《燕云怅恨录》 001第一章 忌日 01 沂山,又名沂岭,与蒙山并举,合称沂蒙,绵延八百余里,横亘于齐鲁大地,东至于海。山势并非高绝奇险,山间坡头多见田园人家,实是一个养人的去处。 时当腊尽,新春欲至未至,田间岭上少见农人,触目处,唯有枯草衰叶。沂山山腹一处无名小峰上,有两人一前一后,正觅路上山。 前行的是个中年人,长袍束带,面容沉静,精华内敛。随行的是个青年后生,一手拿了香锞纸钱,一手提一个小小的酒坛。 山路回旋,转过一片树林,地势随之开阔。背山向阳处,现出一座大坟来,封土高积,坟前墓碑高与人齐,迎风独立。 二人并不动手烧纸上坟,而是环顾四周,似是初次到坟上来。中年人微微点头,说道:“也还好。”回身细看墓碑。 墓碑构造甚简,无碑额,亦无廊柱,唯有碑身碑座。一体上下全由两块巨大青石琢磨而成,做工精湛,但不雕不刻,全无华饰。中年人一声轻叹,自语道:“很好。” 碑身正面一行阴文,字迹近半尺大小,乃是“江南苏显白之墓”七个字。不题立碑年月,不具立碑人名姓。 中年人连连轻念“江南苏显白之墓”,叹道:“人活一世,原是穷忙。十数年前,天奇剑苏显白五个字,是何等的名动江湖,今后不知还有几人能够记得。名与利,皆是空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青年人端望墓碑,说道:“师父也不必伤感。能在名前冠以江南二字,已是极为不易。天奇剑的名号,确难与天地同朽,也难保人人知道,但武林之中,千年百年之后,总会有人记得。纵然无人记得,能象苏大侠那样轰动一时,此生也再无遗憾。” 中年人道:“清流,想要此生再无遗憾,那又谈何容易。烧纸吧。” 青年人将纸钱香锞在坟前铺放好,中年人亲手打火点燃,霎时白纸化作黑灰,一阵风来,已吹飞不少。青年人拍开酒坛泥封,斟满一瓷碗酒双手递上,中年人接过,双手高举过顶,再放底倾倒在坟前。 如此连斟连祭九碗,中年人双目已隐含泪光,放下瓷碗,整衣鞠躬,说道:“苏兄远行时,小弟出海杀人,实是不知,未能到灵前一哭。今日是苏兄的忌日,小弟请罪来了。”说罢跪倒坟前,连连叩头,哽咽出声。 青年人也跪倒叩头,说道:“苏大侠生前好事多为,定能魂归极乐,早日升天。”又去劝解师父。 中年人渐复平静,在一块山石上坐下,说道:“清流,我的事,也该说些给你知道了,也指不定那一天,我也要走苏大侠的老路。这些年来,只怕你也听到一些了吧?”青年人庄容道:“的确听人说起过,各样说法都有,弟子很难取舍,便也不往心里记。相信师父总有一天会说给弟子听,不说,那就是时机未到。” 中年人道:“无关什么时机,也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说,只是我不愿说罢了。” 青年人道:“师父今日忽然提起,难道事关苏大侠?” 中年人道:“十四年前还是十五年前,为师还在昆仑山碧虚宫随侍你师祖,便听说中原出了个青年侠士苏显白,拳掌剑术气功,样样早臻上乘,在峨眉武会上力挫西域番僧哈喇哈尔。更难得的是行事极正,见义必为。待人接物却又温润蕴藉,一团和气。为师那时也是年少狂妄,实难相信天下还有这等人物,便一概当作是无知小人的吹捧之词。一面又痛下苦功,起意要与这苏显白争竞一番。” “谁想武功一事,实在是强求不来,愈是下力去做,进境反愈是迟缓。你师祖他老人家也反复解说,诸般道理我自己也早就明白,可惜就是做不到这个顺其自然,每日里自己与自己生气,眼见着就要疯狂。便下山游荡,巡行葱岭东西,天山南北,四处寻人比斗,回想起来,实在是自寻死路,得以不死,纯属侥幸。” 青年人笑道:“看来别人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中年人道:“都怎么说?”青年人见师父并不恼怒,答道:“说师父当年狂放无行,桀骜不驯。”中年人道:“只怕还有更难听的吧。”青年人起身道:“回禀师父,实在是没有了。”中年人道“坐下吧。” 青年人坐下后,笑道:“就算有什么话,他们也不好当着我的面说。”又道:“怪不得苦水大师说,师父的昆仑剑法,比起诸位师叔的剑法,利辣多多,却也失之收敛。好好的铁枝剑法,原本光明正大,到了师父手里,不知不觉就多了几分无赖泼皮气息。我原还不信,听师父这一说,看来还都是真的,有这些变化,想来都是当年与人殊死拼斗太多之故。”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迅捷利辣,弃却浮华,原本是我昆仑派武功一大长处,无赖什么的,也难说就没有。这和尚不去读经,却一味胡说,这次见了他,定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青年人道:“想叫苦水大师读经书,就怕很难,我还没见过他读经。” 中年人道:“他读经的时候,你还和泥玩呢。清流,你要知道,全凭死力固然不行,不下死力,全凭聪明,也绝难成事。”青年人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中年人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忽然闹的倦了,心里也明白了许多,便回转碧虚观向你师祖请罪,随即入观后石窟闭门思过。过错没弄明白多少,武功上却有不少长进,许多疑难,过去苦苦思索都弄不明白,都在吃饭穿衣间明白了。许多剑诀功法,原以为早已吃透,也都重新领悟出许多道理来,可说是拨云见天。那份欢喜,当真难以言说,那是为师此生的一个关口。” 青年人道:“弟子有幸能够追随师父,聆听师父解说教诲,这种喜悦也时常能体察得到。”中年人道:“那是你自己领悟来的,不是我教出来的,难道我能强得过你师祖?”青年人忙道:“弟子出言不当,请师父责罚!” 中年人摆摆手,说道:“苏显白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到了心里,却已没了与这人争竞之想,只是一心潜修。但过不多久,又有了崆峒派那场风波。”青年人听师父说到这里,脸上笑意再也掩藏不住,似是极感兴味。 “崆峒派掌门出尘子六十大寿,你师祖身为昆仑派掌门,理应亲自前去祝贺,他老人家见我整日沉溺武功,便命我随行,也是想带我散散心。谁知道我又在言语间得罪了崆峒派耆宿谷长老,剑伤数位崆峒好手,终于闹到不可收拾。崆峒昆仑两派同处天西,一东一西控遏中西商路,小事上虽有不快,大事上同进同退却毫不含糊,两家也因此方能在胡人遍地的地方长存不倒。” “你师祖心伤我天性难改,又为了安抚崆峒派,当场命我回昆仑料理完诸般事务,不得无故迁延,便要东来中原,终身不得再过玉门关。严命一出,无可挽回,我随你师祖返回昆仑山,拜别诸位祖师遗像,又蒙恩师开示数日,便动身东行。” 青年人忍不住道:“师祖是将你开革出昆仑派了么?” 中年人道:“那倒没有。你师祖召集本派四大长老,各堂堂主,明示我吴抱奇仍是昆仑派的人,但也再次申明不得重回西域的禁命。”语调平缓,却难掩言语间的失落寂寞。 青年人顿了顿,笑问:“师父,你言语间得罪了谷长老,到底是怎样个得罪法?你骂了那个谷长老?” 中年人微微迟疑,还是说道:“昆仑派有人向我提亲,其时我沉溺武功,无意娶妻,便回绝了。崆峒派提亲被拒,自觉失了颜面,便对我处处刁难,横加讥刺。我终究是还定力太差,便出言反击,与他们斗酒,多喝了几杯,言语间更没了顾忌,出口伤人定然也是有的。为师的事情,不得不说与你知道,却不是为要自辩,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许你辩解分说,总之,都是我自己不对。” 吴抱奇见青年人答应了,才道:“我尊你师祖之命,为避开崆峒派,不走甘凉古道,改走北路草场荒漠,经大夏国、辽国东下,再折转南行。我身如浮萍,处处不可留,处处皆可留。走走停停,这一路,所见颇多。” 002 第一章 忌日 02 吴抱奇道:“这一路所遇之人,所见之事,一时也说之不完,今天只说苏大侠。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在是半点都不假。老在一个地方呆着,许多人,许多事,可就见不到了。” “你师祖并未明说我该东去何地,只说是东行。论理说,我留在西夏,或是契丹辽国,或一路南行直至大理,甚至于出海寻觅个海岛居住,都不算是违反师命。但我心里隐隐觉得你师祖该是要我到中原来。你也知道,我昆仑派创派祖师青纹道长昔年就曾在武夷山深处修道多年,后来游遍中原,方才西去昆仑,昆仑一派,实在跟中原武林渊源颇深。我一路到了辽国的燕京,看过大海,便转折南下,走走停停,便到了泰山,每日里上山闲玩。” “这天游罢了凌汉峰的书院下山,正走着,看见一个放羊的小孩儿在路边啼哭,还围了几个人在谈论。过去一看,不禁失笑。” “这山道一边靠山,一边下临陡崖,那山崖总也有百十丈深。一颗枯树沿路面平平向崖口伸展,树梢那里,一只半大的羊羔正不时哀叫。原来这放养的孩子一时没留神,失了照看,这只羊羔跳上树干玩耍,越走越远,就到了树梢那里,头儿朝外,尾梢朝里对着山壁。它再想退回来,可就回不来了,吓得不敢动弹,只是不时叫上两声。放养的孩子不敢上去弄回羊羔,回家又怕家人责罚,便在一边哭泣。” “这树已是半枯,树根裸露,稍一走近,便有土石洒落。风儿一过,整棵树似是随时都会坠入谷中,又似乎还能支持一段日月,这便有点麻烦。” “我受罚远离昆仑山,实在没心思多事,便想掏点碎银子给那孩子,让他回家去,也就算了。可也不能任凭羊羔留在那里叫唤,时候一长,它脚步失稳,必要摔下去,将它打落谷中似乎也不妥当,大小总是条性命,便盘算着怎么下手,好把这东西弄回来。正在琢磨,过来一对新婚夫妇。” 青年人道:“是苏大侠。” 吴抱奇笑笑,接着道:“男的举止清雅,全无火气,不动声色间难掩英气勃勃。妻子一手持了朵无名红花,一手拉着丈夫的手低声说笑,旁若无人,那份洒脱大气,叫人看了生羡,很替那做丈夫的高兴。” 青年人道:“师父,你给句痛快话,这人是不是苏大侠?” 吴抱奇笑道:“正是苏大侠,那时他刚刚结婚,带着新婚妻子文若谣文女侠同游东岳。” “苏大侠略略相看情势,便将长袍衣角掖入腰间,挽挽袖口,举步便要上树。文女侠却在此时叫住丈夫,解下腰间长剑连鞘递上。苏大侠将长剑系在背上,迈步踏上树干。” “我心说,不是上去弄回那小羊么?又不是杀羊,要剑做什么用?一边思索,一边留神细看。那树长久以来处在雨雾之中,全是苔藓等物,实在是溜滑不可捉摸,不易着足,也不知那羊羔是怎样走上去的。苏大侠却脚步沉稳,缓缓接近小羊,眼看就要成功,大伙都松了口气,那放羊的孩子也已转哭为笑。” “那小羊是早已吓破了胆子的,发觉身后有人,竭力惊叫一声,猛地向前窜出,自然是脚下踏空,向谷中坠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叫,苏大侠已然头下脚上向下急坠,去势更急,显是用上了千斤坠一类的功夫。苏大侠只用一只脚背勾住树干,手臂长伸,牢牢将小羊捉住,不过树根处的土石已开始散落,树根啪啪断裂。” “苏大侠脚背用力,使个身法翻上树干,但树干已然向谷中坠去。清流,若换了你,此时会如何做?” 青年人道:“换了我么。。。。”似乎很是为难,随即直说:“师父,这一时之间,我没有什么好法子。” 吴抱奇道:“苏大侠将小羊随手向山路上空一抛,随势已抽出背上长剑。那树本是树梢先落下,树根处还留有一些牵连,苏大侠用蹬墙术由树梢向树根处急行,同时挥剑斩脚下的树干。树干一挥而断,半截树干连同树梢加速向深谷落去。” “去了这一大负累,树根处些许树根已不至于立时断裂。此时文女侠已将那小羊接住放在地上,将放养小孩的一根绳子甩出去接应了丈夫了。” “苏大侠却象是游戏之心大盛,并不伸手接绳。脚下用力,身形搞搞拔起,随即在空中迈步,行出三步,已到了山路上空,这才缓缓落下。文女侠欢欢喜喜埋怨了丈夫几句,便拉着他去看小羊。” 青年人道:“师父,那时你也能象苏大侠那样在空中迈步么?” 吴抱奇道:“你终究是好胜之心太过,不过你们年轻的人,好胜也不能说就是坏事。”又道:“咱们昆仑派,轻功向来有名,空中走步,那时我勉强也能做到,却难保能象苏大侠那样轻松随意。他新婚得意,我受罚东来,在这气势上头,先就输了。” 楚青流道:“师父,要叫我上去拿回小羊,必定想不到预先带剑,那就必定要随着树干落下。树干着地时,我顺势下滑,卸去大部下坠劲力,再用踏枝步轻功纵起落地,也许能保小羊性命。” 吴抱奇笑道:“就算那时你背上有剑,心思也未必就能有苏大侠那般活泼。不过,做学问,就该这样多思多想,胡思乱想,才会有奇招怪思出现,人的本领,并不全都是师父教的。” “那小羊呼吸平稳,却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象是吓得昏了,苏大侠过去拍打推拿几下,羊羔便醒了过来。原来苏大侠怕这东西不老实,在半空中还要挣扎,再弄出事来费手,便顺手闭了它的穴道,手法心思之快,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众人散去后,我便上前相见,得知二位是苏大侠文女侠,不由感叹。文女侠的名号我还是初次得知,但既能与苏大侠婚配,自然不会是凡俗之人。我便向二位诉说自己渴慕久仰之意,那争竞比较的话,自然也不会说了。” 青年人叫了声“师父”,用手一指远处,原来坡下山道上有两辆马车缓缓向山脚驶来。吴抱奇全如未见,说道:“承蒙苏大侠不弃,邀我到山脚村民家里共住了半个多月。半个月里,或是讲解武艺,或是随意谈天,有时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以致拔刀拉剑比划几下,惹得文女侠埋怨笑话。” 马车行至山脚,两名车夫圈停马车,车帷掀起,下来两名妇人,一人仆妇打扮,对主人甚是恭谨。一行四人提了香稞,显是上坟来了。那仆妇只是腿脚较常人强健,两名车夫看其身法,已算得上是好手。主妇已达返璞归真、不显不露的境界,却显是神思不属,倒要那仆妇不时出言提醒照看。 吴抱奇面露讶色,仍缓缓说道:“这半个月来,我所获极多。武功上固然开阔了眼界,为人也沉稳了不少,苏大侠那般人才武功,尚且谦谨,我吴抱奇又凭什么狂傲?清流,因为这番际遇,我的剑法武功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变化,如今你一身所学,稍知根底的人,都能看出已不同与西域昆仑的武功,不过,仍是昆仑武功。” “见了苏大侠夫妇,我便决意留在中原。南行至九华山,发觉山川林木风土人情很是合意,便立下了九华望海庄。” 上坟四人已然走近,当先的那名妇人,布衣布裙,素面不施脂粉,眉目间隐含愁烦,却依然光华照人。 吴抱奇早已站在路侧等候,此时急行上前躬身行礼道:“吴抱奇见过苏夫人。”苏夫人还礼如仪,温声道:“吴庄主远来祭奠亡夫,实在是不敢当。”看了看青年人道:“这位想必就是楚少侠了?”吴抱奇道:“正是小徒。” 楚青流追想苏氏夫妇风采,感念二人的恩德,正自神情飞越,乍见夫人一身未亡人装束,再看荒墓孤碑,不由悲从中来,跪倒叩头,道:“晚辈楚青流,拜见苏夫人。”苏夫人伸手虚搀:“楚少侠不用行此大礼。” 两名车夫手脚甚是麻利,这边才见过礼,二人已将祭品摆好,纸钱铺好。苏夫人点火烧纸,跪倒坟前垂泪哀思。那仆妇不住低声劝解,苏夫人听了,并不言语,只是摇首。泪水愈流愈是急迫,忽地身子一歪,昏到在坟前。 以苏夫人的内功修为,悲伤之下竟然也会晕倒,吴抱奇师徒大惊,却只能由那仆妇上前搀扶。拍打按摩良久,却毫无效验。 楚青流道:“师父,弟子有个法子。”吴抱奇冷面无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楚青流便知道师父准了,过去抓住那仆妇的两只手腕,以其左手抵住苏夫人心口,以其右手抵牢苏夫人后背灵台穴,那仆妇正在犹疑,猛然发觉一股热流缓缓从自己掌心漫溢而出,不多时,苏夫人便轻轻咳嗽,醒了过来。 苏夫人斜靠在仆妇肩头,怔怔发呆,那两名车夫却下死劲狠狠看了楚青流几眼。这个楚少侠,年纪轻轻内功竟已如此了得?功力而外,应急从权的机变,都非自己所能。两人都已四十开外,相比之下,岂不是白活了么? 明知劝解无用,吴抱奇还是上前说道:“夫人还是要看开些,保重身子要紧,这世上的事----”正在措辞,那个胖车夫已插口说道:“夫人还是请回吧,这路还远着呢。”一面就示意仆妇拥着夫人起身。 望海庄吴庄主说话,竟会被一个好手车夫打断,实在是咄咄怪事。苏显白大侠家里,几时有过如此不懂事的下人?但碍于苏夫人的面子,师徒两个并不理会。 苏夫人道:“晚了就走夜路,你怕人还是我怕人?”语气甚是不悦。又向吴抱奇道:“下人不懂事,吴庄主不要笑话。”吴抱奇呵呵一笑:“他也是好意。”头颈微偏,向楚青流丢了个眼色。 003 第一章 忌日 03 003第一章忌日03 经胖车夫打了这一岔,苏夫人悲伤稍减,也算是好事。吴抱奇也就闲聊两句,并不敢提及苏显白一个字,只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刚说几句,那个瘦车夫又过来催促,仍是天晚路远那套话。苏夫人已然动怒,尚未出言呵斥,两名车夫连同那名仆妇便已跪倒连连叩头,瘦车夫道:“还请夫人可怜可怜咱们下人,夫人若是回去晚了,史婆婆她老人家必然就要知道,她老人家必定要打咱们半死。得罪夫人,不过饿两顿饭,得罪了史婆婆,半条命可就没了,还请夫人可怜。”又是砰砰叩头。苏夫人无奈道:“都起来吧,我这就回去。” 三人刚站起身,楚青流指着山下叫道:“看那两个牲口,怎这样不听话,还打了起来!”众人或是转身,或是扭头,都向山下马车看去。 胖车夫转身过半,猛然发觉左脚踏到了一块拇指肚大小的滚圆石子,便即脚下使力,想将那石头踩入泥中,却不料石子上突有一股大力传来,脚下再也立地不住,左脚唯有前冲。以他的身法,右脚万难跟上,只好听天由命,老实不客气地仰面摔倒,后脑重重撞在地上,几乎就要晕去。还未睁开眼,耳边已传来瘦车夫‘哎呀啊哟’之声,扭头看去,瘦子也己倒了,却是个嘴啃泥的架势,也不知鼻头抢平了没有。 胖瘦车夫纵然愚钝,仆妇纵然不识武功,也知道此事太不寻常,顿时愣在那里,话都说不出一句。 楚青流笑道:“两个畜生还算懂事,又老实了。” 艺不如人,莫可如何,两个车夫挨了骂,却敢怒不敢言。苏夫人看了看师徒二人,眼中却并无恼怒责怪之意。事出突然,她并未看清谁出的手,推测起来,该是楚青流引开众人注意,做了手脚。 吴抱奇道:“回路既然还远,夫人身子又弱,还请先回吧,我们再待一会也要走了。”双方实在走不到一处,不便同行离开。 苏夫人点头应允,说道:“吴庄主也无须多待了,远来祭拜,已是不易。” 吴抱奇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年泰山脚下能与苏大侠接谈半月,收益之多,终身难忘。” 苏夫人道:“庄主太谦了,切磋武艺,难道受益的只是一个人么?先夫也是受益良多,未尝不时时提起。再说了,以武会友,武功只是个由头,重的还是个友字,对谈之乐,兴会淋漓,也是快事。”不待车夫仆妇再次催促,转身迈步。 吴抱奇道:“夫人此去,若有为难之事,尽管吩咐。只须三尺童子携夫人片纸到了敝庄,我师徒无不竭力以赴。” 苏夫人放慢脚步,说道:“庄主的好意,我记下了。”又道:“不过,又能有什么事?”说罢再不回顾,快步离开。 主仆四人行至山脚,夫人仆妇各自上车,车夫打马离开。刚走出数步,迎面五骑马急行而来。山道逼仄,双方走了个顶头。 两个车夫忙停住马车,跪倒向为首之人行大礼,说道:“属下高猛(胡秀)拜见总堂主。”竟然语带颤声,似乎心情激荡,极感荣宠,又似小孩儿受了欺负,终于见到了靠山。那仆妇也下了车,竟似连上前行礼的胆量都没有。 总堂主挥手命二人起来,跳下马,向苏夫人的马车倾身行礼,道:“曲鼎襄见过大嫂。”苏夫人在车中沉默良久才回到:“曲总堂主也来了?人死如灯灭,祭拜烧纸,全都是无益之事。”便再无言语。 瘦车夫示意那仆妇打起车帷,仆妇刚刚走近,苏夫人便道:“苏大侠算是义血堂的人,我文若谣却并不是,也就不用拜见总堂主了。”一句话说出,便将众人定在当场。 曲鼎襄道:“大嫂千万不可说出拜见两个字,那也太叫我难以自处了,要说拜见,也该是做兄弟的拜见大嫂。”示意那仆妇不可妄动,却也不肯就此让开道路。 那瘦车夫揉揉身上伤痛,赶紧过去,倾身向总堂主低声诉说,并不时指点山上吴抱奇楚青流立足之处。总堂主听了,神色不变,只是向车中说道:“大嫂身子不好,回去后要好好调理,安心休养,他们要是不听使唤,你尽管放手管教,不论是谁,打死不论。”苏夫人道:“他们都很好,都很听使唤。”又是良久无语。 曲鼎襄只得让开道路,随从四人也一并让开,曲鼎襄再次行礼,说道:“大嫂请回吧,我这就去祭拜苏大哥。 两名车夫见再停车不走也毫无意味,无奈之下,赶车离开。 曲鼎襄眼望马车行远,瞥了一眼山顶师徒二人,转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那马极是矫健,奔跃上山。四名随从打马跟随,马蹄得得,间或嘶鸣,马队虽小,气势却着实不凡。五匹马转过小树林,行至那片小小的坟场,吴抱奇师徒不再交谈,转目瞧看。 曲鼎襄翻身下马,快走几步,抱拳拱手,说道:“九华山吴庄主、楚少侠远来祭奠苏大哥,我曲鼎襄这里谢过了。” 吴抱奇也拱手还礼,说道:“总堂主真好眼力,你我从未会过,倒也能识得在下。我来拜拜苏大哥,那是我们有交情在,原也不用曲总堂主说谢字。义血堂总堂远在杭州,到沂山来,路程也不比在下近多少。总堂主好骑术,尊骑也骨力不凡,苏大侠坟前如此逼促,却也跑得了马。” 刚才山下一幕他全数看在眼里,苏夫人显然对这位总堂主并不待见,因此之故,他对这位曲总堂主登时也全无好感。他望海山庄与中原各派不单极少来往,反多有得罪,便也就不在乎多得罪一个义血堂总堂主,是以明知此人近年风头极盛,出言仍是很不客气。诚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己适才所说的收敛云云,看来只是说说而已,真不知此人昔年放浪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曲鼎襄浑如听不出话中讥讽,说道:“此处风水倒也还好,不过也确是狭窄了些。苏大哥喜爱沂山的人情,隐居此地多年,离世后,苏大嫂坚持要在此处安葬,我们实在不好不听从。敝堂实已在西湖边上寻了上佳穴地,以便就近安葬,本派上下也好时时凭吊,此中内情,吴庄主恐怕并不知悉。吴庄主求全责备,也是为了朋友,本人不会不知。”说罢便不再理会二人,指挥从人铺摆祭品,亲手点燃纸钱,叩头,酹酒。 眼看就要礼成,山道上传来一阵哭声,一个汉子奔到墓前,扑倒身子,放声大哭。此人似是不善言语,只会哀哭,并无言语诉说,也不知他是何人,因何前来上坟。 此人一路哭来,嗓音早已嘶哑,又是使尽全力哭号,其声便如病虎哀鸣,叫人听了直感心惊肉跳。曲鼎襄恰才拜到一半,此人便冲到眼前,如何还能拜得下去?若拜下去,到底是拜了师兄苏显白,还是拜了这个野汉?饶他多经世事,也不由僵在当场。 一名随从赶紧快走到那人身边,半拉半劝,说道:“这位朋友也来哭拜苏大侠,很好,不过还请先让一让,让我们总堂主先行礼。” 那壮汉道:“你拜你的,我拜我的,我不嫌你们碍事就是了,你们倒还嫌弃我了?”又哭了几声,猛然站起身,说道:“总堂主?是那个曲鼎襄么?” 曲鼎襄毫不动怒,双手用力,跪拜之势未变,双膝已移开二尺有余,不动声色间避开身前壮汉,继续行完礼,站起身。 这人极粗壮,但脚步滞重,嗓门应该不小,但声音并不悠远,显然并无什么内功,他这一类人,全凭血气筋骨与一身胆气闯荡江湖。楚青流不识此人,看看师父,师父也是摇头。 这粗汉脸上带泪,走过去,抬腿将诸般祭品踢飞,说道:“人都死了,还弄这些玩意干什么?哄活人还是哄死鬼?” 一名随从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过去,左手成爪,暗藏擒拿手法,抓向壮汉右肩,右手护住自己门户,左足也已插入壮汉裆间,出手颇为不俗。 曲鼎襄摆手道:“退开,看他还有何话说,我义血堂从不怕人说闲话。”但恼怒之意已难于尽掩。 随从遵命退开,那壮汉转过身来,说道:“你们杀我容易,但能杀尽天下人么?什么狗屁总堂主,那都是人家苏大侠不干的,你们还当个宝贝。” 曲鼎襄笑道:“这话不错,苏大哥的人望武功,实在是强过在下多多,总堂主这个位子,苏大哥出任显然更为合适。奈何苏大哥不喜俗务,在下才不得不勉力出头。” 壮汉道:“你说得好听,你不是个好人!” 曲鼎襄道:“曲某是不是好人,原也难说得很。不知你可有什么凭据?若空言无据,就是狂妄之人了。” 那人急道:“怎么没有证据?当年你也看上了人家文女侠,是不是?苏大侠不想当堂主,可是结婚以后为什么非要搬到这沂山来住?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生子?苏大侠正当壮年,内功又高,怎会突然就死了?这不是证据么?” 曲鼎襄笑道:“原来这就是证据。”向吴抱奇拱拱手道:“吴庄主再会,在下先行一步。”健步上马,下山去了。 那壮汉经此一番折腾,似乎疲累不堪,跪倒坟前磕了几个头,看也不看吴抱奇师徒一眼,呆呆的下山去了。 这壮汉所说之事,实是人所共知,并无任何新奇之处,但只要想及那车夫仆妇貌似谦恭、实为无礼的恶状,以及双方山下相遇却不肯相见的实情,还是叫人难以释怀。 吴抱奇略一沉吟,说道:“清流,苦水大师那里,我就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楚青流并不问师父因何半途不走,只是问道:“大师若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吴抱奇道:“就说我走到沂山的时候,猛然想起西湖醋鱼味道甚好,转往杭州去了。” 004第二章乱人盟01 004第二章乱人盟01 楚青流拜别师父,取道泰山,一路向西,往五台山行去。不一日,过了太行白马山。 正行间,迎面遇有一队官军走来,约有四五百人,衣甲兵器也还齐备,当官的也还能有马骑,但士气低落,似是吃了败仗。一打听,果然是与西夏交兵败下来的。这西夏领兵的太师姓张名元,听说还是从中原逃亡过去的,着实有点子本领,官军已吃了几个败仗。 愈往西行,败兵越多,伤情也愈重,已是断背折足,难成队伍了。看那些禁军,也都身高体壮,怎就净打败仗呢?朝廷的事,他知道不多,关心不了,便也不去关心,但气闷总是难免。 楚青流看得不耐,便弃了官道不走,改走山间小道。正行间,前面不远处隐隐有兵器撞击声传来,间或夹杂几声喝骂,当下循声急行,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坳。这里地势稍稍开阔,有三人正围斗一人,四人俱穿黑衣,另有一人负手观战,白衣黑靴,意态甚是闲适。 三人一使短棒,一使杆鞭,一使判官双笔,都是易于携带的短小兵器,被围之人则使一把雪亮长刀,兵器上讨了不少便宜,饶是如此,右腿后背已有血迹,显是带了伤。 使判官笔的是个瘦小老者,身法灵便,专一尾随那人背后,亦步亦趋,出手虽不多,威胁却以他为最。此时他左手笔急探,点向那人后背伤处,那人正挥长刀隔开身前短棒,索性拼死前冲,挺刀戳向使棒之人前胸,使棒的是个年轻人,显然无意跟他拼命,连退几步避开长刀,那人连冲数步,身后判官笔、右侧杆鞭双双击空。那人也奔到一处山崖下,靠崖站立,暂时免去腹背受敌之患。 瘦小老者似是三人之首,说道:“薛老四,你也不想想,今天还走得了么?识相的就跟咱们回去,好好的向牛寨主请罪,”看了看白袍人,又道:“再请石先生讲讲情,替你说句好话,也许还能留条性命,再要撒泼,可就得留在这里喂狼了。” 使杆鞭的是个中年人,三人之中武功实是以他为最,却一直攻得不紧不慢,也说道:“老四,再斗下去你讨不了好,不如回去见见寨主,兄弟们给你求求情,寨主说不定会留你一命。” 薛老四浑不理睬,一味哑斗。背崖而立,固然少了后顾之忧,退避却也不灵,许多招数只能硬接硬架,大腿伤口血流更速,后背想来也当如是。不敢离开山崖,便也无法寻隙出击,想杀伤对手更无可能。如此打法,若无外来援手,必败无疑。 再斗数招,薛老四长叹一声,圈回刀向自己颈中抹去,显是宁可自尽也不愿被擒。使杆鞭的汉子叫道:“别要犯傻!”抢步上前,一抖手,软鞭已缠住薛老四手腕,随即鞭杆前飞击中其手臂,当啷一声钢刀落地,被瘦老者一脚远远踢开。那使棍的青年似乎收势不住,一棍重重打在薛老四左膝上,薛老四痛哼一声轰然扑倒,再也挣扎不起。 瘦老者道:“这薛老四滑头着呢,咱可别大意失荆州,阴沟里头翻了运粮船!”挥动双笔,点向薛老四肋间大穴。 楚青流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道:“诸位先请住手,我有几句话要请教。”说话间,已欺至瘦老者身侧。 行走江湖,遇到这种生死之斗,若是与己无关,就该远远避开,以免引起无来由的麻烦。不说别的,单就偷窥武功一点,已不知引发过多少不解血仇。楚青流驻足观看多时,已然犯了大忌,此时更出言阻止止瘦老者出手,更是犯忌之上重又犯忌。 瘦老者收手转身,说道:“很好,那咱们就先说道说道,你是干什么的? 楚青流不答反问:“这位薛老四薛大哥不知犯了何等必死的罪过?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瘦老者冷笑道:“这事你还真管不着,你若能就此不问,再自己毁了自己一对招子,老朽便大胆做一回主,给你留一条性命。” 楚青流道:“这薛老四若真是该死,我自然不会妨碍各位斩奸除恶,若还有一丝可议之处,在下免不了就要替他求求情。丈夫做事,无不可对人言,诸位若是替天行道,老丈又何必避而不言?在下九华山楚青流,虽然年轻,也知道善恶有别,老丈不必有顾虑。” 瘦老者一愣,随即大笑道:“九华山楚青流,好大的名头。你们师徒在江南横行也就罢了,想到西北来生事,那却是错打了注意。”硬是不说因何要追杀这薛老四。 楚青流道:“江南也并非无人,好由得某人某人横行。万事避不开一个理字,老丈何不明说因何要追杀这姓薛的?” 薛老四挣扎着站起来,说道:“他们自知理亏,哪里还敢说!我们都是百刀山的人,我因为身上有伤,加上也厌倦了江湖的事,便向寨主提出要离开山寨,他们不允,定要取了我性命。楚兄弟的好意,我薛老四心领了,不过楚兄弟也不必淌这趟浑水,姓薛的这就跟他们回去,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总不能杀我两回。” 这百刀山虽说名号中有个山字,却是无山无寨,连总舵在哪里也少有人知。整个帮会不足百人,只在太行以西黄河以南走动,将其看成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绝不容有外人染指。帮众散处民间,皆有正当生计做掩饰。一旦有事,却能在一夕间集合成众,着黑衣,用黑巾蒙面,人手执一长刀,同进同退,一人未退则全帮不退。帮众递补甚严,只收本地人,死一人添一人,不死不添,故此全帮上下协力,从无内斗之事。薛老四这样要洗手拨香的,可说是极少极少。 江湖上帮会众多,帮规也是千奇百怪,不许帮众随意退出,也难说就没有。楚青流一时颇为犯难。 瘦老者笑道:“对了,就是不许他退出本帮,楚少侠还有何话说?” 楚青流道:“不许帮众退出一款,是贵山多年的旧规,还是新立的法条?”心说若是多年的旧规,虽然极不合情理,自己也唯有撒手不问,世间的不平事也非一人之力所能尽除,唯有叹息。 新规还是旧法,本不难回答,瘦老者却楞在当地。数次张口欲言,终究还是无一字出口,有薛老四人在当场,说谎势必要被揭穿。 楚青流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议立这条新规时,薛大哥根本就没答允,说不定还是当场就说翻了,对也不对?百刀山百刀山,不然各位不会连刀都不带就匆忙追了出来。” 一语既出,三人面有佩服之色,那个观战的白衣人也连连点头,唯有薛老四连连摇头,很是伤心感慨。 楚青流见状已知就里,便不再追问,说道:“贵山内务,外人原无权评说。今日我只想向诸位求个人情,还望诸位能高抬贵手,放薛大哥跟在下回望海庄。敝庄薄有田产,薛大哥就在敝庄耕种务农了此一生,不单再也不过长江北来一步,而且不出九华山。贵派之事,绝不会从薛大哥身上露出一丝一毫。各位若能答应,这份大人情我楚青流必当厚报。”说罢拱手向三人一一行礼。 那使杆鞭的大汉率先动容,瘦老者与使短棒的年轻人也有些意动,可见情理二字,自有其动人之处。三人不约而同去看那白衣人,白衣人面无可否,不点头,也不摇头,竟是毫无所示。 瘦老者登时换回一脸狠戾之色,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你多管闲事?” 事已至此,多说已然无益,楚青流拾起地下那把刀,走到薛老四身侧,他膝上棒伤极重,膝骨已然碎掉,此时只是挣扎站立。楚青流扶他坐下,割衣襟将他伤口草草包扎,将刀交到他手上,说道:“薛大哥,拿了这刀,可别再抹脖子了。打不过他们,咱也得抹他们一身鼻涕。有我在,绝不会放任你落到他们手上苦受折磨。”站起身,拔出背上长剑,说道:“诸位一起上来吧。” 005 第二章 乱人盟 02 瘦老者道:“早听说楚少侠刀劈洪泽四凶,今日再剑挑吕梁三恶,扬名西北好了。”双笔互击,啷的一声脆响,直穿人耳鼓,响声中,双笔一奔楚青流胸腹,一点咽喉,竟是中宫直进。楚青流长剑斜斜上指,不隔不挡,下盘脚步不动,放他双笔直入,这般打法,瘦老者还真未见过,莫名的就有些心里发虚,双笔去势竟缓了不少。 此时楚青流左则杆鞭袭向自己左肋,右侧短棒砸向自己右肩,也已同时攻到,楚青流身形下挫,向左跨步,放短棍走空,砸向瘦老者右手判官笔,软鞭击空,鞭头袭向使棍青年左胯。 楚青流一剑未出就化解了三人围攻,固然得力于方才观战多时,已知对手虚实,不过身手也确实了得,看来刀劈洪泽四凶云云,绝非虚言。适才他若是出手,早己就伤了一个,至少那使棍青年绝逃不过去,无奈他无意伤人把事情闹大,只想让三人知难而退,自己带了薛老四走路。 再斗数招,仍复如此。旁边那白衣人突然说道:“楚少侠果然好身手。”声音清越,但声调平淡,听不出喜怒。又道:“王有功退下。”那使短棒的青年听命远远退开。 白衣人说道:“戴亮星,你们只管合力将这小子毙在这里喂狼也就是了,人死便不能说话,吴抱奇也不会掐算,就必然想到你们头上来,出手不要有顾虑。”听口气已很是不悦。那使杆鞭的汉子赶紧应了一声“是!”手下加紧,杆鞭杆梢或软或硬,加紧攻出,威势大增。 少了那王有功牵累,戴亮星与瘦老者施展开来果然自如许多。楚青流听白衣人既这般说话,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罢甘休,不流血杀人怕是难有了局,非出辣手不可。一掌拍飞迎面杆鞭鞭头,长剑顺势跟进,直挑戴亮星喉管,全然不顾身后瘦老者的双笔。 戴亮星在白衣人的严命之下不敢退后,此时杆鞭已在外门,无奈之下身形急转,堪堪让过剑锋,左掌斩向楚青流右腕。楚青流上步沉腕,宝剑回拖,一来一往,剑身绝不空过,俱都不离戴亮星喉头胸口,戴亮星再也不敢不退,饶是如此,左肩却也被割开一条长口,虽未入骨,血已留出少。 楚青流身势剑势无丝毫迟滞,顺势转身,斩向瘦老者手腕,瘦老者眼见戴亮星受伤,惊慌之下,双笔回收,护住胸口面部,不想右侧连腹带肋已被挑中,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楚青流并不追杀二人,展开身法,两步已冲到王有功身前,王有功已然吓得傻了,待要举棍,左右肩已连中两剑,手臂再也举不起来。楚青流一脚将他踢倒,挥剑在其膝湾脚踝处连割四剑,将筋脉尽数割断。适才薛老四被逼自刎,这王有功竟能借机冲上一棍击碎薛老四左膝,心地之毒辣实在不问可知,此种人留在世上,实在是有害无益。 楚青流提剑而立,说道:“他打碎薛大哥膝盖,我割他双腿筋脉,这公平的很。你们尽可以裹伤,姓楚的不趁人之危。” 二人显然被他的威势辣手所慑,默默撕衣襟扎裹伤口,复又抡鞭举笔上前再战,但气势已弱了不少。 白衣人冷哼一声道:“楚青流,年纪轻轻,出手好毒辣,你何不一剑刺死王有功?戴亮星秦三吉,听我说话。秦三吉在前,戴亮星在后,拨草寻蛇、画龙点睛,走!” 戴秦二人齐应一声,一运软鞭拨草寻蛇扫向楚青流双腿,一使判官笔点向楚青流双眼左肋。 这两招极寻常的招法,此时在白衣人的口令下使出,竟然轻重快慢极为合适,似是一套武功。显然白衣人不单熟知二人的武功招法,也对二人的武功修为了若指掌,一招使出会有何种效验早已胸有成竹。再往深了说,经过这短短一段时间观战,他对楚青流的武功也已了然于胸,楚青流出剑能有多快,步法能有多灵便,他自信已然全都把握,才会如此在一旁喝令二人出招。细细想来,令人不能不气馁生畏。 楚青流却雄心陡起,冷笑一声,身子陡然拔起,两般兵器全部走空,楚青流左脚轻踩秦三吉左臂,右脚已站在了秦三吉肩头,脚尖微微用力,已封住其肩解穴,当啷一声,判官笔落地。 二人瞬时愣在当场,只要不是傻子就该能够想到,楚青流若是一脚踢向秦三吉的脑袋,他那里还有命在?这师门绝技楚青流本不欲施展,如今为了威压当场,也就说不得了。 白衣人赞道:“好个昆仑派的踏枝步,你们退下,我来斗斗楚少侠。”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又将剑鞘摘下,一抖手抛给戴亮星,将衣襟结束利落,这才上步,虽未脱掉外衣,也已极为慎重。 这人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面目微黑,五官很是疏朗,双目深不见底,难见其情色。手中剑尖直指地面,无丝毫火气,只是围着楚青流缓缓踱步。行至楚青流薛老四中间时,这人连退数步,并不回身,手中剑已刺向薛老四持刀手腕,薛老四手腕受制,毫无反击之能,待到楚青流急冲上前,白衣人已一剑刺穿薛老四心口。 这人滑步让开,长剑也随势拔出,一股血流迎面向楚青流急冲。 楚青流避开血流过去抱起薛老四,薛老四已然气绝。 白衣人道:“我这也是师法楚少侠的故技,日后你就会知道,此人实在是不得不死。他这一死,你也不必遵守带他回庄的诺言了,带一个人回庄养起来,这事说起来轻巧,却着实麻烦的很。他死了,这三个人便也好回去交差。你刚才也饶了秦三吉一命,这总算是人情,咱们何不一张纸掀翻,这个小小的过节就此揭过?这王有功的筋脉么,呵呵,就说是薛老四挑的。薛老四死了,你我才能安心比剑,你看这有多好?楚少侠,我可没有折磨他,他死得很干脆,你对他也算有了个交待。” 难得他一气说了这许多话,起初还冷硬淡漠,到后来几乎是软语劝说了,楚青流若不是亲历此事,难保不被他说动。 楚青流收摄心神,与白衣人对面而立,知他碍于身份绝不会先出手,便也不再客套,剑尖虚点对方手腕,随即抽回。白衣人笑道:“少庄主好客气,在下承你的情。”此人动气手后言语反而多了起来。 楚青流不知此人虚实,不敢丝毫大意,挺剑平平前刺,去势却不甚快,白衣人横剑护住门户,绝不妄动。剑行过半,楚青流左手掩住右手,不让对方看清自己手势,剑身一化为三,一攻其剑上,二攻其剑下,去势迅捷,犹如长蛇连连吐信。 白衣人置下攻两道剑影不顾,长剑上挑,拨开来剑,待要顺势再攻,楚青流已从他身侧穿过,两人移动脚步,仍是对面而立。这一攻一守,楚青流绝未占到上风,但也很难说就是输了。 许多门派的剑法讲求虚招繁多,讲求一化为五,一化为七,甚而至于有一化为九的,昆仑剑法不作此想,一化为三已是极致,再多就已不许,要被骂作旁门左道了。虚化愈多,手腕小臂转动便愈大,明眼之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若再细论剑理,其中讲究还远不止这些,所以昆仑派有套初阶剑法索性取名“三三剑法”,以提醒门人,剑术的大道绝不在于能挽出几朵剑花,而是别有讲求。 白衣人能隔开楚青流来剑,显然并非出于侥幸,而是眼力确实过人。楚青流本可以故技重施,照样再连刺三剑,若还不能得手便再连刺三剑,白衣人当着秦觉吉、戴亮星的面,碍于身份,多半会照样拦截,只要有一次挡不住,便会陷于被动。但那样打斗未免太有失风度,何况对方还未必就会静等着他攻上后再出手拦截。 白衣人笑道:“你不肯再攻,我就也来攻上一剑。”出剑平刺楚青流胸腹。楚青流学着他刚才模样,横剑护住门户。白衣人剑出过半,不待楚青流剑身抖起拦截,剑尖便疾点楚青流剑身,一点即起,随势上挑楚青流胸口咽喉,来势极快。如此打法,显然并未谨守前言,已说得上无赖使奸。 楚青流任由剑身下沉,手上绝不用力强争,只是移动脚步,待到对方剑尖弹起再刺出时,楚青流已然闪开,手中剑由下返上,斜挑白衣人小腹左肋,竟是以攻对攻。 白衣人侧转身形闪开,说道:“你这不是昆仑剑法,更像是刀法。”楚青流道:“剑法刀法,哪里有这么多的分别。”挺剑再进,转瞬间两人已斗了二十余招,双方似是互有默契,均是不隔不架,全力寻隙快攻。 再斗十多招,楚青流心下大定,知道对方并未有意留有后招,不必担心他在招法上突出奇兵。照此斗下去,就算很难伤得了对手,自己却也不难全身而退,薛老四已死,自己已后顾无忧,真到危机时刻,大可以一走了之。 眼看已斗到八十多招,白衣人猛然纵出圈外,说道:“这种打法,有趣实在是有趣,不过想赢楚少侠只怕得费去不少工夫,若不小心划破了衣服,不免扫人兴头,咱们换个打法。”说罢踏步上前,一剑缓缓刺出,同时左掌虚拍,楚青流只觉有一股醇和之气压向自己胸腹,虽然呼吸不至于困难,却已是极不自在。一试丹田真气,流转倒也无碍,但当面却似有强劲大风吹过。原来白衣人所说的换个打法,竟是比拼内力。 在望海山庄,楚青流与师父较艺时,倒也试过这种打法,毕竟行走江湖,何种对手都能遇到,多知多闻总没有坏处。吴抱奇时常也使出或轻或重诸般不同的内力与楚青流互斗,让弟子以弱对强,以巧破力,故而楚青流遇到内力强过自己的对手,也不致于慌乱,往往还能以招法取胜。但眼前这白衣人显然不是略强,而是强过他太多,在此人面前,楚青流全然是束手束脚。对于此等对手,若是生死相斗,也不是毫无办法,火攻水攻、毒药暗器、密室陷阱、群起围攻、乱箭齐射,种种手段计谋用之不尽,但一对一猝然走到对面顶头,唯有避开才是上策。 楚青流不甘心就此退走,决定冒险一斗以图侥幸,这等艰难苦斗对人极有益处,若就此退走,未免太也可惜。当下退后两步,再试真气,已然顺畅不少,心下稍安。 白衣人缓步迫上,又是一掌拍出,楚青流仍是斜斜退后。如此转了两个圈子,楚青流突然向左奔出十来丈,再奔回来时左手已多了一根长约五六尺的带叶软枝。 白衣人再度发掌,楚青流只是稍退,将左手树枝深入对方掌风之中,对方掌力浑厚,但软枝柔韧,摇摆间已将劲力化去,却不会折断。试过数次,楚青流已深悉白衣人的掌力变化。人力总有其限度,内力外力并非真能如排山倒海般滚滚而来,总有新力旧力接续的空档,就算是再细微,空档毕竟是空档,这就是可乘之机。 楚青流正欲从侧面攻上,白衣人收掌撤剑,说道:“楚少侠好智计,佩服佩服。咱们不用再打下去了,我赢不了你,你也赢不了我,咱们认个平手如何?” 楚青流不顾江湖规矩,插手阻拦他们追杀本派叛人,他占尽赢面却甘愿自认平手罢斗,轻轻放过此事,实是不合情理。此举大出楚青流意料,楚青流既不好出言询问,又不便上前缠斗,竟愣在当场。 白衣人抱拳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若是有缘,不久定当再会。在下石寒,眼下是乱人盟的一名教众,在黄河两岸讨生活。”说毕将长剑抛给戴亮星,掉头而去。 戴亮星接剑入鞘,秦三吉背起那个王有功,看也不看楚青流一眼,尾随石寒行去。 楚青流独立当场,实在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石寒?乱人盟?如此武功,怎就从未听人说起过?自己犯了江湖大忌,他们虽说未必就能将自己击杀在荒山里,为何要放过自己?那句不久定当再会又是何意? 006 第三章 结义兄妹 0 地处荒山,难于购买棺木,楚青流用薛老四那把刀掘了个坑,将遗体掩埋,在坟前做了标记。这薛老四也是有名有姓的人,日后若能寻到他的家人,也好运遗体回乡。 楚青流在坟前磕了头追送亡人,起身再向五台山行去。于路难免要思索这石寒和乱人盟都是什么路数,奈何全无头绪,便也只好不想。心说苦水大师居住五台山,颇留心世务,或许能知道一二。 如此穿山过岭,一路猜想,到了紫云禅院。知客僧人将楚青流迎至客堂,告知大师出游去了,并送上一封苦水的亲笔信。楚青流读毕,不由失笑。 原来最近有西域僧人到五台山来,言及西夏国三危山地震,某寺有塔墓震倒,新见不少佛经,乃译经大家鸠摩罗什所译,都是从所未见之物。此说一出,登时轰动了一座五台山。 别人轰动一过也就完了,苦水和尚却心悬难安,既欲一睹为快,又怕去得晚了,经书流散,那就再也无缘得见,岂非弥天之恨?苦思两日,还是决定不等老友,要去寻佛经。反正老友还在,就算因此不理自己,他也不难找上门去赔罪。于是留书一封,便昂然西去了。信中好话说尽,满纸该死、死罪、死罪、该死,又说回转后必亲至九华望海庄请罪。 佛家讲求戒贪,也不知老和尚此举是否算得上是贪,楚青流心说幸亏师父没来,否则只怕又要大骂秃驴贼秃了。 苦水大师既然不在,留下已然无益,楚青流住了一夜,告辞离开。 论理楚青流就该返回九华山,或是去杭州寻师父。师父虽口里说去杭州吃鱼,事情显然没有吃鱼那样简单,必定是为了查探苏显白苏大侠的事。但石寒与乱人盟的事总是盘旋于心,难以释怀。 石寒的武功,无疑已属一流高手,尚且要四处奔走,这乱人盟的盟主该当如何了得?百刀山因何要对乱人盟惟命是从?百刀山一个小小门派,行事诡秘,其名也少有人知,乱人盟的名号更是从所未闻。山河草泽间固然多有高人隐士,却绝不会暗藏一个人所不知的大帮派。 自己已然与他们有了交集,看来日后还会有麻烦,去杭州不如在此地就近打听一番,也好心里有数。以师父的本事,莫说去西湖吃鱼,就是到东海斩鲨,也并非难事,不用担心。 心意已定,出了五台山,楚青流便诸事留心,一路缓缓向南行来。这日过了赤塘关,走出不远,路边现出一个小小村落,村头酒旗高挑,却是一个酒食铺子。 这酒铺只有三间,两间通连,放了桌椅待客,一间便是厨房。正当午饭时间,门前停了五七辆手推车子,生意竟然很好。 楚青流有意探听事情,人多的地方自然不愿空过,见还有一张空桌,便坐下要了两个菜一壶酒,边吃边留心听众人说话。无奈听来听去,说的都是买卖行市,半点有用的都没有。 楚青流听得气闷,随手推开手边窗户。不想窗外十来步外竟立了一颗海棠花树,这树竟有近两丈高,枝叶铺展开来,几有两间房子大小。此时花开正好,枝头满挂酒杯口大小的火红花朵,新锦新缎一般,楚青流精神一爽,连干两杯。九华山也颇多海棠,江南春早,此时只怕花开已过,春初随师父北上沂山,至此不觉已过了两个多月。 正在感慨,耳后忽有女声说道:“喝酒就大口喝,吃饭就大口吃,大男人也细嚼慢咽的,占着座儿不走,人家还做不做生意?”语带荆襄一带口音。 楚青流回头瞧看,见身侧站着一个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怒气勃发,脸色涨红,倒跟窗外的花儿有得一比。楚青流道:“你不用怕,耽误了你的生意,回头我多给酒钱,二钱银子够么?”说着转回头仍旧喝酒。 那女子怒道:“我不是卖饭的,我也是吃饭的!” 楚青流回头细看,见她虽是一身短打扮,满身行尘,却身姿挺拔,举止气度不凡。举手移足颇见章法,竟是身有武功,且根基不弱,至于能有多高明,一时还看不出。 再看那几桌人,或是吃,或是喝,或是不吃不喝只是闲谈,俱都在兴头上,毫无结账离开的意思。 那女子道:“你还好意思看,人家都坐了一桌子的人,就你一个人,自然是你让了。”这话显然很得人心,引了众人朝他们瞧看,还不住点头。 楚青流乍见一个会武功的外路女子,不由好奇,就不愿离开。说道:“姑娘,你看这样可好?这桌子也不算很小,我再朝一边让让,你就在对面坐下,也就是了,出门在外,唯有相互照应。” 明知此举易招人误会,赶紧又加了一句:“我这也就吃好了,耽误不了你。”心气一虚,难免做作,古人说理不直气不壮,果然不错。 那女子冷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说道:“你当我不敢坐么?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楚青流虽非绝世美男,倒也眉粗眼大,鼻高颈长。行走江湖以来,入耳的都是好话,仪表堂堂英气勃勃之类话语,已不知听人说了多少,可怜今日竟被一个姑娘骂作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当下酒也不喝了,叫店家取来面饼,一大碗羊杂汤,低头猛吃。 吴抱奇独身,楚青流未娶,望海庄全无丫鬟仆妇,厨子裁缝也俱都是男人,楚青流很是不惯与女子打交道,只想吃饱了走人。 那女子得了全胜,心怀大好,登时换了笑脸,唤了老板过来点菜,笑语盈盈,话语清脆。楚青流却觉得反而比她适才发怒时更难应对,竟是不敢直视。那女子道:“看你这样子,也是刚学做坏人,还能改得过来。我刚才看你对着花树发呆,你知道这叫什么花么?”她分明比楚青流年岁要小,却是一副教训的口气,不过总算对楚青流有所赞许。 楚青流心头好笑,心说坏人是想学就能学,想改就能改的么?真是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也不必理会,却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那树红花。 那女子见其好意被冷落,羞红上脸,点手唤来店家,掏出一块银子放到桌上,约莫有八九两,说道:“你把那花树砍了,这银子就给你。” 八九两银子,足可买二三十棵海棠树,可那老板看看银子,说道:“姑娘,这花树还是我爷爷那一辈留下来的,比我的年岁都大,也算这十里八村的一个景儿,砍了可就没有了。银子你收好,我还忙着呢。”一众客人早在留神静听,此时纷纷叫好:“王大哥好样的!”“银子有个啥用,银子能开花么?”“都叫他王大憨子,他可真不憨。” 那女子不理会众人叫嚷,又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足足有十多两,说道:“这可够了吧?” 那王大憨子却也上来了憨劲,看也不看银子,迈步就走,那女子伸手再掏,这次摸出来的却是一柄短剑,将剑往桌子上一拍,说道:“王老板,你是不是有意跟我为难?这二十两银子,就是买你这店也够了。不够的话,我再加上这把剑,你拿到当铺里去,也能当个十两八两银子。”众人见她公然拿出剑来威胁,登时鸦雀无声。 自打这女子说出砍树二字,楚青流再看这树,就觉着那花儿霎时精神全无,似乎一阵风来就能刮落的干干净净,心情大坏。不过也想看看这王老板是否真会为了银钱砍树,这才隐忍,不料她竟拿出剑来。 这事原是由自己身上引起,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不管。当下说道:“王掌柜的,只要你不砍这树,她出十两银子,我就出你十一两,她出一万两,我就出一万零一两,总之就是比她多出一两。”伸手在身上掏摸半天,掏出来一块碎银,说道:“酒钱先给你,我今日身上没有银子,欠你的三十一两,日后再还你。” 拿起酒壶,将残酒一口喝干,说道:“你这里若是少了一只鸡,落了一瓣花,我就在这女子脸上划下一刀,不信我就找不到她。”说罢放下酒壶,扬长出店去了。 这女子是要给点教训,不过不能就在店里动手,有了这几句话,不怕她不跟出来。 007 第三章 结义兄妹 02 果然刚刚出村,走出去没有多远,那女子已跟追上来。楚青流不待她开口,便道:“持刀动剑,威胁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很威风么?无理取闹,强砍人家花树,与强盗有何不同?我是坏人,你就是好人么?你父母师长都是这样教训你的么?” 那女子没想道他会先行发难,颇出意外,竟然愣在当场,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说道:“持刀动剑,我拔剑了么?强砍花树,我砍了么?我怎么就是强盗了?我是坏人,那是我自己坏,却不是父母师长教的!”竟然越说越是理直气壮:“你辱我父母师长,我就不能饶你!”摸出短剑,甩掉剑鞘,便向楚青流扑来。虽是情急之下出手,仍是法度谨严。 楚青流实在不想与她多作纠缠,她持短剑近身搏杀,自己又没有那等凌空点穴的神技,一动手难免会有拉扯,更要被骂作坏人,难以洗脱了。不过又不能不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难而退,若能挫挫她的性子,对她未必就没有好处,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当下双臂贴身垂落,展开步法在短剑光影中穿梭,还不忘时时弄险,任由短剑贴自己身子擦过。那女子连攻二十多招,竟连他的衣角都没能刺破一处,不由得气馁,住手不攻。 楚青流见她一脸沮丧,心有不忍,说道:“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武功,已然很不错了。我不出手,并不是看轻你,实在是不想再被你当成坏人了。” 那女子道:“年纪轻轻,你不也是年纪轻轻的么?怎么武功就会这么好?”似乎很是不解。 楚青流颇感为难,不能说自己的师父是望海庄庄主,此等际遇非同寻常,可遇而不可求。这虽是实情,说出来总难免有夸张卖弄之嫌,实在不合他的性情。 谦称自己武功不过尔尔也是不妥,那岂不是说对方武功更为不堪?人急生智,随口胡诌道:“我是另有奇遇,小时候遇到过一个云游的道长,给我吃过一种灵药。不过我资质实在太差,只能有这一点点进境。”见她两眼放光,忙道:“不过灵药早都吃完了,那个道长也羽化成仙了。” 那女子似是信了,不再追问,楚青流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女子立时发觉,瞪眼道:“你不光欺负我,还说瞎话来骗我,你当我傻吗?不然你为什么会笑?为什么要摇头?”楚青流头项确实动了动,竟然一时语塞,唯有转身走路,说道:“这事就算过去了,咱们各走各路吧。”若是跟她纠缠下去,实在不知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那女子将手中短剑往脚下一扔,蹲下身,掩面哭出声来。楚青流便觉着再也难以就此甩手离去,她虽然任性了些,毕竟还未曾作出什么事来,难不成她拿出短剑真的是要当银子使?自己也知道这番推解勉强得很,连自己都信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不想看到她难过。 那女子边哭边说:“你走啊,你怎么不走了?不走为什么又不过来劝劝我?你本领高强,还怕我偷袭么?”抓起短剑远远扔出,接着又哭。 楚青流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误解姑娘了,你并不是要拿剑杀人,是要当银子使。我不该跟你斗气,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你也不用哭了,好不好?”自觉已足够低声下气了。 没想到她哭得更甚,哽咽道:“你,你还要划破我脸!”楚青流忍住笑意,说道:“你既然无意杀人,我也就不会划伤你了。”那女子这才不哭,站起来擦抹眼泪,一张脸满是泪迹,竟是流泪不少。 楚青流不好再看,过去帮她拾起短剑,还未站起身,身后有人说道:“小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世上的坏人可多着呢,走江湖哪有这般容易。别怕,有妈妈给你报仇出气。” 楚青流起身回头,见来了一个五十左右的妇人,仆妇打扮,正替那女子擦泪。 那女子道:“章妈妈,你怎么来了?”章妈妈笑道:“你说我怎么来了?我先打这小子两个耳光,咱娘俩再说闲话。”一探手,从衣襟下抽出短剑,剑尖向楚青流一点,说道:“小子,你进招吧。” 楚青流见她年过五十,仍如此傲燥,可见这丫头如此胡行,也未始不是拜她所赐。当下也不多说,扬手中短剑就要上前。那女子道:“那个,那个,那位大哥,你不能伤了我章妈妈,章妈妈,你也不能伤了那个,那位大哥。”婆子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那还打个什么劲!” 楚青流见她说的凶狠,倒也不敢大意,凝神接战,十数招过后,发觉她只与那秦三吉相当,比起戴亮星还略有不如,心说看起来人的脾性与武功还真没有多少关联。当下出招不紧不慢,想探探她的招法门派。 这婆子的剑法与那女子大不相同,使的似是崆峒派一路武功。但所学不多,只有一路剑法和十来招掌法,招法用完便从头再来,倒也不急不躁。斗到六十余招,这婆子说道:“你是昆仑派的人,哼,昆仑山上,从老到小没有好人!”再斗数招,又道:“不对,你不是正宗昆仑派的,吴抱奇是你什么人?” 楚青流并不理她,婆子也不再问,右手持剑前攻,左手随后跟进。这本是一手大路招法,许多门派都有类似招数,文雅的叫做推窗看花,粗直的叫做二鬼拍门,都是取其双手同进之意。两手同进,一虚一实,虚实不定,便难防难守。 婆子右手剑挑刺楚青流持剑手臂,楚青流转腕反刺,此时婆子本该右手牵制对手,左掌跟进,或戳或打,攻楚青流肩背或是肋腹。她却似不知还有此种打法,有机不乘(当然她若当真趁机攻进也绝得不了手),右臂向下,左臂向上,左手手背在右手肘弯轻轻一拍,铮的一声轻响过后,一蓬钢针从右手袖口激射而出,由下向上,打向楚青流肋腹胸口五官。 楚青流与这婆子无冤无仇,又听了那女子那番说话,实在是无意伤她,也没料到她会突下杀手。她近身搏斗中陡然发难,钢针自不到三尺远处射来,实是他出江湖以来从未遇到过的险恶。 此时已没有思索考量的余地,楚青流右手短剑抛出迫退婆子,右手成掌在胸前自右向左虚击,身子后仰,左足急蹬,只留右足尖着地,身子与地相平斜转,随即挺身站起。 起身后双掌护住门户,体内真气流行一周,发觉面部胸腹皆无异样,唯左肩麻痒不适,当下闭住左肩气脉,大步上前,右手单手直进,捉拿婆子右腕。婆子似是惊得呆了,动也不动,放任脉门被扣,登时半边身子麻木不灵,短剑落地。 楚青流曲右肘连点其肩头气户穴、缺盆穴,足尖连点其膝湾委中穴,婆子萎缩在地,动弹不得,楚青流喝道:“拿解药!” 那女子也没想到会有此变故,赶紧过来动手在婆子身上搜检。婆子唯有眼珠还能活动,狠狠瞪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浑如不见,终于搜出一个小小布包,从中找到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走到楚青流身前,低声道:“我可不是跟妈妈串通好了来骗你的,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急性,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带了眼底针。”已有三三两两的泪珠落下。 楚青流还真未想到这一节,看她那委屈的样子,说道:“好了,我信你也就是了,反正解药也有了,我也死不了。”她道:“你能信我,听我的话,没伤了章妈妈,我梅占雪很是感激。”楚青流打岔道:“姑娘送我解药,救我不死,我也很是感激,上药吧。”没想到她泪落得更多了。 楚青流伤在左大臂外侧,衣袖挽不到那么高,必得象关二爷刮骨疗毒那般褪掉半边衣裳。有年轻女子在场,楚青流还真没这个胆量,不得已只好拾起短剑,将伤处的衣袖割开一条长口,见伤处已有碗口大小一块青黑。楚青流取磁石吸出两根不到一寸长的钢针,用刀割破伤处皮肤,就要去挤出黑血。 梅占雪也不哭了,赶紧喝止,从婆子身上取出一块不知是皮是布的东西覆在伤口上,动手挤按,说道:“这黑血也有毒。” 这伤位置太怪,若自己单手去挤,势必难以挤得干净,楚青流也只好任梅占雪帮忙,心想老天让人生了两只手,没想到还是不够用。 挤干净黑血,将解药敷上,梅占雪掏出两条红罗巾,将楚青流的衣袖扎好,说道:“六个时辰后再敷一回药,也就好了,不过要留一条大疤。”又道:“不管你是真信我还是假信我,我也补报过你了,我只能这样了。”又笑道:“你没在我脸上留疤,章妈妈先在你胳膊上留了疤。可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些。” 楚青流不理会她打趣,只想着再过六个时辰还要换药,难道还要跟这两个人再呆上六个时辰?过去解开婆子的穴道,说道:“梅姑娘,我还有事,急着赶路,你能否分给我一点解药,够一次用的就行。” 梅占雪浑如全没听见,走到章妈妈身前,说道:“把那个东西拿来。” 008 第三章 结义兄妹 03 008第三章结义兄妹03 婆子极不情愿,无奈违拗不得,高挽右手衣袖,解下一件物事来。 这东西很像绑在腿上练功用的沙袋,也是扁平样式,可以弯曲。不过却是用薄铁制成,两头各有搭扣,便能紧扣在手臂上,却又不妨碍手臂施展,深藏袖内,很难被人识破,似是袖箭,却比袖箭精巧。 梅占雪拿过来给楚青流瞧看,楚青流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只得匆匆看了看。梅占雪装上钢针,将这东西扣上手臂,见楚青流面色不悦,说道:“我武功低微,有什么法子?” 梅占雪收了章妈妈的短剑、解药、暗器,向楚青流 道:“咱们走吧,大哥,你向南还是向北?”楚青流明知再张口要解药也是徒劳,只好说道:“我向南走,姑娘怎么走?”梅占雪道:“真是巧了,我们也是向南走。”当下楚青流在前,二人在后,取路南行。 经此一番折腾,太阳已然偏西,三人加紧赶路。梅占雪脚下紧行,一边还不忘跟章妈妈说话,那婆子一肚皮不快活,却也还能有问有答。 梅占雪道:“妈妈,你真是来给我送这眼底针的?还是你最疼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婆子道:“我不疼你还去疼谁?找你又有什么难处?我一路都跟着你呢。”梅占雪道:“爹跟娘都还好吧?”婆子道:“有你这丫头在,好得了么?也不过还能留条命罢了。” 楚青流不想听人家的私事,脚下加紧,婆子道:“你不用躲着咱们,你们昆仑派,老的小的都一样,全都虚头巴脑的,咱们的事不怕别人听。你是好人,怎么就把丫头弄哭了?多好的丫头,你也真下得去手。” 梅占雪道:“妈妈就不要怪他了,大哥也是无意的,刚才向我赔了不是了。”说得煞有其事,又道:“大哥,你伤口刚上了药,不能走的太快。”楚青流心中不信,却也不再快走。 梅占雪道:“爹还生气么?”婆子道:“我怎么知道?我跟着你出来了,家里的事,谁知道呢。丫头,你这回闹腾的可有点大,连太太都生气了。说老爷真要打断你的腿,她也不会拦着了。”梅占雪笑道:“真想打断腿的话,我就是有螃蟹蜈蚣那么多条腿,也不够他们打的。”显然并不害怕。 婆子道:“你跑了就跑了,表小姐上吊了,黄少爷一听表小姐上吊了,就拿刀去抹脖子。”梅占雪停步不走,愣在当地,猛然拔出短剑朝心口刺去。 婆子早有防备,一把将短剑夺过,说道:“你也知道怕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不过还好,人都救回来了。”楚青流走在前面,暗暗松了口气。梅占雪语带哭音,说道:“妈妈,你可吓死我了!” 婆子很是得意,说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怕呢,你也不想想你干的都是什么事,你----”梅占雪高声道:“这些事就不用说了!”婆子道:“怎么不用说了,很用着说。你剃光了表小姐的眉毛头发,打断了黄少爷一条腿,丫头,人家要结婚,碍着你什么了?”梅占雪尖叫一声,低头从楚青流身边掠过,向前疾奔。 婆子沉声道:“小子,你也都听见了吧?”不待楚青流答话,便向梅占雪追去。 天黑过后许久,才来到一处镇甸。住店吃饭,梅占雪皆是无可无不可,再也不跟楚青流说一句话,也不搭理婆子,楚青流跟婆子更是无话可说,难得清静了一晚。 次日楚青流才起来,尚未洗漱,梅占雪便拿着药瓶进来,脸色阴沉,一语不发低头替他换上新药,说道:“那个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楚青流全然摸不着头绪,随口道:“什么事情?哪个样子?”梅占雪再也说不出话来,面孔羞得火一般红,怒瞪了他一眼,低头出屋。 不多时,隔壁便有争吵之声,随即桌椅响动,竟似动起了手。 楚青流赶紧出门瞧看,就见梅占雪站在房门口,冲着屋里的婆子说道:“我是不会回家的,回去干什么?等着他们把腿打断么?”婆子温声细语的道:“快别胡说,没人敢动你一个指头,丫头乖啊,跟妈妈回家,这外头坏人可多着呢。”梅占雪道:“家里气闷得很,我在外边玩几天,玩够了就回去看你。” 婆子提了包袱出来,说道:“净说孩子话,外头哪有家里好?走,咱们回家。”伸手来拉。梅占雪连退两步,拔出短剑,将左手小指虚搁在剑刃上,说道:“妈妈,你走上来一步,我就割一个手指头,手指割完了,我就割脚趾头,我就不信你不心疼。” 章妈妈连退两步,说道:“丫头,你快别吓唬我,妈妈胆子小,快点把剑拿开,这玩笑可开不得!”梅占雪道:“我不回家,你也不能跟着我,你回家。”婆子方寸已失,忙道:“我不跟着你,我这就回去。”梅占雪道:“那你起个誓。” 婆子道:“我不跟着小姐,我这就回家,要是说话不算,叫我死了没人埋,猪见了猪拉,狗见了狗嚼。”这婆子凶恶焦躁,却起了个乡下婆婆誓。 梅占雪道:“婆婆,你说话可得算话。”婆子道:“婆子跟别人,说誓就象放炮,也只能听个声罢了,对你,我说话算话。”梅占雪收起短剑,过去拉着婆子的手说:“妈妈长命百岁,百岁以后,我给你起个大坟。我玩够了就回去看你。” 婆子道:“只怕玩不够吧。”长叹一声,将包袱交给梅占雪,说道:“小姐,我也不惹你讨厌了,我这就走。那解药你省着点用,用完可就没有了。”转身就走。 眼看章妈妈人影渐渐模糊,梅占雪转身说道:“大哥,咱们走吧。” 楚青流生怕她又要拔剑割指,哪还敢说就此分手?迈步前行。如此结伴走了半日,吃过中饭上路不久,来到一处岔路口,楚青流说道:“姑娘只管前行,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分手吧。”梅占雪笑道:“大哥净开玩笑,你也知道,我出来就是玩的,去哪里全都一样。你去那里,我就去那里,全不妨碍。” 楚青流道:“这事非同小可,我这对头实在难缠得很。”这倒绝不是假话,石寒那般武功,又岂止是难缠而已。梅占雪两眼放光,说道:“有对头好啊,难缠就更好玩了。” 楚青流道:“带着你,很不方便。”梅占雪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本领低微,把风送信总还行吧?我有银针,有解药,你武功高强,不也着了道儿?我本领低微,跟你学学不就不低微了?” 楚青流道:“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不方便。” 梅占雪道:“你有没有姐姐妹妹表姐表妹姨姐姨妹干姐姐干妹妹?你娘是不是女的?你生了女儿,是不是女的?你要不要跟她们一起走路?” 楚青流道:“那又另当别论。” 梅占雪道:“姐姐妹妹就另当别论,很好。昨天半天,今天半天,我叫了你多少声大哥你还能记得清么?没有一百二十声,总也有一百一十声,就算你一百声。你是大哥,我再给你个便宜,算九十声,你喊我九十声二妹,我这就自己走,再也不跟着你就是了。” 楚青流自幼父母双亡,也不曾记得有过姐姐妹妹,后来跟义父在江边码头长大,义父孤身一人。得遇师父后,师父又是独身不娶,徒弟也只收了他一个,妹妹二字,平生还真未叫出口过。如今却要连叫九十声,还是这种玩闹般的去叫,如何张得开口?一时僵住。 梅占雪道:“你不想叫还我,可见还是想做我的大哥,想认了我这个妹子,不过这头还是要磕头。”说着在路边聚起一个小土堆,插上三根野草,跪下叩头道:“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值日星君过往天曹在上,阎罗王阎罗娘娘勾魂判官土地爷爷在下,我江陵开南镖局梅占雪,现年十七岁,今日与-----” 楚青流道:“楚青流。”“今日与楚青流结为异姓兄妹,相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说到做不到,任由各位仙神惩罚。”祷毕起身,看也不看楚青流一眼。 楚青流跪倒叩头,说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我楚青流现年一十九岁,今日与梅占雪姑娘结为异姓兄妹。我必待梅姑娘如自己亲生妹妹,若是不能做到,人神共歼。” 结拜之事,说来也实在神奇,几个头磕过,几句话说完,再站起身,便觉着诸事不同。楚青流站起身来,接过梅占雪的小包裹,说道:“二妹,咱这就走吧。” 009 第四章 渡河 01 009第四章渡河01 二人并无必去之地,只管奔人多的地方走,直如不系之舟。也不急着赶路,便随走随谈,述说各自生平。 楚青流讲了义父师父的来历,义父是江边码头的管账先生,算不上江湖人,没多少好说的。师父的事比较麻烦,楚青流从昆仑山说起,直说到百刀山乱人盟。但崆峒派提亲、苏显白夫妇之事却未提及,前者是师父有命不许说,后者尚不明晰且牵涉太大,兼且也没有说的必要。 梅占雪的父亲荆襄开南镖局老镖头梅洪泰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就是梅占雪,她还有个哥哥叫梅占峰。梅占雪此番闯了大祸跑出来,此前还从未出过远门,江湖上的事其实知之甚少,竟然不知道吴抱奇的名号,更不必说楚青流了。 这开南镖局楚青流早有耳闻,绝不生疏。镖局虽说名为开南,生意却做得极大,分号遍及南北,仍保留开南名号,只是念旧而已。老镖头梅洪泰凭着家传“战阵刀法”白手开创大片事业,武功才智想来必定大有过人之处,“梅刀”名号也算响亮南北。梅占峰外号“梅小刀”,为人处世大有父风,也是个厉害角色。不过楚青流也都只是听说,并未见过二人,与镖局也没有交往。 梅占雪有父母哥哥宠惯,又生性贪玩好动,并未下过多少苦功。梅家刀法又属悍猛力沉一类,先要练出猛悍之气,再由重返轻,精研各种小巧精妙的细法,很不合女子修习,她也只是学完学过了而已,倒是跟母亲和章妈妈学了短剑等小巧功夫。内功已有根基,但碍于年岁阅历,与楚青流自然难以相比。 话虽如此说,她毕竟身出名门,又是从小修习,比起同龄的女子,已很是不错了,对付一些土棍小贼已然得心应手毫不犯难。加上有个章妈妈暗中护驾,运气又好,一路行来,长行千里,竟然连战皆捷,这才会有争桌砍树的恶剧。经过此番挫折,不禁有武到用时方恨少之感。 楚青流道:“那个章妈妈,她是你什么人?”梅占雪急道:“我早给你赔过不是了,你怎么还问?”楚青流笑道:“你大哥还没有这么小气,赔不是的话,以后再也休提。谁要是再提起,就罚她----”梅占雪好奇道:“罚什么?”楚青流道:“罚背一天包裹。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使崆峒派的武功。” 梅占雪道:“我娘是崆峒派的,她是跟我娘嫁过来的,她带大了我哥,又带大了我。”楚青流已经了然,知道师父当年拒婚,结怨至今未销,不过也不太在意,就此不问。 行到一处热闹市镇,二人找裁缝补好楚青流衣袖,梅占雪收回罗巾。依着梅占雪,便要买马,楚青流不忍拂逆,随着她来到马市,谁想马价高昂,两人的银子凑到一起也才三十多两,刚够买匹半拉梨用的粗马,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难倒了英雄女,只好作罢。 当晚投宿后,二人来到镇外偏僻之处,梅占雪用楚青流的长剑作刀,将家传刀法使了一遍,果然大有独到之处。楚青流边看边揣想这路刀法若由梅家父子使来会当如何,师父使来又当如何。发觉这路刀法梅占雪想要速成绝无可能,只能另想别法。 吴抱奇昔年转战西域,为建望海庄又常出海越货,结识的全是苏显白夫妇、苦水大师一般人物,所学早已不囿于昆仑武功。楚青流选适于梅占雪的招数当场交了几招,没想到她悟性竟然极佳。 如此夜晚学武,白天走路,很是相得。只是百刀山乱人盟两方都无消息,连走数日,连个习武之人都没有遇到,不免气闷。这日出了阳城向东南行走,准拟过了前面泌水河,再由太行陉径古关道越过太行山,便可以直抵黄河了,那时再相机行事,或是过河,或是沿河东行。正行间,看看四下无人,梅占雪忽道:“大哥,我有法子了。”楚青流奇道:“什么法子?” 梅占雪道:“俗话说,不进老虎窝,抓不住小老虎----”楚青流道:“那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梅占雪道“原来你也知道,这里不正是百刀山的老窝么?咱们做下几个大案,偷上几家大户,他们只怕就坐不住了,肯定要出头,有了百刀山的人,想找乱人盟也就容易了。” 楚青流正色道:“你说得很对,经你这一说,我也有了一个好法子,咱们不如做个旗子,旗子上大写两行字,就叫‘拳打百刀山,脚踢乱人盟’。我先扛着,我扛累了你再扛着,这样用不了两天工夫,必定就有人找上门来。”他原本不是沉闷之人,怎么想就怎么说,自己妹子,也用不着转弯抹角的客气。如果对着结义大哥,就该另有话说。 梅占雪点头思索,随即眼珠一转,笑道:“你在笑话我?”楚青流道:“咱们是想弄清他们都在干什么,不是要跟他们打架,就凭咱们两个,打架还真不顶用。要打架,也得弄明白了再打,咱们这叫微服私访,不是明火执仗。不过你这个法子也不错,再过几天,若是还没消息,咱就弄点银子花花。” 走出二十来里地,就到了那条泌水河,河面并不甚宽,也就一箭地,水流平缓。过河的人不很多,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聚齐半船人。众人一催再催,棚屋里才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船工,一边抱怨,一边懒洋洋地解缆开船。 渡船离岸,那个小的便抓个柳条篮子收取过河钱。不必是铜钱铁钱,卖菜的就拿一把菜,货郎就取一点针线杂货。收到一个五十余岁的乡农面前,那人递过两个鸡蛋,小子嘻笑道:“两个鸡蛋不行了,得三个了,船钱都涨了快俩月了,你老不常过河吧?”嘲讽之意甚明。 那乡农一愣,说道:“我这鸡蛋也涨钱了。”那小子不慌不忙,说道:“你这涨了钱的鸡蛋我不要,你拿钱来,有了钱,鸡蛋我自己会去买。”他也不过十四五岁,口舌竟这般灵便,想来也是多经多见的缘故。 那乡农道:“自古至今,过河都是有什么收什么,谁说必得是钱?”小子道:“鸡蛋我也要,不过得是三个。”乡农拿不出钱,又不愿多出一只鸡蛋,说道:“这河我不过了,你把我摆回去。” 那小子登时沉下脸,冷笑一声,说道:“这眼看就要走到一半了,摆你回去?你使唤傻小子呢!你就算从这儿跳下河去,也得先拿一个鸡蛋来。” 楚青流自幼在码头长大,这收钱的活儿倒也常干,并没有这么不讲情面过。俗话说,常过河的没有远人,又道是,有钱过河,没钱也过河,这回没有下回给,这小子竟然张口就要人跳河。乡农的脾气确是不好,不过也是这小子逼出来的。 刚要伸手掏钱,胳膊已被梅占雪拉住,眼看她掏出一块五两大小的银子,这还是闹店那八两用剩下的。 梅占雪道:“船家,那位大叔的船钱我们给了,我们兄妹俩,连这位大叔,三个人九文钱,你找我银子吧。铜钱铁钱我可不要,带着怪沉的。” 铜钱铁钱她还不要,就是要,那小子又怎能找得开?五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买米买菜开支三五个月了,此时船在河中,借都没法子借,怎么找钱? 那小子扫了一眼二人身上长剑短剑,毫不惊慌,一把接过银子,说道:“这船上也没有戥子夹剪,怎么找你银子?不是你吃亏,就是我吃亏。过了河,我就找给你,你也不怕我跑了不是?” 梅占雪有心寻事,不想眼下银子被人收去了,口舌上也吃了瘪,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去,说道:“那你银子先还我。”伸手就去抓他手腕,那小子张牙舞爪,又是推拒又是躲闪,说道:“没有这个道理,你想赖我船钱,那可不成,我也不傻。”挣了没多几下,那小子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这一沉下去,就再也不曾露头,想是死了。 那摆船的汉子大叫一声:“兄弟,小五!”丢下双桨就朝梅占雪扑来,叫道:“那里来的疯女人,你淹死了我弟弟,我跟你拼了!” 梅占雪初次“杀人”,难免心慌,面对这凶汉竟然连连退后。楚青流过去扶住她,小声说:“假的,别怕。”过去连点那汉子数处穴道,将他往舱里一丢,抄起船桨摆船。船到对岸,众人纷纷下船行路,似是一刻也不肯多呆。那乡人过来道谢,楚青流道:“道谢就不必了,你也走路吧。” 这边也有一个小小棚屋,楚青流将那人拎进棚屋,将双桨缷下收起,将跳板横担在船头,意思是说,今天停船不渡了。这个规矩在此处也未必就有用,姑且一试。 楚青流将那人放到床上,找块破布将他嘴巴塞住,那人穴道被点,六个时辰内动也不能动一下,拉过破被盖在他身上,外人乍然看去,便只能当他是睡着了。拉了梅占雪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那跳河的小子出水回来。 陆续有人过河,有的看了看船头跳板无奈走开。不甘心的,还要到棚屋里推门看看,还有人出声询问,见那凶汉一语不发只是睡,也只好走开。 如此过了也有一个多时辰,那小子却始终不见踪影,楚青流心说这一手够厉害,好有耐性。看这个样子,他说不定要过上三天两天才能回来。自己跟梅占雪是“杀人的”,没有报官之理,那样不知会惹上多少麻烦,也不能就在这里跟他们对耗,只能吃了这个小小的哑巴亏。当下跟梅占雪讲说其中的道理,梅占雪正听得不耐,就见有一人摇摇摆摆来到渡口上。 010 第四章 渡河 02 010第四章渡河02 这人看也不看一眼渡船,直趋棚屋。“老三蔡三黑三”胡叫了几声,见无人应声,一把推开柴门,对着床上骂道:“老三,大白天放着钱不挣,只管睡觉。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昨晚又赌去了是吧?”楚青流梅占雪已经掩到屋后,各寻缝隙朝里观看。 那人二十出头年岁,却老气横秋,油腔滑调,连双眼都似涂了一层油膜,咕咕乱转。见老三仍是死睡,一把掀开被子,“咦”了一声,笑道:“做贼的遇到做贼的了,常在河边走,总会湿了鞋啊。”掏出老三嘴里的破布,说道:“遇到贼爷爷了?说来听听。”梅占雪忙掩住口,才没笑出声来。 蔡老三干呕几声,连咒带骂讲说一遍,听得梅占雪咬牙握拳,恨不得就要冲进去痛打他一顿。 那人道:“你这是叫人点了穴了,我是解不开的,不过你就这么睡到明早也就好了。”倒也见多识广。又道:“这一旬的报效钱都在哪儿呢?你说句话,我拿了好走路,还忙着呢。” 蔡三道:“我老娘身子一直不好,这你也都知道,前天找狗日的黄南湖看脉象,开个方子,就用了一两银子,抓药差不多又是一两。我实在拿不出钱来了,兄弟,你宽限我三天两天,小五一回来,就有银子,这报效钱,我是一分一厘都不敢少的。” 那人道:“蔡老三,你可别要自误,想占你这渡口的人多了没有,三十五十总不缺。你没钱,我报上去,顶多挨顿骂,打几下板子,你这饭碗只怕就要砸了。”蔡老三躺在那里连连点头道:“有数有数。” 那人找了个破凳子坐下,说道:“你没有数。你以为这钱都是齐先生一个人用吗?齐先生上头还有人,上头的上头还有人。齐先生他也不想涨你的报效钱,只是不涨不行。东京汴梁赵官家给北番西番送银子钱,不也是见天涨么,他也不想涨,留着自己花多痛快,不过没有法子不是么?胳膊没有人家的粗,就得忍着。我告诉你,变天了。不过咱们也不用怕,只要跟着齐先生,总还能有口饭吃。齐先生涨你的,你就涨过河的,猴儿不上杆,多敲两遍锣也就是了。那个,你有多少先拿多少,我也不必等小五了。” 当下蔡老三动口,那人动手,东掏西摸凑出两贯钱来,那人缠在腰间,打个哈哈告辞。 一脚踏出屋门,脖子上便多了一把短剑,有女子说道:“不要说话,齐先生是谁?”那人正不知到底说话还是不说话,幸好有个男声说道:“说话,齐先生是谁?”一边拨开短剑。 那人心下大定,说道:“原来是二位侠士侠女,二位男的威风,女的,女的也威风,真是一对侠侣-----”梅占雪挥剑喝止,道:“我们是兄妹!快说齐先生!” 那人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惊出一身虚汗。不敢再饶舌,不待逼问,搜肠刮肚,尽其所有,说了一番。 这人姓赵,有个好名叫尽忠,另有个小小的匪号叫做两脚蛇,在齐先生手下跑腿收收报效银钱。这齐先生就住在前面晋城驴市街,门前开了家羊肉汤锅,好找的很。 梅占雪道:“这齐先生是不是百刀山的人?”两脚蛇道:“姑娘还知道百刀山,当真见多识广。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一片原来还真是百刀山的地儿,不过最近上头有话,都划给咱们山南刀会了。这也是他们自己不正干,老是窝里斗,上头一不高兴,又想挫挫他们的心气,就把这条河划给咱们了。”梅占雪看他身边并没有刀,奇道:“你跟这蔡三还有齐先生,都是山南刀会的了?这刀会是干什么的?” 两脚蛇道:“刀会是干什么的,姑娘你也都看到了,何必再问?我跟蔡三算什么东西,怎能入得了刀会?咱们再修上三辈子五辈子,再加上老天开眼,或许能入会,这辈子就别想了,女侠你别生气,我不废话了。这齐先生也不是刀会的人,他有个妹子,送给快刀铁掌张大鹏做了小,这才管了点事---”楚青流不让他再说,问道:“这个上头是谁?” 两脚蛇道:“上头就是上头,我也不知道有谁,你老人家眼里不容沙子,我怎敢不说实话。我只能见到齐先生,连张大鹏都没见过,更别提咱们,呸,别提他们会首了。我说的这些,还都是听来的,难保没错。” 这种流氓地痞,不事生产,唯知勒索良民,存于世上实在有百弊无一利。却又未曾犯下大恶,不能一刀杀却,何况杀不胜杀。此种难题,只好留待他日黄河清,圣人出了。 梅占雪忽道:“乱人盟。”两脚蛇道:“什么?”梅占雪又道:“乱人盟。”两脚蛇道:“善人亭?那就在前面不远,也就是半路上弄个亭子,放个水缸放几个大碗,给人喝水的,屁大点事,也好意思叫善人。都这个时候了,就怕也没水了,要不我给二位烧上一点?” 楚青流看他神情不象作伪,便也点了他的穴道,梅占雪道:“大哥,你搜搜他身上。”楚青流粗粗一搜,搜出一把匕首,四五串钱,零零碎碎的银子倒有七八两。 梅占雪取了几块大的,凑够自己五两之数,说道:“我这也不是抢你的,我还有五两银子在那个小五手里,小五回来,你再从他手里要。黑三,你答应不答应?”蔡三躺在那里赶紧连连答应。 楚青流将两脚蛇也提到床上跟那蔡三并头而睡,塞了二人的口,带上柴门,与梅占雪直奔晋城。那个“上头”,说不定就是乱人盟,纵然不是,也必大有干系。 江湖上各种帮会,其数比起功夫门派来,只多不少,说是多如牛毛也并不为过。从单枪匹马的独行大盗,到三五人十数人的帮伙,到独霸一方码头的小帮会,再到分堂支旗广布的大帮大派,但凡能独自存活,不为人所并,就必有过人之处。要么有过人之能,要么有过人之狠恶,要么投靠官府。这些人恣意惯了,很难再受人管束,若是肯低头服管,只能如两脚蛇所说,胳膊没有人家的粗,不得不服。 那个上头,或许就是乱人盟,他们如此行事又是何意?若是为了银子钱,尽可以独占几个大的码头,坐地抽赃分肥、雁过拔毛也就是了,事半功倍,何其逍遥。但眼下看他们的做派,却是要一路平趟过去,见派收派,见帮灭帮,似乎不想给这个江湖留下一丝空隙,其志之大,令人不解,兼也令人生畏。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楚青流提起真气,展开身法,一手托了梅占雪手臂疾行,这才赶在关城前进了晋城。两脚蛇说的不错,驴市街上果然有个羊肉汤锅,一打听,老板还真是姓齐。 对这种小脚色,原本不必用什么夜探,但依梅占雪的性子,既然夜探更好玩,那就绝不容等到次日白天再探。两人下了店,晚饭过后,便在房里打坐调息,好容易挨到二更过后,楚青流用青巾蒙面,梅占雪红罗巾蒙面,出店上了房顶,一路来到齐先生家。 齐先生住的是个三进院落,前进做汤锅生意,二进三进住人,两人直奔三进院。堂屋里头灯光明亮,很远就能听见有女人大哭。两人潜近听了几句,便全都明白。 原来前几日山南刀会倾巢而出,东进三百多里,直扑老对头应天教在大名府的一处分舵。双方在沙麓山血战,山南刀会有上头数名极厉害的人物助战,大获全胜,应天教吃了大亏。可那个快刀铁掌张大鹏却受伤过重,回来就咽了气。 张大鹏的正妻原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早就不待见齐先生的妹子,张大鹏一死,怎肯再白养活一个眼中钉?张大鹏还未下葬,便打发她走路。那女子无处可去,只得重回哥嫂家里。齐先生夫妻两个靠山倒了不说,妹子又要回来吃闲饭,如何能有好声气,尤其齐先生,在厅中起坐难安。 楚青流原也没指望能在齐先生家里遇见张大鹏,听说他死了,还是略感失望。眼前这三个人,包括那张大鹏,显然并非纯善良民,但如此遭遇,还是令人唏嘘。 楚青流打出一粒石子,油灯应手而灭,人也已闪入屋内,连点三人数处穴道。将两个女子提入內间,拍开齐先生身上穴道,也不用拔剑威吓,说道:“我问你话,只要实说,那便没事。”梅占雪已将油灯点亮。 齐先生三十来岁,毫无武功,一触即倒。为人倒还硬朗,并不慌乱,说道:“好汉只管问,我知道的,丝毫不敢隐瞒,不知道的,你就杀了我也是无用,随你好了。”楚青流道:“那个上头,是不是乱人盟?”齐先生道:“是,这也不用瞒人。” 楚青流暗暗松了口气,虽说早有预料,毕竟未有准信,得了这句话,也不算忙了这半天。 大约半年前,一群人猛然在黄河南北出现,人数并不很多,最多时也不过十余人,自报名号叫乱人盟。这些人以汉人为主,也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域人,聚散无常,来去无迹,行事与百刀山倒有三分相似,不过比百刀山更要难缠得多。他们直扑各个帮会、山寨的总舵,打服那些首领头脑,责成他们孝敬报效银钱,有不服的便就地格杀。 观其行事,又不象只为了银子,还颇有几分除暴安良的意味。赵州祁家庄祁氏三雄明面上是务农为业的老实良民,暗地里四处偷抢作案,折腾了近二十年,恶名远播,着实有点子能为,一个月前,一夜间全让人砍了脑袋,可能就是这乱人盟所为。 这些人对江湖事务了如指掌,谁家与谁家有仇,谁家帮内不和,全都一清二楚,总能趁虚而入。山南刀会跟应天教是多年死敌,但力量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乱人盟便来了五个人,相助刀会偷袭了应天教。 若有十多个石寒那样的高手结伴出手,在加上谋定而后动,寻常帮派委实难以与抗,只能低头,否则唯有一死。 楚青流道:“这乱人盟的总舵在哪里?”齐先生道:“没有总舵,至少眼下没有总舵,就算有总舵也没人知道。谁敢问他总舵在哪里?”又喃喃自语道:“没有总舵,便处处都是总舵。” 011 第五章 中原好 001 011第五章中原好001 楚青流问道:“这山南刀会总舵在哪这里?应天教的总舵又在哪里?会首教主都是谁?”齐先生道:“好汉,这山南刀会的总舵在相州汤阴的柳王庄,教主姓柳叫柳巨。应天教的事,我是实在不知。”这些查问都是必做之事,不得不问,也没指望他能知道。当下与梅占雪一齐动手,将三人捆缚塞口,处置完毕回店。 梅占雪道:“这乱人盟强要人钱财,不会是好人,是好人就该凭真本领去挣钱。不过这百刀山、山南刀会什么的,还有那个应天教,也不象是什么好东西,就让他们狗咬狗好了,咱们正好看笑话。”她家里是开镖局子的,对正邪之见很是看重。楚青流却觉得事情没有黑吃黑狗咬狗这么简单,不过也没有多说,当下各自安歇。 次日照旧往东南行走,不论去不去柳王庄,都要经陉关古道穿出太行山。整条道二百余里,有六十多里 路全在山脊盘旋,尤为难行。 过了天井关,便全都是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梅占雪便已现出疲态,不过仍是挣扎行走。她此番出门,向来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几时按站走过这样的山路?楚青流短途奔袭可以助她行路,这种长程山路却帮助有限,何况山路盘旋,身法也不易施展。 好在不急着赶路,便走走停停,一面跟她说话解闷。正行间,身后蹄声嘈杂,跟上来一个小小的马队。 这古道原本是南北的一大商路,骡马驮队本不算稀奇。但这十五六匹却并非商队,一色的俱是西域良马,身高腿长,膘肥体健。十多匹马竟只有六人骑乘,人均各有一匹以备换乘,余下的便作为驮马。如此良驹竟拿来驮物,实属暴殄天物,不过也确实豪阔。 梅占雪看的眼馋不已,只好掉头不看,楚青流道:“到了前面市镇,咱们当了长剑短剑,也给你买上一匹。咱们也不买这么好的,寻常粗马就行,骑烦了就叫它拉梨,也不心疼。”梅占雪道:“拉梨?你会种地吗?” 也是合当有事,马队从二人身边行过,马蹄踢飞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刚巧打在梅占雪的左小腿上。梅占雪皱皱眉,也捡起一颗小石子去打那马,不过并未用什么劲力,可以说是聊胜于无,只为出出闷气。 眼看石子就要打上马臀,梅占雪正要为自己叫好,那骑马之人并不回头,马鞭浑不在意间向后虚击,鞭声脆响,牛皮鞭稍已将那石子打回,击向梅占雪左膝。来势劲疾,尖啸带风,显然不是她所能应付。 楚青流心下暗怒,左脚抬起约有一尺,脚尖勾起,脚底板迎向那粒石子。石子打中脚板如中铁石,疾速反弹回去,贴着马腹穿过,重重击中那马的右膝弯。 那马纵然骏健,也吃受不住,打个闪失才复又站住,却已不能再走。马上那人口中一声尖啸,整个马队随即停下。 那人一跃下马,略略查看了马的伤势,随即拔剑冲向楚青流。余下五人分作两拨,各据山路的一端观战,虽都未拔剑,也已有三人手按剑柄。梅占雪见状,便也握了短剑观战。 数招过后,楚青流赫然发现此人使的竟是昆仑派铁枝剑法。这已是昆仑派上乘武功的初阶,能得授此一剑法,则这人在本派已属好手。这套剑法取意严寒过后,百叶凋零,树木唯余秃枝,删繁就简后,疏朗而快洁。 但简洁却又不直接,一根枝条,无论大枝小枝,笔直一条的总属少见,都是扭曲盘旋伸展开去。柳枝算是顺溜的,细细察看,其纹理也扭曲的很。 冬日树枝,远看极其疏阔,近看就知道还有无数小枝附生,这套剑法也是如此,乍看似乎简略粗疏,其实精妙之处颇多。若再辅以高深内功,一招使出当真能有铁枝般冷硬之效。 但铁枝二字,只是就其意而言,绝非单指其形。若非得遇名师指点,只靠自己揣摩,此中意味绝难体察到,但一旦有所了悟,只须用功不辍,进境便不会停歇。至今单凭此一套剑法便成名江湖的昆仑前辈,已有近十位。吴抱奇博学多识,倒也时常演练这路剑法,一来是念旧难忘,二来也是深爱难释。这套剑法修习得够了火候,再往上的“雪压天下剑法”、“冷峰连绵剑法”便再无不可过的关口,尽可以更上层楼,锦上着花了。 对这套铁枝剑法,楚青流自认所得尚少。用吴抱奇的话来说就是:“两成,至多三成,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四成。”无奈这种东西已经不能依靠师授,只能各人领悟。 眼前这人三十余岁,实在难以断言他已修习了多久,但看其出手,修为还很有限。道理先要懂了,还要手底也有,剑上也能有,才算是真正修为。 楚青流以少敌众,不愿示人以弱,也使铁枝剑法,便以苦水大师的一路“屠子剑法”应对。苦水和尚昔年以屠宰为业,恶狗肥猪壮牛也不知伺候了多少,实在有些人所不知的手段。向佛后难忘本心,觉着就此废弃实在可惜,便拾掇起来,弄了一路剑法,取名“屠子”,用的自然是《南华经》庖丁解牛之典,弃“折”取“割”,进而谋求“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的境界。 无奈此路剑法实在只适合短刀短剑,不利长剑,是个跛脚剑法。吴抱奇又参以己意,加以修补,使之长短皆宜,成为一路专意讲求“贼”的剑法。吴抱奇以其终非大道,命楚青流不要过多研习,只作为奇兵即可。 如此以奇对拙,以有知对无知,数招一过,楚青流便全然占据上风,以一招“牛头马面”迫退对方。反手握剑,剑尖下指,抱拳拱手道:“诸位是昆仑派的么?马匹的事,俱都好说。” 那人全然不理,挥剑又欲冲上,路北首那个中年人说道:“虎子退下来。”虎子愤愤退下,那中年人道:“在下西域卫远人,初到中原,难识阁下武功名号。阁下伤我好马,还要怎么好说?”虽说词句颇重,面色还不十分难看,毕竟有了点年岁。 没想到这卫远人绝口不提昆仑派三个字,只说是从西域来,楚青流不由大感为难。对方若真是昆仑派的,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决然不妥,若不是昆仑派的人,自己却又不便认错。 稍一思索,觉得唯有实说:“西域地方阔大,家派不少。各位若是昆仑派的,在下情愿赔罪,马匹更是照价赔偿,不敢另有话说。各位若不是昆仑派的,我却要分说分说。你们的马先踢起石子打中我义妹,这个虎子又用马鞭击石伤人,打中在下左脚后弹回,这才伤了马,实在与在下全然无干。念及诸位远来,我也不让各位赔罪,咱们就此别过,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卫远人尚未说话,路南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白衣人已说道:“若是昆仑派的人,你们就赔罪赔银子,换了别人就各走各路。这么说话,是昆仑派蛮不讲理呢,还是阁下欺软怕硬?咱们也不必提什么昆仑派,你也有剑我也有剑,咱们手底下比过。你若赢了,咱们各走各路,我还另送两匹马,二位也不用步行了。”丝毫不掩奚落之意,又道:“阁下若是输了,就朝这匹马鞠上三个躬,咱们也就此别过。银子吗,你没有的话,也就算了。卫师叔,你看怎样?” 卫远人道:“鞠躬就不必了,银子也好说。” 那人逐一看了看同伴,说道:“我们这些人里头,属我年纪最轻,不过比阁下还是大了几岁,以大欺小,那也就没有法子了。在下公琦,从西域来。”说毕拔剑缓步上前,抱拳拱手行礼,很是泰然。 楚青流拱手还礼,说道;“阁下若是输了,也须替我做一件事,你也得向那匹伤马鞠上三个躬。在下楚青流,中原望海庄人。”伤人的话哪个不会说? 公琦尚未答话,梅占雪道:“大哥,你该叫他向我这左脚行礼才对,向你的靴底行礼也行,怎叫他向自己的马腿行礼呢,不行,我不答应。”她只管自己痛快,全未看见公琦已经变了颜色。 楚青流道:“他打不赢我,便是对不起这马,自然该向这马行礼,没有向你行礼的道理。”心说这丫头实在没有心眼,一个年轻男子,向你一个大姑娘的脚行礼,还成个什么样子。 公琦也真是好脾气,待他说完了,这才冷哼一声道;“都说完了么?那就动手吧,也用不着谁让谁三招了。”振腕一抖,手中剑“嗡嗡”有声。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内力修为,也无怪会说此大话。 012 第五章 中原好 002 012第五章中原好002 公琦弃“三三剑法”不用,一出手就是“铁枝剑法”。这路剑法那个虎子刚刚用过,并未能成功,他却不避重复亦然再用,不难想见其自信之强。 楚青流深知这路剑法潜力浑厚,说妙用无穷也毫不为过,丝毫不敢大意。此时他若换用昆仑剑法,已有显露身份故意示弱之嫌,他也上了性子,依旧不用昆仑武功,仍用那套“屠子剑法”应对。 对“铁枝剑法”,楚青流知之甚深,以有知对无知,他自己的“屠子剑法”又专一讲求寻隙而进,有隙必进,无孔而不入,因此十数招过后,公琦那身锦袍上已多了三个刺口,甚是扎眼。梅占雪鼓掌叫道:“都中了三剑了,还不快点认输,给那马腿鞠个躬走路吧。” 公琦本是昆仑派近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人才,资质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兼且颇知自爱,在勤苦二字上并未少用工夫,是以在同门中已是出尖不少。不单年长的师兄们无法与争,一些师叔师伯也只能甘拜下风。 不足之处是太过自爱,一旦出手务必要赢,且要赢得好看,是以实战并不够多。甫入中原,在太行古道上遇到一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的青年人,竟会输得如此难堪,一时猛然就有几分心灰意冷,再也攻不上去。 楚青流道:“西域人,在下侥幸得手,却也不是我剑法上就能强过阁下。这路铁枝剑法我原也学过,才能抢占先机出手,因而偷袭,实在不值一笑。我再用铁枝剑法向公大侠讨教讨教,咱们斗得公平些。”梅占雪不由叹了一口气,暗暗埋怨大哥太过实在,昆仑派诸人却暗自吃惊。 虎子与公琦在中原无人识得不足为奇,卫远人却与吴抱奇同门多年,不料他的名号楚青流竟然也不知道,是以全无一人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是吴抱奇的门人弟子。只当楚青流跟那虎子斗了一场,与公琦斗过十来招便已将这套剑法尽数学去,便要现学现卖,这份才智胆量怎能不令人生畏?纵然此人确曾学过这套剑法,但两场打斗中,己方无一人能看出人家已在料敌先机,也有输了眼力,大失颜面。 公琦缓过神来,更兼退无可退,沉声道:“多谢直言相告,我就再陪你斗上一回。”虽说用了个谢字,语音中却无丝毫谢意。 楚青流长剑斜掠,似是点向对方剑身,又似暗袭手腕,这招“无风自动”,便使了出去。公琦不敢不接,剑身上翻,压袭对手来剑,二人斗在一处。 这套剑法若由两人同时演练,外人看来,差异还不甚大。一旦同场比斗,竟然恍若两套剑法,却又人人都能看出,确是昆仑派的铁枝剑法。 此理甚明:武功套路只为练功之用,真正动起手来,套路已然无用,有用的只是套路中寓含的技法道理。学书人的临帖习字,武功套路就如法贴,习学纯熟后,动起笔来,没谁还能记得有书贴在。 王羲之的兰亭序虽只四百零八个字,却是作者艺成后的成熟之作,又是情绪饱胀兴会淋漓之作,因而也就蕴含了作者全身书艺。后人只须有才,便不难据此贴尽得书圣的不传之秘,纵然提笔再作贴上未有过的字,不论笔意点划,依然还都是“王派”。 三十六路铁枝剑法在楚青流心中,早已被幻化出一百八十路,三百六十路,甚至可说是成千个点点,成两千个碎片,再随意接合,随手使出。乍看之下绝非铁枝剑法,但细细再一品味,却又无一点不是铁枝剑法。这道理在场诸人包括梅占雪也全都明白,但能做到何种程度,所谓火候如何,却是云泥之别了。能做到这一步,离所谓的无招胜有招,已然不远了。 前文已然说过,吴抱奇楚青流师徒二人的昆仑剑法,因多经巡行实斗,多以武会友,早已平添许多利辣无赖,与西域的昆仑剑法已有所不同(不谈孰优孰劣,只说不同)。这本是事理之常,吴抱奇便也任性随情,并不强求一致。这套变异了的铁枝剑法经楚青流这般使出,加上公琦心中又有先入之见,竟大有奇效。好在公琦内力略强,危机之时便强格强挡,恃力强进,倒也斗得旗鼓相当。 眼下情势,公琦似乎能凭内力拖垮对手,但楚青流奇招妙想层出不穷,时时都能得手,他是否能拖到最后还真不好说。 楚青流怎能不知道自己利于速战,却难在不能随意使出辣手奇招,伤了这个公琦。他显然是昆仑派的人,楚青流若一见之下就伤了对方,师父跟前实在难以交待。他们可以推脱,说未能认出自己,自己却无可推脱。西域这个地方,会使铁枝剑法的,并非只有一个昆仑派。但五六人结队而行,光天化日之下连连使出铁枝剑法,则必是昆仑派无疑了。故而他只能苦寻良机,要胜了对方,却又不能伤了他。 公琦一剑刺出,先点剑身后刺手腕,宛然是适才楚青流使过的“无风自动”。楚青流随手应格,孰料公琦猛然发力,剑身已绞住楚青流剑身。照昆仑派的打法,随即就该将剑带向外门,上步以剑柄倒撞敌手,对手若闪退,则剑身由下自上回撩,上步追击,横扫对方下肢小腹,这有个名目叫作“攀枝上树”,又叫“攀枝下树”,并且还有后招。 公琦却不如此做,剑身缠住楚青流剑身,既不外拨也,也不上挑,仍是不断拨绕,似是举棋不定,楚青流竟然察觉不出对方剑上力道变化,对手的意图。楚青流力不如人,兵器受制挣脱不开,只得左手提至胸前防他剑柄突转,且暗暗蓄势,意欲寻机攻其腹肋。 公琦脚步急转,带动楚青流脚步,不让他有攻上之机。两人相对转圈,两把剑翻转绞缠,其势却大有不同,一方尽占主动,一方却是无奈。 事已至此,唯有行险。楚青流剑上尽力渐减,脚步虚浮,或是前冲或是滞后,身架也开始散乱,似乎内力难以为继。公琦甚喜,手上劲力却丝毫不松,想来是要迫楚青流内力用尽而后倒地求饶。 勉强再转两圈,公琦剑身由下旋上,楚青流剑上劲力全失,脱手斜斜向上飞去。公琦收力不及,剑势跟着上挑。楚青流双掌复得自由,迅即矮身前欺,双掌分袭公琦腹脐穴、丹田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尤其是丹田穴,与精海相连,若被打中打实,不死也要重伤。 公琦待要收剑下击以剑柄倒撞,或是出左掌击打楚青流背部诸穴,楚青流双手已按牢他小腹,心寒之下,竟然不敢出手与楚青流拼个两败俱伤。这也是他缺少恶斗苦斗的缘故,此人际遇天资俱属上乘,却终究未能成为名侠大家,未始与此无关,也可见造早就人材的不易。 楚青流凝力不发,却也不敢就此撤开双掌,说道:“公朋友,咱们难分输赢,不打了,好不好?”见公琦并不答话,撤力收掌,便欲斜斜退开。身子刚刚半站起还未全站起,公琦左掌已悄然无息欺近他右肋,触肉发力。楚青流无可退避,只能尽力化解他的掌力,却也只卸开了二三成而已,当下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扑倒在公琦脚下。 那个虎子叫道:“这小贼不知道从哪里偷学了咱们昆仑派的武功,大伙一起上,杀了这恶贼也就是了。”公琦偷袭之事若是传出去,昆仑派的声望必然受损,唯有将这一男一女处死,方可免此后患。偷师窃艺乃江湖大忌,这个罪名再好不过。 当下便有三人各拉兵器围上,那个卫远人说道:“且慢,先问明白了再说。” 梅占雪奔过来扶楚青流坐起身,哭道:“大哥,你不会死吧?”她初历江湖,乍见如此重伤,怎能不慌。楚青流道:“还死不了。拿匕首给我,你自己先走,他们有理由杀我,没理由杀你。记住,他们若是出手,你千万不要还手,他们必定不会跟你一个年轻女子为难。”为番话,实在是说给昆仑派诸人听的了。 梅占雪哭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拿石子打他们的马。”楚青流擦去嘴边血迹,说道:“不相干,打马并没有错,错在你大哥我眼力太差,识不出好人坏人。” 梅占雪放他坐好,抽出他绑腿里的匕首交到他手上,手拿短剑指着围上来的人说:“他也是昆仑派的人,你们真就看不出来吗?他师父就是望海庄主吴抱奇吴大侠,吴大侠只是奉师命到中原居住,还没被开革出昆仑派吧?我大哥问你们是不是昆仑派的,你们张口西域人,闭口从西域来,西域是你们家的吗?昆仑派三个字很丢脸,不能说出口吗?我看也真的很丢脸!什么虎子,什么公琦公大侠,卫远人卫大侠,这些名号很了不起吗?咱们就该一听就知道你们是昆仑派的大侠么?我大哥不光不知道你们,连昆仑派的掌门是谁全都不知道,这不行么?反正终身不许过玉门关了,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你们要杀人灭口,过来杀好了。” 站起来用短剑指着公琦道:“整个昆仑派就你最不要脸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你将来也必定会被人偷袭、暗下毒手杀死。也没有什么将来,不是明年,就是下个月!” 江湖人讲求利市口彩,这般恶咒听起来还真令人寒毛直竖,很不自在。 梅占雪越骂越气,左手朝右肘弯里一拍,眼底针发出,一蓬钢针直袭公琦胸腹面目五官。梅占雪此番发针,比起章婆子偷袭楚青流来相距是远了些,却更加隐蔽,公琦内力较楚青流略强,但临敌的机变却颇有不如,如何能尽数躲开?楚青流前日中了两根钢针,他却只躲开了两三根,二十余根钢针尽数打中。 013 第五章 中原好 03 013第五章中原好03 梅占雪回到楚青流身边坐下,说道:“你们过来杀人吧,杀了我们,把解药抢过去就能救这位公大侠的命了。不过我这解药只我一个人会用,这话我已先说了,信不信就随你们了。不对,还有我师父会用,不过我师父她老人家却远在你们西域-----” 公琦身中如此多的毒针,勉力运功抗毒忍痛,却那里忍得住,那里能扛得住?忍不住浑身颤抖,哼出声来,没有就地翻滚,已然很不容易。卫远人再也难以忍受她胡说,喝道:“别说了,快拿解药来!” 梅占雪心中正在快意,如何能够不说,说道:“你杀了我们,就抬着这位大侠回你们西域。你们的马好,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见我师父,若是赶不及,也好将他们埋在你们昆仑山上。不过我师父脾气很坏,我打中的人,她老人家从来绝不会伸手去治,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个虎子怒道:“那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卫远人生怕再节外生枝,这毒还是早解早好,赶紧喝住虎子,说道:“姑娘不要再玩笑了,我们昆仑派公掌门就这么一个儿子。公琦若有不妥,就算吴抱奇师兄亲手杀了你们二位,这梁子恐怕也再难解开。呵呵,当然了,十个公琦也抵不了你大哥一命,这我知道。” 梅占雪怒道:“一个儿子就了不起吗?一个儿子都教不好,这公掌门也无能得很。吴大侠也就我大哥一个徒弟,我爹我娘也就我这一个女儿,我哥也就我一个妹妹,我师父——” 楚青流道:“二妹不要玩笑了,把解药拿出来吧,别坏了他性命。”言下之意是让她只留在公琦性命即可,无须将他全部治好。不如此做,二人恐怕难以脱身,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即便听懂了,就怕也很难做到。 当下梅占雪动口,昆仑派诸人动手,将公琦抬到一块大石后,解开衣服用磁石吸出钢针,楚青流扫了一眼,见他胸腹头颈上青黑已然连成一片。楚青流便不再看,闭目打坐调息,内息行至右肋章门穴期门穴便窒碍难通,并伴有闷痛,这般伤势,非有五七日不能痊愈。 他刚才侥幸行险,整个后背后脑门户大开,着实凶险的很。此番出门,望海庄的伤药都带在师父身上,分手时竟忘了讨取。本门蓝水鲨胆丸不单解毒灵验,治疗内伤颇有奇效,不料临到用时竟不在身边。 调息了快两个时辰,梅占雪才过来叫他,睁开再眼,天色已然全黑。公琦衣服复又穿起,昏昏睡去,再看各人手掌,除了卫远人梅占雪二人两手照旧,余人莫不十指肿胀泛黑,显是挤除黑血时染了余毒,看来黑血有毒之说,竟然不诬。这倒是意外之喜,众人双手肿胀,操刀使剑固然不便,手法也必然大打折扣。 卫远人将公琦抱在怀中,二人共骑。余人也纷纷上马,将马缰缠在小臂上控马,楚青流梅占雪也各有一匹马,就此上路。楚青流还能默不作声,梅占雪却一会夸马儿好,一会嫌马儿欺生,一会又埋怨天色黑了,不然骑在马上走路看景那该有多好,全然不理会众人的白眼,似乎不知道为如何脱身发愁。 当晚便在路边破庙和衣过了一夜,次日上路,不到午时,已然过了最狭窄的陉口,路上行人渐多。迎面遇到一队驮马,竟有百十匹,连绵结队而来。赶牲口的精壮汉子也有三十多人,驮马上各有短棍长棍,各人腰间也隐隐藏有物件。 梅占雪看不多时,打马赶上卫远人,说道:“卫大侠,你有银子吗,借几两来使使。”卫远人随口道:“要几两?”梅占雪道:“你们昆仑派虽说有钱,眼下毕竟是在走路,多了只怕也没有,我就少借点。你给五百两吧,要不六百两也行,只是再少也不能少过四百两。” 卫远人倒抽一口凉气,他虽然行囊丰足,可也经不起如此一张口就是半千之数。美名曰借,恐怕有借无还,还不如直接说要更好。推脱道:“姑娘开玩笑了,我哪里有这许多银子?就算有一点银子,还要吃饭住店,人马消耗,没钱怎么能行?姑娘既然开了口,我也不好驳你的面子,这五十两银子,你拿去零用好了,还说什么借不借的?” 梅占雪叹气道:“五十两我要来有什么用?你没银子,不会卖马么?当年秦琼秦叔宝落魄客店,黄骠马都卖了,人家那可是宝马良驹,你这马能跟秦元帅的宝马比么?还这么心疼?卫大侠,你切记得万事从权,决不可过于固执。马儿卖了,也省得再踢起石子伤了人,中原人可不全象我们兄妹这么好说话。”说着愣愣地朝他怀里的公琦打量。 公琦早上刚换过一回解药,身上青色已然褪净,不过还是昏睡不醒,得要卫远人抱在怀里。卫远人看看怀里的公琦,心下茫然。他此番奉掌门师哥之命照料师侄公琦东来,原以为是趟美差,不想反弄出这么一个岔子,若公琦有什么不好,自己怎么交差? 楚青流也已跟上来,见她开口向卫远人借银子,也是不解,张口要问,梅占雪摆手让他不要说话。 梅占雪看看身边的驮队,说道:“卫大侠,想借你就快点借,等一会再借,我可就用不着了。” 卫远人受制于人,暗自咬牙道:“虎子,给梅姑娘拿四百两银子。” 虎子不情不愿取来八大包银子,楚青流接在怀里。梅占雪道:“谢过卫大侠,我不会写字,字据也不用立了。对了卫大侠,你想不想看看我怎样使银子?” 卫远人道:“不看。”梅占雪道:“你不看,我这银子不就白花了么?”卫远人心中实在也好奇她要这许多银子作何用,便向那虎子一摆下巴,虎子道:“我跟去看行吗?”梅占雪道:“只要不聋不哑,谁去都是一样。”带着楚青流和虎子,拨马走向驮队,看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时,翻身下马,跟人打起招呼来。 客套话说过,梅占雪道:“大叔,我想求你带个口信,这四百两银子你先收着。”四百两银子带个口信,真不知这信要带到什么地方去,那人也是久走江湖的,算是见多识广,也不禁呆住了。 梅占雪道:“大叔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可还知道开南镖局么?这开南镖局的分号共有十四个,你叫上四个人,每人随意去一个分号送信。切记要有远有近,东南西北全都要有。就说我梅占雪,还有我大哥楚青流,他是九华山望海庄的人,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我大哥身受重伤,我也中了毒。多亏遇见了昆仑派的诸位大侠,他们是卫远人卫大侠,公琦公大侠,”一指虎子,“还有这位虎子虎大侠相救,我和我大哥跟着他们养伤治病去了。你们若是不得闲工夫,过个三个月五个月送信都行,半年一年也行,这也不用着急。你们送到了信,就说我梅占雪说的,叫他们再给你们每人一百两银子。大叔你可听明白了么?” 那人看看虎子,虎子已然呆了。这事怪异,却也怪不到那里去,那人看看眼前这一小堆银子,想想还有一小堆银子,慨然到:“姑娘尽管放心,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这银子我可就收下了。” 梅占雪向他道了辛苦,带着楚青流虎子回转来,向虎子道:“过去回话吧,你也看到了,这四百两银子,可是花在你们身上的。”虎子再也说不出话来,打马追卫远人去了。 信儿传出,两人心下略定,只要能解净公琦的余毒,昆仑派诸人便也不至于就会杀人灭口。不过梅占雪身边的解药已所剩不多,是否真就能解的干净,还难说的很,世上从未有过必定不移之事,还是要想法脱身才好。 昆仑派诸人并未因公琦受伤而停下歇息,仍是不停赶路。他们显然不是要到望海庄去,二人好奇他们到底要去何处,却知道问也是白问,索性装作毫不关心。楚青流在马上不忘调息疗伤,马匹颠簸,调息颇不易,总归聊胜于无,好得一分便是一分。 014 第六章 双狼001 行抵黄河,昆仑派诸人马匹众多,乘船既不便,也是不必,仍旧走陆路。再走两天,公琦余毒除净,已可以独自乘马。只是精神萎靡,连话也不肯说几句,更无心浏览河山之胜,他受损之重,似乎不下楚青流。 卫远人控马缓行,等楚青流梅占雪上来,说到:“楚少侠,梅姑娘,公琦的毒伤眼见着就要好了,楚少侠的伤势也无大碍。一场误会,能如此了结,也算意外之喜,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去见公师兄吴师兄。前面不远就是市镇,吃罢中饭,二位就请自行上路吧。”他实在不愿再与二人同行,楚青流数天来从未称过他一声师叔,梅占雪更是一副吃死冤大头的模样,骑着好马,花着不心疼的银子,一言一动都那么别扭。既然不能杀人灭口,那就眼不见为净。 楚青流道:“原该如此。家师眼下正在杭州游玩,晚辈也不便邀你老人家到庄上做客,何况你们还有正务要干。咱们就此别过,也不必再等午饭过后了。”招呼梅占雪下了马。 梅占雪下马刚一站定,那匹马便四蹄刨地,似是极烦极燥。梅占雪拍拍马臀,才要说话,那马惊叫一声猛然奔出,边跑边尖声嘶叫。这匹马一跑,十来匹马登时如同得了号令,一齐啸叫发足,却不是全都向前跑,还有三匹掉头向来路回跑。有人骑控的还好些,那几批换用马、驮马,转瞬间已奔出老远。公琦体虚无力控马,登时被掀翻在地。昆仑派诸人当即分为两路向两头追出,只留下公琦和卫远人二人一马还在原地。梅占雪苦笑道:“大哥,卫大侠,我----”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好心拍拍马屁股,这些精选的好马何以全都惊了。 卫远人公琦此时连苦笑俱都不能,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这姑娘简直是他们前世的冤家。 楚青流道:“二妹不用怕,他们都熟知马性,不难追回来。”却也不好就此转身就走,只得陪着公、卫二人等在原地。, 众人追马未回,来路上行来一人两驴,驴后还跟着两只大狗。这人极高极瘦,一身青袍,他骑的那驴偏又极瘦极小,又无鞍镫,他放任两只长腿垂拖,脚尖不时就要点一点地,看着就那么难受,他却一副很是自得的样子。 渐行渐近,卫远人那匹马又不安起来,幸好他骑术高明,还控驭得住。楚青流道:“来的是狼,不是狗。”梅占雪分不出狼与狗,细细一看,见那两个东西果然与狗不同,两耳直直朝天竖起,尾巴却又朝地低垂,背上黑毛也浓密很多。愈看愈觉得不是狗,眼耳口鼻牙,与狗都大不一样,尤其那股气势,狗哪里能有?更有一种腥臊气息直钻口鼻,中人欲呕,梅占雪移到上风处,还是难以尽数避开。 那人来到近前,控了驴,直直看着四个人。卫远人仪态严整,公琦一身湖蓝色长袍已滚满泥土,正尽力拂打,偏偏后臀一块泥痕再也掸扫不净,哪里还有什么仪态? 那人突然噗嗤一笑,随即用大手捂住嘴巴和大半张脸孔别过头去。再转回头来,还是忍不住要笑,只得又捂脸转头。如此闹了好久,才转回头,不再发笑。 他一脸风霜,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但头发花白,显是不再年轻,却这般行事,还真是少有。梅占雪福至心灵,说道:“这位伯伯,我们的马都是你这狼给吓的吗?” 那人道:“什么下的生的,小丫头不会说话。是你们的马胆子太小,看了我的大黑小灰就惊了。”梅占雪连连点头,说道:“是的是的,是这些马胆子太小,一点用都没有,见了大狗就怕成这样,要是见了狼,还不知有多丢人呢。” 那人并不分辨说他这大黑小灰原本就是狼,反而面带嘉许之色,赞道:“小姑娘很会说话。” 卫远人心中暗暗叫苦,此番马被狼惊,比起石子之争还难分说,谁叫自己不骑了十来匹老虎上路?卫远人决意不再理会,免得再生事端。扶公琦上了马,自己抓住马笼头,转身就要行路。那人似乎很是不解,说道:“我的大黑小灰惊了你的马,你就不讨个说法么?难道你骑马我骑驴,你就能看不起我么?”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 卫远人马匹已走出数步,心中不平之气终究难消,回道:“阁下想要怎样?”那人道:“我不想怎样,只想问问你想怎样。”转脸不再睬他,问梅占雪道:“小姑娘,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梅占雪道:“我们跟他走不到一起去,我们是走路的,他们也是走路的,刚好碰到一起罢了。我们看到有马乱跑,吓得不敢走了,这才又遇到了你这个走路的。” 那人道:“不对,你们不象是怕惊马的人。”对楚青流一晃脑袋,说道:“你受了伤,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梅占雪眼圈一红,说道:“我大哥跟人比武,双手已按到那人的死穴上了,却没有发力取他性命。我大哥收回手掌时,那个无耻恶贼他就偷袭,打了大哥一掌。”当着和尚骂秃驴,真是痛快之极。 那人道:“你这话我信了,不过这也无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黑色丸药托在掌中,说道:“有了我这粒世外黑神丹给他服下去,明天这个时辰也就该好了。”说着将手掌伸过来。 此人见面以来,对梅占雪一直和颜悦色,无丝毫敌意,但终究是来历不明,楚青流怎敢贸然服他的药?推辞道:“前辈好意,晚辈楚青流感激不尽。只是前辈神丹想必得来不易,晚辈的伤势也快好了,灵药还是留下来救人性命吧。” 那人道:“你信不过我。”说着将药丸抛入口中,说道:“这你总该信我了吧?” 楚青流颇觉好笑,心说这样做又怎能取信于人,纵然是毒药,主人也可以大把的吃,反正身上还有解药在。此人行事,还真是怪得很,不过又不好直说,很是为难。 那人又倒了一粒药在掌中,收好药瓶,从驴背上滑下,走近楚青流,将右手掌伸到楚青流跟前,说道:“你闻闻,你看看,毒药是这样的么?” 楚青流还在为难,那人左掌陡然从右掌底下穿过,连点楚青流胸口鸠尾穴天突穴腹部章门穴气海穴。肩不动,身子不摇,毫无一点征兆,相距如此近突然偷袭,楚青流纵然身上无伤也未必能尽数躲开。 那人制住楚青流,左手轻捏他下颌颊车穴,楚青流口2唇甫一张开,那人已将右手丸药弹入他口中,丸药入口便穿口过喉,直落腹中。那人呵呵一笑,随手将各穴拍开。 他这番施为都是背对着梅占雪,待到梅占雪看清他的所为想要阻止或发针已然不及。只好过去抓住楚青流一只胳膊,看是否有异样,并伸手入怀,掏自己的解毒药瓶。 那人笑道:“小姑娘你怎又糊涂了?我要杀他,还用得着毒药么?”梅占雪一想果然有理,细看楚青流并无不适,这才放心,看了那人一眼,还是嗔道:“你就是太鲁莽。” 公琦见楚青流并无中毒迹象,便觉得他面色似乎越来越好,心下生羡。过来向那人深施一礼,说道:“晚辈昆仑派公琦拜见前辈。”那人长头微微点了两点。公琦道:“晚辈不小心中了人家毒针,毒虽说去净了,受损却极大。前辈灵药果然神妙,若能赐下两颗,晚辈和家父公别人深感大恩,定当竭力图报。”公别人乃昆仑派掌门一节实在难以出口,只好不说了。 那人眯起眼道:“原来是昆仑派的小掌门,失敬失敬。你们昆仑派不是也有妙药吗?三雪回生散、灵芝补气丸什么的,灵效的很呀,怎么求到了我的头上?” 公琦忍恨道:“已然服了不少,可惜都不对症,这毒怪得很。”他此番东来,路过大夏国国都兴庆城时,曾偶遇过一个女子,虽说连话儿都没能跟人家说上一句,此人身影却深刻于心,再难忘怀,便一路跟踪寻来。自己眼下这般模样,怎能见得心上人?这才忍羞含耻张口索药。 梅占雪撇起双唇冷哼一声,似是极为不屑,见那人看她,索性转过头去。瘦长人道:“你这毒既怪得很,那倒要小心了,我这药虽说取名世外神丹,也不过是自吹自擂,并不真就是什么万应神丹。你怎么中的毒,说来听听。” 公琦道:“那人左手在右肘弯一拍,便有毒针射出,何种毒却难以辨识。前辈多知多闻,想必识得。”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我当然识得。这是荆襄开南镖局梅洪泰梅老头家里的玩意,却不是他自家使的,不过是家里孩子的玩具罢了。机括从哪来的,我就不告诉你了,毒药却是来自吐蕃。别人治不了,我这世外黑神丹却还有点用。” “我虽说能治,却不便助你。当年整个中原武林倾巢而出,结起伙来追杀我一个人,自觉有名有姓的都来蹚浑水,这老梅却楞是躲起来了,这份好意我怎就能忘了?那我还算是个人吗?此番为了老梅,不能结交昆仑派的大小掌门,错失了这么一个大靠山,实在可惜得很,不过也没有法子了。” 015 第六章 双狼 002 他已然说的如此明白,四人却还是无法说出他的名号。看他的年岁,事发时公琦楚青流梅占雪三人年纪尚小,梅占雪恐怕还未出生。卫远人年长,却远在西域,听闻受限。 再说了,“整个武林围杀一人”之类事,听起来似乎声势浩大,至少也该是几十年难遇一回的大事,实际上真正能名副其实的并不很多。争斗双方都爱张大其词,往往十数人围追一人,或三五人围追一人,也都被说得掀天动地。 梅占雪没想到老父昔年曾无意中做下这件好事,结交过这么一个人,心下暗喜。却不过去报名见礼,那般无聊无趣的事,非她梅占雪所为。 昆仑派诸人已追回马匹,只是不敢靠近,在两头数十步外等候。公琦知道这种人言出必行,再求也是无益,废然退下,卫远人道:“走吧。”不再扶公琦上马,自己牵了马,两人步行向前。 那人道:“黑神丹不能给你们,我却能送你们几句好话。你们要是愿意听,就拿马来换,我也不要多,只要你们三匹,怎么样?”见两人不理,又道:“昆仑派么,有坏人也有好人,吴抱奇吴大侠就是好人,不过,可惜啊可惜,” 楚青流只觉心往下一沉,幸好听他说道:“可惜太过能干,太也出色,就显得旁人象笨蛋一样了,这才受了小人播弄,被赶到中原来了。什么不想娶女人,什么喝了酒骂了那个谷老儿,全都是扯淡。我就不想娶女人,我就算不喝酒也爱骂人,怎么了?骂人有罪么?昆仑派的掌门,好稀罕么?我就只知道吴抱奇吴大侠,就是不知道昆仑派的掌门公别人公大侠。”如此说法,已近乎公然嘲骂,却又叫人说不出什么话来,卫远人公琦恍若不闻。 梅占雪喜道:“前辈,你也认识吴大侠?” 那人不理她,说道:“你们不愿拿马换我的话,也真是小气得很。我就吃个亏,白说给你们听吧。告诉你们,那个黄州麻城,你们也不必去了。”卫、公二人听了此话,便再也迈不出步去。 那人一言将二人定在当地,便掉头不再理会。对梅占雪道:“我哪里能说是认识吴大侠,我只是见过吴大侠罢了,能够结识吴大侠的,也只有苏显白苏大侠那样的人。” 梅占雪道:“吴大侠做了什么事,就能叫你念念不忘?”那人道:“有一句话,你年纪小,恐怕还没有听过。我说一遍,你可要记好了,叫做‘一入望海庄,气死阎罗王’。这吴大侠就是望海庄庄主,你若是被人追杀,走投无路,只要能跑到望海庄,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梅占雪看看楚青流,见他微微点头,知道确有此事,便道:“那不是全天下的恶人都要往那里跑么?我看这望海庄真该改名叫恶人庄,那得起多少房屋才能够住呀。” 那人道:“别净说孩子话,你想要保命,先要能跑到庄子上,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半道上就丢了性命?这是一。还有二,凡是躲到庄上的人,等事情平息了,吴大侠还要从头细察那人究竟是否做过恶事,真正十恶不赦的人,吴大侠自然会亲手处决,真正恶人又有几个敢去的?去的都是被人冤枉成恶人的好人。” 梅占雪道:“你也在这庄子上躲过?”那人冷笑道:“什么躲不躲的?说得这样难听,这事跟你们外人也说不着。”梅占雪道:“咱们都不是外人,这两位昆仑派的,一个是吴大侠的师弟,一个该是师侄吧。我这大哥叫楚青流,他就是吴大侠的徒弟。” 那人道:“他早报过名了,不然我为何要多费手脚喂他吃药?我这神丹当真一个钱都不值么?那你叫什么名字?”梅占雪道:“我跟大哥是结义兄妹,我叫梅占雪,那个荆襄开南镖局的梅老头,就是我爹。” 那人道:“照这么说,那个公琦就是你打的,偷袭你大哥的就是这个小掌门,是不是?”梅占雪低声道:“是。”把石子的事从头说了一遍。卫、公二人虽说明知此事终究瞒不过去,被人当面说破还是很觉抬不起头来。 楚青流上来重新见礼,说道:“晚辈楚青流再次拜见前辈,晚辈误会前辈赠药好意,实在不该,还请你宽恕。” 那人道:“什么前辈晚辈的,俗气得很。你这人武功还算使得,为人也还不错,就这婆婆妈妈的不好,不如你这妹子。我姓魏,叫魏硕仁,你们叫我老魏就行。” 梅占雪道:“老魏,你这名字起得不好。”魏硕仁道:“哪里不好?”梅占雪道:“哪里都好,不过有一条不好,就是听起来跟这卫远人好像是亲兄弟,跟公别人他们又象是师兄弟。”魏硕仁长叹道:“这也没有法子了。我这么大年岁,也不想费事再改名字了,叫他们白沾我些光也就是了。” 卫远人道:“这黄州麻城为何就去不得了,还请魏先生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魏硕仁道:“去得,怎么去不得?这麻城的人又不是妖魔鬼怪。不过好人去得,坏人去不得,有本领的人去得,本领不济的人还是不要去了。就算想看看热闹,也要有点子本领,不然也会溅上一身血。” 他说得甚是血腥,却一点干货都没有。卫远人强自忍耐,还想看他到底有何话说。魏硕仁道:“昆仑派诸位的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却难保就没有对手了。各位的武功比起“武秀才”石寒来是高还是低?低多少?比西州回鹘大僧库喇尔单、吐蕃密宗高手尺朗杰扎来又如何?且不说还有少林叛徒“破门僧”西门法智,“狗肉僧”段慧忍,这二位比起卫大侠却又何如?” “这还都是有名有姓的,此外蒙古各部、契丹国的射箭好手还不知有多少,还有咱们中原各地的弃徒败类,这些人该有多少不用我说了吧?哪家庙里没有几个屈死鬼?我说了这么多,也算没叫你白等吧?你也不用谢我。我说这些话根本是为了吴大侠,不是为了你们,与你们几个屁点关联都没有。你们几个大老远的到中原来,果真送了性命,你说吴大侠他管还是不管?不管吧,同门被杀,自己却不出头,岂不堕了威风?管吧,难免就要得罪好朋友,这不是叫吴大侠为难么?”说得卫、公二人已然如死人一般。 楚青流心道:“老魏如此说话,虽说没有恶意,却也将昆仑派一伙人逼上了绝路。他们若是听了这几句话就因而不去麻城,这脸也就丢尽了,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卫远人果然说道:“魏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这麻城吗,我们还是要去的。魏先生只身一人就能躲过众人的围攻,我们的运气也不至于差得太多,会闹到一个都不剩。纵然落到那般地步,也没有什么,卫某自打投身昆仑派就没打算老死林下。人活到我这般年纪,已然无味的很了。”转身就走。 魏硕仁到:“就算活得腻味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活到这般年纪,火气还这么大,亏你还是在昆仑雪山上长大的。肝火还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照我看,那件东西,你们也不必想了。” 卫远人他们此番来中原本是游历,增广见闻,公琦遇到那女子后,才起意尾随,进而探听到有个黄州麻城,却不知道这里头还牵扯到一件东西,只得停步。 魏硕仁道:“就算老天爷不开眼,让你们拿到了那本书,你们也看不懂。不是说你们笨,我也看不懂。当年的少林寺住持潜观老和尚厉害吧,天竺国的鬼画符都能一目十行,这书他也看不懂。苏显白苏大侠看懂了一多半,当天就走火入魔了。” 梅占雪见他说得邪乎,说道:“谁都看不懂,那还不如拿来一把火烧了,省得你争我夺的,害人性命。” 魏硕仁道:“胡说八道,看不懂就拿来烧了?《道德真经》有几个人能看懂?南华经有几个人看得懂?怎么不全都拿来烧了?你看得懂么?懂的话你跟我说说,我拜你为师。今天看不懂,不是说明天也就看不懂,总还有能看懂的时候,总还有人能看得懂,笨蛋看不懂,不是笨蛋的就能看懂。”梅占雪道:“说得也是,吴大侠那么厉害,他也看不懂吗?” 魏硕仁嘿嘿一笑,说道:“姑娘,你可难不倒我。巧了,吴大侠从未看过这本书,他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所以不能说他看得懂,也不能说他看不懂。他们只知道去麻城抢书,却不知道要抢的是什么书,知道的人吗,全天下只有两个,这两个人里,我老魏就是一个。” 梅占雪道:“不对。难道那书的主人自己也不知道么?他老婆也不知道么?他儿子也不知道么?他女儿也不知道么?”心想那人最好有十个老婆,三十个儿女,五十个徒弟,千万不要孤身一人。 魏硕仁果然道:“你说得对。不过他老婆肯定不知道,他儿子应该知道,他徒弟么,肯定不会知道。天下知道这书名字的人,有三个人,最多不过四个人。我就是----”梅占雪道:“你就是其中之一。” 卫远人和公琦恨不得能将这魏硕仁吊起来痛打一顿,追出这书的名字来,却也知道绝无此种可能。卫远人抱拳拱手,说道:“多谢魏先生指教,咱们麻城见。” 016 第七章 三人义 01 魏硕仁还礼道:“麻城咱们就不见了,我又不抢书,去那儿做什么,找不自在么?祝卫大侠马到成功手到拿来。”伸出两根指头撮起下唇,猛然发出一声尖啸。卫远人手里那匹马本来就在双狼的注视下极不自在,听了这啸声再也抵受不住,一扭头挣脱了缰绳,昂首狂奔,找同伴去了。 卫、公二人想不到他临分手还要来上这么一下,怒瞪了三人一眼,转身离去。魏硕仁叹道:“这中原就是不好,人多牲口多,打个呼啸,都会惊了人家的马,白白得罪人。” 梅占雪笑道:“也不是中原人都不好,你看我跟我大哥,就知道骑马多事,便干脆步行。老魏,咱们也走吧,不然错过了饭口,又得吃干粮了。” 魏硕仁骑驴,楚青流梅占雪步行。楚青流好说歹说,魏硕仁才从怀中掏出铁链,亲手将大黑小灰拴住牵在手中,才不至过于骇人听闻。 他手长脚长,骑在小驴背上自己却也不觉得很别扭。不多久,就到了卫远人说过的那个市镇。街市并不很大,一眼都能看到头,却全然不见昆仑派诸人马匹的身影,想是连饭也没吃,早去得远了。 恶人去,贵人来,梅占雪心境大好。挑了最阔绰的一家馆子,叫来小二,用了足足二两银子,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给魏硕仁搬来一坛村酒。虽说酒无好酒,菜无好菜,但一桌子杯盘碗盏,看着也很喜庆。 魏硕仁喝了一碗酒,说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小姑娘你没安好心。咱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想看那本谁都看不懂的书,我却是没有。” 梅占雪笑道:“不向你要书看,我要你有的,把你这大黑小灰送给我玩玩行么?”魏硕仁道:“你要能把它们都领去,这顿饭的饭钱由我来付,另外再给你十两银子。” 梅占雪道:“你先得说清楚为什么,我才要它们,我不上你的当。”魏硕仁道:“这两个东西你以为好伺候么?顿顿都是要吃肉的,哪天不吃我三五钱银子?开销比我都大。我骑的那是驴吗?那是驴肉,都是给大黑小灰它们带的口粮。”重重叹了一口气。梅占雪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忙调息压住,竟说不出话来。 楚青流道:“二妹别开玩笑了,双狼是老魏的爱物,怎能轻易送人?咱们还是说正事。老魏,这乱人盟你可听说过么?”魏硕仁道:“乱人盟?这是什么玩意?听这名儿就邪性。”楚青流见他居然也不识,便将百刀山、山南刀会、应天教、祁家庄祁氏三雄的事说了一遍,对那个石寒,说的尤为详尽。 魏硕仁道:“石寒那帮人就是乱人盟么?我还真不知道。看来那姓齐的说话不假,乱人盟就是那伙人,那伙人就是乱人盟,这错不了。叫啥名儿有什么要紧?不管叫瑞香楼还是叫长春院,咱们只管叫他们婊子窝。”说罢痛饮一碗。 楚青流道:“名字叫啥当然不必在意,只是他们如此行事所为何来?他们杀人、要钱、帮着一帮人斗另一帮人,说是在黄河两岸讨生活的,却又突然跑到黄州麻城抢书去了,这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所为何来?” 魏硕仁拍头抚胸思索好久,说道:“想不出来,我这脑袋看着不小,却不顶什么用。不过抢书却是我猜的,我先是知道麻城小龙谷包家有这么一本书,再看他们结伙往那里去,便知道没有好事,没准是要抢书。” 梅占雪道:“老魏,你这么猜是没错,不过你今天跟那卫远人也这么说了,不是害了姓包的一家么?”魏硕仁道:“不相干,姓包的也不是那么好害的,都几十年了,好害的话,早叫人害完了。” 楚青流道:“那回鹘大僧、吐蕃密宗高手、少林叛僧都是怎么回事,都是些什么人?”魏硕仁冷哼一声,不悦道:“他们是什么人我怎能知道?我当年大战中原武林的事难说就不好听么?你们怎么不问问这个?吃自家的饭,操别人家的心,你操得过来么?” 这个老魏,着实是个异类。你责怪他,他只须装听不懂,你自己先就觉得无味,他责怪你,你装听不懂,他就一说再说,非要让你听懂。他听不懂,是你无味难堪,你听不懂,还是你无味难堪。真要跟他较起真来,辩得他哑口无言,谁也难保他就不会恼羞成怒,翻脸出手,是以卫远人那种老江湖在他面前也唯有束手敛口,惨遭羞辱。 楚青流知道跟他硬犟全然无用,反要把自己弄得疲累不堪,笑道:“老魏你大战整个武林的事,必定是精彩不过的了。不过其中必然牵扯一桩令你伤心的莫大恨事,无缘无故的,咱提那个干什么,痛快喝酒不好么?” 魏硕仁道:“伤心?你看我象是会伤心的人么?跟你们说,我是广南西路钦州府的人,住在草头山边上,出门就是海,撒泡尿都能淌到海里去。你看,眼下是个人物都能起个匪号,我要是起号,就叫‘南海大人’。”他也真是好本事,张开口就收束不住。 “我父亲本是做海商的,家里的日子很是够过,我也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千不该万不该,我走上了邪路,迷上了练武。”梅占雪道:“练武怎能说是邪路呢?那是你自己练的不对,睡不着觉怪床歪。” 魏硕仁竟没有反驳,说道:“爱上了,那还有什么法子?花银子就是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师傅一回都请两三个。练到十五六岁吧,南边几个府的师傅都给我练完了。我身量高,那时又膘肥肉厚,跟人交手还真是很少吃瘪。我就起了访师交友的心,带上银子出门了。” “没走出多远,才到承州,还真给我遇到一家拳师,本领不错,反正能唬倒我。那就交银子学吧,磕头拜师,这一学就是四年。” “要说这老师也真有两下子,四年了,硬是能叫我不觉着烦,还觉着他的本领我这一辈子都学不完。我也算真正服气了,对他比对我爹都好,把我爹的银子拿来任着他使。” 楚青流梅占雪同时一叹,魏硕仁看了看他们,说道:“我知道,我就是个傻瓜蛋。第四年年头上,有人上门来寻事。我护师心切,加上也想试试自己的能为,不顾师父阻拦,冲上去就动手,结果人家手一动脚一抬,我就倒了。” “一个瘦小的师兄上去,倒还能跟人支持二十来招,再后来师父上去跟那人搭了搭手,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收了场。平时师兄弟们拆解试招,我都是赢得多输得少,真打起来,怎就不行了呢?难道说我从前的本事也全都丢了?我可就起了疑心,他妈的我老魏又不傻,我只是心肠太好,不爱把人往坏处想,这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 梅占雪笑道:“被人骗了,谁都会这么说,算命师父也常用你这话来恭维人。”魏硕仁冷笑道:“我傻还是不傻,你听听就知道了。” “这事指望硬问是问不出来的,只能暗地里打听。好在当地有个玩月楼,玩月楼的小红宝是我那师父的相好,老魏我反正手里有的是银子,年轻时候也算一表人才,很快就跟红宝的手帕姊妹银条儿处上了相好。不用我打听,银条儿就把根底交给了我。” “那个师父挣我的钱挣得太过顺心合手,为了跟枕边人卖弄,早跟小红宝说了个透亮,小红宝便又跟银条儿卖弄。那小子只做小红宝的生意,不做银条儿的生意,小银条儿早就心里不快活,有心要拆小红宝的台,又想跟我卖好,说的更是半点不留。我听了,那份难过就别提了,原来大伙早就知道了,只是瞒我一个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呐。丫头,好人学坏可都是叫坏人逼的呀,我几时想过自己也会到那种勾栏里去?”梅占雪“嘁”了一声。 “事情说来也简单。象我这种有钱又不心疼钱、又真心爱武的人,是绝好的冤大头,任谁遇到了都不会放过,这,我不怪他们。我恨的是那师父太也狡猾,他过了份了,他把一句话掰成十句百句跟我讲,弄的我整天云里雾里,先弄晕了我,再把我往明白里带,却再也不肯带出来。归里包堆,四年里我学的未超过十句话。” 楚青流道:“你师父这人,也实在是个人才,可惜就是不走正道。” 魏硕仁道:“他也有真心教的徒弟,那个瘦的就是其一。为什么呢?那个瘦的他没钱,你怎么逼他,你也逼不出钱来,不如干脆教他点东西,或许还能有点用处,装装门面。师兄弟们跟我交手过招时,演戏就是了,谁要敢赢我,没他的好日子过。” “我气的不是他挣我钱,气的是他坑我。你挣我一年钱,只教半句话,我也认,我想学本领么,有什么法子?可你就不能算个总账么?你说个数目出来,咱明码标价不好么?你为什么非得坑我!耽误我!”说着重重一击桌面。 楚青流道:“老魏,你果然还是心肠太好。”梅占雪道:“他觉得那样没有把握,他若是向你整要,没准你会觉得太贵,会赖账,会讲价,会装作没钱了,他岂不是把本领贱卖了么?另外他还要挂羊头卖狗肉,还想要这个师徒的名份,那样才好骗更多的人,也好赚你一辈子的钱。真要明码标价了,这个情字不就没了么?” 魏硕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家老梅也是这样教人的吗?”梅占雪薄怒道:“我们家才不这样教人!”叹道:“你还是太笨,偏还说不笨。” 魏硕仁道:“我不恼他挣我的钱,恼他们拿我当猴耍,活活耽误了我四年。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这四年得值多少银子?这账咱们该怎么去算?” 017 第七章 三人义 02 楚青流道:“这帐没法算,算帐就是耽搁工夫” 魏硕仁道:“换了你们,你们怎么办?” 楚青流道:“怎么办?打包袱走人,此处不留人,自由留人处。天下总归还有好师傅。若是真的遇不着,那就回家做海商,挣了钱,雇上几个高手做保镖,终身不再练武。” 梅占雪道:“打包袱走人,此处。。。。。寻一个好师傅,练好了本领回来,痛打这家伙一顿出出气。就算找不到好师傅,也要雇个人回来踢他的场子,反正手里有钱。” 魏硕仁道:“那样太便宜他们了,我杀了那小子。”梅占雪道:“凭你那时的武功,杀得了人家?” 魏硕仁道:“我先帮那银条儿脱籍赎了身,又送了她一笔银子,让她远走高飞去了。”楚青流赞道:“够义气!”梅占雪道:“那个小红宝呢?”魏硕仁道:“我哪里管她什么小红宝大红宝,她跟我无关。” 魏硕仁道:“银条儿走了,我又交了个相好的叫羊儿。”梅占雪道:“这些人名你记得倒清楚。”魏硕仁泰然道:“总之我就是个败家子浪荡玩意了,那小子去玩月楼,我也去,他不去,我还去,这样一闹,他在时我必定也在。”楚青流道:“瞒天过海。”梅占雪道:“我看是歪门邪道。” 魏硕仁道:“也是这小子恶贯满盈,合该不得好死,他偏要过什么生日。头天晚上,我在玩月楼摆了一桌,给他暖寿。我有意他无意,再加上几个姐儿一上劲儿,这小子可就喝多了,小红宝稍微一留,他就住下了。” “睡到半夜,我弄开小红宝的门,就把他给宰了,叫他没过上四十岁生日。也是我初次杀人,不免心慌,刀尖儿带到了那个婊子,这小娘们一醒过来,就没命的喊,象是死了亲汉子。我慌上加慌,两三刀才砍了这个蹄子,却也惊动了人,叫人认了出来。就我这身量,谁认不出?” “我扔掉短刀,抽出长家伙,仗着不怕死,一阵乱杀乱砍,冲出玩月楼。穿街过巷,来到一个巡城老兵家里,这人是我事先拿钱买倒了的,他带我走马道上了城,又将我缒到城外。” “这一跑,我就在外面呆了十多年。可以这么说,那四年我遇到了混蛋,这十多年,我净遇到好人了,我的本事成了。我想我爹想我娘了,便回了趟草头山。一看,可怜家破人亡。我爹我娘十年前就叫那小子的师父,武夷山莲香寺法广那个秃驴杀了。这么些年,我也没弄清那小子是不是秃驴的私生儿子,他奶奶的,哪有师父对徒弟这么好的?杀父杀母大仇,我怎能不报?我直闯法广的驴窝,将他打成重伤,我受伤也是不轻,还是去杀了这贼秃的一个嫡亲姐姐。和尚没老婆没孩子,爹娘也死得早,可他还有个姐姐,这不是老天助我么?” “这秃小子怎能咽下这口气,便邀了人来追杀我。他们人多势众,我就跟他们玩阴的,专杀那些人的家属,结果越杀仇家越多。我杀了张三的老婆,没想到这婆娘又是王五的妹子,赵六的大姨子,刘七的干亲家。呸!” “仇家越杀越多,我可就招呼不过来了,被逼无奈,逃到吴大侠庄上。养好了伤,吴大侠送我上了海船,我去了辽东,这才回来没多久。” 梅占雪道:“不好听,没意思,还说什么大战江湖,白害得我心喜了半天。” 魏硕仁道:“你想听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的,那些咱也有,只是时候太晚,咱们明天再说。” 楚青流道:“你这番回到中原,还要再杀人吗?” 魏硕仁道:“明天再说。”推桌而起,唤店家取来四只活鸡,出店喂狼去了。 这顿中饭直吃到日色偏西,三人便也不再上路,就在镇上住了。次日魏硕仁起的甚晚,磨蹭着吃了饭,又去调狼弄驴,将小二使唤的立脚不住,却毫无上道之意。楚青流催了两遍,毫无用处。梅占雪再催,他道:“你们走你们的吧,我跟你们走不到一起去。”梅占雪奇道:“你不也是去麻城么?”他道:“我不到麻城去,就是去麻城,也不跟你们一起去,天下我都走遍了,还怕找不到路么?” 梅占雪道:“哎呦,还生气了,这么大一个人,没想到还是小鸡肚肠。我们哪里得罪你了,说来听听。”魏硕仁愤然道:“你说我讲得不好。” 二人恍然大悟,赶紧请他在上位坐好,奉上香茶,做出洗耳恭听之态。他昨日说得确是过于简略,今日或许会有点好东西。 魏硕仁手端香茗,却犯了难为,说道:“这没头没脑的,你们叫我怎么说?我知道你们爱听哪一段?我又不是说书先生,说着说着或许就跑了题,这又怎么好?”梅占雪道:“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我说停你就住口。再要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说什么小红宝大红宝,我们就不听了,看你讲给谁听。我先问你,你被人打得最惨的时候能有多惨?” 魏硕仁道:“从头至尾都很惨,要说最惨的时候还是在湖州。我杀了‘仙亭剑手’毛红露的小儿子,自己也叫人围住了。” 楚青流道:“老魏,你如此滥杀,实在不该,也是不必。” 魏硕仁道:“我杀了法广的徒弟,法广来杀我,我没有话说,他却去杀我的父母,我就得杀他的姐姐。咱们尽可以杀来杀去。却碍着那些跟风吃屁的哪根筋了?要他们跟着瞎咋呼?他们既不怕蹚浑水,我就不怕跟他们和稀泥。请问楚兄弟,就算我不杀他们的亲属,我落到他们手里,也讨不了好吧?所以说,多杀一个就多赚一个,这个生意,我是有赚不会赔的。” 梅占雪道:“他们原本也没想到会遇到老魏这样的,只是想着合起伙来欺负人,哪还管谁有理谁没理。那么多人追杀一个人,明明是讨巧的事,将来死了也好宣扬吹嘘一番,也不算枉入了一回江湖,谁又能想到会遇上老魏这个疯子。” 楚青流道:“二妹这话不太妥当。你我应该劝劝老魏,不该再给他吹风点火。这样杀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收场?”魏硕仁猛然站起身,昂首挺胸,双手负于背后,说道:“楚少侠大仁大义,眼里揉不得沙子。就请楚大侠一刀刺死姓魏的,为江湖除害,也成全了楚少侠的威名。” 楚青流站起身道:“滥杀无辜,这决然不对,你只不过是无力对付诸人的围攻,没有法子,才掉头杀他们的家属泄愤。你纵然说的天花乱坠,也掩饰不过去。我不杀你,未必就无人能杀你,多行不义恶贯满盈的话,想必你也听说过。” 梅占雪没想到听掌故竟能听成这样,赶紧解劝道:“大哥,老魏以前糊涂,错杀了不少人,咱们劝劝他,他或许会听。他要是不听,咱们就不理他了,叫他恶贯满盈。老魏,你也不用生气,我大哥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样胡来,到底也不是个法子。” 魏硕仁道:“好,我就给你们一个面子,这次回来,我只杀那些跟风喝屁的,再也不杀他们的亲属就是了。”梅占雪听了,长出一口气,招呼二人坐下。楚青流知道跟此人硬挣不来,说理不来,只有徐图他法。若是逼得过紧,激得他凶性狂发,大开杀戒,反而坏事,便也依言坐下。 魏硕仁道:“怎么杀了那个‘仙亭剑手’的小儿子,这就不用说了。这么说吧,我叫他们三十多个人给围上了。以我的本领,跑是跑得掉的,不过一见面就跑,也太丢人了些,我得跟他们玩玩,砍掉几个小子。那时我着头戴辽东硬桦树皮密编的笠盾,真正是刀砍不入,戴在头上是斗笠,挽住系带就是一面大盾,也有这桌面大小。腰里还有我从小用熟了的钢架弹弓,手里是厚背重刀,就这几样,哪一样都够小子们喝上一壶的。” “三十多个人,真正能围近身的也不过四五个人,多了也伸不开手。几个人还在掂量合计呢,我就冲上去了,左手盾牌撞到一个,右手刀就剁掉了狗日的半条腿。刀柄回撞,打在一个老儿的左肋上,老东西有个名号叫什么铁皮老鼠,还不是一下就倒了?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这么说罢,我是如有神助。”楚青流摇头,梅占雪哼了一声。 “地上躺了两个,我就围着这两个人转悠,却也不取他们的性命。只要有人想闯上来,我就拿刀冲地上那两个比划,吓得谁都不敢上来。我身边还剩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个仙亭剑手毛红露,这小子跟疯了一样,剑法也还说的过,不过他脚底下吃了亏,围着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打架他没有练过。我也没练过,可我比他强得多,他脚底下怕伤了人,我却不怕,嘿嘿!” “追了几个圈子,我一脚踏上铁皮老鼠的肚皮,左手盾牌去挡打来的铁鞭,右手刀结结实实砍到了毛老儿的屁股上,刀背只差指把就全都入肉----” 梅占雪道:“不要说了,叫你说怎样挨打,又成了你怎样打人,有什么意味?”魏硕仁道:“你不是爱听这种一刀一式的么?”梅占雪道:“谁爱听了?人家也尽有说一招一式的,都没你说的这么瘆人。只说你怎样被人打就行了。” 魏硕仁道:“这也容易----那一棍我终究没能尽数躲开,连棍带着笠盾全都招呼到了我身上,虽说劲力被我卸掉不少,我还是差点吐了血。” 018第七章 三人义 03 梅占雪不耐烦道:“不要啰嗦,你就直说,你怎么受的伤。” 魏硕仁道:“人家一剑刺来,我拿盾牌侧挂,没想到人家那是宝刀宝剑,切金断玉,把盾牌刺透了。”梅占雪道:“入肉多深?”魏硕仁道:“没有多深,小臂上没多少肉,就算刺穿了,也没有多深。”梅占雪道:“怎么跑掉的?” 魏硕仁道:“我用盾牌别住那把宝剑,那小子爱惜宝剑,生怕别断了,我就抢了宝剑。如此我就如虎添翼,近的就用剑刺砍,远的就用弹弓打,就这样跑掉了。” 他见梅占雪面色不善,说道:“说的细了,姑娘说恶心,说的粗了,姑娘听得无趣,我是没有法子了。这么说吧,我全身大小伤痕一百一十三处,对穿伤口十六处,可说是没有一点好肉,这也不便让梅姑娘瞧看。我能得不死,那是天老爷觉得我可怜罢了。” 楚青流道:“人活在世上,唯有一种人不会觉得可怜,那就是力能席卷天下,杀人如麻,流血盈野,为所欲为,又能长享人间富贵。除此而外,谁都会觉得自己可怜。”梅占雪道:“有那种人么?”楚青流道:“我不知道。苦水大师说的不错,有一口气在,烦恼就在。” 魏硕仁道:“我是真的可怜,你们不懂。” 梅占雪道:“你在望海庄住过,我大哥怎么不认得你?”魏硕仁道:“在望海庄住过的人多了,他不认得的也多了去了,他才多大年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梅占雪道:“你这样的恶人,怎么也敢去望海庄?” 魏硕仁道:“我去望海庄,是送上门去给吴大侠杀的,死在那些小子手里是死,死在吴大侠手里也是死,当然要死在吴大侠的手里。”梅占雪道:“你说的是真话?”魏硕仁道:“真不真,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问的多余。” 梅占雪道:“那吴大侠因何没有杀你?” 魏硕仁道:“这我还真问过吴大侠,他说,人人都说我是恶人,可他就是下不去手。吴大侠说,世上有两种人最是不能饶恕,一是骗人钱财的,二是误人前程的,那个恶师身兼两恶,早就该死,他若见了,也必出手杀却。留我活在世上,放任我折腾,也能叫那些恶师有点警醒。” 魏硕仁此话,楚青流深信不移。望海庄初立时,师父也是一肚皮的牢骚怨气,比这更逆耳的说恐怕也都能说的出来。 魏硕仁道:“问完了吗?问完咱就走吧。”梅占雪道:“没问完。你跑出去的时候,什么都不是,再跑回来,本领就‘成了’,你都遇到什么‘好人’了,你怎么骗好人教你本领的?”她自己本领不济,若能问出一二速成妙法,岂不大妙? 魏硕仁哈哈一笑,说道:“小丫头想掏老魏的底子。我跑出去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都不是,也是有点子根基的。我不是笨,是人家不教我真东西,我有力没处使,再遇到真货,这才日新月异,麻雀变凤,泥鳅成龙。你们两个,哪个不是在真功堆里打滚的?尤其丫头你,人家孩子念赵钱孙李,你念的恐怕是劈挥扫挑吧?这样都学不好,那就是天份不行,再也学不好的了。” 他这话只是从常理推测,用在梅占雪身上还真就错了。梅洪泰夫妻只此一女,视若明珠拱璧,绝不肯为难她,逼她练什么武。刀诀是背过,刀法也学过,内功也修过,但都是能学几分是几分。他这一说‘天分不行,再也学不好了’,梅占雪如何不急?大哥明明夸过自己悟性极好,怎到他这里天分就不行了?楚青流道:“二妹不要着急,老魏在开你玩笑呢,谁叫你一定要听他的倒霉事,还要说他讲得不好。” 魏硕仁道:“我不开玩笑,武功上面,老魏半点玩笑也不开。”梅占雪气急,眼看就要掉泪。楚青流道:“老魏,天分这种事,其实玄虚得很,你可有法子试试吗?这样也好让二妹心服,空口说白话,总是难以服人。” 魏硕仁道:“很好,我说一句功诀,看她能不能懂,能懂多少,你不要多口。”梅占雪道:“慢着。”转身背对二人,说道:“说吧。” 魏硕仁面带欣赏之色,说道:“很好,丫头,‘无招胜有招,无意胜有意,无意不是真无意,有意不是真有意,有意也是无意,无意也是有意,有意还是无意?其中暗含天意。’,完了。这段‘意诀’是什么意思?无招胜有招就不用说了,你听也听得多了,只说有意无意。” 魏硕仁说的不快,一字字都说得清楚明白,但有意无意无意有意来回倒腾,如同绕口令,又如儿歌。魏硕仁道:“听明白了吗?”又缓缓念了一遍,就不再出声,沉默以待。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魏硕仁道:“这是我抽出来的几句话,无头无脚,没头没脑,确是不太好明白。我给你一个由头,走路的时候,你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梅占雪道:“有时左脚,有时右脚,没那么多讲究。” 再等片刻,魏硕仁转到梅占雪面前,看了看她,缓缓伸出一个指头去碰她的鼻尖。梅占雪正在苦思,身形晃动,随手拍开他的大手,怒道:“你干什么?”想到那玩月楼的大红宝银条儿,更是怒不可抑,一掌击出。魏硕仁轻松躲过,说道:“刚才你打我用的是什么身法?挡我打我又用的是什么手法?” 梅占雪若有所悟,迟疑道:“这是什么?无意也是有意?无意本是天意?” 魏硕仁喜道:“说的很是,不过那几句话每一句都能当好几句解,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我冤枉你了,你的天分不比我少,年纪又轻,还是能练成的。小庄主,你也来说说看。” 楚青流忙道:“前辈千万别如此说,传扬出去,岂不让人齿冷,要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了。前辈若不肯答应,咱们只好就此别过,赠药传诀之情,无论日后见与不见,定当设法补报。” “有意无意之事,恩师也曾有所指教,言辞或许不同,大意却差不太远。前辈请听:有意不为能,神明传真经,无中生有,有还是无,有种生无,方为真有。要想做到神而明之,又谈何容易。道家说天人合一,佛家说涅槃寂静,与武家的神明之说,虽说各有天地,若用来形容修行的次第,当属同一境界。” “凡人吃饭行路,若不去留意,做得还算好,一旦刻意去做,立时别扭非常,这就是有意不为能。小儿学步,即属无中生有,他此前毕竟从未走过,一看即会,只待双腿足够强壮,即可迈步行走,也可说是神而明之。但这种神明只能用来走路,用到别的地方就不灵了。为何不能看见人家使刀自己就会使刀?这就是有还是无。这都是恩师的传授,我只是传述出来而已,领悟有限,还请前辈指教。” 魏硕仁叹道:“罢了,罢了,果然名师出高徒,我魏硕仁狗眼看人低,自觉了不起,其实什么玩意都不是。” 楚青流忙道:“老魏你快不要这么说,你说的功诀已算是不传之密,本无高低上下之分,只要能从中获益,就是好功诀。这些空疏之理,知道了固然大开眼界,却也只是开眼而已,如何才能练到神而明之,让能为入骨入肉,这才是为难的地方,这才是真正本领.。” 魏硕仁道:“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跟你拜把子,咱们结为异姓兄弟。这辈子我是无缘投到吴大侠门下了,能跟他的弟子结为兄弟,我再无遗憾。你放心,你当大哥,我当小弟。” 他天生爱武,奈何无处求法,花了四年银子才换来人家不到十句话,求知之急切,几如大旱之望云霓沛雨。他杀掉那个恶师,也有这层因由。逃到辽东后得遇明师,技业大成,但武学之道无边无涯,无足无尽,他杀人之余,所思所想皆是如何才能更上层楼。无奈少有机会与人切磋印证,只是自己一人苦思,胸中苦闷实在难以言说。眼下听了楚青流一番话,直如溺水之人忽然浮出水面痛吸一口快气,眼界随之一宽,其畅快可想而知。 楚青流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忙道:“老魏你糊涂了,这种事也好胡说么?若叫师父知道,定然会重重责罚,连你也有不是。” 魏硕仁道:“你不用拿吴大侠说事,他才不会责罚你,还重重责罚!你就说你自己愿不愿意,男子汉一言而决,你给个痛快话。不过,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兄弟,我总是认你这个大哥的。”说罢直直去看梅占雪,梅占雪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冲他似有似无摇了摇头。 楚青流道:“这事不妥,实在难以从命。四海之内皆是兄弟,这头就不必磕了。” 魏硕仁道:“少拿这话骗人,我也不是小孩子,我问你,你跟梅占雪梅姑娘磕头了没有?”冷笑一声道:“我这种恶人,原本就不该找人结拜,自找不自在。我此番重回中原,免不得又要被人围杀,何必拉个垫背的,咱们再会吧。”迈步出屋,撮唇长啸,双狼应招而至。 梅占雪忽道:“魏先生请留步,你若不嫌弃,我跟你结拜如何?我大哥还真不是怕被你连累,你冤枉他了。他只是觉着这么做不很合适,我跟他相处的时日不多,但他说的是真话假话,我还能看出来一点。” 楚青流道:“魏兄,江湖人结拜,岂是儿戏。我楚青流出道未久,虽然极力忍耐,不多结仇家,得罪的人也已然不少。远的不说,就这百刀山乱人盟,还有昆仑派诸人,也必然不易打发,你我结拜,远谈不上谁拖累谁,谁仰仗谁。既顾及此事,又何必结拜!我楚青流又岂是怕被连累之人?” “但人生天地间,总不能不讲道理,请问魏兄,你还要再杀多少人才能心满意足,收刀归隐?我实在不想跟一个狂夫结拜。以结拜之事迫你不杀,这非我所愿,你也必不肯听。我有几句话说在前头,魏兄若能允准,咱就焚香叩头。只是这长幼之分还要看年岁,不能儿戏,惹人笑话。” “魏兄所说复仇之事,我本不赞同,便也不会携手。若你有任何意外,我准定将你的遗体送回南海草头山安葬,不容有人践踏。复仇之外的一切事情,咱们就借用那句老话,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看如何?” 魏硕仁道:“很好!你早这么说,不早就完了么?害我着了这半天急,还把大黑小灰全都招来了,小二,小二!” 唤来小二,掏出银子,吩咐他备买香烛三牲。他是经过见过的,定要猪头羊头牛头,羊头还不难寻找,猪头就不太好寻觅,牛头更是拿银子也无处买。不得已,只得改用近二尺一条大鲤,从小二拿来的十数只公鸡中选了一只最肥壮的,配上羊头,才算完事。楚青流并不阻拦,梅占雪跟着他忙前忙后,一刻也不消闲。 小二忙得汗滴飘飞,又临时找了个帮手,饶是如此,将三般物件弄到半生半熟摆放妥当,天也已然全黑。魏硕仁对时刻倒没有过多讲求,说撞到那天是那天,撞到何时是何时,说晚上人畜安歇,红尘消散,神明反而更是灵验。 三人双手持香,同在案前跪倒叩头,依次说誓。魏硕仁道:“各路神明,黄天厚土,我魏硕仁今天与二弟三妹结义,不敢求同生同死,但求同心同意。我若有三心二意,必死于乱刀之下。” 楚青流道:“皇天后土,过往神明,我楚青流今天跟大哥三妹焚香结义,已然有兄有妹,兄妹之情已足,此后不再结义。我必待大哥三妹如同亲人,别不多说。若此言有违,死于乱刀之下。” 梅占雪叩头说誓,也是重复一遍,无需记录,说完誓,又道:“各路神灵,求你们让我大哥早日迷途知返,改恶从善。” 三人叩头起身,魏硕仁一手拉着楚青流,一手拉着梅占雪,说道:“二弟三妹,大哥我今天实在是高兴,咱们不醉不算完,明天,我还有见面礼送给你们。” 019 第七章 三人义 04 次日,魏硕仁起得绝早,驱使店小二取活鸡喂狼,拿草料喂驴,很有点居家过日子的气息。楚青流梅占雪年少贪睡,也被他吵醒。魏硕仁催促二人吃了早饭,慌忙上路。魏硕仁驴也不骑了,三人俱是步行,述说他在辽东学艺的旧事,甚是投契。楚青流结拜之前既已跟魏硕仁把话说明,对他便再无芥蒂,只当他是码头干活的苦人,望海庄守门扫地的老者,全未有过恶迹。 魏硕仁杀掉恶师,知道自己的本领难以立足,唯有躲藏,连岭南里都不敢回,便一路向北,愈行愈远,到了辽东的万年古林,迷失其中,再也走不出来了。便生吃野果兽肉,穿裹兽皮鸟羽,整日与大小野兽为伍,很有点花果山上孙行者的潇洒快活。四季变换,忽忽过了四年多。这日他正在闲走,猛然见到前方有数间茅屋,隐约有烟火气息,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忙飞奔过去,就此遇到了一个生病的老者,也就是他日后的师父。 魏硕仁小心伺候精心照料,老者得以不死。听他自述生平,竟是高丽国人,失意于江湖亲人,遂避居深山修道,欲求天人合一,早登大道,离开人世已四十余年。此人拒谈师承来历,不说自家名号,说话也是汉话高丽话混讲,不过也还能听明白。 魏硕仁毫不避讳,直言说出自己的过往,老者并未喝斥,唯有叹息。魏硕仁也就在茅屋住下,二人也不说是师,也不说是友,就这么稀里糊涂。魏硕仁打猎捕兽,老者守屋静坐。闲下来便比武拆招,谈谈武事。说起来是比武,其实只是魏硕仁挨揍,谈武也只是他听老者说,只要他能问出来,老者都能有解答。 又下过两场雪,老者向魏硕仁道:“傻子,我的本领也教给你三四成了,你还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 魏硕仁大喜,欣然叩头拜师,跟着师父从头学起。老者隐修四十余年,虽说离天人合一之境还远,但所得已然不少,颇有千金不传之密,此时全都象瓜棚架下乡老闲谈一般,滔滔不绝传给了魏硕仁。 魏硕仁笑道:“师父说,我的事虽说大有可怜可悯之处,我也实在是个恶人。诸葛孔明说魏延天生有反骨,我天生就有为恶之质,所谓被恶师蒙骗不过是个由头借口罢了。可惜的是,除了我这个恶人,四十年来我这个师父再未见过一个人,一身能耐无处诉说,这也就是所谓天缘吧。师父那时年老体衰,自知不久于人世,又不愿一生本领就此湮没,这才传给我带到世上。师父说,他一个修道之人,还念念不忘武功流传这等俗恶之事,可见尘心还未褪尽,也无怪难登大道了。” 梅占雪道:“大哥,论起来,你也该到高丽国闹上一闹,显显本领,杀几个恶人,你师父的道行来历也就打探出来了。”楚青流笑道:“非要闹上一闹才能打探出来么?我看你也是天生反骨。”梅占雪道:“好,我有反骨。你就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反骨比我还高呢。大哥,你怎么从那些林子里走出来的?” 魏硕仁道:“师父教了我观星定向的法子。我家里世代都是海商,也算听说过一点,学这个也不为难。”梅占雪道:“你那两头狼又是怎么回事?”魏硕仁道:“我昨天说有礼物送给你们,你忘了么?” 梅占雪道:“有人给我送礼,我怎么会忘?我是故意不提,看你会不会舍不得,假装忘了。” 楚青流道:“就算有礼物,也是三妹的礼物重,我的礼物轻。她不提,我自然更是不提,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魏硕仁道:“礼物就是这大黑跟小灰。想要么?” 梅占雪道:“你从辽东来,我还以为礼物是什么千年人参,万年何首乌,吃了能平添二三十年功力,没想到是这两个能吃不能干的家伙。二哥,我的礼物你也拿去吧,你替我好好养着。” 魏硕仁道:“三妹,二弟昨天说,明白了道理固然痛快,如同拨去见日,但道理毕竟还不是武功,得想法子让武功入骨入肉,这话你还记得么?”梅占雪道:“记得,怎么不记得?我入耳记千年,过目记万年,记性好着呢。但这话与狼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把狼杀了吃肉,武功就能入骨入肉?”楚青流笑道:“净说孩子话,你让大哥把话说完。” 魏硕仁道:“我跟师傅学了那些道理,脑袋越来越好使,身子却越来越笨。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怎样去干,怎样去练,才能看见人家使刀自己就会使刀。” 楚青流道:“大哥不必拘泥于那句话,要想让功夫上身,再没有没有别的法门,唯有勤学苦练,至多再加上明师点拨,自己巧思善悟,辅以佛家所说的因缘。一个人苦思苦想多日没有进境,说不定脚下踢倒一块石子,踩上一个水坑,就此一触机,便能想通一个疑难。内功修到相当程度,心智开通,也能有助功夫上身。不过,不论走哪种路径,得功的快慢,实在是因人而异,就算一师之徒,相差也极为悬殊。所以说,实在不比强求,妄想走捷径,一心去做也就是了,这些道理,大哥不会不知。” 魏硕仁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咱们毕竟是大活人,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没有机缘,不该就坐在房里等机缘,得去硬造机缘,造的这个机缘,还要跟真的机缘一样。我说的对么?” 梅占雪喜道:“大哥要教我们创造机缘的法子?” 魏硕仁道:“师父见我进境甚慢,就叫我去捉了两只狼来,就是这两个东西。叫我空手跟狼打架,还不能把狼打死,更不能出重手打伤了狼。这么说吧,狼就是个调皮小孩,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我就是陪他玩的大人,是个家人奴才。大人不能把小孩惹哭了,也不能由着小孩胡来,让小孩伤了自己。后来我才明白,你要是下狠手去打,这狼就怕了,也就不好玩了,不管用了。” “我可就迷糊了,以前所学的功诀招法都是对人的,拿来对付狼,可就没那么好用,老猫吃刺猬,没法下嘴啊。师父也不多讲,就叫我上去动手。” “打了三天,我总算摸出来一点门道,找到了对付狼的法子,不吃亏了。师父就叫我单手对付狼,拿个树枝对付狼,矮着身子对付狼,总之是力求变化,不叫狼吃老本,也不叫我吃老本。” “打了两个月,我对这两个东西的能耐脾性已熟到不能再熟,它们一抬头一塌腰,我就知道要干什么。他们身上有什么花招我也都知道了,这架也就没法再打了。” 楚青流笑道:“狼毕竟是个畜生。大哥,你的底子,你的本领,儿儿狼可就摸不完。天地间最狡猾的,还是人。” 魏硕仁道:“师父就问我,我是怎么弄明白儿狼的底细的。这还真难倒了我,我还没想过这个,以为明白了就挺好,哪里还会去想怎样明白的?我苦苦思索,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师父就说,狼么,也就是一个人俯下身子在地上爬,人么,也就是狼站了起来,没什么不一样。让我专门在一边看两只狼奔跑打闹,看它们怎样发力蓄势,扑击撕咬,没事就背背功诀。就这样闲了一阵子,再去练功,功夫就上身了不少。二弟你可不许话我。咱们这点子武功,还张口武功,闭口上身,这话要是传了出去,还不叫人笑掉牙齿?那可真就没脸见人了。我没有真正礼物相送,就把自己一点浅薄心得拿出来充数,也算憨脸皮厚了。” 楚青流道:“大哥太过客气。大哥跟人交手,自信能在几招内尽识敌人虚实?”魏硕仁道:“尽识对手虚实,这种事是没有的。对手是人,只要是人,不论本领高低,他就会弄奸使诈,你怎能尽识?能识得十之三四,已然大占上风了,只要能识得一招虚实,便可趁机而进取其性命。那个卫远人,我没跟他动过手,但其身法手段也能知道个差不多。我这看人的本领就是看双狼习练得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总之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我就知道,人是站起来的狼,从脚趾梢到头发根,一动俱动,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却能知道。” 梅占雪道:“吴大侠的武功,吴大侠出招,你也能看出来虚实进退么?”魏硕仁道:“任谁都一样,只要他是喘气的,就有迹可寻。不过吴大侠的动,他动还是没动,就怕我看不出来,能看出来必也不多,既然看不出来,动也就是没动,不动也是动,我也就无法揣测吴大侠的招法去向,是进还是退。静如山岳,动如脱兔就是这个意思。到了吴大侠那个境界,通身都是手段,那里有什么惯用招数,这也是难以看破之处。可惜的是,我厮杀虽多,这辈子却是练不到那个地步了。秃驴们说的前世因缘,看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不然的话,人跟人比起来,差别怎就会这样大?” “二弟追随吴大侠这等明师,哪里还用我来说东道西?三妹也是名家之后,资质喜人,跟在二弟身边,日后再见了吴大侠,时时都能请教切磋,必定进境甚快。为兄所说,只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能对二弟三妹修行有些微之助,我也就心安了。纵然不能,你们也能由此识得我一片苦心。你结识你们,我心里很是快活。咱们也不必等明早再来什么不辞而别了,这就再见吧。”唤来双狼,展开身法奔行而去,那两只驴儿也全都不要了。 、 020 第八章 借银 001 楚青流梅占雪知道大哥脾性,不便展开身法去追,又知道追也是无益,只能眼看他去远,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带着驴子走路。 梅占雪道:“大哥还说自己是什么南海大人,我看该叫南海大癫。他讲说了两日,那回鹘大僧、吐蕃高手、还有少林叛徒的事都还没说清,他就跑了。” 楚青流道:“谁叫你不问?反正我是不敢问,怕他又说什么吃自家的饭操别人家的心。好在他还说了麻城小龙谷包家这处地方,咱们就去小龙谷好了。” 两匹驴子本是用来喂狼的,本就生得甚丑,脚力也弱。指望靠它们追上昆仑派的健马是绝无可能,乱人盟那些人只怕也不会骑着驴赶路,两人把驴子拉到市上卖了,照旧步行,人少时便展开身法奔行一段。 船行舒适,但过于缓慢,二人不敢乘船,便在孟州过了黄河,斜下东南。走出百十里路,到了郑州府,梅占雪连呼脚疼,再也不肯走了。楚青流笑道:“不是要学走江湖么?路都不会走,还走什么江湖?幸好咱们大哥有远见,给咱们留下了两匹驴子,幸好咱们也有远见,把驴子卖了。这银子带着怪沉的,郑州是个大市口,咱们何不买匹马,你骑马我步行,你放心,准定跟得上你。”梅占雪道:“二三十两银子,能买什么好马?买了马,还吃不吃饭了?骑那种粗马,万一碰到昆仑派的人,那还不丢死人了?”楚青流道:“那就买头好点的驴,人家张果老还骑驴呢,好不好?”梅占雪道:“不好。”又意味深长的道:“要是大哥在,必定就有法子。 楚青流这十多天路走下来,如何应对小姑娘的蛮不讲理,已略有心得,不再全然无可措手。说道:“你怎知大哥必定有法子?难不成他偷偷给你留了什么锦囊妙计?”梅占雪道:“哪里有什么锦囊妙计,要是有妙计,我不说么?我是说你笨,没大哥有办法。” 楚青流做出无辜之状,说道:“我笨还要你说么?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不说我笨,那就是我义父,连师父都说我笨。我笨,你说话还这么拐弯抹角,我怎么能懂?大哥第一聪明,你么,是第二聪明,心里必定也有了法子,那就说来听听吧。” 梅占雪道:“你往常在江湖上行走,银子用完了都怎么办?”楚青流心中已然有数,做出十二分郑重神色,说道:“银子用完了,那不是还有当铺么?我就当衣服,当宝剑。吃完当光,我就沿街卖艺,你问这个做什么?”心中暗自好笑。 梅占雪道:“吃完了也当完了,卖艺也没人看,一个大钱也挣不到,你已经三天没吃饭了,饿到肚痛,那时你怎么办!” 楚青流笑道:“我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办。”梅占雪道:“你真想遇到这种事,那也容易。我把包袱跟两把剑往这郑水河里一扔,坐在河边等上三天,自然就山穷水尽了。”楚青流还真怕她说了就做,忙道:“不要胡来。”梅占雪道:“那你就想法子。你想法子,我就不扔东西,还得快点想,我饿了。” 楚青流笑道:“你尽管安心吃饭,安心在郑州城里玩玩,我保你明天早上就有银子,足够买三匹骏马,咱们也有骑有换的,阔绰阔绰。”梅占雪笑道:“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楚青流道:“我的法子就是大哥的法子,也是你的法子,那就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梅占雪心花怒放,笑道:“说你笨倒也不笨,装傻充楞的本领倒是一等。今晚我来带路,咱们行侠仗义,取不义的银子。”她原本以为楚青流会抱着死理不放,难以通融,这才故作试探,她却忘了望海庄原本就是杀人越货建起来的,只不过杀的是外洋巨寇,中原少有人知罢了。楚青流不知她说带路是何意,料想此时问她定然不会说,索性不问。 住到店里,吃罢晚饭,楚青流刚要调气行功,梅占雪便推门进来,叫他出门。楚青流笑道:“咱们这是去操刀动杖明抢呢?还是去做贼?这也太早了些。”却也知道再也打坐不成,只好陪她闲聊。好不容易拖到二更天,梅占雪坚欲要走,说什么“去别的地方当然要晚去,这个地方却非早不可”,似乎很是有理。 二人出了店,也不上房,就顺着街巷闲走。梅占雪道路熟悉,不多时来到南城一座大宅前。楚青流看了门上的匾额,不由失笑,匾额上写了四个大字“开南镖局”,两边各有两个小字,却是“郑州分号”,门上灯光明亮,看得很是清楚。大门还没有关,不时有人进出。梅占雪走在楚青流外侧,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大门,说道:“今晚咱们就偷这里。”楚青流道:“很好,能拿多少拿多少,不能便宜了他们家。” 二人绕到后院,各用青巾蒙面,越过围墙,上到一处西厢房顶,在脊后隐下身,往对面东厢房偷看。东厢中间厅里点着灯烛,看身影,是两名女子在说话,相距过远,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梅占雪道:“二哥,你打灭那灯,咱们趁黑冲进去,你点小姐穴道,我点丫头穴道,跟在汤锅店里一样。” 楚青流道:“行不通。”又道:“就算大哥在这里,也还是行不通。”此处以高就低,石子又不是活的,那么听使唤,能转弯抺角。人家是开镖局子的,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绝非齐先生那个土棍可比,若一招不慎弄出点动静来,不光银子偷不成,还要露了行藏,丢人出丑。 梅占雪道:“打不成那就下去。”当先跃下,楚青流不敢不跟着。二人顺着墙根摸向东厢,无奈东厢门前窗下空无一物,绝难藏得住人,二人只得躲在墙边阴影里远远听上一句两句。听屋里二人说什么“小姐”“表小姐”“黄少爷”,翻来覆去。 梅占雪听了几句就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在这里能打灭灯了吧?”楚青流摇摇头,用手一指房门。二人只顾着寻觅藏身靠近,没顾及打灯,此时连灯也看不见了,只能见到光亮,还如何打灯?梅占雪道:“你再想办法,不然我就硬冲进去。” 楚青流道:“你冲进去,我就跑。”不过还是四下察看,寻找可用之物。目光落到一大缸月季上,说道:“有法子了。”那月季是镖局子里的物件,别无他长,唯占了一个“大”字,枝叶铺展繁密,倒也能隐住人。 楚青流捧起大缸,放稳脚步,轻轻朝厢房门前行去,梅占雪跟在他身后。离得近了,便能听到整句话。原来小姐的一个本家妹妹明日出家,小姐的母亲今天就道喜去了,还要在那里住下。小姐眉毛被剃,自觉无脸见人,没有跟着去,正在发脾气。 那丫鬟道:“黄镖头从总号回来,听章妈妈说,表小姐跟望海庄那个楚青流在一起,四处游荡,快活得很呢。” 小姐道:“我要是捉到了她,先要打得她告饶,再剃了她的眉毛头发,好好出这口恶气!”梅占雪听了,黑暗中暗暗握拳,再看楚青流,见他正回头四处打量,似乎并未留神细听,这才放心。 丫鬟道:“小姐,你说表小姐是不是也看上了黄少爷,这才剪了你的头发,打断了黄少爷的腿?”小姐道:“看上就让给她好了!黄少爷有什么好?看上了却又不直说,偏要想法子来寒碜人!”已经语带哭腔。 梅占雪忍无可忍,刚要站起,手腕已被楚青流拉住,再看他人,虽还是回头四处察看,似乎话儿并未少听一句。梅占雪心中正恨,丫鬟道:“小姐,我去厨房叫老刘把这银耳汤再热热,你再喝几口吧。”小姐没有答话,稍时那丫鬟便捧着一个托盘出了门。梅占雪道:“打翻那个银耳汤。”楚青流“嗯”了一声。 丫鬟再走几步,看见月季花,说道:“小姐,这月季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刚才进屋时怎么没看见?”小姐道:“谁知道啥时候弄过来的,明天教他们再弄回去就是了。”丫鬟道:“不对----”再要走进细看,楚青流石子出手,连托盘带碗盏俱都打翻。小姐听见响动,拿了灯出来,楚青流又是一粒石子打出,灯火应手而灭。 两人互问几句,各道奇怪,便一前一后回屋。刚刚进门,黑暗中楚青流梅占雪便同时出手,点了二人穴道,梅占雪点穴之外,又将短剑架在丫鬟颈上,低声道:“别说话。二哥,你进里屋去。”楚青流道:“不要胡来。”闪进里屋。 梅占雪关上房门,点上灯,掀起蒙面青布。见到主仆二人一脸骇异,心下大乐,说道:“表妹,我没看上什么黄少爷,你只管放心。为什么剃你的头发,你得去问你的舅妈,也就是我娘。你嫁你的,我不嫁我的,她偏要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完,我这才剃了你的眉毛头发,打断了黄少爷那腿。你嫁不成了,她也就没什么说的了。明白了吗?”那小姐眼皮连动,示意明白了。 梅占雪道:“明白了就好。拿银子来吧,我行走江湖,没银子用了,特意来你家里借银子使用。”那小姐口不能言,手足都不能动,只眼皮能眨巴,即便有银子,也无法去拿。梅占雪无奈,只得又叫“二哥”。楚青流知她为难,闪身出来,在那丫鬟身上补了几指。又解开小姐的穴道,让她手脚能动,却又不能发力,哑穴也不解开,复又退回里间。 梅占雪道:“快点拿银子来,我只要二百两。”小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道:“没有那么多。”梅占雪道:“银子没那么多,那就拿金子,要是连金子也没有,我就抢你的黄少爷。”小姐连连点头,赶紧连写了几个有字。示意梅占雪跟她去里间,开箱拉柜,取出散碎银两,配上几件手饰,凑足二百两之数,用锦帕包好,交到梅占雪手上。梅占雪转手交给楚青流拿了,说道:“表妹,这银子算我借你的,改天我再还你,那些胡话可不许再说了。”小姐指指银子,摇摇头,又指指嘴巴,连连点头。 021 第八章 借银 02 梅占雪道:“表妹,还得委屈你一下。”向楚青流使了个眼色,楚青流将小姐复又点倒,梅占雪将丫鬟小姐全都弄到床上躺好,放下帐子。二人回到外间,吹熄灯火,将房门倒插,从窗户跃出。 梅占雪将托盘碗盏丢到暗处,楚青流将月季端回原位,二人上了西厢房顶,打算从原路回去。楚青流笑道:“你表妹的眉毛还能看出来是剃过的,头发怎倒看不出来?”梅占雪道:“你也真是笨,她那是戴的假发。”忍不住扑哧一笑,脚下失稳,踩坏了两片瓦,发出“咔吧”两声脆响。两人不敢再动,赶紧伏在脊后。 西厢房房门响动,走出一个女子,哈欠连天的走向东厢房,推门道:“小姐,秋红,你们怎也睡得这么早,长腿这东西可在你们屋里吗?这东西是不是又上房了,我听到响动了。”连问数声,见东厢毫无动静,说道:“真就能睡的这么死么?秋红你这东西,又装死,要是跑不见了长腿,看夫人回来不打断你腿。你们都不问,我也不问,我也睡觉去了。”迷迷糊糊地转回来。 行到当院,有人拍打院门,说道:“是刘嫂子吗?夫人不在家,你睡觉可灵醒着点。总镖头还在前头有事呢,要过一会才能回来,叫你告诉小姐,叫她先睡吧,不要再等他了。” 刘嫂子道:“老四,什么事要弄到这么晚?你刘哥这趟出门,三天前就该回来了,可别出了什么事吧?”门外那人道:“能出什么事?是荆州总号来人了,正跟总镖头说话呢。你那是想咱们刘哥了,才胡乱猜疑。这才几天不见,就想成这个样?”低声一笑走开了。刘嫂子呸了一声,嘀咕了几句,也回到西厢,关门睡觉。 梅占雪道:“郑州分号的总镖头姓尤,是我爹的师弟,娶了我姑姑。各地分号的当家的也都称总镖头,我爹叫老镖头,我叫他老头。咱们去前面看看。” 楚青流道:“总号来人,你想听听信,这不能说错。只是你何不大大方方的下去听呢,是你的姑父家,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反正你也露了行藏,天一亮,谁不知道你来过?”梅占雪道:“那不一样。刚才露了面目那是我想露,不是非露不可。我刚才拿了银子,不能杀了表妹和那个丫头灭口么?” 梅占雪的心事实在难与人说。她剃了表妹的眉毛头发,打断了表妹夫的腿,自己也因而离家出走。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刚刚又把表妹点在了床上,抢了二百两银子。她纵然胆大包天,也知道难为情,恨不得过上十年八年再见到熟人。到那时表妹生了娃儿,长起头发,也许大家都不记得这事了。 楚青流道:“你要非去不可,我就回店了。”梅占雪道:“你回去好了,我不稀罕。”楚青流知道他纵然回去,这个三妹也必然无事,但真要是回去,他这个二哥从此可就一个钱也不值了,只好说道:“那你带路,走吧。”奔着前院亮光处行去。 总号分号原是一家人,尤总镖头便不在头进院子按客礼接待来人,改在了二进院。正中大厅、东西侧厅全都点有灯火,整个院子人行不断。见了这般阵势,连梅占雪也犯了难为。就算请来千手观音,一时打灭所有灯火,这下面人来人往的,也立脚不住,又如何偷听? 楚青流道:“三妹你先回店,我在这里等他们散了,再设法探听,你放心,我必能打探出来。照我看,也不象有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不然那个老四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梅占雪道:“不,要等我跟你一起等,回去我也睡不着。” 楚青流道:“那你就在这里看着他们,不要靠近,免得打草惊蛇,我去去就来。他们若是散了,你就跟着总号来的人,摸清他们的住处,再到尤小姐房上等我。”梅占雪虽然不解他的用意,仍点头应允。 他说是去去就来,这一去却再也不见人影。等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厅中说完了话,尤镖头陪着两个人出来,梅占雪全都认得,一个姓张,叫张德超,一个叫鲍起山,都是总号精明强干的人物。 三人站在门前又说了几句话,便有分号的两个镖师引路,带二人去住处歇息。梅占雪不敢靠近,远远跟随,好在她熟门熟路,倒也没跟丢了。眼见四人寒暄道别,张、鲍二人进了屋,便掉头去尤小姐的东厢房顶。 这次等的时间不长,楚青流便到了,已换了一身分号镖师的衣服,手里还端了一把茶壶。梅占雪笑着伸手要去接,楚青流侧身闪过,将背上衣包交给梅占雪背着,问道:“来的人你都认得吗?”梅占雪点头,说了两人的年貌名姓。楚青流说了个“好”字,问道:“这两人在总号跟谁不错?也不是非得生死之交,结义兄弟那种,只须还算不错,能合得来,没仇没恨就行。”梅占雪道:“张德超跟胡青龙不错。”楚青流又问了两句,便示意梅占雪带路去二人住处。 张、鲍二人房中灯火尚在,还未睡下。楚青流道:“你在房上等着,我一个人下去就行了。”梅占雪那里肯听,当先跃下。 来到房前,楚青流扯掉蒙面青巾,向梅占雪指指墙边阴影,双手稳端茶壶,走到门前,伸手敲门。梅占雪自诩胆大妄为,至此也不得不佩服终究还是二哥胆大,赶紧到阴影处藏好,专等偷听。 房内有人应道:“是哪位?总镖头还有事要说么?”楚青流道:“小弟刘楚青,给二位大哥送壶新茶来。”屋内道:“有劳刘兄弟了,茶水就不用了,刚才有管家送了一壶来,还没喝完呢。”梅占雪心下好笑,朝楚青流两手乱挥,看他的笑话。 楚青流迟疑道:“其实小弟送茶只是个借口,原是想请二位带个口信回总号。也知道太晚了些,该明早再来的,只是明日一早就要出镖去河东太原府,这才不得不来。二位既然睡下,也不必起来了。就请二位回总号转告我表哥胡青龙一声,叫他六月里无论如何都要跟老镖头告个假,回一趟家。”多亏有梅占雪这个内鬼,一番话还能说得有模有样,虽说其中粗疏之处尚有不少,经不起细细思量,那也没有法子了。 一人道:“明早要出镖去河东?怎么刚才老镖头没说?”似乎很是吃惊。另一人道:“老鲍,尤总镖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说,那是他觉得不会出事,不想叫老镖头操心。说了又有什么用?答应了的买卖,总得做完了。”鲍起山道:“还是问清楚点好,若有什么不妥,咱们还真得给拦一下。大不了赔人家一点银子,也比出事要好。”说罢起身开了门,放楚青流进来。 楚青流看了看他的相貌,心中有数,把茶壶放到桌上,说道:“鲍大哥,这趟镖不算大,客人是个告老回乡的知县,只保三千两银子。二位大哥也都知道,这种不穷不富的官,向来是不走镖局的,只因最近西北一带太不安静,才走了咱们镖局。”他刚才有意无意说出“河东太原”四个字,竟引动二人吃惊,便索性再补上一记,说起西北不太平来了。 鲍起山道:“老张你看,怎么样,还真叫老镖头给说着了。刘兄弟,干咱们这一行的,哪怕只押送三百两银子,也得象三万两那样小心。开镖局子的,家里就算是有钱,也不能靠着补赔过日子,这牌子一倒了,可样样都都完了,谁不敢用你走镖?”楚青流恭容道:“多谢鲍大哥指教。” 张德超道:“西北道上,何止是不太平,简直是不让咱们保镖的吃饭了。秦州的古凉镖局,延安府的西风镖局,这个把月来是接连失镖,还是大镖小镖一起丢,这么说吧,镖车干脆走不出去一百里。这两家不敢张扬,外面知道的还不多,最近实在是熬不住了,这才上门找老镖头商议。” 楚青流愕然道:“这可怎么好?咱们镖局还没事吧?”张德超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还没什么事,将来会不会有事,可就难说了。”楚青流道:“大伙拿命换饭吃,还有人不许,跟他们拼命就是了。” 张、鲍二人道:“不是拼命这么简单,咱们有家有业的,怎么跟他们拼命?这十四家分号,光镖师就快两千人,一大半都有老婆孩子,没有老婆孩子的,父母总还有吧?老镖头说,这种怪事他几十年都没遇见过,大镖小镖全抢,对头软硬不吃,只要银子不讲交情,是个逼命的架势。” 楚青流道为难道:“老镖头怎么说的?他老人家定然能有办法。” 张德超忽然道:“你是干什么的?吴青龙的小名叫什么?他使什么兵器?他师父是谁?讲!”伸手抽出枕下长剑,鲍起山也已操起短刀堵在当门。 以上三问楚青流是一问也答不出来,与其支支吾吾,不如侥幸行险。走到凳子前坐下,说道:“既然被二位看破,我也就不再抵赖。在下乱人盟石寒,特来请二位给你们老镖头带个口信,就说西北诸事俱是敝帮所为,或早或晚,咱们总要找到贵局头上。贵局应对之法,不外乎摘牌歇业,此其一;联手对抗,此其二;对抗不敌而后歇业,此其三;血战到底,鱼死网破,此其四。梅老镖头白手起家,百战兴业,定然不惧与人一斗,所难者在于镖局人口众多,如何保全才是关键。石某此来,只动了贵局一壶茶水,一套衣服,却并未伤及一人,带走一物。” “二位所说诸事,皆是我帮所为,并不如何新鲜。在下问及老镖头如何应对,二位已及时闭口,在下毫无所得,身份也被二位喝破,算是打了个平手。|” “二位若能让开,我就此离开,咱们还不算撕破面皮。若定要动手,在下也只好呼叫院外的朋友,绝不会以少对多,徒博虚名。只是如此一来,开南镖局便会成为我派首敌,徒然代各家镖局出头了。” 022 第九章 采莲 01 楚青流原本不惧与两个镖师动手,但治服二人容易,想从他们口中得出实情却难。倘若两人坚不吐实,自己又不便出辣手逼供,白忙倒还在其次,信息却探听不到,有些话也带不过去,耽误了正事就麻烦了,这才行奸2弄巧,冒充局内镖师送茶。 眼看套出了十之六七,不想身份被二人识破。此时本该趁二人刚一起疑就暴起动手,先下手为强,硬闯出门去,拉了梅占雪走路。无奈乱人盟的事还得借二人之口说给镖局诸人知道,这才不得不冒用石寒的名字,真真假假虚实夹杂大话了一番。各家镖局的事看来必是乱人盟所为,早点传过去给梅老镖头知道,也好早做预备。 一番话说出,张、鲍二人果然楞在当场。不单是他们,窗外梅占雪明明知道楚青流所说多半是假话,至少也只是心中怀疑,未能有过明据,也听得心惊肉跳,机灵劲全都没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楚青流道:“二位还不收了家伙么?”嘴上如此说,心中却知道绝难单凭空口说退二人。站起身,缓步走向房门,说道:“二位若是执意要动手,乱人盟的事,二位恐怕就难以回去说给你们老镖头听了。”口中说着狠话,迈步似乎向前,却急退两步,左手掌风虚击灯火,右手石子飞出,打向当门的鲍起山。 灯灭石到时,楚青流已经制住了张德超,点了他数处穴道。黑暗中见鲍起山仍忍痛守住房门,却还未及呼叫,当下左掌虚拍鲍起山,逼使他难于移动,右掌击碎窗扇,拉起阴影里的梅占雪,跃上房走远了。 次日平安无事,郑州分号的人既已知道二人身份,知道是梅占雪楚青流先借银后传话,梅占雪自知有错羞见亲朋,也就不会深究,何况他们还有正事要干。二人兑换银子,选了三匹马,足足忙了一个上午,午饭后才出了郑州。 楚青流见梅占雪心事重重,难见笑脸,解劝道:“昨天晚上从两名镖师那里打听来的话,也并不算多坏。最近保镖不易,可什么时候又容易过?人家的镖局出事了,你们开南镖局至少还没出事,老镖头也有了防备,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可见对手对你们还有顾忌。余外所有那些吓人的话,可都是我自己瞎说的,只是为了吓吓那两个镖师,哪句真哪句假你都是知道的,怎么还都全信了?” 梅占雪道:“万一真象你说的那样,那可怎么办才好?”楚青流道:“万一叫我说中了,那就跟他们斗,没有别的好法子。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咱们跟着他们往麻城去,肯定不会有错。乱人盟终究是人不是神,他们招惹了那么多帮派后,我就不信他们还敢同时挑战开南镖局跟小龙谷包家。这乱人盟的人,我只见过一个石寒,咱们到了麻城,或许能多探出一点底子来,也好心中有数。” 梅占雪道:“真打起来,镖局这边那么多家属怎么办?那些不会武功的人怎么办?”楚青流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乱人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整个开南镖局杀得干干净净。你看还是我笨,要是大哥在,他就肯定有法子。”说得梅占雪勉强一笑。 楚青流道:“再往前走,镖局的分号就越来越多,咱们留意打听就是了。现在还没有什么不好的信,你就这样为难自己,不也太傻了么?实在是不必。” 如此并马而行,说说讲讲,道路宽阔行人稀少时就打马跑上一段。到了陈州府城,梅占雪去陈州分号探信,分号恰好有人才从总号回来,说总号跟各地分号俱各无事。梅占雪这才略微放心,多了几分笑脸,有了些旧时模样。 骑马行路,看着威风惬意,若是没有随从,照料马匹却也是一桩烦心事。梅占雪不能此道,全赖楚青流一个人。好在有的是银子,能住大店便住大店,马匹的涮洗饮喂全都交给店家打理,如此一路行来,倒也没出乱子。 这一日来到光州府,此地再去小龙谷,只剩下不足两日的路程。二人沿街巡行,路过那家兴隆老店时,见门前一个人影很是眼熟,再一细看,不是昆仑派的那个虎子却又是谁?梅占雪大喜,便也住了这家老店。她虽说不喜欢打死老虎,可谁又能担保昆仑派这帮家伙就准定不会做出傻事自己送上门来? 要好两间房,小二哥送来一壶水。梅占雪见他一脸愤恨,便发作道:“小二,我拿银子住店,可不是为了看谁的脸色。你若是不乐意伺候,就叫你们掌柜的换个人来,我自己心里还烦着呢,回头别再冲撞了你。” 小二赶紧陪个笑脸,说道:“姑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那不是砸我的饭碗么?都是小人我没眼色。我就算有气,也不敢对你老人家摆脸色,咱们生来就是个受气的命啊。”重重叹了一口气,就要退下。 梅占雪道:“回来!你说清楚,我给你什么气受了?不说清楚,我不光砸你的饭碗,还要拆了你东家的店!”说得声色俱厉。小二登时两腿打颤,说道:“姑娘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小人一般见识,我给你磕头赔罪还不行么?”作势要跪。 梅占雪道:“谁要你跪?你只要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说出我哪个地方得罪了你,我就给你一两银子喝酒,要是说不出来,哼!” 小二无奈,说道:“姑娘不要误会,是小人我在别处受了气。气还没消净,就过来给二位送茶,脸上或许就带了点样子,都是我该死。”梅占雪心里一动,说道:“给你气受的,可是那些骑马的人吗?”小二登时一副惊诧莫名的模样,口22唇动了动,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梅占雪扔给他一块碎银,说道:“银子给你喝酒。你不用怕,那些人都是我的对头,你好好跟我说清楚,由我替你出气。”小二还要迟疑,梅占雪伸手拿过银子,说道:“不说,银子就还给我。”小二连道:“说,我说!” 小二道:“这帮人三天前就来了,来了就再也不走。他们那个年轻的公师弟遇上了一个朋友,贪恋朋友,便整天早出晚归的会这个朋友。这伙人偏偏又拗不过小年轻的,就再也走不成了。他们心里别扭,不敢招惹姓公的,对小人我哪里还能有好脸色?再加上十来匹马,人吃马嚼,吃喝拉撒,不光是我,我们这几个人全都累得狠了,还能不生气么?要说欺负,他们也没欺负小人。”说完叹了口气。 二人没想到公琦在此地还能遇到朋友,不能不说是意外。梅占雪挥手让小二退下,二人猜想一番,丝毫不得要领。依着梅占雪,便要把那个虎子抓来拷打逼供,楚青流连哄带骗才把她拦住,说公琦若是今晚不回来,就抓了虎子来问。 掌灯后许久,公琦才从外面回来,几日不见,已看不出曾受过重伤,新袍新靴,果然是会客的模样。梅占雪唤来小二问了几句,小二说他们明天还不打算上路,也就犯不着去听墙角,两人安心睡下,专等明早去跟公琦。 二人生怕公琦早出,早早起来,草草吃过饭,留神伺察。公琦果然起得不晚,又换了一身新衣,更显精神,已丝毫不带伤后疲态。二人见公琦并不骑马带剑,便也步行跟随,只梅占雪带了短剑。 公琦出店门走出没多远,梅占雪便从后面快步赶上,叫道:“公少侠,你也在这里吗?”满面惊喜之色。公琦昨晚已知楚、梅二人也住进了这家店,早上梅占雪半遮半掩的偷看,他也全数看在眼里,却没想道她会上来搭话。 那番交恶才过去不多几天,怎能不觉着尴尬?没奈何,也唯有做出惊喜样子,说道:“姑娘跟楚师弟也到了么?这是要去麻城么?”梅占雪道:“你们去那里,我们就去那里。”公琦知道多说无益,对楚青流点点头,继续走路。 梅占雪亦步亦趋,语音欢快,很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意味,就差抓起公琦的手来行路了,似乎全然忘了不久前双方曾互施杀手,恶语咒骂。说道:“公少侠,你这是观光呢?还是访友?”公琦道:“这种小地方,有什么景观可看?我是去见个朋友。”提起朋友二字,笑意便再也隐含不住。梅占雪再问,公琦已然神思不属,连应付也谈不上了,只能算是随口胡说。 说说讲讲,走近一座大宅。公琦道:“这就是敝友的住处,我不能再陪二位了。”向二人拱拱手,进宅去了。 既有了住处,便不难知道这里住的是何方神圣。二人不便在门前久待,转身走开。走出不多远,见院墙边上停了几家卖吃食的摊子,梅占雪买了一小碟油炸肉糕,托在手里吃,一面跟摊主闲聊。 那摊主道:“除了你们外方人,谁不知道这宅子住的是谁?这里住的是咱们光州头等富户,也是光州头一等好汉,蔺一方蔺大爷。”他手中忙活,口里不停,一心二用,说道:“说是这么说,蔺大爷自己可不在这儿住,这里住的是他家老太太跟小姐,蔺大爷么-----”滔滔不绝。 二人留神听讲,不时称羡一番,引动摊主吹嘘。正听着,大宅的东角门打开,走出两匹马,骑乘的都是女子,离得过远,面目看不清楚。那摊主道:“这不,蔺小姐出来了。”少时,公琦也骑了马跟出来,看起来是要一同出门。梅占雪拿出一块银子对那摊主晃晃,说道:“快去,你若能问出来蔺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这银子就是你的。” 那摊主看了一眼银子,丢下手里家伙快步去了。不多时,小跑着回来,喘吁吁地说道:“都问清了,是蔺小姐跟瞿小姐还有一个姓公的,去城东月华庵烧香。” 023 第九章 采莲 002 二人见他连“姓公的”都说了出来,就知所说不会有假。梅占雪问明月华庵的方位,将银子扔进他摊主抽屉里,拉着楚青流回客店取马。楚青流见公琦是陪两个女子烧香,便不太愿意费事取马再跟去城东。 梅占雪道:“怎么着?女的里头就没有坏人吗?乱人盟里头就没有女的么?你就这么看不起女的?我看那个蔺一方就不是什么好人,那个蔺小姐跟瞿小姐也不是好人,好人能跟公琦混到一起么?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么?”楚青流说她不过,又见她难得地好兴致,也就不再强执己见。回店取了马,出了光州东门,早已不见三人的影子。 这月华庵建在离城约有十五六里的一处市镇上,有一大一小两条河在此汇集,地名便叫双河。月华庵紧靠小河起建,并不很大,小小的三进院落。也不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庙门前空场上各种生意买卖齐集,竟然还有打把势卖艺的,也就很显热闹。 楚青流寻个僻静地方看守马匹,梅占雪进庵找人,里里外外找了两三趟,竟全然看不见人影,只得回来跟楚青流说了。楚青流道:“找不着就找不着,到了麻城,就全都知道了。咱们也四处看看,散散心。”又拿话打岔:“你刚才那碟肉糕只吃了不多几口,要不要再吃一点?” 好容易叉开话头,找一家店面寄存了马,沿着那小河闲看。 其时清明已过,小河里荷叶已长满大半水面,不时有小船从荷中穿出,甚或有一家人都住在船上的,大可一看。走了一阵,梅占雪眼尖,见到绿荷深处竟藏着一只白莲。新花初开,花瓣层层围抱,极象一只大鹅蛋,却比鹅蛋更纯白无暇,也更轻盈,不时随风摇晃。梅占雪道:“二哥,我想要那朵荷花。”楚青流早就知道她一叫二哥必定不会有好事,却也没想到会是这个难题。 那朵白莲离岸有一丈开外,楚青流别说空手,就是拿着长剑也触摸不到,更别提采摘过来了。倘若纵跃过去,采了花无处落脚借力,又怎么转身跃回?不得已,只好装模作样试了几下,回头向梅占雪摊摊手,便想走开。梅占雪嘟起双唇,说道:“大哥要在,他就会有办法。” 楚青流对这话并无怀疑,大哥手长脚长人长,定能摸得更远,纵然伸手触够不到,也会脱鞋下水。可自己毕竟不能象大哥那么疯癫,只好别寻他法。河中小船往来,他数次想张口求援,却数次气馁,便四处打量,看能否找到长杆长枝用用,暗恨这支莲花为何独独开得如此早。 转了两圈,偶一抬头,就见不远处岸上立了一个女子,依稀就是那个瞿小姐,却只有一个人,蔺小姐公琦全不在身旁。此时离得近了,衣饰脸庞纤毫毕现。她身着一身大红暗花对襟长袍,脚蹬黑色皮靴,两耳垂下各有一个小指肚大小的纯黑宝石,更映得整个人容光焕发明艳无方,风动衣角,另有一种勃勃英气。 楚青流不知她在一旁已看了多久,看其颜色,自己的窘态已然尽数落入此人眼里,赶紧仓惶转身。梅占雪也已认出这个瞿小姐,见她眼中大有嘲笑之意,不由大怒,说道:“看什么看?采荷花没有见过吗?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瞿小姐笑道:“采荷花当然看过,这般采荷花的,却还没有看过。干伸着手,那花就会飞到手上来么?这练的是什么功夫?”她这一说,连楚青流也有了气。 梅占雪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身后人声噪动,还夹杂着男人的低骂声,女人的尖叫声,小孩大声哭叫声,随即脚步踏杂,众人纷纷向两边闪退。 二人刚刚上到岸顶,就见五六条大狗低哼着结队从对面过来,长舌伸出口外,利齿刺人眼目。群狗后面,跟着一个锦衣俗汉,他见众人尽力靠后避让,大气都不敢出,一张油脸上满是自得,倒也威风凛凛。 也是合当有事,有两只大狗不知何故突然对哼起来。边上站着的一个小女孩原本还能勉强站着不动,听了这哼声,惊叫一声,大哭着拔脚就跑,那两条大狗也不对哼了,齐齐向小姑娘追去,群狗闻声而动,齐拥而上。那俗汉喝令两声,见群狗再不肯听命,登时吓得呆了。 楚青流梅占雪离得过远,此时出手施救已然不及,还是竭力向小女孩奔去。奔跑间,楚青流一把石子打出,无奈顾及两边都是行人,不敢施用满天花雨手法,一把石子也只当三五颗石子用,只打中了最后头两只狗。梅占雪的眼底针无法及远,用也是无粉益,空自着急。眼见那狗已咬住了小姑娘的后衣襟,梅占雪不忍再看,停下脚步,转身捂住双眼。 楚青流奔近数丈,两粒石子再度出手,分袭最前头两只狗,能否安然救下小孩,心中实在毫无把握。 正自着急,眼前红影闪动,一人已抢先赶到,伸手将小姑娘抱在手中,正是那个瞿小姐。 瞿小姐抱起女孩,右脚便已旋起,踢向一狗耳根。那狗受此重创,惨叫一声,立时翻滚在地,虽未就此毙命,却再也不能站起伤人。 楚青流右掌砍断一狗脖颈,左脚踢中一狗肚腹,剩下的三只狗已不敢上前,却还围着二人不退。楚青流正要再下杀手,人群中走出一个黑猛壮汉,看了看几条狗,对瞿小姐抱拳行礼,问道:“小姐,留还是不留?” 瞿小姐微微摇头,神色却是极为不耐。那黑汉大笑数声,弯腰伸出双手,一手抓住一狗后颈,吐气开声,双手互击,咔嚓两下狗头碎裂声响过,随手将狗尸抛开,如此撞了三次,伤狗死狗一体施为。 壮汉杀完狗,意犹未尽,大步走向那名锦衣俗汉。那人眼见不好,扑通一声跪倒,只顾磕头,连一句求饶讨命都说不出来。 瞿小姐道:“别伤他性命。”黑汉诧异道:“小姐不是说不留么?”瞿小姐不再理他,低头去哄那个女孩。小女孩惊吓过度,已然哭得满头是汗。瞿小姐无计可施,叫过黑汉,低语了几句,言语极是怪异。 黑汉抽出腰间短刀,刺破一狗喉咙,又割下一小束狗毛,用手指蘸了点血,在女孩的眉心与两边太阳穴各点了一点,吹醒火折子,将狗毛凑到女孩面前点着。一股焦臭飘过,女孩竟然不哭了。 瞿小姐将女孩放下,围着她缓瞳,口里轻声连哼带唱,词句也甚怪异,楚青流梅占雪却一个字也听不懂。曲调苍凉平远,入耳后却很是舒坦平和。 唱了两三圈,女孩双眼已有了神采,再不是神魂不在的样子。瞿小姐抱起女孩,说道:“你看,大狗有什么好怕的?不是都叫姐姐打死了么?你回家好好吃饭,快快长大,长大了,姐姐教你怎么打狗,你就不用怕狗了。你这时还小,看到了大狗,先远远的躲开。” 女孩连连点头,低头看到衣服被狗撕破,眼泪又要掉下。瞿小姐笑道:“一点点小孩子,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了?掏出一点碎银塞到她手中,说道:“回去找妈妈吧,叫她再给你做一身花衣裳,她不会骂你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妇人,看来是女孩的妈妈,接过女孩,千恩万谢的去了。 瞿小姐转过身来,登时满面严霜,对黑汉道:“先留住他性命,问问他是谁。”众人一听这话,霎时一散而空,只剩楚青流梅占雪还在当场。 黑汉走向锦衣俗汉,抬起兜脸就是一个耳光,那人半边脸孔登时肿起,鼻孔嘴巴鲜血狂流。黑汉问了几句,回头道:“小姐,他哥哥是蔺一方家里的管家,这小子是专管遛狗的,不知怎就能遛出这么远。”瞿小姐道:“不要管他。这事叫他自己去跟蔺一方说,叫蔺一方看着办。” 黑汉应了一声,对俗汉道:“小姐的话,你都听见了么?”俗汉顾不得擦除脸上污血,连连点头。黑汉冲他屁股踢了一脚,说道:“滚吧。”俗汉低头就跑,刚走出几步,脸上又挨了清脆一记耳光,抬头一看,正是自家的蔺小姐跟那个姓公的。回味刚才的耳光,很像是小姐打的,不敢搭话,跪下叩了几个头,爬起来低头跑远了。 蔺小姐走近瞿小姐,笑道:“这些人狗仗人势,冲撞了姐姐,回头我好好打他们的鞭子。”瞿小姐道:“想要冲撞我,还没那么容易。我只是不明白,养着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 蔺小姐不好回话,只是赔笑。梅占雪开口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都是钱多了没处使,先养了几房姨太太,再养了些狐朋狗友,还是用不完,便又拿来养狗,耍耍威风罢了。” 明着是讥刺蔺小姐,暗地里也将瞿小姐公琦一起拐带,尤其那副神情语调,只要耳朵不聋眼不花,绝不能故作不知。蔺小姐当即道:“什么叫狐朋狗友?你说,谁是狐朋狗友?”避重就轻之余,还不忘挑拨离间,应对当真快捷。楚青流采莲被笑一节蔺小姐虽未看见,梅占雪不满瞿小姐却不难看出,这世上谁又是傻子? 梅占雪道:“谁是狐朋狗友,谁自己知道!还用我明说么?” 瞿小姐面皮红胀,强抑怒气才未发作。那黑汉先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说话这么无礼?”瞿小姐微微转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带了死狗吃肉去吧,任谁都不许留下。” 黑汉道:“多谢小姐赏肉。”一声呼啸,远处奔过来两个人,齐向瞿小姐弯腰行过礼,便动手或扛或挟,弄起六条死狗。瞿小姐道:“你们吃肉只管吃肉,喝酒只管喝酒,可不许惹事,也不能误了正事,不然你们就都回去吧。”三人点头称是,带了死狗离开。 024 第九章 采莲 003 楚青流不欲生事,拉起梅占雪的手,说道:“瞿小姐、蔺小姐,公少侠,我义妹心直口快,说话或许有得罪人之处,却实在毫无恶意。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世上养狗玩鹰的大有人在,也难说里头就没有耍威风的,却也不可能全都是耍威风的。世上有良友真朋,却也有狐朋狗友,我义妹眼间恶狗伤人,激愤之下,也就一概而论了。我兄妹二人担心那个小姑娘,实在与三位没有分别。三位都是懂道理的人,不必计较这些言辞之争了。咱们不耽误三位游赏,告辞了。” 瞿小姐笑道:“好一个‘懂道理的人’。你既这么说了,我就当一回懂道理的人。不过请你们兄妹再等片刻,我还有话说。你尽管放心,那朵花若让别人采了去,我定能设法赔给你们一朵。”转头对公琦道:“公少侠,你还是陪蔺小姐去别处看看吧,不用跟着我。”竟是下了逐客令。 公琦显是不愿,说道:“小小地方,早就看完了,也没什么可看的。我就在这等着,你们说完了话,咱们一起回去,省得又走散了。适才我刚转个脸,再回头你就不见了,害得我直找到现在。” 又鼓足力量说道:“我早就说过,这一路东来,就是为了追随姑娘你。我也没什么真正事情,反正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就是了。”他若就此离开,谁知道楚、梅二人会跟瞿小姐说些什么?会不会提起太行古道上的事?没奈何,这才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瞿小姐显然没想到他当着人面又会重提此话,面色羞红,一时倒也不好答复,甚至很难找法子让他离开,再高妙的法子,此刻使出来也难免被人讥议。只好道:“公少侠好像认得这二位,就请你给大家引荐一下吧。” 梅占雪道:“谁要他来介绍?我叫梅占雪,我二哥叫楚青流,我们没什么本事。我大哥却很有本事,他叫魏硕仁,有个外号叫‘南海大人’,本领如何,公琦公少侠却是见过的。” 还要再说,瞿小姐道:“我叫瞿灵玓,是燕云十六州的人,眼下从大夏国来。二位的介绍,也太避重就轻了些吧?” 梅占雪道:“我二哥是九华山望海庄的人,我是荆襄开南镖局的人,我们眼下是从河东太原府来。这可够长了,怎么样,你也没吃亏吧?” 瞿灵玓道:“吴大侠楚少侠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刚入河东,又听了石叔叔对楚少侠那般夸赞,更是渴想一见。我原本就想去望海庄拜会吴大侠楚少侠,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了,很好。” 楚青流道:“你说石叔叔,可是石寒么?”瞿灵玓道:“不错,石叔叔就是石寒。”楚青流道:“你是乱人盟的人?”瞿灵玓笑道:“对,我是乱人盟的人。” 梅占雪怒道:“什么乱人盟,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人,该叫烂人盟才对。” 瞿灵玓道:“梅姑娘,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可见这个侠字,也不是什么好词。可人人都乐于称侠,大侠少侠女侠老侠,甚至侠盗二字也颇为金贵,这是为何?因为大伙犯的都是无理之禁,不是有理之禁,不是天地之禁。大伙所作所为,可能会有偏失,但只要是为了维护天意,都不愧称上一个侠字。你们大哥杀人如麻,犯禁不少吧,你们为何还要与他结交?” “《南华经》上说过,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所谓孔孟礼仪,皆是矫言伪行,只是为了迷惑天下而已,明白的人,没有谁当它们是真的。天下人无一不在偷,无一不在盗,只是偷盗的手法不同而已。大大小小的贼盗乱人,都把自己打扮成天子朝臣,帝王将相,偷了小民的钱财,还要偷取小民的跪拜。我盟痛恨难平,这才以乱人做号,一来是骂世,二来也是取以乱止乱,以毒攻毒之意。” “话虽如此说,我派并不扰乱安善良人,只要此人未涉及偷字,盗字,骗字,所得钱财能对得起天地良心,我盟绝不敢得罪,反还要多方维护。祁家三虎甘心报效我盟,但所行太过,做恶太多,我盟也就不能容他。梅姑娘,你们家是开镖局子的,干的是跟贼拼命的买卖,可你就真能担保梅老镖头从未做过违心之事?” 梅占雪怒道:“胡说八道!你们不抢好人么?那个过河的乡下人,一个鸡蛋你们都要抢呢,还说得这么好听。” 瞿灵玓显然听不懂这话,却也不出言去问,只道:“这世上无人不在抢,东京城里赵官家,各处的官员豪强,谁不在抢?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连命都还要呢。故而我盟也要抢,我们不抢,你说的那个那个鸡蛋,那农夫也吃不到他口里去。别人抢了他们钱财,还要他们跪拜叩头,口呼万岁大人。我盟抢了却只是抢了,他们日后或许还能落个明白,待到来世再生,也就不会这么糊涂了,不会再任由他人作践,这也叫不修今生修来生吧。” 瞿灵玓说罢,对着公琦跟蔺小姐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今晚不回宅子住了。蔺小姐,明天我也不过去跟蔺大侠辞行了,令祖母跟前,务必代我请安问好,晚些时候,会有人将礼物送到,还盼赏脸收下。还请转告令尊,不要养什么恶狗狗奴,全无用处、徒耗钱财不说,还要招外人议论,留一个恶名,实在也是无谓。马匹你们也一同带走,我这里自有马用。公少侠,我到那里你到那里,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绝无可能,我不会当真,公少侠你也别要当真。咱们好聚好散,你说好么?” 公琦见她说出好聚好散四字,知道若再不识相,厚颜痴缠下去,只能落个不欢而散,徒然丢掉最后一丝颜面,连他日再见的余地也一并没了,只得随同蔺小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他受此羞辱,心中对瞿灵玓却无半点埋怨,一腔愤恨全都放到了楚、梅二人身上。只说若不是遇上这两个人,瞿小姐总不会出言赶他走开,总还能时时再见。 瞿灵玓一番话,楚青流尽数听在耳中,却半句也没信。空口说白话,任谁都能说的天花乱坠,佛家说能涅槃成佛,道家说能白日飞升,却有谁见来?他年纪虽轻,花言巧语这一关却早已过了。 他担心的是,瞿灵玓这一番话,将杀人放火说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很能煽惑人,使人不能不想到江湖上从未根绝过的所谓邪派。邪派之难斗,固然是因其武功怪异,为了增强功力百无禁忌,无所不能为,更是因为他们各有一篇说辞,操控起人心来得心应手,能使人甘心效命,虽百死而不悔。 他虽说不信,却并未出言反驳。瞿灵玓这样的人,绝非言语可动。唇舌之辩,就是对面说上三年五载,也难有个结果,因此一言不发,静待其下文。 梅占雪道:“西风镖局、古凉镖局的事,也都是你们干的?”瞿灵玓道:“都是。还有四行镖店、远声镖行、齐鲁四家联号,也都是咱们干的。这些小脚色,梅姑娘想必还都不知道吧?” 楚青流道:“你们这么做,到底是为的什么?”瞿灵玓道:“楚少侠请放心,我盟只是要他们按期交一批银子钱,日后有用到他们的地方,他们再能出一点点力,就会方过他们,他们从前怎样,今后便还是怎样,仅此而已。乱人盟不想多杀人,也并未多杀人。镖行的人么,大奸大恶之徒还是很少的。”虽说很少,但总还是有的。 梅占雪沉不住气,问道:“你们也会对开南镖局动手么?”瞿灵玓道:“也许会,也许不会,难说得很,我很难给梅姑娘一个准信。若是动手,也不过要几两银子,要你们日后能替乱人盟做点事,不会轻易放手杀人。上头我说的那几家镖局,若不是他们舍不得银钱,舍不得虚脸面,非要拼命,我们也不会杀他们的人。” 楚青流道:“可你们断了他们的活路,这与杀人何异?” 瞿灵玓笑道:“原来要钱就是断了人的活路。东京汴梁里姓赵的要不要钱?我看你们交了银钱,还都不忘烧香叩头,山呼万岁呢。” 楚青流不想斗口,没想到还是免不了斗口,当即闭口不言。一来舌辩无益,二来他还真不想替姓赵的说什么话。 瞿灵玓道:“今天能在这里遇见二位,实在是一大好事。小妹奉劝楚兄一句,麻城就不必去了。你若是也想看那本书,我只要能拿到,便会亲手送到望海庄去,你看怎样?” 楚、梅二人听她忽然改了称呼,不叫少侠改称楚兄,自称小妹,已然奇怪。再听她说得了书要送到望海庄,更是奇谈,此话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楚青流道:“麻城我是非去不可的。我也奉劝瞿姑娘一句,那本书据说无人能懂,实在不值得大动干戈。” 瞿灵玓道:“你必定要去,我也拦阻不住。只是你去了,是帮我还是帮小龙谷?岂不是你也为难,我也为难?这位梅姑娘既是你的义妹,也就不是外人,我跟你们实说了吧。家父昔年在西北曾与吴抱奇大侠有过交往,此事头绪过多,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简短来说就是,早年间,我有位张伯父在夏国落魄,曾蒙吴大侠不弃,以朋友同道之礼相待,言谈很是投机,家父因此也跟吴大侠成了朋友。” “整个中原武林,我们父女只有九华山望海庄一家朋友。此前天各一方,吴大侠又时时出海,我们也不便打扰。此次来了中原,焉能不见?我早就派专人去过贵庄投贴,无奈吴伯父与楚兄都不在庄上,这才拖到今日才见面。楚兄若见了吴大侠,还请替家父代为问好,就说燕云瞿广翰人在大夏,远隔万里,对当日相遇情形仍旧常思难忘。” 楚青流恭谨应道:“姑娘的话,我必牢记不忘,一见家师便回禀瞿先生好意,也请姑娘转禀家师对瞿先生的问候。” 梅占雪冷笑道:“二哥,人家伯父楚兄都叫出口了,你怎么还张口瞿姑娘闭口你我的,连妹子也不叫上一声?” 瞿灵玓轻轻一笑,说道:“你毕竟还是年少,不知道名相名相,皆是虚妄。义兄是虚妄,义妹也是虚妄,楚兄是虚妄,妹子也是虚妄,唯有你我才是真的。梅姑娘你就能言必称二哥、楚兄又能开口定是三妹么?也离不开你我吧?” 梅占雪道:“瞿姑娘读过佛经,当知佛门讲究不蓄私财,视金银如粪土。为何还要到处生事,竭力搜刮钱财,连一只鸡蛋都不肯放过?” 瞿灵玓道:“那朵莲花好好地生在水里,梅姑娘为何非要采到手里来?梅姑娘也读过佛经,难道说贪财是贪,贪一朵花就不是贪么?咱们别再说了,还是采花去吧。”梅占雪道:“你采你的,我不要了。”瞿灵玓道:“很好,你不要了我要,真还没见过荷花开得这样早呢。”迈步走向水边。 梅占雪虽说了不再要花,倒也想看看她怎样采花,拉着楚青流走近瞧看。 瞿灵玓回头对二人一笑,左手轻抖,一条小指粗细的绳鞭笔直飞出。鞭头擦着莲梗穿过,随即回头,绕着莲梗飞旋,手儿一样将莲梗抓牢,跟着便有一个铜钱平平飞来,将莲梗齐齐切断,绳鞭上劲力丝毫未弱,白莲仍直直竖立,并未偏斜。瞿灵玓绳鞭回收,白莲稳稳飘向她右手,有若小小精灵御风而行。那个细细的绳鞭,好像不是兵器,而是专为采莲特制。 瞿灵玓收起绳鞭,持花走向二人,说道:“梅姑娘,这花你真不要了么?可费了我一个大钱呢。”梅占雪咬牙道:“不要了。”瞿灵玓道:“你不要,我也不要了。”转手将花交到楚青流手上,说道:“楚兄,咱们就麻城再见吧。”头也不回,沿着小河去远了。 025 第十章 行路难 001 楚青流将花递过,梅占雪自然不会接。那朵莲花悦目可爱,他拿在手里却尴尬非常,送不出去,丢掉也是不妥。幸而路边个孩子路过,看了花眼露馋光,楚青流把花往那孩子手中一塞,顿感如释重负,如此借花献佛,也不算辜负了这朵早开的花。 二人取了马,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出离镇上,路上行人稀少,梅占雪问道:“二哥,到了麻城,咱们是帮瞿姑娘还是帮包家?”楚青流道:“咱们帮理不帮人,谁有理就帮谁。” 梅占雪道:“乱人盟若是对开南镖局动手,你帮我还是帮瞿姑娘?”楚青流道:“我这点武功,帮你还是帮她,又有什么用,我连一个石寒都打不过。”叹了一口气。 梅占雪勒住马,说道:“二哥,你这样说话,我很难过。我若是你亲妹子,你还会这样说么?不过我还是要谢你跟我说了实话,免得我白白欢喜一场,先喜后空。”楚青流道:“看瞿姑娘话里的意思,乱人盟跟开南镖局也未必就会打起来,你不用想得太多。”梅占雪道:“不错,何必想得太多。”猛打一鞭,那马痛叫两声,疾窜向前。 楚青流仍是缓行,并不追赶。他怎能不知道最该说的是“咱们帮包家”、“你是我义妹,我当然帮你”,可话到了嘴边,总是难以出口,自己心中总是迟疑。不知道师父与瞿家父女是怎样的交情,不知道乱人盟是否真如瞿灵玓所说那样并非一味胡作胡行,不知道说了话日后是否就能必然做到。唯有那句“我连一个石寒都打不过”,才是不得不说的心里话。 再扪心自问,对这个义妹,自觉疼爱之心与结拜时并无丝毫不同,绝不会容许有任何人伤她一个指头,此乃是决然无疑之事。确信了这一点,楚青流暗暗松了口气。人最难骗的是自己,最相信的也是自己。 可为何自己又老是想到那个瞿姑娘,还有那个远在西夏的瞿先生? 当晚梅占雪再也未提这个话题,只说些闲话。次早楚青流起来,等了许久,不见梅占雪房里有动静,过去敲门,就见房门虚掩,包裹行李全都不见,再去马房看,见只剩下了一匹马。一问店家,才知道她刚过四更天就离开了,她两匹马换乘,想来此刻人已在五十里之外了。 楚青流大急,打马出城。可出门千条路,谁知道这丫头去了哪?无奈之下,只好直奔麻城小龙谷,心想她若回荆襄家里还好,千万别要四处游荡。 他只有一匹马,不敢任性奔跑,想追是追不上的,唯有走走停停,一路打听。一个姑娘,骑了两匹马,原本引人注目,可楚青流打听了数次,都毫无音讯,想来梅占雪上路甚早,路上行人还少。楚青流不能不惶急,恨不得立时就到了那个小龙谷。 正行间,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左首岔道上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人,前一人不住转身回头,指指点点,后一人也是撸袖挥拳,两人似是争吵。 楚青流离岔道约有五六丈时,后一人大喝一声拔步追赶,前一人也是大叫一声逃跑,两人直奔大路而来,两人前面的大路上,一个老者正低头过。看其情势,等楚青流行近路口时,三人该当穿过大路去了。 不巧的是,两人一发声喊叫,那老者反而停步不走了,还回头瞧看,恰巧背对着楚青流。 前一人奔跑到路心,似是被老者所阻,眼见跑不脱,便围着老者打转,躲避后一人。后一人追到,两人便围着那个老者转起圈子追跑,将一条路堵得干干净净。看其脚步身法,也都是粗鲁汉子,并无多少武功。看那个架势,一时很难有个结果。 楚青流心中有事,如何肯等?看准一个空档,轻夹马腹,马儿小跑,便要从老者身侧穿过。不料刚一靠近,那两个人突然厮打起来,推搡之下,那个老者立脚不住,一跤跌坐在地,随即躺倒,马蹄落下,正踩到他的小腹上。两人当即住手不打,一人扣住楚青流马头,一人俯身半抱起老者,连连呼叫施救。 楚青流赶紧下马,再看那老者,嘴角已有鲜血流出,面色惨白如纸,翻翻白眼,竟昏死过去了。 两人放了老者,各抱住楚青流一只大腿,大叫道:“可不得了,马把人踩死了!”“王老爹叫马踩死了!”“快抓凶手呐!” 喊了数声,便有一人从人丛中奔出,高声叫“爹”,扑倒在老者身上,大放悲声。 楚青流甩脱拉扯,抓起老者腕脉一试,竟然脉息全无,便即调气运功,一股强劲真气顺着老者的尺泽穴直入手阳明大肠经,不想却无丁点效验。小腹被踩,就算必死,也不会死得这般快,直如砍头枭首一般。楚青流心知此事怪异,便不再徒劳输入真气,松开手,且看他们有何话说。 时间不大,路口已围了许多人,指点解说。那个儿子抚尸痛哭,大叫:“我爹死了!我爹他真死了!”双眼圆睁,跳起来就要跟楚青流拼命。那两个追打的人道:“四哥,你别只顾着哭,得拉这小子去衙门,叫他给老爹抵命!”一人抱着楚青流一条胳臂,那个儿子王四揪住楚青流胸口,拉扯推搡。 楚青流并不挣扎,说道:“你们不用叫嚷,不管哪家衙门,总得要说道理。我沿着路边行走,你们围着老汉厮打,将他推倒在我马蹄下,这怎能怪我?” 那个前跑的人叫道:“这厮好利口!竟然颠倒黑白,血口喷人。你当世人都是傻子么?我跟老赵在小路上正走着,就看你骑着马直冲过来,嘴里还吆吆喝喝的。可怜王三老爹,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哪里能躲得开?我跟老赵急了,拼着命跑过来,想拉开王老爹,没想到,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你这些骑马的人,看咱们这些穷苦人真就一个钱也不值么?”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登时轰然,各种说辞全有。楚青流已然明白,这是遇上了地痞,这四个人显是一伙的,做成了圈套,来道上讹诈钱财。他身上有事,不能耽搁,说道:“你们行奸使诈,骗人钱财,肯定做了不止这么一桩,衙门口的人,也未必就不知道。车马伤人,绝没有死罪,你们图谋的,也无非是几两银子。我身上有事,也懒得跟你们分辨,说吧,想要多少?”他身边还有二十余量银子,想来足以了结此事。 王四哭道:“银子?我爹死了,要银子有什么用?你跟我去衙门,就算不杀你的头,也先打你二十脊杖,打去你半条性命,再刺了金字发配一千里,才好出我这口恶气。老少爷们,都来帮我这可怜儿子一个人场,别让这小子跑了,我给大伙磕头了。”跪下咚咚磕头,复又站起,拉扯不休。 楚青流笑道:“你真的不要银子?真要去衙门么?那你们这番做作不是白费事了么?” 王四哭道:“我把你爹踩死,也给你银子,你愿意吗?” 楚青流手一挥,兜脸就给了这小子一个耳光,狠实清脆,兼而有之,打得他抱住半边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两个追跑的人也赶紧松开手,不再拉扯。楚青流怒道:“打掉我半条命,你就这么恨我?”心想这事只怕没有讹银子这么简单。 他踱行到那王三老爹的头顶处,抬右脚尖就要对着王三的头顶百会穴踢出,此人若是闭气装死,自己用真气打通他的百会穴,他就再难强装下去了。他一醒来,一切便不难真相大白。 一脚踢出,众人齐声惊呼。楚青流心中一凛,硬生生收回右脚,说道:“这样的恶痞,活到这般年纪已是多余,也就不必救活了。”这个老东西倘若当真已死,这一脚踢出,势必惹下无边的麻烦,还是别再触碰为好。 老赵冷笑道:“你踢呀,你只管踢,你要能把他踢活了,我姓赵的这就抹脖子。” 楚青流道:“王四,弄你爹爹回去送丧吧,大爷我没工夫跟你们闹,你爹死了,这个把戏往后可就玩不成了。”身形拔起,从众人头顶跃过,坐稳马背,打马就走。心中却想,这个王四为了讹人,下的本钱也未免太大了点,但江湖上的伎俩层出不穷,绝非常理可解,也并不放在心上。这几个小子绝非善类,不用去怜悯。 才走出三丈来远,身后有人说道:“好汉留步,我蔺一方有话说。”随即便听到众人议论:“到了,蔺先生到了,这回可好了!”“不能叫这小子跑了!”“踩死人就想跑,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楚青流才要回头,一人已来到马前。这人四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架,步态举止沉稳,很象是一条好汉。蔺一方双眉皱起,说道:“弄出人命撒手就想走,行遍天下,只怕也没这个道理。你若不是心虚,为何不敢到衙门口说理?难道咱们光州是不说理的地方么?这事我姓蔺的头一个就不能答应。” 楚青流笑道:“这里已出了光州地界,蔺大侠闲走也能走出数十里,倒也难得,真是巧到不能再巧了,只是为何未带上几条大狗?” 蔺一方面色不变,说道:“巧与不巧,原也难说。你的马不也是偏巧踩死了王老爹么?楚少侠,你还是跟我到衙门里分说清楚为好。要知道人多口杂,白的尚且要说成黑的,这事若是糊涂下去,不清不白的,难免会传扬开来,都说楚少侠恃能为恶,光天化日纵马伤人,只怕有碍楚少侠的声名。就是尊师吴大侠,也要受你牵累,被说上几句教导不力。更难听的话,也难免就没有,还请楚少侠三思。” 楚青流哈哈一笑,说道:“蔺大侠在家门口纵狗伤人,就丝毫不怕有碍名声,我又有何惧?我的名声,不用你来操心,闪开了。”马鞭高扬,就要击落。 026 第十章 行路难 002 26 楚青流明白,眼前之事不动手难有个结果,挥马鞭击下。蔺一方移身抢夺鞭稍,楚青流双腿猛夹马腹,坐马急窜向前,楚青流道:“带上你们的人,咱们到前边说话。” 当下楚青流在前,蔺一方带了十来匹马在后,顺着官道奔驰。跑出十来里路,楚青流拨马上了一条岔路,来到一片荒坡,跳下马,迎向蔺一方一行人。 马队行近,不待蔺一方发令便即散开,将楚青流围在垓心。 楚青流道:“是你们自己想要拦我?还是乱人盟要你们拦我?” 蔺一方怒道:“若不是你弄出人命,谁爱拦你?” 楚青流道:“弄出人命的,正是你蔺一方。”拔出背上宝剑,说道:“咱们这就开打。”移步穿向蔺一方左手双马之间,长剑拖在身后,矮身闪过右侧马上击下的木棍,剑身前拖,割过那人小腿,只觉剑过处如中铁甲。心下虽略觉惊异,身子却并不停,顺势回转,手中剑已拉起,划割蔺一方后背左肋,蔺一方身子前伏,马往前窜,右手挥刀反伸于背后,架开这一剑。 楚青流一击不中,随即后跃,撞倒一人,踢倒一人,剑刺一人,突出重围,向山顶奔去。行不由径,连羊肠小路全都避开,只往难行处奔跃前行。如此一来,对方势必下马追赶,追不上二三里路,对方阵形就会被拖散,自己尽可以从容逐一击破,不难抓住活口问个明白,实在不用跟他们以一对多缠斗。 众人纷纷下马,解除腿上铁甲追来。跑出不足二里,已只剩下五六人还能勉强跟上,奔在最前的,赫然就是那个蔺一方。楚青流心中冷笑,一心要拖垮他们,并不过快奔跑,以防他们跟脱了。这群人中,也就这个蔺一方值得一斗。 再跑出数里,已只剩下蔺一方一人还在追,看其步态身法,仍似饶有余力,此人能称霸一处州城,果真有些能为。楚青流的心思蔺一方岂能不知,不过他也似动了争强好胜之心,很想看看到底谁先力尽倒下。他委实难以相信对方不足二十岁,内力竟会比他这个四十岁的人还要强劲悠长。 如此跑出一个多时辰,楚青流已将蔺一方的属众远远抛开,他们估计连向何处追踪都已辨不明白。身后只剩蔺一方一人,再动起手来,已不怕有人打搅,楚青流就不愿再跑,再跑下去,倒象是怕了他。心念既生,脚下止步,转身抽出剑,专等蔺一方上来。再看脚下地势,乱石杂草遍布,仅能立脚,空阔处也只有桌面大小,实在不是打斗的好去处,但我不便敌也不便,不值得过于计较。 蔺一方见楚青流停步,立即不再急奔,改为缓行,以便乘机调息,竟是一点暗亏都不肯吃。 蔺一方走近,拔出背上长柄轻刀,说道:“楚青流,你不要自以为得计,象你这般跑法,越跑,离麻城小龙谷可就越远了。还有,你在山里乱跑,就能找到梅占雪梅姑娘了么?我看未必。” 此人当真奸猾老到,未战先挫敌锐气。能否去得成麻城,路远还是路近,这些都不必计较,但梅占雪去了何处、怎样才能找到她、她又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对此楚青流毫无头绪,最想有人提起,也最怕人提起,可蔺一方偏偏就要提起。 楚青流也不知自己听了这话更放心还是更担心,忙道:“你怎知道梅姑娘去了哪里?她就在你们手上,是不是?” 蔺一方道:“若说光州地界有只鸟儿飞过我全都能知道,这话你断然不肯信。可是一个大姑娘,带了两匹马,我若是不知她去了何处,还好意思让人叫一声蔺大爷么?” 楚青流不耐烦道:“你只要说出三妹去了哪儿,今天你设计拦截我的事便就此揭过,今后我绝不再提。若是不肯直说,纵然我今日不能杀你,他日也必要杀你。须知义妹她跟你们无冤无仇。” 蔺一方道:“梅姑娘今早四更刚过出的店,不到五更天就出了东城门,我的人也就跟下去了。若不是为了追你,我这时早己接到了回报。怎么样,你是杀我呢还是不杀?咱们不用说梅姑娘,先斗上一场,不然的话,谁心里都难安稳。”左手虚按刀背,刀身横于腹部,姿势很是怪异。 楚青流全然未见过这种起手刀式,既然未见过,也就不去多想,反正一时也难想得明白。手中剑中平刺出,极大路的招式,平平无奇,去向却很是刁钻,直取蔺一方持刀右手。左手向前虚推,随即一把石子打出,笼罩蔺一方全身。 立脚处无三尺平坦之地,退避纵跃不便,身法便大打折扣,是以楚青流一招未使完便将石子打出,以求出其不意,只待蔺一方挥刀拨打石子,自己长剑便寻机跟进,就此破门而入,取其穴道要害。 蔺一方明知地形不利,退避不开,便不再退避,左肘沉于胸口,左手成掌护住五官,身形下蹲,藏起小腹裆部,舍却两条小腿两条手臂不要,挥刀砍楚青流双腿。 楚青流剑势不停,剑身割过蔺一方右臂,再想转刺他下巴喉咙,蔺一方刀锋已扫到。楚青流用尽心术才抢得先机,实在不愿因闪退而失机,何况脚下也不利退避,未必就能闪开。 就在这一霎那间,楚青流心中空明,不喜不忧不惧,心中有数页图画无踪而至,知道若照此去做,定然能够得手。 楚青流长剑转而向下,改刺一块山石,脚下蹬地,剑尖触地时,楚青流已头下脚上倒竖在空中。 蔺一方本拟一刀砍下,总能博一个两败俱伤,岂料轻刀竟然走空,失望恐慌之下再也难以自控。但他毕竟在刀锋中搏命了大半生,猛然将右手前伸,将轻刀远远送出以免误伤自己,扑倒在地尽全力翻滚,全不管地上大小石头,只盼能滚出多远是多远。他小腿膝盖处先中了数粒石子,疼痛入骨,左手背受伤尤重,手骨几乎要断裂,右臂又有刀伤,中说用尽全力,又能滚出多远?何况地形也不利。 楚青流右臂回收撤剑,用足千斤坠功夫,身子急坠,蔺一方刚才侧翻,楚青流已落下,左拳重重击中他后腰,不得不重新趴回地上。楚青流长剑横压在蔺一方后颈,喝道:“动一动,就割了你的脑袋!”制住蔺一方,楚青流左手连出,点了他后背数处大穴,这才长出一口气。 楚青流压压剑身,问道:“梅占雪梅姑娘,我义妹,她人在哪里?” 蔺一方喘息几声,尚未回答,楚青流便觉得后背一紧,已有一样硬物指住,一人说道:“你跟我走,我告诉你梅姑娘在哪里,站起来。” 楚青流反抗不得,依言站起。那人道:“我这就要点你的大椎、灵台、筋缩、悬枢四穴,你不要运功硬扛,也不要妄想转移穴道,那样你就会受伤。我的手法怪异,你可能会疼,但也只是疼而已,不会受伤,也不会没命。” 说罢硬物移开,连点楚青流上述四处穴道。楚青流只觉有四股疼感犹如有形之物透体而入,直达前胸,痛感过后,整个身躯堵塞不通,稍一提运真气,便会庝到浑身颤抖。 来人转到楚青流面前,却是个六十余岁的矮胖老者,穿一身华丽锦袍,用青布蒙了面目,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他这个样子,任谁见过一眼就终身不忘,却不知为何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老者踢了蔺一方一脚,骂道:“真是一帮子废物,闹腾得兵荒马乱的,还拦不住一个人,连累的我老人家也跟着你们不得安生。”转头向楚青流道:“我偷袭制住你,你心里必定不服气----不要说话,你必定不服,这我知道。不过我也不会因此解了你的穴道,跟你过上几招,我老人家没那个闲心跟你跑着玩,还没人替我喝酒呢。咱们走吧。” 楚青流道:“你知道我三妹在哪里?” 老者道:“不知道。我怎会知道?我不知道,你就不跟我走么?你可别叫我费事。要是能杀你,我早就杀了你,我想带着你走这百多里山路么?你不要仗着我不敢杀你,就硬充好汉。小子,做人可要光棍一点,惹的老子不耐烦了,大不了先杀了这姓蔺的,再宰了你,来个死无对证,眼不见为静。再说了,我不能杀你,却不是不能放手折磨你。” 楚青流弯腰捡起地上宝剑,插入背后,说道:“你说吧,朝哪走?” 矮老者点穴手法果然怪异,楚青流若不强提真气妄图冲穴,便与常人无异,四肢尽可以活动。楚青流处此境地,也就一言不发行路。如此行到半夜,矮老者渐渐不耐,再见楚青流默默无言努力行路,倒也挑不出毛病来,不便出手惩治,唯有空中不停抱怨。待到实在难以隐忍,便背起楚青流奔行一段。奔得累了,或是觉得吃了亏,便自己先跑出一段,等着楚青流慢慢赶上来。 就这样走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二人来到一处松林。林中一处空场上,建了三间小小的茅草房。来到房前,矮老者一脚踢开东首一个单间的木门,对楚青流道:“咱们谁也别难为谁,自己进去吧。” 房内靠东山墙砌了座灶台,另有一个碗橱,橱门开了一扇,里面散散落落放了一点碗筷,另有柴草杂物,竟是一个厨房。 进了厨房,矮老者从柴草中扒拉出一个木箱,从箱中拖出一段铁链手铐,用手铐铐住楚青流双手,再将铁链的另一端系在房中央地上的一个环扣上。环扣深扎在地上的一方大石上,这块大石大小与一张单人小床相当,埋在土中,虽看不出薄厚,想来不会是轻薄之物,绝非人力可以移动。 矮老者系好楚青流,便似了却了一件心事,连厨房门都没关,匆匆去了。 027 第十一章 悲与惨 001 梅占雪双河镇上采莲不成,已是不快,返回路上楚青流的答话更是不合己意,愈发不平。勉强睡到四更天,只觉得实难在这光州城里再待上一时片刻,便偷偷起身,带了马匹出城,丝毫不在意有人跟踪。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才觉着胸口略微松快了点。 她两匹马换乘,只是为让马匹歇息才不得不稍稍停留,自己连饭都不肯吃,只是跟随马匹一起喝点水,就这样一路急赶,恨不得立时就能到了小龙谷。到了却又如何,根本想也不去想。 天色将黑时,她跑完近二百里路,来到小龙谷包家庄外头。庄上并无客店,梅占雪找了一户人家住下,一夜无梦。直睡到大天亮,才被牛嘶驴鸣吵醒,起身去看这个村子。 小龙谷名虽为谷,最狭窄处也有二三里路宽,但两边山峰连绵对峙,又实在是个山谷的模样。谷中田园人家星罗棋布,颇有三二分世外风采,细看那些乡民的衫裤面色,神色举止,跟在河东一带所遇的乡民也差不太多。这里远在中原腹地,不象西北边境多有兵灾战祸,生计竟也好不到那里去。 包家住在山脚的缓坡上,孤立在庄子东首,,虽然大半都是草房,却高大开阔,房舍连绵,仍不失气派。 梅占雪见包家大门前家人仆妇进出有序,言语举动无异,不象有人前来生事的模样,便在村里闲走了一圈。再回到包家大门前时,见大门两边已围了不少村民,男女老少都有,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梅占雪绕到前面,跟着众人朝大门口瞧看。 大门外十来步远处,当着门道正中,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白色丧服,头戴孝帽,不时朝大门磕上一个头。后背歪歪斜斜写了一个红色大字,细看却是个“惨”字。 梅占雪转头想找人打听,刚转向一人,还未开口,那人便连连摇头,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愿多说。再换两人,仍是如此,一人闭目摇头,一人索性走开去,显是不愿多说。 时间不大,大门里急匆匆走出一个人来,穿一身旧蓝布袍,五十出头的岁数。这人面色阴沉,快走几步来到孩子前面,蹲下身子,说道:“宝成孩儿,你跟二爷爷回家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家里说,别再打我的老脸了,好么?”孩子并不说话,只是摇头。老者并不烦躁,把这两句话翻过来掉过去不停的说。 这边正劝说着,大门前又有人来,男女老少全有,各人全都头扎白巾,腰系孝带,众人依次在那个小孩背后跪下,也是不时对着包家大门叩头。 此事显然大出老者的意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站起身,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跪着的人中,有人猛咳一声,便有两个女人大放悲声,咚咚磕头、拍地、拍手、边哭便数说起来。梅占雪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清她们说的都是什么,只听出来一人是死者的表姐,一人是死者的表妹,说来说去,都是换着法子说惨,说悲,外加咬牙切齿咒骂包家。梅占雪在一旁听了,伤情之余,也不免心惊肉跳,围观的老年人中,有人不忍再听再看,摇头离开。 布衣老者缓过神来,向跪地众人抱拳说道:“各位既是我洪山侄儿的亲戚,都不是外人,还请进去说话。此事的经过内情,并不是各位所想的那个样,本庄人所共知,也不是我包仙寿所能隐瞒编造的。洪山侄儿死了,我儿子洪虎却也死了,我跟你们一样的惨。这事已过去了四五个月,你们又上门来围闹,除了让我难堪丢脸,又有什么用处?我姓包的哪里还有什么脸面要顾惜?哪里还怕你们闹?各位哭只管哭,骂只管骂,我话已说过,这就进去,再也不会出来了。各位若是不服,尽可以去州县告状,去东京城告状,官府不论怎样判处,就算是要我的脑袋,我也割了给你们。”说罢,真就转身进门去了。 人丛中站起一人,冷笑道:“包里正虽说不是官,也不是吏,不过毕竟常在衙门口走动,很懂得拿官府二字来压人。这状是那么好告的么?你看这个孩子,十岁都还不到,你让他到东京告状,这千里万里的,不是要他的小命么?再说官官相护,这孩子又没有钱打点,在衙门口又怎能讨出好来?姓包的,你好恶毒。” 包仙寿停步转身道:“照你说,那该怎样办?” 那人道:“我们今天来,只是要为包洪山讨个公道,替宝成这孩子讨个公道,怎好说是寻闹?你包里正有财有势,又是一身好拳脚,咱们万难跟你做对,这才带了孩子上门哭求,还想你或许能良心发现,哪知道你竟铁石心肠,豺狼肺腑,毫无丁点人性,张口官府,闭口京城,拿官儿压人。我还告诉你,我相信羊儿能唱曲,母猪会上树,就是不信什么官府。你儿子也死了,他是因何死的?包洪山又是因何死的?这场事的起因是什么?这个理儿三岁孩童都懂的,还要去东京干么?” “三日后巳时,咱们在这个地头相见,细细说说这个理。包里正,你若是不能举家迁离小龙谷,就不要报官,不要睡过了头,按时辰吃了饭出来,咱们可是过时不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封套,交到那个孩子手上,说道:“宝成,你去递给他,你放心,有咱们在,他不敢打你。” 那个孩子起身走到包仙寿面前,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将封套放在地上,一言不发走回。 包仙寿已然气得浑身颤抖,说道:“宝成,我几时打过你,我家的人又几时打过你?你小小年纪,可不要受人挑唆,头顶可是有天的。” 宝成道:“包洪山的媳妇就打过我,她是你的儿媳妇。” 包仙寿气极,语音都已颤抖,说道:“那能叫打么?” 宝成道:“非得打死才叫打么?二爷爷,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你记得三天后别忘了约会,我讲理讲不赢你,不过有人能讲得赢你。”拉起一人的手,向村外走去。他的孝袍前胸上,也歪歪斜斜写了一个字,是一个“悲”字,却是黑的。 包仙寿身躯直立,右掌虚按在腰间,劲力到处,封套离地升入他掌中,手掌反转,一挥手,柬帖便如一块铁板回旋着袭向为首那人的背心,去势劲疾,挟风带响。包仙寿柬帖出手,才冷笑道:“走,那就带着你们的东西走。” 梅占雪亲眼见过的高手,一是父亲梅洪泰,一是结义大哥魏硕仁,见了包仙寿随手挥洒饶有余力掷柬打人,只觉得这人比起父亲大哥丝毫不弱,甚而还要强些,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那人待柬帖袭到后心,不慌不忙转身,伸两指夹住柬帖,转了四五个圈子,卸去帖上劲力。说道:“包先生好强的内力,这柬帖在下若是硬接的话,只怕就要出丑,只得讨了个巧,这也是没有办法。” 这人的内力或许当真如他所说,敌不过包仙寿,但这一手化解劲力的身法手法,不是高手好手又怎能使得如此恰到好处?有这般武功,居然还只是个送信的人,他背后的人岂不是更难对付? 不问可知,他们必定是乱人盟的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包家的这件错事,这才上门讹人。抢夺经书本是无理之事,他们偏偏能从毫不相干之处下手,将这场事做得如此理直气壮,要让包家有苦难言。想到此处,梅占雪猛然记起瞿灵玓在双河镇说过的一句话:“可你就能保证梅老镖头从未做过违心之事?”心里莫名的就有点慌。 那人接了柬帖收入怀中,说道:“包先生拒看柬帖,难不成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只怕未必吧?三天后,咱们是在贵宅见呢?还是就在这门口见?去衙门相见那些话,包先生就不必再说了,我们不答应。包先生你尽可以一个字都不说,也只管这就出手杀了咱们这伙人,连包宝成也杀了灭口,不过那也于事无补。包先生不妨给个话,我回去后也好回报复命。” 包仙寿道:“话说到这个地步,为何不一发说明白了?你们想找我家的麻烦,却又实在找不到下手之处,无奈之下,你们便借宝成一家的事来发难。宝成一家为何才会遭此惨变,你们心里全都明知,却故作糊涂,一心不肯说理。你们既想把事闹大,也只好由得你们去闹。回去告诉你们首领,就说我说的,要做小人,不妨光明正大去做,不必这么遮遮掩掩,惹人笑话。三天之后,不用另选地方,还是在这个门前再会。你放心,我包家一不放火烧庄自尽,二不逃亡他乡。”说完再不看众人一眼,转身进门去了。几句话听得梅占雪痛快不已,恨不得拍手叫好。 那人向围观众人抱拳拱手,说道:“诸位乡亲父老,三日后请诸位还在此地相会,我们会有一样东西给众位瞧看,到时候谁对谁错,不难一目了然。不只包宝成一家死得冤,你们长久以来,也全被奸人包仙寿骗了。说完又鞠了一躬,这才招呼众人出庄。 梅占雪当即跟在后面,想看他们要到哪里去。才跟出没多远,便有一人转身来到她面前,说道:“姑娘想必是姓梅,梅姑娘,你不必再跟着了,咱们就住在二十里外老营镇的刘家老店。” 梅占雪见再跟也是无益,只得废然而返。进村走没多远,看到一处墙根底下有个婆婆在那里闲坐,梅占雪猛然想起这个婆婆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似乎也没跟着乡民一起去看热闹。心念一动,走过去蹲在婆婆跟前,说道:“婆婆,我想问你个事,就怕你不能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 婆婆道:“你敢问,我就敢说。到我这个年纪,就算杀了人,关到牢狱里头,都不用再拿铁链子拴起,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028 第十一章 悲与惨 002 梅占雪没想到还能遇到肯说的人,心下暗暗欢喜,伸手要掏银子,婆婆道:“用不着拿银子,我这也是闲得发慌,快三个月了,都没人跟我说过一句闲话。你问吧,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梅占雪道:“那个叫包宝成的小孩,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婆婆道:“能出什么事?还不都是叫官府给逼的?官府一要钱,啥样的事逼不出来?” 梅占雪道:“官府哪天不要钱?若是要钱就能逼出人命来,那还不得天天逼出事来?” 婆婆冷哼一声,说道:“你爹是官府的?还是你娘是官府的?怎会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你走吧,不用再恶心我了。” 梅占雪笑道:“我爹也不是官府的,我娘也不是官府的,我家里祖宗八代都没当过官。你老不要生气,我是真的不懂,我今年十七岁,快十八了,还是头回看到这样的事。” 婆婆道:“上半年我孙子有病,没钱治,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就这么死了。钱呢,都叫官府弄去了,这不是事么?不是人命么?不可怜么?我成年都吃不上一回肉,饭也只能吃个半饱,不可怜么?钱粮呢,全都叫官府弄去了。官府要钱你给了,还能有半条命,给不出,就连半条命也没了。姑娘你说,自家出自家的力气,种自家的地,为啥还非要给官府交钱呢?”梅占雪也说不上来,唯有不语。 婆婆道:“包仙寿家有钱有地,是个头等富户,包洪山家只有不到十亩薄地,是个末等小户。他们都姓包,却是一个钱的关联都没有。本来呢,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死活都不相关,坏就坏在这包仙寿是个里正,你知道里正是什么么?” 梅占雪道:“替官府向老百姓要钱的人。” 婆婆很是高兴,连连点头,骂道:“全都是官府的狗,专喝老百姓血的。那都是前年的事了,收秋粮的时候,他们又到包洪山家里要钱,要粮食。包仙寿是里正,原本用不到亲身上门催粮,他手下还有头二十号人给他当狗腿子,叫作户长。”梅占雪骂道:“狗腿子的狗腿子。”她知道,想讨婆婆的欢心,唯有痛骂这些人。 婆婆道:“那年有个户长不想再挨骂,早早就带了一家人跑到外州外县去了,包仙寿就兼了这个户长,这才亲身上门去要钱。户长这个东西,稍微要点脸的人,是不肯干的,死了都难见老祖宗的面。” “到了包洪山家,包洪山不在家,他老娘包老婆子就拿出来一张条据来,是那个跑了的户长写的,那个户长,那个活该挨雷劈的,他叫王黒驴。条2子上说,王黒驴上半年当户长的时候,借过包洪山家里十石粮食,秋里完粮,包洪山就不用再交粮食了,就拿借条抵扣。”刚说过跑的户长王黑驴知道好歹,随即又破口大骂。 梅占雪道:“婆婆,你刚才说了,包洪山家里是小户,他有这许多粮食吗?” 婆婆道:“他哪里有什么粮食?他也是出了利钱向别人借的,再整借给王黒驴,想在里头转手挣点利息。包仙寿看了借条,他却不肯认账,” 梅占雪道:“他说这借条是假的?”婆婆道:“那倒没有,他怎会这样笨?他说这借条是王黒驴私人借的,跟户里无关,跟他这个里正也无关,包洪山家里还是要交粮食。” 梅占雪倒抽一口凉气,说道:“他这么说,这借条不就废了吗,包洪山到哪里去找王黒驴?” “包老婆子就说,这借条上的字,她早就记得熟了,明说是官里借的,不是王黒驴私人借的,还盖着户里的印记呢。包仙寿不再理他,吩咐那些狗腿搬粮食。包洪山家里的粮食先都还了别人,剩下的本来就不多,将将够吃罢了,可怜,都快给搬空了。” 梅占雪道:“婆婆,要叫你看,这粮食是借给王黒驴的,还是借给户里的?” 婆婆道:“当然是借给户里的,他王黒驴是个什么玩意,凭他自己,能张口就借来十石粮食?每年春秋二季,皇粮收繳不上来,城里官家要的又急,村里当差的人都得先这里借那里借凑齐了先交到官府里去,后头慢慢收上来再还给人家。他包仙寿是里正,能不知道这回事?他这是是昧着良心说话呢。他生怕认下了包洪山家的借条,就得也认下别家的借条,这一张一张的,合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包洪山的媳妇跟老娘上去护粮,又怎能拦得住那些恶狗不让扛粮食?粮食叫人抢走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哭到下晚,要做晚上饭了----姑娘,咱们穷人只吃两顿饭,包洪山的老婆就带着那个宝成,去了包仙寿家,说家里没有粮食了,要在他们家里吃饭。那可是个好人家的媳妇,啥时候做过这种撒泼的事?还不都是给逼的!” “到了厨房,里头正烙饼,包洪山的媳妇,她就拿了一张饼,叫宝成那个孩子吃,媳妇她自己可是真没吃,谁能真这么拉得下脸来呢?洪山那孩子才八岁,他也不肯吃,就在这个时候----” 梅占雪道:“包仙寿进来了?”婆婆道:“不是包仙寿,是包仙寿的三儿媳妇,就是死了的那个包洪虎的媳妇。那个媳妇是也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从小使唤人,厉害惯了的,哪里肯吃这个亏?一把夺过孩子手里的面饼,丢给狗吃了。洪山的媳妇就又去拿饼,那个儿媳妇就过去夺,一来二去,就厮打在一起了。人都说包洪山的媳妇很吃了亏,挨了打.” 梅占雪道:“婆婆,真的挨打了么?”婆婆道:“我不知道,你自己想去吧。” “包洪山的媳妇回到家里就小产了,都四个月了,孩子都成形了。这个媳妇也傻,有了身子,你还跟他们闹个什么劲呢?”听到这里,梅占雪发觉此前只是穷苦,此时已是悲惨。穷还好忍受,惨字却极为难耐。 “洪山媳妇收拾好孩子跟自己,拿一根绳子自己吊死了。”梅占雪已然不敢再问,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婆婆道:“包洪山回到家,埋了媳妇,就起了杀人报仇的心。平时还真没看出来,这人心计大着呢,他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家里出了人命,包仙寿把抢去的粮食也送回去了,包洪山也就老老实实地收下了。”梅占雪道:“这包洪山也会武功吗?他怎么报仇呢?” 婆婆道:“报仇还要武功么?只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有没有这个心。你问这些干什么?我不说了,你以为我说起来很畅快么?我难受着呢。” 梅占雪道:“今天那些人来寻事,你也都看到了,他们都是来给包宝成爹娘报仇的,三天后还要再来,肯定能给你老人家出气。不过,包宝成家里有朋友,包仙寿家就没有朋友么?他们不会也请人么?不瞒婆婆你说,我跟我爹都是包仙寿请来的,我多亏先问了你老人家,要不还真帮了坏人,咱们怎能帮狗腿呢?” 婆婆擦了半天眼泪,楞了好久,才道:“要说武功,包洪虎能打包洪山头二十个,不打十个也得打八个,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都只给一人一条命。” 梅占雪道:“包洪山跟他们拼命?”婆婆道:“不拼命还想怎么着?就算想拼命,也不容易啊。包洪山把家里几亩地都卖了,置办了一辆大车,这车装上棚子能拉人,卸下棚子就拉货,买不起马,就买了一头骡子。剩下的钱,他都送给了外地的姐姐家,老娘也送去了姐姐家,自己跟宝成爷儿两个赶起了大车。从咱们村去老营子镇上,也从老营到外地去,遇到没有远路活计,不管多么晚,都回村子里住。生意也还不错,能挣上一口饭吃。也不管是在村里村外,包洪山见了包仙寿家的人,全都规规矩矩行礼打招呼,丝毫不象记仇的样子,人都说,包仙寿还要给包洪山再娶个媳妇呢。也就有人骂包洪山不是人,婆子我也当面骂过,骂他孬种,没有良心,没有一个钱的志气。包洪山这孩子,他就由着人骂,还得装出一副窝囊相来。” “日子过得快着呢,这可就到了去年冬天里,去年冬天里,比哪一年的天都冷,三天两头下雪。那也是一连下了两天雪,那天晚上,包洪山一个人赶车从镇上回来,就一个人,宝成不在车上。后来咱们都说,他是不想叫宝成也跟着一起死,就把宝成放先在了镇上,要我说,那也是老天开了回眼,不想叫他爷儿两个换人家一条命。” “刚出了镇子,他就追上了包仙寿的三儿子----这都是有人看见的,要不我怎么能知道?他就叫那个三儿子上车来坐。包仙寿家里要马有马,要车有车,可那天他们家的车脱了轴,得留在镇子上修整,那个儿子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偏要连夜赶回来。人都说是他那个媳妇妨的,我说这就叫恶有恶报。包仙寿的儿子推让了几句,也就上了车,那天实在是冷,车上有个棚子还能挡挡风,那就好得多了。走着走着,就到了那道罗锅子桥,丫头你见过那个桥吧?”梅占雪连连点头。 “到了桥上,包洪山就把车赶到河里去了,水那么冷,不要说淹,硬冻也冻死了。捞起来的时候,包洪山跟那个儿子还抱得死死的,掰都掰不开,请和尚老道念了两天经才分开。” “过了个把月,这事还是传到了洪山他娘的耳朵里,包老婆子再也不肯吃饭。人不肯吃饭,那还不是死路一条么,她也死了,就剩下宝成一个小孩子,在镇上成了个小叫花子。” 梅占雪道:“婆婆,要叫你说,包洪山一家这仇得怎样报?” 婆婆道:“怎么报都报不过来,包仙寿他要是不赖人家的借条,哪有后来这么多的事?他家死了一口,人家可死了四口,他最少也得还人家三条命。不过这仇不那么好报吧?” 梅占雪道:“我也不知道,婆婆,咱们等着看吧。”掏出一块银子放到婆婆手里,走开了。 029 第十二章 少林逸经 001 1 梅占雪到村口站了半天,全看不到有楚清流的人影,暗自感叹什么结义,什么兄妹,看来全都是假的。她给楚清流留了一匹马,他若是也来小龙谷,这时候也该到了,这时候还看不见人影,自然是去了别的地方。她哪里知道楚清流这一路上麻烦重重,正叫人关着呢。 发了一会呆,她来到包仙寿家门前,跟门上的庄客说,自己是开南镖局的人,有事要见他们的庄主,要他们通报。自己既然已到了小龙谷,就算未见过包家的人,乱人盟他们也会认为自己见了,既然这个嫌疑摆脱不掉,不如还是见见,把话说明白了的好。 时间不大,包仙寿跟他大儿子包洪羡亲自来到门前,将她迎进客厅。客套话说过,梅占雪便把所知乱人盟的各样事一一说了,从百刀山、山南刀会说起,到应天教、祁家三虎,再到西风镖局、古凉镖局及数家镖店的事,再到光州蔺一方家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自己剃了表妹的眉毛头发说不出口,大哥魏硕仁在中原遍地仇家不能说,二哥楚清流的事虽不愿多说,还是说了。反正乱人盟要来小龙谷抢书,瞿灵玓在双河镇已经亲口说过。 包仙寿凝神听罢,叹道:“梅姑娘,若非你家里也是开镖局子的,这乱人盟早晚也要跟你们作对,我还真会以为你是他们的帮手,是专意来给我提前送信的。”梅占雪奇道:“送什么信?我没有什么信哪!”包仙寿道:“不是真的送什么信,所谓送信,就是先来说几句话,叫我识相点,先把书交出来。书交出去,不就没事了么?” 梅占雪道:“包先生,你是说,我给那个瞿灵玓利用了,白白替她传了一回话?” 包仙寿道:“她恐怕还没有这份心思,她也没想到会在双河遇到你们。他们想必早就谋划好了,所以说,他们必定还有专门送信递话的人,咱们就等着好了。” 三人又揣度一番乱人盟四处生事的用意,也是毫无头绪。正说着,门上来报,说光州蔺一方蔺大爷到了。包仙寿道:“说客到了。” 梅占雪道:“包先生,我还是不见这个姓蔺的好,我还是躲起来,能听到你们说话就行。”包仙寿道:“也好。”唤家人就在客厅里摆了一座接地屏风,让梅占雪在屏风后坐了,带着包洪羡迎了出去。过了片时,三人一路寒暄,进客厅落座。梅占雪没见过这人,偷偷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老老实实小心听他们说话,只觉得他气色不是很好。 蔺一方右臂受伤,被楚清流制住穴道,丢在荒山上,好容易挨到天黑,才发了烟火讯号招来部属,挣扎着回光州。走到半路,就遇到了乱人盟的人,解了他的穴道,命他连夜到小龙谷来,剑伤也只是胡乱包扎了一下,跟手下人换了件外袍。如此奔波,气色又怎么能好? 客套话讲完,蔺一方面有难色,似乎很难开口。包仙寿道:“蔺兄有话请讲。我虽然只知道务农种田,不管江湖上的事,与蔺兄素少结交,但你我也全无过恶,不论什么话,请只管直说。” 蔺一方道:“江湖上的事,还是少管些的好。我那点子本事,在行家眼里自然是不值得一提,好在朋友们照顾帮衬,自己在钱财上一向看得也不是很重,这才混了二十来年。本想见好就收的,却总是放不下那份虚热闹,就凑合到了现在。去年上半年,到底还是出了事。乱人盟的事,包先生想必都知道了吧?”包仙寿道:“听人说起过一些,他们也找上包兄了么?” 蔺一方道:“他们就来了两个人,出手的是一个矮胖老者,叫什么‘千金丹’古逾,一出手,兄弟是完败,在人家跟前勉强使了半套刀法。技不如人,那就只能听人家的,我情愿离开光州,把摊子都交给他们,找个地方也象包先生这样安稳种地,可人家不许。他们非叫我还担着这个虚名,给他们出力卖命,我事事都得听他们的,干的好与不好,全都要挨骂,连孙子都还不如。” 说到这,刷的一声撕开外袍,露出右臂伤口,说道:“我从昨天半夜就忙起,帮他们围堵一个人,一刻都没闲着。连家都没能回,半道上以接到差遣,连夜又到你这里来了。不是我想来,我是不得不来,有些丑话也是不得不说。这些话,包先生不论能不能听从照做,都不妨先听听,我说了,也就没我的事了。”包仙寿道:“蔺兄请讲,我心里自有分晓。” 蔺一方道:“乱人盟的人说,包先生只须把那本书拿出来,让他们的人照抄一份,天大的事情便都就此揭过。包先生照旧当你的安善良民,在这小龙谷里逍遥快活。” 包仙寿道:“我要是不答应呢?”蔺一方道:“那还用说么?”站起来道:“我不是什么说客,只是个传信的,包先生还要体谅我的苦处。你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包仙寿也不挽留,起身送客,三人刚走到厅口,家人来报,说义血堂总堂主曲鼎襄到了。 曲鼎襄的名头,这些年当真响亮得很。此人能够力压苏显白苏大侠出任义血堂总堂主,一身能耐不问可知。虽说苏大侠其志不在总堂主之位,但曲鼎襄担任总堂主后,义血堂上下无不甘心拜服,义血堂近年也着实兴旺。这样的人物,难道也会替乱人盟传信? 蔺一方迟疑道:“包先生你看,我。。。。”包仙寿道:“蔺兄要是不想见曲总堂主,庄上还另有后门,只是委屈蔺兄了。”蔺一方连称“不委屈”,跟家人从往后门去了。 包仙寿请梅占雪到别处暂坐,让家人撤去屏风,这才带着儿子来到大门口迎接曲鼎襄。 门前除了随从马匹,一前一后立着两个人,正轻声交谈。包仙寿从未见过曲鼎襄,抱拳拱手道:“曲总堂主的大名在下是久仰的了,只是无缘得见,还得请二位给在下一个明白。” 曲鼎襄道:“在下曲鼎襄,这位是敝师弟,杨震时。” 包仙寿道:“原来是通月剑杨六侠,也是久仰的了,二位快里面请。” 进厅落座,包仙寿不便动问二人来意,只说些闲话。曲鼎襄道:“包先生不要客气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不瞒你说,昨天到你府上闹事的人,底细我们碰巧知道一些。眼前这个事,不知包先生有何打算?想如何应对?” 包仙寿面有愧色,说道:“就在刚才,我才得到开南镖局梅老镖头家梅占雪小姐好心转告,得知闹事的是乱人盟的人,他们之所以如此吵闹,原是想要夺我家的一本书。至于该怎样应对,我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曲鼎襄道:“梅姑娘还在府上么?庄主何不请梅姑娘出来,咱们见见?”包仙寿连连说好,命包洪羡出去,请来梅占雪。 相见已毕,曲鼎襄道:“春里正月二十一日,本是我苏显白师兄的忌日,我便到沂山代全堂兄弟祭拜苏师兄。回程的时候,就未走旧路,而是转道东京,沿官道南下。敝堂在东京有些生意,平时都由杨师兄照看,我去东京,一是看看生意,也是看看兄弟们。” 他说的轻描淡写,包氏父子梅占雪听了却暗自动容。义血堂总舵在杭州,在东京却有生意,且需义血堂七剑一刀的通月剑杨震时坐镇,生意想必小不了。 曲鼎襄道:“敝堂兄弟全都有老有小,这许多人口,不想法子吃饭又怎么能行?”包仙寿道:“人活世上,第一大事那就是吃饭。” 曲鼎襄道:“还是在泰山附近,我就遇到了乱人盟的人四处生事,却还没有多少过分之处,我也就没理会。到了东京,他们倒安稳了,再不见有动静。不久弟兄们回报,说他们南下了,我也就跟了下来,反正我们沿路也有些生意,就是在你们麻城跟光州,也有些铺面。包先生,敝堂在此地设有铺面,可不是为了要探听你的什么事。” 包仙寿道:“曲总堂主言重了,我还不会那般憨蠢,误会了贵堂。” 曲鼎襄道:“一路上,我也没有过于打听,只是顺势而为,能听到多少是多少,反正到了地头,他们的图谋也就不难知道。所以说,他们图谋要抢书一事,今日我还是初次从你口中听到。当小龙谷包家藏有一部奇书,这事我也是知道的,却一直没往书上头想。”说得波澜不惊,从容之极。 此人倒也坦荡,一见面就掏出老底子取信于人。坦言此前不知道乱人盟要动手抢书,并不自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梅占雪再不起疑,将所知过往情由又说了一遍,曲鼎襄不时插问一句,神情很是专注。梅占雪说完,他又问道:“梅姑娘路上遇见了楚少侠,就没见到吴抱奇吴庄主么?”梅占雪道:“听二哥说,吴大侠去沂山拜祭过苏显白苏大侠,原本是要去五台山看望苦水大师的,不料突然想起西湖醋鱼味道鲜美,就掉头回杭州吃鱼去了。”吴抱奇若是去了杭州,曲鼎襄必然早已得报,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曲鼎襄笑道:“我跟吴大侠楚少侠他们在苏师兄墓前会过面,却没想到他们爷儿两个半途还是分了手。吴大侠纵情适意,能于访友路上半道回转,去西湖吃鱼,大有晋人风度,真是叫人羡慕。我们这等俗人,不得不为了几两银子奔波,实在无味得很。”看他的言谈神情,梅占雪实在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接到杭州的禀报,更不知吴抱奇是否去了杭州。 包仙寿道:“吴大侠洒脱,曲总堂主跟杨六侠奔波江湖不辞艰难,也未始就落了下乘。老庄隐于世外,孔子周游列国,俱都是一派宗师,总堂主太谦了。” 曲鼎襄道:“咱们别只顾着说闲话了,请问包先生,三日后你想如何应对乱人盟的人?难道你心里就一点想法都没有么?至于贵庄那本书,敝堂其实也有一本。” 030 第十二章 少林逸经 002 一语既出,厅上众人俱各震动。真没想到义血堂也有这本书,更没想到他竟会当众说出这种隐秘,连六剑杨震时也是一脸不解。 曲鼎襄道:“敝堂那本书,原是先师从少林寺潜观大师那里抄录得来。潜观大师曾跟先师玩笑,说少林寺原有七十二般绝艺,添上这本书,就该成七十三样了。家师就说,七十三八十四的,有点碍口,不如就叫《少林逸经》,本堂为了纪念先师,也就一直如此称呼。要说这书人人都看不懂,那也未必,敝堂苏显白苏师兄就读懂了一些。” 包仙寿赞道:“凭苏大侠的才情,他能读懂,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曲鼎襄道:“却也只是懂了很少一点,但本派上下俱都受益匪浅,苏师兄的恩德,本派知道内情的人,无不感念。”杨震时连连点头,以示此事不假。 曲鼎襄道:“苏师兄再想深入深研时,便困难重重,再也难有进境,时间不长就骤然离世。在我想来,也许是太耗心血,未免就与此书无关。”说到这里,便默然无语,陷入沉思。 曲鼎襄接连爆出隐秘之事,可谓重手连出。他所说诸事,任其一样宣讲出去,都能轰动江湖,都能让义血堂声威大涨,也能带来无限的麻烦。 包仙寿也不是笨人,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识相,唯有自找难堪了。他掉头对包洪羡说道:“洪羡,你去把咱们那本书取来,请曲总堂主杨六侠帮咱们识鉴识鉴。” 包洪羡去不多时,捧回一个石头匣子。包仙寿从身边掏出钥匙开了锁,从石匣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数层油纸,露出一本小书,这书装订精细,页数颇多。包了油纸放在石头匣子里收藏,便能防备寻常的水灾火险。 包仙寿亲手将书交到曲鼎襄手里,说道:“二位请看。” 曲鼎襄接过书并不翻看,先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打开来。他将那本书翻开,选中一页,跟那张纸对照细看,一字一句看得很是仔细,开头处连同中间结尾处共选了五页,看得时间或长或短,看毕说道:“是同一本书。字句或许有不同,但传抄的东西,有不同之处倒也正常。”将书和那页纸递给杨震时,杨震时并不接书,说道:“总堂主既说相同,定然就不会差。我就不用再看了,白耽误工夫。” 曲鼎襄将书连同那几页纸一同递给包仙寿,说道:“包先生也请看看,就知我所言非虚。这几张纸乃是我从本堂藏书上摘抄下来的,时常带在身边,以备旅行时研习揣摩之用,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包仙寿此时也顾不得客气,将两样东西接过,经曲鼎襄从旁指点,帮他查找页码,也很快看完。 梅占雪在一旁看二人的神态举动,觉得不象串通好了作伪。硬起头皮,说道:“包先生,我也能看看么?”包仙寿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微微一愣,笑着将书交过,说道:“姑娘请看。”那几页纸却还给了曲鼎襄。 梅占雪接过书来,小心在桌上放好,先掏出折叠好的一块巾帕,轻轻揭开,登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莲荷清香飘荡开来。梅占雪倒了一点茶水在巾角上,在湿处将右手几根手指擦洗一番,又在干处擦干手指,双手合十对这书拜了几拜,才掀开书页观看。 她没有曲鼎襄那几张纸用来比对,只需阅看文字,边看边摇头,似乎很是不耐。看了几页,便急匆匆向后翻看,很象没有耐心的小孩子。她很快翻到尾页,一脸茫然的将书交回。 曲鼎襄道:“梅姑娘家中也有这本书吗?”梅占雪道:“曲总堂主说笑话了,这书也不是黄历,人人家中都有。我只是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弄出这本谁都看不懂的书来,这不是装神弄鬼么?” 包仙寿道:“先祖和先父都曾在东京殿前司任职侍卫,这本书从何处得来,先父未曾明示,只说得自一场大案。家父临终时吩咐,后人习武是可以的,不必拦阻,却不能过问江湖上的事。好在我家中有祖父父亲留下的田产,堪可度日,我们便听从遗训,安心做了农户。这书我也看过多遍,也勉强能弄懂一两句,却再也法联成一气来看。既然看不懂,也就没心思再看,一直就这么放着,只是当做先人留下的遗物,作个纪念,再也没当他是什么武功秘籍。”说到这里,言语中很是犹疑。 梅占雪道:“包先生,你们谈的都是大事,我也听不懂,我先出去吧。”包仙寿狠狠心,说道:“梅姑娘太多疑了,我并没有什么话要瞒过姑娘,只是下面要说的话委实叫人难以相信,这才迟疑,姑娘不要多心。” 梅占雪听了这话,笑道:“包先生,我也不想走。遇上这种罕见罕闻的事,只要包先生跟曲总堂主不明着赶我走,我是不会走的。”回去坐下。 包仙寿道:“我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三儿子洪虎跟包洪山同归于尽,死到河里去了。这是大儿子洪羡,还有个二儿子叫洪荒,今年二十三岁,之所以没叫他出来拜见总堂主,实在是因为这个孩子疯疯癫癫的,是个废人。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中,整天漫山遍野的乱跑,象个野人一般,连我也不知道他都待在哪里。” 原本谈的是密书,包仙寿忽然转到了疯儿子身上,似乎很奇怪,众人却知道其中必有缘故,耐心静听。 包仙寿道:“这孩子从小倒也还聪明伶俐,只是不喜练武。小孩子都是喜动不喜静的,他却很是喜欢念书,我就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他读书,从三字经百家姓读起,再读论语诸书。先生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个读书材料。不到十岁上,就能开笔写文章了,先生说,照这些下去,要说中状元点探花,他没有这个把握,但中个进士绝不为难。” 包仙寿叹息一声,说道:“谁知道好景不长,他又不好好念书了,看见先生读《周易》,他便读起周易。村里来了算命的先生,他便帮人家扛着旗幡,跟着人家四处转悠,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转悠,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后来又读他母亲的佛书,又住到庙里读佛书,到道观读道书,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我也不指望他习武,也不指望他考什么状元进士,也就由着他胡来,反正他也就是读点子杂书,并不惹事。” 包仙寿指指桌上那本书,说道:“终究有一天,他看到了这本书。他就再也丢不开了,把自己关在房里,满满的看了三年。看完了这书,可就再也不看书了,整个人晨昏颠倒起来,白天睡觉,有时能不吃不喝连睡两三天,睡够了,夜里就出去四处游荡。那时候他连话都很少说了,到了逼不得已的当口,也就打打手势。” “我只说这孩子终究是废了,也就不去管他。他这个样子,是不能娶妻成家的,那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么?有一年春天,我正家里烦他呢,有下人来报,说他正在田里拉梨,已经围了好多人在看,我过去一看,果然不假。” “本地人犁田,一张犁都要用两三头牛来拉,没牛的人家,用人拉梨的话,都要用四五个人,越多越好。这孩子把人家几个人的挽绳都接过来,并作一股,缠在一只手臂上拉犁,走得比三个牛都还要快。那天他玩性很大,拉了一个上午的犁,玩够了,将挽绳一丢就跑了。” “我很是吃惊,心说他莫非在山里吃了首乌灵芝老参一类的异物?等他回来,设法试试他的脉息,却又不象。我很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把他关起来,却怎么关得住?门窗桌椅自是不消说,他是一击就碎,牛皮铁链也全都能崩断。我出手点他的穴道,点中后也全无一点效验。跟他对掌,发觉那力量既不是横练功夫,也不是内劲。我想他莫非遇上了什么奇人?就试他的招数,他却全然不识得招数,连叶底摘桃这种粗浅的招式也认不出来,原来只不过是力大。” 众人无一答话,他说的事,比起曲鼎襄所说,显然是奇上加奇,已然无法评说。 包仙寿道:“照我想,他这股大力只能是从这本书得来。无奈他绝不再跟人说话,我无法探问,这也都是猜想,很难证实。莫非乱人盟的人知道了他的事?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留意到我家这本书,打上了这书的注意?” 曲鼎襄道:“这位少庄主现在何处?” 包仙寿道:“不知道,又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了。不瞒诸位说,他虽说力大,但用力运气之法实是半点也没有,又兼着疯疯癫癫的,人家若要设计害他,或是用上兵器,伤他是一点都不为难。乱人盟索书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光州蔺一方栽跟头的事我却早就知道。有外人到了咱们地界,我放心不下这个儿子,派人四处去找,不过全都没有回音。他本来就没有个准地方去,只是四处游荡,找不到也不稀奇,我也不过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罢了。” 梅占雪道:“包先生请放心,这位大哥既能看懂这本天书,肯定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佑。”此人既然早就疯了,跟包洪山的死就没有关系,何况听起来也确有几分可怜之处。 包仙寿道:“老朽多谢梅姑娘吉言。” 曲鼎襄道:“听包生这样说,可见这本书并非真的就看不懂,只是我们限于才力,看不懂而已。包先生,乱人盟三日之约转眼就到,你心里可有了什么算计?” 包仙寿道:“算计我是真的没有。他们说得好听,说什么只是借书过去抄录一份,我看不会这么简单。” 梅占雪道:“我倒有个法子,咱们不如另外造几本假书拿给他们看。这本真书本来就乱七八糟的,没几个人能看懂,咱们再把它搞得乱些,弄得一个字都不少,一个字都不多,十句话里头,换去三几个字,叫他们抄了拿去练好了。咱们也不过是多费几张纸而已,他们可就不妙了。三国时曹孟德怕人掘他的坟,就造了七十二个疑冢,咱们也不用那么费事,只做出两三本假书就行了。” 曲鼎襄包仙寿听了这话,却不答话,竟一时沉默。梅占雪忽然想到,莫非这包家与义血堂这两家有书的,全都早己就造好了假书等别人来上门索要,只是不好意思实说出来? 杨震时笑道:“姑娘不要忘了,乱人盟他们若真的只是想要抄书,就算把真本拿给他们看了,也没什么要紧,毕竟这书无人能够看懂。不过,他们若是想独贪这本书呢?”梅占雪道:“杨六侠是说,他们抢了书还要杀人灭口?那他们为何还要先上们闹事,让包先生又了警方觉?又再派蔺一方来报信勒索?为什么不直接杀上门来?他们就不怕包先生逃走、毁书,或是造假书骗他们么?”觉得这话很是有理。 包仙寿道:“他们这样先礼后兵,是为了更稳妥些。他们先拿我的名誉跟身家性命要挟,就会让我以为,显示他们只是为了要书,却无意杀人灭口,独占此书。若是逼迫太过,叫我走投无路,到了危机关头,我就会先毁了这本书,他们纵然杀尽我全家,书却也得不到了。 031 第十二章 少林逸 03 曲鼎襄道:“我这里倒有个法子,也许不难试出他们的真意,又能釜底抽薪,就此绝了乱人盟的念想。大伙儿也可以趁机联合,跟这伙人斗上一斗,再也不是这样分散应对,被他们各个击破。” 包仙寿道:“既然有这样的好法子,曲总堂主就请说给我们听听。” 曲鼎襄道:“不过我先要问问包先生,你能舍得这本书吗? 包仙寿道:“这本书原本也不是我包家的,原是别人的东西。这书在我家里放了二十来年,还是没人能看懂,实在是缘分已了。若是要用这本书,总堂主只管取去。”此人久不入江湖,果然有几分恬退豁达的风度。 曲鼎襄道:“用是会用到这本书,但我不会拿去。包先生可以派人到那个蔺一方门上去,约见乱人盟的人,将三日之约改为半月后之约。在这十五天内,你发出帖子,知会武林同道,说凡愿抄书的,尽可到小龙谷包家庄来,包家以书会友。帖子上就用包先生刚才的原话,明说此书并非某一家某一派所独有,二十年过去,如领今缘分已尽。故而你追随潜观大师当年的做法,只要有人想抄,任人抄录。” 梅占雪道:“当年潜观大师也是发帖子请人抄录的么?”曲鼎襄道:“那倒不是。潜观大师以为,此书有莫大的智慧,却也有莫大的荒堂疏漏,很难说读了之后,有益还是有害,实在不宜传播江湖。但若是有人知道少林寺有这本书,因而登门求阅的,潜观大师都是任人阅看抄录。” 梅占雪道:“那现在曲总堂主又想遍邀江湖同道来小龙谷抄录,岂不有违潜观大师的好意?” 杨震时道:“梅姑娘,你须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凡事不能一概而论。” 曲鼎襄道:“潜观大师却也说过,此书含有莫大的智慧,真叫有缘之人读了,必定大有所获。凡俗之人参解不透,却要强行硬解,难免就要身受其害,但这也怪不得别人,只好说是自作自受。这本书在包家放了多年,包先生的父亲,包先生,你看受害了么?何况照我苏显白师兄和包先生二公子的经历来看,就算想要受害,也必得要有过人之才,过人之运气。寻常之人,纵然想要受害,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呢。潜观大师是出家修行之人,讲求的是涅槃解脱,讲求少做恶孽。他老人家行事,讲究先求无过,再求有功,因此才会听任这书埋没。” 梅占雪道:“潜观大师没有四处宣扬,怎还会有这许多人知道这本书,你也抄我也抄,你也有我也有?” 曲鼎襄笑道:“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有这本书,知道这事的也没几个。更何况抄了不长时间,少林寺藏经阁就起了大火,这书的原本就毁于火灾,潜观大师因此愧怒成疾,不久也就离世。随即寺里又起了纷争,这个天下第一大门派骤然衰落,中原武林,尤其北方武林多年空虚,再加上失了统驭联络,不免相互攻杀,这才给乱人盟他们留可乘之机。” 包仙寿道:“曲总堂主这个计较再好不过,把书拿出来任人抄录,也就不难试出乱人盟的真正用意。他们若是不允我邀人抄书,或是阻挡别人前来抄书,便是有心要独霸此书,我便毁了此书。不论这能不能看懂,都不能任它落到乱人盟这种恶党手中。” “他们若允许别人抄书,此书也将一文不值,遍地都是,他们尽管也来抄一份去,但独霸此书的好梦终究难成,我也免得成为江湖的罪人。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江湖上也没什么朋友,就算发了帖子,人家是不是肯信,却难说的很。我想请曲总堂主跟杨六侠联名具帖,还请二位不要推辞。” 杨震时道:“我是义血堂的一个小卒,怎敢跟曲总堂主联名?弟兄们定然要骂我狂妄,总堂主一人跟包先生联名就可以了。” 曲鼎襄笑道:“我这个名儿一署,帖子一出,江湖上只怕是说什么的都有,且还是坏话多过好话。会说我曲鼎襄为了义血堂,拿小龙谷包家当枪使,慷他人之慨。这都还是好的,也许还会说我趁机出来抢风头,有什么什么之心。包先生,你可也要想好了,说不定有人还要说你受了我义血堂的愚弄,危机之时,无力对抗乱人盟,便妄图移祸整个武林,拉大伙下水。也许会有人说,义血堂手里根本就没有这本书,或者纵然有也不是全的,我只是为了骗你拿书出来抄,想趁机也抄去一本,免得这书让乱人盟抢了去,得了先机,义血堂可就落了下风。这种种说法,必定都会有的。” 他这一番话,必定进庄前便已想好,并非当场筹思所得,纵然如此,也很是完备。尤其他说义血堂手中可能并无完本,这才会趁机劝包仙寿拿书出来传抄。这一节,且不论包仙寿父子是否想到,梅占雪却实在是没能想到。 听了曲鼎襄这些话,不由去猜想曲鼎襄这一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义血堂手里,到底有没有全本?是不是只有这么一张两张?由此想开去,又想,包洪羡现在拿出来的书,虽说收藏的极是慎重,但到底是真的假的? 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能去想,更不能提起这个话题,说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说想说闲话,就叫他们说去。他们怕受到牵连,大可以不来抄书,也没有人用绳子捆他们来。”拿书出来抄,实在是釜底抽薪,就能绝了乱人盟的念想,瞿灵玓就不能独得这本书,这极合梅占雪的心意,因此她便一力赞同。 包仙寿道:“闲话总会有人说,我自己心里清楚就行。咱们现在就写帖子,请曲总堂主具名。另外还要劳动杨六侠,带同小儿洪羡去光州蔺一方那里走一趟,让他转告乱人盟,将三日之约改至半月之后,方能发出英雄贴,告知江湖上的朋友。” 杨震时道:“既然上门是为了报信,乱人盟就算残暴,也不会动起手来,包兄一个人去尽可以了。但两个人去总能多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我就陪着包兄走一趟。” 包仙寿起立抱拳道:“如此就有劳杨六侠了。” 梅占雪道:“这条计策很好,却还有个三个漏洞。”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半晌无言后,曲鼎襄说道:“哪里还有漏洞,梅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梅占雪也不推辞,说道:“我先说第一个。有曲总堂主跟包先生联名出帖,来的人定然少不了,乱人盟的人若是再趁机提起包洪山家里的事,那又怎么得了?包先生不会很难堪么?” “至于第二个漏洞,原本不是漏洞,但包先生的二公子原本毫无武功,看了这本书后练成一身大力,这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羡慕。我们知道包二公子天赋奇才,又加上没学过武,心地纯净,不受已有的门派学识牵累,这才读懂了一点。别人没有这种才能机遇,心中又早有成见,必定很难看懂,他们一旦看不懂,就会认为包先生拿出来的是假书,怎会善罢甘休?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梅占雪顿了顿,又道:“这第三个漏洞就是,我们如果把书直接给了乱人盟,他们得了书也许还会杀人灭口,但也许不会,还留有一点点余地。如果把书拿出来任人抄录,那就是公然要跟乱人盟为难到底了,乱人盟必然不会放过包先生一家。我说的对吗?” 杨震时道:“第一个漏洞可以不谈,只说这第二个跟第三个。刚才我曲师兄已经看了这本书,确认是真书无疑,别人看不懂,只能说自家才力不济,没这个福分。姑娘不要忘了,天下的人才,比我们所想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包先生今天若是不说,谁又能知道,他家的二公子读懂了这本书?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书真要是能流转天下,绝不会连一个能读懂的人都没有,这假书的猜疑也就不攻自破了。再说了,读懂读不懂,至少也是三五年甚至十年之后的事了。抄书之前,咱们事先再把此书的危害说在前面,天下总是讲理的人多。” 梅占雪道:“我就怕有人读懂了,他也会装作自己没有读懂,更不会四处宣扬。”看了众人一眼,说道:“我若是读懂了,但还是没有最后练成功,就会装作没有读懂,更不会四处宣扬,就算练成功了,只要不想抢风头,也就不会说出来。我不说,就不会有人向我打听,会少了很多麻烦。只要我愿意,我也能另外起个名目出来,说自己新创了几套武功出来,那样的话,就显得我才由天纵,说起来多有面子?我要是哪个帮的帮主,哪个门派的掌门,我就这么办,下面的人还会不服我么?” 杨震时愣了一下,说道:“这种人难说就没有,只是姑娘未必也把人都想得太坏了些。但你这话愈说愈远,全都是假设的话头,无须多想。至于第三个漏洞,姑娘担心会引起跟乱人盟的争斗,对此你尽管放心,曲总堂主早有安排。” 曲鼎襄笑道:“他们要斗,咱们就跟他斗斗,也看看这乱人盟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包仙寿道:“别人怎么想,那也不用去管他。我原本没有害人之心,自己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再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今后的事情,那是谁也看不清的。既有曲总堂主杨六侠在此,乱人盟就算放手大杀过来,料也无妨。咱们就按曲总堂主的法子办。” “对于所谓第一个漏洞,也就是包洪山一家的事,我倒要说上几句。曲总堂主,杨六侠,梅姑娘,经乱人盟在我门上这一闹,包洪山的事,想必三位都已是明知,本不用我多说。三位不提,那是顾及我的面子,说不定已在心里说我的不是。” 曲鼎襄笑道:“此事我已尽知。包先生,世上谁人不被人说?谁人又不说人?穷苦百姓肯定会说是包先生图赖包洪山的借据,但里正户长这些身上有公事的人,他们却也会有另一种想法。” 看了一眼梅占雪道:“包洪山经王黑驴的手借粮给户里,这事有谁亲见来?王黑驴既然早就想逃亡他乡,他什么样的借条不敢虚开?会不会包洪山给了王黑驴三石粮食,甚或只给两石粮食,却叫王黑驴开一张十石的借条?这种事情,也难说就没有。” 梅占雪道:“可是包洪山手里有借条。” 曲鼎襄道:“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官司就算是打到了金銮殿,皇帝也不能就只向着包洪山一家说话。” 梅占雪道:“那是当然,皇帝还要指望这些里正户长给他收粮食么。”完全不顾及包仙寿的脸面。 曲鼎襄道:“小姑娘伶牙俐齿,只可惜你说的全都是空想,并无实证。包先生,你不用担心,敝堂的兄弟已经找到了那个王黑驴的下落,到时候乱人盟若还想再借此事发难。咱们就把王黑驴带出来,也就不难揭穿他们的奸计,还你一个公道。” “咱们这么办,杨兄弟就留在此处,明早就陪着包兄去光州蔺一方家,我镇上还有点事,告辞了。”包仙寿知道留他不住,也就不再坚留。曲鼎襄去后,梅占雪也回了那个农家,猜度这场事。 032 第十三章 松林居 001 楚青流四大要穴被制,被矮老者系在松林茅屋之中,不觉已过了三天。矮老者每天晚上过来在他身上补上几指,带他到松林深处大便小便,再把他押回来系好,丢给他一点干粮冷水,便再难见到人影,倒也不来难为他。 第四日上午,楚青流正在胡思乱想,矮老者又赶进来一个人,竟然是那个昆仑派的公琦。矮老者照样将公琦也用铁链系了,对楚青流道:“小子,你看我老人家心肠多好,怕你闷得慌,还给你找了个说话的。”说着去了。 公琦未穿长袍,身上只有内衣内裤,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穿了一双破旧布鞋,一坐下来,便将布鞋脱下来趿拉着穿,显然这鞋不太合脚,乃是别人之物。看这个样子,他竟是在睡梦中被矮老者擒来。他与昆仑派诸人同住,别人不提,那个卫远人却是个老江湖,矮老者能轻松拿人,还真有点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风度。 公琦道:“原来楚师弟也在这里,不知你是怎样被捉住?那位梅姑娘怎么不在?” 楚青流道:“打不过人家,就被擒来了,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公师兄是如何被擒的?” 公琦道:“偷袭。我正睡着,胸口就叫人点了穴道,再也反抗不得,也无法呼救,就被他擒来了。你跟吴师叔在中原多年,可认得这个矮子?他莫不是跟你们有仇?” 楚青流笑道:“适才你一进来,我还以为这矮子是跟你们西域昆仑派有仇,我是受了你们的连累,看来我是想错了。明天他再来,我就跟他说,我们望海庄跟你们西域昆仑派二十多年全没来往了,还是把你放了算了。” 公琦道:“楚师弟说笑话了,既然他不是仇家,怎又会把咱们全都关起来?”楚青流道:“为了什么,我是猜度不出,明天他来了,你再问他好了。” 次日矮老者照例进来补指,公琦道:“这位老丈,请问你为何要将我们关起来?能否说给我们听听?”楚青流也道:“这位公师兄虽说是昆仑派的人,跟我们望海庄实在多年没有来往,你关他没有用处,只关我一人好了。” 矮老者冷笑一声,说道:“少拿你们昆仑派跟望海庄的名头来唬人,我是吓大得么?实话告诉你们,你们全都得罪了瞿大小姐,这才把你们关起来。你们么,一个多管闲事,一个憨脸皮厚,属狗皮膏药的,撕甩不掉,这才把你们关起来。若不是看着吴大侠的面子,嘿嘿!谁有老米饭养活你们这些闲人?你们好好待着,等过了三个月两个月,那边的事情一了,大小姐说不定就会想起你们来,到时候就会放你们出去,现在么,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还是那句话,咱们谁也别麻烦谁,你们若是想找不自在,我有的是手段。”说罢扬长而去。 听了他这番话,楚青流不能不急,公琦却登时心灰意冷,如坠冰窟之中,只觉得再无生趣。可这番自怜自哀只存续了一个多时辰,便被他自己化解掉了。若凡事都能往好的一面去想,总能叫人想出一点好处来,公琦正是照着这个路数干的。他想,我是牛皮糖、狗皮膏药,摆脱不掉,可见还有摆脱掉了的,他们就全都不如我。大小姐只是把我关了起来,却没有杀我,她要杀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她为什么不杀我呢?可见对我还不是全然没有情义。 他如此越想越是快活,只觉得如此衣不蔽体被人锁在这密林茅屋中竟是舒适无比。若大小姐有朝一日真的不理他了,拿他当蔺一方家的那些恶狗对待,那才是万劫不复的悲惨地狱,到了那种地步,自己该怎么办,实在是想也不敢想。 他想到得意处,对着楚青流道:“楚师弟,既然不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咱们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好了。” 楚青流心中有事,哪能象他一样安心待着,只是随意点点头,并未说话。他本来还指望能说动这个公师兄,两人齐心同力,想法子离开,如此看来已全不可能了。 公琦自思自乐,原本无意多说多讲,转眼见到楚青流也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没来由猛然记起双河镇上采莲时的诸般情形来,登时一身上下每一根毛孔都变得明透澄澈,诸般事体从心头一一闪过。想起瞿灵玓自从见了这个人,片刻之间竟然两次赶自己离开,甚至说出好聚好散的狠话来,此后对自己就再也未曾有过好脸色,与此前相比不啻是变了一个人。 其实他这全都是臆想,人家此前又何时对他有过好脸色?有好脸色怎能在西北就丢下他东下?他此时只觉得双河采莲之前,一切都是天堂,采莲之后,诸事都是地狱,将他从天堂拉到地狱的,就是眼前这个楚青流楚师弟。只须杀了此人,瞿灵玓对自己便会旧情复萌,想到此处,一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两人双手间的铁链只有半只竹筷长短,系在地上的铁链也勉强及腰,垂手站立就会绷紧。站着实在别扭,两人全都是坐着。 他挪到楚青流身前,盯着墙壁发了会呆,估摸着足够出其不意,忽地双拳抱拢,使尽力气,用腕间的手铐向楚青流的左太阳穴狠狠击下。 楚青流绝想不到他会突下杀手,无奈之下身子右倒,想卸去来拳的劲力,同时闪出空档,好起左脚踢向公琦的裆部小腹,他此刻满腹怒气正无处安放,出手也是不顾轻重。 可怜两人都是数处大穴受制,力气气息比常人都还不如,举手动足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楚青流未能避开公琦的拳头,公琦也未能避开小腹的一脚,好在都是有招无力,不会致命。楚青流摇头晃脑,公琦弯腰揉腹,楚青流额角流血,公琦小腹吃了这一腿,受伤也是不轻,可以说是平分秋色。 楚青流道:“还打么?”公琦道:“打,怎么不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楚青流见他说了狠话,也起了杀心。 这两个青年高手,一言不发,街头粗痞一般纠缠厮打起来,插鼻拉耳,挖眼掏裆,无所不用。累了就歇,喘息够了再打,好似两人中非死掉一个不可。矮老者捧着一壶酒在门口看得饶有趣味,两人也全然不顾。 矮老者一仰脖喝干酒壶,右手持壶,走进来左手连出,将两人定在当场。抬手打了两人数个耳光,骂道:“发他娘的什么疯?想死还不容易么?你死了,你爹娘谁给送终?你的师父谁给送终?我是孤老头子,没养过儿女,没有徒弟,死了没人哭我也不亏,人家把你养活这么大,教你武功,你也叫人家落一场空么?怎地这么孬种?” 从袍底下翻出一把短刀,往地上一扔,说道:“想死的,就拿刀子自杀,老子成全你们。”这人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没想到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见无人拾刀,矮老者怒哼一声道:“你们都以为能杀了别人,自己留下活命,我告诉你们,不管谁杀了谁,留下的那个也讨不到便宜。老子先叫他挖坑,再把你们一坑埋了。不信的话,咱们就试试看。”解开两人穴道,只留几处要穴不解,恨恨而去。 楚青流道:“我不想死,公师兄,你想不想死?你若想死,还想拉着我垫背,我也无法,你就快点上来。若是不想死,那就安安稳稳的,别惹人笑话。”公琦此时怒火已去,他又如何肯死,不声不响背过脸坐下了。 两人经此一役,半点情分也没有了,虽时时刻刻同处方丈之内,却再无片言交接。偶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也尽是鄙夷不屑,直如多年的冤孽夫妻。 矮老者却也不再整日离开,每天只是出去一个多时辰采买酒菜,回来便喝到沉醉,醉而复醒,醒来再醉。有时还带了酒菜过来到厨房里喝,将两人的铁链放长,命两人烧火炒菜,洗碗温酒,二人也不得不从。照他的身法和出行时间来看,二三十里外便该有镇店,不过全不见有樵夫猎人来过,想来是地形险要,道路难行或者干脆就没有道路。 这日矮老者买了酒菜回来,又差派二人收拾整理,服侍他喝酒。今日他脾气极坏,简直事事处处都不合他的意,不是菜冷了,就是酒热了,举手就打,抬脚就要踢,直如拿二人消遣一般。楚青流道:“你这人好不通理性。什么热了冷了,要想不冷不热,你就自己过来动手,我不伺候了。”说着将正温的酒朝地下一放,走到墙边蹲下。 矮老者奇道:“你真的不干了?”楚青流道:“不干,不干了,你过来打吧。” 矮老者手掌已然举起,又硬生生放下,转脸见到公琦正看着二人,抬腿对他就是一脚,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好好干活!”公琦被打得莫名其妙,就想也丢下手里的活计,终究是不敢,只得继续干活。好好干活尚且挨打,真敢不干的话,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矮老者回座再喝,满腔心事终究忍耐不住,也就借酒撒疯,骂道:“我他娘的也是没做好梦,摊上了你们这两个玩意,人家忙得恨不得生了四只眼,八只手,好在那里抄书,我却在这里当牢头禁子,在这里喝黄汤,跟你们淘气。我辛辛苦苦做下来的活计,这时候有了收场,却只能看着别人得利,我还不能发发火么?” 033 第十三章 松林居 002 他说的“抄书”,书自然是小龙谷包家的那本书,抄是什么意思楚青流却弄不明白。难道乱人盟的人已经夺到了书,让手下人动手一起来抄?他看了看矮老者,说道:“不管早抄晚抄,只要能抄到就行,大小姐难道只让别人抄,单就不让你抄?” 矮老者叹息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楚青流道:“我是不懂,否则也不会让你们擒了来。不过我知道这本书其实没那么要紧,根本就没人能看懂,抄到抄不到,也没多大分别。”转头看了公琦一眼,说道:“这事他也知道,不过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却不能跟你说。”暗示公琦不可说出魏硕仁来。公琦并不知道他们结义之事,却也老老实实点点头,看来是真怕了长身怪人。 矮老者道:“我说你不懂,你偏还强要说懂。谁说那书没人能看懂?义血堂的苏显白,包仙寿的二儿子包洪荒就全都看懂了。苏显白死了,那是死无对证,那个包洪荒却还活着呢。这小子原本一点武功都不会,看了这书就变得力大无穷了,若是练武的人看懂了,那怎还得了?” 公琦拍马道:“你的武功这样高了,看不看那书也没什么。”矮老者道:“再高我也不嫌高,我有公别人高么?我有吴抱奇高么?有曲鼎襄高么?我高,还会在这里当牢头禁子么?只有你们这种人才会觉得我高,我也就是个小脚色罢了。”这人一开口就提公别人吴抱奇名字,大有占便宜的嫌疑,楚青流也不去点明,只是说道:“你想抄书那也容易,只要放了我,我包你能抄到书。” 矮老者道:“你当我千金丹古逾是傻子么?能放你我早就放你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楚青流道:“你当然不傻,只是你整天窝在这里,讯息不灵,外面的事知道的不多,至多也就是出去买酒买菜时听人说起一些,并没有切实的准信。就算是诸葛武侯,没有准信也不能带兵打仗,是不是?” 古逾横了他一眼,道:“我没有切实消息,你就有?” 楚青流道:“我是这事里头的人,知道的自然比你多些。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要你跟蔺一方设计拦截我?你们截我,自然是怕我会妨碍你们抢书,现在书已经抢到,也就不用再关着我了。” 古逾冷笑道:“你可说错了,书还没抢到手。是包仙寿那个老儿眼看着书要守不住,就起了幺蛾子,他大撒江湖帖,让大伙都去小龙谷他家里抄书。这个老东西倒也舍得,不过他却是打错了算盘,他这样做,摆明了是要跟我们为难到底。得罪了大小姐,恐怕没他的好果子吃。他仗着有曲鼎襄给他撑腰,可这曲鼎襄又是好人么?” 楚青流没想到包仙寿会将书拿出来任人抄录,更想不到里头还牵连到义血堂和曲鼎襄。事出意外,想了想,才道:“这样你们不就也能抄到书了?也算没白来麻城一趟。怕就怕他们拿出来的不会是真本,包仙寿跟曲鼎襄会这么好心么?照我看,拿出来给人抄的,九成九是假货,你抄不到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心里竟然隐隐有些失望,很替瞿灵玓可惜。 古逾道:“难道就没法子辨别真假么?”楚青流道:“你人老成精,都没有法子,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口中说着没有法子,言语神情却无异在说,自己有法子能辨别真书假书。 古逾迟疑道:“你若有法子,能分出真书假书,我就带你去见大小姐。”楚青流道:“不行,你得解开我的穴道,先放了我。” 古逾道:“你先把法子说出来听听,叫我看有没有点谱。”楚青流道:“我先说第一个法子,那就是将包仙寿跟曲鼎襄全都抓到手,分隔开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或许能分出真假,但也只是分出真假,还是很难抢到真本。” 古逾道:“你这是胡说八道,若是抓人有用,早就抓人了,这还用你说?再说了,抓包仙寿容易,抓曲鼎襄却有点子难,你这等于白说。” 楚青流道:“夺书本来就不是件容易事,比杀人放火不知要难上多少倍,谁也不敢说必定就能得手。危机之时,人家只须将真本毁去,就算是如来佛祖,他也没法子可想。包仙寿有家有业,本来极好要挟,但你们太过托大,弄得僵了。就算他并不硬来,只弄出一本假书来搪塞,你们又能怎么办?,又怎能证明是假书?话又说回来,他们就算交出了真书,你们也未必就会信,更未必会放过他。既然交与不交都讨不了好,那还不如干脆给你们假书,换了是我,我也给假书。这个世上,唯有“信”字最难。比如此刻,我信不过你,你也信不过我。不过我倒有一个法子能得到真书,你若是信我,就解开我们的穴道,带我们去见你们的大小姐。你不用问我是什么法子,我是不会跟你说的。”若两人穴道尽解,在这密林之中,就不难逃出他的掌握,两人联手,说不定还能制住他。 古逾道:“解开你们两个人的穴道?你这不是笑话么?我不是三岁孩童,也没有喝醉,不会这么糊涂。” 楚青流道:“信与不信全都随你,我这话十二个时辰内有效,过了明日这个时候,你再答应可就晚了,我不答应了。”又道:“日后你们大小姐若是知道这事,知道你不肯带我去见她,没能抢到真本,必定要怪罪下来,就怕你承担不起。”说完靠墙假睡,不再说话。古逾也默默喝完酒,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的差使就是看住你们俩,别的事全都不用我管。我去睡了,你们也好好的,别起糊涂心思。”回房睡觉去了。 古逾刚进了自己那屋,厨房里就闪进一道人影。那人一举手敲晕了公琦,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楚青流不可出声。见楚青流点头,便伸手抓起系住他的那根长铁链,在两只小臂上绕了几道,两手各抓一端,顿了顿,猛一用力,铁链咔的一声便断了。两根断头崩起,打向他手背手腕,那人全不在乎,对楚青流竖了竖一根大指,似是夸铁链不错。 这人抬手挟起楚青流,悄然出了厨房,步伐极大,不多几步走过,已窜进松林深处。此人中等身材,隔着薄薄的衣衫,楚青流感到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楚青流比他高壮,被他挟在腋下,轻巧得只象是一根扁担,一束茅草。 这人毫不费力,只管奔跃穿行,却又象不辨方向,不知道要到那里去,只知道走得越远越好。跑了也有大半个时辰,那人立下脚步,四下打量打量,似乎很是满意,将楚青流放下,自己走到对面,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没了主意。 他一张脸上满是泥垢,很难看出年岁,头发胡乱用树枝挽起,两只眼睛却清澈荧亮,里头似乎盈动着一股气息,很象大哥魏硕仁酒后的模样。大哥还带了双狼,这人孤身一人,野气竟丝毫不弱于大哥。 楚青流道:“多谢你救我出来,不知你为何要救我?”只觉得对面这个人,什么好汉大侠,英雄壮士之类的称呼都全然都用不着,也全然不妥,便老老实实地用了个你字我字。 那人双唇动了动,用尽了气力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很象是口吃的人。他试了数次,终究难以开口,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起字来,字体俊逸有力,写的是:你是谁? 楚青流也不隐瞒,知道说多了他也未必就能懂,简略说了自己最近的来历。那人静静听完,指指自己,在地上写了’包洪荒’三个字,又写了‘那本书’三个字。 楚青流道:“你是小龙谷包家的人?你看懂了那本书?” 包洪荒指指自己的一个小指头,示意只看懂了一点点,再写了三个字‘跟我走’,又要挟了楚青流走路。楚青流道:“你先解了我的穴道,让我自己走。”这样被人挟着委实不舒服,何况穴道早一时解开,自己就能早一时调息。古逾手法怪异,将他的穴道点了十多天,是否会留下内伤隐患还真不可知。 包洪荒摇摇头,在自己身上胡乱点了几下,又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解穴,作势又要挟人走路。楚青流道:“你得先说说因何要救我出来,不然我不会再跟你走,我一头撞死在这里。”说着作势要去撞头,包洪荒显然信了,很是为难,想了想,又低头写字,此次写字较多,是一句话:“你有什么法子能得到真书”。 楚青流笑道:“我根本就没有法子能得到真书,我是骗那个古逾的。你看,他都不信,你怎么信了?” 包洪荒摇摇头,又指指地上那行字,眼里凶光大盛,一脚踢断一颗小树,朝着楚青流连连挥拳。 楚青流道:“那本书自己不会说话,还得从人身上想办法。你数数看,到现在为止,总共有多少人看过那本书?” 包洪荒伸开右掌,曲起手指数起来,很快五个指头就用完了,又伸开左掌再数,数到八个,又退回到六个,摇摇头,很是为难。 楚青流道:“义血堂的人跟你们小龙谷的人都看过那本真书,到底有几个人看过,我不知道,想来不会很少。找出一个看过这本书的人并不很难,却难在让他们说真话,曲鼎襄会说真话么?你家里的人会说真话么?他们说了假话,别人又怎么能知道是假话?他们若是想造一部假书出来骗人,必定要造到能够乱真。想凭单看一本书,不跟真书对照就能分出真书假书的,这世上只有你包洪荒和苏显白苏大侠,因为只有你们两个读懂过一些,只有讲习懂过的人,才能分出真假来。苏大侠人已不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会帮着外人么?所以说,你不用担心真本被抢,也不用担心假本被人识破。”包洪荒必定在草屋处偷听多时,知道抄书的事,又听楚青流说起假书真书,放心不下,这才抢了他出来。 包洪荒摇摇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却是“苏显白老婆”几个字。 楚青流心里就是一惊,他刚才没有明提苏夫人,而是把她也包括在“义血堂众人”里头了,现在看来,并没能骗过这个野人似的包洪荒。他不能跟这人说苏显白大侠没有夫人,那是公然说谎,只好笑道:“苏夫人也是义血堂的人,她当然也不会跟外人说。若是换成你的老婆,她会跟外人说么?”包洪荒摇摇头,极认真地写了一行字道:“我没有老婆。” 034 第十 三 章 松林居 03 包洪荒写完这句话,愣呆呆站在楚青流身边,双眼直盯着密林深处,似乎没了主意,楚青流不知他要做何打算,也是心念飞转。正在思索,包洪荒一拳挥出,敲向他的脑袋,楚青流无力闪避,刚刚想到“我中计了”,人已晕去。 包洪荒挟起楚青流复又在林中穿行,他力气太大,四肢强健,一步跨出去抵得上常人四五步远近,说是走,不如说是凌空飞窜。但毕竟不谙运气使力的法门,身法也太过糟糕,又兼林间地隙狭窄,不能尽情施展,可谓事倍功半。楚青流昏晕过去,也无法跟他动静相和,直如一个只有七八成满的长口袋,被他挟在肋下,不是头或手臂垂拖,就是两只长脚垂拖。 包洪荒无奈,只得胳膊用力夹持,并不时左腋右腋来回倒腾,下手不管轻重,只图他自家方便。楚青流脑袋四肢在树干上碰撞擦刮,他也毫不在意,小树长草就更不会顾及了。 走了一阵,包洪荒不得不慢下脚步,谁知一慢下来反而更糟,索连步子也很难迈开。走出不到一个时辰,包洪荒弄出一身汗水,将楚青流随手往地上一丢,自己也坐下歇息,此时天已经黑了。 楚青流被他这么一掼,醒转过来,微微睁眼,看见天黑了,心下甚喜,他上次穴道被点还是十二个时辰前的事,往常古逾此时已去柴房在他身上补过指了。他轻吸一口气,缓缓存到丹田小腹,发觉真气微弱,无法上行,但已不再是空荡荡的全无一物,再吸几口气,觉得气机已有了勃勃生意。当下不动声色,闭了眼睛一心调息。 如此歇了再走,走了又歇,过了一个多时辰,楚青流真气已能畅流全身,再无丝毫窒碍,看来身子并未受损,心下大慰。正要出声让包洪荒将自己放下,就觉身子猛然离地而起,原来包洪荒已带着他向上飞窜。升到两丈来高时,包洪荒拉住壁间一根小松,想接力再上,没想到用力过猛,竟将小松连根拔出,两人带着小树复向地面坠落。 楚青流伸出右臂,想攀住突出的山岩,减缓两人下坠的势头,就觉着腰间一紧,被包洪荒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来。楚青流知他力大,铁链都能扯断,便不再挣扎。 两人落地,包洪荒仍紧紧挟着他,楚青流道:“我不跑,也不撞头自杀,你放开我。”包洪荒似乎不信,却还是犹豫着放下了他。 楚青流抬头瞧看,见当面的山壁几有四丈来高,这个野人腋下挟了人,还想纵跃上去,当真是疯了。他摇摇头道:“上不去的,走别的地方吧。” 包洪荒也摇摇头,伸出左手一个手指点了几点,指指自己胸口,又点了几点,右手一只手掌不住翻动。楚青流道:“你说此前你一个人翻上去过?你一个或许上得去,但带上我,那是决然翻不上去的,还是走别的路吧。” 包洪荒猛然大步上前,挥拳又要打下,显是要将他再次击昏,楚青流使个身法躲过,说道:“我说了,我不死,也不跑,我还想让你带我去小龙谷呢,我连路都找不到。咱们走别的路吧。”包洪荒嘴唇连动,愤然道:“没有别的路!”原来他只是不爱说话,并非不能说,现在黑夜之中写字不便,情急之下也就脱口而出,又道:“太远。” 楚青流也不知太远是多远,抬头看看崖顶,两手做了个鸟儿飞动的手势,便不再理他了。 包洪荒想了想,伸直右手五指,猛然插向一颗大树,收掌时,已撕下五六尺长一块树皮。如此双掌互用,瞬间便剥光一颗大树,地下也堆了一堆树皮。他拍了一掌白白的树身,蹲下身子,在树皮堆里翻找,边找边扔,似乎全都不合用。将一堆树皮扔完,拍拍手掌,下蹲蓄势,猛然向另一颗高松的树冠跃去,虽说身姿笨拙,却既高又飘。 他人在空中,依然照样发力,五指入树,再落下时,已撕了长长一根树皮下来。他撕够四条树皮,挑了两条,随手一抖,两根树皮便笔直飞出,如同两根超长的软鞭。瞧他的神情,似乎很是满意。 包洪荒捡起一根长树皮,对楚青流道:“过来,我背你上去。”见楚青流没动,又道:“你不敢?”此人一旦开口说了话,倒也很是刻薄。 楚青流道:“你不如先纵上崖去,再垂下树皮,我自己就能上去了,不比背我好得多么?”包洪荒一愣,他不知道楚青流身有武功,想不到两人分开上崖原本也不稀奇,但他只觉得自己没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很是没有面子,怒道:“我说了,我背你上去,你敢不敢?” 楚青流道:“你不怕,我怎么会怕?”过去伏在他背上,包洪荒用树皮将楚青流身子缠紧在自己后背,只余两手两脚不捆不绑,将树皮在胸前打了个死结。那树皮粗厚近寸,粗糙强韧,在他手中却如霜后的茅草一般,曲折随意。 他捆好楚青流,将两跟长树皮的一头塞在腰间,深吸一口气,又向上跃去。这次他将楚青流系在背上,比挟在腋下更易于用力,竟跃了两丈来高,但劲势眼看就要用尽,眼前仍无可以攀援之处,势必还要坠下。 包洪荒不待劲势用光,右手树皮已经向崖顶甩去,树皮跟崖顶山石相刮擦,生出力量,包洪荒借着这股子力道,身子又上升了二尺多,待右手树皮滑下,左手树皮又已搭上了崖顶。如此两根树皮交互甩打,两人稳稳上升,楚青流的头顶离崖口已只有一尺来远。 包洪荒哈哈一笑,扔掉两跟树皮,一手抓向崖边,就要翻上崖顶。包洪荒的胸腹刚刚升上去,崖口地上一块隆起黑物猛地活了,一口长剑照着他胸口猛然刺来,似乎要将两人一剑刺个对穿。看其矮胖身形,此人正是千金丹古逾,他显是横身躺在崖口埋伏,专待二人上升之势将尽未尽时猛然出手,以求必然成功。 包洪荒虽说并非全无打斗技艺,纵然有,也极其幼稚,此时人在半穷酸突然有一柄长剑平胸刺来,他委实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应对。慌乱间,对方长剑已刺中他胸口树皮结成的死结,他正要闭目等死,就觉得身子猛地向崖外荡去,原来危机之时楚青流伸右腿用尽力气踹了一脚崖壁。 楚青流用力甚巧,他一脚蹬出后,右侧身子向崖外转,左侧身子却转向山壁,古逾长剑穿过树皮死结,贴着包洪荒的胸口擦衣刺过,但他持剑的右手也被楚青流牢牢抓住,同时脉门被制,半边身子登时麻木不灵,长剑脱手,已被包洪荒抓在手中,他肥大的身躯也滑出崖外,随二人一同坠下。 包洪荒伏在厨房外头偷听多时,总不能全无声息,已被古逾这个老滑头发觉。楚青流公琦穴道受制,耳目失了聪灵,古逾耳音却好得很,这片茅屋松林他是住惯了的,若说风声有异他都能听出来也并不为过,何况一个大活人在墙外呆了那么久? 他却故作不知,临出门还假意说“我去睡了”,显是给外面偷听的人送信,让他先行闪开,免得顶头碰面。自己一回房,便关了门,随手取了楚青流那把剑,从后窗翻出,藏在一旁偷窥。 待看到包洪荒扯断铁链,他不由得暗自吃惊,只觉这人的武功简直深不可测,自己万万不是其对手,也就不敢现身,只是远远跟随,一路追到高崖下。看到包洪荒坚执己见,不肯改走他路,必定要从崖上翻过,他便绕开一段路,从别处崖口翻上来,悄悄埋伏。 凭他的轻功,这种高崖是决然上不去的,但他另有高招。他年轻时是本是个江洋大盗,专做高来高去的买卖,怀中爬墙的飞抓,问路的飞蝗石子,吹气的皮人儿,等等等等,做贼的家生是一件都不少,是片刻也不离身的,睡觉时都要放在头边上。后来投靠了乱人盟,担负一方的责任,蔺一方这般人都要听他喝使,但他贼性总是难改,诸般物事若不带在身上,心里总要发虚。他便借飞抓之助,爬上崖顶隐伏,出其不意来了这么一下,没想到还是没能得手,反而跟着两人一起坠下。适才包洪荒以树皮扫打崖顶,他因俯伏在崖口边沿,倒也未被打中,更何况以包洪荒的武功见识,就算打中了人身,他手底必也分辨不出。 危机之中,这个老贼慌而不乱,掏出怀中飞爪向崖顶掷去。飞抓飞出,还未倒崖顶,抓后的细绳已被包洪荒用剑身卷住,随手一拉,便将绳索绞断。古逾长叹一声,唯有认命。 下面崖下虽说是泥地,并非成片的大块岩石,却也有不少带尖角的碎石,黑夜中难以分辨,若是落到硬石上,难保不受重伤。若是白天,三人还能施展身法,落地时或许能化解一些下落的势道,但眼下楚青流跟包洪荒捆在一起,手里还拉着个胖古逾,毫无办法可想。 楚青流在下,怀里抱着包洪荒,古逾在最上面,也是死死抱着包洪荒,三人如同一个大怪兽,就这样朝地面落去。楚青流道:“扔掉剑,扔剑!”包洪荒全然不睬,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反手将右臂从楚青流右臂外侧伸出,剑尖直指地面,楚青流想起不久前自己对付蔺一方的法子,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但此举是否有用,能否卸去如此大力,剑身又能否承受得住?包洪荒手里若是拿了一根大棍,凭着他的过人神力,也许能够得手,但凭此一把弱剑,实在是险之又险。 转瞬间长剑已经入地,万幸没有碰到大块的硬石,否则必然要崩断。包洪荒小臂连同整个剑柄全都深入土中,他随即双腿左臂用力,滚了几滚,已将古逾压在下面。楚青流早将真气鼓荡全身,护住心脉和各处大穴,落地后试试气息,感觉并无异样,这才放心,低头看身上的树皮,已经碎裂成巴掌大小的一堆片片。再看包洪荒,只见他一动不动躺在一旁,人已昏晕过去。古逾似乎也受了一点撞伤,正挣扎着要爬起来,并伸手往怀中掏摸。 楚青流落地之前才松开古逾的右腕脉门,古逾半边身子还在麻木之中,也未及运真气护身,又被包洪荒翻在下面压了一下,受伤着实不小,只是还未吐血昏晕而已。 035 第十三章 松林居 04 古逾怀中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物事,不是短剑就是暗器。楚青流见他伸手,当即旋身而起,大步跨过去,一脚将他蹬倒,顺势踩住他掏摸的那只手,随即用足力气碾压,务必要他呼吸不畅通,随即冒险俯身,点了他胸腹间数处大穴,确保他再也不能为恶,这才过去察看包洪荒。 包洪荒口鼻大张,正竭力在往腹中吸气,嘴角鲜血流淌。再试其腕脉,只觉得脉息乍有乍无,极其紊乱,显然神气已散,随时都能毙命。自己若有师父的蓝水鲨胆丸或是大哥的世外黑神丹,用来增强他的心力,再图用内力助长他的神气,救他一命或许还能有个五成把握。眼下针药全无,实在无处措手,楚青流只好将他移到平地躺放,再将他的领口解开。 也就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包洪荒呼吸猛地转促,脉息竟时不时地停跳,是大限将至的模样。楚青流知道若不想眼看着他死掉,唯有行险图幸。他抬起包洪荒左臂,右手食指按住他左臂内侧的天泉穴,左掌按牢他左胸的天池穴,调运真气,一股热流透体而出,沿经脉流入包洪荒体内。这两处穴道都属于手厥阴心包经,真气流入,照理定能有所补益。 真气初入体内,倒还能循着经脉前行,但只走了两寸多,便突然失去踪影,似乎不翼而飞,但包洪荒的右足却动了动,似乎真气都行到那里去了。 楚青流略停一停再输入真气,这次却是左足动了动。人身经络本来有理路可循,医家武家方能将穴道分成十二经络,导引真气沿经络运行。包洪荒体内竟然没有常人所有的十二经络,真气从左臂左胸输入,竟会在左腿右腿轮流出现,这种情形委实不可思议。但再看包洪荒的呼吸心跳,似乎也有了一点好转。 楚青流不及多作思索,唯只埋头苦干,真气一股股屡屡不停输入包洪荒体内。用了也有一顿饭的工夫,他头上已有汗珠渗出,包洪荒呼吸也已平稳,不再大口吸气,但真气再进入体内,便再也无功,包洪荒一动不动沉睡起来。 情形似乎有了好转,但楚青流心里却不由自主慌乱起来,觉得绝不能任由他就这么睡下去,否则必定不能再醒过来。 他将右掌贴在包洪荒心脏正上方,左掌叠按在右手背上,吸气调息,随即两股真气从掌心流出,汇做一股,进入包洪荒体内。 包洪荒上身猛然弹起,张口吐出两大口黑血,血中夹杂大大小小的血块、血疙瘩。楚青流闪避不及,身上也沾了好些。包洪荒吐完血,长吁了一口气,复又重重躺倒,发出一声闷哼。楚青流正在不知所措,就听包洪荒道:“楚兄弟,我,我死不了了。我再躺一会。”说得断断续续,也不甚清楚,楚青流听了却心下大安,这等人说自己死不了,定然就死不了。 他放好包洪荒,再去看古逾,古逾身上不知被点了多少处穴道,哪里还能动弹?只有眼睛还能转动,看到楚青流过来,他强抑住惊慌,说道:“姓楚的,你落到我手里时,我可没有难为你。” 楚青流道:“我也不难为你,你就在这里等明天穴道解开再说吧,或许也会有什么人来救你,若是遇到豺狼虎豹,那也是你时运不好。” 他转身想抱起包洪荒,发现他又已昏晕过去。只是这次昏晕已不是死人那般了,身体四肢时不时都还能动一下,说是昏晕,更象是死睡。他本想在包洪荒的指点下,辨明路径赶到小龙谷去,将他交给父母亲人,另请明医好好调理休养,也算了却了这断公案,没想到他又昏了过去。 他前日暗夜中被古逾带到松林茅屋,早已不知道小龙谷在什么方位,又被包洪荒打昏过去挟着走了快一个时辰,如何还能找到小龙谷?包洪荒行走之处,尽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根本就没有路的痕迹,更是无可凭依。 他重回古逾那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离小龙谷还有多远?” 古逾道:“这里叫后悔崖,离小龙谷包家也就五十里不到。”楚青流无从得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说道:“你带我到小龙谷去,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你偷袭这事咱们今天就揭过不提,他日见面,再凭真本事干一场,怎么样?不过你若是装神弄鬼,我就立下杀手。杀了你,这山我也照样走得出去,不过多走几步路,你信么?” 古逾道:“你不能跟大小姐说,我在崖上伏击你的事。” 楚青流道:“那你也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见过这个人,他扯断铁链、跃上高崖的事全都不许说,这么说罢,你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凭古逾的才智,只怕早己猜到这人就是包洪荒。 古逾犯难道:“那样的话,大小姐若要问你是怎样跑掉的,我拿什么话回她?”楚青流道:“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转身去拔插在底下的宝剑,抓住剑柄一拉,到手的却只有一个剑柄,那把上好的宝剑已然废去。 当下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解开古逾的穴道,只留其背后数处大穴不解,让他真气不能运行,却又不妨碍行走,命他在前头带路,自己背起包洪荒跟在后面。 如此走了快两个时辰,还是没能转到山路上,也没有遇到山村人家。楚青流不由起疑,喝令古逾停下,放下包洪荒,转到古逾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古逾道:“看什么看?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跟着我走,少来这一套!”楚青流道:“我再问问你,离小龙谷还有多远?” 古逾道:“没有多远了,你没听到前头有鸡叫么?那里就是小龙谷,到了小龙谷,包家也就不远了。” 楚青流凝神一听,果然隐隐有鸡叫声随风传来,笑着点点头,出指连点古逾胸前数处穴道,古逾栽倒在地一动不能动弹,嘴里还在痛骂。楚青流也不理他,找个高爽些的地方将包洪荒放好,自己循着声音奔去。行出二三里路,绕了个弯子,就看到一个小小的村子,楚青流围着村子转了一圈,遇到一个早起的老人,便行礼问候,向他打听路径。 老人道:“你是受人骗了,这里是白草坡,不是小龙谷。”说着连连摇头。楚青流道:“那从这里到小龙谷还有多远?路又怎么走?”老人道:“从这里去小龙谷,足足还有八十多里地呢。怎么走,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说清了,你也听不明白,这根本就不是拿嘴能说清的。”似乎很是为难。 楚青流道:“老丈,不如你带我到小龙谷去,耽误了你的人工,我給你银子补偿。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有个朋友得了重病,就在那边山里躺着,你老人家做做好事,也算积德行善,将来神明也必定保佑你。”说着掏出一块银子,也有二三两重。 老人将银子接过,叹道:“不要说什么积德行善了,我这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才帮你的。我是不能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叫我的小孙子带你去吧。”楚青流道:“我也不在这里等了,我跟你一起去,省得耽误了工夫。”他这是不放心这个老人。 古逾费尽心机甘冒大险,带自己到这里来,这里肯定藏有他的帮手,说不定就是乱人盟的一处窝点。对这个老人也就不能不多加防备,凡是还是小心的好。 不过他这担心实在不必,老人回家叫起他的孙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叫做三狗,吩咐他带着楚青流去小龙谷。 楚青流不放心包洪荒,刚一出村,便挟起三狗,展开身法奔行,到了地头,见两个人影躺在那里,这才放心。他放下三狗,对着古逾的胖臀就是一脚,古逾自知罪有应得,也就一声不吭地受罚。 楚青流出指如风,在他身上连点,点足了三五十个穴道,这才割开他的外衣外裤,撕出布条将他手脚全都捆了,嘴巴塞住,提到一块大岩后面,才觉得解气。背起包洪荒,对三狗说道:“走吧。你不用怕,只要好好带路,我再给你五钱银子零花钱。”三狗连连点头。 没走出几步,楚青流就觉得身后包洪荒整个身子滚烫发热,呼出气息吹到自己头颈上,也是灸热难耐。抓起他一只手一试手心,更觉滚烫,竟是无一处不热。 楚青流知道他这是体内还有淤血存留,血流不畅,内热难以散出所致,若是强行用冰雪散热,只怕淤血更是冷凝难消,留下后患,唯有用药物化去体内淤血。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想用冰雪散热,这个季节又哪来的冰雪? 楚青流脚下加紧,向三狗道:“不去小龙谷了,去有大夫的地方。”三狗道:“我们村里就有大夫,别看村子小,那个胡明友的医方可高明着呢。”楚青流道:“不去你们村,去别的地方,有大夫的就行。”这种活血化瘀的方子,稍通医理的大夫都能开。三狗道:“那样的话,离小龙谷可就远了。”楚青流怒道:“远就远点,少说废话,快点走路!” 就这样一路急赶,走到天光大亮时,来到一处有大夫的镇子,楚青流也不去问地名人名,只说朋友不慎从高崖上跌下,淤血不净发烧。那大夫很是利索,见病情实在紧迫,也不写方子了,取了应用药材,当场就煎起药来。三狗烧火,楚青流找了本医书给包洪荒扇风,那个大夫取出几根长针,在包洪荒身上摸摸暗暗,也不挑经脉穴道,随按随扎。 扎了十多根针,随即起出,便有黑血顺着针孔流出。大夫道:“死不了了,能遇到了我,就算他命大。”三狗夸说起本村的名医胡明友,大夫嗤之以鼻,说道:“他那不叫大夫,只能叫做小夫。” 药熬好了给包洪荒灌下去,过了辰时,包洪荒烧已退净,到了午时,人已醒转过来。 楚青流怕三狗回去传话多事,也就留下他在身边使唤。两人在大夫家里休养了三天,包洪荒已能自己走动,但身子还是极虚。看来想要复原,至少也要三五个月工夫。 第四天早上,楚青流打发三狗回去。就在镇雇了一辆大车,向小龙谷行去。说是八十来里路,这一坐车就要多走许多,不过那也就没法计较了。 036 第十四章 有书同赏 01 两人对坐车中,说些闲话解闷,楚青流将过往诸事一一说出,倒也不很在意那个车夫听见。包洪荒遭此大变,眼中凶野之性大减,举止也收敛好多,背靠车厢坐着,头上别着树枝作簪,很有几分山林隐逸的风采,不再象是野人了。 包洪荒静静听他讲说,很少插问,似乎并不在意小龙谷乱人盟抢书一事,也不太担心包家的安危。听着听着,忽道:“那时我虽说昏晕,可你怎样救我,还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不能醒过来说话。为什么要费力救我性命?” 楚青流道:“从崖顶落下时,你又何必拼死救我跟古逾的性命?” 包洪荒道:“我若不带你出来,你在茅屋里坐着,并不会死。我若是照你的法子分开上崖,不充能逞强,也不会中了埋伏,你还是不会死。因为我,你才会从崖顶摔下,我总不能让你死在我手上,当然要救你性命。”楚青流道:“我从地上爬起来,见你昏倒在地,只是想着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你因我而死,什么事情都不去做,仅此而已。能救回你一命,那也是碰巧。” 包洪荒道:“你不是为了要看那本书?”楚青流道:“不是。”包洪荒笑道:“很好,我信你了。” 车夫走在骡子边上,回头说道:“两位也去小龙谷包家抄书么?照我说,去可以去,书就不必抄了,抄了这书,只怕有害无益,我说这话你们信么?” 包洪荒道:“为何会有害无益,你说来听听。”语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来,但不信之意甚明。 车夫道:“这还有什么不好明白的?肯拿出来给人抄的,必然不会是真书。读了假书,又能有什么好处?就算抄到了真书,有没有那个命去看还难说的很呢。”楚青流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车夫道:“还什么意思?二位是真的不懂么?听说有两个人看懂了这本书,不过也都用了几年的工夫。我要是有个对头,他要是抄了这本书,我知道了必然害怕,我得想个法子抄到书。但这书又出了名的难懂,我必然看不懂。那就得抢先下手,叫对头也看不成书----万一他要看懂了呢?你说是不是?” “抢先下手去杀对头,这虽说冒险些,但总比等他学好了本领来收拾我要好得多。这不是不抄书倒还没事,一抄书反倒麻烦了么?要是我万幸看懂了,本领大长,又怎肯放过自己的对头?这么一闹腾,还怕不天下大乱么?这还是说拿出来抄的是真书,拿出来的要是假货,还要去抄来读,那更是只有害,没有益。换做是我,连这个热闹我都不看,你们记着,我这个赶车的说过,这书有害无益。” 楚青流道:“道理既然这么清楚,为何大伙还都争着来抄书呢?他们都不如你明白么?” 车夫道:“常言道,河里淹死会水的,老话也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世上的事又怎能全都按道理来?那不是太无趣了么?要知道,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不怕死不服气的人。我不去抄,那只是我胆小,所以我只能給二位赶车,干不了大事。富贵险中求,看二位的五官骨骼,都是大贵之相,你们必定都能看懂。” 楚青流笑道:“没想到你不光能赶车,还会看相。”包洪荒道:“老哥,我看你才是大贵之相呢。你腰正背厚,掌厚指长,双耳贴脑,两眼有神,这都是大贵之相。我看你三日之内,必有外财。”车夫道:“我十岁那年倒拾过一个铜钱,从那往后,就再没发过外财,净看着别人发外财了,哈哈!” 两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跟车夫说着闲话,似乎全然不在意车夫这番话。包洪荒身子极虚,路上不能急赶,到了次日午后,大车才驶入小龙谷。 包洪荒命车夫将四周车帷车窗俱都卷起,对着楚青流指点谷中地形景色,很是闲适。走不多时,车后便跟了不少半大孩子,惊呼叫嚷,大意都是“疯子回来了!”更有几个孩子不辞辛劳跑去包家报信,这一去,不难赚一笔小小的赏钱。大人们则立在远处偷偷指点。 离包家大宅还有两三里路,便有一道人影向马车奔来,这人光天化日之下,丝毫不知避忌,竟施展轻功赶路。包洪荒道:“来人是家兄。”下了马车等候。楚青流也下了车,给了车钱,车夫见他给了十多两银子,竟不敢去接。 包洪荒道:“我说你要发外财,你还不信,这不是小小的外财么?这比一个铜钱可多得多呢。这也不是白给你的,是因为你一场闲话说得好,拿着吧。”跟楚青流一起缓步迎向包洪羡。古愈虽是个贼,却并未动手搜身,楚青流才落下这一点银子,便整整碎碎全给了车夫。 包洪羡奔到近前,猛然收住脚步,呼吸不见丝毫急促。看了包洪荒一眼,问道:“二弟,你是怎么受的伤?”包洪荒道“没有什么,我失足从高崖上跌下来,这位楚兄救了我。”包洪荒数年不说话竟然开口,包洪羡却也并未过多惊奇。包洪荒介绍包洪羡跟楚青流见了面,便不再说话。 包洪羡言谈自若,向楚青流说道:“楚兄弟,不瞒你说,近日敝庄这处宅子正在整修,我们都住在北边的小庄子里。二弟已有三个多月没有回家,不知道这一层,就带着楚兄弟到这里来了。这里工人来往嘈杂,实在不能待客,只能请楚兄弟去小庄暂住了,还望楚兄弟不要误会。这边的活计再有五七天也就能完工了,那时再请楚兄弟过来,并不敢怠慢了你。” 楚青流见他当面说谎,竟然脸色不见丝毫异样,不由的佩服,说道:“两位包兄现在见了面,我也就能放心了。我也不瞒包兄你说,我身上还有一件紧迫之事,就不到府上去了,若是事情顺利,他日再登门拜访。” 包洪荒道:“楚兄弟不用说离开的话,大哥,你也不用说什么俢整房屋。庄上抄书的事,我跟楚兄弟早已知道,这事眼下怎样了?” 包洪羡长叹一声,说道:“那日乱人盟他们上门吵闹后,义血堂曲总堂主就到了,跟爹爹计议过后,定下一个方略。我便跟义血堂的杨震时杨六侠到光州蔺一方家里送信,声明约会改期,并说已发贴邀请江湖同道抄书一事----”包洪荒皱眉道:“怎么又牵扯上了这个人?”这些事楚青流全不知悉,路上自然也就不会说给他听。 包洪羡见他不解,只得将庄上过往诸事简短说了一遍,说道:“在光州,也没能见到乱人盟的人,蔺一方也没回家,家中只有他的一个女儿。她说必定会把信带到,就让咱们回来了。直到今天,也没见有乱人盟的消息动静。抄书的人,倒来了一百多号人,这几天还天天有人来,可说东南西北的全有,除开太远不及赶来的,可说该来的全都来了。已抄了四五天,再有两三天,那些先抄的也就能抄完了。” 包洪荒道:“乱人盟上门吵闹,究竟是怎样的闹法?”包洪羡叹气说道:“他们说了包洪山的事。” 包洪荒摇摇头,对楚青流道:“这个包洪山是本村村民,跟我家有点子过节。家父是本村的里正,征粮时候发生争执,他妻子上吊自杀,不久,包洪山跟我家三弟同归于尽。这件事上,家父处置确有不当之处,为何争执,非一语可尽,此时很难说清,并不是我有意要向楚兄隐瞒。乱人盟闹事,定是说他们要替包洪山一家报仇,借此要挟家父家兄交出书来。” 包洪羡道:“不错,正是这样。”楚青流没想到这里头还牵扯这样一件事,很是意外,但包洪荒坦言无隐,并直言其父处置有不当之处,可见并未见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难于评论,只好道:“凡事都有说开的时候,二位也不必过于心烦。” 说话间,三人进了包家大门。包洪羡带二人进了一个小院,说道:“楚兄弟,你先在这里坐坐,我带二弟去见过家父,再来陪你。家父还在招呼那些来抄书的人,晚些时候,再过来感谢楚兄弟。” 包洪荒道:“不,你这就带我跟楚兄去抄书的地方。”包洪羡道:“你身子虚弱,正需要静养,那里乱糟糟的,抄书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几年不是最烦看书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包洪荒冷笑道:“大哥,你拿出来供人抄录的,是个假本,并不是真本,是不是?”他身子虚弱,盛怒之下竟然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就要栽倒,包洪羡楚青流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 再见包洪羡的神色,不用再说别话,就连楚青流也知道拿出来抄的必定不会是真本,包洪荒道:“大哥,父亲他要拿假本出来见人,你可曾劝过他?” 包洪羡道:“乱人盟找上门来,说出包洪山的事,爹爹很是心灰意冷,便想拿真本出来传抄,来个一了百了。义血堂曲鼎襄跟杨震时却劝爹爹拿假本出来。江湖贴发出后三五天,就陆陆续续有人来了,曲鼎襄说再等几天,多到些人再开始抄书。等来了六七十人,曲鼎襄便说要拿假书出来传抄,父亲拗不过他,毕竟还要指望靠他们帮同来对付乱人盟,也就答应了,我怎能劝得过来? 包洪荒道:“大哥,我们兄弟间不必说假话,你跟父亲其实也是想拿假书出来的,却又不敢先说,曲鼎襄这才不得不说。他们一开口,你跟父亲也就顺着答应了,并不是拗不过,是不是?”包洪羡道:“就算是吧。” 包洪荒愤然道:“曲鼎镶这番算计倒好得很,只要我家不说,他们义血堂不说,谁又知道抄的是本假书?拿出一本假书来,就不用再担心有人能学成武功,抢了自己的风头,又能挑动武林中仇家捉对厮杀,又能浪费江湖同道的日月。向来弱敌就是强己,就能乱中取利。” “若这事真能就此过去,曲鼎襄必能挣个急公好义的好名声,又能说乱人盟被自己轻松打发了,一石数鸟,算盘当真灵的很。就算万一露了底,他也尽可以推脱,只须说他也被我家骗了,他义血堂就能轻松置身事外。看来曲鼎襄等着我家出事,等着有人上我家来索书,真不知已等了多久,这次有乱人盟闹事,他们可说是求之不得。可是那些江湖同道,他们又有何罪过?要受次欺骗?” “如果拿假书出来只为应付乱人盟诸人,我没有话说,造假书出来,本来就是为了应对这些强徒。但为了应对乱人盟,就将江湖同道、诸多无辜之人一同蒙骗,却是大大不该。” 037 第十四章 奇书共赏 02 一番话正大庄严,包洪羡无言以对。 包洪荒道:“我家做了这事,日后真就能心安理得?真要有人看破,我家还怎样立足?义血堂真就能靠得住么?大哥,你带我去抄书的地方。” 包洪羡道:“去抄书的地方?你想干什么?”包洪荒道:“我也不干什么,我就是去告诉他们,为了不让此书流转开来害人,我包洪荒早已将真本销毁,此事就连父亲兄长也全不知道。他们最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家包赔他们的路费银子,就算来了二百人,他们这许多天的花费也不是多大的数目。他们要是还想抄书,尽可以去找义血堂,找曲鼎襄,反正他曲鼎襄也在英雄贴上署了名姓,他推脱不掉,抄我家的是抄,抄他们义血堂的也是抄,又有什么分别?好名声是义血堂的,坏名声也是他们义血堂的,与小龙谷包家无关。” 楚清流道“包二哥这一招借力打力,果然妙的很。如此一来,曲鼎襄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众怒难犯,曲鼎襄只怕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拿手出来让人传抄,又有包二哥这个识货的在,他想用假书骗人也做不到了,真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好知道他们手中到底有没有全本。” 前番在沂山苏大侠坟上遇到曲鼎襄时,楚清流还只觉得这人傲慢难近,心机深远,对苏夫人也很是无礼,心中很是不喜此人,却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再也想不到他为了要对抗谋乱人盟,竟然能借机挑动包家用假书欺骗江湖同道,行事已近乎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了。 他如此做,乱人盟将是进退两难,抄了假书回去研习,更是有害无益,对义血堂来讲或许会有莫大的好处,但那些江湖同道却也要无故受害。江湖同道研习假书,必然要耽搁武功进境,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再加上那车夫所说的各仇家间因互有猜忌抢先下手,江湖上必然大乱,义血堂也就不难乱中取利了。 包洪羡却道:“你这话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你说真本被你毁掉了,连爹爹跟我全都不知道,这话谁会信呢?不说别人,乱人盟的人就必定不会相信。书已抄了五六天,曲鼎襄跟杨震时这两个人一直都住在镇子上,从未到我家来过,更不用说看过那本假书上的一字一句。你若说拿出来抄的假书,曲鼎襄不难推个一干二静,反会说都咱们家背着他们用的假书,用义血堂的名头捣鬼,妄图应付乱人盟,为此不惜欺骗江湖同道。这不是白白得罪了义血堂?乱人盟再找上门来,又怎么退敌?” 包洪荒道:“得罪还是不得罪义血堂跟曲鼎襄,我看也全都一样。他们既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其心地之恶,已然不能算作是人类。他们行事冷酷无情,丝毫不下于乱人盟,就算不得罪他们,他们将来也会没法找咱们的麻烦。咱们并没有得罪乱人盟吧?他们还不是找上门来了?大哥,我听我的,不会有错,难道我会害包家么?” 楚清流道:“包二哥,这事尽可以从容商议。说出拿出来的是假书,这事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就是明日后日做,甚至书都抄完了,一个月两个月之后做,也全都不算晚。如果当下就揭开这件事,说拿出来抄的是假书,说一切全都是曲鼎襄的主意,曲鼎襄人既不在场,再到镇上找他,就必定能找得到么?就算能找到,就象包大哥说的那样,他不会推脱么?他若是来个避而不见,咱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包洪荒道:“那咱们就索性硬做到底,说真本已被曲鼎襄跟杨震时设法掉换去了,他们用假本换去了真本,家父家兄全都未能看出来,我回来后才发现是个假本,这总行了吧?血口喷人的事,也不是就不能干。就算乱人盟来了,咱们还是这句话。乱人盟要是想看真本,就去杭州找义血堂,他们若是不敢找义血堂说话,那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再在小龙谷纠缠。”说到这里,眼里又有了凶野之光。 包洪羡道:“这么做,跟义血堂撕破脸皮对着干,痛快是痛快了,可这个家真就不要了么?房产田地可以不要,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全都不要了么?且不说义血堂的七剑一刀,就是他们那些帮众,也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咱们怎么跟他们斗?” 楚清流道:“包大哥的话很有道理,包二哥想把事情全推到义血堂头上,行事太过冒险,眼下还不能跟义血堂撕破脸皮。我看不如这么办,咱们干脆不提义血堂,索性把假书的事都揽到包二哥一人身上,再把真本拿出来供大伙抄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让抄书是断然不行,不论抄的是真书假书,都会因此带来江湖争斗,但这事已然无可避免。义血堂抓住了乱人盟南下抢书的空档,说服包老先生拿书出来传抄,并发出英雄贴子,他们就占了先机,先赢了一步。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把真书那出来,不让假书流传害人。二位看怎么样?如此一来,曲鼎襄总算未被公然揭穿,面子还在,就算没有公开得罪他,不用担心两面受敌。” “义血堂是义血堂,小龙谷包家是包家,是两回事。书是包家的,包家愿意拿真本出来传抄,那就拿真本出来,不用他曲鼎襄点头答应。虽说乱人盟也有可能因此得了真本去,这必定不合曲鼎襄的心意,却必定合情合理,就算因此得罪了曲鼎襄,至少也占了道义。” “不过,拿真书出来传抄,却也是公然要跟乱人盟为难。他们要抢书,包家却把这书公开了,则这书他们纵然派人来抄了去,也不是一家独有了。这一节,却不能不预先想到。” 包洪荒道:“乱人盟若是想独占这本书,就算我包家双手把真本交到他们一家手上,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也要杀人灭口。公开不公开真本,得罪不得罪他们,原也没什么分别。” 包洪羡道:“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我这就去取书。”包洪荒道:“大家一起去。”包洪羡道:“也好。”当下三人来到包仙寿的卧房,包洪荒楚清流等在外间,包洪羡进里间取了书,包洪荒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真本无疑,点点头。包洪羡将书放入怀中,领着二人去村后的打谷场。 前来抄书的江湖人实在太多,往后还要越来越多,包家没有这么大的厅堂,便在打谷场上临时搭起席棚待客。席棚高敞坚牢,若非疾风骤雨,尽可无碍。 席棚中的桌椅台凳都是包家从远近四处借来,各种样式全有,纵然这样,一张桌子上也挤了好几个人。桌上纸张文具摆放不开,甚或有将砚台方在地上的,这些江湖人物操刀舞剑惯了,此时全象小小学童一样凝神抄书,棚中唯有刷刷的写字声翻动纸张声,余外全无喧哗。 众人的正前方,摆放了一张长桌,一个老学究手抓写榜书、题牌匾所用的大号毛笔,低头抄写面前的一本书。那纸是大张的六尺全开上好宣纸,几近单人床单那么大,却也只能写上三十来个字,每个字的大小,都与一本书相当。写好一张,老学究退下歇息,再换上三个老者,三人一一对着书本核对一遍,确认无误后,依次写上自己的名字,编好页码,将这页纸交给仆从拿去张挂,供人抄录。 长桌上又换了一位老学究,继续提笔抄书。席棚的角落上,堆满了成刀的大幅宣纸,成匣的贡墨、大笔,甚至大砚墨海也有成摞备用,端的斯文鼎盛。楚清流扫视一眼,便见到梅占雪也正埋头抄书,楚清流见她无恙,心下大定,只是此时要先干正事,还不能过去见她。昆仑派也有两人在抄书,卫远人等四人却不在场,想来是忙着找寻公琦去了。 包洪羡过去,将父亲拉到棚外说话。包仙寿听了,看了看不远处的包洪荒楚清流,无奈点了点头。包洪羡将二人叫过去,包仙寿向包洪荒道:“你非要这么办,我也拦不住。这事我不管了,你看这办吧。” 包洪荒跪下叩头,包洪羡也跟着跪下,楚清流退开两步,鞠躬行礼。包洪荒道:“父亲但请放心,儿子有办法把这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绝不让你老人家跟大哥为难。把真本拿出来传抄,是唯一的正途,后果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父亲也不要避开,我们一起到棚子里去,你不用说话,话都有我来说,你看好么?”包仙寿无言半晌,点了点头。包洪荒跟包洪羡要了那个真本放到怀中,四人进了席棚。 楚清流进了棚,又看了梅占雪一眼。见她还是面无表情地抄书,脸上不喜不怒,象个用功的学童,不禁心头打鼓,不知稍后两下见了,会是怎样一副情形,这个小妹子的脾性,他算是领教了。 包洪荒让三人站在一旁,自己过去跟三位监抄的老者及两位老学究低语了几句,老学究倒还罢了,三位监抄的老者却很是吃惊。包洪荒待他们全都退下,一把扯下棚壁上挂的几纸大纸踩在脚下。众人不知他是何人,更不知他何以要这样做,意外之下,竟然没有哄闹,只是安静看着他,棚中除了纸张的哗哗翻动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包洪荒道:“我叫包洪荒,也就是英雄贴上说的那个看懂了书的人。我要告诉诸位,这书真的很难看明白,我也只看懂了十之一二。看懂了这一点点,是福是祸倒也难说的很,眼下我体内的经脉,可说是一团乱麻。我空口说话,诸位必不肯信,我就再找个证人。”指了指楚清流道:“这位是九华山望海庄吴抱奇大侠的高徒,楚清流楚少侠,也是我新近结识的朋友。吴大侠楚少侠的为人声望,各位总该能信得过吧?我近日失脚从高崖上坠下,昏晕过去,楚兄弟曾输真气救我性命,我体内经脉是个什么样子,楚兄弟很是清楚。” 楚清流在一旁抱拳道:“在下楚清流,见过各位朋友。照我看来,包二哥体内经脉,远不只是紊乱而已,而是根本就没有经脉,或者说通常的经脉已经寸寸断裂,毫无理路可循。” 人群中登时就是一阵骚动,经脉寸寸断裂,人还能再活么?便有一人说道:“楚清流,你可不要跟包家联起手来演戏骗人,想吓唬我们退走,不再抄书!”楚清流道:“各位不要着急,先听包二哥把话讲完。” 包洪荒道:“我的话,诸位信还是不信,尽在诸位自己,别人无法强迫,这就也谈不到骗人。这书的凶险,我已然说过,将来诸位若是习练起来受了伤害,却怪不得咱们。还有一事也要说明,我家之所以拿书出来抄,实在是因为最近有乱人盟上门寻事索书,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一句话,拿书出来抄,也是想这书流传开来,不是只落在乱人盟一家手里,好叫他们不至于得了书再杀光我家的人灭口,也是移祸江东的意思。各位既来抄了书,乱人盟必定都能知道,他们若想独占这本书,就必然要找各位的麻烦,各位可要想明白了,你们若是因此跟乱人盟结下仇恨,也不能怪我包家。好汉子行走江湖,遇事讲究当断即断,我话已讲明,凡是不愿受此牵累的,可以就此退出,愿意留下抄书的,日后就不该迁怒我家。” 座中一个粗豪汉子猛然站起,说道:“包兄弟这话我赞成,不过大伙也不是傻瓜,你说的这些个关节,也早有人知道,早有人想到过。别人我管不着,我只说我自己,乱人盟若是因为我抄了书就找到我门上来杀人灭口,我叶开山绝不会怪罪包家。包兄弟,你话也说完了,就请退开让咱们接着抄书,我们这许多人留在你们家,你们真就不烦么?”说的众人一阵哄笑。 包洪荒道:“我还有不多几句话要说,说之前,先向诸位告个罪,对不起诸位了。大伙眼下抄的这个本子,并不是真本,乃是一个假本。” 038 第十四章 奇书同赏 03 一语出口,棚厅里登时人声鼎沸,说什么的都有,“拿假货出来骗人,你们怎能干出这种事!”“这个本子是假货,再拿出来的,就一定能是真货?我看八成还会是假货!”“我说老包,这事你干的可不够地道啊,你可把大伙冤苦了!”也有人说:“人家能直说是假货,总比骗咱们到底要好,也不用太过焦躁。” 吵嚷了一阵,有人问道:“别净说没用的,你就明说了吧,到底你们还有没有真货,有的话,那就快点拿出来。”也有明白人说道:“人家包兄弟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会有真货,你着什么急?” 一个老老者叹道:“难怪这许多天,都没有看到曲鼎襄总堂主跟杨六侠。曲总堂主也是在贴子上具了名字的,听说他们就住在镇子上,却就是不到这里来看看,可见这二位早就信不过包家的人,不知道他们拿出来的是真本还是假本,就只好不出面了,先避开这个嫌疑了。高明,实在是高明。”那个叶开山道:“那也未必!”老者道:“怎么未必?”叶开山道:“还怎么未必,就是未必!” 包洪荒道:“在下重伤未愈,气力不济,说这番话己是勉强支撑,诸位先请安静,让我把话说完,好么?”待众人安静下来,才道:“曲总堂主在英雄贴上具名,但拿假书出来传抄,跟义血堂曲总堂主全然无关,都是家父家兄的误会,其实真正错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家里这本书,家父和家兄,连同我那个死去的兄弟,都是看不懂的。不要说这书根本就看不懂,就算是那些能看懂的书,也都读过许多遍了,又有几人能背下来?若是书里头有个错乱,又有几个人能指出来?我看必然不会多。诸位都有各自的功法秘籍,全都常常诵讲习,有几个人敢说自己能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若是有人拿出一本有意假造的秘籍功法,你们就能一眼分辨出来么?” “当日我读这书的时候,家父命我只能在他房里看,一步都不能离开,生怕出了意外,怕我丢了这书,或间毁坏了这书。我很受拘束,就自己动手,做了一本假书,将真书调换到自己手中。家父自己是看不懂这本书的,已有多年没有翻看过,就算过一段时间也会翻动查试,也只是看书页是否还完好,他也定然看不出自己手里的是个假本,更想不到那个真本却在我身上。”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个真本,往长桌上一放,就要出棚。 一人道:“这本要还是个假货,怎么办?” 包洪荒冷笑道:“你要怀疑是假货,尽可以不抄离开,我没有强逼你去抄,更没有强逼你练。实话跟你说,你就算抄了去,只怕也是白抄,于你而言,真书假书全无分别。” 梅占雪站起来道:“包大侠,我能分出来是不是真书,我能过去看看么?” 包洪荒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将来也不想当大侠。姑娘要看,尽管过来看。” 梅占雪谢过包洪荒,绕到另一边,远远从楚青流对面走到长桌前,拿起那本书,随意翻了翻,说道:“这是个真书,真到不能再真了,各位只管放心抄吧。”就要回到位子上去。 楚青流做出一副惊喜交集的样子,大声道:“三妹,你果真也在这里,你没看到我么?我是你二哥楚青流啊!”边说边连连挥手,生怕别人看不见他。 梅占雪还真不想理他,但当着如此多的人,又狠不下心来,板着脸孔走到他旁边,连句话都不说,丝毫没有相见之喜,任谁都能看出她生着气呢。 包洪荒喜道:“楚兄弟的义妹原来就在庄上,那可太好了,省得再四处去找了。这里太吵,咱们到别处去坐。”向众人一拱手,带着楚青流梅占雪去了自己的小院。 包洪荒一手扶着书桌站立,问道:“梅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拿出来的是个真本?你是否在别处见过这本书的?你又读懂了多少?”梅占雪道:“我也是到了小龙谷才见到这本书,哪里能说得上读懂少?” 就把当日曲鼎襄来访的事说了,说道:“轮到我看书时,用手帕先擦了擦手,我那手帕上有从大理国带回来的香粉天南荷香,是我哥哥到南边走镖时带回来的。我今天过去一翻书,看香味还在,那自然就是真书了。包二哥,你说谎的本领可大的很呢,还说什么真本你一直带在身上,倒也很能迷惑人。” 包洪荒苦笑道:“说谎很好玩么?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这事不能推给义血堂,也不能推给父亲哥哥,就只有自己来背这口黑锅了。” 楚青流赞道:“三妹真好聪明,明知道抄的不是真书,却还是坐在那里抄,这自然是为了要掩人耳目了。”梅占雪见他一再找自己说话,求和赔罪之意甚明,不好再不理睬他,说道:“我哪有那样聪明?曲鼎襄鼓动包老先生拿假书出来抄,都是瞒着我的。我也想不到曲鼎襄这般身份的人也会干这样的事,也没有围过去细看以前拿出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也就在哪里抄写了。”心中对包仙寿父子也很是不满,却不好在包洪荒面前说起。 包洪荒道:“好了,抄书的事,算是有了收束。别的事情,乱人盟也好,义血堂也好,咱们先不去管他,楚兄弟,梅姑娘,我实在是累坏了,我要先去躺一会,失陪了,你们兄妹也说说话。”说着走到里面床上躺下,随即沉沉睡去。 楚青流梅占雪便在外间坐下,讲述各自别后情形。梅占雪听他说先是在路上被蔺一方的人设计讹诈,后又被古逾擒到林中关押,数日前方才被包洪荒救出,实在是不得自由,不是有意不来找她,怒气已去了大半。 听说包洪荒上下高崖时的那般奇功,极是羡慕,说道:“咱们也赶紧去棚子里抄了书来看,咱们两个,再加上大哥,再加上这个包二哥,四个人一起看,必定能看出点名堂来。那样的话,那里还会怕什么乱人盟?乱人盟要是敢来生事,来一个咱就杀一个,来十个咱就杀十个,跟弄死蚂蚁一样。”如此快事,单是想想就叫人意气风发。 楚青流道:“就算能看懂,至少也得用去三五年的工夫。就算看懂了,也不一定就能练成你说的那种武功,杀人如同杀个蚂蚁,岂不成了神仙妖怪?我是不相信有神仙的。更麻烦的是,如若乱人盟明日就来,那又该怎么办?” 梅占雪道:“如果不拿真书出来抄,还有个义血堂能做帮手,如今换上了真书,连这个帮手也得罪了,真是鸡飞蛋打,里外都不是人。”叹气道:“但不拿真书来抄,又欺骗了江湖同道,真是左右为难。” 楚青流道:“你也是糊涂了,就算不得罪义血堂,他们也是指望不上的。他们鼓动包家用假书骗人,只是利用包家,想蒙骗乱人盟罢了,哪里是真心想帮包家的忙?所谓帮,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梅占雪道:“乱人盟他们必定会来,乱人盟行事,就是要叫人服他们,怕他们,听他们的话。不服的么,定然不能轻易放过,不然的话,那不是大失脸面?将来说话谁还会听?他们带着那些吐蕃西域的高手走路,只是为了好玩么?他们或是早来,或是晚来,但早晚都得来。我看你不如再回光州去,问问你那个瞿灵玓妹子?” 楚青流不理会她取笑,说道:“问也没有用,更何况就算想问,也不知该到哪里去问。” 梅占雪道:“你若是想找,总能找得到。” 楚青流不想再说下去,笑道:“你既然说他们必定会来,咱们就等着好了。” 包洪荒这一觉直睡到掌灯之后,醒来后精神健旺了许多。家人端来参汤,包洪荒看都不看,摆手命他们拿回去,带着楚、梅二人去正厅见父亲跟哥哥。此时席棚中众人早己散去,或是骑马去镇上,或是就在村民家中住下,也有人就地搭起帐篷招朋呼友,欢呼喧哗,痛饮取乐,等等不一,在包家住下的却是不多。 包仙寿经了这今天这番波折,可以说是心灰意冷,也可说是全然看开了,要把那个真本书交给三个监抄的老者保管,三人如何敢接?他只得又带回来。 众人见了面,行过礼,包仙寿又说起这本书,很是不耐烦。说道:“往后这个来抄,那个也来抄,烦也要烦死了,万一这书弄丢了,跟人说丢了,也没人会信。等过几天他们抄写完了,我就弄个火盆,当着他们的面烧了这书,去掉一大祸害。” 梅占雪道:“包伯父,你就算当着他们的面烧了这书,他们也未必肯信,肯定要说你变戏法,使了什么掉包计。我倒有个主意,你不如也都推到包二哥身上,就说真本被包二哥带在身上,游行天下去了,他们要看书,就去找包二哥。” 包仙寿道:“姑娘这法子倒很可行,住后他们再来,我就这么说。既然说真话没有用,那就只好说假话。” 众人边吃晚饭边闲谈,各尽所知,将已往诸事尽皆述说猜详了一番。至于乱人盟会不会来,反倒没有多说,都认为他们必然会来,来了该如何对付,只有到时再说。 正在闲谈,有家人进来禀报,说乱人盟的人已到了门上,却只有三个人,说是来拜访的,里头有一个青年女子,还有一个熟人,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蔺一方。 包仙寿对包洪羡道:“你到门上见他们也就是了,就说我身子劳乏,懒怠走动。”以包仙寿的年龄位份,实在没有出门远迎蔺一方这等仇家的道理。 包洪羡去不多时,接进三个人来,除开蔺一方,一人赫然便是石寒,一人正是瞿灵玓。三人均未带兵器,看其长袍底下,竟连短剑一类的物事也都未带,礼数很是周到。当下由蔺一方给诸人做了介绍,落座献茶。 石寒道:“包先生,在下多在西北,少到中原,不过小龙谷包家的名头却是久闻了的。包先生身负奇功,却能淡泊自处,清静为民,不管江湖上的事,这份胸怀我更是佩服的很。”包仙寿不知他的来意,唯有逊谢不敢当,也说了些对对方久仰大名之类的话。 石寒道:“这么晚了,我们还要登门打扰,实在是太过无礼。但我想,有些话还是早点说明白的好,这样大伙也都能多睡一个安稳觉,我这个人,心里实在存不住事。这么说吧,我今晚前来,是带我这个侄女给包先生陪罪来了。灵玓,还不过来给包先生陪个不是?” 瞿灵玓听了,整衣上前,抱拳拱手说道:“包老先生,前日的事情,都是我年轻糊涂,办事不当。今天上午,石叔父到来后,已狠狠骂了我一顿,午饭都没给我吃,押着我到府上赔礼来了,诸般情由,石叔父会跟包先生细说。”又行了一礼退下。 乱人盟的人竟会前倨后恭上门赔罪,若非亲见亲闻,定然无人会信。 039 第十五章 卿意何意 01 石寒饮了一口茶,说道:“敝盟的人此次渡河南下,深入中原,原本不只为到府上借书这一件事情。行事之前,我们还派人去了九华山望海庄拜会,无奈吴大侠楚少侠俱都不在庄上,无由得见。此外还有许多随手的小事件,却也不值得在包先生跟前提起。” “说到借书,本该是我带着这个侄女来的,我有事在后头耽搁了几天,就让这个丫头先走,没想到她就弄出这番事情来了。细论起来,也不能完全怪她,本盟最近在河北一带行事稍嫌急躁,确也过于辣手,以致道路传言,都说我们要跟贵庄不利。丫头她受了别人的挑动,自己天性也太要强了些,便自作主张,把个好言借书弄成了要强行夺书。” 梅占雪冷笑道:“说的没有唱的好,假话说得再好也是假话,你们若是突然起意变借书为抢书,怎会对包洪山家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又是从哪里找到的那个孩子?若不是早有图谋,这些事怎会办的这么快?你们上门来闹过了,又想说几句好话就混过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石寒道:“细论起来,想要找一个人,并没有多大难处,我这么说,姑娘又会说我是在暗中夸说我盟的势力,我是左右都讨不了好的。至于上门闹事一节,可以说,我这个侄女,连同我,全都是受了骗。在包洪山一家的事情上,包先生的处置没有丝毫错处。不满各位说,那个王黑驴已落在我们手中,他已经供认,是他跟包洪山串通起来共同作弊,以便各自得利。这个王黑驴早就有了逃亡之意,先说给包洪山知道,便收了包洪山三石粮食,却给他开了一张十石粮食的借据,以备将来图赖官粮,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包先生身为里正,看在乡邻的面子上,只是问包洪山家里要粮,并未把他送到衙门里去惩治,行事已然很是宽厚了。” 王黑驴包洪山很有可能串通起来虚开欠条这一节,前日曲鼎襄已经说起过,现在又从石寒口中说出,梅占雪听了,只觉的脊背阵阵发凉,觉得这石寒比曲鼎襄还要可恶可怕。他偷眼看看包家父子,包仙寿长叹一声,包洪羡面平无波,包洪荒却略带愧色。 楚青流看看瞿灵玓,想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一些线索端倪,却见瞿灵玓专心品茶,对石寒都说了些什么似乎全然未加理会。 梅占雪道:“曲鼎襄前日说他们找到了王黑驴的下落,你们又说王黑驴在你们手上,难不成会有两个王黑驴?难不成他说的是假话么?” 石寒道:“义血堂的人的确先一步找到了王黑驴,不过最终这人还是落到了我们手上,就这么会事。” 梅占雪道:“包洪山人已经死了,你们这说他虚开借据可是死无对证,怎能服人?村里的人都说,包洪山借粮食给王黑驴是真的。” 瞿灵玓淡淡说道:“梅姑娘一心要去信村里的人,要信包洪山,就是信不过包先生,一心要派包先生的不是,这是为何?若照梅姑娘所说,包洪山若是有理,真的借出了粮食,我当日命人带包保成到小龙谷上门说理就不能说是错,可是方才一见之下,你开口就说上门说理是错的。包洪山若是无理,并没有借出什么粮食,只是虚开了借据,则我们上门赔礼就不错,却又受到请问梅姑娘的嘲笑。请问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合你的意?”她言语带笑,却尖刻有力。 石寒道:“既然说到这里,我就跟梅姑娘多说几句。梅姑娘,包洪山人是死了,人死了,可道理不死。请问梅姑娘,包洪山家中贫穷,哪里来的粮食借给王黑驴赚取利息?” 梅占雪道:“他也是从别人家里转借的。” 石寒道:“很好。他借人的,要不要付利息?也是要的吧?否则人家怎会把粮食白白借给他,让他赚取利息?他付给别人的利息,总得比王黑驴给他的利息低,他才会干,但别人全都是傻子么,不会直接把粮食借给王黑驴么?为什么非要再经过包洪山的手?可见包洪山借粮食给人,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梅占雪被逼无奈,说道:“别人都不敢借,只有包洪山敢借。”石寒道:“为什么?姑娘能说出个为什么么?” 梅占雪无言可对,唯有反问:“既然你们早就想的这么清楚,早就知道包先生没错,为什么当初又来吵闹?” 石寒道:“你忘了,当初我还在西北,这里只有我这个侄女。适才我说的这一番道理,梅姑娘都没有想到,我侄女同你一般年轻,她又怎会想到?她也不比姑娘聪明多少,不是么?” 梅占雪还要再说,楚青流道:“三妹不要再说了,请石先生谈谈正事吧。” 石寒道:“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带着那个王黑驴到庄上来,亲口向村民分说他跟包洪山串通作弊,虚开借据的事,也好止息流言。再放炮挂红,舞狮唱戏,当着抄书众人的面,给包先生冲冲晦气,以示我们赔礼的诚心。” 包洪荒道:“石先生,这种种事情,实在全都不必再做了。我虽然少在家中,这事我还是清楚的。就算包洪山的借条是虚开的,我家既然身为里正,又人手众多,却未能找到王黑驴,明证借条乃是虚假,就该承认借条是真的。我们在这件事上,处置确有不当之处,这不必讳言。但绝无要逼死他一家几口的意思,事情弄到这般地步,也是天意弄人。” 包仙寿道:“石先生,放炮舞狮,实在是不必弄了,谁对谁错,公道自在人心吧。争也是无用,我也不想争了,他一家不要说死了四口,就算是死了五口十口,又能抵得上我洪虎孩儿的命么?” 石寒叹道:“死个的这几个人,这全都是受了赵宋官府的催逼。”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叹息了一番,说道:“我们登门赔罪,没想到又惹起了包先生难过。咱们话已经说明,也就不多打扰了,这就告辞。我们已然有人在棚里抄书,虽说包先生这书是拿出来任人抄录的,本盟还是很承包先生的情,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有所补报。告辞了。”包仙寿并不挽留,带着一行人送三人出门。 瞿灵玓走着走着,不觉就落在后头。走在楚青流身边,说道:“这场波折闹了这些天,总算还能说是有惊无险,差强人意,楚兄也还满意么?” 楚青流道:“自古冤仇不易轻结,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姑娘能明白这个道理,临事收手,那是最好不过。”瞿灵玓并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轻笑道:“我会记着这话,尽量少结冤仇,多交朋友。” 梅占雪不屑说道:“你们杀气腾腾赶过来,最后却上门赔罪,这要传扬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么?就不怕堕了你们乱人盟的威风?” 瞿灵玓道:“乱人盟的威风也不是那么说堕就能堕了的,你尽可以放心。至于前倨后恭,对敌自然要倨,要傲,对朋友么,那却要恭敬有加,这本是应有之义,何来示弱之说?楚兄跟我们的交情,梅姑娘是早就知道了的,楚兄跟包二哥的交情,你知道的必定还没有我多。楚兄的朋友,也就是我们乱人盟的朋友,我这个当妹子的不知情之下,做了一点小小错事,楚大哥包二哥必然能原谅不计较。至于外人无知,想说什么,就叫他们说去吧。” 梅占雪道:“还楚大哥包二哥,有人叫过你一声妹子么?” 瞿灵玓道:“你又忘记了,名相名相,皆是虚妄。” 梅占雪道:“你说来说去,还是这几个字,就不会换点新鲜的么?” 瞿灵玓道:“世上哪来那么多的新鲜东西?管他新的旧的,合适就好,有用就好。前日人家都在棚里抄书,梅姑娘在那里写的都是什么?那八个字,梅姑娘你写来写去,写了多少遍还能记得么?” 梅占雪先是奇,后是怒,说道:“你们一直都在监视我? 瞿灵玓道:“谁有闲工夫多管你的事,他们只是抄下的累了抬头,碰巧看到了而已。” 两个姑娘只管斗嘴,包仙寿石寒包洪羡全都当做没听见,只顾说话。包洪荒却看了楚青流一眼,拍拍额头,一副同情不己却又无力相助的模样。 楚青流道:“瞿姑娘,你们那个古逾回去了没有?要是还没回去,你们赶紧叫人去他的住处,放那个公琦出来,千万不要弄出人命来。”瞿灵玓咬牙道:“你尽管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梅占雪道:“你知道包二哥是怎么受伤的么?要不是你的人在高崖顶上埋伏偷袭,包二哥又怎会受伤?你坏事干完了,又想来卖好,算盘打的也太精明了吧?” 瞿灵玓猛然立定脚步,向包洪荒道:“包二哥,是古逾在崖顶埋伏的么?”包洪荒道:“事情已经过去,再提已然无益,我这不是好好的么?”瞿灵玓道:“包二哥,古逾干这个,全是他个人的主意。我已有严令,命他只是看守关押楚兄,却不可动楚兄一个指头,他纵然不认识你,但你既跟楚兄在一起,他就不该动手伤你,明天午饭前,古逾的人头就会送到你们庄上。” 040第十五章 卿意何意 02 包洪荒道:“瞿姑娘也不必太在意这事,楚兄弟已答应过古逾,伏击之事他绝不会在你面前提起,你若回去找古逾的麻烦,不显得楚兄弟言而无信了么?” 瞿灵玓道:“想要杀他,由头多的是,这人也越来越糊涂了。梅姑娘,你跟我到庄外去,我有话跟你说。”、 梅占雪道:“我也正好有话要到外面去跟你说,不过还有几句话要先当着大伙的面说。你适才说什么交朋友,在我看来都是假话,你是有所图谋。眼下人人都知道,能看懂这本奇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苏大侠已经离世,只剩下包二哥一个人,你们生怕抄了书回去看不明白,就想辗转从包二哥身上下手,是不是?既然都成了朋友,只要你开口问去问,包二哥又怎好不跟你这个当小妹子的说?” 瞿灵玓道:“你可还真是说错了,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若有这个心,往后若是跟包二哥问起书中的一字一句,都叫我天诛地灭。此外,看懂了这书的,并非只有包二哥一个人,还有义血堂的很多人,至少还有一个苏夫人。” 梅占雪道:“但愿你能言而有信,说了不问就再也不问。我再问你,你们是不是想借机拉包先生包二哥下水?想拉吴大侠楚二哥下水?帮你们对抗义血堂?” 瞿灵玓道:“我们不会打扰包先生的清静,更谈不到拉包先生下水,我若是做不到,还是那句话,那就天诛地灭。至于吴大侠跟楚兄,我们拉还是不拉,他们下不下水,不用你多操心,也轮不到你来操心,你还是多想想开南镖局的事情吧。你要是问完了,就跟我到外头去,不要老在包先生家里絮叨。” 梅占雪道:“你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你敢不敢说出你来这里的真意?” 瞿灵玓道:“我的真意正大光明,绝不是说不出口,我只是不想叫楚兄因为我两面为难,仅此而已。好了,咱们出去吧。”说着快步出了大门。 梅占雪也提步就要追上,楚青流赶紧一把拉住她右臂,说道:“三妹听我说,你不要出去。”梅占雪奇道:“为什么?” 楚青流皱眉道:“不为什么,出去无益。你们该说的话全都说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出去。”梅占雪道:“二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糊涂,出去是为说话么?不能打架么?” 摸了摸右臂的眼底针,说道:“你怕我伤了她?”楚青流道:“大家都是朋友,不管谁伤了谁,都是不妥。”梅占雪道:“都是朋友?我是你义妹,她也是你义妹吗?” 楚青流道:“义妹不能伤,朋友也不能伤。三妹,你连番质问她,逼得她接连发誓自明,你已然占尽了上风,就不要再多计较了,得理让人,不为示弱。你若是真有什么话要说,我替你出去说给她,你回去等着,好不好?” 包洪荒也道:“梅姑娘,别让楚兄弟太过为难。” 梅占雪道:“很好,就请二哥出去问问瞿姑娘,她想怎样来跟我们开南镖局为难,什么时候为难?你再告诉她,我们等着他们,尽管来就是了。” 眼看就要出院门分手告辞,谁承想又出了这番变故,众人一时间出门也不好,退后也不好,竟有些进退两难。 石寒呵呵一笑说道::“包先生,你看看,这些小女孩可真是难缠的很,一句玩笑话都能当真。梅姑娘,灵玓这丫头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敝盟行事,绝不会象小孩子过家家,那都是有计较有考量的。跟谁交朋友,跟谁结冤家,有时候她说了能算,有时候说了却是不算的,就算她哭泣搅闹,绝食自伤,我们瞿先生也不会听她的。一句话,只要贵镖局不是立意非要跟我们为敌,我也就会把你们当成朋友。楚少侠也不必出去了,我出去找到这个丫头,这就带她回去,我说话她还是能听几句的。好了,包先生,两位包兄,梅姑娘,你们都请回吧。楚兄弟,我们此次相见,又没能说上几句话,只好等待来日了。”带着蔺一方鞠躬行礼,黑夜中出庄去了。 众人回到客厅落座,对乱人盟的这一招都有点想不明白,有种一脚踩失,一拳打空的感觉。但这毕竟是件好事,不是坏事,众人忙了一天,包洪荒又身带重伤,不宜久坐,略谈几句也就散了。梅占雪心里不快,坚持不在包家住,仍去了那户农家。 包洪荒跟楚青流重回小院,也不点灯烛,就摸黑坐了。无语良久,包洪荒道:“楚兄弟,我有几句话,有关你的私事,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说了,你不要不高兴。” 楚青流道:“不论什么话,包兄尽管直说。” 包洪荒迟疑道:“你怎么看那个瞿灵玓姑娘?” 楚青流道:“人材难得。” 包洪荒道:“那你又怎么看梅占雪姑娘?” 楚青流道:“璞玉待琢。” 包洪荒道:“刚才两人争执,你心里更偏向哪一个?” 楚青流道:“没有更偏向哪一个,我只觉得,谁都不要伤了谁,这是我的真心话。” 包洪荒道:“我看这个瞿姑娘,对你很有几分情意。为了不让你为难,竟然轻轻地就放过了我家,还不惜搬出一个石寒来替自己解围。我看今天这个石寒说话,可真是亲密的很。” 楚青流道:“包兄说笑话了,我跟她只见过两面,算在一起,也不足两个时辰。” 包洪荒道:“并不在乎时辰长短,世间尽多有人朝夕相见,却老死不相往来。我跟你又见了多久?若是人家姑娘当真有意,你怎么想?” 楚青流道:“我虽说得遇明师恩师,学了一点本领,却实在是无欲无求,若能就这样过此一生,已很感满足。我实在是个随性不过的人,可以随性杀人,也可以随性不杀人。我还有一个结义大哥,这人断然是个恶人,我还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没有太多计较,还是跟他拜了把子。这个瞿姑娘,却是个心高志大之人。” 包洪荒道:“你怕她因为心高志大而祸及自身?” 楚青流道:“不单怕,还是特别的怕,却也没有办法。” 包洪荒道:“你我背后谈论人家两个姑娘,已近乎长嘴婆娘的无聊行径,还请楚兄弟原谅我对两位姑娘的不敬。” 楚青流道:“这我全都明白,包兄不必自解。” 包洪荒道:“若是那个梅占雪姑娘也对你有情意,你又怎样看?” 楚青流笑道:“这是决然不会有的事,三妹还是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包兄,我从来都把她当做嫡亲妹子来看待。她有父亲母亲,有自己的亲哥哥,但我还是不能让任何人欺负她。” 包洪荒道:“包括瞿姑娘?” 楚青流沉吟一番,答道:“是的,包括瞿姑娘,任谁都不能伤我三妹。” 包洪荒道:“要是你自己伤了她呢?” 楚青流道:“我自己怎会伤她?” 包洪荒道:“你们此次在光州闹别扭分手,不就伤了她?” 楚青流道:“那是误会,眼下我们不是说开了么?” 包洪荒道:“那不是误会。这样的事情闹得多了,不光对梅姑娘,就是对你,也是个大麻烦,总会在心里留下不快,就算是嫡亲兄妹,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楚青流连连点头。 包洪荒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试出来梅姑娘的真心。她跟村里的人已然很熟,我找个婆子去问问,定能一问便知。你看可好?” 楚青流忙道:“她是个小孩子,又是个姑娘,这么贸然一问,若是面子上下不来,怎么得了?我们以后还怎么见面?不可,万万不可。” 包洪荒道:“你这是害怕梅姑娘万一对你有了情意,你无法应对。我说得对不对?” 楚青流道:“就算对吧。” 包洪荒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虽说从未遇到过动心之人,但男女之情与朋友之情,照我看也没有多大分别,尽可以从旁揣测。眼下瞿姑娘对你有了情意,梅姑娘对你也有了情意,她自己或许还不自知,或许自己已然知道,只是不愿相信,不愿意有取舍,还想打着结义兄妹的旗号迁延下去。这两个人,眼下已将对方当成了对头,再加上两家水火不容,势必难以相安,楚兄你要心里有数。” “我说这么多,只是因为你是我包洪荒的朋友。我不是迂腐之人,男子尽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尽可以离夫再嫁,纵然是勾栏烟花,我也并不觉的就低人一等。但所有这些作为,均该事先言明,有话说在当面,若是先跟人家约定一夫一妻,后来却又心怀他念,这等人我包洪荒是看不起的,也绝不会跟他结交。你若是存了得陇望蜀的之心,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必须先行明言此心,万不可迁延观望,朦胧糊涂,以图侥幸。我包洪荒不可能有这样的朋友。我说起这些私事,话也说得够重,全因我不想失了你这个朋友。” 楚青流道:“多谢包兄直言,我心中唯有感念。我若做出这等事来,不要说别人,家师第一个就饶不了我。就是我自己,也还知道一点点好歹,我可以不做好人,却绝不会去做坏人恶人,无良之人。” 041 第十六章 书之奇 01 次晨,直过了早饭时候,梅占雪还不露面。楚青流心下慌张,很怕她又来个不辞而别,便叫上一个老家人带路,去梅占雪借住的那户农家探望。在他心中,也明白只要自己未能死心塌地站牢在梅占雪一边,陪着她为所欲为胡闹,公然跟乱人盟为敌,就是未能尽到一个结义二哥的本分。他既然未能跟石寒瞿灵玓闹翻,梅占雪也就该当发脾气。 进门一看,梅占雪正跟着那户人家一起吃早饭,满面欢愉,殊无不快,还邀楚青流坐下同吃,倒象是个主人。楚青流不敢推脱,让那个家人转回去报信,也就坐下同吃,一顿饭吃得很是欢和。 饭毕走向包家,梅占雪更象全然忘了昨晚那场不快,甚且也早忘了光州采莲时的那些不快,一路讲说不停。稍一细听,却也发觉她一语不谈正事,楚青流壮起胆子,说道:“三妹,我有句话要跟你说,你听了可不许生气。”梅占雪笑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们两个还客气什么?” 楚青流道:“往后我要是得罪了你,你可不能再一声不响就这么跑了。你若是心里烦闷,不偷跑就不痛快,那也得留个字条,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好不好?” 梅占雪道:“这不是说笑话么?留下字条再跑,还有什么意味?不过我答应你,能跑能不跑时,我尽量不跑。” 楚青流又无话说,走了几步,梅占雪道:“昨天晚上,我还是生你气的,回来跟这家的婆婆说了会话,我就不生气了,二哥,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楚青流笑道:“我怎能知道?不过这家婆婆的本事倒很不小。” 梅占雪道:“我跟婆婆说,我有个结义的哥哥,这个哥哥老是帮着外人欺负我,我就很难过。婆婆就说,哥哥么,当着外人的面,当然要数说自己的妹子,说归说,他心里还是偏向你的,外人么,总归是外人。二哥,婆婆说的对吗?” 楚青流道:“有点道理,不过,我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数说过你。” 梅占雪道:“你还不承认,昨天晚上你就刚数说过我,说我逼的那个瞿灵玓发誓,说我得理不饶人呢,刚过一夜,你就能忘了?我又跟婆婆说,说那个外人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我那个哥哥是不是对那个女子有了情意,这才帮着她不帮我,那个女子做的,每一件都是坏事啊。”说到这里截然不说了,直直看着楚青流。 楚青流硬起头皮,问道:“那个婆婆又怎样说?” 梅占雪道:“婆婆说,不论你们有没有情意,我都不要管,我也管不着,叫我懂事一点,不要给你惹麻烦。二哥,我给你惹麻烦了吗?”楚青流道:“没有,你没有给我惹麻烦,我们没有去惹麻烦,都是麻烦来找的我们。” 梅占雪道:“婆婆跟我说了很多,我又想了一个晚上,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楚青流笑道:“你明白了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梅占雪道:“也都是些挺寻常的俗理,只是我太傻,这么久才没想明白。你看,人家瞿小姐为了不让你为难,竟然就不找包家的麻烦了。她是个外人,都能替你着想,我是你义妹,还傻乎乎地问你到底帮包家还是帮乱人盟,帮我家还是帮瞿小姐,这不太傻了么?你说帮理不帮人,我听了不舒服,就自己跑了,真是个大大的傻瓜。” 楚青流心里别扭,也挺难过。说道:“三妹,我实实在在对不住你,不是你傻,是我太坏,我不是人。他们放过包家,也许不完全是为了不让我为难,而是别有计较。他们得了书,实在不必再跟包家斗下去,能跟包家交朋友,毕竟也没有坏处。” 梅占雪道:“二哥,你说的都不是心里话。将来就算乱人盟真找我们开南镖局的麻烦,我也不会再问你帮我还是帮她,我说到做到。你就是帮了她,我也不会怪你,我还拿你当二哥,我只当你是没有办法,身不由己。” 楚青流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竟如此懂事,竟有点不知所措。他明知眼下自己就该说,万一乱人盟向开南镖局动手,自己必定会帮着开南镖局对付乱人盟,于情于理,这都是唯一正途,可就是说不出口。他道:“也许到不了那个地步。三妹,你这样说,越发显得我不堪为人了。我只是觉得,乱人盟的所作所为,或许远没有咱们所想的那样十恶不赦,也许其中别有内情。” 梅占雪道:“你到底对那个瞿姑娘有没有情意?说实话。” 楚青流低头思索,重新抬头,说道:“有。瞿姑娘那样的人才,我极是欣赏。” 梅占雪道:“很好,你要说没有,我会很难过,因为你连真话都不肯跟我说了。我这就去找瞿姑娘,替你把心意传过去,你看可好?你们两家本就是世交,再一亲上加亲,也是美事。她成了我的义嫂,也就不好再跟我们镖局为难了,这可说是皆大欢喜。” 楚青流叹气道:“三妹,我只是为了不想跟你说谎,才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还将一分说成十分,三分说成是三十分。我问你,包洪荒包二哥的人品,你欣赏不欣赏?但你是不是就要嫁给他呢?” 梅占雪道:“包二哥敢作敢当,宁愿得罪义血堂得罪乱人盟这两大仇家,也要把真书拿出来,不肯用假书骗人,为救你性命,自己又摔成重伤,我当然欣赏,但我绝不会嫁给他。可是,你将来也绝不会娶瞿姑娘么?” 楚青流道:“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咱们不要再说了,好么?” 梅占雪道:“你看,我刚说了再也不为难你,却又为难了你,看来说的容易做得难啊。不过二哥,从今往后,我尽量少叫你为难,少惹你生气,我就算是跑了,也要给你留个纸条。不过不管我怎样惹你生气,你都不能记在心里,那样就不象当哥哥的样子了,我毕竟比你要小,不是么?” 楚青流松了一口气,喜道:“你说的很对。我没有过姐妹,实在不知怎样去跟一个妹子相处。我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还多提拨我,毕竟你家里还有个哥哥。” 梅占雪笑道:“二哥,你真狡猾,这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我要说我哥从来都是任我欺负,你必定不信。好了,我以后少欺负你一点也就是了。” 二人说说讲讲,心里松快不少,一路到了包家。包仙寿包洪羡已去席棚料理众人抄书的事,包洪荒独自在小院静养。看到二人一脸笑意进来,笑道:“梅姑娘,那户农家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你就乐不思蜀了?” 梅占雪道:“包二哥要是眼馋,明早就跟楚二哥一起去吃上一回,也就知道了。包二哥,我不是人家瞿姑娘,大人大量,不占人的小便宜,不向你打听那本书的一字一句,我是要占小便宜大便宜的,我问你,那本书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楚青流笑道:“包二哥能扯断铁链,背着我还能纵上四丈多的高崖,身上压了两个人,掉下来重重摔了一下,也只是吐了两口血,这就是那本书的神奇之处。” 包洪荒道:“梅姑娘好急的脾气,我原以为你要先抄了书来,看过一遍两遍,发觉实在读不明白,才会来问我,没想到这就来了。” 梅占雪道:“我刚才跟楚二哥明说了,就算瞿灵玓他们真去找我们开南镖局的麻烦,我也不用他帮忙,因此我只好自己学本领,还是越快越好。”包洪荒看看楚青流,楚青流唯有苦笑。 包洪荒道:“历来书籍难读,一是因为过于简短。《道德经》要说的,本是天地宇宙的极诣之理,却只有短短五千余字,读来就很是费解,叫人恨不得要把那个李耳抓来痛打拷问。问他到底是真懂还是假懂,既是真懂,何不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既是假懂,为何还要去写书。一种是因为过于繁杂而难懂,佛家经书便是如此,各样佛书经典可谓汗牛充栋,穷尽一人毕生精力,恐怕也难遍读,更不要说精通了。” “这本书难读就在于繁杂,近乎十三万言,单从篇幅上说,作为经典来说,虽不是从未有过,却也是少有少见。并且这十三万字中,颇多前后抵牾之处,比如前文明明说过要凝神调意,后头却又倡言纵神驰游。这还是明面上的前后不一,人能看出来的,此外还有好多字句间隐含的矛盾之处。如此混乱,读来就难免叫人头晕脑涨,很难判定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据我想来,作者下笔时也没有一个准定主意,只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很有时不我待,留待来日高人的意思。写完后他也想删定取舍,却还是无法取舍,只好放手不管了,总而言之,写书的人,他心里也不是十分明白。” “这还都是文字上的难关,此外再说内容。这书的作者,必定是位奇人、怪人、狂人,他写此书的本意,是要在旧有武学之外,真正别开出一片天地来。梅姑娘,你练功从何处入手?” 梅占雪难得地有点心虚脸红,说道:“我实在没有真正练过武功,不过我听说,要想练好武功,必得先练内功。” 包洪荒道:“除了横练的外家功夫,各家武功都是要从内功练起,这是武功的大道。这书却将内功一途全然抹倒,他说,大象知道何为调息?何为经脉内功?不也照样力大无穷?可见内功不是必须的。” 楚青流道:“内功不是必须,这话倒也有理,但用大象作比却并不适当,人是人,象是象,二者无法相比。大象可以吃草,人就不能吃草,大象天生力大,这一点就是人所不及。所谓打比方,其实就是为了骗人。” 包洪荒道:“这个道理写书的人怎会不明白?他看出了这些不同,不甘于有这种不同,想要打通人与猛兽这点天生的不同。看他字里行间,此人想来曾长年在域外过活,对于中原的武功武学,颇多偏激之论。” 楚青流道:“那也要看他能不能想出切实法子来,做成这些异想,否则空口说话,谁都能说。我想活得乌龟那样长久,能象鹰鸟那样凌虚飞空,象鱼那样自在游水,若只是空想,却不知如何去做,这又有何用?” 042 第十六章 书之奇 02 包洪荒道:“那人是有法子的,他的法子就是弃掉内功,不练内功。他说人身虽有两手两足,双眼双耳,看似匀衡对称,其实却未必匀称。人只有一颗心,照理应该如口2唇那样生在人体正中,为何却要生在左侧?这还是单从左右来看,若上下分割,就更不相称了,既然如此,人身的经脉又为何非要左右对称来排布?可见经脉一说,实在只不过是虚妄。” 楚青流道:“想要不练内功,看似高明,其实却险得很。你看禅宗那些走火入魔的人,不读佛经,不守戒律,不去苦修禅定,一味讲求什么棒喝顿悟,看似高明,却是误入歧途,终将画虎不成反类犬。” 梅占雪道:“要照书里这样说,那些横练的人就该能强过练内功的人了,显然并不是这样。” 包洪荒道:“你这话看似有理,却也不难解说。很简单,横练之人走的也还不是正途,你看过有老虎黑熊插沙子拍树吗?但黑熊一掌拍出,轻松就能打断牛的颈骨。内功不是必须,不是正途,横练却也不是必须,两者都不是正途。” 楚青流道:“人不如虎,与人不如象,这两种比论全都一样,并未说出新意来。” 梅占雪道:“包二哥,你就不用卖关子了,你就直接说。那书里头都是怎么说的?书里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包洪荒道:“我不是想要卖关子,书里倒也讲了种种办法,却又全不可用。最最切实,最近乎可用的,是叫人重整经脉,将各个穴道重新组接,结成新的经脉,但如何重新组接?从哪里下手?这已经近乎臆语胡话了。” 楚青流想了想道:“我倒是认为,此路似乎可行。不知书里又怎么说?”包洪荒道:“并未如何说,只说每个人境况不同,重接经脉的法门也自有不同,并没有通用通行之法。写到此处,书中更是言辞错乱,几于不可识读,矛盾重重,浑不可解之处比比皆是,我是看不下去了。” 楚青流道:“你体内经脉全都重接了么?” 包洪荒道:“我不知道,我无意练功,从未学过经脉之说,不识穴道,更从未练习过。有可能读书时无意间接通过某几处穴道,但这不能说是重接,只好说是乱接。否则我受了伤,按理就应该能自行调息疗伤,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体内真气是如何运行,便无法疗伤,我甚而不知道自己体内有没有真气。这书的情况,我无法说得更清楚,但大体而言,就是这样。” 梅占雪道:“包二哥,若是没有你的指点,普通人要想弄清这番道理得用多久?” 包洪荒道:“这些都不是道理,只是我的猜测,这些东西,书里可都不是明说明讲的。各人禀赋不同,实在不好说要用多久才能休味出这些,也不是必定就能体味出这些。这书不是教条,要人家一心去记颂,去遵守的,这书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人有一人的法门,识得这个法门,就能超凡入圣。” 梅占雪道:“你不要糊弄我,你就明说,若是我一个人看这书,得用多久才能看明白点?” 包洪荒笑道:“你如此聪明,十天半个月也就够了吧。”梅占雪听了,很是高兴,得意洋洋看了楚青流一眼。楚青流道:“三妹,包二哥在哄你我高兴呢。他看了三年,才摸出这点子门道,我们哪里有这般悟性?这就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梅占雪点头道:“就算不能胜过十年,也胜过五年八年。二哥,咱们占了大便宜了,包二哥,真是要多多感谢你。” 包洪荒道:“我全无丝毫内功根基,只是找了一本医书来,硬对照着看,收效可算甚微。苏显白苏大侠武功绝顶,这书若是由他来看,所得定然不同,也定然更多些,但苏大侠已然离世,他究竟都有多少体悟,也就难以得知了,实在是一件憾事。” 梅占雪道:“苏大侠不在了,苏夫人还在,她或许能知道苏大侠都读懂了什么。苏夫人年轻的时候,功夫也是轰动武林的,我从小最佩服的人,就是文若谣文女侠。从明天开始,我就好好练功夫,我这就去席棚里头抄书去。” 包洪荒道:“梅姑娘,你不要对这书所望过大,还是先老老实实练习本门功夫要紧。” 梅占雪道:“多谢包二哥提醒我,我一定不忘跟楚二哥好好练功夫,到时再有人叫我出去动手,我也就不用怕了。不过这书总是要抄的,我这就去了。” 抄书之事,是个死笨的活计,心急不来。做这等事,人人都不放心假手他人,唯有自家勤恳去干。楚、梅二人在棚中替换着抄,一人抄写,另一人便核对校看,力保不会有错。实在累了,就去揣摩抄书众人中,哪个会是乱人盟的人,哪个又会是义血堂的人。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来抄书的人猛然少了许多,竟连平时的二成都还不到,实在是件怪事。二人无心抄书,挑了一个年纪较老成、面色和善的人,说了些客气话,向他打探消息。 那人正抄的心烦,便投笔闲谈起来,说道:“你们是在包家住的,又不跟外人多来往,出了这样的大事,也无怪你们不知道,还要跟我打听。听说是义血堂的总堂主曲鼎襄跟通月剑杨震时约了人在八十里外的白草坡比斗,这些抄书的人得了信,全都看热闹去了。只管看人打架,功夫就能看到自己身上来了么?我看还是老老实实抄书、练功才是正经。” 楚青流陪笑道:“你老人家说得对,那也是你经历的多,不屑再看这种热闹了,我们年轻,听了可就有点心动,你老可知道他们约了什么人么?” 老者道:“不在于年轻年老,比的是定性,好多不年轻的,也都跑去看了呢。你这人也还实诚,口里说我说得对,却又明说想去看热闹,并不滑头,很好。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不扫你的兴头,都跟你说了吧。他们约的人,就是前日来包家门上,穿孝闹事的那帮人,叫什么乱人盟。这个乱人盟的人,抢了义血堂的一个证人,说话还特别的不中听,下手也够狠,义血堂很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就约他们比斗了,就这么一回事。” 楚青流谢过老者,跟梅占雪到了棚外,说道:“那个证人,必定是王黑驴无疑。三妹,你还在这里抄书,我去看看。包二哥若是问起,你能撒谎就撒谎,不能撒谎就直说,但一定要想个法子拦住他,不能叫他过去,他身子还虚得很,好不好?” 梅占雪道:“不好,我也得去。他们乱人盟早晚要找我们开南镖局的麻烦,我得去看看他们到底能有什么惊人的本领。”楚青流道:“也好。” 二人重回棚内,就请那个老者代为向包氏父子转告,说清去向。去了梅占雪寄宿的那户农家,牵了马匹,往白草坡急赶。 八十多里路,并不太远,却都是山路,很不好走,两人爱惜马力,虽说心下急迫,却不肯过于催马。行到那个村子时,暮色已垂,一路打听着来到双方约斗的荒谷,天已经全黑了。 谷中一片空场上,已有许多人围拢成圈,正凝神观战,圈子中间燃起两堆大火,照得围观众人眉目毕现,抄书之人竟大多都到了这里。 两人挤进人丛,往圈里观看,见曲鼎襄杨震时石寒瞿灵玓等人悉数到场,两人身后各跟了不少人,正凝神看圈中两人打斗。石寒瞿灵玓身后只有十余人,卫远人公琦蔺一方俱在其中,曲鼎襄杨震时身后从人较多,已近三十人。 曲鼎襄站立观战,身姿沉稳,如峰似岳,他既然站着,身后诸人自然只能陪站。石寒瞿灵玓并肩而立,不时低语几句,二人右手方四五步外,交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高大胡人,高鼻深目,衣饰装扮也与众人炯异。另一人身穿黄绸袈裟,右肩袒露,头戴莲花僧帽,却是一位吐蕃密宗高僧。这两个人,单看那份气象,就能断定必是大哥魏硕仁所说的回鹘大僧库喇尔单、吐蕃密宗高手尺朗杰扎。 圈中两人全无兵器,俱是徒手。余外众人中一人身材矮胖,裹缠一身锦衣,正是那个千金丹古逾,他休养了几天,已然复原。 梅占雪道:“二哥,他们两家不论是不是真为要争抢那个王黑驴,总算是打起来了,还是真打,你怎样想?你是不是要帮乱人盟?”楚青流点点头,说道:“就算乱人盟不是好人,义血堂跟曲鼎襄却也绝不会是好人,他们两家斗起来,咱们帮乱人盟煞煞义血堂的气焰,就不会有错。” 梅占雪道:“是你一个人帮,不是我们,我是不会帮谁的。你这就到瞿姑娘那里去么?”楚青流道:“不用忙,先等等看,他们好像刚动上手。”一边跟身边的人打探消息。但人家都一心观战,懒怠说话,只回他说,圈中正跟古逾对阵的那个中年人是麻城源盛布庄的掌柜,姓蔡,叫蔡扶明。 蔡扶明中等消瘦身材,神色精明干练,显是江湖人物,相比之下,古逾才更象一个布庄的掌柜。 若是抛开两人的武功不论,单说他们的江湖阅历,都可说是成了精的人物,打了这么久,早已深知自己跟对手的斤两。两人打得不急不燥,丝毫不为旁观众人言语所动。如此打下去,看似沉稳平淡并无多大凶险,其实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分出高低胜败,且一旦见了分晓,败的一方就极有可能重伤丧命。两人若是用了兵器,早就该伤了一个,不知他们为何要徒手打斗。 蔡扶明身形与古逾相比,明显细瘦得多,也只略微高些,加之对古逾的招法甚少硬接硬扛,看起来似乎处于弱势。但弱归弱,就是不败,古逾虽强,却也赢不了,数次看似能够得手,最终都被对方躲过。 两人这般打法,实属旗鼓相当,棋逢对手。不过落在围观众人眼中,却气闷难耐的很,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已有人连连叹气,甚至装模作样打起哈欠来。 古逾右手一拳击出,直取蔡扶明咽喉心口,蔡扶明侧身闪开,左手成爪抓拿古逾右肩。参以古逾之前的身法,他定然能轻松躲过,但此次他的身手似乎迟滞了许多,眼看蔡扶明手指已然上身,古逾猛然上身下沉,膝盖曲起,使起矮子步的功夫来。 他身子本来就比常人要矮,只有蔡扶明下巴那么高,一用上矮子功,便连对手的胸口都还不到,直如孩童一般。蔡扶明成年后几时跟孩子动过手?左手走空后停了一瞬,后招就没能接连使出,他心中知道不好,赶紧连退数步,想避开对手。 孰料他退得快,古逾跟进得也丝毫不慢。古逾脚步移动较直身时竟无丝毫迟滞,一拳重重击中蔡扶明的小腹,紧跟上又是一拳。还想再打时,义血堂一方已有一人纵到,一手提过蔡扶明,一手拍出一掌,迫退古逾。 043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01 矮子功在武林中由来已久,且从未断过传承,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功绝学。但众人也只是听说的多,眼见过的少,下苦功去练的更是少之又少。 古逾为盗江湖,傍身救命的绝技唯恐不多,他机缘又不够,便痛下苦功练成了这手看似极笨的功夫,没想到此时收了奇效。他苦斗多时仍不肯拿出这手绝活,一是心有不甘,想只凭拳来脚往硬拿下对手,二来也真是不想露出这个底子来。围观的人再加上双方的人,其数已过两百,他们回去再一宣讲,不知会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以后再用此功,就难以收到奇效了。 蔡扶明退下后,早有己方的人上来施救,看那个样子,该无性命之忧。 古逾稳立当场,并不退下。石寒道:“古城主连赢两阵,可要下来歇息?”他打了两阵,虚实早已被对方侦知,对方连输两阵,再上来的必是超强好手,还是叫他退下得好。 古逾退后两步转身拱手,说道:“石总持请放心,属下还想跟他们动动兵器。”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连鞘插在腰带上,重新回到场中。前日大小姐从小龙谷包家回来,一句话不说就要砍他的脑袋。想其原由,必定与看管公琦楚青流二人不力有关,但自己若是开口询问,小姐必定要说不关这事,自己只有自讨没趣。他便闭口不言,伸头受罚,多亏这个石总持说情,才没受一点处罚。他是有错之人,便想多卖点力气,好将这个麻城城主再干下去,待争端一了,各位大爷祖宗都走了,他照样还能快活。 杨震时挽挽袖口,说道:“总堂主,我去让这矮子走路。”曲鼎襄尚未答话,身后走出一人,说道:“总堂主,杨六侠,还是我这个矮子上吧,我再缩在后头不出来,就该有人指着我邓西东的鼻头明骂了。”这人三十出头年纪,跟古逾一般的矮,一样的胖,手提一根黝黑长棍,约有鹅蛋粗细。这棍长过七尺,就是寻常体量的人来使用,也嫌长了些。 杨震时笑道:“邓兄弟别的都好,就是太爱猜疑。咱们既然跟他们说好了单打独斗,就总得一个一个地来,大伙哪里会有这么多闲话,邓兄弟小心。” 邓西东谢过杨震时,右手单手横提长棍,走到场中,说道:“在下义血堂邓西东,你叫古逾,也不用报名了,咱们这就动手吧。”语声未停,手腕微动,手臂不晃,手中长棍已从手中窜出,直捣古逾小腹裆部。单单这一手,就赢了个轰堂彩声。若非力大异常,足可驾驭手中兵器,又兼深知此棍的性情,万难使出这样的怪异招法。这一招若是黑夜中使出,可说是无可闪避。 长棍行出一半,邓西东已改持棒尾,随即展臂前送,脚下动步跟进。只此一次出棍,便直捣小腹,再直捣小腹,再棍头跃起点击胸口,再改直击为横扫,一招四式,端得厉害。这一招名为“乳燕初飞”,取意要象燕子飞旋那样,可以随风势换向,敏捷轻灵,低可极低,高可极高,这一招,若是由顶尖好手使用,再辅以脚下步法,可说是无穷无尽,不得手绝不罢休。 古逾连使身法避开裆部小腹胸口三次点击,脚步却已散乱,步法既已不灵,横扫就再也不能躲开,危机中滚倒在地。邓西东大步赶上,正要将他打死在当场,一只镖头猛地从古逾的腋下钻出,打向自己面门,邓西东不得不止步避让,古逾也趁机站起,手中舞弄双头绳镖,他这绳镖镖头特大,几乎已相当于小号的流星锤,镖后的牵绳也是超长,跟邓西东的长棍倒很配得来。 古逾骂道:“邓西东,你他妈的真不是人玩意,不是人揍的东西,老子剑还没拿出来,你这哭丧棒就来了,想给你老子送终么?”他惊怒之下,尽显本色,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邓西东说道:“你太爷爷我老子早就说过,矮子我不是东西,方才给我取名邓西东。”说着长棍猛又扫出,这人出手发招并不用先行蓄势,随手就能来。古逾放长绳镖,以长对长,得保暂时无忧。 他的绳镖是个软家伙,全靠内劲催动,才能硬似枪,软似镖,无孔不入,内劲消耗比邓西东要快上许多,久斗下去,他绝讨不了好去。 古逾如何不知此理,奇招叠呈,或是双镖齐出,或单镖独进,邓西东一概不理,只是拿棍扫打,一一将来镖打开。古逾是做贼的出身,原本讲求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逃,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有进无退地搏斗,实在不合他的性情,相比之下邓西东更象是绿林响马,手里的山寨,不到逼不得已是不肯丢的。 贼起飞智,古逾边打边向义血堂一方移动,似乎被逼无奈,身不由己。眼看离曲鼎襄已不足四五步,古逾又是双镖齐出,一镖攻向邓西东肋下穴道,一镖看似攻其左胸,却有意无意地打向长棍,似乎内力不继,镖不从心。镖棍刚一相接,古逾手腕回抖,镖头急速弹起,打向一旁的曲鼎襄。 这一镖就算是再劲急些,离得再近上一些,也伤不了曲鼎襄,他尽有法子化解。曲鼎襄稳立不动,脚步不移,手臂不抬,脸上甚至于微微有点笑意。楚青流梅占雪离他并不太远,倒也很想看看他有什么法子应付,上坟那日此人跪在哪里身手不动,单靠劲力就轻松地从原地移开将近二尺,不知今日又会如何。 邓西东自然也明知此理,但他却不能任由总堂主出手挥开绳镖。这镖再怎么说也是从自己的棍上弹开,自己要是不能出手化解掉,可以说是输了一招,就算能将古逾毙在当场,这个污点也将洗刷不去,未免美中不足。若是再有小人从中播弄,说他借机偷袭行刺,要谋杀总堂主,这个黑锅太大,他委实背不起。 邓西东抖手将长棍掷向古逾,身形已追着绳镖飞出,手指刚一抓到镖绳,后背便是猛然一阵刺痛,已被古逾的短剑刺中,不禁心下大恸,只想转身再看古逾一眼。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通月剑杨震时却也到了。 杨震时右手抓住邓西东前襟急拉,左手已扣住了古逾右手脉门,左脚飞起,重重踹中古逾胸口。古逾右手受制,这一脚挨的结实无比,若非杨震时一身三用,若非古逾运功相抗,定然要死在当场,饶是如此,他能否活命还是难说的很。邓西东经杨震时这一拉扯,身子向前冲出,后背短剑刺入就不会太深,不至于当场丢了性命。 杨震时还欲再下杀手,石寒一身白衣却也到了,石寒一掌拍向杨震时面门,杨震时起左掌硬接,一掌对过,石寒已将古逾拉在怀中。杨、石两人全都浑若无事,外人实在很难看出这一掌对过,到底谁占了上风。两人对视一眼,各抱了一人回归本队。 若说此前古逾跟蔡扶明的打斗还似是比武较技,并非搏杀争胜,叫人看了不耐,这时见血流当场,人人都已深知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性命相博。若非杨震时见机得早,邓西东已然没命,那样的话,杨震时非取古逾的性命不可。今日之事究竟会怎样了结,实在不可预知。众人都是轻声耳语,再也无人大声吵嚷。 古逾明知无法取胜,便侥幸弄险。他这番算计,固然非常人所能,就是胆量,也叫人不得不服。他等于是在义血堂众人堆里向邓西东后背出刀,其凶其险,不言可知。 众人之中,高手好手不知有会有几人,又不知哪个是邓西东的亲戚死党,刚才还是只出来了一个杨震时,若是再有一人出来,他这条命也就完了。他斗邓西东不过,又不能认输退下,再缠斗下去,凭邓西东那份狠劲,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拼死一搏,或许能拉这个姓邓的作个垫背。 这番比斗,照理该说是古逾胜了,但胜得实在太过难堪。两方都在救人,也就没人提起这事。 忙乱良久,渐渐安定下来,曲鼎襄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奸党行事诡诈,无信无义,可谓不择手段。若再出这样的事,不管他们偷袭谁,场上弟兄都不要分心,只管全力杀敌。敌人不义,咱们也不必死守教条,自缚了手脚。” 瞿灵玓跟石寒低语几句,也道:“古城主连胜三场,立下大功,石总持秉承盟主的谕令,从即时起,升古城主为太原城主,清源城主,回转河东修养,太原、清源两地原有城主另有使用。我盟兄弟,只要杀敌一人,奖赏一城一年的报效,伤敌一人,奖赏半年的报效,轻伤重伤俱是一样。”又向回鹘大僧库喇尔单,吐蕃高手尺朗杰扎鞠躬行礼,说道:“二位大师都是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财物亵渎,但也必有补报之法。” 梅占雪听了,撇撇嘴说道:“这个瞿姑娘好有钱啊,二哥,你不出去挣点银子花花么?或许还能挣个城主当当。还轻伤重伤不论,谁轻伤谁重伤还不一定呢,人家三十多人,他们十多人,三个打一个,还有看笑话的,我就不信这个邪。” 楚青流道:“我不是他们乱人盟的兄弟,这个奖赏对我不管用。”梅占雪只觉得这话听起来无比的舒心,也就不再打趣他,拉他离开,来到僻静处,将眼底针从右臂解下,硬要楚青流戴上。楚青流道:“这是你们女孩用的玩意,我用了,岂不要让人笑死?”梅占雪道:“笑是笑不死人的,你管它干什么?”又叹气道:“真要到了危难关口,你必会出手帮瞿灵玓,我又怎能不把这东西借给你用?看到了么?我这个人,实在是刀子嘴,豆腐心。” 楚青流笑道:“你武功低微,得有这东西在身边做个靠山,我么,武功高强,用不着。” 梅占雪怒道:“你到底要不要?你不要,我就把这玩意扔了,你怕人笑话,就不怕没命?”楚青流说不过她,只得把眼底针带在右臂衣袖底下,说道:“三妹,待会要是真有混乱,你答应我,千千万万不要掺和,你就找个稳妥地方躲起来,别的事全不用管。”见梅占雪点头应允,才放下心来,跟她回去观斗。 044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02 乱人盟一方走出一人,到石寒身边耳语了几句,走到当场。解下背上的长剑来,左手连鞘握住,右手轻捻颌下长须,意态很是闲适。山风吹过,布袍一角轻轻荡起,场上场下已近三百人,在此人眼里,全都像无物。 梅占雪一眼看出这人正是前日到包家门上闹事的领头之人,当日他伶牙俐齿,血口喷人,硬把包仙寿一个大活人往棺材里按,很有几分无赖之风,谁知今晚却又能以这个模样见人。真可谓入城即是市井泼皮,出城便为山林隐逸。他伸两根手指就能夹接包仙寿掷回的柬帖,确是好身手。 义血堂一方出来的人却越来越是年轻,这人竟只有二十出头年岁,只是面色老成。他左手倒持剑柄,来到中年人面前抱拳拱手,行事中规中矩。双方各道名姓,年轻的叫车聘,年老的叫萧陌风。两人互通名姓后并不废话,各自出剑,斗在一起。 楚、梅二人听了周围人的议论,知道这个年轻人车聘,是义血堂年轻一代中排名第一的好手,是义血二剑毁折剑熊激光唯一弟子,据说也深得苏显白大侠、曲鼎襄总堂主的喜爱,曾获亲身指点,收益匪小。眼下是杭州分堂唯一一位副堂主,兼职总堂巡查事宜。年老的叫萧陌风,来历却少有人知。 义血堂最负盛名的除了一个苏显白博知无碍,余外就是七剑一刀,可见他们于剑法上确有独到造诣,他们的义血新剑兼收并蓄又能将之熔于一炉,自然而然也就别成一家。义血堂上一代的总堂主柳盛,也就是七剑一刀及苏显白的的师父,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此人以本堂历代相传的一套剑法为基干,参以自己的阅历,融造出了这套“义血新剑”。 别人若是参考别派武功,总免不了要将其改头换面,一来避免纷争,二来也好显出自己才具不凡,能独创出一套武功来。柳盛却不然,既然少林派的这一招“笑指天南”很好,峨眉派那招“雁落平沙”也不错,我何不直接拿来?又何必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非要改动呢?故而这套义血新剑中多有这种大路的招数。但组合奇特,运用也出奇,任谁一看,都只能说它是新剑,而不是硬从别派偷来的招法。这套剑法使出,也未见有人上门生事,说柳盛窃取了别家的武功。 在本门之内,柳盛也能打破藩篱,他放手让几个徒弟随性施为,这套剑法,在九个徒弟使来,便是一人一个气象。别家武功虽然也是如此,但其内情却有不同。别人求的是同,求同不得,才只得不同。义血堂却是能同而不同,以求发挥各人的潜能。 他初收的徒弟中,并没有曲鼎襄。曲鼎襄在江湖流落多年后才遇到柳盛,那时他凭借自己的一套护院刀法已经小有名气,行事也很有几分无赖气息。柳盛爱惜曲鼎襄的人才,曲鼎襄仰慕柳盛的威望本领,可说是一见倾心。两人结为师徒后,柳盛担心他太过气傲,若让他称呼年纪较轻的杨震时诸人为师兄,他心里必会别扭,便特意提拔他,让他做了二师兄,仅仅排在苏显白之后。 柳盛看曲鼎襄的刀法颇有可取之处,且使刀也更合他的气质,便不再让他改学使剑,照旧使刀,又将那套新剑改动一番融入刀中。曲鼎襄虽然不必苦练这套剑法,却必须要熟习熟知,以便跟七剑配合联手,组成一套阵法。苏显白的武功一旦施展开来,就是天马行空无有准绳,叫他跟人配对,没有谁可以跟得上他,苏显白也就无法进入剑阵。 以上就是义血堂七剑一刀的来历,江湖上稍有阅历的,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至今谈起曲鼎襄那时的无赖时光,还有人摇头不语。但不管怎么说,大伙也都说他们师徒间的遇合实在是一段佳话,很惹人称羡。 义血堂就是那时在柳盛手里扎稳了根基,曲鼎襄接手后,不光能守成前人的基业,更能稳步扩张,义血堂这才有了今天。 车聘一出手果然就使出那套“义血新剑”,一招“分风拂柳”,长剑由左下向右上斜斜挥扫。这一招看似漫不经心、平易之极,不象中平剑上平剑那样中宫直进分心便刺,也不是一出手就先幻化出几朵剑花来,以求炫人耳目,实际上却暗藏凶险。这条长斜线划出,剑尖离对手时远时近,剑行时快时慢,落在外人眼中,却是一条平滑线弧,这条线弧的无数个点点上,只要对手稍露可乘之机,长剑便可趁机攻进。 任何招法,有利必然有弊端。这一招的弊端就是,若是自己功力不够,致力于划好这道长弧,以求迷惑对手,同时又要窥伺对手神智体态的弱点漏洞,自己的手臂难免就要开阖过大,反令自己门户大开,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不能伤敌,反受敌害。单看车聘这一招的火候,已可说是无懈可击,楚清流不由的连连点头。 萧陌风斜持长剑,手足身势一动不动,不动声色间化解了这一招。梅占雪道:“二哥,你看这两人谁更厉害?”楚清流道:“我看不出来高下。” 车聘一招无功,长剑收回,学萧陌风的样,也斜持于胸前,脚步微动,围着萧陌风转圈。 楚清流不禁暗叹车聘这人年纪虽轻,定性还真是不差,心机也实在深远。二人这是公开比斗,并非较技,于情于理,萧陌风再也不能不出手,静等车聘再攻。刚才他长剑斜护胸前,车聘攻不进去,可说昌没有漏洞。但一旦行动起来,再想让人觅不出漏洞,就只能看修为造化了。 换了自己,若是一击无功,很可能就会接着再攻,很难就此收手,反让对手来攻。实在来说,放手再攻与收手不攻,很难说哪一种做法就更高明,但己所不能的事,有时难免就要高估。 萧陌风仍是长剑斜持,也跟着车聘转圈。数圈转过,正当众人感到不耐时,萧陌风手势不变,猛地进步,剑身割向车聘手腕,剑尖刺戳车聘的脖颈咽喉。他刚才那副不动声色的高人行径霎时不见,甚至容貌五官也全都变了样子,直似一个凶泼无赖。 他这般长兵短用,近身相博,已是不顾性命的打法。但车聘就算毫无应对之法,也能有样学样,反割他的手腕。这就象扣腕擒拿,双方若是功力相当,手腕通常要翻覆绞缠数次才能决出胜负。但那是赤手相博,纵然败了也只是受制,他们眼下却是两把剑四只手聚在一起绞缠,一有不慎,轻则丢掉一只两只手,重则丢掉性命。萧陌风如此弄险,可能是性情使然,更有可能是他深信自己的功力尤其是内功要强过对方,对方若是敢上前缠斗不退,他必能取胜。 车聘待对方剑行近了,闪过手腕,剑身迎住对方剑身,却不是相互绞缠,而是借力跃开,果然不跟对手硬扛。想来也是觉得跟对方相比,自己内力略有不如,以硬碰硬并非上策。 车聘才拉出空档,长剑迅即调直。双足甫一沾地便已跃回,人剑合一,义血新剑连绵使出,再不让对方有跟进之机。萧陌风冒险攻上未能得手,也未能诱使对方照自己的路子斗下去,心气受挫,连接了几剑,才找到反手之机。 十来招一过,人人都已看出,这个车聘若是到了萧陌风的年岁,成就不知要比他要高出多少。但眼下相斗,一旦失手,不死也是重伤,使人不能不感叹造就人才之难。 曲鼎襄身后一人悠悠说道:“萧陌风,萧陌风,你若不想让我揭了你的底子,那就快快远走高飞,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众人听了,正感好奇,那人却嘎然住口,就此不说了。再看萧陌风,一似毫无所动,手里一柄剑却迅快了许多。将心比心,任他是何等人,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问起“底子”,也不能不心虚。 过了半响,那人又道:“萧陌风,你还不走么?” 瞿灵玓骂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 那人以骂对骂:“只有好不要脸的帮派,才会收留萧陌风这种好不要脸的人。萧陌风,你还不走么?”那句“你还不走么”被他说得似有无限的诱惑,无限的戏谑。 瞿灵玓骂道:“只有好不要脸的帮派,才会要一个好不要脸的人做总堂主。这个不敢露面的人,我问你,你们总堂主当年的事,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你若是不知道,我这里有人知道,要不要叫他出来跟你说说?” 那人不理瞿灵玓,又悠悠说道:“萧陌风,你还不走吗?” 萧陌风此时再也矜持不下去,骂道:“闻三,你要是有种,就出来跟你萧大爷明斗,别他妈玩阴的。”口里骂人,手中长剑丝毫不慢。 瞿灵玓学着那人的口吻,说道:“我再问你,你们总堂主当年的好事,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你若是不道,我就找人跟你说说。大伙打了这么久,也该听点武林掌故了。”听了她这话,众人都感有趣,无不注目曲鼎襄,想看这个总堂主如何应对。 曲鼎襄凝神观斗,沉声道:“车聘不要理会外事,只管一心杀贼。”语音里用上了内力,竟有一股直抵人心的力量。 瞿灵玓道:“姓闻的,我只问你,你们总堂主的底子,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那个闻三本想暗助车聘,没想到矛头竟会引到总堂主身上,实在是始料未及,若是万一因此得罪了总堂主,那可不是小事。此时他回答知道不妥,说不知道也是不妥。若说不知道,对方定会找个人出来胡说八道一番。说知道也是不妥,就连沉默也是不妥,未免使人猜疑自己已然知道,却又故意装作不知道,给对方大放厥词的机会。 他被逼无奈,朦胧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都不知道。我知道曲总堂主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我也知道这萧陌风是个采花的淫贼恶徒!” 045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03 闻三一提“淫贼”两个字,瞿灵玓便不再开口,以免他说出更不堪的话来。随即便听到场中萧陌风发出一声痛呼,右肩已中了一剑,长剑握持不住,脱手飞出,看那个样子,他已经无法再战。 楚青流早已数过,萧陌风受伤后,乱人盟一方能战的正好还有十人,义血堂还有三十一人,占优多多。当然这都是就场面上的人而言,暗地里每一方还有多少,不得而知。 车聘倒也仗义,并不乘势追击,以图取萧陌风的性命。反而说道:“今天我胜之不武,不过今天是我们两家的生死之斗,并非比武较技,无须要恪守江湖规矩。我不取你性命,你伤好后尽可以再来找我,咱们公平再斗上一场。” 曲鼎襄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迂阔。不过这样也好,咱们不占人的便宜,你先退下来歇息。” 车聘领命退下,双方再选派他人。正在忙乱,乱人盟一方有个人说道:“闻三,萧陌风萧兄是不是淫贼我不知道,萧兄三岁的时候,我家的女眷都已离世。莫非你家的女眷很多,是以才认定萧陌风就是淫贼?他淫了你什么人?你既说他是淫贼,你却又把你们的总堂主跟淫贼相提并论,莫非你们曲总堂主也淫得厉害?莫非这两个淫贼因淫而修成了淫界数一数二的高手?还请闻兄教我。” 此人淫来淫去,可谓通篇淫2语,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却无一肯笑出声来。只觉得此时这个曲鼎襄,虽然贵为义血堂总堂主,倒也可怜得很。眼尖的人已然看到,他的神色勉强还能镇定,两只手却已紧握成拳,微微抖动。 那个闻三却才真的冤枉。他适才确实提起过总堂主三个字,但明明是恭维赞扬总堂主,哪里能说是上将总堂主跟淫贼相提并论? 他不待请示,提刀猛地窜出,向着对面骂道:“是哪个狗日的胡说八道?快给你爷爷滚出来!你家里女眷死死光了,男眷也都死光了么?你狗日的不还没死么?这萧陌风就不能好个龙阳么?他既是个淫贼,说不定他两岁就淫遍你家女眷了,就你还不知道呢,还只管抱他的大腿!”污言秽语滔滔不绝。众人听了男眷龙阳这等妙词,再也忍耐不住,登时轰堂大乱。好好的一个比武场,登时乱成一团,好在是在室外,不用担心掀翻了房顶。 乱人盟一方走出一人,一身灰布僧衣,却象袈裟那样穿着,右肩右胸袒露,一只空袖口便跟挽在腰间。左手抓了两把戒刀,右手提了一只大号的酒葫芦。 这人饮了两大口酒,将葫芦靠近火堆放好,又用小石头将葫芦四面围靠牢稳,这才走向当场,对着闻三说道:“姓闻的,你爷爷我叫段慧忍,有个名号叫狗肉僧,还有个名号叫少林叛徒,不过那都是别人瞎咋呼,我可不想沾他们少林寺的光。你好好记下了,省得别人日后问你被谁骂了,你还说不知道。” 他看了看酒葫芦,又道:“三小子,老子今天只捉你,不伤你,也不宰你。我要把你捉回去,让萧陌风这个淫贼好好淫上一番。好了,你进招吧。” 刚才笑骂终归是笑骂,此刻提刀相对,狗肉僧又重提此事,可见对闻三的怨念已深入其骨髓。他说要活捉闻三并痛加折辱,竟然无一人不信。 闻三也是个长大汉子,几时受过这般的羞辱?气急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手中单刀抡起,照着狗肉僧猛然剁下,刀沉势猛,将狗肉僧整个人全都笼罩。 狗肉僧左手一抖,一把刀远远飞出,斜斜插在地上。他弃了一把刀不用,只用左手单刀对敌,空出右手以便拿人,还真是言出必行。闻三见了,气势登时去了三四成,且再也提不起来。 狗肉僧左手刀随意上提,刀背直找闻三刀口,浑不在意就磕开了闻三看似劈山斩岳般的一刀。狗肉僧右手独进,直取闻三胸口,闻三如同被人点了穴道般不躲不退,乖乖地被人拿牢,单刀随即撒手。 狗肉僧单手提着闻三回归己方,将人朝地上一扔,对那几个正服侍萧陌风的人说道:“捆起来!” 那个吐蕃密宗高手尺朗杰扎说道:“段施主,你们中原有一句俗话,我还记得,叫士可杀不可辱。你取他的性命也就是了,何必定要辱他?就让小僧做一回好事吧。”说着右手轻抬,食指对着闻三指了一指,就见闻三大叫一声,连吐数口鲜血,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已是死了。 这显然是运用凌空点穴一类功夫点了闻三的某处死穴,他坐在那里,离闻三只有不足一丈远,再抬起长臂,劲力能到也不是不可思议。曲鼎襄作为七剑一刀之首,自然也能办到,但若是再远上一点,可就没了把握。只是这喇嘛既然要做好事,何不干脆让闻三死的痛快点,却还要让他吐血、大叫、翻滚? 狗肉僧干笑道:“还是大喇嘛有仁爱之心,比我这个假和尚强得可太多了。”说完回到葫芦边喝了几口酒,拔起刚才掷出的那把戒刀交回左手,重回场中,说道:“不是我这人不懂得见好就收,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你们三十人,咱们只有十个人,瞿小姐还是个女的,不能下场,那就只能算九个人。咱们必得一人对战你们三个四个,这架才能打得下去。” “我和尚刚才捉了一个,再伤一个再杀一个,我也就可以交差了,你们上吧。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大喇嘛那手隔空点穴的“春风指”我可不会,我比人家可差得远呢。你们有本领高明的,尽可以等着去会会大喇嘛,别来找我的麻烦。那些武功不济的可以先来,成全成全佛爷。” 他这一番废话看似胡拉八扯,其实却大有深意。出场诸人中,敌方功夫谁深些谁浅些,一时还难察知,但自己一方人中,谁比谁高些,高出多少,大伙无不心知肚明。听了狗肉僧这番话,原本心存侥幸以为能混过去可以不必出手的,也就没了退路,人家都分好了一个对三,还能混过去么?武功高的还真不好意思在这时出手,怕被人说上一声欺软怕硬,武功不太高的也知道这已是最后的良机,再不出手,对手只会越来越强。 狗肉僧大声叫阵,义血堂一方有人说道:“姓段的,咱们弟兄俩这就成全你。不过我们可得同时上去,你看行么?” 狗肉僧奇道:“两人同时上来,你当我傻么?你们上茅房也一起去吗?你跟你媳妇睡觉也拉他一起吗?你们出娘胎的时候也是肩膀并着肩膀么?若是那样,我和尚就吃了这个亏,给你们一个方便。”看来这人油嘴滑舌绝对是天性,叫他当和尚,也真是难为了他,也难为了如来佛祖。 那人道:“我没有媳妇,不过我们还真是一块上茅房的,这才会一起来找你。行与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狗肉僧道:“佛爷我就再给你一个便宜,你们干脆五个人一起上。你们若是不要脸,六个也行,七个可真就不行了。我也叫上一个帮手,怎么样?我们两个对你们五个,六个。”那人道:“很好。” 狗肉僧也回头叫到:“西门秃驴,你还不上来么?”“破门僧”西门法智向石寒做了请示,这才提单刀走向当场,对狗肉僧说道:“秃驴,你好歹也念过几天佛经,怎么就这么的不修口德?我是秃驴,你就不是秃驴?”说完嘻嘻一笑,浑然不把眼前的大战放在眼里。 梅占雪冷笑道:“二哥,你看瞿姑娘手底下的这些人,可有一个好的么?要单看瞿姑娘的那副样子,谁都会说,不是天上仙女下凡,也是地上公主出宫,谁知道却是这班人的头儿!” 楚青流无从维护,只好道:“鸡鸣狗盗的故事,你听说过么?只要这二人能杀义血堂的人,就是有用。”梅占雪道:“有用还是无用,咱们看着也就是了。” 义血堂一方霎时走出六人,在曲鼎襄跟前行了礼,来到场中,分作两拨站立,一拨两人,一拨四人,将两个叛僧分割围起。才要通名姓,狗肉僧骂道:“谁稀罕听你们的大名,打就是了。”骂毕向西门法智笑道:“秃驴,这帮小子精明着呢,还晓得把咱们分开来斗。”西门法智道:“那就分开来斗,怕他怎地?” 这六个人,在义血堂中的位份,比起那个布庄的掌柜蔡扶明来,实在还要低那么一些。若说蔡扶明相当于麻城城主古逾,这六人就只能相当于蔺一方,是城主这一级的属下。当然乱人盟是征战开拓之帮,义血堂虽说不是守成之帮,眼下的开拓气势,比起乱人盟来,可要弱了不少。曲鼎襄虽有大志,却从未明说,更是少有杀伐摧折之事。此番白草坡邀斗,已是曲鼎襄继任以来从未有过的公开大斗,也只是借王黑驴被夺,己方有人死伤为借口。所以虽同为城主一级,蔡扶明比起古逾来,还是弱了不少。 曲鼎襄带上这几个本领不济的人到场,原本也没指望他们能上场立功,只是想让他们虚张声势而已。无奈这几个人被狗肉僧连吓带骗,再也无法安心观战,这才请命出战。曲鼎襄不好明说,也就点头同意,反正多这几个人不多,少这几个人也不少。至于他们若是输了将会挫掉己方的锐气,那也正合自己的布置,更不必管。 这六人中,本以围战狗肉僧的二人最强,这两人一个使刀,名叫花刀牛成,一个使铁鞭,叫快鞭谷大长。这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还真是一起上茅房的交情,也因此练成了一套鞭刀联手的功夫。两人厮杀多年,在一方县城里倒也博了个大爷二爷的名号,这番出手,却有七八分是被逼无奈,只有二三分侥幸成功之望。狗肉僧的本领如何他们不知道,闻三的本领却是知道的,闻三一招就被人家擒了去,自己就更不行了,无奈事已至此,也只好硬起头皮上了。 046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04 义血堂中自有明了底细的人,眼见是这六个人迎战两名少林叛僧,简直就象羊入虎口一般,却也无法拦阻,唯有心中徒唤奈何。旁观众人不知内情,还都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搏杀。知与不知,均注目当场,无人留意到有个人悄悄来到曲鼎襄身侧。 那人斜转身形,尽量避开众人注目,嘴唇轻动,说了几句话。曲鼎襄凝神听完,又问了几句,脸上的笑纹不由得舒展开来。他朝六剑杨震时点点头,杨震时迟疑地也点了点头,见曲鼎襄重又重重点头,他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也重重点了点头。 杨震时上前一步,放开喉音,说道:“场中义血堂的各位兄弟暂且退下,我有话说。”他这话对场中六人来说无异与救命的灵符,各人是能退则退。饶是如此,还是晚了一步,狗肉僧已然一刀砍翻铁鞭谷大长,西门法智也削去了一人的半个脑袋,二人双双毙命。他们若不是一拥而上,还真未必就会死得这么快,既然齐上围斗,两个叛僧以少打多,就得早下杀手。 杨震时待己方的人将两具死尸拖开,这才上前两步,说道:“石总持,咱们照这么打下去,未免也太耗时间---” 他刚说到这里,狗肉僧说道:“姓杨的,你有点过分了啊!佛爷我还在这儿呆着呢,你就这么隔着我的肩膀头子说话?你这不是那个什么眼看人低么?你赶紧把那几个玩意给我叫回来,佛爷砍了他们的脑袋,也就回去了。老子刀都拿出来了,你们倒不干了,有这样的便宜事么?” 破门僧西门法智说道:“秃驴,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人家摆明了是看不起咱们。说不得,咱们那就露上两手,叫这姓杨的看看,你先上。” 狗肉僧说道:“姓杨的,这是你自己做事欠妥当,须怪不得我,回去拿兵器吧,我不占你的便宜。” 杨震时一时大意,被这两个叛僧抓到了口实,无从辩解,索性就地回击:“我还真没看得起你们,我问你,你们两个跟石总持相比,哪个武功更好,哪个位分更高?” 石寒上前两步,说道:“论起武功,在下实在是不敢跟两位道兄相比。至于职份,更是不值一提,在下武功低微,就只好多分担一些职务,好给本盟出力,仅此而已,杨六侠实在不必拿这一层说事,妄图挑动。两位道兄先请退下,让兄弟会会这个通月剑,我要是不成,两位再上。” 西门法智段慧忍齐齐向石寒抱拳拱手,说道:“石总持也太客气了,咱们领命退下。”退回己方。 石寒道:“杨六侠刚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就这么没完没了的打下去,也实在不是个办法,难不成非要斗到筋疲力尽么?我倒有个计较,约会邀斗以来,你们说斗就斗,说何时何地斗,就何时何地斗,说一场对一场,就一场对一场,说六个打两个,就六个打两个,我盟无不照办,无非是想看看各位的高技绝艺。” “但若是一味照着你们的法子来,我们盟主若是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这么着,咱们再打一场,一场定输赢,你们赢了,那个王黑驴交给你们带走。你们若是输了,王黑驴的事从此就算揭过,贵派因此事而死的人,只好算作白死。你我两派在长江以北、黄河以南平安共处,互不相扰,你看如何?”一战定输赢,双方各派最高手上阵,对方人多,己方人少,这种打法当然划算。 杨震时笑道:“一战定输赢,未免太过侥幸。照我说,咱们三战定输赢,三战俱是一人对一人,不论输赢,一人都只能打一场。三场过后,你们要是赢了,王黑驴的事自然无人再提。” 曲鼎襄在身后说道:“你们要是赢了,义血堂在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生意,贵盟可以坐提两成的净利。” 石寒冷笑道:“咱们要是败了呢?” 曲鼎襄道:“我们要是赢了,你们还好扣着王黑驴么?自然得交过来。在这场事中,有谁伤了我堂兄弟,也得交给我们,贵盟长江以北黄河以南各处的报效银子,也得抽两成给我堂。” 这三场比武,所赌实在太大,石寒不能不慎重。 义血堂今天的计议是借王黑驴之事约乱人盟在此决斗,借此拖住诸人,并故意放出风声,吸引抄书诸人前来观战。他们则分兵两路,一路前来此处赴约比斗,一路去小龙谷包家趁虚抢书,抢书不成就毁书。 包家拿出真书任人传抄,乱人盟不知何故忽又跟包家化敌为友,这两件事实在大出曲鼎襄的意料。乱人盟若是得到真书,只须能看懂十之一二,也对义血堂大为不利,何况还有包洪荒这个识途老马为指点,难保就不事半功倍。 他可不知道瞿灵玓已经发下恶誓,决不向包洪荒请教一字一句,他就算知道了,也断然不肯信。唯一之计,只有先行抢了那个真本,或是将之毁去。 双方一到白草坡,便由杨震时出面,跟石寒商定一场接一场比斗,不搞一拥而上的群殴,想借此尽量拖延。石寒为了探察敌人的虚实,加上己方人少,也就同意了,这就是以往情由。 适才有人来报,去小龙谷毁书之事已然成功,众人得手后正在赶来的路上。只须再拖延一些时候,等众人到场,就该一拥而上,以多打少,围歼乱人盟的人。 杨震时先说出“太耗时间”,接下来本就该说出新的打法。所谓新法,仍还是一个对一个的打,但可以两场或三场比斗同时开打,这就为稍后的围殴找了个好借口。 孰料石寒抓抓住“太耗时间”四字作起文章,提出一场定输赢。不管他是否洞察了义血堂的用意,但此议还是打乱了义血堂的部署。 无奈之下,曲鼎襄才提出赌斗双方在江北河南地区岁入的两成,但条件是要打上三场而不是一场,且每个上场的人,不论输赢都只能打一场。他以为所赌银钱巨大,必可吓倒乱人盟的人,令对方不得不照着杨震时的提议去打。 此种时刻,已不容石寒多做思索考量,更不会容他找人商议。石寒道:“我们要是输了,王黑驴可以交给你们带走,但我方的兄弟绝不会交给你们,这事你们想都不用去想,乱人盟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不会交出自己的人。至于银钱方面的赌注,不管合理不合理,就算有些出入,我也可以答应你。” 曲鼎襄道:“石总持说话,可做得了主么?” 石寒道:“曲总堂主若信不过我也很平常,毕竟咱们瞿盟主不在这里。你们既然信不过我,银钱的事就不用提了,咱们就只抢那个王黑驴,三场决胜负。我方第一场就由我上,你们派人吧。”说着抽出背上宝剑。 曲鼎襄笑道:“信得过,怎么会信不过?银钱的事,还照先前说的做。” 双方在此地这场打斗还是初次对阵,尤其是乱人盟,全然是突然间就在北方冒出来了,江湖上对他们可说是一无所知。眼前这个石寒,竟然无人知道他的来历,武功高低就更是无从把握。接下来的三场比斗,可说是场场都是遭遇战,排兵布阵什么的,根本无从说起。 杨震时持剑步入当场,对着石寒微微一点头,起剑刺出,用的仍旧是那套“义血新剑”。石寒随手接应,轻松已极。 自打石寒出口邀战,楚清流双眼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一人一剑。当日西北道上,在石寒使出以力压人的打法之前,楚清流曾跟他斗到八十多招,虽说后来完败,心中却未曾输到死心塌地,只觉得自己若非内力跟他相差太大,未必就全无胜机。 此时看了十多招,已然觉得昔日那场打斗石寒根本未曾出尽全力,才让自己跟他对到了八十多招。就算他不以力压人,自己在他手下也该挨不过二十招。 石寒的此刻的剑法已无明显的招式之迹,但又并不像传说中的无招胜有招,还依稀保留了几个大式。他从一起手,长剑便斜指地下,胸腹空门大开,放任对方攻来,全凭步法身法闪避,辅以左手空手夺白刃功夫,右手剑专一攻击杨震时腰腹以下及双腿。 这种打法虽说有自高自大之嫌,却极其泼悍,动人眼目,夺人心志,实在不易应对。 杨震时面上不喜不怒,称得上古井无波,也不急攻。十分精力,倒有六七分也都用在步法身法上,跟石寒抢方位、卡步数,只有三分四分用来攻刺石寒的上身,这一打法看来还颇奏效,至少能跟石寒互有攻防,并未全处下风。 在外人看来,二人好像是各打各的,你攻我上身,我攻你下身,比的就是谁快,谁更运气更好,谁能先得手。 梅占雪道:“二哥,这个石寒明明能伤了杨震时,为什么剑又收回去了?” 楚清流目不斜视,说道:“那是没有绝对的把握,看来是个机会,说不定反是个陷阱,不能冒险。” 梅占雪道:“杨震时也是这样,也退回去了。” 楚清流道:“都一样,也是没有绝对把握,不肯冒险。” 梅占雪道:“那什么时候有把握你能看出来吗?” 楚清流道:“等我看出来,也就晚了,你也就看出来了,那时侯,就有了胜负了。” 这种打法,比的已不全是身上手底的功夫,比的更是心智,看谁心智更清明,更能扑捉到稍纵即逝的良机。所谓良机,要能将对手的诸般后招都全部看清,料定对方再也没有反击之力,这才倾尽全力攻出,以求一击必中。 时机从哪里来?就从你来我往中来。机会来临的那一刻,我知敌也知,他却已回天无力了。就看谁在强攻之下先犯了错,谁都不想犯错,所以就要逼他犯错,诱他犯错,让他犯了错却又无力更改。 047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05 楚清流猜测,此刻场中两人的心念必然闪电般飞转,考量对手也考量自己。对方刺来这一剑被我晃开后,我若进击,他是否能及时撤回剑,是否还有别的法子应对,虽然明知不能全都算计到,却还是都想算计到。 以上这些道理,本是搏斗之常理。自家人放慢招数反复对拆,细细探求,探求的也就是这点讲究。可是在电光火石般你来我往的快斗中也想这么干,已近乎人力所不能及。 楚清流想了片刻,便已觉得心里疲累不堪。再看场上两人,杨震时背后衣服已经湿透粘在身上,石寒额头也有汗珠渗出。 这般打法,一方纵然胜了,也难免会有不懂的人说是侥幸,殊不七分是靠人力,只有三分是天意偶然。 石寒一剑刺出,仍是指向杨震时小腹,杨震时对刺对手胸腹,一切都跟此前全然相同,毫不出奇。石寒侧身避开,左手拨挡对手右腕,右臂顺势跟进,追击小腹大腿裆部。杨震时长剑在外不及回收,危机之时,左掌拍向石寒胸口,石寒并不退避,剑尖猛然上跃,直入杨震时左胸,就在瞬时,也挨了杨震时一掌。 石寒身子晃了一晃随即站稳,长剑并不回拨,说道:“你输了。你点住伤口周围穴道,我要拔剑了。”杨震时并不答话,用右手剑柄连点胸前数处大穴,随即两眼一闭。 石寒拔剑退回本队,从怀中掏出药瓶,取了两粒药丸服下,坐下调息疗伤。义血堂一方曲鼎襄出来,将杨震时抱回。 楚清流不去关心谁胜谁败,他猛然间明白了石寒这种打法中暗含的道理。石寒长剑不离对手下身,单凭身法步法闪避对手攻击,用一只左手寻机对抗牵引对手的兵器。赌的就是人的手臂在上,自己以左臂对抗对方上身来招,无疑较为得势,对方左手对抗自己下攻的长剑就十分别扭。自己得势,对方别扭,这就是胜负消长之机。话虽如此说,若非胆力过人,身上又有真实功夫,左手能抵敌得住对手来剑,空有这个想法也难付诸实战。 曲鼎襄眼见杨震时止住了血,包扎好伤口,派人护送去借居之处养伤,这才放心。他回到场中,说道:“第一场已然比过,现在是第二场,由我迎战各位。” 瞿灵玓道:“还迎战各位,一位也就够你战的了。”此番南下,乱人盟不单书抄到了手,还交了包家这个朋友,比武约斗又以少胜多,三场决胜负又已胜了初场,形势大好,她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却不知道此时包家的真本书已被义血堂毁去,而义血堂若非分兵两路,乱人盟今天也不会如此轻松就大战上风。 石寒睁开眼,看着回鹘大僧库喇尔单、密宗高手尺朗杰扎说道:“二位大师哪位先出战?” 库喇尔单笑道:“还是我先出去,我出去回来,他再出去。”说着向身后一招手,蔺一方赶紧递过他的兵器, 这件东西猛一看很象是僧家所用的禅杖,却尽去禅杖的种种浮华雕饰。杖头由四片半月形的实心弯刀组构,每片弯刀径长近尺,尺余长的半圆形弧刃阴冷泛光,四片圆刀两两靠背,组成个灯笼的模样。单看那四片圆刀的厚度,其重量合计起来就已远超一般的大锤。 杖身只比邓西东那根棍子略略细些,长度却更是出号,已经近丈,库喇尔单将它握住手中,杖尾柱地,杖头几乎与他的帽尖平齐。这个东西,叫它禅杖已不妥当,勉强称之为刀锤合杖。 他持杖来到场中,手抚胸口行礼,说道:“打吧。” 曲鼎襄手中的兵器寻常之极,只是一把朴刀,虽然长已过顶,却也并不出格。朴刀刀头略微长些,杆棒是铁制,不用寻常木棒。朴刀这种兵器,刀头缷下就是杆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家伙。他这朴刀刀头既长,缷下来就是单刀,曲鼎襄早年就靠这把刀头独闯江湖,因而结识柳盛,与七剑一刀组阵后才改用寻常单刀,以便协同。若是单打独斗,还是爱用这种长柄长刃的朴刀,走动都要带在身边。 围观众人见了两人的兵器,纷纷退后,闪开空场以备两人施展。 曲鼎襄也点头行礼,朴刀轻轻虚刺便即收回,可说是极尽礼数。库喇尔单笑道:“不用。”单手握持杖尾,平端合杖,轻灵前刺。如此沉重的兵器,他竟能象长剑一样刺击,其力量之大,可谓惊人。若是被他刀锤击中,就算不被捣成破布肉饼,也要肋骨尽断,五脏碎裂。 曲鼎襄让过锤头,朴刀铁杆竖立,找准合杖杖身,疾推猛2撞,以横打直,将合杖带开,随即前手压,后手抬,朴刀砍向库喇尔单前胸,转折间流畅之极。对抗库喇尔单这种大力的敌手,若是被其气势所慑,不敢试探他的力量大小,只想着以巧破敌,未免就要束手束脚,已然先输了三分。 库喇尔单并不强力回收合杖,身子反而追着合杖侧行。闪开朴刀后,顺势转身,刀锤向下悠扫,追击曲鼎襄腹肋,曲鼎襄闪开再进。 朴刀虽说是刀,且刀刃不短,却并不象寻常的两手刀那样以劈砍为主,而有点象是长枪,讲究刺扎搠挑。这是因为这种兵器实在太长,若是抡起来砍杀横扫,势必有失快捷,极易被短兵器趁虚抢进,长刀即成废物。这是事物自然之理,纵然是神人天才,也无由改变。刺搠先练习纯熟,令对方无法抢进,再习练长兵短用之法,修习如何用刀刃切割拉扫,这样便能远近皆出于我,忽远忽近,让对方防不胜防。 曲鼎襄这种行家里手,不单刺扎之术无可挑剔,就是长兵短用,也不输于他本人亲手使用寻常的双手砍刀,这才会对朴刀这种兵器爱不释手。 曲鼎襄对敌手的刀锤能闪则闪,能挑带则挑带,这却不是他畏惧库喇尔单力大,而是他实在不愿硬扛。他一旦拨开合杖,朴刀便迅疾刺入,滑如灵蛇,若时机好些,便欺近敌身施展近身刀法。但无论他远刺还是近攻击,库喇尔单都能轻松遮挡或是避过,并能随手反击,并且面色轻松,显然行有余力。 这样久战下去,终归会有输赢,谁先力疲,谁内力不济,最终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输了。但一方要想快胜稳胜,非出奇招巧计不可。 适才杨震时石寒那种打法,双方都是用剑,又是近身快博,众人看都看不清楚,谁输谁赢是知道了,可为何会输,为何会赢,真正明白的却并不太多。换了这两个人,都是长大兵器,大开大合,可说是清晰明白,围观众人不觉心神一振,议论也多了起来,猜测最终那个会赢。 曲鼎襄久攻不下,朴刀放长,刀尖划弧,自右下向左上斜挑,赫然正是那招“分风拂柳”。车聘适才刚刚用过,他这时候又以反式使出,一道弧线划出,将库喇尔单整个人都罩在刀光之中,刀尖行到库喇尔单右肩处时,倏然前刺。 库喇尔单锤头悠起,磕开朴刀后刀锤趁势前刺,直奔曲鼎襄面门。曲鼎襄侧身闪避,库喇尔单反击不成,本该换招再战,他此番却不然,手一抖,合杖脱手飞出,紧紧追击曲鼎襄,他整个人也同时跟进,双手齐出,左手击打对手右臂,右掌穿向对手心口。曲鼎襄朴刀回收不及,唯有跃步退闪,库喇尔单跟上两步,右手在合杖底下一托,合杖陡然转向,再次追击不放,去势更疾更快。 打斗之中,无奈之下撒手扔出兵器,以求图谋侥幸,也是寻常之事,不过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乃是一锤子买卖,库喇尔单却是均势之下冒险,这是不同之一;合杖飞出后,一击不中,他还能令合杖变向再次追击,此种打法在场诸人都是从所未见,这是不同之二。看场上的形势,说不定他还能三次四次令合杖变向,持续追击,不得手不肯罢休。合杖从头直尾通长近丈,总重当不下于两把大号鬼头刀,飘飞在空中,库喇尔单一拨之下便能指挥如意,直如耍弄弹丸流星。 合杖在空中竟能转向飞出,曲鼎襄不能不惊。惊慌之下,斗志却不失,脚步连退,使出三四样身法,避开合杖及库喇尔单双手。就在这瞬时之间,他发觉身形内息都已调整过来,不由的暗叫一声侥幸,面上却有意做出惊慌之色,以图诱使库喇尔单再施故技。 库喇尔单面露微笑,果然伸手又托了一下合杖,第三次追击。曲鼎襄振腕扔掉右手朴刀,却不再退,转身上步,让过杖头,双手已经抄住了那根合杖,随手掉头挥出,横扫库喇尔单腰间。 转眼之间,场上攻守之势逆转。 库喇尔单眼看再也闪避不开,咬咬牙,狠下心来,身形前扑,避开刀锤头部的锋刃及着力之处,避重就轻,调气护住全身,猛然迎向合杖中部的杖身。一声闷响过后,库喇尔单高大的身形借势飞出,重重落到地上,欠身想要坐起来,终于不能成功,只得复又躺下。 曲鼎襄随手将合杖掷出,合杖远远飞出,插入地下的乱石,杖身没入尺余。曲鼎襄虽说取胜,心中却并无欢喜,面无表情回归本队,朴刀自有自己的人上场取回。 两名叛僧上场,狗肉僧抱起库喇尔单,破门僧西门法智轻松拔出地上合杖,两人回归本阵。 048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06 048第十七章卧榻之侧06 双方约定三场决胜负,眼下两场斗过,双方各胜一场,只是不知这第三场会是个什么样子。 吐蕃密宗高手尺朗杰扎抖衣站起,向身后一招手,有人递过他的兵器。此物尺寸分量都不出奇,只与寻常长剑相当,只是形状奇特,众人都是从所未见。 这件东西是个两股叉的模样,只是头部较长,两股叉齿占到全长的四成,柄长仅占六成。叉齿一长一短,钝头无尖,叉股与手柄俱一般粗细,全由黑铁铸成。 单看他的兵器,就不难知道其人的内力必已到了极高的境界,纵然轻薄的兵器,在他手里也能使出沉重兵器的气势力道来,已不屑于携带重大兵器。他的这个东西结构奇特,必定也有奇招怪杀。 尺朗杰扎来到场中,义血堂一方还无人出来,他道:“曲总堂主,最好还是你出来,咱们两个再打一场。”曲鼎襄道:“大师不是不知道,咱们已经讲定了,一人只能打一场,今天就不能如命了,留待他日吧。” 尺朗杰扎道:“那咱们这场就不算在三场里头,也就不算坏了约定,只看曲总堂主愿不愿意了。” 曲鼎襄道:“只是过后这第三场,贵方还是由大师下场么?”尺朗杰扎点头道:“不错,还是由我来。”曲鼎襄道:“我方不占这个便宜,两个人轮战一人。”尺朗杰扎一愣,说道:“如此说来,是我孟浪了,太过于心急,只想着要看你的刀法,没有顾及你刚刚打过一场,咱们他日再战。” 说话间,义血堂一方出来一个清瘦老者,须白发皓,手提长剑。此人是柳盛的师弟周广,外号钱王刀,是义血堂硕果仅存的一位耆老。近年来此人颇是不甘于寂寞,此番便也跟着来了。义血堂苏显白曲鼎襄七剑一刀人材辈出,近二十年来,江湖上已无人见过周广出手,他究竟修为到了何等境地,曲鼎襄心中也是无数,见他出场,便说了一句:“愿师叔出手成功。” 两人通过姓名,正要动手,谷口马蹄声骤然响起,有人从远处叫道:“义血堂的各位好汉且慢动手,把乱人盟这伙贼子留给咱们吧。”众人听了,无不惊异,闪开一处缺口,齐齐向出声处看去,场中两人也各自收势,注目场外。 霎时间十来匹马奔到近前,马上诸人皆着黑衣,用黑巾蒙面,各执火把或气死风灯。 为首一人拉掉脸上黑巾,来到曲鼎襄跟前,行礼说道:“曲总堂主,咱们这些弟兄,跟乱人盟实在都有不解之仇。得知贵堂勇于任事,肯为武林斩奸除恶,跟贼子在这里决斗,便连夜赶来。请贵堂的人先退下来,由我们上去跟他们拼命。此间不是说话之处,我就不介绍各位兄弟拜见总堂主了。” 曲鼎襄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谈不上拜见。只是我们跟对方已经约定三场决胜负,刚刚打过了两场,还有一场未斗,诸位再等等如何?” 那人道:“总堂主还是太过仁义,跟这帮贼子哪来这么多讲究?你们打你们的三场决斗,我们打我们的,也就是了。”转头向围观诸人说道:“各位朋友远来观斗,咱们不敢说不允,只是还请各位退的再开些,否则乱斗起来,敌我不分,刀剑无眼,要是误伤了好朋友,可就不太好。” 围观众人听了,纷纷退后,隐入黑影之中,乱人盟十来个人被孤零零地闪露出来。眼下他们只有狗肉僧、破门僧、卫远人、公琦、瞿灵玓、蔺一方五个人能斗,古逾、萧陌风、石寒、库喇尔单都是重伤,不单无力抗敌,还要分出人手来守护。 黑衣人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其实不过是要伙同义血堂以少打多,联手围殴乱人盟。 若是义血堂连同新来的人一拥而上,围住那四个伤者却又不立下杀手,用他们来牵扯对手,再各个击破、以多打少,势必要将乱人盟诸人全歼在当场,就连场中那个密宗高手尺朗杰扎也难逃性命。他刚才一上场便要跟曲鼎襄另行决斗,以替库喇尔单出头找场子,可见两人交好,他该当不会扔掉受伤的朋友脱身突围。但钱王刀周广会不会放过他,也是未知之数。 楚青流站在暗影中,心乱如麻。若单是义血堂跟乱人盟两家为敌,他不难取舍,现在突然来了这十多个黑衣人,事态便麻烦起来。 乱人盟行事狠辣不义,这都是他亲见亲历,无从辩解。若眼前这十来个黑衣人当真跟乱人盟都有不可开解的仇恨,且都是正义之士,他实在不能出手相助乱人盟。就算他心中毫无迟疑,尽情出手助力乱人盟,凭他的武功,也断然不能独力挽回大势。 不过,要让他眼见着瞿灵玓石寒二人命丧当场,也是绝不可能之事。这二人自从跟自己相见以来,对自己的好意就再未断过,他并非不知。就在前天,他们还为了不让自己为难,不惜自损威名,跟包家化敌为友。 此外瞿灵玓所说师父跟瞿广寒早年在西北有过交情,此话必定不会有假,他更是深信不疑。并且觉得师父的朋友,必定不会是真正恶人,乱人盟行事如此乖张,必有人所不知的内情。眼下之计,最好能不伤了这十来个黑衣人,又不让他们插手伙同义血堂群殴。日后他们若能再觅良机全歼乱人盟,楚青流不在当场,也就另当别论。 就在此时,尺朗杰扎跟周广已然动起手来。 楚青流狠狠心,跟梅占雪道:“三妹,你把眼底针的解药给我。” 梅占雪道:“在我身上带着不就行了,你要去干什么?” 楚青流道:“擒贼擒王,我上去偷袭曲鼎襄。” 梅占雪道:“我不给,你会死在他们手里的,不给。”楚青流眼见众黑衣人纷纷下马,各拉刀剑,其势已不能再等,掏出青巾蒙了面,快步走向场中。来到为首那名黑衣人面前,抱拳说道:“请问这位朋友,这乱人盟跟你们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你能跟大伙说说么?” 黑衣人一怔道:“还问怎么样的仇恨,我说话你还信不过是不是?你是谁?这里没你的事,想看热闹,就退到一边去。” 瞿灵玓快步走上,向黑衣人道:“你又是谁?我们几时跟你们结下的仇恨?我们在何时何地杀了你们什么人?你不妨说来听听。” 黑衣人道:“丫头,待我捉住了你,定会好好的说给你听。”说着抽出背上的长剑,就要向瞿灵玓动手。 就在此时,一件事物劈风而至,直奔那人面门,黑衣人不闪不避,挥剑挑拨来物。偷袭之物并不甚大,却势劲风疾,黑衣人眼力剑法俱属上乘,稳稳找准来物,轻松一剑挥出。极短的一声急响过后,黑衣人长剑猛然向外斜飞,.整个身子也连晃了几晃。能如此结局,实在出人意料。 他身形还未站稳,尺朗杰扎已然抢到,连点他数处大穴,将他朝瞿灵玓跟前一推,说道:“给你!”人已奔回场中,跟周广重又战在一处。 瞿灵玓抽出靴筒里短刀,顶牢在那人后心,说道:“别动。”又连点他数处大穴,才跟楚青流道:“捆起来!” 楚青流并非古逾那等人物,身边哪里会有绳索?正要一拳打晕这人,公琦已拿着绳索上来,动手捆人。 十余名黑衣人抢上数步,拉刀持剑之外,手中各自扣住暗器,将三人跟黑衣人一同围住。 曲鼎襄一腔心思,倒有大半放在场中的决斗上。实在盼望周广能战败尺朗杰扎,那样对义血堂来说实在是一大利好。得胜后,乱人盟江北诸城岁入的两成,未必当真就能拿得到手,能拿到也未必那么好拿,但义血堂独力三战挫败乱人盟这件事本身就足以震动江湖。 乱人盟这大半年来,将一个武林搅闹的鸡飞狗跳,人人难安,却在义血堂手里栽了个大跟头,义血堂岂不隐隐成了江湖上的第一霸主?他心中日思夜想的事,竟然在不经意间就能达成,容易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方才尺朗杰扎偷袭黑衣人,以曲鼎襄的能为,自然有法子拦截。但他一旦出手,难免就变成了义血堂两个打一个,三战赌胜之事也就烟消云散,再也无从谈起,乱人盟若以此为借口罢斗,或寻机撤走,实在也太过可惜。他心中这么一迟疑,再想出手可就太晚了。 再看场中的形势,周广已然全处于下风,只能招架自守,再也攻不出去一招一式,完败只是早晚的事。义血堂三战取胜无望,便要臣服于乱人盟。 曲鼎襄焉能让此种局面出现。他跟身边一人低语几句,随即右手抖了两抖,一把“半截钉”打向场中楚青流瞿灵玓公琦,叫道:“贼子无理,言而无信,不守规矩偷袭伤人,弟兄们只管一起上去动手。” 他一个义血堂总堂主竟然背后突然下手,偷袭三个江湖后辈,实在大失身份。但这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否则又怎能趁乱出击,围攻尺朗杰扎?更别提救出被捉的黑衣人了。若那人供出他们本是义血堂的人改扮,义血堂可就连一丝脸面都不剩了。总堂主出手偷袭,乃是最后一招。 他话音未落,已有三人冲向场中的尺朗杰扎。兵刃暗器齐出,可谓各尽所能,倾尽其力,如此一来,周广就再无落败之虞。 狗肉僧、破门僧,卫远人、蔺一方四人,拉开间距站成一线,各隔数步。狗肉僧护住四名伤者,破门僧拦在十余名黑衣人前面,卫远人、蔺一方居中,以备两面策应。变起俄顷,他们相距过远,已无力对场中三人施以援手,生死存亡都只能靠各人自己。石寒萧陌风也各抓刀剑勉力站起,以求最后一搏。 瞿灵玓、公琦、楚青流三人挤挨在一处,身前还有一个黑衣人,退避不便,实在是极好的暗器靶子。曲鼎襄右手一挥,大把“半截钉”挟风从三人侧后袭至,曲鼎襄人也随后而来,要说三人并不惊慌,那都是假的。 瞿灵玓腕上加劲,短刀前推,要先取了那名黑衣人的性命。猛觉得短刀上传来一阵大力,想来是被半截钉打中,短刀握持不住,刀尖歪斜。正要再扎,眼前黑衣人却不知因何已歪倒在公琦身前,似是舍命挣扎中不慎摔倒,又似公琦要拉他过来遮挡曲鼎襄所发暗器而未能得手。 危机之中,瞿灵玓唯有曲身向前滚倒,以冀能少中几枚暗器。 曲鼎襄一把暗器笼罩三人,半截钉的去速却有快有慢,最快的那枚率先打向瞿灵玓手中的短刀,打向三人身上的却慢了一些。以求让瞿灵玓分辨不出,确保能救下那人的性命。十余名黑衣人的马匹一入谷口,他就知道是偷袭小龙谷毁书的那拨人得手后赶来应援,黑衣人所说诸人跟乱人盟另有不解之仇云云,自然都是骗人的鬼话。 049 第十七章 卧榻之侧 楚青流位于战团最外侧,凭他的身法,若立时向外急纵,该当能从黑衣人空档中闪开暗器全身而退。但退而重上,再想接近曲鼎襄并施展“眼底针”偷袭,虽说不是全无可能,却必定难而又难。 楚青流并不退后,将身前的公琦连同黑衣人猛然朝瞿灵玓身后一推,手中长剑幻化出一整片白光,护住胸腹面门,从黑衣人与公琦身后穿过,迎向铁钉与曲鼎襄。 瞿灵玓先已扑倒,铁钉被楚青流长剑击飞一些,被他身子挡住一些,又被黑衣人与公琦挡住一些,从她背上打空飞过去一些,饶是如此,她右腿还是中了一枚铁钉。她不顾腿上疼痛,并不稍停,紧跟着前翻,翻滚中摸出鹿皮手套戴上,扣满淬毒银针,越过眼前的破门僧,直来到几名黑人跟前,猛然站起,一把银针就势打出。 就在此时,听到身后楚青流叫道:“针上有毒!”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听楚青流又喝道:“曲总堂主,我这暗器可是有毒,叫你们的人全都退下!”不过听他的声音,似乎也受了伤。瞿灵玓不由的又惊又喜,却不敢回头瞧看,手中又扣满一把银针,对一众黑衣人说道:“我这暗器也是有毒,全都不要动。” 曲鼎襄实在不曾料到有人会冒死迎着铁钉向自己奔袭,惊奇之余也不免震撼,但他又何惧与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正面对掌或以空手对剑?他身形却丝毫不慢,心说只待行到近前一掌拍出,凭自己的掌力加上奔行之势,不难将对方震飞出去,心脉尽断而死。 楚青流左腿中了两枚铁钉,脚下不便,去势不得不慢了下来,右肩也中了一枚,长剑已握持不牢,向下垂落,却还挡在当路并不退避。曲鼎襄冷冷一笑,一掌拍向剑身,再想跟进伤人时,楚青流左手轻拍右臂弯,眼底针打出,一蓬钢针袭向曲鼎襄胸腹头脸,随即叫道:“针上有毒!”。此种时刻,曲鼎襄就算当真是个天神,也难撤势收身,或施展身法闪避,唯有左掌急挥,只盼能护住五官而已,右掌仍照旧击下。 此刻他分身挥扫眼底针,右手劲力不能不因此减弱,楚青流那句“针上有毒”又令他心下一凛。照理他可以先击毙楚青流,再慢慢搜检解药,不过那样总要担些风险,万一这小子死了,解药也搜检不到,搜到了,却又不知施用的法门,那可是弥天之恨。象他这种心雄志大的人,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看得金贵之极,岂能拿来冒险?有此诸多缘由,再加上眼底针的毒性又太过霸道,他这一掌击下时,力道至多只有平时四成左右。 楚青流打出眼底针,随即施展昆仑派独门“踏枝步”轻功,单靠一条右腿的劲力向左后侧闪跃。饶是如此,右肋还是中掌,再也站立不住,扑身滚倒在地,左手握剑,拟与曲鼎襄作最后一博。 曲鼎襄身上毒性已然发作,仍挣扎着还要向前,此时狗肉僧已然赶到,一掌重重拍在他的后心,可怜一个曲总堂主,扑倒在地,竟没有一个人上来照看。 狗肉僧弃曲鼎襄不顾,转身去助尺朗杰扎。 那十多名黑衣人中,中了瞿灵玓毒针的倒有七八个,剩下的五六人纷纷向曲鼎襄冲去,破门僧、卫远人、蔺一方齐齐冲上拦截。当下卫远人蔺一方各拦住一人,破门僧拦住三人,混战在一起。 尺朗杰扎有了帮手,心气大涨,呵呵一笑,手中双股叉重重砸在周广的背上,钱王刀周广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一动不动,显是昏死过去。剩下三人面对疯兽也似的尺朗杰扎与破门僧,心慌意更乱,被二人举手之间毙在当场。 二人掉头过去围攻剩下的黑衣人,那两名武功最高的黑衣人后背相对,互为依靠,各自挥舞长剑,在场中盘旋,一人叫道:“你们的人也中了有毒暗器,你们还不住手么?”众人一看,公琦、瞿灵玓、楚青流均已昏晕在地,石寒与萧陌风还有一个陌生姑娘正围着察看施救。 石寒急步来到当场,对两名黑衣人说道:“拿解药过来。” 一命黑衣人道:“解药要现配现用,法子只有总堂主一人知道,你们先救总堂主。” 石寒不耐道:“二位这时侯还不将黑布扯下来么?我若是没猜错,你们也是义血堂的人,恐怕还是七剑一刀里的人物,是不是?” 两人摘掉黑巾,说了一个字:“是。” 石寒烦躁已极,说道:“快拿解药来。这三个人若有丝毫闪失,我担待不起,你们也担待不起。”并不再问他们是哪两剑,或是姓甚名谁。 黑衣人道:“先救总堂主。” 梅占雪蹲在楚青流跟前,至此再也忍耐不住,说道:“要救总堂主你们就快过来,解药我有。” 两名黑衣人奔到曲鼎襄身边,按照梅占雪的指示,剥衣施治,各人都是行家,曲鼎襄敷上了梅占雪的解药,不多时便醒来。他看了眼前的情势,知道若不痛快点,可就真的难以活着离开了,便也掏出解药,指导众人施治疗,不多时,楚青流瞿灵玓公琦也挨次醒来。 曲鼎襄道:“小子,你这趟去西北,就是要联络乱人盟,是的么?”这人心当真快捷,才一苏醒,便能想到这一层上去。楚青流也没有好声气,道:“是又怎样?你不许么?” 曲鼎襄闭目道:“吴抱奇的徒弟,很好。” 围观众人眼见再无打斗可看,若再留着不走,那就是成心要看笑话了,不过这场笑话恐怕不是那么好看的。众人心照不宣,相互示意,就要离去。 尺朗杰扎突然大声道:“各位朋友先不要走,还要麻烦你们大家给我们做个见证,请大家靠的近些。”众人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纷纷靠过来。 尺朗杰扎道:“请问曲总堂主,这三场比斗,是哪一家赢了?” 曲鼎襄道:“是你们赢了。” 尺朗杰扎道:“很好。石总持,剩下的事还是由你来办吧,这些交涉上头的事,小僧实在是外行得很。” 石寒道:“大师太谦了。”踱步来到曲鼎襄跟前说道:“那就麻烦总堂主写个字据,早点写完了,你也好安心休养,我说你写。”曲鼎襄道:“愿赌服输,拿笔墨来。” 石寒向蔺一方道:“麻烦蔺大侠,还请你拖个尸体过来。”蔺一方领命过去,一手一个,拖来两具尸体,剥下一具尸体的上衣,并不动用刀剑,嗤嗤数声,撕出两尺见方一块布来,扔在曲鼎襄面前。复又手起刀落,在两个尸体身上开了个长长两个口子,说道:“快写,血要干了,就还得再割一道。” 众人也都知道此事无可避免,见了还是忍不住摇头。 曲鼎襄道:“我手臂酸软,定不得字。”蔺一方道:“只要你肯认帐,我来替你写。” 石寒道:“现有江南义血堂与乱人盟比武失利,遵守前言,自今日起,义血堂长江以北各处的店铺生意,一体提两成净利上交乱人盟。凡我堂兄弟,见此据当须真心实行,不得弄虚作假。就这些。”蔺一方写完,曲鼎襄看后签了名字,写了年月日,强挣着站起来道:“我们能走了么?” 石寒道:“不管是哪一天,只须你们觉得还想再打三场,就再来找咱们好了,你们赢了,就能将这块布拿回去。” 曲鼎襄道:“我要是再输了呢?” 石寒道:“那你们总还有江南的铺子。” 曲鼎襄只觉得胸前一口血就要喷出,赶紧强行压住,摇摇晃晃的,强挣着迈步就走,一个黑衣人赶紧过去扶住他。 梅占雪道:“曲总堂主,你这些天,最好不要离开老营镇的刘家老店,店中还要备好十来匹快马。白天每过两个时辰,就派人骑马去小龙谷包家一趟。” 曲鼎襄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梅占雪道:“我信不过你,刚才解药没有给你用足分量。若是过了十天半个月,我二哥能完全复原,再无丝毫的不适,我才会给你最后那份解药,彻底解去你体内的余毒。” 曲鼎襄一口热血再也压控不住,脱口喷出,不禁暗自庆幸刚才没在解药上做手脚。一名黑衣人道:“他是你二哥?你也是望海庄的人?” 楚青流道:“不错,你们要想寻事,只管到望海庄去找我们就是了。”自己既然已经得罪了义血堂,也就不必拖累梅家与开南镖局。 石寒道:“曲总堂主,九华山望海山庄是我乱人盟的朋友,江湖上若是有人得罪了望海庄,也就是得罪了乱人盟。吴抱奇大侠、楚青流少侠、还有梅占雪女侠虽说自有他们的退敌之法,不过咱们乱人盟却也要尽到做朋友的道理。” 曲鼎襄道:“你朋友的事,我们管不着。” 几名黑衣人将曲鼎襄扶上马,一人在马上抱住周广,地上的尸体也都搭上马背,牵着马走入黑夜。一队人只点了一枝火把,可谓气势冲冲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乱人盟不失一人,杀得义血堂大败亏输,虽是惨胜,也是意外之喜。此一战歼敌八人,虽说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手,总算是好好折辱了曲鼎襄一把,很是畅快人心。 梅占雪向楚青流道:“二哥,我扶着你走,我们的马就在那边,没有多远,你强挣着点。”楚青流道:“不错,那就走吧。” 瞿灵玓道:“梅姑娘,你跟楚兄还是跟着咱们一起走吧,人多点,也好有个照应。” 梅占雪道:“多谢瞿姑娘了,不过刚才我已经跟义血堂他们说好,要他们按时辰到小龙谷包家去取解药,话已说出口,怎好说了不算?也就百八十里路,不要什么照应。” 瞿灵玓无奈,说道:“我让两个人护送你们。”梅占雪无法推脱,点头应允。梅占雪叫过狗肉僧跟蔺一方,说道:“段大师,蔺大侠,就请你们护送楚少侠跟梅姑娘到小龙谷包家,都安顿好了,再回光州来。” 楚青流道:“如此就有劳二位了。”现在危险已过,他心中对乱人盟的不满重又泛起,实在不想多说,迈步就走。 身后瞿灵玓说道:“梅姑娘,这一个月内,我们都会呆在光州。” 梅占雪回头笑道:“很好,看来想要再见,也并不太难。” 050 第十八章 聚散飘零 出谷不久,就到了那个白草村,梅占雪便要住下,狗肉僧蔺一方并无一句话说,当先去了一户房舍还算不错的人家,软硬兼施,命他们腾出房子来,供四人安歇。 次日走路,梅占雪要走便走,要停便停,楚青流伤势不轻,确实也不能急赶,第三日的午前,三人才来到小龙谷。经过那片打麦场时,四人不觉就是一愣。 席棚四周围着的席片已全数掉在地上,践踏的不复成个模样,搭棚的长大毛竹断裂散开,棚架摇摇欲坠,棚中空无一人。 四人来到包家门上,见家人仆从全是神情沉重,却并无带孝哭泣的,略略放心。一个老家人上前行礼,说道:“四位来得正好,老爷和两位少爷都受了伤,无人迎客,我也就不通报了,诸位跟我来吧。”将四人让进客厅,不多时,包仙寿坐着软椅由家人抬进客厅。 包仙寿脸色蜡黄,说话时声声带喘,勉力把当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那日楚青流梅占雪走后不多时,便有十多个黑衣人骑马赶到,棚中只有三个监抄的老者和十来个抄录的人。这些黑衣人进了棚子,略一打量,一语不发便动起手来,一人看住一个抄书的人,三人分袭三个老者。 三人的武功都极为不俗,三位老者武功未必就不及他们,无奈他们手中全无兵器,黑衣人却各拿刀剑,他们还要牵挂着守护那个真本,心有挂碍,出手便多了好多顾忌,这便落了下风。 三个老者接连受伤,三名黑衣人抢了那个真本,一声呼哨,带了余下的黑衣人就要撤走,包仙寿包洪羡父子已经得信赶到。父子两人联合棚中未伤诸人跟黑衣人混战了一场,父子二人各受重伤。棚中重伤五六人,死了两人,黑衣人也死了两个,不过死尸全都被他们带走了。 众人听毕,梅占雪道:“包先生,这群黑衣人都是义血堂的。”当下把白草坡的事说了一遍。 包仙寿听了,叹息一声,久久无语。 狗肉僧听了,极为难得的站起来说道:“我们两个这就回去禀报石总持,他肯定会有所处置。对这事,我只能说到这样程度。”包家这番波折归根到底是由乱人盟引起,但他狗肉僧限于身份,还不能代乱人盟有所允诺或是致谦,故此说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包仙寿强笑道:“处置什么的,也都不必了,这书被他们抢去了,我倒松了一口气。早知这样,我当初就该把书给了你们,那又有什么?人啊,终归看不开那份虚面子。” 叹息良久,狗肉僧蔺一方告辞,楚青流梅占雪一同送他们来到门上。梅占雪道:“段大师,蔺大侠,我本该送银子给你们喝酒的,不过我没什么钱,你们还是回去跟瞿大小姐要吧。” 狗肉僧正色道:“在下喝酒还用别人给银子么?我这是敬重楚少侠,才肯一路护送他过来。要不是有他,白草坡的事,还真是不好说。楚少侠,咱们就此别过,他日再见,你可要请我好好的喝上一场。” 楚青流道:“只要大师不弃,喝酒的银子,我还是有的,只不过我酒量甚差,只怕要扫你的洒兴。二位一路顺风。”狗肉僧长啸一声,带着蔺一方,快步出庄去了。 楚青流又去见过包洪羡包洪荒兄弟,好在各人虽说受伤,性命无忧,只需安心调养也就是了。 曲鼎襄果然听话得很,从老营镇到小龙谷,快马整日往来不绝。来取药的都是奔走驱使之人,无名之辈,梅占雪也不去难为他们。只要楚青流没有不适,便按分量将解药交给他们带回。 光州乱人盟每隔三两日也必有马到,以蔺一方为首,三五个人,六七匹马,携带上好的天竺犀角,藏地红花虫草,辽国的白山人参,甚或还有西域的胡人医士,九华山的高手名厨,有时却仅仅只是一点寻常吃食。 不论送来何物,包家父子跟楚青流俱都依礼道谢,如数收下。梅占雪却每次都要冷嘲热讽几句,一概归之为显摆卖弄,蔺一方也全不在意。 如此精心调理,不到半个月,四人便已复原,只是包洪荒的神力却只恢复了三四成。包洪荒全不在意,每天跟楚青流梅占雪在小院里纵谈言笑,仿佛茅舍便是桃源。 这天三人又在小厅里品茗闲谈,梅占雪道:“包二哥,你号称是读书奇才,眼下身子差不多也都复原了,我想考考你,看你是真的奇才呢,还是浪得虚名。” 包洪荒道:“奇才的话,那可都是别人说的,我自己却从未说过,所以也就说不上浪得虚名,更说不上什么实至名归。” 梅占雪道:“包二哥不要怕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太过难为你。我不怎么读书,却爱听故事,故事里头说,古时有很多读书人,有的能过目不忘,还有能走马观碑的,又有一目十行的。人名太多,我也记不住,这三句话可都记住了。” 包洪荒笑道:“你何不径直说出过目不忘这四个字?还非要路远山遥的从奇才二字说起?咱们真的就这么闲么?”说的楚青流也笑了。 梅占雪道:“好,那我问你,那个真本叫义血堂抢去了,你还能再默写出一本来么?” 包洪荒道:“再也不能了。要是能写,我早就写出来让你们看了,还会坐在这里闲聊么?我写下来,你跟楚兄弟也好一人拿了一本走路,再送一本给乱人盟。吃了他们那么多的犀角人参,总该有点子回报。只是再也写不出了,这也都是我自己作孽,也可以说是万事皆有天命。” 楚青流道:“包二哥,看你那天不管不顾,硬要跃上高崖的那股子气势,真不象是个信天信命的人。倒该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 包洪荒道:“我有那么傻么?人么,或早或晚,都是要信天命的。说实话,黑衣人抢书一事,我也没太往心里去,只要父亲大哥没事,那本书么,也没什么要紧,等我身子复原,再写一份也就是了。可我昨天去父亲房里去取那两份假书,不料都叫父亲给毁了,他说真本都没有了,还要这假的干什么。假的没有了,我也就没法再默写出一份真本来了。” 梅占雪道:“你还得看着那两个假本才能想起真本么?你这读书的本领可真不怎么样。” 包洪荒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怎样怎样了?话可不都是你说的么?我要这两个假本,并不是用来作引子,而是用来比对的。这两个假本,都是我自己照着真本做出来的,当时唯恐骗不了人,做的跟真本是一个字都不差,但要紧地方,又都设了陷阱埋伏。错乱颠倒,上下串行,通假借用,各种把戏全都用到了。看书看的累了,我也常把这两个假本拿过来看,眼里看着假本,心里想着真本,天长日久,在我心里,这三本书就混在了一起。” “若是这两个假本都还在,想默写一个真本出来还真不为难。若有一个假本在,默出来的东西,就只能有五六成把握,一个假本都没有,我只有一二成把握。我实在很难断定默写出来的东西,到底是哪个本子上的。更何况那个真本本身就极多错乱,全无理路可循,唯有强记硬记。要想全数默写不错,我是做不到的了。这种书,错了一个字都不得了,若错了百十个字,千把字,还有何用?” 梅占雪道:“那你还是别默了,倒还省些笔墨纸张,省点工夫喝茶闲聊的好。” 正说着,家人来报,说蔺一方又到了。 蔺一方这次却是一个人来,且是空手。相见了,梅占雪道:“蔺大侠,那个王黑驴,你们是怎么处置的?” 蔺一方笑道:“梅姑娘千万不要说什么大侠,叫老蔺也就是了。照姑娘想来,该怎样处置?” 梅占雪道:“你们早该一刀杀了把?” 蔺一方道:“只杀一个王黑驴,又有什么用?他还有父母妻儿在,还是要乱说话的。” 梅占雪似乎不信,说道:“你们杀了他全家?”蔺一方道:“姑娘说笑话了。王黑驴一家已经跟随古城主、萧先生一道北上。不光是他们,就是那个包宝成,还有双河镇的小姑娘一家,也都一同走了。”梅占雪道:“去了哪里?” 蔺一方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想来是去了西北。我这次来,就是专门报信的,瞿姑娘前日原本说过,这一个月内,他们都会住在光州敝宅,没想到昨日西北突然来了人,要石先生、瞿姑娘、两位大师速速回去,他们今早五更天领命上路,此时只怕已到了蔡州了。麻城的古城主去了西北,此地现在由段大师,西门大师两位代管。诸位要是有事,就去光州通知在下,我本领有限,但可以代为禀报两位大师知道。” 梅占雪听了,没来由的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倒有几分故友相别的意味,看了看楚青流,好像也有点意外。她道:“蔺大侠,怎么没听你提起卫远人公琦那些人?他们到那去了?” 蔺一方笑道:“依着公琦,当然要跟着小姐他们,不知为何却惹恼了古城主跟狗肉僧,两人整天找公琦的岔子。卫远人还因此差点跟他们动手,石总持费了好多工夫才解劝开,听说他们要去九华山找吴抱奇吴大侠。”说着看了楚青流一眼。 楚青流并不在意,问道:“义血堂在江北各地生意的利息,你们当真会去收么?什么时候收?”蔺一方道:“收是肯定要收的,什么时候收,如何去收,却还没定。 又闲谈了几句,蔺一方道:“楚少侠现已复原,日后的行止定下了没有?”梅占雪道:“你不必问这个,我先问你。你们在路上设计陷害我二哥,那个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马蹄子踩了那么一下就会死人?他死了没有?怎么会死得这么快?是装死么?” 蔺一方面色赤红,略显尴尬,看看包洪荒、楚青流,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何必这时再提起来。”梅占雪道:“我就是好奇,好奇行不行?不弄清楚,楚二哥不是还要担个杀人的恶名么?” 蔺一方道:“实不相瞒,那个倒在马蹄下的老头,确实是死了。”若说未死,凭梅占雪的好事脾性,难保不回光州查看,那时再被揭破,反而不美。梅占雪道:“是马踩死的么?”蔺一方道:“老头倒下的时候,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去扶他,趁机就在他身上用毒针扎了一下,他就死了。” 梅占雪登时想起瞿灵玓的淬毒银针,说道:“银针是瞿小姐给你的么?”蔺一方急道:“不是!梅姑娘千万不要误会,那天在白草坡动手,我才知道瞿小姐有毒针。你再想想,办这么一点事,我会去找瞿姑娘要毒针么?那不是太没用了么?” 他见包洪荒、楚青流脸色很是难看,说道:“梅姑娘,那时候咱们可是对头。再说我用这个法子,也是尽量不想跟楚少侠正面动手,只想把他送到县监里去关起来。有我去县里打点,绝不会让他在里头受了委屈。这边的事一了,我自有法子再救他出来,谁知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样。不过我要说那个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信么?” 包洪荒道:“不是好人,也未必就一定该死。” 蔺一方连连点头,说道:“包二侠说的对,是我糊涂。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补报他的家人。梅姑娘,你跟楚少侠要到那里去?”梅占雪道:“你一定要知道么?”蔺一方笑道:“姑娘要是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梅占雪道:“楚二哥,你说我们要到哪里去?还是在包二哥家里待着么?” 楚青流道:“能在这里待着,那自然惬意,不过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干。我想先回望海庄,看能不能见到师父,乱人盟跟瞿广寒的事,五台山苦水大师的事,都要跟师父禀报,我也想知道师父在杭州的事情。就算回庄见不到师父,也必能知道他老人家的一点消息去向,故此我先得回庄上走一趟。”梅占雪道:“回庄之后呢?” 楚青流道:“这就难说的很。若是庄上无事,我也许一时不会再出来,好好的跟师父请教请教,下半年几个月的苦功,再不能象这样的任人欺凌。” 梅占雪道:“下完了功夫呢,又该做什么?” 楚青流道:“照理就该去找大哥,他那个样子,又处处都是仇家,我实在不放心。只是他行踪无定,要想见他,最好不要跟他一样也四处乱跑,就在一个地方呆着,等着他上门来找。当然也要留心探听江湖上的动静,照我看,大哥要么不惹事,要是惹出事来,肯定小不了。” 梅占雪道:“二哥说的都对,你回望海庄,我也该回江陵了。我跑出来这么久了,父母跟哥哥的怨气只怕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见得非要打我。”她偷跑离家的缘由,包洪荒蔺一方都全不知情,却也无人敢问。 她道:“出来这一趟,结识了好多朋友,见了好多稀奇的事,也该跟家里人说说了。”想起瞿灵玓所说跟开南镖局终究会有一战的话来,登时怒气勃勃,看了蔺一方一眼。 蔺一方眼见再无话说,只得告辞。三人送客回来,重烹新茶,闲情适意却一时散尽,再也畅快不起来。 包洪荒道;“两位什么日子动身?我叫他们准备马匹银两。” 梅占雪笑道:“我出门不用看黄历,明天就走。马匹就用我原来那两匹,我骑一匹,给二哥留一匹。银子吗,不用多,有五十两就足够了,我去江陵,也就七百多里,用不了多少银子。” 楚青流道:“你一个人行路,可要小心,不要惹事。” 梅占雪道:“我一个人行路,不也从郑州走到五台山了么?二哥你尽管放心。”楚青流道:“不要忘了,那时候你后面还有个章妈妈在。”梅占雪道:“那我就诸事小心,绝不惹事,二哥,你尽管放心。” 包洪荒道:“我倒有个注意。楚兄弟向东回九华山,我陪着梅姑娘向西回江陵。我四处跑惯了,在家里呆着,还真是别扭。” 楚青流道:“你这么走了,家里头的事能放得下么?” 包洪荒道:“难不成就因为出了这回事,我这辈子都要闭门不出么?那样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味?,我不是说了么,万事皆有天命。” 当下说定就此行事,三人招呼家人撤茶上酒,痛饮半日。包洪荒楚青流固然大醉,梅占雪也颓然欲倒,各自安歇。 051 第十八章 苏家有女 01 次日一早,三人辞别包仙寿包洪羡父子,登程上路。出离小龙谷,执手各道珍重,就此分路而行,包洪荒、梅占雪向西去江陵,楚青流向东回九华山。楚青流那把随身佩剑已在断头崖毁去,便在包洪荒拿来的长剑里挑了一口,虽非神兵利器,却也远胜坊间出卖之物。 走了两日,楚青流穿出大别山,来到舒州境内。此时正是五月天时,酷热已至,楚青流头戴新买的大笠,马后系了盛水的葫芦,顶着日头赶路,他内功虽远远未臻于高深极顶之境,这般酷热却也未放在心上。走了一个多时辰,那匹马却有点吃受不住,浑身大汗淋漓,吐气渐放粗重,脚步虚浮无力,竟打了一个前失。 这匹马原本就不是什么精选的良驹,在小龙谷包家闲养了一个来月,不觉就软了筋骨,走了两日山路竟会腿软。不过这天也实在是热,马匹喜凉怕热,也是常理。 楚青流自然不会被摔,一跃下马。却也不敢再骑,松开鞍带,给马喝了点水,牵马步行。走出两里多路,脚下山谷中现出一片不小的林子来,还依稀有一条小路通连过去,楚青流大喜,拉着马朝林中走去。 离林子还有十来步,迎面就有一阵凉风吹来,人与马都是精神一爽。来到林中,楚青流卸下马鞍,让马随意散放着,叫它吃点青草,自己也坐下乘凉。 那马许是疲累已极,直愣愣站在那里,并不低头吃草,两只耳朵直竖,吸着响鼻。楚青流正觉着奇怪,那马猛然转身朝林中深处跑去,楚青流无奈,跟着追上去。 转转折折,跑出去有一里多路,看那匹马,正低头在一条小河边喝水。楚青流不由的失笑,转到上流头,手捧河水饱喝一场,洗了洗头脸。越洗,越觉得身上不很爽利,干脆脱光了衣服,下河洗澡。 河面并不宽阔,不足二十丈,但河水澄澈,河床上全是卵石,无丝毫淤泥秽2物,河心最深处竟有两人多深。楚青流自幼在水边船上嬉弄,见了这样的好水,又是这一路行来初次下水,怎肯匆匆就离开?天热也不能赶路,有的是工夫,便使出种种水底水面的功夫,耍弄起来。要说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只有一个人,缺个玩水的同伴。 那匹马饮足了河水,不待楚青流催促,径自回到林中树荫底下,吃草乘凉去了。 楚青流玩的兴起,一个猛子扎下去,沿着河心向上流头潜泳。游出去有十来丈,并不上浮,就在水底转身回游,估计到了原地,才又浮出水面。 他还未及伸手拂抹头发脸面的水流,就听身后岸边传来“啊呀”一声惊叫,听来好象是青年女子所发。楚青流当即钻入水底,只盼岸上那个女子能趁此机会离开,双方不打照面,此事也就能朦胧过去了。这件事上,他固然没错,那女子肯定也没错,若对方也能心照不宣的离开,当然最好不过。 楚青流这回却是向下流头潜泳,只盼能借着水流,游出去越远越好。只是河水太浅,水又太清,岸上的人不难凭水面波流得知自己的去向。 楚青流估计已游出了三十来丈,浮起来回头瞧看。身子刚刚半转,一件暗器已挟风打来,单凭风声推断,发暗器的人已是不错的好手。楚青流心中有气,又起了争竞之心,他人在水中,身法施展不开,饶是如此,他还是身子向右横移,伸出左手食中二指,将暗器夹住。却是一支甩手箭,尺寸模样都是寻常形制,并无出奇之处。 他站在浅水里,不再下潜,想看看发箭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怎会如此的蛮不讲理。 岸边十来丈外,并排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略微矮点,是个中年女道士,戴一顶原色竹笠,没有帷纱。一个只有十六七岁模样,是俗家打扮,撑一把浅黄遮阳小伞。 楚青流还要细看,那个少女骂道:“混账东西,还敢再看!”一抬手又将暗器打出,这次已是三支甩手箭,三支箭飞行有快有慢,分头打向楚青流左右胸肋及肚腹。 若在平地,楚青流要应付这三支箭可说全不为难,此时站在水中,未免就有点手忙脚乱。他扬手将左手那支箭打出,打落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箭,同时闪身,想避开余下的两支,就在这时,那个少女又是三支箭打出,看来她是志在必得,不得手绝不会罢休。 楚青流再也躲避不开,只得用两只手护住要害,盼望在短箭飞来的那一霎那能接住一支两支,少受点伤害。 那个少女犹自不满,抬手又要发箭,女道士在她肩头轻轻一拍,那少女手臂就再也抬不起来。女道士随即一抖手,五支甩手箭打出,这五支箭比起少女所发,风声弱了许多,去势却更疾,竟然后发先至,瞬间追上少女打出的箭,十支箭头尾相撞,连发五声响,落入水中。 女道士拉住少女的手,对河里的楚青流说道:“你衣裳在哪里?”楚青流见她还算讲道理,再一想,凭她的身手,自己人在水中,万难有取胜之机,便老老实实朝放衣裳的地方指了指。女道士道:“你到前头去,往那个地方游。” 楚青流领命游出,女道士和少女在岸上跟随。 到了放衣之处,女道士拿起楚青流的衣裳包好,朝楚青流掷去,说道:“穿好衣服,到岸上说话。”把楚青流的长剑交给那少女拿了。 楚青流接过衣包,说道:“就算我冲撞了二位,那也是无心。我适才远远向下流头游开,已是避开二位,你们就此走开也就算了,为何还要不依不休?” 女道士道:“不要多说废话,你赶紧穿衣服上来,少耽误工夫。你也不要想着游到对岸去,那是白费力气,你要是不信,那就试试看。这河面也就二十来丈宽,还难不到我。” 楚青流心道,要对付你们那还不容易,我只要这么赤身露体的走上岸去,不怕你们就不避开。无奈这个妙法只能在心头臆想,不光不能真格的这样去做,连说出来威胁也很感难为情。 他很想看看这个女道士有什么惊人的绝技可以飞跃这二十丈的河面,只是那样一来,万一这道姑说到就能做到,自己只怕连上岸穿衣的工夫都没有。自己折到她手里事小,这个沿河撒泼,赤身露体的恶名可就再也洗脱不掉。再说岸上宝剑虽非异物,终归是朋友所赠,也不能白白的落在别人手里。想到这里,他便不做逃走之想,乖乖的穿衣上岸。 楚青流一身湿衣,河水如小溪般道道下流,很是狼狈。那个道姑道:“你很不满么?你这身衣裳在这河边石头上晒了这么久,不下水湿一湿,还能穿么?热衣着体会有何等伤害,这还用我说么?你师父是怎么教导你的?真是误人子弟。” 那少女道:“师伯,人家也许内功高深,不在乎什么热衣着体。”撇嘴扬声,讥讽之意尽显。那道姑道:“既然内功高深,那就该能运功逼干衣裳。若是径穿干衣,热毒内侵,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总之,我做的不会错。”那少女道:“可是。。。。” 道姑道:“可是什么?你不妨说来听听。怎么不说了?” 楚青流没想到两人竟会因为这点小事争执起来,便道:“二位不必争论了,你们说的都对,都是我不对。请问这位前辈,我能走了么?实不相瞒,我身上还有事,午热已过,晚凉也快下来了,我还要赶路。” 那少女道:“什么叫两人说得都对?要对也只能一个人对,哪能两个人都对?随口敷衍,言不由衷,只能显得你滑头虚脑。” 楚青流不再搭话,找到布鞋来穿了,说道:“姑娘请把宝剑还我,我好赶路。”说着又对中年道姑拱手行礼,说道:“还请前辈成全。” 那道姑道:“贫道郁宁子纪清寒,这位是我的师侄预仙子苏夷月。我问你,你师父是谁?” 楚青流见她直说自己的法名法号,当下便也直言无隐,说道:“家师姓吴,名号上抱下奇,晚辈楚青流见过纪道长,见过苏姑娘。”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此人,想来不该会有什么交情。此人突然在这里出现,是敌是友殊不可知,所以他只是拱手,并不跪拜,连拜见两个字都没说。 纪清寒奇道:“原来你是吴抱奇的徒弟,难道你师父就从没跟你提起过衡山的妙乙观?”察其颜色,已然很是不快。 楚青流道:“家师孤身东来,在中原武林只交过三个朋友,一位是苏显白苏大侠,一位是文若谣文女侠,再有一位,便是五台山的苦水大师。”纪清寒道:“偌大的中原,你们只有三个朋友,这苏显白、文若谣两人还是夫妻一体,你们眼界可高得很啊。” 楚青流道:“家师说过,交友之道,首重志趣相投,若计较别的,那就是市侩行径了。衡山妙乙观家师当然说起过,说妙乙观本是妙真道宗的重镇,开山祖师皓真道长不单是真隐高道,也是武学奇人。所创赤子心经内功及无理剑剑法,已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绝技,为中原武林增色多多。” “当今主持无视道长,较之皓真道长,开创之功可能略有不及,但在赤子心经和无理剑法上的修为,只怕已不下于当年的皓真道长。这位无视道长,便是文若谣女侠的恩师,就是苏大侠,也曾在无视道长那里,有所请益。请问纪道长,我说的还不错吧。” 纪清寒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不少,那个苏夷月却屡屡张口欲言。楚青流道:“不过家师从未提起过二位,难不成你们也是妙乙观的人么?”这句问话,已然是明知故问了。 苏夷月道:“是与不是,你也不必知道,无理剑法,无理剑法,你可见过无理剑法么?”楚青流道:“见过未见过,你也不必知道。我那把剑是朋友所赠,在下很是看重,姑娘还是交还给我,咱们也好各自走路。 052 第十九章 苏家有女 02 花夷月奇道:“朋友所赠?你们在中原武林只有三个朋友,难道这剑是苏大侠他们送你的?” 楚青流气往上冲,说道:“姑娘年纪轻轻,何必学得口舌轻薄?苏大侠人已辞世,怎还能送人宝剑?” 苏夷月道:“你这话好生奇怪,难道这把剑就不能是苏大侠生前送你的?” 这把剑本是近日包洪荒所赠,兼且楚青流心中又敬苏显白如天神,难以容忍别人对他有一字不敬,两件事情连到一起,才会随口出言反击,孰料言语中留下漏洞,被苏夷月抓住不放。 纪清含道:“楚少侠,我师侄这话很有道理。” 楚青流道:“苏姑娘,你这话并无不妥,是我虑事不周,还请你不要计较。” 纪清含道:“那你这把剑是何人所赠?” 这二人先是在河边流连不去,非要逼自己上岸,随后又扣住自己宝剑不放,行事非但没有丝毫世外高道的气息,简直连常人也还不如。 楚青流隐忍多时,耐性已然耗尽,又不便说出小龙谷包家的事,便道:“这剑是何人所赠,你们无需知道。我只请问二位一句,究竟要在下怎样,才肯把剑还过来?二位虽说是道门中人,究竟是女子,男女有别,咱们不宜多谈。” 纪清含颜色不变,丝毫不觉得难堪,苏夷月却脸孔涨红,说道:“人都说望海庄上无好人,这话果然不假。师伯,你还不出手教训教训他么?” 楚青流索性做出三分轻薄的模样,说道:“师伯不出手,做师侄的出手,也是一样。”对付无赖之人,只有跟对方一样无赖。 苏夷月左手持伞,右手抖去长剑剑鞘,挥舞楚青流那把长剑飞身刺上,一剑直冲楚青流胸口。身法手法,都比梅占雪高明多多,显然经过明师,也下过切实功夫。 楚青流见她傲态逼人,便也成心要让这二人不快活,脚尖点地,施展踏枝步轻功,轻轻跃上了苏夷月左手那把伞的伞帽,看她究竟如何打着伞杀人。 苏夷月手中伞柄斜转,想将楚青流甩脱下来。试了几试,伞柄却总是稳稳直立,知道楚青流脚下劲力甚是巧妙,自己无法得手。 她如此打斗,犹如平展手臂在掌心托着一个楚青流,这份重量实非她所能承受。秤砣虽小压千斤,她掌中托了楚青流这样一个大秤砣,这个大秤砣脚下还不停的朝下用力,隔了半幅伞面,她手臂不得不平平伸,试想其肩根要承受多大的力量?就算她能支持,又能支持多久? 苏夷月心急之下,恨不得一剑透过伞面刺出,但如此一来,自己持伞打人的傲态也就不攻自破,岂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再过片刻,苏夷月再也难以坚持,刷刷几剑将伞面削去,手中只留一根伞柄。楚青流见了,心下畅快,笑道:“可惜,可惜,可惜了这么一把好伞!不过我若是就这样赢你,你心里必定不服。”说着跃下伞帽,轻轻落地,说道:“我要空手夺你长剑。” 苏夷月扔掉左手伞柄,提剑就要攻上。纪清含说道:“月儿,平心静气,退敌容易。”苏夷月听了,果然火燥之气大减,挽个剑花,一剑虚虚实实刺出。 无理剑法配以赤子心经内功,若由无视道长一流人物使出,只论单打独斗,可说已是不败的武功。这两门武功相辅相成,一旦分开使用,威力便要大减,若是赤子心经的功夫不到火侯,或是内力透支过度,无理剑法的威力也要大减。 无理二字,说的是不循常理。人都是两足行走,某人若想一足行走,或三足行走,必然就得有非常之能,否则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就用两只脚。弄险使怪,弄得好了,可收奇效,弄得不好,反而要受害。 饶是皓真道长那般武学奇才,也未能克服此天地万物之至理,只能退而求其次,另创数套进阶的剑法,供内力修为不足的弟子习练。 说是进阶的剑法,其理并无不同,都是讲求挖掘内力,在剑招上求奇求怪。单从剑理上说,实在不象是一套道家的武功。 当年苏显白大侠评论这套武功,曾说这是天纵之才的奇想,只适合天才人物使用。才气弱了一份,这路剑法便弱了三分,才气弱上二分,这路剑法便弱掉七分。若是才力平庸之人去学,纵然下尽了死力,也必然毫无所得,只能得其皮毛。不过他也衷心赞叹,说这路剑法若由当年的创始之人皓真道长亲手使出,不知该是怎样一副瑰丽的气象,后人无缘得见,真是福薄。 眼下苏夷月所使,正是其中的一套进阶剑法,叫做“别扭剑”。反常剑、别扭剑、疯狂剑、无理剑,这四套剑法层层套合,循序而进。学会反常剑,一般的江湖好手已不是对手,别扭剑更上层楼,对手应对起来已是周身不自在,内力也会受到牵制。 至于疯狂剑,虽说位列三阶,但与第四阶的无理剑已没有多大区别,只是研修的方向不同而已。疯狂剑更偏重放纵无拘,任意挥洒,无理剑讲求收敛沉稳,无理而有理。至于这两个层次具体修为次地层阶,根据各人才力,说是十级也行,说是八级也可。 苏显白大侠的身手,楚青流无缘得见,跟随师父习武,兴会淋漓之极,吴抱奇也会模仿几手无理剑的打法,跟楚青流过过招。不过吴抱奇也明说,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楚青流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一种剑法,自己比划的这三招两式,跟苏显白所示已然不同,苏大侠所示,跟无视道长所用的剑招也有不同,这是因为各人的性情气质不同,勉强不来。就算熟习这套剑法,能从头至尾照样演示一遍,对阵之时,也收不到料敌先机的效果。 楚青流空手对敌,吃亏不少,只好展开身法跟苏夷月周旋,希图能觅到机会近身缠斗。依照常理,苏夷月该当多用退步,拉开空场,防他近身,同时脚步旋转,保持正面对敌。她却不这么做,而是放开空门不守,故意让楚青流贴身。 楚青流一旦靠近,她手中长剑便对着楚青流后背两肋攻击,并能后发先至。数招一过,楚青流不光不能近身,还险些着了道儿。她手中所用还是楚青流的剑,不是很合手,若是用了合手的短剑,楚青流只怕已然受伤。 苏夷月道:“姓楚的,空手夺剑的大话就不必说了,师伯,你给他一把剑,我看看望海庄的剑法。” 楚青流道:“对你,我还用不着使剑,我用这个赢你。”附身捡起两块卵石,复又攻上。这次却不再希求近身,而是远远游斗,似乎忘了空手夺剑的大话。 未出五招,楚青流双掌一合,两块卵石已将剑身夹住。苏夷月回收撤剑,楚青流便上步跟进,苏夷月前刺,楚青流就撤步退回,并不用内力跟她强争,以免恃力欺人之讥。 苏夷月剑尖被制,总是摆脱不掉。照理楚青流两手对她一只右手,她还空余一只左手,尽可从容进击,似乎占了便宜。但两人之间隔了一把剑身的距离,她手臂又怎能打得上对手? 苏夷月长剑被制,已等同手中无剑,剑法什么的,也就全然谈不上上了。 楚青流脚步急转,或退或进,带动苏夷月。转了不上三圈,苏夷月脚步已然散乱,叫道:“你靠自己力大欺负人,不是好汉。”楚青流道:“你早就说过,望海庄上无好人。”正要发力把长剑夺过,就听苏夷月道:“你最好松手,否则我用力一扳,你这把剑就要断了,你信不信?” 纪清含极难得地展颜一笑,说道:“师侄,你好无赖。若是你动手之前就将这把剑扳断,这姓楚的就再也夺不到剑,不过,这可不能算是你赢了。”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苏夷月不理会师伯的嘲笑,说道:“姓楚的,你再不松手,我就扳剑。”楚青流笑道:“你敢毁了我的剑,我就到江湖上宣讲,说衡山苏夷月苏姑娘在河边偷看男人洗澡,不信的话,你就试试看。”耍无赖又不是多大的难事,只要脸皮够厚。 一语既出,苏夷月再也不敢答话。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楚青流已轻松将剑夺过,笑道:“我只是跟姑娘开个玩笑,这种无赖话,在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请你尽管放心。”拱一拱手,转身要走。 还没迈步,就听身后苏夷月叫到:“师伯,快杀了这个贼子!”已然语带哭腔。未等她再叫上第二遍,楚青流身后风声响动,一把长剑已然刺到,听其风声,该是纪清含出了手。 纪清含四十已过,比苏夷月多出二十多岁,内力也高出多多,再想及文若谣女侠年轻时的名声,则她这个同门实在不容小觑。跟她动手,楚青流心中实在没有丝毫把握,但到了这种地步,已没有退缩的余地。 楚青流急急前冲,步踩蛇形,连使数种身法,觅个机会,才勉转过身来。说道:“请问纪道长,苏姑娘,二位可是妙乙观的人?跟文女侠又是怎样称呼?” 纪清含面色铁青,说道:“文若谣是文若谣,纪清含是纪清含,咱们毫无牵连,楚少侠尽管全力施为。就算我命丧当场,也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说着又是一剑刺出。 053 第十九章 苏家有女 03 052第十七章苏家有女03校对 楚青流退无可退,唯有前进招架,挥剑斜撩纪清寒来剑,想看看她的内力修为,再定打斗之法。双剑欲交未交,纪清寒剑身连绞,楚青流只觉整个人就象踏进了深水处的漩流,身不由己就要脚步前冲,毫无反挣之能。劲力使出来,倒也能拍散一股两股细小劲力,却丝毫改变不了大势。此等情势下,若稍有犹豫失神,自己就会撞向对方长剑。 危机之下,楚青流不再硬挣,剑身顺着纪清寒长剑搅动的方向搅动,顿时觉得对方的牵引劲力大减。看来这股劲力并非全然来自对方的超强内力,运劲之巧也另有法门,否则若只是因为纪清含力大,不会这么轻易就能摆脱。 尽管如此,他受制之势未变,只是不再被吸拉向前,而是随着对方剑势力道旋动,暂时免去凶危,能否全身而退还全不可知,更谈不上出招反击。此前跟师父试招,师父剑上有时也会有这样的吸牵劲力,并且还要强劲许多,但只要自己使出反粘脱离之法,总能挣脱几分,前番对战石寒也是这等境况,自己还是能远远退开,眼下却毫无应对之法,看来这妙乙观武功,果然有其独到之处。当然最终的病因,还是自己内力不如对方,若是换了师父,就必有法子应对。 纪清寒冷笑一声,剑身搅动愈快,楚青流无奈之下,长剑脱手飞出。剑一离手,他便连退数步,脚步站立不稳,似乎受了重伤,纪清寒微微一笑,苏夷月则拍手叫好。楚青流身子晃了几晃,终于栽倒。苏夷月道:“师伯好功夫,一招就能成功。”纪清寒道:“你好好练习,也不难到此境地,本门功夫,绝不弱于什么昆仑剑法。” 便在此时,楚青流一连几个翻滚,转袭到苏夷月身后,一手扣住苏夷月脖颈,一手按在她后心,说道:“纪道长,我不是你的对手,只好偷袭苏姑娘。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只要你答应放我走路,我绝不敢动苏姑娘一个指头,否则----” 纪清寒道:“否则你就怎样?” 楚青流道:“否则我只好带着这位苏姑娘一同走路,直到纪道长不再跟随我。” 他冒险偷袭,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若是跳到河里试图潜水逃跑,从河岸到中流水深处,总有三五丈远,他穿衣入水后,身法必然滞重失灵,岸上两人若是一同动手连发甩手箭追袭,自己决然无法躲开。若想施展轻功从岸上逃跑,凭纪清寒的内力,九成九能追上自己,追上之后,必然还是眼前这个局面。 纪清寒道:“那你就杀了她罢。不过我先跟你说,她就是你们那两个朋友的女儿。” 楚青流不信道:“你说她是苏大侠文女侠的女儿?” 纪清寒说道:“如假包换,你若是真的见过文若谣,就该知道我没有骗你。好吧,我是骗你的,她姓苏,不过跟苏显白全无关联,你就放心杀人吧。” 楚青流偷眼一看,愈看愈觉得这个苏夷月跟文女侠五官神情无一不象。他一惊之下赶紧放开双手,退开数步,深深弯腰鞠躬,说道:“苏姑娘,我实在不知道你是苏大侠文女侠的爱女,鲁莽得罪了,还望你不要计较。损坏了你那把伞,到了前面镇上,我定会买一把上好的阳伞还你。”常言说不知者无罪,苏夷月的年岁又明显小过他,他能如此屈身赔罪,已算是放低身段了。 苏夷月摇头无语,狠狠瞪了他一眼,泪水似乎就要流下。楚青流无奈,又转向纪清寒,仍是深深一鞠躬,说道:“纪道长,千错万错,全都是我的错,我任凭道长处罚。” 纪清寒道:“任凭我处罚?很好,那你就伏剑自刎好了,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帮你。” 楚青流不禁一愣,说道:“伏剑自刎?纪道长请明示,家师跟贵观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过节?”眼前这二人的行事,极其不合情理,其中必有原由。 听了楚青流这话,苏夷月泪水再也含忍不住,滚滚流下,纪清寒也是一脸悲愤,说道:“你还有脸问我有了什么过节,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楚青流心下惊慌,说道:“纪道长,就在春天里,我跟随家师北上沂山,去坟前祭拜苏大侠,还见过文女侠一面,并不象有什么争执。就在苏大侠墓前,家师还亲口追述与苏大侠文女侠的昔年旧事,念念不忘他们二位的情谊。不瞒二位说,那天还有一个无名的江湖朋友当面指责义血堂的曲总堂主,说苏大侠离世过于离奇,其中必有内情,家师听了,便中断北上,回转杭州探听去了。不知因何又与贵观有了争持?依晚辈看来,其中必有误会。莫说有苏大侠文女侠这层交情在,就是平日间,家师提及无视道长,也是尊敬得很。” 纪清寒道:“你说完了么?”楚青流道:“说完了。”纪清寒道:“说完了,你还不自杀,还要我动手吗?我告诉你,你们望海庄跟咱们妙乙观不是有了什么误会,也不只是什么争执,是你死我活,我死你活,你听明白了么?” 楚青流道:“不明白。要是你们因为我冲撞了苏姑娘,就令我自尽,虽说过份了些,我还真不好抗命。若说牵扯到望海庄跟妙乙观的仇恨,我就不能自杀。别说家师不会犯错,就算他老人家当真犯下大错,我也必定要陪他同对头死战到底。道长要取我性命,只管出手来取,我长剑已然脱手,就空手接你几招。至于苏姑娘,你还是不要插手,你要是上场,我难免会看在苏大侠文女侠的面上,出手有所容情,你们就是胜之不武。” 纪清寒嗤笑道:“你在白草坡暗箭伤人,打倒了曲鼎襄,名传江湖,今天还想故技重施么?”说着扬剑就要出手。 苏夷月道:“楚少侠,你刚才说的在沂山那一番话,不假么?”楚青流道:“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半点也不假。” 纪清寒叹道:“月儿,就算他说的全无虚假,那又如何?他说的越是不假,越是显得这师徒两个恩将仇报,连禽兽都不如,虽万死也难赎其罪。” 楚青流道:“纪道长能否明示,我们师徒究竟犯下了何等十恶不赦的罪过?” 纪清寒看了看苏夷月,说道:“这我却不能说。总之我不会冤枉了你们,我可要动手了。” 楚青流道:“很好,少陪了。”右手先虚扬一扬,提身跃步,向林中窜去。纪清寒没想到他一招不交就抽身退走,提剑紧紧追赶。楚青流立足之处距树林只有二十来丈,这种短程较量脚力,已并非全然取决于内力的深浅,内力虽浅而身法巧妙,也还有取胜之机。 楚青流调动真力,施展全力奔跑。若能奔入林中,便可凭借树木施展身法跟这女道士周旋,万一能拖到天黑,就还有脱身逃命之机,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故此楚青流头都不回,纪清寒是否会发甩手箭、是否已经追近,他都全然不顾,孤注一掷奔跑。 眼看离林子还有数步之遥,耳中听纪清寒脚步声已然逼近,似乎剑身随时都会刺到身上来。楚青流头一歪,一把石子从肩头向身后打出,纪清寒闪身避开,就这么一个顿挫,楚青流已经钻进树林,晃身隐藏不见。 纪清寒眼看着就要得手,不料楚青流垂死之际还能挣扎,打出一把石子来,她虽说尽数躲开,受惊也是不小。她咬牙低声暗骂,留神搜检,已不再象方才那么肆无忌惮。这片林子并不大,只有三数里长,里把路宽,但要想在里面搜检一个人,却也大为不易。 纪清寒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神,再四处搜看。楚青流就算轻功再高再妙,就这么一挫步的工夫,他决然不会跑出去多远,必定还在眼前这片地方藏着,自己只要不慌不乱,不难找他出来。正在打量,苏夷月也跟了进来,纪清寒道:“月儿,你往那边搜检,看到可疑的地方,只管发箭。” 苏夷月道:“箭剩得不多了。”纪清寒道:“有多少就发多少,用完了再说。等拖到天黑了,有箭也是无用。” 苏夷月道:“师伯,我听这姓楚的说话,也有一点点道理。他刚才说过不会跟我动手,我再上去发箭,这有点不公平。” 纪清寒道:“月儿,他可是吴抱奇那个大恶人的徒弟,对他,用不着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你要想明白了。”苏夷月道:“师伯,你尽管放心,我必定要杀了这个小恶贼出气,不过也得光明正大地杀他,这么背后动手,难解我心头之恨。” 纪清寒道:“月儿,你可不要上了这恶贼的当,他们师徒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你看他随随便便说了几句鬼话,说跟你父母有交情,就去了你的杀心。你也不想想看,他刚才就算真想杀你,有我在这里,他做得到么?所以他才放了你,还说了那一大段好听的话。” 苏夷月道:“师伯你说得对,只是,只是我还是下不去手。”纪清寒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着,你把箭都拿给我,你过去赶他出来,我来发箭,这总行了吧?”苏夷月点头应允,按照师伯的指点,手握宝剑,从脚边处开始搜起。 这片林子虽说树木不是十分繁密,但树间全是荆棘腊条,此时正值暑天,连野草都过膝及腹,从大路穿过完林子行到河边,只有不多几条小路。这种情势,藏人容易,搜人却要难上许多。 苏夷月用了近一个时辰,才把纪清寒周围方圆数丈搜查一遍,却全然不见有楚青流的人影。她出了一身的汗,嫩蓝长裙也扯破数处,已然不能再穿。 此种结果,实在不合于情理。纪清寒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说是苏夷月年轻急躁,搜检有失漏的地方,将楚青流漏了过去,便想自己动手再搜一遍。才要走动,猛觉着有一阵风吹来,竟隐隐有点凉意,再看林外,西边天上已不见了日头,虽说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但林中已经幽暗下来,纪清寒知道再也抓不住这个姓楚的小贼,心中唯有暗暗叹气。不过若是就此转身退走,却又心有不甘。 054 第二十章 道路传言 01 她稍一思索,大声道:“姓楚的,你打不过我,就躲了起来,算什么英雄好汉?难道望海庄上都尽是贪生怕死之辈么?老的贪生怕死,小得也贪生怕死,我若是传扬出去,你们望海庄还想做人么?”连骂数遍,但林中只有风声鸟鸣,绝无人声回应。看来楚青流是铁了心要跟她耗到天黑,好趁机脱身。 纪清寒狠狠心,说道:“楚青流,我纪清寒今天算栽在你手里了。只要你肯出来,叫我知道你藏在哪里,我半年之内不取你性命,还带你去找吴抱奇。”楚青流仍是不理。纪清寒道:“楚青流,你想不想知道你师父人在哪里?” 苏夷月也道:“楚少侠,我师伯说话向来算话,你快点出来吧,这天也快黑了。我们早已到过望海庄,吴大侠不在庄上,我师伯知道他在哪里。”还要再说,猛听得身后一颗树上有人说道:“我在这里,纪道长,你若是说话不算,那又如何?” 纪清寒苏夷月转身回头瞧看,只见楚青流正蹲在一根高枝上,整个人随着树枝起伏,笑吟吟地看着二人。纪清寒一见之下,几乎就要气炸了心肺,恨不得能一箭把他打下来,再立时处死。她铁青着脸色,说道:“我怎会说话不算?” 苏夷月道:“你不用担心,我师伯这个人,言出法随。在这半年之内,她不单不会杀你,就算有别人想杀你,我师伯也会护着你,不能叫你让别人杀了,她半年以后好亲自出手。” 楚青流道:“那我这半年之内岂不是要整日跟在你们身边?那跟做牢又有何区别?我还不如自刎的好,我有那么傻么?” 纪清寒道:“你还想不想见你师父?” 楚青流道:“当然想,不过就算没有你纪道长帮忙,我也必然能找到师父,我说这话你还信么?” 纪清寒道:“我信。不过你找到的是活人还是死人,那可就难说的很了,我说这话你还信么?”楚青流听了这话,猛然就是一惊。师父的能为他是知道的,但江湖上的事,诸般诡道邪谋全都有,并不能全靠真本领真能为说事,若是义血堂七剑一刀汇聚齐了来对付师父一个人,还真是凶险。 纪清寒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不还嘴硬得很么?” 楚青流道:“刚才道长自己也说了,眼下我们两家是对头,我们师徒要是有了麻烦,岂不正和你们的心意?你为何还要帮我们?这未免太不合情理。” 纪清寒道:“我就专爱干不合情理的事,你管得着么?你爱信不信,你下不下来?” 楚青流道:“只是不杀我,也还不够,你还得不伤我,不折磨我,不点我的穴道。还有,我要是跟你们走了三天五天,觉得烦了,我转脸就走,你们也不得阻拦。从今天算起,半年后,我若是侥幸没让别人杀死,必定去衡山登门请罪,那时要是还打不过你,我就领命自尽。你能答应这些,我这就下去。”这番话不得不先说在前头,否则一旦落地,这个道婆出手点了自己穴道,或是将自己打成重伤,她也不算违反诺言,自己可就生不如死了。 纪清寒不假思索,说道:“这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我压根就没想到这么多。也只有你们这等奸猾之徒,才有这么多的心机,你还不下来么?” 楚青流哈哈大笑,盘旋跃下,轻轻落地,在离纪清寒四五步处站定。说道:“纪道长,至少这三五日内,我们还要一同行路,奸贼滑徒这些话,你还是收起来的好。好了,我那边还有一匹马,我去牵了马来,咱们这就上路,不知二位要往哪里去?”纪清寒道:“你快去快回,往哪里去,你不用多管。”苏夷月道:“我们要回衡山妙乙观。”纪清寒哼了一声,说道:“快去快回。” 楚青流道:“纪道长,苏姑娘,你们二位可以先回大路上等我,我牵了马就过去跟你们会合。这林子中难行得很,也太耽搁工夫,就怕你们信不过我。” 纪清寒道:“你用不着花言巧语,出言相讥。你就算趁机跑掉,我也能抓你回来,你们的望海庄真就能不要了么?我们就到大路上等你。”带着苏夷月迈步先回大路。 走出十来丈,苏夷月道:“师伯,你就算当真要说话算话,不当场下手杀他,又何必再带着他走路?这要让外人见了,岂不是又要旁生枝节,生出许多流言?”纪清寒道:“能有什么流言?”苏夷月道:“师伯跟我都是女子,带着一个青年男子走路,总是不妥。” 纪清寒道:“我是个道婆子,你是个小丫头,哪里算得上什么女子?谁要是敢说三话四,我立时下手取他狗命。月儿,你爹娘的名誉,已让吴抱奇那个狗贼毁得半点也不剩了,你可不会对这小贼也动了心思吧?” 苏夷月霎时脸色煞白,说道:“师伯请放心,断然不会有这等事。我年纪虽小,道理还是知道一点的,这师徒二人全是无情无义,猪狗不如之人,我要是有了这般心思,想必天地也不能容我,必要取了我的性命。这个楚青流就算再好看一百倍,武功再好上一千倍,我也不会对他有私毫动心。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带着他走路。” 纪清寒道:“咱们出来这一趟,已有两个多月,去了沂山,拜过了你爹爹,也见了你娘。看到你娘那个样子,我就知道那些闲话也不全都是假的。”苏夷月急得眼看就要落泪,说道:“师伯,你怎么也这么说?你可是我娘的师姊啊!” 纪清寒道:“我跟你娘从小一起在衡山长大,直到她嫁给苏大侠离开衡山,我们都是极好的师姊师妹,是什么话全都能说的。当年峨眉武会上,你娘对你爹爹一见倾心,不敢跟你师祖说,还是先跟我说的。我也不敢跟你师祖说,便想设个法子把这话传过去给你爹爹知道。正想着法子呢,谁知道三天后,苏大侠就由他的恩师柳盛总堂主带领,到你师祖居留之处登门求亲。两位大媒一个是峨眉山大慈禅院的清吟师太,那是峨眉武会的东道地主,一个是小龙谷包家的包老爷子包千机。丫头,那场面可大得很呐。” 纪清寒顿了顿,才道:“你师祖听他们说了求亲的话,连问都没问你娘一句,当时就满口答应。什么叫天作之合?这才叫天作之合。我在一旁张罗茶水,招待客人,都觉得很是荣宠,也真心替你娘高兴。婚后不几年,你娘就有了你,也厌倦了江湖,他们夫妻两个就四处隐居,后来去了泰山、沂山,谁人不说这是一对佳侣?也真不知惹起了多少人真心羡慕。”苏夷月嘴唇动了几动,却还是忍住没有说话。 纪清寒淡淡一笑,说道:“你想问话,却又不敢说,是么?我就这么可怕么?不错,我也很是羡慕。不过我天生就是个修道之人,婚姻情爱这一类事,与我都是无关的了。” “你三岁那年,你爹娘带着你回衡山拜见你师祖,你师祖一见了你,就喜欢得不成个样子,全然不象个修道多年的人,倒象个乡村婆婆,当场就要把你留下,还是苏大侠舍不得,才不得不作罢。等你到了七岁,老人家再也等不及了,亲自去了趟泰山,将你带到了妙乙观,这些事,你就算还能记得,只怕也都模糊了。” “去年你爹爹离世,你师祖都硬是没让你回去,说怕你伤心。过后也没让你回去陪你娘,这好像不很合情理,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苏夷月道:“我武功还差得很远,跟在我娘身边,总不如跟着师祖进境得快。” 纪清寒道:“武功上的事,还在其次。你师祖是想留你在身边,就能把你娘也引到衡山来,咱们在一起逍遥自在,也不用再理会江湖上的事了。你师祖说,你娘一个人住在沂山,或早或晚,必定都要出事。”苏夷月道:“师祖怎么能知道要出事?师伯,师祖真的能掐会算么?” 纪清寒道:“江湖上传言,咱们妙乙观的开派祖师皓真道长能够先知先觉,可惜咱们全都没见过。你师祖么,据我所知,是不会掐算的,她老人家不过是阅世深刻,知悉人心而已。她说的出事,本来是指那个曲鼎襄,没想到会应在这个吴抱奇身上。”苏夷月皱眉道:“怎么这里头又牵连上了曲鼎襄?” 纪清寒道:“好多事情,往往外人全都知道了,就是自家的人还不知道。当年峨眉武会,曲鼎襄跟你爹爹都去了,他们是柳盛老堂主最得意的两个弟子。那时你爹爹跟随柳盛已有多年,早早就在江湖上有了名声,在峨眉武会上更是力挫西域番僧哈喇哈尔,可说是风头一时无两。曲鼎襄他却是带艺投师,跟随柳盛还不足两年,但就是在这短短的两年里,他就已后来居上,超过其他同门,只是不及你爹爹一个人罢了。还有一条就是,传说这个曲鼎襄入门之前在江湖上行止很是不堪,入门后才痛改前非。” 纪清寒道:“传言都说,就在你爹爹向柳盛袒露心意之前,曲鼎襄也跟柳盛说他喜欢你娘,要柳盛带他登门求亲。柳盛虑及他早年名声太坏,担心你师祖不会答应,就劝曲鼎襄打消求亲的念头,并答应给他另外提一门上佳的亲事,据说连那户人家是谁都跟曲鼎襄说了。但曲鼎襄不为所动,苦缠苦磨,终于让柳盛答应去找你师祖求亲。这些话,论理都是他们两个男人私下里谈的,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能流传开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曲鼎襄竟要拔刀自刎,柳盛才点头答应。” 纪清寒道:“接下来就越说越奇了,说曲鼎襄前脚才走,你爹爹后脚也就到了柳盛那里,也说要提亲,柳盛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可是,他明明刚刚才答应过曲鼎襄,这可怎么办好呢?他若是硬要命曲鼎襄退出,成全你爹你娘,这也未尝不可,曲鼎襄必然也会听从,只是这样一来,可就难以叫人心服。” 055 第二十章 道路传言 02 树林里已经黑暗起来,纪清寒道:“这些话早就该跟你说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候,今天既然说到了,那就索性一口气说完了,否则恐怕我以后也不会再说了。反正天也快黑了,就叫那小子在路上多等一会好了。”苏夷月道:“师伯,你说他还会在大路上等咱们么?”纪清寒道:“九成会等的,不过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些自命侠义的人,但凡能说话算话,还是尽量要算话的。” “柳盛他也真是有办法,他就跟你爹说,刚才曲鼎襄也过来要他去求亲,他也答应了,因此很是为难。你爹爹就说,这事并不为难,柳盛可以一个人过去找你师祖求亲,将你爹爹的名字跟曲鼎襄的名字全都报上来,任凭你师祖跟你娘挑选。” 苏夷月道;“这法子很好,光明正大。” 纪清寒道:“柳盛他说这法子不好,说什么这么做隐隐有看不起你娘的意思。还说他若是有人女儿,人家要是这样了来求亲,他准定不会答允,还要把人全都打出去。” 苏夷月道:“师伯,这样做真的不妥当么?我看全都是这个柳盛自己多事。” 纪清寒道:“要说不妥,或许真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妥,柳盛有他自己的想法,别人很难知道。柳盛就跟你爹爹说,他可以让曲鼎襄不再求亲,但要你爹爹答应,以后不要跟曲鼎襄去争义血堂总堂主的位子,你爹爹答应了。” 苏夷月道:“我看这里头全都是柳盛一个人在弄鬼,他不想让我爹当总堂主,就故意先造出这番鬼话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人刚走,另一个人就跟着进来了?说的还都是同件事,都要求亲?” 纪清寒道:“你这丫头是没见过你娘当年的样子,整个峨眉武会上的男子,不管老的少的,一见之下全都跟癫狂了差不多少。就算是眼下,不都还是这个样么?” “这里头的内情,你师祖也猜想过,她老人家跟柳盛都是一家一派的掌门人,行事跟我们都不同。你师祖说,柳盛不象是说假话。义血堂只能有一个总堂主,他两个徒弟谁接任他全都能放心,不过还是曲鼎襄要更合适一些。” 苏夷月急道:“曲鼎襄比我爹爹更能干?” 纪清寒道:“不是这个意思。曲鼎襄若是接任,你爹爹日后必定会全力帮扶他,至少也不会添乱。你爹爹要是接任总堂主,曲鼎襄一气之下说不定就会甩手离开义血堂,这就是不同之处,所以还是曲鼎襄接任的好。” 苏夷月道:“这很不公平。” 纪清寒道:“世上不公平的事还多着哩,跟真正的不公平相比,这已经算是很公平的了。曲鼎襄人家也会说,他宁愿跟你娘结亲,也不当什么总堂主。”苏夷月道:“他会么?” 纪清寒叹道:“也许会吧,这个曲鼎襄可到现在都还没娶妻生子,且自律极严。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很是不容易了,很不容易。你爹爹不在了,曲鼎襄心里很难说就没有个想法,一年当中,他倒有半年多都在长江以北打转,每过几个月,就要找借口去沂山你娘那里去。你爹爹在时,他可去得没有这般勤快。更可恨的是那个吴抱奇,他有近二十年没去过沂山一趟沂山,这时却也去了。” 苏夷月只觉得头脑中混乱得很,问道:“师伯,师祖他老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纪清寒道:“还能怎么想?只有两个字,不妥!四个字,很是不妥!不管你娘是改嫁曲鼎襄还是改嫁吴抱奇,全都是不妥,苏显白苏大侠的夫人,怎么还能改嫁?你说是么?”苏夷月道:“是!” 纪清寒道:“好孩子,还是你最懂事,以后再见了你娘,你可得好好劝劝她。”苏夷月道:“师伯,我看我娘也不会这么糊涂,这一定是江湖上的人胡造谣言。我要是找到了造谣的人,定然要一刀刀碎割了他!”纪清寒道:“你也在沂山见过你娘了,你看她好个样子,说话做事,再想想外边那些闲话,像是谣言么?” 苏夷月道:“我娘他可说了,她不会再嫁人,就算当真要嫁,也不会嫁给吴抱奇,你可是亲耳听见的。” 纪清寒道:“我是亲耳听见的,可是我不信。” 苏夷月道:“师伯,你信不过我娘,你是说我娘说谎?” 纪清寒道:“你娘就算说谎,要骗的也不是我,她要骗的是她自己。她若当真是心口合一,就该跟咱们一起去衡山,还在沂山呆着干什么?你真就看不出来么,沂山那些佣人仆妇,哪一个不是早就暗中投靠了曲鼎襄?就剩那两个贴身丫头还算是真心听话。若不是有你史婆婆时常出手管教,你娘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说不定也早叫他们害死了。” 苏夷月道:“我娘那是给我爹爹守孝,再过几个月服满了,她可就要来衡山了。” 纪清寒道:“但愿如此吧。不管你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吴抱奇楚青流师徒两个都是非杀不可的。只有杀了这两个人,才能维护你娘的名誉,维护住你爹的名誉,维护咱们妙乙观的名誉。本来最好是由你娘亲手来杀人,不过在我看来已经无此可能,你能亲手杀掉他们也很好。你不杀,就由我来杀。” 苏夷月恨道:“对这个楚青流,咱们实在不必讲求什么道义,师伯要守半年之约,不便这就动手杀他,我可以动手,我杀他,就不算违反了半年之约。只是既然有了吴抱奇的闲话,师伯你为何还要带着他走路?这不更是要招人误会么?” 纪清寒道:“就算有人误会,也全都是暂时的,只要咱们最终能杀了这一大一小两个恶贼,便是有天大的流言误会,也都会风吹云散。此番若不是你师祖得了泰山双刀张家史婆婆的信,也不会知道这个吴抱奇他已搅2弄得道路传言了,就算流言再多些,传的再远点,咱们又能如何?” “我跟你从衡山到沂山,奔波了近三千里。我们在沂山你娘那里讨问吴抱奇的消息去向,你娘她是一问三不知,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咱们是不得要领。”苏夷月道:“我娘不是装的,她跟本就不知道。” 纪清寒道:“好吧,她真的不知道。咱们赶到了望海庄上,这大贼小贼也都不在,不知到哪里作恶去了。这次能在这里遇到小贼,不正是老天有眼么?今天我一时不察,栽到了他手里,若是在林子里拖到天黑,他必然能逃掉,再要找,可就麻烦了。我便将计就计,跟他定下半年之约,假说要带他去找师父,我哪里会知道他师父在哪里?只盼能将他引到衡山扣押起来,再放出风声,不愁吴抱奇这个老贼不上门救人,有你师祖他老人家坐镇,再加上你诸位师伯师叔帮忙,还怕擒不住那个老贼么?” 苏夷月道:“吴抱奇他要是半路就追上咱们了呢?”纪清寒道:“半路赶到就半路赶到,你还怕我斗不过吴抱奇么?” 苏夷月道:“那自然不会,不过吴抱奇会这么好骗么?”纪清寒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就收了这小贼一个徒弟,爱惜得很,他又自恃本领大,哪里还会想得这么多?” 苏夷月道:“那个小贼刚才可说了,三天之内,他想走就走,那又该如何?”纪清寒四下打量,神神秘秘地说道:“因此你要对他好一些,拿出多年世交的模样来。” 苏夷月道:“咱们跟他刚才已经撕破了脸,世交什么的可就谈不上了。” 纪清寒道:“美人计,假的,装的。你做出女生外向的样子来,就象是连杀父杀母这种大仇也全都不顾了,硬是要嫁给他,明白了么?”苏夷月脸色红了红,说道:“师伯。美人计什么的,我实在是做不来。我不去招惹他,尽量不叫他找到借口溜走,也就是了。” 两人商议已定,来到大路上,见楚青流早己在路上等着了。纪清寒道:“你倒守信得很那,我还以为过了这么长的工夫,你早就跑得看不见人影了呢。”楚青流道:“适才道长对我有信,我也要对道长有信。我还要请问道长,家师现在何处,他因何又会跟你们结了梁子?” 纪清寒道:“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跟你说,吴抱奇屡次到沂山苏大侠府上打扰,并且放出谣言来,说要娶苏夫人为妻。这事你真就不知道么?”楚青流惊道:“纪道长,这话可是家师亲口对你说的么?” 纪清寒道:“那倒不是。我们来回走了五六千里的路,还没有见到你那个师父。不过眼下整个江湖都吵嚷动了,这话要不是他吴抱奇说的,难道还会是苏夫人说的?” 楚青流放下心来,说道:“道长,道路传言,又何足凭信?”心中一动,说道:“照我看来,这只怕是曲鼎襄那个恶贼放出来的谣言,一是想置家师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二来也是,苏姑娘,你千万不要生气,也是想试探试探苏夫人的心意。”当下长话短说,将这半年来有关曲鼎襄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纪清寒听了,似乎心思也有点活动,说道:“你说的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泰山双刀张家的史婆婆又怎会弄错?鬼刀夫妻那是什么人?男鬼张克仙,女鬼史龙芽,闯荡江湖多少年了?眼里可容不得有沙子。明告诉你说吧,就是他们二位写信给我们,说了你师父做的好事。我问你,要是真有这事,你会怎么做?” 楚青流熟思半晌,说道:“要是真有此事,我替他们二位高兴。” 纪清寒骂道:“果然是一丘之貉!别说了,快点走吧,天早都黑了。” 楚青流遵命走路。纪清寒苏夷月没有马匹驴骡,只是步行,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他们在这一个多月里竟奔波了五六千里,细论起来,也都是受自己师徒所累。 楚青流牵马走在二人身后,默默走了二三里路,上前说道:“请问纪道长,家师若当真有意要跟文女侠结为夫妻,此事可算违反江湖道义,坏了天理人伦?我实在是很不明白。” 纪清寒道:“你怎地这么糊涂?不是文女侠,是苏夫人。” 苏夷月道:“你不必再说了,若是真有此事,你们师徒只有死路一条,江湖上不知会有多少人要跟你们为敌。” 楚青流叹道:“从前咱们只是没有朋友,却也没有多少对头,看来往后就不同了。朋友还是没有,对头却多了不少。” 说着,不禁想起了梅占雪包洪荒,还有远在西北的瞿灵玓、石寒一行人。 还有那个必然要惹事生非的大哥魏硕仁,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已惹出事情来了。 056 第二十一章 是为朋友 01 次日一早,行到一处市镇,楚青流当即掏银子买了一把上好的遮阳伞送给苏夷月,以补河边毁伞之过。还想再送她一件新裙子,终究觉得不妥,再加上也没见有适的,看她已换了一件,也就作罢。苏夷月推辞两句也就收了伞,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说道:“打着伞走路,实在累赘的很,我想换一顶纱笠来戴,师伯你看好么?”纪清含没说话,楚青流当然说请便,苏夷月便换了一定白纱的原色竹笠。 纪清寒道:“你那马也不必骑了,还是卖了的好,江湖人,脚力也这么差么?你骑马,跟咱们也走不到一块去。”楚青流并不反驳,依言卖了马,跟随两人步行赶往衡山。 天气实在也是酷热,三人趁早凉晚凉走路,中午就觅地休息。三人似乎有了默契,并不多说话,说得上安然相处,互不干犯。人少时施展轻功赶路,也是平和得很,丝毫没有争竞较量的意思。 楚青流也没再说要离开的话,既然师父不在望海庄,回去亦是无益,去一趟衡山也未尝不可。这不是他就能信得过纪清寒的话,而是不得不信。既然出了这样的事,纪清寒必然不会放过师父,若非她们已去过了望海庄,决不会对望海庄过而不入。 走了两天,已渡过长江,到了鄂州崇阳县境内。眼看天色趋黑,已然是路净人稀,离镇店还有十余里路,三人顾不上惊动行人,施展轻功赶路。楚青流不肯让两个女子吃了亏,奔在最前头抢风,身后是苏夷月,再往后纪清寒押尾。正行间,见面见面不远处大路中间并排走着两个人,全都穿一身半旧粗布长衫,头发已然花白。二人四手空空,身上全无一物,走的甚是安闲,全然不象行路,倒象是晚饭之后,在房前屋后踱步一般,半点也没有天晚了林赶路的样子。再往四下一看,见远近并无大小村庄,越看越觉得这两人很不寻常。 楚青流猛然想起光州城外蔺一方设的那个圈套,没来由的就是一个激灵,说道:“苏姑娘,纪道长,二位请收束脚步,我有话说。”待二人脚步缓下来,他也停下脚步。此时离那两个老者已只有十来步了。 纪清寒道:“有话快点说,说完了好赶路。” 楚青流指指那两个老者的背影,低声道:“这两个人走路太怪,咱们慢点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以免招来麻烦,不久前,我刚刚被人摆了一道,很是狼狈。”两人各自点头应允,但苏夷月一脸惊奇,纪清寒满面鄙夷,显然都是不信。 三人挨次从两名老者身边走过,说生怕出事也可,说生怕不出事也可。谁知直到纪清寒最终从二人身侧走过,他们对三人看也未看过一眼,纪清寒虽说心冷面寒,少见笑脸,至此也觉得好笑,向楚青流苏夷月道:“快些走吧,别再瞎耽误工夫了。”楚青流说道:“道长,还是小心点的好。”提一口气,就要纵步。 就听身后一个老者咳嗽一声,似是吐出一口痰,说道:“瞎、瞎、瞎,这是说谁瞎呢?话可要说明白了。不然的话,我瞎子可不依你们。” 实在很难叫人相信还会有这样的巧事,随口说了一个“瞎”字,就当真能触怒一个瞎子。纪清寒并不回头,冷笑道:“你要是不瞎,贫道我定要活挖了你一双眼珠子。” 那人并不答话,又是一口痰疾吐而出,袭向纪清寒长衣下摆,这口痰带着内劲,就象一颗石子,正隔衣打在纪清寒的小腿上,虽说并未受伤,却再也不能故作不知。 纪清寒回头检视道袍下摆,见那口浓痰还粘挂在衣襟上,心头泛起一阵恶心,刷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挥剑扫掉衣摆,手腕旋转,剑尖挑起那快脏布,朝老瞎子面上甩去。那人双眼鼓鼓的,只是似闭非闭,仅留下一条细缝,也不知他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另一名老者却是二目澄湛,寒气逼人,双睛似乎是两枚万古冰丸。 这块破布若能打中,纪清寒能出了这口恶气,她或许就能撒手离去。眼看破布就要打中,老瞎子嘴角呼出一口气,将破布远远吹出,说道:“哪里来的恶婆娘?你父母师长都是怎么教导你的?嗯!” 纪清寒苏夷月转身看到这番情形,心头火起,苏夷月道:“瞎子,你要是肯给我师伯赔罪,我就替你求个情,留你这条性命。”老瞎子道:“我要是不肯呢?”苏夷月笑道:“肯还是不肯,你都由自便,跟我没什么关联。我数三声,你要是不聋,那就好好留神听着,一、二、三。”三声数完,瞎子连哼也没哼出一声。 楚青流道:“朋友,你不妨说说为何要找咱们的麻烦,只要你能说出道理来,咱们也不会跟你一个残疾之人过于计较。”就算没有纪清寒说的那句“瞎话”,这二人也必有本领再生事端,这其中必定另有缘由。 老瞎子咦了一声,说道:“你们、你们,难不成你也是衡山妙乙观的人么?我听说三百余年来,妙乙观里头虽说有男女两处道观,却从未有过男女同居杂处的,如今怎地也坏了规矩,也肯带着男子同行了?可见耳听全是虚,眼见方为实啊。”说着连连啧了数声,似乎很是惊奇。 纪清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想眼见为实,那就早死早托生!”挺剑向他刺去,老瞎子手忙脚乱地躲过,转身就跑,身势快捷轻盈,丝毫不象是个眼盲之人。他边跑边叫:“老二,这婆娘凶泼得很,我瞎子招呼不来,你替我打发了吧。”那个老二摇头道:“老大,你这样可就不对了,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愚狼项慕羽生平不近女色,从不跟女人动手,你这不是要坏了我的道行么?你智狈项慕橐招惹了人家,那就得由你来收场,我是不会管的了。”口中胡说八道,身手却并不因此受累,进退腾挪,将纪清寒近十招快攻一一闪过,此人刚才行路时还颇有几分风度,一旦动起了手,无良丑态便尽显无遗。 愚狼项慕羽笑闹片刻,叫道:“他项老大不讲兄弟义气,我也就不必讲兄弟义气了,犯不上替他出力,我也要走了。”追随智狈项慕橐的背影,奔窜而去。纪清寒想也不想,提剑就追,楚青流苏夷月也跟随追去,追出一里多路,天色已然全黑,楚青流叫道:“纪道长,这愚狼智狈合称项氏双奸,是有名的滑头,他们如此寻衅,显是要引咱们到圈套里去,照我看来,还是不要追了。” 纪清寒一字不答,恍若未闻,只顾飞奔急赶,苏夷月也道:“师伯,这些恶徒什么样的诡计全都有,天晚了,还是不要再追了。”纪清寒道:“你们要是害怕恶人,就先回衡山等我,你师伯我不怕恶人。”她先是栽在楚青流这个后生小辈手里,又遭受项氏双奸戏弄,面上早就挂不住了,怎肯不追?楚青流苏夷月也只好跟着追下。 智狈愚狼一前一后跑得极有耐心,两人不时还要相互说笑几句,无非是拿纪清寒的女道士身份说事,似是生怕三人放手不追,或是天黑追丢了。 不知不觉间,就已追出十来里地,来到一处连绵的低山,半山腰上,乌沉沉地耸立着一片房舍,似乎还有灯火,看其格局,应当是一所佛寺。 渐行渐近,果然是座大寺,看山门上的匾额,写的是鸿声古刹。 二奸在山门前并排站定,智狈项慕橐笑道:“三位真是好胆力,既然都跟到这里了,那就请进来坐坐吧。你们也不必拘束,这庙里边,穿偏衫的秃头不难找出十个八个来,吃斋信佛的真和尚却一个也没有,如来佛祖都管不了这帮秃驴,也就撒手不管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佛门净地。”他两眼眯缝着,眼皮还不住抖动,似乎费尽力气想要睁开眼,那笑脸因此就显得别扭诡异之极。 楚青流道:“人都说项氏双侠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没想到全靠诡计赢人,诡计之外,还要以多打少。倘若传扬出去,只怕要为人所笑。” 愚狼道:“你说得不错,我们武功不济,没有赢这个道姑的把握,就只好使点子诡计,要仗着人多,那也是没有办法。你们若是怕了,就请尽管回头。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跑了道姑跑不了道观。猴子不上树,也不过多敲两遍锣,咱们也不是就找不到衡山妙乙观。” 纪清寒道:“月儿,你怕么?”苏夷月道:“师伯你不怕,我也就不怕。”纪清寒道:“那就进去,看看到底谁是猴子。”迈步就要进山门,楚青流无奈,也只好跟进。 智狈项慕橐左臂长身,虚虚一拦,说道:“小子,你也是衡山妙乙观的人么?”楚青流冷笑道:“老小子,我是九华山望海庄的人,咱们跟妙乙观向来都是好朋友,对敌之时,两家同进同退。” 智狈眼皮连动,说道:“望海庄的?你可是楚青流楚少侠么?”楚青流道:“我叫楚青流,少侠什么的,却还不敢当。” 智狈叹息一声,说道:“项老二,这回可麻烦了,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请客容易送客难啊。我是个瞎子,你一对招子却好使得很,怎么也认不出楚少侠来?愚狼愚狼,你果真蠢得可以。” 愚狼道:“眼下人人都知道,望海庄跟妙乙观已成了生死对头,谁能想到他们转脸又成了好朋友?这种事情实在可说是兔起鹞落、朝三暮四、白云苍狗,不要说是我,就是诸葛孔明再世,也断然难以预料。” 两人只顾卖弄,纪清寒、苏夷月、楚青流三人却越听越奇,纪清寒狠狠瞪了楚青流一眼,楚青流连连摇头,示意事情绝不象她所想的那样,自己并不认识双奸,跟他们更没有过交情。 057 第二十一章 是为朋友 02 愚狼道:“治国齐家平天下,自有英雄大圣人。咱们两个不成,这不还有别人么?我去叫慧晦那个秃驴出来。”转身进了山门,晃身而去,不多时,手提气死风灯,陪着一个人出来。 这人瘦小精干,偏生还要穿一件肥大的僧装,边走边去结僧衣的纽襻,还不忘用五指梳理一头短发,很有几分倒履相迎的风貌。他磕磕绊绊走近,接过愚狼手里的灯笼,举到自己胸口,极仔细地审看楚青流一番,说道:“不错,还真是楚少侠。楚少侠,我叫张毁,眼下出家做了假和尚,改名叫了慧晦,我使判官笔。”说着伸右手入怀,摸出一支判官笔,左手执灯,右手比划了个魁星点斗的招式,说道:“你还曾笑话过这判官笔,说它写不了字,也杀不了人。” 楚青流笑道:“原来是点点入骨张先生,你怎会做了和尚?”慧晦将判官笔收入怀中,也笑道:“这些话咱们过后再谈,先招呼妙乙观的客人。纪道长、苏姑娘,咱们进去坐好不好?我这和尚是假的,这庙也是假的。这庙里原来的和尚好吃懒做,好事不干,坏事做绝,我就杀了贼秃,占了这座贼庙。” 纪清含道:“楚青流,原来这个慧晦还真是你的朋友,我问你,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跟他们设下圈套,骗咱们过来,想要做什么?”全然不顾方才楚青流还劝她不要追。 楚青流还未答话,慧晦冷冷地说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道长还是问我的好。我十三岁之前是好人,十三到二十四岁是个半好半坏之人,二十四岁到三十岁可说是十恶不赦,三十岁到现在,贫僧心中已经无善无恶,也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纪清含不理他,说道:“楚青流,你实话实说,这人是否做过该杀之事?” 楚青流道:“做过。张先生酒醉之后,曾杀了结发妻子,并且张夫人并未犯下必死之罪。不过请问道长,你可曾为孤苦无依之人仗义出过手,独力对抗过某帮某派?只怕道长深居名山大观,一心修仙证道,也见不到多少穷人吧。” 苏夷月道:“这两位项先生,他们也做过这样的善事么?” 慧晦道:“楚少侠此前从未见过愚狼智狈,实在难以回苏姑娘的话。还是我来跟你说吧,两位项兄可以因一言不合大开杀戒,也可以因一语投契而大开杀戒,杀对过人,也杀错过人,你明白了么?”苏夷月道:“不明白。” 纪清含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全都是恶徒的自饰狡赖之词。我们要是离开,你们会动手阻拦么?”慧晦笑道:“纪道长这等高道,心思明敏之极,想来绝不会做这等不智之事。”纪清含道:“我要是离开,那就是不智?”慧晦道:“当然。” 纪清含道:“那我就不智一回,月儿,咱们走。” 慧晦道:“道长若是能留下来共商大事,你在望海庄上滥杀无辜的事,咱们也就一笔勾销,那六个人也就只好算是白死了,你看如何?”纪清含道:“一笔勾销,你好大的口气,你说了就怕不算吧,吴抱奇他肯答应么?” 楚青流听了“滥杀无辜”、“六个人白死了”,心中就是一跳,只觉得这场麻烦越搅越大,忙问道:“张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夷月道:“咱们去望海庄找吴抱奇,却扑了个空。有几个人啰啰嗦嗦的,很是无礼,得罪了师伯,死在了师伯跟我的剑下。” 慧晦道:“请问道长,这六个人却又犯下了何等必死之罪?”纪清含瞪了楚青流一眼,说道:“望海庄上,人人都该死。” 智狈挥拳,砰砰拍打自家胸口,说道:“凶恶的紧,好一个凶泼的婆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果然!” 楚青流道:“苏姑娘,纪道长,你们,伤了哪六个人?”苏夷月迟疑道:“还没说几句就动手了,也不知道杀都是谁,里头有个女子,她骂师伯那些话,实在难以入耳。” 慧晦道:“‘驴上花’班三姑、‘醉老狗’戚宝儿、风里长蛇’魏修灵全都死在这婆子手上。” 纪清含向楚青流道:“他说得不错,你想怎样?” 楚青流道:“不是还有三个人么?那又是谁?”慧晦道:“楚少侠请放心,那三个都是昆仑派的人,跟咱们没关联。” 楚青流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班三姑、戚宝儿二人虽说品行古怪,爱任性胡为,手底倒还真没杀过无辜之人,只不过嘴尖舌利,胆大无边,很得罪过一些难缠的人物,据说义血堂曲鼎襄的许多昔年无行之事都是这二人揭出来的。别的人若是被人误解,定然要百计千方洗脱辩解,这二人却还因此自得,也就绝不辩解。他们也知道得罪的人多了,江湖难行,便到望海庄上隐居,算来也快有十年了。 风里长蛇魏修灵倒还真做过几件货真价实的恶事,他之所以能得到望海庄的庇护,全是因为昔年曾义助过望海庄主吴抱奇。 那还是吴抱奇收楚青流为徒之前,某年到广南一带采集药材。入山半月,所获颇丰,眼见天色不好,似乎海上要来大风,便连夜出山,行至天色微明时,突遇异种毒蛇。腿部被咬后,立时就肿胀黑紫,吴抱奇割破伤口挤出毒血,服下随身携带的“蓝水鲨胆丸”解毒。这药丸是摘取深海鲨鱼的胆汁混合十四味上好药材炮制而成,解毒素有奇效,此次却不那么灵验,服药后吴抱奇仍觉的腿脚绵软,几于无力行走,吴抱奇知道毒质仍有残留,且已然内侵,便在原地打坐,调息运功,以求将毒质全部逼出体外。 时间不大,便有暴雨来袭,吴抱奇端坐雨中一心疗伤,风雨雷电全都不顾,自觉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功行圆满。就在这个时候,风里长蛇魏修灵也冒雨从山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当地的吴抱奇,他也是上山采药的。 魏修灵不惮于杀戮,对所谓的武林中人并无多少好感,对医药上的同道,却很是欣赏。便解下自己身上的油布,挡在吴抱奇头上,让他一意用功,自己却宁被大雨透浇。 以吴抱奇的功力,这块油布可以说是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但这番举动还是叫他深记不忘。他说,当时若是遇到无耻小人,垂涎他药篓中的药材,定然会下手伤害自己,以图侵占药材。以他的功力,那人想得手是绝无可能,反而要送了性命,但自己疗伤之中运功伤人,只怕也要因此留下极重的内伤,没有三两年难以复原。 两人便因此结识,各道生平,吴抱奇劝他往后少杀养性,魏修灵也就欣然答应。他感念吴抱奇并不因自己作恶太多而下手杀他,主动提出要到望海庄住下,追随吴抱奇,研习武功医药,远离江湖是非,也算是重新做人的意思。 此事不久便为中原武林侦知,他们欺吴抱奇在中原孤身一人,并无同门师友扶助,便纠结起来以此为借口上门闹事,吴抱奇明言魏修灵早就该死,但自己就是不允许他死,这里头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他吴抱奇就是不讲理,望海庄就是不讲理,不服的尽管动手来战。这场乱子足足闹了有三年多,才渐渐归于平息,江湖上也就有了那句“一进望海庄,气死阎罗王”的话。 吴抱奇并不辩解,也就顺水推舟地开始“招降纳叛”,望海庄便成了“恶人庄”。但其中真正的恶人实在少之又少,细思起来,全都有可怜悯可原恕之处,比如魏硕仁痴爱习武反被恶师坑害耽搁,因而杀师,比如慧晦酒后杀妻却能善念未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魏修灵入了望海庄,就再也未曾离开过。他起初还修炼武功,后来知道再修炼也很难得达吴抱奇那种境界,便弃武不修,倾尽心力用于望海庄的经理。望海庄田土广阔,佃户进出频繁,大多是外州外府的流亡百姓,魏修灵总是竭力安插,不时给予救济,虽说不能让人人都富足安乐,倒也不至于再挨饿。此份功德,也算可以偿补他从前的过恶了。 吴抱奇对他,从来都是以朋友之礼相待,他却甘居管家地位,明言不敢当。望海庄的佃户,还有那些在望海庄呆过的人,哪个不知道望海庄除了吴庄主,还有一个魏二庄主? 楚青流入庄时,魏修灵已然在庄上有多年,说是在他照看下长大的也不为过,一直都觉得他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后来听师父说起他的种种恶事,还真不肯相信。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还是死在了纪清含剑下,并且细究缘由,还仅仅是因为一段尚未证实的江湖流言。 他沉默半响,说道:“纪道长,这事你做得太过。”纪清含道“那是因为吴抱奇做事太过,他们三个人,都是因吴抱奇而死。” 慧晦道:“楚少侠,吴大侠不在庄上,班三姑跟醉老狗便时常去找魏先生闲耍,顺便帮他照看一下庄上事。这天又去,正巧碰上这个婆娘上门吵闹,指名道姓要见吴大侠,魏先生好言相待,询问其中是否会有误会,这婆娘硬是咬死口不说,只是一味撒泼,已杀了昆仑派的三位好手,这就惹恼了驴上花班三姑,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唉,三位惨遭毒手。” 苏夷月道:“张先生,说话可要有理有据,你又不在当场,知道些什么?你可知道那个班三姑她都说了些什么?” 慧晦冷笑道:“我是不在当场,可终还有别人在场,二位毕竟不能将整个望海庄杀得干干净净,鸡犬不留。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跟下来了,也有人四处通信。只不过你的这位师伯剑法着实了得,论起单打独斗,咱们都不是她的对手,不得不广邀朋友,分道拦截,这才拖到了今天。” 纪清含道:“单打独斗不是对手这种假话,就不必说了,你们也只是没有把握而已。” 058 第二十一 章 是为朋友 03 楚青流道:“昆仑派被杀的三个人中,可有一个叫公琦的么?”倘若公琦也遭了毒手,公别人又怎能答应?就算公琦未死,昆仑派去望海庄登门拜访,却有三人在庄上被杀,昆仑掌门也绝不会答应。 身为望海庄主,昆仑门人,吴抱奇于情于理,总也得擒斩纪清含,雪此仇恨,否则还有何面目再立足江湖?那三个昆仑派的人并无过错,所以被杀,只是因为他们是昆仑派的人,碰巧正在当场而已。 慧晦道:“楚少侠请放心,公少侠卫大侠都还安然无恙,正在二十里外养伤,明早就会赶过来。这婆娘先杀了三个昆仑派的英雄,卫、公二位才得报赶来,迎战这婆娘跟苏姑娘。正斗着,班三姑他们也就到了。我只是奇怪,她们为何会留下公、卫二人的性命。”这无异于说,公琦卫远人的武功,并不就能强过班三姑三人。 智狈道:“这有什么难懂的?杀了三个昆仑派的小脚色,跟杀了五个六个昆仑派的小脚色,作用全都一样,那又何必要多杀?还不如留下这姓卫的姓公的二条性命,让他们顶着血乎漓拉的破脑袋,一瘸一拐地行走江湖,也好羞臊羞臊吴庄主。” 慧晦赞道:“还是项兄见事明白。” 智狈谦道:“我一个瞎子,看明白个屁,我也只是乱猜罢了。这婆娘眼看吴大侠就要跟文女侠喜结良缘,一颗心嫉妒得都要滴下血来,拼着死也要打破。她对人家吴大侠因爱生恨,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正说的欢畅,纪清含长剑已经刺到他面门,苏夷月长剑已袭奔他左肋。瞎子狼狈闪开,愚狼项慕羽接过纪清含,慧晦接过苏夷月,打在一处。 项慕羽全力施为,慧晦却是饶有余力,一手打着灯笼,只用一只右手跟苏夷月空手游斗,并不力迫,只是不让她跟纪清含联手。 智狈在一旁大说风凉话:“想当年峨眉武会,苏显白曲鼎襄二人宁肯不做义血堂总堂主也要向文女侠求婚,二十年后,吴抱奇曲鼎襄还是要向文女侠求婚,人家当师姊的却无人问津,野渡无人舟自横,她还说自己心里头一点点想法都没有,你会信么?反正我是半点都不会信的。” 楚青流只觉得脑袋里头嗡的一声爆响,霎时心思纷乱。师父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故而纪清含说师父要与苏夫人结亲,他一听之下就深信不疑,并且觉得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却了是一件大大的难事。 他却绝料不到纪清含会因此而滥杀无辜,挑动起昆仑派跟妙乙观的仇恨,妄图阻拦这件好事。她此举不光不能成功,定然还会激怒师父,说不定反还会将结亲这事搞大,只是文女侠又会怎么想?若文女侠也因此做出什么偏激之事,师父他又会如何?真不知一场好事会变成怎样的血雨腥风。 智狈道:“苏大侠吴大侠,还有曲总堂主,那都是人中蛟龙,武林中的奇男子,我瞎子是万万比不上的。人家眼里全都只有文女侠,全都看不上你,那是你自己不成,你还争个什么劲?还是安心当你的道姑吧。” 还要再说,苏夷月猛然跃开,将宝剑横于喉下,大哭道:“求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说了,你要再说,我就自杀!我是文若谣的女儿!”智狈当即住口,愚狼跟纪清含也罢手不斗,各自跃开。 纪清含慌道:“月儿,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你自杀,你师祖会怎样?你娘又会怎样?好孩子,听话,都是师伯不好,师伯无用,让你受了委屈。你快把剑拿开,这玩笑可开不得。好孩子,你可不要吓我!” 苏夷月并不答话,只是无声落泪,持剑的右手哆哆嗦嗦,根本就不象身有武功的人,可见心神已烦乱之极。 楚青流道:“张先生,二位项先生,三位在此地图谋的究竟是何事,详情我猜测不出,看起来该是在替望海庄出头,我先谢过三位。三位要是真想替望海庄着想,从此刻开始,就不要再提一句‘苏显白、苏大侠、文若谣、文女侠或苏夫人’等等字样,结亲联姻一类的话,也全都不要再说。若能做到,咱们再往下谈,三位须得将所谋之事直言说出,否则咱们转身就走。家师不在此处,我就大胆替师父做一回主,望海庄从此就没了三位这个朋友,你们也不必拿我们当朋友。” 慧晦率先道:“楚少侠所言极是,是咱们虑事不周,说实在的,咱们又怎能知道苏姑娘也在这里?苏姑娘,我假和尚兟给你赔罪了。”说着拱手施礼,项氏双奸也有样学样,行礼赔罪。 纪清含柔声道:“好月儿,你把剑拿开,咱们看他们有何话说。”见苏夷月意态稍懈,拿过她的宝剑,交到楚青流手里。在场诸人见了,俱各松了一口气。 愚狼冷笑道:“慧晦,你也真是无能,往后可别要在咱们面前吹嘘了。好好一件说合的事,硬生生叫你弄得一团糟,还差点弄出人命来,你可是真有本事。” 慧晦怒道:“还不都是你这瞎子多口,什么时候老天开眼,叫你变得又聋又哑,看你消停不消停。楚少侠说得对,咱们不能讲打,打架斗口都办不了事,还净耽误事。” 将判官笔收入怀中,说道:“纪道长,若是你肯答应从此不再跟望海庄为难,(我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你心里自然明白),你杀人的事就当从未有过,昆仑派的事咱们管不着,他们的人死多少全都不用理会。就是班三姑魏修灵戚老狗三人,也只好叫做白死,叫什么----” 智狈插嘴道:“恶贯满盈、恶有恶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慧晦道:“很对,给他们用的,总之都不会是什么好话,至于纪道长么,那就是---”愚狼道:“斩奸除恶、斩妖驱魔、慧剑斩情丝。”愚狼智狈看来是成心要跟纪清含过不去,在这谈交易的要紧关头,虽然不敢明着触怒苏夷月,还是不忘对纪清含语带戏谑。 纪清含不屑道:“你们说话就怕不算吧?吴抱奇能听你们的么?”慧晦道:“吴大侠肯定能听我们的。”说得气定神闲,很是笃定。 纪清含道:“吴抱奇是不是就在里面?是他叫你们先出来传话的,是不是?”一句话问得楚青流也是心跳加快。 慧晦道:“吴庄主怎会做这样的事?这都是我们照情理推测的。按照吴庄主的为人,为了不让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多死伤无辜,他必然会同意。” 苏夷月道:“这样一来,望海庄那六个人不就白死了么?并且死后还要背上恶名。” 慧晦道:“怎么能白死?只要纪道长能答应不理此事,待事情一了,我们三人便砍下肩上这颗人头,报答班三姑、戚宝儿、魏修灵三位。我们三个的人头若是不够份量,还有三人,不够,还有三人,不够还有。昆仑派死的人也是一样,咱们有脑袋赔给昆仑派,纪道长全然不用操心。” 苏夷月皱眉道:“这样的话,死人不是越来越多了么,你这不是有意闹事么?哪里还是息事宁人?”智狈道:“那不一样,不管咱们死了几个人,那都是咱们自己乐意,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咱们尽是无儿无女的男女光棍,你们不用怕,咱们了,再不会有人找你们妙乙观的麻烦。”苏夷月道:“我不信。” 纪清含道:“我要是不答应呢?”慧晦道:“你必然会答应的,你要是不答应,明天一早,这个地方就会有不下于六十名好手聚会,分成两派厮杀,这还只是个开头,往后,厮杀还会越来越多。” 纪清含道:“这就是你说的轩然大波?”慧晦道:“难道道长还觉得这打斗还不够大么?”纪清含道:“大与不大,都不关我的事,反正你们自相残杀,那也是恶贯满盈,恶人自有恶人磨。” 慧晦道:“我看很关道长的事,也很关衡山妙乙观的事。战事一起,江湖上人人都会知道,妙乙观一派天理人心半点全无,逆着人情而动,你们在江湖上将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个个鄙夷。这还都是好的,说不定这场争斗还要挪到衡山去,大伙临死之前,谁不想见识见识衡山的无上绝艺‘赤子心经’与‘无理剑法’?” 他说得轻描淡写,纪清含却不由得有点心虚,只觉得此事已非自己独力所能应付,气馁之下,竟不能及时反讥。 楚青流道:“明日一早会有打斗,到底是谁跟谁斗?” 慧晦道:“我们是望海庄的朋友,人家妙乙观也有自己的朋友,沂山二位大侠也有自己的朋友,明天这场架,就是朋友斗朋友。”也亏他聪明,话到嘴边,还能将“苏大侠苏夫人”的字样换成“沂山二位大侠”,虽说生硬别扭,但不愿激怒苏夷月的苦心还是尽显无疑。 若是贼子们相互滥杀,纪清含大可以听之任之,但谁知道里头又连带上了衡山和沂山的朋友,再置之不理可就说不过去了。 她心念一转,问道:“衡山的朋友都有哪些?沂山的朋友又有哪些?”这场打斗很有可能是慧晦他们安排下的苦肉计,若是她不肯答应跟望海庄言合,争斗因此而起,死伤相叠,妙乙观一派势必要被人指为寡情薄义、自私自利、倒行逆施。 慧晦道:“衡山的朋友么,有金锏将杜德淳,他有个闺女在你们衡山;‘无师自通’费致,当年衡山有位前辈曾指点过他的武功;有‘乡老儿’富梓声,据说曾得衡山某位前辈出手相助,治好了多年不愈合的内伤。沂山的朋友,我只认识胶东福寿镖局的两位老当家祝福、祝寿。此外还有好多朋友,我也不必再一一报名了,怎么样,纪道长,这不太象是我们设下的苦肉计吧?” 059 第二十一章 是为朋友 04 听了慧晦这一番话,纪清寒只觉得进退两难。若是对望海庄的事从此撒手不管,任凭吴抱奇跟师妹结亲,她心中愤恨实在难平,再说也有违师父的心意。苏大侠的遗孀,如何还能再改嫁他人?别说是吴抱奇,就是比吴抱奇还要好上一倍两倍,也是不行。 若要坚持不答应讲和,明早战端一开,那些衡山跟沂山的朋友还真不知要死伤多少,她虽然心硬,想到此节也不能不心惊肉跳。 她素来心硬果敢,不惮决断。只觉得死人也并非全然就是坏事,死人越多,吴抱奇的企图也就越难达成。师妹文若谣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远还未达到可以不管不顾的地步。吴抱奇虽说上个反叛,也未必就能眼看两帮人因他要结亲而相互残杀。 但无情无义这个恶名,妙乙观是决然不能自己背在身上,最好还要能推到望海庄头上。就算实在推脱不掉,也不妨全都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总之不能让妙乙观蒙羞。到时就说自己嫉妒文若谣,这才不惜把事情弄大,自己揽了恶名,也就无颜活在世上了,不妨拔剑自杀。她自信绝无半点嫉妒师妹的心思,一心只是替妙乙观着想,替师父师妹着想,替苏显白着想,替月儿这个丫头着想。 待明早见了衡山沂山的朋友,不妨先以言辞说动他们退出,做到仁至义尽,不留口舌。他们若是坚执不退,一定要厮杀,就更遂了自己的心意。百十条人命与阻拦苏夫人再嫁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至于慧晦说要到衡山闹事,那也只好由他。 她思忖已定,说道:“你们的话,我信不过,须得明早见过众人,我才能给你们回话,这还使得么?” 慧晦大喜,连连点头道:“使得使得,很是使得,这是自然之理,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三位快里面请,楚少侠是自己人,可以将就,纪道长跟苏姑娘可是贵客,咱们这里有专门预备下的小院,也还安静清爽。” 到此地步,纪清寒也就不便再说先到他处借住,明日再来的话,何况这周围还真没有借住的地方,带领苏夷月进了这座假庙。 慧晦亲自引路,将二人引到一处小院,便抽身退下,另有两个十三四岁的秃头小厮奔走伺候,送茶送饭,就连纪清寒这等挑剔的人,也找不出错处来。至于楚青流,早被项氏双奸拉到不知哪里去了,纪清寒明知阻拦不住,也就懒得多说。 楚青流见事情到此地步,并未撒决,反而还有转机,暂时放心,也就跟着双奸慧晦多喝了几杯。他心中所想跟纪清寒可全然不同,他既盼望明天能说退衡山沂山的朋友,少伤不伤人命,又担心他们一旦退出,纪清寒少了顾忌,必定会尽力打破师父与文女侠的婚事。另外昆仑派那三条人命的死结怎样开解,也是毫无头绪。酒足饭罢后,他心里有事,躺在床上苦思苦想,却是毫无头绪。 正在为难,就听院子里脚步杂沓,来了数人,一人大笑数声,叫道:“我说二弟,你这心可真是大啊,出了这样的大事,亏你还能睡得着。”听声音,正是大哥魏硕仁。 楚青流一跃而起,一把拉开房门,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三个人,分明是大哥魏硕仁、三妹梅占雪、小龙谷包家的二哥包洪荒。 虽说跟大哥分别不足三月,跟梅占雪包洪荒分别还不足半月,乍在此等地方相见,楚青流还是心喜欲狂,忙道:“大哥,包二哥,三妹,你们怎么也来了?”将三人引入室内,呼叫杂役斟茶搬凳。 包洪荒梅占雪出离小龙谷后,并未直奔江陵,而是取道鄂州,那里有开南镖局的一处分号。据分号的郎总镖头言讲,开南镖局总号连同十四家分号,倒是太平的很,数月来从未失过一只镖,连风吹草动都未有过。秦州的古凉镖局已然摘牌歇业,延安府的西风镖局还能照常走镖,听说也不再失镖,看来是从了乱人盟。四行镖店最是可惨,大部被杀,余众也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走镖这个行当,可算是一片荒凉。只剩下开南镖局一枝独秀,风光的很,却也尴尬得很。 三人计议一番,都觉得乱人盟刚跟义血堂斗了个两败俱伤,大损元气,又兼西北来人传呼他们突然北返,象是后方出了大事,短时内,他们只怕是无力跟开南镖局为难。 包洪荒甚至说,乱人盟极有可能想跟开南镖局结友。梅占雪觉得这简直是奇谈,瞿灵玓说的那句“也许会,也许不会”与开南镖局为难,在她看来就只能是“必然会”与镖局为难。 既然乱人盟并未生事,两人也就放下心来,并不急着赶路,何况天气也太热。这一日行到桑亭镇,此地河湖密布,大小湖泊连绵不绝,时值盛夏,水边荷蒲芦蕉茂长,熏人如醉。 包洪荒天生随性,喜居荒野,但是多见山少见水,一见之下,颇觉稀奇。梅占雪爱玩多事,记喜不记忧,两人喜爱湖水,便在镇上住下,每日里骑马游玩,遇到可爱之处,便寄存下马匹,租雇船只入湖。玩到开心处,便要嘲笑楚青流不得不东回望海庄,没有看湖赏荷的福分。 这日两人得了乡人指点,午时过后,租船去了个叫芦水湖的地方,据说此湖独以水鸟繁多为胜。到了湖中一见,果然不假,此地水鸟不单是多,称得上飞起遮天,落下盖地,单看一只两只,也是艳丽炫目。里头有一种水鸟,个头不大,也就鸽子大小,不能高飞,也不鸣叫出声,嘴尖儿是黄的,往后却是红的,头颈胸腹是大片的蓝色,背部又变成灰红。。。。梅占雪数了好久,愈数愈多,竟数出十三四种颜色。她不能认准,便重施双河镇上采莲时故伎,要包二哥帮她捉鸟。 包洪荒功力未复,又是个旱鸭子,焉能有此能为?更何况这水中捉鸟比楚青流岸边采莲还要难上许多。他无计可施,便说起《列子》中那段海上鸥鸟的故事,以证并非自己无能,实在是鸟有灵性,捉不住也捉不得。 他从“海上有人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说起,再说到其父要他“汝取来,吾玩之”。短短几句话,被他拉长拖延、夹七夹八说了好多时候,企图迁延,看起来,想要说到“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还不知要用去多久时光。 梅占雪听得不耐,却又不好象对楚青流那样跟他耍赖。正在后悔要他捉鸟,引来他喋喋不休,猛听得远处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包洪荒一听之下,便说要过去瞧看,不等梅占雪说出允或不允,便命船家掉转船头向乐声起处行去。梅占雪只求他不再饶舌,也就装作忘了捉鸟的事,听之任之。 渐行渐近,已能看清原来是条妓馆的花船,显是有客人挟妓游湖。二人正欲避开,船上乐声顿止,一个高大身影出舱站立船头,大叫“三妹”,又问“二弟”为何不在,三妹身边这人却又是谁。这人,自然就是大哥魏硕仁,他身边那个中年女子,就是他当年的相好相知,小银条儿。 魏硕仁跟楚青流梅占雪分手后,并无别事,唯有杀人报仇。他奔逃多年后突然归来发难,又不正面挑战,多是暗地下手,因此屡屡得手。也有好多仇家早已老死,照他往常的脾气,必要对其家人下手,现今却觉得有点下不去手,他也不知是与楚、梅二人结拜后气质变化,还是自己气血已衰的缘故。 气馁之下,他消停了有一个多月,每日里饮酒调狼,妄图自解,谁知越想越是心慌。若是有朝一日仇人都被他杀完了,自己岂不是无事可做了?难道往后都要跟这两个畜生在一处厮混不成? 这日行经一处野山,他设计甩脱双狼,让它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再置办了一身新衣,开始留连秦楼楚馆,寻觅一个叫银条儿的女人,果然有了事做,日子过的就容易得多了。 实在是有志者事竟成,也可说是老天开眼,还真叫他遂了心愿。银条儿当年拿了他的银子,又到别处讨生活,过了几年,便在这桑亭镇购下房屋,养起几个姑娘来,自己转身做了鸨母。魏硕仁寻寻觅觅,这一是终于找上门来,魏硕仁的模样,想要忘记都难,银条儿的模样,魏硕仁也还能认得出,两人重逢以来,已享了半个多月的福,直到这日游湖,巧遇包洪荒梅占雪。 魏硕仁听梅占雪讲了小龙谷、白草坡的恩怨,大骂曲鼎襄,大赞瞿灵玓、石寒,听说他们还要来找三妹家的麻烦,随即改赞为骂。他从不怕事,只怕没有事,便要包洪荒转回麻城养伤,自己陪梅占雪去江陵,包洪荒见他们义兄义妹热切的很,也就放心答应了。 谁知就在当晚,妓馆中来了几个江湖人物,酒酣耳热之际,说出了吴抱奇要结亲苏显白遗孀文若谣,纪清寒因而在望海庄杀人的事,并宣扬双方的朋友为此事要在慧晦的假庙约会大斗。这事本已被纪清寒闹腾得道路传言,多有人知,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用不着瞒人。 三人一听,江陵自然是不去了,便急行赶来,恰好楚青流他们也到了。 魏硕仁道:“二弟,照你看来,吴大侠要跟文女侠结亲,这事是真是假?”楚青流道:“我自打在沂山跟家师分手,已有五个多月未再见面,这事是真是假,我还真不知道。看来也不象全然是假,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造这等谣言。我也问过纪道长,她说是泰山双刀张家的史婆婆史龙芽写信告诉衡山妙乙观的无视道长,说了师父要跟文女侠结亲的事。”魏硕仁冷哼道:“这婆娘恁地老了,还这样会多事!” 包洪荒道:“非常之人,才做非常之事。” 魏硕仁道;“若真有这事,你想怎么做?” 楚青流道:“我唯有尽力促成。” 梅占雪道:“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咱们就尽力促成,倘若没有这事,吴大侠跟文女侠岂不是太尴尬了么?” 包洪荒道:“我没见过吴大侠,也没见过文女侠,却觉得这事不象是假的,想知道真假也容易,明早问问纪道长跟苏姑娘,也就是了,她们不是才从沂山苏夫人那里回来么?要知山中事,须问过来人。” 四人计议半天,也没个准定主意,只好待明早见机行事,见时间不早了,各自分手,由杂役安排回房安息。 这一夜里,来人络绎不绝,慧晦跟双奸远接高迎,忙得一夜没睡,庙里头灯烛辉煌,喧哗闹腾不休。楚青流四人,纪清寒苏夷月实难安睡,再加上各有心事,天色微微发亮,也就起来了。 060 第二十二章 宁死不输 01 这座庙格局不小,却也容纳不下这许多人,好在庙后的高坡上植有十来株粗可合抱的高大银杏,枝叶绵密交接,实在是个上佳的凉棚,来客不待有人说,不约而同的都到林中聚齐。 楚青流一行人来到林中时,纪清寒苏夷月早已到了,正跟身边的人寒暄,楚青流并不认识,想来都该是衡山跟沂山的朋友。 边远的一个僻静之处,卫远人公琦和那个虎子远离人群并肩站立,不言不语。三人虽不曾象智狈所说的那般狼狈,所谓的“血乎漓拉”,却也一眼就能看出身上有伤。 他们突遭大变,在望海庄折了三个人,眼下骨灰还都带在身边,预备带回昆仑山安葬。他们在中原没有朋友,也没人搭理他们。他们尾追纪清寒许多天,来到此地,眼看她周围朋友环绕,知道不是硬拼的时候,只好静观其变。 楚青流先跟大哥晦毁他们打过招呼,孤身来到卫远人跟前,躬身行礼,说道:“卫师叔,二位师兄,庄上的惨事,我昨晚已经知道。请问卫师叔,眼下的事该当如何去做?”见面以来,他这还是首次称呼“师叔师兄”。 卫远人气量风度颇好,并未以口舌相讥,沉吟道:“楚师侄,这事该怎样办,我也没有什么成算,定事也不是我能决断。须得见了公师兄吴师兄,请示他们二位。吴师兄虽说遵守师命东来,却并未被开革出昆仑派,他也未自立门户,如此望海庄就还是昆仑一脉,九华山望海庄跟昆仑山拂众峰虽说相距遥远,还是一脉相连。” “说起来,有人登门闹事,擅杀我派门人,二百余年来也不是从未有过,但能逃脱我派追杀、杀人不用偿命的,还真是没有过。这事日后必然要有个了断,但也不争在今日,你尽管料理别的事,先不用管这一层。”楚青流道:“多谢卫师叔指点。” 公琦道:“楚师弟,我们两人跟卫师叔身上都有伤,动起手来也只怕徒成累赘,就不能帮你了。”楚青流道:“公师兄请放心,今天的事,也未必就能弄到那种地步。”又客套几句,才来到纪清寒苏夷月跟前,梅占雪见了,也跟了过来。 楚青流见人实在是太多,不便讲话,说道:“纪道长,请你过到一边来,我有几句话要请教。”纪清寒道:“有话还非得避开人说么?鬼鬼祟祟的。”话虽这么说,还是带着苏夷月跟二人走向僻静之处,楚青流实在不好连苏夷月也避开,只好任她跟过来。 纪清寒边走边向梅占雪道:“你是谁?”楚青流道:“她是我三妹。”纪清寒似乎不满,轻哼了一声。梅占雪道:“我不是他胞妹,也不是他师妹,我是他义妹,他是我二哥,不过二哥说了,他要象对亲妹那样待我,我也象亲妹那样待他。” 纪清寒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傻瓜!我看你比月儿还大了一点,却没有月儿一半懂事。傻瓜不少,傻到你这种地步的,也真是少见。”梅占雪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说她傻,也不知自己怎么一见面就会惹了这个道姑不快,竟然无言以对。纪清寒毕竟不愿跟小姑娘多起争持,也就住口不说。 四人来到人少之处,楚青流道:“纪道长,你看咱们能不能将这事先放一放,等见过了家师,有了确信后再作打算,好不好?” 纪清寒道:“什么这事那事的?你说话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尽可以明说吴抱奇纠缠苏夫人,因而引出这场打斗来。我跟你说,月儿昨晚上已经想明白了,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还想不让人说,那只能是自欺欺人,她已不怕有人再说了,所以我才说这孩子懂事呢。就算这事是假的,他吴抱奇纠缠不休,闹到今天这样江湖上无人不知,这总是实情,也就不能饶了他。” 梅占雪忽道:“照我看,将事情闹到无人不知的,正是你纪道长,若不是你在望海庄大开杀戒,这事又怎会无人不知?你这样闹腾,安的是个什么心?你当别人都不知道么?我傻,可还有不傻的人。”纪清寒颤声道:“那你就说说,我安的是什么心?” 梅占雪冷笑道:“你嫉妒!你嫉妒文女侠,你对苏显白苏大侠念念不忘,你实在容忍不了苏大侠的夫人再改嫁他人!这还要我说么?你心里不是一清二楚么?也不知是我傻还是你傻。”一番话只听的楚青流手心出汗,他从未想的这样深远曲折,也万没想到只是先过来打个招呼,竟会弄到这种地步。智狈说纪清含不能忘情于吴抱奇,还能说是笑话。梅占雪却说纪清含早就钟情于苏显白,在他死后还要极力去维护,相比之下,更叫人难于忍耐。 这话从一个青年女子口中说出,跟智狈那种人说出,分量又自不同,若是任由这话流传,纪清寒纵然自杀,也难洗脱自己。她面孔头颈俱都涨红,一手紧紧按住剑柄,说道:“月儿,我不能以大欺小,你替我杀了这丫头!”她一见之下就已明白,凭苏夷月的武功,取梅占雪的性命那是半点也不难。 苏夷月并不出剑,笑道:“师伯,你何必跟一个傻子计较?我有办法叫她住口。梅姑娘,我问你,结亲之事,我师祖她老人家也不赞同,这又是为何?难不成我师祖也对我父亲念念不忘?梅姑娘既不傻,疑邻窃斧的故事总该听说过。自己家里丢了斧子,怀疑是邻居的儿子偷了去,心中有了这个成见,再去看那个儿子的一举一动,就觉着无一处不象是做贼的。后来在自家里找到斧子,再看邻居的儿子,就不再象是做贼的了。这都是人之常情,也不值得咱们嗤笑。” 梅占雪道:“你要说掌故,也该说点新鲜的。” 苏夷月道:“可笑的是,有些人家里根本就没有斧子,还要怀疑别人偷了她的斧子。是她自己想偷别人的斧子,却怀疑别人偷了她的斧子。” 梅占雪道:“胡说八道!” 苏夷月道:“梅姑娘眼下深陷情海,情关难破,所以看人看事都不免要从一个情字着眼,以为别人都跟自己一样。我说的怎样?还要我再说下去么?”纪清寒道:“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夷月道:“梅姑娘,你眼下痴迷上了一个人,却又不敢明说出口,只能隐隐约约地试探,可人家就是不明白。你毫无办法,正所谓求之不得,念念不忘,你也就以为世上的人全都跟你一样。你不知道,世上除了一个情字,还有好多好多事。就算是情字,也未必就只有你所想的那种情。” 梅占雪道:“你说完了么?” 苏夷月道:“还没有。刚才你那番胡话,要是再敢跟一个人说起,我必有更厉害的话要说,不难叫你无地自容。你这就得向我师伯赔礼。” 梅占雪道:“我要是不道歉呢?” 苏夷月道:“那样的话,你心头所想之事此生就再也难成,你要不要试试看?你就算是转脸逃走,不听我说话也全然无用,我有的是恶毒法子。” 梅占雪道:“我就等着看看你的恶毒法子,我不道歉。有什么话,你就尽管说,你说,我心头所想到底是什么事?不会是你心头所想之事吧,那也好得很呀!自古以来,嫁给仇家的,也不是没有过。智子疑邻的,只怕是苏姑娘。” 苏夷月道:“我才不会那么傻,替你说出心中所想。我只是告诉姑娘,刚才对我师伯的那份胡说八道,还是趁早收起来的好。楚少侠,你还是带着你的义妹早点离开,否则我师伯动气怒来,多有不便。” 楚青流眼见二人言来语去,只觉得片刻难安,趁机告辞,说道:“纪道长,还请你慎重考量,不要再弄出人命来,那就更难收场。” 纪清寒道:“我早已考量的清清楚楚,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也就不怕再多死几个人。” 梅占雪走出数步,回头向苏夷月道:“苏姑娘,我若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也会有恶毒的谣言传出来,我就说苏姑娘当然要反对吴大侠文女侠结亲,至于原因么,我先不说,你自己想去吧。”掉头而去。 两人回到魏硕仁等人身边,慧晦双奸也早都到了,正在议论。自己这一方,也有三四十号人,楚青流未见过的居多,便又一一见过,述说谢意。魏硕仁的大名在众人中无人不知,又是楚青流的结义大哥,理所当然就成了诸人的首领,“南海大人”魏硕仁谦辞一番,也就欣然领命。 楚青流说了纪清寒不愿讲和罢手,智狈道:“这婆娘如此胡闹,我看就是少了个老公打她屁股。哪位仁兄有心讨老婆的,不妨报上名字来,过会咱们捉了这婆娘,今天就叫你们入了洞房。不过有一条,怕婆子的可不管用。” 一番胡话说得众人轰然怪叫,梅占雪心下欢喜,楚青流却惴惴难安,真不知这帮无法无天的人会闹出什么事来。 魏硕仁呵呵大笑,说道:“项兄的这个主意高明得很,可算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只是咱们先得作成了吴大侠跟文女侠的好事。想要说和亲事,那就不能只图痛快,放手多杀人命,大伙想想看,咱们若是杀了衡山跟沂山的人,那不是叫吴大侠跟文女侠为难么?杀人愈多,这场好事就愈难得成。” 慧晦道:“那个道婆却不会这么想,她只盼人死得越多越好,才好遂了她的心意。” 魏硕仁道:“她想,她还想得道成仙呢,但咱们却必定不能叫她想成了。稍时斗起来了,大伙可要小心,千万不能下死手,能活捉的最好活捉,不能活捉的也要打伤,千万不能打死了,一定要给他们留下一口气在。”众人轰然叫好,说道:“魏大侠说的很是,你两次独挑中原武林,这个名儿果然不是白来的,当真是有勇又有智。”’ 061 第二十二章 宁死不输 02 楚青流听了魏硕仁一番话,心里甚是感激,也很是为难。 只活擒不打死,只打伤不打死,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而又难,若非武功能高出对手甚多,又焉能做到?心中想着要手下留情,出手难免就要有窒碍,对方却不必理会这一层,什么样的杀手辣招都可以放手施为,占的便宜可不是一点半点。 己方只有四十余人,对方却有六七十人,各人的武功修为自己也并不知悉,自己只跟大哥魏硕仁动过手,跟包二哥包洪荒动过几招,在自己看来,大哥也未必就能强过纪清寒,至于说要活擒她,更是想也不要想。他心中犯难,猛然想起在白草坡暗算曲鼎襄的事来,将梅占雪拉出人群,避开别人的耳目,说道:“三妹,把眼底针给我。” 梅占雪皱眉道:“二哥,你怎么忘了,眼底针早就叫你在白草坡打了个干净,早就一根不剩了,只还有一个空的针筒机括,解药也没了,全都给了曲鼎襄。” 楚青流道:“你不是说在小龙谷又重装了么?”梅占雪道:“我没有,我忘了。二哥,你看我真没用。” 眼前不是说话之时,楚青流只好道:“那也谈不上有用没用,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心说这四十来人中,身带毒药暗器的只怕不在少数。便走到魏硕仁跟前,偷偷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魏硕仁道:“二弟只管放心,大伙都是老江湖了,暗器必定是要用的,大的小的,酸的甜的,足够小子们叫唤的。哈哈!” 便在此时,一个三十余岁的威猛大汉来到当场,指明要叫慧晦说话,这人双颊黑里泛红,身板魁伟,粗手大脚,空手未带兵器。慧晦摸摸怀里的判官双笔,行至场中,双方见礼,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无师自通”费致,她的女儿眼下就在衡山妙乙观学艺。 费致并不称呼这个假和尚的法号,说道:“张先生,这件事的起因,是你们硬要替望海庄出头,不惜跟妙乙观为难,跟咱们约定在这里见面,又分头拦截纪道长,咱们作为妙乙观的朋友,自不能坐视不管。” 慧晦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都是咱们的错,你们是半点错也没有。” 费致道:“谁对谁错,实在难说的清楚,也不必说。眼下我有一议,你看能否行得,只要诸位答应不再跟纪道长为难,咱们双方便就此罢手,都还是好朋友,你看怎样?” 慧晦道:“只要纪道长答应从此不再多管望海庄的事,咱们双方便就此罢手,都还是好朋友。驴上花班三姑、醉老狗戚宝儿,风里长蛇魏修灵的三人也都算白死了,你看怎样?咱们可是交朋友之外,还另送三条人命,这可比你们诚心得多。” 费致似乎很是为难,说道:“张先生,不是我不想讲和,实在是这事不容象你说的这样讲和,想让纪道长撒手不再管望海庄的事,那是绝无可能。不光她不答应,就是咱们这些做朋友的也不答应。” 两人说来说去,都只是说“望海庄的事”,未曾提及“婚事”一词,可见这事实在太过重大。 慧晦道:“你们若是不能答应,那就放手来战。你们已经仁至义尽,都是咱们不知好歹。咱们自己找死还要拉你们垫背,你们是不得不战,黑锅都由咱们来背,你看好么?” 费致是直性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讥嘲,脸色更红,说道:“张先生,这些话都不必说了,你们是为了望海庄的朋友,咱们也是为了沂山衡山的朋友,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这场架怎样打呢?是一拥而上,还是一个一个的来?输了如何?赢了却又怎样?” 慧晦道:“怎样打全都听你们的,你们是正人君子,咱们是卑鄙小人,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说。”看看四周,大声说道:“咱们刚才计议已定,对你们是只许活捉,不许伤害,谁要是伤了你们,必然要受重罚,要是打死了你们,就得自杀赔命。” 这个老贼实在也是滑头的很,魏硕仁说要手下留情,他并未说有何不妥,也并未拦阻。却也不肯就吃了这个暗亏,便乘机说出来出来让对方知道,他又将事态说得加倍严重。这样再动起手来,对方若是正直之士,难免也会因此也稍稍留情,对方若是无耻小人,纵然不留情,也会在心里琢磨这事的真假,出手时也许就会因此而冒进,留下可剩之机,总之,这番话都能未战先挠敌。 费致道:“留情不留情,倒也无所谓。咱们之间也不是什么杀父夺妻的仇恨,犯不着拼命。大伙的意思是,只斗三场,三场决胜负。赢的一方,便可以放手帮自己的朋友,想怎样帮全都行,输的一方从此终身退出望海庄跟妙乙观的事。不管是眼下吴大侠跟文女侠的婚事,还是纪道长在望海庄杀人的事,还是将来昆仑派登门找妙乙观的麻烦,总之是一切事,所有事,不管谁有理谁没理,都不许再管,怎样?”他这番话用上了内力,语音并不甚响亮,却醇和悠扬,字字入耳。 慧晦懒懒地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我原本还以为你们要仗着人多,将咱们这帮妖邪一网打尽,杀个干干净净,没想到还有只打三场这个好法子,我很是意外。输了就怎样,赢了又怎样,这原本公平的很,没什么不能答应的。望海庄的朋友们,你们说,咱们能答应么?”他说话未用内力,只是施用本力,不过他天生嗓门不小,众人听得也还清楚。 他语音才落,身后众人轰然叫道:“答应,为什么不答应?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很好,赢的全赢,输的全输,痛快!”“娘的,要是输了,我就割了这颗脑袋,给班三姑偿命!” 吵嚷声中,走出四个人来,却是魏硕仁、包洪荒、楚青流跟梅占雪。 魏硕仁道:“我是楚青流的结义大哥,是跪倒磕过头的。望海庄的事,就是我魏硕仁的事,这三战我必定是要打一场的。不过,无论最终谁输谁赢,我都要跟妙乙观死缠到底。” 费致冷然道:“你的事,我这就要说到,你想置身事外,只怕也做不到。” 包洪荒道:“我叫包洪荒,跟楚青流没有磕过头,我没有武功,只有一点力气,眼下身有重伤,力气只剩下不足三四成。三战过后,不论输赢,我都要跟楚兄弟一起对敌。不久之前,他曾救过我的性命,也替我家化解过一场大纷争。” 楚青流道:“我楚青流是望海庄的门人弟子,不是什么朋友,这事要预先说明。”言下也是说,即便今日打输了,他也绝不能退出。 梅占雪道:“我是魏硕仁楚青流的结义三妹,我叫梅占雪,不管三战是输是赢,我都要跟大哥二哥还有包二哥一道,替望海庄出力。” 费致道:“四位有话先讲在当面,自然好得很。我方之所以答应三场决胜,解决望海庄的事,实在是另有缘由,这缘由只跟魏硕仁一人有关。魏硕仁,当年你在中原滥杀无辜,斗不过人,就专挑人家的家眷下手,三岁孩童你也杀过,八十岁的婆婆你也杀过,是不是?” 魏硕仁道:“你说我滥杀无辜,我却说那些人全都是罪有应得。八十岁的婆婆我是断然没有杀过,姓魏的我从不杀人六十以上的老母,不杀人十岁以下的幼儿,除此以外,凡有该杀的,我不会手软。” 费致道:“那也没什么不同。今天到场的,就有不少是你的仇家。”魏硕仁插口道:“我的仇家,好像已没有多少了。” 费致道:“那是你自己不明白,仇人只会越杀越多,怎会越杀越少?今天到场的,不多不少还有二十三位。” 魏硕仁道:“很好。我也不必问这二十三位都是姓啥叫啥,我只问你们,我因何会杀你们的亲人?武夷山莲香寺法广那个秃驴,我杀了他的徒弟,他就该来找我说话,找不到我,那是贼秃没有本事,他为何去杀我的父母?他杀我的父母,我就得杀他的姐姐!” “我杀了他的姐姐,他邀人来追杀我,请你们你们就来么?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要杀他姐姐?你们屁都不放一个,成群结队的就来追杀我,实指望能卖秃驴一个顺水人情,往后自己干了什么缺德冒烟的事,也好有人帮你们,是不是?又想以少胜多,博一个斩奸除恶的好名声。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你老子我命硬,楞是没死在你们手里!” “姓魏的我杀过人的妻子,杀过人的女儿,还都是不会武功的。我的父母也不会武功,也都叫法广这个秃驴杀了,你们冤枉,我父母冤不冤枉?我还跟你们说,姓魏的命硬,那是天老爷也知道我杀人不错,杀得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你们无非是怕这里众位朋友出手帮我,又怕我打不赢就跑,这才拿话头来拦我。你们放宽了心,我今天不跑。三场架打完后,你们二十三个人谁也不许走,谁走谁就是小婆子养的,老魏我一个人斗斗你们二十三个。” “不过你爷爷我也丑话说在前头,爷爷我可不傻,我可不会跟你们耗到最后。今天我只须能杀你们八个人,我想走随时就走,走了还随时会去找你们,找你们的家人。从今日起,六十以上的我也杀,十岁以下的我也杀,是喘气的我都杀。今天你们要是不能砍了姓魏的脑袋,你们这辈子就别指望再睡安稳觉。” 费致道:“你既然不跑,又不找人做帮手,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们这就开打。” 魏硕仁冷笑道:“你最好再问问你身后的人,讨个确信。” 费致果然迟疑了一下,转身问道:“各位还有话说么?要是没有话说,三场决胜这就开打。”停了片刻,见无人说话,转身道:“都没有话说了,打吧。” 062 第二十二章 宁死不输 03 魏硕仁道转身向己方说道:“各位兄弟朋友,我老魏得向各位讨个便宜,先打这第一场,我要留点子力气,好对付那二十三个龟孙。” 他身在树荫底下,无须戴盾笠,摸摸怀里钢架弹弓,退下背上的后背重刀,刀尖柱地,单手扶住刀柄,闲闲而立,全然不用摆什么招式门户。但那股凛然难犯的气势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无来由得就要退后。 俗话说,上一次战场,顶得上练十年功夫,魏硕仁跟大半个武林周旋多年,已不知有过多少次死里逃生。可以说他近二十年来有大半时光是在战场上耗过去的,他身上那股用人命浸润出来的杀气,一旦面临战斗,便轰然勃发。 他此刻身边没有双狼,梅占雪却觉得似乎仍有大片的野狼围绕,她几乎有点不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她这才知道这个大哥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靠的何曾是老天见怜,他靠的是这股子视人命已命于无的杀气。 整场悄无人声,衡山沂山一方诸人也并不出声商议,一片死寂中,纪清含脚踩落叶沙沙有声,缓步走向当场,抽剑道:“我今天要取你性命,为江湖除害。”魏硕仁冷笑道:“就怕你难以如愿。” 话声未落,重刀随手挑起,刀背刀尖携带风声,裹挟银杏落叶,向纪清含整个人打去,丝毫不留半点余地。经过白草坡一战,楚清流亲眼见过的一流高手已然不少,只觉得单凭这一刀,大哥跟曲鼎襄、哈喇哈尔诸人都堪可一战。 纪清含不敢接挂来刀,一边闪避,一边缠带,却哪里缠带得住?哪里能带得开?剑身离刀身还有半尺多远,便再也挺近不得。她当即不做此想,改缠为刺,展开对攻。 魏硕仁身长手长,脚长刀长,刀法施展开来,端的是大开大阖。楚清流终究是个女子,身高本力上都吃亏不少,一时攻不进去,只得游走闪避,寻觅时机,一时尽处下风。 魏硕仁连使十来招快攻,刀法陡然变慢,似乎内力不继。梅占雪叹道:“大哥怎地这么不济?莫非他又什么暗伤?”楚清流笑道:“不对。大哥这是在诱敌,也是在保留内力,好跟众人再打。”说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阵茫然,实在不知稍后魏硕仁再跟众人对打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纪清含并不冒失抢攻,仍然谨守门户,不求速胜,但求不败。魏硕仁的心思她看得一清二楚,她拖得起,打到明天早上她也全无所谓,魏硕仁却拖不起,他利在速战,以尽量保存内力。谁都有短处,拖不起就是魏硕仁的短处。 纪清含的衡山剑法号称“无理”,本以奇怪险绝见胜,这一点本是人所共知,此时却越使越是大路寻常招式,“仙人指路”、“美女纫针”这等大路招法也都源源不断使出,可谓平平无奇。 魏硕仁却暗暗心惊,知道纪清含已然到了于平淡之中暗藏奇险的境地。同样一招仙人指路,必然不仅仅是仙人指路,其后不知暗藏着怎样奇怪的变招后招,只待时机合宜,瞬间便会使出,一旦使出,多半就可以得手。 招法奇妙,本就可以弥补内力的不足,何况这无理剑法是皓真道长独创的绝艺,已然超过招法奇妙的层次。纪清含的内力修为也并非不如魏硕仁,只是不占优势而已,所以她的奇招一旦使出,魏硕仁不死也得重伤。 纪清含这种打法,固然是以平淡迷惑对手,也是为了保留本派的独特招法。毕竟无理剑法靠的是奇巧取胜,当着如此多的人,用掉一招,便被人看去了一招。是以若非绝有把握能重伤魏硕仁,定然能够一击成功,她轻易不肯将后招变招使出,只是用寻常招式游斗。 何况以魏硕仁的脾性,除非将他打成重伤无力再战,他又怎肯甘心服输?可是这种良机却又少之又少,也有过数次机会,纪清含刚一察觉,对手也立时察觉,好似魏硕仁也熟知无理剑法一般。纪清含知道绝无这等事,只能说这个滑贼经历过的生死苦斗太多,已然能在无意中侦知危险,并能立时应对,跟畜生猛兽已差不了多少。她哪里知道魏硕仁确曾跟双狼打斗作伴过?这种无意中应敌的本领,却是他有意苦修得来。 好在纪清含不求速胜,尽可以放心游斗,魏硕仁忌惮她的厉害后招,也不敢过于紧逼猛攻。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打了二百余招,看其形势,还不知要再打多久,或许三两招内纪清含就能觅到良机,或许要一直打到一方内力耗尽。 众人屏息观看,忽听一人冷笑说道:“慧晦,你说魏老大怎么对这个道婆屡屡留情,手里那刀怎么就是不肯贴靠上去?”说话的,却是愚狼项慕羽。 慧晦道:“留情么,那自然是因为有情,无情的话,还留个什么情?” 智狈道:“你是说魏兄跟这道婆有情?这话我断难相信。魏兄的相好人家叫胡八娘,那可是十凤楼的镇楼之宝,你们可不要欺我眼瞎,只管胡说八道。”他并不知道银条儿的事,当下随口胡诌了个胡八娘出来。 愚狼道:“不光是魏兄对婆娘有情,就是婆娘,对魏兄也是有情。你看她使的那些剑法,不是中平剑,就是仙人指路,要么就是美女纫针,这怎能伤得了魏兄?” 这两招剑法纪清含确实一再用过,本意是想引魏硕仁大意,自己好趁机发难,到了愚狼口中,竟然成了二人有情的明证。 智狈叹道:“老魏,你也太不地道了,你跟纪道长有这样的交情,却瞒的咱们好苦!依我说,咱们都不要在这呆着了,赶紧走开,好叫他们两口子来个林中相会,好不好?” 三人相互唱和,自然是要激怒纪清含,暗助魏硕仁,这番心思可说无人不知,要说魏硕仁跟纪清含有情,眼睛不瞎的人都知道是天大的冤枉。王母娘娘能嫁给如来佛祖,纪清含也不会看魏硕仁一眼,反之亦然。可是明白归于明白,心头还是会感到好笑,并不知不觉间就要见于脸面。 三人毫无顾忌只管乱说,尤其是那个智狈项慕橐,更是口无遮拦。苏夷月再也忍耐不住,出离人群,指着三人骂道:“你们好不要脸!” 愚狼拍手道:“姑娘骂得好,他们真的是好不要脸!老魏,你好不要脸!” 就在这时,纪清含又是一招仙人指路使出,众人再也忍耐不住,轰然大笑。笑声中,纪清含面无波澜,长剑照式刺出。 仙人指路这一招许多家派都有,可说是极大路的招式。大路虽说大路,分别却也不小,有的左手剑指在前,有的右手剑身在前,有的长剑全出,有的半截剑藏于臂下,等等不一。纪清含所使却是极平和的一招,右手长剑斜斜向下前刺,剑势使尽,全无威胁。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的一招,数次使出,魏硕仁都是远远避开,也难怪慧晦跟双奸要说二人有情。 纪清含长剑刺来,魏硕仁此番不再退避,刀尖向下,刀身竖立,想以刀背隔开来剑,再图后变,此举若能成功,他刀身随即反挑,纪清含不死也要重伤。 谁知刀才半立,纪清含挽了个剑花,剑身躲过刀身,有如灵蛇吐信,疾快准狠,钻向魏硕仁小腹,凭纪清含的步法身法,魏硕仁是决然闪退不开,争的只是重伤还是轻伤而已。 好一个魏硕仁,并不变招,索性刀身柱地,右手单手握住刀柄,整个人身齐着刀柄横悬在空,只用刀身支撑,才一腾空便顺势急旋,不光躲开来剑,一脚已重重蹬踹在纪清含的后背上。纪清含向前连冲数步,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欲倒,正想抬步,身后魏硕仁重刀已然追到,看阵势,他是真想将纪清含一刀挥为两段,除去一个劲敌。 苏夷月出来指责慧晦三人,尚未退回,眼见危机,飞步冲向魏硕仁,她来不及拔剑,抬手三支甩手箭打向魏硕仁面门。魏硕仁要想不舍纪清含,这三支箭就很难尽数躲开。他舍了纪清含不追,避开甩手箭,一刀劈向苏夷月,丝毫不顾她是个弱龄女子,兼且尚未拔剑,还是空手。 刀才劈出,口中叫道:“这可是第二场了!” 顿时群情汹涌,衡山沂山一方人轰然冲上,各拉刀剑,就要围殴。望海庄一方人又岂能落后?也摇动兵器冲上,慧晦赶紧拦住,只身来到场中,骂道:“都他娘的是什么东西,眼见打了败仗就想混战,还要不要面皮?都给我退下!”骂得众人面红耳赤,废然退下。 魏硕仁知道再想占便宜已无可能,只会引发众怒,反而坏了事,拉刀站立当场,说道:“你们就换个人上来,这第二场还是我来打!” 苏夷月将纪清含扶回,掏出本门疗伤丹药天南融春散给师伯服下,见她不再吐血,略微放心。 众人眼见纪清含竟然受伤,颇感震动。魏硕仁赢的虽说有三分侥幸,但心思之灵,身手的诡怪也实在是人所不及。事关三场决斗,输赢所赌关系甚大,心中无底的,还真不敢挺身出战第二场,生怕误了事。 “无师自通”费致将齐眉棍绰在手中,说道:“诸位兄弟朋友,小女眼下正在衡山妙乙观学艺,无视道长很是爱惜,于情于理,我都该打上一场。这却不是我为人狂妄,敢自高自大,这话却要说明。”抱拳拱手,告辞众人,来到场中,见魏硕仁已然退下,换上了点点入骨慧晦,慧晦稳立当场,背负紫铜判官双笔。 063 第二十二 章 宁死不输 04 魏硕仁稍后还须一人独战众仇家,还是要让他多歇息歇息为好。何况若任由他一人连斗两场,未免也显得己方无人,众人经计议,便由慧晦将他换下。 无师自通费致的名号不小,见过他武功的人却没有多少。他向来为人谦谨,在衡州城里开着极兴盛的大买卖,不用在江湖上讨生活。他号称无师自通,没有同门同宗,无人帮扶,却也无人牵累,少有跟人动手的时候。 他身量魁伟,只比魏硕仁略矮些,手中的齐眉棍也就比寻常棍棒长出许多,有手腕粗细。通体黑亮,是用塞北苦寒之地的铁木所造,入水即沉,坚逾钢铁,寻常刀剑断难损伤。 判官笔的尺寸相差极大,短的不及一尺,等同寻常文具,只是用铜铁整体锻造而已。那种小家伙可以收在怀中,实在算不上是兵器,说的好听点是奇门兵器,说的难听点,那就是杂兵,跟杂耍差不了多少。这种东西放在怀里,或是跟笔墨文具一起放置,可以起到乱人耳目的作用,仅此而已。昨晚慧晦在山门前跟纪清寒苏夷月动手,用的便是这种寻常小笔。 今日出战强敌,他便带上了加长双笔。这对笔比起寻常的长笔,似乎还要长大粗壮些,全用紫铜打造,铜重铁轻,这分量可就很是可观。这对家伙虽然还是个笔的样貌,跟短枪铁鞭铁锏实在已没有多少不同。大伙此前只觉得这人是个奸巧阴险的滑徒,此时看了他这对兵器,登时肃然改观,知道这个点点入骨很是不简单。 双方见过礼,慧晦当即主攻,气势雄壮。十数招一过,围观之人暗暗点头,佩服其所用招法确乎是加长判官笔的路数,绝非双剑,也非双鞭双锏,硬砸硬盖之余,不乏穿钻刺点的精妙家数。在他连番急攻之下,费致竟然抢不到先手。 费致却并不着急,平稳非常,有过两次极好的抢攻良机,他都视而不见,一心求稳。这人年龄不及慧晦,这份老辣持重,却远远过之。 楚青流不禁暗暗摇头,很替慧晦担心。费致这种打法,显然不是怕了慧晦,不敢攻上去抢先手,反倒能说他并没有瞧得起慧晦。深一层的用意,也有骄敌纵敌的意思,慧晦连露两次破绽,对方都未抢攻,自然而然的,就会麻痹轻心,他贪功速胜之心又盛,破绽只会越露越多。 这层道理他自己当然明白,或许还时不时要提醒自己一下,但提醒归于提醒,松懈还是照旧会松懈。只要还是人,任谁都会犯此种错。 楚青流心中着急,想出言点醒,却又怕弱了慧晦的气势,很是为难。 慧晦连攻出三十余招,可谓疾风密雨,却寸功未立,心气已弱了不少。正在进退两难,己方人群中智狈扬声道:“假和尚,是有人请你去喝酒吃狗肉呢,还是有人请你去成亲入洞房?真就能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你也让人家姓费的攻几招。” 双奸果然不愧是双奸,几句玩笑话就给慧晦送了一个绝好的台阶。慧毁呵呵一笑,说道:“我不着急。”招式陡然放缓,楚青流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顿时攻守之势互易,费致攻,慧晦守,转眼间,两人又换了二十多招。 费致号称无师自通,但世间又何曾有过真正的无师自通?他所谓的无师,只是说没有拜过真正的师父,他或是偷,或是买,反倒多方学艺。他学来的这东鳞西爪,本来难堪大用,难以糅合,他却又舍不得丢弃,便凭着自己猜想或说悟性,硬接硬连,做成了一套棍法,里头有枪法、有剑法,甚至还有软鞭的招法,可以说是一套“无所不有”的武功。 他就这样浑练了十来年,才遇到妙乙观的一位前辈道长。这位道长也是个通达明辨之人,知道若要教他重头开始按部就班的练衡山武功,为时已晚,再说本门规矩也不许,只能从他现有的根底上来做文章。 那个道长反复掂量了他的棍法,觉得也还可取,却也没有夸赞,以免他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也没有贬斥诋毁,怕他从此缩手缩脚,止步不前,只是替他改了几个非改不可的致命漏洞。 妙乙观武功本以剑法擅胜,棍法可说很少练习。那个道长索性不谈棍法,甚至连剑法也不说,只是跟他谈天说地,指鸡比狗,说了些武学的根本至理大道,又传了他衡山的内功心法赤子心经。 费致的学武途径,跟别人大不一样,他的武功也就有一种独有的奇怪意味。他全力主守时,这个怪字还不很明显,一旦放手去攻,那是任谁都看得出来。 判官笔终究是短兵器,跟长棍对阵,不抢攻不逼近,便无法伤敌,此理人人懂得,难的是如何才能得手。费致连绵攻出二十余招,见不能得手,不待身后人说话,便将攻势放缓,又是那副稳打稳扎的模样。 楚青流向魏硕仁道:“大哥,我实在看不出谁弱谁强,你怎么看?” 魏硕仁道:“我也看不出来。不过慧晦这对判官笔过于沉重,内力耗费太大,这样磨蹭下去,于他不利。”楚青流道:“要不这一场咱们就认输,先让张先生退下来?” 魏硕仁道:“退下来,这话怎么说?谁去说?谁又敢说?反正我是不敢。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看着吧,慧晦自己必有主意。” 场中慧晦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却也不见内力不继之相,双笔飞舞并不稍慢,似乎并不担心。 又斗了二十多招,慧晦仍是不能抢出空档逼近费致,照这样打下去,他必定是无法取胜。 纪清寒服下丹药,又调息至今,胸口的烦恶已然轻减,挣扎着站在一旁观战。 眼看场上费致单手握持棍身中后段,用棍梢点刺,虚虚点向慧晦胸口,慧晦右手笔自左向右划拨来棍,左手笔却藏在腋下。棍笔相交,费致棍向前冲,慧晦先是侧身闪让,右手笔交于左手,右手捉住棍梢向外门带,再到左手跟随前冲时,手中两只判官笔已然接成一支,疾冲直点,袭向费致膻中、玉堂、诸穴道,可以说,已然笼罩费致的胸口头面。 无人知道慧晦如何能在一转身间突然就能将两只判官笔接成一支,变短为长,许多人亲眼见了,还是难以相信。 费致也就这么一愣神,判官笔离他胸口已仅有尺余,他棍梢落在慧晦右手,实在不愿撒手丢了这根铁木棍,右手棍把向外推,想挡住判官笔,同时向下缩身急躲。身子刚一矮下,便即冲向慧晦。 此时两人已贴靠在一处,围观众人已瞧不太清楚,霎时之间就听“咚隆”“当啷”两声响,铁木棍与紫铜笔双双落地,慧晦右手紧握判官小笔插在费致左肋,费致右手一把短刀也插在了慧晦的左胸。 慧晦奇招突袭,本来已能得手,之所以无功,全在于费致能在瞬间用棍把隔挡了他左手大笔一下,这才让自己逃脱一死。 费致挡开大笔,慧晦右手已经撒开棍梢,取出衣袖中的判官小笔,用小笔接近再次攻击,可说是这次奇袭的又一个后招,也是他最后的手段。他行走江湖以来,还未曾用到过这一手,连两支大笔双笔相接的手法都很少用到,全凭双笔的招法硬斗。 费致缩身下躲的时候,已伸手掏出了绑腿中的短刀,他掏刀成功后,便下定了前冲偷袭之心。他危机之时还有胆子偷袭,对手可说是绝想不到,是个难觅的良机。 两人不约而同都有此想,便都不想避开,只盼自己受点小伤,也要将对手置于死地,纵然因此而受重伤,也还是值得。结果一人中笔,一人中刀,又何止是重伤,恐怕全都有性命之忧。 霎时间,双方已冲上许多人,团团将二人围起,慧晦道:“全都不要过来。”费致也道:“不要过来。” 慧晦闭目向费致道:“费先生,你输了。我穿透了你的脾,还有肺。”费致哆嗦道:“是你输了,我刺穿了你的心。” 梅占雪素来大胆,听了这话也觉得毛骨悚然,竟然不敢再看二人,躲到楚青流身侧,拉着他一只手。楚青流道:“三妹不用怕,张先生不象是心上中了刀。” 慧晦道:“我叫一二三,咱们一起撤回兵器。”费致没有答话,只是点点。慧晦说了个“一”字,就再也发不出声来,摇摇欲倒,费致也早已东倒西歪。 愚狼项慕羽伸手扶住慧晦,衡山一方一个乡农模样的人扶住费致,项慕羽道:“请问衡山的朋友,这一架是谁赢了?”连问数遍,竟然无人回话。愚狼又问一遍,纪清寒道:“我要说这场架没有输赢,项先生可还同意么?” 项慕羽道:“怎能没有输赢?肯定会有个输赢在。请问纪道长,他们身上的家伙难不成就这么带着么?咱们还要不要救治?要拔出这判官笔跟刀子,到底由谁动手?” 那个乡农模样的人说道:“项先生何必舍近求远,莫非想要弄出人命来?”当下将一只手掌抵在费致后心,连连运气发力,显是要将费致救醒过来,让他自己动手拔除判官笔。 他连连向费致后心送出数股真气,却毫无效验,耗费功力加上自觉羞愧,一张脸不由得微微泛红。 魏硕仁上前两步,掏出怀中装“世外黑神丹”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丹喂入慧晦口中,将一掌按在慧晦头顶百会穴上,向慧晦输送真气。右手输气不停,左手时不时出指点向慧晦身上某处穴道,功夫不大,慧晦哎呦叫了一声,魏硕仁道:“不要睁眼,松开右手判官笔。” 064 第二十三章 欲休难休 01 楚青流面红如火,说道:“大哥,那时我只觉得你杀人太多,连妇孺都不放过,行事太也过激,才会说在你复仇这事上,我绝不会跟你携手。如今看来,我还是错了,眼前这些人,未必就不该杀。” “家师要与文女侠结亲,又干这些人何事?他们偏就要纠结起来,来跟咱们为难。刚才大哥痛骂这帮恶贼,我听了更是豁然明白,眼下我只记得大哥的父母也死在这帮恶徒手中,只此一条,这些人便全都该死,别的事也不用去管。” 梅占雪喜道:“二哥,你总算想明白了,看来你还不傻!” 魏硕仁道:“这些人自然该死,这还用你说么?不过这事跟你无关,你跟三妹都不能插手。” 梅占雪道:“大哥,咱们是结义兄妹,我虽是女子,结义二字还是明白的,我跟二哥不会眼看着他们结成伙欺负你一个人。” 魏硕仁叹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因此我才不跟你们说理。二弟三妹,就算大哥我求你们了,你们千万不要插手。” 梅占雪道:“大哥,你求我,我就也求你,我看还是该你这个当大哥的让着我。” 魏硕仁缓缓将刀收起,说道:“三妹,你跟二弟都还年轻,实在不必蹚这趟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你们若是跟我一起动手,从今往后,你们就会身败名裂,寸步难行。” 楚青流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 魏硕仁道:“二弟三妹,只要你们答应不出手帮我,今天这场架打完,我就不再找他们的麻烦,我会去一个常人难去的地方住下,你们也可以去看我,好不好?” 包洪荒上前几步,说道:“楚兄弟,梅姑娘,难道你们还信不过魏大哥的本领么?照我看,这二十来个人,还真拦不住魏大哥。” 楚青流沉吟片刻,说道:“很好,我听大哥的,三妹,这一场架咱们就不动手。这场架打完,大哥他就不再寻仇报复,若还有人要不知好歹,那时咱们再管也不迟。三妹,大哥从前也没有帮手,一人对他们一帮一伙,也从未输过,你只管放心。” 梅占雪道:“我当然信得过大哥,不过——”包洪荒道:“梅姑娘,不要再说不过的话,咱们都不会去害魏大哥。” 楚青流转身向着那二十来人,说道:“我大哥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他已答应今日过后不再向你们寻仇。你们若是见事明理的,就该就此离开,否则动起手来,难免就要死在这里,那可太也不值得。我替大哥做一回主,可以给你们半柱香的工夫,仔细用心想个明白,决心要打的就留下,不想死的就离开,性命是自己的,各位想来也不必再跟别人商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香,分出半根,晃火折子点燃,插在当地,说道:“不怕死是好事,却也该想想死的是否值得,各位可不要自误。”说着退开。 人丛中走出个弯腰躬背的干瘪老者,双目浑浊呆滞,说道:“我年纪大了,已没有几天好活,我情愿死在姓魏的刀下。”说着走向一边站立。 魏硕仁道:“牛傻子,你算账倒明白得很,你儿子媳妇都死这我手里,你再活着也是无味,魏大爷今天成全你,保准先送你上路。”牛傻子并不理他,呆呆立在一旁。 富梓生一语不发出离人群,走近牛傻子站立。 苏夷月也学着富梓生,走过去跟二人站在一处。 楚青流道:“苏姑娘,我大哥跟你并无仇怨。”还想再劝她一劝。 苏夷月冷然道:“你们不用多说,我心里明白得很。” 陆续又有人走出,凑足十六人只数,魏硕仁或是说上几句,或是冷哼一声,更多时候却是一言不发。 尚有六人站在原地未动,一个道装打扮的中年人上前一步,说道:“我是终南山松风观的看山子穆广冬,我师弟当年死在魏硕仁手中。这半日来,我细思此事的始末根由,此事之错,可以说是始于武夷山莲香寺的法广和尚,他不该杀了魏硕仁年迈的父母,又邀人追杀魏硕仁。但魏硕仁也不该杀害诸人的父母亲属,魏硕仁坚执法广动手在先,便一意滥杀,造下的杀孽只多不少。但眼下魏硕仁已有了悔改之意----” 魏硕仁插口道:“你错了,我并无悔改之意,我只是不想让二弟三妹为难而已。穆广冬,你若是怕死想要退开,尽可以转身就走,不必编排我的不是。” 穆广冬并不动气,说道:“你说得是,我这就退开。这却不是我这个人怕死,我是想替松风观留下一丝退步,我今天若是打了这场架,不论输赢,松风观都会越陷越深。宁可让我一个人背了这个怕死胆怯的恶名,松风观的后人今后就可以进退有裕了。” 苏夷月身边一个黄发长面妇人骂道:“穆老道,你脸皮当真厚得可以!要滚就快点滚,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穆广冬道:“黄山姑,你骂得很对,老道这就走。”说完缓步下山去了。 余下五人一一报过名号,也跟随穆广冬去了。 场中十六人计议一番,有五人来到当场。一个是弯腰躬背的牛傻子,双手各执尖刀,一个是黄发长面的黄山姑,手拿长剑,一个胖大僧人,肩扛方便铲,一个瘦弱少年,哆哆嗦嗦握着钢刀,还有一人便是苏夷月,长剑斜指。楚青流实在想不到她这么快就会下场,很是意外。 魏硕仁回头向梅占雪说道:“三妹,我昔日跟你解说我如何跟人决斗,你总是难以满意,这回你可要看仔细了。” 拖刀来到当场,向那个少年道:“小子,我跟你有何仇恨?” 那个少年恨道:“我爹爹就死在你的手里!”魏硕仁笑道:“你娶亲了么?”少年道:“没有!不杀了你,我不会娶亲。” 魏硕仁笑道:“很好,我今天就送你去阴间结亲。”说着起刀砍向那个少年,少年挥刀格拦。余下四人刀剑齐动,攻向魏硕仁。 魏硕仁置方便铲、两名女子的长剑不顾,压倒少年的钢刀,重刀顺势扫下,不求必中或是重伤对手,只求刀势不减。少年才闪开,他重刀已然收回,顺自己左腋下向后回挑,扎向牛傻子,当真是出其不意,快逾闪电。一招过后,牛傻子已经肩部中刀,虽说伤势不重,却已血透衣衫。 只看了这一招,楚青流便已大为放心。以一对多打斗,关键之处是脚下丝毫不能停留,能动则生,一停则死。只要脚步不停,对方人数再多,也是无用。 若是一对一打斗,大哥早就用后招砍了那个少年。但他并不贪功,而是脚下不停,转攻牛傻子,看来他已尽得群战的精髓,换了自己,就很难舍弃那个少年。 十来招过后,场中只有苏夷月一人身上无伤,这显然是魏硕仁手下留情之故。苏夷月对此似乎浑如不知,长剑挥舞,数次强行抢上拦截魏硕仁重刀。 魏硕仁明知不能伤她,一旦与她遇上,唯有快闪快退,数招一过,场中诸人便看出这个便宜来。魏硕仁此前的身法步法可以说是无迹可寻、神鬼难测,一旦面对苏夷月,便唯有退后或是向两侧闪避,余下四人便可料其先机,早做预备,从而拦截偷袭,苏夷月再从后追击。就算一次拦截不能得手,还有二次三次,只须得手一次,便可成功。 梅占雪看得心头火起,上前两步,骂道:“苏夷月,你好不要脸,你爹你娘的脸都叫你一个人丢尽了!” 场上苏夷月脸色不变,出招更快,逼得更紧,全然不为所动。 梅占雪道:“苏夷月,你不要脸!不要脸!好不要脸!你这样不要脸,吴大侠才不会娶你娘做老婆!不要脸!你这样不要脸,你娘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真是丢死人了!你师伯也不要脸,你们衡山妙乙观全都不要脸!” 再骂数声,苏夷月登时面色苍白,泪珠滚滚流下,她伸手擦去眼泪,出剑丝毫不停。梅占雪越骂越急,虽然只有“不要脸”三个字说了再说,别无新意,却听得在场诸人心惊肉跳。楚青流道:“三妹,不要再说了。”梅占雪怒道:“不要再说?眼看着大哥吃亏么?你能忍心,我不能忍心,不要脸!就是不要脸!” 苏夷月眼泪愈流愈快,愈来愈多,擦之不及,视线模糊,出剑已无准头。恍惚间,自己后背的神道、灵台二处大穴已被魏硕仁拿住,登时全身麻木,长剑落地。魏硕仁手托苏夷月奔回己方,将苏夷月远远向楚青流扔去,说道:“捆起来!”转身奔回场中再战。 楚青流身边并无绳索,正在为难,纪清寒已抢步来到楚青流跟前,手执长剑,说道:“姓楚的,你趁早放了月儿,不然我跟你拼命。” 愚狼项慕羽道:“楚少侠是不会跟你拼命的,我倒很想跟你拼命,你出剑吧。” 梅占雪过捉住苏夷月,说道:“我偏不趁早放了月儿,我偏要趁晚放了月儿,你自己受了重伤,剑都拿不稳,还要说大话,你凭什么啊?”挥短剑割下苏夷月的衣襟,将她手足捆了。苏夷月紧闭二目,不言不语无声落泪,任人奚落。 楚青流道:“纪道长,我们绝不会伤害苏姑娘,你尽管放心,等这场架打完,大哥就会解了她的穴道。” 正说着,场中“哎呀”传来一声惨叫。 065 第二十三章 欲休难休 02 “哎呀”之声传来,众人注目场中,见那个少年已被砍死在地,身首分离。地上流血泥泞。魏硕仁抬左足将死人头颅带血踢向黄山姑,挥刀砍向胖大僧人。 此时一声尖啸,场外剩下的十一人全数冲入场中,十四人分作三层站立,每人间隔五六步远,似乎很是随意,并未讲求什么八卦两仪的方位。 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阵势,收效却甚大,不论魏硕仁向何方闪退速进,他前后左右总是有对手等在那里。 这些人一见魏硕仁到了自己身边就舍命攻击,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魏硕仁离开,他们也不追击,只管呆在原地,反正别处也有自己的人在不停出招。 这种打法,魏硕仁要是想突围而去并不为难,想要杀足八个人,却是难如登天。眼下他脚下片刻都不能停留,因此纵然有极好的伤人时机,也只好放过。时间长了,对方以逸待劳,他内力无论怎样雄厚,也有力尽的时候。那时他奔窜不灵,必然受伤,受伤之后,情形唯有更糟。 梅占雪急道:“二哥,咱们怎么办?真就能放手不管么?” 楚青流如何不急,还是说道:“等等看,再等等看。” 说话间,一名黑衣猛汉持长枪正面刺向魏硕仁胸腹,黄山姑双刀从左攻上,胖僧方便铲从右后攻上,三人四件兵器或疾或缓,配合得虽不是妙到毫颠,却也称得上极佳。 魏硕仁伸刀格挡长枪,刀身挺了两挺,长枪来势只是稍微缓了一缓,却并未格开,可见对手力量并不小。此时双刀、方便铲离他的身子已不足一尺,楚青流不由得拉出宝剑,梅占雪更急,人已然冲出。 就在此时,魏硕仁身子腾空而起,黄山姑双刀贴着魏硕仁脚底穿过,一刀扎向使抢壮汉,一刀扎向胖僧,胖僧方便铲扫向黄山姑双腿,唯有壮汉的长枪与人无害。 三人正要收回兵器,魏硕仁重刀已凌空劈下,扫掉了胖僧半边脑袋,进而追击黄山姑。胖僧尸身栽倒,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各自复又攻上,救下二人性命,并将胖僧的尸体拖开。 魏硕仁施狡计杀了胖僧,众人吃惊不小,生怕他又会故技重施,不敢太过逼近,魏硕仁稍稍得以喘息。 再打数招,魏硕仁叫道:“孩儿们,你爷爷我可要耍赖了,你们若是有胆,就尽管过来!”说着冲向一株大树,侧身靠树而立。楚青流见了,登时长出一口气,将梅占雪拉回,说道:“这就没事了。” 多了这棵树,魏硕仁绕树而走,四面为敌之势登时大变,他借着有树身遮护,轻轻移动便可躲过对方的兵器,凭他的本领,登时应付自如。 黄山姑急怒之下,骂道:“魏硕仁,你好不要脸。” 魏硕仁呵呵大笑道:“要不要脸有什么要紧?我只想要命。黄山姑,今天你也得死在这里。”口中说话,手中不停,在一名矮胖道人背上划过一刀,伤势很是不轻,已无法再战。 牛傻子道:“姓魏的,你可敢离开树身么?” 魏硕仁笑道:“牛老儿,你爷爷我有什么不敢的,可我就是不离开,我活活气死你们。”牛傻子气得哆哆嗦嗦,却又不敢冒险攻上去,一口气无处发泄,猛力虚砍了两刀。 富梓生一挥手中手中铁柄长锄,朝魏硕仁当头砸下,魏硕仁刀背格开铁锄,随即向右下划,震开黄山姑的长剑。正待追击这个婆娘,断其一臂,牛傻子却已放低身势,借富梓生铁锄为掩护欺近前来,双刀一取魏硕仁左足,一奔向其小腹。 魏硕仁舍了黄山姑,重刀向左拖,同时起左足踢向牛傻子左腕。牛傻子见如未见,不闪退也不避让。待到双刀似扎上似未扎上之际,傻子撒开两手,放任一把刀被击飞,一把刀走空,自己舍命前扑,抱住了魏硕仁一只右足,狠命咬了魏硕仁小腿一口,再也不肯松开。 一人对战多人,若被对方舍命抱住,走避不灵,其他人再跟进追击,便立入险境,此乃大忌。但真正实战时,此种情形反而不常见到,多人围战一人,各自难免都有以多为胜的想法,也都会盼着别人先上前舍命,自己可以坐享其成。牛傻子心伤儿子媳妇惨死,自己年纪已大,孙辈又都还小,此番若不能除掉魏硕仁,这仇只怕难报,这才肯舍命上前围抱,只盼能借众人之手除掉魏硕仁。 魏硕仁连挣两挣,竟然无法挣脱,心中就是一惊,他挥刀震开一根大棍,本想回刀砍掉牛傻子双手,但傻子是贴身而抱,很难一刀断其两臂。就这么一迟疑,富梓生的长锄、黄山姑的宝剑又已攻到,再也不能全都拆解,非要受伤不可。 他狠狠心,双足用力,身子猛然上窜近丈,牛傻子命早已不要,自然不会松手,双足也被带得离地两尺有余。黄山姑收招不及,一剑刺中牛傻子右边大腿,不过富梓生的长锄头却斜斜带开了,没有也打到牛傻子身上。 魏硕仁上冲之势用尽,若任由身子下坠,下面还有十二个人,不论出招还是发暗器,他人在空中无法闪避,准定讨不了好。 危机之中,他左手五指插向树身,借力又上窜近丈,右手一刀砍掉牛傻子脑袋,震足甩掉尸身,左手再一借力,身子已落到一根横枝上。此时树下暗器已纷纷打到,他手中重刀连挥,扫落近十枚铁痢疾、金钱镖、斤镖等物。他人在树上,重刀施展不开,终究未能尽数格挡开,右足中了一枚袖箭,伤口处并不疼痛,唯有麻痒,显然箭上有毒,毒性如何尚且不知。 他再向上跃,右手刀不住格挡暗器,左手入怀掏出黑神丹服了几粒,拔出袖箭甩手打下。再上跃丈许,树下的暗器已打不上来。 魏硕仁略略喘息,偷偷转身,张口咬住刀背,掏出怀中铁架弹弓,装上三粒黑铁弹丸,转身打出。弹弓的劣处是必得用两手来打,长处是比寻常暗器打得要远出好多。 他连发三但,一弹打中一个黄面头陀的左臂,一弹打中黄山姑面颊,一弹击中一个黑瘦中年汉子的喉管,那人栽倒在地一动不动,必定是死了。 他打出三粒弹丸便住手不打,一意运气疗伤,想将箭毒逼出体外。弹弓中装了弹丸,防备有人上树追击。 树下众人忌惮他弹弓厉害,竟一时无人敢跃起上树,聚在一处低声商议。 黄山姑并不随众商议,忍着面上疼痛仰头骂道:“姓魏的,你中的可是随州万家营‘万人嫌’的麻木颠。万人嫌家中有事,没能来杀你,就把麻药给了这位多一手古声,万人嫌的药,你解得了吗?赶紧下来,伸出头来挨刀,倒也能落个痛快!” 魏硕仁不理不睬,又掏出黑神丹服了两粒,运气逼毒。 说话间,项氏双奸、楚青流等人都已来到树下,富梓生冷笑道:“刚才各位可是有言在先,说过不过问此事的,莫非要自食其言?” 智狈道:“你说得很对,形势对我不利,我当然就要食言,你若是不服,尽管去找愚狼项慕橐说理。” 富梓生道:“那三战的赌约便也就此不算。” 智狈道:“你说不算就能不算么?你敢再说一个不算,我这就杀了你们这些歪货。”说着伸手就要拉刀。 富梓生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无赖,气逆塞胸,再也说不出话来。 楚青流道:“哪位打出的有毒袖箭,快请将解药取出,这项情分,我等日后必报。” 智狈道:“要是不肯拿出来,这个梁子也就算结下了,我等眼下就要动手报仇。”这人实在可恨,这个当口还说大话气人,自然也无人接口。 楚青流仰头道:“大哥,你自觉身子怎样?你不如下来,觅地疗伤,不必定要杀足他们八个了。他们用了毒药暗器,那是铁了心要取你性命。” 魏硕仁道:“我没事,你们放心。”便又不语,一意排毒疗伤。楚青流听他语音平稳,并无多少慌张,略感放心。 富梓生等人却心下慌乱,生怕魏硕仁当真有解毒之能,要想取其性命,还非得上树追击。 富梓生弃了铁锄不用,抄起一把单刀,一挥手,树下有四人从四方分头向树上纵跃,另有六人在树下以备截击。 魏硕仁坐在横枝上,本就不易走避,右腿膝盖以下又已麻木不灵,更是雪上加霜。他用弹弓打退前面两人,左右身后四人却全都上了树,乡老儿富梓生、黄发长面的黄山姑跟魏硕仁对面而立,一个身小头大的中年人,一个麻面长须老者位于魏硕仁背后。此等情形下,魏硕仁一足又已带伤,可说是有败无胜。 富梓生单刀虚砍两刀,猛喝一声,自己跟黄山姑同时前冲,抢向魏硕仁左右,大头人从魏硕仁头顶飞过,跃向对面富梓生黄山姑方才所立的树枝,长须老者未动,却挥手向魏硕仁后背打出了五七枚铁蒺藜。 大难临头,魏硕仁身子一缩滑离树枝,身后一把铁痢疾全数打空,头顶大头人铁尺走空。他一只左手攀住树枝,吊住身子,右手刀撒花盖顶盘扫一周,登时砍断黄山姑一条腿,刀势不减,再砍中富梓生一条腿。黄山姑支持不住,仰身摔下,富梓生虽还能支撑,已不能再有挪动,却还是勉力挥刀砍向魏硕仁攀树的左手。 此时树下又有六人齐齐上跃,他们并不强图必要上树,上跃之势并不急猛。跃至半途,六人手中各式暗器纷纷打出,魏硕仁再也躲避不开,连中数枚暗器,重刀脱手掉下,随即左手松脱滑离树枝,庞大的身躯猛然下坠。 066第二十四章 天不亡我 01 上跃六人先后落地,树上富梓生坐下喘息,长须老者也并不追着魏硕仁跃下,以免树下自己人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大把发射暗器,便宜了魏硕仁。 魏硕仁身子甫一离开枝头,树下诸般暗器又已纷纷打上来,各带风声,或疾或徐,定要不待他落地,便取了他的性命。 楚青流眼泪滚滚流下,两手连出各打出一把石子,一把打树下六人,一把追击空中各样暗器,只盼能打落一些,大哥便能少受一点伤,石子一离手,人也飞跃而上,想接住魏硕仁。 他一动手,望海庄诸朋友岂肯落后,包洪荒甩去长衣,同愚狼项慕羽跃起接应楚青流,昆仑派三人似乎是看呆了,木立当场。余人诸般暗器纷纷出手,将树下六人尽数笼罩,梅占雪冲在最前头,猛按手臂上机括,眼底针连发两筒,打得一根也不剩。 魏硕仁又中了五七枚暗器,人却也被楚青流抱在怀中。项慕羽人在空中,暗器源源不断打向树上的富梓生和长须老者,富梓生腿上有伤,无力趋避,连中数枚铜钱,猛然栽下,长须老者向高处窜跃起,才勉强全身而退。 项慕羽左手抓住魏硕仁腰间衣带,右手刀猛然插入树身,试图减缓魏硕仁、楚青流下落之势。钢刀够硬,入树也够深,但魏硕仁的衣带却并未打结,只是围在腰间,焉能受得住如此大力,一抓即脱,庆幸的是二人下坠之势却也大为减缓。这株古树也不知前生做下了何种前缘,今日无端受了这许多刀扎指插之苦。 落地时,楚青流生怕魏硕仁跌伤,不敢翻滚卸势,只是气运双足、咬牙硬撑。好在包洪荒已然赶到,托了他跟魏硕仁一把,两人才平安落地。 树下六人任哪一个都中了不下十枚暗器,有三个更是中了眼底针,纷纷摔倒。望海庄诸人各挥兵器上前砍杀,登时将六人杀死在当场,富梓生人在空中还未落地,已被一人长剑刺了个对穿。 梅占雪至此方才哭出声来,叫道:“大哥!” 楚青流道:“三妹不要害怕,大哥不会有事。”心中却怕的紧,只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是死不得,自己一直觉得大哥行事偏狭,及至亲眼见了今日的厮杀,方才觉得大哥这么多年实在很不容易。魏硕仁滥杀无辜不少,却也是为人所逼,滥杀,岂不也为的是要警世? 愚狼叫道:“大伙手底下加紧,趁便也砍了衡山来的婆娘,老魏弄成这个样子,全都是这婆娘一个人多事!”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魏硕仁乃是仇家所伤,全与纪清寒无涉,但她既想插手吴抱奇大侠的婚事,那就该死。 混乱之际,楚青流灵性尚未全灭,听了愚狼这话赶紧道:“项先生不可!不能伤了纪前辈,她敢在望海庄上杀人,将来自有家师发付她,不怕她跑到天上去,项先生,还是搜检解药要紧!” 项慕羽剑已出手,硬生生半路收回,哈哈大笑道:“楚少侠尽管放心,老项我并不糊涂,只想吓吓她罢了。吴大侠文女侠的好事一成,纪女侠就是吴大侠的小姨子,都是一家人,如何杀得?”杀是杀不得,气气她却还是无妨的,若是能气死这个婆娘,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楚青流不再理他,抱起魏硕仁,径直朝鸿声寺奔去,梅占雪在后紧紧跟随,另有十数人围随同去。 众人脚步声渐远,智狈项慕橐冷笑一声,如同亲眼见到一般真切,挥剑刺向脚下的苏夷月。混战之中,他目盲不便上前助战,便只好寻落单的人下手,苏夷月被擒后置于何地他一直留心侦听,眼盲之人,心思就得比常人活泛细密许多,方能立足。耳中听到楚青流脚步已远,随即动手刺向苏夷月,心中丝毫没有顾忌。 苏夷月穴道受制,又兼双手被缚,唯有闭目等死。 纪清寒调息至今,胸口烦恶略略好转,她一腔神思全都放在苏夷月身上,见状如何不急,顾不得运气使力便要牵动伤势,奋尽全力挺剑刺向智狈。她也不图救下苏夷月性命,只求能杀死智狈项慕橐,最好自己也因此伤重不治,同归于尽才好,否则自己如何回衡山面见师父?那才是生不如死的苦境。 剑尖离瞎子智狈还有二尺之余,纪清寒一口鲜血冲口而出,长剑脱手,人也摇摇欲倒。 纪清寒暗叹命苦,正要闭目不看,就见一柄长剑刺向智狈的后心,使剑之人,赫然正是那个昆仑派的公琦。 智狈只得弃苏夷月于不顾,挥刀隔开公琦来剑。以公琦的身手,项慕橐又怎能三招两式就打发得开?二人斗在一处。公琦边斗边叫:“师叔,虎子,快来救人走路!” 十数日前,昆仑派刚刚有三人丧命在这两个女子手上,可说是骨灰未冷,此仇必定要报。眼下公琦却要救她们的性命,此中的道理,饶是卫远人这种老江湖也猜度不透,更别提虎子了。莫非公琦是想将这二人挟至他处再下手? 还要再作思量,公琦又已召唤,卫远人心中犹疑,手里却已一剑刺向项慕橐。公琦将智狈让与师叔接手,自己俯身背起苏夷月,向荒野处跑去。卫远人手上出招,口中发令,命虎子背起纪清寒,先追随公琦而去,自己跟智狈缠斗二十余招,见二人走得远了,也就罢斗远去。 智狈长叹一声,长剑入鞘,他是目盲之人,搜检解药与治病救人全都插不下手去,不必急赶,缓缓回到寺中。 寺中魏硕仁的卧房前,屋内的桌椅台凳已尽数被抛掷在外,梅占雪背门而立,面朝中庭。魏硕仁身上无一处不伤,救治起来,势必要将大小衣服剥去,有梅占雪一个女子在前,实在多有不便。 梅占雪正自着急,眼见智狈来到,迎上去说道:“项先生,我大哥没事吧?”她乍入江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心中害怕,只想找人说上几句话。 智狈笑道:“梅姑娘尽管放心,老魏必定没事。” 梅占雪道:“可他全身都中了暗器,暗器上还都有毒。” 智狈道:“我说没事就没事,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象老魏这种坏蛋,注定是要活上一千年的。”说毕朝梅占雪茫然点点头,进房去了。 室中,魏硕仁那张加长竹床已移到正中安放,他人已被剥得精光。一名灰衣老者正手执尖刀,在他左肋处剔挖,伤口处遍插金针,竹席之上,早已血肉模糊,黑血漫流于地,滴答有声。 楚青流盘膝而坐,双掌互叠,按在魏硕仁的百汇穴上,垂帘观照,一意向魏硕仁输送真气,另有一名黑衣人搭住魏硕仁两手脉搏,引领真气。 灰衣老者伸二指在魏硕仁体内掏摸半晌,取出一枚铁蒺藜,小心用一块旧布包好,说道:“这是多一手古声的东西。”将布包收入腰间,又道:“不管大的小的,硬货算是都拿出来了,至于这毒么,我可是真没有法子。有懂行的朋友尽管上前,救人性命要紧,可不要耽搁了工夫。”说着退出人群,微微叹了一口气。 人群之中又有一人说道:“章老爷子说得很是,有懂行的朋友尽管上前。” 连问两遍,依旧鸦雀无声。一人叹道:“刚才不该下手太快,把他们全都给宰了,该留下活口来好生拷问,问完了再杀,也不为晚。” 复有一人说道:“不用说这些没用的,杀都杀了,后悔也是无用,赶紧想法子要紧。”其实就算留下一人两人不杀,也是无用,也难于全都逼问出解药来。 正在愁烦,愚狼项慕羽冲进室内,叫道:“解药全都有了。”双手捧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小瓶子,或竹或木,有金有银有瓷,一股脑放到竹床上。 解药是有了,可如何给魏硕仁服下,却大有讲究。这七八种解药,再加上七八毒药,混于一处会生出何等变化,是否会生出新的毒物来,实在难说难讲得很。 瞎子智狈道:“眼前这个事,就叫做死马当作活马医,又叫做李天子吃牵机药,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所以说,这解药还是要吃的。楚少侠,若是吃出什么事来,你不会埋怨大伙吧?” 楚青流背上衣衫早已湿透,额头遍布粒粒汗珠,并不睁眼,随口答道:“项先生这是说哪里的话,我楚青流是魏硕仁的朋友,各位也一样是魏硕仁的朋友。各位不必犹疑,请尽快出手,救人要紧。” 智狈道:“如此甚好,至于这虎狼药吃下去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童儿,拿瓷碗与滚水来。” 稍时童儿取来滚水瓷碗,众人各参己意,将诸种解药酌量各取了一些,调成一碗汤药,撬开魏硕仁牙关,由愚狼项慕羽将药物灌下。众人早已多见生死,此时也都惶惶难安。 愚狼将瓷碗放下,自言自语道:“很好,很好,没有大叫一声七孔流血而死,那就是很好。楚少侠,你也得歇息歇息了,老魏能不能活,已不全在体内的真气,还要看阎王爷想不想这就收了他。” 听了愚狼这话,楚青流顿感疲累不堪,移开双掌,就要起身走开,刚刚站起,猛然一震眩晕,栽倒在地。 愚狼过来试试他的腕脉,说道:“无妨,只是疲累吃心太过,歇息一下,也就好了。这一天,大伙可算是真不容易。外头那些尸身,倒也是上好的花肥,可不好糟蹋了,哪位家里有好花好草,可要说一声,我也好去移来种种。” 067 第二十四 章 天不亡我 02 楚青流醒来时已到掌灯时分,略一思讨,诸事滚滚而过。不及调息察看真力是否耗散过度,翻身而起,直奔魏硕仁的住处。 不想魏硕仁的房间早已清空,只有大烛高烧,名香缕缕,三五个童儿正在冲洗打扫。一见他到,便有童儿上前说道:“楚大侠不要担心,魏大侠已经移到别处去了,请跟我来。”说着头前领路,领楚青流来到另一处小院。 尚未进门,愚狼项慕羽已经出门叫道:“楚兄弟,真叫人想不到,这可是太好了,好到不能再好,没法再好了。药一下去,也不过一盏热茶的工夫,这老魏就不肯消停了,他是上吐下泄。泻2出来的东西,可是腥臭无比,那个味道,简直就是到了万年的茅厕。他是泄了又泄,吐了又吐,那间屋子,我看是废了。” 楚青流喜道:“好好,泄出来了就好,人醒过来了么?” 愚狼道:“人还没醒,不过脉搏气息全都好了许多。” 当夜魏硕仁没有醒转,次日白天仍没有醒转,但脉息确是不断转好。众人解毒无术,身边却各有将养的药物,就是魏硕仁自己,身边也带有世外黑神丹,众人便化开药物给他灌下,轮换着输入真气,以助药力散行。 就在这日夜间,众人各自散去,唯有楚青流一人看护魏硕仁。楚青流盘膝调息,正在渐入佳境,猛听身边魏硕仁长长叹息了一声。楚青流一心二用,原本就难物我两忘,赶紧收功,喜道:“大哥,你可醒过来了!” 魏硕仁复又长叹一声,过了许久,才道:“可累死我了。” 楚青流道:“累你就别说话,不要说话。” 魏硕仁就此醒来,且一日强似一日,服药之外,已能另进饮食。半月之后,便能起床行走,只是走出百十步便气息急促,且腹痛异常。显然体内尚有余毒未除,且已逼入脏腑深处,非药力可除。 这天项氏双奸、包洪荒约同众人携酒带肉邀慧晦野游,贺其伤势大好,魏硕仁走动不便,兄妹三人便在寺内对坐闲谈。梅占雪道:“你看慧晦大师,伤的也不比大哥轻多少,人家怎么功力还在,全都跟好人一样?”魏硕仁道:“尽说傻话,他那是伤,我这是毒,怎能一样?” 梅占雪道:“大哥,你不是说过尽可以运功化毒么?” 魏硕仁苦笑道:“我这丹田里头,一丝一毫的东西都没有,我的功力,已然一点都不剩了,就算想从头练起,也是不成的了。三妹,哥哥我成了废人了。” 楚青流道:“大哥,果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功力尽失又全然恢复的事,古来多有。” 魏硕仁道:“复与不复,有功无功,也没那么要紧,我这辈子,杀人还不够多么?这也是报应罢了。” 楚青流道:“大哥,咱们先不管要不要紧,我只是问你,你是否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去了你的余毒,恢复功力,你可不能说谎骗我。” 魏硕仁沉吟道:“有个地方,有个人,可以称得上神医二字,我这点毛病,在人家手里那是不值得一提。可有一样,我现今不能再到那个地方去,我答应过人家的,不能食言。” 楚青流笑道:“这里头必定另有一番了不起的事,不管能不能去,大哥你先说出来听听。” 魏硕仁扫了二人一眼,说道:“你甭打听,再打听我也不能说,那个地方不能去。” 梅占雪也笑道:“二哥滑头,大哥也滑头,不过还是大哥滑头。大哥,要是去了那个地方,他们就会杀人么?” 魏硕仁道:“当然会杀人。你也不用再问了,我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沉默半晌,梅占雪忽道:“大哥,我不跟你打听,不过我有个法子,能叫你带我们去,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法子?” 魏硕仁沉吟道:“你有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 梅占雪道:“你得像模像样地问我,你得这么说:三妹,你有什么法子,跟我说说。这样问,我就说给你听。” 楚青流笑道:“我看还是三妹滑头,三妹,你有什么法子,就跟我说说。” 魏硕仁闻言起身,走出两步了,终于忍耐不住,止步问道:“三妹,你有什么好法子,跟大哥我说说。” 梅占雪过去扶他重又坐好,说道:“大哥,你就是不问我,我也会跟你说的。我的法子很简单,前日从众人身上搜来的各种解药都还没用完,我只要找项慕羽先生讨了来,照样配上两碗,我跟二哥一人喝一碗,也弄个功力尽失,成了废人,你就会带我们去见那个神医了。” 楚青流鼓掌道:“真是绝好的主意!”随即见魏硕仁颜色陡变,赶紧过去扶住他。 梅占雪却不管不顾,只是说道:“大哥,江湖道上,叩头结义,讲究的是什么?为的是个什么?不就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你半月之前那么样的一个人,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单武功没了,连志气也都没了。你愿意做废人,我也不敢嫌弃你,只是我跟二哥也一样也要做废人,这才能对得起结义二字。” 楚青流怒道:“三妹不要再说了!”又道:“大哥你不要在意,三妹只是说说,她不敢那么胡闹。” 梅占雪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要说不敢,也是你不敢。我只问你,我若是端了药来,你敢不敢喝?反正我是敢喝的。大哥已成废人,多走几步道都不成,他拦得住你,也拦得住我么?” 魏硕仁面色渐渐转向纯白,只是不停说道:“三妹,不可胡闹!不可胡闹!” 梅占雪哭道:“三妹没有胡闹,我看都是大哥在胡闹。” 楚青流连连点头,说道:“大哥,我看三妹说的很是。” 魏硕仁道:“看来这也都是天意,从来天意难违。二弟三妹,我算是怕了你们了,求医那就求医,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你们可要答应我,从今往后,对这件事,你们一句话一个字不许再多问,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不能不听?你们若是能答应,明天后天,咱们就上路。”楚、梅二人大喜,连连答应。 晚间众人回转,便由魏硕仁说起求医之事。梅占雪相逼一事不便跟外人说,只说这位名医脾气太孤怪,不喜众人打搅。魏硕仁道:“就是二弟跟三妹,也都全要留在百里之外。” 慧晦道:“老魏,你这不是求医,是去求死。眼下这座鸿声寺,可说一举一动全都落在别人的眼里。在座的自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但那些使唤的童儿、粗汉,就连我也不能担保必定就没有外人的眼线。” 愚狼道:“你这个身材个头也是个大麻烦,走到那里都高人一头,怎么改装?难不成砍下一截来?若是功力不失,到了危机的时候,倒还能用用矮子功,成了这个样子,我是没什么好主意了。” 魏硕仁笑道:“难是难了点,不过总还得试上一试,不然今后就这样过日子,也是无味。” 楚青流道:“我倒有个计较,各位看看如何。大哥仇人不少,却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且不说没有苏显白大侠那样的人物,就算名门大派的一等好手也没有几个。这自然是因为真有本领的人都懂得自爱,不肯做无理之事。” 魏硕仁道:“二弟,你也把我说得太不堪了。” 楚青流道:“此地的朋友已散去不少,留下来的,不多不少还有三十五位。三十五人不妨分成三队,每队十来人,分头找到那些人的门上去,各位也不必跟他们动手,只要做出一副上门生事的样子来,也就够了。如此一来,不怕他们不纷纷回头自保,也就没功夫来追截大哥了。” 慧晦道:“不错,好一条围魏救赵的计策,攻敌所必救。” 楚青流道:“大伙也不必真的动手,做个样子也就可以了。大哥的事,各位实在不必全都牵涉在内。咱们说做就做,眼下就要想个法子,让那些童儿火工把这信儿给他们带过去。” 智狈道:“楚兄弟,若当真一个人都不杀,这戏可就太假太假了,还是要杀上一个两个的。”楚青流道:“也好,但尽量还是少杀为好。”智狈道:“那是自然,杀人很好玩么?” 楚青流道:“大哥功力尽失,阅历眼光却还在,有他提点,我和三妹未始就不能维护大哥周全。”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回房,收束行李,或是座谈话别,丝毫不避下人耳目,照理推想,必定早有人将信传了出去。次日,众人纷纷上路,夜间,魏、楚、梅三人各骑马匹,离开鸿声寺,向西南行去。 楚青流梅占雪谨守前言,路上一字也不再多问。魏硕仁说走即走,说停即停。走出五六天了,倒也安稳得很,三人俱都放心不少。 魏硕仁熟识地理,绝不走大路官道,若非万不得已,连大的镇店也甚少停留,晚间便在乡民家中留宿。魏硕仁难以行走,唯有骑马坐船,三人不是卖马雇船,便是弃船买马,好在银钱二字对三人来讲决然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苗乡的南明河畔,三人照例雇船。当晚夜色甚好,三人披了衣服在舱外闲坐,命船家连夜行路。梅占雪道:“日脚过得真是快,这又要到中秋了。” 楚青流道:“你这是想家了。”梅占雪道:“我才不想家,家里的人,我爹我哥还好些,我那个娘,烦人的很。整天不是说这个嫁人了,就是说那个嫁人了,就我一个人无用,白吃他们家的米饭。”楚青流道:“那也是为的你好。”魏硕仁并不多话,只是咳嗽了两声。 梅占雪道:“为我好?我怎就觉察不到呢?” 魏硕仁道:“三妹,你们来看星星。” 068 第二十四章 天不亡我 03 其时星月交辉,河波泛映,唯有船橹搅水之声。魏硕仁道:“二弟三妹,我说过,你们需在百里之外停步,让我一个人去求医,这可不是一句空话。眼下无事,你们也要学着看星,跟我分手后,在乱山里头,方可不至于迷路。” 楚青流道:“大哥,十四岁时,我就学过这个。自从跟了师父,未学剑法,先学的看星。出海时,只靠罗盘并不管用,还是要看星。” 魏硕仁笑道:“你们望海庄是专做海上买卖的,我竟忘了这一节。三妹,你也好好学学。” 梅占雪道:“二哥会看就行了,有他带路,还能丢了我?” 魏硕仁道:“他是他,你是你,你们两个就能时时在一起么?若是落了单,走丢了怎么办?你就是太懒。顺着我的指头看,在这一片,那颗最亮的星星,就叫北辰星,是天上众星之主。星经上说,识得北斗,天下好走。三妹,多学点本领并没有错。” 正说着,星月之下,远处有人喊道:“前船慢走!魏硕仁慢走!仇家到了!” 三人连同船家俱都听见,船家手下稍一迟疑,随即加紧摇橹。魏硕仁道:“船家,我就是魏硕仁,你们不用再紧着赶了。这锭金子你们拿去,你这船我买下了,你们跳水逃命去吧。够与不够,都是这么多,不是你吃亏,就是我吃亏,世上从来就没有刚刚好的事。”三名船家连说“够了够了”,就要入水。魏硕仁又道:“你们见到了魏硕仁,这事只能有你们三个人知道,若是说给外人,我会杀光你们三人全家。”挥手道:“滚吧。” 三名船家跃身入水,来船也愈来愈近,却是一艘多桨快船,船首立了一人,中等身材,倒背双手,腰间挂有兵器。 快船停在三丈之处,来人面目依稀已能看个大概,该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那人道:“魏硕仁,你那个攻敌必救的计策,果真是高明得很。可是你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招,你忘了,世上尽还有无家无业之人。” 魏硕仁一语不发,楚青流梅占雪便也不发一语,来人吃个闷瘪,心有不甘道:“魏硕仁,你聋了么?” 舱里有个女声说道:“尤三吉,你真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连一点眼色都没有,净揭人的短处,也难怪人家不理你。魏硕仁,香老娘王枣香找你说话。” 魏硕仁笑道:“老魏我痰湿正盛,遍体邪火,不论大枣小枣,我全都不爱,跟你我没有话好说。”尤三吉哈哈大笑,说道:“香老娘,你也吃瘪了不是?” 王枣香冷哼一声出舱,随手一挥,便有两名水手“哎呦”了两声跌入水中,显是被她取了性命。王枣香道:“我吃了瘪,你们很有面子么?” 话音未毕,便有一股清瑞香气飘散过来,似乎风过枣林一般。 魏硕仁叹道:“似你这等人品,也还说得过,偏偏不肯学好,那也是没有法子。”王枣香笑道:“比起你老魏,我还差得远着呢。” 魏硕仁道:“咱们少要啰嗦,二位跟我有什么仇恨,说来听听。” 尤三吉道:“你这也是仇家太多,难怪要搞不明白。明告诉你,花刀美太岁温兰卿,那可是我的爱徒,他就死在你的手上。兰卿的姐姐嫁在湖州蒋家,为你所害,兰卿为姐报仇,结果命丧你手,为师我岂能坐视?” 魏硕仁道:“那也是他经师不到,是以学艺不高。三妹,取我重刀来。”梅占雪遵命入仓,取来厚背重刀,交到魏硕仁手中。 王枣香道:“姓魏的,你再装也是无用,空城计也不是人人都能唱的。以你的脾性,你若是功力还在,早就杀过来了,我说的可还对么?” 魏硕仁道:“你们两个,是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一个的来?” 香老娘道:“尤老儿,人家这可就叫阵了啊,咱们上了吧。船家,靠过去。”尤三吉道:“且慢,只怕其中有诈。” 王枣香怒道:“有个屁诈,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面,你退下去,让我来。”说着促船前进,两船相距堪堪五六尺时,飞身纵跃。 这点子水面,普通水手只要胆气够豪,也尽能跨过,所谓纵跃,图的也不过是个气势而已,绝显不出真实功夫来。 王枣香人在空中,见魏硕仁、楚青流、梅占雪悠然稳坐并不起身,心中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发虚,无奈离弦之箭难以回头,只好留意脚下,希图站稳脚步后另作计较。 眼见她足尖已要碰触船板,楚青流真气猛然下沉,用起“沉”字诀,真力透过臀部下肢直达船板,船头猛然下沉一尺有余。王枣香脚下踏空,随即调整脚步,便在此时,船头猛又上扬。 如此一降一升,香老娘王枣香再也拿捏不住准头火候,一个踉跄半跪于船板之上。刚想要站起时,楚青流长剑已连点她胸口数出大穴。魏硕仁将重刀平压在她肩背之上,笑道:“香老娘,你我之间,何需行如此大礼?” 王枣香因何跌倒被擒,尤三吉在她背后,又兼是夜间,焉能看得清楚?论起常理,当是三人中有人凌空发指,点了香老娘的穴道。三人中能有此功力者,自非魏硕仁莫属,可见功力尽失云云种种传言,果然是诈,尤三吉越想越怕,已萌退志。 魏硕仁道:“打掉船夫。”楚青流接连两把石子打出,数名船夫痛叫几声,尽数落水。石子所打俱非致命之处,这些船家自幼熟习水性,当无性命之忧。香老娘被擒,尤三吉一人已不足惧怕,却也不能让他就此溜掉,散播三人的去向,必得将他也一并擒住。擒住后如何处置,尚是后话。 梅占雪道:“这个姓尤的若是想跑,咱们就放了香老娘,叫她四处宣扬姓尤的胆小怕死,不顾朋友。” 魏硕仁道:“没有用的,咱们放了香老娘,他只要杀了香老娘,不就啥事都没有了么?尤三吉,我说的可还对么?”尤三吉道:“胡说八道。” 魏硕仁道:“你也不用想着下水,我这二弟号称四海龙皇,能在水里成月吃住,那是天生成的能耐,论起水里的活计,你更是白给。”尤三吉身子刚动了一动,随即呆立不动。 尤三吉迟疑半晌,抽出肋下长剑,将剑身平担于左肩,似要自刎,说道:“我死了爱徒,再活也是无味,我也死了罢。”王枣香穴道受制,不能言动,闻言全身不由一阵颤抖,显是气愤已极。尤三吉右臂动了几动,终究难以下手,扬手将剑抛于水中,说道:“真没想到,我也会如此怕死。” 梅占雪道:“这点子胆量,亏你也敢出来走江湖,我都替你难受。我做做好事,帮你一把。”说话之间,一筒眼底针已然打出,尤三吉竟然不躲不闪,中针后颓然坐到,随即于船板上翻滚,滚了两滚,人已落入水中。他虽怕死,却极能忍疼,自始至终未曾哼叫一声,也真难为了他。 魏硕仁道:“香老娘,你想怎样?”香老娘道:“还能怎样?今日我时运不济落入你手,唯有一死而已。要不你就解开我的穴道,看我有没有胆量自杀。” 魏硕仁道:“有胆量,必定有胆量,那也不用试了。三妹,也送她下水,毒针就免了罢。” 梅占雪过来,又点了她几处穴道,一脚将她踢入水中。 这二人霎时来,霎时灭,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楚青流摇橹,趁着夜凉行船。梅占雪道:“大哥,这个王枣香,跟你有什么仇怨?”魏硕仁道:“我又如何知道?她说有仇,那就是有仇了。”梅占雪道:“若是真杀真打,我跟二哥能赢他们两个么?”魏硕仁沉吟道:“真杀真打么,只怕八成要输。” 经此一番风波,前途便再无烦扰,行了足足十来日,眼前尽是大山,只见木石,不见人烟。山岭连绵不绝,层层围绕,峰顶尽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三人在溪谷荒草间穿行,魏硕仁行走愈加不易,全仗有楚青流背负。 入山第四日,三人在一块平坦之处歇息,吃些饮食。魏硕仁道:“我带你们到这里来,已坏了昔日的规矩誓言。你们可要答应我,终身不得再到这大雪山里来,否则我心里难安。”楚青流道:“大哥你尽管放心,我此生绝不会再到这里来。”梅占雪道:“还来?大哥你就是请我来,我也不来了,这里有什么好?” 魏硕仁道:“很好,那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剩下还有不多一点路,我一个人不难挣扎着走。你们两个就此回去,你们两家都还有事,不能尽在外面溜达。”梅占雪急道:“你走上几十步就要歇息半天,这还有一二百里路,你何时才能走到?你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遇到豺狼虎豹又怎么办?” 楚青流道:“事已至此,再说也是无用。三妹你把眼底针留给大哥,危机之时,或许还用的着。” 魏硕仁道:“你们只管往东走,走不通时,便朝南朝北行,找到了溪谷路径,仍是向东走,便出了雪山了。”接过眼底针,说道:“你们先走吧,你们走了,我歇息歇息,也就走了。” 楚、梅二人知道再说也是无用,给他留足干粮饮水,向义兄行过礼,祝他求医顺遂,早日功力尽复,依依不舍离开。 默默无言走了半日,梅占雪忽道:“二哥,大哥这回漏算了一招。他叮咛又叮咛,嘱托又嘱托,让咱们向东走,向南走,就是不让咱们向西走。我看那个倒霉大夫他就住在正西面,咱们这就回头,到分手的地方再向西走,必定能找到那个大夫。” 069 第二十五章 云山之外 01 楚青流笑道:“你说的似乎大有道理。”梅占雪道:“有道理就好,咱们这就回头。” 楚青流道:“我说的是似乎大有道理,似乎。我只问你,凭大哥那种老江湖,他的心思能叫你猜了去?照我看,就算回到原地再掉头向西,未必就有路径。就算有,也必定走不通,还是要折回到别的路上来,白白耽误了工夫。” 梅占雪道:“还能是迷魂阵?鬼打墙?”楚青流笑道:“那也差不了多少。”梅占雪道:“你不是能夜观天象么?原来只是吹牛皮。” 楚青流道:“观星也要有星可观,若是进了密林深谷,还怎样看星?要是遇到阴雨天,日月星辰全都没有,那又怎么办?你没有留意看,大哥行路,并非全靠日月星辰,另外还有许多讲究。” 梅占雪恨道:“什么识得北斗天下好走,看来全是骗人的鬼话。”楚青流道:“你不怪自己本领不济,反怪起古人来了,倒打一耙子。” 梅占雪道:“我不管,反正我得回去。”又软语相求道:“好二哥,咱们回去后,先向西走走看,走不通就回来,你这次听我的,以后这一个月,不,三个月,我全都听你的,好不好?” 楚青流笑道:“你说话从来都是不做数的,我不上这个当。”梅占雪道:“你爱信不信。”掉头往回走,楚青流无奈,也只好跟上。 回到分手之处,魏硕仁人已不见。梅占雪松了一口气,说道:“我真怕大哥还在这里,等着骂我呢。”楚青流道:“你先不要欢喜,你看这里有字呢。”梅占雪道:“写得什么?”楚青流道:“你自己看。” 魏硕仁坐过的那块石头跟前,用树枝写了一行字:二弟三妹,向西绝走不通,出山回去吧。楚青流道:“怎样?” 梅占雪道:“我懂的,这叫欲擒故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咱们要是被吓回去了,将来必定要叫大哥笑话,我偏不信这个邪。”说着向西走去,楚青流仍是跟上。 走了半日,路径越来越宽阔,竟是好大一个溪谷,就是楚青流,也渐渐放下心来。当晚找了个岩隙,做好方向标记,点起火堆,就在谷中歇息了一夜。 次日不到五更天,楚青流醒转来,只觉充耳都是水滴打在树上的噼啪之声,暗叫不好,心说千万可不要下雨。起来察看,才知道不是下雨,而是起了浓雾。天明后,三步之外,仍是难辨人影。楚青流道:“这可怎么好?”梅占雪道:“这有什么不好?起雾咱就不走,这雾总有散的时候。”楚青流别无他法,只得安心等待。 不想第二日仍是大雾,梅占雪早已耐心尽失,说道:“走着就比坐着强,这鬼雾还不知道还要起多少天,咱们可等不起。” 第三天第四天,大雾稍散,却还是无星无月的天气,干粮还有些许,饮水却已用尽,二人只好信马由缰瞎摸,名之曰找水。偏偏所经之处,全无点滴泉水溪流。梅占雪道:“二哥,我闯了大祸,你骂我出气吧。” 楚青流笑道:“你闯祸并不稀奇,骂你又有何用?还是你说的对,这雾总不能老是阴魂不散,总有散去的时候。再要不散,咱们就朝上头走,上头尽是积雪,够咱们解渴的了。 觅路上行了半日,眼前猛然清明起来,齐肩处还是云雾缭绕,前面不远处却日光晃亮,眼前一片尽是浅草花树,楚青流道:“这里真有几分像是九华山,附近必有人家。”梅占雪道:“你们望海庄有人这里好么?可别又要吹牛。” 二人摘了野果暂解饥渴,数日烦闷尽消,只拣易行处行走。 正行间,一阵“哼哼咻咻”之声传来,迎面走来一群家猪,大大小小都有,竟有十二三头。猪群后头,跟着一个小小的猪倌。这孩子总不会大过十岁去,肩头搭了根鞭子,赤着双足,高挽裤管,见到楚、梅二人,他显是吃了一惊。 梅占雪大喜,说道“二哥你料事如神,这里还真有人家。这下好了,咱们买点吃食,再灌足清水,就是走到天边,也不用怕了。也要洗漱洗漱,这衣裳也都破了,也该补补,小了不补,大了受苦,我乳娘说的。”楚青流奇道:“你会补衣裳么?反正我是不会。”梅占雪道:“我也是不会,不过总有人会。”叫道:“小兄弟请慢走,咱们要跟你问个路,这周围可有什么镇店?” 猪倌叫停了猪,说道:“你这么大声,可不要惊了我的猪,要是惊散了,你帮我抓么?” 梅占雪道:“小兄弟真好能干,比我这个哥哥可强的多了,他就不会放猪,也不会放羊。” 男孩面露疑色,说道:“你不是好人,放猪有什么了不起?书上说叫是牧猪奴,就是伺候猪的小奴才。” 楚青流道:“那是人家开你的玩笑,小兄弟不要当真,我小时候照料过捕鱼的鱼鹰,那不就是伺候鱼鹰的奴才?”猪倌道:“鱼鹰么?我听说过,却没有见过。”指着梅占雪道:“她也伺候过鱼鹰么?”似乎很是不信。 梅占雪道:“我伺候过小人-----可不是说你,我照看过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小孩儿,那些小孩儿,可比你这些猪麻烦多了,你说是不是?”说过几句闲话,男孩神色渐渐平和,梅占雪道:“没有镇店,总该有人家吧?咱们要买些吃食,还要灌些清水,这你必定知道。”男孩道:“这我知道。”又问:“你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楚青流道:“我们进山闲玩,遇到大雾迷了路,就走到这里来了。”男孩道:“闲玩?这雪山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你没说真话。” 梅占雪叹气道:“咱们是被仇家追杀,本领不济,就想跑得越远越好,就走到这里来了。”男孩道:“这还差不多,你们山外头的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不干好事。咱们既然遇到了,就算是有缘,你们跟我来吧。”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楚青流道:“多谢小兄弟指路,这一点银子,算是给你的酬谢。” 男孩笑道:“这银子在山里也没什么用处,你还是收起来吧。出山的路,我是真不知道,若是知道,我早就出山去了,还在这里放猪玩么?我只能带你们去找水,找吃食,却不认识路。想要问路,你还得再问别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有道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话说得很是老气。 楚青流道:“既这样说,咱们就跟着你走,只是你这猪放饱了没有?”男孩道:“回去再吃上一路,它们也就该饱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走出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座小院,茅草盖顶,竹篱作院,四下里菜园围绕。梅占雪道:“这是你家?” 男孩道:“我家还在里头呢,这是徐先生家。”低头看看柴门,说道:“徐先生不在家,不过不用怕,他必定在后院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带领二人绕到房后,又走出约有一里地,男孩扬声叫道:“徐先生,徐先生,你家里有客人来了,还是山外的远客,山外来的啊,你可得用好茶好饭招待啊。” 那位徐先生似乎很是吃惊:“山外的远客?哪里有什么山外的远客?你这猴子最好不要弄鬼,你可要知道,我要是想整治你,并不为难。快把你那些猪老祖弄开,看伤了我的苗儿!”骂骂咧咧的,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出头年纪,不穿长衫,唯着粗布短裤褂,袖口搞搞挽起,一手执着小锄,脚下穿的是麻鞋,但一股清逸之气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扑面而来。 这人见了楚青流梅占雪,问道:“就是这二位找我么?” 楚青流行礼道:“我兄妹迷路入山,干粮饮水全都用尽了,幸好遇到这位小兄弟,便跟他到你这里来,希图补买一点饮食。就算没有吃的,还请指明水源,实在是多有打搅。” 这徐先生转头向猪倌,怒道:“你这小子怎么这样多事,等我闲下来,非叫你吃点苦头不可!”那小子笑道:“那就等你先生闲下来再说喽!”看也不看三人一眼,轰赶猪儿走开了,走出几步,竟还唱起山歌来。 徐先生道:“在下山林野人,姓徐,双名晚村。二位身上各带刀剑,想来都有功夫,不知如何称呼? 楚青流报上二人名姓,说道:“我兄妹二人倒也练过几手粗浅把式,不敢说有什么武功。若是打扰了先生清静,咱们就此别过,这前头必定还有人家。凡事都讲求个你情我愿,若有一方勉强,也就无味的很。” 徐晚村道:“粗浅也好,高明也罢,反正我是看不出来的。你们既到了我这里,总不好过门不入,否则传扬开来,也显得咱们山里人情过于冷淡。”收拾好鉄锄跟一个竹篮,领二人回到小院,进草堂落座。 小院有正房五间,西首三间通连,似待客厅,又似主人起坐之处,又似这徐先生的书房,甚是轩敞空阔。西墙放了几张木椅,东墙自地面至檐口密排木箱,不知装的都是什么物事。余外南北两块墙面满挂各色字纸,纸上从肉眼难辨的小字到碗口大小的字,再到盆口大小的字,缸口大小的字,色色俱全。北墙一个“神”字尤为出格,竟有床面大小,那一笔长竖,真可谓顶天立地。 070 第二十五章 `云山之外 02 徐先生告辞出去,不多时便回转,身后有童儿捧出三杯热茶来。徐先生坐在主位相陪,却不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墙上各色字纸发呆,脸上难见喜怒。 梅占雪终究定力功夫最差,忍不住问道:“徐先生,这些字可都是你写的么?”徐晚村微微动容,说道:“正是,写得如何?” 梅占雪道:“我不光功夫没有练好,字也没有学好。反正我们家里有管账的先生,也用不着我来写字。”徐晚村道:“这不叫写字,该说是书法,或是书艺。有法度者,方为书法,无法度者,那就是管账先生记帐。比如你们练武,就不好叫做打架,都说自己是研讨武学,这道理都是一样的。”转脸去看楚青流,似有征询之意。 梅占雪道:“你不用指望他,他也是一个外行,识字还没有我多呢。”见他甚是失望,说道:“你这字,我要说你是天下第一,你自己想必也是不信-----”徐晚村插言道:“那是自然,我纵然狂妄,这点自知还是有的,只求挂出去能不丢人出丑,也就是了。” 梅占雪道:“丑与不丑,原也难说,不过要照我说,你这字写得还成,比我们家施先生写的好。”徐晚村道:“怎么说?” 梅占雪道:“我们家施先生,一个人总管整个镖局子的账目,两只手都能打算盘,左右开弓,口里还能跟人说话聊天,我爹爹说,这个施先生是他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 徐晚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天生众人,人各有能。我只问你,他书艺如何?”梅占雪道:“他不如你。”徐晚村道:“怎么讲?”梅占雪道:“从小到大,我从未见他写过盆口大的字,至多只有碗口大小。象你这个‘神’字,都有一个人高了,他若是见了,必定会吃惊不小。” 徐晚村听了,似乎有话要说,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座道:“写字,并非是越大就越好。”梅占雪道:“我懂,就象兵器,并非越重越好。” 楚青流道:“三妹,你跟我都是粗人,就别让徐先生笑话了。徐先生,还烦你指点一处水源,咱们灌了清水好走路,彼此两便。徐先生是雅人,赐茶之情,也不便报以银钱,唯有心领。” 徐晚村道:“银钱之事不必提起,二位只要不嫌我言语无味,能多坐片刻,也就是了。这山里虽说没有大溪大河,取水也还方便,尚未到不能施给路人的地步。二位试想,这世上,做什么事情最难?” 楚青流道:“这不能一概而论,甲之蜜糖,乙之砒2霜,反之亦然。就说那位施先生,可以双手打算盘,口中还能跟人谈话,这种本领,就是杀了我的头,我也习学不来。”忽然觉得左足一阵麻痒,随即平复,也就没有在意。 徐晚村道:“正是如此,有的事,甲一看就会,乙费尽心血,也只能学个皮毛。猫狗都是四足行走,狗却不象猫儿那样能爬树,就很是奇怪。” 梅占雪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鸡空有两个翅膀,却又不能飞起来。”楚青流道:“徐先生,家师说过,人活在世上,第一件大事便是要强,这是不错的。不过,凡事都还要看开些,不能太过要强。若在各门技艺上都要与当世高手相比较,甚或还要与古往今来的绝世高手相比较,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徐晚村道:“我还没那么狂妄。我这个人,自小就对书艺的鉴赏颇有心得,可说是无师自通,稍后更是遍览天下法帖。但自己写出来的字,却惭愧得很,实在是见不得人,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于书法一事,我是眼高手低。这就好比一个男人,见惯了西施貂蝉一般美女,回家却要跟自己的黄脸婆子一起过活,实在是一件惨事。”梅占雪冷哼了一声。 徐晚村道:“也好比一个女子,见惯了潘安宋玉这些美男,却要嫁给一个粗蠢的臭男人,也是一样的苦恼。所以我便发奋习字,用去三十年来苦功,终至这般模样,写出字来虽说还算不上什么,却也可以挂得出去了。”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似乎很是感慨。 楚青流道:“徐先生这份志气苦工,堪为后学榜样。”梅占雪却道:“徐先生,你这叫逆天而行,事倍功半。换了我,就花钱雇一个写字好的人,自己终生不再写字,也就是了。” 徐晚村淡淡一笑,说道:“我如此不要面皮大吹法螺,二位可知道其中的缘故么?” 梅占雪道:“你这里少有人来,就算是想吹牛,也没有人会听,我说的对么?”徐晚村道:“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看来也该到时候了。”这句话说的甚是莫名其妙,说着,起身向室外走去。 梅占雪道:“什么其一其二,弄的神神秘秘的,哎呀我的脚怎么麻了?不好,茶里头有毒!”话音未落,楚青流一把石子已经打出,却大半都打在了墙上,只有几枚中了徐晚村的后背,看那个势道,竟然全无内力。 徐晚村隔墙道:“不错,茶里头有毒,跟你们两具要死之人吹吹牛,倒也算不上丢脸。” 梅占雪怒道:“咱们跟你无仇无恨,你竟然下毒害人,我跟你拼了!”拔短剑就要跃起,刚刚坐起便又跌坐回去。 徐晚村道:“我还有正事要干,一个时辰后再来看望二位,到时候,二位便只剩下脖颈以上还能动弹了。”说完扬长而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徐晚村果然去而复来,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似乎很是疲累。他来到楚青流面前,伸食指碰碰楚青流的胸口,见楚青流果然动也不动,很是得意,道:“我这剂“肉身化石露”看来还算有用。”拉了一张椅子在二人对面坐下,说道:“二位就没什么想问的么?” 梅占雪道:“我们跟你有何仇恨?你为何要下毒害我们?” 徐晚村道:“你我并无仇怨,但你们山外人到了咱们这里,便只有死路一条,这都是前人定下的规矩,我也只是照办而已。你还记得那个放猪的孩子么?他眼下必定已去长老会那里禀报去了,我要是不除掉二位,便要担老大的干系。” 楚青流道:“既然你们这里不喜外人,那个孩子就不该带咱们到这里来。” 徐晚村道:“这是你们的道理。在咱们看来,遇到山外之人,务必要引他们到山里来杀掉,唯有这样,才能长保这一方山乡的安宁,宁可我负山外人,不可山外人负我。你们要找水,那猴子带你到这里来,你不是找到水了么?” 楚青流道:“你说得很对,是咱们运气太坏。”就此闭目不语。他这一个时辰来,时时都在运行真气,妄图活动身躯,可半点效用全无,已然无计可施。 梅占雪道:“你们骂山外人坏,可又不敢跟山外人斗,便只好躲到这山里来,你们全都是胆小鬼!” 徐晚村道:“你说得不错,咱们惹你们不起,便只好躲起来。” 梅占雪道:“你们骗我们到这里来,又下毒害人,你们比山外人更坏十倍。”她只觉得再过上一会,自己脖颈以上也就不能动弹了,再想说话只怕也是不成,必得趁早多说上几句,出出胸中的怨气。 徐晚村道:“对付坏人,就得比坏人还要坏。” 梅占雪道:“你不光字写得难看,使毒的本领也太差,咱们山外的人下药,可比你厉害多了。” 徐晚村道:“你们山外的人下毒,唯求一个快字,什么八步倒七步颠,还有什么五步倒三步倒,甚而至于还有人吹嘘说什么见血封喉的,这都是初窥门径,差得还远着呢。先生我下毒,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快慢全由己心,这才是真正能耐。你们若是七孔流血死在当场,岂不很是恶心麻烦?”此人也真是要强,对梅占雪一个将死的女子,他也不愿在斗口上认输。 梅占雪道:“大话谁都回说,你若能解了我们身上的毒,再另换上别的毒药,叫我们见血封喉,我就真正服你。” 徐晚村道:“这有何难?”起身出屋。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一只大黑狗,这狗长腿长身,膘肥体壮,徐晚村指着狗向梅占雪道:“这狗怎么样?”梅占雪道:“还能怎么样?是活的罢了。” 徐晚村将大狗拉到怀中,拍了拍狗脑袋,竖起左手三根手指,对梅占雪晃了晃,梅占雪道:“这是一根针。”徐晚村点点头,将针刺入狗头,就见大狗连哼都没哼,软软倒下。徐晚村道:“怎样?”梅占雪道:“不是活的了。” 徐晚村道:“你看,下快药也并不很难。” 楚青流突然睁眼道:“徐晚村,你是卑鄙无耻之人。”徐晚村道:“此话怎讲?”楚青流道:“你们做的事情,全不是人类所为,只好归入畜类。你们没胆子杀出山去,那也罢了,但不问青红皂白,见到山外人就要杀,世上可有这等道理?不讲道理的人,枉有个人形,却不配称作人类,只能是畜生!我楚青流有眼无珠,竟跟畜生打交道,也是该死。” 梅占雪道:“猪狗都不如,连地上这条死狗都不如!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徐晚村面色忽红忽白,终于忍耐不住,冲到梅占雪面前,扬手就要打。 071 第二十五章 云山之外 03 徐晚村掌已举起,重又收回,说道:“我这一掌,你未必禁受的起,你骂我,我就打他。”来到楚清流面前,啪啪打了几个耳光,转头向梅占雪道:“你还骂我不骂?”梅占雪见二哥受辱,当即住口。 徐晚村道:“你口里不骂,心中必定还在骂,且骂的更要难听十倍,所以我还是要打他。”扬手又是两个耳光,打到第三个耳光时,楚清流猛然张口,咬住了他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徐晚村耳光初次打下来时,他已有此心,奈何未能得手,正在懊恼,没想到想徐晚村指责梅占雪“心中在骂”,不依不饶,手掌重又打下,终于着了道儿。 徐晚村一惊之下,左手拇、食,中三指迅即成式,伸向楚清流颌部上关、下关、颊车三穴,只须触及这三处穴道,凭徐晚村的技艺,楚清流唯有开口松脱手指。但他左手方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上便传来一阵疼痛,徐晚村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慌,左手停在半空,再也前伸不得,右手疼痛也随即消减。 于他而言,右手这两根手指,实在就是性命。他习字至今,提笔写字已成必做之事,他无妻无子,连老酒都不爱喝,仅有的消遣就是写字,若去了这两根指头,余生还有何趣味?怎样才能打发? 楚清流功力已被药物制住,全凭本力咬人,但此力也不容小觑,偏偏他徐晚村又是半点内功全无,大家都是本力对抗本力,谁也不占便宜,谁也不吃亏。楚清流正当青壮,愤怒之际,能咬掉他两根手指实在是理所应当之事,就算手指不断,只要伤了筋膜,这两根手指也算是废了,就算自己手段高明,仍能调理好,也必大大有害于书艺。想及此处,徐晚村额头汗珠滚滚而下。 梅占雪道:“你只要解了我们身上的毒,二哥就会放过你。你这手指若是没了,将来如何还能写字?就算是我家的施先生,没了手指他也不能打算盘。二哥,我数五声,他若是不答应,你就咬下他手指来,咱们反正是要死的,也不在乎早死晚死。一、二、三-----”刚数到三声,徐晚村道:“姑娘,我就算想解你们身上的毒,也无法做到,我走不开呐。” 楚清流、梅占雪身子麻木,无法走动,徐晚村手指被咬,一样的无法走动。梅占雪道:“你唤童儿来。”徐晚村道:“童儿早就叫我支开了。” 梅占雪道:“姓徐的,你不要想着行什么缓兵之计,二哥,咬掉他手指!” 徐晚村急道:“姑娘不要着急,我再想办法,我想办法。”梅占雪道:“快点想!” 徐晚村跺脚道:“这也说不得,只好拿病人来冒险了。”扬声叫道:“魏硕仁,老魏,老魏,魏硕仁,你快到这边来,这边快出人命了!” 二人听他叫出“魏硕仁”三个字来,俱都又惊又喜。 稍时,魏硕仁长大身躯摇晃,扶着墙走进门来。他身上只裹了一件被单般的物事,赤着双足,头发犹自在不停滴水。 魏硕仁见了楚清流、梅占雪及眼前这番情势,叹道:“你们两个,就是不肯信我的话。徐先生,这是我的结义兄妹,他们不会伤你的。”却也没说让楚清流就此松口。 徐晚村此时知道手指定能得保,爽快非常,说道:“老魏,你听我的吩咐,快解了这二人身上的毒,不管有什么账,咱们稍后再算。”说着指点魏硕仁来回奔走,配了解药来。梅占雪先喝下,当真药到病除,手脚便能活动,心中大为放心,才让楚清流松开徐晚村的手指,也服下解药。 徐晚村重得自由,检视两根手指并无损伤,大为放心。扶魏硕仁出屋,回转东首两间正房,说道:“如此一来,又要多费好多手脚,你们两个都不要跟来。” 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方才回转。进门便说道:“你这丫头,太过诡计多端。生怕放开了我,我说了就不算,告诉你们,有老魏在跟前,我不管说了什么话,也必定要做到,不能叫他看不起。”二人没想到大哥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脸面,都松了一口气,梅占雪道:“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能不小心些。” 徐晚村走到那大狗跟前,随手扎了一次,针一入肉,大狗便即醒来,抖抖皮毛,精神气力丝毫不减,摇首摆尾,自行出屋去了。徐晚村向梅占雪道:“如何?”梅占雪至此已然心服口服,由衷赞道:“神乎其技!实在是神乎其技。就不知我大哥的功力也能恢复么?”徐晚村道:“不能。”楚清流梅占雪就是一愣,徐晚村傲然道:“不能他还会跑来找我?” 徐晚村自此一去便不再回来,童儿送来晚饭,二人吃了,就在厅中坐着过了一夜。虽说并无床铺,比起荒谷里头,已是好了太多。 接下来一连三四日俱是如此,徐晚村与童儿只在东首两间房里穿梭,自当是替魏硕仁疗伤,魏硕仁再也没有出来过,也听不到他有丁点声息。二人生怕妨害他治伤,并不敢进房探看,唯有暗暗着急。 到了第五天,徐晚村一早便带童儿出了门,似乎心事极重。天黑多时,仍不见徐晚村的身影,二人正等的心急,忽听门前人声嘈杂,灯火通明。二人开了柴门,便有四个壮汉抬进一张软床来,床上躺着的,赫然就是徐先生徐晚村。 众人将软床在厅上安放好,又嘱咐了童儿几句,转身离去。梅占雪问童儿道:“这是怎么回事?”童儿哭道:“你还问怎么回事!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徐先生给打成这个样,还不知能不能再站起来。”二人大惊,梅占雪道:“是什么人打的?我这就去给徐先生报仇出气!” 童儿道:“是七大长老打的,你找谁出气?”哭哭啼啼说了白天的事。 原来徐晚村前日偷偷留下魏硕仁疗伤已然是犯忌的事,奈何他是山中第一名医,可说是药到病除,山中离他不得,又兼魏硕仁曾在这里呆过差不多有两年,很得当地人欢心,众人才睁一眼闭一眼囫囵过去。谁想他又为楚清流梅占雪所逼,没能取了二人的性命,自己也知道这事难以蒙混过去,是以待魏硕仁伤势略一好转,便带了童儿到诸位长老那里诉说原委,请求治罪。 他那两根手指,不单能写大字小字,还能针灸接骨,甚或开膛剖腹,那是大有用处的,他之被逼,可说半是为私,半是为公。诸位长老怜他被逼无奈,商议了大半日,差点闹翻,才定下来饶他不死。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还是要重重责打,以警后来者,就算是徐晚村本人,今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也是定斩不饶。 梅占雪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这七大长老武功很高么?我去斗斗他们!” 童儿道:“七大长老武功很低,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功。咱们这里讲的是道理,讲的不是武功势力,一个人,若是不守法度,是要叫人看不起的。” 梅占雪怒道:“你们把人打成这样,还敢说自己讲理?” 楚清流道:“三妹不要着急,人家也是按自己的规矩办事,咱们外人不好评论,童儿,这七大长老又是怎样处置咱们兄妹三人的?” 童儿横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三人今生今世休想再出山一步,就在这山里过活。七长老说,你们三个人,不得离开徐先生百丈之外,这已经很是宽厚了。你们若敢逃走,七长老必会杀了徐先生。” 梅占雪道:“那么,徐先生万一要是死了呢?又怎么办?”幸好童儿道:“那你们就不能离开徐先生的坟墓百丈之外。” 梅占雪怒道:“我偏偏要走,我还不等到天明,我今晚就走。”果真迈步出屋。童儿道:“你若走了,徐先生必死无疑,你大哥也就必死无疑,就是你们两个,也是必死无疑,徐先生早已在你们身上下了慢药,你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梅占雪走出数步,闻言再也硬气不得,唯有回来坐下生气。楚清流却笑道:“三妹,既来之则安之,山外又有什么好?”跟着童儿伺候了徐先生一夜。 次日便有人来,动手在院里另盖草房,梅占雪至此唯有无奈,说道:“二哥,这可是盖给咱们住的啊,真不知会不会给咱们带上脚镣手铐。”楚清流笑道:“有了徐先生的神术,哪里还要什么脚镣手铐,这山里头,最稀罕的就是金铁。” 再过几日,徐晚村魏硕仁先后平复。在徐晚村的催逼下,魏硕仁到院外试了试内力。为了不骇人听闻,并未舞弄重刀,只试了试掌力,一掌发出,碗口粗细的杉树无不应手而断,竟似更胜往日,徐晚村甚是得意。 徐晚村这人虽说好胜,却也豁达,绝口不提自己受责挨打之事,也不提三人不能离开的约束,很是顺其自然,似乎五人已在这个院中安然过了许多年。他不提,另外三人自也不便提起。 楚、梅二人曾骂他为畜生非人,他也因此恼羞成怒,打过楚清流的耳光,但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如风吹过,了然无痕。诊病之余,有了得意的字作,还要拿来在三人面前小小卖弄一番。 一连多日天气晴好,徐晚村便带了童儿晒书。那些箱子里头,装的全都是书,魏硕仁楚清流先跟着一同动手,梅占雪闲极无聊,便也过来帮忙。 梅占雪道:“老徐,怪道那些有钱的读书人都要弄几个书童,这晒书还真不是个好活。这些书你也不看,年年还都要晒,亏你也不嫌麻烦。” 徐晚村道:“谁说我不看?不看书,我能有这么大的学问?这些书,我全都看透了,用不着再看了。我死之后,未必就会再有我这样聪明的人,他们就得常看,我这是替后人看管,是件积阴德的事。” 梅占雪都:“照你这么说,你这些书,我们也都能看么?”徐晚村道:“能看,书写来就是让人看的,有什么不能看的?” 072第二十六 章 又见古人 01 梅占雪道:“那些使毒的书,我也一样能看么?” 徐晚村笑道:“那都是医书,哪里是使毒的书?不过当毒书来读,也不是不可以。” 梅占雪道:“你就不怕我学了本领去,解了大哥二哥身上的毒,大家一拍两散,留你一个人顶缸坐蜡?” 徐晚村道:“那你就试试看。你有看不懂的,还只管拿来问我,可有一样,不许你问我给你们下的是何种毒物。” 又道:“你二哥想要出谷,或许还有万一之望,你大哥就不用想了,他不能离开我超过百丈。”梅占雪道:“你若是先死了,大哥就得替你守墓?”徐晚村道:“那是自然,难不成还叫他也陪我一同去死么?” 梅占雪道:“你是怕我偏向二哥,才说二哥有什么万一之望,想引我在二哥身上试手,是也不是?徐先生,你还真是想多了。我若非学到绝有把握,就决不在他们身上试手,我不会在自己身上试么?”徐晚村道:“我如何想的,你不用猜,也不用诈,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梅占雪果真拣了几部医书毒书来看。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找徐晚村去问,还真是有问必答,很是爽快。 魏硕仁安心带了农具竹筐,每日与徐晚村同去后院做活,很有一副终老是处的模样。楚清流也拣了几本书,随意翻看。这些书多是医书,其次便是各样金石法帖,说的不是望闻问切查,便是轻重提按转,很难看的下去,再说他也没看书的心境。 无聊之余,便跟着童儿一本本翻晒书籍,遇到破旧的书,便用浆糊针线纸张小心修补,忙活起来,倒也觉着时光易过。 走动间,便有一本书直入眼底,这书以暗桑皮纸做封面,墨黑六字书名《西域归来武断》,笔笔张扬,字字威风。楚清流一见“西域”二字,顿时想起当日与包洪荒在小龙谷对谈之事,还有包洪荒那句“那人曾长年在域外过活”。 楚清流不信自己竟会有如此好运,一把将书拿起。揭开封面,见书页上仍是同样字体:“余本大唐江南东道吴兴人氏,循之旧界,乃三吴人也。年九岁,父母早丧,亲族不足为靠。为糊口计,过江至桐柏山,入**(此二字被黑笔抹去,难以复识)寺习沙弥业。整日供人驱使,得免饥寒,或曰:‘小子大幸’” “寺僧读经之余,多习拳棒。余十岁之人,亦知却敌自保乃天地之至理,苦苦哀求之下,得拜一僧为师。余一孤儿,无财帛可以供奉吾师,又生性执拗,至老不擅溜须趋奉,唯知下死力操作,遂难得师心。所习者,较之皮毛犹有不如,实乃捕风捉影耳。” 楚清流心想,这小小一段话,若是叫大哥看了,不知会有何话说。 “寺中有一老僧,衣破不补,合寺通称破衣僧,不读经亦不习武,一餐之外,唯知闭目枯坐。某日余至彼处洒扫,老僧忽曰:‘佛法自何处来?’余四顾无人,大胆回说:‘从西方天竺来。’老僧又道:‘你只知勤谨,不识其他,可谓愚蠢。在这寺里,不论佛法武功,想要出头,难,难,难。’说毕,复又枯坐不语。” “疏阔数语,不啻当头棒喝。余一惊之下,随即欢喜,跪下与老僧叩头,当日便告别寺众,拴衣西行。其年,余十三岁矣。” “破衣老僧法讳上寂下灭,余福浅无缘追随,诚为此生恨事。吾师点化之功,余时时不忘,愿寂灭法师早登极乐,脱离轮回苦境。” 楚清流心说,快了,快要说到正题了,心中很是心急,却又不忍将这些闲篇就此掀过。 “中国之外,全为西域。西域之大,之奇,笔墨焉能尽述?余十三岁出玉门关,六十四岁重回,五十一年间,所经所见,也不可谓少。” “举凡山川地理人物风俗,人种物产,纵然记录,也只是猎奇。余所留心者,唯在搏击打斗之术。” 正要往下细看,身后梅占雪说道:“二哥,你看什么呐?”楚清流道:“这本书,跟小龙谷包二哥家的那本书很是相似。”梅占雪道:“是那本《少林逸经》?”楚清流点点头。 梅占雪将书接过,翻了翻,说道:“这里怎也会有这书?这可得问问清楚。”二人拿着书,去后院找徐晚村。 徐晚村魏硕仁正在歇息,见了二人,徐晚村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剩下的活计,可就交给你们了。古人说,不劳不食,所以说,你们要是不干活,今晚就别要吃饭了。”魏硕仁笑道:“老徐你太过小气。” 梅占雪道:“老徐,你家里怎会有这本书?”将书递过。 徐晚村只扫了一眼,并不伸手来接,说道:“我家里怎就不该有这本书?”魏硕仁道:“什么书?”梅占雪道:“小龙谷包家的书,那就是乱人盟他们要抢的那本书,惹出大乱子的那本书。” 魏硕仁“哦”了一声,伸手接过书,说道:“是么?”似是很出意外。翻了翻,说道:“这书我还是头回见到,是与不是,我分辨不出。不过还真是一本怪书,瞧他这个书名儿,《西域归来武断》,还未开篇,就先用西域二字来吓人。任他西域东域,活的也不过都是两条腿的人,不会是三条腿的神仙。” 徐晚村道:“老魏你别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魏硕仁道:“我这里既有了玉,何愁没有石头?不必劳动他再到西域去找石头。” 梅占雪道:“大哥,你这就叫作捣乱,硬抬杠子。徐先生,你不要理会大哥,这书你可看过么?”徐晚村道:“看过。也有点子用,却没什么大用。”梅占雪道:“这话怎么讲?” 徐晚村道:“我是怎样给老魏疗伤的,这事你们想不想知道?” 梅占雪道:“想知道。”这事她与楚清流已猜度过多次,也问过徐晚村一回,当时徐晚村故作神秘,梅占雪也就赌气不问了,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起。若说不想知道,凭徐晚村的脾气,恐怕此生再也无法知道底细。虽然也能向魏硕仁打听,却终究隔了一层,且还要防这老徐上来了脾气,连书的事也一并扣住了不说。念及此处,赶紧说想听,请他快快讲来。 徐晚村道:“丫头,你真得多谢有这本书,我才会说起怎样给老魏治病,不然的话,我是不会重提这个话头的。书艺上面,我或许会有小小的卖弄,治病上头,我已无须再卖弄了。” 梅占雪道:“那是那是,徐先生,请你老人家快点说。” 徐晚村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长方框,说道:“这是个长水槽,跟老魏身子一样长,有三个老魏那样宽。”又画了两条长线,说道:“拿两块木板把水槽隔开成三个小水槽,老魏就睡在中间这个窄槽里。两边的槽里,全都放上药水。不过,一边水是热的,水少些,一边水是冷的,水也多些,两边用的药,也大不相同。至于老魏身上,就只放平常温水,水要没过人身,只将头略抬起来,留出口鼻来呼吸。” 梅占雪道:“这样就能除去大哥身上的余毒?” 徐晚村道:“哪会有这般容易!这样布置好了,再在两块隔板上开出许多小孔小洞来,用长针穿过孔洞,也扎通老魏的身子,勾连起两边的药水。这长针是空心的,另外还开有小孔,以便药水流过老魏的身子,洗净老魏的脏腑。至于这长针如何穿,通过何处脏腑,说多了,你也不会懂,但大体的法子,就是这样。我治病,靠的就是经络穴道,再没有别的神奇。”瞟了一眼那本《西域归来武断》,说道:“这书却说经络之术无用,全是骗人的鬼话,岂不大缪。” 魏硕仁道:“你适才还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时又将这书一言否掉,你就算不是大缪,也是小缪。” 徐晚村闻言就是一惊,向魏硕仁抱拳连连拱手,说道:“多谢魏兄提醒,做学问,最忌讳的就是囿于己见,故步自封。” 楚清流道:“徐先生,你这本书如何得来?这位写书的前辈,你又知道多少?” 徐晚村道:“你先说说你们都知道了多少,我再说也不迟。” 楚清流道:“据义血堂的总堂主曲鼎襄说,他们手里那本,是从少林寺潜观大师处抄来,小龙谷包家的那本,得于当年京师一场大案,来历不明,也可说是毫无头绪,两家都没提及写书的前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包家那本,我跟三妹都见过,还抄过不多几页,后来全书被义血堂毁去,几页便成了废物,也都扔掉了。” 徐晚村并不去问曲鼎襄是何人,只是说:“这个姓曲的没说假话,这书确是从少林寺传出来的。不过,只有我这本才是最真最真的,可以说,跟真本一样的真。”梅占雪道:“你这话听起来很是别扭。” 徐晚村道:“我这本书,跟包家那本是不是不太一样?” 梅占雪道:“你这本更厚些,字也更多些,不过越往后来,涂改越多,抄错了就涂抹,可见抄得很是马虎。小龙谷包二哥家里那本,可是一个错字都没有,清爽的多。另外,没有封面上这几个字,也没有前面这段自吹自擂的话,说什么写书人自己生性执拗,不会溜须拍马,这个那个的。” 徐晚村道:“家师当年,还亲眼见过写书之人。”梅占雪道:“原来你也有师父,我一直以为你是才由天纵,是天生的了不起。”徐晚村道:“谁会没有师父呢?不过我跟你们不同,我是青出于蓝,冰生于水。”梅占雪道:“你说你比你师父还厉害?”徐晚村道:“那是自然,就是家师自己,他也曾亲口说过。” 楚清流道:“这位写书的前辈,自身的武功是否很是厉害,才会有这样的气魄?” 徐晚村道:“张口这位前辈,闭口这位前辈,你也不嫌碍口。这人始终都没说过他姓啥叫啥,家师便称他为西域僧,这已有取笑之意。潜观大师厚道些,叫他远行人,至于寺里的寻常僧众,便叫他恨僧,讥刺他言辞偏激。” 梅占雪道:“还是恨僧两个字好,咱们也叫他恨僧。” 073 第二十六章 又见古人 02 徐晚村道:“这恨僧的功夫如何,家师却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梅占雪道:“说到头来,还是没亲眼见到。”很是不满。 魏硕仁道:“没见到就是没见到,这还能怎样?三妹,你要老是这样打岔子,这件事还不知啥时能说清楚。” 徐晚村看了一眼梅占雪,说道:“家师到少室山时,已然太晚,只是听说恨僧曾与达摩堂首座空观大师对过三掌,结果是不分高下。” 魏硕仁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说是不分高下,那就是恨僧占优。” 徐晚村道:“这人必定有真正能为,否则他一个人怎能在域外飘荡这许多年?你再想想看,少林寺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是能人的窝子,众人若不是亲眼过点什么,会让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在那里混饭吃么?这若是传扬开来,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楚青流道:“徐先生说得很是,包洪荒包二哥的一身大力,也可作为明证。” 徐晚村道:“先师也不会丝毫武功,但武技医学,全都是在人身上做功夫,他又是无书不读的,是以恨僧写多少,他便跟着读多少。” “论起来,先师也是个骂世之人,否则又怎又会带我到这山里头来?凭他的能为,随意挑一处都邑,还怕不日进斗金?他却宁愿退居荒山,不惜废掉一身的本领。相比之下,潜观大师乃少林一派宗主,天下武林之望,一言一行皆须谨慎,不能象先师那样言语无忌,又加上事务繁多,便难与恨僧交心彻谈。” “先师说,域外之人,多练筋骨,少做吐纳,其吐纳之技也与中原大不相同,绝不言及经脉穴道,此事本来知者甚多,但向来无人深思过其中的道理,一概归之为化外野人,不识我中国妙术。但据恨僧所述,却大为不然,西域的高手才人,也绝不逊色于我邦。” 魏硕仁道:“这话我信。”梅占雪道:“我也信,二哥,你不信么?”楚青流道:“我自然也是相信” “但看了恨僧的书,先师又深感别扭。他终身研习经脉之术,猛然见有人说经脉无用,说经脉之外另还有一片天地,岂不怪哉?” “先师就说,他自己这辈子,已然由泥坯烧成了磁货,再也改变不得了。”魏硕仁道:“老徐,我说句放肆的话,尊师他还是才具不足。”徐晚村道:“这哪里是什么放肆?真正有才之人,无事不可为,也就不该因为半路出家而为难。”梅占雪道:“你刚才还痛骂恨僧这书,说他诋毁经脉穴道,惹你不高兴,说你自己毕生研习的都是经脉之术,那你自己算不算真正有才的人?” 徐晚村道:“我当然真正有才。经脉之术,学到我这个样子,也就够用了,何必再去重头学起?省下工夫来,习字不也很好么?”魏硕仁笑道:“老徐,你这是吹牛皮。” 徐晚村道:“家师虽说无意研习恨僧这本书,却说这书大有深意在。便下了少室山,用重金寻来一位金石文字名手,恨僧写出一张,便请那人照着仿造出一张来,他自己亲自对照察看,何处有勾抹,何处有改窜,一丝一毫都不许走样,更不用说有错了。这么说吧,就算恨僧不小心留下一个墨点,抄书那人便也得照着留下一个墨点。”梅占雪翻翻手里的书,点头说道:“还真有黑点。” 徐晚村道:“这就叫跟真的一样真。恨僧写了半年有余,某日选了些书稿送给潜观大师,回来后,将笔墨纸张打成包裹,带到寺外付之一炬,自己也飘然而去。论起这书,原本没有名字,‘西域归来武断’六字,还是出自先师之口,由那个金石先生写下的。” “潜观大师手里那本书,字数也不算甚少,并无改写涂抹,但先师说,要论真切,还是他手里这一本。少林寺那一本,你们也知道,没过多久,少林藏经阁就起了大火,烧的片纸都不剩。” 楚青流道:“徐先生,这书我能看么?”徐晚村道:“能,怎么不能?不过你若是因此弄出毛病来,我却未必就能救治。潜观大师也说,少林寺曾有天竺僧人来过,据说,不单天竺,就算天竺之西,也有吐纳,针灸之法。钻研学问,无论偏执于中国古法,还是偏执于域外技艺,一样的不妥当。这本书,尽可以拿来开阔眼界,若要把它当成无上秘籍,我看还是不必。” 楚青流连连答应,接了书,谢过徐先生点拨。但包洪荒一身神力他是亲眼见过的,要说恨僧这书无用,他是断然无法相信。反正闲来无事,除了吃饭睡觉,便手捧书本凝神观看。 梅占雪学毒之心,半点也不弱于他。她未曾老老实实学过武功,结识魏硕仁楚青流后,所学也都是奇招怪杀之类的东西,靠的是聪明诡诈。此种弱点,她自己并非不知,瞿灵玓打狗采莲时的身手,苏夷月的剑术,她看了也不是不眼馋心羡。但内力功力,全都无法速成,自恨之外,唯有怨天尤人。不曾想会在这山里遇到徐晚村这样一位使毒的大行家,且不吝相授,可谓讨饭的捡到了聚宝盆,欢喜之情自不必说,就是睡梦之中,也时常要笑。 更难得的是她与毒有缘,何为轻粉,何为砒石,见过了便再不会忘;红娘虫、青娘虫有何不同,也能精辨入微;益母草、丁香花、腊梅根、棉花子,这些寻常之物如何毒用,也是别有慧根;更难得的是,时时能独出机杼,臆想出新鲜毒物来。李太白说,天生人才必有用,果然一点都不错。惹得徐晚村时不时要击节叹赏,赞她是个人才,若由他来调教,将来必是一名良医(神医之类是不成的了,既已有他徐晚村在,二百年内,不会再有神医)。 这日梅占雪捉了四五头蛤蟆,预备炖汤取毒,正在院中刷洗陶罐,徐晚村脸孔阴沉走进来,背后跟着那个小猪倌。这孩子自打把楚、梅二人引到此处,差点惹下大祸,就再没来过,想来也是心虚。 梅占雪大喜,正要设计报仇,就见到这孩子走路一瘸一拐,左腿裤管挽到膝盖以上,左腿肚上血肉模糊,很象是被抓烂的。 徐晚村命童儿打来热水,兑上镇痛药物,亲手清洗疮口,脓疮一遇热水,登时腥臭四溢,梅占雪赶紧掩住口鼻。徐晚村冷冷道:“怎么?比癞蛤蟆还难闻么?嫌难闻你就躲开。”梅占雪道:“难闻,不过我不躲开。”动手帮忙,递送软布小刀。 徐晚村不再理她,一边用小刀削疮口处的烂肉,一边问猪倌话:到过那里放猪?见到过什么奇异花草?可遇到过什么毒蛇?猪儿有什么异常之处?等等等等,那孩子一一照答。 敷药包扎妥当,徐晚村命童儿去猪倌家里报信。说猪倌这几天都要在此处养伤,不能回家了,放猪的事,另派给他人做罢,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事,家人不必来看。 诸事完毕,徐晚村回到自己屋中,取出一只狭长原木盒子,放在厅中书桌上,无言打量。良久,动手剔剥箱口处的腊封,开锁,揭开箱盖。就见箱底铺了厚厚一层白色棉布,白布上头,放有半截黑色枯蛇,尾部已然不见,唯余上半截。这蛇皮肉骨骼全黑,但黯淡无光。 梅占雪道:“徐先生,这叫什么蛇?”徐晚村道:“它叫雪山黑蛇。”似乎很是烦躁。拿起一根小竹片去拨弄蛇身,竹片到处,蛇身随即粉碎,显然年久风化,朽不能着力了。徐晚村渐渐难以自控,下手愈来愈重,很快便将半只黑蛇捣到稀烂,只剩手指头大小一块完整蛇骨。 徐晚村用竹镊夹下绿豆粒大一小块蛇骨另放,将剩下的蛇骨用瓷瓶装了,仍用腊封好。命童儿将朽烂之物全都倒掉,自己另取了几味药,配以小块蛇骨,煎起药来。煎好药,亲手服侍猪倌将药喝下。梅占雪从未见他如此慎重,问道:“徐先生,猪倌腿上这疮,很凶险么?”徐晚村道:“不知道,也许凶险,也许不狠凶险,要再等等看。”竟似毫无把握,全无平日风范。 猪倌连服三日药,伤势已然大好,可以回家了。徐晚村道:“你这孩子命大,遇上好东西了。”很是感慨。 一连几天,徐晚村都是早出晚归,完全不顾及与三人“不能离开百丈”的约定,回来之后,便一个人呆呆发楞。晚饭后,楚青流早早回房研习恨僧那本书,剩下徐、魏、梅一主二客,对坐闲谈。 魏硕仁道:“老徐,你整天这个样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徐晚村假笑道:“没有,没心事,我能有什么心事?” 魏硕仁道:“我看你就是嫌了咱们兄妹三人的吃你的饭,我跟你说,嫌弃你也是白嫌弃。你若是有什么好法子,就去跟那些长老说一声,让咱们走路,你当我想在你这里住着么?” 梅占雪点头道:“徐先生,大哥说的很是。” 徐晚村道:“好吧,我心里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们也看看该如何办。你们知道,那个猪倌,他叫三官,腿上生了个疮,我给治好了。”梅占雪道:“原本就没有你徐先生治不了的病。”魏硕仁也道:“药到病除。” 徐晚村道:“这些天来,我四处踏看地气物候,若我所料不错,明年早春时候,至迟不过夏初,这山里便要有一场大大的瘟疫,若是应对不力,这点人便要死得干干净净。我等住在这里,不用交粮交税,也无官吏管束,做化外自在之民,终究还是遭了天忌。” 魏硕仁梅占雪大惊。魏硕仁道:“徐先生,这世上有没有天道这个东西,原也难说得很,就算有,天道也未必真就会这般无良。有你徐先生在,这山里人必定会安然无事。”梅占雪道:“你不是还有一块蛇骨么?”徐晚村道:“不够用,那一点点东西,哪里能够用?差得远着哩。”连连摇头。 魏硕仁道:“这蛇骨要到何处去找?” 徐晚村道:“这黑蛇生在西北万古雪山的顶峰上头,论起来,也不是必定要用到这蛇骨,不过比较而论,蛇骨还算是易于寻找的,要找别的物件,更是繁难。” 074 第二十七章 翩然去 01 魏硕仁笑道:“需用黑蛇,那咱们这就动手找去,坐在家中叹气,又有什么用处?”徐晚村道:“你不知道,这里头实在有诸多难处。” 魏硕仁道:“你怕山里不放你走是么?”徐晚村道:“我说明实情,他们不会不让我走,只是那样一来,势必要弄到人心惶惶。”魏硕仁笑道:“那是他们七大长老们的事,咱们管不着。难不成他们真就是白吃饭不管闲事?” 徐晚村道:“一旦长老们应允,再备好诸般应用物事,就可以动身,只是有劳三位了,又要跟我到雪山顶上走一趟了。”这显然说的是三人不能离他超过百丈。魏硕仁道:“这一节,不用你再嘱托,咱们是说到做到。”梅占雪道:“我这就告诉二哥去。” 楚青流房中灯火未熄,梅占雪接连敲门,却无人答应。心急之下,一把推开板门,见楚青流已昏晕在床上,上身赤裸,遍插长短钢针,床前扔着那本《西域归来武断》。梅占雪叫了几声“二哥”,半点效验都无,她心下害怕,不敢下手处置,忙回去叫来徐、魏二人。 徐晚村先搭过手来试试脉息,皱眉道:“真没一个叫人省心的。”动手起针,起完前身双臂,示意魏硕仁将楚青流身子翻转过来,再起后背上的针。楚青流晕倒后,后背不少钢针或是被碰弯扎破皮肉,或是深扎至根,已然血肉模糊。徐晚村道:“梅姑娘,这针是你帮他扎的?”梅占雪道:“不是,他自己扎的。你忘了么,我再那个屋里,一直都没出来。”徐晚村道:“他这些针是从哪里来的?你给的么?”梅占雪道:“他向童儿讨要,童儿不敢做主给他,我拿给他的。”徐晚村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魏硕仁道:“老徐,此事并不能怪三妹。” 挨次取完针,徐晚村用二指在楚青流诸处大穴一一点按,按毕,说道:“此人体内经脉穴道已乱的不成个模样,就算有绝顶高手用重手法去震,也弄不成这般乱。不过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并不就死,奇怪。”跟魏硕仁一起动手,帮楚青流穿好外衣,吩咐梅占雪取来丹药给楚青流喂下,左右开弓,打起楚青流的耳光来,一边对梅占雪解说道:“此时再点他穴道已然无用,最好的法子就是打他耳光。” 打了十来个耳光,楚青流回醒过来,躺在那里,微微笑道:“徐先生,你太小气了些,借机打我耳光。”徐晚村道:“你都这个样儿了,还楞要充要好汉,硬装不在乎。你们三人,都有一股凶泼之气,可这又有何用处?把你们都留在我这里,看来也大大有益于人世,只是我姓徐的却倒了大霉,我又是得罪了谁?” 愈说愈气:“都是这本破书惹的麻烦。”捡起床边那书本,从头至尾一页页快翻,转眼间翻完,说道:“再不能留这东西在世上害人。”一只手掌不住在书皮上摩擦,魏硕仁道:“老徐,留着它吧。这山里也没人来,也害不了谁。”说到这里,就见那本书猛然起火,魏硕仁抄起手边水盆就往火书上扣,岂料水火相遇,火势不减反炽,想来徐晚村已下了狠心,适才翻书时,已在书上涂抹了易燃之物。一本书能有多少纸张?霎时烧得干干净净。再回想其当日的来历,却是那般的不容易。 徐晚村向三人道:“要让这位楚少侠明白过来,回头是岸不再执迷,烧掉这本书是必行之计,他眼下还沉迷在书中,不如此,就不能断了他心头的念想,更不能让他有警醒。记住,这书是他烧的,可不是我徐晚村烧的。”招呼魏硕仁梅占一同离开:“他算是性命无碍了,咱们不必再多管他,这一阵子,就是不能多理会他。” 次日,徐晚村便去找诸位长老禀报商议。山里出了此种大事,长老们无法不让他离开,但反复叮咛,只能说是出山采药,却千万不能提及明年会有大的瘟疫,以免动摇人心。徐晚村领命回来,便即给四人置办皮衣皮帽皮靴,准备路上应用的药物干粮。 楚青流躺了一日一夜,第三日早上,便能起身,跟同三人一齐忙活。梅占雪道:“二哥,你那天可吓死我了,不过,总算是好了。”徐晚村道:“他这要能算是‘好了’,世上便再也没有‘坏人’了。”梅占雪道:“你这是什么话?”徐晚村道:“我这是良医逆耳之言。他这人已然功力尽失,从今往后,只能跟寻常俗汉一个样了。” 梅占雪道:“就象当初大哥那样?” 徐晚村道:“怎能一样?老魏的功力只是被毒药制住而已,遇到我这样的人,就还能恢复。楚少侠的内力,是他自己拼着性命,胡来蛮干,硬生生散去的,怎能一样?” 梅占雪道:“没有内功就没有内功,偏要说什么寻常俗汉,你徐先生不也没有丝毫武功?那不也是寻常俗汉?” 徐晚村道:“我能救人性命,字写得也还说得过,他没了武功,还会干什么?他还想跟我相提并论?” 魏硕仁皱眉道:“老徐,你别理三妹打岔,顺顺当当说给我听,别这么藏一点说一点。” 徐晚村道:“不论内功外功,练到一定境界后,临死之时,必会遭受散功之苦。这乃是人到临死之际,真神衰减,甚或真神早已离开肉身飞升而去,体内真气真力失去了统驭,便似散兵游勇往来冲突,让人苦痛异常,却又毫无办法,唯有挺身忍受。老魏,你到那个时候也免不了会有这一遭。” 魏硕仁道:“真到了那个当口,我就一刀刺死自己。” 徐晚村道:“那咱们到时再看就是了。这位楚少侠-----” 梅占雪道:“你快别张口楚少侠,闭口楚少侠的,听着实在别扭的很,他眼下就是一个俗汉,你就叫他楚二好了。我们就是魏大、楚二、梅三。” 徐晚村道:“在这个要人命的当口,他偏还要给我闹上这么一出,分明是成心要找我的别扭,我自然也要叫他别扭别扭。” “这位楚二,迷信那本邪书,在神智清明之下,愣是要去散功。” 楚青流道:“徐先生,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散去功力,只是想先制住丹田与经脉诸穴道中的真气,而后再入冥调息,调动真力另开出一些新的经脉来。恨僧前辈的教训,看的人多,肯亲身实力去试行的,恐怕还没有几个,我想试试。” 魏硕仁愕然道:“不用丹田经脉,还怎样导引真气,如何用功?” 徐晚村道:“楚二这是想制住现有的诸样丹田筋脉,而后再别开天地。这路子倒是对的,不能说就是错,可惜的是人只有这么一点点心神,无法分成两半来用,想让一半神意掌控住现有的丹田穴道,还要让另一半凝神用功,另开新天。古来也有过一心二用之人,但也都不过只是能运功发力与人打斗,绝无练内功时也这么干的。记住了,没有谁真能一意二用,同时修练两门内功,玉皇大帝他也不成,若能,那他练得就不是内功。” 梅占雪道:“就算运功与人打斗时能一心二用,也很是了不起。” 徐晚村道:“楚二无法一点真神分裂为二,只好用笨法子蛮干,硬往自己身上插针,想用针来阻断现有的经脉穴道。”梅占雪道:“这法子很好啊,怎么就能说是蛮干?” 徐晚村道:“这楚二倒也真有几分门道,他制住了体内内力,便凝神调意。一旦用上了功,刀兵水火皆可浑然不觉,这几枚小小的细针,那也没有什么。”梅占雪道:“根本就不是几枚。” 徐晚村道:“不料好景不长,入静愈深,真气也愈加充沛有力,但此时楚二的心神全然都在另一边天地上,全然不知道这边的凶险。” 楚青流道:“徐先生,论起当时情形,其实并无丝毫不适,反还觉着舒适异常,如登云端,这又是为何?” 魏硕仁冷笑道:“这有何难解?这都是魔像、幻像而已,这就叫走火入魔。魔境有千种万种,唯独以此一种最难防范。” 徐晚村道:“真力洪荡冲行,却受制于那些钢针,唯有愈积愈烈,终于冲破束缚,如同洪水奔泄,先是冲破经脉,而后四散奔流。到了这个地步,原本还不算太糟,若有内力高强的师友在身侧,及时输入内力,助伤者收束内力,使之重回丹田,也还能保住大半功力,否则,唯有死路一条。人身上这一点心意,面对无数股内力奔散,如同孤身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是毫无办法可想的。” 梅占雪道:“可二哥却并没就死,并不象你说的那样。” 徐晚村道:“楚二体内真力是霎时奔突爆发,毁伤经脉后,霎时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是以他能留下这一条小命。但缘何会有这等事,我见识实在是太低,委实猜度不透。”很是茫然。 楚青流道:“徐先生一番话,说的如同亲眼经见,经徐先生这么一说,我自己也明白了许多。” 徐晚村道:“你明白了又有何益处?从今而后,你这丹田就如脱底口袋一般,再也存不下一丁点物事了。” 梅占雪道:“徐先生,二哥事前若是跟你商量商量,求你出手相助,会不会好上许多?” 徐晚村道:“他事先跟我商量,我也不会出手助他。帮人自杀,这种事我徐晚村还没有干过。” 梅占雪道:“这样也好,二哥成了俗汉,也就能安心在这山里住下了。” 徐晚村道:“你不要忘了,我们眼下就要去雪山捉蛇,这可不是玩的?就他这身子骨,去了岂不是个累赘?” 梅占雪道:“那就把他留在这里,好好调养。” 徐晚村道:“留在这里?你以为七大长老说话全都是放屁么?” 魏硕仁道:“那就叫七大长老收回这个屁,再重放一个好了。” 梅占雪道:“看来,那就只能带二哥同去雪山了。” 徐晚村叹道:“唯有如此,只能如此。若不是楚二内力已然不俗,也不会出现这等事;若是他内力已象老魏这般深厚,他这条小命也早就没了。唉,天意,全都是天意。不过,这楚二或许还真跟恨僧有缘份,眼下大难不死,日后必有后福。” 梅占雪道:“你还少说了一句,是恰好有你这个神医在一旁出手调治,二哥才保住了性命,是不是?” 徐晚村叹气道:“你们三个,没一个好人。他在我院子里这样胡闹,我碰见了,又怎好眼看着他毙命?”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约有半尺来长,手腕粗细,命梅占雪取来一个酒壶大小的清洁药瓶,拿起竹筒,往瓷瓶中倒丹药。药丸有黄豆粒大小,颗颗匀实饱满,呈肉红嫩色,香气并不浓烈,却清醇绵长,闻者欲醉。 梅占雪道:“不用看这色,也不用闻这香,单听这声,丁叮铃铃的这么清脆,就知道准是好东西。”说得徐晚村禁不住微微一笑,魏硕仁道:“三妹,你也算是会夸人了,徐先生向来不受人捧,却也笑了。” 075 第二十七章 翩然去 02 徐晚村笑道:“你们两个,也用不着拿高帽子来压人,我这药既拿了出来,就是要分给楚二的。”将瓷瓶交到楚青流手里,说道:“咱们两个一对凡人,不象人家魏大梅三,多少都有点子内功底子。出去后遇上生冷风雪,咱们全都得靠自己的身子骨硬扛,皮衣之外,我又给自己备了这些药丸,以作强健身体之用,眼下分给你一些。这却不是我好心,我只是盼你在路上不要拖累了大伙,耽误了正事。这山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还有数万条性命,可全都指望咱们四个了。从今日起,你切记每日都要吃上一粒。”楚青流推辞不得,唯有领受。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这些丸药,叫个什么名目?”徐晚村道:“在这山里头,要什么好名目?你若是愿意,就叫它肉红丸好了。” 捉蛇一事,关系到数万人的性命,早行一刻便是一刻。待到诸事略略齐备,四人便动身上路,只留童儿在家,守门施诊。 出门后,直向西北而行,有了魏硕仁这种久惯野居之人带队,行路并不为难。楚青流或是得了肉红丸相助之故,抑或是身子原本就远较常人强健,竟然并不成为拖累,肩上背了大包裹,走得比徐晚村还要轻捷。 眼下正值中原多事,且与这三人都大有关联,奈何三人与徐晚村已有百丈之约在先,不好言而无信。且捉蛇事关数万人的性命,于情于理,也不能让徐晚村一个文弱老者独自前往。何况就算有心自食其言、想撒手不顾而去,各人身上还有这老儿下的无形无色之毒。此种情势下,三人也唯有看得开些,与徐晚村一路说笑,宛如野游。 这日走的一段路乃是在山崖半腰上开凿而成,遇到有崖陡处,便在石壁中用人力硬凿出来一段凹槽,开口向外,下临深谷。四人仍象往日那样排成一线行走,魏硕仁打头,其次梅占雪,其次徐晚村,楚青流押后。这时离雪山还远,毛皮衣服还用不上,结成两个大包,由魏硕仁楚青流一人背了一个,徐晚村梅占雪各自背自己一个小包。 梅占雪道:“这山里头也看不见有几户人家,是谁开出来的这路?” 徐晚村道:“梅三,愚公移山这事,你可听说过么?” 梅占雪道:“听过,可那终究是故事,怎好当真?” 徐晚村道:“故事不能当真,道理却半点都不假。这山里的人,每年封山之前,都要出山一趟,采买盐蜡米布等物料,以供半年之用,进出全都靠这条路。就算人再少,哪怕一年只走一趟,再费力十倍,他们也得把这路修通了。” 梅占雪道:“这又是何必?他们难道就不会搬家么?”徐晚村道:“他们就是情愿修路,不愿搬家。”魏硕仁在前头道:“三妹,你不懂的,山里头,贪官污吏要少些,也不敢象外头那样凶横。” 走了半日,崖壁不再直立,略略有了点斜坡,却愈加难走。小道只有三尺来宽,且都是碎石,很是碍脚。楚青流道:“三妹,不要只顾回头跟跟徐先生说话,留心脚底下。” 梅占雪尚未答话,崖外草丛中泼剌一声响,跃起一只肥大野兔。梅占雪刚要说“兔子”,兔子已从她身侧掠过,直奔徐晚村脚下。徐晚村慌了手脚,便想要给兔子让路,忙乱间,一脚没能踩实踩稳,翻身向崖外倒去。徐晚村刚翻了一个滚,楚青流便也滚身而下,伸手要去拉徐晚村,可怜他丹田一如破洞,无丝毫内力可用,又受背上大包裹所累,焉能得手? 偏生这片斜坡只生茅草,并无灌木荆棘可以攀援,两人身下带动碎石,向下疾滑,眼看便要坠落不远处的深谷。魏硕仁梅占雪不及打招呼,同时跟着冲下。 梅占雪受功力所制,有心无力,魏硕仁却是运足功力向二人急冲,他居高临下,占尽地利,这份下冲之力会有如何大自不难想见。此举纯属冒险,倘若他落脚时收束不住,便要比徐晚村楚青流先一步跌下深谷,但不如此做,实在难再有机抓回二人。 魏硕仁后发先至,一个起落,已凌空越过二人,随即身形急坠,双足稳稳抓牢地面,趁势俯下身,右手已将徐晚村抓在手中,此时楚青流也已翻滚而来。电光火石之间,魏硕仁便已有了取舍,站直身躯双手将徐晚村平平举起,免得他被楚青流撞伤,同时力运双足,任由楚青流身上冲撞。 楚青流身上大包已于半道上挣脱,滑行更速,危机之时唯有用双手护住头脸胸腹,直直向魏硕仁双腿撞去。一撞之下,魏硕仁仅微微晃了晃身,脚步丝毫不曾移动,魏硕仁俯身抓起楚青流,双臂平展,各举一人,缓步向坡顶走来,心下很是得意,忍不住哈哈一阵大笑。 回到路上,挑一块平坦地方将二人放下,魏硕仁道:“三妹,你看大哥这一手怎样?”梅占雪道:“你是大哥,你没有办法,谁有办法?”附身察看二人伤势。徐晚村头脸擦破数出,身躯四肢却并无受伤,再去看楚青流,楚青流道:“我也没事。” 梅占雪埋怨道:“二哥,你也太傻了,咱们虽说不能离开徐先生百丈之外,可你也不能真就这样老实吧?徐先生他要是跳崖,你也跟着跳崖么?”徐晚村道:“梅三,你也看到了,这可不是我要跳崖。” 楚青流道:“我全忘了自己无功可用,还以为自己能抓回徐先生。” 魏硕仁下去捡回楚青流丢掉的那个大包,略微歇息歇息,众人便又要上路,楚青流却坐在原地不动,低头道:“徐先生、大哥,我左腿不成了,无法再跟你们一同走了。” 徐晚村第一个道:“什么?你说什么?”梅占雪过去卷起楚青流左腿裤管,检视一番后,对徐晚村道:“徐先生,你自己看吧,看看二哥是不是假装的。”徐晚村道:“假装?我说他假装了么?”还是过来检视了,说道:“虽说并未全断,却也是骨折,路是走不成的了。可怎会这样?我不好好的么?” 梅占雪道:“徐先生,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糊涂,你被大哥提在手里,当然会没事,二哥却是直直撞在大哥腿上的,这怎能一样?” 徐晚村轻拍脑额,说道:“说的是,我明白了。只是这路还怎走?”梅占雪道:“走与不走,怎么走,咱们稍后再说,先得把二哥那条断腿包扎好再说。”徐晚村道:“不是断腿,只是开裂而已。”魏硕仁砍来树枝,削成一副夹板,交与徐晚村动手,替楚青流包扎妥当。 徐晚村旧话重提,说道:“老魏,这路还怎么走?” 魏硕仁道:“老徐,这一节你不必顾虑,我背起二弟走,也就是了,当初入山,也都是他背的我。”梅占雪道:“大哥,今天这是遇到了野兔,明天或许还会有野兔,还会有黄狼什么的,徐先生若是再失足滑倒了,你难道背着二哥去救徐先生么?” 魏硕仁道:“三妹,我还可以先放下二弟来的,人不是活的么?” 梅占雪:“这样一来,你就耽误了工夫,徐先生也早就摔下去了,就算你自己去雪山也能找到黑蛇,却无人再能配药医治,山里那几万人也是必死无疑,我兄妹三人身上毒药无人能解,也一样必死无疑。” 魏硕仁道:“你说的也是。老徐,这可怎么好?” 梅占雪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徐晚村、魏硕仁、连同楚青流齐声道:“想听,快说!” 梅占雪道:“徐先生,我跟大哥全都转过脸去不看,你掏出你那无色无味的毒药来,给二哥再用上一点,这就取了他的性命,就跟我们说说二哥他突得大病,你也救不过来。”徐晚村怒道:“胡说八道!” 梅占雪道:“我跟大哥转过脸来,痛哭一场,然后埋了二哥,再护送你去雪山捉蛇,再护送你回家救人,诸事完毕后,我跟大哥再自杀了给二哥偿命。”魏硕仁道:“为今之计,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山里数万人的性命,毕竟也大过二弟一条人命。” 徐晚村道:“你们说的可都是心里话么?”梅占雪魏硕仁道:“当然是心里话。”徐晚村道:“那好,待救活了村里人,我必也自杀,以酬三位的高义。就请二位转过脸去,我可要用药了。” 梅占雪忙道:“徐先生,其实你也不必用药,你只需放二哥一人留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也就是了。”徐晚村道:“不行,我意已决,梅姑娘,老魏,二位就请转过脸去。” 梅占雪没想到竟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番激将之词竟弄到了如此田地,怎肯转脸?说道:“徐先生,咱们再——” 徐晚村道:“咱们没有商量,非这么办不可!” 魏硕仁忽然爽朗一笑,说道:“老徐,三妹,你们也就不用再斗气了。三妹,你赶紧给徐先生陪个不是,你还不知道徐先生的为人,他岂是拘泥不化的愚人?他早已有意要放你跟二弟走路了,只是没个时机没个借口而已。今天这野兔跟断腿就是个时机,徐先生,我说的可还对么?” 徐晚村凛然道:“我徐晚村决然无意要放楚二梅三走路,今日只是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做,这可是大违我本意的。” 梅占雪大喜,没想道日思夜想之事竟然转瞬成真,连连说道:“徐先生,你大人大量,好人必有好报,祝愿老天保佑,保佑你跟大哥到了雪山,必能抓上几千几万条黑蛇,你这一路,再也遇不到一只野兔,再也遇不到一个雨天雪天!”觉得楚青流只断一条腿就能得了自由,实在是做了一笔划算生意。千言万语变做一句话,说道:“徐先生,你是个好人,是个天大的好人。” 随即又想到,大哥还是要西去雪山的,大哥何时才能解开这个“百丈之约”的死结,眼下还不得而知。 徐晚村向魏硕仁道:“我是个好人,梅三她今天方才知道。” 076 第二十八章 缓缓归 01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跟大哥捉蛇回来,到了山里,七大长老若是问你,我跟二哥怎会不见了,跟你要人,你如何回他们?” 魏硕仁道:“三妹,徐先生他也不是三岁小孩,连扯个谎都不会,这不用你来教他。到时候,就说你跟二弟一起喂了老虎黑熊,谁又能不信?谁要是不信,就不给他黑蛇吃,看谁还敢不信。” 徐晚村郑重道:“如何回复七大长老,不用你梅三来替我操心。只盼二位出山之后,绝不可提及曾到山里来过。” 楚青流道:“徐先生你尽管放心,我知道其中的利害,江湖之人,言出必行,我也就不用再说誓了。”拿出那瓶肉红丸递给徐晚村道:“徐先生,你此番前去雪山,比我更用得着强健身骨,这些药丸,还是你带着的好。”徐晚村道:“这倒不必,我剩下那半瓶,已尽然够用的了,我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拿着。”坚拒不纳,楚青流也只好复又收起。 梅占雪道:“你这山里也没什么好,不过你不让我说,我也就不说。我要不说誓,你徐先生也放心不下,我说个誓给你听听:我梅占雪若是跟任谁说起山里的事,我必被乱刀砍死,再也不能见到父母哥哥,不能见到大哥二哥。” 徐晚村点头道:“如此甚好,老魏,他们向东,咱们向西,是走不到一起去的了,咱这就各奔前程吧。”魏硕仁未及答话,梅占雪道:“徐先生,你果然还是小气,到了这个当口,偏偏还要留下一手,非要等二哥跟我开口求你。小肚鸡肠,装不下四两香油,哼!”徐晚村诧异道:“梅三?你这是何意?过河拆桥是么?” 魏硕仁道:“老徐,你忘了,你还没解了二弟三妹身上的毒。” 徐晚村道:“原来如此,这也都是我太大意了,却也谈不上什么小鸡肚肠。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站在那里,朝楚、梅二人各扬了扬手,说道:“好了,毒都解了,咱们这可是后会无期了。” 饶他医术毒术通神,但解毒解得这般轻巧,也叫人难以相信。梅占雪不信道:“这就解毒了?”似乎很是不甘。 徐晚村转身昂首西行,说道:“梅三楚二,你们身上,还有老魏身上,我原本就没下过什么毒-----除了起初那份肉身化石露。” 楚青流梅占雪站在那里,眼看魏硕仁护送徐晚村愈行愈远,直至模糊难辨,这才动身上路。 二人新得自由,真恨不得一步就能走出眼前这片在山。无奈楚青流有一腿骨裂,无法触地用力,只能由梅占雪砍来两根树枝做手杖,努力行路。停下来时,除了睡眠饮食,就是闭目调息,将肉红丸另分给梅占雪一多半,让她也日日服用,一同调息用功。 这日楚青流略微吃了点干粮,重又静坐。梅占雪忍无可忍,说道:“二哥,徐先生说你丹田已成了脱底口袋,内力早已丝毫不剩,你还装模作样练功,不是白费工夫么?我要是你,那就回头是岸,半路出家,练练外功硬功,凭你的天分,也不难有所成就。” 楚青流道:“我一腿骨裂,还怎么练外功硬功?就算只练掌法,铁砂掌红砂掌这类,你以为就是对着石头硬拍硬打么?那也是要用到药物物件的。眼下一样全都没有,如何去练?我唯有静坐,就算不能增加一丝一毫的真力,总还能将养神智。我眼下就象一个有钱的财主,全部家财都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好心疼起小钱来了。” 梅占雪听得伤感,强笑道:“大财主也都是一个钱一个钱赚来的,你这么辛苦赚钱,将来必定还能发财,我不耽误你用功了。”她无人说话,也唯有用功,这段时日,倒是很下了点工夫。 楚青流腿伤大好后,抽空便叫梅占雪用剑攻他,还要用足内劲势道,他就用凡俗身手对阵。梅占雪初时不解,不免手下留情,十余日后,楚青流便能互有输赢,再后来,梅占雪更是输多胜少,这才尽力施为,也明白了楚青流的心思。 敌人一刀砍来,若内力不失,该当如何应付,自不必说,眼下只有俗身一点本力,这身子就有点不听使唤,所谓力不从心。楚青流与梅占雪对阵,就是要弄明白这个肉身究竟还能有几分用处,并尽量找出补救之法。一掌打出没有从前快捷,唯有早打妙打,一脚踢出,劲力弱了太多,唯有踢向敌人致命之处。 事理如此,施行起来却远没有那般容易,他能赢梅占雪,靠的还是识见阅历要高出不少,又深知她的武功根底,倘若碰见了真正好手,这点子本领能否管用还难说得很。但“进境”之快,也颇为可喜。梅占雪甚是高兴,说:“二哥,倘若是有一天你内力又能复原了,我在你手底恐怕走不了三招五招。”又担心道:“象你这种打法,遇到寻常好手,或许有用,遇到大哥那样的,只怕还是无用。” 楚青流道:“就算遇到寻常好手,也不见得就能有用。但练练总比不练要好,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尽人力以事天命,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这一日行到一个热闹去处,梅占雪等不及天黑,大白天里进到一家富户,半偷半抢借来银两,竟有百两之多。原拟雇车的,手里有钱,便买了车马,赶车行路。 道路愈行愈是平阔,先走过乌蒙部,再行过归来州,楚青流腿伤已然痊愈。梅占雪并不由此转向东北,而是转向东南,向遵义军行去,那里有开南镖局最南也是最西一家分号,分号总镖头梅洪笙是梅洪泰的叔伯兄弟,梅占雪要称其为三叔的。 一路打听,行至镖局门首,二人尚未下车,便见大门两旁的旗杆已然不见,更不用说镖旗了。再向门头上瞧看,就见黑底金字的“开南镖局”匾额已然撤下,换成了“开南物货”四字。开南镖局旧匾是梅占雪打小就看惯了的,乍见这簇崭新的“开南物货”,直觉得行错了地方。楚青流道:“你先不要慌乱,进去看看再说。” 遵义分号距总号过远,梅占雪只识得梅洪笙夫妻两人,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见过。两人在门上报了名,门房通报进去,不多时,梅洪泰便亲迎到门上来,这人刚过四旬,黑瘦精干,面上显有忧色。梅占雪叫了声“三叔”,便指着大门上匾额问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楚青流既是梅占雪义兄,梅洪笙便不避讳,边行便说,直到厅上落座。 这半年来,乱人盟在长江以北又接连出手,抢镖夺货,勒索报效银两,大小镖局镖店或是无奈低头,或是关门大吉,强项顽抗的,无不人财两空,唯独开南镖局十四家总号分号秋毫无动。 总号接连得到楚青流梅占雪传信,已尽知是乱人盟瞿广寒瞿灵玓父女所为。老镖头梅洪泰自忖与这姓瞿的父女全无半点交情,绝无侥幸之理,对头终究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他摊子太大,十四家总号分号,镖师已近千人,再加上各人的家属,趟子手、下人等等,人数已过四千,且散处各地,一旦有事,受攻极易,防护却极难,他纵然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保周全。 危难之下,梅洪泰便以退为进,勉力将手头的现有生意做完,便命各家分号再也不许接一笔生意,收起镖局招牌,改镖局为商号。镖师们常年行南走北,原本就常常带有货物转卖,此举也算是变副业为主业,虽说也是不易,却也并非就全不可行。 至于各位镖师,愿意离开的,全都赠与安家路费银两,以礼遣散,无路可去或不愿离开的,便同操新业。这些日子道路不靖,商旅裹足,镖师们带刀行商,生意倒还不差。 梅洪泰摘牌歇业,似是怕了乱人盟,却也暗含破釜沉舟之意。乱人盟若当真还别有所图,绝不会容开南镖局如此轻易就过关,否则人人效仿,岂不乱了规矩?只须瞿家父女愿意,反正商号也常有货物在途,他们时时仍可动手劫夺。只是那时众镖师都是为自己的家财拼命,并非只为梅家效力了。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此一来,包括梅家父子在内,势必人人竭力尽命,无人肯退了。 楚青流道:“改业以来,可遇到过乱人盟的人么?”梅洪笙道:“那倒还没有,不单遵义一地,十四家分号连同总号,都还没遇到过。”楚青流暗暗点头。 梅占雪道:“二哥,你不用点头,瞿灵玓不会放过我家的。”又道:“她逼我爹爹收了镖局字号,这仇总算是结下了,二哥,我跟你说,我不要你帮我,不过你也不能帮她!” 楚青流愕然道:“镖局是正当生意,更何况已经改业经商,我怎会帮她跟你们商号为难?怎么会?我眼下这个样子,又怎能帮她?”梅占雪道:“不会就好。” 次日,两人辞别梅洪笙,留下马车,换了两匹马,直下江陵。沿途留心打听慧晦诸人讯息,竟也毫无所得。 这日行到一个市镇,看看天色不是很好,似乎要落雨,两人便早早落了店。居处是一个跨院,二人占了两间上房,余外别无他客,很是素净,二人吃毕晚饭,对坐谈天。 时候不大,就听院外人声喧哗,夹杂小孩哭喊,骡马嘶叫,更多的则是妇人们一惊一乍,梅占雪刚到房门口察看,就见院门口小二哥带进一拨子人来。这帮人全是妇人女子,年小的只十四五岁,年大的怕有六十多了,身上各挎布袋,写有“南岳进香、敬叩神王、神恩浩荡、有求必应”等等字样,原来是一群香客。 梅占雪赶紧来到院中拦阻,说道:“小二,你这院子我包下了,快领她们到别处去!”小二就是一愣:“包下了?这位姑娘,你可不能扯这个谎,这院子你几时包下了?”梅占雪道:“我这时包下来了。”拿出一大锭银子来,说道:“她们出一两,我就出二两,他们出十两,我就出十一两,总之,我就是比她们多出一两银子。”这还是当日在河东争砍那棵海棠树时,楚青流跟她为难时说过的话,此时说来,倒也很是意气风发。 小二尚未答话,一众女客先就不愿意,纷纷说道:“你要包,就该早一点包,这时候才想到包下来,可就有点晚了!”“看她那个样子,也不是什么真正有钱的人,真有钱,就不会是这个样儿了!”“心肠这样坏,南岳大帝必定会降罪给她,叫她讨不到婆家,就算找到了婆家,也生不出孩子来!”更有人拿了行李就硬要往房里闯,待看到房里还有楚青流一个男人,才改朝别屋里去。 这情形,显是众怒难犯,楚青流见了,不由的失笑。店小二也道:“姑娘,常言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住过这一晚,明早你向东,她们向西,此生再难相见,怎么说,也都是一场缘分。”不理而去,再要叫他,干脆连理也不理了。 梅占雪毒学新成,在山中只拿野兽试过手,还未曾在人身上施用过,很是技痒,便想设个法子治治小二与这帮香客。下毒不难,难在恰到好处,绝不能弄出人命来,惹楚青流不快。 闹腾了好久,众香客总算卸下行李,牵出牲口,院里才稍微静些。 077 第二十八章 缓缓归 02 梅占雪思想许久,发觉最妙的,莫过于让她们泻泻肚子,泻肚绝死不了人,却也够人受的。只是如此一来,她们势必要一趟趟往茅房跑,看她们的做派,必然会弄到灯火通明,大呼小叫,再加上关门声砰砰,脚步声咚咚,辅以哼哈呻吟呼叫,孩子嘶哭,这个晚上,再想安静,是绝无可能了。 想要众香客吃点苦头,又想安静不被搅扰,这可不太容易。若说使点小手段让她们昏睡一场,安静是安静了,却不能算是吃苦头。 就这么寻思间,众人已安定下来,吃毕晚饭,倒也没怎样喧闹,想来路上行走了一天,已很是疲累。 梅占雪与楚青流说说话,正要回自己房里去,就听隔壁猛然传来一声啼哭。这哭声毫无征兆,全然是突如其来,其声粗粝高昂,直入二人心底,就觉得这个世上再也无一丝一毫可留恋之处,很想去死,却又无法一死了之。梅占雪猛然站起来,楚青流赶紧摆手,让她不要说话。 众人便赶紧规劝。但哭的人既有这种苦痛,又如何劝得?没办法,只得将哭泣那人先送入别屋,余人好再说话。 楚青流梅占雪再听片刻,便弄清了原委。原来这批香客都是到南岳妙乙观进香的,每年腊月十六日,是南岳大帝圣诞,也是福德正神的生日,这福德正神,也就是俗话说的土地公公。地生万物,恩德实为浩大,皇帝不也得祭拜皇天后土么?有土斯有财,小民百姓,也要求个财运;南岳大帝则能脱人出苦出难,更有甚者,传说还能消除生死簿,增福延寿,与佛徒尊祟的观音菩萨一般灵验。这两位大神生日聚到一处,不难想见会是何等的隆重,衡山妙乙观作为衡山第一大寺观,逢到这日都要大办斋醮科仪,远近信士居士都要前去观礼上香。 此外妙乙观观主无视老道长在此期间定会亲身接待香客,诊治疑难杂病,赐以丹药。医金药费俱凭各人随意布施,有钱的多出,无钱的也尽管取了药去,实在是一大布施善行。 这批香客都是前往衡山进香,求福寿求财喜之外,还有专一去求药的,那位痛哭妇人便是其中之一。她丈夫卧病在床,钱财用掉不少,延医服药全无效验,衡山求药已是她最后一点指望。 她们刚刚安定下来,吃了晚饭闲坐,就有店外几位香客来访,她们却是早就到过衡山了,说妙乙观今年法会停办,无视道长是绝不会诊病施药的了,因此她们便早早回来。听说这店里也住了进香的客人,便过来拜访,过来告知底里,都是信道之人,不能眼看着道友白白跑冤枉路。那位求药妇人听说求药无门,绝望之下,这才会大哭。 梅占雪不屑道:“好一个妙乙观,不论在人前人后,全都是一副不吃油盐,不近烟火的模样,谁知道却也干这种勾当,一样也要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这么一个大法会,香油钱香火钱,卖药的钱,算下来可就不少呢。人家坐在家里收钱,比起咱们保镖的,真不知要轻快多少,实在是聪明的紧。”楚青流道:“妙乙观的丹药,还是好的。”梅占雪道:“还是好的,能有多好?有肉红丸好么?有肉身化石露好么?你怎不说话了?你说话啊!” 本店的香头姓赵,是个女道士,来访的香头姓郭,是个居士,称呼对方,都是道友二字,也听不出两人都叫什么名字。 赵香头道:“郭道友才从衡山回来,说话必定不会假。只是这么平白无故的,怎就停了法会?这里头可有什么缘故?你若是知道,可要跟咱们说说。咱们回去的路上,再遇到别的道友,也好劝她们折转回去,这也是你郭道友的功德。”那位郭香头吞吞吐吐,似乎很是为难。 赵香头笑道:“道友你必定是知道,只是不爱跟咱们说罢了,难不成这里头还有好大的事故?”郭香头也笑道:“事故的确是不小,牵连也很大,往后真要闹腾起来,还不知道会成个什么样子,不过这都跟咱们无关。我也不是不肯跟你们说,只是这事件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我又拙口笨腮的,怕你们嫌絮烦。” 赵香头忙道:“你还拙口笨腮?那咱们不都成哑巴了?你就快点说吧。”众妇人也连声催请,又换了热茶来,闹腾了许久,才听郭香头道:“不单法会停了不办,现下简直走不到妙乙观近前去。离山门还有七八里,各处路口就有人拦截,苍蝇蚊子飞得过,人是过不去的。” 一妇人道:“他们怎就这么霸道,这衡山是他们妙乙观的么?”郭香头道:“衡山当然不是妙乙观的,但是妙乙观四围数十里的山林田产,还真都是人家的。他们不让进去,咱们不甘心就这么回头啊,山高路远的,容易么?我就不肯死心,一定要弄个明白。他们不让咱们进去,咱们就该想法子让他们出来。”众妇人连连叫好,很是叹服。 郭香头道:“这也不是我有什么计谋,实在是赶巧了。无视道长跟前有几个服侍使唤的人,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我小时的玩伴,后来进了妙乙观,无视道长很是赏识,这人是谁,咱也不必说了。我就请他们观里出外采买的火工带了信进去,让她出来见我,我能知道一点什么,也全都是听她说的。” 梅占雪悄声道:“还多亏了她这个玩伴,也多亏了这个火工,咱们也才能知道一点点。”再看楚青流,似乎很是担忧。 郭香头道:“无视道长徒儿徒孙不少,那是数也数不过来,其中一个叫文若谣,一个叫纪清含,就数这两个人最不给老道长省心。”楚青流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文若谣名头很大,本领大,人也生得好看,年轻的时候,不光年轻后生见了就要疯魔,就是年老的见了,也是一样。”一妇人道:“男人么,还不都是这样。”一妇人道:“年轻时好看,年老了还能好看么?” 郭香头道:“这个文若谣,眼下还四十不到,说小不算小,却也不能就说是老了,她还有个闺女都十六七了,人么,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的好看,你们往下听就知道了。” “这文若谣年轻的时候,千挑万选的,嫁了个叫苏显白的人,这个姓苏的,自然也是顶尖的人才,顶尖的本领。结婚之后,二人过了也有二十来年的好日子,就在去年,这个姓苏的,他死了。”这回楚青流默然不动,梅占雪长长叹了口气。一妇人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她还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寡妇。” 郭香头道:“这个姓苏的有个朋友,这人姓吴,名儿叫吴抱奇。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信儿,说苏显白死得不明不白。”一妇人道:“会是谋杀亲夫么?她有了这么好的丈夫还要谋杀,那咱们这样的还能过么?” 郭香头笑道:“你们想到哪儿去了?吴抱奇怀疑是苏显白的一个师弟动了手脚,这个师弟很有势力,叫曲鼎襄。曲鼎襄年轻时也迷过文若谣,不过他没能争过苏显白,这人也有四十多岁了,有钱又有势力,却就是不肯娶妻生子。” “曲鼎襄住在杭州,吴抱奇就到杭州去生事。恰巧曲鼎襄不在杭州,姓吴的就杀了曲鼎襄手底下好几个人,伤了好几个人,闹腾的很不像话。”一妇人惊道:“杀了好几个人?”郭香头道:“这才说到哪儿?往后还要杀人呢。” 师徒两人沂山分别后,已近一年,中间颇多变故,楚青流还是头回听到师父行止,诸多感慨不觉一齐涌起。 “姓吴的杀了人,却没能找到什么真凭实据,他没有法子,就去了苏显白跟文若谣的家,这二人结婚后,并不住在衡山,却住在京东沂山地界。这吴抱奇跑这跑那的,亏他也不嫌远。” “说到这里,又要牵出一个人来。这人叫史龙芽,她是无视道长的师父看山道长跟前使唤的人,但人家比我那个玩伴可要伶俐多了,命运也好得多,跟看山道长学了一身好本领,后来更是嫁到泰山张家当了媳妇,这个张家,也是个大户。他们家离苏显白文若谣家并不算远,苏显白未死的时候,史龙芽就常到他们家去,成月成月的住。这个史龙芽,跟无视道长算是姊妹,跟文若谣、纪清含他们也象是姊妹,你们可听明白了么?” 一妇人道:“明白是明白了,是不是这个史龙芽勾引苏显白,文若谣一气,就毒死了丈夫?” 郭香头道:“那里会这么轻巧?苏显白死后,史龙芽更是常到文若谣家里去,据她自己说,是去陪着姊妹说话解闷。这吴抱奇到文若谣家里去,史龙芽正好也在。这个姓吴的,还是在文若谣跟苏显白刚结婚的时候,跟二人就交上了朋友,不过十多年来,却从未上门过,苏显白这一死,他就去了,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他若是心里没鬼,怎么十多年里一回也不去?”梅占雪瞟瞟楚青流,见他似乎很是木然。 郭香头道:“当着史龙芽的面,吴抱奇说他在曲鼎襄家里杀了人,却没能找到一点硬证。跟着就问文若谣苏显白是怎样怎样死的,刨根问底,丝毫不肯放松松。文若谣就说,丈夫从未有过病症,临死前的几天,脾气的确不是很好,但晚上睡下时还是好好的,半夜里就突然发作,大叫几声,吐几口血就死掉了,显然是暴死。” “问明白了,这个姓吴的却并不就走,还赖在人家里,说要看苏显白留下来的字书,那天晚上,他就住在文若谣的家里了。” 一个妇人道:“文若谣要是害死了丈夫,还会留下丈夫的字条等着人来抄检么?”一个妇人道:“家里还有史龙芽这个外人,就算住上几天,那也没有什么。” 郭香头叹道:“你还说你听明白了,这个吴抱奇怀疑是曲鼎襄害死了师兄,他查看苏显白留下的字书,是想找曲鼎襄的纰漏。”楚青流心道,这个郭香头,说了这么久,还是头回替师父说了句公道话。 078 第二十八章 缓缓归 03 正想着,就听郭香头说道:“这吴抱奇滑头得很,人说他想娶文若谣,这绝不会冤枉了他,不过他还得先扳倒曲鼎襄。这个曲鼎襄跟他是半斤八两,苏显白能给曲鼎襄害死,他吴抱奇也能叫人害死。”楚青流不由得冷哼一声,梅占雪道:“这个文女侠,还真是很不简单。” 郭香头道:“吴抱奇就这样在人家家里住下了,每天装模作样翻检苏显白留下的字书,也不说什么时候走。文若谣没有法子啊,就得招呼他,叫佣人安排茶饭,还得跟他说说话,他们这些子事,全都叫史龙芽看到了眼里。” 说到这里,郭香头精神一震,咕咕咕喝了一阵子茶水,才又说道:“这个史龙芽,可不是个凡人,她有个外号叫做女鬼,人老了又叫史婆婆,她丈夫叫男鬼,合起来就叫鬼刀夫妻。这个人,从小就伶俐得吓人,真是苍蝇飞过都能知道公母,又加上人老成精,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她看出这里头很是不对,就给衡山妙乙观无视道长写了一封信,详详细细把事情说了一遍,让无视道长赶紧把文若谣接到妙乙观去住,省得弄出事来不好看。苏显白苏大侠的老婆,怎还能改嫁他人?对了,这苏显白人称苏大侠,是个大人物。” 众妇人登时纷纷不平起来,一人道:“初嫁由亲,再嫁由身,改嫁不改嫁,别人都管不着。”一人道:“大人物,再大还能有皇帝大么?我就看过一出戏,说的是皇帝死了,皇后成了太后,又嫁给了旁人。”郭香头道:“要叫史婆婆说,就算太后娘娘能嫁人,苏显白的夫人也不能再嫁人。” 赵香头道:“无视道长又怎么说?” 郭香头道:“这又怪了,无视道长她什么都没说,也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只是叫那个纪清含(这又是一个不省心的)带了文若谣的闺女去京东沂山,先看看风色。文若谣那个女儿叫苏夷月,从小却是在衡山妙乙观长大的,可以说是老道长的命2根子,心尖子。” 梅占雪重重哼了一声。 郭香头道:“纪清含、苏夷月叔侄两个到了沂山,吴抱奇却又不在了,他临走时说,要去河东五台山找一个叫苦水的人。不过史婆婆还在,当下四个女人,三老一小,便明说明讲,打开门窗说亮的,跟文若谣问起吴抱奇的事。这个文若谣,她是一字都不肯认。” “她说,吴抱奇心里有何想法,她并不知道,也不想过问。至于她自己,眼下还不想嫁人,将来如何,还难说的很,就算想嫁人,也不会嫁给吴抱奇。” 一妇人道:“她为啥要把话说得这样死?这姓吴的不冤屈了么?这又是何必?”赵香头道:“话说得绝,恐怕是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这就叫走夜路唱山歌,自己给自己壮胆子罢了。” 梅占雪悄悄道:“二哥,这些人可全都是人精,不出来走江湖,可真是可惜了。” 郭香头道:“史婆婆也这样说。不过文若谣说,等丈夫服满,她就离开沂山,到衡山来住,跟师父一心修道。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无话可说了,纪清含就带了苏夷月,文若谣那个闺女,离开沂山,回衡山向师父禀报。” “一个文若谣,已经叫老道长操心不少,这个纪清含也不懂事,她又惹下一番大乱子来。”梅占雪听到纪清含受责,不由微微一笑。 郭香头道:“她们两个回来的路上,要经过那个吴抱奇的家,叫望海庄,便由纪清含做主,到吴抱奇家里去了一趟。当时只说是上门讨个准信,也好回报师父,照这么说,也不能就说去得不对。” “前头说了,这吴抱奇去了五台山,并不在家里。但这姓吴的是个贼头,家里还窝藏了不少大贼小贼,纪清含跟这些人话不投机,可就动起手来了,纪清含杀了三个贼人,又杀了三个上门作客的朋友。纪清含明说,她是有意杀人,成心要把事情弄大,绝了吴抱奇的念想。” 一妇人道:“她这法子倒也巧。” 郭香头道:“巧什么巧!她杀了人,不久就有了种种传言,说这纪清含当年也想嫁给苏显白,只是争不过文若谣,只能甘心认输,现今苏显白虽说死了,她还念念不忘,还要处处维护苏显白。还有人说,她是想嫁给吴抱奇,这才横加打断,这就是成心取笑人了。对这种种传言,她一概是不理不问。” “这叔侄两个杀了人,惹下了大乱子,却也出了气,掉头回衡山。可事情哪里会这么容易?吴抱奇有个徒弟叫楚青流,这小贼约了一帮贼朋贼友,在半道上就把两人截住了。”郭香头一番话全由妙乙观得来,对吴抱奇楚青流师徒自然难有公道,这也不足为奇。楚青流全不在意,梅占雪却坐立难安,恨不得这就过去痛打那婆子一顿出气,无奈还要听她说话,这才强自忍耐。 郭香头道:“这帮贼人还真有点本领,把纪清含纪道长打成重伤,还捉了那个闺女苏夷月去,要杀她的头。”鸿声寺外那场打斗,苏夷月被擒,楚、梅二人俱都在场,稍后魏硕仁重伤,纪清含苏夷月连同昆仑派三人去了何处却毫无所知,此时听说有人要杀苏夷月,就是一惊。 郭香头道:“幸亏有人拼死相救,把她们两个背到了僻静地方,又一路送到了衡山。无视道长很是生气,收了纪清含的剑,把她关了起来,叫做闭门思过。”梅占雪道:“我说这叫护了起来,叫关起来么?这无视好会护短!” 郭香头道:“经过这番闹腾,全天下的和尚尼姑、男道士女道士,做贼的保镖的,打把势卖艺的,走南闯北的人,就都知道吴抱奇要娶苏显白的老婆文若谣了。知道了还不算完,有人就说娶得好,有人就说娶不得,还尽有因为这个动手的。文若谣在沂山再也住不下去,也不等到服满,就将家产交给史婆婆照看,自己去了衡山妙乙观。时间不长,吴抱奇就也跟着去了衡山,见了无视道长,还明说明讲要娶文若谣。”众妇人差不多是齐声而问:“娶到手了么?老道长怎么说?” 郭香头道:“无视道长那么能干的一个人,简直就是活神仙,遇到这件事,竟也没了个主张。她把吴抱奇留在妙乙观,也不说让文若谣嫁,也不说不让嫁,却也不叫那个吴抱奇走人,很是叫人捉摸不透。文若谣的那个闺女,苏夷月,整天跟她娘打架吵架,拿刀动剑,当娘的要抹脖子,当闺女的要割头,出了这样大事,还办什么法会?还施哪门子药?” 众人议论一番,赵香头谢过郭香头传信之德,又说过几句闲话,郭香头告辞。楚青流道:“三妹,你赶紧出去,拿住这姓郭的,我要问话。不要拿剑,也不能伤人。”他内力全无,越墙上房远不如梅占雪灵便。 梅占雪点头出房,寻个方便,在黑影中越过院墙,绕到大门外街对面等候。时间不大,赵香头送郭香头三人出了店门,楚青流也跟随在后,似乎心里有事,出门后毫不停留,直向左行。两帮人闲话一番分手,梅占雪跟三人来到僻静地方,将三人一一点倒。回头看,楚青流也到了,两人将三名香客搬到镇外荒野里,好生问话。 楚青流向那郭香头道:“我就是吴抱奇的徒弟,名叫楚青流,就是你说的那个小贼,也就是打伤纪清寒,捉了苏夷月的那个人。我问什么,你答什么,那就没事。”梅占雪掏出怀中短剑一晃,说道:“要是不好好答话,那就有事。” 婆子软做一堆,如何还能回话?楚青流安抚良久,才强挣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楚青流道:“这个无妨,知道多少就说多少。那个无视道长留住我师父,却是怎样一个留法?是当客人待呢?还是当仇人待?” 郭香头过于惊吓,竟没了机灵,说道:“什么叫当客人待?什么叫当仇人待?”梅占雪怒道:“问你是不是把吴大侠关了起来!” 郭香头道:“你丫头也不要横,难不成你敢杀了我?我说这些话,一不违法犯禁,二不伤天害理,知道的人多了,你们能都杀干净了么?” 越说越是气壮:“我跟这姓吴的无亲无故,谁管他关没关起来?你们有本领,就该到妙乙观自己去问,包管能问得清楚明白。你们要是不满意,就顺手杀了无视道长,抢了文若谣去拜堂成亲,一把火烧了妙乙观,你姑娘也好跟着讨杯喜酒吃。” 再问谁要杀苏夷月,又是谁救了苏夷月,问来问去,全无所得。她们外人香客,能知悉这些原委已然不易,再强求也是无益。楚青流掏出一块银子交到郭香头手上,说道:“我担心师父安危,不免急躁了些,得罪了三位,这点银子,你们拿去买双新鞋穿。不过要记住,我们师徒并不是什么大贼小贼,这事远非你们所想的那样。”命梅占雪解了三人穴道,带到三人回落脚客店,这才回自己住处。苦水大师就常常爱说师父是贼,师父并不生气,楚青流也觉得平常之极,但这个贼字从寻常妇人口中说出,不料竟有几分难耐。 梅占雪越墙回店,楚青流还是走店门,少不得要听店家唠叨抱怨一番。隔墙有耳,两人也不便多计议,各自安睡。 次日出了镇子,到了行人不多处,梅占雪道:“二哥,你是要去衡山去的了,我么,要回荆襄老家。你是人徒弟,要报师恩;我是人女儿,要报父母之恩。” 楚青流道:“三妹,你老成了许多。在河东遇到你时,你还是个小孩儿。” 梅占雪道:“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在河东时,我也不是小孩儿。那时候,我没有愁烦,都是自己找愁烦,那时有了点不快,还能由着我尽情胡闹。谁知道真有了大麻烦,却不是胡闹就能了事的。” 079 第二十九章 坐门 01 楚青流道:“照我看来,瞿姑娘绝不会找你们开南镖局的麻烦,她这人分得出轻重缓急。” 梅占雪道:“开南镖局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下叫开南物货。瞿灵玓找不找麻烦,你说了也不算。” 楚青流道:“三妹,衡山的事,只怕一时难了。你回到家里,一定要往衡山带信,免得我不安。” 梅占雪笑道:“我一封信寄衡山,一封寄你们望海庄,这样,你总能收到一封,好不好?就怕我死在瞿灵玓父女手里,写不成什么信了。二哥,你会给我报仇么?” 楚青流道:“会,必定会,结拜时那誓语难道都是白说的么?”掏出怀中装肉红丹的瓷瓶,递给梅占雪,说道:“徐先生这肉红丸于内力似乎大有助益,我无法再修内功,再服已是糟蹋东西,还是你拿去的好。俗话说,临阵擦枪,不快也光。” 梅占雪接过,也掏出一红一白两个瓷瓶,交到楚青流手上,说道:“我若要把眼底针给你,你定然不会要,这药是徐先生指点,我自己配着玩的,也算是我自家的东西。这红瓶里头,药末是红的,就叫梅家红婀,白瓶里的白药末,就叫梅家白婀。这都是有毒的东西,中了红婀,就用白婀来解,中了白婀,就用寻常解毒药物来解。尤其是这红婀,只要见了血,就再也不能活命,不管是我,还是徐先生,都救不得。你走到前头无人的地方,可要换用小瓶分开了装,平时身上只带小瓶。你现在没有武功,这药若是被别人抄了去,可要害人不少。” 楚青流点头答应,说道:“三妹,你上马先走,你走了,我也就走。”梅占雪道:“也好。”上了马,猛打两鞭,霎时去得远了,楚青流便也转向衡山。 此地离衡山已不足四百里路,两日后,日暮时分,楚青流便入了衡山地界。楚青流下马,向一位农人打探妙乙观的方位路径,得知这衡山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南北绵连八十余里,东西阔狭过三十里,竟然大过九华山数倍,他入山之处,当是衡山西侧中段。那农人道:“我这人生性古怪,总信不过和尚道士,绝不肯送钱给他们享用,就是烧香,也只在自己家里烧。这妙乙观在哪个山头,委实不很明白,客人你不要怪罪。”说罢自去。 再问数人,竟然言语不通,双方徒增焦急。看其服饰,都是苗人、黎人,其中一人也知他是要问路,却苦于解说不清,只得向路边一处果园指了又指,告辞而去,林边隐隐有个窝棚。 楚青流过去一看,棚子颇不小,容得下三五个人起坐,茅草屋顶,三面有墙,很是讲究。晚上却没有人住,想来衡山民风醇厚,这棚子只为农人白日歇息之用,避避风雨日头。 果树上结满了柚子,无风带香,楚青流于此等事一窍不通,也就无心细看,放马吃草,盘膝用功。 他丹田空洞,不留一物,便无需意守导引,一心向静字上头探求,养静安神。 正要物我两忘,烦虑尽消,忽听棚外马在叫唤,再一细听,头顶似有雨声刷刷,出来看时,见雨势已成。楚青流将马牵进棚中避雨,自己坐在一边,摸黑吃了干粮。秋冬时节绵绵雨,这雨明早是否会停,实难预料,他本就心上有事,禁不住有些发愁。 正自胡思乱想,棚外脚步踢踏,又有了人来。这人先围绕棚子转了一圈,连说了几声“怪事”,才转到门前来,大步往里直闯。 小小棚里能有多大地方?正撞在马头上,那人又咦了一声,马却一声大叫,好在并未受惊。楚青流站起身时,来人已晃火折子点亮了蜡烛。这蜡有杯口粗细,半尺来高,通体绿色,竟是人家吊祭用的物件,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那人扯掉身上油布,解下背上的包裹,将油布包裹在墙柱上挂好,说道:“这马是你的?”楚青流点点头。那人道:“牵出去,我要避雨。” 这人三十四五年岁,相貌说得上端正,细看还有三分二分英武,不想一开口说话,露出上唇两颗獠牙来,整个人身上便再也寻觅不到丝毫好处,唯有狞恶。 楚青流道:“我明早还要靠这马赶路,你往里走走,我朝外让让,就算再来一人,也坐下了。” 那人道:“用不着再来一人,我来了,马也出去,你也出去。” 楚青流道:“这窝棚是你家的?” 那人道:“不是我家的,难不成是你家的?” 楚青流道:“你说对了,还真是我家的。” 几句话竟活似孩童吵架。 那人手按腰间刀柄,说道:“这么说,那这园子必定也是你家的,园里种的是什么?” 楚青流道:“柚子树。” 那人道:“树有多少棵?” 楚青流道:“不知道,没数过。” 那人道:“地有多少亩? 楚青流道:“不知道,没量过。”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不知道,那可不成,我替你数数。”吹灭蜡烛,拔刀往柚子林奔去,连油布也不曾披。 这些树都有碗口粗细,这人或是一刀砍断,或是两刀砍断,极少有砍上三刀的。刀砍过后,便随手一拍树干,或是抬腿踢上一脚,转眼间已砍倒了十多棵。 楚青流不知这些果树能值多少银钱,但纵然是小树弱苗,这般糟蹋也叫人看了不忍,更何况这事还全是从自己身上生出来? 那人似乎说到必然就要做到,砍罢一棵就转向下一棵,看阵势,不砍光了绝不会罢休。 楚青流心中怒极,却并不敢鲁莽,轻步行至那人身后,待他挥刀砍下,刀欲入树之际,一剑刺向他后心。此等情势下,已讲究不起背后偷袭太不光彩。 漆黑一片再加上雨水纷乱,人影只能约略可辨,完全指望不上耳听目辨,只好勉强算作是体察。待那人听到背后风声,手上再想收势已然不及,便不再转身,只是起一足后踢,袭向楚青流手腕,迅捷准狠兼有,手中刀也照常砍下。只是如此一来,难免迟疑气弱,刀身入树竟不能过树径之半。 楚青流只是内力全失,此外既无内伤,也无外伤,他习武多年,身骨就常人而论,已是一等一之选;神智不失,心神不坏,多年打斗下来,招法变故更是多经多见,这更是常人远不可比的,又与梅占雪对阵习练多日,怎会让人踢中?大步向前,剑走虚空,闪开那人足底,仍是不离他后心后背。 那人竟被迫前移了一小步,再欲拔刀,不单不能得势,更是来不及,没奈何,唯有弃刀不顾,身形疾转,伸左手去抓拿楚青流右腕,右手已压住楚青流左手,五指大张,抓向楚青流胸口。空手对楚青流长剑,一招之内便尽占上风。 凭这人的劲力,楚青流胸口若被抓中,不免要被连衣带骨揭下一大块肉来。 楚青流仍是前冲,用紧身挨靠打法,消其身势,使对手不便发力,右手剑竖直后缩,平平贴靠在胸前,同时左手下探,袭向对手腹肋。楚青流胸前有剑身护体,敌人若硬要抓拿,必然要割伤手指。 那人冷笑一声,对楚青流左手攻击全不在意,右手改爪为掌,重重拍向楚青流胸口。 砰然一声脆响过后,楚青流手中剑顿时断作数段,落于当地,楚青流人也连退了两步,胸口却并无不适。 那人猛然向前跨出一大步,抬起右臂又要击出,不料口一张,一大口血冲口而出,全都吐到了楚青流身上。那人又前进一小步,说道:“你,你,你是妖怪!”猛然向前栽倒在楚青流脚下,临死前,犹自溅了楚青流一身一脸泥水。 这人来的突兀,死的更在意料之外。难不成他一掌击下,掌力尽数被剑身化去,反震之力却带动了他身上宿伤暗疾,以致暴毙?楚青流实在是弄不明白,心中唯有感念包洪荒小龙谷赠剑厚德,这把剑当时只是在几把剑中随手拿过来,并不曾挑最上上品,不想今日竟靠它救回一命。 此时远村已有头遍鸡鸣,楚青流来不及多想,将这人尸身拖进窝棚,搜出他身上纸媒,点起绿色冥蜡,动手抄捡尸身。这人毁人果园,最好身上能有银两,也好补偿农家。 这人腰围宽皮大带,带上分出许多格袋,储物甚多。有两个扁平木瓶,全都刻了图案以作分别,想来不是毒药就是补药,无须检视也无法检视。一本书,暗蓝色封皮,并无书名,只有寻常经书一半尺寸,入手很是沉重,打开来时,顿时辉煌耀眼,竟然夹的全都是金叶子。看书内文字,却连一个方正字体都没有,自己全不认得。 另有四个莹白扁盒,不知是牙是玉,都有手掌大小,与皮带同宽,打开来看时,见里头又分出许多小格来,或盛颜料水粉,或装各种假须假眉,假斑假痘,竟还有假的麻坑。此外骨哨、腮托、假喉等改装易容之物,可说无所不备,光獠牙就有十余种。楚青流好奇心起,很想看看那人口里獠牙是真是假,过去分开那人口2唇用手去试,稍一用力,大小两颗獠牙全都脱落,竟全都是假装上去的。 吴抱奇对这种种伎巧向来不屑一顾,更不会专意去教导,但望海庄从来不缺懂行的人。除开驴上花班三姑、醉老狗戚宝儿、风里长蛇魏修灵已死在纪清含剑下,此外还有多人喜爱这些玩物。这些人托庇望海庄,无以为报,又不能传授楚青流武功,便各尽所能,讲说些杂技,全当是消遣。吴抱奇却也并不阻止,见到了也只是一笑而已,知道楚青流玩乐之后,必会更尽心练功。 余后便是各种小刀,约略数了一下,其数近百,刀呈竹叶形状,一头留有针孔,显是为了便于穿线。 080 第二十九章 坐门 02 楚青流将诸般物事收起,取下棚柱上挂的包裹打开,解开两层油布,露出几大包银两,一套衣裳,除了不见冠戴,自鞋袜至于衣带一样不少。衣服有六七成新,洗涤干净,折叠整齐,抖开来看时,原来是一身头陀装束。 楚青流身上泥污不堪,再加上前胸有那一大口污血,一身衣裳实在不好再穿,微一迟疑,便脱掉旧衣,换上头陀装束。将那根大带与诸般物件也围在腰中。至于自己为何先要改装了再去妙乙观,改装之后会当如何,他心中并无准定主张。 稍后到了妙乙观,是报名楚青流堂堂正正求见,还是报个张三、胡六的假名暗暗踏访,更是全然无数。只觉得改装一番也未尝无可,既然未尝不可,那就改装,不管穿何种衣裳,我楚青流都还是楚青流。 这身头陀装只稍微肥大些,也还合身。楚青流扎妥衣带,活动活动手脚,只觉并无挂碍,伸手去袖袋中掏摸,却摸出一根丝带来。 这丝带一面暗红,一面深黑,中间似乎另有软钢一类的夹层。红的一面,绣了九个佛门黑色的万字符,黑的一面,綉了五个红色裸女。带子扁窄,五女便都呈躺卧状,虽说无床无榻,姿态也各各不同,却是一般的灵动诱惑。 楚青流识得这是发带,便将发髻散开,放头发披垂至肩,将发带围于额上,在脑后束紧打结。自然是万字符的一面朝外,裸女向里,心中却隐约为不敢令裸女朝外为憾。 忙乱到这个时候,外面已有第二遍鸡鸣。楚青流撕下一块旧衣,化开地上污血,在壁上写了八个字:损毁果树照价补赔。将旧衣连同抄出的银两用油布包好,来到果园中掘坑掩埋。回来时,顺手取了那把腰刀。 处置已毕,眼见再无不妥,便将地下尸身用油布包了,抱上马背。挎起腰刀,牵马出了窝棚上路,这时雨也住了,天色已微明。 楚青流怕遇见行人,不敢远走。行出二三里地,寻个荒僻地方,将尸身埋了,也不起什么坟头。装起一大一小两颗獠牙,大牙露于唇外,小牙要张口说话才能见到。口里含了腮托,顶起半边脸颊,连说话竟也变了音调,最后再将面色涂成病黄,双眉染成火红颜色。到了妙乙观,势必要有一番耽搁,若弄的过于繁复,反倒难于掌控,易于出错。对雨夜里这个无名凶人,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念,叹息一番,打马前行。 他袋中有了金银,登时阔绰,行事便也与昨日大有不同。当下便以身下那匹马作价,雇了一个知悉根底的人领路,于路不时说些闲话查探。一路上果真未遇见有什么香客,却也未见到有关卡,想来是法会日期已过,已无须再设卡隔离外人。妙真道本属道家隐宗,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远,故而筑观于衡山最最僻远难行之处,每年也只办南岳大帝圣诞那一天法会。寻常日子,不接待俗人进香,更不接办道场法事,全赖道观的产业过活。 直来到妙乙观所处那座山峰下,带路之人遥指山头,问道:“客人,这峰头上就是妙乙观,还要我领你到山门前么?” 楚青流笑道:“那倒不必。”下了马,说道:“这马是你的了,干你的去吧。”那人上马,欢喜而去。 妙乙观始建于晋太宁二年(324年),由开山祖师皓真道长只手独创,至今已近七百年。皓真道长是位乾道,但开创之初,妙乙观即乾道坤道兼收,皓真道长更留有明训,不论乾道坤道,只需道法高深,才能服众,便可出任观主,执掌观务。数百年来,诸位修道之士也都秉承先人遗训,公心推举,有过乾道做观主,也有过坤道做观主。现任观主无视道长及前任观主看山道长,便都是坤道,坤道执掌观务已过八十年,实为未有之盛。 修为到了皓真道长那等地步,已是神仙真人,胸怀空阔,早已扫除乾坤男女之别,是以他传道之初,择徒并不分男女,只看悟性发心。 但毕竟人生于世,若一味的纵情任意,未免就要招来俗人讥议,也不利弘扬道法。皓真祖师便又立下规矩,乾道坤道可共处一个峰头,却要分立乾坤两座道院,男女析居。两院各设男女监院一人,处置日常俗务。乾道院在东边,就叫东院,坤道院在西北,就叫西院。两院交接处,另立一座讲经院,观主高道按时解说道经道法,届时黄冠女冠集会听讲,只是男女分座,中间隔有一排矮松而已。 创出此等规范,实非皓真道长心中所愿,只是碍于世态人情,却又不得不然。妙乙观上上下下数百年来倒也能体察祖师遗意,切实奉行,故此能在大江以南享有盛名,至于武功医药,都还在其次。 两处道院加上一座讲经院,三院连绵,气势宏伟。楚青流边打量,边寻思,不觉已来到山门跟前。 门前空场上,一个老道人正带了几个小道童在收拾落叶。楚青流上前行礼,自言法名如真,从天南大理国来,意欲北游宋境,听闻无视道长法术深湛,特意上山拜访请益。若再能借一角俗客客房遮风避露,存身安坐过上几天,更是莫大的恩德,日后起行时,必定会依礼奉上香火银钱。 老道人耐心听完,随即闭目沉吟,似乎很是为难。良久,唤过一个小道童,命他去叫知客道人。 楚青流见状,也拿过一把竹扫帚,跟随众道童扫除。他样貌古怪,道童或是畏惧,或是厌恶,也有轻轻嬉笑的,楚青流浑如不知,认真做活。 稍时知客到来,这人三十不到年纪,目光沉稳锐利,边听老道人解说,边看楚青流干活,尚未听完,便不断摇头。楚青流忙放下扫帚,取出怀中那本怪字书本来递给知客(金叶子自然早已收到了别处),说道:“这书是我从大理旧书铺里买来得,据铺主人说,是一本佛经,我才学浅薄,一字不识。无视道长通晓天竺印度文字,曾将《南华真经》译成梵文,还请二位道长多多成全,让我见上观主一面,请教个明白。” 知客道人道:“观主曾翻译南华经,这事确然不假,却未必就肯将佛经译成汉话。天下能识得梵文的,并非只有我们观主一个人,五台山紫云禅院苦水大师就不单梵文精通,还能诵读吐蕃文字,你不妨到五台山走上一趟。”轻轻一句话,便将楚青流发放到了三千余里之外。 楚青流心中大恨,暗骂“牛鼻子、贼道、狗道”,脸上却露出失望之极的模样,依然好言相求,恨不得能拿出几张金叶子来,塞到这知客的衣袋里。那知客道:“你不用再求,还是下山去吧。求也是无用,不要带累了我们。” 楚青流道:“我也不下山,我不会带累你,我就在这里坐着,等无视道长她老人家出来。”说着来到山门正中青石上,面对山门盘膝稳坐,双手放于膝上,双目垂帘,一副绝不再起的模样。 他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吴抱奇更是从来都不用规矩来束缚他,是自在惯了的。失功以来,身中无名郁火一日强过一日,有梅占雪在跟前,他要强做老成,不得不强行控抑,实在是辛苦。此刻一人独行,能够任性胡来,实在是痛快非常。 知客道人没想到他会如此无赖,竟然堵观门而坐,不能不气,过来伸手就要拉他起来。 老道人刚要阻拦,便有两个小道童抬了水桶远远飞跑过来,将一桶冷水向楚青流兜头浇下。 衡山已近南岭,不似北地那般寒冷,但冬月天气冷水浇头,滋味也绝不会好忍受。楚青流也动起了狠劲,身子不动不摇,更不伸手拂抹头脸脖颈上的冷水,任其下流。 众人见他这个样子,软硬全都不吃,倒也没了主意,不觉鸦雀无声,愣在当场。 这时身后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一个女声道:“你们不好好干活,在这里瞎闹什么?”那知客道:“苏姑娘,你来了可就好了,快帮咱们想个主意。你比咱们能干一千倍一万倍,想出来的主意必定是好的。”又向一人道:“公少侠,你的主意,必定也是好的。” 楚青流听到“苏姑娘、公少侠”,便知是苏夷月公琦二人到了。公琦在潮声寺外乘乱背走苏夷月,此事郭香没能说得清楚,楚青流却也不难猜想。自己既来到妙乙观,必然就要再见到这个苏夷月,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当下留神细听。 知客道人把楚青流的来历说完,又道:“这些天咱们观内有事,他这个样子又实在古怪,因此我们不敢留他住下。” 苏夷月道:“观内有事?有什么事?有事我怎么就不知道?你跟我说说,观里有了什么事?” 那知客支支吾吾,回答不出。苏夷月道:“想叫他起来还不容易?这有什么难的?这头陀不是逞强不肯动弹么?我就偏要让他动弹,到咱们妙乙观来比拼定力,还真是走错了地方。我看师祖练功,从来也不象他这样拿腔作势。你们去弄些香油蜜水来,淋在他的脸上手上、脖颈上头,再去寻几窝蚂蚁来,放在他四围,不用半个时辰,他必然就要动弹。他只要破了这个架势,也就没脸再在这里搅闹了。他们常说什么割肉喂鹰、以身饲蚊,还不都是些骗人的鬼话?怎好当成是真的?”竟然一字都没有提及那本怪字佛经,显然丝毫没放在心上。 知客道:“姑娘这个主意,果然好得很。只是监院道长若是知道了,必然要怪罪,这又怎么好?再往后老观主知道了,也必然不允。” 苏夷月道:“你就说是我叫你干的,不就没事了?还不赶紧去办么?” 楚青流听了她这群蚁噬咬的毒计,唯有暗骂。自己内力全无,群蚁附身啮咬,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关,殊不可知,只怕八成是熬不过去。唯盼这时乃是冬月天气,他们寻不出蚂蚁来。 果然就听公琦说道:“这个天时,蚂蚁只怕不好找吧?” 苏夷月不屑道:“你们昆仑山上遍地冰雪,也许不好找,咱们这里,却好找的很。不信的话,我这就去找给你看看。” 公琦道:“姑娘既说好找,那就必定好找,也不必验证了,都是我少见多怪。咱们下山还有正事,不能多耽搁,我来打发他走路,也就是了。”说着迈步走向楚青流,连袖口都未曾挽一下。 苏夷月很是不悦,说道:“我们妙乙观的事,为何要你来多手?你们昆仑派的武功很是厉害么?既然很是厉害,怎又会有人死在了我师伯手里?”当真字字如刀,叫人难耐,楚青流坐在哪里,都替公琦感到为难。 081 第二十九章 坐门 03 公琦丝毫不怒,笑道:“姑娘这是说哪里话来?那不都是误会么?你既如此说,我就不伸手,由姑娘你来打发他走路,如何?” 苏夷月道:“他这个样子,一脸痨病色,腮上又生了个大瘤子,说不定还会有疫病。那颗獠牙,也很是肮脏恶心。你公少侠不伸手,我又为什么要伸手?” 叫过知客道人来,说道:“他不是要留宿么?你就给他找一间小房,要是没有客房,就是柴房也使得。他们学佛的人,讲求恶衣恶食,过午不食,讲求只坐不睡,咱们就成全他,每天也不过多费两碗饭。等我闲下来时,再看看他的耐性定力究竟如何。”说毕,同公琦下山去了。 那知客大喜,过来向楚青流道:“病头陀,还是你有本领,到底算是住进来了。你快别假装了,起来跟我走吧,你刚才也吓得够呛吧?”苏夷月说头陀有病,这知客就在头陀二字上头加了一个病字,倒也是个伶俐角色。 楚青流无言起身,跟知客进了山门,曲曲折折走过许多院落巷道,进了一间好大的柴房,看来他还真是谨遵苏姑娘的指命。这人转回去,领来一个中年道人,还拿来一大一小两个粗瓷碗,一双竹筷,一块竹板,上头印有花纹图记,说道:“这是碗筷斋牌,丢了一样,你也就不必吃饭了。听到敲鼓,你就跟着大伙去斋堂吃饭,去的早了,吃不到饭,去的晚了,也是吃不到饭,那就得饿上一顿。反正你们佛家讲求过午不食,是饿惯了的,该也不会觉着为难。”对于住柴房,对这知客的打趣,楚青流并无不耐,反觉着有几分有趣。 知客道:“你只管在这里住着,咱们妙乙观家大业大,也不怕叫你吃穷了。哪一天苏姑娘忽然想起你来了,我再来招呼你,你耐心等着,也就是了。可有一条,你可不能四处乱跑,要是跑出什么事情来,就是大理国的皇帝来到,也救不了你。”说罢自去,留下那个中年道人。 那道人弄了些軟草,在房门左首靠墙而坐,双目直直盯着楚青流看。楚青流道:“道长,你这算是监守么?”那道人哪里睬他?连脖项都没动上一动。 看看已到午时,一阵轻轻鼓声响过,那名看守道人道:“吃饭了。”待楚青流拿好碗筷出了门,他才跟在后头,一路在后出言指点,来到斋堂。 取饭找座,以及诸般规矩,全由那名道人指点,倒也省事不少。 斋堂阔大,坐了有百余名道人,也并不显拥挤。楚青流取了干饭青菜,坐在那里细吃慢咽,满心盼望师父或许能来。那道人也不催他,吃完自己碗里的饭,便大睁两眼看楚青流磨蹭。 众道人全都吃完,火工动手收拾打扫,楚青流实在无法再拖延,只好离开。从头至尾,他不单没能能见到师父,也没见到公琦与卫远人还有虎子,更没看到有道童或是火工道人送饭出去。 看来这道观里头,吃饭也要分出贵贱等地来。晚上再吃饭时,不妨借机发作一翻,作个试探,或许能引师父出来。 午饭过后,那道人将楚青流`送回柴房,又来一个中年道人,换了起初那个道人。这个道人将同伴的软草移到门的右首去坐,依旧不言不动,大睁两眼去看楚青流。 楚青流强忍到晚饭时候,晚饭便由这个道人监视,押看楚青流到了斋堂。晚饭就连青菜也没了,干脆只有咸菜条。楚青流心中有事,越吃越是难以下咽,伸手推开饭碗,以掌拍案,叹道:“平日里张口高人,闭口神仙,看来全都是哄人的鬼话。原来也都一样的市侩俗恶,一样来的客人,却是两样看待。” 众道人依然端坐吃饭,无一人出言喝止,更无一人离座,饭堂之中,微闻牙咬菜条的咯吱声。 楚青流既已发作,断无退却之理。愤然起立,说道:“望海庄的吴庄主,昆仑山的公琦公少侠,一样也都是人类,凭什么他们就不用吃这咸菜条儿?”掏出一张金叶子来,晃了几晃,道:“我也是有钱的,头陀就必定是穷的么?你们先拿上好的素斋出来,我不吃,那是我头陀的本分,不拿出来,可就是你们不对了。” 上首一位道长缓缓起身,扫了众道士一眼,迈步离开。众道人不论是否已吃完,全都离座,跟着那名道长鱼贯离开斋堂,看都没看楚青流一眼。 饭堂中留有一个青年道士在收拾碗筷,还有那个监守道人坐在楚青流对面。看守道人轻轻说道:“双松,收了这头陀的碗筷,洗好后送到柴房去----可别要糟蹋了粮食。” 青年道人停下手中活计,躬身应道;“遵从师伯吩咐。”迈步往楚青流跟前来。 这碗饭楚青流吃与不吃本来全无所谓,中年道人那句“别要糟蹋了粮食”也说得平和舒缓,毫无讥刺之意,绝不象是在说眼前这头陀不配吃饭,楚青流还是觉得刺耳已极。眼见青年道人已然走近,便俯身抢先将一碗白饭拿在左手,微微带笑,似乎是说;“想要碗筷,那你就从我手上拿。” 妙乙观名头极大,却也未见得就能象当年少林寺那样,挑水烧火的人中,也多有能人异士。楚青流若不是内力已失,断然用不着如此沉不住气,先要把碗抢拿过来,这就叫有多大的本钱,就做多大的买卖。 双松近前来,躬身行礼。说道:“还请道友将碗筷交还,我洗净后给你送回去,时候不早了,不要耽误了小道做晚课。”楚青流离开桌椅,来到空场处,说道:“你要,那就来拿。”离那中年道人远些,他想弄什么手脚,就会有许多不便。 双松无奈,看了看中年道人,叫了声“师伯”,中年道人微微点了点头。双松向楚青流又行一礼,说道:“得罪了。”右臂半举,左手前刺,抓拿楚青流左肩。楚青流左手端了饭碗,右臂隔在一边,极不得势,唯有身向左转,以图施展右臂,已顾不得如此一来,前胸便要暴露。 双松却遇空不进,脚步快转,踏步到了楚青流身后,右手成爪扣拿楚青流咽喉,左手成掌点向楚青流后心,一脚已伸进楚青流双腿间,锁住了他脚步。人身后背遍布大穴,任其一处被他打中,都要重伤。 这双松至多十七八岁,一出手,自手梢到脚跟,浑身上下严整如一,迅疾如风却又不用拉出多大的架势,方寸之间即能施展。楚青流胸腹大敞本就是无奈,并非有意要诱敌,他却能视而不见,转攻敌人背后,这份老辣稳健,更是难得。 楚青流脚步不灵,无法前冲,更不能侧闪,无奈之下,扬手将手中米饭顺肩头向身后撒去,靠米饭来暂阻双松来势。自己借机扑到在地,虚踢一脚后翻了两个跟头,随即站起,将空碗向双松照了照,说道:“你输了。”他这几下子,落在双松跟那个中年道人看来,想来该是拖泥带水,狼狈得不成个样子。 双松方才以为他必会连碗也都要扔出,这才不得不侧身躲避,原拟收招暂退后再来,让楚青流有了可乘之机,谁能想到碗还拿在他手中? 楚青流道:“这碗我自己会洗,不用劳动道长了。”过去拿起竹筷,转身就走。身后双松说道:“师伯,弟子无能,糟蹋了一碗好饭。” 那中年道人轻声道:“也说不上无能、糟蹋,只当这头陀已吃进肚里,也就是了,别忘了好生打扫。”楚青流听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他闹了山门,又闹了斋堂,不怕道众不来找他的麻烦。只看那个双松的身手,就知这两个中年道人任谁出手,自己都难以应付。明早不妨寻个借口离开,改换一个样貌再重头来过。 苏夷月既然留下话,说要试试他的定力,道众未必就肯让他走人,但妙乙观毕竟是堂堂大观,并非贼窝黑窟,未必就会强阻他离开。他们若是真要用强,便可趁机大闹,用红婀白婀放倒几个,不怕无视老观主不出来见他。 楚青流计议已定,解下腰刀来,找个地方放头大睡,连静2功也不去练了。次日一早,晨钟响过后,火工进房取柴,楚青流这才起来,揉揉眼睛,挎好腰刀,向中年道人道:“贵观既然门槛太高,只接待庄主少侠一类人物,我头陀也就不在这里碍眼,这就离开,还请道长领我出去。” 那中年道人并未挽留,只道:“也好。”头前带路,领楚青流走昨日的原路,曲曲折折,向那个角门走去。 离角门越来越近,眼看只剩下不多二三十步路,身后有人叫道:“闻道长且请留步,在下公琦有几句话要说。那头陀,你也请留步。” 他既已提名叫唤,楚青流便不好再走,当即止步,却并未回头。 公琦快步上前,跟闻道长见过礼,说道:“闻道长,适才我刚一起床,苏姑娘便叫人来传话,让我到东院来,带这头陀到讲经院去趟,她有话要问。” 闻道长不惊不喜,说:“也好。”向楚青流道:“你不妨跟公少侠过去一趟,说完了话,自然还会有人送你出去。”说罢向公琦略略抱抱拳,自去。 既能到别处走走,就算还要再见那个苏夷月,就算她真要用群蚁试看自己的定力,这总算是一丝转机,无论如何总比任人关在柴房里要好。楚青流心中并无不愿,面上却很是不耐,懒懒的道:“既然有人要见我,那就头前带路。你们衡山,难道很少见到头陀么?” 公琦道:“我是昆仑派的,到这衡山来,与你一样,也是作客。” 楚青流道:“我是恶客,你是雅客,怎能与你一样?我听那苏姑娘说,她师伯曾杀了你们几个人,你们该是有过节梁子的,怎还倒成了朋友?” 公琦道:“你杀了我的人,我就去杀了你的人报复,你再杀我的人,如此杀来杀去,又有何用处?还是化敌为友是正经。” 楚青流道:“不愧是公少侠,识见果是不凡。” 两人说着话,来到讲经院门前。 作者有话说 各位请看,连静2功两个字都算违禁词。这种情况下,作者还要写书,也真是犯贱。 《燕云怅恨录》作者有话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燕云怅恨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082 第二十九章 坐门 04 讲经院位于东西两院中间,占地反倒比东西两院更大,似乎不单为讲经,还有别样用途。门楣上头用石梁镌了“经院”两个字,门上只有一个老年道姑在照看。老道姑见了二人,并不查问。公琦伸手请楚青流先行,楚青流并不推辞,当先进了大门。 头进院落并不见有讲台礼堂之类处所,也不见传言之中的那一行矮松。整个院落倒像是长行客店或是山间雅舍,专供外来客人住宿。楚青流当即心神一振,心说师父不知是否也住在此处,倒要设个法儿试探一番。 当面正房共有七间,俱都门窗紧闭,两边各有东西厢房,一时也难以分辨都是七间还是九间。院内用大块青色方砖铺出纵横交错路面,遇有空阔之处,便栽植起花草果树,用来阻隔各房住客目光,布局可谓精巧,显然费过许多心思。 公琦来到东厢最北首一间房前,推开房门,请楚青流进屋落座。说道:“这里是我的住处,你先坐坐,苏姑娘稍时就来。”这屋是两间通连,虽不甚大,却很舒适。 楚青流道:“还要稍时再来,难道蚁窝还没弄好,还要现去挖么?” 公琦道:“头陀何必说笑?苏姑娘说要用群蚁来试你,也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怎 好当真?请问头陀法号。” 楚青流道:“本头陀法名如真,真如如真,佛陀头陀,昆仑衡岳,如电如露。”这些佛家口头边的词句,他早就听苦水和尚说了不知多少遍,此时依样画葫芦搬弄过来,尽管全不合理路,前言后言不搭,倒也很能唬人。 公琦道:“头陀从何处来?”楚青流道:“从天南大理国来。” 公琦道:“往何处去?”楚青流道:“求师访道,四处为家,无处不可去。” 公琦道:“你这根头带这把腰刀颇是不俗,在下很是喜欢。”楚青流道:“腰刀毫不稀奇,也只是快些利些,在我手中使,还嫌太过沉重。头带却还算是少见,这头带是我亡友的遗物,我也只此一根,也就无法送你了。” 公琦道:“亡友遗物,自然不能随意送人,我也并非向你讨要,你太多心了。” 楚青流道:“那也不是我多心,佛门弟子,讲求布施结缘,我佛法2轮运转,普度天下众生,我又何必宝惜这样一条布带----你就不想问问我这亡友是因何而死的么?”公琦笑道“也好,你这亡友,他是因何而死?” 楚青流道:“提起我这朋友因何而死,当真能叫人气炸了胸膛,恨不得立时就能杀到西域去。我这朋友临死之前曾留下遗言,说他中了昆仑派高人的暗算偷袭,要我日后定要设法为他报仇,你可要听我说说这位昆仑高人的形貌么?你公少侠或许还能认识此人。 公少侠,我这亡友是你昆仑派的仇人,却是我头陀的生死之交,我必定要设法替他报仇。我弃了旧有的压发金箍不用,扎上头带行走,原本就为要引动仇家注目,公少侠果然一见就坐不住了。”一个人若能任意随口胡说,不管不顾,实在是快意无比。 这根头带若遍天下只有一根,公琦就未必能够识得;若并非独有,只是中原少见,自己从何处得来便无从查证。那獠牙凶人已死,诸般事情只有自己一人知道,尽可以从容胡说。公琦既说起头带,楚青流便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出这番假话来,一来可以激他一激,出出在太行山被他背信暗算的气,二来也可防他再作打听。这番鬼话在此地说出,又事关昆仑派“前辈高人暗算偷袭”,公琦想来也不会再向别人传扬,只他两人知道,也不怕此引出什么乱子来。 今日一早,苏夷月便命人过来传话,要公琦将病头陀带到讲经院来,她要过来问话。她既有令,公琦顿觉荣宠,立时赶到东院,正赶得及将楚青流拦下,得以不辱伊人之命,心绪不由大好,便跟楚青流闲谈了几句。 那把腰刀委实毫不稀奇,不值得一问。头带他却似乎听人说起过,隐隐觉得与某人某事能有三几分契合,却又毫无把握,这才装作闲聊问起,却没想到里头还藏有这么一件公案,似乎还是他们昆仑派不光的事。 若要不信这话,则这头陀何必要说这假话?何必成心要拉自己过去做仇家?无故与昆仑派为敌,对这头陀又有什么好处?若要相信这番话,但世上怎会有这般巧事? 既然难于断定这头陀说的是真是假,那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留他活在世上四处游走讲说,对昆仑派总是大为不利。别的不说,单单“中了昆仑派高人暗算”几个字,便大大有损昆仑派的脸面。 为今之计,唯有将这头陀带到观外皮荒僻之处杀却,了除后患。念及此,公琦笑道:“不瞒你说,我就是昆仑派的。我昆仑一派,素来行事端正,从不妄杀一人,更别提什么暗算偷袭了。若你那位朋友素来行止端正,就绝非我昆仑派下的手,定是有人冒用了我派的名头来作恶,意欲嫁祸。你将详情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楚青流摇头道:“不对,决不会有人冒名,你们的名头好大么?说出来就能吓倒我朋友么?那位昆仑高人,使的正是铁枝剑法,踏枝步轻功身法,这决然不会有错。” 公琦心头暗恨,心说小子这是你自己上门找死,可怪不得我。面上却笑道:“头陀,江湖之上,冒用别派武功,这事原也极为寻常,怎好全凭武功招式判定一人的了身来历?我派开山已有数百年,树大有枯枝,也曾出过不少叛徒弃徒,是以昆仑武功,知者会者甚多。别人先不说,江北九华山望海庄吴抱奇、楚青流师徒,学的就是咱们昆仑武功,这还仅只是一例而已。” 楚青流道:“这吴抱奇楚青流师徒,也是你们昆仑的叛徒么?” 公琦微微笑道:“我派的家事,也不便跟你这外人多说,你要想知道,不妨到望海庄登门请教,他二位必定也不会瞒你。再说了,人家既要栽赃我派,事先必定会做足了功课,不留半点漏洞,这才好取信于人。你想想看,这人既能重伤你的朋友,为何不立时取了他性命?反还要留下活口?留他不杀,自然是要他传话于你,嫁祸我派。” 公琦自幼便在权谋算计的圈子中长大,轻轻松松几句话,就把这场无中生有的祸端轻轻推到了望海庄头上。 楚青流道:“真没想到你就是昆仑派的人,我跟你说了这番话,那就是自找苦吃了。你此刻必定在想,怎样才能设个法子出来,好将我带到偏僻地方,一刀杀却了事,是也不是?” 公琦道:“我想要杀你,还用再挑个地方么?” 楚青流道:“杀我也许不难,如何洗脱你自己却不很容易。我是跟你进来的,这都有人看见,还得跟你出去,才好掩人耳目。” 说到这里,那个守门的老道姑已来到公琦门前,并不进门,就在门外说道:“公少侠,刚才苏姑娘叫人来传话,说她又有了别的事,今天是没有空闲了,叫你千万要想法留住这个头陀,别要叫他走了。” 楚青流听了,不由大怒,站起身说道:“非要她有了空闲才能过来见我,我是供她消遣的么?我是修行之人,不伺候妇人女子,管她是出家女子在家女子,尼姑道姑,总之都是女子。昨日我要进来,你们不让我进来,今日我要走,你们又不让我走,这是什么道理?我还非走不可!” 公琦横身过来,右臂直垂不动,只出左手,直插楚青流心口,见他闪身躲闪,手掌随即转向跃起,插他面目。这招“鸟雀离枝”在昆仑派拳法中本是入门招式,楚青流本是熟习过的,此时却也闪避不开。公琦五指行至楚青流眼前数寸处便即逗留不进,右足足尖连点他双膝犊鼻穴,滑步退开,冷笑道;“走你是别想了,除非是爬着出去。” 老道姑将屋内情势尽数看在眼里,不禁感叹:“头陀,你一个修行的人,心火怎也这么大?这不是自寻烦恼么?苏姑娘既然留你,那就是还有话要说,留下你又不能来,那必定是另外又有了别的事情。你一个云游的人,身上能有什么急事?又何必争这些无用闲气?” “老观主心肠最软,你等她闲下来了,也好替你把那本书译成汉话,你也就不用再上五台山去了。这个节令去五台山,那不是找罪受么?你若果硬是要走,苏姑娘怪罪下来,就连我也有不是。你看这样成不成,你就再住上今天一宿,到了明天午时,要是还没人来见你,你便只管走路,绝不会再有人拦你,你看好么?你要能答应,我就请公少侠解了你的穴道,好不好?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言语柔和,那份好意实在叫人动容。 楚青流正要答应,忽然心中一动,说道:“你们既然要留客,我再住一宿倒也不难。只是我已从东院离开,连柴房也住不上了,这可怎么好?” 老道姑笑道:“原来你是生这个气,那还不好办么?我这就给你开一间厢房,跟公少侠他们全都一样。” 楚青流道:“厢房我是不住的,要住,我就得住上房。” 老道姑仍是笑道:“这上房盖起来原本就是供人住的,谁来住全都是一样。只是这些日子,情形很有点不同,就不好让你住了。你一个月后再来,我包你有上房住。” 楚青流道:“有什么不一样的?难不成你们大宋的皇帝王爷要来住么?” 老道姑道:“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就连大官也很少来,哪里会有什么皇帝王爷?你也不用多打听,我说给你听也就是了,这也没什么好瞒人的。” 站在房门外,指着上房道:“东首这三间,是给义血堂曲总堂主留下的,总堂主今天不到,明天午前准到。他一个总堂主,就是往少里说,身边总得有十个八个人,他们住这三间。” “中间这两间,是给昆仑派公别人公掌门留下的,公掌门明天后天准定会到。公掌门带的人也少不了,但他们的人可以跟公少侠卫大侠他们在一处挤挤,这才只给了他们两间房。” “最西首这两间,那是给泰山双刀张家张老爷子留下的,张老爷子前回上衡山还是四十年前他跟史婆婆大婚时的事了,来了这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下一趟。史婆婆要在西院陪老观主,张老爷子跟手底下的人就住西首这两间。头陀,你看看,我问问你,你说叫我给你腾哪一间出来,你这不是叫我为难么?” 楚青流道:“若是再来了什么庄主、掌门、教主、观主,你们怎么办?到时再想现盖房,可就来不及了。” 老道姑道:“你这头陀好会说笑话,哪有现盖房的道理?人家那些掌门堂主,都是晓事的,就算在山下农家借宿,也没有什么话说。” 楚青流听到各房住客中并没有师父,已然失望至极,强打个哈哈道:“我头陀也是个晓事的,不难为道长你。我看一客不烦二主,待我穴道自解,我还回东院柴房去住罢。” 083 第三十章 戏琴 01 公琦笑道:“等你穴道自解了再离开,那你今夜也就不用再睡了,到此地步还要大话欺人,活该你受罪。”过来仍用脚尖连点楚青流犊鼻穴,力到穴解,楚青流登时重得自由。点穴解穴共用一处穴道,原本就是昆仑绝学,为别的家派所无。 楚青流不等他离开,说道:“我那亡友被你们昆仑派暗算,此事并非只有我一人知道,也并非只有我一人要替他报仇。你纵然在这里杀了我,也不能灭口,反而会坐实这众人件事。我到了衡山,却有来无回,则不是你下的手,那就是卫远人下的手,或者干脆就是公别人。你那间厢房还算舒适,夜里不妨好好睡觉,不用到柴房来找我了。”有了这几句话在先,想来该能打消公琦杀人之心。 说毕迈步出房门,走向院门,老道姑倒也并未硬要留他住这讲经院的厢房。 离院门还有几步路,放眼远望,便看到一行十余人簇拥两人迎面缓缓行来。右手那人一身道装,显是妙乙观陪同的道长,左手那人身材略矮,举手投足莫不熟悉难忘,不是曲鼎襄却又是谁? 尽管适才已听老道姑说过曲鼎襄要来,但如此狭路相逢还是出于楚青流意外,心下不由得就有些慌乱。他改装之后,已见过苏夷月公琦两个熟人,并不曾怕露出破绽来,还敢任意随口胡说。此时远远见了这个曲总堂主,却心虚意乱,大有芒刺在背之感。 若要快步低头走避,也还来得及,却又非楚青流心中所愿,他很想看看这个总堂主自白草坡被自己偷袭重伤后是个何等模样。当下几步走到门内一根廊柱后,挡起半边脸孔,偷眼瞧看。 曲鼎襄身着八成新玄色蜀锦薄袍,须发俱都新打理过,面上隐含光华,口中说笑,手中指点,兴致显是大好,看来白草坡受挫之辱早被他一扫而空。据说此人素来不讲求衣饰,如此装扮显是特意为之,有所为而来。 随行诸人离开二人三四步远落后跟行,看其服色神情,其中并无通月剑杨震时那般人物,都是亲近使唤之人。这十多个人,连同曲鼎襄在内,全身上下,并无刀剑兵器,金铁全无,礼数极是周到。 楚青流见了曲鼎襄这般气势,心中很是不快,觉得“恶人不该如此”。传言说他暗害苏显白大侠,眼下还能说是空言无据,但他在小龙谷策动包氏父子用假经书诓骗天下同道,却是实情。只此一事,便可见此人为了义血堂,可以无恶不为。想到此处,楚青流便想低头冲出,冲撞这个曲总堂主一番,破坡他的气势。 再回头向院内瞧看,见公琦也已走近,想来是要将自己押回东院交差,以防自己溜走,无法向苏夷月交待。楚青流借景生情,离了廊柱,背对着大门,远远指着公琦道:“公少侠不必送客,柴房在哪里,我自己还能找得到。”边说边连连后退,满拟能接近曲鼎襄,也好扯烂他的锦袍。 退出数步,身后语音愈来愈近,却并无丝毫急迫之意。再退两步,楚青流只觉得背后衣领一紧,身子已被人提起,双脚悬于空中。那人用一指按住楚青流后颈风池穴,楚青流登时全身受制,挣扎不得。 正待开口大骂,身后曲鼎襄笑道:“道长真好手段。”那道长也笑道:“在曲总堂主跟前,那里还说得起好手段。这些闲杂人四处乱走,不知道有个回避。为客人清路乃是我的本分,这才含羞出手,总堂主可不要笑话。”说着手臂一送,将楚青流远远掷出,落在两丈之外。 楚青流随势向前翻滚,爬起来,一言不发,头也不回转向东院,重回那间柴房。 东院道人见他去而复回,却并不吃惊,似乎已经得报。那个闻道长也重又来到柴房,尽心看守。 晚饭后,闻道长离去,换了前番那个中年道人,午夜前后,又来了个老年道人,换下中年道人。 这老道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小火炉,一个竹制提篮,火炉小巧,提篮肥大,看来储物不少。他先点起一根大烛,将火炉安好,加足木炭,调弄到烟气全无,火势正旺,这才放上水壶来烧水,这水壶,也只比人家的大号酒壶略大一点。 老道人双目盯紧水壶瞧看,似乎担心不小,几近于心惊胆战,唯独看也不看楚青流一眼。 须臾壶水翻花大滚,老道人轻舒一口长气,从提篮中取出一张折叠小桌来打开,取出一只蛋壳大小的盖碗,动手泡茶。碗小水少,放的茶叶也只有几颗,但茶香溢出,却醇厚悠远,入人脏腑,楚青流不觉喉头连动了几动。 老道人饮了几口茶,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套,去除布套,露出一本书来。他盘膝坐在那里,饮净残茶,看看书,双手在膝头虚拂虚抹,看架势,该是抚琴。这柴房于他而言,简直就是琴堂雅轩,至于楚青流这个人,只好算是木偶石塑。 这老道人安闲自娱,于楚青流并无半点干涉,他深夜前来监守,想来也是职责关系,不得不然。楚青流却觉得这人做作已极,一举一动都是为轻视鄙薄自己,待自己直如猪狗,反是那两个中年道人直直盯着自己看要好忍耐些。 他苦耐片刻,实在耐无可耐,起身拿过两根劈柴,一手一根,来到老道人面前盘膝坐好,随手用劈柴在地上乱敲乱打。 最初三五下,老道人浑不在意。敲到七八下,老道人身法手势便有了窒碍,顿失闲暇好整之态。楚青流心下得意,面带微笑,心说我就不信你能不着急不动气。 再敲数下,老道人匆匆做个收势,急急将那本书收入怀中,推琴而起,两步来到楚青流跟前。左足足尖连挑两挑,楚青流只觉得两只手腕一阵酥麻,劈柴也已飞到了老道人手中。 老道人手执劈柴,一言不发对着楚青流劈头劈脸就打,全然不管不顾,好在他只用本力,未着半点内劲。 打到五六下,他住手不打,骂道:“好狗贼!你也敢来消遣你家道爷,你也不想想看,我邱理因可是好相与的么?你不在家里老实呆着,非要游魂撞尸,跑到咱们衡山来,带累的你爷爷连觉都睡不成,闹的阴阳颠倒。这也都罢了,你还要坏我的大事,这可饶你不得。”说着又连打数下。 楚青流也来了气性,笑道:“大事?你能有什么大事?和尚道士,不耕地吃白饭,不织布穿好衣,都是人间的蛀虫,闲下来,还要干点歪事消遣。要说歪门邪道我信,要说大事,你当我是傻子么?” 邱理因怒道:“你知道什么!道爷我岂是那班俗道可比?这许多年来,我南跑北奔,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难为,这才寻到这本《炎黄对阵之曲》。” 楚青流道:“辛苦为难之外,恐怕损阴伤德的事也未曾少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跟眼前这个道人为难,只觉话已出离喉头到了嘴边,不说不快。 邱理因又是猛打数下,说道:“昔年有位前辈,曾追随黄帝脚步,亲临战场,奋勇冲杀,杀敌无算,终于帮黄帝打服炎帝,这才有了我华汉一族。这人功成身退,专意研习音律,以乐记事,创制下这套《炎黄对阵曲》,可说是无所不包的天人之作。” 楚青流读书不多,也知道炎黄之事缥缈虚幻,则这炎黄对阵曲更是牵强无稽,眼前这个邱理因只怕是疯魔了。 邱理因道:“我曲谱到手,自知技艺浅薄,不敢唐突了先人,这才先行虚抚,要待熟习后方再实操,恭聆仙乐。哪知道,哪知道你这个小贼竟会坏了我大事!” 楚青流道:“我烧了你的谱?还是摔了你的琴?” 邱理因呸了一声道:“烧谱摔琴?凭你也配?”扬手又是一阵猛打。至此邱理因已打了三四十下,劈柴上满是拐节木刺,楚青流浑身上下已然血迹斑斑,衣裳也扯破不少。好在邱理因只挑皮粗肉厚处下手,还能避开脑门心口等致命之处,也未用内力。 邱理因喘息一番,回头喝了两口茶水,说道:“正当我心神俱醉,深得古人遗意之时,你这小狗偏偏用劈柴敲了那么几下,这种俗流之音乘虚而进,直入我的心脑,是再也抹除不去的了。从今而后,只要我操习此曲,心间耳间都会响起你这粗陋刺耳之音,这曲谱算是就此废了,这可怎么好,怎么好?”似乎很是惊慌。 楚青流不解音律,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笑道:“那是你自家琴上功力不够,却还要来怪我。我那几声敲打若真有你说的那样神效,则以后你不单操演这《炎黄对阵曲》时会听到杂音,就算再奏别的曲子,也会有此杂音。哪怕不抚曲子,耳中心中,也会时时有此杂音。”说的恶毒已极。 邱理因呆了半晌,说道:“是么?”闭眼摸摸心口,用手指压压耳根,叹道:“还真是这样,还真是这样!”说着,悲从中来,眼泪滚滚而下。 楚青流没想到自己竟能无意说中,更没想到他会痛哭,一时无言。 邱理因另换过两根粗壮劈柴,互击两下,说道:“既如此,咱们也就都不用再活了。咱们妙乙观是清净地方,不许随便杀人,我只好先活活打死了你,找人验了尸,说你逃跑拒捕,被我格毙,再将这柴房清理干净。诸事完毕,便会留下字书,讲清原委,再自杀了给你抵命。咱们两人,必是前世的对头冤家。” 楚青流缓缓道:“你何不将我带到观外荒山里再动手?也省得你打扫地面,你还是怕我趁机跑了。”慢慢伸入怀中,去取梅家红婀。 084 第三十章 戏琴 02 邱理因怒道:“我怕你跑?我是怕众道友说我卖放了你!我邱理因脾气古怪,却还不是叛徒。”说着大步向前。 楚青流见他神情不象是恫吓作伪,而是真动了杀机。性命攸关,岂能束手待毙?唯有作困兽之斗,挺手中劈柴虚刺邱理因,试图夺门冲出。 邱理因冷笑一声,左手拨带开面前劈柴,右手劈柴“玉带围腰”推向楚青流胸腹,楚青流只觉有一股大力袭来,化不解,卸不开,退避也是不及,不觉仰面摔倒。邱理因只用半招便制住楚青流,随即手中劈柴连动,也不知道点了他多少处穴道。 他满心杀机,下手却极有分寸,并不曾将楚青流点死在当场。手法固然奇妙,安心倒也可怕,想来该是要将楚青流活活打死出气。 邱理因劈柴轻挑,将楚青流翻了个身,脊背朝 天,高扬劈柴打下,此番已用上内力,但用力却也 不甚大。 他若用上刚才施展玉带围腰时那般劲力,也不需 挑致命处下手,不出三下,必能将楚青流打得 骨断筋折,命丧当场。看来不将楚青流打到血飞 肉溅白骨暴露,难消此人心头之恨。 楚青流数处穴道受制,动弹不得,唯有挺身老实挨打,只盼不至于速死。诸般事,诸样人,在心头纷然而来,又纷然而去,最后只剩下师父一人,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挨打,却好似全然未见,并不过来解救。恍惚间,柴棒着体,竟然并不十分疼痛难熬。 邱理因连打十数下,却并未见血肉齐飞之象,连皮肉之伤也不多见,似乎棒下之人内力深厚,足可护体,劲力难以深入。然则适才动手为何又轻松受制?此理绝难解索,邱理因心中迟疑,不觉住了手。 楚青流道:“邱道长怎地住手不打了?不知是心软,还是手软?” 邱理因恨道:“也罢,那就只好打到明日天明再说,天明你若还能不死,这一篇咱们便就此翻过,不过我也无脸再活,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拿过一个格外粗壮的待劈原材,也不管是松是杉,吸一口气,死命打下。 木杖着身,发出一声闷响,楚青流便觉着后背处让人开了一个洞口出来,诸般烦躁不安全都顺此洞口飞出身外,身内空空洞洞,却舒适泰和,不觉就要起身。 楚青流多处大穴被点,身上中了百多下棒打,犹还能翻身,已然近乎妖,近乎怪,邱理因虽亲眼得见,也不能自信。话虽如此说,手中柴棒还是照常打下,心中暗叹命苦,心说自己在观中安坐,这倒霉头陀不知何故偏偏要从大理来,还偏偏要跟自己为难。 楚青流刚翻过身,木棒便又打到,着体后打出震耳一声脆响。响声中,邱理因手中木棍脱手飞出,穿破屋顶,远远落到房外。 楚青流只觉身中有无处股内力从无边虚空中滚滚而出,渐而连绵成片,却并非如从前那样汇于丹田。这真气要有便有,要无便无,来去全然无迹可寻,至于从何而来,又回到何处去,自己一无所知。 楚青流全然不顾面前还站着一个邱理因,以意领起,试图将股股真气导入丹田安放,以免得而复失。一试之下,发觉真气并不受领,全然不识人身中还有丹田,但只要一思及身上某处,或是肩头,或是胸口,内气莫不应时而至。 楚青流立时记起当日松林之中包洪荒背自己上崖,被古愈偷袭坠下摔伤后,自己用内力助他疗伤,其体内气息也是这般模样,纷乱难寻理路,自己如今也是这般,这当然都是拜那本《西域归来武断》之赐。至于这到底是福是祸,着实不可逆料。 楚青流想通诸般环节,也只是转瞬间之事,此时屋顶尚有碎瓦土屑落下。 楚青流见邱理因木立当地,早已心死,跨步上前点了他双肩肩井穴肩贞穴,令他无法举手自伤;再点了他颌骨颊车穴,防他咬舌;点了他右膝犊鼻穴足三里,他便不能奔跑。 邱理因心灰意冷之下,乖乖受制,并不顽抗。楚青流扶他过去坐好,说道:“我点住道长穴道,实在是怕你盛气之下会出手自伤,绝无恶意。”邱理因面色惨淡,闭目不言。 楚青流道:“就在数月前,我遭逢变故,身上不多一点内力竟然消失的一干二净。这才会脾气怪异,行事反常,得罪了道长你。这都是我的过错,道长你不能不怒。不料挨了你这顿打,我这内力竟回来了,不光回来了,好似还强过以往。”说着,解了他颊车穴。 邱理因眨眨眼,说道:“内力因故失去,这本是常事,挨了打还能打会来?我不相信。” 楚青流道:“就连我自己,也是不能相信,其中的道理,我更是不明白,不过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半点不假。” 邱理因道:“你说是真的,那自然就是真的。可这都于我何干?我是不成的了!”想起自己魔音入脑,从此萦绕不去,不由得大急,但穴道被制,无从挣扎发泄,不觉眉飞须动,虽在冬夜,脸上热汗一道道流下。? 楚青流忙道:“我有一位神医朋友,这人医道之高明,当不亚于道长你在琴学上的造诣。你耳中有杂音,这点毛病,在他手中简直不值得一提,可说不用他亲见,只需开个方子来,就能包你复原如初。” 邱理因琴艺究竟高到何种境界,楚青流自是一无所知,唯有朝玄妙通神的层次上附会。邱理因也不理会他这番话原都是拍马,居然受之不疑,说道:“各样学问,原都有通神的人物存世,这也是应有之理。”神情已是大缓。 楚青流便将魏硕仁因何重伤难治,徐晚村如何匠心独运用三格大木槽装满冷热水将人浸入,再用超长银针导出余毒之事说了。当然俱都隐去真名,只说过节。 这番话若非事先早有蓝本,绝非一时之间所能编造,邱理因果然深信不移,道:“你那朋友住在哪里?咱们这就上路,也不用再等到天明了。” 楚青流道:“那人眼下正在西域大雪山顶峰上采药,到哪里去寻他?唯有等他回来再讲。道长你也是知道的,象你们这种有大本领的人,都是有点脾气的,咱们有事求他,就得顺着他的规矩来才是。”邱理因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楚青流道:“我从大理来,路上曾见过一张古琴。”说到这里,却顿口不说了。 这邱理因所说杂音入心入脑抹除不去,有可能是自己内力不知不觉间借劈柴杂音深入他体内,但这种境况可说是微乎其微。极有可能只是他的心疾,疑心生出暗鬼,所谓杞人忧天之类。心病唯有心药医,故此不妨找个话头出来,分分他的心神。 邱理因不屑道:“别要说大理,就算从南诏时起,那片地方就既无名匠,也无好材。” 楚青流笑道:“我说那琴是大理出的么?我只说是在大理见到的。” 邱理因语塞,迟疑道:“那你你说说看,那琴到底怎样?” 楚青流道:“如何品评琴,我全然是个外行。那人抱了琴,沿街叫卖,据他说,这琴颇有来历。” 邱理因道:“快点说!” 楚青流道:“他说,昔年大禹治水时,走遍天下。这一日天摇地动,天河决堤,倒冲下来,天水地水汇作一处,你想想看。”邱理因连连点头,说道:“你讲!” 楚青流道:“就在这洪涛之中,漂有一根万古神木。大禹眼尖,被他一眼看到,便冲过去将神木捞起来,这根神木,就是琴材。” 邱理因道:“好东西。” 楚青流道:“大禹寻来伏羲氏的后人,命他造琴。按理,这神木足够造出三张琴,那人确也造了三张,谁知道一试之下,只有一张中意,为了不让后人笑话,便将那两张琴毁了。” 邱理因道:“可惜,太可惜了!” 楚青流道:“这琴虽说没有你那《炎黄对阵之曲》久远,想来也是件好东西。售琴那人眼下时运不济,这才变卖祖产,他只要我一千两银子。” 邱理因道:“这可是白捡啊小子,你去拿来,我给你两千两!” 楚青流道:“我又不爱琴,也不知道在衡山能遇上道长你,我要它干什么?带着也怪沉的,我可就没买。” 邱理因骂道:“混蛋,蠢材,王八蛋!”急怒之下,腿上穴道竟然被他冲开,猛地站起。 楚青流毫无防备,连退数步,邱理因跟进一步,抬手要打,才想起双手不听使唤,情急之下,竟然扑通一声跪倒,砰砰叩头,说道:“小祖宗,佛爷,你快点带我去找,也好救我这条性命。” 楚青流闪身避开,伸手将他扶起坐好,发作道:“这头是随便好磕的么?你再这样胡来,我绝不会再跟你提一个琴字,不信你就试试看!”说着伏地向他叩头,不多叩,也未少叩,如数奉还。说道:“不瞒你说,我到衡山来,原是有事要办,我有一个朋友,失陷在你们妙乙观里,我要救他出去。” 邱理因冷笑数声,说道:“你拿名琴诱我,原来是想叫我里应外合,跟你交了底子,你这却是妄想。大理就在那里,我找不到么?” 楚青流道:“愿与不愿讲,也全都随你。我眼下功力已复,尽可以自己从容打听。你若敢泄了我的底细,我就会反咬一口,说你贪图名琴,已然背叛妙乙观。我这就将你点倒,出去查看一番,明天再解了你的穴道。那时你就是说破了天,也没人会信我能反制住你,任谁都知道,我连那个双松都打不过,你自己好好想想看。” 邱理因思索片该,好言道:“你带我去大理,我给你三千两银子,尽够你起一座不小的寺院了。” 楚青流缓缓摇头,说道:“银子我自己有,我只想跟你打听我朋友的事。” 085 第三十章 索书 01 邱理因狠狠心,说道:“我知道的,全都跟你说,不知道的,你就算逼死我也是枉然。”看他的神情,却分明是在说:“能说的,我都跟你说,不能说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说,拿琴来诱也是没有。”想来此人不惯于说谎作伪。 楚青流道:“很好。我问你,有个望海庄庄主,他叫吴抱奇,叫你们关了起来,关在了哪里?” 邱理因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问的是这个?这个姓吴的,他就是你要找的朋友?”楚青流道:“不错。” 邱理因道:“要说这姓吴的,咳!”猛叹了一口气。 楚青流惊道:“这人怎样了?” 邱理因摇头道:“不怎么样。” 楚青流道:“不怎么样是个什么样?” 邱理因道:“不怎么样还能是什么样?就是不怎么样。” 楚青流怒极,过去一把将他胸口抓住,喝道:“快好好说话!” 邱理因丝毫不惧,说道:“你先解开我穴道,所有穴道,一个不留全都解开,我就跟你好好说话。琴我还没能拿到,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楚青流手脚齐动,将他各处穴道解开,说道:“快说。” 邱理因道:“我说了,你可得带我去找神木古琴。”楚青流道:“不,我去找了来交给你,你要跟去了,见了琴,必定会把持不住,那人就会抬你的价。”若要答应带他去大理找琴,那又是一大麻烦,不如随便寻一张琴来给他,省去许多事,谅他也分辨不出什么神木古琴俗木新琴。 邱理因大为放心,满面带笑,神情很是顽皮,与他的年貌全不相趁,说道:“这个吴庄主,很是不好相与。他来山上拜访,咱们老观主恰巧不得空闲,监院便让他在经院里头住,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 楚青流道:“胡说,经院里头没有。” 邱理因道:“我是说,他一来的时候,住在经院里头,这有什么错么?有错么?” 楚青流无奈道:“没有。” 邱理因欢喜道:“谁知才住了三天,他就跟监院说,要到咱们藏经阁里头去住。” 楚青流道:“你们这里也有藏经阁?” 邱理因奇道:“怎么没有?咱们这样一个大观,难道起造不了一个藏经阁么?”见楚青流无言以对,又道:“他去了藏经阁,他是舒服了,咱们却麻烦了,每天弄了好吃好喝的,还得挑着抬着给他送到藏经阁去。热汤热水,洗脸洗脚水,也都得给他拿过去,你说他这不是找事做么?这都还不算,自打他来了,西院里娘儿两个就天天斗嘴闹别扭。我说他不好相与,没有说错吧?” 楚青流道:“你们没把他关起来?” 邱理因怒道:“谁没事去关他玩?咱们东西两院,全都巴不得他早走咱们好早安生,可他就是赖着不走,这样的恶客,也真是少见。” 楚青流道:“这藏经阁在哪里?你这就带我过去。” 邱理因道:“不行,你就是杀了我的头,也是不行。” 楚青流道:“怎么不行?” 邱理因道:“你是囚犯,我是看守。看守打不过你,又中了囚犯的美琴计,向你交了一点底子,这还有情可原。我要是再带你离开这间牢房,那还成个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规矩?那是万万不可的,万万不可。你武功高强,尽可以点倒了我,自己去找。” 楚青流跟他纠缠多时,已知这人不可以常理度量。他说了不去,那还真的就不会去,就算逼迫他带路,他也会带到别处去。 楚青流得知师父无恙,自己功力又复原,已是望外之喜,又跟他说了这许多话,亲熟了许多,也就不愿再用强力逼迫。眼看天也快亮了,便去挑弄火炉,烧水泡茶。 邱理因见他放过自己,不再逼迫或要挟自己带路去藏经阁,大为放心。也过来动手帮忙,从竹篮中又翻出几只蛋壳大小的盖碗来,柴房之中,顿时一团和气。 两人对坐饮茶,邱理因感叹道:“在这妙乙观中,人人都当我是个怪物,我喝两口茶,有人就看不过。我那《炎黄对阵曲》是何等的稀奇难寻?在他们眼里,竟连手纸都还不如。” 楚青流道:“照我看来,他们要么是不懂,要么就是嫉妒,不会是别的。” 邱理因道:“谁说不是呢?唯有你这个人,红眉獠牙,还鼓了半边脸孔,嗓音也刺耳难听,倒跟我能谈得来。看来这也都是缘分,你这个朋友,我邱老道是交定的了。不过有一条,你可不能胡作胡行,闹出什么乱子来,你若是闯了祸,咱们就到望海庄找那个吴抱奇的麻烦。”哈哈大笑。 如此饮茶谈天,不觉天明。邱理因道:“你这身衣裳是不能再穿了,我去拿件道装来给你换上,你的衣裳,我去找人洗好补好了,你再换回去。”楚青流见确是如此,也就没有推辞。 邱理因取来道装,帮楚青流换上,说道:“你若跑了,可就拐了我这身衣裳。”楚青流并不戴道冠,仍是头发披散,用丝带拦额扎住。不久闻道长也就到了,替下邱理因,见楚青流脱了头陀装,换上道服,微感意外,却也并未询问,仍象从前那样在门边软草上盘坐。 一时之间,楚青流颇有点举棋不定。他恨不得立时就能到藏经阁去拜见师父,但昨日却又已跟守门老道姑说好,要待到午时,静等无视老观主那边呼唤。见观主,见师父,两件事原本一般重要,实在不好取舍。思之再三,决定还是在柴房再坐一个上午,等着见观主,以图能多探听一点讯息,也好报给师父知道。许多事,师父碍于身份,绝不会夜探打听,就得自己从旁下手。熟思已定,便也闭目养神,连早饭也不去吃了。 看看快到午时,却并不见人来唤他去见无视,楚青流微微有点扫兴,心说这个无视老道长也不知忙的都是些什么事。便挂好腰刀,想辞了这个闻道长,再去经院见见那个守的老道姑,就掉头下山,客去也主安。才要开口,便听门外苏夷月道:“闻师叔,那个头陀可还没走么?很好,老观主叫我来见见他。”语音冰冷,实在毫无很好之意。 闻道长道:“老观主她不是-----”话说一半,随即硬生生截断。 苏夷月并不跟闻道长多说,抬步进了柴房门,见楚青流换了一身道装,说道:“你从哪里弄来的道装?” 楚青流道:“我昨夜突发急病,痛到要满地翻滚,连带着呕吐不止,原来那身衣裳实在不好再穿。那位爱饮茶的老道长看不过去,拿了他的旧衣来给我穿。”这都是事先对好的口词,也不怕她去查问。 苏夷月不再追问,摊开手掌,说道:“你把那本梵文书拿过来,我拿去给老观主看看。” 楚青流见她只想自己拿了书去,并不带自己去见无视,怎能愿意?说道:“不用麻烦老观主了,我这就下山,赶奔五台山也就是了。那里紫云禅院的苦水大师也能识读梵文吐蕃文字,又是个佛家,他必定能够助我。” 虽然语调平和,态度恭谨,但在苏夷月听来,却全都是赌气争胜的话。苏夷月扬扬眉,怒道:“你说要见观主,观主便从外地连夜赶回来,茶也没顾上喝一口,就命我来取书,你却又要走了,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楚青流道:“观主想要看书也不难,你带我到老观主那里去,我自会把书亲手交到她老人家手上。别人想要转交么,万难从命。” 闻道长道:“头陀,苏姑娘是苏显白大侠文若谣女侠的爱女,他绝不会扣下你这本书不还,你尽管放心。” 楚青流道:“我偏偏就不放心,这又有什么法子?” 苏夷月道:“你这个样子,不僧不道的,又模样怪异,怎好去见观主?”这显然是狡赖之词,难以服人。 楚青流道:“原来见你们观主还得要有个好样子,得象曲鼎襄、公琦那样的人物才可以见。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再强求,免得你们为难,我这就走路。” 苏夷月听到“公琦”二字,顿时面色泛红,骂道:“胡说八道!”伸手去背上拔剑,剑出半鞘,又硬生生推回鞘内,对门外一个少年道姑说道:“你先去药圃禀报老观主,就说头陀信不过我,要过去亲手交书。我这就带他过去,观主若是不愿,你就回来报我,可不要误了事。” 小道姑领命而去,苏夷月向闻道长道:“闻师叔,这头陀交给咱们西院后,也就没你们的事了,回头见过了老观主,就让他到经院去住。”对楚青流道:“你跟我来。”转身出屋。 楚青流跟随在后,出离东院,曲曲折折,走走停停,走了好远的路,沿西院的西墙,来到一个偏门跟前。看格局,当是西院一个最西最北的角落。 楚青流道:“老观主就住在这里?”很是不信。苏夷月道:“这整个西院,老观主爱住哪里就住哪里。”抬手推开门,原来院门只是虚掩。 院内广大深阔,栽植矮树畦苗,果真是个药圃,只东北角上有三间小房。正中那间房门边上,适才那个报信的小道姑正低眉顺眼的垂手站立。 二人来到房前,苏夷月并不进房,站在小道姑对面,向楚青流说道:“老观主就在里面打坐,你进去后,先要叩头行大礼,再亲手交书。”很是鄙夷不屑。 屋内正中蒲团上闭目坐了一个老年道姑,似乎正在养神,又似乎是用功。沿墙放了些筐篮锄桶诸样农具,屋内竟连桌子都没有一张。两边里间也堆了农具药材,却不见有人。 楚青流道:“屋里这位就是老观主?”苏夷月道:“不错。” 楚青流心中迟疑,不好直说屋内这老道姑半点也不象个老观主,却也不愿就此过去交书,一时愣在当场。 苏夷月道:“头陀,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准定主意?” 她昨日命公琦去东院带楚青流,还真是有心要为难为难头陀,想将头陀带到别处点倒制服,再用香油蜜水蚁窝试试他的定力,好叫公琦心服口服。谁知正要出门,偏又跟她娘文若谣争执了几句,登时打断兴头。 昨日晚间,泰山鬼刀夫妻张克仙史龙芽来到。这史婆婆是最爱多事好奇的,否则也不会出手管教沂山文若谣的下人,也不会千里送信向无视老道长禀报吴抱奇、文若谣的“异动”。楚青流坐门、闹斋、冲路,又身带奇书,形容也是怪异,早已轰动了东西两院,便有人将这事说给她听了。 这样的稀奇事,史婆婆不能不动心,一早便叫苏夷月过来取书,却并未说要见什么头陀。奇人怪客她早见得多了,在她眼中,再奇的人也毫不稀奇。专命苏夷月来,是怕头陀不肯轻易将书交出,故而才郑重其事。 086 第三十章 索书 02 谁曾想当夜楚青流便从邱理因那里得知师父正在藏经阁安居,自己又内力尽复,便想离观下山。想离了众人耳目后,换了个样貌再来,先将妙乙观里里外外探视过,再见了师父同作计较,因此也就不肯顺当交出书来,还要出言讥刺。 苏夷月受气不过,便要拔剑夺书,终归还是有求于人,总算暂时忍了这口气。话里有话,命那个小道姑先行一步到药圃来早做排布,自己带着楚青流从最远的一条路绕道缓缓行来。 她原本想先骗楚青流给老道姑磕过头,再双手交过奇书,那时再出手将人点倒,用蚂蚁蜜水试他定力,两件事一手了结。 小道姑原就知道索书乃是史婆婆之命,则老观主云云自然全都是假话,又加上为人也还伶俐,领悟了苏夷月话中意旨,急急赶到药圃来布置。但仓促之间,难免漏洞百出,假扮观主之人更是无处去寻,只能随意找了个老年道姑充数,这才引动楚青流生疑。 楚青流心下生疑,却也不敢孟浪,倘若这老道姑万一真就是无视道长,自己决然不能得罪。 苏夷月道:“给咱们老观主叩几个头,你很委屈么?” 楚青流道:“不委屈-----不过也不必着忙。姑娘既是苏大侠、文女侠的爱女,本领必定不凡。刚才姑娘剑已出鞘却又收回,未免扫兴。我从大理来,也学过几手不成样的刀法,想在姑娘面前请教请教。你们中原人爱说,见高人不能交臂失之,在下正有此意。请教过后,我必定叩头献书,老观主鉴赏之后,我转身下山,也算没白来衡山一趟。” 只须动上了手,不论谁输谁赢,紧要关头,不怕屋内老道姑不出言喝止,甚而还要出手分斗,到时真假自知。 苏夷月道:“必得打上一场,你才肯拿书出来?” 楚青流道:“不错。” 苏夷月道:“那不成抢你的书了?” 楚青流道:“姑娘你太过多心了,拔剑吧。”说着抽出自己腰刀。苏夷月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拔出背上剑,轻轻一抖刺出,指向楚青流前胸,平平无奇中暗藏无数后招,乃是各家各派都有的一招“中平剑”。 楚青流以魏硕仁的重刀刀法杂糅屠子剑法应对,不用一招一式昆仑武功,以免被对方窥破身份。他内力新复且还胜过旧时,气闷多日后初次出手,实在不愿多做缠斗,一出手就是辣招。 但这场比斗大异寻常,谁输谁赢全无所谓,要的是弄巧弄险,方好引动屋内那个老道姑出手,弄险却又不能伤了这个苏夷月,这便大为不易。二人并非事先编排好了联手做戏,尤其苏夷月,绝非俗手,出手便是真刺真割,毫不手软,弄险不成伤了自己也是无谓。对方又是女子,楚青流出手时又多了一层顾忌。 弄险太过,若屋内老道姑真是假冒,并不能出手拆解,至少有一人要身受重伤。 斗了不过十余招,楚青流身上道袍便被穿出两处破洞,幸而还未受伤,但屋内那个老道姑却浑如未见,似乎已入深静,万事难扰其心。看来就算自己身上真被穿出一个洞来,她也未必就肯出手。 到此地步,则屋内老道姑已有八成是假,不用再试下去了,楚青流大可抽身离去,谅苏夷月也阻拦不了自己。想虽如此想,心下总觉得不能甘心,见苏夷月又是一剑刺穿自己道袍右臂,随即抽剑回割,似是非要斩去他一臂才能快意。 楚青流身子猛然向左前方倾倒,右足离地,身子全靠左足左手支撑,右手刀已从苏夷月右肋下割过。在长衣上开了个手掌般长的拖口,单凭手上感应,楚青流知道这一剑不单破了苏夷月衣衫,也伤了皮肉。伤情是轻是重,一时还不好说,心上大有悔意。 楚青流所用乃是屠子剑法中的一招,叫做“去骨留皮”,原本该是由对手向上直刺而非拖割,要将刀身从人肋下斜斜刺入,取敌性命。是厨家整去鸡骨的技法,下刀处的开口窄小隐蔽,却能将整个鸡骨架剔除而鸡皮上只留开口处一点点破2处,被苦水和尚拿了来,融于刀法。 苏夷月一手按住右肋,哎呀轻叫一声,再要挺剑冲上,却终究未能。 楚青流心下惊慌,还未站起身,便觉身后已被剑身指住,有人骂道;“狗贼好大胆子,敢伤了月儿!”听其语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这已是他近来第二番在争斗中被人偷袭,细究其因,固然是弄巧成功后心下得意又兼不安,根源还是火候功力不够,未能高出眼前对手许多,也就无暇分心照顾身后。 身后那人连点楚青流后背数处穴道,过去扶苏夷月进房,想是察看伤势去了。 楚青流运气冲穴,竟然毫无效验。点穴之法,各家派均有,但妙处却大不相同,一时倒也无法可想。闹出这样的动静来,那个老道姑还依然端坐不动,显见是假冒无疑。 过了约有一刻钟那么久,两人才重又出屋,绕到楚青流面前来。苏夷月面带痛色,却也不是很惊慌,想来就算受伤,也不会太重。 偷袭的道姑扬手连打了楚青流两个耳光,骂道:“你伤了月儿,那就是找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纪清含。 楚青流道:“这还是我手下留情,否则我这招“去骨留皮”顺势上刺,定要刺破她的心肺,取其性命!” 纪清含骂道:“谁要你留什么情!还敢说什么去骨留皮,天下武功,哪有这种下流的招式?可见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楚青流道:“去骨留皮就下流,‘斜上天南’就不下流?我看也都是一般,都是为了要杀人取命。”斜上天南本是衡山别扭剑的一招剑法,与去骨留皮还真有几分形似。 纪清含道:“月儿,这狗贼竟然还知道咱们衡山剑法,倒得好好问问他的来历。我内伤新好,不能动怒,不好出手,也就不用解开他的穴道再打一架了。你把这贼头陀捆起来,咱们慢慢问话。” 苏夷月依言取来绳索,扭转楚青流手臂捆好。纪清含解开楚青流穴道,领他进了屋,重又点了他数处穴道。 纪清含过去,在门前小道姑跟屋内老道姑身上拍打几下,解开二人穴道,说道:“我怕这两个心虚慌张,露了破绽出来,就点了她们的穴道,仅至于能抬手、能说话。见这小贼又激你打斗,便干脆叫她们连话也不能说,一动也不能动了。你呀,行事就是大意。”说的虽都是责怪的话,语气神情却很是赞赏怜爱。 回头向一小一老两个道姑道:“这头陀行凶撒野,伤了月儿,你们全都见到了,可不许跟任何人多说。等我审问明白了,自然会回报给老观主,不用你们多口,也不用去跟史婆婆说。只要走漏了风声,我就找你们两个说话,可还要我点了你们穴道么?”两人连连点头答应,齐说绝不敢多口。 纪清寒挥手命两人退下,抽出楚青流腰刀,说道:“月儿,你先避避,等我搜出那本书来,你就赶紧给史婆婆拿过去,只怕她也等的急了。”挥刀就要割楚青流衣带。 楚青流道:“你们先说是老观主要看,这时又说是什么史婆婆要看,前后言语不搭,可见必是说谎想骗我的奇书,我怎能将书交给你们?” 苏夷月道:“史婆婆又不是旁人,她是观主跟前使应的人,由她拿去交给观主,乃是常理,怎能说是言语不搭?你少要多生是非。”这显然是欺付头陀不知史婆婆是什么样人,随口胡说。 楚青流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怎能任你们女子搜检?你们解了我穴道再远远避开,我自己拿出来给你们。”他腰中那些东西,若是被抄捡出来,定然是有去无回。 纪清含道:“少说这些世俗之见,道长我修为高深。你在我眼里,也就跟鸡狗一个样子,还谈什么男女?月儿,你先避开,我来搜他。” 苏夷月道:“师伯,我也不怕,你只管动手去搜。”纪清含点点头,挑刀去割楚青流衣带。 楚青流急道:“我怀里有欢喜佛像!” 纪清含一听当即收势,似乎很是为难。苏夷月道:“师伯,什么是欢喜佛像?” 纪清含道:“都是些下流无耻的玩意,你不必知道。” 楚青流道:“家师说过,欢喜佛是我密宗修行的无上妙法,有何下流?就是你们道家,也尽有讲求阴阳和合,男女共修的。” 苏夷月脸色微微一红,抽剑就刺,说道;“还任性胡说!我就算杀了你,师祖也不见得就会要了我的命!” 纪清含道:“慢着,先留他一条命。”拉苏夷月来到门外,低声说:“先让他先把书拿出来,你给史婆婆送去,顺便叫她给想个巧妙主意,看怎样取了这恶人的性命。那时咱们气也出了,还不担过错,你说该有多好?” 重回屋内,解开楚青流穴道及手上绳索,说道:“咱们就到门外等他自己拿书出来,也看他能不能跑了。”手拿楚青流腰刀,带了苏夷月到门外站立等候。 楚青流并不担心她们拿了书去不还,这种强占他人经册的事,妙乙观还真做不出来。只须她们不亲手过来剥衣搜检,已然大为放心。 他怀中药粉虽多,自己却全然不知药性,梅家双婀又太过霸道,也就不敢轻用。他磨蹭多时,取出书来,系好衣带,先在两手掌心里各扣好一把石子,将书翻开拿在左手,出门来到纪清含面前,将书本递过去,伸右手一指指点,说道:“书在这里了,还请禀报老观主,最好能早点还回来,我已不想劳烦她老人家译成汉话了。”说虽如此说,却并不就将书递过去,而是边说边走,引动二人离门口走向空场。 纪清含苏夷月调转目光去看书,见书中文字果然怪异,一字都不能认得,看来不会是本假书。 再走数步,楚青流两手齐扬,一把石子打向苏夷月,一把打向纪清含,书本也从纪清含肩上向后飞去。 两把石子相隔不过三数步打出,直奔二人胸腹,楚青流人也从纪清含身侧穿过,接过空中书本,向角门处奔去。 若留下来任由这二人摆布,那个什么史婆婆再来插上一手,难免夜长梦多,万一拆穿身份,反而不美,实在不如放手一搏。这二人都见过自己打石子,但只要能跑出这座小院,他日再见了,尽可以抵死不认这笔账,石子并非什么奇形暗器,难于追查。 纪清含气运胸腹,以内力震开石子。苏夷月身形侧转,两臂屈曲护住要害,急迫间竟用刚受过刀伤的右肋一侧对敌。也是她时运太坏,一颗石子偏偏透隙而过,正打在伤口上。 苏夷月强忍疼痛,站直身一声不吭仗剑追赶,再看楚青流,人已奔到门边上。 087 第三十章 索书 03 楚青流奔到门边,却并不去拉门扇。若门已上闩或是被那两个道姑从外边反锁,不免白白耽搁了工夫。离门墙还有一丈多远,楚青流飞身上墙,只须越墙奔入山野,那就再也无人能制了。 楚青流在墙顶跑出数步,正要择地而下,猛觉身后有股掌风扫到,风还未过尽,一股大力紧紧迫随而至。偷袭之人显是无声无息接近自己后才骤然出掌,掌力集成一束,且来势极快。 楚青流以右脚粘牢墙砖,身形向墙外闪躲回转,堪堪避开掌风,右手斜挥擒拿来人手腕,左脚飞起,踢向来人胸腹。情急之下,已然用上了杀招狠手。 这手“老枝压墙”身法是昆仑派独有之技,原本是从铁板桥功夫演化而来,与铁板桥一般稳健,却更为灵活多变。楚青流夺路情急,不得已之下使出,登时变挨打为反攻,大收奇效。 楚青流招式使出,已看清出掌之人竟是苏夫人文若谣,全然来不及思索苏夫人为何会来,一惊之下便要收力收势,却哪里还来的及? 楚青流叼住苏夫人手腕,自然而然便去扣她脉门。内力到处,只觉苏夫人脉门穴道忽而硬如坚铁,忽而柔若凝乳,不论似铁似乳,都是全不受制。正在骇异,脚踝处一阵尖痛传来,已被苏夫人卸脱了关节。 苏夫人反扣住楚青流脉门,说道:“头陀,你不要再逞强,不然你这只脚可就废了,跟我来。”将楚青流一手扭向背后,抓住他后心,飘身落回院内。 纪清含苏夷月也己追到墙下,见楚青流受伤被擒,二人殊无欢喜之色,苏夷月咬牙切齿,抬手一剑直刺楚青流心口。 苏夫人身形微动,令楚青流避开剑锋,随手抓过苏夷月手里宝剑,说道:“月儿,杀人还不容易么?但若是杀错了人,追悔可就来不及了。他做了什么必死之事?”苏夷月一言不发冲向角门,快到门边时,又转身向小屋走去。 纪清寒道:“师妹你跟我来。”带二人来到小屋前空场,指着地上石子说道:“他用石子藏在书底下偷袭我跟月儿。”又扬了扬手里的腰刀,说道:“他用这刀割伤了月儿,伤口好大。”苏夫人登时沉下面孔,说道:“头陀,我师姊说的可真?” 楚青流道:“苏夫人,事情不全象这位纪道长所说,我实在是被逼无奈。” 纪清寒道:“他还风言风语,净跟月儿说些胡话!”苏夫人皱眉道:“有这等事?”纪清寒道:“若不是这样,月儿又为何非要杀他?” 楚青流此时不能不辩,说道:“苏夫人,刚才这位纪道长不顾男女之嫌,硬要将我剥衣搜身。为免难堪,我就说怀中藏有欢喜佛像,这也不能说是风言风语。”苏夫人道:“我不信,我师姊不会剥你衣服,可见你说话不实不尽。” 楚青流忙道:“不是剥衣,是解衣,解衣。” 苏夫人不再理他,带苏夷月进小屋察看伤势,又掏出丸药给她服下。再重回院中,向纪清含道:“师姊,就这一点罪过,也不能说他就该死。我接上他关节,叫他走路怎样?咱们也好说说话。” 纪清含道:“他得罪的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我没有过女儿,也不会给人当娘,你看着办也就是了,不用再来问我。”苏夫人受激之下,竟然无言可对。 楚青流掏出怀中那本书,拖着一只脚来到苏夷月面前,双手将书递过,说道:“苏姑娘,你我之所以会有争执,全由这本书上起。我头陀虽说是修行之人,但修为实在有限,难改争强好胜的脾气,这才会跟你吵嘴动手。我已三十多岁,比你大了许多,过错自然全该由我承当。这书是我无意中得来,得之不为喜,去也不忧,我转送给你,这就下山。实话跟你说,我平日也是不看佛经的。”说着躬身行礼。 苏夷月既不伸手接书,也不出言回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所示。 楚青流弯腰将书放在苏夷月脚边,回到苏夫人跟前坐下,说道:“还请苏夫人将我脚踝关节接上,我也好下山。”苏夫人无言将他关节接好,却也不说就让他离开。 楚青流等待片刻,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苏夫人道:“头陀你慢走,刚才你在墙上用的是什么身法?” 楚青流转身回头,说道:“也就是寻常铁板桥的功夫,没什么稀奇。”苏夫人道:“不对,不是铁板桥,你实话实说。” 纪清含道:“他还知道咱们的衡山剑法斜上天南,他刚才割伤月儿,用的一招下流剑法,叫做‘去骨留皮’,跟咱们衡山剑法倒有几分相似。”说着大略演示了一下。 苏夫人道:“这一招也只是奇些怪些,并无大用,远不如咱们衡山剑法。不过,是哪一家的武功,我倒也看不出来。”这是苦水和尚独创的刀法,他又不收徒弟,外人自然看不出来。 苏夷月拿了那本书,来到楚青流身前,说道:“我娘问你,刚才你用的那一招是什么名目,你可要实说。” 楚青流苦笑道:“苏夫人果然多识多见,这一招有个名目,叫‘老枝压墙’。家师昔年游行西域,结识过一位昆仑派的前辈,两人以武会友,家师因而会使这个身法,又传给了我。”如此弄险是否就能过关,全属未知。 苏夫人点点头,说道:“这书咱们也不会要你的,只是看个稀奇。你只须等上一天半天,就可拿了书走路,若非别有急务,你实在不必执意要走。” 楚青流道:“多谢夫人好意。咱们江湖人,言出必行,绝不会反悔,送出去的东西,断无再拿回来的道理,告辞了。”转身又向门口行去,暗暗舒了一口气。 纪清寒忽:“师妹,他除了会使昆仑派的老枝压墙,还会打石子哪!得好好问问他的来历。头陀,你打石子用的是什么手法?” 楚青流道:“我出家之前,在老家山上放羊。山里住了一对侠客夫妻,看我整天拿石子赶羊,指点过我几句,至于是什么手法,他们没说,我也就无法回复道长你。” 苏夷月道:“那山叫什么名字?” 楚青流道:“咱们本地的人,都叫它东山,若论正经名字,应该叫云岭。”也多亏他跟徐晚村同居了这许多日子,知道了一点山川河流,没被问倒。 苏夷月看看纪清含,又看看她娘,显是心中没底。 苏夫人道:“点仓派就在云岭居住,当年峨眉武会,他们也有人来,师姊你想必还能记得。”想起旧事,很是感慨。 纪清含道:“我可没见过点仓派的人会打石子。” 苏夫人笑道:“我也没见过,不过依理推测,他们也该有人会打石子,点仓派可是天南的名门大派。”见纪清含不象再有话说,向楚青流道:“头陀你走吧,多谢你赠书。”楚青流又行了礼,向院门走去。 眼看再有几步就能出门,门外忽然脚步沓杂,拥进一队人来。当先的是一位高身量妇人,俗家打扮,银亮头发,暗红脸膛。这人差不多跟楚青流一般高矮,腰直背挺,豪气逼人。楚青流不欲多事,赶紧闪在一边,早早让开道路。 就听身后苏夷月说道:“史婆婆,你怎么也来了?” 史婆婆笑道:“我怎么来了?叫你去拿一本书来看看,你去了这大半天,不光看不见书,也看不见你人。我还说你叫大风刮到海外番国去了呢,正要叫他们出海去寻你,听说你跑到这小院来了,我也就来了。是这头陀信不过你么?咱们难道还能昧了他的书?这头陀也是个不晓事的。”边说便行,见了楚青流,收住脚步,说道:“书就是这个头陀么?怎么却又穿了一身道袍子?” 楚青流道:“书本我已转送给苏姑娘了,婆婆你到她那里看也就是了,我还有事,告辞了。” 史婆婆道:“你停停。你送给咱们,咱们就必定得要你的?天下哪有这么个道理?我识不子几个字,也就是看看稀奇,耽搁不了你多少工夫,我看完了,你还拿书走你的路。有这样一本怪书,要是打我眼皮底子下滑过去了,我没有看到,这不冤枉么?你先不要走。” 楚青流心头暗恨,心说今早不知怎地会这般多事,这个史婆婆据说心灵多智,可不要给她瞧出破绽来。说道:“婆婆你尽管耐心翻看,我本是云游的人,等上一天半天都是无妨的。”跟着一行人重回到小屋前。 史婆婆边走边翻看书本,一本小书,还未走完路她已翻过两三遍。将书递给身边纪清含,说道:“这外洋番国的人,心肠还真跟咱们不一样,连字都写的象鬼画符,个个都拖了条猪尾巴。我算是看过了,你也看看新奇。” 纪清含匆匆看过,递给苏夫人。苏夫人看了两页,说道:“果然是天竺印度的文字,我倒还能认得几个。是不是佛经我看不出,不过里头也有几句话,很象是运气使力的法门,什么莫令心乱,什么身心明朗等等。” 史婆婆道:“头陀,你这可是一本内功心法呀,怎说是佛经呢?” 楚青流道:“我也不能认得,我从旧书铺购来时,人家说是佛经,我就说是佛经了。”苏夫人道:“卖书的人,又有几个能识得梵文?只怕也是猜想,或者干脆就是胡说骗人。这书里又是一张图谱都没有,也能说是佛书,也能说是武书。” 史婆婆道:“说的也是。就算真是武功心法,咱们也不能留下他的,咱们只看看怪文怪字,图个新鲜。头陀,这书你拿回去吧。” 楚青流登时大感放心,心说闹到如今好歹算有了个收场。走到苏夫人跟前,双手接过那本书,说道:“多谢苏夫人指点明白,多谢婆婆,多谢纪道长,多谢苏姑娘,头陀我这就告辞。”接过纪清寒手中腰刀,强压心头欢喜,慢步走出角门,望望山野,顿觉天地宽阔。 088 第三十一章 惊 月 01 楚青流青流下山走出五七里地,竟被他撞到了一处市井。先到饭铺豪吃一饱,再寻到一家当铺,买了一包旧衣。再到妙乙观去,已然不好再扮成头陀,那把腰刀也就不好再用。想买现成刀剑却是没有,只买了一把当地人砍柴伐木用的木柄弯刀,刃强背壮,若是用足了力,断人一膀一足也并不为难。去了最大的一家客店,要了一间上房,放倒头便睡。 醒来已是日落日分,楚青流青流将道袍换下,除去獠牙腮托,洗净眉毛面色。那根搜来的大带也不曾围,只带了两大瓶两小瓶红婀白婀,浑身上下再不留一丝一毫头陀的痕迹。忍耐到一更过后,天上半月高挂,楚青流将柴刀用布带系在背后,沿原路重回妙乙观。 此时东西两院早已掩门,只讲经院一地因住有外客,不便闭门。楚青流无意入院察看,先围绕三处院落快行一周,却看不出何地象是藏经阁,看来藏经阁必然自成院落,须得放大圈子再走一趟。 他此番以真面目示人,又并不越墙进院,是以全不心虚,更无顾忌。遇到路径便展开身法搜索下去,走出三五里,若不见殿堂楼台便原路返回,再探他路。这藏经阁总不会离主院过远,总会叫他找到。 走完两条小路,楚青流一所获,便沿着一条小路向正北行去。走出去没有多远,正要转向东北,前方黑影中忽有山歌声传来,楚青流赶紧藏在路边一块大石后,想看这人是观里的道士,还是附近的俗家人。 这人唱上两句,便动手敲打一样物件,敲够了,又再唱一两句,走得却是极慢,听来虽未大醉,却也喝了不少。 等了许久,便看到有两人一前一后转出弯道,前一人左手提了一个灯笼,右臂挽了一个篮子。后一人挑了一副担桶,边走边用手里树枝敲打身前身后木桶,兴致上来时,还要用树枝拍打前一人肩头。 细看之下,两人全都是道装,楚青流记起邱理因所说观里每日要给师父送饭送水的话,知道这二人必定是从藏经阁而来,便想等他们过去,自己再出来走路。 正在盘算,路对面不远处石头后面飞出一物,稳稳将前行道人手中的灯笼打灭,随即有一道人影从石后穿出,袭向前头那个道士。这人遍体黑衣,面罩黑色轻纱,全然是夜行装扮,看身形,当是个女子。 前行道人眼前乍然由明转暗,如同瞎子一般,乖乖被黑影点倒,黑影越过前一人,向挑担道士攻去。 挑担之人伸出手里树枝反刺黑影,却被来人一刀削断,短刀顺势而进。挑担之人叫道:“哪里来的野女子,哪有你这种打法,简直是蛮不讲理。你好歹也要等我先放下担桶,你伤了我不算什么,你可不能弄坏了这付担桶!”听声音,正是那个爱乐成癖的邱理因。 邱理因手忙脚乱,黑衣女子倒也不能得手。楚青流手里握好石子,准拟邱理因一旦遇险便打出解救,眼下不妨先看这女子是什么来头,身手如何。 提篮道士倒在当路,猛然哈哈大笑两声,说道:“老邱老邱,我叫你半夜三更的就不要嚎丧了,不要再敲敲打打,你就是不肯听,你看,你弄出事来了吧?哈哈!”似乎很是畅快。 邱理因道:“上头知道我爱唱,这才给我派了你这个聋子,我不唱,那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口中说话,手里对敌,不多几招竟然扳回劣势,跟黑衣人斗成了个平手。 楚青流不知黑衣人是何来路,是敌还是友,一时竟不好插手。 倒地道士道:“你要是少喝点茶,少喝点酒,再少玩点琴,多练点功,也不会连一个女子都打不过了。到这时候,你后悔了吧?”很是幸灾乐祸。 邱理因道:“你等我放下担桶来,三招两式点了这丫头的穴道,再命她给我挑这担桶,看你眼馋不眼馋。” 楚青流很想看邱理因怎样逼黑衣女子给他挑桶,又盼着黑衣女子能打到邱理因,好看清她的来意,竟有点两边为难。 黑衣女子出招愈快愈急,邱理因竟无法放下肩上挑子。又斗过三五招,黑衣女子看准时机,挥剑割断邱理因身前挑桶的系索,前头木桶飘荡中撞向邱理因怀里,随即落下,正砸在邱理因右脚脚面骨上。趁邱理因手忙脚乱又加上心疼担桶,已将短剑架到邱理因右肩贴颈处。 邱理因道:“罢了罢了,我这也是时运不好,昨夜是那样,今夜又是这样。我这系索可是水牛皮所造,要值半吊钱哪。”全然不象为买一张古琴可以一掷三千金的豪客。 黑衣女子点了邱理因穴道,说道:“你听着,我不是坏人,只要你好好回话,我就不会伤你。” 邱理因道:“你就不会先去问他么?你又不是只擒了我一个人。” 黑衣女子一笑,说道:“他是个聋子,怎么问话?我只有问你。”提起邱理因身子,让他背对那个提灯道人,说道:“黑更半夜的,他也看不到你张未张过口,说未说过话,你就算抵死不说,也洗脱不了自己,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说了的好。”很是促狭。 邱理因道:“我知道的,全都跟你说,不知道的,你就是杀了我,也是枉然。”仍是昨天晚上那套说辞。 那女子道:“人都说吴抱奇吴庄主在藏经阁里暂住,是真是假?” 邱理因道:“真,千真万真,半点都不假,咱们这不是给他送菜送饭,送汤送水才回来么?你是想取他的性命么?那你就快点去,不过凭你这点子本领,就怕不能成事。” 黑衣女子道:“吴大侠来向文若谣文女侠提亲,这事是个什么结果?你们老观主又怎么说?”既能称吴抱奇为吴大侠,想来此女也该是自己人,楚青流在远处听了,不由放心。 邱理因道:“姑娘,就算有了什么结果,人家能跟我这老道说么?你想要知道,为什么不去问吴抱奇,不去问文若谣?” 黑衣女子道:“我这不是好奇么,这才先问问你,这也没什么吧?”邱理因点头道:“这也是,他们这场婚事,也实在闯腾得有点不象个话。” 黑衣女子道:“你们老观主到哪里去了?做什么去了?观里来了这么多客人,怎还不见她露面?” 邱理因茫然道:“老观主做什么去了?” 黑衣女子怒道:“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邱理因道:“是你问我,可我不知道,我便又问了你。”楚青流听了,差点要笑出声来。 黑衣女子道:“你刚才说,昨夜是那样,今夜又是这样,这是个什么话?昨夜是怎样?”楚青流凝神静听,想看邱理因怎样回话。 邱理因道:“昨夜么,昨夜么,”黑衣女子道:“你说。”邱理因道:“昨夜还是我跟这聋子来送饭,我唱着歌,挑着担子,走得好好的,没来由就跌了一脚,昨夜就是这样。” 黑衣女子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也无法查对。日后我定能知道真假,那时我再找你说话。我这就去杀了那个聋子,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泄了密,好么?”又提高嗓音说道:“我先去杀了聋子,好么?” 邱理因忙道:“聋子不能杀,不能杀聋子,你杀了聋子,再干活,就没人跟我搭对子了,不能杀。” 黑衣女子道:“好,你说不杀那就不杀,你说的这点子事,我早都知道了,你也不算是泄了密。就算你们老观主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却也并不就动手解开二人的穴道,显是忌惮二人武功,不肯轻易令二人自由。 楚青流暗暗替那聋道士松了一口气,他若是平日里假装聋欺哄观里道友,经黑衣女子这一诈,怕很难过关。他若是能听见黑衣女子要杀他,因而开口求救,就会露出真相来。 只是如何发放这二人,颇有个讲究。若就将这二人放在当路待到天明,观里久等二人不见回来,定要有人出来接应。遇到二人,就算邱理因不说遇袭之事,那个聋道士却必然要说。 到时捅破关节,观里就会知道有外人来探听消息,还偷袭了观里的道人,这总是不妥。他们定然还要再到藏经阁去跟师父打听,自己还怎么去见师父?就是那黑衣女子自己,她又怎样再去见师父?但要是放他们回去,情势仍是一般,并无多少不同。 若要将这二人弄到别处藏匿,观里寻不到人,还是要找到藏经阁去。楚青流左思右想,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感觉这女子行事太也鲁莽,很欠思量。 黑衣女子伸手去衣袋里摸索,掏出一个小瓶来,倒了两粒丸药在左手中。收好药瓶,来到聋道士跟前,伸右手两指捏开他牙骨,将丸药顺他喉管扔进肚腹,又点了他地仓穴,再到邱理因跟前,也是如法炮制。喂药完毕,黑衣姑娘转身闲看山野,很是安然。 过了大约一盏热茶的工夫,她转回身向邱理因道:“我这药丸叫作龙血忠心丹,又叫蛇血放心丸,能叫你们忠心,能叫我放心。药丸已在你们肚腹中化开,并已融入血脉。你们回去后,若能不乱说乱讲被我捉住过,明晚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个地方,我自会给你们解药。那个聋子,自有你去跟他交涉,叫他放明白些,我也没工夫多搭理他。若是走漏了风声,我也不去问是个什么缘故,是怎么走露的,明晚你们可就拿不到解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听明白了么?很好。”出手拍开二人穴道。 邱理因接好挑桶系索,聋道士捡起篮子破灯离去,山歌也不唱了。走出二三十步远,邱理因猛地放下挑子,来道聋子面前,手脚齐动比划起来,想是在解说这龙血忠心丹的厉害。 黑衣女子任由二道在路上厮缠,向楚青流藏身之处低声说道:“出来跟我走。”掉头向藏经阁方向行去。 她先来,楚青流后到,如何藏身如何偷看自然早已叫她看在眼里,楚青流无法退缩,也不必退缩,从石后站出来,远远跟在她身后。 走出不多远,一离开二道耳目,黑衣女子止住脚步,并不转身,说道:“你是谁,为何要躲在那里偷看?” 楚青流道:“我叫楚青流,吴庄主就是家师。我跟姑娘是一个来意,并不知姑娘先到一步,只想等二人过去了,就去见师父,并不想多事。我也无意要偷窥你的隐私,全都是碰巧赶上了。” 黑衣女子道:“你怎就知我跟你是一个来意?你是拜见师父的,我却是来杀人的。” 楚青流道:“你这话可真?请问咱们望海庄与你有过何种过节?”伸手取下后背柴刀。 黑衣女子道:“你那个义妹叫梅占雪的,她怎就没跟你一起来?” 089 第三十一章 惊月 02 楚青流道:“我义妹的事,用不着说给你听。” 黑衣女子道:“可我硬是要听,这却怎么好?”语调冰冷。 楚青流道:“咱们深夜到妙乙观来,是为了说我义妹的事么?” 黑衣女子道:“你不用推脱,推脱并不管用。”又道:“难道你这事就不能说给外人听么?” 楚青流道:“我三妹家中出了一点变故,她必得要回去照看,就是这些。姑娘不要强人所难。” 黑衣女子摘下面巾收好,说道:“我从不强人所难,只爱成人之好。”缓缓转身,说道:“楚兄,小妹我是瞿灵玓。” 楚青流道:“是瞿姑娘?” 瞿灵玓道:“是我。” 楚青流道:“你怎会到了这里?” 瞿灵玓道:“我怎就不能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稍后咱们见了吴伯父,我自然会说。这时说了,待会还要再说,不繁絮么?”楚青流道:“不错。” 两人默然行路,走出不远,身后随网远远传来一声哭叫声,这声器凄厉绵长,乍起乍灭,灭而复起,月光下听来,很是瘆人。楚青流道:“又有人来了。”瞿灵玓道:“躲起来看看。” 此时路边已不见大石,好在山草深密,大可以藏人,两人隐入草中,静等人来。 来人并不急于赶路,似乎一直在抽泣,渐渐行到近处,猛然又是一长嘶,似哭喊,又似啸叫,瞿灵玓听了,身子就是一颤,楚青流也皱了皱眉头。瞿灵玓道:“是个姑娘。”楚青流道:“她叫苏夷月,是苏大侠文女侠的女儿,别的我过后再跟你细说。”瞿灵玓道:“好。” 嘶叫声刚过,远处一道人影飞一般追来,这人用上了轻身功夫,而功夫也的确出群超秀,似乎人已离地,身子凌虚飘行,仙气飘飘,似欲归去。瞿灵玓叹道:“楚大哥,真好看啊,这人真好看啊!”楚青流道:“这是苏夫人。” 苏夫人抢到苏夷月前头,转身站定,说道:“月儿,你不要再闹了,你成天这个样子,我很难过。”苏夷月道:“你不难过,你难什么过?你好过的很。” 苏夫人道:“月儿,你跟娘回去,有话咱们回去说,好么?” 苏夷月道:“回去说?回去说什么?听你扯谎么?白天那个头陀,明明使了昆仑派的身法,又打了石子,纪师伯都能看出来是楚青流那个狗贼装扮的,你能看不出来?你硬是做主给放了。”瞿灵玓看看楚青流,楚青流点地头。 苏夫人道:“你纪师伯她也只是事后推算,并无切实凭据,咱们怎好随意扣人?你师伯要是当时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当时又不说?你想想看。” 苏夷月道:“什么叫随意扣人?他割伤了我,这还不是罪过么?咱们留他问问都不行么?娘,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放他走?” 苏夫人道:“我只在沂山见过这个楚青流一面,也没见他动过手,实在想不到那个头陀就是他。” 苏夷月道:“好,你不知道,你没能认出来,我跟纪师伯,还有史婆婆全都错怪了你。你让开,我去找那个吴抱奇说话。” 苏夫人道:“月儿,你心里必定是在怪罪爹娘多在沂山住,少到衡山来看你,不把你放在心上。这里头,实在是有很多缘故。” “你爹爹虽说生性淡泊,却很不喜见到出家人,在他眼里,出家人都是混吃混喝的骗徒。在衡山上住,他不喜各位道长,却还要跟他们好言好语,他就很不快活。住不上一个月,就变得暴躁易怒,就象变了一个人。下了山,见不到出家人,他就又变回那个好人苏显白了。月儿,换做你是我,你该怎么办?”苏夷月道:“我爹他说我师祖是骗子?” 苏夫人道:“你师祖不是,别人全都是。你爹爹说,你师祖若是离了妙乙观,只会过得更舒心。” “你七岁那年,你师祖带你到衡山来住,你在衡山,可受过半点委屈么?不要说你师祖,就是你纪师伯,她是怎样疼你,这还要我说么?” “从你怀胎,到七岁离开沂山,还不都是爹娘看护你?你离开了,我跟你爹爹就能舍得?就能不想你么?你爹爹那样一个人,山崩都不变色,想起你,还都要落泪。我就跟他说,月儿离开咱们久了,早已不想爹娘了,说些胡话跟他打岔。”说着,用手指擦去眼下泪水。说道:“月儿,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都如意?”楚青流、瞿灵玓听了,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开口说话。 苏夷月道:“娘,只要你不改嫁吴抱奇,我也就不嫁人,我陪你在衡山住,咱们谁都不理,什么事全都不管,好不好?” 苏夫人道:“我若是再嫁人呢?不论嫁不嫁吴抱奇。”听来语气很是不善。 苏夷月道:“那咱们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文女侠请你让开,我去找吴抱奇那个狗贼说话。” 楚青流暗自着急,却又别无好计,看看瞿灵玓。瞿灵玓掏出青纱遮住脸面,指指自己,指指场中,再连指楚青流几下,示意自己出去,楚青流先藏着别动。 苏夫人道:“在沂山的时候,我就跟你,跟你纪师伯说的清清楚楚,可你们就是信不过我,这是个什么缘故?我这个人,向来不受人挟制,无论这人是谁。我还嫁不嫁人,只看我自己的心意,你要明白。你杀不了吴抱奇,吴抱奇也不会杀你,你这样胡闹,有何益处?你好好想想看。” 苏夷月道:“怎样对付吴抱奇,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用你多操心。你今晚能拦住我,明晚呢?后晚呢?总有你拦不住我的时候,我必定能叫吴抱奇丢人现眼,滚出咱们衡山。” 苏夫人道:“我眼下还没有再嫁人,还是苏夫人,还是你娘,我叫你跟我回去。” 苏夷月道:“你若硬逼我回去,我明天就下山,传出谣言,说吴抱奇他禽兽不如,酒后乱性,持刀威逼亡友女儿,叫他无颜再活在世上,我身上这刀伤么,就是他割的。这种事情,人人都会信我,没人会听他辩解,他也没脸去辩解。”楚青流听了,只觉得背上生出阵阵寒气,无奈他又不能出去,他要出去,只有更糟。 苏夫人怒极,说道:“想不到我文若谣竟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想不到,想不到,”连说了几个想不到。平复平复怒气,说道:“月儿,这都是你年岁还小,经事不多,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从古至今,想过你这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你能给我说出有谁成功过?很少很少,世人并非都你想的那样愚笨无知。” “你要真这么干,你又置你师祖于何地?她要不要去找吴抱奇问话?不论她怎样去做,都会左右为难。就算她老人家能铲平望海庄,也要担上对你照护不力的罪名。这样一个老人家,风风雨雨一辈子,临了还要为你担过错,你就能心安?” “这吴抱奇并非孤身一人,他也有朋友,他还有昆仑派的同道,还有个徒儿,据说那个邪派乱人盟跟他们还有很好的交情。昆仑派公别人今天也上了山,你跟你纪师伯在望海庄杀人的事还不知该如何了结,你再弄出这个事来,这乱子会闹到何种程度,我是不敢去想,你想想看。” 苏夷月道:“好了好了,我是说不过你。你先回去,你让我再想想看,我心里烦的很。”显然气势已弱。 苏夫人道:“话我都说了,听与不听全都在你。你再呆一会也就回去吧,外边冷的很呢。”转身使动轻身功夫,霎时走远。 瞿灵玓赶紧将轻纱解下交给楚青流,示意他蒙好脸孔,自己又掏出一块白色锦帕遮住脸孔。一招手,二人从草丛中跃出,一边一个,将苏夷月围住。 瞿灵玓不待苏夷月拔剑,挥短剑就刺。她多经战阵,年岁又大,武功本就胜过苏夷月,苏夷月空手而斗,身上又有伤,再加上神思不属,未出十招已然受制,穴道被点。瞿灵玓拎起苏夷月,离开山路向荒野处行去,直走出半里多,才将苏夷月重重扔在地上。 苏夷月从动手到被擒,并未出声呼喊给母亲传信,着地时,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看来是扯动了伤口。 瞿灵玓道:“你若是好女子,就不要哼哼!”回头向楚青流道:“师兄,这女子模样不错,卖到院子里去,只怕也能值上三五百两银子。” 楚青流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话来,一时竟接不上话。 瞿灵玓道:“你不说话,难道说她不值这许多银子?你走南闯北,经见的女子多,眼界也就高了,你看能值多少银子。” 苏夷月听了不能不怕,还是骂道:“无耻!”又加了一句:“狗男女!” 瞿灵玓道:“你刚才要设计陷害吴庄主,就很有耻么?还说什么‘持刀威逼亡友女儿’,亏你也说的出口。”苏夷月道:“你们是吴抱奇的朋友?” 瞿灵玓道:“我们还够不上跟吴庄主交朋友,咱们是师兄妹,乃是阴山花奶奶门下的再传弟子。今晚打从你们衡山路过,本想寻几两银子使使,不想撞见了你这丫头,也不算是白跑。咱们花奶奶年轻的时候,有个名号叫千里香,跟吴庄主的师父风月道长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咱们能叫你陷害朋友么?” 任性胡说,随口编排昆仑派前任掌门,将‘汾月’道长说成‘风月’道长,化雅作俗,转眼间,就给望海庄添了阴山派一票人马,楚青流听得直皱眉。 瞿灵玓道:“你看,我师哥皱眉了,他一皱眉,有人就要遭殃。师哥,我先到那边转转,由你来发付这丫头。”说着就要走。 苏夷月再也挺受不住,哭出声来。 楚青流心下不忍,尖起嗓子说道:“师妹,将这丫头卖到院子里,还要多费手脚,咱们不如还是寻现成银子来使。不过也不能就这样放她走路,任她去诬陷吴庄主,你那神丹若是身上还有,就喂她一粒。” 090 第三十二章 风起朔方 瞿灵玓伸手入袋,掏出两个瓷瓶,打开来看了看,说道:“师哥,也是这女子时运太坏,我那神丹,给男人吃的还有不少,给女人吃的,却是干干净净,这却怎么好?看来唯有将她卖了。” 楚青流见她如此说,已知刚才给邱理因他们吃的放心丹、忠心丹乃是寻常丸药,只能糊弄一时,无法拿来给苏夷月吃。想及此,说道:“师妹,要想免除后患,只有杀了这女子。”说着用手掌在自己颈间一划。 瞿灵玓道:“师哥,你这话可真?你不是素来最怜惜美貌姑娘么?”她这是真不拿不准楚青流这话是真是假,才会有此一问。 楚青流道:“那就暂时不杀。看来,只有用咱们的老法子了,师妹,你跟她说就是了。”轻轻把这个难题推了过去。至于这个老法子是什么,只有天知地知,瞿灵玓知,他是不知。 瞿灵玓叹了口气,说道:“丫头,我跟你说,只要我听到你弄出了一丁点儿事情,我就让咱们阴山派的人,遍天下去传布谣言。不光说你的谣言,还说你们老观主的谣言,说你那个纪师伯的谣言,我就不信说不死你们。要不要我先说出一条来给你听听?” 苏夷月今晚也是遇到了冤家对头,刚才面对她娘文若谣,说起自己的栽赃计,只觉得妙不可言,经瞿灵玓这么一说,才知道栽赃也没那么容易。她此刻心乱如麻,却又不愿认输,唯有闭目流泪。 瞿灵玓道:“这丫头不傻,她心里早就明白了,就是嘴上不愿意答应,咱们給她留点脸面。师哥,你提起她,咱们送她回去,好人做到底。” 楚青流抓起苏夷月,两人不多时来到西院山门前,瞿灵玓抬手打门,待听到门内有了响动。瞿灵玓伸手解开苏夷月穴道,向楚青流一招手,两人转身隐没。 走出不远,楚青流拉下面上青纱递还瞿灵玓,说道:“瞿姑娘,咱们得去藏经阁见我师父,把这些事都说给,让他心里有数。” 瞿灵玓止步,摘下锦帕,说道:“楚少侠,我问你,若是吴大侠真的想娶文女侠,你怎么看?” 楚青流道:“这话我早已听人说过多次,只是还没听到师父的话,不敢确信。若是真的,自然是是件好事。若非有绝大的胆气的人,绝不敢做这种大有争议的事。” 瞿灵玓道:“咱们若是这就去见吴庄主,把刚才这番闹腾说给他听,你让吴庄主怎么想?这场好事只怕再也成不了了,你看是么?” “咱们若是去见了他,又故意不提这事,也是不妥,已与说谎无异,这不是咱们这些人应该做的。所以说,今晚咱们最好不去见吴庄主,应该先想个法子,来促成吴庄主跟文女侠。” 楚青流道:“很是。”又走了片时,楚青流噗嗤一笑,说道:“瞿姑娘,去见师父,却不跟他提起路上苏家母女这番争执,这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干的事。但因此就不去见师父,好象也是不该,你说是么?” 瞿灵玓淡然道:“这其中还是有点不同的。”轻轻一笑,说道:“不过区分也不是很大。我住山下碟子冲上的王家店,明早你来找我,咱们到时再细说。” 次日楚青流起个大早,一路寻到王家店时,日头已经老高。碟子冲热闹许多,竟有三两分繁华,王家店是座热闹大店。店家将楚青流领到一个小院,瞿灵玓正捧着一杯茶在院里看花,见了楚青流,迎上来道:“楚兄来了?请屋里坐。”她今天身着素袍,不着一花一饰,弃却双河镇的富华不用,只是寻常装扮,楚青流只觉得眼前之人一双眼睛清亮照人,一望之下,让人胸中烦虑全消。 进屋落座,一名带剑侍女送上茶,楚青流喝了两口,说道:“瞿姑娘,你可想出主意了么?” 瞿灵玓道:“还没有。吴庄主文女侠这等人,绝不能容忍有他人在背地里操纵,无视老观主处事更是深不可测,若虑事不周贸然插手,反而会坏了事。我想了几个主意,细想起来竟全不合用,你有主意么?” 楚青流道:“我始终都没想过要设法促成这事,只想顺其自然,同时防备有人捣乱,也就没有促成的法子。你为何也会到衡山来?” 瞿灵玓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到路上再说。眼下这妙乙观里头,时时刻刻都能出事生变,咱们先得登门拜山,搬到观里去住,也好就近应对。”命侍女取来一把长剑,按过递给楚青流,换下他背上的柴刀。 另有一名使女拿出一个锦袱包裹,瞿灵玓接过交给楚青流,说道:“这是给无视老观主的礼物,有劳楚兄替我背着。”楚青流道:“瞿姑娘太客气了。” 出街市来到山路上,瞿灵玓道:“白草坡那场打斗,多亏楚兄拼死出手,我们才能反败为胜。我心里,还有咱们全盟上下,无不感念。”楚青流道:“这个曲鼎襄,敢用假书欺骗江湖同道,已是江湖上的一害,我能出一点力,也是本分,更何况家师跟令尊还有旧谊。瞿姑娘切不可再提此话,叫我难以自处。那个曲鼎襄,他也到了妙乙观。” 瞿灵玓道:“曲鼎襄的行踪,时时都有人盯着呢。不单是曲鼎襄,妙乙观里都有谁,我全已知道,咱们也不用去管他,只说咱们自己的。” “照理,在光州时,我就该到包家去照看楚兄养伤----咱们不是还有旧谊在么?待你伤好了,我就跟你到九华山看看江南风光,拜见吴伯父。整天打打杀杀的,我也倦了。只是那里终究是包家,你又有个义妹还在,我就很是犹疑,只是让人送点药材去,想等你伤势大好,再去寻你上路,谁知西北家父又有了信来。” “这个乱人盟,全由家父一手创建,这是不假。其实家父背后还有一个人,就是张元张伯父,张伯父可说是乱人盟的谋主、军师。这个张伯父,他的经历太多,要想细说,非大半天工夫不可,我以后再说给你听。” “张伯父在大夏国做到了太师,大夏国皇帝拓跋元昊对他很是仰仗,可说是言听计从,这就引起了他们党项族人的不满。他们屡屡在夏国皇帝面前中伤张伯父跟父亲,却一回都没成功过。他们不肯死心,就设下了一条诡计。” “石寒叔叔有个弟弟叫石温,石温叔叔好交朋友,爱热闹玩耍。他们就让人设法跟石温叔叔接近,成了好朋友。这次石温叔叔没跟咱们南下,他们就得了机会,他们约石叔叔到一处佛寺游玩,那是大夏国都兴庆府的一处名胜。” “石叔叔到了地方,却没能见到那个朋友。僧人就说,那个朋友突然有事,要过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才能到,说他那个朋友已在院里摆好了席酒,让石叔叔先跟他走,坐下来慢慢等。石叔叔并不起疑,跟着僧人朝里走,来到几间房前,僧人就退开了,让石叔叔自己到房里去。石叔叔进了门,却并未见到酒席,也见不到一个熟人,只说是僧人引错了路,却也并未起疑。” “正要退出去,里间走出一位西夏王爷,还有许多武士,他们就说石叔叔要行刺王爷,一起动手捉了石叔叔去,严刑拷打,想让他诬攀张伯父跟我父亲全是赵宋这边派过去的奸细。石叔叔宁死不招,他们将石叔叔脚筋手筋挑断,作践成了废人。然后捏造出一份供词,拿去给西夏皇帝看,说石叔叔受张元伯父的指使,图谋行刺王爷,削弱夏国国力。皇帝就下令,抓了张伯父去。” “父亲传信过来,命咱们赶回西夏去,一来是避去赵宋奸细的嫌疑,也免去自立的嫌疑,二来也是想聚在一起想想办法。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得冒险劫狱,救出石温叔叔。他们手里没了人证,那份供词也就没了用处,张元伯父这才出狱。” 楚青流道:“瞿姑娘,在双河镇跟你初次见面,我记得你说过,你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怎会给西夏国办事,还都做了大官?” 瞿灵玓道:“我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这半点都不假,张元张伯父,他也是中原人,他是赵宋境内永兴军华州华阴县人。咱们开创乱人盟,并非是要帮夏国的忙,那怎么会?赵宋皇帝不好?夏国的皇帝不也一样都不好?咱们跟西夏国,至多只是相互借用,他们借用咱们的力量,咱们借用他们的力量。” 楚青流道:“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还得借用一国的力量?” 瞿灵玓道:“张元伯父,我父亲,吴昊叔叔,石寒叔叔,他们成立乱人盟,是为了搞乱大宋,扳倒赵匡胤一家,复兴大周国。” 楚青流道:“搞乱大宋?扳倒赵匡胤一家?” 瞿灵玓道:“不错。怎么了?”楚青流道:“没什么。” 瞿灵玓道:“咱们从牢里抢出石温叔叔,不敢把他藏在夏国,就带他去了你们望海庄。听庄上人说,吴伯父来了衡山,我也就来了,经过就是这样。好在来得还算及时,没误了事。” 楚青流道:“你们会不会去找开南镖局的麻烦?” 瞿灵玓道:“别说出了石温叔叔这事,就是没这个事,咱们也不会找你义妹家里的麻烦。不过梅家先收了镖局的生意,改成了开南物货,这事我知道,这可是他们自己的主意,没谁硬逼他们这么做。” 楚青流略微放心,说道:“那些吐蕃大僧、回鹘高手,怎也是你们乱人盟的人?” 瞿灵玓道:“咱们用人不分南北东西,不论是哪里的人,只要愿意跟赵宋皇帝为难,那就是咱们的好朋友。不过他们也只是明面上归属乱人盟,跟咱们也不是真正一条心,他们也只是想借咱们的名儿,让咱们給他们领领路,来中原捣乱而已。他们的算盘是,也不一定非要搬倒了赵家,只要能让西夏跟大宋打起来没完没了,打到死不可解,两败俱伤,夏国也就无力侵挠他们回纥吐蕃了,他们才最是舒心。当然,咱们也舒心。” 楚青流道:“你们都想搞乱赵宋,扳倒赵匡胤一家,却也是各怀异心。” 瞿灵玓叹气道:“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路数。你防着我,我也防着你,时时要防有人背后捅刀子,简直是一团乱麻,愁都能愁死个人。有时真想撒手不管了,干我自己的去,再也不管他宋朝夏朝,赵家还是拓跋家,还是那个郭家。却又有些舍不得,咽不下这口气去,见不得赵匡胤这无耻之徒的子孙在东京城里坐享荣华富贵。” 091 第三十二章 殷勤红叶 01 眼见前方不远处就是妙乙观,楚青流止步,说道:“瞿姑娘,你们回转西北,我也就离了小龙谷。此后遇到的是非,也是不少,眼下只能说些与眼前相关的。”说了路上遇见有香客夜谈、雨夜獠牙人行凶、自己改装上山以来这几天的事。 瞿灵玓默默听完,说道:“那些头陀衣,腰刀、头带,还有大带跟那本书,你全都放到客店里头了?” 楚青流道:“我若知道你到衡山也会带人来,不是只有一个人,今早也就带到王家店去,放到你那里了。有人照看,总要放心些。” 瞿灵玓道:“你若真叫人盯上了,放到王家店也是没用。曲鼎襄、公别人,还有史婆婆苏夫人,他们任谁一人,想要拿咱们的东西,那几个丫头也阻拦不住。另放着也挺好,这样就算他们把那些东西全都抄检了去,咱们也还能咬死口不认帐。” 楚青流道:“真要是那样,也只好如此了。这山上别人都还好说哦,唯有曲鼎襄,最是不好捉摸。师父在杭州杀他们的人,传得众香客们都知道了,他必定也早都知道。” 瞿灵玓笑道:“这事好办。他们义血堂输给咱们这么多银两,花不完,也搬不走,实在是个累赘。长江以北不是还有一条淮河在么,曲鼎襄他真要是拿吴伯父杀人说事,咱们就把长江以北淮河以南义血堂各处店铺的两成净利退还给他们,我就不信曲鼎襄能不动心。他若是要了这笔银子,就会让人指为拿帮众性命换钱;不要银子,帮内又会有人说他为了保全一己虚名而置义血堂的大利于不顾。总之,他是会左右为难,不管怎样做,都会被人议论。咱们可就站住了脚步,望海庄还不会显得软弱怕事,要知道,这笔银子原本就是乱人盟出的,不是你们望海庄出的。所以说,我要是曲鼎襄,我就不会提这事。他提了,咱们也有法子应对。” 楚青流笑道:“别人要是想不到去说闲话,咱们不妨让阴山派的人去教他们怎么说。” 瞿灵玓也笑道:“我竟忘了咱们还有阴山派的人可以用,楚兄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张元伯父若见了你,必定喜欢的很。” 楚青流见她笑语盈盈,一扫适才的愁烦,装起胆子说道:“瞿姑娘,你也不用再叫我楚兄,听起来很是奇怪,象是戏文里的话。” 瞿灵玓沉吟道:“那我就叫你楚师兄,你就叫我瞿师妹----这怎么听起来还象是戏文?。” 楚青流道:“那么,不如干脆就是师兄、师妹。” 二人来到妙乙观东院山门,报名说上来意,自言从望海庄来,登门求见无视老观主并寻找师父吴抱奇,有要事禀报。门上道人对二人似是毫无所知,命二人在门外等候,转身去呼唤知客道人。 去了也有半个多时辰,从经院方向走出一个高大妇人,正是史婆婆,身后跟着知客道人。 史婆婆上上下下看了二人几眼,说道:“我姓史,叫史龙芽,有了几岁年纪,人都叫我史婆婆,我也算是半个妙乙观的人。”楚、瞿二人恭谨行礼,各说久仰大名有幸拜见的话头。 史婆婆摆手道:“楚少侠、瞿姑娘,你们来的可真是不巧了。老观主有事下山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也全没个准信。至于吴庄主,昨天还在山上,今日五更天,他下山去了,也未说要到哪里去。你们找吴庄主有大事要说,我也不好请你们进去坐。你们有事,我也不很清闲,咱们就此别过,彼此两便。”竟是当面逐客。 楚青流道:“师父他下山去了?”很是意外。 史婆婆道:“不错,今早五更天走的。也没跟监院道长辞行,只是让服侍的道童传了话过来,似乎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着,还若有若无哼了一声,似乎很是鄙夷不屑。 瞿灵玓道:“老观主外出,吴伯父又已下山,咱们见别人也是无用,史婆婆,咱们他日再会。”跟楚青流向史婆婆行了礼,转头下山。 走开不远,瞿灵玓道:“师哥,史婆婆这番话你信不信?”楚青流道:“信不信?难不成史婆婆这等人还会骗人?”瞿灵玓道:“别说是这个史婆婆,就算无视老观主开口骗人,那也毫不稀奇。不过这样也好,咱们堂堂正正上门来求见,他们硬是连门都不让进,硬逼咱们躲到暗处去察看。” 楚青流道:“咱们这就去藏经阁,我就不信他们能把师父藏起来。” 二人沿原路下山,走出一里多路,见无人跟随,转而向左,绕了一个大弯子,从东院东侧向藏经阁行去。 小路盘旋,倒也并不十分难行。正走着,左前方闪出好大一片红叶来,占山连岭向右延展开来,直如一条红龙。 瞿灵玓道:“师兄,那个夏国风高土厚,张伯父他们都住不惯,我却很是喜欢。尤其是贺兰山上的红叶子,只要能有空闲,每年我都不愿错过,必定要去看看。今年到中原来,又遇到石温叔叔这场事,竟然给错过了,很是可惜,没想到在衡山还能看到。” 楚青流笑道:“亏你也是走南走北的人,这红叶有什么稀奇?你若是爱看,不妨带足银两从漠北看起,一路南下,我包你能看够半年,看到不想再看。” 瞿灵玓不屑道:“你这叫看红叶么?你这叫撒银子,买红叶。” 楚青流道:“我这叫做大碗喝酒,成块吃肉,你那是细切细割,精细活计。我不说你那样不好,你却也别来笑话我。” 瞿灵玓道:“你那是糟践东西。” 楚青流道:“你那是叶公好龙,我若是爱看红叶,就吃在林子里,住在林子里,我死了,也要让人把我埋在林子里。” 瞿灵玓笑道:“好了好了,我那是装模作样,你那样才是真性真情。我认输,总行了吧。” 楚青流笑道道:“我也只是就事论事,你倒说的万分委屈。好了,我也就陪你装一回雅人,咱们也就不走这条山路,直向着林子走就是了。” 瞿灵玓道:“这样走,要多走不少路,你就不担心吴伯父?” 楚青流道:“我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师父跟前,但要说担心,却还真不担心。走吧,错过了这一回,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再看到这衡山的红叶。”离开山路,施展身法,向红龙头部奔去。 这点子山路,在二人脚下,片时即至,却是一片枫林。这片林子,离远看枝叶绵密,来到近前就能见到叶子已掉落不少,枝上尚存五成左右叶子,叶韧枝健,疏朗透爽。楚青流脱口道:“好,好看。” 瞿灵玓道:“哪里好看?” 楚青流道:“我也说不出来哪里好看,我想起了咱们昆仑剑法:气定神明,去如夭龙,无牵无挂,昆仑一家。师妹,要想去如夭龙,就得弃繁取简,以简驭繁。”不见瞿灵玓说话,回身再看,瞿灵玓人已不见。 楚青流心下暗笑,假意叫了几声“师妹”,纵身跃上树顶,见瞿灵玓果然正站在数丈外一根高枝上迎风远看,脚下红叶飘动,人就象站在一堆火苗上一样。 楚青流踏枝来瞿灵玓身边,一同张看。瞿灵玓道:“师兄,我这人很是贪心,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么?” 楚青流道:“把你们乱人盟也扩展到衡山来?” 瞿灵玓道:“那还不至于,看来你比我还要贪心。我是想,若是能在这片红叶子里头种上一些白花来,不知会怎么样?好不好看?” 楚青流道:“凭空瞎想怎能知道?要种了再看。不好看,再铲掉也就是了,这也值得为难?” 瞿灵玓道:“你是说真的,不是在笑话我?” 楚青流道:“怎么会?” 瞿灵玓道:“不会就好-----不好,有人来了。” 楚青流顺她手臂看去,果然不远处有一对男女并肩行来,男的是昆仑派的公琦,女的不正是苏夷月? 瞿灵玓拉楚青流矮身藏在树枝上,说道:“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楚青流道:“这不太好。”瞿灵玓道:“有什么不太好?咱们先来,他们后到。他们要是走过去了,咱们就不跟上去。他们要是停下来,那就是自己运气太坏。” 就听公琦道:“苏姑娘,你身上有伤,又走了这许多路,也该倦了,咱们在这里歇歇再走。这根枯树也还干爽,铺上我这腰带,也能将就坐坐。”见苏夷月似有几分允意,便解下外袍腰带,细心折叠后在枯树上铺好,伸手要去扶她坐下,手刚伸出,苏夷月早已坐下,似乎一刻也不能多站,已等不及公琦来搀扶。瞿灵玓见了,无言一笑。 公琦笑道:“苏姑娘,你用不着愁烦,眼下山上这点事,也算不了什么。” 苏夷月道:“我也不想愁烦,可不愁烦行么?别的不说,纪师伯跟我在望海庄杀了你们昆仑派三个人,你们公掌门也上了山,这事又怎么化解?” 公琦笑道:“这话姑娘你已说了四五遍,怎样化解这事,我还真不知道,回去后,我定会向家父和卫叔父细细分说,我说的话,家父多半还是会听的。那天早上,我去东院替姑娘叫那个头陀----”苏夷月道:“什么头陀?头陀就是楚青流那个狗贼。” 公琦道:“楚青流也跟我提起过望海庄杀人的事,还出言讥讽,显是想从中挑拨,令咱们两家不和,他好从中取利,咱们怎能让他们得逞?” 苏夷月道:“公少侠,这次我在潮声寺外遇险,多亏有你出手相救,否则我跟师伯都要死在贼子的乱刀之下。” 公琦道:“姑娘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只恨自己本领不济,不能杀尽贼人,替你出尽这口恶气。你若再说多谢,我可就难以为情了。” 092 第三十二章 02 苏夷月道:“我这个人,从小让师祖娇宠坏了,偏好跟人为难。心里是这样想的,口中偏偏要那样说。公少侠舍命救我,我心中岂能不知?可一见了面,一说起话来,却总要说些气人的话,这是什么缘故,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似乎很是无奈。又说道:“是以这许多天来,我还是头回说出多谢的话。”说着,伸手拭泪。 公琦伸手要去帮她擦泪,手伸到半途,终究还是不敢,悻悻收回。 苏夷月道:“你们昆仑山跟望海庄同气连枝,我们妙乙观终归是外人,这还用得着挑拨么?” 公琦道:“咱们从未拿望海庄当外人来看,可人家未必就能跟咱们一样行事。我到妙乙观时间不长,吴师叔他也上了山,我以礼过去拜见,开口请益。谁能想到吴师叔他竟对我留有戒心,绝口不谈武功,说什么他指点人武功全要看机缘,说他的武功跟昆仑派已大有不同,不想耽误了我。后来还干脆搬到藏经阁去住了,丝毫不讲同门的情谊。昨天晚上,他去拜见家父,礼数倒也周到,然而自始至终,却毫无属下见掌门人该有的样子,只说了些泛泛的空话,家父很是不快。” 苏夷月道:“吴庄主奉师命到中原居住,这事多有人知,也算不上什么隐私。照你们昆仑派的家规,那个楚青流还能再回西域么?” 公琦道:“这个事情,师祖他老人家离世时,家父与诸位师叔师伯也都曾再三请命,师祖都说他还要再想想,还要再想想。谁想不几天,师祖就登仙去了,竟没有留下明训。不过就情理推测,中原望海庄这一支,是不能再过玉门关的了,更不必提什么重上昆仑山。” 苏夷月道:“仅就情理推测,没有切实训词,只怕难以服人。” 公琦道:“咱们想让人家回去,人家只怕也未必愿意。” 苏夷月道:“那个曲鼎襄曲总堂主,也去见了公掌门,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公琦道:“要说这曲总堂主,还真是做大事的人,胸怀极大,他跟家父可说是一见如故,谈的甚是投机。说起我做的那点糊涂事,竟然半点都不往心里去。” 苏夷月很是好奇,说道:“你做的糊涂事?你公少侠还能做糊涂事?我不信。” 瞿灵玓看了眼楚青流,眼中尽是笑意,悄声道:“白草坡。” 公琦道:“我此番东来,原是奉父命游历中原,增广见闻,再到望海庄走上一趟。路过大夏国国都兴庆城,我进城游赏,见到了一个女子,她就是乱人盟的大小姐,叫瞿灵玓。这个乱人盟本就是个邪魅帮派,这个瞿小姐自然也就不会是什么好人,可我一见之下,硬是叫她迷惑住了,可说是神魂不在。他们的人,对我是冷眼冷语,不曾有过一句和气的话,我也都忍了。” 苏夷月道:“那个大小姐自己,她对你也还好么?” 公琦道:“只能说是勉强有礼吧。就这样,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光州,在那里,她遇到了我楚青流师弟。” 瞿灵玓听到这里,便要跃下,刚一动身,楚青流已经伸手将她右手牢牢扣住。楚青流调转脸孔目视它方,也不知他想的都是些什么,脸上都个什么神色。 公琦道:“自从见了楚师弟,这个大小姐就当我是强盗寇仇一般,再也没有过半点好脸色,还让手下人捉了我去关起来。可怜我还是不肯死心,在白草坡还跟他们一起对抗义血堂,拼死要救那个大小姐的性命。这也都是我经事不多,分不出谁正谁邪。曲总堂主见了家父,提起这事来,只是哈哈一笑,你说这有多难得?” “我出了这番大力,满指望这个瞿小姐能回心转意,能跟我说上一句两句暖心的话。我有了这个此念想,便想跟着他们回西北去,望海庄也都不去了。谁能想到,他们全派上下似乎全都不记得我刚给他们出过力,反而处处令我难堪,还以动手相威胁。一气之下,我调头南行,跟他们分道扬镳。先去了望海庄,这才辗转在潮声寺外遇到了你苏姑娘。” 说道这里,公琦猛然站起,说道:“苏姑娘,我一见了你,才发觉我此前真是瞎了双眼。” 苏夷月道:“这话是怎么说?” 公琦道:“那个瞿小姐,她给你苏姑娘当丫鬟使女都还不配,你是真珠美玉,那个瞿小姐,只好算作是粗瓷烂瓦。” 楚青流忍不住轻笑一声,松开手,向瞿灵玓扇扇手,示意她赶紧下去,瞿灵玓摇摇头。 苏夷月道:“你这话,叫人很难相信。” 公琦道:“苏姑娘,我公琦是个什么样人,久后你必定能知道。就算是死在你刀剑之下,我心里也是快意的。” 苏夷月叹气道:“我虽说脾性急躁,却也不随意杀人,更不会杀你公少侠。” 公琦道:“我见了姑娘,便传信回西域去,让家父兼程赶来。家父此来,为的就是面见老观主、文女侠,亲口为我向你提亲。只是这许多天来,老观主不在山上,楚青流又改装闹事,家父也未到,我这才迁延至今,不敢开口向你表明心意。稍后老观主一回山,我就催家父开口提亲。” 苏夷月道:“提亲这事,公少侠请不必再提。” 公琦道:“不必再提?为何不必再提?苏姑娘,莫非你也看上了我楚师弟?” 苏夷月恨道:“我早早晚晚,必定要杀了楚青流。” 公琦听了,大感放心,便再说起求亲的话,苏夷月应付几句,渐渐有些不耐。说道:“我倦得很,要先回去了,这里叶子红得还算好,公少侠不妨再看看。”站起身就要走。 瞿灵玓轻拉楚青流衣角,说道:“下去。”当先从树上跃下。 公琦见了一惊道:“楚师弟,瞿姑娘,你们怎也来了?” 瞿灵玓道:“这里叶子红得还算好,咱们就也来看看。” 苏夷月听瞿灵玓竟然照说她的话,气得全身轻颤,说道:“你们一直都躲在树上偷听?” 楚青流道:“苏姑娘,我们上树只是为了闲耍,并不知道你们会在这里停下说话。” 苏夷月道:“你这是说,都是我不该停下,打扰了楚少侠瞿姑娘的闲情?” 瞿灵玓道:“苏姑娘,这怪不得你,却也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吴伯父。咱们一早上山,见过了吴伯父,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说这边红叶是个风景,叫咱们过来看。若不是有他多事,咱们也不会在这里碰到,起这个误会。” 公琦道:“苏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此人也真是心硬如铁,视瞿灵玓直如路人。 苏夷月大怒,说道:“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要走你公少侠先走,我还要再玩一会。”公琦笑道:“你不走,我也就不走。” 苏夷月道:“楚少侠,你到妙乙观来,为何不堂堂正正报名拜访,偏要装成什么头陀?” 楚青流硬起头皮,说道:“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出道至今,从不改装。” 苏夷月道:“当面说谎。我傻,我娘也傻,妙乙观里头,总还有不傻的人。”围绕瞿灵玓走了一圈,说道:“瞿小姐,你可有阴山派的朋友么?” 瞿灵玓笑道:“整个阴山派,上起花奶奶,下到徒子徒孙,全都是家父跟我的好朋友。苏姑娘怎会问起这个来?” 苏夷月道:“昨天晚上,我在外头看月,被一对阴山派的狗男女偷袭,二人都蒙了面。那个女贼所用香粉,跟瞿姑娘此时所用竟然是一般模样,半点都不差。” 瞿灵玓道:“元宵过后,就是花奶奶的寿辰,她手下这些孩子要讨老人家的欢喜,就满世界去跑,掏寻稀奇玩意好去献宝。南边广州城是个大市口,他们怎会不来?” “咱们乱人盟是邪魔外道,阴山派更是外道邪魔,里头女贼还好说,男贼么----姑娘天仙般一个人,落到了他们手里,不留下点什么,恐怕不易脱身吧?”说得煞有其事。 公琦道:“姑娘昨晚遇袭,原来是落到了阴山派手里?”阴山派三个字,他实在是头回听说,但若要坦承不知,岂不显得公少掌门见闻太也不博? 苏夷月向公琦道:“不错,我那晚落到了阴山派手里,那又怎样?”公琦道:“没事,我必能捉到这两人贼人,替姑娘出气。” 瞿灵玓道:“师哥,咱们回去吧。这叶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比不了贺兰山的,恐怕也比不了九华山的,都是名大于实。吴伯父没说几句话就将咱们支了出来,恐怕是要去见什么人,你说是么?” 楚青流听了这话,真恨不得能能将她抓过来痛打一顿出气。都到了这个当口,她偏还要说这种话,成心是要激怒苏夷月。赶紧岔开话头,说道:“莫不是苦水大师要来?” 瞿灵玓道:“苦水大师从不到江南来,他到衡山来干么?就算是大师来到了,那也不用避开咱们,你最爱胡说----必定是别的人。” 苏夷月道:“公少侠,咱们走。” 瞿灵玓道:“二位先慢走,我还有两句话要跟公少侠说。公少侠,我瞿灵玓本来就不是好人,你说我不是好人,也不能算是错。我盟从不辜负任何一人,你给我盟出过力,我也不好用银钱来报答。只要你公少侠还在中原游荡,从今日起,我饶你一次不杀,再从别人手中救你一次性命。” “承蒙你刚才还称呼我一声瞿姑娘、瞿小姐,称呼我师兄一声楚青流师弟,我就再送你几句良言。” 苏夷月道:“什么良言?” 瞿灵玓道:“我是粗瓷烂瓦,苏姑娘是真珠良玉,我跟苏姑娘,那是天差地远,凤凰之于山鸡。我都未曾正眼看过你,那你算是什么?只能是阴沟里的污土烂泥,苏姑娘若不是突然害病失却了心智,是不会嫁给你的。” “再退一步说,就算你也是稀世美玉,我瞿灵玓既己当你是污泥,苏姑娘必也会当你是污泥。这世上的物事,我说是好的,苏姑娘必要说是坏的,我说是坏的,苏姑娘必要说是好的,但唯有在嫁人这件事上,我看不上的人,苏姑娘必然也看不上。我劝你实在不必再去提亲,免得颜面尽失。公少侠,这趟中原,你还真是不该来。” 093 第三十二章 飞入别家 01 说完这句话,瞿灵玓不再理会二人,向楚青流道:“该说的话,我全都说了,师哥,咱们走。” 离开苏夷月公琦远了,瞿灵玓道:“师哥,我刚才说,我们早见过了吴伯父,是吴伯父叫咱们来看叶子的,说吴伯父支开咱们,是要见一个人,这苏夷月当里就急了。可见吴伯父并没有走,还在这个妙乙观里。” 楚青流道:“我也看出来了。只是史婆婆刚才为什么要当面撒谎?稍后她再见了咱们,岂不尴尬?” 瞿灵玓道:“说一两句小小的谎话,这也没什么好尴尬的,不信的话,待会你见了史婆婆就会知道了。人家尽有话说,绝不会尴尬。至于为什么要说谎,这有什么难猜的?人家就是不想让咱们跟吴伯父见上面。” 楚青流道:“师妹,你刚才不该开那个玩笑,说什么师傅因要去见什么人,才特意支开咱们,这不是有意撩拨苏姑娘么?” 瞿灵玓道:“撩拨确实是撩拨,却也不是只为了开玩笑,也是为了试探吴伯父的行踪。师哥,这个苏姑娘心计极多,必得设法叫她急怒攻心,她才会分不出心思来害人。” “她在后山想要栽赃陷害吴伯父,幸好让咱们碰见了,以毒攻毒,用阴山派来吓她,这才暂且挡了一挡。没想到她还是不肯死心,又拉公琦到这里来,使上了美人计。” 楚青流道:“你说得也太难听。” 瞿灵玓道:“有吴伯父带上咱们两个,哪里都能去得,任谁也不必顾忌。可若是曲鼎襄、公别人还有那个史婆婆联起了手,恐怕就有点麻烦,何况还有纪清寒、公琦、苏夷月这三个帮手?老观主不在山上,她又会怎样做,咱们还全都不知道。何况咱们在明,他们在暗,这暗箭难防的道理,还用我再多说么?所以说,凡是都得往坏里想,宽打窄用,事到临头才不至于措手不及。”楚青流摇头苦笑。 瞿灵玓道:“咱们绝不能让他们结成一党,昆仑派、妙乙观、义血堂这三家,不论是哪两家,只要结成了朋友,对咱们就是不利。” 楚青流道:“所以你才要打破公师兄跟苏姑娘的婚事?” 瞿灵玓道:“我这也算不上是打破。师哥,如若苏姑娘对姓公的有真心,我这几句话又有什么用?这丫头明显是走投无路了,起了糊涂心思,这才会改换面孔,给公琦一点好脸色看,妄想把整个昆仑派都拉过去。连苏夷月都看出来了,人家昆仑派,早已不拿你们望海庄这一枝当自己人看了-----师哥,我这话可不是挑拨。” 楚青流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是挑拨。咱们望海庄,哪里能说得上是昆仑派的一枝?也就师父跟我两个人罢了。不说了,咱们先到藏经阁去看看。” 藏经阁建在观后五六里远的一处独立小峰上,名虽为阁,实际上却是四上四下一座小楼。楼上门窗全都关闭,楼下向阳背风的地方,一个老道人正闭目晒着太阳。二人近前行礼,述说来意。 老道人坐在那里,眼都不肯睁一睁,迷迷糊糊说道:“吴庄主么,他搬到前边讲经院去住了。”再问,他还是这句话,后来干脆鼾声大起。瞿灵玓笑:“师哥,吴伯父这样跑来跑去的,不是成心要跟咱们为难么?咱们这就去讲经院,看他还能跑到那里去。” 楚青流苦笑道:“讲经院必定是要去的,可怎样去?咱们找上门去,徜若人家再说不在,再用一句话打发咱们?咱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硬去闯门吧?”瞿灵玓道:“我倒有个法子。”楚青流精神大振,说道:“快说来听听。” 瞿灵玓道:“我用一把火烧了他们这个藏经阁,只要吴伯父还在衡山,就不怕他不出来,这可是三顾茅庐时,张翼德对付诸葛军师的法子,管保灵验。找到了吴伯父,再给他们新起一座阁楼也就是了。” 楚青流道:“这法子还真是很好,那你这就去动手放火,我来看住这个道士。” 瞿灵玓道:“不行,我胆子小,还是你去放火,我来看住这个道士。” 楚青流道:“也好。”走出几步,故作老成说道:“师妹,这个放火的法子,其实并不十分好。” 瞿灵玓道:“我也知道并不十分好,不过我再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想要更好的法子,还得你这当师兄的自己去想。” 二人别无好计,唯有相互捉弄解闷。说笑一阵,瞿灵玓道:“师兄,你把这个讨厌道士提到看不见的地方,点了他的穴道,叫他不能跑不能动,不能说也不能听。咱们占了他这个好地方,我有话说给你听。” 楚青流将道人抓到楼上安放好下楼,两人在楼下相对坐好,楚青流道:“有什么话,尽管说罢,我洗耳恭听。”瞿灵玓道:“我先跟你说说张元张伯父的事。”楚青流道:“你不是说,这事实在头绪过多,一时半会说不清么?” 瞿灵玓道:“我先略略说说,往后有了闲日子,我再细细的说。师兄,你先听清楚了,我跟你,可是生死对头。”楚青流不解道:“什么生死对头?”瞿灵玓不答,只是说:“你先记好这四个字,再好好听,也不要多插话。” “张元伯父是你们大宋国永兴军路华阴县人,这个人呢,自小就立有大志。”楚青流道:“立有大志,难道他想当皇帝?” 瞿灵玓道:“我不是让你不要插话么?”楚青流道:“我心里有了话,那就必定要说。我跟义父读书,也听过一些立大志的话,我先说给你听听。汉高祖刘邦见了秦始皇出巡,就说‘大丈夫当如此也’,楚霸王则说‘可取而代之’,这两人口气不小,全都是想做皇帝的。”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这是光武帝刘秀说的,听起来,好象只想做官。其实人家还有一句---“有志者,事竟成”,这个所谓的事,其实还是要当皇帝-----我说完了。” 瞿灵玓笑道:“跟你说的这三位比起来,张伯父立的只能说是小志,他没敢想做皇帝,只想着要做个相国。不过不是曹操董卓那样的相国,而是萧何曹参那样的太平良相。” 楚青流道:“董卓咱们不去说他,曹丞相么,一般人还真不如他。‘设使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话可就是他说的。曹丞相平生专杀想当皇帝的人,你张伯父连曹丞相都没放在眼里,志气已然不小了。想当官,那就科考去吧。” 瞿灵玓佯怒道:“你义父是做什么的?他知道的倒还挺多。” 楚青流笑道:“我义父是一名落地的寒儒,在瓜洲渡口码头上给人家记记流水账目。” 瞿灵玓道:“张伯父又不是狂妄的人,他怎敢看不起曹操?他只是想做一个安邦济世的太平丞相而已。可惜的是,他去东京连考了三科,却都没能考上。” 楚青流哈哈大笑。瞿灵玓道:“怎么着?很好笑么?张伯父不是没有才学,每次他都能过了省试,考上举人,都能进殿试。但是,三次参加殿试,全都被黜落,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楚青流邹眉道:“真的么?怎还会有这等事?” 瞿灵玓道:“这事说来很是奇怪,叫人难于相信,但偏偏就有这样的事。无论是三人选一,二人选一,还是三人选二,他总过不了殿试这一关,他总是入不了那些主持殿试的大臣的眼,入不了赵家皇帝的眼。” 楚青流道:“你那个张伯父,相貌怎么样?是不是生得有些丑陋,入不了赵家皇帝的眼?” 瞿灵玓冷笑:“张伯父相貌如何,是否丑陋,以后你见了他也就知道了。” 楚青流道:“既能接连通过省试,足可见才学文章全都是好的,过不过殿试,中不中那个进士,也没什么。” 瞿灵玓道:“在咱们看来,就是不去赶考,也没有什么,对张伯父却不然,他是立志要做良相王师的人。他又没有一个坐大官的爹爹,不能中进士,他就没法子做官。”楚青流道:“师妹,你也知道,世上最难之事,不是杀龙杀虎,而是逆势强求。” 瞿灵玓道:“考完这三科,张伯父已用去了整整十年,眼看着就三十岁了。张伯父以乎死了心,就弃去诗词经书不读,专一研习兵法战策、纵横鬼谷一类学问。读书之余,就四处游荡,向北穿过阴山,向西去沙漠吐蕃。为了防身,还学了一点防身的工夫,背上带一把剑,腰里插一根铁笛,就这样走南闯北,倒也杀过几个恶痞,救过几个人性命,在西北家乡一带,很有点小小的名声。” 楚青流道:“倒也算是我辈中人。” 瞿灵玓道:“算不算我辈中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求官之心丝毫未减,只是暂时放到一边去了。张伯父常说,他的文学之才只能居于二等,比起司马相如、杨雄江淹,李太白王勃陈子昂诸人,那是远远不如的,他也只能起草些应用的诏书,写写应景的俗诗而已。科举不中,那也都是天意。” 楚青流摇头道:“我看这都是气话。难道说,汴梁城里取中的那些进士,都是一等一的人才?都是司马相如、江淹、杨雄一流人物?别人我不知道,听义父说,陈子昂有一首诗,叫做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师父平日是不读诗书的,也说这诗极好极好,却未见有哪个状元进士也写得出这样的诗来。” 瞿灵玓道:“你只顾插话,咱们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完?张伯父说,既然科举之路走不通,那就该弃文就武,投身行伍去当兵,不能当太平丞相,那就做平叛灭贼的将军。也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我吴伯父。” “这个吴伯父叫做吴昊,他只考过一科,也是过了省试,没能过殿试。” 楚青流笑道:“这种事,若由别人口中说出,我是不会信的,这也太巧了些。” 瞿灵玓道:“吴昊伯父醒悟的早些,一试不中就不再去考了。他也没什么大志向,若不是遇到了张伯父,恐怕早就入山寻道去了。” “他们两个见了面,言谈之下,很是莫逆,还有一个叫姚嗣宗的,也是个都不中的人,三人常在一起游荡。这个姚嗣宗后来结识了大贵人范仲淹,范仲淹保举他做了大宋的官,知道他的人多。他跟咱们也没什么相干,用不着多说他。” “就在这个时候,张伯父让华阴县令捉去,无故狠狠打了一顿。”楚青流道:“我原本以为,只有咱们阴山派才会胡作胡行,他们当官的,应该讲一点点道理,看来也未必。那个县令凭什么要无故打人?张先生做了什么违法犯禁的事?” 瞿灵玓道:“那些当官的,有几时讲过道理?讲理的,那还是当官的么?那个县令捉了张伯父去,给他安了八个字的罪名,叫作|“游惰不勤、扰乱民心。”楚青流道:“扰乱民心?难不成你那个张伯父要扯旗造反?你好好说来听听。” 瞿灵玓道:“你仔细往下听就知道了。张伯父也不能整日在外游荡,也要回乡看看。他留在华阴城里的时候,常会设个摊子算命,挣几文钱花用。据说他占算很是灵验,花钱找他问事的人很是不少。” 楚青流道:“看来他命里就不该当什么丞相、做什么将军,倒是该做陈抟老祖那样的人。” 瞿灵玓道:“人家陈抟老祖道术高深,可不用挨板子。那时候正是农忙时节,还有好多人扔下农活来找张伯父看命。县令这就找到了借口,他说张伯父不只自己不肯出力干活,还让老百姓都不出力干活。若天下该干活的人全都不干活,那皇帝吃什么?当官的又吃什么?当兵的吃什么?这还不天下大乱么?反正大话很多,每一句都能压死人。就把张伯父捉进县衙,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张伯父不愿花钱买通差役,那个时候,他就算是想花钱,就怕也也很难买通差役。这苦头吃得着实不轻,真正给打得皮开肉绽。” 楚青流道:“换做是我,绝不会伸头挨打,就不会跑么?跑出去,寻个机便转回头再杀了那狗官。” 瞿灵玓道:“张伯父虽说没有师哥你这样的好本领,真要想跑,也是跑的掉的,可他就是不肯跑。你往下听就知道了。” 094 第三十二章 飞入别家 02 楚青流道:“能跑却不跑,就是要挨板子,也是怪得很。” 瞿灵玓道:“张伯父将养好棒伤,找到吴叔父跟姚嗣宗二人,说他要到离开大宋,到大夏国去谋求进身之路,问他们两个肯不肯一起去。这时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逃走,情愿挨打了吧?挨过这场棒打,他才真正死了心,再也不去妄想还能给赵家出力卖命了。”说到这里,盯住楚青流瞧看。 楚青流道:“很好,树挪死,人挪活。大宋不肯用我,大夏未必也是不肯,大可一试。” 瞿灵玓道:“你忘了,大宋是他的父母之邦,大夏可是大宋的生死对头。” 楚青流道:“楚有人材不用,晋国得其利,吴国得一伍子胥便成霸业。燕王失信于人,乐毅就去楚国做官。战国之时,这样的事多到数都数不过来,有什么好奇怪的?眼前这个形势,天下多国并存,也不过是又一个战国而已。” “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何况这张先生只是一个落第的人,想给东京城里赵官家当臣子走狗人家都嫌弃不肯要,大宋少他一个人不为少,大夏多他一个人也不为多。师妹,你说我们两个是仇家,就为这个么?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可不是秀才酸丁,冬烘木头脑袋。你赵官家不肯要我当奴才,我就去给别人当奴才,混一口饭吃,总不能叫自己活活饿死了,这张先生干得好。” 瞿灵玓道:“姚嗣宗说,他是不会去的,他生是大宋的人,死是大宋的鬼。” 楚青流道:“放屁,赵宋要是灭了,他真就能割了脑袋跟赵宋一道去死?他说的再好听,我也是不信。真要是这样的话,五代的时候,不多几年就要灭掉一国灭掉一朝,天下的人还不都得跟着死绝了?” 瞿灵玓道:“吴叔父还是不肯死心,就说,去大夏前,不妨再想个法子试上一试。若是再不能成功,赵宋官家还是看不上他们,那就是此生跟大宋无缘,托生错了地方。不要说是大夏,就是大辽吐蕃,回鹘大理,甚至是西域之外,哪里全都能去得。张伯父答应了,姚嗣宗也答应跟着一同再试试,却又说,就算还不能成功,没人把他看在眼里,他还是要留在大宋的。”楚青流道:“忠臣孝子。” 瞿灵玓道:“他们弄来一块大青石,磨平了一面,找石匠在上头刻了他们一人作的一首诗,还有二十一篇策论,我也不知策论是什么东西。”楚青流道:“就是替皇帝家出谋划策,往好了说,就是怎样治国平天下,往坏了说,就是怎样才能保住皇帝一家江山万万年不坏,让穷苦人世世代代都给他们做牛做马。” 瞿灵玓道:“原来这就叫策论,看来读书人还真比咱们有用处。”楚青流笑道:“你想读书考状元,现在还来得及,可惜人家不让女子做官。” 瞿灵玓道:“请我去做官,我也未必就肯去,何况还要读什么书。大石头上字刻的不少,我也记不了那么多,只记了张伯父的一首诗,叫做题鹦鹉,你听好了,我可要念了:心懒不说人间事,独栖寒枝慕天霞。好叫金笼收拾起,莫叫飞入别人家。” 词句并不难懂,瞿灵玓却也解说详细,说道:“他们是想跟边将自荐,却又觉得送上门去自荐这事很是丢脸,才有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想让人家先来招揽他们。师兄,你说这诗好不好?”似乎很怕楚青流说不好。 楚青流道:“诗我是不懂的,不过似乎小气了些。” 瞿灵玓道:“题一个鹦鹉,都能写成这样,也不能说很小气了。宋夏交接地带,会背这首诗的人可不少哪。你想听大气的,马上就有。” “他们雇了两辆大车和一帮人,将青石竖立在一辆车上,走在前头,三人坐在后一辆车上喝酒,那一帮人则跟在车后头哭。”楚青流道:“最好能雇到那些专门哭丧的人,再让他们吹吹打打,那样才热闹。” 瞿灵玓道:“一行人就向宋军的营寨走去,来到营寨门前时,人已经聚了不少,有个头目过来看了那块大青石上的字,回到营寨去禀报,不多时,就带了些兵丁出来,赶他们走开。” 楚青流道:“赶开这还是好的,我要是边将,就将他们全都抓起来砍了。” 瞿灵玓不解道:“这是什么缘故?”、 楚青流道:“算个卦都能说成是扰乱民心,能给打到半死,这样一队人来到边军营寨门前哭闹,不就能说成乔装改扮想要偷营劫寨么?” 瞿灵玓道:“看来你很会做官,可惜却入了江湖。他们三人被人家赶出来,扔了大车跟青石头不要,张伯父吴叔父就掉头向西走了,说去大夏,就去大夏。” “走到边境上神堂堡那个地方,离大夏国只有不到十里路了,吴叔父说,以后就很难再喝到宋境的酒了,可得要大喝一场。两人进了酒铺,你一碗我一碗酒喝起来,谁也不肯说一句话。” 楚青流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到了极处,没有了活路去处,没了办法,没有谁会舍离亲人远去他乡。” “喝到大醉时,天色已晚了,却还未黑。吴叔父说,不走了,今夜就在神堂堡过一夜,明天再走。张伯父却一定不肯,必定要连夜走路。” 楚青流叹道:“就地住下也好,不住下连夜过关也好,都是心里头难过。细想起来,还是春秋战国时候好过,那时立世做人,哪有今日这般艰难。孔夫子是鲁国的人,带了一帮子人周游列国到处求官,也没人说他一个不字,他自己也快活的很。” “伍子胥逃离楚国,先去的宋国,待不住。再去郑国,也是待不长,没有法子,只有去吴国。一路上,先有东皋公、皇甫讷义助,后有渔丈人摆渡过河,更有浣纱女施饭指路,并自杀灭口,助其成事,连上天都令他一夜白头,混过昭关。时至今日,还有人将这事编成戏文来唱,无人说他有错,怎么到了今天,离开大宋到别处谋生却这么难呢?” 站起来道:“难不成生在大宋就得死在大宋,就得给他赵官家出力卖命,做牛做马?想要做个能吃上肉的奴才,一次次的去考进士,他们偏还又看不上不肯要!” 楚青流自幼孤苦,但得遇吴抱奇之后,便事事得意,年纪轻轻便已名动江湖,不论走到哪里,总少不了有人要称呼一声楚少侠,未曾失意沉沦过。他能替张元吴昊抱不平,纯是感于世道之不公,而不是借此发泄自己胸中的怨气,他原本也不是什么读书人,更未考过所谓的举人进士。 瞿灵玓想不到楚青流会如此动怒,很是意外,轻声道:“师哥你坐下,听我细细跟你说。”过了片时,才道:“那是他们身上余钱已经不多,就全都拿出来,买了两大坛酒,买了好些下酒的肉菜。一人抱了一坛酒,一人拿了一包肉,想就这样一路喝到大夏国去。”楚青流赞道:“好,这才是气概!” 瞿灵玓道:“走出三四里路,一抬头,就见路边山坡上有一座小庙,周围也没有院子旗杆,就只荒荒凉凉一间黑魆魆的小屋立在山坡上。他们两人,那时谁还有心思想要到庙里去看呢?照旧还朝前走。再走十来步,就见道路边另立了一块大石碑,上头写着项王庙三个大字。张伯父一见,登时就落下泪来,掉头向小庙走去,吴叔父便也跟了上去。” “这些事情,张伯父从来都是不肯说的,爹爹还会说些,我要是缠缠吴叔父,他也会说上一些。东凑西凑的,我才会知道的这样详细。” “小庙连个门都没有,里头只有不大一尊项王的立姿石像,这时屋里昏暗,两人又全都醉了,也不去看这石像是哪朝哪代、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来的。”楚青流道:“不管是何时留下来的,也都是百姓感念西楚霸王这个人,才会筹钱来建庙供养,看与不看,知与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分别。” “张伯父酒也不喝了,站在那里对着项王流泪。看够多时,才将酒肉都放下来,掏出怀中笔墨,在壁上题了一首词,这词看你还敢不敢再说不大气。”掏出短剑,在地上写道: “秦王草昧,刘项起吞并。江东子弟怜怀王,摧锋独进。破釜灭秦,全仁存汉,大事三年定。一朝陈仓兵出,垓下歌乱。壮士去,美人逝,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请为君快战,此去不回顾,此去不回顾。” 楚青流念过两遍,说道:“能写出这样的词来,偏偏就中不了他赵官家的一个进士,也只能说是苍天弄人。” 瞿灵玓道:“张伯父扔掉笔墨,抽出腰间铁笛来吹奏,吹一歇,唱一歇,再哭上一歇。吴伯父也跟着一同唱,一同哭。这些,都被家父在外边听到了,他适巧从山坡下路过,听了很是心动,就到庙里去看,他进了庙,看了壁上题字,也就跟着一起唱。反正也没有个准定的曲调,爱怎样唱就怎样唱,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是乱喊乱叫。家父跟吴叔父后来都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很会干些傻事。” “这一晚,他们三个就在项王庙里喝酒,吃肉,吹笛,唱歌,舞剑,述说心中不平之事,从此结为好友。到了五更天,三人分手,父亲回燕云十六州,张、吴二位伯父西去大夏。那个时候,还没有我瞿灵玓哪。到了西夏,在兴庆城里,他们又遇到了尊师,也就是我这边这一个吴伯父。师哥,我说了这许多时候,你也说点自己的事给我听。” 楚青流道:“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你想听什么,只管问,你要不嫌繁絮,我就说。我没受过张先生吴先生那般窝囊气,却也没做过什么极快意的事。” 瞿灵玓道:“就说说你小时候的事,你义父的事,你若是愿意,就再说说望海庄的事。” 楚青流道:“我的事,好多都是靠猜测得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有几分真实。我本是淮南白马湖边上的人,将来你去看过就能知道了,那可是一个好大的大湖。也不知是两岁那年,还是三岁那年,是个夏天,父母带我上湖。想来该是父亲在后梢摇船,母亲就在船头下线钩。” “夏天的时候么,天说变就变,无端就起了一阵大风。那时候正好有船队从湖上过,他们说,有根海碗口那么粗的大桅,风一过,硬是被劈作两断,简直不象是风过去了,而是有妖龙过境,那大桅杆是被龙尾扫上了,这才会断。那些上好的桐油大帆,全被扯成碎块块,门板大小的厚布块,遇到了风,全就象一片树叶那样飞飘,再也落不下来。他们船大,又提早聚拢在一块,才没有沉船。” “我家的船小,那是扛不住的,父母都落到河里去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瞿灵玓道:“湖边上的人,水性都是很好的,师哥,他们不会死的。” 楚青流道:“船家的孩子,在船上没人照看时,为防落到水里去,平时都是要用带子拴在船上的。可能是父母不忍拴牢我,只是将我跟一个桐油大葫芦拴在一处,还留了几尺带子,这才救了我一命。船队赶过来的时候,见我正抱着葫芦瓢在水上,就将我捞起来。找了半天,再也找不到我父母,只好带我跟他们一道走了。” 瞿灵玓道:“师哥,你命实在好硬,连妖龙都怕了你。你后来又回去找过你父母么?” 楚青流道:“回去找过几次,我义父,我师父,还有我,都回去找过,却就是查探不出来。” 瞿灵玓道:“师哥,你尽客放心,我让白马湖的人细细去查,不怕查不出来。” 楚青流道:“那个时候,义父科考不中,已在码头上替人管账,照看码头。他未娶过亲,就一个人在码头上住,船上的水手多是单身汉子,哪里会照管孩子?我就留在码头上跟义父过活。那个大葫芦上头,写了楚记两个字,义父就给我取命楚青流。他说咱们行船的人,谋生不易,跟人家比,平添三分凶险,取名青流,讨讨口彩。” “义父这个人,好象考中过一任举人,也去东京城应过一回试,却必定未曾考中过进士。他这个人,诸事全都好说,就是不能跟他提什么举人进士这些话头,一提必定要翻脸。他自己么,倒是爱怎么提就怎么提。” 095 飞入别家 03 瞿灵玓笑道:“听你说来,是很不讲道理的一个人。” 楚青流道:“他年岁也并不大,收养我时,也才三十多一点年岁,一个人照料我,很不容易。他从来不许我说什么他容易还是不容易,也不许别人说,自己更是从来不说。照他说来,我这人自小就省事的很,夏天朝河里头一扔,冬天朝火盆边上一扔,别的就全不用管了。自打他收养了我,东家给他的工钱比别人都多些,他很是沾了我的光。” 瞿灵玓道:“这东家倒也是好人,你见过东家么?” 楚青流道:“在码头上见到过一两回,我是个小孩,跟人家也说不上什么话。到了五岁那年,咱们爷俩就常常吵嘴。我义父什么都好,就是硬要逼我念书,我要是不肯念书,他可是真打,真不给吃饭,他喝酒吃肉,就让我站在一边看着。别人若是好心给我点吃的,他就去找人搅闹。到后来,有人给我东西,我也不要,更不会吃。他知道自己是考不上进士,做不了官的了,就想让我考进士,做官,替他出气。不过,这只能是白费力气。” “我宁肯不吃饭,也不去读那些三人行必有他师的废话,觉着很是没意思。义父见我不肯服软,宁肯饿肚也不肯念书,他就自己也不吃饭,还不许我跟旁人说。” 瞿灵玓道:“你们两个,是谁先服软的?” 楚青流道:“你不妨猜猜看。”瞿灵玓道:“是你义父先服了软?”楚青流叹气道:“是我,我先服了软。” 瞿灵玓连连摇头,似乎很是不屑。 楚青流道:“咱们两个赌气不吃饭,那可是半真半假,一个是真不吃,一个是假不吃。没人看见的时候,我是会偷着吃的,船上装有各样货物,不缺能吃的,只要不是真想饿死,还真就饿不死,更何况水里还有鱼虾?义父他却是个实心眼,说不吃,真就半点都不偷吃,一天他上船看货,愣是一头栽到水里去了----你不要笑。” 瞿灵玓笑道:“这样说来,你义父也真是难缠,你输的也不算窝囊。” 楚青流道:“斗不过他,那就只好读书了。不过义父也让了一点点步,从前他都是扔一本书给我,让我自己去背,背熟了,他再讲解给我听,也不许多问,他怎么讲,我就得怎么记。闹了这一回,能让我跟他争辩争辩了,当然,争辩归于争辩,终归还是他说了算。也正是因此,我才有幸能拜在师父门下。” “那是个夏天,晚上了,义父跟我坐在船头乘凉,躲避蚊蝇。他叫我背了几章书,就讲起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说什么赵普辅佐赵匡胤,靠的就是半部论语。这话他从前也说过几遍,我都是当故事来听,他又不要我去背,我也就不跟他争竞。那天晚上,我犯了牛劲,非要跟他硬顶。师妹,你帮我个忙。”瞿灵玓奇道:“怎么帮?” 楚青流道:“我就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事是假的,你就说这事是真的,怎么说都行,不管有理还是没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瞿灵玓道:“我说的,只怕跟你义父说的不能一样。” 楚青流道:“也不过就那几句话,不论是谁,也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我先说:若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孔圣人为什么偏偏还要写上一整部论语,这不是他也麻烦,后来的读书的人也麻烦么?” 瞿灵玓笑笑,说道:“你知道什么?圣人这是为迁就那些愚笨的人,说的多些,好叫笨人也能从中受益,比如你这样的人。” 楚青流道:“这个赵丞相,他是没钱买书呢,还是没工夫看书?这书又不很厚,他为什么偏偏只看半部?不看一整部?” 瞿灵玓道:“我怎么知道?只能说人家足够聪明,看半部也就够用了,就是这样。” 楚青流道:“既然够用了,那他们怎么没能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若是并不够用,又因何不把下部也看完了?” 瞿灵玓笑道:“你懂什么?人家那半部论语是治天下,不是得天下,也不是守天下,你怎么就不明白?人家赵丞相若是看完了整本论语,那就能得天下了,那还了得?你不是想当皇帝么,那就拉出去,砍了!” 楚青流摇头道:“师妹,你比义父还要不讲道理。既然半部论语就能治天下,那孔夫子自己周游列国,最后弄到连饭都吃不上,这也能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又是什么缘故?这岂不是说,赵丞相这个读书的,比孔圣人这个写书的还要厉害?” 瞿灵玓道:“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楚青流笑道:“义父还不象你这么不说理,他只是说我爱讲歪理,诽谤圣人,卖弄聪明,不虚心向学,总之都是这样的话。最后竟耍起赖皮来。” 瞿灵玓道:“他是怎样耍赖皮的?你得学给我看看,他哭了么?” 楚青流道:“你可不要胡闹,再胡闹我可不说了啊。义父说,他只中过一回举人,连进士都没中过,只是一个愚笨之人,怎会知道人家聪明人都是如何想的?他今生是没指望的了,我将来是要中进士的人,这些事,还我得自己去弄明白----他这样耍赖。” 瞿灵玓道:“论起科举最可恶的地方,还不是那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进了那个彀的,未必全都是英难,却也有好多英雄没有入彀的,黄巢不就是一个么?最可恶的地方,还是让无数落了榜的人从此自认愚笨无能,消灭了一点雄心,甘心为人作奴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吴昊叔叔说的。” 楚青流道:“所以说,张元先生,吴昊先生这二位,历经磨难坎坷,却仍能雄心不失,反而愈加壮盛,只此一点,就值得佩服。” “义父这些话,师父在邻船可全都听见了,就过到咱们船上来,跟义父说话。两人通过姓名,师父就说,请问姜先生,历来皇帝,有几个是科举考中的?” “义父说,皇帝怎么还能考?皇帝都是天子,都是有天命的。” “师父说,既然有天命,为何皇帝都要杀死许多人才能推翻前朝?坐上帝位?若是真有天命,就该有一阵风吹过来,就吹灭了前朝,再将新皇帝吹上宝坐。可见这天命也是一笔糊涂账,不足为据。这世上尽有许许多多未曾中过科举的聪明人,你先生只是少见罢了,就是你自己,也未必就象你自认的那样愚笨无用。” “你这个义子,我必得带走教诲,不能任由他毁在你手里。你若是不能放心,就请跟着一起去,我叫吴抱奇,住九华山望海庄,家中也有些账目要管,正好仰仗先生。” “义父就问带我去干什么,是读书么?师父说,书肯定是要读的,却绝不会去考什么科举。” 瞿灵玓道:“你义父这就答应了?” 楚青流道:“哪里会有这样容易?两人直说到大半夜,我都睡了,也不知师父都说了些什么,总之义父他答应了。” 瞿灵玓道:“吴伯父没有出手逼迫你义父吧?” 楚青流道:“这件事,我心中也实在是好奇,却从不敢去问义父和师父。我渐渐长大,义父真还到望海庄看过我几次,见识了一些各样不同的人,竟然气质大变,绝口不再提什么科举孔孟。我去沂山前,顺路还去见过他,他正在看水文算学之类的书,科举之外别有天地的话,他算是信了,却还不肯明白说出口来。我的事,先就说这么多,望海庄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你先把张、吴二位先生的事说个明白。” 瞿灵玓看看天色,说道:“反正离天黑还早,那就再说说。师哥,路上有人来了。” 她正对着路口坐,比楚青流更早看到有人来,“象是个送饭的道士。不好,楼上还藏着一个道士呢。”此时若再想上楼去处置那个道士已是不及,必然要被送饭道士发觉,唯有静观其变。 这人来到藏经阁前,放下担桶,看看二人,仰首向楼上叫道:“老吕,吕老道,饭可来了啊。”连叫几遍老吕,并不见有人答应,这人自言自语,就要上楼查看。 瞿灵玓道:“道长,你说的那个吕道长,他并不在楼上。”道人道:“你怎知道不在楼上?不在楼上,却在哪里?”瞿灵玓道:“你想知道吕道长人在哪里,可得问我师兄。”这话一说出,登感痛快非常,总算报了昨晚“师妹,你跟她说就是了”这一小小仇恨。 楚青流硬起头皮,说道:“道长,那位吕道长想来是夜里受了风寒,有点跑肚,到野地里方便去了。”这个跑肚能抵挡多久,实在毫无把握。 送饭道人深信不移,说道:“他净喝冷水,吃冷饭,那还能不跑肚?” 这话是何用意,二人全不明白,也不敢去问。瞿灵玓道:“道长,往常都是邱理因邱道长来送饭,怎又换了你来?” 道人道:“往常也不都是老邱来,你问这个干什么?”很是警醒。 瞿灵玓道:“咱们有事要找邱道长。” 道人道:“他一个半疯的人,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瞿灵玓道:“找他有什么事,我还真不好跟道长你说。”说罢看了看楚青流,楚青流心里就是一紧,生怕她再说“让我师哥跟你说”这类话。 道人道:“邱理因他犯了事了,你若不能说清找他有什么事,你们跟他就是一党。” 瞿灵玓道:“道长,邱道长让官府抓去了么?他还欠咱们好些银子呢,大哥,这可怎么好?”楚青流皱眉道:“二妹,这可很是不好。” 道人道:“他倒没叫官府捉去,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们要想知道,先得跟我说说你们找他都有什么事。”竟然不再去问吕老道因何出恭不回。 瞿灵玓道:“道长,咱们兄妹是山下潭州的人,到你们衡山来,足足走了三百多里路,就为了要找这邱理因讨账。” 道人道:“你们来要钱,那就该到山门上堵他去啊,到这里来有什么用? 瞿灵玓道:“这不是要给邱道长留点脸面么?三个月前,他在咱们稀音堂里拿了三份古谱,二套琴弦,足值纹银五百二十两,只给了二百两,剩下三百二十两言明一个月后交清。这都过了三个月了,也不见他的人,也不见他的钱,咱们不得已,这才找上门来。” 道人恨道:“这个邱理因,整天东撞西骗,这不露陷了么?这琴谱明明是在你们那里买的,他偏要跟人说是什么炎黄对阵曲,这不是成心要气死人么?” 096 第三十三章 方外不外 01 瞿灵玓道:“请问道长,那位邱道长到底犯了什么事?晚上他还会来送饭么?” 道人道:“他怕是来不了了,他今天早上大为改常,骂了一个咱们惹不起的人物,让监院道长给关起来了。这不,就连老观主都从山下赶回来,正给那人赔罪哪。” 这事实在是稀奇,不论邱理因骂的是哪一个,或是曲鼎襄,或是公别人,甚或就是师父,里头都必有缘故,非得弄清楚不可。 瞿灵玓道:“大哥,咱们的银子可怎么办呢?还找谁去要?” 道人道:“银子的事,你们用不着怕,邱理因这人,银钱上头还算守信。他不给你们送去,一来是手里很紧,他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二来观里近来也挺忙,将他支使的不得半点空闲。你们半个月后再来一趟吧,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瞿灵玓道:“道长,他因何会改常骂人?他脾气不是很好的么?”明知道这话问出去必要招人怀疑,还是不得不问。 楚清流笑道:“二妹,你这可就太难为人了,这位道长怎能知道这些事?” 道人顾左右而言他,说道:“老吕莫不是拉肚拉到腿肚子转了筋,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可得去找找他。拉肚子,也是能拉死人的。”掉头向野地走去。 瞿灵玓刚刚迈步要去拿他会来,这道人转身道:“他拉他的,我也不必去管他。至于老邱为什么会改常,我还是知道的,我这就说给你们听。今天早上,这楼上还住了一个叫吴抱奇的人,邱理因骂的就是他。” 藏经阁地方狭小,自打吴抱奇搬过来住,两名看守道人便撤回一名,只留一人照应洒扫,看守经书。妙乙观的藏经阁不比少林寺的藏经阁,并没有武学秘籍,藏的只是些道书,不必加意去看守。这藏经阁为防火灾,严禁生火煮饭,饮食热水全由五里外观中送来,委实麻烦。邱理因称这个吴庄主是“恶客”,实在是肺腑之言。 吴抱奇一早起来,梳洗后,照例披览道经。但等了许久,也不见有茶水早饭来到,那个看守的老道人已到路口看了多趟,奈何连个人影子全都不见。 直到辰时过后,才有两个道人送来热水早饭。及至摆放上来,饭是冷的,热水也是冷的。吴抱奇全无所谓,喝冷水,吃冷饭,并不询问。那个看守老道人受吴抱奇牵累,饿了多时,腹中饥火怒火齐发,在楼下说过不多几句话谁,就跟送饭道人争吵起来。 看守道人向一个送饭道人道:“邱理因,你是属乌龟王八蛋的么?就这么一点子路,你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到这时候才来,不是成心要难为人么?要是饿死了我,你邱老道可就没老子了,你就这么想披麻戴孝么?。” 又向另一人道:“你聋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两个,那就是破壶配歪碗,点脚汉子赶瘸驴,秃女嫁给癞和尚,天阉人娶个石女,邱理因是公乌龟,你就是母乌龟。”想来是口中述说,手里还要比划。 吴抱奇从不假装道学,听这道人骂得有趣,边吃饭,便留神细听。奈何只能听到看守道人痛骂,却不见邱理因与那个耳聋道人回骂,未免有些无趣。这二人向来是最爱胡闹的,平时有事无事总要招惹这吕道人几句,今天却缩头无言受骂,很是奇怪。 看守道人再骂几句,邱理因道:“老吕,你道爷我可是特意这么干的。我在半道上,专意揭开桶盖、壶盖、篮子盖,是盖子我全都揭开了,让凉风吹得透透的,我才给你们送过来。我这可都说给你听了,我是特意这么做的,就看你怎样办了。” 吴抱奇听了这话,再也吃不下去,放下筷子,静等他的下文。 吕道士大怒,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连说了几个“好”字。邱理因大声道:“好与不好,俱都是这样,今天还有两顿饭,全都由我来送,自然还都是冷的。若是怕吃下去肚疼,那就赶紧滚蛋!”竟是扬头对着楼上叫骂起来,这可是未有之奇。 吴抱奇站起身,就要下楼惩戒这个邱理因,就听那个聋道人说道:“老吕,老邱他这都是临死变性,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跟老邱可都是要死的人了,今晚二更过后,咱们都是死人了。跟死人争竞,你不傻么?。”吕道人道:“聋子,你还别死死死的,拿死吓唬人。你们这样的,早死早干净,有本事你这就一头撞死给我看看。” 邱理因大怒,跳过去照吕道人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打过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对着楼上大叫:“道爷我昨晚若不是来给你送饭送菜,怎会着了人家的道儿?我叫人家硬喂了龙血忠心丸,天一黑,这条命就没了啊!可惜了我那炎黄对阵之曲,可惜了我那禹王神木琴哪!”他这两晚遭遇之奇,心智健全之人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他本就半疯半颠?忍受了大半日,想到聋道人嘴巴不严已泄了讯息,那个蒙面女子必定早已知道,必定再也不会来送解药,自己是必死无疑,终于失态。 聋子道:“老邱,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嘴巴不牢,泄露了底子,才绝了解药的门路。跟人家吴庄主可半点都不相干,你何必指着楼上骂?” 吴抱奇缓步下楼,来到三人近前,双手负于背后,看邱理因闹腾。邱理因见了吴抱奇,气焰顿时大挫,却又不肯就此认输,爬起来,两眼一闭,说道:“姓吴的,我老道骂了你了,你过来一掌拍死我吧,你若不敢下手,就不算是英雄好汉!” 吴抱奇轻声道:“解毒药物,我身上还带了一些,对付龙血忠心丹,或许还能有效。” 邱理因一听此语,顿时双眼大睁,双目神亮,曲双膝跪倒,爬行到吴抱奇跟前,砰砰叩了十来个头,又起身拉了聋道人一起跪倒。蒙面女子既是望海庄的朋友,她喂的毒药吴抱奇能解,那是半点都不奇怪。 吴抱奇道:“你求我救你性命?” 邱理因道:“吴大侠,我邱理因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真刀真枪上阵去干,绝不会皱皱眉头。可最近有人许给我一张禹王神木琴,我还未能见到,未能试操一回,实在是割舍不得。刚才我得罪了吴大侠,你也不用解净了我身上的毒,只需能延我半年性命,叫我得见此样奇物,我就感激不尽了,来世我必做牛做马报答你老人家的恩情。聋子身上的毒,还请你解除根的好。” 吴抱奇道:“这才刚过辰时,离天黑还远,你不必着急害怕。把事情详细说给我听,我也好斟酌下药,起来吧。” 邱理因大喜,奔进房内搬出一条长凳来请吴抱奇在阳光地里坐下,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瘦臂,演说起来。他生怕说得不够细致有所遗漏,致使吴大侠下药不准,那可就误了大事,便从看守獠牙头陀说起,二人如何胡闹了一夜,如何送饭路上遇到一个蒙面女子,先被逼问后被硬喂吞龙血忠心丹,如何聋道人回观后嘴巴不紧把这事说了出去以致走上了绝路,巨细靡遗,述说了一遍。 说完近前附耳说道:“吴大侠,据西院的人说,这个头陀可是楚清流楚少侠假装改扮的,他还割伤了苏夷月苏姑娘。捉我的那个女子,她自己说,也是你们望海庄的朋友。” 吴抱奇不能不惊,问道:“还有这样的事?” 邱理因道:“这还不算,苏夷月苏姑娘昨晚在来这藏经阁的路上,也让人擒住了,不过又放了,却也很吃了一点苦头。” 吴抱奇道:“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邱理因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吴大侠。这东西两院,也并没多远,老观主又不在山上,那就-----”说着深深点了点头,退到一旁,似乎大有深意。 妙乙观出了这样的事,吴抱奇如何还能安心再在藏经阁里住?当下掏出蓝水鲨胆丸来,扔给他们一人一粒,命他们拿好自己随身物品跟随,重回讲经院。 讲经院守门那个老道姑却又极是呆板不过,不会变通,说吴大侠吴庄主跟曲总堂主、公掌门、张老爷子都是同等人物,只可住上房,不能进厢房。对这样一个老年女道士,她又是一番好心,就连吴抱奇也感难以措手。调停许久,吴抱奇才在讲经院最后一进精思堂里安顿下来,反倒还是个独园。 精思院是个独辟的小院,以备有师长面对高功弟子特意教诲之用,平时很少用到,这才会拿出来让吴抱奇暂住。 楚清流会找到衡山来,这半点都不稀奇,只是为何又要改装成獠牙头陀?为何又会内功尽失?为何挨打半夜内力又会全复?那个蒙面女子又是谁?全都猜测不透。蛇血忠心丹这个名目,吴抱奇还是头回听说,全然无可查索。 出了这许多事,最好莫过于面见无视老观主当面说开,可这个老观主偏偏又不在山上。他堂堂望海庄主,若要在妙乙观里偷偷查看,不单对不住无视道长这位有道前辈,也大失自己的身份。 吴抱奇正绕院盘旋,百思无计,忽然有人轻叩院门,说道:“吴大侠在么?你若是没别的事,咱们老观主请见。” 吴抱奇快走几步打开院门,见门外立了两名女道士,年老一位当门居中,中年一位稍后在一侧陪立。吴抱奇并未见过无视,但一眼望去,就知老年道士必是观主本人,那份风质神仪,绝非他人所能装扮出来。吴抱奇抱拳行礼,说道:“晚辈吴抱奇,有幸拜见老观主。”将二人请进。 无视道长中等身量,偏于瘦弱,一身半旧粗布道袍,用粗布头巾包发,看头巾下的发根,全然不见稀疏,兼且黑多白少,足见气壮神旺,全然不象年过八十的人。 来到室内,吴抱奇请二人落座。无视道长并不辞让,点头入座,那个中年道姑却辞以不敢,退了出去,到院门外站立。 吴抱奇泡了茶来送上,这才坐下,说道:“老观主,你有话要说,请哪位道长来传一句话,我过去见你也就是了,你是前辈,过来看我,真是罪过。” 无视道:“你是客,我是个主,我来看看你,于礼也没什么不当。吴庄主上山也有一个多月了,咱们到这时候才见上一面,已是不该。吴庄主,我先要跟你告个罪。”吴抱奇连称不敢。 097 第三十三章 方外不外 02 无视道:“他们都说我下山去了,那都是我让他们说的空话,这几个月来,我哪里都没去,都在山上住着。我把自己关起来,任谁都不见,事事都不去管它,想好好用点工夫。” 吴抱奇道:“前辈如此修为,还如此勤力不息,实在叫我汗颜。观主闭关静修,可是要研习长生久视之术?” 无视笑道:“神仙之道,古人既多有记述,想来未必皆是虚妄。可惜而今世道纷纭,人心不古,就连物候时节,只怕也已大异于往昔,成仙之说,往后就怕也只好说说罢了。我闭关,也只是因为自觉心乱难定,不得不然。吴庄主出身昆仑,也是道家一脉,当已深明此理。” 吴抱奇道:“昆仑始祖青纹道长出身中原道家,此事多有人知。但青纹祖师所习乃入世之道家,并非出世之道家,这一分别,中原却少有人知,对于修仙修真之术,昆仑派全然外行。” 无视道:“人落草来到世上,那就是入世;闭目绝息后,神灵杳灭,就是离世。除此而外,又哪有什么出世入世之别?” 吴抱奇道:“观主说的很是。我这一个多月,在贵观后山阅看道经,也许是因为年纪到了,竟很是入味。只觉道家之理,比之佛家,丝毫不显逊色,还更好亲近。” 无视道:“庄主拿道家佛家相比较,可见心中已有了比较,有了比较,难免就要有争竞。书本都还是死的纸张笔墨,就能让人不得安宁,更何况活蹦乱跳的和尚道士?更何况还要牵扯到山林、寺产、金银钱财?少林寺数十年前那场大火纷乱,不也就是因为争竞么?空门不空,方外也就不外。” 吴抱奇道:“观主说得极是。” 无视道:“我这个人,蒙先师见爱,观中诸道友信得过,得以出任妙乙观观主,自知才难胜任,德更是不足,唯有加倍小心,这才没弄出什么大乱子来。可我终究还是难离俗情,收了太多的俗家弟子,又心肠太软,当断时往往难于决断,终于闹到眼下这个样子。” 说了这半天,好歹算是说到正题上来了。吴抱奇道:“观主,心软也并不是什么坏处。” 无视道:“这还都要从头说起。小徒清含带着月儿----月儿就是我若瑶女徒的孩子,叫苏夷月----从沂山回来,路过你们望海庄,杀了六个人,实在是极为不该。在潮声寺外头,她却又叫人打成了重伤----这也都是她自己行事太欠思量,怨不得别人。”吴抱奇无言可答,唯有静待下文。 “多亏你们昆仑派的人以德报怨,不光没有趁机下手杀了她,还将她跟月儿救了回来。”吴抱奇道:“这些事,我都听公师兄说了。” 无视道:“我这个人,枉然修道多年,还是难以勘破亲情这一关。她闯下这等大祸,按理我就该一剑杀却,给你们一个交代,可一见她伤成那个样子,又想到她还能留一条命挣扎着回山来见我,就无论如何也难以下手惩治。更何况若是杀了她,就得连月儿也一同杀了,才算是公平,苏显白就留下月儿这一个孩子,我又怎能杀了月儿?有了这个难处在,我迁延至今也没能有个决断。总之,全都是我太过心软,也太护短。”这个老观主,开口就说自己护短,不忍惩治纪清寒,又拿出苏夷月来挡事,还留了个“迁延至今”的话尾巴来诱敌,果然老辣。 吴抱奇怎肯上当?说道:“老观主,护短原也没什么错。我也是一样,我那个小徒楚青流就算是杀了人,我也毫不责怪。至于胡闹之类,更是不必提。哈哈!”丝毫不提既然“迁延至今”,那就是还有意要惩治,请问何时再杀、何时再出手惩治。 无视道:“吴庄主,你们昆仑派门下,可也讲究易容改装的法门么?” 吴抱奇道:“昆仑门下,不禁绝门人修习改装易容的法门,却也没有什么独有的法门心得。不过,望海庄上从不缺有此样心得的人。” 无视道:“那都是你吴庄主交游广阔。你们昆仑派夏震营夏大侠的事,很是不一般,我却也都是风闻,今天也是无事,吴庄主能说给我听听么?” 无视话锋陡转,吴抱奇一时难知她的用意,说道:“这也不必瞒人。传说这事的人,其实都难知底里,再加上辗转相传,有意无意就会生出许多不利我派的闲话来,今天说给观主你听,也算是一正视听。”无视道:“我也只是好奇。” 吴抱奇道:“夏师伯本不是汉人,过了这多许多年,他原先的本族名字,就连我也记不得了。他生在昆仑山最西端深谷外的乞失迷而,这个地方,用他们本族人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水的地方’,是个很穷苦的地方。夏师伯自幼家贫,他从小便勤劳苦挣,帮同父母劳作谋生,很是不易。家师祖汾月道长远游域外时,怜惜夏师伯穷苦,又爱惜他能坚忍求强,便拿出银钱来帮他安顿了家中父母姐弟,将他带到昆仑山授艺。” “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汾月师祖辞世,由家师接任昆仑掌门。域外有个叫衣昂壳的帮派,也叫吃肉党,便想借机发难,妄图趁新旧交接之机,剿灭我昆仑派,再更图东进,好占了那条东西商路。双方打了几架,可说有胜有负,他们难于得手,我派却也总是难以将其彻底屠灭。” 无视道长道:“这很是麻烦。” 吴抱奇道:“夏师伯就说,他跟吃肉党是同族人,言语相通,知悉他们的习俗,可以前去卧底行间。家师不肯让夏师伯孤身涉险,断然不肯答应。夏师伯就说,他当年若非能遭逢师祖,只怕早已经冻饿而死,这条命本就是昆仑派给他的,这时再还给昆仑派,也是该当之事。他连夜偷偷下山,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夏师伯混入吃肉党,挑动他们帮内不和,自相杀戮,且不时会有信报送出,成功极大。后来终于被人察觉,他们将夏师伯头颅割下,收买牧人送到昆仑山来,可怜我夏师伯,竟然死无全尸。” “我派全派上下无人不哭,用昆仑整玉雕琢出夏师叔的身体,与头颅合在一起入棺厚葬。家师更立下死誓,言明半年之内若不能为夏师伯报仇,他必自刎以谢。我派全体出动,也是天尊护佑,历代祖师有灵,我派终于将这一贼党屠灭,以贼人心肝活祭夏师伯亡灵,那时距半年之期仅还只有五天。” “偏有一等无妄之人,反说夏师伯是域外贼党的派过来的间谍,妄想要搞垮拆散昆仑一派。这种话,我若是听了,必定是不允的。” 无视道“这样知情重义的人,可惜又不在了,活下来的人,自然要多方维护他的英名。吴庄主,你可知道么?这个夏大侠,他已有了孙辈了。” 吴抱奇喜道:“这可是一大好事,我昨晚去见公师兄,有太多的话要说,他竟没跟我提起这事,多谢观主说给我知道。” 无视道:“公掌门不提这事,恐怕也不全是因为有太多话要说。这个孩子刚生下来时,就带了一样弱症,现下十六七岁了,还是不能起立行走,要整日卧在床上。公掌门不说,只怕也是因为无法替这孩子疗伤,心里有愧。” 话既已说到了此等地步,吴抱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江湖上的事,既已闹出了人命风波,那就无法用向句言语轻易了结。纪清含在望海庄杀了六个人,不论是出于何种缘故,岂是用几句“护短、不忍”就能轻轻交代过去? 也真是难为了这老观主,竟然能将昆仑派的事查知的如此清楚。她既如此说,就必有替夏震营后人诊治之能。她挟技自重,琐碎而谈,显是要自己屈身求她,从而占尽风势。想及此,吴抱奇笑道:“观主对我昆仑派的事,知悉真还颇多。”心下却想,这个老观主,自说是闭关静休,看来也未必可信,说不定是去昆仑山走了一遭。 无视道:“这倒也不是我有意要去打听,公掌门四处寻医问药,这事多有人知。峨嵋山大慈禅院的去情师太听说了这个事,就派专人送信,说给我知道了。你吴庄主跟中原帮派少有往来,更何况人家就算知道了,遇见了你,也不好跟你说起。家师看山道长昔年颇为留心医药,也经手过类似的病人,我也才会多留意些。”就差没有明说你吴抱奇是昆仑派驱赶出来的人,谁若是跟你说起昆仑派的事,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却又只说家师能治,不提我无视是否能治。 吴抱奇不急不燥,说道:“请问观主,你这番话可跟我公师兄说过没有?他眼下可是昆仑派的掌门。” 无视笑道:“打伤小徒清含的,是你吴庄主的一个朋友,这人叫做魏硕仁,他跟令高徒联手,将我清含女徒打成重伤。”言下自然是说,眼下这场事,你吴抱奇就算不是正主,也摆脱不开。 吴抱奇道:“观主,小徒跟我早春时候在沂山分手,至今尚未再见,其中的经过,我还只是听朋友说起过。我到衡山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无视道:“我问她们因为什么打起来,竟都是些无聊的口舌是非,那也不必去说它。”显是不欲提起吴抱奇文若谣婚事的传言。 “清含后背中了魏硕仁一记重脚,三焦、气海、魂门、意舍诸穴无一不伤,内劲透穴过骨,直入心肌,清含得能不死,也算是万幸了。” 吴抱奇摇摇头,说道:“观主,这魏硕仁平生杀人不少,但他身上实在却也颇多冤苦。故而他逃到我庄上时,我实在难以下手杀他。” 无视道:“清含这孩子,生性倔强,不肯有半点示弱。她重伤后硬是有血不吐,靠内力强行压服下去,回衡山的路上,又要走路,又要运气疗伤,再加上心躁气猛,行气失当,竟将淤血逼入了心脉。”吴抱奇暗暗叫苦,心说这纪清含若是伤重难愈,甚或竟已死了,苏师伯后人求医一事只怕要成画饼。 幸而无视说道:“小徒受伤,我竟然无力给她疗伤,药物针砭全都无效,没奈何,只好用自身内力为她拔除心脉中的残血。说来惭愧,整整费去我二十三个日夜,这才救回她一条性命。我自己也受损不小,自觉功力大不如前,不敢再托大,不得已这才闭关直到如今,这才怠慢了吴庄主。” 吴抱奇道:“都是我不告而来,搅扰贵观各位道长不少。我在藏经阁居住,深觉各位道长起居不便,观主若是不嫌,我想推平藏经阁附近一座小峰,另起几间起居生火的厨房居室,也算我一点点敬意。” 无视沉吟道:“庄主有此心意,这也没什么使不得的。庄主不是清闲之人,只须将银钱送上山来就行,由咱们雇工匠起造。”如此说,自是不许吴抱奇以监造施工之名在山上多有迁延。吴抱奇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无视道:“习武之人,自家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受伤自是该当的,也不值得诉说。可有一条,吴庄主,”敛去笑容,换上肃面,说道:“他们肆意编排我的女徒,还辱骂月儿,这我绝不能答应。” 吴抱奇道:“观主,我吴抱奇生性懒散,就收过一个小徒,叫楚青流。这人虽说爱说笑玩耍,却还能严守口德,绝不会干出这等事。” 无视道:“还真就是这个楚青流干的事。小徒纪清含带月儿去河边洗手脸,他竟能光着身子从河里出来,吴庄主,这已不能算是胡闹了。”想来纪清寒、苏夷月心中已恨极了楚青流,回来后,跟无视不知都说了些什么,让老观主恨恨难平。 吴抱奇道:“久后我见了小徒,拷问明白后,若真有此等事,必将他交到衡山,任观主处置。” 无视道:“交到我手上,我也不好处置,再一传扬出去,咱们两家全都没有脸面,你吴庄主看着办就好。”似乎大度非常,却将罪名轻轻坐实,又将楚青流置于辩无可辩的境地。 098 第三十三章 方外不外 03 吴抱奇道:“观主说的是。我若废去他武功,将他逐出望海庄任其在江湖上游荡,这事必然要传扬出去。再一经粗人辗转相传,更不知会生出怎样的谣言来,势必要大损妙乙观的清名。待我查问明白,若真有此事,定要将他关于密室,罚他三年不得出屋一步。” 无视道:“这个楚少侠,年纪轻轻就擒杀鄱阳三凶,济危救困,侠声早著。这一年来更是大出风头,先在小龙谷劝退乱人盟,又在白草坡打伤义血堂曲总堂主,潮声寺外这场闹腾,更是搅闹得无人不知。这种人材实属难得,但若是入了邪路,为恶必定也就不小,咱们可不能失之于宽纵。吴庄主,他可定下了亲事没有?” 吴抱奇就觉着脑中轰然一炸,自从昔年跟崆峒派有过那番波折,他对“提亲”二字可说避之唯恐不及。他不知无视此问究是何意,生怕应对不当又要生出祸端,说道:“已约略说过一家,却还未能定下来,是他义父在瓜洲一个朋友的女儿,女孩儿不会丝毫武功,家里也是寻常人家。” 无视道:“还是不会武功的好,省了多少麻烦。吴庄主到衡山来,不能就是无事,有什么事,此时还不能说么?” 吴抱奇道:“观主,我来衡山,是为面见观主你,面见苏夫人文若谣文女侠提亲,观主,我吴抱奇要娶文若谣为妻。观主若是不嫌我唐突,我这就去拜请张克仙老庄主和我师兄公别人出面做媒。” 无视笑道:“小徒纪清寒行事不当,无端在望海庄生出那番事来,牵连到文若谣跟你吴庄主。你吴庄主能亲到衡山来提亲,也算顾全了我若瑶徒儿的颜面,你能来山上走一趟,我很承你的情,这也是你对苏显白的义气,也不枉你们三人曾经结识一场。” “不过,这事就只能做到眼前这个样子。你吴抱奇亲来提亲,大媒是张克仙、公别人,但文若谣追念前夫,明言不会再嫁。无知小人也许会嘲笑吴庄主,有心之人,则会赞叹你顾全朋友的一片苦心。此等举止,正是我辈侠义之人份所当为。苏显白泉下有知,也会说你吴抱奇够得上朋友。” “但你若真的想娶文若谣为妻,你吴抱奇,我徒儿文若谣,还有早死之人苏显白,你们三人必将为天下人嘲笑。至于结婚一事,那更是千难万难。” 吴抱奇道:“观主,这种事怎好说笑,又怎能只为顾全哪个人的面子而做?我是真的想娶文女侠为妻。” 无视道:“难,太难了,吴庄主,我劝你打消此想。空门不空,方外不外,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能离世独立的人。咱们江湖中人,拚却了性命,图的也不过是这一世名声,自己的名声,意中人的名声,师长的名声,还有朋友的名声,更何况那个朋友还已经离世。” 吴抱奇道:“观主,苏夫人再嫁我吴抱奇,并不就有损苏兄的清名。苏兄大名著于江湖,也不是我吴抱奇想污就能污的,我又怎会有这种小人之心?” “自打当年在泰山初遇苏大侠文女侠,我就心下生羡。曹孟德说,生子当如孙仲谋,要叫我说,娶妻当娶文若谣。我能跟二位在泰山脚下接谈半月,能结交这样的朋友,能得见这样的女子,上天已然待我不薄。我怜惜自己福薄,二十年来竟不敢再登二位家门,直到在苏兄墓前才再见苏夫人。眼下苏兄既已离世,我必能娶苏夫人文若谣为妻。” 无视道:“吴庄主,话可不能说得这样满。就算我不阻拦,你也不在乎人言可畏,你可知我徒儿文若谣会怎样想?她怕不怕江湖流言?她怕不怕有损丈夫的名声?这些全都是未知之数,更何况她还有个女儿。吴庄主,话既已说透,没事的话,你也可以下山了。不过我也不会辜负你的苦心,你这番话,我必给你带到。” 吴抱奇道:“多谢观主成全。” 无视起身道:“吴庄主,我包能治好你夏师伯孙儿的弱症,让他能离床行走,纪清寒在你们望海庄杀人的事,咱们就此揭过不提,你看可好么?” 吴抱奇道:“观主,这六人中,只有三人是望海庄的朋友,还有三人是西域昆仑派的人,我实在不便代公师兄做主。” 无视道:“这也说的是,我先跟你吴庄主说定了,自然还要再去找公掌门谈。咳,咱们用一点药方换你们六条人命,已经很是不该,这都是我心软,不能杀了纪清含偿命,也不能杀了月儿。” 吴抱奇道:“一味杀人,实在有违上天的好生之得,也不是我道家所当为。我送观主。” 就在这时,门外那个中年道姑走到无视身侧,说道:“老观主,吴庄主,门前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说是吴庄主的弟子。” 无视重新入座,说道:“原来吴庄主是有两名高徒的。” 吴抱奇苦笑道:“观主,我适才确是说过,只收过楚青流一人为徒,此时为何会有两人来到,这其中的缘故,我也不是很明白。”对中年道姑道:“道长,请你命他们进来。” 楚青流瞿灵玓跟中年道姑走进院内,见师父已走到房门内一步之处相迎。一年不见,师父南北奔波,却也不见多少风霜痕迹,楚青流心下大为安慰,当院跪倒向师父行过大礼,说道:“弟子楚青流拜见师父。” 吴抱奇微微伸手,说道:“起来吧。”向瞿灵玓点点头,说道:“你们都进来拜见老观主。”二人进门向无视行过叩拜大礼,吴抱奇入座,两人立于身侧侍候。 无视道:“吴庄主,原来你男徒这外,另还有一位女徒?” 吴抱奇道:“姑娘,你从何处来,为何要说是我吴抱奇的弟子,都老实说给观主听,不要有丝毫隐瞒。” 瞿灵玓走到无视近前,恭敬说道:“观主,我叫瞿灵玓,家父瞿广翰是吴伯父昔年在西北结下的旧友。他们多年不见,父亲命我到望海庄拜望吴伯父,我听说吴伯父到了衡山,就找到衡山来了,在路上,我遇到了楚世兄。咱们江湖上的人,张口世兄,闭口世妹的,不免可笑,就相约以师兄师妹互称。论起来,我并未拜过吴伯父为师。” 无视笑道:“原来如此,这也是事理之常。” 吴抱奇道:“楚青流,你这半年来,闯祸不能算小。你跟纪道长苏姑娘在河边因何争执,老实说给老观主知道。” 楚青流恭敬应命,正要说话,院门口脚步声响动,曲鼎襄、公别人、卫远人、泰山张克仙一行人已进了院子。这些人等,并非是守门的中年道姑所能阻拦,也来不及先行通报。 曲鼎襄仍是衣饰齐楚,言笑自若,似乎这精思堂并非衡山所有,乃是他义血堂的一处别业。 公别人面色黑红,花白头发,长袍阔带,因久居西域,衣饰与中原已显有不同,这人寡言少语,目光沉稳。张克仙寻常身材,与史婆婆相比,可就要矮了一头,他精瘦入骨,却面透红光,脚步身形沉稳,如深埋木桩,称得上是八风不动。 无视赶紧起身,就要出门迎接,众人齐言不必不敢,快走谦让进门。楚青流各处奔走,好歹凑齐了椅凳,众人落座,瞿灵玓送上茶水。 曲鼎襄道:“观主,我与公兄游山回来,听说你已回山,在这精思院里,就赶着过来了。观主此行还得意么?” 无视笑道:“哪里是什么下山。是我心意烦乱,就关起门来静坐些日子。他们怕我责怪,不论出什么事,全都不敢跟我说起,就跟你们说我下山去了。曲总堂主,公掌门,张庄主,老道我给你们赔罪了。”站起身,双手抱拳,深鞠一躬。 众人纷纷起身还礼,各道“原来如此”,才又入座。公别人道:“妙真一派,于道家各支,已称得起原始二字,老观主内功剑术俱登极顶,还勤力道术,实在是能者多为。”张克仙道:“人都说衡山仙气壮盛,却不知乃是有观主久居所致。”这人似乎不善言辞,这番溜须拍马的虚话他说得咬牙切齿,似乎自家也深信不疑。 曲鼎襄道:“观主,我真恨不得也能抛下俗务,到深山海岛去住,专心看些道书。我此番前来,实在是为了一件大事,老观主,我要娶你的女徒文若谣为妻,还望你老怜我一片苦心,能够成全。张克仙、公别人二位兄长就是我曲鼎襄的媒人。”站起身,鞠躬如仪。无视还礼道:“总堂主请坐下说话。” 曲鼎襄道:“我知道文女侠不喜浮华热闹,为表我的诚信,若文女侠肯下嫁,我便辞去义血堂总堂主这一职务,退居深山。请老观主将我这话一定要带到。” 无视道:“你放心,我必定给你传过去。” 曲鼎襄长舒一口气,这才入座。 无视道:“曲总堂主,你可要知道,你求亲之事若要传扬出去,这番扰动可小不,更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传言来。” 曲鼎襄道:“观主,当年峨眉武会上的事,外人难知根底,都说我曲鼎襄贪恋总堂主一职,宁取权位,不要婚姻。事实绝非如此,自始至终,我都是听命于家师,自己不曾有过半点自由。现在苏师兄人已不再,家师的禁命便也无需再守。” 无视点头道:“这话我也给你传过去。” 曲鼎襄向门外低声道:“都拿进来。”便有四人鱼贯而入,各捧一个黑漆描金小盒。 张克仙向公别人道:“公兄,咱们是大媒,不能干坐着。”公别人道:“很对。”两人一起动手,将四个盒子拿到无视座前一一打开,张克仙道:“老观主,这是曲鼎襄的一点心意。”公别人道:“观主,婚姻大事,礼不可缺。” 这四色礼品乃是羊脂玉净瓶一对,域外金精大盘一对,辽东成形老参一对,古本道德真经、古本南华真经各一。 099 第三十四章 指朱成碧 1 这四色礼物由曲鼎襄手里拿出,绝不能说是豪奢卖弄,却也不能说是粗简。那两本道家旧经更是难寻难觅之物,足见他是有所备而来,绝非一时起意。 无视将礼物看视一过,说道:“曲总堂主,适才吴庄主也己亲口向文若瑶提亲。你二位说的话,我必给你们带到。再嫁之事,也属寻常,但文若谣她自己心中做何打算,我当师父的也不能知道。请二位再住上三天,三天之后,此事必有分晓。” 瞿灵玓悄声道:“师哥,今天是个好日子么?你说公掌门会不会也给公琦提婚?”楚青流道:“应该不会,因为公琦并没有跟来。” 无视道:“公掌门,小徒纪清寒行事不当,伤了你们昆仑派六个人,我已予以重责,只是还未取其性命。我若是能让夏震营大侠的后人起床行走,你可否能放过此事,留我徒儿一条性命?”开口就谈交易,毫不拖泥带水。与适才对谈吴抱奇时大不相同。 公别人听了,起身说道:“观主既能治疗我夏师伯后人,就算要取我性命抵换,我也是乐意的,怎敢还有话说?纪道长在望海庄杀人的事,就当从未有过。吴师弟,卫师弟,咱们一起给老观主行个礼。” 吴抱奇、卫远人起身,与公别人一起向无视鞠躬致谢。无视还礼,说道:“你们回去后,便可将人送到衡山来。这却不是我托大,就近衡山,诸样也都方便许多。” 公别人道:“既如此,咱们过午就下山,也好尽早将病人送过来,我也就不再跟观主辞行了。小儿在贵山打扰多日,这又蒙观主肯仗义出手施诊,咱们实在无以为报,稍后会有薄礼送到,还望赏收。老观主,在下告辞了,吴师弟,再会。”口里说着话,人已起身出屋,处世如此决断,几嫌不近人情。 他于昆仑山上接到卫远人公琦的信报,得知东来一行人卷入义血堂跟乱人盟的纷争,得罪了义血堂,在乱人盟那里却也没能得到一个好字,后来在望海庄,更有三人死在纪清寒苏夷月之手,接连出事,可说是震动非常。他东来时,硬是带上了派中大半好手,原拟到衡山后说翻了就动手。他只带数名从人先行上山,余人全都在山下候命,交通连络一刻都不曾断过。 及至见了曲鼎襄,此人竟将白草坡之事一笑带过,显然行的是远交昆仑派,近攻乱人盟望海庄之策。公别人故作不知,并不去点破,也着意跟曲鼎襄结交,想暂时去一强敌,再去找无视交涉。 见了吴抱奇,提起纪清寒在望海庄杀人之事,商量了一个晚上,也是毫无成算。公别人却已下了动手的心,满拟带人突然发难,不用吴抱奇出手,也就不必说给吴抱奇知道。突袭之下,随意杀掉妙乙观十个八个人不算难事,然后便扬长西去,将烂摊子推给无视。就算日后无视带人西上,自己坐镇昆仑,以主击客,以逸待劳,也是有胜无败。 不想午前公琦跟苏夷月游山回来,张口便让他去提亲,竟置大势无不顾。公别人倒也并未严厉斥责,生怕激怒了儿子,暴露出自己不肯结亲之意,万一妙乙观因此起了疑心,就收不到奇袭之效。却也未曾答应,只是以虚言应付,朦胧过去了事。 谁知见了无视后,杀人这个这过节竟能被无视用一张药方化解,大出公别人意料。这件大麻烦事既已化去,公别人一腔心思瞬时就转到了望海庄上头。 卫远人武功在昆仑派中算不得是绝好,人情却极练达,这几天已将东来情势尽数说给公别人知道。公琦在太行山败于楚青流之手,在白草坡又被楚青流掩去风头,潮声寺外大伙不待人说,纷纷出手义助望海庄,乱人盟的盟主跟吴抱奇还是朋友,以上诸事,无一不叫公别人心烦意乱。只觉得望海庄在中原不单不是孤立无依,反而是潜力无穷。此时再亲眼看到楚青流,更觉得儿子样样都无法与这人相比。最好之计,莫过于立时就下山,率人回转西域,不让昆仑派诸人见到吴抱奇楚青流师徒,以免人心摇动。 苏夷月这人,如何对公琦不假辞色,如何动辄便言语讥刺,可说是人尽皆知。仅此一点,就算苏夷月当真是千年一出的稀世美人,公别人也断然不许儿子娶这样的女子为妻。整日受妻子嘲戏,公琦将来如何还能接任昆仑掌门? 是以转念之间,公别人已决意当即离山,绝不再作逗留。他人还未走出屋,心中已有了计较,决定回房后一言不出就出手点倒儿子,硬要将他挟持下山回转昆仑,免得他多言多语,别生枝节。自己甩手离开后,义血堂跟望海庄将会有何争执,谁输谁赢,他也就不必再管,不必担责了。 公别人去后,曲鼎襄张克仙略微坐坐,也接连告退,屋内霎时安静下来。无视端起水杯喝茶,似乎心中有事。 吴抱奇道:“清流,你当日在河边跟纪道长因何起的争执?把详情都说给观主知道。”楚青流答应了刚要说话,无视轻声道:“有瞿姑娘在这里,这些事也就不必再说了。”又沉默许久,说道:“吴庄主,你听说过阴山派么?” 吴抱奇道:“阴山附近,有过不少江湖中人,阴山派三个字却还未听说过,观主为何会问起这个?” 无视道:“我的徒孙苏夷月昨晚到后山闲玩,被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捉住了,很吃了一些苦头。他们自称是阴山派的人,还说阴山派的花奶奶跟你们昆仑派的汾月道长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 吴抱奇道:“观主,绝不会有这等事,否则不会连我也未听说过还有个阴山派。这必是另有贼人假冒,妄图从中挑拨。” 无视摇摇头,正要开口,门外一人说道:“师祖婆婆,祖师婆婆,你到这院里来做什么?”正是苏夷月。 她理也不理其余三人,走到无视跟前,拉起无视一只手,说道:“祖师婆婆,你连我都骗,还说什么下山去了。我娘不要我了,我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么?你闭关不跟我说,开关也不跟我说,你不想月儿了么?”说着眼泪滚滚而下。 无视伸手给她擦泪,说道:“我若跟你实说,那还闭的什么关?吴庄主,让你笑话了,这么大的丫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好了好了,别哭了,听我跟吴庄主说话。” 苏夷月看了一眼小几上的四色礼品,说道,“婆婆,这都是哪来的东西?”无视道:“义血堂曲总堂主拿来的,论起来,他还是你的师叔呢。她来向你娘求亲。” 苏夷月道:“求亲?求亲还要送礼么?”拿起一张金精大盘,说道:“婆婆,你说这摔得碎么?”无视道:“摔得碎。”苏夷月道:“我偏就不信。”拿着大盘来到门外,高高举起,随即一松手,大盘落在铺路青石上,发出一声脆响,裂成无数碎块。 苏夷月笑了笑,回来向无视道:“婆婆,你说的不假,还真摔的碎。”无视道:“看你这孩子,我何时说过假话?”苏夷月道:“婆婆,我不闹了,你们好好说话,说完了,咱们好过去。”无视道:“我正跟吴庄主说阴山派的事。” 苏夷月垂头道:“那两个阴山派的人,就是这位瞿小姐跟楚少侠假扮的。”声音很轻,但屋中人人都能听得到。 无视笑道:“丫头,这事不比摔盘子玩,可不能胡说。你可有什么凭据么?” 苏夷月道:“瞿姑娘所用香粉,跟那个阴山派的女贼所用的香粉全然一样,绝不会有错。” 无视道:“吴庄主,你看这事该怎样办?” 瞿灵玓道:“吴伯父,我能说几句话么?” 吴抱奇道:“有话尽管说。” 瞿灵玓道:“刚才在红叶林中,我跟师哥已遇到过苏姑娘跟公少侠,当时苏姑娘就说了香粉相同这事,说我是什么阴山派的女贼。我当时并未分说,苏姑娘便自以为所料不错,这才会重又提起。” “据西域香师说,世上的香气,细分起来,超过万种。世上一等一的香师,也只能辨析出三千来种。所以说,指甲作乙,指乙做丙,乃是常有的事。” “苏姑娘夜晚之中遭遇阴山派的人,落于人手,必然心慌意乱,哪里还会有心思分辨那女贼的香粉气息?晚间山上,风并不会小,那女贼身上就算有香粉,出来跑了半夜,再加上有大风一吹,又还能剩下多少?” “江湖上既有吴伯父要跟文女侠结亲的传言,则吴伯父上山来,八成就是要求亲,苏姑娘必然也能想到这些。只看苏姑娘刚才随意就摔了一张金精大盘,显然是不愿母亲再嫁他人。苏姑娘立意已久,是以在林中一见我们师兄妹,便触景起意,想借香粉一事发难,要硬栽我是女贼,栽楚世兄是男贼,她也好从中打破这场婚事,好叫吴伯父畏难而退,这是确然无疑的了。她说香粉是一样的,我说香粉不一样,全都是口说无凭,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洗脱,这便遂了苏姑娘的心意。历来栽赃别人容易,别人想洗脱栽赃却难而又难。要叫我说,就连昨晚遇险,也未必就真有其事,只怕也是苏姑娘自己编造出来的。” 无视道:“瞿姑娘,你说的很是,栽赃容易,想洗脱就很艰难。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总得想个法子给自己洗脱才是,月儿若真的冤枉了你,我命她给你磕头赔罪。不过你若是不能洗脱自己,就莫怪我不讲情面。” 瞿灵玓道:“观主,我要是不能洗清自己,我就是那个女贼,楚师兄就是男贼,任凭你老处置。不过,就算我无力洗脱自己,我也不会向人磕头赔罪,我斩下这只右手给苏姑娘。” 楚青流道:“师妹,我替你赔出这只右手。” 苏夷月道:“婆婆,我也不磕头,我也赔一只右手给他们。” 吴抱奇道:“瞿侄女,赔一只右手这事断然不可。谁输了,谁就叩头。观主看怎样?” 无视道:“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这样大的气性?若是活到我这般年纪,你们的手脚只怕不能够用。庄主说的是,只磕头,谁也不许伤自己一个指头。” 瞿灵玓道:“师伯吩咐,我自然要听命。观主,一月之内,我必能将那两个阴山派的贼人捉住,交到妙乙观来,任凭贵观处置。我路上曾遇到过阴山派的人,他们眼下正在广州淘寻稀奇玩意,好给花奶奶备办寿礼,想找他们也并不为难。擒住了真凶,师哥跟我自然就是受了苏姑娘冤枉。” 无视道:“到了姑娘手里,果然全无难事。看起来,不要说一对贼人,就是三对五对,恐怕瞿姑娘也能伸手拿来,不过这样做难以叫人心服,这不能作数。” 100 第三十四章 指朱成碧 02 瞿灵玓道:“观主口中说着不想要我右手,心里却想要我的性命。可惜我就是自杀在衡山顶上,也难以洗脱自己。观主,你杀了我罢,只可惜我就算是死了,这个恶名还是无法洗脱。总还是有人会说,我曾在后山捉弄过苏姑娘。” 吴抱奇猛然站起,说道:“楚青流,你这就送瞿姑娘到山下客店暂住,即刻回来向观主说清其中缘故。”却不再落座。 苏夷月道:“吴庄主,你这是让他们到山下去串口词么?” 瞿灵玓道:“苏姑娘,我瞿灵玓若是假扮了他人来作弄你,还不至于留下香粉这桩把柄,更不用事后再去串供。我与师兄在东山枫林中与你分手,至此已过了两个多时辰,想要串供,也早就串完了。再说了,串供有用么?” 说得理直气壮,心中却暗恨自己一时大意,留下香粉这个漏洞。偏偏这丫头鼻子又太灵,叫她抓住了把柄,以至于眼下要大费周章。 无视道:“吴庄主不必动怒,小孩子吗,想到什么就要说出来。月儿也没出什么事,我也不会去计较瞿姑娘。楚少侠,你给庄主换过一张椅子,先前那一张已叫尊师用阴力震坏了。” 楚青流另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吴抱奇身后,说道:“师父不要动怒,那两个阴山派贼人绝不是我跟瞿世妹假扮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必能分辨清楚。”至于如何“分辨清楚”,他心中连半点主意都没有。一本正经地当着师父的面说假话,颠倒黑白,这在他还是头回经历。 瞿灵玓道:“观主,那个女贼是不是我假扮的,也不难分辨。你让我蒙住苏姑娘双眼,就在这里配出三样香粉来,让人拿着三样香粉从苏姑娘身前走过。每样香粉各走两回,总共走上六回,当然,次序全都要打乱,如何打乱由我来定。假如苏姑娘三样香粉都能比对成功,分辨不错,则我就是那个女贼。若果苏姑娘一样都分辨不出来,她就是诬陷我。这个法子其实已近于赌博,不过除了赌博,我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那就得由观主你想个法子出来。” 无视道:“若是月儿只能比对出来两样,比对出来一样呢?那又怎么办?” 瞿灵玓道:“要输就全输,要赢就全赢,那才算的上痛快,才能叫人心服。分出一样,分出两样俱都不算,咱们另换三样香粉再从头来过,直到分出三样或是一样都分辨不出。观主,你看这还算公平么?” 无视多经多见,生死大斗也经历过不止一遭,这种比斗还是初次遇见,里头的轻重缓急一时真还衡量不出。若说这法子真就公平无欺,她心中实难相信,要说不公,却又说不出何处有不公,只好沉吟不答。 吴抱奇道:“观主,我看这法子也还使得。” 苏夷月道:“婆婆,我就试试,也好叫他们心服口服。”无视道:“庄主,那就这样办吧。” 瞿灵玓道:“多谢观主成全。”走到西北墙角跪倒,叩了几个头,双掌叠起按于胸口,念诵了几句话,似歌非歌,似唱又不是唱,既非佛调,亦非道家颂言,言语更是无人能懂。最后用汉话说道:“长生天还我清白。” 缓步回到苏夷月跟前,掏出一块蓝锦折成条状,说道:“苏姑娘,我得先蒙住你双眼。” 苏夷月心中没来由的就有些发虚,对自己所说两种香粉全都一样的话头,自己心中已有些信不过,却还是说道:“你只管动手。” 瞿灵玓蒙好苏夷月双眼,掏出两个原木香盒来,打开盒盖,屋中便有两种香气缓缓生出,叫什么名目,无视、吴抱奇、楚青流全都不识。瞿灵玓道:“我这两种原香,一样叫贺兰冬沙,一样叫九曲云水,我就用这两样东西,配出三样香粉来。” 说着走到门外,从铺路青石上捡回三片手掌大小的金精碎块,放到无视跟前小几上,说道:“就请观主亲手调配出三样香料,也更显公平无私。” 无视却道:“你自己配也就是了,我信得过你。”她于香粉一道全无所知,生怕自己动手反要坏了事,这才不得不故作大方,诚所谓无可奈何,不得不然。 瞿灵玓拿起香盒中的纯金小匙,挑起香粉往三块金精片上放,一块放了两匙贺兰冬沙;一块放了一匙贺兰冬沙,一匙九曲云水;一块却只放了一匙九曲云水,笑道:“我这香粉配起来很是麻烦,就省着点用了。观主,你看这样还成吗?”无视道:“就这样吧。” 瞿灵玓道:“师哥,你帮我个忙,把这屋里旧有的香气朝外赶赶,不至于让苏姑娘不好分辨。”此语一出,就连无视也不得不说这姑娘果然大方过人。 楚青流道:“这香气怎样赶?”无视道:“让我老婆子来。”坐在那里不动,左手在面前轻轻划过,就如赶苍蝇一般,手掌未落,屋中门窗齐动,墙上字画、各人衣角全都随风飘动,吴抱奇震碎的那张座椅哗啦一声碎成一堆。那三小堆新配出的香粉却并未见有多少飞散。 瞿灵玓道:“观主好厉害的掌力。师哥,你就请门外那位道长进来帮个忙,我想请她拿着这三样香料从苏姑娘身前走过。你是有功夫的人,步伐大小、脚步轻重都能随意控制,你要来拿,别人必要说你在脚步上作弊,故意混淆,引诱苏姑娘犯错,还是那位道长来拿着的好。”楚青流道:“说的是。”出门叫来那个中年女道士。 瞿灵玓向她解说一遍,又向苏夷月道:“苏姑娘,你可都听明白了么?”苏夷月道:“我早已明白,只管拿过来走就是了。” 瞿灵玓道:“师兄,咱们往这边站。”拉楚青流跟自己站到无视右手边,似是防她暗施手脚,说道:“请老观主指明次序。” 无视随手一指,说道:“就这样拿。”中年道姑依次拿起一块碎片从苏夷月身前走过,每走一遭,瞿灵玓必要问苏夷月是否已分辨清楚,苏夷月并不说话,只是轻点一下头。 三趟走过,苏夷月三样香气分辨清楚,看来很是有把握。瞿灵玓道:“请老观主将次序打乱。”无视突然有些烦乱,说道:“还是你来吧。”瞿灵玓也不推辞,过去将三块碎片随意摆了几拜,示意那个道姑拿起来再从苏夷月身前走过。 三趟走过,苏夷月竟然无一比对成功。 屋中登时鸦雀无声,良久,无视道:“月儿,咱们输了。”她未说苏夷月记忆有错,冤枉了瞿灵玓,也未说瞿灵玓未曾假扮女贼,只是说输了,不难想见她此时心中所想。 苏夷月扯掉蒙眼蓝巾扔到地上,说道:“输了?怎么会?”瞿灵玓道:“苏姑娘,你没有比对出一样香粉来。可见你于香粉一道,实在难称得上精通,也就不可能认出我用的香粉,和那个阴山派女贼所用的香粉。”再往下的话,也就不用再说了。 苏夷月很是不信,看看无视,无视缓缓点头。 苏夷月来到瞿灵玓身前,说道:“既如此,我给瞿小姐叩头。”就要曲膝。 吴抱奇道:“不必叩头。”两股指风嗤嗤带响点向苏夷月膝弯,无视一掌拍出,掌风横拦吴抱奇指风,双凤交汇,登时化于无形,无视笑道:“庄主,小孩子磕个头也没什么要紧,咱们不必管它。”吴抱奇道:“实在是不必。”却也不好再作阻拦。 苏夷月恭恭敬敬磕了六个头,还要再磕,瞿灵玓道:“苏姑娘不必了。”伸手虚拉。苏夷月道:“谢瞿大小姐大度。”瞿灵玓道:“苏姑娘,今天的事,我也是被逼处到了这个境地,不得不然。这头我也不会让你白磕,我大你一两岁,久后我必有补报。” 苏夷月无言退回无视身侧,一语不发站立,却没有再哭。 无视道:“河边无礼,潮声寺外出口伤人两件事,也全都用不着再多说了。吴庄主,你也不用再责怪楚少侠,当真闹腾起来,谁都没有脸面。咱们两家的事今天算是都说开了,不用再闹笑话给人家看。” 吴抱奇道:“谨遵观主吩咐。” 无视道:“我也好回去了。瞿姑娘,这几块碎片上的香粉,我能拿回去看看么?” 瞿灵玓道:“观主请尽管拿去,这些香粉一次取出这么多不用,经了风,已无法再用了。” 无视道:“那就好。”命中年道姑收好小几上的礼品,将三块碎片连同香粉一同收起带走。她心中隐约觉得今天吃了个大亏,因何吃亏却又说不清楚,这才要带了香粉带回去,想设法弄个究竟。 三人送无视出门回来,回到屋中,瞿灵玓捡起地上蓝巾收起,说道:“这东西是不能再用的了,只好便宜了丫头们。”似乎大为放心。 吴抱奇道:“灵玓侄女,苏姑娘怎会连一样香粉都比对不出?这显然不合于常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瞿灵玓道:“师伯请放心,我并没在药粉跟瓷片上做丝毫手脚。她们回去后,无论如何是查不出什么来的。”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隔墙有耳”。又依次写道:“毛病在蓝巾上”,“头陀是师哥”,“阴山女贼就是我”,最后一句较长,写的是“苏夷月要诬你持刀威逼她,我不得不装女贼去吓吓她。这都是我的意思与师兄无干”。 吴抱奇道:“她想要诬陷我,你们装扮贼人吓吓她也就是了。为什么今日还要弄手段作弄她?” 瞿灵玓道:“师伯,这都是那个老观主逼的,不弄点手段,就没法子唬弄过去,叫她们知难而退。” 吴抱奇冷哼一声,说道:“我说是弄虚作假,你却只说是弄点手段。”瞿灵玓见他面容严厉,正不知该如何应答,不料吴抱奇哈哈大笑,说道:“瞿兄也还好么?” 瞿灵玓道:“多谢吴伯父问起,家父很好,不久就当能跟伯父见面。” 吴抱奇道:“青流这孩子,别人都说他佻荡,没想到在你跟前,可就跟傻子一样了。” 瞿灵玓道:“师哥只是偷懒而已。到了要说谎的当口,他就会说一句话。” 吴抱奇道:“什么话?” 瞿灵玓道:“他就会说‘让我师妹来跟你们说吧’。师伯你看,这不是逼着我当恶人么?” 楚青流笑道:“师妹,你却也说过让我来说的话。” 吴抱奇道;“说慌也不是什么坏事。当年我若是知道说谎,也未必就会让师父赶到中原来。”这显然说的是崆峒派提亲的事。 瞿灵玓道:“吴伯父,你若是不到中原来,那就收不到师哥这么好的弟子,也就不会遇到我爹爹张伯父他们,不会遇到苏大侠文女侠,可见万事皆有前定。你在中原有这样大的名声,再跟文女侠结成伴侣,未必就输给了什么昆仑掌门。不过,我心里很担心一件事。” 说着话,不觉天色已黑下来了。 101 第三十五章 居亦弗易01 楚青流道:“你担心什么?” 瞿灵玓道:“我担心吴伯父见了苏夷月姑娘这一番闹腾,会心生退意,不敢再娶文女侠。” 楚青流道:“师妹,师父已开口提过亲了,你刚才也都听他们说了。” 瞿灵玓道:“不过我还是担心。我怕文女侠稍一拒绝,吴伯父就会远远躲开。” 吴抱奇道:“瞿侄女,你可拜过师父么?” 瞿灵玓道:“我就跟爹爹学了一点,西北那个吴伯父也指点过我一些。吴伯父,你肯收我做弟子么?你们一东一西两个吴伯父,我能说得清楚,别人却不一定听的明白,若是能叫你师父,人家就能分清了。” 吴抱奇道:“吴昊贤弟也指点过你功夫?那可是不容易的事,他比我更加没有耐心。你说的也是,两个姓吴的,别人听起来必要糊涂。不过拜我为师,我教的可未必有你爹爹教的那么好。” 瞿灵玓大喜,赶紧跪倒叩头,行拜师大礼。楚青流先贺师父收徒,再贺师妹拜师,小室中顿时一片欢喜。 吴抱奇道:“灵玓说她心中担心,并非就没有道理,我自己实在也不知道会不会见难而退。” 楚青流道:“师父,你跟文女侠都是非常之人,必能做成这件非常之事。” 吴抱奇道:“我难道是为了非常两个字这才上山求亲么?”楚青流道:“那自然不是。” 瞿灵玓道:“我能知道师父的心思,不过我不敢说。” 吴抱奇笑道:“不敢说那就不要说了。若让人听了去,更要笑我吴抱奇果然连一点正经都没有,反要跟门人弟子谈论自己的婚事。” 楚青流道:“师妹,你陪师父坐着,我到斋堂取饭。”刚走到门边,一块瓦片自屋顶疾飞打下,袭向楚青流后脑。楚青流转身闪开,瓦片摔碎在院中。楚青流应声上房,却只来的及见到一个淡淡的人影,知道已然追踪不上,且亦不宜深究,只好落回院中。 瞿灵玓已出到院中,吴抱奇却没有出来。两人回到房中,楚青流道:“师父,看不出来的是什么人。”吴抱奇道:“看不出什么人,那就不要去管他。取饭去吧。” 楚青流取来晚饭,师徒三人吃完,瞿灵玓端上茶水,对坐谈天。 楚青流道:“师父,苏大侠是不是真是曲鼎襄害死的?” 吴抱奇道:“疑点很多,但真凭实据却还一个都没有。” 瞿灵玓道:“这里也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这个小院四周,这些佣人中,还不知道有几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偷听呢。咱们是真心要找出凶手,替苏大侠报仇,别人却会说咱们是有意要栽赃。这时候把疑点说出来了,万一叫人听了去,他们可就有了防备,师父,咱们先不说这些。说点好玩的,师哥,你说说你们在河边的事,那时候,你是怎样得罪那个苏夷月的?” 楚青流道:“天气太热,我到河里游水,潜在水里玩,她跟纪道长到河边去洗手脸,就这样碰到一起了。我实在躲避不开,她们就因此苦苦相逼,我又认不出是她们,就动了手。” 瞿灵玓大奇,说道:“你就光着身子跟她们动手?” 楚青流笑道:“我哪有那个胆子。纪道长将衣服扔到河里,让我在水里穿了衣服,这才上岸动的手。” 吴抱奇道:“在潮声寺外头,又是怎么一回事?打架只管打架,为什么还要对纪道长口舌不净?” 楚青流道:“魏斫仁大哥跟纪道长动手,大伙为了激怒怒纪道长,暗助魏大哥,就说她对魏大哥有了情义,出手留了情面。却也未敢说过于出格的话。想来是苏姑娘纪道长回衡山后,见了无视观主,必定说得加倍难听,老观主这才会动怒。真实情形并不是这样。师父,我跟魏硕仁魏大哥还有荆襄开南镖局的梅占雪姑娘已经结成异姓兄妹。” 当时众人还说,纪清含之所以多事,全力要打破这场婚事,是因为她对吴抱奇苏显白有情,这些话不能说不重,但终究却只是笑谈,无人会信。楚青流总不能当着师父的面说起这些,只得略略带过。 吴抱奇笑道:“你们真也太没出息,还去搞结拜这种俗事。清流,不论叩头不叩头,只要彼此有心,就得终生顾全这个义字。”楚青流连连答应。 瞿灵玓道:“师父,我有点好奇。师哥这明明已说到了纪道长,怎过了这么久,院里还没有瓦片再打下来?” 吴抱奇道:“咱们不便于背后说人,刚才偷听的也未必就是纪道长。灵玓,说点西北的事来听听。” 瞿灵玓道:“师父,上午师哥跟我到藏经阁去找你,没想到你又搬到了这精思院。我们两个一点法子都没有,便在那里说闲话,想等到天黑来个夜探。我已跟师哥说了大半天张伯父吴伯父他们的事,正要往下说到张伯父当街卖刀,偏偏送饭的那个道人又到了。不过也多亏了他,我们才寻到这里来。” 吴抱奇道:“听说张兄吴兄在夏国很是得意,也算是天不负人了。” 瞿灵玓道:“也算是得意吧,可其中的辛苦为难,又有谁能知道?师父,这些事,我得细细说给你跟师哥知道,我们此后的行止,还要请师父指点明白。”吴抱奇点点头。 瞿灵玓道:“两位伯父一入夏国,便商定分头行事,各自寻找进身的门路,只在私底下联络。谁先有了门路,就提携引荐另一个人,这样做有个名目,叫做管鲍故智。” 楚青流道:“什么叫管鲍故智,我还真不知道,师妹,你细说说。” 吴抱奇道:“春秋时候,齐国齐襄公乱政,他的儿子们为了避祸都跑到周边国家去住。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是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两人并无高下之分,谁能继位全靠运气。管仲与鲍叔牙两人是生死之交,两人商量后,定下来分头行事,各自跟随一名公子出亡,这样将来不管是哪个公子继位,管、鲍二位都能不失名利。” 楚青流道:“原来就是大小都押。” 瞿灵玓道:“所谓近身之阶,说白了就是钻营。不同之处在于,无耻小人钻营是为了名利,二位伯父为钻营是为了要施展本领抱负。但一般的也全都是钻营,手法也并无多少不同,至于受气赔笑,逢迎溜须这些事,也全都是要干的。” 吴抱奇道:“这就是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宁可老死林野,也不去图谋什么名利显达,去扬什么志气抱负。” 瞿灵玓道:“吴伯父先结交上了夏国的没宁令野利仁荣,野利仁荣巡边,吴伯父就跟着去了。那时候,吴伯父还没有站稳脚步,也就未能引荐张伯父。” “张伯父一个人留在夏国都城里奔走,过了一个多月,身边不多一点银钱全都用尽,竟到了没饭吃的境地。没奈何,就把身边一口刀取出来,插上草标,拿到街上去卖。他这刀是宋境的款式,不合夏国人喜好,走了一个多时辰,只有两个人看了看刀,却连价钱都没问。这时候,师父就到了。” 吴抱奇道:“党项一族,多年来与昆仑派同处西北,他们的事,我还是知道一点的。他们人少势弱,向来饱受周边各大部族的欺凌,自唐至宋,数百年来全靠协力苦战求存。单凭不肯认输这一条,我就很是佩服。我东来时路过夏国,就到他们的都城去玩赏,恰好遇到张兄上街卖刀。” “刀的形制,还有张兄的衣着,都与周边不同,显是中原的人在卖中原的刀。他孤身一人,只抱了一把刀沿街游行,又不出言兜揽,绝不会是生意人,只能是被逼无奈。” “刀当然不会是什么宝家伙,却也是一把上好兵器,能值二十余两银子,我就出价三十两。钱货两清后,我收了刀,说了后会有期就要走路。张兄叫住我,他说我若是不很忙,他想邀我喝场酒,我当然是满口答应,跟他去了街上一家酒楼。这家酒楼门边上,卧有一只石牛,石牛背上又站了一只大羊,店门匾额上的文字,我却不认得。” 瞿灵玓道:“师父,那家店在党项话里叫‘七山忒力’,意思是“到处流浪的牧人”,那可是一家很好的酒楼,这时候还在呢。” “喝过几巡酒,张兄就说,这刀实在不值这许多银子,我买贵了。” 瞿灵玓道:“师父,张伯父这么说,他退银子给你了么?” 楚青流道:“不会退的,就算退,师父也不会要的。” 吴抱奇道:“张兄就说,这场酒也不过用去二两银子,他还想再请我喝五天酒,每天喝一场,问我愿不愿意。” 瞿灵玓笑道:“张伯父要亏本了。” 吴抱奇道:“我受罚东来,有自己的心事,原本不想跟他胡闹,咱们两个喝酒,还真就是埋头只顾喝酒吃肉,也不说什么话,实在是无趣。可我又不想叫他比了下去,不就是比谁更无趣,比谁更有闲工夫么?那就比比看。别说再喝上五场,就是把他那三十两银子全都喝光,我也是奉陪到底。” 瞿灵玓道:“师父,我爹爹,吴伯父,还有张伯父,他们说的,可没有你说的这么详尽,他们只说卖刀结识了你,原来你们还这样胡闹过。” 吴抱奇道:“第二天还是这样闷吃闷喝,他心里有事,我心里也不痛快是不是?喝醉了,出门就各奔东西。第三天,你爹爹到了,第四天,你吴伯父到了,这才有了个喝酒的样子,你爹爹话可挺多。” “这一各道生平,我知道你爹爹是十六州的人,多年来四处奔波,原来志在推翻赵宋,恢复旧周,给后周郭家报仇出气。这事虽说渺茫,可他能有这个志向,就是个了不起的好汉子。要说这赵宋,委实也太寒碜了点,叫人难以心服。你爹爹带来大笔金银交给你张吴两位伯父,让他们敞开了花用,这二位身上有的是真才实学,又有金银开路,也就不用再为难了。” “他们留我住在夏国,或是到十六州去住,我全没答应。我这个人,天生看了纱帽翅子就别扭,叫我去跟当官的共事,那不是活受罪么?我能杀人,也能救人,却干不了台面上说笑,背后动刀这种活计。我向来只爱明抢,不喜暗夺。” 瞿灵玓道:“师父,你带师哥到外海远洋去杀人越货,这事光想想就叫人痛快,什么时候也带我去?” 吴抱奇道:“我问你,怎样杀人才算痛快?” 瞿灵玓道:“杀恶人,杀该杀之人。杀恶人痛快,杀大恶人,那就最最痛快。” 吴抱奇道:“这是自然的了。除此而外呢,怎样才能杀得痛快?” 瞿灵玓:“那就是不管对方有没有过错,凡是跟我为难的,我就取他性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事全都由自己的性子来。” 吴抱奇道:“此外还有么?你杀未杀过与你全然不相干的人?既不是恶人,也未跟你为难过,这样的人,你杀过么?” 瞿灵玓道:“没有。杀全然不相干的人,那怎么会?” 吴抱奇道:“我教你一个乖,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也照样能杀,不过,在杀人之前、或是杀人之后,要给那人硬栽上一个恶名,给自己找一个好的借口。比如就说,杀那些人是为省下粮食来给更有用的人吃。” 瞿灵玓不安道:“师父,你是不是听人说过乱人盟的什么闲话?” 102 第三十五章 居亦弗易 02 吴抱奇道:“我南北跑了这么一趟,怎会听不到你们的闲话?我刚才说无关之人也能杀,却跟乱人盟的闲话全无关联,也不就是想说你们做了什么不该的事。” 瞿灵玓道:“师父,你可吓死我了。那些传说流言的人,绝不会说乱人盟的一句好话,真不知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吴抱奇道:“这事上世上尽有滥杀无辜的人,还都能杀得理直气壮。这种人,打着一个极好听的旗号,行事却残暴不仁,这种人,你们必定能够遇到,切记要学着分辨,不要上了他们的当。清流,你义父姜先生他未必就不知道这层道理,他却不会对你说,他始终自认是读书之人,不肯说这些出格的话,哪怕这些话全都是真话。” 瞿灵玓道:“师父,你是说我爹爹,我张伯父他们,全都是打起一个好听的旗号出来滥杀无辜?” 吴抱奇没理这个话茬,只是说:“这层道理,或者说是歪理,他们三位明白的比我可早的多。咱们喝了那么多天酒,难道都是白喝的么?这全都是咱们当时说过的话。” 瞿灵玓道:“他们怎么没跟我说起过?” 吴抱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年纪还小,又是个女孩儿,他们不想让你牵扯的过深,怕带坏了你。却没有想到,有些话,该说就得说出来。知道了这层道理,并不一定就要去打着好的旗号作恶,也能分辨出恶人,不会上了恶人的当。” “这个世上,该杀之人多到数不过来。想要杀的痛快,也未必非要到海上去,在岸上就不能杀个痛快么?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出海去杀人,是不想跟中原武人有太多的交涉,不想出手管他们的事,并不是中原无人可杀。中原的恶人,还得由中原人自己去杀,我为什么要多事?他们不愿去杀恶人,那就只有听任恶人作恶。我听苦水大师说,后来,你张伯父吴伯父在酒楼上写了一句什么话,就见到夏国的皇帝了?” 瞿灵玓道:“哪有这样容易?这都是那些无聊文人的胡乱编造。他们说,两位伯父在酒楼墙上写了句‘张元吴昊来饮于此’,就被抓去见了拓跋元昊,罪名是没有避‘元’‘昊’两字的讳。说见了元昊,张伯父就嘲笑元昊连自己的姓都没搞清楚,反要去管自己的名字,实在可笑,元昊就大惊,对两位伯父另眼相看。这不是胡说么?” “随便抓个人,都要送去给拓跋元昊看,人家有这样闲么?夏国若是真讲究什么避讳,那两位叔父见过了元昊,又在夏田做了大官,怎么还能再叫张元吴昊?” “编这个闲话的人,一是想嘲笑夏国太小,大事小情皇帝全都能知道,也是笑话夏国无人,遇到个识字的都能当成宝贝。笑话张伯父虽说能在夏国做到太师,真要回到赵宋来,照旧还是连他们一个进士都考不上。张伯父听到这种编造,都是一笑而已。” “两位伯父从进入夏国起,到能在拓跋元昊身边说上话,用了足足十多年。张伯父先是谋划了几场小的争斗,带兵侵犯赵宋,全都能以少胜多,打的干脆痛快。也就在这个时候,宋国君臣这才算知道有两个落第举子张元吴昊成了夏国谋臣,这才有了种种传言。” 楚清流道:“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出了一口闷气。” 瞿灵玓道:“赵宋官府就把张伯父一家老小全都抓起来,关在随州,想勒逼张伯父回来。” 楚清流道:“这也太不要脸面了,自己嫌弃看不上的人,还不许他们到别处去讨口饭吃。” 吴抱奇道:“在赵宋皇帝眼里,天下百姓全都是干活的牲口,皇帝平白无故要你的命都行,他们哪里还管这许多。” 瞿灵玓道:“他们却没想到,张伯父却能借着这个事,狠狠羞辱了赵宋君臣一番。他假造了一道赵宋皇帝的诏书,请石寒叔叔拿上假诏书,带人到随州去,将他的亲人老小全都骗了出来,长行一千多里路,安然无事到了夏国。” “车马来到夏国时,张伯父吴伯父在夏宋边境大排筵席,用歌舞鼓吹迎接亲人,宋境的边军全都看在眼里,却没一人敢过境去生事。估计也是自知理亏,更是心中有了惧意。这也是他们还算乖巧识趣,那天张伯父已经暗暗藏下伏兵,他们若是敢过去,非吃个大亏不可。” 楚清流道:“那么多的人口车马,凭一张假诏令就能在宋境长行一千多里?那些做官的全都只吃饭不管事么?这也太难叫人相信。” 瞿灵玓道:“那份假诏令不过只是个幌子。这事由石寒叔叔担纲领队,带领石温叔叔,两位少林叛僧,还有西北河北的一些一级城主,有十多个人呢。” “他们先改扮进城,先劫持住随州的知州、主薄、县尉一班人,才大模大样的去监里要人。那些官儿,全都精明的很,谁不知道命是好的?平日里,说话写文章,对赵官家一个比一个忠勇,很象是死个三回五回都能心甘情愿,一旦脖子上放了一把刀,可就现出原形来了。虽说明知道赵官家没有这样好心,会放了张伯父的家人,明知道诏书是假的,却全都将错就错,把假诏令当成真诏令。” “石寒叔叔带人护送家属向西走,石温叔叔带人在随州看住那些当官的。直到半个月过后,得知车队已平安过境,才放了那帮官员。” 楚清流道:“这事也比得上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了。” 瞿灵玓道:“赵宋官府怕直说出来会丢了他们当官的脸面,就说那些当官的只是有眼无珠,分不出真假诏令,不去说他们是怕死糊弄皇上,对赵皇帝没有一点子忠心。就算是丢脸,他们也想丢得好看一点,也要想法子瞒人,不肯说真话。” “经过这件事,拓跋元昊才算对两位伯父真正信服,任命张伯父做了夏国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任命吴伯父做了枢密副使。此后张伯父又谋划了三川口大战、好水川大战,一句话,都是夏国大胜,赵宋大败。张伯父更是在战场上留诗,代拓跋元昊写了一篇文告,狠狠嘲弄了赵宋的那些大将公卿。我还能记得一句,叫做‘夏飒何曾飒,韩琦未足奇’,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句,嘲骂的还算是应景。” 吴抱奇道:“出气能出到这等地步,也算没有辜负了胸中的才学。你张伯父吴伯父,他们的怨气平复了么?” 瞿灵玓道:“吴伯父还好,张伯父却说,今生若不能灭掉赵宋,恢复后周,他死不瞑目。” 吴抱奇道:“你爹爹也这样想?” 瞿灵玓道:“我爹爹只是说,他有一口气在,都要跟赵宋为难到底,不然就是对不起后周的世宗皇帝。他这辈子,算是跟姓赵的耗上了,不过他倒没说死不瞑目一类的话。” “当年后周的版图远不如今天的赵宋,但人家世宗皇帝南征北讨,燕云十六州已收复了二州三关,可惜半道上大病薨逝。幼帝七岁继位,谁想赵匡胤兄弟两个良心全都丧尽,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一个月后就在陈桥发动兵变,夺了人家的江山,又杀了幼帝。这种人,哪里还有一点点人性?简直连猪狗都还不如。” “待到他们无力对抗辽国,签了那个檀渊之盟,十六州百姓无不心寒。这帮东西,只知道自己躲起来享乐,任由十六州的汉人沦于异族之手。我爹爹之所以要跟赵宋为难,是要抱世宗皇帝对我祖父的厚恩,也是太看不过这帮姓赵的,想重扶大周王朝,解救燕云十六州的汉人。汉人在辽国,过的实在是不容易,处处都要受契丹人的欺侮。” 吴抱奇道:“你们立起这个乱人盟来,就是为了要干这个?” 瞿灵玓道:“就是为了这个。这大半是我爹爹的主意,张伯父吴伯父也很是赞同,张伯父引荐我爹爹见了元昊,还得了一个枢密副使的官儿。对这个官,我爹爹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只想用来取信夏国君臣。我爹爹是他们的枢密副使,就是在乱人盟中,知道这个事的,也没有几个。” 楚清流道:“狗肉僧、破门僧、萧陌风、古逾等人也都有官职?” 瞿灵玓道:“有的有,有的人没有。不过,不论有官还是无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别人是不知道的。” 楚清流道:“这不是骗人么?” 瞿灵玓道:“当然是骗人,不过也只是骗那些愿意受骗的人。” “张伯父身在夏国,取信拓跋元昊,训练兵马士卒;我爹爹在宋境借乱人盟这个江湖名目收编降服各种帮会门派,勒逼金银,以图消弱赵宋财力,更是想激起民变。一旦夏国发兵,这边就尽发伏兵作为内应。” “吴伯父则借夏国的官身在辽国奔走,设法挑动辽宋动兵,就算不能叫两家打起来,也要增添双方的疑忌,叫姓赵的多给辽国多进贡些钱财。同时又设法消弭辽夏两国纷争,争取能三方内外并起,要赵官家的好看。” 楚清流道:“那些回鹘大僧吐蕃、吐蕃密宗高手呢,又是怎么回事?” 灵玓道:“这些人都是拓跋元昊派过来的,名义上说是归我爹爹节制,却实在很不好统驭。好在他们也都要为本族谋利,也会真心帮夏国在宋境捣乱。夏宋若能争战不休,就无力去征讨他们了。” 吴抱奇道:“乱人盟眼下有多少人?” 瞿灵玓道:“人数并不很多,不到二千人,能上名薄的,不到二百人,大多都是蔺一方这样的掌门、首领,各帮各派的杰出之士。至于各帮下面的寻常教众,那是入不了名册的,所以,很难说乱人盟能调动多少人。” 吴抱奇道:“石寒石温那样的人才,能有五十位,便足以耸动江湖。你们都干了什么?” 瞿灵玓道:“也没干什么,就是收服帮派,勒索金银。” 吴抱奇道:“去小龙谷抢书又是为了什么?” 瞿灵玓道:“夏国有个大臣叫没藏讹庞,这人有个妹妹是元昊的妃子,还给元昊生了个儿子,很是受宠。这人跟我张伯父很是不对,就进谗言,说我爹爹扰乱宋境不力,说张伯父吴伯父他们对夏国还不够忠心,只是想借用夏国的力量谋自己的私利。他这番话,也不能说是假。” “我爹爹为了堵住流言,就命大队南下夺书。本以为小龙谷包家力量较弱,没想到遇到了义血堂这个强敌从中插手。书没夺到不说,石温叔叔紧接着在夏国又遭人陷害,连张伯父也被关进了监牢。我们不得不赶回西夏,劫狱救出石温叔叔,也开脱了张伯父。师父,没经你允许,我就将石温叔叔带到了望海庄庄上隐藏。”细细说了诸样经过。 楚青流道:“有一件事,我不很明白。你爹爹那些人,受过后周的恩情,看不起赵匡胤一家的行事为人,同情十六州汉人的遭遇,这才要恢复后周,与赵宋为难。张元吴昊二位,与后周全无关联,他们为什么也要全力去恢复后周?” 吴抱奇道“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张元吴昊二们,是出生在赵宋治下,他们的祖父父亲呢,可就是后周的臣民了。现在赵宋境内,这样的人无千无万。赵宋的天下,毕竟是从人家后周手里强抢过来的,还抢得那样不堪,他们跟随瞿兄打出恢复后周这面大旗来,可就立住了脚步,也让姓赵一家有苦说不出来。这一招,很是高明。” 向瞿灵玓道:“你送石温去望海庄,这也没什么,你师父也不是怕事的人。我只是想知道,往后你们还要怎样去做?” 103 第三十六章 人各有志 瞿灵玓道:“爹爹说,他想把那个枢密副使还给夏国,再将乱人盟好好整顿一番。想当官的,尽可以离开,自己去找官当,此后乱人盟爱怎样就怎样做,不再用夏国这个假招牌。夏国若是想跟咱们协同共进固然好,不然的话,咱们也不稀罕,反正当年开创乱人盟也没用过他夏国一两一钱银子。” 楚青流道:“还是这样好,先落一个自由自在。 瞿灵玓道:“我爹爹担心,这样做,只怕会牵连到张吴二位伯父,他们若是在拓跋元昊面前失了势,对扳倒赵宋不利。” 吴抱奇道:“这一点倒无须担心,就算张吴二位失势,只要你爹爹能重整乱人盟,扰敌有效,夏国见有了攻宋良机,他们也绝不会放过。” 瞿灵玓道:“当初收服各帮派时,为了让他们听话受拘管,叫他们都送了几个人去夏国去学习骑射战阵,按期轮换。虽说不是人质,也与人质差不了太多,这些人在夏国,吃住比夏国的军兵都要好。想要跟夏国翻脸,还得先设法把这些人带回中原来,此后不再派人去学骑射。” 吴抱奇道:“这事也还容易。我只是不明白,你爹爹既要跟赵宋为难,自然是闹腾得越乱越好,为什么又要隐忍不发,以致于闹到要跟夏国翻脸?” 瞿灵玓道:“真想要搅闹生事,那还不容易么?区别就在于一个“快”字跟一个“慢”字,我爹爹想慢慢来,先尽量多收服一些帮派,多勒索一些金银,不知不觉间让赵宋财用枯竭,激发出民变兵变。夏国毕竟是小国,也好趁机休养蓄力。这还都是小事,我爹爹跟张伯父还另有图谋,想等夏国先进兵得了势,那时咱们乱人盟再跟着发难。拓跋元昊想的正好相反,他要我爹爹带人只管杀人放火,先搞乱赵宋了,他再带兵打过来。” 吴抱奇道:“拓拨元昊大小也是一国之君,却能如此行事,这人气度实在并不很大。” 瞿灵玓道:“张伯父跟我爹爹也知道这个夏国国小力弱,难成大事,但夏国是眼下仅有的依靠,只能先靠他们。自唐末大乱直到现今,几百年过去了,党项人盘踞河西这么多年,可说是根基深厚,又遇到唐末五代这样好的时机,却始终都未能割据立国,直拖到现今,才一忽儿称王,一忽儿称帝,在辽宋之间周旋求存,气度确是不够。党项人这个顽疾,也不是拓跋元昊一个人就能扭转的,人力难敌天命,也实在是没有法子。” 楚青流道:“你们怎不让人到东京汴梁去,将皇帝一刀杀了,这最是省事。” 瞿灵玓道:“你杀了一个皇帝,他们就再立个皇帝出来,还是他们姓赵家的坐江山亨富贵,欺侮百姓。不光不能出气,还要多增许多烦恼。” 楚青流道:“那你们为何要找各处镖局镖店的麻烦?” 瞿灵玓道:“师哥,你最终还是说到这上头来了。各地的镖局镖店,是必得要收服的,收服了他们,就等于在宋境各处立了无数的税卡税关,各样货物,乱人盟就都能抽取一份红利。这还是好的,必要时,连这红利都能不要,干脆让镖局不再保镖,再四处去劫掠客商,这样一来,就会商路断绝,货物无处发卖,需用之地就算有钱也无处去买,生产的地方,做出东西来卖不出去,自然也就百业凋零了。不过师哥,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去动开南镖局一根指头,你尽管放心。” 楚青流道:“多谢师妹。” 瞿灵玓道:“我跟爹爹仇家太多,图谋也太大,却绝不会硬拉师父师哥去蹚这趟浑水。我经事不多,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话我还是知道的,师父,师兄,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说着跪倒在吴抱奇身前。 吴抱奇道:“有话你只管说。” 瞿灵玓道:“我有幸能拜入师父门下,跟师哥同门,已是我的运气。拜师一事我想对外人保密,除了我爹爹,江湖上没人会知道我是的你门人弟子。师父师哥以后也不要因我的事,因为乱人盟的事,跟人起争执。” 吴抱奇沉吟道:“你能想到这一层,是你的一点心意。不过话却不必这样说,该如何行事我自有考量,起来吧。” 瞿灵玓很是欢喜,站起身,说道:“师父,等下了衡山,我就将石温叔叔移送到别处去。” 吴抱奇笑道:“这事更是不必做,你就不怕人笑话你师父胆子太小么?石温住在我的庄上,没有犯了夏国的法条,也没犯了赵宋的法条。下山后,我只怕也很难在庄上长住,你若是不放心,多放一点人手守护也就是了。你只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当知道朋友还有通财之谊,也该知道好朋友两肋插刀。你爹爹是我朋友,姓赵的一家却不是我朋友,该当如何去做,我自有分寸。” 瞿灵玓谢过师父,向楚青流道:“师哥,你就没什么话要说么?” 楚青流道:“听了你今天这两番解说,我才知道张先生吴先生还有瞿伯父创立乱人盟原来还有这样大的图谋,说实在话,我很是佩服。若不是有幸能结识师父,我只不过是瓜洲船上一个无名水手,象义父那样艰难谋生,受了人家的欺辱,也许会反抗,更可能是根本无力去反抗,胡乱过此一生而已。不会他们三位那样的大志,就算有,也开创不了三位这样大的局面。” “我到五台去,路上遇见你石寒叔叔带领吕梁三恶追杀薛老四,究其缘故,也只是因为薛老四想退出百刀山乱人盟而已,这就违了你们的规矩,非要取了他性命。师妹,这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 “在泌水渡河,那名船工只因为要给你们交月钱,就千方百计去图谋银钱,因一只鸡蛋大起争持,非要逼过河乡农跳到河里去,还要讹诈我三妹的银两。你们想要捣皇帝官僚的乱,到后来,受牵累的,还不都是穷苦人么?”约略说了泌水渡河的事。说道:“这两件事,我实在看不过去,这才会跟随你们一路去了光州。” 瞿灵玓道:“还有么?” 楚青流道:“还有。在光州我初次见到你,你出手打狗,救下那个小姑娘的性命,又痛斥蔺一方养狗伤人,这又很对我的脾性。觉得你们还是有规矩的,并非是一群邪徒。” 瞿灵玓道:“多谢师兄。” 楚青流道:“师妹太客气了。你们到小龙谷去夺书,又是很霸道,但临事能够收手,又叫我很是佩服,也很是感念。” 瞿灵玓道:“在小龙谷,我一事无成徒然收手,那也是情势使然,不全是看在师兄你的面上,师兄不必放在心上。我只问你,此后你还能象在光州那样待我么,还能象白草坡那样待我么?” 楚青流道:“应该能。师妹,我求你一件事,以后最好少跟穷苦人为难。义父说过,得道者多助,失道寡助,又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越是想成大事,恢复旧周,越是不能得罪了百姓。” 瞿灵玓道:“师兄,你这些话,我都记下来,我也会尽量照着去去做。师父,我到西院去了,师哥,你也别跟师父说到太晚,早点睡吧。”看了看楚青流背上山的那个包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四色礼物原本是要送给无视老观主的,看来也不必再送了,世上的事,偏就这样变化无常。” 瞿灵玓去后,楚青流又陪师父说了会话,各自安睡。 无视带苏夷月与中年道姑一回到西院自己的无为师堂,便命中年道姑退到门外把守,任谁都不要放进来。 闭目静思片刻,无视起身拿过一根布带来蒙住苏夷月双眼,自已亲手端了那三块碎瓷片,以不同次序,来回在苏夷月跟前走了六趟,命苏夷月再度辩识比对。走完后,无视放下碎片,解开苏夷月眼上布带,说道:“月儿,咱们上了那个丫头的当。” 苏夷月道:“婆婆,此番我说对了几样?” 无视道:“一样都不错,三样香粉全都比对出来了,你并未说谎,阴山派的男女贼人都是他们假扮的。看来这瓷片跟香粉全都没有毛病,那丫头怎样捣得鬼,我还说不出来。去叫你史婆婆、你娘、还有你纪师伯都过来一趟。” 苏夷月去不多时,将三人全都领到无为师堂。无视先向纪清寒道:“你在望海庄杀人的事,今天总算是说开了,你也不用再到药圃里关着了。往后行事,可不能再这样鲁莽,再弄出事来,你就自己出头去了结。这回碰巧遇到有夏震营这件事,不然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办。”纪清寒叩头谢过师父,退到一旁。 无视喝了口茶,说道:“若瑶,适才吴抱奇曲鼎襄两人都邀了媒人,当面向我跟你提亲。吴抱奇说,自打二十年前在泰山遇到你,就有爱慕之心。还说什么当年能跟你夫妇在泰山同处半月,上天已待他不薄,说什么娶妻当娶文若谣。”史婆婆骂道:“下流!我耻!” 无视接着说道:“曲鼎襄说,当年在峨眉武会上,他是奉师命才没跟苏显白争竞,并不是自家贪恋总堂主的名位。他还说,只要你愿意,他情愿不当义血堂的总堂主,随你归隐深山海岛。”史婆婆道:“全都是谎话,一句都不能相信。义血堂总堂主很了不起么?也好拿出来说。他不当这个总堂主,义血堂里,谁又敢出来接替他?” 无视道:“若瑶,你自己怎样看?我刚才跟他们说,三天后会给他们回话。夫死再嫁,这事也是寻常,吴、曲二人,论武学,论名望,也算是当世一等一的人才,对你也都算得上是真心。” 文若谣道:“师父,这也用不了三天,你明天就可跟他们说,我文若谣追念前夫苏显白的恩义,今生是不会再嫁他人的了。” 史婆婆道:“妹妹,你这话可说到我心眼里头去了,我以前可都错怪了你,我给你陪不是了。我泰安的那个家,我也不要了,张克仙这个老伴我也不要了,我就陪你在这衡山上头住,一起侍候老观主,你说这可有多好?一天的云彩全都散了。月儿,快过来给你娘陪个礼。” 苏夷月来到母亲面前,说道:“娘,都是我不懂事,我错怪你了。我说到做到,我这辈子也不嫁人,我陪着你。”文若谣道:“净说些孩子话,我非要你陪不可么?你遇到了该嫁的人,还是要嫁的,嫁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苏夷月摇摇头。 无视道:“这事闹腾了这许多天,也算是过去了,三天后说给他们听也就是了。吴抱奇有个侄女瞿灵玓,你们有谁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她为何一门心思要跟月儿为难?”说了方才在精思院闻香比斗,瞿灵玓暗下圈套的事。 三人对瞿灵玓还真是毫无所知。史婆婆道:“想摸清她的底子也不算为难,找曲鼎襄打听一下,就全都清楚了。他们不是在白草破打过一架么?那个楚青流还帮着这丫头暗算了曲鼎襄呢。” 无视道:“打听打听也不是不可以,却也不用这样忙。” 沉吟良久,说道:“我想把月儿送到曲鼎襄的义血堂里去历练历练,你们看还行得通么?” 苏夷月道:“婆婆,你不疼我了么?为么要赶我离开衡山?” 无视笑道:“你这孩子,我不疼你,你叫我再疼谁去?你这不是说胡话么?可疼人也得会疼,得有法子去疼。你就象这样在我身边呆下去,可就真的耽误了。你比那个瞿灵玓蠢么?我又比她蠢么?我看未必。可咱们今天就硬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这个跟头栽的是结结实实。你跟你纪师伯出去这趟,吃亏闹祸,也全是在于江湖阅历太少。你若是能到义血堂历练历练,见识见识,必定大有好处。” 文若谣道:“师父,你要让月儿去,我不敢说不让去。可我心里真的不想让她去,月儿年纪还小,去了,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 无视笑道:“你在沂山住久了,胆子竟也会越来越小,跟当年可大不一样了。又能生出什么事来?好了,你们也都回去好好想想,我也好好再想想。” 104 第三十七章 谁人无害 01 瞿灵玓回到西院的住处,楚青流那句“今后少跟穷苦人为难”还是在心底打转不去,她揣想了好久才朦胧睡去。再一醒来,天已大明,只觉得烦乱难安,有些怕再到精思堂去见师父师兄,恨不得立时就能下山,躲得越远越好,啥时候能扳倒了赵宋,恢复旧周,自己重得自由身,啥时候再去见这两个人,那时才能心安如意。 迁延多时,晨钟响过,一个小道姑过来请她到斋堂早饭。瞿灵玓跟小道姑一路来到斋堂,取了粥菜,懒懒不欢吃起来,想着心事。 刚吃了不多几口,史婆婆、苏夫人、纪清寒、苏夷月结伴来到。史婆婆取了粥饭,不与众人同座,到瞿灵玓对面坐了下来。瞿灵玓说了声:“史婆婆早。”便低头自顾吃饭。 史婆婆道:“瞿姑娘,我昨日说谎,骗你们师兄妹说尊师不在观里,下山去了,今日你见了我,怎不找我算后账?” 瞿灵玓道:“史婆婆说笑了。婆婆这等人,如何会对后辈说谎?你昨日必也是受了别人的欺骗,这我不会不知。我找你算后账又有什么用?大不了让你杀一个两个使唤的人来搪塞我,又有什么意味?我昨日已跟观主说过,吴庄主并不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另有他人,跟楚青流两人师兄师妹称呼,只是为行路方便。” 史婆婆道:“原来姑娘说谎后被人揭穿,很爱杀下人来搪塞。” 瞿灵玓捧起粥碗来,轻喝一小口,说道:“那也不尽然,还要看受骗那人值不值我杀一个两个下人,我的下人,还是有点用处的。”说了两句气话,才觉得胸中稍觉舒坦。 史婆婆道:“姑娘好利口。” 瞿灵玓道:“婆婆好会坐家欺人。我吃好了,先走一步。”站起身就要走。 纪清寒坐于原处,说道:“瞿姑娘,楚青流前日装神弄鬼,扮成头陀来捣乱,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 瞿灵玓道:“是与不是,纪道长该捉了头陀来拷问,不该来问我。” 苏夫人放下粥碗,起身走到瞿灵玓跟前,说道:“瞿姑娘,我叫文若谣。请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瞿灵玓道:“苏夫人太客气了。我对你向来崇仰,你说话,我不敢不听。” 两人出了斋堂,再出西院,苏夫人向身边一个小道姑道:“我跟瞿姑娘到那边说话,你不要跟来,也不要让别人过来。” 来到一处峰顶,苏夫人道:“这里风大了些,好在不会有人偷听。瞿姑娘,你能否看我的薄面,以后不再跟月儿为难?” 瞿灵玓道:“文女侠,我跟苏夷月姑娘昨天才见第一面,并无仇恨,也就说不上谁要放过谁,谁要为难谁。闻香赌斗这事上,我确是动了点手脚,不如此做,我就难于洗脱自己。瓷片跟三样香粉都没有毛病,毛病出在那块蒙眼蓝巾上。蓝巾上头,另有我一种香粉,名叫月芬缕缕。气息跟瓷片上的香粉很是相似,细分又有不同。这月芬缕缕用春露化开,用滚水蒸腾,熏入丝锦中便含蕴不散。蓝巾触人肌肤后,受人身热息激发,方才飘散。这本来也不稀奇,奇的是,月芬缕缕飘散时时有时无,离人身半尺远,外人就察觉不到。苏姑娘眼睛被蒙,她鼻中嗅到的,只是蓝巾上若有若无的月芬缕缕,与碎片上的香粉全不相干,她也就很难比对出来。至于说连一样都没能猜出来,也只是运气太坏。” 苏夫人道:“原来如此。” 瞿灵玓道:“这几样东西,都是我随身现带着的,也不是早就有了预谋,只是临时触机。我也不知道苏姑娘会在后山遭遇阴山派的人,更想不到她会怀疑到我跟楚世兄身上。” 苏夫人道:“临时触机,就能有此急变,更显得姑娘机智绝人。” 瞿灵玓道:“文女侠,我跟你说了实话,可不是为了要卖弄聪明,我实在是不愿对你撒谎。” 苏夫人道:“你既信得过我,我也会让你信的过。这些话,我不会跟再别人说。史婆婆跟我纪师姊今早很对不住你,我代她们给你道歉。” 瞿灵玓道:“苏夫人,刚才我心里有事,说话也不算很好听,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错处。再说了,明天一过,我跟吴伯父还有楚世兄也就下山。此后山高水长,想见一面也难,几句争执,一点玩笑,也算不了什么。苏夫人,我也有几句放肆的话要跟你讲。” 苏夫人点头道:“不论什么话,你尽管说。” 瞿灵玓道:“苏夫人,我想先问问你,我吴伯父跟曲鼎襄都来提亲,你会答应么?会答应谁?” 苏夫人道:“我昨晚已经跟观主说过,我放不下先夫,是不会再嫁人的了。” 瞿灵玓道:“苏夫人,丈夫不在了,真的就不能再嫁别人了么?我很是不懂。” 苏夫人道:“我也不是很懂,也就难跟你说明白。” 瞿灵玓道:“苏夫人,我求你一件事。以后你若改了主意,愿意嫁人了,千万要嫁给我吴伯父,不要嫁给那个曲鼎襄。什么道理我也说不出来,不过我觉着曲鼎襄这人太坏,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说了曲鼎襄在小龙谷鼓动包家父子用假书骗人,有白草坡围攻乱人盟、借机派人改装毁书诸样事。 苏夫人道:“瞿姑娘,我实在难于答应你什么,不过你这话我都记下了。回去吧。” 往回走出没多远,苏夷月迎面跑来,说道:“娘,你快过去看看,东院的小道童水灵,张老伯父庄上的一名庄客,还有义血堂曲鼎襄的一名随从都叫人打死了。” 这事非同小可,苏夫人掉头跟苏夷月往回赶,边走边查问。苏夷月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说水灵昨晚吃了晚饭出去就未见回来,晚课也没做。今早东院有道人出去砍柴,在路上看见了水灵跟另外两人的尸体,便回来禀报。三具尸体都已抬到精思院一处空房停放,老观主,东院监院顾清敛,曲鼎襄还有张克仙史婆婆都已去了,正在验尸,唯有西院监院冒清雨有事不在山上。 三人赶到精思院,见东厢房前站满了人。吴抱奇楚青流在正房里住,这三间厢房确是空闲。瞿灵玓见楚青流远远站在边上,过去跟他并肩而站,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约有大半个时辰,众人挨次而出。无视道:“吴庄主,你怎么看?”吴抱奇道:“凶手用极寻常的重手法将三人心脉震断,看不出来武功家数。” 曲鼎襄道:“被杀三人都只是略有武功,暗杀这样的人,又能立什么威?只能说是穷凶极恶。” 张克仙道:“能打出这般重手的,江湖上少说也有三百人,实在难于分辨查,这不是成心要生事么?” 史婆婆道:“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我只知道不是谁下的手。妙乙观东西两院的人,我跟我老伴,还有曲总堂主都不会是下手的人。” 瞿灵玓听了,噗嗤就是一笑,又赶紧绷住脸。 无视道:“瞿姑娘,史婆婆这话很好笑么?” 瞿灵玓道:“还真是有一点点好笑。” 无视道:“有什么好笑,你不妨说来听听,我也看看哪里好笑。” 瞿灵玓道:“我不想说来听听。不管观主你是请我说,还是命我说,我都不会说。” 无视道:“你爹爹的武功究竟能高到何种地步?你就能这样放肆?”她如此身份,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是已然怒极。 瞿灵玓道:“师兄,这院子里好气闷,我想出去走走,就此下山,再也不回来了,你送我几步好么?吴伯父,咱们后会有期了。多咱你见了我爹爹,可不要告我的状,你要跟我计较,也太不合你一庄之主的身份。”说完向吴抱奇鞠了一躬,掉头向院门走去。吴抱奇道:“清流,你代我送送瞿姑娘。”楚青流答了一个是字,抬脚跟上去。 曲鼎襄道:“瞿姑娘请慢走。” 瞿灵玓止步道:“原来曲总堂主也在这里,你说话,我还是要听的,你有什么事?” 曲鼎襄道:“我这里有一封书信,想请姑娘带给令尊瞿先生。” 瞿灵玓道:“我从来不替人捎书传信。曲总堂主若是有事相商,可派人将信送到光州蔺一方那里,保准有人给你送到。” 瞿灵玓道:“史婆婆,你也不要瞪眼,我这也不算是胡闹,更不是替吴伯父招惹麻烦。你河东泰安双奇庄算得上是个有名的所在,我也不是无处找寻,我家住燕云儒州瞿家大寨,也好找的很,咱们也不用在人家院子里吵闹。” 无视笑道:“吴庄主,看来我是没有好法子了,你能叫瞿姑娘好好说几句话么?” 吴抱奇道:“观主,我也是没有法子,我对女孩儿,一向心软。” 瞿灵玓开心一笑,说道:“吴伯父,从昨晚到现下,我一直都闷的很,说了这半天话,才稍微好了点。吴伯父,这三个人是你杀的么?” 吴抱奇道:“不是。” 瞿灵玓道:“师兄,是你杀的么?” 楚青流道:“这三掌若是由我来打,不会全都一模一样,轻重必定会有不同,我的内力还到不了这个火候。” 瞿灵玓道:“你说的很是。你既不行,我就更不成了。既然不是咱们三个下的手,死的又不是望海庄跟乱人盟的人,咱们就不该再管这事,死人有什么稀奇的?哪天不死人?哪里不死人?但是有几句话,我又不说不快。照我看来,这三人被杀,不过是一条苦肉计,想把人命案子硬栽到我吴伯父头上。能否栽上全不要紧,只要能让吴伯父无法洗脱,文女侠因此不能嫁给我吴伯父,凶手就很喜欢了。” “这就叫周瑜打黄盖,自己人整治自己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同之处在于,这三个死人是不愿去死的,却又不得不死。吴伯父,这掌印打在身上何处地方?要是方便查看,我想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出凶手来。” 吴抱奇道:“两人伤在后心,一人伤在小腹。” 瞿灵玓道:“老观主,我能进去看看么?这却轮到我求你了。” 无视心里无端就有点发毛,昨天闻香独斗她输的实在是窝囊,对瞿灵玓不知不觉已有了惧意。她知道所谓识别凶手必定又是一场骗局,很有可能要把无辜之人诬赖为凶手。至于会诬赖谁,只能看这个丫头的高兴。倘若她真敢放手胡闹,硬要诬赖,说自己是凶手,自己一世英明可就毁于一旦了,自己纵然立时自杀,妙乙观的名头却也是毁了。 却又不好阻拦,说道:“看看就看看,真要能找出凶手来,总也是件好事。” 瞿灵玓进去时间不大,回到门外说道:“吴伯父,我也许能查出凶手来,我想试试。”一语说出,院中顿时哗然。 105 第三十七章 谁人无害 02 楚青流道:“师妹,你也不用费事了。人不是咱们杀的,死的也不是咱们的人,用不着去操这份心。” 瞿灵玓道:“师兄,你以为我想多事么?我是不得不多事。你这话说得不对,最多也只是对了一半。死的不是咱们的人,这话不错。但人未必就不是咱们杀的,要是不能找出凶手来,难免有人会说,人是师父杀的。又道:“吴伯父,师哥他不让我多事。” 无视道:“吴庄主,这也不好就叫多事,瞿姑娘若是能找出凶手来,对谁都有好处。” 瞿灵玓道:“观主,我只能找出谁不是凶手,并非必定就能找到凶手。凶手若是跑的远了,不在衡山,也不在这个院里,我到哪里去找?总不能捉了不相干的人来顶包吧?”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要讥刺无视。 无视道:“那就请姑娘找出来哪些人不是凶手。” 吴抱奇道:“灵玓,你就试试看吧。” 瞿灵玓道:“我这个法子,先要上香烧纸,祭拜神灵,我在灵前打坐,借用神力来招引死者亡灵。我并未专门学过这个,只给家乡的神巫打过下手,半点把握全都没有。请观里道长帮我准备一些整张的草纸,一张化纸铁锅或是瓦盆,两只毛笔,几封檀香,别的也就不用了。这些男人本都是肮脏身躯,会惊惊吓亡灵与神明,请神的时候,全都不能跟我到灵前去,过后验证凶手的进候才能短暂进去一下。已婚女子、未婚女子、各位坤道长尽管进来观看,不过每次只能进来一人陪伴我请神明与亡灵下降。进来后,必得待够半柱香的工夫,不能出出进进,脚步嘈杂,惊动了亡灵。” “等到请来亡灵下降,我就放一张草纸在死者身上的掌印上,草纸上头,我先用清水写好“不是你”三个字。被试的人拿一柱香去烧草纸上的字,无辜之人,字迹会被烧空,留下孔洞,仍旧还是“不是你”三个字,一个都不会少,当然也不会多出别的字来。若是凶手去烧,就只能烧出两个字,那就是‘是你’,那个‘不’字,凶手是再也烧不出来的。大伙全都听明白了么?”又细细解说了多遍,直到人人都能听懂。 当下有纪清含带人备齐诸样应用物事,瞿灵玓先提笔画了两张招魂符贴在门边两旁,拿过一个蒲团来,在一具尸体头边盘腿坐好。便双眼似闭非闭,嘴唇不时轻轻扯动,很是又模又样。 史婆婆第一个进来陪伴,陪够半柱香时刻再换她人,简短来说,除了无视老观主,院中女子,略有点身份的,人人都进去了一遍。瞿灵玓全不理会,一意打坐,似乎睡过去了一样。 直折腾到午后,各人都四散吃饭,只留苏夷月一人在内陪伴。瞿灵玓冷哼一声,低声说道:“时刻已到,冤亡魂下降,带罪人来!带见证人来!快快来,速速来!” 苏夷月听了这般动静,很是脊背发麻,一刻也不肯多呆,赶紧出来叫齐人等,围在厢房门边。曲鼎襄吴抱奇张克仙史龙芽诸人尽数来到,无视苏夫人纪清含与东院院监院顾清敛悉数到场,只差一个西院监院冒清雨,这场面着实也就不小。 无视道:“我要先说一句,妙乙观西院冒清雨监院也能打出这等沉重掌力,不过她几天前就不在山上,这可不是她有意避开了。” 瞿灵玓念诵道:“冤有头,债有主,先问后问全都一样,先问后问全都一样。” 楚青流道:“我先来。”当先进屋。 瞿灵玓拿起一张草纸,沾清水写了“不是你”三个字,在纸盆边上借火头烤干,拿着纸对着死尸拱了拱手,将草纸盖在掌印上,拿起一支香交到楚青流手里。说道:“楚青流自证清白。”楚青流手执香火,按瞿灵玓指点,去点引草纸上的字,不多时,字迹烧空,现出三个空洞,正是‘不是你’三个字。瞿灵玓将草纸丢进纸盆烧化,再换下一个人来。 男子一边很快轮流验完,女子一方无视、苏夫人、纪清寒,几位高功道长也俱都试完,只剩下史婆婆苏夷月二人。论起苏夷月的武功,她绝难打出那样的重手,可她实在是被瞿灵玓作弄的怕了,竟不敢上前去试,躲在史婆婆身后不敢出来。 史婆婆无奈,抬步走进东厢房。瞿灵玓照样用水在草纸上写下三个字,写好了烤干,就要放到掌印上去。史婆婆道:“瞿姑娘,这字非要你来写么?” 瞿灵玓道:“亡灵是我请下来的,字自然由我来写,你史龙芽若是另有更好的法子也能请灵,也能分辨凶手,就该早一点说出来,这时候事到临头再来说三说四,于理实在难合。”见史龙芽再无话说,知道并未被她看破关窍,将纸盖在掌印上,命史婆婆拿过一支香去写字之处点燃。 香火到处,无论史婆婆怎样去点,却只能烧出‘是你’两个字迹空洞,那个“不”字无论如何再也烧不出来。瞿灵玓道:“不用再试了。”一把拿起那张草纸,向门外诸人展示一过,顺手将草纸扔进火盆,霎时烧尽。 史婆婆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才明白过来,恨声骂道:“你她娘的捣鬼!”一掌拍向瞿灵玓后心。 厢房本就窄小,又摆放了三具尸体,另还有香案火盆等物,更是逼仄。瞿灵玓实在未曾料到这婆子竟会恼羞成怒悍然出手,事发突然,再加上脚下有诸样物事牵绊,明知道难以闪过这一掌全身而退,便动了两败俱伤之心。身子向左侧退,闪入史婆婆右肘底下,左手低垂,袖间短剑入手,狠命刺向史婆婆右肋。 史婆婆右臂回收,看也不看,肘尖向下猛2撞,同时身形原地急转避开短剑,身子已是正对瞿灵玓。瞿灵玓为身后尸床所阻,已然无可退避,只得跌坐在死人身上。 史婆婆身高腿长,不便起腿,当即右膝用足劲力跪向瞿灵玓胸口,左手抓向瞿灵玓右手,右手成掌,直砍向瞿灵玓面目。打法如此凶悍,显是必要取了瞿灵玓的性命,哪怕明知道此人实在是杀不得。 瞿灵玓危机之下腰背用力,在死人身上一个翻滚,总算躲开史婆婆必死杀招,后背还是中了史婆婆原拟打向她面目的那一掌,缩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心中暗暗叫苦,心说师兄师父他怎地还不进来? 屋中史婆婆才一发难,张克仙便已一掌打向身侧的吴抱奇,虽说攻的不是致命之处,却也不容吴抱奇置之不理,两人打在一处。 楚青流本是在门边站立,史婆婆一出手,他便向门内硬冲硬抢,刚一进门,身后有曲鼎襄后发先至,已抢到他前头,恰好挡在他前进之路上。其时史婆婆右肘方才刚刚向下撞击。 楚青流喝道:“让开,眼底针来了。” 曲鼎襄毫不在意,说道:“你若真有那个玩意,早就打出来了,不用再空言欺人。” 楚青流知道论起对面硬斗,自己绝斗不过此人,出手徒然耽搁时机,也就不再出招,滑步退后半步,身子尚未触及厢房的前墙,人已向右手侧空阔之处急跃。曲鼎襄霎时便明了他的用意,当即跟随他同向屋角滑行,死死挡在他身前。这个时候,瞿灵玓已跌坐在地,史婆婆重又追杀而上。 楚青流右手后伸,推向墙壁借力,身子斜弹而出,硬生生从曲鼎襄身侧飞过,抢入史婆婆与瞿灵玓之间,想也不想,一掌击向史婆婆。 曲鼎襄立身屋子正中,四下全无依靠,想要改变去势唯有脚下先行收力再行改换力道,别说是他曲鼎襄,任是谁人也难逃此理束缚。纵横江湖的曲总堂主这番就是输在了一堵墙上,没能拦下楚青流,真不知他该作何感想。 曲鼎襄心下暗怒,再也顾不得以大欺小乘人之危之类俗套,便要出掌打向楚青流,就听门边吴抱奇道:“史龙芽,你丈夫张克仙要你去照看。”原来吴抱奇已收拾掉张克仙,进到屋里来了。 从史龙芽发难到吴抱奇进门,从时刻上看,吴、张二人也只换了不到十招。张克仙享名多年,在吴抱奇手中竟轻松受制,曲鼎襄心中不由就有些后悔,似乎不该进来阻挡楚青流,而应该留在院外看张、吴二人动手,也许能一窥此人虚实。 吴抱奇进门,曲鼎襄便不好再出手,却也不肯退出,挡在吴抱奇身前,无言观战。 史婆婆听吴抱奇说张克仙不多几招早已全败,心气已然大挫。却又不愿就此退出,仍是杀着连出,妄图能拿下楚青流,也好扳回一丝颜面。 吴抱奇看了三五招,转身出门来到苏夫人跟前,深深鞠躬,说道:“苏夫人,请你帮我一个忙,进去把我这女徒抱出来医治,她受伤很是不轻。”掏出蓝水鲨胆丸药瓶,说道:“先喂她两粒药丸。” 苏夫人还礼道:“庄主不要客气。”接过药瓶进了厢房。 苏夷月在一旁见了,“嘁”了一声,转身就朝门外走。无视道:“月儿回来,你哪也不许去,就在这里站着。” 屋内史婆婆跟楚青流已斗到五十余招,也只是能稍占上峰,又不知门外丈夫究竟受了何等伤害,是否要紧,不由的就有些烦躁。寻个机便,一把磨刃铜钱四散打出,打完一把又是一把,接连打了四把金钱。 这些金钱边缘磨的快利如刀,若贯足内力在方丈之地内打出,足以深入人体,极不易取出,比袖箭一类的暗器还要麻烦。史婆婆这铜钱又叫“钱刀”,鬼刀双奇,这就是女鬼的一奇。 这些铜钱漫天四散打出,将楚青流瞿灵玓还有观战的曲鼎襄全都笼罩,显是要让楚青流顾此失彼,自己再趁势出招进袭。 楚青流后退一步,护住瞿灵玓头面胸腹致命之处,双掌乱拍乱打,掌风搅起大部铜钱向史婆婆反打过去,却也有小部分打向曲鼎襄,危机之中,他已顾不得许多了。单说这份内力,已不是二十余岁的人所该能有,这当然都是拜那本《西域归来武断》所赐。 曲鼎襄不避不退,右掌连拍数下,将身前四围铜钱全都打向楚青流瞿灵玓,铜钱一经他手,去势更劲更急,且全都往二人致命之处袭击。 楚青流再也无力应对打过来的铜钱,见史婆婆又飞身扑上,便提聚内力,要跟这婆娘做最后一拼。 以上情势,苏夫人已尽数看在眼里,脚下急动,抢向楚、瞿二人,双手连出,劲力到处,铜钱纷纷转向,往苏夫人飞去,苏夫人随接随扔,打向不易措手的低处铜钱,手法轻盈,发力微妙。一阵轻响过后,苏夫人已将瞿灵玓抱在怀中向房门走去,一句话未说,也未看屋中三人。 106 第三十七章 以退为能 曲鼎襄顿感无趣,转身出屋,人未到门边,无视已从他身边飘过,两手齐出,一抓史婆婆,一拿楚青流。 无视比二人瘦小许多,却是一击奏功,双手一触二人肌肤,内劲便即透体而入,闭住二人经脉。一手一个,将二人拎到院中,随手就是一扔,不再理睬。院中并不见有张克仙身影,想来该是让人移到别处去了。 过了片时,无视向纪清寒道:“你进去看看。” 纪清寒领命进了正房,随即回来,向无视摇摇头。无视怒道:“干么要摇头?你不会说话么?” 纪清寒道:“师妹说,那个那个瞿姑娘没多大关碍事。她穿了塞北密织寒驼金线软甲,化去了不少掌力,再加上她躲的还算灵巧,史婆婆那一掌也没能全都打实了。” 此话一出,吴抱奇楚青流大感放心,曲鼎襄诸人心中做何想,却也不待人说。 无视过来拍开史婆婆楚青流身上穴道,起出楚青流身上金钱来掷还史婆婆。史婆婆到此地步,再也凶悍不起来,退到一边站立。 无视道:“曲总堂主,你有属下在衡山被杀,这事该如何了断?” 曲鼎襄道:“属下被杀时,我自己也在衡山,查探不出凶手,不能给死难兄弟报仇,都是我曲鼎襄无能,与妙乙观全无关联,这个道理,我岂能不知?这事自有我去料理,老观主不用多管。” 无视道:“你信不信是史龙芽杀的?” 曲鼎襄道:“召请死者亡灵来查证凶手,这法子本就属于装神弄鬼,自然作不得数。只能说,在找出真凶之前,任谁都可能是凶手,都难洗脱。” 楚青流正要出言反击,苏夫人已从上房出来,走到无视跟前,说道:“师父,这姑娘并无大碍,伤愈后功力也不会有减损。不过要想复原,至少也得经过两个月的休养。”又来到吴抱奇跟前,说道:“吴庄主,曲姑娘伤在膻中穴附近,另有血海阴包左近也中了铜钱。论起养伤,还是留在衡山为好。” 所说三处穴道全都在隐私之处,若由吴抱奇楚青流两个男人来护理照看,的确不便。瞿灵玓的那样使女,却只能服侍,无法出手诊疗。吴抱奇听了,不免就要踌躇,说道:“观主怎样看?” 无视道:“半月后,我就要卸任妙乙观观主一职,接任之人将由全体道众公平推举。咱们虽说是出家之人,总还想讲究个虚排场,很想邀远近的掌门帮主到场做个见证。曲总堂主和吴庄主若是没急切大事要做,还望能在山上再住上半个月,两位看如何?” 无视此语缓缓说出,却不啻于平地起个惊雷。无视年过八十,却无丝毫老疲之态,有道之人,享龄百岁也不为奇,她却要交卸观主职位,显然另有所图。单为弄清她所图何事,已足以引动任何人在衡山再住上半个月,更何况届时群雄来集,也是个小小的盛会,若错过了,也是憾事。 吴抱奇道:“衡山有此大事,我与小徒有幸得见,极感荣宠。只要观主不嫌咱们叨扰,就是等上半年,也是愿意的。” 曲鼎襄见吴抱奇逗留不去,他又如何肯走?说道:“观主能够急流勇退,实在叫我汗颜。在衡山观礼后,说不定我也要学观主的样子,找个地方切实用些工夫。”隐隐约约间,又扯到了求亲上头来。 无视道:“曲总堂主,吴庄主,两位求亲一事,以后请不要再提起。谁要再提这两个字,就是有意要跟我无视为难,这点脸面,咱们还是不要扯破了的好。”拱拱手离开。 无视带人走后,有人来搬走三具尸体,打扫出厢房,楚青流陪师父在厢房住下,瞿灵玓就在正房养伤。楚青流片刻都不敢延迟,到碟子冲王家店叫来两名侍女照看瞿灵玓,又到自己住的那家店交足余下两个月的房钱。诸样事做完,再回到精思院时,已是一更过半,并不太晚,就到正房去看瞿灵玓。 两个侍女照看的极是精心,瞿灵玓已醒过来,见了楚青流,不能起身也不动弹,可见受伤之重。楚青流道:“师妹,你想吃什么,玩什么,都要跟我说,我去给你弄回来。” 瞿灵玓道:“我是小孩子么?还要找东西玩?师哥,多谢你今天又救我一命。” 楚青流笑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以后再救我的命也就是了。” 又说了几句话,见她实在没有气力,才退回厢房。日间他虽未与曲鼎襄你来我往过招换手,只冲破了这人的拦截,凭的却是真实本领,与前番在白草破偷袭得手大有不同。有过此事,他心气大增,不再避忌四外是否有人会偷听,悄悄说了自己自沂山分手以来所遇的诸般事项。吴抱奇边听边问,可谓巨细不遗。 直说到快三更天,次日又说了一个上午,才将那本《西域归来武断》大概说个明白。 吴抱奇耐心听完,伸右手抵在楚青流大椎穴上,极小心输入一小缕内气,试图催动内气沿着手阳明经运行,孰料真气全不受控。再稍微催动的紧些,真气瞬间就消失不见,似乎全都坠落到无边的黑暗虚空中去了,再也无法追踪寻觅。吴抱奇再试一次,仍复如是,便收手不再试。 吴抱奇沉吟道:“那个仿真的本子已让徐先生毁去,你记忆又不免有误,我也无从揣摩其中的原委。不过这位恨僧前辈书中所说的话,倒也能自成道理。你我沂山分手以来,至此不足一年,看你今天的内劲心法,进益竟不小于二年,且功力精纯不驳,实为难得。故此,你能读到恨僧前辈的书,想来这该是一项奇遇。” “你在徐先生家中妄图先借用银针的外力阻隔原有经脉,再试图强行导引丹田真气由别路径游走,这种法子,从前必定也有大胆疯狂之人试过,却未见有谁能够成功。大伙全都以为,真气有如流水,此路不通,必就会流向他处,却不知真气只是似水,却还不是水。真气究竟是个什么物事,至今也没人能解说得清楚明白。若以外力别法强行阻断经脉,真气没了去处,全都汇入丹田,无处可泄,唯有冲坏丹田气宫,身死人亡。” 楚青流听了,不由后怕,说道:“师父,我却没能想得这样多,只是想强行开出一些新的经脉出来。” 吴抱奇道:“你如此蛮干,却又得能不死,想来该是因为你已将那本书读过许多遍,身中气路或许在有意无意间已被开出一些,只是自己还未以觉察到。你冒险蛮干,丹田真气无路可去,便冲入这些新开之地,也就未损坏气宫,你才幸而不死。真气一去不回,有如地面流水渗下泥土,深藏地底极深极远处的暗河,人的神智既然难于察知,也就难以使用。” “那个獠牙凶人在你胸口拍了一掌,到了生死关头,暗藏真气才会不请自出,保身护命,震死那人后,气机便又随即隐去。待到那道人痛打你一夜,身上的气机气道才借由外力重新开辟,这一次次能去又能来,你也就功力复原。” 楚青流道:“多谢师父开示,这许多天来,我实在糊涂的很。” 吴抱奇道:“现下你的体内,常人惯常有的十二经脉全都被毁,又未能重造出新的脉络来,更不知今后能否重造出来。此种事,我未曾经历过,也未听闻过,一时间,更是难于指导。只好凭空揣想,下面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这些话,连同上面的话,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臆料,自己也不知是对是错,你更不必当成至理,免得自误。” 楚青流道:“弟子记下了。还请师父指点。” 吴抱奇道:“我适才说,世间的道理物理事理,全都不可以比拟而论,却又不得不借用比喻比拟来解说道理。人用双足行走,脚下就得有着足之处,鸟雀离开地面,在天上飞,就用不到路径,爱怎样飞就怎样飞。你体内真气眼下不再存于丹田,似乎处处可存,运行起来时,也可以不再沿着经脉行瞳,能在毫不相干的两处穴道间跳跃窜行。没有经脉,就处处都是经脉,没有丹田,那就处处都是丹田。可以说,你已在无意间达成了那位前辈的猜想。照我想来,此后就该循此进步,至少在内功上头,不必再遵守旧法旧路了。” “这一变故日后究竟会导致何种境地,我无从猜测,更无法断言。唯有你自己时时用心体察,设法能把无意变为有意,若是做不到,意念全都无所施用,那也就由他无所施用,不必多虑。” 楚青流道:“师父,既然筋脉已乱,为何无视观主还能闭住我的穴道?” 吴抱奇沉吟半晌,说道:“人体十二经脉能被先辈高人发明出来,无非是因为它们明白浅近,易为人知。在这十二经脉之下,之外,未必就没有别气宫气道存在,只是全都不易探察,也就不为人知。这些无名的未知经脉,与十二经脉也当另有极细的潜脉潜路相互联络,寻常穴道受制,也会牵连到这些暗藏气路,也就会有穴道被封的症状。这番道理,我也是受你这番际遇激发,临时才有的一点猜想。” 楚青流道:“师父所说,必定不会有错。” 吴抱奇道:“你眼下这个样子,真气全不受意念掌控,也就无法冲破被点的穴道。如何冲解被点穴道,我也没有一个好法子。从明日起,我出手点你穴道,你自己试着冲解,一个法子不行就再换用别的法子。只管大胆去试,我给你护法。” 次日起,吴抱奇便点了楚青流穴道,让楚青流设法冲解。连试三日,换了十数种冲解穴道的法子,全都没有效验,却也并无多大闪失。 练功冲穴之外,楚青流便去正房陪瞿灵玓说话解闷。过了三四天,瞿灵玓已健旺许多,照此态势看来,想要复原绝用不了两个月,再有十余天,便可尽复旧观。 瞿灵玓有了精神,便又操持起乱人盟的诸样事务。精思院中信鸽往来不断,陆续又有四名使女上山,看其脚步身法,也是颇有根基之人。 苏夫人每日午间必要过来看视瞿灵玓,见了吴抱奇楚青流师徒,并不刻意回避,落落大方而谈。楚青流甚至于觉得,师父若不能与文女侠结为夫妻,就这样淡然相处也很是不错。心中却知道,这种安然日月实在是过一天少便一天,只待妙乙观拥立过新掌门,他们便要离开衡山。 妙乙观报信的信使专差四出,过了不几天,就有各路宾客接连上山。山上并无如此多的房舍,这些人见过无视后,便散住在山下的各处镇店上,专等好日子到来。无事时,便相互走访。 这日苏夫人诊治过了去后,楚青流陪瞿灵玓在正房的廊檐下晒着太阳闲聊。瞿灵玓道:“师哥,苏夷月有这样好一个母亲,她却不知道去心疼体谅,也真是傻到家了。我样样都有,偏偏就少了一个娘。” 楚青流识不出这话的深浅,不敢随意插话。说道:“你也不要替她们难过,苏姑娘早晚会明白过来的。” 瞿灵玓道:“三岁那年,我在家里跟着奶奶,爹跟娘到宋境来干事,中了赵宋皇城司那些走狗的埋伏。对头人多势众,又是突然发难,娘受了重伤,挣扎着回到燕云家中,还是没能治好。” 又道:“苏夫人这样待我,无非是要我往后少找苏夷月的麻烦,这层心思我怎会不懂?不过,就算她对我好是为了这个,我也很承她的情。” 楚青流笑道:“苏夫人这人,比你想的不知要大度多少,你实在是想多了。” 瞿灵玓笑道:“好了好了,她大度,我小气,我小肚鸡肠,行不行?” 顿了顿,猛然说道:“师哥,我受了这回伤,头脑连带着也坏了不少,许多事情都照看不过来了。现在山下到的江湖人太多,你那些东西还放在店里头,要是不去拿回来,早晚都得出事。” 107 第三十八章 小院生香 楚青流被她一语提醒,说道:“你说的不错,我这就去趟店里,把衣包都回来。这时候各家客店里都住满了人,可不要让他们得了去。” 瞿灵玓道:“用不着你自己去,你说出地名店名,叫她们去拿就是了,不用你再跑一趟。” 楚青流说了地名店号,说道:“我跟店家交代过,除非我自己亲身去取,那间正房别人是不能进去的。她们去了,未必就能取的来。” 瞿灵玓笑道:“你尽管放心,只要东西还在店里,她们就必定能拿回来,连跑个腿都办不好,还谈什么扳倒赵宋恢复大周?那不是说胡话么?”叫过一个侍女来,说了地名细细交代一番,那使女领命而去。 楚青流道:“师妹,分辨香料的事,你算是说明白了,召请神灵来查证凶手又是怎么回事?” 瞿灵玓道:“请神就是请神,你就从没见过么?这样少见多怪,亏你还是望海庄的人。” 楚青流笑道:“望海庄还真没人会你这种法术,你也算得上是大仙了,是个千年妖狐。” 瞿灵玓得意道:“就算比不了大仙,这戏法也不是人人都能弄的。看你赞我是大仙的份上,我就指点你一下。”楚青流连连点头,以示洗耳恭听。 瞿灵玓道:“清水写了字,烤干后,拿香火头过去一烧就能烧出孔洞,现出字迹来,那是因为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清水,所谓清水,只是看起来是清水,其实是做过了手脚的。” 楚青流道:“水里你放了香料?”只要能引她高兴,说点傻话也算不了什么。 瞿灵玓道:“我那贺兰冬沙你以为真的就是沙子?我这么不心疼的乱用?那清水里头,只是加了一点香灰。香灰泡的水写字,烤干后,就比寻常的纸更好点燃些。那个盛水的钵盂里,我加了那么多香灰,他们必定也都看见了,却没一个人挑出来说,可见他们并没有起疑,不知道还有这个花巧,以为只是无意间落到里头去的。这就叫拳打不知,我知他们不知,我便就能想怎样做便怎样做。” “做好这个小把戏,考的全是眼力,不过不是你们众人的眼力,是我的眼力。师哥,你是水边上长大的,水里若是有一群水鸟落下来,一眼看过去,你能分出它们的不同来么?” 楚青流道:“水鸟怕是分不出来,自家养的鸭子,还能分出来一些。” 瞿灵玓道:“一把铜钱撒在桌案上,让你动手玩上半个时辰,你能分得清楚,认的准么?” 楚青流道:“我是不行,不过有人肯定能行,比如那些老赌徒。” 瞿灵玓道:“我坐在那里整整两个时辰,想将那些草纸一张张全都分清记牢,想抽哪一张就抽哪一张,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趁她们换班走动的工夫,先蘸着香灰水在四张草纸上写了‘是你’两个字,只写这两个字,没有那个“不”字,烤干后,外人就再也看不出来了。我把这四张纸牢牢记住,再杂放在草纸堆里。之所以写四张,是为了要保险稳妥,万无一失。我怕自己记得不够牢固,用的时候不能伸手就拿出来,也防备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叫我另换一张纸。这两个字并不是写在纸的正中央,而是偏向一头。” “要用时,就从这四张纸中抽出一张来,在另一头当着你们的面写上‘不是你’三个字,当着他们的面再烤干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你们就不知道哪头写过三个字,哪头写过两个字----更何况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纸另一头我已写过“是你”这两个字。我再说点子鬼话来分分他们的神,又礼拜烧香的,不知不觉,就把写着“是你”两个字的那一头调换过来,再放到掌印上去。史婆婆拿香头去烧,自然就只能烧出两个字,她一烧过,我把纸往火盆里一丢,那就是死无对证,神仙也奈何不了我了。怎么样?这手段也还使得么?” 楚青流道:“要是有人眼尖,看出来了,不许你把纸掉头呢?” 瞿灵玓道:“你忘了,我总共有四张纸,不会那么不走运,会接连碰上四个眼尖的人。真要是哪样,那就是遇到了懂行的行家,这个戏法我就不弄了,我收手就是了。或者再一搅闹,诬赖对方心里有鬼,诚心不想让我施法,将纸朝火盆里一扔也就完了,那个火盆,是必定得要有的,也是万万不能少的。” 楚青流道:“这是你跟别人学来的,还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瞿灵玓道:“用香灰水写字,这我看人家干过,写了字把纸混在一起也看人干过,至于把这两样合起来骗人么,我还是第一个,出奇才能得胜。” 楚青流道:“你真以为史婆婆是凶手?” 瞿灵玓道:“就算不是她,也可能是那个张克仙干的,就算不是他们夫妻两个,那三个人死了,心里也最快意的,也必定是他们两个。所以说,我不能算是冤枉了她。我本来想把这罪名安到姓苏的那个丫头身上,真要那样干,玩笑开的就有点太大,没人会信,她打不出那样的掌力。” 楚青流笑道:“想不到也有你不敢做的事,我真是不敢相信。” 瞿灵玓道:“你既然这样说,等往后有了机缘,我就再往苏丫头身上栽一回赃。反正也死不了她,也死不了我。你没看见老观主对她那个样子么?就算是苏姑娘当真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那上老道姑也会护着他。只有你这种整日想着要当大侠的人,才会劝我去做什么好人。” 楚青流道:“我从没有想着要做什么大侠,我劝你少跟穷人做对,也是为了你好。这又是你自己提起这个话头的,并不是我唠叨。” 瞿灵玓道:“不错,是我提起来的,可是你心里却也一直就是这样想的,我并未就冤枉了你。你不说,只是怕我说你唠叨而已,并不是你不想说,也不是就忘了这个事。” 楚青流连连点头,说道:“你说得还真是不错。” 瞿灵玓道:“你用不着这样装委屈。咱们也用不着因这个事上争执,咱们说点别的。” 楚青流道:“对,说点别的,你想吃什么,我下山去给你买。不过,想要吃火烤整羊却无处去买,必得回西北去。” 瞿灵玓大急,怒道:“不许拿好吃的来馋我!咱们不说羊,说说妙乙观的观主。你说,谁会接任妙乙观的新观主?” 楚青流道:“管他谁接任,反正不是你,也不会是我。等他们办完这个事,咱们下了衡山,多半也不会再来了。” 瞿灵玓道:“不会是纪清含,她太过鲁莽,这次又惹了大麻烦。也不会是苏夷月,她还太小。你说会不会是苏夫人?” 楚青流道:“苏夫人并未出家为道,怎能做妙乙观的观主?” 瞿灵玓道:“苏夫人要想在妙乙观出家,还不就是两句话的事?苏夫人一句话,老观主一句话。” 楚青流道:“妙乙观里头,能人着实不少。那天陪着曲鼎襄进经院的那个道人,一把抓住我后背随手就能扔开,就比史婆婆高明多多,他却连个监院都还不是。想来两位监院的功夫,或许还要高过通月剑杨震时,高过你石寒叔叔。” 瞿灵玓道:“你这纯粹是从武功上立论。就算单说武功,苏夫人接任观主也是明正言顺。她接磨刃金钱的功夫你没能看到,我可都看到了,还有那晚在后山路上的那手轻功,都已不是单凭苦练就能成就的了。” 楚青流道:“苏夫人的武功高明,还用你再来跟我说么?” 瞿灵玓道:“还有武功之外的事呢。苏显白大侠人虽不在,一身武学全都落在苏夫人手里。妙乙观的武功,义血堂的武功,还有那本奇书上的武功,精通任其一样,都足以称霸一方,苏夫人她是三样全得,只要想一想,都能叫人心动不已。若苏夫人接任妙乙观观主,必将带领妙乙观荣耀一时。” 楚青流道:“你这话看似有理,却有个大大的漏洞。”瞿灵玓鄙夷冷笑道;“有什么大大的漏洞,你说说看。”眼中却尽是笑意。 楚青流道:“说苏显白大侠精通三门武功,似乎很是有理,但义血堂却也并未因此称霸一时,更不必说苏夫人一个人了。” 瞿灵玓笑道:“你这话才有大大的漏洞。”又悄声说道:“至于有什么漏洞,你先叫我三声好师妹,我就说给你听。” 楚青流登时满面通红,站起身四处瞧看,似是怕这话让人听了去。瞿灵玓脸色也不比他更少红晕,低头道:“师父出门去了,那些侍女,她们全都不敢偷听。” 楚青流狠狠心,说道:“好师妹,你说给我听听。好师妹,好师妹。”好歹凑足了三声。 瞿灵玓用两手掩住脸庞垂首,再也不肯抬头,更不说话。楚青流见她比自己还要害羞别扭,心中涌起无限疼惜,竟微微有点扯痛。强力放平嗓音,说道:“师妹,天不早了,你那侍女怎还不回来?” 瞿灵玓抬头,遮在眼前去看日色,借机放下手,说道:“还早着呢,那有这样快?” 楚青流道:“我那话里有什么漏洞?” 瞿灵玓道:“你跟梅占雪梅姑娘同行时,都是怎样称呼?” 楚青流道:“她叫我二哥,我叫她三妹。”霎时记起半道上梅占雪逼迫自己叫还九十声“二妹”的事,只觉得近在眼前,却又辽远的不可追寻。 瞿灵玓道:“你在担心梅姑娘。” 楚青流道:“不错。三妹这个人,行事还象个小孩子,我跟自己说过,绝不会让人欺负她,可在这个关头,我却不能去助她。” 瞿灵玓道:“什么叫这个关头?你只管放心,我不开口,他们就不会去招惹开南镖局。你不是问漏洞么?我就说给你听听。” 整起面容,说道:“苏大侠这人,衡山心法是知道的,也很有可能去练上一练,却绝不会转授给义血堂。那些退隐的人,全都是表面淡泊无争,内里桀骜不驯,苏大侠绝不肯借妻子门派的功夫来帮助义血堂,要帮,也得靠自己的本领。” “那本奇书,苏大侠必定也跟文女侠提起过,但二人得益能有多少,还都是未知之数。曲鼎襄说义血堂因此受益不少,这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更是无从察知。但苏、文二位所知道的,必定要比明白告知义血堂的要多,这却不是他们二位保守藏私,只是为了稳妥。” 楚青流道:“不错,不到确有把握时,绝不会传授别人,危险太大。” 瞿灵玓道:“也有可能是苏大侠不赞同义血堂四处扩张,不肯帮同他们作恶。这看起来似乎不够仗义,存有异心,其实也是为了义血堂着想,只有这样,才能让曲鼎襄不把事情做绝,也好给义血堂留下退步。可惜的是,苏大侠这份苦心无人领情,或许还要因此招人怨恨。” “苏大侠文女侠自从退居沂山,就再未跟外人交过手,他们就算打通了这三样武功,外人也无从知道。师父二十年未登二人门庭,也未始不是一件幸事,否则的话,师父难免就要被说成是借机图谋沂山草院的武功,只怕也跟苏大侠一样早已遇害。师兄,我是不是心肠极坏?也就把别人想的极坏?” 楚青流道:“是他们先做了坏事出来,你才会把他们往坏处里想,你自己只是心思活泼。” 瞿灵玓道:“你这话我信了。只要你不说我坏,他们全都说我坏,我也不在乎。” 楚青流道:“其实也有法子让人说你好。师妹,还是那句话,以后少找穷苦人的麻烦,只找赵官家的麻烦。” 瞿灵玓道:“我早就答应过你了,你怎还说个没完?看来你嘴里说我不是坏人,心里头还当我是坏人,才会唠叨个不完。”似乎真生了气。 楚青流笑道:“师妹,你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我贪心不足,还想叫你能变的更好。”瞿灵玓听了,只是哼了一声,似乎怒气未消。 楚青流道:“刚才,就是刚才,我就想,就是跟你去做反贼,我也是愿意的。” 瞿灵玓道两眼扑闪,说道:“什么刚才?刚才怎么了?你就要跟我去做反贼?” 楚青流用一根指头指指自己脸颊,五指在脸上虚拢一拢,说道:“就是刚才。” 瞿灵玓这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害羞捂脸垂首,顿时大羞,再也立地不住,起身往门内就走,全不理会那个下山取物的侍女已经回转,却是空着手。 108 第三十九章 小帮小派 楚青流只觉这句话造孽不小,不敢跟随她进屋。却也不愿走开,又觉得能将这话说出,实是放下了一大负累,轻快多多。 那个侍女向楚青流道:“楚少侠,包裹没能拿到手,麻烦还很是不小。” 瞿灵玓在门内道:“有话就请楚少侠进来说,外头风大。” 那侍女向楚青流道:“楚少侠请进去说话。” 楚青流点点头,借机跟那侍女进了屋。 瞿灵玓先狠瞪了楚青流一眼,再向侍女道:“既然拿不到,包裹落到了什么人手里?” 那侍女道:“属下找到那家店面,就见里头住了不少江湖人,很是杂乱。为了稳妥,我就先去碟子冲找了两个咱们的人,交待清楚了,让他们去取,我远远跟在后头照应。” 瞿灵玓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那个侍女道:“两人进了客店,就再没能出来,我等够半个时辰,知道不能再等,这才回来报信。属下办事不力,请小姐责罚。” 瞿灵玓道:“请我责罚?我常常责罚你们是么?我就是那样坏的人么?你说这话,也不怕楚少侠听了笑话?”接连质问。 那侍女赶紧跪下,说道:“小姐从不责罚我们,待我们跟姐妹一样亲厚。楚少侠,瞿小姐是世上少有的好心肠的小姐。” 瞿灵玓喝道:“不要再说了,起来吧。师兄,看来还得你自己跑一趟了。”让使女细细说了那两个进客店取包裹的人的相貌,以及联络的暗语信号。 楚青流不敢再招惹她,赶紧答应,说道:“师妹,这还不到午时,我若是到天黑还不能回来,你就请这位姑娘带师父去救我。” 瞿灵玓道:“你说天黑就是天黑?我非要等到二更天再说,你管得了么?” 楚青流不再理她,回房带好长剑,下山来到那家双树客店。既已早知道店内起了变故,也就不必先行再作查看,闯门直入,来到柜上。 店家见了他,赶紧迎过来,满面陪笑说道:“客人,你不是家中有了事么?怎还会有空再来?” 楚青流奇道:“我家中有什么事?谁跟你说的我家中有事?” 店家道:“客人你好会说笑,就是今天早上,店里来了两个人,跟客人你是一路口音,说是你的朋友,代你来取存放的衣包,说你家中有了急事,先回去了。两人说的可是一样都不差,还把包裹现打开来当面验看过,见没有差错才拿走。就连你预存下的房钱,我也全都找还给他们了,你那间房,也另有别人住了。” 这自然都是假话,但若要出言反驳,却无论如何也争辩不清,唯有耽搁工夫。楚青流道:“我赶回来,就是因为我没能见到那两个朋友。” 店家大惊,说道:“客人,会不会是你的朋友见财起意,拐了你的东西?要是这样,东西怕是寻不回来了。” 楚青流笑道:“那两人确是我的朋友,绝对靠得住。我看是你见才起意,害了我朋友的性命,又贪占了我的衣包。”一把抓过那个店东,说道:“看来咱们只好到衡山县衙门去说理了。” 双树客店远不能能跟瞿灵玓所住那座王家店相比,却也还能说得过,又胜在离妙乙观不太远,这些天江湖人等往来不断,头两天,这店就住满了,只余下楚青流预留的那间上房。店家很是本分,拿一把锁锁牢房门,并未想趁楚青流不来住就将这房子另招人住,再赚一份房钱。 这房的右边住下一对师兄弟,只过了一晚,二人便留意到了隔壁这间空房。那个师弟便叫来店家,说要搬进去住。店家便说这房已有人预留下了,随时都会回来,不便再让给别人住。 师哥有了年岁,没有勉强。师弟却不干了,说自己鼾声太大,会打扰师哥安睡,定要逼着店家开门。店家这几天本就忙的晕头转向,哪有工夫跟他啰嗦,说话未免就不太中听。 师弟动了怒,一伸手扭开门锁,就冲了进去。店家见已不能阻挡,也就赶紧跟进去,想把楚青流的衣包拿到自己房中存放。师弟正在气头上,抢先过去,一把将衣包抓在手中,店家见了,以为他是要明抢,就过来跟他拉扯,推推搡搡间,那个师弟将衣包隔门扔到了院中。 这一扔用力不小,衣包又被两人拉扯过,一摔之下便散开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物事来。那个师弟跟过去匆匆看了看,就将包裹和店家一同带到自己房中,关起门来细细检查盘问。 店家见了包内诸般物事,也知道这事非同一般,再加上眼前这师兄弟二人,他一个都应付不下来,没奈何,只得将衣包交给他们,又答应将来楚青流来取衣包,就照二人吩咐的去做。 他们等了三天,没见到楚青流,却有两个乱人盟的人进店来取包裹。店家将二人带到偏僻之处,那师兄弟二人同时突然发难,将二人拿住细问。正问着话,楚青流又已来到,店家出面跟他在柜上用谎言厮缠,暗中示意女店家去后头去知会那对师兄师弟。拖延多时,才领楚青流往后面客房去。 师兄见了楚青流,略略抱一抱拳,和颜悦色说道:“朋友不用着急动怒,东西都在我手里,并未丢失。这里人多,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寻个安静地方说话。” 楚青流道:“我那两个朋友也都在你们手里?” 师兄道:“全都在。朋友不必担心,请跟我到一边去,咱们好好说说话。” 楚青流不知他身后还有多少人手,有了何种布置,怎肯轻易就跟他走?一把拉过店家,说道:“不用去别的地方,就到你卧房去。” 店家见楚青流并不比那对师兄弟更好说话,也顾不得去看师兄的眼色,赶紧头前带路。来到自己卧房,开了门,找齐两把椅子请二人坐下,又泡来一壶茶,伺候完活计,说道:“请问二位,我是走开呢?还是就在这里伺候?”礼多人不怪,大着胆子问句话,总比一不小心玩掉了脑袋要好。 那师兄道:“朋友你看怎样?” 楚青流道:“若是不让他出去,店里寻不到他,必然还要找到这里来。让他出去,又怕他要乱说乱道。你比我年长,当有更好的法子。” 那师兄笑道:“朋友说笑话了,驴大马大值钱,就属人大了最不值钱,年岁当不了饭吃,我也没什么好法子。”这人不温不火,不顶缸不坐蜡,到手的高帽子都能扔掉,可见稳得很,这类人最是不好对付。 楚青流道:“你还是先发付了他,咱们也好说话。” 那师弟向店家挥挥手,说道:“你去吧,只是出去了却不要乱说。这房里只要再有一个人来,就算我兄弟两个不出手杀你,这位朋友也必会杀了你。”店家连连答应“不说不说”,鞠躬退下,关上房门,远远立在门外守候。 那师兄道:“在下姓山,名叫山起,我还有个师弟姓火,名叫火田,正在房里看护朋友你的包裹。咱们是成都府茂州人。我要说这趟到衡山来的,就只有咱们兄弟两个,朋友还能信得过么?”这人年岁已有六十开外,却连老朽两个字都不肯用,真是和气的到了家。 楚青流道:“在下楚青流,九华山望海庄人。我少到川蜀一带,二位的名号这还是初次得闻。出来行走,也未必就非得要成帮结派,二位两人同行,刚刚好。”并不明说自己信与不信。 火田道:“咱们少到峡外走动,楚朋友的名字,此前还真未听说过。请问那包东西,是你自己的,还是你给别人代管的?” 既能如此问,楚青流也就不再隐瞒,说道:“都是别人的东西,只是暂时放在我手上。”他一见山起的神情,就知道这包东西来头不小,便想借机弄清此物的来历,已不再急于夺回包裹,这才会随问随答,想多套问出一点话来。 山起道:“你知道这东西是谁的么?” 楚青流道:“不知道。人家交给我的时候,并未交待这些东西的来历。” 山起道:“楚朋友,你这话说的也太过离奇,能否再详尽说说?” 楚青流哈哈一笑:“山朋友言语和易滴水不漏,年岁也不小,看来该是多历世故,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不光棍。” 山起面色不变,说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有何事做得不当?” 楚青流道:“你们扣下我的衣包不还,又对我细细盘问,请问世上可有这种道理?自打咱们说上话,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可你自己的来历用意却一个字都不肯说。我说你不够光棍,这有错么?” 山起道:“我跟师弟两个刚刚在蜀西立了一个小小的门派,叫做龙虎堂。咱们两个每人只收过不多几个门人弟子,门派弱小,在川西立足诚是不易。便很想能亲近亲近崆峒派,在大树底下乘乘凉,可每次都得不到人家一个好脸色,这次见了这包东西,觉得是个机缘。咱们也不敢扣住这东西,只想用这东西引出物主来见上一见,希图能给崆峒派出一点子力气,也好亲近亲近。” 楚青流道:“我先前就已说过,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我也不认识崆峒派的人。咱们望海庄武功是昆仑一脉,你们想借我接近崆峒派,那是枉费心机。”干脆将大门关死,看他还有何话说。 山起道:“楚朋友,你这样说话,就是拿我当傻子看待了。无缘无故的,怎会有人将这东西交到你手上?” 楚青流漠然道:“你这还是在套我的话,我呢,很不想让你套我的话,也就不会跟你说这包裹是怎样到我手中来的。”一伸手,背后长剑离鞘。 就在同时,山起也从衣底抽出半截刀,这刀全然是双手大刀形制,为便于携带,从中腰处硬生生截去半截。 楚青流道:“昆仑武功,最最驰名的当属铁枝剑法,在下资质愚钝,领悟尚少,难以尽现铁枝剑法的精妙。要是我展示不当,那是我姓楚的才力不及,却不是这剑法未臻大道。” 剑尖一动,将桌上一截残蜡挑起,再一拧腕,蜡烛便跳到空中。楚青流待到蜡烛下落,手中长剑连挥,向蜡头劈下,谁想连挥三下,却剑剑劈空,蜡头砰的一声轻响落在桌面上。楚青流长叹一声,说道:“家师说我还差得太远,果然半点都不假。不过我这剑法却是嫡传昆仑铁枝剑法,也是半点都不假,你都看清了么?” 他适才连劈三剑,看似剑剑走空,实则每一剑都从蜡头旁侧一指处擦过。这番用心,不知眼前这位川西来的山起能否体察,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有这份眼力。 楚青流收剑入鞘,端起茶杯轻饮一口,一语不发。 、 109 小帮小派 02 山起笑道:“好一招‘去叶留枝’,每一剑都从蜡头旁侧劈过,大有深意。”手一伸,半截刀已将蜡烛挑到空中,蜡烛直立上升又直立下落,山起挥刀横扫,刀刀都从蜡烛底下扫过,直象是端着蜡烛下落一般。尤其最后一刀,已是擦着桌面扫过,蜡烛稳稳立在桌面上,四围却并无丝毫细小蜡屑。 这一手,显然要比楚青流那招“去叶留枝”来得高明。 山起收刀坐下,说道:“老朽这一手,也有个名目,叫做‘足下无恙’。那包东西里头,头陀衣并不稀奇,头带也是西域唃厮罗一带的常见物事。那些竹叶小刀,却是崆峒派‘西天飞鹰’莫出云的惯用器械,这绝不会有错。这人近几年才开始得名,你未听说过,倒也不很奇怪。”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全是干货,但是否可信却无法分辨,说不定就连龙虎堂这个名目,也是这人随口捏造出来的。 楚青流心下存疑,却不再保守,说道:“十余天前,我从武州梅山路过,那里离衡山只有两百来里路。所经之处并无多少人烟,正走着,路边荒坡上一群人约有二三十个,各执柴刀砍刀,棍棒钉耙,围着一个人打斗。这人约有三十四五岁,相貌很是周正,只是生了一大一小两个獠牙,手中钢刀是这个样式。”将那晚獠牙凶人的样貌兵器详述了一遍,山起连连点头。说道:“不错,是崆峒派的刀。” 楚青流道:“我听了几句,知道这人是外路人,不知因为何事,下手毁坏了当地果农的一些果子,说话还极不中听,激起了众怒,众乡农便结伴斗他。山先生,换了你,你会如何做?” 山起道:“先在边上看一看,不要贸然插手。” 楚青流道:“这个獠牙人招式狠辣,每一刀使过,都有一名农人受伤,却也没伤人性命。这些乡人本领虽说一般,却极是勇悍,受伤不退,反而死命朝前攻,为了几个果子,竟会不要性命。” 山起道:“这不是几个果子的事。” 楚青流道:“混战中,獠牙人也受了两处刀伤,再久战下去,必要两败俱伤。这时候,我就是想插手,也插不下去了,我说话没人会听,贸然出手,说不定还要坏了事。” 山起道:“这人用的是什么武功?是崆峒派的么?” 楚青流回思良久,说道:“这人用的似乎不是崆峒派武功,是哪家的武功,我也看不出。”山起点点头。 楚青流道:“獠牙人动了凶性,一刀砍下一名乡农的一只手,那人受伤不退,更未昏晕,反还将残手抬起,喷了獠牙人一头一脸都是血,余人趁机攻上。獠牙人右手磕开一根长棍,左手向一人胸口拍去。那人躲闪不及,却也很是机敏,将手中钢刀平靠在自己胸口上,借着有刀身掩护,硬是扛下了獠牙人这一掌。这一掌打过,却出了一件大大的怪事。” 山起道:“怎样的怪事?” 楚青流道:“农人手中的钢刀碎成了数段,那个农人连连退出几步,却没有摔倒,也没受什么重伤。獠牙人却猛吐一大口血,向前只跨出一步,便栽倒在地。” 山起道:“怎会有这等事?” 楚青流道:“众农人一拥而上,就要砍下獠牙人的脑袋,我就冲上去将众人赶开,掏出银子来赔给他们,将獠牙人带到一边救治。他受伤极重,昏迷不醒。山朋友,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山起道:“实在不好说,要照我想,当是獠牙人运气使力时牵动了暗疾,暗疾突发,这才会昏晕。” 楚青流道:“我也是如此想,便用内力给他疗伤,直弄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他救醒过来。他不肯多说,只说自己要到福建路泉州去。我到衡山来,跟他倒也算是同路,便赁了车马带他同行,他若留在原地,必定还要死在众农人手中。他连名字都不肯报一个,我也不好问他,否则可就是以恩人自居,要挟人家了。” 山起道:“这也说的是。” 楚青流道:“行近衡山不远时,他将身上的包裹解下来交给我,说里头是一件头陀衣,腰里一根大带也解下来交给我,托我务必要把这两样东西替他带到泉州去。就在当晚,他就死了。他把这般要紧的物事交到了我手上,却还是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是什么缘故,我一直都没能搞明白。” 他这一番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细究起来,还是真的多,假的少,真的都是大关节,假的都是些小过场。对山起一个外人,初见之下能说得这样真实,已算得上难得。只要不是真傻子,没人会把雨夜柚林的事一五一十毫不走样地说给一个外人听。他若不是想向对方打探讯息,只怕就连这些假话也不会说。 山起道:“照我想来,他这也不过是刘玄德白帝城托孤时的故伎。明知道死后只有依靠人家了,才不得不故作大方。刘玄德跟诸葛武侯说,他儿子刘禅若是不成器,就让武侯自己做皇帝。武侯若是真想做皇帝,还用得着他这样说么?这个獠牙人明知道自己死后,东西必然要落到你手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在断气前全都交给你,也好落你一点空头人情。至于叫你帮忙把东西带到泉州去,也是将无做有,姑且一试而已,以图能有个万一之幸。” “他不肯报名,照我看来可以有两种解说。一是他奉命不得泄露了姓名,二是他自觉死得实在窝囊,不想自辱师门。楚朋友,这泉州我劝你实在不必去,去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獠牙人让你把包裹送到泉州去,说不定是临死时用的计谋,想让你自投罗网。”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楚青流道:“多谢朋友好心提醒,不过泉州我还是要去的。” 山起道:“那人叫你把这包东西送到泉州的什么地方?” 楚青流摇摇头,不肯作答。二人交谈多时,已有默契,山起道:“这还是我做事不够光棍。可就算我说到天花下坠,空口白话,你也未必就能信得过我。贵庄在蜀地可有什么信得过的朋友?你说出一二来,或许有我能认识的,如此一来,双方有了互信,说话才有用处。”他能说到这一层,已是很有诚意了。 楚青流道:“不光在蜀地,就是在西南,我也没几个朋友。你们在峡外可有朋友么?” 山起道:“开南镖局的梅老镖头,我倒见过几面,但要说跟他是好朋友,我还真不敢。老镖头心气很大,一心要把生意做到峡内去,我也想借着梅家的门路打通崆峒派的关节,咱们因此有点来往。” 楚青流听他说起江陵梅家,心下就是一震,不由得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山起是有备而来,这才会说到开南镖局头上。想了想,试探说道:“山先生,据我所知,梅老镖头的武功跟崆峒派可沾不上。”心中却想起梅占雪那句“我娘是崆峒派的”,还有章妈妈那句“昆仑山上,从老到小没有好人”。 山起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梅老镖头的夫人水秋蓝却是崆峒派的人,年轻时候常到中原行走,遇到梅老镖头,这才结下亲事。” 楚青流道:“山先生,你看来多知昆仑、崆峒两派掌故。都说当年两家曾因结亲惹下不快,我却不知根底,又不好向本派师叔师伯请教,你能知道么?” 山起道:“你这是考较我了,那也没有多大的事。当年梅夫人的一个师姐家里开口提起,话还未说完,就叫昆仑派一个姓吴的一口回绝,两派因此很惹了点闲气。”他能说出此话,可见对于望海庄,真的是一无所知。不然就不会当着楚青流的面,再去说什么“姓吴的”。 这人既已说出开南镖局梅家,所说的话就可信三分。日后他若被揭破是假用梅家名号扯谎,不单楚青流不会答应,梅家也要找他麻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会轻易这么做。 楚青流道:“这人既然不会使崆峒派的武功,为何又会将西天飞鹰莫出云的竹叶飞刀带在自己的腰带里?” 山起道:“或许只是未使崆峒派的武功,并不是不会使。”此人也算多智,一番猜测虽说未必就是实情,却也很能说得通。 楚青流道:“山先生,这衣包若是落到你手,只怕你也不好用它来接近崆峒派。”这无异于说,包裹在你手里也没什么用处,你还是趁早拿过来吧。 山起道:“你说得不错,这也未必就是个好机会,只能说是祸福参半。崆峒派若是在图谋什么机密事件,不想让外人知道,那么,见到过这包裹的人,说不定就会有性命之忧,就更别提得到他们的补报了。” “这里头,说不定还牵扯到了别的家派,是个什么个状况,我也猜测不出。獠牙人让你把东西送到泉州何处去?” 他重又问起,显然还未曾心死,仍是要打听。话既已说到这个程度,楚青流为要能自圆其说,唯有信口开河。反正就算引动这师兄弟两个到泉州跑一趟,也绝不会生出什么祸害来。 泉州他未曾去过,沉思良久,说道:“泉州西关外有一座王家店,有人在那个店里住。那人住的房间,门左首摆放有三缸橘树盆景,右侧却一盆也不摆。如能找到这样的房间,就进去跟房间里的人说‘西边一山’,连说三遍,里面的人回说‘东边一海’,也是连说三遍,这就找对了人,就把衣包交给那人。”之所以说的这么啰嗦,一是为了逼真,二是尽量避免牵连到无辜之人。 山起叹道:“单凭这个衣包,和你这段讲述,那是啥都猜测不出来。咱们师兄弟也就不好再借这个东西去亲近崆峒派,就请朋友跟我同到房里去,取了包裹好走路。” 这又是一道暗坎,到他房里去,他们就能以二对一,房内有何布置更是不可测知。单看山起适才那手“足下无恙”,他一人就不好应付,更别说两人了。 110 大宋一人 01 逼到此种关头,为取回衣包,就算是龙潭虎穴,楚青流也唯有挺身硬闯,更何况只不过是两个人加上早有布置的一间客房。说道:“多谢山先生,这东西若真是崆峒派的,日后我若能见到崆峒派的人,必为贵帮美言。” 山起道:“不用客气,包裹原本就不是咱们的,交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跟我来吧。”率先出了店东的卧房,向外走去。那个店东听见二人要出来,赶紧先一步走开,到客房中报信去了。 楚青流见房门外无人,经过柜上时,店东又是不在,就暗暗留上了意。再看山起,好象也有些动容。 二人穿过前院,来到后院那两间正房门外,山起抬手拍打房门,楚青流将地势又暗暗打量一番,发觉还算开阔,就算敌不过这两个人,夺不回衣包,真正想要走的话,并不为难。 山起拍打了好久,屋内却无人出声应门。两人就知道不好,山起一脚蹬开房门,楚青流随即朝门内望去。 旅店的客房本就布置简略,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带着还有墙角一个脸盆架。又是冬天,床上连个帐子都没有,房内物事一眼都能看完。 房中间空地上,一个人被捆成一堆蜷卧在那里。山起叫了声“师弟”,掏出衣底半截刀,两步来到那人身前,出刀如飞将绳索挑断,掏出他嘴里的破布,才又道:“师弟不用急,你慢慢说。” 火田仍不起身,说道:“穴道。两边肩井,两边鼻窦、足三里,膻中、玉堂、鸠尾,身柱、神道、筋缩。”来人竟点了他身上这许多穴道,仍是不能放心,还要用绳子再捆起来,真是小心的到了家,也难怪火田弄不出半点声息动静。 山起当即动手给师弟解穴,真气输入后竟无半点效验,火田反还倒痛哼了两声,可见对头点穴手法怪异,并非人人都能解开。 山起将师弟抱到床上,拉过被子来给他盖好,倒杯热茶来喂给他喝了。火田道:“三个人,一个男的,六十多,两个女的,十八九,全都,蒙脸,东西,都拿走。我怀里,有封信。”这人说话三个字两个字这么一蹦,倒也能把事说清。 山起伸手从火田怀中掏出一张纸,打开来,去读上面的字。楚青流一看那张字纸,心下登时明了,面上却是一副愤愤不平之状。 山起看过,将纸递给楚青流,说道:“楚朋友请看。”楚青流并不去接,匆匆扫了一眼,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我拿去了”。 楚青流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山先生,这事我实在是信不过。”这话若不说,山起必定要怀疑是他的同伴取走了包裹。 山起道:“你说这是我让人做的局?” 楚青流道:“难道不是么?” 火田躺在那里,挣扎说道:“师哥,帮主。我,副帮主,徒弟,十三个,都没来。” 山起道:“你都听见了吧?楚朋友,咱们龙虎堂只有十五个人。我师兄弟两个若是拿了东西就走,不在这里等,你不也一点法子都没有?” 楚青流道:“可你总得要留下来打听一下,是不是?不然的话,你又怎么去讨好崆峒派,他们要是问起这包裹的来历,你们怎么回话?” 山起道:“我就是太贪心。我若是听了师弟的话,拿着东西走路,也就没有这番波折了。楚朋友,你的东西,还得你自己去找回来,我是帮不上你了。” 楚青流道:“这个包裹不管是不是崆峒派的,这事若是传到了崆峒派耳中,二位的罪过还真就不小,是你们二位乱插手,这才坏了他们的大事。所以,二位最好能杀了我灭口。”只剩下一个山起已不足为虑,不妨明说明讲,激他一激。 山起伸手就要拉刀,随即收回手。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武功,跟你动手只有五成胜算,你要是真正想走,我拦挡不住,我也就不去费这个事了。” 楚青流说道:“要是我处在二位的境地,衡山这场热闹也就不必看了,泉州更是无需再去。凭山先生的武功,只要切实去做事,龙虎堂未必就不能立足一方。人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也要知道大树底下不长花草。自由自在过活,不比受人指命要好些么?我走了。” 起身出屋,山起火田二人既未阻拦,也未相送,连话都未说上一句。楚青流一路回到精思院,直奔上房,天还未黑。 房中四个侍女各据一方,正伏案专心写画。为了抄写便捷,那本梵文书已被破开,瞿灵玓正手拿一块弯曲铁片在灯下细细琢磨,看来那块扎发布带也已被拆开。 楚青流到四个侍女案前细看,见她们竟是照着那些梵文,一勾一划的在照猫画虎。 瞿灵玓见了他,放下铁片,说道:“师哥,怎么样?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了吧?” 楚青流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山外有山,只要古逾或是萧陌风来,办这事就不算为难。” 瞿灵玓道:“不是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事。” 楚青流道:“难道你请动了师父?看那个点穴手法可不太象。”同时心下惴惴,生怕她又要出什么花样,就算不再逼自己喊“好师妹”,也不好应付。 瞿灵玓笑道:“我请那个邱理因去的。我把他叫来,叫他换下道装,穿了师父的外袍,再带上她们两个,都蒙上脸,这就都拿回来了。” 楚青流道:“邱理因就这么听你的话?” 瞿灵玓笑道:“他在藏经阁骂了师父,师父没要他的命,还解了他身上龙血忠心丹的毒,这是多大的情份?我叫他跑趟腿,他敢说不么?不过也得多谢师哥,你跟那个山起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们才有下手的时机。” 拿过一张抄好的纸页,说道:“苏夫人既说这书似乎有点子武功法门,那就不会错。但眼下却又不能拿去向苏夫人当面请教,只好先照样摹写下来,留到以后再说。这铁片却古怪的很,一个字都没有,一画幅也没有,到底有什么用处,我实在猜测不出来。” 楚青流接过那块铁片来细看,见铁片约有四指来宽,一尺多长,两头做成圆头,通体呈暗黑色,果然既无字又无画。看完了,说道:“我起初以为那人扎这个头带只是为了护身或是辟邪,也知道里头有夹层,却没拆开来看。这东西要不要也弄个假的换下来?” 瞿灵玓道:“咱们连它有什么讲究都看不出来,怎么作假?只好等以后参详透了再说。” 正说着,吴抱奇恰好回来,楚青流将下山取衣包的事细细说了,连梅老庄主的夫人名叫水幽蓝都不曾漏过。 吴抱奇无言听完,说道:“西天飞鹰莫出云的名号,我也是头回听说,这竹叶小刀是不是他的也不好断言。” 瞿灵玓道:“师父,最好能抓几个崆峒派的人来问问,就全明白了,也省得这样瞎猜。东西现下在咱们手里,咱们就占了先机,要是再能摸到点底子,就更有回旋余地。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吴抱奇道:“说得不错,明天清流再下山四处走走,也好看看都来了些什么人。妙乙观这场大事绝不能出什么乱子,诸样都小心点为好。” 瞿灵玓道:“师父,你今天下山,见到了哪些熟面孔? 吴抱奇笑道:“我哪里下什么山?我躲到藏经阁里头看了一天的道经。” 瞿灵玓道:“师父,你专心看道经,师哥他却专心去学说谎。本领还大有长进,可以比得过我了。师哥,你跟我说,你是怎么想到跟龙虎堂那两个人说,獠牙人要你到泉州去接头相会的?” 楚青流道:“我只是觉得泉州东边就是大海,没法再朝东走了,这才跟他们说要把衣包送到泉州去。” 瞿灵玓道:“还是你心好。要换成了我,绝不会只叫他们去泉州,非叫他们跨海去趟琼州不可。” 楚青流道:“你那样说,他们不会信的。” 瞿灵玓道:“也未必,信不信也由不得他们。你既说到了泉州,咱们就该到泉州去布置一番,不能让这两人人白跑一趟,谁知道泉州西关外有没有一个王家店?说不定有赵家店,有张家店李家店,偏偏就是没有王家店,你这谎话不就漏了么?。” 楚青流道:“他们若是记住了我的话,就不会去什么泉州,而是回川西去。这段假话漏不漏全无所谓,就算是漏了,也不过让他们空跑一趟,不用费这个事。” 瞿灵玓道:“谁叫你把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还三缸福橘,还西边一山,东边一海什么的,就算换了我,我也会去看看热闹,不看实在不能安心。咱们去开起一座王家店来,就照你说的布置,看看到底会等来什么人。等到龙虎堂的人还没什么,若等到了别的什么人,就能探听出许多事来。” 楚青流道:“你是信不过那个山起跟火田?他们手里又没有东西,去了又有什么用?” 瞿灵玓道:“就怕这两个龙虎堂的不肯死心,非要跑到崆峒派那里去讨好。东西没了,他们还不肯死心,还要找崆峒派的人一起去泉州。你不用多管,不用你去开店,也不用我去开店。这店绝不会白开,至少也能赚回几两银子,省得我老是要跟穷人为难。”显然又是在讥讽楚青流。楚青流听的多了,知道跟她争辩不来,也就故作没听出来。 次日吃过早饭,楚青流早早下山,为的只是探事,索性连剑都没带。吴抱奇仍去藏经阁看书,瞿灵玓在精思院带着侍女抄书。 山下四周也有五七个集镇,楚青流先去了那个繁华些的碟子冲。来到瞿灵玓住过的那座王家店,也不要房,递了不小一块碎银给店小二,只说要找一个名叫山起的人,说了山起、火田二人的名字形貌。 店小二收下银子,说店里并无姓山或姓火的客人。他接了银子,却不能给人效力,很是过意不去。说道:“客人,我干这个行当不算长,也有二十多年了,各地客人的口音还是能分得出的。我这店里,绝没有西川的客人,你要找西川的朋友,不妨到街东顾家和老店去看看,哪里或许能有。我还有事,实在走不开,就不领你过去了。” 楚青流谢过他,随口问道:“你分得出各地口音,你这店里都住了什么人?” 店小二道:“岭南两广的,两浙两淮的,福建江西的,就连大理客人都有两三位,却就是没有川西来的。” 111 第四十章 大宋一人 02 楚青流转身来到顾家和老店,照旧给小二哥一点银子,找名叫山起、火田的客人。正说着话,店门内走出两个人来,都是二十余岁,说笑着朝外走,举止很是随意,身上也不见带有刀剑。 店小二道:“楚客人,这位张客人、这位夏客人都是川西来的,你要找人,不妨跟他们两位多打听打听。”楚青流过去向两人说了“打扰”,报过名字,那二人也都报了名。年纪较轻的姓张叫张胜吕,取意自然是三将军张飞张翼德要强过吕布吕温侯。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却不知他见了吕姓的人是否会不自在,年长的名叫夏养龙。 张胜吕说道:“望海庄在峡外名头不小,是昆仑别枝,咱们在峨眉山也是听人说起过的。楚兄要找山起、火田,不知为了何事?可还能跟我们兄弟说说么?” 这人只二十三四岁,面容周正,衣装素朴不华,言语也算有礼,可一张口说话,一种傲气便直扑人面。换了别人,就算自幼刻意去雕琢培养,这种傲态也不易培养,只能说是天生成然。 楚青流道:“我接到江陵开南镖局梅家的书信,说山、火二位也到了衡山,托我找到他们,有几句话要转告。”很惊讶自己也能把谎言说得这样好。 张胜吕看看夏养龙,说道:“师兄,你看龙虎堂的这两位帮主,情愿到峡外来找保镖的梅家,又一趟一趟向北去找崆峒派的人,却硬是不肯就近搭理咱们,如此行事乖张,这也只好算是异数。” 夏养龙淡然道:“他们的功夫跟咱们不搭。” 张胜吕道:“楚朋友,你都听到了么?咱们既住这里,他们二位就绝不会也住在这里,你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接着再朝外走。 张胜吕走出几步,突然止步转身,瞪起二目,说道:“楚朋友,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我走出六步,满以为你会醒悟,向我说出实话,没想到你还是一条道走到黑,你也太会小看人了。” 楚青流道:“张朋友,那是你走出六步后,才发觉我话中有可疑之处,并非你故意要给我留出空档来说出实情。你这手段,与街头命相先生并无不同,所谓转弯带舵、自说自圆、急敲急问、风里夹雨。这门学问,只要稍稍留心,人人也都学得会,并无多少难处。”边说边检讨自己话中的疑点,却茫然无得。他这一番话,又何尝不是急敲急问、突然发难? 张胜吕立在原地,说道;“你说,你话中有何不妥引我起了怀疑?” 楚青流道:“诸葛丞相那样忠心耿耿,刘先主却还要去疑他。这都是你思虑太密,硬要生疑,想得太多了些,却不是我话中有了什么破绽虚假。”也就是说,你聪明的过了头。 “至于你因何要起疑,我怎能猜测得到?一个人就算不起疑,想要假装起疑,也不是什么难事。告辞了。” 张胜吕道:“楚朋友,咱们打个赌如何?我若能证明你刚才说的全是假话,你能否随我到峨眉后山住上三年,每日洒扫执役?我要是输了,就到你们望海庄去洒扫三年。” 楚青流道:“二位与我交谈至今,其实早已输了一局。我报名楚青流,住在望海庄,二位已知我的门派来历。你们却只报一个名字,说自己来自峨眉山,峨眉山百寺千观,二位是哪一家那一派呢?为何不肯明说?你们这样遮遮掩掩,岂不已输了一局?” 张胜吕看看夏养龙,冷笑道:“师兄,看来咱们在峡外的名声还真是可怜。楚朋友,咱们是峨眉山拴牛峰“洗心佛海”的人,就叫“峨眉佛海派”,也有好朋友索性直称峨眉派。不过咱们决然无意去统领峨眉山的诸家派,实在也是操不起那份心思。你可听明白了么?” 楚青流道:“洗心佛海四个字,我从此算是记下了,先走一步。” 张胜吕待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说道:“今日你既无意出手,我若先出手索战,那就输了。咱们他日再会。” 楚青流并不理他,径直走过。 此时这个小小的碟子冲上,可说每走出十来步就能见到江湖中人,楚青流慢走慢看,留意侦听。走出不多远,就见路南那家酒店已上了不少客人,头上临街的楼窗里也是喧声大泄。此时吃午饭还嫌早些,楚青流却也上了楼。 跑堂的见他只一个人,随手指给他一张靠墙的半桌。对墙吃酒,无异于无端见到有大佬孤傲,看见美人撒泼,本都是极扫兴的事,楚青流若非要探听事情,绝不会来挤这个热闹,受这份别扭。 整个楼上已是人碰人,刀碰刀,不是甲的椅背碰了乙的侧肋,就是丙的刀把撞上了丁的腰眼,好在酒都还喝的不够多,并未因此有争吵。大伙不住埋怨店东跟跑堂的,说他们太也黑心,他们若再放人上来,就一把火烧了这个酒楼,闹到谁也别吃,谁也别喝。 所谓半桌,就是一张方桌分成两半,只有两条桌腿,无腿的那一边用搭扣搭靠在墙上,不用时收起,客人多时就加挂上去。不用说,这张半桌会占去不少走道地面,很惹人厌。 楚青流坐在那里,既不催酒,也不催菜,就这么对墙干坐着,留神听身边的人说话。时间不长,已听出身边有韶州“红刀会”的人,桂州“千把柴刀”的人,泸州“酒鬼山”的人。 最强横有力的,当属福建路建州“海海水客”。海海二字,取的是靠海吃海之意,在本地言语中,又有高高在上的意思。“海海水客”人多势重,专做海上的买卖,他们也能到衡山来,可见就算海面上的帮会,也很给妙乙观面子。 楚青流好不容易等来酒,拿过酒壶倒满一杯,还未放下酒壶,左肩头早有一只大手斜身过来,一把拿过酒杯。这人似是早已在他身边站立多时,专就等着要喝这杯酒,又似是恰巧此时才到,正好赶上了。 那人喝干酒,说道:“还算不坏。”将酒杯重又放回桌上,说道:“再来一杯。”听嗓音,该是个老年人。 楚青流并不回头看身边站的是何样人,将酒杯移回原处,慢慢向杯里斟酒,却暗暗留足了意,决意不让这人再度得手。 酒杯倒满,楚青流右手执壶,左手搭在桌边,说道:“来拿吧。” 那人说道:“年轻人,你也太过傲慢了,不懂得尊老敬贤。”右手仍从楚青流左肩上伸过。楚青流待他肘尖已过自己肩井穴,抬右膝在桌底猛然一抵,劲力到处,酒杯腾身飞起,直向楚青流口中飞去。楚青流张口衔住酒杯,仰首将酒一吸饮干,左手接过空杯放回桌上。 那人极是不悦,说道:“这不能作数,你这是捣鬼,不是真实功夫。再来一杯看看。”嗓音却不很大,不致引动众人围观。 楚青流道:“再来一杯,我还是要捣鬼。” 那人道:“你只管捣鬼。这杯酒我若再喝不到,往后就不再喝酒----不行,往后在你面前再不喝酒了。” 楚青流依法斟满第三杯酒,不待那人伸手,右手将酒壶朝自己左肩一放,左手从右肘底下伸出,将酒杯拿在手中,右手缩回去,伸头喝干左手酒杯,肩上酒壶却并未落下。 那人道:“我这是心疼你肩头这壶酒,又不想伤了你,才没能抢到酒。你这样做,已是无赖小人行径,咱们再来一杯。”用词颇重,嗓音中却并无多少怒意。 楚青流道:“不来了,这样玩闹有何意味?你要是想喝酒,不妨就坐下来喝,喝杯酒还要动手动脚,这又是何苦来?”转脸向那人看去。 这人一身道服道冠,浆洗得很是整洁。须皓发白,根根都如玉丝相若,面色就象新登场的沙地白麦,刚刚才经过半个日头,说它红它就是红,说它白它就是白,红,红得有神,白,白得有力。这个老道人,竟有一股子新嫁娘的风采。 楚青流起身让座,说道:“道长请坐。”站着又倒满一杯酒,说道:“道长请用,可惜只有酒,菜还没有来。” 老道人拿过酒杯,将酒倒入酒壶,用食中二指夹住壶柄,仰头一气喝干,掏出一小块银子投入酒壶,说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楚青流道:“我为何要跟你走?我饭都还没吃过。” 老道人道:“饭哪天不能吃?你吃了二十多年饭了,还没吃够么?我这个人,却不是你哪天想见就能见到的。其实你心里很是想跟我去,只是不敢。这里都是些小脚色,也不值得你在这里受罪偷听。” 楚青流笑道:“你既这样说,我就跟你走一趟。”当先下楼。 二人来到楼下,老道人走到柜上,拿出一张金叶子铺展开来,登时将管账先生引到自己身前。老道人用左手小指甲在金叶子上一横一竖随手划了两下,将一张金叶子一分为四,再一挥手,一小片金叶子便飘到了管账先生手中。老道人说道:“收起来吧,这是我赏你的----你不要说话。” “你若能在一盏茶的工夫内给我找出一间干净包房,另有专人侍候,在半个时辰内能上齐一桌上等酒席,余下这三张就都还是你的小赏,酒饭咱们另算。” 掌柜先生楞了那么一楞,随即打个激灵,说道:“老道爷,有,全都有,我这就去办,二位在这儿略等一等。” 老道人点点头,拿过柜台上的茶壶茶杯,倒满一杯热茶。 管账先生去了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回来请二人入席。楚青流摸摸茶杯,果真微微还有那么一点热意,笑道:“道长,管账先生这一手,也比得过温酒斩华雄了。” 老道人道:“我为什么要说楼上的都是些小脚色?还不就是因为他们都没想到这个主意?就算想到了,却又舍不得拿金子银子出来花用。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到了临了,全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舍命来赚钱,将自己活生生弄成了那个推磨的小鬼,这不是傻了么?” 楚青流听他一路吹嘘,跟着管帐先生,来到一间厢房前。 112 第四十章 大宋一人 03 这房间显是仓促中收拾出来的,门外院中堆满各样桌床凳台。屋内全都搬空,只居中放了一张长桌,形制很是少见。楚青流揭开台布一看,见原来是一张单扇门板架在四张凳子上头。 老道人并不挑剔,招呼楚青流在自己对面坐下。不待他再行开口吩咐,热茶温酒、干鲜果盘便流水般摆放上来,老道伸手拈了一瓣红橘试尝,谁想橘瓣刚一沾唇,已被他一指远远弹出,皱眉道:“不好。” 楚青流道:“道长,你如此讲究,还要出来在江湖上行走,实在很不方便。” 老道叹气道:“所以我才很少出来,不到逼不得已,我都在家里呆着。”丝毫不理会楚青流打趣。伸手拿过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端起来才要喝,楚青流笑道:“道长,刚才你在楼上可说过,今后在我面前就不喝酒了。” 老道笑道:“我说过的话,那是可算数可不算数的----对我有利的,就算数,对我不利的,那就不能作数。”一饮而尽,说道:“小子,我若是穿得邋里邋遢的,破破烂烂的,你还会搭理我么?” 楚青流道:“不会。”喝了一杯酒。 老道说道“我姓刘,叫刘奇蟾。” 楚青流想了想,说道:“我姓楚,叫楚青流,九华山望海庄人。道长,你这名号我还真未听说过。我只知道有位刘海蟾道长,曾中过辽国的进士,此前还做过燕主刘守光的丞相,自号正阳子,很是有名,你们二位可有什么渊源?”心说眼下这些事已经够麻烦的了,契丹人可不要再牵涉进来。 刘奇蟾道;“刘海蟾是刘海蟾,刘奇蟾是刘奇蟾,他刘海蟾不如我刘奇蟾。他吃他的饭,我吃我的饭,咱们两个,一文钱都不相关。六十年前,我在武林中也有过一点小小的名望。他们都叫我‘不憾刀’,都说只要能死在我的刀下,死而不憾。” 楚青流苦笑道:“刘前辈,你六十年前就已享名,家师二十年前才从西域东来,又少跟中原武林交接,前辈的大名、英号,我还真没听说过。” 刘奇蟾挥挥手,笑道:“你这个年纪,没听见过我的名头,也算不上丢人现眼。我报出名字来,不是为了要吓人,只是要取信于你。” 楚青流道:“道长叫我来,莫不是有事?若只是吃饭喝酒说些闲话,也谈不上信与不信。” 刘奇蟾道:“你叫楚青流,你师父是吴抱奇,你还有个师妹叫瞿灵玓,她是瞿广翰的闺女。你们住在山上的精思院,身边还有四个侍女,我说的对不对?” 楚青流心下就是一惊,这人必定已在山上打探过不只一次。就算自己跟瞿灵玓不能发觉,怎么师父也未发觉?无视观主、苏夫人、曲鼎襄诸人也全未发觉?若真是如此,则这个刘奇蟾已有神鬼之能。 更不知师父跟自己和师妹的谈话,这人已偷听了多少,瞿灵玓照猫画虎抄写梵文书,这人又知道了多少。 这时炒菜已然上齐,刘奇蟾夹了一小片快炒新鸽入口,闭目轻咬,说道:“好,真好,比汴梁御厨里的还要好!单只是这一口,就能值十两银子,就这份麻,这份鲜,跟六十年前还真是一个味道。” 半晌睁开眼,说道:“我这人实在是太懒了,没工夫去听你们的墙角,我打听事,向来都靠银子开路。我这点子信报,可都是花钱买来的。你信么?”楚青流点点头,也夹了一块鸽片入口,觉得也不过如此,不好扫他的兴,并不说破。 刘奇蟾道:“我找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先别急,更不用怕,我这人,从不占人家便宜,我先把自己的来历说给你听听,再把你想打听的事说给你听。这样你就不好意思再拿腔作势,死不吐口了。你出来转悠,无非想知道山下都来了哪些家派,他们都有什么打算,是不是?” 楚青流道:“不错。” 刘奇蟾将鸽肉拖到自己面前,一手斟酒举杯,一手操筷夹菜,酒肉齐行大吃一通,说道:“六十年前,我也在这妙乙观里修道,跟我师妹同拜在师父看山道长门下。我这个人,除了身上这身道装,那是比俗人还要俗,俗筋俗骨俗肉,俗气离开三十里地都还能闻得到。我师妹却是清心修道的人,可是,可是,” 楚青流道:“你喜欢上了师妹,是不是?” 刘奇蟾盯住新上桌的乳香鸭子,说道:“怎么着,你不许么?” 楚青流道:“就算有人不许,想来你也不会顾忌。不过,要是你师妹也不许,你再想成亲,就怕不易。”想起师父与苏夫人的事,很是消沉。 刘奇蟾道:“你说错了,我师妹也是喜欢我的。不过,她不象我这么无拘无管,她句句话都听师父的,师父让她不要结婚嫁人,说这样就能修成上乘武功,将来好接任掌门职位,替我派效力。”楚青流听他居然说道了无视老观主头上,很是吃惊,说道:“老前辈,你师妹可是无视老观主?” 刘奇蟾吞下一大块肥鸭,说道:“不错,就是无视观主。” “师妹明告诉我说,她此生是不会再嫁人的了,让我早早娶妻。” 楚青流道:“你也就娶了妻室?” 刘奇蟾道:“你先自罚三杯,我再跟你说话。” 楚青流连饮三杯,刘奇蟾道:“小子,我刘奇蟾在你眼里就这么不中用么?刚说过喜欢我师妹,转身就跑去娶了旁人,我刘奇蟾岂不是连猪狗都还不如?人都说,你那个瞿师妹也喜欢你,你也喜欢你师妹,山上的人可都全看出来了。你要是这样不中用,你这师妹将来非嫁给旁人不可。” 楚青流万想不到话头会转到自己身上,真不知这个刘奇蟾在山上花了多少银子,连流言也全都打听了来。板起脸孔道:“咱们这是在说你的事,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刘奇蟾道:“师妹那样说,是想叫我也发心修道,我便戒酒戒肉,一心修习。苦苦硬扛了快六个月,到底还是没能扛住,又掉头跑下山,大吃大喝了一顿。小子,江山易该,本性难移,这就话就是特为替我说的。我回到山上,在山门前站了半夜,终究无脸再去见师父师妹,只好转脸下山去了。小子,我到底还是装了孬。” 楚青流道:“前辈,你吃那顿酒肉时,心头若是真的快活,只要你不是为了要离开你师妹,故意去吃酒吃肉,就不算是装孬。你这辈子,就是该吃酒吃肉,就是不该娶老婆。” 刘奇蟾道:“我知道自己是个俗透了的人,此生与仙道算是无缘了,这一去,就得去那俗透了的地方。天下最最俗烂的地方,莫过于东京汴梁,我就去了汴梁。这六十年来,我未曾走出汴梁城五十里,全都在那地方打转悠。” “京城里头,家中藏了昧心钱的人家那是多到数不过来,我就去拿来使用,替他们消灾去孽。我也不搞劫富济贫那一套,我就是自己吃,自己喝,自己玩。你还别那样看我,我还真没嫖过院。我也不是没到勾栏里去过,打打茶围听听清曲,这些事我也干过,却真的没有花钱嫖过。我刘奇蟾当年,就算想从宫里头拐带个娘娘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才不会那样没出息,花钱去嫖。” 楚青流道:“我信。” 刘奇蟾道:“如此玩了十年,三十岁那年,我突然悟性大发,此前看过的道经,全都在我心里头活过来了。不单是道经,就是佛家的那几本书,我也弄懂了七七八八。不瞒你小子说,那些秃驴牛鼻子,在你道爷我眼里,全都是些骗饭吃的奸徒滑棍而已。” “倒是我,腰里不缺金子银子,心里反倒没有一丝一毫金银的影子,近三十年来,我很少能想到银钱上头去。手一伸,衣袋里就有银子用,你再去琢磨银子的事,你不是傻了么?银子在我手里,真的就成了砖头瓦块。” 刘奇蟾此时已喝了有四成酒,伸筷子在桌上那个炖锅里抄了两抄,说道:“你看,只顾跟你说话,这个虾子金龟可就耽搁了,火候已过,不好再吃的了。”叫过跑堂的来,说道:“这炉子不错,你照样再给来一份。” 楚青流摇摇头,显然不很赞同。 刘奇蟾道:“这道菜若是不换上一道新的,我这心里就会留有印痕,就得分神去扫除这些痕迹。花钱换过了,事情也就过去了,我也就不用再去想它了。用去不多几两银子,就能让心里头不存事,这不是很值得么?” 楚青流道:“你未能娶无视观主为妻,心里这道印痕不单大,而且深,终于放不下这事。你再到衡山来,就是要清去这道印痕。我说得对么?”自觉这话已说得很重。 刘奇蟾哈哈大笑,说道:“小子,你又嫩了不是?金银能干成许许多多事,偏就是管不了这个情字。这个情关,我也早已勘破。怎样勘破的,你听我细说,与金子银子全都无关。” “在汴梁,没事的时候,我每日就去看人家夫妻吵架,遇不到吵架的,我就拿出钱来,雇人从中挑拨,务必要让他们吵起来。看的多了,你就会觉得,这个所谓情字,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世上最最虚假的,就是这个夫妻之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说的就是这个。” 楚青流道:“世上最虚假的,为何不是父母兄弟之情,不是朋友之情?反而是夫妻之情?难不成夫妻连朋友都还不如么?” 刘奇蟾道:“你这个疑问,我肯定能说得明白,却不愿跟你多说。我跟你说了,你这辈子要是不再娶妻,我岂不是造孽不小?所以,我是不能说的。” 见楚青流不说话,刘奇蟾说道:“这看人家夫妻吵架灭除旧情的法子,跟释迦摩尼佛那个白骨禅观已有得一拼。他那个法子,叫人硬去把美女红颜全都当成是枯骨脓血,全然说不上是巧妙,实在是蠢得很。我这个法子却能告诉你,所谓夫妻恩爱,不过是男的骗女的,女的骗男的。一旦骗到了手,男的就要嫌女的不够美貌,女的就要嫌男的不单不够美貌,还不够有钱有本领,两人心里全都恨得牙根痒痒,还要硬起头皮凑合着过下去。释迦摩尼这个神棍呢,刚刚跟人讲了一点点道理,就要装神弄鬼,哪里比得上我老刘,全用大白话说法。” “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子,我刘奇蟾算是开创出了一条全新大道,可以借由俗烂打通道法。我此番离京,自然是为了要回衡山再看看,却也是要借机弘扬我的道法武技。” 那道重做的虾汁金龟刚好上桌,刘奇蟾吃了一块裙边,连喝两口汤汁,快美无比。 113 第四十章 大宋一人 04 楚青流听他演说多时,已知道这人若是有了想做的事,那是非做不可,他人万万阻止不了。他若是想说,想不让他说肯定办不到,他若不想说,谁也不能逼迫他说。想到此处,也随意吃了一口菜,说道:“前辈,你要怎样弘扬你的大道?” 刘奇蟾看了看楚青流的吃相,说道:“我要走遍天下,找到十个有上佳练武根骨的酒肉财色之徒,将他们全都带到汴梁去,放手让他们肆意而为,我再从旁指点。这样便能将我的道法、武功传承下去,我死后,这两样绝艺也就不至于迷失掉。不过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你习武的根骨是很不错,根基也还算能说得过,不过酒肉财色上头,你还差得太远,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楚青流道:“为何非要去东京汴梁,换别的地方就不行么?” 刘奇蟾道:“想要极尽人欲,再由俗入道,就必得要去汴梁,别的地方,都难及汴梁城一个小脚趾甲的一小块碎片边边。你千万不要相信什么江南好,锦官城,骑鹤望扬州,那全都是骗人骗己的鬼话。真正的人间天堂还是东京汴梁,那可是皇帝住的地方,皇帝是干什么的?那是上天生下来专门享福给别人看的。几颗荔枝,几条鲜鱼,都能不顾人的死活从岭南快马加鞭运送过去,其实何止是荔枝,举凡天下能有的稀奇物件,有一样算一样,样样全都是一般。只要这世上有的,东京汴梁它就全都有。” “所以说,皇帝在哪里住,你就跟到哪里去住,准保就错不了。不瞒你说,皇帝能吃到的,我就能吃到,皇帝能玩到的,我也能玩到,还一两一钱银子都不用掏。所以说,要想练成我的由俗入道大法,非去汴梁城不可。遍天下的人侍候皇帝一个天子,捎带着也侍候了我这么一个凡人。” 楚青流语带嘲讽,说道:“刘前辈,你眼下或许是在宫里头替皇帝办事吧?” 刘奇蟾道:“要不是我腰杆骨硬了,不便于趴倒在地上叩头,我还真想给赵皇帝效效力。赵皇帝有什么不好?赵皇帝不好,别的皇帝又几时好过?别的不说,就说那个檀渊之盟,有人死心眼子,就说这个盟结的不好,说失了锐气,丢了脸面,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却是大为赞成的。我刚到汴梁的时候,两国还没结盟,那时候和气不到,自然也就杀气弥漫,整个汴梁城也就很是别扭,就连天街上的树木,御园里的花草,也都是徒具形式,没有半分精神。” 他连吃了两块清蒸双鱼,猛喝下两盅酒,才道:“待到合约一成,顿时天地变色,花也能象个花了,草也象个草了。无知的人都说,合约一签,燕云十六州就全都拱手让给了辽人,年年还要给人家进贡岁币丝帛,很是丢人现眼,这也都是无知之论。所谓进贡,其实也就是布施,就是说咱们这边不贪恋钱财,属于花钱免灾,这是深得方外之道的。年年向外邦进贡,月月花银子,你看汴梁城不还是一年比一年俗烂可爱?我的道法武功也是一年年大进。” 楚青流喝了两杯空酒,说道:“道长果真有独到之见。我这人既入不了你的法眼,你为何又会找上了我?” 刘奇蟾道:“那天我正在京城勾栏里头,躺在小嫣红的床上看《南华真经》,无意中听到皇城司的那班鹰爪说起,他们有人要到衡山来,还说无视观主要交卸观主之位。有了这等大事,我怎能不来看看?我就带足金银,星夜南下。果然出门在外,很是麻烦,吃住饮食各样,处处皆不及汴梁城万分之一,不过这顿饭吃得还算是痛快。” 楚青流道:“前辈,这皇城司的人到衡山来是为了什么事?你跟他们照过面没有?他们身手如何?”想起瞿灵玓说过她母亲就死于皇城司官人之手,可见这些人不容轻忽,很想多打听一些。 刘奇蟾放下筷子汤匙,轻轻捶捶胸口,说道:“这饭吃到这样,也就不用再吃了,若是吃倒了胃口,误了晚饭,未免划不来。”叫来跑堂的,将碗盏撤去,换上热茶。 刘奇蟾喝过两口茶,说道:“皇城司这些人,武功自然是不值一提的。皇帝搂着各样的娘娘睡觉,从里到外,布了五层关卡,殿前司的这个班直那个班直,夹杂了皇城司的亲从官,身边还有割了卵袋的带刀侍卫,叫做什么带御器械。一座宫殿,少说也有五七百人守护,我不是照样来来去去么?” 楚青流道:“你偷东西吃,去御厨也就行了,还需用到皇帝身边去么?” 刘奇蟾道:“我也是好奇,就是想看这皇帝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看了几个皇帝,也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活象个小秋鸡子儿,还不如你耐看。”径自说起了闲话。 楚青流道:“刘前辈,你叫我来,有什么话只管说罢。说了,我也好回妙乙观去。”饭也吃了,喝也喝了,也该给他尽尽力,做人不能太没眼色。 刘奇蟾道:“我师妹为什么要辞去观主一职?” 楚青流道:“前辈,这事必有缘故,但实情我真是不知道。这件事你既然花钱都打听不出来,那就是说,内里的缘由只有老观主一人知道,外人根本就无从打听。” 刘奇蟾道:“我不管,你若能打听出来,我就教给你一套武功心法。” 楚青流道:“道长,这事我实在无法办到。” 刘奇蟾道:“你还是太傻。你打听不出来,你那个师妹或许会有办法,你回去后,不妨跟她商量商量。” 楚青流道:“就算能把无视观主抓过来拷问,只怕也弄不到她的心里话。你不妨先耐心等待数日,到了新观主接任的日子,自然也就知道了。” 刘奇蟾道:“一套武功之处,我再传十年内力给你,怎么样?有法子了么?我说到做到,说是十年内力,就是十年内力,只会多给,不会少给。我先传你内力,你后给我回话,怎样?”很是急迫。 楚青流苦笑道:“道长,你这事我实在没有办法。你都打听不出来的事,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刘奇蟾道:“也好,我也不为难你,不过咱们这个约定还算有效。三天之后,我还会再去找到你,到时候,你要是动了心,我我照样给你内力,但你也得给我信报。” 楚青流道:“到时再说吧,咱们也不必说死。” 刘奇蟾道:“你这是搪塞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弄的那个闻香赌斗,还有请亡灵下降辨别凶手,听起来就透着古怪,这两个把戏里,那丫头又用了什么手法?” 楚青流道:“道长,那不是什么把戏,也没用什么手法,人人全都能做,你自己也能照干照做,并不如何稀奇。”这话可就不尽不实了,自然也就难以取信于人。 刘奇蟾站起身来,说道:“小子,我好酒好菜请你,你一句实话都不肯说,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要抓你胸口,将你拿住后好好拷问,再将你师妹也引来,你站起来。” 楚青流站起身,来到他面前两步远处站定,凝神戒备。在他心底,实在也很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何本领,竟会这样大说大话。 刘奇蟾道:“我绝不弄巧使诈,要全凭真实功夫抓你的胸口。要是三招拿你不住,我就滚回汴梁,今生再也不出城门一步,就当我自己已然死了。” 楚青流道:“我看还是不要只管说话,快快出手才好。” 刘奇蟾将左手放于背后,说道:“我只用一只右手,不用两足,也不用掌力打你,不用气指戳你,不用打法,不用点穴手法,不用擒拿手。也绝不会伤了你,我要实实在在的将我这只右手按在你胸口上。”姿态狂傲得不象个样子。 楚青流恨道:“你既如此说,我也就绝不退出这间屋子。我能还手么?” 刘奇蟾道:“你爱怎样就怎样,你打伤了我,那是我学艺不精,我绝不会因此追杀你,你不要怕我报复。” 前日无视一伸手就能拿住楚青流与史婆婆,那是二人正在激斗,兼且二人也都不便出手跟无视相抗,不能说二人与无视相差就有如此之大。事后楚青流也回想过,觉得无视那一抓也并不是就无可躲避。这刘奇蟾虽说是无视的师兄,又自称悟通了什么大法,难不成他真就能还高出无视一头?若当真如此,师父与曲鼎襄等人在他手底下也过不了三十招五十招,显然绝不会有这样的怪事。 刘奇蟾右手直直伸出,不留丝毫发力的余势,这人大话说到如此地步,没想到还能楼上起楼,再进一步。胆气弱些的人,见了他如此派势,只怕此时已然没有了举手移足之能。 楚青流不待刘奇蟾施为,右手成掌,切向他右掌外侧,同时上步,想抢到刘奇蟾右肩一侧。刘奇蟾身姿不动不摇,手型掌式不变,笑道:“我不用擒拿手。”手背硬靠上楚青流指掌,一接上便即下按。楚青流赶紧止步,手上发力与抗,一试之下,发觉来力大到出乎意料。赶紧收力,手腕上穿、虚切刘奇蟾脉门,实则脚步急退。若能避开他这一抓,刘奇蟾唯有收回手臂再次出击,好歹就算是挺过了一招。 刘奇蟾收回右臂,说道:“你能脱开我这一压,能为也算不坏。你若是割了卵袋,投到宫里去,倒也能当个带御器械了。这是第一招。” 迈步上前,手臂半出,随即一晃,一招“随风摇扇”使出,在楚青流身前幻出十余条臂影。楚青流右手连出连捉,直捉到第六下,总算摸中实质,就凭这一点点借力,借势向刘奇蟾身侧冲去,右手向上扫向他双眼。 刘奇蟾身不动颈不摇,似乎双膝也没有弯,人却早已平平跃开,说道:“第二招也打完了。你这样胡闹,纯粹是碰运气,不过敢碰运气,也是要有一点胆量的。你要记着,若是当真打起架来,你这样干可就是自寻死路。”这人果然说到做到,并不乘势进步追击,不用后招变招,说一招就只是干巴巴的一招。 楚青流不由得心服,说道:“前辈指点的很是,不过咱们这不是拼命,只是演武,也就允许我碰一碰运气。” 两招打过,楚青流心下稍定,说道:“前辈请出招。” 刘奇蟾立足原地不动,一只右臂仍是平平伸出,手掌轻动两动,便有两股劲气从楚青流左右两侧袭过,楚青流不知他的用意,正在疑惑不解,就觉得身后有一股大力缓缓推压上来,逃不开,躲不掉,硬推着自己向刘奇蟾冲去,刚挣了两挣,胸口已抵在刘奇蟾右掌上。 刘奇蟾并不发力,一笑退开,说道:“小子,怎么样?老道我这一手是不是神乎其技?这一招,叫做偎红倚翠,又叫左拥右抱,又叫投怀送抱,想叫什么,全凭你自己乐意。我把这一招传给你,你先说说那个闻香的关窍,怎么样?” 楚青流道:“前辈,你终归还是信不过我,那两件事中,并无丝毫关窍做作。”此人是无视的师兄,这两样关窍怎好说给他听? 刘奇蟾道:“这一招好学的很,也不需要有多高深的内力。你眼下的内力刚好就够用,学会了这一手,那可比暗器好用多了。” 114 第四十一章 皇武教授 01 楚青流知道,闻香与请灵辨凶两件事中的手法,就算能说给任何人听,也万万不能说给这个刘奇蟾知道。他退隐六十余年后重又出山,会做出何等事来,只怕连他自己也全无把握,别人就更难预料。 刘奇蟾见利诱无功,倒也不下手催逼,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我的手段你也都看到了,我的一套武功再加十年内力,武林之中,后生小辈谁不垂涎?你自然也不例外,你说不知,那就是真的不知,我若是强逼你,你必定会用谎言来骗了我武功内力去,我那才冤呢。小子,我走了,三日后,我会再去找你,你那个师妹准定比你要好说话。咱们再会吧。” 楚青流跟他来到柜上,刘奇蟾又拿出一张金叶子朝柜上一飞,昂扬出了店门。全然不顾街上楼上人多眼杂,飘身上房,晃了几晃便隐没不见。 此时转回妙乙观还嫌过早,楚青流就想再到别处转上一转。刚出了碟子冲街道,走出去没有多远,身后有人说道:“楚少侠,且请留步。” 楚青流止步转身,身后数步远处跟上来一名老者,此人仆从装扮,很显干练沉稳,丝毫不露精明,反有三二分朴拙。这人向楚青流行过礼,说道:“楚少侠,家主人姓阮,有个别号叫天逸先生,曾在汴梁讲武太学做过几天武学教授,他就在前边不远的牛川凹暂住。楚少侠住在妙乙观里,阮先生实在不便登门拜访,便让人到各处市店邀访楚少侠,希图能见上一见,这却不是阮先生自高身份。咱们已寻访你好多天,没想到叫我在这里遇上了。楚少侠,你若不是太忙,还请移步。”一番话情理兼揉,将这位阮先生折节下交、爱才若渴之意表白无疑。 楚青流迟疑道:“老管家,阮先生的人品才望,在下实在慕名已久,不过阮先生是朝廷命官,我是山野草民,着实不敢仰攀,多谢阮先生厚意。”说着回了全礼,举步前行。 老者道:“楚少侠,难道做官的人中,当真就没有一个两个好人么?” 楚青流并不停步,老者也就亦步亦趋在身后跟随,说道:“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阮先生就是当今朝中大隐。阮先生真心相邀,楚少侠却避不肯见,考其缘由,不外乎不智、不勇。” 此人脚步轻捷稳准,语言不急不躁。字字句句都能送入楚青流耳中,似乎二人是在斗室中对面相谈,这份内力,已非寻常江湖好手所能及。 楚青流道:“请问何谓不智?何谓不勇?”一边留心计数自己与那人步数。 老者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要说能与阮先生当面接谈,就是能见他一见,亲炙其风采,也必能让有心人获益非小。楚少侠弃此良机不用,岂不是不智?若是明知有收益而不敢去见阮先生,生怕阮先生全无官僚的俗态,风姿不下于林下仙人,那岂不是不勇?”至此,楚青流走出三十二步,老者也走出了三十二步,不多一步,也不少一步。 楚青流回身笑道:“老管家,你好一张利口。不智不勇这四个字,我倒还担待的起,并不怕有人如此评说,也不会中了你的激将法。不过我心中已被你说活动了,我就跟你去见见阮先生。” 二人一前一后相谐行走,不时闲话几句山间野景,很是闲适。 正走着,身后马蹄声急响,两匹马瞬时已冲到二人身后十余步处。道路狭窄,楚青流跟老者便避到路边野地里,想让骑马的人先过。 两匹马冲出二十余步,前一匹马的乘者忽地从马背上跃起,一个翻身落入道边野地。这人从奔马上跃下,只往前冲行了三步就能站定,身法很是利落。他显是急于下马,又虑及身后那人勒马不及,便不敢勒马,这才弄险翻身下马。 这人一落地便转身向楚青流奔来,楚青流此时已看清,来的竟是梅占雪,只是已换了男装,赶紧迎上去。说道“三妹,你怎么也来了?” 梅占雪道:“妙乙观让专人给咱们总号送了信,咱们又怎好不来?爹爹说,镖局子虽说改成了商号,梅家总还是梅家,离不开这个江湖,朋友既然能看得起咱们,咱们就得让朋友看得起。就这样,我跟我哥就来了,去追马的就是他。二哥,我这骑术还说得过么?” 楚青流见她神情轻快,知道乱人盟果然未曾发难,四海物货安然无事,不由大为放心。说道:“岂止是说得过去?已然很是精通了,果然没你学不会的事。”梅占雪大感得意。几句话说过,二人就似不曾有过这二十多天的分别。 说不上几句话,梅占峰骑一匹带一匹,两匹马快行而来。行近了,远远下马,向二人站立处行来,那名邀客老者早已远远退到一边安静等待。 相见过,梅占峰道:“小妹,你刚才下马很是不妥,没有跌跟头,也只是凑巧而已。教了你这许多遍,你就是不肯长点记性,回去后,我再做几遍给你看。” 梅占雪道:“二哥,你看我哥,每天不训我十遍,也要训我八遍,我要不是还惦记着跟他学点本事,肯定不听他的。” 楚青流道:“三妹,你刚才下马已很是不错,不过确实还有不足,梅兄说的并未有错。再者,就算你担心急勒之下会伤了马,梅兄在后又不易避让,也该向路边野地里圈马,这样要万全些。” 梅占雪道:“你刚才明明说过我很是精通,这时又这样说,你见人说人话,见人说鬼话。” 梅占峰笑道:“小妹,你这不是说我是鬼么?我要是鬼,你就是小鬼。” 这人粗掌大脚,一身雄壮之气长袍都掩饰不尽,举动之间,眼神之中,却又尽显灵动,足见内外兼修已有多年,且已得髓知味。他手中若是执了大刀,想要赢他,当非易事。 梅占雪道:“回去我就告诉爹跟娘,就说你说的,说爹跟娘全都是老鬼。” 梅占峰道:“你就看爹娘会信你的,还是会信我的?你不是小丫头了,又不好再装哭,我是不怕你的了。你就算装哭,不吃饭,明天也要练足两个时辰。” 楚青流道:“三妹,梅兄说的极是。不下苦功夫,就练不出好本领。” 梅占峰小声道:“看楚兄弟的脚步身法,功力似乎已经复原。” 楚青流也小声道:“确如梅兄所说,只是此事关涉过多,非一语可尽,日后必向梅兄说清其中关节,兼还要向梅兄请教。” 梅占雪听了,也小声道:“原来功力复原了,怪不得脾气会这样大,一见面就要训我。”两句抱怨的话如此鬼鬼祟祟说出,气势全无。 楚青流道:“梅兄这是要到哪里去?” 梅占峰道:“同来的趟子手在街上见到楚兄在酒楼吃酒,回去一说,小妹就拉了我去见你。听掌柜的说你朝这边行来,就追了下来。楚兄这是要去哪里?” 楚青流看了看远处那个老者,说道:“梅兄,我这是要去见一个人,到哪里去,去见何人,我先得问问他的管家,再跟梅兄说。”大声道:“老管家,这二位一是我的义妹,一是我义妹的兄长,荆襄开南镖局的梅占峰梅少镖头,都不是外人。你尽管过来说话。” 老者过来给梅占峰兄妹见过礼,说道:“开南镖局护佑商旅,替习武之人造就安身立命之地,实在造福多多。我家主人每每提起梅老镖头来,都说老镖头实在是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之人。”几句话调门高到不能再高,句句都能挠到人的痒处,却又丝毫不显虚伪。不过,却全未言及自己家主的姓氏居处。 梅占峰以礼谢过。老者道:“奈何我家主人今日专为邀见楚少侠一人,我若半途再邀上梅少镖头,对二位都是不敬,故此不敢再邀梅少镖头。待我禀报过我家主人,再行专诚邀请,方为合礼。不知梅少镖头是路过此地,还是要暂住数日?住于何地?” 梅占峰道:“我刚到此地,还未有居处,无法说给管家知道。楚兄,你有事只管去办,咱们他日再见。” 梅占雪道:“老管家,我哥怕人不敬,我却是不怕的。我想跟二哥去你家做客,二哥他必定不会嫌弃,只是你愿不愿意?” 她如此故作痴傻,老者怎好拒绝?说道:“梅姑娘这是说什么话?只要你愿意,那就同去。” 梅占雪道:“哥,二哥,你们都听见了么?这可不是我想去,是人家邀我同去,我也只好同去了。”说得那老者都笑了。梅占峰摇摇头,说道:“去只管去,却要老实听楚兄的话,不要多事。”梅占雪自然满口答应。 当下并不骑马,马匹交由梅占峰带回,梅、楚二人跟随老者步行。 两人都有无数的事要说给对方听,碍于有老者在场,只能说些无关的闲话。说起为何会换了男装,梅占雪道:“还不都是我哥,硬要我学骑马,还硬要我换了男人的衣服。我出了一趟远门回家,我哥不光不再宠着我了,还对我百般刁难。你别说,这男人的衣服难看是难看了些,倒还方便。”此外便又无话可说。 老者瞧出二人有话要说,自己在一旁很是别扭,说道:“楚少侠、梅姑娘,从此处前往牛川凹只有不足五里路,只有这一条路,再也不会岔到别的路上去,二位只管慢慢说话,我先走一步禀告阮先生,也好让他高兴高兴。二位进了庄子,就会有人迎上来,二位只管跟他们走就是了。” 楚青流很觉脸上下不来,梅占雪却全无所谓,说道:“老管家,你真是好人,你们家阮先生也必定也是个大大的好人,你就先走一步吧。” 老者笑笑,缓步走出十来丈,脚步加快,不动声色间去得远了。看其身法,颇不逊于项氏双奸。 二人边说边谈,倒也未耽误行路,不久就看到前头现出一片村庄来。 115 第四十一章 皇武教授 02 115 二人来到村头,便有两个中年仆人迎上前,带二人走向村东首一处宅院。 牛川凹是个乡庄,村里头一家店铺都没有。院落间鸡鸣犬吠,村道上儿童嬉笑,大人聚在一处闲聊,一扫碟子冲镇上的喧闹。 进了院门,就见正房廊下站了一人,抄手注目院门。一名仆人快走几步,来到那人跟前躬身禀报:“回报先生,楚青流少侠、梅占雪女侠到了。”声音并不很高,却让梅、楚二人都能清楚听到。 楚青流快走向前,来到那人跟前,抱拳行礼,说道:“晚辈楚青流、梅占雪拜见阮先生。” 阮先生五十出头年岁,白面微须,身形偏于清瘦,但瘦而不弱,犹如迎风铁竹,清、劲、超、华齐集一身,全无半分俗态。楚青流便觉若以“老爷、小民”等字眼互称,不免唐突了此人。 阮逸笑道:“我贸然差人相邀,二位肯来,我本该亲身远迎。奈何我心中还牵缠于长幼之礼,便不肯出院,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楚少侠梅少侠请不要见怪。”声音如清泉激石,玉佩轻撞,脆爽悦耳,几如青年人。 楚青流笑道:“阮先生召唤,我焉敢不来?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长幼一节还是要讲究的。阮先生能到廊下相侯,已叫我兄妹惶恐难安了。” 相让进屋落座,仆从献茶退下。阮先生道:“早年间,我由家乡进京赶考,曾从九华山路过,曾见识过一种‘懒僧云雾茶’,很是不凡。楚少侠,这茶眼下还有么?” 楚青流道:“懒僧云雾茶还是有的,不过据家师说,开创这茶的那位僧人早已物化,现下此茶品来已大不如从前。先生若再去寻访,只怕徒留遗憾。” 阮逸道:“所以说,到了哪一山,就得喝哪一山的茶。杯里这茶,就是这房院主人在山边自种的,不也很好?” 楚青流道:“阮先生,就在午前,我跟一位江湖异人刚在镇上吃了一顿饭,那人用去两张金叶子,还全不在意。那人说,天下唯有东京汴梁这一个地方还能住得,此外江南苏杭、扬州成都,都连汴梁的一个脚趾甲边边都比不上。阮先生久居帝都,对此如何看?” |阮先生道:“汴梁也只是一个地方而已。别的先不谈,单说豆腐这一样,汴梁就万万比不上我的家乡建阳。” 梅占雪道:“不光是豆腐,还有汤糊、烘糕、麻糖,汴梁也未必就是最好。” 阮逸道:“姑娘说的这三样吃物,自当以江陵府为最。”一句话说的楚青流也都笑了。 梅占雪道:“阮先生,你只顾说吃的,是要请我们吃饭么?说实话,咱们还真没工夫在你这里吃饭。|” 阮逸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金叶子,就算有,在这里也无处去花。不过梅姑娘说的也是,咱们也不能只顾着说闲话。楚少侠,你可想过进京科考么?明年四月间,就有一届武科。” 楚青流笑道:“阮先生,我这个人,孙武子十三篇算是看过一回,无奈翻过就忘,吴起兵法干脆连翻都没翻过。我也去科考,岂不要笑掉人的大牙?我还真没有那个胆量。” 阮逸无语半晌,说道:“楚少侠,在你想来,何谓一个侠字?” 楚青流道:“阮先生,对此家师多年前就有过教诲。家师说,侠之一字,看似轻飘虚无,实则分量极重。第一等的侠人,往大了说,有神农氏尝百草,仓颉造字,大禹治水;往小了说,如欧冶子铸剑,蔡伦造纸;再往小了说,就说田间地头的水车,耕梨,蓑衣,雨笠,莫不是由人才开创出来,从此就造福天下苍生,代代相传不绝。以上诸人,或是留名,或是无名,全都既有造福世人的热肠,又能有造福的大智大能,全都是一等一的侠人。” 阮逸道:“能有益于后世千秋万世,自然都是第一等的大侠,吴庄主说得极是。” 楚青流道:“略次一等的侠人,便是那些能立功于一时一地的,比如汉有卫霍北击匈奴,唐时有李卫公扫平四夷,安邦定国,算是二等侠人。之所以说是二等,是说就算没有了卫霍,也必会有他人也能出头立此功业,没有李卫公,也另有他人也能平定四夷。但欧冶子死后,就无人再能造出那般传世名剑,这就是不同之处。” 阮逸道:“说就算没有卫青霍去病,也有人能北击匈奴,就怕未必尽然。” 楚青流道:“再往下一等的,就是陈胜吴广,张角黄巢一般人。他们不甘于受欺受辱,能奋而揭竿自起,掀翻暴君酷吏,替天下穷苦人出一口怨气,这也是侠人之列。” 阮逸道:“陈胜吴广或许算得,张角也能算得。黄巢杀人过千万,糜烂天下,所到之处以人为粮,他也能算是侠么?” 楚青流道:“要算的。李唐的太宗皇帝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说得很是好听,可皇帝们却总是不长记性,好话说过就忘了,该胡来还是照样胡来。黄巢统领千兵万马杀到长安城去,扫荡一空,如此一来,也算帮李唐的子孙长了点记性。就是后来别家的那些皇帝,再下手盘剥百姓时,好歹心里也要有点子顾忌。黄巢这样的人若能再多一些,时不时挺身出来扫荡洗涤一番,天下百姓也就不会这样苦了。” 阮逸道:“楚少侠,除此而外,还有能称得起侠人的么?” 楚青流道:“最下一的等的侠人,就是虬髯客红佛女之流。快意恩仇,仗剑除恶,行事只听自己一点良心,绝不会受他人的拘牵。就算这最下一等的侠人,也已越来越少,眼下所谓的侠客,不过只是些盗贼,依仗自己的武功,肆意凌辱弱小,遇到本领强过自己的,却又卑躬屈膝,与侠字半点也不相关了。” 梅占雪道:“二哥,当侠客就必得要斩奸除恶,杀强贼,助弱者么,就得象虬髯客红拂女那样?” 楚青流道:“最好是那样,却也不必就是那样。你若以为天下人人全都该死,不值得你伸手一救,你尽可以束手不救。如此世道,只要能独善其身,不与俗恶为伍,也勉强算得上是个侠人了。他人都死心认命,任由官府强盗的盘剥,甘愿做笼中鸟雀,圈中鸡犬,任人宰割,饿死都不知道还有反抗,你独能做个林中飞鸟,自由自在来往,你就是一个侠人。虽说不能有益于人世,终究也还是代天地发声,留存天地的一点点至理,做个样子出来给那些人看看,这也算得上是侠,侠客,侠人。唉,人心不古,奸邪之人愈来愈多,侠之一道沦丧已久,难与旧时相比论了。” 梅占雪道:“二哥,我没有听懂。” 阮逸道:“梅姑娘,楚少侠所说的天地的一点至理,那就是说,人活在世上,本就该自由自在。” 梅占雪道:“大哥杀过那么多人,他算侠客么?” 楚青流道:“算,怎么不算?他那个恶师为图谋学生的一点点钱财,不惜误人前途,这与图财害命有何不同?这样的人那就该杀。世上受恶师毒害的,必定不只是大哥一人,想杀恶师报仇出气的,也必定不只是大哥一人。但别人想过也就算了,转回头还是甘心忍受,放任恶师为恶。大哥他能痛杀恶师,是替自己复仇出气,也是替天下人复仇出气,这就是弘扬天道,代天地发声。大哥当然是侠,他当得起这个侠字。” 阮逸道:“楚少侠一气之下说了这么多‘杀’字,杀气实在太重。” 楚青流道:“不是在下杀气太重,实在是该杀之人太多。” 阮逸道:“楚少侠步入江湖第一件事,就是剑挑洪泽四凶,我已听人说起过不止一次。如此看来,楚少侠行事,还是不甘于独善一身,还是想要斩奸除恶的。少年有大志,我很是佩服。” 楚青流道:“阮先生,你再要如此说,我唯有立时告退,你如此赞许,叫我实在无地自容。我杀恶人,只是碰巧遇上了,并非有意而为。世上恶人太多,杀之不完,若是有意要寻访,实在是天天都要去杀人,这些我都还远未做到,日后也做不到,实在担不起阮先生这般称赞。世界是众人的世界,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想要这个天下变好,须得人人全都尽力。我也只是众人之一,并不敢有那样的大志,只求力所能及时,顺手做下几件事,尽尽我的本份,也就是了。” 阮逸道:“本朝自景佑元年初开武科,至今已开过两科。初位武状元许思纯曾任瓦亭寨兵马都监,战死于西北边线,二名状元金景先现下还跟在我身边。” “这两科考试只能说是徒有其名,并无其实,很难说得上得人。不单江湖上的少年英俊无人赴考,就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也不愿去应这个武举。其中缘由,朝廷也并非不知,也曾设法去补救,庆历三年增设皇武太学就是一例。但武学之设,还是难以引动天下才士,是以九十余天后也就废去了。” 楚青流道:“武学就算真能得人,真能造就人才,也必定办不长久。” 阮逸道:“这又是为何?” 楚青流道:“文官之所以能压在武官头上,一是有皇家在背后撑腰杆,二就是有科举给文官们添了无数的脸面光彩,文人考中了举人进士,升官发财之外,那是何等的荣耀,阮先生是过来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武科选出来的人,若真能有诸葛武侯、李卫公那种能耐,一出手就平定西北夏国,向北收复燕云,扫灭辽国,立下这种泼天大功,岂不就会压到文官头上去?谁还能压得住武官?那时候,说不定就要再来一次陈桥兵变了。” “文官中了状元进士,尽有职位可以安插,若武状元武进士全都是货真价实之人,把这些能人全都放到军中去,岂不是一大祸患?就算再来个杯酒释兵权,也得费去皇帝家不少酒席银两。所以说,朝廷绝非真心要靠武科来得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这个心思,大伙谁看不出来?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再往深里说,打不过夏国,打不过辽国,皇帝心里头,说不定还很快活呢。真要有人能打败辽夏两国,皇帝可要睡不着觉了。” “年年给夏国辽国送供奉银两,并不是宋境无人,而是有人朝廷却不愿去用,不敢去用。如此因循下去,将来会弄到何种境地,也不难想见。” 阮逸道:“楚少侠,这番道理,你都是听谁讲的?” 楚青流道“这一点点俗理,可说是无人不知,稍稍留心就能看破。朝庭却还要当成莫大的机密去守护,也就可笑得很了。” 阮逸道:“如何从长计议,免除将来的后患,这等大事,自有朝廷与宰执枢密等人计议,不用咱们去管,咱们只说自己能干的事。武学撤关后,我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章,谈及选拔武学人才的事,当今万岁见了,竟亲自召见了我,很是嘉许,命我主持这事。” 梅占雪道:“阮先生,你都说了些什么?” 阮逸道:“江湖侠士,素来无拘无束,散淡惯了,让这些人都到文武衙门中去任职,他们必然要觉得不便。因此皇上特为恩准成立皇城司探事特司,用来广揽天下武林中人,举凡有一技之长的,纵然是鸡鸣狗盗之人,只要愿为朝廷效力,本司无不收纳。一经纳入本司名册,便发给身份凭信,却并无差事催逼,各人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朝庭只是按照各人劳绩给予升迁。” “本司派下来的差事,若是牵连到各人的门派家派,准许各人辞差不应,以免坏了各人的同门情份。” 楚青流道:“阮先生果然大才,此命一出,天下能人异士必将齐集于阮先生门下。先生再择其杰出之士另加点拨,假以时日,阮先生就可稳操江湖之轻重生死了。” 阮逸道:“我此番南下衡山,便是因无视观主卸职,妙乙观推立新观主,天下俊彦齐集,实在是招揽人才的大好时机。不过,我最最看重的,还是你楚少侠。” 楚青流笑道:“阮先生,我若成了你的属下,咱们就再也不能这样快意谈话了,那岂不无趣得很?” | 116 第四十一章 皇武教授 03 阮逸道:“楚少侠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来还是信不过我。天下并非只有侠客之流才按良心行事,就算是儒家,也是讲求良心之学的。我奉皇命开创探事特司,绝非为了个人的私利,只是想替朝廷分忧。目今江湖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涌动,一旦爆发出来,变动必定不会小。西北出了个乱人盟,最近就生事不少,楚少侠想必早已知道。” 楚青流道:“阮先生,所谓人各有志。你愿为朝廷出力,有人却视朝廷为洪水猛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古有无数人说过忧国忘家,视死如归,他们口中的国,哪里是什么国,只是朝廷罢了。朝廷么,垮了一个,还会有一个,有什么好忧的?就算忧,也轮不到我来忧。” “阮先生,蒙你招我来此处一谈,我心中并非不知感激。我这个人,尽管爱说狠话,心肠却还是热的,暖的,我必定不辜负阮先生的厚望,尽力不做坏事,再尽其所能做上一点点好事。先生若再没话说,我兄妹这就告辞了。”说着站起身。 阮逸道:“诚如楚少侠所说,人各有志,半点也勉强不来。不论在朝在野,只要能不负自己的一身本领,能有益于人世,也就不枉此生了。楚少侠先不要忙着走,我还有一点东西要给你看。” 走向靠墙一张长桌,拉开抽屉,取出两本小书,走过来,交到楚青流手中,说道:“两位不妨再稍微坐坐,听我把话说完。”很是温和,但身上那种失意落寞却再也掩饰不尽,楚青流忽地有些心软,很想就答应了他,加入那个皇城司探事特司。 阮逸拍拍楚青流肩背,说道:“坐吧。”回到自己位上坐下,说道:“前年我奉皇命出任皇武太学教授,职责是以兵书、弓马、武艺教诲太学的学生。担负如此大责,令我诚惶诚恐,唯恐辜负了皇恩,耽搁了学生。” “武艺我算是学过一点,可以搪搪责,弓马一项无法速成精通,只好委给他人。兵书一项,我立意要有所创见,眼下西北多事,能见速效者,也唯有兵法了。” “我遍览内库所藏各家兵书,片言只语都不肯放过,再参以己意,编成兵书一卷。这书假托唐朝太宗皇帝与李卫公君臣二人一问一答,讲述用兵之道,书名么,就叫《李卫公问对》。” “不怕二位笑话,我自认书中所说之理,不单可施于战阵,也可用之于武功。若能深深体味,能推及乐艺、农艺、厨艺,或许也能有一二收益。书并不长,看一遍用不了多少工夫,不至于太过耗费光阴,这才会拿出来。” 楚青流赶紧起身道:“阮先生精通乐理,深研周易,独手开创出本朝雅乐,才智杰出惊人。此书既是你的心血所造,必有天人之秘,我与先生初见,就蒙赐书,实在不敢当。” 阮逸摆手命他坐下,说道:“这书也不是什么神功秘籍,不值得宝惜。读来能否有收益,也全看各人的悟性缘法。看过这书的人已然很不少,太学中不少太学生也都看过,却也未见有谁能从中受益。我这个人,并未统过兵,书中所说全都是虚言虚理,纸上谈兵而已。” 楚青流道:“前辈太谦了。” 阮逸道:“这书编写出来,原是为了要教导学生,也就不能不尽量说得简易明白些。这个较简易的本子,假托太宗问话,卫公答对,就叫外篇。” “另还一个本子,说的多是武功上的事。我在搜集兵书时,得到过李卫公的一个残本,里头录了些许虬髯客的武功。所有这些武功上头的东西,我都放在了这个内篇里,这个内篇,就由卫公与虬髯客二人互有问答,解说武功上的道理疑难。近来我事情颇多,也未来得及精审改定,里头必定还有错讹之处,故此若非必要,这本内篇也就不便轻易再给他人传看,以免害了人家。” 楚青流知道,这个所谓的内篇,实在已无异于寻常所说的秘籍功法了。初见之下,阮逸就能如此大度拿秘书出来相赠,并且言语和易,自己竟不能开口相拒。 阮逸道:“李卫公那个武功残本,就是那个武状元金景先搜集得来的。今日不巧,这人恰巧不在庄上,也就不能让他来见见楚少侠了。楚少侠若能从书中得益,感念此人即可。” 楚青流顿时觉得儒学若是修得好了,未始就不能成就人才。可惜的是,读儒书的人中,能有阮逸这般修为的,他还未能见到过一个,往后就怕也难再见到。所谓儒书,究竟有用还是无用?是骗术还是真经?估计多半还是无用的骗术。 楚青流心下茫然,将两本书搂抱在胸前,向阮逸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阮前辈,晚辈楚青流必定努力上进,力争不让你老失望。” 阮逸点点头,笑道:“我话都说完了,天也晚了,就不多留你们了。” 梅占雪站起来,也向阮逸行了一礼,说道:“阮先生,我兄妹俩来见你这事,要是有人问起来,能跟他们说么?” 阮逸道:“我奉皇命成立探事特司,这乃是堂皇正大的事。要是有人问起来,梅女侠,你尽管直说。” 梅占雪道:“阮前辈,多谢你送我二哥两本书。我二哥不愿当你的属下,不是你这个人不够好,只是别的当官的不好。当官的要都能象你这样,我二哥就算给你当个随从,他都是愿意的。” 阮逸点点头,又摇摇头,将二人送到廊下。两名家人将二人送到庄外告退,楚青流竟有点不肯离去,看着西边的暗红落日发了会呆,才离开村子上路。 梅占雪道:“二哥,阮先生名头很大么?” 楚青流道:“大得很呐。阮先生中过进士,做过杭州知州,普通人到此地步,就可以交代此生了。此外阮先生还精通音律,著过《乐论》十二篇,创制过《大晟》乐,还跟胡瑗先生一同核定过音律,据说解答了乐界自古以来的一个难题。单从乐事上来说,阮先生已是宗师泰斗般的人物了。” 梅占雪道:“吹拉弹唱的事,什么乐不乐的,烦人得很,我不爱听,我就爱听家乡的小调。他还干过别的事么?” 楚青流道:“你为何不直接问他的武功如何?他武功如何,你只看他那个老管家的身手就该知道了。阮先生除了音乐,还精通周易。易经这本书,习武之人都要研读,什么两仪剑,两仪刀,三才阵,四相步,莫不是从易经中衍化而来,要论起对易经的修为,当代只怕无人能与阮先生相比伦。可惜这样一个人,朝廷就是不肯重用。” 未中进士的张元吴昊朝庭不肯去用,中了进士的阮逸,一样无人肯去用他。 梅占雪道:“二哥,要真象你说的这样,我刚才就该叫阮先生露一手,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你把他说得越是厉害,我就越觉得可惜。”、 楚青流道:“不是我把他说的厉害,而是人家确实厉害。阮先生若不是从小读什么儒书,弄什么科举,打小就习武,凭他的绝顶聪明,必能另开一路全新全能的武功大道。” “|一个人,纵然身负绝顶的天纵之才,却既弄音律,又弄儒学科举,还要弄兵书,顺带着还要当种种不一的官,还要修习武功,势必难以兼顾。就算是神人,他过上一日也同样只有十二个时辰好用,这是阮先生一大吃亏之处。他的才智与时光,被朝廷用几两俸银、一个小官轻轻松松就买了过去,也是可叹。” 说说讲讲来到碟子冲镇上时,天色已黑,楚青流随梅占雪来到开南镖局落脚之处。楚青流向梅占峰问起山起、火田二人的事,梅占峰证实,二人所说并无多少虚假,昆仑派确实有个西天飞鹰莫出云,擅使竹叶小刀。 晚饭收拾好,刚刚入座,尚未及举箸,趟子手带进一名瞿灵玓身边的侍女,说找楚青流又要紧话说。 楚青流赶紧离席,问道:“是师妹伤势有了反复么?”侍女道:“楚少侠放心,小姐身子很是安好,午后还带人到山下转了转,小姐身子没事。” 楚青流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这里是荆襄开南镖局的居处,并无外人。” 侍女应了一上“是”字,说道:“小姐闲玩回来,就让我们分头下山去找楚少侠,说有要紧的话要说。到底有什么要紧话,却没有说,咱们更是不敢问。” 梅占雪道:“瞿小姐,就是那个瞿灵玓么,她怎么也到了衡山?你就回去告诉瞿小姐,说二哥在镇上给人打成重伤,幸好遇到我梅占雪,出手将他救下了。现在正在镇上养伤,半步也不能动弹,瞿灵玓要想见他,就到碟子冲来。” 侍女道:“梅姑娘,你这番话,我是万万不敢回给小姐听的。” 梅占峰道:“姑娘,舍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决然无意让你欺瞒你家小姐,你不必当真。楚兄,山上既然有事,我也不好再强留你,咱们他日再见。” 楚青流向梅占峰拱手道:“梅兄,今日我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谈了何事,自有三妹说给你知道,咱们日后再细谈。”告辞梅家兄妹,跟使女回到山上。 到了精思院门前,侍女却过门不入,带楚青流直向后山藏经阁方向行去。楚青流问起何故,侍女只说到时自知。 离藏经阁还有三余里,便看到远远有一堆火在野地里头烧,侍女道:“楚少侠,你能闻到什么香味么?”楚青流抽抽鼻子,说道:“闻不见,你能闻到么?”使女道:“当然。楚少侠,你啥时候能分辨出来了,可要跟我说一声,咱们跟小姐可是打了赌的。”楚青流点头答应。 再行近里许,楚青流止住脚步,连嗅几嗅,说道:“是火烤整羊的味道,绝不会假。”使女道:“我去说给小姐知道,这回她可输了!”快跑向前。 藏经阁前十余丈处,一个山头已被推平,新开出一片小小的房基来,空地上,烧了一大一小两堆火。小火堆上头,支着一个农家铁叉改制成的烤架,瞿灵玓坐在小火堆旁转着烤架,烤架上头,还真是一只整羊。瞿灵玓一身黑袍,火光映照下,似乎连双目都带上了红色。 楚青流来到她身边,说道:“师妹,你身子还未大好,你歇歇,我来摇。” 瞿灵玓不让,说道:“你们这些南蛮,哪里知道如何烤羊?这两只羊,他们费了许多工夫才寻得来,可不要毁在了你手上。” 楚青流道:“师妹,你说的大事就是烤羊?” 瞿灵玓看他一眼,说道:“不行么?我亲手烤羊给你吃,这还算不上是大事?” 楚青流哭笑不得,连连点头,说道:“算,算,怎能不算?请问大小姐,你这烤羊还得多久才能完工?” 117 第四十二章 十年内力 01 瞿灵玓道:“你昨天在小院里说什么要请我吃火烤全羊,又说没地方去买,这分明是你自己嘴里馋了,偏还不肯明说,要打我的旗号。今天苏夫人来看我,说我的伤势也算是好了,不再是个病人了,这都是师父的蓝水鲨胆丸确实灵验。” “午后我出来转了转,看看天还好,就叫她们下山去置办。这块房基是师父才开出来的,要给他们妙乙观起房子,咱们不能便宜了他,得先用用,我就在这里生了火。我这烤羊,一是庆贺我大难不死重伤全复,二才是请你,你可不要得意。” 楚青流道:“这都是我大意,本该我来替你庆贺伤愈,反倒叫你请我吃羊。师妹,祝你长命百岁。” 瞿灵玓憋着笑道:“师哥,多谢你的吉言。咱们今晚什么事都不许说,只管吃肉,行么?” 楚青流道:“怎会不行?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都比不上吃肉为大。师父呢?” 瞿灵玓道:“我先烤好了一只,师父吃了点先回去了。师哥,我看师父真有点疯魔了,整天躲在这藏经阁里看书,自家的婚事不管,别的事也都不管,全靠我去提拨他。他莫不是要考进士,中状元?” 楚青流道:“你肆意编排师父,以下犯上,这罪过可不小哪。” 瞿灵玓不屑道:“这话我当着师父的面都敢说,还以下犯上。你若再敢胡说,我就把这羊故意烤坏,烤糊的那些,就全给你吃。” 说说笑笑间,全羊烤好,瞿灵玓操刀切割,侍女捧出一小坛酒,几样鲜果来。瞿灵玓喝过两杯就不肯再喝,楚青流自斟自饮,慢慢就说到刘奇蟾头上来。 瞿灵玓听他说完,笑道:“这个刘奇蟾,真要能开创出一门一派来,不知是该叫‘不憾派’,还是该叫‘吃喝嫖赌派’?可惜人家看不上你,不然的话,你跟着这老鬼去汴梁城里鬼混一番,将来说不定也能弄个掌门宗师干干。” 楚青流叹道:“你说的也是,可惜人家就是看不上我,这有什么法子?” 黑暗中有个声音说道:“什么叫人家看不上你?什么叫没有法子?我看不是没有法子,而是你自己没有出息。” 楚青流皱眉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话间,刘奇蟾已飘行来到火堆前,暗夜并不曾阻碍这人奔行,他暗中视物的本领没想到也一精至斯。 刘奇蟾看看四位侍女,打怀中掏出四个小小的金元宝,向四名侍女道:“这是老道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们拿去买点子胭脂水粉。”四女既不看他,更不看元宝,只是小口吃肉。 瞿灵玓道:“道长赏你们的,只管拿去好了。”一名侍女上前接过元宝,说了句“谢道长”。 瞿灵玓道:“你们带上半腔羊回院里吃吧,有你们在这里,刘道长也不好说话。”四名侍女领命离去,瞿灵玓道:“道长,你一见面就掏金元宝,是不是想叫她们先走开?” 刘奇蟾道:“那一点点金子,怎好说是什么元宝?只是有点元宝的样子罢了,你要再提起,就是打我老刘的脸了。”接过瞿灵玓递来的一把小刀,片了薄薄一小片肉,放到鼻端闻了又闻,看了又看,并不蘸调料,就这样放入口中,慢慢轻嚼后咽下。 瞿灵玓道:“道长,这一块肉能值多少银两?” 刘奇蟾道“你这女子好不懂道理,道长我正吃着羊,这是何等的风雅?你偏偏要提什么金子银子,也不怕扫了我的兴头。”又吃了两小片肉,才喝了一口酒。 瞿灵玓停刀不食,专看这老道吃羊。刘奇蟾吃尽一只整羊腿,将羊骨小心放回木盘上,说道:“姑娘,这羊腿骨可是个好东西,用小火烤酥了,再碾成细粉,还能另做成数种美味。” 瞿灵玓道:“没经人啃过的羊腿骨才是好东西,人啃过的,丢出去狗都不会再看上一眼。” 刘奇蟾大为不平,说道:“姑娘,我可并未啃过,我是用刀削了肉来吃的,这中间大有分别,你可不能冤枉人哪!” 瞿灵玓道:“拿刀削,用牙啃,全都一样-----我说一样就是一样。” 从来只许刘奇蟾对别人不说理,绝不许别人对他不说理,他怎能咽下这口气?站起来抹抹嘴巴,掉头就走。走出几步,硬生生折转回来,说道:“姑娘,你果然好手段。” 瞿灵玓摇头道:“说不上好手段,也寻常得紧。” 刘奇蟾摇头道:“我若是就此走掉,可就中了你的计策。我走掉了,下次再见到你姑娘,想说话可就不太好张口,故此我还是厚着脸皮又回来了。瞿姑娘,我有两句话要请教。” 瞿灵玓道:“不就是那两个疑点么?我师兄早都说给我听了,你也不用再说多说一遍了。” 刘奇蟾道“我午前本来跟这小子说好三天后再来向姑娘请教,却实在是等不了三天。我晚饭都没吃好,天一黑摸到观里来,见后山有火光,又闻到烤羊的味道,过来一看,果真是你姑娘,别的人,绝烤不出这样的好羊。小子,你好福气,好福气。”大拍马屁,猛灌迷汤。 瞿灵玓道:“道长,辩香跟请降亡灵这两件事中,都没什么秘密机关,你就不用再打听了。我师哥说没有,你不肯相信,我说没有,你总该信了吧?” 刘奇蟾道:“我还是不信。这两件事全都大不合于常理,里边不能没有花头。” 瞿灵玓道:“你能从恶俗中得悟大道,不也大不合常理?道长既己得悟大道,就该当明白,世间本就尽多不合常理之事。” 刘奇蟾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已在暗处偷听多时,你师兄妹两个只顾着闲聊,不知不觉间,已承认其中有花头机关了。” 此语一出,瞿灵玓就是一惊,她适才跟楚青流说闲话,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还真记不得了,说不定刘奇蟾躲在暗处听了去,真能从中琢磨出一点事情来。 惊归惊,还是笑道:“道长既已知道其中的底里,为何还要再来问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你尽可以到无视道长跟前显摆去了。” 刘奇蟾怒道:“胡说!我就算想显摆,也得是我自己琢磨出来才能算数。我向你打听来的,偷听来的,怎会有脸拿去跟人显摆?”这无疑是说,他其实还是不知道那两个小机关。 瞿灵玓道:“既如此说,就请道长找个地方好好参悟去吧。我明白告诉你说,闻香跟请灵两件事中全都有机关,你若是参悟不出来,那就是你太傻。夜风太大,告辞了,师哥,咱们走。” 刘奇蟾道:“你这样死不吐口,我只有将你们一起捉了去,用非刑来拷打。我先问这小子,他若不说,我就来拷打你;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拷打他,我就不信你们真就能死不开口。” 瞿灵玓道:“我要是你,就绝不会抓人去拷问。我若跟你说了真相,你就再也不能自己参悟了,再也不能跟别人吹虚嘘了,你将后悔此生。不信你就试试看,事情是这样---” 刘奇蟾果然道:“等等!你先别说,我再想想看,再想想看。” 瞿灵玓道:“这么多天你都没能猜想出来,一时之间就能弄明白?我还真是不信。我还是说给你听吧,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刘奇蟾赶紧掩住双耳远远跃开,说道:“不,你不要说,你让我自己再想想,我再想想看!” 站了片刻,又走近来道:“好姑娘,你能否给我一点子由头?只要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好么?” 瞿灵玓道:“要么就是全说,要么就是全不说,没有什么一点点、两点点。” 刘奇蟾本是来向瞿灵玓打探底细的,谁知道就在说话之间,竟由千万百计打听变成了千方百计不要听。如此大颠大倒,大扭大转之事,楚青流若非亲见,决不会相信。 刘奇蟾的本意不过是好奇,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关节,这本是人之常情。无视不能知道的事,他却知道了,心里当然也要痛快得意不少,却无意要到无视跟前去显摆。 瞿灵玓顺手就说他打听底细是为了在无视面前显摆,终于引动刘奇蟾说出那句“自己参悟”来。他这个人,自视已高到不能再高,在他心底,自己已然无所不能,既然说了要自己参悟,就非得自己参悟不可,如此一来,可就爬上梯子下不来了。他能说出那句“好姑娘给我一点点由头”,已是强自贬抑自家身份了。 楚青流见他呆立暗夜风中,心中忽然有些不忍。此人一道菜吃的不如意就必得再照样重上一道,否则心中就要不快。在他心中,是不能留下纤细疑难的,这道迷题若是在他心中盘旋不去,真不知往后会给他带来多少烦恼。 就算他最终能猜解明白,徒耗时日也是不必。他八十余岁的人,来日无多,日日都该用于有益之事。这人能从俗途开辟出修道新路,可见才智远过常人,他所说的俗恶,其实也并无多俗、多恶,只是在修道人眼里是俗是恶罢了。楚青流只觉得,要任由这样一个人将其聪明荒废到这样的无聊谜题上头,实在是一种罪过。 瞿灵玓道:“师哥,咱们回去吧,也让刘道长一个人好好的思想参悟。”临走还不忘再加上一鞭子。 楚青流道:“师妹,我有几句话要跟刘道长说。”拉拉瞿灵玓衣袖,两人来到刘奇蟾身前,楚青流道:“道长,闻香跟请灵这两件事中,确实动了手脚。我白天没跟你说,是因为这事眼下还不能让他人知道。道长想要自己参悟,我可以给你一点点由头。” 刘奇蟾呆呆说道:“你说话比这丫头可信点,我信你的,你说吧。” 楚青流道:“闻香这件事,你先去找香料胭脂行的香料师们查问,他们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你听了他们怎样说,再自己琢磨取舍。” “请灵这件事,问的人要多些。先要查问神汉巫婆,还要查问赌徒老千,问的人越多越好,最好再能问问跑江湖变戏法的。” 刘奇蟾听完,登时变木然为活络,拍拍楚青流肩膀,说道:“小子,你心肠很好,比这丫头可好得太多了。有了你这几句话,不愁老刘我猜详不出来。” 118 第 四十三章 迎风挥扇 01 楚青流道:“前辈,这些关窍全都是小伎俩,实在不值得你耗费时日,就算猜详不出来,也算不了什么。人各有专精,一个人,不可能事事都通。” 刘奇蟾道:“不行,有了你的指点,我再要弄不明白,不单是这丫头,就是你,也要瞧不起我。不过,我要是弄不明白,还是要来找你们。咱们说话算话,我说过要给你十年内力,咱们这就兑现。”可见心里还是没底。 瞿灵玓道:“一件事是十年内力,这是两件事,可就是二十年内力了。看来你是个老滑头,说话向来不算。” 刘奇蟾哈哈一笑:“小丫头好会讹人,二十年就二十年。丫头,你先回避一下,我这就传内力给你师哥,你再把窍门说给我听。” 自从相见以来,传内力的话,刘奇蟾已说过多遍,楚青流却从未放在心上。故老相传,武林中似乎确曾有过传己身内力给他人的事,也有过从他人身上吸取内力的事,且都说得活灵活现,如同亲眼得见,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有这样的人现身江湖,也都只当是闲话传说罢了。 就算在传说中,也将这事说得万分凶险。传功之时,若稍有差错,传功与被传之人,吸功与被吸之人俱都有性命之忧。看刘奇蟾的说法,他不单能传输内力给别人,还能想传几年内力就传几年内力,容易得就象是伸手淘米做饭,想下多少米就能下多少米。这人言语中唯有自信,并无丝毫担忧,外人听了却绝难相信。 瞿灵玓道:“刘前辈,你这传功大法是跟人学来的?还是你自家悟出来的?” 刘奇蟾冷然道:“三成是我跟人学来的,七成却是我自悟修来的。” 瞿灵玓道:“前辈,你又没有门人弟子,干么还要去参悟这个传授内力的法子?” 刘奇蟾道:“这你就不明白了。我这传功的法子不是我非要去候习,是自然上身的。我睡梦中得悟此功,醒来再一想,觉得果然可行,就是这样轻巧。你还信不过我么?” 瞿灵玓听得心口发冷,笑道:“我怎会信不过前辈你?请问前辈,你这门功夫可在别人身上施展过么?” 刘奇蟾道:“这我还是要说真话,我这门功夫,还从未施展过。传自家的功力给别人,很好玩么?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去试?这小子虽说资质还不是上上之选,在吃喝纵情这一点上差得也太远,太不合我的心意,但总体而论,他还是我第一个看中的人,我找谁去试?” 瞿灵玓道:“前辈,既然这样,你就不怕万一失手,我师兄就要被你毁了?” 刘奇蟾点头道:“要说失手,也不是绝无可能,也许会有个万一。不过丫头,从来富贵险中求,这种好时机,错过了今晚,你们可就再也遇不上了。” 瞿灵玓道:“前辈,我师哥这人仇家不少,内力也只平常。但他却惯会以弱胜强,不会去贪图这样的便宜,就算没有前辈你的十年内力,我师哥十年后也必是一流高手。” 刘奇蟾冷笑道:“原来还只是个一流高手,还成不了绝顶高手。一流高手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三岁的娃娃而已。丫头,你既信不过我,我这就去找一个跟你师哥年龄武功相当的人,这人还要是你们的对头,我就传十年内力给那个人。这人将来除了不取你们的性命,处处都要压你们一头,让你们叫苦不迭,再也没心思吃什么烤羊肉。你说,这不好玩得很么?” 楚青流笑道:“确如道长所说,这还真有些好玩。不过,处处都能压我一头的人,我还真未见过。武功一途,也不是全凭内力说话,我就静等道长的高足登场,咱们就此别过。” 刘奇蟾摇头道:“那人也算不上我刘某人的门人弟子,只能算是我的一个小小替身。好,好,小子你有种,咱们就此别过。”几下飘纵便隐身不见,随即在暗中传来他一声长笑,似乎很是快意。 楚青流回到火堆旁去收拾木盘用具,瞿灵玓叹气道:“师哥,你看这烤羊吃的,平白无故又生出这个事来。这个老道真要弄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替身出来,还真是个麻烦。” 楚青流笑道:“你伤势虽说复原,精气神终究还未能贯足圆满,才会说出这些担忧示弱的话来。他那个替身就算再多十年内力,比起曲鼎襄来又如何?若是全凭内力说话,甚或全凭武功说话,世事未免也太乏味了。回去吧,师父还等着咱们呢。” 回到精思院,吴抱奇果然还未睡,二人来到吴抱奇房中,向师父详述这一日的情事。 吴抱奇道:“洗心佛海的人也来了,这不太对,他们跟妙乙观没有多大交情。妙乙观跟峨眉山大慈禅院交情深固,非外人可破,大慈禅院跟洗心佛海又彼此看不入眼,其实也不过是相互争强,不肯相让,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听苏夫人说,大慈禅院的现任主持去情师太也到了,就在西院跟无视观主同住。” “这些人能来,也未必就是要生事,但若是有了生事之机,他们也不会轻轻放过,就算能借机显显自家的武功,增增名望也是好的。不单是洗心佛海,就是其余的大小门派,大概也都是这样。” 瞿灵玓道:“象咱们这样一心一意为他们好的,实在没有几个。可惜人家就是不肯拿咱们当好人看,这也没有法子。” 吴抱奇道:“所以说,咱们不如干脆去做坏人算了?” 瞿灵玓笑道:“师哥,你看师父也学会说反话讥刺人了。师父,我说做好人不易,可没说就要因此去做坏人啊。” 吴抱奇道:“阮逸阮先生也会来,我却没能料到。他肯放下身段,到江湖上来走动,还要屈身在皇城司一群宦官手下做事,也真正难为了他,他也算对得起赵家了。” 拿起那本《问对外篇》翻开,看了两行,念道:“‘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也,正兵而已矣’。说的好,独具慧眼不说,胆气更是不弱。人人都说诸葛亮行事,靠的是奇计妙谋,这个阮逸却说诸葛用兵只是正兵而已,胆量不小。” 瞿灵玓道:“师父,七擒孟获的事,我是知道的。但阮先生这段话好与不好,好在哪里,我一时还体味不出。不过,这书若是能去掉两个字,就更好了。” 楚青流奇道:“去掉哪两个字?” 瞿灵玓道:“一个‘也’字,一个‘矣’字。这句话就改成‘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正兵而已’,利利索索的,你看这有多好?” 吴抱奇道“说的很是。不过阮先生人家的正业是文人,习武只是末事,原本就靠这些‘也’字,‘矣’字吃饭。你不爱看这些字,尽可以拿笔划去。” 吴抱奇再翻几页,将这书随手一推,说道:“说了太多的军阵俗套,看似繁见博闻,实在却不过只是为了掩饰写书之人太少创见。” 楚青流道:“阮先生自己也说了,这书是写给武学的学生看的,不能不尽量简易明白些。” 119 第四十三章 迎风挥扇 02 吴抱奇笑道:“我看你是让这阮先生给唬住了,说话有无创见,跟是否能说得清楚明白并无关涉。不过这人倒也真是一腔好意,不是想把读书人教傻了、教得糊涂了,这书里没有骗人的话,也未始就不能看。写书要真是这样容易,苏显白苏大侠为什么不也写上一本?写书与写字可大为不同。” 瞿灵玓道:“师父,苏大侠能写,你也就能写,你何不明说你也能写书?” 吴抱奇道;“我脸皮还没有那么厚,是以我不会去写什么书。不过,阮先生这书,你们还是要看看的,我闲起来了,也许会查考你们。”两人点头称是。 吴抱奇道:“阮逸新立了一个探事特司出来,此举会生出怎样的变动,委实不好预料。不过我能断定,他的大梦若能达成,江湖便不再是个江湖了。” 瞿灵玓道:“不再是江湖,那会成什么?” 吴抱奇道:“江湖将成为一潭死水,同那些县学州学一般无二,成了小衙门。你看看官学中的那些学生,高高矮矮全有,形貌也各有不同,但说起话来,写起文章来,却全都是一个味道,所谓酸臭扑鼻。将来江湖只怕也是这个样子,就连武学也都是一个模样,再没有半点新意” 楚青流道:“师父,真没想不到阮先生的图谋竟会这样大。整个江湖会成为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活气,只要想想,都觉得可怕。” 瞿灵玓道:“听师父这样说,我反而放心了,我不怕。我看这阮先生的图谋绝不会得逞,想把江湖变成一潭死水,他也是疯了。” 吴抱奇道:“说的是,无论是谁,想把天下的飞鸟全都装进一个笼子里去,这不过是一厢情愿。阮先生此举仍不外是羁縻笼络的老套,想拉拢江湖人,让他们就算不为朝廷出力,至少也要不跟朝廷为难。听起来似乎高明,就只怕朝廷没有这么多的官帽拿来分发,就算有,也未必会舍得。”|“文武二艺差别极大。学文的考不中进士状元,只好自认无才,绝不敢站出来跟进士状元们争竞一番-----张元吴昊二兄那样的人杰毕竟是少之又少,朝廷也就能用不多几个名位就将天下读书人治理的服服帖帖,有苦还说不出来。” “武艺却不同,谁高谁低,高多少低多少,一插上手,甚或不插手就能掂量出来,是绝瞒不了人的。你给了张三一个从九品的官帽,我比张三高些,那你给我几品?更何况还有刘奇蟾那样的人,怎样待他?怎样去拉拢?难道要把皇位让出来给他做?”说的瞿灵玓都笑出声来。 吴抱奇道:“阮逸或许认为,那样的江湖才是好的江湖。” 瞿灵玓道:“就算是个大当,反正咱们也不会去上,不用管他。居心不良的人,若是加入这个探事特司,又是官身,有官府撑要,又是江湖人,做起恶来,不是更放便了么?将来的厮杀必定不会少。” 楚青流道:“师父,阮先生怎会是这样的居心?我实在不能相信。” 吴抱奇道:“阮先生居心或许是好的,但一被奸邪利用,必将造祸不小。朝廷官府,他们想要造福那是千难万难,想造罪却是无师自通,动动手指头就行,禁都禁不住。” “江湖上的仇敌,本来力量不足以相互厮杀,见到官府造出这个靠山来,定然而会依附上去,也就有了屠戮对手仇家的本钱,这道理无人不知,无人不会利用。灵玓他们在北方不也正是这样做的么?帮着一派打一派,帮着一帮打一帮,直到他们两败俱伤,就都得听乱人盟的话,我说的是不是?” 瞿灵玓微觉不安,还是答道:“师父说的不错。不过,这里头还是有不同的。乱人盟动手之前,先要问他们是不是愿意归服,一起来跟姓赵的一家为难,光复大周,只要愿意归服,就都是乱人盟的人,相互之间再也不许仇杀。那个阮逸,他只怕没有这个好心。” 楚青流道:“师父,要论阮先生的为人,实在令人心折,绝不象是阴险之人。在他厅中,我有数次真的就想答应了他,加入那个探事特司。最终没能答应允,心中还很感愧疚。” 吴抱奇道:“你没有答应他,那是因为你知道,他那样的人,在官府中,只能有此一个,除了他,就再难见得到。他的上司,他的僚属,都难及他万万分之一,你不愿因他一个人而与那些贪官污吏打交道。你不愿只是你不愿,愿意跟官府交接,借用官府势力的人,却遍地都是。” 楚青流道:“师父,听你这样说,看来阮先生所谋,绝无成功之望。” 吴抱奇道:“阮先生也许是好意,朝廷却必定不会象他那样好心。他主动进言,舍身来图谋这事,朝廷自然乐意用他来做个招牌。就算这事会毁了他,也值不得什么。” “不过,我宁愿看到江湖上有打打杀杀,也不愿让江湖成为一潭死水。这也是我为何会屡屡会出手庇护哪些所谓的恶人,象魏斫仁那些人,实在为这个世界增添了无数的神彩。” 师徒三人感叹良久,瞿灵玓换过热茶,吴抱奇喝过两口,命楚青流搬开屋中桌椅,闪出一片空地。吴抱奇来到场中,手臂半伸,也是随手一招“随风挥扇”,幻出十余条臂影,问道:“是这样么?”楚青流道:“正是这样。” 吴抱奇道:“你来捉我手臂,不要留丝毫余力。” 楚青流来到吴抱奇身前躬身行礼,吴抱奇摇摇头,再说了声“不要留力”,臂影复又幻起,楚青流右手疾出捉拿,连摸到第七下,才摸中实质。吴抱奇道:“还要试么?” 楚青流道:“弟子还想再试一次。” 吴抱奇道:“不肯服输,很好。”手臂一动,臂影闪起,这次楚青流只捉到第四次,便已拂中吴抱奇手臂。吴抱奇道:“很好,有了长进。”回位坐下。 瞿灵玓大喜,说道:“师父,看来那个老道净吹牛说大话。看他那个样子,似乎一抬脚就能上天,师傅年纪比他轻多了,不也照样能使这一手?” 吴抱奇道:“他没有说大话,清流出手七次才摸中我手臂一次,却不是我的武功就强过刘奇蟾。他不象我这样熟知清流的底里,或许他未出全力,这都难说得很。他向两侧虚击,掌风劲力就能将对手引向自身,这个手法我就不能照做,其中道理一时也看不明白。不过我却知道怎样去破他这一手法。” 瞿灵玓道:“怎样破?” 吴抱奇道:“只须脚下不停,游走不定,他两股掌力不能交互合击,这一招自然也就破了。” 瞿灵玓道:“他若是两掌齐出,各打出一股掌力,你又脚步受限不能移动,那又如何应对?” 吴抱奇看看楚青流,楚青流道:“若是对方两股掌力突然袭来,我就弃了一股掌力不顾,专攻其中一路,半路拦击对方掌力。若是敌不过对方的一股掌力,就用昆仑踏枝步身法趁势跃开,这个法子,或许会有用。” 吴抱奇道:“所以说,他说要传给别人十年内力,另觅替身压人一头的话,就算是真的,也无足为虑。打斗时,一是要敢战,二是要巧战,不能力敌,那就智取。”这是他当晚唯一一次说及十年内力的话。 瞿灵玓笑道:“师父,师哥他可是敢战的,刚才还狠狠抢白了刘老道一顿呢。师父,你这手“随风挥扇”可好看得很,我想学。” 吴抱奇笑:“也只是好看而已,并无多少真正用处。这是个花手法,用处不在于打人取胜,而在于以臂影为遮护,用手指从袖口或衣襟上取出暗器或毒药来。想要学到那种地步,当着人的面做手脚,非得苦功夫不可。” 当场详加解说,将心法劲法、用法打法一一指点明白。 120 第四十四章 无处为家 楚青流回到房中,不肯就睡,拿起那本《问对外篇》在灯下细看。短短二十来页书,不过万余字,楚青流快览一遍,觉得果如师父所说,书中确有千金不换的字句,奈何全都散杂在浮词虚语中。读来如食小鱼,偶然能有所得,倒也实足珍赏,却终究不能大快朵颐,未免心有不足,说是沙中淘金也不为过。他对这书期许甚大,到头却落了个空,兴致大减,恹恹睡去。 再一醒来,日头已老高,楚青流将内篇外篇全都交给瞿灵玓,说道:“师妹,请你那些侍女帮我一个忙,将这书抄出几份来,你留一份,再给山下三妹他们送一份过去。” 瞿灵玓道:“抄书不难,跑腿替你送去也不难,可我的人,为何要让你白白使唤?”拍拍桌上一本书道:“你那本梵文书,她们好不容易才描画出来,我是没脸再差她们做活了。” 楚青流拿起书本来看,见抄工虽说难与徐晚村那个摹本相比论,也算很是难得。说道:“请问瞿大小姐,我得给你多少抄工银钱?” 就在这个当口,院门口传来侍女一声痛呼,随即就听到苏夷月在骂:“不长眼睛的东西!凭你们也敢拦我?” 瞿灵玓快步来到院中,见苏夷月已抢门闯入,便笑道:“苏姑娘,你有话就该找我说。你跟我的侍女动手,也太看得起她们了。” 苏夷月气急败坏,说道:“姓瞿的,这院子让你们住着,就成了你们的不成?我进来还得等她通报?” 瞿灵玓道:“别说是在衡山,就算是瞿家大寨,苏姑娘到了,她们也不该阻拦。她自家没眼力,该当挨打。” 楚青流见若任由二人斗口,真不知何时是个收场,赶紧插话说道:“苏姑娘,防守门户是她们的职份。是我们交代不清,怠慢了你,我给你赔罪。”还真鞠了一躬。 苏夷月冷笑道:“什么防守门户?分明是你们净做亏心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 瞿灵玓道:“我的确常做亏心事,不过我比你还差得太远,我就没用过美人计。” 楚青流赶紧道:“师妹,你少说两句。苏姑娘,你来这里有何话说?” 苏夷月强忍怒气,说道:“楚青流,我娘在你们这里么?” 楚青流道:“不在,师妹伤势大好之后,苏夫人已不再是每日都来。苏姑娘,你又跟苏夫人争吵了?” 苏夷月道:“吴抱奇呢,他在不在?” 瞿灵玓道:“吴抱奇也不在。” 苏夷月道:“你说话我不会信,我得进去看看。” 瞿灵玓道:“苏夷月,你自以为聪慧,却好不知晓事理。苏夫人若在这里,侍女还会拦你?我会跟你这样说话?师父要在,还能不出来看看?你若不信我的话,尽管进房查看,我这可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圈套。” 苏夷月道:“少说废话。”进到房里匆匆看了一看出来,向楚青流道:“他们去了哪里?”楚青流道:“他们?谁们?你是说师父跟苏夫人?” 瞿灵玓道:“他们结伴去了外洋海岛,再也不多管旁人的闲事了。丈夫没了,一个女儿又拿自己当仇人看,这中原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换做是我,早就走了。” 楚青流道:“苏姑娘,师父在藏经阁看书,你若不信,尽可以去藏经阁里看。苏夫人出了什么事?” 苏夷月道:“瞿灵玓,帆可不要扯得太满,你如此行事,将来必遭报应。”转身就要走。 瞿灵玓道:“苏姑娘,我也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你肯听么?” 苏夷月道:“你说。” 瞿灵玓道:“我这个人,很少妒忌别人,却妒忌你有一个好母亲。你要知道,做女儿的不欠做娘的,做娘的却也不欠做女儿的,纵然是母女,争吵得多了,伤了和气,也再难复原。‘老娘是颗大白菜,一刀砍去不再来’,这句俗话,你最好能记着。我说完了,你走吧。” 楚青流见她说得凶险,赶紧打岔,说道:“苏姑娘,苏夫人也许是在山上住得闷了,要出去走走。她如此武功,你也不用担心。”苏夷月摇摇头,快步出院,看其去向,当是去了藏经阁。 瞿灵玓大喜道:“师哥,师父真是不简单,竟会约了文女侠一同私奔,还把咱们都瞒得紧紧的!” 楚青流道:“少胡说八道!师父跟文女侠怎能做出那样的事?还亏你说自己敬仰文女侠。” 瞿灵玓嘻嘻笑道:“师哥,你这个人,其实也就是个假道学。你心里想的跟我全都一样,却就是不敢明说出口。” 瞿灵玓请灵辨凶那日,无视宣布要辞去观主一职传位他人,至此已过了十三天,后日便要行新任观主接职典礼,妙乙观东西两院却不见有丝毫喜庆气息,乾道坤道俱都心事重重。 妙乙观开创以来,观主都是终身任职。观主离世后,新任观主再由全体道众推举拥立,在前任观主灵前起誓接职,数百年来,此例都不曾变过。无视生前辞位,这还是首次。 妙乙观中人,只要身在名册,人人都可推举自己中意之人出任观主,人人也都能被他人推举。话虽如此说,通常都是从两院的监院道长中择取,唯有前唐天宝年间,第十六位观主,众道人推举了精思院的说法道长。 眼下妙乙观中,辈分最高的,只有无视一人,其余道众,包括两院监院都是他的晚辈。坤道院监院冒清雨是无视的亲传弟子,乾道院监院顾清敛本是无视师兄无慧道长的弟子,无慧中年离世,顾清敛全赖无视护佑栽培。平时里,顾清敛称呼无视为师叔,论起双方的渊源,就说是师徒也无不可。 十多年来,无视对二人极力公平相待,不露丝毫偏袒迹象。不让谁过于得意,也不让谁过于失意,借此激励二人警惕自励,存了一个鱼与熊掌兼得的心。往好里说,是为了奖赏提掖人才,往深一层上说,那就是顾清敛、冒清雨二人,并无一人的才望能够明显胜出,无视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 平日里,这样做并无不妥,一旦面临推举观主人选,争执不合便再也难以掩饰,全都涌到台面上头来了。 冒清雨年纪虽轻,道法修为却要强过顾清敛,讲解也能精深入微,若是坐而论道,顾清敛必处下风。不过顾清敛武功却要强过冒清雨一筹,赤子心经内功、无理剑法这两大衡山绝学都已火候不俗,新进一代弟子的武功也多由他来点拨,那日在讲经院门前陪伴曲鼎襄,随手抓起楚青流扔出的就是此人。 不过衡山武功讲究后劲,愈到后来,进境便愈速,冒清雨道法高深,将来反超顾清敛也不是绝无可能。再说了,推举观主,并非比武较技,谁武功强谁就是观主,还要看统驭之才,看人望。 无视宣布辞去观主可说是受激之下一时起意,也可说是早有预谋。瞿灵玓两番戏弄让她雄心大减,总觉得必得生出一些变化来,才能让妙乙观在武林常立不倒。既然要变,那索性就大变大改,换他人来做这个观主,这是一时起意。 再一个就是因为两位监院并无明显优劣高下之分,两人全都有望接任观主,观内道众也已隐隐分成两派,各拥一人。若象往常那样待自己离世后再让众道人推举,多半要弄出事故来。是以无视才打破惯例,辞位让人,在自己生前就把观主推举出来。不论最终谁接任观主,无视便全力站在新观主一边,如此一来,数年过后,情势便会安定下来,再无变故。 无视自从说过要辞去观主职位,便从无为师堂搬出,将自己关在药圃小院中。推举继任观主的事,全让众人自己去办,自己再也不多说一个字。十余天来,只见过苏夷月一人,稍后峨眉大慈禅院去情师太上山,两人相交多年,这个情面实在是却不过,才又邀去情师太到药圃详谈,却也绝口不提继任观主的事。 众道人起初还不信无视真就会撒手不管,待见到果真如此,胆子渐壮,便公然分成两派,各自推选冒清雨、顾清敛为观主。分歧争执却又不仅限于乾道坤道,尽有乾道推举冒清雨的,也有坤道推举顾清敛的。还有人另行推举出第三人出来,这第三人竟是那个爱乐好古不知事的邱理因,捣乱之意便再明显不过。 如此一来,更是乱上加乱,顾清敛、冒清雨无一人能获半数道众拥戴,也就都不能出任新观主。是以这些天来观里诸样事务虽说未曾耽误,都在按部就班进行,人人心中却也各有一本账目在翻,一把算盘在打。当然,邱理因那种散淡的人除外。 混乱之中,就有人想到了苏夫人,想要推举她做新任观主,其中以纪清含最为勤力,先去劝说苏夫人,又去劝说道众。就连冒清雨知道了风声,也来劝说苏夫人,申明只要苏夫人肯当新任观主,她情愿退出。 苏夫人初听此议便坚辞不允,言明自己无意当观主,也无当观主之能。被逼得急了,甚至于说出要重回沂山去住。然而说归说,妙乙观毕竟是她出身之地,遇到这等纷扰大事,没个结果,终究不能真就撒开手一去不管。 这十余日,苏夫人每日都到精思院给瞿灵玓疗伤,算是能清静片刻。一回到西院,众人便又言语嘈杂说个不休,想面见师父请教请教,无视也不肯见她。想让苏夷月替自己传个话,苏夷月传进话去,再传出话来,竟然是“祖师婆婆说,就当她已死了。” 谁知就在昨晚,竟连苏夷月也来劝说她出任观主。苏夫人问是否是无视的意思,苏夷月说不是。再问她为何要推举自己做观主,苏夷月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反怪苏夫人不愿替妙乙观效力。娘儿两个越说越急,苏夷月竟说出“我看你还是不肯死心,想要嫁给吴抱奇”。 苏夫人气结之下,夜不能寐。独坐到半夜,收拾起随身衣物打成一个包裹,越墙而出,连夜下山去了,连一个字柬都没留。 天明纪清寒又去找她说话,遍寻不见。一问苏夷月,苏夷月霎时就想到了吴抱奇头上,才奔到精思院去问罪。 吴抱奇师徒三人对谁当妙乙观的观主本就全不在意,瞿灵玓养伤、抄书、琢磨那块铁片,楚青流下山查访,反倒不曾留心身边这些事。眼下听说苏夫人连夜下山去了,踪迹不定,瞿灵玓便让侍女叫来邱理因,三言两语便将观中大势查问明白。 121 妙乙新主 01 楚青流道:“出了这等大事,我得去藏经阁说给师父知道。” 邱理因道:“楚少侠,我看不必这样着急。吴庄主若是当真拐了苏夫人走路,你到藏经阁去也找不到人,只有白跑一趟。要是苏夫人跟吴庄主事先并无勾联,你去说给他听,又有何用?他真的能掐会算么?我看未必。” 瞿灵玓皱眉道:“什么叫拐了走路?什么叫勾联?你这人说话就是难听,以后不许再这么说。” 邱理因道:“难听是难听了点,不过必定也有人会这样说,你是阻拦不住的。自古不平则鸣,发为音声,此乃自然之理。” 瞿灵玓怒道:“你有什么不平,就请说给我听听,我替你放平了!不过师哥,这人说的也有点道理,万一师父知道苏夫人下山,再跟着追下去,可就坏了,只能生出更多的流言。苏夫人那样的人,我怕她承受不住。” 邱理因道:“我说话若是没有一点道理,他们会推举我出来当观主么?” 瞿灵玓愤然站起,说道:“你给我出去!”邱理因天真烂漫,说话无所顾忌,在瞿灵玓听来却无异于贫嘴饶舌,若不是怕打他不过,早已动手打他的耳光了。那晚在山路上,邱理因肩挑担桶,并未全力打斗,才会让她点中穴道,她重伤新愈,实无胜他的把握。 邱理因道:“谁又想来你这里?若不是你把我叫来,东问西问的,我早就看他们打架去了。”抬头看看天,说道:“这阵子只怕早都打完了,可惜可惜。” 楚青流见他话中有话,说道:“请问道长,是何人打架?又是因何要打架?在哪里打架?” 邱理因道:“你这人还算不错,跟你说了也无所谓。可你这师妹太也讨厌,我也就不说了,你都是受了她的连累。” 瞿灵玓道:“你走你的,你不说,不信我就打探不出来,你最好快点走。” 邱理因冷笑说道:“我一走,你们就在后头跟着,是不是?我才没那么傻呢。就为了让你们看不成打架,我自己也宁可不看。你们是侠义之人,总不好出手威逼我。” 瞿灵玓道:“咱们是侠义之人,怎好出手逼你?不过我有一本古琴谱,叫做什么《扫灭六国》,你想不想看看?” 邱理因道:“想看,不过我不再上这种当了。前番那头陀许给我一张禹王神木琴,说得活灵活现的,却一走就再也不见个人影。在后山,一男一女两个贼人逼我吃了致命毒药,答应第二天晚上来给我解药,我等到半夜,也没见到有个人影。” 瞿灵玓道:“你没吃上解药,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可见那两个人给你吃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毒药。” 邱理因道:“那还不是多亏了吴大侠的蓝水鲨胆丸神妙无匹?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这么说,不是成心要笑话我么?” 楚青流笑道:“看来你这个人,非得让人喂了毒药才肯听话,那也容易。”跨步上前。 邱理因嘿嘿笑道:“你要动手我就飞跑,你就算追上去拿住了我,那边的架也打完了,嘿嘿。” 他这话不无道理,要论真实武功,楚青流还真难在三五十招内拿下邱理因。柴房戏琴时,那是邱理突逢奇变,心灰意冷之下全不顽抗,楚青流又是猝然出手,这才一招之内就制住他。此番邱理因气势高昂,以打斗为戏,万一他再跑开藏起来,耽误了正事,还真是麻烦。 正在僵持不下,院外蹬蹬蹬跑进一人,正是那个聋子。聋子一把拉住邱理因,喊道:“老邱,你真是狗肉上不得台面。咱们好意推举你出来做一回观主,跟人家约好了要在东山上动手,你却躲到这里来了,太也不象话。你快点跟我走,打输打赢全不要紧,不敢出头去打,可就太丢脸了,快走。” 邱理因看了看楚、瞿二人,叹气道:“好了,这下遂了你们的愿了,你们也跟着一同去吧。” 瞿灵玓叹了一口气,说道:“邱道长,你运气也是太坏,到手的《扫灭六国》琴谱,就这样飞了。” 出了妙乙观,向东行出五七里路,邱理因指着一座秃山道:“这就是东山。”转过几个弯,就看到山坡上聚了一堆人。再行的近些,便看到诸人或坐或站,隐隐分成三拨,也有百十个人。乾道居多,坤道只有十余人,纪清寒身在其中,站在一名高大老尼身侧,不时指指点点,口中述说。邱理因小声道:“是去情老尼姑。” 瞿灵玓道:“她也并不太老么,怎也好叫师太?” 邱理因道:“确是不算太老,不过也六十多了。” 瞿灵玓道:“邱道长,只要你能好好的解说,那个琴谱我还是可以借给你抄录一份的----于我无损,于你有益,我也不是多固执的人。”邱理因道:“姑娘放心,一定一定。” 场上除开去情一个外人,余者都是妙乙观的道众。在柴房看守过楚青流的两名中年道人、在斋堂跟楚青流动过手的双松都在其内,却不见有冒清雨、顾清敛两名监院。 三拨人中,一拨只有三十余人,为数最少,见了邱理因,登时喧闹起来。一人叫道:“老邱,你可算是来了,咱们推举你当观主,你自己也得用点心思,快过来。” 邱理因摇头道:“不去。你们拿我当疯子看,我却并不是疯子。我要能当观主,你们个个都能当观主,我有多大能耐,我自己最清楚。你们闹你们的,不要拉扯到我,我只是来看热闹的。” 瞿灵玓赞道:“邱道长,你明事理得很呐。” 邱理因斜瞟她一眼,说道:“老道我吃了妙乙观的饭,就不会再去砸妙乙观的锅。”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曾看守过楚青流的闻道长。他来到空场,说道:“后天就是新观主接职的日子,咱们都还没推举出人来,说了这老半天,还不外是争争吵吵,我闻清野很是惭愧。” 邱理因道:“这人是顾清敛的死党,事事都冲在最前头。话说得好听,为人么,可就---”摇了摇头。 适才招呼邱理因的那名道人说道:“闻清野,你不是该惭愧,你是该去死。若是没你在里头不停挑动,事情也不会弄到这个样子。本来咱们公平推举,举出谁就是谁,你偏偏要在里头搅2弄,生怕顾清敛当不成观主,找这个去说,又找那个去讲,反而弄到人心惶惶。你要是真心替大伙着想,那就赶紧自刎。” 闻清野道“|邓清虚,你说的不假,我就是想让顾清敛师兄当观主。这总好过你成心要搅混水,想拆散了妙乙观。你武功不如顾师兄,道法不如冒师妹,为人又苛刻无情,自知没有观主之望,便甘心供外人驱使,专一从中捣乱,至少也要让妙乙观在后日大大出一回丑。” 邓清虚听了这番指责面色不变,说道:“你这一番鬼话,谅也无人会信。你如此奔忙,无非是怕顾清敛当不了观主,东院监院的位子空不出来,你自己无法安顿罢了。我这话可是有凭有据,并非信口开河,不象你,只是血口喷人。” 闻清野道:“姓邓的,你不要忘了,监院职位也得由各位道友推举,并不是哪个人一言可定。所以说,你这话不值一驳。” 邓清虚道:“闻师兄既然胸怀全局,那么为全局计,你能否答应从此不再谋取东院监院一职?” 闻清野冷笑道:“若是新任观主跟各位道友推举我做东院监院,我必当仁不让,我为何就得要推辞?”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乱源原来全在这个监院职位上。他们如此执着于名位,为何不干脆去出去做官呢?我实在是不明白。” 邱理因道:“也不全是名位闹的。是这么多年来,许许多多的事,全都归结到名位上头了。你住的房好一点,我的房不好一点,你的武功好一点,我的武功不好一点,某年某月,你曾笑话过我,等等等等,有太多太多的事了。” 瞿灵玓道:“邱道长,你果真有观主的才具啊。” 邱理因道:“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我只是旁观者清,再加上我也能看得开。真要叫我做观主,去跟这些人打交道,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场中两人再说两句,邓清虚拔出背上长剑,说道:“闻师兄,你我相互指责,翻来覆去,也不外就是这几句话。咱们不妨斗上一场,你记住了,这可不是比武较技,不是只分高下胜负,而是要分生死存亡。咱们两人中能死掉一个,观主也就好推举些,对妙乙观大有好处。”说得甚是狠酷。 话说至此,闻清野已然没有退路,就也抽出背上长剑,说了一个“请”字,两人斗在一处。 两人多年同门学艺,互知武功根底、脾气性情,举手间就斗到五十余招,并无明显高下。可留意者,就是闻清野打法并非象他的言语那样圆熟退让,而是攻多守少,迅捷猛辣;邓清虚先拔剑邀战,取的却是守势,在气势上,可说是先弱了一筹。 楚青流道:“这个闻清野心计太深,他平日里深藏不露,到这时猛然出尽全力,占便宜不少,邓清虚只怕不妙。” 再斗数招,邓清虚冷笑一声,剑法陡变,一剑磕开闻清野来剑,趁势挥剑下砍,用的竟然是刀法。闻清野不防会有此变故,闪避不及,道冠被邓清虚一剑扫落,也被斩去一缕头发。 邓清虚得理不让人,赶上一步,手中剑又猛然砸下,将闻清野长剑拍落,长剑借势弹起,直扎闻清野心口。闻清野连退三步,邓清虚连进三步,进退间,闻清野好歹避开了心口要害,不过一只右手却被对手连腕削去。 闻清野左手抓住右腕止血,说道:“邓清虚,你用的不是我派剑法!” 邓清虚道:“你说的不错,我用的是刀法。本派历来不禁门人弟子习学别派的武功,你滚开吧,别给脸不要。你们谁还想再来?” 邓清虚这两招刀法很是怪异,硬磕硬砸之后,自己兵器趁机弹起或顺势下斩,似乎都只有半招,连一招都算不上,却能连连得手,痛斩闻清野一只右手,可谓夺人眼目。 瞿灵玓道:“这是什么刀法?”楚青流道:“我认不出。”邱理因道:“我也认不得,我下去会会这小子。” 121 妙乙新主 02 瞿灵玓刚要开口阻拦,纪清含已来到场中,拔出长剑,说道:“邓师弟,我有几句话要请教,不过我要在动手之后再说,我先领教领教你的护院刀法。” 护院刀法四字一出,登时全场骚动。义血堂曲鼎襄总堂主昔年以一套护院刀法游荡江湖,并因此得遇柳盛总堂主,此事广为人知并传为美谈,但究竟何为护院刀法,却知者寥寥。 邓清虚能于今日突然使出这套刀法对抗师门同道,则他跟曲鼎襄有何关联?难道义血堂早有图谋,早就插手妙乙观的事?邓清虚一人之外,还有何人与他同谋? 邓清虚道:“纪师兄见识过护院刀法?” 纪清含摇摇头。 邓清虚道:“那你为何要说我使的是护院刀法?” 去情师太立于高处,说道:“不是她说的,是我说的。你刚才那两手,正是护院刀法中的‘猛牛离缰’,绝不会有错,两手招法看似不同,却只是一招变换着用的。” 邓清虚道:“师太见识过这套刀法么?” 去情师太道:“曲鼎襄改邪归正后,就再未用过这套刀法。他胡来的那些年里,躲我还来不及。所以说,我并未见过曲鼎襄的护院刀法。”一番知弯中套着弯子,还真不好懂。 邓清虚道:“原来师太也并未亲眼见过。” 去情道:“就算那两招不是护院刀法,我既说它是护院刀法,那也就是护院刀法。大伙只有听我的,没人会信你的,不信你问问在场的人。” 瞿灵玓道:“这师太好霸道,不过霸道得好,不讲理得好,看这姓邓的怎么说。” 邓清虚道:“请问师太,老观主是否已不在人世?” 纪清含骂道:“你他娘的还真敢放屁!”挺剑平刺邓清虚胸口,招法平平无奇。无理剑法原本以奇险见胜,但同门相斗,就算是再奇诡的剑招变招,在对方眼里也会显得平平无奇。要想取胜,唯有看谁功力更精纯,谁更少出错。 楚青流看了十余招,见双方奇招迭出,觉得自己就似偷了人家的财宝一般,很是不安,很想一走了之。瞿灵玓道:“师哥,你要是不好意思偷招,那就转过脸去不看。我不怕当小偷,我看了,再演给你看。”楚青流笑道:“我怕你记得不准,还是我自己看得好。” 二人斗了十余招,邓清虚重又使出那种硬砸硬磕的打法。如此以剑作刀,全然不担心兵器会折断,想来他早有图谋,手上用剑乃是特选之物。反观纪清寒,就有此点顾虑,不太敢跟对手硬砸硬碰,出手也因此稍缓。 瞿灵玓道:“师哥,你常说你那个大哥魏硕仁怎么怎么厉害,拿下纪清含好像也费了不少手脚,难道这邓清虚比你大哥还厉害?” 楚青流道:“大哥当日是留了力的,他还有后边二三十人要打,这是一;当日纪清含还能占到奇招的便宜,这时就占不到了,这是二;还有第三就是大哥并未想取她的性命,只想把她打倒完事。眼下这个姓邓的却是出尽全力,又不怕对手的奇招,他还想要纪道长的性命,他这时以为无视观主已然死了,再没什么好怕的了。这个姓邓的,怎能跟我大哥相比?” 邓清虚连使十余招护院刀法,已收不到奇效,只能暂时迫退纪清寒,若斗得久了,他是非输不可。 纪清寒长剑走空后带回,邓清虚看准时机又是猛然砸下。两剑相交,击响过后,邓清虚长剑立时断成两截,半截剑身却不向旁边飞迸,而是袭向纪清寒面门。 邓清虚一直硬磕硬砸,对手里的兵器很是自信,谁能想到他的长剑会先被震断?看邓清虚的内力,他远还未到能以气驭物的境界,他只是深知纪清寒的招式手法,再配以自己独到的巧劲,方才得手。 既是巧劲,未免就力道不足,故而才要避开胸腹专攻纪清含的面门。 纪清含头颈一摇,也不管是否就能避开断剑,不退反进,手中长剑尚未触地便强行反挑,直刺邓清虚的小腹气海。这已是拼命打法,就算自己重伤必死,也要替师门除此败类。 邓清虚伸右手半截断剑去划扫纪清含长剑,同时侧身独进,纪清寒长剑受阻,去势稍偏稍缓,剑锋刚刚触及邓清虚衣衫,邓清虚一只右手已结结实实按牢在纪清寒胸口,拿住了她膻中穴。纪清寒穴道受制,气息不继,长剑再也刺不出去,被邓清虚一剑扫落。 瞿灵玓轻声恨道:“下流!” 话音未落,去情师太已飘飞而至。袍袖下垂,轻轻一扫已将纪清寒那把剑卷起,挑向邓清虚左手,口中说道:“清含不要怕。”左手已抵在纪清含后心上,显是以内力护持纪清含心脉。 去情入场即斗,并不同邓清虚多话,邓清虚挟人为质的算计登时成空。此人见机也真是快,知道此时不退便再也退避不成,左手劲力猛发,自己借反震之力向后跃开。 去情一腔神思倒有八成放在纪清寒的心脉上,不愿出内力与邓清虚互斗,以免伤了纪清含。也无意去取邓清虚性命,这种叛逆自有无视日后出手管教,不用她代劳,邓清虚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邓清虚掌力不弱,但纪清寒有去情内力护持,却也并未受伤,提剑又要追上。去情道:“你大伤才好,心脉又受了冲撞,今天不宜再动手了。”纪清含试试内息,发觉并无如何不妥,但去情之命又不好违背,依言退下,适才还说有话要说,这时也不说了。 邓清虚见去情、纪清寒俱都退下,这可是意外之喜,登时收起逃走之念,说道:“你们哪个再来?”事已至此,左是四十,右是五八,全都是一个样。过了今天,他也就远走高飞了,这么多年的闷气,也该好好发散发散。 问到第三遍,山下有人说道:“我来。”话到人到,这人已站到邓清虚面前,说道:“我顾清敛请教邓师兄的剑法。” 邓清虚将手中短剑随手一抛,说道:“你想请教就能请教么?我不想跟你打。”回头向自己那一小群人说道:“各位都看到了么?咱们不想推举顾清敛监院做观主,人家就要跟咱们打架。我是打过两场的了,你们哪个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日后你们再想跟人家动手,可就是以下犯上,要担对抗观主的罪名了。”说着安然退回人群中。 人群中随即站出五个人,各执刀剑将顾清敛围在垓心,说道:“咱们宁死也不愿推举你做观主,你呢,也是非取咱们的性命不可的。咱们武功不济,若是一对一跟你动手,那是自寻死路,我们没那么傻,所以咱们得以五对一。这是为了保命,不是比武,讲不得什么一对一。” 顾清敛收起宝剑,说道:“各位不推举我,必定有其缘由,也必是我行事尚有不足,难以收服众心。若说不推举我的,我就要杀了他,我绝无那样的胆量。”转身向众人道:“各位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各位师侄,大家全都散了吧,有什么话,咱们不好回去说么?散了吧。”连连拱手鞠躬。 那五人道:“各位都散了吧,不用在这里看热闹,惹顾观主不痛快。”此语一出,谁还走得成? 五人用言语留住道众,向顾清敛道:“顾监院,今天这场架非打不可,你不想打也得打,晚打不如早打。不是你想打,是咱们硬逼着你打,你并无过错,全都是咱们不知好歹,不知进退,你是逼不得已。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再不动手,可就是个软蛋了。” 顾清敛伸手抓牢剑柄,随即松开,说道:“我就是个软蛋,我不敢打。对不住了。” 五人中一人道:“顾清敛,你少要装好人。你若是真心替妙乙观着想,那就给咱们一个痛快话,声明不当这个观主,咱们公推冒师妹当观主。”这五个人,若不是受了外人播弄,只怕跟这顾清敛还真有解不开的怨恨。 顾清敛道:“不行,若是有人推举,这观主我还非做不可。我若是就此退出,必将为世人嘲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味?”这人跟那个闻清野还真是一个脾性。“唰”地一声抽剑离鞘,说道:“你们逼我至此,我也得让你们知道知道,不过,我不会取你们的性命。” 不待五人结成阵势,挥手一剑刺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人,剑才走空,便已上步抢到那人身侧。 这五人并无阵法可言,只是联手围攻,饶是如此,也极不好应对。 楚青流看过五六招,便已瞧出端倪。顾清敛或是大步急纵急跃,或是小步连移,脚下绝不停留,如此一来,自己身后极少有人,身前只有两人,至多三人。若是一对一独斗,五人无一能接得了顾清敛十招,他们一拥而上围攻实在也是不得不然。 再斗数招,顾清敛左前方一人长剑拦腰平扫,右后方一人也是挥剑拦腰平扫,两招“玉带围腰”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夹攻而至,另外三人立于外圈守住顾清敛退路。斗到如今,这是顾清敛首度陷入险绝境地,五人若仍不能得手,也就永不能得手。 顾清敛手中剑撒手扔出,打向左前之人,脚下急退两步,已贴靠在右后一人怀中,右手捉住那人持剑手腕,左肘重重击中那人心口。 左前之人避开顾清敛飞剑,自己长剑跟进扫击,不料此时顾清敛左手已将身后那人长剑拿在手中斜刺而出,正中左前那人胸口,此时身后那人也已倒下,伏地一动不动。 楚青流脱口就叫了个“好”字,见瞿灵玓大不以为然,说道:“他人品或许不好,这两手却是真的极好。” 顾清敛瞬时就重伤两人,实属狠辣凶悍。落在外人眼里,却又似乎是为保性命不得不然,还真让围观之人无话可说。 剩下三道心气大挫,再也形不成联手之势,却又不愿就此退下。顾清敛杀得兴起,迫近一人,隔开对方长剑,长剑从其腋下横划而过,随即一脚将那人踢倒。下手如此狠辣,却又轻易得如同端起饭碗喝粥,伸出筷子夹菜,只顾下手,无需瞧看了。 那一小堆道人此时才回过神来,齐拥而上,顾清敛惨笑一声,说道:“咱们那就一道升天!” 闻清野挥舞断臂叫道:“众位师兄师弟,你们还不上么?”左手拉出长剑冲上,一动全动,群道大队冲上。 瞿灵玓道:“邱道长,你不上么?” 瞿灵玓道“姑娘的《扫灭六国》琴谱我还没拿到,我不上。” 纪清寒身边那拨人并不上前,且已有人不忍见此惨象,纷纷掉头离去,只剩下五六个人还在向场中观看。 正在此时,一道人影从山下飞跑而上,来到去情身前扑翻身跪倒,不知说些什么。去情点点头,带同这人与纪清含飞奔入场,三人见人拿人,见剑夺剑,霎时将众道人分开,只留顾清敛、邓清虚二人手中兵器不夺。 去情道:“你们只管斗你们的,杀你们的,只是不要带累了别人。”转身退出场外。 邱理因道:“这是冒监院到了。” 楚青流瞿灵玓上山多日,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冒清雨监院。这人竟年轻得出奇,只有三十出头年岁。她如此年纪,武功却能仅弱于顾清敛一筹,已是大为不易,何况她又道法高深,后劲无穷,也难怪有人要推举她为观主了。 冒清雨见众人住手罢斗,当即领人救护伤者,仅这片时工夫,已死了五人,重伤十三人。 诸事处置完毕,冒清雨来到众人面前,说道:“我冒清雨论德论才,都无法胜任观主职位,各位师兄师弟师侄推举我,我很是感激。”深深给众道鞠了一躬。 |“我也曾实心要推举文师姊,奈何文师姊绝不肯答应,为免除纷争,更于今夜不辞而别,下山去了。文师姊如此大义,我冒清雨不能不照着去做。只是就算我下山漂泊,还是难免纷争,我唯有以死明志。”说话间已将剑拉到手中,毫不停留向颈间挥去。 她刚说到以死明志,剑已挥起,身边诸人就算全力去拦,又怎能拦阻得住?立时都呆了。 邱理因骂了句粗话,纵跃下山,楚青流瞿灵玓也随即跟上。 刚走出两三丈,冒清雨剑已触肤,瞿灵玓调转头不忍再看,楚青流伸手搂住将瞿灵玓双肩,觉得两人全都浑身颤抖。 就在此时,有两件暗器激飞而至,一打冒清雨手腕,一打剑身,去情师太人随即奔到,伸手将冒清雨抱到怀中,起脚踢飞身前一名挡路道人,向妙乙观飘行而去,地上空余一把带血长剑。 纪清寒脚尖一动将血剑挑到手中,看也不看众人,追了下去。 楚青流搀扶瞿灵玓迈步离开,众道人还打与不打,谁死谁伤,伤了几个全都不放在心上。 走出数步,瞿灵玓眼泪再也含留不住,滚滚落下。 回到精思院,瞿灵玓取出蓝水鲨胆丸命两名侍女送去西院,兀自起坐难安。 两人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回转,回报说丸药已交到纪清寒手上,两人回来时,无视与去情正自竭力施救。 瞿灵玓道:“师哥,我听人说,就算是自刎割脖子,只要当时未曾气绝,就还能有救。” 楚青流道:“你说得很是,看来还不是很凶险。”心中却知道未必如此,怕她担心,也不敢说。他自打结识瞿灵玓,见她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今天却被吓得够呛,很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去看这场打斗。 出了此等变故,妙乙观中连晚斋都不开了,侍女下山买来吃食,瞿灵玓看也未看。 到晚间,再命侍女去打探,回报还是说“正在施救。” 楚青流为分她心神,问起师父的行踪,侍女送上张字柬。二人看过,知道师父不放心苏夫人,也下山去了。命二人待衡山诸事完结也就下山,于路留神查访义血堂由襄的事,若有了讯息,就传到望海庄去。 123 第 四十五章 妙乙新主 3 去情师太以左臂稳稳抱牢冒清雨头肩,左手食指、中指按牢冒清雨气血二脉,右掌放在她心脉上,稳稳缓健输送真气,脚下急行如飞,上身却平稳不动。冒清雨人已昏死,面色惨白如纸,幸好脉息还在。 去情边走边自言自语,说道:“你这孩子不傻了么?你不想当观主,跟我去峨眉不就成了么?也值得这样犯傻?有我在,你就死不了。你伤好了,就跟我去峨眉山,叫你师父后悔去吧。” 来到药圃前,去情起脚踢飞两扇门板,闪身冲进小院,大声说道:“观主快来,清雨割了脖子。” 无视正在园地里看视药苗,剔除杂草害虫,听了此语,起身丢掉手中物事,却并不迎上来,而是向小屋急纵。待去情来到房门前,无视已将本门“天南融春散”瓷瓶塞到去情手中,自己去打水洗手。 去情将冒清雨放到床上,将二指微微松开些,让气血稍做流动。腾出右手来,将瓷瓶在床框上拍碎,捏了些许药末放在冒清雨鼻前。低头说道:“气脉是全割断了,血脉断了三成之一。” 无视沉声道:“要割脖子,干脆就多用些气力,割掉了算,一个一个的,都不替人省心。”回头向门外苏夷月道:“你去传话,告诉他们说,新观主接职的事,延后三天,六天后再说。” 苏夷月领命离开,无视从屋角箱子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盒盖,先取出一个小包,再从包中取出筷子长短两根弯钉。一根一头粗陋,一头却极精细,尖利如针,针头留有细孔。另一根铁钉则没有这么多讲究,一头粗陋,另一头有个小钩子。 无视将两样东西放到烛火上烧到暗黑,在针孔中穿入细软金线,动手缝合冒清雨气血二脉。去情全神听她指命,手臂或高或低,指压或轻或重,还要不时给冒清雨输送内力。 两人直忙够小半个时辰,无视才将伤口缝合,敷上天南融春散。无视道:“好了,能干的我全都干了。能不能救回她这条命,那就全靠天意了。” 就在这时,山下各派送药的人已集满院中。梅占雪手托“世外黑神丹”与“肉红丸”,强求之下,终于得见无视,将两样药吹嘘一番才不舍下山。 无视不忍却她好意,两样丸药都碾碎用了一些,似乎也确有效验。 当晚无视去情二人轮流将冒清雨抱在怀中,生怕她一时醒来乱挣乱动挣破了伤口,同时还要留意护持她的心脉。纪清寒和去情的弟子都要代劳,二人坚持不肯,命她们都远远退下,不招呼不得上前。两人一边照看冒清雨,一边说起闲话。 无视道:“邓清虚使这护院刀法能有多久功力?半年?三个月?还是半个月?” 去情道:“观主不糊涂了么?你这话叫我怎样去答?要回你这话,你得先说说那个邓清虚是个什么样的资质。” 无视看看冒清雨,笑道:“邓清虚也只是中上资质。” 去情道“|中上之人,能有他今天这般火候,必得三年以上工夫,绝非十天半月所能达成。” 无视宣布辞去观主,至此也只十三日,如此说来,邓清虚的护院刀法就不是曲鼎襄近日新授。难道说曲鼎襄早就跟邓清虚有了联络? 无视道:“咱们都知道,这路刀法也不是曲鼎襄自创,他也是从别人手里学过来的,师太能知道其中底里么?” 去情道:“这刀法是五代年间‘不成才’汪别能所创。汪别能年轻时给人护过院,看上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却因此大受那个小姐的讥讽。汪别能受激之下性情大变,就入了邪道,专偷大户人家,还做了些更下流的事。”所谓更下流的事,不外是专毁那些小姐的名节。 无视道:“情之一字,最是累人。” 去情道:“不过他这套武功,还真担得起独创两个字。只是专爱走下流邪僻的道路,多有常人所不屑为的手段,是一套做贼夜斗的武功。” “这人不收徒,却又时不时传授几手艺业。他一时看中了某人,也会传上一两手、三五手武功,兴头一过,就撒手不管了。众人中,以丁广甲所得最全最多,也最得其神髓,丁广甲再传授给曲鼎襄,但汪别能丁广甲二人是否还另有传人,谁也说不清,谁也不能说就没有。” “先师祖妙毁师太昔年曾在江湖上遇到过汪别能,彼此都知悉对方是谁,彼此却都没说破。在瓜州江鲜搂上,妙毁师太以茶当酒,跟汪别能同桌吃了一餐饭。汪别能感念师祖瞧得起他,便将这路刀法演示解说了一遍,从此后,这人就隐踪不见了。” 无视道:“妙毁师太能用一餐饭点化一个恶徒,也是一大功德。” 去情道:“汪别能自愿展示这路刀法,想来也是有意要把这路刀法寄托在我派门下,不忍任其湮灭。妙毁祖师深知他的心思,临终时立下遗训,命我派掌门都要熟习这路刀法,却不得使用,也不得传授他人。是以我喝破邓清虚的刀法来历,他问我从何得知,我没话答,唯有跟他不说理。” 无视道:“看来邓清虚的刀法,就算不是曲鼎襄传授,此事也与曲鼎襄有莫大的关联。” 去情道:“若不是曲鼎襄要图谋妙乙观,就是有人想借妙乙观去图谋曲鼎襄。我看那个邓清虚,他好似还不知自己用的是护院刀法,这就叫被人卖了还不自知。观主,你辞去观主之位,没想到还能牵出这许多事来,不过这也都是好事。” 无视道:“师太,我前番跟若瑶、清含两个女徒说,想把月儿送到义血堂去,她们全不赞成,清雨也说不妥。你怎么看?” 去情道:“师太行这一手棋,是为公,还是为私?” 无视道:“当然是为私,或许顺带着也能为公。我想让月儿出去多历练历练,老在我身边待着,都快成块木头了,任人做弄欺凌。” 去情道:“你想让月儿事事都通么?所谓事事,也不过都是些江湖伎俩,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混术。”、 无视笑道:“你说得不错,就是那些伎俩、混术。这些东西,我看还是有用的。” 去情笑道:“观主,这我还真是爱莫能助,要是‘不成才’汪别能不死,我或许还能托他给月儿找个老师,学学这些歪门道,眼下可就没法子了。” 无视也笑道:“月儿从小就叫我带在身边,少知少见。她这样傻,任人欺负,我就觉得造罪不小。师太,你往后可别走我的老路,就算真遇上了欢喜的孩子,好歹也要等到十五六了再带在身边,不知要少担多少过错。” 去情道:“十五六也太晚了些。月儿哪里傻了?你这是求全太过,我那些弟子、再传弟子,都还不如她呢。” 两大掌门避开了门人弟子耳目,说起话来竟如村婆子对谈。 无视道:“她若是还在山上呆着,就算活到八十岁,也不过同我一样。遇到人家机灵的,当时就成了傻子。” 去情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不肯放过吴抱奇的那个女徒。” 无视道:“也不是不肯放过她,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师太,你没亲眼见到那两番情景,我是再也不能忘的,有事无事都会想起来。要论起来,这种牵缠着实误我修为不少。” 去情道:“闻香与请灵,这里头的门道,我也弄不明白,不过必定都是些无聊的小把戏,算得了什么?还是练好内功剑法是正经。” 无视道:“剑法内功要练,小把戏也要学。围魏救赵、合纵连横,要细说起来,也不过都是些小把戏,可都能判定生死存亡、天下大势。” 去情笑道;“月儿去了义血堂,将来要能学有所成,你可得命她写下一个秘本来,我也拿去给我那些门人弟子看看。我这却不全是说笑话,说的都是真话。大慈禅院属于佛家,佛门讲究天眼通、天耳通,可咱们俗心未尽,也难有那等造化才智,只能从这些小道偏门上入手。” 无视道:“小道也好,大道也罢,总之都是道。要想不为他人所愚,唯有尽量学得聪明些。我想让月儿到义血堂去,除了这一点私心,还另有一种顾虑,师太,你可听说过乱人盟么?” 去情道:“他们这样闹腾,我若是还不知道,那不就成傻子了么?我知道。” 无视道:“你们大慈禅院在峨眉,妙乙观在衡山,一个在西,一个在南,都是偏远地方,又都是出家人,这才会避开了他们的风头。他们若是腾出了手,难保就不到江南跟蜀西去折腾。小龙谷包家与世无争,他们不也找上门了么?” 去情笑道:“这也说得是,可惜咱们相距太远,想联手也是不能够,只好各管各的了。” 无视道:“曲鼎襄心气很大,已跟乱人盟斗了一场。凭他的气性,势必还要斗下去。我让月儿去义血堂,也有想借重义血堂对抗乱人盟。” 去情道:“话说得是不错,可她这么点一个孩子,能做成这件大事么?” 无视道:“不管成与不成,她都得去干,谁让只有她一个人合适呢?她去了,到了逼不得已的进候,若瑶必会出手帮她。就是那个吴抱奇,说不定也会帮帮她。” 去情道:“还有那个楚青流。” 无视道:“楚少侠人性还是不错的,可惜身边多了那个瞿姑娘,这变数可就多了。” 去情道:“让月儿到义血堂去,也未始不可。你跟曲鼎襄谈了没有,他怎样说?” 无视道:“我本想等新观主推选出来了,接了职,让新观主去说,谁知道闹成了这个样子。” 去情笑道:“清雨这孩子,眼下已熬过了子时,算是有了六成性命。她这样的为人,还不是一个很好的新观主么?” 无视站起身,向去情深施一礼,说道:“师太,今天若不是有你在,清雨这孩子可就毁了。我就成了妙乙观的罪人,也愧对师父师祖。” 去情只是微微点头,说道:“你这一礼是替清雨行的,我也承受得起。” 如此说说讲讲,不觉四野鸡啼,红日透窗。冒清雨气息愈见有力,两腮也隐隐有了红意。她能熬过这一夜,再有无视、去情两人亲手照理,便再无性命之忧。 无视将冒清雨交与纪清含等人照料,走出小屋,就见院中砖路上跪满了人。路径狭小,来人众多,已直排到院门外。这些人中,不单有邓清虚所带闹事的人,还有原本推举顾清敛的人。这些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已静静跪了多久。 众人人见无视出来,齐齐叩头,同声道:“参见老观主,请老观主饶恕我等罪过。” 无视还过礼,并不说话,伸手去拉身边的人,拉了有十余人,众道人只得站起。 无视道:“我只是你们的师父师伯师祖师伯祖,却再也不是观主了。妙乙观中,从古至今,向来只有一位观主,并不分什么老观主新观主。至于谁来当你们的观主,还是由你们来推举,我是不管的。” 顾清敛道:“回禀师伯,经全体道众公议,一致推举冒清雨师妹出任妙乙观观主。” 无视点点头,说道:“好了,我算是知道了。该如何办,有什么仪节,全都有成例在,不要我来多话,我也累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众道大多散去,还有不到二十人停留不去,这些人复又跪倒,齐称有罪,请师父师祖惩罚。这些人,都是跟着邓清虚起哄闹事的人。 无视道:“你们犯的不是师门规条,而是观规。该如何处置你们,冒观主不久就会有处分,你们也退了吧。”好言劝走众人。果真一事不再多管,连那些伤者死者如何安顿医治也全都不问上一句。 无视陪同去情刚刚吃了点早粥,苏夷月通报曲鼎襄到了。对曲鼎襄,便不好以妙乙观没有老观主只有观主来推辞,无视只好命请进。去情笑道:“观主倒忙得很呐。”退到冒清雨那里去了。 124 第四十六章 难为月儿 当初曲鼎襄听说吴抱奇到了衡山,虽说不知道吴抱奇有求亲之意,却也当即放掉手上诸事,全都托付到义血七剑手中,自己只带数名从人,也上衡山来,并决计开口求亲。 义血堂在白草坡新败后,全派上下无不警醒自励,定策设谋以求报复,真正是不知有多少事情要做。曲鼎襄凡事从速从简,还是拖了不少日子才上衡山。 当年峨眉武会,曲鼎襄自觉昔年行事荒唐,未免自惭形秽,若要与苏显白相争,自知全无胜算,这才退而求其次,当了总堂主。 他接任后,勤恳尽力,励精图治,将义血堂整治得好生兴旺,一是他确有才具,二也是要替自己争一口气。 谁想苏显白去世后刚刚一年多,文若谣孝期还未过满,便就有了文若谣要嫁给吴抱奇的传言,有人为此还在潮声寺外大打了一架。在曲鼎襄看来,所有这些人,吴抱奇,文若谣,以至于纪清寒苏夷月慧晦等人,所行诸事,无一不是在打他的耳光,故意要去他的脸面。 他从未与吴抱奇交过手,只在沂山苏显白墓前见过一面。武功一道,他向来只服苏显白一人,以为余人至多也只能是跟他曲鼎襄比肩,吴抱奇也不会例外。武功之外,论起谋略调度,他就连苏显白也不曾放在心上。他以为自己早年放荡流浪过,多经多见,洞悉世情人心,苏显白诸人万难与自己相比。 但上山以来,却事事都不顺遂。吴抱奇在杭州义血堂总舵杀人,这是确然无疑之事,只差在没能捉个现行,就算当面问起,吴抱奇也必会直承无隐。但曲鼎襄全都置之不问,好似并无其事。 楚青流在白草坡与乱人盟联手,用暗器偷袭将自己打成重伤,如此大仇大恨,自然是非报不可。但眼下时机不到,曲鼎襄便也隐忍不发,一字都未提起。 求亲被拒却令他心气大挫。好在吴抱奇也未能成功,文若谣一日未嫁,那就还有万一之望。 接着就是义血堂、双奇庄、妙乙观各有一人离奇被杀,瞿灵玓请灵辨凶,史婆婆恼怒之下出手,置瞿灵玓于险地。面对此等良机,曲鼎襄再也忍耐不住,先是出手拦阻楚青流出手施救,继而将史婆婆打出的磨刃金钱扫向瞿灵玓。实指望必能取了此女性命,去掉一个劲敌,好歹也能出出闷气,为此才不惜自损身份出手。 不曾想吴抱奇竟说动苏夫人出手,将瞿灵玓从夹击之中救出,苏夫人还将他的卑鄙行径尽数看在眼中。 对曲鼎襄而言,这无疑是枉做小人,白白在苏夫人面前出丑。 昨日早上听说苏夫人连夜下山,午后吴抱奇也随之下山,曲鼎襄霎时便觉得天地百物俱都变色,自己已成世上最最可悲可惨之人。什么义血堂的总堂主,什么大事业,顷刻间全都变得不值一钱。 他在屋中盘旋愁思,任谁也不见。命令从人将衣包行李全都捆扎好,也想下山追逐吴抱奇而去。恨不得立时就能抛去总堂主这个空壳,重做昔年的那个无赖,凭一人之力,跟吴抱奇你来我往好好斗上一场,就算同归于尽,也比眼下这种苦况要好些。也许如此一来,苏夫人就能对自己另眼相看? 他数度要行,又数度改变心意,最终还是未能下山。午后不多久,妙乙观就出了东山群殴、冒清雨当场自刎这件大事,更为要紧的是,去情师太竟认出领头之人邓清虚使的是护院刀法。有了这一变故,曲鼎襄就再也走不开了,他不停差人往来奔走,打探冒清雨的伤情。听说无视、去情已然吃了早粥,病人已无性命危险,这才上门要见无视。 自打无视搬入药圃,后来又有去情入住,药圃小房中已不象早先那般杂乱简陋。无视将曲鼎襄请入房内,苏夷月端上热茶。 曲鼎襄喝过两口茶,放下茶杯,说道:“观主,前日观外有三人被杀,这事绝不是我曲鼎襄出做下的,观主能信得过我么?” 无视笑道:“这事早过去了,还说它干什么?总堂主不用再多说了。” 曲鼎襄道:“那三人被人杀害,凶手无非想让我跟吴抱奇难堪。两人之中,最最难堪的,还是我曲鼎襄,我还没那么蠢,去干这种事。” 无视道:“总堂主多虑了,也许有人会说,吴抱奇更难堪些。也有人会说,是你杀了自己的人来栽赃吴抱奇。有人会说是吴抱奇杀了人,将你陷于杀人栽赃的境地。这种无头官司,我也没本事弄明白,所以才会辞了这个观主不当。” 曲鼎襄道:“去情师太说,邓清虚生事时用的是护院刀法,凭师太的修为见识,必定不会有错。对这路刀法,我也有许多不解之处,观主能否请师太出来一见?” 无视道:“你们见见也好。”命苏夷月到隔壁去请来去情师太。 见过礼,去情道:“观主,清雨这孩子醒过来了,还写了几个字,说对不住你。” 无视道:“她还能知道对不住我,还算不糊涂。” 曲鼎襄道:“师太,观主,二位请到院里去,看我使使这路刀法。” 三人来到院中,曲鼎襄拿过门边一把扫帚作刀,将护院刀法从头至尾使了一遍。收势后,将扫把放回,三人回到屋中,曲鼎襄道:“请问师太,邓清虚所用刀法,跟我适才所使可有不同?” 去情笑道:“邓清虚的身手怎能跟总堂主相比论?不过就算不说功力,只论刀法,还是有所不同的。总堂主的狠辣深藏不露,邓清虚的狠辣是一览无余,我说的不是气势气质,而是实实在在的刀法招数,并不玄虚。” 曲鼎襄叹道:“纵然大有不同,也有人会说,这是我曲鼎襄在传授时故意要留出不同来,想要掩人耳目。总之,邓清虚他也会使护院刀法,就必定是出自我的传授,我也就辩解不清了。” 无视道:“总堂主若想助邓清虚速成武功,未必就没有别的法子。就算想传他武功,何必非要传他护院刀法?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所以说,邓清虚的护院刀法必定另有来历,有人妄图挑拨贵我两派不和。” 曲鼎襄道:“有人也许会说,也许我正是基于观主所说这番道理才故意去弄险,明知人人都说我不会传他护院刀法,才特意去传他护院刀法,这也不是不可能。” 无情道:“的确也有此可能,但终究都是推测,难于找到明证。想,非想,非非想,非非非想,非非非非想,到底是想还是非想?还是想与非想之间?曲总堂主,你也不必拘泥于这些言辞之辩。不过,江湖上会使这路护院刀法的,还有些什么人?” 曲鼎襄道:“师太能知晓我的苦衷,我很是感激。会使这路刀法的,理应不止我曲鼎襄一人,但实实在在有名有姓的人物,我还真说不出一个来。家师丁广甲若还在世,已有八十五岁,他老人家该当不会去传邓清虚这套刀法,故意要我难堪,也不会为此去结交邓清虚一类人。” 无视道:“说得很是。” 曲鼎襄道:“创制这路刀法的汪祖师性情各别,行踪无定,喜怒无常。家师之外,他昔年是否还有别的弟子传人,就是家师也弄不明白,更别说我了。” 无视道:“论理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该再多管妙乙观的事。但总堂主既已来了,冒清雨观主还未复原,我就勉强再做一回主。总堂主请放宽心,邓清虚一事,绝不会坏了咱们两家的和气。” 曲鼎襄道:“邓清虚的事,显然是对手早有布局,故意用间,是立意要搞垮妙乙观与义血堂。用心极其险恶,是件大事,远非三几条人命的小事。观主能信得过我,暂不追究,留待他日水落石出,实在是义血堂的福气。” 无视道:“咱们这样做,必定也会有人笑话。有人会说我是非不分,轻信了曲总堂主的一番言辞,会说我胆怯,不敢跟你争竞一番。就让他们说去吧,总比打打杀杀死人要好。我也是料到了有人会说闲话,才会代冒观主出头,将这个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来。” 曲鼎襄道:“邓清虚昨日已乘乱逃走,我已派人尽力追拿。这人很是狡猾,想要找到他,恐怕并不容易。” 去情道:“他若只是躲起来,还不算难办,总有他露头的时候。就怕有人杀了他灭口,这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曲鼎襄道:“师太说的极是。” 无视道:“曲总堂主,我想求你一件事。” 曲鼎襄道:“观主有话只管说,用不到这个求字。” 无视道:“我想把月儿送到你们义血堂去历练历练,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曲鼎襄道:“麻烦自然是麻烦-----义血堂大都是粗人,极少有女徒,就怕照看不好夷月侄女。不过只要观主你舍得让她离开,我又怎会怕麻烦?” 无视道:“我想让史龙芽跟纪清含两个陪着月儿一道去杭州,也还方便么?” 曲鼎襄笑道:“那就更好了,杭州总舵少有女子,连教众的妻女都没有几个。有史婆婆纪道长跟去,也好照应月儿,我也能少担些职责。” 去情道:“观主送月儿去你那里,可不是为了要到杭州玩耍,乃是为了历练。要能历练出本领能耐来,还不容出半分差池。衡山就是再多去几个人,总堂主的职责也半点不会变少。”大声道:“月儿你过来。” 苏夷月从隔壁过来,无视道:“月儿,我已与总堂主说定了,总堂主下山时,你就跟随一同去义血堂。” 去情道:“曲总堂主,苏夷月可是苏显白的女儿。苏显白辛苦半生,就留下这一点血脉,她若在你手里有了闪失,义血堂教众面前,你恐怕也交待不过去。” 无视摇头道:“师太,你这也太难为人了。总堂主放心,苏夷月跟你下了衡山,以后咱们就是生死逃亡,各安天命。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还用我再立下字据么?” 若苏夷月去了义血堂,曲鼎襄再想见文若谣就绝不会象今日这么难,他还会博个抚育师兄独女的好名声,曲鼎襄这才会一口答应。再说了,就算他不愿,他也无法回绝,苏显白的女儿要去义血堂,谁敢不让? 曲鼎襄沉吟道:“观主、师太,月儿在衡山的师父是谁?” 无视道:“也没什么师父,都是我随意教她一点,清含、清雨教她一点,她娘教她一点点。她成天净想着淘气了,也没学到多少。因此,我这才叫她跟你去历练历练。” 曲鼎襄道:“她入了妙乙观的簿籍没有?” 无视笑道:“这倒没有。你也知道,苏显白瞧不起咱们这些出家人,声言绝不能让女儿出家,我也不好违他的意。这妙乙观,也不过是月儿的娘舅外婆家罢了,这么多年来,她就是个吃闲饭的。”说着,眼里微有泪光。 曲鼎襄沉吟道:“观主,义血堂眼下并无合适的女教众可做月儿的师父。我师兄‘毁折剑’熊激光年过五旬,为人最是沉稳,也最有耐心,还算善于教诲,眼下他只有一个亲传弟子车聘,在我派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我想把月儿引荐到熊师兄门下,观主看还合适么?” 无视道:“总堂主说合适,必然就最合适。这样的事,又何必还要问我?” 曲鼎襄道:“如此说来,咱们就这么办。观主,月儿一经拜师,便是义血堂的教众,若是有了过犯,律条家法绝不宽贷。就算是你我,也无法替她开脱。” 无视笑道:“很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月儿,你听到了么?” 苏夷月连连点头,擦擦泪,说道:“回祖师婆婆,月儿记住了,回曲总堂主,苏夷月记住了。” 再说几句,曲鼎襄告辞。苏夷月扑倒在无视怀中大哭,去情在一旁摇头道:“老观主,这也真是难为了月儿。” 125 第四十七章 梅副盟主 次日一早,瞿灵玓又命侍女去西院打探,回报说冒清雨性命已然无碍,瞿灵玓方才放心。吃了早饭,楚清流陪她在院里闲坐,想起前日在这院中勒逼自己叫她“好师妹”的事,自己也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不敢拿这个话题去招惹她,只好随意说些闲话。 坐不多时,侍女拿了两本书出来给二人看,原来那两本《问对》内外篇都已抄写装订完毕。这两本书字数不多,字又全都认得,在四女手中绝不犯难。 瞿灵玓随手翻了翻,说道:“师哥,书都抄好了,你可以拿去送给梅家兄妹了。” 楚清流道:“你在山上呆着也是无聊,不如咱们一起去。你跟三妹见的多了,也会化解些误会。我就跟他们说,这书是你的侍女抄的,叫他们承你的情。” 瞿灵玓笑道:“最好就说是我亲手抄的,那样他们收了也不会去看,这样岂不更好些?” 楚清流道:“对,咱们就这样说。有你在跟前,要想做一回好人还真是不易。”回房中取出从獠牙恶人那里得来的七个木制扁平药瓶,出来说道:“拿去给三妹瞧瞧,看是不是毒药。”装入怀中。 寻到碟子冲梅家兄妹落脚的那家店,趟子手说,二人不在店中,到镇外练骑术去了,将二人请到房中等候,一边飞奔去寻兄妹两个。 饶是如此,还是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二人找回来。 梅占峰见了瞿灵玓,礼节言语无不亲切和易,似乎两人并不是什么冤家对头,而是多年的世交好友。既不过于热切,更不曾有丝毫冷淡。这份老练,不知有多少人历尽一生都学不来,修不到。 梅占峰双手将两本书接过,很专心看了有大半页,这才郑重收入怀中。说道:“楚兄如此大礼,实在是无以为报。咱们今天先好好喝上几杯,瞿姑娘也饮酒么?” 瞿灵玓笑道:“我是北方蛮夷,不象中原女子这样讲究。也喝酒,也吃肉,吃相也有限得很。” 梅占峰看看梅占雪,说道:“小妹是中原女子,也未见得怎样讲究----论起来,咱们江湖人,还是自如一点的好。”梅占雪并没有出言反驳,实属难得。 伴当出门去叫酒席,楚清流掏出七个药瓶来,细细说明来历,说道:“三妹,你看这可是毒药?” 梅占雪道:“想只凭看、凭嗅就分辨,徐先生或许有这个能耐,能说明白,我是不成的。照理推想,若是毒药,不会分成七个瓶子来装,在我想,不管是不是毒药,这药必定是临时配合起来用的,就像梅家双婀。不过双婀只有一种配法,这里有七个瓶子,配法可就太多了,我一时真说不出来。你把药瓶都放到我这里,让我慢慢琢磨。”楚清流将木瓶全都放到梅占雪身前几上,说道:“这也不用忙。” 瞿灵玓道:“师哥,什么是梅家双婀?这名儿怪得很,不过也好听得很。” 楚清流从怀中又掏出两个小小瓷瓶,交到瞿灵玓手上。一只瓶子全白,一个全红,红白底胎上,各有一朵白色红色梅花浮动,刚从楚清流怀中掏出来,真正是温润可爱。 瞿灵玓赞道:“这瓶子真好看。”又递回楚清流手中。 楚清流将瓶子收好,将红婀白婀的来历细细说明,瞿灵玓道:“梅姑娘能配出这样的妙药,真是心灵手巧。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想不出这样佳妙的主意来。师哥,你有了这灵药护佑,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梅占雪道:“我武功不如人家,只有打毒药的主意。瞿小姐还说什么心灵手巧,不是笑话我么?” 瞿灵玓道:“梅兄,梅姑娘,乱人盟此前收服过不少镖局镖店,也杀过人。咱们这样做,实在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不过这些苦衷全都跟开南镖局没有关涉,也就不用跟二位说了。” “白草坡打斗之前,我们也不是不想跟开南镖局动手,实在是力有不足。” 梅占峰道:“梅姑娘太客气了。” 瞿灵玓道:“白草坡之后,按我的本意,原是要约同师哥、石伯父一起到江陵府拜会梅老镖头,共同商议咱两家的事。没想到西北又出了事,去江陵的事,可就耽搁下来了。” 梅占雪道:“原来你今天是来跟咱们商量的。请问瞿小姐,你想怎样商量?” 瞿灵玓道:“我今天只是陪师哥来串个门,想跟二位多亲近亲近。” 梅占雪道:“串门也不妨碍说话,请问你们当日想去江陵,是想怎样商量的?难道还不能说么?” 瞿灵玓道:“师哥,我能说么?” 楚清流道:“说来听听,我还从未听你说过这事。” 瞿灵玓道:“你说我从未跟你说过这个事,梅兄或许会信,梅姑娘必定不会信。” 梅占雪道:“二哥说话,我为什么不信?我信。” 梅占峰也道:“瞿姑娘,就请你说来听听。” 瞿灵玓道:“当初咱们想,江北那么多的镖局都收服了,单单留下你们一家,你们也很尴尬为难。别人会说咱们两家私下有了勾连。爹爹跟石叔叔商量了好久,也没想出万全的法子,只想到了一个下策。” 梅占雪道:“说来听听。” 瞿灵玓道:“我们就想,去江陵拜见过梅老镖头,只要他老人家赞同,就请他出任乱人盟的副盟主,位份在石寒叔叔、库喇尔单、尺朗杰扎等人之上,只在我父亲之下-----梅姑娘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 “这只是对外有个说辞,成全咱们两家的脸面。对内,咱们绝不敢干涉开南镖局的一人一事,也不要你们出一两一钱银子,只是为了双方的脸面着想。” “谁知道后来西北有事,我们不得不全体撤回去,也就没能到江陵去,这都是以往的经过。这绝不是什么引而不发的计谋,只是没有来得及去做,开南镖局更名开南物货,实在不是咱们的本意。” 梅占雪道:“照你这么说,是咱们自己胆子太小,这才自己关了镖局,是不是?” 瞿灵玓苦笑道:“师哥,我说的全都是真话,我起誓行么?” 梅占峰忙道:“瞿姑娘不要起誓,你说话我信得过。” 瞿灵玓道:“梅姑娘,我的话都说完了。我今天是来吃饭的。但开南镖局换牌歇业,乱人盟实在也脱不了干系。你责怪我,我只有承受,我也绝不推脱----谁叫我做过错事呢。” 楚清流见她说得可怜,笑道:“师妹,话已然说开,也就没事了。” 梅占峰也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再说也是无益,咱们说点别的。” 梅占雪道:“你们见了爹爹,请他当副盟主,他答应了,自然平安无事。他若是不肯答应,你们又会怎样做?放马杀过来么?”她半天无语,原来想的是这件事。 瞿灵玓懒懒地道:“那就只好请梅老镖头来出个主意了,咱们是没好法子的了。开南镖局既已更名,咱两家此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再说这些,已无半点用处。师哥,我饿了。” 梅占峰哈哈大笑,说道:“瞿姑娘说的是,你是楚兄弟的师妹,不是外人。今日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趟子手帮同送菜的店伙往来搬运菜蔬,四人落座。 瞿灵玓果然肉也吃得,酒也喝得,未过多久已有醉意。说道:“梅兄,你家水伯母出身崆峒派,于崆峒派的事必定知道不少,能不能说两件来听听?乱人盟中各派的人都有,唯独没几个崆峒派的,他们都傲气得很。” 梅占峰道:“也不是他们傲气。崆峒派处于四战之地,宋、西夏、吐蕃、唃厮罗、回鹘诸家常年征战,往来不休,西域商路也因此不畅,崆峒派受害极大。他们自顾不暇,也就没工夫多管中原的事了。我不懂大势,说的也未必就对。” 梅占雪道:“瞿小姐是想通过咱们兄妹结识崆峒派的人么?” 瞿灵玓道:“梅姑娘果然好聪慧,不时就有奇想。不过咱们另有专人去联络崆峒派的人,不用我多管。我问崆峒派的事,只是为了师哥捡来的这个包裹。这些天,我无时不在猜想,却半点头绪都没有,很是麻烦。”说着喝干一杯酒。 梅占峰纵然见多识广,对包袱的事也毫无头绪。只说日后若能有了讯息,便知会二人,及时报到望海庄去。 再到后来,瞿灵玓干脆不再说正事,只是喝酒,还跟梅占雪开起了玩笑。她重伤初愈,楚清流不敢让她再喝,硬带她告辞。扶着她走出不远,瞿灵玓便已脚步失稳,楚清流无奈,只得将她用双手托起,向山上行去。 瞿灵玓醉中昏然道:“师哥,我是坏人么?”楚清流道:“你不是坏人。”瞿灵玓怒道:“不,我就是坏人。我要不是坏人,说话怎么没人肯信?”虽说醉了,说话还不失理路。 楚清流道:“你说的话,我全都信。” 楚清流道:“你不算,你是自己人,不能算。我是坏人,师哥,你说我是坏人,是坏人。”楚清流被逼无奈,说道:“你是坏人,是坏人,是大坏人,行了吧?”瞿灵玓听了,果然不再闹。 安静了一会,忽然道:“师哥,他们既然信不过我,我就必定要跟开南镖局为难到底。我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什么副总梅盟主,他们还真是不配!”醉中还要咬牙切齿,可见怨恨之深。 楚清流知道她在醉中,说话做不了数,可还是问道:“师妹,你适才不是说井水不犯河水么?” 瞿灵玓道:“井水也要犯河水,我就是要杀,杀光了他们。我是坏人,我是坏人。”唠叨着睡着了。 他只顾应对安慰瞿灵玓,也就不曾留意到梅占雪其时已跟在他们身后。梅占峰担心路上山风不小,命梅占雪给二人送件长大衣裳。梅占雪拿了自己一件披风追出,恰好听到瞿灵玓醉中胡话,便全都听了去。 回到精思院,楚清流将瞿灵玓交给侍女照应,回到自己房中,盘算了好久,也不知她适才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只是觉得,似乎不该带她下山去走这一趟。 125 第四十八章 鼎襄师哥 01 次日瞿灵玓酒醒,楚清流问起她所谓要跟开南镖局为难的话,问究竟是真是假,她竟全不记得,笑道:“我发两句牢骚你还不许么?我说要跟他们为难就必定会跟他们为难?我说过的谎话还少么?”楚清流这才放心。 三日延期一晃即过,转眼就到了妙乙观冒清雨观主接任的日子。一大早,执事之人就派道众四处报讯迎客,到精思院来的,正是邱理因和那个聋子。 妙乙观上下,虽未悬灯结彩,倒也整饬一新。全体道众都换上整洁道服,往来奔走,一扫多日来的颓丧气息。邱理因新袍新履,连衣带发巾全都用了新的,再配上他一副古峭形貌,在外人眼里,还真有几分高道气息。 楚清流谢过他专程来报信,邱理因道:“报信是公事,并不用谢我。这是大礼数大关节,咱们出家人,失了礼数也要让人笑话。不光你们二位,山下各家各派,往得远些,从昨日起就开始有人送信,你们住得近,才会拖到现在。”说毕去了。 妙乙观院落阔大,却也容纳不下这许多人客,便在山门前广搭敞篷。所用桌椅台凳,以至于碗盏,都需从山下人家商借,经过精心搭配,倒也很是齐整。 二人吃了早斋,瞿灵玓命四名使女小心看守家中诸样物事,若想去看热闹,每次只能去一人,要留下三人看守。瞿灵玓略作梳妆,二人缓缓往山门前行来。 席棚长近百步,宽也有四十余步,除去桌椅走道占地,就是有千人入座,也不嫌拥挤。 瞿灵玓道:“师哥,咱们坐哪里?” 楚清流道:“我想去偏僻的地方坐,就怕你未必会肯。” 瞿灵玓道:“我当然不肯。就凭望海庄跟乱人盟这两家的名头,咱们也不该躲起来,总得找个能听能看的地方坐。” 楚清流诸事随意,在哪里坐原本就无所谓。跟瞿灵玓说些闲话,也无非要引她高兴罢了。 瞿灵玓先叫过来一名道众,问清哪里是无视、去情、曲鼎襄等人的座位,再拉着楚清流到不远处坐下,离那张主桌只隔了一张桌子。 刚刚坐下,水杯还未拿起,就在瞿灵玓对面坐了一个肥胖妇人,一个枯瘦汉子,两人都已过中年,看情形,当是一对夫妻。 胖妇人不单腰身四肢肥满圆滚,就是眉眼唇鼻,也无不丰展圆润,连头发都要比常人粗壮些,似乎都能滴出油脂来。她一落座,身下那张圈椅都象是吱了一声,让人替它难过。坐下后,她倒也还安稳,双目微闭,似乎万事全不留心,只是不时摸弄一下腰间小刀的刀柄。 男人不单瘦,而且干,若是风大些,必能将他吹跑,一点火星飞来,就能将他点着。偏偏衣衫肥大,很象是错拿了那肥婆的衣服来穿。他若是藏到肥婆裙下,必定无人能发觉。 两人自打入座,瘦干男子就不曾安定过,不时附在油肥婆耳边说些什么。油肥婆或是点头、或是摇头、或是干脆就是装死不理,瘦干男却总都能心领神会,不是出去取来一杯茶,就是从包裹中拿出一点吃食。可等他将双手将食物送上,油肥婆似乎又有了怒气。 瞿灵玓看得好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往后你可别娶这样的婆娘。” 楚清流看了,赶紧用手涂去,另写四个字“不要惹事”。 瞿灵玓经他这一说,觉得眼前这对肥瘦夫妻还真有点子门道,不太好相与。油肥婆双眼隐约还睁开了一条缝,看了自己一眼。 她不信此婆真有如此神通,能看破自己所写字迹,便又以指蘸水,写了碗口大“油肥婆”三个字,指给楚清流看。 楚清流正要伸手去擦,就听身后梅占雪道:“二哥不要擦,让我也看看。” 楚清流赶紧伸手,说道:“三妹,我先擦了,再跟你说。” 梅占雪骈起两指点向楚清流肩头,说道:“你要敢擦,我就敢再也不理你。”楚清流虽说不怕她点穴,不怕她真的不理自己,却也不好再硬要去擦,说道:“不擦,不擦,你尽管看,却不要胡说。”油肥婆忽地睁开眼,直直盯着他们三人看。 三个字中,那个顶顶犯忌的“肥”字已被楚青流扫去,只留“油婆”两字。梅占雪看了这两个字,再看看中间那滩小小水迹,似乎全已明白,又似乎全不明白,不因不由间,就向对面婆子扫了一眼。 油肥婆颈项不动不摇,说道:“王贴心,有人笑话我呐,你还不过去给我出气么?”王贴心一脸苦相,说道:“弱兰,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多疑。从来只有咱们笑话人,没人敢笑话咱们。” 楚清流眼见就要生事,忙道:“三妹,大哥有信来了。”一把将梅占雪拉出棚外,就往僻静地方走。 弄走了梅占雪,少了一人生事添乱,瞿灵玓一人当能应付这个婆子。 瞿灵玓见了梅占雪,心绪大坏,挥手扫去“油婆”两个字,想起了心事。 不久梅占峰进来,不见梅占雪,过来跟瞿灵玓打个招呼,到别处坐了。他那一桌,看其服饰装扮,都是两广荆襄一带的镖头镖客,看来开南镖局虽说换了招牌,仍不失同业的首领位份。经他一打岔,油肥婆也就不再发作,重新闭目打坐。 梅占峰刚走,一老一少两人来到瞿灵玓身边坐下。老人坐了楚清流先前的座,才一坐下,就向身边年轻人道:“你不去给我倒了水来,也就这样坐了,还有半点规矩么?”如同呵斥厮役走卒。 斥走那人,老人道:“丫头,我是,”随即蘸水写了“刘奇蟾”三个字。” 刘奇蟾此番前来,不光衣饰全都换过,须发也由皓白染成青黑,一根银白一个白点都寻不见,面色也弄成暗黑色,似乎已在风雨中奔波多年。就连嗓音,听来也含蕴沧桑,无视就算跟他当面接谈,也难识得这位年轻时的师兄。 瞿灵玓蘸水写到:“能跟人说么?” 刘奇蟾道:“能跟那小子说,不能跟旁人说。” 那名年轻人倒了水来,恭谨放到刘奇蟾身前,又搭讪着坐下。刘奇蟾向瞿灵玓道:“这人叫张胜吕,是峨嵋山洗心佛海的人,新近跟我交上了朋友,咱们是忘年之交,也就是我说的那个小小替身。张朋友,你说是么?” 张胜吕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忘年之交,忘年之交。”看他那一脸苦相,哪里象什么朋友忘年交?说是厮佣还差不多。 说话间,楚清流梅占雪重回棚中。梅占雪看看梅占峰那一桌人,向楚青流道:“二哥,我不想过那边去坐。”楚清流道:“不想去就不去,你过来跟我师妹坐。不过,可不能再去惹事,今天是妙乙观的大日子,闹出事来,人家要说你不懂事了。”梅占雪点头答应。 楚青流还未走到桌边,张胜吕那个同门夏养龙进了棚子。稍一巡视,见到了张胜吕,赶紧过来,说道:“师弟,这几天你去哪了?也不留个话,你可急死我了。你到哪去了?” 张胜吕强笑道:“师兄,我在酒楼上遇到了这位前辈奇人,老人家名叫文大可,实在有神出鬼谋的能耐。承他老人家看得起我,邀我到他的住处谈论武功,不知不觉就谈了这几天。要不是妙乙观有此大事,我跟文老前辈还在谈论呢。” 夏养龙听了,顿时肃然起敬,恭敬给刘奇蟾行了礼,说道:“晚辈夏养龙,跟张胜吕是同门师兄,拜见文老前辈。”能得遇前辈奇人,这可是可遇不可求之福,若能得他指点几手,那可是终身受益不尽。 刘奇蟾大喇喇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虽说是我胜吕小友的师兄,资质却还差得太远,我是不会指点你武功的。坐罢。”架子如此大,夏养龙却毫无生气,反而愈加恭敬。 梅占雪还算听话,乖乖到瞿灵玓身边坐下。楚清流跟张胜吕、夏养龙各点了点头,也算打过了招呼。只是如此一来,瞿灵玓也就不好再写字将刘奇蟾的身份说给他听。 此时来宾渐多,棚中已坐满了八成。大伙都是江湖中人,不识得文雅二字为何物,独以大说大笑为美,这棚中也就嘈杂得很了。 嘈杂声中,曲鼎襄来到,四处去与各帮主、堂主、掌门相见寒暄。楚清流觉得,师父多亏下山去了,否则留在此地,也这样闹上一阵,实在无谓。 曲鼎襄跟众人相见了,随意挑了一处座位坐下。不久去情师太也到了,去情并不推辞虚让,就在当中主桌坐了,她跟无视交情深厚久远,当得起半个主人,在主桌落坐不为过分。 楚清流他们那一桌,或许是因那对夫妻过于奇特,竟不再有人落座,只他们七个人。 刘奇蟾久坐无聊,说道:“可惜,可惜,连口酒全都没有。瞿姑娘,你院里可有酒么?不要太好,是酒就行。” 瞿灵玓道:“不瞒前辈说,我那里不光有酒,下酒的吃食也还有几样。” 刘奇蟾道:“姑娘难不成也是个女酒鬼么?” 瞿灵玓道:“我前日请人在后山吃烤羊,预备了几坛酒,恰好还剩下一坛。我那可是很贵的酒。” 刘奇蟾喉间就是一动,说道:“好姑娘,我买你的酒。”说着掏出一个小金元宝放到桌上。 瞿灵玓收起小金元宝,说道:“前辈可不许再掏金元宝了,再掏的话,酒可就喝不成了。” 扫视一眼,见恰好有个侍女在棚外看热闹,便挥手将她叫过来,吩咐了几句。刘奇蟾看了看侍女,显然又要赏元宝,想起瞿灵玓刚说过不许再掏金元宝,这才收手。心中不禁佩服此女心思缜密,自己有所不及。 侍女去不多时,捧回一个大肚茶壶放到刘奇蟾面前,另有一个带盖中碗。 刘奇蟾揭开壶盖,登时有一股酒香飘出,那盖碗中,装的却是酱香牛羊肉,另有一双银筷。 这三样东西,对刘奇蟾这种人来说本该毫不稀奇,可在此时拿上来,已令他大喜过望。他喝了一口酒,食过一口肉,顿时觉得高出棚中诸人多多,已与登仙相仿佛。 正在得意,那个油肥婆突然道:“王贴心,我也要喝酒吃肉。” 126 第四十八章 鼎襄师哥 02 刘奇蟾冲口说道:“你肥成这个样子,就该连饭都不吃,还喝什么酒?吃什么肉?” 油肥婆道:“王贴心,人家在骂你老婆呐。” 王贴心为难道:“弱兰,我打不过这个人。” 油肥婆一掌猛击在桌上,震得茶杯纷纷倾倒跌落。刘奇蟾早有预料,早已将装酒那把茶壶端在自己手中,肉碗交到张胜吕手中。楚青流双手齐出,将自己与梅占雪的茶杯接住,瞿灵玓右手挥扫,将茶杯全都打打到刘奇蟾身上,自己免去湿衣之灾。刘奇蟾笑道:“我喝了你的酒,吃人的嘴短,我不跟你计较。” 张胜吕手中托了肉碗,行动不便,就未能接住自己身前水杯,小腹淋了一片水迹,很是狼狈。夏养龙虽将茶杯接住,茶水却倒了个精光,也算丢了脸面。 梅占雪道:“二哥,你武功不单全回来了,还强了好多呢。” 楚青流苦笑说道:“不要再说了。” 油肥婆嘶声骂了几句方言粗活,才又骂道:“王贴心,你这个挨千刀的强贼,当年你跟我说大话,说你武功怎样怎样了不起,再加上我师哥又不要我了,我才会瞎眼跟了你。我花枝一般的大姑娘,活生生毁在你这痨病鬼手里。我不管,打不过你也得上去硬打,你要敢不去打,我这就去找我师哥。” 挣扎着站起身,向曲鼎襄那里叫道:“曲师哥,有人欺负你弱兰师妹呐,你还不过来帮我出气么?师哥,曲鼎襄曲师哥,你快点来呀!” 油肥婆此语一出,登时引起一阵哄闹。有人大声叫起好来,更是议论纷纷:“这肥婆看来是专意来臊曲鼎襄脸面的,这婆子就算年轻时候,也好看不了,曲鼎襄怎会看上她?”“这也难说,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曲鼎襄说不定就喜爱这个样的,这事也不是全无可能。”“难怪曲鼎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原来是还惦记这个婆子,他也算是有情之人了。”“那他为何还要向文女侠求亲?这不是贪心不足么?” 棚中虽说纷乱,却还未有人离席围观,曲鼎襄也稳坐不动,去情师太同样也全不理睬。 油肥婆见无人理睬自己,很是没趣,向刘奇蟾道:“老头,我曲师哥不要我了,王贴心又打不过你,我跟了你吧。”就要往刘奇蟾身边挤。 刘奇蟾道:“我要你有何用?拿你来喂狗都嫌太肥。”夹了一块牛肉入口。“你还是找你曲师哥去吧,他对你总不能一点情意都没有。” 刚才刘奇蟾一掏出金元宝,楚青流便已识破他的身份,见他跟这肥婆互相搅闹,就知两人必定是老相识。他们如此联手找曲鼎襄的不快,究是有何图谋?他跟无视毕竟是师兄妹,为何要搅闹妙乙观的大事?” 油肥婆道:“你说的也是,我还是找我师哥去。要是曲鼎襄师哥不要我,我还得来找你。” 曲鼎襄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一指肥婆与瘦汉,说道:“你们两个,全都跟我来。” 肥婆道:“曲师哥,你叫我跟你到哪里去?你要带我到杭州去当总堂主夫人么?那也不用着急,先得把人家妙乙观的大事办了。” 去情师太忍耐多时,此时已耐无可耐。两步来到肥婆身前,也不问她的师承来历,左手一只手臂挥动,僧袍大袖飘飞而起,雄鹰击翅般打向肥婆面目,衣袖之下更暗藏2独门擒拿手。 去情出手如此狠辣,也不是必定要取她性命,实在是肥婆太矮,去情太高,去情又不愿俯身屈就,这才一出手就打向她面门。 肥婆倒也不含糊,尖叫一声,已把腰间小刀拔出,砍向去情手腕衣袖,口中还叫道:“看我的护院刀法!”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 去情去势丝毫不缓,就在此时,那个王贴心跟刘奇蟾也已一左一右向去情身后袭去。 王贴心倒还罢了,可以不必理会,刘奇蟾的手掌距去情僧衣还有四尺有余,劲气已压迫而至,去情只得舍了肥婆,回头迎战刘奇蟾。不想刘奇蟾收掌退回,说道:“我不跟师太斗,我武功低微,不是师太的对手。” 去情道:“你们是一伙的么?干么要到妙乙观来搅闹?” 刘奇蟾冷笑道:“我文大可是何等样人,怎会跟这种猪狗不如的人结伙?我帮他们,是怕师太阻碍他们去找那位曲师哥,她没有人要,势必又要来缠我。我这个人,看见不肥的女人都烦,何况她这么肥的女人?”说来说去,又说到了曲鼎襄头上。 曲鼎襄来到肥婆身前,咬牙切齿说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到杭州去做总堂主夫人。”盛怒之下,面容已近乎狞恶,楚青流与他见面以来,还是首次见他怒到如此地步。若非已近于失控,怎会自己也说出“总堂主夫人”这样的话来? 油肥婆收起小刀,拍手笑道:“师哥看来还没忘了我,我这就跟你去杭州。” 那个王贴心却道:“弱兰,你怎会这样狠心?一见了你师兄,就要跟他去杭州,全不顾惜你我这许多年的夫妻之情。弱兰,曲鼎襄可是心狠手辣之人,她骗你出了这棚子,骗你下了衡山,就会一掌拍死你,来个死无对证,也就没人知道你们昔年的丑事了。” 油肥婆道:“就算死在曲师兄手上,我也是愿意的,你管不着。” 到了此等地步,棚中大多人都还当这不过是一场闹剧,是专意有人找上门来寒碜曲鼎襄的,却也有人认为这肥婆还真是曲鼎襄当年的相好师妹。 王贴心听了此语,猛地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胸口,说道:“弱兰,你若跟曲鼎襄走了,我就死在你面前。曲总堂主,你要敢带弱兰走,我就死在你跟前,陷你于不仁不义之地。” 曲鼎襄道:“是吴抱奇让你们来的,是不是?” 王贴心放声大哭,说道:“弱兰,你师哥说的什么吴抱奇,这吴抱奇他也是你的旧相好么?” 楚青流见这事忽然又扯到了师父头上,更是糊涂。去看瞿灵玓,瞿灵玓摇摇头,不知是叫他先不要管,还是她也摸不清门道。 曲鼎襄忽道:“瞿灵玓,这又是你在捣鬼,是不是?” 瞿灵玓道:“你当年既然无意要娶师妹为妻,就该一刀杀了她,也就没有这场麻烦了。可惜你当年心肠还不够黑,手也不够辣,这才留下了后患。”他既然不识好歹,把这件事引到自己头上,也就不得不跟他为难了。 刘奇蟾忽道:“原来你就是瞿姑娘?老朽我久闻姑娘足智多谋,能请来亡灵查问凶手,不料却是徒有虚名。人家曲鼎襄把这摊烂泥甩到你们身上来了,你都不能洗脱。” 瞿灵玓笑道:“这摊烂泥先已糊到曲总堂主身上了,他既不能洗脱,也就绝不会再沾到咱们身上来,我半点都不担心这个。” 油肥婆道:“师哥,你听人家说了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再也扔不掉我了。” 曲鼎襄向去情道:“师太,咱们一起出手,我挡那个文大可,你擒下这两个贼人,咱们不能让他们搅坏了妙乙观的事。”他说要两人联手,固然是未曾小瞧刘奇蟾这三人,也是必欲得之而后快。 去情点头道:“我挡文大可,你擒那两个。”刘奇蟾刚才一出手就大是不凡,已引动去情师太争胜之心。 尚未出手,无视、冒清雨、顾清敛、纪清寒、苏夷月等人已来到棚外十余步处,去情道:“总堂主不必有顾忌,只管出手就是,咱们做客人的,总不能白吃饭,也该替主人打扫地面。”说话间抢到刘奇蟾座前,封住他起身路径。 曲鼎襄冷笑一声,进到油肥婆与王贴心之间,向肥婆道:“你先不要动。”双手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交错前插,袭取王贴心头颈。王贴心挥动手中匕首,放低身姿近身缠攻,置头顶后背的空门于不顾,直似疯了一般。 油肥婆先是楞了楞,随即挺小刀扎向曲鼎襄后背,说道:“曲师哥,你不能抢了他老婆,又要他的性命,我不能答应。”此语一出,又引动一阵轻笑。 刘奇蟾端坐不动,安然喝酒食肉,视去情如若无物。去情道:“你再不站起来,那两个人只怕要糟。” 刘奇蟾道:“曲鼎襄杀了那肥婆,我才称心如意,就怕他做不到。”去情道:“既如此,我就帮帮你。”猛退一步,一个倒蹬,正踹中肥婆肩头,肥婆登时倒地不起,小刀也脱手飞出。 刘奇蟾冷笑一声,将酒壶放于桌上,一掌直击,打向去情前身。虽在数步之外,他也并未借势蓄力,这一掌威势仍旧十足惊人,临桌的茶杯已被他掌风扫落数只。去情不敢硬接硬扛,滑步退开。 刘奇蟾人随掌进,右手先催动掌力,左手随后向掌力去处轻拍,两股力道交汇后合成一股后随即转向,打向曲鼎襄后背。仅只这一手,已然是神乎其技,见识浅陋些的,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曲鼎襄此时已拿住王贴心肩头,正欲发力将他打成重伤,就觉身后有股大力袭来,这一掌就再也打不下去。自己也不知是因为气息受了压迫,还是心中先有了惧意,当即松开王贴心肩头,滑步跃开。 这股力道打空,直直追向王贴心,眼看就要将他打伤。刘奇蟾呵呵一笑,左掌又是一击,三股力道合二为一后重又转向,拦住曲鼎襄去情二人去路,刘奇蟾也将油肥婆与王贴心两人提在手中。 去情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我还真未说错。” 刘奇蟾道:“师太,你还真是说错了。我怎会认识这种猪狗不如的人?适才这婆娘说她要跟我,我虽说不能要她,却也很承她的情,也就不会让他们落到你们手中。” 顺手将两人放回原位,说道:“有我在,就没人能动得了你们。不过我可不要你做老婆,你还得去找你的曲师哥去。” 此时无视一行已来到棚中,说道:“师太,出了什么事故?” 去情笑道:“能出什么事?大伙等得烦躁了,出手试试掌力罢了,又不是打架。” 无视道:“也是该等得烦躁了。照妙乙观的规矩,观主先要拜过了三清和历代祖师,才算是接过了观主职位,才好过来跟大伙见面。刚才咱们忙的都是这些事,有劳各位久等了。” 128 第四十九章 天地之忌 01 冒清雨今天穿了件厚棉道袍,仍旧难掩瘦弱,面色已近乎纯白,全无血色。好在道袍衣领特意临时加高不少,遮盖了颈间的伤痕。 无视道:“前几天的事,大伙想必全都知道了。观里有人受了外人播弄,挑动道友内讧,冒观主要为消弭祸乱不惜自刎,多亏去情师太临场全力救治,才捡回一条性命。” “冒观主喉头的气脉血脉都受了重伤,还不能开口说话,今天才会由我代劳说几句话。各位要知道,从今日起,妙乙观的观主就是冒清雨了,也没什么老观主新观主的说法,只有一名观主。”一番话缓缓说来,直承无隐,不遮不瞒。 话才说完,一人起身说道:“请问无视道长,那个叛乱的邓清虚,听说他用的是护院刀法,是与不是?”这人正是“无师自通”费致,当日曾在潮声寺外带领衡山的朋友跟慧晦一拨人为难。他身边座席上,潮声寺外那些人,除开已丧命在魏硕仁刀下的,都已到来。 无视道:“费先生说得不错,邓清虚所使,确是护院刀法。不过护院刀法的传承流绪很不明朗,很难只凭这路刀法去追索邓清虚的武功来历。费先生请坐。” 费致道:“原来如此,多谢道长指点。” 无视道:“也多谢费先生留心妙乙观的事,我这就陪同冒观主见见各位朋友。”带着冒清雨走向棚屋一端,挨次引荐。 瞿灵玓寻思良久,向刘奇蟾道:“文前辈,刚才这位,这位弱兰婆婆用的,当真也是护院刀法么?” 刘奇蟾道:“姑娘此时不必多问,久后你必能知道真相。”语调很是不耐,眼角隐隐还有泪光,与先前判若两人。 楚青流探身道:“师妹,观主过来了。” 无视来到他们这一桌,向刘奇蟾道:“这位老先生我还从未见过,请问怎样称呼?” 刘奇蟾起身道:“我叫文大可,无门无派、无师无友。我打衡山路过,听闻妙乙观有此大事,便赶来讨杯茶吃。你们招呼旁人要紧,不要管我。”说着向冒清雨拱手道:“恭贺冒观主,也恭贺妙乙观。”很尽礼数。冒清雨也恭谨还礼。 无视二人向油肥婆、王贴心走去,刘奇蟾在桌底连出两指,凌空解开二人穴道。两人站起身,王贴心说道:“道长,冒观主,我夫妻二人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到衡山本是要找寻义血堂的曲总堂主,并非专程道贺,你们不要管咱们。” 无视道:“二位好坦直,请坐。” 夏养龙、张胜吕起身报名,述说自己家派。无私道:“洗心佛海近年新人辈出,这都是纯寂禅师道法精深,开解得宜。二位远路前来,实在很给妙乙观的面子。”都是客气话头,却说得真切诚恳。 梅占雪也起身道:“我叫梅占雪,拜见道长,拜见观主。我是跟我哥来的,他在那边坐着呢。道长还是跟他说话吧,我什么都不懂。”无视道:“也好也好。” 瞿灵玓道:“道长,冒观主,我瞿灵玓是乱人盟的人,奉瞿盟主之命,前来恭贺妙乙观,恭贺冒观主。瞿盟主远在西北,实在赶不及亲身前来,这才命我代行,日后瞿盟主必定还要亲见观主赔罪。冒观主在东山舍生取义,我全都看在眼里,实是衷心佩服。妙乙观得此观主,实为得天之助,纵然有一二小人妄图从中播弄,也唯有徒自取辱,难损妙乙观一分一毫。”说着躬身行礼。 乱人盟三字才出,已然轰动人心,接下来一番话,更是将妙乙观抬到了天上去。有人已在猜疑,莫非这两家要联手?看来这趟衡山还真的来对了。 无视道:“瞿姑娘一人前来,已然很够了,又怎敢再劳动瞿盟主?姑娘这一番话,实在不敢当,不敢当。” 楚青流道:“晚辈楚青流,奉家师吴抱奇之命恭贺妙乙观,恭贺冒观主。”便再无话说了。无视道:“楚少侠坐,坐吧。”也是无话可说。 无视又到别桌引荐完了,带冒清雨重回主桌落座。顾清敛起身说道:“各位朋友同道,本观冒观主接职大礼至此完毕。我奉观主之命,向各位朋友宣说一件事情,还望各位下山后,能代敝观向江湖同道解说。” “苏夷月苏姑娘在敝观居住多年,却奉其父苏显白大侠的家命,从未加入道众簿籍。就在昨日,苏夷月体察苏显白大侠的遗意,已正式加入义血堂。苏夷月此前所为,全由本观负责,从今日起,苏夷月一切言辞举止都与本观无涉,苏夷月日后若能有功武林,声誉尽归义血堂,要是惹下祸患,也全由义血堂承当。” 曲鼎襄朗声大笑,起立说道:“夷月侄女下山入世,当然要入义血堂。我已传书与我盟诸位分区的执事、诸位师兄师弟计议过,苏夷月将拜入我师兄毁折剑熊激光门下。夷月侄女新入我堂,虽然还未有劳绩,但武功剑法已然不俗,故此我堂已任命预仙子苏夷月为杭州分堂副堂主,执掌总堂巡防事宜。” 话音才落,就有人纷纷上前向曲鼎襄、苏夷月、无视等人道贺。就连费致等人,虽未上前道贺,却也并未出言讥刺。 瞿灵玓道:“师兄,咱们也要向预仙子道贺么?” 楚青流道:“还是算了吧,实在不必凑这个热闹。”苏夷月改投义血堂,看似顺理成章,他心中总却觉得很是别扭。 苏夷月站在曲鼎襄身侧,遇到道贺之人,都鞠躬还礼,看不出她有如何喜悦,却也绝不是不快。 嘈杂暂歇,顾清敛又道:“各位同道请再听我一句话。郁宁子纪清含是妙乙观高道,在观多年,与苏夷月实有抚育之恩,其情不减于母女。纪清含担心苏夷月年纪尚青,不舍放她远离,因此提出脱离妙乙观籍薄,下山陪伴苏夷月,此事已获冒观主首肯。从今日起----” 瞿灵玓低声冷笑道:“功过皆与妙乙观无关!师哥,我先走了,看这些热闹,全无半点意味。”说着站起身。 刘奇蟾道:“丫头,你若是不走,待会我让你看点有意味的,怎样?” 瞿灵玓道:“不管有意味、无意味,我全都不看。师哥,你走不走?”妙乙观竟能置邓清虚叛乱之事于不理不顾,反还将苏夷月送到义血堂去,可见已是铁了心要与义血堂共进退。双方携手,要跟谁为难自然无须人说,看来无视辞去观主也是以退为进之计。这些关节瞿灵玓几乎是一听便知,觉着再呆下去已是徒自取辱。自己刚刚才把他们高抬到那种地步,转眼间,就被人劈面打了一个耳光。 楚青流道:“师妹,你再等等,眼看也就要完了。” 瞿灵玓正在迟疑,梅占雪已经来到苏夷月身边,说道:“苏姑娘,我梅占雪恭贺你荣任义血堂杭州分堂的副堂主。” 苏夷月还未答话,瞿灵玓站起来道:“冒观主,今天是妙乙观的大日子,也是你的大日子,我想借此良机跟大伙说几句话。”见冒清雨点了点头,说道:“各位朋友,乱人盟近年来多在江北行走,跟江南的朋友并无多少交接,更未有过争执。” “江北的事,各位不必多管。江南的事,只要各位不拿乱人盟当外人,不硬要招惹咱们,咱们也不会跟大伙为难。可谁要想仗着人多,结伙抱团来替天行道,那可就错打了算盘。” 人群中有人说道:“请问姑娘,杭州义血堂是江南的门派,还是江北的门派?” 瞿灵玓道:“义血堂是横跨大江两岸的门派,乱人盟是跨河跨大江大河的门派。师哥,我先走了。”说完这番话,胸口才舒服了些。 出了棚屋,急急奔向精思院,觉着世上至丑至陋之地就是这座衡山,就是这妙乙观,还有那座棚屋。 奔出十来步,楚青流已来到她身边,瞿灵玓道:“我不回去。”楚青流道:“不回去那就不回不,反正咱们也不是什么贵客。咱们走了,他们心里也舒坦些。” 瞿灵玓止步笑道:“你真是这样想?” 楚青流笑道:“也不全是真的,不过至少有三成是真的,这山上的斋饭,我实在也吃得够了。” 瞿灵玓道:“下了山,我就给你烤全羊吃,保管烤得比上回还要好。” 说说笑笑来到精思院,瞿灵玓命四名侍女加紧收拾,自己从旁检查督察。不一时,各样物件都已收妥,再三检视并无无遗漏,除瞿灵玓外,一人背起一个包裹,一行人连山门都不走,径直走向后山。 未走多远,就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是四人排成一线跟上来,一胖一瘦两人,无疑是王贴心、区弱兰夫妇,两人身后,便是刘奇蟾、张胜吕。 众人便停步不走,等他们跟上来。区弱兰实在太过肥胖,虽说不至于喘息难动,终究身法缓慢,打斗时还不十分明显,一行路就立见高下。 刘奇蟾实在没了耐心,伸手将她提在手中,向前疾行,霎时追上众人。 刘奇蟾手提油肥婆,说道:“瞿丫头,你这气性也太大了点,说走拍手就走,也不怕惹人难堪,实在是凶恶。” 瞿灵玓道:“道长,那两道谜题你可猜出来了么?” 刘奇蟾吞吞吐吐道:“眼下还没有,眼下还没有。”气焰大挫。 瞿灵玓道:“这都好多天了,道长还是没弄明白,就方找个地方好好去想,为何还要跟着咱们?想要跟我打听你就明说,你遣开他们,我这就说给你听。我已不用再吃妙乙观的斋饭,还真盼有人能替我传了这话过去,把关节说给无视听听,也好气气这婆子。” 刘奇蟾赶紧摆手,说都:“不要说,说不得。我虽说未能猜中,却也快要猜中了。虽不中,也不远矣。丫头,自打遇到了你,我就再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整天就忙活这事,连修为都耽搁了。”话虽这样说,却语带欢悦。 王贴心道:“道长,麻烦你放下弱兰。他是我老婆,男女授受不亲,你将她提在手中,我心中很是难过。” 区弱兰道:“没用的东西,道长放下我,你拎得动我么?道长替你干活,你还不知好歹。” 刘奇蟾怒喝一声:“滚!去你2妈的肥母猪!。”手臂仍是平展,内劲一吐,区弱兰登时弹出两丈有余。她有肥肉托垫,又翻滚卸去不少力道,并未受伤,却赖在那里不肯起来,要等王贴心过去扶她。 刘奇蟾向张胜吕道:“你过去扶她起来走路。”张胜吕看看王贴心,说道:“文道长,在下不敢。”这人与楚青流初见时是那样的傲态逼人,谁知数日后竟成了这个样子,真不知刘奇蟾对他施了何样辣手。 刘奇蟾向楚青流道:“你过去扶她起来走路。” 129 第四十九章 02 楚青流想不道这件美差竟会落到自己头上,说道:“道长,我不怕那位王先生,不过我武功低微,实在是扶不起这位婆婆。” 瞿灵玓向侍女使个眼色,两名侍女过去,一边一个将油肥婆架起,一行人重又上路。 走出里余,瞿灵玓道:“道长,你带了这位区婆婆,跟咱们实在走不到一起去,不如就此别过,彼此全都方便。” 刘奇蟾拍拍胸口,说道:“若是就此别过,有些东西你可就再见不到了。要是有人找上门来讨要,你拿什么还给人家?” 瞿灵玓笑道:“这有何难?我就说都让道长你抢了去,让他们去向你讨要。找不到你,就去找妙乙观,找无视,也就是了。这点子事,还难不倒我。师哥咱们走。” 油肥婆听了,噗嗤就是一笑,说道:“姑娘真是好聪颖,还真有几分象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时,也是抬头一个计谋,低头一个主意。有了点年岁,又长了几斤肉,就糊涂了。就是王贴心,年轻时也跟你师哥一样的漂亮好看,不然我会跟他么?你看看眼下,跟猴儿也差不了多少。” 刘奇蟾骂道:“去你2妈的,滚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交到楚青流手中,说道:“这是那个梅姑娘托我交给你的,她说这都不是毒药,是什么药,有什么用,她也说不明白。她还说,她跟他哥哥回江陵去了。是了,梅姑娘还说,望你在江湖上诸事小心,多交朋友,少惹仇家。”几句话说的很是郑重。 楚青流将包裹接过收入怀中,说道:“多谢道长代三妹传信捎物,我很是感谢。” 瞿灵玓道:“梅姑娘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怎就知道道长你必会来追师哥?” 刘奇蟾道:“这不是梅姑娘未卜先知,是我多事。梅姑娘向那个苏姑娘道贺回来,见你们走了,很是难过。我看在眼里,心下不忍,就说我要来追二位,还问她有何话说。姑娘,你也知道,有道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行走间,瞿灵玓放慢脚步,与刘奇蟾并肩而行,悄声道:“你倒很会做人。你追我们就为了传递这点东西?” 刘奇蟾笑道:“姑娘怎会如此健忘?你真就不记得咱们那晚在后山烤羊,我说过什么话了?” 瞿灵玓道:“道长说要找出来一个人,年龄武功都与师兄相当,传他十年内力,让他做你的替身,处处来跟咱们为难,好叫咱们后悔。这话我怎会忘了?难不成你找的就是这位张大侠?” 刘奇蟾道:“不错,就是这个张胜吕。这人年龄武功都与你师哥相当,资质么,也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瞿灵玓道:“这对夫妻又有什么用?你找他们来跟曲鼎襄为难,事情过了,就该放他们走路。还把他们带在身边,又有什么图谋?” 刘奇蟾道:“倒也谈不上什么图谋,我只是不想让你师哥娶妻。” 瞿灵玓奇道:“这又是为何?你能细说说么?” 刘奇蟾道:“这二人是真正夫妻,并非我刘奇蟾做假炮治出来的。我不是最爱看人家夫妻吵架么?这二位偏偏就最爱吵架,就落到我手里来了。不论是谁,只要看过他们这副德性,结了婚的夫妻都要离婚,未娶妻的就更不用说了。我将他们带在身边,想让你们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这对冤孽,不怕打动不了楚青流那小子。” 瞿灵玓小声道:“拆人姻缘,那可要遭现世报应的。” 刘奇蟾笑道:“楚青流资质不如我,还不是上上之选。可我在山上山下看了这许多天,发觉这许多窝囊废中他还是最好的一个,我难以死心,便想打销他娶妻念想,都他任意玩乐,也好传承我的入世修真大法。” 瞿灵玓道:“我师哥不会吃喝嫖赌,这可是你的大忌,又怎能修成你的大法?你还是找别人为好,比如这个张胜吕。” 刘奇蟾道:“第一要紧的,还是资质。这个张胜吕,他是聪明外露,你师哥的聪明是含而不露,其间大有讲究。至于吃喝与赌,有我带着他,还愁学不会么?” 瞿灵玓道:“那你就试试看,就怕你枉费心机。” 刘奇蟾道:“姑娘要是敢试,我就敢试,咱们走着瞧也就是了。” 妙乙观这场新观主接职典礼,先有东山厮杀,再有王贴心、区弱兰夫妇在棚中哄闹,硬下曲鼎襄的面子,最终苏夷月、纪清寒转投义血堂。这三件事,任其一件都足以让人畅谈猜疑许久。东山厮杀少有人见,刘奇蟾、无视、曲鼎襄三人接连在棚中出手,那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对阵,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此次也算是开了眼。 刘奇蟾带人走后,顾清敛道:“大伙远道来衡山,冒观主与全体道众都很是承情。眼下大事已了,敝观备了酒饭招待各位。出家人的粗饭薄酒,只是一点心意罢了。只是冒观主身上有伤,实在不便在这里陪诸位,只好由我代劳了。” 无视与冒清雨再三向众人致意,出了席棚回到药圃。无视面上毫无喜色,只是呆坐出神。 黄昏时候,来客下山,道众拆除席棚,一边报到药圃。去情向无视道:“这好歹也算是圆满了。”无视点点头。纪清寒道:“曲鼎襄也下山了,我跟她说了,月儿跟我半月后再去杭州。”无视斥道:“曲总堂主几个字也都不会说么?这样大一个人,不懂半点规矩。” 纪清寒重又道:“曲总堂主下山了。”无视才点点头。 天黑后,东西两院敲过晚钟,道众用功做晚课,万山俱静。无视、去情在药圃招齐冒清雨、纪清寒、苏夷月、史婆婆诸人,无视看着众人,久久都无言语。 去情道:“道长,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说了,她们也好散了,尤其冒观主身上还有伤。” 无视道:“月儿,你知道为何要送你去义血堂么?” 苏夷月道:“为要让我多历练历练。” 无视摇头道:“不全对,再说。” 苏夷月道:“为了要与乱人盟瞿灵玓他们为难。” 无视道:“为什么要跟他们为难?” 苏夷月道:“我说不好。” 无视道:“这有什么说不好的!乱人盟有何图谋,咱们虽说还不明了,但所谋必定不会小,他们扰乱武林也是实情。你到义血堂去,就是要不让他们再祸害!可不是叫你去争无聊的闲气,明白了么?” 苏夷月道:“祖师婆婆,我明白了。” 无视道:“你毕竟还太年轻,去干这样的大事,难免力有不足。为此,我要传你四十年内力。” 此语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震惊。 苏夷月刚欲说话,无视笑道:“师太,我说句自大的话,你可不要笑话。论起我的内力,七十年不敢说,六十年总还是有的。要传内力,为何不传五十年、六十年、偏偏只传四十年?这是什么缘故?这可不是我舍不得。” “我得留几年内力在身上,我不能把自己弄到走路都难,成了大伙的累赘,月儿她也难放心。还有就是,对传功的法门,我还没有万全的把握,我要是把功力都传空了,传功时,难保就不出差错。传四十年内力,我还敢有把握,说绝不会出错。” 去情道:“道长,你可从未说过妙乙观有这门功夫,这种传功法门,不单是奇功,已近于传说了。” 无视道:“师太可能不太知道,当年在妙乙观,我还有个师哥,这人叫刘奇蟾。他很爱交际,曾在江湖上遇到过一位绝世奇人,这位前辈传给刘师哥一份功法草本。” 去情道:“这草本说的就是传功法门?” 无视道:“正是。这个草本很是简略,只能说是个大纲目。这位前辈说,他兴之所至时,想到了这个法门,知道必定有用。待到提笔写录时,却又兴致全无,勉强只写了几处大关节,就掷笔不写了。因此命师哥不得再给任何人传看,不过师哥还是给我看了。” 苏夷月道:“祖师婆婆,这位祖师公公到那去了?我怎么从未见过他?” 无视笑道:“刘师哥许多年前就离开了妙乙观,几十年来都无音讯。今天妙乙观这等大事他都没来,世上还有没有这人,已是难说得很了。” 无视喝了两口茶,才道:“这份草本虽说简略,却很是可行。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琢磨,道理也大都想通了,却直到这次闭关,才弄到全有把握。”数十年才参悟透彻,无视却说得甚是平淡。她传功苏夷月后,就成了一位寻常老道姑,是以去情竟然说不出庆贺的话来。 无视道:“冒观主,我是妙乙观的人,照理该将内力传与观主。不过眼下多事,传功给月儿,再让她到义血堂去,这点内力便能用到刀刃上。若是传给观主,遇到有事,观主不得不出手,必然要将妙乙观卷入漩涡,这有违历代祖师清静独立的本意。我这一番苦心,还望观主能够体谅。” 冒清雨站起来,挥了挥双手,挣扎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的心意,弟子冒清雨全都明了。”这是她数天来首次开口说话,语音仍是嘶哑。 无视命她坐下,说道:“嗓子哑了,日后也许会好,就是不能好,那也没什么。话我都说完了,趁师太还在这里,也好给咱们护法。”说着站起身。 苏夷月来到无视身前跪倒,连连叩头,眼泪纷纷而下,叫了声“祖师婆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无视任她哭了一会,摸摸她脑袋,说道:“好了好了,哭了这一会,也该够了。我跟你说,传了功,婆婆我还不会死,你只管放心。” 无视待苏夷月安定下来,说道:“师太,就请你护法,十分精神,分三分防守外敌,七分却要放在月儿跟我身上。到了紧要关头,师太既要用功力助我,也要随时留意月儿的心脉气海,防她气息走入岔道。” 去情道:“这点子事,也还难不倒我。” 130 第四十九章 天地之忌 03 无视命纪清寒、史婆婆分立于门外,再亲手将房门掩上,除去外袍,盘膝坐在蒲团上,说道:“月儿,你也将外袍脱了,坐到我怀中来。” 苏夷月遵命而行,无视将苏夷月揽到怀中,问道:“月儿,你怕么?”苏夷月道:“婆婆,我怕。”无视道:“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本该先把你拍昏再传功,但如此一来,你所得功力就要打折扣。你越是心境清明,体察得越是明白,所得功力便越多,日后用起来也就更能得心应手。” “我一手带你长大,你的心脉穴道,丹田真力,诸般情状我比你自己都更明了,你不必害怕,只须凝神体察即可。” 苏夷月应道:“是。” 无视环抱苏夷月,前胸紧贴她后背,将两掌叠按在苏夷月膻中穴上,左眼闭合,右眼微睁,缓缓提聚真气,轻声说道:“来了。” 苏夷月就觉有一股灼热暖流自膻中穴缓缓流入,直如新开锅的滚水,忍不住就想要跳开。刚要动弹,就觉自己这个身子凡与祖师婆婆相接相靠之处,自后脑至于尾椎,均被一股力道牢牢吸附,再也无法分离。也就不再做跳起逃跑之想,赶紧按婆婆的吩咐,凝神体察。 热流四处游荡,并不直下气海。也就霎那工夫,苏夷月就觉自己已被这股热流整熨一过,五脏六腑、骨骼皮肉全都要被融化掉,唯有一点神灵还在,极想张口大叫,又怎能开得了口? 就在苏夷月觉着自己随时都要化成碎片,崩散开来时,后背脊椎各穴道上传来十余股气流,在热海中吹开一条条巷路,直通气海。冷热交汇处,便有无数雨滴露珠凝聚,顺巷路入于气海,渐渐聚少成多,凝成拳头大一颗刺眼的白球。 正自骇异,口2唇忍不住开张,吐出一小口黑血,耳边无视模糊说道:“不用怕。” 白球愈变愈小,愈来愈暗,终于归于虚无。就在此时,膻中穴又有热流传来,比前番更热,也更难忍耐,苏夷月几乎就要摆脱背后粘吸之力跳起,无视道:“师太助我!”随即热流消失,后背粘吸力道也随之不见,苏夷月软到在无视怀里,神智却未曾失去。 无视道:“多亏师太出手,才算没出岔子。” 去情道:“道长失去四十年功力,形貌倒未大变。” 冒清雨开门放纪清含、史婆婆进来,无视已盘膝打坐。向去情道:“请师太帮月儿行行功,这事越早做越好。”说毕闭目用功,再也不理外事。 去情过去将苏夷月双腿盘放好,喝道:“苏夷月用功!”轻轻一掌拍在苏夷月百会穴上,所入内力虽不多,却已足够助她行功。 祖孙两人就这样对面端坐用功,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无视先收了功,苏夷月却已到了神极虚、气极实的深功境况。无视点点头,笑道:“成了。” 去情道:“道长,月儿为何会吐那口黑血?” 无视道:“我这传功,不过是用我的内力将她那一点点内力全都温软烧融,再重新凝练,那口黑血便是她功力不纯的渣滓异物。” 去情道:“照这样说,你若要传功给我,也要把我的内力先融掉?” 无视道:“照理该是如此,所以说,我要想传功给你,那可是凶险无比,咱们还是别要试的好。我这法门还有一样不足,月儿有了我的功力,她就不能再将这份功力传给别人。这个传功的法子,别管他是谁,每份功力,都只能转传一次。若再要强转强传,传功人与受传人都要当场毙命。” 去情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无视道:“我也没弄明白是个什么缘故,那个草本上就是这样说的,至于真正的道理,那位异人倒也没说清楚。” 去情道:“我倒有一点猜想。” 无视道:“师太说说看。” 去情道:“互传内力这事,说得轻了,是胆大妄为,说得重了,是大犯天地之忌。若功力能够代代相传不绝,万一这法门落到恶徒手中,他们还不要为所欲为么?所以说,只能转传一回,正是暗合了天地去强扶弱,广生广存之理。” 去情道:“毕竟还是师太法理圆融,才会说得这样透彻,往后我也就不用再去猜测这中间的道理了。” 瞿灵玓一行只有十人,却男女老幼、高矮瘦胖皆有,黑白妍媸齐备,说说讲讲离了衡山。天晚落了店,有刘奇蟾这个财神爷、美食客花钱做主,饮食起居无不合意。刘奇蟾洗去头发脸面上的伪装,重又改回发白颜红风貌,连名字也改回刘奇蟾三个字,文大可这个名字,不许有人再叫。在这十人中,他自是言出法随,无人能够违抗。 次日一早,刘奇蟾正张罗着上路,瞿灵玓道:“道长,我跟师哥要去望海庄,你呢,是要去东京汴梁享福的,咱们是走不到一起去的了。” 刘奇蟾道:“走不到一起这句话,你昨日就已说过,我没有答应,你往后就不用再说了。要去望海庄,你尽可以自己去,让你师哥跟着我也就是了。老道我再卖你个面子,我这就让那个姓张的滚蛋走路,只留你师哥一人在我身边。找人跟你们为难的话,就当我从未说过,你看好么?我这样跟你好言商量,已是犯贱了。” 瞿灵玓正在盘算其中的利害,刘奇蟾已将张胜吕叫过来,说道:“姓张的,我说过要传你十年内力,这话不假,可眼下我改主意了,你滚吧。” 这话之于张胜吕,无疑是当头挨了重重一棒。 刘奇蟾在衡山脚下四处游荡,看张胜吕还是个人才,便主动交接,露了两手武功将他震服,又说要传他十年内力,好让他去跟楚青流瞿灵玓为难。这简直是天外飞来之喜,张胜吕为此收尽狂态,对刘奇蟾真是百依百顺,无不屈从,服侍得比弟子徒儿还要尽心。师兄夏养龙返回洗心佛海,他也硬是编了借口留在刘奇蟾身边。 谁想忍耐了这许多日,只换来“你滚吧”三个字,大喜飞去,滚雷飞来,张胜吕一时几欲昏去。他强自镇定,问道:“请问道长,是我做错了事么?” 刘奇蟾道:“你没做错事,是我做错了事。我做错了事,才会恼羞成怒骂人,让你滚开。” 张胜吕道:“那若是我做错了事,又会如何?” 刘奇蟾道:“要是你做错了事,我会送你百两黄金,让你拿去吃喝嫖赌。” 张胜吕道:“我不信。” 刘奇蟾哈哈笑道:“我也不信。” 张胜吕看了看楚青流,说道:“道长,你赶我走开,可是因为此人?” 刘奇蟾道:“不错,这人资质强过你,比你更适于传承我的大法。” 瞿灵玓听到这里,猛然觉得大为不妥。这个刘奇蟾只顾任性而为,为了打动楚青流,不惜当面折辱张胜吕。别说张胜吕生性自傲,就算是寻常人,不免也要迁怒于楚青流。想到此处,急思补救之法。 仓促之间,心头所想就是绝不能放这个张胜吕离开,再趁眼下他孤身一人且羽翼未成,先下手将其屠灭,免除后患。当下笑道:“刘道长,没想到你会这样绝情,你今日这样待张少侠,来日就也会这样待我师哥。我师哥又不傻,他怎还能一心跟着你修习大法?” 刘奇蟾道:“丫头,你师哥不傻,老道我也不傻,趁早收起你的鬼点子。他只要学了我的大法去,还用得着怕谁?姓张的,你还不滚么?王贴心,揍他!” 楚青流道:“道长且慢,我有几句话要说。从昨日起,你跟师妹就不停争执,我却没说过什么,这是为何?因为眼下这段路,本就又通汴梁城,又通望海庄,为何还要争?到了该分手的地方,咱们自然就会分道而行。我绝不会跟道长去学什么大法,不要说你还是强逼巧诱,就算真心相邀,我也不会去学。” 张胜吕冷笑一声,说道:“刘道长,告辞了,他日若是有缘,咱们就还能见面。” 刘奇蟾笑道:“姓张的,那你就先不要滚蛋,这小子若是真不能学我的大法,我还得用用你。” 张胜吕道:“楚青流不要你的内力,不学你大法,我张胜吕也能不要,也能不学。”当即纵身后跃近两丈,脚尖微微一沾地,已转过身,复又纵出。这两下身法虽用上了近九成内力,在外人眼里,仍是举止随意,饶有余力。 刘奇蟾笑道:“还真是好样的。”两步追到张胜吕身后,两掌齐出,两股内力打向张胜吕身侧,看来又是那手“左右为难”。 两股掌力一触及张胜吕外衣,张胜吕立时止步,随即原地急转,象极了儿童鞭下的陀螺。 张胜吕提气运功,希图立定脚步,刚一运功,就觉周身气息如同快马奔腾,经脉眼看就要崩毁。当即收功,又转了三十余转,才勉强立住。 刘奇蟾道:“你想不学就能不学么?我自有法子让你学。” 张胜吕走不脱,逃不掉,再要开口唯有招辱,便立在原地,一语不发。 楚青流道:“我的内功与常人大异,可说筋脉已乱,气海也成了破口袋,你的传功大法在我身上是半点效用都没有。你也不必张口就是十年内力二十年内力,你只需随意传我一点点内力,就能知道我所说全是实情。道长说我资质还说得过去,还说要强过这位张兄,那可是走了眼了。这些话我若不说,难免要误你的大事。” 刘奇蟾道:“经脉全都乱了?气海也毁了?你怎么还没死?这不是说胡话么?”伸手就去抄拿楚青流手腕。楚青流并不闪避对抗,任他捉住手臂。 刘奇蟾两指按牢楚青流脉门,极小心输入一股内力,只觉内力如同雨滴融于湖海,霎时就没了踪影,果然没有经脉,更别提什么气海丹田了。 刘奇蟾颓然松手,说道:“咱们不走了。”向张胜吕道:“你也不用滚蛋了。”张胜吕冷笑道:“多谢道长,我这就到街上转转,喝两口舒心的酒。” 刘奇蟾向油肥婆两个道:“听到了么?有人要请你们喝舒心酒呢,还不跟着同去么?姓张的腰里有的是银子,你们好好的喝,好好的吃,不到天黑不许回来。” 瞿灵玓道:“师哥,走,咱们也去喝两口舒心酒。” 刘奇蟾道:“要喝酒你自己去,你师哥得给我留着,我得把他好好参详透了。他若真的不宜练我的大法,我就放你们走路。” 楚青流道:“道长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你的大法讲求纵情适意,你硬逼着我练功,我还能纵什么情?适什么意?这不是笑话么?” 刘奇蟾道:“你就算不练这大法,我也得把这个谜团弄清楚了。筋脉尽断,气海全无,人却能不死,这我还从未听说过。” 131 第 五十章 客园小宴 01 瞿灵玓见王、区、张三人去得远了,才道:“道长,你想怎样弄清这个谜团?” 这是思索查考内功,还是楚青流体内这种奇之又奇的内功,较两人持刀对面相博更为凶险,稍有不慎,楚青流不死也必重伤。这等事,全凭功力说话,瞿灵玓实在插不下手,使不得鬼。她心中害怕,说话也就客气许多。 刘奇蟾道:“怎样去弄清楚,我还没有半点头绪,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楚青流道:“师妹你不用怕,刘道长绝无杀我之心,我若死了,他就再也无法查考这门功夫。不是我说大话,我这内功,普天之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师妹,你也带她们去街上逛逛,不用担心我。” 瞿灵玓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银子用完了,你拿点银子给我。” 她身上明明有的是银子,却说银子用完了,这显然是要拉楚青流到别处去有话说。楚青流在身上摸了又摸,说道:“银子都在房里,我到房里去取。” 刘奇蟾道:“你们用不着做戏了,想讹老道的银子使,就只管明说,还用这样做作么?”掏出两张金叶子来,说道:“拿去用吧,这也能当银子使。” 瞿灵玓笑道:“它能当银子使不假,可它不是银子,连金子都不是,只是金叶子。我偏偏就不爱用金子,只爱用银子,行了么?”趁刘奇蟾气结,拉楚青流进了房,说道:“师哥,把红婀白婀给我,快点,啥都不要问,老道要进来了。” 连连催逼,还作势要到楚青流怀里去掏。楚青流明知她拿了这两样东西不会干什么好事,无奈之下,还是把两个药瓶掏出放到她手中。随手掏出块银子递过去,大声说道:“师妹,这银子可得省一点用,挣钱不易。” 瞿灵玓同样大声道:“你就是小气,挣钱不易,该花还是要花的。” 刘奇蟾道:“这丫头处处讨厌,就这句话还对我的胃口,你快点花银子去吧。” 瞿灵玓带侍女去后,刘奇蟾将楚青流拉到自己房中,一把将床上被褥全都拉到地上。鞋子也不脱,拉楚青流到被褥上与他盘膝对坐,说道:“你跟我实说,你这怪病是如何得的?这里头必有缘故。”果真慧眼如炬。 楚青流笑道:“道长,我这绝不是怪病,只是你识不出因由罢了。”当下隐去徐晚村、魏硕仁二人名姓来历不说,只说那一番因缘际会,如何得到一本残书,怎样照着去练,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知道这事关乎自己的生死,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丝毫都未敢隐瞒。连师父吴抱奇、包洪荒及自己的种种推测揣想,也都说了,徐晚村、魏硕仁的推断,也隐约说了。 楚青流述说,刘奇蟾不时插口询问,有好多琐碎关节,楚青流此前还真未思索过。比如: “包洪荒是怎样搞乱自己经脉的?”“你此时力道能比得过包洪荒么?” “当时有没有人从旁给你医治?”(楚青流隐去了徐晚村、魏硕仁不说,故此刘奇蟾才会这样问。) 如此一问一答,竟用去了一个多时辰。 楚青流说完,刘奇蟾再也无话可问,就这样不言不动坐着, 半晌叹道:“我能想到的,人家也全都想到了,却又全都不对,这是何等道理?”此人平时说话看似毫无遮拦,百无禁忌,只要事牵武功,还是半点不失大家宗师气象。修为到了那种境界,这乃是自然而然之事。 刘奇蟾喝了一口茶,随即吐出,骂道:“这也能叫茶么?分明是药汁子,涮锅水,他娘的,这不是成心跟我为难么?”楚青流知道他这是心中有事烦闷,也就不去跟他玩笑。 正在烦躁难安,顺门缝传进来一股酒肉香气,刘奇蟾香气一经入鼻,肉身便是一阵轻颤,喉头更是连动难停。起身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咱们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今天先吃肉。”好象外边肉锅是他的仆人随从在整治,正等着他去享用,不用说,此君心里想的是一个抢字诀。 刘奇蟾起身开了门,贪婪不足、狂吸一口酒肉香气,随即大步奔赴香源。所谓香源,也就是楚青流那间客房。 瞿灵玓正坐在房门里边,低头看护面前一个小火炉,火炉上头坐着一个大腹广口陶罐。瞿灵玓手执小勺,正搅动陶罐里的汤汁滚肉,小勺每动一动,浓郁鲜香便蓬勃而出。同住一院的那些客人,也都是吃过见过的,也都忍不住要时时往这边看上一眼。 再朝里,一个侍女正在火盆上温酒,余下三人或是收拾碗盘酒盏,或是整治小菜。桌上已摆好五只酒杯,五双竹筷。 刘奇蟾来到门边,竟不敢径直闯进去,似是怕惊扰了瞿灵玓,这锅炖肉也就失了味道。搭讪着道:“瞿姑娘,你这勺子可不能动的太勤,否则美味都随热气飘走了,可太不值得。” 瞿灵玓听了他这话,手中勺子索性连动几动。刘奇蟾大惊,忙道:“好,好!老道我不该多口,姑娘你随意,你随意。” 楚青流一见这番排场做作,就知道这是一个小小的鸿门宴,却不知瞿灵玓在这些酒肉中下的是白婀还是红婀,还是红白双婀。梅占雪可说过,红婀若是遇到了血,就算是徐晚村与她亲来,也无药可救,无技可施。刘奇蟾一代奇人,若是因为这餐饭而丧命,委实太也冤枉。 刘奇蟾搭讪着来到桌边坐下,掏出八张金叶子来,说道:“各位姑娘,老道我没出息,太也好吃。这几张黄纸,就请姑娘们拿去玩,金元宝实在是没了。” 瞿灵玓头都不回,说道:“道长赏你们的,还不谢赏么?”一名侍女上前接过金叶子,四人谢过刘奇蟾退下。 刘奇蟾抓过酒壶倒满一杯,举杯才要喝,瞿灵玓道:“道长且慢,我有话说。” 刘奇蟾道:“有话快说,说了我好喝酒。” 瞿灵玓道:“请问道长,我师哥因何会断了经脉还不死?你可猜想明白了么?” 刘奇蟾很是尴尬,说道:“还没有。”又道:“我是人,不是神仙,不是神仙。” 瞿灵玓道:“你若不是神仙,就别喝这酒,酒里肉里可都是有毒的。” 刘奇蟾就是一愣,将酒杯放下,说道:“丫头,你这话说得可真?” 瞿灵玓笑道:“好,我说的都是假话,你只管喝只管吃。不过这酒这肉都是我从街上买来的,不是我自做的,你要是喝了吃了肚痛,可不能怪我。” 楚青流道:“师妹,你这罐子里炖的是什么?” 瞿灵玓道:“这叫南菜北人做,乱炖龙虎狗。就是把白蛇、黄猫、黑狗放到一个锅里炖。” 楚青流道:“你这罐子里,放的是红蛇还是白蛇??” 瞿灵玓道:“不是红蛇,也不是白蛇,是花蛇。” 楚青流道:“花蛇?” 瞿灵玓道:“不错,就是花蛇。” 什么红蛇白蛇花蛇,这话说得实在怪异,刘奇蟾听了,就知道二人是在通关节,楚青流是问酒肉里头下了何种毒药。他叹了口气,说道:“丫头,你还真是狠辣。我还未对你师哥怎么样,你就先想要毒死我。” 瞿灵玓道:“道长,我可没有请你过来吃肉喝酒。”起身取了一只小碗,盛了浅浅一点汤递给楚青流,说道:“师哥,你尝尝这汤,看看还成么?放心,里头是没毒的。” 刘奇蟾冷笑道:“不管这碗里有毒还是无毒,我都不会去跟这小子争,我看着他先喝。” 楚青流接过碗来,两三口喝干,赞道:“师妹,我原以为你只会烤羊,没想到炖汤炖肉也这样高明。”拿碗来到炉边,说道:“再盛点。”他不知瞿灵玓有何图谋,不敢开口要肉,也不敢多要汤,竭力不多口多事。 刘奇蟾心痒口干,唇动眼馋,恨不得也能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汤。无奈之下,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要喝,瞿灵玓道:“道长,你想想看,若是肉里没毒,酒里也没毒,偏偏茶水里有毒,又会如何?” 这话说得半分都不假,刘奇蟾当即放下茶杯,不敢喝茶。 瞿灵玓道:“道长道法高深,内功精纯绝顶,自该可以运功逼出毒质。我这点寻常毒药,也奈何不了你,你怎会怕成这个样子?” 刘奇蟾道:“我不怕,我怎么会怕?”一面寻思应对之策。 便在这个时候,院内循香走来两条大狗,瞿灵玓夹了两块也不知是龙肉还是虎肉,抬腕朝院中扔出,肉还不曾落地,在空中就被吞掉一块,另一块落地后被连土吞下。刘奇蟾大叫两声“可惜”,随手扔出两根竹筷,竹筷劲箭般飞出,直插入两条狗头骨中,将两狗毙于当场。 瞿灵玓笑道:“道长,你就算把这镇上的六畜人口全都屠杀干净,这肉还是到不了你口中,这又有何用?” 刘奇蟾道:“瞿姑娘,你这毒药有没有解药?” 瞿灵玓笑道:“有的有解药,有的没有解药。道长就算把我杀死,将解药搜去,也未必就能会用。”这话却是实话,半点都不假。 刘奇蟾道:“瞿姑娘,我跟你商量点事。这没有解药的毒,咱们就不用去试了。那有解药的,你放上一点两点,你要是能毒倒我,我就不再要你师哥做我的传人,不带他到东京去。姑娘,我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你自然明白。” 瞿灵玓道:“那要是毒不倒你呢?” 刘奇蟾道:“要是毒不倒,你去你的燕云十六州,楚青流跟我去东京汴梁修习大法。啥时候我见他功夫成了,自会放他走路。” 瞿灵玓道:“道长如若不说要放我师哥,他就得跟在你身边,是这样么?” 刘奇蟾道:“正是这个意思,你敢不敢赌?” 瞿灵玓道:“你若是不喝酒,也不去吃肉,我又怎能毒倒你?我不上这个当。” 刘奇蟾道:“我也吃肉,也喝酒喝汤,还要喝茶,你若还毒不倒我,可就输了。”起身向肉锅边走,经过楚青流身边时,毫无征兆突然出手,用左手扣住楚青流右手脉门,将楚青流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连点他双腿穴道。 见楚青流穴道居然还能受点,奇道:“你经脉都断了,穴道还能受点,这又是一件怪事。” 向瞿灵玓道:“丫头,你这就把肉装上来。不过,你只能用一只碗,我跟你师哥用同一只碗吃肉,同一个杯子喝酒,他吃一半我吃一半,他喝一半我喝一半,我就看你还怎么下毒,怎么毒倒了我。不过,只能毒倒我一个,不能连你师哥也毒倒了,两人全都毒倒,那不算本事,不能作数。” 132 第五十章 客园小宴 02 瞿灵玓见他竟会给出这样的难题,一时也愣住了。刘奇蟾道:“我用左手抓牢楚青流右手,只用右手喝酒吃肉,他就用一只左手喝酒吃肉,还得吃同一块肉,喝同一杯酒。你若用了手段,只毒倒我一人又不给解药,临死之前,我就发功打死你师哥,拉他给我垫背。你信不信?” 瞿灵玓道:“我信。”心中念头飞转,口中说道:“你就算并未中毒,却假装中毒,打死师哥跟我,咱们也没法子好想。这法子不公平,我不赌。” 刘奇蟾还是初次在她跟前占得上风,极是得意,笑道:“你既然不敢赌,楚青流就得跟我去汴梁修习大法,不管他经脉是不是断了,气海是不是毁了。” 瞿灵玓道:“这场赌赛可有时辰限制?” 刘奇蟾道:“有,怎么没有?若无时辰限制,那不是没完没了了?吃完这锅肉,总也得一个时辰,咱们就点香计时,等四柱香烧完,你还毒不倒我,可就输了。” 瞿灵玓道:“道长说的是。不过师哥这房里可没香烛,你房中有么?要是有,就请去取来。”刘奇蟾摇头道:“烧香上供都是俗道末流搞的玩意,我是真道高道,用不着烧香,我房里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去拿,留出空档好让你弄鬼么?” 瞿灵玓道:“我房中倒有,我去取行么?就怕道长说我要做去手脚,不放我去。” 刘奇蟾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明告诉你说,我不怕你做手脚,只怕你不做手脚。我很想看看你怎样毒倒我,你可不能让道长我伤心失望。” 瞿灵玓道:“那你就等上片刻,不过你放心,耽误不了你吃肉喝酒。”刘奇蟾挥挥手,说道:“你只管去,我等得起。” 瞿灵玓缓步走向自己房中,心中委实连半点主意都没有。两人同吃一块肉,同喝一碗酒,却要毒倒一人放过一人,这不是成心难为人么? 若事先能跟楚青流有过计议,还不是全无法子可想。此时再想商量,已是绝无可能,刘奇蟾绝不会再放任两人独处。 瞿灵玓无计可施,又不愿立时就回去,正在屋中踱步,门外刘奇蟾叫道:“丫头快来,你师哥中了毒了。”瞿灵玓听了,顿时大喜,却装出慌张模样,向楚青流房中奔去,叫道:“他怎会中毒?我不信!定是你动的手脚,我师哥若救不回来,乱人盟跟你没完!” 她并未在酒中肉中下毒,楚青流身边也没有别的毒药,怎会中毒?必是假装无疑,只是他又怎能瞒过刘奇蟾这个老江湖? 进门一看,楚青流果然歪倒在地,气息微弱,面色口2唇青紫,正是中毒症状。瞿灵玓见了,不由心下发慌,抓过楚青流手腕探察脉搏。 刘奇蟾道:“脉息还算强健,你赶紧给他服药解毒。” 瞿灵玓道:“师哥是怎么中毒的?” 刘奇蟾道:“你刚走,这小子就说他饿了,叫我盛肉来给他吃。我当然不答应,他就把碗里那块冷肉吃了,又喝了两口酒,酒肉才下肚,他就大叫一声,倒在我身上了。” 瞿灵玓听了,怒道:“你胡说!酒中肉中全都没毒,我师哥怎会中毒?”拿起酒壶,接连斟满两杯酒喝下,又来到炉边,用勺子装了两块肉,半碗汤,将肉吃完,汤喝净。将勺子往锅中一扔,说道:“你看,我中毒了么?我中毒了么?分明都是你在捣鬼。” 来到楚青流身边,将他抱起,说道:“师兄,我知道,定是你抵死不肯跟这老道去汴梁,他就对你下了辣手。师兄,你可不能死哪。”哭哭啼啼,走向自己房中。 走出几步,楚青流双眼猛然睁开,向她笑了一笑,重又装回昏迷模样。瞿灵玓见了,悬心放下,却哭得更是大声,说道:“你若死了,我就到东京汴梁告御状,叫师傅爹爹给你报仇,叫阮逸先生给你报仇,你是探事特司的人,叫这老道害死了,阮先生必定不能答应!” 瞿灵玓将楚青流抱到自己房中放好,在指甲内暗藏好梅家红婀,磨蹭了一会,怒气冲冲奔到炉子跟前,就要去端炖罐,骂道:“这锅龙虎狗,咱们谁也别想吃!” 刘奇蟾道:“丫头你这是何意?” 瞿灵玓哭道:“我倒了它喂狗!” 刘奇蟾笑道:“你这是何必?这锅里又没毒,倒了岂不可惜?你师哥也未必就是中毒,也可能是内伤发作,这才会突然昏迷。”说着,猛然出手,点了瞿灵玓后背几处穴道,将她一把拎开,自己坐到炖罐前,用勺子舀起一块肉,两指夹了,放到口中大嚼。 他一气吃了五七快肉,喝完两碗汤、半壶酒,正自得意,身子猛然连歪了几歪,手中勺子碗匙连连脱手落地。刘奇蟾道赶紧就地盘膝坐下,闭目用功排毒,说道:“丫头,我中毒了。” 瞿灵玓道:“你中毒了,我师哥他也中毒了。咦,师哥,你怎么起来了?你没中毒么?老道,你可要看清了,我师哥可没中毒。他没中毒,你倒给毒倒了,你可就输了。你认输么?你要认输,我就给你解毒。”楚青流两腿穴道被点,就用两手各执一把椅子,“走”了过来。 刘奇蟾连连点头,却不肯开口说话,看来梅家红婀力道果然极是霸道,换了功力稍弱的人,只怕早已没命。其实梅家双婀原也没如此力道,是瞿灵玓唯恐下药不足,制不住这个老道,才用了太多的分量。 瞿灵玓道:“老道,点头不算,你得开口说话。” 刘奇蟾重又点点头,还是未能开口说话,面上已有热汗滚滚流下。 楚青流道:“师妹不要闹了,你去寻一个干净碗,倒半碗干净水来。”他实在不知这房中物件有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是沾了毒的,不敢自己动手去取。 瞿灵玓倒来半碗水,将白婀交到他手上,笑着说道:“师哥,上回是我做恶人,你做好人,这回又是这样。” 楚青流从瞿灵玓那里要过药瓶,向水里倒了不少白婀,摇了药,将药粉全都化开,说道:“道长,你得张口,我才好给你服解药。” 刘奇蟾勉力张开口,楚青流用调羹喂了他一口解药。解药一入肚,刘奇蟾面色顿时缓解,又张口喝过两口解药。稍停片时,索性睁开眼,将药碗接过大口喝干,闭目用了片刻功,弹身而起,解开二人穴道。寻一把椅子坐了,直直盯着二人瞧看。 良久,长叹一声,说道:“这回我说话算话,我不再逼你师哥跟我去汴梁修习大法。不过我实在是不服,这小子他可并未跟我吃同一块肉,喝同一碗酒。” 瞿灵玓道:“你们并未同吃一块肉、同喝一杯酒,这半点都不错。可又有人逼你去吃肉喝酒么?我明告诉过你,说锅里有毒,你偏偏还硬要去吃,我去拦你,你还逞能点我的穴道,你中毒又能怪谁?” 刘奇蟾道:“都怪我,不能怪你,都怪我这嘴太馋。” 瞿灵玓道:“师哥若不救你,你这时命都没了,还能逼他去汴梁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你未跟我师哥同吃肉同喝酒,只能说我还未动手,还未比试,不能说我坏了规矩。未比你先就被毒倒了,这能怪谁?” 刘奇蟾连连点头,说道:“我服,我服气还不成么?我是心服口服!”话虽如此说,看他那神情,哪里有丝毫服气的意思?“丫头,刚才你到锅边做势要去倒肉,那时才下的毒,对么?” 瞿灵玓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到锅边去,假装要倒掉肉,的确又下了一回毒,其实在我动手去锅里捞肉吃时,就已下了毒。我吃肉时还没毒,我一吃过,锅里就有了毒了。” 刘奇蟾摇头道:“不可能!这绝无可能!我一直盯着你看。凭你的手法,凭我的眼力,你若动了手脚,我必能知道。” 瞿灵玓道:“空口跟你说,你自然不信,我给你看样东西。”捡起地上那个长柄汤勺送到刘奇蟾面前,说道:“你看这勺子的柄。” 刘奇蟾拿过勺子仔细一看,见勺炳上钻了三个对穿的小孔,都有叶柄粗细,对光一看,还能透光。刘奇蟾叹气道:“毒药就藏在这小孔里?” 瞿灵玓笑道:“你猜的不错。所以说,想要动手脚,考校的不是眼力,而是巧思,你眼光再好,我手脚再慢,只要法子巧妙,你也看不出来。药粉先藏到小孔里,小孔两头用面团堵住,想要下药时,就将小孔往汤里一没,搅动几下就成。我舀肉吃,舀汤喝,可都是专挑上头的,勺柄入汤不多,过后再把勺子深深探到下头一搅动,毒粉就下到锅里去了。” “我送师哥过去,从那边房里回来,再到锅边假装要倒掉这锅肉时,确实又下了一回毒。我怕小孔里藏的药粉份量太少,制不住你这个前辈高人,你若临死行凶,没人能治得住你,才又加放了一次。” 刘奇蟾道:“换了我,那就不去下第二番毒,就在房里待着。我必定忍耐不住,自然要去锅里捞肉吃。你又回来二番下毒,可就凶得很哪,我方才若是一掌打去,而不是只点你的穴道,你可就没命了。你这一手,可就是画蛇添足了,哈哈!”他自觉终于能找到瞿灵玓的错处,心怀顿时大好。 瞿灵玓冷笑道:“有什么险?半点都不险。你不过是中毒,又不是得了失心疯,你一掌打死我,谁还给你解毒?” 刘奇蟾道:“你生怕我不去吃肉,便假装要把一锅肉倒掉,这是以退为进,再加一鞭子,这是智;为救师哥,不让他跟我去汴梁,不惜以身犯险,把自己交到我手里,这是勇。有情有义,有智有勇,小子,你有这样一个好师妹,有福得很呐。” 适才瞿灵玓在指甲中藏了药粉出来,楚青流心中就是大急,奈何双腿穴道受制,无法拦她。待见到刘奇蟾中毒,瞿灵玓无恙站在一旁,只是穴道受制,已是暗叫万幸。这时听清原委,新怕后怕一起涌至,说道:“师妹,你真不该冒此大险。”嗓音都颤了。 133 第五十一章 欲加之罪 01 刘奇蟾见了,不快道:“好了,好了。你谢她,她谢你,又假又蠢,这些话,我听了就烦。丫头,这些孔洞都是你自己钻的么?你可没有这个内力。要是原本就有的,这店必定是座黑店,我不能放过他们。” 瞿灵玓道:“你心里有疑团想问,那就直说,不用这样转弯抺角。这几个孔,我是在街上铁匠铺子里钻的,总共用去了三钱银子。你难不成把他们全都杀了?我出门的时候,就让丫头去厨房拿了他们一把勺子。” 刘奇蟾赞道:“丫头,你这心机实在也太深了,我是自叹弗如。” 瞿灵玓道:“不是我心机深,是你心机太浅。我师哥假装中毒你都看不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江湖呢。” 刘奇蟾怒道:“我因何会看不出来,你师哥会跟你说的,你也不用转弯抹角的来向我打听。” 楚青流笑道:“这也没什么。道长向我体内输送内力,想试看我是不是假装中毒,若是假装,内力到处,人必会醒来。奈何我体内经脉全乱,内力无法施展,我也就不会醒来。他又打我耳光,按我穴道,我就咬牙硬挺,挺受不住就挣扎几下。能装得象,那是因为我好歹也看过徐先生几本医书,不是全无头绪。” 刘奇蟾道:“输在你们手里,也不算太冤枉。丫头,咱们三个若是结伴行走江湖,保准畅行无阻。”话中眼中满满都是提携期许之意。 楚青流道:“咱们三个是不会结伴的了,我跟师妹明天就回望海庄,道长你回汴梁。何时才能再见,也难说得很。” 刘奇蟾道:“你这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子,你太不识抬举了。”迈步出屋,才到门外又止步转头,说道:“瞿姑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一叫瞿姑娘,那就真是有事,否则就直呼丫头。 瞿灵玓道:“那得看我能不能做到,还得看你是否有丧天良。你想拿我的毒药去害人,我也给你么?” 刘奇蟾道:“我害人还要用毒药么?姑娘,今天这顿龙虎狗吃得也太别扭,明天你能不能实心实意请我重吃一回?” 瞿灵玓道:“你若能老老实实回汴梁,不再打师兄的主意,再请你吃一回也没什么。不过,明天是不成的了。” 刘奇蟾正要开口,院门外停下一辆驴车。王贴心搀扶区弱兰下了车,一瘸一拐来到院中,区弱兰道:“刘道长,张胜吕不服我二人管教,想要逃走,还拔剑跟咱们动手,刺了我一匕首,被我斩去了一条膀子。” 刘奇蟾道:“这小子人呢?” 王贴心苦着脸道:“在后边不远,这就到。” 果然说到就到,院门里进来一个壮汉,张胜吕趴伏在这人肩头,并未昏晕,还在不停挣扎。壮汉的肩背前胸,张胜吕的前胸肩头全是血污,血点粘稠滴下,砸在铺路方砖上,啪啪作响。 壮汉后头,跟着一个半大小子,两手抱着一条断臂。两人将张胜吕跟一只左手放到门前地上,从王贴心手里接过工钱,欢喜而去。 张胜吕伏地努力挣扎,油肥婆区弱兰道:“这小子还挺横,断了膀子就要自杀。我怕道长日后还会再用这人,他若死了,还真不好交差,就点了他穴道。”很是得意。 楚青流道:“道长,你得救这人性命,他并未有该死的罪过。” 瞿灵玓道:“师哥,道长只是武功道法高深,并不是什么名医好手。他就算真心想救,也未必就能成功。” 刘奇蟾道:“丫头,不用你替我找什么台阶借口。你不想叫我救这姓张的,想叫我杀了他,是不是?你既不想让我救他,我还偏偏要救,还必定就能救活。谁叫你适才不痛痛快快答应请我吃肉?这就是报应,还是眼前报。” 掏出一个药瓶来,说道“我这‘天北春融散’,实在有起死回生之效。”所谓‘天北春融散’,实在就是妙乙观的‘天南融春散’,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所用药物一是南方的物产,一是北地所出。 刘奇蟾命王贴心往来奔走,弄来一盆热水,楚青流在边上帮着,给张胜吕洗净创口,敷上‘天北春融散’,再包扎妥当。刘奇蟾为要在瞿灵玓面前显摆,赌气争胜,用起‘天北春融散’来大手大脚,毫不痛惜。 楚青流、王贴心将张胜吕扶回房中,刘奇蟾向油肥婆道:“肥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得老实说给我听----那酒肉全都有毒,你要是不想跟这两头死狗作伴,就不要去吃。” 油肥婆似乎不信,看了看瞿灵玓,瞿灵玓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刘奇蟾见有这锅肉在,肥婆绝难老实说话,一脚将炖罐踢倒在院中,说道:“馋嘴婆娘,这下你该能好好说了吧?” 油肥婆心疼不已,说道:“道长,是这个样子的。” 张胜吕生性傲慢,他原本名叫张升吕,已暗含张姓胜过吕姓的意思,却仍嫌不够,十三岁时,自己做主改成眼下这个名字。他今年才二十二三岁,在三峡以西已颇有名声。此人不单武功智计出群,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斩奸除恶,做过不少善事,是一位响当当的少侠客。 他受刘奇蟾连番折辱,想走走不脱,又未能自刎而死,在他心中,不单恨刘、楚、瞿、王、区诸人入骨,就是对自己,也是极为看不起,恨不得能狠抽自己几个嘴巴。 来到街上,油肥婆在前,王贴心在后,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行走。张胜吕数次暗暗施展身法,想要甩开二人,油肥婆还好应付,王贴心却总能不即不离贴身跟随。就这样,三人来到本地一家酒楼。 此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但油肥婆吃饭,哪里还讲什么时刻饭口?她几时想吃饭,几时就是饭时。 三人来到店堂落座,叫酒要菜,王贴心坐在那里,手指口说,将跑堂的支使得脚不沾地。早春天里,他又是有内功的人,只是动口说说话,硬是忙到汗珠飘飞,才换得油肥婆一点点好脸色。 张胜吕心里有事,眼睛却不曾瞎掉,诸样全都看在眼里。不知不觉间,心里那份不屑、不耐就要现于面色。 油肥婆道:“王贴心,这姓张的在笑话咱们。” 王贴心道:“笑话咱们?咱们有什么好笑的?弱兰,你太也多心了。” 油肥婆见他居然敢唱反调,登时黑气上脸,说道:“你眼睛瞎了,我眼还没瞎,他笑没笑,我还看得出来。要是没有我,你给人卖了都不知道,还有脸出来走江湖!” 王贴心仰望妻子脸庞,说道:“贤妻,这些年来,多亏有你提拔,妻贤夫祸少,这句古语果然半点都不错。你我夫妻一体,不分彼此,我也就不说什么谢字了。” 连头都不曾歪转,口中向张胜吕道:“姓张的,你为何要笑话我夫妻?” 张胜吕道:“这话从何说起?贤伉俪如此佳偶天成,不知有多少人叹羡,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又怎敢胆大妄为、笑话二位?我没笑,没笑。小二哥,我笑了么?” 小二头上有汗,心口有火,并无心思跟他说话,一边放下两个盘子,一边随口说道:“客人,你笑没笑,我全没看见。不过,你们能有闲钱上酒楼吃酒,日子过得舒心,自然该是常说常笑的。”这两句话,本是常用的生意经,随口说出来,谁都不会得罪。 王贴心道:“姓张的,小二哥都说你笑过,你还有何话说?” 张胜吕道:“你说我笑了,那就是笑了。我笑都笑过了,也就没有话说,你有话只管说好了。” 王贴心道:“贤妻,你说,咱们该怎样处置这小子?” 区弱兰叹气道:“这点事就把你难为成这个样子?他笑话咱们,咱们功夫又比他强,这还不好办么?杀了他就是了。刘老道要是问起来,咱们就说这小子要跑路,先向咱们伸手,咱们不得不出手管教,刀剑无眼,他小子命苦,就死了。” 王贴心皱眉道:“杀他不难,不过,在这里杀他,未免就糟蹋了这桌饭。你不过才了吃几口,这红肉还算不错,你再吃两口。”夹了一块特大的红烧猪肉块,送到油肥婆面前。 油肥婆夹起肉块就往口里放,王贴心眼望爱妻,一脸一身俱是怜惜,丝毫不提防身后的张胜吕,似乎他已是个死人。 正在得意,油肥婆无意一抬头,见对面不见了张胜吕,咬着肥肉说道:“人,人不见了。” 王贴心还未转头瞧看,身后方桌猛地掀起,盘盘碗碗、汤汁肉块、酒水滚茶全都落到二人身上。 王贴心不去管身上油腻,一掌重重拍向桌面,以防桌后张胜吕抢近,同时人已借力离座跃开,将怀中匕首拿到掌中。 油肥婆身躯庞大,一触即倒,她还未及欠身,更不要说抽刀,大腿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张胜吕匕首已透过桌面扎到。匕首受桌面隔阻,又被王贴心掌力卸去不少力道,入肉并不十分深,但油肥婆受伤已是不轻。 这两人在妙乙观联手对抗曲鼎襄,诸般情形张胜吕尽数看在眼里,二人能跟曲鼎襄斗到二十多招不分明显高下,实在有真实功夫。张胜吕虽说自傲,却并不狂妄,知道自己万难比肩曲鼎襄。在这夫妻二人手底,自己绝无胜算,想要脱身,唯有行险用计,以图侥幸。 张胜吕一招得手后并不恋战,拧腰转身向一扇窗户奔去。若能越窗到了街上,就算王贴心追出来,少了油肥婆这个帮手,二人考校轻功,张胜吕总还有逃走之机。 张胜吕右足脚尖眼看就要踏到窗台上,左胯骨猛然挨了重重一击,象是中了什么大件暗器,这一脚就再也踏不上去,也不及再调整脚步。无奈之下,伸左手三根指头攀向窗框,指头摸到实物,心中顿时放心,心说只要内力能用到窗框上,自己就必能越窗而出。 就在内力似到非到之时,王贴心已来到他身后,手中匕首扎向他后心。 张胜吕前进不得,脚步调整不得,换了常人,绝难逃离此劫。张胜吕硬生生收回左臂力道,待左足刚一着地,随即脚尖用力,以此一点依托,整个人向左侧跃开近五尺,随即向门口奔去。这两下临危施变尽管狼狈,却已是常人所不能为。 134 第五十一章欲加之罪 02 眼看就要冲门而出,门外走进一个老年婆婆,左手拄一根木棍,右臂弯挎有一个小小竹篮,篮子里装的,不外是瓜子糖糕一类小吃物。这婆子双目近于盲,耳朵又聋,不知房内已打了起来,这才会不管不顾闯了进来,刚好堵住张胜吕去路。 张胜吕就算立时出手将婆子打死,跨尸而出,也已嫌太晚,何况他又迟疑了一下? 王贴心瞬时来到他身后,右手匕首刺扎,左手鹰爪擒拿,张胜吕就再也走不脱了,唯有回身应战。 油肥婆挣扎着爬起,不顾腿上伤口流血,抽出腰间小刀加入厮杀。二人疯狂了一般,似乎跟张胜吕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斗了十余招,张胜吕腿上便已带伤,刚过二十招,张胜吕已被王贴心点中穴道。 油肥婆怒道:“王贴心你这笨蛋!你点他穴道有什么用?还不去砍他脑袋么?”说着过去,一刀砍斩下张胜吕左臂,正要再斩他右臂。屋角有人道:“婆子住手。”嗓音并不高亮,隐隐含蕴怒气,不过还算是好言相商。 这人四十余岁,身形高瘦,面色黑中透红,两眼狭长,微微带点三角,口音长相都不太象中原人。室中打斗一起,诸人纷纷走避,这人却稳坐不动,照常饮酒。 这人叫停油肥婆,起身来到场中,说道:“在下崆峒派莫出英,大胆跟二位讨点人情,想请二位留下此人的性命。” 王贴心道:“他是你的朋友?” 莫出英笑道:“若是我的朋友,我怎会让你伤他?他不是我朋友。” 王贴心道:“那他是你的仇人?你想亲手取他性命?” 莫出英道:“我与这人素不相识,但此人是川西一带口音,我听起来很是入耳。他武功人才俱属上品,杀了未免可惜,故此想跟二位讨个人情。” 王贴心道:“莫朋友,这人先出手偷袭,还伤了我这贤妻,这你想必也都见到了,我夫妻必得取此人性命。” 莫出英道:“二位眼下是否在刘奇蟾道长手下做事?” 王贴心数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不错,刘道长制住了我夫妻,命我二人替他做事。” 莫出英道:“照我想,刘奇蟾还不想取此人性命,他留此人还有用处。二位若然定要杀人,我也不便插手阻拦,但我必会将此事说给刘奇蟾知道。二位若坏了他的大事,会有何等惩罚落下来,这也不难猜想。” 又道:“二位若能就此收手,留这人一命,我就当从未见过此事。” 油肥婆道:“姓莫的,你有把握必能斗得过我夫妻?” 莫出英道:“我必能见到刘奇蟾,跟老道说清你们这场是非。”过去点了张胜吕穴道,止住流血,替他减缓疼痛。 张胜吕道:“莫大侠,我张胜吕多谢你救命之恩。” 莫出英道:“我若早点插手,你就不会丢掉这只左手,你该恨我才对。” 张胜吕昂然道:“莫大侠,我或许自傲,却还不是混蛋。这婆子出手太过狠辣,行事大出莫大侠意外,这才会不及施救,我不是不知。” “莫大侠此番恩德,我今生已无法报答。我被人斩去一臂,已是废人,莫大侠,请你将背上宝剑借我一用,让我自刎而死,也免活着受辱。我死后,请莫大侠将我掘坑埋了,再转告峨嵋后山的洗心佛海,说给家师纯寂禅师知道。就说我猪狗不如,愧对了他老人家授业之恩。” 莫出英道:“张少侠,三百年来,先被人斩去一臂,后又威震武林的人物,至少已出过两位,这第三位,我看就是你张胜吕。你只有一臂,也强过不知多少凡庸之人,若连你都要自杀,他们不更是全都该死么?自杀的话头,千万不要再说。” 王贴心道:“莫朋友,你抬出刘奇蟾来吓人,这可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莫出英道“你说得不错,这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张少侠,请你带路,领我去见刘道长。” 油肥婆听了这话,无来由就觉得害怕,惹恼了刘奇蟾,会有何等刑罚,她不是不知。她心中害怕,说道:“王贴心,你打架不成,带路也不成么?” 莫出英、王贴心齐齐动口动手,叫来一大一小两名苦力,背起张胜吕,捡起那只断臂,一行人转回客店。来到小院门口,莫出英道:“我说过,只要你们放了张胜吕的性命,我就不把实情说给刘奇蟾知道。我话算话,先不跟你们进去,不过我得在这里听你们如何回话。” 刘奇蟾就在院中站着,油肥婆王贴心不敢跟他再起争执,只好任他留在墙外偷听。 这番经过在油肥婆口中,说得简而又简,只说张胜吕要逃,她夫妻出手阻拦,争斗中,她大腿被刺,张胜吕左臂被斩。过错全都推到张胜吕身上,他夫妻是半点不错。张胜吕任她胡说,一语都不曾分辩,刘奇蟾并未责怪张胜吕,只骂了一句“笨蛋”。 院外莫出英听了半晌,正在琢磨刘奇蟾是何等样人。就听院里刘奇蟾道:“小子,瞿丫头,我今天心里太闷,想请你们看一出戏。” 瞿灵玓道:“你心里闷,想看戏就自己看,我心里也闷,我一闷就不想看戏。你自己看吧,我走了。” 刘奇蟾道“你不想看戏,也得先看看我要唱的是什么戏。” 找个凳子坐下,命王贴心搬开地上两条死狗,说道:“肥婆,道爷我心里烦得很,你就跟你的汉子好好吵上一架,骂上一场。我啥时候看得高兴了,啥时候放你们走,你们若不出力去吵,今晚饭也别吃,连觉都别想睡。” 刘奇蟾早就说过他素来爱看人家夫妻对骂,这才会把王贴心油肥婆带在身边,没想到竟会因自己心里烦闷就命二人即时开吵开骂。瞿灵玓心下好奇,很想看看二人是否真就能开口就吵,也就止步不走。 油肥婆道:“王贴心,我腿伤成这个样子,你还不赶紧搬个凳子来给我坐,倒杯茶来给我吃么?” 王贴心听了,不言不语搬来凳子,倒来茶水,服侍得恭敬有加,旁人看了,都替他可怜难受。 油肥婆道:“|你干么要苦着脸?我给你气受了么?你这个样子,也就不该娶老婆,我嫁给你,也真是瞎了眼。”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师哥,咱们出去走走。” 刚走出几步,莫出英已迈步进了院子。行到二人跟前,说道:“在下崆峒派莫出英,二位可是望海庄楚青流少侠、乱人盟瞿姑娘么?” 楚青流道:“在下楚青流,这位是我师妹瞿灵玓,莫大侠若是有话,请到我房里去说。”火田、山起二人在衡山一去后再无讯息,楚青流心里实在狐疑得很。那包东西留在手里,委实是个累赘,眼下莫出英找上门来,不妨将东西交还给他,也算了却一件心事。 刘奇蟾道:“为什么要到你房中去说?是怕我听到么?”挥挥手道:“要走就快点走,不要妨害我看戏。肥婆,你再不下死力骂你男人,今天明天都别要吃饭!” 这句话登时收效,油肥婆扬声骂道:“王贴心,你这个狗贼,你快点跟老娘吵呀,你再要装死,我这就去找小白脸!” 楚青流向莫出英道:“莫大侠请跟我来。” 二人来到楚青流房中,瞿灵玓回她房中去取包裹,楚青流道:“莫大侠,你怎会知道包袱在我手里?” 莫出英道:“楚少侠,你遇到的那个獠牙人,实在是家弟莫出云。他奉敝派掌门丁仰真丁先生之命,带一本梵文书到广州去,想找天竺来的海客译成汉话。照行程推算,早该有了回音,却再见不到他的人。我放心不下,就跟着寻来了。在路上,恰好遇见火田、山起二位,承他们二位指点,我才知道家弟已不在人世,临终前将东西交托给了楚少侠。” 瞿灵玓手拿包裹走进来,说道:“莫大侠既然早就知道原委,也就不用再去讲说这东西的来历。不过,咱们从未见过莫大侠,若只凭几句话就交了东西,实在太过轻易。谁就能说莫大侠不是火田山起二位的朋友,是来骗包裹的?” 莫出英不理这话,问道:“山起火田说,家弟曾托楚少侠将东西带到泉州某地交与某人。楚少侠一诺千金的人,下了衡山后,为何不径去泉州,而是带着包裹一路向北?这是什么缘故?” 去泉州本是楚青流随口打发山起的谎话,他与瞿灵玓自然也就不会到泉州去,这实在是一处漏洞。不想莫出英才开口便提起,还隐隐借此指责二人有意要吞没包裹。 瞿灵玓笑道:“莫大侠,不去泉州,而是向北回望海庄,这里头大有讲究。” 莫出英道:“什么讲究?” 瞿灵玓道:“你不妨猜猜看。” 莫出英想了想,皱眉道:“猜不出来。”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师兄,莫大侠猜不出,咱们要跟他明说么?” 楚青流道:“莫大侠这等人,凡事一点即明,你就算是说,也不用说得太过繁琐,只说不多几句,点到即止最好。”这些日子来,如何应对此类难题,他已驾轻就熟,毫不犯难。 莫出英道:“别,还是繁琐些好。” 瞿灵玓道:“不去泉州,那是因为咱们信不过莫出云死前说的话。我怀疑莫出云自知必死,知道包裹必定会落到我师兄手里,怕泄露了你们的机密,就说了一番谎话,想将师兄把东西带到泉州去。一到泉州,找到了那座王家店,说出了暗语,必定会有人一拥齐上,乱刀齐下,取了师兄性命。这个圈套也不是多高明,不难看破。你说,咱们还会去泉州么?” “不去泉州,就得带着包裹回望海庄。莫大侠,这有错么?咱们若想吞没这个包裹,就不会杀了山起、火田灭口么?这又有什么难处?那样的话,可就再也无人知道这包裹落到了谁的手里。我不信獠牙人的话,也不信你就是崆峒派的莫出英,就算你真是莫出英,东西也不是你们的。你我都不是三岁孩童,这包东西也不是糕点糖果,你想只凭一句话就取去,万无可能。” 莫出英呆了半晌,说道:“我真还无法让二位相信我就是莫出英,不是他人假冒。我少到中原行走,在中原,我并无多少朋友,能出来为我做证。” 瞿灵玓道:“并无多少朋友,那就是还有一些朋友。你不妨说出几位来,咱们参详参详。” 莫出英道:“没有用的,方圆二百里内,没有咱们崆峒派的朋友。” 瞿灵玓道:“这些东西放在咱们手里,实在是个累赘,时时都要留心看管,生怕丢失,更怕被人抢了去。咱们并不想扣下这些东西,真想立时交到物主手上。可就算你追到了望海庄,还是得设法叫我相信你就是崆峒派的莫出英,你不会连此事都想不到、办不到。到了望海庄,你想找何人证明你就是西天飞龙莫出英?还能叫我必定会信?” 莫出英道:“义血堂日电剑鲁执时跟在下有过一点点情谊,找他担保可好?” 瞿灵玓道:“义血堂跟望海庄、乱人盟都是仇家,脸皮已然抓破,只差还未大打出手,义血堂的人说话,望海庄、乱人盟都信不过。实在对不住了。” 楚青流道:“义血堂心志极大,一直以来,都在江湖上播弄是非,手段极是不堪,他们说话,我信不过。” 莫出英笑道:“乱人盟也想压服武林,你们是一山难容二虎。” 瞿灵玓道:“莫大侠虽说少到中原,却还是多知中原的事,还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咱们乱人盟绝没有压服武林之心,只想利用武林的势力,替中原父老争气争脸面。在乱人盟治下,武林还是武林,在义血堂治下,武林则只有义血堂,再无各家各派。这都是将来的话,说之无益,请问莫大侠,眼前这事该如何办?” 莫出英道:“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唯有劳动二位先将衣包带到望海庄,待我找到了担保的人,再上门去取。头带、金叶子、头陀衣饰、改装易容诸般物件都能暂且不要,飞刀跟那本书我得先带回去。” 瞿灵玓道:“莫大侠,其余诸般物事,头带等等,你都能拿走,唯独飞刀跟那本书,你必得找出担保人来,咱们才好交还。你放心,这东西要真是你们的,没人会扣着不放。” 135 第五十一章 欲加之罪 03 莫出英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说道:“二位就算信不过我,这两样东西我也得先拿走。”这已是不说理了。 楚青流道:“莫大侠原来是要硬抢。” 瞿灵玓道:“你想硬抢,就该明天后天再找上门来。你今天来,这包东西就再也到不了你手中。” 说着出了房门,来到院中,向刘奇蟾道:“道长,有人要硬抢我这包东西,你若能替我看牢了,我就连请你吃三天酒席。”莫出英、楚青流也跟了出来。 刘奇蟾摆手叫停油肥婆、王贴心叫骂,喜道:“姑娘,你这话可真么?三天酒席都是你亲手去做么?” 瞿灵玓道:“我哪有这么些工夫?不过我会把厨师叫过来指点一二,味道想来也不会差得太多。” 刘奇蟾顿时心情大好,说道:“你说话可得算话!”向油肥婆王贴心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滚么?”喝退二人,来到瞿灵玓身前,亲手接过包裹,向莫出英道:“这东西到了我手,就再与瞿姑娘二人无干。你想要,那就过来拿,不过,我是不会让你拿到的。” 刘奇蟾将包裹当院打开,先将金叶子收到自己怀中,说道:“丫头,你放着现成的金子不用,却硬要来讹诈我老道,吃我的喝我的不算,完了还要给我下点毒,你心肠真是坏透了。” 刘奇蟾已有六十余年未现身江湖,前日在衡山虽说出过手,那也是改了装,近来见识过他绝艺通神的人寥寥无几,莫出英自是一无所知。 但眼他那皓发红颜的神仙风貌,已足以动人心神。王贴心油肥婆又在他面前俯首听命,更显他气势磅礴,早已不知不觉间将莫出英慑服。 刘奇蟾拿过一柄竹叶小刀来,用三个指头捏牢,去削那四个莹白扁盒。扁盒由玉石雕成,小刀到处,层层片屑纷纷飘落,直如切削面团瓜果。 刘奇蟾镇慑住莫出英,很是得意。连削坏两个扁盒,拿起那本梵文书来,说道:“丫头,这种字书鬼画符一般,有什么用处?你还劳我替你看着,也真是无聊。” 瞿灵玓道:“你这可不是替我看着,这包东西我全都送你了。你要嫌累赘,尽可以再送给别人。” 刘奇蟾道:“不过我不管给谁,都不能给这个人,是不是?”装疯卖傻,实在是一把好手。 莫出英到此再也忍耐不住,说道:“请问道长高姓大名?”这一问,既是明知故问,也是没话找话,也是心存侥幸。 刘奇蟾斜睨他道:“我叫刘奇蟾,六十年前有过一个外号叫‘不憾刀’,他们都说,要是能死在我的刀下,虽死而不憾。这些年我都住在东京汴梁酸枣门内的‘小刘园’,我一年倒有大半年在赵官家那里住,你到东京找不着我,那就安心等着,可不是老道我怕了你。” 瞿灵玓笑道:“道长,你这名号也该换换了,不如就叫‘六十年前不憾刀’,字儿多,听起来也威风些,才合你的身份。” 莫出英单看他用小刀轻松切削玉盒,内力之强已是他从所未见,知道自己绝非这人对手,硬要动手,唯有徒然受辱。想到此处,说道:“道长既已留下名号,这包东西就请道长代为保管,告辞了。” 刘奇蟾怫然道:“我代你保管?我为何要代你保管?我是从你手中得来的么?我这就毁了这些狗屁玩意。”抓过那本梵文书用两掌夹起,运起掌力,左掌阴力,右掌阳力,二力交汇处,书页顿时化作铜钱大小的碎片,纷纷落下,随风飞舞。 莫出英急道:“道长且慢,先听我说句话。” 刘奇蟾收了功,说道:“你说的要是有趣,我就不毁了这书,给你留下几张,要是说的干枯无味,我连你一起毁了。” 莫出英道:“去年早春,大夏国三危山地震,震出不少古书,这事道长可知道么?” 刘奇蟾摇头道:“道长不知。那种鸟都不拉屎的地面,别说地震,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值什么,也只有你们崆峒派当那地方是个洞天福地。” 莫出英道:“这些古书大多是佛经,佛经之外,就是这本梵文武书。” 瞿灵玓道:“既是梵文,你们怎就识得必是武书?既能识得是梵文武书,为何又要路远山遥去岭南找海客译书?” 莫出英道:“随书出土的,还有几页汉文字纸。纸上说,当年达摩祖师东来时,先曾在三危山停留。其时达摩僧还不通华言,写字著述都用梵语,这书便是他那时留下的。后来达摩僧离开三危山东行,便把这书留与接天禅院,做个纪念。” 刘奇蟾道:“有点意思,你接着说。”语气大缓。 莫出英道:“俗语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武功又源于达摩僧,推论起来,则这本书就是天下武功之源了。” 刘奇蟾道:“那也不能这么说,你少要替那胡僧吹嘘,说正事。” 莫出英道:“其时五胡乱华刚过,衣冠南渡,天下纷扰,北地尽落于夷狄之手。接天禅院唯恐此书落于胡虏手中,可就遗祸天下不小,便将此书藏于地宫,以待他日海清河晏。眼下皇帝仁爱天下,歌舞升平,这书果然就重见天日。” 刘奇蟾骂道:“你小子若是到朝庭做官,定是一把好手,拍得一手好马,溜得一手好须。” 莫出英道:“几经辗转,这书最终还是到了咱们崆峒派手中。” 刘奇蟾道:“只怕是抢来的吧?” 莫出英道:“我派虽说位于西陲,却无人能识读梵文,故此才命家弟将这书带到两广去,找海客译书。” 刘奇蟾听毕,沉吟片刻,骂道:“姓莫的,你放的一口好屁!你这话漏洞百出,你说谎也不能说得圆满些,真是没有出息。” 莫出英不慌不忙,说道:“道长,我这话绝无一字虚假。” 瞿灵玓忽道:“莫大侠,你们兄弟两人,是不是崆峒派数一数二的高手?” 莫出英苦笑道:“你这不是开玩笑么?崆峒派中武功强过咱们的,大有人在。” 瞿灵玓道:“我想也是如此,否则那个莫出云也不会让人家的反震之力震伤震死。既然二位武功都不是最最出色,这样的大事,怎会交到那个莫出云手上?” 刘奇蟾道:“这本书若落到我手上,我必定会先找高手仿造出几份来,将真本好好收起。再将这些仿本每本都拆成三份五份,交给不同的人,拿出去找人译书。眼前这个本子,却是一部整书,这一点便极不合于情理。崆峒派掌门不是傻瓜蛋,我能想到的,他必也能想到。”说完盯住莫出英瞧看,看他有何话说。 莫出英道:“本派掌门如何料事,他老人家为何要这样处置,我不便探听询问。掌门人说,道长手中这本书,就是从地震中得来,命舍弟带到岭南去找人译成汉话。” 刘奇蟾道:“你们掌门人只要不是傻子,必定早已叫人将这书仿造了不少份。丢一份两份也没什么,这才会叫人带在身上,满世界招摇胡闯,我这话绝不骗你。” 他二次又提到“仿造”二字,瞿灵玓贼人胆虚,很怕莫出英因此会想到自己头上来,说道:“道长,咱们也不用问这么多,你看这事该如何办?” 刘奇蟾拿起那根扎发头带,看看深黑一面五个红色裸女,赞道:“好看,全都跟活的一样,这个我要了。” 将针线扯开,露出里面哪根暗黑铁片,说道:“这里又有什么花头?莫非这也是地震震出来的?” 莫出英道:“头陀僧遍天下皆有,服饰打扮却是各不相同,河西唃厮罗的吐蕃头陀便是这个打扮。家弟带了头陀衣包,实是预备到了岭南就改换装扮,隐去崆峒派的身份。” 刘奇蟾道“唃厮罗的头陀,或许人人头上都扎一根带子,却必定不会都在带子里藏一个铁片子。这铁片有何用处?这些毒药都有何用处?你实说了,我就把书还你,我要你这书有何用处?”此人一旦认真做事,实在很不好应付。 莫出英道:“道长,这几种药粉都不是毒药。” 刘奇蟾道:“不是毒药,难道是大补的灵丹?是灵丹,你就吃一口给我看看。” 莫出英道:“这些药粉虽说不是毒药,混起来吃也是不妥。不过却也绝对吃不死人,我这就吃给道长看。”来到刘奇蟾身边,伸手欲接。 刘奇蟾摆手道:“不好吃你就不用吃了。姓莫的,我看你也算一条汉子,怎会让你们的掌门整治成了这个样?他是不是逼你服了什么毒药?或是关了你的家人?你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不跟那个王贴心一般无二么?你拿不到这包东西,回去要受何种惩罚?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给我听,我给你做主。” 楚青流道:“道长说得很是,莫大侠,你有话尽管说。” 莫出英微笑摇头,说道:“三位误会了,崆峒掌门自来宽和待人,在下能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学艺成人,实在是一件幸事。我急于取回这包东西,是在是作为教众的本分,也是为了报答师恩。” 刘奇蟾将铁片收入袖中,说道:“你这个样子,我看了都觉可怜难过。东西你拿去吧,不过铁片我留下了。” 莫出英连连鞠躬,说道:“多谢道长成全,我回去后必会切实回报掌门人,掌门人必有礼物送到东京道长府上。” 刘奇蟾将包裹包好扔出,莫出英两手恭敬接过。正要退出,楚青流道:“莫大侠,令弟亡命衡山,你就不想知道他葬在了何处?” 刘奇蟾听了这话,大怒道:“姓莫的,你先不要走。这还真是你的一个纰漏,仅凭此一点,你就是个假冒的。” 莫出英道:“请问楚少侠,家弟葬在何地?我这就去他坟上祭奠。” 楚青流道:“令弟埋在何处,我站在这里空口去说,又怎能说得清楚?人都死了,你也就不必再问埋在哪里了。”莫出英道:“说得也是。” 刘奇蟾缓步来到莫出英身前,伸左手去摸包袱,莫出英怕他抢夺,闪身躲避。刘奇蟾手爪径往上伸,登时抓牢莫出英脖颈,右手小刀在莫出英脸上连动,向瞿灵玓道:“丫头,取点腐骨散来。” 136 第五十二章 洞庭私定 瞿灵玓纵然多智,听了这话也是一头雾水,无奈说道:“道长,这腐骨粉不是在你身上装着么?怎么还向我要?” 刘奇蟾哈哈一阵狂笑,说道:“你不知道腐骨粉?哈哈,到底也有你这丫头不知道的。你去将香灰研细了,咸盐研细了,一样一半搀和到一起,这玩意就是腐骨散。这可是江湖人常用之物,没有多少奥妙,不过,研得越细越好。” 瞿灵玓楚青流依言回房如法做好,用盘子端来这份奇物。刘奇蟾抓起一把就往莫出英脸上涂抹,口中说道:“姓莫的,你还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太也无能,连谎都扯不圆乎。我要是白白放你走路,必然要被人笑话。我在你脸上刻了两个字,一个是出,一个是英,你可要记牢了,否则有人问起,你答不出来,可就太丢脸了。”说罢将莫出英一把掷出,说道:“去吧。” 眼见莫出英抱了包裹走远,刘奇蟾道:“丫头,这书你已仿造出了一本,是不是?” 瞿灵玓笑道:“你猜得不错,要我来拿给你看么?” 刘奇蟾道:“我不看。我要看了那本书,你丫头必定要瞧我不起,说我贪图什么达摩老儿的武功,我还是不看为好。这包东西,我这样处置敢说是最为妥当。”掏出袖中那根铁片扔给瞿灵玓,说道:“这个你也拿去,我留着没用。” 瞿灵玓道:“当然了,姜是老的辣么,你要不比咱们能干,不就白活了这么大年岁?” 刘奇蟾道:“光说好话没用,当不得饭吃,挡不住我肚里还是空的。” 瞿灵玓道:“道长,你今天就先凑和着吃点,明天我请你到街上最好的饭店大吃一天。不过,吃完了饭,咱们可就得各走各路了。” 刘奇蟾道:“好,一言为定。大吃一天,咱们各走各路。” 次日天明,瞿灵玓早早命三名侍女去街上酒店安排早点,一名侍女去请刘奇蟾来。说要从早饭就请起,说吃一天就吃足一天,不打半点折扣。 楚青流问起张胜吕伤势,刘奇蟾道:“这小子半夜里走了。”就象是半路上丢了一只破鞋,毫不在意。 问起油肥婆、王贴心,刘奇蟾道:“全都叫我杀了。”随即笑道:“叫我赶跑了。你以为我真爱看他们吵架么?我这是成心想恶心你们呢。要看夫妻吵架,得看那些极要好的夫妻、般配的夫妻吵架。你看两个人平日里好得蜜里调油,真要吵骂起来,句句话都揭对方的底子。女的说男的不洗脚,男的说女的打呼噜,看着不单好玩,还能参破玄关。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三人大吃一日,连同四名侍女俱都大醉。日暮,刘奇蟾下了酒楼,说道:“老道也就不讨你们的厌了,我这就告辞。”这次并不施展身法,顺着不长的街道,歪歪斜斜走去。 次早,楚青流、瞿灵玓离了这处镇店,直向北行。到了潭州雇船,预备走湘江、入洞庭湖,到岳州再换江船顺流东下。瞿灵玓北地人氏,觉着坐船新鲜,坐船也便于各人修习内功,阮逸赠的两本内外问对,也正好在途中细细阅看。 楚青流、瞿灵玓一人一艘小船,四名侍女一艘大船。据鸽报,望海庄平静无事,却也没有北地乱人盟的讯息,没有苏夫人跟师父的讯息,江陵梅家也无动静。 这日晚间停船,瞿灵玓拿银子遣开水手舵工,在楚青流船上对坐闲谈,捎带看看洞庭风物。 瞿灵玓道:“没动静就好,咱们就这样坐着船慢慢走。反正有的是银子,就是走上一年半载,也饿不着。” 楚青流道:“就算没了银子,那也不是什么愁事。” 瞿灵玓道:“不错,咱们都是贼人,还怕没钱么?” 楚青流道:“信鸽带出来再放掉,它能飞回家里去,这我知道。你这信鸽的鸽报,在船上怎也能收到?” 瞿灵玓道:“你不明白,我也不很明白,我也不是训鸽子的。不过我知道,这鸽子不是从九华山直飞到这里来的,更不会从西北飞到这里来。咱们昨晚接到的鸽报,鸽子是从平江飞来的,到这里也不过百十里路,不算太远。” “昨晚鸽子飞走,已带了我的回信,说咱们今日走什么路,能走出去多远。鸽子再来时,就跟在这条路上搜寻,这船上也是有标记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不用这样少见多怪,难道咱们北地粗人就干不了这等精细活计么?” 楚青流笑道:“你也说了,这精细活计不是你干的,就算有功,也记不到你头上去。这问对内篇你也看了,觉得如何?” 瞿灵玓道:“虽说不是什么天人之密,却也说了不少断根的话,阮先生实在是拿你当弟子门生看待。这份恩情,你该如何报答?” 楚青流道:“阮先生那等淳儒,未必会想要我报答。说报答,未免唐突了阮先生,他只是想要我好,如此而已。” 瞿灵玓道:“既如此说,你就该专心学好,才不辜负他一片心意。你想怎样学好?” 楚青流道:“我一直都很好,我出道以来,所做诸事,都还未后悔过。” 瞿灵玓道:“你就不想好上加好么?” 楚青流道:“不想。若干年后,你我都老了,还象今日这样闲谈,说起这一生的行事,只要还能说得过去,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想做什么完人,也不想去做什么大侠,我不会那么傻,硬要跟自己过不去。” 瞿灵玓道:“你说,阮先生算不算是完人?” 楚青流道:“不算,至少在功业上不能算。他这探事特司将来要是扰乱了江湖,阮先生罪过不小。” 瞿灵玓道:“师兄,你这话要叫别人听了去,必会说你已入了魔道,至少也要说你不思进取,自暴自弃。你跟刘奇蟾这老道呆了这几天,难不成就受了他的蛊惑?你将来会变成他那个样子么?” 楚青流道:“要说不思进取,我向来就是不思进取。我必定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也不是受了他的蛊惑。要说蛊惑,我只能是受了你的蛊惑。” 瞿灵玓听了他这话,脸色登时羞红,生怕嗓音会颤抖,连话都不敢再说。 楚青流眺望江景,说道:“师妹,你常骑马,骑马最难的是什么?” 瞿灵玓道:“熟习马性。” 楚青流道:“说得不能说是不对,不过太过模糊。难道说行船最难的就是熟习船性、水性?骑马最难的不是怎样让马能快跑起来,而是不要让马跑的过快。行船也是一样,遇上顺风顺水,是不是让船行的越快越好?当然不是,行的快了,说不定就要扯破帆,崩断缆,到了要停的时候,可就停不下来了,结果就是船毁人亡。” “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都知道行事时全都要留足余地。余地是必定要留的,可余地要是留得太多,诸事又都要受限,这船开得就太慢了。” “刘道长就是一艘不管不顾的船,挂足了帆疾驶,却总能安然无虞。这固然是运气好,更是他有过人之能,我成不了刘道长。” 瞿灵玓道:“你说心里话,你想不想变成刘道长那样?” 楚青流道:“想,可我做不到。勉强自己去做完人、大侠,这是刻意做作,勉强去放纵自己,同样也是刻意做作。我这个人,最烦的就是刻意做作。” 瞿灵玓道:“师父跟苏大侠二人,得事是否做作?这话你要不愿意答,尽可以不答。” 楚青流道:“我愿意答,为何不愿意?在我心里,早已想过这点,只是没说过而已。就算当着师父跟苏大侠的面,我也敢说,尊师重道也并非就不能评价师父,事事全都盲从。” “苏大侠与师父,也都是做作之人。苏大侠不住杭州,要到沂山去住,这是做作。师父二十年不登老友之门,这是做作,后来想娶文女侠为妻,却又不敢放胆竭力去做,这也是做作。” 瞿灵玓道:“师哥,你这话说说得我有点怕。师父若是不做作,放胆放胆去做,真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还有,你这话真是胆大妄为。” 楚青流道:“师妹,我此生别无所求,只想能做个毫不做作之人。.” 瞿灵玓笑道:“你不做作,为何在衡山还要改扮成头陀?” 楚青流道:“我衣服被血污了,不能再穿,现有这套头陀衣裳送到眼前来,分明就是要让我改扮,既然这样,我为何不改扮?再一想想,改扮了也并无什么害处,就扮成了头陀,这就是不做作,不勉强。想做一件事,又与人无害,为何不去做?” 瞿灵玓道:“你义妹梅占雪,这人是否做作?” 楚青流道:“义妹也做作,不过做作得好,惹人怜爱。她有时会蛮不讲理,脾气胡乱发作,有的时候,她又会隐忍,宁肯委屈自己,象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一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就很是不忍。咳,三妹还是太小。” 瞿灵玓道:“师哥,再往北走,离江陵府可就越来越近了,你想不想去看看梅姑娘?” 楚青流道:“想,我实在放心不下她。不过我不去看她,三妹总有长大的时候,不能老跟我在一起。她将来还要嫁人,还要生孩子,那时候,我就当舅舅了。” 瞿灵玓道:“师哥,你喜欢外甥,还是外甥女?” 楚青流道:“要说实话么,我还是喜欢外甥。小男孩要是顽皮胡闹,还能打两下屁股,女孩就难办了,打不得说不得。” 瞿灵玓道:“我若跟梅姑娘一起受人追杀,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要说真心话。” 楚青流笑道:“师妹,你这样聪慧的女子,没想到也会说出这样笨的话。等这场大事一了,安定下来了,我想请师父跟文女侠去一趟燕云儒州的瞿家大寨。” 瞿灵玓不解道:“请他们去我家?去干什么?” 楚青流道:“我要请他们去向瞿先生提亲,师妹,你说瞿先生会答应么?” 瞿灵玓笑道:“师兄,那你可要带足了礼品银票。瞿家大寨不管老小男女,人人全都要有礼物,人人都要有红包赏钱。他们家的小姐,可金贵得很呐。” 楚青流起身,强忍笑意鞠躬道谢,说道:“多谢师妹指点。” 瞿灵玓尚未回话,就听有人说道;“人人全都要红包礼物,这是哪家的规矩?” + 137 第五十二章 孤身再来 01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艄公水手已吃酒回来,恰好回到船边,听了这句闲话去。瞿灵玓心有喜事,不便跟他们计较,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又呆了片时,才回到自己船上。 次日,瞿灵玓生怕船家要笑话她,硬是换了船,才又行路。 到了岳州,换过江船,瞿灵玓带了两名侍女。拉了楚青流到街上闲玩。走过许多街市,一路打听,来到一家好大的乐器行。楚青流道:“你要买乐器?” 瞿灵玓道:“不是我要买乐器,是要给你买。你不是欠那个邱理因一张神木古琴么?你许给人家的,不能失信。” 楚青流道:“你不会有这么好心,你是想放长线钓鱼,让邱理因给咱们打听事情。” 瞿灵玓叹道:“看来我恶名在外,想干点好事,连你都不肯信。” 挑了一张上好的陈旧古琴,又亲自从旁指点,命琴师帮她伪造出一份琴谱。付足银两,将古琴交给两名侍女,细细吩咐明白,让她们将古琴、琴谱携去衡山,在山下找到合适人选,分头送上去,务必要亲手交给邱理因道长。 做完这事,两人信步出城。 停船处恰当码头渡口,车马行人往来,各样买卖兴盛,人着实不少。正走着,就见街上行人猛发一声喊,各人纷纷走避,老弱腿脚不便的,有几人已绊倒在街心。两人扶起几个来,退到街边驻足瞧看。 就在前面不远处,一匹马快驰而来,马上乘者犹嫌马行不够快,连连挥鞭打马。如此闹市驰马,纵然是恶少,也未必肯为。 单看马姿步态,已知这是匹西域良马,非契丹辽地所能有,更非宋境所能有。乘马之人骑术也真是了得,或停或跃,或是侧闪,或是急进,已臻人马合一之境,虽惊扰市众,胯下那匹马却未伤一人。当然,众人走避中必有跌倒磕伤,这人却已全然不顾了。 楚青流一看之下,说道:“是公琦。” 瞿灵玓道:“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回昆仑山了么?” 说话间,马已奔到近前,楚青流不待马到,迎着马头冲出,来到近前,伸右手抓牢马的笼头,运足气力,将这匹西域良马勒停在街心。 他迎面冲上,原是要暂缓这马疾奔之势,便于控止。这是讨巧的法门,原是要多点把握,谁知手出马停,自觉尚有余力,看来复功以来,进境颇速,自觉也很是得意。 公琦见有人当街单手止住奔马,不能不惊,一面回头瞧看,一面说道:“朋友请闪开,不要阻我逃命。” 楚青流道:“公师兄,我是楚青流,对头是什么人?” 公琦道:“是乱人盟的人。” 瞿灵玓上前道:“公少侠不要慌,就算真是乱人盟的人追你,就算你真犯下大错,我也能保你无事。” 公琦恨道:“又是你们,又是你们误我!他们这不追上来了么?” 瞿灵玓冷笑道:“公少侠,你可别得了便宜卖乖。不要说乱人盟,就算是党项人回纥人,追杀仇敌时,向来都是一人多马,这人不会不知。你这样拚死打马,这马不出五里就要倒毙,你又怎能逃得掉?你骗谁来?” 说话间,后头已有五骑马奔到,将三人团团围起,五人中有三人手持硬弓,两人空手。一名空手老者袖手笑道:“姓公的,你接着跑呀,你怎不跑了?”这人刀条长脸,言语轻薄。 稍时,另有两人带了八匹马追到,四下散开观阵围堵,看来瞿灵玓所说半点不假。但众人见了瞿灵玓并不问候,更不行礼,似乎全然不认识这个乱人盟的大小姐。 瞿灵玓左掌向天平伸,右手放在左手臂弯,说道:“白发童子抱黄鸡,秋来斜风起天西。” 刀脸老者道:“姑娘,你念的歌还算好听,不过我实在是不明白。”傲慢非常。 瞿灵玓隐忍说道:“我姓瞿,叫瞿灵玓。” 刀脸老者道“我姓贾,叫贾巨手,有个外号叫‘一手遮天’。” 贾巨手不论是真的不知眼前之人是谁,还是装傻充楞,他能置‘瞿灵玓’三字于不理,仅此一点便已该杀。遇到此等违逆之人,瞿灵玓竟平静许多,说道:“贾头领辛苦了。请问贾头领现在哪一处山岭居住?我住天雨山。” 这是问姓贾的在乱人盟位份如何。乱人盟中,能住天雨山的,连盟主在内,不足二十人。另外,天雨山云云,也只是虚指,并非真有这么一座山。 贾巨手道:“姑娘不用多说了,咱们不住山上,都在平地居住。” 瞿灵玓道:“听这位公少侠说,各位都是乱人盟的人,是与不是?” 贾巨手道:“姓公的说得不错,咱们都是乱人盟的人。” 瞿灵玓道“贾头领在哪位城主手下做事?” 贾巨手道:“咱老贾就是城主,不用在谁手下做事。” 瞿灵玓道:“请问贾城主,乱人盟的盟主是谁?” 贾巨手道:“这谁不知道?乱人盟的盟主叫瞿广翰。”直指大名,语气神情也全无恭敬可言。 瞿灵玓道:“各位既是瞿盟主的部属,我就奉盟主之命,命你放过公琦。眼下正值多事,盟主命我在宋境可以代他便宜行事。” 贾巨手道:“姑娘,你这话咱信不过。你快点闪开,我好拿人。” 瞿灵玓还要再说,楚青流已忍耐不住。瞿灵玓如此委屈好言相商,自然是看到公琦先已落败逃跑,不敢轻视这个贾巨手,没想到这姓贾的竟因此心气大涨。 楚青流道:“师妹,你就不用再假冒人家瞿姑娘了,你说的几句暗语,人家全都听不明白,怎么会信你的?姓贾的,这公琦是我的朋友,你想拿他,就得先拿了我再说。”抽出背上剑,说道:“打赢了我,你就回去请功,打不赢我,你只好回去受罚。” 瞿灵玓笑道:“师哥说的是,我从未假冒过别人,难免不够象,也不怪人家不肯认我,往后还得多跟你学学。” 楚青流道:“公少侠,在下林月川,我师妹王佳雨,名字你都是知道的,门派却未跟你说过。咱们是阴山派的人,咱们花奶奶,跟你们老掌门汾月道长可是过命的交情。你的事,就是咱们阴山派的事,不就是打架么?打就是了。你们铁枝剑法我也会使,咱们联手,未必就胜不了这姓贾的。” 他这样说,自是要隐去自己跟瞿灵玓的真实姓名、门派来历,全力取了这姓贾的性命。眼前诸人认不出瞿灵玓,自然就是别人假冒乱人盟的名头,做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公琦喘息多时,心绪已定,跃离马背说道:“在下无能,还要连累林兄弟出手,真是惭愧。” 瞿灵玓掏出短刀绳鞭,将两件兵器连在一起,就成了能及远的绳镖。 到此地步,已不容贾巨手不斗。他纵然把话拿回来重说,认下瞿灵玓这个大小姐,瞿灵玓也未必肯放过他。瞿灵玓就算肯放他一马,楚青流也必不肯,他此时杀机涌动,非得发散方可,就连瞿灵玓,也觉得师哥陌生了好多。 贾巨手向左侧同样袖手的中年人说道:“老姜,这趟差使看来很不好办。”老姜无语点点头,二人下马,各自抽出长剑。 其余三人并不下马,一人收起硬弓,换上阔刃弯刀,余下两人弯弓搭箭,弓弦上,一人搭了两支箭,一人搭了三支。 远处带马两人也弃了马匹不顾,打马来到最外一圈,取下弓箭不停巡弋,以备补堵空隙。 楚青流不知公琦先前究竟怎样落败,此时也不好开口询问。见诸人中以贾巨手最为狂躁,当先仗剑直取贾巨手。既不讲什么江湖过节,更不等对方先进招。 他此番一出手,就用上了“雪压天下剑法”,一招“漫天飞雪”,长剑幻出层层寒光,霎时将贾巨手整个笼罩。此招一出,楚青流登时心下了然,看来并不是贾巨手有多凶多恶,自寻死路,实在是自己复功以来早就盼着真杀真斗打上一场,发散发散多日来的郁躁。 吴抱奇授业传艺,与别人不同之处甚多,其一就是不讲究什么分阶而进。照常理,“铁枝剑法”若非修习到精熟有得的层次,便不能传授“雪压天下剑法”,更别提“冷峰连绵剑法”了。 如此做法,于授业上说,自有其道理讲究,吴抱奇却觉得这法子并不十分好。他教授楚青流,是将各路剑法一并相赠,全不在乎什么次地顺序。 昆仑派的武功,连同他多年自得的武功,在半年之内他竟全都传授完毕,此后便任由楚青流自学自练、自修自悟。楚青流有疑要问,他才会解说,否则半年也未必会查问一回。 这种传授法,在别人未必为佳,在楚青流,却是极好不过。此时他一招使出,究竟有几分是铁枝剑法,几分是雪压天下剑法,实在难说得很。 贾巨手并不为楚青流威势所动,长剑前挺,直插楚青流长剑光影。此人武功内力如何还不可知,但一上手就对攻对抢,这份胆力确也不俗。 楚青流剑影陡然收起,贾巨手才觉眼前一花,剑身已刺到身前一尺远处。 这一下乍收乍变,论起出处,还是源自阮逸所赠那本《李卫公问对内篇》,所谓“正变为奇,奇变为正,变而神之,近乎天道。” 楚青流手上身上全有,心头更是澄明无碍,诚所谓得心应手。剑刃刺进后,游戏之心大起,并不顺势跟进取了此人性命,手中长剑霎时又化出一片光影。贾巨手怎能想到他此时还会变,还敢变,还能变,气势顿时大挫,侧闪跃开。楚青流一招未完便抢得先手,上步跟进逼迫,同时闪开背后来箭。 楚青流既已出手,公琦也不落后,铁枝剑法使出,“春枝迎风”刺向老姜,瞿灵玓绳镖直进,杀向一名持弓骑手。 绳镖未到,两名骑手便已趋马走避,先向楚青流公琦射出十余支箭,再打马直冲瞿灵玓。几匹马虽说未披马铠,极易受伤,但纵然是死了,马尸一时不倒,也能阻住瞿灵玓退路,三匹马夹攻,刀箭同施,还真是不易对付。 诸人都已看出,三人中,以瞿灵玓最弱。只要贾巨手、老姜能暂且挡住公琦、楚青流,余下三人箭射马撞一起围堵,制住瞿灵玓并不为难。 若孤身一人陷入这种2马阵,马腹、身后再有贾巨手这等人徒步出手,还真是不好应对,也难怪公琦会不敌奔逃。 138 第五十二章 孤身再来 02 楚青流迫退贾巨手,右手使剑,左手一把石子打出,将一名弓手打落马下,那马没了统驭,掉头跑出战圈。楚青流再虚刺一剑,将贾巨手牢牢绊住,随即跃起,上了持刀人马背,一脚将其踢落。 贾巨手乍得自由,却并不追赶楚青流,却就近杀向瞿灵玓。瞿灵玓绳鞭本就难以磕架削带,也就不跟他硬斗,只是游走,口中说道:“不要管我!” 楚青流知她暂且无忧,在马上一个腾步,已到了最后一人马上,仍是一脚将其踢飞,顺势骑坐在马上,打马冲向贾巨手,叫道:“师妹退下,先捆了这些贼子。” 他未出一剑,只用几颗石子就收拾掉马上三人,可说大势已定。 瞿灵玓依言退下。她身边并无绳索,就算有,也未必有心思去捆这些人,倒转匕首把柄,一一点了他们的穴道。这些人稍后还要问话,得留他们一条性命。 余下两人中,贾巨手比起老姜来,高明的还真不是一点半点。老姜对阵公琦,自接手以来就未曾得过半点先手上风,公琦铁枝剑法愈使愈顺。楚青流尚与贾巨手缠斗,公琦已一剑刺透老姜胸口,取了他性命。 瞿灵玓不解道:“公琦,你要杀人灭口么?” 公琦道:“杀人是真的,却不是为要灭口。”持剑冲向贾巨手,见贾巨手微微一闪露出空隙,当即从他身边穿过,连出两剑,将贾巨手身后两名弓手杀死。唯有一名持刀弓手躺卧之地离瞿灵玓不远,暂得不死。 瞿灵玓怒道:“姓公的,你这是何意?你能把他们都杀了么?” 楚青流若想收拾掉贾巨手,三招之内必能办到,他却并不就用杀手狠招,实在是想拿这人练练功,兼且探探他的武功家数。交手至今,两人斗了也有五七十招,楚青流却还识不出他的武功来历,这人看口音相貌都是中原人氏,所用武功却是从所未见。 楚青流一剑挑向贾巨手面门,说道:“公师兄,师妹,这人是什么来历?” 瞿灵玓道:“这武功我还从未见过。”公琦也道:“这人招数很是杂乱,招招又使得似是而非。不过,他必定不是昆仑派的,也不是崆峒派的。” 楚青流道:“说得很是。”口中说话,似乎脚步失稳,身子猛然前倾,整个身子全用左脚左手两点支撑,右手剑回拉,切割贾巨手右肋。这招他在妙乙观里用过,名为去骨留皮,一用出就割伤了苏夷月。 楚青流此番下手还是留有余情,长剑并未斜斜上刺,仍是拖割,但比起在妙乙观里,剑上力道却重了不是一点半点。 剑身尚未走完,贾巨手已惨呼出声,剧痛之下神智散乱,竟然撒手扔剑,两手齐出,去抓拿楚青流剑身。楚青流左足左掌用力,人已弹开跃起,趁势再割落贾巨手三根手指。这招去骨留皮若由刘奇蟾那等人使出,或是用了宝刀神剑,真不难把人一挥两段。 楚青流道:“你识不得这一招,就不是五台山紫云禅院的门人弟子,不过你又从何处学了几手‘屠子剑法’?你只要实话实说,我就留你性命。” 贾巨手道:“好,我说,我全都说,你能让我吃点止痛药物么?”见楚青流点点头,伸右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瓶,用拇指推开瓶塞,一仰头颈,将药物尽数倒入喉咙,随手将药瓶远远抛开。惨笑道:“姓楚的,你下手真是毒辣。你想知道我的武功来历,那也不难,你跟我到阴间去问吧。”说完这句话,身子猛然向前扑倒,挣扎了几下,绝气身亡。 那两名带马观战的人,见贾巨手倒地,扬鞭打马就跑。公琦见了,抓过身边一匹马,朝马臀猛击一掌,待马跑起,这才跃上马背,疾追下去。 瞿灵玓道:“师哥,这两人也要没命了。你说,公琦为何非要杀人灭口?” 公琦追出约有一箭之地,已将两名看马人杀死,打马回到二人身边。 瞿灵玓道:“姓公的,我这里还有一个活口,你要敢伤他性命,我必不能跟你善罢甘休。就算师哥要怪我,我也得要你的好看。” 楚青流也道:“公师兄,眼下只有这一个活口,必得好好问问,你不要再鲁莽出手。”公琦行事已大违常理,任谁见了都要生疑。 公琦并不下马,说道:“瞿姑娘,我二番东来,已与前次不同。前次我视姑娘为仙人,眼下姑娘在我眼里与诸人并无多少不同。你再想任意折辱我,已是休想。” “二位若自觉救了我性命,就可任意呵斥驱使我,也是错打了算盘。以恩迫人,绝非英雄好汉的行径。” 瞿灵玓道:“公少侠若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该立时自刎而死,不给我以恩迫人之机。你若真的敢作敢当,就动手杀了这人,看看究竟会有何等变故。” 公琦向楚青流道:“楚师弟,令师妹这话,你怎样看?” 楚青流道:“公师兄,你这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因何不回昆仑山去?” 公琦道:“昆仑山我是回不去的了,我也不想再回什么昆仑山。我这是半道折回,实话跟你们说,我这是要到衡山去找苏夷月苏姑娘。” 楚青流道:“你要找苏姑娘,不必再去衡山了。苏姑娘已入了义血堂,眼下只怕已到杭州去了。” 公琦道:“入了义血堂?你不是说笑话吧?”楚青流道:“我为何要跟你开这个玩笑?苏姑娘的确已去了杭州,他眼下是义血堂杭州分堂的副堂主,执掌总舵的巡查事宜。这事多有人知,我骗不了你,更不必骗你。” 公琦听了,思索片刻,说道:“多谢楚师弟传话,免得我再去一趟衡山。不瞒二位说,我真恨不得立时就能见到苏姑娘。”二人救他出险,他未曾说过一句谢字,传了这句话,他却郑重道谢。说完此话,打马就要走。 楚青流道:“公师兄,这些人因何要追你?他们真是乱人盟的人么?” 公琦笑道:“我说话,眼下已无人会信,好在你们还有这个活口,你问他们好了。我杀这些人,乃是为世上除害,绝非为了灭口。这个贾巨手曾坐家欺人,伤过我昆仑派两人性命,掌门人明知是他们所为,却苦于没有明证,才未出手惩罚,拖到了今天。从今后,我公琦只为自己一人做事,杀了这几个贼子,也算是报答过昆仑派了。”猛击马的后背,疾驰而去。 楚青流若要拦他,自是拦得下,只是弄到那种地步,未免无味,只得任他去了。 瞿灵玓道:“师兄你看,我又做了一回恶人,得罪了你公师兄,你呢,又做了一回好人。” 楚青流道:“往后我专做恶人,你就专做好人,啥时你好人做得腻了,咱们再换回来。” 瞿灵玓笑道:“照我看,真该把这公琦交到刘道长手里好好管教,让他多看看油肥婆王贴心那对夫妻。公琦若娶了苏姑娘,必定比那个王贴心还要惨上许多倍,你说苏姑娘会嫁给公琦么?” 楚青流道:“不会。” 瞿灵玓道:“怎地不会?” 楚青流道:“你在那个红叶林中早就说过,苏姑娘必定不会嫁给公琦。你自己说过的话,全都能忘了么?” 瞿灵玓道:“忘我倒没忘,只是这时我又没了把握。连苏夷月都能当义血堂杭州分堂的副堂主,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之事?” 说话间来到那名弓手跟前,楚青流将他拎上马背,放在自己身前,独自打马沿江岸向下流行头去,瞿灵玓命水手开船跟上。到了无人之处,江船靠岸,楚青流放任马匹自去,将那人拎到舱中。 瞿灵玓命两名侍女上岸分头远远警戒,向那人道:“我问话,你能老实说,或是撒谎也行,只要不叫我听出漏洞来,我就给你银子,任你拿去躲起来花用。我若听出了漏洞,还要你何用?我不会杀人么?将你一刀杀了,尸身往江里一丢,也就完了。” 那人连连点头,自报姓名说叫王护,瞿灵玓道:“你这名字不好,亡户亡户,岂不是说自己满门都要死绝?”王护猛吃了一惊,说道:“姑娘说得很是,我时运不好,看来都是这名字弄得。二位今日不杀我,我必定另改个名字。” 不待瞿灵玓再问,搭讪着说道:“姑娘、英雄,咱们实在是河西癿六岭的贼盗好汉。那个地方,两河夹着一座山,得风又得水,实在是个做贼的好去处。” “咱们大当家的,就是那个‘一手遮天’贾巨手,二当家的,就是那个老姜,他叫什么名字,人都死了,也就不用说了。咱们这些人,都是他们手底下的小脚色。还有个三当家,他可没来,他们兄弟三个闹了别扭,散伙了。” 瞿灵玓道:“你们既是癿六山的好汉,自由自在的不好么?怎么又入了乱人盟?”心中实在想问的是,你们既入了乱人盟,我为何不知道?为何你们又不识得我的密语? 王护道:“这里的细密事,咱们这些小脚色也难知道----姑娘你别急,我说,我全都说!咱们这两个当家的,当了这许多年贼,家底是挣下了,就想改邪归正,想招安弄个官做做,也不枉做了一场贼。” 楚青流想起自己该做恶人,冷笑道:“杀人放火、升官发财两不耽搁。” 王护道:“他们先去找大宋的官府,用掉不少银钱,也没能得到人家一个好脸色,就又去找大夏的官府。恰巧大夏正招兵买马,就投到了大夏国,大夏国封大寨主当了乱人盟下面的什么城主。” “乱人盟那个瞿盟主,是要跟大夏国联手灭掉大宋的。那时瞿盟主就是一字并肩王,他手下的城主,也就是一方的小诸侯了。” 瞿灵玓道:“那个贾巨手,他见过瞿盟主么?” 王护道:“没见过,不过他见了大夏国的太师没藏讹庞。没藏太师说,瞿盟主常年在宋境行事,不易见到,见他就行了。也正因为没能见着瞿盟主的面,咱们三寨主便认为这事有假,才不肯跟着去投西夏,还在癿六山落草。” 瞿灵玓道:“这人倒很有眼光。”又道:“没藏太师命你们到哪里做城主?” 王护道:“听大寨主说,是要到广南梅州去。” 瞿灵玓道:“那地方好得很,遍地都是金子银子,没藏太师待你们很是不薄。” 王护苦笑道:“姑娘就不必再取笑小人了,我就算傻,这时候也知道上了当了。” 139 第五十三章 伞下起雨 01 瞿灵玓道:“怎么上的当?你说来听听。” 王护道:“我这个人,知道自己没升官发财的命,也从未有过当官的心。不过呢,平时里我跟大寨主二寨主走得近些,三寨主跟前,不免就要疏远点。要是不跟着去夏国,生怕日后在三寨主手下要受难为,就跟二位寨主去了。” “两位寨主到了夏国,去了没藏太师那里,听说连一杯茶都没喝完,话也没说几句,没藏太师就命咱们到宋境江南来。说什么自家的城池,还要自家先出力打下来,才好算是名正言顺的城主。” 瞿灵玓道:“就凭你们几个山贼,能在宋境打下一座城池?这不是做梦么----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真的攻打什么城池,是打服一个地方的帮会门派,当个地头蛇,这也不是你们几个人就能干成的。这样的话你们也能信,真不知这些年都是怎么占山为王的。” 王护道:“谁说不是呢?大伙都说这事不易办成。不过没藏太师说,咱们先过来,到梅州安顿下来,随后瞿盟主就会派来大批的好手,帮咱们夺下城池。” 瞿灵玓道:“胡说八道!瞿盟主没事做了么?他会帮你们去打广南梅州的门派?你们放着癿六山的山寨不要,千里万里跑到广南梅州去打码头,也真是猪油吃多了,糊住了心窍。” 王护道:“到了这个地步,大寨主二寨主也都后悔了,还想回山上去当寨主,可人家没藏太师不答应了。再说,真要回去,也没脸见三寨主跟各位兄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到宋境来了。” 瞿灵玓道:“你也别这么说,这都是没藏太师看中了两位寨主的本事,你们别不知抬举。” “大寨主说,北地骑马,南地行船,咱们将来要在南方干事,不能不熟知水性。因此咱们就不从岸上走,从夏国直向南走,一到了能雇船的地方,就雇了船,沿长江走。” 瞿灵玓道:“你们这还真是走马上任的派头哪。” 王护任她取笑,接着说道:“昨晚到了鄂州南岸,晚上停船时,有个吐蕃僧人找上船来,说是奉了瞿盟主的旨令,来探望咱们的。两位寨主都说,瞿盟主还真是言而有信。” 瞿灵玓到:“不是瞿盟主言而有信,是没藏太师言而有信。这吐蕃僧人叫什么名字?” 到:“他自己说叫尺朗杰扎,这人功夫当真高到不可思议。他站在船上头,凭空打出一掌,咱们这么大的船,硬是行出去一丈多远。二位,要有这样的人帮忙出手,打下一个大码头还真不为难。” 瞿灵玓道:“这吐蕃僧人有多大年岁?” 王护道:“他们吐蕃人,年岁咱还真看不出来,反正说四十也行,说六十也行。” 楚青流到:“你先说说公琦的事。” 王护道:“少侠客你不用忙,我这就说到他身上。昨晚上,两位寨主将咱们都支开了,跟吐蕃僧人在舱里商量事情----姑娘,商量什么事我真是不知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是不知道。” 瞿灵玓道:“你不知道,我倒能猜得出,说你知道的。” 王护如释重负,说道:“他们正说着话,这个姓公的三不知就摸到了咱们船上。他自己说是看上了咱们的马,想跟咱们买两匹。” 瞿灵玓道:“他口里说是买,实在却是想偷,想抢。” 王护道:“谁说不是呢?想偷马,这也不算什么。他不该还要取两位寨主的性命,更不该去偷听寨主他们说话。” 瞿灵玓道:“你们雇了几艘船?” 王护道:“雇了三艘,全都是大船。” 瞿灵玓道:“好气派啊。” 她这些说话,看似琐碎,老是打断王护说话,其实却是审人问事的绝好法门,寻常人若是没有经过学过,还真是不得其法。这个法门,都是她无事时跟张元国师习学得来的,其中道理若要细说,未免离题太远,只好略过。 王护道:“就凭姓公的那两手武功,在大寨主手下还不是白给么?当时就被擒下来了。” 楚青流道:“你这话必定不实,公琦的武功我是道的,没有你说得这样不堪。” 王护吓得脖颈一缩,说道:“少侠,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 楚青流道:“公师兄的武功,若跟贾巨手单打独斗,能占到六成以上胜面,绝不能说是白给。” 王护道:“说他白给,可都是二位寨主说的,我怎样听来,就怎样说给你听。就算说谎,那也是二位寨主说谎。” 瞿灵玓道:“你们擒住了姓公的,怎又让他跑了?也真是无能。” 王护道:“依着大寨主二寨主,不管姓公的听没听到什么,听到了多少,将他一刀砍了,扔进江里喂鱼也就是了。那个吐蕃僧人却偏偏不肯,他说跟姓公的是个熟人。姑娘,姓公的怎会跟他是熟人?” 瞿灵玓怒道:“我怎么知道?你管这么多干么?” 王护忙道:“小人不问,不问。吐蕃僧人不让大寨主二寨主杀人,还让咱们好吃好喝的招待这小子。吃饱喝足了,又不让咱们給他上绑,却又要咱们看住这这小子,你说,这不是成心难为人么?他还说,等今早天亮了,他要带这小子走路。” 瞿灵玓道:“上那里去?” 王护道:“姑娘,我是真不知道,估计就连大寨主二寨主也未必知道。” “当天晚上,吐蕃僧跟两位寨主都喝了不少酒,倒头就睡。却可怜了咱们这些人,还得陪姓公的熬眼。” 瞿灵玓道:“你们实在该将他捆起来。” 王护道:“都想捆他,可是都不敢呐。又都以为咱们这三艘船并排靠着,姓公的若不老实,只需一声喊叫,二位寨主跟吐蕃僧就会知道,绝不会跑了这小子。谁知道半夜里还是让他杀了两个看守,偷了两匹马。他溜上岸跑出去老远了,接班的人才发觉这个纰漏,叫醒了两位寨主。” “吐蕃僧也醒了,却摆架子不肯起来,只命两名寨主带着咱们来追,说要是追不上这姓公的,咱们就不要回去了。” “咱们带马就追下来了,这小子他不走正道,老是跟咱们绕圈子,又不跟咱们真杀真砍,这才会跑到这里来,被你二位撞见。二位,该说的我可都说了,我也不指望二位赏我银子,二位若能饶我一条狗命,我自有活命的法子。” 楚青流怒道:“你说了这半天,全都是无聊的废话,一句顶用的都没有,怎好饶你?你是做贼的人,能有什么活命的好法子?无非再去设法害人。你这样的人,还是一刀杀了的好。” 瞿灵玓道:“师哥不要生气,他若是再去作恶,自然有人杀他,他的命,未必就能硬得过那两个寨主。”命侍女取来两锭大银,足足有一百余两,说道:“我说给你银子花,却未说给你多少,这点银子赏你,也不能说我说话不算。你们寨主自尽,用的毒药是没藏太师给的么?” 道:“不是,是寨主自己平日里预备下的。咱们做贼的,不知道哪天就要归位,寨主就给自己备了一份毒药,到了紧要关头,就自己下手了却这条性命。咳,他真不该去当什么官。”言下很是伤感,接过银子,给两人磕了头,就要告辞。 瞿灵玓道:“走?你往哪里走?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也好从头做人。” 王护大惊,忙又跪倒乞命。瞿灵玓道:“你这样怕死,原本就不该做贼。我不杀你,只是送你去一处地方。”叫回两名侍女,吩咐道:“你两人押送这人去望海庄,亲手交给庄上的秦总管,请秦总管给他一条吃饭自新之路,却也不能叫他离开山庄一步。” “他路上要是不服你二人管教,那就杀了他,望海庄的闲饭,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这人我已问过话了,不用你们再多口多舌去打听,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不用我再多说。还要我先废了他武功么?” 两名侍女道:“小姐放心,这人咱们还看得住他。废了他武功,路上反倒不便。” 瞿灵玓点点头,命她们取了衣物立时就上路,不得迁延。见他们都走远了,才一改适才毫不在乎的模样,说道:“师哥,西北出事了。” 楚青流道:“西北出事,你怎会没有鸽报?” 瞿灵玓道:“这种事,就象是火在暗烧暗燃,不光没有火光,连烟气都少有。这不是眼面前的紧急事,各地的城主必定都还不知道,也就上不了鸽报。” 楚青流道:“你那句‘白发童子抱黄鸡,秋来斜风起天西’密语,贾巨手他们既已见过没藏讹旁,怎还识不出,对不上?” 瞿灵玓道:“密语有很多种,跟什么人,说什么密语,没藏讹旁知道一些,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白发童子这两句,下句对的是‘三锅七灶十五碗,花田望月龙虎胆’。能识得这两句密语的人,都是石寒石温叔叔这样的人,或是亲密些的城主。这不是单论位份,必得跟我爹爹是真心,还要跟赵官家有深仇大恨的人才能知道。咱们跟夏国来往,只是为了笼络利用他们,哪里会真心信了他们。这些机密的东西,没藏讹庞不知道,也就不会说给贾巨手听。” “我爹爹开创这个乱人盟,从来就不是要替夏国办事,顶多只是相互借力,好多事情,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楚青流道:“他们现在别立一枝,显然是不满乱人盟的行事。认为乱人盟扰乱宋境不力,这才会由没藏太师出面,绕过你爹爹,借用乱人盟的名头行事,逼迫乱人盟在宋境做乱。” 瞿灵玓道:“再往后,他们必定还要再设法将石温叔叔,石寒叔叔,少林双叛僧,爹爹跟我全都除掉,将乱人盟全都收到自己手中,真正能指挥调动如意。乱人盟这才算是初有规模,还未怎样挠乱宋境,他们先就伸手了,也太心急了些。先是想鱼目混珠,再想借尸还魂,这主意也不能说是不高明。” 140 第五十三章 伞下起雨 02 楚青流道:“就算你们事事听命,办事全能合他们的心意,跟他们联手灭了赵宋,他们最终也还要除掉你们。刘道长说过,皇帝也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也是人,他们的想法,也不难猜测。夏国虽说小,皇帝总还是皇帝,据说拓拨元昊颇有能耐,心气也很大,他怎肯为人所用?只能他利用人,不能让别人利用他。你们要跟赵宋皇帝为难,对夏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他毕竟一国的皇帝,跟一帮江湖野人平等联手,若让外人知道了,皇帝还有什么脸面?只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就会灭了你们,只有灭了你们,才会显出来大夏国皇帝的神武来。” 瞿灵玓道:“爹爹张伯父吴伯父他们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却都以为总得等西夏大军打到汴梁城下,那时夏国皇帝才会翻脸。因此,出过石温叔叔那场事后,爹爹就命乱人盟暂时隐忍,小心行事,想想法把去夏国学骑射的人先带回来,再跟夏国彻底翻脸,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先下了手。” 楚青流道:“还是早翻脸的好,等打到了汴梁他们再翻脸,你们这些人,能挡得住夏国的军队么?只怕未必。” 瞿灵玓道:“真到了那个地步,那就一拍两散,各干各的。夏国皇帝若是猪油半油糊住了心窍,铁了心要先跟咱们为难,那也只好奉陪到底。就算不能转过脸来跟赵宋联手跟夏国为难,也能跟辽国联手,跟土蕃联手,跟回纥联手,先掀翻这个拓拨元昊再说,他既能无情,咱们也就无义。” 楚青流道:“怕就怕他们不是明着翻脸,而是暗中翻脸。一面利用你们为他们尽力做事,一边又想着要将你们清除干净。” “没藏讹庞这事,就算今天我们没能遇上,用不了多久你爹爹也就会知道。他若是去找夏国皇帝理论,夏国皇帝就说,没藏讹庞这事并无多大过错,只是行事未及时让你爹爹知道而已。眼下既知道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大家还是要携起手来,一心来跟赵宋为难。他们自立自守,你们恢复大周。乱人盟的盟主,还是你爹爹,不是没藏讹庞。你爹爹还能有何话说?唯有忍下这口气。” “没藏讹庞呢,日后还是会照样行事,照样收拢人,照样不跟你爹爹说。这些人中,总有你爹爹不知道的。如此一来,实际上就有了两个盟主,还全都是真的。” “没藏讹庞命人打起乱人盟的旗号在宋境生事,这笔都会记到你们头上。众人必定会去找你爹爹要说法,你们便会陷入争战,片刻也不能安宁。你们绝不会去找没藏讹旁理论。” “没藏讹庞干这事,并不需要有太多人,太多的好手。只要不多百十个人,就能将乱人盟引入战乱,可说是秤砣虽小压千斤,也是借力打力的法子。” “他这一手中,最妙的棋子莫过于那些吐蕃大僧、回鹘高手。经过白草坡一战,人人都知道他们是乱人盟的人,没藏讹庞利用他们跟那些新招附的人暗中会面交往,让那些人深信不移,认为没藏讹旁所说不假。有了功绩,他们只会感念没藏讹旁,若是在宋境吃了亏,就会怪你爹爹言而无信,未能真正出手帮助他们。” “那个贾巨手若真能到了梅州,就算知道自己力有不足,不敢放手跟当地门派起争执,并未吃亏,他必然也会怨恨你爹爹说话无信,并未全力帮他。怨心一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到时不单要拖你们下水,恐怕还会搞坏你们的名声。” 瞿灵玓冷笑道:“反正乱人盟也没什么好名声,也不怕他们动手再去搞坏。” 楚青流道:“这事说急,却还未到大火上房那般急。说缓,却也半点都迁延不得。谁知道没藏讹旁已笼络了多少人?眼下敌暗我明,极不好应对。” 瞿灵玓道:“这种情势,已不是一个计谋两个计谋就能了事的,真不知要用掉多少心力,起多少争斗。师哥,咱们得好好想想。” 楚青流道:“就算一时想不出来好法子,那也不必着急。照我说,你爹爹,张先生、吴先生他们必有法子能应对。张先生他是做国师的人,若这点事都应付不来,还当什么国师?” 瞿灵玓道:“咱们不去望海庄了,去夏国。爹爹行踪不定,张元伯父总还在国都兴庆城,见了他,再做商议。” 楚青流道:“其实这事也算不了什么,并不难办。不论他们派过来的都是谁,只要是生面孔,不服你们的管束,又乱用乱人盟的旗号,咱们就找上门去,拿他们当百刀山看,当山南刀会看,从头再收服一回。” “没藏讹旁人在夏国,终归是鞭长莫及,你爹爹往来自由,总比他容易措手。他们不断送人过来,你爹爹就不断下手收服,让那些人为已所用。不肯臣服的,死心塌地要替没藏讹旁出力的,就擒过来交给他们的仇家处置。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没藏讹旁跟夏国皇帝,不过多费些手脚罢了。” 次日一早,瞿灵玓命剩下两名侍女也回转望海庄,二人起船过江。买了四匹好马,午饭后打马上路,三千多一点路程,就算换马快跑,也得十多天工夫,毕竟不能跟官家的那些驿站相比。 贾巨手一行人刚到江南就丧了命,这事不久就会报到没藏讹庞那里,好在他们一时还不能知道这是何人所为。公琦为昆仑派报仇,放手杀了贾巨手的那些随从,却也无意中收到了灭口之效。 那个王护,照瞿灵玓往日的脾性,早就将他一刀杀了抛尸长江,怎还会赠他银子,送他去什么望海庄?前日楚青流说,日后自己要做恶人,好人全让她来做,这虽是笑谈,却也不全是玩笑,有几分真意期许在。王护这样的人,不是非杀不可,用去几两银子,多费一点手脚,就能让师兄知道自己是在真心向好,那可是值得的。 二人不知没藏讹庞在宋境已经暗中布排下了多少人,也不知乱人盟的旧有老人中有谁已投到没藏讹庞门下。为了不泄露行踪,楚青流粘上胡须,涂了面,瞿灵玓梳起发髻,尽管很是不愿,却也在面上涂了极薄一点微黄。 楚青流换了一柄中长宝剑,将大剑收在马褥子底下,瞿灵玓使的本就是绳鞭匕首,隐藏更是方便。 论起两人衣饰装扮、年岁情形,象极了一对中年夫妻。住店时,便要两间房,瞿灵玓住里间,楚青流就在外间打坐练功,或在长凳上将就躺躺。 如此一路无事,也就一路无话,到了秦凤路的渭州。此处距宋夏边界已不过数十里路,去夏国国都兴庆府,也只是一日马程。地近边界,战乱频仍,这座州城绝说不上什么繁华,却也人烟众多,极是热闹。二人怕被人识破,并不进城,只在北门外一处小小村店午饭,喂饮马匹。 西北的风光人情,已大不同与中原,又是早春二月天气,颇有可赏玩之处。二人心中虽说有事,诸般景物落到眼里,也足以悦目。 瞿灵玓生性豁达,事到临头,绝无小儿女俗态,楚青流本就诸事不存于心,更是一副没事人做派。 两人在桌边坐下,汤饭肉饼外,瞿灵玓还要了两壶酒,说道:“师哥,听狗肉僧说,这渭州的酒还很不错,我请你喝酒,两壶要是不够,还有两壶。咱们也该让马好好吃点草料,歇息歇息。” 楚青流对茶酒饮食之类全不讲究,既无所谓瘾,更无什么心得。不忍却她的好意,给她也倒满一杯,自己将两壶酒都倒在大碗里,快饮一大口,掰了一块大饼,夹起牛肉就吃。 喝过不过几口,门外进来一个枯瘦老者,臂弯挎了个小小柳条篮子。这人向小二买了些酒肉等物,说道:“兄弟,这些东西,你可得给我包严实了,我是要拿着走的。”反复叮嘱了,才到一边坐着去等,眉眼间,似乎有无限的愁事。 这人听楚青流、瞿灵玓说了会话,起身来到二人跟前,行过礼,说道:“小老儿姓黄,三年前打从淮南光州一带漂流到此地。听客人的口音,也该是江淮一带人。请问客人,这二年,淮南地面还算好吧?没招什么天灾吧?”听其语音,还真是淮南一带人。 楚青流还过礼,说道:“老丈说的不错,我幼时就在淮南一带长大,也新从那边来。淮南一带,这两年天时不错,并未遭灾,年成也还好,日子么,也就是那个样,你老不用挂念。” 黄老道:“那就好,那就好。”就要告辞离去。楚青流道:“你老到店里来,想必也是吃饭,何不坐下同吃,也好说说话?”黄老道:“多谢客人好意,我是吃了饭来的,只为帮人家买点东西,就不叨扰了。饭这东西,吃多了也没什么用。”退到原位坐了。 不多时,小二将黄老那个篮子送上,黄老将东西重又取出,一一看视。见再无不妥,才掏出碎银付账,将东西收回篮子。所买的,无非是肉饼鸡蛋瓶酒,乡村酒店,也只有这些东西。 刚才收拾好,店内走进一个青年后生,一眼见到黄老,笑道:“老黄,你真没半点出息,成天净琢磨着躲我,你说你躲得掉么?”这人年轻精壮,却有意弄出一副惫懒无聊的样子来,说话长声长气,举动软手软脚。 黄老陪笑道:“大兄弟,我哪里会躲着你呢?我这几天,实在是身上不痛快,就在屋里躺了两天。” 那人道:“你当我傻么?你会躺上两天?那不耽误你挣钱么?你这个人,老实巴交的,天生就没有吃浮食的命,还净想着要吃浮食。我也真是多事,白跟你说这许多话,我只问你,这一旬的报效银钱你备好了没有?你可拖了三天了。上头让你们十天一交,没让你们一月一交,也没让你半月一交,就是怕你们放手大吃大喝的,银钱在手里留不住。你们倒好,半点都不体谅上头的苦心。” 说话间,一把拉过那个篮子,看了一眼,说道:“老黄,你总算活明白了,人么,该吃就得吃,该喝就得喝,这才不算白活。你有钱吃喝,就该有钱报效。你拿钱来,我这就走,不耽误你吃喝。” 这人说了半天,老黄似是吓傻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说道:“老弟,你是知道我的,我就算是有钱,也不会拿来喝酒吃肉。我这些东西,实在是帮人家买的,我就靠着帮人跑腿挣口饭吃,你也不是不知道。报效银钱你就行行好,再宽限我两天,就两天。好么?” 141 第五十四章 子牛子麋 01 当日楚青流跟梅占雪在河东渡河,那两个船工因一个鸡蛋横起争执,便要迫乡农往河里跳,起因便是这项报效银钱。此事他后来甚少提起,却从未忘记,眼见这人重又提起报效银钱,心下早已暗怒,只为要听他往下说话,才未立时发作。 那人道:“论起你老黄的为人,也还靠得住,我就大胆作一回主,宽限你两天。不过你这酒肉可得送给我吃,不用怕,我也不全要你的,我只要一半。你要知道,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来的好处。” 黄老道:“这是我跑腿给人买的,老弟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拿走了,我拿什么交给人家?往后谁还敢找我跑腿?你如此断我生路,不是逼我去死么?” 那人道:“老黄,你张口死,闭口亡的,你不嫌丧气,我还嫌晦气呢。你没有银钱,又舍不得酒肉,我是没有法子的了,唯有报到上头去。上头会怎样待你,这也用不着我说。”果真放下篮子朝门口走去。 瞿灵玓道:“黄老丈,你若交不出报效银子,他们会怎样待你?” 黄老呆呆想自己的心事,竟似没听到她这话。 收钱那人见店里有人多事,也就止步不走。 楚青流道:“老丈,你欠了这人多少银钱?” 黄老道:“我哪里欠他们银钱?这都是他们有意讹人罢了。说起报效银钱,这二年来我都未敢拖欠过一天,就算不吃饭,这钱也不敢不交。如今才短了三天,他们就这样逼我。我这样年岁,也早就活够了,再活也没什么意味,我跟你拼了吧。” 奔到后厨抢出一把刀来,就向那人扑去。那人不慌不忙摆个门户,笑道:“老黄,你这就叫不开眼了,咱们练过武的人,对付你这样的,还真不算为难。不然的话,上头就会叫你来收报效银钱,不叫我来收了。” 说话间,抄起身边一条长凳,挡过黄老菜刀,一脚将人踢倒。论身手,这人若到镖局里做个趟子手,大可胜任。 黄老爬起身,向楚青流鞠了一躬,说道:“乡党,我想请你做件事情,请你不要推脱。” 楚青流道:“老人家请讲,我必然不负你所托。” 黄老道:“请二位将这篮吃食代我送到北边土地庙去,交给一个姓王的客人,这人不到二十岁,是个外路人,病倒在那里了。那里就住了他一个人,是不会弄错的,这东西都是他给钱叫我代买的。”掏出一个布包打开,说道:“这是剩下的银子,也烦请你一道交给那姓王的。我老黄这人,一辈子都不占人便宜,在银钱上头很是清楚。” 楚青流笑道:“老丈你这是向我交代后事么?那样的话,我可就不能替你办事了。你就算眼下谋生不易,也不该想要去死,自杀可是拙行。” 黄老道:“你没看到么,我连这门都出不去,不死又有什么法子?” 楚青流向那人道:“黄老要是今后不在此处谋生,这项报效银钱可能免了不要?”他如此说话,已是有心要留此人性命。 那人道:“他去了外地谋生,我自然管不到他。不过,此前的欠银还是要交足的。”楚青流点点头。 瞿灵玓向那人道:“黄老的银钱全都由我来给,可我的银钱都在村外管家哪里,这就得劳你多走两步路,跟我走一趟。你也说了,这世上从未有过白来的好处,我另外多给你五钱银子做跑腿的钱,怎么样?”好言跟这人相商。 那人仍是一副懒散模样,说道:“这都是你们时运好,正赶着我今天不忙。我就跟你走一趟,也算不了什么。” 楚青流向店家讨来笔墨,写好一封信,封好交给黄老收起,说道:“你拿我这封信,到池州九华山望海庄去,包你能有落脚之地。这个地方,全凭力气吃饭,并不是施舍,你不要有顾虑。”又掏出十来两银子给他,以做路费。这才带了黄老跟那人出店,带了马,向土地庙行去。 那人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说道:“二位,你们又要到土地庙绕一圈,五钱银子可就有点少。” 瞿灵玓道:“五钱银子少,我就再加上五钱。你要是还嫌少,就不要跟我走了,忙你的去吧。”那人连连道:“我不嫌少,不嫌少。” 这土地庙无僧无道,管理香火的人也没一个,黄老就在这里暂住,平日到街市上帮人跑跑腿,干点零活度日。他在淮南欠了粮税,独生儿子便给抓来做了边军,他思想儿子,就跟过来寻找,奔波两年多了,也没半点音讯。 刚来到庙门跟前,瞿灵玓便一脚将这人踢到,用匕首柄打脱他半口牙。这人登时大梦全醒,倒也见机,一声不吭咬牙硬挺。瞿灵玓:“你要能老老实实的,我就留你性命。” 黄老将篮子提到东厢一间小房里交代清楚,将随身衣物收拾了,就要给二人叩头。楚青流赶紧拦住,黄老千恩万谢地去了。 瞿灵玓问这人道:“你这上头是谁?是百刀山么?”她此时心中怒气,比楚青流只多不少。乱人盟报效银钱来自凡夫百姓,她自然是一清二楚,但诸般事情还真未亲眼见过。待亲眼见了,才觉得此事竟然如此不堪,更何况又尽数落到了楚青流眼里? 那人道:“这处地面原本是百刀山管的,眼下划给天西老营单管了。这都是乱人盟瞿盟主给没藏太师的脸面,天西老营最近搭上了没藏太师的门路。” 瞿灵玓再问数句,奈何此人所知甚是有限,无非是方圆十余里内的琐碎细事。瞿灵玓听得不耐,说道:“你很是老实,不过我还是要杀你,我说话不算,你尽管在心里骂我就是了。” 这人不能不惊,跪倒用力叩头,瞿灵玓道:“叩头若是有用,这世上不知会少死多少人。”挥掌往那人头顶击去,那人仍是不停叩头,这一掌下去,偏偏碰上那人正巧往下叩头,力道就被卸去不少,未能打实了。这人未能立时就死,倒地后不停挣扎。 瞿灵玓正要再补上一脚,让他少受点罪,楚青流上前用脚尖碰碰这人百会穴,这人顿时四肢伸长,舒了一口长气死去。前番渡河时遇到蔡三跟那个两脚蛇赵尽忠,那两人与这人原是一般模样,楚青流并未杀他。实在是这等人杀之不尽,杀却一人,必定另有一人出来接替他作恶。如今只觉得,纵然是杀之不尽,杀掉一个总是少了一个。 这边说讲半天,又出了这样大动静,隔壁房中却并无半点声息。就算是为避嫌疑不肯出门瞧看,但半点生息都没有,也很是奇怪。 这两间厢房连门扇都没有,楚青流瞿灵玓径直进了那人房门,见地上铺了一摊麦草,一人半躺在草堆上,右腿用树枝布条捆扎,显是断了。黄老提回的那个篮子还在一边放着,全没动过。 那人听见脚步声响,挣扎着回头看了看,随即又闭目假睡,看来虽未昏晕,身子也极虚弱。脸色青白少血,双唇眼角各有大片淤青。这人很是年轻,果真只有二十余岁。 楚青流伸手试试他额头,并不觉得烫,取出怀中蓝水鲨胆丸来,喂了他一粒。那人眼都不睁,也不强挣着要摆脱,顺从吞了药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人睁开眼,坐起身,说道:“多谢恩人赐我灵药,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这房中,没有碗筷,更无热水冷水,楚青流拿过篮中酒瓶打开,送到他手上。那人连喝了几小口,说道:“我叫卢子麋,是河北真定人,二位的救命大恩,我必牢记不忘。请问二位的名讳居处?我就算无力报恩,也该知道是何人救了我。” 瞿灵玓道:“河北真定有个卢子牛,你认得么?” 那人很是迟疑,却还是说道:“卢子牛就是家兄。” 瞿灵玓看了看楚青流,说道:“我叫瞿灵玓,这是我师兄楚青流。咱们要往西走,为行路方便,就换了装束。卢兄弟,你这是从哪来?怎会弄成这个样子?” 卢子糜道:“瞿大小姐既已改装,还肯跟我说出真名,又叫了我一声卢兄弟,可见还未拿咱们全当走狗看待。”言语中似有无限悲愤。 瞿灵玓道:“真定卢子牛别号‘全身有角’,为人耿直不辱,本领更是了得,未过三十岁即统领应天教,是大有本领之人。不要说卢教主,就是我盟寻常教众,也不容有人将他们当成走狗看待。” 卢子糜道:“大有本领,不也让你们打服了么?” 瞿灵玓道:“不论是打服还是顺服,既入了乱人盟,那就是一家人。瞿盟主跟我从来都拿大伙当自己兄弟看待,不会欺辱,也不许他人欺辱。卢兄弟如此说话,实是心中还未当自己是乱人盟的人,这要在平时,必要受到重责。我念你重伤之下心神激荡,才不与你计较。” “你因何受伤,不妨细细说来,要是乱人盟中有谁无故打伤了你,得罪了应天教的兄弟,我必报给瞿盟主跟石总持知道,重重责罚。” 卢子糜道:“你说得倒好,可就是做不到!” 瞿灵玓道:“我只问你,应天教加入乱人盟后,教中兄弟的日子是比从前更好了?还是比从前更坏了?你说。” 卢子糜道:“那以前呢?以前的事就不用算了么?” 瞿灵玓大怒,顺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说道:“很好,我今天就跟你算算以前的事。你说,你想怎么算?” 卢子麋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却也毫不畏惧,说道:“那还能怎么算?只有你跟你爹爹全都抹脖子,你们父女,还有张元、吴昊,全都该死!死后全都要下无间地狱,永世都不能超生!”他身有重伤,全靠丹药支撑,切齿怒骂后,出力不少,身子重又软倒。 142 第五十四章 子牛子麋 02 楚青流道:“师妹,我先喂他吃点东西,有话慢慢再说。”喂卢子麋吃了点面饼熟肉,又让他喝了点冷酒,说道:“卢兄弟,有话你好好说,一味偏激逞强,并无半点用处。” 卢子麋道:“你也是乱人盟的人么?也是叫他们打服的人么?咱们本都一样命苦,没想到你却能跟这个瞿小姐一条心。”说着,又要挣扎坐起。 楚青流道:“你不用说我,咱们说的是你。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本是人之常情,谁想有人管着自己呢?不过,若仅仅因为这个事就恨乱人盟入骨,不肯开口说话,未免不智。你身上这伤都是怎么来的?” 卢子麋道:“伤都是怎样来的?你怎不去问问这个瞿大小姐!” 这人不好好说话,开口就要吵架,这还真不好应付。 瞿灵玓沉吟道:“卢子麋,你身上这伤若是因我而起,我就砍掉一只左手给你,你看怎样?” 卢子麋看看楚青流,说道:“真的么?” 楚青流道:“假的。就算你因我师妹丢了性命,我也不会让她自伤。” 卢子麋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要说说。我说了,看你们这手是斩还是不斩!瞿大小姐,你可还记得贺兰山里头有个青石台子么?” 瞿灵玓道:“知道,那地方又叫青石圪垯。” 卢子麋道:“瑙水大沟呢?” 瞿灵玓道:“瑙水大沟又叫断头沟。这与你又有什么关联?” 卢子麋道:“大有关联,不过都是些小事,你瞿小姐想来也都还不知道。不过,这事要是弄得不好,大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必得一同起来造你们的反,不要说你们的瞿家大寨,就是张元、吴昊两个人的祖坟,也全都得给人刨了!”说得快意非常。 瞿灵玓听他这样说,反而不怒,说道:“吴兄弟,请你跟我详细说说,贺兰山里这两处地方究竟出了什么事?若当真出了无可挽回之事,不单我这只手,就是我父女两条人命,也全得交给诸位兄弟,你只管放心!” 又向楚青流道:“师哥,我此前跟你说过,各帮各派都有不少人陷在夏国,是以我们举动很是为难。这些人都住在青石台子与瑙水大沟,这两处地方若是出了事,必定要闹翻了天。” 楚青流道:“你也不要急。卢兄弟,你将这事细细说说,不要隐瞒,却也不必捏造。这事关涉众多人命,轻忽不得。” 卢子麋道:“你们想听,我就细细说说。我说了,你们若能把那些人都带出来,往后咱们应天教必会死心塌地听吩咐。瞿小姐真能拿咱们当自己兄弟看待,不拿咱们当走狗看待,咱们也就得有个做兄弟的样子,事情是这样的。” 乱人盟稍有规模后,与西夏国暂时联手,西夏皇帝拓跋元昊就命张元、瞿广翰二人从各帮各派中甄选年轻帮众子弟到夏国去习学弓马骑射。当时只是好言相商,并无严命,说夏国骑射马战功夫要强过宋境多多,这些帮众子弟学成后再回到宋境,办事就要得力许多,有利于恢复大周。 张元、瞿广翰二人对夏国也并非没有戒心,但其时双方刚刚联手,情洽意和,若开口拒绝此议,便是信不过夏国,不利于联手大势。二人有此顾虑,就没有反对,反倒全力去做。 那时打服的帮派还少,去夏国的,也不过二十余人。这些人到了夏国,吃住饮食固然都是照上宾接待,夏国更是拨出良马劲弩供这些人骑训,西夏弓手也实心指点,并不藏私。 半年后,这些人骑乘弓马之术无不大进,到了要返回宋境时,竟还有人不愿就走,非要再学上一些时日。 这些人回到宋境,再将弓马骑术转授给同门,收效还真是不小。 往后征服顺服的帮派越来越多,到夏国去的人也越多,最多时已过了三百人。后来中原多事,且义血堂北上之势甚明,去的人也就少了些。饶是如此,眼下还有一百二三十人滞留在夏国。 这些人原本都在兴庆府附近禁卫军的军营里居住,就在半年前,拓跋元昊命他们迁到贺兰山中的青石台子与瑙水大沟居住,说上述两处更适合操练骑术,所学更接近实战。 近来夏国人怪罪乱人盟挠乱宋境不力,突然发难,把这百十余人分隔在两处,营地四围都用精兵看守,可说已是人质。张元多日后才知道这事,也就谈不上先行阻止。唯有尽力照看这些人的饮食起居,不让他们过于受苦。夏国人也没当真把人全都关起来,这些人举动还是自由的,不过都已编入夏国军队,不得随意离开兵营。 到了该轮换回去时,夏国皇帝只字不提轮换,似乎全然忘了这事。张元问起过几次,都被搪塞拖延过去了。这些人不能按时如约回到宋境,人人都知道情势不妙,更不会再派新人过来,这事就僵住了。 夏国手中有了人质,行事就少了不少顾忌,没藏讹庞能公然派内立派,试图将乱人盟抢到手中,此事也是一大诱因。 没藏讹庞一试得手,就觉着手中这百十个人质俱都是宝贝,若运用好了,可收到莫大之利。他便时时让人到山中这两处地方去,跟这些人私下会见,许诺好处,挑拨这些人跟张元、瞿广翰二人不和。更让这些人写下书信,由他派人送到宋境各帮派。 这些信中,有的说起居还好,有的就说挨饿受冻,生不如死。至于如何说,全看各人喜好,看各家的掌门帮主都是何样的为人。 乖乖听话写信的,暂时就不会有人跟他们为难。脾性刚烈一点的,就要挨打挨饿了。更有五六人被诬指为赵宋朝廷或契丹人的细作处死,饥寒之下,得了病也不给好好医治,甚或借医官之手杀人。 诸般黑幕诸般手段无所不用,已有九人死在营中,只瞒着张元一人而已。 卢子麋正是诸人之一,他这个人,受不得半点不公。夏国人如此言而无信不讲道理,不讲道义,他如何能忍得?自然也不会去写什么策反的家信。没藏讹庞若能跟他好言相商,他或许还真会劝哥哥弃了瞿广翰,跟着没藏讹庞干事。但如此强力硬逼,他断然不肯听命。 他因此挨过饿,也挨过打,好在还没生什么病,未给医官下手之机。他自己知道,照此下去,他这条命唯有扔在贺兰山里,便时刻琢磨着跑掉。 他有了逃走之心,行事便聪明了许多,不再硬顶硬抗,不再找打,也能尽量吃得饱些。他也领命写了家信,这样就少招人留意。有事无事他就大骂瞿家父女,这原本都是他心头所想,也不算是违心之言。 这些人并未被关入牢房,平时里还要干点伙计。打扫茅厕、捡牛粪、砍柴、担水,诸般杂役尽有,找多少人来干都不会嫌多,自然也不会让他们闲着。至于弓马骑射,十天半月也要让他们到马背上去做做样子,不过马都是特选的老弱病残,弓是弱弓难以及远,箭上索性命连箭头都没有。 不管干杂役还是骑马放箭,都有夏国精兵在一旁监视督促。想要逃脱,不光要有胆,还要有识,心思也得比别人灵活,就连运气也要比一般人好些。 瞿灵玓听到此处,说道:“吴兄弟,你们都受苦了。不过你要知道,事情弄到这样,可不是我父亲跟张伯父的本意。各家各派全都有人陷在夏国,对我爹爹,对我,都没有半点好处。” 卢子麋摇头道:“瞿小姐,你这话就算说得全都不错,却也减不了你们一丁点的罪过。”又道:“有人留在夏国,于你们也是有好处的。有这些人在你们手里,谁还敢不听你们的话?眼下他们翻脸要杀人,你们就觉着有麻烦了,瞿小姐,人说话可不能亏心。”他说的原本是实情,瞿灵玓也就未出言反驳。 卢子麋时时留心,处处留心,就连睡觉都不忘琢磨怎样才能逃走。苦心不负人,到底叫他寻到了时机。 这天轮到他跟一人去掏茅坑,这活累极脏极,不光没人愿干,夏国官兵也不愿意贴近了监督看管。两个监管的西夏官兵遇到这差事,不能不来,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更不会跟到茅房里头来看。 卢子麋挑过几趟粪水,心头灵光闪现,有了一个主意。他站在粪坑边上,硬起心肠,趁一同干活那人不注意,纵身就往粪坑里头跳,一边还惊叫了一声。 初冬天气,又是西北边地,粪水一触身,那种冷直入人骨髓。卢子麋攀住粪坑边沿,挣扎了许多下,才爬出粪坑,朝外头就跑。 两名西夏兵丁见他这个样子,浑身上下粪水淋漓,实在难以靠近,各各捂住口鼻,挥手命一同干活那人将卢子麋带到不远的小河边上清洗,两人远远跟着看。 卢子麋脱个了精光,跳到河里去,猛力擦洗,洗着洗着,他猛地潜入水中,向对岸游去。一上了岸,头都不回撒腿就跑。 这些兵丁都住营帐,营帐周围立有木栅围绕,小河离开木栅并不太远,因此平日里严禁这些人质靠近,卢子麋跌入粪坑,事出意外,这才不得不破例让他到小河中清洗。 卢子麋上到小河对岸,离两名兵丁已经很远了。天这样冷,两名兵丁果然不愿涉水过河来追他。卢子麋翻过木栅,用尽全身力气往乱山里头跑,生怕一停下来,就要冻死。 也不知两名兵丁回去后怎样复命解说,总之没见到有夏国军兵出动来搜山寻他。卢子麋摸到一处人家,偷了衣裳穿了,远远向西绕了个大大的圈子,这才转向东行。 事后回想这事,卢子麋唯有后怕,并无半点自得。若非他内功还算有点根基,就算不冻死在粪坑里,他也得冻死在小河里,绝不容他翻过栅栏逃跑。 为要逃跑不惜跳入粪坑中,此事换了旁人,就算对父母妻子也未必肯说,卢子麋却一一道来,半点都不隐晦。此人心肠,当真是硬得很。 143 第五十五章 顺水推舟 他赤条条跑出来,身上一文钱都无,于路只有偷偷摸摸,遇上短工就干点。出来三个多月,积了一点路费,便起身向东走。 他是中原口音,中原相貌,就算换了西域服饰、夏国服饰,别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若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大路官道上均有军兵设卡搜检行人,他便专挑荒野小路走。愈靠近夏宋边境,他愈是小心,白天在山间潜伏,天黑了才再上路。 这天晚上他正在山间摸索行走,朦胧中听到身后有兵丁跟来。他身上有事,贼人胆虚,赶紧下了路,向无路处躲藏。慌不择路间,他从一座垭口跌落,虽说避开了兵丁,一条腿却也跌断了。 他挨到天明,知道若是呆在原地,不是疼死,也必要饿死。便折了一根树枝做柱杖,一步步向东挨行,走了两天,才遇到一个乡农,吃上一顿饱饭。 据乡农说,他已经胡乱摸过了夏宋边境,不用再担心夏国兵丁了。乡农看他可怜,帮他雇了一辆车,坐车再向东行。 走出不多远,那车夫却起了贼心,把他身边一点银钱全都抢光,把他丢在路边,不顾而去。幸好他发髻中还藏了一点银子,全靠这点银子买吃的,一步步挣扎到渭州北门。他那一点点钱,若要进渭州住店,定然用不了几天,更别提寻医治伤了,幸好遇到了金老,便一同到了这土地庙居住。 卢子麋说完过往,目光直直看着瞿灵玓,一语不发。 瞿灵玓并不道歉,更不提斩去一只左手,说道:“吴兄弟,我这就安排你回真定。” 楚青流将那人尸身提到荒野处埋了,把卢子麋抱上马背,带他来到渭州最大一座客店,留足银两,让他安心养伤。处置完毕,二人出离渭州,直向夏宋边境行走。 瞿灵玓接连遇到不顺之事,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楚青流道:“师妹,你不用难过。就算没有你们乱人盟,这些游堕害民之人半个也不会少。卢兄弟与中原朋友这番遭际,也必然不是瞿先生、张先生他们的本意。” 瞿灵玓只是说:“你能这样说,又能如此明白世情,不因此怪罪爹爹跟我,我很承你的情。” 楚青流于路多方排解,连夜行路。次日申时过后,二人已走完三百余里路,进了夏国国都兴庆府,穿街过巷,来到张元的太师府前。 门上家人见了瞿灵玓,赶紧往里通报,一边陪着二人往里走。将二人领到一处小院,指着西厢房,说道:“大小姐,老爷才从宫里回来,午饭也不曾吃,关了门在房里生气,我是不敢去敲门的。小姐要么先等等,要么自己敲门。”这些家人说汉话,行汉礼,发式衣饰却全都夏国样式,头发剃光了,只留一个两个小辫,还都要扎得歪歪斜斜。 瞿灵玓点点头,挥手命他走开,来到房门前,说道:“张伯父,我是灵儿,我才从宋境回来,有要紧话要跟你说。” 话才说完,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已有五十多岁,身上是家常短小打扮,无冠无帽,发式也学夏国样式,头发全都剃光,只在左耳边上存留不多一些头发,编成一个小小的短辫,右耳上,挂有一个酒杯口大小的晃眼金环。拓跋元昊即位后下有秃发死令,看来张元也未能例外。 张元颌下蓄有青黑长须,跟发式很是不协。轻紫面皮上满布细密汗珠,手上握了一柄断剑。 瞿灵玓道:“张伯父,这是我师哥楚青流,他是望海庄吴抱奇吴伯父的徒弟。” 张元道:“原来是吴贤弟的高足远来,贤侄,我吴贤弟还好么?”一边伸手邀二人进屋。 楚青流道:“家师诸样都好,多谢张先生问起。”行了见面之礼,跟着进了屋。 这三间厢房中间并无隔墙,是个通连的大间。一头靠山墙处放了一张书桌,桌上放置笔墨纸砚。房间正中央植立一具木头人像,手足齐备,周身绑缚牛皮软甲。软甲上遍布剑孔,胸口正中,软甲上还挂了半截剑刃。 四面墙上并无一字一画,只在一面墙上挂了五七把宝剑,外加一口刀。看到这口刀,楚青流立时想起张元当年沿街卖刀的旧事,知道这刀必是当年那把刀,决然不会有错。 屋中并无一椅一凳,更无茶壶茶碗等物,不象书房,更不象客厅,只是主人挥洒性情的退居之地。 张元来到书桌前拿起帽子戴上,说道:“楚贤侄,这蛮夷发式实在是别扭,我得戴上帽子遮丑。”说得很是郑重,半点都没有玩笑的意思。 楚青流赶紧道:“张先生,历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衣冠服饰都是小事,张先生不必过于留意。就是昔年,也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旧事。” 张元摇摇头道:“武灵王只是胡服骑射,并未削发留辫,其间大有分别。”将帽子戴好,说道:“侄女,我近来气力大减,扎穿这皮甲都很吃力,今早已弄折了两把剑,你来试试看。” 瞿灵玓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抽出剑身,将剑交到楚青流手上,说道:“张伯父,你这木人我是扎不透的,让师哥试试好么?” 张元向楚青流道:“楚贤侄,你肯出手么?” 楚青流道:“张伯父既然有命,我就献丑了。” 并不拉架作势,接过瞿灵玓手中剑来,顺手向木人刺出,剑刃到处,嗤得一声响,剑刃由木人前胸进,后胸出,剑刃透出半尺有余。楚青流抽回长剑,说道:“张先生所藏,果然都是利器。这一剑有何不妥,还望张先生指点。” 张元哈哈大笑道:“咱们用不到说这些客气话,你用不到我指点,我也指点不了你,很好很好!咱们到别处去说话。” 带二人来到正房,自己取长大衣服穿了,命家人献上茶。支走家人,向二人道:“有要紧话说,都是些什么话?” 瞿灵玓道:“张伯父,宋境跟夏国都出了大事。”当下从一手遮天贾巨手奉没藏讹旁之命南下说起,直说到卢子麋之事。说完了,看着张元道:“张伯父,你可得想个法子,把人都救出来才好。” 张元沉吟道:“山里那些人,我前天才跟拓跋元昊说起过。他仍是拖延推诿,不肯有一个交待,我心里烦闷,回来便扎这木人出气。他们在山里并不舒心,这我是知道的,没想到已成了这个样子。”说着站起身。 瞿灵玓也起身说道:“张伯父,咱们先把那两处地方的人救出来带回宋境,转回头再跟没藏讹庞好好算账。” 张元道:“先得把人带出来,才好干别的。这事必得做到万无一失,容不得有半点差错。” 楚青流道:“张先生是否已有了法子,如果有,能否说来听听?” 张元回座,端起茶杯沉相片时,说道:“现成法子也还没有,不过我已有了下手的门径。我这番图谋若是成了,夏国就将一改眼下小国小邦模样,从此跟赵宋平起平坐,真正有了逐鹿中原的本钱,掀翻赵宋重兴大周将不再是一句大话。至少至少,也能迫使赵宋皇帝再签一个檀渊之盟,逼使他们承认窃据了大周皇帝的天下,再丢一回脸。” “若所谋不成,夏国将再也无法与赵宋争强,纵然还能存续,终究也只是一个偏邦小国。再想靠他们推翻赵宋朝廷,只能是个空想。想要复兴大周,还得再想别的法子,会拖到何年何月,可就难说了。” “我张元本人也必然要抱憾而死,所争者,只是怎样一个死法,死得是否会很不堪。乱人盟的事,复兴大周的事,我也就管不了多少了,只能靠瞿兄弟了。” 二人听了这番话,不能不惊异。瞿灵玓道:“张伯父,你有了何样计谋?何不先说来听听?” 张元道:“这个计议,在我心里实已盘算了许多年,跟瞿兄弟、吴昊兄弟也商议过多次。就因为所谋太大,若不能成功,贻害也大,才未敢放手施行。这图谋是胜负手,也是孤注一掷。” “夏国是偏鄙小邦,国土不足赵宋之三成,国土中,还有两成是荒漠山地,就连放牧都还不能,出产很是有限。户口更是不及赵宋的一成,总不能全都去打仗,这军力也就有限得很了。” “国小力弱,之所以还能顽抗不倒,连抗宋辽两大国的连番进击,所仰仗的不外是民风彪悍,上下一心。但彪悍也极易变为柔弱,上下一心极易变为离心离德,不足以长恃。一国若想由小变大,进而吞并天下,必得有根本之计,这些,夏国全不具备。单论夏的国力,就算放手由我任意而为,在我有生之年,凭我的能为,也难有变化。这个夏国,凭险死守或许还不难,想图谋宋辽,再进一步,那是难上加难。” 楚青流道:“张先生,要照我说,这个夏国能立国不倒,都是辽国、赵宋无能。” 张元缓缓点头道:“也能这样说。”又道:“眼下两国在边境都驻有重兵,论起来,还是宋兵为多。夏国要想攻破宋军边军再长驱直进东京汴梁,实在是千难万难,这个夏国,实在是被限死在这片小地方里了。” “我的图谋就是请拓跋元昊结集兵力,绕过赵宋边军,甚或借道辽国,直插宋军身后,数千里疾袭,进图长安。此谋若能得逞,夏国就能突破眼前这个死限,别开一片天地出来。我也知道,这事实在是难,可说是千难万难,成功之望,不足两成。” 楚青流道:“不过,夏国若不行此险计,就永不能扩展疆土。既如此,那就非如此行险不可,区别只在何时去做这事。张先生,我说的是不是?” 张元道:“说的很是。” 瞿灵玓道:“那眼下是不是合适时候?” 张元道:“论双方的军力民力,都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今后情状是否就能比今天还好,却谁也无法担保。” 瞿灵玓道:“张伯父,咱们本来谈的是救人,你怎么说到这等军国大事上来了?” 张元道:“我原本还狠不下心来推行此计,想要再等上几年,等夏国军力能再强些再说。但眼下为要就出山里那些人,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拓拨元昊若能听我进言,出兵大宋,则救出山里那些人就不太为难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西夏皇帝会不会把那些人全都编到军营中去,让他们跟着一起出征?” 张元道:“这事必定不会有。带上这百十个人,用处不大不说,反而还要留人看管,防备他们在军中生事,很是累赘,还不如留下得好。大军一动,山里空虚,咱们便可下手救人,只是单凭你们两个,是成不了事的。” 144 第五十五章 巡山迎盗 01 瞿灵玓道:“张伯父,就算你能说动夏国皇帝,出兵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必得有几个月耽搁。咱们尽可以传信让我爹爹跟石寒叔叔他们回来,也就是了。” 张元道:“哪有这么容易?为要能说动拓跋元昊出兵,你爹爹他必得留在宋境,亲自带领乱人盟大干上一场,这必得分去不少人手。楚青流道:“大干一场?跟赵宋朝庭明着干么?” 张元道:“那倒不必。不过必得能做出相当的动静来,要能震动东京汴梁,方才能震动元昊,让他有出兵的心。所以说,这事必得瞿兄弟在宋境亲自办理。” 楚青流道:“原来是这样。到山里去救人质,那些西域大僧、吐蕃高手什么的,还真指靠不上。他们原本就三心二意,纵然能来,也不知道会真心帮谁。各家各派为要解救帮中子弟,或许会有人出力前来。不过,他们若已跟没藏讹庞搭上了钩,可就未必肯来。最终能来多少人,身手如何,能否真心出力,还真是难说。” 张元冷笑道:“谁跟没藏讹庞搭上了钩,空口去问他们,必然问不出来。此次凡是不肯真心出力解救人质的,必然就是得了没藏讹庞的担保,心中有了底,不用再担心自家人。这些人,今后必得好好整肃。” 这人刚刚还沉闷消沉,以至于说到自己日后会落到何样的死法。此时提起整肃乱人盟中勾结没藏讹庞的人,瞬时满身杀气弥布。 楚青流道:“张先生,青石台子跟瑙水大沟这两处地方共有多少军兵?” 张元道:“两处地方驻兵超过五千,且都是千挑万选的劲卒。不先行设法把他们调开,如何下手救人?一旦拓跋元昊要进犯赵宋,这两处地方多说也不会超过二百人。夏国军力不多,不容许有人闲置。” 瞿灵玓道:“既如此说,攻宋似是必行之计。” 张元道:“能否推翻赵宋皇帝,恢复大周,全赖此一举,救人只是捎手顺带,两件事只是凑巧碰到一起而已。就算没有人质这事,攻宋也是必然要行的,所争只在今年或明年而已。我近来自觉身子已大不如往日,时时都会命丧异乡,我死前,必要看到夏国军队大举攻入赵宋国境,否则我死难瞑目。若老天怜我,就还能打到东京汴梁去。” “战乱一起,无论谁胜谁败,双方都会伤亡不小,此事我不是不知。心中却也不觉得有愧,这些年来,我背负的骂名已然不少,再多的骂名,我张矽源也承担得起。就算真有无间地狱,我就不信只有只我一人去下,赵匡胤一家就不下地狱。楚贤侄,挑动两国交兵,这事与你无干,你心下不必有愧。你若能带人救出救出山中人质,便是替我消孽减罪了。” 此人果真目光如炬,一眼便洞穿楚青流心中游移不定,顾虑不小,便直言揭穿。楚青流被他说中心事,竟无言否认,一时沉默无语。 张元道:“楚贤侄,你若想消弥此项征战,唯有将我杀死,不过,就算你杀死了我,也未必就能阻止这事。夏国立国以来,积蓄财力人力,上下早就图谋这一战,我张元做的,也不过是在他们背后推一把而已。” 他将心中所想直言说出,楚青流还真无言应对。半晌说道:“张先生,军国大事,我不懂得,也不想去管。出兵宋境,也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张先生你也多考量考量。我就在府上呆上一个月,若有解救人质的时机,我自然不会放过,若没有,我再想别的办法。” 他既不能下手取了张元性命,唯有束手静观其变。 晚饭后,瞿灵玓来到楚青流房中,二人无言对坐。解救人质这场事眼看着就要弄成两国交兵,瞿灵玓就算大胆,也觉着此事非小。 自她懂事以来,推翻赵宋复兴大周,替郭家父子报仇便已成自然而然之事,可以说是天经地义,她从未禁觉着有何不妥。此前在宋境收服帮派、勒索银两,这也是江湖人常为之事,向来多有。就算下手杀人,也是其人已做下必死之事,杀来立威也并不冤枉他们。但两国交兵的事,她还是首次与闻,心下不能不惊。 呆了一个多时辰,喝过不少茶水,瞿灵玓告辞。楚青流送她回房,在路上,瞿灵玓道:“师哥,我觉得张伯父说得不错,交兵这事,并非因咱们而起。没有人质的事,这场仗也早晚都要打,咱们只需想着救人也就是了。”楚青流点点头。 次日一早,楚青流刚刚起来,张元就来到他房中,说道:“楚贤侄,出兵之事我思想了一夜,觉得必然要行,特来知会你一声,你心中也好有数。我既决计要行,必然会全力去做。”说完去了。 他孤身一人前来,未带一人,不带寸铁,可说把一条命全都交到了楚青流手中。惟其如此,楚青流也就不能动手杀他。 一个赵宋官家屡次弃于不顾的落第书生,半生漂流万里,落到如此境地,仍能立志恢复大周,要与赵宋一家为难到底,也称得上是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了。这张元虽能在夏国坐上太师的高位,他的心中,许多年来只怕也是忧苦多于喜乐,自有其可怜可悯之处。 当天张元在皇宫中直待到天黑才回来,一回来,茶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便召集得力亲信人等分派差事。诸人领了命,换上装束,戴上假发,带足银两连夜出门去了。这些人,都是奉命前往宋境,联络瞿广翰、石寒诸人,命他们在宋境加紧行事,顺便再调配面生的好手到夏国来,以便救人。 诸般事情,楚青流不好查问,瞿灵玓却全都知道,尽数都跟他说了。 次日吃过早饭,楚青流向瞿灵玓查问明白青石台子与瑙水大沟的方位里程,说要先行进山踏看。瞿灵玓在兴庆附近多有人认识,到上述两处地方去实在不便,也就不便同行。瞿灵玓要给他找个通晓党项言语的可靠家人领路,楚青流说人多了反而不便,也就没要。 楚青流既不愿剃去头发,又不会说党项言语,也就不再费心去改装,只是将面目略略涂得黑些,弄成个饱经风霜的模样。他要了一匹马,带上剑,信马游缰就出了兴庆城。 临别时,楚青流再三叮嘱瞿灵玓,说他此去并无固定返回时刻,叫她不必担心。若三天后还不能回来,那就是出了事故,瞿灵玓就得知会张先生跟她爹爹,另行谋划如何解救人质。 甫出城门便见山影。向来都说这座贺兰山整看上去很象是一匹马,贺兰二字,在北人口中,就是奔马之意,楚青流看了多时,却也全无心得。 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山下,立时便有一种硬冷古远气息扑面而来。似乎山石林木之间,藏有无数人,无数马,察觉来了他这个生人,人马便隐隐发声。楚青流登时心神大振,将宝剑从鞍底取出,结于后背。 青石台子与瑙水大沟都在山腹深处,是党项人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以备一旦有大敌攻破国境,用来负隅而斗之用。西北一个小邦,时时不忘危难,可比东京城里赵官家只知道享乐,强得实在是太多了。 这两处地方防护极严,隐藏极深,但既有大队兵马不时出入往来,也就不难寻访。楚青流记起阮逸所赠的《李卫公问对》内外篇,书中说,善藏者,藏于人所不知之处,此时便觉得,这个人所不知之处并不是说的某个方位处所,实在就是人的心。 隐藏住已心,再扰乱敌心,我的意图便无人能知,借此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取胜自然不难。大到疆场对阵,小到二人厮杀,弈棋斗智,都不出这一根本之理。那两本册子他早已念得熟了,此时稍一触机,自然处处都是心得。 单从名字来看,瑙水大沟又叫断头沟,似乎是个山沟,只有一处可以进出,地势更险要许多,楚青流便向此处行去。 行到午后,还是茫无头绪,渐渐连山路都时有时无,似乎迷了路。他下了马,上到一处峰顶,寻了一株大松,起身上跃。 这松树高近十丈,绝难一跃登顶。楚青流抽出宝剑,提一口真气,足尖点地跃起,待到身子升到极顶,挥剑轻点树身,借力再上。如此连点连上,三点之后,人已立于树巅软枝上。昆仑派“踏枝步”轻功本已精妙,他复功以来内力不知不觉间已然大进,这招“天外有天”使出,轻灵飘转,无不如意。 放眼远看,触目处谷岭连绵,竟不见有丝毫烟火人迹。楚青流看了片刻,正欲跃落,忽地心念一动,目光下扫,见树下已立了一人,正抬头向自己瞧看。 他略一思索,将宝剑插回,折了一根小指粗细的松枝拿在手中,飘身下落,松枝搭挂在树干上,一路下滑,轻轻落回地上。 这人三十略微出头,头上是党项发式,身穿党项长袍,腰间带有本族弯刀。楚青流甫一落地,他便说道:“你伤了我的松树,太也不该。”先说了一遍当项话,见楚青流茫然无知,又用汉话再说了一遍,只不过面孔呆板,语调平直。 党项人唐朝初年便已内附,迄今已近四百年,这人会说汉话也并不如何希奇。 楚青流木然道:“你说得不错,飞禽走兽,草木山石,无不有情,松树与人也并无多少不同。奈何我本领不济,无法直纵下来,不得不折你一根树枝使用。我伤了你的树,得赔你多少银子?”他早已料到这人不会好说话,下落时才未用剑刃去点树身,只折了一根小枝,不料这人还是要借机生事。 那人道:“你们汉人果然个别,张口就提银子,赵宋皇帝连年给咱们送银子,这都送出风俗来了。” 楚青流道:“你说得半点都不错,这就叫上行下效。” 那人道:“我不缺银子用,你把这根树枝替我安回去也就是了,咱们公平无欺,并不讹人。” 楚青流听了,脱手松脱小枝,向自己马匹走去。那人跟在他身后,说道:“你轻功或许强得过我,可你这马不会半点轻功,你是走不掉的。” 楚青流骑上马背,说道:“你那根树枝,我是安不回去的,不过,我也是非走不可的。你若不想放我走,就不要再多说,拨弯刀来拦我才是正经。” ???????????????????????????????????????????????? 145 第五十五章 巡山迎盗 02 那人并不拨刀,说道:“看你刚才的身法,很象是昆仑派的‘踏枝步’功夫,我说得也还不错么?” 楚青流冷冷说道:“亏你还敢说也还不错,你已经错到天外头去了。我这是河北真定应天教的武功,叫做‘飞升步’,与‘踏枝步’只是形表有几分相似,内里却大不相同。” 那人道:“原来如此。我原本还想,你若是昆仑派的,再肯认个错,这点小关节也就不用再提了,昆仑派跟咱们崆峒派可是有交情在的。你既是应天教的,这还真叫我为难。” 楚青流笑道:“也没什么好为难的,你只须放手过来,打倒了我,便可任意施为。否则,就算说到天黑,也全都是空想大话。” 那人道:“你是河北应天教的,到大夏国来,所为何事?”很象官人在盘问公事。 楚青流道:“别说是大夏国,就算是辽国、大理,吐番、回纥,我哪里没去过?你问这话,不觉得好笑么?” 那人道:“大理辽国什么样我不知道,回纥吐蕃还知道一点,但夏国跟他们还真不一样。你不肯说为什么要到大夏国来,也就不得不留下你了。” 说着拨出弯刀,刀尖向下倒执在手中,做了个抱拳行礼的架式。待到刀柄与口2唇齐平时,便即俯首向刀柄吹去,口边乍然有一股急响飘出,凄厉尖亢,直入云山。 声音才起,三支小小飞箭也从刀柄上的小孔中疾窜而出,打向楚青流头面、胸口、小腹。这人看似粗豪,不料行事却狡诈细密,借着抱拳行礼作掩饰发声报信,又不忘发射暗器偷袭,实在难挡难防。 他飞箭打出,就见楚青流身子猛然倾侧,倒撞下马背,不单身子,两只脚也都脱出马镫落到了地上,那匹马落荒跑去。 那人一击成功,便捷得出乎意料,仍能不失谨慎,未敢就此抢上去察看。他正在迟疑无策,三粒石子已迎面打到,三粒之后又有三粒,之后又有三粒,九粒石子将他左右两侧闪退方位尽数封死,逼得他惟有向后退避。 这人见楚青流并未受伤,只是倒栽下马以闪避暗器,心下反而有了计较。他并不退后,只是身子侧转,似乎想从石子空隙中侧身前扑,弯刀则拖于身后。他如此行险,只能说有五成靠的是听风辨器,能识得石子空隙之所在,另有五成靠的却是运气。不过他若向后退避,楚青流乘势追上,以顺击逆,他唯有更糟。 楚青流不待他身子转正,长剑已然剌出三剑,左右两剑剌向空处,封住他身形脚步,中间一剑剌他左肩。“铁枝剑法”不求繁复多变,变化全在人所不知的细微之处,三变已是极诣。 那人再也闪避不开,眼看便要痛失一臂,正在伤情,不料楚青流剑身滑过他左臂,随即攀绕而上。楚青流亲眼见过张胜吕失却一臂的惨状,他跟这人并无解不开的仇怨,实在不愿轻易就斩去他一条臂膀,只想点住他肩窝云门、中府两处穴道,将其制住。 就在此时,四面已有凄厉回应啸声响起。但这人无法再发声应和,众人也就难以单凭他此前那一声呼叫就认准其方位,只能搜索前来,这可就是远水难解近渴了。 那人眼见楚青流剑尖袭向自己喉颈,便知大势已去,正在闭目等死,忽觉左肩一麻,半边身子登时木然不灵。 楚青流剑尖疾动,连点他右肩云门、中府两穴,他右手弯刀当啷一声落到山石上。楚青流点了他哑穴,抓住他腰带,将人横提起来,捡起地上弯刀,说道:“你只要老实听话,我就留你性命。”掉头向荒野里奔去。 走出二十余步,便藏身一块大石后,向松树底下偷看。 不多时,便有三人先后奔到树下聚齐,三人皆是党项发式,党项衣饰,仍都是江湖人打扮,不象是西夏的军兵。此时并无外人,三人说的仍是汉话,想来其中必定杂有汉人。 三人验看议论一番,认定同伴便是在树下出声示警。但只是向四周略一搜索,又重回树下团聚,似乎是心怯。 一人道:“郎兄弟那哨子吹得可有点急,不怎么太好。要照我说,咱们出来巡山,原本就该两个人一伙,也好有个照应。” 一人道:“两个人一拨,这么大的山,到哪里找这么些人?郎兄弟手底下比咱们全都硬朗,想来不会有事。” 先一人道:“就怕是未必。咱们在这里关着人家百十口人不放,这事做得可很不地道。不管怎么说,将来总不能善罢干休。” 这两人只顾说话,有一人却始终不曾发声。后一人迟疑道:“苑云兄弟,我年纪大你几岁,说话你可别不爱听。咱们巡山只管巡山,别的事情可不要多管,尤其不要多说话。” 第三人冷冷的说道:“你们这就叫不识大体,又叫糊涂,这才会胡说八道。把人扣在这里,便是要拿他们做个诱饵,引动他们的人前来救人,再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拿住。我估摸着,放咱们出来,巡山是假,给外边来的人带路才是真的。” 那苑云兄弟不服道:“你这都是胡猜乱想,哪有给外人带路的道理?” 第三人缓缓说道:“我偏说有这个道理。这山有什么好巡的?还怕有人来抬了去么?真要巡山,尽有比咱们能为强的人,为何全都不用?为什么偏偏要咱们这些人出来?不就因为咱们不顶用么?” “回头到了时辰一点名,只要有人不到,就知道是外边有人来了,咱们就是个活的戳记。我这些话也不怕你们跟人学说,不怕你们传来传去,真要能传到上面去,上头知道我会料事,我出头的日子也就到了,我还得承你们情。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有心机的人不很够用。” 三人又闲聊几句,并不再做搜索,便结伴离开。 三人走远后,再不见有人来。楚青流拍开眼前那人哑穴,一面留神四下张看一面问话。没想到那人愣是一语不发。 楚青流道:“你武功很是不差,也算勇悍敢斗。我不想与你不利,我问你话,你最好照答。”那人勉强道:“你不要语带讽刺,我本领不如你。” 楚青流道:“你姓郎,这不像是中原的姓氏。” 那人道:“我姓什么,是哪里人,你不必多管。你能留我一条左臂,我很是领情,可我却也不会因此回你的话。”又道:“你要觉着吃了亏,不妨先解开我右肩穴道,我砍下左臂还你。”竟然很是强项。 楚青流笑道:“你不说,我也照样能找到你们家里去。”将他重又提起,向荒野处走去。 不多时寻到一处山洞,他点了这人身上各处大穴,将他丢在洞内,拿了他那把弯刀,重回到松树底下。 这时刚刚过午,巡山诸人想来都还未走远。楚青流学着那姓郎的样,将刀柄举到口边,先轻轻试吹了一两声,确认并无不妥后,便用力大吹起来。 两声吹过,四下已有回声。楚青流跟着又吹了三声,这番回声更多,且有多条人影向他奔来。楚青流索性运足真气,长长吹出一声,直到依稀能分辨出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衣衫,这才觅地藏起。 这番寻过来的已有六七人,楚青流也不再去看他们的衣饰相貌,只留神侦听他们说话。 诸人同样往四边草草搜检一番,一无所得后,重回到松树下, 这六七人中,先前三人俱都在内。那个苑云说了先前姓郎的曾急吹哨声报警,众人就知是外头有了人来,擒了姓郎的去,又拿了他的弯刀来吹奏诱敌。来人是多是少、有何图谋还不得而知,但总不外是想引来巡山诸人一一擒获,或是跟随众人脚步寻到他们总寨去。 明知道若就此回转必定要被人跟踪,还是不得不回去禀报。明明看清了敌手的来意,却还是不得不照着敌手的心意去做,也真是无奈。 众人商议多时并无好计,便结伴回转。 楚青流待他们走出约有一箭地,才起身跟上。这些人六七成群,并不怕跟丢了,只是总有人会不时回头张看,倒也轻忽不得。 楚青流跟随他们直向西北行去,据瞿灵玓说,此地该是整座贺兰山最宽阔的一段。所行之处,远看并无路径,但只需下到一个小谷,或是翻上一个小小的坡台,草木之下便尽有路径。 走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楚青流眼前现出老大一条长谷来,两边都看不到头,不知是否真有一头是不通的死路。谷底扎有大片军帐,营帐间隐隐的有人马往来,那几个人加紧向谷底冲去。 楚青流心知已经到了人家的根本重地,不便再紧跟,便寻个隐僻地方,伏下身向谷底张望。一边寻思,是否就在大白天下到谷里去,还是等到天黑再行夜探。 正在举棋不定,就听不远处有人说道:“朋友,你既然到了,就该下去才是。”语调平缓,微带戏谑。 楚青流猛然回头,再缓缓站起身。 146 第五十六章 瑙谷主人 01 来人立于十余步外,周身未有寸铁,三十二三岁年纪,身穿浅灰轻袍,腰扎巴掌宽的血红丝带,并不照党项人那样剃发留辫,而是高挽发髻。早春二月天,又在西北雪山之上,朔风劲吹,他身上不着皮棉,只穿薄薄一层单袍,周身却有似暖阳环绕,举止自若随意已极。 此人内功自是极高,但若非性2爱张扬,也万难如此行事。凭刘奇蟾、阮逸、无视、师父、曲鼎镶诸人的内功火候,全都不难如此,却无一人似他这般穿着。 楚青流道:“我既然能来这里,就要下去,却也不用太过慌忙。” 那人立于原地,说道:“我姓没藏氏,全名没藏飒乙,是崆峒派的,家师是崆峒掌门丁仰真丁先生。请问朋友如何称呼?” 楚青流道:“在下林月川,是河北应天教的。家师是一名水边寒儒,在武林中藉藉无名,不象崆峒派丁掌门那般人人仰望。请问没藏先生,此地可是瑙水大沟?”那些须以真人真面见人的诸般讲究俗套,遇到情势特殊,大可以置于一旁。 没藏飒乙道:“此地正是瑙水大沟,又叫断头沟,我就在谷底暂住。林朋友从东方远来,身上不能无事,何不跟我到敝处一叙?我在西边也算有几个朋友,说不定还能为你稍稍效力。日后我到了河北,方才好意思仰仗贵教。” 白面上仍是一副微微带笑的模样,楚青流却已看出,他这副笑容已深深化入皮肉之中。不管有事无事,更不论他是喜是怒,都要这么微微笑着,想要让他不笑,想来定是极难。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还真是深知朋友之道。不知先生是在山下军营中任职呢?还是独自闲住?” 没藏飒乙道:“林朋友何必这么拘执?有职分,没有职分,又有多大不同么?请问贵盟瞿广翰瞿总盟主是在夏国朝中任职呢?还是在江湖上行走?。你既然问起了,我也不好隐瞒,我在夏国任职昂聂都尉,这谷中的防守事宜,眼下都由我来掌管。”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既以实言相告,我也不好欺瞒。我到这山中来,实在是为了寻找我教的兄弟卢子麋。卢兄弟到贵国修习骑射,归期已过却不见回转,我奉教主指派前来看个究竟。到了夏国,才知道他们都被你们扣在这山谷中充作人质。贵国将来是要争霸天下的,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小气。没藏先生不去劝告夏国皇帝放了他们,反而全力相助,出任看守,实在大大有损高人身份。” 没藏飒乙前行两步,冷笑一声道:“汉高祖鸿门赴宴,不等席终就狼狈逃去,这是不是太过小气?赵匡胤装神弄鬼陈桥兵变,欺侮人家的孤儿寡妇,是不是太过小气?是不是连半点高人气息都没有?他们还不是照样的称皇做帝?”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穿了,也不过只当三个字讲,那就是‘不要脸’。我党项族人盘踞西北多年,经历晚唐五代,其间天下纷乱,这本是成大事的绝好时候,可咱们太过于爱惜声名羽毛,太拘牵于君臣的名分,未能放手而为,也就未能乘时而进。赵匡胤以无耻狡计得了天下,转头就来图谋我族,细说起来,他胜过咱们的,也只是在这不要脸上。” 他说得极是郑重,丝毫都不象是在玩笑,似乎‘不要脸’三个字,当真便是得天下成大事的至理真经。 他见楚青流沉默相向,无言以对,又道:“林朋友从东方远来,你我又一见如故,我就全了你的面子,交你这个朋友。不瞒你说,那个卢子麋始终都不在这处谷中,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就在数月前,卢子麋已从那个地方逃走,我眼下实在是拿不出人来。不过这谷中还有应天教另一人在,名姓么,我还真弄不太清。我将这人叫来,交给你带走,怎样?” 楚青流呆怔怔的道:“卢兄弟该不会身故了吧?他可是咱们卢教主的亲兄弟,他若有了什么变故,我回去后如何交待?” 没藏飒乙不悦道:“你这是信不过我。姓卢的确是逃了出去,我也不敢说他未死,只能说是生死不知。” 卢子麋眼下正在渭州将养腿伤,伤愈后自当东归,并无性命之忧。但楚青流还是看不惯没藏飒乙这副云淡风轻视人命于无的模样,说道:“没藏先生真是大度,单凭在下空口几句话,就肯将手上人质交出,这事说出来管保无人肯信。先生如此厚情,不知敝派将来该当如何回报?” 没藏飒乙不理会他话中讥讽之意,只是说道:“现下就跟你谈如何回报,未免太急功近利了些,这不合我的性情。再说了,眼下谈回报,也无非都是空口说白话,全无半点用处。” “用不了多久,我就要东入宋境,所图之事,与瞿广瀚、石寒他们也并无多少不同,却比他们要高明许多。到时贵派只须不出死力替乱人盟效命,不真正与我为难,也就算是回报了。这事在我看来,并不算难办。” 楚青流道:“东入宋境,必将开创一片大业。没藏先生是想学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么?” 没藏飒乙猛然哈哈一阵长笑,笑声中挟带内力,更蕴蓄有无穷无尽的得意之情。他高立于山巅,笑声随烈风远远送出,群峰呼应,回响之声绵延不绝。他轻袍衣角在风中劈啪脆响,宛如山鹰震翅急欲飞去。楚青流此时心头有事,听了他这笑声,精神也是大振。 笑声消散,没藏飒乙才道:“我半点都没看错,你这人果然亮堂得紧,与你说话,当真痛快。我不灭六国,也不一统天下,不去当皇帝,皇帝有什么好?傻瓜才去当皇帝。我将来东下时,敝派若能与我结友,转而再与瞿广瀚、石寒他们为敌,这也就算是报答了。至于如何结友,如何为敌,这还用我再多说么?” 楚青流道:“应天教只是河北一地的小小帮派,没想到没藏先生还很能看得起。” 没藏飒乙道:“你这就是妄自菲薄了,谁说小帮小派就必然不能变成大帮派?不论做何种大事,不都得由小事入手做起?那个义血堂,原先也不过是杭州的一个小帮伙,经曲鼎襄一番调弄,眼下虽不敢说是遍布宋境,但至少在淮河以南,已说得上是第一大帮会了。”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对宋境的事,所知还颇不少。没藏先生图谋的事,既与乱人盟并无多少不同,想来不外是扰乱宋境,替夏国造势。你们干的本是同一件事,为何就不能携起手来,合力去干呢?” 没藏飒乙扫视一眼谷地,笑道:“替夏国造势?我为何要替夏国造势?难不成我姓了没藏二字,生下来就是他拓拨家的奴才?非要给他们出力效命不可?夏国是生是灭,全都于我无干。”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楚青流心缝里头,他脱口接道:“我决然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某人某人的奴才。先生既不想替夏国出力,为何还要东下?要搞乱宋境?” 没藏飒乙转身看向东南,无语良久,说道:“如此大好江湖,可惜全都沦于无能鼠辈手中,也真是罪过----我说的不是赵匡胤他们家。” 楚青流眼看东南,说道:“东南山河也许远不象没藏先生想的那般好,宋境也尽多荒山野岭,难于居养,人民生活穷苦。人么,却也不全是无能鼠辈。塞外也并非都是不毛之地,我听人说,就是这山前山后,西域漠北,也尽有水草丰美的处所,号称塞外江南。” 没藏飒乙冷冷道:“塞外江南,毕竟不是真正的江南。此中的分别,你不会不知。” 楚青流只身前来踏看情势,还未接近瑙水大沟,便遇到崆峒派诸人巡山,单看那姓郎的,不光身手颇为不俗,行事更是心机深远。随即便在峰顶见到这个没藏飒乙,这人功力究竟已高到何种地步,一见之下难于断言,但其口气之狂,已足以令人吃惊,楚青流这才会特意跟他说了这么久。 楚青流道:“天下,非一人一家之天下,也非几人几家之天下,实在是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事,天下人人人都能管得。没藏先生若是有能,不要说东下宋境,就算是跨海讨平日本国,也不算骇人听闻。” 没藏飒乙道:“你从中原来,该知道江南有个望海庄。庄主吴抱奇据说是昆仑派的叛逆,惯常出远海杀人越货,回头再广置田产,招纳流亡,活人无算。究竟真有这事?还是无知小人的吹捧之词?” 楚青流笑道:“望海庄的事,我碰巧还知道一些。吴庄主并非昆仑派的叛逆,这是一。二,招纳佃户是有的,活人无算实在是说不上。三就是,吴庄主做这个事,只是见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并无宏图远谋,并不想借此搏邀虚名虚誉。地租也只是比别处略轻些,都还是要交的,每季也都有佃户退佃到别处去,也都有奸滑懒惰之人被逐出望海庄。吴庄主说过,他没本领管得起天下人穿衣吃饭,也就没有这个妄想,他有多少本领就做多少事,不会去勉强自己。” 没藏飒乙道:“望海庄没能做到的,别人也未必就做不到。我谋究的是何事,过不了多久,林朋友便能知晓,现下多说无益,徒费口舌。” “我答应将应天教那人交与你带走,不是我多么想结交应天教或者卢奇牛,我心中真正想结交的,实在是你林朋友。” 一见之下,不过略谈数数语,没藏飒乙竟会说出这样话来,实在大违常理。楚青流顿觉惶恐,不觉连连摇头。 没藏飒乙道:“巡山这些人,只是为了供奔走之用,本领那是不成的,可也不能就说是全然无用。他们七人在前头走,时时还有人回头张看,显然是明知身后有人跟踪,难以自安。如此情势下,林朋友硬是能叫他们见不到身后有人,虽说这山中多有林木,易于躲避跟踪,也不太容易做到。这一番情形,我在山顶可全都见到了。” “你自己的身法轻功已然不弱,这却并不算很难得。难的是,这七人的一举一动全数都能落在你的预料中。这些人中,谁必然不会转身,谁将要转身,又何时会转身,你单看他们的后影,心中先就有了计较,这才会跟得如此轻松自如。有了这项本领,与人动起手来,自是占了莫大的便宜。” 楚青流笑道:“没藏先生过于夸奖了,我还真没有这般能耐,我能跟到这里来,也不过凑巧而已。” 没藏飒乙冷冷的道:“我说是这样,那就必定是这样,我决然不会看错,你也用不着掩饰。”神情很是不快,见面以来,他脸孔上还是首次不见笑容。 他无语片刻,稍稍平复怒气,才道:“我象你这般年岁时,是没有如此火候的。要到二十六岁后,才逐渐得识其中的滋味。”言下很是伤感。楚青流虽将面孔涂黑,可落在这人眼里,他一身上下,里里外外,年龄武功,全都无可隐瞒。 楚青流道:“先生二十六岁才有心得,并不是说要到二十六岁才开始修习。说不定十八九岁时,身上就已有了这项本领,只是不自知而已。” 没藏飒乙冷笑道:“你这话难道我还不懂得么?难不成我还要你来解劝?”相见至此,也不过半柱香之久,此人易恨易怒的性情便已掩饰不住。 楚青流摇头道:“没藏先生心火原来如此壮盛,也无怪早早就换上了单衣。” 没藏飒乙脸上重又带笑,说道:“你出言顶撞我,无非是要激怒我,惹我动怒。为了不叫你的图谋得逞,我还偏偏就不生气。” 借着这几句话作掩饰,他将怒气隐去,说道:“你年纪轻轻就能有此本领,尊师必不会是凡俗之人,日后我可得设法见见这位水边寒儒。” 随即话风一转,说道:“论起卢奇牛的本领人望,实在不足以统领你这样的人。你的武功本领,与昆仑派有极深的渊源,跟应天教却干连不大。” “这么着,你不如跟了我吧。我担保不出两年,必能让你名显天下,将来夏宋两国,乃至于辽国大理,不管你我走到哪里,那些在江湖上讨口饭吃的人,对咱们全都得远接高迎,感激咱们的恩情。”他尽管心机深远,至此也已把一腔心事隐约说了出来。 楚青流心想:“眼前这个党项人没藏飒乙难不成竟想要一统夏、宋、辽、大理诸国的江湖,当当所谓的江湖盟主?”想念及此,竟一时答不上话来,不过,不知不觉间,早已轻轻摇了摇头。 147 第五十六章 瑙谷主人 02 楚青流装作听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说道:“没藏先生图谋的,全都是大事,我只是个乡野粗人,无力于此,更无志于此,便不能投到没藏先生麾下效力了。在我看来,远接高迎固然威风,却也未必就能胜过朋友之间不拘形迹,你我他相称呼,随口快谈,随意说笑那般快活。” 没藏飒乙摇头道:“你终究还是年轻,日后等你有了年岁,就不难知道,你所说的这些朋友,那些快谈,不过全都是你自己的空想而已。” 楚青流笑道:“那...... 从今年的职业联赛其实就可以看的出来,凤凰电竞学院的这些新人绝对不是昙花一现。 李承泽的说法是最有道理的,对外营业,就完全不是一般人的消费选择区域了。 “我想眯一会?”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孟飞靠近了她伸出胳膊搂着她,她闭上眼睛。 东海从来不缺有钱人,尤其是那些资产数十亿上百亿的集团更不在少数,对于这块地起拍价才十亿人民币还是在很多人的承受范围之内,能来这里的人家底都是不菲。 李权听了田敬的话,想到了自己打算在新唐率先将5g通信技术投入商用,这应该能够极大的促进互联网,物联网,人工智能的发展。 两天后,邱石明从大驶馆得到了一个地址和联系方式,不论是地址还是联系方式,都是陌生的,不过老邱不会怀疑,这是大驶亲自交给他的。 在华国,男同还没有被大众接受,他是有身份的少爷,哪容得别人这么说。 “轰隆隆……”在神火派这个老者的胸前,有一道火焰神山在凝聚,光华闪烁,无尽的天地只能瞬间汇聚于此,散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他结印完毕之后,一双手拖住的胸前的这座神山,瞬间荡漾开了可怕的神威。 她倒是能感应的到这个老头修为不浅,若是没有化形之前,她还畏惧三分,但如今不但化形而且还被赐予了数百年修为。 “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显然是马家的家事,因为事情牵扯到牛振,为了牛振的安全,为了除去后患,他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捋清楚。 远处高台上的孟昊轩,放下了手里的乾坤镜,目光中的震惊之色仍未褪去。 而她刚刚做的可不仅仅的空间禁锢,那一层层的空间枷锁,让巴特不能用空间手段外,可是一层层的加深了洛叶对这片空间的掌控度。 金吕钗一直在等着这话,在于欣话刚落下,他直接做了一个吸的动作,只见,刚才还跪在地上的霍光喜变成了一阵青烟,被金吕钗吸到了口中。 为了对付林清越和百里洛川,西凉王不惜下了血本,也要将他们彻底的留在邺城。 可是在碰到了冰凤的刹那,八个头同时蒙上了一层薄冰,就这样被冻住了一般。 他们两个闻声看了过去,就见周泰岳也正好提着行李下车,看到了他们看了过来,立刻露出了一个笑脸,空着的那只手,冲着他们招了招手,高盛两人有气无力的跟着招了招手,唯独洛叶没有动静。 就在身子即将落地时,忽然用力在墙上蹬了一脚,借力后翻稳稳落地,直朝树林方向跑去。 凭什么,他想出现就出现,想离开,就离开,这样潇洒,她不要。 白兰到厨房做饭,可是把丞相府的厨子们吓了一跳,纷纷怀疑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直到得知白兰是给丞相做饭,才把提到嗓子眼儿的胆气收了回去,然后帮忙给白兰打下手。 147 第五十六章 瑙谷主人 02 楚青流装作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说道:“没藏先生图谋的,全都是大事,我只是个乡野粗人,无力于此,更无志于此,便不能投到没藏先生麾下效力了。在我看来,远接高迎固然威风,却也未必就能胜过朋友之间不拘形迹,你我他相称呼,随口快谈,随意说笑那般快活。” 没藏飒乙摇头道:“你终究还是年轻,日后等你有了年岁,就不难知道,你所说的这些朋友,那些快谈,不过全都是你自己的空想而已。” 楚青流笑道:“那是...... 后面有陆陆续续的来了大约十几位村民,对大牛的行为都是非常感激。大牛一看,这些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一个是残疾。 曾经他对她是否能改变很有犹疑,但是现在,却发觉自己似乎有些陷得太深了。 “这样子吗……”金发的男人陷入了沉思之中,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么应该可以确定是第四真祖的素体出土了。 像是一层柔和的神光,杨天的神魂力在四周涌动,便是被一层柔和的光幕拖了上去。 “叶先生,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中村令顾不得嘴上的鲜血,一脸无辜地痛诉着。 原来这里还有人嘛。辰星这才醒悟道,打算轻手轻脚离开。比起酥油茶的味道,他更不喜欢这股烟味。 毕竟,星云会也不是吃素的。但是过了这个时间,真的和谈酒一喝。若是再动手的话,那必然会彻底地激怒李国林,愤怒的李国林是可怕的。 此时他们周围的雾气微微滚动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这尊老怪物还活着。 端着茶的人偶真瞬间出现在了房间之中,视线移转,似乎在等待着自家主人的命令。 其实有了足协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当沙菲尔来到中国之后,雨果让沙菲尔全权负责中国这边青训学校的筹办,当然也不是让沙菲尔长久的待在中国,毕竟意大利才是中心,那里才是特拉帕尼青训的核心地段。 其他人好奇地聚拢了过来,随着视频的播放,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也渐渐地沉寂了下去。 就这种单细胞生物而言比赛的时候直接放赛场上就够了平日里的那些脑力相关事宜还是不需要他搀和的好。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从背后轻轻环绕住他的腰,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极其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些混乱,都需要亲历过这一切的人,向所有人讲述真相才能平息下来。 方羽道:“你们大家在原地待命,我和正正去前方探一探路,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地方。”说着,他拉着正正,父子两个一前一后的往旁边走去。 但是闪现才刚刚落地,一把菜刀凌空飞来,就这样堪堪插中在了他的身上。 “哎!”维克托战战兢兢的答应了一声,雨果出的馊主意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支的招,因为爷爷很清楚雨果不踢球,根本不了解足球,怎么可能出赌球这个主意。 塞利承诺愿意给他五百万欧元的中介费,巴拉克的签字费更是高达1000万欧元,这样的报价想不动心都很难。 她说着,伸出了两只玉手,摸上了秦唐的眉毛,使劲的抚平秦唐皱着的眉头。 德赛亲王派出的侍卫长吉尔洛夫斯基中尉,被值班护士长克鲁兹毫不留情的挡在手术室之外,因为里面除了参与手术的医生与辅助护士外,任何人都不被获准进入。 大约这片宁静保持了不到一分钟,从远方的湖面上一共不下上千头妖兽冲了下来,然后疯狂朝着钢铁建筑钻了进去。 148 第五十七章 黄河北去 01 人之一身,双足远离心苗,本就难于操控。此人足上已然如同生了眼目,则双臂与躯干岂不早已自有神明?跟这样的人动手,怎么还能取胜? 楚青流亲眼见过的高手、当面动过手的高手已颇为不少,但谁人已臻此种境界,他一时还真记不起来。刘奇蟾、阮逸、无视、苦水大师、师父、曲鼎镶、文若谣文女侠、魏硕仁大哥诸人中,若说无一人能有没藏飒乙此项能耐,未免太不合于事理,他自己也绝难相信。可他还真就记不起确曾在谁身上见识过此等武功。 看来都是自己不曾留心。 楚青流不由喑骂自己糊涂,见过了这么多高人,都未能发觉人家身上的此项特异,未能因而有所请益,也真是愚笨得到了家。 他在这处峰顶与没藏飒乙共处不到半个时辰,于武功而言,得益却着实不少。没藏飒乙所说的害处,却还真未看出来。 崆峒派立派已有数百年,与昆仑派一东一西控东西商路,身处争战不休之地,却能长存不倒,武功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但这数百年来,却也未曾出过一位能真正震动武林的绝顶大高手,莫非今日已到了这个时候?莫非这个绝顶大高手就是眼前这个党项人没藏飒乙?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谷底,军兵奔走往来,马匹嘶鸣吐气,喧闹气息扑面而来。楚青流收回神思,没藏飒乙也回复微微带笑的模样,不再心神不属。 大小军兵见了没藏飒乙,全都停下手上的活计,微微躬身注目行礼。没藏飒乙看都不看上一眼,领着楚青流阔步来到自己的大帐前。 帐门一边上,已并排站了九个人,一望可知是两个头领带了刚才巡山的七个人,正恭候没藏飒乙回来禀报兼请罪。那个姓郎的巡山时出声示警后又失踪,此事非小,他们明知道没藏飒乙正在不远处的峰顶闲走,竟无人敢于发信号呼唤,惟有静候。 没藏飒乙立于帐外略略听众说个大概,便挥手命人退下,始终未出一语,也未看楚青流一眼。待众人都退走,伸手请楚青流进帐。 楚青流并不迈步,说道:“没藏先生,我这一路只顾思索你的言语,有件事在峰顶竟忘了提起。贵派有个姓郎的朋友,因我擅折松枝起了争执,被我偷袭得手,关在一处山洞里了。还是尽早让人去放还得好,时候久了,难保就不出意外。不过他那把弯刀已让我随手丢弃,只怕再也寻不回来了。” 没藏飒乙回过身来,脸上真正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林朋友还是太客气,你对付郎十牛,还完全用不到偷袭。郎十牛这人别的都还好,唯独爱在小事上头较真,我知道改不过来,也就不去说他。” 随即叫来人,命他们细听楚青流说清郎十牛藏身的方位地形,前去带人回来,这才请楚青流进帐。 兵丁献上茶,喝过两口,没藏飒乙道:“林朋友,你在峰顶上,只提起卢子麋一人的名字,显然是不知道卢子麋已逃走,也不知应天教另还有人在此。这一节不太合于常理,不过我也不想细加追究。我好人做到底,也不跟你弄什么猜真辨假的过场。这么说罢,就算你不是应天教的人,你既开了口,我也成全你。”便命帐外值应的人前去带人。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真是爽快,省了我不少无用口舌。”心中却在想,这人如此行事,难道只是为要在自己面前显得够朋友? 应天教那人却未能即刻就带到。据办事之人回报,那人不巧正在稍远的某处出劳伇,带人要费去不少手脚。 没藏飒乙笑道:“真未想到,就是这等小事,竟也会如此迁延多变。” 楚青流应道:“没藏先生说得甚是,这等小事都会横生变故,更何况要争霸天下?可是,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才智杰出之士,偏偏就在这件事上一再失手饮恨,落个身败名裂,也真叫人看不明白。” 没藏飒乙不屑道:“你这话全都是后生小子的无知之言。一个人,能够挺身而出,折服豪杰强梁而居其上,这份快活,当真远过于博狮屠虎。只要敢出来争竟,便人人俱都是赢家,没有谁是输家,这道理你是不会明白的。” 没藏飒乙如此人才,若是没有这份“折服豪杰强梁而居其上”的大志愿,潜心于武功,必为一代大宗师。到那时候,自然也不难折服豪杰,又能名传后世。不过那种折服,只怕不是他心中所愿,没藏飒乙所说的折服,实在只不过是摧服,打服,降服而已。 他既有了这“居其上”的心,事情便难说起来。世上的人,纵然是碌碌无能之辈,也必然不愿有人居于自己头上,任人随意驱使。 楚青流正要聊尽人事,最后再劝说几句,偶然一抬头,就见营中大道上快步走来一人,心中顿时就是“咯噔”一下,几乎要停跳。他身处险地,口中与没藏飒乙对谈,眼光却不曾忘了处处留意,这才瞬时就看到了来人。 看那人的身姿步态,赫然便是崆峒派那个“西天飞龙”莫出英,决然不会有错。 楚青流冒名到此地探看,已经侦知此地不光有夏国军兵守护,更有崆峒派的人参与其中。又与没藏飒乙对谈多时,亲眼见识了他的武功,稍时只要能带出那个应天教的人,谷中地形地势也就不难查知一二,收益实在不能说是少。谁知要带走的人还未见到,偏偏先碰上了这个莫出英。 此地离崆峒山几有千里,楚青流无论若何也想不到莫出英能来。但没藏飒乙是崆峒派的,且在崆峒派中位份必然也低不了,则莫出英有事前来跟他勾连,或是干脆就在他手下听命,这也半点都不奇怪,所奇者只是他到此究竟为了何事。 他口中随意应了没藏飒乙一句话,说道:“没藏先生,请你给我指个方便的处所,我初到贵地,水土竟然不服,有点跑肚。”说话间,便按牢肚腹,苦起面孔,弯腰低头冲出了大帐。窘急之下,只能想出这个不是计谋的计谋,只盼能跟莫出英擦肩而过,就算暂时有了腾挪的余地。 但莫出英来得实在好快,没藏飒乙刚一跟随楚青流来到帐外,他已来到楚青流身后十余步处。别看他在刘奇蟾手中全无反抗之能,那是刘奇蟾太过高明,不是此人脓包。他的武功,比起昆仑派那个卫远人来,似还要高出不少,也颇能担得起“西天飞龙”四个字。 没藏飒乙立于二人之间,说道:“莫师兄远来,辛苦了,快请帐里坐。我先给这林朋友找个人来,咱们再慢慢说话。” 双掌一击,喝道:“来人。”十余步外一名军兵答应一声就往帐前跑。楚青流正在暗叫庆幸,莫出英道:“师弟,看这人的衣服,是东边来的么?”言语中若不是大有疑虑,也是很有兴味。说着话,他已绕过没藏飒乙,走到楚青流对面来。 楚青流见再要假装已然毫无意味,也就直起身,与他正面相对。 莫出英脸上疤痕才褪去不久,道道粉红肉痕在暗黑脸膛上甚是醒目。“英”字也还好,“出”字却是笔画繁多,几乎占去了他整个左边脸颊。刘奇蟾为了留字清晰,下手自由不拘,也就不会顾惜他的脸面。 莫出英冷笑一声,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楚青流楚少侠,无怪就连改装了也不肯剃去头发。你为何又要假称姓林?”回头向没藏飒乙道:“师弟,你向来以诚待人,终不免还是着了人的道儿。” 没藏飒乙呵呵一声,说道:“也不象是你说的那样,只是个游戏而已。” 楚青流转过身来,向没藏飒乙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在下楚青流,家师是九华山望海庄庄主吴抱奇。我冒名林月川来见没藏先生,实在大是不该,还望没藏先生能够原宥。” 没藏飒乙摇头道:“我早已说过,你的武功跟应天教全无牵连,却与昆仑派有莫大的干系。早已说过,你师父必然不会是凡俗之人,也早已说过,就算你不是应天教的人,我也会放你走路。至于你姓林还是楚,那也全无分别,名与姓,也不过是个记号而已。” 楚青流心中实在觉得愧对此人,又是深深一躬。直起身来,面对莫出英,淡然道:“莫大侠有话,就请痛快说出来吧。”他此时心中,真恨不得能用凌空气指将这个西天飞龙一指戳死在当场,尽管就算真能得手也已于事无补。 莫出英掉头走向营帐,说道:“有话还是进去说得好,就怕你不敢再跟咱们进来。” 三人重回大帐,没藏飒乙一人独自入座,端起茶盏无言啜饮。 莫出英摸摸面上瘢痕,说道:“我找上门去要东西,你不肯只凭我几句话就痛快交出衣包来,没有多少错,我却也没有多少错,但这事过去了,也就无须多说。你一个人就敢到瑙水谷来,尽管是假冒名姓,胆量也很是不小,想要带出去的,恐怕也不会只是一个应天教的小脚色。” 楚青流道:“你说得不错,我要把滞留在此地的人质全都带回宋境。你们既然想要与天下人争雄为戏,那就该摆开了阵势,一刀一枪的明着去干。明争明斗的做下来,不管最终是输是赢,才称得上有兴味。否则的话,就算最终也能得手,但赢得小里小气的,不能光明正大,也要象赵匤胤那样被人嘲笑。” 没藏飒乙听了他这一番话,实在无心再假装饮茶,竭力隐去怒气,将茶杯往小机上轻轻一放。大帐内静寂无声,这声轻响一入楚青流耳中,便直达心底。 149 第五十八章 黄河北去 02 莫出英转身入座,向没藏飒乙道:“师弟,出云已亡命衡山,他的随身物事,全都落到了这人手上。” 没藏飒乙道:“楚朋友,我出云师弟是怎样的死况?你说给我听听。” 楚青流道:“莫出云糟踏了衡山农人的瓜田,受人围追。他一掌打在人家胸口上,震碎了一口刀,自己也反震受伤,最终不治陨命。我恰好也在当场,他临终前将东西交到我手上,命我替他带到泉州王家老店去。这些东西,半月前已在洞庭湖边交到了这位莫大侠手上。”说的仍旧是先前那副假话,料想没藏飒乙若非真有通神之能,也就无从去查证。 没藏飒乙道:“出云师弟并无旧疾,怎会让一个农人震伤致死?”很是不信。 楚青流道:“世上的事,往往难以用常理推断。”看来就算明跟他说,莫出云这一掌是打在自己胸口因而反震致死,他也很难猜透其中的过节。 莫出英道:“我追上去向他们讨要东西,他们先是百般刁难,显是不肯归还原物。后来又找了个怪人来跟我为难,对我横加折辱,在我面上刻了这两个字。”他这番话,说来也不全都是假,楚青流明知辨解反驳全都无用,也就一字不说。 没藏飒乙道:“师兄脸上的字迹原来是这样得来的,你自己不说,我还真不好问起。这个怪人是谁?怎会如此横暴?” 莫出英道:“这人叫刘奇蟾,已有八十多岁了,却半点出息都没有,一味的贪吃好喝,便受了瞿灵玓那丫头的蛊惑,对这二人惟命是从。师弟,这小子跟瞿广瀚的闺女可亲密得紧,看来是想给姓瞿的做女婿。” 没藏飒乙笑道:“这也不足为怪,吴抱奇、瞿广翰,还有张元、吴昊他们,本来早就有交情在。那个石温,眼下不就在望海庄上住着么?这个刘奇蟾,功夫究竟已高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莫出英念叨两遍“高到了什么样的境界”,却只是说道:“很高。”又道:“我在这人手底下,全无反抗之能,也就识不出人家的深浅来。我只能记得,他出手来夺我手上的包裹,我刚才侧身要闪避,他手掌便捉牢了我脖颈。” 没藏飒乙道:“这不能算是真实武功,只能说是偷袭。”师兄师弟两个当着楚青流这个外人的面公然讲论武功,全都不怕他听了去。 莫出英道:“他动手用竹叶小刀在我脸上写字,我实在很想扔掉手里包裹,拼死照他胸腹间来上这么一下。就算因此死在他手里,误了我派的大事,也比受辱要好。可我一双手硬是动弹不得,两腿也挪动不了分毫,他明明没有点了我穴道,手上劲力也不是格外大,我却唯有受制。这项能为,实在大不一般。”此事已过了半个多月,他说来仍是清晰明白,愤慨也并未稍减。 没藏飒乙点头道:“师兄说得是。”无语沉思。 这时应天教那人已被带到,手中拿了一个小小包裹立在大帐门外,面上尽是惊慌,并无分毫喜跃之色,看来他久处困厄之境,已很难相信自己还能有好的运道。这必是手下军兵特意加紧去办,才会来得这般快捷。 那名头领立于门外,刚要开口禀报,没藏飒乙已然瞥见,动动右手一根食指道:“带回去。”复又低头沉想。 军兵带那人走开,不久,没藏飒乙眉头渐展,起身说道:“师兄,烦你站起来。” 莫出英放下茶杯,来到没藏飒乙对面站稳,没藏飒乙道:“留神,我要夺你手上包裹。”左手向莫出英齐肘处探去,果然是夺人手上东西的架势。莫出英象当日面对刘奇蟾时如法躲闪,身子才转,没藏飒乙手掌已按上他脖颈,随即右手食指在他脸上划动,连写字的姿态也学了个十足十。 比划了几下,收回手掌,说道:“是这样么?” 莫出英闭目体味后,说道:“正是这样,没多大不同。” 没藏飒乙道:“不同必定然是有的,只能说是殊途同归罢了。这个刘奇蟾,也并非就有多么了不起。我要是遇上这人,可有五成胜算?”问得直白无隐。 莫出英字斟句酌道:“单以此项功夫论,确是五五之数。不过,这老儿毕竟年岁大了,又好吃爱喝,几十年来都躲在汴梁城里,真杀真砍的大斗未必有过多少。所以说,真要动手,师弟必胜。” 没藏飒乙道:“那也未必,师兄如此说话,楚朋友听了,只怕心中已在暗笑。” 二人这番做作,有六成是震于刘奇蟾的武功,不得不试着索解探求。另有四分,自是要在楚青流面前炫逞没藏飒乙的才品,以图倾动楚青流之心,最终能将其招入帐下。否则此等隐密情事,为何偏偏要当着外人的面去做?看来就算已经明知楚青流与瞿家父女亲近逾常,没藏飒乙招揽之心还未能尽去。 楚青流深知二人用意,又不愿长他们的威风,便道:“‘善战者,不与敌接,不重敌,不轻敌,不料敌。’二位这番举动,我既不会觉有多么好笑,也不会觉有多么可畏。” 这几句话,都是他从《李卫公问对》内篇中看来的,此时说出来,还真是切合。但如此说话,已是公然顶撞没藏飒乙,更何况另还有一个莫出英在场?在他心中,实在是已厌烦了没藏飒乙如此引而不发。既已撞破身份,是打是杀,是擒是放,不妨明白说出来,都比这样把人吊在半空里要好。 没藏飒乙却并未发怒,摆手请莫出英回位坐好。莫出英道:“他们有刘老儿撑腰,硬是扣下了出云师弟的飞刀,只将经书交回。照我看,他们必然已把经书仿造抄写了去,否则也不会交还的。” 他这么说,自是贪刘奇蟾明察之功为己有,也是成心要与楚青流不利。倘若此书真是崆峒派至密至贵之物,不容有外人看上一眼,单凭私自抄书一事,没藏飒乙也就不会放过楚青流,若非处死,也得将他禁闭一生。 没藏飒乙道:“那本书值不了什么,他们抄就抄了,没什么。” 莫出英道:“我中了刘老儿毒手,急着要赶回崆峒山来,便带伤行路。谁知道面目之上无法遮护,竟受了风寒,不得不在川南躺了几天。我先到崆峒见过师父,便往这里急赶,没想到还是落在了后面。不过,幸赖列位祖师保佑,总算来得巧,没让人钻了空子去。” 没藏飒乙等他说完,才道:“师兄此次东去,委实辛苦了。”虽说口上仍称莫出英为师兄,但那语气神态,与掌门人教主接待下属也并无多少分别。 莫出英话已说完,见没藏飒乙仍不肯发付楚青流,说道:“师兄,这个姓楚的可放不得,放虎归山,必有后患。我在中原听说,义血堂曲鼎镶定计剿灭乱人盟,已将人围困住了,便是这人强替瞿广瀚父女出头,偷袭打伤曲鼎镶。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还弄了个灰头土脸。” 没藏飒乙哈哈一笑道:“真要有这等事,那也算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义血堂乱人盟这两家,任谁一家独大,对咱们都没好处。他们势力相当,便会拼死相争,让咱们独享其成。” “莫师弟,楚朋友说,出云师弟打了人家胸口一掌,自己却反震而死。我思索多时,还是没能弄明白。就算是我,若非有意而为,也很难一掌震死出云师弟。” 莫出英道:“师弟,你想不明白的事,别人就更弄不明白了。”其言外之意,分明是说楚青流一番说辞全是假话,不足凭信。 没藏飒乙向楚青流道:“楚朋友,你跟刘奇蟾动过手么?” 他先是言必称“林朋友”,待楚青流身份揭破,他便改称“楚朋友”。他年长许多,跟楚青流也不是真有交情在,至多也只能说是赏识,却如此将生做熟,折节下交。朋友二字,在楚青流听来,直如背生芒刺。 这时听了他问话,强自说道:“我与刘道长并无仇怨,也就没有厮杀过。” 没藏飒乙道:“没有厮杀过,却未必就没动过手。楚朋友,我得试试你的武功。”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既有兴赐招,只管出手就是了。”随即凝起八分神智戒备。此番较技,比之与刘奇蟾赌胜又有不同,不得不预留下些许余裕。 没藏飒乙起身,缓步来到楚青流身前,将左手半伸,说道:“我要夺你手上包裹。”随即扫向楚青流身前齐手肘处,与适才同莫出英模演时一般无二。 初看之下,他这是存心宽厚,不愿真正跟楚青流为难,实则却是狡诈到了十分。他看似照方抓药,拘执不变,实则是以不变为变,以不变而得以出人意料。更何况楚青流刚刚眼见过莫出英如何闪侧又如何受制,心中不能不因此留下旧见,行动时,极易不知不觉间就要照样去做,从而轻易落入他掌中。 这番讲究,楚青流无须多想便豁然全都明了,不由得惧怯之意尽去,心气大涨。 没藏飒乙手才伸出,楚青流便身子侧转,似乎要去挡护手里的物品,上身也学足了莫出英的做派,却并未跃闪。 他身子刚向右转,左掌已骈立如刀,直插向没藏飒乙肚腹。此招一出,没藏飒乙左手若再往前行,纵然能如愿拿牢楚青流脖颈,自己也要被楚青流左手拂中。 楚青流脖颈被抓,自然要重过没藏飒乙肚腹被击,也更险恶。但既有刘奇蟾珠玉在前,没藏飒乙哪怕只是让楚青流拂中一个指头,就算能将楚青流击毙在当场,总也是输了刘奇蟾一筹。 150 第五十八章 黄河北去 03 没藏飒乙当即收手,退开两步,冷笑道:“你们昆仑派的人,向来都是这样看护手里东西的么?”相见以来,他还是首次没用“朋友”二字。 楚青流道:“也不是全都这样护持。刚才看了二位对阵模练,我心中也在揣想,一旦手中有物事要看护,再与人动手,是否真就无法可想?能不能挨过一招两招?想了多时,才想到这么一个法子,更没想到没藏先生还会用同样的招式再来我身上试手。这也都是碰巧,我若是乍遇此种情势,也必会一招受制。” 一番话缓缓说来,似乎解说得很是明白,自谦得也很有分寸。不过细细推敲,却是在说没藏飒乙以不变为变看似高明,却聪明反为聪明误,就连运气也差了那么一点点。 莫出英怒道:“你装什么糊涂?你把东西硬往人家怀里送,这算是什么法门?这还能叫护物么?亏你还有脸再说!”同时暗恨,自己先后两次被人以此法捉弄,怎就没能想到如此简易有用的好法子? 没藏飒乙却道:“不对,如此蛮打硬干,并不是高明手法,不值得你思想这么久。” 楚青流点头道:“不错,若手上拿了娇贵易碎的物件,尤其不该这样蛮干。” 这大帐一角摆有一张长条书案,案头放了一只青瓦墨盆。没藏飒乙使用的物件,并不讲求以大为美,帐内也不见有字画纸张,这只墨盆却奇大非常,径口几与小锅相当。若非放于案头,旁边还另有笔筒,还真难说就是研墨的文具。 这墨盆洗涮身得异常洁净,放在那里,似乎都能放出光彩来,里头却既无墨,也无一滴水。 楚青流过去将墨盆拿起,托放在左掌上,再来到莫出英身前,拿过茶壶,往盆里倒了约有两杯茶水。双掌将墨盆平托在胸前,说道:“没藏先生,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说着身子侧转,左掌向前击出,右掌却并未随同跟进,只是护在胸前。他左手刚刚前挑,瓦盆已从掌中跳起,往他头上飞去,稳稳落于前额,恰好避开头顶的发髻。 他左手一才打到部位,脖颈便即略微前倾,瓦盆从他前额下滑,轻松落到右手上。他连退两步来到书案前,将瓦盆放回原处,不单瓦盆完好无损,盆里的茶水也没有泼溅出一口一滴来。 楚青流放好墨盆,说道:“这个法子也只能暂挡一招二招,无关于大局,能否走得掉,还难说得很。遇上真正的高手,还是要束手被擒。” 莫出英猛然站起,恨声道:“难道你还想着要走不成?”他恼羞成怒,神情已几近乎于咬牙切齿。如果说没藏飒乙是真心爱才,他却是真心恨才。 没藏飒乙道:“我若放你走路,那个应天教的人也交给你带走,你是否还会再到这谷中来?是否必得把那些人都带出去?”不好说出口的是,你是否还会跟我为难到底? 楚青流苦笑道:“没藏先生既然不肯放掉谷中关押的这些人,我也就不得不再来。就算最后只能死在谷底,也不失为有了一个交待。”还是实话实说最痛快。 没藏飒乙皱眉道:“这事跟你实在没有多少关连。” 楚青流道:“但这事你们做得太不讲道理,我既知道了,就不能不管。这些人中,或许有人犯过罪恶,早就该死,但无端被你们扣压在异域深山里却是无辜。没藏先生若是因为他们犯有恶行而下手一一全都诛杀,我不敢说你有半点不是,还要赞你扶正除恶。但眼下这种作法,却叫人难于心服。” 没藏飒乙道:“扣留他们不是没有道理,是你识不出其中的道理。瞿广瀚经张元引荐,得见夏国皇帝,得职受封后,去宋境招纳亡命之徒,立了一个乱人盟出来,本就是要挠乱宋境的。眼下他渐成气侯,却不听使唤,要去干他自己的,要去恢复旧周,这算不算是不仁不义?”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说过,自己并不因为姓了没藏氏,生在大夏国,就天生是拓拨家的奴才。瞿广瀚受过夏国的虚职,莫非因此就终生成了拓拨家的奴才?没藏先生也受了夏国官职,适才却又说并非要替夏国出力,何以你自己就能进退自如,别人就不能有此自由?” “乱人盟与夏国两家联手,合则联,不合则散,谈不上不仁不义。瞿广瀚一心要推翻赵宋,恢复大周,好为郭家父子复仇,你们却能叫他宁可不要夏国这个援手,则拓拨皇帝行事,必有叫人寒心之处。” 没藏飒乙道:“瞿广瀚先既不仁不义,则夏国扣人为质就不错。扣了人质,中原各家派必将心生不满,怪罪瞿广瀚料事不周,大大减弱其威势,说不定还要起来反抗。你明白了么?” 楚青流道:“扣人为质,这事不论是夏国皇帝做的,是没藏讹旁太师做的,是赵宋皇帝做的,还是你没藏先生做的,全都是言而无信,全都是不仁不义,是小人行径,我既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不知,轻轻的放过去。” 莫出英冷笑道:“你服与不服,放不放过,那也没有什么。” 没藏飒乙向莫出英道:“师兄,瞿广瀚那个女儿,究竟有何样的人才?就能引动此人一意要与我为敌?” 莫出英叹气道:“算得上是少有少见吧,一等一的样貌,一等一的才计,否则那个刘奇蟾又怎会听她的话?” 没藏飒乙道:“原来如此。楚青流,你只须能接得下我五招,今天我就放你走路。你还来不来,救不救人,我全都不管。”他若知道刘奇蟾此前与楚青流曾有过三招之约,不知是否会要后悔。 楚青流道:“接得下三招,接得下五招,此话我常听人说。但这句话到底是何意味,却并不是那么明白无隐,请问如何才叫接得下?袖手让人打一掌,侥幸得能不死,是否也算接得下?” 没藏飒乙冷冷说道:“何谓五招,何谓接得下,我心里自然有数,出手自有分寸,你不用在这等事上纠缠。” 莫出英道:“你不是问什么叫接得下么?我可以告诉你。五招过后,就算你身受重伤,只要还能走出这片营区,不管你能不能翻过岭去,就都算是接得下。”他如此说话,绝不只是为了虚言恫吓夺人心志,也是想叫没藏飒乙出手愈重愈好,最好能把楚青流打死在当场,永绝后患。 楚青流刚想问没藏飒乙是否当真如此,心念一转,冷笑道:“没藏先生未必就会按你莫大侠的令旨行事,你还是不要说话,站在一边看着得好。” 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只要能稍稍消减没藏飒乙的杀心,都要试着去做。毕竟活命为先,争气斗胜全都是未节,毕竟自己的武功与这人相差太过悬殊。内力、招数、打斗经历、临机应变诸节,看来无一不处于下风。 这种所谓接几招扛几招的打法,既说到了一个“接”字,则对阵时,于情理上论,受攻一方便不好再闪避游斗,凡能“接”的,只好尽力去接,实在是受限不小。这五招能否“接”得下,真是难说得很。 没藏飒乙两手空空,楚青流也就不好伸手拨剑,掉头走向帐外。照他想来,这座帐篷虽说不小,终究不是高堂大屋,更不是专为比武动手而设,而是为了处理日常公事,占地有限,不利于进退趋避,他也不想毁了这座营帐。 他只是行走,脚步并未加快,不料离帐门还有两步路时,没藏飒乙猛然拨步跨出,左脚脚尖一点地,人已从楚青流身边闪过,脸孔向外,身子将帐门封住。这人身法果然特异,疾快轻妙兼有,却并未激起多大的风势响动。 没藏飒乙自恃高人身份,白白从楚青流背后肩边穿过,并不出手偷袭。但身子刚刚来到楚青流眼前,右手手肘已倒撞而出,攻向楚青流胸口。 他甫一阻住楚青流,身子便已回转,右手跟进连抓,转瞬间已向楚青流头面、喉间、左胸、右胸、心口、肚腹各抓出一掌。 此等招法虚实难辨,楚青流就算想接,也无从接起,唯有向后急退,好歹避开这接连几抓。 他退得急,没藏飒乙前进更快,他脚下得力,右手无须回收蓄势便能连绵不断抓出。 楚青流退出三步,明明周身还有退步的余地,脚下却竟似有了牵绊,连带身法气息也别扭异常。 便在这时,莫出英在一旁叫道:“师弟,好一招‘黄河北去’!这一招到了你手底下,才算真正有了绵延不绝的气势。” 楚青流知道,只要再退两步,自己必将落在这人手里。便不肯再退,也不再去理会什么三招五招,踏上一步,左手手掌穿起,如剑般刺向对方掌影。 没藏飒乙冷笑一声,掌势身法丝毫不变,脚下依然进步,手臂仍是急旋急扫。 楚青流见他丝毫不为自己这一掌所动,就知自己要糟,手掌急速后缩,脚下向后急跃。对方强攻快攻之下自己却不顾一切退后,可说是兵败如山倒,已犯了打斗的大忌,但危急之下,也全都顾不得了。 耳中只听得莫出英喊了一个“好”字,自己左臂已被没藏飒乙右臂卷住,再也不能退出一分一毫。 没藏飒乙以右臂留住楚青流左臂,左掌活蛇一般跳起,拨开楚青流右掌,径直按向他胸口。手掌离人身还有半尺来远时,掌力便已吐出。 论起没藏飒乙内心,他实在不愿如此轻易就取了楚青流的性命。楚青流资质不俗,就其年龄而论,武功成就已是少有少见,没藏飒乙是真心赏识,实心招揽。 楚青流拒不归服,没藏飒乙却并不担心这人会坏了自己的大事。楚青流说他拼死也要将谷中人质带出,在没藏飒乙听来,这也不过是一句笑话。楚青流不单眼下无力与他为难,日后是否就能追上他的武功修为,那也难说得很。 他这人,是要折服天下英雄而居其上的,他见到楚青流,就象刘奇蟾见了人间异味,必欲得之而后快。能役使一个楚青流这样的人,其痛快胜过役使十个百个莫出英这般人。 有了此项心思,他也就不会用尽全力施以重手杀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内力。 没藏飒乙手掌一按实,便察觉到内力去向极是怪异,究竟是什么状况,他瞬间难以断言,但手上内力立时收住。内力收发能够随心所欲,这在他已是常事。 他将手掌按在楚青流胸口,说道:“我只出了两招,你没能接得住。” 楚青流将头扭向一边,吐出一口淤血。 没藏飒乙道:“你内功很是怪异,不是昆仑派的路数,我识认不得。我还有话要问你,不会取你性命。师兄,把他捆了,砸上手镣脚铐,关进重囚牢。” 莫出英初到此地,百样都是生疏,快步出帐叫来三名军兵。众人一起动手,给楚青流砸上脚镣,再要把他两臂扭向身后反铐,没藏飒乙摇手止住,说道:“我只是要关住这人,不是想折辱他。不过,这人若是走脱了,或是被人劫了去,或是他自杀而死,我都会叫你们给他抵命。怎样把这差使当好,你们好好商量着办。” 众兵丁恭敬答应,将楚青流带离大帐,去了囚牢。 莫出英眼见师弟如此大度,并未取楚青流性命,失望之情不自禁就现于面色。好在没藏飒乙很是在意楚青流死与不死,已蓄心要将此人长久关押。这就象是驯养飞禽走兽,先要留住其性命,才好徐徐下手调弄。 151 第五十九章 亲临渭水 直据长安 瞿灵玓强自忍耐,才照楚清流所说,在张元府中静等了三天。第三日掌灯时分,仍不见楚清流回转,便去找张元计议。家人说,太师一早就去了拓拨元昊宫中,还未回来。 直等到二更过后,张元才勿勿回转。一见瞿灵玓,先开口说道:“灵儿,你这时不论有何等事,都得等明天再说。”说着走向自己那三间小房。 瞿灵玓道:“张伯父,我师哥到山里察看情势,三天了都还没回来,必是出了事情。” 张元脚步微顿,说道:“既然都三天了,也不争在这一时一刻。灵儿,不是我心肠硬,这事咱们明天再说。”说着进了房,将房门轻轻掩上。 瞿灵玓无奈回房,实在想立时就来个不辞而别,奔到山里去。却又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朦胧胡乱睡了一会,见天色微明,便重又去了那三间小房。 房门仍是关着,瞿灵玓叫了声“张伯父”,见无人应答,便伸手推门。 手至门开,原来房门只是虚掩,并未上闩。张元人已不房中,那张书桌已从山墙根下移到正中央木人身前。地上遍抛字纸,房中墨香扑鼻。迎面墙上齐眼高处贴了一张纸,留字不多,木人胸口用半截断剑订了一张大纸,字迹密布。 瞿灵玓先走到墙下瞧看,见只是一张字条,写了几句话:“灵玓侄女,出兵与否,今日必有定论。如何救人,我回来再议。” 瞿灵玓摇摇头,来到木人前面,拨下断剑,拿过字纸观看。触目先是一行大字:奉天讨赵逆檄。 张元曾多次说起过自己的书艺,明言才既不足,更少习练,成就仅止是中人而已。他的手书字迹,瞿灵玓早已多经多见,这几个字在此时看到,仍觉得笔笔带力,字字有神。 往下看,却是先从党项人的来历说起: “党项族人,本黄帝苗裔,以久居东方边鄙、少到中原故,少有人知,甚或以东胡二字目之,谬亦极矣。今有白高大夏国拓拨皇帝顺天应运,崛起一方,拨扫迷乱,以正涤非,已届其时也。”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蚩尤为暴,不能伐;炎帝侵陵诸侯,不能征。纲纪隳碎,人伦失序,已达不可言说境地。” “于是黄帝挺身,抚民振兵,先战于阪泉之野,再战于涿鹿之野,灭炎帝之志,杀蚩尤之命,诸侯共尊轩辕黄帝为天子。” “黄帝奄有天下,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遂指山为号。其后世统有幽都之北,广莫之野,诚大国也。黄帝以土为德,北国谓土为拓,谓后为拨,拓拨,黄帝之后也。” “其后中原战乱,拓拨氏人游牧北疆,安乐嬉享,不觉已有两千余年。” 瞿灵玓读到此处,心道:“安乐嬉享两千余年,这不是骗人么?这马屁拍得够响。” “孰料司马氏失德少能,同室操戈,徒引胡儿入华为乱,晋室仓惶南渡,弃父老苍生于不顾。深目高鼻之人,肆恶于我邦,白面鬈发之辈,肆意于我人。兽言鸟语刺耳,羯骚膻臭扑鼻,我黄帝之后裔,虽俯首乞命于人手亦已不可得。” “其衰其败,其悲其惨,已愈于神农之末世。” “拓拨人不忍身享安乐,眼见同种同族人沦亡,遂整兵南下。百战之下,先后立国有八,杀胡儿过百万。国旋失旋立,唯杀胡驱虏不曾歇手。终以大魏国扫清北方,尽复黄帝故地,苏解黄帝旧裔。” 瞿灵玓于五胡乱华一事,所知不多,也无意深究,也不知张元所说是真是假。但“先后立国有八,杀胡儿过百万”一句,读来仍极痛快有味。 “其后或隋或唐,莫不承袭我大魏遗绪。唐室近三百年天下,二百余年盛世,全赖我拓拨大魏开创之功。” “唐室深悉旧事,便能以实心待我,我更以实心回报。” “太宗贞观三年,我先祖拓拨赤辞归唐。得任西戎州都督,统领三十二州军民摒挡西北异族,拱卫天下。” “玄宗天宝十五年,我先祖拓拨守寂统兵助平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功成不居,辞赏让封。安、史二人,本羯胡遗种,扰乱华地华民,拓拨氏出手锄灭之,实乃份所当为,何功之有?” “唐代宗永泰元年,拓拨人以屡有大功,得封赠于银州夏州,我先祖拓拨启梅居于庆州,我先祖拓拨朝光居于夏州。则二百六十二年前,拓拨氏已据有河西山前地,迄今已过九代人,其时赵匤胤先人又在何处?” “唐僖宗中和元年,黄巢贼糜烂天下。我先祖拓拨思恭愤而出兵平叛,挽唐室大厦于既倒,脱万户于水火。” “唐室以实心待我,我以实心待唐室,携手护佑天下,又是三百年。若以拓拨人初离鲜卑北国南下时为计,摒挡外族已过七百年,护佑黄帝后裔不知有几万万人。” “篡逆赵匤胤,自幼不理生业,寡德无行。无以自存自立,不得已亡命军中,乞富贵于后周郭家父子膝下。小人图幸,怎能少干摇尾乞怜之事?无赖谋人,必多有尝糞试痂之行。” 读到“篡逆赵匤胤”五字,瞿灵玓精神就是一振。她幼年时母亲便丧命于皇城司手中,成年后奔走天下,细溯源流,还不全都是从“篡逆赵匤胤”身上而起?摇尾乞怜说得清楚明白,尝糞试痂也算不难索解,读到此处,不觉赞道:“骂得好!” “赵逆曲尽妾妇之道,得以迷惑人心,窃居高位。奈何德既不符,才更难合,自不能有所建树,唯知行诡计阴谋。果然郭家父子尸骨不冷,孤儿寡母哭声未歇,而陈桥兵变之事已行。无赖兵痞,一朝黄袍加身,便也能为皇矣,为帝矣,真不顾天下人齿冷,亦笑煞人矣。” “赵逆此如此得国,令华族顏面剥失一空,贻羞外族异邦有年。拓拨氏同为黄帝后裔,自不能袖手坐视,自当诛除赵逆贼党,复华民固有之荣光。” “侥幸得国,赵篡不惟不知警励自惕,反而凶暴之性大长。鸠杀小儿柴宗训于房州,更戏赠其帝号为恭帝,戏称其父陵寝为顺陵。此还有半点人味耶?” “药杀才人李煜于汴梁,复以其死后惨状为戏,呼之为牵机引。” “既杀其人,焉能不图其妻?二逆赵匤义便强暴李家未亡人小周后,更招宫女助恶,令画师观摩图记。抑黄帝后裔乎?禽兽乎?赵家贼党,竟不畏子孙他日必遭后报乎?” “大逆二逆一般凶暴,二凶难并存,终不免亲弟手刃亲兄夺位。斧声焟影,声传万里万年,蒙羞万人万口。” 赵家的恶事,瞿灵玓从小都听熟听惯了,见张元诅咒赵氏子孙必遭后报,还是快意非常。 “燕云一十六州,地是黄帝之地,人是黄帝之人,经羯奴石敬塘之手沦于异族已过百年。山河破碎,北疆失却关钥,民人流离,实处汤火之中。” “后周世宗皇帝本已着手廓复,十六州中已得其三,且气锐势劲。奈何天不假年,中道崩殂。” “赵逆窃人家国,却无胆力承人大业。丧心掩面,置父老山河于不顾,反向异族年送岁币,月输供奉。无耻一至于此,亦已极矣。妾妇之道,于此亦已极矣。赵逆匤胤一脉,自来不知颜面为何物,中原父老,却未必肯视颜面为无物。” 赵氏之大恶,莫过于窃据后周家国,却无力收复燕云,放任十六州民人流离。张元不是十六周人,怎也能深悉十六州人心中所想? “河西山前地,本拓拨氏以血战得自唐室。黄帝之地,黄帝之人居之,实为天地自然之至理。” “拓拨人于西地争战求存,至今已有七百余年,为中原遮挡外敌,也有七百余年。若非有拓拨氏在,尔孱弱赵宋,不亡于吐蕃,亦必亡于回纥,灭国多时矣。” “逆赵无视大势,置十六州腹心之地于不顾,认契丹大敌为父为兄,必欲灭我拓拨氏而后快。甘言诱我族首叔祖拓拨继捧入宋京,扣留不放以为人质,乘虚并我故地。” “奈何天不亡我,吾祖拓拨继迁匹马奔入地斤之泽,不数年即整军而还,驱除逆赵,重有八州之地。若非别有天助,徙赖人力,焉能有如此捷速?” “复国以来,吾祖吾父,以至于予,束身爱人,修文讲武。时时不忘救中原父老出逆赵之淫2虐,重整黄帝子孙固有之声华。” “予今兵粮稍足,忧急之心不可稍待,大军指日便要东下。兵到之处,除赵逆亲党绝不宽宥外,余下人等一概赦而不究。深明大义,愿去逆归顺者,可径到军门接谈,必量才取用。胆怯小民,自管各安生业。拓拨氏黄帝后裔,与父老同属一族,出兵只为除暴安民,兵行之处,必当秋毫不犯,又何惧之有?” “此一去,纵不能投鞭断流,也当如西风扫叶。三月后,朕必当亲临渭水,直据长安。东到汴京之日,朕必置酒设宴,邀中原父老共谋一醉,幸盼勿却。” 瞿灵玓心中有事,但痛骂赵氏极合她的心意,便也就一气读完。这张纸字迹潦草,显然不是要拿给拓拨元昊看的,却也并无多少涂抺,不象是个草稿。看来是张元文章作成后,胸中怒气犹自难消,又动笔肆意抄写了一遍,这才勿勿离去。 瞿灵玓于军国大事所知甚少,却也知道“亲临渭水直据长安”云云,说来容易,行来却必然甚难,更不必说再要到汴京“置酒设宴”了。但倘若拓拨元昊心中早有伐宋之意,只差未能最后决断,张元这篇骂人吹牛的文章还真有促其行事的功效。 话已说到这等地步还不肯出兵,则何时才会出兵?气可鼓不可衰,三鼓气竭的道理,适于凡人,也适用于帝王。 瞿灵玓暗暗盼望张元能说动拓拨元昊出兵,这样不论是救人质还是救师兄都要好得手些。她哪里知道瑙水谷中还有一个没藏飒乙在?有了此人做对手,想做成任何事,那都是难于登天。 她拿过一张纸,就用张元的残墨,留了一个字条,说自己往山里去了。将字条粘在墙上,要了一匹马,打马出了兴庆城,与前番楚清流出城相比,已勿忙了不少。 152 第六十章 西域长波 01 瑙水大谷、青石台子之外,党项人于贺兰山中尚有多处积藏蓄兵之地,但以上述两处地方最为根本。这两处地方,一者高峻,一者低险,却都有鲜活水源,足以凭险固守。两地相距不过十余里山路,互为犄角应援。这两处地方,又以瑙水大谷蓄聚为多。 中原各帮派百余名人质,被分割开来两处关押,如何解救,瞿灵玓连半点头绪全都没有。想来该是从两地同时攻入,同时着手最为妥当。但倘若人手足,只能先攻一地,就算能得手把该处的人全都带出来,另一处又该怎样应对?还能照样施为,照样得手么?倘若没党项人因此恼羞成怒,将余下那些人全都处死,则此事怎么了?就算将拓拨元昊刺死,将他的人头带回宋境交与各家派,也必难平众怒。 解救人质一事勉强还能从长计议,楚青流的事却一刻也耽误不起,瞿灵玓同样毫无计算。只好抱定见机行事,拼死去做之心,向山前行去。 瑙水大沟是山腹深处一条长沟,两端均无出路,只在中间处有一条窄道通往贺兰山西侧的沙地荒漠,大队军马皆由此处进出。与东侧山前的兴庆都城仅有隐密小道相通。瞿灵玓走山西的大道去过谷中,山东小道还从未走过。若绕到山的西侧去,差不多要用去两天,瞿灵玓不愿多作耽搁,认准大致方位,直行到东侧山脚下,寻觅小路上山。 入山不久,山野间或远或近,便不时能见到有提刀挂剑之人往来奔走。瞿灵玓近来都在宋境,自估不知这都是崆峒派的人在巡山诱敌,却也知道必然不会是寻常的山民。山里因驻藏军兵,民人早已被迁徒一空。 这些人大多未能见到瞿灵玓,径自从远处行过,却也有两人转而随后跟踪。不知是受了没藏飒乙的指命,还是经过楚青流之手后学了乖,这两人只是在身后跟随,并不近前来拦截盘问。瞿灵玓身上只有短刀、绳鞭、淬毒银针,此外不见长刀长剑,但既能单人独马到这禁地来,又是衣装出众,精神离俗,总不会是凡庸之人,还是远远跟着,别去招惹为好。 瞿灵玓走不多久就失了路径,便下了马,静待身后跟踪两人走近来。 两人见她突然下马回望,不知她要有何图谋,便也当即止步,各按腰间刀柄,四目盯牢瞿灵玓瞧看。却也并无多少惊慌,更不出言交谈相商,显然一跟到底是他们份所当为之事,二人心同意合,不用再多说。 瞿灵玓扬声用党项话说道:“你们两个胆子大得很哪,竟敢跑到这禁地来踏看,还敢跟着我。我看你们不是辽狗,就是南蛮。你们想干什么?说!” 此举大出二人意料,其中年长那人用党项话说道:“姑娘,咱二人不是辽狗,更不是南蛮,咱们也都是党项人。我叫苑云差得,他叫赏春羊,咱们是山里派出来巡山的。你说的不错,这里是要紧的地方,不能不加倍小心。姑娘面生得很,咱们不能不跟着点,这也都是职责所关,不得不这么干。待会见了上头,弄清了姑娘的身份,咱们任凭姑娘责罚,这个当口呢,还望姑娘能体谅咱们当差不容易。姑娘既要进山,咱们给你带路。” 说着走到瞿灵玓前头,微微一笑。看那模样,分明在说“既然都是自己人,还请姑娘不要为难自己人,请姑娘上路。”并不查询瞿灵玓的姓名来历。 瞿灵玓冷冷说道:“会说党项话的,就必定是党项人么?明着跟你们说,我信不过你们。” 苑云差得笑道:“姑娘说得很是,会说党项话的,也不一定就是党项人。不过只要到了地方,姑娘是谁,咱们又是谁,不难弄明白。这剩下来的路,咱们就当谁也不认识谁,一前一后走着,也就行了。” 瞿灵玓冷笑道:“你们分明是找不到进山的路,想让我给你们带路。这点江湖道,你们还骗不了我。” 苑云差得笑道:“姑娘,我刚才可说了,我在前头走,你在后头跟着。我这么做,就是怕你会起疑,我这么说了,没想到姑娘还是起了疑。” 瞿灵玓笑道:“你这是说我在无理取闹?” 苑云差得摇摇头,说道:“姑娘,我可没这么说。” 瞿灵玓叹气道:“看来我还真是来对了。没有你们这些巡山的,还不会出什么事,有了你们这些人,这山都会叫人家抬了去。江湖道就象你想的这般容易?不认得路,就不能走在前头带路了?你年纪不小,却还称不起老江湖。” 那个赏春羊早已跟上来,这时接口道:“姑娘,你这话说得可太对了。苑云,你整天在我跟前充老江湖,摆老资格,见了人家姑娘,两句话一说,可就露了底子了。姑娘,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若是不认识路,怎么还能走在前头带路?” 苑云差得笑道:“春羊,人家姑娘这是说句玩笑话,是说咱们傻,你还当真话来听。姑娘,咱们这就上道吧。” 瞿灵玓道:“我十五岁那年,就有人跟我说过,千万千万不要拿别人当傻子看。就算那人真是傻子,也得当他是全天下第一等聪明人看待,这样才不会阴沟里头翻了船,这叫做小心驶得万船。这两句话,都是宋境南蛮常说的话。二位不单不傻,还全都聪明异常,我怎会拿你们当傻子看?” 苑云差得笑道:“姑娘这话,在我听来,却象是在说,就算是遇到了天下最最聪明的人,姑娘你还是会拿他们当傻瓜来看待。咱们不说这个了,还是走路罢。” 瞿灵玓道:“你说走就走?我走累了,要在这里坐坐再走,你们先走吧。 苑云差得道:“姑娘要坐坐再走,那就坐坐再走。咱们到那边去坐,不在你跟前惹厌。”拉拉赏春羊衣角,就要去一边说话。 瞿灵玓道:“要去你自己去,赏春羊赏大侠,你留下来,咱们两个说说话。” 此前还从未有人在赏春羊的名讳下加缀过大侠二字,今日之后,想来也该不会再有。大侠二字一出,赏春羊立时收住脚步,说道:“苑云,你到那边去坐,人家姑娘不嫌我,我留下来陪人说说话。” 苑云差得连连摇头,走出三五步,找个地方坐下,留神听二人说话。 瞿灵玓道:“前几天谷里头捉了一个人,年岁不大,是怎么捉住的?赏大侠,你能知道么?” 赏春羊道:“姑娘,你想,我能不知道么?不只是我,这谷里头谁又不知道?这小子还真有点门道,一出手就伤了咱们一个人,后来他在山头上又遇到了没藏先生。说自己是宋境应天教的人---” 刚说到这里,苑云差得插口道:“赏兄弟,这事人人都知道,却也不必拿来说给人听。待会人家姑娘见了没藏先生,还怕没藏先生不说给她听?你就算再知道,还能有没藏先生更知道么?”又向瞿灵玓道:“姑娘,你问他,他能知道什么?还是去问没藏先生为好。” 瞿灵玓道:“没藏先生自然是要问的,不过,你们我也要问。” 苑云差得笑道:“姑娘,你想探听事情,那实在容易得很。咱们这就上路,我包你在一个时辰内就能见到没藏先生,那时候你跟没藏先生坐在大帐里头,喝着茶水说话,不比坐在这山口喝风要好么?姑娘,做事若是不合情理,可就很难取信于人的。” “没藏”二字刚一从二人口中说出,瞿灵玓便留足了意。没藏讹旁太师沉浸权场多年,深知与君主离得是越近越好,越亲密越好,这样才好防备敌手仇家中伤离间,又能中伤离间仇家,是以连巡边一月都不愿去,都要百般推脱,说他会到谷中做看守,实在没人能够相信。 这二人说起“没藏先生”,不单是言语间,就是身姿神态上头,那份视其人如神如灵、死心踏地的敬畏崇仰,在没藏讹旁身边人那里,可是从来都没见到过。瞿灵玓实在渴欲知道这个没藏先生究竟是何许人,听了苑云差得的话,说道:“你说得不错,我还是到大帐里头喝茶为好。咱们这就上路吧。” 当下苑云差得在前头带路,赏春羊在后头看守,将瞿灵玓夹护在中间,完全照江湖路数行事。 走了不到半里路,山路两边荒草渐转深密,瞿灵玓向路边随手一指,叫道:“蛇!有蛇!”一指再指,向前打出一把银针。二三十根淬毒银针,无一根打向苑云差得靴筒以下方位,尽数打向他的后背后心。早春天气,北地衣厚,银针又太过细小,能否透衣伤肉,瞿灵玓实在毫无把握,唯有用尽内力发针。 苑云差得听到“有蛇”二字,冷笑道:“大冬天的---”说着转身,银针刚好打到,山道狭窄,不易于闪避,他不及拨刀,便挥掌拍扫。凭他的功力,又怎能拍得开?经他掌力一搅,他手掌与脖颈都中了几枚毒针,惊慌之下,“没有蛇”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口。 瞿灵玓大喜,叫道:“你都中了蛇毒,还说没蛇!”见他身形摇晃,已有中毒迹象,快步上前,连点他数处大穴,连哑穴也一并点了,向赏春羊道:“这蛇毒性太大,这才刚咬上,你看他连话都不能说了。多亏我点了他穴道,不然的话,毒质攻入心脉,他这条命可就没了。”这番做作,完全是弄给赏春羊一个人看,这人究竟会傻到何种地步,还真是不好说。 赏春羊道:“姑娘,我跟在你身后走着,见你一抬手,苑云就给咬了,我也没见到蛇,更没见到咬到哪里了。姑娘,你看到了么?这毒牙跟蛇毒可得想法子弄出来,这可不是玩的。” 瞿灵玓道:“赏大侠说的很是。”说着指了指苑云差得的脖颈、右手,道:“咬了这两个地方。” 赏春羊不解道:“怎会咬到这么高?难不成这蛇还长了翅膀,会飞起来、跳起来咬人?” 瞿灵玓寻思一会,两只手掌虚扇了两下,叹了口气道:“赏大侠若是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这蛇身上,果真生了两个小小的翅膀,还是赏大侠见多识广。”苑云差得中了飞蛇之毒因此便成定论。 153 第六十章 西域长波 02 苑云差得这时已然昏晕过去,赏春羊道:“我得替他把蛇毒吸出来。”抓起苑云差得右手,就往口边放。 瞿灵玓道:“赏大侠果真是义薄云天,我很是佩服。这山里多蛇,你们出来巡山,就不带些驱蛇解毒的药物么?” 赏春羊道:“就算有解药,不也得先把毒吸出来么?”没想到这人所知还颇多。可他若要吸毒,不也得晕过去?那还怎么问话? 瞿灵玓道:“这毒除了用口吸,还能用手来挤。我这解药灵妙,更是连挤都用不着挤,挤了反而不好。” 赏春羊毫不起疑,大喜道:“那就省事多了,姑娘,你就赶紧给苑云上药吧。” 瞿灵玓掏出解药,命赏春羊掰开苑云差得下颌,喂他服了解药,又在伤口处外敷了一些,用量都不及寻常用量的一半,顺手也收了银针。处置完了,说道:“我这解药跟别家的都不同,用了药,就不能再搬动,也不能听人大声说话,咱们到那边去坐。” 赏春羊道:“就这么干等着他醒过来?” 瞿灵玓道:“也不是干坐着,咱们不是还能说说话么?” 赏春羊抬头看了看天,说道:“那就说说话吧。不过,这天最好可不要下雨。”天上巴掌块大的黑云都没有,日头高照,哪里会下什么雨?这人除了傻点,外加爱听两句好听的话,倒还真是一个好人。 如此两个人,一个极聪慧,一个极愚笨,还能谈出什么好的来?说了不多几句,瞿灵玓已把楚青流入谷被扣之事查探了个清楚明白。 大帐之内讲论武技,约定接三招五招这些细事,赏春羊难以得悉。但楚青流假冒应天教的人,撞见没藏飒乙,快要得手之际被崆峒派的西天飞龙莫出英撞破,没藏飒乙出手将他擒下关押,这几个大关节却还能说的半点不错。对没藏飒乙这个人,赏春羊说的尤其多,没藏先生这个,没藏先生那个,可谓是滔滔不绝。 瞿灵玓强自忍耐着听他讲说,直到再也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才站起来看看天色,说道:“行了,那人也该能搬动了,你背着他,咱们这就进山吧。” 赏春羊果然不再宣说没藏先生,起身听从瞿灵玓吩咐,背起苑云差得,走在前头领路。瞿灵玓在后跟行,就这样两前一后相随进山。 行到半路,赏春羊实在硬撑不了,只得鸣哨叫来了几个同伴,一行人轮换着将苑云差得运到谷底。 众人运送病人去觅医调治,赏春羊陪同一名头目引领瞿灵玓来到没藏飒乙那座大帐前。两人对着帐门恭敬行了礼,那名头领用党项话说道:“属下巡山东区乙队协烈乎禀报没藏先生,现有兴庆城里来了一位姑娘,被乙队苑云差得、赏春羊二人接到,已到了帐门外。” 帐内半晌静寂无声,随即脚步轻响,一个女子走向帐门。这人一身白衣,白裙白靴,白色腰带,白色发带。面色也比常人更白些,鼻梁更硬直些,细看之下,双睛微有蓝彩闪烁。如此长相,显然有西域胡人血统。这个女子,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白衣女子看了三人一眼,用汉话说道:“党项话我听得懂,却不会说,只好跟你们说汉话了。没藏先生有事去了兴庆城里,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我听,也都是一样的。”语音不见丁点生硬,用语更是圆熟,说得比许多汉地人还要好。 协烈乎说道:“请问姑娘,莫出英莫大侠在么?” 白衣女子道:“莫大侠有事,出谷去了。我昨晚才到,你们还都没见过我,我叫黄长波,协烈首领不妨直呼黄长波三个字。有话,请进帐里来说。” 瞿灵玓道:“我叫瞿灵玓,要找我师兄楚青流。请问黄姑娘,我师兄眼下关在何处?他犯了夏国条哪条规矩,你们要把他关起来?” 二人甫一见面便如此短兵相接,协烈乎、赏春羊在一旁见了,显然都很不自在。两人向黄长波瞿灵玓各行一礼,告辞退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黄长波笑道:“瞿姑娘,有话请先进到帐里再说。”请瞿灵玓进帐落坐,亲手端上茶水,在瞿灵玓对面坐下,说道:“瞿姑娘,不瞒你说,我一见了你,听你说了一句话,就觉得格外切。觉得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这人就是你,用句俗话来说,可算是一见如故。” “别的先不说,单就冲着你的面子,我保你师兄楚青流性命无碍,还保他不受半点委屈。不管谁要杀他,谁要害他,谁要折磨他,都万难得逞,我说过的话,向来都还能做到。” 瞿灵玓道:“你若真是我的朋友故人,我也不用进帐,在门外就会让你放了我师兄。我既说不出这些话,那就是说,不论怎样的一见如故,咱们还够不上是朋友。|不过,你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黄长波道:“楚青流这人,在遇到你之前,也这样倔强么?” 瞿灵玓道:“细论起来,我师兄还真不是倔强的人,人家话说得有道理,他还是肯听的。要说倔强,倒还是我更倔一点,更强一点。”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很看重你师兄,想跟他联手做一件大事,奈何他就是不肯答应。我就劝没藏先生说,不要太心急,要慢慢的来,多劝几回也就是了。” 瞿灵玓道:“做一件大事,一件什么样的大事?没藏先生要做皇帝么?” 黄长波摆手道:“谁爱做什么皇帝。象赵官家那样的皇帝,靠送金子银子,送布帛换一点安稳,自家心里未必就不知道羞耻,未必真就快活。没藏先生想联络天下豪杰,将这个江湖从头整理一过,这事若要做成了,比称皇称帝有意味得多。” 瞿灵玓道:“我不明白。人家都说,最贵莫过于帝王,强过帝王的,只有得道成仙了。” 黄长波笑道:“你这就不是心里话了。请问从古至今,有过多少个皇帝?其中有几人善终,有几人暴亡?又有多少人徒留身后千秋万世的骂名?说当皇帝好的,全都是无知愚人,皇帝这两个字,还真打动不了你我这样的人。没藏先生最最推祟的,是孙武子。” 瞿灵玓苦笑道:“我实在是很不明白。” 黄长波道:“我原也不明白,你再往下听,就明白了。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金贵?我不要听什么众生平等、无贵无贱的话。” 瞿灵玓道:“听楚青流说,神农氏尝百草,仓颉造字,大禹治水,欧冶子治剑,蔡伦造纸,更有能人创制出水车、耕犁等物事,这些人,或是有名或是无名,全都既有造福世人的热肠,又有造福世人的大能大智,是一等一的侠人。这些人,算是最金贵吧。” 黄长波思索片刻,说道:“说的不错,这些人,这些事,都称得上金贵。这些事,咱们将来也全都能做,没藏先生还真没看错人。不过,你只这样说,还是不够。难不成除了以上那些人,就没人了么?” “没藏先生说,世上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是会武的,一类是不会武的。儒家讲礼教,道家讲修真,法家讲法条,游侠之徒讲究犯禁,却全都抵不过一个武字。没藏先生昔日正是窥破了这一点,才弃文修武。” “但历代武人却都将自己看的太低,不敢明白说出这个道理来,偏要自称什么兵法家。就是孙武子,他也未能免俗,没藏先生很是心痛,他立志要还武人一个公道。他说,有人爱做皇帝,爱做官,咱们管不着,也不去管他,咱们只做咱们当做的。他要将天下豪杰聚成一党,再用这些人造就出一个万万年的永久太平来。将来不论谁做了皇帝,全都得依靠咱们这些人,皇帝可以换来换去,咱们这些人却会万年不倒。” 瞿灵玓道:“没藏先生莫非要做江湖的霸主?” 黄长波道:“不是霸主,你听说过此前有过这样的霸主么?没藏先生说,他只是没藏先生,不是什么霸主。” 瞿灵玓道:“叫什么名目,原也没有多大分别。没藏先生既有大志,就必定也有大能,这事在他手中,也该不算为难。天下尽多爱名爱利之徒,没藏先生只要登高一呼,这些人定会源源不断涌来,为何还要带上师兄跟我?为何还要把这件天大的好事交到咱们手上?” 黄长波道:“这很奇怪么?很难明白么?” 瞿灵玓道:“很是奇怪。除非你能说出个道理来,能叫我信服。” 黄长波道:“名利之徒,只能以名利驱使,怎能真堪大用?没藏先生最想联络的,乃是楚青流这种人。” 瞿灵玓道:“没藏先生是什么时候有此大志的?” 黄长波道:“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能有如此想法,细说起来,还要多谢张元张先生,多谢令尊瞿先生。” 瞿灵玓道:“这话我更是不明白了。”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十多岁的时候,就结识过张先生,来往过三两年。其间的详情他从不多说,我也不很清楚,你想知道,不妨回去问问张先生。没藏先生只说,张先生是个明白人,教会了他好多道理,但张先生气量太小,他不喜欢。” |“令尊十年前动手在宋境招纳亡命,五年前动手图谋各家派,三年前渐成气候,这些,没藏先生全都看在眼里。一句话,瞿先生的功业,给人启发不小。此前的那些霸主盟主,只是想打服人家,作威作福,却没有想到去整顿江湖,用这股力量去做一场大事,张先生瞿先生开了先河。” 瞿灵玓道:“黄姑娘,实跟你说,收服各家派,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着实繁难,很多时候,也不是全凭武功说话。别的先不说,单就是那份操心劳碌,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家父若非恨赵宋入骨,要为郭家父子复仇,光复大周,也不会去受这份累。” 黄长波道:“想要做成这样的大事,操劳必定是会的,没藏先生早都想到了。只要能有利于江湖,他也就不怕什么操劳。” 瞿灵玓道:“没藏先生设想的甚好,但他却忘了一件事。他虽入了崆峒派,虽学成了绝世神功,却还未能识得武林中人的本心。武林中人,之所以投身江湖,图谋的不是富贵利禄,更不是什么万世功业,实在只不过是一辈子数十年的逍遥快活。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却想去管身后万万年的事,不太可笑了么?进了坟墓,成了白骨,说还能管到世上的事,实在是可笑,这话说出来,必定没人会信。这件大事,只怕不易成功。” 黄长波无语片刻,轻击一下面前几案,起立说道:“我父亲是中原汉人,学的是昆仑派武功,我母亲是乞失迷而人。你知道的,我全都知道,我知道的,你可就未必知道。” 瞿灵玓道:“承你看得起我,说了句一见如故。适才那几句无用良言,我才不得不说。你却以为我妄想打消没藏先生的雄心,替家父去一个劲敌,你全都想错了。黄姑娘,你们的大事,我不再去说它。请你带我去见见师兄,我也不会妄想你能放人,我见过了这就出谷,再设法救人。你这点好处,将来若有机缘,我必设法补报。” 黄长波道:“这点事,我能答应你,我也不要你有什么补报。瞿姑娘,我想跟你来个约定,就从今日起,从此时起,我不跟你动手,你也不跟我动手。伤了你,我心下不忍,伤了我,你必也不忍,怎样?” 瞿灵玓道:“我师兄可还让你们关着,我得救他出去。不跟你动手,我如何救人?这时还谈这个约定,实在没有意味,也显不出来你的诚意真心。” 黄长波道:“师兄被人关着,自然要救他出去。救人就非得打架么?要打架,就非得咱们两个动手么?不会让别人去打么?咱们还缺打架的人么?可见关心则乱,你师兄被我关看,你这心就乱了,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说着,实心实意露出一个笑容。 瞿灵玓道:“好,我答应你,我不跟你动刀动剑,也不动暗器,不动毒药。” 黄长波又是互击一掌,说道:“很好,很好。话已说开了,走吧,我领你去见楚青流。” 两人出帐,顺营中大道走向大谷右侧。黄长波指指远处山壁,说道:“人就关在那边的山洞里头。有没有叫你师兄受罪,你看了就知道了。” 走出百十余步,黄长波道:“我再劝你一回,你若真心替你师兄着想,就该劝他跟没藏先生联手,而不是从中捣乱。” 瞿灵玓道:“我要是不劝师兄跟你们联手,你是不是就不领我去见他?” 黄长波连连摇头,说道:“那怎么会?我既答应带你见他,就不会再有反悔,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153 第六十一章 东方有人 行到一处山壁前,黄长波指着洞口说道:“楚青流就关在这里,他受没受到难为,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一看就知道了。” 洞口铁门紧闭,立了一小队人看守。黄长波拿出一块玉牌来,递到首领模样的人眼前,说道:“这是没藏先生的随身玉佩,你们都见过吧?我要带这位姑娘见见楚青流。” 首领接过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说道:“这块玉,我从未见没藏先生带过,是不是没藏先生的,我不知道,怎样落到你手中的,我更是弄不明白。单凭这块玉,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二位姑娘尽管放心,没藏先生、莫出英大侠早已都吩咐过了,对这个楚青流,要好吃好喝的伺候,不能有半点为难。咱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了没藏先生的旨命。二位还是请回吧,有什么事,等没藏先生回来再说也并不算晚,二位可不要跟咱们这些人为难。”好言相商,甚至说得上是苦苦哀求,却也讲明了绝不会放二人进去。 瞿灵玓向黄长波道:“他们不认得黄姑娘,自然不会放咱们进去。我没能见到师兄,但你的情我还是会领。” 黄长波道:“你不想见,我还想见呢。”向那名首领道:“真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么?”首领道:“回姑娘,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黄长波道:“不,法子还是有的。我杀了你们几个,搜了钥匙来,不就进去了?” 瞿灵玓道:“为这一点事,也犯不着杀人,点住他们的穴道,也就是了。” 黄长波道:“我不会点穴,只会杀人。”说着趋进一步,抬手向那首领顶额拍去,去势也并不能说就是极快,那头领惊慌之下还退了两步,黄长波脚下只略略动了动,手掌便已触到了额顶,一触即退,转攻下一个人。这人惊惊慌之下竟连退步全都忘了,立在当地挨了这一掌。 这时余人纷纷奔逃,黄长波并不舍近杀远,只是随手就是一拍,遇到哪个就是哪个。就这样东一拍西一拍,似乎全无章法,更无布局,转瞬间便将一小队十三人尽数杀在当场。每人都是额顶中掌,中掌之后,各人天灵塌陷,眼耳口鼻中却无丁点血迹流出。这点小把戏是如何做到的,瞿灵玓一时还真看不出来。 瞿灵玓赞道:“果真好手段,杀人不难,难在杀得脆快爽利。”说着俯身在头领尸首上掏摸,搜检钥匙。 她内功绝不能说是弱,这时心口竟会呯呯乱跳。手上忙活,心上更是念头飞转。觉得只要能进了这道门,就绝不管什么不能动手的约定,必得先下手为强,暗中下手偷袭,制住黄长波,说不定还真能救出师兄。甚至有几份怀疑这黄长波是个没见过面的好朋友,也是冒名救人来了,同时暗恨自己为何就没能想出这么简妙大胆的法子来。 奈何连搜数人,全然不见有钥匙。 这时山洞里头脚步响动,有两人走到离铁门十余步处远远站定,说道:“二位就不用再搜了,钥匙不在他们那里,都在咱们手里放着呢。莫出英莫大侠早就想到了会有人改装了来劫狱,特意作了吩咐,让咱们把钥匙放到门里头来保管。” 黄长波道:“瞿姑娘你看,我杀了人,还是帮不了你。我没有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你有吗?” 瞿灵玓道:“我也没有。” 黄长波道:“看来你只好出谷去,寻了宝刀宝剑再来了。” 瞿灵玓道:“看来也只好如此。”掏出一个小小纸包递给身边一名军兵,说道:“适才在半道上,那个苑云差得对我很是无礼,我用毒针打了他,只给他服了半剂解药,还需再服半剂。” 黄长波道:“瞿姑娘很是爽快。” 瞿灵玓笑道:“我这也是不得不爽快,我用毒针打了他,这事本就无法隐瞒。黄姑娘,告辞了。”说着转身欲行。 这时洞口附近已聚了百余名人众,这些人大多身穿军衣,站在外层,围拥着十余名身穿便装的崆峒派人。见瞿灵玓告辞要走,便一拥而上,将她与黄长波一同围起。 一人向黄长波弯腰行礼,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莫出英莫大侠特意吩咐过,说只要有人来救这姓楚的,咱们就得拼死将他们擒下。” 黄长波笑笑说道:“这位瞿姑娘只是来见见姓楚的,还没有见到,并未出手救人,也就不在此例,你们尽管放她走路。莫出英若是查问起来,自有我跟他解说,你看这样可好?” 那人看看地上尸首,勉强笑笑,说道:“姑娘,这个瞿灵玓瞿姑娘,可是莫大侠特意叮嘱过的,说她只要来了,不论是否动手劫狱救人,都得合力擒拿下来。” 黄长波道:“我既然到了,莫出英的吩咐就可以不做数,你们只管放人就是。”面上不见丝毫笑容,却也算得上是好言相商,并未立时动手杀人。 那人深吸几口气,双唇动了数动,说道:“姑娘既这样说了,咱们不能不领命。瞿姑娘,我这就命人送你出山。” 黄长波冷笑道:“我的话,是要别人实心实意遵行的,不是要人只在口中答应着玩的。你们别想着离开了我的眼再动手捉人,你们都在这儿立着,不要随意走动。瞿姑娘,我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你出这营帐。” 果真一路说笑,陪同瞿灵玓来到营外,还遥遥指了指路径,才告辞离去。 瞿灵玓寻到来时旧路,找到马匹,返回兴庆城。她此番入山,见识了一个黄长波,行事怪异狠辣,听说了一个大高手没藏飒乙,知道崆峒派的人到了谷中,协同夏国军兵防守瑙水大谷。 此外黄长波所说楚青流的诸般事务,她越想越觉得无一字可信,无一字不是假的。觉得楚青流必然不会关在那山洞中,黄长波领自己去见楚青流,无非是要诱自己进山洞去设法扣压。但她又何必当面杀人?那些人即便全都是喽罗走卒,没多大用处,如此举手间就连杀十三个,也难以交待过去。 她纵然多智,这些疑难也一时难以猜想得透。到后来,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楚青流已然被他们处死,尸身已被掩埋多时。觉得黄长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是嘲戏羞辱。 来到兴庆城下,天黑已多时,城门早就关闭。瞿灵玓将马匹随手一丢,越城墙回到太师府。张元还没有回来,她来到张元那三间小房,点起一根焟烛,对灯枯坐。 点完三根整烛,窗纸泛白时,门外脚步响动。瞿灵玓还未及起起身,张元已推门进来。说道:“灵儿回来了?好极。事儿成了,出兵这事算是定了,再也不会更改。” 端起桌上瞿灵玓残茶,痛饮几大口,说道:“你不用多说,山里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个没藏飒乙,还真是个硬茬脚色。他入山一个多月了,我还全不知道,这也真是无能。论起来,这人跟我也算是老相识,没想到他会闹到这样大,看来我这知人之学,还很是有限。其中关节很多,一时也难说清。” 瞿灵玓道:“张伯父,这也算不得无能,多说是大意疏怱罢了。” 张元竖起一只手掌,说道:“不是大意,是无能。没藏飒乙一个人现身,还能说是个意外,崆峒派生事却不是意外。这帮人也是极不安份的,我却没能早一点想到他们会跟没藏讹旁一家有关联。我想不到这些,想不到早早着手去探听预防,就是无能。三十年的老娘,也会倒包了孩儿,这说的就是我。” 口口说的都是自责之词,却愈说情致愈高,两颊生出红晕来,双目中更象是有火苗在闪动。那份红,就象整段的大柴,烟气杂质已然烧净,唯有净碳在烧才会有的红。红到艳丽悦目,瞿灵玓见了,却无端的有些心疼,觉得张元伯父办完了这场大事,非要大病一场不可。想到这里,说道:“张伯父,你今天见到没藏飒乙了?” 张元道:“见到了,不然的话,我也不能认出他来。出兵是件大事,拓拨元昊恨不得跟谁都商量商量,没藏讹旁说这个没藏飒乙大有韬略,非得要拓拨元昊见见这人,听听他怎么说。” “没藏飒乙不想出兵,至少不想眼下就出兵。他也真是敢说,他明明知道拓元昊心下早已活动,还是说这也不妥,那也不妥。他这一出声反对,连向来赞同出兵的,也全都说起了反话。我跟他们斗到这个时候,直说到唇干舌敝,又暗借那篇檄文的力量,总算把这事定了下来。” 这事单听他事后讲说,也叫人觉得甚是艰难,那份苦战获胜后的欣悦,同样也令人替他欢喜。瞿灵玓精神一振,说道:“张伯父,你这也算得上是舌战群儒了。诸葛丞相只身渡江,说退江东辩士,驳倒降曹谬论,定下联刘抗曹大计。赤壁一战,火烧战船八十三万,奠定三分大业。古有诸葛武侯,今有张元张国师,张伯父,你很不简单呐。” 张元摇头叹息道:“我张矽源岂敢与诸葛武侯相提并论?我虽说无知,还不于这么狂妄。此次夏国出兵,就算能留载史册,也万难与赤壁之战相比论。想要成就事业,得靠自家有才力,也得靠时势气运。三国之时,百姓流离受苦,却也造就了许多的才人佳话。那种好时侯,我偏偏就没能赶上。” 拍拍瞿灵玓肩头,说道:“亲临渭水,直据长安,还要汴京设宴,说起来好听,到头来没准也只是一句空话而已。不过,我这篇檄文,还有‘亲临渭水、直据长安、汴京设宴’这十二个字,自信还算是有点文采,数百年后必定还能留于人口。我读书一场,连个进士都没能挣到手,也是命苦。能留下这十二个字,也就知足了。” 沉吟片刻,说道:“出兵之事一定,余下的事也都好办了。中原已有信报过来,说你父亲,你石寒叔叔他们行事也顺当,频频得手。中原的人手这几天就会来到,我命他们全都不要到兴庆城里来,直接到山里去分散隐藏,时时紧密联络,踏看地形,却绝不要接近那两处地方,以免打草惊蛇。” “这些天,你也不用再到山里去了,去了,也难有什么成效,那就好好歇息歇息。等中原来人到了,你就有办不完的事。这边夏国军兵一动,我就得呆在拓拨元昊身边,就算有了什么想法、什么主意,也很难说给你听,所谓鞭长莫及。灵儿,你也别要着急,你张伯父也不会把这么大一件事全都放到你肩上去。救人这事,也许并没有那样难办。” “就在今天,当着拓拨元昊的面,我向没藏飒乙问起楚青流,我问他见过这人没有,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很看重楚青流,这才会关他几天,好煞煞他的傲气,也好顺便讲论讲论武功,叫我不要多心。拓拨元昊听了他这话,大感兴味,还哈哈大笑,说要见见这个楚青流呢。这样看来,楚青流还是安全的。” 瞿灵玓道:“张伯父,他这话你信么?” 张元道:“我信,没藏飒乙这个人,在这等事上,不会跟我说假话。这人志向远大的很,傲慢已深达其骨髓,他不会在朝堂留下话柄,尤其不会对我失信。我虽乏知人之明,这一点却绝不会看错。你还要知道,人一杀了,那就没有用了,留着才有用处。” 155 第六十二章 贺兰古步 01 楚青流手上有铐,脚上带镣,身上穴道被点,一路上四周有层层看护围绕,绝无走脱的余地,唯有任人押入囚牢。 一走入最外边一道铁门,便是一条巷道,巷宽仅能容下三四人并肩行走。巷壁上斧凿痕迹甚是显明,可见这巷道是凿山开成,为了节省人力,便只求能用,不再细加雕饰。 走入二十余步,巷道中便是漆黑一片,全靠火把照明引路。整个巷道长约六十余步,却设有四道铁门,铁门有由鸡子粗细铁柱锻打而成,钥匙全在门后看守手中保管。若非有极锋利的宝刀宝剑,就算包洪荒陷身在此,也绝难单凭人力就扯破铁门脱身。 巷道走完,眼前便豁然开阔,似乎到了山腹中的天然洞窟。楚青流跟随押送兵丁一路曲曲折折,来到一处小小的石室,这间小室又是在山石上硬凿而成,长宽各有四五步,说是小室,却更象是一个大的石头箱子。 众人将楚青流推入石室,锁了铁门,点起一盏昏黄油灯,留下两人看守,这才退下。 楚青流转身背对铁门坐下,面对石壁猜想心事。尚未寻出头绪,一名看守用汉话说道:“姓楚的,你不用多费心思了。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地方,出来进去就只有那一条巷道,风道水道当然也有,不过风能出去,水能出去,狸猫蝙蝠能出去,人么,是万万出不去的。” “咱们既能遇见,那就是一场缘分,可谁也不要为难谁,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咱们两个呢,就老老实实伺候着你吃喝拉撒。你若成心想要跟咱们为难,咱们也有法子弄得你想死不想活,还能叫上头看不出来伤痕,还能叫你没脸开口告咱们的状。你理不理我,这话我都得跟你说,这就叫礼多人不怪。好了,我说完了,你也歇着吧。” 这处山洞必定另有风道水道,这是事理之常,楚青流不需这二人提醒早已想到。不过他还真未想的这么远,如果不能先设法离开这间小室,诸事都只能是臆测空想,悬想只能徒耗神思。他先细细揣想了一番没藏飒乙的那一招“黄河北去”,直到再也无可辩析,便凝神用起功来。 楚青流除了饮食便溺,整日都是盘膝枯坐,很是乖觉省事,两名看守及换班的看守便也不来为难他。 这日楚青流略略吃了点东西,刚要入定,身后脚步响动,一名看守说道:“姓楚的,你转过脸来,黄姑娘看起来了。”随即有女子说道:“楚青流,咱们先说说话,你再用功也不迟。” 楚青流起立转身,见油灯下立了一名黑衣女子,面上不喜不怒,微带冷漠。 黄长波今日换去白衣改穿黑袍,人又处于黑暗之中,愈显面色白嫩,一点灯火替她两半边脸颊映出若有若无一层红晕,所谓灯下看美,果然其言不虚。 黄长波挥手命两名看守走开,说道:“楚青流,我昨日见到你师妹瞿灵玓了。” 楚青流道:“是在兴庆城里见的呢,还是在这山谷里见的?” 黄长波道:“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你定力挺不错呐,语音中竟听不出多少慌乱。你真就不耽心师妹的性命安危?” 楚青流道:“我耽心师妹的安危。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黄长波笑道:“你很不想提起你师妹,你很想叫我走,是不是?” 楚青流道:“不错。” 黄长波道:“我叫黄长波,已与没藏先生立定婚约。楚青流,我与你师妹,只论相貌,谁更美些?” 楚青流道:“不论男子女子,相貌都只是未节,看的是品节能为。” 黄长波道:“那你何不找个丑陋女子为师妹?” 楚青流道:“何人做我师妹,那得看家师的意思,我说了并不作数。” 黄长波拿过看守一张长凳,顺铁柱间空隙递给楚青流,自己也拿了一张在铁门前坐下,说道:“咱们坐着说话,可惜的是,连茶也没有一杯。”楚青流并不接话,无语坐下,静等她下文。 黄长波道:“昨日瞿姑娘到谷中来,说要见你。没藏先生有事不在,我又才到谷中,办事的人只认没藏飒乙、莫出英二人,竟不听我呼唤。我杀了十三个人,奈何还是搜不来钥匙,凭我这点功力,这些铁门是万万冲不开的,瞿姑娘比我也强不了多少,没奈何,我只好送她出谷去了。不能领她进来见你,实在对不住的很。我这番话若有一字是假,将来必定百神不佑,我与没藏飒乙的婚事必然要落空,年纪轻轻我就死于乱刃之下。” 楚青流道:“黄姑娘不必发这等恶誓,我也多多谢过黄姑娘的好意。不过,咱们可是仇家,你这样做,未免太不合情理。” 黄长波道:“崆峒山在东,昆仑山在西,没谁能把这两座山抺了去。世上除了移山换海算是难事,别的还不都好办么?朋友能变成仇人,仇人也就能变成朋友,这有什么难的?楚青流,咱们之间、没藏先生跟你,可有什么杀父灭母、不共戴天的仇恨?” 楚青流道:“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没有。” 黄长波道:“我说也是没有。如此还有什么不好办的?那咱们却不做朋友,偏要去做仇家,这不是可惜得很么?想交朋友,必得先诚心待人。没藏先生让我来跟你说,只要你能追随没藏先生,中原各家派的那些人,全都放他们回去。” “这些人留在手里,除了徒耗粮食,实在没有半点用处。用他们当人质,分量似乎是够的,实际上绝不会有什么用处,只会招来怨恨。这都是没藏讹旁想出来的浑蛋主意,没藏先生绝干不出来这种下作的事。这些人怎么放,咱们尽可以商量着来。楚青流,这份诚意够不够用?”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为我下的本钱,不太大了些么?” 黄长波道:“放了这些人,能交下你跟瞿姑娘两个朋友,那可是太值得了。就是在昨天,我跟瞿姑娘两人已经立了一个约定,我们两个,约定往后绝不动刀动剑,不动暗器,不动毒药。这个朋友,咱们昨天可就交下了。” 楚青流道:“隔着铁门说话,这朋友倒也特别。” 黄长波笑道:“关你起来,原是为了你好。一是要煞煞你的傲气,你也好安心用些工夫。二来也是想为你买一点好,要知道,你在这里头多呆一天,山里被关的那些人就多感激你一分,日后你再说话,他们还好意思不听么?” 楚青流道:“他们听不听我不知道,不过,真到了那种地步,我自己先就没面目去找他们说话。黄姑娘,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就真不了,骗人可没有那么容易。既能出来走江湖,武功或许有高有低,却没有傻子,没人那么好骗。也没人愿意被人骗,骗局一旦被人揭破,不论是谁,只要稍有气性,必定要死拼到底。设下骗局的人,到时难免就要弄巧成拙。” 黄长波笑道:“瞿灵玓弄了那么多骗术,我也没见你有过不安,也没见你劝过她。闻香赌斗、请神断案这两件事,我可都听莫出英说过。这两件事,一听就知道绝不可信,必是骗术无疑,你却从未劝阻过她。” 楚青流忍不住站起身,手镣脚铐一阵叮当作响。他冷笑一声,说道:“刘奇蟾在莫出英脸上刻字之前半个时辰,我师妹刚刚在这位世外高人的肉锅里下了毒,莫出英未必就不知道这事,可他必定不会说给你听。” “刘老前辈中了毒,事后咱们说开了,大家也不过哈哈一笑。我师妹弄过狡计,却从未想过拿世人全当傻子看,想靠愚弄他人谋自己的私利,她在大关节上,向来以诚待人,与你们全然不同。你们妄图愚弄各家派的人,还要拉上我,将来若被人揭穿,能凭一笑化解么?” “实话跟你说,我师妹骗人,我看着舒服,你们骗人,我看着难过。做二位的朋友,将来未免太过麻烦,我与师妹实在担不起这份心思,咱们做不成朋友,你还是请回把。”说着转身向里,复又盘膝坐下。 黄长波道:“我还真就不信,刚听了我这一番话,你真就能不动心,一转脸就能静心用功,我再多说几句,也不算耽搁了你。做朋友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咱们先说点别的,你若不想搭话,那就不要说话,只听我说就行了。” “崆峒派开山立派三数百年了,都未能出过一个倾动武林的人物。这是什么缘故呢?这自然是他们的武功不行,内功不行,外功剑法也不行。这种不行的武功,不论何等天资,练上多少年,都练不出个名堂来,只能白费工夫。” “没藏先生是党项族人,跟没藏太师同姓同族,两家却没有多大关联。简短来说就是,他们两个,一个太穷,一个太富,也就老死不相往来。” 楚青流道:“这也寻常得很,同样都姓赵,有的人在东京汴梁当皇帝,有的人在荒村里头种田犁地,交粮交税。” 黄长波道:“十五岁那年,没藏先生灵性大发,离开夏国,投入崆峒派丁仰真丁先生门下。那时丁先生虽还未接任掌门,但武功已然大成。没藏先生一个无名小子,能结识此等名师,对咱们学武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少有的奇遇。那时我刚才两岁,还是人事不知。” “到了二十三岁那年,没藏先生已将崆峒派的大要精华全都了然于胸,关起门来,已能与丁先生坐而论道了。丁先生说,于武功一途,他已没有东西可教,只能说是相互切磋了。” 楚青流听到这里,说道:“青出于蓝,这事也是有的。” 黄长波道:“尊师吴抱奇也是此等明师。” 楚青流道:“那是自然,能得遇家师,是我楚青流毕生一大幸事。” 黄长波道:“那你为何言语间还会有不平?” 楚青流道:“我想起了自己一位义兄,我这义兄生性2爱武,却总是难遇明师,被人蒙骗多年,耗去钱财不算,更可惜的是耽搁了时日。我义兄若是自幼能得良师指授,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黄长波道:“你义兄的名姓,能说给我道么?” 楚青流转过身来,仍是盘膝而坐,说道:“我义兄姓魏,双名硕仁,有个名号叫做南海大人。” 黄长波道:“这人我还真未听说过。” 楚青流道:“那是你少到中原的缘故,他眼下想来还该在西南大雪山上寻觅药材。” 黄长波略略沉吟,说道:“丁先生那时已接任掌门之位,他特别允准没藏先生离师三年周流天下,寻师访友,开阔心胸。” 楚青流道:“该不会是去四处偷师学艺吧?” 黄长波笑道:“你这个人,总是爱把人往坏处里想。没藏先生离开崆峒山,重回到这贺兰山居住,他说,他心中深信自己的出路必得在这山里找。” 楚青流道:“俯察天地阴阳,师法造化自然。果然是高人行径,这可比偷师学艺要高明得多了。” 黄长波道:“你这说得又太好听了。俯察天地,夺天地之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那可是难之又难。” 155 第六十二章 贺兰古步 02 楚青流道:“这事在别人或许极难,但交到没藏先生手里,也许就没那么难了。” 黄长波道:“你这话,我也听不出来有几分是好话,几分是坏话。没藏先生是人,不是神,天地之机若全靠他一人来揭破,就算不是全无可能,也必定要耗费不少时日。你可知道,这贺兰山里头,有着无数的古人岩画么?” 楚青流道:“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黄长波道:“这山里头,刻有数万副岩画。有日月星辰,有飞鸟走兽,马鹿牛羊,自然也免不了要有人。这些人或是独自一个,或是结伴成群,或是拜神,或是放牧,或是打架,或是走动,或是静坐。” 楚青流大感兴味,道:“这些画,都是什么人刻的?” 黄长波道:“不知道。这些画里头,全都只有画,没有字,没有中原的字,也没有西域诸种文字。想来留画的时候,先人都还不识文字,如此看来,这可就古老得很了。” “这些画,大多都是单副,就算有几副画紧邻着画在同一块大石上,其间也毫无关联。没藏先生成日在出间行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他找到了一大片岩画,刻在一处光壁上,全都是人形。” 楚青流道:“是武功图谱?” 黄长波道:“这些人形全都只有两足,不见身躯两手。” 楚青流道:“那是一套步法!”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当即就在山崖前照着画像试着行走,走了约有个半时辰,才把近百幅画串连成一套步法,果然很是奇妙。” 楚青流道:“若仅只是一套步法,纵然再奇妙些,你也不会如此郑重说给我听。还有什么奇事,你就痛快直说了吧。”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苦寻之下得此步法,就如孩童乍得了一件玩物,又想将其尽快与崆峒派旧有武功融接在一起,以得大用,便时时刻都不忘行走演练。这日他脚下走着,胸中正揣想如何发扬这套步法的潜量,丹田中猛然有一股极大的气机涌动。” 楚青流道:“这步法是一套外修的内功?” 黄长波道:“就在瞬时间,这股气机分成两股,冲过任督二脉各处穴道,疾往头顶百会穴行去。” 楚青流道:“内息不受意念引领,这是走火入魔之象。” 黄长波道:“谁说不是呢,只是这股邪火来得也太快了些。” 楚青流道:“并不快。” 黄长波看了他一眼,说道:“没藏先生已收住脚步,却来不及坐下来盘膝调息,只能立在原地,调动旧有真气对抗这股邪火异气。万幸的是,没藏先生最终没有走火。” “此后没藏先生便不敢再去触碰这套步法。但这步法他已走了十多日,不要说是他,就算寻常资质的人,功夫已上身不少,一时又怎能忘得掉?更何况这步法确也奇妙,轻易就丢弃了,未免太也可惜。那走火的情形,固然可惧可怖,事后想来,隐隐却也有可欢可喜之处。没藏先生就象那些服食丹药的人,明知道铅丸炉火对人体有害无益,还是摆脱不掉,拼死也要服食。楚青流,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去做?” 楚青流道:“这要看走火时情形,要看我在这世上是否还有牵挂。会怎样做,练还是不练,我说不准。” 黄长波道:“这套步法显然是一门极高深特异的内功,却又暗藏杀机。刻画的古人为何要跟后人开如此要命的玩笑,已然无从猜想。该想的是,怎样去改动这套步法,变有害为有用。咱们长话短说,没藏先生得手了,最终使这套功法为己所用。这里头的过节,你想听听么?” 楚青流道:“那全得看你愿不愿意说。” 黄长波道:“图中每个人形不都是只有两足,没有上身躯干么?没藏先生便给他们全都配上了双手躯干,这样一来,这套步法就成了一路武功,只有好处,没有了坏处。徒手去使,就是拳掌,用上器械,就是剑法刀法,配上气息调运,便是一门内功。就这么简单。” 楚青流道:“你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想让我大大夸赞一番。黄姑娘,没藏先生这一手确实漂亮,非大才莫办。后来呢?”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就此武功大进,以这套武功为门径,摆脱崆峒派旧有的牵绊,另开一片天地出来。没藏先生武功到了何种境界,你已亲身识见过,不用我再多说。” 楚青流道:“我若说没藏先生此时就已出神入化,则十年后,二十年后,我又该怎样说?难不成说他一人当得两个神仙?三个神仙?黄姑娘,没藏先生真的很了不起。他如此得意这套武功,就没给它取个名目么?你说给我知道,将来我也好向人宣讲。” 黄长波道:“这套武功,就叫作‘贺兰古步’。” 楚青流道:“贺兰古步,很是好听,我记下了。” 黄长波从袍底掏出薄薄一个小册子来,只有十数张纸,却装订得很是精美,说道:“你就不想见识见识这套贺兰古步么?那片山崖现已坠落到深谷中去,摔成无数片片了,再想看古人的遗迹,只有到这册子中来找了。” 楚青流道:“这片山崖在山中存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就是为了等着没藏先生一见。没藏先生见到了,自然也该毁塌掉。别人也难有没藏先生这等大才,能从岩画中取利,见了陡然给自己招害。因此说,它还是倒了得好,我这是真心话。”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饮水思源,感念古人恩德,年年都要到崖下祭拜。去年三危山地震,波及到此处,这片山崖过于陡直,这才会塌掉。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楚青流道:“看来,这也都是天意。” 黄长波道:“这册子能送到你面前来,岂不也是天意?你就不想看看么?” 楚青流道:“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不想看。没藏先生这番奇遇听来很是有趣,书么,就不必再看了。” 黄长波道:“你是怕无功受禄?或是不想欠下一分人情?这都是你想多了,我拿给你看,只是当一件稀奇好玩的事来讲,咱们成不成朋友都不相关。” 楚青流道:“这也是没藏先生的意思?是他叫你来的?” 黄长波道:“不全是。这套贺兰古步,没藏先生原是要说给你听的,却不会很快就说,还要再过些日子。那日我不在此处,莫出英撞破了你的身份,没藏先生要关你,也就没人能够劝阻。” “既然关了你,就不好立时就放了,否则外面必有种种流言,不是对你不利,就是对没藏先生不利,那不是弄巧成拙么?所以你还得在这里多呆上几天。叫你在这里受苦,没藏先生跟我很是过意不去,就送这册子给你解闷来了。” 楚青流道:“咱们会内功的人,想要解闷,只管闭目打坐就是了,哪里还要看什么书?不过,我谢过二位的好意。” 黄长波道:“楚青流,你说,人得活到什么境界,才能做到视金钱如糞士?” 楚青流道:“一种人是生来就有慧根,比如释迦摩尼佛,不单视金钱如糞士,在他眼里,江山王位,后宫美人,乃至父母养育之情,师友之情,无不都是糞士。” “一种是这人已有了很多很多金钱,在他眼里,金钱就是土,多到可以扔到水里打水漂玩,我就见过这样一个人。”说到这里,不由觉得刘奇蟾的俗世修练大法还真是大有道理。 “此外还有一种人,那就是傻子呆瓜。我只能想到这么多。” 黄长波道:“你自己呢?你是哪一种人?” 楚青流道:“你这套贺兰古步价值连城,我还真就不想翻看。就算我日后与二位再不相见,看了也绝无瓜葛,这书我也不想去看。你说说,我是哪一种?” 黄长波道:“你不是佛祖,也不是傻瓜,只能是你太有钱了。” 楚青流笑道:“你到底还是说到这上头了,你拿这册子来,也不过为要试试我。我听你说了没藏先生这一场奇遇,也给你说一场奇遇,就算是说闲话,我也不想欠你们的人情。不过,讲奇遇之前,我想先说个故事。” 黄长波道:“有故事听,我当然要听。长么?” 楚青流道:“很短。‘道边李苦’这段掌故,你可听人说过么?” 黄长波道:“没有,你说来听听。” 楚青流道:“一群小孩到野外去玩,看到路旁李树上结了很多李子。小子们都跑去抢摘,只有一个孩子不动。有人问他为何不也去抢摘,他说,这棵李树长在大路旁边,还能留下这许多果子,这些果子必然都是酸的。小孩们摘了果子一尝,还真就是酸的。” 黄长波道:“为什么会是酸的?” 楚青流道:“李子若不是酸的,长在大道边上,早就让人给摘光了。” 黄长波闭目猜想猜想,畅然一声欢笑,说道:“胡说八道!道边的果子就必然是苦的?树底下有没有前人尝过扔下的残果?树上有没有鸟雀在啄食?有没有香气飘散?有没有苦味?小小年纪,就敢信口胡说,我看这人天生就是个神棍。你这样的人,也会被这样的无聊鬼话骗过,说来真叫人难以相信。”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修成这套贺兰古步、别开生面,想来已有数年,他又在图谋大事,正是用人之时,不会不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崆峒派的人。崆峒派的人,除没藏先生外,我还见过一个莫出云,一个莫出英。这两人当然是好手,不过在他们身上,我并未见到有什么清新脱俗,别开生面的地方。” “所以说,要么是没藏先生宝惜神功,不愿传与崆峒的同人,要么就是这套功夫原本就难以传授,我看了也是白看。那我为何还要看?那不是白费工夫么?没有收益,反还要欠下你们的大人情,实在是不必。” 黄长波摇摇头,将册子收起,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无以反驳。不过我还是认定你不看这册子是你已有了太多功法,多到修习不完,才会不对这套贺兰古步动心。别人都不能从中获益,也许不是没藏先生不愿教导,而是他们资质太差。好了,说说你的奇遇吧。” 楚青流道:“我的奇遇实在简略。我曾无意中见到过一本书,叫作《西域归来武断》,写书的这位前辈是中原人,浪游域外多年,想法见识便与中原人大不相同。这位前辈认为,练武不必非要从内功入手,就算要练内功,经脉也未必就要遵循旧道旧说,大可以另辟新途。我看了此书,便硬干蛮来,硬是毁了原有的经脉,多亏有一位异人在场,出手救了我性命。眼下我体内经脉已乱,可说是全无经脉可言。” “没藏先生已然察知我内功有异。关我起来,无非是要慢慢套问,以释心中的疑难。我已说给你听了,你这样回报也就是了。” 黄长波道:“那本书呢?” 楚青流道:“已被那位救我命的异人随手毁去。” 黄长波慨叹道:“你既有过此种奇遇,自然也就不会对这套贺兰古步动心了。不过,你猜想的,可未必都对。油藏先生对你,真的全都是一片爱才的好心好意。”说着告辞离去。 157 意在牛岭 01 就在十数日间,中原各家派的人已经接连来到。不论是否跟没藏讹旁暗中已有牵连,不论眼下本派中是否有人陷留在夏国,但凡列名在乱人盟旗下的家派,大都有人来,且来的都是硬手好手。 其中道理也不难揣知。没藏讹旁试图在乱人盟中派中立派,但毕竟还未曾抓破脸面,还要打着瞿广翰的旗号。没藏讹旁看似有夏国作为后盾,毕竟远在西隅,中原乱人盟还是由瞿广翰瞿盟主掌控,将来是没藏太师图谋得手,还是瞿盟主立于不败,还都难说得很。 在这个时候公然出头唱反调,未免太也不智。许多家派被收服多年,掌门人也没能见到盟主一面,至多只是见见总持石寒,但瞿盟主的手段,他们都还是经历过的。在这等紧要关头,若是惹怒了这位盟主,自家的帮派难保不被盟主一手抺去,那可太划不来,这等傻事没谁会干,还是引而不动,静等别的呆瓜先出头为好。 人来了不少,已有二百余人,且都是好手。但这些人临战时是否会真心出力,会出多少力,会替哪一方出力,会不会倒戈反击,不单瞿灵玓毫无把握,就是他们自己,心中也没有一个准定主意。 诸人中,以河北应天教、光州勾连刀两派人手最为硬实,分别由教主卢子牛、掌门蔺一方亲来。太原、清源两地城主古愈到职不久,对属下掌控不力,只带了三名亲信到来。这人仍是一身锦衣,只是更为华丽些,可见接职以来收益颇丰,不输于亲手去做贼。这人见了熟识之人,开口便道发财,毫无城主模样,还是盗贼本色。 少林叛徒狗肉僧段慧忍、破门僧西门法智结伴而来。二位假僧一到便痛骂起没藏讹旁、没藏飒乙、拓拨元昊、乃至整个党项族人,直斥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小人行径,日后必要遭到天报。 这二人精赤条条,来去都无牵挂,并无亲朋被扣,何以会如此大怒? 二人公然以少林叛徒自号,早年间必然也曾进过少林寺的山门,自觉受了不公耻辱,这才会一怒离去。他们投入瞿广翰帐下,就此得风得水,畅行中原,所谋求的,也无非是想借此羞臊羞臊少林派,争一口无用闲气,让世人看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这个当口,没藏讹旁突然发难与瞿盟主为难,那岂不坏了二人扬威故里的美事?有了这一关节,二人焉能不骂? 来人中,以小龙谷包家二少爷包洪荒最出瞿灵玓意外。包洪荒一身党项衣装,左耳吊了一只特大耳环,大到恨不得都能垂到肩上去,腰间还应景似地挂了一把党项弯刀。头发不曾象党项人那样削剪,却也入乡随俗,编成一条粗大发辫,搭在左肩上。在他,这已然很是郑重,若叫党项人看了,必会视作嘲戏。 他行到瞿灵玓身前,说道:“瞿姑娘,你用不着太过担心,我青流兄弟必然无事,被扣的人质也必然不会有事。铺谋定计的事,我是一概不懂,也难以跟你商量。”双目中生野之气已然淡不可见,但一身野气却愈发蓬勃,拒人于数步之外。 瞿灵玓道:“包二哥,你怎么也来了?” 包洪荒笑道:“我虽说懒散,却又不是傻子,江湖上的事,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我既知道了这场事,那就不能不来。” 诸人中亲身见识过包洪荒手段的,也只有一个古逾,古逾见了此人,不知不觉就有几分气短。包洪荒却全如初次得见这人,与众人寒喧数语便拱手告退,只说争斗一起,他必能赶到,此时无事,他还要偷闲先看看这座西北名山。 联络了数日,瞿灵玓邀集诸位多经世事的首领之人聚在一处山头细细计议。她自幼跟在张元、瞿广翰、石寒诸人身后,深得统驭之道,一番话说过,将所有过恶全都推到没藏讹旁、没藏飒乙、拓拨元昊身上,再让众人各自述说自己的打算。 古逾先道:“大小姐,好多朋友都在担心,库喇尔单、尺朗杰扎这两个老儿会不会也偷偷跑回来?咱们能来,人家就也能来。他们若到了,掉头来帮着姓没藏的,那可是个大麻烦。说实话,我也很是不安,我是打不过这两个番僧,咱们这些人中,能打过这两人的也不多。” 瞿灵玓道:“古城主果真是爽快人,心有疑虑就直说出来,这才是料事的样子。这两人反形已露,武功也着实了得,是个大麻烦。瞿盟主已将搅乱中原的事全数都交到这二人身上,令其无法脱身。同时又严加监视,只要二人一有异动,便亲自下手诛灭。为求万全,辽国吴昊吴先生也已到了宋境。这两个番僧是来不了的了,他们身边那些西域人,一个也来不了。” “你们先不要欢喜,那个崆峒派的没藏飒乙,武功比库喇尔单、尺朗杰扎只高不低,还要高出不少。你们怕了么?” 古逾道:“怕我倒还不怕,只是有点犯愁。我是做贼的,向来讲究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走,再大的大高手,也不会去怕他,顶多只是躲着他。这回却不同,咱们要想救人,非得先把他们全都打趴下不可,想躲是不成的了。” 卢子牛道:“古城主,不能力战,咱们还能智取。你放心,瞿盟主、石总持、张元张先生、吴昊吴先生这四人必然早已有了计较安排,不会让咱们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咱们全都到了,为何不发一声喊就冲下去?为何还要等等看?那就是时机还未到。” 卢子麋长相文秀,乃兄卢子牛却形状粗猛,没想到料事竟会如此细密。他这不多几句话,可说连张元都被他算计到了,此人三十余岁就能统领一处帮会,果然有过人之能。卢子麋之事,瞿灵玓一见面便已跟他说清,他并无怨言,此时还能真心料事,倒也难得,也可见没藏飒乙协助夏国扣人为质,这事做得实在太不得人心。 山南刀会副山长岳万旗道:“瞿姑娘,真是卢教主说的这个样么?这事可马虎不得,盟主他们有了计议就是有计议,没有就是没有,这可开不得玩笑。” 瞿灵玓道:“张先生已谋划了多日,耗去了无数心力。那两处关人的地方,原本都有数千军兵把守驻扎,张先生已定下计谋,再过几日,这些兵丁就会调往别处,每处地方只留二三百人看守。”调兵是为攻打宋境,但这与江湖人无关,也就无须说给他们知道。 光州勾连刀掌门蔺一方道:“瞿姑娘,张先生既有这样的神通,为何就不能再设个计谋出来,索性把那个没藏飒乙也调出去,咱们不就能放手救人了?就算只能调出去两三个时辰,也尽够用了。” 一语既出,便如冷水落入滚油锅中,引发出无数响动。调虎离山的把戏,江湖人本就常使常用,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还见过猪跑。此时纷纷放言,什么请其看戏听曲,请其吃酒赌钱,请其到妓寨中吃酒赌钱,更有人说干脆酒色财气齐行,必定能有效果。略微大气些的,便说要围魏救赵,直接攻打崆峒派总舵。想他没藏飒乙本领再大,也还未能身外化身一分为二一人当作两人用,必定会顾此失彼,闹个鸡飞蛋也打。 正说得高兴,一人幽幽叹气道:“就算调开了没藏飒乙,救人也是难之又难。咱们的人,分在青石台子跟瑙水大沟两处关着,咱们究竟先救哪一处的人?”说话之人,正是天西老营的左营主姚大鹏。 此语一出,登时满场无声,人人耳中都只有风声呼过。 此中关节可谓人尽皆知,却没想到姚大鹏会一语说破。不论先救哪一处的人,不论能否得手,另一处的夏国看守得了信报,就极有可能对自己看管的人质下手。先救处关押的人质还有活命之机,后救处的人质却极有可能因此受牵累而被处死,一死一生,则救谁不救谁?让谁死让谁生?还有不少人已从家信中得知本派的人被关在何处,更是心有所属,只差还未明说罢了。 若要分兵两处,同时攻打,打瑙水大沟的人要对战没藏飒乙,可说是绝无胜算,与送死无异,打青石台子的人却极有可能得手。其间的分别,仍是一死一生,则如何分派人手? 狗肉僧段慧忍道:“假和尚我是孤家寡人,没有亲朋好友关在里面,说话最是无私。照我说,咱们就两处一起打,谁打青石台子,谁打瑙水大沟,咱们抓阄来定,猜枚也行。谁死谁活,全都看天命。还过,不论是死是活,打起架来,都得拼尽全力,谁要是敢藏奸留力,死了也必定落到无间地狱,永入轮回。如此怕死,就不该出来走江湖。” 蔺一方道:“段大师,有不少朋友都是同一家派的,武功互有配合照应,若是抓阄,必会因此拆开许多,打起来,可很是不利。” 狗肉僧叹气道:“我会不知道这一层么?我说抓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瞿灵玓先前在渭州城外已从那个混混口中得知天西老营已搭上了没藏讹旁,新从百刀山那里分得一块地面,却没想到他们的左营主会在这个关头出言挑拨。但姚大鹏所说都是实情,她无从反驳。对这个难题,她已思想多日,也没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此时唯有故做沉静,说道:“大伙还有话要说么?” 卢子牛道:“咱们的诸般顾虑,张先生想必定早都已料到。我有一点浅见,请瞿姑娘转报给张先生知道。” 瞿灵玓道:“卢教主请讲,我必报给张先生知道。张先生向来看重各位,不请各位到张先生府上去,却要我居中传话,实在只是为了行事隐密。” 卢子牛道:“在我看来,咱们最好能先想个法子,把青石台子的人也都移到瑙水大沟来。那时候咱们一同合力攻打,这就不用分作两路,不用抓阄了,武功有配合的朋友也就不用再分开。” 姚大鹏道:“为何就不能把瑙水大沟人调往青石台子?” 卢子牛道:“台子也好,大沟也罢,都只是一个名目而已,不论人关在哪里,没藏飒乙都会跟到哪里。想要避开这个人,还得另行设法,至于怎样设法,我不知夏国内情,一时想不出好法子来,只有仰仗张先生。” 姚大鹏道:“这样做,对眼下关在青石台子的人可太不公平。他们此时想脱身还算容易,一转到没藏飒乙手里,那可就无法脱身了。” 卢子牛道:“转到没藏飒乙手里,那也就不是无法脱身。要照你这么说,咱们就不该到夏国来这一趟,来了,知道这里有个大高手没藏飒乙,也该转身就回去,是么?” 姚大鹏道:“总之,人转到了没藏飒乙手里,就是无法脱身,就会凶险许多。” 卢子牛道:“不瞒诸位说,家弟卢子麋已冒死从青石台子逃脱。据家弟说,已有十余名人质被关押折磨而死。这件事,大伙也都该能想到。请问那些亲朋好友已死在这山里的人,他们还要不要出力救人?” “瞿姑娘,我这话你务必要说给张先生听,先要设法把两处人质都聚到一起,再设法调开没藏飒乙。这个法子虽说对眼下关在青石台子的人不公,可从大局上看,却最是公平。” 瞿灵玓道:“卢教主,你这法子不单是公平,更是有大气度。有谁不想这么办的,可以自行下山,也可以自己去青石台子救人,乱人盟从不强人所难。” 卢子牛道:“瞿小姐,要叫我说,朋友中必然不会有这样的人。请你先回去见张先生,咱们就在山里静等你的回信。到了动手的时候,我必竭力拼命,我相信多数朋友也必会竭力拼命。” 158 第六十三章 意在牛岭 02 瞿灵玓连夜回到兴庆城,见张元述说山头这番谈话计议。张元耐心听完,说道:“灵儿,将两处人质调往一处这事,我今天已经办完了,青石台子的人,明天就会搬动到瑙水大沟去。既然那边有了卢子牛这番话,说不得,那还得再想个法子,把这事先压下来,缓几天再办。” 瞿灵玓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何还要再缓缓?” 张元道:“我想把这份功劳全都寄放到卢子牛一人头上。我这个年龄,这个境况,虚名对我来说已是有害无益,对他却还有一点用处,能唬唬人。若明天就办,人家多半会说他跟我碰巧想到了一处去,过几天再办,就显得我是听从了他的主意。难得他这么相信我,我也就成全成全他。”|瞿灵玓道:“这事算是过去了。那怎样设法调开没藏飒乙呢?” 张元道:“调开没藏飒乙,这是必行之计,否则根本无法救人。咱们知道这个道理,没藏飒乙岂能不知?故此这不是调虎,也不是引虎,而是要逼虎,是驱虎,难办呀。” 瞿灵玓道:“前番没藏飒乙不是到兴庆城里与你争辩了一日一夜么?你何不再挑起一场争论,引他再争辩哪怕半天,也足够咱们救人的了。” 张元道:“丫头,楚青流被人关起来,你方寸也就乱了,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前番人质分在两处地方关押,又各有数千军兵把守,没藏飒乙有恃无恐,自然也就能放心大胆出谷。眼下咱们设法将人质调往一处,却又只有数百名军兵看守,人家又不是傻子,还会乖乖听话离开么?所以我才会说难办。” 瞿灵玓道:“就不能调、引、逼多样齐行么?” 张元道:“不管怎样,还是要以逼为主。” 瞿灵玓道:“张伯父,你是不是早就了主意?” 张元苦笑道:“我有了很多主意,可细想之下,却没一个主意是万全可靠的。” 瞿灵玓道:“那就用不可靠、不万全的主意,到了这个时候,总得拚一拚。” 张元道:“灵儿,这几天,你先不要再到山里去,就在府里头待着。我随时都会想出主意来,随时都会撞到可用的时机,随时都会叫人来找你。你得了我的信,跟山里那些人就得尽快动手。也许调没藏飒乙离开三个时辰两个时辰都不能够,只能调开一个时辰、半个时辰。” “想在半个时辰内救出这百十个人,未免太艰难了些。不论难与不难,成与不成,这事都要有个了结。过几天,可就要出兵了,出兵前,必得将这些人质都带出来。兵马一动,我就得专心军务,守在拓拨元昊身边,也就无力再来管这事了。救人这事,弄得比一场交兵都要累。唉,我这也都是自作处受。有,有了,灵儿,有主意了。” 瞿灵玓喜道:“有主意了?有什么主意了?” 张元道:“你也不用在城里待着了,你这就回山里去。你去把人都找齐了,分一半出来围住那座牛岭峰,远远放出明哨暗哨,只要拓拨元昊到了牛岭,你们就得死死围住他。” “他的亲卫不会有很多,只不过百十个人,围住后,便假攻假打,并不真的要取了拓拨元昊性命----咱们还要靠他来跟赵宋为难,光复旧周。他们若想突围,便留一个口子给兵丁突围逃命,但必得留下拓拨元昊。” 瞿灵玓道:“我懂,这叫做穷寇莫追、网开一面,以防他们没了退路会拼命。” 张元道:“也不全是,我要放这些兵丁逃出去给没藏飒乙送信。这些人不会跑到兴庆城搬兵,这样太远,只会就近到青石台子、瑙水大沟去求救。这两处地方,又以瑙水大沟最为可能,因为那里有个没藏飒乙,还有崆峒派的人。” 瞿灵玓道:“只靠逃兵送信还不够万全,咱们还得再安排几个假的逃兵,反正咱们也不缺会说党项话的人。” 张元道:“这些全都由你来排布,我是顾不上的了。没藏飒乙听说拓拨元昊被围,他就算胆子再大,再不肯离开瑙水大沟,他也得离开,去救拓拨元昊的命。这就是调、引、逼三副药方一齐下,不愁没藏飒乙不听话。先调开了兵丁,又调开了他,你们也就能放手救人了。” “就算调开了他,这也是一场恶战,尤其以牛岭峰围堵拓拨元昊更为凶险艰难。能不能围住拓拨元昊,诱来没藏飒乙后,能不能再拖住没藏飒乙,能围住多久,能拖住多久,这都要打起来才能知道,无法预料。” “这场架实在太难打,所以说,毒药、暗器、陷坑、套索、烟熏火攻,诸般能用的手段全都要用。不过,千万千万要隐密行事,绝不能走漏了风声,否则拓拨元昊察觉到有了异动,不愿进山,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前番你受我爹爹与石温叔叔牵累,被他们抓进监牢,可见他们对你也早有疑心。你说动他们出兵,又说动拓拨元昊去牛岭峰,咱们这边却去围寺救人,他们势必要怪罪你,这可是杀头的死罪,这怎么了?你的家人又怎么了?没藏飒乙,没藏讹旁,拓拨元昊这些人,真就这么好骗么?” 张元道:“我哪里敢去骗他们?我只是借用大势而已,外加再赌上那么一点点运气。山里这些人质,对拓拨元昊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只是没藏讹旁、没藏飒乙两人手里的一步棋。这些人就算全都返回宋境,也不会去替赵家皇帝出力,只会给他们添乱,拓拨元昊也就未必会因此跟我翻脸。这是一” “我能从宋国跑到夏国来,大长了拓拨元昊的脸面,我只要不是宋国的间谍,不是想要图谋夏国,杀了我就没有好处,只能叫他丢脸,显得他识人不明,上了我的当,这是二。” “还有三,那只有一句话,就是我张某人对他拓拨元昊还有点用处,大兵一动,他还离不了我,又怎会去杀我?这事只要不是当场发作,往后他也就不好再发作。他若明白说出来,说兵是我的主意,说去牛岭峰是我的主意,他拓拨皇帝岂不成木偶了么?哪里还有什么脸面?这仗若打得好,能打到东京汴梁,他还得封我的官呢。” “所谓赌,是说我上面所说的推断全都踩空。那样的话,只要你们出手围寺救人,拓拨元昊就会想到我头上,新帐旧帐一总算,将我推出去砍头,我满门抄斩。纵然到了那个地步,我赌输了,我也认了,我也得赌。” “我一个失意的人,从宋国来到夏国,能与你爹爹你石叔叔他们结交相处,虽说也做了官,与江湖人又有何不同?夏国君臣扣人作质,将我跟你爹爹架到火炉上来烤,这我就不能答应。就算他是一国的皇帝,我也得跟他们斗一斗,看我能不能救出人,看他能不能杀得了我。” “此外,我还有一套脱身的言辞。所以,你们围寺的时候打起来时,如果想帮我,你们对我就要象仇家一样,该骂就骂,该砍就砍。骂得越难听越好。” 瞿灵玓道:“张伯父,我再找几个武功过硬的好手来攻你,你们的本领,就算是假打,拓拨元昊一流的人也看不出,等没藏飒乙到了,那时再另说。张伯父,你为了这些人质肯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事后知道了,必然感激得很。” 张元道:“这些人无故被关起来,还要拼死打架才能带出去,早已吃了大亏。这事细究起来,全都由我料事不周而起,他们凭什么要感激我?他们就该恨我,骂我,笑话我才对。这场事本就该由我来了结,我不求他们感激我,只求自己能心安。” “当年赵宋皇帝对我不公,我便离开宋境到了夏国,图谋光复大周。如今夏国言而无信扣留人质,这同样是不公。我张元的家人在夏国,可咱们的祖坟都还在宋境,你们瞿家大寨与中原也有种种牵连,割扯不断。我跟你吴叔父也从未想过要搬迁祖坟,想有朝一日再回到故乡去。我不想让自己的祖坟让人刨了去,拆骨扬灰,就得舍命去做这件事。” “夏国如此以不公待我,我本就该一走了之,就象当初离开宋境那样。就算去不成辽国,总还有回纥、吐蕃可去,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也不过就是这个意思。可我年岁大了,已然有心无力,走不动了,这把老骨头,也只好埋在这朔边之地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壮盛的年岁,不要说死的话,不吉利。” 张元道:“我这个人,也信命,也不信命,细究根底,我还是不信命的。所以我才会行别人不敢行,为别人不肯为,舍命到夏国来。不过我这人也认命,既然来了,不论最终会落一个什么下场,我也都认了,我不后悔。” 瞿灵玓道:“你很不容易,你干的事,没几个人能做到。张伯父,听他们说,赵宋皇帝已经长了记性,他们的进士考试,殿试的时候,已不再随意黜落人,凡能进殿试的,就全都是进士,你很替天下的读书人出了气。” 张元道:“姓赵的长不长记性,黜落不黜落人,全都与我无关。我到夏国来,也不是要为别人出气,只是想替我自己出气。” “灵儿,我与你爹爹,你吴伯父聚少离多,与你师父更是只有数日缘分,二十余年都未能再见。年岁大了,与家人说话也愈来愈少。好久没说过这样多的话了。牛岭峰这场事,我多半还能全身而退,却也有可能被人家当场擒下砍了脑袋,这场话,就算是我的遗言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这不是遗言,只不过是一场闲话罢了。咱们说点高兴的,你在夏国做到国师,又亲手排布过几场大战,你的才具,有眼睛的人早都看在眼里了。赵宋皇帝虽说无才无胆,眼睛总还是有的,必然也早都看到了,我要是这个傻瓜皇帝,肯定得天天拿脑袋撞墙。” “你没能考中进士,这是赵宋官家丢人,不是你丢人,你这口气,早已就出得干干净净了。如今拓拨元昊又这样无赖,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皇帝全都一样坏,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这官儿,做着也没意思,等这场大仗打过,你不如来个辞官不做,咱们重回宋境,你就跟我爹爹、跟石寒叔叔联手,专一跟姓赵的为难,那才逍遥好玩呢。” “管他赵宋还是夏国,管他是皇帝还是官,咱们都只当他们是仇人。赵皇帝就算知道你回去了,他们就怕也没脸再来捉你,捉你回去,是给你个进士当呢?还是给你个太师当?你看,这不是很为难么?干脆还是不捉了吧。” 这几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得张元哈哈大笑,说道:“丫头说得对,等这场大架打完,我就辞了官儿不做,跟着你们走走江湖。你们这就要动手救人,大事当前,切忌忧心忡忡,气可鼓,不可泄,说点笑话也未尝不可。楚青流被关,你放心不下,你口里不说,我也都知道。可我只能将人质调到一处,再把没藏飒乙调开,余下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我这两下子,就算提剑上场,也没什么用。” 瞿灵玓道:“只要能调开没藏飒乙,便不难救我师哥。咱们已有了五把削铁的利器,到时就算硬斩硬削,也尽够用了。张伯父,你为什么要咱们去围牛岭?” 张元道:“你也该能想到一点了,你跟那个卢子牛不同,人家不知道夏国的事情,你却是知道的。你说说看。” 瞿灵玓道:“这有什么难猜的?牛岭峰上只有一个觉照寺,你让拓拨元昊到峰上去,自然是去找嵬名显胜这个上师替他卜算。可是,你不说出兵这事都定了么,那为何还要占卜问神,不是多此一举么?是不是拓拨元昊心意不定,这事还会有反悔?” 张元道:“出兵的事定下来了,兵马也都动起来了,万万不会再有更改。要卜算的,是从哪两条道路出兵。简单来说就是,要在三条路中选出两条来,一条已定下了,无须商量,还有一条未定。剩下的两条路中,好走的那一条,宋兵较多,难行的那一条,宋兵较少,这就有了争论。|” “这几日议事,我出言不多。照我的本意,是想走兵少难行那条路,持此议的人已有很多,我也就不必多说。不过话也未曾说死,将来想转舵也不难。明日再议事,我就说该走兵多好走的那条路,就此挑起争端。过了一日两日,到争执不下时,就说不如卜算,找谁卜算?自然是嵬名显胜了,还会有别人么?” 瞿灵玓听了,不由得衷心叹服,说道:“张伯父,那两句夸赞曹丞相的话,也该送给你----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张元微微摇头道:“比不了,比不了的,我比曹丞相差得可太远了。远远不及,远远不及。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万事由心,我寄人檐下,举动不得半点自由,怎能相比?” 159 第六十四章 围寺 牛岭峰并不高险,占地也不大,隐于群峰中,毫不超群出秀。觉照寺位于向阳的半坡上,仅有两进院落,十余间房,前院供佛,后院住僧,山门前一条石板路曲折通向山底。如此格局,若论常理,实在不合乎嵬名显胜大夏国第一上师的通神位份。但一寺独据一峰,还是自有一份气势。 寺基之外,全山林木荒石都未曾触动过,就是在白天里,林间石后,也不时有狐兔出没。这个嵬名显胜在京城近边居留,且又交接官府皇帝,似乎是个伪雅之人。但见了他这座小寺,可知这人倒还算能体识佛祖本意,虽未能真正做到远离人世,俢行于坟间林下,也算尽力去做了。 瞿灵玓带领众人偷偷相看完这座觉照寺,觉得很适于偷袭埋伏,便各尽所能,密密布置起来。事发以来,夏国一直顺风顺水,尽占主动,众人至此方才占了一点上风,可见天道也不是全然无情。 围寺要对战没藏飒乙,这事极凶极险,去瑙水大沟救人则相对安稳些,这一点不待人说。但夏国既已将两地人质全都聚到瑙水大沟一地关押,如何分派人手也就未引起太大争执。 应天教、勾连刀、天西老营的人手全数参与围寺。诸人中,应天教教主卢子牛本就拨萃出群,前日提议设法将两处人质调往一处更是令其人望大增。围寺便由卢子牛统领,与各家派首领之人商议行事。 少林双叛僧、太原城主古逾行事与众人大不相同。三人明言,他们知道围寺更凶险,但三人却还是不愿围寺,要到谷中救人,还不许众人笑他们贪生畏死。若有人敢笑,待事情一了,他们必定不会善罢干休。 瞿灵玓与拓拨元昊、没藏讹旁等人都会过面,不宜参与围寺,她又志在亲手解救楚青流,便组了一个五人小队,各带一柄削铁利器,预备硬斩牢房铁门。余外救人之事,全都交给山南刀会副山长岳万旗统领。 众人铺排后第三日,夏国果如张元所说,将青石台子的人质如期调往瑙水大沟。众人暗中跟随人质,不单见到了人质,还偷偷送进了字柬。人质都有兵丁押送看守,但通风报信这点事又怎能难得住这些江湖老手?若连这点事都办不成,那也不用再出来走动了。 第五日大早,游动哨发觉拓元昊还真的出了兴庆城。大夏国皇帝身穿便装,腰间悬挂党项弯刀,骑特选的骏马。 随行的,只有没藏讹旁、张元两名太师,二人一个腰间带刀,一个背上有剑,没藏讹旁马上,另还挂弓带箭。没藏讹旁擅弄权术,惯会享乐,却并不是脑满肚肥之人,仍不失武人的朴勇之风。 这一小队人皆是骑兵,出了兴庆城,直奔贺兰山东麓。哨探之人这才知道张元出言不虚,说出就能做到,不由大为叹服,赶紧飞报给两处埋伏人众知道。 拓拨元昊年过四旬,虽贵为帝王,却周身不见赘肉,骑坐特选骏马,佩挂上上选弯刀,人、马、刀贴合为一,果真气压一方。这人虽说承接祖父遗业,并非徒手亲自开国,却也从弱冠起便征战开疆,是个十足的马上帝王。其人日后若非中了吴昊挑拨离间之计,英年陨命,这个僻处西天的夏国未必就不能混一天下。 拓拨元昊骑坐马上,不时与身旁两名太师闲谈数语,意态甚是闲暇。似乎胸中全无挂念,全然不象不日就要兴兵攻宋,不象是要入山去卜问一件疑难大事。 出城渐远,离山渐近,道路渐渐消灭,已变得时有时无。禁卫军兵嗅到山野气息,胸怀大畅,不等上峰有命,便吹奏起随身号角。角声随风飘荡,远入山野,近入林莽,拓拨元昊长笑一声,打马向前,超越前队禁卫,一骑独出向前飞跑。 跑出不到一箭地,右首矮林间猛然冲出一只贺兰红鹿,斜斜跑向拓拨元昊马前。拓拨元昊身上有刀无箭,回头猛喝一声“弓箭”,便调转马头跟追下去。 没藏讹旁本就紧跟在拓拨元昊身后不远处,随即连连发令,百余名卫士瞬即变作四队,分头兜围这只不走运的逸鹿。 没藏讹旁分派已定,向身边张元说道:“张太师,这个时节,照理不该有鹿吧?” 张元笑道:“没藏太师,你说这话若不是欺人之谈,那就是想要考较我。你以为我是南人,不识北地风物。不要说这时已近晚春,就是严冬时节大雪地里,也会有羊鹿出没。” 没藏讹旁道:“太师果然博识,只是这鹿不向山野里逃跑,却向人马队里直冲过来,这又是为何?” 张元道:“这鹿受了号角惊吓,慌不择路,这无足奇怪。还有兔子受到惊吓,无缘无故撞到树上去,白白撞死的呢。” 没藏讹旁笑道:“张太师,不论遇到何样事,你都能有话说,反正别人也不知道真假。” 张元笑道:“没藏太师,我向来都只说真话。” 二人相视一笑,打马追向人众。 此时众军兵已围聚在拓拨元昊马前,空场上躺着那只死鹿。没藏讹旁纵马上前,于马上向拓拨元昊躬身行礼,说道:“恭贺陛下又射得一只大鹿,有了这只鹿,陛下得鹿的数目,至此已过五百了。” 拓拨元昊笑道:“这都是他们射的,我只是跟着空跑了一阵。” 没藏讹旁不信道:“怎会有这等事?”随即掉转面孔,向众兵丁冷哼一声,说道:“这鹿是哪个射的,站出来。” 拓拨元昊道:“不用了,是我叫他们射的,一只鹿,我还好跟他们争么?我五岁捉免,八岁射鹿,靠的都是自己一张硬弓。这种百人成群结队去围鹿的事,我还真未干过。” 张元向前道:“帝王射鹿,就该有帝王的气象。陛下出游近郊,此鹿自投于马前,这可是绝佳之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逐鹿天下,此语流传已久。陛下于早春得鹿,这可是早得天下之兆。” 拓拨元昊道:“物兆也未必可信,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一行人未走山西侧大道,走的是东侧小道,人马入山渐深,道路愈加难行,已不能骑马。众人留下马匹,步行进山,拓拨元昊不辞劳苦,随众行路。 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牛岭峰前。嵬名显胜早已得报,带领本寺五名僧人立于山下道旁恭迎。这僧人年岁看来也并不很老,只六十出头,身穿一身明黄袈裟,却仍能不失山风野貌。 嵬名上师位份尊崇,拓拨元昊又是微服求卜,故此嵬名显胜无须叩拜,只是合什为礼。拓拨元昊微微点头还礼,一行人轻声交谈,缓行上山,隐入山门。 百余名禁卫兵分在寺院四围及门前山路上守卫,用去六七十人,还有三十人全都跟进寺内去了。 众兵丁静悄无声,专心警戒,四外不闻人声,只有山鸟啼鸣。 就在这静寂中,山道前并排来了三人,守卫兵丁尚未及出言喝问,一人已用党项话说道:“我是通译,只顾传话,就不必报名报号了。这二位一是河背应天教教主卢子牛卢大侠、一是光州勾连刀的掌门蔺一方蔺大侠,有事要见西夏国主拓拨元昊,还望你们通报。”纯是一副江湖口吻。 这些禁卫军兵几时见识过这个?不过还是明白了这三人要求见皇帝陛下。但这三人各挂刀剑,面带严霜,哪里象是求见皇帝陛下?倒象是登门讨债。 两名军兵吆喝一声,各拉腰间弯刀就要拿人。那名通译双手连出,各攻一人,转眼间将两人弯刀夺过抛下,还将两人手腕缷脱。 争斗一起,军兵峰拥围上,这名通译见人打人,见刀夺刀,片刻间打倒十余人。余下兵丁这才知道来者不善,不再硬攻,只是在一旁远远警戒,同时派人向寺内禀报。 不多时,没藏讹旁与张元并肩出门来到山道上,未等二人出言喝问,那名通译将一番话又重说了一遍。没藏讹旁当即大怒,喝道:“求见皇帝陛下,有这样求见的么?你们这分明是要造反。” 卢子牛冷冷说道:“我若要想造反,也不会千里万里跑到这夏国来,早已就近造赵宋皇帝的反了。若想造反,咱们早就冲进这小寺里去,取了你们的性命。咱们并不削发留辫,都是宋境打扮,你真就看不出来?” 张元道:“你们都是宋境的人,又各带刀剑围攻皇帝陛下居处之地,就算不是造反,也是妄图行刺。赵宋皇帝倒行逆施,拓拨皇帝广行仁义,怎好混为一谈?你们不知道助义成仁,只知道助逆为恶。这都是你们身在草莽,不知大义之故。你们只伤了几个人,并未杀伤人命。虽说冲撞了大驾,也未到不能宽赦的地步,只要你们肯为夏国效力,我张元保你们无恙,还能不失富贵。” 卢子牛道:“你就是那个大汉奸张元?” 张元道:“我是张元,却不是什么汉奸汉贼。” 卢子牛道:“是不是汉奸,是不是汉贼,你说了不算,中原人说了才算。蔺兄,咱们运气真是不错,竟会在这里撞见这贼子。待会打起来,千万要留下这贼的性命,好将他带到宋境去千刀万剐,在黄帝陵前活祭,以警后来的恶徒。” 蔺一方也是一脸喜悦,说道:“卢兄说得很是,咱们不能一刀杀了他,便宜了这贼。”争斗中不能伤了张元,这本是一道难题,没想到在这两个老江湖手里竟然毫不犯难。 张元猛喝一声,说道:“听我号令,吹报讯号角!不要跟贼人硬拼,退后用弓箭押射,不要近战。”一声令下,报讯号角远远吹出。 只用三人出面,只伤了十余名西夏军兵,信号便已送出,假冒的突围报讯军兵也已出动,半个时辰后,没藏飒乙便会得报赶来。事情进展之顺,可说是异乎寻常。 众军兵领命退后,拉弓搭箭,团团守住寺门。没藏讹旁说道:“你们要见陛下,我就大胆做一回主,你们三个这就跟我进去见驾。怎么样?敢还是不敢?” 卢子牛笑道:“当然敢,这又有什么不敢的?不过,咱们不进去。你们若是真心想了却这场事,那就叫拓拨元昊出来见见咱们。他敢不敢?” 话音刚落,没藏讹旁还未及答言,拓拨元昊已从山门中转出。面色阴沉,说道:“我叫拓拨元昊,大夏国皇帝,你们见我有什么事,只管说来听。”汉话说得顺畅地道。 山路上三人上行几步,来到拓拨元昊身前十余步外站定。卢子牛说道:“请问阁下,大丈夫立世,顶顶要紧的是什么?” 拓拨元昊不耐烦道:“我还有大事要办,想说闲话,你们尽可以去找别人。” 蔺一方道:“一个人,只要当了皇帝,是不是就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拓拨元昊道:“你们此生是当不成皇帝的了,用不着学这些帝王之术。” 卢子牛道:“蔺兄,这人滑头得很,咱们还是跟他明说了吧。请问拓拨大皇帝,咱们各家派那百十个人到夏国来习学骑射,早已到了轮换之期,你们却扣留他们不放,留在手里充作人质,至今已有九个多月,这事做得实在很不光彩,请问大皇帝,这该如何说?” 拓拨元昊一脸茫然,看看身边没藏讹旁与张元两人,说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么?我怎就不知道?” 没藏讹旁说道:“陛下,这都不是真的。这批人习练也算勤苦,无奈天资不足,进境缓慢,目前看来还要一年工夫才能学成。咱们为了他们着想,才没让他们回转。这等小事,不值得陛下过问,我也就没有禀报,这都是我的过错,请陛下降罪。” 拓拨元昊向张元道:“是这样么?” 张元道:“陛下,正是这样。在这件事上,我没能及时提醒没藏太师,也有过错,请陛下一同降罪。” 拓拨元昊向面前三人说道:“你们都听明白了么?” 卢子牛道:“既然不是扣作人质,为何会有十余人死在了这山里?” 没藏讹旁冷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南人身骨本就软弱,难历北土风寒,就这么简单。不用说是在雪地里骑马放箭,就算在屋中坐着,在床上躺着,也是会死人的。” 张元接话道:“不错,正是----”刚说至此,卢子牛猛喝一声,说道:“你这狗汉奸不要多口!皇帝陛下,既然一切都是误会,就请陛发一道圣旨,放了这百十个人。这骑射之术么,咱们也不学了。那死了的十来个人,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咱们也都认命了,你这就写圣旨吧。” 蔺一方道:“圣旨上还得再加上一句,也得一并放了楚青流。” 此议一出,登时无人再开口说话,事情若真能如此化解,那可是意外之喜。 拓拨元昊看了张元一眼,说道:“你看这事该怎样办?这道圣旨写还是不写?” 张元道:“陛下,这事万万不妥,圣旨更是不能写。” 拓拨元昊道:“既然这都是一场误会,那就放他们走就是了,为何又不能放?” 张元道:“陛下,他们这些人,若是依礼求见,话既已说明白了,自然就该下旨放人。眼下他们提刀挂剑来冲撞大驾,威逼陛下发圣旨,这已离谋逆不远。陛下若在这等情形下发旨,无异于签了城下之盟。此风断不可长,圣驾威严不容有丝毫侵挠。伦理纲常,规矩理法,乃是邦国之基。” “谷中这些人虽说不是人质,但他们既敢上门来威逼,眼下也得按人质来看待。人质放与不放,何时放,怎样放,那还得详加计议。” 蔺一方听到此处,再也忍无可忍,骂道:“你这狗汉奸,放的狗屁好臭,我若捉住了你,必先敲你牙,拨你舌,取了你半条命,再押回宋境去千刀万剐。”抽出肋下长柄轻刀,就要冲向张元,脚步才动,张元单手向后一招,身后禁卫军兵乱箭齐放。 160 第六十五章 夺门 报讯号角飘到瑙水大沟时已然轻微难闻,但没藏飒乙内功已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还是清晰入耳。在夏国,号角、旗语、烟火等警报,都各自分出数样等级。听这角声,先是五声极短促急奏,再加附一声长奏,竟是十万火急的顶级警报,皇宫被袭,皇帝遇刺,也不过如此。 没藏飒乙掷笔而起,向大帐中黄长波与莫出英道:“觉照寺出事了。” 莫出英道:“出了什么事?” 没藏飒乙道:“不知道,不过必定是大事,这号角声绝不会有假,我得去看看。” 黄长波道:“我看是调虎离山。” 没藏飒乙道:“就算是调虎离山,我也得去看看。”笑道:“我这只虎走了,你们就怕了么?我还真是不信,黄长波可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黄长波道:“我还真有点怕,不过不是怕有人会打进谷里来救人,是怕你中了计受人笑话。没藏飒乙、黄长波二人也会中了人家这种俗烂的诡计,传扬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笑话。” 没藏飒乙道:“这条计确实俗烂,但不论我去与不去,都会有人要笑。既然难免被笑,我还不如过去看看。扣人为质,为的不就是为了这几声急报么?” 黄长波道:“我也没说不让你去,这还要你来解说?” 莫出英道:“师弟,不要说了,要走就快点走。这事宜快不宜迟,宜早不宜晚,不容多耽搁。”说完抽出腰间宝剑,走出大帐。 没藏飒乙向黄长波略一点头,大步出帐,认准牛龄峰方向,展开轻功身法,遇峰跨峰,见谷过谷,如同一只捷鸟贴地掠行。 他如此行事,全都在众人算计中,沿线早已布下眼线。没藏飒乙才行出里许,瞿灵玓、岳万旗便已得报。瞿灵玓向岳万旗道:“岳山长,这贼子动身了,觉照寺那边,弟兄们都得拼命去跟他缠斗。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拿人命换回来的,咱们这边可得抓紧行事。还是那话,不服的就杀,敢反抗的就杀。也要杀,也要捉,只有手里捉了足够的人,他们有了顾虑,才不敢放手杀咱们的人,他们杀咱们一个,咱们就杀他们两个。杀人是为捉人,捉人是为了救人,这可要分辨清楚。” 岳万旗道:“这话弟兄们早就明白,你放心吧。瞿姑娘,我这时才知道,你真是拿咱们当自己兄弟看待的。但救楚少侠的事,就全靠你了。”说着领人向谷中冲去。 瞿灵玓带领少林双叛僧与古逾来到石窟铁门前,见黄长波已立于山洞口铁门之外,身旁站了七个人。 黄长波见了四人,回头说道:“人家只来了四个人,咱们却有八个人,这是以二对一,赢了也不光彩。你们也只留下三人就是了。” 那七人互视片刻,有四人掉头离去。 黄长波道:“瞿姑娘,这场架咱们怎样打?” 瞿灵玓道:“黄长波,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救人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问你一句话,你不说呢,那是份所应当,你说了,我日后必有回报。” 黄长波道:“情与不情,那都是因人而异,有话你就说吧。” 瞿灵玓道:“我师兄还活着么?” 黄长波道:“活着。” 瞿灵玓道:“我师兄就关在这里头么?” 黄长波道:“你师兄就关在这里,我不骗你。” 瞿灵玓道:“好,我多多谢过。段大师,西门大师,古城主,这场架,我只好托三位代打了。我跟黄姑娘有过约定,我跟她绝不动刀动剑。” 古逾向那三人道:“咱们不是为了私怨打架,也就不用报名报号了。你们为的是崆峒派,为的是西夏国,咱们是为乱人盟,不论谁输谁赢,谁死谁伤,都有人给咱们报此仇恨。我的武功,在三人里头最是不成,你们可不要欺付我,你们哪个本领最不成,谁就来跟我斗。” 狗肉僧褪去右肩衣袖,笑骂道:“你这滑贼倒乖巧,净想占便宜,那可不成。”双手各挥一把戒刀,便向面前一人冲去,六人霎时分成三对打在一起。 瞿灵玓抽出背上宝剑,向黄长波道:“我这剑可以削铁,我得去削这铁门了。黄姑娘,还盼你能言而有信,不向我动手。”黄长波道:“我当然不跟你动手。”抽出宝剑,向狗肉僧攻去,一招接过狗肉僧,替掉那名崆峒派人。那人并不收招,一个退步,长剑斜拖,扫向瞿灵玓后背,说道:“想削铁门,那也得先打完了架。” 崆峒派武功,本以搏杂诡奇为胜,不单剑刀齐俢,“随手刀法”、“玲珑剑法”有名多年,就是杆鞭锤锄,条凳雨笠等种种杂艺也各有涉及,各有独得之秘。更不用说判官笔、护手钩、日月双环这等寻常外门兵器了。 少林派号称有七十三绝艺,崆峒派绝艺,只怕不下一百七十三种。不同之处在于,少林绝艺门门精绝,就算最浅易的少林连拳,招式早已流传于江湖,可说无人不知,但少林名僧仍能用此拳法摧折高手,崆峒派却还没有一种功法有此威力。 习武之人,得入崆峒派门下,就如乞儿得临御宴,难免会有眼花缭乱之感。加以见识太少不知择取,年纪太小喜新乐奇,又加上定力有限,极少有人能不受种种奇技僻艺吸引,以致耽搁了俢练正大功法。纵然有明师说明此理,也少有人能渡过这一关口。没藏飒乙能弃满眼奇艺于不顾,情愿畅游山野,数百年来,崆峒派中仅有过此一人而已。 纵然聪明绝顶之人,一日一夜,也不过是十二个时辰,此处占去一刻,别处就得少用去一刻。崆峒派功法多多,却未能出过顶尖才人,这也是一层原由。 这层道理人尽皆知,更不必论崆峒派历代掌门。也有人想要裁汰留精,但知难行易,积重难返,以致迁延至今。 崆峒派博杂诡变之名久已流传,深达人心,对阵之时,对手难免就要多想上一层。平平无奇的一剑平刺,对手也要猜度其中是否另有诱招伏招,还会有多少后招,这是他们占便宜的地方。 此时动上了手,瞿灵玓狗肉僧四人这才发觉崆峒派武功不单博杂,其内功心法也卓然不俗。“空同正气功”果真正大淳厚,半点都不输与双叛僧的少林内功、古逾的“洪养轻气”,瞿灵玓的家传“瞿家鹤吸”功法,四人与对手硬接数招,竟然不能占半点优胜,只能说是勉强打个平手。四人登时收起以力胜人的速胜之想,凝神应战。 “其空无有,其同无间,空同之人武。”这“空同正气功”还真是不凡。 崆峒派刀剑同俢,这四人却不约而同全都弃刀用剑,看来毕竟还是剑胜于刀。“玲珑剑法”四字,乍听纤秀细弱,有失大气,但剑法施展开来,却全然不见纤细秀弱,只有活泼多变,奇、移、活,明、彻、净,不沾不连。窗前玲珑是为花,瓦上玲珑是为雪,四人运剑或是幻出梅花点点,或是舞出冷气迫人,逼住瞿灵玓四人。 剑身长过于三尺,便可号称长剑。三尺二寸还是三尺三寸,可斟酌各人的身高臂长及喜好来定,并无必然之规。魏硕仁长身长臂,其厚背重刀便长逾三尺六寸,曲鼎镶身量并非特高,朴刀却也高过头顶,但这都是特例。 短剑则长不盈尺,可于靴筒中收藏,已与匕首无异。 长则强,短则险,是以各家派用剑都选长剑,再另藏短剑暗器应急。崆峒派玲珑剑法求险求绝,又不愿失却长剑之强,所用剑便铸成两尺六寸。再长,不可逾过两尺七寸五分,短,不能不足两尺五寸五分,规矩极严,虽掌门人也不可例外。 剑身也更细,以求出剑疾快,变化灵动。剑身既已纤细,便不再求刚,转而只求柔。剑身虽未能柔到可折围于腰间,也已近于晚春细树,可以乍弯乍直。高手可以折细枝为剑,可将细弱绳索布衣用作铁棒铁牌,更何况这种柔剑?这种剑式,这种剑法,若到了没藏飒乙手中,再辅以贺兰古步,真不知会是何种气象。 黄长波带同崆峒派三人,就用这种剑法,将瞿灵玓四人死死拦在铁门外头,一步也前进不得。 四人中,以瞿灵玓最为吃力,已有数次遇险,全仗诡变机敏才应付过去。饶是如此,已然头发散乱,口角也带了血丝,也不知是受了伤,还是自己咬破了口2唇。 古逾乃梁上君子出身,身上穿了锦衣,仍不失贼道本色,打起架来,该着地翻就着地翻,该就地滚就就地滚。虽说滚脏了一身华服,总还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破门僧西门法智论本领实在要高出狗肉僧段慧忍一筹,偏偏他那个对手也最强。西门法智全力应对,一柄单刀舞得急如风雨,陷于苦斗之中。 狗肉僧段慧忍赤裸右臂对阵黄长波,使开双戒刀,愈斗愈是顺畅。黄长波师友俱各高明,学兼昆仑、崆峒、域外,见多识广,却终究难敌狗肉僧浪迹江湖这许多年征战无数。可狗肉僧想要在二三十招内打翻这女子去助同伴也绝无此可能。 瞿灵玓素常只用短剑绳鞭,少用长刀长剑,手中长剑原本是为削铁门之用,并非为了打斗。这柄剑长短轻重全都不合用,愈使愈是不顺遂。想扔了这剑去取怀中短剑,也已不可能。 再斗数招,瞿灵玓越发燥怒,挥剑要去硬斩对方兵器。她此前已试过此法,奈何都未能得手。打斗之前,她手执此剑要去斩破铁门,则此剑必为非凡利器,人家怎会不防备? 她一剑挥出,其心太急,使力太过,剑身又太长,撤剑时便不能得心应手。对手得此良机岂会轻易失去?向前斜跨半步,置瞿灵玓外门长剑于不顾,挺手中剑直刺瞿灵玓面喉,竟是要取人性命的拚命模样。 瞿灵玓自打从卢子糜处听说人质之事时起,这许多天便心绪不宁,楚青流失陷以来,她更是忧急于心。迁延到了今日,又带来五把削铁利剑,却仍难再前进一步,她心力身力都已用尽耗净,宁愿一死了之,也胜过处身这种苦况。眼见对方软剑迎面刺到,竟不愿再躲闪,不知不觉间侧跨半步,竭力大喝一声,手中长剑横拖,斩向那人左臂,妄图搏个两败俱伤、一死一伤,己死人伤。 狗肉僧此时右手刀斜立于胸前护身蓄势,左手刀画圈抡砍。刀还未行至齐肩高,瞿灵玓叫声已传到他耳中,就在这霎那间,狗肉僧心头灵光闪现,左手刀白白从黄长波身前划过,既不砍削,也不刺扎,刀锋划个半圈,由前转后扫去,待刀身行到自己身后,随即猛然松手,这口刀携带抡转之势,疾若闪电扎向瞿灵玓身前那人后背。 这番情势,黄长波尽数看在眼里,她纵然多识多见,见了这种奇招奇变,还是心头一震,不由得微微一愣。狗肉僧左手刀掷出,便不再回顾,右手刀随即跟进,砍向黄长波。 黄长波向那人身后叫道:“布子望身后有刀!”一声喊过,挥剑拨拦狗肉僧右手刀。她能做的,也只是如此,那个布子望能否得脱此劫,唯有寄于天命。 布子望遭遇良机,以为必能取了瞿灵玓性命,出手已用上了八成劲力。瞿灵玓不单不退,反而与他拼命,也激起了这人的凶险之性,更是竭力运剑,不留丝毫余裕,此时就算他想退,又如何退得开?他左臂有瞿灵玓削铁利剑,后背右侧有狗肉僧飞来的戒刀,唯有竭力向前,以图从瞿灵玓尸体上跨过。 狗肉僧掷刀助已,瞿灵玓全都看在眼中,霎时心清意明,快退两步,随即向右侧闪。布子望刚刚跟进一步,猛然大叫一声,那柄戒刀已顺他后背扎入,从他左胸斜斜扎出,露出巴掌长一段刀尖来。布子望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摇晃了两步,猛然向前栽倒,抽动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瞿灵玓挥剑向布子望后心连刺两剑,确保他再也不能活命,这才拨出那柄戒刀,倒转刀柄向狗肉僧掷去,说道:“段大师接刀!”将削铁剑收回背后,掏出绳鞭短剑系好,正要冲到西门法智身边助战,就听黄长波喝道:“住手!不要打了!” 瞿灵玓侧目一看,见黄长波已跃出圈外,两名崆峒派人也都跃开。狗肉僧道:“有话快说,说完了咱们再打。” 黄长波道:“不打了。这场架算你们赢了,我言而有信,放你们进去救人。你们不是有宝刀宝剑么,那就破门进去吧。” 古逾道:“你为何会如此好心?咱们进去救人,你们干什么?你们想等咱们进去了,你们好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么?咱们进去了,你们再把这铁门一关,毒药毒火这么一上,咱们还有活路么?我是做贼的出身,未曾动手干活,先得留好了退路。你这个洞窟,别人进不进我管不着,我是不会进去的,我在外头守门望风。” 黄长波道:“瞿灵玓,这矮胖子胆怯不敢进去,你敢不敢进去?告诉你们,我只要一声呼哨,这里便会有几十个人奔来。你们要是不敢进去救人,白白放过这个良机,再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161 第六十六章 破狱 石室暗牢中常年不见天光,为要监押犯人,便终日点燃灯烛。楚青流入狱五六日后,已然不知外面是日是夜,只能凭着看守换班、更换灯油来约莫估算时刻。自觉过了一日,便用手铐在石壁上画一道刻记。 这日楚青流画完第三十四道刻记,闭目静坐片刻,铁门外一人说道:“你们全都去吧。”命看守走开,来人向门内说道:“姓楚的,你也该睁睁眼,我来了。”楚青流睁开眼,见莫出英背负双手立于铁门之外,面上微微带笑。 莫出英道:“姓楚的,外面来人救你了。他们支开了我没藏师弟,攻到谷中来了。他们这调虎计实在管用,我师兄岂能看不出这种俗烂计谋?不过,他还是不得不过去看看。” 楚青流不明所以,说道:“识破了还不得不照做,这计策也就不能说是俗计。” 莫出英道:“计谋再好,终究还是会落个一场空。你们运气也实在太坏,碰巧我又在谷中,上回你遇到我,便落到了这石室中来。这回又遇到我,你可就出不去这山洞了。他们就算能杀破这四道铁门,也得费去不少工夫,到那时,你尸骨早都冷了。” 楚青流道:“你既然是来杀人的,那就不要多说,动手好了。”说着话,手臂未动,弹指打出两粒衣扣。他被扣压后,随身长剑、石子之类全都被人抄了去,身上能用来当暗器打的,也只有四粒硬玉钮扣,他早已摘下两粒来藏于趁手之处以备急用。 两粒钮扣一打向莫出英右手,一打壁上油灯。这一手,楚青流于枯坐中已模想过许多次,纵然闭上双眼,也能照打不误,更何况明目去打?油灯应手而灭。 莫出英道:“打灭油灯,这本是惯常做法,那也没有什么。” 他等待便刻,并不见楚青流答话,又说道:“我没藏师弟这人,毛病就在于太过自以为是,听不进别人的劝说。你这个人呢,看似忠直可信,知恩知义,我却知道,你这个人面热心冷,还冷到了骨头缝中,骨子髓里。别人做不出来的事,你全都能做出来。姓楚的,我说的不错吧?” “我师弟如此才情,还能如此待你,可以说得上是折节下交。大帐中动手那天,我师弟就算弄折你一条手臂,也不算过份,你这手臂却还是好好的。虽说把你关起来了,却并未废你武功,未让你受丝毫为难。换了别人,别说我师弟已亲口说出了招揽的话,就算他能多看谁一眼,那人早就扑倒在我师弟脚下了。你倒好,一口就回绝了,由此不难想见你心肠有多硬。” “你这个人,就是那种喂不熟的鹰,不论喂你多久,对你多好,你最终还是要飞掉。飞走后,养足了精神,你还会飞回来啄瞎恩人的眼睛。我做为师兄,不能劝阻师弟,实在是无能。我又不忍见他日后为你所伤,只好先杀了你。换作是你,只怕你也会这么做,是么?你说是么?” “我杀了你,我师弟未必就能体察我的苦心,也许还会动怒。虽说不至于取我性命,黄长波却不会这样好说话。故尔稍后取了你性命,我就遁身远去,再也不与他相见了。姓楚的,你不出声,我就奈何不了你么?你打灭油灯,我就不会再点上三个两个火把来么?” 说着话,退后两步,复又向前接近铁门,双手连动,从铁门空隙中打出十五把竹叶小刀,十五把之后,紧跟着又是十五把。这间小室为了节省人力,地面只能平躺四个成人,还不能全是胖子,能有多大腾挪地方? 三十把飞刀接连打出,石室内除开铁刀撞击石壁地面的脆响,再无别样动静。不用费心多作思索,也能知道楚青流人还未死。莫出英身上还有四十余柄飞刀,沮丧之下,却再也无力去掏飞刀,更不用说发刀了,知道就算把飞刀全都打光,情形仍是一般。要除此人,还得另设别法。 莫出英向小室内说道:“楚青流,我离开一会,去去就来。”说着转身远去,果然不多久就已回来。不同之处在于,他身边多了四个人,人手一个大火把,将整间石室照得纤毫毕现。楚青流仍是盘膝而坐,只是身边地上多了一大片竹叶大小的小刀。 莫出英道:“楚青流,我再发飞刀,你还躲得过么?”楚青流道:“我不知道,只怕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莫出英道:“你身有脚镣手铐,又关在这个小屋里,我点起火把向你发飞刀,实在不太仗义。你们的人已到了门外,你那个师妹正跟黄长波姑娘斗口,眼看就要打起来,我时间不多,也只好不仗义了。” 楚青流道:“你不是不太仗义,而是太不仗义。你话已说完,动手吧。” 莫出英双手各扣一把小刀,右手八枚,左手七枚,合成十五枚之数,这在他已是极诣。他扣妥小刀,走近铁门,双手一扬,竹叶小刀齐齐飞出。 为节省铁门用料,又为了便于监看犯人,这道铁门并非用铁板整铸,而是用铁枝编成,铁枝之间,留有巴掌宽的空隙。若非贴近空隙,在远处漫天发出小刀,势必要打中铁枝弹回,伤了自己和那四名兵丁。想要远离铁门群发飞刀又不伤了自己人,不要说莫出英,就算本领比他再高出一大截,也难有此能耐。 小刀打出,楚青流身子迅即调直,左肩着地侧卧,两手合扰,从右肩上头打出八枚小刀。小刀大过石子,他手上有铐,又从未练过此技,能打出八枚,已是难得又难得了。 小刀打出,势道强劲,准头却极差,有三把打中铁枝后弹回,五枚分从莫出英两侧空过。莫出英心中颓丧一扫而空,不由得哈哈大笑,正自得意,忽觉两足足踝一紧,已被人用两手抓牢。 楚青流原本单肩着地,飞刀一出手,随即肩头发力身子前挺,双手从铁枝空隙中伸出。十指甫一触及肉、用实了劲,便腰腹发力,上身上仰,将莫出英双腿从铁枝空隙中拖入石室,直到在臀裆处卡牢,再也无法透过一丁一点、一丝一毫。 楚青流不顾自己背上中了两枚小刀,已转身面向铁门,双膝跪地,将手中两只腿牢牢按死在地上。他这一翻身,双手互扭,莫出英两腿也跟着扭了半圈,还将一只脚踝扯脱了臼。胳膊扭不过大腿,扭扭小腿还并不算难。 莫出英脚下猛然失稳,身子直直后栽,后脑重重撞到硬石地上,险些昏晕过去。腰间崆峒派软剑也被压牢在身下,不及伸手去拨,情形着实狼狈。他刚要挺身坐起,楚青流已喝道:“别动,就这样躺着----你们也全都不要动。” 楚青流喝止住众人,向莫出英道:“拿钥匙来。” 莫出英道:“钥匙有,不过不能给你,我有话要问你。” 楚青流道:“你已讲不起条件,说不上话,只能照我说的办。” 莫出英道:“钥匙在我手里,我就讲得起条件。眼下外头只怕已打了起来,我钥匙早给你,你们就会少死几个人,晚给你,就会多死几个人。死的人,未必就全都是咱们的人,也未必就不会是你师妹。” 楚青流道:“我准你问三句话,快说。” 莫出英道:“我头一回发刀,你躲在哪里?” 楚青流道:“铁门右边墙角。” 莫出英道:“果然,果然。那你行动的时候,我怎没听到动静?” 楚青流道:“我入狱三十四天,已练了三十三天,才学会如何不让脚镣手铐出声。” 莫出英道:“你刚才为何那样躺着?” 楚青流道:“我就再教你一个乖。我躲在墙角,你连打四把竹叶飞刀,我听风辩器,对你手法已大概有数,小刀会落向哪里,也有了把握。我刚才那样躺伏,最最不易中刀。” 莫出英叹道:“罢了,罢了。”接着说道:“你扳我双腿,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触机?” 楚青流道:“这是第四句话了。” 莫出英道:“你中刀了没有?中了几把?” 楚青流对他伤脚加力一扭,说道:“快拿钥匙来。” 莫出英眼见拖无可拖,无奈向两旁守说道:“拿钥匙来。”楚青流在他伤脚上又一加力,说道:“要快。”莫出英闷哼一声,说道:“对,要快,快。” 一名看守将手上火把交给同伴,从腰间解下一枚钥匙,举在手中说道:“钥匙就在这里。”楚青流喝道:“开门!”看守倒也乖觉,不待莫出英发令,上前打开门锁。他将门向外开了一道细缝,以示这门确实已开,便退后几步,双眼盯牢地上一躺一跪的两个人,满面都是兴味,似乎要看楚青流怎样去开这门。 楚青流直起身,将莫出英双腿交缠扭到自己齐腰高,令莫出英只留后脑一点沾地,推着莫出英,推独轮车一般向外拥去,铁门夹在莫出英裆间随之一同向外。走了几步,楚青流已来到石室门外。 楚青流捧定莫出英双腿,向四名看守道:“把腰带全都解下来。”看守依命解下腰带交到楚青流手中,楚青流将四条腰带并作一股,捆牢莫出英双足,这才松开手,绕过铁门,来到莫出英身边,连点他十余处大穴,说道:“你要杀我,我这时却不想杀你。”抽出他腰间软剑,向四名看守道:“我也不杀你们。”从一人手中拿过一只火把,碎步向石巷中走去。 他被关进来时,已知道钥匙全都在门内看守手中,每日放风入厕时,更是留心体察,已知道这四道铁门后头,看守总共不过只有四十余人不到五十人,这些兵丁看守喽啰,分隔在四道铁门之后,每一拨只十余人,楚青流就算挂镣带铐,料理起来也丝毫不会觉得犯难。 他被关三十余日,不识日夜,狱外无数情势萦绕于心。此时一得自由,手中有了剑,胸中郁怒顿时薄发。来到最里边一道铁门前,向看守说道:“钥匙呢?拿过来。” 众看守稍一迟疑,还未说话,楚青流已然不耐,软剑刺出,一名看守当即毙命。杀到第三人,众看守已看出关窍来,便弃了铁门不守,四散奔逃。楚青流脚下有镣,移动不便,洞内地势广阔,又暗无天光,只要藏妥当了,又怎能尽数追杀?只要他搜不到钥匙,还是冲不出铁门。 楚青流在地下三具尸体上搜了一过,都是徒劳无得。楚青流看都不看铁门一眼,并不气馁,照旧蹦跳着到处追杀这些看守。看守人数终归有限,杀一个就少一个,总有杀光杀净的时候。他或是蹦跳挪步,或是着地翻滚,或是用地上碎石刀剑当暗器。功夫不负有心人,杀到第八名看守,楚青流还是搜到了钥匙。 他此番有了戒备,将铁门只开了一条缝闪身而入,随即将铁门重又锁牢,将钥匙收回衣袋,如此一来,他便与十余名看守同关在两道铁门中间。在这片狭小地面,十余名看守军兵无可逃避,又无力与楚青流相抗,唯有伸颈被戮。楚青流杀光看守,正要俯身搜捡第三道铁门的钥匙。门后二三两道门之间的二道门看守已将二道门钥匙顺三道铁门扔了过来来。 楚青流搜出三道门钥匙,捡起二道门钥匙,打开第三道铁门,门后看守蜂拥逃出,楚青流来到二道门前。这时已能见到外面的天光,楚青流扔掉火把,正要依法再去开二道铁门,一二两道门之间的看守登时大哗。一名看守拨刀抺向自己脖颈,有三名看守仰天悲哭,更有数名看守落泪。 一人隔着铁门向楚青流说道:“楚大侠,你要杀咱们,如同杀死一只鸡,一只狗。你就是杀光了咱们,咱们也不能把钥匙给你们,黄长波黄长波姑娘就在外边,她全都看在眼里,咱们要是给你钥匙,她必会杀了咱们。楚大侠,对不住了。”说着,将一道门的钥匙顺铁枝间空隙向外扔出,落在巷道之中。 楚青流打开二道铁门,挪退数步,贴着巷壁站立,说道:“你们如此狡诈,我本该取了你们性命。可你们也着实可怜,我就饶你们不死,去吧。”众看守四散逃命,楚青流站在铁门之后,看着铁门外侧地上那枚孤零零的钥匙,真的是半点法子全都没了。 铁门安在洞口内一丈处,透过铁门,楚青流只能看到一方孔洞。楚青流能听见洞外的厮杀声、喝叫声,能看到人影快移快动,却是无能为力。 他就这样呆呆站着,听到黄长波喝道:“住手,不要打了!”又听到黄长波说道:“你们若不怕我关门打狗,那就砍开铁门进山洞里去救人。”随即听见瞿灵玓说道:“我进去。” 162 第六十七章 赴死 牛岭峰上。 这些军兵乱箭又怎能伤得了卢子牛、蔺一方与那名通译?三人两把刀、一柄剑拨打羽箭,分头冲向张元、拓拨元昊与没藏讹旁。 众近卫纷纷弃了弓箭,挥舞弯刀拼死冲上。三人砍翻数名卫兵,眼看就能冲到拓拨元昊身前,嵬名显胜身披明黄袈裟,稳步走入场中,不论眼前是长剑短剑,直刀弯刀,他都昂首不避。这种敢死之人,卢子牛、蔺一方都还是从所未见,两人急急收住手中兵器。卢子牛更是说道:“大和尚,你是方外高人,犯不着管这件俗事,请你退开。” 嵬名显胜缓缓说道:“所谓方外,也不过只是个说法。在这红尘境内,又哪里真有什么方外世外?我是党项人,诸位是南边宋人,可不全都是人么?诸位施主,你们能听我说几句话么?” 卢子牛道:“大师,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言语所能了结的。人都说佛祖说法,顽石全都点头,这不过是个传说,有谁亲眼见来?不过,有话你还是请说。” 嵬名显胜说道:“诸位前来此处,所谋之事,我全都知道了。皇帝陛下此前并不知道有人留在山里,没藏太师也已亲口说过其中全是误会。只须会听话、会料事的人都不难知道,山中诸位朋友南返故乡已是确然无疑之事。张太师提议此事缓行,从长计议,也是事理之常。” “诸位坚执己论不放,必定要陛下这就当场下旨放人,不容有丝毫妥协,这也是事理之常。” 蔺一方道:“只能是一方对,一方错,怎还能全都是事理之常?看来大师说话,却也没有多少高明之处。” 卢子牛说道:“双方所执既然都是事理之常,那这事该如何了结?” 围寺本为要引调没藏飒乙这只猛虎,信报发出后,这人却久等不来,两位首领虽说面上镇定,心中却急躁异常。调虎不至,能多拖上一刻就好上一刻,这才会跟这僧人多话,否则早就伸手拿过来了。若能先下手擒下拓拨元昊,以他为质,交换山中关押的人,那才是一大快事。 嵬名显胜道:“怎样了结此事,这还要我多说么?依我看,双方不如就此罢手,诸位施主就此回转宋境。我适才急急作了卜算,这些北上学武的朋友,都能回转故土。” 蔺一方道:“这些人中,已有十余人被你们折磨死了,能回故土的,也只有魂灵了。可见你的卜术就算高明,也很有限。” 嵬名显胜道:“这世上谁人不死?这个烦恼世界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早离红尘,就是早入轮回,最终也好早脱轮回,解脱涅槃。” 蔺一方道:“大和尚,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信么?反正我是半点都不信。舌灿莲花却无人肯信,这又有什么用?” 没藏讹旁转身向禁卫军兵说道:“吹急报!再吹急报!”事起之后,急报一直都在吹,未曾停过。嵬名显胜出来说话,卫兵震于他上人国师的身分,又心敬他坦然迎刀剑而上的这份胆气定力,这才暂停吹号。这时得了号令,便又吹起号角来。 嵬名显胜转身向没藏讹旁说道:“太师,让他们先停停吧。吹了这么多时候,该听见的也早该听见,该来的话,也快要到了,停停吧。”没藏讹旁挥手叫停卫兵,说道:“上人说得很是,我这也是急晕了头,没想到这一层。” 嵬名显胜向众人说道:“各位施主,大夏国皇帝陛下行事最是公正无私,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妥善处置,我以这条命作担保。” 卢子牛道:“大师,你只说‘妥善处置’,怎样妥善处置?你连担保人质安然无事的话都不敢说,可见你自己也心虚得很。你说出话来自己都不肯信,别人又怎么会信?这事你不要管了,让咱们自己了结吧,请你让开。” 嵬名显胜道:“我不让开。” 蔺一方道:“上人,你这种作法,可就是地痞无赖的作派了。那还得是最最为人不齿的下三滥才会这么干,只要稍微顾惜点脸面,就是无赖也不会这样干。你妄图拖延时刻等待救兵,这点心思谁不知道?请你让开。” 嵬名显胜说道:“我不让开,我就不让开。”这个年老高僧这时说话竟与孩童差不了多少,听来却不觉得可笑,唯有可怜。 蔺一方扬扬手中轻刀,说道:“你再不让开,我可就要得罪了,我不能任由你胡搅蛮缠,拖延时刻。” 嵬名显胜道:“你也用不着说得罪,你来杀我好了。这场事本就因我而起,那就由我而灭。陛下若不到这峰上来,又怎会出这个事?你杀了我吧。” 蔺一方道:“好,你不肯让开,我就杀了你。”手中轻刀动了几动,却终究下不去手。向卢子牛道:“卢兄,还是你来吧,我胆气太差。”卢子牛也很是迟疑,脚步正在似动未动,树丛中猛地跳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饰也并无特异之处,只是脸孔用青巾蒙住,只余双目额头。这人来到场中,说道:“和尚,你也不用拿不怕死来吓人,不是没人能杀你。告诉你,我的儿子兄弟,全都来你们大夏国学骑射,也全都叫你们折磨死了。我这把年岁,活着还有什么意味?被人家戳脊梁骨么?我成天都活在无间地狱中,也不怕死后再下无间地狱。” 说着抬手就是一刀,直扎在嵬名显胜心口,抖手收回刀,这人不闪不退,任由嵬名显胜热血溅了自己一脸一身。这人眼看嵬名显胜尸身栽倒,说道:“你好歹还得了个全尸,可怜我兄弟,我儿子都是怎么死的,我却还不知道,我走了。”转身向山道走去。 这人走出有约十来步,寺内四僧也已冲出,搬运嵬名显胜尸身。一个年小的沙弥低声哭泣,年长三僧却平静不悲,似乎人死真的只不过是归去而已。 蒙面人正要没入草丛,从他身侧无端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捉定他后心,提着他往寺前空场行去。离空场还有十余步,那人手腕一振,蒙面人便如一只离手的飞镖袖箭,手脚舞动着飞向当场。 落地的当口,这人还挣扎着试图运用身法化解劲力,奈何全都是徒劳无用,这人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按牢,脸孔向下死死撞在地上,正对这嵬名显胜留下的那汪小小血泊,溅起几点湿湿血泥。泥点尚未落下,那人已不再动弹,显是死了。 没藏飒乙越过地上尸体,来到拓拨元昊身前,躬身行礼,说道:“陛下,你还有大事要料理,请带二位太师进寺去吧,这点事,交给我来办。” 拓拨元昊道:“没藏先生,朕十四岁起就跨马杀敌,胆气还算不弱,就在这里看看。不要多杀人,把他们赶开也就是了,不过,就怕不易做到。”没藏飒乙道:“陛下,我记下了。”转身向众人说道:“陛下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照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卢子牛搬开地上尸体,说道:“那还能怎么办?该说的话早都说了,只剩下打了。久已听闻没藏先生武功已然通神入化,正要讨教讨教。” 没藏飒乙道:“闯山救人这么大一场事,你们不会只来了四个人,必然还有其他人在。我也不想跟你们一个一个动手,杀伤太多。你们找出三个本领最好的人来,我露几手给你们看看,叫你们知难而退也就是了,好不好?”日后东入中原,东来这些人说不定还能用得上,今日少杀一个,将来就多一个人手。 卢子牛道:“不好。咱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拜山拜门,更不是以武会友,不是为了分个高下,不会知难而退。若一对一打你不过,那就得一拥而上。我先接你几招。” 说着将单刀插回刀鞘,递给那名通译,徒手走到没藏飒乙身前,说道:“他们都把你说成神仙一样,就差不能呼风唤雨了,说实话,我很是不相信。” 没藏飒乙点头道:“你这是不服气。”说着左手一掌虚虚拍出,说道:“还招罢。” 卢子牛左手横摆拨拦,以横击直,脚步向左闪滑。脚步还未能踩实,两人手掌便已接上,没藏飒乙手掌小臂俱都柔滑无力,卢子牛却用上了六七成劲力。二臂相交,没藏飒乙手臂一触即退,卢子牛也收回手臂。 没藏飒乙适才那一掌显然是虚招,不单没用变招后招,竟连劲力都没用。卢子牛以实招去接,可说是既输了眼力,又输了人。若是寻常比武较技,卢子牛就该当场认输,彼此都有脸面,说不定还会因此结成好朋友。看来没藏飒乙还真不想跟中原武人结下死不可解的仇怨。 卢子牛道:“没藏先生,单以比武论,我输了。输归输,我还是要再打。这不是我不知道好歹,我得要围寺解救人质。你实打实地打,我实打实地接,咱们都出死力、下狠手。不管你用不用兵器,我都是要兵器的。我能接两招是两招,能接一招是一招。”言语中毫无惧意,不过,那份无奈却也人人都能听得出来。 没藏飒乙道:“好,我尽力,你也不要留力。”说着又是一掌轻轻拍出,还是左掌,还是那般轻飘。 卢子牛不闪不退,也不出手,纯是一副挺身挨打的模样。待到没藏飒乙掌行过半,卢子牛上身后仰,右腿猛地弹起,直奔没藏飒乙左膝。这一招“上行下效”是卢子牛的师们绝技之一,诀要全在于手脚齐出,手上诱敌,脚下伤人,别家别派虽说也有类似的法门,卢子牛还是有其独得的窍要。 对战没藏飒乙这等人物,想单凭手上功夫诱住对手,实在把握不大。双方手掌一接上,以没藏飒乙如鬼似魅的手段,卢子牛说不定就会被他拿牢,根本连腿都踢不出来。卢子牛无奈之下,这才先用话语拴住没藏飒乙,后用身手诱敌。 既然事先说定不再留情,卢子牛虽说不闪不退,没藏飒乙也只有照样前攻,还要用出全力。他就算一掌拍死卢子牛,也没人会说他行事狠绝,只能说是卢子牛不知死活自己找死,跟那个嵬名显胜一样是个呆瓜。他若撤掌不攻或是留力,那便是看低了卢子牛。刚刚说过的话,转脸就不做数,当着这么多人,岂不大失颜面?就算无人在场,他也必不会这样做。 徒手打斗,臂短腿长,就算没藏飒乙这样的大才,也难逃天地造化的拘限。卢子牛费尽苦心使出这一师门绝招,果然得占先机,可惜的是,他纵然还能有这般绝招,还有这份心力,又能有多少?更何况如此万难换来的先机,说起来也实在微不足道,没藏飒乙一伸手就能抺平。 卢子牛腿一起,没藏飒乙当即攻势大缓。这人也真是傲慢得紧,不肯急闪急退,只是微微退开半步,向卢子牛小声道:“你必定还有后招,我要看你的后招。” 卢子牛恨声道:“我没有后招!” 没藏飒乙道:“不,这一招必定还有后招。” 卢子牛道:“没有后招,也没有变招,我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没藏飒乙道:“必定还有,我想见见。”卢子牛道:“你见不到。”说着身形斜转,拍拍胸口说道:“我宁死不辱。”转过身,背朝没藏飒乙,骈起两根手指来,向自己喉间插去。 没藏飒乙摇头叹道:“你这又是----”刚说到里,两把金钱镖分从卢子牛左右肩头打出,飞向拓拨元昊、没藏讹旁与张元。 没藏飒乙双掌交互连出,霎时拍出十余掌。掌力追击而至,金钱镖四下飞散,打中数名军兵,没藏讹旁中了两枚,一枚打破皮袍却未伤肉,一枚擦破了额角,张元左手中了两枚。两人俱都一声不发,浑若无事。 没藏飒乙掌法也当真高明,如此行险,金钱镖却全都避开了拓拨元昊。 没藏讹旁说道:“飒乙兄弟,谷中来人报信,说他们打到了瑙水谷里,正在杀人。南蛮太狡猾,现有皇帝大驾在此,容不得有丝毫闪失,你不必再留情面。” 拓拨元昊说道:“不必这样说,全都无所谓。南蛮狡诈,咱们更是要大量宽厚,让他们心服口服。” 没藏飒乙转向卢子牛,说道:“我很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卢子牛垂首无语,猛然拨步冲向没藏讹旁, 没藏飒乙面色一沉,快步追上,一掌重重拍向卢子牛后心。卢子牛早有死志,也就不躲不闪,更不前倾缷力,实打实受了这一掌。 没藏飒乙打完这一掌,向蔺一方道:“这人是个人才,我杀了他,心里也不好过。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将尸首留在此地,我必会妥善安葬他。” 蔺一方道:“我舍不得。”俯身将卢子牛遗体抱到一旁,向林丛中叫道:“诸家朋友,全都出来吧。”林丛中站出五个人来,走到当场。 163 第六十八章 对掌 众人事先早已说定,就算埋伏被对方瞧破,只要未被当面撞见,就绝不一拥齐出,而是分批现身。这样做,便能尽量多拖延一些时候。对战没藏飒乙,先站出来的,必然会死,后出来的人,若瑙水大沟救人顺遂,还能有活命之望。 说是解救人质,实在是拿牛岭峰这边的人命去换断头沟那边人命,拿一条人命换一条人命,甚或是拿两条人命换一条人命。 夏国扣人为质,此事做得无理已极,就算有些人已经暗中连络没藏讹旁,也只是为了谋利投机,心中对人质一事,不单不服,还有鄙夷不屑。谁先出,谁后出,计议时,固然有人畏缩,有人不肯出头,更多的人却是挺身向前。既然早已说定,此时便照章行事。 蔺一方向那名通译道:“你退开吧。”向那五人说道:“弟兄们,对头太强,咱们太弱。跟人家比起来,实在不配活着再耗费粮食。咱们跟卢子牛卢大哥一路去了吧,结阵!”拨出长柄轻刀,虚砍两刀,五人听命散开,松松散散结了一个阵势。这些人都是萍水相逢聚到一起,事先并未联手过,也少习练,所谓阵法,也不过是吓唬吓唬别人,给自己壮壮胆子。 蔺一方轻刀一摇当先冲上,才跨出一步,山脚下有人说道:“蔺兄,诸位兄弟,请赏我包洪荒一个脸面,让我会会这位没藏飒乙先生。”话音才落,包洪荒已大步来到寺前空场。 蔺一方回身说道:“包二庄主,你怎么来了?” 包洪荒道:“我哪里是什么庄主?蔺兄,咱们还是朋友称呼为好,我虽是个野人,这点人情还是晓得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见过这位没藏先生,日后回到光州,咱们再说闲话。 他大步来到寺前,虽只有一个人,却如同带来了一山新风,尽逐满天郁气。他那身党项衣装、耳环全都异样出号,弯刀却又太小,象是只求装饰,不求有用。更兼一头长发披散,说宋不宋,说夏不夏,独立当场,立时便显出党项人的秃发过于放纵,中原人束发又过于拘谨,不论拘谨还是放纵,同样都是太过刻意,全都不如小龙谷的包二爷自然潇洒。 包洪荒转向没藏飒乙,叫了声:“在下包洪荒,到贺兰山来,是要解救被你们关押的人质。”便住口不语。 没藏飒乙耐性也真是了得,包洪荒上山以来,只顾叙旧谈常,半点不谈战事,十足的旁若无人,他都能平淡静听。拓拨元昊双眼微闭,不知想的都是些什么,没藏讹旁眼神迷离,似乎遇上了破解不了的迷题,张元则微微摇头。 没藏飒乙听了包洪荒这声呼唤,应道:“要救人,你也得拿点手段出来。”也就住口不说了。 这在包洪荒,他是不知如何与人打交道,没藏飒乙却是不得不然。夏国扣人为质,理屈在先,他却挺身代为出头,你叫他如何开口说话? 包洪荒费力思索,看了看卢子牛遗体,说道:“没藏先生,本领大的人,是不是就能随意欺付人?” 没藏飒乙说道:“通常都是这样的。” 包洪荒道:“象没藏先生这般本领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没藏飒乙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必定不会有很多。” 包洪荒道:“我再要多说,可就是拖延时刻了,那样太不光明正大。咱们打吧,打完了,你也好回瑙水大沟去。世上的事,又怎能单靠拖延?来吧。我不会武功,就请你先出手,我这却不是自高自大。” 一旁没藏讹旁如梦初醒,喝道:“姓包的,你口中说不拖延,却一直都在拖延。飒乙兄弟,不要多说,动手吧。” 没藏飒乙向包洪荒道:“包二庄主,你不会武功,照说我就该跟你动兵器。那样的话,你必输无疑。不过,跟不会武功的人动兵器,必定要招人嗤笑,那样的事,我还真干不出来。” 包洪荒道:“不过,我好象会一点内功。我曾背着一个人,抱了一个人,从四丈高的崖顶上摔下来,我用一把宝剑撑地,三人都没有摔死。我要不实说出来,那就是哄骗,这样的事,我也干不出来。” 没藏讹旁大声道:“飒乙兄弟,不要再多说了,只管动手吧,你这里多说一句话,那边就多死一个人。” 没藏飒乙扬扬不理,缓缓说道:“包二先生,你不会武功,跟你动兵器不妥,就是比拳掌,我心里也会有不安。你只会内功,咱们就只比内功。这里没有四丈高的山崖,不好比跳崖。再说了,就算我也能背一个人,抱一个人从崖顶下来,也能不死,咱们还是分不出高下来。” “这么着,咱们不比拳掌,只比内力。你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一拳一拳比过,看谁先扛不住,谁扛不住,谁就输了。” 没藏讹旁道:“飒乙兄弟,情势紧急,不要再多说了。” 拓拨元昊道:“你不要多说。谷中死人,未必死的就是咱们的人。”谷中军兵固然难敌东边来的江湖人,不还是有崆峒派的人在么? 张元也道:“没藏太师,该如何做,没藏先生自有分寸,用不着咱们再多说。你多说一句,谷中就多死一个人。” 包洪荒道:“那咱们谁先打?谁后打?” 没藏飒乙道:“我是主,你是客,主意也是我出的,自然是你先打我,这却不是我自高自大。日后到了你庄上,我再先打你。” 二人丝毫不理会没藏讹旁,只管说闲话,包洪荒是无心,没藏飒乙却是有意要与没藏讹旁作对为难。两人一问一答,没藏讹旁却再也不敢插口催促。 包洪荒道:“好,那我就先打你。”说着拉开架势,就要出掌。 没藏飒乙挥手止住,说道:“先不用忙。”指着脚下方石说道:“谁若受力不过,先离开了脚下的方石,谁就输了。”包洪荒选了同样大小一块方石站立,说道:“不错,先离开方石,就是输了。” 你打我,我打你,确是比动兵器拳掌公平许多。若动了刀剑,包洪荒必败无疑,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但这种硬打硬受,也并非就绝对那么公平。以没藏飒乙的俢为见识,必有化解掌力的法门,他打出的掌力,也必定暗藏变化。包洪荒却只能硬接硬受,他的内力若不能高出没藏飒乙三成以上,绝不可能胜出,说不定还会受重伤。 场中诸人,连没藏讹旁俱都算在内,虽说武功远远未到一流绝顶的境界,这点道理却还是知道的。见二人各自选好方石,不由得注目当场。 蔺一方上前一步,说道:“包兄弟,这种打法并不公平,咱们不上这个当。你请退下,让咱们六人先来。” 包洪荒道:“蔺兄,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你都该早点说。你这时再说,不太晚了么?咱们这不是言而无信么?”说着,一掌打出。 掌出风起,掌力裹带枯枝残叶直冲没藏飒乙,两人相隔不足六步,可说是掌起风至。没藏飒乙稳立不动,身子只略略晃了晃,他身前袭来的掌力便如撞到一面无形气墙,碎枝碎叶分从他身上滑过,消灭于无形。他用了何种法门,还真是不好索解。 包洪荒打完这一掌,便两手贴股而立,不摇不动,向没藏飒乙道:“我打完了,你打我吧。” 没藏飒乙点点头,抬手也是一掌,手掌一起即落,以示绝不再续加掌力,说打一掌就是一掌。 掌力触及包洪荒,发出一声轻响,很象磁缸破裂。响声过后,包洪荒说道:“好大的力道。” 一轮掌力对过,二人似乎有了默契,不再说话,你打我一掌,我再打你一掌。片刻间,两人已互打到了第六掌。包洪荒脚下那块桌面大小的方石已平平下陷有四指多深。 看两人的面色身姿,全都是不动声色,尤其包洪荒,越打越是顺畅,越接越是坦然无惧。照理推想,他的内力该高出没藏飒乙甚多。 蔺一方等人却愈看愈是心焦。对掌之初,比的原本是谁内力更强、更猛,照这样打下去,比的就是谁的内力更深厚,与两人双掌相接互耗内力并无不同。非到一方内力用尽,油尽灯枯,很难分出输赢成败。 打到第三十掌,狗肉僧段慧忍、破门僧西门法智、矮胖古逾连同楚青流、瞿灵玓结伴来到寺前。五人一身上下均是血迹斑斑,头发散乱,楚青流更是脚步不稳,显然伤势不轻。 诸人看了一眼,场中情势便全都了然于胸。瞿灵玓向蔺一方六人说道:“诸位兄弟,那边的事全都办完了。咱们死了三十七名兄弟,救出了一百二十六名弟兄。” 蔺一方向周围林莽中大声道:“诸家兄弟,那边的事全都完结了。咱们死了三十七人,救出一百二十六人,死的是谁,救出的又是谁,都还不知道。” 树丛中一人说道:“蔺兄弟,不管谁死谁生,全都是咱们的兄弟,全都无所谓。” 蔺一方道:“说的是,不论谁死谁生,都是咱们自己兄弟。” 说话间,场中又打过了五掌,瞿灵玓向楚青流低声说了几句话。 接下来便是第三十六掌,没藏飒乙打,包洪荒接。没藏飒乙手才抬起,楚青流手臂不抬,只是指腕轻动,一粒小石子直奔包洪荒膝弯打去,石子势强力劲,正打在伏免穴上。 包洪荒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双足也就离开了那块大石。楚青流冲到包洪荒身后,将他抱在怀中,就要输送内力疗伤。包洪荒笑道:“楚兄弟,我还没事,只要没藏先生掌力不再加大,我还能接个三掌五掌。” 起身向没藏飒乙说道:“没藏先生,我输了。”说着走到一边闲闲而立,输得从容之极。 没藏飒乙眉头皱起,说道:“楚青流,你如此作弊,太也不该。你当着我的面打石子,当我目盲么?”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包二哥不会武功,不管他还能再接你几掌,最终都是要输的。你看到我打石子,若不想让我搅了你们比掌,那就该将我石子击落,同时向包二哥出掌。你不肯出掌,不是想不出这法子,实在是你也不想再这样打下去了。这样打,有什么意味?” 没藏飒乙道:“你说没意味那就没意味?我说大有意味。包二先生,我掌力未出,你就坐倒在地,这作不得数。你我相见以来,我对你未曾有过半点轻忽,你也不要如此轻忽我。” 包洪荒道:“没藏先生,我向来都不轻忽人,也就不会轻忽你。”这句话半是解释,半是致歉,又既非解释,又非道歉,说的只是实情,此时在没藏飒乙听来,却是极不入耳。 拓拨元昊摇头说道:“没藏先生,朕宫中还有事,这就回兴庆城。没藏太师,你留下二十人料里此地后事,余人伴驾回宫。”说着大步走向山道。 嵬名显胜这老和尚死了,断头骨人质全都救出,留在此地已经毫无意味。 没藏讹旁略略吩咐几句,便带同禁卫军兵快步跟上,看也不身边张元一眼。张元向没藏讹旁说道:“没藏太师,我留下善后。护驾的事,就交给你了。”随后指派禁卫军兵将地上军兵的尸体搬入寺中。 瞿灵玓道:“没藏先生,谷中的人质,咱们全都救出去了,你大势已去,咱们也就散了吧。” 没藏飒乙一个人,断难跟这许多人为难,他不得不收手。 没藏飒乙道:“只能说此间之事已了,不能说就是大势已去。大势,不是那么说去就能去的。你们救出人质,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也让我脱开了身,也算是一件好事。诸位,咱们就此别过,待他日再见。”说着看了看地上卢子牛遗体,说道:“这位朋友的遗体,就交由各位带回中原了。你们做得若有不妥,叫我知道了,绝不会答应。”说着拨步就走。 瞿灵玓冷笑道:“没藏先生慢走,我有几句话说。” “咱们万里奔波,伤了近四十名兄弟的性命,这才把被困的人质救出来。若要去问没藏讹旁,他必定会说自己料事不周,技不如人,输在了咱们手里。你呢,却是想两边讨好。咱们救不出人质,你就去向拓拨元昊邀功;咱们救出了人质,你们就说并未真正跟咱们为难,咱们才会轻松救出人质。” 没藏飒乙冷哼一声说道:“我这么说了么?” 瞿灵玓道:“你是没说,不过那个黄长波刚才在那边可全都说了。她在那边颠倒黑白,你又在这边收买人心。卢子牛卢教主的遗体是否东运,咱们是否会妥善安葬,这都用不着你来多口。” “咱们死了这么多兄弟,不可能全都运回去,就连烧化都来不及,只能找个深谷草草葬了。卢子牛卢教主是教主,却也不能太过特殊。我告诉你,卢子牛卢教主的遗体就埋在这山上,不运回去。” 没藏飒乙道:“你就是瞿广瀚的女儿,叫瞿灵玓?我只是敬重这位卢教主。” 瞿灵玓道:“你根本就不配敬重卢教主。” 包洪荒解下外袍,走过去覆在卢子牛头上,将尸体背起来,向场中众人说道:“我不是乱人盟的人,也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人,小龙谷包家五十年来从未管过江湖上的事,今天我就破一回例。死难的兄弟,遗体不可能全都运回去安葬,但卢兄的遗体,我要带回河北去。我走了。”背起遗体,迈出特大步伐,下山去了。 包洪荒道 ” 164 第六十九章 大海捞针 01 三月塞上,虽不能如江南那样莺飞草长,却也新意满眼,时时有幼兽春羔出没。楚青流、瞿灵玓一人一马,并辔沿贺兰山西麓向北行去。 瞿灵玓纵马快跑数里,向楚青流道:“师兄,该说的话,咱们昨晚全都说完了。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许再说起这两个月的事。贺兰山、瑙水大沟、这个没藏,还有那个没藏,一想起来我都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人名,这些地名。” 楚青流道:“我就算答应了,只怕也做不到。你想,从今往后,这日子可太长了,也太多了,我很难不提起这些名目。就是你自己,也难保就不再提起。” 瞿灵玓道:“说得也是。那你答应我,在咱们回到燕云儒州之前,回到瞿家大寨之前,都不许说这两月来的事。咱们两个,快快活活走完这段路。北地的风景,你还都没见过呢,我一件件一样样全都说给你听。” 楚青流笑道:“这还不算太难。就算绕道从辽国走,到儒州也用不了多少日子,这点记性我还是有的,我不说。” 如此一路春花,行到辽境西京道大同府附近,此处离儒州瞿家大寨已不到三百里。正走着,瞿灵玓说道:“师兄,这一路的景色还不错吧?”楚青流道:“沙子多,草地多,牛羊比人多,大可一看。师妹,我想起两个人来。” 瞿灵玓道:“你想起了梅占雪梅姑娘。” 楚青流道:“去年春天,我去五台山拜见苦水大师,没能遇上。南下时,先在河东遇到了三妹,后来又遇到了大哥,最后又遇到了你。短短一年,真没想到会生出这许多事。” 瞿灵玓道:“想起他们,这也是人之常情。” 楚青流道:“我刚才想到的,一是三妹,一是刘奇蟾刘道长,没想到大哥。” 瞿灵玓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 楚青流道:“一个字,钱;两个字,银子;三个字,金叶子。” 瞿灵玓道:“原来楚少侠是想银子用了。刘道长腰缠万贯,他来了,你还能讨点钱用。梅姑娘家中开着十四家镖局连号,也不缺银钱,可她并不是带着银钱走路的人,她来了,又有什么用?” 楚青流道:“我跟三妹南下,走到郑州府时,手中只剩下了二三十两银子----” 瞿灵玓道:“二三十两,也就不少了。咱们眼下,手中只剩下不到十两银子了。” 楚青流道:“剩下二三十两银子,三妹她还想买马。” 瞿灵玓道:“三十两银子,在宋境郑州府,只能买两只马蹄子。这两条腿的马如何骑,我还真不会,请师兄教我。” 楚青流道:“我也这样说,这两条腿的马没法骑。她就跟我闹,说我若想不出法子来,她就把银子刀剑、全付家当全都扔到郑水河里去。” 瞿灵玓道:“你后来想出法子没有?想的是什么法子?” 楚青流道:“能有什么好法子?也只有劫富济贫了。” 瞿灵玓笑道:“原来你是想去作贼。想作贼就去作贼,想劫富就去劫富。望海庄是贼窝,住着一个姓吴的大贼,一个姓楚的小贼。瞿家大寨也是贼窝,住着一个姓瞿的大贼,一个姓瞿的小贼。你想劫富济贫,干么不跟我直说?我是官差么?前面不远就是大同府,城里少不了金子银子,你想劫多少,就有多少。” “咱们不走了,今晚分头行事,放手施为,看谁劫的多。我走北半城,你走南半城,西城你就不用去了,那边贫户多,富户少。大同东门外有座白登山,山上有个三升庵,明早咱们就在三升庵会齐。” 楚青流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要银子作什么用?” 瞿灵玓笑道:“想。不过你不说,我就不问,你要银子作什么用,我终究都能知道。”说着一挥鞭,打马急奔,头都不回,说道:“不许跟着我!” 楚青流笑笑,见瞿灵玓跑得远了,这才驱马缓缓跟上,进了太原城西门。准拟穿城而过,沿路踏看一番,再到城南去。 大同虽是辽国的西京,却是汉人居多。就算是契丹人,为了要与汉人作贸易,也大多会说汉话,是以单看市面风貌,相较夏国的兴庆府,已觉着亲切许多。其实不单是这西京,就是南京析津府,也是如此。所谓燕云十六州,也就是西起云中大同,东至析津燕山这一片地方,并入辽境还不到一百年。 劫富不难,难的是劫的心安理得。踩踏摸底,全都要细心去做,这可不是武功高强就能做到的,还要有那么一点点的运气,这跟前番到开南镖局自家的分号借银大有分别。楚青流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馆,要了饭菜,想吃了饭就到南城去转转。 饭吃完,菜吃净,他伸手去衣袋中一掏,这才喑叫不好。这一路行来,银子全都在瞿灵玓身上带着,她适才走得太过勿忙,竟忘了分给他几两银子。再一想,就知道她必定是有意不提银子的事,想要自己的好看,不由大恨。 楚青流叫来店家,说道:“我身上银子用完了,钱也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白吃你的,我还有一匹马,我把马押给你。” 那店家论年岁、容貌、衣饰等等均一无可记,只“店家”两个字便能囊括无遗。他耐心听楚青流说完,说道:“你这餐饭,吃了不到二钱银子,你却要给我一匹马,不论怎样说,我都不能要你的。不义之才,取之不祥。” 楚青流道:“我明早就要离开大同,往后也很难再来,不想因这二钱子今后还对你这店念念不忘。你不肯要马,那就帮我个忙,给我找个骡马经纪来。”那店东道:“什么叫经纪?”楚青流道:“就是买卖牲口的中间人。 那店东道:“这个容易。”说着叫来店里一名伙计,命他领楚青流去找个骡马经纪。 那伙计听了店东吩咐,办事倒也尽力。领着楚青流,牵了那匹马,曲曲折折,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小院前,叩开院门,跟院主人说起来龙去脉。 那人已有六十余岁,面容慈善,言辞平易,不笑不说话,就是听人说话时,脸上也带着一层笑意。不单对人,就是对马,也是温和有加。 他耐心听那店伙说清内情,从袋中掏出两小块碎银来,交到那店伙手上,说道:“大兄弟,这两块银子,一块三钱,一块四钱。三钱的,劳烦你带回去交给萧掌柜的,结清这位客人的饭钱。四钱的这块,是我给你的谢礼,也没有多少,只能买双鞋穿。往后有了生意,你还得作成我,我老叶可不是没良心的人。” 两人寒暄良久,店伙告辞,老叶这才转身与楚青流谈起生意。自古货到地头死,这种生意还有什么好谈的?在楚青流,这马只要能卖出二钱以上银子,他都愿成交,好脱身前去踩踏,干劫富的正事。 老叶道:“客人,骡马这种东西,是没有一定价钱的,这就好比娶媳妇。有的人家,娶个媳妇要花成千累万,有的人家娶媳妇用不了半斤盐钱。” 楚青流道:“你不用多说,我这不是赤兔马,也不是汗血马,就是极寻常的马,你给个寻常的价钱就行。” 老叶道:“我给你五两银子。” 楚青流脱口说道:“就算北地马贱,就算这马不是什么良驹,五两银子也太少了些。你就是出我十五两,你还能在它身上赚出十两银子来。”站在人家的小院门口,又是此等情势,根本就不是讲马价的场合,楚青流也无意讲论马价,却还是讲起价来。 事后回想起来,只能说从见到这老叶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人大不寻常,他脸上的笑模样,看着就叫人难受。马价出得公与不公,都还在其次。 老叶道:“我给你六两。”楚青流道:“不卖。”老叶道:“七两。”楚青流道:“不卖。”如此一路加到九两,楚青流仍是说“不卖”。 老叶笑道:“看来你是跟他们联手设了一个局,我中了你们的圈套。我已花出去七钱银子,虽说不很多,毕竟是中了圈套,不过,你这圈套不很高明。” 楚青流道:“谁说不高明?你就算能讨回那七钱银子,也得费去不少口舌。你若敢去讨还银子,就得惹恼店伙,他就会把你这件丢脸的事宣扬出去。生意人,可以亏本,却不可丢脸上当,我要是你,就吃了这个哑巴亏。告辞了。”牵马要走。 老叶收起笑脸,说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这匹马,你想要多少银子?” 楚青流道:“不论你出我多少银子,这马我都不卖了。”口中说告辞不卖,脚步却不曾移动。 老叶道:“卖还是不卖,先都不要说死了口。客人,请你跟我进去坐坐,喝杯茶。”说着拉马走向院内。 楚青流道:“进去喝杯茶也没什么,不过要快,我还有事情要办。” 进了小院,老叶将院门掩起,将楚青流让到东厢房坐下,亲手沏上两杯茶,坐到楚青流对面。端起茶杯,说道:“请吧。” 楚青流端起茶杯,说道:“老叶,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叶这个姓,北地可不多见。” 老叶道:“我请你进来,是请你喝茶,不是请你聊天的,咱们两个没什么好说的。” 楚青流道:“不对,我进到你院中来,是为说话,不为喝茶。你不愿说话,我就得走了。你也看到了,我背上有剑,我不卖马,还有剑能当,这城里,总该不缺当铺。” 老叶道:“这匹马,我出你十五两银子。”楚青流摇摇头。 老叶道:“二十两。”楚青流还是摇头。 老叶道:“三十两。我这已是亏本赔钱了,你这匹马,说到天上去,也卖不出二十六两银子。”楚青流依旧摇头。 老叶愣了愣神,说道:“那你想有要多少?” 楚青流道:“那得看你有多少钱。”一语说出,顿时快意非常。劫富济贫的买卖,没想到会从这个姓叶的骡马经纪身上开张。“我问你,你这小院能值多少钱?你可留神点说,你要说少了,我就按你说的价钱买下来,到时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老叶再也镇定不下去,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起身恨声说道:“这匹马,你到底想要多少?” 楚青流道:“这匹马,我想卖你二百两。你若能换成金页子,我就再给你一点折扣,只收你十两金子。” 老叶道:“金子我是一两都没有,家中银子也只有三十五两。你要的话,全都拿去,马你也骑走,我自认倒霉。你若是嫌少,就只好抓了我去卖钱。” 164 第六十九章 大海捞针 02 楚青流冷哼一声,说道:“我说你有二百两,你就有二百两,我也有法子叫你拿出二百两来,你信还是不信?” 这话还真不好回答,说信不妥,说不信也是不妥。老叶摇头道:“我没有二百两。” 楚青流道:“你这样精明,干了几十年的骡马经纪,说没有二百两银子,你自己信么?” 老叶挣扎良久,说道:“不错,我干了几十年,可我就是没有二百两。”说着竟然落下泪来。 楚青流哈哈一笑,端起茶来一饮而尽,说道:“你拿十五两银子来,这马就是你的了。这马要是五两银子、十两银子卖给了你,还真对不住送我马的朋友。你记住,就算我是外路人,就算是做生意,也不能太过贪心。”老叶不信道:“你只要十五两?” 楚青流道:“只要十五两,取银子去吧。”说着站起身,发觉头脑昏沉,想来这茶水中还真下了药物。他索性将身子晃了几晃,说道:“你这茶还真不错,虽说不太酽,力道却不小,我喝了,竟会头晕。” 老叶道:“也不是什么好茶,就是少见些,你头回喝,这才会觉得头晕。我拿银子去。”说着出门去了上房。 他这一去,直过了一盏茶时分才回来,单手拿了一个纸包。见楚青流闭目歪躺在椅上,便走近几步,说道:“不要再睡了,银子到了。”连说几遍,楚青流都是一动不动,象是昏睡了过去。 老叶将银子放到桌上,又走近些,伸手去拍楚青流肩头。手掌才伸出,楚青流哈欠一声猛然坐直,老叶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向后连退数步,匆忙中一跤跌倒在地。 楚青流抺抺眼,说道:“你这茶真好大力道,我竟睡了一觉。”起身用指头挑开桌上纸包,看了看,说道:“虽说不是十足纹银,总算也是银子,我就拿着了。” 向老叶点点头,出了这个小院,也不去南城,找了家小客店落脚,迁延到天一黑,便出了客店,往老叶的小院行去。他一个骡马经纪,家中竟会有蓄有蒙汗药,且药效强劲,不象是寻常俗物,若不查探清楚明白,总是欠一个交待。 刚拐入小街,离小院还有三十来步远,黑暗中从身后走来一个人。这人愈走愈慢,到了楚青流身侧,低声说道:“朋友,不要再往里走了,咱们借一步说话。”楚青流也低声说道:“我在此地没有朋友,我还有事。”并无停步之意。 那人又低声说道:“不能打草惊蛇,若惊动了这人,你承担不起。你想打听的,我全都知道,你跟我走,我说给你听。就算是夜行,也不能不谨慎些。” 楚青流笑道:“好,我跟你走。” 那人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楚青流跟上。走出十来步,来到同街一个小院前,抬手推开虚掩院门,请楚青流进了院子。 正屋大门敞开,灯烛高燃,坐了五个人。诸人见了二人,齐齐迎出房门,寒暄过后,进房入座。 邀客那人说道:“我姓鲁,这是真姓,名字我就不报了,省得我报一个假名欺骗了朋友。这几位朋友,连姓也也不必报了。在此地干这件偷偷摸摸的差事,还是少说话为好。” 楚青流道:“诸位肯露真容与我相见,便足见对我并未见外。姓啥叫啥,并不十分要紧。我姓楚,叫楚青流。” 泡上茶,一人说道:“楚朋友今天的计谋实在是高明,高明得很呐。这老叶既是个牲口贩子,你就借卖马这个名目跟他交接,不错,不错。” 楚青流苦笑道:“这不是什么计谋,都是凑巧遇上了。我一个朋友路上寻我开心,带了盘缠先走了,我吃了饭付不出银钱,又不想无故欠人的情,就到这里来卖马。这哪里是什么计谋,只能说是误打误撞。” 另一人说道:“楚朋友今天闯上门去,说不定已经打草惊蛇,这贼子会有什么动静,还真是不好说。” 楚青流道:“诸位这样你说一句,他说一句,我越听越是糊涂。你们既约了我来,有话何不直说?我今晚还有事,不瞒诸位说,我还要出去借点银子使唤。” 那姓鲁的道:“那好,咱们就说痛快话。这个姓叶的身上,关涉着一件极大的大事,这事若掀了出来,必定要天下大乱。” 一人说道:“老鲁,你也不用乱说大话。楚朋友,只能说这姓叶的身上,或许会关涉着一件大事,或许什么事都没有。” 楚青流道:“我不明白。” 姓鲁的说道:“不光你不明白,就是咱们,也全都不明白,只知道这么多。” 楚青流道:“那个牲口贩子,他真的姓叶?” 姓鲁的道:“不知道。这么说吧,咱们上头,受了一个极厉害人物的指派,命咱们找到这个人,好好看着。咱们上头当年受过人家莫大的好处,怎能不出力替人办事?咱们找了大半个天下,还真是大海捞针一般,天可怜见,就在三个月前,到底叫咱们寻到了这贼。” 一人插话道:“也并不必然就是贼。” 姓鲁的道:“咱们偷偷跟到这里来,围着他的小院买下了几个院子,不管白天黑夜,轮流换班盯着他。他出去做生意,咱们也有人跟着。” 楚青流道:“都查出什么没有?” 姓鲁叹气道:“一无所得。没见有人来找他,他也没去找过什么人。这人跟个好人一样,不,比好人还要好。除了生意上头奸滑点,平常连门都很少出。” 楚青流道:“比好人还要好,只怕是未必。听各位的口音,都是从中原来的,是么?” 姓鲁的道:“不错,这都瞒不了人,咱们都是从中原来的。” 楚青流道:“这个姓叶的,他也是从中原跑过来的?” 姓鲁的道:“是。” 楚青流道:“那件搅动天下的大事到底是什么?各位能跟我说说么?” 姓鲁的道:“楚朋友,我要说咱们全不知道,你会信么?” 楚青流道:“当然信,怎会不信?诸位说了这么多,我算是明白了些。” 姓鲁的道:“你白天跟姓叶的在门前站了那么久,又进去了那么久,咱们可全都看在眼里了。不过,你今晚还会来,咱们可没想到。你们白天都说了什么?你跟姓叶的不会是同伙吧?” 楚青流道:“我若是他同伙,你这么问,我就会跟你们直说么?我若是同伙,诸位就会联手留下我,拷打逼问么?” 姓鲁的道:“咱们还没那么不懂事。只是这三个多月来,只有你这一个江湖朋友来过,还是中原过来的。白天才走,天黑了又来,咱们实在是不放心。看你的样子,知道你是要夜探,又怕你惊动了他,这才会请你过来坐坐。这人不管是否做下过什么事,他能抛家舍业一个人跑到辽国来,为人还算得上机警。若是叫你吓跑了,到哪里再去找他?” 楚青流道:“诸位想必早已都知道了,这人没什么武功,想单凭机警逃出诸位的手掌,只怕未必能够。今天他下药迷到了我,还想假借拍我肩头来跟我动手,但身手着实有限。” “我若当面说破了,再拷问他,他必定不肯实说,他就算说了什么话,我也不会信。俗话说,要知心腹事,得听背后言,我就想天黑再来看看。有了这个心思,我就装了个糊涂,说他的茶好,喝了头晕,矇眬过去了。” 一人道:“照他这个样子,你就算是夜探,也探不出什么来。” 老鲁道:“楚朋友,你说的都是真的?” 楚青流道:“半点都不假。”当下隐头去尾,从二钱银子饭钱说起,说到马价银子讨价还价,说到老叶进门便端上蒙汗药茶,说到自己如何假意勒逼他二百两银子、逼他几乎要动手。最后说道:“我说他不是好人,并不是随口胡说。” 老鲁道:“楚朋友,你今天卖马虽说不是计谋,却比计谋还要管用。咱们话都说完了,你还要再去探探么?” 楚青流笑道:“那还探什么?我就算到他家房顶呆上两个晚上,也打听不出这么多事来。咱们话都说完了,茶也喝了,我也该走了。我还得借银子去。” 告辞出来,回到客店放翻身就睡。直到红日高升,才起身出了大同城东门,往白登山行去。 寻到三升庵,瞿灵玓早就到了,正跟庵主在禅室闲谈。两人见了,出庵到山前说话。 楚青流道:“师妹,你夜里忙着劫富,一早又来参禅,这等雅贼,这真不多见。” 瞿灵玓道:“师兄,难不成你夜里就没去做贼?我是雅贼,你是俗贼,还不都是贼?你得了多少?” 楚青流笑道:“我把马卖了,得了十五两银子。你得了多少?” 瞿灵玓笑道:“师兄,你不光做贼不成,做买卖也不成。那样好的一匹马,你只卖了十五银子,也太少了些。好端端的,你卖马作什么?” 楚青流道:“我卖马做什么,你不知道么?” 瞿灵玓道:“我当然知道,银子都叫我带来了,你身无分文。不过,身无分文就得卖马么?好吧,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谁输谁赢。你昨完没能得手,今晚我在三升庵住上一晚,你再去城里走一趟,咱们明早再比谁得的多。” 楚青流道:“我跑了一夜,银子没劫到,却打听到了一件事,你听了,没准会把你得的银子全都拿给我。” 瞿灵玓道:“我昨晚跑了五户人家,银子么,我嫌它累手,只取了几两零用。余外只拣金器玉器拿,要是换成银子,也有三千多两。你想说几句鬼话就骗我的真金白银,这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些。师兄,你可越来越滑头了。” 楚青流道:“就在这大同城里,住着一个人,这人六十左右年岁,是从中原跑到辽国来的,不会武功,家里却有蒙汗药。这人身上,据说关涉着一件大事,这事要是被揭出来,中原武林就要闹个天翻地覆。师妹,你说,这句闲话值不值三千两银子?” 瞿灵玓道:“这事值五千两银了,一万两银子,两万两银子。不过,不是我给你银子,是你给我银子。” 楚青流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银子?” 瞿灵玓道:“你这样路远山遥的曲折说来,不过是想向我讨个主意。你讨主意的人不出钱,难不成还要我这出主意的人出银子?” 楚青流道:“你有主意么?” 瞿灵玓道:“你有银子么?” 楚青流道:“没有。” 瞿灵玓道:“你没有银子,我也就没有主意。” 166 第六十九章 大海捞针 03 楚青流道:“你可真是爱财,你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用?” 瞿灵玓道:“你这是倒打一耙子。劫富济贫可是你的主意,你要银子做什么用?” 楚青流道:“我向来是不用银子的,不过这回的银子却省不得,我不得不花。” 瞿灵玓道:“我这三千两还够么?” 楚青流道:“只怕不够。够与不够,我说了不算,要看儒州瞿家大寨有多少人口。我听说过,他们家的大小姐那可金贵的紧那,要想上门提亲,非得带足了礼品银票不可。不管老小,人人都要礼物,人人都要有红包赏钱。师妹,你说三千两够够?” 瞿灵玓初是大羞,继而大喜。说道:“三千两只怕不够。”说着迈步下山,楚青流快步跟上,说道:“师妹,咱们这就向东去么?”瞿灵玓道:“不,向西,去大同城,还得再劫一点银子。”瞿灵玓骑马,楚青流步行,一路计议,重回大同城。 这种玩笑话,可一说不可再说,尤其不可多说。楚青流不敢再说,无言行在马后,瞿灵玓道:“师兄,向来都是我出主意,这回姓叶的这事,我没主意了,你自己想法子吧。” 楚青流道:“你随口说一个主意,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你也不必为难我。” 瞿灵玓道:“这回我还真没了主意,你就受回难为吧。” 楚青流道:“法子也不是没有,就是不太高明。” 瞿灵玓道:“高明不高明先不必管,有主意就成,你说出来听听。” 楚青流道:“咱们两个今晚分头行事,我乔装改扮去引开那些盯梢的人,你独入虎穴,劫了那个姓叶的走路,让他们都跟在咱们后头跑。咱们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这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 瞿灵玓道:“这算是一计。还有别的主意么?” 楚青流道:“你先说这主意怎么样?” 瞿灵玓道:“也不是不能试试。不过,这还不是最好的法子。你想,这老叶身上若是真有什么大事,一有风吹草动,他要是先来个自尽,那可就坏了大事。他手里能有蒙汗药,说不定就还有别的玩意,虽说未必就有梅占雪梅姑娘的红婀白婀那么神奇,想自杀还是不难的。” 楚青流道:“想要不惊动他,那可太难,说不定我昨天那么一闹,他就已惊了。那些人成天盯着他,说不定他也早就知道了,这才会啥事都不干,装成一个好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惊还是没惊,咱们都还不知道,只能瞎猜疑。不如大干上一场,索性惊惊他。这就象是捉鱼,水一浑,鱼儿就昏了头,稀里糊涂就钻到网里去了。” 瞿灵玓道:“你说得不错。也不能老是怕打草惊蛇,有的时候,也得打打草,惊惊蛇,说不定还能收到奇效。要是就这么干等着,谁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不过,惊到什么地步,吓到何种地步,那还是有讲究的。” 楚青流道:“对,只能惊了他,不能吓到他,更不能把他吓死了。其间的分寸,还真不好拿捏。” 瞿灵玓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拿捏的,咱们不是还有一匹马么?明天,还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到那间店里去吃饭,吃了饭,我也说没钱。不怕他们不带我去见那个姓叶的,也不怕那姓叶的不惊。不过,惊了这人之后,会生出什么事来,可就难说了。” 楚青流道:“能生出什么事来?大不了再乱上一通。这一年来,出的事还少么,还不够乱么?” 瞿灵玓道:“对,乱的够了,也就不乱了。天下大乱,出尽了邪气,杀尽了恶徒,才能天下大治。” 进城住了一晚,次早两人起身,挨到午饭前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城西那家小馆。楚青流指点清楚明白,便躲到一边去等候,瞿灵玓牵马来到店前,将马匹交给店伙喂饮。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叫来店伙点菜。 不料那店伙上前说道:“你要吃饭,先得拿钱来,拿钱存到柜上,才好叫酒叫菜。” 这个惊蛇计,本就要从吃饭欠钱破题,才好做文章。敦料开局就如此不利,吃饭还得要先交银子。 瞿灵玓沉下脸,说道:“你怕我吃饭付不出钱么?” 店伙道:“单看姑娘的衣服装扮,就知道不缺银钱。不过,不论有钱没钱,想吃饭都得先交银子。不瞒你说,就在前天,咱们这里来过一个客人,怎么看他,都不象是吃不起饭的人。他叫了二钱银子的吃食,吃完饭,他一掏口袋,说他没钱。咱们东家心好,说二钱银子也没有多少,想白送给他吃,这银咱们就不要了。” 瞿灵玓道:“那又怎样?那个人吃白食,难道我也会吃白食?难不成天下人都跟他一样是无赖?” 店伙道:“咱们不要他银子,他还不干了,说什么不想欠咱们的人情,要拿马抵还咱们的饭钱。你想,他一匹马,少说也值二十多两银子,你说咱们能要么?没办法,东家只好叫人带他去卖马。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咱们店里本来人手就少,这不耽误事么?再说了,咱们这是饭铺,不是经纪行,这个名声要是传了出去,实在不很好听。从昨天起,东家就立了一条新规矩,不论有钱没钱,想要吃饭,就得先交银子。要是真没银子,也得先说明了,说不定咱们也能送他一餐饭吃。” 瞿灵玓道:“我有银子,不用你们送饭给我吃。” 店伙道:“你有银子,那就赶紧拿出来,我给你交到柜上去。我拿了饭来,你吃了走路,咱们彼比两便。” 瞿灵玓解下背上包袱,摸出一只玉马来。这玉马并不很大,长不足半尺,高不足四寸。玉色纯粹无暇,柔嫩温滑,似能滴出髓脂来。雕工更是出色,这匹黑马一立到饭桌上头,登时满室生辉,人人心头都似有蹄声马嘶飘过。 瞿灵玓将玉马推向店伙,说道:“你把这玉马拿到柜上去,拿饭来给我吃,咱们多退少补。” 店伙双手捧定这尊玉马,勿勿去了后堂,又勿勿回转来,还带来了店东。 店东将玉马恭敬放回桌上,说道:“姑娘,你这匹玉马价值何止数千金,别说吃饭,就是买下我这这小店,也是绰绰有余。你这餐饭,就算能吃到一百两两百两,我又拿什么找还给你?出了我这小店的门左转,往前走不很远,就有一家当铺,更有几家大饭庄。你若真想作成我的生意,不妨去换了银子再来。” 瞿灵玓沉下脸,说道:“店家,走遍天下,靠的不过是一个理字。你们说,要先给钱后吃饭,我给了钱,你们又嫌多。你这里又没立个牌子,说只要金子银子,不要珠宝玉器。你们既没有先立牌子,就得收下这玉马,拿饭来给我吃。我不要你们找钱给我,吃剩下的,都给你们做赏钱好了。” 店东道:“你这样说,我就更不能拿饭给你吃了。不义之才,取之不祥;无功受禄,心头难安;事出非常,往往就暗藏祸机。姑娘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只有关了这个小店,远远逃开了。” 瞿灵玓怒道:“那你就关关看!”遇到这种死心眼的人,还真不好对付,她一时无计,只好硬来硬上,只盼能吓服店家。“你关了这店,如何过生活?你的小二、厨师又如何过生活?” 店东笑道:“我既能开起这家店,就能再开起一家来。天下这么大,咱们总能找到安身的地方。” 瞿灵玓笑道:“店家,我见过的奇人不少,奇事更多,你这样的,我还真未想过。我敬重你,佩服你,不过,我还是要跟你为难,偏要吃你这餐饭。” 店东道:“你是输定了的,你就是杀了我,烧了我这店,你也别想不交银子就吃饭,别想。顺势而为,事半功倍,逆势而动,徒劳无功。你情我愿,才是生意,你愿我不愿,那就是欺行霸市。” 瞿灵玓道:“不错,我就是要欺行霸市。你若再要固执,我必定要牢牢跟定了你,叫你再开不成店铺,做不成生意。” 店东赔笑道:“我这运气可实在太坏了。好,你这玉马我收下了,我这就拿饭来给你吃。不过,我可没钱找给你,你吃一碗面,是一匹玉马,吃一桌席,也是一匹玉马。” 瞿灵玓道:“你早这么说,也省我说了这许多话。你就照二钱银子给我做饭送上来,我吃了也好走路。” 店伙端上饭,瞿灵玓拿起筷子胡乱动了几动,说道:“店家,把我的玉马还回来,我要走路。” 店东道:“姑娘,你这么做可就太不该了。就算做贼,就算欺行霸市,他也得言而有信,也不能出尔反尔。” 瞿灵玓道:“店家,不义之才,取之不祥。为防你太过不祥,我才要把玉马拿回来。除了玉马,我还有一匹真马,能值十两二十两银子,我拿这匹真马给你做饭钱。” 店东哈哈大笑,说道:“姑娘,你到我这店里来,说了半天话,原来只是为要卖马,你何不明说?我看你不是要卖马,只是为了斗气,不是为了跟我斗气,而是跟人斗气。”转身叫来前日那名店伙,命他带瞿灵玓去找骡马经纪。 行到老叶的小院前,瞿灵玓向店伙道:“刚才店里的事,你都看到了么?” 店伙道:“全都看到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跟老叶说。跟他说了,他必然会有疑心,前天有人吃饭没钱要卖马,今天又有人吃饭没钱要卖马,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我说了,你这马就会卖不起价钱。我就说,咱们就是碰巧遇上了,跟吃饭没半点关连。” 瞿灵玓道:“不行。你待会见了那个牲口贩子,你把他叫到门口当着我的面说话,省得你捣鬼。你刚才见到什么就实说什么,不得有半点隐瞒,说的好了,我给你一两银子赏钱,说得不好,我烧了你们那店。”那店伙连连点头,说道:“你放心,你放心,保准给你说好,保准给你说好。” 店伙敲门叫出老叶来,就站在小院门口,跟他说起事情过往。那店伙事先得了瞿灵玓的嘱托,讲说唯恐不细,今日这餐饭又比前日的麻烦许多,说了多时才解说明白。 老叶耐心听店伙说完,笑道:“兄弟,你们这店,到底是卖饭的还是卖牲口的?前日来了一人,今日又来了一人,明日会不会再来一人?不过这样也好,不然我哪里来的生意?”掏出七八钱一块银子来,交到店伙手中,说道:“饭钱跟你的鞋袜钱,全都在这里了。往后有了生意,你还得想着我。” 老叶送走店伙,对瞿灵玓道:“姑娘,前日那匹马,我给了他十五两银子,你这马要出色些,我给你二十两。你就在门外等着,我进去给你拿银子。” 167 第七十章 无迹之毒 瞿灵玓还真没想到他会来上这么一出,照这个样,竟连他这个小院都进不去。虽说经过这么一闹,惊蛇是惊到了,照理就该等着静观其变。可如此被人明着拒于门外,瞿灵玓怎能心甘?说道:“二十两那可不成。” 老叶道:“你想要多少两?” 瞿灵玓道:“二百两,少一两都不行,多一两我也不要。”再加上二百两这一鞭子,不怕这个老叶不惊上加惊。 老叶果然就是一愣,脸上再也不见半点笑容,说道:“别说二百两,就是两千两,两万两,也任由你说。你这马,我买不起,就算是买得起,我也不想买。刚才花出去的那几钱银子,我就当白扔掉了。姑娘,你另寻有钱的买家去吧。我还有事,不陪了。你再要苦苦相逼,可就不是卖马,而是欺付人了。” 转身进了院门,说道:“你们这番做作,不过是想惊动我,吓吓我。可惜我从未做过恶事,并不心虚,你们盯着我,那是白费工夫。” 瞿灵玓跟进门内,随手关了门,说道:“就这样跟着你,跟个十年八年的也未必有用,的确白费工夫。我没他们那么些工夫,也没他们那么些耐心。既然惊不动你,也吓不动你,这一段咱们就揭过不提,看下一段。” 说着伸手抓住老叶胸口,胡乱点了他几处穴道,拎着他来到上房门前,一脚踢开房门,将他往空地上重重一扔。这一日来,她事事不顺,又遇到老叶这个油盐不进的人,真还无从下手。今日新怒加上贺兰山积蓄的旧怨,尽数都用在了这一摔上,焉能不重?老叶这样硬性的人,也哼叫了两声。 瞿灵玓拖了把椅子,在老叶面前高高坐下,说道:“你是哪里的人?为何要跑到辽国来?你活了六十多年,这就是欠下了六十多年的债。你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全要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编出一番天衣无缝的话来,你要知道,我是要找人查证的。” 老叶道:“我为何要说给你听?” 瞿灵玓道:“为何要说?因为我想听,困为我不讲道理,行了么?十岁以前的事,我不想听,你就不必说了。” 老叶沉吟良久,说道:“我姓车,叫车流年,是淮南沿海楚州人。从小家境贫困,成年后还是无处谋生。为求生活,流浪到了江南杭州一带,那一年,我三十五岁了,儿子车聘才八岁。孩子他娘受不了这份穷,跟人走了。就在那一年,我遇到了苏显白苏大侠,那时---” 瞿灵玓先听他出车聘两个字,又听他说出苏显白的名号,登时又惊又喜,犹如发了一笔横财,问道:“车聘?苏显白?是义血堂的天奇剑苏显白么?” 车流年道:“天下还有两个苏显白么?正是苏显白苏大侠。那时他还没结识文女侠,还是个青年侠士。”说着,眼角已有泪光闪动。 车流年道:“我得了弱症,整日咳嗽,手脚都使不出力气来。余钱用光了,也没能治好,又做不了工,可说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为了不拖累孩子,我就想死了完事,我早晚都是要死的,早死一天,就少拖累他一天。我死了孩子怎么着,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就找了一个人少的阴天,到西湖去投湖。” 瞿灵玓道:“苏大侠救了你?” 车流年道:“苏大侠救了我,找大夫给我治好了病。后来苏大侠文女侠搬到沂山去住,我也就跟了去。让别人伺侯他,我还真不放心。我不比别人能干,可我比别人忠心,我比别人对苏大侠好。”说着,竟哭出声来。 “能在沂山住上二十年,能伺侯苏大侠一场,我也知足了。只可惜我死的太晚了点,我要是能在五年前就死,那就好了。” 瞿灵玓道:“你跟随苏大侠文女侠一场,他二位就没有指点你一手两手功夫?” 车流年道:“他二位开玩笑的时侯,也跟我说起过,说要教我几手防身的武功。可我怎敢打挠二位?他们都是干大事的人,我是什么东西?怎敢耽搁他二位的工夫?他们提起来,我就拿话打岔,逗他们一乐,也就混过去了。” 瞿灵玓叹道:“这可太可惜了,所谓入宝山而空回。你儿子车聘怎么也没有投到苏大侠文女侠门下?而是拜毁折二剑熊激光为师?”动手解了他穴道,说道:“你坐下说话。” 车流年听命坐下,说道:“不儿车聘没能拜入苏大侠门下,这话说起来,确是无人会信。其中的缘故,他们二位也都分说过,我不懂武功上的事,也说不清楚。文女侠说,他们的女儿苏夷月苏姑娘从小都在衡山去情观主那里住,为了不让苏姑娘多心,他们就再不收徒,不光不收女徒,也不收男徒。” “苏大侠则说,他生性懒散,没有耐心,不擅教导。他只爱讲论武功,不爱教授小孩子武功。另外,他同样也是担心苏姑娘会不高兴。还有一点就是,我跟苏大侠还在杭州住的时侯,熊激光熊二侠就很喜爱小儿车聘,虽未明着说要收徒,这意思却是人人都能明白的。苏大侠敬重师兄,他就先说出来,把小儿引荐到了熊二侠门下。” 瞿灵玓道:“熊激光的本领,虽说比不得苏大侠,也比不得文女侠,却也是少有的明师了。车聘的身手我见识过,着实不俗,是义血堂青年一代中排名第一的好手。不过,他若是投到了苏大侠文女侠门下,成就必然更大。你若是个贪心不足的小人,说不定就会因此记恨苏大侠文女侠。” 车流年猛然从座位上弹起,犹如被毒峰蜇了,怒道:“你说我是小人么?” 瞿灵玓道:“你是不是小人,不久咱们就能弄清楚。你接着说,说有用的。” 车流看道:“姑娘,这些闲话可都是你问起来,我才说的。” 瞿灵玓道:“你们在沂山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也该说说说坏日子了。” 车流年道:“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沂山来了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年纪,她交给我一样毒药,叫我把毒药下在苏大侠的饮食茶水里。还说,这毒药,只能毒苏大侠,不能毒文女侠。她说,这种毒药没有顏色,没有气味,下在饮食茶水里头,决然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这种药吃的久了,份量积到一定时候,毒性就会猛然发作,就算有再大的本领,再好的名医,再好的解毒丹药,也难救这人的性命。” 瞿灵玓道:“这种毒药还真是奇物,我不光没见过,这还是头回听说。” 说到这里,院内脚步响动,楚青流大步进了院门,笑道:“师妹,你这匹马,看来不太好出手,莫非你要价太高了些?” 瞿灵玓叹道“师兄,要价高不高,你听听就全知道了。你说的不错,这事若是揭露出来,还真是要天下大乱。苏显白苏大侠还真是让人下药毒死的。” 楚青流道:“是这个老叶干的?” 瞿灵玓道:“他不姓叶,他叫车流年,义血堂那个青年好手车聘,就是他的儿子。要叫他自己说,他必定会说自己清白无辜。”向车流年道:“你接着说吧。” 车流年道:“苏大侠于我有那样大的恩惠,我怎会对他下毒?我就回绝了那个女子。” 瞿灵玓道:“你还真该就回绝了她。” 车流年道:“就在两年前的那个秋天,苏大侠半夜熟睡中得了急症,大叫几声就气绝了,孤零零遗下了文女侠一个人。” “忙完了苏大侠的葬事,送走他老人家,我就离开了两位大侠的草院。到百多里外的一个镇甸上居住,做点小生意活命。” 瞿灵玓道:“要换成了我,就算苏大侠不在了,我还会留在草院里住,服待文女侠。” 车流年道:“苏大侠没了,草院里的一草一木,一个茶杯一个茶碗,我看在眼里,都伤心难过,实在不想再受这份罪了。此外,苏大侠逝世后,泰安双奇庄史龙芽史婆婆派了不少丫鬟仆妇过来,就是史婆婆自己,也常常要过去住。这些人,看咱们这些老人全都两眼出火,倒象是咱们害死了苏大侠。再待下去,也实在没意味。” “就在大半年前,苏大侠孝期将满,文女侠就关了小院,搬到衡山无视观主那里去了。那些老人,也都四处流散了。” 瞿灵玓道:“散也就散了,你怎又会跑到了辽国来?” 车流年道:“咱们这些老人,散是散了,还是有联络的。一个老人,住的离我也不算远,一天夜里,家里被人放了一把火,一家几口全都烧死了,一口都没能跑出来。我一害怕,就跑到辽国来了,我想躲得越远越好。” 瞿灵玓道:“你害怕,为何不到杭州去找你儿子车聘?” 车流年道:“我不想去,我不想拖累儿子,这样说行么?” 瞿灵玓道:“不想拖累儿子,这说法看似合情理,其实却极牵强。那个妇人来找你下毒,事先不会不查探明白,不会不知道苏大侠于你有过大恩。他明知道有这层关联,还是找到了你头上,这太不合情理。” 车流年道:“也不是不合情理。你要知道,越是亲近之人,越方便下毒。” 瞿灵玓道:“我若来找人下毒,那人要是敢不答应,我必定会当场取了他性命,以防泄了机密。” 车流年道:“我也琢磨过,我没有答应替他们下毒,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灭口?照我想,不杀我,才不会泄密,杀了我,反而会泄了密。” “你们想,苏大侠文女侠爱清静,起居平易,沂山草院并无多少仆从,男仆只有五人,女仆只有四人,合起来,总共才只有九个人。那女人找人下毒,不会只找我一个人,必定还会去找别的人,要是谁不答应就杀了谁,总共就这几个人,不就全杀光了么?就算只杀了两个三个,也必然会惊动二位大侠。” 瞿灵玓道:“不杀你,遇到了这等大事,你就敢不禀报给苏大侠文女侠知道?还不是一样会泄了密?” 车流年道:“不说?我哪有这个胆量?一回来,我就报给苏大侠听了。苏大侠听了,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让我不要说给文女侠听。”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很好,你禀报了苏大侠,可苏大侠人已不在,这可就是死无对证。要说这个妇人找了你们九个仆人下毒,你们全都没答应,你们全都去禀报苏大侠,却没有一人禀报给文女侠,世上断然没有这等巧的事。就是你自己,也未必肯信,你说我会信么?” 车流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说的可都是实情。那个妇人是怎样做的,她以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 瞿灵玓道:“你们在沂山草院里住,虽不能说是大富大贵,倒也衣食无忧。到你这个年岁,可说是安度余生了。那女人找你下毒,必然不会是拿银子引诱。我问你,你若答应了她,她许给你什么好处?” 车流年一直侃侃而谈,至此迟疑道:“什么好处?什么好处?哪里有什么好处?也不过是几两银子。” 瞿灵玓道:“也不过是几两银子?难怪你不肯答应她。姓车的,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就不禀报给义血堂曲总堂主知道?” 车流年道:“禀报了曲总堂主,文女侠不就也知道了么?你忘了,苏大侠他不让说。” 瞿灵玓道:“又是苏大侠不让说,这又是死无对证。事前不说,苏大侠离世后,你为什么还不说?” 车流年道“事后还是不能说。你想想,要是说了,文女侠她能安心么?她不得想着去报仇么?这样的无头官司,怎样去查?谁又能查得清楚?还是让文女侠过过安生日子吧。就算有人真敢开棺验尸,查明苏大侠真的是中毒,又怎能知道是谁下的毒?更别说有的人只怕早都死了,难啊,太难。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可就不知道了。” 瞿灵玓道:“那你这时侯怎么又愿意说了?” 车流年道:“哪里是我想说?这还不都是你们逼的么?你们能找到我,也就还能找到别的人,我不说,别人也许会说。这实在也是瞒不下去了。” 瞿灵玓道:“你那蒙汗药是哪里来的?” 车流年道:“那是我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买的,用了五两银子。” 瞿灵玓道:“师兄,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楚青流道:“没有,就算有,我也不问。不管问他什么,他全都有话说。不管他说了什么,咱们也不能知道是真是假,那还问个什么?我去叫老鲁他们来,看他们有什么话说。” 不多时,老鲁诸人齐齐来到,稍稍寒暄便说及正事。老鲁道:“楚朋友,你们这么做,可太不应该了。咱们跟了他快三个月,都没有惊动他,你们一来就撕破脸硬审硬问,这不是成心坏事么?你们问也问了,他说也说了,可他说的,都可信么?你们都信么?” 瞿灵玓道:“你们跟了他三个月,他真的就没能发觉么?我看也未必。你们跟了他三个月,都没能找出什么来,再跟三个月,就能找出什么来么?我看还是未必。” “这件事,就算当真弄坏了,也是咱们弄坏的,怪罪不到你们头上。明天一早,我跟师哥就要带了这人走路,你们也不用在这待着了。你们若是愿意,咱们就结伴同走,不瞒你们说,我跟师哥还很想见见你们的那个上头。你们能找到这个车流年,还真是干了件大好事。咱们都问过了,你们再问问吧,这个车流年,就交给你们看管了。不论你们愿不愿跟咱们同走,明早,师哥跟我就来带这个人,你们今晚也正好议议这事。” “还有,师兄跟我的来历,稍后会说给你们知道。你们的来历,真就不能说给咱们听听么?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楚青流道:“家师吴抱奇,与苏大侠实在有过命的情谊,无时不以苏大侠早逝为平生之憾。诸位既肯为这事出力,咱们八成是友非敌。诸位若非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就请把实情明说出来。” 老鲁沉吟道:“近年来,但凡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无人不知晓望海庄、乱人盟的名号。咱们这些人,以后或许会立个小小帮派,眼下却真的既不是帮,也不是派,只不过是聚在一起互为倚靠而已。明日咱们就出城直向南走,往河中府去,到了地头,二位便全都知道了。” 167 第七十章 沂山有会 01 次日一早,一行十余人结伴出离大同城南下。人各一马,车流年有了年岁,又为防他路上弄鬼,便不让他骑马,特为给他置办了一辆大车。众人围护车流年前行,楚青流、瞿灵玓拖后二三十步,说着闲话。 瞿灵玓道:“师哥,人都说好梦不长久,还真是这样。” 楚青流道:“谁说的?就在前晚,我还梦见了大哥、三妹、徐晚村徐先生。我们四个,在一个无名高峰上喝酒、聊天、讲论武功医理。” 瞿灵玓不屑道:“你会喝酒么?” 楚青流道:“不会。不过做梦么,就得做得好点。大哥爱喝,我也得能喝一点不是?” 瞿灵玓道:“你这梦做得长么?” 楚青流道:“长,很长。峰顶上,忽而是夏天,忽而又是春天,就这样,大哥成了白须老翁,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 瞿灵玓道:“你呢,你多少岁?” 楚青流道:“不知道,不过也不会很小,头发白了,胡须也白了。” 瞿灵玓道:“不过我敢担保,梅占雪梅姑娘绝不会变老。” 楚青流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瞿灵玓横了他一眼,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既然是好梦,梦中的花儿草儿,云儿风儿,所有的东西,都该是最好的,人也该是最好的。白须老翁很衬好梦,白须老婆婆入梦,可就扫兴的很了。所以,梅姑娘必得是红颜乌发的年轻姑娘。” 楚青流道:“我这梦做得就挺长,怕有一个更次。” 瞿灵玓道:“一个更次,哪里算得上长?太短了。师兄,等咱们闲下来,我陪你去寻你大哥,看你三妹,一起住上一年半载,解解你的相思之苦。” 楚青流道:“见三妹不难,相再见大哥,那可就难了。你也知道,徐先生他们那个山谷,是只能进不能出的。” 瞿灵玓道:“你说的好梦就是这个么?这都是能办到的,哪里还用得着去做梦?我说的好梦不是这个。” 楚青流道:“你说的好梦是什么?” 瞿灵玓道:“咱们两个从夏国出来,只管走路,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问,悠悠闲闲的,无牵无挂,这就是一场好梦。可惜的是,这场梦还是太短,只有不多十来天,就让这姓车的给搅了。师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楚青流哈哈大笑,拍拍她肩头,说道:“原来走路就是好梦。在辽国的北边,有一个极大极大的湖,往那里去,走上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也未必能遇见一个人。等闲下来,我就陪你到那里走走,走到你再也不想走路,再也不想骑马。” 瞿灵玓也拍拍楚青流肩头,说道:“师兄,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实说。我问你,你梦见过我么?”问毕,盯着楚青流面上瞧看,双目澄澈,似乎隐含笑意。“远的不算,就这十天来,你梦过我么?” 不说这话还好,这句话一说出,楚青流一张脸登时胀起满面急红。说道:“没有,最近十天来没有。”说着轻夹马腹,纵马前窜。 瞿灵玓待他走远了,才轻声道:“没梦见就没梦见,用得着脸红么?我也没梦见你,天天在一起,还做梦不就傻了么?”说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自觉脸上红热到出火。 驻马原地多时,待到脸上红消热散,无人再能看出端倪,才从后赶上。搭讪着说道:“师兄,中午打尖,你想吃点什么?说点稀奇古怪的,可不要说什么羊肉牛肉。” 楚青流笑道:“稀奇点的?我想吃江南的菱米鲤鱼,你弄得到么?” 瞿灵玓怒道:“想得美,从今往后,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吃饭,你就别想吃什么菱米鲤鱼。” 楚青流口2唇喉节连动,说道:“为什么要这样罚我?菱米鲤鱼实在很好吃。”脸上现出无限落寞。 瞿灵玓笑道:“为什么要这样罚你,你还不知道么?”见他茫无头绪,很是得意,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跟你说清为何要罚你。不过,看你实在馋得可怜,就只罚你三年不许吃菱米鲤鱼。” 两日后,过了辽宋国境,行近雁门古关。过关后,便是五台山,去年早春,楚青流便是从五台山南下,想不到今次又重走旧路。 正行间,迎面道上有三骑马快行而来,两拨人相距还有百十步,便已从身姿步态上认出了对方。各自纵马急奔,会于一处,下了马,呼兄叫弟,便于道旁荒坡上席地而坐,从马上取下酒囊肉块,畅饮快谈起来。楚青流、瞿灵玓同众人结伴走了数日,已熟识许多,便也同坐同吃。 北上三人原是要到大同传信,再伴同大同诸人押解车流年南下。原来近日事情大有进展,沂山草院九名男女仆人,除一人已被人纵火烧死,一人无可追踪之外,已有七人被侦知看牢。 主持这事的那位江湖奇人传出信报,命各地参与此事的朋友将各自手中的人押往沂山对质会审,以期能查出实情,追出元凶。若能如愿,更要于苏显白苏大侠坟前屠凶祭灵,替江湖一出郁气,还亡人一个公道。江湖之上,向来不曾少了集会。各地帮会门派众多,各家派间联姻结亲,拜师收徒,结义结盟,往来可谓盘根错节。没事还要来往,遇到有事,聚会就更多,比如前日的衡山妙乙观新掌门接任,小龙谷抄书,白草坡斗殴。但屠凶祭灵这样的会,还真是少见少闻,更何况祭奠的还是苏显白这样的一代人杰?只要稍知江湖掌故,了然各家的关联,无人不明白屠凶一事背后暗藏的无限风波。 河中府北来三人为这事奔波多日,话里话外间,显然对苏显白、文若谣、吴抱奇、曲鼎镶诸人的名号已然熟知,只是碍于有楚青流、瞿灵玓在场,才未提名直说,而是遮遮掩掩。饶是如此,言语间也都已眉目耸动,似乎都觉得能为此事尽上一点力量,已然不负此生。 讲说多时,酒饭足饱,众人推举出两人先回河中府报信,余人押着车流年改向东行。一行人出离雁门五台,过黄河太行,冒风顶雨东行。 这一路所行之处乃是乱人盟的心腹根本之地,还未走出二百里,瞿灵玓已与属下各帮派联络上。沿路你接我送,接待河中府诸人也如宾客一般。更回报说各家派的人已陆续从夏国回转,已将贺兰山上的事说给本派人众听了。解救人质一事并不能算是很圆满,但都是苦斗得来,卢子牛宁死不辱,包洪荒这个外人挺身受掌,就连西域人嵬名显胜坦不畏死也惨烈可悯,各人郁怒不满之气消解了不少,人心并未动摇,可说是一件幸事。 车流年独坐一辆大车,十余名江湖汉子围绕服侍,楚青流、瞿灵玓亲押亲送,这番排场,他日后恐怕再也难以得遇了。这人虽说全无内功外功,定力却当真可以,肉照吃,酒照饮,在车中坐得闷了,还要找人说话谈天。 每过一地,瞿灵玓便命人放出风声,说队中有个车流年同行,这人是谁,做过何事,一一大张大扬,惟恐不详不尽。过了大名府,离沂山还有三百余里时,瞿灵玓便命人卖掉大车,令车流年也骑着马同走,恨不得能在他身上插个标牌,游行示众。 过了淄州,道路上各路江湖人物便如细流入河,百川归海,向沂山汇聚。这次屠凶之会无主人操办,无人具名发贴邀人,也就无人接待,正因为无人主办,也就无人不能来。来人之杂,之乱,也就不待人说了。 离沂山草院还有半日路程,对面有大队人马蜂拥迎来,有项氏双奸智狈项慕橐、愚狼项慕羽、假和尚晦毁,潮声寺外未死之人,已到了十之八九。 众人先是问起魏硕仁伤情,听说他重伤全复,无不欣喜,听说他从此不得不留居深山,再不能出来大闹一番,又大叫惋惜。随即说起大夏国、贺兰山、没藏飒乙、包洪荒、卢子牛,纷纷感叹未能亲临这件大事,实为平生一憾,说就算自己接不了那个没藏飒乙一掌,杀杀夏国军兵、杀杀崆峒派的人总还成。 乱人盟的大名,诸人自是听说过的,对瞿灵玓这个乱人盟的大小姐却既不敬亦不畏,只是客气有加而已。 楚青流向点点入骨晦毁道:“张先生,擒拿沂山草院仆从,召开屠凶大会,这事是哪个江湖异人办的?你知道么?” 晦毁笑道:“知道,全都知道,不过在这半道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咱们交割了这个车流年,安顿下来,再好好说话,岂不更好?”瘦小身躯裹在肥大僧衣中,骑坐雄壮大马,背负加长紫铜判官双笔,气势较潮声寺外,似乎更壮盛了些。 盲目智狈项慕橐说道:“楚兄弟,你别听他胡说,咱们这些人,说话还非要端上茶蛊茶碗,拉开阵势么?实在是有些话不能在这里说。” 愚狼项慕羽道:“人都说我是傻子,你是明白人,看来你也不明白。谁说有话不能在这里说?咱们这些人,偷就是偷,抢就是抢,有什么不能说的?” 瞿灵玓道:“诸位大侠,你们有话不说,是不是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跟你们实说了吧,我师兄知道的事,只要我问,他没有不说的。你们想瞒我,那是瞒不住的。” 愚狼道冷笑道:“能不能瞒你,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楚兄弟说了也不算,那得试过才能知道。”还要再说,智狈摇头道:“还说你不是傻子,你要不是傻子,天下就没有傻子了。”说着飞起右脚,照着他马臀重重就是一脚。愚狼在马上晃了几晃,那马惨叫一声,载着愚狼向野地里落荒逃去。 169 第七十一章 沂山有会 02 智狈道:“愚狼虽说傻,人家却也知道还是有屋顶的地方舒坦,不肯待在这野地里喝风,咱们也别在这半道上犯傻了,走罢。”说着打马追上。 一行人曲曲折折来到半山坡上一座大寺前,进山门入僧院落坐。瞿灵玓道:“张先生是个假和尚,却走动都爱住在庙里头。这庙也跟潮声寺一样是座贼庙么?这杀僧夺寺的勾当,张先生可是越干越顺手了,可见天底下贼庙还真是不少。” 张毁道:“瞿姑娘,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潮声寺是贼庙,这座定慧寺却是座庄严大寺,僧众虽说不上是得道的高僧,却也算安守本份。他这寺,我可是拿银子整租下来的。” 瞿灵玓道:“我不信。就算不是什么高僧,名利之心未息,他们也必定不肯把庙整租给别人。” 智狈道:“那是你银子还没花够,银子若用到了数,就是佛祖的鹿野苑也能租得到手。” 楚青流道:“师妹,你尽管放心,张先生从不说谎打诳,他们说夺来的,那就是夺来的,说租来的,那就是租来的,万万错不了。” 瞿灵玓道:“我又什么不放心的?就算是杀僧夺来的庙,我也照样能住得安心,我只是好奇而已。这个地方,想来离沂山草院不会远,离苏大侠的坟茔也不会远,不然诸位也不会选中这个地方。我说的对么?” 张毁道:“姑娘,你说的何止是对,简直是太对了。这个地方,离沂山草院只有七八里路,离苏大侠墓地也只有十二三里,又僻静,地方又够大,简直就是专为咱们这场事特意盖下的,不用一用,还真说不过去。” 瞿灵玓道:“苏大侠离世刚过两年,文女侠搬去衡山更连一年都还不到。我实在不能相信,靠着沂山草院,竟会有一座这样大的贼庙,这才会问问。” 智狈道:“闲话都说过了,也该说说正事了。” 张毁道:“沂山草院那些仆妇,拿到手的已有七人,眼下已押到四人,还有三人这几天也都要到。到时好好用点手段,不怕问不出真话来。要知道,就算人心如铁,也耐不住酷法如炉。” 瞿灵玓喜跃道:“张先生说的极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张先生,两位项先生,还有诸位先生,不单武功高绝,计智更是远超凡俗。有诸位操持,必能查明凶手,这场屠凶大会必将成为一场盛事。” 楚青流道:“要照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从大同到沂山这一路,咱们明着暗着的,早已问过车流年多次,不论怎么问,他都能有话说,还越说越是有理,越说越象是真的。实在说不上来时,他便全数推到苏大侠跟一人身上,来个死无对证。车流年会这么干,别人就不会么?想单凭问话就找山凶手来,只怕很难。” 智狈道:“楚兄弟,不瞒你说,咱们已从汴梁城里弄了五名断案老吏来,全都是大理寺、开封府、刑部的名家名手,另还有二十名男女狱卒衙役,就连刑具,也都是从天牢大狱里头运出来的陈年真货。有了这套人马,还怕弄不了这几个仆人?管保伺侯得他们哭爹叫娘,后悔到人世上来走了这么一趟。” 瞿灵玓赞道:“诸位果然是大手笔,大排场。这样的事,我不单做不到,简直想也想不出来。张先生,主持这事的那位高人究是何方神圣?能不能请出来让咱们拜见拜见?” 晦毁道:“姑娘,这位世外高人,你是见不到的了。不光你见不到,就是咱们,也无缘得见。这位异人有个名号叫作鹿林客,大名叫作东方虹,东方老先生退居‘鹿林离尘苑’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算起他老人家的年岁,也该有一百二三十岁了。” “一天夜里,潮声寺大殿上佛祖大像前头,无来由的多了一块大石。这块大石几有一扇山门那么大,一面打磨平整,刻满了字迹,命咱们抓捕沂山草院的仆人拷打审问,务必要查问明白,再捉拿背后的指使之人,屠凶祭灵。” 瞿灵玓道:“这块大石上有东方虹前辈的署名?” 晦毁道:“那怎么会?大石上并无暑名,只不过画了一只公鹿。任谁都知道,这只公鹿,乃是东方先生独有的表记,无人敢于冒用,也无人能够冒用。” 瞿灵玓道:“张先生,你就这么笃定?” 晦毁道:“我也是不得不信。这块大石通体呈赤红颜色,只有离尘苑北边火飘岭上才会有,别的地方是再也寻不到的。石上的字迹画像,不是用铁器挖凿出来,也不是刻出来的,而是用指头划出来的。从字迹上看,这人用独指刻石,直如刻画软泥浮沙,毫无费力之象,轻松随意已极。这般指力,就算令尊瞿先生,尊师吴庄主,只怕也未必能有。” “潮声寺中虽说并无专人巡更守夜,却日夜都有江湖朋友住着。想翻过高墙把这块大石弄到大殿佛祖跟前去,还要瞒过众人的耳目,若非真有移山填海的能为,又怎能做得到?先以指力刻划火红硬岩,再无声无息挟入潮声寺,这件事,也只有东方先生这等异人才能办得到。” 瞿灵玓道:“张先生说得确乎有理,看来这位东方先生身在鹿林离尘苑,心里却还想着江湖。年过一百二十岁,还能不失游戏之心,做事藏头露尾,神神秘秘的。那块字碑,各位可搬到沂山来没有?我很想见见,开开眼界。” 晦毁道:“姑娘这就是说笑了,这等笨大物件移动不易,犯不上再路远山遥的搬运过来。你要是想见,到潮声寺就能见到。” 智狈道:“瞿姑娘,你话里话外,可都透着不肯相信。我两眼瞎了,两耳却还没聋,听得出来。” 瞿灵玓道:“项先生还真是快人快语,一来我少见多怪,二来这事太也奇异,我心里实在不能尽信。” 晦毁笑道:“鹿林客东方虹这种前辈异人,行事又怎能用常理来推测?异人终究是异人。” 瞿灵玓道:“张先生得很是。我跟师哥一路上都在猜想这位前辈异人是谁,猜来猜去,也没一点头绪,今天总算了却了一件心事。张先生,师哥与我年纪都太轻,经事不多,拿不了什么主意,只能跑跑腿。三位要是有事,只管吩咐。” 晦毁道:“姑娘何必太谦?不过这事心急不得,得慢慢的来。这些天,人犯都还没押到,二位尽管随意行事,只是不要断了联络。” 楚青流道:“我与师妹就在这寺里住,要是向远处走动,必定不忘报知各位。” 讲说多时,二人告辞回房,略略安顿后出寺闲走。楚青流道:“师妹,你今天说话,奇怪得很。” 瞿灵玓道:“奇怪?怎样一个奇怪法?” 楚青流道:“你往日说话行事,都精明干练,今天却大不相同,忽而明白,忽而糊涂,闹得我也糊涂了。不说别的,你就真的相信人心似铁,酷法如炉?真的相信那五名老吏就能问出幕后的真凶来?” 瞿灵玓道:“我当然不信,半点都不信。就算真能问出来是谁在苏大侠的饮食中下了毒,那又有什么用?背后指使之人是谁?毒药从哪里来?这些仆妇就算供出了真凶,又怎样去明证其罪?这种种种种,又怎能凭问就问出来?想一想,都叫人头痛。” “张先生他们费了这么多心力,好容易才把事情办到了这种火候,已是大为不易,我又何必去扫他们的兴头?那些为难的地方,张先生他们必然也早都想到了,说不定已有了应对的法子,只是还没有把握,这才不说出来。” 楚青流道:“不过,我总觉着这事太难太玄。照理说,查找真凶原本不必这样急,也不该还没有个眉目,就先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倘若到头来收不了场,可太对不住苏大侠。” 瞿灵玓道:“你不必担心这个,有我在,事情绝到不了这个步。就算查不出真凶来,这屠凶大会也必能照开不误,绝不能让苏大侠因此蒙羞。” 楚青流道:“没有真凶,屠凶大会还怎么开?” 瞿灵玓道:“你就暂时把自己当成恶人、坏人,当成十恶不赦,想想恶人坏人怎样行事,就不难想明白了。曹子建七步成诗,楚青流也必定能在七步之内弄明白这件小事。我这就计步。” 说着迈步向前,楚青流从后跟上,瞿灵玓“五”字才说出口,楚青流笑道:“这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天下可杀恶人甚多,若是找不到真凶,就随意找几个象样的恶人来杀了充数,先挡挡眼前这个难关。日后擒住了真凶,就说他们是一伙的,我说的对么?” 瞿灵玓道:“这个主意可是你出的,不是我出的。” 楚青流道:“看来当恶人还是不错,一当上恶人,好多麻烦全都不是麻烦了,怪不得这么多的人都想做恶人。” 瞿灵玓道:“师兄,你会不会怪我带坏了你这个好人,这个青年侠客?” 楚青流道:“杀几个恶人来了事,虽说杀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不妨试试看,看什么时候真能把我教成一个滥杀无辜的恶人。” 瞿灵玓道:“我可没那么傻,你真成了滥杀无辜的人,一怒之下,杀了我出气,我不是自作自受么?师兄,我可不傻。” 楚青流道:“找几个该死之人杀了做收场,这事不难做到。不过,可得找几个有份量的来下手,要是只杀无名小卒,就算杀得人头滚滚,血染沂山,仍免不了虎头蛇尾之讥。” 瞿灵玓道:“到了那个地步,就找个女贼来杀。江湖上,从来都不缺风流淫邪的女人,咱们随手拉一个过来,将下毒这事硬栽倒她头上。说她痴恋苏大侠多年,苏大侠对她不理不睬,这女人就因爱成恨,疯魔了,弄来毒药,害死了苏大侠。” “这样的女贼,不必是少见的美人,不必有多高的武功,不必有多大的名声,只须是个女的,略有三几分人形就行。甚至连风流放荡的名声也不必有,就算她素来视男人如猪狗,硬栽她做了这事,也人人都会相信。这样的该杀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么?” 楚青流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事可得早点去办,先捉了几个人在手里,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瞿灵玓道:“这事容易,你用不着操心,也用不着我伸手去办。我保你到时必有这样的女贼来杀,爱杀哪个就杀哪个。” 正说着闲话,山脚下快步奔上两个人来,一人年过五旬,一个是青年后生。两人愈行愈近,楚青流没来由心中就是一慌,大步迎上去,说道:|“赵二叔、贵年兄弟,真没想到咱们还能在这沂山见面。” 青年人伸两手捉牢楚青流一只右臂,哭着说道:“四哥,楚四哥,姜先生没了。” 楚青流向中年人道:“二叔,什么叫没了?我义父不见了么?” 中年人道:“清流,姜先生死了。” 170 第七十二章 恩债死还 瞿灵玓道:“师兄,你先不要着急。赵二叔,姜先生是怎样没的?他得了什么病症?服的是哪家的药?” 赵二叔道:“你是瞿灵玓么?” 瞿灵玓道:“我叫瞿灵玓。” 赵二叔道:“我叫赵远平,楚清流打小就叫我二叔。我无德无能,不配做你瞿大小姐的二叔,也不想做你的二叔。咱们瓜洲铁船帮跟你们乱人盟已然结下牢不可解的血仇,这仇恨不久就要清算。清流,你这就跟我回扬州去。” 瞿灵玓道:“请问赵老大,姜悦服先生过世多久了?” 赵远平道:“姜先生做鬼已快两个月了。” 瞿灵玓道:“想来也该安葬多时了,师兄他就算急赶回去,也见不到姜先生最后一面,再急又有什么用?赵老大,你能先说说姜先生的事么?”| 赵远平道:“你想听,我就说。就在一个多月前,你们乱人盟大举进犯我帮,领头的,正是那个武秀才石寒,还有西域大僧库喇尔单,吐蕃高手尺朗杰扎。龙老帮主带同一众兄弟拼死顽抗,可惜咱们技不如人,弟兄们只有拿性命去拼,死尸差不多就要填平了那条运粮河。老帮主那样好的一个人,不娶妻,不生子,一辈子都在为帮中兄弟谋利,临终前,还用性命拼掉了尺朗杰扎一条右臂。好端端的一个铁船帮----” 瞿灵玓道:“赵老大,你请先说姜先生的事。” 赵远平道:“为什么要先说姜先生的事?姜先生是楚青流的义父,却并不因此就高出别的兄弟一头。就算姜先生平安无事,乱人盟杀死我帮那么多的兄弟,这事也不能善罢干休。” 瞿灵玓道:“你说的不错,姜先生不能高出铁船帮帮众。不过,还是要请你先说姜先生的事。” 赵远平道:“你们乱人盟平日里都有信鸽报讯连络,你从西夏回来已有不少日子,这一路上,你不可能不知道铁船帮这件事。你必定早就知道了,只瞒着楚清流一个人,咱们这时找上门来了,你还要硬装不知、非要逼我亲口再说一遍,也真太不厚道了。” 瞿灵玓道:“铁船帮的事,没人向我报信,也没人跟我说起过,我真的半点都不知道。我若知道,绝不会向师兄隐瞒,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请你先说说姜先生的事。”、 赵远平道:“姜先生不会武功,也不愿理会江湖上的事,只在码头上管管帐目,照看照看杂事,出力挣几两银子花用。按照江湖规矩,就算双方真有深仇大恨,起了争斗,也不该对这样的无辜之人下手。” 楚青流道:“二叔,不用再说了。义父遭难,这全都因我而起。义父养我多年,我未曾报恩不说,还累他丢了性命。二叔,三年内,在义父孝满前,我若不能为义父报仇,我必自刎在义父墓前,给义父一个交待,我不能冷了天下做人义父义母的心。” 赵远平道:“清流,你怕冷了天下义父义母的心,就不怕冷了天下群雄的心?你从小到大,花用的银子里,也有船帮兄弟的心血,也有龙老帮主的好意。兄弟们并不敢指望你一个人就能杀光乱人盟的贼子,可你总得带领咱们,去杀了石寒,杀了尺朗杰扎,杀了库喇尔单。” 瞿灵玓冷笑道:“原来天下利息最大的生意,就是2收2养2孩子。只要养大了一个孩子,他这条性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就成了义父义母的了,就成了义父义母的东家的了。别人叫他死,他就得死,叫他活,他才能活。世上真有这样的便宜事么?恐怕未必。” “楚青流若非能结识吴抱奇吴大侠,不过只是瓜洲船帮的一名寻常水手舵工,至多也不过是你们铁船帮的一名好手,就跟二位一样,他杀得了石寒么?杀得了尺朗杰扎么?杀得了库喇尔单么?” “姜悦服先生不是铁船帮的人,楚青流他更不是,他无须替你们铁船帮报仇出气。铁船帮当真要是英雄好汉的帮派,叫人打散了,就该还能再立起来,自己找乱人盟报仇,却不该把这件事交托到楚青流一个外人身上。如此做事,压根就不是英雄好汉的做派。” 赵远平道:“你说咱们不是英雄好汉?” 瞿灵玓道:“不错,就是我说的,我说你们不是英雄好汉。我是乱人盟的人,铁船帮的事,我并未到场,未杀过一个人,却也跟我杀的也并无不同,我认这个帐。你们这就动手来杀我好了,你动手,我还手,楚青流他两不相帮。你们杀了我,算是报了一点仇恨,我杀了你,也不过是再添一点仇恨。” “不过,谁要是妄想把这件事硬安到楚青流头上,拖楚青流来淌这趟浑水,挑动楚青流跟石寒,跟瞿广翰拼死互斗,陷楚青流于万劫不复之境,陷我瞿灵玓于万劫不复之境,那都是休想。姓赵的,你这就动手吧,我接着就是了。” 赵远平道:“清流,这位瞿姑娘说的话作数么,你认么?” 瞿灵玓道:“姓赵的,你真是太不讲究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肯死心,还要拖楚青流这个外人下水。就在一年前,在太行白马山,楚青流跟石寒动过手,石寒追杀本派叛徒,楚青流多事插手。石寒爱惜楚青流的人才,就有没下杀手取他性命,留了楚青流的性命。楚青流当日若是死了,他今天还能找石寒报仇么?” 赵远平道:“瞿灵玓,你好不讲道理,你只说一,不说二。就算白马山石寒当真放过楚青流一命,你也不要忘了,白草坡一战,要是没有楚青流,不光石寒,就是尺朗杰扎、库喇尔单,就是你,也早都死在义血堂手里了。这笔帐,也早该扯平了吧?你不是会算帐么,那你就好好算算这笔帐。清流,咱们不欠他们的,都是他们欠咱们的,他们欠你的。” 楚青流道:“赵二叔,义父的事,还请你细细说给我听。” 赵远平道:“争斗一起,乱人盟的人就去了瓜洲渡口,他们不光杀人,还放火烧船。码头上的船工2力夫都四散逃走,咱们得讯后赶去,到姜先生的小屋里一看,姜先生人已不在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场大架打完,铁船帮只剩下不到十之三四的人,码头跟生意也全都没了。河里走的船,只要一动起来,就有贼人出来杀人凿船,这还不单是咱们一帮一地,整条运河上都是一般模样。” “这时咱们才知道,乱人盟找咱们动手,只不过是想掐断河道,挠乱南北运路,使江南物货尤其是粮米不能北运,暗助西夏军兵犯境,要赵官家的好看,恢复什么旧周。这事不能说坏,也算是大手笔,可咱们铁船帮不太冤了些么?他们这样行事,不太缺德了么?” “过了七八天,逃亡的人陆续都回来了,姜先生却没能回来。又过了两三天,姜先生那个小屋前有人送来一口棺材,棺盖没有上钉,挪开一看,正是姜先生。”楚青流道:“赵二叔,你该不会弄错吧?” 赵远平怒道:“楚青流,都到这时候了,你不要再心存侥幸。姜先生是真的没了,死了,死在乱人盟手里。” 韩桂年道:“四哥,姜先生死得极惨,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家,竟然弄到全身都是伤,大小伤口数都数不过来,跟凌迟也差不太多。他们把人送回来,都没换件干净衣裳,一点人心都没有啊!” 瞿灵玓忙道:“师兄,你不要信他们胡说,没有谁会这样对待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石寒叔叔不会,我爹爹更是不会,何况姜先生还是你的义父?赵老大,多谢你远来报讯。替姜先生报仇这事,自有我师兄楚青流承担,自有我来承担。这里是咱们的借居之地,住的又大都是为非作歹的恶人,不宜请二位英雄进去坐,二位还是请回吧。不过你们可要知道,咱们只报姜先生的仇,不会去管铁船帮的仇,铁船帮的仇,咱们管不着,还得你们自己去报。” 韩桂年道:“四哥,赵二叔说了这么多,我也有几句话要说。说了,二叔跟我掉头就走,管保不再纠缠。” “四哥,你不是铁船帮的人,这一点确然无疑。可咱们全都知道,你若想加入铁船帮,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你就算是想到铁船帮来做副帮主,咱们也是求之不得,只是高攀不起罢了。龙老帮主到望海庄去过那么多趟,都没能张开口,这事,四哥你知道么?” 楚青流道:“我知道。不过,可不要说什么高攀的话,咱们都是混饭吃的穷兄弟。我始终不提进帮,实在是生性不喜拘束,不太能受得了规矩。铁船帮虽说是个帮会,却实在只是个船工水手互助互扶的会盟,全凭劳力吃饭,不是靠武功吃饭,结帮联盟只是想要自保,不是想抱团伤人谋利。我在江湖上走动,惹事不少,实在也不想因此带累了帮中兄弟。在我心中,实在早已将自己当成了铁船帮的人,这是我的心里话。” 韩桂年道:“跑马行船三分灾,既在水上讨生活,难免就要有风浪。这个乱人盟,就是咱们遇到的风浪,不过这回风浪太大了些,船翻了,人死了,铁船帮也没了。适才二叔说咱们太冤,我看也不冤,咱们占了瓜洲以北三百里河道,只要肯出力气,肯吃苦受累,就能衣食无忧,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眼馋。乱人盟要强占河道,自然要找咱们下手,这是天然之理,就象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咱们不冤,半点都不冤,不冤。” “四哥,乱人盟这件事,你不出手帮咱们也是你的本分,没人会怪罪你。帮就是情分,咱们全帮兄弟,不管死的活的,全都感激不尽。” 瞿灵玓道:“韩桂年,你这不是要你楚四哥去报仇,是逼你楚四哥去送死。楚青流的武功,还有限得很,就算尺朗杰扎少了一条右臂,你四哥想杀掉这三人也是难上加难。楚青流若是你的亲四哥,是你的同胞哥哥,你还会逼着他去送死么?会么?” 韩桂年道:“瞿姑娘,我会的。” 瞿灵玓道:“我不信。你自己怎么不去找石寒报仇?你这个二叔怎么不去找尺朗杰扎报仇?铁船帮那些未死的人,为什么都不去找库喇尔单报仇?你们自己怯懦畏死,却逼着别人去送死,这不单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还很卑劣无耻。” 楚青流竖起手掌制止,说道:“师妹,你不要再说了。” 瞿灵玓道:“二位的信也都带到了,若是真不怕死,真能舍下自己的父母妻儿子女,那就该挺身前去报仇。铁船帮的恩惠,楚青流绝没有二位享受得多,要报仇,也该你们二位先去,待铁船帮的人全都死光了,才能轮得到楚青流去送死。” 楚青流道:“当初要不是铁船帮将我从湖中捞起,我早已葬身湖底,怎还能能遇到义父?也不能得遇师父。铁船帮于我实有大恩,我怎能不认、又怎敢不认?二叔,六弟,你们尽管放心,铁船帮的仇,龙老帮主的仇,全都放到我身上好了。只是有一点,我先得报了义父的仇,这一点,不容有商量。” 赵远平道:“姜先生的仇,铁船帮的仇,老帮主的仇,还不都是一回事么?” 楚青流道:“大有不同。我先要找出来是谁掳去了义父,是谁亲手杀了他老人家,再一个一个的,亲手剖腹取心。乱人盟就不同,他们遍布天下,我怎能一一全杀?我只杀首恶。二叔,六弟,请跟我到寺里喝茶,今晚你们就在寺里住下。” 瞿灵玓道:“二位,我师兄发话了,那就请进去坐坐吧。” 赵远平道:“不用了,咱们虽说本领不济,却也是要脸面的人。报完了讯,咱们也该去找乱人盟的人拼命去了。这样腆着脸活着,也是无谓。清流,咱们来找你,实在也是走投无路了。这茶,我没脸喝。桂年,走罢。”说着转身下山去了。 171 第七十三章 盟主驾到 01 野风吹动,捎带细细花香,拂过游人心底。二人无语并立良久,瞿灵玓道:“师哥,我很害怕。” 楚青流木然道:“我也很怕。” 瞿灵玓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可得要答应我。你答应了,往后我事事都听你的,再也不求你了。” 楚青流道:“你我之间,原本谈不到谁求谁,你有话只管说。” 瞿灵玓狠狠心,说道:“师兄,姜先生的仇,咱们必定是要报的,不管追到谁,查到谁,咱们都要一查到底,一杀到底,一个都不放过。但铁船帮的事,咱们就只追到库喇尔单、尺朗杰扎两个人为止。行么?你答应了,我这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给你做牛做马。” 楚青流苦笑道:“我武功有限得很,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追讨复仇,也不过稍尽人心罢了。” 瞿灵玓道:“你又何必太谦?楚少侠乃青年英俊,侠名远播江湖,行事有如神助。刘奇蟾、阮逸这等高人都大加赏识,寄予后望,可见才华超人。你只要想报仇,就必能办到。铁船帮这事,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是乱人盟的盟主瞿广翰,你要报仇,用不着找别人,就去找瞿广翰好了。” 她何时出言哀求过别人?今日遇上了姜悦服和铁船帮这两件不可开解的难题,这才会说出求情的话,说得上是低三下四了。见楚青流并不松口,瞿灵玓立时就露出了本性。 楚青流道:“其实,你不必这样跟我说话。” 瞿灵玓道:“我不这样说话,我还能怎样说?” 楚青流拍拍她肩头,说道:“咱们两个,用不着你求我,也用不着我求你。遇到了难处,咱们一起商量着来。” 瞿灵玓道:“可惜的是,这事没法商量。” 楚青流道:“没法商量,那就不商量。咱们先不说这事,行么?我烦得很,咱们进去吧。” 二人相偕回寺,草草吃了晚饭,点头分手。楚青流明知今晚再难入睡,索性连外衣也不脱,在床上盘膝用功,谁知再也不能入静,愈是求静,心中愈是烦燥难安。 瞿灵玓的父亲让人杀了他的义父,这是解不开的怨仇,绝无退避的余地,他怎还能入静练功? 没奈何,只得去晦毁处讨了大半坛洒,一大块肉,捧回房中埋头大嚼痛饮。直到涓滴不剩,片肉无存,这才长叹一声,放倒身子大睡。 这一觉直睡到次早天光大亮,才一睁眼,寺中仆佣便送来瞿灵玓的一封短柬。字迹不多,只寥寥数语:“苦思半夜,心乱难安。我到山里走动数日,散散郁气。料想三五日后必能回转,师兄勿念。复仇一事,也不争在这三日两日、十天半月,你等我转回来。” 楚青流将信收回衣袋,去了晦毁那里,绝口不提铁船帮的变故。只说了老吏问案的事,就算是这件事,他也插不下手去,便说枯坐无聊,要到四处走走。说完几句话,便信步出了山门。 他也不去沂山草院,不去苏大侠坟茔,只管往人少的地方走。只觉得包洪荒包二哥自愿居处山林草木之间,多见野畜少见人烟,实在是再聪明不过。 这一晚,瞿灵玓又何曾睡好?三更过后才胡乱睡去,鸡声才起便又醒来。勉力挨到天明,交下那封短柬给仆从,要了两匹马,便勿勿向东北山里行去。乱人盟在此地只有一个不大的帮派“白虎帮”,不足三百人,帮主“齐鲁人英”顾祥龙艺不出群,名不显彰,只能传讯报信,当不得什么大事。 屠凶祭灵这等大事,由晦毁诸人奉了鹿林客东方虹的名号操办,白虎帮与顾祥龙全都近前不得,也就没来半出寺中聚齐。白虎帮总舵就立在西边百十里外的淄州,瞿灵玓换马急奔,已时过半时候,便已到了白虎帮总舵的大门外。 报上名号后,顾祥龙急急迎出。落座后略略几句话说过,瞿灵玓道:“顾帮主,瞿盟主、石总持他们眼下都在何处地方?” 顾祥龙道:“大小姐,咱们盟里的规矩,你都是知道的。盟主他老人家的行止,总持他老人家的行止,若非他们有事要吩咐,向来都不知会下属,下属也不敢打听。” 瞿灵玓道:“我这一月来的行止,你们都知道不知道?” 顾祥龙道:“自然知道。大小姐随同楚青流少侠在西夏解救人质,苦战得胜。回程时又擒住车流年,千里押解回来,这事早已轰动了江湖,我怎能不知?” 瞿灵玓道:“你看,我虽说不是盟主,也不是总持,位份却总比你要高些。我事先又没传下信报,我做了哪些事,你不也全都知道了么?” 顾祥龙苦笑道:“大小姐,你也是知道的,这事不同,另当别论。” 瞿灵玓道:“我自然知道这事不同。我也知道你们向来都在暗中打听盟主他们的行止,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犯。就是盟主老人家自己,也都是知道的,知道归知道,却没有怪罪过你们,只不过一笑而已。盟主不知会你们行止,也只是不想让你们奔走迎送,没有别的意思。他老人家若是真想隐藏行踪,你们还能打听的到么?你若知道盟主和总持的行止,那就说出来,不必有什么顾虑。我跟盟主都不会怪罪,还另有赏赐。” 顾祥龙不信道:“我也不求什么赏赐,只要小姐不责罚,要就心满意足了。” 瞿灵玓道:“我眼下有件紧急大事要与瞿盟主、石总持商议。这事耽搁不得,愈快愈好,我等不及用鸽报连络,这才会到你这里来打听。” 顾祥龙道:“大小姐,石总持人在汉中,盟主他老人家三天前还在京畿路陈留、东明一带停留。这可不是我有意要打听,正如你所说,这也是他老人家有意放风出来给咱们知道,心里有数,却又免了咱们迎送。” 瞿灵玓道:“顾帮主,就请你快快派出人手,去东明迎接盟主。盟主若是因此怪罪,自有我来承当。” 顾祥龙道:“小姐你先在厅里坐着,我这就去分派人手。你放心,能有多快便有多快。”大步到厅口一声高喝,顿时满院响应。白虎帮这个乱人盟中的最未一等的帮派,倒也自有一番势派。 顾祥龙分派已定,重回厅中落坐,陪瞿灵玓闲坐。 这样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少,一个男,一个女,一个上差,一个下属,一个小心翼翼,一个满腹心事,又能有什么话说?饶是顾祥龙人情练达,瞿灵玓场面通透,也只能落得个相对无言。 换过两道茶,顾祥龙道:“大小姐,你先坐着,我出去再催催看。” 刚起身,还未举步,门外冲进一个人来,行礼说道:“禀报大小姐,禀报顾帮主,有天大的好事,盟主他老人家到了,咱们迎驾的人走出不远,就遇上了盟主。” 顾祥龙先看看瞿灵玓,才向报讯那人道:“咱们冒昧前去迎驾,盟主他老人家没有怪罪吧?” 那人道:“帮主,盟主听说有大小姐在,心怀甚好,没有怪罪的意思。” 顾祥龙轻舒一口气,向瞿灵玓道:“大小姐,咱们这就去接盟主的大驾。” 穿过数层院落,出门才走出不多几步,十余匹马迎面小跑过来,众星拱月,捧出一个乱人盟的盟主瞿广翰来。瞿广翰五十不到年岁,头发却已白多黑少,满面风霜印痕,却是精神贯足,不见半点疲态。眉目间,还真与瞿灵玓有五六分仿佛,英年时,这人必有慑人之貌。 瞿灵玓快步迎上,一把拉住瞿广翰马头,将缰绳接到手中,说道:“爹,我来给你牵马。” 瞿广翰呵呵一笑,说道:“女儿给爹爹牵马,也不是使不得。不过,你也是大姑娘了,有这个心,我就很知足了。” 缓缓下马,拉起女儿一只手走进院门,直到入厅落坐,才松开了手。 顾祥龙引荐帮中梁柱之人拜见过盟主,等众人退下,说道:“盟主、大小姐,我知道,你们有大事商议,属下职位卑微,不应当在一旁侍侯。我这就退下,带人在厅外守卫,安排接待盟主的随从兄弟。” 瞿广翰道:“这里是白虎帮的总舵,还用得着再加意警戒么?就是接待一事,也该早就有成章,哪里用得着你临时再去过问?顾祥龙,你这个人,总是气度不够大,诸事都要亲手过问。记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一个人,能干多少事情?做事还要靠底下人,要敢大胆放手用人。白虎帮我还是头回来,平时点拨的也少。” 顾祥龙深深鞠躬,眼角竟微有泪光,说道:“盟主教晦,祥龙必当牢记于心,率同属下兄弟替盟主出死力,替我盟出死力,万死不辞。这次去西夏解救人质,属下也曾要去,但武功低微,石总持也就没允准,可不是属下贪生畏死。” 瞿灵玓道:“夏国这场事,没去的也不只是一个白虎帮,谁去谁不去,都有多方考量。你也不必退下,就在这里坐着,咱们说说话。” 顾祥龙领命在瞿灵玓下首坐下,瞿广翰道:“灵儿,夏国这场事,真正难为你了,也难为了清流这孩子,还有小龙谷包家的包二少爷也很够朋友,我还真想见见这两个人。” 瞿灵玓道:“包二哥跟清流师哥虽未结义,却也是兄弟相称,他接了没藏飒乙十多掌,都是为了他的兄弟。” 瞿广翰道:“报奇兄弟当真好眼力,收了这么好一个徒儿,连交的朋友都这样超群出色。这一点,可比我强的太多了,我空忙一场,连个徒儿都没落下一个来。”说的虽是伤感话语,却是微带笑,并无丝毫遗憾。 顾祥龙道:“盟主,你正当盛年,此时收徒正好,哪里会晚?只怕盟主身负大事,恐怕没多少空闲传艺。我有个荒堂主意,盟主何不将一身艺业全都传给楚青流楚少侠?经你略一点拨,还怕不花上开花?” 瞿广翰爽声一笑,说道:“这叫什么荒堂?江湖之上,这样想的人,也不只有你一个人。我这个人,从来都是逆人情而动,这一回,我得改改,顺着人情吃好酒,这句俗话我还是只道的。只要清流这孩子不嫌弃我这两手薄技,我就多费费心。灵儿,你说他会嫌弃么?” 瞿灵玓道:“爹,你到沂山来,是有什么事么?” 172 第七十三章 盟主驾到 02 瞿广翰道:“屠凶祭灵这场事,你怎样看?” 瞿灵玓道:“办的有点太过张扬,只怕到头来难以收场。若找不出真凶来,到时必会令苏大侠蒙羞。” 瞿广翰道:“这个好办,到不了那一步。苏显白与我平白无交,不过他既是你吴伯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祥龙,你明日就去沂山,面见主事之人,当面将这层顾虑说清,提点他们一下。他们也必定早有布置,你先探听明白后,再把咱们的意思说给他们知道。” “这事必得办到万无一失,不容有半点疏漏。他们说了什么话,你回来后,要详细报给小姐知道。这场事,人家是主,咱们是从,咱们不抢人家的风头,只出力,不出面,不要怕丢面子,面子该丢就得丢,咱们丢得起。银子只管放手去花,你们花不起,由盟里替你们出。别的事,能停的全都停下来,先着力办好这个事。” 顾祥龙起身道:“属下今晚就去沂山,按盟主的吩咐行事,不怕丢脸,不怕花银子。只是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属下实在没有一个主意。该如何行事,还请盟主示下。” 瞿广翰道:“灵儿,你说说看。” 瞿灵玓道:“顾帮主,你就去抓几个放荡无行的女子来,到时若实在找不出凶手,就拉一个过来杀了。就说她对苏大侠因爱成恨,下毒害死了苏大侠。明白了么?” 顾祥龙顿时如释重负,说道:“多谢小姐指点。”这才重又坐下。 瞿广翰道:“这场事,只怕未必这么简单。你们想,屠凶祭灵,有了这四个字的名号,吴抱奇贤弟必得来,文女侠也得来,曲鼎镶他们也必定要来。不单是曲鼎镶一个人,义血堂只怕都要倾巢而动,能来的,全都得来。这些人见了面,想要不出事,只怕也难。” 瞿灵玓道:“爹,你到沂山来,就是要跟吴伯父联手,与曲鼎镶他们为难么?” 瞿广翰道:“白草坡的事,早晚都得有个交待,却也不必急在一时,我也不愿借苏大侠的名号生事,惹人嘲笑。我到沂山来,只是为了见见吴贤弟,见见你。这两个月来,我着实操心不少,也该松散松散了。沂山屠凶,咱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花花银子,会会朋友,不插手,不多事。” “眼下夏国人质全都救出,东西两条商道全都给咱们掐断,江南粮米物货想要北运,不说全无可能,也是难而又难。夏国两路大军进兵甚速,打到长安汴京,也未始就没有可能。到了那个时侯,白草坡的仇怨,再算也不为晚。灵儿,你就陪着爹爹,好好歇息玩耍,过几天松心的日子。” 瞿灵玓道:“爹,我还真想陪你歇息,只是眼下做不到了。爹爹,铁船帮的事,楚青流他全都知道了。” 瞿广翰道:“知道就知道,那又有什么?铁船帮那样大的事,他怎能不知道?” 瞿灵玓道:“爹,我早就跟你说过,铁船帮是我师哥的出身之地,他义父姜先生又在瓜洲码头上管帐。咱们万万不能对铁船帮动手,我说过么?” 瞿广翰道:“说过,不单跟我说过,也跟你石寒叔叔说过。不过灵儿,非常之时,就得行非常之事。铁船帮掌控三百多里运粮河,独占瓜洲渡口码头,踏牢长江运河的门户,大船过千,小船无数,是运河上第一大船帮。不对他们动手,就不足以惊动人心,耸动汴京,对沿河别的家派也不好交待。对铁船帮动手,是势之所趋,不得不然。” “动手之前,我与你石叔叔也曾百般计议。你石叔叔孤身一人去扬州总舵见那个龙弄海,明言他们只须暂停船运三个月,便放铁船帮过关。损失的运费银子,也全由乱人盟包补。那个龙弄海,他先是百般推阻,能拖一天就拖一天,拖到后来,他竟一口就回绝了,还口出不逊。灵儿,我不得不挑了它,不如此,就不能坚固夏国出兵之心,人质就救不出来,你我父女就要遭世人的唾骂。” 瞿灵玓道:“爹,也未必就会到那个地步。” 瞿广翰道:“我不管什么未必,我不能冒这个险。” 瞿灵玓道:“那就必得大开杀戒?非要杀这么多人不可么?” 瞿广翰:“铁船帮的事,是你石寒叔叔、尺朗杰扎、库喇尔单带人做下的。你石叔叔还好,那两个西域人吐蕃人却是不怕杀戮的,杀人愈多,愈是心喜。行事的弟兄们也恨龙弄海不知好歹,杀人是多了些。” 瞿灵玓道:“爹,你知道么?师哥的义父,那个姜先生,也给杀死了。” 瞿广翰听了这话,不由微微一愣,说道:“这事可真?” 瞿灵玓道:“半点都不假,昨天铁船帮报信的人已追到沂山去了,当着楚青流跟我的面说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姜悦服姜先生他死了。” 瞿广翰一摆手,说道:“楚青流他怎么说?” 瞿灵玓摇头。 瞿广翰道:“他要报仇?” 瞿灵玓点点头。 瞿广翰道:“他要怎样报仇?” 瞿灵玓道:“爹,也不是他硬要报仇,他也是让人给逼的。”说着将昨晚赵远平、韩桂年苦苦相逼的情形简略说了。 瞿广翰道:“灵儿,你只管放心,我向你担保,那个姜悦服之死,跟咱们全不相干。动手前,为防会有误伤,你石叔叔已命得力人手先将姜悦服劫到别处,预备事情过了再护送到望海庄去。他若死了,那就是另有他人插手,楚青流想要报仇,就叫他去找那些人好了,咱们管不着。” 顾祥龙道:“盟主,听你这样说,我也松了一气。怕就怕,那个楚青流他不会相信,他要非说是咱们做下了事,又推到了别人头上,那又怎么好?” 瞿广翰嘿嘿一笑,说道:“我说话他还不信?”站起身,森然道:“他若连这个都不肯信,单凭这一点见识,也就成不了什么大事,也就不配做我女儿的师兄。吴抱奇若是收了这样的弟子,我瞿广翰还真不希罕。” “姜悦服的事,我算是有了交待。他楚青流不是铁船帮的人,若是强要替龙弄海出头,那也只好由他。年轻的人,眼热一点点虚名,听不得别人两句好话,更听不得激将的话。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叫他多碰碰钉子,慢慢也就明白了。” 顾祥龙陪笑道:“盟主,你话说得凶,爱才之心却还是很盛的,我听得出来。小姐,你说是么?” 瞿广翰道:“是么?是才的,我才爱,不是才,凑到我眼前来,我也懒得看上一眼,更不要说那些分不出孰轻孰重的糊涂虫。灵儿,你去告诉楚青流,他要替龙弄海报仇出气,也用不着去找石寒、尺朗杰扎他们,径直来找我好了。” 瞿灵玓起身说道:“爹爹,有了你这些话,我就放心了。我急着要见你,就是怕你弄不清其中的过节。到了沂山,乍然撞见了楚青流这个混蛋,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向你老人家动手,你老人家顾惜与吴伯父的情义,或许还会念及他在白草坡、贺兰山那一点点微劳,又不愿以大压小,出手难免就要容情。” “楚青流这人的武功我是知道的,在爹爹你手底下,绝难挨得过十招,不过这人颇多诡计,难以单凭武功说话。” 瞿广翰笑道:“你怕他伤了我?” 瞿灵玓道:“我怕你落个以大压小的名声。爹爹,我有个主意,说出来你听听,看成还是不成。这个楚青流,分不清哪头轻,哪头重,实在是个糊涂虫。他糊涂,咱们也就不必顾惜他。他不是想替铁船帮出头么?咱们也不用等着他找上门来,咱们先去找他。” “咱们也不明着下手,跟他暗着来,行刺下毒,放火凿船,以多打少,什么都来,什么都干,就是不跟他打照面。明枪易躲,暗箭最难防,无声无息就要了这小子性命,了却这桩麻烦。人家也不会说你以大压小,也不会说咱们不顾惜他在白草坡、贺兰山那点微劳,不会说乱人盟不顾情义缷磨杀驴。这法子是最万全,顾帮主,你说是么?” 顾祥龙额头见汗,说道:“是,是,这法子最是万全。” 瞿灵玓道:“顾帮主,我这条釜底抽薪、先发制人的计策,可只有盟主跟你我知道,若是泄露出去,盟主必定要严惩。” 顾祥龙面上汗珠滚滚而下,说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瞿广翰道:“顾祥龙,你不必如此害怕,小姐的话都是玩笑,都是反着说的。行刺下毒,我盟也不是没干过,不过,对楚青流却是例外。来人!” 厅外奔进两人,向瞿广翰行礼说道:“属下恭请盟主令。” 瞿广翰缓缓道:“传令我盟属下各帮派、码头、各地城主知道,楚青流年少狂妄,无知燥动,受小人播弄,妄图与石总持为难。从即日即时起,凡我盟兄弟,人人皆要留意楚青流的行踪,随时禀报。但不得与此人正面争斗,也不得行刺下毒,不得放火凿船,不得以多胜少,务必保留此人性命,留待石总持亲自出手惩戒。楚青流倘若太过不知好歹,强行起衅,我盟兄弟皆绕道而行。” “此人曾在白草坡和断头谷替本盟出过一点力,眼下只是一时糊涂。我不想叫他白白失了性命,不想让江湖上的朋友说我不讲情义,说乱人盟卸磨杀驴。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该如何措词,你们商量着办。都听明白了么?” 两人闭目回想回想,都道:“回盟主,都听明白了。”瞿广翰挥挥手,说道:“传令去吧。灵儿,正事说完了,你陪我到城外走走。” 两人跨马来到淄州城外,行到无人之处,瞿广翰皱眉道:“这个楚青流,到底是不是一个糊涂虫?” 瞿灵玓道:“他要不是糊涂虫,这世上就没有糊涂虫了。等查到了他的行踪,或是石叔叔出手,或是尺朗杰扎出手,取了这人性命,也就是了。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慈手软不得。”说着猛打一鞭,驱马快跑。 瞿广翰手臂舒展,搭上瞿灵玓马臀,内力吐出,瞿灵玓坐下那匹良马登时收蹄止步,驻足原地,再也跨不出步去,宛如生了一场大病。瞿广翰圈转马头,与瞿灵玓二面相对。说道:“知道我为何要到城外来么?” 瞿灵玓道:“自然知道,你累了么,你想到城外踏踏青。” 瞿广翰:“你不该这样跟我说话。错的不是我,是楚青流。” 瞿灵玓道:“这我都知道。我早就说过了,楚青流是个大混蛋。” 瞿广翰道:“灵儿,不许这样说话。” 瞿灵玓跳下马,向前走去。说道:“爹,我心里乱得很,不想说话。要不你就在我身上也拍上一掌,打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瞿广翰道:“你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子。” 瞿灵玓道:“我自然懂事,可我太懂事了,你们就欺付我。” 瞿广翰道:“我们?” 瞿灵玓道:“你,还有楚青流。”说着,声泪俱下。 瞿广翰待她哭了片刻,伸手擦去她脸上泪水,说道:“好了,好了,哭哭也就够了。你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傻。适才你皮里阳秋,话中有话,我会听不出么?我故作不知,传下盟主令,要保全楚青流这小子的性命,你怎还不依不饶?” “丫头,你非得逼我明白说出口来,做出事来,杀了你石寒叔叔,杀了尺朗杰扎、库喇尔单,将人头交到楚青流手上,替他出气,给他扬名不成?” 瞿灵玓道:“我可没这么说。” 瞿广翰道:“你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去做的。你说话拐三带四,话中有话,给我脸子看,就是想逼我说出这些话来。不是么?” 瞿灵玓急道:“爹,我没有,我没想着要伤害石寒叔叔。” 瞿广翰道:“我既传下盟主令,江湖上的朋友,只要稍具一二分眼力,就知道我瞿广翰已经认输服软,铁船帮的事,不是不能商量。” “灵儿,我跟你直说好了。尺朗杰扎、库喇尔单两人,早有异心,反正是要杀的,姓楚的只管放手去杀,不论他怎样杀,是大张旗鼓,还是背地下手,不论他怎样下我的面子,我都可以不管不问,不找姓楚的复仇算帐。大不了我散了这个乱人盟,退出江湖也就完了,谁让我的女儿相中了人家呢?” “不过,石寒石总持却是我的患难朋友,情同手足,任谁都不能伤他,他楚青流也不行。石兄弟若有了意外,不管是不是姓楚的下的手,我也必定会亲手将楚青流碎尸万段,斩成肉泥肉酱。” 瞿灵玓道:“爹,石叔父能不隐去名姓,退出江湖?” 瞿广翰道:“不行,就算你去找你石叔叔求情,你石叔叔答应了,我也不会答应,这事没有商量。” 瞿灵玓道:“多谢爹爹成全。只要能杀了尺朗杰扎、库喇尔单两人,也算是有了交待。楚青流这个混蛋若还不肯收手,定要跟石叔叔为难,我就再不见这人一面,我跟你联手,宰了这小子也就是了。爹,你这马借给我,我这就回沂山知会他一声。” 瞿广翰道:“沂山是要去的,不过是跟我一道去,不是你一个人去。你写封信,让顾祥龙送去也就是了。楚青流给他义父报仇这件事,他杀尺朗杰扎、库喇尔单的,你也不许插手,不许过问。他杀我的人,我的女儿还要伸手帮他,他楚青流还配不上这样的福分。我咽不下这口气,丢不起这个脸。” 瞿灵玓展顏一笑,说道:“爹,你说的可太对了,这小子太过不知天高地厚,踩着鼻子就上脸。咱们就臊臊他,晾晾他,难为难为他。” 瞿广翰摇头道:“一句一个他,你就不能说,你不去帮他,是为了多陪陪老父么?” 瞿灵玓笑道:“爹,你也太小气了些。” 173 第七十四章 师妹如虎 楚青流学起包洪荒的模样,放散了头发,解开纽绊,认准一处峰头,便迈步行去,也不用内力,不施展轻功身法,只用本力老老实实行路。散走了半日,饥火上窜,腹中响鸣如鼓。他内力远未到辟谷的境地,何况就算是辟谷,也不是说想要停水米立时就能停了水米。 先得弄点吃的。 日色偏西,楚青流飞石打下一只野兔,到水溪边洗剥了,找来枯枝生了火。不多时,便有火味肉香,杂入山野气息,随风远远飘出。 楚青流撕下一只兔腿,举到唇边又颓然放下,只觉得有肉独食,不能与师妹分享,心中实在难安,就连瞿灵玓手烤的那只全羊,也对它不起。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只觉得,去他的铁船帮,去他的龙弄海,全都可以不在乎,全都比不得师妹的一视一笑,一言一语。 这一瞬如电光火石,如流星快闪,只是一闪而过,楚青流心中却是一震,如同挨了重重一掌。只觉得能有如此谬想,妄图置大恩大仇于不顾,实在是大大犯忌,将来必遭天谴天报。赶紧凝神调息,摈除杂念。 更何况就算铁船帮的事能够置而不论,那义父的事呢?义父之死,归根到底,还是要算到乱人盟头上,算到瞿广翰父女头上。义父的仇恨,总不能也一语带过,一笔勾销,这是想也不能去想的事。 楚青流愈想愈是烦闷,伸手抄起那只烤兔来,用足内力远远掷出。只觉得若能就此不饮不食,绝粒而死,也未始不是个解脱。 兔儿才一出手,下风处远远有一人高声叫道:“罪过!”展开身法向兔子追去。兔子出手在先,这人发动在后,相距十多步,兔子又不是向那人迎面飞去,这人纵然身法出群,又如何能追得上? 兔子在空中滚了两滚,划出一道长弧,眼看就要落于泥地。这人心急之下着地扑倒,随即一柄长剑脱手贴地飞出,追上那只飞兔,直穿而过,又带着兔儿飞向一株细树,剑锋透过树干钉牢。这只免儿依旧香嫩可食,只不过多了一道贯通剑伤。 这人单手一撑地,身躯弹起,缓步来到小树前,拨剑取肉,来到楚青流身侧,说道:“朋友,我这身手还成么?” 楚青流道:“成,太成了。这只免子,就送给你好了。” 那人道:“送就不必了,我向来不白拿人家的东西,向来不喜一个人吃东西,你得陪陪我。”说着从衣底翻出两小坛酒来,说道:“这两坛洒,是三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是花银子都买不来的。饮酒,贵精不贵多,成碗成缸的喝,那可只能说是俗饮,是粗汉村夫行径。这两坛酒,还配得过这只飞兔,咱们一人一坛酒,一人半只兔,就在此地野饮,也是一场韵事。” 这人三十出头年岁,细瘦身形,身穿粗布短衣裤,双眉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细看之下,更可见五官无一端正,举动更是轻手轻脚,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刚才飞剑救兔就是此人的手笔,也实在难以相信他会说出这种故作文雅的话来。 楚青流接过一坛酒,拍开封泥,笑道:“这只兔儿,原本配不起你这两坛酒,不过经了你这一飞剑,也就配得过了。” 那人喝了一口酒,说道:“我姓夜,夜壶的夜,夜猫子的夜。” 楚青流道:“夜行的夜,这个姓倒不多见。我姓楚,叫楚青流。” 那人道:“楚青流?没听说过。我叫夜洪水,夜郎自大听说么?我就是夜郎国的后人。” 楚青流道:“我要是你,索性就叫夜自大。” 夜洪水道:“名儿是爹妈取的,叫了三十多年,眼下再改,反而着了痕迹,不改了,改不了了。我若能生个儿子,就叫他夜自大。” 楚青流道:“夜朋友,你素来不喜一个人吃饭,必是个爱热闹的人,怎么不去茶楼酒铺,却到这荒野中来?” 夜洪水道:“要不是遇到了烦心事,谁会躲到这野地里来?不说我,说说你,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楚青流道:“先说你的,再说我的。” 夜洪水道:“也好,你年纪还太轻,面皮儿薄,不敢丢脸,得喝口酒壮壮胆气。我不怕丢脸,我先说。” 连喝了几大口陈酒,催促楚青流也喝了几口,说道:“我有个师妹。” 这种陈了三十多年的酒,早已化成酒膏,须得加入新酒化开才好饮用,原本不能直接入口。楚青流酒量本就不宏,饮酒本就不多,喝了几口这种多年陈洒,早已晕晕乎乎,脱口说道:“你想娶你师妹?” 夜洪水道:“不是,是我师妹想嫁给我。” 楚青流道:“一样,一样,全都一样。” 夜洪水道:“不一样,师妹想嫁我,我却不想娶师妹。” 楚青流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不想娶你师妹,你就杀了她义父、她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不就成了?这点子小事,就把你难为成了这个样子?你也真是无能。” 夜洪水道:“这种法子我会想不到么?可惜的是,我师妹是个孤儿,没有义父,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我,我是无人可杀。更何况,师妹她说了,我就算是杀了她父母,她还是要嫁我。” 楚青流怒道:“混蛋!这样的女人猪狗都还不如,你就该一刀杀了她,一了百了。” 夜洪水摇头道:“可我下不去手哪!我这师妹可比猪狗好看的多。” 楚青流道:“那你也是猪狗不如,我不跟猪狗不如的人喝酒吃肉,你滚吧。”说着手掌一抖,手中酒坛随手飞出,一声脆响过后,摔了个粉粉碎。 夜洪水怒道:“你敢摔我的酒?” 楚青流摇摇摆摆站起身,说道:“我摔了你的酒,你要是不服气,那就拨剑来杀我。” 夜洪水冷笑道:“你明明心里烦燥,无法排解,想自己抺脖子,又怕人笑话,就想激我动手杀你。我没那么傻,我不杀你,我不上你的当。你的麻烦,还得你自己去了结,哈哈,我不上你的当,我喝酒。” 楚青流废然坐下,说道:“你说的是。”向后一倒,昏昏睡去。 夜洪水嘿嘿一笑,说道:“就这点子酒量,也敢出来喝酒,真是笑话死了人。我为何跑到这来?不跑到这里来,我又怎能躲开师妹?” 楚青流也不知睡了这久,就听有人在耳边说道:“楚朋友,天也不早了,不能总是装睡,你喝了我的好酒,也该起来替我干事了。” 楚青流翻身坐起,说道:“你想求我,也该在昨晚饮酒之前先说出来,如此才不失大气。你这时候才说,可就太晚了。” 夜洪水道:“谈起酒肉,可就俗了,咱们只谈交情。” 楚青流道:“可惜的是,你我之间只有酒肉,并无交情,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夜洪水道:“我还是直说了吧,你要能帮我挡开师妹,我也就帮你了却一件麻烦事,这可是公平交易。” 楚青流道:“我挡不开你师妹,你也了却不了我的麻烦,咱们还是再会罢。” 夜洪水道:“成与不成,总得试过了才知道。你就不想试试么?你在这山里胡撞乱走,终究是于事无补。试上一试,总没什么坏处。” 楚青流道:“你自己下不去手,就想让我出手杀了你师妹?” 夜洪水道:“哪有这样简单?要杀人,那还不容易么?我还会找你帮忙么?她是我师妹,虽说麻烦,却是杀不得的。你这个人,相貌也还端正,没想到心地却比我还要坏,连自己的师妹都要杀,简直是丧心病狂,毫无人味。” 楚青流道:“我有个法子,你可以试试看。想避开师妹,你不该到乱山里来,该到妓馆里去。找上十个八个红姑娘,胡闹一番,你那个师妹一动怒,还怕她不生气么?她一生气,你就算回头去求她,她也未必会理你。这法子有多好?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 夜洪水连连摆手,说道:“不妥,不妥,大大不妥。这个法子,我十年前就已用过了。我每去一次妓馆,我师妹就把那妓馆盘下来,让我随意玩乐,就是不生气,不动怒。” 楚青流奇道:“嫖妓若还不起作用,你就娶几个红妓回家,不怕你师妹还不动气。”自觉这主意很是高明。 夜洪水长叹一声,说道:“这个主意我会想不到么?可惜的是,我娶回来一个,师妹她就杀一个,杀到后来,还是我服软认输,只好逃亡在外。” 楚青流道:“你这师妹是个丑八怪么?” 夜洪水道:“我师妹怎会是丑八怪,师妹她可是少见的大美人。” 楚青流不解道:“你师妹如此善解人意,实在是少见的佳偶,你怎就不愿娶她呢?” 夜洪水道:“兄弟,你想想看,师妹还未嫁给我,就这样霸道,若嫁给了我,我还有半点活路么?” 楚青流道:“也是,你这师妹的确太过难缠。老兄,你前世必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这辈子才会遇上这个师妹对头。” 夜洪水道:“你说的是,我前生必是做了无数的错事,才会撞上这个师妹。” 楚青流道:“我若能找一个人来,让你师妹心甘情愿嫁给那个人,不再来纠缠你,你会不会难过?” 夜洪水大喜,向楚青流连鞠了几个躬,说道:“那怎么会?要真是那样,我求之不得,这下半辈子,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夜洪水竭力为你效犬马之劳。” 楚青流道:“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到哪里去找那个你师妹愿嫁又愿意娶你师妹的人,实在不很容易。我这也是穷极无聊,才会如此胡闹。你师妹也跟到沂山来了么?” 夜洪水道:“自然也来了,她来了,我这才会慌不择路,跑到这荒地里来。” 楚青流道:“你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么?” 夜洪水道:“这个容易,咱们去找一个热闹镇甸,挑一个最大的妓院,叫上几个最红的红姑娘,再报上我的名字,不愁我师妹不找上门来。” 楚青流道:“你是说要嫖妓?” 夜洪水道:“除了嫖妓,难道你还有别的好法子么?” 楚青流道:“我哪有什么好法子?好,咱们这就去嫖妓。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只陪你胡闹五天,五天后,不论这事成与不成,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从此互不相关。” 174 第本十五章 槐院桐香 夜洪水道:“热闹好玩的地方,莫过于一个穆陵关。到了那个地方,管保你胡闹个痛快,再也记不起什么五天六天的约定,尝尽乐不知归的温柔滋味。你这是帮我的忙,银子么,自然由我来花。” 穆陵关位于东南三十余里处,地处南北深谷之中,自古即为齐南天险,东连沧海,西接泰岳,南开徐淮,北走燕赵。战时为必争必守之地,安闲时节,则是商人行旅必经必行的孔道,有此等地利,想要不繁华热闹也不能得。 镇上酒楼饭铺错接相连,妓寨歌馆挨挨不断,夜洪水虽是初到此地,却犹如识途老马一般,转了几转,就带同楚青流进了一家“槐香院”。 银子花出去,酒席摆上来,丝弦响起来,姑娘走出来,步态聘婷,春衣难遮,语音如莺似燕,入耳爽心,难得的是少有搔首弄姿强偎硬靠的俗态。夜洪水道:“楚兄弟,我到过不少名楼,见过的姑娘就更多,这个槐香楼,还真入得了三甲。你初尝此味,就能遇上这样的好姑娘,可见你与此道有缘。” 楚青流道:“你也不要过于得意,小心你师妹找上门来,掀翻桌台,扫了你的兴头。” 夜洪水笑道:“我师妹又不是神仙,来的没有这样快,倒是你在这里坐着,很扫我的兴头。老楚,你要是抺不开脸面,就叫个姑娘到后头去单独说话,咱们慢慢的来。风月一道,也是大有讲求的,内行就是内行,生手就是生手,是假冒不来的。不过你放心,你模样比我耐看些,姐儿爱俏,再有了我这个老马为师,不愁你不成花丛高手,脂阵名家。” 楚青流道:“你说得对,我在这里,徒惹你们不快。我这就到一边去坐,你师妹找来了,我再出来见她。” 夜洪水道:“这样也好,彼此两便,各不相挠,玩起来才尽兴。不过你要知道,这可不是我姓夜的见色忘友。这几个姑娘,由你先挑,你挑剩下的,再由我全收。你先挑吧,怎么,你连这个胆子都没有么?” 楚青流笑道:“这也无关乎胆子,我来都来了,不请一位坐坐,也太不近人情。”向斜对面一名素衣女子说道:“这位姑娘,我不爱热闹,你能不能带我去清静地方坐坐?” 那名女子站起身,还未及说话,夜洪水捏起嗓音说道:“这位姑娘,我不爱热闹----”经他这么一闹,那女子面上微红,笑道:“夜公子,你若是想让我留下来,不想我随你的朋友去,只管直说,也犯不着这样说笑。”重又坐下,低头说道:“我不去了。” 夜洪水摇摇头,说道:“我是那样的人么?”起身来到那女子面前,深深鞠躬,说道:“姑娘请恕我无礼,随我这朋友去吧。对一个姑娘行礼,这在我姓夜的还是姑娘坐轿头一遭,你可得赏我一个脸面。” 那女子斜瞟了夜洪水一眼,笑道:“夜公子既然有话,那我可就去了。”来到楚青流身边,说道:“楚公子,我叫秋桐,我的小院还算清静,请你跟我到那边去坐。” 说着头前带路,出厅过院,到了自己两间小房。落坐后,侍女献上茶,那女子道:“楚公子,我适才那番说笑,是不是很惹厌?” 楚青流道:“秋桐姑娘,我不是什么公子,你叫我楚客人就是了。惹厌还是不惹厌,原也难说,我看不惯的,夜洪水就很喜欢,你那些说笑的话,由别的姑娘口中说出,就不惹厌,由你口中说出,就很惹厌。” 秋桐笑道:“看来,我还真是无用,说几句调笑的话,还会让客人觉得可厌。一个女人,连倚门卖笑的活计都干不好,也算是废物了。” 楚青流笑道:“我只是说,那些话,从姑娘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唐突了姑娘的人才,我听了,心里很是不忍。” 秋桐道:“你这些话,要是十年前说,或许我还当得。这时候说,可就太晚了。我十五岁误入风尘,至今已有十一年,什么话没说过,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还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 此时天色已然转黑,秋桐起身,晃动火折子就要去点灯。楚青流道:“秋桐姑娘,你请不要点灯,咱们就这样在黑地里说话,也挺好。” 秋桐道:“在黑地里说话大有好处,就算脸红,也没人能看得出来。不过,在这个槐香院中,不点起灯说话,姐妹们是要笑话的。” 楚青流道:“这是为何?” 秋桐道:“你是生客,到我房中来,不唱曲子,不摆花酒,又不打牌,还要摸黑说话,她们会怎么想?” 楚青流道:“会怎么想?” 秋桐道:“她们至少要想,我是个傻子,不懂得从你身上起发钱财,笑我被你迷住了,忘记了做生意,这可是风月场中的大忌。楚客人,你初经此道,切记要适可而止,要知道,船载的金银,也填不满烟花寨,想在风尘中结识知已,只能是痴心妄想。” 楚青流笑道:“姑娘何必跟我说这些?” 秋桐道:“这些也不值什么。这些话,也不过都是寻常的生意经。有娼业以来,不知有多少风月女子以此法骗取冤桶的钱财,以风尘知已的模样来骗人。再有就是,我先跟你说了这番话,再放手骗你的钱财,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安了。那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不得我了。” 说着点起灯,摘下墙上琵琶,说道:“你花了钱,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楚青流道:“我不喜听琵琶,我喜欢听女子唱歌。不过不是在这房里唱,是在山野里唱,骑着马唱,再好听的歌,在这房里唱,也失了韵味,没了精神。秋桐,我想为你赎身脱籍,不知要用多少银两?” 秋桐道:“再多的银子,楚客人必也拿得出,这可不是银子的事。你为何要为我赎身?” 楚青流道:“一想到你这样一个人,偏偏要在这样的地方待着,我心里就不痛快。” 秋桐道:“你既有了疼我的心,就算为我赎了身,也未必就能心安,这事咱们不必再说了。你不听曲儿,不摆酒,这种客人,还真不好招待,你说,咱们做点什么好?这时就安歇,还嫌太早了些。”说着一笑。 这一笑中,究竟有几分是纵容,几分是责怪,几分玩皮,几分调笑戏谑,就是秋桐自己,只怕也并不十分了然。唯其如此,这一笑才灵动圆转,鲜活有力,就象高手随手一招使出,都是大家气象,迥异凡俗。 楚青流也笑道:“也是,你的那些姐妹就更要笑话了。”能说出这一句,可见此人也不是全然无可造就。掏出一块银子来,说道:“叫人办酒吧,让美人犯难,可是大煞风景的事。” 秋桐道:“银子你收起来好了,今天我请你。” 唤来侍女,说道:“叫他们做几样清淡酒菜上来,做得好,做得快,赏银就越多。就是酒,也要素淡些的,那些加了花露香露的,全都不许要。” 侍女领命退下,秋桐道:“楚客人,今日咱们的交情还不到,我不便下厨亲手给你做菜。日后你再从穆陵路过,我若还在这里,那时再请你吃我做的菜。” 楚青流道:“姑娘花钱请客人吃酒,这究竟是不是生意经?” 秋桐道:“也是,也不是,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说说看,是抛砖引玉、放线钓鱼的生意经呢?还是姑娘一时昏了头,要给客人留一点念想?” 楚青流道:“当然是要给客人留一点念想。从今往后,不论我还从不从穆陵镇路过,都会记得,曾在这个镇上结识过你秋桐姑娘。” 不一时,侍女捧回四样小菜,四样时果,外加两壶酒。秋桐斟满两杯酒,说道:“楚客人,过来座吧。” 楚青流笑道:“我素来很少喝酒,这两日来,却接连醉到人事不知。真没想到,常此下去,我怕要变成一名酒徒了,世事难料,往往如此。” 秋桐道:“喝两口酒而已,哪里用得着你这样郑重其事。爱喝就喝,不爱喝就不喝,我还会迫你不成?你若怕做酒徒,只管在哪里坐着,我就一个人喝。”仰颈喝干一杯酒,重又斟满一杯, 轻叹一声,将第二杯酒喝干,拿过桌上本拟留给楚青流的那一杯来,才举到口边,泪水无声流下。 楚青流轻步来到她身侧,替她擦去两行泪水,笑道:“象你这种喝法,喝不了几杯,就要醉了。” 秋桐道:“喝酒不就是为了醉么?醉了才能消愁。姓楚的,我就这样不合你的意么?” 楚青流拿过她手中酒杯来喝干,说道:“姑娘这样说话,叫我无地自容。” 秋桐道:“适才厅上共有九名姊妹,你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为什么?” 楚青流道:“这种事,姑娘必定不是初次遇到,难不成只要遇到这种事,你都要向客人探问么?” 秋桐笑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还要来取笑我,也太无情了些。” 楚青流笑道:“我看姑娘模样清雅,举止全无火气,一见之下,令人心下生凉。我不擅与女子往还,若选了别的姑娘,只怕招架不住,姑娘你是通情理的人,必然诸事都好商量。” 秋桐道:“能得楚客人如此夸赞,也不枉我风月一场。你如此看重我,我也不好自轻自贱,过了今晚,我就收帜归隐,你说好么?” 楚青流喝完一杯,劝秋桐也喝了一杯,说道:“我要说不好呢?” 秋桐不解道:“这还不好?” 楚青流笑道:“你若归隐了,我再到穆陵镇来,可就寻不到你了。” 秋桐一笑,满室生春,举起一杯酒送到楚青流口边,说道:“日后的事,说他做什么?咱们今晚只是喝酒,不好么?喝酒吧。我出个谜儿给你猜,你若是猜不出来,可要连喝两大杯。说山上有个猴儿,戴个破帽儿,手里拿个鞭儿,憋个坏心眼儿,这是个什么字儿?” 楚青流道:“猜字谜我是不成的,我喝酒。”喝了两杯酒,说道:“秋桐,你再说个浅白些的。” 秋桐道:“那你听好了:闲时壁上独自坐,忙时美人抱在怀,一拂一抺出好声,此物原是西域来。楚客人,这是我房中的一样物件,你要是还猜不出来,我可是不依的。” 楚青流道:“这房中的物件?是桌子么?不,是椅子,对,是椅子。” 秋桐怒道:“你这人太懒,连猜个谜都不肯用心!我不陪你了,你自己喝吧!” 楚青流赶紧自罚两杯,说道:“秋桐,你大人大量,就饶了我这一遭,我再猜,我再猜还不成么?猜不中,我就喝一杯酒,你放心,今晚我必定能猜的出来。是碟儿还是碗儿?” 秋桐鄙夷道:“不是,都不是!” 楚青流道:“那我就喝酒。” 秋桐道:“我可没这么多酒来给你糟蹋。” 楚青流道:“那是你的事,我可就管不着了。从来都只说猜谜,可没有限定猜上多少次的。” 秋桐道:“你这不是猜谜,是撞大运。我这房中物件虽说不多,也不下千件,就怕你胡说不到百件,就已烂醉如泥了。” 楚青流道:“烂醉就烂醉,这有什么不好?”又是连说十余样物件,连喝十余杯酒。秋桐叹道:“你这分明是装糊涂,想借故喝我的好酒。好了,好了,我怕了你这股无赖劲了,我给你一点引子。”扳过他身子,说道:“你往这墙上看。” 楚青流醉眼朦胧,说道:“是那幅仕女图么?” 秋桐灌了他一杯,才道:“你眼里就只有美人!不是美人,是美人边上的。” 楚青流道:“美人边上的,那不是我么?” 秋桐绕室急走两圈,到墙边摘下画旁那把琵琶,随手拨了几拨,奏出几声,将琵琶放到楚青流面前,说道:“是琵琶,是琵琶!” 楚青流道:“对,是琵琶,秋桐,你要不说,我还真猜度不出。美人抱在怀,拂抺出好声,太好了,太好了。”摇摇晃晃站起身,伸手去触秋桐秀肩。手才伸出,复又坐倒,趴到桌上昏睡。 秋桐在楚青流耳边呼唤数声,拍打几下,楚青流全无响应。只好唤来使女,合力将楚青流扶到床上,替他解去外衣,盖上棉被,放下纱帐。 秋桐安顿已定,重回桌边来坐下,就着残酒剩肴,浅斟慢饮起来。 门外酒客喧哗,姑娘轻唱,弦管咿呀,伴以春虫细鸣,耳边楚青流酣声沉稳。秋桐喝完壶中残酒,不觉已到灭烛就寝之时。 秋桐呆坐不动,直到帐中楚青流连叫了数声“秋桐姑娘”。 秋桐走到床边,伸手去揭纱帐,说道:“我在这里,你要喝水么?” 便在这时,窗外有个女声说道:“秋桐,你要是不想死,就不要去碰那个帐子。姓楚的就算今晚不喝水,明天不喝水,也不见得就会渴死,不用你多管。你跟这个楚客人,就只有饮酒猜谜这一点缘分,别的,就只能是痴想了。我去了。” 175 第七十六章 伊人不顾 次早醒来,楚青流连叫数声“秋桐姑娘”,全都无人响应。良久,一名使女来到床前说道:“楚客人,今早五更天,秋桐姑娘已经脱籍赎身,这时早已去得远了。” 楚青流道:“说走就走了?房中的这些器物衣饰,她全都不要了么?” 使女道:“秋桐姑娘来的时候,就只带了一把琵琶,走的时候,也只带了一把琵琶。” 楚青流无语穿衣离床,那使女道:“楚客人,秋桐姑娘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你。” 楚青流道:“姑娘请说。” 使女道:“秋桐姑娘说,楚客人身蕴正气,以后还是少到这种地方来。” 楚青流笑道:“既然身蕴正气,到这地方来,也没什么。” 使女道:“秋桐姑娘说,楚客人没什么酒量,也不是真心爱酒,这酒往后就不要再喝了。喝洒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楚青流道:“不错,这酒,往后我就不喝了。”走向门边,说道:“那个姓夜的客人,他住在哪里?” 使女在身后幽幽说道:“世间男子,果然大多无情无义。” 楚青流皱眉道:“世间女子,也未必就个个全都有情有义。” 使女道:“客人就不想知道秋桐姑娘往哪里去了?” 楚青流冷笑道:“原来这就是我无情无义之处。秋桐姑娘既然不告而别,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行踪,我又何必多此一问?你带我去见夜客人。” 来到夜洪水房门前,夜洪水还高卧未起。楚青流隔窗说道:“夜朋友,我到街上闲走去了。你师妹找来了,我再来寻你。” 夜洪水叹道:“你这个人,当真扫兴得很,你去你的。”说罢不再出声,接续好好梦去了。 楚青流在不远处寻下一家黄家车马店,命小二去槐香院告知夜洪水到此处相会,便到街上闲走。既与夜洪水有了约定,要觅人引动他那个难缠的师妹,就得给他交出一个人来,这才叫有始有终。 这等事情,若到了魏硕仁、瞿灵玓手上,自然毫不犯难,在楚青流,却是难而又难。走了一个多时辰,遇见的江湖汉子颇多,合用的青年无行之人也颇不少,楚青流却终张不开口去求一个人去引动一个难缠的女子。觉得这事若当真逼处到了无可交待的地步,就由自己出面去会会夜洪水的师妹,成与不成先且不论,只要尽力去做了,也不能算是失信于人。 正要回转客店,迎面走来一个老婆婆,来到楚青流身前三步处鞠躬行礼,说道:“婆子给楚少侠行礼了,请少侠跟我去一个地方,有人有话要说。” 楚青流道:“有谁要见我?这人要是朋友,你就该报出他的名号。要是仇敌,你也该露点武功。单凭你这几句话,我是不会去的,你说是么?” 老婆子道:“若是秋桐姑娘要见你,你去不去?” 楚青流掏出一块银子交到婆子手上,说道:“你带路。” 婆子将银子在手中抛了几抛,转身行去,楚青流跟随。一路出了这个大镇,婆子全无止步迹象,直行到镇外一处荒坡,指着坡顶一个人影说道:“就是这人要见你,你自已上去好了。婆子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上去了。”说着转身自去。 看坡顶人影分明是个青年男子,哪里是什么秋桐姑娘?但势已至此,纵然坡顶有百人千人,楚青流必也会迎难而上,更何况只有一人?楚青流并不停留,大步上山。 两人相距还有十来步,那人转过身来,说道:“青流师弟,我如此邀客,实属无奈,还望你不要笑我装神弄鬼,净是小家子气象。”原来却是公琦。 两人洞庭湖畔分手以来,至今不过四个多月,公琦却苍老甚多,不只额角早见皱纹,二目之中,更是全无热力,实在不象是二十多岁的人。就连说话,也平和了许多,不复再以傲态迎人。 楚青流道:“公师兄,你也到沂山瞧热闹来了?” 公琦道:“屠凶祭灵,也不过是找个人出来,拉到坟上去杀了,这样的热闹又有什么好看?我到这里来,原是为了找你。” 楚青流道:“师兄还是真好本领,想要找我,还真就找到了。” 公琦道:“楚青流昨晚进了镇子,住进槐香院秋桐姑娘房中,穆陵镇上,知道这事的,当不下三百人。” 楚青流笑道:“我昨夜跟秋桐姑娘猜迷斗酒,喝到烂醉,知道这事的,不知又有几人?” 公琦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既然做了,就不要怕人讲说。” 楚青流道:“公师兄招我来,原来是要责我不该醉酒宿娼,坏了昆仑派的脸面。我记下了,往后再干这等事,必定小心行事,不让外人知道。” 公琦道:“你到娼馆玩耍,这事与昆仑派无干,更与我无干。我请你来,是有正事要说,那个车流年,可还在你们手里么?” 楚青流道:“车流年等人,眼下正在沂山草院附近的半山寺关押。这两天,只怕已在讯问了,我不在寺中,不能知悉。” 公琦道:“你们这些人行事,没想到竟也会这么啰嗦,这么轻举妄动。单凭讯问,就能找出指使之人么?只怕未必。” 楚青流道:“问,总还是要问的,不然也难以令人心服。” 公琦道:“我明告诉你吧,下毒之人,就是那个车流年,主使之人,就是曲鼎镶。” 楚青流道:“说曲鼎镶就是主使之人,这话必定多有人信。可是,若平白无据,只是空口去说,总是不妥,更难以服人。公师兄,你有硬证么?” 公琦道:“硬证就是我,我亲耳听闻过这事。” 楚青流道:“你愿意出来做证么?” 公琦道:“那倒不行,我不能出来做证。” 楚青流道:“你不能作证,那还有什么用?况且就算你肯出来作证,单凭你的一面之词,也难说服世人。” 公琦道:“你既然不信,我就去说给信的人听,失陪了。” 楚青流道:“你我之间,用不着来这些俗套,弄什么以退为进。你若是还能说给别人听,也就不用来找我了。你说说看,你是怎样得见这事的,都见到了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公琦道:“你我在洞庭湖畔分手,蒙你指点,我就没去衡山,转道去了杭州义血堂总舵。苏夷月苏姑娘果然已到了杭州,我登门拜访,你猜如何?” 楚青流道:“这等事情,叫人如何猜度得出?” 公琦道:“我去了五趟,虽说次次都能叫开门,却连茶都没能喝上一口,每次都是仆妇把门开条缝儿,说声苏姑娘不在。没奈何,我就带上干粮冷水到门边上死守,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等到了苏姑娘。” 楚青流道:“就怕相见还不如不见。” 公琦道:“谁说不是呢,见了面,苏姑娘不单对我冷言冷语,毫无半点情义,还明说叫我以后再也不要去找她。” 楚青流道:“苏夷月行事任性,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在衡山,人家早就说过,你们无婚姻缘分,你再找上门去,受辱那也是意料中的事。” 公琦道:“若只是冷漠嘲讽,那也还罢了。往后我再到她门上去,那个苏夷月竟然让那个车聘陪同着来见我,举动之间,亲密无比,显然是说,车聘才是她的中意之人。想她苏夷月,到杭州才短短几个月,怎会就对车聘有了情义?那个车聘,又有什么特出之处?” 楚青流道:“公师兄,你自己也知道,这种事情,原也不在于相识时间长短,更不讲哪个先,哪个后。谁会嫁给谁,谁又会娶谁,原本就难说得很。” 公琦道:“我就是不服。要说瞿姑娘对我不理不睬,是因为有你楚青流在,还情有可原。这个车聘是个什么东西?他怎能与你我相比?苏夷月怎就会迷上了这小子?” 楚青流忙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不要牵连上师妹与我。那个车聘,白草坡一战咱们全都见识过,不单剑法出群,就是样貌,也是一等人才,苏姑娘喜爱上这人,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公琦道:“楚青流,车聘剑法出群,一等样貌,难不成我的剑法就不出群?不是一等样貌?你说,我哪点比不过那个姓车的?” 楚青流道:“这等事,不是比武招亲,也不是选附马,全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喜好。情人眼中出西施这话,你必是听说过的,再要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寻烦恼了。你赶紧说正事,苏姑娘的事,我实在帮不上你。我跟你在这里讲说这些事,要是传扬出去,必定会让人嗤笑。” 公琦道:“我就是不服。” 楚青流道:“你不服又能怎样?你不服也得服。” 公琦道:“我就去找姓车的比武,我想叫姓苏的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好手。” 楚青流道:“胜负如何?”这两个人交手,车聘赢面似乎大了那么一点点,但谁胜谁负都是意料中事。双方又是为情而斗,真不知会打到何种境地,他心中实在也是好奇,这才会有如此一问。心中却想,刚才公琦还一口一个苏姑娘,转眼就成了姓苏的,可见爱耶恨耶,原本善变无常的很。 公琦道:“我原本约的只是姓车的一个人,到了比武那天,苏夷月与姓车的全都到了。苏夷月说,姓车的武功高我甚多,不屑与我动手,由她来跟我比剑,我若输了,就退出杭州,不得再在她二人眼前露面。” 楚青流道:“她也太托大了些。” 公琦道:“岂止是托大,简直是狂妄了。谁知一动起手,我是处处被动,半点先机都占不到,未出十招,我长剑便叫这丫头挑飞,被迫认输。” 楚青流道:“会有这等事?” 公琦道:“自然有这等事。否则我又何必捏造一番话来骗你?这么说,很有脸面么?” 楚青流道:“公师兄,动手的情形,你必定还能记得,说来听听。” 公琦道:“这丫头傲性极大,死活不肯先出手,我自然也不愿先出手。但我若是不先出手,那就是认输,那怎么成?我顾不得那么多,就使了一招‘无风自动’,这丫头就使了一招‘仙人指路’。” 楚青流道:“妙乙观的仙人指路,纪清含在潮声寺外头用过,凭这一招跟我大哥周旋了好久,有点子门道。” 公琦道:“我不想太过欺她,长剑轻轻去找她剑身,想点开她剑身再趁隙跟进。她的内力剑法,咱们在潮声寺外全都见过,不过平平而已,我这种打法实在是极万全的了。” “谁知两剑才一相交,这丫头剑身便即转侧,带开了我的剑身。短短几个月不见,她的内力竟然会大进,似乎服食了什么特异灵药。” 楚青流道:“你就反挣不开么?” 公琦道:“反挣不开。从一起手,我就处处被动,半点都不得自由。” 楚青流道:“你必定也与公师伯拆过招,苏夷月的内力,能比公师伯还强么?” 公琦摇头道:“还真是差不了太多。到了第八招上,她连搅几搅,我长剑便脱手飞出。这丫头冷笑一声,说道‘姓公的,你自己想想,我苏夷月会嫁给一个武功不如自己的人么?你去吧’。” 无视以异人草本为法,将已身内力传了四十年给苏夷月,这事若非象去情师太、冒清雨、纪清寒等人亲眼得见,就算是听人说了,也必定不肯相信,更何况衡山诸人还严守这一机密?楚青流、公琦凭空揣想,又怎能参详得透? 传功之时,苏夷月自身不足十年内力大半已被无视以内力融毁,连渣滓都已迫出。无视四十年内力,扣除耗损,总也还有三十五六年内力。诚然,白虎帮的四十年内力难与少林派的四十年内力相比论,苏显白、没藏飒乙的四十年内力更是与凡俗之人不同。但苏夷月所得乃是无视的四十年内力,单以内力而论,苏夷月已高出纪清含不少,公琦自是远有不如。 二人无语沉吟片刻,楚青流道:“这事将来终究能弄清楚,你说说下毒的事吧。” 公琦道:“经过这场折辱,我还是不肯死心。便时常去车聘的住处查探。” 楚青流道:“你这样做实在险得很,也是不必。你若让七剑一刀撞见了,不论是谁,都会取你性命。” 公琦道:“我去过多次,并未见到苏姑娘,可见她说移情姓车的只是托词,不是真有这事。却听到了些姓车的下毒的事。你们押送车流年往东走,才过汴梁城,义血堂他们就得了信,车聘自然也就知道了。师弟,要换作你是车聘,你会怎样做?” 次早醒来,楚青流连叫数声“秋桐姑娘”,全都无人响应。良久,一名使女来到床前说道:“楚客人,今早五更天,秋桐姑娘已经脱籍赎身,这时早已去得远了。” 楚青流道:“说走就走了?房中的这些器物衣饰,她全都不要了么?” 使女道:“秋桐姑娘来的时候,就只带了一把琵琶,走的时候,也只带了一把琵琶。” 楚青流无语穿衣离床,那使女道:“楚客人,秋桐姑娘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你。” 楚青流道:“姑娘请说。” 使女道:“秋桐姑娘说,楚客人身蕴正气,以后还是少到这种地方来。” 楚青流笑道:“既然身蕴正气,到这地方来,也没什么。” 使女道:“秋桐姑娘说,楚客人没什么酒量,也不是真心爱酒,这酒往后就不要再喝了。喝洒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楚青流道:“不错,这酒,往后我就不喝了。”走向门边,说道:“那个姓夜的客人,他住在哪里?” 使女在身后幽幽说道:“世间男子,果然大多无情无义。” 楚青流皱眉道:“世间女子,也未必就个个全都有情有义。” 使女道:“客人就不想知道秋桐姑娘往哪里去了?” 楚青流冷笑道:“原来这就是我无情无义之处。秋桐姑娘既然不告而别,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行踪,我又何必多此一问?你带我去见夜客人。” 来到夜洪水房门前,夜洪水还高卧未起。楚青流隔窗说道:“夜朋友,我到街上闲走去了。你师妹找来了,我再来寻你。” 夜洪水叹道:“你这个人,当真扫兴得很,你去你的。”说罢不再出声,接续好好梦去了。 楚青流在不远处寻下一家黄家车马店,命小二去槐香院告知夜洪水到此处相会,便到街上闲走。既与夜洪水有了约定,要觅人引动他那个难缠的师妹,就得给他交出一个人来,这才叫有始有终。 这等事情,若到了魏硕仁、瞿灵玓手上,自然毫不犯难,在楚青流,却是难而又难。走了一个多时辰,遇见的江湖汉子颇多,合用的青年无行之人也颇不少,楚青流却终张不开口去求一个人去引动一个难缠的女子。觉得这事若当真逼处到了无可交待的地步,就由自己出面去会会夜洪水的师妹,成与不成先且不论,只要尽力去做了,也不能算是失信于人。 正要回转客店,迎面走来一个老婆婆,来到楚青流身前三步处鞠躬行礼,说道:“婆子给楚少侠行礼了,请少侠跟我去一个地方,有人有话要说。” 楚青流道:“有谁要见我?这人要是朋友,你就该报出他的名号。要是仇敌,你也该露点武功。单凭你这几句话,我是不会去的,你说是么?” 老婆子道:“若是秋桐姑娘要见你,你去不去?” 楚青流掏出一块银子交到婆子手上,说道:“你带路。” 婆子将银子在手中抛了几抛,转身行去,楚青流跟随。一路出了这个大镇,婆子全无止步迹象,直行到镇外一处荒坡,指着坡顶一个人影说道:“就是这人要见你,你自已上去好了。婆子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上去了。”说着转身自去。 看坡顶人影分明是个青年男子,哪里是什么秋桐姑娘?但势已至此,纵然坡顶有百人千人,楚青流必也会迎难而上,更何况只有一人?楚青流并不停留,大步上山。 两人相距还有十来步,那人转过身来,说道:“青流师弟,我如此邀客,实属无奈,还望你不要笑我装神弄鬼,净是小家子气象。”原来却是公琦。 两人洞庭湖畔分手以来,至今不过四个多月,公琦却苍老甚多,不只额角早见皱纹,二目之中,更是全无热力,实在不象是二十多岁的人。就连说话,也平和了许多,不复再以傲态迎人。 楚青流道:“公师兄,你也到沂山瞧热闹来了?” 公琦道:“屠凶祭灵,也不过是找个人出来,拉到坟上去杀了,这样的热闹又有什么好看?我到这里来,原是为了找你。” 楚青流道:“师兄还是真好本领,想要找我,还真就找到了。” 公琦道:“楚青流昨晚进了镇子,住进槐香院秋桐姑娘房中,穆陵镇上,知道这事的,当不下三百人。” 楚青流笑道:“我昨夜跟秋桐姑娘猜迷斗酒,喝到烂醉,知道这事的,不知又有几人?” 公琦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既然做了,就不要怕人讲说。” 楚青流道:“公师兄招我来,原来是要责我不该醉酒宿娼,坏了昆仑派的脸面。我记下了,往后再干这等事,必定小心行事,不让外人知道。” 公琦道:“你到娼馆玩耍,这事与昆仑派无干,更与我无干。我请你来,是有正事要说,那个车流年,可还在你们手里么?” 楚青流道:“车流年等人,眼下正在沂山草院附近的半山寺关押。这两天,只怕已在讯问了,我不在寺中,不能知悉。” 公琦道:“你们这些人行事,没想到竟也会这么啰嗦,这么轻举妄动。单凭讯问,就能找出指使之人么?只怕未必。” 楚青流道:“问,总还是要问的,不然也难以令人心服。” 公琦道:“我明告诉你吧,下毒之人,就是那个车流年,主使之人,就是曲鼎镶。” 楚青流道:“说曲鼎镶就是主使之人,这话必定多有人信。可是,若平白无据,只是空口去说,总是不妥,更难以服人。公师兄,你有硬证么?” 公琦道:“硬证就是我,我亲耳听闻过这事。” 楚青流道:“你愿意出来做证么?” 公琦道:“那倒不行,我不能出来做证。” 楚青流道:“你不能作证,那还有什么用?况且就算你肯出来作证,单凭你的一面之词,也难说服世人。” 公琦道:“你既然不信,我就去说给信的人听,失陪了。” 楚青流道:“你我之间,用不着来这些俗套,弄什么以退为进。你若是还能说给别人听,也就不用来找我了。你说说看,你是怎样得见这事的,都见到了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公琦道:“你我在洞庭湖畔分手,蒙你指点,我就没去衡山,转道去了杭州义血堂总舵。苏夷月苏姑娘果然已到了杭州,我登门拜访,你猜如何?” 楚青流道:“这等事情,叫人如何猜度得出?” 公琦道:“我去了五趟,虽说次次都能叫开门,却连茶都没能喝上一口,每次都是仆妇把门开条缝儿,说声苏姑娘不在。没奈何,我就带上干粮冷水到门边上死守,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等到了苏姑娘。” 楚青流道:“就怕相见还不如不见。” 公琦道:“谁说不是呢,见了面,苏姑娘不单对我冷言冷语,毫无半点情义,还明说叫我以后再也不要去找她。” 楚青流道:“苏夷月行事任性,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在衡山,人家早就说过,你们无婚姻缘分,你再找上门去,受辱那也是意料中的事。” 公琦道:“若只是冷漠嘲讽,那也还罢了。往后我再到她门上去,那个苏夷月竟然让那个车聘陪同着来见我,举动之间,亲密无比,显然是说,车聘才是她的中意之人。想她苏夷月,到杭州才短短几个月,怎会就对车聘有了情义?那个车聘,又有什么特出之处?” 楚青流道:“公师兄,你自己也知道,这种事情,原也不在于相识时间长短,更不讲哪个先,哪个后。谁会嫁给谁,谁又会娶谁,原本就难说得很。” 公琦道:“我就是不服。要说瞿姑娘对我不理不睬,是因为有你楚青流在,还情有可原。这个车聘是个什么东西?他怎能与你我相比?苏夷月怎就会迷上了这小子?” 楚青流忙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不要牵连上师妹与我。那个车聘,白草坡一战咱们全都见识过,不单剑法出群,就是样貌,也是一等人才,苏姑娘喜爱上这人,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公琦道:“楚青流,车聘剑法出群,一等样貌,难不成我的剑法就不出群?不是一等样貌?你说,我哪点比不过那个姓车的?” 楚青流道:“这等事,不是比武招亲,也不是选附马,全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喜好。情人眼中出西施这话,你必是听说过的,再要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寻烦恼了。你赶紧说正事,苏姑娘的事,我实在帮不上你。我跟你在这里讲说这些事,要是传扬出去,必定会让人嗤笑。” 公琦道:“我就是不服。” 楚青流道:“你不服又能怎样?你不服也得服。” 公琦道:“我就去找姓车的比武,我想叫姓苏的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好手。” 楚青流道:“胜负如何?”这两个人交手,车聘赢面似乎大了那么一点点,但谁胜谁负都是意料中事。双方又是为情而斗,真不知会打到何种境地,他心中实在也是好奇,这才会有如此一问。心中却想,刚才公琦还一口一个苏姑娘,转眼就成了姓苏的,可见爱耶恨耶,原本善变无常的很。 公琦道:“我原本约的只是姓车的一个人,到了比武那天,苏夷月与姓车的全都到了。苏夷月说,姓车的武功高我甚多,不屑与我动手,由她来跟我比剑,我若输了,就退出杭州,不得再在她二人眼前露面。” 楚青流道:“她也太托大了些。” 公琦道:“岂止是托大,简直是狂妄了。谁知一动起手,我是处处被动,半点先机都占不到,未出十招,我长剑便叫这丫头挑飞,被迫认输。” 楚青流道:“会有这等事?” 公琦道:“自然有这等事。否则我又何必捏造一番话来骗你?这么说,很有脸面么?” 楚青流道:“公师兄,动手的情形,你必定还能记得,说来听听。” 公琦道:“这丫头傲性极大,死活不肯先出手,我自然也不愿先出手。但我若是不先出手,那就是认输,那怎么成?我顾不得那么多,就使了一招‘无风自动’,这丫头就使了一招‘仙人指路’。” 楚青流道:“妙乙观的仙人指路,纪清含在潮声寺外头用过,凭这一招跟我大哥周旋了好久,有点子门道。” 公琦道:“我不想太过欺她,长剑轻轻去找她剑身,想点开她剑身再趁隙跟进。她的内力剑法,咱们在潮声寺外全都见过,不过平平而已,我这种打法实在是极万全的了。” “谁知两剑才一相交,这丫头剑身便即转侧,带开了我的剑身。短短几个月不见,她的内力竟然会大进,似乎服食了什么特异灵药。” 楚青流道:“你就反挣不开么?” 公琦道:“反挣不开。从一起手,我就处处被动,半点都不得自由。” 楚青流道:“你必定也与公师伯拆过招,苏夷月的内力,能比公师伯还强么?” 公琦摇头道:“还真是差不了太多。到了第八招上,她连搅几搅,我长剑便脱手飞出。这丫头冷笑一声,说道‘姓公的,你自己想想,我苏夷月会嫁给一个武功不如自己的人么?你去吧’。” 无视以异人草本为法,将已身内力传了四十年给苏夷月,这事若非象去情师太、冒清雨、纪清寒等人亲眼得见,就算是听人说了,也必定不肯相信,更何况衡山诸人还严守这一机密?楚青流、公琦凭空揣想,又怎能参详得透? 传功之时,苏夷月自身不足十年内力大半已被无视以内力融毁,连渣滓都已迫出。无视四十年内力,扣除耗损,总也还有三十五六年内力。诚然,白虎帮的四十年内力难与少林派的四十年内力相比论,苏显白、没藏飒乙的四十年内力更是与凡俗之人不同。但苏夷月所得乃是无视的四十年内力,单以内力而论,苏夷月已高出纪清含不少,公琦自是远有不如。 二人无语沉吟片刻,楚青流道:“这事将来终究能弄清楚,你说说下毒的事吧。” 公琦道:“经过这场折辱,我还是不肯死心。便时常去车聘的住处查探。” 楚青流道:“你这样做实在险得很,也是不必。你若让七剑一刀撞见了,不论是谁,都会取你性命。” 公琦道:“我去过多次,并未见到苏姑娘,可见她说移情姓车的只是托词,不是真有这事。却听到了些姓车的下毒的事。你们押送车流年往东走,才过汴梁城,义血堂他们就得了信,车聘自然也就知道了。师弟,要换作你是车聘,你会怎样做?” 176 第七十七章 迫娶 01 楚青流道:“你先不要说我,我遇不到这样的事。你就直说车聘,说的简短些,我镇上还有事。” 公琦道:“义血堂知道了这件事,便集会商议,这场集会我可不敢偷看,也无法偷看,我知道的这一点,都是从车聘那边偷看、推测得来的。看来,义血堂诸人并不相信车流年会替人下毒,也未因此怪罪车聘。至于说曲鼎镶便是背后的主使,这事更是无人敢提。我在车聘那里听了几个晚上,都是如此,便很是灰心。” 楚青流道:“你是想,车流年下毒这事若能坐实,你就能去了车聘这一劲敌,至不济,也能叫苏夷月大大丢脸。” 公琦道“我百无聊赖,就四处闲走。那个时候,车流年之事在杭州已然传开,可说是妇孺皆知了。在钱塘江边上,我听到了两名渔人的谈话。一名渔人说,照他看来,下毒之人必是车流年无疑,而主使之人,就是曲鼎镶。” 楚青流道:“那人怎样说?” 公琦道:“那人说,谋杀苏大侠,必定不是单靠金钱就能成事。下毒之人纵然得了金钱,他也不敢放手去用,这些不能用的金钱,有不如无,想凭金钱买人下毒,绝不可能。想下毒,就得另想别法。” “车聘在义血堂中,诚然是青年好手,但就算再好的好手,车流年若不答应下毒,总堂主便不用你车聘,不传你武功,车聘能为再大,资质再高,也都是枉然。更有甚者,总堂主还能让车聘去做极艰险、极危难、根本不可能做成之事,借外敌之手要了他的性命。” “车流年若答应下毒,曲鼎镶便会对车聘另眼相看,时时提携。在车聘,他并不知悉此中原委,必然对曲鼎镶真心感激,曲鼎镶杀了苏大侠,还能俘获车聘的真心,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处。对于车聘,这一捧一杀之间,可是天壤之别,车流年纵然糊涂,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何况这人还不糊涂?他为了儿子的前程性命,也只好昧着良心下手了。你是见过车流年的,他是不是一个糊涂人?” 楚青流道:“这人非但不糊涂,还说得上是狡诈多智。但车流年就不怕曲鼎镶言而无信说了不算?” 公琦道:“那渔人也说了,他不怕。这种毒药要连下多年才会猛然生效,在这数年间,曲鼎镶待车聘如何,车流年全都能看在眼里。经过许多年提携,车聘又有真实能为,曲鼎镶也没必要再另捧他人,变恩为仇。更可况除了车流年,他也没有旁人可用。” “在曲鼎镶,他也不怕车流年虚应故事,答应了而不去照做,收了毒药来偷偷扔掉。三年之期或四年之期一到,若苏大侠平安无恙,曲鼎镶照样还能对车聘下手,半点都不晚。你想,一个义血堂排名第一的青年好手,陡然前程丧尽,就算车聘能挺受的住,车流年也必然承受不起。更何况车聘还会有性命之忧?车流年必定不肯为此冒险,必然会照说照做,不敢弄鬼。” 楚青流道:“车流年就不怕曲鼎镶会杀他灭口?” 公琦道:“曲鼎镶先找了他,他若不答应,曲鼎镶才会杀他灭口。他答应了,曲鼎镶也就不会杀他,至少三四年内不会杀他,还指望他来下毒不是么?” 楚青流道:“车流年说,沂山草院的仆人,每人都接到了下毒的指令,还全都告知了苏大侠,这又怎么说?” 公琦道:“这一层,那名渔人也说到了,这也不难思索。曲鼎镶派去的人,的确跟每个仆人都说了,你要知道,是曲鼎镶派人去的,并不是曲鼎镶亲自露面。派去的这些人,跟别的仆人只说金钱,因为无法去要挟他们,说了就走,以后再不见面,全都无可查证,成与不成全都不用管,也就不怕仆人会泄了密,甚或还会交给仆人几样假的毒药,麻痹苏大侠。只有跟车流年一人,才会说到曲鼎镶,说到车聘的前程。” 楚青流道:“即便这样,车流年还是会在细想之下,良心忽然发现,供出曲鼎镶来。” 公琦道:“那名渔人也说了,说动车流年答应下毒,这是个水磨话计,不是急就章。曲鼎镶派去的那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必定先已设法与车流年有了多时的交接,或是数月,或是数年,已将利害向车流年说得明白,再辅以金钱利诱,早已引得车流年心动,并且深悉车流年的为人品性,有了十成把握后,这才会图穷匕见,将来意合盘托出。你读书比我多,战国时的策士总是听说过的,这些口舌之士,今日非但没有灭绝,只怕还会更多。” 楚青流黯然道:“你说的有理。” 公琦道:“不是我说的有理,是那名渔人说的有理。况且就算遇到万万之一,车流年情愿丢了儿子的性命前程不要,也不肯下毒,反而供出曲鼎镶来,但这事又如何查证?曲鼎镶尽可以推到别人身上。苏大侠行侠多年,仇家不少,随便推到谁的头上,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曲鼎镶只要杀了那个传信的人灭口,就算车流年良心发现,供出曲鼎襄来,苏大侠又到何处去寻那人来逼问查证?这也就万事大吉了。就算真能找到那个人,也未必就能逼他供出曲鼎襄来,曲鼎镶必定另有挟制那人的法门手段。” 楚青流道:“这也是那名渔人说的?” 公琦道:“不错。” 楚青流道:“苏大侠离世后,车流年为何非要跑到辽国去?对这个事,那渔人又是怎样解说的?” 公琦道:“那名渔人也说了,这也不难解索。车流年一是心虚,一是胆大,一是野心作祟,有了这些,他别说跑到辽国去,就是跑到西域天竺,也不算出奇。可惜的是,他跑得还不够远,细究起来,还是野心害了他。” 楚青流道:“你详细说说。” 公琦难得笑了一笑,说道:“要是你师妹瞿姑娘在这里,她必然能猜度出来。” 楚青流也笑道:“我师妹不在这里,你就直说了吧。” 公琦道:“沂山草院的仆人里头,不是有一人全家都给烧死了么?这是谁干的,眼下已无从追究,或许是江湖人物干的,或许只是那人得罪了邻居,偏偏运气不好,撞上了一个恶邻。这人死了全家,车流年不能不惊,他又是身上有事的人,他要想不死,就只能跑,这是心虚。” “照理来说,曲鼎镶这些年对待车聘也就算不薄,车流年就该蹲在原地等死。让人杀了,那是他罪有应得,侥幸不死,那就是赚了。可他既能害死苏大侠,便自以为是个人物了,就连运气也比别人要好些,不肯再留在原地等死。这就得跑,既然要跑,跑得远也是跑,跑得近也是跑,那就干脆跑得远点。这就是胆大。” “再说说野心。他干这件丧尽良心的事,无非是为了儿子车聘。现下由头至尾,不过才帮了儿子四五年,车聘虽说是排名第一的青年好手,曲鼎镶还是一句话就能毁了他。车聘想要压倒义血六剑,成为义血堂理所当然的承继之人,将来接任总堂主,还是千难万难。” “他车流年若万一被杀了,曲鼎镶若万一说了不算,前此所得不全都竹篮打水成了空么?车流年能多活一天不死,就能多帮儿子一天。曲鼎襄一天不见到车流年的死尸,车聘就能多安稳一天。这就是野心,有了这点野心,他才会跑,却又不肯跑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落到了你手里。” 楚青流道:“不是落到了我手里,是落到了河中府那些朋友的手里。” 公琦道:“车流年若是跑到大食天竺去,岂不安稳?可他又想看着儿子成名,多帮儿子一把,加之大食天竺等地言语又不通,谋生不易,他就只能去辽国了。” 楚青流道:“这一番话,就算说得再有道理,终究还都是臆测。不要说曲鼎镶是堂堂义血堂的总堂主,就算只是一个寻常人物,也不能单凭揣测就定罪,拉过来杀了,祭奠苏大侠。” 公琦道:“那个渔人说,这事不能单靠问,也不必靠问,要靠计谋来以毒攻毒。车流年这人,不是爱儿子如性命么?那就从他儿子身上下手。” 楚青流道:“对车聘下手?这手怎么下?” 公琦道:“把那个车聘捉来,这不是什么难事。捉了人,就带他去见车流年,明告诉他说,只要他实话实说,供出主使之人曲鼎镶,咱们就饶了小车的性命,还传他高深武功,不过,想做义血堂总堂主是不要想了。他若抵死不说,咱们就当着他的面苦苦折磨小车,叫小车生不如死,叫老车也生不如死。” 楚青流道:“他供出曲鼎镶来,车聘不也就完了么?” 公琦道:“他就算抵死不供,咱们只要把渔人那番话宣讲出来,小车也是完了。他不供,小车死的早点,他供了,小车或许还能活命。这个当口,他只能信咱们的。” 楚青流道:“车流年经此一逼,会不会索性自杀了事?” 公琦道:“他真想自杀,早就自杀了,还用的着等到如今么?他这时候再去自杀,不就更坐实了这件事么?再说了,他落在晦毁先生手里,就算真想要自杀,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楚青流道:“你这番话,为何非要找我说?” 公琦道:“本来不必找你,我直接去半山寺去见主事的人也就是了。不过当日在潮声寺外,我得罪过那个瞎子智狈项慕橐,此时再去半山寺见他们,若是翻出旧事来,再动上手,难免就要误了大事,我这才会来找你。刚才渔人那番话,由你来说,可是最好不过。” 楚青流道:“你跟项先生有过什么过节?” 公琦道:“潮声寺外,魏大侠重伤后,愚狼要杀纪清含,被你喝止了。你抱了魏大侠回寺,智狈又要对苏夷月动手,这事你就不知道了。苏夷月穴道受制,唯有等死,是我跟卫远人卫师叔联手,从智狈手里救出了苏夷月。项氏双奸一言不合就能杀人,我坏了他们的杀人大事,怎好去见他们?” 楚青流道:“项氏双雄行事偏激,又爱胡闹,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浑人。你只管去见他们,保你无事。这些话,我是不会去跟他们说的,还是你自己去说吧。” 公琦冷笑道:“楚青流,你这人最是虚伪。你若以为渔人的话全无道理,认为小车真的无辜,就该劝我不要再张扬这事。你若以为这番话有道理,为了替苏显白大侠报仇,你就该到半山寺去说给他们听。你什么都不做,却让我自己去说这番话,不是虚伪,又是什么?” 楚青流道:“你既然一心要毁了车聘,我劝你不要再张扬,你会听么?我劝阻得了那名钱塘渔人么?这上一番话,那名渔人能想到,别的人也就能想到,终将会流传于世。你如此行事我并不赞同,我也劝不住你,我也不去传说这番话,告辞了。” 转身走出几步,就见坡底有两人一前一后追奔而来,前头一人身形细瘦,足尖略一点地,整个人便前跃丈余,看身法,正是那个夜洪水。后一人是个女子,脚步细碎,双足不出裙底,奔行却丝毫不慢,说是追逐,更象是奔跑戏耍,这个女子,必是夜洪水那个师妹了。单看此女的衣饰身法,必定不会是丑女,真不知夜洪水为何要畏之如虎。 二人瞬时奔近,夜洪水大叫道:“楚青流,你果真言而有信。这位兄弟,就是你给我找的妹夫么?”说着躲到楚青流身后,向那女子说道:“师妹,有外人在此,你好歹也给我留一点点脸面,不要过于相逼。” 那女子立于楚青流身前五六步处,温言道:“二位少侠,我师兄最爱胡闹,说话不分轻重,二位可不要笑话。我叫桂红莜,夜洪水是我师兄。” 这个桂红莜,若只论长相,至多不过有七分人才,加了步法身姿,便是九分美人,再一开了口,竟成了十一二分的罕见美人。公琦脱口而出,说道:“桂姑娘,你的语音,很象我的一位故人。”转头向楚青流道:“楚师弟,桂姑娘说话,很象苏夷月苏姑娘,不是么?” 楚青流摇头道:“我还真未听出来。”停了停又道:“要说象,或许也有那么一分二分神似,你不说,我还真未察觉。” 公琦却是呆若木鸡,一颗心似乎被人紧紧攥了一把,随即又被放到温水中细抚细摸,说不出来的受用。他闭起双目,说道:“姑娘,你叫桂红莜?” 桂红莜道:“我叫桂红莜,少侠如何称呼?” 公琦道:“少侠两个字,我可不敢当,你就叫我公琦好了。姑娘的嗓音当真好听,我真想刺瞎了双目,专心听姑娘说话。” 这话若在挑剔之女听来,必要大怒,责备只赞其声,而略去了其目,其眉,其容止,其衣饰。桂红莜却并不在意,说道:“刺瞎双眼,是不必的了,你蒙上眼听我说话,也就是了。稍后我去了,你再解放开来。你要嫌蒙眼麻烦,还可转过脸听我说话,你放心,我多说几句给你听。” 公琦在苏夷月处苦求多日,连冷言冷语都没得到过几句,几欲心死,做梦也想不到能在这荒野间听到桂红莜似能乱真的语音,这才会有刺目之叹。“你不要刺眼,我多说几句”,经桂红莜口中说出,也是至性至情,毫无调笑之意。 夜洪水眼见师妹对公琦如此实心关切,大喜道:“楚青流,你真是好能耐,找来的这个公少侠,果真英俊出群,与我师妹是天生的一对,我可得多多谢谢你。公少侠,你想听我师妹说话,那就得把她娶到家里去,想听就能听,那该有多好?” 公琦道:“楚师弟,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要娶他的师妹?他们为何会跟了你来?” 楚青流道:“公师兄,适才我跟你说过,我镇上还有事。这事,就是替这位夜朋友的师妹做媒,夜朋友等得不耐烦,就寻了过来,却不是我引来的。夜朋友,公师兄不是我为你师妹找来的,你的事,咱们慢慢再想法子,先回去吧。” 夜洪水道:“想走你先走,我是不走的。姓公的,你既然无意娶我师妹,为何要与师妹调笑?刺瞎双眼这样的风话,对一个女子,是能随便说的么?我不答应。” 说着拨出背上长剑,说道:“姓公的,你出剑吧,只要你能赢我,我放你走路。” 177 第七十七章 迫娶 02 公琦除了在瞿灵玓、苏夷月面前甘心忍受过,对别人,向来跋扈,又怎肯在夜洪水面前服软?拨出剑来一摇,向夜洪水道:“你出剑吧。” 桂红莜道:“师兄,非打不可么?” 夜洪水道:“非打不可。我夜洪水的师妹,岂能任人调戏?” 桂红莜道:“师兄,他不是调戏,只是夸我说话好听。” 夜洪水道:“你哪里知道什么叫作调戏?我说是调戏,那就是调戏!” 桂红莜道:“就算是调戏,我也欢喜让他调戏。你我结识也有十多年了,你几时象公少侠这样真心夸过我?” 夜洪水道:“你欢喜人家,可人家并不稀罕你你,又有什么用?我看这个姓公的,面带桃花,家中不光有了妻,也必有了妾,是不会娶你的,你不是自寻烦恼么?我杀了他给你出气。”说着一剑刺出。 这一剑,不单轻飘无力,准头也是太差,直象是酒醉之人使出的招法。公琦绝非庸手,面对此等招法,一时之间竟也失了方寸,夜洪水出剑多时,他才出剑拨挡。短短一瞬间,一招未交,公琦便舍已从人,丢了主动之势。 夜洪水置公琦来剑于不顾,一剑又是刺向公琦身侧。这种打法几近胡闹,可公琦就是做不到视夜洪水乱剌的一剑为无物而与夜洪水对刺对攻,比一比到底是谁出剑更快,比一比究竟是胡刺胡戳得势,还是认真照章去打有用。 这种打法,楚青流还是初次得见。看了三招,便已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夜洪水这路剑法,奥妙不在长剑乱刺,而在于步法身法特异。 夜洪水一经打斗,便只有足尖或足跟一点着地,整个身子便如一根细苇,只需足底一动,整个人便乍转乍移,手中本来斜刺的长剑也就陡然转行,由斜转正,刺向对手。 这种打法,楚青流旁观者清,能看出门径来,却也很难在一时之间找出应对之法,更不要说立时就想出战胜夜洪水的法门。 公琦苦挨过十余招,怯意渐去,亦或是被逼无奈,置夜洪水斜刺的一剑于不顾,脚步急移,一剑平刺夜洪水身侧,这一轮对刺,究竟谁占优,谁得势,楚青流还真看不出来。 公琦这一手,看似是对攻拚命的无赖打法,是无奈之举,却要知道,对阵夜洪水这种怪人怪剑,就算想拚命,也要有点拚命的本钱。公琦终究是昆仑派掌门的独子,有亲传亲授的功夫,这一放手去斗,顿时局面大变。 楚青流拨出剑,直冲战团。场中二人并无深仇大恨,若只因为几句闲话有了死伤,委实太不值得,必得拆解开来。 场中两人脚步快移,手中剑势却并不使尽,饶有余势。终究还是夜洪水艺高一筹,整个人只以一点脚尖触地,从脚尖剑尖,连同细瘦身形在内,扭了何止五七扭,尽数避开要害,就算受伤,也必定不重,而公琦必受重创。 楚青流刚一接近,夜洪水身形又是一变,将楚青流挡在身后,经此一变,楚青流若想救出公琦,唯有对夜洪水后背要害出手,饶是如此,能否救公琦出险还是未知之数。 正在心中徒唤奈何,一粒泥丸从楚青流身侧飞过,直直打中夜洪水右膝弯。 夜洪水整个身子全都放在这条右腿上,膝弯受击,再好的身法,也不能守住身架不变。这人也当真机灵,绝不硬挣硬挺,而是顺势身子一歪,滚到公琦身侧,长剑指住公琦左肋,说道:“公少侠不要动,我这一剑刺出,必能刺穿你的心肺,无可救治。” 楚青流跟步上前长剑疾递,指住夜洪水后心,说道:“夜朋友不要胡来,这人杀不得。” 夜洪水笑道:“杀得还是杀不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他若不是自己非要找死,我也能不杀他。”语气已微有活动。 桂红莜行到夜洪水面前,说道:“师兄,公楚二位少侠,在你们男人眼中,我桂红莜当真就这么面目可憎,不讨人喜欢么?”这句幽怨之语,经她口中说出,还是不含半点怨愤,只有疑惑不解。 夜洪水忙道:“师妹,你这是什么话?当然不是。你是天仙下凡,谁要敢说你面目丑陋,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公琦也道:“桂姑娘,你若面目可憎,天下就没有可爱的女子了,我说的都是真话。” 桂红莜向楚青流道:“楚少侠,你说呢?” 楚青流道:“桂姑娘,你绝不是面目可憎的女子。至于喜欢不喜欢,那是因人而异,你师兄不喜欢你,别人未必就不喜欢你,你不要因此有了顾虑。” 桂红莜叹气道:“那你呢,你喜欢我么?” 楚青流大感别扭,只得说道:“你能不能说说,你为何要追你师兄?” 桂红莜道:“我问你喜欢不喜欢我,又没叫你娶我,你怕什么?要是喜欢的人全都要娶回来,一个人这辈子那得娶多少个老婆?嫁多少个丈夫?我说的是么?” 楚青流道:“姑娘说的很是。”觉得此女露面以来,唯有此话说得最为有理。 桂红莜道:“那你喜欢我么?” 楚青流点点,说道:“喜欢,我喜欢姑娘。” 桂红莜道:“是真心话?” 楚青流道:“自然是真心话。只要姑娘不弃,我很愿与你交个朋友。”事已至此,还是爽快点为好。 桂红莜放过楚青流,向夜洪水道:“师兄,你是不喜欢我的了,这么多年来,你躲着我,不肯娶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能说说么?你说,我究竟有哪里不好?” 夜洪水撤回长剑,说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桂红莜道:“真话假话,反正我也分不出来,你只要说得有理,象是真的,我就信你。” 楚青流也收剑,静等夜洪水解说为何多年来始终拒娶这个人才出众的师妹。 夜洪水向楚青流公琦各一抱拳,说道:“今日让二位看笑话了,不过为了向师妹说清其中的原委,求得后半生清静,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师妹,你人才少有,在我眼中,就是天上的神女下凡,我夜洪水呢,面貌丑陋,只有三分人形,这还都在其次。” “我这个人,自幼无行,贪花好酒,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我来说,世间最好的所在,乃是娼院,世上最好的物事,乃是窑姐儿。婚姻一事,我压根就没想过,世上既有了妓院这等佳妙的所在,还要娶老婆,不是傻了么?” 桂红莜幽幽说道:“你爱去的那些院子,我不全都买下来了么?” 夜洪水摇头道:“你开的娼院,我怎好去嫖?就是去了,也是百般的不自在,这一点,你们女人是不会懂的。” 桂红莜扑闪两眼向公、楚二人道:“二位少侠,是这样么?” 公琦抢先答道:“不错,正是这样。”楚青流也道:“差不太多。” 桂红莜道:“可师父临终前说了,这一生,你得好好照看我,我也得好好照看你,这话不错吧?” 夜洪水道:“当然不错。可好好照看就非要结为夫妻么?” 桂红莜道:“不结成夫妻,怎么好好照看?想要好好照看,那就得结成夫妻。” 夜洪水道:“既然这样,师父为何不明说结成夫妻,而要说好好照看?可见师父的本意也只是好好照看,不是结成夫妻。” 桂红莜道:“那是师父他老人家想到我是个女子,年纪还小,面皮儿薄,不愿说破了,叫我面子上下不来。” 夜洪水哀叹一声,说道:“两人结成夫妻,这事得要你情我愿。我这等无行的丑鬼,若娶了你这天仙一样的人,脊梁骨不得让人戳断么?我心中如何能安?这不是折我的阳寿么?就算死了,我也得下十八层地狱。师妹,你这不是害我么?” 桂红莜道:“我不在乎,你也不丑,也不算无行,我全都不怕,全不嫌弃,你怕的什么?” 夜洪水恨道:“我若是自杀了,那就对不起师父的教诲,也辜负了他老人家命咱们好好照看的遗训。我没那么大胆狂妄,也没那么无情。我不自杀,却也要绝了你的念想。” 将长剑插入裆间,说道:“师妹,你再要逼我,我就一剑扫去这件孽物。师妹,你看着办吧。” 长剑深入腿间,紧贴那个娇弱物件,夜洪水只需手腕一抖,便是水流花落,去不再来。这等情势下,就算有刘奇蟾、没藏飒乙这等高手在此,必也无计可施。楚青流叫道:“夜朋友不要做蠢事!桂姑娘,你就答应你师兄了吧。” 桂红莜退后两步,说道:“师兄,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能说得明白,我就不再要嫁你,再无反悔。” 夜洪水道:“师妹请说。” 桂红莜是道:“师兄,你是否是让人逼迫,服食了什么药物,性情因而大变,这才会想出自残这个蠢主意?” 夜洪水道:“我没有服食什么毒药,我清明得很。” 桂红莜道:“我苦缠了你八年多,在往常,你只是躲着我,求我,却从不跟我解说为何不肯娶我,更从未逼迫过我,今天是怎么了?这事太奇怪。” 夜洪水道:“我也没怎么了,只是昨晚上,我无意间听了人家的一句闲话,就此明白了。” 桂红莜道:“昨晚你不是住在槐香院么,难不成院子里还有高僧登台说法?” 夜洪水道:“楚朋友,昨晚上,你带那个秋桐回房不多久,天一擦黑,我就到你房外听墙脚去了。这在咱们嫖院,本是常有的事,最是好玩,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楚青流苦笑道:“我不生气。” 夜洪水道:“我藏在你窗外,你一意跟秋桐说笑,猜迷赌酒,可就没留意到窗外有人。我到了不久,窗外又来了一个人,这人一身黑衣,脸孔也蒙住了,却一望而知是个女人,这人向我摇摇手示意不可出声,便伏在窗外与我一同往里偷看。” 楚青流叹气道:“夜洪水,你可太不够朋友了。换作是我,必定会设法引来那人,至少也要弄点动静出来。” 夜洪水道:“秋桐姑娘那个谜语实在佳妙,‘美人抱在怀,拂抺出好声’,实在是应景得很哪,可惜你老弟太也不懂风情。” 桂红莜道:“师兄,这个谜语猜的是啥?”此女心也真大,自己师兄裆间还横着一柄剑,她竟还有心思去说猜谜的事。 夜洪水道:“师妹,秋桐姑娘出的谜语共有四句话,是这样的,‘闲时壁上独自坐,忙时美人抱在怀,一拂一抺出好声,此物原是西域来’,猜房中的一样乐器。” 桂红莜想了想,说道:“我猜不出来,师兄,你告诉我吧。” 夜洪水道:“是琵琶,还算有点意思吧?” 桂红莜道:“很妙,师兄,你再往下说吧。”听其语气,她实在未能领悟到此谜妙在何处。 夜洪水道:“楚朋友,你喝到烂醉,秋桐扶你上床躺下,自己又回到桌边独饮,却就是不肯同你,同你,呵呵!我等得心焦,实在不肯再受这份罪,去听这么没趣的房,可那个蒙面女子不肯退,我也就不好退下,我不很放心。” “等了许多时候,秋桐喝干了酒,到床边去揭你的帐子,这时候,那个蒙面女子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对我而言,不下于当头棒喝。” 桂红莜不信道:“当头棒喝?” 夜洪水道:“那女子说:‘秋桐,你要是不想死,就不要去碰那个帐子,你跟这个楚客人,就只有喝酒猜谜的缘分,别的就只能是痴想了。’” “我听了这话,登时如遭雷击,立时呆了。那女子退走多时,我才退下。” 桂红莜道:“师兄,那个秋桐姑娘,她去碰那个帐子了么?” 夜洪水道:“没有。” 桂红莜舒了一口气,说道:“蒙面女子随口一句打破的话,就能有这样大的功力?” 夜洪水道:“我听了这几句话,便下了与师妹你决绝的心。师妹,你我之间,就只有同门学艺这一点点的缘分,这几年你追我逃的缘分,于此我已心满意足,再多的,实在不敢再去想。我从前不走极端,是怕你伤心,而今我不怕了,也不想再耽搁了你,我若能早下狠心,你早都嫁人生子了。师妹,话我都说清了,你还不答应我么?” 楚青流道:“我都听明白了。桂姑娘,你就答应了吧,你不答应,你师兄可就成废人了。” 公琦也道:“桂姑娘,男女之间,也不是必得成为夫妻才算是相好。你与夜朋友的情义,已经远超世上许多所谓夫妻了。”也许是情势所激,他也能说出有情理的话来。 桂红莜道:“师兄,我要答应了你,不再迫你娶我,你还会象从前那样待我么?” 夜洪水道:“那是求之不得,我何必不再象从前那样待你?咱们听师父的话,相互照看,过完这一生。” 桂红莜道:“师兄,那我就不再迫你娶我,我说到做到。” 夜洪水大喜,抽出腿间长剑来,随手远远抛出,说道:“很好。师妹,咱们回武夷山吧。” 桂红莜仰起笑脸,摇头道:“不,我还不想走。师兄,我想跟着这位楚少侠,去找那个蒙面女子,我得当面谢谢她。” 夜洪水道:“好,你说怎样,那就怎样,咱们这就去找那个蒙面女子。”向楚青流、公琦道:“今日之事,多谢二位成全。楚朋友,我师兄妹还要跟着你,好找到那个蒙面女子当面道谢,不会不方便吧?” 楚青流苦笑道:“你们爱跟着,那就跟着好了,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着迈步下山。走出十余步,一回头,见公琦也跟了上来。楚青流还未开口,夜洪水已问道:“姓公的,你出言调戏我师妹,我看在你是楚朋友的同门,才留了你一条性命,你还跟上来了,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公琦淡然道:“我与楚师弟还有正事要做,并不是跟着你。” 桂红莜笑道:“师兄,你也不必吓唬他,他跟着咱们,不过是想多听我说几句话,也没什么坏心。” 178 第七十八章 毁婚 下得坡来,桂红莜道:“楚少侠,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这样平平淡淡一句问话,从她口中说来,竟使人不能不答,还要郑重去答,否则就有辜负之感。楚青流满腹都是心事,心境不能说是很好,还是好言答道:“我要回半山寺,你与师兄若还有别事,请先去办事,再到寺里来寻我,也都是一样,咱们不见不散。” 桂红莜道:“咱们能有什么事?咱们没事,就算有事,也没找寻蒙面女子来得重要。师兄你说是么?” 夜洪水忙道:“不错,咱们没事,楚朋友去半山寺,咱们就也去半山寺。”他得脱平生第一大麻烦事,唯恐师妹有一丝一毫不快,自然师妹说啥就是啥。 桂红莜道:“楚少侠,你事情若是并不十分急切,咱们就从镇上走,买点吃食,边吃边走,这样不好么?” 公琦道:“姑娘不用担心,去半山寺,恰好要从镇上穿过。” 来到镇上,买哪家的肉,买谁家的面饼,这等细事,全都由桂红莜做主,由夜洪水花钱。别看桂红莜言语温软,却精明干练,匆匆一转,三个男人手上便各捧了肉饼坛酒,桂红莜还忙中偷闲给自己买了几样小吃食,一个人独享。 酒一接唇,肉饼才一入口,便知道果真是好酒好肉,楚青流记起秋桐酒要少喝的劝诫,便不再喝酒,只是食肉吃饼。公琦恭维道:“桂姑娘,你从前到过这地方么?要不怎能买得出这样的好酒肉?” 桂红莜认真答道:“我怎会到这地方来过?想买好酒肉,只要远远一看,也就知道了,这不算什么难事。” 公琦道:“是么?远远一看就能知道?这门学问,姑娘可肯教给我么?” 夜洪水不屑道:“肯,当然是肯的。这又不是什么武功秘籍,只传儿子,不传女儿,你肯向师妹叩头拜师,再刺瞎两只眼睛,我就请师妹教你。你想跟着咱们,也该寻个好一点的由头,别拿酒肉说话。” 桂红莜却道:“公少侠,我师兄只是说笑罢了,你不必当真。刺瞎了双眼,这是玩的么?你要想学,我抽空教给你就是了,你放心,我不要你叩头。” 他师兄妹两个,一个绝不肯好好说话,一个却又极认真地好好说话,公琦竟然无法应对,只好说道:“多谢姑娘大度。” 几十里山路,有了桂红莜同走,竟然不觉得有多远。诸人虽未施展轻功,过午不久,便已来到半山寺所处的那座小山下。 桂红莜四下看了看,赞道:“师兄,好大一座寺。”她这一路行来,逢石赞石,遇树赞树,实在赞无可赞,也要夸上两句风儿和暖,鸟雀轻盈,行到终途,还不忘要赞赞这座半山寺。 夜洪水道:“师妹说得极是,真正好大一座寺。”他这句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话音未落,山道上有两名女子快步迎下,行到四人身前止步,向楚青流行礼道:“楚少侠,咱们奉小姐指令,已在此地候驾两天了。” 楚青流还了半礼,才道:“尧姑娘,舜姑娘,师妹找我有何事,她现在哪里?” 这二人乃是瞿灵玓衡山所领四名侍女之二,这二人数月前在长江边上领命押送那个王护到望海庄上交割,此时差使办完,又寻到沂山来了。这四名侍女,各以尧舜禹汤取名,城主以下帮众,一概尊称为尧姑舜姑禹姑汤姑,瞿灵玓则唤作尧儿舜儿禹儿汤儿。楚青流为表客气,俱都以姑娘称之。以远古四大英帝为婢女取名,不消说,自然是为了嘲戏。 桂红莜道:“师兄,楚少侠他们有话要说,咱们到边上避避,公少侠,走吧。” 公琦道:“不错,是要避避。”说虽这么说,却并不动步。 尧姑道:“避开是不必的了,小姐吩咐了,咱们这些话,不是什么机密,不怕有人听,听得人越多才越好。” 桂红莜道:“师兄,她们的话不怕有人听,不如还是听听吧。” 楚青流道:“二位姑娘,有话你们就说吧。” 尧姑道:“楚少侠,小姐要我两个转告你说,她已见过瞿盟主,姜悦服先生之死,必定与乱人盟无关。突袭瓜洲前一晚,石总持为了不误伤姜先生,特为命心腹可靠之人将姜先生移往别处,准拟送往望海庄长住。姜先生后来出事,必定另有他人插手。楚少侠要为姜先生报仇,当可循此入手。” 楚青流道:“尧姑娘,石总持所派究是何人?走的又是什么路径?” 尧姑道:“石总持为慎重起见,共派出三人,这三人至今无一人回报,必定是有了不测。这三人走的是什么路径,有了什么遭遇,瞿盟主,石总持,还有小姐全都不知,也就无可转告,楚少侠只能靠自己查探。” 楚青流轻声道:“我知道了。” 舜姑道:“小姐说,姜先生的事,若是一心要追根溯源,还是会追到乱人盟头上。若没有乱人盟生事,别人也就无机可乘,姜先生此时必定还在瓜洲渡口安然度日。楚少侠,是这样么?” 楚青流道:“不是。义父的事,若当真如二位所说,那就与乱人盟全无干连,我并不糊涂。” 尧姑道:“铁船帮的事,乱人盟是无可推缷,也不想推缷。小姐说,楚少侠不是铁船帮的人,但铁船帮毕竟于你有救命之恩,他们被我盟挑了,你若缩头不出,必要为世人讥骂,被说成忘恩负义之人,背上一世的骂名。楚少侠若想替铁船帮出头,于情于理,小姐都不能阻拦。” 舜姑道:“小姐与少侠已有婚姻之约,照古来烈女的做派,小姐本该与楚少侠一起仗剑除恶,杀了石总持、瞿盟主,成全楚少侠的仁义之名。但石总持是小姐的叔父,瞿盟主是小姐生父,虽有大义在前,小姐终难舍却亲情,就不能追随少侠了。楚少侠,你先不要说话。” 尧姑道:“小姐说了,楚少侠若能狠下心肠,不再报铁船帮的仇,一切自不必说,全都是照旧。以楚少侠的为人,必定会去报仇,既要报仇,若只杀尺朗杰扎、库喇尔单二人,这仇未免报得不畅快,仍旧还是要受人讥笑。非得再杀了石总持,杀了瞿盟主不可。” “少侠与小姐有夫妻之约,虽无夫妻之实,却已有夫妻之情,之义,少侠舍命救过小姐,小姐也曾数次为少侠舍了性命不要。这一节,盟主知之甚详,为了不让小姐陷于寡情不义的境地,已下有严令,不论少侠与石总持动手,还是与盟主动手,都不许小姐插手相帮,从而坏了你们夫妻之义----你不要说话。” 舜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人力已难于挽回。最终你们三个不论谁输谁赢,谁死谁活,小姐她都是死路一条。小姐已备下极性烈的毒药,你,瞿盟主还有石总持,你们三个人中,只要死了一个,小姐就服药而死。小姐她好可怜啊,一点退路都没有,连咱们这些做奴婢的都还不如。你不要说话。” 楚青流道:“二位姑娘,你们回去后,务必请转告小姐,就说我楚青流绝不能与仇人之女结亲,我与瞿灵玓瞿姑娘的婚约至此解除。从今日起,瞿灵玓可另行择夫,我楚青流也能另寻佳偶。” 尧姑愣了一愣,说道:“楚少侠,你不是在说笑吧?这玩笑可开不得。” 楚青流道:“我当然不开玩笑,昨天晚上,我已在穆陵镇上,娶了秋桐姑娘为妻,这位夜洪水夜先生就是媒证。” 尧姑道向夜洪水道:“原来这位就是夜先生,请问先生,楚少侠的话不错么?” 夜洪水道:“我从来不知道媒证是个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楚青流兄弟昨晚是在秋桐姑娘房中过夜的。----师妹,这些事,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要多话。” 舜姑向桂红莜道:“这位姐姐,你只管直说,你师兄说的什么过,过夜的话,是不是真的?” 桂红莜道:“是真的。不过,我还听他们说了什么帐子不帐子的话---” 舜姑怒道:“你也不要再说了。楚青流,你好无耻卑鄙,你与小姐有过婚姻之约,还,还,还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不单做了,还要四处宣讲,弄到人尽皆知。尧姊姊,咱们走!早知如此,这一大片话也不必说了。” 尧姑道:“来都来了,该说还是要说的,说完了再走也不迟。楚青流,咱们瞿盟主已传下盟主令,凡我盟兄弟,必得时时留意你的行踪,随时禀报。但任何人都不得与你对敌,更不得行刺下毒,不得放火凿船,不得以多胜少,务必要保全你的性命,留待石总持和盟主亲自出手格杀。就算你狂性大发,先行出手,我盟兄弟也不得还手反击,只许绕道而行。你听听,你再想想,可是绕道而行,姓楚的,你好大的面子哪。” 舜姑道:“这全都是小姐在盟主跟前跪求下来的天大人情,小姐生怕你不知好歹,四处扬言要替铁船帮出头,要与我盟为敌,激怒我盟兄弟,死得不明不白,这才求下了这道盟主令,谁想却换来你忘恩负义,一张口就要另行娶妻,解除婚约。楚少侠,你无情的很哪。” 楚青流道:“请二位姑娘回报瞿盟主,瞿姑娘,我必定不会向乱人盟的寻常兄弟下手。我要报仇,只找尺朗杰扎、库喇尔单、石寒、瞿广瀚四人。” 舜姑道:“这样说,还是你占了便宜,否则我盟兄弟一起动手,明的暗的一起来,你楚青流必定死得不明不白,又怎还能见到盟主他老人家的面?” 楚青流道:“我若死的不明不白,你们盟主的面上也不好看,所以说,我最好还别要死得不明不白。二位若再没话说,我这就进寺去了。” 他乍见尧姑舜姑二婢,实是心喜异常,只说终于有了师妹的讯息,也能知道她人在何处。不料二婢竟说瞿灵玓已备下极烈性的毒药要寻短见,心急之下,毁婚之言脱口而出,心想唯有如此,才能打消瞿灵玓的死志。话已至此,也就不必再去打探瞿灵玓的行踪了。 尧姑怒道:“咱们话都说完了,你进去吧。”走出两步,猛然转身向桂红莜道:“这位姑娘,你为何要跟着楚青流?” 桂红莜笑语笑语宴宴,说道:“姑娘,我叫桂红莜,我跟着楚少侠,原是要去寻一个女子。另外,楚少侠说他真心喜欢我,很想与我交个朋友,我也很想跟楚少侠交个朋友。” 尧姑摇摇头,叹道:“舜妹妹,你都听到了么?张口寻个女子,闭口2交个朋友,楚少侠,你忙得很哪。” 尧姑道:“楚少侠,这半山寺,小姐是不会再来的了,你也不用在这里等着了,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好了。”二人展开身法,转眼间去得远了。 179 第七十九章 京城老吏 夜洪水道:“楚朋友,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跟那个瞿灵玓瞿小姐的婚约,眼下是不作数的了。姓瞿的可另行择夫,你也能再觅佳偶。要说佳偶,再没有佳得过我红莜师妹的了,师妹与你,那可是佳偶天成。” 公琦道:“夜朋友,这你可就糊涂了。楚师弟与上瞿姑娘解除婚约,只是为了不想让瞿姑娘为难,不想叫她服毒。待这个事情一过,人家该怎样还会怎样,没你师妹什么事。” 夜洪水道:“我糊涂,你就明白么?那个瞿姑娘的父亲,杀了楚青流的救命恩人义父,跟楚朋友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争斗下去,不是爹爹死,就是女婿死,不论哪个死,这姑娘还活得成么?这事怎能过得去?它过不去!换作你,你是帮你爹爹,还是帮你女婿?他们若想成婚,唯有等下辈子。” 桂红莜道:“师兄,公少侠,你们再不要争了,你们就没看到楚少侠心里难受么?” 楚青流笑道:“你们有话想说就只管说,你们多说说,我多听听,也好更明白点。若都说完了,那就进去吧。” 此时的半山寺,比三日前更见热闹,这一处清净禅林,俨然已成了总舵名山。进出之人,皆是江湖草莽,且不只有男英雄,更有女豪杰,楚青流一行四人有男有女,倒也应时应景。 进得寺来,直行到二层殿,大殿中坐了满满一堂人,正在听一名吏员模样的人解说。见厅口来了四人,点点入骨晦毁挥手叫止那名老吏,向楚青流道:“楚兄弟,你有话咱们稍后再说,先听听这案子问的怎么样了。另外那几名仆人昨天也全都押到,已熬审了一夜,你来得正好,一起听听。” 此时厅中,不要说椅凳,就连空隙地也没有多少,四人各寻方便,觅地站立,晦毁一挥手,那名老吏重又开讲。此人终究是京城来的名吏,又是为群吏所推代为发言,面对厅上这许多江湖客,仍旧口谈指划,神采飞扬。 众人边听边出言发问,那名老吏有问必答。楚青流听公琦说过钱塘渔人的一番推测,有了先入之见,再听这老吏的解说,未免就觉得平淡无味。 问了多时,讲了多时,那老吏道:“诸位大侠若再没话要问,老朽可就算说完了。咱们五人问的案子,任凭诸位再找他人来问,保准再也问不出别的来,这点把握,咱们还是有的。” 屋角一人幽幽说道:“我听了半天,还是糊涂得很,我只问你一句话,谁是下毒的凶手?”说话之人,正是盲目智狈项慕橐,他目盲无见,也就不肯往前头凑,而是躲在后头静听。 那名老吏道:“单凭供词,想定谁的罪都难,不光办不成铁案,更难叫人心服口服。颠倒黑白容易,想找个人出来定罪倒也不难,但想找出那个真正指使的人,可是难而又难。老朽我问案快四十年,各种无头无据的案子没少遇见过,要论无从下手,要以沂山草院这案子为第一。” 智狈冷笑道:“那就是说,你没能问出来?”说得阴森可怖。 那名老吏道:“没有问出来。这位大侠,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问出来。这世上的无头冤案,真不知要有多少,苏大侠这一桩,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项慕橐猛喝一声,说道:“说什么有头无头?我一刀下去,你就从有头变成无头。你们是靠问案吃饭的,问不出来,那就是无能,还留着你们何用?带下去,好好饿他们的饭,饿死了算!”论起智狈的为人,实在不该这么粗猛,他这也是忧急无策,才会拿老吏撒火。 那老吏连气带吓,浑身哆嗦,还是挣扎说道:“你就算砍了我的头,这案子还是件无头案,没人能问得清楚!” 桂红莜轻轻碰碰公琦手肘,说道:“在路上,你不是说你都全知道么?那还不快点说?要不然,那几个老头可就要挨饿了。” 公琦挤到众人前头,说道:“诸位前辈,这位老先生说的并不错。这件疑案,不能只靠问,还得靠猜。” 智狈听声识人,说道:“姓公的,你胆子不小,前次你救走了苏夷月那丫头,坏了我的事,今天还敢找上门来。” 公琦道:“项先生,在潮声寺外,我是出手阻过你杀人,这事咱们稍后再说,你让我先把话说完。” 那名老吏道:“案子不能只靠问,也要靠猜,这是句内行话,这位少侠说得并不错。至于猜,咱们也不是没猜过,不过,这些猜测出来的东西,可算不得口供,也就没有向诸位说起。这位少侠,你是怎样猜的?说来听听,老朽也好开开眼界。” 公琦道:“我哪有这种能耐?我要说的这番话,可都是在钱塘江边上,听一位渔人说的。”于是将适才向楚青流说过的那一番话,重又从头说出。 刚说到主使之人不能全靠金银就能打动下毒之人,必得另行设法,那老吏就叹道:“高手,真是高手,这渔人若不在江边打鱼,而是转学刑律,咱们就没饭吃了。” 待公琦说到下毒之人必是车流年,主使之人必曲鼎镶,顿时满堂轰然。喧闹过后,众人纷纷争先发问,公琦是有问必答。 老吏道:“公少侠,你这番猜测,不能说是无理,不过,也有个大大的漏洞。沂山草院这帮仆人中,有子有女的,并非只有车流年一人。不论那些人的子女都是做什么的,凭曲鼎镶的权势,不论这些子女在不在义血堂,他都能一句话让那些子女上天,一句话让那些子女入地,一句话要了这些子女的性命。” “这些仆人,也全都心疼自己的子女,论理,主使之人也都不难用子女来要挟他们。这些仆人,与苏显白的恩情,远都没有车氏父子那样深,要挟起来,岂不更容易、也更无迹可寻?诸位想想,我说得可在理么?想单凭车流年有个儿子在义血堂曲鼎镶手底下,就把这场事硬安到这二人头上,未免说不过去,难以服人。” “此外,既然任一仆人的任一子女都有可能拿来要挟,则那个主使之人,也就不必是曲鼎镶。任何人,不论是谁,只须有能有势,都有可能是主使之人。我不是姓曲的朋友,也不是姓车的朋友,我说的只是一点实情,一点常理。” 一人喟然叹道:“照你这样说,照旧还是人人都可能是凶手,人人都不是凶手。转了这样大一个圈子,这不又转回来了么?不是白忙活了么?” 那名老吏苦笑道:“这位大侠说得对,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白忙活了。” 晦毁愤然站起,骂道:“他娘的,我就不信这个邪,不信苏大侠平白无故就会暴病死了。查不出来,猜不出来,咱们就去找。这种无形无迹的毒药,毕竟不是随处就能碰上的,也不是谁都能碰上。找到了,屠凶大会就开,找不到就不开,我就不信找不到,他娘的。”穿着僧服破口骂娘,还真是另有一番风采。 那名老吏道:“要想人不知,除非你莫做。我从来不信这世上还真有无形无迹的毒药,就算下毒时无迹可寻,人死后,还是能够追索的。就我所知,有些毒药的残毒,数十年后,都还能在棺木尸骨中找到。” 晦毁道:“你是说要开棺验尸?” 老吏道:“想要弄清这件事,唯有如此做。漫天撒网漫无头绪去找毒药,那只能是大海捞针。若能开棺找出残毒来,将残毒交由名医高手过过眼,判定这毒药由何种毒物配制而成,再由此去找,那就省事得多了。” 晦毁叹道:“老先生,这番道理咱们怎能不知道?可惜的是,这是天奇剑苏显白的坟墓,皇陵帝陵能动,苏显白的坟墓不能动。既然没有法子顺藤摸瓜,就只好大海捞针了,有苏大侠的英灵护佑,咱们必能找出眉目来。来人,送老几位先生回汴梁,仪程从丰,都散了吧。” 众人或是议论,或是口中咒骂,陆续散去,偌大一座在殿,只剩下诲毁、项氏双奸、外加楚青流、公琦、夜洪水、桂红莜四人。可说是乘兴聚会,败兴散场,扫兴已极。 诸人中,尤以公琦最为失望伤心。他在钱塘江边听了渔人那一番话,自以为必能扳倒车聘,一去心腹大患,这才会奔波前来。孰料那名老吏只用几个“别人也有、别人也会、别人也能”,就轻轻将那一番话驳得分文不值。他不单所图成空,今天的事要是传扬出去,他还会落个情妒车聘,造谣中伤的恶名。 他正在自怜命苦,智狈项慕橐忽道:“姓公的小子,你还在么?” 公琦道:“项先生有何话说?” 智狈道:“潮声寺外,你出手阻我格毙纪清含苏夷月这两个娘们,这个过节,我老人家念在你今日千里传讯的这份孝心上,本想宽恕了你。谁曾想你拉着你爷爷我拜了半日天地,眼看就要入洞房了,新媳妇却不见了,这不是空欢喜么?就凭你闪了我这一下,你爷爷我就饶不了你。”说着一掌拍向公琦所立方位。他是目盲之人,公琦又静立不动,他却并不要人指点方位,这也是一件奇事。 掌才拍出,桂红莜道:“这位先生,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你这叫欲加这罪,何患无词,我是不服的。”护到公琦身前,说道:“我来接你的掌。”真不知此女是何来历,竟如此见不得不平不公。 智狈立时收掌,说道:“苏丫头,你也来了,你嗓音怎地变了?想必是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这还真是好一段俗话,很好。我这就送你们去地狱里结亲。” 愚狼道:“大哥,这女子不是苏夷月,另有他人。” 智狈道:“不可能,这二人说话,乍听并不很象,越听就越象。老二,你可不能拿我寻开心。” 晦毁道:“大先生,二先生并没有玩笑,这女子不是苏夷月,是另一个人。” 桂红莜道:“我叫桂红莜,不是苏夷月。” 智狈道:“你不是苏夷月,那你就让开。” 公琦道:“三位先生,下毒的人,必是车流年,主使之人,必是曲鼎镶,三位信还是不信?” 晦毁道:“你这时候还问这种屁话,有用么?” 公琦道:“别管有用还是无用,你只说你信还是不信。” 愚狼道:“这还用问么?我当然信。不毒的不是曲鼎镶,难不成还会是吴抱奇吴大侠?当然是曲鼎镶。” 智狈道:“九成九是曲鼎镶。” 晦毁道:“必定是曲鼎镶,就算这事不是曲鼎镶干的,他也必定早就有伤害苏大侠的心。硬栽到他头上,也不算是冤枉他。小子,有话你就明说,别要吞吞吐吐。” 公琦道:“三位既然深信此事必定是曲鼎镶所为,咱们就有法子让那个车流年吐口认帐,供出曲鼎镶来。” 晦毁道:“有什么法子,你说。” 公琦看看楚青流三人,说道:“师弟,我要说什么,你都是知道的。你不必陪我在这里枉做恶人,你们先出去吧。” 公琦要说的,无非是抓了车聘来,以他的性命做要挟,勒逼车流年认罪。公琦既然有心去做这事,除非能将他抓起来关进黑屋,再不与外人相见,否则无法阻止他说给晦毁诸人听。 楚青流向夜洪水桂红莜点点头,说道:“这些话听之无益,咱们走吧。 180 第八十章 春机修合 01 半山寺庭院深阔,房舍众多,却也容纳不下这许多来人,楚青流瞿灵玓这几天外出不在寺中,先前那两间小房早已另有人住。接待之人正张罗着将三人并入别人的房间,夜洪水已大是不悦,说道:“他们这房我还真住不太惯,咱们到山下村里去住,师妹你放心,若找不到房,我叫人给咱们现盖。” 两个接待之人跟这人商量,跟那人商量,忙得头焦额烂,汗珠滚流,好不容易才腾出一间房来,桂红莜偏还不愿住,说左邻右邻全都是臭男人。楚青流眼见实在太麻烦,也就不再坚执要在寺里住,随二人去了山下不远处一个村子,租了一个小院住下。 夜洪水为了要哄师妹开心,不怕花银子,也不怕奔走出力。个多时辰内,硬是雇齐人手将一座小院腾空,换上了全新的被褥,还叫来一名老年厨工,刀动勺响,动起火来。 天色转黑,酒温肉熟摆放上来,桂红莜点起红烛,三人围桌团坐。楚青流心中有事,却也不想让二人扫兴,倒也能大口吃肉,美中不足的是,滴酒不再入唇。 待到夜洪水酒足,楚青流桂红莜饭饱,三人又闲聊片时,各自回房。 楚青流心中,实在有无穷的烦心事,义父的事,铁船帮的事,瞿灵玓父女的事,眼前屠凶祭灵的事,无一事有头绪,俱各无从下手,想想都叫人心烦。稍远一点的,还有三妹梅占雪家的开南镖局是否平安无事,也让人很难放下。乱人盟既能对铁船帮动手,就极有可能也对开南镖局动手,倘若当真如此,则日后杀戮必当更多。 楚青流苦思多时,毫无入手之处,无奈之下,只好静坐用功。 他自打在衡山妙乙观柴房中经邱理因之手复功以来,内力无时不进。无奈此后所遇之人,先是刘奇蟾,后有没藏飒乙。与这两人相比,他进境得就算再快些,动上手也是显露不出来。包洪荒那般神力,是读了那本《西域归来武断》多年后所得,楚青流在徐晚村处得见这本奇书的日子毕竟还浅,难与包洪荒相提并论。 眼下诸事,不论先办哪一件,全都要靠武功说话,否则都是空想。 正要入静,房门轻响,桂红莜推门进来。随手掩了门,将怀里席子被子在楚青流床前铺放好,轻声说道:“楚少侠,你只管用功,我不会打挠你,你用你的功,我用我的功。” 楚青流微微睁眼,见桂红莜已在被子上横卧躺下,右肘曲屈作枕,右足藏于左膝下。春衫衣底,身形珠圆玉润,脸庞正对着楚青流,好在姿态甚是安详。 乡村房舍狭小,本就没有多大地方,放了楚青流一张床,再铺上桂红莜一片地铺,几乎就要铺床相接,两人气息已然交互。桂红莜身上也不知用了什么香粉花脂,虽不浓烈,却缕缕不断,还带了几分温热,楚青流一嗅之下,顿时心神不安。丝毫不象瞿灵玓爱用的九曲云水、贺兰冬沙,让人心境清凉。 这样练功,在楚青流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强挨了片刻,还是说道:“桂姑娘,我实在不惯于如此练功,请你还是回房去吧。” 桂红莜道:“我不能回去。我跟着你,是为了要找那个蒙面女子。我跟你关在一个房里,那个蒙面女子才会现身,为了引她来,我才会到你房中来练功,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么?难道你不想见见那个蒙面女子么?” 楚青流道:“经你这样一闹,我心里头想着门外时时会有人敲门,还怎么入静?还练什么功?” 桂红莜道:“那是你自家定力不够,怪不得我,我就能入定。俗话说,‘心定神凝,不为所动,山崩海啸皆不入于耳,不关于心’,何况只是几下敲门声?。楚少侠,你不要再说话,我得用功了。” 楚青流打坐片刻,心底不单不能清静,反而更觉烦乱。长叹一声,睁开双眼,说道:“桂姑娘,咱们说说闲话,你练的是什么功?” 桂红莜双目垂帘,答道:“内功。” 楚青流道:“只要你肯说清你师兄妹的门派来历,说清你练的是何样功法,我就跟你呆在这房里练功。你要是说不清楚,我这就到院里去坐,这房让给你用。” 桂红莜翻身坐起,笑道:“你总算想起来问问咱们的师承来历了。我还以为楚少侠见多识广,咱们这点子武功,你全未看在眼里呢。” 楚青流道:“你们那种斜指斜刺的剑法,当真个别的很,实属少见。” 桂红莜道:“这路剑法有个名目,叫做“二仙剑法”,又叫“扶杖剑法”,是咱们师父的师父的师父----” 楚青流道:“那叫太师父。” 桂红莜道:“好,太师父。是咱们的太师父融汇了八仙武功中的“拐李浪行杖”、“吕祖纯阳剑”两门武功创制而成。” “我太师父腿脚不便,故而就精研李仙的武功。李仙么,瘸了一只左腿,脚杆一长一短,走动时,就算扶了拐,难免还要双肩时高时底。打起架来,兵器使出,难免就要忽斜忽正,太师父察觉到,就在兵器由斜转正的当口,往往能收到奇效。太师父便由此入手,精心揣摩李仙的步法身法,先是扶杖三年,后又弃杖四年,才将这路瘸步揣摩得透彻入骨。” 楚青流道:“你这个太师父也是有心之人,他是有意,李仙乃是无意,他对瘸步的心得,想来已超过李仙本人。” 桂红莜赞道:“说得好!你这话,我师兄也常常说起。”起身在地铺上来回走了几步,复又坐下,说道:“八仙之中,论起洒脱不拘,当以吕仙为第一,既能大步过洞庭,又能药铺戏牡丹。武功也是如此,他留下的吕祖纯阳剑,开阔处,一剑包揽山河,细微处,又能蚁足雕花。开阖由已,杀人也能杀得赏心悦目。” “太师父虽说跛了一足,却对吕仙的这股风流舍弃不下。觉得吕仙能风流,她一个跛足的人照样也能风流。” 楚青流道:“能有这等想法,就已是风流之人。” 桂红莜道:“太师父苦思苦想多年,出山与人寻斗验证多年,终将这两门武功合而为一。这路剑法,妙处全在于出剑忽斜忽正,忽而大斜,忽而微偏,就在由斜转正的当口,配以独特的步法,往往有辣手杀招使出。” “今日师兄与公少侠动手,使的全是斜剑,一招正招都没用。其实这路剑法,正招斜招全都有,正招比拟扶杖,斜招比拟去杖。正斜合用,奇正相间,才能收到奇效。师兄太过心傲,全没把公少侠放在眼里,这才全用斜剑不用正剑。” 楚青流道:“你这样说,可算去了我心中一点疑虑。我就想,创制这路武功的人,必有过人的才智,怎会连奇正相合相生的道理不知道?原来如此。” 桂红莜道:“听师父传说,这路武功,若由太师父手中使出,那可是奇奥洒脱放浪不拘,我跟师兄都难及万一。” 楚青流道:“那二位的师父呢?” 桂红莜道:“我在山头上早就说过,师父已过世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小,识不出师父的武功。听师兄说,凭师父的剑法,什么汾月道长、什么柳盛、全都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至于苏显白、吴----就更是不成了。” 楚青流笑道:“那尊师就没有对手了么?” 桂红莜道:“师兄说,只有鹿苑客东方虹先生才会是师父的对手。” 楚青流道:“近四十年来,没有一人亲眼见过东方虹这位前辈异人,也未听说过他有什么门人弟子,他要活着,也该有一百二三十岁了。东方老先生的事,连同他的武功,已近于传说,缥缈难于查证。那就是说,尊师是世上武功第一,无有对手的了。” 就在这个当口,门板上传来两声轻响,桂红莜一笑而起,说道:“我刚到你房中说了几句话,这个蒙面姐姐就找上门来了,还真是言而有信。我来开门。”不知不觉间,“蒙面女子”已成了“蒙面姐姐”,尽管蒙面女子从未说过还要再来,她却也用上了言而有信四字。 桂红莜恰才走出两步,门外呵呵一阵笑,夜洪水推门而入。斜披外衫,拖着两只鞋皮,来到楚青流床前一歪身坐倒,说道:“师妹,我拖着两只鞋儿走路,你硬是没能听出来,还说是来了什么蒙面姐姐,也真是无能。楚朋友,我这是教训我师妹,不是说你,你可不要多想。师妹,你们说什么呢?” 桂红莜道:“楚少侠打听咱们的师门来历来着。” 夜洪水道:“原来是在起咱们的底子。说到哪儿了?” 楚青流道:“贵派的二仙剑法,诚是武林一奇,果然来历不凡。” 夜洪水懒洋洋的道:“二仙剑法,那也寻常,也不是说学会了这路剑法,就能出来唬人。一样的佛祖经书,还得看是何样的僧人来念。楚朋友若是不信我这话,我这就把二仙剑法的步法手法全说给你听,连同功诀剑诀,保证全传全送,绝不藏私。有我师妹在这里,她可以作证。” 桂红莜道:“师哥说的不错。二仙剑法的奇妙之处,单凭听人解说,看人使用,终究难以体味。想要真正见识二仙剑法,还得亲手去使,亲身去用。” 夜洪水道:“我却不是这个意思。二仙剑法的奇妙之处,还用得着别人使动来验证么?当然不用。我传楚朋友剑法,只是想看看他的悟性怎么样,看他是不是一看就会,一学就精,看他能不能斗得过我。” 桂红莜道:“师兄,你学这剑法已有多年,楚少侠只练上一晚两晚就要跟你动手,你这样做,可不够公平。” 夜洪水道:“这当然不公平。可总不能让我从此不再摸剑,只是喝酒,躲到窑子里呆上个十七八年,让楚朋友专心练上个十七八年,咱们再动手过招吧?我这已然是尽量公平了。” 楚青流道:“剑是死的,人才是活的,纵然无上极品的神锋利器,也要看落在谁的手里。剑如此,剑法何尝不是如此?二仙剑法固然神妙,江湖上别的剑法也还有不少,比如衡山的无理剑,杭州义血堂的义血新剑,昆仑的铁枝剑法,就是五台的屠子剑法,也都各有奥妙。我习练铁枝剑法至今也有十余年,就用铁枝剑法向夜朋友请教几招,以消长夜。” 181 第八十章 春机修合 02 夜洪水道:“早就听说铁枝剑法是昆仑派的看家剑法,楚朋友又是昆仑东支吴抱奇的独传爱徒。咱们既遇到了,不请教请教铁枝剑法,还真是说不过去,人家要说我瞧不起人了。” 桂红莜道:“师兄,你先开门出去看看。” 夜洪水道:“看看,看什么看?咱们三个在这里说话,还有人敢偷听不成?好,好,师妹说要出去看看,我这就出去看看。” 穿好了鞋,掩掩外衣,又诡秘一笑,开门出屋去了。 这一去,竟有一盏热茶那么久才回来。才一进门,桂红莜道:“师兄,你都看到什么了?” 夜洪水道:“转了一个大圈子,没见到什么,你适才听到了什么?” 桂红莜笑道:“请问师兄,外头有月亮么?” 夜洪水道:“没有月亮,连月牙都没有,云头厚着呢,伸手看不到手指头。要不,我还用得着出去这么久?” 桂红莜道:“原来伸手见不到指头,那你跟楚少侠两个出去动手,比的是剑法呢,还是比的夜战目力?” 夜洪水道:“能比剑法就比剑法,能比夜战就比夜战。择日不如撞日,哪日全都没今日好,难道遇上伸手不见五指,该打的架就不打了么?楚朋友,你说是么?” 桂红莜道:“我说不是!师兄,你若还想在这屋里坐,那就老老实实地坐。不想坐你就出去,让咱们好好说话。” 夜洪水道:“好,好,老老实实我也会。你们说话,我就在一旁听着,成么?” 桂红莜道:“听只管听,可就是不许多口,我说完了,你再说,要不然,我也不说了。”见夜洪水点头应允,才道:“楚少侠,二仙剑法的来历,我可都说给你听了。单凭这路剑法,也成就不了咱们二仙门,人都是靠两条腿走路,咱们的内功也有特异之处----” 夜洪水道:“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比别派的内功进境稍快一点点而已。” 楚青流道:“能有多快?” 桂红莜道:“楚少侠,你见过的内功进境最快的人是谁?” 楚青流沉吟道:“我亲眼见过的高手已有不少,要论内功进境之快,首推没藏飒乙。今日公琦又说还有一个苏夷月,苏夷月进境究竟怎样快,我还没见过,更说不清,就先说说没藏飒乙的事。” 细细说了没藏飒乙的年岁武功,说道:“这人只有三十二三岁,内功究竟已到了何种地步,我已难于断言,就连他的那两只脚,似乎都独有灵性。他的内功,不单进境快,还很奇特。他的内功,据说来源于贺兰山上的古岩画,名叫贺兰古步,是他一人独有独创的武功。” 桂红莜道:“师兄,听楚少侠这么说,人家的这个贺兰古步,可比咱们的“春机修合气”高明的不是一点半点。” 夜洪水道:“你不要忘了,刚才楚青流也说了,这套贺兰古步有个致命的缺憾,那就是只有没藏飒乙一个人能从中得利,别人都不能学成,很难受益。这门武功就算再神奇些,又有什么用?待到没藏飒乙死了或是伤了,这门功夫也就没了。” 楚青流道:“夜兄说的极是,这处疑难我也猜想过,但何以会如此,却始终猜测不出。” 夜洪水道:“没藏飒乙必是服食了什么特异药物,却又编了这套鬼话出来骗人。不会有别的,必定是这样。” 桂红莜道:“说不定他这套贺兰古步泄露了天机,犯了大忌,这才会成了一套断子绝孙的武功。单从这一点论,就比咱们的春机修合气差得太多了。楚少侠,修习内功,当从何处入手?” 楚青流道:“家师说,天下内功千源百流,法门众多,但总不外是修心修气,修到丹田充盈后,再气走经脉。至于说咱们昆仑派的冰心功,尤为讲求先修心,后修气,先要将一颗心修清,修静,修死,再从死中求活。” “家师说,我这个人,性情与这门内功实在不合,望海庄地处东南,不比昆仑山远在西域,时气也大有不同。他老人家便特意作了更改,我练的内功,已算不得是正宗的冰心功了,只能说空有名号而已,这是我的一大短处。” 桂红莜道:“修心,修气,这话说的不错,可怎样去修,里头却大有讲究。许多门派,都把修心当成了削心,灭心。最可笑的是少林寺的那些秃头和尚,面对美女红颜,硬要说成是脓血枯骨,睁着眼说瞎话,骗人又骗己。咱们二仙门却是例外,讲求的是想法子活心,活气。” 楚青流猛然一惊,说道:“你们修习的内功,是不是男女共修的功法?所谓二仙,根本就不是什么李仙、吕仙,而是男人和女人?” 夜洪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妹你看,他怕了。” 桂红莜道:“楚少侠,你说的对。就二仙剑法而言,二仙还真就是指李仙、吕仙,就春机修合气而言,是指男人和女人。你不用怕,你看我桂红莜是放荡无行的女子么?” 楚青流略一迟疑,桂红莜轻提裤管,露出左足踝上一粒殷红的守宫砂来。指头那么大血红一点,辍于莹白细肤上,灯火略一闪动,这红点就象要滴坠下来。 楚青流赶紧站立,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姑娘快不要如此。我适才迟疑不答,全都是囿于自己的一点偏见,实在对不住,我给你赔罪。” 桂红莜道:“世人只要听到双修或是男女双修,就会想到放荡无行,这也寻常的紧,我也不会怪你。他们却不知道,世上还另有不放荡的男女双修。” “咱们的太师父,她本是个女子。” 这句话,比适才那粒守宫砂还耸动人心。既能创制出二仙剑法这样怪异出奇的武功,这人必是个放浪不拘的异人。桂红莜适才讲述中,话里话外,都没提到一个“女”字。“跛足、风流、不拘”等等词语,无一该放到一个女子身上,更何况看来这“春机修合功”还与此人有关?若当真如此,则这个女子就远不是宗师奇人等词句所能描述的了,只能说是个异类。 桂红莜道:“太师父出身贫苦人家,幼年时,因为无人看护,从炕上跌下,摔坏了左足,没银钱请大夫调治,就落下了终身残疾。” “年纪稍微大了点,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太师父就到峨嵋山一处尼庵做了杂役。太师父身量瘦小,又拖着一条残腿,不要说习武,就是执役操作,也无力与人争竟,难以出头。只得靠着小心能忍,又不惜力怕苦,只知道拚命干活,才没让人家赶出去。” 夜洪水流泪道:“师妹,这些事,你还说它做什么?不是扰动太师父她老人家的亡灵么?” 桂红莜道:“当然要说,凭什么不说?说了,也好让人知道,练双修武功的,也不全都是坏人。” “太师父拚命干活,拚命学识字读书,东一鳞西一爪学上一点点武功。太师父二十岁那年春天,寺里的女尼诬赖太师父偷了她们的银钱。这等事实在难以再忍,太师父便离开了那座尼寺,下山自寻生路去了。太师父此后再也没提起过那座尼庵,更告诫师父的师父不能去寻仇,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想找出那座尼庵来并不是难事,杀人报仇那是容易得很。” “太师父下山后,就靠替人帮佣、洗衣缝纫为生。曾为一命孤老婆婆送终,不料这婆婆是武林中人,重伤失功后隐居村镇,临终时,赠给太师父一套功谱,记有全套的八仙武功。太师父照着功谱自修,武功稍有成就后,便骑着一头驴儿,背一口刀给人保野镖。积了点金钱,便专心研习武功,最终成就了二仙剑法。至于春机修合功,来历还要繁复些。” “太师父说,她在山上苦挣多年却不寻死,缺衣少食也未生过什么大病,全赖自己从未死过心,不肯死心四个字,就是她的一生的救命法宝。出来保野镖,她老人家靠得还是这四个字。” “有一年大冬天,还是在夜里,太师父在雪地里救起了一名冻得昏死过去的青年男子。这人是个货郎,出门做生意,回来晚了,天黑失足,从山道上滑落,再没能从雪地里爬出来,幸好还一只担筐遗落在山道上,落在了太师父眼里。” “太师父出身穷苦,对穷苦人最是热心,便四下搜寻,找到这个货郎时,他人早已冻得硬挺了。太师父常在那一带行走,知道这货郎实在是个好人,新近才娶了媳妇,媳妇老母全靠这人挑担养活,这货郎委实死不得。” “这个当口,已不容再将这货郎搬回家去,何况就算运了回去,又能如何?就在风雪夜里,太师父把货郎的湿衣解开,又解开自己的湿衣,将他贴靠在内衣上偎养,一边向他输送内力。无奈却全不见效,货郎身子热了,可还是半点活气都没有。” “太师父无奈之下,又起了那股不死心的心,咬咬牙,她将货郎内衣全都解去,自己内衣也都解去,两人贴肉相靠。楚少侠,你要知道,太师父终生未嫁,至死清白,能如此做,不过全赖一片不死不服之心。” “这在太师父,本是死人当成活人医,能否有效,实在没有丝毫把握。也许是上天怜我太师父一片不死苦心,也许是上天不忍让货郎的妻子老母受苦,也许太师父终生未嫁,不失纯阴之体,阴中蕴蓄阳力,总之,这货郎渐渐有了气息,活了过来。太师父丹田中也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种活泼气机,太师父福至心灵,依旧将货郎抱在怀中,细细体味自己一身的气机。这体味所得,就是日后春机修合功的本源,这个春字,是回春之春,并无他意。” 楚青流见识不能说是少,奈何这番述说太过骇人听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182 第八十一章 难得有情郎 桂红莜道:“当年太师父向门人弟子讲述这番经历时,并无丝毫隐瞒,更无不安。这番遭遇实在是我派武功的根本,要习学我派武功,这是开篇第一章,轻忽不得。” “当年家师讲述这番奇历时,还特意焚香斋戒,我跟师兄都是跪着听训的,比佛徒听讲释迦牟尼割肉喂鹰可要虔敬多了,他们那都是鬼话故事,咱们这可是真有过的。别派内功张口清心,闭口寡欲,我派内功却首重一个情字,用情去激动阴阳二气,以有对无,进境便更快些,那也就不足为奇了。师兄,你看楚少侠这样恭敬用心听讲,看来跟我派内功还真是有缘。” 夜洪水道:“师妹,你适才也全都听到了,人家楚朋友修习的是冰心功,虽说东来后有所变异,改变必也不会太大。他们讲求的是无情,咱们要是的是有情,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哪里还能有什么缘?楚朋友跟咱们春机修合功的缘份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那就是听咱们说说掌故罢了。” 桂红莜摇头道:“不对,我说有缘那就是有缘,你等着看好了。如何有缘,我这时还说不清楚,但我能觉察得到。” 楚清流道:“夜朋友说得对,我与贵派这门奇功的缘分,也就限于听二位讲说讲说。对于同修之类的功法,我实在有点害怕,更不敢奢求去练。” 桂红莜道:“你这人不诚实,不肯说实话。你说不奢望其他,你就不想多听上一点么?” 楚清流笑道:“多听上一点,这当然是想的,不过这也说不上是不实诚。夜朋友,你这师妹很会冤枉人哪。” 夜洪水道:“师妹你看,这可是人家说的,不是我说的。你再这样任性凶蛮,只怕很难讨到婆家。” 桂红莜道:“讨不到那就讨不到,太师父她老人家不也终生未嫁么?讨不到婆家有什么好怕的?”如此说话,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她上半天还曾追着师兄逼娶。 楚清流道:“二位,我能否先请教贵先太师父的名讳?也好日后铭记于心。” 桂红莜道:“太师父从未说过自己的姓氏,本派中人一概敬称太师父。你是外人,称一声二仙门祖,也就是了。” 楚清流道:“我问什么,二位若是不愿答,尽可以不答,不过不许动怒。要知道,我对二仙门祖这位前辈只有景仰,不敢有点滴不敬,只是这门春机修合功实在太过神奇,我好奇不过,不能不问。” 桂红莜道:“这话还用你说么?你只管问,能答得上的,我全都说给你听。” 夜洪水正色道:“楚朋友,这可是你自己要问,不是我师兄妹硬要说给你听,你若因此受害,须怪不得咱们。” 楚清流笑道:“你看似行事大度不拘,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不能免俗,与寻常江湖人并无多少不同,生怕我对这门奇功起了贪心。二位尽管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自讨没趣,问到功诀心法上头去。” 夜洪水向桂红莜道:“师妹,你说说看,你师兄我是他说的那个样么?” 桂红莜道:“楚少侠,你错怪师兄了,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他这个人,除了贪吃好嫖,不肯娶我,没有别的毛病。你就算问到功诀心法上头去,我也有问必答,我答不上的,就请师兄答。” “太师父说过,这门功夫原本是天地铸造生成的,只是借她老人家之手传布于世而已,咱们不该自秘自重,用来为某一人某一派图谋私利,也就不怕有人要学。却也在功法中留下了惩戒法门,这派武功若被淫邪之徒偷学了去,妄图修行什么男女共修、阴阳采补的法门,必定要身受其害,暴毙惨死。这却不是空话,都是有人亲见过的。” 夜洪水道:“我就借你这床铺躺躺,你专意听师妹说。我这可是好意,我若出去了,你与师妹共处一室,惹恼了那位蒙面女子,她冲进来大闹,搅了这场谈话,那岂不坏了事?”说着放倒头就睡。 楚清流道:“桂姑娘,这门功夫平时怎样习练?非得男女相偎相靠么?还是只取其意不留其形?” 桂红莜道:“一阴一阳方成世界,阴阳合和才能延续乾坤。若没了阴阳,阴阳不交2合,不单人类灭绝,就连野兽牲畜也要绝种。连人都没了,还谈得上什么这个武功那个武功?这家内功,那家内功,追溯其本源,还不全都由男女交2合上来?”交2合二字,由这个未婚女子口中说出,却寻常平淡得很。 “生机来自阴阳合和,阴阴合和自有莫大生机。不过,世间男子女子大多都结成夫妻,阴阳算是合和了,还有的三妻四妾,至于帝皇将相,妻妾多到数不过来,更是交接无度,为何大多早夭早亡呢?这就是他们不明其理,只是纵情交2合,却不会借此修炼。男女阴阳相合生发出来的一点生机生气,全都徒然空耗了,白白流于虚无。” 楚清流接连听到“交接交2合”等等字眼,脸孔红胀,唯有静听,并不敢出声。 桂红莜道:“咱们这门武功,就是能将这股生机修炼取用,化为内功内力。” 楚清流道:“听起来,与西域天竺的‘大欢喜佛功法’也没有太多的不同。” 桂红莜道:“乍听起来,的确很是相似。毕竟天竺国的人是人,太师父也是人,同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自然就会有共通之处。何况就算是天竺的金刚乘密宗修法,难道就没有可取之处么?他们直言男女交接时,能生发出绝大的生机真能,若能善加利用,必有无穷之利,这可比那些假道学高明得太多了,也实诚得多。” 楚清流道:“阴阳采补,不光有违天道,男女聚众淫2乱,还大伤人伦道德,若人人都这么做,人与畜牲禽兽还有何不同?我却未见禽兽能创制出什么了不起的功法出来,但愿贵派的武功不会是这个样子。” 桂红莜丝毫不怒,笑道:“你也不要过于害怕。楚少侠,你们昆仑派的武功,单以功力深浅而论,能分出多少次地来?” 楚清流道:“单以剑法而论,大而化之,可分为“三三剑法”、“铁枝剑法”、“雪压天下剑法”、“冷峰连绵剑法”,这四个层阶。三三剑法是入门练手的功夫,这不必论。到了铁枝剑法,若是精研得当,就足以立身江湖了,这不是我夸口,都是有前辈事迹可证的。这四阶剑法,只是个大体分割,这剑法到了才人才士手中,论起层次来,说是百阶也行,说是千阶也行,因人而异,研讨愈细,层界也就愈多。” 桂红莜道:“体味愈深,层次也就越多,也可说是潜力无穷无尽,研讨不完,是这个意思么?” 楚清流道:“我要这样说,就有自夸之嫌,不过实情确是如此。” 桂红莜道:“春机修合功也是如此。功诀上说,若能修到最高一层,还真有男女交2合双修这一步。你不用怕,这一步,我不会说给你听的,免得在你眼里成了淫邪之徒。” “我只是说,有这么一步,但这一步,家师、家师祖、太师父三人全无一人修到。你想,这世上的人虽说无千无万,可你见过有一男一女,两人的武功、才智俱都达于极顶,又能性情相合,结为夫妻的么?我没有见过,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我这辈子,是修不到这个境界的了。” “家师是自认功力不到,未敢轻试;师祖是试了的,当时功伴恰才解衣,师祖便险些走火暴亡,幸好收撮得好,才捡回一条命,尽管如此,一年后,还是离世了。离世前,师祖留下一条诫命,说‘春心生机不可无,无则无功;淫2欲、情欲、俗欲之心不可有,有则无命。’令本派女弟子全都种上守宫砂,既使本派弟子结为夫妻,若非夫妻都过了七十古稀之年,不论功力到与不到,都不许试练这最高一层武功。至于太师父她老人家为何也不去练这最高一层的功夫,她没有留下一字一句,后人也就无从猜想了。” 楚清流暗自松了口气,心说幸好还有这么一条严命。 桂红莜道:“阴阳合和的手段实在有好多种,并不只有俗人所知的那一种。你偎我靠,只是其中一样而已。我进得屋来,与你相距不过数尺,对面接谈,气息相闻,这也是阴阳合和,同样都能激动春机。我进来时,若你并没有别样心动,那就是我的春机功还不到火候,或许是因为你修习了冰心功。” 这话楚清流实在很不好接答,说姑娘的春机功练得好,在下已有体察固然不好,说你功夫未到,我全无体察也是不妥,只得朦胧说道:“我只说是姑娘用的花粉各别,原来是练了春机功的缘故。” 桂红莜道:“我哪里用了花粉?这都是练功多年后自然得来的功香。不过,这事实在少见,也无怪你识不得。” 楚清流心道:“怪不得这香气中还有种温热气息,原来如此。”却再也不敢接话多说。 桂红莜道:“男女相隔千里万里,捎书传信时,就是在字纸笔墨间,也能互传气息生机。就算不传信,只要你想着我,你想着你,也能传递气息,激动生机。” 楚清流笑道:“你说得也太过悬妙了些。我看男女之间,也尽有结成了夫妻却妻杀夫,夫杀妻的,这又是何故?” 桂红莜道:“那就是激起了一股杀机,而非生机。这种男人女人,只不过枉有男女之形,论起各自的气质,实在是模糊得很。聚到一处后,反会激发出杀机来。” 楚清流道:“咱们不说这些好么?说说你们平日里都怎样练功。必定要抱一个男子或女子在怀里头么?” 桂红莜道:“能这样固然好,不过这种能抱在怀里贴靠的功伴是可遇难求的。功法容易学,这个功伴却最是难得。鱼玄机道长有两句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郞’,俗人都说这是写给情郎李忆的诗句,却不知鱼道长咏叹的乃是功伴难得。” “这种功伴,不管是远隔天涯,还是近在眼前,全都难识难辩。作为功伴,不必一定要会武功,比如那名货郎,他就没有武功内功,却也能帮助太师父创制出春机功。但他若是身有武功,那就更好了。咱们的武功,不是损一方补一方,而是同修同进,共登大道。” 说着,幽幽看了楚清流一眼,叹道:“无价宝,我不稀罕。有情郎么,我只要用真心真情去换,总还不是全无可能,至于有情郞兼好功伴,就怕我没这般好命呐。” 楚清流道:“桂姑娘,凡事看开点,别去强求,也就少了不少心事。功伴如此难得,那你们平常都怎样练功?” 桂红莜道:“功伴既然如此难得,那咱们就不用功伴。诚如你所说,既然前进不得,咱们就退一步别寻他途。没有好功伴偎靠同修练功,咱们就偎靠别样的活物,这可是太师父的天才奇想。” “咱们每人都喂养了一样几样活畜,同这些活物吃住全都在一起,朝夕共处。到了能心意相通的地步,再将这些活物抱在怀里练功,以求阴阳气息互触,激起生机。” 楚清流道:“这样做,可有成效?” 桂红莜道:“当然有效,若是没效,咱们还好意思叫做春机修合功么?同这种活物功伴一起练功,虽说没有与人同修进境快,却也更保险些,不会误动俗心,触发情欲。” 怀里抱了个活物去修习内功,情形还是很怪异。楚清流却大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喂养的是什么活物?” 桂红莜道:“我养过两只雄鹿,一只狼崽,也想过养一头公牛,想起来要抱头牛在怀里实在很是不便,只好做罢了。” 楚清流道:“牛吃得也太多,很是麻烦。你那雄鹿和狼崽,也都练出内功来了么?” 桂红莜笑道:“楚少侠你这就是说笑了,畜生就是畜生,又不懂内功心法,它们练什么内功?不过,这些畜生确实比别的畜生雄壮精神许多。” 楚清流看看床上躺着的夜洪水,问道:“你师兄养的都是什么?” 桂红莜看看师兄,说道:“我要是说了,师兄或许要生气。” 夜洪水躺在那里,眼都未睁,说道:“师兄不生气,就算生气,你以后还是要说的,我是拦不住你的,你干脆这就说了吧。” 桂红莜笑道:“师兄养的,全都是雌免,师兄的胆子其实是很小的。” 夜洪水道:“我胆子当然小,才不敢娶你这个丫头。都说完了么?说完了,那就回房去吧。”说毕,起身离床,拖着鞋皮去了。 桂红莜也道:“楚少侠,蒙面姐姐这时候不来,今晚怕是不来了,我也去了,明晚我再来。” 183 第八十二章 相生相克 01 夜里阴云厚积,后半夜果真就下起雨来。下到天明时分,雨势已成,且看不出有住雨的迹象。 一大早,夜洪水就独自冒雨出了门,早饭都不曾吃。昨晚明明说过要传授楚青流二仙剑法再相约比试,此时仿佛不曾说过一样,也不知是他自己有隐秘事情要干,还是师妹另有吩咐。 桂红莜早饭是出来吃的,不单吃相文雅,食饭喝汤毫无响动,更是一句话都不曾多说。自始至终都未抬眼看过楚青流,似乎怕惊吓了自己,与昨晚无所不谈的样子迥异。楚青流独自共食过的青年女子,一是梅占雪,一是瞿灵玓,无一人能够不说话只顾吃饭,饭与其说是吃完的,不如说是说完的,哪里有过这般安静? 楚青流不因不由记起她说过一句“对面相坐,呼吸相闻,阴阳便已相接”,便再也忘记不掉。进而觉得这姑娘此时心中所想必也是这句话,与自己绝无不同,这饭便吃得如同受刑一般了。 楚青流看看门外雨势,说道:“都说春雨贵如油,这雨下得好。” 桂红莜脸都不曾抬,看着眼前饭粒,说道:“楚少侠说的是,春雨贵如油,这雨水对庄稼极有益。”噪音中含带真诚喜悦,仿佛她与楚青流在院外正有数亩禾苗久旱待灌,今朝终得时雨,可以收成无虞,得保一家人半年不受饥饿了。 楚青流赶紧几口吃完碗里剩饭,起身说道:“我吃好了,要到半山寺去看看,姑娘请慢用。”桂红莜也快吃几口,说道:“我也就吃完了,楚少侠午饭还回来吃么?要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吩咐他们去做。”绝口不说“我也要去看看”。 楚青流道:“那边要是没事,我就回来吃。至于吃什么,我全都无所谓,稍后夜兄回来,你问他就是了。”既然不能称呼桂红莜为“桂朋友”,自也不便总是称呼夜洪水为夜朋友,这是人情之常。 来到半山寺,晦毁正陪着乱人盟旗下白虎帮的帮主“齐鲁人英”顾祥龙谈话。楚青流到来后,顾祥龙不卑不亢相见了,便转而说起闲话来,说的,无外还是这场好雨。楚青流问起公琦,晦毁说昨晚就已下山,去处不详。楚青流当面告知晦毁自己在寺外的居所,喝了两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告辞下山,重回小院。 经过桂红莜房门口,见房门轻掩,只留一条细缝,迈步经过时,桂红莜在房内说道:“楚少侠回来了么?我适才去外头寻了只山鸡,向农家买了把春韭,交到厨房里了,不久就能吃饭。楚少侠想要用功,只怕得等到饭后了。” 楚青流道:“阴雨天,能有饭吃就很好了,不用如此费心。”同时自觉出门跑了这么一趟,丝毫没能想到这等事,与人家桂红莜相较,真是不堪。说道:“你没让雨淋着吧?” 桂红莜道:“没有,我披了油布的,回来又换了干衣服,不碍事。” 楚青流听她说到|“换衣”,面上更热更红,心说难不成她的语音中也能传递阴阳?她这门功夫,还当真邪气得很。强自说道:“那就好,我也回房了。” 午饭时,夜洪水还是没回来。两人对坐,桂红莜说了句:“这山鸡春韭都新鲜得很,多吃一点。”又低头吃起哑巴饭来,倒也合了食不语的古训。 楚青流不忍拂其好意,吃完两碗饭,又添了半碗饭,这半碗饭可就吃得辛苦之极。桂红莜只装了不多一碗饭,吃的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这门吃饭的功夫,楚青流此前还真未见识过。瞿灵玓是自己先吃好了,手捧一杯清茶相伴,梅占雪则是爱吃就吃,爱不吃就不吃,全如小孩子一般。 两人将一盘爆炒山鸡片、一盘春韭炒蛋吃的干干净净,楚青流道:“桂姑娘,我吃得太多,晚饭就不吃了,正好乘机用点功夫。明天早上,这雨不论停与不停,由我出去找野味。” 回到房中,徒手练了两趟“三三剑法”,消消积食,便盘膝静坐用功。他经脉全都崩坏,丹田空到无可再空,真力进入去,就如同进了无底洞,或是无底口袋,如同竹篮打水,进去多少,出去多少,全无存蓄。内力去了何处,全然无迹可寻。意守丹田、环绕周天等等功夫全都无可措手。所谓练功,只不过守静而已,功力会有何变动,只能说是全靠天赐,文火武火、急搬慢运种种调节法门,全都无可施用。如此练功,似乎简便至极,却也单调无聊至极,入静容易,守静却极难。 楚青流盘膝片该,正要入于浅静,鼻端忽有细细一股香气飘入,正是桂红莜身上散发出来的功香。这股香气细如针尖,一入鼻端,便透腹直下,袭向原先丹田所在处所。 楚青流心下骇怪,当即收功。起身在房中走了几圈,将房门开了一条缝向桂红莜那边偷看,却见门窗俱都合闭,房中悄无声息。楚青流猜想,桂红莜必也是趁眼下无事,乘机用功,是以身上散发的功香才格外浓盛,得以力透两重门窗,飘越小院透入自己鼻端,并不是自己心存乱念。 一旦想明此节,登时起了不服气的心。他八岁起便修习昆仑派冰心功,尽管功法有所变异,他功力也还不够精纯,未能将一颗血心养得如同冰片一般,却也颇以定力为傲。觉得凭自己九华山冰心功的底子,定能敌得过桂红莜的功香。他只往好的一面去想,却忘了自己眼下内力缥缈不受控驭,运行全靠内力自行自动,意念无从应和,无由助力。 他一有此心,便重回床上打坐,再次入静。谁知道不入静还好,一入了静,桂红莜那股功香霎时就由无变有,由弱转盛,再次萦绕不去。 楚青流无可与抗,只好死守一个静字诀,却如何能守得住?这股细香缕缕不绝,一入楚青流体内,便盘缠绕成暗红一团,由米粒大小,渐至豆粒大小,至鸡蛋大小后,还在不断变大。这团香球在体内四处飘飞,象是无可投奔、无路可去的无头苍蝇。 香球越滚越大,奔行也愈加捷速,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必然,这粒已有鹅卵大小的香球直向楚青流旧有丹田处袭去。其速其疾,就是刘奇蟾或没藏飒乙适在当场,已将双掌抵靠在楚青流的丹田与胸口,立时发力相助,也难于将这香团阻住、拦截、捉回、击毁。 香球一达原有丹田处,随即炸裂,化成无数片耀眼的白光,如同一个特大爆竹,在楚青流耳边脑海炸出一声轰响,才归于沉寂。楚青流也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倒在床上。 桂红莜确如楚青流所料,正在床上屈膝侧卧,修习本门内功。她与楚青流两人气机隔着小院雨幕、两重木门相感相生,楚青流体内横生奇变,桂红莜却并无不适,只是气息格外活泼灵动些,这固然是时当仲春,天地间生机勃发,更是同院有楚青流这个好功伴在。 她自打初次走近楚青流身边三丈处,那种阴阳雌雄契合无间之感便立时袭遍全身,再也摆脱不掉。今日两人同院用功,果然收效非常,进境比怀中贴抱雄鹿时要好得多。桂红莜身体舒泰,一颗心更是喜悦到难描难画,觉得就算是做了神仙,也不过如是。 可惜美梦易破,好景难久,正在畅快适意的当口,耳边炸雷般响起一声大叫。桂红莜从床上一弹而起,却两腿发软,重又跌回到被褥上,遍体大汗淋漓。一提内力,觉得内息滞碍不畅已极。 桂红莜知道自己受了内伤,便即就地调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再一提息,发觉滞碍一仍如旧,这才知道此次受伤虽不算极重,不会危及性命,却也缠绵难愈得很。 竭力叫了两声“楚少侠”,却不见楚青流出声回应。 凭楚青流的内力修为,就算这两声“楚少侠”叫得再轻微些,再细弱些,他也必能听到。他并不出声回应,若不是入了极深的深静,那就是也受了极重的内伤。 桂红莜叹了口气,滑到地上,一步步挨到门边,开了门,再以剑拄地,强挣着行过泥院雨地,来到楚青流房门外。伸手在门上一推,发觉木门并未上闩,心下狂喜如同海涛般袭来,借着这股子心劲,将木门撞开,跌跌撞撞冲到楚青流床前。拉起他手腕一试,发觉脉息还在,却微弱到了极处,几乎难察难辩,时不时还要停跳,觉得一旦松了这只手,腕上脉息便会消失的无踪无影,楚青流便也要就此死去。 春机修合功实为正大功法,非采2补一类的淫2邪功法所能比拟。男女二人若是良佳功伴,练起功来,无论是贴靠、抵掌、还是象二人这样只是气息相感,彼此都会受益。功伴愈是契合,进境便愈快,得功也愈精纯。万万不会有一方受益,一方受损受伤的怪象出现,如今两人同时受伤,这已是匪夷所思之事了。 究其原由,自然是楚青流身上内力太也怪异。他体内功力,就连开创出春机修合功的那位前辈异人、二仙门祖也未能先行料到,是以在春机功中未能考详周全,留下了这一处不算是漏洞的漏洞。 桂红莜一时未能猜测得如此透彻,却也知道楚青流这场无妄之灾究其根源,实在是从自己身上起,心下不无歉疚,再一想这等绝佳功伴若是死了,只怕此生再也无处去找寻。只觉得这人实在是死不得,便紧紧拉住楚青流一只手腕,扣住寸关尺,妄图传输一点点内力过去,救他出险。 既有此心,便强提内力,输了一点点内力过去,谁知内力入体,便入雨滴入海,再也无可寻觅。桂红莜此时已是惊弓之鸟,觉得内力已救不得楚青流性命,这人正在死去,心中一惨,也昏了过去。 184 第八十二章 相生相克 02 夜洪水直逛到天黑才回转来,已醉到两眼迷离,脚步踉跄失稳。一进院门来,就扬声叫道:“师妹,楚青流,你们两个,灯都不点上一盏,若叫那蒙面姑娘见了,不要生气么?” 见无人理会他,又叫道:“楚青流,你不是要与我比试剑法么?那就快点出来比过。地上泥泞,咱们就上房去斗,你们昆仑派的踏枝步大大有名,咱们二仙门的轻身功夫也不白给,快点出来吧。” 见仍旧无人应声,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我话也说了,笑也笑了,这可要闯进门去了,若是惊了功,须怪不得我。” 说着,又在楚青流门板上重重一拍,这才踏进门内。他做足铺垫才踏足进房,照理必会有人出声,就算师妹有心开玩笑,楚青流却必定不会。但房内依旧无人应声,夜洪水便知道不好,必是出了重大变故。念及此,顿时醉意全去,伸手掏出火折子来晃亮,见师妹与楚青流歪歪斜斜昏卧在床上,幸好并无头断血流的惨状。 夜洪水点亮桌上焟烛,先去探师妹的鼻息,再探楚青流鼻息。桂红莜鼻息沉稳悠长,如同甜睡,看楚青流的鼻息,却时有时无,细若游丝。 夜洪水弃楚青流于不顾,拉过师妹,除去她的鞋袜,自己也精赤双足上了床。扶桂红莜靠墙坐好,自己在她对面坐了,自己左足心贴靠桂红莜右足心,右足心贴靠左足心,撕下两根布条来将四只光足扎绑紧实,这才两手各捉牢桂红莜一只手掌,用起功来。暗自祷告列祖列宗英灵护佑,在这个要命的当口,可千万不要有人冲撞进来。 他与师妹虽是一男一女,一阴一阳,无奈却气质不合,绝难成为功伴,如此八心相触疗治内伤,已是最优之法。 夜洪水运起本门功法,内力源源不断输入桂红莜穴道经脉,同时念诵起本门春机修合功诀:“一动一静互为根,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相摩,两仪同生。太阳之精,太阴之华,二气交融,生化万物。。。。其体至轻,其用至灵,以意送之,达于中宫,尽人合天,舍此何从。。。。” 助人疗伤与自己修练大有不同,不单难入静,干脆就是入不了静,入不得静,必得一心分出二用,事事处处都要留意照看到。夜洪水内息流动,口中诵诀,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桂红莜说道:“师兄,我没事了。” 夜洪水道:“我知道。你不要多说话,我再行片刻功,以求万全。”又行功片时,轻声道:“收功。”桂红莜应道:“收功。”两人各出一股真气,二气相合,两人手心足心分离开来,足上两条布带寸寸崩断,四下飞散。 桂红莜伸手去探楚青流鼻息,夜洪水道:“你先不要忙,想给姓楚的疗伤,先得治好你自己身上的伤,否则只能是空想。你的伤势看似大好,其实却未必,你这伤,照我看怪得很,必定还会有反复。我也耗损掉不少功力,不宜再出手替他疗伤。师妹,先用功吧。” 两人相对用功,直到夜半才相继收了功。夜洪水拉过楚青流来探探脉息,极小心输送一缕内力为楚青流疗伤,谁曾想内力一入楚青流体内,便流于虚无。 夜洪水立时收手,向桂红莜皱眉道:“出大事了。你们适才都做了什么?竟会酿出这等变故来?” 桂红莜道:“师兄,咱们两个,各自关了门用功,什么都没做。楚少侠虽说是我良佳的功伴,但这话我还未敢说给他听,更不敢轻率去打扰。怎么了?” 夜洪水道:“两人各自分头练功,楚青流怎会经脉全都崩断?内气真力入他体内,无路可走,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互不接触,竟能崩坏一人的经脉,这已是匪夷所思之事,练武的人,经脉崩坏而能不死,这又是匪夷所思之事。何以如此,我是想不明白的了。” 楚青流体内经脉原是自己在徐晚村处以《西域归来武断》为导,遍体强插银针蛮干崩坏的,得以不死,全赖有徐晚村这位神医仙医在旁及时施救。这般奇遇,夜洪水又怎能猜想得到?他只说这经脉是今日恰才崩坏,循此理路想下去,只能弯里套弯,愈想愈是死路,怎能想得明白? 桂红莜道:“只怕是楚青流与我气息隔院相交相应的缘故。” 夜洪水道:“气息既已相应相应,为何又会让你两人同受重伤?看来,这个楚青流并非是你的绝佳功伴哪。” 桂红莜道:“这些不急的闲话,日后再说吧。师兄,你只说,他的伤还能治么?” 夜洪水道:“能治不能治,实在难说。咱们尽力去做,也就是了。我今日出去打听了一圈,这个楚青流来头不小不说,行事也还说得过,名气人望都是少有少见。此外,那个瞿小姐,也是个厉害脚色,毁婚的事,只怕没有说得那么容易。师妹,你的婚姻,只怕难应在这人身上。” 桂红莜怒道:“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婚姻,师兄你也真是无聊。我说过要嫁给他了么?你出去,我要替楚青流疗伤了。” 夜洪水道:“他体内经脉崩坏,不受内力,你如何治他的内伤?” 桂红莜道:“你忘了一件事。当日那名货郎也并无丝毫内力,且已然冻死了过去,太师父不也救活了他?楚青流今日总比那货郎要好得多,我就不信春机功救不了他。” 夜洪水道:“你是太师父么,你有她老人家那般神通么?” 桂红莜道:“有还是没有,不试试又怎能知道?你出去吧。” 夜洪水道:“我这就出去。不过我可要多一句口,本派的规矩,你可是知道的,你若犯了不得淫2乱的戒条,不用我出手,你自己就会受到身报。功力尽失不可复原不说,七日之内,皮肉骨骼都要化为脓血。这可是太师父她老人家在功法中留下的惩戒法门,有过先例的,你不要掉以轻心。” 桂红莜道:“这些我全都知道,多谢师兄提醒,你出去吧。” 夜洪水道:“你知道就好。我到门外去替你两个护法守功。不论门外有什么动静,你全都不用管。”来到门外,反手带上房门,背门而立。 桂红莜不敢再贸然向楚青流体内输送内力,先自己盘膝坐好,再将楚青流拉到自己膝上,背心贴靠在自己胸口,诚心敬意用起功来。如此做法2功效如何,实在不敢去料想,只盼上天可怜,自己苦心能够收效,楚青流能象货郎那般痊愈,武功也能不失,江湖重得一名杰出少侠。 桂红莜辛苦一夜,其间固然半睡半醒,却是醒多睡少。天色微亮时,夜洪水敲门道:“师妹,强行疗伤,于人于己全都有害无益,该歇息还是要歇息的,我吃早饭去了。” 早饭后,桂红莜歇息了两个时辰,又回到房中帮楚青流疗伤,房门外照旧由夜洪水看守。雨水还在下,只是小了些。 不觉时已过午,细算起来,桂红莜替楚青流接连疗伤已过了五个时辰,但病况却无丝毫缓解。除开一丝游气尚存、身子还算软和外,楚青流全与死人无异。目不能张,口不能开,在他耳边说话,不论声大声小,全都无答无应。桂红莜抱着的,似乎是块砖石树木,无感无应。这等境况,何时才算是个了结? 桂红莜手足疲累,耐心更是耗尽,将半边脸庞靠在楚青流背上,轻声哭泣起来。边哭边道:“楚少侠,我知道,你这番变故全都由我而起,我若不跟你说什么修合功,跟你说什么功伴感应,你断不会有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吓唬我了,不要再难为我了,好么?我绝没有害你的心,更不是淫邪的人,你都是知道的,为何还要这样不依不饶?” 哭哭诉诉,愈说愈悲,说道:“我再抱你半个时辰,再救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到,你要还不醒来,我可就撒手不管了,任你死就是死,生就是生,我保准能说到做到。你生还是死,与我又有何干?若是未死绝死净,我就一剑刺死了你,从此远走高飞。你糊里糊涂死了,也不知道来世该找谁报仇索命。” 她手足俱不得自由,连身子也移动不便,能动的,也只有头颈口2唇,烦燥、怨恨、伤感诸般苦处全都无可发泄。苦到了十分,不因不由张开口,照准楚青流不管后背还是肩头,死命就是一咬。 楚青流发出一声闷哼,象极了大畜猛兽临死前的竭力一叫,随即有一股腥血激箭般冲向桂红莜喉管,桂红莜不避不让,全数饮下。 就在这个当口,就听门外有女子声音说道:“请问这位朋友,九华山的楚青流他可住在这个院里么?”桂红莜还未醒悟过来,就听到夜洪水道:“姑娘,你若肯揭下脸上的面巾,我就告诉你。”这才知道是那个蒙面女子到了。 刚听到这里,怀中楚青流体内已有缥缈一点生机透过薄衫肌肤直传过来。这点生机细弱多变,桂红莜却知道,在春机修合功而言,这点生机已尽数够用了。她用脸孔阻住楚青流伤口血流,眼泪大颗落在楚青流背上,这股泪水热到滚烫,与前番大为不同。 她也不去多想楚青流生机复苏究竟是自己多时搂抱疗治的结果,还是自己死命一咬的功效,抑或是门外蒙面女子语音的感应,只觉得怀中这人有救了,那就是大大的好事。 桂红莜收摄心神,运起春机修合功来,一意替楚青流疗伤,耳边听到门外两人还在说话。 夜洪水道:“姑娘如此容貌还要带了面巾出门,那些丑女还不都该去死么?” 女子道:“楚青流可在这院里住么?” 夜洪水道:“姑娘高姓?因何要寻楚朋友?” 女子道:“我姓瞿,叫瞿灵玓,楚青流是我师兄。” 听到这里,桂红莜一点神思全都放到自己与楚青流身上,门外的事全都充耳不闻,交给师兄去管了。 185 第八十二章 相生相克 03 瞿灵玓在淄州白虎帮总舵见到父亲,凭了一番巧语花言,更凭借父亲的宠爱,半骗半求,求瞿广瀚下了盟主令,明言对楚青流“不得行刺围杀”,反还要“绕道而行”,免去了立起纷争;又得悉楚青流义父姜悦服之死另有他人插手,悬心登时去了大半。 在淄州城外,瞿广瀚更是接近于明示,楚青流只需放过石寒不追究,不追到他这个总盟主头上,便可放手为铁船帮报仇,他全都能睁一眼闭一眼。死几个挂名的部属,削削乱人盟的面子威风,这些全都无所谓。毕竟楚青流是自己昔年好友吴抱奇的唯一弟子,更是女儿钟情之人,孰轻孰重,乱人盟总盟主自然分得清楚。 有了这些话,瞿灵玓更是心下大安,只说一天云彩全都散了。觉得楚青流就算再死心眼,也不会傻到真要去杀害父亲瞿广瀚,这不必多虑。就算他真想去跟石寒为难,凭自己的智计,也必能找到排解之法,事情绝不会闹到不可拾的地步,至多也不过是设法让石寒楚青流两个人此生再不相见也就是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事大定,她又动了女儿心思。只觉得楚青流一意要为铁船帮出头固然有轻气盛的缘故,有感念铁船帮儿时救命之恩的缘故,尽管有这种种缘故,究其根底,总还是因为太没把她这个师妹看在眼里,以至于分不清哪头亲,哪头近。 楚青流与自己既有婚姻之约,与父亲瞿广瀚就有半子之义,天下只有岳父杀女婿的,却没听说过女婿杀岳父的。大义灭亲这些话,也不过说说罢了,还没见有谁当真去做去行。楚青流说要报仇,说得固然爽快,可想过她的难处么? 瞿灵玓绝非寻常女子,正因为如此,钻起牛角来,闹起脾性来,比常人想的就更多更深远。从淄州城外回来,陪老父吃毕饭,回到自己房中,愈想愈苦,只觉得自己受此难为,全都是楚青流这混蛋太过不知好歹,太过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却不去想突袭铁船帮是件不仁不义的事。很想就此撒手不问,任由楚青流去报他的仇,碰个头青脸肿。 说撒手,终究撒不掉手,暗暗下定决心还是要尽力去弥缝,只要这事一天未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绝不死心。万一真到了那种地步又当如何,实在是想也不敢去想。 却也明白知道,自己绝不可伸手去帮楚青流报仇,无论是报义父的仇,还是报铁船帮的仇。父亲向来说到就能做到,自己若胆敢出手,惹恼了父亲,说不定就会改“绕道而行”的盟主令为“全力围杀”,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盟主令发出不到两个时辰,就有白虎帮的帮众禀报,说楚青流披发去了荒山,不单报给盟主,还报给了瞿灵玓。 楚青流随夜洪水同出荒山,才一到穆陵镇上,瞿灵玓便得了鸽报。待听说二人结伴去了槐香院,瞿灵玓就再也坐不住了。心说此人还从未有过这等恶习,莫非受激过度因而性情大变、成了淫徒?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瞿灵玓改装蒙面来到槐香院,正赶上楚青流与秋桐围桌猜谜,夜洪水盘在窗外窥看。听到秋桐说什么“美人抱在怀,拂抺出好声”,瞿灵玓更是气极,恨不得拨剑冲进去立时取了两人的性命。 可如此一来,未免就要惊动另一个窥看的人。这人单看轻功,比自己只高不低,不论是敌是友,都难以一杀了事。万一楚青流认出了自己来,酒醉后不知避忌,再叫上一声两声师妹,叫那人听了去,传扬开来,说九华山楚青流楚少侠嫖院,乱人盟大小姐瞿灵玓闯院大闹,这还成何体统?这才隐忍下来。 稍一细看,就发现楚青流尽管口中胡说,一双手却极是安分,老老实实双手捧抱着酒杯,神情也苦恼得很。这才知道这个饮酒无瘾、酒量也不大的人,心中实在也苦的很,不只有自己一人因铁船帮这场事犯难为,因此难过。觉得这个师兄,至少并非全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再想想他往日的好处,心中的怨气也就消了不少。 待秋桐说出要猜的谜底是“琵琶”,瞿灵玓自己也不由得失笑。 楚青流酒醉后先去睡下,秋桐一人就着残酒冷肴独饮,原本无甚可看处,但夜洪水既不先去,瞿灵玓也就不想早走。等到秋桐到床边揭帐要睡,夜洪水更是全神观看,瞿灵玓却再也忍耐不住出言喝止,说了那句“你要不想死,就不要去碰那个帐子”。 警戒过后,这才飞身离去。心说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倘若楚青流当真不知好歹,硬要对自己不起,也只好由他,自己总能查探出来。 次日五更天,秋桐赎身离开槐香院,诸般情事,瞿灵玓全都得报。觉得这个师兄还不是个坏透了的人,也还有救,这才让尧姑、舜姑两名侍女到半山寺外等候传信。想报知楚青流,他义父的事另有他人插手,且父亲已大为让步,只盼楚青流也能让一步,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谁承想尧舜二婢护主心切,不单伶牙俐齿排揎挖苦了楚青流一番,还说出“小姐已备下极烈性的毒药”这句话来。这在二婢,本是必有之事,猜想小姐虽未说过这话,却必定已经这么做过。说出这话,本是想陷楚青流于不仁不义、对小姐寡恩少情、与禽兽无异的境地,想迫他不再报仇。 孰料楚青流竟会说出“不娶仇人之女为妻,婚约解除,另行择夫,另寻佳偶”的话,可说是弄巧成拙了。 此等大事,二婢回来后不能不回报。瞿灵玓知道二女毒药之说原是好意,也不好过于责备,只是命二人必须严守此秘,再不可提起,尤其不能让父亲知道。父亲一再忍让,原不过看在自己的面上,若是听说楚青流既要报仇,又敢辞婚,恼怒之下,说不定会不分青红皂白,不理会楚青流辞婚原是好意,或者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顺口再发一道盟主令,楚青流这条命就算是交待了。 楚青流辞婚时,现场还另有三人在场,公琦而外,另有一男一女,虽说敌友还难察知,但既能同行,终归是友多于敌。有这三人在,辞婚之事能否瞒过父亲还是未知之数,但总得尽力去瞒,多瞒一刻就好上一刻。 最稳妥的法门,还是自己能跟楚青流同时在人前现身露面。只要两人同行数日,纵然毁婚之言泄露,也会不攻自破,父亲也就没了借口。 瞿灵玓打定了主意,一早就去禀报父亲,说要去见楚青流,好好劝劝他,让他不要报仇。瞿广瀚听了,只是呵呵一笑,说道:“灵儿,你的心思我全都知道。劝么,是该去劝一劝,劝了,咱们就是仁至义尽,你也就死心了。不过今天可不成,今天是个雨天,是喝酒闲散的日子,你陪我一天好了。下着雨还要去见他,咱们是不是太上赶着些了?也不能太惯着他,你说是么?过了明天,不论下不下雨,我都不管你了。” 父亲能答应,这已是意外之喜,瞿灵玓不敢再争,老老实实陪父亲玩耍了一天。次日一早,为怕惹恼父亲,未敢太早起行,直待陪父亲吃过早饭,才出了淄州城。天雨路滑,不论骑马还是施展轻功都大为不易,是以直到午后,才寻到这小院来。蒙起面孔,是怕路上会遇乱人盟的属众,麻烦费口不说,若是传扬出去,又会生出无聊的闲话来。 不料就这一日之差,楚青流已然身受重伤。瞿灵玓若能于昨日午饭前赶到,也就不会有这场事。 她披蓑戴笠,还内衬油布,但冒雨行了百多里路,身上衣衫也已湿透。虽说有内功护体不至于感受风寒,但湿衣在身,终归别扭的很。 夜洪水道:“瞿姑娘,你一身湿衣,我看着都难受,我师妹房中还有一身干衣,你先去换了再来。你两个高矮肥瘦都差不太多,必能穿得上。” 瞿灵玓道:“我若不换干衣,是不是就见不到师兄了?” 夜洪水道:“你爱换不换,我管不着。你就是换了,我也不会让你去见楚青流,你先得听我说点事。你不要想着动手,我的身手,前晚在秋桐窗外你也见识过了,至少不会比你差。你也是行家,看看这个阵势,也该知道这门后有人在疗伤,由我在这里护法。有几句话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放你进去的。” 楚青流若在房内,必定早已听到自己说话,就该出声答话,既不出声,还真有可能是受了伤,连话都不能说了。瞿灵玓见夜洪水说得句句在理,倒也不好跟他翻脸。谢过他的好意,来到桂红莜房中,挑一身干衣裤换了,重又披蓑戴笠,回到夜洪水身前前,说道:“有话你只管说,却要简洁些。” 夜洪水道:“我有守门重任,不便将长凳让给你坐,你到那边檐下站着,雨水还小些。” 瞿灵玓并不多话,依言到檐下站好,说道:“有话还请快说,我找师兄有要紧事。” 夜洪水似乎极是为难,说道:“瞿姑娘,昨日我外出不在院中,我师妹与楚青流隔着院子,各于一房练功,不知何故,两人竟同受重伤,楚青流更是崩断经脉。这事说起来绝难叫人相信,你信么?” 瞿灵玓道:“我信。你再往下说。” 夜洪水道:“我回转后,先救醒师妹,再去救楚青流。可他经脉全都崩坏,内力一入体内便四处游走,我没有法子,只好由我师妹出手医治。” 瞿灵玓道:“谁出手都是一样,我谢过二位。我师兄受伤重么?” 楚青流道:“受伤极重,只还有一丝丝活气在。我师妹从半夜起救治至今,也毫无效验。不过你放心,你师兄必定还没死,就在你进院之前,你师兄刚刚大叫过一声,听来似是极痛苦,又似极欢乐。再说,他若死了,我师妹也该出来说给我听了,不会再白白耽误工夫。” 瞿灵玓道:“你说的是。说完了么?要是说完了,就请放我进去,疗伤的事,我还懂得一二,不会贸然插手,弄坏了事。” 夜洪水道:“才刚刚说了一点点,要紧的话一句都还没说。瞿姑娘,前日令使女找上门来责怪楚青流,逼他说出毁婚的话,这话,令使女可禀报给你了?” 瞿灵玓道:“说过了。” 夜洪水道:“如此说来,姑娘跟楚青流已无婚约,只是师兄师妹的情谊了,是么?” 瞿灵玓道:“不是。毁婚一事,我不答应。” 夜洪水道:“姑娘,你若答应毁婚,我就放你进去。要是不答应毁婚,就不能进去。” 这话委实怪异,瞿灵玓强压怒火,问道:“这是为何,只要你能说出道理来,我就照你说的去做。” 夜洪水迟疑道:“楚青流伤势怪异,想要疗伤,必得用咱们的春机修合功。” 瞿灵玓不解道:“这又与定婚毁婚何干?” 夜洪水狠心说道:“春机修合功原是男女同修的功法,所以,所以,你是明白的了。” 186 第八十二章 相生相克 04 男女双修、男女同修等字样,稍微修习过内功的人,全都听说过,但真正知悉其法门秘奥的却没有几个。正所谓说了的往往不会做,真正会做的便又不肯出声。就象“阿弥陀佛”四个字,僧俗两众都爱挂在口边,但真正明白其意思的,实在没有几个。 正因为不知不懂,便畏之如洪水猛兽,一概斥之为妖法淫邪。春机修合功本是正大功法,为避此偏见,也不得不舍人不用,而驯养畜兽为功伴,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瞿灵玓父母都是特异之人,自幼结识的,也都是张元、吴昊、石寒这等超凡之土,见解远非俗人所能比。这才会有楚青流先说出“毁婚”二字,她照样能淡然以应。 然而在男女同修四字上,就连她也未能免俗。再一想到门外这个做师兄的夜洪水无法救治,门内师妹却有法救治,奥妙看来全在“男女同修”四字上头。一时间,此前道听途说听来的种种传言全都涌上心头,急愤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夜洪水道:“姑娘,你还想进去看看么?” 瞿灵玓道:“我进去看看。你师妹做都能做,我连看都不敢看么?你让开。” 夜洪水隔门叫道:“师妹收功,楚青流有个师妹要来看看师哥,也就是前番的那个蒙面女子,师妹收功。” 他越叫师妹收功,瞿灵玓愈是烦燥,心说这话必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无耻密语。燥怒之下,一脚踢向房门,夜洪水伸足去拦。一个实心去踢,恨不得能踢倒这间房,一个并未真心要拦,有心要看眼前这姑娘的笑话,此消彼长下,就未能拦得住,脚到门开。 房内桂红莜依旧将楚青流抱在膝上怀中,半边脸孔贴靠在楚青流后背上,只这短短一盏热茶的功夫,二人身上衣衫全都被汗水蒸湿,如同才从水中捞起一般。两人全都昏晕过去,得以不倒,全赖相偎相抱。 夜洪水痛叫一声“师妹”,跃步来到床前,伸手去掰桂红莜的手指。桂红莜全力搂抱多时,人又昏晕,手指早已僵硬咬死,夜洪水好容易分开师妹手指,一把推开楚青流,也不管他倒与不倒,撞不撞墙,动手去揉师妹的膝盖。 瞿灵玓不及也不敢出语责怪夜洪水,有样学样,去揉按楚青流膝盖双足,替他活血。一时间,小小房中,四人呼吸之声清晰可辩。 夜洪水揉开桂红莜双足,将她平托在二臂上大踏步抱了出去。随即回转来,向瞿灵玓道:“你到我师妹房中去,给她换上干衣。”看了看瞿灵玓道:“我是说,把你身上的干衣换回给她。” 楚青流昏倒在床,瞿灵玓知道自己难与此人相争,也就不再强项。来到桂红莜房中,替她换上衣包中干衣,自己身上外衣也脱下来,给她穿上,自己穿上湿衣,重回楚青流房中察看。 楚青流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声有如雷鸣,搭手一试,脉息洪胀,几乎按拿不住,似要破皮而出,瞧这样子,似乎体内有一千一万匹疯马在乱突狂奔。这种病象,瞿灵玓还是初次见到,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百十里内,瞿灵玓能信得过的内功高手,只有一个父亲,别人,不论师父吴抱奇还是女侠文若谣都不知现在何处。但她还真没有这个胆子将楚青流运回淄州去见父亲,就算父亲答应救治且能治好内伤,伤愈后,这二人也必定会有一番争斗,此时还真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不觉天色转黑,夜洪水来到房中,点起焟烛,说道:“我知道你愁,我也想替你愁,可光愁有用么?你还得先吃饭,吃了饭再愁,再想办法。”话说得不算很好听,神气却平和了很多,看来桂红莜已经大好。 瞿灵玓去厨房装了点饭菜,回到楚青流房中吃了。掏出蓝水鲨胆丸来化开,喂楚青流喝了一点水。不敢用内力替他辽伤,唱了几段北地的请神俗调,自觉心安不少,趴在床边上昏昏睡去。 正睡着,忽觉肩头有人轻拍,抬头一看,原来是桂红莜到了。桂红莜坐到床边上,拉起楚青流手腕来试试脉息,说道:“瞿姑娘只管放心,楚少侠性命是无碍的了。不过,何时能醒过来,还难说得很。我叫桂红莜,我师兄叫夜洪水,咱们都是二仙门的人。” 瞿灵玓道:“桂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如此拼死去救我师兄?” 桂红莜道:“拼死救人,在我派原是常有的事,救人就是救已。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对你说。”当下从太师父幼年跌折脚杆说起,直说到雪地救治货郎,开创春机修合功、二仙剑法。再说自己多年逼嫁师兄不得,夜洪水荒山遇见楚青流,槐香院秋桐猜谜诸事。楚青流因何重伤,自己如何救治,全都不瞒不隐,解说明白。连咬伤楚青流肩背,楚青流因而生机重苏的事也都说了。将楚青流脊背翻转向上,说道:“这伤口,就由姑娘去调治了。” 瞿灵玓道:“贵派这门功夫,平时都怎样修练?” 桂红莜道:“这话不论是谁都要问的,前日楚少侠也这样问过。”当下从驯养野畜讲起,直讲到“功伴”。 瞿灵玓道:“原来如此,我师兄跟你分在两个房里练功,怎会同时受了内伤?” 桂红莜道:“这必定是阴阳气息相感相应的缘故,楚少侠实在是我的绝佳功伴,感应也就格外强烈。至于为何会都受了伤,我实在猜度不出来。” 瞿灵玓道:“为何会同受重伤,我也想不透。不过,我师兄的经脉不是昨天才崩坏的,早已就坏了。”当下从《西域归来武断》说起,将楚青流如何崩坏经脉失去内功,如何挨打复功等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这两件事她全都未能亲眼得见,却已听楚青流说了无数遍,又听师父吴抱奇解说过多遍,倒也说得并无差错。 桂红莜听了,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看来还不全是咱们的春机功法无用,是我眼力太差,见识太浅,轻行乱动,连累了楚少侠。” 两人互问互答,直说到深夜,桂红莜起身说道:“楚少侠提出解除婚约,实在是出于好意,他是怕你为难,更怕你服毒。姑娘你是明白人,不要我多说,可不要逞性自误。” 瞿灵玓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我若是自误,不知有多人会欢喜呢。” 桂红莜道:“从功法上说,楚少侠确实是我的绝佳功伴。我师兄却想更近一步,让我跟楚少侠结亲,对这一层,我却是想都没有想过。” 瞿灵玓道:“想想那也没什么。” 桂红莜道:“绝佳功伴,未必就是佳偶。我兄妹两个跟随楚少侠,就是为了要见你姑娘一面,当面道谢。谢你在秋桐窗外无意一句话竟能点醒师兄,解开我师兄妹多年求嫁拒嫁的死结,还我自由自在之身。今日我心愿已足,明早,咱们就要走了。” 瞿灵玓脱口问道:“你走了,我师兄怎么办?” 桂红莜道:“我就是不走,也无力再救治楚少侠了。楚少侠已能喝进去水,又有丹药养护,就算五六十天不饮不食,性命也必无忧。姑娘还是带了楚少侠上路,另请高明吧,可不要多作迁徙,空耗了时光。世上必定还有他人能救楚少侠性命。” 瞿灵玓道:“你就此去了,再想遇上我师兄这样的好功伴,那可就难了。你若能救转我师兄,我必尽力以报。” 桂红莜道:“我若是能救楚少侠,就不会离开,也不用你来求我。我极少有求人的地方,不用劳动姑娘补报。我想求你的,你也未必就肯答应。” 瞿灵玓道:“你说说看。” 桂红莜道:“我若能救转楚少侠,我想将他带在身边做两年功伴,让他陪我练两年功,你肯答应么?” 瞿灵玓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等话来,想了又想,摇头说道:“这事我不能答应你。愿不愿陪你两年,这事只能由师兄来定,我不便代他作主。你若能救转师兄,他若肯答应你,我不拦着。” 桂红莜道:“我不问他,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你适才替我换衣,我左足踝上的守宫砂想必你也见到了。两年后我还你师兄时,我保你这守宫砂还在,你看成么?” 瞿灵玓怒道:“我看不成!桂姑娘,你请回吧,我师兄是死是活全都不要你管。你二位明早起程,我也就不送了。” 桂红莜道:“送行接风这等俗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全都没所谓。” 站起身,刚要举步,床上楚青流长长一声低哼,叫了声“师妹”。 瞿灵玓急应了一声“我在”,俯身察看,见楚青流又已昏睡过去。 桂红莜也来到床边细细察看,伸双掌在楚青流脸上揉搓多时,低声说道:“看来咱们的春机功还不是全然无用,他能知道叫师妹,也算是醒转来了,唉。”说着出门回房。 次早天色放晴,瞿灵玓敞开房门透气,帮楚青流擦了脸,又化了一粒蓝水鲨胆丸,一勺勺喂给楚青流,一面留意门外夜、桂师兄妹二人的动静。见二人并无动身上路迹象,反而慢条斯理命厨工做早饭,相对吃了。饭后,桂红莜更将厨工特意叫到瞿灵玓门前吩咐起午饭来,瞿灵玓浑如未见,不置一词。 耽搁多时,二人结伴来到瞿灵玓房中,细细察察看楚青流多时,夜洪水道:“师妹,楚朋友这个样子,或早或晚都会醒转来,你不用再担心了。不过这可是一大关口,弄得好了,功力能保不失,弄得不好,就算是醒过来,也不过是废人一个。师妹,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桂红莜道:“我偏还就能不管,楚青流功力失与不失,成不成废人,与我何干?” 夜洪水道:“师妹,你不是小心眼的人。你若肯出手,你与楚朋友全都能受益,你的内伤不单能根治,楚朋友功力也能不失。你要是不出手,你二人全都受害,损人损已,这又是何苦?” 瞿灵玓道:“二位不用如此做作。你产这番话,再说几遍也是无用。” 夜洪水道:“丫头,你也太不通人情了些。”说着陡然出手,连点瞿灵玓后背数处大穴,说道:“师妹,捆起来----你要不动手,我可动手了。” 桂红莜见夜洪水动了真怒,倒也不敢不听,撕开一张被面,将瞿灵玓手足牢牢捆缚,又点了她几处穴道,确保她无法得脱。将瞿灵玓抱回自己房中床上放好,拉被子盖好,又来到楚青流房中。 夜洪水道:“师妹,眼下再无麻烦了,你快快给姓楚的疗伤。你若真的不愿,我绝不勉强,但你此生休想再见到这姓楚的一眼,你的内伤也终生难痊愈。你说,你愿不愿意替姓楚的疗伤? 桂红莜低头沉吟片该,说道:“帮人也是帮已,我愿意。就算瞿姑娘日后会有误解,也只好由她了。师兄请到门外护法,我若不出声呼唤,就是你,也不许进来。” 187 第八十三章 相生相克 05 桂红莜闩上房门,将楚青流放平,衣带纽绊也全都松开,搓热自己双手,伸入楚青流衣底,推按起来。待楚青流皮色泛红,桂红莜剥去楚青流内外长衣,自己也脱得只剩亵衣,自己趴伏在楚青流身上。口2唇相触,肌肤能接挨的地方无不挨接,一心用起功来。 此种情形,若叫人撞见,必定会斥为淫邪采补。守宫砂还在还不在,看似已无甚差别,却毕竟还是在的,这就是春机功与别样淫邪功法的区别所在。 楚青流耳边一声轰响过后,便即无知无识昏死过去,直到桂红莜在他肩头狠命一咬,整个人才慢慢活转过来,依稀记起丹田处有过一团白光炸裂。肩头的伤口毫无痛感,只略微有那么一丝麻痒。一身皮肉筋骨明明并未折断,却偏偏就是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如同坠入恶梦。 朦朦胧胧中,似乎听见瞿灵玓正在床前说话,一喜之下,口2唇竟动了动,似乎喊了声师妹。就这两个字,又已用掉了全身劲力,心里一急,又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发觉有双手掌在身上揉搓,登时感激无已。觉得这双手实在是自己生平的第一知己,知道自己使不出力,用不上劲,这才帮忙来了。 这双手却只是揉搓,并不帮忙活动手足。推按片该,便动手来剥自己的衣服,楚青流此时才想到大事不好,无奈苦于行动无力,不可与抗,唯有听之任之。幸好这人手下留情,不曾赶尽杀绝,还给自己留了片遮羞的底衣。 正在庆幸,一个柔软身体轻轻压靠上来,一张细唇凑靠上来。楚青流就算未经此道,终究不是傻子,也明白出了什么事,却动也动不得,一句话都说不得。 这身子一经落实了,两只手便捉牢自己两只手,用起功来。 这人只是自己用功,并未向楚青流输送内力,楚青流体内却自然而然有了感应。皮肉骨骼,五脏六腑渐渐全都活了过来,只差那么一点点外力,便能重合为一,复苏更生。 便在这时,一股清凉气息从那人口中传来,透过自己喉管,直下腹部,同时一股热气透过自己双唇传入那人腹中。这两股气息一进一出,楚青流腹中顿时松快不少,体内气息不待用意念去引领,便自行流动起来,自打他经脉崩坏以来,这还是头回有过这种事。 楚青流先是一惊,后是一喜,随即以意领气。一试之下,发觉这股真气圆转如意,要停就停,要动就动,更兼醇厚精纯,比自己失功前何至强了一倍两倍? 楚青流气运两臂,就要推开身上这人,不料一有此念,体内这股内力便不再受领,就要挣脱。身上那人低低叫了一声,附在他耳边说到:“不要动。”又道:“你适才差点伤了我。你要再敢动,我可就撒手不管了。”气息透过耳孔,竟然熨贴得很。 楚青流乖乖听命,一动不敢再动,不一时,体内气息果然重又回来,仍旧还能听使命。楚青流不敢再去挣脱,老老实实以意领气。他体内全无经脉,气息便也不偱经脉,要去何处便去何处,快捷无比,甚或还可分作几路行走,却也互不冲撞。 也不知过了多久,全身气息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汇成拳头大小一颗红丹。这红丹飘忽无定,楚青流正在不知所措,口中又有一股清凉气息传来,推送这颗红丹直趋丹田,牢牢驻在那里再也不动。一经意领,红丹上便生出内气,听使听用。 楚青流试过数次,自觉再无不妥,说道:“这位神医,我内伤已大好,你可以收功了。” 那人道:“小声点。你内伤好了,我内伤却还没好呢。你放心,这个法门,不光能疗伤,也能增长功力。你不用忙。” 此时楚青流已听出这人分明就是桂红莜,哪里是什么明医神医?立时想起前日她关于春机功的种种解说来。他内伤已经大好,再让桂红莜这样一个妙龄女子裸身伏在身上,终究不妥,无奈桂红莜说她身上内伤还未全好。这话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轻忽不得,否则若是伤了桂红莜,也是不妥。 楚青流忍耐片刻,不敢睁眼,小声道:“你好些了么?” 桂红莜并不答话,楚青流又问了一遍,她才答道:“还没好。”词语飘忽,口中更有灼热气息传来,不再象先前那样清凉爽净。 楚青流顿时觉得全身燥热,甩脱桂红莜双手,就要伸臂去搂抱她这个人。桂红莜惊叫一声,双手连连出指,点了楚青流数处穴道,说道:“我不许你运功冲穴,更不许你睁眼,你要乖乖听我的。” 楚青流动都不敢动,桂红莜穿好衣衫,匆匆说道:“你若不想惹事生非,那就忘了今天的事,我也会忘了今天的事。我去了,不许你睁眼。” 走到门前撤下门闩,开了门,向夜洪水道:“师兄,事情顺遂,我内伤全都好了,楚青流内伤也好了。” 回到自己房中,拍开瞿灵玓穴道,说道:“适才我师兄贸然出手,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救你师兄。所幸春机修合功还算有用,楚少侠的内伤已全好了,功力不单不失,还更胜以往。只可惜我跟楚少侠只有功伴之缘,并无功伴之份,不能常在一处练功,要不然,只说内功,我和他都不难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 瞿灵玓翻身下床,说道:“既然不能常在一起练功,这话也就没有什么用,不用再去说了。” 桂红莜道:“功力进与不进,进得快还是慢,在我原无所谓,我并不那么在乎。我用不着行侠仗义,也没什么仇家,不需用多高的武功,我练功只是为了玩。楚少侠却不同,他身上担着多少事?真不知有多少仇家正惦记着他。有功却不能练,还真是可惜。” 瞿灵玓道:“这番话,你该跟楚青流去说,在我这里说,全都没用。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没能遇到二位,他不还得照样出来走动?各人自有各人福,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这话对你也是一样,想开点也就是了。” 桂红莜道:“瞿姑娘还真是倔强,不肯说一句软话。” 瞿灵玓道:“我找到这小院来,原是有话要跟师兄说,眼下却又不想见师兄了,想请桂姑娘转告。” “请你转告师兄,就说毁婚这话我绝不答应,他想也不要想,以后也不许再提起。另外请姑娘师兄妹也不要向外人讲说毁婚这事,否则这话一旦传到我父亲耳中,我师兄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桂红莜道:“师兄与我都不会说。可那天还有一个公琦在场,他若四处宣扬,令尊还是会知道的。” 瞿灵玓道:“公琦讲与不讲,我都有法子应付,我只求二位不要宣讲。” 桂红莜道:“楚少侠若一心要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一心要悔婚,偏要在人前讲说,那又如何?” 瞿灵玓道:“那就要靠你劝他了,只要你肯劝,师兄必定会听你的。” 桂红莜道:“那也未必,不过我倒能试试看。” 瞿灵玓道:“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你全都不知就理,难免要听得糊里糊涂。不过这些事太过繁琐,已不容我跟你细说了。” 桂红莜道:“那就是强说强记。鹦鹉学舌的事,倒还难不倒我,你尽管放心。” 瞿灵玓道:“请你转告师兄,说姜悦服先生,也就是师兄的义父,并非死在乱人盟手中,而是另有他人插手。突袭瓜洲前一天,石寒叔叔已命人将姜先生移往别处,准拟送到望海庄去住。这些人半道被劫,至今不见有人回报,死活全都不知,多半已是死了。这是第一要紧的事,切记不能忘了,更不能说错了。”桂红莜点点头。 瞿灵玓道:“在为铁船帮报仇这事上,我爹爹已大为让步。只要不追到石寒叔叔头上,不追到我爹爹身上,回纥高手、吐蕃大僧什么的,可任凭师兄动手去杀,乱人盟的属众、城主,师兄也可任意诛杀,父亲跟我都不会怪罪。这话只能跟我师兄一个人说,就是跟你师兄也不许说,毕竟这事关乎我爹爹的声望。” 桂红莜道:“你就这么信我?” 瞿灵玓道:“说这些话,是对我父亲好,却也是对我师兄好,你总不想我师兄会有什么不好吧?他可是你救转过来的,也是你少有的功伴。” 桂红莜笑道:“我救转过来的,我就必定要对他好么?这也未必。不过我答应你照说照讲,不隐不瞒。” 瞿灵玓道:“你跟师兄说,我求他看在我的脸面上,放过石寒叔叔,更不要牵连到我父亲。我知道这样做不合江湖道义,因此我只能求他。” 桂红莜点点头,道:“还有么?” 瞿灵玓道:“你告诉师兄,他为铁船帮报仇的事,碍于父命,我是很难伸手帮他的了。” 桂红莜道:“要换了我,就算不能明着去帮,暗地里还是要帮的。这话我也给你传到。” 瞿灵玓谢过桂红莜,掏出一只原木香盒放到桌上,说道:“这是我常用的香盒,里头装的香料叫作九曲云水,香盒或许还能假冒,香粉却再也无人能假造出来。你拿去交给师兄,他就会知道我确乎来过,刚才这番话绝非是你胡乱编造。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桂红莜道:“你先不要走,我也有几句话问。” 瞿灵玓道:“你问。” 桂红莜道:“你冒雨前来,本是为了要见师兄,为何突然又不想见了?我很是不解。” 瞿灵玓烦燥说道:“不想见就是不想见,哪里还非得有什么解与不解?”说着拱一拱手,转身去了。 留下院中三人,夜洪水喝到大醉后沉睡,醒来后出门游荡去了。楚青流生怕遇见桂红莜,悄悄去厨房寻了剩饭,拿到房中吃饱后也尽情睡了一觉。桂红莜则命厨工到村里寻来笔墨纸砚,关上门或是沉思,或是书写。 天黑不多时,桂红莜来到楚青流门外,拍门道:“楚少侠好些了么?” 楚青流隔门应道:“全都好了,多谢多谢----我已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好了。” 桂红莜道:“睡下了,怎么焟烛还点着?” 楚青流道:“噢,想睡又睡不着。我就躺着看看书。” 桂红莜道:“原来是这样。”手掌放在门板上,内力发出,房中焟烛应手而灭。说道:“怎么又灭了?” 楚青流道:“我这就再点。”打火点亮焟烛,刚一转身,还未动步,焟烛早又灭了。明明门窗紧闭,一点风丝都没有,这诚是怪事。 楚青流哑然失笑,赞道:“桂姑娘这等隔山打牛的掌力,实在是漂亮。”摘下门闩,放开房门,笑道:“姑娘请进。” 桂红莜轻步进门,掏出怀中火折子点亮焟烛,说道:“楚少侠,你师妹瞿灵玓午后来过,却又走了,她有几句话要我转告给你。” 楚青流道:“我师妹真的来过?” 桂红莜掏出原木香盒放到桌上,说道:“这香盒你必能认得。” 楚青流接过香盒,说道:“师妹她怎么说?” 桂红莜在凳子上坐好,将瞿灵玓一番话原原本本、不增不减述说一遍。说道:“瞿姑娘反复嘱托,要我劝劝你。不劝呢,我对不住她,劝了,又怕你不爱听。你看我劝还是不劝?”烛光之下,虽然面容平静,眼里却已有了笑意。 楚青流道:“有话你就说吧,不过,我可难保必定会听。” 桂红莜道:“楚少侠,姜悦服先生的事既然另有别人插手,就与瞿家父女无干,这事该如何去做,用不着多说。” “至于铁船帮的事,在我看来,颇有可商议的地方。你是要报仇的,换了我,这仇我就不报了。” 楚青流道:“为何就不报了,你能细说说么?” 桂红莜道:“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能杀死瞿家父女,捣毁乱人盟,铁船帮的人也活不过来。你若是激怒了乱人盟,他们要是因此再度出手,说不定就会把铁船斩草除根,这有什么好?可以说只有弊,没有利。” 楚青流道:“桂姑娘,你要知道,道义二字是不能拿来算计的。一旦动手复仇,争端开启,就算铁船帮的余众因此全数死光,也无人会有抱怨。只要这事能做到底,就会震慑后来的恶徒,往后就会因此少去很多倚强凌弱的不义杀戮。纵然是算帐,这笔帐也是划算的。” 桂红莜道:“江湖上自古并不缺少拼死血战的复仇杀戮,但警戒后来了么?我看并没有。” “去杀人复仇,不论成与不成,你都能得到一个好名声,不去复仇,你必将遭受万人唾骂。可见复仇容易,不复仇却很难,楚少侠,你该选难做的事情去做。” “不复仇,却不等于就此撒手不管不顾。要是换了我,我会为此事奔走,要让乱人盟为这事向江湖朋友公开道歉,全力抚恤铁船帮的余众和家属,并保证往后再不会再做这种倚强压弱的事。” 楚青流连连摇头道:“桂姑娘,这事太大,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你太高看我了。” `桂红莜笑道:“你也不要害怕,我只是劝你,不是逼你,听与不听全都在你。你的事,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再说说自己的事。” “说完这些话,我就要走了。楚少侠这种好功伴,只怕往后再难相见了,我实在是舍不得。我费了半日工夫,将春机功中的功法摘抄出一些来,我走后,你就能一个人修练了。你的功伴,除我之外,在我看来以狐狸最为妥当,常狐不如黑狐,黑狐不如白狐。当然了,全都得是雌狐。你只要肯信我的话,不断修习,春机功必不负你。”掏出十来张纸放下,说道:“我去了。” 挥手扫灭焟烛,快步出门,并不回房,直出院门去了。 188 既有胜吕 复有清流 01 夜洪水似乎早知师妹已然离开,便也就此一去不返,竟不肯回来再打个招呼。 这处小院,三人仅仅共住了三天,这三天,说是惊心动魄也好,说是死中求活也行,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平静。如今三人已去其二,小院骤然安静,总叫人觉得不耐。 次日一早,楚青流将那十余张功诀夹放在阮逸所赠的《李卫公问对内外篇》中,独自吃了早饭。将小院转交给厨工照看,同样不回房,出了院门,向半山寺方向行去。 出村行出不远,便察觉身后有人在跟辍。这些明盯明跟的人,不论是不是乱人盟派出来的,照例武功都不会太高,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值得多虑。 正行间,右后侧小道上闪出一个人来。这人在山道两侧草丛中跳荡奔行,每一起落间,随手就是一刀砍出,草丛中便发出一声惨叫,有一人死去。 这人杀掉草丛中暗伏的三人,刚一跳到山道上,还未来得及出手,楚青流已跃行到他面前,伸剑虚虚拦住那人的单刀。他心中有事烦燥,又不满这人放手滥杀,便不肯多说,只是责怪道:“不要再杀了。”论起这人,他原本也认得,就是洗心佛海派的那个张胜吕。 张胜吕在衡山脚下被油肥婆区弱兰借故斩去一条左臂,那种惨象楚青流俱都亲眼得见。短短数月不见,这人竟一扫此前的颓气。不单弃剑用刀,更平添了不少悍恶,连面容都扭变了不少。 道上跟踪的两人见楚青流阻住张胜吕,便止步不逃,反而试探着围拢来。 张胜吕道:“楚青流,这些人可是在盯梢你,我杀他们,也是为了帮你。” 楚青流道:“我知道他们在盯梢我,可我偏偏就喜欢有人盯着。你出手杀人,那就是坏了我的事。” 张胜吕素来自负智计武功,惯爱用这种蛮不讲理的话来欺侮戏弄他人,没想到今天好好开口说好,竟会在楚青流这里碰了不大不小一个钉子,意外之下,竟稍微愣了那么一愣。 不过他毕竟饶有智计,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若是真想阻我杀人,那就该早一点出手,不该等我杀了三人后方才出手。你放任我杀了他们,只是为了有借口责我不该杀人,未免既不仁又不智,说是假仁假义也不为过。”这人果然心思快捷,几句话,就将楚青流陷于假仁假义的境地。 楚青流道:“好,是我假仁假义。你杀人,错不在你,在我。只要你肯放过这两个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你走吧。” 张胜吕道:“杀三人是杀,杀五人也是杀,想让我放过这两人,除非你能出剑斗败我。想全靠口说,可就难以服人,再说了,咱们也没有这个交情。” 楚青流道:“既然要赌,不妨赌得大些。我若输了,就砍下一条左臂。你要输了,就得暗中照看死去那三人的家人,让他们终生衣食无忧,直到孩童成年,老人离世。你能答应么?你先想好了再说。” 张胜吕道:“照看这些人的家人换你一条左臂,我还是赚了的。砍掉一条膀臂,远非你想的那样简单,你可得想好了。” 楚青流道:“你不用担心,我不怕吃亏。”说着一剑斜斜刺出,正是“二仙剑法”的一招。这路剑法创意奇特,令人一见难忘,楚青流见夜洪水用过,凭公琦还要手忙脚乱苦挨十余招方才渐渐适应,却还是难有取胜之法。再往深里说,他觉得这种打法实在很合自己的胃口,施展起来,必定会快活非常,早就想动手一试,这时便随手使出。 一剑斜刺,张胜吕笑道:“用不着玩什么虚招。”也虚应了一刀,这才挥刀劈向楚青流。 楚青流飘身闪过,又是一剑斜刺,剑身从张胜吕身侧二尺远处轻飘掠过。张胜吕心下就是一惊,这种打法,他从所未闻,不知道楚青流要弄什么诡计,登时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出刀气势也大减,与公琦乍见这套武功时一般无二。 他左臂被斩,并不恨王贴心、区若兰夫妇恶毒,一腔怨愤全都放到了楚青流身上。只说若不是有楚青流瞿灵玓横生枝节,自己早已追随刘奇蟾这位前辈异人去汴京修练神功大法了。 凭刘奇蟾的神通,再加上自己的天资头脑,至多十年八年,往少了说,不过三年五年,必成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青年高手,那是何等的纵情适意?又怎会让油肥婆斩去一臂?可怜他追随刘奇蟾,神游天堂不过才两三日,随即便永坠无情地狱,细论起来,全都是拜楚青流所赐。 那日他半夜醒来,挟起那只左臂到镇外掘坑掩埋了,自觉无颜再回峨眉山洗心佛海。想起阮逸曾在碟子冲镇上派人邀过自己,自己也到牛川凹拜见过这位皇武教授,言谈很是投机。他受激之下心意大变,觉得阮逸武功比起刘奇蟾来不单半点都不差,只怕还要高上一筹两筹,阮逸待人接物温文可亲,刘奇蟾难与比拟,自己当日竟会弃阮逸而亲近刘奇蟾,实在是有眼无珠。 更何况阮逸麾下还有个皇城司探事特司,背靠朝庭这棵大到无可再大的大树,再有阮逸这个金字招牌,将来不愁不成大事。他日得志,先杀了楚青流,再把刘奇蟾这老儿抓到手中来戏耍玩弄,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如此一中路盘算,直奔京师,找到阮逸门上求见。阮逸为朝廷求才,其饥渴已近于千金市骨、来者不拒的境地,先求有人使用,再图慢慢感化。他又是大儒仁心,爱张胜吕的人才,怜惜他的遭遇,替他调治好伤势,又倾尽胸中所有,替他打造了一套独臂刀武功。 这路武功虽说以刀为名,却几乎汇集了各门武功、各种兵器中的独臂招式。别家的一套武功,招式或许多达百余招,但大多只有虚名,并无其实。这路阮家独臂刀却多达一千零三招,且招招各有巧思,并不是空贪一个“繁复多变”的虚名。凭张胜吕的资质,也用了一个多月,才熟习招式。 阮逸的内功心法名为“浩然气”,是他遍读儒家经典,参习佛家内典后得来,可说是不求而得的功夫。这门内功讲求先修身做人,后修心练功,并非人人都能学得来,也就难以传授张胜吕。但想在一月两月内再独造出一门专合独臂人的内功来,就算才如阮逸,也是力有未能。故而张胜吕修习的,还是洗心佛海的内功。 张胜吕修成这路独臂刀,明里暗里找人比试,无不大胜。是以这次沂山要屠凶,阮逸因朝中有事不能脱身前来,便命探事司的人前来探看,张胜吕第一个报了名。 照阮逸的本意,他是想让张胜吕诸人连络上楚青流,好言劝说开解。乱人盟突袭铁船帮,杀人不少,只能说是少仁残暴,是一件大大的坏事。但其事已成,再也更改不得,只有设法变坏事为好事。 突袭铁船帮对阮逸而言,对探事司而言,未始不是个良机。若能善加利用,登高一呼,先责以大义,再以私仇相倾动,不难联络乱人盟欺压过的各路武人,齐心对抗乱人盟。 要连络的人中,第一个就属楚青流。单以大义而言,替铁船帮报仇是楚青流无可推缷之责,他绝不该不答应跟阮逸的探事特司联手。 张胜吕心中想的却不是这等事,楚青流是否会替铁船帮报仇,怎样去报,与他全都无干。他想的,是如何寻机会凭独臂刀的功夫斩除江湖上的青年才俊。这些人,万一姓名被阮逸知道,或是来到阮逸身边,对自己都是一个威胁,还是杀掉最为稳妥。这些要杀之人中,第一个就是楚青流。 他昨晚来到半山寺不久,便已将楚青流的居处打探清楚。早上一起来,并不告知同伴就往楚青流住的那个村院赶去,想先踩踏一番,没想到在半路上就遇上了。 他心机极快,一发现有人跟踪楚青流,便出手杀了三人。本拟将五人全都杀死,先灭去见证,再杀了楚青流。死无对证,阮逸也就不会知道了。 谁想才杀了三人,楚青流就出手拦阻。张胜吕迅即改了主意,想先杀了楚青流,再杀两名盯梢之人,那也全都一样。 谁想才一伸手,诸般情势竟与自己设想的全然大异。楚青流张口就要与自己赌一条膀臂,生硬得狠。出手后,剑法又怪异罕见,明明没饮酒,剑刺出来却松松垮垮,歪歪斜斜。 楚青流刺过五剑,心下便已了然,知道自己十招内必能打倒眼前之人。张胜吕的刀法在防守时看似无隙可击,实则只要自己脚步轻动,配以剑身一摇,就能伤了这个人,他必定还闪脱不掉。一时间,竟有些不忍出手,觉得若在十招内就胜了他,实在有点太过狠心。 就这么缓了一缓,张胜吕已稳下心神,知道楚青流所用是一门独特剑法,并非临时起意弄险使诈。想胜楚青流,必得找出应对之法。 这人也真是有才,当即不再作速胜之想,且一刀不再攻,只是死守,守不住就靠脚步闪走。 挺过五七招,已发觉这门剑法的威力全在于后招出人意外,防不胜防。试探着一刀迎向楚青流来剑,阻住他后来的变招,发觉对方剑势果然不再那么飘忽难辩,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 前日公琦乍见这路二仙剑法,用的是两败俱伤的拼死打法,张胜吕却是以刀身强行拦阻剑身,中途截击断其后势。两种打法,实以张胜吕的战法为高,至少不是以伤换伤的撒手打法,不那么凶险,还有变招的余地。 189 既有胜吕 复有青流 02 这路二仙剑法,楚青流只是眼见过,未曾操剑实练过一招一式,此时用了这十多招,竟越用越顺遂。虽说不能象铁枝剑法那般圆熟,变招不能象夜洪水那般平滑无迹,却也并无生疏之感。见张胜吕竟能找到应对之法,也起了不服气的心,决心就靠这路剑法赢他。 剑轻刀重,本就讲究刺削扎点,以巧取胜,不象刀法有那么多硬磕硬砸的粗猛打法。楚青流囿于此点,每逢张胜吕硬拦过来,便随即变招,想以巧取胜。 转眼间二人斗到三十余招,楚青流体内真气奔腾,丹田处那粒红丹已变成灼眼的白光,不可注目,鼻端隐隐有香气飘出,似乎就是桂红莜的那股功香,耳边更似有人说道:“挑飞他刀。” 楚青流会意似的一笑,长剑便不再闪躲,使出缠字诀,内力由手掌透入剑身,随手一带,自觉并未用去多少内力,张胜吕手中单刀便已脱手飞出,还拉出一声尖啸,与暗器急飞一般无二。 就这么一下,张胜吕登时心如死灰,一时竟呆立不动,竟不再抬头向上去看。楚青流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强劲的内力,眼角微微上抬,去追踪那柄单刀。 这刀还在上飞,山道上先前跟踪楚青流的一人抽出腰间单刀悄悄从后掩上,一刀斩向张胜吕左足。也不知这人用的是什么神兵利器,这一刀下去,张胜吕左足自膝盖下齐齐而断,还几乎要伤及右足。 张胜吕完败后其心已死,又受此重创,再也挺受不住,噗通一声歪倒在地,断腿处血如泉涌。那柄单刀也坠落下来,直插入地。 楚青流怒道:“你这是何意?” 那人早已翻身滚开,就地跪倒,哭着连连叩头,却一语不发。 另一人跟上来,在那人身边跪倒,说道:“楚少侠,这个独臂人刚才不是杀了三个人么?那三个人里头,有一人是他的亲哥哥,一人是他的师哥。这人自小父母双亡,全靠哥哥跟师哥拉扯大,你说,这仇他能不报么?” 楚青流俯身点住张胜吕数处大穴,先护住他的心脉,再撕下衣襟来替他包扎伤口。处置妥当后,张胜吕早已昏死过去。他数月前才被人斩去一臂,真元亏损甚大,尚未复原又被人砍去半条小腿,更兼单刀被楚青流用剑挑飞,其心已死,实在无法再硬挺。 楚青流怒瞪地上两人一眼,想出口责备,却又无从说起。 出手斩腿那人说道:“楚少侠你不要生气,我这就自杀给这人偿命。”说着伸手去摸身边自己的单刀。 楚青流一脚踢飞那柄刀,看看地上只剩一腿一臂的张胜吕,竟犯起了难为。张胜吕这个样子,就算得能不死,也成了废人,就算伤愈,也是生不如死,凭他的傲性,绝无颜面再苟活。但若说就此下手取了他性命,还真下不去手。 正在犯难,半山寺方向快步走来一人,这人来到近前,见到地上的惨状,就是一愣。说道:“我叫金景先,是这位张胜吕的同行之人,请问他因何得罪了三位,以致落到如此生不如死的境地?”这金景先三十六七岁年纪,打扮极为素朴,乍一看去,很象是镖局里的一名寻常镖师。 出手斩腿那人起身捡起单刀,说道:“姓张的凭着武功高强,无缘无故杀了我哥哥、我师哥,是我下手砍了他半条左腿。你若想替他报仇,那就来杀我好了。”楚青流道:“原来是武状元到了。金状元,我叫楚青流,此前听过你的大名,只是无缘相见。”他到牛川凹拜见阮逸时,金景先恰巧不在庄上,不过这名字还是记下了。 金景先道:“楚少侠,实情真是这样么?” 楚青流想了想,说道:“不错,就是如此,是张胜吕先动手杀人。” 金景先道:“楚少侠,我与张胜吕到沂山来,可是奉了阮逸先生之命专意来见你。他出了这等事,我必得问明白了,回去后也好禀报。” 楚青流道:“既然有阮先生要听,我就再说得详细点。”便从张胜吕动手杀人讲起,直说到他被斩半条左腿,只是在说及震飞单刀时略做隐晦。 金景先道:“你为替兄长师兄复仇而砍人一足,我也不好责怪。楚少侠,这些人既不是你的朋友,有些话咱们还是到别处说的好。”说着抱起张胜吕,连断腿也一并拿了,向野地里走去。 论起楚青流的性情,与张胜吕全然不合,决难成为朋友。他被油肥婆斩去左臂还能说是无辜,引人同情,如今左足被斩,只能说是活该。大哥魏硕仁杀人不少,甚至还杀过妇孺,楚青流却从未觉得大哥滥杀,张胜吕今番只杀了三人,楚青流心中已极是不快。 他感念阮逸在牛川凹对自己的一番好意,这才跟了上去。走出两步回头一看,那两人正在草丛中查找同伴的尸体。 走出不远,金景先便停住脚步,将阮逸要联合楚青流为铁船帮复仇的话说了。一番话出自阮逸的教导,自然说得入情又入理,利害更是解说得清晰明白。 楚青流耐心听完,说道:“请金状元回报阮先生,就说义父之仇我必然是要报的,不过绝不假借外人之手。铁船帮的仇是否要报,如何去报,我还没有一个准定主意。我就算要杀人报仇,也不会大诛大杀,我只杀首恶。” 金景先道:“你是说,只杀瞿广瀚一人么?” 楚青流道:“我只杀首恶。绝不会联合一帮一派屠灭另一帮另一派,斩草除根,老少不留。那不合我的脾性,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陪了。” 说毕略一拱手,转身向半山寺行去。 行到离山门还有十来步处,就见门中愚狼项慕羽疾冲而出,也不知他身上有什么紧急事,为便于施展轻身功夫,长袍下摆竟全都掖入衣带。 楚青流见他来得急迫,赶紧闪身向路外避让,一边抱拳拱手,预备各一点头便擦身而过,有话等他回头再说。 190 第八十四章 重刀轻剑 01 谁想愚狼却似未能明白他的用意,来势丝毫不减,反而向楚青流直冲过来,似乎还要张口说话,其时两人相距已不足二尺。 愚狼见楚青流面露不解,笑笑,抬右掌拍拿楚青流左肩,楚青流想要笑笑回报也已不及,双手齐出,按牢在愚狼双肩上。内力涌动,用千金坠功夫稳住脚步,同时双掌发力,将愚狼牢牢按定在当场,自己身子只是微微晃了晃。 楚青流瞬即收回双手,笑道:“项先生,寺里出了什么急事?就能把你忙成这个样子?” 项慕羽调了调气息,说道:“楚青流,几天不见,你吃了什么灵芝仙丹,内力竟会如此大进?我本想跟你开个玩笑,却吃了一个暗亏。你可得说实话。” 楚青流道:“项先生不要说笑话了,哪里有什么大进小进。传扬出去,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项慕羽摇头道:“我说大进那就是大进,我如此急奔,还是个下行的势头,真没想到你竟敢出手强阻硬拦。三天前跟你动手,我还能有五成胜算,今后我是打不过你的了。你说,是怎么一会事?” 楚青流道:“这三天来,我得了场急病,昨晚才醒过来,就是这样。寺里出了什么事?” 项慕羽道:“生了几天病就能功力大进?我不信,你得的是什么病?说来听听。” 楚青流道:“得病的事过后再说,先说说你的急事。” 项慕羽叹道:“能有什么急事?还不是下山去找你?妙乙观苏夷月那丫头带了车流年的儿子车聘到了,指名道姓要见你跟瞿灵玓瞿姑娘。问她有什么事,偏又死活不肯说。咱们又不好当真跟她为难,可就僵住了。我正要出来找你,智狈这几天虚火上冲,跟这丫头说翻了,跟她对了一掌,给震得吐了一大口血,只怕得养上十天半月才能好,这不是怪事么?就算是那个纪清含,也难有这样的掌力呐。”很是不解。 楚青流已听公琦说过苏夷月内力大进,十余招就能挑飞公琦的兵器,这时再听说她一掌能震伤智狈项慕橐,还是很惊讶,说道:“项先生,咱们进去看看。” 二进院大殿中此时座无虚席,晦毁、项慕橐之外,还有乱人盟的“齐鲁人英”顾祥龙。余下诸人无论是否曾在潮声寺外露过面,此时却也不及一一见礼,楚青流只得报拳团团行了一礼。 苏夷月与车聘高座客位,手端水杯倾身低语交谈,全不把一堂的成名人物看在眼里。车聘年长苏夷月许多,又是师兄,反坐在她下首。 楚青流来到智狈项慕橐身边,说道:“项大侠,三天未见,你面色可很是不好看。”智狈冷笑道:“不好看,楚少侠你就少看两眼。” 楚青流笑道:“看来你虚火还真是不小。”说着将一掌轻轻搭放在智狈肩上,立时一股醇和之气透体而入,也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便将智狈的内伤熨烫一周,扫除尽净。 智狈心下惊奇,面上却私毫不显,反而冷笑一声,说道:“收手吧,已够用了,我还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也不必如此炫技逞能,人家打伤了我,你却要出手替我疗伤,这不是成心要跟人为难么?”虽说词句依旧讨人厌,却谁都知道这是冲着苏夷月来的。 楚青流收回手,就在智狈身边觅地坐了,单刀直入,说道:“苏姑娘,车朋友,二位到半山寺找我,不知是为了何事?”并不提她打伤智狈的事,提了不单徒劳口舌,弄不好反还要自找没趣。 苏夷月面容冷淡,似乎此前从未见过楚青流这个人。从怀中掏出薄薄一个小册子来,说道:“我要找的是瞿灵玓,问她为何要背后弄鬼、造谣中伤、毁人名誉。她躲起来了,我找不到,就只好来找你。” 楚青流道:“我瞿师妹从不造谣,更不毁人名誉,就算爱施些小小计谋,也都是当着人的面行事。苏姑娘必定是误会了。” 苏夷月将那本小书交到车聘手里,车聘拿了,来到晦毁身前递过,说道:“大师请看。” 晦毁接过册子拿在手里,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个和尚是假的,从来不看什么书。”翻翻册子,说道:“雕板精细,装订也很讲究,做这个东西,花了银子,也花了不少心思。”又看看字句,说道:“词句精美,是件好东西。”将册子传给身边人看了。 册子传到楚青流手中,见天蓝封皮上写了几个白色字体,却是《总堂主杀兄谋嫂记》。略略一看,见说的正是曲鼎镶收买车流年毒杀苏显白,图谋苏夫人文若谣,用的是市井话本说部口吻,言辞鲜活,颇多揣测诛心之语。虽然人名地名全都改换,却一见可知说的必是这件事。 册子重又传回苏夷月手中,殿中众人悄声议论。苏夷月道:“楚青流,你能说这事不是瞿灵玓干的?” 楚青流道:“苏姑娘,这事必定不会是我师妹做的。我师妹自打在衡山见过文女侠,便祟仰文女侠的武功为人,又蒙文女侠将她从曲鼎镶掌底救出疗伤,对文女侠更是敬若天神慈母。她曾说过,绝不容许有人将文女侠名讳与曲鼎镶三字相提并论。这册子虽未指名道姓,却谁都知道说的必是沂山草院的事。若是能找出做这事的人,我师妹必定会取其性命,她自己又怎会去做这样的事?” “苏姑娘,苏大侠之死疑点颇多,眼下诸多朋友同聚沂山,就是想弄明白这事,还死者一个公道,还嫌疑者一个清白,这实在是一件好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也不信世上真会有什么无法察别、无可追踪的毒药,真凶必会伏法。姑娘来此若只为这事,那就请回吧,这事不是我师妹做的,她也不在这里。” 苏夷月道:“不在这里,却在哪里?” 楚青流不觉心中就是一紧。苏夷月既能一掌打得智狈吐血,于武功上,显已高出瞿灵玓许多,此时瞿灵玓若落到了她的手里,衡山旧仇再加上眼底新恨,必然凶险不已。 就这么迟了一迟,智狈已说道:“苏丫头,你这是算请教呢?还是算登门逼问?”适才一触之下,智狈已察觉出楚青流内力汹涌不绝,显已高出这丫头不少。既然有胜无败,不妨将她留下来好好折辱,出一口恶气,怎能轻易就放她走路?故此一有机会便出言寻衅。 苏夷月果然道:“你既说是逼问,那就算是逼问好了。请问诸位,瞿灵玓她人在哪里?”她挟无视所传四十余年内力,十余招就能斗败公琦,实在未曾把殿中众人放在眼里,说话自然不留余地。 智狈道:“既是逼问,那你就得出手擒下楚青流。逼问完了,你若是愿意,顺带着还能入一回洞房。不过,夫人是当不上的了,只能给瞿小姐提提鞋子了。”任性胡说八道,真正是口无遮拦。 晦毁赶紧喝止,说道:“苏姑娘,你不要听他胡说,楚青流他必无这样的心思,你不必多虑。”这人看似道貌岸然,一句话说出,取笑之意却丝毫不比智狈少。 楚青流忙道:“苏姑娘,我师妹眼下正陪她父亲在沂山闲玩,具体落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你请回吧。” 苏夷月若不出手就此退走,不免就有怯战之嫌,也不合她索战生事的本意。若出了手,却又难逃擒下楚青流以图入洞房之讥。她纵然气盛,毕竟是个未婚姑娘,不能不有所迟疑。 车聘起身走到厅中,向楚青流道:“楚少侠,苏大侠离世后,家父心伤不已,不忍再见故地,这才会远走北辽,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为何非要跟他老人家过不去,硬要栽他害了苏大侠?你若不能说清楚,只此一点,我先就不能答应。” 楚青流道:“只要服侍过苏大侠夫妇的,不论是谁,就理当来到沂山对质,以求把事情弄清楚,这本是他们的本分,这事我并未做错。令尊一路东来,全程都有车坐,有马骑,饮食有专人照看,并未受过丝毫折磨。望你能看在苏大侠曾救过你父子性命的份上,再静待不多几日。好么?” 车聘道:“请问还要等上多久?” 楚青流道:“这实在难说得很,不过应该不会太久,你等着就是了。” 智狈忽道:“要照我说,你必然不肯等。你若不想等,那就出手擒下楚青流,逼他交出车流年,空说没有半点用处,白白耽误了工夫。小子,你这辈子注定是完了,还不如痛快出手,死在这里,倒也图个干脆。”真不知这人是何样的心肠,说出话来没一句讨喜。 晦毁道:“项先生这话说的半点都不错。车聘,义血堂里头,年轻一辈中,真就没有强过你的么?为什么曲鼎镶对你另眼相看?为什么?” 苏夷月起身说道:“杀鸡不用牛刀,师兄你先退下。待我先杀了楚青流,不怕那个瞿灵玓不找上门来。”拨剑向殿外走去,说道:“楚青流,你跟我来。”杀了楚青流,便能免去入洞房之讥,剩下一个瞿灵玓,也就不难处置了。 楚青流很想试试她功力究已到了何种地步,却又实在不想跟她动手。与她动手,杀招险招全都不能用,万一伤了她,那就是不了之局。说道:“苏姑娘,家师曾有严命,命我不可跟你动手。” 苏夷月止步说道:“不可跟我动手,你当日在河边为何又削毁了我的伞?” 这是老话重提,也是无理取闹,不必认真应对。楚青流道:“我到衡山后,家师才有此命。” 苏夷月道:“可就是在衡山,你还是在药圃里用下流招式割伤了我。” 楚青流道:“那时我还没见到师父。” 苏夷月道:“若果我非要杀你,你也会严守师命,当真不跟我动手么?”楚青流道:“师父说,就算你想杀我,也不许我跟你动手。” 苏夷月道:“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我就不信,有人杀你,你还能不还手。今天我就看看,你到底会不会还手。” 转身向厅中众人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安好心。口里说着什么屠凶祭灵,心中想的不过是惑乱人心,扰乱我父亲,让他死后都不能安宁,令我母亲无处可去,令义血堂诸位叔父人人都要遭人议论,空担了不为师兄报仇的虚名。我身为义血堂杭州分舵副舵主,绝不能答应。” 晦毁起身叹道:“苏姑娘,这事你可全都想错了。” 191 第八十四章 重刀轻剑 02 苏夷月道:“车师哥与我到半山寺来,原本只为要找瞿灵玓说话,责她造谣中伤。还不想跟诸位撕破脸皮,曲总堂主过几天必到,诸事当由他老人家来处分。项先生,你在潮声寺外就想杀我,这事我并未忘记,今天你以一再用言辞辱我,我打你一掌,并不算过份。楚青流,你跟我出来。” 智狈道:“我叫你擒了这姓楚的去入洞房,人家只怕还未必肯呢,这也不能说是辱你。” 晦毁道:“原来曲鼎镶还未到沂山,我还以为曲总堂主太也托大,想只叫两个小辈来,就挑了咱们这伙妖孽,看来还不是这样。” “苏姑娘,咱们这些人,肯出面替苏大侠报仇,一是奉了鹿苑客东方老前辈的旨令,另外也是感念令尊令堂的为人,绝无一丁点的恶意。苏姑娘,你还是回去吧,你犯不着替曲鼎镶出头。” 殿中一人起身来到晦毁身前,说道:“张先生,我康大长不是怕事之人,不过今天我得先退一步了。苏大侠昔年于我实在有救命之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跟他的小姐动手。”说着向殿中环行一礼,缓步退出,苏夷月没有阻拦,却也没有称谢。康大长之后,又有三人或是先告了罪离开,或是无言退出。 苏夷月向殿中诸人道:“各位若是能中止所谓屠凶祭灵,并肯向曲总堂主认罪。这事就算是揭过了,否则,我就要动手阻止,阻止不成,就只好杀人。一动上手,不怕楚青流不出手。” 智狈道:“苏夷月,你爱认贼作父,咱们也管不着。可你认了贼父,连亲生老子都不肯认了,任性到了这种地步,倒还真是少有少见。”智狈一向胡说,这句话却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苏夷月挺剑冲向智狈,全然不顾周围全都是对头。论起她的本领,实在远还未到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一人首级来去自如全身而退的境地,她只是实在气坏了。 才冲出两步,厅外猛然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两声长笑,笑声中虽未用上什么“狮子吼”一类的功法,却也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桌上水杯抖起圈圈波纹。 智狈闪身藏到楚青流身后,避开苏夷月,才道:“老魏,你怎么这时才来?你把弟可算叫人欺侮苦了。” 楚青流听到“老魏”两个字,心底就是一震。正要快步迎出,梅占雪已摇剑闯入,向苏夷月道:“我早就说你这人很不讲道理,二哥偏还说不是,还要护着你。我二哥不跟你动手,你还不依不饶,这不是欺付人么?算什么好汉?我来了,你来欺负我好了。” 楚青流赶紧迎上,拦在梅占雪与苏夷月之间,喜道:“三妹,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梅占雪见楚青流无恙,先瞪了苏夷月一眼,才道:“我怎么来了?你不去看我,我就只好看你来了。我不来看你,恐怕你今生也不会去江陵看我的了,是不是?” 楚青流连连摇头道:“不会,那怎么会?镖局都还好吧?” 梅占雪道:“还好,还没让乱人盟的人杀完杀净。”见楚青流面色凝重,又道:“不论怎样不好,眼下总算是暂时停手了,要不,我也不能到沂山来。我带你出去见大哥。” 门外魏硕仁道:“总算想起大哥来了,二弟,你还好么?我带徐先生瞧你的病来了。”向晦毁、项氏双奸诸人连连拱手,各道安好。忙乱多时,才向楚青流道:“徐先生思想了这许多日子,白了十多根头发,到底叫他想出法子来了,说已能接续你的经脉,还能保你武功不失。这个名医那个名医的,看来只有徐先生才是真正名医。” 徐晚村仍是那身粗布短裤褂,脚穿麻鞋,只是袖口放了下来,斯文了不少,说道:“老魏你可不要胡说,我这点医术还敢自称名医,岂不叫人齿冷?”听来极是诚挚。 梅占雪笑道:“那是。徐先生医术是不成的,书法才是真正的绝艺。” 徐晚村老脸微红,说道:“梅三,你再要胡说,我可转身就走,不替你二哥治病了。” 梅占雪道:“你不用吓我,你是不会转身就走的。你自己也知道,二哥的伤早就好了,内力也复元了。” 当日魏硕仁在潮声寺外受伤之重,殿中诸人倒有六七成曾亲眼得见。他当日连走动都很为难,三步一歇,五步一喘,经梅占雪楚青流以死相逼才肯求医。没想到求的竟是这个乡农模样的人,没想到这人还真能治他的病。再加上“经脉全断”“接续经脉”“保你武功不失”等话,无一不是未有之奇,众人都听得呆了。 楚青流道:“徐先生,你去雪山采药的事,还算顺利吧?”他不是张扬之人,无奈这些话都是不得不问的事,这才会当众问起。 徐晚村道:“顺利,顺利。不过村里还是死了两个人,这都是我医术不精、也拙于应变之故。” 魏硕仁道:“好了,好了,那些不急的话,咱们过后再说,别耽搁了人家的正事。苏姑娘,张先生他们要替你父亲报仇,全然是出于好意,你不单不谢人家,还要跟人家动手,未免太不应该了。” 苏夷月道:“天下最不懂事的人,我看就是你。你滥杀无辜,惹下无数仇家,就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人家找不到你,也就算了。你重又跑出来招摇,不是给你的义兄义妹添麻烦么?我看这殿中,就有不少人是你的仇家。”轻轻一句话,顺水推舟,就把预科头引到了魏硕仁身上。 殿中一人说道:“魏硕仁曾杀过我女婿,我女儿因此自尽殉夫。不过这事可得放到沂山这场事之后再说,哪头轻哪头重,我还能分得清楚。”一人应道:“不错,屠凶祭灵这事最重,魏硕仁的事,留待日后再说。”看来在座诸人中,只有这两人与魏硕仁有过互杀之仇。 魏硕仁看都不看二人一眼,向苏夷月道:“丫头,我在潮声寺外的身手,你都是亲眼见过的,我想打你,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我跟你无冤无仇,更不想以大欺小,你走吧,回去换曲鼎镶来,我就在这庙里等他,哪里都不去。” 苏夷月道:“亏你还有脸提潮声寺,在潮声寺,你让我纪师叔追得满场奔跑。若不是我师叔不想多杀性命,你早已死在那个林子里头了,哪里还能跑到这里来耍威风?” 智狈道:“老魏,这丫头说的还真是不错,当时愚狼就已揭破,说那个姓纪的道姑对你颇为用情,一招美女纫针,一招仙人指路来回倒换着使,就是不肯用杀着死手。你不单不领情,还打伤了人家,可太不应该。你看,人家师侄这不找后帐来了么?女人哪,招上手就是个大麻烦。”他躲在楚青流身后,大说风凉话,生怕苏夷月就此走脱了。 苏夷月道:“魏硕仁,你想跟曲总堂主动手,那就得先打赢了我。你至多只是吴抱奇的一条走狗,算不上他的徒弟,用不着听他的话,说什么不能跟我动手,你跟我出来。” 魏硕仁道:“二弟,我可不是让她一句走狗骂动了气。这丫头从小到大,叫人捧在手里,都宠惯坏了,我就是不想惯着她,今天我替她爹娘管管她。你放心,我手底下有数,不会伤了她。” 智狈道:“想打那就快点打,磨磨蹭蹭的,想急死谁么?” 梅占雪忽道:“大哥,你若是讲究好男不跟女斗,就让我跟她打打。”这半年来,开南镖局遭逢变故,她为用而学,请父兄大哥指导,用功勤苦,自觉进境颇大,早已看不惯苏夷月这副张扬模样。 楚青流忙道:“三妹,青年女子,少要打打杀杀的,不太好看。你想找人打架,等闲下来,我陪你打着玩。” 梅占雪道:“二哥,你怕我打不过她?” 魏硕仁笑道:“二弟你看,三妹她还不傻,是不是?”大踏步出了殿门,来到院中拨出背上厚背重刀,单手拄刀而立。殿中众人一拥跟出,在两旁稀稀站了个圈子。 车聘拔剑抢在苏夷月前头,说道:“魏先生,我是师兄,不能任由师妹一个弱女子对战你的重刀,这场架就由我来打。” 魏硕仁道:“你也没犯什么大过恶,只是命不够好,偏偏摊上了一个不成才的爹。对你,我不说什么过分的话,不骂你。你想打,那就痛快先出手吧。” 明说着不骂,却还是骂了,车聘气极,拨剑刺出。 魏硕仁待长剑行已过半,也不管他是虚招还是实招,重刀离地挑起,后发先至,荡开车聘来剑,顺势横砍,车聘闪步拉开空档,寻隙再进。 在场的无人不是行家,三招一过,人人都在心中暗暗喝彩。魏硕仁这口刀,脊背几有两指那么阔,刀身长而且大,夹金打造,分量也就着实可观,比农家铡草的铡刀也并不逊色多少。这刀到了魏硕仁手中,单手运使,与灯草细枝也差不了多少,真正做到了举重若轻。 魏硕仁刀重力大,却并不蛮打硬来,而是想靠巧技打赢车聘。手中这口刀滑如灵蛇,轻巧多变丝毫不亚于车聘的弱剑。这就是说,我不单要赢你,还要赢得你心服口服。 魏硕仁的武功,细说细论,若硬要排个名目次地,或许连前十都未必定能排得上,但看他动手打架,却必定最是舒服。古人说,看好书能下酒,能起病,看魏硕仁打架,同样有此功效。 不觉过了十五六招,车聘胆气渐壮,心说这人徒有凶名在外,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顿时生出无穷痴想,心说只要今日能打倒此人,不单能在这个美貌师妹跟前大大露脸,还必定能名传天下。曲鼎镶之后,义血堂总堂主一职,自己若不愿去接,年轻一辈中,还真没别人敢去想。 对阵魏硕仁这等对手,本该不会如此分心,但美梦袭来,就是车聘这种老成多智的人抵御不住。就这么一走神,手中宝剑已被魏硕仁伸手夺过,压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魏硕仁轻轻一压剑身,说道:“义血堂排名第一的青年好手,看来也不过如此。”将长剑收回,交到车聘手中,说道:“下去吧。” 车聘无言退下,苏夷月抽剑走上,一语不发挺剑平刺。这一刺中规中矩,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反常、别扭、无理之处。 晦毁先就说道:“怪事,真是怪事,几个月不见,这丫头的武功竟然大进,跟换了个人似的,比那个纪清含只强不弱。” 魏硕仁一言不发,凝神而斗,重刀急舞护住全身,十招中,倒有八招是守势,只有一招两招是抢攻,竟极是慎重。 他如此小心,倒不是震于妙乙观剑法无理反常的名头,实在是苏夷月自打出招起,剑身便隐隐有劲气流泄,阻碍他重刀挥动,这已是一流高手的气象。当时在潮声寺外,他几乎一出手就将苏夷月擒下,谁想才过了不过数月,这丫头就象换了一个人。 这番巨变,已然无法从武学上索解,只能归之于奇遇。既是奇遇,到底会奇到何种程度,也绝难循常规去推断,只能先测想这丫头的内力深厚无穷,剑上显露出来的,只不过是其一角而已。魏硕仁这种久历生死的人,自然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因此半点都不敢轻忽。 苏夷月极为得意,忍不住说道:“魏硕仁,你倒很看得起我哪。” 魏硕仁凶名久著,多杀多戳,凭一个人一把刀搅动大半个江湖,伤在他手底下的好手名手已近百位,实在是不折不扣的一流好手,风头声名直逼吴抱奇曲鼎镶诸人,义血六剑在他面前都失色不少。自己却一出手就能将他震慑,不论换了谁,都不能不得意,更何况她一个二十不到的年少女子?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斗过五十招,苏夷月一剑抢进,似乎求胜心切,又似乎用力过猛,总之这一剑准头极差,直向魏硕仁身侧冲去。 楚青流心下大惊,却脱口叫了个“好”字。他心中有了“二仙剑法”打底,立时便觉得苏夷月此招必是使诈无疑,随后在长剑转直的瞬间,必定暗藏历害变招后招,其间的道理,与二仙剑法全然相同。妙乙观剑法既然号称“无理”,有这样的怪招奇招并不意外,只能说“无理剑”开创者跟二仙门的那位门祖都是才人巧思,无意中有了暗合。不同之处只在于,无理剑修到极处,是正招中蕴含奇变诡变招法,二仙剑却是斜刺诡变中含藏正招,一个是以正为奇,一个是以奇为正。楚青流看得明白透彻,“好”字叫出口,也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担心。 魏硕仁身在场中,瞬时间怎能看的如此明白?眼见苏夷月失手,反而止刀不攻,在他,这是想等苏夷月站稳脚步再从头打过。以他的名望年岁,对战苏夷月这样的女子,倘若还要乘她失手取胜,胜了也是无味,实在不合他的性情。 就这么一停,苏夷月左足忽又虚浮,长剑转直,刺向魏硕仁小腹,看其情势,已然躲闪不开。 楚青流手一抬,两粒石子打出,一打苏夷月剑身,一打苏夷月手腕,人也跟着冲出。 场上魏硕仁眼见已闪退不开,手中重刀当即平胸下压,直直盖向苏夷月剑身,硬生生将剑身压牢在地面上,两粒石子也呼啸打空飞过。 苏夷月剑刺虽未能得手,长剑却并未脱手,左手握牢一只甩手箭,直插向魏硕仁左小腿,偷袭得手后,随即着地跃开翻身站起,挺剑又要冲上。 魏硕仁重刀随手一挥,将左腿上外露箭杆扫落,冷笑一声,重刀挥挑而起,直冲向苏夷月。 此番出手后却再无顾忌,遇剑砸剑,遇人撞人,重刀用的顺手至极。这人一闻到了血腥气,竟然悍勇加倍。 也不过七八招间,苏夷月竟然步步退却,一招都攻不上去。 正在心慌神怯,魏硕仁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她左胯上。苏夷月至此心气全无,可谓兵败如山倒,毫无抗击之力,飞出去几有一丈来远,才重重跌坐在地上。 魏硕仁一步跨上,将重刀平放在她脸上,说道:“今日我不杀你,你回去换曲鼎镶来。”内力运到左足上,肉内断箭离肉22弹出,飞出三尺多远方才落下。 车聘上前背起苏夷月,一语不发,低头离去。 魏硕仁全不理会二人,向苏夷月道:“我的身手,你是见过的,我是真不想与你动手,空叫人说一声以大欺小。你去换曲鼎镶来,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寺里等他。” 192 第八十五章 大势小情 01 单凭魏硕仁一人的大名,他既到了,不用晦毁劝说,也有人愿意腾房给他,更何况还有一个神医徐晚村在?午饭后,就有几人搬去楚青流山下村里住过的小院,给四人腾出一个院子来。 徐晚村亲手检视过魏硕仁腿上伤口,确认无毒。魏硕仁与众人纵谈一过,午饭后,这才带着徐晚村连同二弟三妹回小院安坐。 四人分手数月,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楚青流给三人端上茶水,问道:“三妹,镖局究竟出了什么事?” 梅占雪道:“在衡山的时侯,你跟瞿灵玓瞿姑娘到碟子冲镇上客店见哥哥跟我,这事你还记得么?” 楚青流道:“记得,怎么了?” 梅占雪道:“那天瞿姑娘喝醉了,是你抱她回妙乙观的,你还记的么?” 楚青流道:“有这事。” 梅占雪道:“在路上,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楚青流道:“说了好多,后来她说,必定要跟开南镖局为难,还说过要杀干杀净的话。” 梅占雪道:“二哥,后来你再见到我时,这些狠话,你可都没跟我说。” 楚青流道:“后来时机全都不对。再说了,师妹她只是喝醉了,酒后说的话,是做不得数的,我并未当真。你也知道,她此前也多次说过,只要有她在,乱人盟就不会跟开南镖局为难。” 梅占雪道:“那天你们出门后,我哥说夜间山风太大,叫我给瞿姑娘送一件披风。我跟在你们后头,她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二哥,我可不是有心要偷听你们说话,只是碰巧赶上了。我听了这些话,心里有气,再也不想送什么披风,没跟你们说话就回去了。” 魏硕仁道:“三妹,可不是我说你。咱们多时不见,你净说这些没用不要紧的话,要紧的呢,一句都不说,我来说罢。” 梅占雪道:“不,还是我来说。咱们收了镖局,遣散了镖师,不保镖了,只是做点贩运生意。这也算是怕了他们乱人盟,也够低三下四的了。就连这口受气饭,瞿大小姐她也不肯让咱们好好吃,她还是对咱们动了手。” 乱人盟为切断一东一西两条运路,既然能对铁船帮动手,就也会对开南物货动手,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楚青流却还是不肯死心,说道:“三妹,真是乱人盟的人干的么?” 梅占雪道:“这还有什么不真?他们只是随意换了身装束,假说自己是贼盗,来围杀咱们的商队。可假的总归是假的,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再捉住几个一拷问,便全都说了。” 楚青流道:“镖局伤人多么?” 梅占雪道:“多,怎能不多?镖局已死了三百多人,我爹爹我哥哥全都受过重伤,我也伤过。要不是大哥跟徐先生到了,镖局早就让他们杀光了。”别说已死了三百人,就算是死了一百人,十个人,这也是一场解不开的过节。 梅占雪道:“幸好大哥跟徐先生到了,徐先生出手救人,配了几样合用的毒药,又编排了许多毒阵。爹爹受伤时,大哥便出头主事,再加上咱们保镖的命贱,敢跟乱人盟的人拚命,这才勉强守住,没让人家杀光了。” 徐晚村道:“杀人确实不少,下手太过毒辣。幸好他们后来还能知难而退,要不然,咱们也不会脱身到这里来。” 楚青流搭讪说道:“能收手就好。”便从夏国扣留人质说起,说没藏飒乙如何神勇,为何非要调虎离山,张元怎样策动出兵,为何要阻断东西运路,直到铁船帮的事,瓜洲渡口事,义父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魏硕仁道:“这个张元,实在比我老魏还要坏,为了给自己擦干净屁股,竟会忍心害理,让这么多人去送命。” 楚青流自打得知铁船帮出事,心里就不曾放心过开南镖局,每日都要在心里揣想几遍。如今一朝得了实信,眼见这事再也避不开,很想替瞿灵玓开脱几句,却又开不了口。 梅占雪道:“二哥,我不怪你。我爹爹,我哥哥,大哥,徐先生,还有镖局里死伤镖师的亲友,他们都不怪你。你是个好人,只是太看重情义,这才会被人窥破了弱点。闹到后来,竟连姜先生的命都没能保住。他们都说,你是你,乱人盟是乱人盟。” 楚青流道:“是我连累了义父,要没有我,义父也不会有事。” 魏硕仁道:“这笔帐,全都该算到瞿家父女头上,咱们下半辈子,连同徐先生,算是跟他们干上了。什么狗屁盟主,也不过是后周郭皇帝家的一条走狗罢了,真不知吴庄主怎会结识这样的人。” 徐晚村试探着问道:“这些事,那个瞿姑娘她就没跟你说起过么?她眼下在哪里?” 楚青流道:“没有说过。到了沂山,得知出了铁船帮和义父的事,师妹说她只有两不相帮。又备下毒药,说若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就自杀。我为免连累她,提出解除婚约,她也没有答应。徐先生,她没有说过开南镖局的事,想来还不知道。” 魏硕仁道:“二弟,这个瞿灵玓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青流道:“同大哥一样,是个至性至情的人。” 魏硕仁道:“我也未必能称得上至性至情,那样的话,岂不要叫性情两个字给累死?我只是认真些罢了,不论做什么事,都想做到底,有个收场有个交待。” “我生平只跟人嗑过一次头,只结过一次义,按我的脾性,我就得把这事干好了。不能让人笑话,说我这头嗑得狗屁不如。只惹过一场乱子,那就得惹到底,不能半途而废。我最看不起刘玄德这个草鞋皇帝,不声不响就恩将仇报占了人家的西川,不过他后来又能不要江山,兴兵给关二爷张三爷复仇,这事还很合我的心意。” “只要这个瞿灵玓肯割了瞿广瀚、石寒这两个浑蛋的首级送到我手上来,看在你的面上,我就再也不跟她计较,还会称她一声瞿姑娘。否则的话,那就是给脸不要,我只好出手割了她的首级。” 徐晚村忙道:“老魏你也不要先把话说绝,这事可得从长计议,寻一个万全的法子出来。” 魏硕仁道:“我说的就是万全的法子。” 楚青流道:“大哥,我师妹必定不会去杀她父亲。她说两不相帮,那就是两不相帮。” 魏硕仁道:“那她就只好自杀了,只有自杀了,才是两不相帮。” 楚青流道:“事情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却也不会自杀。” 魏硕仁道:“不肯自杀最好,那就等着别人去她。咱们先不谈这事了,谈点别的。二弟,我跟徐先生去雪山这一趟,可算是开了眼界。三妹问起来,我都硬是扣住没说,想见了你一起说,你看我这个大哥当得还算象样么?”硬要把话题扯开,实在是笨重得很。 楚青流道:“大哥,就在今天早上,京城里阮逸阮先生还派武状元金景先来连络我,说由阮先生出头担纲,以皇城司探事特司名义,连络武林中人对抗乱人盟,我没有答应。” 魏硕仁道:“你这不是傻了么?别说是阮逸,就算是曲鼎镶,只要他能跟瞿广瀚为难,咱们全都可以连络。这个金景先现在何处?” 楚青流道:“昨夜还在这寺里居住,眼下只怕已经走了。”简略说了早上寺外山下那场打斗,说道:“你看,还只是刚刚提到复仇的事,转眼间就三死一伤。那个张胜吕实在是个少见的好手,断臂后新学了一套独臂刀,却又让人砍断一条左腿,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那种惨象,任谁见了,都不能不伤心。” “若是大张旗鼓复仇,大吵大动,真不知会死伤多少人。要知道,大多数的江湖人,出来走动只不过是为混一碗饭吃而已,并未做出什么真正恶事,真要是为此事送了命,太也无谓。大哥,倘若闹到了那个地步,咱们谁都承担不起。” 魏硕仁变色道:“照你这么说,你义父的仇就不报了?开南镖局三百余口的仇都不报了?你还怎么做人?我还怎么做人?三妹还怎么做人?” 楚青流道:“义父的仇,我是必定要报的,不论牵连到谁,我都会一杀到底。铁船帮的仇,却不必这样报,不能一杀到底。可以不必杀人,只求打服乱人盟,让他们抚养死伤者的家属,也就是了。” 魏硕仁道:“胡说八道!你不想杀人,乱人盟也不想杀人么?一旦起了争斗,想不杀人不死人就只能是做梦。这些混蛋拿什么来抚养死者的家属?还不是去偷去抢?家属交到这些人手里,必然会有死有伤,谁是被害死的?谁又不是?谁来监管?能说得清楚么?这都是无法办到的事,会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来。你当你是玉皇大帝?” 诸般诘难全都是实情,楚青流全然无法作答,唯有不语。 魏硕仁道:“你说的这些,分明就是个钝刀杀人的缓兵之计,想来推卸搪塞。是那个瞿灵玓想出的主意么?” 楚青流道:“不是,这是另有他人劝我的话。”又把夜洪水、桂红莜二仙门的事说了一遍,只略去了槐香院猜谜、后背被咬、裸身疗伤等不好启齿的细事。掏出桂红莜所留那十余页功法,递给徐晚村瞧看。 梅占雪道:“二哥,这个桂姑娘真是个好人,肯费那么大的气力替你疗伤,你实在不该放她走。” 魏硕仁道:“这女子可能是个好人,但她说的,全都是些不经世事的孩子话,只是听起来好听,却没有半点用处。若照她说的去做,只怕反而会死人更多,死的还都是好人。二弟,你越来越糊涂了。” 徐晚村将那些功诀快读一过,拍案赞道:“好,真是好!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正是这样,不简单,不简单哪。” “只看词句,这不象是缩略过的功法,楚二,这姑娘大度的很呐,将全部功法都送了你,怕你不要,就假称是缩略过的,如此有情义的人,已是少见了。若能将里头的春机合和激发生气之说融入医道,必能收益不小。我不跟你们说闲话,我先回房去了,我得把这功诀抄下来,好好揣摩。” 楚青流道:“徐先生,揣摩功诀也不争在这一时,你先听我把几句话说完,好么?” 徐晚村道:“有话你就快说。” 楚青流道:“大哥,徐先生,为铁船帮报仇的事,开南镖局的事,终究都是后话,不必忙在一时。此时最要紧的,是怎样才能找出凶手来,给苏大侠复仇,完了沂山的事。”说了擒获车流年以来的诸般情事。说道:“徐先生,照你看来,是否真有这样的毒药,下在饮食里头,无色无味,连苏大侠那样的武功也分辨不出?” 徐晚村道:“有。” 楚青流道:“还要连服数年,毒质累积到了一定分量才会猛然发作?” 徐晚村道:“也有。” 楚青流道:“你知道当世有几人能配治出这样的毒药来么?” 徐晚村道:“我已有三十余年未曾出山,说不出还有几人能配出这种东西。照理说,这种有用的好药不会绝迹不见,就算能有更好些的药物出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楚青流道:“若是开棺,凭你的超凡医道,能找出残留毒质么?” 徐晚村道:“只要棺中有残毒在,就逃不过我的眼睛。” 楚青流道:“只要有了残毒在,那就不难追索毒药了,是么?” 魏硕仁道:“二弟,你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徐先生只是医术通神,他自己却还不是神,能掐指一算就知道毒药是谁造的,再一伸手,就能把那人抓到眼前来。” 徐晚村连连道:“魏大说的很是。就算找到了残毒,也很难确证凶手。你说完了么?我可要回房去了。”拿了那本功诀,回房去了。 魏硕仁道:“三妹,你也回房去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二哥说。” 待梅占雪回房,才向楚青流道:“咱们出去说话。”扭身上了厢房,楚青流拨身跟上。两个一前一后来到寺外荒野,魏硕仁收住脚步,转身面向楚青流,才叫了声“二弟”,就说不下去了。 迟疑乍刻,终于还是说道:“你说,三妹她究竟有哪里不好?”开门见山,并不转弯抹角。 楚青流道:“大哥,我从未说过三妹有什么不好。” 魏硕仁道:“那你为何还要去跟那个瞿灵玓定什么亲?你就不怕三妹伤心么?三妹若有了什么好歹,你说怎么得了?这些你都想过么?你还有个二哥的样么?” “三妹放着家中那么大的事不管,现放着父母兄长的死活不管,跑了几千里路来看你,为的什么你真就不知道么?你当头就给了她一棒,说你跟姓瞿的定了亲事,你叫我怎么说你?” 楚青流挺了挺身,说道:“大哥,你怎么不娶三妹?” 193 第八十五章 大势小情 02 魏硕仁猛喝道:“混帐!”上前一步,抬手就要打,见楚青流无意反抗,收回手掌道:“我不打你,我要打你,你心里就会好受些,我不打你。”越说越难过,一个粗猛的人,激愤之下,竟然眼圈泛红。叫道:“三妹究竟有哪里不好?你说!你说不出个道理来,我这就去一刀劈了瞿灵玓那个丫头!” 楚青流见大哥动了真怒,忙道:“大哥你不要生气,不是三妹有什么不好,实在是我有私心。” 魏硕仁又惊又怒道:“你有什么私心,难不成你还想叫三妹给那个姓瞿的做小不成?” 楚青流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无兄无妹,自从在河北遇见三妹,便发觉人活一世,有个妹子是再好不过的事,不再孤孤单单了。” “我就想,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好好疼爱三妹,不欺付她,也不让人欺付她,可惜我没能做到。” 魏硕仁道:“欺付她最狠的,一是你,一是你瞿师妹。” 楚青流道:“一句话,三妹就是我的嫡亲妹子,就是这样。拿她当一辈子妹子对我来说比娶她要好,娶了她,我就再也找不到能当我妹子的人了,这就是我的一点私心。”说完住口不语,双目灼灼看着魏硕仁。 魏硕仁道:“这话乍听有理,却经不住细想,你说这话,分明是想糊弄我,糊弄三妹。我看你还是让姓瞿的那个丫头迷住了心窍。三妹眼下还是孩子脾气,心思单纯,不会花言巧语。再大个一二年,未必就赶不上那个姓瞿的,你不要糊涂。” 楚青流道:“大哥,我从不拿三妹跟师妹比较,我觉得,只要一生比较之心,对她二人就是不敬,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倘若她二人都中了毒,我只有一粒解药,我必定会给三妹吃,不会给师妹吃。” 魏硕仁道:“怎么的?你可怜三妹么?这还用不着。” 楚青流道:“大哥,你如此动怒,并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只不过是你心疼三妹。你若真的疼爱三妹,你在这里说的话,咱们回去后,你就千万不要在言辞中带出一点一滴来。以大哥你的聪明,不难明白我的意思,该怎样做,也用不着我多说。过了一些时日,三妹想明白了,咱们还是结义的好兄妹。” 魏硕仁也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是说道:“你回去跟三妹说,我在山门前等她下山喝酒,你就不要去了,跟徐先生说事去吧。”不再上房,顺着野地走向山门处。 楚青流依旧翻墙回到小院,来到梅占雪门外敲门。敲了两遍无人应声,叫道:“三妹,是我,是你二哥。你开门,大哥找你喝酒。” 梅占雪语带哭腔,说道:“我不开门,你去跟大哥说,我不喝酒。” 楚青流笑道:“大哥可说了,我若叫不动你,雪山采药的那些好玩事,他今后可就不说给你听了。” 梅占雪道:“不说就不说,我不稀罕。你去跟大哥说,想喝酒,他自己去喝好了。” 楚青流登时觉得有力无处使,似乎中了大哥一个小小的圈套,才发觉这事实在难办得很,非自己力所能及。 愣了片刻,说道:“三妹,我若能想个法子骗你出来,你就跟大哥去喝酒,成么?” 梅占雪停了停,说道:“那你就试试看。” 楚青流道:“等会再试,你可不要出来。”说着打出一把石子,纵身上了梅占雪房顶,喝道:“贼子,你留下吧。”说着一剑刺出,同时向瓦片打出两粒石子,模拟对手的脚步声。假打过数招,似乎听到下面房门有了响动,便身子一歪,重重从房顶摔下,落在梅占雪门前,脸孔向下,撞了一嘴泥,便在这个时候,梅占雪一脚已跨出门外。 楚青流叫唤几声,向房顶看了看,说道:“不是叫你不要出来么?你怎么不听?” 梅占雪看了他一眼,纵身上房,身后楚青流哈哈笑道:“三妹,你受骗了。” 梅占雪飘身下房,面上怒气更盛,眼中却已有了笑意。说道:“你说我受了骗,我偏要说刚才真有人来,我并没受骗,那你怎么办?” 楚青流躺在地上,说道:“那我还真没什么好法,我就这么一招笨法子。你若不肯承认上了当,我就只好再上房,再摔下来。摔得多了,你一嫌烦,就会承认上了当。”说着笨手笨脚爬起来,作势又要上房。 梅占雪叹了口气,说道:“你那是吵,是逼,还能算是骗么?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我输了,咱们去找大哥喝酒。”伸手带上房门,说道:“走吧。” 楚青流道:“我就不去了,大哥说了,叫我好好跟徐先生谈谈那本春机功的功诀,再谈谈苏大侠中毒的事,这事还是早做早好。” 梅占雪很是意外,不过还是说道:“那你就谈功诀去吧。”转身出了院门。 楚青流来到徐晚村房中,见他正握管疾书,口中念念叨叨,正处在不能自已的当口。爱写之人,得逢绝好文辞,偏巧又不太长,正好拿来练手,不抄到手酸兴尽,他怎会收手?见楚青流进来,头都不抬一下,挥挥一只手道:“你找别人去。” 楚青流转身再找晦毁诸人,说了徐晚村的神奇医术,说他既然到了,查找苏显白大侠中毒一事便容易许多。但这事得凭他高兴,勉强不得。 又说了说苏夷月几个月来武功大进这件难索难解之事,迁延到天黑下来,回到小院,魏硕仁梅占雪还没回来,只徐晚村屋里点了灯。心想莫非大哥三妹喝酒是假,而是一怒之下回江陵去了?不由得就有些心慌。想到大哥跟徐晚村还有不得离开百丈的约定,正要去推徐晚村的门,院门外两个醉人互搀互扶,结伴而归。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或许是听大哥说了什么好听好玩的事,梅占雪又变回了原先的那个三妹。楚青流将让二人扶进屋内坐下,倒来热茶,坐下陪二人说话,心说这才是结义兄妹应有的样子。 这回是梅占雪一个人说,魏硕仁楚青流听,好象前去雪山采药的不是魏硕仁徐晚村,而是她梅占雪。楚青流待她说的尽兴,才问道:“大哥,那些村里的长老们,怎会放你跟徐先生出来的?” 梅占雪道:“你猜。” 楚青流道:“那我怎能猜得出?咱们兄妹三人中,就属我最笨。” 梅占雪道:“大哥,二哥承认笨了,那我就告诉他。大哥不知道你的伤好了,想带徐先生来治你的病,两人就撒了一个谎,说村里明年还会有大疫,还要出来采药。那些长老们能不答应么?他们还放宽了规矩,将不能分开百丈的约定,改成了不能分开三百丈,所以大哥才会离开徐先生去喝酒,明白了么?” 说起雪山采药的事,闲谈到将近午夜,魏硕仁才道:“三妹,只要你高兴,往后我跟你二弟就常陪你喝酒。散了吧,明天还有正事呢。” 梅占雪道:“他们到了江陵,听我说你的功力在衡山就回复了,不用急着见你。那时乱人盟又四处生事,也着实脱不开身,这才拖到了如今。徐先生说,不经他的手,功力也能回复,这也是一件奇事,他非得要来看看,正遇上乱人盟退了下去,咱们这才来了。” 魏硕仁道:“这些来历行止,多说他干什么?还是回去睡吧,明天有事要干呢。” 次日半点正事全都没干,徐晚村埋头抄了半日功诀,才算兴尽。挑出最中意的一份留存,将写废的字纸一把火烧了,将楚青流叫到自己房中细盘细问,魏硕仁梅占雪全都不让听。 面对徐晚村这等大行家,楚青流实在隐匿不过,再加上也不想让他徒耗神思去猜度,便毫不隐瞒,将桂红莜小院疗伤的事说的一点不剩。最后说道:“徐先生,这些事,你一人知道也就行了,就是对大哥三妹也不要说。桂姑娘舍羞救我,我未能有所补报,若要连累了她,未免太过不义。徐先生世外高人,必不会做这等无义之事。”徐晚村满口答应。 第三日天未亮,徐晚村第一个起床,将三人也都叫起来,说要到苏显白坟上踏看。难得他有兴致,三人不敢耽搁违拗,匆匆收拾了,对仆佣只说出去闲走,相偕出寺。 梅占雪见四下无人,说道:“徐先生,你想挖坟开棺,昨晚就该早些说,我跟二哥也好先预备下几把铁叉镐头。你这时再说,难不成赤手空拳的,用十根指头去挖么?” 魏硕仁道:“老徐,我看三妹说的很是。” 徐晚村道:“我挖坟与别人不同,用不着那些长大家伙。” 楚青流道:“还是有备无患的好,要不要我跟三妹去山下农家借几件来?” 徐晚村道:“你们三个,分开来,都还算聪明,聚到一起来,就全都成了没头脑的傻瓜。” 梅占雪道:“那三个人中,谁最傻呢?徐先生,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194 第八十五章 大势小情 03 徐晚村道:“三人中,你梅三最----” 梅占雪急道:“我最傻?” 徐晚村道:“那怎么会,你是最精明的。你看,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咱们两手空空,只有你想到了。” 梅占雪极得意,看了看魏硕仁楚青流道:“都听见了么?” 楚青流道:“大哥,徐先生说的很是,还真是这样。” 魏硕仁道:“这还能叫说的是?我不能赞同。” 梅占雪道:“咱们三个都这么说,你赞不赞同全都无用。” 说说讲讲,不觉梅占雪徐晚村走到前头,楚青流魏硕仁有意无意落到了后面。楚青流道:“大哥,你昨晚都跟三妹说了什么?她今天还算快活。” 魏硕仁道:“我什么都没说,我还能说什么?也就说了说雪山采药的那些废话。三妹她是自己想明白了,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呐,她还没有你想的那么不懂事。就算是老徐,也不象你想的那么不通人情,你从前啥时侯见过他这样用心去逗三妹开心?” 楚青流道:“大哥,徐先生跟我两个,要讲做朋友,谁更好些?” 魏硕仁道:“不知道,没有去想过,更没有去没比过。” 楚青流道:“我也没拿师妹跟三妹比过。” 魏硕仁道:“这话你昨晚已说过了。” 楚青流道:“我不论跟谁结亲,只要这人合适,三妹都该为我高兴。三妹结了亲,我也会为她高兴,结亲了,咱们还是兄妹,不是么?” 魏硕仁道:“你要知道,你们不是嫡亲兄妹。” 楚青流道:“不是亲兄妹,处得比亲兄妹还要好,这才是结义的本旨。” 魏硕仁道:“你说的我何尝就不知道?不过三妹究竟还是孩子心性,她就算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她能转过这个弯子来么?她的脸面呢?” 楚青流道:“我也是她二哥,我必会让她在人人面前都有脸面。” 魏硕仁道:“那你真会替三妹出头,跟瞿广瀚父女为难么?” 楚青流道:“就算没有开南镖局的事,没有铁船帮的事,乱人盟的行事将来也必当改变,不能再象眼前这个样子。乱人盟经过跟开南镖局这场事,还有贺兰山人质的事、铁船帮的事,自己受损也不小,只是外人还不知道罢了。眼下义血堂一家,崆峒派没藏飒乙一家,早都对乱人盟有了取而代之的心,这场争斗必定小不了,开南镖局何必先出头跟乱人盟动手?” 魏硕仁不悦道:“你说反了。是乱人盟先对开南镖局动手,不是开南镖局先要对乱人盟动手。” 楚青流道:“我说的不错。你说的全都是以前,我说的是今后。眼下不暂时消停下来了么?西北这场仗不会成年累月打下去,东西两条运路也不会长久就这么断下去,开南镖局该干什么将来还都照样再干。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跟乱人盟死拼到底呢?眼下已是两败俱伤,非要弄到同归于尽么?” 前头梅占雪回头叫道:“你们快点走成不成?非要等到天黑才去挖坟么?”却只是叫,并不回转来催。 魏硕仁道:“你看,三妹心里有数得很,知道咱们在说她家的事,就不肯过来看。” 楚青流道:“义血堂、崆峒派这两家,将来不管谁得了势,江湖人的日子肯定要比眼下更难过。瞿广瀚只是要图谋赵宋,恢复旧周,他只是想借用江湖人的势力,因此也就没有赶尽杀绝,威逼之外,反还要加意笼络。” “曲鼎襄却是想借用义血堂来吞并各家各派,没藏飒乙更是全然不同,他是想做整个江湖人的主人,他要是得了势,想杀谁就杀谁,想打谁就打谁。这个没藏飒乙,实在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恶人,大混蛋。” 魏硕仁冷笑道:“你何不明说就因为有了乱人盟在,曲鼎襄没藏飒乙才没能得逞?照你这么说,乱人盟杀了三妹开南镖局三百多口,人家反过头来还得多谢他们?” 楚青流道:“自然不能这样想。不过这个大势是不会错的,咱们得顺势而为,不能硬来。若先出来跟乱人盟硬拼,只会让义血堂、没藏飒乙他们占便宜。就算乱人盟的盟主不是瞿广斡,就算我不知道还有一个瞿灵玓,我还是会这么说。这么做,对开南镖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魏硕仁道:“若是没有义血堂跟崆峒派这两家,就只有乱人盟跟开南镖局,他们两家打起来了,你又会怎样做?你帮谁?” 楚青流道:“我还真不知道,大概会居中尽力调和。眼下既是这个情势,我只想请你多劝劝三妹,劝劝梅家父子,暂且隐忍隐忍,先看看崆峒派跟义血堂两家的动静。真要到了那一天,为了对抗崆峒派或是义血堂,乱人盟与开南镖局不妨化敌为友,联手对抗这两家。” 魏硕仁道:“化敌为友,这事断无可能。就算开南镖局能跟乱人盟暂时联手,先打平崆峒派跟义血堂,最终情形还是一般无二,开南镖局跟乱人盟的过节还是没能解开,这个帐还是要算,这个难题你还是无法躲过去。” 楚青流道:“我最怕的就是开南镖局跟乱人盟先打起来,弄到两败俱伤,随后崆峒派或义血堂再乘虚而进。我只求大哥不要再以言辞激动三妹,反要多劝劝她跟梅家父子,隐忍不为耻辱。还请大哥不要逼我立时就去跟乱人盟他们撕破脸,不要逼我去跟师妹闹翻。在我心中,时时刻刻都记得咱们结过义,记得三妹开南镖局受过很大的难为,这都是乱人盟做下的。我永不会忘,我能做的,就是少死人,让大家都能过得去。” 魏硕仁道:“都能过得去,这怎么能够?” 楚青流道:“大哥,你千万要答应我,就算只为开南镖局着想,你也不要去寻瞿家父女的麻烦,更不要想着去联络义血堂。等一等,再等一等好了。” “常人算计情事,都是只计利,少计害。以得为利,甚少有人以不失为得利的。开南镖局若是先与乱人盟动手,必然遗害无穷,后悔不迭。” 魏硕仁道:“好。我就等你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去联络曲鼎镶,甚至是联络没藏飒乙。凭我跟老梅小梅三口刀,老徐跟三妹的毒药毒阵,跟曲鼎镶还是能谈一谈的,不算是寄人篱下。这三个月内,只要乱人盟再围攻开南镖局一回,不论人多人少,咱们这个约定就算作废。不过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动上了手,我也会尽力保全你师妹的性命,她爹么,那可就难说了。” 楚青流道:“多谢大哥。” 魏硕仁笑道:“快些走吧,要不三妹烦了,回头来叫,那可就无谓了。”快步追上徐梅二人。 195 第八十五章 流年速促 一年前苏大侠忌日,楚青流随师父来坟前祭奠时,正值早春,生机还未发露,不见青芽。今日再来,却是清明已近,山花满眼,村头路口早有纸钱香锞出卖,楚青流随手买了些,又买了一小坛村酒,与梅占雪分提。 梅占雪接过了,说道:“苏夷月拿咱们当仇人一样看待,你给她爹爹烧纸。你的好心,人家就怕不会领情。” 楚青流道:“苏大侠我无缘拜见,苏夫人文女侠却是见过的,实在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人。咱们祭拜一下前辈,只是尽自己的一点心意。” 梅占雪道:“苏大侠文女侠都是好人,可惜就是生的女儿不好。” 楚青流道:“刺伤大哥那是她不对,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苦处。我曾见过她夜晚在妙乙观后山的野地里哭叫,真是不忍去听。” 梅占雪道:“她的苦处全都是自找的,她还有脸哭?我被人逼成这样,不也没哭?” 徐晚村道:“就是,你可比那个苏姑娘懂事多了,聪明多了。我的毒术你一见就会,就这一点,任谁都做不到。哭有什么用?眼泪能用来浇花么?我看不能。哭瞎了眼,还真不好医治。” 梅占雪道:“看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能哭,我哭瞎了,你徐先生给我治。” 徐晚村忙道:“别,可别!你哭瞎了,我可绝不去治,不信你就试试,----不,不用试。魏大楚二,你们可得帮我劝劝,你可不能看我笑话呀!” 梅占雪看了看魏硕仁楚青流,笑道:“大哥二哥你们不用怕,我是说着玩的,我才不哭呢。咱们上坟去。” 来到坟前,楚青流打火烧纸,将酒坛拍开倒出一半酒来,叩头祷祝,说道:“苏大侠,你活着是人杰,死后英灵必定不朽,愿你保佑咱们早日找到凶手。” 梅占雪叩头道:“苏大侠,请你保佑咱们开南镖局战胜乱人盟,为死去的兄弟复仇。” 魏硕仁道:“苏显白,我敬你是个人物,你又先死为大,我与你年岁相当,今天也拜你一拜。”跪倒行礼。 徐晚村道:“坟中人,你若当真有灵,就请不昧,予我启示,开我眼目。我若不能替你雪冤,当世只怕再也没有别人了。”说罢端正叩了头,起身围着坟堆察看。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不会真想要挖坟吧?我有点怕。在咱们那里,挖坟是有许多排场讲究的,我年岁不大,也知道这个。咱们这样动手就挖,若是惊动了魂灵,那可不是玩的,我怕。” 徐晚村道:“不用怕,有我在,还用不着破土挖坟。”说着围绕坟堆踱起步来。 转了数圈,向坟堆西北行去,走出十来步,俯身在地上细细察看。嘀咕道:“时气不合,来的晚了些,晚了些。”三人不敢上前打挠,生怕误踩了什么物事。 徐晚村细细察看了约有三间房基大小一块地面,又转身从头看起。这回看得很快,大步走了几圈,用脚尖画出桌面大小一块地面,向楚青流招手道:“你来挖,我歇息歇息。”说是歇息,却还是站在原处未动。 三人走近,梅占雪道:“徐先生,什么家伙都没有,这可怎么挖?” 魏硕仁一抽重刀,说道:“我来。” 徐晚村赶紧伸手阻住,说道:“你来不得,这是精细活计,你没有这份耐性。” 梅占雪掏出短剑来,用剑锋划松一层泥土,楚青流手捧泥土移开。徐晚村时时出言喝止指点,生怕剑锋入土过深,如此挖了一个多时辰,才挖了一尺多深。徐晚村叫停二人,自己亲手去挖。魏硕仁早已瞧得不耐烦,走到边上一遍遍使起刀来。 徐晚村边挖边去嗅自己的指头,边向梅占雪解说,也不管她听懂了多少。再挖了约有一刻钟,终于叫道:“到了,快去喊老魏来看。” 待叫来老魏,才道:“全都小心看好了,这等事,这一辈子,你们谁也别指望还能看上第二回。”用手指一点点剔挖,泥里慢慢现露出一棵花来。 这花有碗口大小,成人手掌那么高,根朝上,叶朝下,根须莹白,叶子呈铜钱大小的圆片样,共有七片,四片红多黑少,三片黑多红少。 徐晚村向三人道:“都看清了么?” 连同魏硕仁在内,三人同声应道:“看清了。”徐晚村点点头,用土将这棵全由根须组成的花重又覆盖,就要动手去撕自己的衣襟。他身着短衣,哪有什么衣襟?魏硕仁挥刀割下长袍下摆铺在地上,徐晚村将土包移到布片上包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直起腰来说道:“这玩意有个好名儿,叫作‘七彩地莲’,是能遇不能求的物件。” 魏硕仁道:“你就给句痛快话,说这坟里有没有毒,说你能不能追查出来,这棵怪花我还真不稀罕。” 徐晚村道:“你不稀罕,那是你不懂的。你若明白了,只怕你还要挥刀来抢。我刚才围着坟堆转悠,那叫望气。如何望气,都能望出什么来,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梅占雪道:“我能懂么?” 徐晚村道:“这功夫不是靠听别人解说就能明白的,也无法传授,得靠自己琢磨出来,跟药物打交道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了。不同的药物,有不同的气味、气息,这些常人都知道。就算埋入地下,经太阳一照,也有各自不同的光影泄露升腾,此一节,知道的人就不那么多了,就算知道,也未必就能分辨出来,那也是无用。” 梅占雪气馁道:“这也太玄了些。” 徐晚村道:“这也不算太玄奇。据传,古来那些真正精通医道的人,隔了几间屋子远,都能断言某间房里有人快要死了。这等奇技,照我想来,已然不是全靠望气,还要靠听与嗅,要五官六感全都用上才能办到。”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有此项本领么?” 魏硕仁笑道:“三妹竟说孩子话,你这话叫老徐怎么答?要说看不出来,那就是说自己还未精通医道,他必然不愿,说能看出来,他心里又发虚,怕你要试他。” 徐晚村笑道:“老魏你真是个小人。实话告诉你吧,熟人的屋子我还能看出来,生人的屋子我就看不出来。你说,我心里到底虚还是不虚?” 梅占雪道:“不虚不虚。你快说,这坟里是什么毒,怎么去找下毒的人。” 徐晚村道:“既然望气就能断定坟中有毒,为何还要再去挖这棵怪花?当然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不是随口胡说,也是这花有极大的用途。为何又要那么小心?这花若是碰折了一片叶子,一根细根,药效就要大减,实在轻忽不得。坟中残毒受地势所限,随着雨水的冲涮,大多汇聚到这处地方,就生出这棵罕见的怪花来。” 梅占雪道:“也不见得有多罕见,只要修成了你这种本领,每天不去干别的事,净到坟地里转悠,还怕遇不到有毒的坟堆?还怕遇不上这种花么?” 徐晚村道:“你能想到这上头去,还算不傻。不过,早就有不知多少人也动过这样的心思,这样做过,得手的却没有几个。要知道,这坟中的毒质,并非寻常的俗物,就算是毒药,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的。” “坟中毒质,必为‘流年速促丹’无疑。这个好名儿,还是唐人给起的,初有这门毒药时,只是叫‘改换散’,说它能暗中缩减人的寿命。据晋人医书《南山幽旨》记载,这药两晋时才有。” “晋人治国无能,引动胡儿屠华,失却半壁山河。大事上糊涂,却还有点小小的聪明,于烧炼一事上还算有点心得。” 魏硕仁不屑道:“烧得多了,试得多了,总能烧点什么出来,这也说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领。” 徐晚村道:“照你这么说,一个人只要不吃不喝,没日没夜的操练,就必定能成高手?能不能成事,还得看有没有这个天分,有没有机缘。”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别理他,说要紧的。” 徐晚村道:“他们估计也是闲极无聊,把许多不相干的物事,从最贵重最稀罕的,比如黄金珠玉,到最污秽最常见的,比如大便小便,全都放到一个炉子里乱烧,能烧出什么东西来,那是谁也无法断言。正因为如此,倒也得出一些世上本来不曾有过的物事,本来不曾有过的毒物,很是神奇。” “这些毒物中,有一种叫作‘不老石’,这东西得来极为不易,昂贵先不说,还全得靠凭运气去碰。这么说罢,你把金子银子算好了分量放到炉子里去烧,这回能烧出‘不老石’来,下回再用老法子去烧,却什么都烧不出来了,再烧,还是烧不出来。” 梅占雪道:“这很不合理。” 魏硕仁道:“有什么不合理的?同样是狗,为何有的狗肚子里有狗宝,有的狗就有?你听说过窑变么?” 梅占雪不解道:“窑也会变?能变出什么来?” 徐晚村不去理她,说道:“这个‘不老石’微带辛辣异味,服下去后,最初几年,大有返老还童的功效。两三年后,人就会毒发暴亡,死后还无可检索。再后来,就有医家插手,加入药物配伍,去掉异味,让它无色无味,真正做到难察难辩,这个‘不老石’也就有了‘改换散’的名字,从补药变成了毒药。” “这个东西得来不易,烧出来的也太少,要毒杀的人又太多,很是不够用,就有人用药性相近的药物来替代。既然是替代,便很难与原物相比,第一是或多或少要有异味,须得跟食物配合起来用,比如带酸味的毒,索性就下到醋里头去。” 魏硕仁恨道:“看来这个世上,还是人心最坏。” 徐晚村道:“不能做到无色无味,这还在其次。麻烦的是,这种假的改换丹服下后,待到药效发作,取人性命时,不能做到无声无息,这也是个绝大的漏洞。苏显白所中毒物,前期还是纯正的流年速促丹,到后来,真货用完,就只好用了替代的假货。” 梅占雪道:“大哥二哥,我听明白了,你们明白了么?” 魏硕仁道:“光听明白了有什么用?还得想法找出凶手来,那才算是有本事。” 徐晚村道:“能不能找出凶手,先得去见见苏显白的那些仆人,还得到苏显白家里去看看。他家的厨子也捉到了么?” 196 第八十五章 流年速促 02 193剩菜不剩 四人回到半山寺,见了晦毁等人,说过流年速促丹的事。众人略略瞻仰过奇花七彩地莲,便将沂山草院的两名厨工带到大殿上,交给徐晚村当着众人的面问话。 两名厨工四十出头,是一对夫妻,最近五年来,苏显白夫妇的饮食全都由这两人照看。 徐晚村从做饭泡茶的用水问起,再问苏氏夫妇的饮食口味偏好,最后问起草院的剩饭剩菜都是怎样处置的。 众人尽管猜度不出他这一问是何用意,却也知道这一问极是关键,轻忽不得。就连智狈这种酷爱多口的人,竟也一言不敢轻发。 那名男厨工先道:“徐先生,两位大侠吃饭很简单,不难侍候,只要干净齐整就行。每餐饭多的话四个菜,少的话,就只有两个菜,工钱给的比别家都还要高,每回拿工钱,我夫妻两个都很不好意思。” 徐晚村道:“你们下人的饭谁做?” 男厨工道:“下人另吃另做,自己轮流做饭。” 徐晚村道:“他们两位的剩饭剩菜呢?是倒掉了?还是猫狗吃了?还是分给下人吃?” 众人听到这里,似乎也明白了许多,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场中这对厨工夫妻。 女厨工答道:“不倒掉,全都分给下人吃。” 徐晚村道:“这不多一点点剩菜,怎么分呢?” 女厨工道:“菜的样数不多,剩菜还是不少的。先生跟夫人都不是凡俗人物,他们很少去别人家走动,到家里来走动的人还很不少。好多人每年都按时按节送礼过来,他们也都知道,送金子银子,先生跟夫人是不会收的,就送各地的吃食,各种希奇物件。有的人留个名字,有的人连名字都不留。这么说吧,皇帝老爷能吃到的,先生跟夫人也都能吃到,皇帝吃不到的,先生夫人也都能吃到。有的还都整车-----” 徐晚村一摆手,说道:“这种随便送上门的东西,他们二位就敢放心去吃?他们造福不少,仇人可也不少,就不怕有人加害?” 女厨工道:“这个道理,咱们这些下人也是知道的,也劝过先生夫人。他们二位说,人家费心送来,总是一番心意。就算里头有人下了毒,终归还是有毒的少,无毒的多,要是因为害怕有毒就全扔掉了,也是辜负了人心。再说了,人家要是想下毒,那么咱们在村镇里买的东西,不照样也会有人下毒么?”别看是个妇人,口齿比男厨工还要清晰。 徐晚村道:“那他们就多做些饭菜,专门找人来试吃试毒?” 女厨工道:“先生跟夫人专门去了一趟西域,找回来一种奇怪的石头,只有鸡蛋那么大,能识出东西上有没有毒,灵得很。” 徐晚村道:“这石头平时都在谁的手里?在苏夫人手里么?” 女厨工道:“在我手里拿着。先生夫人也没拿这石头当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当是一个物件罢了。我离开草院时,还给了苏夫人。” 徐晚村道:“说说剩菜的事。” 男厨工道:“这样一来,菜的样数虽说不多,每一样的分量都还是不少的。有的时侯,遇到少见的东西,下人们做不好,不会做,文女侠还特意吩咐我要多做些,让下人也尝尝,先生和夫人吃得反而少些。” 厅中众人有的长舒了一口气,有的人却暗暗摇头。 徐晚村向晦毁道:“张先生,请你叫人取笔墨来,还得烦请你做一回书记。” 不一时,仆佣取来笔墨,晦毁谦道:“久闻徐先生书艺之高明不亚于医道,有你在此,我怎敢提笔?”尽管是个假和尚,谦得还算有样。 徐晚村道:“张先生,我只是好写,字却丑得很,见不得人。实在无法一边问话一边写字,这才有劳你。” 晦毁见推辞不得,只得铺纸研好了墨。徐晚村命先将男厨工带下去,先问女厨工,问完再问男厨工。这次问的,却是每个仆人的口味,谁不吃这个,谁不吃那个,这些剩菜谁吃的多,谁吃的最少。好容易问完了,长舒了一气,向众人说道:“这就是罪证。” 魏硕仁道:“拿这个当罪证,就怕难以服人。” 徐晚村不理他,说道:“张先生,请你速速命人去把死的那个仆人一家的尸骨也都起到这寺里来,我有用。咱们做事,要做到让人心服口服,不留半点纰漏。” 晦毁道:“你放心,这事由我带人去办,保你不出闪失。”说着起身出厅去了。 沂山草院有男女仆人共有九名,除开一人家中失火全家烧死、一人不知所踪,其余七人全都在寺里押着。经过五名老吏熬审多日仍不能辩出真凶,倒也没吃多少苦头,此时带上来,精神倒还好,车流年没了奔波,精神反还健旺了些。 徐晚村命人将这七人带下去洗浴换衣,自己连午饭都不吃,退入小室静养。 过了大半个时辰,再将七人一一带入小室,不发一语逐个细细端详。 梅占雪瞧得不耐,连说“装神弄鬼”。楚清流道:“你呀,就是没记性,没耐心。这明明是望气,你一转脸就不记得了?人死了,身上有毒,隔了棺材埋在地底下都还能看出来,活人要是中了毒,不更是能看出来么?” 梅占雪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下人拉出来望气,还偏要到坟上去跑一趟?” 楚清流道:“不到坟上去,怎么知道坟里有没有毒?哪里去挖那棵七彩地莲?怎么叫人心服口服,就是你,你会服么?” 梅占雪道:“就算能看出哪个仆人中毒,哪个中毒更多些,哪个中毒少些,哪个全没中毒,那又有什么用?能说这是望气望出来的么?人家会信么?” 楚清流道:“我倒不担心这个,只要这些人身上真的有毒,徐先生就必定有办法让大伙看到明证。我担心的是,苏大侠离世已有两年多,这些仆人身上的余毒已经不多,就连徐先生也查探不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徐晚村望气完毕,命人将七人一齐带到跟前来,指着车流年道:“苏显白确系中毒而死,我已有明证,跟开棺验尸也差不了多少。你们七个人中,你身上中毒最少,苏氏夫妇撤下来的剩菜,你也吃的最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够自圆其说,叫我信服。” 车流年想也未想就说道:“用不着好好起。我吃的剩菜最少,中的毒也就最少,这好奇怪么?” 徐晚村道:“为何你吃的剩菜最少?” 车流年道:“我生性就不喜吃人的剩菜,哪怕是苏大侠的剩菜。这也算是罪过么?” 梅占雪怒道:“少胡说八道!你当年一家三口在杭州城里讨饭,吃的还不都是剩菜剩饭?只怕泔水桶里的、地沟里头的,你也都吃过。” 车流年冷笑道:“正因为那时我吃多了剩饭,到了不必吃剩饭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吃剩饭。这个道理,你们没吃过剩饭的人是不会懂得的。” 智狈项慕橐幽幽说道:“姓车的,你少要得意,徐先生这般神人,必定有法子能叫你心服口服。你若还有点眼色,就赶紧供出主使之人,我保你儿子车聘无事。若最后叫人撬开你的口,查证出来,你儿子可就完了。” 车流年道:“这事不是我干的,我怎能知谁是指使之人?你们就算碎割了我,我也只是这句话。” 徐晚村道:“不杀你,不杀你,用不着杀你。” 向愚狼道:“项先生,请你将这姓车的分开单独关押,加派人手小心在意看管,绝不能让他自杀或是逃亡。他口里说不怕,心里实在怕的紧。恨不得能一死了事,咱们不能让他如意。”愚狼满口答应。 大事粗定,众人纷纷围拢上来,再次围看稀世奇花“七彩地莲”。白虎帮帮主顾祥龙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来到楚清流梅占雪身边,说道:“楚少侠你看,苏大侠确系中毒这事,还有眼前这朵奇花,这是先保密呢,还是敲锣打鼓四下宣扬?” 严守秘密还是四下宣扬,这种事,楚清流还真没想过,一时竟答不上来。梅占雪说道:“守密?这么大的事,还要去挖那烧死的仆人一家的坟,还要运好几口棺材回来,守得住密么?当然要四下宣扬,要是能弄到无人不知那才好呢!也好叫那个主使的人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就叫打草惊蛇。你能做得到么?” 顾祥龙道:“梅姑娘,你若真想打草惊蛇,我就真能做得到。” 梅占雪道:“可我说话有用么?你还是回去问问你们瞿大小姐吧。” 顾祥龙道:“这等大事,当然要禀报给盟主和小姐知道。不过也得问清楚少侠的意思,若不问清楚就去回报,小姐要是问起来,我答不出,必定要怪我不会办事。楚少侠,你说呢?” 楚清流道:“顾帮主,若能宣扬一下,惊动惊动幕后指使下毒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宣扬也该照实说话,不能无中生有,更不能因此带累了苏大侠,文女侠的令誉。” 顾祥龙道:“楚少侠说得是,我这就下山,咱们明日再会。”说着快步离去。 众人看够多时,盲目智狈道:“徐先生,你这花我能摸摸么?” 徐晚村道:“摸还是能摸摸的,不过你可得小心,若是碰折了哪怕一点点枝节,流出汁液来,沾染上了,那可不太好医。” 智狈道:“自古讲究拼死吃河豚,我今天拼死摸花,也算是一件雅事。我俗了一辈子,也雅上这么一回,留一番掌故给后人讲说,也值了。”上前细细摸了摸,说道:“原来长得这个样子,我明白了。徐先生,这花有什么妙用?” 徐晚村道:“这朵七彩地莲到了我手中,可以泡制出上佳的毒药来,也能泡制出上佳的解毒药物来。” 智狈笑道:“那你可得小心看好了,别让人偷了去。” 众人说笑一番,各自散去,梅占雪道:“徐先生,咱们还上哪去?去干什么?就这么回去喝茶么?” 徐晚村苦笑道:“照理就该去沂山草院。不过你也得让我歇歇,喘一口气,我这一天过得可实在并不容易。不管有什么事,咱们通通明天再办。” 197 第八十六章 月偏草院 01 沂山草院单独位于一处缓坡上,占地颇广,大小房屋也有六十余间,错落分布,隐隐分出几个院落来。只在菜园四围立有低矮篱笆,作为隔阻鸡犬之用,此外并不用围墙。当真是风月任过,疏朗明透,尽显主人胸怀开阔,毫无挂碍。 房舍全用泥墙草顶,不见有块砖片瓦,只是较寻常农家房屋高大轩敞些。门前山溪轻流,溪外还有小小一片打谷场,场边五七棵柳树已有水桶口粗细,显是多年的旧物。 此地并非什么险峰峻岭,只因有了苏氏夫妇居住,气势便自不凡起来。可惜的是,房舍犹在,再想面见主人,却已不能了。 离草院尚远,梅占雪道:“徐先生,咱们今天来,你还是要望气么?” 徐晚村道:“论起来,此处也能望气,不过今天已用不着再望什么气了。咱们今天来,是要找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最好再能找出下毒之人的蛛丝马迹来。” 四人刚刚走近溪桥,草院中便奔来一人,这人五十余岁,家人装束,身上不见有兵器。 这人行过溪桥,不待四人开口,也不动问来人名姓,张口便说草院主人不在,无人接待客人,自己是泰安双奇庄派过来看护房舍的下人,奉有庄主严命,不敢擅自接待外人来访。若要祭奠苏大侠英灵,就请到坟地上去。一番话说得纯滑之极,显然已说过多遍。 不论四人说好还是说歹,这人一概都回以“不”字。魏硕仁暴燥发火,梅占雪伶牙嘲讽,徐晚村楚青流以情理相商,诉说自己来意,都全无半点用处。这四人聚到一起,照理当该能走遍天下,想不到竟连这处小小的溪桥都过不去。 魏硕仁终于耗光耐性,向梅占雪道:“我跟你二哥都不便出手,你出手赶开他。不许用兵器,也别伤了他,省得传出去叫人笑话。” 梅占雪耐性也并不比魏硕仁好多少,早就想痛打这人一顿出气,得了这句话心下大喜。也不去计较什么身份悬殊,一掌拍向那人面门,倒也有模有样。她先存了轻视之心,这一掌并未用上多少劲力,与虚招无异。 谁想这名仆人只是手脚较常人强健些,身上并无武功,笨手笨脚退了两步,闪了两闪,又怎能闪得开?梅占雪踏上一步,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心头带怒,这一掌用力可就不小,一掌打过,这仆人带血吐出两颗牙齿,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满面困惑不解,似乎还从未见过这等蛮不讲理的人。 梅占雪见他并不还手,再也打不下去,回头看了看魏硕仁,想跟大哥讨个主意。 魏硕仁上前一把抓住这人衣领,单手将人举在空中,说道:“你没有武功,人家把你放到这里,就是用来挨揍的。你挨了打,这差使也算当过了。”掏出两大块银子装到他衣袋里,说道:“拿去看牙。”将那人提在手里,向三人道:“走吧。” 来到最近几间草房前,魏硕仁轻轻放下那人,拍拍他肩背,说道:“进去通报,院里就算没有主人,你总还有头目在。” 那人奔入后面几间房,也就几句话的工夫,房内并肩走出两名妇人。一人高大,一人中等身量,正是双奇庄女鬼史龙芽,衡山妙乙观女道士郁宁子纪清含。 两人快步来到,史婆婆瞪了四人一眼,回头向那名佣人叫道:“还不走快点跟上来,你牙叫人打掉了,腿又没断!” 魏硕仁道:“老徐,二弟,三妹,这草院我就不进去了,我到别处去转转,也就回寺去了。”转身大踏步走去。他在潮声寺外重伤过纪清含,前日又刚刚打倒苏夷月,留下来唯有招恨,全无助益,还是离开为好。 史婆婆冷冷说道:“你们三个也请回吧。”在衡山妙乙观,吴抱奇出手不数招,男鬼张克仙便乖乖受制,可说是败得半点脾气都没有。这一番羞辱,这婆婆深记于心,怎能忘记? 楚青流说道:“史婆婆,纪道长,我有几句话要说,二位先耐心听完了,再说放不放咱们进草院。”当即将昨日“流年速促丹”及“七彩地莲”的事说了一遍,说道:“这位就是徐先生,他要进院探看,找出切实物证来,也好追查凶手。” 史婆婆想了想,说道:“徐先生,那朵七彩地莲你能拿出来给咱们看看么?你也知道,咱们江湖中人,若是让人用瞎话骗了去,可就丢了大脸。打败了那是艺不如人,若被人骗了,这只能说是自己太蠢,不配出来走江湖。” 徐晚村为难道:“这朵花实在是奇毒之物,携带看护都大为不易。就在昨夜里,我已将它炮制过,再想看花,已是不可能了。” 史婆婆道:“原来是这样。”显然大为得意,似乎揭破了徐晚村的谎言。 梅占雪道:“这花昨日在半山寺中少说有六七十人望见过,这事绝不会是假的。” 纪清含转脸向那名佣人道:“去叫月儿来。” 佣人含糊应了一声,跑向一处房舍。不多时,苏夷月手扶一名粗健仆妇慢慢走来,看那步态,并不象是假装,看来前日魏硕仁那一脚踢得还真是不轻。车聘跟在边上,端着一张交椅。她既到了沂山,又受了伤,自然该到父母的草院来住,想要避开她,还真是不易。 行到近前,车聘放好交椅,仆妇扶苏夷月坐好,史婆婆便将苏显白棺中有毒的事说了。 苏夷月还算有耐性,静静听完了,起身向徐晚村行了一礼,说道:“先生是世外高人,肯替家父的事操心,我很是感激。”随即话锋一转,说道:“请问先生,坟土中的毒,会不会是先父归葬后有他人作伪,另行埋下去的呢?我只问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说毕坐下。 徐晚村道:“坟地上无人看守,论理,也许会有这样的事。” 苏夷月道:“那你能否分得清这毒物是出自先父的棺木,还是人家后埋的呢?你分得清么?” 徐晚村道:“我医术浅薄,还真分辨不出来。” 苏夷月道:“既然分不出来,三位就请回吧。还请三位向半山寺里的各位多做解释,说这事就办到这里,不要再闹下去了,不要再搅扰得亡父魂灵不安。” 楚青流道:“草院的那些仆人身上也都有残毒,这可不会也是有人后来下的毒吧?” 梅占雪道:“徐先生,二哥,咱们还是回去吧。人家本主都不急,咱们急的什么?你还看不出来么?有人不想让咱们查呢。” 苏夷月懒懒的道:“你们镖局叫你义兄的师妹的父亲杀了三百多口,让人逼到连大门都出不去一步,你义兄给你报仇了么?这还有个结义的样子么?看来你这义妹可不如人家师妹亲厚呐----你不要想跟我动手,我打不过魏硕仁,打你还是有富余的。” 徐晚村道:“不单是那些仆人身上,就算是这草院中,也处处都是毒。你若不信,我这就取毒给你们看。” 苏夷月道:“不用看了。人家既能在坟土中埋毒,也就能想到在草院中埋毒。这都是有小人唯恐天下不乱,咱们可不能中了他们的计谋。总之,只要我不松口,你们就别想动我父亲的坟土,更别想要开棺。你们就算在坟墓四围再挖出十七八颗棵“七彩地莲”来,在草院中挖出三担两担毒土毒药来,那也是白搭,全都没有用。” 徐晚村道:“你这是掩耳盗铃,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楚青流道:“苏姑娘,你不用担心,只要能找出凶手,自有大伙给苏大侠报仇,这件大事不会全都放到你一个人身上。” 苏夷月冷笑道:“我父亲若真是被人毒害,凭什么要你替咱们报仇?不是还有我么,还有我娘么?你武功比咱们都高么?不过,先得有仇才好说去报仇,没有仇,那就安安稳稳待着。”近三个月来,她还是头回提到“娘”字,纪清含史婆婆都看了看她,似乎很是奇怪不解。 徐晚村向楚青流道:“这草院是必得要进的,先得找出毒质,才好追索毒药用的都是何处的药材,再顺势追查凶手。” 苏夷月道:“那你们就出手杀了咱们,再进草院。” 梅占雪四下看了看,说道:“咱们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讨人厌了。”说着一手拉了一人就走。走出数步,松开手蹲下身子去整理鞋上系带,人可就落在了后头。她再后退几步,直起身,转头向苏夷月道:“我走了,再送你一样东西。”说着抬手打出一粒泥丸。 泥丸去势缓慢,准头更差,力道也嫌不足,离苏夷月三人还有三四步,便从空中坠落,砸向地面。泥丸一经触地瞬即跌破外壳,丸内药物一遇上风,便即生出刺眼一片亮光。亮光一闪即灭,一股浓臭黑烟随风飘散,将苏夷月五人全都笼罩。 黑烟转淡,五人已栽倒在地。梅占雪道:“徐先生,二哥,我打倒了他们,咱们能进去取毒了。” 楚青流回头时,黑烟尚未散尽,惊道:“三妹,你使了毒?”徐晚村却不惊不怪,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象你这样轻使滥用,家里就是有座金山,也是要用空掉的。这黄泥丸不稀奇,解药却金贵的紧。有道是下毒不难解毒难,这道理你可要记牢了。” 梅占雪道:“谁叫她那样说我?我只管下毒,不管解毒,干脆毒死她们算了。” 楚青流道:“徐先生,还请你赶紧出手解毒,这几个人都死不得。” 梅占雪道:“怎么就死不得?她死了,你不说,我不说,徐先生不说,谁能知道是我下的毒?我就不信还能有一位大行家出来,破解了咱们的黄泥丸。” 徐晚村向楚青流道:“你不要怕,一个时辰后,我出来给她们解毒,这几个人死不了,咱们先进院去看看。” 草院修造颇合风水五行之学,单看构造,何处是厅堂,何处是书室厨房,全都一目了然。三人越过地上躺卧五人,向厨房方位行去。 走出不多几步,梅占雪忽道:“二哥,这时候院外若再有人来,也不需有大哥那样的武功,只要手中拿了一把刀,手起刀落,苏夷月可就没命了。” 198 第八十六章 月偏草院 02 楚青流道:“三妹说的不错,历来不知有多少事,都出在这上头,我得回去看护她们,可不要弄出岔子来。” 梅占雪道:“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你就不想看徐先生怎么取毒?” 楚青流道:“我想看,可这事实在不能轻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几人若出了事,我再也无颜去见文女侠,也无颜再见师父。”转身回到几人身边防护,任由两人前去取毒。 苏显白去世已两年有余,苏夫人文若谣离开也近一年,草院全由看护下人居住,厨房格局却并未大改,何处立灶,何处堆柴放水缸,何处是下水去处,全都清爽不错。新近有苏夷月史婆婆住进来,又专意用心洗涮过,更是整洁。 房中两名女仆一名男仆正在做饭,梅占雪二话不说将人全都点倒,恭请徐晚村施法。 徐晚村在厨房里闲走了走,掏出小刀来在几处壁角挖了不多一点泥土来包好,便出了厨房,来到房外下水处,对着不远一棵槐树端详。 正看着,楚青流飞奔过来,虽说不至于慌张,也很是急迫。徐晚村道:“我说过了的,一个时辰内,那些人不会就死,你不必害怕。” 楚青流道:“徐先生,不是我急,是苏夫人到了,她让我来请你过去解毒。这毒开不得玩笑,还是早解了的好。” 徐晚村道:“苏夫人?那不就是刚才那个女子的娘?有女不教,得让她再着一会子急,我干完了活再去。”楚青流不敢硬催,只得连说“也好”。 徐晚村向梅占雪笑道:“你毒倒了人家闺女,娘可就找来了,你这个乱子惹的可就不小呐。”开了这句玩笑,才命楚青流动手掘土,在树根处削了几块树根,连同泥土包起装好,说道:“你看,这也没耽搁多久。” 回到五人躺卧处,见苏夫人正将苏夷月抱在怀里,运功为她疗毒。见三人走近,说道:“你们谁能解毒?还望快点出手,月儿气息弱得很,要不是我来,只怕早就死了。” 她离开衡山已有数月,奔波于江湖,饮食起居都不如意,面容已大见清减,又当心急之下,虽说还不至于声色俱历,但不耐不满不安还是人人都能听得出来。徐晚村试试苏夷月脉息,又翻开她眼皮看了看,“咦”了一声,说道:“怎会这样?你喂她吃了什么?” 苏夫人不能不慌,说道:“我喂了她两粒天南融春散。” 梅占雪道:“这黄泥丸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中毒后不能乱用解药,不管多神妙的解药,都不能乱用。” 徐晚村叹道:“多亏你身边只带了两粒融春散,你若喂的多了,可就麻烦。”摸出一粒药丸喂到苏夷月口中,说道:“这样还好,只是多费一点手脚罢了。” 命楚青流进去叫来仆人,将五人搬入后院房中,命人取来清水白醋,自己掏出解药来化开,给五人喂下。不多时,除苏夷月外,余人全都醒转。 史婆婆看了看梅占雪,恨道:“月儿若有了什么,看我不杀光你们开南镖局!” 梅占雪毫不相让,说道:“要想杀光开南镖局,你最好这就上路,去得晚了,可就落到人家后头去了。何况你就算将咱们全都杀光,你的月儿能不能醒转来,也难说得很。” 徐晚村忙道:“婆婆,不要杀人,我医得好,医得好的。”取出金针来,在苏夷月身下时时穿刺,或者按穴道下针,或者不循穴道经脉随意落针。又喂了两遍解药,天色快黑时,苏夷月终于醒过来,睁眼看到娘坐在床边,便又闭眼装睡。 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楚青流向苏夷月道:“三妹,你回寺跟大哥说,徐先生跟我今晚就在草院住下了,明日就能回去,叫他不要担心。” 梅占雪向众人道:“月儿活过来了,不再要我抵命,我能回去了么?” 史婆婆道:“今天算你运气好,你走吧。” 苏夫人却道:“这事全都怪我,要不是我乱喂解药,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梅占雪道:“文女侠,二哥时时说你是当世大侠,我还不肯信,今日见了,果然半点都不假,你很是讲理。我药倒你女儿,只是想陪徐先生进院来,取点毒质验看,实在没想要伤她的性命。” 苏夫人道:“当世大侠什么的,我哪里敢当?你年纪尚轻,还没见过真正的大侠客。” 苏夷月躺在那里,闭目说道:“姓梅的,要走你就快走。苏夫人她可是我娘,就算夸奖,也轮不到你来多口。” 梅占雪道:“你不光能睁眼,还能说话,那就没事了。我不走,还等着看谁的白眼么?”叮嘱了楚徐二人几句,向苏夫人行了礼,出门回寺去了。 定更前后,徐晚村将苏夷月身上金针全都起出,说道:“苏姑娘,你试试内息,看还有没有不适。不要怕,只管大胆去试,有我在此,便能保你无碍。试完了,有不适只管说,没有就说没有,我也好斟酌下药,这可胡说不得,以免自误。” 苏夷月闭目调息数次,回味多时,说道:“徐先生,没有什么不适,多谢你了。”竟是少有的恭敬。 徐晚村道:“没什么不适?你起来发力,试试功。” 苏夷月起身说道:“试功?在房里怎么试?不用试了吧。”她得功之事,苏夫人还不知道,若被试了出来,岂不又要多费口舌? 徐晚村道:“不行,非试不可,试了,才能知道是否还有暗疾。” 纪清含道:“月儿,还是试试的好,你发力来打我。” 苏夫人道:“师姊,还是让月儿打我好了,我是她娘。” 徐晚村道:“你们都不用争,还是打楚二好了。” 苏夷月道:“打几掌?” 徐晚村道:“不必拘定掌数,要打到你牵动暗伤为止。实话跟你说,你体内必有暗伤,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打吧。” 此语一出,别人倒还罢了,苏夷月、纪清含、史婆婆三人都犯起了难为。苏夷月新得无视老观主四十年内力,单以内力而论,该当高出楚青流多多,这事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这一全力试,楚青流必受重伤,也会泄了底子。 纪清含道:“必得打楚----楚少侠么?” 徐晚村道:“是的。楚青流的内功深浅、功况我都有数,打他,我最易诊断病情。” 这半日来,他的奇技神术早已震服众人,他说话,还真没人敢出言反驳。打伤楚青流总比让苏夷月留有暗伤要好,纪清含狠狠心,说道:“月儿,听徐先生的,你就出全力打吧。”众人让开空场,楚青流苏夷月相对站立,相距不过三大步远。楚青流道:“徐先生,我能出掌接苏姑娘的掌力么?” 徐晚村笑道:“自然是能的,是叫你帮苏姑娘试力,又不是叫你束手挨打,若是那样,魏大梅三也必要怪我不晓事。苏姑娘,出掌吧,别耽搁了工夫。” 苏夷月面容沉冷,一掌打出。 她前日与智狈项慕橐对掌,一掌打到智狈吐血,详情虽不得而知,与大哥魏硕仁对战近百招却是楚青流亲眼得见,当下不敢轻忽,用上了七成劲力,迎向苏夷月手掌。 双掌相交,一声脆响过后,苏夷月身子微微一晃,楚青流却稳立不动。苏夷月面露不解之色,随即又是一掌打出。 楚青流再加一成劲力,又接下这一掌,这次却是他身子晃了晃。 楚青流加到八成劲力,接过苏夷月四掌,还是不分高下,不单并未重伤,还浑若无事。四掌对过,室中帐幔飘飞,四根焟烛灭了三掌,只剩史婆婆身后一根未灭。这种阵势,哪里象是两个二十多岁的人在对掌试力? 纪清含道:“月儿,你得用力真打,否则不能牵动暗伤,可是后患无穷。” 苏夷月道:“师伯,我知道。”凝神多时,才又一掌打出,谁料手才半出,口中便发出一声惨叫,按牢左腹瘫倒在地,挣扎说道:“徐先生,左腹疼,疼得很。” 众人赶紧将她抱上床,徐晚村又下针喂药调治大半个时辰,才疼痛渐止。徐晚村道:“明早我再开几味药给你服下,也就全好了。”向史婆婆道:“我可还了你一个一模一样的苏姑娘,婆婆日后也就不要再去找梅三的麻烦了,好么?” 室中诸人除徐晚村外,苏夫人、纪清含、史婆婆于武功上都是行家里手,见楚青流、苏夷月数掌对过,心中俱各平添一大桩疑难,都在猜疑。史婆婆干巴巴回了个“好”字,便不言语了,还是苏夫人说道:“徐先生尽管放心,江陵府梅家行事极正,咱们绝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开南镖局闹出不快。” 忙活多时,终于暂得喘息。徐晚村楚青流退入客房,吃过晚饭,刚喝过两杯茶,仆佣便又来请,说苏夫人请二人到书室去,有话要说。 其时大半个月亮破云而出,清辉遍地,令人几乎不忍落步着足。二人跟在老仆身后,向书室行去,徐晚村道:“青流,我向来说这世上只我一人懂得享受,哪知道沂山这二位也知道自寻快活,我真该早点出山走走,见见这个姓苏的。” 楚青流道:“不错,那些个盟主堂主教主,真该到这地方来住住,消散消散些杀机,得点真味。” 所谓书室,只是三间草厅,东首山墙外稀疏种了不多几棵细竹。苏夫人跟纪清含并肩立于阶前等候,各无言语。见二人到了,才迎上几步,说道:“徐先生,楚少侠,明早瞧过月儿的病,二位也该要走了。二位到这里来,不外是为了亡夫的事,我也有许多疑难苦思不解,须得请教二位。这才冒昧相邀,却不是我不知礼数。” 徐晚村道:“我与苏大侠未曾见过,但就凭这一片月色,几杆细竹,我就能认定他是个可交之人,是我的朋友。他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夫人对我无须客气,有话只管吩咐。” 苏夫人道:“二位请到厅上去座。”将二人让进草厅,向老仆道:“倒茶上来。” 199 第八十七章 诛心诛肺 01 苏夫人手捧茶杯望着月光沉想片刻,说道:“苏大侠与我成亲后不久,他说不喜杭州城里的繁华,总忘不了沂山民风淳厚。他无论说去哪里,我都是肯的,这就到沂山来了。 “从那时起,他就着手记事。倒也不是逐日都记,记得也都很简略,自己还笑说这是攀附风雅,是要招人笑话的。” 徐晚村道:“那怎么会?我习药有得,也爱涂抺几笔。这原本是写给自己查看的,不是为了要拿出去骗人,别人想看,我还不乐意给他看呢。那些大好佬写的骗人鬼话,才是真的狗屁都不如。” 苏夫人道:“这些日记有个名目叫作《北来录》,我取笑说,既有《北来录》,将来不免就要有《回南录》。可见沂山也未见得就是他苏显白最钟爱的一处地方,他还是未能全然不留恋杭州。” 楚青流道:“苏大侠怎么说?” 苏夫人笑道:“他说义血堂毕竟是他的出身之地,师恩不能不报。凭他师弟曲鼎镶的脾性行事,义血堂日后必有大变,真到了那一日,又怎能不回杭州?可惜的是,杭州未有大变,他人先已不在,这也就用不着回杭州了。” 楚青流道:“夫人,万事只好看开些,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苏夫人道:“这也是上天不忍见他苏显白为难,早早招回了他。” 便在这时门外一声轻咳,苏夷月、车聘走了进来。苏夷月看了苏夫人一眼,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了。车聘也要坐下,纪清含道:“车少侠,眼下正是多事的时侯,还烦请你出去调配人手,帮同史婆婆照看防护。咱们商议过后,有了准信,定会说给你知道。” 车聘公然被拒,却并不生气,反而连连自认糊涂,当即转身退出。他才走出厅门,老仆跟进来道:“夫人,外边来了个姑娘,说自己叫瞿灵玓,想求见夫人。” 苏夷月当即站起,说道:“她怎么来了?她还敢来?我出去见她。”楚青流道:“不用了,我去见师妹。” 苏夫人道:“月儿,你代我迎接瞿姑娘,请瞿姑娘到厅里来坐。上门即为客,须得以礼接待。” 苏夷月楚青流出厅将瞿灵玓接入,瞿灵玓快走两步,向苏夫人恭敬行礼,说道:“夫人,顾祥龙回去后说了那册话本的事,我听了很是不安,便赶到半山寺去,想要查问。听梅姑娘说,夫人已回了草院,我着急要见你,顾不得时候已晚,想来就来了。夫人,你这几个月来受苦了。” 苏夷月道:“你做了那样多无耻的事,还想花言巧语来骗人?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瞿灵玓道:“苏夫人,那个话本说部,可不是我弄的,也不是我叫人弄的。” 苏夫人道:“那个册子我见过,也没说我什么坏话。我这个处境,想不让人说闲话,只怕也难,这事不用说了,坐下吧。” 瞿灵玓笑道:“师兄,我见到梅姑娘了,她要打我,多亏有魏大侠阻住了。她骂了我一顿,你放心,我可没敢还口。”这才坐下,似乎两人全然没有过那一番无谓争执。 苏夫人道:“直到他离世,这本《北来录》记了有二十一二年。虽说简略,有时半月不记一笔,有时却也会一气写上数百个字,合到一起也就颇为不少,为了便于查找,便分开装订。我到衡山去,这部书也带到衡山去了,不久就交到老恩师手里去了。” 苏夷月道:“你怎么不跟我说?祖师婆婆怎也不跟我说?” 苏夫人道:“你爹爹的这本《北来录》,以你的见识,读了有害无益。若跟你说了又不让你读,你会答应么?这才不说给你知道。” “书中说的,全都是习武心得。咱们北来时,带了义血堂的一本秘书,这书我也看过,极是难懂。耗费不少心力,似乎弄明白了一句,觉得再也不会错了,第二天醒来,却知道还是错了。我不想空耗岁月,便不在这上头用功夫,专意修炼咱们的赤子心经内功。” 纪清含道:“月儿,你听明白了么,在这一点上,你娘就比你爹爹明白,知道轻重取舍。” 苏夫人道:“师姊,不是这样的。这个道理,苏显白岂能不明白?区别在于,他是知难而进,我是绕道而走罢了。” 纪清含道:“说好听的叫知难而进,说不好听的,那就是自命不凡。” 楚青流道:“请问夫人,这部书可是叫《少林逸经》么?” 苏夫人道:“自然就是那本书,小龙谷包家拿出来传抄的那本书。” 楚青流急问:“这部书现在何处?” 苏夫人道:“苏大侠离世后,我交给义血堂的人带回杭州去了。” 徐晚村道:“这样也好,不过也是可惜。” 纪清含道:“徐先生说话自相矛盾,叫人不明白。能不能再说得明白些?” 徐晚村向楚青流道:“你给大伙说说。” 楚青流道:“这书的来历太过稀奇,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说它的流传。这书叫《少林逸经》,又叫《西域归来武断》,原先义血堂有一部,小龙谷包家有一部,徐先生药室有一部,别处还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以徐先生的这一部最为易读。” 徐晚村道:“可惜还是叫我一怒之下给毁了。” 楚青流看了看瞿灵玓,说道:“当日乱人盟南下夺书,夺的就是这本书。曲鼎镶从中弄鬼,劝包家父子拿假书来供江湖同道抄录,名为釜底抽薪,实则是想祸害武林。” “这事幸好被包家少庄主包洪荒包二哥揭破,拿真本出来供人抄录,这就犯了曲鼎镶的忌讳,义血堂就大举出击,一路在白草坡围截乱人盟,引人耳目,一路去包家毁了这个真本。包家人心怀坦荡,并不说这是多大的损失,也就没有太过声张。” 苏夷月道:“楚青流,我可是义血堂杭州分舵副舵主,你如此诋毁义血堂,到底有何图谋?” 楚青流道:“这事多有人知,并不是我在诋毁。你耐心听我说完,好么?这本书,包二哥确曾读懂不少,包二哥不会武功,但读书别有天赋。他读过这本书,得功不小。”随即转述了包洪荒扯断铁链、抱一人背一人从四丈高崖落下单凭一把弱剑得保二人不死、贺兰山与没藏飒乙对掌的事。 徐晚村道:“楚二,咱们加紧办完眼前的事,早点动身去小龙谷,我想见见这个包洪荒。” 楚青流道:“就算是包二哥,若不将真本假本放到一起比对,据他自己说,只凭记忆,他也分不清哪个是真本,哪个是假本。这本书,真本就已难读,假本就更不可读,就算你天资再高,也是枉然。” 苏夫人微微吃惊,说道:“你是说,沂山草院这个本子,有可能是假书?是有人特意造出来陷害苏大侠的?” 徐晚村道:“就算不是有心陷害,也是想让苏显白徒耗光阴,武功不能再有进展。” 苏夫人道:“柳盛老堂主在世的时候,显白就已看过这本书,柳老堂主拿出来的本子,必定不会是假本。后来就算有人想用假本来骗显白,也没那么容易。” 徐晚村道:“真本也好,假本也罢,这书既已交回义血堂,就不会再四处害人了。我说可惜,是说这书若还在手中,或许能从中找出有人想暗害苏大侠的凭据。要知道,就算苏大侠在柳盛手里见过真本,别人再弄个假本出来,单凭记忆,苏大侠也分辨不出来,这可是下手害人的良机。” 苏夷月道:“你们刚才还说,小龙谷的真本叫义血堂毁了,你自己的真本也毁了,还说要是没有真本来对照,就再也分不出真本假本。就算沂山这一本还在手里,又怎能看出来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徐晚村道:“没有真本用来比照,就分辨不出真假,那只是对一个人而言。那个真本,包洪荒读过多年,我也看过几遍,楚青流也看过多日,还强行习练过。咱们三个凑到一起,想找出做假的痕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找出造假确证,只是为咱们自己心里明白,不是想借此来定谁的罪。” 瞿灵玓道:“小龙谷真假两个本子,我手里都还有一些。虽说都不是全本,也各有近三成之一,用来比对苏大侠手里那本,应该够用了。当日包家拿书出来抄,我也派了不少书手去抄,他们事先都有约定,分工各自抄写,抄到的比别人也就多些。这真假两个残本,都只能看个新奇,并无多少用处,我全都放在西北了。若是要用,我让他们快马送过来。” 纪清含道:“沂山这一本早就交回义血堂了,还比对什么?徐先生,既然真本也很难看懂,楚少侠又是怎样练的?我不是信不过,只是好奇。” 徐晚村道:“他那不是练,是去找死,他蛮干硬来,用银针阻断穴道,又去照书上胡说的法门去调息,硬是崩坏了自己的筋脉跟丹田,幸好我在跟前,他才得以不死。这个法子,别人是试不得、学不来的,更何况我那个真本也早没了,就算想蛮干,也已经无从下手。义血堂那本,不管怎样真,也不会真过我毁掉的那个本子。楚二,你武功是高是低我不知道,你这蛮练的法子却是普天之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苏夷月道:“崩断经脉人还能活么?” 她此时才知道楚青流能接下她四十余年掌力,秘奥全在于崩断经脉四字,不由得心下生羡。她哪里知道,楚青流一身内力,除崩断经脉修习少林逸经,另还有春机修合功也出力不少。 纪清含道:“月儿,这等事,人家肯说到这等地步已算很难得了,你还要追问,真是不懂事。” 徐晚村看看苏夷月道:“不再说得详细些,正是为了不让这法子再去害人。你想想看,梅三是眼见过这个法门的,这位瞿姑娘也是知道这个法门的,为何全都有没照着去做?你经脉并未崩断,本领也不比楚青流差多少,可见崩断经脉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好法门。除此这外,也不是就没有别的法门。” 楚青流道:“曲鼎镶在小龙谷曾说过,苏大侠已读懂一些,还都转授给了义血堂的人,让他们受益不小,有这事么?” 苏夫人道:“这话也不全都是假的。杭州每隔半年都有人到沂山来,名为请教,实在与逼问也差不多少。苏显白这个人,太念旧情,不论我怎样劝说,还是一心要读通这本怪书。这时想来,我就该烧了那本书,他们再送来,我就再烧,可惜的是,这种事,我这个人是做不出来的。” 徐晚村道:“夫人说的是,为人太讲情面,便容易为人所图,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 苏夫人道:“《北来录》的事,我觉得不该隐匿不说,说了,就要说那本《少林逸经》。”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放到桌上,说道:“江湖传言,显白是中毒而死,这些话我也听到过。这是显白死前五年的《北来录》,我一直带在身边,时时翻看,想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徐晚村赶紧伸手止住苏夫人,问道:“夫人可揣摩出什么来没有?只说有还是没有,不要细说。” 苏夫人道:“还是有的。” 徐晚村看看苏夷月,说道:“夫人先不要说出来,请取笔墨来,你将心中疑点写下来,我也将昨日踏看所得写下来,两相对照,也算有个验证。” 200 第八十九章 诛心诛肺 02 苏夷月招唤老仆取来两份笔墨,苏夫人与徐晚村各据一桌,背对背书写。苏夫人所写较简略,每行只写不多几个字,随后注上《北来录》的页码,只写了不到半张纸。徐晚村却密密麻麻写了两整张纸,写毕交到纪清含手里,说道“由纪道长来比对,才更为可信。” 苏夷月也将苏夫人所写接到手中,说道:“师伯,你先说。” 纪清含读道:“流年速促丹药性说。”读过这个题目,便一口气读毕。 这流年速促丹,徐晚村昨日已解说过,此时再写下来,并无多少不同,只是更详尽些。 苏夷月听纪清含读完,拿起苏夫人所写,说道:“近来功力大进,苦思不解,三十六页。”翻到《北来录》第三十六页,找到一处画圈的地方,读道:“半月来功力日进,丹田鼓胀盈实,似乎蕴力无穷。一掌拍出,掌力竟能阻断门前溪流,此为不应有之象,诚可骇怪。与夫人商,受取笑。” 徐晚村道:“此时中毒已有年余,主毒还是纯质不老丹。这种时候,若有好手医家在侧,已能察觉。” 苏夷月翻动书页,又读道:“若非有妻有女,本该放手一试,任由真气冲荡。”看徐晚村并无评说,又翻书读道: “膻中穴滞碍,微觉闷痛,修坐功半日始平复。我派毕竟根基尚浅,‘雁吸气功’取意颇高----” 读到这里,瞿灵玓起身向楚青流道:“师兄,这些事,咱们听了也无用,你跟我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苏夫人道:“二位用不着回避,这里头没什么功法口诀,听听也没什么。” 二人复又坐下,苏夷月读道:“取意颇高,入手巧妙,却还是限于时日,未能臻于万全,极易走火。百年前郭祖师一夕间暴亡,只怕与此有关,可惜已无从查证。” 徐晚村道:“此时不老丹已经用完,只能用替代药材了,这才会膻中穴不适。” 苏夫人眼中含泪,叫止苏夷月,说道:“不用再读了,你跟纪师伯轮换着看就是了。” 苏夷月将那张药性说看了又看,说道:“徐先生,这种毒药你能配出来么?” 徐晚村道:“我会配,但配不出来。我不会烧炼不老丹,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苏夫人道:“徐先生,你今天在草院取了毒质,能循此追踪么?” 徐晚村道:“有头绪,却很难,我这么做,也只是聊尽人事,让自己心安而已。也是想借此惊惊那个幕后主使的人,若这几日能有人找上门来杀我,来人就必定与主使人有关。再或者配药的人能良心发现找上门来----” 苏夷月道:“配药的人又怎会良心发现?” 瞿灵玓看看楚青流,楚青流道:“毒药若用来杀坏人,那做的就是好事,用来杀好人,做的才是坏事。所以说,配药的人,并非必定就是坏人,也有可能只是受了别人的蒙骗,配了药物。故而若真有配药的人找上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徐晚村道:“就算到了那种地步,也很难找出背后主使的人。这个主使的人,必定是命人替他奔走做事,他只要杀了那些做事的人,那就无可查证,再难定他的罪。就算有替他奔走的人肯出头做证,主使的人也大可以抵死不认,咱们还是没有办法。” 苏夷月猛然怒道:“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操办这场事?这不是成心要我父母的好看么?”她坐那里,身子还不住颤斗,确是气得不轻。 徐晚村道:“屠凶祭灵这事,半山寺诸位办得确实孟浪了些,不太好收束。” 楚青流道:“听晦毁先生说,他们是奉了鹿苑客东方虹老前辈的旨命操办,说不定东方老前辈早已擒下了凶手。此时不说,只是想借此察看人心。” 苏夫人摇头道:“东方老前辈的事,已然近乎于传说了,说他会出来管这个事,我信不过。” 徐晚村点点头,迟疑说道:“我下面这几句话,半年之内,还请先不要向外人传说。”见众人都点头答允,才道:“早在三十三年前,东方老前辈就已物化,各位也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问了,我也不会说。” 纪清含道:“那这场事还怎么收场?” 瞿灵玓道:“纪道长尽管放心,这事绝不会无法收场。” 徐晚村道:“这事如何收场,我倒有个主意。” 苏夫人道:“徐先生请说。” 徐晚村道:“这主意简单省事,就是四个字----毒药加上诛心。” 苏夫人道:“徐先生,诛心二字却是知道的,如何以毒药诛心,我不是很明白。单凭诛心二字做事,只怕难以服人。” 瞿灵玓道:“单纯诛心自然难以服人。但若是由徐先生出手,配出一副妙药来,能让背后主使那人服下后身死,死况与苏大侠逝世时一般模样,这样一来,人人便会说这是苏大侠的英灵亲手屠凶,也就没人再敢替这恶人说一句好话,也就坐实了他的罪名。” 苏夷月向纪清含道:“师伯,到底什么叫做诛心?” 苏夫人道:“这是一段掌故,又叫诛意。是这么说的: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许止虽杀君而不罪,赵盾以纵贼而见书。”细细解说了一遍,才道:“你祖师婆婆向来不看这样的书,你自然也就不知道这类掌故。” 苏夷月道:|“杀晋灵公的,分明是赵盾的侄子赵穿,杀人的时候,赵盾根本就不在都城,而在二百多里外的守阳山,怎么能说人是赵盾杀的呢?这不是冤枉人么?” 徐晚村道:“赵穿杀人之前,曾跟赵盾在路上遇见过,停车说过话。不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世人都会认为他们是在密谋定计;杀人时,赵盾只是在二百里外,并未离开晋国,世人就会认为他是在给侄儿声援壮胆;杀人后他回到都城,并不追究侄儿这个凶手,这一点,就用不着再解说了。有此三点,世人才会说,赵盾以纵贼而见书。” 苏夷月道:“这不是蛮不讲理么?”说虽这么说,语气却已大为松动。 徐晚村道:“这个掌故流传了一千余年,极得人心,怎好说是蛮不讲理?” 瞿灵玓道:“旧时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我说几件眼面前的事。” “显德七年,周世宗尸骨未冷,赵匤胤狼子野心发动陈桥兵变,欺负人家孤儿寡母,逼着八岁皇帝让位,将显德幼帝带到房州关押。开宝六年,显德帝死于房州,才刚刚二十岁。苏姑娘,你今年多大?我又多大?我师兄又多大?” “乾德三年,宋兵伐蜀,蜀末帝孟昶竖降旗灭国,随即被押送到东京。到汴京后才七天,这个孟昶也死了。” “开宝八年,宋兵攻破金陵城,南唐末帝李煜投降亡国,三年后,这个李煜也死于汴梁。这三个苦命皇帝,是天生就命短么?恐怕是未必,只能说是赵宋君臣杀了他们,这就叫诛心之论。虽说没有明白的证据,姓赵的无论怎样辩解,也没人会信他们的,这就叫诛心” 苏夷月道:“那你就明说,是谁害死了我爹爹?你想诛谁的心?” 瞿灵玓道:“我想的那人,就是钱塘江边渔夫讲说过的那个人,你心里头想的,也未必就不是那个人。” 苏夷月道:“你说的是吴抱奇么?”这已经是故作不知,胡搅蛮缠了。 瞿灵玓笑道:“这事绝安不到家师头上去。我要诛心的那个人,叫曲鼎襄,我有法子叫他心服口服。” 徐晚村极感兴味,说道:“说来听听。” 瞿灵玓道:“苏大侠读过的那本《少林逸经》,不是交回义血堂了么?既然能交回去,那就还能再拿回来。” 纪清含道:“怎么拿回来?硬抢么?怎么抢?”总算没说,你是抢过书的,该知道抢书这事很难办。 瞿灵玓道:“用不着抢,咱们跟曲鼎镶明要。苏夫人,苏大侠读过的那一本,你还能认出来么?” 苏夫人道:“能。苏大侠读书,时常要在天头地脚处写些批注。” 徐晚村轻拍台面,说道:“好,太好了,可见苏大侠英灵不昧。只要开口去要,姓曲的就必得把苏大侠读过的那一本,连同他手里的那个真本全都拿出来,任凭咱们比对。他不拿出来,或者拿不出来,那就是心中有鬼!” 楚青流道:“他要说弄丢了呢?” 徐晚村冷笑道:“苏大侠看过的书,还加了批注的,他说丢了就丢了?他也敢丢?说出来谁会信?他要真敢这么说,可不仅仅是诛心诛意,而是要诛他的肝肺了。义血堂中必然也会有人认为他私藏了这本书,想侵吞苏大侠留下的武功。” 瞿灵玓道:“由于都是抄本,这两本书绝不会全然相同,只要能找出两处三处不同,再一推引,就能说曲鼎镶用假书陷害师兄。” 苏夷月道:“可这么一来,人人都要笑我父母徒有虚名,这么多年来,竟连一本假书都分辨不出。不能这么做,我不答应。” 徐晚村摇头道:“你这就是想多了,这本书十三四万字,错讹改窜又极多,难懂难记。没有谁能牢记不忘,必定就能分出假本来。” 苏夷月道:“瞿灵玓,你惯好装神弄鬼,在衡山你就多次作弄我,那是我自己太傻,我认命,这次你却休想得手。你们乱人盟跟义血堂是对头,你硬把这事安到曲总堂主头上,不过是想挑拨事非,你们好从中取利。你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有私心,可有人会信你么?我这也是诛心之论。” “你们若向总堂主要书,我就说爹爹临终时留有遗命,说他知道那些批注中有不少错处,不便给后人传看,那书必得毁去。总堂主听从爹爹遗命,早已将书毁去,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瞿灵玓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段釜底抽薪的话来,看了看楚青流,叫了声“师兄”,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苏夷月道:“你还是少管别人家的事,多管点自己家里的事。你们杀了铁船帮那么多人,杀了开南镖局那么多人,杀了你师哥的义父,我不信这些人命就能算了,你若真有计谋,就该多琢磨琢磨这些事。我要是你,愁也早愁死了,亏你还有闲情四下乱跑。你要还有诡计就快说,要是没有,我可要去睡了。” 苏夫人缓缓道:“月儿,你为何要假传你爹爹的遗命?为何不让再往下追索?只要你能说出道理来,我就听你的。” 苏夷月道:“你会听我的?怕是不会吧?” 苏夫人忍耐道:“我说了,只要你能说出道理来。” 苏夷月道:“不管怎样去闹,不管杀掉几个凶手,爹爹他还能活回来么?只怕不能。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就是不想叫他们再闹腾了,我烦了,我怕了,这道理还说得过么?”说着站起来,看了一眼瞿灵玓,快步出厅去了。 徐晚村不解道:“她怕了?这有什么好怕的?” 苏夫人沉吟良久,说道:“明日一早,我就陪三位去半山寺,见见张先生他们。商议商议,看这事怎样能就此收手,不要再追究了。”叫来老仆,吩咐给瞿灵玓另备客房,众人散去。 201 第九十章 半山惨变 分别后,徐晚村先一步回房,楚青流瞿灵玓落在后头。 四下无人,瞿灵玓道:“楚师兄,你面子大的很那,你悔婚的话都说了,我还是要到半山寺寻你,这要传扬出去,不知要笑掉人多少颗大牙。” 楚青流仗着天黑,搭讪说道:“你也知道,我说悔毁,只是怕你要服毒。你若不服毒,我又悔什么婚?我又不傻。师妹,咱们两个,谁也不许服毒,谁也不许寻短见,谁也不许悔婚。仇么,能报到哪一步是哪一步,笑就叫他们笑,骂就叫他们骂。这一辈子,你我就这样过了,好么?你主意多,你要怕人笑,只管设个主意出来,叫我让人笑,也就是了。” 瞿灵玓道:“你要真不怕人家的笑骂,那就转身跟我走,离开这座沂山。我退出乱人盟,我再求爹爹,让他不再跟铁船帮跟开南镖局为难,咱们报完姜先生的仇,就再不多管别人的事,你能答应么?” 见楚青流沉默不答,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转身就走,才会这样说。一句笑话,也能吓着你?我说这话,我自己先就不信,你也就更不信了。我答应你,以后不管遇上多大的难事,我也不会去寻死,咱们好好过完这一辈子再说。” 楚青流长出一气,说道:“就这么办。你也不用怕,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麻烦,总有过去的时候。想过过沂山草院这种散淡日子,该不会太难。” 瞿灵玓道:“他们沂山草院的事,我还真不想再管了。咱们出尽心力,到头来,还要让人说一句别有用心,也太不值得了。” 楚青流道:“苏姑娘还是孩子心性,你也用不着跟她计较。” 瞿灵玓笑道:“苏姑娘是孩子心性,你三妹是孩子心性,难不成我就是老太婆心性么?孩子也能想到假传苏大侠遗命么?她还说她怕了,分明都是些鬼话。她这一说,连苏夫人都不想再查下去了。” 楚青流道:“你是大人有大量。我跟你说,三妹手里毒药很是不好对付,苏姑娘功力不知为何大进许多,你眼下已不是她两个的对手,可千万不要跟她两个动手,免得吃亏。”说了白天黄泥丸及与苏夷月对掌的事。 瞿灵玓道:“我不怕,反正不管她们谁伤了我,总有你替我报仇出气。”见楚青流真的着了急,才道:“好,我听你的。今后见了这两人,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绕道而行,我算是怕了她们了,行么?你也知道,谁要罪了我,也用不着我自己出手惩治。” 楚青流叹气道:“你这人,就是爱说狠话。你还记得么?在碟子冲镇上,你喝多了酒,说要杀光开南镖局的人,这话,可都叫三妹在后头听了去。” 瞿灵玓道:“听去就听了去,我说了就不怕人偷听。” 闲谈良久,都无一语说及为铁船帮复仇一事。瞿灵玓道:“师兄,这处草院好么?” 楚青流道:“岂止是好,已是好到极顶了,连徐先生都夸奖得很呢。” 瞿灵玓道:“你们望海庄呢,又是什么样?” 楚青流道:“望海庄你也是去过的,用不着再来问我。” 瞿灵玓道:“咱们瞿家大屋,也不比这个草院差多少。回头我就叫他们在咱们后山上也另起几间小院,种点菜蔬,养上点鸡鸭犬牛。师兄,你不会笑我吧?” 讲说多时,各自回房安息。 次日一早,楚青流酣睡中被门外吵闹声惊醒,起床一看,见众仆从围聚在一处议论。过去一看,见圈中地上蹲着一只纯白小狐,颈上拴了皮扣,一头握在一个村汉手里。 楚青流记起桂红莜说过让自己养白狐做功伴,心想莫非是乡农捉了白狐拿来卖钱,恰好叫自己给碰上了?若真是如此,倒可以买过来试试,总不会有什么坏处。 正在猜想,草院的一名仆人道:“楚少侠,这是西首村子里的老杜,他说有人花了钱雇他把这只狐狸送给你。狐狸咱们都是见过的,这种白毛的却还真没见过,这才围过来看个新鲜,吵醒你了。” 那个老杜过来见过楚青流,说是有个青年女子雇他送狐狸到草院来,又递过来一封封了口的信。楚青流接过信,赏了他一点碎银,那人道谢去了。 楚青流接过皮扣,将狐狸带到房中。正要看信,徐晚村已然到了,笑道:“功伴到了?”楚青流苦笑道:“我还真不知怎样驯弄这畜生。”徐晚村道:“你看看信,里头说不定另有锦囊妙计。” 楚青流拆开信封,抽出内瓤来,见共有三张纸,便先看字数最少的一张,看字迹,当是桂红莜的手笔: 沂山之狐,毛皮绝独,得以赠人,完消前语。 沂山之狸,功伴良匹,得以助君,春机无敌。 字多的两页,写的却是如何驯养白狐。两页纸,自然难于详尽,却也尽够应急之用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养狐是小事,道理却是一般样的。 徐晚村将三页纸接过一览而毕,笑道:“这个姓桂的,还真是个有心有情之人。你不用怕,过几日,我给你开个方子,配点玩意给这小东西吃了,包它听你使唤。” 说话间,瞿灵玓也已得到风声,过来看这白狐。看了信,笑道:“师兄,祝你有了良伴助力,春机无敌。”楚青流连连摇头道:“怀抱狐狸练功,但愿不是儿戏。” 当下就由瞿灵玓牵着这只白狐,三人来到苏夫人处。徐晚村替苏夷月最后再做诊治,给她服了两粒丸药,苏夫人带同苏夷月车聘,同楚青流三人动身往半山寺。 才过溪桥,行出不多远,便见魏硕仁梅占雪迎面奔来,双方走到顶头,梅占雪道:“二哥,半山寺出事了,晦毁大师,项氏兄弟,另有四十三口,连同沂山院的七名仆人,全都被人杀了。” 车聘道:“我爹爹也被人杀了?” 梅占雪道:“你爹爹是不是沂山草院的仆人?要是的话,自然也叫人杀了。” 车聘道:“楚青流,瞿灵玓,我爹爹显是死在了你们手里,这仇我早晚要报。” 魏硕仁冷笑道:“你他娘的要报仇这就伸手,少说大话遮羞脸。凭你那几下子,想要报仇,这辈子是不用想了。” 楚青流道:“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细说说” 魏硕仁道:“昨完三妹跟这瞿姑娘吵了一架----” 瞿灵玓道:“魏大侠,你这话可有失公允,昨晚我可没跟人吵过架,我只是让人骂了一场。” 魏硕仁道:“我好劝歹劝,才没打起来。三妹回房拿了剑就要追,我也只得跟着她跑。又是追,又是劝,闹腾到大半夜,她又要喝酒,她要喝酒,我就得带她喝酒。找到酒铺,砸开门,叫醒厨夫小二,再剔开火炒上菜,这工夫可就不小,天差不多也要亮了。这酒总算是喝上了,我怕三妹犯浑,也不敢催。这一闹腾,再慢慢回到半山寺,早就天亮多时了,就见寺里头一个活口都没有,死的是干干净净。真想不出来有谁能在这一个多更次间杀死这么多好手,就怕吴庄主亲自出手,只怕也难。” 梅占雪皱眉道:“大哥你又胡说了,吴庄主又怎会出手杀这些人?” 魏硕仁道:“我是打个比方说,你就听不明白么?” 徐晚村道:“魏大,有用毒的痕迹么?” 魏硕仁道:“这我还真看不出来。就算是用了毒,也必定狠斗了一场,晦毁那只大号判官笔,硬是插入砖地一尺多,这不象是中了毒的样。” 苏夫人道:“魏先生,咱们到半山寺看看再说。” 一行人各各施展轻功赶路,事情紧急,也顾不得客气避嫌。魏硕仁将徐晚村挟持在腋下,楚青流将白狐接过放在肩头,各向半山寺行去。他生怕苏、梅、车三人借故落在后头对瞿灵玓下手,并不敢全力奔行,时时护在瞿灵玓左右。 这番心思无人不知,瞿灵玓悄悄道:“师兄,可惜你没有你大哥那般功力,不然的话,你也将我挟起来走,可就快得多了。”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才到半山寺,苏夫人魏硕仁徐晚村已然早就到了,边踏看边商议。楚青流等人围拢过去,车聘却进去搜寻父亲遗体去了,也没人理会他。 魏硕仁道:“苏夫人,若是你跟苏大侠同时出手,能杀得这样干脆利落么?” 苏夷月道:“你胡说些什么?我爹爹怎么还能杀人?” 苏夫人不悦道:“月儿,魏先生只是想借此比对考量下手之人的武功如何,这话你都听不明白么?看来让你去义血堂还真是错了。” 苏夷月道:“你说祖师婆婆错了?” 苏夫人道:“祖师婆婆见了你这个样子,也必会后悔让你去义血堂。你想历练,未必就非要去义血堂不可。”词气俱严。“我回到衡山,必定要劝祖师婆婆,让你离开义血堂。魏先生,若由先夫跟我出手,再加上安排周详,一个更次杀掉这四十多名好手,还是能做到的。” 瞿灵玓道:“师兄,晦毁先生的武功,能强得过石寒叔叔么?” 楚青流道:“真打起来,石总持能有六成赢面。项氏兄弟比古逾萧陌风略强,余下诸人,大多与蔺一方相当。” 瞿灵玓道:“比起卢子牛卢教主呢?” 楚青流道:“晦毁先生要强过卢教主,项氏兄弟就略弱一点。” 瞿灵玓点点头,说道:“这样说的话,若由没藏飒乙、黄长波那样的人出手,一个更次之内,杀光半山寺的人也不算难事。” 苏夷月道:“你是说,那个没藏飒乙跟黄长波武功比我爹我娘还要厉害?” 瞿灵玓道:“我没这么说。我只知道,我师兄跟卢教主在没藏飒乙手底下全都支撑不下来两招,看来我爹爹,我师父,全都不是这人的对手。” 里外看过两圈,魏硕仁忽道:“那个白虎帮的顾祥龙并不在里头。”看看瞿灵玓,眼中大有深意,自然是说,凶手是乱人盟的人。 瞿灵玓道:“顾祥龙白天在半山寺支应吃喝,办些柴米油盐的杂事,晚间回总舵向爹爹和我通报讯息,他不在这里,算不得奇怪。我爹爹说了,屠凶祭灵这事,咱们不便多事伸手,却也不能袖手不管,银子还是要花的。这事,绝不会是咱们干的,否刚,爹爹必定不会瞒我。” 梅占雪道:“既然必定不会瞒你,你们突袭铁船帮跟咱们的开南镖局,这事你也都早就知道?” 瞿灵玓冷笑道:“铁船帮跟你们开南镖局,也未必就没有做过欺心害理的的事,这句话,我早就跟你说过。出来走江湖,象苏大侠,苏夫人二位如此人望的毕竟少之又少,别的人,说自己怎样怎样干净,这原本就是笑话。我问你,若是当年你们的确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这人眼下又恰好投在我父亲门下,开南镖局这场事是不是就能揭过不提?” 这句话,瞿灵玓此前还真的说过,此时旧话重提,梅占雪还真不敢张口应承。想想小龙谷包家一心务农,还有把柄落在乱人盟手中,自己家里是又走镖的,遇到的事只怕会更多。就算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乱人盟想要捏造一件两件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梅占雪看看魏硕仁,又看看楚青流,很是为难。 魏硕仁道:“三妹,眼下只说半山寺的事,别的事,往后再说不迟。” 瞿灵玓道:“晦毁先生他们安排这场事,事先绝想不到有徐先生会来,想必手里早已有了切实的硬证,知道凶手是谁。凶手也知道有硬证落到了别人手里,这才会铤而走险杀人灭口。人都死了,再猜测也都是无用,要叫我说,还是赶紧采买棺本收殓尸身要紧。” 说话间,车聘抱着车流年尸身从众人身侧走过。车流年被人一刀戳中心口而死,好歹头颅尚在,也算落了个全尸。 徐晚村道:“瞿姑娘,晦毁他们若是有了切实硬证,就该跟咱们说,他们怎会一个字都不提呢?这太不合情理。” 瞿灵玓道:“徐先生,你我知道他们什么都没说,以为他们手里还没有硬证,但凶手不一样,他们不这么想。凶手为了万全计,必得杀人,必得要灭口,他们不能有一点半点的闪失。” 202 第九十一章 半山会 01 199有砒为证核对 稍后顾祥龙来到,见过众人,便动手料理后事。这人武功难近一流,却是绝好的庶务人才,加上手里有钱有人,天色未黑,死者已全数收殓完毕。晦毁带人起挖运回来的那个沂山草院烧死仆从一家的枯骨,也一同换了全新棺木,还请来僧道诵经,追荐亡灵。只待明日大车到齐,凡是能确定名姓籍贯的,就可送回故土。 出了此等大事,那些到山下去住的人纷纷纷到寺中凭吊,尽尽人事。人来人往不断,吵嚷不休,却并无从这场杀戮中逃出的幸存者回转。 半山寺虽大,放了这么多棺木,或黑或白,也是走上不多几步就能碰到,避无可避。天黑后,昏黄烛影摇晃,也实在瘆人。楚青流劝苏夫人先回草院歇息,苏夫人不肯,说这些人都是为苏显白的事而死,自己好歹也该陪陪灵。 顾祥龙料理完各项事,安排好诸人饭食,留下应用人手,来请示瞿灵玓行止。瞿灵玓道:“照理,爹爹也该到这些好汉灵前上一炷香,祭拜一番,不过眼下情势不许,这就由我代劳了。你回去说,待忙过了这几天,我就回去见他老人家,回咱们瞿家大寨。” 吃毕晚饭,徐晚村先退回房,拿出从沂山草院|取回来的一包包物事,或是用水煮,或是用火烧,验看起来。一个多时辰后,瓷盅里现出黄豆大小一粒丸丹来,慢慢由浅黄变为纯白,用竹筷轻轻一碰,随手化成一堆雪白细末。梅占雪在一旁问道:“是砒2霜么?” 徐晚村道:“我还以为他们用了什么了不起的奇物,谁知道不过仍是砒2霜。只是这种砒2霜若是下到茶饭里,你想用银针来探,却是探不出的。这是精纯之物,比药铺中的俗货高明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回到椅上坐下,说道:“前期用的毒药,必定是不老丹,我决不会说错。不老丹用完后,就换用这种纯砒了。不过,就算是这种砒,用在苏显白这等人物身上,也必然无用,他练功时,也能在无意中逼出砒毒来,这就得在下毒的法门上多动心思。” “下毒的人,必得精通药性,还要深察苏显白的内功法门,这样才好随时变易药方,顺势而为,让毒性与内力相合不斥,毒质也就能留在体内了。下毒的人,必定也是位内功高手,也许还要亲身服食毒药,以便随时体察腹中的毒质情形。” 梅占雪道:“亲身服毒?这也太凶险了吧?” 徐晚村道:“我给我自己吃毒药,给你吃毒药,那又有什么凶险?不过我没什么内力,也就无法体验砒毒与内力相如何生克。” 梅占雪道:“这就是说,那个能配毒下毒的人,自己必也得是个与苏大侠差不多的大高手?这样一来,全天下可就没几个人了。” 徐晚村道:“又能制毒,又有如此高的内功,岂止没有几个,简直连一个都没有。但我若与吴抱奇联手,不就全都有了么?你明白了么?” 梅占雪道:“你是说,换用砒2霜后,这个配药的能人,就得跟这个试药的高手时常会面,一起求索、修改下毒的法子!这可是他们的一处漏洞。” 瞿灵玓楚青流一前一后2进来,听了漏洞两个字,精神就是一振,请徐晚村又说了一遍。瞿灵玓道:“徐先生,你可别怪我多话,请问你这一番推测,说出来可能服人么?” 徐晚村道:“怎么不能,太能了!砒2霜这个东西,历来都有人拿来当补药用,或是用来增强内力。但真正能善始善终的却没有几个,绝大多数都是先得益后受害。那些得益的人,要么是天生与砒2霜这个东西相生不克,要么就是碰巧练功的法门对了路子。不过,若有明医好手从旁辅助,时时帮他看视体内的毒情,这就万全多了,那个明医若再会一点内功,那就更好了。” 梅占雪道:“老徐,可惜你不会内功,不然的话,你给大哥二哥每人都配几副砒2霜吃吃,也好叫他们功力大进,省得受人欺付。” 徐晚村道:“我这说的都是正事,你别打岔行不行?梅三,你给我记着,这些投机取巧的事你还是少要干,你要知道,古往今来的那些大高手,没有一个是靠吃药吃出来的。我就算有内功,也不帮你们三个干这样的傻事,那不是害人么?” 瞿灵玓道:“看来晦毁他们手里的硬证,也必跟这配药的人、试药的人过往亲密有关。他们密而不说,也许是想先看看徐先生你这个世外神医的能耐。” 徐晚村道:“他们这些人里头,摆弄过砒2霜的必定不少,这可是常使常用的玩意。我到坟上是靠望气,他们却未必非要这么办,说不定早已有人打地道去坟中察看过了,还取了砒土出来呢,这都是说不定的事。他们为了要跟我争一口闲气,就匿了手里的东西不说,因此落到这般下场,这又是何苦呢?” 梅占雪道:“要怪,都怪你风头出得实在太大。一露面,你张口崩断经脉,闭口接续经脉,净说吓人的话么.” 徐晚村皱眉道:“那些话都是魏大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瞿灵玓道:“主使下毒的人,自然也知道自己与配毒的人往来密切是个漏洞。半山寺诸人又捉了沂山草院的仆人过来审问,你这个神医又到了,动静弄得越来越大,这人心里也就不安宁了,这才会杀人灭口。” 徐晚村道:“可惜的是,他们杀了人,还是没能灭了口,至少咱们全都知道这个漏洞。” 瞿灵玓道:“徐先生,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你。杀掉半山寺这数十口,必非一人所为,主使下毒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就不怕他手下的人说他心虚么?” 徐晚村道:“你还记得‘顺吾意则生,逆吾意则死’么?他们到半山寺来杀人,不会明着说是要灭口,必定会另有说词。说晦毁他们被你们乱人盟收买了行不行?我看很行。你父亲不也到沂山了么?你跟楚青流不也到沂山了么?顾祥龙不一直都在寺里花钱么?这就尽够他们造谣用的了。”、 瞿灵玓苦笑道:“徐先生,你不出来当帮主教主,只在山里隐居,真是太可惜了。敢情咱们花钱也花错了,做好事也做错了,幸好爹爹没来寺里吊祭。” 楚青流道:“徐先生,如今咱们该怎么做?是去查找这些硬证么?找制毒的人么?” 徐晚村道:“这用不着来问我。我的活都做完了,往下该如何做,全看你们的了。”将那一点精砒装入小瓶收入怀中。 瞿灵玓道:“师兄,苏夫人既说过不要再追究,咱们最好顺着她的意思来。眼前这些事,漏洞什么的,连同往后的事,也不必说给她知道,暗地里去查就是了。” 梅占雪轻声道:“阳奉阴违。” 瞿灵玓并不理会她嘲讽,徐晚村只是一笑,楚青流却皱了皱眉头。徐晚村安歇,三人散去,来到魏硕仁房中。魏硕仁正烧烛独坐,见三人到了,略问问情由,便抄起重刀,去徐晚村外间坐守去了。 再到苏夫人房中,母女两个正无言对坐,见三人到了,苏夫人请三人坐下,掏出两小块鸡蛋大小的黑色石头放到桌上。两块石头各有一面切口整齐,显是由一块石头分切而成。 苏夫人道:“瞿姑娘,为了识毒验毒,苏大侠跟我去过一趟西域,寻来这块黑石,也算有点效验。只要靠近毒物,这石头就会发热烫手,但解毒却是指望不上的。为了不至于丢失,我又找匠人剖为两半,还穿了孔洞方便系带子。” “过了今晚,我就要回衡山了,往后也难得再出来走动,也用不到它了。你跟月儿两个,一人拿一块去,好歹也能有点用处。”说着把两块辟毒石递到二人手中。 瞿灵玓恭敬接过,就要跪倒行礼,苏夫人伸手止住。向梅占雪道:“梅姑娘,我只把这石头分给她们,这可不是我不通人情,也不是为有意要让你难堪。实在是这石头在你手中,没半点用处,只是徒增累赘。你若是愿意,明日我就晚走一天,传你一路轻功,一趟剑法。这两样武功,与妙乙观、与义血堂全都无关。你们梅家的武功的确高妙独到,却不太适合女子习练,你吃亏不少。” 楚青流大喜,忙道:“三妹,你有这等好事,还不快快叩谢么?” 梅占雪道:“苏夫人,我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何要传我武功?你若为求心安,或是可怜我,那就不必了。” 苏夷月冷笑道:“我娘对你做过什么错事还要传你武功才能心安?你不是会使毒么,你就再使使看。” 梅占雪道:“苏夫人,你的武功我不学了,你的人情好还,苏姑娘的人情不好还,就怕我还不起。”说着转身回房去了。 一场好事弄到不欢而散,楚青流来到徐晚村外间,陪同魏硕仁轮流守值夜,倒也一夜无事。 次早大车纷至,运送各人棺木下山回乡。忙到过午,寺中还剩下十余具棺木,或是路途过于遥远,或是一时难辩乡籍,还得另做打算。晦毁、项氏兄弟灵柩都在其内。 正在忙乱,顾祥龙快行过来,悄悄将瞿灵玓拉到一边,低声道:“小姐,不好了,盟主他老人家还有吴庄主已到了三十里外,身边的兄弟特为赶来通报,好叫小姐早一点知道。小姐你可得设个法儿出来,可不能让这两拨人见了面!” 瞿灵玓登时大感难为,暗暗埋怨爹爹行事太也孟浪随意。说道:“你也赶紧回去设个法儿,只要能将盟主跟庄主暂时阻住缓住,什么谎全都能扯,什么话都能说,全都由我来承担,怪罪不到你的头上。这寺里头的事,由我来想法子。” 顾祥龙答应了转身离去,瞿灵玓将楚青流悄悄拉到一边,说道:“师兄,你想不想见师父?” 楚青流喜道:“师父他老人家到了么?你怎么知道的?是顾祥龙说的么?” 瞿灵玓道:“师父能来,当然是好事,不过他可是跟我爹爹并肩来的,这就不是好事了,你看该怎么办?”埋怨道:“这两个人,年岁加起来也快到一百岁了,还分不出一点轻重缓急,净给咱们添乱。” 楚青流忙道:“你先不用急,稍后我见了你们瞿盟主,绝不去提铁船帮的事,也不提开南镖局的事。” 瞿灵玓道:“光你不提还不行,你还得把魏大梅三两个也都劝开,他们怎能见我爹爹?” 楚青流迟疑道:“我大哥可有好多年没见过师父了,你就忍心不让他俩见见么?不如想法子分开你爹爹跟师父。” 瞿灵玓道:“他们两个也有二十多年未见过面,也才刚说上话,你能忍心这么做?反正我不忍心。” 203 第九十一章 半山会 02 不多时,又有帮众来报,说盟主、庄主又行近十里,已到了二十里外。瞿灵玓彷徨无计,楚青流道:“依我看,咱们不妨去跟大哥三妹明说,大哥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好么?有师父在,料想还不至于当场就打起来。” 两人来到魏硕仁处,梅占雪恰巧也在,听言辞,似乎正在讲说昨晚苏夫人借赠石要传功的好意。魏硕仁词激意峻,大加责怪,梅占雪不时抺泪,却仍是强项,还未肯心服。 如此情势,实在不宜说事,无奈已容不得再多耽搁。二人说完瞿广瀚吴抱奇正往寺里来,已到二十里外,请魏硕仁示下。 梅占雪先一个说道:“二哥,我不叫你为难,我不在这里碍眼,我这就回江陵。往后你若是还能记得我,去看看我,我会很快活,你不去,我也不会怪你。大哥,咱们这就去叫徐先生,收拾了走路。” 魏硕仁似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说道:“三妹,江陵是要回的,不过也不必这样急。”思忖片刻,说道:“瞿姑娘,我年长你几岁,不会让你跟二弟为难。你去叫徐先生来,咱们三个就在房里待着,关上门不出房门一步。我多见未见吴庄主一面,过了今日,何时能见也难说得很。你想个法子,带吴庄主到门站一站,我隔着窗户远远看上一眼,了了心事,就带三妹、徐先生走路。” 瞿灵玓道:“多谢魏大侠成全,我这就去请徐先生来。” 魏硕仁道:“瞿盟主做事,虽说我不能全都赞同,却实在也个是个人物。不过你们也要知道,我如此躲在暗处,却不是怕了他,不敢见他,我只是不想让吴庄主跟二弟居中为难。” 瞿灵玓真心说道:“世人都知道你魏大侠天不怕地不怕,我不会这么糊涂。” 魏硕仁道:“二弟,你也不要忘了你我三月为期的约定。从明日起算日子,我等你三个月。瞿姑娘,这是个什么约定,你不要问二弟,你问了,他也不会说。” 这时又有帮众来报,说盟主与庄主到了五里外。魏硕仁挥手道:“你们做事去吧,三妹就交给我了。”说着起身动手关上房门。 瞿灵玓安排下可靠之人在魏硕仁门前看守报信,楚青流去请徐晚村,瞿灵玓去见苏夫人。苏夫人原本是要带苏夷月直接回衡山,听说瞿广瀚吴抱奇要来,也只得暂不离开。 二人安排粗定,略略松了口气。出离寺门,顺山道步行向前迎去。瞿灵玓道:“刚才苏夷月听说师父来了,又大为生气,劝苏夫人不要见师父,这就离开,不过苏夫人没听她的。”楚青流道:“苏夷月爱怎样就怎样,谁说话她都是不会听的,说了也是白说,咱们不用管她。” 两人迎出里许,才见到一位盟主一位庄主并肩步行而来,马匹从人都远远跟在后头。亲临大凶大丧之地,自然不便谈笑风生,但二人那份故友重逢的喜悦还是能察觉得到。 瞿灵玓快步迎上,叫过“师父”,又叫“爹爹”,说道:“你们两个怎么走到一起来了?”不等二人回话,回头叫过楚青流道:“我先喊的师父,你就该先喊我爹爹,师父,你可不许生气。” 楚青流过来强压怒气叫了声“瞿盟主”,又见过了师父。瞿广瀚云淡风轻,吴抱奇波纹不起,似乎全不知还有铁船帮的事在,开南镖局的事更是无须提起。 瞿广瀚道:“灵儿,你说过,不要我到这里来,我也是答应了的。可昨晚你吴伯父到了,咱们说了半宿话,天明了,他说要来看看,我能不来么?这可不能怪我啊!”并不问魏硕仁、梅占雪何在。 吴抱奇道:“瞿兄,晦毁诸人为了苏显白大侠的事而死,你也该亲来吊祭。” 瞿灵玓道:“师父,你不知道,昨天我都替爹爹祭奠过了。” 只说无聊闲话,无一人敢提及正事。不觉行到山门前,远远看见苏夫人正要迎出门来,瞿广瀚沉声道:“灵儿,快快拦下苏夫人。”说着跟吴抱奇快步走上,瞿灵玓快跑回去,总算将苏夫人拦在门内。 瞿广瀚抱拳行礼,说道:“在下燕云瞿广瀚,见过苏夫人。”苏夫人身份特殊,直接连久闻大名一类的话都不能说,只好万事从简。吴抱奇有样学样,只称在下,连望海庄三个字也都省了。 苏夫人全都以“先生”两字称呼,招呼苏夷月来过来拜见过二人。苏夷月不知是为瞿、吴二人气度所慑,还是另有心事,竟然行礼如仪,并未生事。 不多时,山下从人结队跟上。香锞纸马、三牲祭礼源源不断涌至,瞿灵玓引导师父爹爹到晦毁及项氏兄弟棺木前行礼如仪后退至别院。 吴抱奇先道:“灵儿,我听你爹爹说,有位世外奇人徐晚村先生、南海魏硕仁魏大侠、还有江陵梅家梅占雪小姐,也都在半山寺,你领我去见见他们三位。瞿兄,我这可算是多事么?” 瞿广瀚笑道:“那怎么会?我也该去见见三位。” 瞿灵玓不敢对师父爹爹撒谎,却又实在不想让他们双方相见。跪倒向二人叩了头,说道:“他们三个记恨开南镖局的事,不愿见师父爹爹,都避到别院去了。师父,你要见魏大侠,我这就带你去,爹,你就不用去了。” 瞿广瀚双目微合,说道:“他们不想见的,只是我一个,不会是吴兄。灵儿,你要知道,早见总比晚见要好。有你吴伯父在,你还怕打起来么?你放心,不论他们说出何样话来,我全都不生气,谁叫我先做出事来、叫你为难了呢?带路吧。” 瞿灵玓不敢再说,带同一行人来到魏硕仁三人暂留的小院。楚青流刚要上前敲门,吴抱奇挥手止住,向瞿广瀚道:“瞿兄,这就由我来了。”瞿广瀚道:“有劳吴兄。” 吴抱奇轻拍三下门板,说道:“沂山苏夫人文若瑶文女侠绍介,瞿广瀚、吴抱奇前来拜会徐晚村徐先生,魏硕仁魏大侠,梅占雪梅女侠,希请一见。”说毕退后数步,避到一边站立。 瞿灵玓在楚青流耳边悄声说道:“师兄,二位老人家肯这样做,都是为了你我。”楚青流轻轻点头,说道:“我全知道。” 屋内静寂无声,苏夫人、吴抱奇、瞿广瀚面容镇定,楚青流心下却不由得有些发慌,只觉得屋内屋外,在场无一人能真正毫不在乎。 正在心焦,屋内魏硕仁缓缓说道:“苏夫人、瞿盟主、吴庄主,三位还是请回吧。这却不是我姓魏的不知道好歹,实在是咱们不能见面。只要我魏硕仁得能不死,日后必自缚双手到瞿家大寒登门请罪,任凭处罚。二弟,做哥哥的对不住了,叫你为难了。” 楚青流走到当路,对着门板跪倒,一语不发,伏地不起。 屋内梅占雪说道:“二哥,你非要逼大哥说出绝情的话来么?你不起来,我就在房里给你也跪下。” 魏硕仁道:“二弟,这面委实不能见,若是见了,开南镖局三百多口不就白死了么?这个结义的义字,不就完了么?” 瞿广瀚道:“魏大侠,开南镖局的事,我的确做得鲁莽了些,不,我是全然错了。开南镖局死难三百余人、连同铁船帮诸人的家属妻小,抚恤善后事宜,全都由我来承担。此外若还有我想不到的事,你们两家只要提出来,全都好商量。结义的义字,我瞿广瀚向来也极是看重。” 吴抱奇道:“魏大侠,我也知道,瞿兄所说你仓促间不便答复,须得跟梅老镖头他们商议,这都是该当该为之事。你就算最终不能答应,开了门咱们见上一面也不成么?你尽管放心,并不是说你见了面就那就是罢斗言合了。过了今天,你回到江陵转脸再战,也丝豪无亏道义。” “昔日关王爷留居曹营,曹孟德设宴留金,灞桥赠袍,不照样还有过五关斩六将的事么?直到今日,也没人敢说关王寡情,也没人会说魏武当断不断,只会说他们二位英雄相惜,却又英雄相争,联手给世人留了这么一段佳话。瞿兄难比魏武,魏兄也不如关壮缪,人虽不同,情理却并无变异。” “魏兄,徐先生,梅姑娘,咱们今日只说闲情,不谈正事,好么?” 魏硕仁又停片刻,才道:“庄主既把话说到这等地步,我若再要坚执,也就太不识抬举了。苏夫人,庄主,瞿盟主,我魏硕仁恭迎三位大驾。” 说毕亲手开了房门,置眼前楚青流于不顾,向三人挨次行礼相见,先是苏夫人,再是吴抱奇,再是瞿广瀚。 徐晚村紧随在后,搀起楚青流,再去见了三人。屋内梅占雪果真对门跪倒在房间正中。楚青流赶紧过去,叫了声三妹,扶她站起。 苏夫人道:“大伙在半山寺相会,这等事情还真不多见,我原本不该扫大伙的兴致。不过我昨晚就该回转沂山草院,再去衡山。寺里出了这等大变故,才不得不拖到如今,他们早该等得急了,我跟月儿就先告辞了。”所说显然都是遁词借口,若要报信,寺中最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分明是苏夫人不愿在此地久留,才以此说事。 众人齐声说“是”,无一人敢反驳挽留。齐齐送出山门外,看着娘儿两个走远,才回转大殿。 吴抱奇魏硕仁这么多年都未见过,又曾有过患难中的真实交情,还能少了话说?魏硕仁已与楚青流结义,但与吴抱奇仍是你兄我弟的称呼,全无挂碍。 徐晚村与瞿广瀚几句见面话说过,便倾身交谈,似乎很是投机。瞿灵玓见梅占雪落了单,向楚青流道:“师兄,你去招呼你三妹吧,她若是发了侠女脾气,今日这场会面只怕就要闹到不欢而散。我去招呼饭食,唉,我就是个劳碌的命。” 楚青流道:“怎还用你去招呼,不是有顾祥龙顾帮主么?” 瞿灵玓叹道:“我既在这里,吃饭时若是没有爹爹爱吃的,没有师傅爱吃的,爹爹、师父,还有我不是太没脸面?好徒儿,好女儿,好主人可都不是那么好当的。”又问了问各人口味喜爱,转身离去。 楚青流拉了梅占雪,凑到吴抱奇魏硕仁近前,听二人谈起新旧掌故,别后离情。 204 第九十一章 半山会 03 201半山会02核对 瞿灵玓分派帮众将棺木全都移到僻静院落安放,快马去远近村镇采买食材,雇请厨工。霎时酒菜飘香,一扫两日来的颓气。 粗略大备后,顾祥龙随瞿灵玓来到席前一一见过众人,向瞿广瀚道:“回禀盟主,半山寺不比总舵,诸事都得小心,属下不敢大意。请盟主命我到外头照应,免了我在席前侍候的差使。” 瞿广瀚道:“今天没有盟主这一说,都是好朋友。你在这里既不自在,到别处也好。”顾祥龙领命退下。 酒菜搬上来,果然每人都有三几样合口味的菜蔬。瞿灵玓向徐晚村道:“徐先生,师兄说你最爱吃活鱼,特为交待一定要有。他们已捞起几条,正在整治,做得了就送上来,你先吃点青笋,咱们不急。” 徐晚村向瞿广瀚笑道:“瞿先生,你这个小姐很是精明强干呐,都是你教导得好。” 瞿广瀚摇头道:“能干是说不上的,只是要强些罢了。她娘死的早,她不干谁干?这也都是逼出来的。” 瞿灵玓道:“爹,原来你也知道我不容易,我向来还以为你啥都不知道呢。” 瞿广瀚笑道:“知道,知道,全都知道。吴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吴抱奇道:“你光是心里知道没用,还得说给灵儿也知道,还要做出事情来,那才做数。光凭口里说,那是没用的。” 闲话至此,魏硕仁还是一语未发,只顾饮酒。瞿灵玓大起胆子,说道:“魏大侠,屠凶祭灵这事算不算闲话?能不能说?” 魏硕仁道:“瞿姑娘,开南镖局之外的事全都是闲事,当然能说。” 瞿灵玓道:“很好,那我就大胆说说。在我看来,这事办得可不成个模样,说是虎头蛇尾也不为过。若就此糊弄过去,梅姑娘、师兄跟我年轻可以免脱干系,你们四位都是经过事的,可要被人嘲笑。” 瞿广瀚道:“灵儿你是知道的,这事咱们自始至终都未管过,怪不到咱们头上。” 瞿灵玓道:“那是从前未管过。过了今天,你再说没有管过,有人会信么?” 徐晚村道:“我挖出‘七彩地莲’,说出‘流年速促丹’的来历,又从沂山草院的泥土中烧出精砒,更指出下毒主使之人的致命漏洞,循此途径,已不难追索凶手。我已尽了责,不怕有人笑。” 魏硕仁道:“我看苏夫人娘儿两个的样儿,似乎不想再往下追究,咱们作为外人,实在不好再多事插手。” 这时门外进来一名帮众,到了瞿灵玓身边,放好笔墨纸张,递上一粒蜡丸。瞿灵玓验看过丸上封印,捏破蜡壳,取出一指阔、四寸长一块白帛细条来。又从身边掏出半只手掌大小一本书,相互比对,边译对边往纸上抄写。抄毕,拿起纸走到瞿广瀚跟前递上。 瞿广瀚飞快看完,摇了摇头,递给身边徐晚村道:“大伙也都看看。” 众人挨次看过,传到楚清流手中,见纸上写的是:“中原瞿兄:出兵三十七日,战至渭州。死伤颇多,却未尝不能再进,岂料拓拨元昊忽生惧意,深夜传令退兵,小弟无能,难以挽回。” “竖子不足与谋,古今皆然。此役若只论战事,实是宋败夏胜,可喜可贺。既已退兵,以大势论,则是宋胜夏败。夏国弱小,只堪于近边抄掠、难成大事,经此一战,之弊尽显。中途退兵,更可见君臣东进之心已死。你我兄弟所图,只怕全然成空。近来背疮复起,走坐难安,想是我已遭天厌。弟元丁酉。” 瞿广瀚见众人全都看完,说道:“烧了吧,咱们今天不说这事。”瞿灵玓打火烧毁布条字纸,撤去笔墨。 魏硕仁道:“瞿先生,苏大侠这事,若是你想过问,会如何办?” 瞿广瀚想都不想,说道:“简单,凡属可疑之人,一个一个全都拿来杀了,凶手必定就在其内。我事情太多,没工夫做水磨活计,唯有快刀斩乱麻。楚贤侄,你说呢?”或许是得了张元不利的鸽报,词气很冲。 楚清流道:“如此做法,痛快是痛快,却名不正言不顺,似乎不合屠凶二字的真义。” 瞿广瀚端起一杯酒喝了,向吴抱奇道:“吴兄,你徒儿他怪我滥杀。” 吴抱奇道:“我听他说的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既没提滥,也没提杀,你不要吓唬小孩子。” 瞿广瀚道:“你不象我,这事你是摆脱不掉的。你跟了曲鼎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半点头绪都没有,这实在说不过去。” 吴抱奇尚未答话,见徐晚村先点了点头,不由叹气道:“我去年春天到杭州去,本以为只要抓了人来拷问,没有问不出来的。杀了十多个人,却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不过徐先生既已指出下毒必得一毒药名家、一内功高手时常见面商讨,这事就不难查了,三日后,我就去杭州。” 瞿灵玓道:“师父,你哪里都不用去,就跟爹爹一起好好闲散闲散,这事交给我就行了。就连我也不用去,咱们这次用银子办事。我必能给你查探出这四五年来曲鼎镶身边都到过哪些名医,有哪些使毒好手。咱们再一个个全都抓过来细细的问,那就省事多了。” 魏硕仁笑道:“这几句闲话说完,咱们该好好喝酒了吧?” 瞿广瀚先一个道:“这话说得极是,从这时起,只许说喝酒的事。谁若是说到别的事上,哪怕是说的三皇五帝,只要不能归结到酒上,就得罚酒一杯。吴兄,你生平喝的最痛快的是哪一场?” 吴抱奇道:“也有过那么几场。在葱岭上头醉过,在崆峒山喝醉过,跟你们三个在兴庆城醉过一场,这几场也差不太多。” 瞿广瀚道:“我喝得最痛快的,当属项王庙那一场。说起来也怪,就那么一点酒,三个人分喝,连个蜡头都没一个,摸着黑喝,还全都能喝到又哭又叫,也真是能耐。” 魏硕仁道:“杀人前喝的酒,我通常都能喝到尽兴,二位以后不妨试试。”说着喝干一杯。 徐晚村道:“我喝酒时,爱把自己关起来。铺开纸,研好墨,提笔写字,边喝边写,边写边喝,至于痛快还是不痛快,全得看手腕听不听使唤。不过今天用不着笔墨,咱试点新鲜的。” 梅占雪道:“我喝得最痛快的一场,是跟大哥二哥结义的时候。” 瞿灵玓道:“我喝的最多的一场,是在衡山碟子冲镇上,我喝到人事不知,说了不少胡话。师哥,你呢?可不许说谎,说谎我是能听出来的。” 楚清流道:“就在十多天前,我跟夜洪水在沂山荒野里喝过两坛三十年陈的女儿红,醉到头痛。”说毕看着瞿灵玓,很是心虚。 瞿灵玓笑道:“今天人多,就给你留点面子,就算是这一场好了。” 梅占雪道:“瞿姑娘,你主意最多,你说今天这酒该怎么喝,才能喝到人人都尽兴痛快。” 瞿灵玓道:“想人人都尽兴,我还真没那样大的能耐,咱们七个人里头,能有四五个人尽兴,也就能说得过了。我先说个主意,要是不成,大伙再另说。” “咱们习武的人,若是也弄什么对句联诗,未免不象,就算是学他们,也得有咱们自己的玩意。我看咱们不妨这样,每巡酒由两人出来做“酒对头”,这两人爱赌什么,爱斗什么,全由他们自己商量着来。余下五人也不能只看笑话,要选定一方跟上去,输了的一方全都得喝酒。席上七个人,任何两人都要见一回面,作一次酒对头。” 梅占雪道:“你这个法子,看似是自己想出来的,其实不过是把难题推到了大伙手里。” 瞿灵玓道:“你说的不错。这样好了,若有哪一组对头想不出来好玩的比斗法子,我就替他们出个题目,这样行了么?” 魏硕仁道:“这法子好玩,就这么着。” 瞿灵玓道:“不过有一条,各位可不许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比如任谁都不许跟徐先生比内功心法,徐先生也不许跟人比医书、书艺。我与梅姑娘激活码上别的人,也不许出胭脂香粉上的题目。” 魏硕仁道:“这是自然之理,用不着多说的。”竟有几分跃跃欲试。“我就从身边的人来,吴庄主,我先跟你做一个酒对头。你给我一粒鲨胆丸,我给你一粒黑神丹,咱们尝上一口,猜猜里头的药料,谁说的不对,那就是输了,你放心,鲨胆不算,我不说鲨胆。” 吴抱奇点头应允,两人换了丹药试尝过,魏硕仁道:“有矮脚虎。”吴抱奇先点点头示意他说得对,再说道:“有苦蒿。”魏硕仁点头示意答得对。 梅占雪道:“打成平手了,这该怎样办?” 瞿灵玓道:“那就再往下说,终究能分出来输赢。” 魏硕仁道:“有白枯草。”吴抱奇摇头道:“没有这味药,你输了。”所有跟定魏硕仁的输家全都喝酒。 瞿广瀚吴抱奇做对头,比斗一接一句背诵那首《题项王庙》“秦王草昧”,先接不上的输。瞿广瀚曾在项王庙停留,吴抱奇却只是听人转述过这首词,但题目既是吴抱奇所出,也就说不上是不公。 瞿灵玓楚清流比斗,瞿灵玓命下人拿来十七八枚铜钱,随手往桌上一抛,两人随即转身,比猜铜钱几枚正面,几枚反面,谁说的数目差得多谁输。 魏硕仁徐晚村比斗,比猜席间青笋老嫩程度,当场唤厨工上堂做证。 瞿广瀚徐晚村比斗,题目却是瞿灵玓所出,猜说适才张元那封鸽报的字数,最接近的一方为胜。这题目考较的实在是两人的记诵功力,并非瞎猜,也很公平。 楚清流梅占雪比斗,梅占雪出题,梅猜楚背上长剑,楚猜梅怀中短剑尺寸分量。梅占雪说得几乎全对,楚清流却不能说得并不能算错,却终究不如梅占雪细准,服输喝酒。 吴抱奇徐晚村比斗,先由楚清流在纸上写下徐晚村医室到望海庄的里程数,密不示人。再由两人各说出一个数来,看谁说的最为接近。吴没去过药室,徐也没去过望海庄,说对说错全凭运气。 魏硕仁楚清流比斗,瞿灵玓先命二人转身背向席面,再说出题目,原来是比说席上菜肴品数。 轮到瞿灵玓梅占雪比斗,梅占雪道:“瞿姑娘,题目可得由你来出,我是想不出来的,不过可不能再猜什么数目,太没意思。” 瞿灵玓道:“好。你身边带香粉胭脂了么?” 梅占雪道:“带了不多几样。” 瞿灵玓道:“不要多,你拿出最好的那一样来,我也拿出一样来。我身边原本有两样香粉,可惜九曲云水让师兄弄丢了,只有贺兰冬沙还在。” 每人各挑一点香粉放入小碟,命人拿到门外院中,远远相隔在两张凳子上放好,原来比的是谁的香粉更能招引野蜂。清明已过去二十多天,山间早有野蜂出没。 徐晚村道:“瞿姑娘,这法子不能说是不公平,不过你胜得也太过轻易了些。” 205 第九十一章 半山会 04 此时各人已喝到半醉兴发,此语一出,瞿灵玓还没接话,众人纷纷请徐晚村说清原委。 徐晚村道:“其实也说不上是不公,只能说是胜之不武。照我想来,瞿姑娘想必早已对院中两样香粉的效力有了把握,方才会说出这样的题目,我说的对么?”经他这么一说,人人莫不认为还真是如此。 梅占雪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公,我愿赌服输,谁叫我自己想不出别的题目来呢?” 吴抱奇道:“徐先生,这充其量也只能说是未战先胜,庙算在先。是暗合孙子遗意的,可不能说是作弊弄巧,是不是?” 瞿广瀚却道:“赌么,就是要赌个你不知我不知,那才有意味。赌鬼掷骰子,想要几点就是几点,那可不能叫赌了,那叫骗,我先就不答应。灵儿,梅姑娘,你们换个题目再重头比过,这回咱们加加码,凡输的一方,她们两个女孩儿除外,徐先生没有内功除外,咱们三个,各跟定一方,不管哪一方输了,每人喝干一大碗。”却没说楚青流因何也除外。 徐晚村道:“不妨事,我也喝干一大碗,瞿姑娘,你另出个题目罢。” 瞿灵玓道:“香粉这个题目,稍后若是我输了,梅姑娘赢了,经你们老几位这么一闹,到底还做不做数?” 徐晚村不信道:“不会的,怎会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会输?我虽说喝了酒,鼻子总还在,这两样香粉的气息、用料,我大体还能分得出来。” 瞿灵玓道:“我是说万一,万一我的贺兰冬沙输了,梅姑娘赢了,那又如何?” 魏硕仁先道:“三妹要是能赢,那我就再多喝两大碗。” 徐晚村道:“那我就留下一张药方,用来诊治西北张先生的背疮。要知道,这可不是顺水人情,这是大违我本意的。这个张先生,自命不凡的劲我是喜欢的,可他只知道做官,不知道再去做别的,我就不很喜欢了。为了做官,他又不惜挑动两国交兵,牵累无辜之人,就很讨厌了。不过,你若输了,我就开个方子,他爱不爱用,我可就不管了。” 瞿灵玓道:“好。接下来怎样比,我听梅姑娘的。” 梅占雪道:“咱们坐着说了这么久,也该动动手脚了。待会野蜂飞到,一等分出香粉的输赢来,就由二哥拍桌计数,总共拍十下,咱们两个出去捉了野蜂回来,看谁捉的蜂儿多。不能用药物,也不能用手帕碗盏,只能空着两手去捉,还只能是活的,不能是死的。这题目还行么?” 徐晚村道:“还行么?那是寸步难行。空手去捉野蜂,你当这是好玩的么?” 吴抱奇道:“徐先生若是另有好主意,不妨说一个来听听。” 徐晚村道:“我没有什么好主意,也不想扫梅三的兴致。”掏出一个药瓶来,说道:“你们两个,若是不想让蜂儿蜇成大胖子,就先把这药物涂在头脸手足上,再想着出去捉蜂儿。我喝的醉了,也没工夫替你们解什么蜂毒。” 他说的都是实情。瞿灵玓接过药瓶,招呼梅占雪退到别室,相互帮衬,将头脸脖颈双手小臂无遮护处全都涂了药物,回来交还药瓶。 众人也都停杯不饮,齐齐注目院中。不多时,果有野蜂飞来。蜂儿先是疾奔瞿灵玓的贺兰冬沙,飞近一尺处时,便又掉头飞向梅占雪的香粉,附在碟子上盘旋不去。盛放贺兰冬沙的那个盘子上只有不多两三只野蜂,还都如喝醉了一般。 瞿灵玓笑道:“徐先生,我输了。” 徐晚村道:“怎会有这样的事?”起身就要去院里查看,走出两步又回身坐倒,说道:“这不是你输了,实在是我输了。”端起酒碗喝干,催促吴抱奇瞿广瀚也都喝干。魏硕仁喝干两碗,向楚青流道:“快,拍桌计数。” 楚青流为示公允,请瞿、梅二人来到门外一边一个站定,才回座拍打桌面。 二女闻声发动,向院中蜂群冲去。二人身法武功,落在在座中诸人眼里自然不足一提,稍意外的是,梅占雪身法轻功竟不比瞿灵玓稍低,看来这些日子用功颇勤,进境不小,也难怪她会出捉蜂这样的题目。 瞿灵玓稳打稳扎,梅占雪则以快取胜,一击不中即改攻下一只。十下击桌很快拍完,二人回房入座,将手中野蜂放到桌上计数。 梅占雪捉了八只,瞿灵玓捉了七只。捉蜂本就不易,捉来的活蜂如何安放更是个难题,是以捉的都不多。楚青流喜道:“三妹赢了。” 瞿灵玓微微瞪了他一眼,从口中吐出一个小瓶,倒出两只蜂儿来。这两只蜂儿闷在口中多时,已然萎靡无神,却确乎还是活的,并不是死的。 瞿灵玓道:“小瓶是我出门前先放到口里去的,原本装的是香料。大伙也都看到了,我只是用双手去捉,没用小瓶,也就不能说是坏了规矩。” 瞿广瀚笑着斥道:“你就是心思太多。” 魏硕仁赞道:“这法子不错,我事先没能想到,这不算坏了规矩。”这一局,魏硕仁之外,余人全认定梅占雪捉蜂会胜,各自认输喝酒,瞿灵玓、梅占雪退下洗去头颈手上药物重新入座。 魏硕仁道:“今天这场酒喝的痛快,瞿先生,也该咱们两个做做对头了,你出题目罢。” 瞿广瀚道:“朝庭让阮逸出头,弄了个皇城司探事特司出来,我很是不喜----” 吴抱奇道:“你不喜,我也厌烦,我跟他们两个早已说过。” 瞿广瀚向魏硕仁道:“魏先生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咱就当你也不喜欢,那你该怎么跟阮逸为难?” 魏硕仁道:“这也算不上是什么正事,可以谈着玩玩。不过,你这题目可有点以长击短,不太公平。” 徐晚村笑道:“魏大,看来你还真没喝醉,这题目的确不公,有点以长击短。这个题目在瞿先生心中,必定早已参详了多日,老魏呢,他却是头回听到想到,这是一个不公平。另外,瞿先生你整日想的都是天下大势,老魏想的都是私杀私斗,不擅应对这样的事,这是另一个不公平。” 瞿广瀚道:“魏大侠也未必就没想过天下大势。不过徐先生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这个题目不是很妥当,咱们再换一个。” 魏硕仁道:“瞿先生,你先说说你会怎样跟阮逸为难,再说新题目。” 瞿广瀚道:“想要对付阮逸,也还容易。只须到京城里使上几两银子收买阮逸的对头,拖拖他的胯骨,再造出点谣言来,让赵皇帝不再相信阮逸,叫他自身难保,自顾不暇,这个阮逸也就无能为了。什么探事特司,全都是狗屁。” 魏硕仁点头道:“果然是个好法子,瞿姑娘智计百出原来都是有来历的。请说新题目罢。” 瞿广瀚道:“我这个人,最不在行的就是玩,想要我出题目还要玩得高兴,这可就难了。吴兄,你看呢?” 吴抱奇道:“你们两个的事我不掺和,你问你女儿去。”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师兄,你好歹也替我出个主意,你可不能就这么眼看着我为难。” 楚青流道:“主意我倒也有一个。我只是担心,这个题目,若是瞿先生答不上,大哥也答不上,分不出输赢,那可怎么办?” 魏硕仁道:“会有这等事?我不信。” 楚青流无奈道:“大哥,我这题目是猜谜,要猜的物事还都是你们二位不熟识的,你们怎能猜中?” 魏硕仁道:“猜谜这是女人家玩的,我做不来。” 瞿广瀚道:“我也做不来。” 瞿灵玓道:“都做不来那才好玩。师兄,你快点说。” 楚青流道:“都听好了,这谜是这样的:闲时壁上独自坐,忙时美人抱在怀,一拂一抺出好声,此物原是西域来,猜一样乐器。”又逐字逐句细细解说一遍。 魏硕仁看看瞿灵玓,邹眉说道:“脂粉气太浓。” 瞿灵玓道:“魏先生,这谜不是我说给师兄的,不过,我能猜的出来。”楚青流就是一愣。 瞿灵玓悄声道:“师兄,我是如何知道的,想必你也该能猜出来。” 徐晚村道:“这谜照理也并不难猜,乐器就那么几样,西域传过来的就更少了。” 吴抱奇道:“我到葱岭西边去过,心里倒还有点数。这样好了,我把西域常见的响器写几样出来,让他们两位照着单子来猜,这就容易多了。” 瞿广瀚苦笑道:“如此猜谜,也太无趣了些,若要传扬出去,不知得笑掉多少颗大牙来。” 吴抱奇笑道:“瞿兄,你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灵儿,你说这单子我还写不写?” 瞿灵玓叹气道:“师父,你还是快点写吧,要不,还不知道这两位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要来笔墨,交到吴抱奇面前。吴抱奇边想边写,开出一个单子来,竟有十多种:箜篌、笛子、横吹、喇叭、琵琶、唢呐、拍板、铜钹、手鼓、扬琴、二胡、胡琴、羌笛、等常见响器都在其内。 写毕说道:“这都是西域常能见到、中原也有的物件,我于此研习不多,必定会有错处。至于孰先孰后,哪边是独创,哪边是后有,更是分辨不出来。” 楚青流道:“不错,写得很对。” 徐晚村道:“楚二,你不是傻了么?你这么说,那不就是是明说,要猜的物件就在单子上么?”一语既出,引来满堂哄笑。 瞿广瀚笑道:“这哪还有一点猜谜应有的样子?我先说,必定是拍板。” 徐晚村惊道:“瞿先生,必定不会是拍板。拍极还用抱在怀里么?还用得着又拂又抺么?唉!” 魏硕仁道:“照我说,也必定不会是拍板,是唢呐!二弟,是不是唢呐!” 徐晚村叫道:“唢—呐---唢呐你要是想抱,是能抱那么一小会,可用得着又拂又抺么?你说!” 楚青流道:“看来全都喝得醉了,都说到这么明白,怎还猜不出来?” 瞿灵玓道:“他们谁都没醉,醉的只怕是你。” 说来说去,竟无一人说出“琵琶”两个字来。瞿灵玓见二人谁都不愿说出“琵琶”二字,只得说道:“是琵琶么?”楚青流连连点头,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剩下不多几个名目未说了,猜中也不是很难。”却不去想瞿灵玓因何会知道是琵琶。 一句话引来满堂哄笑,众人举杯举碗共饮,直到徐晚村一头栽倒在地,一动不动酣声大起。 魏硕仁离席站起,说道:“瞿先生,吴庄主,今日这场酒喝得痛快,着实痛快。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就此别过。” 解下背上重刀交给梅占雪拿了,将徐晚村拉到自己背上,说道:“二弟,你身上还有姜悦服先生的事,我是不能伸手帮你了,你也不能随我去江陵。苍天若是有眼,你我他日就还能相见。那个三月之期,你可不要忘记。”说着摇摇晃晃大步出了厅门。 楚青流知道挽留不住,追出来说道:“三妹,你听我一句话,大哥醉到这个样子,行路已然很难。下山后,一遇到镇店,你就投宿歇息,明日再走。” 梅占雪道:“二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心里有数,你也多保重。”快步跟上,扶持魏硕仁出寺去了。 厅内四人高谈快饮,瞿灵玓、楚青流不胜酒力先就醉倒,也不知道爹爹跟师父都说了什么,何时才散。 206 第九十二章 撒绿台 01 203撒绿台01校对 昨日四人俱都喝到烂醉,但凭四人的内力,略微躺躺,再一调息,便酒意尽去。次早天明,四人依次到厅中相会,瞿广瀚先道:“灵儿,咱们今天说的事用不着你,你忙你的去吧,用不着再招呼我们老哥俩。” 瞿灵玓笑道:“爹,你学东西真还挺快,睡一觉,就学会疼女儿了。你们谈的是什么,能跟我说说么?” 吴抱奇道:“你爹爹说,半山寺遭此大变,只怕不易再有人居住。他想给那些僧人另起一处院子,把这处院子收过来。晦毁他们那十多具棺木,索性也就葬在这院子里。” 瞿灵玓笑道:“这事还真用不着我,顾祥龙就能办得很好。师兄,咱们出去转转。” 来到寺外,楚青流先道:“徐先生昨日原本还说要给张元先生留个方子,可惜喝到大醉,这事可就耽搁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患的只是背疮,也不是什么绝症,不用多担心。”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昨天饮酒时,有件事我没弄明白。” 瞿灵玓道:“师哥,你总算学得聪明了,有话你就直说。” 楚青流道:“你那瓶九曲云水,我大意忘在山下那个小院里了,也没去再找回来,很对不住你。” 瞿灵玓道:“我不是小气的人,一瓶香粉,丢了再配也就是了。” 楚青流道:“到槐香院里去胡闹,这是我不对,我昏了头。” 瞿灵玓道:“你是想学人家做什么无行浪子,眠花宿柳,饮酒赌博,先把自己名头搞坏了,再理直气壮跟我毁婚,我说的是么?师兄,你可想错了,你这辈子,注定就跟浪子无行这四个字无缘。” 无言片时,楚青流道:“你跟师妹两个比斗香粉,你那个贺兰冬沙先赢后输是怎么回事?徐先生说你必定会赢,你怎又输了呢?” 瞿灵玓道:“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放我贺兰冬沙的那个碟子,我先抺了点蒜味姜味在上头,不管哪种蜂,都不喜这两样东西。我并没想过要赢梅姑娘,我是想让她赢的,她赢了,也就好侍候些。至于怎样放姜味蒜味,又要瞒过徐先生,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里头的关节,你得自己琢磨,你也太懒了些。” 山花满眼,蜂蝶穿飞,农人耕牛遍地,实在是人间乐境。瞿灵玓道:“师兄,你说,师父跟爹爹两个,是谁先要到半山寺来的?” 楚青流道:“这却问不倒我。他们两个,谁也不会勉强谁,谁也不会被谁勉强。他们全都想来,这就一拍即合了。至于谁先开口,不很要紧。” 瞿灵玓道:“师兄,我送你五个字:大事不糊涂。你还想杀我爹爹么?” 楚青流道:“我从未想过要杀瞿先生,就象我从未想过要去捅天上的日头。” 瞿灵玓道:“是不敢么?” 楚青流道:“是不敢去想。” 瞿灵玓道:“爹爹听你这么说,不知会有多高兴。师兄,我这就跟他说去---” 楚青流正要阻拦,两名乱人盟帮众跑过来道:“回禀小姐,义血堂有信使到了,来了四个人,都在山门外头,还没禀报给盟主庄主知道。” 瞿灵玓道:“曲鼎镶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他怕咱们两家联手。”又笑道:“咱们两家早就联手了,他担心也是白担心。走,看看去。” 两人回到大厅,见过瞿广瀚、吴抱奇,瞿灵玓命人带上四名信使。四人行过礼,问清谁是庄主谁是盟主,为首之人双手捧出一封信笺。说道:“吴庄主,敝堂曲总堂主有专信,要当面送呈。” 瞿灵玓上前接过,双手转送到吴抱奇手中。吴抱奇看毕,说道:“你们回去见了曲鼎镶总堂主,就说我吴抱奇明日已时必到,风雨不阻。你们四个,两人回去,两人留下,明日好为我引路,下去吧。” 四人行礼退下,吴抱奇将信交到瞿广瀚手中,说道:“瞿兄请看。” 瞿广瀚看毕,说道:“‘暢谈师兄苏显白遇害复仇一事,做个了断’,这词气间可是杀气扑面呐。吴兄,依我看,你明天这趟,只怕是酒无好酒,会无好会。” 瞿灵玓起身说道:“爹爹,师父,我这就叫人紧跟那两名送信的人,摸摸曲鼎镶的底子,能摸多少摸多少。” 吴抱奇笑道:“灵儿,不用了。” 楚青流道:“师父说得好,就算他们设的是鸿门宴,咱们也能把它变成单刀会。” 瞿广瀚脱口而出,说道:“说得好,出来行走,就得有这股气势。” 瞿灵玓急道:“不管是鸿门宴还是单刀会,也得由咱们来开,轮不到他曲鼎镶开。爹,你这就给曲鼎镶写封信,邀他明日到半山寺来见面,看他敢不敢来。他敢来,咱们就敢伏兵四起,砍了他!” 瞿广瀚道:“你这主意也不是使不得,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随手拈来,又不轻不重。可你漏算了一样。” 瞿灵玓道:“漏算了什么?” 瞿广瀚道:“那就是你吴伯父必定不会让我这么做,也不会让你这么做。我问你,你师父的武功,比起曲鼎镶来,谁更高些?” 瞿灵玓道:“当然师父更高些,这还用说么?但他们若是以多打少呢?要是七剑一刀全到了呢?要是入了他们的埋伏,师父带上我跟师哥,就三个人,那可怎么好?” 吴抱奇道:“灵儿,我跟曲鼎镶从没交过手,不好先断言谁高谁低。就算他高我一筹,咱们也未必就无法脱身。我这一生,最爱打以弱胜强的架。这就好比弈棋,跟棋力高过自己的人下棋,才能有长进。明日你们两个去了,也好开开眼。” 瞿广瀚道:“吴兄,我不能说是胆小怕事的人吧?可我总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瞿灵玓道:“爹,那你明天就一起去。你跟师父两个,再加上师哥跟我,咱们四个,管保能破了他们那个义血剑阵。” 瞿广瀚摇摇头,说道:“你这就是说孩子话了,曲鼎镶就比你要明白。他既能送信到半山寺来,必定早就知道我也在,却也知道我必定不会跟你吴伯父一同去。就凭他曲鼎镶,还用不到我跟吴兄同时出手。” 瞿灵玓道:“那要是七剑一刀结阵出手呢?” 曲鼎镶道:“七剑一刀只是名头大,还没谁见到他们结阵打过架。你要知道,想结阵,并没那么容易。就算他们结阵出手,也不是就无法应对,我有我的办法,你吴伯父也有你吴伯父的办法。” 吴抱奇道:“灵儿,你爹爹明天不单不必与我同去,连半山寺都不必离开,他在这里等咱们就行了。” 瞿广瀚道:“说得不错,明天我叫他们预备几样你吴伯父爱吃爱玩的,给你们当一天管家。” 次日一早,师徒三人告别瞿广瀚,由两名义血堂帮众领路,沿着山径行去。 曲鼎镶暂停之地是一处乡庄,叫作撒绿台,抄近路来走,离半山寺也不过三十余里。却都是极不好走的羊肠小道,不单行不了车,也走不了马。瞿灵玓冷笑道:“曲鼎襄真是小气,算计到了骨子里,就连走路,也要搞什么疲兵之计,自己落个以逸待劳。” 吴抱奇笑道:“你这就是说风凉话了,曲鼎镶若要不如此做,只怕也要惹你笑话,说他们料事不周。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那不如还是放手去做。” 瞿灵玓笑道:“师父,原来曲鼎镶这些把戏,你也全都会做,只是不想去做罢了。” 吴抱奇道:“我没曲鼎镶那样大的野心。人一有了野心,就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来的,不管大事还是小事,这就叫无所不用其极。” 瞿灵玓道:“张伯父也是这样么?无所不用其极?” 吴抱奇道:“那不一样。你张伯父这个人,抢权、谋权,可他并不是真的那么爱权爱位,他要权位,只是为了出出胸中的一口恶气。真到了那一天,你张伯父跟你爹爹推翻了赵宋,见到赵家儿孙得了报应,恢复了大周,他们必定会弃了官不做,弃了盟主不当。曲鼎镶就不同了,他是真爱做总堂主,权位就是他的性命,他这个总堂主可是要做到死的。” 瞿灵玓道:“曲鼎镶说,只要文女侠肯嫁他,他宁愿不当总堂主。” 吴抱奇道:“或许会罢,但除此而外呢?谁还能让他不当这个总堂主?” 离庄子还有三几里,沿路明哨暗探便接连不断。这些人毫不忌讳躲藏,有人还出来向吴抱奇鞠躬行礼。 村东首半里处,曲鼎镶率一群人结队迎候,通月六剑扬震时、车聘、预仙子苏夷月赫然全在。相见毕,始知人群里还有毁折二剑熊激光,震阳四剑苗奋,飘风五剑耿耀先,再加上乾元一刀曲鼎镶本人,七剑一刀八人中到场已过半数,暗处不知是否还另有他人。余外都是义血堂在河东一带梁柱之类人物,无须上前相见,更无须列名。 苏夷月前日跟随苏夫人离开半山寺直去衡山,这时却能跟在曲鼎襄左右,想来是中途又跟苏夫人起了争执分手。对苏夷月,苏夫人也是束手无策。 众人边闲谈边往村里行走,曲鼎镶道:“吴庄主,信送出后,我才知道瞿先生也在半山寺,再想派人相邀,已然来不及了。” 吴抱奇道:“你就算邀了瞿先生,他必然也不会来,他另还有事。” 瞿灵玓道:“曲总堂主,我爹爹命我邀你明日前去半山寺,暢谈白草坡一事,也好做个了断。你明日有事么?去得成么?”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愣,不由暗赞瞿广瀚这招棋行的确是高明。吴抱奇今日既能只身前来,明日曲鼎镶若是不敢只身前去,在气势上可就输了一头,此种事曲鼎镶必不肯为。 若要去了,则今日他曲鼎镶是主,明日可就轮到瞿广瀚反客为主。论起这个瞿盟主行事,与曲总堂主相比,先不说武功,就说狠辣毒损无所不为这一面,又有哪点稍弱或是不如?总堂主能干敢干的,盟主必定也敢干能干,更何况还另有个瞿灵玓在一旁出谋划策煽风点火? 今日曲鼎镶若敢一拥而上放手围殴吴抱奇,明日瞿广瀚必定也会一拥而上围殴曲鼎镶,且动手之人更多更狠。 207 第九十二章 撒绿台 02 曲鼎镶笑道:“白草坡的事,拖到现今,咱两家真也该坐下来好好讲论讲论,做个了断。明日已时,我必到半山寺去。” 回头叫来四名帮众,说道:“你们这就到半山寺通报瞿盟主。吴庄主,咱们到院里说话。” 小小乡庄,能有多大的富户?多大房舍?好在庭院深阔,院中有棵古槐,枝叶繁茂壮盛,满开新花。从人将院子打扫清洁,桌椅全都挪到树下摆放,倒也合用。 双方入座,献上茶。曲鼎镶道:“吴庄主,论起你我的交情,还没到能坐到一起聊闲天的地步,我也就有话直说。屠凶祭灵这场事,你们办得不够地道。” “苏师兄是本堂大贤,你们不知会本堂一声就兴师动众,妄言苏师兄中毒而死,轻轻一句话,就将苏夫人、夷月侄女、本堂兄弟全都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大闹了一番,却又虎头蛇尾,让苏师兄死后还要受辱,就算换你来做义血堂总堂主,只怕也不能答应。” 吴抱奇道:“我不是义血堂的人,也就不用管你们会如何想。苏显白是我吴抱奇的朋友,朋友死得蹊跷,我就得替他出头。晦毁、项氏兄弟诸人还够不上做苏大侠的朋友,但做的也都是朋友该做的事。咱们是替苏显白办事,不是替义血堂办事,为何要知会你们?苏显白活着是义血堂的人,难不成死后还要受曲总堂主拘管么?”开屠凶祭灵大会,这事吴抱奇事先并不知悉,只是事后闻讯赶来,但此中内情,又何必说给曲鼎襄知道? “苏显白他是中毒而死,此事已有硬证,并非捕风捉影。所差者,只是还未能找出背后主使之人。不过,主使那人胆子再大,却也不敢把苏显白的坟墓尸骨毁去,销证灭迹。曲总堂主,你若不想再让人说上一声不为师兄报仇,那就小心在意,守好苏显白的坟墓。” 曲鼎镶道:“这个不用外人多说。” 瞿灵玓道:“我师父不跟你说,还真怕你贵人多忘事。你若记性还好,我就请教一件事。” 苏夷月起身说道:“瞿灵玓,你也太没大没小了,这种地方,还轮不到你说话。” 瞿灵玓道:“我说话向来不等不问,更不去看谁的眼色,就算他来头再大,我也是想说就说。你就不成,想说却不敢说,这不是你年纪小过我,而是你先天后天的气势均有不足。你明明说过不让人再提苏大侠的事,今天义血堂的人提起来了,你不是一句话都没说么?你不是还在这里坐着、没有掉头就走么?” “你们妄用苏大侠的名义邀我师父来,说什么要商谈替苏大侠报仇。咱们来了,你们一不问苏大侠中了什么毒,二不问坟墓上留有什么线索,却张口就是指责。我师父看在苏大侠的面上,这才好言跟你们解说,要凭你们,还真就不配。师父,师兄,咱们走。”此地会集有四剑一刀,杀机暗伏,实在不宜久留,还是早走早心安。 曲鼎镶摇头道:“苏姑娘,此地不是望海庄,也不是乱人盟总舵,你还是消停一点为好。” 瞿灵玓道:“此地也不是小龙谷白草坡,不是杭州,曲总堂主也不用如此躁急。” 震阳剑苗奋四十才过,火性未除,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吴庄主,你若是不能喝止你这女徒,别人也就不用再开口说话,净看她一个人胡闹好了。” 吴抱奇笑道:“我门人弟子不多,只这一个男徒、一个女徒,向来只是教导,从不喝斥。苗四侠,你要是以为我徒儿说的话不值一听,尽可以离开去做别的。” 苗奋冷笑道:“看不过你这徒儿的,必定不只有我一人,所以说,还是你徒儿离开的为好。我没有徒儿在此,熊师兄,你的徒儿可能代我出手么?” 毁折剑熊激光笑道:“你我本是同门,还谈什么你的徒儿我的徒儿?有事你就吩咐他们去做。” 苗奋道:“夷月师侄,你就替师叔我出手,请瞿姑娘到别处去坐,咱们也好说话。” 苏夷月被抢白一场,正满腹郁火,得了这句话,拉剑来到空场,说道:“瞿灵玓,你若能胜了我,就还在这里坐,要是输了,那就请到别处去喝茶,怎样?” 瞿灵玓笑道:“你有所不知,就在昨日,咱们望海庄新添了一样规矩,那就是,若有男徒在场,女徒就用不着先出手。你适才若能跟我好言相商,我未必就不能到别处去坐坐,你既拉出剑来,那就是要动手了。师兄,这就麻烦你了,请你帮我挡挡苏姑良。” 苏夷月前日能与魏硕仁斗到七十余招,能一掌打伤智狈项慕橐,功力显已高出瞿灵玓多多,既已如此,瞿灵玓又何必再跟她斗? 这一番话,实在是假到不能再假,人人都能听得出来,却无人能够明证其假。 楚青流向吴抱奇道:“师父,咱们上门做客,岂料主人索战,这事弟子还从未遇见过。是否出手,还请师父示下。” 吴抱奇道:“没遇见过,那是你经事还不够多。所谓客随主便,这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你要小心,可不能以大欺小。” 楚青流道:“弟子也正这样想。”走到车聘面前,拱手道:“车兄,家师命我不得以大压小,这就只好劳烦你下场了。” 这话一出,虽说不上满场骚动,却也是有人摇头不屑,有人接耳细语,有人茫然不解。义血堂中,七剑一刀全都知道苏夷月内力武功已然远出车聘之上,虽说还猜度不出其中的道理,只当苏显白文若瑶果有独门绝艺传给了爱女。 瞿灵玓避战,众人口上不便出言赞同,心中却认为并无不妥。没想到楚青流竟也会走师妹避战的旧路,这就太也说不过去,避得虽说也还巧妙,却终究难逃怯懦之讥。真不知当日在白草坡,此人怎就能出手偷袭打伤了曲总堂主? 车聘冷冷说道:“咱们义血堂可没有男徒在场女徒不出手的规矩,你也用不着找我说话。你先得胜了我苏师妹,才好说是以大欺小,还未动手,更未分出胜负,还说不上谁欺谁。” 楚青流道:“我打你苏师妹,还真就是以大欺小。这么着,你苏师妹下场,你也下场,两人斗我一人。” 论起楚青流,虽说内心桀骜,言谈行事却还说得上和易,少有狂态向人的时候。但今日情势太过凶险,他这才会侥幸行事,只盼能独力打倒车聘、苏夷月,震慑住众人心胆,令他们有谋却不敢轻动,不用再劳师父出手。论起心中的把握,也只有三成多一点点,连四成全都不到。 众人听他竟要独战苏夷月车聘两人,无不震惊。就在数月前,苏夷月未至时,车聘还是义血堂最为出群的青年好手,一年前白草坡一战,其内力剑招,火候悟性,众人俱都亲眼见过,也并不就比这姓楚的弱了多少。短短一年才过,这楚青流竟要索战车聘再加一个武功远高的苏夷月,若非他疯了,那就是吴抱奇又新创了什么神功妙法。 车聘向熊激光行礼道:“师父,这场事该当如何办理,还盼你老人家示下。” 车聘本是熊激光后半生心血所寄,近年来为他争荣不少,说情同父子或许未必,叔侄之情总还是有的。车聘在苏夷月手底无还手之力,熊激光不单不嫌弃这个弟子,反而更加疼爱怜惜。见车聘请示,怒道:“人家都这样看不起你了,还有么好问的?下去打罢。知道今日这事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想必也不会有人说咱们坐家欺人。” 车聘恭应一个“是”字,来到场中,拨剑说道:“师妹,师父命咱们两个迎战楚青流。”干脆连少侠两字也懒得说了。 瞿灵玓绝未想到楚青流会独出心裁,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她向来不惧以弱对强,白草坡、贺兰山两场事足可为证,但只要不是逼不得已,总还是以强打弱更为万全。 当下顾不得出尔反尔,掏短剑来到场中,笑道:“师兄,熊激光熊大侠说咱们看不起他们,咱们就看得起他们些,咱们两个打两个,这样才公平。” 楚青流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也难怪,师父昨晚才新传了我一套武功,你还没见过。你退到一边,好好见识见识。” 苏夷月道:“瞿灵玓,你要说两个打一不公平,我就一人打你们师兄妹两个。车师兄,瞿灵玓若是硬要上场搅闹,你就绝不出手,看我用师父新传的武功斗斗他们两个。” 苗奋击掌赞道:“夷月师侄这话说得好,就这么干!” 瞿灵玓被逼无奈,说了声“师兄小心”,废然退下。 苏夷月得意一笑,一剑刺出,使的自然还是衡山无理剑法。车聘随即跟进,义血新剑使出。他内力不如苏夷月,眼光见识却比苏夷月要好,明知自己与苏夷月相差悬殊,二人联手,当以苏夷月为主,自己为辅寻隙而进,便易于成功。 苏夷月这套无理剑法原本以无理、别扭、反常取胜,但无论何种奇招怪式,被人见识过一次,这个“奇”字便弱去一分,也就难收出奇制胜之效。 这套剑法,楚青流不单细细见识过多次,亲身接斗也有数次,虽说还未能尽见全貌,大半招式已然见过。苏夷月想单凭剑法本身之奇占优取胜,已不太能得手,必得靠临时机变、独出机杼现造出楚青流前所未见之奇,但这又谈何容易? 楚青流此番一改旧法,先击强,后击弱。长剑一出,直迎苏夷月宝剑,一意要硬接硬靠,此外缠带牵移诸法无所不用。迎不住剑尖时,便顺势而进,再找持剑人手腕,必欲得手而后快,竟置车聘于不顾。全不管自己使的是不是铁枝剑法、是不是屠子刀法,但凡见识过、臆想过的招法无不纷纷涌至腕下,随手使出。 斗过五招,楚青流心下大安。车聘苏夷月两个人在他眼中已然合二为一,成了四手四脚的双头人,只不过于四只手脚间多了一块空无之地,自己尽可以招呼得到。百忙中还能听见有人惊叫:“护院刀法!”这般打斗实在快意不过。 遵从此理,则不论三人联手四人联手,自己也全都能应付得来。能有此心得,当与在贺兰山脊听过没藏飒乙一席话关连不小。 楚青流心中念头连转,手里却并不曾慢,反更见快捷。 以一敌二,以一对多,通常是力保脚下不停,靠一个快字抢先,先求不被人伤,再图进取。楚青流此时脚下手上并不能说就是很快,内力与昆仑踏枝步轻功也只用到五成六成,便已占尽上风。不必靠快,单凭手底下源源不绝的奇招,找寻双头人留下的漏洞而进,随手一进招便能伤了一人。 瞿灵玓只瞧得满心欢喜,向吴抱奇悄声道:“师父,你好偏心呐。” 208 第九十二章 撒绿台 03 吴抱奇微笑赞道:“还能知道小声说话,不错。” 瞿灵玓道:“我怕惊了师哥么!” 吴抱奇点头道:“他眼下多打上一刻,就能多得一刻的好处。这等好梦,最好不要叫他醒来。” 围观诸人中不乏名家好手,四剑一刀久惯于结阵对敌,更是深知多打少、少打多的妙理。虽说旁观未必就能更清,却也看出楚青流不靠身法快,不凭内力强,只凭招数更多,招招之间连接更随意更出奇,凭能先行料想出两名对手的招数、出剑,便能轻松占优,想取胜只是举手间的事。 众人愈看愈是心惊,更有人想到,楚青流这是能胜而不胜。若就此没完没了打下去,义血新剑就算招数广博,无理剑法纵然奇怪反常,也终将使尽耗干,家底全要让吴抱奇这个大大的行家在一旁全然看去。 众人心中着急犯忌,却又无计可施,只盼曲鼎镶能想出妙法来。心有此想,不知不觉就要往曲鼎镶脸上瞧看。曲鼎镶面色严峻,不喜不忧,却也看得出并无什么妙想好法。情急之下,熊激光离座站起,苗奋索性毫不掩饰,踱起步来。 从起手第一剑算起,苏夷月就招招别扭,剑剑不顺,无一招一势能使得顺遂如意。她也知道楚青流并未以力压人,全凭剑招巧妙以一敌二,不论她使出何等奇招,似乎全都落在此人算计之中,变得全然不奇不怪。输到如此田地,想不心服都难,比败于魏硕仁手中更叫人伤心无奈。 她越想越怒,心说楚青流的内力、武功,见识、杀心绝不会强过魏硕仁,自己能与魏硕仁斗到势均力敌后惜败,对阵楚青流绝不该如此不堪。究其原由,只能是受了车聘的拖累。她又怎知道魏硕仁斗她,就算未曾手下留情,也是惊于她功力斗进因而过于小心也就未出全力,楚青流却全然不用顾及此节。 她既已迁怒于车聘,出招也就不去想什么联手合进,只管自己痛快。如此一来,只能越打越是难熬,再难有攻势。 苏夷月越打越怒,或是气昏了头,也或是灵光一闪,自觉有了绝佳主意。她挺剑迎向楚青流,微一进步后迅即闪退,似是想等车聘抢上出击无功后自己再轮番冲上。 这本是联手时的常见打法,车聘识得苏夷月心意,冲上后挺剑刺出。楚青流对车聘连人带剑早已熟知于胸,既不早闪,也不迟退,待到车聘剑势恰好使尽,才向一旁退开。车聘想要再攻,非得收剑换步不可。照理,苏夷月就该在楚青流将闪未闪之际前冲,出招截击,借此换下车聘。不论能否得手,这都是正经有理的打法。 岂料苏夷月不单不抢进,反而再往后退。闪至车聘身侧时,自己身势还是正对楚青流,却一剑直刺车聘左侧腰背。 此一怪事,除车聘外人人得见,更有人虽惊叫出声,却也不及出言提醒。车聘不知其中缘故,还以为师妹退却时立脚不稳或是突生变故,生怕楚青流乘势杀上,当即收脚不退,撤剑换步想要再攻,想拦下楚青流,不让他跨步前攻,以攻为守,求师妹出险。 场上情势,旁观众人全都了然,只盼苏夷月这一剑只是个圈套,必定另有所谋,不会真的伤了车聘,车聘必然无事。苗奋、熊激光二人明知义血剑阵从未有过这等打法,却也并不上前,他二人既不动声色,义血堂的属众就更不便多事出手了。 苏夷月剑尖离车聘仅还有一尺远近,仍旧毫无收手之意,去势反而更急更劲。似乎她是与楚青流联手,车聘才是对头冤家。 楚青流身子侧斜,运足内力,使出踏枝步轻功步法,一步踏上赶到,振腕挑飞苏夷月长剑。就这一步一挑,已然使尽全能,此时也有两件暗器从三人身侧打空飞过。 围观诸人中,暗器好手总在十人以上,但立足之处既便于出手又敢于出手的却并不多。场上三人近身缠斗,方位瞬息万变,想用暗器打偏苏夷月剑身又要避开余外两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没有十足把握,谁也不敢冒险侥幸,免得出丑。 此时车聘长剑刚撤回一半,楚青流向前进步,身躯恰好送到车聘剑下。车聘大喜,剑身下压,连斩带拖,割向楚青流左侧肩背。他如此做,已是置自己后背门户于不顾,似是拼死互伤的打法,但他背后还有一个师妹,楚青流身后却无人相帮,他是似险而非险,楚青流才是真正凶险。但车聘又怎能知道身后苏夷月剑已脱手? 瞿灵玓尖叫一声冲上。 她身势才动,身侧一块硬木已越过她激飞向前,这是吴抱奇抓碎座椅扶手打出,人也跟着冲上。不过谁都知道,纵然二人去得再快,也已不及拦阻车聘伤人,只能防备车聘再次出招割下楚青流的人头。 楚青流挑飞苏夷月长剑,正要剩势前冲离开险境,左肩背就是一痛。想也不想,撒手扔出外门长剑,右手成拳重重击在车聘后心上。车聘吐出一口鲜血,撒剑载倒在地,苏夷月也已掏出怀中短剑。 楚青流拨下左肩车聘那把剑执在手中,苏夷月正要冲上,见了他手中血剑,知道再难得手,转身退下。 吴抱奇、瞿灵玓替楚青流扎好伤口,师徒三人重又入座,一语不发。 熊激光将车聘抱在怀中,各样手法连绵不绝使出,喂药、点穴、输送真气,无所不试。忙活了一柱香那么久,车聘总算回醒过来,吐出不大一口血块。熊激光松了口气,说道:“快试试真气。” 车聘闭目片时,睁眼说道:“师父,我完了。我脊骨怕是断了,你打死我罢。”说着流泪哭出声来。 熊激光抱起车聘一语不发去了别屋,稍时回来入座。喝了一口茶水,说道:“吴庄主,今日这事你有何话说?” 吴抱奇道:“脊骨纵然断了,只需找到明医,未必就不能再医好。楚青流若不是舍剑用拳,径直用剑去割,你这个残废徒儿早就是死人了。” “今日场中,若将楚青流与车聘作个对换,车聘会如何做我不好揣测。楚青流我却是知道的,他必定不会贪功去割对手的肩背,而是转身救护照看师妹,如此一来,场中没人会受伤。” “就算他想围魏救赵,攻敌所必救,也会扔掉长剑,改用拳掌。车聘若如此做,楚青流没有性命之忧,也就不会对他后背施出重手。车聘脊骨被人打断,这是他自作自受。” 熊激光道:“车聘若不是对楚青流肩背出手,而是改砍他脖颈,楚青流早就没有命在。这孩子,就是太过好心。” 楚青流站起身,说道:“熊大侠,适才场上情势方位,人人都还能记得。烦请你跟苏姑娘再下一回场,咱们三个模练一回,看你能否砍中我的脖颈。你若不能杀了我,则车聘必然也就不能,你若是能,那就趁机杀了我给车聘报仇。我宁肯死,也不愿欠你们这份空虚人情。” 车聘何尝就不想径直去砍楚青流脖颈?无奈楚青流侧身在先,上步在后,他又怎能砍得到?熊激光拿此事出来说,作为车聘手下留情之证,本就勉强得很,被楚青流点破,竟有点进退都难。 熊激光自己下场后若不能在楚青流脖颈上砍上一刀,割上一剑,这人可就丢得太大了,就算能在他伤口处再添一道伤,也并不就能稍增脸面。若后背也因此中了一记重拳,更是得不偿失。 曲鼎镶道:“这车聘也是命苦。他资质不错,也知道自爱用功,我见到了,能不用他么?谁承想就叫人说成是别有内情,这个污名还洗都洗不掉。他割楚青流一剑,也是心中实在憋屈难过,自己却又因此重伤。师兄,你跟一个后辈计较什么?咱们先说正事。换茶。” 从人换上茶水,瞿灵玓掏出苏夫人所赠辟毒石来,将三杯茶一一验试过,才放心递给吴抱奇楚青流。众人明知她是试毒,却也无人出言讥讽。苏夷月车聘联手都没能斗败楚青流一人,曲鼎镶面色已然很不好看,谁若因多口多事再弄出别的事来,激怒了他,那可太不值得。 曲鼎镶摸出一个白瓷大药瓶,倒出一粒丸药,这药不论大小颜色,都与煮熟后剥壳去白的鸡蛋黄一般模样。曲鼎镶将药丸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多时,才用茶水送下。凭他的位份名望,竟会当着下属外客公然服药,说来真叫人难以相信。真不知他身有何等大病重伤,都不能延缓片刻服药。 曲鼎镶服毕药,说道:“吴庄主,你趁我不在,到我总舵探看过,是不是?” 吴抱奇道:“我到杭州本是为吃鱼看湖,偏偏遇上有许多害民的恶痞。我不能不管,就跟在那些痞棍后头,想看看给他们撑腰杆的都是谁,也因此去过几处地方。这里头若说有你的总舵,也不算稀奇。”这几句话,算把义血堂上上下下全骂了个遍。 曲鼎镶沉默半晌,说道:“在杭州,你杀过我的人。” 吴抱奇道:“杀过,他们都有必死之罪。” 曲鼎镶道:“敢作敢当,很好。” 吴抱奇道:“半山寺诸人,是不是你杀的?” 曲鼎镶道:“他们捏造事件,无中生有,借此败坏我堂名誉,扰我师兄亡灵,这就该杀。” 吴抱奇道:“你既理直气壮,就该招集武林同道,明言晦毁诸人的罪过,光天化日下动手。不该半夜出动,乘黑围殴杀人,还不留一个活口,让人无从自辩。” 曲鼎镶道:“撞到天黑就是天黑,撞到天明就是天明。我也没那么多耐性等到天亮,留什么活口。” 吴抱奇道:“原来如此。苏显白被人毒害,已有人证物证指明主使之人就是你,你如何自辩?”这话自然不实,但曲鼎襄既能围杀晦毁之人,只此一点,便可确认他必定毒杀了功显白。 曲鼎镶冷笑道:“你这就是贼喊捉贼了,苏师兄若真是中毒而死,背后主使之人,也只能是你吴抱奇。你连络无良恶医徐晚村,贼徒晦毁等人,联手做下这件大事,杀人之外,还要嫁祸于我。你心之恶,已到天地所不容,我今日招你来,就是要跟你有个了断。什么七彩地莲,什么流年速促丹,全都是骗人的谎话。你谎话编得再好,也瞒不过我,更瞒不过世人。我这就叫你心服口服,带人上来。” 从人领命,先是在适才打斗场中放好一张独凳,才半领半搀带上一个失目老者。这人摸索着坐下,卸下肩上布袋,取出不大一面扁圆小鼓,用一个活的细竹支架安放好,便拿起剥皮柳条棍,不紧不慢敲打起来。 瞿灵玓大惊,说道:“师父,他们要弄鬼!” 吴抱奇笑道:“没什么,不过就是讲讲,看他都能说出些什么来。” 209 第九十二章 撒绿台 04 老者击鼓多时,念道:“王莽谦恭下士时,周公恐惧流言日,杀友谋妻寻常事,自古人心最难知。” 念毕说道:“小子五岁上害病瞎了两眼,没进过学屋的门,不识文字是样什么东西。献丑学人家念上几句俗话,也还算有韵,马虎交待过去,诸位都是多经多见的,可别挑我的眼。” “这四句俗诗,说的是自古唯有人心最是难识,好人往往都叫人冤枉成了坏人,坏人也都能骗过世人眼目,得一个好名声。我今日这场,有个名目,叫作《杀友谋妻巧移祸》,讲的就是人心之恶。” “怎样杀人,又怎样谋妻,因何又败露了,流传到了到我瞎子耳中,这里头诸样做作巧计,小老儿必为你解说详彻,各位静听便是。” “这场奇冤,不是后汉三国的事,也不是前唐五代的事,就是咱们大宋朝的事,算得上是新上市的瓜菜,才出锅的快火小炒。更巧的是,这事还就出在咱们沂山,又添了三二分本地风光。这场说话,离了此地,你就是到了东京汴梁城,也未必能听得到。” 曲鼎镶闭目静听,似乎并不嫌絮叨。瞿灵玓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小鼓前,说道:“说书的,这个杀友谋妻的恶人,是不是叫吴抱奇?” 说书的道:“姑娘,你可说错了,这人不叫吴抱奇,他叫陆却凡。陆么,就是一二三四五六的那个六,却,就是推却的却,凡,就是平凡无奇的那个凡。你看,你全说错了不是?” 瞿灵玓道:“我前日见过一本说部,叫作《总堂主杀兄谋嫂记》,也是新鲜热辣,也是沂山本地风光,不知你会不会说。里边的恶人我记得叫做虫炉臭,虫么,就是蛆虫的虫,炉么,就是炉鼎的炉,臭字更明白了,就是香臭的臭。” 瞎子笑道:“你这就是说笑话了,世上哪有姓虫的?这我没听说过,更不会说。” 瞿灵玓一把抓过瞎子,说道:“不会说,你就跟我走,我找人教会你说。” 曲鼎镶冷笑道:“丫头,你也用不着虚张声势,瞿广瀚是不会来的了。他那边脚步一出半山寺,我必能知道,我不用鸽报,得讯也不比你们用鸽报的慢上多少。你惯会用计,可听说过分而治之么?” 吴抱奇拂衣站起,说道:“灵儿,用不着替你爹爹担心,曲鼎镶能想到的,你爹爹你师父必也能料到。你退到师哥边上,看我打打这个总堂主。” 曲鼎镶连“分而治之”四字都能说出口,已是图穷匕现,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打就是了。 楚青流将手中长剑递过,说道:“弟子这把剑弱了些,请师父将就着用。” 吴抱奇笑道:“你左肩有伤,又要照护师妹,比我更要用剑。” 便在这时,门内缓步走来一人。 这人径直行近吴报奇身前,双手奉上一把带鞘大剑,说道:“吴庄主,家主人知你今日必要用剑,特为命我送来。家主人说,这剑必定能合你的手。我来得总算及时,没误了庄主的事。” 吴抱奇并不问他家主人是谁,只是说道:“有劳管家了。”伸单手接了剑。 这人行礼退下,到楚青流瞿灵玓身旁四五步远处站定,闲闲而立。并不向瞿灵玓行礼问好,可见并不是乱人盟的人,则这人是谁?门外哨探警卫怎就没能拦下他?为何既没打斗声息又无人先行报警讯?诸般疑虑霎时涌上各人心头。 震阳剑苗奋快步出了院门,又快步回转,来到曲鼎镶身边,先是摇摇头,才低声禀报。只看二人面色,也不难知道说的不会有好事。不论外面还有没有同来的人,来的是何样人,既能让义血堂各路哨探无力先行示警,必定有其高明之处。 曲鼎镶稳坐不动,急速寻思。他自忖今日绝无以多打少围杀吴抱奇师徒三人之意,但临到当场,双方一句接一句,他竟身不由已,口不由心,脱口说出分而治之四字。这本是他心中日夜所想之事,话一说出口,如白染皂,事情便再难挽回。 若一拥而上,四剑一刀结阵围困吴抱奇,余人分割楚青流、瞿灵玓,此法最是稳妥万全,可操八成胜算。可就怕眼前这个送剑之人不允,与他同来的人也必不允,已方一旦拥围齐上,对手也必齐齐动手,输赢成败可就难于估量了,乱战之下无所不用,义血堂就此风流云散也说不定。 就算已方获胜,能将吴抱奇师徒三人斩成肉酱,一泄心头愤恨,也必将贻羞天下。世人必说曲鼎镶不敢挺身对阵吴抱奇,非得要以多打少,他曲鼎镶的名头也就完了。总堂主之位能否坐稳都难说,更何况还有个苏夫人在一旁冷眼观望? 一想到苏夫人,曲鼎镶又掏出一粒药丸抛入口中,嚼碎几口咽下,起身说道:“吴抱奇,今日这事,与义血堂全体无关,只是我曲鼎镶要与你了结私怨。你暗害我师兄苏显白,伤我嫂嫂苏夫人名誉,我为报此仇,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吴抱奇对天拱手,说道:“天地有眼,看我今日斩杀贼子曲鼎襄,追祭亡友英灵。”一抖手,剑鞘离剑飞出,送剑之人抬手接过剑鞘,系回腰间。 义血堂从人扛出曲鼎镶爱用的朴刀,曲鼎镶单手接过,来到场中,随手将刀往士中一插,说道:“对你我的武功,世人猜测颇多,说什么的全都有。今日咱们先比拳掌,再比兵器,怎样?” 吴抱奇并不答话,手腕一抖,大剑离手飞出。看去势,又是要交回送剑人手中。 送剑之人此次却并不出手,反而连退数步,似乎心怯。待剑身由高处落下,离地只有三尺多时,这人双臂交抱于胸前,身子向前平平鱼跃而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滚,长剑便已钻入鞘中。 这一手虽说花哨张扬,但若没有极高明的眼力身法,兼且熟知器械的性情,又焉能做到?只要稍有偏差,长剑就会透体扎入,这可开不得玩笑。这人露过这一手,毫无自得之情,活似他平日里全都如此接剑,不足为奇。 曲鼎镶步稳拳重,吴抱奇飘忽轻灵,转眼间,两人已换过三十余招,却还一拳一掌都不曾交接,身子也不曾贴靠。 瞿灵玓只瞧得目眩头晕,身子竟微微晃了晃,楚青流拖牢她手肘道:“只是看,别要贪心去想,头就不会晕了。你一个人,想跟上场中两个人的心思,那不是痴心妄想么?看不全两人的,那就只看一个人的。” 瞿灵玓试了试,果然不再眼晕,口中却道:“你就能边看边想么?” 楚青流目不转睛,还是答道:“我没你那么贪心,我只看师父一个人的,遇到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跳过去不想。” 瞿灵玓照他说的试了试,发觉跳过不看也并不就能轻松多少。索性死了心,只是看,不再深想。看不明白的,就跳过去不看,不料还是疲累不堪,这才知道于武功上论,自己与师兄相差已然太远。再看周边的人,不论武功高低,似乎都看得极有兴味,不由得暗暗冷笑。 打到一百二三十招,二人俱各兴发,勃不可抑。曲鼎镶黑袍黑带,吴抱奇单薄春袍不系腰带,全都鼓足内气。擦身而过时,劲气激荡上冲,头顶高枝上槐花纷纷飘飞,随着所受劲力不同,或是旋成一片,或是聚成细线,或是索性向上脱飞,煞是好看。 二人所用,莫不是精妙招术,就算俗笨招式,到了他们手底下,也必有妙用。却全都一点即止,一招既出,发觉对手已变形变势,或对手未曾变,而我觉得对手会变,我也就再变。每一出手,至少也有二变。 如此一来,围观之人就看得极困惑:我还没看清,你为何又变了?为何非要变不可?这不是成心要与人为难么?不看也罢!故而说,两人究竟打过三百招还是四百招,全都只是靠二人身势变化大概猜测,各人的手法细部,没谁能说得清楚。 曲鼎镶又是一掌走空,吴抱奇一拳也未能得手,二人擦身而过。这本是常有之事,本不值一说,不料奇事偏就在此时生出。 曲鼎镶已向前冲出一步,却不再前冲,而是强行收势,单凭一足蹬地之力,并不转身,使足劲力,用后背撞向吴抱奇后背。 所谓护院刀法,从名目中就不难看出,修练的本就是在巷道房舍、桌椅凳台之间盘旋接斗,擅用墙壁桌椅为助,素爱狭小之地,不喜阔场。曲鼎镶深知此理,生怕自己受此刀法所拘,失了阔大气象,才又特意加练长柄朴刀,但护院刀法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他也不是真想弃了这门功夫不用,故而遇到了不可战胜的对手,还是身不由已会用出这种小巧武功。 试想此时曲鼎镶面前若有一面墙,或一张桌子一座屏风,一只盆架一把座椅,他只需伸手推按借力,乘势后撞,而吴抱奇面前也有桌椅墙壁,无法再闪避,受此前后夹击,就算不受重伤,也必极是被动。 此时场上无桌无椅,情势却也差不太多。曲鼎镶既肯如此弄险,则他前冲时必然留了力,以便收力后撞。他以有意对吴抱奇不知,这就占了机先。 这番情势,围观之人全都看得清楚明白,顿时群情大振,却无一人出言提醒。楚青流、瞿灵玓连同那个送剑之人也都默然无声,此种情势下,发声提醒难免有暗助之嫌,更何况说不定还要分了吴抱奇心神,反而坏了事。 吴抱奇向前冲出两步,迅既止步,后脑如同生有眼睛,上身微微后仰,迎向曲鼎襄后背,到两人身子似沾未沾,足以引动曲鼎襄发出劲力时,却又身子猛然前倾。 曲鼎镶后背撞空,无异于奔马一脚踏空。他若手中持有兵器,只需用兵器拄地就能借力收势转身,可他眼下是空手,却如何是好? 曲鼎镶不及多想身后吴抱奇去了何处、是否已在反攻,身子向右倾倒,使个跌扑步,身子强力半转,已看清场上形势,再使个跌扑步,人已站起,就在就时,吴抱奇也挺身站起。 吴抱奇身躯前倒,人人都以为他必得用单掌撑地,谁知他并不伸手,全用腰背脚足之力,反用铁板桥功夫,身子旋弯旋起,两只鞋底之外,身上纤尘不染。 曲鼎镶跌扑步固然也极高明,但受招势所限,长袍左膝处还是沾了一粒小小槐花,黑袍白花,很是惹眼可厌。 吴抱奇冷笑一声,缓缓解开外袍颈处纽绊,双手轻分,袍纽尽数崩开,众人这才知道,他不用腰带,只是为了打斗时除袍便捷。以他的身法,适才前倒时,未必就不能乘机除袍反攻,他站起后再脱外袍,可说是容情不少,也可说是全没把曲鼎襄看在眼里。 瞿灵玓快步跑上,双手接过师父外袍,回来折叠好,抱在胸前。 210 第九十二章 撒绿台 05 曲鼎襄长袍襟边上那粒槐花本就惹厌,吴抱奇既已除袍在先,他还真就不敢大意,一言不发也解带除袍,交由下人拿下。那条袍带,打斗中固然也能一扯而下作兵器用,但论到除袍之快,还是以不系袍带为好。可是,若不系上一根带子,还真没几人能穿好长袍。 此番再一出手,吴抱奇便手脚齐施,高飘腿低藏腿,明腿暗腿,腿中夹杂拳掌,源源不断施出。技击家常爱说“出腿半边空”,但这只是对常人而言,看场中吴抱奇,双腿交错频出,又有何处空、哪里虚?曲鼎襄又有何可乘之机? 转眼间,曲鼎襄竟再也攻不进一招去,离所谓的无还手之力,缩头挨打已然不远。但吴抱奇却并不跟进追杀,数次得手良机都白白放过不用。 瞿灵玓不解道:“师父这是怎么了?再进一招,必能打伤曲鼎襄,为何要收手?” 楚青流低声道:“师父这是想一击成功,取了这贼子的命,替苏大侠报仇。不出手,就是还没有切实的把握。若一掌将他打伤却又不能取其送命,义血堂的人必然要齐拥而上,救下曲鼎襄的性命,那就太可惜了。” 瞿灵玓皱眉道:“这可就太难了。” 吴抱奇这番心思,场中曲鼎襄又怎能不知?他苦苦挨过吴抱奇四五十招快掌重脚,发觉内息虽未有耗竭之象,却也并无猛增苗头,只能说是平平无奇,不异往常,不由暗暗叫苦。 徐晚村曾说,对苏显白下毒之初,所用毒药为流年倍速丹,药物用尽后无奈改换成寻常精砒,因此必得有内力高手与毒学名家联手商讨斟酌,时时变换用毒的分量,所料无一不对。 说起来,这也不是徐晚村的独得之秘,天下武学同源异流,医术毒术也是如此。就算源流不同,研修到极处,也会殊途同归,只须眼界足够开阔,总有人也能想到这上头去。以天下之大,才人之多,若说只有徐晚村一人能想到这等妙法,未免于理不合。 这些用毒好手,曲鼎襄用重金网罗了十多人,再优中选优,最终留了一个叫作康香湖的人。金钱礼遇外,再以诡言蜜语倾动,说什么自己要为江湖除一巨寇,无奈力不能胜,唯有用毒,请张香湖想出下毒之法。 康香湖受宠若惊,说出‘流年倍速丹’名目来,并亲身指点,但凡何处、何地、何人家中可能有藏,无不一一罗列写出。曲鼎襄命人一一上门查找,终于得手,其间杀人自也不少。 待到流年倍速丹用完,非用砒2霜不可时,曲鼎襄挺身而出,情愿以身试毒。这固然是为保密缘故,不得不然,也是他别有一番心思。 照他想来,明医既然能令砒2霜毒性在内家高手体内成年成月存留,累积下来再暴发而亡,则也就能在暴发前夕用药除去毒性,或由高手自己用内力逼出,也就不会发作。只要时时留意监察体内的毒性,也就无碍。 这番推想,也颇能自成其说。但说穿了,还是重走前人服毒助功的老路,不过更为稳妥些而已。曲鼎襄自以为自己心志远超常人,必然能只得砒2霜之利,不受砒2霜之害。 康香湖听了此论,为谋自身富贵,又为眩技逞能,真还替曲鼎襄配出一味含砒药丸来。取名颇为好听,叫作“南山永荣丸”,寓意是说曲鼎襄服了此丸后必能象山岳一样荣壮不老,似乎跟万寿无疆也差不太多。 这些药丸,按砒2霜用量大小分出不少名目来。。曲鼎襄服下这些药丸,再配以独特调息之法,果然收效不小。但这毕竟是毒丸,服下后,心中不能不有疑虑,是以时服时不服。白草坡约战时,适逢曲鼎襄停用此丸三月有余,这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 适才曲鼎襄当众服下的就是含砒最多的一种。 此次北来沂山,曲鼎襄知道必有争斗,是以半月前就开始服用,一路都不曾断过。半山寺出手小试,果然挥洒如意,再得义血四剑之助,轻松全歼晦毁以下四十余口,无一人能够漏网。 今日与吴抱奇越说越僵,再见识了楚青流的剑法,曲鼎襄不由自主就摸出两粒毒丸吞下。心说只要今日能取了吴抱奇性命,威名就算是立住了,今后义血堂内再也无人敢有异心。过了今日,我再也不服一粒毒丸。他却忘了,瞿灵玓适才已邀他明日到半山寺赴会,去见瞿广瀚,这毒丸明日又怎能不服?看来就算杀了吴抱奇,明日还是要服的。 药丸服下,他静坐调试内息,却并无内力陡增之象。这只能是药效还未到来,唯有静等,别无好法,这才会叫上那个说书的来,希图能拖延一点时刻,待药力到了,再说翻动手。 没想到瞿灵玓绝不容许瞎子说出吴抱奇三个字来,先行发难,引出《总堂主杀兄谋嫂记》,更说出虫炉臭三字。这时若要再忍,则世上还有何事不能忍?心说我就算不服药丸,也未必就收拾不下吴抱奇,这才脱口说出“分而治之”,开启战端。 说什么先比拳掌再比兵器,同样也是为了拖延工夫。二人话已说到这等地步,绝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杀人报仇,还分什么兵器拳脚? 谁承想吴抱奇越打越强,自己却越打越弱,不由心中暗恨。心说康香湖这狗贼可害我不浅,今日若能离开此地,我走遍天下,也要捉住这狗贼亲手千刀万剐。 吴抱奇猛攻有七十余招,似乎手段用尽,不再强攻,也很少再用腿,宛如换了个人。 瞿灵玓身旁送剑之人却连连点头,还说了个好“字”。这声好字声响不大,听到的人却并不很少,没听清的,瞬时也就打听的明白。 曲鼎襄却暗暗叫苦,心说姓吴的今天不单要取我性命,还要羞辱我。他狂攻许多招后收手不攻,明是要我出手攻上去,如此一来,我空档一多,必为这人所乘。可我若是不攻,在场诸人必要笑我面对吴抱奇连攻都不敢,那还不如一头碰死。 曲鼎襄愈想愈悲,胸口愈是憋闷,住手不攻不守。仰天长啸一声,觉得胸口暢快许多,再长啸一声,叫啸道:“师兄,显白师兄,你怎就这么无情?你撒手去了,留下师弟我任人羞辱,你也太狠心了!” 又大叫一声,说道:“师兄,小弟这就追随你去了。” 如此情形,吴抱奇怎好再攻?也住手立于一旁,说道:“你这贼子,死到临头还不肯说一句实话。我看在苏大侠面上,只要你肯认罪,今日就赏你一具全尸。” 旁边义血堂众人中,已有人哭出声来。 曲鼎襄叫过几声,觉得胸口痛快不少,见吴抱奇不再逼上,暗自松了口气,再接连拍打几下胸口,猛然觉得药力已至,这真是意外之喜。又装模作样再叫几声,哭道:“师兄,你若有灵,可要暗佑我今日能斩了吴抱奇这贼子,给你报仇。” 药力既至,就极有可能斩杀吴抱奇于当场。经他适才这一番装神弄鬼,吴抱奇若是死了,暗害苏显白的罪名还真就不好洗脱,悠悠众口,无人能塞。 曲鼎襄擦干眼角泪水,缓步来到朴刀前,一把将刀抄在手中,说道:“吴抱奇,你也用剑吧。”转眼间他已沉稳下来。药力既至,总够个多时辰之用。既得药力之助,个多时辰内还收拾不下一个吴抱奇,他曲鼎襄也不用再做人了。 送剑之人却并不动手解剑,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圆形小包来,包裹并不大,象是装了只小个头的西瓜。这人解开包裹,剥去一层油纸,取出一个人头来,手一抖,人头飞向一根粗大槐枝,随即钉牢,想是发髻上系有甩手镖、半截钉一类的常用暗器。 人头晃动几下静停不动,众人一看,这不是那个康香湖却又是谁?这人三个月前就踪迹不见,再也找寻不到,曲鼎襄为此还大为恼火。谁想人头已落到了这人腰间,怎还能找得到? 送剑之人来到场中,说道:“都看清了么?我跟你们说,我家主人就是半山寺这场事的主办之人。我家主人是谁,那也不必说了,他老人家出头为这事费心,是大违师训的。按咱们门派的规矩,就该等着看你们人头打出狗脑浆来,那才叫有趣好玩,咱们为什么要管?” “无奈他老人家昔年与苏显白有过一面之缘,很喜爱这个人。你们害死了苏显白,那不是叫他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他老人家那份伤心难过,你们可想过么?这才命我出面,代为了结这事。” “不想半山寺来了徐晚村这个能人,把事情剖白得如同亲见,物证人证全都弄到了手。我就说,我可以不用再出来了,闲着不也很好么?没想到你们这班傻瓜慌了手脚,竟会做出杀人灭口这样的傻事来,可你们灭得了口么?” 他如此连训带骂,竟无一人敢出头顶撞。 那人道:“我告诉你们,毒药就是这个断头死鬼跟曲鼎襄联手配的,下毒之人,就是那个车流年。苏夷月,你爹爹是曲鼎襄害死的。” 苏夷月一语不发,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曲鼎襄道:“你既想把这事硬栽到康香湖头上,就该留他一条性命,不该杀了他,来个死无对证。你如此行事,可就难以服人。” 那人道:“我也想带个活的来,可他自己没有命活,我又有什么法子?我赶到杭州,只说这贼子是伸手到就能拿来,不过是暂时寄放在你们家里养活罢了。谁知道他竟机警得很,先脱身跑了,这叫我到哪里去寻?这不是大海捞针么?我跑遍大半个天下,又托了丐帮的人,才找到这小子。他见我问起这事,一吓竟吓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一个跑腿的下人,又不是阎王老爷,能让死鬼还魂。我总不能提着一具尸体走路,只好割了他的脑袋,这好奇怪么?我若不是为了这个死鬼,早几天就到了半山寺,能容你们杀人灭口?你们只怕也早都成了死鬼。你们要是有良心,就该一齐跪下,给这颗狗头叩几个头。” 毁折剑熊激光踏前一步,说道:“你也不用大话欺人,我向你请教几招。”看来曲鼎襄今天绝讨不了好去,若这个总堂主位子空了出来,为推举新任总堂主,必有一番争斗,此时正是建立声望的好时机。不过他却忘了,曲鼎襄若是没命,在场能活命的只怕也没有几个,这就叫利令智昏,可见老话不错。 那人笑道:“老小子,你好心急呐,曲鼎襄还没死,你就想着要当总堂主了。不过我这趟差,主人说过绝不能出手杀人伤人。这么着---” 走到一名帮众身侧,一把抽出那人腰间佩剑,说道:“老小子,我投剑给你接,你也得象我适才那样不许用手,只能用身法,好么?你若能接得住,我转身就走,再不多管你们的事。若接不住,那就是你不自量力找死,不是我硬要杀你,主人也就不会责怪。” 不用手,只用腰间剑鞘接剑,今日之前众人还全未见过,也就更未练过。倘若这人掷剑时再运足内力,熊激光不死也必重伤,这怎好轻试? 211 第九十二章 撒绿台 06 熊激光强笑道:“你那种杂耍我是不会的,也不想去试。你要正经打,我就奉陪到底,耍猴么,我就不陪了。”搭讪着回座。 那人不再理他,将腰间大剑连鞘摘下,两手平托在胸前,说道:“庄主请接剑。”话声才落,剑身离鞘而出,缓缓飞向吴抱奇,吴抱奇一伸手,长剑平平落入掌中,赞道:“朋友好漂亮的气功。” 那人微微一笑,执空鞘退回一边。 这人衣饰极平易,行事言谈却夸张华丽,适才腾空接剑,这又隔空送剑,两件事无一易作易为,他却做得浑不着意。他自说是个仆人,则能使动他的那人岂不已是神仙? 吴抱奇接过大剑轻轻一振,剑身“铮”地发出一声脆响,剑吟声中,吴抱奇铁枝剑法使出。 曲鼎襄体内毒丸药力发作,气机正自勃不可抑,吴抱奇此时出剑正合己意。他双手平端朴刀,迎着吴抱奇平刺而出,见吴抱奇闪身欲进,随即改刺为削,追杀而上。 吴抱奇大剑已然够长,但比起曲鼎襄的朴刀来,还是要短得多。但不论兵器有多么长,就算扛了一根大毛竹上阵,步法也足够灵动,手法也足够高明,总还有这毛竹触碰不到之处。 手执短兵器的人,只要不慌不乱,脚下不吃亏,便能让自己处于长兵器似能触及、似不能触及的方位,引动对手出招攻击,消耗其劲力,再寻隙而进,不难轻松取胜。以短对长,并非就得贴近强攻,让长兵器空有其长,难有其用。如此退到远处似沾似离,带动长大兵器,乃是另一个法门。 这种闪避打法吴抱奇并非不知,也不是不会使用。可他就是不肯闪退,剑尖在朴刀刀刃上一点,顺水推舟荡开朴刀,人剑合一已然闪进,将朴刀撇在外门。 就这一招,围观众人中已有不止一人在心中感叹:“多亏我没有习学长大兵器,看来长的玩意只能吓唬人,并无多少用处。” 曲鼎襄手腕扭动,朴刀刀头转了不大一个圆圈,便缷去刀上劲力,刀身已回拖,向吴抱奇后腰斩去,简直比飞雀还要灵巧。 吴抱奇矮身从刀杆下穿过,手中长剑已能触及曲鼎襄。曲鼎镶不慌不忙,刀柄下压,连砸带刺,仍是对着吴抱奇后背出手,竟还有点后发先至的意味。 吴抱奇只得弃曲鼎襄不刺,闪身而过,二人算是换了一招。 这一用上长大兵器,二人改招换式便不如空手博斗时那般快捷随意,围观众人已能看得清晰明白。各人或是摇头,或是点头,至于这摇头点头都是何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转眼间换过十多招,无论哪一方攻出何种妙招险招,另一人必有应对之法。这二人明明各门别派,却象师兄弟同门拆招一般,熟到不能再熟。 这似乎就是传言中的谁也胜不了谁。 可众人却全都知道,今日必定会分出输赢来,输的一方必定还会命丧当场。哪一方见识稍稍不够,谁略一胆怯,谁略一手不应心,谁就输了。另一方必定还会乘机跟上,取其性命。这一刻什么时候到,会应在谁身上,全不可知。 曲鼎襄愈斗愈是悍猛,朴刀从吴抱奇身边擦过,刀风竟带起数块凳面大小的硬泥块,直直飞出三丈远近才落下来。这处农家庭院并不铺砖,却也是压实砸实的的硬地,一镐下去,也未见得就能掘出如此大块的硬泥来。他刀风如此,则刀上的劲力该到了何种地步? 吴抱奇一人一剑,已如同强风中的独树孤枝,飘摇无依。 曲鼎襄见自己得药力之助,内力上已强过吴抱奇,心下大定。出手也愈加流畅随意,脸上还带了点笑容,他自觉笑得很合身份,落在别人眼里却只是口角牵动,离咬牙切齿也差不太多。 两人从空手相斗至今,算来斗过不下五百招,已是各尽所能,没谁还有留力之说。曲鼎襄他却能越打越强,内力几如江海泛滥,来势强不可挡不说,还愈来愈强,诚是奇事怪事。 吴抱奇不及思忖其中的关节,心无杂念,凝神而斗。他身随风飘,再也攻不上去,曲鼎襄却也一时难以得手。 瞿灵玓紧抱师父外袍,轻声道:“师兄,这怎么好?怎么好?” 楚青流道:“不怕,师父必有法子。”话虽如此说,心中却茫然得很。 曲鼎襄内力源源不尽,已然停不下身势手脚,抖手又扫起三四块硬泥,大喝一声,向前进招。 他内力既已突进,吴抱奇不管如何料敌,也难保他就没有意外之举。既然难于料敌,只能凭自己的心意而斗。见他朴刀出到七成,吴抱奇提起一口真气,人已高高跃起,踩上空中一块硬泥,借势转过身,再跨上一块硬泥。前行一步,凌空来到曲鼎襄身前,只需再行出半步,就能踏中曲鼎襄肩头,或是飞足踢他面门。曲鼎襄朴刀此时还远远出在外门,瞿灵玓脱口就喊了一个“好”字。 吴抱奇年轻的时候,已能象苏显白那样在空中走步转身,过了这许多年,脚下又有泥块助力,劲力施展出来,只要招数打实了,曲鼎襄怎还能有好? 曲鼎襄眼往上瞟,向左向后跃步想要避开,不想竟一脚踏进地上一处硬泥飞出后留下的泥坑。泥坑不深,却终究是个意外,一脚踩空,非得缓一缓身法才好再行发力。就这么一停顿,吴抱奇大剑已从他左肩窝钻入,斜斜透过脖颈,从右肋下穿出。 曲鼎襄一脚踩空,究竟是吴抱奇有意引动使然,抑或只是碰巧凑上的,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也难以深究,只需知道,踏空的是曲鼎襄,不是吴抱奇,这也就是了。 吴抱奇身势下落,正要拨出剑身,将曲鼎襄人头挑下,曲鼎襄右手回拉,朴刀柄穿过自己左腋下向后疾飞,从吴抱奇心口扎入,透过后背,穿出有二尺多长。力道犹且不尽,吴抱奇连退七步之多,才坐倒在地,伸右手捉牢胸前朴刀杆柄。再看曲鼎镶,也已连人带剑栽倒在地,犹自微微挣动,显然也还未死净。 刀杆后拉,以后为前,这本是寻常招术,曲鼎襄在场中就用过多次,本不足这奇。但曲鼎襄脖颈断了半边,还能使出这等招术,还能有如此大力,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奇事。 双方各人齐齐冲上。那名送剑人不再用任何花哨功夫,全力前冲,抢先来到场中。抓起大剑剑柄,不管不顾连抽带拖将剑拿到手中,经他再来上这么一下,曲鼎襄大半个脖颈已被挑断,再也不能活了。 这人连挥两剑,削去吴抱奇胸前刀头、胸后刀柄,吴抱奇说了“多谢”二字,昏晕过去。楚青流用外袍包裹好师父,双手平托抱起,瞿灵玓拿楚青流长剑随后护持,再往后就是那名送剑人,手执大剑。三人一语不发往外退。可怜义血堂空有义血四剑连带数十人,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也无一人出声。 这人护送三人直往半山寺行去。半道上,也曾要替换楚青流,楚青流不说不行,也不说行,既不摇头,更不点头,只知道用尽全力奔跑。左肩伤口早已迸裂流血,竟都全无知觉。瞿灵玓空身强奔都追赶不上,送剑人只好托了她一只左手助力。 离半山寺还有三里多路,瞿广瀚已得讯迎上来。楚青流内力本力早已用尽,脱力跪倒在山道上,双手却还牢牢抱护着师父。瞿广瀚急迎上来,想接过吴抱奇,才发觉楚青流两只手臂已僵死难动。瞿广瀚先喂了吴抱奇丹药,再向楚青流输入两股内力,激活他血脉,这才接过吴抱奇,上山回寺。 乱人盟教众背起楚青流,搀扶瞿灵玓回山。送剑人将那柄大剑交到瞿灵玓手中,说道:“家主人说,这柄剑,日后就留给楚青流使用,我去了。”展开身法,行不由径,隐入荒野中,去远了。 二人来到吴抱奇房中,瞿广瀚正在吴抱奇床前烦躁踱步。一见二人,便即说道:“楚青流,吴兄身上这截刀柄,我必得先取出来,不能让他带着这截刀柄求医或是离世。” 楚青流道:“瞿先生说的很是,你下手就是。” 瞿广瀚道:“若吴兄因此有了意外,你却不能怪罪我。” 楚青流道:“我全都明白,瞿先生,你这就动手好了。” 瞿广瀚道:“你们都转过脸去。” 楚青流道:“师妹,你转过脸去,我得看着。” 瞿灵玓不敢违拗,转过身去。 瞿广瀚连点吴抱奇身上三十余处大小2穴道,以三根指头捏牢那截刀柄,缓缓向外拉拨。拨出大半后,吴抱奇仍昏沉不醒。瞿广瀚狠狠心,将刀杆一下拨出扔掉,拿起旁边止血药物布带就往伤口上按,但胸前背后全都血流如涌,又怎能按止得住?更糟的是,吴抱奇嘴角也有血流出。 三人用尽良药,试尽各法,好容易止住血流,奈何吴抱奇还是昏睡不醒。 楚青流道:“瞿先生,请你借我人手车辆,我带师父去追徐先生。” 瞿广瀚道:“吴兄是我的朋友,人手车辆现有的是,远说不到一个借字。据鸽报,徐晚村他们人已在三百里之外,你我带着吴兄乘车,又能走得多快?还能追上么?” 楚青流茫然道:“他们怎会走得这般快?瞿先生,我不是不信,只是不解。” 瞿灵玓道:“师兄,已过了两天了。他们没有牵累,又急着赶回江陵,走了三百多里,也不能算是多么快。” 瞿广瀚道:“我已发出鸽报,命他们沿途查访转邀徐晚村,咱们就在此地等候,一边觅良医调治,这才最是万全。” 楚青流道:“瞿先生说得很是,我实在是昏了头。” 当下由顾祥龙出面奔走,一个多时辰内,半山寺内已到了老少七八位颇有名气的本地良医,无奈却人人束手。 天色将黑时,昆仑大侠、望海庄主吴抱奇终告不治,撒手离世,终年四十七岁。堪可告慰者,是亲手杀毙恶人曲鼎襄,替亡友报了仇。 楚青流抚尸痛哭,数次死而复苏。瞿灵玓不敢任由他再哭,也不敢离开,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千方百计解劝,伴他在灵前陪护。 入夜后,下人打上热水,送上全套寿衣。楚青流掩上房门,亲手冼净师父遗体,换上新衣。 瞿广瀚伴灵过午夜,回归己房,由楚青流瞿灵玓陪师父最后一夜。 次早棺木运来,遗体入殓。瞿灵玓悄声道:“爹爹叫我问你,师父的棺木到底在何处安葬?要不要送回昆仑山陪葬昆仑派历代祖师?” 楚青流道:“不去。生既不能重过玉门关,死了再回去,也无味的很。” 瞿灵玓道:“就近葬在沂山也很好,师父与苏大侠这场交情,日后必定流传于人口,二人同在沂山,后人也好凭吊。” 楚青流道:“不好。同葬在沂山,是苏显白沾吴抱奇的光?还是吴抱奇沾了苏显白的光?后人若是真心想去师父坟前凭吊,那就不会怕跑路。你为何就不说去望海庄?” 瞿灵玓迟疑道:“爹爹说,望海庄与义血堂总堂相距过近。你一个人,人单势孤,就怕照应不过来。” 楚青流道:“不管他是谁,敢要动我师父坟上一根草芽,一捧细土,我必杀他满门老小,一个都不留。望海庄主,不回望海庄还能去哪里?回望海庄。” 212 第九十三章 沂水争流 01 次日起灵,乱人盟大小帮众围拥忙活,瞿广瀚到棺前祭拜后,就再也不见踪影,楚青流却也不理不问。 众人将棺木送到沂河码头上船。一路长行后,将在徐州南边转入清河,再到楚州入运河,由河入江,直到九华山望海庄。 顾祥龙用重价雇了三艘大号河船,一只小船。讲明这船一路直送到望海庄,须得行到无水处才许回转,沿途不用再行换船。 瞿灵玓带同尧舜二婢乘一船,楚青流陪同棺木乘一船,所有男女船工饮食住宿占去一船。停船后,若非另有呼唤,船工不得再接近两艘客船,住船还要远远在下风处避开。白狐占用小船,由一名老仆照看。 瞿灵玓见安排妥当,遣回众人,向楚青流道:“师兄,论起爹爹与师父的交情,他就该陪伴师父回到九华山。他也是要来的,却叫我劝阻住了。你眼下这个脾性,连我都有点怕,爹爹么,也是个不好说话的。你们两个一同坐船走这么远的路,又有开南镖局跟铁船帮的事在,若是一言不合说翻了,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恐怕只能跳河了。” 楚青流道:“师父不在了,你也很难过。我只是不太想说话,没想到会叫你怕我。很是对不住,往后我会留意。” 瞿灵玓道:“咱们两个,也说不上谁对不住谁,谁又欠了谁的。”百计解劝,但现有师父棺木在侧,任她如何解劝,楚青流也只能是强作宽心而已。 行近瓦盆渡口,身后就有浩浩荡荡十五六只大船结队而来,鼓乐齐奏,最大一只主船上,更是高挑白幡。不用细看就能知道,这是义血堂护送曲鼎镶棺木回杭州。 由沂山南下,又各带棺木,乘船已是必然之事。双方遇上了不算出奇,若遇不上,反倒奇怪。稍出意外的是,遇上得竟会这样快,计算起来,开船后不过才行出一百二三十里。 顾祥龙为怕惹瞿灵玓不快,花钱唯恐不多,雇船唯恐不好,他人头既熟,下手又早,所雇三只大船实是沂河里顶顶尖之选。不论索具桨舵,还是船工厨工,全都调配到了最精最好,务必要让瞿灵玓挑不出毛病来。 义血堂人众既多,再要讲排场,用船就不能少了,一时之间,到哪里再去寻出十五六只同样精好的船只来?就算有一只两只比顾祥龙所雇的还要好,船队中至少也有十只以上无法相比。 但就是这些劣船,行的却极快。再一细看,原来船帆、船桨、船工之外,船上诸人全都各操物事划水,连熊激光、苗奋、苏夷月全都奋力划水。如此一来,怎能不快? 河道并不宽阔,能行大船的水深处就更狭,双方相距还有百多步,后船就齐声高叫,要前船让开。 船工还未禀报,瞿灵玓问楚青流道:“师兄,让还是不让?” 楚青流道:“让。他们船多,毁去一只两只全不用在乎,咱们只有三只大船,经不得一撞。若是惊动了师父,你我就算死了都赎不过这个罪责。师妹,咱们不争在这一时。” 船工却道:“楚老客,咱们船上可停着你家老先生的宝房,若是让他们先走,对后人可不太好呐。” 楚青流难得笑了一笑,说道:“不妨事,我不忌讳这个。这直行到江南,路途还远着呢,也不能就这样压他们一路。” 船工道:“客人这你就不懂了,那不一样。只要今晚停了船,明天再开船时,咱们晚走一会让他们先走都成,想在半道上超人一头,这就是欺负人。河道上头,也是有规矩的。” 瞿灵玓道:“欺负就任他欺负,赶紧让道,若是有了碰撞,我先杀你们,后杀他们。”又好言道:“你们的好意我全都知道,赏你十两银子喝酒。” 尧姑摸出一块银子,约有十二三两,递到船工手中。船工不敢再说,谢过赏,转身跑去伺弄船只。 船工齐齐动手,奋力将三只大船往岸边移靠。离堤岸还有二丈多远,就再也不肯向前,说道:“老客,前头水浅,靠不上去了。”楚青流见确乎如此,也就不再勉强。 义血堂船来得极快,占据中心河道,不避不让,顺水直冲。真不难想见若要到了杭州总舵,他们会如何霸道。 转瞬间已行过五只大船。 两方船只相距不足一丈远,已称得上是靠肩擦面。楚青流瞿灵玓立于自家船首,见扬震时、熊激光、苗奋、苏夷月、曲鼎襄棺木一一从眼前移过。苏夷月奋力划水之余,还向二人狠瞪了一眼,瞿灵玓冷笑道:“师兄,这苏夷月只怕是曲鼎襄跟文女侠的私生女儿,要不然怎就会这么糊涂?我很是不明白。” 楚青流赶紧道:“这话可不许再说,若传了出去,又会生出流言来,那就置文女侠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瞿灵玓道:“她做都能做,我就不能说说么?世人也不笨,苏夷月如此不知好歹,这些流言早晚会生出来。” 楚青流道:“只要流言不是咱们造出来的,咱们就问心无愧。” 瞿灵玓道:“就算不是咱们造出来的,只要这流言传了出来,苏夷月必会记在我的头上,我空担这个坏名岂不冤枉?不过,看在文女侠的面上,我就不跟这小丫头计较了。” 说话间,又行过五六只船,只余下两只伙食船。船首一人抱臂而立,正是飘风五剑耿耀先。 耿耀先看了楚青流瞿灵玓一眼,似乎很是不屑,将脖颈扭向一边。 就在这时,耿耀先脚下坐船疯了般一个打旋,侧头向楚青流他们三只船斜撞过来。 那些船工舵手水手,似乎全都呆了。舵工连扳几下舵杆,示意船舵已然不灵,索性离了舵位撒手不顾。 要说在汪洋大海中,两方船只行驶中靠得过近,水下波流诡异,生出这等事并不奇怪。沂水乃内陆河道,又不逢汛期,虽还说不上是水平如镜,也只有些许微波,这分明是他们成心使鬼。 这只伙食船船首已行近三丈处,再行下去,必定就要撞上,岸边停靠的三只船无可躲避。 楚青流伸手抄起船舷一根大篙刺入水中,人已借竹篙之力荡跃而起,直落到来船的舵位上,将舵杆抱到怀中。孰料才一发力,“喀喇”一声响,舵杆从中腰一断为二,这舵杆是整根榆木所造,复又包裹铁箍加固,却也吃受不住这股大力。 楚青流将手中半截断杆往船板上一插,抢上去抓牢半截舵杆再扳。这一扳,因舵上劲力已泄掉大半,竟不再那般艰难。船舵应手而动,这船打个急颤,船首猛转,擦着瞿灵玓脚下船舷划过,激起的水浪已打湿她的裙角软靴。 楚青流一步不停,跃向后边第二艘伙食船。这一跃没有竹篙借力,也远过两丈,才一落下,便向舵位急奔。 舵工已尽见前船之事,怎敢去强抗?早早撒手离开舵杆,拱手相让。楚青流接过舵来,操2弄这船轻飘飘行过已船,微一垫步,人已回到自己船上。瞿灵玓迎上来道:“师兄,师父棺木没有丝毫移动。”楚青流道:“那就很好。”回头去看第一只伙食船。 那船擦过楚青流三只船后,一头深深扎入岸边软泥中,任凭众船工如何侍弄,再也抽拨不出。 这边船工见了,无不心下大喜,走过来道:“侠客爷,咱们还开船再走么?”这船工倒也机便,亲眼见识了这般能耐,觉得再称呼“楚老客”似已不妥,只好姑且叫声侠客爷。但又怎样称呼瞿灵玓?莫非要叫侠客娘子?侠客奶奶? 瞿灵玓看看天色,说道:“走的话,也还能走个十里八里,不过咱们不走了。就留在这里,看他们怎样伺弄这船。” 出了这等变故,义血堂各船也就不好再走,散开来,纷纷择地靠岸。不多时,一艘多桨小船快划驶来,杨震时、熊激光、苗奋、苏夷月连同纪清含都在其内。众人立在小船上同耿耀先略作商谈,便离舟上岸,在一棵树下站立说话。不久,一名仆从手执名贴到这边船上拜见,说义血堂某人某人某人邀请楚、瞿二人到岸上见面。 名贴不必翻看,瞿灵玓接过递给尧姑收了,命舜姑抱好楚青流大剑,踏跳板来到诸人跟前。 荒野地里,无须讲论座位,无须献茶,略一点头,便算见过了面。 沉吟片刻,杨震时说道:“楚少侠,咱们此番南下,若都照今日这个样子走,未免太艰难了些,必得想个法子出来。” 楚青流道:“河道上的规矩,一地与一地不同。瓜洲的风俗,我还算知道一些,杭州的风俗就不太了然。各位都是多经世事的,不妨先说个主意来听听,只要不太过份,我无有不遵。” 苗奋指着那只伙食船道:“要按瓜洲的规矩,这又该怎样办?” 楚青流道:“要按瓜洲的规矩,这艘船的船主得重重谢我。比起撞毁两只船,一只榆木舵杆值不了几个钱,哪个轻,哪个重,行船的人都能分清楚。难道在杭州就不是这样么?” 苗奋道:“不是。” 瞿灵玓道:“苗奋,在义血堂里,你说话从未作过数,如今曲鼎襄虽说死了,那还是一样。刚才若是你震阳剑苗奋拿名贴相邀,师兄跟我还真就不会到岸上走这么一趟。人贵有自知之明,苗四侠。” 杨震时笑道:“瞿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说话作不作数,先要看这话合不合道理,不是看这话都是谁说的。就算吴抱奇还在,他也得讲道理,是不是?” 瞿灵玓道:“那就请扬六侠说几句讲理的话来听听。” 杨震时道:“这个理字,谁又能说得透?只要咱们两家都能答应,那就算是有理的。你说,前途还有两千多里路,咱们该怎么走?总不能走出百多里就闹上一场吧?” 楚青流道:“今日这事就此揭过,我也不去细究这艘伙食船何以会突然失控。从明日起,咱们若是再也遇不上,那就最好。若是遇上了,后行的一家必得确保离开前船二百步外,以求万全,若是自家船工没有把握,那就离开三百步以外。” “若是天晚在一处地方停船,停在前头的一家,明日就要晚开船,让停在后头的一家先走。所谓一处地方,以常人目力所及为准。就象今晚,你们停在了我的前头,船工又都能看见你们,明日我就先开船。这也不是瓜洲的规矩,也不杭州的规矩,这是这条沂水上的规矩,咱们入乡随俗。” 213 第九十四章 沂水争流 02 苗奋先就不肯答应,又急又怒,说道:“明日让你先开船,咱们还要离你二百步之外,这不是要让你们一路压到长江口么?” 楚青流道:“明日我停船后,只要你们不再往前赶,想有意要停到我前头去,后日可就是你们先开船了,我又怎会压着你们到长江口?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熊激光道:“今天停船不能作数,明天谁爱早走谁就早走。明晚停了船,咱们后日再轮换着走,好么?” 楚青流道:“不行,你们若不来跟我商量,那就爱怎样走,便怎样走,我全管不着。既来跟我商量,那就照规矩来,今晚也得作数。” 曲鼎襄新死,义血堂失了统领,行事是千难万难。谁也不愿对外人妥协,生怕被说成软弱,甚或是别有异心。 杨震时道:“楚少侠,今夜子时前,咱们再开船,可还得算是今天的事,不能算是明日开船,也就不用再受这规矩所限,你说是不是?” 楚青流道:“子夜前自然还是今天,杨六侠果然多智。既已说得妥当,我与师妹告辞了。”说着拱手回船。 此时天色近黑,义血堂从前头各船调过来大批人手,外加三只大船。点起火把来,各人挽起裤管下到水里,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再借大船之助,终于在二更过半时分将这船从淤泥中拉拨出来,赶在午夜前,结队向下流头远远行去。还真是有信得很,远到一点灯火都看不见。 义血堂既已得此先机,怎肯再拱手让人?自然日日远远停船,次日早早开船,觉得曲鼎襄终于压下了吴抱奇一头,从上到下无不得意非凡。 楚青流船行在后,明知义血堂有船在前,也就不再紧赶,反而有意隔开在目力所及之外。义血堂有数次有意放慢行船,想要后船的好看,楚青流浑如不知,却也不有意躲避,老老实实跟在三百步外行走。 船工早已摸清两家恩怨,深知楚青流瞿灵玓二人脾性,宽解道:“侠客爷,这帮蛮子还以为他们得了便宜,却不知道他们这是替你家老爷鸣锣开道呢!” 楚青流不置可否,瞿灵玓却听得很是心喜,命尧舜二婢再赏银子。 如此一路平安无事行到楚州,船入运粮河。此地离铁船帮扬州总舵已不足三百里,铁船帮眼下可说是名存实亡,但总归还有不少余众在。瞿灵玓心下担忧,却又不便跟楚青流提起,唯有硬着头皮朝前走。暗暗盼望铁船帮众人已被尺朗杰扎、库喇尔单等人杀的干干净净一个都不剩,明知道绝无此等可能,也只能以此自宽自解,行过一里便是一里。 这日船停宝应以北的上游镇,一早起来,吃毕早饭,正要起锚开船,下流头河堤上有三匹马快行而来。乘马之人似乎很是心急,竟不下马,打马从堤坡上直冲下来。堤坡上商贾佣工之人纷纷躲避,虽说无人因而受伤,却也搅得人仰马翻。 行到水边,当先之人把缰绳一抛,整整衣衫,扬声道:“在下扬州城郭剑铭,大胆借问,这可是望海庄楚庄主的座船么?”这人三十不到年岁,很显精明干练。 楚青流正与瞿灵玓立于船头闲谈,诸般情形尽都看在眼里。听了郭剑铭这句话,楚清脸上顿时黑气弥布,眼中出火,手已向腰间探去。瞿灵玓心下暗喜,心说这个扬州城来的郭剑铭拍马可拍到马蹄子上头去了。却并不多话,静看楚青流怎样答复这人。 楚青流平平怒气,说道:“这是望海庄吴庄主的座船,阁下认错人了。我这就要开船,不便与你多说。”说着掉头不顾。 船家本是极具眼色的,向几名船工招呼一声,齐齐动手忙活起来。 郭剑铭忙道:“那你可是楚青流楚少侠么?” 楚青流道:“我叫楚青流,算不上什么少侠客。我在扬州城里也没有姓郭的朋友,你请回吧。”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郭剑铭道:“我是铁船帮的人,楚---”铙他能言善辩,楚了半天,才说道:“楚四哥,你放我上船去好么?” 他既说出“铁船帮”三个字来,楚青流不管心中如何有气,也不好再峻颜相向,示意船家暂缓开船。 郭剑铭道:“我到船上去,只是想祭拜祭拜吴老庄主,尽一点点孝心,没别的意思。”不敢再称少侠或是庄主。 瞿灵玓怒道:“你这人真是好傻!非得叫我明白告诉你不可:望海庄从来都只有一个吴抱奇吴庄主,没有什么老庄主少庄主,更没有楚庄主。你先把这句话记牢了,再说你的事。” 郭剑铭道:“你是谁?”很是无礼。 瞿灵玓道:“我是我,我不是谁。你既能找到这船上来,早就该知道我是谁。明知故问,只能显得你滑头。我问你,前头曲鼎襄灵前,你可尽过孝心了么?你想好了再回我的话,若是说谎,天黑前我就能知道。” 郭剑铭登时面色尴尬,说道:“楚四哥,你真就这么绝情么?” 楚青流道:“我师妹问你,你是否到义血堂的船上去过?去过就是去过,没去就是没去,实说就是,这无关我这人是否心硬绝情。” 郭剑铭咬牙道:“去过。曲鼎襄这一生,做过恶事,他却也做过好事。要不是有他在,乱人盟早就闹到江南去了,单此一点,他就值得我这个后辈到灵前一吊。” 楚青流道:“凡是吊祭过曲鼎襄的人,就别想再到我这船上来。不管他是谁,铁船帮也不能例外。” 瞿灵玓问郭剑铭是否去过义血堂船上祭拜,原只是看这人滑头不实,再参以己意料想而已,实在没有半点凭据。铁船帮眼下正如风中败叶,如水中漂浮挣扎求救之人,自然是病急乱投医,东边庙里烧香,西边庙里也要叩头,多一点指望是一点指望。 义血堂大队南来,义血四剑都在其内,此时若能讨好讨好,总不会是什么坏事,也不过费去几串纸钱,一场急泪,可说是极划算的买卖。只要他们自己不说出来,楚青流又怎能知道?又怎么好张口去问? 孰料瞿灵玓全然不管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随口一问,正问出他这件心病,还引楚青流说出绝情峻拒的话来。 郭剑铭无计可施,恼羞成怒,说道:“楚青流,请问是谁抚养你长大?” 楚青流道:“是我义父姜悦服先生。他老人家在瓜洲码头出力为人家做佣工,辛苦劳作,赚钱抚养我长大。” 郭剑铭道:“那时你连路都不会走,又是谁把你从白马湖中救起?” 楚青流道:“这我怎会不记得?最先看到我在水里抱着葫芦漂流的,是大个子尤桂年尤大叔,下水亲手把我从水中抱起来的,是小个子尤桐年尤二叔。二位尤叔父都没有家小,又好酒爱玩,这才会把我转托给义父抚养。” “尤大叔于七年前酒醉而亡,尤二叔失手打死人命,被关入大牢。是我师父用钱打通关节,救出尤二叔,带往别处安顿。至于在何处安顿,你也不必知道。” 郭剑铭道:“楚青流,铁船帮对你的恩情,你真就能几句话推得一干二净?” 楚青流道:“不是我推得一干二净,是事情原本就如此。” 郭剑铭道:“若是没有铁船帮,又怎会有尤桂年尤桐年二人?你不是活不过两周岁么?”连如此无礼的话都能说出口,可见这人也真是急怒攻心了。 楚青流道:“照你这么说,若是没有开创出船只的那位先贤,岂不是连铁船帮都没有?若是没有开凿运河的那些人,岂不是也就没有铁船帮?我楚青流这辈子也太惨了些,活这么短短二十年,竟然要承这许多人的情。” 瞿灵玓道:“楚青流为铁船帮做的事,你并不知道。要是没有楚青流,你还能在河边大喊大叫什么铁船帮?看你今日的气派,铁船帮元气也该回复了不少,很好。” 郭剑铭道:“楚青流,对铁船帮动手的,若不是乱人盟瞿广瀚父女,而是别的人,要不是你迷恋上了这个瞿灵玓,你还会这样撒手不管不问么?” 楚青流道:“我并未撒手不管,只是没象你们想的那样去管。近日就会一批抚恤银子运到,你们注意查收,小心使用,若有贪赃克扣,叫我知道了,必是不依的。这事我只能办到这样,往后我还真就撒手不管了。我这个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妄图挟制我,该怎样去做,我心里有数。你们屡次以“恩情”二字逼迫催促,实是犯了我的大忌。” 郭剑铭道:“你这么做,分明就是重色轻义,必将受天下人的嘲骂!看你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楚青流道:“嘲骂也只好由得他们嘲骂,关起门来,还净有骂皇帝玩的呢。不过我还是有脸活在世上的,活在世上,也不是非得有脸面不可。开船。” 郭剑铭见楚青流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知道再难指望他出头替铁船帮复仇,不由昏了头,脱口骂道:“楚青流,你狼心狗肺----” 才骂出四个字,瞿灵玓便欲跃起,不想左腕已被楚青流一手捉牢,再也难以挣脱。楚青流笑道:“日后必定还有更难听的话骂出来,你连这个都听不得,往后可怎么好?细论起来,他们铁船帮还真有骂我的资格。” 郭剑铭见瞿灵玓动弹不得,船只又已离岸,不由胆气大壮,骂道:“你忘恩负义,铁石心肠,见色忘义,你连一点人味---” 瞿灵玓再也忍耐不住,掏出怀中短剑,看也不看就往自己左腕上斩去。 楚青流若要夺她短剑半点都不为难,却不忍再看她为难着急。手一送,瞿灵玓人已向岸上飘去,人到手到,已打了郭剑铭数个耳光。这几掌打的结实爽脆,郭剑铭带血咽下半口碎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瞿灵玓骂道:“我不会骂人,只会打人,你敢再骂,我就敢再打。我就看是骂能骂死人,还是打能打死人。铁船帮里,也未必就没有该杀之人,出来走江湖,谁也不能比谁干净多少。那些抚恤银子,若有一两一钱枉费了,我就杀你们一人。回去跟你们的新帮主好好学说,可不要漏了一个字。” 郭剑铭身后一人上前说道:“这位就咱们的新帮主。” 瞿灵玓道:“郭帮主,我的话你可要记牢靠了。” 此时船只离岸已远,郭剑铭却既不敢还手,又不敢还口,恨恨转身,上马去了。 船家复又靠拢船只,伸出跳板,瞿灵玓踩跳板上船,口中还在低低咒骂,哪里是不会骂人,分明是不愿与粗人对骂而已。 瞿灵玓恨怒良久,笑道:“师兄,他们必定会说,你又中了我的计了。” 楚青流道:“中了你什么计?” 瞿灵玓道:“离间计。你说实话,就在今天早上,见到姓郭的第一眼时,你可曾想到你会把话说得这样死么?” 楚青流笑道:“原来这就是离间计,我又学了一计。” 214 第九十四章 不情之请 01 开船后,楚青流呆坐了小半个时辰,才道:“师妹,我怎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瞿灵玓道:“你不能下手去杀我爹爹,又不能下手杀我,就是石寒叔叔,你也未必就能下得去手。如此一来,你就只能对不起铁船帮了,就这么简单。你怕人骂你忘恩负义?” 楚青流道:“我怕自己将来真会变成铁石心肠。” 瞿灵玓道:“真变成铁石心肠也没什么不好,那你就去少林寺出家。凭你的资质悟性,不怕做不到少林寺的掌门,重振少林寺的威名,受天下武人的崇仰。你不用担心,我代你在望海庄给师父守坟。我嫁了人,生下孩子来,要是有男孩,就送一个去少林寺侍候你。” 楚青流道:“出家是不成的,我这个人,虽说不很贪,总还有一点点贪,有太多舍不下的事。” 瞿灵玓道:“比如说?” 楚青流道:“比如说喝酒吃肉,我是不贪的,但若是后半生全都戒了,又觉得有些可惜,煞风景。我学不了好吃爱喝的刘道长,却也学不了戒酒戒肉的僧人。” 瞿灵玓道:“你说句心里话,你欠不欠铁船帮的恩情?” 楚青流道:“说不欠就不欠,说欠还真欠,说不明白。” 瞿灵玓道:“我倒觉得,不论欠与不欠,你跟这个郭剑铭当面把话说绝,对你,对铁船帮都是大大的好事。你想想看,凭这郭剑铭的为人品性,你若是肯替他们出头,他们有了你这个靠山,必定会闯出大祸来。有他们在一边替你生事,你这辈子,可就算是卖给他们了。” “你这一不理会他们,他们胆子就会小很多,也就会老实许多,也许还能多活几天。你若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在暗地里帮帮他们。” 楚青流道:“真能如你所说,那就最好。” 瞿灵玓笑道:“你知道么,就算是少林寺的方丈掌门,也未必都能做到六根清净,铁石心肠。我就知道有个多少代的方丈,在少室山的石洞里藏了个相好,儿子都生出来了,后来还成了一个大高手。这掌故你要不要听听?” 楚青流奇道:“能有这样的事?”随即说道:“师父棺木在此,不许说这些事。” 瞿灵玓道:“师父在时,也是爱说爱笑的,他也说过类似的掌故。师兄,你要知道,师父他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咱们该在心里想着他,却也不能因此连个笑话掌故都不能说,这就不对了。照我想,师父有灵,他也想让咱们快快乐乐的活着,你说不是么?” 话虽如此说,这段掌故终究还是没能说成,两人说了半日闲话,船已行进宝应湖。这湖并不很大,远不能与北边的洪泽湖南边的高邮湖相比,却是河湖一体,运河借了三十余里的湖面行船,水色天色连绵无边。看了这么多天窄窄的一条细水,眼前乍然开阔,令人精神一振。 楚青流道:“由此向西,也不过二十多里路,就是白马湖,当年铁船帮的船队就是从那里路过,救起了我。” 瞿灵玓道:“不是什么铁船帮,是尤桂年尤桐年兄弟两个。我只承尤氏兄弟的情,不管什么铁船帮。”楚青流笑笑,也不跟她争竟。 瞿灵玓道:“在衡山时,我跟你说过,要让他们到这湖边来,细细踏访你的父母。他们找了不多几天,就出了西北这场事,也就停下来了,咱们以后再找。” 楚青流摇头道:“师父带我也来找过多日,全没半点音讯,不用再找了。” 瞿灵玓道:“我说句话,你可不许骂我。我想转个弯子,咱们到西边湖里去看看。” 楚青流道:“实在不必看,那边的水跟这边的水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好看。说起来,你这燕云十六州人也真是可怜,想看看水,还非得跑到海边去不可。”显然是有意岔开话头。 瞿灵玓冷笑道:“你们这些南蛮,想看看牛羊马匹,不也很不容易么?” 如此一路南行,再没跟义血堂众人遇上过,可说是顺风顺水。直行到扬州城南的弯头镇,就见前面河湾里隐隐停满了义血堂的船。船家过来请示是否还走。 瞿灵玓道:“不走了,就在这里停船。就说咱们天黑了才到,没见到他们的船。你们今晚全都不许吃酒赌钱,早点上床睡觉,明日理该咱们早开船,从此直到长江口,必得牢牢压着他们。”却猜度不出义血堂众人是何用意。心说他们莫非想故伎重施,引自己停了船,再起船直行到瓜洲?真要是如此,自己也就跟着起船再开,这口气算是争定了,哪怕是出尔反尔说了不算。 待到停了船,义血堂却并不起船再开,瞿灵玓不由得暗笑自己小肚鸡肠,低看了义血堂的这帮“好汉”。 楚青流对此全都不理会,说道:“师妹,你们义血堂在这一片可有什么城主么?” 瞿灵玓道:“怎么没有?扬州城里就有,就是那个萧陌风。打散了铁船帮,大小事务总得有人来管,萧陌风还不错,很是尽责。我怕你忌讳,就没跟他联络,不过咱们的行止他必定是知道的。你要用人么?” 楚青流道:“我犯了一个大错。赵二叔跟韩兄弟去衡山向我报讯,我心急之下,竟忘了向他们打听义父究竟葬在了何处。明日咱们就得从瓜洲过,无论如何,我都得到义父坟上祭拜。” 瞿灵玓道:“这不难,这里到扬州不过二十里多路,到瓜洲也不过四十余里。我让萧陌风去找那个郭剑铭问话,谅他也不敢说不知道。弄明白了,就快马连夜去瓜洲找坟,咱们总得明天傍晚才能到瓜洲,误不了事。” 楚青流道:“叫他尽量多调好手到瓜洲等候,我就怕你我一旦离船,会有人到船上生事。” 瞿灵玓看了看义血堂船只,说道:“你是怕义血堂他们未安好心?” 楚青流道:“不管是谁,不管是不是义血堂,多调几好手总不会有错。” 瞿灵玓为难道:“这一片就只一个萧陌风算是好手,余下的人,都到西边去监看开南镖局了,萧陌风可应付不来义血四剑。我也是昏了头,竟没早想到这一层。” 楚青流道:“也许只是我胡乱猜疑,未必就会有事。你这就知会萧陌风。” 瞿灵玓叫过尧姑舜姑,细细吩咐一番。二婢略一收拾,离船上岸,掉转头,全力向北朝扬州城奔行去远。 才过去一个多时辰,就有四人八马奔行到船前。尧姑舜姑之外,另有两名寻常帮众。短短二十多里路,还要换马快跑,已算是竭尽所能了。二婢上船,两名帮众却不上船,只在岸上远远行了礼,便带马直向瓜洲去了。 二婢回报说,姜悦服先生的坟墓葬地早已打探明白,但碍于乱人盟跟铁船帮还是仇家,一直不好去灵前吊祭。今晚萧陌风见了二婢,忽又起了疑心,他怀疑铁船帮的人已把姜悦服葬在了别处,自己探知的只是一座假坟。若当真如此,楚青流拜了假坟,传扬出去,这笑话可就大了,因此他已连夜去见那个郭剑铭,设法弄个切实明白。 瞿灵玓思忖片时,便道:“铁船帮为什么要起假坟,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是不是你们两个多口,说了郭剑铭在河边挨打的事?” 尧姑道:“小姐,实在不是咱们多口,咱们见了萧城主,还未说话,萧城主就说了郭剑铭挨打的事。不过小姐放心,萧城主说了,你既没取郭剑铭的性命,他也就不会伤了这姓郭的,他知道分寸。” 又道:“他是真的心里怀疑,生怕是假坟。他说,铁船帮见楚少侠迟迟不肯替他们出头,说不定就会把姜先生的棺木藏匿起来作为要挟,或是报复。另起一座假坟空坟来骗人。” 瞿灵玓道:“就这短短一天一夜,他萧陌风就算再能干,又怎能弄得清到底是真坟还是假坟?他早都干什么去了?” 尧姑道“萧城主说,他今天得知郭剑铭挨打,才突然起了疑心,此前还没想到这上头去。” 瞿灵玓道:“他这不是突然起了疑心,他是想把这难题推给我,先洗脱了自己。日后万一是座假坟,他也有话好说,他这算盘打得好精明,你们也歇着去吧。”心中实在是恨极了这个铁船帮,真是麻烦不断。 次早开船,义血堂不争不让,谨守前约让楚青流瞿灵玓他们先开船,很是大度。傍晚在瓜洲也是一同停船,这可是两家在运河同行的最后一夜,明早再开船,一方去杭州,一方去池州,那就是各奔东西了,因此也就不再远远隔开停船。 瓜洲地当运河长江交汇之处,大小船只密布,绝非沿途各码头所能比。双方近二十只沂河来的大船一入码头,便湮没于众船之中,再也不起眼了。若非义血堂成心想要生事,从这时起,双方已难再有瓜葛。 停船不多时,就有乱人盟帮众上前连络照应。稍后不久,萧陌风便已乘马赶到,先来吴抱奇灵前祭拜过,再坐下说话。 说起真坟假坟的猜疑,瞿灵玓并不多说,只问萧陌风办的如何。萧陌风直言并无什么好法,只是命郭剑铭将所有与安葬姜悦服有关的人全都尽量招来,以备查问,此外再也无事情可做。至于明日如何看守船只棺木,防备义血堂突然发难,也只能是尽量招集人手,别无好法。 萧陌风去后不久,尧姑进舱禀报,说苏夷月纪清含已到了隔壁船上,要见楚青流瞿灵玓。其实两只船相挨停靠,大声说话都能听见,纪、苏二人到邻船却不到这边船上,自然是不想对吴抱奇棺木行礼。 瞿灵玓道:“师兄,她们先得来师父灵前行过礼,咱们才能跟她们说话。否则,就算你不计较,我也绝不答应。她们尽可以看不起你我,却绝不能看不起师父。这不是我多事,我只盼咱们能平安无事回到望海庄。” 见楚青流不答话,向尧姑道:“你去跟她们说,想要说话,那就先来师父灵前行礼。她们若是不愿,那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见也罢。” 尧姑即去即回,报说纪、苏二人绝不会到这边船上来,见不到二人,却也绝不会离开,就在瞿灵玓船上坐等。 瞿灵玓想不到她们竟会干出这种无赖之事,说道:“那就让她们等好了。”若要让尧姑舜姑出手对战纪、苏二人,绝无取胜之望,只能用这个笨法子对抗她们的无赖法子。 尧姑支支吾吾道:“小姐,她们两个说话很不好听。” 瞿灵玓道:“不管好听不好听,你只管说给我听。又不是你们说的,你怕的是什么?” 尧姑道:“苏夷月说,她就不信你整夜都能在这边船上,再不到那边船上去。”这无异无异于说楚青流瞿灵玓早已在师父灵柩前同室而居。 215 第九十四章 不情之请 02 瞿灵玓一张脸登时气到全白,起身叫过尧舜二婢,说道:“你们这就叫过那些船工来,叫他们搬到咱们的船上住,咱们三个就住船工的船。你们记住,两只船上都不能遗落了一件物事,务必要打扫干净,稍有不妥,我必要重责。” 尧姑舜姑应了一人“是”字快步下船,不多时船工的船移靠过来,男呼女叫,就要往瞿灵玓原船搬运行李。也不知尧姑怎样传的话,众船工无一人抱怨,反都很有兴致。 苏夷月见瞿灵玓竟会出此损招,无奈之下唯有硬来,一掌将走在最前头的一名船工打落水中。众人七手八脚将那人捞救上来,好在并未受什么重伤。 苏夷月站在船首向这边说道:“过来一个我就打一个,毕竟是我打落的快些,你们救人要慢些。” 瞿灵玓招呼众船工不必再换船:“那船我不要了。你们先给我把这两艘船移开,离这个野丫头远远的,我生平最见不得蠢人,你们今晚到瓜洲镇上去住客店。尧儿舜儿,你们去镇上另行采买被褥用品,那船上的东西,咱们也全都不要了。” 船工或是应“是”,或是应“好”,动手移船。苏夷月气极,却终究不敢再到这两艘船上来打落水手。瞿灵玓这才怒气稍复,冷笑了一声。 说是见不得蠢人,非得移船不可,其实才移开不足二十余步远。若当真就不见蠢人,岂不无趣得很? 纪清含立于船头,沉声说道:“瞿灵玓,苏夫人待你如何?” 瞿灵玓道:“正因为看了苏夫人的脸面,我才没把事情做绝,不然我早就放火烧船了。我自己的船,我爱烧着玩,谁也管不着。” 纪清含徘徊良久,说道:“楚青流,我在这边船上遥拜吴庄主,你看还使得么?我这样硬赖着不走,实在是有要紧的话要说。义血堂从昨晚起商量至今,就为要跟你说几句话。他们年轻女子互争闲气,你就该劝阻,要是因此误了事,岂不无谓?这几句话,你不妨先听听,能否答应,尽可以商量着来。” 说着还真就整衣恭容向这边船上深深鞠躬,说道:“楚青流,请你过船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楚青流沉想片该,向瞿灵玓道:“咱们这就过去,看她有何话说。” 过船落坐,二婢既已不在,也就无人送茶。楚青流道:“纪道长这趟来,是为义血堂来?还是为妙乙观来?” 纪清含道:“我已不是妙乙观的人,却也不是义血堂的人,我只为我师姊文若瑶而来。” 楚青流道:“你既不是义血堂的人,想来要说的,必定不会是义血堂的事,有话请讲,我听着就是。”一开口就把门给关死了。 纪清含道:“我要说的,还真就是义血堂的事,却也是你们望海庄的事。我就是个传话的,不过我自认为,这番话,对你们两家,对我师姊都有好处。” 瞿灵玓道:“纪道长,你们既然有这样绝妙的主意,在沂山的时就该说出来。拖到现下再说,可就有点晚了。” 纪清含道:“等我先说完了,你们再看晚还是不晚,好么?”缓缓说道:“沂山这场事,可说是两败俱伤,没谁是赢家。” 楚青流道:“纪道长,你这话说得不对。同样是死,我师父为友报仇,是个赢家,曲鼎襄恶有恶报,他是输家。” 纪清含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外人怎么说,你想过没有?外人只怕会说吴抱奇曲鼎襄两个互争闲气,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结果同归于尽,不会再说别的话。再说了,说曲鼎襄害死了苏显白的,只有那个送剑的人,那人明明是你们一伙的,是你们事先串连好了的,他说话,又怎能作的准?” 楚青流强压怒气,说道:“纪道长,那日在沂山草院,徐晚村先生已将此事解说的无比清晰明白。你今日又旧话重提,还有何意味?你若只想说这个,我实在不想再听。” 纪清含道:“徐晚村所说,也全都是猜测。他毕竟没能亲手从曲鼎襄、康香湖或是车流年任一人身上抄查出毒药来,是不是?” 瞿灵玓道:“听道长的意思,你们是想抵死不认了,是么?” 纪清含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义血堂众人的意思,我只是过来传个话。他们说了,这事最好是囫囵过去,谁也没错,谁也没有对,只说是比武失手,更没什么毒药暗杀的事。你们两家谁也不对外宣扬,有人问起来呢,全都照我上面的话说,这对你们两家都有好处。” 瞿灵玓道:“你们停船商议了两天,就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 纪清含道:“人都死了,活人的却日子还得过,大伙也就得往前看。一旦闹腾开了,任谁脸上都不好看。天下这么大,你就能保没人说吴庄主的闲话?岂不太不值得?” 楚青流道:“纪道长,倘若下毒的是我师父,复仇之人是曲鼎襄,你还会过来说这番话么?只怕未必。这一议我实难从命。不论今后是谁在背后讲论师父,我不知道那就作罢,我知道了,上门去问,他又敢亲口承认,我就跟他动手,胜了,算他命苦,败了,那是我无能。不找点闲事干干,这日月还真不好打发。” 苏夷月道:“你替我娘想过么?”她沉默多时,此时方才开口。 楚青流不解道:“这又与文女侠何干?苏姑娘,我劝你把心思放得宽一些,不要去想这些无中生有的事,自寻烦恼。眼下义血堂乱成一团,不久必有争斗。你身份不同,可不要牵连在内,最好还是回衡山去。真想要历练,那也尽有地方可以去。行走江湖,靠的不是什么奇谋妙计,还是要靠做事不糊涂,能占住道义,不在于投机取巧。我很少跟外人说这些话,听不听全都在你。” 苏夷月道:“说曲鼎襄下毒,吴抱奇与曲鼎襄同归于尽,他们两个,先前又都上衡山向我娘求过亲,这要传扬出去,还成个什么样子?” 瞿灵玓道:“你是想说争风吃醋,是么?”话语直戳人心。 楚青流道:“家师前番上衡山求亲,这番苦心,就连我跟师妹也未能完全体察,你们就更不会知道了。家师当初到沂山草院翻阅《北来录》,并不是偷窥什么武功,更不是别有企图,而是想索解苏大侠的死因。可你们那时就说家师有意求亲,这都是从何说起?” “不久就将这事就弄到道路喧哗,家师怎能不知?他于是就到衡山去求亲,想给文女侠一个回绝的机会,成全文女侠的脸面。他当年在崆峒山拒过亲事,因此得罪了崆峒一派,深知这事伤人极大。二位试想,流言已到了那种程度,家师若还是故作不知,文女侠岂不更伤脸面?” 苏夷月怒道:“这是吴抱奇亲口跟你说的?” 楚青流道:“不,这都是我这些日子自己猜测出来的,不过我猜测得都有道理,不是随口胡说。当初我跟师妹也是一样想,以为师父若能与文女侠结成夫妻,实在是一件好事,还没能想得这么深远。” 纪清含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吴抱奇当日既肯顾全我师姊的脸面,你眼下就该照你师父的意思行事,不要再张扬这事。” 楚青流道:“我从未想过要张扬这事,我只是不想隐去真情,只说假话,如此而已。你们说要顾全文女侠的脸面云云,全都是假话借口。你们只是想以此为借口,迫我照你们的意思行事,来维护曲鼎襄的脸面,还有义血堂的脸面,这才是你们的真意。你们若能办下来这件事,义血堂必有厚报,这是确然无疑的。” “不过我明跟你们说,想叫我隐去真情,只说假话,泯灭师父的事迹,这事绝无可能。文女侠曾救过师妹性命,这份人情不可谓不大,我也很崇仰苏大侠的为人,但你们若想以此相要挟,那就想错了。铁船帮于我实有救命之恩,但他们屡屡以恩情二字做要挟,催迫我行事,实在讨厌。就在前日,我已亲口回绝了他们,这事你们想必也早已该知道。” 瞿灵玓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该如何维护苏大侠文女侠名誉,我比你们想得还要深远些。为今之计,你们最好离开义血堂,越早离开越好,迟一日就多增一日的羞辱,终不免要被人说一声认贼作父。” 苏夷月针扎了一般站起,不及拨剑,空手冲向瞿灵玓,瞿灵玓闪至楚青流身后,说道:“我还有比认贼作父更难听的话,你要不要听?” 苏夷月拨出剑,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乱抖,对着楚青流当胸便刺,哪里还管什么招式手法,只是乱打蛮打。 楚青流拿起一只茶盅,护着瞿灵玓边挡边退,靠着桌凳之助,挡开苏夷月十多下连剌。见苏夷月盛怒之气稍减,往前一进步,已夺过她长剑,交到纪清含手中,拉着瞿灵玓归座。这次出手,比半个多月前在沂山撒绿台时更觉轻松自如,看来春机修合功着实特异非凡。不觉想起桂红莜来,心说若是能与她时常一同练功,进境真必定更为捷速。 纪清含见了楚青流这等身手,知道就算自己出手,也未必就能好到哪里去,干脆稳坐不动。苏夷月长剑被夺,见楚青流面上却无丝毫喜气,反而略显落寞,似乎胜她实在是情理中之事,不值得一提,不由得一阵伤心。自己得了师祖四十年内力都无法跟这人动手,反而打一回不如一回,这究竟是怎么了? 纪清含心下不忍,起身说道:“月儿,咱们话已带到,走罢。” 苏夷月点点头,走出几步,还是止步回头,说道:“瞿灵玓,你说还有更难听的话,那是什么话?” 瞿灵玓道:“你若还赖在义血堂不走,不久就会有更难听的话传到你耳中。那时可真就晚了,就算你能亲手把曲鼎襄从坟里挖出来焚骨扬灰,也止不住这股流言。” 苏夷月似乎很是不信,看看纪清含。纪清含道:“瞿姑娘,那会是什么流言?”语音竟微微打颤。 瞿灵玓道:“我这话虽说不太好听,却实在是为了你们好,为了苏夫人好。我在这里说,只有咱们四个听到,也就没什么,若是外人说出来,那就不好办了。” 苏夷月道:“你用不着卖关子,直说好了。不管多难听的话,你能说,我就能听。” 瞿灵玓道:“你要记住,我这可是为了你好。比认贼作父更难听的话,那就是‘父本是贼’,或者‘贼本是父’” 二人愣了片刻,似乎在辨析这八个字与‘认贼作父’有何不同。纪清含摇摇头,站起身,铁青着脸朝舱门外走去,苏夷月紧跟在后,头都不回说道:“瞿灵玓,你这些话我全都听不明白。”快步出舱去远了。 216 第九十五章 君声不灭 01 次日天才亮,萧陌风便带人前来看守船只,楚青流瞿灵玓由帮众领路,来到义父姜悦服坟前。 坟头不大,葬得也极随意,连碑都没立。铁船帮变乱不休,也无人会管到这些细事。 铁船帮新任帮主郭剑铭也站在坟边伺候,他半边脸孔高肿,实在有几分可怜,真不知萧陌风对他施了何样手段,能叫他也到场听命。楚青流依礼相待,并不说及别事。 因萧陌风先前曾有空坟之疑,二人细细盘问了一番,弄清绝不会有错,才焚纸酹酒,供奉上祭,楚青流伏地痛哭。他两三个月间连失义父、师父这两位至亲之人,怎能不悲?虽说不至于哭到江水倒流、鸟雀啼悲,却也人人落泪。 哭够多时,瞿灵玓劝住扶起他,说道:“师兄,瓜洲这个方,地势地洼,又靠近长江,指不定哪天坟地就会塌到江里去。咱们不如多停一日,把姜先生棺木也起到望海庄去安葬,这要好得多。”一边偷看郭剑铭神色。 楚青流正在神思不属,哪能想到这上头去?瞿灵玓再说一遍,他才道:“不必了,义父这人,生平只信人死如灯灭,不信还有魂灵神明,今生来世。就算塌陷,也得十年二十年后,不会明天就塌了。” 盘旋多时,才回到船上去。萧陌风说义血堂并无人来生事,竟平稳得很,留下四名帮众以供奔走驱使,随即告辞。此时天已过午,瞿灵玓见楚青流大有流连之意,便命多停一日再走。 次日便沿江西上,四百多里水路直行到池州,再无点滴事情生出。 瞿灵玓先已派四名帮众乘快船回望海庄报讯,操办一切。诸般事物全都要快、要多、要好,不怕花钱。 停船后,更是卖弄豪奢,不肯用大车运载棺木。重价搜遍池州城,硬是找出四十八名精壮顶尖杠夫来,分作三班抬扛,回转望海庄。说道:“不管花多少银子,费多少事,我就是要把师父葬得风风光光的。”楚青流不忍拂她好意,全都任她处置,跟在棺木后随行。 这日黄昏时刻,望海庄庄主吴抱奇灵柩抵达山庄。在望海庄避居的各路武人,以石温为首远远迎出,石温伤势尚未大好,需扶杖行走,却还是努力不辞。恩养的众多佃客,更是一路痛哭跪迎。 此时的望海庄,早已用白布扎裹成雪海一般,使人如入幻境。僧道诵经,佛音时奏,香烟更是缥缈不歇。三日后,一代大侠下葬,归于尘土。 前来祭奠送灵的,除了望海庄的人,江湖人物竟少之又少,连略有名望的全都算上,只有七八个人。楚青流全不再意,说道:“咱们跟中原各家派本就没有多少交情,来往的也都是大哥、风里长蛇魏修灵、驴上花班三姑一班人。这些人行踪无定,他们也没什么信报,不能赶来也在情理之中。” 衡山妙乙观却专诚派了四名信使,其中一人赫然就是醉心琴艺的邱理因。四道虽称不上仙风道骨,却也古貌古峭,端严知礼。邱理因记起吴抱奇赠药解毒之德,竟还失声痛哭。 大事已毕,瞿灵玓将四道请至厅上,好言致谢,请问冒清雨冒观主安好。自始至终,无一字一句提及无视、纪清含、苏夷月诸人,浑如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些人在。又特意将邱理因叫到一边上,郑重其事掏出一张药方来,说是楚青流专意从世外神医徐晚村处讨来,管保能疗治楚青流柴房戏琴时给他留下的魔音入脑之症。 这件奇病在邱理因心脑之中早已不治而愈,经瞿灵玓这么一提,似乎还真不曾好得利索,登时走坐不安。得了这个方子,自然是大喜,连连称谢楚青流与瞿姑娘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小心收起药方,道谢而去。 这方子不用说是个假货,不过医治邱理因这种无来由的心病,原也用不着什么真正药方。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要想跟我做对头么,那也只好由他们。冒清雨冒观主,我就拿她当朋友,可惜的是,这样的明白人实在是太少了。” 两日后,一个老年道婆到庄上来,送上一封书信。瞿灵玓一见封皮,就知是苏夫人的字迹,不由大感兴味。拆开来看时,见素纸上并无署名,只写了不多四句话:“显白得此良友,人间失一侠客,河水不歇不竭,君声不亡不灭。” 两人感叹良久,将信纸信封全都拿到坟上烧化了。瞿灵玓道:“能得苏夫人这四句话,师父总算没有白死。曲鼎襄那里,管保就收不到这样的信。你放心,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我再不会跟别人说。君声不亡不灭,这是个什么意思?” 楚青流道:“你说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也许半点意思都没有,只是你想多了。苏夫人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只怕是翻书抄来的。” 瞿灵玓道:“你这人就是无趣,你要也能翻书抄几句给我看看,我就信你的。你说,苏夫人真的就不能再嫁给师父么?这是多好的事呀!” 楚青流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有用么?” 过了十余天,瞿灵玓见楚青流总是见景生情,口中不是说在这间厢房中师父曾传过我何路剑法,就是说这个院子义父曾来住过。就算勉强用功,那也是虚有其事,全无进境可言,便知道不能再任由他这样颓废下去。 命二婢做了几色别样小菜,请楚青流过院来喝酒,还象模象样的下了贴子。等楚青流来到,才当面命尧姑给石温处送去酒食,这无疑是说,今日这场酒饭就只他们两个人吃,再无别人到场,她有话要说。 楚青流见她这般郑重其事,不能不猜测,倒也暂时忘了心事。明知道江湖上历来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倒也还能沉得住气,并不先发问,白白给对方垫话。只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菜,夸奖二婢厨艺。 瞿灵玓见他并不问“今日师妹为何要下贴子请我喝酒”这一类的闲话,便直直看着楚青流,说道:“师兄,吃完这顿饭,我可就要走了。” 楚青流奇道:“走?你要去哪里,有事你交给尧姑舜姑她们去做好了。远一点的,不还有鸽报么?” 瞿灵玓道:“不行,这事必得我亲身去,尧姑舜姑她们都办不成。” 楚青流道:“那就是西北出事了?你们跟三妹开南镖局又动上手了?” 瞿灵玓道:“都不是,你再猜猜看,此物原是西域来。” 尧姑正巧送菜上来,听在耳中,说道:“小姐,你说的是什么谜语,我也能猜猜么?” 瞿灵玓若无其事笑道:“这谜语你是猜不出来的,不用耽搁工夫了。” 楚青流脸孔涨红,好歹等尧姑退下,才道:“那件事是我不对,你往后也不要再提起。” 瞿灵玓道:“什么事?哪件事往后不要再提起?你说得不明不白,我怎能知道?” 楚青流狠狠心,说道:“穆陵镇上槐香院的事,是我不对,你最好也别再提起。” 瞿灵玓道:“我要能记住你这句话呢,往后就不再提,要是记不住,那就还得提。要不你往后就时常提拨我一下。” 楚青流道:“怎么提拨?” 瞿灵玓道:“这还不容易么?你若估摸着我快要忘记了,就跟我说‘师妹,穆陵镇上槐香院的事,都是我不对,你以后可不要再提’,这不就成了?你一提拨我,我就不会再提起了。” 楚青流见这个话题竟能说到这样,唯有快刀斩乱麻,说道:“说正事,你要到那里去?” 瞿灵玓道:“这也不是我对师父无情,实在是非走不可。你在望海庄安心替师父守灵,这些小事,就由我来办好了。” 楚青流见她还是吞吞吐吐,说道:“到底是什么事,你痛痛快快地说。” 瞿灵玓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出去走动走动,看能不能因此打探出是谁杀害了你义父姜先生。” 楚青流道:“这是小事么?” 瞿灵玓道:“不管是不是大事,反正你也脱不开身,那就只有我去办了。若是等你三年守孝期满,你跟你赵二叔说下的三年限期也就过了,你既不能替义父复仇,就得到瓜洲自刎。割头疼与不疼我不知道,却也知道不是小事。不过你放心,只要找到了下手的人,我就飞鸽报信,等你到了再出手。” 楚青流呵呵一笑,说道:“就为了要说这句话,你用得着山高水远转这么大一个圈子么?我也不是无头脑的人,也没忘记还有这事。眼下这个样子,还说守孝三年,不是空话么?” “只不过一想到要离开望海庄,总有点舍不得,觉得跟师父离得就越来越远了。每次想走,每次都未走成。你既费了这许多事,又是做菜又是买酒的,还说了这许多话,咱们明天就走。” 瞿灵玓道:“咱们这趟走了,又不是不再回来。人都说大丈夫志在四方,没谁说大丈夫志在家庄的,人在四方,心里还能想着家庄,也就说得过了。我不是什么大丈夫,只是小女子,沾沾你的光,好歹也到四方走走。” 楚青流道:“赵二叔说,两家动手后快十天了,才有人把义父棺木送到瓜洲码头,十天的行程,可就是八百余里,一去一返的话减半,也有四百余里,这就是说,瓜洲四围四百余里内,都会是他们藏匿杀害义父的所在,咱们那就一处处的去查。这又是一桩无头案子,只好闭着眼睛去撞了。” 瞿灵玓道:“我问过了石寒叔叔,他派出去的劫护姜先生的人,三个人至今无一回报,那就是说,这三人早已让人杀了,不要再有指望。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一桩无头案,不过也不是全无头绪,非要一村一镇挨个的去查探,我有个省事法子。” 217 第九十五章 君声不灭 02 楚青流听她说另有“省事法子”,不由精神大振。只要能有法子,就强过瞎摸瞎撞,更何况还有“省事”二字?当即请教。 瞿灵玓道:“你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么?我这法子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可就不灵了。”楚青流自然不信有什么天机在,再三逼问,瞿灵玓才道:“这法子要说简单其实简便已极,不过你楚少侠未必就能想得出来。你这个人,就是太过粗心大意,你注意到沂山有野蜂了么,你没有。” 楚青流想不通这跟沂山野蜂又有什么关联,却也不再发问,专一静听。 瞿灵玓道:“我给你个由头,你也想想看。‘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句话你必定听说过。你还能记得么,咱们在池州城里雇杠夫,那些杠夫,还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结绳扣的法子还都各不相同,各有各的讲究。咱们从这点下手,就用不着瞎摸瞎撞了。你好好想想看。” 见楚青流仍是茫然,说道:“我已传信给萧陌风,叫他把瓜洲方圆百里内有点名望的木工全都叫齐了,等我有话要问。我不要那些徒子徒孙,也不要不成才的,只要老手。” 楚青流恍然而悟,说道:“你是说想从义父的棺木着手,找出义父遇害的地方?” 瞿灵玓得意道:“这法子也还使得么?”饮干一杯酒。 楚青流赞道:“岂止是使得,已称得上奇妙了。我此前还以为你只会装神弄鬼骗骗苏姑娘,今天你能想出这个法子来,还真是不简单。” 瞿灵玓道:“你要是不会夸人,那就别夸。那些送还姜先生遗体的人,他们必定想不到这一层上来。就算想到了,忙乱中间,他们也未必会跑到外地去采买棺木,至于令木工在棺材上临时做点手脚,那更是绝不会有的事。要照我想,只要起出棺木,将木工带到了,就连这棺材是谁手里做出来的都不难弄明白,到那个时候,诸事可就好办了。” 一番话扫去漫天迷雾,楚青流道:“既有了这个法门,咱们明天一早就上路去瓜洲。” 瞿灵玓道:“也不必这样急。萧陌风这事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办好,他还得先想个法子编个借口出来,掩掩别人的耳目。咱们也要装得毫无办法,象无头苍蝇一样胡走胡撞,不能让那些凶手有了提防。等诸事都齐备了,找准了方向,再猛然出手,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所以说,明天咱们动身后,过了江,就在江北慢慢地走,时不时还要绕几个圈子,如此一来,不怕他们不晕头转向。你说,下手的会是谁?” 楚青流道:“第一可疑的,自然是曲鼎襄。他死了,便也不用再多追究,只需找到下手之人杀了,这事也就了结了。” 瞿灵玓道:“假若这事不是曲鼎襄干的呢?那第二可疑的,第三可疑的,又都是谁?” 楚青流道:“你说说看,都会是谁。” 瞿灵玓道:“我只是猜测,作不得准,说了出来,你也不必生气,说我是挑拨离间。” 楚青流道:“我几时对你生过气?几时说过你挑拨离间?” 瞿灵玓道:“我也说不上来谁是第二可疑,谁是第三可疑。我只知道,倘若最终侦查出来下手的人是开南镖局或是铁船帮自己,我是半点都不觉得奇怪。”说罢住口不语,直直盯着楚青流瞧看。 楚青流只觉得口舌发干,浑身都不自在,喝了两杯酒,说道:“开南镖局绝不会做这种事。我大哥,徐先生还有三妹,他们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还有梅占峰梅少镖头,你也是见过的,他也不是这样的人。” 瞿灵玓道:“我只是照常理推测,没有丝毫的凭据。当日咱们掐断东西运路,可是在西边先动的手,先跟梅家翻了脸,半个多月后,才对铁船帮动手。这固然是西路更靠近夏国,更要紧些,也是困为铁船帮滑头,知道用言语拖延。他们帮主龙弄海一忽儿这样说,一忽儿那样说,用尽法子拖延,爹爹看了你的面子,一直隐忍,直到再也忍耐不得。” “晚了这半个多月,可就让开南镖局有了可乘之机。” 楚青流道:“不会的,我大哥那时已到了开南镖局,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瞿灵玓道:“你说的不错,你大哥不会,你三妹不会,徐先生不会,可老镖头梅洪泰也必定不会么?恐怕未必。我爹爹对铁船帮动手,不也没让我知道么?” 楚青流烦乱之极,明知道瞿灵玓所说全都极有可能是实情,实在无法反驳,却又不愿相信真会有这等事,唯有无言发呆。义父若真是老镖头梅洪泰命人杀的,他是三妹的父亲,自己这仇还怎么报?则大哥、三妹又该如何应对这事?简直没有一条活路,全是死路。 瞿灵玓道:“只要事情做了没人能知道,再无耻的事都会有人干。更何况只要杀了姜先生,把这事推到乱人盟头下,推到我爹爹头上,你楚青流就必得跟我翻脸,跟我爹爹翻脸。到那时你们义兄义妹三个人齐齐提刀跟乱人盟为敌,你还能想到他们头上去么?这不是万无一失么?” “他们却没想到,爹爹为了疼我,动手之前,会先命石寒叔叔劫了姜先生去,事后对你又再三忍让。甚至发出盟主令,命乱人盟全体对你不得下毒,不得围杀,还要绕道而行。” “他们更没想到你竟会这么信我,我说姜先生不是乱人盟杀的,你也就信了。你若跟那些浑人一样,不信我的话,一口咬定姜先生是乱人盟杀的,我又有什么法子?咱们两个恐怕只能提刀厮杀,我也早就死在你的剑下了。师兄,我要多多谢你。” 楚青流道:“你多次说过,梅洪泰、龙弄海他们也都做过恶事,更有他们的人因此投到了你爹爹那里,这都是真的么?” 瞿灵玓道:“半点都不假。你想想看,小龙谷包家归隐务农,还会弄出因钱粮逼死包洪山包宝成一家这种惨事----我知道,这都是无心之过,包老先生不是恶人,我也很感佩包二哥,可包家这事的的确确做得错了。我再跟你说句闲话,那个包宝成,在瞿家大寒已起手练些筑基功夫了,还挺不错。” “包家尚且如此,梅洪泰、龙弄海各自统属过千人众,能没做过欺心的事?” 楚青流道:“龙弄海不必说他,你说几件梅洪泰的事。” 瞿灵玓道:“欺男霸女、渔肉乡里这些事,梅洪泰还真没干过,说得上干净。但说到镖局子上的事,可就未必了。镖局开创之初,本钱窄小,打斗死伤又多,支不出那么多养伤抚恤银子来,他亲手杀过伤重的镖师。镖师中有不肯听话的,他也借匪人之手除过一些人。他还替江陵的官府出过手,为官府清除过异已,要是一一算起来,这些事也就颇不少。” “他做这些事,可以说全都有苦处,都是被逼无奈,可是那些因此死在他手底的人,冤枉不冤枉?这些事,梅占峰或许能知道一点,你三妹梅占雪就未必知道了。你大哥魏硕仁呢,估计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说,还是师父看得明白,不去立什么帮派,索性孤身一人到远海上去杀人越货。” 楚青流道:“师父不一样,师父杀的都是匪徒,不杀往来商旅。” 瞿灵玓道:“你真就能担保里头没有一个两个是误杀么?爹爹就不一样,他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全都不瞒我。铁船帮的事,开南镖局的事,虽说事前没说给我知道,却也从没想过要不让我知道,想要瞒住我。闹到这么大,我能不知道么?” 楚青流道:“那你也说几件瞿先生做过的、不便跟人说的事。” 瞿灵玓笑道:“你终究还是要问。你想,爹爹让人到汴梁城里花银子,设法图谋阮逸,阮逸若是因此送了命,这还不是一件大大的恶事么?他却在酒席间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毫不忌讳。” 楚青流道:“这件不能算,这是他得意的事,自然愿意跟外人说。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自己做了却不愿跟外人说的。” 瞿灵玓笑道:“师兄,我还没喝醉,你这时就问这话还有点早。那种事,我爹爹必然也做过,我也知道一点,我不象梅占雪,认为自己爹爹全未做过恶事。不过对不住你了,子不言父过,我不能亲口说给你听。以后也不会说,到多久都不会说。我只能跟你说,我爹爹他也做过恶事。” “所以说,倘若杀你义父的人真是梅洪泰,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都是猜测,未必真就是他,我还真盼是铁船帮的人杀的呢,这样一来,你跟他们的恩怨也就算有了了断。” “不管是谁杀的,都是为了想让你我闹翻,咱们能侥幸没翻脸,已是不易。姜先生可说是因我而死,我若找不出凶手来,这终归是你我间的一块心病,你我也都要被人指责,我不能叫他们得意。” 迷雾刚刚散去,却又换了满目愁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管凶手最终是谁,先都得找出凶手再说。 这餐饭直吃到天黑才散,楚青流回房准备行李衣包。次日早上,二人到师父坟前告别,行到江口,雇船过江。 瞿灵玓是有意要拖延,楚青流是无意要拖延,很怕到了瓜洲,真就能确证凶手便是梅洪泰或是龙弄海。两人一个有意,一个无意,却全都不想快走。因此虽说也买了马,却并不急赶,带了尧姑舜姑,只是缓缓行去,直如远足一般。 出门四天,才行到淮南西路和州东边的乌江镇,算起来,只走了二百里出头。不过,离瓜洲却也只剩四百多里路了。只要萧陌风那边一有急报传来,不难紧赶过去。 218 第九十六章 天不助我 01 入镇时,才刚过午不多久,不曾想投店却甚难。连换了三四家店,不光没有单独小院,竟找不出三四间整洁上房来。瞿灵玓至此也唯有将就,要了三间还算能看得过的厢房,但难免就会有不快。 小二哥道:“姑娘你必定是远路来的,不知道乌江镇上的规矩,这才会嫌弃房屋不合意。” 瞿灵玓道:“原来照你们乌江镇上的规矩,客房都得弄成这个样子?进不去个人?” 小二哥道:“小姐,我可没敢这么说,我只是想劝劝你老,没别的意思。我还得忙活茶水呢,不能跟你多说,你要想知道,那就再找别人打听。”说着就要走。 瞿灵玓道:“我不管你忙还是不忙,我就想跟你打听。”话虽说得凶恶,却向楚青流道:“师兄,借你二钱银子使使。” 楚青流摸出一点碎银,约摸也有一两多,交到小二手上,说道:“问几句话,也耽搁不了你多少功夫。” 小二辛苦一月,也未必就能落下一两银子。将碎银握在手中,不等人问,滔滔不绝说道:“咱们这个乌江镇,可是个大大有名的地方,那个能举得起大鼎的西楚霸王项羽,就是在这里死的。不单死在了这里,还埋在了这里,不单埋在了这里,人们还给他修了一座项王庙。修了----”似乎不多说几句,就对不住手里的银子。 瞿灵玓道:“不用说的这么啰嗦。” 小二道:“明天五月初四,是虞美人节,远近客人都要来上庙,这才会没有干净上房,就是这样。”要说简短,还真就很简短。 瞿灵玓道:“这虞美人节与项王庙又有什么关联?” 小二道:“虞美人就是虞姬-----霸王别姬。” 瞿灵玓不信道:“楚霸王兵败垓下是在五月初四?”这她还真未听说过。 小二道:“小姐你说错了,虞美人是在五月初四这天遇到楚霸王的。” 瞿灵玓道:“胡说八道!这个日子你们是怎么推算出来的?” 小二道:“不是推算来的,这怎么推算?这都是一辈一辈流传下来的。” 瞿灵玓不再理他,挥手叫他走开,顿时精神焕发,说道:“师兄,咱们明天不走了,也来过过这虞美人节。你们宋境人真会生事,要是都这么挖空心思,真不知会弄出多少个节日来。” 既然有张元、吴昊、瞿广瀚在西北夏宋边境那座小小的项王庙大哭痛饮一事,二人对项王比常人本就多了一份心思。如今又到了他不肯过江拨剑自刎之地,说什么也要凭吊瞻仰一番,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凑趣的节日?楚青流自然说好。 次日早饭过后,两人与二婢分行,一路打听,来到镇南那座凤凰山。山势并不高险,两人见识过唐人七字“西楚霸王灵祠”篆额,拜过霸王虞美人塑像,再到项亭上略略坐坐,便穿过院落,要去祠后礼拜霸王衣冠冢。 霸王不肯过江,快战而死,遗体被追兵分割。葬在乌江的,只是残骸及血衣,只好称作是衣冠冢。 游人极多,且颇多女子。瞿灵玓道:“师兄,你说怪不怪,昨天我还说他们挖空心思,今日却想,能有这么一个虞美人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楚青流道:“要是坏事,这个节日也就兴盛不起来了。霸王爷遇上虞姬这天,说不定霸王还只是秦皇治下的一个顺民,籍籍无名,就他一个人四处游荡,虞姬也不过象西施那样浣纱或是采桑,谁来给他们记日子?就是他们自己,也未必就能记得。也正因为谁都不记得,这才更能引人幽思。” 一路感叹间,来到后院,见项王坟封土甚小,不光不能象历代帝王陵那样大若山丘,就是与巨室富户相比也颇有不如。两人站在人丛中向长圆形坟堆行了礼,就要离开下山,去追寻那条有名的乌江。若是再能找到古渡战场,畅游一番,那才称得上不虚此行。 才走出几步,迎面忽有一人跌跌撞撞直行过来。不论他撞了人,还是人撞了他,这人全都置之不理,任人推搡,任人嘲骂,却又要不时停下脚步,举起手里的洒坛来喝上一口,再往前撞行。众人见原来是个醉鬼,也都不跟他计较,反而让行。 楚青流拉瞿灵玓避到一边,瞿灵玓笑道:“今天咱们对这醉汉也来个绕道而行,师兄,看来你少喝酒还是对的。” 楚青流道“我不是自己想要少喝,我是本就不能多喝。” 这醉汉约有三十一二岁,面色白净,双手柔嫩。看衣饰,当是个读书文人,不知为何要喝到大醉,更不知为何会撞到项王坟前来。 这人来到坟前,一歪身在坟前半躺半坐,将酒坛扔开,双手掩面大哭起来。哭够多时,起身抱住坟前那方石碑,半是依靠半是搂抱,连叫了数声“大王,大王”,哭道:“你天生异相,力能举鼎,杀秦兵过百万,却不能得天下。想我杜默,文章锦绣,书法出群,却偏偏就中不得进士,做不得官,这狗屁天老爷,不也太不开眼了么?” 瞿灵玓悄声道:“他只要有胆量,我就带他去夏国或是辽国,让张伯父吴伯父帮他弄个小官做做。” 楚青流道:“他能到项王坟上来哭一场,就该还有点胆子。” 杜默哭道:“大王你兵败垓下,身边好歹还有个虞姬在。我连考三科,三科全都不中,回到家中,一个老婆也改嫁他人去了。” 瞿灵玓道:“这我却帮不到他了。” 杜默哭毕,愣了愣,忽然以头撞碑,额角鲜血顿时披面流下。杜默伸舌舔了舔血,松开手,指手划脚,骂道:“狗屁!狗屁!狗屁科考,狗屁文章,狗屁官位,狗屁老婆!全都是狗屁,我杜默也是狗屁,大王你也是狗屁!你这灵祠也是狗屁!” 说着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口里兀自呢喃说着“狗屁”。 经他这么一闹,围看的人也就更多,已近于插不下脚,立不稳步。哄闹中,三个庙祝好不容易挤到杜默身前,就要把他从坟前弄开,以免搅了这个节日。一人道:“秀才,项王爷是武人,可不管文章上的事,你科考不中,也该到文庙里去哭,你这是进错了庙门。”这显然是嘲戏了。 一人道:“你在这里只顾胡说乱道,有些话可都是违禁的,要是传到官府里去,你这秀才可就完了,回家哭去吧,可不要带累了咱们。”总算是好言相劝。 说着话,就要硬架起杜默来。杜默道:“你们这些狗贼,这项王坟真就是你们家的不成?你们把这坟圈起来,借以谋利,个个全都吃得肥头大耳的,我来哭两声就不行,有这个理么?” 三个庙祝一听杜默竟会说起这件犯忌之事,登时动了火,手上加紧,借着拉扯,着实打了杜默几下。杜默怒极,双手抱住一名庙祝脖颈,对着他脸上就是一口。 一名庙祝叫疼,二名庙祝惊呼,三人手脚齐上,对杜默下起死手来。 楚青流正要上前救人,一名僧人来到场中,伸手将三名庙祝一一拉开,说道:“不用再打了,打的也够了。” 这僧人背对楚青流瞿灵玓,二人看不见他面容。从背影看,这僧人当很是虚弱,脚步有些失稳,拉开这三名凶性大发的青壮庙祝已费去他不少力气,说话竟有些气促。 被咬那名庙祝怎肯就此收手?又要冲上,这名老僧在他背上顺手一推,这庙祝前冲出数步才立住脚,虽未跌倒,却也不敢再次冲上。这手顺水推舟在楚、瞿二人眼里自然不值得一提,却也知道这老僧若非身上有病,实有一流镖师的本领。 老僧来到杜默身边,俯身替他擦去脸上血迹,说道:“秀才,普天下考不中进土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也不只你一个。我也考了许多年,没能考中进士,这不也过来了么?” 瞿灵玓听到这里,低声道:“这老僧是张伯父,他怎会出了家?”就要走过去。 楚青流道:“就算真是张元先生,也不必这就过去。先等他说完了话,劝住杜默再说。” 老僧道:“我当年也是一手好文章,一笔字也还说得过,就是不能考中,这又有什么法子?你还能操刀去跟考官拼命么?” “没考中,后来我还是做了官,官还做得不小。我跟你说,这官儿还真没那么好做。你想想看,要是好做,陶朱公还会辞去官儿不做,带了西施归隐么?你这是当不上官儿,才觉得当官好。” “你妻子改嫁,那就是你们缘份已尽,这有什么好哭的?你才这点年岁,只要有志有才,无事不可为。功成名就后,还愁没女子肯嫁你么?” “听了我这些话,你若还要执意再哭,可就是个傻人了。你跟我走,我今天无事,就跟你多说几句,就是考较文章也成,我也叫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眼下我只是个云游僧人,过了今日,就是你也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你,话说过也就过了,不必留心在意。”掏出几两银子递给被咬那名庙祝,拉起杜默,向前院行去。 老僧拉了杜默,一路出了山门,来到一个僻静处所,楚青流瞿灵玓远远躲在一边偷看。 老僧一手扶了杜默肩膀,滔滔不绝说起话来,可能是身子虚弱,数度停下来喘息。讲说多时,杜默渐渐渐不再强项,垂首听命,最后竟伏地叩起头来。 瞿灵玓道:“师兄,你猜张伯父会对这杜默说些什么?” 楚青流道:“这我怎能猜得出?不过这几句话定是有的:我叫张元,某年某年某年三科不中,都是在殿试的时候被人家黜落,不要了。到夏国后,做到了太师、国相,打了某个某个大仗。你看,我这等本领,都还中不了进士,可见这科考也就浑蛋得很。你跟浑蛋生气,你不也就是浑蛋了么?所以说,你若是聪明人,考不中那就去干别的。” 杜默叩了头,告辞离去,老僧立于原地双眼微闭喘息。楚青流瞿灵玓来到近前,见不是张元却又是谁?瞿灵玓道:“大和尚,你刚才用什么妙法点化了那个疯秀才?” 张元睁开眼,见了瞿楚二人,很是意外,说道:“快,快扶我找地方坐坐。” 二人扶他觅地坐下,楚青流掏出一粒蓝水鲨胆丸喂给他吃下,张元精力稍复。瞿灵玓问清张元并不在镇上客店落脚,而是在江边小船上住,二人搀护他回到船上。两名仆从也都是僧人打扮,送上茶水跟张元的药物,便退到岸上,方便三人说话。 张元服下一剂药物,健旺不少,说道:“一早到山上去时,还没有这般费力。跟那三个庙祝这一拉扯,可就露了原形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你当和尚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元道:“自然是假的,怎会是真的?”断断续续说清东来原委。 定川寨之战,夏胜宋败。张元却深知此后夏国再也无力南犯,想借夏国之力推翻赵宋恢复旧周已是不可能之事,再加上背疮复发,意气消沉已极。发完给瞿广瀚的那封鸽报,便向元昊告假东来,并未随大军回转兴庆。 他说要东来求访明医,元昊不能不准,还赠了他不少路费银两。夏国此次出兵打了胜仗,掳掠颇多,说起来,也都是张元的功劳。 张元只带了两名心腹仆人,轻车简从,并不走隐僻小路,专走大道。一过夏宋边界,便剃去夏国发式,扮成僧人模样。这固然是为行路方便,也是他真心不喜夏国那种胡虏辫发,觉得如此回转故乡实为一耻。 一路上由渭州而长安,由长安而汴京,触目尽是伤心之地。二月前他深夜撰檄文痛骂赵宋,说要“如西风扫叶,亲临渭水,直据长安”,还要汴京置酒,“邀中原父老共谋一醉”,那时是何等的气盛,今日拖病躯东来,又是何等的萧索? 他心中恨透东京城里一草一木,自然不肯进城。只寻了城外高地远远眺望一过,感叹一番,便转头向北,想去瞿家大寨。行出不多远,便听路人讲起沂山撒绿台之事,得知吴抱奇为替苏显白报仇,与曲鼎襄同归于尽,棺木已沿沂河运河南下,回望海庄安葬。 他毕生图谋已成空幻,又身患重病,再得此凶耗,比别人就更难排解。便不再向北走,而是雇船沿汴河斜插而下,奔赴楚州,希冀能追赶上故友棺木,亲身送葬。但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了楚青流后头,走到乌江镇时,据日期推算,知道再也追赶不上,便也不再紧赶。 以张元学问之博,自然知道这乌江就是霸王自刎那个乌江,不能不停舟上岸一看。但他却也不知道还有个虞美人节,更想不到会有个杜默累试不中到项王坟上来痛哭。 219 第九十六章 天不助我 02 216天不助我02 楚青流听得明白,就要陪张元回转望海庄。张元笑道:“大可不必。你们照旧还向东去追索凶手,全然不用管我,我身边不是还有两个人么?我到你师父坟上坐坐,流几滴泪,是流给你们看的么?咱们有真正交情在,不用讲这些俗套。你放心,我不会怪你们不知礼,你们也不用怕我过于悲伤。” 瞿灵玓道:“师兄是不放心你的身子。” 张元道:“你们两个尽管放心,只要苍天对我张元还有那么一点点看顾,我就不会死在宋境,我得回了夏国才死。要是死在这边,元昊就算见了尸身,也必要起疑,我的家人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我已吩咐过他们,万一我死在这边,他们就得用蜜或是盐把我的尸体护起来,带到夏国去给元昊亲眼看看,打掉他的疑心。眼下石温不也在庄上么?有他在,就更不会出错了。” 瞿灵玓道:“张伯父,你也不要老想着死。你这背疮眼下就有人能治。”说了徐晚村的医技,又说他在沂山曾要留药方却被醉酒耽搁了。说道:“江陵离这里也不过一千多里,咱们雇最好最好的快船,日夜赶路过去,用不上十天就能赶到。徐先生一伸手,包你药到病除,你还能跟赵匡胤他们家斗上几十年。” 张元道:“听起来,这徐先生必能治好我的病,咱们只要张口,他也不会不为我医治。不过我绝不会去找他医治,更不会求他医治。” 楚青流道:“张先生,徐先生绝不是心机深远的人,那天在半山寺席间,是他自己先说要留药方的,没人开口求他。他确实是喝到大醉,已无法提笔写字了。” 张元摇头道:“瞿兄既能把我那封鸽报拿出来在席上传看,那就有求医之意。这徐先生却故作不知,你爹爹也就不好再提,难不成真要开口去求他么?稍后又猜这鸽报上的字数----我不管灵儿你出这个题目时有没有求医的心----总之是再次提起我的事,姓徐的眼见再要推脱未免太不好看,他便说自己赌输了就开方子。那他要是赌赢了呢?不就是不用开方子了么?” “我姓张的这条命不算什么,却也不能任由他徐先生拿来打赌玩耍。他是神医,奈何我却不怕死,他这神医在我眼里也就不值一文钱了。我只当世上压根就没有这个神医在,能活几天活几天,这也就完了。” 瞿灵玓笑道:“好,咱们不求他,不求他你也能长命百岁。咱们说点别的,都说霸王自刎乌江,既说是江,就该是一条大水,这条江在哪里?师兄跟我很想去看看。” 张元笑道:“你们这就是上了当了。要真有一条江在,我还会到庙里去转么?这乌江镇上,不单没有江,连大河都没有一条。当初取名乌江镇,只怕也跟这虞美人节一样,都是想当然随口一说而已。” “更有人说,项羽根本就不是死在乌江,而是死在三百多里外的东城。虞姬也不是死在垓下,而是死在阴陵,项羽割下虞姬的头颅拴在腰间一路奔逃,直到最后一刻才掘坑埋了。” 瞿灵玓皱眉道:“你这故事不好听,我情愿相信虞姬死在了垓下,头也没被割下来。” 张元道:“你只想听好的,不想听叫人不高兴的,这是小孩子脾性。我索性再说点扫兴的,从垓下到这乌江,五百多里路,汉军一路追杀,项羽是一路败退,最后力尽而死。这才是当时的实情,既不曲折,也不离奇。” “至于四面楚歌,帐中起舞别姬,临了船工到来,项王执意不肯渡江诸般传说,听起来好听又好玩,却不过都是后人附会而已。帐中别姬一事最是雄美,却也最不可信,为了不扫你们的兴致,也就不多说了。” “这附近有一条驻马河,又叫止马河,直通长江,据说就是当初项王不肯渡江的地方。只需听这名儿,就知道也是个假的,不看也罢。” “不过,项羽必定死在百里之内,这绝无可疑。不论项王最终到没到过乌江镇,他都是想从这里过江的,仅此一点,这里就值得一看。” “除了那条止马河,此地再也没有什么乌江。”指指舱外江水说道:“只有这条长江,又叫楚江,才是项王想过而未过成的江。你看这江,不正由南向北流么?江东父老,就是这条长江东面的父老,楚国的旧地。” “项王如此才略,都不能得天下,我远不能与项王相比,不能扳倒赵宋,不能恢复大周,也算不上无能耻辱。” “赏玩古迹,只须能有一二分依稀真实,此地就值得一看。项王死在百里之内,又确曾想在这里过江,这就叫有一二分真实。”停了停,说道:“你们只要留神去听,就能听到空中有金戈杀伐之声,人嘶马叫声,兵器相撞声。” 瞿灵玓凝神听了听,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张伯父,怕是你耳鸣呢。” 张元道:“不是耳鸣。你们两个经过的打斗不少,却没上过战场,未见过万千人结阵厮杀,未见识过那般气息,也就听不出来。这种东西,若非亲身经历过,是感应不到的。” 这一大番话,虽说讲的都是颠簸枉死,张元又身有大病,却精神大涨,谈兴酣浓。瞿灵玓道:“张伯父,爹爹说过,没藏飒乙是你的旧相识,又说其中过节颇多,却没有细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元道:“你们也知道,我跟你吴昊叔父刚到兴庆城的时候,也是毫无出路。你吴伯父四处钻营,我就在街头摆摊,测字算命,骗几文钱财,也妄想借此闯点名望出来。这营生前后也干了有一年多,就是在那段日子,我遇见了没藏飒乙。” “他那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并不叫没藏飒乙,叫没藏水谷,他是在一条水谷边上出生的,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他整日既不读书,也不认真出力帮家里做事,就这样四处游荡。他到了我的卦摊上,问东问西的,事事都要打听,我是个失意的人,有人肯跟我说话,自然很是高兴。那个时候,我心中满都是郁气----这时何尝又不是满腹郁气?说的全都是骂天、骂地、骂人、骂世的话,他很是爱听,每每接说一句,也很投我的脾性。” 楚青流道:“张先生,他这么做,可算得上是迎合你么?” 张元摇头道:“他那个年纪,就怕还不知道何为迎合,我一个失意的街头卦客,有什么好迎合的?只能说他也是有感而发。没藏氏是夏国大族,数百年来权势相递不绝,但族中却也有许多穷苦人,没藏飒乙这一支,恰恰就是穷苦人。他为了找寻出路,早早就投到了没藏讹旁家里,做了一个小厮。没藏讹旁那时还没有如今这般权位,总也是有势力的人,门下怎能少了钻营觅利的人?没藏飒乙一个小孩子,智识本领都难与成人相比论,又加上他那时虽说还没有本领,内心实在是桀骜不过,难以真心逢迎别人,也就很难出头。没有本领能耐,却又心高志大,这些人从不少见,但却要以没藏水谷为第一。” 瞿灵玓笑道:“看来就算是溜须拍马,也很不容易,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张元道:“我跟他发牢骚说大话,讲古说今,很是投契,也借了身边的闲书给他看,彼此也算是忘年交了。那些书,他倒也全都看了,看完了转脸就骂,说书中说的全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后来有了进身之阶,收了卦摊,事务多了,他年纪渐长,来往却还没有断,只是见得少了些。” “有一阵子,总有大半年,都没能见到他来。我一打听,才知道他跟没藏讹旁府上的家人争吵,似乎受了一点冤枉,就不辞而别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又过了五年或是六年,他重回兴庆城,找到我门上,说已经学了一点武功,要跟着我,将来好在夏国谋一份职官,建一份功业。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乱人盟的事,更不知道你吴昊叔叔和瞿先生都会武功,否则的话,他就会求我引荐,去跟这二位学武功了,也不用再去什么崆峒派了,唉,这也都是定数。” 楚青流叹气道:“他这分明是要跟没藏讹旁斗气。” 张元道:“我那时才到拓拨元昊身边不久,还没能得到重用,更不想因为收留他而惹没藏讹旁不快,惹下无来由的麻烦,就没有答应他。” 瞿灵玓道:“难道他跟咱们为难,就因为这点仇恨?” 张元笑道:“我没有答应他,却也没回绝他。我跟他说,只要他肯换一个辽国的姓氏,我就把他送到你吴伯父那里去。辽国是个大国,更能施展才具,有你吴伯父帮他,不难在辽国建一份大功业。也不知为何,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去投没藏讹旁,只是离开了兴庆城,这一去,可就入了崆峒派。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瞿灵玓道:“他不肯改没藏这个姓氏,却还是改了名字,不都一样么?” 张元道:“他不愿到辽国去,该是与改名改姓无关。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不说,我也猜度不出来。” 楚青流道:“他后来武功高到如此境地,为何又会去跟没藏讹旁联络?他本该记恨没藏讹旁才对。” 张元道:“凭他的气性能为,没藏讹旁能用得了他么?至多也不过是平等结伙而已。照我看,就连拓拨元昊也用不了他。” 瞿灵玓道:“你当时跟他什么牢骚都发,肯定说过不少过头的话,你们在拓拨元昊跟前辩论是否出兵时,他怎不把这些话全都说出来?那样的话,他可就赢了,你可就输了。” 张元道:“你这就是说笑话了,没藏飒乙不会去做这种失品格的事。真要那样的话,我可就再也看不起他了,拓拨元昊也会看不起他。你要知道,当初我跟他那番交往,于我是一件快事,于他也同样是一件快事,他是不乐意说出来让别人听的。” 瞿灵玓道:“张伯父,你当初若别跟他发牢骚,多说些随遇而安的话,将他教导成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今天也就没有这个大麻烦了。” 张元道:“这可怪不得我。我没还有那么大的能耐,就是教化这两个字,也没有你想的那样神效。所谓教化,往好了说,是奢谈要改变人身上的禽性兽性,但天性又怎能改变?既然改变不了,不得已,便只好用谎言来骗人,佛家用地狱来骗,用极乐世界来骗,儒家就用天命来骗。虽说能骗过一些愚笨的人,还有一些人天生聪慧,不光不会被骗,还会将这种骗术拿过来骗人,没藏飒乙便是这种不会受骗的人。” “他能在贺兰山里凭借一些古岩画就修成绝世武功,加上他天生性傲,自然要做出一番事来,才不枉了这一番际遇,一身本领。我是否遇见过他,又跟他说过些什么话,全都无关紧要。” 又讲说多时,张元道:“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没力气再跟你们多谈。如何查探杀害姜先生的凶手,灵儿想的法子就很好,就从棺木下手,不用我再多说。明天你们也不用再来送我,你们一上岸,我也就移船,你们是再也找不到我的了。到望海庄上拜过吴兄,我也就回转夏国了,外死外葬。” 他既已说出“累”字来,二人就不便再做留连。明知道此处一别后,多半再难与此人相见,还是强笑告辞。 离舟上岸,瞿灵玓道:“张伯父他不是不肯去求徐先生么?咱们替他求。我这就叫人去江陵,明着开口跟徐先生要药方,他必定会给。药方到手再转送给张伯父,就说是我从别处找来的。我不说,他又怎能知道这是徐先生开的方子?等他治好了背疮,就算打听出了实情,却也晚了,他还真能自刎不成?” 楚青流道:“如果是我,凡是你送来的方子,我就一概不用,那才是真心赌气,真正有气性,真不怕死。” 瞿灵玓怒道:“那你也是死心眼!就算讨来了方子张伯父不肯用,总还是要去讨的。回到客店,我就让他们去办。” 说说讲讲,走出不多远,见前面街边立了一个小食店,一片布旗迎风斜挑,写着“美人酥”三个字。不用说,这美人必然是指虞美人,酥是何物却难以揣测。不过香气远远飘来,很是纯正不俗。 瞿灵玓看了一眼,不屑道:“不论什么样的好酥,加了美人两个字在上头,也就俗了。” 楚青流记起梅占雪在光州城曾买过一小碟油炸肉糕,托在手中吃得很是欲罢不能,料想瞿灵玓必也是想见识一下这美人酥。他已摸清二人脾性:梅占雪想吃就掏钱上前去买,瞿灵玓想吃却要别人去劝。便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了来,若是好吃,你也吃点。”瞿灵玓喜道:“那就一起去,你去买,人家必定要拿最差最差的酥饼给你。” 来到近前,却见所谓酥,不过就是炊饼,好处只是现做现卖,热香扑鼻。看摊主的手法,与别处地方也确有不同,不知是风气各别,还是真有什么秘诀妙法。顾客颇多,还得要排队等侯,先来者先得,绝不稍作通融。每人买的还都不少,看来不光是为自己吃,还要带回去馈赠家人亲朋的。 二人前面有两人闲极无聊,你一句我一句讲说这美人酥的来历。一人说,这是当初行军时做饭不易,虞美人生怕饿坏了霸王,特意创制出了这种酥饼。一人说,全然不关行军的事,是霸王身子偶有不适,不思饮食,吃东西没味,虞美人就亲自下厨,做了霸王家乡的酥油饼,项王吃了,不单病立时全好,比往昔还更见雄壮。美人手法被身边人学了去,这才留传开来。野老村言无需深究,能破闷就好。 好容易轮到二人,瞿灵玓掏出块银子,向店家说:“今天你这酥饼我全都包下了,你不能再卖给别人了。” 店家听了就是一愣,随即好言相商,说道:“姑娘,难得你这么赏脸,不过这酥饼最好在炉边吃,放冷了,就没这个味道了,你实在不用买这么多。” 瞿灵玓还从未做过这么霸道的事,其间必有缘故。楚青流回身四下瞧看,就见队尾正站着公琦,公琦身边则站着苏夷月,看来也是买酥饼来了。 220 第九十七章 一手闲棋 楚青流不愿瞿灵玓在此等小事上与苏夷月斗气,徒招仇恨。正要设法排解,瞿灵玓道:“这我还不知道么?我一路走过来,见了不少乞儿贫苦人,他们未必都能吃上这酥饼,我包下你今天的饼子,是为了施舍他们的。你加意做得好点,我心里高兴了,再多给你银子。” 此话一出,排队客人纷纷抱怨散去,楚青流不由暗暗叫苦。谁要是吃了这不要钱的炊饼,岂不成了乞儿?苏夷月又怎会吃?估计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苏夷月向公琦道:“这酥饼有人包下了,咱们明天再来好了。”竟然不急不躁,沉稳得很。 公琦看了看楚青流、瞿灵玓,说道:“都是我不好,咱们要是早点来就能买得到了,明天我早早来等。” 楚青流抓起一个酥饼大咬了一口,又拿过四五个来,送到公琦面前,说道:“公师兄,几个酥饼,也犯不上在这里多等上一天。这饼果然比别的地方要酥脆些,你们也尝尝。” 公琦不敢便接,转头去看苏夷月。苏夷月伸手将酥饼接过,一语不发举到口边咬了一小口。 瞿灵玓转过身,恰好见到,但酥饼已让苏夷月吃到口中,就再也没法可想了。 瞿灵玓叹了口气,笑道:“公师兄,你还未回昆仑山么?你怎没跟桂红莜姑娘走在一起,她到哪里去了?” 公琦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双方都有意要打探对方的行踪,这才会找地方说话。细论起来,这四个人相见,实在没有多少闲话好说。 来到一个僻静所在,公琦道:“你想听我说真话么?”见瞿灵玓点了点头,才接着说道:“我在半山寺里跟晦毁他们说过钱塘渔夫那番揣测,告辞出来,得知楚师弟跟桂姑娘已到山下觅房另住。我一路寻过去,不想却遇到了那个夜洪水,他说,我若能自刺双眼,便准我进院去同住。我又没疯魔了,怎会答应?也就没去院里住。” 苏夷月还是初次得闻桂红莜、夜洪水的名号,更不明白为何非要刺瞎双眼才肯能同住,眼神中难免就有询问之意。 瞿灵玓道:“看来公少侠剑法上还不是夜洪水的对手。” 公琦近来接连惨败,一败再败,已输到毫无脾气。坦然道:“你说得不错,我打不过夜洪水,就象你打不过苏姑娘,这也没什么。打不过人家,避着些也就是了。” 瞿灵玓道:“你却也没去沂山草院,也没到过撒绿台,这又是什么缘故?”言下自然是说,苏夷月一直都在这两处地方,你怎就没跟过去? 公琦沉吟半晌,忽然怒道:“瞿灵玓,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你何必这么苦苦逼问?”看来他在这两地必然也很吃了些苦头,当着苏夷月又不好不直说,这才会发怒遮掩。 瞿灵玓道:“你是昆仑西支,我与师兄是昆仑东支,咱们说起来本是一家人。我还说过要饶你一次不杀,救你一次不死,这你都忘了么?你若照这样任意胡走胡行,该去的地方去,不该去的地方也去,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怎能救你不死?” 公琦道:“昆仑派从未有什么东支西支,天下只有一个昆仑派。” 瞿灵玓笑道:“我说天下有两个昆仑派了么?我说的可是昆仑东支,并未说东昆仑西昆仑。一个西昆仑,一个东昆仑,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不是要招人笑话么?” 苏夷月道:“眼下望海庄的武功,与昆仑派已没有多大关联,楚少侠在撒绿台使的武功,也不过只剩三四分昆仑派的意味,这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瞿灵玓,你既然不是神仙,那就不要痴心妄想,妄图帮你师兄去争什么昆仑派的掌门大位。” 楚青流万想不到说了不多几句话竟会转到“昆仑派掌门”上来,不由苦笑说道:“二位也太能瞧得起我了,我心中实在从未想过这等事。我这个人,实在不配做什么帮主掌门,更何况还是昆仑派的掌门?只要昆仑派的诸位同门不将师妹与我拒于门外,成为孤魂野鬼,我就心满意足。你们说的都对,我师兄妹的武功与昆仑正宗已大有不同。” 苏夷月道:“就怕你口不应心。” 楚青流道:“先师葬在望海庄,别的地方纵然再好,就算他们抬轿子过来请我,我也是不会去的。我这样说,你该信了么?还用我再起誓么?”这话实在已大有发牢骚的意味了。 打从在西北初遇公琦起,公别人、卫远人以至于昆仑派全体,对吴抱奇楚青流师徒始终提防有加,楚青流只是故作不知而已。这次遇见公琦,此人明知吴抱奇已于撒绿台过世,竟绝口不提要到望海庄去拜祭师叔坟墓,楚青流早已很是不快。 瞿灵玓道:“苏姑娘,你的用意,咱们四个全都心知肚明,谁也别想要瞒过谁。你的心思,不外是想挑动公师兄与我师兄为难,让咱们多点麻烦,让公师兄离咱们远点,也好为你所用。你眼下谋划的是什么事我还猜测不出,但你总不会平白无故就把公琦带在身边。” 向公琦道:“公师兄,我师兄决不会去当什么昆仑掌门,你们昆仑派往后有了事故,也不用来找咱们两个。苏姑娘是不会嫁给你的,这话我在衡山就说过,奈何你就是不肯死心,不肯明白,我也是没有法子。” “在沂山,苏姑娘能在义血堂众人面前对她师兄车聘出手,将来也就能对你出手。对苏姑娘来说,昆仑派离得太远,你眼下远没有车聘有用,她原本是想嫁给车聘的,你未必就看不出来。不料我师兄一掌打残了车聘,看来还再难复原,也就了结了这事。你以为又有了转机,那你就想错了。天下不缺好女子,你实在不必在无望之人身上空耽搁日月,徒然自误。” “照理我就该设个法子,把你们拆散开来,免除后患。可你们一个有意笼络,一个甘心装傻被骗,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你们两个凑到一起,再有义血堂与西域昆仑派做靠山援手,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猜测,就看你们胆有多大、心有多狠了。” 苏夷月道:“你自己是恶人,也就把别人全当成恶人来看。你跟楚青流联手,又有乱人盟在背后援手,不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么?” 瞿灵玓道:“那不一样。就算我比你还坏,我师兄却比公少侠好得太多了,他心里有准定主意。他不容我做真正的坏事,我呢,也肯听他的话。你们就不同了,公少侠会违背你的意思么?不管你叫他去杀谁,只要能够得手,他必定会去杀的。” “真到了紧要关头,你都能有法子叫公琦甘心去死,至于是什么法子,也不用我再多说。” 苏夷月冷笑道:“想不到世上还能有法子叫人甘心去死,都是些什么法子?你能跟我说说么?”她这原本是随口一说,已有七八分是嘲笑,并非真就是要请教如何才能叫公琦甘心去死。 瞿灵玓当即道:“你若能跟我到那边去,我就跟你细说。我这法子必得避开公琦,他若听了去,可就不灵了。你武功强过我,还不敢跟我走么?”说着迈步先行。 苏夷月也不是全然不知瞿灵玓要说的妙法为何,却终归还是好奇,也想看她如何开口讲说那些极难开口的事,又不肯受激服输,便也跟了上去。 二人走出十来步,掉转脸孔,背对楚青流公琦,低声说起话来。听着听着,苏夷月竟不断点起头来,忽而又迟疑摇头,跟着又大点其头。 说够多时,两人回转来。瞿灵玓道:“师兄,话我都说完了,咱们走吧。” 远远走出后,瞿灵玓笑道:“师兄,你真就不想听听我跟那丫头都说了什么? 楚青流道:“不论说的什么,反正不会是好话,我不想听。 瞿灵玓道:“你还真信我有妙法能叫公琦甘心去死?所谓妙法,那都得见景生情,临时触机。事先想好的法子,就算听起来神妙,不能随机应变,使出来也必无用。” 楚青流道:“既然没真正妙法,苏夷月怎会连连点头?” 瞿灵玓道:“无他。我跟她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妙法,说的全是别的事,她才会又摇头又点头。你还记得她在运河里那场闹么?又是换船、又是打落船家?那一件事,她跟纪清含挨了我一顿骂,受了天大的委屈,求咱们答应咱们都没答应,刚才我全都答应她了。” 楚青流惊道:“你答应她,说师父跟曲鼎襄同归于尽不是因为复仇而是因为私怨?你怎能做出这样的傻事?”说着当即止步。 瞿灵玓丝毫不惧,说道:“不错,我就这样答应了她。不过她也得替我做几件事,我说一件她就点头答应一件。” 楚青流怒道:“那又有什么用?师父的事是能拿来做交易的么?不管你要她做什么事、多少事、全都不行!” 瞿灵玓道:“你想知道她为何点了头又会摇头么?我提的事有的太过份,她答应不了,自然就摇头了。怎么,你还想打我么?” 楚青流一把抓过她手腕,咬牙切齿道:“我不打你,打你又有什么用?你这就跟我去找苏夷月,咱们当面把话说开,就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不能做数。你不用想着再掏短剑割手,那都没用。” 瞿灵玓笑道:“那我就割脖子。” 楚青流道:“那你就试试看。我先点了你穴道,再扛着你去追人。”说着就要动手。瞿灵玓见他动了真急真怒,不敢再闹,正色道:“你都能知道吃了亏,我又没糊涂了,怎能不知道?从来都是我骗那丫头,还能叫她骗了我去?” 楚青流将信将疑道:“那也难说,你为了要挑拨他们,还真就能做得出来。” 瞿灵玓见他就是不肯信,心里不能不怕。真要叫他点了穴道扛起来去追人,这番窘况再落到苏夷月眼里,那可是道行丧尽。忙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想着追还是不追。你放心,真逼到无可奈何,就算那些事苏夷月全都能做到,我还能耍赖翻脸不认帐。这事反正只有我跟她两个人知道,我翻悔不认,她也没法子可想。” “这还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何况未必就能弄到这一步。我跟她提的那些事,看起来没什么,她稍一细想却必定要后悔,也是她做不到的。她既不能守约,我也就不必守约。” 楚青流稍稍放心,问道:“你叫她做的都是什么事?” 瞿灵玓道:“我叫她先到师父坟上叩头祭拜,还要把这事弄到人尽皆知。” 楚青流喜道:“她答应了?” 瞿灵玓道:“她凭什么不答应?这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既然不是复仇,只是私斗,她就不该不来给师父叩头。” 楚青流道:“可师父毕竟到衡山求过亲,苏夷月忌讳这件事。” 瞿灵玓道:“曲鼎襄不也到衡山求过亲?她苏夷月不也照样去了曲鼎襄坟前棺前叩头?还不知道叩了多少个头呢。她能给曲鼎襄叩头,就也得去给师父叩头。” 楚青流道:“这不一样。”却又觉得千头万绪,一时解说不清。 瞿灵玓道:“人家苏姑娘可比你明白,知道这事没什么,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楚青流道:“她要真去叩头了呢?” 瞿灵玓道:“她做不到的。她若真去师父坟上叩了头,外人又不知我跟她有过这个约定,只能说这丫头还有良心,知道感念师父的恩情,这不是打义血堂的脸么?” 楚青流道:“万一她要真去了呢?” 瞿灵玓道:“那我就说她还没弄到人尽皆知,叫她再去一趟。你说她还会去么?她要敢再去,我就敢真把这事弄到人尽皆知。何况除了叩头这一条,还有两条也是她做不来的,我也就不说给你听了。” 楚青流道:“不行,你得说说。” 瞿灵玓道:“车聘脊骨断了,就算能治好,也是废人一个,我叫苏夷月去杀了车聘。” 楚青流道:“都是废人了,为何还要杀他?” 瞿灵玓道:“我也不是真想要借苏夷月的手杀人,我只是拿这事难难苏丫头。车聘就算真叫苏夷月杀了,那也是受了他爹车流年的牵累,怪不得别人。” “这是第二件难办的事。我又叫她把义血堂那本《少林逸经》拿出来给我看看,只要能偷到,她必定愿意去偷----她自己也是想看的,不过就怕不好得手。你想,这三件事有一件是好办到的么?若只有一件,她咬咬牙,狠狠心,再加上一时糊涂,或许还真就干成了。三件事放到一起,还怕难不住她么?” 楚青流道:“那她怎就答应了,还连连点头?” 瞿灵玓道:“我一件件分开来说,岔开来说,又没叫她立时就要做到,她又心存侥幸,想我总也有失算的时候,也就答应了。我也叫她退出义血堂回衡山去,她就没答应,她心里明白着呢。” “不管她能不做到,我说她听,还连连点头,公琦可全都看到了。你这位公师兄若还有三分清明,就该离开这丫头。不过他要是抵死不悟,我也没有法子。” 楚青流道:“苏姑娘未必就会让公师兄去死。” 瞿灵玓道:“那比死次一等的事呢?她若叫公琦将昆仑派武功传给义血堂的人呢?” 楚青流摇头道:“不会吧?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瞿灵玓不屑道:“你也是抵死不悟。这丫头蛮横不讲道理,实在是个小聪明大笨蛋,有什么好?你说她哪一点好?你跟公琦两个,一个被她迷住了,一个也快被她迷住了。这是什么缘故,我真是想不明白。” 楚青流听她竟说到这上头来,不敢再辩,可又不敢不辩,说道:“她是苏大侠文女侠的女儿,咱们总得让着她点。” 瞿灵玓道:“她还不如不是二位大侠的女儿,那样倒好得多。让她那就是害了她,要让你让,反正我不会让着她。无视老太婆不是想让她多历练历练么?我这就是帮她历练呢。” “我这也不过是下下闲棋玩,未必当真就能挑拨了他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一见这个苏夷月,我心里就有气,很想捉弄捉弄她。” 221 第九十八章 观主之才 次早渡驻马河向东,这河也只一箭地宽,并无可看之处。船工又倔强非常,将船靠在东岸,非要等上齐了人才肯开过来,绝不肯空出一点力气。 渡船也不很大,四人六马又要分两船来渡,过这条河竟然用去了一个多时辰,大好早凉尽数耗在了小小一条河上头。 瞿灵玓笑道:“项王也算是水边长大的人,还能不会游水么?这条小河又怎能难住他?他就不会游过去么?写书的人编不下去了,就只好说不肯渡江了。” 楚青流道:“不要说河,就是大江,水性好的也尽能游得过去。若是认真推究,处处讲死理,则古来无事不假,书也就无法再看了。” 三月底天时,午时前后原本也该热起来,不想今日竟然燥热异常,路上空身行人大多已穿了单衣行路,挑担推车的更不必说。瞿灵玓心疼白狐,便不肯在太阳底下赶路,早早就在一处茶摊上歇晌,还迟迟不肯动身。 楚青流几时这样磨蹭行过路,便道:“这时不走,到了前头高望镇上,就怕寻不到上房了。”瞿灵玓道:“寻不到就寻不到,没上房有什么要紧?荒山野岭我也待过,我是怕热坏了你的白狐。” 直到大热已过,才重又上路。刚走出十多里,身后无来由起了一阵北风,楚青流回头看看天,不由得哈哈大笑。瞿灵玓挑挑眉,说道:“不就是要下雨了么,有什么好笑?能不能下得成还不好说呢。”话虽这么说,还是催促二婢打马急行。 这阵北风紧紧追随人马奔跑,天上转眼间满布黑云,好在风急雨不急,不见有一滴雨水落下。 急行间,前面闪出一个十字路口,更妙的是,路口还有一座大庙。四人大喜,打马行到山门前,这才松了口气。 这庙颇不小,也有三进院落,山门却只剩下一扇,东边院墙塌了两处,西边倒了也不知是三处还是四处。喊叫多时,才走出一老一少两名僧人。二僧衣衫破旧,面有饥色,一不合十行礼,二不招呼施主,言明借宿只管借宿,饭食茶水却得客人去厨房动手自做,二人是全不管的,说完转身离去。此地人烟繁密,二僧如此行事,也难怪香火败落。 虽说滴雨未落,却也不好上路再走。二进院是大殿,后2进院有二僧居住,二婢便在头进院打扫出三间厢房,去厨房烧来开水,各人吃点干粮,闲立在廊下,静等着要看这场雨。庙里也没马棚,几匹马只得拴在二进院大殿的廊下。 直到茶水喝足,才点点滴滴零星落雨,天色全黑时,雨势渐成,各人这才心满意足。二婢拿出自带蜡烛点上,带了白狐回房,楚青流瞿灵玓对灯闲谈。 正说着话,猛听到后院群马惊叫。无故马惊,必是有了人来,楚青流道:“我去看看。”找出油布护住头脸,抄起剑,出门向后院大殿冲去。 廊下空无一人,马一匹不少,也不象有伤。如此大雨,既遇见这处大殿能避雨,谁又会来了再走?来人必在大殿内。 楚青流来到大殿门外,说道:“行路的朋友,我也是行路的,马匹拴在廊下,于你多有不便,对不住了。” 殿内一人应道:“不必客套。我若有马,若是早来,也会这样拴。” 楚青流道:“这庙里既无饮食,也无茶水。我前院烧了热水,你可要喝点?” 那人道:“不用了,下这样大的雨,路上早喝饱了,请回吧。”两番说话全用假嗓,听起来并未守在门边上埋伏,却不知门边是否另还有人。 那人见楚青流拖延不走,说道:“你若不放心,怕我半夜偷了你的马,那就过来看守着。人心难知,小心点总是好的。” 楚青流道:“如此说,那就得罪了。明日天明,我必给你陪罪。”说着左手扣牢石子,右手执剑,伸在门内虚虚一晃随即右刺,人也跟着闪进。见两侧门后并未藏人,便收剑入鞘,笑道:“我也是太过小心了。”那人全无回应。 暗夜大雨,身在旧殿之中,两人相隔不过五六步,楚青流却看不清那人面目,那人想来也当如是。 那人将外衣除下,胡乱绞了绞重又穿上。爬上佛前供桌躺倒,转脸向里假睡,显是不愿理人。 若耽搁太久,前院瞿灵玓定要焦急,这人又这个样子,楚青流不愿跟他空耗,转身向殿门行去。才行出几步,一道闪电劈面打下来,跟着就是炸耳的滚雷,随后又打了几个快闪闷雷。 那人倦身坚卧,虽说未能一动不动,却也并未转过脸看上一眼,似乎双目已盲双耳也聋,这显然大违人情。 楚青流却也看清,这人左腿用衣襟扎裹,显是带了伤,外袍上也有几处剌口。 不论此人是正是邪,就算当真是十恶不赦,叫人看了也很是不忍。楚青流道:“我前院厢房有解毒药、刀伤药,你若需用,只管去取。”说着出离殿门,冲入雨中。 刚走出几步,就见对面一人快步走来,比瞿灵玓要高出不少,头上还顶了一把破伞。楚青流正要斜闪让开,那人毫不停留,说了声“是我”,便向廊下冲去,原来是瞿灵玓。 瞿灵玓用短剑劈开木板,用布带捆扎,再搭上旧衣,造出一把丑伞,将木块扎在鞋底暂作木屐,这才动身前来。 瞿灵玓极小心放好怪伞,解下鞋底本块,才笑着道:“偷马贼呢?捉住了么?”楚青流也笑道:“先数数你的马少了没有,再问贼的事。人家也是过路的,听你这么说,若找你说话,看你有何话说?”瞿灵玓道:“那我就白送他一匹马赔-----” 刚说到这里,殿里传来“咕嗵”一声闷响。两人冲进殿里,凑近一看,见那人已从供桌上摔下,正在伏地挣扎,却再也爬不起来。 楚青流伸手伸掌按牢他大椎穴,防他使诈,再去试他腕脉。只觉脉博时有时无,虚滑难以捉摸,若非中毒,也是受了风邪。但这殿里少灯无火,如何救治? 楚青流抱起这人,出了大殿,顾不得雨大,向前院厢房行去。回到房中,刚一点起蜡烛,两人就是一惊,原来这人竟是衡山妙乙观惹下大事逃亡在外的邓清虚。短短数月不见,这人黑瘦不少,还添了不少白发。 邓清虚左腿剑伤约有三寸来长,却只是拖割伤,并未伤骨,也不致命。胸口留有一个青紫掌印,整个胸口都平平肿起,按上去如触硬石,这显然是中了人家的毒掌。 楚青流喂他服下一粒蓝水鲨胆丸,又喂了点热水,略略输了点内力加助药力行开,便安心等邓清虚醒来。师父离世后,何时再去远海都是未知之事,这鲨胆丸用一粒就少一粒,不好妄用。 邓清虚气息渐稳,进而鼾声大起,好在他这场觉睡得并不长久,只不过打了个盹。 邓清虚睁开眼,看看面前两人,并不道谢,只是闭目垂头,似乎很是无脸见人。楚青流给他倒来水,拿来干粮,邓清虚大口吃完,说道:“二位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瞿灵玓道:“我只是好奇,你既然犯下罪过逃亡,怎不远远躲开,反还要跑到这人多的地方来?” 邓清虚道:“离开衡山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无处可去。我这样的人,又到了这个年岁,没有哪个家派再能留我,就是到镖局子里去,只怕也要改名换姓。想挣碗饭吃不难,要想过得好,还要有点名望,能压得过顾清敛,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要是缩头躲起来,没人会来找我的麻烦,要是想用衡山武功跟护院刀法来做点事,他们未必还能不理不问。”这个他们,自然是指妙乙观了。 瞿灵玓道:“没想过去异域外乡么?” 邓清虚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不到外国去。走投无路时,我听说阮逸办个了探事特司,据说不单不嫌弃我这样的人,反还特别看重,我就去了汴梁。” “还真见到了阮逸。这人没多少架子,可我总觉得自己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觉得他心里必定是嫌弃我的。话虽这样说,我毕竟想借用他的力量,也就进了那个探事特司。” “没过几天,阮逸那个学生金景先,听说还中过什么武状元,叫了我去,向我使了一套独臂刀法。说这套刀法是阮逸新编的,还少锤炼,问我能不能有所进言。这显然是想套问我的武功,还做得这样小里小气,很是讨厌。” 楚青流道:“这必定只是金景先自己的意思,与阮先生无关。” 邓清虚道:“我加入探事特司,只是想凭借本领能耐出力办事,从未想过要出卖衡山武功跟护院刀法,他们如此待我,这探事特司也就不用再待下去了。我又听说衡山那场事中,并没谁受到重罚,就想重回衡山去。南来时,昨天在滁州遇到一伙人,也是我自己不好,不知道回避,到底动了手,我伤了两个,却也受了伤。” 瞿灵玓道:“他们就没追么?” 邓清虚道:“怎能不追?追出五七里路,这雨就越下越大。我是为了保命,哪还管雨大雨小,不要命地跑,他们却不想受这个罪,也就不追了。跑到这里,又看到这个庙,我心气一弱,就再也跑不动了。” 瞿灵玓道:“护院刀法是不是曲鼎襄传给你的?” 邓清虚道:“是与不是,我真是不知道。那年建州海海水客陈副山长故世,冒清雨监院不喜热闹,不愿去,顾清敛见冒监院不去,他也就不愿去,这差使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回程时,咱们四个人,分作两屋住,轮班守夜。没想到还是有人半夜进到房里来,点了三名道友的昏睡穴,传了我这套刀法。当时他只说是一套少见的夜行刀,他要直说是护院刀法,我也不会学他的。” 瞿灵玓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清虚道:“这人看来也只六十多一点年岁,头发胡须却全都白光,又穿了一身白衣,面色也偏白,在黑夜里看去,多少有点邪气。” 瞿灵玓道:“若知道是护院刀法,你就不学了,这是为什么?” 邓清虚道:“能使全护院刀法的,江湖上都知道,只有一个曲鼎襄,他若说教的是护院刀法,则与曲鼎襄必有关联。曲鼎襄是何样人先不说,但这人向来无利不早起,他的便宜没那么好占。” 瞿灵玓道:“你一个出家人,能有什么便宜给他占?” 邓清虚苦笑道:“有些话,若是放在从前,若是对了别人,我还真不意思说出口,这时也就无所谓了。你想,万一,我是说万一,日后我若当上了妙乙观观主,不论借没借到这套护院刀法的力,曲鼎襄都会找上门来。于情于理,我对义血堂都得亲厚些,不能不见他,迁延久了,说不定就会做出对妙乙观不利的事来。我这个人,也就算落到他手里去了。” 瞿灵玓道:“你还算明白事。不过,那人不说是护院刀法,假托是什么夜行刀,万一你成了事,曲鼎襄还是会找上门来,只要他说清过往,也不容你不认这本帐,那时你一样也会落到他手中去。就算你当不上观主,你有了这套刀法壮胆,凭你的脾性,还是会出来搅闹,好叫妙乙观自相残杀,你还是替他办了事。” 邓清虚道:“这一层,我最近也想到了。” 瞿灵玓道:“当时你就没想到么?” 邓清虚道:“一来当时情形急迫,没工夫让人多想,二来那老者另有一番说词,不容我不信。他说他早年也曾在妙乙观出家为道,但不为师父所喜,学不到高深武功,他就还俗下山了。后来因缘际会,他学了一身武功,但还会留心妙乙观的事。知道我的遭遇,动了同病相怜之心,就想帮我一把。” 瞿灵玓道:“你就没想到过他是借你的手来搅闹妙乙观或是另有所图?” 邓清虚摇头道:“他只说是一套极少见的夜行刀,我当时只有欢喜,怎还会有疑心?此时想来,都是我心愿太高,私心又太重。妙乙观向来不禁止门人习学别派武功,跟他学刀不算什么过犯。回寺后我若能向老观主禀明,也就没什么事了,我有了私心,就没有禀明。” 瞿灵玓道:“你逃离衡山,怎么没去义血堂曲鼎襄那里?” 邓清虚道:“那时曲鼎襄正在山上求亲,后来苏夷月纪清含又去了杭州。他们两家走得这样近,我若送上门去,就算传刀那人真是曲鼎襄派去的,他恨我不能成事,又为要撇清自己,就算不杀了我,也会把我送回衡山去,我不是自投罗网么?” 瞿灵玓道:“邓道长,你看事透彻,果真有观主之才,我这并不是取笑。” 222 第九十九章 江头江尾 01 邓清虚道:“还是邱理因最聪明,疯疯颠颠的,事事一概不管不问,反而最是快活。此次回到衡山,他们要杀我,我就挺脖受这一刀,不杀我,我就糊涂过日子,再也不争什么闲气了。” 瞿灵玓道:“师兄说,你胸口这一掌很是不轻,不然也不会昏倒。路上跟你动手的是什么人?” 邓清虚道:“这人不是单凭掌力打人,还凭掌上有毒,他们又是倚多为胜,抱团欺负人。论真实功力,打我那人还不如闻清野,这人二位也是知道的。” 瞿灵玓道:“邓道长,你跟他们究竟因为什么动的手?能说来听听么?” 邓清虚道:“要说这场事,其实也都是我自找的。昨日晚间走到淮南滁州,住店时,我遇到了八个江湖上的人。这些人虽说未曾明着挂刀挂剑,可只要留心,就能看出来行李中都藏着兵器家伙,骑的也是都西北好马。” “我是身上有事的人,路上见了会武的,虽说不至于绕道走,也得多长个心眼。到了晚间,我就跑去听壁角,有三个人正吵架,剩下的几个时不时劝上几句。要照我看,他们根本不是劝,是成心挑拨,好站在一旁看笑话。” “原来他们都是崆峒派的,奉了掌门人丁仰真的指派,要去杭州跟九华山两处,分头吊祭吴大侠跟曲鼎襄。” 一听到崆峒派三个字,楚青流立时想到没藏飒乙,说道:“吊祭只管吊祭,为何又吵了起来?”历来问话都是瞿灵玓开口,他在一旁静听,很少插话。 邓清虚道:“有个人原本该去九华山的,半路上他想跟人调换,去杭州。” 瞿灵玓道:“有人愿意换就换,没人愿意就不换,那又有什么好吵的?” 邓清虚道:“他心里想去杭州,派差的时候,他却又不跟上头明说,就给派到九华山去了。走在路上,他拉着同行的人赌博,赢了去杭州两人不少银子,赢的还不是现银,都是赌债。” “他赢了赌债,就绝不再赌,免得二人翻本,又以赌债要挟,要跟两人调换。他是债主,本以为只要舍了赌债银子,这点小事不难办到,可那两人正输得窝火,没一人愿意跟他调换。言来语去,便又说到人品赌品上头,就吵个没完了。” 瞿灵玓道:“他们又因何跟你打了起来?” 邓清虚道:“他们是崆峒派的,争的又是无聊小事,跟我没什么关联,我也就不再犯险去听,就回房睡了。” “我是步行,动身又早,他们骑马,原本走不到一起去。偏偏他们走的晚,我走出二十多里地了,他们才从后头赶上来,那三个人还在吵。走到我前头二三十步远时,竟然还下马动起手来,一人使剑,一人使刀,另有一人在旁边骂。两个首领模样的人全都喝止不住。” “这时路上的人不少,都停下来看热闹。我又动了贪心,想看看崆峒派的剑法刀法,也就混在人堆里看。我早已不穿道袍,身上也没带长剑,只有一根挑包袱的防身硬木棍,短刀藏在怀里,也不怕露了身份。” “两人打了三十多招,不分输赢,这两人功夫一般,不过也还可以看看。我又看了五六招,那名首领跳下马,连出两剑分开二人,又骂了两人几句。两人还是谁也不肯服谁,却也不敢再斗。首领使的这一招,衡山派也有相似招数,叫作‘棒打鸳鸯’,相似归相似,还是有所不同。” 瞿灵玓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人家的武功,也真是贪心。” 邓清虚道:“首领分开两人,来到我跟前,一句话都不说,直直盯着我看。我还能怎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也就盯着他看。这还不得打起来?我伤了一人,中了那首领一掌,抢了一匹马就跑。下起大雨,道上太滑,马跌伤了,我就扔了马自己跑,这就是过往情由。” 瞿灵玓又细细问过崆峒派诸人衣饰形貌,邓清虚一一讲明。 次日一早,邓清虚胸口青紫已裉去不少,不愿再与二人同行,告辞离去。论起邓清虚,也不比顾清敛、闻清野诸人更坏。落到如此境地,还能不出卖衡山武功跟护院刀法谋利,也算对得起妙乙观。从眼前形势看,回到衡山后,活命总该不难,楚青流又赠他一粒蓝水鲨胆丸,两下里分手。 接下来行路,两人一改旧时模样,走的都是热闹地方,住豪阔大店,并留意察看渡口码头,以期能碰上崆峒派一行人,却全无所见。 过了江宁府,离扬州瓜洲已不过二百里地。两人离开望海庄已有十一二天,却仍旧不见萧陌风有回报,瞿灵玓全不照急,还是每天只走四五十里路。 这日正在江边一处码头歇息,坐下不久,便有一名小贩凑上来。瞿灵玓看了看他提篮中的吃食,跟他打过几句切口,便将他带到一边问起话来。说了多时,小贩自去,瞿灵玓来到楚青流身旁,苦笑说道:“师兄,有个叫无师自通费致的,就在前几天,叫你我给杀了。这事已吵嚷开了,连萧陌风都已知道,就咱们两个还跟没事人似的。” “费致带了两个男徒从铜陵过江北来,走到襄安镇外头,被一男一女拦下。两人都蒙了面,男的年岁打扮都象你,女的么,自然都象我。男的使昆仑派铁枝剑法,女的使短剑,还有手指粗细一根黑色软鞭。两人兵器上都扎了白色丝带,似乎是为什么人守孝报仇。” 楚青流道:“费致能认出铁枝剑法?” 瞿灵玓道:“他认出是铁枝剑法,拚死跟这两人缠斗,命两个徒儿分头逃跑,好把这情形说给外人知道。” 楚青流道:“谁都知道师父跟费致毫无关联,你我就算要报仇,为何要去杀他?这不是疯狂了么?说出来谁又会信?他们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就不怕被人看破?” 瞿灵玓道:“我也想不明白,不过费致的确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这笔帐,全都记到了你我头上。还有一件事,石叔叔已到了扬州,想全力了结姜先生的事。你见还是不见?” “铁船帮的事你就算推开不管了,开南镖局的事你总还得管。开南镖局的事,石叔叔也有份。你若见了石叔叔,又不跟他动手,日后就很难再去见你大哥三妹。” “还有第三件事,崆峒派有人去了开南镖局,两家走的很近。这还真是一步好棋,他们要是联起手,还真不好对付。” “当初要是不去小龙谷讨书,先去见开南镖局梅家,让梅洪泰做乱人盟的副盟主,后来也就不必跟他们动手扯破脸,弄到如今这样。这就是一步赶不及,步步赶不及。细想起来,还都是过于托大,没太看得起梅家,从根子上讲呢,还是因为压根就不知道西北还有一个没藏飒乙在。” 楚青流道:“在半山寺,大哥曾叫我不要忘了三月之期,这话你还记得么?” 瞿灵玓道:“记得。不过你不想细说,我也就不好多问,什么三月之约,是怎么一会事?” 楚青流道:“大哥说,三个月内,只要乱人盟不跟开南镖局动手,他们也就不先动手,也不逼我跟你翻脸,这三个月,让我自己来了结这事。三个月后,若是还没有个结果,他就会联络曲鼎襄,放手跟乱人盟为难,我再要拦阻,他也不会听了。” “曲鼎襄死后,我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下两月已过,崆峒派却又找到江陵去了,难保大哥就不动心。他这个人,什么样的事都能干出来。只要能跟乱人盟为难,他跟谁都能联手。开南镖局若跟崆峒派同进同退,必定后患无穷,我得去看看。” “害死苏大侠的,只是曲鼎襄一人,不能说义血堂的人全都不好。师父为替朋友复仇,与恶人同归于尽,咱们也不该因此记恨整个义血堂,至多不跟他们来往也就是了。眼下若是迫的过紧,他们正无人统领,说不定也会跟崆峒派联手,起来与乱人盟为难,这麻烦就大了。” “总之总之,没藏飒乙才是最大麻烦,我这一样去江陵,你去瓜洲。你见了瞿先生、石总持,千万要把我这番话解说清楚。验看义父棺木的事,就交给你来办了。” 他如此说话,实在是没藏飒乙这人在他心里留痕太深。曲鼎襄进取争霸之心无人不知,下手也早,楚青流却从未认为他能成事,义血堂至多也不过多争几处码头堂口,多赚几两银子而已。 没藏飒乙说他要折服天下豪杰为已用,楚青流却确信不疑。甚或想到,自己若有了没藏飒乙那般能耐,说不定也会出来争竟一番,才算不辜负一身好本领。天下豪杰若不能联起手来齐心协力跟这人周旋,必将被他逐个击破,沦于万劫不复境地。就算联手,想要胜过没藏飒乙,胜算也只有三两成。 这番话二人平时早已说过,此时又说也不过是再作叮咛。瞿灵玓明知他说的都对,也就连连答应。楚青流一人去江陵想阻止这两家联手,必是千难万难,瞿灵玓实难放心。但她若也跟着去了,有魏硕仁、梅占雪在,事情只怕更糟,何况瓜洲这边验看棺木,劝说瞿广瀚、石寒,诸事还全都靠她来办。 与这等大事相比,有人假冒二人杀了无师自通费致这事已小到不能再小,是以两人提都没提。 瞿灵玓给楚青流拿了百十两银子包好,马匹多了也是无用,反还要费事照料,只给了他两匹马,说道:“这种长行马,跑不动扔掉就是了。”叮咛又叮咛,挥手分别。两人一个逆水去江陵,一个顺流下扬州,何时才能再见,着实无法预料。 白狐太过惹眼,楚青流也就没带,留下来由二婢照看。 223 第九十九章 江头江尾 02 魏硕仁这人,他若是已然答应了崆峒派,就算事后明白过来,也绝不会说了不算。楚青流深知大哥这个脾性,真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江陵。但江宁与江陵两地相隔几有两千里,岂能说到就到? 楚青流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除开吃饭睡觉,马匹喂饮,人全都在路上。也不管什么镇店宿头,有店就住店,没店就在野外露宿。 象他这种走法,刚行出两天多一点,勉强走出七百多里,两匹马就再也难以支撑。楚青流放马自去,背好衣包银两,不再顾及路上行人,施展轻功身法快行。千里行程,无法全程疾奔,一日下来,却也走出五百余里,人也并不如何疲累。算下来,后日夜间就能到江陵城下,天明时,就可见到大哥三妹。 谁曾想一过黄州久长镇,河湖便陡然增多,走上几十里,不是有河便是有湖。湖还不为难,可以绕行,河却麻烦得多,若是夜间遇到河,船家停渡,唯有下河游水。 白天还好些,到了夜间,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虽说不至于迷路行错方向,可想要抄近路走,那是想也不要想了,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如此一来,又怎能快得起来?直到第六日二更过后,才来到江陵城东门外。 梅占雪早已多次讲说过开南镖局的详细方位,连镖局对面是什么什么店铺,哪家是酒楼哪家是茶铺,哪家甜糖好吃,哪家糕饼独绝都不曾遗漏。这固然是因为当时长行路上无事可做,却也是为二哥一人独来时方便寻找。 但就算此时越墙进城,找到开南镖局门上也得三更过后,必要惊动众人,也显得自己过于心急。 楚青流就在城门边上坐到五更后城门大开才进城,寻了一家浴堂,洗身栉发。收拾一新后,弃了旧衣不要,换上衣包中干净衣裳,才一步步找到开南镖局门上。 此处是十四家镖局的总号,又地处一大府城,纵然主人不喜铺张,为了生意上的排场,气势也不能小了。门楣上匾额已然摘去,只在门东首立了块长匾,几有一面墙那么高,门扇那么宽,黑底上写了开南两个红字,并不明说镖局还是商号。 门厅后头,一面赤红大旗越脊高飘,旗上不着一字,只绣各色刀剑,楚青流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四把。据梅占雪说,原先的镖旗上头,除了刀剑还另有开南二字,看来也是最近才去掉。 楚青流向门房报上姓名,说清来意,立于门外静等。不多时,魏硕仁从院内照壁后大步闪出,道:“二弟,你总算是到了,咱们进去说话。”掏出一块银子来,也不看多少,往报讯那人手上一扔。 拉过楚青流一只手,边走边说道:“姓梅的一家子,全都到西城吃酒做人情去了,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孩子过满月。”一路来到他与徐晚村同住的小院,徐晚村还在屋中未起,原来他从沂山回转后,爱上了调息静坐,此时正在用功。 魏硕仁将院门掩起,也不进屋,转身向东,跪倒叩了三个头,起身说道:“二弟,我魏硕仁不是东西,我是最该去望海庄跪送吴大侠的,我却没去。”楚青流赶紧跪倒还礼。 魏硕仁道:“打从沂山下来,你护送吴大侠往东南去,我却是越走越往西南,两下里越隔越远,一路回到江陵,硬是没听到半点风声。直到二十天前我才听到这事,我收拾东西就要上你那去。三妹拦我,说天色晚了,不如第二天早走。我听了她的,谁成想就再也没能走成。”一番话中,丝毫未提及曾接到过瞿广瀚拦人邀医的鸽报,以魏硕仁的脾性,这就是真没接到。 楚青流不忍见他过于自责,连连安慰。魏硕仁道:“崆峒派有人来了,想跟镖局里的人联手,这我还怎么走?” 楚青流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说到崆峒派上头,说道:“我来江陵,也正是为了崆峒派的事。答应他们了么?” 魏硕仁道:“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不过,八成是要答应。老梅还没吐口,也只不过是想再抬抬价。我却想,他们肯自己送上门来,就算是好事,也没他们说得那样好,这里头必定另有缘故。” 楚青流松了一口气,问道:“徐先生怎么想?” 魏硕仁道:“他成天就只是玩,他什么都不想。” 楚青流正要问崆峒派来了几个人,是否都还在江陵,院门大开,梅占峰梅占雪兄妹二人相偕进院。 二人先吊唁过吴抱奇,四人进房说话。梅占峰道:“今天是一位多年世交家的孩子满月,家父家母得了信,实在不好转身就来,命我兄妹两个回来先陪楚兄说说闲话。他们二老在那边好歹再坐坐,午后必定就能回来,楚兄弟虽说是自己人,二老还是命我多多告罪。” 梅占雪叫过“二哥”,便坐在那里再不肯多说话。楚青流略略说了乌江镇路遇张元、苏夷月公琦,及费致被杀一事。比起乱人盟的事,这些都算是闲话,说说无妨。 听楚青流说张元强项,不肯登门求医,魏硕仁道:“前几日乱人盟的人来过了,老徐已写了方子给他们,还专意写了封信给姓张的赔罪,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倒是费致死得冤枉,这事要真是公琦干的,看我不活剥了这小子,管他什么昆仑派。” 梅占雪道:“二哥,你大老远到江陵来,究竟为了什么事?” 楚青流道:“三妹好2性急。我听说崆峒派有人到了江陵,想跟开南镖局联手对抗乱人盟,我觉得这事实在不妥,这才赶过来劝阻。” 梅占雪道:“去年我跟二哥从河东回来的时候,一路上都说过些什么话,你都还能记得么?” 楚青流道:“要说字字都记得,那也不能够,不过大关节都还记得。” 梅占雪道:“那好,我问你,那时我跟你说的开南镖局是个什么样子?你今天来亲眼见到的又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不同么?” 见楚青流难以开口,又道:“在光州,从双河镇上回来的路上,我就问过你,将来乱人盟跟开南镖局动起手来,你帮我还是帮瞿灵玓,你都支支吾吾,不肯说一句痛快话。那时候,瞿灵玓还不是你师妹,你们不过是只见过一面的所谓世交。为了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你都能置你我的结义之事于不顾,我说我很难过,是我不懂事么?” “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瞿灵玓想嫁给你,你也想娶她,你们两个般配得很。你们有了婚姻之约,你为了瞿灵玓,不惜跟铁船帮翻脸,这些我全都知道。乱人盟的抚恤银子前几天送过来了,不过我叫他们都带回去了。开南镖局既敢出来走江湖,就死得起人,也买得起棺材。杀完了人再送棺材钱,除了想寒碜人,还能干什么?” “楚二哥,我只问你,我梅占雪若是你嫡亲妹子,你又会怎么做?你跟大哥两个,怕我不高兴,事事都让着我,这我不是不知道。你这趟来,我总算知道了,我在你心里一个铜钱都不值。”未说出口的是,二哥在我心里也一个铜钱都不值。 “眼下崆峒派找来跟咱们联手,你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赶过来要打破。二哥,你未免也太偏心了些。你既然来了,我就告诉你一句实话,乱人盟杀了咱们的人,咱们就得杀他们的人,跟崆峒派联手,这事谁也阻挡不了。” “你若是坐坐就走,街对面就有客店,店钱我来出。你要想多住两天,我就叫他们给你腾房子。” 楚青流满面羞愧,半天无语。看看魏硕仁,又看看梅占峰,说道:“我不想让你们两家厮杀到底,确实对乱人盟有好处,但对开南镖局就没好处么?三妹怎就不能说我先是要为镖局好,再是要为乱人盟好?为何非要那样想?乱人盟仇家那么多,我去过哪一家说和?” 梅占雪道:“乱人盟仇家多,却只有咱们开南镖局一家始终没让他们打垮,还能反过来跟他们为难,你当然只能来找咱们说和。你这番话,骗不了人。” 沉默多时,魏硕仁道:“二弟,这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你不用帮三妹,却也不能再帮乱人盟。” 楚青流道:“我并未帮过乱人盟。” 魏硕仁道:“这话不合实情。要不是你在白草坡打伤曲鼎襄,乱人盟早就大伤元气,还能有后来的事么?怎还说没帮过?要不是包洪荒在贺兰山出头,乱人盟说不定早就完了,这不还得算到你头上?” 楚青流道:“大哥,你为了义字,宁肯跟乱人盟死战到底,我不能说不对。我想让你们两家收手,也是为顾全一个义字。试想想看,真到了那一天,你们两家斗到两败俱伤,于谁最有利?对崆峒派,我还有几句话非说不可,这却要等梅老伯回来再说。这事我每说一回,心里也就更烦闷,实在不想多说。三妹,你有吃的么?有的话就拿上来,我实在是有点饿了。” 梅占雪无语出了房门,叫来仆佣,不多时,酒菜全都搬到魏硕仁房中摆好。四人无言相对,喝起闷酒来。 也只喝了不多几杯酒,有家人走到梅占峰身边耳语后离开。梅占峰笑道:“魏先生,家父家母急着要见楚兄弟,还未过午这就回来了。” 魏硕仁正色道:“这二位也太性急了些,二弟,咱们这可得迎迎。”说着当先起身出了房门。 一行人才走出几步,老镖头梅洪泰、夫人水幽蓝已进了院门。梅洪泰年近六十,花白胡须,花白头发,黑里带红脸膛,双眼暗藏精光,全然难窥根底。水幽蓝拖后一步多,面带笑容,脚步沉稳,每走出一步,每一举手,无不干净利落,显然昔年下过切实工夫,多年后还能得益。 仆从侍女大多在院门外止步,只留一个站在门内以备呼唤。梅洪泰快走两步,笑道:“魏先生,楚贤侄这么远路来,家中一个人都没有,还要劳你接待,这要传了出去,必要叫人笑话。” 224 第一百章 投石破水 01 两下相见毕,梅洪泰追悼过吴抱奇,说道:“魏先生,你这里地方太小,咱们换大一点地方坐,也不至于打挠了徐先生。” 说着来到正厅落坐喝茶,等着再开酒席上来。 梅洪泰极有耐性,只是询问沂山的事,一字都不问楚青流来意,似乎楚青流来江陵只是为了闲玩。 不多时,酒席齐备。正要入坐,梅占雪忽道:“楚二哥这趟来,原是为了阻止咱们跟崆峒派联手。正好崆峒派的人也没走,不如把他们也叫过来,有什么话,让他们两家当面说清了,咱们也好听个明白,也显得咱们主家不偏不向。” 梅洪泰道:“你这就是胡说了,联手不联手,主意得自己拿。崆峒派不久前刚跟你二哥在贺兰山动过手,心里这股气还没过去。他们来了,要是话不投机,一方是你娘的出身之地,一方是你二哥,我看你怎么办。” 梅占雪道:“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梅洪泰摇摇头,似乎很不以为然。楚青流道:“梅老伯,在我看来,三妹说得很是。不妨把崆峒派的朋友都请过来,有话当面说清楚,崆峒派的事,有好多你未必都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让你为难。” 梅洪泰沉思片刻,向梅占峰点点头。梅占峰去不多时,领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竟然是西天飞龙莫出英。另一人年轻许多,看来与楚青流差不多年岁,名叫呼衍除,用梅洪泰的话来说,已是崆峒派的“后起之秀”。 楚青流在贺兰山破狱夺门时与莫出英那番打斗,虽说关乎生死,事后想来,却与戏耍差不了多少。那场打斗,莫出英输得极是丢脸,但这种事只有他两人知道,估计莫出英自己也未必有脸再向人说。 别人收徒既要选资质,又要看人品,梅洪泰收徒却是有教无类,只要有人愿意投到他门下,他是来者不拒,这门人弟子人数就颇不少。但今日显然不是寻常酒席,也就一个都没叫上来。 两人入坐,酒席开上来。喝过几杯酒,梅占雪道:“二哥,有什么话,你就请说吧。” 楚青流被逼至此,已然无可推脱,说道:“莫大侠,我到江陵来,为的就是要阻止你们两家联手,这事瞒不了人,我也就不瞒人。为要作成此事,有许多话,我可就不得不说,不得向二位请教。” 莫出英道:“你尽管问,但凡我能知道,我就说。” 楚青流道:“你应该事事都知道,你若还有不知道的事,怎还能在此处商谈两家联手?” 莫出英道:“那也未必,你有话就问吧。” 楚青流道:“将来崆峒派志得意满,称霸天下,没藏先生得任武林霸主,会怎样处置江湖上的朋友?” 莫出英道:“你这都是无稽之谈。” 楚青流道:“能象乱人盟这样么?能让各家各派有喘息的余地么?” 莫出英道:“我说了,你这都是无稽之谈。” 楚青流道:“崆峒派若真是替开南镖局着想,何不大举东下,先挑了乱人盟?凭没藏先生的大才,崆峒派各位大侠的身手,此事也不难办到。只要能杀光乱人盟,开南镖局的仇不也就报了么?” 呼衍除道:“楚朋友,你是梅家的客人,我莫师叔也是梅家客人。你说话只管说说话,不要妄加讥剌,崆峒派武功若不高强,当日也擒不下你。不过你还是逃了出来,看来还是你更高明些。” 莫出英道:“崆峒派单独出手,就算杀尽乱人盟,也称不上是为谁家报仇,只能说是除恶。那样的话,你置开南镖局的朋友于何地?开南镖局的仇,还得他们亲手去报,故此咱们才专意上门联络。” 楚青流道:“两家联手屠灭乱人盟后,你们会怎样对待开南镖局?是一旦成功就翻脸夺了镖局呢?还是以恩人自居对镖局发号施令?将来镖局是否就得奉你们的指令行事?” 莫出英道:“你这都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荒堂之极。咱们只是联手对抗乱人盟,仅此而已。” 楚青流道:“好一个仅此而已。既然是仅此而已,则事情一过,你们两家就毫不相关了,你们掉头跟镖局翻脸也就没什么忌讳了,是么?” 莫出英道:“你这实在是想多了,崆峒派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更没那么大的野心。” 楚青流道:“你们联合没藏讹旁,将中原各家派的人扣押在贺兰山里,这事合不合道义?” 呼衍除道:“乱人盟杀害镖局三百余口,这事做得合不合道义?” 楚青流道:“乱人盟对开南镖局动手,实在是一错到底,故此才会送抚恤银子来赔罪。扣人为质的事,你们知道做错了么?” 莫出英道:“人质的事,没藏先生只是奉命行事,另有不同。” 楚青流道:“将来夏国若是再命开南镖局十四家联号替夏国做事,没藏先生是不是还要奉命行事?” 莫出英道:“你这都是危言耸听。你也知道,两国刚才打完一场大仗,不会再打了,没什么事要谁去干。” 楚青流道:“会勒索银两么?” 莫出英道:“我已说过。两家只是联手对付乱人盟,谈不上谁帮谁,也就谈不上谁欠了谁,更谈不到勒索银两,这全都是你一个人在胡说。” 楚青流道:“既然这么说,二位能否答允写下字据合约?立约时,还要有五位以上有名望的人物到场做个见证。若日后你们说了不算,对镖局有所勒索图谋,江湖朋友就算不能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也能知道你们言而无信。” 呼衍除道:“亏你还有脸提什么镖局!开南镖局早已让乱人盟迫得转了行,只剩下开南物货了。” 莫出英道:“你说这话只不过是为了拖延咱们两家联手,想慢慢再打主意。何人算得上有名望?何人又不够有名望?这都难说得很。你若想找瞿广瀚来做见证人,他必然不会来,这联手也就不用再谈了。哈哈----” 楚青流道:“衡山妙乙观冒清雨观主算不算有名望?苏夫人文女侠算不算有名望?建州海海水客展老舵主算不算有名望?峨眉山大慈禅院去情师太,五台山紫云禅院苦水大师,这两位的名望自然也是够的。” “你莫大侠若能答应立字据、请见证,以上这些位,全都由我来请,还定能在一月内请齐了,怎样?此外,更还有一位世外奇人,我未必能请得动,请得来,但多少还能试试。日后你们崆峒派翻脸无情,要对开南镖局不利,或是对镖局有所勒索图谋,这些证人虽说未必就会出手,却也能知道你们言而无信。” “以上这些位,无一人跟乱人盟有关联。他们的武功先不提,行事都是极正的,贵派掌门丁先生也必早都知道。苦水大师行踪无定,一月内若请不到,就请小龙谷包家二少庄主包洪荒。自打有了贺兰山这场事,包二庄主在中原武人心中已然是当然大侠,他虽说不会武功,但他说话,大伙还是愿意信的。包二哥与我有情谊,你们若不放心,也可以另提见证人出来,咱们从容商议。” “另外还有东京城里阮逸阮先生,这人是个官身,我是请不动的。但我可以求来他一封书信,一个他身边得力之人到江陵来见证这事,若你们翻脸不认,阮先生必会将这事宣扬于天下。阮先生说话,没谁会不信吧?” 这一番话说出,虽说不至于石破惊天,却也如同大石落入静水,霎时在众人心中激起无数波澜。 开南镖局各人心中,除梅占雪外,本就对联手一事疑虑重重。楚青流对莫出英的盘问,字字句句早都在各人心中盘旋多日,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当面问起而已。 双方结了盟就必然要跟乱人盟动手,打起来后,若开南镖局损失过大,这就是吃了个哑巴亏。若崆峒派受损略大于镖局,就极有可能因此受到他们的要挟,毕竟打的旗号是替开南镖局复仇。也正因有这种种顾虑在,莫出英到了多日,仍迟迟没有谈出一个结果。 魏硕仁至此总算相信二弟并非只是替乱人盟着想,确实也曾替开南镖局着想过。想到这里,心境大好,向莫出英道:“莫大侠,二弟跟三妹毕竟是结义兄妹,他替镖局着想也是应该的。请证立约,这主意我看不错,于你们双方都无不利之处。当然,我只是说说闲话,主意还得老镖头来拿。” 梅洪泰不言不动,端起洒杯喝干,似乎陷于沉思。梅占峰看看楚青流,微微点了点头。梅占雪起身给爹爹倒酒,双手晃动,竟将酒斟得过满,流到桌面上头。水幽蓝笑道:“你这孩子,平时叫你多学学你也不肯,连杯酒都倒不好。” 莫出英道:“你真就能有这样大的面子,请动这许多位?” 楚青流道:“我有什么面子?这都是开南镖局这场事牵涉太大。开南镖局眼下总还有一千多人,虽说不再接镖走镖,在南北商运上总还出力不少,不知有多少人仰仗镖局过活,若落到你们手中,那可是大大的罪过。” “我深信以上诸位必能以大局为重,勇于担责,才敢说必能请他们出来做证。” 莫出英道:“梅老镖头,这事你怎么看?”写定文约,请证人作证,此事非同一般,答应了就要照做,已非他所能决断。最好梅洪泰也不答应,也就了却了这道难题。 梅洪泰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了几岁年纪,气血已衰,心思也就不那么灵便了。不单比不得年轻的人,就是比起莫大侠,也差得太多。这事莫大侠怎么看?有什么不妥么?” 莫出英道:“少镖头,这事你怎么看?” 梅占峰道:“遇到大事,向来都是爹爹作主,我只是跑跑腿而已。我还真没主持过什么大事,此时更是连半点主意都没有。楚兄的话若是有什么不妥,莫大侠不妨直说。” 莫出英尚自踌躇,呼衍除道:“既然是联手,就当以互信为本。若请了证人来做见证,岂不是说双方不够互信么?如此行事,岂不要让人嘲笑?” 楚青流道:“莫大侠,你也这样想么?” 莫出英道:“怎么,他这话有什么不对么?” 楚青流道:“崆峒派让你们来谈联手,却又不对你们善加教导,看来崆峒派上下对联手之事全都没有慎重看待。你们纵然无心要欺蒙开南镖局,至少也只是将结盟当成权宜之计,于你们有利时则结盟,于你们无利时就败盟。你们若挑动开动镖局与乱人盟动了手,却又败盟,则受害的不还是开南镖局么?” 呼衍除起身说道:“楚青流,当日你在我没藏师叔手底下,连两招都没能扛过,这事人尽皆知,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222第一百零一章 投石破水 02 楚青流道:“你年岁并不比我小,怎地见识既差,性情也如此毛躁?不要说我在你师叔手底还扛了两招,就算我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说我的话就必定没有道理。” “自古以来,国君诸侯都是怎样结盟的,书上都有明载,两位回去不妨自己翻看。我只说说咱们都知道的,一是结义,一是结亲。” “刘关张桃园结义,既能结义,心中必定不会少了一个信字。他们互信之心,比起你们两家来,只能更强,不会更弱,他们不也要杀猪屠马,焚香敬天敬地么?不也要请天地神明来做个见证么?” “崆峒派诸位大侠向来都是不敬神灵的,但世间还有结亲一事在。上至王公将相,下至平民百姓,谁家结亲不得请媒人证人,写婚书立婚约?哪家不行婚礼?既能结亲,既敢结亲,两家必定是互信的,可为何还要做这许多事?为好玩么?当然不是,也只不过要求一个见证而已。” “我与三妹有结义之情,我既想到这一层了,就不能不说出来。说实在话,我信不过你们。但联手与否,我说了不算,我只能把想到的都说出来,免得将来开南镖局受了你们的胁迫。” “我说得如此清楚,你们不会听不明白,却照旧装聋作哑,不肯给一句痛快话。还想跟我翻脸搅闹,以图蒙混过去,就算是孩子,也未必就会如此行事。该说的,我全都说完了。” 梅洪泰道:“这番连我也听明白了。莫大侠,你们二位动身来江陵前,丁掌门都是怎样说的?可提起过要立约请见证么?” 莫出英道:“家师说,联手是件大事,照理要立文约请见证,但咱们两家在对抗乱人盟这件事上,可说谁都不会有异心,也就不用再费这个事了。请了见证,一来费时,二来也是个不小的人情,将来可都是要还人家的。江湖上,人情是好欠的么?这可是家师的原话。” 梅洪泰道:“费时倒没什么。二位一到江陵,乱人盟他们也都知道了,咱们就算动手再快,也收不到偷袭之效。至于人情,就请莫大侠转告丁先生,诸位证人全都由我出面来请,人情全都放在我肩上,这一节,由我亲口向各位证人说清,怎样?” 莫出英道:“梅老镖头,此事我实在做不了主,必得报给掌门人知道,由掌门人来定夺。” 梅洪泰道:“那是自然。掌门掌门,管的就是这等大事。好在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三刻,江陵到崆峒山也没有多远,咱们尽可以从容商议。”两地相距二千多里,至少有一半是山路,在他口中,却成了也没有多远。 自打一年前乱人盟接连对各地镖局出手,梅洪泰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他家大业大,家眷人口众多,十四家分号总号遍布各地,极易受袭,极不易自卫。是以尽管梅占雪屡次带信回来,说乱人盟轻易不会对开南镖局出手,他还是遣散不少镖师,改镖局为商号。 勉强支撑一年多,乱人盟迫于大势,终于还是对开南镖局出了手,好在魏硕仁徐晚村不久也到了。这二人一个厮杀,一个使毒,助力多多,否则开南镖局又怎能只死伤三百余人? 不久曲鼎襄身死沂山,义血堂群龙无首,崆峒派又找上门来要联手,此时开南镖局已成江北重镇。待到楚青流也来了江陵,听了楚青流一番话,梅洪泰心里又是一阵盘算。 崆峒派所图,看来并不就比乱人盟小,只怕还要更大,更难应对。若当真如此,只要有魏硕仁徐晚村楚青流三人在,跟乱人盟联手总好过跟崆峒派联手,至少心里能踏实许多。乱人盟对自己颇为看顾,甚至还想过要自己做他们的副总盟主,在半山寺见过魏硕仁后,又送抚恤银子来,可说尽都是好意。但三百多条人命的大过节怎样才能解开? 这是个过不去的关口。 楚青流提出能找五个极有名望的人来江陵见证立约,此事梅洪泰还真没想过。这种事情,他压根就办不成,又怎会去想?但楚青流一经说出,他就知道这人必能做成。楚青流所说诸位,也不必全都到江陵来,只要能来个三位四位,就足以哄动江湖,日后变乱过去,他镖局重开,开南镖局的镖车还有哪个敢动? 仅此一点,立约请见证一事都极合他的心意,他怎会不答应?若崆峒派不允,那就是他们另有所图因而心虚,这盟不结也罢。若他们因此翻脸,自己不妨也弄出点事来,把联手不成说成是自己已看破他们的图谋,有意生事不盟,再乘机跟乱人盟形成默契。 一句话,他眼下是左右逢源,进退有裕。崆峒派的人在江陵多住一天,楚青流在江陵多住一天,江湖上的人也就多留意开南镖局一天。不能说乱人盟、崆峒派就必然拖不起,但拖延对他梅洪泰却最有好处。 这番过节,他盘算得清清楚楚,这才大包大揽,将人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逼莫出英说出自己无法定夺,须得请示崆峒掌门。一日之前,楚青流未到,他还隐隐是有求于崆峒派,绝想不到自己也能跟莫出英平齐说事。 魏硕仁喝干一杯酒,说道:“二弟,这位呼衍少侠客说你在没藏飒乙手底下没能扛过两招,这是怎么回事?” 楚青流道:“我跟没藏先生动手,就象鱼儿落进了网中,再也挣脱不出,只挨了两招。” 魏硕仁道:“我呢?我能在这人手底下扛过几招?” 楚青流迟疑道:“二十招吧,不会多于二十招。我只觉得,不管是谁,不管你武功多高,到了没藏先生面前,他总能比你还要高。应天教卢子牛卢教主那样的身手,到了没藏先生面前,一举手一投足全都受制,不得半点自由。卢教主本领不及没藏飒乙,却是个大英雄大好汉,包二哥受感之下,更亲身将他的遗体从西夏护送回来。” 魏硕仁道:“真要象你所说,那不就是神仙了么?有了这样高的武功,还有什么事他干不成?他为什么还要找人联手?遇见不服的,一路杀过去也就是了。” 楚青流道:“他武功再高,终究也有个限度,终究也要吃饭睡觉,打打杀杀久了,或许还会厌烦。他一个人,顾东就顾不了西,所谓顾此失彼,所以说,能结盟,还是要结盟的。” 呼衍除道:“魏先生,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师叔的能为。” 魏硕仁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师叔,我只是信不过我二弟。老镖头,请证立约这事,莫大侠既然不能定夺,正事也就无法再办,不妨先放到一边去,咱们先找点乐子。” 呼衍除向梅洪泰道:“姨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梅洪泰笑道:“什么样的不情之请?你说来听听。” 呼衍除道:“魏大侠不说要找乐子么?咱们练武的人,除开武功,别的也都不太讲究。我想跟楚兄对舞一场剑法,给各位助助兴,不管谁高明些,谁手底下略有不如,也不过一笑了事,不用放在心上。” 楚青流道:“呼衍少侠所说极是。不过有个过节你却未必能知道,我向来只比剑,斗剑,从不舞剑,更不与人对舞,是以少侠所说虽是好玩之事,我也难于从命。想舞的话,你尽可以一个人舞上一回。” 言辞客气,却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呼衍除道:“楚朋友莫非是说自己剑法太也高明,剑不轻出,出必杀人?” 楚青流道:“先师传我剑法,是为让我得能自立,自立之余,若能斩奸除恶,略微有益于人世,也就别无所求。习武至今,我从未听说昆仑剑法也能拿来舞弄。”这不啻于说崆峒派的“玲珑剑法”可以用来舞弄。 呼衍除道:“崆峒昆仑两派同处西域,这许多年来,谁也灭不了谁。可见铁枝剑法与玲珑剑法也只是并肩齐立,踏枝步轻功与不粘雪轻功也分不出谁高谁低来。我说舞剑,也并未就是轻看了铁枝剑法,楚少侠太也多心了。” 楚青流道:“先师教导我说,昆仑派历代祖师,无一人说过要灭了崆峒派。只是说,二派同处天西,立足图存不易,合则两利,不合则两伤。莫大侠,你们崆峒派原来早就有心要灭了昆仑派?” 莫出英忙道:“断然不会有这种事,崆峒、昆仑两派素来交好,这事无人不知。中原这点地方,都还能有千家百派,西边如此广大,还容不下咱们两家么?” 楚青流道:“还是莫大侠见事明白。到江陵三妹家来,我就破一回例,呼衍兄,你舞一回玲珑剑法,我也舞一回铁枝剑法。对舞之说,我断然不能从命。” 水幽蓝道:“除儿,都是自家人,动刀动剑的很不好看,各练各的也好,大伙也都能看得清楚明白些。过些日子你们熟识了,那时再试招,听姨妈的话。”转身命人取剑。 水幽蓝崆峒派出身,家中不缺崆峒派那种细短柔剑,家人拿过数把剑,长短轻重全有。呼衍除挑了一把走到院中,众人或是饮干一杯酒,或是直接起身来到廊下,看这个崆峒派的后起之秀究竟身手如何。 这处院落只是个起居处所,并不处办公事,是以院中高搭葡萄架。呼衍除来到棚底荫凉处,略微收收衣襟,向众人躬身行过礼,舞起剑来。 起初十来招还算中规中矩,并无多少出奇之处。使到第十六招,呼衍除内力凝于剑锋,细柔剑刃登时化为铁棒一般直。待众人都看清楚明白,手腕回扭,将剑锋指向己身,斜斜插向自己左肩。 崆峒派用剑虽短,也长过二尺五寸,倒持插向已身,就算手臂再长些,也无多少腾挪余地,莫非他要先穿透已身再求伤敌?这种打法,够惨够烈,至精至巧,却又何必演示,又怎能演示? 呼衍除身形斜转,挡开众人目光,似乎不想让众人见到剑锋入肉。他用足用实劲力,众人就算立时冲上拦阻也已嫌晚。正在着急,忽见剑身已从呼衍除左肩上头穿出,却看不到剑柄人手。 剑身既短,这一手对身后偷袭之人实在并无多少威慑,却也尽显崆峒剑法的诡变多奇。 使完这一招,呼衍除不再弄险,老老实实又使了二三十招,转身回到廊下。 223 第一百零二章 九华新徒 01 魏硕仁第一个道:“好,真好!我使的是长硬家伙,想不出这样的招式不奇怪,可我遇到过的仇家并不算少,也没见过有谁这样使剑,玲珑剑法真不简单。老镖头,能见到这样好的招数,可得好好喝几杯。” 众人进厅落坐,痛饮几杯,水幽蓝才道:“除儿,你可吓死我了,你万一失手刺伤了自己,我怎么跟你娘交待?我还只说舞剑没事,没想到舞剑也能舞出事,你这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呼衍除道:“姨妈从前没见过这招剑法么?” 水幽蓝道:“内力到了一定地步,手中玲珑细剑就能乍弯乍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却从未见谁这么使过。这是谁传给你的?你爹你娘,还是你师父?” 呼衍除道:“这是没藏师叔传我的,他说咱们崆峒派的武功-----这也不用说了。” 水幽蓝道:“不说就不说罢,往后可不要再这么胡闹。” 楚青流过院赴宴,早已取下自己大剑,起身来到桌前,拿起最长那把剑,说道:“当年昆仑崆峒两派祖师为表诚信,曾向对方演示过各自的剑法,昆仑崆峒两家,说得上互知根底。二十多年前,家师奉命东下时,年岁尚轻,武功也未大定。独处中原这许多年,全无师友可以请益试招,是以望海庄的剑法,与昆仑拂众峰的武功,已有不同之处。” “稍后我演练的剑法,必定会有招式与崆峒派此前所知有所不同。这既不是当年昆仑祖师藏私,也不是我有意要欺瞒。若因此引起两家猜疑,未免无味,故此这几句话不得不先说出来。” 说着抽剑来到葡萄架下,演练起铁枝剑法。铁枝剑法本就不尚浮华,讲究因敌施巧,一人独自演示,很难做出花哨活计。楚青流演到三十五六招,还是平平无奇,众人已不自禁替他着起急来。 二人虽说是分头各自练剑,并未对面动手,却也暗含比试意味。楚青流若是输得太过不堪,他自己先不论,昆仑派的铁枝剑法不也太没脸面? 再使几招,楚青流剑身贴地轻扫,地上一片落叶盘旋向上直飞。这些叶子还都是适才呼衍练剑时剑风扫落下来的,不然院中时时有仆人打扫,何来落叶? 一招使出,众人这才恍然想起,楚青流从起手第一招起,还没有踩踏过脚下一片落叶,也未再扫落过一片落叶。他脚步却也并不因而受制,仍是畅滑圆熟,单这一手,就足以夺人心目。不过,却还看不出铁枝剑法讲求“似朴拙实精巧、能于细微处另生变化”。 楚青流待葡萄树叶飘摇下落,手中长剑平平横扫,以剑尖处斩向这片叶子。 在碟子冲镇上,楚青流与川西龙虎堂的山起都曾用桌上蜡头演练过刀法剑法,似乎与斩树叶也并无多少不同。但蜡头毕竟是硬物,又是在房里头,没有风吹,一经抛起便直直下落,不论怎样去砍刺,想刺实还是故意想刺空,全都易于下手。 落叶却大大不同,浮在空中虚不受力,院中稍有风来,便要在空中旋转不定,甚或还要转而再向上飘。若非兵器足够锋利,手底功夫足够扎实,能于瞬间收力瞬间发力,又怎能将那样大一片葡萄叶一斩两半?若一剑扫去,只能将落叶打飞,或是捅出一个大窟窿,可就大大丢脸了。 楚青流待剑身来到叶前似触未触之处,手腕旋扭,剑身围着叶片划了碗口大一个圈,任凭叶子自落。使了个收势,回到廊下将长剑收回剑鞘,说道:“我功力远远不够,难以展示铁枝剑法的精妙,为免当场出丑,只得讨个巧,不去斩那片叶子,只划个圈子了事。” 魏硕仁道:“二弟,你也就不用再谦了,你这两下子,没几人能办得到。” 梅占峰也道:“都是这剑锋刃太弱,当不得大用。楚兄弟,我有几把剑还算锋利,咱们找个日子再试试看。” 梅洪泰连连点头,叹息道:“魏先生,今天看了除侄跟楚贤侄这两趟剑法,我忽然想,等这场事一完,我也就不再干了,我收山。” 魏硕仁道:“他们这两手,难你就不会么?你象他们这么大时,或许未必能会,眼下却必然是会的。各人际遇不同,不好硬去比较。你是收不了山的,你关了大门二门,山也会翻过院墙来找你。江湖上的事,也不全凭功夫,咱们都不收山,等玩不动了再说。” 演过这两场剑法,呼衍除再不提武功上的事。一场酒喝到尽欢而散,楚青流就在魏硕仁徐晚村那个小院住了。 徐晚村见过楚青流,悼念过吴抱奇,又回房接着用功,似乎乐在其中,已然不能自拨。 楚青流当晚就给瞿灵玓写了一封长信,将日间情形细细说了一遍。他到江陵来,本是想阻止双方联手,但看其情势,若硬要阻拦,不光不能成事,反要把事情弄糟。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要确保开南镖局不至于因此受到崆峒派的胁迫。这个立约请见证的法子,至少能将双方联手之事拖后三个月,在这三个月内,乱人盟该如何行事,只能由瞿广瀚石寒瞿灵玓诸人自己拿主意了。 立约请见证一事,绝非莫出英、呼衍除所能处置,两人也写了长信交人连夜带回崆峒山,细说情由,并向掌门人及没藏飒乙请示。楚青流既留在江陵不走,二人自然也不肯就走。 次早楚青流将信交给梅占雪,让她命人将信送到扬州,交瞿广瀚、石寒或是瞿灵玓任意一人亲收,梅占雪自是满口答应。楚青流道:“三妹,江陵这边的事,我不能不说给师妹知道,这你不要怪我。” 梅占雪道:“我为什么要怪你?你能如此替镖局着想,也不枉咱们结拜过一场。我总算知道,你这么远到江陵来,不只是为了乱人盟。我还有什么好求的?我很是知足。” 从江陵顺水东下比起西去崆峒山,无疑要快捷许多。算来半月之内,瞿灵玓必能得信,那时莫出英的信估计也不过刚刚送到。 开南镖局早已不再接镖,只做贸易,此时宋夏战事已了,乱人盟就再不会对镖局出手,可说是安然无事。 虽说白狐不在身前,楚青流还是照常修练春机功。练功之余,便细细阅看阮逸所赠《卫公问对内篇》,他连日奔波,实在少有看书的日子。 此时静心再来看这部问对内篇,深觉大大有味。书中少有提及一招一式的武功,只是李卫公与虬髯客二人随意闲话,可以说是上天入地,全然没个收揽。但每看一遍,心胸都能开阔不少,令人常有出奇之想,如同登上顶峰俯览平地一般。 这日正在房中阅看讲述阴阳两仪那段,只觉得书中所说透彻无遗,正要拍桌叹赏。门外脚步声响动,来了一个小女孩。 这女孩也就八九岁年纪,一身布衣很是整洁,怯生生一手扶门站立。 楚青流放下书,来到她跟前,弯腰问道:“小妹妹,你有什么事么?” 女孩道:“我姓江,叫江爰,我娘叫我小爰。” 楚青流道:“小爰,你到这院里来,是走错路了吧?” 小爰道:“楚大侠,我想拜你做师父,跟你学武艺。” 楚青流绝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立感为难,笑道:“你先进来,咱们再说话,好不好?” 小爰走进几步,说道:“你武功这么好,我就得跟你学武艺。” 楚青流道:“是谁叫你来的?是你娘,还是你爹?” 小爰道:“我自己来的。我爹爹给人杀死了,我要学会武功,好给我爹爹报仇。” 楚青流道:“你姓江,是梅家的亲戚么?” 小爰道:“我爹爹是老镖头的徒弟,他是镖师,出去保镖,叫人杀死了。老镖头就叫娘跟我搬到城里镖局上住,娘给他们当佣人,洗衣裳,干活,挣点钱用。” 见楚青流不说话,又道:“我认字,记性也好,你教我不用多费事。我也懂事,不会惹你生气,我也不爱哭。”口里说不爱哭,眼里却已有了泪光。 楚青流道:“你年岁太小,我也还年轻,怎好收你为徒?这不是让人笑话么?” 小爰道:“你有本领,年纪轻怕什么?我太小,拿不动刀剑,你就先教点我能懂的。我也能吃苦,力气也不小。”说着走到桌前,拿过那本问对内篇,读道:“卫公曰:牝牡之法,出于俗传,其实阴阳二义而已。后则用阴,先则用阳。尽敌阳节,盈吾阴节夺之。’” 放下书,扑闪两眼说道:“我都能认得,就是意思还不能明白。” 楚青流道:“你偷偷跑来找我,自然是你娘不肯让你练武。你跟我练武,你娘会不高兴的。” 小爰道:“我娘肯让我练武,学好了武艺,不光能给爹爹报仇,还能不受人欺负,是件好事。我叫娘来找你说,她是大人,怕丢脸,不肯来。我是小孩,不怕丢脸,我就来了。” 楚青流道:“想练武,比学认字可要难得多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多说两三个月,我就得走,怎能教你武功?你说呢?我叫三妹教你好不好?” 小爰道:“三妹是谁?” 楚青流道:“三妹就是老镖头的女儿,少镖头的妹妹。” 小爰道:“你是说梅姑姑么?梅姑姑武功没有你好,我不跟她学,我跟你学。将来梅姑姑出嫁了,我不是又没师父了么?你是大人,大英雄,大侠客,可不要骗我小孩子。” 楚青流苦笑道:“我怎会骗你呢?我在这里真住不了多久。” 小爰道:“那你到哪里去,也就带我到哪里去。你放心,我不给你添麻烦。我能洗衣裳,也能做简单点的饭,等你老了,我伺候你。你将来生了小孩,我替你看孩子,我不白吃闲饭。为要学武功,我舍得娘,娘也能舍得我。” 说着直直看着楚青流,那意思显然是说:你看,全都好办得很。 224 第一百零一章 九华新徒 02 不先弄清这事,势必再难读进去什么书。楚青流道:“你娘在家么?你带我去见她。” 小爰道:“娘在家,不过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去。我先走,你跟在我后头走,镖局大门西边有个裁缝铺子,我在那铺子门口等你。” 楚青流也不问她为何要如此小心,点点头说道:“你在街上走,可要小心。”小爰点头答应,向楚青流鞠躬行礼,才转身离开。 楚青流又看了几行书,觉得这女孩该能出了大门,也就收起书,出了小院,缓缓往大门前行去。 刚转入主道,就见梅占雪、呼衍除还有那个小爰立在门里边说话。似乎是二人外出回来,买了点吃食,要分给小爰,这孩子正推辞不要。 楚青流走到近前,看了一会,插话说道:“小妹妹,这吃食不好么?好吃的话,你就吃一点。” 小爰道:“不是的。我若拿了东西出去,让人见到了,是要笑话的。梅姑姑,你少给我一点,我就在这里吃了再出去。”从梅占雪纸包里取了两小块糕点,极文静地吃完,说道:“姑姑,很好吃,多谢你。”转身走掉。 梅占雪道:“二哥,你要出去?你要买东西么?” 楚青流道:“我不买东西,只是随意走走,你放心,丢不了我。” 呼衍除道:“姨妹,这女孩子好倔强,不过倒很听楚兄的话。” 楚青流道:“该是有你我在的缘故,若是只有三妹一人,人家孩子也就拿着了。孩子么,有时比大人还爱面子。”说着拈过一块糕饼,放到口中咀嚼,说道:“不错,果然好吃,我去了。” 出了门,向西走出四十多步,来到那家裁缝铺子前,却并不见那个小爰。正要进门询问,身后梅占雪道:“二哥,你还说没事,原来是要做衣裳。”楚青流见只有她一个人,不见呼衍除,便道:“我做什么衣裳?我是要找那个江爰。”三言两语说清此事。 梅占雪甚是好奇,却又不好细问,两人四下看了半天,再不见那个女孩。 梅占雪道:“我带你去她家。你放心,我到她家门前就回来,不耽搁你们说话。这事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不跟爹娘说,也不跟我哥说。” 楚青流道:“我如果不教她武功,为了不让她们难堪,才不跟别人说。若是推辞不过去,答应教她了,为什么还要不说?这有什么好瞒人的?你也一同去,我跟你站在这里说话,这孩子定然早就看在眼里了。” 两人走出不多远,拐入一条小巷,曲曲折折来到一个小院前。刚要抬手敲门,木门打开,小爰走出来,叫了一声“姑姑”,便垂头不语,显然不想放梅占雪进门。 梅占雪道:“你不要怪二哥,这事既然叫我看见了,他就不能不跟我实说。你想必也都看到了,不是他要带我来,是我偏要跟他来。你家的事,有哪件我不知道?你放心,他要是不答应教你武功,我不会再跟一个人说起这事,就是我大哥,他也不会知道。行了么?” 小爰道:“多谢姑姑,不过我还得先问问我娘。”转身进了门,不多时,娘儿两个迎到门前来,将两人接进院内房里坐下。 江嫂给二人倒上茶水,坐下将小爰揽到膝前,说道:“楚先生,学武功替她爹爹报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都是这孩子自己想的。报仇,这仇是那么好报的么?她又是一个女孩子。咱们吃了镖行的饭,就得认命,死了三百多口人,我也没见有哪个要去报仇。” 梅占雪道:“师嫂,江师兄没了,爹爹跟我也都很难过。爹爹哥哥也都给人打成重伤,多亏有徐先生在,才保住了性命,这你也都知道。报仇这事,没有谁忘记了,咱们当真还能不如一个孩子么?” 江嫂忙道:“小姐,我说这些话,可不是要怪罪老镖头不报仇,我怎么敢?孩子她爹没别的能耐,只好拿命换口饭吃,这道理我全都懂,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死也是替咱们娘儿两个死的,不是替老镖头死的。你看江里那些行船的,起风起浪的时候,掉到江里找不到了,你还能去找江水报仇么?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咱们娘儿两个能安安稳稳的,有口饭吃,我也就很知足了。” 楚青流道:“小爰,你娘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小爰点点头,说道:“听明白了,不过我还是要报仇,江水是江水,保镖是保镖,不是一回事。我爹爹说过,保镖是正道,劫镖的都是贼人。我爹他死得冤枉,他要是做贼死的,我才不会给他报仇。” 楚青流道:“三妹,江兄是怎样遇事的,对头是谁?是乱人盟么?” 梅占雪道:“详情我还真不知道。那些天,乱人盟大举生事,咱们只好分头厮杀。爹爹说,东边舒州分号人手最弱,江师兄带了几个人到舒州去援手,就出了事。” 小爰道:“姑姑,乱人盟是干什么的,都是贼盗么?” 梅占雪道:“乱人盟很有钱,不用去偷,也不用抢,不能说是贼盗。这么说吧,咱们商号碍了他们的事,挡了他们的道。二哥,我这么说不错吧?”楚青流点点头。 小爰道:“姑姑,乱人盟的首领是谁?他们怎么这样凶恶?” 梅占雪道:“他们也不是不讲道理,他们只讲他们自己的理。要是没有道理,他们也不会平白无故来杀咱们,那不是没事找事么?” “乱人盟的首领,就是我这个二哥的师妹,姓瞿,叫瞿灵玓。二哥跟她,他们两个已有婚姻之约,将来是要做一家人的。小爰,你若拜了二哥做师父,那个乱人盟的女首领,将来就是你的师母了。” 江嫂道:“楚先生,真的是这样么?”楚青流点点头,说道:“三妹说的都对。” 小爰道:“楚先生,杀死我爹爹的,原来就是你师妹?” 楚青流道:“不是的。两家打起来时,我跟师妹都还在西夏国贺兰山里,不知道乱人盟跟镖局动起了手。不过,乱人盟的盟主,是我师妹的爹爹。” 小爰不解道:“娘,到底是师妹亲些,还是义妹更亲些?这些事,书上可全都没讲。” 江嫂道:“你终究是个孩子,才会说这样的傻话。没有谁亲谁不亲,全都亲。有许多事,也不是楚先生能做主的。你说,船翻了,我跟你爹爹都掉到水里去了,你一个人,先救哪一个?你先救哪一个都不对,不是么?” 楚青流若非深信梅占雪的为人,几乎就要怀疑是她挑唆安排下这场会面,成心要寻自己难堪。他想了想,说道:“江师嫂,小爰,乱人盟他们眼下也很是后悔,但事情既已做下,便无可更改。他们唯有尽力弥补,抚恤镖局的亲属,跟镖局讲合。双方各退一步,往后再不动手,出了事,还要相互帮扶,你们怎么看?”这番话,其实有大半是说给梅占雪听的。 江嫂沉默不语,小爰道:“楚先生,我听出来了,你也很为难,你是个好人。我还是想跟你学武功,你还会教我么?” 楚青流道:“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肯教你。我的武功也是师父教的,我也得将武功传给后人,不能任由这门武功灭绝了。”小爰的父亲既死于乱人盟手中,她提出来要学武,楚青流还真是无法回绝。 梅占雪道:“小爰,你可要想好了,你爹爹可是他师妹的爹爹叫人杀的。你学会了武功,还报不报仇?” 小爰道:“姑姑,我全都听楚先生的。楚先生叫我报仇,我就报,不叫我报仇,我就不报。”说着来到楚青流身前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头,楚青流将她搀起来,说道:“够了,不用叩这么多的头。” 伸手在口袋里掏摸。 无奈搜遍全身,也找不出一件可作信礼的物事,只好说道:“江爰,我身上无物可赠,只好日后回到九华山再说了。这是我初次收徒,轻忽不得,不能不慎重,也得拜过了你吴师祖的灵位才好做数。” “今日我已答允你,你又叩了头,这事也就再无更改。你梅姑姑,还有魏伯伯,是我结义兄妹,日后武功上头你要请教,他们必也愿意教导,你也该以师伯师姑相称呼,行同样的礼敬。过来,先给你梅师姑叩头。” 江爰来到梅占雪面前,也是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头。梅占雪脱下腕上金钏交到江爰手上,说道:“你是小孩子,这东西戴了嫌大,也不好看。你找根带子系了,挂在脖颈上,盖在衣服里,也还好些。这些东西,也不是戴给别人看的,等你大些了,出来行走,没银子花的时候,也能换几两银子使。” 江爰道:“师姑送我的东西,我不会拿去换银子使的。” 梅占雪叹息道:“等你见了瞿灵玓瞿姑娘,还不知会有多少好东西送你,怎会没了银子使?我也只是说说罢了。” 楚青流道:“从明日起,你半天帮母亲做活,半天到我那里去,咱们就从起手的功夫练起。”见江爰满口答应,这才跟梅占雪起身离开。 果真从次日起,小爰都要到小院里呆上半天,楚青流细心教导。魏硕仁徐晚村对这孩子也极是喜爱,争先跟她讲天说地。 梅占雪不论有事没事,每日也必要到小院来。毕竟男女有别,楚青流便委托她将人身穴道经脉向小爰一一解说明白,遇有模糊处,自己才亲自去教。刚教了两日,梅占雪便喜之不尽,连称这孩子比自己聪慧太多。 小爰却心下害怕,偷偷向楚青流道:“师父,我是要跟着你的,我不跟梅师姑。”楚青流道:“师姑师伯跟师父都一样,都是为你好,你不用怕,只要能带着你,我都会带着你。” 换了寻常孩子,有这许多位师父一同下手去教,早就晕头转向,不知所谓了。这个江爰却丝毫都不糊涂,什么这是师伯说的,是句玩笑话,这是徐先生说的,是医理,跟内功不太相干。却又说自己全都记下了,日后必定有用。 不论是谁,能有如此际遇,已是难能而又难能,日后能有何等成就,就看她自己的了。 也正因有这个小女孩在,闲居日子倒也易过。不觉又过了二十多天,扬州与崆峒山两地还是没有回信来到,楚青流不免就要着急。瞿灵玓做事向来干脆利落,又有鸽报为助,传信更要快上许多,按理早就该有回信。 第一百零二章 独力难挽 01 这日小爰来后,才说过几句话,看魏硕仁徐晚村都不在近前,便从衣底翻出一个封口信封交到楚青流手上。说是一个婆婆在家门口2交给她的,要他转交给师父。 信封上全无字迹,拆开来看时,见信上说,扬州已有鸽报来。原来楚青流到江陵后不过五六日,乱人盟便已有人在江陵住下,打探各方的行踪。开南镖局眼面上的事,还有收小爰为徒,这事也算不上什么隐密,瞿灵玓已全都知道。往后若想传信,就去某街某巷某处,自然有人联络他,连暗语都写得很是明白。 楚青流收起信封,向小爰道:“咱们今天不学了,我带你到街上走走。” 两人出了大门,随意买了几样吃食,师徒两个边吃边走。这孩子懂事太早,又新遭变故,为要故作老成,难免就得压制灵性,这不单对学武不利,且对诸事都是不利。故而对她不单不能过于严厉,反还要设法疏解。 有此想法,楚青流才会当街吃零食,这在他,虽说不是绝不可能,也是少之又少。俗语说,明师出高徒,楚青流年岁不大,却已深谙教诲之道。看来不论为人徒还是为人师,若非自有悟性天分,只知下死力蛮干,绝难臻于上乘。 来至一处茶楼,上楼找了座儿才坐下,楼下便停过来一个手推车子。车上一边安放一个长大竹编篮筐,满装鲜花。推车人向师徒二人道:“客人,只喝茶没甚意味,买几枝花插在桌上看着,再去喝茶,那才叫十全。小妹妹,叫哥哥买花给你戴。” 小爰道:“这位大叔,这是我叔叔,不是我哥。”盯着花车瞧看,显是极爱。 楚青流道:“你挑吧,叔叔都给你买。”小爰先挑了盅口大小一朵白花插在发辫上,又选了两枝大红石榴花,说道:“我够了,叔叔你买吧。” 楚青流看看花车,说道:“我想要的花,这车上全都没有。” 那人道:“你说的是,这个时辰有点晚了,已卖脱了不少。不瞒你说,我家里养有花圃,但凡江陵城该有的花,我家里全有,去看看么?” 楚青流向小爰道:“咱们就信他的,去看看。”下楼跟着这人的花车行去。 来到一处院落前,进了院子。停好花车,再掩上门,那人道:“楚少侠,请你跟我来。”说着走在前头领路。 穿过花圃间小路,打开院墙上一处便门,又穿过两家院落,才来到一个小院。院里只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那人道:“楚少侠,我的事完了,先回去了。东边来的人都在房里,也都是你认得的。”说着退下。 小爰道:“师父,屋里的人,会是瞿师姑么?” 楚青流道:“不会。东边还有好多事,都离不开她。” 还未来到门前,禹姑汤姑已迎出来,将二人接到正房明间坐下。二婢先夸奖了小爰手里两朵花,才说及正事。 据二婢说,姜悦服先生棺木已然查看明白,是江对面太平州薛店镇所造,决不会有错。此地离瓜洲三百四五十里,离开南镖局最东的舒州分号也只六百里出头,这个太平州城里另还有义血堂一处分舵。瞿灵玓已带人在薛店镇上住了十余天,收获颇多。姜先生棺木此时已运回望海庄安葬。 瞿盟主眼下暂住京西蔡州,石总持人在归州兴山,都已不在扬州。二人一东一西,遥看江陵态势,紧盯崆峒派行止。没藏飒乙半月前去了趟东京,所图不知何事,眼下此人还在东京。 开南镖局若是铁了心要与崆峒派结盟,跟义血堂为难到底,这也只好由他。至于请见证,立文约,这事短期内对他们两家联手会手好处,对乱人盟有不利。但从大势上看,却是一件大好事。 开南镖局梅家父子,不论见识武功,都不是没藏飒乙的对手。双方一强一弱,显然是崆峒派想要笼络、利用甚或图谋开南镖局,在梅家父子,这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有了文约证,至少在面上看,两家就是平等联手,崆峒派就再也难以用巧计图谋镖局,除非双方撕破面皮公然背盟。 瞿盟主已答应,只要镖局不先动手,乱人盟就决不再动手。但一旦再要打起来,不论开南镖局是否与崆峒派结盟,乱人盟将不再留丝毫情面,就算楚青流挺身帮镖局出手,那也是一样。这话是帮主说的,也是小姐说的。 说到这里,二婢略有迟疑,看了看小爰。小爰道:“二位姑姑,我年纪虽说小,也知道你说的都是极机密的话。你们尽管放心,这些话,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连我娘都不说,我是懂事的。” 禹姑道:“小爰,你听我说了这么久,你自己说,有一句话是要图谋镖局的么?有一句话是不为镖局好的么?这些话,也不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说了他们也不会信,还不如不说。” 小爰点点头,说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师父是好人。” 禹姑道:“小姐说,他们两家若是硬要结盟,请楚少侠总得想个法子出来,让梅家在行事时留点力量,不要事事都冲在前头,给崆峒派当枪使。” 楚青流道:“老镖头少镖头多经世事,必能想到这一点,不用担心这个。” 禹姑道:“小姐担心的是梅姑娘,梅姑娘可是一心要报仇的,她若想了什么法子出来,做了什么事出来,让老镖头少镖头不得不全去拚,这就不好办了。另外,崆峒派的人也许会生出别样的法子来,催促逼迫梅洪泰,这都难说得很,所以还是小心为好。”楚青流点头答应。 禹姑道:“接下来,就是小爰的事了。小姐说,江夫人不能再在镖局里头做活。来来往往的,必定有人说咱们想打探他们的事,咱们不担这个贼名。小爰,小姐想要你们到望海庄去住,这几天就走,就让开南镖局的人送你们。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愿意去的,全都一起去,叔叔舅舅就不用了。” 小爰道:“姑姑,除了娘,我没什么亲人了。不过这事先得跟我娘商量。” 禹姑道:“那是自然。小姐说了,你们若是不愿去,就帮你母亲在江陵开个商铺,另找个姑姑来帮她照看。等你母亲自己能接手了,那个姑姑再走。总之,打从后天起,你母亲就不能再到镖局子里去,这事没得商量,就得按小姐说的办。要是没有这个事,我也不会这样急着联络你们。”小爰点点,说道:“我懂。” 汤姑道:“小姐说了,你能拜楚少侠为师,是你的大喜事,她理该替你庆贺,你又是楚少侠的首徒,轻忽不得。她有一套塞北密织寒驼金线软甲,等你身量长成,就送给你穿。” 从身边掏出一只布袋,倒出一挂串珠。串珠全由豆粒大小嫩黄小珠穿成,加挂核桃大小一颗正圆珠子,呈深枣红色。说道:“这东西是西域来的,叫麦乐石。它却不是石头,比石头轻得多了。身上戴了这个东西,是能辟邪的,也能叫人心智清明,你看,这个大珠上头,还有一只人眼,就靠这人眼来辟邪。” 将串珠交到小爰手上,说道:“小姐仇人太多,难保没人从中挑拨,有几句话不得不先说给你听。这件东西,是小姐戴过的,俗人都说,这种麦乐石,若是自己用过了,就不能再送给别人,送给谁,就要给谁招灾惹祸。这都是他们不懂,或是舍不得,才编出这套话来。这个东西,长辈送给晚辈还是使得的,不单使得,还都是好意。你终究年纪还小,能知道什么?为防你受人的挑拨,才先跟你说明白了。” 小爰道:“我记下了,不管是谁,只要说这珠子不好,那就是挑拨。” 楚青流忙道:“江爰,说这珠子不好的,也未必都是坏人,也许人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世事复杂得很,徐先生常爱说辩证施治,一要分辨,二要验证,尔后才能开方子施治,看病是这样,对人,对事,也是这样。” 小爰将串珠装回布套里,说道:“禹姑姑,汤姑姑,不是我不爱这套串珠,是我这时候还不能带。别人要是看到了,问起来,我怎么说?等将来我见过了瞿师姑,我再戴起来。” 禹姑道:“你说的也是,咱们到江陵来,不怕他们知道。不过,还是晚些知道得好。” 话已说完,楚青流带了小爰告辞离开,往小爰家里来。让她们娘儿两个搬到望海庄去,虽说是好事,却也是件大事,不能叫一个孩子去说。 江嫂正在家里做活,听楚青流要她辞工,或是去望海庄,或是开间铺子,说道:“楚先生,这事你怎么看?” 楚青流道:“依我看,还是去望海庄为好。小爰将来总是在我身边的时候多,你搬过去,母女也能时常见面。不过,还都要看你自己怎样想,不要勉强。” 江嫂道:“小爰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可小爰他爹的尸首还没能找到,我要是走了,没个人在镖局子里走动,老镖头事情又多,哪里还能想到这种事?一拖久了,不更没头绪了么?我跟小爰原本在城外乡下住,就为能催催他们,我才答应跟他们到城里来的。”楚青流道:“既然都没见到人,怎就说人就没了呢?” 江嫂道:“老镖头少镖头全都说,小爰她爹爹的确死了,有人亲眼看到的,叫人杀死了,脑袋叫人砍了下去,尸首也不见了。镖局的人当时就只顾去追坏人,想要报仇,等再转回来,连身子也不见了。死得这样惨,也不怪小爰总想着要给他爹报仇。” 楚青流道:“有几人亲眼见到江兄被杀?这些人还在么? 第一百零 二章 独力难挽 02 江嫂道:“亲眼见到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回来没多长时间,也不过一个多月,也在北边襄州出了事。这样一来,亲眼见到人,全都没了。” 楚青流道:“那天三妹说,江兄是在东边舒州出的事,你还能记得是什么日子么?” 江嫂道:“记得,那是二月二春龙节,他是拜过龙王走的。未出二月,我就得了凶信。我问老镖头,他说是二月十七出的事。” 楚青流道:“江师嫂,这事你也不用再向老镖头打听,这么多日子他都没能打探出来,想必也有他的难处。你全都交给我,只要有了日子、时刻、方位,只要江师兄是跟乱人盟打斗时出的事,我必能弄清这事。江师兄相貌上,可有什么记认?” 江嫂道:“他个头也还算高,手脚都很大,脸面上没什么别样的记认,不过,后背上刺了一朵莲花。” 为怕惹她难过,楚青流也不好多问。说道:“找寻江师兄遗体这事,就交给我来办。你也不用再去镖局里做活,不论去不去望海庄,明日你先辞了工。”见江嫂点头答应,掏出十来两银子放到桌上,告辞离开。 出了门,重回二婢小院,命她们传信到太平州薛店镇,让瞿灵玓查问二月里都是什么人跟开南镖局在舒州动手。有没有杀过一人又砍去头颅,有没有一具无头尸身背后刺了一朵莲花。如有,将头颅尸身找到缝合,用棺木装敛,这人是江爰的父亲。 交待清晰明白,这才回镖局来。进了大门,隐约想到,自己收江爰为徒已有二十来天,虽说并未有意隐瞒,却也没向梅洪泰父子说知,已然与礼不合,更何况自己以后还要代寻遗体、还得请开南镖局护送娘儿两个到望海庄去住? 想到这一层,命家人请来梅占雪,说要见老镖头,有话要说。两人来到大厅,恰好老镖头梅洪泰、魏硕仁都在、少镖头梅占峰都在,楚青流将诸事一一说清。 对拜师一事,梅洪泰自是连声叫好,说是求之不得。说起江长亭之死及寻觅尸首不得,梅洪泰叹息良久,才道:“我也不是全都忘了这回事,实在是太难办,简直没有半点头绪。长亭这孩子,跟我也有十多年,办事最是尽心。你一到江陵,我也想过托你打听打听,无奈两家现下暂时停手休战,我怕一提起这事,乱人盟那头又要误会,这才没说。这回好了,有楚贤侄代为寻找,好歹也算了了我一件心事。” 说起接江嫂母女去望海庄去住,梅洪泰道:“她们两个在我这里,我再怎么照看,也有照看不过来的时候。去望海庄就好得多了,这是好事。”满口答应派人护送母女两个。 楚青流正要告辞,梅洪泰道:“楚贤侄,东边分号报说,瞿灵玓姑娘在瓜洲起出了姜先生棺木,又带了百多名木工围看,这是为了什么?” 楚青流道:“我这番出来,原本是要去瓜洲查拿伤害义父的凶手。半路听说了江陵这边的事,就转到这边来了。”便将瞿灵玓辨认棺木查找姜悦服受害地点的想法说了。又道:“眼下瞿师妹在何处,何处就是义父遇害之地。” 梅洪泰连连点头,说道:“瞿广瀚这个女儿,真是大不简单,在她手里还真是没有难事。她事情都做到这种程度了,照理外人也就该能猜出她的用意来,可我还是要听你亲口说了,心里才能没有疑虑。楚贤侄,我要是真跟崆峒派联手,你不会怪我吧?” 楚青流道:“梅老伯,联手还是不联手,全要你自己拿主意。我说要立文约,请见证,也只是想让这事做得公正些,谁也不吃亏。有些话,你不好跟他们说,我也就说了。” 梅占峰道:“义血堂若也加进来了呢?不瞒你说,就在昨晚,义血堂也有了人来,说要结盟,父亲、魏先生跟我正商议这事。这事你怎么看?” 楚青流道:“三家结盟,对镖局来说,是件大好事,对乱人盟来说,是件大坏事。若你们三家结盟,则连文约都不必立,见证都不用再请。斗败乱人盟后,不论崆峒派义血堂平分江湖,还是最终他们只能留下一家,镖局都会平安无事。他们谁都不会先跟镖局动手,反而会跟镖局示好,这是确然无疑的。既然对你们是大好事,就算张仪苏秦再生,他们也无法阻止你们三家结盟联手,因为于理不合,也就无人会信。我也不会阻拦,不应当阻拦。” 梅占雪道:“义血堂为什么这时候要来结盟,他们静等着看咱们厮杀不更好么?” 楚青流道:“也许是一时推不出总堂主来,想找人打上一架,看看谁才是总堂主的材料。三家一结盟,铁船帮这样的帮派势必也要设法入盟,今后乱人盟就算不至于寸步难行,也必是苦苦挣扎。” 魏硕仁道:“在你看来,瞿家父女会怎样做?” 楚青流道:“他们会怎样做,我无法猜测,他们的做法,必然会跟我想的有所不同。” 梅洪泰道:“那三家结盟就没有什么坏处么?” 楚青流道:“这样的好事,梅老伯还担心什么?照你看,这里能有什么坏事?” 梅洪泰道:“这事看起来太好了,简直不象是个真的,我也就不敢相信,这才犹豫。”说的似乎全是心里话,却半点干货都没有。 楚青流道:“要说坏处,也不是全都没有。经过贺兰山这场事,崆峒派及没藏飒乙的名声已然坏透,中原武人中,恨他们的不在少数。他们曾扣留二百余人,每个家派至多也不过四五人,也就是说,这二百余人至少牵连七八十个大小门派。因此事而死的人,已过六十人,会有多少人因此痛恨崆峒派,也就不用我再多说。” “至于义血堂,曲鼎襄害死苏显白苏大侠,义血堂却不敢昭告曲鼎襄罪恶,不敢替苏大侠雪冤,一味搪塞掩盖,这又得招来多少仇恨?何况此前义血堂还在小龙谷妄图用假经书欺骗过武林同道?这些事,没有谁轻易就能忘了。” “跟这样两家结盟,于镖局声名必然有损,也会明着暗着给自己招来仇家。但世上的事,有好处也就有坏处。利都是眼前可见的,也都是切实可知的,害都是将来的,未定的。与两家结盟,还是好处多,坏处少。老镖头只要能约束镖局的人只跟乱人盟一家争斗,此外再不多惹事非,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伙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魏硕仁道:“二弟,三家结盟,你会如何做?” 楚青流道:“我不会袖手不理。我也绝不跟大哥动手,不跟三妹动手,不跟老镖头少镖头动手,我只找崆峒派跟义血堂说话。老镖头,大哥,梅兄,三妹,明天我就离开江陵,江爰母女两个,我也顺路一同带走,不用劳动镖局的朋友了。” 梅占雪道:“二哥,你就不想知道义血堂来的都是什么人么?” 楚青流道:“义血七剑中,只要不是震阳剑苗奋来,谁来全都一样。这个苗奋太过急躁,不太好说话谈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梅占雪道:“来的是通月剑杨震时,毁折剑熊激光,还有苏夷月、公琦。” 楚青流道:“杨震时、熊激光二人结伴同来,看来义血堂结盟之心很盛。对苏姑娘,我不好说什么,至于公琦,他来了,不能就说昆仑山公师伯就赞同这事,他是他,昆仑派是昆仑派,其间大有分别。” 梅占雪道:“你就不想见见他们么?” 楚青流摇摇头:“见了他们,我没什么话好说,他们估计也是一样。既如此,还是不见的好,也免得难为情。” 梅洪泰道:“楚贤侄,你这样说走就走,知道的人会说,那是你扬州有事。不知道的,便要说我不会做人了,前几天要立文约,要请见证,就留你在这里,不用请见证了,就不肯再多留你一天,这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么?明天,还是在这里,我给你饯行,后天,我送你上船回东边去。” 梅占峰也道:“小爰母女两个,要退房子,要折卖家具,明天就走,也太仓促了些。扬州那边有瞿姑娘在,也不会误了事。楚兄,你就过几天再走。” 楚青流不好坚拒,满口答应。让梅占雪派人去江爰家中说清内情,让母女两个早做预备,这才跟魏硕仁告辞回到小院。禹姑汤姑说走随时都能走,不用事先关照。 坐不多久,就见公琦走进院来。魏硕仁对他全无好脸色,带理不理,楚青流给他倒来茶水,请他坐下。 公琦碰都不碰茶杯,说道:“楚师弟,费致的事,可不是我干的。” 魏硕仁道:“空口说白话没有半点用处,你得拿出硬证来。你说不是你干的,我还偏说就是你干的。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干的?就算我冤枉了你,硬推到你身上,你又有什么法子?” 公琦道:“不能说我会使铁枝剑法,这事就必定是我干的。会使铁枝剑法的人多了。就凭费致,他也未必就能分得清铁枝剑法的种种不同。要是没有硬证,魏大侠纵然杀了我,也很难替楚师弟洗脱,反还要让人说你栽赃陷害。” 魏硕仁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就因为还有这层顾虑,我才没有这就动手杀你。你话要是说完了,就请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我跟二弟还有话要说。” 公琦道:“没有说完。我跟楚师弟还有昆仑派的事要说,还望魏大侠能回避一二。” 魏硕仁点头赞道:“小子还算有几分胆气,好,我成全你。”还真就起身离开。倘若这人有正事要说,被自己搅了,再要因此误了事,未免太不值得。 公琦道:“楚师弟,稍后我跟你说的事,你可不能再跟别人说。” 第一百零 三章 以简驭繁 01 楚青流道:“这我不能答应。倘若有些话我觉得非说不可,还是要向大哥三妹说的,不过我尽量不说就是。” 公琦迟疑道:“崆峒派的那个呼衍除,约我明日到城外比试剑法。你见过他舞剑,这人武功究竟如何?我跟他年岁相当,若是输了,我不怕难为情,可咱们昆仑派的面上却不好看。” 楚青流道:“公师兄,苏夷月姑娘半年来功力大进,已强过车聘与你,这都是大不合常理的事,里头必有缘故,也许是服食了什么特异药物。难不成呼衍除也有此等际遇?我看未必。” “前日练剑他未用多少内力,武功究竟如何,我不好妄断,但这人出手必然狠辣阴毒,也不会顾忌是否伤人。不过,就算你我联手都胜不了他,以致让他们看轻了昆仑剑法,一拥杀到拂众峰去,也必然不能就此灭了昆仑派。怕他何来?放手去斗就是了。” 公琦道:“我前趟到中原来,不光没能替昆仑派挣脸,还处处有伤昆仑派的脸面,这我不是不知道。若别的家派要比武比剑,比就是了,为何还要犹疑?但崆峒派不同,万一要让他们看轻了,后患不小。”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公师兄,你待在杭州,义血堂就能不防备你么?他们到江陵干这种机密大事,怎肯带你一个外人同来?你想过么?” 公琦道:“这也不难索解。我图谋的,不过是要娶苏姑娘为妻,别的种种,他们的机密也罢,武功也罢,就算放到我面前,我也不会看上一眼。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为何还要防我?至于到江陵来,却是苏姑娘让我来的,照我估算,也不过是想叫我做个幌子给崆峒派看看,意思是说昆仑派跟义血堂走得很近。这与昆仑派并无不利之处,我也就装作不知,索性把自己借给他们使使。” 楚青流道:“这个呼衍除着实轻傲,眼里除了没藏飒乙,再也放不下第二个人。他既要比剑,想要单靠推脱,未必能推得过,只有叫他知难而退,否则永无宁日。” “当年师父在沂山跟苏大侠文女侠讲说武功,曾提及过崆峒派的玲珑剑法,对他们的细弱短剑也有过述评。当时师父使玲珑剑法,苏、文二位不拘使何种剑法,当场校验过。” “苏大侠说,他们这套剑法的底子,实乃不过是一套短拐的拐法。选用细弱短剑,只为能求乍弯乍直,从而使出拐法来,收到奇效。不同之处在于,拐法全靠手上功夫,玲珑剑法又加了些剑身上的变化,也就更难防范些。不过,所谓底子,是说这套剑法的创想来自拐法,并非说其中就真有什么拐法的招式。” “在能者眼中,这套剑法不难应对。玲珑剑法中,至少雪地摇腾、鱼过龙门、提炉上香这三招,有用的确是有用,却都不太合于理路,动起手来,极易让人以巧法攻破。” 说着起身将这三招使了一遍,将破解手法也都说了。说道:“真动手打起来,呼延除未必就会使出这三招来,这就要设法诱他使出。”又说了几个诱招。 “师父知道我是绝不会去昆仑山的,也想不到崆峒派会到东边来,才会说给我这三招破法,也只是当成一件旧事典故。明日若非逼不得已,还望公师兄不要破了他们这三招,以免招来崆峒派的疑忌。今天这事,我不会说给大哥三妹听,你尽管放心。” 公琦道:“明天卯时过后,我,苏姑娘,梅占雪姑娘,还有呼衍除就去城北一处荒山比剑,你也去看看么?” 楚青流道:“我还是不看的好。公师兄,苏姑娘既对你无情,你也不必再苦缠不舍了。过了明天,不论谁输谁赢,你就该转身回昆仑山,专心修练武功。” 公琦笑道:“师弟,我若叫你舍了瞿姑娘,你肯么?你既不肯,我当然也就不肯舍了苏姑娘。”告辞而去。 楚青流见他竟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唯有无奈苦笑。 次日早上,楚青流收拾衣包书籍,到徐晚村房中闲聊多时,郑重告别,双方各祝安好。已时过半,梅占峰拉了江爰的手,亲到小院来邀客。说及梅占雪带了三人出城比剑,楚青流说昨日公琦已来说过。徐晚村见了江爰,想到明日就要分别,竟很是不舍,许给小爰一本药书,言明酒后亲手交付。 今日饮酒与昨日又有不同,席设梅家最大一座敞厅。梅夫人水幽蓝带同江嫂、小爰三人坐了一席,男客席上,旧人之外,新添了梅洪泰三个得意亲近弟子,扬震时、熊激光、莫出英三个来谈结盟的外人俱都不在。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更何况楚青流明日去后,双方就要提刀为仇相互攻杀?诸人既非缠绵女子,又非多情词客,但临别伤情,却也并无不同。楚青流酒量不宏,却也酒到杯干,反正醉倒了回房就睡,再醒来时,便坐船东下了。 正喝得痛快,院门外忽地人声吵嚷,夹杂有马匹嘶叫。梅洪泰正要发问,梅占雪跑进来道:“徐先生,公琦、苏姑娘、还有呼延姨兄,三人全都受伤了!”徐晚村道:“受伤怕什么?不用怕。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说话间,呼衍除左手扶了一名趟子手肩膀,拖了右腿进厅来坐倒。公琦腿脚无事,右胸却血迹斑斑,脸色蜡黄,显然受伤不轻。苏夷月最后2进来,整只右手全用衣襟扎裹,却不见有血迹渗出,难知伤势轻重。三人进得厅来,除公琦垂头不语,苏夷月、呼衍除全都盯着楚青流瞧看。 楚青流向梅占雪道:“三妹,这是怎么回事?比武失手不足为怪,怎地苏姑娘也带了伤? 梅占雪道:“他们两个打了三十多招,我也看不出谁更强些,谁更弱些。心说这就很好,想叫他们歇了手,再到北边山上走走,就回来给二哥送行。” “这时候,姨兄就使了个虚招,晃开公少侠长剑,右手执剑藏在左手后面,去刺公少侠心口。公少侠退步闪避,但很是迟缓,眼看就要给刺中。我想,两人既是比武,姨兄想必会点到即止,公少侠必无危险,也就没有出手去拦。” 刚说到此处,杨震时、熊激光、莫出英已结伴而来,各自围住呼衍除苏夷月,或是询问,或是看伤,掏出丹药给二人喂下。莫出英道:“梅姑娘,这都是怎么回事?” 江爰站起来,端了一杯水交到公琦手中,无言退下。 梅占雪又重头讲说一遍,接着说道:“苏姑娘却很是着急,挥剑就冲了上去,却不是格挡姨兄的剑,而是去挡公少侠手里的剑。” 魏硕仁摇摇头,似乎很是不屑。 “这时我才看出来,原来公少侠手里的剑已换了握法,却还是没能看出姨兄会有什么危险。” “公少侠就这么一转身,已避开了苏姑娘这一剑,一剑扎在姨兄腿上。姨兄独腿向前跳了一步,他右手挡在苏姑娘身后,便用左掌插向公少侠胸口。公少侠没能闪开,姨兄左手带了尖利指套,所以说,所以说,还是公少侠受伤最重。公少侠闪避时,手里长剑失了控驭,割伤了苏姑娘手背,好在没有伤筋骨。” 她说得已然算是详细,但众人还只是听了个大概。若想弄得真切明白,除非让这三人起来当场比划,不要说三人全都带伤,就算无伤,恐怕也无人肯答应。 梅占雪这番解说,苏夷月呼衍除全都未出言反驳,看来离实情不远。 场上情势该是呼衍除自觉虚招得手,便乘势而进,却没料到公琦已暗伏妙招。苏夷月旁观看出险情出手相助,呼衍除还是受了伤,又带伤打了会琦一掌,公琦忙乱中,带累苏夷月也受了轻伤。 但苏夷月若是不下场,呼衍除是否会受伤更重?还是根本就不会受伤?受伤后若是右手不受阻,能否反伤公琦?这全都是未知之数。至于苏夷月手背被割只能说是误伤,无需深究。呼衍除拍向公琦那一掌,已有比武落败后偷袭之嫌,这一点人人皆知,就更不好提起了。 公琦所用究是何等妙招,竟能有此奇效?但这毕竟是昆仑派的武学秘辛,别人也不好查问。 莫出英道:“苏姑娘,公少侠使的那一招,你认得么?” 苏夷月道:“这一招,我叫不出名目,却知道必是楚青流说给公琦的,我必然不会说错。”一句话说出来,登时满厅鸦雀无声。 莫出英道:“楚少侠,是这样么?”语音中微有颤抖。楚青流倘若真能不用到场,只凭事先说出一招两招剑法就能借公琦之手轻易挫败呼衍除,则崆峒派玲珑剑法在这人眼里岂不全是漏洞?昆仑派若能得此人助力,乘崆峒派东进时在背后插上一刀,那还了得? 楚青流道:“莫大侠,我昆仑派武功上头的事,无须你这个外人多口查问。” 苏夷月道:“这一招剑法,你在沂山撒绿台就用过。你或许忘了,我却没忘。” 楚青流:“公师兄是昆仑派的,我也是昆仑派的,不要说这招剑法我曾使过,就算每一招我都使过,那也毫不稀奇,这也好拿来说事么?” 沂山那场打斗,楚青流出招肆意泼辣,究竟使了何种招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要此前见识过听闻过的招法,全都可能用过,既然剑法中都能夹杂一两招曲鼎襄的护院刀法,则那几招苏显白创想出来、专意破解崆峒派剑法的妙招也就可能用过。但只要自己咬死口说那就是昆仑剑法,她苏夷月也就没有法子查证。 第一百零三章 以简驭繁 02 苏夷月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公琦的剑法,我早都看得熟了。他在杭州这么多天,我跟他动手还少么?他既有好招妙招,为什么不早早使出来,非要到今天才使?你说!” 这一责难还真不好推脱,楚青流道:“你们在杭州动手,那只是比武较技,你既不想真正伤他,他何必要使这种精妙招数伤你?今天是呼延除过于相逼,公师兄才不得不使出绝招险招自救。我跟姑娘也多次动手,难不成我的招法你全都能知道?只怕未必吧?” 如此辩解,虽说有力,终究是狡辩,还暗含些许嘲弄。他此时已有五六分酒意,说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呼衍除道:“楚青流,是你传的招式你就说是,不是你就直说不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楚青流道:“你既强拉公师兄比剑,就该知道,纵然是比武试招,也会有死有伤。能赢得起,还要能输得起,那才算是汉子。”终究还是未说是与不是。 苏夷月道:“你暗传公琦剑招,不过是想叫公琦乘比武杀了呼衍除,挑动义血堂与崆峒派两家不合,阻止结盟。你想得不错,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我也会去,还识破了你的剑招,更识破了你的诡计,会出手阻拦。” 一语即出,满室骚动。楚青流昨日传招,只是不喜呼衍除的为人,想挫挫他的傲气,并无深远图谋。经苏夷月这么一解说,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他前日明说过不再理会三家联手的事,却又暗地里从中挑弄,这已经是小人行径了。 楚青流不能不分辨,说道:“公琦不是义血堂的人,也不是开南镖局的人,他跟呼衍除两个,不论谁杀了谁,都不会妨碍你们三家结盟。我虽说不够机敏,这一点还是知道的。呼衍除他也知道,比剑这事,他与公师兄不论谁死谁伤,都不会妨害你们三家结盟,才会强邀公师兄比武,他总不会也想打破三家结盟的事吧?苏姑娘,你实在是想多了。” 苏夷月道:“你跟瞿灵玓两个,联手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无法不多想。你想借公琦之手,杀了姨兄,再借崆峒派莫大侠之手杀了公琦,挑动昆仑、崆峒两派先动手厮杀,来个釜底抽薪。崆峒派有事先退,则三家结盟这事也就算完了,就算勉强结了盟,又有什么用?乱人盟也就不难将咱们逐个击破,一统江湖,日后你还不是乱人盟的盟主么?不是昆仑派的掌门么?可惜的是,却叫我看破了你的诡计!” 魏硕仁拍桌赞道:“苏姑娘,你这条计策果然高明得很,高明得很呐。二弟,我替你记下了,往后咱们就这么办。” 楚青流不理会大哥胡闹,说道:“苏姑娘,我若真有此心,真有此能耐,何不索性跟公师兄多说几招?取了呼衍除的性命?为何只说一招?为何非要说你见过的招数?公师兄自幼用功,习学昆仑派正宗武学,跟呼衍除年岁又相当?能打赢呼衍除,这有何奇怪?在你眼中,昆仑武功就这么不堪?非得要败给呼衍除?崆峒派的武功就这么难于战胜?” 胡搅蛮缠也不是什么难事,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走到厅中,拉过一张凳子,来到呼衍除对面坐下,相距不过比一条手臂略微远些,说道:“咱们两个,就这么坐着打一场。我要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全都是你见过的,都是昆仑祖师向崆峒祖师亲手使动过的,看我能不能赢你。我只用铁枝剑法,不用雪压天下剑法,不用冷峰连绵剑法。”这话与前日两人对比舞剑时所说已大有不同,有心之人自然不难听出其中的分别。向门外家人道:“取几把剑来。” 细溯源流,楚青流毕竟是昆仑派出身,不能不替本派武功争点颜面。再说了,此时显点手段叫众人看看,也好叫崆峒派知道他们身后还有个昆仑派在,东进时,也就不会倾尽全力。至于杨、熊、莫、老梅小梅等人会作何想,随他们也就是了。 家人取来剑,楚青流道:“徐先生,请你给呼衍除服些止痛药物,我才好跟他动手。” 徐晚村道:“说得很是。”掏出两粒丸药,叫过江爰,命她送给呼衍除一粒,送给公琦一粒。 呼衍除服下药丸,无言取过一把剑。楚青流这番不取长剑,取了一把同等的细弱短剑,说道:“我若用长剑,那就是不公平。”说着解下腰间袍带,将双腿扎牢在凳脚上,说道:“呼衍少侠,你发招吧。” 杨震时、熊激光见识过楚青流近来身手,莫出英更是败在他手上过,且败得极为不堪,三人不自禁就要替呼衍除为难,却又不好出言阻止。呼衍除一再要找楚青流、公琦动手,此时人家答应动手了,怎么阻拦?再说了,每人心中,也都想看这场架能打成个什么样子。 既然明言比的是剑招,呼衍除腿上又有伤,楚青流也就不能以内力压人,只能凭剑上招数说话,这可就难了。 楚青流挥剑斜指,胸腹空门大开,显然是模拟适才城外那场打斗。 呼衍除闭目沉想片该,左手虚出,右手剑身跟踪在后,缓缓刺出。毫不着力,更不求快,唯有如此才好让人人都看得清晰明白,看楚青流究竟怎样单凭老旧剑招胜他。 楚青流剑身由外向里划摇,似乎是要拦截,兼斩他手腕,说道:“寒鸦回巢。”就这短短一划,却很明显顿了四顿。按剑理,每一止顿处,剑身都能瞬间前刺,攻向呼衍除。 呼衍除剑身从左手下伸出,拦格来剑,左手依旧攻向楚青流胸腹。 楚青流左臂直垂不动,右手剑身向前划弧,说道:“喜鹊离枝”。四字说完,剑尖已抵到呼衍除胸口。这个时候,呼衍除手臂也已触碰到楚青流外衣。 分别在于,楚青流端坐不动,呼衍除身子前倾,似乎是自己撞到楚青流剑上一般。呼衍除想再往前攻,身子必得还要前倾,楚青流则只需身子微侧,就能避开攻击,手中剑身还能照攻不误。其间的区别,内行之人自然全都明白,才知道他左手直垂不攻,原来只是为了便于闪避。 论起其中的道理,说穿了,也不过“以简驭繁、以无胜有”八个字而已。 呼衍除这一招“鱼过龙门”,若是用于近身搏斗,且情势逼处到了那种境地,一用出来必能得手,确是妙招。但崆峒派玲珑剑法将这一小路招式当成一大剑招来用,未免就有小马拉大车之嫌。 他两手交扭,中途变招或是续发后招都很是不便,若在平时,还可借助身法步法补足,一旦坐下来打斗,此一弊端便尽显无疑。换句说说,若是真正打斗,脚法身法能够尽情施展,呼衍除绝不会如此轻松受制。 楚青流使的这两个半招,自然与说给公琦的三个妙招全无关联,纯是昆仑派正宗嫡传剑法。 比过这两招,楚青流身下凳子离地向后跃起三尺多远轻轻落地。楚青流解开凳脚上腰带,离身站起,说道:“苏姑娘,这就是昆仑武功,你看清了么?我能做到的,拂众峰诸位师叔师伯也必能做到,公师兄也能做到。与你比剑,公师兄实在不愿显露太多昆仑武功,宁愿败在你手下。” 呼衍除从座上站起,说道:“楚青流,我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绝不会一招受制。你诓我与你坐斗,令我脚法身法不能施展,这才胜我。来来来,我拚去这条右腿不要,也要跟你再斗一场。” 楚青流从下场之初就能将诸事想到前头,呼衍除事后几句话的功夫就能明白过来,悟性虽说不如楚青流,也算挺不错了。 楚青流道:“呼衍少侠,他日你腿伤痊愈后,想找我切磋,我绝不推辞,今日咱们就到此为止。刚才坐着比划,我触到你,你也触到了我,只是平手而已,说不上谁输谁赢,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我的确知道几招破解贵派‘玲珑剑法’的招式,贵派也未必就没有破解‘铁枝剑法’的招式,这无关两派是否有仇,也不是说谁就要图谋谁。学武之人,遇到高妙招数,总要想着去破解,这跟弈棋是一个道理,正因为如此,武学才会日日演进。天下从来就没有不可破解的招数,所谓妙招奇招,也不过都是相对而言,这个道理,你必定也是明白的。今日是梅老伯为我送行,为江爰母女送行,咱们好好喝几杯酒才是。”说着就要转身回座。 莫出英冷笑道:“昆仑武学倘若当真已高明到了眼中再无奇招的境界,你在贺兰山为何又会连两招都没能扛得下来?” 楚青流如此做,无非是要当众灭崆峒派的威风,挫伤三方结盟的气势。则最好的应对法子,就是重提他当日这一惨败,也好让老梅小梅及杨震时、熊激光知道知道没藏飒乙的神威,坚定他们结盟之心。 楚青流道:“不错,我在没藏飒乙手底下,没能扛得过两招,这是什么道理,我实在想不明白。不过莫大侠不要忘记了,就是这些在没藏飒乙手手底下扛不过一招两招的人,生生拿性命去拚,硬是将百多名人质从贵派手中救出,带回故乡。你们三家结盟后,将来这场争斗,也不过还是如此。想靠没藏飒乙一人对抗江湖上那么多帮派,还要他护佑你们的性命,你也真是想多了。战端一起,没藏飒乙到底能救护多少人,是先救护崆峒派的人,还是先护开南镖局、乱人盟这两家的人,只好到时再看了。” 这番话,其实已有不少都是牢骚。是说开南镖局与义血堂不知死活,硬要跟没藏飒乙结盟,妄图从他手底下讨好处,也是打错了算盘。他能做的全做了,能说的也都说了,再要深说,便有挑拨离间之嫌,已是小人行径。 他此时已有七八分醉意,索性回座又多喝几杯,说道:“苏姑娘,公师兄身上有伤,若有人想乘机取他性命,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若死了,这麻烦还真就不小,拂众峰上必定有人不会答应。所以说,你最好能分出点心思,多少看护公师兄一些。”这番话,是说给苏夷月听的,也是说给在场诸人听的。 说完这几句话,告辞回到小院,放倒头就睡。 第一百零四章 一方闲章 次日一早,梅家父女、魏硕仁、徐晚村陪伴楚青流先来到江爰母女的小院,带了细软包裹,直奔渡口上船。二婢处,楚青流去都没去,诸般情由,她们想必早已知道。 江爰母女与楚青流男女有别,开南镖局专意雇了两只中号江船,甚是周到。梅占雪拉了江爰一只手,絮絮不停说着家常,江爰道:“梅师姑,往后你要想我了,就到望海庄去,师父说,这两个地方离得也不远。”梅占雪唯有连连点头。 道别珍重,抽挑解缆开船,不多时,两只江船来到中流,向东驶下去了。 荆江九曲回肠,一个大弯连着一个大弯,若是无事游玩,或可一看,于行路而言,实在要耽搁许多工夫。楚青流带有江爰母女同行,还有不少行李,这才不得不乘船。 第二日晚间,停了船,江爰拉楚青流上岸闲走。看到船家都不在跟前,说道:“师父,我有话跟你说。” 楚青流笑道:“你又想吃糕点?也是,再走出两天,糕点就没有江陵城的味道了。”掏出一点碎银子给她,说道:“往后想吃东西,自己去买,银子用完了,跟我说。” 江爰收起银子,说道:“师父,有人也想到望海庄上去住,她不敢跟你说,想叫我来求你。” 这虽说不是什么大事,里头却必有缘故。到了望海庄,也只是做佃户,若非在故乡谋生不易,谁愿到外地去?楚青流道:“你细细说说。” 江爰道:“昨天师父你喝醉酒回去了,娘跟我也就回去了,一起收拾东西。正忙着呢,镖局里朱镖师家的婶子到家里来,说知道咱们要走,来给咱们送行。不过,她这都是假话。” “这个朱镖师,就是跟爹爹一起到舒州去的,他回来不多久,就在北边死了。朱婶子说,让咱们明天晚上在白龙渡停船,那里有一家范家店,我带你到哪里去见她,她有要紧的话跟你说。什么话,她不肯说,必得见了你才说。她说,这些船家,肯定都是镖局子的奸细,她信不过。你要是听了她的话,必定肯带她们到望海庄去住。我娘说,她是大人,不好跟你说,怕船家要起疑心,才叫我来说。” 这种事,楚青流自然满口答应。江爰又道:“师父,刚才,梅师姑哭过了,你看见了么?”楚青流点点头。江爰道:“我跟她说,她要是想我了,就到望海庄去看我,她答应了。师父,我这算不算多事?”楚青流道:“不算多事。” 江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我还怕你骂我呢,也没敢跟娘说。师父,你说我要不要跟娘说?” 楚青流道:“不用说。你想,梅师姑要是去了,你娘自然就能见到,何必要说?你说了,你娘反而要在心里琢磨。”这几句话,能否骗过这丫头,真是难说。 师徒两个流连多时才回船。次日晚间,楚青流准时在白龙渡停船。略作收拾,师徒两个上岸一路找到那个范家店。刚一进门,那个朱婶子便迎上来,将二人带进后院,说起话来。原来这个范家店,正是朱婶的娘家,她最能信得过。 朱婶先看看小爰,随即语出惊人,说道:“楚先生,论起小爰她爹,可不是叫人砍了脖子,他是自己跳江死的。这都是娃儿他爹跟我说的。” “他们六个人,刚过了春龙节,就叫老镖头派到东边舒州去了。那时候早都没有镖好保,没有货物要送,去的都是空身人,没什么镖车货物。到了地头,他们六个人么,有三个人留在舒州城里,小爰她爹,我家娃儿他爹,还有丘老三,他们三个,都给派到江对面去了。说舒州分号在沿海买了不少金珠香料,要运到京城去卖,说乱人盟的人在江南很是得势,怕不够保险,要江北去人接应。” 楚青流并不多口,静静听说。据朱婶言讲,事情该是这样的: 江、丘、朱三位镖师由一名舒州镖师领路过江,到了太平洲境内一处镇甸。住下店,吃过晚饭,天就黑了。就在这个时候,店里跑进来一名舒州镖局的人,一头一脸都是血,说在镇子外头上遇到了乱人盟的人,抢了金珠香料,还杀了三个舒州镖局的人。 一行五人赶到镇外时,两方还在厮杀,却是两个人对斗两个人,看形势,是两名乱人盟的人占优,舒州镖局的人已快支撑不住。地上已有四具尸体,旁边还有一人在看,这人有五十多岁,应该不会什么武功,显然不是镖局里的人,也就是说,是对头。 江、朱、丘三名镖师、两名舒州镖师各拉刀剑一齐冲上围斗,以七敌二,慢慢才占到上风。那个老者见情势危机,也就捡起一把刀来,上前厮杀。 也许是为老者勇行所激,一名乱人盟的人犯险砍翻丘老三,自己却也被江镖师用刀划伤。 众镖师武功虽不出群,却都是极精明的,当既分出一人去战老者,余下五人围斗两名乱人盟的人。这个镖师原本一剑就能刺死老者,却偏偏要留他一条性命,好引两名乱人盟的人分心。 那老者没有武功,见识胆气却好。看出众镖师的图谋后,反而直迎着硬往那名镖师剑刃上冲,似乎是有意要寻死,不给同伴添累赘。受了伤也不喊不叫,尽量不让两人分心。 听到这里,楚青流泪水已无声流下。 混战之中,江镖师一刀砍出,斩向对手。此时一名舒州镖局镖师立脚不稳,猛然倒向江镖师刀下。江镖师收刀不及,为免砍伤同伴,只好转身,想要带开刀,谁知道身才半转,一刀正砍在那名老者的心口,杀了那名老者。 朱婶道:“老朱后来说,那名舒州镖局的镖师必是有意的,他是有意要引江爰爹爹犯错,好借江兄弟的手杀了那名老者。楚先生,江兄弟他不是有意的。” 小爰怒道:“你胡说八道!师父,你可不能信她的,要叫我说,是你们姓朱的杀了姜爷爷!你胡说八道!又是黑天,又是胡打乱打,谁能看得这样清?你不是胡说又是什么?” 楚青流按她坐下,向朱婶道:“你往下说。” 众镖师合力苦斗,再死四人,将两名乱人盟的人也杀死了。但这边的人也只剩下江镖师、朱镖师、一名舒州镖局的镖师,且三人都受伤不轻。 由那名舒州镖局的镖师领路,三人向东追出二三里路,说是要夺回金珠香料,却看不到人影。再回到原地,却见尸体全都不见了。 江爰道:“师父,她说的全都是假话。乱人盟的人要是能抢去香料,就该能把镖局的人都杀了,也能跑掉。怎会只留两个人来以少打多?怎还会留下姜爷爷一个不懂武功的人?他们不是傻了么?” 楚青流道:“江爰,你说得很对,原本就没有什么金珠香料。” 朱婶道:“可我说的也不假呀!” 楚青流道:“你再往下说。” 三名镖师回到店里,换下血衣,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江镖师便要去太平州城里向衙门报案。镖师失了镖,通常是自己设法将镖再夺回来,戓者要回来,若报了官,必会遭江湖上嗤笑。但开南镖局早已不走镖,护的只是自家财物,与寻常客商无异,这是一处不同。 再有就是,乱人盟已是开南镖局你死我活的大对头,被抢货物已无法再去讨要,报案也就不算是坏了江湖规矩。报了案,也好显示自己乃是正经商旅,若不报案,万一事情揭露出来,反而说不清楚,还要受官府的刁难。故而开南镖局遇到这种真正的死对头,也就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向来都是要报案的。 但那名舒州镖局的镖师却死拦活拦,无论如何都不许江镖师去报案,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这三人中,要以江镖师武功威望为高,他要报案也是当作当为之事,又怎肯听那个镖师的? 那名镖师无奈,只得将实情合盘说出。 义血堂三人护送的,无疑就是姜悦服。乱人盟一对开南镖局动手,梅洪泰便命舒州镖局的人盯上了铁船帮与瓜洲渡口。乱人盟对铁船帮动手,石寒命人劫护姜悦服,诸般情事全都落到了众镖师眼里。 那些天,正是双方争斗最苦最惨的当口,魏硕仁、徐晚村都还未到,既无重刀,又无毒药之助,真可说是一夕数惊。梅洪泰已有必死之心,不论何种出格之事,只要能与瞿灵玓父女为难,无不乐意一试,便命舒州镖局的人出手截杀姜悦服。 这种事,要么不做,既然要做,就只能做成,不许弄出岔子来。舒州镖局借口人手不够,要江陵总号派人过去。人手么,总是多一点更好,再说了,总号去了人,万一失手也好有个搪塞。 双方死了这许多人,又牵连所谓珠宝香料,江镖师若要报案,这种大案必定要传扬江湖。事情牵连到舒州镖局、开南镖局,乱人盟必定要知道风声,知道在江南太平洲有过一场混战,进而窥破内情,是以那名镖师才将事情合盘说出。 内情既是这样,江镖师还报什么案?一行三人渡江回舒州镖局。在船上,江镖师就心神不定,翻来覆去嘀咕一句话:“师父为何非要瞒我?师父怎就不跟我说?”他没说师父要杀姜悦服有什么不对,也没后悔自己杀了姜悦服这个不会武功的人。 朱婶道:“楚先生,那些日子,男男女女都恨死了乱人盟,到这时也还恨。也恨你,也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但你能跟乱人盟的那个大小姐在一块,那就也不会是好人,我这都是心里话。” 楚青流道:“所以说,杀我义父也就都是该的?” 朱婶道:“那时也真是没有法子了,魏先生没到,徐先生也没到,只有小姐配的药,好是好,可就是不够用。出门的人,走了就回不来,到后来,不敢出门,呆在家里,都能叫人给杀了。说实话,人都快吓疯了。” 船到江心,江镖师就跳了江。论江镖师的水性,跳到水里原本死不了,但他已有了必死的心,下到水里就没再冒一下头,就这样沉下去了,谁都知道,他是死了。 为了跟江爰母女有个交待,没奈何,朱镖师就跟老镖头一同编了那段谎话,说江镖师死在了乱人盟手里。 这种事,朱镖师还是跟妻子说了。不多久后,朱镖师也死于打斗,死况有多人见到,确是跟乱人盟争斗而死,并非有谁下了黑手。 那时候魏硕仁徐晚村也到了,开南镖局有了这两大帮手,才得以喘息。朱婶知道这事是说不得的,也就不敢跟任何人说。 最近看楚青流收了江爰为徒,又要带她们去望海庄,朱婶明言自己很是眼馋。她家也是孤儿寡母,怎地就遇不上这种事?又听说楚青流答应要找寻江镖师尸首,知道这事早晚要揭露出来,不禁就有些害怕,很怕老镖头梅洪泰要杀了她跟孩子灭口,这才冒险到半道上来等楚青流,说清内情。 江爰跪倒在楚青流面前,眼泪滚滚而下,不过话还能说清楚,说道:“师父,你可不能听她的,她说的必定都是假话,师父!” 朱婶道:“你是个孩子,你这样说,我也不跟你计较。楚先生,我人在江陵,若是没人跟我讲说,我怎能捏造出东边的事?姜先生怎样死的,哪里受了伤,这都是可查可证的事,我怎敢撒谎?江兄弟死了,娃儿他爹也死了,可舒州镖局的人不会都死光死绝了吧?我听说了,瞿大小姐可是个极精明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必能分得出我说的是不是假话。”却忘了自己刚刚还说过这个大小姐的坏话。 朱婶说到这里,掏出一本带血小书,交到楚青流手上。书上浸透血迹,还带了一处刀伤,原来是古时无名氏所著《孙子算经》。揭开封面,便能见到一方闲章,正是“水边残儒”四个字。这是朱镖师从打斗场中捡来,既要留作日后凭据,也是想待这事揭破后借以保命用的。 第一百零四章 一方闲章 02 楚青流谢过朱婶,收起血书,将小爰拉起来,说道:“江爰,就算事情全如朱婶所说,我还是愿意收你为徒,还是会尽心待你。只要你不去多想,咱们师徒的缘分就半点都不会走样。” “听人说话,必得要察知真假,这是对的。但总要有凭有据,不能空口虚说,你尽可以说你不信,却不可轻易说别人就是说谎,你要记下了。”江爰点点头。 楚青流向朱嫂道:“朱嫂子,你在江陵住下去,就算不遇上什么事,心里也必不安。你想到望海庄去,我自是欢迎。” 说了禹婢汤婢在江陵的住处,命朱嫂前去联络,若二婢已不在,那就直接去找魏硕仁。要来笔墨,写了“千里江陵一日还”七个字交给朱嫂拿了以作凭信,又留下几两路费银子,拉了江爰的手告辞出来。 师徒两个走了好久,江爰道:“师父,今天这话,能跟我娘说么?” 楚青流道:“不说的话,必定也瞒不住她,说了,又怕她心里会有不安,我也很是为难。这样好了,先不说,等到了望海庄,安定下来了,再慢慢跟她说。你回去后,她必然要问起,你就说朱嫂他们也要去望海庄,我答应了,别的不要多说。” 这日船到望江,正行间,下流头一只小船贴靠上来,尧姑舜姑立于船首致意。相见过,二婢遣回江陵来船,也不再另雇船只,只是改乘小船。说瞿灵玓已不在江南太平州,已到江北舒州城外,命二人一路迎上前来,由舜姑护送江嫂小爰去江南望海庄,尧姑随楚青流直去江北。 江爰听了,先就不肯。却不去跟楚青流说话,向二婢道:“尧姑姑,舜姑姑,是瞿师姑要我跟师父分开的么?” 尧姑道:“你的事,小姐还真没明说。不过你一个小女孩子,不去望海庄,这时候就出来走江湖,也嫌太早了些。师父这些天教给你的,你都会了么?都练熟了么?只怕未必。学本领也不是非要时时刻刻都跟师父呆在一起,眼下事多,你还是去望海庄为好,庄上能教你武功的人多着呢。” 小爰道:“二位姑姑,求你们带了我一起去,我给瞿师姑叩过头,就再也不跟着师父了,再也不敢多事,老实实在庄上呆着,好好用功。我先给二位姑姑磕头。”说着真就跪倒叩头。二婢赶紧拉起来,心中已有允意,却不敢做主,向楚青流瞧看。 楚青流笑道:“要去舒州,可是要骑马的,再没有船好坐了,你会骑马么?” 小爰笑道:“我不会,可我不会学么?就算师父不爱教我,尧姑姑舜姑姑总是肯教我的。” 江陵船工已不在身边,小爰松快不少,楚青流为要宽解她,这才会逗她说笑。他绝少专意逗过瞿灵玓,只逗过三妹梅占雪,现在三妹不用再逗了,却又来了这个更小更头疼的江爰,也只能说是命中劫数。以后这种难缠的事还会有不少,明师一片苦心,真不知有几人能够体察。 话说妥当,江爰辞别母亲,跟三人北上舒州。这是行路,不是学骑术的时候,尧姑将江爰抱在怀中,打马急行,天色快黑时,来到舒州城南的玉河镇。 按瞿灵玓的惯例,有小院必住小院。这番更是包下两家大店的两处小院,还全都各自开门,不用经店门行走,看来是要长住。 江爰认清面前这人就是瞿师姑,不用人教,跪倒就叩头。瞿灵玓让她叩足了九个头,才命她站起来,说道:“你拜师的时候,只怕也没磕过这么些头吧?我是不是有点多事?”虽说言笑晏晏,这话还真不好应对。江爰道:“世上的学问,样样都是要学了才知道,不光是只学武功。师姑这是在教我学礼,我心里是明白的。” 瞿灵玓道:“也没那么多的讲究,我只是不想轻看了你。世上那么多的事,你怎能全学得过来?就算能学得过来,又何必去受那份累?我教你一个乖,遇到不会的事,不妨先大胆胡乱去做,成了固然好,不成的话,就想个法子来搅赖,只要你说得有理,别人也不敢就说你错了。你不用看你师父,我说的就对。” 楚青流忙道:“也不能全这样说,唯有真正没了法子,逼不得已了,才能这样去做。”也不知这个江爰听明白了多少,摊上这么多的师伯师姑,想要不被弄糊涂了,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说了多时闲话,开上晚饭来,三人围桌共食。瞿灵玓明言江爰十四岁前不用侍候师父,不用侍候师姑,自然也就更不需侍候别的什么人,望海庄收的是门人弟子,不是使唤丫头。但到了十四岁那一天,必得要样样都会,且样样都要做好,不许丢脸。 楚青流原本担心瞿灵玓规矩过严,至此暗暗松了一口气。瞿灵玓只说闲话,半点不说正事。吃毕饭,尧姑送上茶,瞿灵玓才道:“师兄,我请你见几个人。” 尧姑笑着退下,不多时,带上三个人。两人是舒州镖局的镖师,一人是江口的渡工,三人身上一无绳索,二无拷打后的伤痕。三人立于厅中,瞿灵玓道:“也不用我再问了,你们知道什么,就从头再说一遍。” 瞿灵玓以棺木为据追索到太平州薛店镇,先是找到制造棺木的匠人,及出售棺木的铺子店家,大操大办,将东家雇工全都找来一一问话,并放出风声,务必要让人人都知道。 再命人出入各处赌场妓寨客店,码头街角,着意留神脚夫船夫,自己却百事不问,只带着尧姑舜姑闲玩。也就三五天工夫,已将诸事查得如同眼见,瞿灵玓甚至还到镇外那个打斗处所看了看。 事情既是开南镖局舒州分号做下的,瞿灵玓便过江来到舒州城南这个玉河镇住下,以便跟踪查探,并陆续劫了几个镖师来问话。 显然不知情者,问过就放,还给几两银子吃酒压惊。抵死不说硬要充好汉的,就以辣手对待,正刑与非刑齐上,务必要他们身上留点痕迹,好让见者触目惊心,才放人回去。要说最狠酷的事,那就是为了立威惊人,也杀了一个舒州镖局的镖师,放入棺材,半夜中抬到镖局门外安放。 如此搅闹,江陵总号梅洪泰照理早该知道,但这种事,他就算知道了,又怎好跟别人讲?自然是隐匿不说。 瞿灵玓接到江陵禹姑汤姑鸽报,得知楚青流无力阻止三家结盟已经东归,便命二婢就在江陵长住,就近打探开南镖局讯息,命尧姑舜姑沿江去迎楚青流,接到玉河镇上来。 楚青流略略问了几句,三人供词与前番朱婶所说大体相同。遗漏之处在于,三人皆未说及姜悦服中刀详情,想来是真不知道。 楚青流问完,瞿灵玓命他们退下,各给银两护送回家。掏出几张纸来,说道:“师兄,起出姜先生棺木后,我自作主张,命几名仵作分头验看,填了这几张尸单,留你回来再看。” 楚青流看毕,见三份尸单上全都提及胸口处有致命刀伤,可见朱婶所说皆是实情。楚青流将尸单交与瞿灵玓收起,将路上朱婶一番话讲说一遍。 瞿灵玓道:“梅洪泰惯常精明,可惜那时他让石叔叔他们打懵了头,也吓破了胆,再加上手下人手也实在分布不开,才会做出这种事粗鲁的事来。我除非是找不到太平州薛店镇上去,只在四下里胡冲乱撞,这还算是件无头案,只要我找对了地方,这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江爰道:“师父师姑,我听明白了,朱婶子说的都是真的,姜爷爷胸口那一刀,还真是我爹砍的。我该怎么办呢?” 瞿灵玓道:“你只有一条路好走。从今往后,你只须记得,你爹爹受了恶人梅洪泰的愚弄,杀害了姜爷爷。你爹爹已有后悔之意,才会自杀了给姜先生偿命,这是敢作敢当的好汉行径,你不欠师父的,师父也不欠你的,你们还是师徒,缘分不曾变了。你的仇人是梅洪泰,是他害死了你爹爹。但报仇的事,不用你来操心,由师父跟我替你报仇。” “世上尽多无父无母的苦命孩子,也都能各有成就,自立于世,你师父就是这样。人活百年,也躲不过去一死,你爹爹也不过是早死一点罢了,没什么好伤心的。往后必然还会有人在你面前提起这事,该怎样应对,你自己心里先要有个准定主意。” “我不喜欢成天苦丧着脸的孩子,你师父必然也不欢。你是真的欢喜还是假装欢喜,我看得出来,我也不会打你骂你使唤你,你是欢喜孩子呢,我就照欢喜孩子那样待你。” “另外,这事与你梅师姑也没有半点关联,不许你因此记恨梅师姑。你若敢违背,弄出一点半点事来,你师父必定会不高兴,我也就会不高兴,那你还能高兴得起来么?这些话,我也没指望你立时就能明白,你却得实心去照做。明天我就叫人送你去望海庄,你的武功自有人教导,只要你肯用功,保你闲不下来。” “那个朱婶子就不用再去望海庄了,我送她去瞿家大寨,你见不到她,心里也就会松快些。另外,你爹爹砍的那一刀,不是非说不可的事,我跟你师父不会对外人说,这事你也不必跟你娘说。但你爹爹曾围攻过姜先生,这却必定要说给外人知道,不说,就不能定梅洪泰的罪。”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去睡吧,我跟你师父还有话要说。” 这时已然不早,两人直说到半夜,楚青流才将江陵情势大略说清。 次早,二人亲送江爰到院门外,看着她跟从人去望海庄,瞿灵玓长舒一气,笑道:“师兄,你可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 第一百零五章 后顾无忧 01 楚青流笑道:“不做错事的那是圣人,我不是圣人,做错事并不希奇。请教师妹,我这回错在哪里?” 瞿灵玓道:“你这徒儿收的不好。” 楚青流道:“我还以为你怪我没能阻止他们三家结盟,原来只是徒儿收的不好。这话要叫江爰听了去,必定会不快活。” 瞿灵玓道:“故此我才说收的不好,这孩子往后不知要费去你多少心力,你这个人,看来就是操心的命。往后我要收徒,我必定要收一个没心没肺的,我一天骂她三遍,她还是欢欢喜喜的。你这江爰就不行了,你等着眼馋吧。” 回房坐下,瞿灵玓道:“你从江陵传信出来,说他们三家要结盟,我就传信给望海庄上张伯父知道,向他讨主意。三天前,张伯父渡江来到这里,说了半日话,就去蔡州爹爹那里了。” “徐先生开的那个方子,张伯父收到了,也服了几剂药。听说江陵他们正在谈结盟,这药就再也不肯服了,说两家已是对头,没脸再服人家的药,该死就死。” “他说,他身子不好,自己还有一家老小全留在夏国,不能撒手不管不顾。在这场事中,他就不能跟爹爹跟石叔叔他们一同公开对抗没藏飒乙了,只能事先多多计议,尽量事事都能想到他们三家的前边去。” “梅家有绝妙毒药,义血堂义血剑阵,崆峒派有没藏飒乙的盖世神功,咱们有什么?咱们什么都没有。说起来,这场架难打得很,说不定还未动手,咱们手底下的各家派先都投奔到没藏飒乙手底下去了,咱们未战先败,谁不知道在树底下好乘凉?” 楚青流道:“说得不错。在贺兰山,没藏飒乙一招两招就能战败卢子牛卢教主,这事太过惊人。若听说他亲身到了中原,还真有人会闻风归降,不过,也不是各家派都会投奔过去。铁船帮郭剑铭那样的,天西老营那样的,没藏飒乙也不用亲身上门,只需传封信过去,他们就会降服,但应天教那样的,必定不会降服。” “少林派眼下多事衰微,但少林寺会降么?同样的,妙乙观冒观主,峨眉山去情师太,五台山苦水大师,小龙谷包二哥,刘奇蟾道长,就算双奇庄鬼刀夫妻,也未必会降,此外还有许多人不会归降。降的,都是无胆无智之人,也起不到多少用处。” 瞿灵玓道:“谁降谁不降,咱们管不着,也不去管他,咱们只干自己的,不会求人过来联手。张伯父已有了大概主意,跟爹爹石叔叔他们一商量过,就能实行。至于都是些什么主意,我也有数,却不能说给你听。你若知道了,不说给你大哥三妹听,有违你结义的情份,你心中必定不安。说了呢,那就是帮同没藏飒乙助纣为虐,所以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楚青流笑道:“你不说,我也就不问,就装作不知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瞿灵玓道:“你说是掩耳盗铃,那就是掩耳盗铃,不过我还是不会跟你说。” 楚青流道:“我不是出主意的人,也想不出什么精妙巧计来。我只知道,真要到了没有法子的时候,那就大胆胡乱去做,东杀一刀,西砍一剑,他们保管无法应付。没藏飒乙终究只是一个人,不会分身大法,顾得了东边,他就顾不得西边。” 瞿灵玓道:“你为何要出头跟没藏飒乙为难?只是为了我么?” 楚青流道:“自然不是。崆峒派帮同拓拨元昊扣留各家派的人为人质,这事大违我的脾性。没藏飒乙肯为这样的事出力,足见这人为人处世没有一个准,全然不管什么天理道义。他得手后,江湖人物必定生不如死。包洪荒包二哥一个外人都看不入眼,何况我已牵涉得这样深?” “至于义血堂,他们图谋的跟崆峒派并无不同,只是力不从心而已。往后再遇见义血堂的人,该杀时,我就会放手去杀,因为他们甘心要跟崆峒派联手,为虎作伥,想要图谋武林。师父没了,我只是伤心,却并不怪罪义血堂的寻常帮众。但曲鼎襄死后,他们不单没能因此改做好事,反而更糊涂了。” “梅洪泰杀我义父,照理我就该出手跟开南镖局为难,亲手杀了梅洪泰,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你我有婚姻之约,你做的事,你爹爹做的事,也就是我做的,好事如此,坏事更是如此。你爹爹为了解救人质,更为了让夏国出兵推翻赵宋,光复旧周,先行对开南镖局动手,终究是件错事,我理应承担。就算你爹爹没错,错的全是梅洪泰,仅只因为我跟三妹有结拜情谊,我也不能去杀了她爹爹。尽管如此做,实在对不住我义父。” 楚青流越说心头越是清晰,起身说道:“我初到江陵时,三妹见了我,直接拿我当仇人看待,似乎我是个畜生禽兽,已算不得是个人。我提出立文约清证人,三妹才知道,我是为了镖局好,可总是生分了,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了。” 瞿灵玓道:“提起我了么?” 楚青流道:“提起过。我很难过,不过不是为自己难过,是为三妹难过。我知道自己虽说不是多好多好的人,却也并不是畜生禽兽,不怕人说。我是为三妹难过,当初她若没跟我结拜过,就不会有我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二哥,就不会自以为被我骗了,也就不会这样伤心。” 瞿灵玓站起身,走过去抓住他一只手,说道:“你这话说给她听了么?” 楚青流摇摇头:“这都是我自己心里的话,不用说给别人听。就算说了,她也必定不会信,我何必要说?” 瞿灵玓道:“你说什么全都没有用,你说什么她都不会信,别人也不会信,都会说你变了,还全都会怪到我头上来。你想取信于人,只能一刀杀了我。” 楚青流道:“我甚而至于想,不如索性拨出剑来,割袍断义,好叫她不至于这样伤心,最终还是不敢。我与她结拜,本是不想要她伤心,没想到事事都叫她伤心难过。” 瞿灵玓拉他回到桌喧坐下,道:“你不为姜先生报仇,不杀梅洪泰,想以此来补偿梅姑娘?” 楚青流道:“也不是补偿,我只是不想叫三妹难过。我无法去杀三妹的父亲,哪怕他杀了我的义父。” 瞿灵玓道:“可如此一来,不为义父复仇的恶名可就落到了你的身上,再也洗脱不掉。以你目前的功夫,想杀梅洪泰并不算多么难。”同时打定主意,只须争斗一起,必要先下手将梅洪泰杀死,将人头割下,用人头祭奠姜悦服,不能任由此等境况出现。 想到这里,又道:“设若姜先生还有亲属,你还会这样做么?还是不肯杀梅洪泰么?” 楚青流思想良久,说道:“对,我就好好抚养义父的家人,但报仇一事,只能作罢。” 瞿灵玓起身走了几步,说道:“世上有愚忠,愚孝,你对梅姑娘这就是愚爱。我真不知道你欠了梅姑娘多大的人情,要这样委屈自己。换作是我,我必杀梅洪泰,我不怕梅占雪因此与我绝交。” 楚青流道:“这不是因为有什么人情,这只是我对三妹的兄妹之情。我不能杀梅洪泰----我实在是做不到-----你也不许去做。” 瞿灵玓叹息道:“你想面面俱到,那又怎么能够?日后梅占雪嫁了人,你就能保她不受人欺负么?不伤心难过么?你不能。你能把她也娶过来么?你也不能。梅占雪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楚青流道:“我从未想过要娶三妹,这你都是知道的。” 瞿灵玓道:“师兄,世上的事,少有能做到万全的。我问你,你对三妹这样好,她却丝毫不知道你对她好,还怪你怨你,你觉得亏么?” 楚青流道:“怎会觉得亏?我与三妹结义那天,心里就在想,我既肯当这个二哥,既然比三妹年长,就不能怕要吃亏。我不怕吃亏,我只怕吃不成亏,我怕三妹不再理我,不肯再认我这个二哥。” 瞿灵玓道:“楚少侠,你好重情义呐。不瞒你说,我很是眼红梅姑娘,你说咱们是不是也得拜一拜,叩几个头?” 这句话,实在已有说笑意味,随口接去都是笑谈。至不济,也该说“头是要叩的,拜也是要拜的,不过还不到拜的时候。”。 孰料楚青流只是老老实实说道:“师妹,你我是不同的,有多么不同,你知道,我也知道。” 既已说定不再追究梅洪泰,两人便搬到舒州沿江的长风沙镇上去住,此地前临险江,背靠菜子湖大湖。楚青流事事不问,整日闭门练功。如此临阵整枪,虽不至于说是大忌,照理收效也不会有多么好,却总好于任由日子空过。 瞿灵玓却一时一刻也闲不下来,收鸽报,发鸽报,收银子,发银子。命人收购七八只大号江船,亲身带领工匠加固改装,七八只船全都整饰成一般模样,舱中暗藏清水食物,各种伪装物料。更从望海庄叫来擅使海船的老手,教导乱人盟的帮众操演,似乎要跟结盟三家打一场水战。 待到诸事齐备,已过去二十多天。这日晚饭时分,瞿灵玓道:“师兄,江陵传来信报,他们三家这盟不结了。” 楚青流道:“他们费了这许多工夫,弄到人人知闻,怎地又不结盟了?你这信准么?” 瞿灵玓道:“信自然是准的,杨震时、熊激光他们昨日已离开江陵,回杭州来了。你离开江陵没几天,黄长波也到了江陵,三家就这样不死不活空谈了这许多天,却迟迟都没有一个准信。我就想,两家结盟谈起来本就很是繁难,三家结盟就更不容易,看来他们还都很慎重。谁知道我全想错了,从头里起,他们崆峒派压根就没有真心想要结什么盟。” 楚青流道:“不想结盟,为何还要费这许多事?”一边在心中寻思。 瞿灵玓道:“崆峒派若是真想结盟,这盟就必能结得成。这盟结不成,那就是崆峒派不是真心想结盟。” 楚青流道:“你这话我全都明白,可崆峒派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多费这番手脚?” 瞿灵玓道:“自然是没藏飒乙深信不需结盟,也能打服各家派。所谓去江陵谈结盟,只是做个样子出来,先借此看看各方的动静,看看我们的动静,听听风声。看够了,听够了,却又拒盟,那就是明着给各家各派颜色看了。” “邓清虚遇到的那几个崆峒派的人,去杭州祭奠曲鼎襄是假,做说客才是真的,说动义血堂的人去江陵。西边由莫出英带了一个后生小辈去江陵,他事事都做不得主,这哪里是真心想要结盟?显然只是做样子给义血堂看,无异于说,你看,开南镖局这样的我崆峒派都乐于结盟,还能不跟你们义血堂结盟么?好引动义血堂大老远的跑到江陵去。” “义血堂去了江陵,崆峒派却又毫不客气地将他们顶了回来。义血堂追着人家结盟,人家都不理睬,这脸面丢得也太大了些。如此痛打义血堂的脸面,这显然是做给普天下各家各派看的----看见了么,我只想打服收服,不想结什么盟。胆子小一些的家派,这时只怕早已都慌了。这主意高明得很,也霸气得很,我想不出来,也就料想不到。” “江陵城里能有乱人盟的人,也就能有各家各派的人。这许多天来,梅家那些家人老妈子、趟子手镖师们,准保都靠通风报信赚了不少外块银子。江陵梅家也枉费了不少酒席接待银两,好在他们有的是银子,也花不穷。”又道: “你再听我说说他们都是怎样谈的,就全都就明白了。黄长波去了江陵,大包大揽,说打架么,自然由他们崆峒派带领西域诸人出头,不劳这两家多费心思。开南镖局跟义血堂只负责收集信报,小心戒备,全力供给金银花费。” “事成之后,崆峒派加倍偿还两家的花费,但乱人盟旧有的一切市口、码头、帮会,全都由崆峒派接手,两家不得有任何图谋。崆峒派却也不图谋两家现有的分号、人手、市口,三家共享武林天下。看起来很是大度,却将这两家限得死死的,一步都动弹不得。在外人看来,很象是这两家拿出银钱来求崆峒派替他们出头跟乱人盟做对,也求崆峒派放过他们,这也太丢人了吧?怎好答应?” “以上这是分赃,此外还有复仇。爹爹跟石叔叔若肯归降,可以不杀头,但必得要自尽。若你我真心归降,贺兰山的事都可以不予计较,爹爹跟石叔叔也可以不死,但他们从此再也不能出头露面,还得另杀两个容貌相似的人以号令天下,以示他们二位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你我若是不肯归降,则我爹爹,石叔叔,连同你我,全都要杀头,再不能象在瑙水大沟那样关起来不杀。” “我们几个人之外,凡在白草坡露过面的人,上过场的人,不许归降,都要杀了给义血堂出气----这是送给义血堂的人情。在贺兰山露过面的人,允许归降,但此后再也不许过问江湖上的事。” “杀不杀你我,据说三家谈了好多天。义血堂是坚执要杀,梅洪泰是杀也行,不杀也行,全都无所谓,义血堂以不结盟做要挟,黄长波才肯答应杀了你我。就在快要结盟的时候,崆峒派到了两个人,传下话来说,说没藏飒乙说了,你我两个,全都是不能杀的,谁说了都不行,还说这盟他们爱结不结。你看,这盟还怎么结?也就只好各走各路了。这出戏做得真好,这份人情也不能说小,你我可得承没藏飒乙的人情呐。” 楚青流道:“这个没藏先生,自从在西北遇见,对我确是不错。我若出头跟他为难,必定有人要说我不单不自量力,更是不知好歹。” 第一百零五章 后顾无忧 02 瞿灵玓道:“前番张元伯父跟我谈了多半日话,说的全都是三家结盟后咱们该如何应对,一句也没提不结盟该怎样办。没藏飒乙行事不同于一般,连张伯父都料不到他。可惜的是,这人这样大的本领,只是想跟武林人斗气,不想跟赵匡胤的儿孙为难,不然的话,这赵家的天下还真就坐不稳。” 楚青流道:“也没你说的这么玄妙。你先说说看,结盟与不结盟,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瞿灵玓道:“这番你先说,你说了我再说,看谁说中的多些。” 楚青流道:“三家先在江陵商议结盟,吵嚷这许多天,弄到人尽皆知时却又谈崩了,你说得不错,这是为要震动各家各派,先声夺人,也绝了开南镖局跟义血堂两家的退路。既有商谈结盟这事在先,这两家就再也没有脸转回头去跟乱人盟联手,去跟崆峒派为敌了。崆峒派动起手来,也就放心许多,这是不结盟而又能收到结盟之效,这是一。” “这两家让崆峒派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失颜面。难免要赌一口气,强争一点颜面,说不定还会率先动手,抢在崆峒派前面拼死来跟乱人盟为难。这简直比激将法还要高明,崆峒派不难因此坐收渔人之利,这是二。” “三家若结了盟,则乱人盟反击时就能对他们随意下手,三家里头,谁好打就打谁,方便打谁就打谁,不必再有顾忌,还名正言顺。不结盟,若那两家不先动手,乱人盟就不好先动手,却又要时时留意这两家在背后插上一刀,要占去大量人手,耗去无数心力,这是三,我只想到这么多。坏处么,自然是各家各派只要是不想归降崆峒派,就必得跟他们死战到底,没有别的路好走。但没藏飒乙已然全不在乎,这也就算不上什么坏处。你看呢?” 瞿灵玓道:“怪不得没藏飒乙如此看重你,必要留你的性命。你们两个若是联起手来,没准真还能号令江湖。” 楚青流笑道:“这样高的帽子,我戴得动么?” 瞿灵玓笑道:“高帽子也不是白戴的,夸你,你就还得想出应对的法门。” 楚青流道:“针锋相对也就是了。不要再有什么顾虑,先打义血堂开南镖局这两家,去了后顾之忧,然后全力对抗没藏飒乙。开南镖局靠的不过是一个徐先生毒药神妙,咱们就去把徐先生劫了来。他们失了这个依靠,就轻易不敢再动手。不过可要记住,这回绝不能再出半点差错,劫了徐先生,还要叫大哥知道徐先生安然无恙,怎样做到,怎样做好,我还没有准定主意。” 瞿灵玓道:“这一点,张伯父也想到了,这回由石叔叔亲自下手,到江陵带徐先生回来。我怕你坚执不变,没敢跟你说。” 楚青流道:“你这就是想多了。劫了徐先生来,开南镖局跟乱人盟这两家就能少动手或不动手,少死不少人,省得中了崆峒派的圈套,给他们当枪使,这是好事,我怎会不答应?” 又道:“义血堂引以为傲的,不过是七剑一刀。眼下一刀曲鼎襄没了,只剩下七剑,管他是谁,劫个一剑两剑过来,他这剑阵也就破了。实打实地去打,谁还怕他这个剑那个剑?不过,劫来这些人,也不能轻易杀了,要留下性命。” 瞿灵玓道:“这事我爹爹也带人去做了。” 楚青流道:“余下来的事,我就管不着了,也用不到我来管,瞿先生必定早有打算。” 瞿灵玓道:“也没什么打算。爹爹已发下盟主令,告知各家派堂口说,不论崆峒派是否上门劝降,只要他们自己愿意降,尽管归降没藏飒乙,爹爹绝不怪罪,更不会报复。他作为盟主,遇上外敌来侵,无力护佑属下弟兄,也就没脸面督促众兄弟白白去送死。一年前,爹爹逼得梅洪泰遣散镖师,今天他自己也放任各家派归降没藏飒乙,可见风水轮流转。” “铁了心不愿降的,若是自觉力量弱小,那就分片集结,习练战阵合战之法,由吴昊叔叔派人过来,教导众人弓箭。吴叔叔此前已设法从辽国北边斡朗改、吉嘎斯那里购得二百多张强劲角弓,原是想送到夏国去交由他们仿造,好用来跟赵宋为难的。他们这样不争气,也就不用再去糟蹋好东西了,这些弓箭也都运到了,已分到各人手中。虽说不够多,不能放手敞开来用,若是用得好,说不定也能收到奇效。” “办完这两件事,爹爹便给没藏飒乙去了一封信,约他七月初十日在河东路辽州境内太行山宿羊岭见面,做个了断。信已送到崆峒山,丁仰真也收了,却还没有回信,何时会有回音还不好说。没藏飒乙这等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不出人意料绝不会罢休,全然无法推测。” 楚青流道:“这也就象猜迷,一次猜不中,多猜几次也就能猜中了。不论没藏飒乙先从何处入手,怎样入手,最终总逃不过要与他当面相斗----我想去一趟衡山。” 瞿灵玓道:“去见苏夫人?” 楚青流道:“义血堂的义血剑阵,以阴阳八卦为基理,于联手合战上确有独到之处,苏夫人心定知晓其中关键。若能请动苏夫人出来,教导各位江湖同道合战联斗,收效必定不小,收效也最快。” 瞿灵玓道:“但苏夫人会答应么?这可都是义血堂压箱底的功夫。” 楚青流道:“对抗没藏飒乙,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没藏飒乙若得了手,也就没有什么义血堂了,没藏飒乙绝不会允许江湖上还留下一套义血剑阵来跟自己为难。再说了,咱们也不是想要苏夫人把剑阵合盘托出,只是想要一点点联手的法门。” 瞿灵玓道:“苏夫人那等聪明人,你还指望去骗她么?” 楚青流道:“我哪里敢去骗她?见了苏夫人,我实话实说,愿不愿意出手相帮,能帮到何种地步,全靠苏夫人自己斟酌。不论苏夫人愿不愿意,咱们试过了,也就死了这条心,也好转头再去做别的事。” 瞿灵玓道:“法子是好的,不过眼下时机还不到。先得捉了几个七剑一刀的人在手里,破了他这剑阵,才好去向苏夫人开口。这样苏夫人也就没有太多顾虑,太多的为难,咱们再等几日也就是了。” 接下来两日,各地纷纷传来信报。先是石寒劫住了徐先生,已带着往东来了。徐先生全身是毒,但一未用毒伤人,二未试图自伤,可说是很给石寒的脸面。这一手等于抽去了开南镖局的脊骨,石寒留书一封,直说这是瞿广瀚的主意,也是楚青流的主意,劫人只是不想让两家先打起来,便宜了崆峒派。等战败没藏飒乙,必定放还徐晚村,那时两家的帐再慢慢去算,请梅老镖头稍安勿躁。 在黄州久长镇,吴昊带同辽国南下诸人,巧设埋伏,拦截下杨震时、熊激光、苏夷月、公琦、呼衍除五人。一番争斗后,由吴昊亲手折服杨震时,余人乱箭齐放将熊激光打成重伤,但性命无碍。对苏夷月、公琦、呼衍除,众人是先擒后放,同样明言,待斗败没藏飒乙,必将放还熊、杨二人,双方的仇怨,那时慢慢再算还迟。 经此一战,得知北地角弓果有奇效。熊激光武功不弱,但只需有七八名好弓手对其轮番发箭,便重伤受制,反抗不得。 呼衍除随同杨震时熊激光一行人东下,有何图谋还不得而知,看来似乎是对苏夷月有意。此人视公琦全如仇人,临场打斗时互不照应,只差还没有暗中出手互伤而已。 东路由盟主瞿广瀚带同“锦衣胖贼”古愈、扬州城主萧陌风、少林双僧狗肉僧段慧忍、破门僧西门法智,一行五人快马奔驰往来,或东或西,时南时北。 于应天府擒下日电三剑鲁执时,于杭州擒下飘风五剑耿耀先、坚节七剑周养雍。这二人正商议乘杨震时、熊激光远在江陵之机合力争作总堂主,至不济也要将义血堂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各自做个首脑,绝不肯甘居人下。 直走到浙南台州,才寻到阴虚八剑曹仲秋,出手擒下。七剑一刀只余震阳四剑苗奋一人逍遥在外,这人素来急躁无智,又无恩信于人,难以服众。七剑中只剩他一人自由,这人必定不会安份,必要生事,留下他反更要有利,瞿广瀚才特意不去擒他,放手要他生事。 由瞿广瀚带同以上四人出手,只要不遇到没藏飒乙那种不世出之人,可谓畅行无阻。义血堂没了曲鼎襄,已是群龙无首,人心思动,又都在等候江陵那边的结盟讯息,绝想不到瞿广瀚大敌当前会率先跟他们动手,全然出于意外,被擒也在情理之中。 瞿广瀚本就不是好说话的人,又感念吴抱奇拚死斗杀曲鼎襄的恩德,恨人及人,对手中四剑怎还能有好脸色?也只差未用非刑折辱,还能留其性命而已。擒了人就走,丝毫未有不杀的承诺,看来真要到了危亡时刻,他说不定会先杀了这四剑。 这些话,连同推测,瞿灵玓全都说给楚青流知道。楚青流是无可无不可,对义血堂诸人,他虽说不上有多恨,却也没有丝毫情义好感可言。 照时日推算,在东路要做成这许多事,必定早就有铺排,说不定在杨震时、熊激光动身去江陵时,这边已在侦查诸人行踪。这时张元还在望海庄上,可见先下手擒破义血剑阵,实在是不得不行之事,张元,瞿广瀚、楚青流只是全都想到一起去了而已。否则前有崆峒派没藏飒乙,后有义血堂的义血剑阵,旁边还有一个开南镖局徐晚村毒药神妙,这场架也不用再打了。 至于劫持徐晚村,事同一理,也是不得不做之事。区别只在于,若楚青流若不先提起,就算人已劫到,瞿灵玓也未必会说给他知道。 楚青流听瞿灵玓细细说完,笑道:“我明天就去衡山,去求苏夫人。” 第一百零六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01 楚青流此时行路,已用不到马匹,只须带上沂山所得那把大剑,说走就能走,全然用不到过早收拾。次日早饭过后,辞别瞿灵玓正要动身,守门人来报,说门外来了一位夜大侠,一位桂女侠。楚青流连说了两个“快请”,自己也大步迎了出去。 夜洪水、桂红莜并肩立于门外,比起沂山分别时,两人各又清瘦不少。夜洪水道:“楚朋友,这可不是我架子太大,非要你出来迎这两步,实在是我师妹面皮太薄,迈不出步去。瞿姑娘,咱们这可是不请自来了。” 楚青流道:“两位肯来,我就是迎出十里八里,也是愿意的,快往里请。”在穆棱镇上,为了要帮这个夜洪水甩脱难缠的师妹,连陪他嫖院都能答应,固然是当时心里愁烦,固然是想激动瞿灵玓悔婚,却也是因为跟这人脾性相近。夜洪水事事都敢去做,楚青流是有些事绝不会去做,不论做与不做,却同样都是不肯安份的人。 来到厅上,桂红莜一眼见到桌上衣包长剑,说道:“楚少侠,瞿姑娘,你们难不成是要出门么?”平平常常一句话,由她口中说出,竟似含有无穷幽怨。 楚青流道:“我确是要去一趟衡山,近来俗事颇多。” 仆妇送上茶,桂红莜捧了一杯茶在手中,说道:“楚少侠,咱们沂山分手后,我只说从此就再也不见你了,谁知道却不能够。离了你,一天一天的,我全身都不快活,练功不快活,不练功也不快活。瞿姑娘,楚少侠他害死我了。” 夜洪水道:“师妹说的都是实情,半点都不假。若是再见不到楚朋友,师妹必定会伤心而死,活不过两个月去。” 瞿灵玓待仆妇退下,才道:“夜朋友,照这么说,你师妹这命必得要我师兄去救,如何去救,你能说给我听听么?要不要我师兄割下一块肉,合成一副药来给桂姑娘服下?” 夜洪水为难道:“真要那样倒还好办了,哪有那样容易?我师妹这病,非医药可治----楚朋友却是能治的----可我实在开不了口----有点强人所难。”短短两句话,他竟说出好几重曲折来。 瞿灵玓道:“既然还有法子,二位不妨说来听听,咱们尽可以商量着办。只要不是太过惊世骇俗,我师兄必定是会答应的。是么,师兄?” 夜洪水忙道:“不惊世骇俗,怎会惊世骇俗?师妹,还是你自己说罢。” 桂红莜道:“离了沂山,没了楚少侠这个上佳功伴,我就象染了大病,受了极重的内伤,提不起心气,收摄不了心神,我排解不开。”说着落下泪来。 瞿灵玓道:“贵派的春机功是正大功法,那几往篇功诀我也看过。贵派此前是否也有人遇到过这种事?他们都是如何应对的?功法中就没有化解的法门么?” 桂红莜道:“本门的确也有前辈遇到过这种事。天幸遇到了上佳功伴,偕同练过几天功夫,却碍于机缘,不能再时时相见。功力从此不进不说,反还要身受其害,有人走火,有人因此疯癫,也有人寻了短见。”夜洪水点点头,示意确有其事。 桂红莜道:“楚少侠,瞿姑娘,你们尽管放心,这等事绝不会落到楚少侠身上。不瞒你们说,方才走到这长风沙镇上,我身上阴阳相通之感就一步强过一步,身上也轻快不少。楚少侠呢,他却全无感知,不知道我已来到,还要出门去衡山,也就是说,功伴契合这事,于我极重,于楚少侠却全无所谓。”说着连连摇头。 夜洪水道:“师妹,这全都怪我,我若不跑到沂山去,你也就不会跟去,也就见不到楚少侠。见不到,你就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人与你如此契合,识不得这般滋味,也就不会念念不忘了,这全都怪我。” 桂红莜道:“怎能怪师哥你呢?我到过沂山,见过楚少侠,见识过那般契合同修的微妙之处,就算是死了,我也心中无憾。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先天禀赋太差,食髓知味,见识过了,就再也摆脱不掉。” 夜洪水道:“师妹,你不是先天禀赋差,你这人只是心地太好,对别人太好,太过心软。瞿姑娘,师妹也曾想过要自尽,一剑下去,一了百了,但她终究放不下楚少侠这个功伴,她心中隐隐觉得,她这个人,日后或许还能对楚少侠有一点两点用处,若就此死了,未免对不起楚少侠。” 楚青流来到桂红莜身前,抱拳行礼,说道:“桂姑娘,我多谢你的好意。你说,我怎样才能救你?” 桂红莜低头道:“你只要能允我在你身边居住,我日日能见到你,这病也就好了。” 夜洪水道:“每到不可排解的时候,我师妹就用短剑隔衣自刺,一身衣裳穿不了几天就得扔掉。我这话是真是假,二位日后必定都能知道。” 瞿灵玓叹道:“这事太过古怪离奇,我实难相信,师兄,你看该怎样办?” 楚青流面上已有细细清汗流出,勉强说道:“桂姑娘,什么叫在我身边居住?” 桂红莜道:“就是说,你在这个院里住,我在你左近的院里住,不要隔得太远,能有阴阳和合之感,这就够了。若隔了十天半月你我能共桌吃上一餐饭,联手练上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春机功,那就更好了。” 瞿灵玓道:“桂姑娘,你这样做,日后还想嫁人么?谁还会娶你?” 桂红莜道:“我当然想嫁人,我还想生几个娃娃呢。想娶我的人,敢娶我的人,他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会知道楚少侠是什么样的人。” 瞿灵玓道:“娶你的那个人,也要跟你在师兄左近居住么?” 桂红莜道:“那是自然的了,他若不答应,我怎能嫁给他?瞿姑娘,我跟楚少侠只是绝佳功伴,不是淫邪男女,你该相信我,更该相信楚少侠。” 瞿灵玓道:“我师兄若出了远门,你三月两月都见不到他,这又该怎样办?” 桂红莜道:“照理我就该跟他同去,两个人,路上互有照应,也能时时练功,不至荒废时日。若是实在不好同去,也要留下一件两件贴身物事给我。” 瞿灵玓道:“你们这功法若再进一层,是否就得每天单独吃饭,每天单独练上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功夫?” 桂红莜道:“那种境况,我想都不敢去想,不敢奢望。真到了那种地步,我跟楚少侠联起手来,并世就再无对手了。不会的,我不会能有那等资质,那等福气。你放心,只是每十天单独吃一餐饭,练两个时辰功夫,我心愿已足,再不会多打挠楚少侠。我是好女子,若是做不到,还要再有非分之求,我唯有自尽,免得辱人辱已。” 楚青流道:“相谐练功,于你有益,于我也是有益之事,并非谁占了谁的便宜,你也不用老想着自杀。人与人相处,贵在相知相信。我只想问一句,二位是否已知道我要跟没藏飒乙为难,知道那人极难对付,因而想来帮我一把?” 夜洪水连连摇头道:“没藏飒乙是谁?武功很厉害么?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师妹,哪还有工夫去管什么没藏飒一有藏飒二?没这回事。” 桂红莜也道:“没有这回事,全都是我自己多事。楚少侠,只要你我能相谐练功,我桂红莜必不负你,春机功也不负你,半年之内,你必能重见一层天地。”如此大话由她口中说出,却不觉豪迈,只有温和。 楚青流道:“夜兄,桂姑娘,二位远来,我就该过一天两天再去衡山,但这事实在是耽搁不起,我这就得走。咱们相交,原也不在于这些俗套。去衡山为的都是什么事,稍后自有我师妹说给二位知道。” 又道:“桂姑娘,我身边素来没有饰物,更没有贴身物件。这几粒石子倒是带了几个月,还没有出手,能勉强搪搪责。”说着将石子交到桂红莜手中。桂红莜接过收起,摸出一块玉牌来,交到楚青流手上,说道:“这个东西,你带在身边,于功力修为上也是有好处的。”楚青流谢了收起。 楚青流正要告辞三人,提了包袱走路,门前家人快跑进来,说道:“小姐,门外来了四个人,说是苏姑娘,公少侠,呼衍少侠,还有一位苏夫人。” 瞿灵玓道:“这回省事了,衡山不必再去了。” 桂红莜道:“瞿姑娘,这个苏夫人,是不是苏显白大侠的夫人?”见瞿灵玓点了点头,便道:“这我可得见见。”一扫颓丧气息,与初进门时判若两人。 瞿灵玓道:“那你也得一同迎迎才是。” 四人迎至大门外,将苏夫人一行四人接入大厅,恭请苏夫人上座,楚青流一一作了绍介。夜洪水对苏夫人恭谨有礼,举止无可挑剔,视苏夷月却如无物,对公琦呼衍除,索性当成鸡犬一般。桂红莜对苏夫人固然是恭敬,对公琦、苏夷月、呼衍除也是礼数周到。 献上茶,瞿灵玓指着桌上衣包说道:“苏夫人,师兄收拾了衣包,正要去衡山拜见你,没想到你这就到了,可见他福分不小。夜朋友和桂姑娘,也都是自己人,你有话尽管说。” 苏夷月道:“想我跟你成自己人,那得来世另修,今生是不要想了。楚少侠去衡山,是想把我娘也捉了去么?” 瞿灵玓道:“苏夫人,乱人盟捉拿义血堂六剑,实在是逼不得已。遇到没藏飒乙这等大敌,若不抢先下手肃清后方,这架实在没法再打。不瞒你说,就连开南镖局徐晚村先生,咱们也请了来。这样做,实在没有半点恶意,等崆峒派的事一了,咱们好请好送,必将各位送回,有什么话,那时慢慢再说,帐也慢慢再算。”一边揣想苏夫人如何会跟这三人走到一起去。 苏夫人点点头道:“捉是捉了,却都没杀,这我都知道。”便又啜茶不语。 第一百零六章 圣人不死 大盗不止 02 楚青流不知苏夫人来意,正想如何开口,夜洪水脸孔转向呼衍除,冷然道:“呼衍除,你既能出来走江湖,就该知道内外有别。现放着有你在,咱们有话都不能痛快说,你真就不觉着别扭么?怎就连这点眼色都没有?你想打听什么事,过后不妨来问我,我全都跟你说。” 呼衍除道:“楚青流,他这话也是你的意思么?” 夜洪水冷笑道:“你不只是没眼色,胆量也是不足。是我找你的麻烦,不是楚青流瞿灵玓要找你麻烦,你为何不回我的话,偏要去问什么楚青流?” 苏夫人道:“楚少侠,三家江陵谈结盟的事,我在衡山约略也知道一点,又听说瞿先生下手请了义血堂几位去,很是不安。我跟冒观主商议过,觉着还是该见见瞿先生,就往北边来了。走到半路,遇见月儿三个要去衡山找我,又听说你跟瞿姑娘住在这镇上,就先到你们这里来了,也没什么大事。月儿就算不去衡山,我也是要出来走这一趟的。” 夜洪水向楚青流道:“楚兄弟,你借我一粒石子用用,放心,我有分寸。” 楚青流掏出两粒石子放到小几上,夜洪水拈起一粒,两指用力将石子夹碎成三四小块,虚拢在手中,向呼衍除道:“你若硬赖着不肯出去,我便要打你穴道,叫你听不到一句话。” 呼衍除微微摇一摇头,脸上不自禁泛出笑意,显然大不以为然。夜洪水道:“我的功夫,或许比不得没藏飒乙,但崆峒派那些次一等的大侠,我还真没放在眼里,你就更不行了。你看好,我可要打你了。” 抬手一挥,两粒小石子疾速打向呼衍除双眼,哪里是要闭他的耳聋穴?分明是想废了他一双招子。 呼衍除早已凝神戒备,却没想到他出手会如此狠辣,所有猜想霎时全都落空,唯有急急扭头转身,想避开头面。 就在这个当口,又有两粒小石子一前一后疾飞而出,后发先至,各自击中呼衍除两股外侧的耳聋穴。 桂红莜道:“师兄,你这样是没有用的,他听不到了,不会看人的口2唇么?你呀,就是料事不周。”说着走到呼衍除身前,说道:“呼衍少侠,对不住你了。” 虚伸左手,似是要替他解开穴道,手才半出,随即中途转向,一掌按牢在呼衍除胸口膻中穴上,将穴道闭住。右手捉住他后领,将人提到墙角空地对墙放好,说道:“我师兄说话不好听,说的却都是好话,人家在这里说话,你实在不该在一旁等着听。” 转身向苏夫人道:“象咱们这种名门正派,行事无不可对人言,也不怕他听了什么去。我这么做,也不过是小心而己。”说着回座。 她这两句话,此地无银之外,还硬要给自己脸上贴金。苏夫人听了,禁不住也要展颜微笑,说道:“小心点也好。” 两人露了这两手,虽非极难,却也说得上出群脱俗了。苗奋、莫出英一等人若要与这二人对阵,还真不易占到便宜。可见江湖上,有本领的不一定有名声,有名声的,本领未必就能与声名相符。莫出英不去说他,苗奋那样的本领,名头向来却极是响亮,这个夜洪水与桂红莜,江湖上又有几人知道? 苏夷月见了二人手法,登时哀逾心死。夜洪水年岁大些,先不必论,只说这个桂红莜,也不过二十出头年岁,能有几多内力?却也一招就能制住呼延除大穴,固然是乘他心慌,又使了一点点诡诈,手法总还是可取。这番活计,她自料就不能做得如此漂亮。 苏夫人笑了笑,说道:“我要见瞿先生,原本是想求个人情的。” 瞿灵玓道:“夫人有什么话,家父必是肯听的。” 苏夫人道:“瞿先生强邀请了义血堂几位去,并未当场杀却,可见本意是要与人为善,我是信得过的。待眼面前崆峒派的事过了,乱人盟义血堂两家再坐下来好好商议,此法最是万全。” “只不过,七剑中只留苗四侠一人在外,就怕孤掌难鸣,统驭不了义血堂这么大一个摊子。义血堂眼下虽说失了统领,架子总还在。倘要弄到分崩离析,胡做乱行起来,于你们两家全都无益。我就想,能否让杨六侠一人先出来,由他跟苗奋两个人商议着行事,则稳妥许多。我这也只是一个猜想,还要跟瞿先生细细商议,主意也要瞿先生来拿。” “义血堂终究是苏显白的出身之地,我与他夫妻一场,深知他的心意,他若不死,必也不会坐看义血堂就此垮了。我这个放人的主意,倒有七八分是为了义血堂,只有不多两三分是为了乱人盟,我也不必隐瞒。” 瞿灵玓道:“苏大侠若还在,没藏飒乙又怎敢这样张扬卖弄?这只能说是造物无情。” 苏夷月冷冷说道:“造物无情,你是说我爹爹他就该死么?” 瞿灵玓道:“苏大侠离世,我师父却也没了。再经过这场事,我爹爹他能不死么?我与你,原是一般模样,谁也不必谁好多少。人,都是要死的。” 苏夫人道:“当年我夫妻在沂山住,闲时也曾说起过合战联手的法门。心得不多,更算不上精通,但多少也有点用处,待见过了瞿先生,他若不嫌我多事,我便说给大伙知道,或许还能取长补短,也算我替江湖同道出了点微力。” 楚青流要去衡山,求的就是这件事,没想到苏夫人自家先说了起来,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可见苏夫人侠义心肠,眼界胸怀超出寻常武林人物不可以道理计。 楚青流感叹道:“不瞒夫人说,若不是夜朋友桂姑娘来到,我这时已向衡山行去。我去衡山,就是为求夫人出手指点合战法门。没藏飒乙图谋太大,他若是得了手,不论僧道俗众,不论正邪黑白,整个江湖将再无一处清静地方,再无清静之人。” 苏夷月道:“楚青流,你也用不着拿这大话来欺人,呼衍除可全都说了,崆峒派图谋的只是乱人盟一家,还只是乱人盟里少数首领之人,于寻常帮众全都无干。你必然要说我受了呼衍除的欺骗,那咱们就等着看,看没藏飒乙是个恶魔呢,还是江湖人的福主。” 瞿灵玓道:“‘真都元阳、紫微宫主、自然大圣、赐福天官,统摄天界,役使鬼神,保天长存’。这段话就是用来夸赞福主真君的。你称没藏飒乙是江湖人的福主,他若听见了,必定欢喜,我听了却只觉得害怕。” 夜洪水道:“我这人,不喜灾星,却也不喜欢什么福主,我只要没人来拘管我。苏姑娘,福主既能赐给你东西,也就能顺手再拿回去,到头来,你啥都落不下,白白空欢喜一场。” 苏夷月道:“没藏先生不久必能削平江湖乱党,到那时候,人人都听命于没藏先生,江湖上也就没了倚强凌弱这种事。再也不会有铁船帮这种惨事,不会有开南镖局这种惨事,义血堂几位师叔师伯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叫人掳了去。那时候,江湖上一片太平,这不就是福么?不都是没藏先生赐予咱们江湖人的么?叫他福主又有什么错?” 苏夫人看了看墙角呼衍除,皱眉道:“月儿,这些话都是呼衍除说给你听的么?” 公琦道:“这人一路东来,就这么不停说了一路,睁开眼就说,放下饭碗就说。这种话,我原本是不信的,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人?后来听了苏姑娘多方开导,觉得还有些道理,也就信了。苏夫人,咱们能跟没藏先生同生于世,实在是我等的幸运。” 夜洪水道:“夫人,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得拍开这小子穴道,剖开他肚皮,看这人生了何样的心肝肚肠,竟能想出这种阴损的鬼主意,连欺带骗,自吹自擂,脸皮比释迦牟尼这个佛棍还要厚。” 苏夫人不说行,也不说行,顾自说道:“我在衡山闲着也是闲着,待见过了瞿先生,不论义血堂几人关在了哪里,不论由谁看押,我都一同去看守。我这趟下山,就为做这点事。” 论到看护杨震时、熊激光诸人,不论武功还是人望,苏夫人实在是最最合适之人。有她在,再辅以得力属众,这事也就万无一失。论起苏夫人的心意,实在也是不放心这几个人,若这几个人在乱人盟手里出了意外,义血堂也就完了,两家再因此争斗起来,乱上加乱,大局就不可收拾了。 夜洪水见苏夫人话已说完,走过去将呼衍除拎到厅中跪倒,拍开他耳聋穴,说道:“不论谁问你话,你都要实说,那就还能有命。若说了一个字的谎,叫谁听了出来,没藏飒乙本领再大,他可远在天边,救不了你。他是江湖人的福主,却是你的灾星。” 苏夫人沉吟道:“我的沂山草院空关在那里,没有人住,却还是在的。我就不想归降没藏飒乙,不想听他的,他会怎样做?必得要灭了我么?” 呼衍除道:“夫人这等高人,没藏师叔必定另有安排。你们两个,坐在一起商议商议,必定会有万全的法门。” 苏夫人道:“我自己的沂山草院,我自己的事,我爱住爱不住,为什么还要拿来跟没藏飒乙商量?就因为他说自己是个福主?我很是不明白。” 呼衍除道:“江湖上纷乱不休,你争我夺,考其原由,不过是少了一个能做主的人,能裁决的人。有本领的人呢,又都爱清静,不爱出头替大伙分忧。出来做主的人呢,要么本领不济,自不量力,要么人品本就是坏的,只是想打服群雄,肆意驱使,为自己谋利,比如曲鼎襄,比如瞿广翰。” “没藏师叔就不同了,他老人家一来武功已然通神,力能改天换地、重造乾坤。二来又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有小人播乱江湖,必要出手平定了,让江湖上从此灭息绝斗。” 苏夫人道:“也就是说,将来一切全都由没藏飒乙说了算,谁敢不听话,他就杀谁的头,是这样么?” 呼衍除道:“遇到我师叔这样的人,一切全都交由他来作主,咱们什么都不用管,一心安享太平,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苏夫人道:“你师叔成了武林之主,他会向江湖人物收取银钱么?” 呼衍除道:“银钱自然是要收的。不过可不是我师叔自己要钱,他要钱做什么呢?收了银钱,也是用来救助天下穷苦的人。到那时候,江湖上就再无悲苦,再无饥饿,只有喜乐平和,与天堂一般模样了。” 苏夫人道:“从这时起,你不许再接近我家月儿。月儿,你也不许再去杭州,你就跟在我身边,好好读几天书,好好练点功夫。你年岁太轻,气血未定,极易迷信那些鬼话邪说,到头来害人害已。公少侠,你也不许再跟着月儿了,月儿不会嫁你的,我也不会让她嫁你。” 苏夷月道:“瞿广瀚做的,跟没藏先生不也全都一样么?不都是先打服了人家,回头再要银子么?没藏先生总算还说了银钱是要用来救济穷人的,瞿广瀚他却连说都不敢说,他们搜刮来的银钱,全都用来做坏事了。为什么没藏先生就是邪说歪理,瞿广瀚就不是邪说歪理?你反还要去帮他?” 第一百零六章 圣人不死 大盗不止 03 苏夫人道:“瞿先生做事,我也不是事事都能赞同。但瞿先生也斩杀过不少十恶不赦之徒,也救济扶助过穷苦人,瞿先生以为这都是份所当为之事,不值得拿出来宣讲,更不会拿来蛊惑人心,世人也就不知道。更要紧的是,瞿先生只是想利用江湖群雄的力量来图谋赵宋皇帝,光复旧周。他自己却没有独霸武林的野心,更没有妄想要替别人做什么主。若不是要为推翻赵宋皇帝,他才不会出来做这个盟主,也不会有乱人盟。” “没藏飒乙却全不相同,他太过狂妄,要替天下武林人做主,做一切主,好事做主,坏事也要做主。全天下的事,全都要交到他一个人手里,江湖要成他手里的玩物,他爱怎样那就怎样,这不太可怕了么?”说着站起身,摇头道:“实在太可怕了。” “月儿你想,打服江湖后,这银钱怎么收?由谁来收?由谁来用?怎样来用?谁是穷人?谁又不是穷人?谁更穷些?穷人太多,救助不过来时,先助谁后助谁?助谁不助谁?是不是要先救崆峒派的人?这些事,天地神明都排布不开,没藏飒乙他就能做到?凭什么?就凭他武功通神入圣?” “他若不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那就是一个浑人,一个疯子,一个武功高到极顶的疯子。他若明知道自己做不到,更做不好,却又拿这话来骗人,不是邪徒邪说又是什么?” 苏夷月道:“这么好的事,怎就做不到呢?我不信。” 苏夫人道:“你七八岁时,就跟祖师婆婆去了衡山,我跟你爹爹教护不周,是以少知世事。今天我也就多说些。夜大侠,这却不是我这人爱多话。” 夜洪水忙道:“夫人不妨细细说说,我也一并长些见识。”说着端然正坐,一副受教模样。 苏夫人道:“一个人,一个家,一个部族,乃至于一国一邦,若想生息不灭,有两件事顶顶要紧。一是要能制造出百样物货来供人花用,二是要能看护住所造的各样物事,别让外人欺骗劫夺了去。这两件事已然很是艰难,但只要肯出力做工做活,肯省俭花用,不怕辛苦,再能不怕死,敢跟恶人去斗,也都勉强还能做到。再说了,想要活命,也不得不这样去做。” “能活下去了,世人却又不知足了,就想活得舒适些,活得更有趣些,想穿丝绸绫罗,不想穿粗布,想吃肉,不想吃菜,想听曲子、听戏解闷,想要有人来服侍他。有了一个佣人,他还想要两个,各种念头可就是无穷无尽了。你也想要好的,我也想要好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好东西供人来享用?月儿,你说这该怎样去办?” 苏夷月道:“有本领的人,有用的人,那就吃好的,穿好的。没本领的,就只吃差的,用差的,这怪不得别人。” 苏夫人道:“什么样的人,叫做有本领?” 苏夷月小心说道:“能赚钱的人,能凭真正本领赚钱的人,那就是有本领的人。这个农夫收得粮食多,他就该吃得好点,这家的酒造得好,赚的钱多,他就吃得好点。这是该当的,别人嫉妒也没有用。” 苏夫人道:“为贼作寇,偷抢拐骗,抢来的,夺来的银钱,这都不能算吧?” 苏夷月道:“当然不能算,这些人,全都该一刀杀了。”凝神戒备,小心作答,生怕一不留神说出错话。 苏夫人道:“全都该杀,这话只是你说的。他们,那些贼寇自己却不这么想,他们只会以为,能抢能骗就是有本领,就该吃好的,用好的,就该享受。他们以为,那些真正出力干活的人,全都是傻瓜,贼寇才是真正聪明的人,人上之人。我这样想过,你也这样想过,人人全都这样想过。心里头想过,这不算是耻辱,真正放手去抢,去享用,那才是耻辱。” “你能抢别人的,别人也就能抢你的,你杀人,人杀你,杀来杀去,再没有个停歇。所以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绝高的本领,就不能真正靠抢靠杀过上好日子。这原本是件好事,照理,世上就该没有多少抢夺劫掠,全都靠真正本领去过活。” 苏夫人娓娓而谈,话语极寻常,众人却听得很是用心。这些至理,人人都在自己心头猜想过,却少有师长肯言及。 苏夫人道:“但人不同于禽兽畜生,人有心机。人不能游水,就造出了舟船,能渡江渡海,不能奔跑,就驯养出了马匹,可见心机之力甚大。若要将这份心机都用到劫夺上,造恶便也极大。” 夜洪水叹道:“人的心机,十成中倒有八成九成用在了劫夺为恶上,只有一成两成做了好事。” 苏夫人笑道:“这样说,未免过苛,总有三成四成做了好事。以智计心机来抢夺做恶,原本力弱不能做恶的,也能做恶了,不敢为恶的,也都敢了。做了恶,也未必就会有报应,靠智计为恶,还真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光没有抱应,反还会落下一个好名声,因此这世上的恶,也就数之不尽了。” 苏夷月看了看瞿灵玓,说道:“他们都是打服了贼人,叫贼人去替他们抢,是么?或是去抢盗贼的,劫来银子,自己大吃大用,只分不多几两给穷人,还落了个劫富济贫的好名声,是么?” 苏夫人道:“这当然也是为恶的一种,但这种人很难分辩么?并不很难吧?” 夜洪水道:“苏姑娘,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师妹也是。我也知道自己享用太过,但就是改不过来。苏夫人,我往后少花用些,尽量多救济些,少给自己造点罪孽。” 苏夫人道:“能肯直认自己不事生产,不该享用,行事有违天道,已是很不容易了。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自以为只要能夺能抢,便高人一等,便肆意花用,还看不起穷人,用抢来的银钱欺辱穷人。” 瞿灵玓起身说道:“苏夫人,我虽说不至于欺辱穷人,为所欲为,更未有过什么了不起的恶习,却也从未真心自省过。” 苏夫人道:“你自幼生在北地,眼里见的,耳里听的,俱都是劫掠。北地游牧之人,本就视劫掠为天经地义,以劫掠为能。但劫来劫去,必将祸及自身,北地自古素多各种部落部族,但能够留存至今、得以不灭不亡的又有几个?这话说得又远了。” “吴庄主去外海杀贼,劫来金银,创立望海庄,广置田产山林,收留远近流亡佃户耕种,这是大勇大仁之举,绝不能用黑吃黑三个字就一语抺掉,这都是苏大侠与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吴大侠这个人,他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平时花用多少,你们都是亲眼见过的,不用我再多说。” 苏夷月道:“我明白了,只要劫来的银钱不自己花用,那就是好人,自己用了,就是贼盗。” 苏夫人道:“倘若吴大侠只是自己一人爱惜物力,只是自己不贪图舒服,也能收留佃户,但得来的银钱,却放任楚少侠乱花乱用,又不去约束庄上那些管事的,这又该怎么说?那楚少侠算不算贼盗?那些管事的算不算贼盗?” 苏夷月道:“算,怎么不算?也该一刀杀了。” 苏夫人道:“你杀了楚少侠,就不怕吴大侠伤心难过么?就不怕吴大侠伤心而死么?那样一来,谁还去收养佃户?你这样做,究竟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 苏夷月数次张口欲言,最后道:“那就不杀,留他一条命。” 苏夫人道:“到底杀还是不杀呢?你怎样去衡量裁决?楚少侠若是叫你杀死了,可就活不过来了。倘若你事先没能想到吴大侠会伤心,先杀了楚少侠,这又怎么办?你看,世事何等难办?全都交到一个人手上,他能办得好么?他必然办不好。就算他武功再高明,用在世事上,半点用处也没有。这又说得远了,我这就说什么叫真正的盗贼。” “月儿,你在衡山,《南华真经》是读过的。其中《外篇第十胠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句话,祖师婆婆是怎样解说的?” 苏夷月道:“祖师婆婆说,这是南华真人感叹之语。说圣人之道,原本是为了造福人世,不想却被盗匪之人盗用了去,反而用来作恶。祖师婆婆说,这些话于咱们修行没有多少用处,知道就行了,不用往深里去想。” 苏夫人道:“祖师婆婆说得不能说是不对,却还远不够畅晓透彻,这句话还有好多重推演。” “比如说:真正的大匪大盗,都知道用所谓的圣人之道来约束下属,不让部属过分享用,只让部属里一小部分人享用。说到底,还都是因为物力维难,世上就只有那么些好东西,他们自己先就不够用的,不够分的,才不得不约束底层的下属,又借此来装点门面。” “这些恶人,全都知道用圣人之道来装饰打扮自己,让外人真假难辨。他们也会做一点点好事来掩盖自己做的恶事,好让自己不被识破,以便长久谋利。要想做大匪大盗,先得要精习圣人之道。要学会口里说的都是圣人之道,心里想的,手里做的,都是偷抢拐骗,男盗女娼。你若是去质问他为何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他必有无数话头来粉饰辩解。你若问得紧了,他若是怒了,还会把你一杀了事。而没藏飒乙,就是这种大盗。” 苏夷月道:“我不明白----我是真没明白。” 苏夫人道:“世上物力有限,而人欲无穷。倘若江湖上的事全都交到没藏飒乙一个人手上,任他一手收来银钱,一手发放出去,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谁敢不高兴就拉出去砍头,你说这钱没藏飒乙会怎么花?” “就算他自己不过份享用,但他手底下的人呢,他们也能不过份享用么?别人先不说,就说眼前这个呼衍除,银钱到了他手里,他能不过份享用么?这个过份享用,可就是偷盗了。” 第一百零六章 圣人不死 大盗不止 04 桂红莜道:“我明白了!夫人,甚而还可以说,就算他们不过份享用,他们不去辛苦干活就能有饭吃,也就是偷盗,能这样说么?” 苏夫人道:“我有银子,我自己尽可以用来救助穷人,为什么非要交到他们手上,叫他们来剥一层皮呢?望海庄在吴大侠手里,凡事都做得好好的,救济了这么多的穷苦人,为什么非要把银钱交给没藏飒乙,让他来救济呢?拿钱出来救济人,这事很难办么?别人都不会么?只有没藏飒乙一个人会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他?没藏飒乙能比我自己心肠更好么?”一连发出这许多质问,不难想见苏夫人心中的鄙视愤恨。 呼衍除道:“咱们当然能不过分享用,只救护穷人。咱们既能跟了没藏师叔要为江湖造福,早已没有了半点私心,岂是你们这种寻常俗人所能比拟?” 苏夫人道:“桂姑娘适才说得不错,就算他们真能不胡吃胡用,但他们硬要横插在里头,想只凭收钱分钱过生活,却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去劳作出力,想花这种造孽钱来养活自己,这就是偷盗。” 夜洪水起身来到呼衍除身前,说道:“小子好口硬。我问你,倘若有这样一个女子,不论是否美貌,我看上了,你也看上了,咱们争执不下,交由你没藏师叔来分派,你说他会分给谁?” 呼衍除道:“分给你,我不要,咱们这些人,全都没有私欲私情。” 夜洪水忍无可忍,飞起一脚将呼衍除踢到门外,又从门外踢回厅中,骂道:“你他娘的不是没有私欲,你私欲比谁都大。你身上全没有一丁一点的人味人气,你他娘的全剩下私欲了,你就是个活畜生!” 又踢了一脚,问道:“你说,没藏飒乙凭什么要把人分给我不分给你,凭什么?”咔嚓几声轻响过后,也不知呼衍除肋骨断了几根,再也不能坐直,张大口2唇喘息。 夜洪水道:“你不说实话,我必活活打死你。”又要再踢。呼衍除见厅中诸人无一出言劝阻救命,说道:“那就分给我。” 夜洪水当既收脚不踢,说道:“为何要分给你?说说为什么?” 呼衍除道:“他是我师叔,跟我亲近些,跟你远些,自然要分给我。” 夜洪水道:“你挨打之前知不知道这层道理?” 呼衍除道:“我知道。” 夜洪水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说那种不是人话的话,为何还非要放狗屁、说会分给我?” 呼衍除垂首道:“我要说分给我,就没法骗人了。” 夜洪水道:“这都是你没藏师叔教你的么?” 呼衍除道:“不是,这道理不用人教,是个人都会明白,等打服了江湖,咱们崆峒派不用说也高人一等,自然任由咱们先享用。只要跟随师叔成了大事,于情于理,师叔也不会不对咱们好。” 夜洪水道:“那你们就能骑在大伙头上爱怎样就怎样了,是不是?” 呼衍除道:“是我自己这样想的,没藏师叔可没说过,他也没有明白答应过什么。只说咱们是要造福江湖的,不是为自己谋利。” 夜洪水道:“这种话,大骗子也没有必要非跟小骗子全都说明白了,真要那样,岂不无趣得很?”转向苏夫人,说道:“夫人,古来那些大盗,还知道用圣人之道来骗人,用人话来骗人,如今这些贼盗,没藏飒乙这些玩意,却索性就用鬼话来骗人,他就不怕别人不信么?” 瞿灵玓道:“总有傻子会信的,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傻子。” 苏夫人道:“照我看,肯信这话的,也不是傻,而是坏,都还是私心在作怪,都想赌一把。赌赢了,就抱成团来欺负弱小,子孙孙都能做收钱分钱、白吃白喝的骗人贼、害人贼。一套说辞不灵了,那就再换一套,到了实在骗不下去的时候,不是还能放手去杀人么?赌输了,就说自己受了大骗子的骗,推个一干二净。全都不想出力,不肯切实去做有用之事,净想着让别人来供养自己。”说着连连摇头,很是无奈。 楚青流道:“苏夫人,我此前还只是不喜没藏飒乙这个人,觉得他图谋太大,想要折服天下好汉为已用,不合我的脾性。听你这一解说,才知道这里头竟还有这样的关联,我必拼死跟这人争斗到底,不能任由他纠集天下恶徒结成一党,转头来祸害江湖。” 苏夫人道:“月儿,夜大侠适才美女之说只是个比方,你必定也明白。你想想看,若是将美貌女子换成金珠宝贝呢,没藏飒乙会怎样分?若是有两家起了纷争,没藏飒乙又会怎样处分?他能真正公平办理么?照我想,收了银钱上来,他们必定不会先拿去救穷人,必定先会让崆峒派一帮人好吃好喝、好花用。” 苏夷月道:“但没有这个做主的人,必定就会更好么?不是要纷争不断么?” 苏夫人道:“你这就是受了他们的骗了。他们说,没了作主的人,江湖上就要争战不休,这都是骗人的鬼话,跟佛家的十八层地狱也没多少分别。你看山林里头,百兽随意出入,往来游荡,哪只猴子是主?哪只鸟儿是主?并没有一个主,不也没有整日厮杀么?鸟兽都能做到的事,凭什么人类就做不到,非得要给自己找个主人?” “义血堂、开南镖局、崆峒派三家在江陵谈结盟,并没有谁来作主人,不也照样能坐下来谈么?谈不成不是也有没立时动手打起来么?各家的事,交由各家自己商量着来办,大伙的事,就由大伙来商量办理,商量二字才是最好的主,谁也别想替别人做主。” 夜洪水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看来最是混蛋,也最是骗人。江湖之主,那就是混蛋之中的大混蛋。” 桂红莜道:“我是真正听明白了。公少侠,你也听明白了么?你说你相信呼衍除说的话,你是受了骗呢,还是有私心?”此女也真是有趣,真不知她怎地会想起公琦来,还问了这么一句。 公琦看了看夜洪水,老实答道:“我是受了骗----不过也是有私心。我想,没藏飒乙武功已高到了这种地步,跟着他,总会万全些,我却没想着要占便宜,不吃亏就行了。” 瞿灵玓道:“苏夫人,天下毕竟还有不少愚笨之人,难免不受没藏飒乙的欺骗。我想找些说书唱戏的来,把夫人你这番话扩展敷衍,用俗话讲说出来,也好让大家都明白,你说这样好么?” 苏夫人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要照我说,实在不值得去费这个事。天下不是傻人多,而是坏人太多,懒人太多,无能之人太多,这些人偏偏欲心又太大。明明没有真实本领,不能有益于人世,偏偏就是不肯安份过活,还诸样都想要好的,这就只能去搞歪门斜道,只能去抢去骗。一个人抢不来,那就结成帮伙去抢,还要抢的高明,抢的巧妙,骗得长久。” “这不是说书唱戏就能转扳过来的,唯有放手多杀。好人若不想让自己的辛苦白费,不想让勤苦所得叫坏人骗了去、抢了去,就要学会识别坏人,学会杀坏人。虽说杀不完,杀不净,但杀一个,就能少一个吃白食的人。” 只凭“唯有多杀”四字,已不难想见昔年夫妻两个纵横江湖时是何等样貌,也不知屠戮过多少贼子。她苦闷一两年,畅谈之下,壮怀稍复,也才会说出这等偶露峥嵘之语。 夜洪水道:“夫人,这番没藏飒乙挑头,大贼小贼结了伙一起来,咱们只管放手去杀,也算是替世人除害。这两个小子怎样发付?先杀了么?” 苏夫人道:“随他们去好了。他们要是学好呢,那就多活几年,不想学好,将来不怕不受果报。天道虽说时灵时不灵,却好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灵的。” 夜洪水用足尖踢开呼衍除身上穴道,摆摆手掌命他滚开。对这种狡恶之徒,真是连话都不必再跟他多说,指望他们能改正,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公琦扶起呼衍除,一对难兄难弟,一步步挨着出厅去了。苏夫人眼望二人背影,说道:“想称霸江湖不可怕,想称霸江湖却不明说,还要把自己装扮成江湖人的福主,这才可怕。” 苏夷月道:“娘,我算是明白了,你放心,我再不会去信他们的鬼话。可我也不想跟你走,我想回杭州去,行么?” 苏夫人奇道:“不想跟我走,那你去衡山找我做什么?有话你就直说。” 苏夷月道:“我上衡山,是想找到你,让你到杭州去的。几位师叔都叫人捉去了,杭州那样乱,你去了,必能镇得住。” 苏夫人道:“义血堂就算是散了倒了,日后也不难重新整肃回来,可崆峒派若得了手,那就万劫不复了。是以我不会去杭州,我要去见瞿先生,这两件事轻重缓急不同。” 苏夷月道:“你不愿去杭州,我也不愿再跟着你走,咱们各走各的。”转眼间,又回复那种不肯说理的旧时模样。 苏夫人无奈摇摇头,说道:“同不同去全都随你。到了杭州,遇到了事,要多跟你史婆婆商议,多跟你纪师伯商议。做事情,不能全靠武功蛮力。”苏夷月自是满口答应,靠辞而去。 第一百零七章 前度刘郎 次日一早,瞿灵玓命数艘大船及仆人全都开动,沿江出海,只留尧姑舜姑二人在身边。会同苏夫人、夜洪水桂红莜师兄妹,一行人快马轻骑直去蔡州。苏夷月则说到做到,起身往杭州去了。 乱人盟自来不在一城一地安设总舵,瞿广瀚石寒等人于各地往来奔走,不求舒适,但求得力有效。也就是俗传所说的,没有总舵,便处处都是总舵。 眼下为要对抗没藏飒乙,此事太大,必得妥为商计,为联络交通,便在京西北路蔡州城外一处村庄临时立了总舵。瞿广瀚擒下周养雍、曹仲秋诸人,发付完毕后,仍回蔡州居住。蔡州位于北地之中,有“天中”之称,颇利于联络,但人烟稠密,不合于打杀,故此才要另约没藏飒乙于辽州太行山宿羊岭聚会厮杀。 从长风沙直去西北蔡州,不下一千六七百里,天时又热,非急赶所能到。好在沿途各有哨探鸽报联络,众人得知没藏飒乙尚未有大举动,不必急行,酷热时分便觅地歇息,避开正午日头。 瞿灵玓碍于苏夫人一番训诫,凡事都不敢太过铺张。夜洪水照旧要喝好酒,吃好肉,住好房,不过都是自己花银子,也尽量不大操大闹,避开苏夫人耳目。苏夫人不论是否看见,全无一语评论,好饭也吃,坏饭也吃,不赞瞿灵玓俭省,也不责备夜洪水靡费,似乎全不记得自己曾说过那些激愤之言。 这日渡过黄水,行过光州城。在光州双河镇上,楚青流瞿灵玓曾因采莲打狗初遇,若在平时无事,定要故地重游,再向南转到小龙谷探望探望包洪荒包二哥。此时却只能私下讲说几句,打马绕城而过。 行出二十余里,拦面又有一河,想来该是柴水。立在河堤上远望,触目处一船一桨全无,烈日下河堤上只有几棵低矮细树,小小树荫下,既坐不住人,更系不得马。 夜洪水先道:“不如退回去,晚点再回来。”桂红莜也道:“夫人,刚才路过的那个小松林很不错,咱们先回去避避日头,等晚凉下来了再走。”一路行来,她跟苏夫人倒投机相得,什么话头全都敢说,全然不知还有忌讳。 情势如此,苏夫人不能不允。一行人打马回转,来到松林外头。夜洪水将马匹一丢,任它自寻方便,自己抢先入内,随即又奔回,向四人道:“多亏先去看了一遭,否则必要误事。里头有一老一小两个无赖,全都赤身露体在那里睡,你们先略等一等,看我打他起来----也只是这么说说,不会当真去打他们。” 四人带同二婢立于林边,静等夜洪水驱逐两个无赖。不多时,便听林中有踢打喝叫声传来,绝不似应有的动静,楚青流抽出剑,循声奔去。 行出十来步,便见一个胖妇一个瘦男围着夜洪水激斗。胖妇赫然就是油肥婆区若兰,瘦男自然就是其尊夫王贴心,两人一柄小刀一把小剑围攻之下,夜洪水还真有点招呼不开。 战圈外头浓荫处,并排放了两张竹榻,四仰八叉躺了两个人,全都剥的只剩腰间一件底衣。身边喝叫打斗不绝,这二人却全如不觉,都还照睡不误,也不知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两人中,年长一人无疑就是鹤发童颜的刘奇蟾,除了他,也没人能役使油肥婆这只母虎,另一个,赫然竟是包洪荒包二哥。 楚青流见夜洪水越打越强,不至于失手,先过去叫醒包洪荒,再叫醒刘奇蟾。包洪荒坦胸露腿问过楚兄弟好,刘奇蟾却道:“你小子就是没眼力,净搅我的好梦。” 楚青流解说夜洪水是自家朋友,乱斗起来实在无味。刘奇蟾道:“他要是有真实本领,只管放手杀了那头肥母猪,我不会怪他。”话如此说,还是喝开油肥婆王贴心,说了一个滚字,遣开二人。重又躺倒,说道:“这总算行了吧?不管有什么事,全都等我睡足了再说。”当真倔强做作已极。 楚青流无奈,只好说林外还有苏夫人、瞿灵玓、桂红莜及两个侍女等着要进来乘凉,请他示下。 刘奇蟾听了,再也强傲不得,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同包洪荒穿起衣裳来,自觉好歹能见人了,说道:“叫她们都进来吧。” 楚青流出去请各人进林子来,给诸人一一介绍过,刘奇蟾扬声叫来油肥婆、王贴心,命二人拿吃的喝的来。还特意交待:“肥母猪,别把事全都交给瘦猴儿一个人去干,你好歹也走动走动。” 瞿灵玓笑道:“道长,咱们分手的时候,你可说过,早就烦了这夫妻两个,已放他们走路了,怎地还带在身边?你这可是言而无信呐,你是怎样又找到他们的?” 刘奇蟾道:“你说得不错,我就是言而无信,你又能怎么着?还想请我吃‘南菜北人做,乱炖龙虎狗么’?”随口大说典故,也不管别人能否听明白。 瞿灵玓向众人笑道:“在衡山脚下,我做了一道炖菜请刘老前辈。他吃了就再也忘记不掉,一见面还要提起来。” 油肥婆王贴心拿来吃食饮水,又搬过一段干枯树干,请苏夫人、瞿灵玓、桂红莜坐了。 桂红莜谢过她,说道:“刘老伯,你长得很是好看,我还真没见过象你这么好看的老人家,真是愈老愈好看。” 刘奇蟾道:“我八十多,你二十多,我不是你的老伯,我是你的爷爷。” 桂红莜道:“叫你爷爷,我怕你不高兴。” 刘奇蟾道:“高兴,我高兴得很,你叫的越多,我越是高兴。我这个人打小就不漂亮,这我都知道。奈何我的武功好,内秀飘扬于外,也就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神采,很能骗骗人。” 夜洪水道:“刘老前辈,我见识短浅,请问你老人家的功力究已到了何种地步?可能说说做做,比划一下两下,让咱们开开眼?” 刘奇蟾皱眉道:“究竟能有多高,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就尽量往很高很高上去想,比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什么的都还要再高上一点,也就是了。否则我又怎能使唤这样两个畜生?” 桂红莜道:“老爷爷,就算你武功再高,也不该走路都还带着竹床。你这样享用,银子必定不会是你辛苦得来的,将来是要遭果报的,你赶紧都改了吧。我眼下就在改,尽量少吃少用。” 刘奇蟾两眼大睁,起身说道:“丫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莫不是吃多了热药?” 桂红莜道:“我一点都不傻,苏夫人,你说我傻么?” 苏夫人道:“你不傻,刘老前辈也不傻。但你们谁对谁错,我可就分不清楚了。” 刘奇蟾怒道:“苏夫人,你这是什么话?要么我对,要么这丫头对,怎能全都对?你这不是骗人么?”指着桂红莜道:“丫头,我花的银子,都是从皇宫内院里拿出来的,我用的都是姓赵家的钱!都是姓赵的孝敬我的。”说着从袋中掏出一沓金叶子来,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里有不义之才么?” 桂红莜点点头道:“可是你救济过穷苦百姓么?是救济的多呢?还是自己享用的多?” 刘奇蟾将金叶子收回怀中,说道:“当然是我自己花用的多,我为什么要去救济穷人?穷人没有饭吃,尽可以结伴去抢贪官,他们不去抢,怕死,怕麻烦,却就是不怕饿死,我为什么要帮他们?不帮。” 桂红莜道:“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坏人,你跟那个没藏飒乙一样坏。我以后不会再叫你爷爷、老伯了,我只叫你老刘。” 果真不再理会刘奇蟾,看了看林子,说道:“夫人,这林子很好,这风儿也好。”苏夫人微微点点头,说道:“总比在日头下待着要好。” 刘奇蟾吃了这么大一个瘪,又不好发泄,向众人道:“我错了么,我错了么?我哪里错了?” 夜洪水道:“你错了。你若偷了钱来,无声无息花用,没人能知道,也就没人怪罪你,你也就不算错。可你偏偏要说什么就该你自己享用,穷人就不该救济,这就不对了。你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至少是不够实诚。你若不信天道,那你爱怎样便怎样,不必顾忌。你若还相信有一点点天道循环,就该知道,你这么做了,还要这么说,至少在道义上,是站不住的。” 包洪荒道:“夜兄,刘前辈也只是口中说说而已,并非真就这么去做的。他这么说,实在也是恨铁不成钢。是说天下人在官府的摧逼下,宁肯生不如死,也不知去反抗,这样的人,救他何益?救活了他,再去给官府卖命么?” “在小龙谷,闲下来时,我跟老前辈时常要到山里去住上几天,一旦激愤起来,我说的话,比老前辈更要出格得多。” 桂红莜道:“还要出格?你都说了些什么?” 包洪荒道:“我说过,我愿这天都塌下来,地都升上去。天地合一,重回元初的混沌,世上也就没了这许多罪恶。” 夜洪水击掌赞道:|“我没这么说过,但难过的时候,却还真这么想过。这些话,我自己心里也有,可就是说不出来。包兄,你我还算是对脾性。” 刘奇蟾道:“包小兄弟,你这是硬往我老脸上贴金呐,我可不是这样有良心的人,我就是心肠太硬。” 瞿灵玓道:“好了,好了,你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这总行了吧。”说道:“不管怎样说,我过得很是快活,还不想就死。天塌不塌我管不着,不过最好能过个八十年一百年再塌,那样才是最好。” 桂红莜道:“原来刘老爷爷是正话反说,我却全都听不出来,看来还是我最傻。老爷爷,我给你赔罪。”说着起身行礼。 刘奇蟾心花俱开,喜悦再也无法掩盖,说道:“我这个人,一向老没正经,就爱胡说胡闹,这个瞿丫头是知道的。偏偏你这丫头又是个实心眼,听不出来阴阳话,这也就难怪了。我往后不跟你说笑话就是了。” 苏夫人道:“想做坏人,全然泯灭掉自己的良心,也不是就那么容易。天地的事,咱们管不着,只能管好自己,能多杀几个坏人,也就是了。” 第一百零八章 合战有法 再讲说几句,楚清流问起刘奇蟾、包洪荒的来历。原来刘奇蟾离了衡山后,心中时不时总要记起楚清流的怪异内功,再也不能释怀,却又不想掉头去追赶楚、瞿二人,免得为瞿灵玓所笑。记起小龙谷包洪荒也有此奇遇,便掉头直奔小龙谷。 不料包洪荒担心楚清流,远游西夏贺兰山,与没藏飒乙对掌,又独力运回卢子牛遗体,很费了不少时日。刘奇蟾在小龙谷等了多日,竟没见到人。他烦闷无可发泄,便又去寻了油肥婆王帖心二人来,带在身边解闷,重回小龙谷,包洪荒也回来了。 相见后,二人除了讲习内功,更是上下古今无不涉及,兴致来时,就到山里闲游骂世,可谓投契得很。 近来先是乱人盟的萧陌风在瓜洲集合木工验看姜悦服棺木,再有义血堂、开南镖局、崆峒派三家在江陵谈结盟,又有瞿广瀚、吴昊、石寒、各自出手拿人。如此动静,小龙谷包家虽说不理外事,终究是习武世家,又怎能不知? 刘奇蟾听包洪荒解说已久,本就要会会这个没藏飒乙,听说他不久就要东来,与乱人盟两家要合众大斗,这场热闹他怎能不看?便与包洪荒束装上道。论起他的内功,早已寒暑不侵,路上这点暑热也算不了什么。但运功抗暑,不免就要违背刘奇蟾顺时而为的道家讲究,天热时就该赤体纳凉,天冷了就该穿起皮袍烤火炉喝暖酒,这才是自然之道。 众人听完这番过节,桂红莜道:“夫人,这下可好了,有了刘爷爷这种高到不能再高的高手,没藏飒乙就再也做不了恶事了。” 刘奇蟾连连摆手,说道:“不能比的,不能比的,我不如人家。人家年纪轻轻就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我这么大年岁了,却还一事无成,怎么跟人去比?”还是不改阴阳怪气的脾性。 讲说多时,晚凉上来,一行人重回渡口过河。三日后,来到蔡州城西十八里铺。 瞿灵玓亲自带了尧姑舜姑先行前去报信,楚清流陪同众人缓缓后行。离庄子还有五六里地,瞿广瀚、吴昊、石寒三人已远远迎出,将众人接至庄内。. 众人洗漱换衣,歇息过后,再吃毕晚饭,齐到敞厅上闲坐议事。 瞿广瀚不待苏夫人开口,先行告罪。说奇袭义血堂,实在是无奈之举,却也该先行告知苏夫人,事先没能做到,这过错无可推缷。眼下义血堂诸人连同徐晚村徐先生,全都在沿海几只大船上暂住,乱人盟国好生照看,好吃好喝伺候,不敢有丝毫折辱。夫人说要让杨六侠出来执掌义血堂,所言极是,这都是瞿广翰与乱人盟虑事不周。放还杨震时的帮主令已经发往船上,请苏夫人放心。随即重重谢过苏夫人要传授合战之法且愿意代为看守义血堂诸人的好意,苏夫人以礼应答。 苏夫人的来意,瞿灵玓必定先已用鸽报说给瞿广瀚诸人知道。既已如此,便犯不上再绕圈子,真人面前,何必再说假话?弄什么虚套? 瞿广瀚道:“就在三日前,西北夏国有书信来到,说夏宋两国近日就要缔约言和。这和约该如何结,让张元张先生回去商议。张先生已离开这里,回夏国去了,不是他不肯出来见诸位。” 刘奇蟾道:“这个张书生,他考不上进士,又不肯服气认输,他就要图谋姓赵的,这个心思我全都懂,可还是要说他太傻气了些。想跟姓赵的斗气,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么?我看并不是。你看他弄的,身上得了重病,还是不能安生,要让人家呼来喝去的。”张元之事,一路上行来,众人早已知悉甚详。 瞿灵玓道:“刘道长,你还是赞同张先生的,不然也不会替他可惜了。张先生可比你厉害,你只敢偷皇宫里几两银子出来用用,张先生呢,他敢砸姓赵家的饭碗,砸赵家的锅,这你就比不上了。” 刘奇蟾连连点头,说道:“我知道,我承认,我不如张书生,也不如这个吴书生,不如你爹爹,我谁都不如,我胆小如鼠,好了么?见了你这丫头,我只能自认倒霉。你们只管说正事,不要管我。” 吴昊道:“沂山草院的合战之法,必定是高妙的。不知如何传授?夫人可有了计较么?” 这吴昊年岁只比石寒略大,比张元年轻很多。虽说长居北国风寒之地,面容依然白净细润,华彩闪烁,衣饰用料虽说并不十分华贵,剪裁却极精工。他当年失意科场时,年岁必定不甚大,年纪轻轻就能绝意科举,不肯为此虚耗年华,若非有过人的见识,就是有过人的气质。 苏夫人道:“论起来,咱们也不至于就怕了他们,非要学什么合战。但事前多打算点总归是好的,再说了,兵法上向来不就讲求以众击寡么?学习合战,不是说气势上先就输了。” “论理来说,不论何种技艺,总是教学两家当面讲说得愈细致愈好,但眼下情势急迫,已不容这样慢功去做。只好请瞿先生选出数十名帮众到此地来,我尽力说给他们听,再让他们回去分头转授。” “至于如何选人,我的意思是宁缺勿滥。既要看才,也要看德,若选了小人出来,他带了这些战法去投没藏飒乙,岂不误事?就算分头转授,也不必传给过多的人,每个地方,有三人合适就传三人,两人合适就传两人。没有合适的人,索性就不传授。反正三人有三人合战之法,两人有两人合战之法。” 刘奇蟾道:“苏夫人,请问最多能有几人合战之法?” 苏夫人道:“这要看都是什么样的人上场去斗,不能一概而论。但二人三人合斗一人,乃是合战的根本,能识得其中的道理,十人八人围斗一人也不会觉得碍手;不识此理,使起单刀来,自家一只空闲手臂他也无处安放。” “再往深里说就是,合战二字,合是主,战是次,先要能合二人三人之力于一处,再要能因对手之变而变,这就讲说不尽了。合战的最高境界,乃是乱战,敌方数人上场,我方也有数人上场,看似是乱打乱斗,实际仍有许多的讲究。所谓数人,也只是仅限于三人五人,人数再多些,照理也该有理路可推演,但我心力有限,已经分剖不清了。” 刘奇蟾道:“这已尽数够用了,不必贪心不足。乱战之中,能有一分两分联手之势,就已占优不少。讲求多了,电光火石之间,的确也算计不过来,没多少用处,有个大概就成。” 苏夫人道:“道长说得很是。” 桂红莜忽道:“夫人,你这合战之法,跟义血堂的义血剑阵有什么分别?我是想说,这要是你沂山草院的武功,我就跟你学,学好了,好去斗斗那些恶人。若是从义血剑阵里头变化出来的功夫,我就不学。我只想记你一个的情,不想记别人的情。”这个疑问,人人心中皆有,却只有这个桂红莜敢明白问出口来。 苏夫人笑了笑,说道:“你用不着记任何人的情,也不用记我的情。你是个良善女子,这路武功由你学了去,于世人有益无害,我反还要领你的情。” “我这路武功,是从义血剑阵上起,这是不错的,却不是从义血剑阵上得来的。若硬要去比,那就只好说义血剑阵是酒,这路武功是醋。酿酒不成反得醋,酒与醋,全都是从粮食上头来,酝酿这个意念也是一样的,得到的酒和醋却全然是两样东西。” 刘奇蟾道:“苏夫人,你太谦了。” 瞿灵玓笑道:“我看不是苏夫人太谦,是道长你太爱酒。酒就必定比醋好么?要叫我说,还是醋比酒好。” 刘奇蟾胆子再大,终究不敢说“你们女子就是爱醋”,老老实实点头道:“丫头说得是,说得是。”众人无不失笑。 苏夫人道:“先夫曾说,义血剑阵是义血堂安身立命的武功,但若非七剑一刀聚齐同使,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极易被人分头击破,须得设法补救。既有了这个想法,他便下力去研习,以图报答师门之恩。” “入手的路径,自然还是义血剑阵,但愈到后来,探究的愈多,就愈见不到义血剑阵的模样了。许多心得,索性跟义血剑阵还全然相反。他这个人,修习讲论武功时尽可以无所顾忌,天马行空,但若要他把修习所得拿到杭州总舵去宣说,去改换修补前辈祖师传下来的剑阵,他却是顾虑重重,始终张不开口。更兼曲总堂主时时好言要他修习那本《少林逸经》,这事就拖下来了。” 瞿灵玓道:“那都是他们没福,错过了这么好的武功。” 苏夫人摇头说道:“还说不上是一套武功,只能说是一点点心得,还少锤炼,离成套武功还差得很远。沂山草院只我夫妻两个,余外全都是仆从,先夫也不想邀请人手来草院动手试练,以免无谓传扬。义血堂既有义血剑阵在,苏显白还要另创合战之法,落在有心人眼里,总不是什么好事。这法门的来历,我都说完了,桂姑娘,你放心了么?” 桂红莜道:“我明白了,从明天起,我就跟着夫人练这路武功。楚少侠,你也得跟我一起练,咱们可是功伴。” 楚清流道:“这不用多说,我自然是要练的。” 刘奇蟾道:“我就不练了,遇见没藏飒乙,我要一个人上去打,看他到底能有什么样的本领领耐。”他这等位份的人,实在也不好跟随苏夫人习练什么武功法门。 桂红莜道:“对,刘爷爷,你先一个人去打,你打输了,咱们再结阵上去把你抢回来,那也是一样。” 刘奇蟾道:“遇到你们这两个丫头,活该我老道倒霉。我若是不想见见没藏飒乙,我早就走了,还在这里受这个气么?” 包洪荒道:“道长,桂姑娘说的并不错。可惜我不会武功,否则我也跟夫人好好学学,你若败了,也好救你回来。”刘奇蟾道:“我若不知道你的为人,必以为你也是在跟我说笑。我不跟你计较。” 瞿广瀚道:“夫人如此好意,我唯有心领。此一战后,我若能侥幸不死,必定要重整乱人盟,多做好事,少做恶事。我作为盟主,纵然不敌没藏飒乙,也不得不独力与他当面斗上一场,给众兄弟一个交待,也就不学合战的功夫了。这不是我强要脸面,没藏飒乙武功之高,我也是有数的。” 苏夫人道:“若先夫还在,若吴庄主也还在,必定会跟瞿先生联手对抗没藏飒乙。不要说没藏飒乙要作恶,就算他真心想要行善,先夫必也不肯奉他的号令来行善,咱们自己亲手来做不是更好么?我做为未亡之人,也不过是秉承先夫遗愿行事,尽一个中原武人应有之责罢了。我如束手旁观,就是愧对先死之人,必将半生不安。” 吴昊道:“咱们大半生都只为自己争气,少有为他人的时候。这回就破破例,既为自己,也为他人,跟这小子斗斗。” 第一百零 九章 负人负我 01 石寒道:“他们三家先是要结盟,尔后崆峒派又拒盟,这一招确是震动不小。眼下河东、秦风、利州等西北诸路,已有近二十家帮会、刀会、门派闻风而动,改奉崆峒派的号令。不过,这一带江湖上的朋友,无论在帮在派还是独来独往,仍有不少人东来暂避,还尽有携家带口的。这些朋友,都已分派在各地居住。崆峒派鬼话说的好听,能看破他们鬼话的却也不在少数。这些人东来,崆峒派倒也没有出手拦截杀害。” 吴昊道:“若要想一路上平推平扫,遇到不肯心服的就杀而后快,必要激起拚死反抗,总得慢慢地来,崆峒派有数得很。成都府一带,也是地接西北,就因为有峨嵋山洗心佛海在,有大慈禅院在,崆峒派就止步不进,安稳得很。待到日后真正得了势,敢天无人不服时,那时再算后帐,岂不安稳许多?” 桂红莜道:“吴先生,听你说话,你也是干这种事的大行家。是不是?” 吴昊道:“干好事也罢,干坏事也罢,怎样去干,运用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双方对阵时,不管谁正谁邪,不管用刀用剑,不都得讲求内功外功、虚招实招后招变招么?区别只在于,若是逼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坏人必定会放手去做恶,肆意而为,拉人为自己垫背,好人多多少少还会有点子顾忌。” 桂红莜道:“那你说说看,他们都会放手做什么恶事?” 吴昊笑笑,说道:“那就太多了,一时也讲说不完。你不用急,保你能见得到。” 桂红莜道:“正事也都说完了,吴先生,你不妨细细说说,他们都会做什么恶事?咱们听听,也好心里有数。” 吴昊道:“从明天起,你们就会跟着苏夫人习练合战阵法。打个比方,倘若你学得就是没有瞿侄女快,也没有瞿侄女好,你会怎么想?” 桂红莜道:“这也是常事,可能是我不够聪慧,资质不够,也可能我不够用功。我再求苏夫人多教教我,我自己再多用点功,也就是了。若最终还是不如瞿姑娘,我也就认命,反正咱们都是自己人,谁学得好都是一样。” 吴昊道:“坏人就不这么想。坏人就会想,该想法杀了瞿灵玓,我桂红莜就是学得最好的人了,这就是坏人的立心不同。至于怎样定计,怎样去杀人,好人坏人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分别。” 夜洪水笑道:“师妹,你老是问这些小孩子才会问的话,显得咱们二仙门的人全都象傻瓜一样。若不是真傻,那咱们就是在假装好人,装得全都不知道怎么去做坏事,这样可不太好。” 桂红莜道:“我没在假装,我就是不知道。你整天不肯安份,自然全都知道这些坏主意,坏心思,可这些事你跟我说过么?我问你时,你肯理我么?你既然知道,那你说说看,没藏飒乙他会怎样做?” 刘奇蟾拍桌赞道:“好!问得好!”端起水杯猛喝一口。 夜洪水道:“我确实知道一点点坏心思,可我还没有姓没藏的那样坏。他怎样想的,我又怎能猜得出?我猜不出来。” 瞿灵玓道:“你就算能跟他一样坏,只怕也猜想不出来。谁又能想到他们把义血堂骗到江陵去,装模作样谈了这许多天,突然又不结盟了?他这人行事,必定是怎样出奇怎样来,不求最最有效,却必定要最最出奇。” 瞿广瀚道:“不对,是既求有效,又求出奇。他怎样去做,咱们也不全是靠猜,眼已经有人在打探他们的讯息。实在打探不出来时,咱们就先干咱们的,叫他们转头来猜咱们的心思,叫他们去头痛。咱们也不能老是围着他们转,也要反客为主。” 又讲说多时,众人各自散去。厅中众人在武功上头皆是行家,却并未着意去推究没藏飒乙的武功究已高到何种地步,有何特异之处。亲眼见识过油藏飒乙武功的,只有楚青流包洪荒瞿灵玓三人,余人全都只是耳闻,若捕风捉影妄加推测谈论,只能徒伤心力,将自己引入歧途,并无多少好处。 从次日起,楚清流、瞿灵玓、桂红莜三人便先跟随苏夫人习练沂山草院的合战功法。以这三人的资质,再由苏夫人亲加指点,可说是明师慧徒,饶是如此,也无人敢有懈怠。 修习过一日,刘奇蟾夜洪水便轮流上阵,邀三人联手围攻,任由苏夫人从旁指点三人围攻之法,解说合战之理。双方各逞已能,争胜之外,还要讲求功法武技的至理。细究之下,苏夫人明说,有许多心得,全都是苏显白大侠当日没能想到料的。毕竟苏氏夫妇当年未曾邀对手真正试演,一切全都是靠凭空揣想。单从一教一学上论,这种阵势,已是前所未有之盛,往后纵然还能再有,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三日后,吴昊石寒选拨出的属众全都到来,果然人数并不太多,只二十余人。这些人一到,刘奇蟾夜洪水便绝迹再也不来,整日邀同包洪荒四处游逛。苏夫人再教六日,满足十日之数,明言但凡该讲方说的都已讲说完毕,日后2进境如何,全靠各人的悟性,已不能单靠传授了。 她终究放心不下义血堂被擒诸人,便不愿再教,辞别了要去东海中船上看管义血堂被擒诸人。众人不便劝阻,唯有答应。 瞿灵玓将尧舜禹汤四婢尽数相赠,另还加派两名粗使仆妇。三家结盟不成后,禹姑汤姑再留在江陵已无益处,便也找到了蔡州。瞿广瀚、吴昊二人数日前外出至今未回,便由石寒带领刘奇蟾诸人恭送苏夫人到了村外。 眼看苏夫人一行人往东去远,众人转身回庄。走出不多远,见迎面有两骑马并行而来,一人长手长脚长身,背上斜插后背重刀,正是魏硕仁,身边带着梅占雪。 双方愈走愈近,楚清流赶紧快迎上去,说道:“大哥,三妹,你们先不要动气,听我把话先说完。” 魏硕仁皱眉道:“二弟,我问你,徐先生人呢?在不在这庄里头?要是在,你把他给我交出来,我掉头就走,绝不再多说一句。他要是不在,那咱们没完。” 楚清流道:“大哥,三妹,咱们到一边去说话,好么?你放心,徐先生绝不会有丝毫的闪失。等眼前油藏飒乙这事一了,我必将徐先生送到江陵,你们两家若是谈不拢,那就从头再打,不好么?” 魏硕仁道:“徐先生不是你劫走的,这事与你无干,你犯不着代人受过,我找下手的人说话。” 说着下马,大步来到石寒面前,说道:“姓石的,我在此处等你,你尽可以去庄中取刀取剑。” 石寒前进两步,说道:“魏大侠,今日这场架,我不会跟你打,凡事都要等斗败没藏飒乙再说。崆峒派是乱人盟的仇家,日后必定也是开南镖局的仇家,崆峒派不愿跟你们结盟,这心思你还看不明白么?那分明是不想自缚手脚,待除灭了乱人盟,也要将开南镖局、义血堂顺势一并扫除。你若真心替开南镖局着想,就该坐等乱人盟跟崆峒派两家杀到两败俱伤时再出手报仇,不该这时就想着先要跟我打。我这是与你商议,可不是求你。” 楚清流道:“大哥,石先生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你就静心再等上三两个月,不好么?” 魏硕仁道:“你们只要先把徐晚村交出来,我带徐先生回江陵,不论等上多久,我全都能等。我说话算话,你们打倒崆峒派之前,只要你们不先出手,开南镖局就绝不先出手,你看怎样?你还信不过我么?” 转头向石寒道:“姓石的,实话跟你们说,我此次从山中出来,曾答应过人家,我跟徐先生两人相距不能超出百丈,一是为要照看好徐先生,一为罚我曾闯入人家的禁地。你们劫了人去,迫我说了话不算,这个帐咱们往后再算。你交出人来,我带徐先生转头就走,不耽搁你们对抗没藏飒乙。” 此论可说是合情合理,石寒迟疑良久,说道:“魏大侠,徐先生还是留在乱人盟更稳妥些。” 魏斫仁大怒,抬手指着石寨怒斥道:“我肯跟你好言解说,纯是看楚青流的面子,不是怕了你,也不是怕了瞿广翰。你不要不知好歹。” 梅占雪无言多时,这时说道:“二哥,大哥刚才这一番话,你都听见了么?大哥与石先生两人,究竟谁说话更合情理些?” 楚清流道:“大哥,三妹,徐先生确实不在庄上,眼下正在东边千里之外的海船中关着。” 魏硕仁大惊,道:“你说什么?这种天时,东海中时时都能有飓风暴雨,你们几只小船顶什么用?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些吧?徐先生若出了意外,你们谁能担得起?二弟,你能么?” 石寒道:“这个时节,东海上确是时时都会有飓风,这事咱们也都想到了,也都找出了应对法门,不致于有闪失。” 魏硕仁道:“不至于有闪失?你说不至于那就不至于?你能管得了飓风?那些各家派的人,说是去夏国习学骑射,怎地全让人家扣了起来?你们闯的祸还少么?怎就不能长长记性?你把人给我交出来,别人遇不遇飓风我全都管不着,徐晚村的事我是管定了。”说着上前两步,赤手就要去拿石寒。 石寒绝无出手之意,双手交抱,身形只是微侧闪避。楚清流赶紧上前要拉开魏硕仁,魏硕仁身形猛地一转,两人恰好正面相对,魏斫仁随即将一张大手按牢在楚清流胸口。 楚清流不敢还手,还敢闪避,两手垂于身侧,安然受擒。 梅占雪下马来到楚清流身前,说道:“二哥,你也知道崆峒派有吞并开南镖局的心,你却还是让他们劫了徐先生来,让咱们失了这一大依靠。没藏飒乙真就这么听你们的话?他就必定会先打你们么?他就不会先打我们么?” “他若知道你们劫了徐先生,便由西往东来,顺手先跟咱们动手,我爹,我哥,大哥和我拿什么跟没藏飒乙对抗?你们能帮我么?能帮得上么?你行事之前,怎就不为我想想呢?你这不是想毁了我,灭了开南镖局么?你是想让开南镖局跟崆峒派先打起来,对么?我们先打起来,乱人盟就好从中取利,对么?” 说得楚清流无言以对。 魏硕仁道:“二弟,你向来糊涂,料事也不周全,极易受别人的愚弄,我也不来怪你。你这就带我到东边去,去接了徐先生来,咱们照旧还是结义的好兄弟。” 瞿灵玓缓步上前,说道:“魏大侠,你是大哥,你骂楚青流,骂我,全都是应该的。可我还是要跟你说,不要说师兄,就算是石叔叔,就算是爹爹和我,眼下都不知道海船落在哪一片海里,是往南走呢,还是往北走,只有两只信鸽知道。你就算是杀了楚青流,也找不到徐晚村。” “海中大小岛屿无数,船只的饮水粮食全都在各处海岛上添补,不接到陆地上信报,绝不会靠岸。平时都靠近海岛行走,以防有飓风大浪。石叔叔说早都计较周详,的确是早有计较,不是搪塞你的虚话。” 梅占雪道:“你既然事事都能计较周详,必该早就能料到崆峒派也会先对咱们动手,你正等着看笑话呢,是不是?” 瞿灵玓道:“虚推出来的事,终究不是真的,不好拿来说事。不过的确也有此可能,没藏飒乙说不定会对你们先动手。咱们已决意要跟没藏飒乙死斗到底,也不在乎早动手晚动手,更不会故意想要拖延,等没藏飒乙先向你们下手。明天,或许是今日晚间,咱们几个人就会先向西走,找寻没藏飒乙与崆峒派的落脚地,不论他们跟不跟开南镖局动手,咱们都要先动手,先去惹他,把这个麻烦接过来,你看怎样?” “这番话都是我自己想的,还没跟爹爹说。爹爹若不答应,我就跟师兄两个人去,我不能让师兄担上这么一个图谋结义兄妹的坏名声,更不能因此坏了你们结义的情份。梅姑娘,我没你想的那样能干,也会有想不到的去处,却并不就是说我成心要欺骗师兄,去害开南镖局。” 桂红莜道:“瞿姑娘,我跟师兄也一同去,包二哥也一同去。” 瞿灵玓道:“魏先生,照你看来,师兄跟我,是该往西走迎战崆峒派呢,还是带你向东去接徐先生?另外,徐先生眼下由苏夫人文女侠带人看管,凭苏夫人的武功和为人,你难道还不能放心么?” 第一百一十章 崆峒五堂 这话说出来,看似全听魏硕仁的吩咐,却也将这一大难题交到了他手中。不论向东还是向西,日后开南镖局就算当真先受攻击,乱人盟也能减去不少过错。 不料魏硕仁道:“不行。二弟带我向东去接徐先生,你们向西去迎斗崆峒派。是你们劫了徐先生去,才将开南镖局置于险地,事是你们惹下来的,就得由你们去平息。怎么,我说的没道理么?徐先生要是还在江陵,崆峒派敢对开南镖局动手么?”似乎崆峒派已经对开南镖局下手,情势已刻不容缓。 瞿灵玓道:“魏先生,梅姑娘,自从二位到来,我都是在顺着你们说话,不料你们还是死逼不放,我也就只好丑话丑说。石寒叔叔既能去江陵劫了徐先生出来,则没藏飒乙必定也就能做到。” “我若是没藏飒乙,想要对开南镖局下手,我必会先劫了徐先生在手中,再说其他。就算暂时不想向你们下手,只是要跟乱人盟为难,也会下手劫人。这是因为,倘若你们二位还能稍稍顾惜跟楚青流有过一点点情义,不忍心眼看着楚青流为难,再能明白一点点大势,就该知道开南镖局跟乱人盟联手既利人又利已,就该不计前嫌,跟乱人盟联手。咱们真要联了手,又有徐先生毒药助力,对崆峒派来说,不是个大麻烦么?没藏飒乙他能答应么?” “打败乱人盟后,崆峒派必然还要对开南镖局动手,这决然无疑,你们不要心存侥幸。到那时候,还是要先劫了徐先生。既然早晚都要劫人,那晚劫就不如早劫,还能省去不少顾虑。劫了人去,还不让你们知道人是谁劫的。崆峒派也不是管不起徐先生一个人吃饭,管不起徐先生一个人住宿。我说得可还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梅占雪愣了愣,说道:“你这也是恰才想起来的鬼话。先不说没藏飒乙,就说你们,你们若是真的早就想到动手前该先劫持徐先生,咱们两家前时争斗的时候,打得那样惨,你们怎不叫人去劫了徐先生来?” 瞿灵玓道:“你怎就知道那时没想到劫人?怎知道没人去过江陵?石叔叔去江陵,还非得先跟你说么?我若说我知道开南镖局的一草一木,你必不信,就算信了,也会说我是花钱打听来的。但有些事,是花钱都打听不来的,比如说,两家打斗最凶时,三月初四日,你们吃的是什么晚饭?梅老镖头穿的是什么花色的衣服?你都是见过的,也都是知道的,你还能记起来么?你不能。” “就是在三月初四这一天,石叔叔去了江陵,给梅老镖头留了一封信。说你们若再要拚死报仇,不肯收手罢斗,那就只能再去一趟江陵,劫了徐先生来。” 石寒在一旁接口道:“灵儿,你说错了,不是说劫,是说杀。”语气森然。 瞿灵玓道:“为什么只是送了一封信,却没有真的动手去杀人劫人呢?还是因为爹爹不想跟你们闹得太僵。你想想看,若杀了徐先生,或是劫了徐先生,你们没了毒药为助,则还怕你何来?咱们还不该一杀到底鸡犬不留么?怎样才好半途收手?想要收手,怎样安抚盟里的弟兄?难道只有你们开南镖局的人知道报仇?乱人盟的兄弟们就不知道要报仇?所以说,有了这个顾虑,才只是传个信,没有真的动手劫人,更没杀人。” “梅姑娘既能问起咱们当初为何不动手劫人,可见传信这事,老镖头都没有跟你们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梅姑娘也是能配毒药的,回到江陵后,还是小心点为好,不要让崆峒派的人下手劫了去。我这话,你爱听爱不听。你若被劫,自然也全都怪我师兄楚青流,不能怪别人,谁叫他没本领先杀了没藏飒乙呢?魏先生,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放开我师兄么?” 魏硕仁收回手掌,木然呆立,良久良久,说道:“瞿姑娘,我信你的。但你真的能保徐先生无事?” 瞿灵玓道:“我若说必然无事,定然无事,万万中绝无一失,那就是骗人,这话我绝不敢说。但只要有苏夫人在,只要船里还有人能活下来,徐先生他就能活下来。但天有不测风云,咱们都是人,不是神,我不能确保无事。” 魏硕仁道:“二弟,瞿姑娘,在对抗没藏飒乙这件事上,看来我全都错了。但我还是要去东海船上去,不能留在这里。我这番去,却不是要带徐先生走,我要在船上帮同苏夫人守船。你也知道,我是南海边上的人,世代都在海里讨生活,我去了,好歹也能万全些,你们在这边也好放心。不到船上去亲眼看看,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瞿姑娘,你放心,不用二弟带我去,你给我一个人带路就行,你不要推脱,说不知道海船落在什么地方,你必定知道联络之法。” 转头向梅占雪道:“三妹,我不能再回江陵了,这却不是大哥我偏向了二弟,不向着你。眼下最最要紧之事,是合力对抗没藏飒乙,徐先生虽说在海船上头,崆峒派却也难保就找不到,摸不着,我得去看看。你是回转江陵,还是留在此处,全凭你自己拿主意,依我说,还是留在此地为好。你们两家的事先放放,等打败了没藏飒乙再说。” 梅占雪道:“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我这就回江陵。我回去后,看有谁能劫了我去。”说着上了马,拨马就走,头都不曾回。 此等情势下,已不容双方再多说多讲。瞿灵玓叫过两个人,命他们带上快马,领魏硕仁前去追赶苏夫人。苏夫人之外,再添上魏硕仁一同守船,确是稳固许多。 梅占雪人已去远,一番质问言语还在楚青流耳边连盘旋不灭。去江陵劫了徐晚村过来,此事虽不是由他提出,也不是由他下手劫人,他却是实心赞同的,以为如此一来,就可让开南镖局能暂缓向乱人盟下手。 但梅占雪说因此将开南镖局置于险地,也是确凿无疑之事。细想之下,只能说自己心中一直是在为乱人盟着想,未曾真心替开南镖局着想过,绝不能用料事不周搪塞过去。 想到此节,心中这份烦乱难过立时达于极点。跟随众人回到庄里,自觉再也难以静等瞿广瀚吴昊回来,便回房收拾衣包,就要独自上路往西去。 正在忙乱,瞿灵玓进门坐下,说道:“师兄,梅占雪的话很有道理,劫了徐先生来,没藏飒乙若要先跟他们动手,他们还真无法应对。但你想想看,我说的话就没有道理么?” 楚青流道:“什么话?你说的什么话?” 瞿灵玓道:“我说,咱们既能劫了徐先生来,没藏飒乙同样也能劫了徐先生去。咱们不劫人,崆峒派也会动手劫人,开南镖局还是一样的凶危。徐先生落在咱们手里,反倒比在江陵还要安全些。” 楚青流停手来到瞿灵玓对面,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瞿灵玓笑道:“可你心里还是在怪我,怪我在长风沙镇上议事的时候,没跟你说到这些,似乎我在瞒着你。”西施文学 楚青流道:“有一点。” 瞿灵玓道:“在长风沙的时候,若不是你先说起要劫徐先生,石叔叔去江陵劫人这事我是不会跟你说的,我怕你坐不住。” 楚青流道:“你跟三妹说,当初你们两家打到最凶险的时候,石先生去过江陵,送过警告书信,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瞿灵玓道:“半真半假,但你当真的听就行了。打到最凶最苦时,爹爹跟石叔叔的确想过要到江陵去,杀了徐先生永除后患。但那时夏国兵势正盛,打得赵宋步步后退,爹爹夏国若得了势,必定就要图谋乱人盟,为保留实力,就不想跟开南镖局再打下去,也就没去江陵劫人,借口徐先生的毒药难以对付,先收手不攻了。要是劫了人来,势必还要再打下去,开南镖局为了保命,必得要拚死抵抗,必然多伤兄弟们的性命,未免得不偿失。” “所以说,当初劫人这个图谋是真的,不是我今日才想起来假话,跟梅占雪虚张声势自圆其说;为何没去劫,并不是真怕跟开南镖局弄僵,也不是看了你的脸面,只是不想再打下去,只是想多保一点实力,好应付夏国日后翻脸。图谋是真的,但石叔叔没去江陵,更没送信给梅洪泰。不管谁去问梅洪泰,他必定会说没有这事,但没人会信他的,只会信我的。” 楚青流点点头,转身要去拿衣包。 瞿灵玓道:“师兄,在劫人这件事上,我爹爹可没做错什么,也并未因此就拖累了开南镖局。我反还要说,是我爹爹救了徐晚村的性命。咱们既能想到劫人,崆峒派就也能想到先劫人后动手。凭没藏飒乙那般身手,想到到江陵城去劫或是杀一个徐晚村,简直如同游戏一般,梅洪泰父子挡得住么?魏大侠挡得住么?不论咱们劫不劫人,开南镖局都是一样的凶险。” “我爹爹没错,我也没错,你也没错,你实在不必过于自责。你回来后,收拾了衣包立时就要上路,想去找没藏飒乙拚命,替开南镖局挡祸消灾,想叫自己心里好受些,这都是人之常情,我也明白。可你一个人打得过没藏飒乙么?你就是想拚命,又能拚得上么?再说了,你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们。” “这几天,咱们跟着苏夫人练习合战,爹爹,吴叔叔石叔叔他们也没有闲着,并不是在坐等,要看开南镖局的笑话。爹爹深知在这个当口,乱人盟与开南镖局、义血堂,与各家派已是共生共存,不论少了哪一家,灭了哪一家,都少了一份抵抗之力,至少也是牵制之力。” “但他的情形又很尴尬,他在江湖人眼里,是个大坏人,没法子出来号召江湖同道。他也不愿这么做,不想让人觉得他这个乱人盟的盟主无法对抗崆峒派,还要借用众人的力量----尽管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不单不愿借别人的力,反还要发出盟主令,让各家各派自取行止,愿归降崆峒派的,尽管归降。” 正说到这里,下人回报,说盟主与吴先生已回到庄上,请二人到厅上说话。 二人来到敞厅,见瞿、吴、石三人全都在座。瞿广瀚先道:“楚贤侄,魏先生能去海里守船,便又多了一分把握,这是件大好事。刘道长包兄弟他们出游去了,就咱们几个人先说说话罢。” 原来这几日瞿、吴二人直下西北,亲自接近布署哨探眼线,侦查崆峒派动静。两人深知没藏飒乙出没无常,也就不再分头行事,而是并在一处行走。有二人亲往督促,时日虽短,所获信报却颇为不少。 西北已有近二十家大小帮派门派望风归降,门派之多,崆峒派似乎也很是意外。生怕其中有人不是真心归降,若继续东下,有人要在背后生出乱子来,故此便不再求快捷,只求稳妥,先要将后方整肃得清楚明白,再放心东下。 崆峒派原本与别的家派并无不同,掌门人丁仰真之下,另有几名长老名宿协同理事,余外皆是师兄师弟、师父弟子相称呼。谁位份高些,谁说话便更有分量,但一切全凭相因相成,并没有显明的规条,更没诸般公开的职位名目,一切只是各人心里有数。此时也许是为了整肃,也许是早有谋划,便平空新添出一整套“天地人神鬼”五堂来。 第一“天法堂”,取意家法门规大过天,任谁都要谨尊法条。此堂专事纠察新老属众,惩办奸恶叛逆。 第二“地艺堂”,取意地能承载万物,为人若想立足于世,必得有安身立命的地步。这个地步,就是崆峒派的各项武功武艺。地艺堂共分前、中、后三堂,没藏飒乙亲任这地艺三堂的总师,传授考核属众武功,分派职份。 第三“人和堂”,这一堂很是特别,为古来各家各派所不曾有。这一堂执掌帮众的吃喝玩乐,务必要让帮众觉得一入崆峒派治下,便活得有滋有味,如入天堂。这一稀奇物事,据说是从极西之地传来,短短几日还难窥其面目。 瞿灵玓听了,不由叹道:“单凭这个人和堂,就不知能骗过多少人。” 第四“神财堂”,乃是以财为神之意,职责是为崆峒派搜求金钱财物,供给帮众花用。公然为求财单开出一堂,不难想见崆峒派将来行事之苛刻。 第五“鬼佑堂”,这一堂齐聚吐蕃喇嘛、回纥僧人、各家的僧道、端公、师婆,这些人专管焚香祭拜,超度崆峒派历代亡灵,为崆峒派请神送鬼,求取各路鬼神的护佑,故名鬼佑堂。这一堂大小堂主最多,各处大小帮派都有一人充任鬼佑堂的堂主,有喇嘛堂主,也有端公堂主,师婆堂主,等等不一。 瞿灵玓道:“这时八字还没有一撇,他们先就弄这么多吃白食的出来,他们不论搜刮了多少钱,都不能够用。还说要救济穷人,这不都是谎话么?” 吴昊道:“说好听点,这叫作‘鬼神设教’,说得难听点,就是用鬼神来骗人,好叫人替他们卖命。你死了不是死了,说你是上天堂去了,往后我日日都会给你祭拜上供,咱们崆峒派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忘了你。这些无聊的鬼话,偏偏就有人会信。” 瞿广瀚道:“那也是不得不信。不论被逼的,还是自愿的,既然上了他的船,吃了他的饭,他教你去死你就得去死。胆敢不听话,不肯乖乖的去死,还有“天法堂”的法条在那里等着呢。既然进退都无出路,那还不如自己骗骗自己,说自己不是死了,而是上天堂去了,好歹心里也能好受些。” 吴昊感叹道:“跟人家这五堂比起来,咱们乱人盟差得可就太远了。象人家那样,一声令下,无论是谁,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这才能说得上是个门派。我们就是心肠太软,手腕也不够硬。” 瞿广瀚道:“这种事,实在无味得很。这种不要脸的事,我是做不来。凭本领收服各家派,让他们一同出力恢复大周,这是汉子行径。打下来了,能守就守,能治就治,守不住治不住那就撒手换别人来。除此而外,若再要用诈术骗术,一味用鬼话谎话来骗人,硬朝自己脸上贴金,那就是无赖王八蛋。我不做无赖,更不做王八蛋。”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日图谋 瞿灵玓道:“崆峒派迟迟没什么举动,原来都是在做这件事。看来他们整顿齐备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大举动手,爹,我想跟师兄往西边走走看看,或许能撞到点什么。” 瞿广瀚道:“开南镖局担心崆峒派会先向他们动手,这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只你们两个往西去,就算撞上了没藏飒乙,又能如何?崆峒派当真就分不出人手来对付你两个么?我看未必。楚贤侄,你说这场架咱们该怎样打?” 楚青流道:“瞿先生,吴先生、石总持,我从未经历过这种大阵仗,可说是毫无头绪。三位说怎样打,我就怎样打。” 吴昊道:“不知道怎样打。那你想要打到什么地步呢?是想打到双方山穷水尽呢,还是见好就收?” 楚青流道:“要照我想,总得要让没藏飒乙收起做江湖霸主的心,让大伙都能各做各的事,象以前那个样子,才好收手。” 吴昊道:“那就得诛杀没藏飒乙,否则万难叫他输心收手。” 石寒道:“如果你是没藏飒乙,你会怎样跟咱们打?” 楚青流道:“我会公开邀瞿先生打上一场。若能斗败瞿先生,乱人盟没了统驭,就不难一一分头收拾。这样做伤人最少,见效也最快。” 瞿广瀚道:“没藏飒乙能一招打倒卢子牛,这我决然做不到。与他独斗,我只有输,不会赢。” 楚青流道:“那你为何还要约他重阳日在辽州宿羊岭决斗?” 瞿广瀚道:“这就叫职份所在,不得不然。我不能无事时叫大伙尊我为盟主,遇事时却缩头不敢出场,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另外,纵然我战死当场,乱人盟因此分崩离析,只要我输得不窝囊,大伙心中这股心气总还在。我若不敢去斗,那就连这口心气也没了,保一个空架子的乱人盟,也只是有名无实,还有什么用?有不如无。” 瞿灵玓道:“爹,真就没别的法子好想了么?” 瞿广瀚道:“别的法子也还有,不过全都是我死之后的事了。当初他们三家还在谈结盟的时候,你张叔叔跟我商定过一个法子,想步步退让,用苦情计来诱敌。我当时也答应了,可事后回想,总觉得不够妥当。其实也不是不妥,只是有违我的性情,我不想用什么苦情计。” 石寒道:“天地既给咱们生出这样一个对头来,也就只好伸手去硬接,接不住,那也怪不得旁人。” 瞿广瀚道:“不肯真心归服崆峒派的人,必定还有不少。不只是咱们这几个,谁不想自由自在?谁有想有个人来管束自己呢?但这些人全不屑与我结交,比如衡山妙乙观,峨嵋山大慈禅院。他们或是妄想能置身事外,或是恨我做事霸道,想等着要看我的笑话,义血堂开南镖局就是这样。” “我叫你们到小龙谷闹过,可包少庄主还是能到贺兰山帮我,又到这里帮我。这种识大体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 “我死后,乱人盟散了,那些人没了推脱依靠,也就不用再等再靠。他们要么死了心归降没藏飒乙,不愿意降,就只有拼死去斗,这些人将来还不都是没藏飒乙的对头么?” “你们两个切记切记,不要再重整乱人盟,更不要怕乱人盟散乱了。散就散了,乱了就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散乱之后,也就没人再会因我而记恨你们。只要你们依然不忘跟没藏飒乙去斗,那时候,不怕没人找上门来要跟你们联手。到那时候,该如何去做,该怎样多交朋友,少结仇家,怎样齐心合力,这已不用我再多说。”| “至于怎样去斗,第一好的法子自然是避开没藏飒乙这个人,转到他身后去斗,转到他身边去斗。咱们三个老家伙都没了,你们再要避开他,已算不上丢脸。要大胆去躲他避他,不要血气一上来,心智一发昏,或是中了他的计策,跟他当面独斗。” “他不是下属多么?不是收服的帮派多么?那就到他那些帮派里头去斗。每一处地方,每一个帮派,他们总得要安插一些崆峒派的亲近之人、有能之人,那就专杀这些崆峒派的人。你们这样做了,必然会有人学你们的样,这就叫按下葫芦起来瓢,他没藏飒乙一个人,能为再大,终究不能身外化身,又怎能顾得过来?杀的多了,不怕他不心灰意懒,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第六书吧 “注意,绕到背后去杀崆峒派的人,这只是个手段。本意还是要引动没藏飒乙,让他东奔西跑,让他扑救不及,以求能造出好的时机来,聚众围歼这贼子,毒药暗器,水火刀兵一起招呼。如何去做,怎样才算是好的时机,这无法预料,我也不想多说。” “你吴叔父石叔父的家人,望海庄上的人,各家弟兄的家人,能隐藏就觅地隐藏,不能隐藏就多造多买海船,送到外海海岛上去住,防备崆峒派照你们的法子同样施为。这事已有顾祥龙带人在做,这人是极可靠的。古愈、萧陌风、少林双叛僧也在各地做这个事,但要安插藏匿的人实在是太多,好多人也不愿离开故土,因此至今收效并不是很大。” “我这番计较,都是我跟你吴叔叔一路上商量着得来的,还未跟你石叔叔细说。你们既已说了要往西去,我也不好阻拦,才不得不先把这番话说出来。石兄弟,你看哪里还有不妥?” 石寒道:“灵儿,你爹爹,你吴叔叔,你张伯父,咱们四个命中注定跟赵匡胤一家是冤家对头,你就不同了。咱们不指望你替我们报什么仇恨,也不指望你们接替咱们跟赵宋为难,咱们有咱们的日月,你们也有你们自己的日月要过。能跟姓赵的放手闹上这么一场,咱们已然心满意足,纵然死了,也能闭眼,并没什么心事放不下,还要你来代办。” “以后你们不论再做什么事,需用联络别人时,先要让人家从心里乐意,不要再用强力去打服。靠打服得来的人,在你顺风顺水时会很有用,你稍有不顺,这些人就会一哄而散。” 瞿灵玓笑道:“你们老三位的话,我全都记下了,可我却不想让你们去死。有你们在,照你们说的这个法子去做,去跟没藏飒乙为难,争个十年八年的闲气,那才好玩呢。好法子总是能想出来的,不必非得要你们三个去跟没藏飒乙硬拼。照我说,你们不如结成一团,隐去姓名,穿到没藏飒乙身后去,一路走一路杀,闹他个天翻地覆。” 瞿广瀚摇头道:“我不先死给人看,你石寒叔叔不死,那些好汉们就会束手坐等着看笑话,就不会起来对抗没藏飒乙。没有这些人调动牵制,也就说不上聚众围歼。吴兄弟,知道你的人不多,恨你的人就更少,你犯不着冒险硬拼,你留下来,也好给灵儿他们出出主意。” 瞿灵玓道:“师兄,你想必也听明白了,爹爹是要等崆峒派那边传过话来,与没藏飒乙于七月初十日在宿羊岭聚会打斗。你放心不下开南镖局,你留在这里,心里必也不安。这么着,明日你一个人往西去,我留下来陪爹爹他们料理杂事。以你的武功,只要不遇到没藏飒乙----” 瞿广瀚摇头道:“这里有了咱们三个,就用不着你了,你们两个一起走。你们也不必定然要往西去,与其瞎摸胡撞,不如径直去江陵开南镖局的总号。去了,可不是要设法拉他们下水,只是要尽自己的一点心意。梅洪泰若还能有三分两分头脑,就不该对你们有疑心,或是怨恨咱们先劫了他的徐晚村来。” 瞿灵玓道:“这趟往西走,就算惹下什么事来,这帐也全都会记到乱人盟头上,与开南镖局无关,不会牵连了他们。爹,不管出不事,不管出了什么事,七月十日那天,我必定会赶到辽州宿羊峰去,看你独斗没藏飒乙。” 瞿广瀚点点头,说道:“楚贤侄,事已至此,别的话我不想再多说。一路之上,凡事都要小心,不要逞强。你们既然要走,不如这就走吧,不用再等到明天了。” 二人告辞出来,收拾妥衣包,又等了许久,刘奇蟾诸人才回转。楚青流并不说及瞿广瀚的一番计议,只是向四人说要西去江陵,以防崆峒派先对开南镖局下手。 刘奇蟾自是无话可说,桂红莜道:“瞿姑娘,楚少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等我收拾了衣服,这就跟你们一起上路。师兄,你也一同去么?” 夜洪水道:“要说心里话,我实在是不想去。俗话说五六月不出门,胜似神仙,谁愿意在太阳底下跑呢?但我既然答应过师父,说要好好照看你,你去做这样的凶险事,我也就只好跟着了。” 不一时,四人乘马出了蔡州十八里铺村,向西行去。一路打探行走,三日后,来到襄阳城。此地与江陵一北一南控扼最西一条南北商路,更是崆峒派由西向东、斜插江汉腹地的要道。 住下后,楚青流到开南镖局分号左近转了转。见市口虽说并不十分热闹,倒也不时有商旅往来,生意都还在做,不象出过什么事故杀戮,略感放心。 次日瞿灵玓显然就不愿再往南走,说襄阳、江陵两地并无不同,在此地驻留踏看也是一样。崆峒派若要对开南镖局动手,必定不会放过襄阳的分号,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瞿广瀚既已说过七月赴死的话头,瞿灵玓口中不说不骂,也不怨恨,心中却已恨透了各地坐视坐等的诸家诸派。在这个当口,想要她真心真意出手帮助开南镖局,实已是强人所难。楚青流知道她心里愁烦,也就不去勉强,更不会强迫,唯有暗自着急。 早饭后,夜洪水打了招呼便独自外出,看其样貌,不是去勾栏,便是去博场。楚青流、瞿灵玓、桂红莜三人也到街上结伴闲走,虽说是没事找事破破苦闷,总也有几分打探的意味在,不知不觉间,就出了襄阳城西门。 走出不多远,就见路旁数株巨柳下,支有几张茶桌在卖茶。这等路边的野茶摊,茶是劣茶,碗是粗碗,原本不值得一顾。但就是这么样的小茶摊,其中一张小桌上,竟对坐着两个西域胡人。两人头上缠绕长巾,脚穿高腰皮靴,身着过膝宽松长袍,腰间绣花围带上系缀绣花荷包及金柄小刀,似乎都是富商。有钱之人,为何不进城去喝好酒好茶,而要在这里坐? 襄阳地近西北,能见到有一二西域胡人,算不得骇人听闻,却也颇值得留意。三人也就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一边说起闲话,一边留意两名胡人。 喜欢燕云怅恨录请大家收藏:()燕云怅恨录搜书网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侵物有声 01 两人似乎心里有事,并不那么安闲,说的虽都是胡言胡语无人能懂,还是身子前倾,隔桌交头小声计议。看来是一人想要起身离开,一人却是不肯。说着话,还不住向西边路上瞧看,并偷偷打量楚、瞿、桂三人。 过了约有大半个时辰,西边大道上快步走来两人,两名胡人顿时精神大振,离开树底,顺大道朝两人迎去。四人相见过,却不再回到树下来坐,就立在道中,头顶着太阳说话。 西来两人皆是汉人,一人已过五十,一人三十不到年岁,看神形,不是父子必是师徒,绝不会是寻常朋友。两人脚步轻稳便捷,年轻人左肩头更是有刀布飘动,显然都是身有武功。 那老者只听不说,间或点一点头。说了不多几句,四人便向城门口行去,并未多看树下三人。 瞿灵玓道:“跟上去看看。”付了茶钱,三人跟着也向城门行去。前四后三,人人都心知肚明,也就不想着去甩脱或是隐藏,一行人安安稳稳进了城,转入三井大街。开南镖局的襄阳分号正安在这条街上。三人越跟越是犹疑,心说这四人难不成真就如此胆大气壮,敢光天白日下在一方府城内向开南镖局动手? 四人经过开南镖局门前时,驻足观望,或是用手点指,或是点头,或许摇头,看神情很是嘉许。襄阳镖局虽说是一处分号,但门前的店号、门内的旗杆与江陵总号并无不同,一样的气派,只是将“总”字改为“分”字而已。自然,此时镖局也已改为商号。 四人看过多时,越门而过,走出三百余步,来到街西一座大宅前。门内有人远远接出,恭敬行礼,似乎仆人见到了家主人。 三人无法再跟,略略打量也就转身离开。走出不多远,向一个小贩买了点零星物件,向他打听这处宅子的来历。 据小贩言讲,此处原是郑家店,又叫兴隆客店,是祖传的买卖,已传了四辈人,比大宋朝年岁都还久远。房舍不单是多,而且还高大整洁,生意那可不是一般的好,许多时候,官府有迎送,都还要借住这个郑家店。 就这样一家祖传的大店,十余天前,猛然就转手让给了别人。郑家接了金银,全家都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小贩说毕,感叹挑担而去。 桂红莜道:“姓郑的这一家人,会不会全都叫他们给杀了?”楚青流道:“杀人虽说未必,低价强买却必定会有。这些人,就算手里不缺银钱,他们也不会痛痛快快花钱去买别人的东西。” 桂红莜道:“既这样说,咱们也不用待到天黑再来探看,这就进去找他们说话。” 楚青流道:“见了他们,你想怎样说?” 桂红莜道:“就说咱们都是郑家请来的,说这店咱们不想卖了,明天就把银子还回来。今晚咱们四人齐齐出动,不怕劫不出银子来。” 瞿灵玓道:“这主意不错,我也不想拖到天黑了再来。” 楚青流道:“咱们只知道这家人原本姓郑,余外一无所知。真要说讲说起来,难免要有漏洞,怎样跟他们质对?” 桂红莜道:“哪里用什么质对?这又不是上衙门口打官司,这是成心要找他们的麻烦呢。他们若是贼人,咱们就只管动手,要真是好人,咱们赔个不是也就完了。你不用担心,话都由我跟瞿姐姐来说,你只管装哑巴就是了。”这女子温婉时真的温婉,蛮横时却也真是蛮横,无怪乎能千里万里追得夜洪水无处可逃。 楚青流见二人俱是此意,也就点头答允。三人重回这座郑家店门前来,桂红莜向守门人自称是郑家请来说事的,要见他们的主事之人。 三人虽说未带刀剑,却也一望可知绝非好相与。守门人倒也乖巧,只说了“稍等”两个字,便匆匆进内禀报。随即回转,将三人领至一座小院,适才在城外遇见过的四人正在院内花棚下围座说话。 守门人禀报后退下,四人并不起身让座,更不叫人送茶,只是盯着三人瞧看。 桂红莜道:“你们也不用看,看也没用。这个院子,早就在姓郑的爷爷手里卖给我了,你们不知内情,上了他们的当了。姓郑的既然不在襄阳了,我也不好白抢你的院子,我再多花一份银子也就是了,我不怕吃亏。你们想要多少银两,只管说出个数目,明天早上,我拿银子来,你们搬出去。” 一名胡人道:“你这是说谎话,姓郑的都五十多岁了,你这点年纪,怎能从他爷爷手里买过这个院子?”虽说是胡人,汉话说得还算流利。 桂红莜道:“你们这些西域来的人,真是死脑袋。我年纪轻,可我也有爹爹有爷爷,这宅子是我爷爷当年买下的。买下了,就放在这里来,几十年都没有过来住,白白便宜了姓郑的一家,你是明白了么?” 那名汉人老者道:“三位如此上门搅闹,究竟是何用意?是谁在背后指使?我用真金白银先买下来的东西,文约齐备,你随口这么一说就想要拿过去,有这么容易么?大宋朝难道说就没有王法么?”腐书网 瞿灵玓道:“没谁想白要你的院子,我妹妹适才说了,她甘愿吃亏,再花一份钱买你的,并不是要强抢你的。这话你没听见么?” 那老者道:“你们若能找来姓郑的,让他亲口说上一句这院子你先前买过,我就把这院子白给了你们,一个钱都不要。若是找不到姓郑的,那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这院子买不买全也无所谓,但此事明明是咱们有理,却反倒弄成他们有理了。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上头必定要怪罪,这却怎么好?”似乎很是害怕。 楚青流道:“该说的咱们都说了,已然是仁至义尽。拿银子买他们不卖,那就只好动手去抢了。弄出事来,上头也不好怪罪咱们。” 那名年轻汉人起身说道:“师父,我来看看他们是何来路,都有些什么样的能耐,也敢开口说抢。”说着将后背上单刀连鞘摘下放在面前桌上,就要过来动手。 老年汉人挥手制止,说道:“你们要这院子有何用途?不妨说来听听。若是说得有道理,我也不是不能让给你,这襄阳城里有的是房舍,只要手里有钱,来愁没有地方花用。” 桂红莜道:“要这院子有什么用途,这却不能说给你听,你等着看就是了。” 瞿灵玓则道:“你们要这院子有什么用途,咱们要这院子就有什么样的用途。” 老者道:“你们不愿报名透底,又不肯直说来意,那就在这里站着罢。站得累了,自然也就出去了。”这人真是稳得很,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不急不躁。 瞿灵玓道:“我叫王佳雨,我师兄叫刘青楚,我妹妹叫莜红桂,咱们三个,都是从西域昆仑山来的。许多年前,上头就看中了襄阳城的繁华富庶,又是四方交汇的一大门户,就在这里置办了一份产业,要做东来时一个歇脚的地步。这许多年,咱们一直都没有闲工夫,故此拖到今日才来,也就没用上这个院子。我这样说,你都听明白了么?” 老者道:“不要胡说些没用的。我不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倘若办不下来这事,上头会怎样处分?” 瞿灵玓摇摇头,说道:“不知道。不过,必定会让更能办事的人来找你们说话。” 老者道:“你们回去就说,这座郑家店是崆峒山上丁老先生派我鲁重衡先一步买下了。昆仑山的朋友将来东下时,只要肯从襄阳走,我是管吃管住,好吃好喝好招待,临走还有马匹银两赠送。你这样说,上头必定不会怪你。我也不问你那个上头是谁,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这样处分,上头必定不会怪罪你们。你们在襄阳还要待多久?我这个广成货行已择吉定于五日后开市,你们若是还能住上几天,就不妨过来看看热闹。” 鲁重衡是崆峒派掌门丁仰真面前第一大弟子,追随丁仰真已近四十年。崆峒派虽说少到东地行走,但只需略微知悉崆峒派内情,无人不知道崆峒派还有个鲁重衡在,想不到竟会是眼前这人。凭他的身份武功,一番话尽管说得大包大揽,气足势壮,却也并不能说是过份。 崆峒派让他来襄阳,坐镇调度经营,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看这个派势,崆峒派并不想结阵汹涌而出,硬干蛮来,而是想一城一地一步步蚕食,稳步而进,这一点,大出三人意料。不论他们开的是货栈还是商行,自然全都是表面文章,背后行事仍不免要动手打杀,否则的话,岂不辜负了他们崆峒派的好武功?既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再等上几天,看他们究竟会如何行事,如何开商行。 楚青流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崆峒派鲁大侠,在下有眼不识,见笑了。咱们三人还要在襄阳多留几天,看看是否另还有适用的房舍。待到贵宝号的吉日吉时,只要不嫌打搅,我们必定登门致贺。”鲁重衡倒也大度,示意不知者不怪,还问明白三人居住的客店,说稍后就会有请贴送上。 三人告辞出来,吃了午饭,又在街上消磨过一阵,也就回店。 夜洪水直到晚饭过后才回店,照他的性情,若非去嫖,定然就是去赌。跟他说起崆峒派诸事,比如有人已到了襄阳,已买下开南镖局左近的郑家大店要开广成货行,领头之人是丁仰真座前的大弟子鲁重衡,他也不以为意。只说到了日子,他们开市时的酒席是要去吃的,余外全都不想多管。 次日早饭过后,鲁重衡果然命人给三人送了请帖过来。瞿灵玓手里玩弄请贴,独自呆坐出神。 坐了不多久,喝过半杯茶,突然站起身向楚青流桂红莜道:“我实在太糊涂了,我不该到这襄阳来,我该在蔡州陪着爹爹。从昨晚到今早,我一直都在心惊肉跳,走坐全都不安,我这就得赶回蔡州去。你们不许拦我,不许跟我回去,也不许问我回去做什么。”说着回房收拾衣包。 瞿灵玓行事,向来对楚青流都是明说明讲,还从未这样故作神秘过。楚青流、桂红莜跟到她房中,桂红莜道:“瞿姐姐,你就算不说,我还是想要问,你回蔡州去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让我和楚少侠也一道回去?” 瞿灵玓道:“因为襄阳这边也得留人照看,开南镖局若是吃了亏,必定会有人说师兄不顾结义情份,他也要终生自责。这个话师父担不起,我也担不起。蔡州那边我又非去不可,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能做成,我爹爹,石叔叔,吴叔叔他们全都做不成。就这么简单,你们不用再多问了。不论怎么问,我还都只是这么几句话。” 收拾后,两人送瞿灵玓来到店门外,瞿灵玓叮嘱道:“师兄,桂妹妹,崆峒派开市那天会出什么事,我也无法预料。一句话,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退,就走,千万不要硬拼,我去了。”跨上马,并不顾及街上行人众多,挥鞭打马而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侵物有声 02 三四天忽忽而过,就到了崆峒派广成货行开市的吉日。吃毕早饭,三人买了几色礼品,雇人拿了,来到那家郑家店门前。这种喜庆日子登门道贺,理应寸铁不带,但三人不管不顾,全都背插长剑。 门前贺客往来不绝,各人全都是富家翁装扮,“发财、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却一望可知大多都是江湖中人。鲁重衡面带笑容亲身在门前肃客,俨然正经纯良商家。还真是装龙象龙,装虎象虎,若非知其根底,实在难以想到他会是崆峒派的一流高手,来这里开所谓商号,实在是另有所图。 执事人将三人领至院中一处席棚落座,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正厅中才有一行人鱼贯而出。鲁重衡领头,黄长波随后,其后便是西域大僧库喇尔单,吐蕃高手尺朗杰扎,再往后赫然是梅洪泰梅占峰父子。尺朗杰扎一条右臂被铁船帮帮主龙弄海斩去,此刻只剩一条空空的袖管在身侧垂荡。他与库喇尔单两人离弃瞿广瀚转投没藏飒乙,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毫不稀奇,却没想到他们会做得如此坦荡不惧,没有丁点有愧色。 一行人来到宾客席前,鲁重衡抱拳谢过众宾客,说道:“货行开市是件喜事,尤为可喜的是,广成货行与开南物货这两家于适才经已商定,日后有了生意,两家联手同做。广成即是开南,开南就是广成,不分彼此你我。” 黄长波笑道:“开南镖局向来受乱人盟压迫,不得已才更名为开南物货,这事多有人知。从今日起,开南镖局正式复业,照旧还是镖局。开南镖局走镖,广成物货办货,两家即是一家,不分彼此你我。” 梅洪泰抱拳拱手,朗声说道:“江陵地方偏僻,诸事不便,样样都不如襄阳。本人多年前便有意将江陵总号改为分号,改襄阳分号为总号,只因为恋旧,才迁延到现今。从明日起,襄阳分号即是开南镖局的总号,江陵总号从此只是分号。各地有了生意,倘若不便向镖局接谈,也可找广成物货商洽,都是一样。” 梅洪泰嗓音目光俱都沉稳不乱,面上了无愧色,却亦无喜色,目光扫过处,楚青流只觉他两眼中俱都是寒意。虽说明知此人下手杀了义父,事到如今,楚青流还是觉得心中不能无愧。徐晚村被劫,魏硕仁也跟同远走海上,开南镖局无疑被抽去了脊骨,又刚跟乱人盟大斗过一场,元气大伤,实在无力再对抗崆峒派。梅家父子低头归降,实在也是不得不然。 仅在一个多月前,他们两家还在江陵城商议如何结盟对抗乱人盟,那时勉强还能说是平起平坐,此时却只能是黯然降服,细论起来,也都是拜乱人盟瞿家父女所赐。 众人心下震动,或亦伤感,口中说的却都是吉祥欢喜话头,鲁重衡梅洪泰接连抑拳,道谢不迭。 黄长波走近楚青流席前,笑道:“楚青流,你跟瞿灵玓联手大闹贺兰山,叫没藏先生很没脸面,却还敢到襄阳来贺喜,这胆子可就很不小呐。”如此责问的话,她却是嘻笑说来,丝毫不掩亲密。 楚青流道:“黄姑娘说话太不公允。叫我看来,贺兰山那一场事,实在是大显了没藏先生的名头。没藏先生一招击败卢子牛卢教主,令天下武人闻风丧胆,无不倾心归降。人人都说,乱人盟瞿盟主就无此等能耐,曲鼎襄诸人,就更不成了。” 黄长波笑道:“看起来,我跟没藏先生还得多谢谢你?” 楚青流道:“谢我实在是不必,归根结底,还都是因为没藏先生武功通神,叫人不敢不服,我有什么功劳?” 黄长波道:“人人全都倾心归降,你为何不肯归降?” 楚青流道:“那自然是我不识抬举了。”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当日并没杀你,这可是一份不小的人情。” 楚青流道:“我却不领这份人情。没藏先生扣留诸家派的人质不放,咱们被逼无奈上门要人,你们便连我也扣下了,这就是错上加错。你们捉了我关起来,朋友们拚死救我出来,我就要承你们的情?多谢你们没有杀我?我还没那么糊涂。” 黄长波道:“好了,好了,你不欠没藏先生的,是没藏先生欠你的,好了么?” 鲁重衡道:“楚少侠,你年纪轻轻的,就爱在口舌上逞强,这没什么好处。” 楚青流道:“我本领甚差,打不过没藏先生,却又不愿降服,就只有在口舌上逞逞强了,难不成非得要我在口舌上溜须拍马么?”眼前如许人等,慑于没藏飒乙的神通诡计,纷纷低头归降,虽说情有可原,却也着实可恨,是以楚青流一并讥讽。 黄长波缓缓说道:“你这话并不公平,没藏先生做的事,与瞿广瀚并无不同,还要更好些。你却弃没藏先生而投瞿广瀚,抑一方扬一方,这不能说是公允之论。” 楚青流站起身说道:“瞿先生只是想借群雄之力为已用,只是想让他们起来推翻赵宋,恢复旧周,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余外的事,全都放手让各家各派自己作主。没藏先生却不同,他想把江湖中人全都收于自己一人掌中,以一人之意为众人之意,这种事情,稍稍想想都会觉得可怕可惧。是以在他们二位中,我宁选瞿先生,不选没藏先生。” 黄长波冷笑道:“你这都是受了瞿广瀚石寒他们的蛊惑,受了瞿灵玓那丫头的骗。你等着看好了,没藏先生必能叫你口服心服。瞿灵玓呢,她怎么没来?” 夜洪水猛然起身道:“黄姑娘,在下夜洪水,应天教卢子牛卢教主是我结义的兄弟。没藏飒乙杀我兄弟,我不能缩头不出,你说这事该怎样了结?”结义兄弟云云,自然全都是随口而说的假话。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倶各震动。夜洪水素来胆大,楚青流却也没想到他会公然说出这种话来,不由暗暗着急。没藏飒乙就算真的不在此地,此间就只有库喇尔单、尺朗杰扎、鲁重衡三人,也是难以应付。 黄长波道:“对卢子牛卢教主,没藏先生素来钦佩。事后每一提及,都要说当时下手确是狠辣了些,何尝没有悔意?没藏先生已经传下戒命,日后东下到了河北,必得善待卢教主的家人,没藏先生还要亲到卢教主坟前祭拜。油藏先生身来爱惜有能之人爱惜有血性之人,卢教主就是极有血性。” 这一番话,由黄长波代没藏飒乙说出,对卢子牛推崇有加,夜洪水反驳固然不妥,就连出声附和也嫌不妥。没奈何,沉默许久,说道:“你肯如此说,今天我就暂时放下此事,咱们往后再说。”废然坐下。 黄长波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你如若真想保全义气,要替卢子牛复仇,可直接去找没藏先生说话。他感念你为友复仇的苦心,定会亲手与你过招,叫你死而无憾。” 桂红莜道:“黄姑娘,我替师兄谢谢你,也谢谢没藏先生。没藏飒乙先生神仙一般的人,能跟我师兄动手,也太给他脸面了。我师兄这人,心里是知道好歹的,偏偏口里就是不肯承认。我跟他不同,不论想到什么,我都会说出来。” 一番话娓娓道来,言辞既和易,语音又复轻柔,稍一细想,又会觉得着实刺耳。 黄长波道:“你是谁?你有请柬么?”芦竹林 桂红莜道:“我叫桂红莜,我与师兄都是二仙门的人。我来给你贺喜,说的又都是好话,你怎还不乐意?” 黄长波道:“楚青流,这女子是你的同伴么?” 楚青流道:“桂姑娘与夜兄都是我的朋友,咱们受鲁大侠邀请,登门恭贺。眼下话已说过,咱们这告辞。”开南镖局既已不战而降,则留在襄阳已无丝毫用处,还不如早点回蔡州。 夜、桂二人一个不傻硬要装傻,一个又是真性情,说话全都不管不顾,万一招惹了谁,都是绝大的麻烦。没藏飒乙就算真的不在此间,但库喇尔单、尺朗杰扎、鲁重衡三人无一好应付,更何况对方另还有许多人手,一旦动起手,已方三人还真难占到便宜。 黄长波笑笑说道:“你要走,我也不好拦你。记得见到了瞿姑娘,替我问个好。咱们虽说争来争去,我跟她还很能说得来。” 楚青流并不答话,向夜洪水、桂红莜示意就此离开,早脱险地。 三人刚刚起身,库喇尔单说道:“楚青流,我杀了铁船帮那么多的人,早就听说你要找我报仇,给铁船帮一个交待。怎地今日见了我,一句话不说就要走?你就不怕人笑话么?”年余不见,这人汉话说得愈加流利。 楚青流道:“不知大师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话?你若还是乱人盟的人,我与乱人盟现已联手;你若是崆峒派的人,今天是你们的喜庆日子,我不宜妄开战端。你我的事,久后必定会有个说法。先师昔年巡行天山南北、葱岭内外,早已绘下极详尽的地理图,我要找你,也不算为难。不得再过玉门关的诫命,只是约束先师一人,却约束不了我。” 库喇尔单道:“你不用拿话讥刺,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乱人盟的人,我只为我自己做事。我离开乱人盟,也算不上是什么背叛,没有什么耻与耻。你若是有胆量,这就跟我斗上一场。” 夜洪水道:“楚青流,人家如此相逼,你再不动手,我看还真不易离开。” 楚青流道:“既然如此,大师就请叫人拿你的合杖来。”说着摘下背上大剑,连鞘握在手中。 从人取来刀锤合杖,库喇尔单接过。楚青流拨剑出鞘,桂红莜将剑鞘接在手中,脸孔红胀,说道:“楚少侠,你今日必能胜了这个胡僧,我全都知道。”、 当日在白草坡,库喇尔单不敌曲鼎襄,输得可以说极是偶然。那时库喇尔单内力招法全都不落下风,打斗中也能急迎急变,合杖脱手后连续追击也算奇招妙想,最终落败,一是轻敌,一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以他的位份,今日当面叫阵楚青流,已嫌欺人太甚,几乎称得上不厚道。 库喇尔单接过合杖,单手握住杖尾,略抖一抖,杖身便灵蛇般向前刺出。 楚青流见识过他的能为,知道自己与这人相差过远,难有取胜之机,争的只是早输晚输。也就不去接他的来招,碰都不碰合杖,剑走虚灵,以避让为主。 库喇尔单连出五招,楚青流连避五招,既不抢进,也不牵缠,全凭脚下步法退避侧闪。整个人就如同系牢在合杖头端上,似乎是库喇尔单用合杖挑着他在场中转动。 内力强了一分,则昆仑派的踏枝步法施展出来就能强出二分三分。楚青流自从修习《少林逸经》与“春机修合功”以来,内力又何止是只强了几分?说是翻倍都不为过,内力既强,步法身法能如此听使听用随心所欲,也算情理之中的事。 楚青流再避五六招,腹内劲气充盈,心思也愈加活泼。察觉到这胡僧的能为也不过如此而已,自己今日只要能防住他的撒手杖招数,防住他的倒拖招法,只用师父在撒绿台对战曲鼎襄的打法,就能取胜。在撒绿台,师父也是用这把大剑对抗曲鼎襄的长柄朴刀,情形与今日并无多少分别。 想念及此,楚青流见库喇尔单合杖由外门向里横扫,当即放矮身形前冲,倏忽间人已从库喇尔单杖底穿过,长剑直指对手胸腹,身法步法全是恩师前日施用过的。 楚青流此一手抢进,说得上是贼滑利快,却也是极凶极险。他整个后背全都门户大开,虽说只是一转瞬的工夫,虽说已断定库喇尔单合杖后撤不易,虽说这胡僧左手已不便发力,但凭此人的凶性,他大可以撒手任由合杖飞出,用右手击打楚青流后背要害。楚青流自己就曾用此法重击过车聘,将车聘打残。 当日吴抱奇对战曲鼎襄,数此以此法抢进,其时曲鼎襄借药力之助内力大增,常有出奇之能,吴抱奇为求万全,数次都未能得手伤他。此事乃楚青流亲眼得见,可以说终身难忘。故此楚青流此时虽说抢进成功,却并未想一招就能伤了对手,只想看这人会如何应对。十分精神,倒有七八分用在了脚上身上,以备随时能闪避退开。 库喇尔单连退两步,合杖随势后拖,避开来剑,同时杖头半月形弯刀已砸向楚青流的后背。如此硬发硬收的冷硬招数,生猛打法,实在难能不易,自家极易因此而受伤,也只有他这种域外之人,不识武学大道,以偏门怪招为能,才会强使强用这种无理招法。 楚青流身子半转,剑身轻搭杖身,身形尚未站起,人已借势飞出,直如飞雀般轻灵。 桂红莜脱口就叫了个“好”字,夜洪水却道:“有什么好?哪里好了?我怎就没看出好来?要是换了我上去,必能伤了这个胡僧,那才叫好呢。”桂红莜道:“换了你上去,你必定抢不进去,你有人家那步法身法么?这就是好。”二人一抑一扬,一唱一和,旁若无人。 库喇尔单气焰大挫,不及去揣想楚青流内力进境为何会这样快,当即收起速胜之心,稳打稳扎。招式不再使尽,劲力不再使足,留足了变化余地。 不知不觉间,库喇尔单已攻出六十余招,却仍是不能取胜。他稳,楚青流似乎比他还要稳,再无一次冒险抢上。库喇尔单心下烦躁,脱口说道:“你不敢再抢!” 楚青流回击道:“你也不敢再扔!” 在场众人中,只有尺朗杰扎一人也去过白草坡,见识库喇尔单的脱手杖法,余人全都不知“你不敢再扔”是何意,唯有凝视瞧看。 库喇尔单合杖脱手后连续转向追击对手原是他的得意绝学,自从被曲鼎襄半途抓牢后反打,他无日不在揣想,想要弥补其中的漏洞不足,邀曲鼎襄再战。但他无论如何去想,总觉难以万全,总觉着此套杖法不再那样有用。是以此时打斗多时不能取胜,却仍未使此法。 看来不论是凡夫俗子还是能人巧士,一旦吃亏落败过,都会心气大伤。若再因此走进了死胡同,就很难再走出来,不论是谁,全都是一般模样,谁也不比谁好多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求人最难 01 库喇尔单受激之下怒哼一声,合杖脱手飞出,随即向胸口处一抺,打出六七件手掌大小正圆形暗器。想来这种暗器虽说体量不小,却是极薄,平时叠压起来藏在胸前,打出后才飞散开来。 暗器后发先至,合杖随后飞行,库喇尔单随杖跟进,觅机拨弄杖身跟随进击。 楚青流急退两步后人已跃起,学恩师吴抱奇的旧样,踩踏圆形暗器前行,随即身形急降,从空飞的合杖底下穿过,闪至库喇尔单左侧。脚步不停,长剑由自己身后向前斜拖,硬生生从库喇尔单腹肋处横拉割过。 这一招“去骨留皮”楚青流每用必能得手,却以此次下手最为狠辣。凭库喇尔单如此武功,如此悍猛的性情,还是怪叫一声轰然栽倒,霎时鲜血流满一地。看其伤势,就算徐晚村此时出手救治,也未必就能医好。可怜一个回纥高手,就此命丧他乡,细究起来,全都是因为逼人太过。 库喇尔单来自回纥,尺朗杰扎来自吐蕃,二人全都是为了要为本族人谋利,才到宋境来相助夏国厮杀。尺朗杰扎眼见同伴惨死,物伤其类,顾不得叫人拿他奇形兵器来,单手捡起地上的合杖,飘荡一只袖管杀上。 他使的本是轻巧兵器,这种长大沉重的合杖绝不趁手。他肯这么做,显然已不再是比武,而是要寻死,要追随朋友同去。 楚青流心下不忍,边避开他合杖,边道:“你换了兵器来再斗。” 尺朗杰扎不理不顾,一味冒死前攻。楚青流无奈,只得使了个牵缠诀,带开他合杖。自己退开数步,仗剑守住门户后,再退到夜洪水桂红莜身侧,以备对方一拥而上,也好联手合战。 此时从人已将崆峒派各人的应手兵器送上,梅家父子执刀,鲁重衡焦广郁等人或是执刀,或是持剑,将三人团团围起。 黄长波并不接剑,来到楚青流面前,说道:“没藏先生还真是错看了你。他说你终其一生也难有他的境界,看来未必如此。你们两个真就非要做对头么?你们若是联起手,再有我跟瞿姑娘从旁扶助,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你怎地就这么固执?”长长叹了口气。 楚青流一语不发,凝神戒备。出了这样大的事,没藏飒乙还不露面,那就是真的不在此地。库喇尔单已死,凭对方眼前这些人,只要已方三人应付得当,善用合战之法,当不难全身而退。 黄长波退后数步,身子半转,向梅梅洪泰说道:“梅老镖头,昨日晚间,我跟你说了个慌,我没有说实话。你问我可曾见到了令爱梅占雪姑娘,我说没有见到,这话并不真切。实在来说,梅姑娘就在我手上。” 梅洪泰笑道:“小女原来是在黄姑娘手上,这我也就放心了。” 黄长波向身边一人说道:“去请梅姑娘来。” 那人领命而去,黄长波道:“瞿广瀚一帮人的总舵不是立在蔡州么?咱们总得找人去看看他们的动静。梅姑娘从蔡州出来时,咱们的人就围上去查问。老镖头,这事做得可没什么不对吧?” 梅洪泰道:“黄姑娘做事,向来周详妥当,必定是小女太不知好歹。” 黄长波道:“总而言之,咱们的人全都报名报号,明说自己是崆峒派的人。要向梅姑娘打探打探十八里铺庄子上都有些什么人,都在做什么事,梅姑娘因何与魏硕仁同去,因何又独自回来,就问问这些,也并不能说过分,你说是不是?你们跟乱人盟不也是仇家么?” 梅洪泰点点头。 黄长波道:“谁知道梅姑娘竟凶悍得很,一问不知,二问还是不知。最后竟使出毒术来,毒死了我三十七名部属。老镖头,我崆峒派东下以来,可还没有伤过你开南镖局一个人吧?这帐咱们该怎样去算?你我两家虽说搭伙做了生意,生意是生意,人命是人命,你说是不是?” 桂红莜道:“这帐目也没什么难算。若是你们在家里老老实实坐着玩,梅姑娘硬闯到你家里去施毒杀人,这是她不对。如今是你们硬拦着梅姑娘查问,还不让人家走路,实在讨厌得很,梅姑娘动手杀人就不算有错,换作是我,我也是要杀的。” 说到这里,院里抬入一乘二人小轿,轿帷不曾掀起,从人向黄长波行礼后退下。 黄长波不理桂红莜,向楚青流道:“你必定会说我这是半路上劫了梅姑娘来,想有所要挟,我说这还真不是。若不是看老镖头的面子,若是寻常人敢动手杀了我三十七个人,落到我手里来,我问都不会问一句,早就杀了。” 梅洪泰道:“姑娘向来视钱财如糞土,我也没有多少钱财,这事难以用钱财平息。我父子两个,好歹还有两手粗浅技艺。日后崆峒派与乱人盟动上了手,总少不了要有杀戮,我父子两个保证竭力以赴,为你多杀乱人盟的人,总要超出七十四个,你看这样可好?”爱书屋 黄长波沉想片刻,说道:“这个法子,通常说来已是能行得通,但眼下既然有楚青流在,这法子可就不是最好的了,我不能答应。要怪,你只好怪楚青流多事。” 小轿猛地一阵抖动,轿帷撞开,一人从中摔出。这人手脚俱用绳索捆绑,口中塞了布团。虽说形容憔悴,跌出时又摔伤了额角,却一望而知是梅占雪,并非他人假冒。 楚青流恰才要动,人丛中走出一名中年仆妇,快步来到梅占雪身后,抓住后领将人提起,用一把短刀抵住梅占雪后心。 黄长波道:“楚青流,人总是会死的,你只要能答应我一件事,那三十七人我就当是瞿广瀚杀的,我厚待他们的家人亲属也就是了。至于梅姑娘,我并不想跟她为难。” 楚青流道:“黄长波,凭你跟没藏先生的本领能耐,就是想去做皇帝,也不算是难事。你实在不必用这种无聊手段,靠劫持一个女子来胁迫我。如此行事,就算最终能得到权位,也绝不光彩。”向尺朗杰扎道:“取你的兵器来,我今日要为铁船帮众弟兄复仇。” 黄长波走到梅占雪身前,掏出她口中布团,转身向楚青流道:“我早已说过,我不是劫持她,我只是捉了她来,叫她给我的下属抵命。她一个人,抵我三十七人的性命,我已然很是吃亏。不信你问问她,看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是假的。” 梅占雪道:“二哥,你不用管我,我是杀了他们的人,杀了几个却也没细数过,她说三十七个,那就是三十七个。我死得并不冤枉,你千万不要受她胁迫。我死了,你跟大哥别忘了替我复仇。你能不能杀没藏飒乙我不管,你必得替我杀了这个黄长波。” 黄长波道:“杀了我有什么用?杀了我,你也是死了。你父亲你哥哥,你大哥你二哥全都要伤心难过,他们再也过不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楚青流道:“为了要叫我伤心难过,你不妨这就动手去杀她。”不理会黄长波,大踏步来到尺朗杰扎身前,一剑刺出,直捣这人前胸。 场中库喇尔单的死尸已经抬下,地上空余一团血泊。尺朗杰扎震惊也罢,伤心也好,全都因此得以稍缓,手执异样双股叉全神而斗。 他选用轻弱奇形兵器,原是自恃内力了得,足可以运轻为重,又不肯舍弃贪奇贪巧之心,试图合二为一。他此时心怀惨伤,楚青流心有郁怒,二人都不是平心静气上场,也说不上谁更占便宜,谁又吃了亏。 斗过五七招,尺朗杰扎左手挺叉虚刺,楚青流用剑虚接,原本都是虚招,也难说谁更高明些。尺朗杰扎双股叉行进甚慢,似乎心中犹疑不决,如此试探攻击多次,右臂袖管毫无征兆猛然由下而上飞起,卷扫楚青流剑身,左手叉藏于袖底疾进直冲。双手齐出,一软一硬上下分攻,确是高明手法。此人手臂被斩后至此不足半年,衣袖上就能有如此功力,不愧是有心有能之人。 楚青流冷笑一声,剑身连绕两绕,已将空袖挑缠在尺朗杰扎的双股叉上。脱手舍了长剑不要,踏上两步,接连向尺朗杰扎胸口心口连连重击。避开他口中所吐热血,用足尖挑起地上长剑随手接起,说道:“我今日是为复仇,不是为比武,我必得杀你。”一剑刺穿其心口。想要救梅占雪出险,必得先料理了此人,是以楚青流不得不先置梅占雪于不顾。 从尺朗杰扎叉袖齐出到叉袖缠绕被困,再到受掌中剑,只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众人见了,心头俱各震憾。用对手的空袖去缠绕克制对手的兵器,先不说自己能否做到,自己只怕想都不会想到,但楚青流身临场中,已借此招法杀完仇人收手。从今日起,江湖上凡使用软兵器的人,心中必定又平添了无数的隐忧。 楚青流收剑说道:“黄姑娘,我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三妹,日后我必有补报。” 黄长波道:“你怎样补报?你能斩了瞿广瀚的首级给没藏先生送过来么?你肯真心归顺没藏先生么?再退一步说,你能从今后不再跟没藏先生为难么?不再多管别人的事么?” 楚青流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 黄长波笑道:“那我为何还要放了这丫头?难道那三十七个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楚青流,做事不能全凭你自己一厢情愿,你情我愿方才是交易。” 楚青流道:“我有一本秘书,叫做《李卫公问对》,是大唐李靖与虬髯客讲论武功的语录,颇有妙论。你若能放了三妹,我把这书送你。”这书本是阮逸所赠,本不该再转赠没藏飒乙这一路人。但事有从权,若真能凭此书救下梅占雪,也是值得的,日后说清原委,阮逸想必也不会怪罪。 黄长波道:“你武功进境这样快,原来都是这本秘书的功劳?” 楚青流道:“也不全是。不过这本《李卫公问对》你看了绝不会后悔,必有所得。你若杀了三妹,或是伤了三妹。我跟大哥必定誓死与你为敌。你再也看不到这本奇书,也要冷了天下人的心,对你图谋的大事不利。” 黄长波道:“你说得这样好,我很是动心,不过我不答应。我就给你一点脸面,给你留一点念想,我不杀你三妹,也不去伤她,我只把她关起来,关在谁也想不到的无人之地,将她关成一个老婆婆,叫你此生再也见不到她。我这么做,已算得上是手下留情了,你至少还能知道她没有死,也没有受到折磨。” 第一百一十二章 求人最难 02 楚青流道:“你若如此做事,将来必遭天谴天报。” 黄长波道:“你们结拜时,说过什么誓语?” 楚青流道:“三妹说过,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说过,我必待三妹如亲生妹妹,若是做不到,人神共歼。” 黄长波道:“你全都还记得,很好。我就再退一步,我也成全成全你,你扔了剑,这就跟我走,我把你跟你义妹关在一处,保你逍遥今生,再也不用管江湖上的乱事,你说好不好?” 楚青流正在迟疑,桂红莜道:“楚少侠,你不能答应。你要答应了,瞿姑娘怎么办?她该如何伤心?你们可是有过婚约的。” 黄长波笑道:“你先不用管瞿姑娘伤不伤心,你自己伤不伤心?你放心,你若想去,我也带你一同去。” 桂红莜面色羞红,说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将来是要嫁给包洪荒包二哥的。我只是替瞿姑娘伤心难过,不是为的自己。” 楚青流道:“杀我义父的凶手,我还未能追索出来,未能为义父复仇。有人假冒我与师妹的名义,杀了无师自通费致费大侠,我也要找出凶手来,给江湖朋友一个交待。还有这许多事要做,我不能听从此议。” 黄长波道:“这些事,我都会代你去做。” 楚青流摇摇头:“我信不过你们。” 黄长波叹气道:“没藏先生与我一直都想成全你,奈何你就是不识这份苦心。这样好了,我就再退一步,你若能斩去自己一条右臂,我就不再跟你为难,放了梅占雪跟你走路,她杀人的事,我也不再查问。” 楚青流道:“你这话可真?”将长剑交到左手握持。 黄长波道:“绝无虚假。不单如此,没藏先生与我还能保你此生安然无事。” 梅占雪哭道:“二哥,你若敢自伤一根指头,我就咬舌自杀,咬舌死不了,我就再也不吃一粒米,不喝一口水,我死给你看。我的脾性,你跟大哥都是知道的。” 夜洪水拉拉桂红莜衣袖,两人持剑来到楚青流身前,说道:“楚青流,你可要想明白了,究竟敢不敢斩去一条手臂?若是敢,不劳你自己动手,我来替你斩这一剑。” 口中说着话,手里剑身轻轻摇动,不知不觉间,三人已隐隐站成阵形。 楚青流道:“就算我双臂全断成了废人,也必定另有他人能跟崆峒派为难。更何况只是用我一只手臂换三妹性命?我并不吃亏,有劳夜兄了。” 夜洪水道:“并不吃亏,这话说得我很是爱听,你先转过身去。我杀人不少,却从未对面斩过自己朋友的手臂,还硬不起这个心肠。” 楚青流道:“说的很是。”转过身,将一条右臂平平伸出。 梅占雪哭道:“爹,哥,你们还站在那里看么?还不过来一刀杀了我么?快来杀我呀!” 听了这番哭诉,在场诸人连同黄长波不约而同全向梅家父子瞧看。头才刚转,楚青流已冲向鲁重衡,夜洪水冲向黄长波,桂红莜则冲向梅占雪与那名持刀仆妇。 黄长波眼见楚青流自愿割臂,只说多日图谋终于得成,再未想到三人竟会冒险发难,更未想到三人动手后如此默契无隙。她手中无剑,见夜洪水长剑刺来,唯有闪身急避。只退出两步,桂红莜楚青流双人双剑已从她左右两侧攻上,她此时才知道,楚青流桂红莜两人分头冲向鲁重衡梅占雪全都是使诈,实则是借机抢站方位,封住了她后退的路径。 转瞬间,她脖颈上已架了夜洪水一把剑,前胸抵了桂红莜一把剑,楚青流持剑从旁警戒。 鲁重衡急道:“你们可不要胡来,黄姑娘是什么样人,你们都是知道的。她若出了事,她若是出了事----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夜洪水连点黄长波后背十数处大穴,令她无法自伤,这才说道:“她是什么人,我自然早就知道。我这个人,第一爱的是赌钱,第二爱嫖姐儿,第三爱的就是胡作胡行。这个高鼻女子若出了事,你鲁重衡必然没有命在。哈哈,痛快!实在是痛快!我手里拿的你的人,可比你手里拿的我的人值钱多了!” 桂红莜撤剑来到梅占雪面前,向那名仆妇道:“你没长眼睛么?场上的事全都看不见么?还不把刀拿开么?” 那仆妇甚是惊慌,短刀几乎握持不住,却并不退开,反还摇了摇头。 桂红莜不再多话,一剑刺出,打落那仆妇手中短刀,用剑身推开仆妇,连出两剑挑开梅占雪手上脚上的绳索,向夜洪水叫道:“师兄,带上那姓黄的走路。咱们也找个人想不到的地方,把她关起来,叫那个没藏飒乙去找她,快走!”不单这处院落,就是整个襄阳城全都是险地,愈早离开愈好。爱书吧 黄长波穴道受制,行动不便,何况就算能走,她也未必就肯迈步。夜洪水脱下外衫,将黄长波连头罩住,将人扛到肩头大步向外就走,桂红莜扶着梅占雪在后跟随,楚青流持剑断后。 这个院里无一人不是崆峒派的人或朋友,倘若暗器齐发,还真不好应付,但他们碍于黄长波落入人手,竟无一人敢多事动手。 才走出不多几步,就听鲁重衡喝道:“楚青流,你们若敢再走一步,我这就杀了梅洪泰父子。”听了他这一句话,夜洪水当即止步,回头瞧看,见众人已将梅洪泰父子分隔围起,每人身上都有五七把长剑指住。 梅家父子二人虽说手中俱各有刀,却一动不动甘心受制。似乎明知道动手后必败,也就不再想动手顽抗,以免跟崆峒派撕破脸,落入无可挽回的境地,白白带累了镖局的人。 鲁重衡道:“我数三声,你若再不放开黄姑娘,我先杀小梅。一----” 夜洪水几时受过人此种挟制,恶气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扯掉黄长波头上的外衣,将剑刃竖立在黄长波肩头,不管不顾随手就是一割,拿开剑身任由鲜血流淌,说道:“姓鲁的,我等你再数二。” 鲁重衡绝想不到他竟会如此悍恶,这个“二”字竟再也出不了口。 夜洪水道:“梅家父子若有毛发之伤,我必废去这异种女子的武功,将她带到窑子里接客。我不图赚钱,只为扫没藏飒乙的脸面,只为我自己心里痛快。落到我的手里,不接满三十年客,她想死都不能够。到时候,不怕没藏飒乙不先杀净你满门老小。”说着话,伸手在黄长波臀2部重重就是一拍一抓。 黄长波在崆峒派中金贵无比,在他夜洪水眼里,却值不了什么。不就是比凶比狠么?那就先凶给对方看看。 鲁重衡走到梅洪泰身前,抄剑随手也是一割,说道:“你们若真是有胆,就再走一步看。我敢杀老梅小梅,你却绝不敢杀黄姑娘。杀了黄姑娘,你们四个,还有老梅小梅,六个人就再难走出这个院子。我这四周早已布满弓箭手,箭上都喂有毒药,不信你就试试看。” 鲁重衡放任黄长波被挟走是死,拼到两败俱伤也是死,反能多拉几人下水,那就拼到两败俱伤。 桂红莜道:“你能用毒,梅姑娘却会解毒,算起来,还是咱们占的胜面大些。不信你就试试看。”这种时候,说出话来不论是否真的有道理,只要能依稀有理,说出来,都能大挫对方的心气。 楚青流过去解开黄黄长波哑穴,说道:“黄姑娘,你若能不再追究我三妹杀人的事,跟开南镖局照旧和平相处,放开梅老镖头梅少镖头,再送我四人出这个襄阳城,夜兄必会放你,不会伤的你性命。除此而外,就只有同归于尽一条路,别无第二个法子好想。答应还是不答应,你想想看。” 桂红莜道:“我就怕她答应了又要反悔。咱们放了她,一转身,他们就会杀了梅家父子。不行,得叫她写个字据来。” 黄长波摇头道:“我不写字据。” 夜洪水道:“你们全都听见了,这女子答应了,却还是死要面子,不肯写什么字据。” 梅占峰道:“楚少侠,照我看,这字据也不必再写了。”梅占雪也道:“二哥,桂姑娘,这字据不必写了。” 黄长波道:“我答应放人,可我不写字据,快快放我下来。”被夜洪水这等宿花眠柳之人扛在肩上,多呆一刻就多丢一层脸面。夜洪水适才说要废去她武功,将人带到窑子里去接客,这话还真是吓到了她。 夜洪水将人放下,随手又将剑身平放在她颈上,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挣扯间,又将她肩头的伤口扯裂。 黄长波站稳身形,向鲁重衡道:“叫人全都退开,放了梅家父子,我送他们四个出城,你们都不用跟着来。”说毕迈步朝外就走,很是爽利。 楚青流道:“再给咱们备下四匹马,你们只许步行跟随,不许另行带马。”事已至此,黄长波也就不再争竟这些小事,只是说道:“照他说的做。” 夜洪水又点了她数处大穴,这才伸手捉牢她腕脉,将长剑交给梅占雪拿了,当先出门来到街上。过了这许多时候,梅占雪手上脚上血脉已然通和。 鲁重衡命人牵来四匹马,仍带了十余人远远跟随。一行人出了襄阳,来到人少的地方,楚青流桂红莜上去接过马。夜洪水手一振,将黄长波远远掷开,四人上马,打马疾行。跑出近有十里地,见无人追上来,四人收了缰,下马步行,放马匹歇息。桂红莜道:“楚少侠,黄长波说她不再找老镖头少镖头的麻烦,这话我信不过。” 楚青流点头道:“我也信不过,却又只能去信她。若跟她说翻了,开南镖局那些镖师及家属,可就要遭殃了。弄到眼前这种地步,好好歹歹,也许还能再多安稳几天。” “他们手里的人质,不单是老镖头少镖头两个人,也不单是能够截住咱们四个,而是开南镖局那些不会武功的妇孺。这一点,他们只是没有明白说出口罢了。老镖头少镖头肯屈心跟他们结伙做生意,并不是不知道对手凶险狡赖,无信无义,也不是他们自己贪生怕死,实在是替一众镖师着想。崆峒派若翻了脸,动了怒,要图眼前干净,必定会大开杀戒。这个黄长波,实在是杀不得,也劫持不得。” 梅占雪一路并未多话,至此说道:“二哥,多谢你救我一命。” 楚青流道:“谢什么谢?你也都听到了,若不是有我非要跟乱人盟联手,决意要跟没藏飒乙为难,黄长波也不会如此待你。实在是我牵累了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里火里 桂红莜道:“梅姑娘,你能毒倒他们三十多人,本领大得很呐。等咱们到了蔡州,你多多配些毒药出来,要他们好看。” 夜洪水道:“师妹,咱们不说这些烦心事。我只想问你,你适才说,将来要嫁给包二庄主,这是你自己心里猜想的呢?还是真有这个事?” 桂红莜道:“反正你又不想娶我,我嫁给包二哥,你还不许么?” 夜洪水道:“那我怎么敢?包二哥的为人,比我夜洪水强了真是几千几万倍,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会阻拦?我是怕这事只是你自己一个人心里在想,人家包二哥并没有这个心思,到头来你要落个一场空,可要伤心难过。” 桂红莜笑笑,说道:“这你不用担心,到头来我不会,也不会伤心难过。包二哥的心思,我很是清楚。” 夜洪水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梅占雪停住脚步,说道:“夜大侠,桂姑娘,你们这一番做作,这一番说话,全都是说给我听的,是不是?你们不知道,眼下年岁我大了,又经历过这么些事,明白过来了,不再那么傻了,早不再那样去想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非得叫我削去头发做了尼姑,或是随意嫁个什么人,你们心里才痛快么?你们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跟你们同去蔡州?” 楚青流忙道:“三妹,你实在是误会了。夜兄与桂姑娘,身上的毛病或许不小,却绝不会旁敲侧击,转弯抺角说话,更不会这样对你。将来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这二位的为人。桂姑娘说要嫁包二哥,这我也是头回听到,很感新奇,夜兄问两句,也是情理之常。世上的缘分,并非只有夫妻,朋友、兄妹、师徒、同门,就算是仇敌,莫不都是前缘注定,较之莫不相关之人,已然亲厚了不知多少。” 桂红莜道:“这话我不认同。既然缘分都是一样,那你愿不愿意不娶瞿姑娘娶我?愿不愿意瞿姑娘嫁给包二哥或是嫁给我师兄?你想到这些事,听到这些话,心里会不会很难过?” 夜洪水叹道:“师妹,你这个人,毕竟是太傻,你总把事情看得太过容易。论起来,你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嫁什么人---”这话说得实在怪异。 梅占雪道不解道:“为什么?” 夜洪水道:“因为她把嫁人看得太过无所谓。只须有三分二分的缘由,就肯把自己给嫁了。就算我这样的无行丑鬼,她当初也能追着我逼嫁,可想而知,她对嫁人这事,糊涂随意得很。不过包二哥跟她一样的糊涂,一样的随意,一样的不肯去弄个明白,他们两个,倒还真是一对。” 梅占雪道:“夜大侠,你是男人,对嫁人这事懂的倒还挺多,你说说看,我是个怎样的人?” 夜洪水道:“这也没什么稀奇,说不定我前生,前前生,全都是女身,也就多少能懂一点女子的心思。不过你是怎样的人,我还真是说不好。我只知道你是个不易解脱之人。我夜洪水若是闹腾得倦了,说不定就会削发为僧,你却难以削发为尼。就算能削去头发,搬到尼庵里去住,也只是个假的。你这一辈子,注定是牵缠太多,一事未了又生一事,至死方休。天也不早了,这路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蔡州去,还有几百里路要走呢,咱们可耽搁不起,还是走路吧。”说着上马快跑而去。 第三日午后,一行四人来到蔡州十八里铺村外。 离村子还有三里多路,南风吹过,隐隐带有火灰气息。楚青流与夜洪水对看一眼,打马急跑。绕过村边房舍,便见充做乱人盟总舵的那片大宅已然烧成一片白地,火势蔓延开后,大宅左右后三边的低矮民房无一幸免,火头一直延烧到村中那条主路才阻断开来。火灰中不知烧死了多少活物,虽说眼下再也看不见有火星烟气,浓浓的焦臭犹自刺鼻难耐。 六月天时,大小树木正当茂盛生长,但火场四周五丈内的大树全都烧得只剩黑秃秃的树干,小树则连根烧净,只剩下火痕。 村道两边,墙壁阴影里头,隔不多几步就有白茬棺材或是尸体停放。却听不到有多少哀哭,想来村民不是力疲力尽,就是震惊太过。已然无力再哭泣。 年弱老者手拉幼儿在火场旁呆看呆站,几个半大孩子用木棍在火灰中翻找,低头寻找零星遗物,脸色也俱都凝重。 二人下马,向村民打听究竟出了何事。连问数人,全都摇头走开,显是不愿意多说,不愿搭理他们。 这时桂红莜梅占雪也已来到,夜洪水道:“师妹,今晚你跟我去蔡州城里劫银子,设法安顿这些村民,实在是太惨了。”梅占雪道:“我也去。” 桂红莜拦住一个老人,好言问道:“老人家,这场大火,村里烧死了有多少人?” 老者摇摇头道:“死了多少人还不知道,也没人数过,想数也数不清楚,反正前边大半个村子,家家都有死人的。烧死的骡马牲口,烧毁的粮食物件,那就更多了,就算不死,又靠什么再活下去?天时还不算冷,忍一点羞耻,衣裳暂时还能不穿,饭也能不吃么?吃什么?就吃灰吃土么?姑娘你说说看?”伸手擦泪,摇头叹息而去。 夜洪水道:“咱们都上了没藏飒乙的当,他那边在襄阳城里大操大办,开会么商行,这边放火杀人,可算是两不耽误。” 楚青流道:“咱们做了错事,让没藏飒乙看到了破绽。”心中却在想,不知瞿灵玓是否也烧死在火场里了,当然还有刘奇蟾包洪荒。 桂红莜道:“瞿先生、石总持,还有刘道长包二哥,瞿姑娘他们,全都大有本领,要说他们全都叫没藏飒乙这一把火给烧死了,我绝不能相信。” 夜洪水道:“我也不相信,可他们若是没死,人都在哪里呢?总该留个人给咱们传个话吧?” 梅占雪忽道:“村口有人来了。”听了她这句话,三人齐齐抽出刀剑,转身去看。 就见村外来路上,有十余辆大车排成一线,结伴行来。车行缓慢,似乎都是重载。 四人抢迎上去,见力夫车夫而外,前行一人正是瞿灵玓,押后的则是包洪荒。大车上堆满货物,衣被蚊帐之外,最多的便是吃食炊具。王贴心油肥婆两个一瘦一肥,也跟在一旁吃力行走。爱书屋 四人赶紧上前帮扶。 瞿灵玓眼圈泛红,说道:“师兄,桂姑娘,夜大侠,你们总算是来了。” 楚青流道:“不要着急,有话慢慢再说。” 大车驶入村中,六人带领力夫将诸样物事一一分发。最后两辆大车上,装的全都是银两,二万多两现银子,半个村落烧毁六七十户人家,每家都能分到三百余两,虽说未见得户户都能满意,尤其是人命,更不能拿银子来比论,但也只能如此了。瞿灵玓也不问每户人多人少,有无死人伤人,死了几个伤了几个,只是挨户分发。 用去近两个时辰,才算分清分尽。最后竟还有三份银子没有人领,据说这三家全都烧死了。 打发走了空车,瞿灵玓松了一口气,说道:“师兄,这事眼前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咱们走吧。有什么话,尽可以路上再说。” 六人只有四匹马,走路不便,索性将马匹也丢给村民,全用步行。 桂红莜道:“瞿姑娘,瞿先生他们全都没事吧?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瞿灵玓摇头道:“我爹爹,石叔叔,全都困在火场里头,没能出来,亡故了,只剩吴昊叔叔一人还在。刘奇蟾刘道长,包二哥他们也没事,刘道长还在蔡州城里。就在昨晚,包二哥吴叔叔帮我先就近暂时葬了爹爹跟石叔叔,等除去没藏飒乙,再迁他们回瞿家大寨。”却并未说大火是怎样烧起来的。 楚青流道:“这火是没藏飒乙放的么?” 瞿灵玓还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前天过午,刘道长来找我,说他这些天窝在这村子里,很是辛苦无聊,想到蔡州城里大吃一顿,大玩一场。拉了包二哥一同去,还非要让我陪他们两个同去。说什么我去了,也好从旁监厨提调,他的金子银子才不算是白花。我感念他偌大年岁还肯到这里来助爹爹,他又好言好语的求我,实在不好不答应,就跟他们去了蔡州。细想起来,也都是这些日子勉强还算是安然,我就有点大意了。油肥婆听说有东西好吃,便也要去,刘道长心境还算不错,也就答应了。” “刘道长一进了蔡州城,就象小孩子到了庙会上,诸样全都要玩,诸样全都要看。洗浴篦发,听了书,又要听戏,直磨蹭到天黑了才肯吃饭。” 桂红莜道:“我听他说过,非要消磨到肚内饿了,吃饭才会香,全都是这老头坏了事。” 瞿灵玓道:“这也不能怪刘道长,就算是我,也没想到只有这小半天工夫,就能出事。” “刘道长刚喝了几杯酒,店内店外的客人小二便大嚷大叫,说城外西北方向起了火,火头必定还不小。咱们出来上到高房上一看,正是那个十八里铺,在城里虽说看不清明亮火头,可半边天全都叫火映得红亮红亮的。” “等到咱们急赶回来,火势已烧过正旺正盛的时候,没法救,也不用再救了,爹爹跟石叔叔已然全都死了。这一个多月来都没下过雨,诸样东西全都干燥,沾上火就能着,实在没法子再救灭,只能眼看着烧。” “这场火先是从周边的矮小房舍烧起,父亲与石叔叔他们坐的正厅最晚过上火,照他们的本领,这点火原本也困不住他们。也全都是赶巧了,咱们刚去了蔡州,附近就有不少兄弟赶过来跟父亲他们议事,挤了一屋子的人。这火不是寻常火种,崆峒派在里头加了西域出产的硫磺黑油,才一闻到烟火的气息,火势就成了。最可怕的还都不是火,是那些有毒的黑烟,吸进去稍许,内力稍低的人神智就不清明了,不知道该向哪里冲。吴叔叔石叔叔带了武功高些的弟兄先冲出来,杀敌并接应后出的弟兄,爹爹在厅口察看火情,分派众兄弟从何处突围,免得各自踩踏。” “他却怎能知道,他拼却性命救下来的人,就算能冲出来,也都让崆峒派守在外面的人杀了。” 楚青流道:“全都叫人杀了?是没藏飒乙亲身到了么?” 瞿灵玓低头道:“不知道,吴叔叔,石叔叔两人都没有见过没藏飒乙,认不出来。听吴叔叔说,崆峒派到的人颇不少,里头有两个人,他跟石叔叔一对一都很难取胜,还有一人,抬手一招两招就能杀咱们一个兄弟。照理,没藏飒乙该是没来,但他是否躲在一旁暗中瞧看,这可不好说。毕竟暗中放火是个肮脏勾当,他就算到了,也不会露面。” “二位叔叔一边打斗,一边还要留神围在里边的爹爹。眼看再也没人能从火场中出来,石寒叔叔猛地舍了对手不斗,要去火场里去救爹爹。他冲进去了,却没能再冲出来。” “场外三个崆峒派高手围斗吴叔叔一人,他一人怎能敌得住?遇到凶险的时候,眼看要败的时候,吴叔叔便往火场边上靠,拟想着要硬拖他们一个两个跌入火场里一同去死。崆峒派那些人,他们眼下正在得势,心得意满,还有那么多的好日子没过,怎肯去死?便不肯跟吴叔叔拚命。也正因为如此,吴叔叔才侥幸拖到咱们三个赶回来。” “还没等刘道长包二哥出手,崆峒派的人就一轰散了。咱们等到火熄了,进去一察看,见里边死了二十多个人,死相惨得很。吴叔叔不让我多看,凭借各人的兵器还有随身烧不化的零星物件,大体辨认出尸体,也找出父亲和石叔叔的遗体,买棺木装殓了。说眼下很不太平,若想将棺木送回瞿家大寨,必要惊动没藏飒乙,再要遭到他的拦截,未免太对不住两位长辈,就不许我护送棺木回乡。随意找个地方暂时葬下,做了暗记。” “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报给东边苏夫人魏大侠他们知道,这事都有吴叔叔指派附近的弟兄去做了。” 瞿灵玓淡淡而谈,楚青流却听得心底泛生寒意。 瞿广瀚此前已派人上门邀没藏飒乙去辽州公开决斗,并无拖延回避之意,也不会躲藏。没藏飒乙却拖着不予答复,一边乘机图谋在襄阳吞并开南镖局,一边又暗地跟踪各人行踪,做下这件大惨事。他为要杀瞿广瀚一个人,不惜烧死半个村庄数十条人命,行事之忍刻,还真是少有少见。 凭他的武功,对战瞿广翰轻易就能取胜,杀人于当场,何必还要背后放火,做此小人行径? 难道只有小人无赖的行径才能真正令人不寒而栗、骨里生寒? 这个没藏飒乙,实在叫人猜度不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里水里 众人来到蔡州城,进了与刘奇蟾事先约好的客店。等了多时,直到天黑下来,刘奇蟾才回转,面色阴沉如水,眼泛寒光如刀。随手将手里包裹朝桌上一丢,说道:“那两车银子我估摸着未必够用,又去寻了些来,明日再给那村里的人送过去。说实话,自打我入了江湖,还真未吃过这样大的亏。”摇摇头道:“若不能杀了没藏飒乙贼,至死我都过不了这个坎。” 夜洪水道:“吴先生呢,他若没有受伤,怎地不在这里?此时就他还能算是个统领,他不在,事情可不太好办。”说着看了看楚青流,又去看瞿灵玓。说道:“我只是不很明白,却不是信不过这人,说他会倒反。” 刘奇蟾道:“这事不会是姓吴的窝里反,我信得过这个人。这人很是清傲,不会做这种下作的事,况且在这个危难当口出来图谋盟主总持的位子,也没多大意味。虽说这事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说,咱们谁也没见过一个崆峒派的活人,只见到地上的几具尸体,几把刀剑。但我信得过这个人。” 瞿灵玓道:“爹爹没了,石叔叔也没了,辽州宿羊岭的约会自然也就不必再去了。吴叔叔说,咱们就按爹爹生前说定的法子办,穿到没藏飒乙的身后去杀去闹。乱人盟的人,除了听吴叔叔的,也就还能听我的,吴叔叔就说,不如分成两处行事,吴叔叔一拨,咱们一拨,往后遇上再有合适的首领之人,就再多分出几拨来。” 夜洪水道:“这样不太妥当,力分则弱。不过除了这个不好的法子,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也就只好这样了。” 桂红莜道:“有刘道长跟咱们在一起,咱们这路不用说是强的了,哪里全都去得。只是楚少侠就不能单分出一路来么?他说话,乱人盟的人也会听的。有三处五处人一齐行事,才能称得上够乱,才好叫他们手忙脚乱顾不过来。” 刘奇蟾道:“不用再分开了。楚青流带上你兄妹两个,再带上包老弟,弱是不算弱,可万一遇上没藏飒乙,真就能能擒得下来、挡得住么?我看未必。”此老虽说性2爱胡闹,却并不糊涂。 楚青流道:“没藏飒乙行踪诡密无定,想要找他并不容易。咱们不如索性一路向西杀,直杀到崆峒山他们的总舵去,那里有他们的广成堂、空同殿,还有历代祖师的坟莹,他们决不会不管不顾。咱们到了崆峒山,就不怕没藏飒乙不露面。这些日子,瞿先生一直在等他们的回信,想要在辽州宿羊岭跟没藏飒乙对面相斗,也就没有直杀过去,崆峒派诸人说不定会把隐忍当成是胆怯畏战,因而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以至于公然劫持三妹,胁迫开南镖局。” 瞿灵玓道:“师兄说的是。爹爹并不怕死,石叔叔吴叔叔也不怕死,这咱们都是知道的,可别人未必知道,他们难免要说爹爹只是想拖延,没藏飒乙说不定也会这样想。杀到崆峒山去,这不能说是不好,却总不如设法引没藏飒乙到海船上去的好。”一这句话说出,登时满室皆静,等着听她解说。 瞿灵玓道:“当初备下这七八条船,是张元张先生的主意。人人都知道,没藏飒乙厉害难斗,张先生更是亲眼见过,也就不会心存侥幸。这场架太难打,说不定到最后乱人盟都死伤完了,也杀不掉没藏飒乙。故此,张先生设想的是一套苦情诱敌的计策。苦情自不必说,就是不拿属众的性命为意,逼他们去跟崆峒派硬拼,或者说是诱敌。” “张伯父设想,爹爹他们可以边打边败退,最终总能退到这几只大船上。只要法子够巧妙,不怕没藏飒乙不跟着追到海里去,追到船上。如此一来,就算不能打败没藏飒乙,至少也能落个同归于尽,实在没法子了,还有沉船烧船这一条路。为了能引动没藏飒乙,便于诱敌,这些船原本并未想要放到海里去,只想放到几座大湖里去,或是洞庭湖,或是太湖洪泽湖,是座大湖就行,甚或就在长江里来回游荡,引动没藏飒乙。张伯父到了蔡州,跟爹爹他们商议好了,传信叫我采买改造了这几只船。定下来这个大的路子,张伯父身子就越来越差,拓拨元昊又传令叫他速速回去,只得回夏国去了,那个时候,崆峒派还在江陵跟两家假意谈结盟的事。” “我求徐先生开来药方,派人转送到望海庄,张伯父他收到后也服了几副药,自然大有效验。一听说他们三家正在谈结盟,他就再也不肯服药,不论爹爹如何劝说,全都无用。他说不能吃对头的药,不能叫徐先生笑话,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得去死。他怎又能知道,这盟并未结成呢?看来,万事都有前定。” “张伯父回夏国后,不多久,三家又不结盟了。不结盟,咱们应对的法子也就该变动。爹爹跟石叔叔吴叔叔便一齐出动,去江陵请了徐先生来,又捉了义血堂那几把剑。为保万全,便将这些人全都关到了船上,原本是想,不论他们能否结盟,除了徐先生要留下,余人全都是要杀掉的,后来才又改了主意。” “苏夫人魏大侠到来之前,这几只海=船上只有楚州青田帮的帮主张受活带着他手下的属众及望海庄惯常出海的老水手管领。张受活这人,师兄是知道的,实在是海面上的一把好手,但武功也只平平。古愈、萧陌风、少林双叛僧还有蔺一方诸人,都在各地忙着安顿西北来的人,实在无法分身到海上去。不过就算再好的好手,没藏飒乙若是追到船上,也全都没用。” “这样看来,显然不能确保万全,爹爹便吩咐张受活,说一旦有陌生船只想要接近,便将船往外洋海面上开,直行到日本国去,张受活在那里有好多朋友可以投靠。” “眼下船上关了徐先生等人,不是说就不能再行诱敌,这计策还是能用的,只须再多找几条船也就是了,但爹爹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照我猜测,还是他这个人心里实在不肯东躲西躲,输到不成模样来诱敌,他咽不下这口气。张伯父是文人,只求计策能有成效,不会顾忌这么多,爹爹与石叔叔终究是武人,又威风了那么多年,想法自然跟张伯父不同。” “再一个呢,他也不想将整个乱人盟拖入苦斗。在他心里,始终都觉得用强力打服乱人盟的兄弟替自己出力,以图跟赵宋皇帝为难,重建大周,已然很对不住他们,不该再拖着他们去死。当然了,那些江湖好汉们只会说他还是有私心,不肯耗尽乱人盟,让别的家派白白捡了便宜。” 桂红莜道:“不让别人白捡便宜,这不是应该的么?凭什么别的家派就能抄起手等着看笑话,任由乱人盟的人死光死净?” 瞿灵玓道:“还有就是,没藏飒乙并没有一拥而上杀过来,而是一步步用软招紧逼,他稳得很,就算想用苦情诱敌的计策,也不太能用得上。总之,爹爹没有照与张伯父商定的法子行事。张伯父回夏国了,石叔叔向来不惯跟爹爹争竟分辩,他又跟爹爹是一样的性情,也不会劝阻他,吴叔叔能劝几句,只怕也劝不过来,更何况吴叔叔也未必会劝。我就更不必说了,这等大事上头,爹爹不会听我的。” “爹爹跟石叔叔故去后,我又跟吴昊叔叔重提起这事,吴叔叔说,没藏飒乙眼前是步步紧逼,绝不轻进冒进,想要诱敌围杀,着实不容易。我再劝,吴叔叔就说,苏夫人桂姑娘这等女子都能出手相助,他实在行不出这种先诱敌而后沉船烧船的计策,他还是要脸面的。从根底里起,他还是想穿到没藏飒乙后面去杀去烧,以为这也能奏效,也更快意,胜的也更体面。吴叔叔说,只要用心谋划,在陆上照样也能设伏杀了没藏飒乙,不必定要到海上去。”看书窝 桂红莜道:“他说的也不错啊!” 瞿灵玓道:“我觉得,还是将没藏飒乙诱到海上最有把握。船上有徐先生会使毒,更有各种机关埋伏,说不定不用弄到沉船烧船,就能活擒了这个贼子。” 梅占雪道:“瞿姑娘,请你你跟我说,怎样才能联络到海船。我明天就往东走,引崆峒派的人到海里去,我说的都是真的。” 楚青流道:“不行,这样太过凶险。” 梅占雪道:“我不怕凶险,只怕不凶险。我爹爹,我哥哥,既然敢开镖局子,原本就不是胆小怕死的人,可是在襄阳城里他们眼见我被黄长波劫持也不敢出手解救,明明自己手里有刀,被人用刀割伤也不敢动手反抗,这全都是因为镖师们很难与崆峒派斗,家属又太多,才不得不小心下意跟崆峒派同旋。这份苦心,就算有人能识得,必定也不多,更多的人只会骂他们胆小怕死。我若能把没藏飒乙引到船上去,就能叫人知道,江陵梅家并不是胆小怕死的人,我就是因此死了,也是快活的。” “再说了,不去东边海里,我又能去哪里呢?跟你们往西去,黄长波就有了寻事的借口。去江陵,去襄阳,难免还要跟他们碰面,叫我爹我哥为难。我一个人四处游荡就不凶险么?黄长波那个人,因我受了那样的折辱,吃了那样一个闷亏,绝不会轻轻就放过我,必会要找我的事。她说从此不跟我为难,不跟开南镖局为难,这话我绝不相信。我只能去海里找大哥,也只有去找大哥才最万全。崆峒派的人跟着我,他们想借我带路,见不到船,上不了船,他们就不会下手杀我,我去东边海里,并没什么凶险。” 楚青流道:“你是否凶险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三,你全都没细想到。这个诱敌的计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最后一点手段。照张元先生的设想,是让乱人盟的寻常兄弟先去送死,瞿先生石总持他们这些高手都还是在的,实力还是在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引动没藏飒乙跟追。也只有这些好手还在,到了船上,才能合力擒下没藏飒乙。” “眼下情势不同了,船上只有苏夫人跟大哥两人。这两人未必就比不过瞿先生石总持,终究还是太弱。万一没藏飒乙真到了船上,苏夫人跟大哥抵敌不住,因此有了意外,这责任太大,没谁能承担得下。不行,我不能答应。苏显白大侠的夫人,倘若因这个诱敌计策亡命海上,就算最终能杀了没藏飒乙,咱们也必落到人人唾骂,自己心里也难安稳。更别说还有徐先生这个世外的人了。” 瞿灵玓道:“师兄,当日在长风沙镇上,教训呼衍除的时候,苏夫人说的话,你都还能记得么?” 楚青流点头道:“大意都还记得,怎么样?” 瞿灵玓道:“我记得苏夫人先拿望海庄作比,又拿自己的沂山草院作比,将没藏飒乙骂作古往今来少有的恶徒,还说对他们唯有多杀。可见苏夫人自己心底,跟没藏飒乙已是两不并立了。如果苏大侠在,师父也在,面对没藏飒乙这种恶徒,他们必定也会联手抗拒,死而无悔。” 楚青流点头。 “对抗没藏飒乙,为的不是乱人盟一家,也不是开南镖局一家,也为的是义血堂,为的是妙乙观,甚而说是为了整个江湖。人人全都该出自己一份力。我觉得,苏夫人就算因此死了,只要能杀掉没藏飒乙,她心里必定也是快活的,对此我没有什么不安。” “徐晚村徐先生,他是世外高人,不会武功,似乎死的冤屈。但他此时若不在船上,只怕早已落到没藏飒乙手里,若不肯降服助其为恶,也必难活命。他既已出山到了江陵,既已撞到了这场麻烦,就算是下了水,再也脱身不开了,徐先生就算因此死在船上,我也并无不安。这话说来似乎无情,却都是我心中真实所想,也都是实情。引没藏飒乙到了船上,好歹还算是以长击短,没藏飒乙武功再高,终究不通海上水面上的能为,船上还有种种机关可以依靠,也抵得上三五个一流高手,只要能引动没藏飒乙,无事不可一试。” 刘奇蟾道:|“丫头,你说的都有道理,全都对头,我也全都懂,可我却不能赞成这么去做。你要知道,世人论事,有好多时候都是不讲道理的。真要闹到了那种地步,也就是说,没藏飒乙死了,苏夫人也死了,徐晚村死了,魏硕仁死了,眼前这个梅丫头也死了,义血堂的几把剑也死了,你跟楚青流还活着,在江湖上可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人人全都能骂你,人人也都能杀你,你还不能还口,更不能还手,望海庄跟瞿家大寨就算叫人给拆了烧了,也没人敢出头帮你们。你想想看,人活到那个地步,还有什么意味?” “仅仅说一句我并无私心,我问心无愧,是难以服人的。丫头,算了吧。好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对船上的事也就能放心了,咱们也就能放手向西杀。我也是个江湖人,虽说没藏飒乙他未必就能收服我,管制我,阻挡得了我去老赵家吃吃喝喝,妙乙观总是我的出身之地,那里还有许多人口,没藏飒乙必定不会轻轻放过,我也就算陷到这场麻烦里头来了。你放心,实在到了没有法子的时候,咱们就上船,你说好么?”全是诱哄的口气,生怕瞿灵玓不答应,生怕她因而不快。这在他,如此跟人说话还真不多见。 楚青流道:“师妹,咱们就照刘道长说的办,先向西去,真要走投无路了,再想法子上船,跟苏夫人并肩去斗,咱们死在苏夫人前头,那才是真的问心无愧。” 包洪荒道:“就算最后真的没有法子,不得不上船,也得先设法让苏夫人离开,不能伤了她。”包洪荒向来不大说话,若说了话,那就是此话非说不可。 桂红莜道:“我听明白了,不是不能再使这诱敌的计策,而是因为有苏夫人在,才不能用这计策,我说的是么?那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刘奇蟾道:“还有什么法子?一路向西杀就是好法子。不用再多说了,就这么办,这回全都听我的,不会有错。你们谁出去一趟,替我把王贴心、肥母猪这两个混蛋全都叫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意气山南 01 楚青流出去,叫来王贴心夫妻两个。刘奇蟾命二人当厅跪下站起身围着二人慢慢踱步,不时搓2弄双手,似乎随时都会发掌出指毙杀二人,却又引而不发。众人看了不忍,桂红莜道:“刘道长,你们有话慢慢说,不必着急。咱们先出去了。” 刘奇蟾道:“谁都不许走,全都在这里看着。你们走了,我要想杀人,谁来替他们说情?你这不是害人么?” 夜洪水道:“这样的冤孽夫妻,早就该一刀一个杀了,你心肠过软,留到这时才杀,已然杀晚了。你只管杀,我全都不在乎,你要是不杀,就不是个好老道。”说着扬长而去。 刘奇蟾向二人道:“你们都听见了么?这都还是我心地好,才留你们白吃饭到如今,你们若落到那个姓夜的手里,早就喂猪喂狗了。” 二人只是叩头,并不说话。 刘奇蟾道:“姓夜的说早该杀了你们,我还偏不杀你们,我偏要跟他对着干。你们只是折磨自己,很少去折磨别人,跟崆峒派那些狗贼比起来,你们还算是好人。道爷我就要去找没藏飒乙拚命,犯不上再带着你们,饶上你们的性命。你们只要肯听我的话,我就放你们走路。” 王贴心偷偷看了看油肥婆脸色,说道:“道长有话尽管吩咐。” 刘奇蟾怒道:“你为什么要先看她的脸色再说话?为什么?真是没有半点出息,你这个样子,早就该一头撞死了,别活在世上丢人现眼。我有两条路,任由你们来选:这个肥母猪欺负你这么多年,又欺负得这样很,实在有违天道。从今往后,你们两个调换过来。你得变着法子叫她难受,叫她生不如死,得把她这身肥肉都给折磨没了。” 桂红莜道:“刘道长,你就不怕这婆子受不住自杀么?” 刘奇蟾道:“我不怕,她死就死了,谁又能不死?她死了,我就给这瘦子再找一个恶婆子,任由他去作践,这难得住我么?” 王贴心叩头道:“道长,我这人虽说会武,天性却爱惜女子,将女人看的值金值银,将自己看得一钱不值,再也不会欺负女人,请你再说另一条路。” 刘奇蟾道:“别说再给你一条路,再给三条五条也不难。你们这种姻缘,照佛棍的说法,那都是前生做恶太多得来的恶报,是更改不得的。可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改一改,我给你们离婚,我叫你们单过。” “再给这肥母猪找个能折磨她的,给你找个能对你好的,你们四个,就在蔡州城里住,还得在一个院里住。等我从西边回来,再带你们走路。那两个男女,都是不会武功的,却也都是猪狗不如的男女畜生。他们若是死了,伤了,走丢了,抱怨你们合伙欺付他们了,哪怕说了一字一句,你们也就别想再活了。我比你们年龄都大,管不了你们多少年,那个姓夜的比你们年纪都轻,本领也还有一点,他管得了你们的下半生。你们也不要犹疑了,就这么办,我这就给你们办这件事去。”说着抓起桌上那包金银,出店去了。 这一去竟一夜未归,看来他本领虽大,想要找到两个合他用的恶男恶女也没那么容易。直到日上半天,晨时过后,才带了三男二女兴冲冲回店,叫来王贴心油肥婆,又叫齐众人,看他如何接演这出闹剧。 他还未及说清原委,店小二带进两个人来,说要找瞿灵玓楚青流说话。二人乘机退下,将两人带到楚青流房中,询问来意。两人都是三十余岁,虽说都穿汉装,却颇带西地边陲气息。 二人自称是崆峒派的送信使者,奉掌门人丁仰真之命,前来送信。二人明说蔡州城里城外尽有替崆峒派做事的人,不难侦知诸人的行踪。说毕,递过一封书信。 楚青流接过书信,见桑皮封套上写的是“乱人盟总舵瞿广瀚先生台启崆峒没藏缄”。用的是平交往来口吻,字迹虽说不上端重,却也绝不草率。想了想,说道:“你们既然消息灵通,想必早该知道,瞿盟主石总持二人已绝命于十八里铺的火场,中了你们的毒手。你们却又来送信,这是何意?”将信递给瞿灵玓。 一人道:“起火的事,咱们一到蔡州,也就知道了,却不知瞿盟主、石总持也因此故去。不过照情理推测,就算再大的火,也挡不住这二位。” 另一人道:“这场火,二位必定要疑心是崆峒派做下的。是与不是,咱们两个也不配知道,咱们只是跑跑腿,送送信。” 瞿灵玓看了看来人,将封口撕开,抽出笺纸瞧看: “瞿先生台右先生奔波南地,创业驱驰,只手独造一大帮派,名盈天下,诚非易事。先生不忘郭氏旧恩,鄙薄赵家为人,义结张吴,敢以无良赵宋一国为对头,令人景慕。先生时常往来西北,没藏避居贺兰山野,竟未能得见一面,偶念及之,每觉怅然。” “瑙水沟之事,其间误会颇多。留人做质,于大事无益,徒然招人暗恨,此理我岂不知?此等事岂我愿为耶?奈何家族居于人国,万事难以随心,其间苦处,不待多说。幸而有令爱出手将人带出,脱我出离俗务。”搜读电子书 “楚青流其人,言语举动并不十分狂妄,其心却着实桀骜难驯。为挫其气性,鄙人便以刚硬对彼刚硬,将人擒拿关押,甚而说出折服群雄的话头,更说要东出南下,以没藏飒乙取代瞿广瀚。楚青流便信以作真,四处宣扬,直弄到天下攘动,皆谓鄙人有独霸武林之心。” “俄顷,望海庄吴庄主、义血堂曲总堂主讲武沂山,双双以身殉于武道。没藏无缘亲临斗场调解劝说,心中不能无憾。天下英雄,随时而弱,而后起之人难见。鄙人若坚卧不出,任时英凋落,纵然不惧世人嘲骂,己心却也难安。江湖波潮暗汹,我亦江湖人,不能袖手坐视,不得已,只得离山东来。” “岂料甫一渡河,各家各门便纷纷趋迎,各诉心中恐惧,各说安定享乐之渴念,皆欲推鄙人为共主。且有言及瞿先生待下急苛,大义当前,有所不为者,鄙人一概严斥。安定江湖这等大事,岂能如小儿嬉戏?必得与天下雄士商讨而后定,雄士之首,无如有瞿先生者。” “伏月初四日,得接先生华翰,邀鄙人秋月十五日于辽州宿羊岭相会。此种事,有益江湖武林,鄙人怎能不允?奈何当月二十八日乃家师七十正寿,昆仑公掌门亲身来贺,且有要事相商,鄙人于崆峒山亲任执事,提调接待,实难脱身赴约。经与家师及公掌门细谈多日,均觉孟秋月十五之议过于仓促,措置不开,还以仲秋十四日为便。” “八月节前,宿羊峰顶,鄙人必亲身往晤先生。其时凉风爽2劲,群雄毕集,对月论道之余,做一二古人未曾做过之事,实足快意。” “先生若以鄙人所议尚妥,有意赴约,说与传书人即可,不必另作复书。时当夏月,赤日蒸炎,先生气功精深,亦当着意居处,善自珍重。党项本黄帝后裔,没藏实炎黄子孙,以久居偏鄙故,少习文辞,字书卑劣,草率着笔,祈恕不恭。书难尽意,不胜依依。没藏飒乙某年某月某日。” 看毕,将书信递回楚青流,待楚青流也看了,说道:“这是没藏飒乙放了火,却不知是否害死了我爹爹跟石叔叔,才又送信来试探。”楚青流点点头。 楚青流道:“这事太大,是否答应,还得跟刘道长他们商议。” 说到这里,正厅中传来一阵轰笑。随即有两男一女被人从房中掷出,落在当院,三人爬起来,不及拂掸泥土,争先逃去。 刘奇蟾哈哈大笑,踱步来到房中,说道:“这场乱点鸳鸯的好戏,你们看不成,也太吃亏了些。”楚青流将书信递过,刘奇蟾并不去接,说道:“有什么话,说给我听就行,我耳朵还不聋,用不着看谁的信。” 瞿灵玓道:“没藏飒乙用丁仰真的名义,约我爹爹八月十四日在独牛峰会面比武。” 刘奇蟾道:“这是件好事呐。”转身向送信两人道:“你们回去跟丁老儿说,跟没藏飒乙说,八月十四那天,瞿广瀚是去不成了,我刘奇蟾却必定会到。谁要不去,谁就是乌龟王八蛋。你们跟他们说,这话是我刘奇蟾说的,我要不去,我是乌龟王八蛋,他们要不去,他们就是乌龟王八蛋。六十年前,我有个小小的外号,人称‘不憾刀’,他们或许还能知道。” 瞿灵玓道:“你们回去告诉丁掌门、没藏飒乙,就说我爹爹已离世,八月十四这场约会,由我替爹爹去赴,不见不散,二位请回吧。” 楚青流道:“八月十四约会,还有近一个月,这一月里,双方是停手不斗呢?还是只管斗下去?信上却没有说。” 送信人道:“信上既没明说,咱们更是说不明白。只要各位不忘还有约会这事,也就是了。”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是否暂时罢斗,全看乱人盟的,他们崆峒派全都无所谓。 说毕行礼,就要离开。刘奇蟾忽道:“先不要走,我还有话说。”说是有话要说,叫停二人后,却并不就说,围绕二人转了几个圈子,才道:“你们两个,自然都是丁仰真、没藏飒乙身边亲信的人,都见他们施展过什么惊人的本领?说来听听。” 一人冷冷道:“丁掌门没藏先生那等高人,怎会在咱们跟前施展武技?咱们没有见过,也没什么好跟人讲说。” 刘奇蟾碰了个软钉子,全然不以为意,说道:“他们是高人,我却是矮人,不怕在你们这种小脚色跟前施展武技,你们看好了。” 提起桌上茶壶来,手一送,茶壶离手平平飞出。待茶壶行出约有一丈远近,右手再一挥,掌力跟踪而至,将茶壶凌空击碎。左手袍袖跟着抖出,将碎瓷带同水滴尽数收入袖中。说道:“都看清了么?看清了,回去就好好说给没藏飒乙听。” 送信人对看一眼,无言退出。刘奇蟾看看楚瞿二人,笑道:“这手法还成么?没藏飒乙能为再大,他终究也是吃粮撒糞的人,不是神,也不是鬼。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打发了油肥婆这对狗男女,再也没有什么累赘,咱们说干就干,过午就走。” 楚青流道:“有了这场约会,再想西去崆峒山,行程上绝赶不及。只能去河东一带就近走走,看看他们究竟怎样肃整那些家派,弄成了怎样一个模样。” 刘奇蟾道:“那就去河东。不论河东还是去河西,再也不能这么不死不活干耗着了。大脚色固然可恨,那些跟风吃屁的小脚色跟大脚色一样可恨,不,还要可恨,杀些小脚色,也能出出闷气。”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意气山南 02 梅占雪眼见刘奇蟾发放了王贴心夫妇,回到自己房中。一时只觉得无处可去,也就无心收拾衣包。正独坐发呆,见楚青流进来,起身叫了声“二哥”,又无话可说。 楚青流道:“三妹,你若跟着一同去河东,必定会引发黄长波不满,往东去海边,又会泄了苏夫人他们的行踪,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你最好还是回江陵去。” 梅占雪道:“你说的都对,我听你的,我回江陵去。二哥,你往河东去,也要保重,你打不过没藏飒乙,可不要跟他硬拚硬斗。” 楚青流道:“遇到了他,我就想法子跑。你一个人上路,还是太凶险,我想求夜兄或是包二哥陪你去江陵,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你看谁更合适些?” 梅占雪道:“我看全都一样,你看谁合适谁就合适。你要真想叫我选,我选夜大侠。你也知道,包二哥将来是要娶桂姑娘的。眼下这场大斗,谁活谁死全都难说,能在一起几天,也就难说得很,也不好因我把包二哥跟桂姑娘分开。”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也说的是。既这样说,你也收拾收拾,我去找夜兄商议。” 夜洪水听楚青流请他送梅占雪去江陵,无语良久,才道:“去不去江陵,我自己做不了主,得问问我师妹。我这个身子,不是我自己的,实在是我师妹的。你跟我一起过去,咱们话说当面。” 桂红莜听了二人这话,当即道:“师兄,你这就是糊涂了。你也知道,安顿不好梅姑娘,楚少侠走到那里都不会心安。只要有人护送梅姑娘,你去我去全都一样。师父说让咱们相互照应,也不是说就再也不能分开做事。” 午饭过后,梅占雪夜洪水出离蔡州城西去江陵,余下诸人出北门向河东进发。 河东地面最大的帮派是山南刀会,此前楚青流梅占雪在泌水渡河,被勒索银两,船工便是替山南刀会做事的游痞。去贺兰山救人,山南刀会也有人去,副会长岳万旗行事也还算中规中矩。但眼下崆峒派势大,若说山南刀会已然归降没藏飒乙,也不算是什么意外。 山南刀会总舵设在隆德府黎城的一处村庄,黎城这个地方,四围太行群山环绕,却又有数条峡间商道纵横交结,实在是个为匪作盗的好去处。 八日后,一行人来到那处小村外。刘奇蟾立于山坡上略略看了一看,说道:“你们谁也不要劝我,谁劝我我也不会听。我就是要杀人出气。”说着打马直冲下去。 他不能待在小龙谷的山野里安然消夏,不能在皇宫里恣意口腹之欲,细说起来,全是拜崆峒派这帮人所赐。他这点苦恼郁气无法公然出口,只好向崆峒派的人头上去撒了,丝毫不理会山南刀会就算降了,也只是帮凶,并不是首恶,不理会什么以大压小的俗论。 众人还真怕他大开杀戒,赶紧跟随冲上,瞿灵玓当先领路,来到一处宅子前。看连日来的迹象,山南刀会必然是降了,但是否降了个死心塌地,此处是否还有崆峒派的人在,全都是未知之数。敌我并不分明,瞿灵玓也就不报名号,只说是东京汴梁刘奇蟾老前辈来寻山南刀会会首刘继说话,命门上通报。 过不多时,副会首岳万旗来到门前。一眼见到楚青流、包洪荒、瞿灵玓三人,登时面有尴尬,却还是称呼了一声“大小姐”,这才说要请诸人进宅。 瞿灵玓道:“岳副会长,我爹爹的盟主令你必定也收到了。爹爹说了,他任由各家各派兄弟归降没藏飒乙,你如降了,也算不上不义,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直说好了。” 岳万旗道:“当初瞿先生由西北过来,咱们无力对抗,降了瞿先生。此次没藏先生再来,咱们照旧无力对抗,也就降了没藏先生,说起来,也都是一样。既然没什么真实本领,也就顾不得脸面了。” 瞿灵玓道:“咱们已不再是上使与部属,只是江湖上寻常你我。我不会寻你的麻烦,也不会寻山南刀会旧人的麻烦。我只问你,你这山南刀会中,眼下有没有崆峒派的人?他们来了多少人?” 岳万旗面有难色,空张了数次口,都没能说出话来。 瞿灵玓冷笑道:“看来崆峒派的手段比咱们当初可严酷得多了,能叫你连话都不敢说。”向诸人道:“我爹爹曾跟他们说,若某件事是爹爹交待他们办的,有仇家因而找上门来,可以直说出乱人盟三个字来,可以全推到爹爹头上,自己不用为难。看来没藏飒乙并不是这样啊。”摇摇头。 岳万旗道:“大小姐,你既知道这一节,就不必再难为我了。”指指自己胸口,做了个擒拿的手式。 瞿灵玓道:“这个崆峒派的人不肯说实话,推三阻四的,师兄,你就出手擒下他,咱们硬闯进去。”向岳万旗道:“你看,我还是顾念旧谊的,只说闯进去,并未说是逼你带路。”岳万旗任由奚落,并不还口。 楚青流才要动手,包洪荒道:“还是由我来,这些日子,我跟刘道长桂姑娘也学了些招式法门,力气也回复了些。我得多练练手,真正打起来时,才不会成大伙的累赘。” 说着下马,来到岳万旗面前,一语不发拍出右掌。岳万旗知他力大,不敢硬挡硬格,只能侧身闪避,同时右掌刺向包洪荒前胸,是极大路的手法。他一人对这许多人,绝无取胜之望,只需略微动动手,示意曾反抗过,也就能够交待过去了。 包洪荒微一转身,干净利落抓牢岳万旗胸口,岳万旗竟连他衣角都未能碰到。岳万旗虽说并未真心去打,如此遭遇,还是出乎他意料,登时心念大挫。刘奇蟾“呵呵”两声,甚感得意,当先打马进了院门,直行到厅前才下了马,大步往厅内直闯。如此走江湖,也并不比在皇宫里头逗弄侍卫逊色多少。 厅里有三人正在闲坐,见了这番阵势,齐齐起身。包洪荒放下手中岳万旗,岳万旗来到厅中,一语不发垂头坐下。 瞿灵玓向一人道:“刘会长,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追究你们降了没藏飒乙,只是想找崆峒派的人说话。”说着盯住另外两人瞧看。 两人返身坐下,一人说道:“我若没有猜错,你就是瞿广瀚的女儿,叫作瞿灵玓。我叫刘椿捷,崆峒派的。”看 刘奇蟾看看这人,眼珠连动,似乎很是不解,说道:“我就是弄不明白,没藏飒乙他本领就算再大,就凭你们这些人,又怎能霸得住这一整片江湖?你们胃口也太大了些吧?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杀你们出气的。我杀了你,看没藏飒乙又该如何应对。你们这不是疯狂了么?” 刘椿捷笑道:“我做了什么该杀之事?崆峒派又做了什么该杀之事?” 楚青流道:“你们图谋太大,不管这图谋能不能成,你们都得放手去杀人害人,造罪无穷。不杀你们,却去杀谁?” 刘椿捷道:“杀了咱们,你就再也邮不到怎样才能独霸江湖了。” 刘奇蟾道:“放你娘的臭屁。你们的把戏,道爷我全都门清,我只是不爱去弄罢了。” 刘椿捷道:“我若死了,瞿家大寨必会有五十人为我偿命,你信还是不信?” 桂红莜道:“刘道长,我师兄要是在这里就好了,他最不怕人说狠话。谁要敢对他这样的说话,师兄早就动手了。可咱们几个,全都没有师兄那样的狠心。” 包洪荒道:“这不是说狠话,他们既能说出来,真就能做出来,咱们不能大意。” 另一人道:“我叫晏龟年,你们如杀了我,瞿家大寨也要有三十人为我偿命。瞿家寨的人死光了,不够杀的,还有望海庄的人,开南镖局的人,小龙谷的人,妙乙观的人,等等等等,挨个儿的来。” 楚青流道:“没藏飒乙自命武功无人能敌,却也要用这种无赖手法,也真是可笑。” 晏龟年道:“你们这些人,不敢跟没藏先生当面对敌,只能来找咱们的麻烦,用的不也是无赖手法么?没藏先生说了,你们只要敢于跟他当面对敌,不论你们杀了崆峒派多少人,他都不会杀你们的人报复,但你们若是躲开他,专找寻常帮众动手,咱们就必定会杀你们的老弱幼小复仇。你们可要想明白了,免得连累了自家的无辜之人。” 刘奇蟾道:“我不敢跟没藏飒乙当面对敌?道爷我这不是满天下去找他么?” 晏龟年道:“你这话骗不了人,你要真有本领,就该能找到没藏先生,你连人都找不到,还说什么跟没藏先生对抗?这不是笑话么?” 桂红莜道:“你们这样滥杀,就不怕人心里不服么?” 晏龟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咱们要做一件天大地大般的好事,你们这些叛逆偏偏要从中搅乱,为了江湖人他日能过上好年月,也就只得用些酷烈手段。轩辕黄帝是好人吧?为了开辟上古盛世,不也先征炎帝,后征蚩尤?不也杀了无数的人?你们这种坏人不死光了,这个世道就好不了,江湖也就没个太平。” 刘奇蟾道:“你说的不错,你们这些坏种不死光了,江湖就没个太平。我此前还怕杀人太多,要惹三清责怪,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我再怎么杀人,杀的也不会比黄帝还多。”起身来到这个晏龟年面前,说道:“我这就杀你,你死后鬼魂可要机灵着点,留神多朝瞿家大寨方向观看,看有没有三十人给你偿命。”说着手掌举起。 死到临头,晏龟年怎能不怕?只不过还能硬挺着身架不倒,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见眼刘奇蟾掌势缓缓下落,索性两眼一闭,究竟他此时心里如何想,有无一二悔意,就无从得知了。 手掌离头顶还有尺许,楚青流道:“道长且慢,这人杀不得。”听了这句话,房内诸人全都松了口气。 刘奇蟾大笑回座,说道:“你们这些孩子,全都还太嫩,没半点定性。你好歹也等我手掌再压低些,吓得这小子拉屎拉尿,你再替他求情,那才好玩。” 桂红莜为难道:“这些人全都该死,却又不能放手去杀,这却怎么好?” 刘奇蟾道:“不是不能杀,是我不想杀。我有法子收拾他们,你们两个丫头全都出去。” 瞿灵玓桂红莜相偕出厅,远远避开。刘奇蟾向诸人道:“我杀了你们,没藏飒乙就要报复,我就信你们的,我不冒这个险。但我也有法子叫你们生不如死,还能叫你们受了委屈不敢跟别人说,自己也不敢去想,一想起来,自己都要碰头自杀。你们可要知道,年轻的时候,道爷我也是个淘气不成才的,见识过许多阴损人物,学过许多下流手段。” 晏龟年道:“你折辱咱们,没藏先生同样会折辱瞿家大寨的人。” 刘奇蟾手臂一伸,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虽说并不沉重,却也脆爽利快,响声未落,刘椿捷脸上也挨了一嘴巴。刘奇蟾笑道:“我打了你们的耳光了,没藏飒乙替你们打还了么?人呐,活在世上就得机灵点。就算没藏飒乙他能打世人人人一个耳光,你自己这个耳光也挨过了,你们死后烂成白骨,过了一千年一万年,也摆脱不掉这一巴掌。你看那两位会首,老老实实的,一句话不说,也就没挨我的耳光。” 他话才说完,刘继、岳万旗两名正副会长各自举手,一人打了对方两个耳光,“啪啪啪啪”,脆爽响亮。 刘奇蟾先奇后怒,随即明白二人不敢在两位崆峒派的上差面前保有脸面,以免留下后患。瞪了二人一眼,“呸”了一声,向晏龟年道:“打耳光是轻的,我还有法子叫人更难堪,你们想不想见识见识?你不用看别人,他们跟你一样可恶,可人家命好,偏巧跟我一个姓,我好歹也得顾全点同姓本家的情份。我先找你说话,手法也先在你身上使。还有,你这种人,本领寻常,就专一摇着羽毛扇淌坏水,比那些亲身去抢去杀的还要可恶。”凭他的眼力,一瞥之下,自然就知道诸人中以这姓晏的武功最弱。 包洪荒坐下道:“刘道长,你只顾折辱,实在难于教他们心服,只是白费工夫。” 刘奇蟾道:“我从未想过要叫他们心服,更未指望他们还能改正。这些贼徒贼种,能想出这样阴损的坏主意,要做什么江湖的霸主,你还指望他们有一点半点人心?” 第一百一十六 章 鬼佑人和 转身向四人道:“我也不问你们那些没根没影的,不问繁难你们说不清的,不问你们不知道的,我只问你们能答得上来的。你们那个‘天地人神鬼’五堂,什么天法堂地艺堂,神财堂鬼佑堂,听起来很是好玩,跟唱戏似的,都是怎么一回事?说来给我听听。” 连问三遍,四人无一应声。 刘奇蟾道:“看来他们还真怕没藏飒乙,还真不怕我。”向楚青流、包洪荒道:“只留下这个姓晏的,带那三个出去。等我叫你们,你们就带一个人进来换人,我挨个收拾他们-----先点了他们穴道。” 刘椿捷手中无剑,楚青流便也将剑摘下。刘椿捷是丁仰真面前第三弟子,比莫出英进门还要些,不可轻视,却也犯不上用剑去对他空手。楚青流刚转向刘椿捷,包洪荒已跨步走向刘继,伸手抓拿。 楚青流人未接近,刘椿捷已站起身一掌穿出,时机拿捏得甚好,正是楚青流左脚才要落地又未落地的当口,不单发力不便,换步也已不及。 楚青流身势后仰退避,左足扫挑而起,袭向刘椿捷膝弯。这一招虽说不能必然得手,但屋内地方狭小,刘椿捷身后有座椅,腾展不开,当不难迫他归座,再施后手。 孰料刘椿捷不闪不避不退,眼见楚青流足到,他双足并不换步,也不换势,只微微发力,已平平向左跃开,人才闪过,一掌又袭向右手侧包洪荒后背,顺畅已极。 如此身法,虽不如当日曲鼎襄在沂山苏大侠坟上整身不动平平移开那般难能,却也极是不易。刘奇蟾笑道:“崆峒派不错,还会点僵尸步法。” 此时楚青流再想出手隔阻刘椿捷抓拿包洪荒已无可能。包洪荒就要中掌还兀自不知不识,只管抓向刘继,岳万旗又已攻向包洪荒右侧,晏龟年不甘落后攻向楚青流左侧,手里还捏了一把匕首。才一动上手,已成乱战之势。 楚青流置晏龟年匕首于不理,和身攻向刘椿捷后背。连环互攻,比的就是谁更快,更能先一步触身发力。 眼看刘椿捷手掌就要打牢包洪荒,包洪荒身形回转,手上举着刘继,连扫带打加上推撞,甩向刘椿捷手掌肩背。这股力道来的实在太快太大,刘椿捷顿时被消尽发力余势,身后又有楚青流强势逼来,唯有再用僵尸步侧闪,双足才一离地,楚青流人已直撞过来,两人滚倒在地,楚青流牢牢抱住刘椿捷,却也闪开晏龟年的匕首。 包洪荒以手中刘继做盾做锤,踏上两步,接连扫倒晏龟年岳万旗,楚青流跟刘椿捷还兀自在地上扭打不休,未能有胜负。此等境地,任他大擒拿手也好,小擒拿手也罢,能用上的全都不多,连北方跤技都不太能用得上。 楚青流为包洪荒蛮横打法所激,气血相感,也动了凶性。伏地挺身一个强推,拥着怀中刘椿捷向墙壁直撞,一声闷响过后,刘椿捷竟撞晕在当场。 虽说是完胜,却也实在难看。 刘奇蟾连连摇头,说道:“你们这也能叫武艺?能叫武学么?全凭力大压人,我是不服的。就算杀猪剥狗的屠户,他们也不能这样蛮打硬来,得讲究点法门手艺,不过打赢了就好。” 二人点了二刘一岳穴道,将三人提出门外。刘奇蟾看了看晏龟年手中匕首,说道:“你还不把这玩意扔了?还拿着它做什么?你还指望着跟我动手么?” 晏龟年收起匕首,无言坐下。刘奇蟾道:“有什么话,你全都痛快跟我说了罢,你就算一个字都不说,没藏飒乙必定也要当你说了。你何必这样没眼力?说吧,就说说你们那五个堂口。” 晏龟年想了想,知道再也推脱不过,尽其所知说了一通。刘奇蟾听了,命将晏龟年带出,将刘椿捷点醒带入,照旧法问过,再问了刘继、岳万旗二人。 问完将众人全都叫到屋内,向崆峒派四人道:“你们说的都算清晰,奈何我老了,心思不太灵便。天法堂、地艺堂、神财堂的事还能有点子数,这人和堂鬼佑堂的事,却再也听不明白。这么着,你们先拿饭来给我吃,等吃了饭,你们招齐手下,给我演示一遍,也好叫我长点学问。天气虽说太热,道长我却还是要吃荤的,下去商议该怎样办吧。今天这事,我是不会跟没藏飒乙说的,你们说不说,我可就管不着了,要叫我说,还是不说的好。”挥手命四人退下。 瞿灵玓忙道:“慢着。道长,你真就信得过他们,不怕他们跑了?” 刘奇蟾道:“我自然信不过他们,可我又能怎样?我又没有什么灵妙毒药,能叫他们吃下肚就不敢不听我的话。我没有好法子。” 瞿灵玓道:“你新修的子午归血指,虽说还未用过,不妨在他们身上先试试手。你先点了他们的要穴,他们若是听话不跑,明早就给他们解开。” 刘奇蟾道:“这门功夫,我本来还不想拿出来,你既说了,我就试试看。”起身来到厅中,在各人身上拍了一掌,说道:“下去吧。” 四人退下,桂红莜道:“道长,刚才你是怎样折辱他们的?能说来听听么?” 刘奇蟾道:“哪里要用什么折辱的手段?这些小子太不成器,只挨了几个巴掌就服了,我只说了几句鬼话,他们就全都招了,完全用不到再去折辱。你放心,想看我折辱人,往后有你看的,保你看到不想再看。咱们吃了饭,先去看他们鬼佑人和的把戏。” 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送上饮食,果真鸡鱼肉俱全,荤的多,素的少。桂红莜用银针试过,侦知无毒,诸人吃了一饱,吃茶闲聊,静等着看他们如何演试。 直等到申时过半,凉风下降,刘继、晏龟年才进来请诸人出厅。一路离开村庄,曲曲折折,向山野间一处危崖下行去,远远看去,已有百十人聚在崖下。 晏龟年道:“此处能招集的,也就这么多人,人多人少,法门会有所不同,但道理都是一样的。各位既要见识人和堂、鬼佑堂,最好不要多说多问,只管看就是了。记住,各位都是山南刀会的朋友,跟崆峒派也是朋友。瞿姑娘,这些人中,没人见过你。” 桂红莜道:“既是朋友,那我这剑也要摘下来么?楚兄弟的剑也要摘下来么?” 瞿灵玓笑道:“咱们都是远路来的朋友,还未进门坐下呢,剑摘下来往哪里放?你讲究也太过了些。不用管,也尽有上门做客带着刀剑的,不算失礼。” 午时过后,崖下就是阴凉地界,又正当风口,很是舒2爽。 来到近前,众人在一边立定。刘继站开几步,面对众人说道:“众家兄弟,论起来,咱们脱离瞿广瀚这恶徒的魔手,已有一个多月。人和、鬼佑两堂晏堂主也到了二十多天,弟兄们多已见过。三天前,崆峒山丁掌门又派了刘椿捷刘大侠来看望咱们,刘大侠的名号,叫作‘铁木’,曾在河套地界一掌将那个武秀才石寒打成重伤。刘大侠从不宣扬这事,石寒自己更不会说,这事也就少有人知。幸好还有晏堂主在场,近日才说出这事来。” 桂红莜看看瞿灵玓,意似询问,瞿灵玓摇摇头,示意绝无此事。豆豆盒 人群中站起一人,说道:“刘大侠,你怎地只打伤了姓石的,没有顺手取了他性命?否则咱们也不会受他们这么多年的逼迫!” 刘椿捷微微抱一抱拳,算是见过众人。笑道:“那个时候,石寒还算是江湖同道,不是对头,我怎好去杀他?比如说,有的弟兄做了错事,那就得管教,却也不能随意诛杀,否则还成个什么样子?崆峒派向来是个说理的门派,对门人说理,对朋友也说理,有理行遍天下。宁教石寒负我,我不负石寒。明白了么?”当着刘奇蟾诸人的面公然撒谎,淡然而谈,丝毫不知不心虚脸红。 问话那人不知是否听明白了,坐下后仍在点头沉思。 晏龟年道:“就在前几天,有个弟兄问我,问我算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人,是崆峒派的人呢,还是山南刀会的人,这位弟兄就在这里坐着,我也不说他是谁了。我跟他说,我跟弟兄们全都一样,我是山南刀会的人,也是崆峒派的人。非要去了山南刀会四个字,全都改称崆峒派,才算是一家人么?当然不是。” “不过我还是有私心的,刘大侠一到,我就问他,丁掌门跟没藏先生叫你来山南刀会看望兄弟们,你给大伙带了多少银子来?弟兄们受了瞿广瀚这么多年的压榨,可都苦得很呐!猜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一两一钱银子都没有。想要银子,得咱们自己想办法。” 刘椿捷点点头,以证确有其事,说道:“丁掌门不是神仙,没藏先生也不是神仙,不会什么点石成金的法术。他们只有一番救世救人的菩萨心肠,只有武功智计,这都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拿来救济穷人。” 刘继道:“咱们今后托赖丁掌门没藏先生庇护,平平安安的,再不会受瞿广瀚石寒这种人欺压,也就心满意足了。有没有银子花,全无所谓。” 晏龟年道:“不能这样就知足。咱们是为了江湖太平,为了江湖朋友都能过上好日子,却也不是说自己就非得过苦日子、坏日子,世上没这个道理。这个月二十八日,是丁掌门的七十正寿,他老人家说,免了咱们这个月一半的报效银子。” 瞿灵玓凑到楚青流耳边,说道:“连哄带骗,放长线钓大鱼。等到真正治服了这些人,再翻脸无情连本带利全都拿回来,反正那时候你的命都是我的,更不用说银子了。” 楚青流道:“这样才能骗得长久些。你也都看到了,这些人就吃这一套。难道瞿先生就不这样做么?” 瞿灵玓道:“我爹爹才不会这么下作。” 刘椿捷道:“原本是要全免的。但瞿广瀚死前,曾邀没藏先生八月十日到辽州太行山宿羊岭比斗,这要花去不少银两,掌门人实在是没有多余银钱。” 人群中一人起身说道:“刘大侠,你刚才说瞿---瞿广瀚死了,这是真的么?” 刘椿捷道:“半点都不假。瞿广瀚,石寒他们,都在蔡州城处叫人放火烧死了,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是再也不错的。没藏飒先生本想亲手擒下此人,明证他们的罪恶再公开屠戮。没想到他们仇家太多,竟被活活烧死,照我想来,这事只怕是开南镖局做下的。” 人群中既无人欢庆叫好,却也没人明显伤心难过。瞿广瀚石寒,离这些寻常帮众毕竟太遥远,他们是好是坏,这些人还真分辨不清。 刘继道:“我跟晏堂主、岳副会长计议了一下,从这笔钱里头,拿出一半来,帮助兄弟们安养家小。银钱不多,不能人人都有份,咱们先扶助那些家中最需用的弟兄。一个一个的来,到了最后,总得叫人人都过上好日子。” 瞿灵玓叹道:“我爹爹做这种事,向来都是私下偷偷去做,生怕人家会难堪,也怕自己难堪。他们却唯恐人家不知道,事情还没做呢,就开始宣扬了。” 楚青流道:“世道人心,便是这样一步步搞坏掉的。” 晏龟年道:“好多弟兄许久都不曾见面了,见一面不容易,今晚就在这里,咱们痛饮一场,肉管够,酒也管够!”众人听了酒肉二字,无不精神一振。 桂红莜看了看那些人,说道:“他们真的就不知道吃的喝的原都是他们自己的银子么?怎么还这么高兴?” 包洪荒道:“怎能不知道?也不过是你骗我,我骗你,一起做戏罢了。” 晏龟年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这时就吃饭,还嫌早了些,咱们先听一段说经。大伙先不用怕,这场说经与别家的说经不同,保你们听了还想再听,你们听了就知道了。”说着向十来步外两人一招手,两人走近前来。 这两人早就来到,在一旁静静等候,身边还带有一副小挑子。一人三十余岁,一人仅十五六岁,全都是一头短发茬,打扮的不僧不俗,原来是说经的讲书人。 两人来到众人之前,大人坐下,安放好小桌小凳堂木,便一语不发,同众人一同看那个小子先耍弄戏法。那小子不喜不忧,不死不活练了几套抛球藏豆的技艺,直待有人不耐烦了说话赶他,才退到边上,那中年汉子开口说起经来。 听他的解说,既不是说经,也不是说书,只好说是个杂拌物事。但技艺确属不凡,人群中不时有笑声传出。 他先说了说佛家一些劝化常理,什么轮回解脱,救苦救难之类。道理并不新鲜,却胜在活灵活现,似乎他就是如来佛祖,刚去了一遭地狱阴司、极乐世界回转来。 几套话说过,这人口风一转,念了四句诗,就是前唐的“男儿何不带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再解说几句,让这群人全都听明白了,便从万户侯说起,转入后周太祖郭威身上,算是开了正篇。及至说到郭威三拳打死那家恶屠户,不论说书人听书人,都如同喝足了老酒,如醉如痴,就差没有当场跳跃起舞。 这人衣衫寻常,料想也赚钱不多,但书艺却很了得。不几句话中,就要夹带几句嘲弄赵宋文武的话,骂骂官僚富户,还要替听书之人感叹世道不公,说自古有本领有能为之人,全都要沦落受苦。或暗示没藏飒乙就是当世菩萨,佛祖转世,只须跟定了他去杀人放火,不单活着时能够发迹变泰,死后更能进入西天极乐世界。 这段书直说了近两个时辰。厨伇已将酒饭挑上山来,又远远燃起两堆大火,直照得如同白昼。 刘椿捷、晏龟年诸人杂于众人中间,举碗喝酒,伸筷吃肉,大声说,大声骂,大声赞。渐渐有人提及没藏飒乙与瞿广瀚,更是肆意赞美一人,肆意痛骂一人。说是放浪形骸也可,说群鬼聚会也可。 瞿灵玓冷眼观看,楚青流道:“咱们走吧,没什么可看的了。” 刘奇蟾当先,诸人随后,走出约有二十余步,火堆后面陡然响起歌声:“脚跨黄河两岸,纵横太行山脊,杀凶除恶,造福江湖,英名代代传----”歌声由这些武人口中齐声唱出,端的是高飘入云,一唱三叹,绵绵不绝。 第一百一十七章 蹇舟中流 01 桂红莜叹道:“这些人不是好人,这歌还是很好听。” 刘奇蟾道:“好听算什么?有用才是真的。这些调调,唱得久了,唱到熟滑入骨,自己不知不觉也就信以为真了,就如同功夫上了身,再也摆脱不掉,忘记不了。打起架来,不用敲锣也不用打鼓,只须口里唱起这些调调,不光能不知道疲累,连死也全都不怕了,死了就当是回一趟姥姥家,功力至少增加五成。” 瞿灵玓道:“真会有这样的事么?” 包洪荒道:“还真有这样的事。远的不说,就说近前的。就在百多年前,后唐庄宗李存勖就亲手写过这种战歌。书上说,他的人马‘马头才转,则众歌齐作,凡所战斗,人忘其死’。” 桂红莜道:“我还是要说这歌很是好听,能写出这曲子来的,必是聪明之人。看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话说的还真对。” 楚青流道:“歌儿不分好坏,只能说是这些恶人拿了好歌来做坏事,不能怪歌,也不能怪创造这好曲子的人。” 刘奇蟾道:“真是这样么?全都是这样么?必定会是这样的么?真就没有坏人特意编了好听的歌儿出来,凑上门去送给没藏飒乙这个更大的坏人使用,大伙一起狼狈为奸抢吃抢喝么?” 包洪荒叹息道:“就算杀了没藏飒乙,他们这种‘人和堂、鬼佑堂’的把戏,将来也必定会流存世间,造害无穷,直到世上再无人类。” 瞿灵玓道:“倘若真有地狱,没藏飒乙,还有他们,死后必要入地狱受苦。” 刘奇蟾道:“地狱这种事,实在虚无飘渺,不用指望了。这些人若是还能有一点点敬天畏地的心,还知道有一点点惧怕,也就不会这样放胆作恶了。这些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信,只信他们自己那点武功。快点走罢。” 包洪荒笑道:“可惜只看到了‘人和堂’,这鬼佑堂’是怎样一个弄法,还没有看到。” 瞿灵玓笑道:“这也不难猜想,装神弄鬼就是了。去年我到你们小龙谷去寻事,那个时候,我若在村里找几个男女出来,描画描画,穿上奇装怪服,到你家门前演上几场鬼神下凡、附体喊冤的把戏,那就是鬼佑或是鬼助了。我去你门上生事,鬼魂也就下降了来助我,这不是鬼佑么?”回头远远看了看那个火堆,说道:“也许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有鬼魂下降神明下凡的把戏了。”又道: “再比如说,我明明打了败仗,却硬说我打胜了。明明被人杀得如同丧家之犬,却硬说我是拚死冲杀出来的。说我一个人,大模大样,从人堆里冲出来,对头却全都没能看见,这不是鬼佑么?这些事情,北地太多了,半点都不稀奇,只要肯去说谎,不怕说谎,便处处都是鬼佑神助。诸葛军师借东风,草船借箭,空城计退敌,死诸葛吓走活仲达,这种种事,虽说都没有明着提起一个神字鬼字,搞的却也是神神鬼鬼的手法。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不也是有神鬼护佑一般么?要不然,又怎能说得通?” “人和也罢,鬼佑也罢,全都离不开一个骗字。只要自己足够不要脸皮,何样的大话全都敢说,什么样的大愿全都敢许,再熟悉一点点神汉巫婆的手法,就算入了门了。再记着要时时变换法门,让那些愚人摸不着根底,捉不住把柄,这就是高人了。真到了那一天,全天下只剩下他们崆峒派一家了,他们爱怎样胡闹就怎样胡闹,可着心意折腾,江湖人却还没能过上好日子,日子反而更难过了,桂姐姐,你说到了那个时候,该怎样再往下骗?” 包洪荒脱口道:“可以全都推给天灾,反正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反正年年有灾,年年有人捣乱。还要说,若是没有他们崆峒派,世上就再无人类。” 桂红莜道:“若是明明没有水灾,也没有旱灾,也没有疫病,那又怎么骗?” 包洪荒笑道:“你们二仙门没有受灾,可西蜀峨嵋山受了灾了。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受灾的地方,他们有的是说辞,你反驳不得。” 瞿灵玓道:“要是换了我,我就说,在崆峒派里边,新出了坏人,是这些人从中捣乱,大吃大喝,乱使乱用,大伙才没能过上好日子。找个顶缸背锅的出来杀了,一个不够用就找两个,今年找过了,明年再接着找,找上一千年一万年那才好呢。要是还有人没眼色,真要找我说理,哼,我不会杀人么?随便找个罪名出来,砍了这些人的脑袋,也就没人敢找我说理了。谁又能不怕死呢?” 刘奇蟾道:“丫头,你这个人,学这类事情,还真是一见就会,一会就精。你以后也会这样干么?也会用这套手法来骗人?” 瞿灵玓道:“这样干,看起来威风八面,其实半点意味都没有,不知道有多人在骂呢。不敢言而敢怒,说的不就是那个境况么?我才不会这么傻呢,等打退了没藏飒乙,乱人盟就算没有散,我也散了它,好好过几天松散舒心日子。实在闲不住了,我就把这些大骗子小骗子的伎俩手段都写成书,附在南华经后面刊刻,也好让世人长点记性,少受点骗。” 桂红莜道:“想过松散日子,那也得先杀了没藏飒乙。可咱们还没杀他们的人,他们就先想出这么个杀人报复的法子出来。这怎么好,咱们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么?” 刘奇蟾道:“这法子也并不新鲜,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用过,到头来,不还是全都死的死、亡的亡?” 桂红莜道:“你说他这法子不新鲜,那你说说看,咱们该怎么应对?咱们杀了他们的人,怎样防他们胡乱杀人报复?你怕不怕他们去妙乙观杀人报复?” 刘奇蟾拖了好久,才道:“我得说实话,我怕。这事很是难办,不太好对付。”軒軒書吧 楚青流道:“其实也不难。咱们捉了他们人来,先不杀他,却点了他们穴道,或是加上手镣脚铐,让他们无力反抗,再随意交到某个地方看管。真要遇到乱人盟的人上门去杀人报复,就把这些人提出来,他们若是敢接近,咱们就先动手杀人。咱们捉的人多了,每处地方都有了这些崆峒派的人做盾牌,也就不怕他们杀人报复了。” 桂红莜道:“这个法子却也不能万全。比如说,咱们捉了刘椿捷跟晏龟年,交到瞿家寨关押,想做个后手。他们要去瞿家大寨杀人报复,寨里的人就拉出这个刘椿捷跟晏龟年来给他们看。可人家崆峒派的人不在乎,还是要硬往里冲。好,寨里的人杀了手里两个人,可他们最终还是要被崆峒派的人杀掉。这不是一样么?这有什么不同?” 楚青流道:“大有不同。真到了你说的这种局面,那刘椿捷晏龟年就是死在了崆峒派自己人手里,崆峒派内部就会因此生出嫌隙来,他们就会知道,油没藏飒乙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跟着油藏飒乙,能吃好的,喝好的,不用出力做工,却也随时都会没命。” 包洪荒道:“其实也不难办。” 桂红莜道:“你怎么也这样说?你又什么好法子么?” 包洪荒道:“我没有好法子。我只知道,到了动手打架的时候,不该想这么多,只该想怎样杀死眼前这个人。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了顾虑,放手去杀就是了。” 桂红莜道:“这我也知道。但打架之前呢?之后呢?你还能不在乎、不顾虑么?” 瞿灵玓道:“咱们之所以害怕他们报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咱们找上的都是小脚色,不敢去碰没藏飒乙。只要能杀了没藏飒乙,伤了没藏飒乙,甚至跟他打成平手,也就没人敢说什么报复的狠话。说了,咱们也不会当真,更不会害怕。到那个时候,就该轮到咱们说狠话了。” 桂红莜道:“那咱们还要不要穿到他们背后去杀人?难道就这么眼看着他们胡行?就这么干等着么?若到了宿羊岭还是不能杀了没藏飒乙,那又该怎样办?任由他们一步步吞并各家派么?” 她语音本就柔和,在暗夜中听来,更显无助。 刘奇蟾怒道:“我这就去杀这些贼子出气,看他们怎样报复!他报复,我也报复!”转身奔出,众人不及出言劝阻,也跟着追上。 刘奇蟾奔出约有十来丈,又猛然折回头,向诸人道:“走,回去,都回去!先不杀这小子,放他们多活几天。唉,我终究还是胆小,还是有顾虑。我还真没受过这等难为!” 经这一闹腾,诸人毫无心绪,连话都不肯多说。直到重回村里,桂红莜才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不只杀崆峒派的人,也杀别家派的人,再蒙了面下手,没藏飒乙他怎能知道是谁杀的?他怎么报复?报复谁?” 刘奇蟾怒道:“你这法子不好。这样小打小闹,得弄到什么时候?” 包洪荒道:“桂姑娘,若真没了法子,你这法子也能试试。” 刘奇蟾郁火难消,大步进了院子。叫起山南刀会那些仆从来,连打带骂,勒逼他们腾房舍、重新打扫、送茶送水。遇见手脚不勤的,不情不愿的,上去不是一拳就是一脚。这些人,别说打死一个两个,就是打死十个八个,没藏飒乙也不会到瞿家大寨或者妙乙观去杀人报复,完全不用多虑。 折腾到半夜,刘奇蟾才睡去,楚青流包洪荒轮换着守夜。次日天才亮,刘奇蟾又早早起身,催促众人上路。桂红莜全不顾他脸色难看,问他要向哪里去,刘奇蟾嘟嘟囔囔说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却再也不愿在这山南刀会的总舵多留一时一刻。 其实诸人心中所想与他并无不同。各自收拾了,不告而别,全然不顾还要替四人解那所谓的子午归血指。 直走出十余里路,刘奇蟾才向瞿灵玓道:“丫头,咱们只能去辽州宿羊岭了。可这是时候就去,未免也太早了些。” 瞿灵玓道:“早是早了些,可咱们不是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么?早几天去宿羊岭,说不定还能见到些江湖上的朋友,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一行人直向北行,连日来全都在山谷间行走。三天后,还在三十里外,就远远看见这座宿羊岭。一路上向人打听路径,乡人便远远指着山峰解说,多口爱说的,还要细说何处是羊头,何处是羊尾。若是所处方位合适,看起来倒还真有几分象似。到了峰下一处村子,再看这座山峰一看,实在只是极寻常的一座大石山。 刘奇蟾道:“丫头,你爹爹当日为何要挑这处地方跟没藏飒乙约斗?有什么说法么?” 瞿灵玓道:“道长,我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会挑这处地方,更不知道没藏飒乙为什么会答应。咱们等着瞧就是了。” 此处虽说是个村子,也只稀稀拉拉散落着三十余户有家。别说旅店客店,就连多余民房也觅不到几间。瞿灵玓出了重价,才说动一户人家去别处借住,腾出房来,众人安顿住下。刚刚坐倒,就听有人叩打院门,随即有女子说道:“家里有人么?有人么----”瞿灵玓放下水杯,起身说道:“是尧姑舜姑她们。” 第一百一十七章 蹇舟中流 02 前日魏硕仁出离十八里铺村,追上苏夫人一行,结伴来到海边,依法连络上张受活统领的七只大船。登船后,张受活命人将送行船只移到别处岛湾存放,船工水手也都一并扣留使用,不再放还。略略安排定,并不歇息,就要引领二人挨船查看被押各人。苏夫人道:“徐先生是世外高人,与别人不同,我先见徐先生。” 七只海船大小尺寸虽说不能全然相同,倒也差不太多,船只全无字号名号,又全都涂成黑色,单看外观,实在不易分辨。船只并不相邻相挨停靠,而是相隔十余步远分散开来,想要到邻船去,必得借由小船摆渡。 一踏上徐晚村坐船,魏硕仁便大踏步行向尾楼,一边说道:“徐先生,我姓魏的未能守住诺言,对你不住,你还好么?”两句话说过,人已到了顶舱门口。徐晚村迎出舱门,先见过后面苏夫人,又看看张受活,叹气道:“看这个样子,你老魏不象是来接我回江陵的,你也是看守。” 见魏硕仁无话可答,说道:“我叫他们弄到这海里来了,你也跑了来,那边只剩下一个梅三,她怎能应付得来这场大事?你还算是什么结义大哥?” 苏夫人道:“徐先生,有话咱们进去坐下说,好么?” 四人进舱坐下,苏夫人道:“徐先生,你错怪魏大侠了。魏大侠去蔡州,登门向瞿家父女要人,还捉了楚青流,逼他带路到船上来。但听了瞿姑娘一番话,就改了主意。” 徐晚村奇道:“什么话能有这等神效?” 苏夫人说:“瞿姑娘说,你若还在江陵,必定早已落到没藏飒乙手里了。”只说一句,便住口不说了。 徐晚村稍一思索,点头道:“她说的对。可我就在这里干待着,什么事都做不成,想着梅三一个人受难为,也不好过。” 苏夫人道:“什么事都做不成,总也比落到没藏飒乙手里去要好。瞿广瀚这个人,别的我不敢说,却必定会跟没藏飒乙,跟崆峒派死斗到底。这对开南镖局也大有好处,故而魏大侠跟我才会到这船上来,共同守护你跟义血堂的人。” 安抚多时,徐晚村原本又是明事理的人,怒气渐消,苏夫人才带了魏、张二人过别船去看义血堂诸人。 才一上船,张受活便道:“夫人,你还没到蔡州时,我就接到瞿盟主的鸽报传令,说要照夫人的意思行事,放杨六侠回岸上去。接信后,咱们不敢耽搁,当时就去放人,也明说这是夫人你的意思,谁知道杨六侠倔强非常,不出自己的小舱一步,一句话都不肯说,也不让人上前给他解除镣铐,真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不是咱们不放人,实在是杨六侠自己不愿走。稍后见了杨六侠,还请夫人帮着解劝几句。” 苏夫人点头答允,张受活又道:“石总持吩咐,说义血堂这几位,人人都有高深武功,任谁都比我强。想要看住他们,就不能照徐先生那般对待。可若是废了他们武功,或是用药物先抑住他们的内力,待事情过了再解去药毒,难保这法子就能万全,说不定还会伤了几位。逼不得已之下,只得给他们都带了镣铐,但绝未敢折辱,饮食也都同徐先生一样。” “这几句话,我得先说清了,免得夫人就这样进去相见,两下里不自在。夫人若说先去了他们的镣铐再见面,我这就去办。” 这人已近六十岁,又统率一个帮会多年,办事自然滴水不漏。 苏夫人道:“既这么说,魏大侠,张帮主,你们二位就先不进舱,我先进去,看看情形再说。” 魏、张二人全都说好,张受活叫过一名寻常帮众,领苏夫人进舱察看。 苏夫人跟随那人,先进顶舱,再入舱口,循木梯下到舱板下深舱中。见整座船已被隔成数层,每层又分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隔间,木制墙板上,密留箭孔弩孔药孔烟孔,或是机关手柄。走出不多几步,便能见到一面铜镜,或低或高放置,反射舱口照进来的天光,舱中虽说不上如何明亮,却已不用再点灯烛。 那名帮众道:“夫人,脚下这船板,并非全都是实的,有的却是虚的,是翻板,下面还有一层底舱。我踩哪一块板,夫人也踩哪一块,这就不会有错。” 苏夫人边走边留神察看默记,发觉脚下翻板全是随意铺设,并不按什么术数阵法,全无理路可循,只能靠人用心去强记。 顺通道走出二十余步,来至一处舱室前,那人用手在门外一指,说道:“夫人,这间就是了。”说着退开五六步远,转身靠舱壁站立,以示无意偷听,只是静等着领苏夫人出舱。 小舱门上并无门扇,站在门外,舱内情形便能尽收眼底。这舱也就一间小房大小,纵横各有二丈,舱室正中堆了五块磨盘大小的方形片石,也有磨盘那样厚。石板中心穿孔,用铁链串成一体,铁链一头系在一人腰间,连接起脚镣手铐。 舱中甚是清洁,气息虽说不如外头,却也绝说不上污秽不洁。靠舱壁的小桌上头,还有一只盛水葫芦,一只木碗,一本破闷用的书。 一人背对舱门独坐,听到门外人声也不回头瞧看,看身形,正是通月六剑扬震时。苏夫人放重脚步,原地踩了两脚。杨震时转过身来,见是苏夫人,不由得面露惊疑之色,缓缓站起。 苏夫人道:“他们说,对你们没有折辱,饮食也还好,是么?” 杨震时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也还好。” 苏夫人道:“外间的事,我所知也不多,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只能说,这番动2乱将来必定不会小了,谁胜谁败,都难说得很。”言情 杨震时道:“随他乱到怎样地步,只要义血堂不灭,也就没什么。这些天来,我一个人待着,倒明白了许多事。大嫂,在苏师兄的事上,我有过错。” 苏夫人道:“你有过错,我就没错么?过去的事,都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无益。咱们只说眼前,你心里是怎样盘算的?他们放你出去,你为何不走?你真就能放心义血堂的事么?” 杨震时返身坐下,一语不发。 苏夫人道:“你说说,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是咽不下这口气么?非要叫瞿广瀚来跟你赔罪么?” 杨震时道:“我也不恨瞿广瀚石寒,他们原本是能杀了我的,却并未把事做绝,还大费周折的送我们到这海上来。我只恨自己无能,被人关在这里,又没有必死的心。不要说别人,我自己先就看不起自己,我没什么好说的。大嫂,你不该来这里,你该去杭州总舵才对,也好给大伙作个依靠,义血堂可不能就这么散了。” 苏夫人道:“月儿也这么说,也叫我去杭州,我没答应。照我看,义血堂或许会乱上一阵,却未必就会因此散了,义血堂近年来行事虽说近于严苛,得罪了不少人,却还未弄到天弃人厌的地步。当然了,没藏飒乙若能得手,那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整个江湖都将是崆峒派一家的,再无别的家派可言,也就没了义血堂。” 杨震时道:“我出去,对义血堂自然有好处,但我得凭自己的本领出去,不能他们想关我就关我,想放我就放我。” 苏夫人想了想道:“这种无用的闲气,争它做什么?我看你还是没把义血堂的事放在心上。你好好再想想,想明白了,再跟我说。” 又说了几句闲话,苏夫人退出。跟着那名引路帮众出舱。见了魏硕仁张受活,说道:“魏大侠,张帮主,我见了杨六侠,也没觉着他有什么不自在,江湖上的人,谁没受过一点两点挫折?也就不用再除去镣铐了。我劝他离开,他同样不肯听,只好过几日再说了。余下几个人,我也是这样去见,过于刻意先去除他们的镣铐,反而不好。说实话,若除了他们的镣铐,我也未必能保不出事。” 当下三人又去别的船上见过余下五人,这五人分在两只船上关押。飘风剑耿耀先、坚节剑周养雍曾于曲鼎襄死后密谋分裂义血堂,又因争孰先孰后而起争执,遂同时被擒。到了船上,便也被同室关押,却只给了他们一只木碗,一本闲书,这究竟是瞿广瀚有意吩咐,还是张受活自己的主意,要拿两人寻开心,已不可追究,也不必追究。 不论白日还是晚间,张受活都在每根桅顶的吊斗上都放了一个目力超强之人远观瞭望。明言若是漏放船只接近,则七人一体斩首,决不宽贷。一入晚间,不许点灯点烛,不许大声喧哗,不许过船走动。几只小船的帆桨也全都收起,锁在自己住舱隔壁,钥匙由他亲手收存。 船只也不是每天是都要移动,走的也并不太远,大都在岛屿间盘旋穿行。据张受活说,这片临岛水面水道极复杂,外来船只若敢贸然跟进,必会搁浅难动。 海上这许多事,虽说琐碎,却也轻忽不得。二婢尽其所知所见,细细说给众人知道,唯恐有所遗漏。 不料两日后,杨震时再不肯吃饭,实在忍受不住时,也只喝点清水,似乎是想绝食而死。苏夫人、魏硕仁、张受活聚在一处商议。遇到这种不肯吃饭的人,通常唯有撬开了嘴巴硬塞硬喂,但苏夫人不忍强逼,要留杨震时的脸面,这就没法子好想了。 瞿灵玓听尧姑说到这里,冷笑道:“放他走他不肯走,留下了,却又不好好待着,又要寻死?既想死,早为什么不死?我看这里头必定有蹊跷。后来怎样了?杨震时他死没死?” 尧姑道:“苏夫人便写了信,让张帮主用鸽报发往蔡州,想跟盟主商议。可是,等了两天,也没等到盟主的回书。” 瞿灵玓问了问日期,说道:“那个时候,蔡州十八里庄刚刚被没藏飒乙烧成白地,爹爹跟石叔叔也都没能幸免。鸽子就算到了,也不敢朝下落。怎么样,那个杨震时饿死了没有?” 尧姑道:“杨震时他是铁了心要死,一口饭也不肯吃。苏夫人劝,魏大侠逼,全都没用。这事就叫徐先生知道了,徐先生说他想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劝回来。徐先生是一个人下舱的,又支开了带路的帮众才说话,他都说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没人能够知道。不过他也没能劝成功,杨震时还是不肯吃饭。第二天晚上,他就饿死了。” “船上诸样东西都有,就是没有现成的棺材。照张帮主的意思,天时太热,死人不宜停放,不如就近找个海岛先埋下,过后再来迁移。但苏夫人不很赞同,魏大侠就让船上工匠赶造棺木装敛,用小船载了,由张帮主选用极得力的人手,从海道送往杭州去。” “出了这件事,又没收到盟主的回书,张帮主不能放心,就命咱们两个回来当面禀报。咱们上了岸,才走到清江,就听说了蔡州总舵起火的事。知道去了蔡州只怕也是无用,想起来还有宿羊岭这场约会,就往这里来了。本来还以为未必能赶得上,幸好约会的日子又往后推了,不然的话,还真未必能见到小姐。小姐,盟主他老人家这一辈子轰轰烈烈,又做了那么多好事,不成神仙,也必能当上一方的城隍老爷,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瞿灵玓谢过她的好意,说道:“杨震时绝食死了,剩下的那几剑就没人学他的样么?” 尧姑道:“那个飘风剑耿耀先倒有两天没吃饭,苏夫人去劝了几句,魏大侠似乎是烦了,连劝都没去劝,徐先生也没去看他。过了两天,没人劝,他自己又吃饭了。” 瞿灵玓道:“你们也都累了,下去吧。” 尧姑站起身,似乎要走,却还是说道:“小姐,咱们在路上听人说,义血堂里出了事,公琦跟崆峒派的呼衍除联手,杀了震阳四剑苗奋,苏夷月苏姑娘,已经做了义血堂的副总堂主。” 瞿灵玓道:“她就是做了总堂主,跟咱们也没什么关联,下去吧。” 尧舜二婢退下后,瞿灵玓叹道:“这些天来,咱们未干成一件事、成了傻子不说,还成了聋子、瞎子。义血堂出了这样的事,咱们还全都不知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杭城势 苏夷月在长风沙镇上辞别苏夫人,扬长出了瞿灵玓所居旅店。走出不多远,就见公琦扶着呼衍除,在路边等候。 两人受伤受辱,苏夫人又公然拒斥,竟然还要忍痛死等,不肯就此离开,对苏夷月也真说得上是死心塌地。倘若苏夷月跟了苏夫人他们同去,岂不白等了这许多时候? 苏夷月却不奇不怪,似乎二人等她本是天经地义。帮同公琦,带呼衍除找郎中接好肋骨,歇息了一天。次日,三人觅船沿江而下,赶往杭州。 呼衍除终究是习武之人,又服了崆峒派的疗伤滋补药物,将养了一日,精神大涨。斜倚在舱壁上,说道:“苏姑娘,我在那个姓夜的威逼下,说了认输服软的话,自己都觉得羞愧,是不是很惹你看不起?” 苏夷月道:“没有。换作是我,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也强硬不起来。再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落到了别人手里,说几句软话也没什么。” 呼衍除道:“我心里也知道,有苏夫人在,不会任由姓夜的活活打死我,可我就是不敢去试。我很是怕死,论起从前,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自从遇见了姑娘你,我竟然很是怕死。”抬起头来,呆呆望着苏夷月,一双眼中似乎蕴藏无穷无尽言语深意,不输于四围的滚滚江水。 苏夷月道:“你在江陵跟楚青流两次比剑,我眼见过一次,听人说起过一次,都很是不容易。武功不容易,胆量上也不容易,我知道,你不是怕死的人。”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不急不躁,要紧的不要紧的,谈得甚是投机。 公琦自认相貌、才品、武功、家世,虽说未必样样都能强过这个呼衍除,却也并无一样处于下风。论起一腔愿死的痴情,不单呼衍除不能比,就是任何人都不能跟自己相比。但苏夷月对呼衍除偏就能好言抚慰,对自己却视如不见,甚或还要冷语冷言讥讽,究竟是个什么道理,他实在解索不来。 眼见二人细语闲谈,公琦心中烦闷已极。抽身出了舱,站在船首闲看。听到舱中呼衍除说道:“说起亲事么,家中倒也给我提过几个。奈何我全都没能看中,父母也许是烦了,就不再多管,全都由着我的性子来。”公琦听来当真句句入骨,字字扎心,再想起瞿灵玓在乌江镇上对自己的劝告,苏夫人长风沙镇上当面峻拒,愈发难过。索性脱去长衣,帮船家摇了半日船,才觉好受些。 苏夷月对此恍如不见,呼衍除则扬扬得意,似乎伤势也因此大好。公琦无数次想叫停船只,上岸不顾而去,无数次又强自忍耐。他知道话一出口,双脚一离船,此生再想见识苏夷月的冷言冷面,也是不能够了。 他不肯离开,又难以忍受二人如此亲近,只得躲到舱外走动,求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不再帮同摇船而已。如此一路忍耐,一路迁延,好容易到了杭州。 柳盛做总堂主时,义血堂总舵设在城南凤凰山上,为得是江湖上朋友往来稳便,无须入城,可少与官府交接。待到曲鼎襄接任总堂主,他性2爱气派,便嫌凤凰山房舍不够多,又僻处乡村,不合义血堂江南头等大帮会的身份,迎来送往时,不能耸动人心。便在城里天宗水门内购下大片房舍,新开一处总舵。但凤凰山总舵却还在,历代祖师的牌位画像,都还在凤凰山存放,遇上有大祭祀,或者大开法堂、收徒拜师等事,都还要放在凤凰山上办。城里的房舍,只为处理寻常事务,接待江湖上那些喜爱繁华热闹的朋友。 苏夷月职任杭州分舵副舵主,参执总舵巡查事宜,并非是个虚有其名的闲职。杭州分舵副舵主共有两人,总舵巡查使者共有不足二十人,时时巡行江南江北各地,诸事全都要管的。担当如此职份,再加上苏夷月人所难及的出身来历,剑法又能轻压义血堂的第一青年才俊车聘,她要说话,着实有点份量。 曲鼎襄为了她往来方便,居处随意,特意在城外西南角玉皇山给她安了一个小院,供她与史婆婆纪清含居住。这处院落去往新旧两处总舵都极方便,贴靠城墙,可说是非城非乡,西湖风光尽在眼底,举步可到。 苏夷月幼小时在沂山草院,七八岁去了衡山,虽说人人娇惯,却也从未少了拘管,更未曾独力管过事,难以施展心中报负。一朝到了杭州这等繁华地面,自曲鼎襄以下,娇惯之外,又有职任使用,她心中怎能不欢喜感激?晦毁诸人重提苏显白遇害之事,大张旗鼓搞屠凶祭灵,不能不牵扯到苏夫人婚姻这件忌讳事,瞿灵玓楚青流又插手其间,在苏夷月看来,就只能是有意要跟她为难了。 若是叫瞿灵玓见到了她居处的这处小院,只能开玩笑说,看来苏夷月还真是曲鼎襄的私生女儿。尽管这玩笑对苏显白、文若谣二位都大为不敬,更无人会信。 行抵杭州,苏夷月离船上岸,对公琦呼衍除一般冷淡,说了声“后会有期”便扬长而去,全然不问呼衍除伤势是否大好,到何处客店去住。她也不去两处总舵报到,径直回玉皇山自己所居的小院。 史婆婆纪清含见了苏夷月,可说是惊奇多于欢喜。苏夷月陪同杨震时、熊激光去江陵,回程时杨、熊被劫,这事义血堂都还不道。但既有其余几剑被劫之事在,则杨、熊、苏三人逾期不归,也必是落到了乱人盟手里。乱人盟下手时留下活口传信,声言只想劫人去关押,还未有杀心,苏夷月又是如此身份,纵然落入乱人盟手中,必然也无危险,故此史、纪二人并不担心她的安危。 苏夷月说了过往情形。江陵城里怎样结盟不成,回程时杨、熊二人如何被擒,吴昊又留了什么话,自己如何要去衡山,中途遇见母亲苏夫人,如何没能劝动母亲到杭州来,全都一一说了。 史婆婆道:“照我估计,你娘经过衡山沂山这几场事,又是衡山提亲,又是屠凶祭灵,闹成这个样子,她也灰了心了,不想再多管义血堂的事,不愿来也好。” 苏夷月问起义血堂是否还安好,史婆婆道:“安好不安好,反正也没人来跟咱们说,咱们能知道的,也不过都是一点流言风语。这么说吧,义血堂就算没有散了架子,也跟散架差不了多少。这么大一个摊子,可不是他震阳剑苗奋一个人能安抚得了的。双奇庄人口不多,我跟老头子若是一下全死了,外头再有人想着要攻过来,也是非乱不可,更别说是义血堂了。” 纪清含道:“苗奋请了柳盛的师弟‘钱王刀’周广出来,想借他的名号压服人。这个周广年纪不大,才七十多岁,也算有点子能耐,可自从在白草坡叫人打了一掌,刀都拿不起来了。他收过一个徒弟,有两个儿子,不巧全都死在他前头,他没有孙子,几个孙女全都出了嫁。他孤单单一个人钱塘江边上住着,平白无事时,人家还能勉强尊尊他,到了这有事的时候,你争我夺的,他没有力量,谁还会听他的呢?周广来城里住了几天,也没人理会他。”七界 史婆婆道:“那几剑不都叫瞿广瀚捉了去么,苗奋就招集有头有脸的人去凤凰山议事,说要想法子解救。你猜怎么样?去议事的人倒是不少,可真正有脸有能的一个都没来,苗奋算是白丢了一回脸。照我看,他心气也挫了不少。” 纪清含道:“这回议事,苗奋也亲到这里来了一趟,问你回来了没有,叫你也去。史婆婆正因为你还没回来,也没有音讯,心里头有气,把他给顶回去了。” 史婆婆笑道:“我跟姓苗的说,要是换了我,我就不找别人商量,我就一个人找到瞿广瀚门上去,指名道姓叫他们放人。不肯放人,也就把我也一同关起来,我不在外头丢人现眼。七剑一刀,七剑一刀,怎能分开呢?我不怕得罪这个苗奋,话也就说得狠了点,有点**道。不过我说的可都是正理。” 纪清含道:“祖师婆婆叫你来义血堂,也只是想叫你多历练历练。她自己只怕也想不到,竟会遇到这样繁乱的事。” 史婆婆道:“这事跟咱们全都无关,咱们用不着多管。月儿这也回来了,咱们站在一旁,静等着好好看戏就是了。” 苏夷月道:“婆婆,纪师伯,我还不能站在一旁看戏。江湖上人人都已知道,我是义血堂杭州分舵的一名副舵主,义血堂也是我爹爹的出身之地,如今我娘撒手不管了,我再不管,那还成个什么样子?” 史婆婆奇道:“不想在一旁看笑话,你想怎么办?想怎样插手?你说来我听听?” 苏夷月道:“怎样办我还不知道,不过我不能只在一旁看着。” 纪清含笑道:“你不想在一旁看着,也想插插手,这也没什么不对。想历练么,就得置身到事里去,才能长出真正能耐来。” 苏夷月道:“婆婆,你说将来谁能当这个总堂主?” 史婆婆想了想,说道:“苗奋是当不好总堂主的,不然的话,瞿广瀚他们也不会单留下他在外头晃荡。杨震时要是还在外面,他若再肯用点小手段,比如许愿拉拢什么的,倒还不难当上总堂主。但他这个人,到了曲鼎襄面前,是曲鼎襄怎么说都好,他全无一点半点违拗。转身对别的任何人,却清高得很,明摆着看不起人家,也就不会去用什么手段了。这样一来,他想凭真本领当总堂主,这可就有点难了。” 纪清含道:“比起师叔来,终究还是自己的师父更觉亲近些,自然人人心里头都想让自己师父来当这个总堂主,也就没有谁能真正公心公论,真去替义血堂着想,这事怎还能办好?” 苏夷月道:“别的人,那些分区的堂主里头,各地的铺户掌柜,有人能当总堂主么?” 史婆婆道:“照我说也是一个都没有。曲鼎襄去这趟沂山,可说是暴死,别人全没想到,他自己估计也没想到。照他的年龄武功,照理说,至少还能做二十年总堂主。二三十年后,只要他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不论是让杨震时做几年,还是直截传给车聘这一辈人(当然了,也不必就是车聘),都是极稳妥的事。” “可不论这人是谁,他都得先带在身边,时常教导察看,也让堂里堂外的人心里全都有数,到时话说出来,才说得上是顺理成章。现在倒好,一个车聘也叫楚青流打残了,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就算他不伤,他爹又牵扯到投毒的事,他也就完了。余外的人,不论谁当总堂主,都会有人不答应,除非有谁平时深藏不露,这时出来靠本领打服那些生事不服的人,强争下这个总堂主来。这人要有野心、有武功、有胆量,还得有点子运气,我看不会有这样的人,这事太难了。” “就算真有这样的人,真的能出了头,说话也有人肯听,暂时算是个首脑,一旦杨震时他们那几个人回来,便又是一场麻烦,又要起争斗。七剑一刀,一刀曲鼎襄虽说没了,七剑可都还在,他们若是联起手,想收拾谁那就能收拾谁,谁敢不服?说不定还会给那个强要出头的人加上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处死。” “这点事,我这个老婆子都能看得明白,那些各地铺户掌柜也都是人精,他们会不明白?就算有人象杨震时那样勉强配得上去当总堂主,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敢轻易出这个头。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当口,当什么总堂主?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掌柜来得安稳逍遥。” 纪清含道:“不管是谁,就算暂时当上了总堂主,他能救出杨震时他们么?能对抗得过没藏飒乙么?抗得过瞿广瀚他们么?这些都做不到,做不好,当总堂主不是自找麻烦么?这个时候,只有傻子才会来当这个总堂主。” 苏夷月道:“婆婆,听你这样说,义血堂这些事,看来还真是没什么好法子。幸好这事用不着咱们多管,不然的话,愁也要愁死了。” 次日早晨,吃了饭,苏夷月梳洗换了衣裳,带剑进城,来到义血堂的总舵。行到厅上,见苗奋正陪同呼衍除公琦谈笑讲说。呼衍除正解说崆峒派造福江湖的宏图大志,苗奋听得虽说不是如痴如醉,似乎也大感兴味,连公琦也是神采飞扬,不时插话。 呼衍除见了苏夷月,笑道:“苏姑娘,这一路同船,我身上有伤,蒙你照看不少。我却没向你说实话,我跟随你东来,一来是仰慕苏姑娘的风采,二来也是有点差使,我是受没藏师叔与黄师姑之命,送信来了。” 苏夷月道:“我不信。你说送信,信在哪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心知 呼衍除拿起苗奋面前一封书信,交到苏夷月手中,说道:“你看过这个,自然也就信了。” 苏夷月接过信封,细细看了,再抽出信笺来。看了两遍,将书信交还呼衍除,说道:“这信上没有威逼的话,却也没有切实的允诺,只是空说了些你们将来的造福大计。这种信,从头至尾全是虚言空话,拿去送给任一家派也全都使得,实在没什么诚意。” 呼衍除道:“怎么全都是虚话?黄师姑信上可说了,咱们不想跟你们动手,只想联手做朋友,这能说是虚话么?” 苏夷月道:“结盟联手的话,你们前次来人时早就说过了。你们既然有心要结盟,为何在江陵谈会盟时,你们却又这样推脱,那样推脱,硬是不肯结盟?这说不通。” 呼衍除得意笑道:“不是不想结盟,是不想跟杨震时、熊激光他们两个谈结盟。这层意思,你们全都没看出来吧?就连杨震时、熊激光这两个老手,只怕也都没能察觉。” 苏夷月不解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跟他们谈?你们想要跟什么人谈?” 呼衍除道:“他们两个人,一看就知道并不是真心想要结盟,只是想借结盟做个缓兵之计,想借机躲到乱人盟的后头去。等咱们跟乱人盟打到两败俱伤,他们就会带领义血堂悔约,掉转面孔来跟咱们动手。” 苗奋道:“你们想错了。义血堂开创百多年,历来讲究江湖道义,说了话就要作数。并不是哪一个人两个人想要结盟就能结盟,想背就能背盟。” 呼衍除道:“这些话很是好听,却只能用来骗骗那些无知的愚笨之人,没有一点用处。结了盟想要悔盟,有的是话说。” 苏夷月道:“这都是你们的胡乱猜测。你们可有切实的凭据么?” 呼衍除道:“怎么没有?我黄师姑向他们解说我派造福江湖的一片苦心,他们听了,并没有露出多少喜悦,问了这里又问那里,可见很不放心,很怕咱们借机吞并了义血堂,更未真心说过真心赞许的话,显然是不相信黄师姑所说,信不过我们崆峒派。你也都是在场的,你想想看,我说的对不对?” 苏夷月回想片时,说道:“神情上的事,你说师父和杨师叔不赞同,也只好由你,但他们似乎还真未说过明白赞许的话。不过,这也都是他们二位料事周全慎重,并不是信不过你们。他们若不是真心想要结盟,尽可以你们说什么他们就答应什么,反正将来也是要反悔的,不必当真。何必还要问这问那的,引你们起疑呢?这还是说不通。” 呼衍除道:“做戏么,当然就要做得象一点。我黄师姑这人,年纪不大,看人料事却是入木三分。黄师姑既已信不过他们,也就不愿再谈下去了。黄师姑说,义血堂里毕竟还有识大体、有见识的人,这才派我带了她的亲笔书信到杭州来。我黄师姑说的话,我没藏师叔历来都言听计从,所以说,这封信,也算是没藏师叔写的。” 苏夷月点点头道:“没藏飒乙对黄长波言听计从,这话我信。” 呼衍除道:“三家结盟成功,得利最大的,自然是开南镖局。我黄师姑不想白白便宜了开南镖局----她说梅占雪那丫头也实在讨厌,她又看不惯杨、熊二位的为人,也就不想把结盟这件好事放到他们二人的头上。义血堂有七剑一刀,并不是由他们两剑当家作主,其余诸位,也尽可以商量,也该商量商量。” “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就来了。苏姑娘跟苗大侠若有要紧的话要说,我跟公兄这就离开,我话也说完了,也没有别的事。” 苏夷月冷冷说道:“从在江陵谈结盟时候起,到这一路上师父和杨师叔怎样中了吴昊的埋伏,诸样事情,全都是你们知道的,我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瞒着你们单独跟苗师叔说?” 苗奋忽道:“既然你说真心要谈结盟,双方就不该再藏着瞒着,有话说在当面那才最好。”他分明是心思活动了,想要结盟,借崆峒派的声势当上义血堂的总堂主,才会说出这种话,用上这种口吻。他若能谈成结盟的事,也就压过了杨震时,熊激光诸人。再有了没藏飒乙这个大靠山,就算其余五剑全都回来,也无力再跟他为难。 苏夷月道:“不如还是你们先谈,我在一旁听着,也好长点见识。看是先联手救诸位师叔出来呢?还是先结了盟再说?若是盟没能结成,反而把义血堂搞乱搞散了,那可是个绝大的笑话。”说着,挨个打量起三人。 苗奋道:“这等大事,须得从长计议,也得召集本堂的管事兄弟共同商议后才好定夺,也并未说今日就得要谈成。” 苏夷月道:“既然不能就这么说定,我也不在这里多坐了,我去坊市里转转。”说着站起身。 呼衍除、公琦听了,也一同起身告辞,不顾苗奋挽留,随苏夷月去了坊市,闲逛多时才分手。 苏夷月回到城南自己的小院,一连四五日杜门不出,练功之余,便是喝茶看花,与史婆婆、纪清含闲谈闲说,很是消闲自在。公琦呼衍除二人,每日或是午前,或是午后,总要到小院来走上一趟,停留个多时辰。苏夷月心怀好时,倒也能以客礼接待二人,并非一味讥刺嘲笑,在纪清含劝说下,还留二人吃过一餐午饭。 第了六日早间,有双奇庄史婆婆的手底人来报,说出两件大事来。一是由丁仰真的大弟子鲁重衡坐镇操办,崆峒派的广成货行已在襄阳开市。因为徐晚村被擒,魏斫仁离开,开南镖局梅洪泰父子再也不敢强项,甘心顺服,镖局总号已由江陵迁往襄阳,声明日后与广成货行同做生意。 任谁都知道,这是崆峒派于不动声色间,已吞并开南镖局的总号分号,只是还勉强给梅洪泰留了一丝脸面。这不是平起平坐的结盟,而是一上一下的收服。 开市吉日那天,楚青流联同一男一女到场闹事,在人丛中劫持住黄长波,解救出梅占雪。崆峒派虽然极力掩盖,这事还是流传开来,这一男一女自言是师兄妹,来历却无从探究。启银 另一件事更是耸动人心,就在崆峒派广成货行开市当天,蔡州十八里铺乱人盟总舵起火,大火烧毁多半个村庄,烧死乱人盟数十人,烧死村民就更多,盟主瞿广瀚、总持石寒双双命丧火场。瞿灵玓假仁假义,运了两车白银抚恤村民,此后连同楚青流等五六人全都不知去向,再未在蔡州城里见到过。幸好苏夫人先一步离开了那个庄子,躲过了这场大火。 史婆婆此前曾吩咐,要设法打探乱人盟关押杨震时诸人的处所,以及这些人近况,但手下人奔走多日,却没有点滴讯息。据估计,据风闻,这批人可能全都关在海上的大船里,正在四处游荡。因为此前瞿灵玓曾收买改造过七艘大船,眼下这船全都不知去向。 三人细细听完,计议感叹一番。苏夷月便叫这人进城去见苗奋,亲口讲述这番见闻。 午饭一过,公琦呼衍除并肩来到。坐下后,苏夷月说起襄阳蔡州这两件大事,二人听了,又惊又喜,连连说想不到。 苏夷月不待二人多作评判,问道:“呼衍少侠,你们崆峒派做的这两件事,我很是看不起,却也不得不服。你请说实话,眼下杭州城里,是否也有你们的人?有多少?他们是不是也正忙着四处找房子、请宾客?是不是明天或者后天,广成货行的杭州分号也就要择吉开市?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坐镇杭州的人?义血堂若是不能象梅洪泰那样服输归降,你们是不是也要放火烧了咱们的总舵?” 说罢眼光扫向呼衍除。 呼衍除刚要说话,苏夷月笑着挥挥手拦下,说道: “你必定会说没有这事,你必定不肯承认。你说没有,我是不会信的。没藏先生这么信你,带你去江陵谈结盟,你黄师姑又叫你大老远的跑到杭州来,若说只为送一封寻常的信件,传一些别无新意的话,余外一无所图,谁会信呢?” “你若是人手不够,不妨直说,我倒也能向史婆婆借几个人给你用,借几两银子给你花。等你们货行赚钱了,多少还我些利息也就是了。我这说的可不是什么反话,我说的全都是真的。” 公琦道:“若果不是反话,苏姑娘,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义血堂的杭州分堂副堂主,为什么要帮崆峒派开什么货行?这对义血堂可没什么好处。” 苏夷月笑道:“我并不是要帮崆峒派,我只是想帮我自己,更是想帮衡山妙乙观,也是帮沂山草院,若是顺带着再能帮到义血堂,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三处地方,全都与我有莫大的关联,我全都舍弃不了。若是这三处之中,任一处也起了火,我怎能承担得起?” 呼衍除道:“你尽管放心。没藏师叔跟黄师姑历来都敬重苏大侠,文女侠。无论出了何等事,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沂山草院都不会有一草一木之失。” 苏夷月道:“那妙乙观呢?还有义血堂城里城外的两处总舵呢?妙乙观若有了闪失,我不也要后悔难过么?我真心盼你呼衍少侠是来杭州开办货行的,也真心昐你人手不多,银钱也不够用,我就能帮帮你,联手做成这件事。杭州分号,襄阳分号,一前一后,一东一西相继开市,声势何等隆重?没藏先生跟你黄师姑若知道我也曾居中出过一点点力,多少总得看点情面,也就不会对妙乙观或者义血堂下狠手了。” “这还都是小事。若因此能有助于没藏先生的宏图大业,造福江湖,不也是一件美事么?也能让人知道我也是个明白有心的女子,没有辜负父母师长教诲。可惜,可惜你呼衍少侠只是来传信的,并不是来开货行的,我很是失望。这样好的时机,就这样白白放过了。” 呼衍除从来都不是傻人,此事已然明了苏夷月的心意,哈哈笑道:“看来,就算我没藏师叔黄师姑那等人才,也会犯错。我这次到杭州来,送信传话之外,便是要踏看街市,寻觅合用的房舍,买一些小房,为后来之人做落脚的地步。却只是看买房舍,并没有开办货行的指命,黄师姑说,杭州离西北过远,接应指挥不灵,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不瞒二位说,近来西北一带归降帮派太多,每一帮派,都要由崆峒山派人过去,设立‘天地人神鬼’五堂,乱人盟这个大敌又未能尽都除去,还要防备他们从中生事。七月二十八日,恰逢丁师祖七旬正寿,又要布置跟瞿广瀚在辽州宿羊岭的聚会------眼下瞿广瀚死了,这约会也就算完了,却也因此费去了不少事,用去不少人手。否则,也不会让我这样一个年轻的人来杭州做这等事。” “你们想想,这许多事,得占用多少人手?怎还能分出人来在杭州开分号?但就算曲鼎襄还在,杭州分号将来也必定是要开的,这谁也阻止不了。叫我先来送信给苗大侠,再找寻房舍,却不急着去开设分号,这都是稳妥的做法。” 公琦不解道:“既然是稳妥的做法,那你为何又说没藏先生跟你黄师姑也会犯错?” 呼衍除道:“他们事事都想到了,却就是没能想到杭州城里还有一位如此明白事理、有银子又有能耐的苏姑娘在。若是知道,也就不会让我只找房舍,不忙着开分号了。开南镖局归服,瞿广翰又烧死了,我没藏师叔声威大振,再有了苏姑娘的义助,别说只是开一处分号,就是空手成立一帮一派,也不算什么难事。” 苏夷月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有什么能耐?半年前,我还在衡山陪着祖师婆婆念道经,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呢。你这也只是说几句便宜好话,哄我高兴罢了,不过我还是很领你的情。可惜你们是吃了午饭来的,不然的话,就为你这几句好话,我也该留你们吃饭。” 呼衍除急道:“这怎能说是空话呢?只要你苏姑娘肯实心帮我,我就能把这处杭州分号开起来,叫你看看。到了那个时候,苏姑娘,你会怎样谢我?” 苏夷月道:“我谢你?我为什么要谢你?不是你该谢我么?你开成了分号,你没藏师叔,你黄师姑必定欢喜,夸奖你能干事,有决断。还怕你在崆峒派里不出人头地么?所以说,是你该多谢谢我才对。” 呼衍除上山小院来时,还并不知道崆峒派已在襄阳开了货行,此时却不因不由自己先说出一段鬼话,要苏夷月出钱出人,帮他开杭州的货行了。 难道只是为了要骗骗公琦? 这就是常言说的,被人家卖了,还要帮着人家数钱。呼衍除并不是愚人,但在苏夷月面前,他却宁愿装傻。 第一百二十章 若有许 讲说多时,二人告辞而去。就在当天晚上,城中便有几家富户遇盗,损失颇巨。这种事流传极快,决然掩盖不住,午时前后,苏夷月便已得报,知道这是呼衍除夜间出去劫银,以作购房之用。 午饭后,公琦单身来访,说起呼衍除身子倦怠,不能同来,请自己代为向苏姑娘问好。 苏夷月并不多问呼衍除因何倦,如何怠,只是点点头。说道:“公少侠,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此番二次东来,是偷跑出来的,想要再回昆仑山,已是不可能的了,是么?” 公琦道:“我说过这话,但事情却必定不会弄到这一步。我偷跑回来,又没为非作歹,还杀了‘一手遮天’贾巨手这个恶贼。再要回去,爹爹也未必就真能杀了我,或是将我逐出昆仑派。可我不想回去,我不甘心。”全然不顾贾巨手是被楚青流重伤后服毒自杀。 苏夷月全然不理会他因何会不甘心,说道:“那个贾巨手死时,楚青流瞿灵玓全都在场。楚青流未必会把这件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瞿灵玓却必定是会的,她必定会说是他们杀了贾巨手,救了你性命。这样一传扬,你还有什么功劳?你说是么?” 公琦强笑道:“那也只好由他们,我是问心无愧。” 苏夷月道:“你若能象呼衍少侠这样,敢作敢当,替昆仑派立下一件两件大的功劳,那时再回昆仑山,也没谁会再去计较你偷跑出来这事。到那时候,不要公掌门自己说话,就会有人出来替你分说,替你编谎话,说所谓偷跑什么的,只是为了骗人耳目,你往东来,都是公掌门预先安排下的,是要做一件大事。那时候,你跟呼衍少侠可就一样的声名响亮了。楚青流他又算得了什么?” 公琦叹道:“楚青流的剑法武功进境之快,我是追赶不上的了。” 苏夷月将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走了几步,复又坐下,说道:“在衡山,我接连数次折在瞿灵玓手里,在乌江镇上买饼,我又中了她的算计,信了她的谎言,答应要到望海庄去叩拜吴抱奇。这你都是知道的,可我服输了么?只要我没有死心,没有住手,就这么跟她斗下去,我总有赢的那一天。你呢,还未输上几回,先就死心了,这很不好。” 公琦道:“昆仑派远在西域,与中原武林原本就没有多少连络,不用我来生事,也不用我来立什么功业。” 苏夷月道:“白草坡一战,你不也与楚青流一道,帮过乱人盟么?潮声寺外头,你不也救过我的性命么?这不都是插手、多事么?” 公琦摇头道:“这些小事,对昆仑派来说,算不得是什么功,也算不上什么过。这样的事,做得再多些,也没法跟呼衍除在杭州开设广成货行分号相比,更不能跟楚青流在贺兰山救人之事相比。” 苏夷月道:“楚青流一人独探贺兰山谷,这事我不能说是假的,可他一进山就叫没藏飒乙拿住关起来了。是别人拚命去救他,并不是他去救别人,这事谁不知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琦点点头,说道:“也有人这么说过。” 苏夷月道:“你们昆仑历代祖师可曾有过什么遗命,说你们只能缩在西域,不能到中原腹地来走动?” 公琦笑道:“苏姑娘,西域地界广大万里,怎能说上是缩在西域?西域的好处,你没有去过,自然也就不知道。” 苏夷月道:“昆仑、崆峒两派,哪一家的武功更高些?” 公琦道:“两家多年来并未起过真正的争执,没有拚死争斗过,谁高谁低还真不好说。不过凭昆仑派的武功,将来必能在西域长存不倒。楚青流近来进境极快,定然是别有际遇,却也与他自幼的昆仑根基有关。都说没藏飒乙能一掌打死卢子牛,已然近乎不可思议,这种非凡之人,咱们昆仑派也曾出过一个。第三代祖师‘万里剑’朱幽和朱祖师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之大,全然不可用常理去解索。不论何种武功,朱祖师只要见过,上手就能使用,还能强过那些苦练过几十年的人。” “不同之处在于,朱祖师不喜争斗,不爱出风头,到了晚年,更干脆连剑都不肯去摸,知道他的人也就少些。没藏飒乙如此好胜,就算他们真能得偿所愿,他死后,人家总还要起来反抗,到那时崆峒派怎么办?所以说,就算没藏飒乙真能得手,也不过是几十年的风光,到头来说不定还会拖累了崆峒一派。” 苏夷月并不多口插话,等他说完了,又停了停,才道:“几十年的风光,也就很不短了。等他死了,你我也全都老了,却什么事都还没能做成,这辈子活得也太不值得。你说是么?你们昆仑派是道家武功,妙乙观也是最古道派,我也是看过几本道书的。我也曾想着,过了几年,就学爹和娘的样子,找个地方住下来。可我总得先干点事情出来,不然的话,我也住不安宁,我这颗心,就是不肯安分。” 公琦道:“不安分也不能说就不好。道家虽说讲求无为,可谋求的还是有为,所谓无为无不为。” 苏夷月道:“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在江陵城外出手帮呼衍除、挡了你的绝招?你这样可不好。你看,我就没怪你割伤了我手背。” 低下头,说道:“你那一记巧招使出,我若不去阻拦,你必要伤了呼衍除,你们两家就要因此结下仇恨。我出去拦阻,你们还是都受了伤,这是我能为不济,我不怪你。我拦你,让你们跟崆峒派少了许多仇恨。我说那一招是楚青流说给你听的,看起来是下了你的面子,其实却是想点破这都是楚青流一个人在里头播弄,让昆仑派崆峒派两家不至于因为他而伤了和气,我这番苦心,看来你也未必能懂。”说着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无奈。 这自然都是无稽之谈,公琦却听了却很是快活,笑道:“你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还没有那么傻,你的一番好意,我全都明白,我几时怪过你来?” 苏夷月道:“你能不再恨我,我也就放心了。你毕竟救过我性命,我未能报恩不说,再要得罪了你,怎能心安?我虽说任性,还没到不识人性的地步。” 公琦局促道:“救命的话,实在是太重了,我承担不起。在潮声寺外,我就算不背起你走,他们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此外,我更未因为江陵比剑的事怪罪过你,我这一点心意,天神可鉴。我早就说过,为了你,我愿去做任何事情。”话说到如此地步,还是不敢去直视苏夷月。 苏夷月道:“我也没有什么事要你去做,不过,你能这样说,我还是很喜欢。为报答你的好意,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公琦连连点头,微微倾身,以示洗耳恭听。 苏夷月道:“前日呼衍除说,崆峒派火烧十八里铺,这事他不知道,这话我信。但广成货行在襄阳开市,他说不知道,我总是不能相信。”天合 公琦不解道:“你不信,那你怎还会要帮他在杭州开什么货行?怎还说要借人给他、借银子给他?我很不明白。” 苏夷月道:“我只是说要帮他开货行,却并未说必定要帮他开成这个货行,也不是说必定就得要开好,你明白了么?” 公琦惊疑参半,说道:“你是说,你只想帮他虚张声势一番,帮他胡乱开个货行出来,再乘机灭了他这个货行,显显义血堂的威风,是么?” 苏夷月道:“也不全是。我只是觉得,若等到没藏飒乙他们腾开了人手,再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就更不好对付。再说了,不论货行开到何种程度,只要这货行的招牌挂出来了,呼衍除总还得多少记着我一点好处。货行若任由别的人来开,我同样阻拦不住,却连这点人情都还落不下来。” 公琦见她竟连这种极隐密的念头都能坦白说出,顿生知己之感,觉得不能辜负这份好意,说道:“你说吧,你想叫我做什么,是帮他的忙呢,还是暗中捣乱?” 苏夷月道:“货行这事成也罢,不成也罢,都不用你来插手。我做这事,全都是为了义血堂,为了妙乙观,不是要为我自己。” “但我的这番图谋,却又不能跟义血堂的人说,不能跟苗奋他们说,我怕他们泄露了风声。这事又必然不能瞒过他们,若是让苗奋他们知道了,他们必然要怪我帮崆峒派呼衍除这个外人,要来图谋义血堂。就算我说帮呼衍除开这个货行只是为了从中拖延,也没人会信。他们虽说未必就敢刺绑架囚禁我,更不敢公开来杀我,我也不怕这个,但他们若从这件事下手,暗地里结成几个小帮小派,甚或公然分裂了义血堂,却还是大有可能。” “我年纪轻,经事也不够多,当时只想着怎样劝说呼衍除去开这处货行,好替义血堂赚一点人情,没想到这么多。这些事,也都是后来才想到的,想到了,就再也忘记不掉,又不敢去找纪师伯商量,只好等你来了,跟你说说。” “眼下义血堂里几位师叔都叫乱人盟捉了去,只有苗师叔一个人还在,义血堂里已经没有几个真正的好手。他们若是借此事发难,真跟我动手,我也不会怕了他们。可这事毕竟不能只靠打,还得想个法子出来,叫他们都能明白我的苦心,真心相信我,不要受了苗奋或者别人的骗,这个却难。” 也就是说,怎样才能让他们都心甘情愿奉我为首领,但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公琦站起身,绕室行走。他自小至大,也从未如此用过心思,一边想着主意,一边暗祷各路天神、历代祖师保佑,让他能想出绝妙的主意来,帮帮苏姑娘,也好力压呼衍除一头。 苏夷月见公琦实在想不出妙计,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不如就说,你在江陵已得了公掌门的书信,说昆仑派已跟崆峒派两家联手,你是跟呼衍除联手到杭州来做这事的。” 公琦惊道:“这样不太好吧?再说了,这样说又有什么用?”暗传昆仑派掌门的号令,假说跟崆峒派联合,要跟中原武林人为难,这事实在太过重大。 苏夷月懒懒说道:“有哪里不好?你说说看。”很是不快。 公琦不敢再说好与不好,只是说:“这样说有用么?” 苏夷月道:“既然连你们昆仑派都出来帮崆峒派开货行了,可见这总是一件好事,我也就能插手帮忙。虽说这未必就能说服所有人,总能说服一些人,哪怕只能说服一个两个,也是好的。” 只为要说服一个两个人,少数人,就要假借昆仑派的名号,拉昆仑派下水,实在是敢想敢为。 公琦想了又想,狠起心肠,说道:“好,你说这么,那就这么办。” 苏夷月道:“只是这样说就怕还不够,总会有人不明事理,会拚死都不同意,拚死要出来阻拦,想要借此编派我的不是,想借此分裂义血堂。到那个时候,就只能动手了。我史婆婆,我纪师伯,都不是义血堂的人,她们不好插这个手。” 公琦道:“在动手开货行之前,你得先找些人来商量,探探各人的口风,做到心里有数。不能等他们先发了难再说,那样太过凶险。” 这都是控驭部属的常用手段,公琦从小见得多了,并不生疏,便说出来,向苏夷月献策。 苏夷月道:“这我自然而知道,明天或是后天,呼衍除就该能出来走动,那时我一边陪他看房子,一边放出风声。风声一出,我不去找苗奋,他们也就会来找我问话。到时候,谁是怎样想的,各人都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我也就不难知道了。” “我是说,若是真动手打起来,会很麻烦。我不是说你跟呼衍除再加上我就绝不能取胜,但还是有点难,我怕自己到时候不便公然出手跟义血堂的那些人为难。” 我纪师叔不能出手,我史婆婆不好出手,就连我自己也不好出手,只能借用你们两个的力量。但你们的武功实在并不怎么样,因此我有点犯难。这些话,却没法跟公琦直说了。 公琦想了想,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就说史婆婆和你纪师伯是妙乙观派来帮呼衍除做这件事的,如此一来,她们两个也都能出手了。有了她们二位,可就万全多了,也就不怕有人不服。不过你放心,到了真要出手时,我绝不会推脱。”他这显然是要假借妙乙观的名号。 苏夷月摇头道:“不行,当初在衡山,祖师婆婆早已有言在先,说纪师伯已脱离妙乙观的籍簿,她已不能再以妙乙观的名义行事。” 公琦道:“那就说她们早已暗地里加入义血堂,也是义血堂的人,反正这话也无人能够对证。”说了这个主意,自觉从未有过如此急智,很是得意。 苏夷月道:“实在没有法子时,也只能这样试试。我今天说的话,你再也不许跟别人说,跟呼衍除也不能说。待到要跟他说时,我己自会去跟他说,不用你来多口。你先去吧,我还有话要找纪师伯她们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许多愁 公琦去后,苏夷月来到史婆婆处,一语不发坐下。史婆婆道:“月儿,你要是闷了,就到湖边上走走。义血堂的事,也不用咱们去替他们犯愁。” 苏夷月道:“前几天崆峒派在襄阳开货行的事,婆婆你还记得么?” 史婆婆奇道:“我当然记得,我又没老糊涂了。不光开货行,他们不还在蔡州放火烧死了瞿广瀚石寒么?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苏夷月道:“那个呼衍除,他路上跟我说,到杭州来只是为了游玩,我也信了。到了地头,他又说是送一封信给苗奋,昨天,他又说,实际里,送信之外,他是到杭州来替崆峒派开货行分号的。” 史婆婆道:“就凭他一个人,离开西北不知有几千里路远,就想开货行,还想靠这个收服江南的这些家派,他也是疯了。照我看,这都是年轻孩子,太不知天高地厚,爱说几句大话,你不用当真。” 苏夷月道:“我原本也不信,可眼下不能不信了。适才公琦说,呼衍除正在城里踏看房舍呢,才没到这里来。” 史婆婆道:“想开货行并不能作数,不是说必定就能开成。我还想长生不死呢,他得真能开成了,还得真能有用,才好算数。不说别的,就凭苗奋那个急火脾性,能容人在他眼皮底下胡闹?” 苏夷月皱眉道:“那个呼衍除,他叫我帮他。” 史婆婆奇道:“你拿什么帮他?” 苏夷月便将呼衍除前日所说西北归附的帮派实在太多、崆峒派帮中的事情太多,人手分布不开的话又转说一遍,说道:“他叫我借给他人手,借银子给他使用。” 史婆婆道:“人也有,银子也有,应有的全都有,不用说借,白给他都行。可咱们为什么要帮他?不论怎么说,你总也算是义血堂的人,出来帮他们崆峒派开货行,这就是跟义血堂为难,这叫吃里扒外,别人会怎么说?” 苏夷月道:“呼衍除说,当初三家在江陵谈结盟,虽说没能谈成,却也没有谈坏掉了,并没因而就成了仇家。我帮他们,并不违背义血堂想要结好崆峒派的本意,将来对义血堂也是有好处的。” 史婆婆点头道:“这样说么,听着也有点道理,不过我还是拿不准。你先等等,等你纪师伯来了,你再细说。” 叫人去请来纪清含,让苏夷月把一番话重说一遍,问纪清含怎样看。纪清含道:“依我说,银子能借,人不能帮,月儿更不能上前出面,不能牵扯到这事里头。眼前这个当口,义血堂虽说看起来安静,内里乱得跟一团麻似的,一人心里有一个主意。月儿只要帮了崆峒派,义血堂的人就必定能知道,也必定会有人出来说不好听的,这些人还不会少了。到头来,咱们必定要落个吃里扒外的罪名。” 苏夷月道:“我也这样想,我也跟呼衍除说,银子还能借他一点,却不能帮他人手。可那个呼衍除,他有意无意的,老是提起妙乙观、双奇庄、沂山草院、杭州总舵这些地方。不住口的说,不住口的提,说得我心里发慌。” 史婆婆道:“原来你不爱动弹,是因为心里有了这个事。你是怕他们学蔡州的样,也向咱们那几处地方动手,放火烧庄烧人,是么?” 苏夷月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很怕他们放火。瞿广瀚石寒那样的武功都还逃不脱火场,咱们那些武功差得多的人就更不行了。婆婆,我很怕。” 史婆婆道:“你跟我说,这小子在哪个地方落脚,我今晚就去宰了他。叫他死得糊里糊涂,鬼魂都回不了西北,看他还能开什么货行,看崆峒派去烧谁的庄子。没藏飒乙本领再大,他也不能一步就跨到杭州城来。” 苏夷月道:“婆婆,暂时还不能杀这个人,他一人的性命算不了什么。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呼衍除不是一个人来的,另还有人替他通风报信,呼衍除死了,崆峒派又查出来是你下的手,因此怪到咱们头上,烧了妙乙观、或是双奇庄,或是沂山草院,惊了祖师婆婆,那怎么得了?我不是非死不可了么?若没有我,又怎会引出这些事?师伯,你说是不是?” 纪清含道:“婆婆,这小子还真不能杀。真要惊动了师父,可是莫大的罪过。要杀,也得让苗奋他们去杀,咱们犯不着强出这个头。” 苏夷月道:“不杀他,那就得帮他,不帮他,那就是得罪了他。帮了他,就怕义血堂里那些不明道理的人知道了,想要借此生事。”摇摇头道:“也实在是难。” 史婆婆道:“这也好办,不用你出头,由我来出头帮他。人也给,银子也给,这总算行了吧?我不是义血掌的人,我爱帮谁就能帮谁,不用看义血堂的脸色。义血堂的人要是看不惯,想要生事,叫他们来找我好了。” 苏夷月摇头道:“不行。呼衍除说了,不要你帮,也不要纪师伯帮,只要我一个人帮。” 纪清含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说道:“婆婆,我明白了,这小子是想拖月儿下水,借此播乱义血堂,再趁乱收服,替崆峒派立一件大大的功劳。不然的话,他崆峒派怎会没人用又没银子使?可他真就能有这样大的野心么?” 史婆婆恨道:“我看他不是想拉月儿下水,是想拉妙乙观下水,拉月儿她娘下水。真他娘的可恶。”搜读电子书 苏夷月不解道:“这怎又牵扯到我娘了?” 纪清含道:“只是说可能会牵扯上你娘,不是说这就牵扯上了,你不用怕。” 苏夷月道:“呼衍除这个人,是极小气的,叫我帮他,我不帮,这就算得罪他了,他必定还要向崆峒派,向没藏飒乙说咱们的坏话。说开不成货行,都是因为我,把过错全都推到咱们头上来,双奇庄跟妙乙观还是一样的凶险。不论他说什么说,没藏飒乙跟黄长波都是会信的,咱们呢,连辨解的地方都没有。” 史婆婆道:“照你这样说,那就是非帮他不可了?” 纪清含道:“婆婆,帮他开货行,也不能就说是多么大的罪过,反正他们也只是开货行,没说是立什么分舵,义血堂的人问起来,咱们也不是没有话说。我还想,只要最终是咱们利用了呼衍除,不是呼衍除利用了咱们,咱们就没有吃亏,别人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并不是谁拖谁下水,而是手拉着手一同下河,最终谁活谁死,那就看各自的本领了。” 这番话新奇大胆,听了叫人心怀一振。史婆婆道:“听来有几分道理,你仔细说说看。” 纪清含道:“我只是想,若能借这个事跟崆峒派先拉上交情,咱们就能进退自如。先一个,不怕崆峒派这就对咱们先下手,这是退。进呢,咱们也可以借此接近没藏飒乙或是黄长波,让他们失了警惕,将来时候到了,再跟他们翻脸。就算是想行刺下毒,也要方便许多。” 史婆婆道:“说得有理,可妙乙观的名声呢,也就不顾了么?” 纪清含道:“当然要顾,怎能不顾?咱们可以跟呼衍除,跟崆峒派明说,想让义血堂妙乙观这两家也象开南镖局一样垂首降伏,在人前丢脸,那是绝无可能。咱们只是帮帮他们,别的全都谈不上。” 史婆婆道:“脚踩两条船,只要能踩稳当了,也很不错。只是,义血堂的人要是因此找咱们的麻烦,找月儿的麻烦呢?你也知道,咱们从衡山过来,实在是占便宜来了,看不惯咱们的人实在不少。” 苏夷月道:“那我就说,帮呼衍除开货行是我师父跟杨师叔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就说在回来的路上,呼衍除已经说起过要我帮他开货行的事,就说师父跟杨师叔也都答应了。再把纪师伯刚才进退两便这一番话,说成是他们二位说的,不怕人不信。” 纪清含道:“这样说谎,将来拆穿了怎么好?” 苏夷月道:“也没那么容易拆穿。就算折穿了,也都是以后的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师伯,咱们图谋的全都是好事,不是坏事,因此说上两句谎话,也没什么不安的。我这就进城去找呼衍除,就说想叫咱们帮他并不难,但咱们跟开南镖局可不一样,不是因为怕了他们才帮他,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帮他。”竟不再多说多议,出了小院进城。 苏夷月来到呼衍除住处,呼衍除因夜间又去劫银,正在补睡,公琦出外未回。苏夷月叫醒他,快谈之下,不论苏夷月说什么,呼衍除莫不满口应承。说既有苏姑娘仗义出手,助人助银,杭州分号必定要开成,任谁也阻拦不得,义血堂里若有人多事插手,唯有一战。 两人商议多时,同回苏夷月的小院。见了史婆婆纪清含,呼衍除又亲口当面向二人应承了一番。史婆婆纪清觉得这人也并没有苏夷月说得那么傲慢不堪,很是懂事知理,大为放心,也更为自己的进退两便之计得意。 当下便由史婆婆拨出十来个人来交给呼衍除使用,至于银子,呼衍除只从苏夷月这里借了五百两。看来这几晚夜行偷盗所获颇丰,银子已然足用。 次日起,苏夷月便带同呼衍除公琦,率了一行仆人,在杭州城里往来奔走,验看房舍。三人举动张扬,不避忌他人眼目,全然不惧义血堂的人会知道,不惧苗奋知道,只怕苗奋不知道。 蔡州起火三日后,呼衍除已买定房舍,动工装饰改造。一面以崆峒派的名义分发请柬,分邀远近大小江湖人物,还特意给义血堂苗奋送了一份。 苗奋接了请柬,叫人略一打听,得知花市右街确有一处房舍易手,眼下正在改建,由呼衍除苏夷月公琦三人出入督工。 崆峒派在襄阳的货行开市,收服开南镖局等家派,在蔡州城外放火烧死瞿广瀚石寒,这两件事早已传遍江湖,苗奋不能不知道。眼见崆峒派又要在杭州城里照方抓药再开一家货行,苏夷月公琦也跟着一同操办,这等事,不论是谁,都不能置于不理。苗奋想也没多想,便去了城外玉皇山苏夷月的小院。 苗奋见了史婆婆、纪清含,说起苏夷月正帮同呼衍除开设货行,史、纪二人明说自己早都知道,恬然不以为怪。 苗奋只得细细解说,说货行不是简单的货行,而是崆峒派的一处巢穴,将来是要有所图谋。纪清含道:“你们义血堂的事,咱们向来不曾多管。咱们到杭州来,只是为了照看苏夷月的饮食起居。他是义血堂的人,若做得错了,苗四侠尽可以用本堂的家法帮规惩治,我跟史婆婆决不袒护。” 她此前所说暂时交好崆峒派,以求进退两便,甚而要刺杀没藏飒乙,终究只是私下里的图谋,不好拿出来讲说,尤其不能跟苗奋说。那一番计议,不论怎样说,或多或少,都是有害义血堂,有益于衡山妙乙观。 史婆婆道:“不过,惩治归于惩治,苗大侠也别处罚的太重了,最好还是能留她一条命在。她年纪虽轻,不懂事,却也不至于胆敢吃里扒外,想要帮同崆峒派来图谋义血堂。呼衍除送来的的贴子上怎么说?没说要让你们义血堂归服吧?” 苗奋道:“这倒没有,只说叫我开市吉日那天到场。但婆婆你也知道,杭州虽说不是义血堂的,却也以义血堂为最大家派。崆峒派硬要来插上一脚,夷月师侄却替他们奔走,论起来,这与吃里扒外也就差不多少了。” 史婆婆不悦道:“你既说是吃里扒外,那就是吃里扒外,你去取了苏夷月的小命也就是了。苗大侠武功高深,剑法出群,办这点事想来也并不为难。”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难辩 纪清含道:“原来苗大侠是上门问罪来了。你稍等等,我这就让人叫月儿回来,咱们当面把话说清楚。”出去吩咐一通,回来重陪苗奋说话,似乎很怕苗奋一时怒发,冲出去取了苏夷月的性命。 不多时苏夷月、公琦、呼衍除三人结伴来到。才一见面,史婆婆便冷冷说道:“苏夷月,你做下吃里爬外的事,帮助崆峒派在杭州开货行分舵,已干犯了义血堂的家法重典。现下苗大侠登门问罪,别说是我跟你纪师伯,就算是你祖师婆婆到了,她也护不了你,你拨剑自刎了吧。” 苏夷月道:“自刎?为什么?” 史婆婆道:“你若是胆小不敢自刎,就过去给苗大侠叩几个头,请苗大侠帮你动手好了。苗大侠的胆子,向来都是很大的。” 呼衍除道:“苗大侠,崆峒派到杭州来开一个货行,苏姑娘出于朋友之情,帮我一把,这怎就能说是吃里爬外?照你这么说,熊激光熊大侠,杨震时杨大侠这二位,到江陵去跟我黄师姑谈结盟,岂不就是倒卖背叛义血堂、非死不可了?” “在我看来,你借这件小事来杀苏姑娘分明只是借口,在你心里,你实在是想借这事作个引子,给熊、杨二位大侠也安上叛帮叛教的罪名,好让这二人声名扫地,也好让苏夫人名声扫地,再也无法跟你争总堂主的位子。” “咱们崆峒派向来最是说理,最是能对得起江湖朋友。苏姑娘是我呼衍除的朋友,更是崆峒派的朋友,你想杀苏姑娘,就得先杀了我,再杀了我没藏师叔。苗大侠,咱们出去说话。” 苗奋向来暴躁,不料呼衍除竟比他还要暴躁,可见后生可畏。苗奋出于意外,竟有些茫然,也就没有“出去说话”。 苏夷月不解道:“苗师伯,我帮着崆峒派开货行,这事当真做错了么?” 公琦道:“若熊、杨二位去江陵谈结盟不能算错,苏姑娘帮呼衍除也就不能算是错。若苏姑娘帮呼衍除是错,则熊、杨二位去江陵谈结盟也就是错,还是更大的错,那是非杀头不可的。杀了头还不能算完,还要开革出义血堂,江湖上人人痛骂。” “请问苗大侠,熊、杨二位去江陵谈结盟,是他们擅自作主的呢?还是你们几位商量着定下来的?若是商量着定下来的,熊、杨二位若有错,则你们一起商量的人也全都有错,也全都要杀头,这样才能说是公平,才能叫义血堂的兄弟们心服。”这人除了应付不来苏夷月,说起事情来,理路登时清晰明快,大有讼师之风。 苗奋登门,确有问罪之意,却也无意要杀苏夷月,苏夷月这人杀不得,这道理任谁都明白。他只是想训诫苏夷月一番,让她远离呼衍除,若再能借此事警动帮中人众,显示自己的威权,也就心满意足了。谁想才说了不多几句话,他就被罗织了这样一套罪名,还句句听之成理。这番话若要传扬出去,再被有心之人利用,他无论如何也辩解不清了。 苏夷月叹道:“这样一点点小事,没想到还能牵连到我娘,还会坏了我娘的名声。婆婆,我绝不自杀。我就不明白了,跟崆峒派来往,当真就是罪过么?苗师叔,崆峒派什么时侯跟义血堂成个冤家对头?” 去江陵谈结盟,与结盟不成后再帮助崆峒派在杭州开货行隐隐要图谋义血堂,这两件事决不能相提并论。但三家当时谈得如何、因何未能谈成、以后是否还有再谈的转机、是否还另有约定,其间这种种微妙之处,因熊、杨二人被擒,苗奋全都无法知道,只能全凭苏夷月一个人口说,他也就立于必败的境地。 此等情形下,他只要能明说自己决然无意要当义血堂的总堂主,绝不会做这个总堂主,苏夷月呼衍除等人的罗织便不攻自破。他也知道自己当上总堂主之望原本不大,但七剑一刀中六人被擒,只他一人是个自由身,若不出来争这么一下,将来还有何面目在江湖上行走?故此想要他亲口说出这个“不”字,实在是千难万难。 纪清含道:“苗大侠,我看不如这么着。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月儿去帮助呼衍少侠,这事你是知道的,也是你允准的,你看怎样?这样一来,就没人会说苏夷月目无师长,不敬你这个主事之人。” 言下之意自是说,你若不答应,反还要处罚苏夷月,张扬这件事,就会让人知道,苏夷月已然不敬你这个自封自命的主事人了。 苗奋怒道:“我没有答应过。我事我全都不知道,我怎会允准这种事?” 纪清含道:“咱们就说,义血堂跟崆峒派在江陵没谈成结盟,私下里却有了密约。若是嫌密约两个字不好听,就说你们两方心里都有了默契,只差还没有动笔写下字据来,说你们两家还要在杭州再作商谈。说熊、杨二位在半路上跟月儿分手时曾交待过,呼衍少侠在杭州不论要做什么事,义血堂都要尽力出手帮他。” “这样一来,月儿没错,你也没错,你们全都是照熊、杨二位的意思在办事。义血堂里谁要想借此闹事,以此为借口编排月儿的不是,那就是编排你的不是,也就是不听熊、杨二位的话,那就是别有用心。你也能借此看清众人的心意,整治一批别有用心的人。”这已经是胡乱将生米做成一锅夹生饭,硬逼着苗奋来吃了。 史婆婆道:“我就不明白了,义血堂跟崆峒派来往,真就掉价了么?昆仑派跟崆峒派来往三百多年了,我看不单没有掉价,江湖上还都人人敬重。梅洪泰他们不想跟崆峒派来往,到后来怎样了?降了人家了,再想跟人家来往也来往不上了。苗大侠,你可要想明白了,这事你若处置不当,义血堂必将受害不小,对你自己也很是不利。到那个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公琦道:“就怕有些人心里明白,还是硬要装糊涂。这些人,不论苗大侠做什么事,他们必都要说是错的,以此来跟苗大侠为难、争竟。这种人若是多了,还真是麻烦,真到了要决断的时候,史婆婆,纪道长,你们二位可不能为了避嫌不管,该出手时,你们就得出手。” 这般人,此前从未聚到一起商讨排布过,全凭苏夷月平日里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将话语一句句分开来说给各人听,将自己各种主意、预料到的各种变化先说出来,将种种结果、种种应变先说出来,让各人心中有数。但场中诸人无一不是聪明伶俐之人,龙其是呼衍除、公琦,只须苏夷月一个摇头,一个垂首,立时便能知其心意,更何况苏夷月还身在当场,不时开口说话?88 这几个人,除非乍然面临才智远强过自己的人,面对突发难料之事,措手不及之下会无法应对,对付苗奋这种有勇无谋之人,可说是轻而易举。 苏夷月道:“苗师叔,这都是我年纪太轻,料事糊涂。我只说能跟崆峒派交交朋友也没有什么坏处,我心里更没想着要吃里爬外,也没觉着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事先也就没请你示下。苗师叔,这事我做错了,请师叔惩罚。” 苗奋叹道:“我也不是要惩治你,我只盼能不出事,少出事,好歹能拖到几位师兄师弟都出来,我也就算有个交待了。” 苏夷月道:“那我就照旧还去帮呼衍少侠,有人问起,我就说是奉了师叔你的指命。这下我就放心了,呼衍少侠,你可得跟你黄师姑,跟你没藏师叔说清楚了,咱们义血堂跟开南镖局可不一样,跟乱人盟更不一样。你们不要想着让咱们降服,咱们也是不会降服的。” 呼衍除道:“那是自然,咱们两家是最最亲近的好朋友,是别家都不能比的----不,昆仑派也算一家,咱们三家,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苗奋道:“帮崆峒派开货行,这事我不再拦阻,你们却也不要说是我答应了的,我没有答应过。夷月师侄,诸事还都要好自为之。”告辞离去。呼衍除向史婆婆纪清含又说过不少好听言语,也就带同公琦离开。 史婆婆道:“咱们如此做事,叫义血堂来担胆小怕事的坏名誉,咱们倒落下与乱人盟的交情,不管怎么说,都有点不太仗义。别看人家都叫我女鬼,这种投机弄巧的事,我做得还真不太多。” 话既已跟苗奋说开,苏夷月便放开手脚帮助呼衍除,催促匠人日夜赶工,检视核定各处请柬投送后何人会来,何人必定不会来,能有多少人来。 杭州一地,近五十年来都是义血堂一家独大。粮米帮、大小船帮,各样商帮也颇不少,但都是些寻常的商帮。真正的江湖帮派,若非已并入义血堂旗下,也都早已避往外地。开市吉日那天,如何凑集宾客,撑起排场,却也大为不易。 苗奋明言,开市吉日那天,他不会亲身到场,也不是有事,只是不想来。呼衍除苏夷月知道难以勉强,也就不再硬邀。 杭州这处货行,只是虚有其名,并无其实,绝不能跟襄阳货行相比论,三人也无意认真筹备。更何况崆峒派远在西北,杭州地面义血堂一家独大,苗奋既不愿真正出手助力,他们就算想做好,也无法真正做好。是以三日后,诸事草草具备,崆峒派广成货行杭州分号便择吉开业。 呼衍除为主人,公琦为昆仑派嘉宾,苏夷月为义血堂嘉宾,其余杭城各家商号商帮的大小首领人物到场也颇不少。单只苏夷月一人到场,便无异于说,不单是义血堂,至少妙乙观、沂山草院、泰安双奇庄这三家,也都是这处货行的好朋友,从场面上看,也已够了。 鞭炮声中,“广成货行”四字大匾高高挂起,连“分号”两个小字全都略去不用,派势十足。十二只金毛大狮盘旋起舞,更是热闹可喜。苏夷月穿梭于人丛中,带同呼衍除迎接四方来人,心中却在想,义血堂中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可千万都要来,来了还都要生事,闹腾得越大、越乱、越难收拾才越好。目光更是时不时向人丛外头打量,无奈望来望去,义血堂中不论年老年少,并无一人到来。 苏夷月费尽周折,挑动呼衍除出来开办商号,说动史婆婆纪清含赞同,说动公琦答应必要时出手相帮,逼迫苗奋就范,费去心机无数。如此不怕繁难,所图者不过是无事生事,想搅浑一汪池水,看看义血堂在群龙无首之际的人心所向。 说穿了,就是看看有多少人能认服自己的武功,有多少人还感念自己父母苏显白文若谣的人望,更有多少人就算不是真心服从,却又震于妙乙观、双奇庄等名号不得不服。 不论有多少人愿意顺服,总还有不服之人在。对这些人,顽固恶劣不知悔改的,不妨捏造罪名杀掉几个,借而立威,日后也好图谋在义血堂中更进一步的位份。 细究起来,这与“指鹿为马”也没有多少不同,只是做得更急迫些。 指鹿为马只是先用胡话来试探人心,文章留待日后再做,苏夷月这却是胡说之外还有胡作胡行,还想借此一举成事。细究其原由,乃是机不可失,失则难觅,不得不然。 杨震时诸人随时都会被放回或者逃回,崆峒派、乱人盟、时时都可能生出新的变故来,委实难以预料,说不定没藏飒乙明日就能到杭州来。况且日子久了,崆峒派襄阳开货行、收服开南镖局,放火烧死瞿广瀚石寒这两件事也就不再那样警动人心。再想等到这样的好时机,可就难了,故而才明知道过于急迫,成事太难,也不得不放手一试。 所好者,除了苏夷月一人,再无别人知悉她心中的图谋。弄到万不得已时,她随时都能收手,至多只是图谋成空,却绝不会因此落下过犯。但只要图谋不成,于苏夷月而言,已是惨败重击,因此只要还有一线之望,就要硬做到底。 人这一生,往往都会有几个顿悟的当口。苏夷月在长风沙镇上,不愿随苏夫人瞿灵玓等人同行北上,当时她也只说是因为与母亲不够亲近。船行东下那几日,她心里却愈来愈是明白,似乎知道杭州有一件大事正等着自己去做。她并未找人商量过该如何行事,一切算计全是出于自己,史婆婆纪清含也全都如坐鼓中,一字不知她心中所想。 苏夷月自认,她眼下图谋的这番事,瞿灵玓若愿意做,也该不难做到。但只要自己做成此事,就算是瞿灵玓,也不得不真心赞许。 一百二十一章 山中无虎 小子称王01 义血堂竟然无人前来生事,商号开市这番忙活登时变得毫无意味,苏夷月也就不愿多呆。借口身子疲倦,辞别呼衍除公琦,回了自己小院。 史婆婆纪清含听她说义血堂中既无人道贺,也无人去生事,也都很是不解。史婆婆说,义血堂如此行事,若不是另有计较,不想轻举妄动,那就只能是“完了”,连一个明白点的人都没有了,一个有气性的人也没有了,就算是想闹事,也推不出一个领头的来了。 苏夷月回房,独自猜疑,却毫无头绪。正在懊恼,门上有苗奋的送信人来到,请苏夷月于午后酉时三刻到凤凰山总舵聚齐,有事商谈。送信人说,他先已到过呼衍除的货行,得知苏夷月不在,这才又到小院来。 苏夷月知道所谓议事,要议的无非就是自己这点事,见苗奋终究还是未能不理不问任由自已胡闹,登时大为放心,答称自己必到。 冷冷打发走了来人,苏夷月睡了一个痛快午觉,跟史婆婆纪清含说自己要去凤凰山总舵议事,这才出了门,随意步行上山。五七里阴凉路,苏夷月慢慢消磨,刚交酉时,也就到了凤凰山总舵。 总舵并不很大,只有不大两进房舍,隐于林木之中,既无妙乙观的宏大,也无沂山草院的通达宽敞,只占了幽僻二字。不过,十余里外即是杭州城的闹市,所谓幽僻,也只不过是眼底一点虚幻景色而已。 苏夷月先去祖师堂为义血堂历代祖师上过香,行过礼,再到院外闲走。义血堂本就极少有女徒,苏夷月也从不跟年轻一代弟子接交,是以虽说此时已有不少人来到,却并无苏夷月亲近之人。总舵近二十位巡查使者,大多散落在各地,只有七八人在杭州,已全数到齐。巡查使者位分不高,权威却重,年纪各各不一,这些人武功却并无出色之处,只胜在为人谨细,对总堂主忠心耿耿。 苏夷月全都避而不见,若是顶头遇上,也只是点头而已,并无交谈。自己退到道旁浓阴深处,暗自观看。 此地密近城廓,人多眼杂,又是历代祖师牌位安放之处,不宜吵闹,故而曲鼎襄每次来,都是步行,从未骑过马。无形中,这已成义血堂的一项规矩礼法,今日也是如此。苏夷月在树荫下站了片时,便见山道上来了一乘二人小轿,轿子前后还有五六个人跟随。在这等地方,敢如此张扬坐轿,已近乎大逆不道。 好在天时正热,四面轿帷全都打起,苏夷月稍一扫视,便认出轿中坐的,赫然竟然是车聘。 轿子在院门前停下,门外闲站诸人中,先是有一两人上前招呼问讯,渐渐有多人围上。远远看去,车聘言辞和易,众人至少还很给他面子,看来车流年投毒一事,义血堂中还是有人不信,也可见他平时人望不错。 苏夷月顿时想起自己曾在乌江镇上答应过瞿灵玓,要杀了车聘。当初还未离开乌江,她就明白自己又上了瞿灵玓的当,也就没再把答应过瞿灵玓的诸样事放在心上。回到杭州后,更没心思多想车聘的事,也就未去看过他,想不到他伤势竟然大为好转。 苏夷月从树荫下走出,来到车聘轿前,叫了声“师兄”,便无话可说,似乎既惊又喜。 车聘面色瘦削苍白,实是身有大病模样,一手按住面前撑板,笑道:“我只说此生再也不能离床起坐。不料就在半月前,二更过半的时候,我腰间猛然又大痛起来,痛了半夜,热汗流了差不多也有一盆。我就想,我怕是要死了。可到了天明,竟然不再痛了,双膝重又能知冷知热,可这两只脚还全跟木头一般,还是不能走路。” 苏夷月道:“这样说来,用不了几天,双足必也能复元。师兄,你伤得这样重,都是我连累了你,你心里可怪罪过我么?” 车聘摇头道:“那怎么会?你当时只是作势要刺我,引楚青流上当,并不是当真想要刺我,这些大家全都明白,我又怎会怪你?沂山那场打斗,是我剑法太差,拖累了你。” 说话间,又有一行人结队而来。这队人约有二十余人,年纪最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年岁,年幼些的,仅只十四五岁,只能说还是个半大孩子。诸人衣饰严整,面无笑意,背上或腰间全都带剑,原来是义血堂的年轻后辈结伴同来。 七剑一刀中,曲鼎襄并未收过亲徒。据他自言,是不想因收亲徒而对本堂后起之秀不公。这一说法,真心相信的人并不很多,但确实也让本堂青年一辈很是感激,收得不少人心。 毁折二剑熊激光年纪最长,却也收了只收了一个车聘,后又添了一个苏夷月。阅书斋 余下五剑却乐于收徒,门下亲徒人数不等。以坚节七剑周养雍收徒最多,这人收徒不拘年岁,最年长的一名弟子已有三十出头,已说得上是亦师亦友。也正因为如此,周养雍明知德才不足以服众,还是要设法在义血堂中分离出一小派人众来,当个小帮主。 义血堂大小堂口分舵遍布江南江北,远至京师,却都是以各种商铺的形貌见人。当初白草坡一战,与乱人盟光州城主古愈对战的那个的那个蔡扶明,身任麻城源盛布庄的掌柜,就是一方管事之人。崆峒派开设广成货行,可说全都是蹈袭义血堂的旧路,但这也正说明此法稳妥有效。 为避人耳目计,除了此种商铺,便再无寻常帮派的各种旗使、路使一类设置,平时全靠七剑一刀分居各地巡行点查,各人收的弟子便也带在身边以便教导。但曲鼎襄定下规矩,不论是谁的弟子亲徒,都要定期轮换到杭州总舵来,一起习练义血堂的义血剑阵,他若是有闲,还要亲自下场教导。于是就有人说,曲鼎襄这一招实在是高明,自己不收徒,但七剑收名下的弟子也因而全都转到了他手中,可说是无为而有为。 柳盛虽不是义血堂的开创人物,却一手独造义血新剑与义血剑阵,实有再造义血堂的功劳。虽非创业始祖,也与始祖差不太多,他做总堂主,一言一行堂中无人敢不服。他这人又无多大野心,堂中事情不多,柳盛一言可决,因而堂中也无什么执法长老传功长老一类人物。 曲鼎襄接任后,一仍其旧。遇到疑难之事,至多由曲鼎襄一人巡行各地,与七剑分头计议定夺。 苏夷月职任杭州分舵副堂主,听起来,既有杭州分舵,就该还有杨州分舵、汴梁分舵等等分舵,其实却不然。义血堂中,只有这一个杭州分舵,直接听命于总堂主曲鼎襄,余外再无别的分舵,只有各地商铺及各铺大小掌柜。崆峒派新近从西域学来的“天地人神鬼”五堂这套路数,不单义血堂不曾有,整个中原武林也都无人听说过。 各地商铺、各铺号掌柜的姓名资历、武功品性,只有分管巡行该片的七剑知道,却也是只知自己所管辖这一片地方的情形,不能知道别人管下有多少商铺,更不用说掌柜之人的名号了。能总揽全部的,只有曲鼎襄一人。 如此行事,胜在不招摇。坏处是,就算是各地掌柜一级人物,也往往走到对面还各不相识。虽说能通过秘语相勾连,总是缺乏真正的情谊。除了上层的七剑一刀,余下各地掌柜纵然能为再大,声望也只能限于一地一处,若想成为堂中有名之人,就得到杭州总舵来做事。比如车聘、苏夷月,二人都是杭州分舵的副堂主,又要巡行各地,见过的人颇不少,知道他们的人就更多。 一行人来到车聘轿前,躬身行礼问好,看神态似乎早就知道车聘伤情已大好,因而并不十分惊讶。也向苏夷月行了礼,却只是行礼,无人多说别话。 人丛中一人说道:“车师兄,你伤势远未复元,原本不用出城来,还是一心静养为好。” 车聘道:“我两只脚全都跟木头石头一般,路都不能走,原也不想来。无奈苗师叔必定要我来,我也想见见诸位师兄师弟,这就来了。若是坐着费力,等见过了苗师叔,我就回去,展师弟不用多替我费心。” 这个姓展的,便是周养雍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名叫展腾,已然小小有名,有人称他叫“罕扬剑”。周养雍为人峻急好胜,展腾与其师性情相类,故而年纪轻轻就有了名号。要知道,车聘虽说强过他多多,在苏夷月之前又是杭州分堂唯一一位副堂主,也未这样招摇过。 曲鼎襄、车聘在沂山出事后,周养雍曾带到展腾到杭州来见七剑诸人,想让他接替车聘。飘风五剑耿耀先与周养雍走得近些,门下又无得意出众弟子,自然答应。 熊激光心疼车聘,原本不会答应,但想到展腾若接替了车聘,终日与苏夷月共处,必定会饱受折辱,生出嫌隙来,故而也不曾反对。日电三剑鲁执时、震阳四剑苗奋、阴虚八剑曹仲秋意态不明,不过似乎只要再下点工夫,也许就能说通,但通月六剑杨震时却坚执不可。 杨震时说,纵然车聘终身卧床,也不能免了他的职份。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就会坐实则曲鼎襄指使、车流年动手投毒害死苏显白一事,故而车聘职份绝不能动。但展腾确也是堂中出色弟子,可以担任一些职事,名号却必须另行再定,不能是杭州分舵副堂主。 只议到这个程度,杨、熊二人便去了江陵,这事也就没了下文。但其中的曲折经过,包括七剑每人心中的隐密所想,早已都传说开来,还都说得活灵活现。 众人全都知道,这等集会议事,义血堂中一年也难得能遇上几次。若非六剑被擒,堂中空虚,他们绝无参与之望。这处凤凰山总舵,各人大多都陪自己师父来过,但真正议事时,都是要在外头巡行警戒的。苏夷月身份不同于一般人,虽说加入义血堂时间不长,倒还议过几回事。 七剑一刀只剩苗奋一人在,这等大事,他必得亲来主办。故而众人无一敢先进到院里入座,全都门外闲聊闲走。 车聘看看天色,向从人说道:“苗师叔他们也该到了,请诸位师兄师弟替我把轿子移开,闪开道路。” 121章 山中无虎 小子称王 02 车聘声音并不高,苏夷月还是听见了。待车聘小轿移到一边放好,苏夷月便来到轿边不远处站定,余下众人见了,也都过来各自约略站成队伍。若是曲鼎襄还在,各人不待人说,早就列队恭迎,眼下只有苗奋一个人来,不免稍有松懈。 天色将黑未黑时,有三人沿山路缓缓行来。苗奋前行一两步导引,稍后道路正中,一人搀扶一人一步步行来。那名老者脚步失稳,双足已无法抓牢地面,若非身旁有人扶持,似乎随时都能摔倒,此时虽是盛夏,他整个人却如深冬里的枯苇衰草一般。 苏夷月从未见过这人,但看其年岁,见其模样,这人似乎就是柳盛的师弟,那个常年住在钱塘江边上无人理睬的孤老头子‘钱王刀’周广。周广身边搀扶之人已有六十多岁,头发胡须全白,穿一身白衣,衬映得面色也比常人苍白许多。 这白衣人不停说话,行得再近些,便能听清他说的也不是什么恭敬言语,只是随口胡说:“走得慢点,你若跌倒了,可就起不来了,你说你这是何苦----”周广双耳全聋,听不出好话坏话,也就不会心烦,脸上反而不时还要带上一点笑意。 三人行近,接迎诸人恭容行礼。苗奋看了看,似乎也还满意,留了十多人在院外巡行戒备,余下近五十人全都跟随进院。 小小院落,并无很大的房舍,苗奋命诸人将各房中椅凳全都取出,就在院里落坐。车聘那顶小轿也抬进来,让他不必下轿,就坐在轿里听讲听议。 苗奋见众人全都坐好,起身先说了眼前的大势,又说道:“瞿广瀚石寒这两个恶贼,临死前还不忘要做坏事,他们用狡计毒计、埋伏偷袭、以少打多,劫持了诸位师兄师弟作人质。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谋划着要到瞿广瀚门上去,哪怕是拚了性命,也要救出各位师兄师弟-----” 那名白衣人道:“这也不能怪你,全都怪曲鼎襄这个浑蛋。他以为他能长生不老,能干一辈子的总堂主,平时就知道四处开铺子,铺摊子,四处交朋友,四处结仇敌。我也不能说这样做就不对,想做事业么,就得这样。” “可总也得弄个副总堂主出来吧?到了紧要关头,总堂主得了急病了,或是练功走了火了,副总堂主也好出来收拾局面,免得义血堂散了架子。可他就是不肯听我的,就象我要图谋他这个义血堂似的。”他这副口气,实在大得有点吓人。 苏夷月道:“这位前辈----我敬你似乎是曲总堂主的朋友故旧,才称呼你一声前辈。若论起你的为人,连个老字都还当不起。总堂主行事,岂是你能猜度的?你放心,眼下义血堂处境虽说艰难,却也不会散了,不用你来操这个心。”义血堂要是散了,苏夷月还会什么好图谋的?那不是釜底抽薪么? 白衣人道:“你说不会散那就不会散?真是好大的口气。我早就听闻义血堂里有个女徒,是苏显白文若谣的女儿,衡山上下来的,年纪不大,名头却不小,叫什么预仙子。本领也不错,比七剑一刀还要厉害不少,志向也大,这人就是你么?” 苏夷月淡然道:“看来你听闻的都是些流言,你说出来的,似乎是两个人。我叫苏夷月,是苏显白文若谣的女儿,有个名号叫预仙子。但那个本领不错、志向也大的女徒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白衣人向苗奋道:“老四,你跟这丫头说说,告诉她我是谁。” 苗奋道:“苏师侄,这位彭实先生,有个外号叫‘白衣韦陀’。曲师兄在加入本堂前、独闯江湖的时侯,跟彭先生那可是换命的好朋友。这一层,不光你不知道,派中年纪稍轻些的、经事不多的,也全都不知道。彭先生一向都在江湖上奔走,替本堂暗地里联络,却从不到杭州来。” 彭实道:“也算不上什么换命的朋友,说咱们是酒肉朋友的也有不少。苏夷月,你只要能知错改错,割了呼衍除的人头交来,你帮助崆峒派在杭州开设货行、图谋义血堂的事,就可以不必再追究。” 钱王刀周广虽说双耳全聋,不知道二人说的都是什么,眼睛总还是在的。他直直腰,尽力吸了两口气,颤颤巍巍抬手指了指彭实,说道:“他是的,是叫彭实。”停了停,又道:“曲鼎襄的好朋友,好朋友。” 苏夷月道:“我帮崆峒派,帮呼衍除开商行,这事并无一点错。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彭实向苗奋道:“老四,你们可把这丫头宠惯坏了,却又只知道宠着,不知道教导,都这么大了,还如此不懂事理。你们这样做事,实在是对不住苏显白。”说着连连摇头。 苏夷月道:“苗师叔,你招集咱们来,说是有事要议。没想到只是来见一个外人,眼下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也该请他退下了。若这人还在这里坐,还怎么议事?我到院外警戒去了,有事,你自己跟他们议好了。”说着站起身。 彭实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姓彭,不相信我是曲鼎襄的好朋友,你们必定也有人不相信,我有法子叫你们相信。曲鼎襄有一套功夫,叫护院刀法,这你们都是知道的,亲眼见过一招两招的或许有,见过全套的却不会有很多。有谁见过?”苏夷月听他说起护院刀法,重又坐下。 连问数遍,场中竟无一人出声答话,彭实已有不耐,起身再次问道:“有谁见过全套的护院刀法?” 车聘在轿中说道:“我有幸亲眼见过曲总堂主试演整套刀法,那是三年前中秋宴会,恰逢总堂主心怀极好,恩师明言要让我长点见识,命我叩请总堂主演练这套刀法。总堂主并未推脱,从头至尾,一招未落演了一遍,此事有苗师叔可证。在白草坡,我也见识过总堂主的加长朴刀,却不是全套。” 彭实道:“还有么?还有谁也见过这套刀法?” 展腾起身说道:“去年总堂主西去衡山,路过衢州时,招见本堂弟子。总堂主说我做事还算勤力,作为奖赏,传了我三招刀诀,命我不得再转传给本堂弟子,也不得对本堂弟子使用。”说着看了车聘一眼,很是得意。第六书吧 苏夷月并不起身,说道:“这路刀法,乃是五代年间‘不成材’汪别能所创。汪别能传给丁广甲,丁广甲传给曲总堂主。传到今天,已是三传,也是一百多年的事了。” “不过,我只在沂山见识过曲总堂主的长柄朴刀,没见过原汁原味的护院刀法。若有谁想靠展示这路刀法来让大伙相信他是总堂主的好朋友,这法子对我并不管用。” 彭实一番盘算被苏夷月几句话点明后连根扫除,大出意外。干笑两声,说道:“你认不认识,服不服气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先办完你的事,再来谈刀法。” 苏夷月道:“可惜的是,你不先设个法子出来,让人相信你是曲总堂主的好朋友,就无法先来办我的事。我可是义血堂曲总堂主并口任命的杭州分舵副堂主,你算什么?你是义血堂的人么?你凭什么问我的话?” 苗奋道:“夷月侄女,你帮助崆峒派呼衍除开商铺,这事确是做错了,说轻点是不知自重,目无尊长,往重了说,就是有意吃里扒外,是叛教的恶徒,就该严惩。诸位师兄师弟虽不在此间,可家法堂规还是在的,眼下情势非常,规矩尤其要严,若大伙都象你这样任性行事,义血堂非乱不可,也就无从解救诸位师兄师弟。” “你自觉武功不俗,又是苏师兄的女儿,身后有妙乙观撑腰,便胡行乱作。你出手帮助崆峒派,并不是一时糊涂,乃是有意行事,是要助崆峒派图谋本堂。你显然是想拿本堂做个大人情,日后崆峒派东下时,对衡山妙乙观也好网开一面。为此你才不惜抛头露面,你好不自重!你这等心机,却还瞒不过我。” 苏夷月道:“苗师叔,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帮崆峒派呼衍除开货行,这可是奉了你的指命,你将我叫到城里总舵,当面这样解说,那样解说,我才答应了去帮呼衍除,事才做完,你转脸就编派我的不是,定我的罪名,我可是冤枉死了。”这一番话,显然是无中生有,彻头彻尾的谎言。 苗奋起身怒喝道:“胡说,我怎会叫你去做这样的事?” 前日在苏夷月的小院,一番交涉中苗奋未能占到半点便宜,临别时却也只是说,不再阻止苏夷月行事,却也明言自己不赞同此事,明说“我没有答应过”。虽说言行模棱,为今日旧话重提问罪苏夷月留足了地步,也只能说是寻常的权谋,算不得出尔反尔,并不如何出格。不想苏夷月竟公然说谎,反将自己置于反覆小人的境地,苗奋焉能不怒? 苏夷月道:“苗师叔,我从江陵一回来就去见你,你避我不见。我听说崆峒派要开货行,却又见不到你,没有办法,我就假意帮帮他们,想要设法从中拖延,一边请我史婆婆纪师伯出面请你,你才肯到我的小院去,我才见了你一面。” “你说崆峒派势大,咱们正是势弱的时候,得罪不起,否则,他们说不定也会放火烧了咱们两处总舵。其实崆峒派就来了呼衍除一个人,他连开货行都为难,怎能轻易就烧了总舵?可你,可你叫蔡州城外一场大火吓破了胆子----” 这些,全都是苏夷月前日在小院用来吓迫苗奋的话,此时却全都反过来说,全都硬栽到苗奋头上。说一句谎是谎,说一百句谎也是谎,既已开了口,那就不用再有顾忌,想如何说就如何说了。 苗奋听她这么说,站起身就要往苏夷月身边来。苏夷月道:“你这时不敢让我再说,那时为何要我那样去做?你也不想想,你杀得了我么?” “你不敢招惹崆峒派,就命我好好跟呼衍除周旋,说千万不要得罪了他。说什么这叫骄兵之计,缓兵之计,好叫崆峒派不留意咱们,好叫他们全力去跟乱人盟斗,让他们杀到两败俱伤,咱们才好坐享渔人之利。我说这样做太也丢脸,不肯答应,你就说,师父跟杨师叔他们去江陵谈结盟,也是这个意思,说帮助崆峒派开货行,不跟他们撕破脸,对义血堂是一件大好事,可除了我,又没人能做成这事。” “我还是不肯答应,我说这一番图谋算计,明事理的人,知道内情的人或许能明白。局外的人呢,不知道内情的人呢,他们怎能明白?他们必定会说我一个女子不知自重,不自重三个字,还是我先说出来的,你这时倒说出来栽赃我!义血堂中,谁都会有异心,你苗奋会有异心,但我苏夷月绝不会有异心。” 苗奋听她说到这里,已然都快气糊涂了,数次想张口反驳,却干张口说不出话来。 苏夷月道:“我爹我娘为什么要去沂山隐居?不就是不想外人有猜想,生出闲话来、对本堂不利么?我爹爹在沂山住,整日钻研武学,你苗师叔用的剑法里,只怕也有我爹爹的心血吧?可他跟人说起过么?本堂有人听说过么?只怕有人还要说苏显白没良心,不愿替本堂出力呢!我爹我娘又辩解过么?” “我爹爹刚刚过世,外间就有各种传言,说是曲总堂主害死了我爹爹。坟上就时常有江湖人去祭吊、痛哭,说出种种言语来,先传到双奇庄史婆婆那里,史婆婆又说给我祖师婆婆听。后来这些流言越传越广,甚而有江湖朋友因此聚会厮杀,我祖师婆婆担心这种传言有损爹爹的名望,对义血堂也没有好处,这才会让我离开衡山,到义血堂来。只说我到了杭州,这些流言也就能散了。” “真想叫我历练,可去的地方多了,为什么非要到义血堂来?祖师婆婆这点好心,你们不单不体凉,反还说妙乙观想借用你们的力量。妙乙观开创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经历了那么多战乱凶险,并没有借过义血堂的势力,也没借用过别人家的势力,不也没叫谁灭了?” “你明知道我对义血堂忠心耿耿,便叫我去跟呼衍除周旋,替义血堂行缓兵之计,这也没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不想求什么功劳。” “我没有功劳,也不想要什么功劳,可你总不该把话反过来说,说我是要图谋义血堂!你这样做,无非是想败坏我的名誉,败坏我娘的名誉,让我们再也不能替义血堂出力,再也不能管义血堂的事。趁我师父不在,趁诸位师叔不在,你便能拉拢彭实这种外人,要图谋总堂主一职。” “你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你用义血堂的安危为名,设计骗我去帮助崆峒派呼衍除,转脸就说这是我不自重,目无尊长,要严惩我。你毁我名节,污我以大罪,为自己一点私心便忍心害理欺负师兄的遗孀遗女,你也太歹毒了些。” “这事关乎我的名声,更关乎我爹娘的名声,非同小可,我不得不争。姓苗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就算是死了,这事也不能算完。” 121章 山中无虎 小子称王 03 转头向众人道:“各位师兄师弟,你们都不用怕,他苗奋胆子再大,那个彭实武功再高,他们也不敢将你们全都杀死灭口。这事必定会传扬出去,必定会有人替我复仇,必定会有人出手取他苗奋的性命。不过你们也要小心点,小心留神自保,就算是苗奋的亲传弟子,你们也要小心,他这个人,言而无信,反覆无常,何等下流无赖的事全都做得出来。苗奋,你只管过来,咱们好好斗一场。” 苗奋只是脾性急躁,却还很少有不说理的时候,更不擅长明知无理而颠倒黑白,听了苏夷月一番无中生有的话语,苗奋气愤之下竟然无力反驳。他原本推想,苏夷月有话要说那就尽管让她说,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他总能解说清楚。 前日在小院中,他的确已说过不再阻拦苏夷月帮助呼衍除,今日他一开口,张口便派苏夷月的不是,还加了“不知自重”四个字。于苗奋而言,自己不再阻拦乃是出于无奈。苏夷月不听劝戒,并未“好自为之”,自己定她的罪名也是应有之义,并无不当。 于苏夷月而言,这却已称得上是出尔反尔,往重了说,那就是用了“上房抽梯”之计,先纵容苏夷月行事,待事情已然做实无法改变,回头来再寻苏夷月的不是。他既能玩弄权谋,则苏夷月也就能颠倒黑白。 苗奋听了苏夷月这一大番显然是颠倒时非的话,心中不由隐隐有后悔之意,深悔自己前日在小院没把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些,今日公然要处罚苏夷月,也太孟浪了些。可他作为义血堂实际上的首领,又怎能对苏夷月这事不理不问? 苗奋既已“不义”在先,苏夷月便也就能还以不义,且还要做得加倍不堪。他今日又带了彭实这个外人同来,苏夷月越发有理由相信苗奋如此行事是早有预谋,是要借崆峒派一事图谋自己,就算不杀了自己,也要给自己定下叛教的恶名逐出义血堂,进而图谋总堂主职份。 是以她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谎话说得义正辞严,她所加罪名除了苗奋要谋求总堂主职位,还有为此不惜污蔑陷害苏显白妻女。义血堂中无人不知苏显白是义血堂的脸面,有了苏显白文若谣夫妻,身为义血堂中人,走到哪里都自觉脸有荣光。苗奋竟能做出这等事来,已说得上丧心病狂。单这一条就能陷苗奋于身败名裂的必死之地,不容他回避不理。一个活的苗奋,显然还不足以与死去的苏显白相争。 苏夷月只要今日能冒险除掉苗奋,则义血堂中就无人再能与她为敌,可麻烦的是,场中还有一个彭实在,这人行事似乎无所顾忌,也不太理会什么苏显白文若谣。以一对二迎战这两个人,苏夷月还真没把握。 彭实道:“你说帮助崆峒派是苗奋的主意,你有证人么?” 苏夷月道:“我没有证人。我是杭州分堂副堂主,执掌总堂巡察事宜,与七剑一刀中人说话,向来无需有证人,也没谁能做证人。” 彭实道:“你连一个证人都没有,你这番话又怎能作数?我先一个就不相信。苗奋怎会命你去帮崆峒派?分明是你自己想要替妙乙观拉交情,为此不惜出卖义血堂,我看你不是不懂事,你是太懂事了。”说罢很是得意。 苏夷月一番谎话,本来已耸动人心,却又让彭实用几句话带回原地。反驳彭实这话容易,但怎样才能让众人相信自己,深信苗奋有私心要当总堂主,并因此图谋暗害自己,这却难而又难。若不能先定下苗奋的罪名,跟他动手就是以下犯上,就是死罪。就算杀了他,也没多大用处。 苏夷月道:“苗奋蓄谋已久,他有意要支开人跟我说话,我又从不怀疑他,也就不会想去找证人,这不是很寻常的事么?” 彭实道:“我看并不寻常,我看是你蓄谋已久,才精心捏造出这一番没有人证的假话来。你不单帮崆峒派开货行,你还想借此害了苗奋性命,让义血堂没了统领,好任由崆峒派宰割,你拿义血堂全体弟兄、全部家当来送礼,想替妙乙观搪灾消祸。你跟崆峒派勾结之深,你心之毒,简直叫人发指。苗奋,你顾念她是苏显白的女儿,下不去手,我没这层顾虑,我不能任由曲鼎襄多年的心血毁在她手里。”说着站起身。 苏夷月道:“你栽赃我的这些罪名,有证据么?有人证物证么?谁能证明我帮崆峒派不是受了苗奋的指命?不是上了他的圈套? 轿中车聘咳嗽一声,说道:“彭先生,请你先不要动怒,有话尽可以慢慢的说。苏师妹帮崆峒派开货行这事不假,但除此而外,她可从未做过一丝一毫有害本堂的事。你不能因师妹出身妙乙观,就说她只为妙乙观着想,不为义血堂着想。你这样说,与诛心何异?” “苏师妹从江陵回转后,来探我伤情。说起崆峒派势大,野心更大,将来两家必有大战,眼下师父与诸位师叔全都失陷在乱人盟手中,只余苗师叔一人外,可说是独木难支。说到此处,师妹曾伤心落泪。” 苏夷月回杭州后,从未去见过车聘,又怎能说过这番话?苏夷月原本并未指望车聘会替自己说话,反而留心提防。听他这么说,一边急筹接应言语,一边揣测他的用意。 车聘道:“我就跟师妹说,力不如人的时候,无法与人硬拼,唯有以柔克刚跟人周旋,这是古来常有之事。汉高祖一国之君,白登城被围时,也只好靠行贿解围,关王爷土山兵败,也只好降了曹营。咱们眼下力弱,无力跟崆峒派撕破脸,就只能拖延,万一诸位师叔越狱闯出来了呢,那不就好了么?那时咱们再跟他们拚斗就是了。在眼下这当口,高喊着要跟崆峒派撕破脸硬斗的,叫我说,才是真正的坏人,才是别有用心,不是乱人盟派过来的间谍细作,就是崆峒派没藏飒乙派过来的细作,想挑动咱们冲在前面,替乱人盟消灾挡难。” “我跟苏师妹说这些话时,也没有证人,只是师妹跟我私下说的。” 转头向苗奋道:“苗师叔,想靠诛心二字来杀人,别人使得,你使不得,别的家派使得,唯独咱们义血堂使不得。” 彭实脱口问道:“为什么?” 车聘道:“曲总堂主与吴抱奇拚斗,为的就是江湖上有人妄图以诛心二字来定他的罪名,为此他老人家才不惜以命相搏。总堂主不在了,这事却并没有个了结,江湖上种种传言流言都还在,沂山的事,还时常有人提起。” “这些事你不会不知道,如今你又想用诛心二字来定苏师妹的罪,这不是恰恰留下话柄,坐实曲总堂主的罪名么?诛心二字,难于服众。我身子残了,心智却还不残,谁若想用苏夷月师妹出身衡山来生事害人,我必拚死与他周旋。师妹,你到我轿子边上来,他们若是硬来,咱们一起死就是了。”苏夷月无言来到车聘轿边站定,向他点了点头,心中虽不解他何以会如此全力帮自己,却也着实感激。 人丛中站起一人,说道:“车师兄,你这些话,我无法赞同。” 车聘道:“不能赞同,那你就去找呼衍除拚斗好了,崆峒派广成货行在何处街巷,你也是知道的。至于会拚出何种事情来,又该怎样收场,就看苗师叔跟这位彭先生的了。” 这人也有二十**岁,名叫贺擒龙,是苗奋门下最出色的亲徒,但比起车聘可就差得远了,比展腾也有不如。其人也颇有自知之明,向来谨慎,但到了此等时刻,却又不能不站出来说话,谁知才一开口,就叫车聘顶了回去。 贺擒龙道:“咱们就算不该跟崆峒派抓破脸,也尽可以不去理会他们,任由他们闹腾也就是了,却也不该上赶着替他忙前忙后。苏夷月如此行事,丢尽了本堂的脸面,江湖上的人,只怕早就笑话死了。这点道理,苏夷月不会不知道,她明知故犯,我师父责她目无师长,潜生异心,这有什么错?”他思索许久,才想出这段说辞来,却也自成道理。 车聘冷笑道:“你这个人,向来糊涂。‘任由他们闹也就是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苏师妹适才已经说了,她明着是帮忙,暗地里是在从中拖延。若不是有苏师妹在暗中阻挠,崆峒派这场事只怕要办得加倍风光热闹,加倍动人心目,也就加倍于本堂不利。苏师妹正是预想到了这等后果,才会相信苗师叔所谓拖延的话,才会去跟崆峒派呼衍除他们周旋。”周旋二字原本是苏夷月的借口,车聘索性改“周旋”为拖延,也就愈行愈远了。 “有苏师妹居中行事,崆峒派这场事来了几多客人,有何图谋,货行内房舍布局如何,这些隐密,轻松都已打听得来。若没有苏师妹,就凭你,你做得到么?反正就算我身上无伤,我也做不到。你们师徒一笔抺掉苏师妹的苦心,不承认她的劳绩,还说了话不认,要定她的罪,你,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苏夷月道:“贺擒龙,我到呼衍除那边去,忙里忙外,照你们说,都是要对本堂不利。这事你们师徒必然早就知道,你们想要阻拦,必定也拦得住,你们为何不阻拦?为何眼看着我对义血堂不利?若说这不是你们有意害我,谁又会信?” 双方你来我往争了这么久,在场诸人早已明白事情脉络。但双方各执一词,又都无过硬实证,究竟谁是谁非,可就无法断定,各人心中的想法,可就奇奇怪怪,述说不尽了。 周广坐在那里,头颅低垂,竟然鼾声大起。他到了如此年岁,还不能安睡自家小屋,也不知都是谁的过错,怪自己还是怪别人。场中诸人各动心思,无人轻动,无人出声,也无人去笑话周广。 便在这时,门外走进两名警戒弟子,快步来到苗奋身前,低声禀报。苗奋听了,似乎很是意外,随即说道:“让他们都进来。” 两人快步出院,领进两个人来。两人虽都是汉人装束,却各有怪异之处,腰挂玉佩香囊及纯金小刀,背上带剑。一人隐隐含笑,一人面罩严霜,正是公琦与呼衍除。 两人来到苗奋面前,微微抱拳行礼。呼衍除道:“在下崆峒派呼衍除,受泰安双奇庄史婆婆、纪清含道长的请托,前来拜会苗四侠。史婆婆纪道长自知是外人,不便到你们总舵来,却又不放心苏姑娘,才命我与公少侠来看一看。你们若还有事要议,咱们就退到外头去等,这点江湖规矩,咱们还是懂的。若是话都说完了,苏姑娘,咱们一同回去好了。苗四侠,天色太晚,我也没来得及去买什么柬贴,多有失礼了。”言辞语调中,满都是讥讽。 彭实道:“你似乎很是知礼。但江湖规矩,不能带剑进人家总舵,你们为何又明知故犯?” 呼衍除道:“可惜我二人只会使剑,不会用刀,也就只能带剑,不好带刀。带刀带剑,又有什么分别?公兄,你识得这人是谁么?” 公琦还未及答话,彭实已离座冲出,一手成爪,抓向呼衍除面门。呼衍除并不还手,反将双手背于身后,将身形脖颈挺了挺,双睛不动,微微带笑坦然迎接彭实五指。 呼衍除名号早已传遍杭州,义血堂诸人无一不想见见他究竟有何等身手。见他如此对敌,虽说失望,却也为其胆气所惊,已有人低呼出声,有人离坐站起。 彭实手掌几近触肉抓实,却又硬生生收回,如此猛然发力又猛然收力,牵带之下,胸口气血隐隐翻滚,面泛浅红。他暗暗调匀气息,竟无法再攻,也无话可说。 他话说得甚满,气势也不能说不大,原来竟也不敢伤了崆峒派的人,原来他也惧怕呼衍除身后的那个没藏飒乙,只此一试,众人无不了然。呼衍除敢拿性命去赌彭实也会心怯,可说得上是胆大包天,众人自忖均无这等胆量,看来这个崆峒派,还真是邪门的紧。 苏夷月悄悄在衣襟上擦干两手上的汗水,凝神再看。 :121章 山中无虎 小子称王 04 彭实喉头动了动,涩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出招?不还手?” 呼衍除笑道:“我未做错什么事,更未犯下必死的过错,料想你也不会杀我。以你的武功,发招收招该当不难,是以我全无凶险。我来杭州前,掌门师祖跟没藏师叔也交待过,让咱们多交朋友,少惹仇家,他二位日后若知道我因一点点小事就与人动手,必定会痛加斥责。我这可不是轻视于你,我实在没有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 这番话似乎给彭实留了脸面,并未指明彭实惧怕没藏飒乙,却也在不动声色间戳破了彭实的底子。 彭实锐气丧尽,实在想立时就毙去此人,从此远走高飞,避开没藏飒乙的凶焰,却终究难以硬起心肠。想了想,缓缓回座。 呼衍除道:“苗四侠,你们的事,到底议完了没有?你好歹也给咱们一句痛快话。” 苏夷月行近二人身前,说道:“呼衍除,我问你一句话,你必得实说。” 呼衍除道:“我这人,向来不说假话,对苏姑娘尤其如此,你只管问。” 苏夷月道:“咱们一路行来,到眼前为止,我有没有向你出卖过义血堂?” 呼衍除奇道:“出卖?出卖义血堂?这话从何说起?这都是谁说的?” 苗奋端坐不动,说道:“是我说的,我说苏夷月吃里爬外,倒卖义血堂。” 呼衍除道:“你这就是不明事理了。西北那些家派,都是掌门、帮主、教主一类人物亲身到崆峒山去拜见敝派掌门师祖,拜见没藏师叔,当面归附的。崆峒派并未用过一两银子,一个大钱来收买谁,崆峒派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银子?就算有几两银子,那也是要用来做正事的。崆峒派既不会收买,苏姑娘也就更谈上出卖。你们若不信我这话,尽可以去西北一带打听打听。” 这番话,看似正经,实际上只是胡搅蛮缠,嘲讽之意毕露。 苗奋起身,远远向轿中车聘说道:“车师侄,咱们义血堂向来未受过人此等嘲戏,我也未受过人这种嘲戏。今日我要与崆峒派的高徒动手,我若因此死了,你好好带领本堂兄弟,诸事小心,尽力维持,以待各位师兄师弟回转来。” 几句话交待过,起身来到呼衍除面前,说道:“呼衍除,是我要杀你,不是义血堂要杀你,我是我,义血堂是义血堂,这你要明白。” 呼衍除道:“你这话不是掩耳盗铃么?就算我死后亡魂只记你一个人的仇,不记义血堂的仇,可我师祖师叔他们必定要怪罪义血堂。你杀我,也就是义血堂杀我。我这样说,可不是怕了你,要拉师长给自己撑腰杆,我说的只是实情。话都说完了,我就接你几招,也好叫人知道,崆峒派并不是欺世盗名的门派。”说着抽出背后崆峒派的细弱软剑。 从人奔入房中,取出几把剑来。苗奋随手拿过一把,缓步来到呼衍除面前。义血堂诸人全都离坐,要看师叔如何与人搏斗。 车聘道:“苗师叔,你不能意气用事,你若杀了呼衍除,事情就无法收拾了。” 苗奋冷笑道:“无妨。我杀了这人,崆峒派若真能因此攻过来,那反倒是一件好事。到那个时候,危机当前,乱人盟就不得不放还诸位师兄师弟,否则的话,他们就会失尽人心,遭到万人唾骂。咱们结成义血剑阵,还怕谁来?” 苗奋既能出来走江湖,也就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苏夷月道:“倘若你杀了呼衍除,他们却就是不放还师父与诸位师叔,或是放还了,诸位师叔却不及赶回,崆峒派昆仑派先杀过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苗奋道:“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我管不了那么多。”说着仗剑刺出。 性急之人,从言行举止,到武功技艺,无一不急切捷快,虽然自家也明知这是短处,有意要去调改,也只能暂改一时,难改其禀性。苗奋在七剑一刀中号称震阳剑,本就以锐利进取见长,同样一套剑法,在他手中使出,可就比别人疾快得多。一招“指星望月”招势才出,略略有点剑意,人已贴靠上来,改为“雁回平沙”,斩向呼衍除颈间,义血新剑似乎成了义血快剑。 呼衍除不敢轻忽,也不敢退避,生怕他乘虚抢进连攻。细弱软剑搭牢苗奋剑身,借力跃开,执剑守好门户,等着苗奋再攻。 苏夷月斜看公琦一眼,说道:“公少侠,这是崆峒派跟义血堂的事,与你昆仑派无关,请你退到外面去,这场架你看不得。”取过一把苗奋挑剩下的长剑,说道:“你再要不走,我可就不客气了。” 公琦抽出背上宝剑,说道:“昆仑崆峒两派向来都是好朋友,怎能说是无关?我这就帮呼衍兄退敌。”话未说完,一剑刺向苗奋后心。 战事一起,彭实心气复壮,拿过一把剑来,冲过来想接斗公琦,来个以二敌二。谁想才一动步,苏夷月挥剑将他拦下,说道:“义血堂的事,还用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彭实正欲反口,贺擒龙叫道:“诸位师兄师弟,咱们一起上,砍了这两个西域来的贼子。”众人各执兵器冲上,将公琦呼衍除连同苗奋一同围在当心。公琦呼衍除二人受此围阻,闪避余地大减,还要防备身后左右有人偷袭。但铙是如此,一时间却也并未落于下风。 彭实道:“姓苏的,你也很想冲上去,三人同时下手,杀了苗老四吧?可你不敢!你敢动一动,那就是以下犯上,哈哈,哈哈!”狂笑不止。大笑声中跨步上前,挺剑就要加入战团。 苏夷月二话不说,挥剑拦截。 义血堂中知道她武功胜过车聘的人不少,亲眼见识过的却并不多,此时正好借这个彭实来练手立威。他彭实武功再强,料想也未必能强得过魏硕仁,有又何可惧之处?更何况此时就算畏惧,也不得不放手去斗。 一个闯荡江湖多年的老猾,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就这样斗在一处。照彭实想,苏夷月就算是苏显白文若谣之女,是无视老道姑的最爱之人,所学都是高深武功,可她毕竟只有这一点年岁,能有几多修为?因此他半点都没把苏夷月看在眼里,他却哪里知道,无视已传了四十多年的精纯内力给苏夷月。 苏夷月杀心极盛,以至连狠话都未曾多说就动了手,手中无理剑法却使得很是克制。既不抢攻,也不用奇,似乎不太敢硬磕硬碰彭实的剑身,只是缠带躲闪。 勉强支撑有十来招,苏夷月便已脚步虚浮,步法沉滞,已有力不从心之状。 彭实愈发得意,随手使出一招来,苏夷月都只能勉强接挡,无力反击。看起来,打不到百招,苏夷月就得脱力累倒在当场。这个苏夷月杀不得,甚而至于说也伤不得,这一点,不用说是彭实,人人全都知道。能将她累倒擒获,那是最好不过,却也不能打个没完没了,必得求快。 刀法较之剑法,本就悍猛许多,护院刀法在刀法中又以讲究大力出名,彭实以剑代刀使出,气势还是不同凡响。不过,比起魏硕仁独斗过大半个江湖的厚背重刀,还是有所不如。 彭实剑上劲力已渐渐加到七成,苏夷月愈见吃力,却就是不败。就象烈风中的一株衰草,虽说东歪西荡,却就是不曾折倒,若想将之摧毁,非得跟上去再踏上一脚不可。 不知不觉间,彭实护院刀法招数已使完,不知不觉间,又已从头再使,剑身平扫拦腰横斩。苏夷月猛退一步,剑尖点牢彭实剑尖,用足劲力向前向外急带。她谋划这许多时,假装这许多时,求的就是出其不意,是以招式使出后,仅留一点变招余力,余力全都使出。 彭实想不到她垂败之际内劲还能陡长,手中长剑已把持不住,几欲脱手。他怎肯让一个后辈女子打脱兵器?跟进一步,缷去对方剑上少许劲力,想用后招伤敌。 他刚才进步,剑上劲力猛失。彭实正自惊疑,苏夷月整个人已如醉汉般向前栽倒,似乎内力强使过度,因而受了极重的内伤。 彭实正要收招止步,就觉左肋上一阵刺痛,身后苏夷月已翻滚而起,自己肋部伤口已有鲜血喷流而出。 苏夷月所用这一招,无疑就是屠子剑法中的“去骨留皮”,并不是衡山本门剑法“斜上天南”。但其间的区分差异,外人也难分辨。楚青流曾在妙乙观药圃中以此招割伤苏夷月,苏夷月今日又用此招割伤彭实,不同之处在于,彭实受伤更重。 苏夷月一击得手,不再攻上,持剑守牢门户,全神戒备。 彭实伤口处血流汩汩,必得赶紧扎裹。但苏夷月持剑在旁,虽说并未抢上去逼杀,却也必定不会容他退下裹伤。人身发力全靠腰肋为主轴,腰肋受伤便无法发力,他就算裹了伤,也已无法再战。 苏夷月喝道“贼子,你的护院刀法是从何处偷学来的?你又是怎样勾结邓清虚的?你受了谁的指使?你说不清楚,就再也别想活命。” 原来她留下彭实的性命,只为要逼问邓清虚的事,心思也算周密了。 彭实脚下鲜血已流成一滩,他用剑指了指苏夷月,骂道:“贱婢,贼婢,你心机好深。” 苏夷月上前一步,在他右臂上再割一剑,彭实长剑脱手跌落,还是连连骂道:“贱婢!贼婢!狗婢!狐狸精!搅家不良!淫婢!” 苏夷月倒转剑柄,连点他胸腹头面上数处大穴,彭实再也骂不出一个字,却仍旧扬眉怒目而视。苏夷月抬手连打了他数个耳光,命两名属众替彭实包扎伤口,自己转身来看公琦呼衍除合斗苗奋。 彭实身受重伤,怒骂受辱这一番事,场上三人虽在激战中未能看清细处,大关节都还是知道的。呼衍除公琦心气大涨,苗奋却是气势猛挫。 他何尝不想快点收拾掉这两个后辈,但这又谈何容易? 七剑一刀一白名头响亮,其中苏显白高逸独出,曲鼎襄高出一截,余下七剑中,又以杨震时技高一筹。再往下苗奋诸人,不论才气还是修为,都只能说是寻常高手了。 但公琦呼衍除二人,学艺都甚早,所学皆是底实正宗功夫,平时讲习谈论的也都是高人名手,论学养,都不是寻常的江湖后辈。二人以二敌一,又当着心上人之面,更是竭力施展,苗奋能支撑这许多时而不败,已是大为不易了。 苏夷月重伤彭实,令其无法再战,形势顿时互易。 苗奋亲徒虽多,在苏夷月虎视之下,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说是形同泥狗亦无不可。苏夷月虽说还不敢公然对苗奋出手,却未必就不敢对义血堂的门人弟子出手,她的脾性武功,还真没人能推测把握。 苗奋快攻多时,又见彭实受制,义血新剑再使出来,已没了初时那种快剑般的威势。他想取胜,只能靠偷袭或是机运了。 车聘在轿中站起身,向苏夷月道:“苏师妹,请你叫停这两位少侠,咱们凡事都好商量。” 苏夷月道:“车师兄,这两位少侠想要叫是叫不停的,必得有人出手去隔开。我武功剑法平平,没把握隔开三人还不误伤一二。我若出手,不论伤了谁,全都是大错,我都无法洗脱,那就是罪该万死了。”向众人道:“你们谁有这个把握,谁就赶紧出来,隔开这三个人。” 连问两遍都无人应声,苏夷月道:“车师兄你看,没人能隔开他们。” 车聘向身边一人说道:“来,你背我过去。”伏在那人背上,来到苏夷月身前,滑下来扶着那人站好,向苏夷月说道:“苏师妹,你心中有何计较,我猜不明白,也不想去猜。我不想让苗师叔定你的罪名,却也不想任由外人伤了苗师叔。眼下咱们应该联起手来,而不是内斗。义血堂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不比别人,除了义血堂,我没有别的退路。” 怒力转身,向众人说道:“众位师兄师弟,我车聘求求你们,大家联起手来,结成义血剑阵,一起动手,一起冲杀,屠灭贼子公琦、呼衍除。展师弟,你剑法高明,你守乾圆刀地位。快点!给我也拿一把剑来。” 车聘只管分派布置,整个后背都处于苏夷月剑下,却毫不惧。苏夷月一伸手就能将他碰倒,却就是伸不出手。 众人听了车聘招呼,大似如梦初醒,立时结成三处剑阵,展腾一处,贺擒龙一处,余外杂凑一处,不能结成剑阵的,也是三三两两聚于一处。 车聘喝道:“攻上去!杀了这两个贼子。今日就是咱们报效师恩的时侯,报效义血堂的时侯,快点动手。” 苏夷月道:“都不许动手!车聘,杀了公少侠、呼衍少侠,你说话也太轻巧了吧?杀了这两个人,若引动昆仑派崆峒派联手杀过来,就算诸位师叔都能越狱回来,也未必就能对抗得过!你们都不许动,我去分开这三人,不过我能耐有限,若是误伤了苗师叔,却不要怪我。” 挺剑冲入战圈,一剑挑向呼衍除剑身,两剑才一交接,轻轻一触碰,苏夷月剑身便高高荡起,向苗奋飞旋。苗奋对此不能不防,只得舍了公琦不斗,来接苏夷月剑身,公琦乘机攻上。苏夷月叫道:“苗奋,你非要伤我不成?” 贺擒龙见恩师势危,已顾不得什么剑阵,抢上一步,刺挑公琦后背。众人虽也纷纷出手,但仅有一人冒死掩击呼衍除身后,余人都只是虚张声势,更无一人敢向苏夷月出手。 义血剑阵这些人全都练过,且合练过多次,已能称得上是纯熟,却从未应对过今日这种繁难局面。结阵而战,以多对一时占优明显,一旦以多对多,成了乱斗,阵法之利也就大打折扣。 照理结成三座义血剑阵,就该能将公琦、呼衍除、苏夷月全都分割开来,一一应对。但说来轻巧,做起来却着实不易。阵里夹了一个苗奋,公琦呼衍除只要盯紧苗奋不放,外人就无从分割,只能牵带苗奋也转入剑阵中去。他武功剑法高出群徒甚多,性情又急躁,如何能跟诸人合成阵法? 苏夷月虽还未敢明着向义血堂的人出手,但众人也无一敢向她下手。有她游转在阵中,脚步似虚浮实则灵活多变,剑身似无力飘荡实则无处不至,这套义血剑阵就处处别扭。这般情势,就算换了武学高手来结阵,一时间也未见得就能觅到关窍,更何况这一群青年后辈? 121章 山中无虎 小子称王 05 十来招一过,呼衍除一剑刺穿贺擒龙肩胛,令其长剑脱手不能再战,公琦更是斩去一人左手。 贺擒龙的确比不过呼衍除公琦,但若不是有苏夷月混在场中往来无定,他也不会输得如此之快。重伤后,只得愤然退下。但公琦呼衍除乱战中也已带伤,好在伤势尚不算重。 苗奋怒道:“退下!你们全都退下!”喝开众人,向苏夷月道:“你也退下,不用你来多事,你若不肯退下,就是以下叛上,退下。” 义血堂众人既已退下,公琦呼衍除二人合战苗奋仍有六成胜算,苏夷月便也一声不吭退下,持剑观望。 酉时将尽时,方始正经议事,双方言来语去争执许多时候,又争斗许多时候,已耗去不少时光。这处总舵四周林木围绕,遮去许多日光,这时日落多时,院中更显幽暗,人面已然模糊,要不了多久,就要全黑。 车聘命人点起灯笼,在四周高高举起,场内三人脚步移动,灯笼也随之追随移动。诸徒武功剑法寻常,但七个人提举灯笼照明还堪胜任。 三人斗了这许多时候,全都杀红了眼睛,已至不死不体的境地。各人内力全都不弱,此时也已遍体流汗,衣裤尽湿。 苗奋以一敌二,全仗脚下移动更多更快,剑势比二人更重,耗力也就比二人要多,已渐渐攻不出去。先前还能与二人拉开空档,三人呈丁字形站立,此时脚步不灵,呼衍除已有两次从他身后穿过,只是尚未出招攻击而已。如此打下去,苗奋必遭不幸。 车聘猛喝道:“大伙一起上,不要管阵法,不要怕伤了苗师叔,不要怕用暗器,爱怎样打就怎样打!可惜我腿脚不便,可惜!否则我必上去死死抱住一人,苗师叔立时就能杀了这两个贼子!” 展腾道:“车师兄说得对,爱怎样打就怎样打!”摇剑率先攻上。天色已黑,若是能接近发射暗器,混战中说不定就能重伤苗奋,便可替自己师父去除一个劲敌。车聘说出这话,于展腾而言,实在是天赐机缘,若不能好好利用,实在可惜。 他还未能接近战圈,就见场中苗奋惨叫一声连退数步,一跤坐倒在地。 公琦转身接住展腾,呼衍除大步赶上,一脚踢翻苗奋,挥剑对他胸口连刺连戳,边刺边叫:“叫你杀我!叫你杀我!叫你想杀我!”眼看苗奋胸口处已刺得稀烂,才摇摇晃晃退下,不顾自己肩头伤口流血滴答,又去以二敌一合斗展腾。 展腾怎能挡得住这二人联手?不足五六招,已被公琦划破手腕,扔剑退下。 呼衍除怒喝道:“你们结阵,快点结义血剑阵,你们结阵来杀我好了!”灯光之下面色狰狞,令人一见生畏。 苏夷月道:“呼衍少侠,公少侠,挑拨咱们不合的,只是一个苗奋,与堂中兄弟全都无干。他们都没想杀你,你也不用杀他们。你们也退下来,裹裹伤口。” 呼衍除看看众人,大踏来到苗奋的座位上坐下,割衣襟裹伤。 苏夷月向车聘道:“车师兄,若不是你胡出主意,要搞什么乱战,因而激怒了呼衍少侠,苗师叔也不会丧命。苗师叔实是因你而死。”车聘适才帮过苏夷月,但呼衍除公琦来到后,车聘却似变了一个人,竟然一心与她为难,既然如此,也就不妨把害死苗奋的罪名推到他头上。 车聘道:“苏师妹,我已是个废人,你还不肯放过我么?你还想怎样?凭你的武功,你的来历,日后还怕当不上义血堂的总堂主么?谁又能跟你争竟?你为何非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苏夷月不屑道:“我做了什么事?苗师叔可是崆峒派呼衍除杀的,我未对他动过一招一势。究其原由,还是苗奋心怀不轨又不自量力,妄起争端。你们若想替苗奋复仇,尽管上前围斗呼衍除、公琦。” 车聘道:“可你伤了彭实先生,若有彭实先生跟苗师叔联手,公琦呼衍除早就亡命多时了。这还不是一大罪过?” 苏夷月道:“车师兄,你这话可说错了。彭实说他是曲总堂主的好朋友,你就真的信了?我告诉你,这姓彭的绝不是谁的好朋友。” “半年前衡山妙乙观有人挑起内乱,闹事之人邓清虚伤人时用的,便是护院刀法。事情败露后,邓清虚逃亡藏匿,其时曲总堂主正在衡山,当即面见我祖师婆婆,说邓清虚所使的护院刀法,与本堂绝无关联。这必是江湖上有人故意传授邓清虚刀法,命他在妙乙观生事,想借此来挑拨义血堂、妙乙观两家不和。这件事,有峨嵋山大慈禅院去情师太可以作证,决不是我能随口编造的。” “祖师婆婆相信曲总堂主为人,也说邓清虚刀法与本堂无干,必是有人从中挑拨,并未怪罪曲总堂主,两家才没有因此生出事故来。” “不过,谁也没能想到这个邓清虚出逃后在江湖上受尽磨难,觉得还是妙乙观最好,又兼良心发现,他又回妙乙观去了。回观后,他详细说了传他刀法那人的年纪、样貌、语音,无一不与眼前这个彭实相符。” “你想想看,这个彭实怎会是曲总堂主的好友?他自恃会使护院刀法,便以为可以取信本堂兄弟,便勾结苗奋,想来本堂生事。彭实想借苗奋图谋本堂,苗奋想借彭实当总堂主,这二人便勾结上了。我为何只点他穴道,不取他性命?就是要留一个活口。” “他若真能坦承罪过,真能改恶从善,咱们就留他一条性命。他若死硬到底,坚称是曲总堂主的好友,那就只能杀了他,省得他在外面胡言乱语,招摇撞骗,败坏曲总堂主的清名。” 车聘道:“会有这种事?” 苏夷月道:“千真万确。这事多有人知,你可一一查问。我说话你不信,楚青流瞿灵玓说话你总该信吧,你可以再问问他们。” 车聘道:“那你为什么不先行揭破彭实的面目,非要等苗师叔中了毒手后再说?” 苏夷月笑道:“先行揭破?我怎样去先行揭破?苗奋既能跟彭实结成死党,不打倒他们,他们能容我说话么?反正彭实人还没死,你自己问他好了。” 车聘道:“我使不出内力,你解开彭实穴道,我来问他。” 苏夷月解开彭实哑穴,车聘道:“彭先生,传授邓清虚刀法的那个人,是你么?” 彭实道:“你不要听她胡说,我不认识什么邓清虚。” 苏夷月道:“那你认识曲总堂主么?” 彭实道烦躁说道:“当然认识,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苏夷月道:“你可要想明白了。我是义血堂的人,是杭州分舵副舵主,也曾在妙乙观里住过,不论你是否认识曲总堂主,只凭你会使护院刀法,我就不能放过你。你还是识相点的好。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这几十年来,江湖上能使全整套护院刀法的,只有曲总堂主一人,可随后有邓清虚会使,如今又有你也会使,此外就再没别人了。你的事弄不清楚,对总堂主的名声不利。车师兄,你看这事该怎样办?” 彭实若说不是曲鼎襄的朋友,那他今日所为就是勾结苗奋试图变乱,这罪名极大,说不定立时就会让乱刀斩成肉泥,还白白连累了死人苗奋。 若坚持说是曲鼎襄朋友,义血堂的人为要替曲鼎襄洗去图谋妙乙观的嫌疑,也极可能会杀了他灭口,于他来说,可谓是左右为难,怎样说都是死,一时竟开不了口。 车聘至此已无主意,说道:“苏师妹,护院刀法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咱们不如先把人关起来,待师父跟诸位师叔越狱回来了,再细细商量该如何办。他们几位中,总会有人知悉内情。是真是假,到时不难水落石出。” 呼衍除裹好伤口,喝了水,神色稍复。起身来到彭实跟前,说道:“姓彭的,你可知道我刚才是怎样伤了苗奋的么?我伪装失手,用自刺自己肩头,再用内力逼出血线,血线打中苗奋面目,乘他目不能见,便一剑扎中他心口。我本领有限,只好出此下策。这番情形你都没能见到,实在太可惜了。” “你勾结苗奋,中伤我的朋友苏姑娘,你也得再吃几剑。”说着拨出剑,就要朝彭实肩头刺扎。 彭实见他有意要向苏夷月卖好,知道多说也是无益,索性将双眼一闭,说道:“我不看,你扎我吧。” 呼衍除收剑入鞘,说道:“你叫我扎,我还就不扎了,我白白扎给这些人看么?这一剑,我早晚都是要扎的,什么时候想扎,我就什么时候来找你,你好好活着,千万可别要死了。” 向苏夷月道:“苏姑娘,你可太不够朋友。你明着说是帮我开货行,暗地里却是想拖我的胯骨,坏我的事,想打听我的事。我对你怎样,对义血堂怎样,你都是知道的,你却如此待我,我心寒得很。” “你如此替义血堂出力,义血堂的人若是真拿你当自己人看,你这样做还算值得。可人家根本不拿你当自己人看,处处小心你,提防你,处处算计你,你也真是傻得可以。” 苏夷月道:“我并没有算计你,我只是实心拿你当朋友看,拿崆峒派当朋友看,相信没藏飒乙先生是要为整个江湖谋福利。我深信跟你们交朋友对义血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才会听从苗奋的指派。至于义血堂的人怎样看我,是否会借此事算计我,我并不在乎。” 呼衍除道:“你既然如此敬佩我没藏师叔,不如离开这个义血堂,跟我去崆峒派。凭你的武功,到了崆峒派,不要说什么副舵主,给你单立一处分舵出来都不为难。至于义血堂,就叫他们自生自灭好了,也省得他们说你只替妙乙观着想。你想要历练,崆峒派比这个义血堂更能历练人,你去了,也就知道了。” 苏夷月摇头道:“你这话可说错了。义血堂是我爹爹的出身之地,他为义血堂倾注了无数心血。爹爹的死,说穿了还是因为全力研习本派的《少林逸经》,想给本堂开出一条新路,不惜以身试功,这才会英年离世。我生是义血堂的人,死是义血堂的鬼,我绝不会离开义血堂。” 公琦道:“你真心待他们,他们却这样无情待你,真说得上是狼心狗肺。你不想让苏大侠的心力落空,却也不必留在义血堂,你不如离开杭州,另开一处沂山草院派,收拢义血堂中有良心的人,收拢那些真正能识得苏大侠苏夫人好心的人。那些没有心肝,没有眼睛的人,就随他们去好了。不比待在杭州受人的气,受人冤枉要好么?那样的话,你既能对得住苏大侠,对得住义血堂里的好弟兄,也能对得住自己,你说那有多好?” 苏夷月道:“分裂义血堂这种话,也不是没有人说过。我爹我娘全都严斥不许,为了消除流言,还处处小心,时时小心,以致于整个草院主仆全都算在内,从未超过三十人。我爹娘不会做分裂义血堂的事,我也就不会去做。这些话,你也不用说了。” 呼衍除道:“我看你还是年轻气盛,小孩子脾性。照我看来,必有你忍不下去的那一天,等你耐性耗光了,你终归还是要离开义血堂。不信的话,咱们走着瞧。不过你放心,你什么时候倦了,就什么时候到咱们这边来,什么时候来全都不晚。” 苏夷月叹气道:“将来的事,谁也拿不准,只好将来再说了。真要无路可走,我就回衡山修道。”语气已大为松动。 三人言来语去,反反覆覆,说的不过都是威胁:面对没藏飒乙这个大敌,苏夷月很可能会撒手不管,放任义血堂这些人自生自灭。 车聘忙道:“苏师妹,我车聘见识短浅,料事不周,错怪你了,我给你陪罪。”挣扎着抱一抱拳,说道:“眼下师父与诸位师叔全都不在,苗师叔又已亡故,帮中无人主事。我想请你来做咱们的副总堂主,你看怎样?” 苏夷月摇摇头,说道:“你请我做副总堂主?这不是笑话么?你说话既不能做数,我也不想做这个多事操心的副总堂主。” 车聘道:“我说话确是不能做数,但眼下情势非常,只要大伙一致拥立苏师妹做副总堂主,可就能作数了。诸位师弟,诸位弟兄,眼下这个情势,你们也都看在眼里了。咱们无人统领,外面又有大敌,若苏师妹若一时恢心,回了衡山、沂山,或是去了崆峒派,咱们还有谁能依靠?这么大一个义血堂,可不就散了么?咱们也就成了孤魂游鬼,没了去处了。” “推立副总堂主,这在本堂还从未有过,但非常时节,就得敢作非常之事。日后师父与诸位师叔回转,他们必定也不会责怪。他们若要怪罪,苏师妹也会辞了这个副总堂主。” “各位如果赞成,就站到我身边来,不肯赞同,就留在原地不动。不论能否赞同,咱们都还是好兄弟,不是仇家,只不过将来副总堂主的堂命发出来,你们不听也就是了。” 呼衍除双目炯炯扫视场中,似乎要将各人面目神情一一牢牢记入心中,日后再做计较。 稍时脚步沓杂,各人往来走动。展腾道:“车师兄,就算咱们都愿归附副总堂主,可各处的店铺,各处的掌柜,各位巡查使者,也都肯听从副总堂主的堂命么?” 车聘不悦道:“你既然问起,我就跟你说。我可担保,各地店铺,各地掌柜,各位巡查使者,都是明大事、识大体的人,都会听苏副总堂主的堂命。不愿推举苏夷月出任副总堂主的师兄师弟、各位巡查使者,有话尽可以明说,也可以不说话,只需立于原地不动即可。你们此时不愿拥立苏夷月出任副总堂主,将来也不必听从苏副总堂主的堂命。” 展腾迟疑多时,终究还是带了剩下的人,全都站到车聘身边。 苏夷月看了看车聘,面色不喜不怒,说道:“车师兄,诸位师兄师弟,诸位兄弟,你们这可是难为我了,副总堂主职位,我只怕很难做好。” “咱们先收殓了苗师叔,送走周师祖,将彭实好好关押。若有外人问起苗师叔的事,就说苗师叔中了彭实的欺蒙,中了彭实的离间计,跟呼衍少侠与公少侠起了争执,打斗中互有失手。” 这许多时来,场中闹成这样,钱王刀周广都端坐不动,似是入静,又似是陷于沉睡。现在事情已了,有人来到他身边,连叫数声“周师祖”,他都全无响应。那人用手轻轻一碰,周广随手歪倒,原来人已死去多时了。 122 章 书到用时 瞿灵玓诸人在牛岭峰底边住下后,次日便齐上峰头踏看。 这牛岭峰远看活灵活现,首尾两角无所不备,宛然一只大大的公牛,踏上峰顶才知道不过是一处的光秃石山,不单草木全无,连狐免踪迹也难得一见,实在难于藏人设伏。西北角上有一块斜长山脊平平向外突出,下临深崖。余外地方却尽多上下的小道,既非险地,更非死地绝地。 各人全不知道瞿广瀚石寒当日为何会选中这处地方与没藏飒乙约斗,猜来猜去也难得其要领,只好作罢。 桂红莜有包洪荒这个意中人陪伴,又有楚青流这个好功伴朝夕相处,很是心满意足,整日拉着楚青流闭门同修春机修合功。她这个人,心地纯良无欺,人人都知她是一片好心,也就没人笑她。就连刘奇蟾,惯于为老不尊的,也只是好言提醒,说不论何等奇妙功法,也不该这样下猛力去练,小心欲速不达。 他消夏之余,原也不曾断过与包洪荒探究那本《少林逸经》。但这书本就难懂,再加真本已无,二人虽说用力不小,所得却极微。到了这处乡庄住下,刘奇蟾索性一字不再提书中的事,每日只是放浪游逛,静待大斗到来。 瞿灵玓与二婢无事可做,最是难过。每日里早中午各到村中与左近巡视,看是否有江湖上的人到来,是否能有熟识之人,也好探听一些讯息。 说来叫人难于置信,已过了八月十日,离会斗之日只有五天,小村中还是不见有江湖人来,更不用说是有点名望的江湖人了。 照理,没藏飒乙为了要耸动人心,就该将这场牛岭峰会斗弄到人尽皆知。难不成眼下瞿广瀚石寒已死,没藏飒乙自恃身份,不愿跟楚、瞿两人会斗?就算当真如此,他总不会连包洪荒、刘奇蟾这等人也都不放在眼里吧?。 其中原由,瞿灵玓桂红莜猜来猜去也没有头绪。刘奇蟾却毫不在乎,说既然猜不着,那就不用再去猜想,没藏飒乙是如何盘算的,到了八月十四那天,必定能够知道。 十一日一早,尧舜二婢又去村中走动。去不多时便即回转,还带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衣装非僧非俗,说是五台山紫云禅院的苦水和尚,要见楚青流有话说。 苦水的名号,瞿灵玓自然是知道的。当下不敢怠慢,请他坐下,奉上茶水,这才去叫楚青流。 苦水中等身材,浑身满是结实筋肉,绝不象常年吃素斋的人。穿一件寻常竹布半长单衣,膝盖处打了两个补丁,单看其针法之蹩脚,当是此人亲手所为。光脚穿一双多耳麻鞋,并不削发,而是用一只竹簪高高挽起,他人虽肥胖,却不见有丝毫火燥气息,一身上下极是精洁,仍是清气袭人。 楚青流听说苦水到了,当即收功,赶过来拜见。口中尊称大师,行了礼,敬问来意。 原来苦水到了夏国三危山,还真见到不少佛经出土,且都是少见的精品罕物,一读之下,释去心中不少疑虑。三危山佛经现世,此信不单往东传,也往西传,就有不少西域回纥甚而葱岭以外的佛徒远远赶来围观。 其时佛之一教,在西域已然衰落数百年,不说是人人鄙薄,也是少有人理睬。唯其如此,还能东来搜寻佛经的,皆是有真才实学之人,苦水接谈之下,登时觉得自己虽长居五台峰顶,实于坐井观天无异,便动了西游之念。 苦水一年多来巡行西域,寻古迹,见学人,探究佛道衰败原由,大胆揣测佛祖原初立法的本意,几有乐而忘返之意。他这等人,一处通处处皆通,不由感叹自己半生为他人愚弄,与空虚荒废无异。心灰意冷之下,生出一大愿心,立志要用余生来点化天下的愚蠢之人,这才重又东下。 这年余来,江湖上接连出了这许多事,件件动人心目,崆峒派近来的行事,更是让人惊怕。苦水虽居方外,终究还是武人,不能不留心在意,稍一打听,便知晓了大概情形。对吴抱奇之死,他还能以人生无常、如露如电来自我开解。对没藏飒乙的行事野心,他可说一听便知,连想都不用去多想。江湖不幸,出了这种从所未有过的大恶徒,他绝不能撒手不管不顾,只得先将传法解愚之事暂缓,要先斗斗这个没藏飒乙。 路过崆峒山时,他心气难平,便只身上山夜探。连去两晚,都没能见到没藏飒乙,只见到了丁仰真这个老儿,听说了瞿广瀚石寒陨身火场,听说了牛岭峰岭的这场会斗,便赶过来了。 “丁老儿只是说起过这场会斗,却没说没藏飒乙到底会不会来。我看他那个样子,心里也是没底。我信了半生的假佛假经,只说回来后能做点有用的正经事,没想到,还是先要跟人打架。”很是无奈。 楚青流将近来情势说了说,尤其细说了山南刀会一番波折,说了崆峒派新创立的“天地人神鬼”五堂。|说诸人无力正面去斗没藏飒乙,却又怕他报复滥杀,也不敢到崆峒派背后去杀其恶党,与走投无路也差不了多少。 苦水道:“这也不算什么难题。他不是想拿杀人来报复么,咱们就把人先撤出去藏起来,或是撤到山沟里去,或是撤到海岛里去,转回身来再跟他们斗。若是撤人的时候他们硬要阻拦,那咱们就借这个机会铺排计谋,以多打少,设示灭了这个贼子。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瞿灵玓道:“这法子咱们也不是没想过,可崆峒派的人说了。咱们若是这样做,让他们无人可杀,那就随意杀人报复,咱们总不能将世人全都撤走隐藏起来。咱们杀他一个人,他们就胡乱杀一人报复,咱们怎么办?” 苦水皱眉道:“胡乱杀人报复?这不是疯了么?” 瞿灵玓道:“他们就是疯了。所以说,最好的法子,还是跟没藏飒乙当面决斗。可咱们又没有谁能赢他,师兄跟我不行,刘道长也未必行。只能跟他们斗智,只能以多胜少,可他们也并不傻,也会用智,也会以多胜少。所以说,很难办。” 不多时,刘奇蟾包洪荒回转。两下里见了面,说起眼前棘手之事,刘奇蟾道:“知道什么叫做顺其自然么?所谓顺其自然,就是得过且过,想不明白的地方就不要去想。十四日之前,就是咱们得过且过的日子,凡事都要过了十四日再说。” “和尚,你说你去西域走了这么一遭,就变得明白了,知道自己信的是假佛假教了。我没去过西域,也知道秃驴们那一套都是骗人的,也亏你会信,还信了半辈子,当真也蠢得紧。” 苦水道:“佛家也有至理,还都是道家所不曾讲说过的。佛家的鬼话空话大话确是太多了点,不过也有几句真言。西域并非都是良善之人,但其义理也自有殊胜之处,东西差异之大,与中土几至于是两种人类。老子五千言,失在一个简字,一个陋字。佛家写经无数,失在一个繁字。” 刘奇蟾道:“简也好,繁也好,其实都不过是想借此骗人一口饭吃。当年我一入妙乙观,过不上两个月,这门道我就看清了,你混到现今才明白,还要去趟西域去才能搞明白,也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一个蠢字总没能说出口。 包洪荒道:“请问大师,你可听说过《少林逸经》么?” 苦水道:“什么《少林逸经》?该不会又是本假经吧?也不用说得这样好听。”这和尚实在是看了太多的假经假书,都怕了。 包洪荒道:“这本书不是佛经,是一本武书,又叫《西域归来武断》。”略略说了这本书的来历。说道:“这许多天来,我跟刘道长时时都在追索这书中的真义。可惜的是,这书的真本都已毁去,我记诵之力又太差,收效有限。” 苦水道:“西域僧、远行人、恨僧这三个名号我都很喜欢,比苦水两个字高明有趣多了。道长,你们研讨了这许多日,都有什么心得?” 刘奇蟾摇头道:“心得全无,牢骚倒有不少。我这辈子,练功修养,靠的就是经脉穴道,这书却张口就要废去穴道,实在不好接近。我这么大年岁了,也折腾不动了,这书跟我无关。” 苦水道:“桂姑娘,你们二仙门的春机修合功,自然也是讲求穴道的,你同楚青流一起练功,可曾察觉到他体内有什么怪异之处?” 桂红莜道:“大师,说来你可能不信。练修合功,与内力疗伤大有不同。练功时,我只需抓牢楚少侠的一只手掌,安心用我的功就是了。不用去管楚少侠体内经脉真气都是怎样的,楚少侠想必也是同样。” 楚青流点点头:“我练功时,也只需留意自己,不用去管桂姑娘的内气如何运行,就是想管,也无从管起。我崩坏经脉丹后后,内力便消失于无形,不再受意念引领,无法行导引之法。据师父推测,这都是我蛮干之下内力无处可去,被逼之不,不得不深入体内骨膜的极深处,潜藏不出,也就不服使用,便似失了功夫。后来在衡山遭遇一夜暴打,内力复起,这是我接连受打后,内力在极深处也潜藏不住,必得再次游动,这一移,却又活了。” “师父说,这就好比用石子向墙面投掷,石子会深嵌到墙壁中去。以常理来说,若要取出石子,必得毁坏墙壁。其实也可以对着墙壁反复均匀拍打,只要运力够巧,也能迫出石子来。刘道长也是这般推测。” 苦水道:“吴抱奇诚是才人,如此解说,颇能言之成理,我就没能想到。” 楚青流道:“复功后,因为丹田已坏,我不知内力存于何处,也就无法去调运真气。打斗场中,须要用时内力便到,不用时便去,全无痕迹可寻。所谓练功,也只是入静而已,通常的搬运周天、文火武火这些法门,全都无从讲究,一切全都听天由命。” “结识桂姑娘后,借春机功之助,内力又能复聚成一个红丹,停留在丹田那里,也能用意念去引领,练功进境也比从前要快。但穴道还是不能复原,内气并不是沿循经脉走动,仍是随意行走。照我看来,这也是好事,不循从经脉,不经丹田周转,往来也就更快捷。这也暗合了恨僧前辈废除经脉的遗意。我曾向包二哥体内输过内力,据我所知,他体内也该是这样。” 包洪荒点点头,说道:“似乎是这样,我体察的也不是很明白。” 瞿灵玓道:“大师,我这里也有一本怪书,据说是一本梵文武书,刘道长不识梵文,一直也就没人能看懂,我拿来你给看看。” 刘奇蟾笑道:“我是不识梵文么?我是根本就不去学胡僧蕃僧那套弯弯绕的文字。” 瞿灵玓回房取来那本仿抄的《达摩梵书》,交到苦水手中,说了这书的来历。“崆峒派的人说,这是当初达摩东来时,尚不识汉话,用梵文写的书。” 苦水道翻看了几页,说道:“这书我也看不懂,这里头有梵文,还有波斯国的古文字,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这种文字,就算是在西域,眼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够识读,否则的话,崆峒派直接去西域找人来看岂不更省事?也不用再跑到广州南海去。” “说了些武功上头的事,却并没有多少。没藏飒乙的武功,是从贺兰山里的岩画上来的,与这本书无干,咱们别指望能从这本书里找到对付没藏飒乙的法门。就算他的本领真是从这本书中得来,眼前这本书也必定也是改窜过的,要用来骗人的,不会是真本。他绝不会让手下人带着这样一本武学奇书在江湖上随便游荡。哪怕只是一页半页,只是几句话,也没人能舍得。” 瞿灵玓道:“难道说跟曲鼎襄的法子一样,也是想用一本假经书来骗人?” 刘奇蟾道:“我看很有可能。学好不容易,学坏不用愁。用假书去骗人害人,也不用坐在到一起去商量,可说是不学就能会,也没什么稀奇的。” 桂红莜道:“可崆峒派的做法就更难识破,遗害也就更大。他们用域外的文字,东编西凑弄出这样一本书来,叫人看不懂,逼着人去徒耗精神,也真是太可恶了。” 苦水道:“我这也只是推测,做不得准的。不论它是真书假书,既然看不懂,那就先放到一边去好了,不值得多耗心思。苏夫人传授了不少合战法门,稍停一停,你们也好好跟我说说。咱们单打独斗赢不了没藏飒乙,那就得一拥而上,讲不得什么武林规矩。”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吃了午饭,就拉着诸人去林间讲求功夫。不懂就问,直到弄得清楚明白。他虽说读了半辈子假佛经,可这不骄不慢的功夫还真是了得。 几天工夫一晃而过,不觉就到了八月十四那一天,双方约定决斗的正日。 123章 素衣红花 四更天才过,村里便有大队人马涌入。脚步声,马蹄声,夹杂着众人轻言轻语,马匹嘶鸣喷鼻,刀剑撞击,火把照耀。扰动之下,有狗叫鸡鸣,有小儿惊呼,诸般动静齐来,霎时吵翻了这个不大的村庄。 刘奇蟾、苦水、包洪荒坚卧不起以示不屑,楚、瞿、桂带同尧舜二婢隐于门后墙后偷看。见来人全都是江湖人装扮,所乘皆是良驹,所带兵器诸样皆有,时时都能见到崆峒派特有的细弱轻剑,看来他们终究还是到了,只是不知没藏飒乙是否亲来。 天色大明时,刘奇蟾慢慢起身,苦水细细品茶。辰时过后,吃了早饭,一行人各带刀剑,往峰顶2进发。 才一出门,就见峰顶人影晃动,隐隐还有羌笛吹奏声。刘奇蟾冷笑数声,将脖项一扭,对准峰头方向发出一声长啸,叫声才出,道路两旁林木上树叶哗拉拉一阵急动,似乎有疾风吹过。树叶犹在旋舞,峰顶人影已纷纷止步,笛声顿时收歇。 受他啸声所挠,尧舜二婢再也迈不出步,相互扶持才没当场摔倒。桂红莜过去在二人后背拍打两下,两人长舒一口气,立于原地闭目调息片刻,才重又迈步再走。 桂红莜道:“道长,你这是佛门的狮子吼功夫么?” 刘奇蟾冷冷说道:“我这不是狮子吼,我这只是驴子叫。” 苦水笑道:“还是驴子好,驴子好养活,有草吃就行,还能出力做活,不象狮子那样吃白食,还非要吃肉。” 刘奇蟾道:“驴子才吃素,狮子是吃肉的。”噗嗤一笑,说道:“看来还是驴子跟佛门更亲近些。”这一僧一道都是无拘无束之人,心里有了念想,就得半真半假说上几句玩笑话。 瞿灵玓道:“道长,苦水大师处处都捧着你说,你怎么还说驴子跟佛门更亲近些呢?” 刘奇蟾道:“他捧的只是驴,并不是我的驴子叫。丫头,你也太多心了。世人常用秃驴来骂人,在我看来,可着实委屈了驴,驴吃素之外还能做活,秃驴除了装装门面吃上一点素给人看,一点活都不会干,简直连驴都不如。” 苦水道:“驴不是秃驴,秃驴也不是和尚,和尚也不是苦水,苦水更不是我。” 桂红莜道:“大师,听你说话,比刘道长有趣得多。等闲下来,我要到你禅院去住上几天,好好听你说话。” 苦水笑道:“这也不能算是有趣,只好算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罢了。” 一行人说说说说讲讲,直登峰顶。秃石山上已聚齐二百余人,刘椿捷、莫出英、梅占峰、刘继、晏龟年等人均都到齐,余下诸人,多是西北新近归附各家派的首脑梁柱。铁船帮远在东南扬州,其新任帮主郭剑铭倒也厕身其间,很是引人眼目。此外稍奇的是,并不见有天西老营的人,更不见那个左营主姚大鹏。 崆峒派在峰顶一东一西摆下长长两行座椅,椅前设有茶桌,桌上茶盅茶壸齐备。会斗本是瞿广瀚提议,崆峒派又是晚来,却全然是一副主人做派。 刘奇蟾冷笑道:“咱们还没死呢,他们就这样装样摆阔。看这个样儿,咱们若要死绝了,他们得了势,勒逼着收了银钱去,还不知会怎样折腾,绝不会拿来救助什么穷人。” 苦水笑道:“人家这叫讲究礼数。有茶水给你喝,你还要挑人家的不是,你也太会冤枉人了。” 莫出英过来引导诸人到西边一排椅上入座,声言没藏飒乙还未到,但必定会来。他面颊上“出英”两个字深印不灭,见了刘奇蟾这个下手的仇人还要强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也真是难为了他。刘奇蟾全然不拿正眼看他,仿佛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 刘奇蟾才喝过两口茶,郭剑铭从人丛中走出,来到楚青流面前抱一抱拳,说道:“楚大侠,你今天到这里来,自然是为了维护乱人盟瞿家父女,我今天来,则是要替铁船帮的兄弟复仇雪恨。” “楚大侠的义父姜悦服先生虽说也在铁船帮的码头上管过帐,却未曾入过本帮,他被乱人盟杀害,却不该由我来管。说虽这样说,姜先生跟铁船帮总还有点故旧之情,我只想代帮中弟兄们打听打听,问上一句。请问楚大侠:你也追索了这么久,你可为姜先生报仇了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义父之仇,也该差不太多。你放着义父的大仇不报,却反替仇人奔走出力,日后虽也能落个多情的美名,却也必定有人会说你忘恩负义,你真就能一点都不在乎么?” 楚青流道:“你说完了么?若是说完了,就退回去。今天的事,只与没藏飒乙一人有关。” 郭剑铭道:“再说两句也就完了。楚青流,当初若不是有铁船帮救你,你不满周岁便已葬身水底,没有你义父姜悦服姜先生养育,你也不能长大成人。铁船帮遭乱人盟屠戮,姜先生被乱人盟杀害,你竟能忍心不理,亏你还好意思在人前招摇。我说完了,你动手杀了我吧。” 楚青流道:“你也知道,不论你说出何等言语,我都是不会杀你的,退下去吧。” 瞿灵玓淡然道:“我若是没藏飒乙或黄长波,早就先杀了这个郭剑铭,再杀尽铁船帮的人。” 桂红莜奇道:“杀尽铁船帮的人?为什么?他们眼下可是一家人哪。” 刘奇蟾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当初若没有铁船帮的人多事救起楚青流,今天也就没人出来坏没藏飒乙的事了。没有楚青流,我刘奇蟾不会到这荒山里来闲逛,苦水大师也不会来,你桂姑娘也必不肯来。归根结底,都还是他们铁船帮多事,救活了楚青流一条命。不杀光铁船帮,怎能出尽我心中这口恶气?所以说,必杀铁船帮,还必得杀得干干净净。也好叫人都知道,纵然是过去无意中做下的事,只要对不住没藏先生,也是对不住,没藏先生也要杀人来立威。” 桂红莜道:“你这样说,听起来也有点道理,不过你这道理全都是歪理。” 刘奇蟾道:“歪理?他们这些人,什么时候讲过正经道理?黄长波在襄阳绑架梅家那个丫头,说的还不全都是歪理?” 若论斗口攻心,郭剑铭怎能跟刘奇蟾这种老狐狸相比论?只两句话,就将铁船帮置于险地。没藏飒乙此后若能顺风顺水倒还好说,若是遇上挫折,恼怒之下,难保就不去找铁船帮的麻烦。 郭剑铭怒极,却又不敢跟刘奇蟾相争,气到面红耳赤,说道:“你少要胡说八道,没藏先生行事最讲道理,跟你们绝不一样。” 刘奇蟾道:“我玩你玩得够了,有点厌烦了。你若再不退下,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这就取你的狗命。咱们江湖中人,武功高低全无所谓,却不能不顾及脸面。若是自知武功不成,又胆小怕死,那就不该出来走江湖,而是改行做正经营生。” 郭剑铭为他气度所摄,居然真就不敢再说一个字,挺着脖项退下。 郭剑铭既吃了瘪,便再无人上来找不自在。各人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全都伸长脖颈朝山下观望,盼望没藏飒乙能早点来到,却又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举得若轻。 换过两遍茶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纷纷移步趋前,各按身份在山道两边散开,虽无人出声,瞧那个阵势,无疑是说:“没藏先生到了!” 刘奇蟾不屑道:“要不是有咱们在这里,他们只怕还能更不要脸些,早就跑到山下去迎去接了。就冲这份不要脸,这份恶心,我就得跟崆峒派为难到底,我实在见不得他们这个奴才样。” 苦水道:“道长,他们也都是被逼无奈,没几个是真心的。” 说话间,没藏飒乙黄长波沿循山道缓缓走来。身后十余步外还跟着一人,似乎便是义血堂的杨震时。 没藏飒乙仍是一身浅灰轻袍,腰扎巴掌宽的血红丝带,黄长波一身西域样式纯白丝袍,前襟上错错落落绣了二十余朵杯口大小的血红花朵。两人并肩同行,一路指点,一路说笑,显是心怀极好。 桂红莜不禁赞道:“她这身衣服可真是好,花儿也真是好,花瓣那样薄,偏偏还能那样浓艳,真不知是怎样绣上去的。”连说了两个真是好,见无人出声回应,再一回头,见包洪荒、楚青流、瞿灵玓已离座围成一圈低声说话。依稀听到“他怎么来了?不是绝食死了么?怎么没回义血堂却降了没藏飒乙?”。 正要询问三人所说是什么事,没藏飒乙黄长波已来到诸人跟前。 没藏飒乙不理黄长波的玩笑,向楚青流道:“楚朋友,瑙水大沟救人的事,你们做得很是不错。包二庄主,与你分别以来,我曾数次想起过你,能在此处再见,也算了却了我一件心事。” 楚青流笑道:“没藏先生,我向你引荐两位前辈。”来到刘奇蟾面前,说道:“这位是刘奇蟾刘道长。刘道长,这位是没藏飒乙先生。” 没藏飒乙笑道:“道长,你曾在我莫师兄面上留过两个字,这太过游戏,太过刻薄,不能说是高人行径。” 刘奇蟾道:“那是因为留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姓莫的还有你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师弟。” 黄长波道:“你若知道了,会怎么做?” 刘奇蟾看看不远处的莫出英,猛地发出一声狂笑,笑毕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会怎么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没藏飒乙道:“能够随心所欲,也不是一件坏事。”掉头去看苦水。 楚青流道:“这位是五台山紫云禅院的苦水大师。”苦水起身,双手合十行礼后,一语不发便又坐下,显然是无意与这等大奸大恶狂妄叛逆之人多话。没藏飒乙合十还礼,同样不说一字。 走开数步,刚欲开口,黄长波向桂红莜道:“桂姑娘,你家师兄呢,他到哪里去了?你们在襄阳城里,那样捉弄折辱我,我师兄听了,很是不高兴,想找你师兄说话呢。”看了没藏飒乙一眼,说道:“师兄你说是么?” 没藏飒乙笑道:“能捉弄你的人还真是不多,我自然很想见见这位夜洪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今天见不着,往后必也能见得着。” 说着来到东边椅上坐下,却并未径直坐在首位,而是将上首一张椅子空出,这自然是示意尊崇崆峒派的掌门丁仰真了。黄长波挨着没藏飒乙坐下,刘椿捷、莫出英也相继入座。黄长波向杨震时道:“杨大侠,你走了这许多路,也坐下来歇歇吧。” 杨震时不言不语,既不辞让,也不逊谢,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坐下,抄起手端坐。 没藏飒乙道:“瞿姑娘,有句话我不得不明说,蔡州那把火,可不是咱们崆峒派放的。我实在很想跟瞿先生见上一面,好好说向句话,不会这么下作,去放什么火。这把火,对崆峒派,对我,只有坏处,没有什么好处。” 瞿灵玓道:“这火得看由谁来放,有人放火就是下作,有人放火却不是。火烧阿旁宫、火烧赤壁、火烧连营,这些都不能说是下作。就算当真不曾放火,却扬言要杀不会武功的妇孺来报复,用谎言鬼话来骗人,这才是真正的下作。”这已经是骂在当面了。 转头向杨震时道:“杨大侠,你跟苏夫人说,放你出来后,你就用诈降取信崆峒派,设法行刺没藏飒乙。如今你也降了这许多天了,却一无动静,看来你并不是诈降,乃是真降,你这样做,对得住苏夫人么?”诈降行刺云云,连捕风捉影都说不上,只能说是独出心裁凭空捏造,要借崆峒派的手要杨震时的性命,也亏她一时间就能想得出。 杨震时既能在此处现身,显是用绝食假死骗过了苏夫人魏硕仁。他上岸后不回义血堂,却去了没藏飒乙处,来得如此之快,取信如此之快、如此之顺,还真是出乎众人意料。崆峒派的人必定要问他是从何处逃出来,怎样逃出来。他若说谎,早晚都要被拆穿,为要取信,就不得不供出海上船只的方位。 瞿灵玓身在荒山,动荡之中,鸽报不灵,身边只有尧舜二婢可用,又在崆峒派众人的眼皮底下,举动都不自由,难以立时连络船上苏夫人,告知杨震时已降了没藏飒乙,海船方位已然暴露。唯今之计,只有先设法从中打破,让没藏飒乙特别是黄长波对杨震时生出疑忌,不再信他的话。 当然杨震时也有可能真的是诈降,真要有所图谋,且并未泄露海船的行踪,瞿灵玓如此直言揭破,倘若引动没藏飒乙黄长波起疑,杨震时不单图谋难成,还会有性命之忧。但毕竟此种可能甚小,毕竟还是海船上众人的性命更为要紧,要怪,只能怪他杨震时来得太快,也来得太不是地方,突然现身,让瞿灵玓没有半点腾挪的工夫。诬陷杨震时假降,还可以暗暗惊动已归降诸家派众人的心,或许还真能惊动没藏飒乙,借他的手来杀人。这就是宁叫我负人,不叫人负我。 至于诬陷能否成功,能否收效,那是谁也无法预料。但图谋得多了,收效之望也就更多些。孙子说“兵不厌诈”,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俗理,不过更文雅些罢了。 124 章 轻死重死 杨震时冷冷说道:“你这纯属含血喷人。义血堂的最大仇家,一是吴抱奇楚清流师徒,一是你们父女。曲总堂主离世后,义血堂虽未散掉,却已无力与你们对抗,想要报仇,已然力不从心。眼下没藏先生出手平定江湖,先就要除掉你们这群恶党。咱们感激还感激不过来,我怎会去行刺?就算我真有行刺之心,那也得等灭了你们乱人盟才会动手。到了那时,大仇得报,我必自刎以谢。你这挑拨离间的手法,也太可笑了些。” 瞿灵玓道:“凭你那点武功,崆峒派多你一人不算多,少你一人不算少,留着你,整日还要分心提防,终究是害大于利。还是一刀杀了最是稳妥。” 没藏飒乙笑道:“杨大侠,瞿姑娘愈是想叫咱们杀你,咱们就愈是要护你周全,不闹笑话给别人看。” 杨震时起身来到场中,拨剑说道:“我武功固然不成,比不了瞿广瀚,为人却还没那么不堪。义血堂的仇,我能报得二分是二分,能报一分就报一分。瞿灵玓,你爹爹死了,但他做恶太过,不能只用一条命偿还。你还没死,你下场来。” 瞿灵玓道:“你这条命还都是我吴昊叔叔大度留下来的,我爹爹留下来的,你是真忘了,还是故作不知?捉了你来,想要杀,也不过一举手的事。你若还能知道一点点羞耻,就该先害了脑袋,还了我爹爹这份人情。” 杨震时再无话讲,只是说:“你下场来。” 包洪荒起身说道:“杨震时,在小龙谷,你跟曲鼎襄做主,暗下诡计,抢去我家家传古书。这书原也寻常,得之不为喜,失之不为忧,但你们这种恶霸行径却很是可恶,我今天要出了这口气。”说着抄起面前小几上的长剑,起身来到场中。 包洪荒曾在贺兰山硬接过没藏飒乙掌力,这事多有人知,那时他显然不会武功招式,不明武技武理,仅仅七八个月过后,他便要跟通月剑杨震时比剑,这还真是叫人吃惊。 一个人,武功上要想有进境,只有多多下场去打斗,这是躲不过去的关口。 包洪荒一起手就挑中了杨震时这等好手,楚清流为怕挫了他的锐气,不好开口阻拦。手中握好石子,以备危难时打出去解救,又向刘奇蟾与苦水各自示意,才强自安心观战。若因此引起群斗,那就放手去斗,对阵没藏飒乙,除了群斗没有好法。 杨震时久闻包洪荒大名,知道自己内力绝难与这人硬抗,唯有靠剑法招式取胜。一出手便长剑轻晃,幻出数朵剑花光影,似虚似实,轻飘飘挑刺而出。 包洪荒脚步不动,身子微一后仰,随即前冲,手中长剑挑起,就这一仰一冲,杨震时手剑花登时消失于无形,再无虚招可言。包洪荒剑身压牢杨震时剑身,连搅两搅,杨震时长剑脱手,落下后深没于地。 包洪荒胜得干净利落,说道:“一本无用之书被夺,还不值得要杀人一命,我无意杀你。但今日却也得暂时废去你的功力以作惩戒,三日后,你就能复元。”上前连点他胸前数处穴道,拨出地上长剑交到他手中,说道:“你回去吧。”自己也回座,放回长剑。杨震时接过剑,无言退下。 桂红莜道:“包二哥,你学了这么久的剑法,怎还这样用剑?这可险得很呐。你后仰时,对手若乘机抢进,你不就完了么?你这种打法不好,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包洪荒点点头,笑道:“我料到他抢不进来,才会如此行事,并没有多少凶险。” 杨震时的武功,已然高出刘继等小帮会的掌门帮主多多,他在包洪荒面前一出手就受制,众人委实吃惊不小。 没藏飒乙道:“包庄主好出色的内功。” 瞿灵玓道:“包二哥的内功,全从他家那本《少林逸经》中得来。那本书么,眼下已落在义血堂手里。至于杨大侠因何没能从书中受益,我就不知道了。他许他受益颇多,为了不招人疑忌,未曾使出真实功力。杨六侠,那书你们也看不明白,还是双手献给没藏先生为好。你们抢去的那个本子,你们义血堂原有的那个本子,还有苏显白大侠亲笔批注过的那个本子,最好全都拿出来,别再藏着推掖着的了,做人要是太没眼色,将来必定要后悔。” 杨震时无言端坐,任由瞿灵玓奚落。没藏飒乙走到杨震时身边坐下,学着适才包洪荒的样,在杨震时身上拍了几拍,问道:“怎样?” 杨震时试试内息,说道:“穴道全都解开了,多谢没藏先生。”没藏飒乙笑笑,附在杨震时耳边,口2唇连动,说起话来。杨震时边听边点头,脸上渐渐有了光彩,脱口连连应道:“明白,明白了。”没藏飒乙住口不说,在他肩头拍了几拍,转身回座。 杨震时重回场中,向包洪荒抱拳行礼,说道:“包二庄主,适才我得了没藏先生的指点,想再向你请教几招。我这么做,已是不知好歹,但还盼你不要回绝。” 包洪荒抄剑来到场中,摆好门户,说道:“这也谈不到不知好歹,杨震时,你进招吧。” 杨震时剑身仍是虚点,却并不刺出,手上长剑晃动,脚步也随之急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间或又作势,似乎要向对手身后强冲。如此晃了不到十步,包洪荒已有点捉不准杨震时的步法身势。 包洪荒成年后才学武功,且向来只是当作喜好,并未下死力去修习底实的根基功夫。最弱的便是身法步法,擅长的却是那些脚下不需过多移动的简明招式,乍然面对杨震时此种打法,还真有点难以应对。 桂红莜站起身,大声道:“包二哥,你不要怕伤了他,也不要怕伤了自己,你只管用剑胡乱去扫去打,他就没有法子好想。” 包洪荒道:“好,我听你的。”不管不顾一剑刺出。连刺两剑,杨震时步法便迟滞许多,包洪荒心下似乎豁然开朗,脚下也走动起来。时而九宫步,时而八卦步,走一步刺出一剑或是两剑,也不管是否能拦挡得住对手,刺空也全无所谓,有意无意中,很有几分二仙剑法歪打正着的意韵,美中不足的是,并不会乘势变招追击。 尽管如此,杨震时已然无法再抢进,更不要说刺伤包洪荒了。 没藏飒乙跟黄长波低声说了几句,黄长波起身叫道:“冲上去,杨震时你冲上去,你不要怕他!” 这话说起来容易,杨震时显然也听到了,却就是冲不上去。看来就算是杨震时这等人才,遇上了对头克星,也免不了要心生惧意。 黄长波将右手一根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尖啸,说道:“姓杨的,我叫你冲上去!冲上去!”随后又是一声尖啸。 啸声兀自在人耳际盘旋,杨震时已摇剑冲上。刚迈出一步,包洪荒低声吼出一个“滚”字来,声调并不高,也不刺耳,沉雄复又浑厚,杨震时登时气势全消,再勉强攻上时,已是徒有其表,并无其实。包洪荒上前一步,伸手夺下他手中长剑回归本座,杨震时转身向黄长波苦笑道:“黄姑娘,我并不是怕他,我只是攻不上去。” 没藏飒乙笑道:“怎么不是怕?你这就是怕。有六成是怕,另有四成是为他的气势所慑。对你这种心疾,我也没法子好想了,只好慢慢再说罢。” 黄长波向人群中梅占峰道:“梅少镖头,听说你们梅家的战阵刀法很是不俗,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今日时机正好,你不如上去,看这套刀法能不能压过包二庄主。” 梅占峰道:“我这套刀法也不过粗猛些,远还说不上高明。黄姑娘若是想看,我这就上去。” 黄长波道:“我也知道,梅占雪姑娘跟楚清流是结义的兄妹,你若是自觉不便跟他们动手,只管直说。咱们人手还多,尽有人换你上场。咱们两家虽说联手做了朋友,却也不能因此让你对不住别的朋友。想看刀法是小事,得罪了朋友却是大事。” 梅占峰道:“黄姑娘,你不必有此担心。咱们既做了朋友,就该齐心合力。得罪从前旧朋友这种事,我早晚都会遇上,躲是躲不过去的,拖也拖不过去。”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打开塞子,连喝了几大口,将葫芦收回怀中,说道:“我近来新添了一项毛病,就是双手老要抖动。若将双手捆牢在大石上,手是不动了,身子却又要抖动,只有喝了一口两口酒,才能叫它们不抖,所以说,我怀中时常得带上一点酒。” 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梅占峰才来到场中。并不拨刀,向楚清流道:“楚少侠,请你出来,我有几句话要向你说。” 楚清流来到场中,同样不拨剑,说道:“梅兄有话只管讲。” 梅占峰道:“在衡山,你曾赠我两本书。我这个人,不爱读书,也没看多少,更谈不上有什么心得。你送书给我,也是看了小妹的脸面,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承你的情。” 楚清流道:“就算我未曾结识过三妹,那两本书我还是会赠给梅兄。当时我就说过,这两本书,也是汴梁阮逸阮老先生赠我的。你若要谢,也该谢谢阮老先生。” 梅占峰道:“论起你我的性情,原该能成为好朋友。可惜世事变乱,一误再误,竟弄到今日提刀相见,也是无奈。” 楚清流点点头,说道:“人活一世,也不过是大江大海中的一片落叶而已,连小船都算不上。身不由己的,也不只有你我两人。” 梅占峰笑道:“瞿先生曾攻打过我家镖局,所以说,我该找你报仇。” 楚清流道:“可你没来找我。” 梅占峰道:“你的义父姜悦服姜先生,是我命人拦截杀害的,我是你的大仇人。当时义血堂攻杀的太过凶猛,我失了方寸,做下了这件伤天害理的事。你杀了我报仇,咱们就两清了。” 说着将刀从背后连鞘摘下,拨出刀来,将刀鞘远远抛开,说道:“你若还能顾念咱们有过一点点交往,就认认真真跟我斗,认认真真地杀了我。” 扬声向众人说道:“瓜洲姜悦服姜先生,是我命人杀的。之所以要杀这人,是为了想将这事栽到乱人盟头上,挑动楚清流跟瞿家父女不合。” 转回头来,向楚清流道:“你出剑吧。” 楚清流道:“你们是在何处地方杀了我义父?” 梅占峰道:“是在江南太平洲一处镇甸,你与瞿姑娘已到那地方去过,心中必定也早就起了疑。” 楚清流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梅占峰道:“是江陵总号江姓、丘姓、朱姓三名镖师,还有舒州分号四五个人。这些人中,江镖师得手后心下难安,已投江自尽,你想必已听江爰母女说起过。余下诸人,也都已先后死在乱人盟手上。” 楚清流拨出剑来,说道:“你是我三妹的兄长,又是杀我义父之人。今日我也不说是复仇,只说是比武,你我尽力去斗,谁死谁伤,全看天命。” 正要出招,黄长波道:“楚清流,你就不再问问这件事谁是主谋?这样大一件事,梅少镖头一个人只怕难以做主。” 楚清流冷冷说道:“该如何去做,我心中清明得很。就算这事是梅老镖头的主意,梅夫人也知悉,我也只找梅占峰一人说话。我义父这件事,过了今日,下了这座牛岭峰,就算过去了。任谁再说什么话,全都没用。” 黄长波道:“你报仇报得这样马虎,将来可是要遭人嘲骂的。” 楚清流道:“可惜的是,我这个人偏偏就不怕人家嘲骂。” 大剑一摇刺出,使的是规规矩矩的铁枝剑法。剑上手上心底,却全都犹犹豫豫,究竟要不要杀了这个梅占峰,楚清流心中实在没有一个准定主意。杀人报仇最是容易,要杀眼前这人却难,楚青流只盼梅占雪也能来到峰顶,亲眼见见这场争斗。 梅家这套战阵刀法,就算不是当真起于战阵,创制时,也必有用于战阵之意。入了战阵,一人陷于十人百人的重围之中,焉能容人再使什么虚招变招?你想用虚招诱敌,一招尚未用完,身后又有别人冲上来,前后夹击,你又如何应对? 战阵上的武功,必得要戒除浮华,去尽雕琢,力争一刀就能砍翻一人,好再去斗别的人。就算招式中别有心思,含有巧计,也全得蕴藏在一个进步,一个挥刀中,绝不容许还有拖刀计回马枪这一类的招术。 梅占雪虽未曾用心练习过这套刀法,终究也是从小见惯了的,也能使得有几分形似。跟楚青流同处的那些日子里,早已将这套刀法演练给大哥二哥看过,对于刀法的招术,楚青流并不陌生,应对起来绝不用犯难。 楚青流内力招术均高出梅占峰甚多,又深知他的刀法招式,这架实在没法再打。他随手出招漫然应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打了三十多招。 124章 轻死重死 02 梅占峰的用意并不难揣测,自然是牵挂开南镖局的千余名老幼人口,因而不敢违逆没藏飒乙与黄长波,不能不出来挑战。逼到如此境地,便索性将劫杀姜悦服的事说出来,并把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解脱了父亲,让楚清澈以报仇之名杀了自己,于人于己都算有了交待。楚青流能在襄阳不几招就杀了尺朗杰扎、库喇尔单两人,武功已高过自己多多,想杀自己并不为难。 楚青流再斗数招,逼开梅占峰刀锋,说道:“你杀我义父,我必得杀你复仇,这无话可说。不过我不能就在此处杀了你,在这里杀人,名不正言不顺。我要将你活擒,带到义父坟前,再活剖你的心肝祭灵。” 话说得凶残,剑招也狠辣起来。 若真能将梅占峰带到望海庄,就算不杀他,他日后也不好再在江湖上行走了。到了那个时候,楚青流未必真还能硬起心肠去杀梅占峰,虽说不杀他对不住义父,但杀人也并非就是复仇的唯一法门。 楚青流剑上劲力陡涨,贴牢梅占峰刀脊,连压带推将刀领向外门,倒转剑柄连点他胸前几处穴道,接过他手里大刀,说道:“你尽管放心,我必定会杀你,但你毕竟是我义妹的兄长,我也不会为难你,更不会折辱你。我不点你的穴道,不捆绑你,也不收你的兵器。你若还能知道自重,还有点胆气,就该到我义父坟前去领罪,不要逃走,更不要自杀。你老实跟着我走,到了我义父的坟上,还怕我不杀你么?” 拿剑在他脖颈上虚割一剑,说道:“你必定也听说过曹孟德割发代首的事,我虚割了这一剑,你可就算是死人了。” 向黄长波道:“黄姑娘,这个姓梅的,我可要带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黄长波道:“楚青流,不论你怎样做作,这个人却还并没有死,他还活着。万一,我是说万一,他若是叫人抢了去,或是死在了别人手上,你不是白忙活了么?” 楚青流笑道:“到了那时,再说那时的话。”拍开梅占峰胸前穴道,将刀交到他手中,说道:“梅兄,请你跟我走。”若点了他的穴道,又收去他兵器,则稍后乱战一起,任何人一招偷袭都能取了他性命。这种借刀杀人的事,楚青流还做不出来。 梅占峰从怀中掏出小酒葫芦,说道:“你想做好汉,我就陪你做一回好汉。要赌,就不妨赌得大一些,你敢放我独自下山么?你若真能对我放心,就该让我一个人去望海庄,我在庄上等着你们回去杀我。” 楚青流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能这样想,我就能成全你。你身上有银子么?”说着就要去掏银子。 梅占峰笑道:“我好歹也是个少镖头,几两路费银子还是有的,楚青流,你这人很够朋友。” 楚青流笑道:“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够朋友。” 梅占峰连喝两大口酒,将酒葫芦收回怀中,捡起地上刀鞘,向楚青流一拱手,说道:“你若真能放心,我可要走了。” 退行了几步,转过身来。看了黄长波没藏飒乙一眼,手里刀锋猛地挥起,扫向自已脖颈。这一刀既快且狠,用足了劲力,竟然将头颈扫断了一多半,与斩首已差不了太多。 他饮酒、谈银、拾取地上刀鞘,这一番做作,无非是想叫人以为他并不想死,以求骗过楚青流,自杀必能得手。 楚青流才奔出两步,梅占峰钢刀已落地,人晃了几晃栽倒,脸孔扭转到一旁。楚青流看了这个样子,知道再也难以救治,便脱下外袍,撕出几条布带来,先将梅占峰头部扶正,再用外袍包好,用布带扎牢。顾不得血污,将尸体抱回己方放好。看着没藏飒乙与黄长波,一语不发。今日这事,原本不过是一场混战,但看这二人的意思,却还想另搞点别的花样名堂出来,那就只好由他们了。 黄长波笑道:“楚少侠真是好武功。不过我就是不服,我出来请教几招。”站起身拍拍衣角,却并不动步,更不抽剑。 人群中脚步沓杂,接连走出八个人来,有的已近三十岁,有的的只不过十七八岁。各人来到没藏飒乙前站成一排行礼,由一人说道:“没藏先生,黄姑娘,咱们师兄几个,论武功,必定不是楚青流的对手,上去也是送死。可咱们跟他有杀师的大仇,这仇不能不报,请二位允准,让咱们能以死来报答师恩。” 没藏飒乙道:“你们这又是何苦?费大侠人已没了,只剩你们几个门人,实在不该去白白送死。照我看,你们该好好活着,传扬师门武功,照看师父的家人,这才是正经。报仇的事,尽有人会替你们做。” 这几个人,原来是无师自通费致的门人弟子。 楚青流重回场中,向八人招一招手,说道:“你们全都过来。” 八人不及再向没藏飒乙行礼,齐拥入场,各拉刀剑,将楚青流团团围住。却并不敢动手,也不敢出言喝骂。 楚青流强自压抑怒气,说道:“都说费致在襄安镇遇害时,身边有两个弟子在。是哪两个人,都报出名字来,我有话说。” 楚青流身前一人说道:“有我在。”指指楚青流身后,说道:“还有陆师弟也在,我叫吴----” 楚青流冷冷打断他道:“我不管你们姓什么叫什么。”向余下几人道:“当时真是他们两个跟着费致么?” 身后一人道:“是与不是,你跟瞿灵玓心里最是清楚,也不用在这里假装。” 楚青流退后一步,并不转身,用手中剑柄连撞那人数处穴道。重又问道:“当时是这个两人在场么?”一人道:“是他们两个在场。” 楚青流缓缓道:“你们尽可以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去杀费致?杀他于我有什么好处?我与他有过什么解不开的仇恨?一没有仇,二没有恨,杀他又没别样的好处,我为什么要去杀人?那时我师父才故去,义父才故去,全都不知是谁下的手,我都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人报仇,我有如此大事要去做,怎会去杀一个无关之人费致?我是闲得疯了么?” “费致说,凶手用的武功是铁枝剑法,我不能说他眼力不济,辨识有误,我也说凶手用的必定是铁枝剑法。不过你们要知道,昆仑派开山立派数百年,也有过不少逃徒、弃徒叛徒,铁枝剑法在西域流传甚广,并非只有昆仑派的人会使,更不是只有我楚青流一人会使。凶手是蒙了面的,费致凭什么说凶手就是我?” “另有一个女凶手,使短剑,使手指粗细的黑色软鞭,这很象是我师妹的兵器,可费致他认出来是什么鞭法了么?认出是什么剑法了么?只怕没有。师妹的剑法鞭法虽算不上高明,知道来历的却并不很多,不象铁枝剑法那样好认。” 一人道:“师父认出来了,他说鞭法是乱人盟的功夫。” 楚青流道:“你这就是撒谎了。师妹此前从未来过宋境,到了宋境后,从未用过绳鞭,你师父怎能知道那鞭法是乱人盟的武功?” 瞿灵玓笑道:“师兄你忘记了,也不是从未用过。在双河镇上,我曾用绳鞭采了一朵荷花,在洞庭湖边上杀一手遮天贾巨手的时候,也用过绳鞭。” 一人迟疑道:“那你就说说,西域还有什么人会使铁枝剑法?”似乎信了楚青流的话。 随即有一人道:“师弟,你少要听姓楚的胡说八道。铁枝剑法若是谁都会使,那怎还能说是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话谁会信呢?反正我是不信。” 楚青流道:“崆峒派就有不少人会使铁枝剑法,至于内情,我实在不便说给你们听。崆峒派之外,当还有人会使,都是些什么人,我可就不知道了,须得你们自己去查访。对于弃徒、叛徒,昆仑派历代祖师都不曾赶尽杀绝,他们也会将铁枝剑法流传出去。” 一人道:“胡说八道!崆峒派怎么会使你们昆仑派的武功?” 楚青流上前打了他两个耳光,说道:“我好好跟你们解说,你却连说了两个胡说八道,可见你这人平时也轻躁得很,必定干过倚强凌弱的事,我不得不教训教训你。我再说一遍,费致不是我杀的,你们找我复仇,那是找错了人,都回去吧。” 一人道道:“师兄,我看楚青流说的也有点道理,咱们还是再查访查访,弄得确实了,再动手报仇不迟。” 那师兄道:“胡说八道!师父已认出是姓楚的了,还查访什么?你难道还信不过师父?你分明是怕了这姓楚的,不敢替师父报仇。师父待你不薄,你如此吃里爬外,对得起师父么?” 那人道:“师兄,我只是说实话。你却给我编排了这样大一个罪名。我这个人,向来有自知之明,不敢跟别人去争。恩师怜我愚钝,平时指点的就多些,没想到这也会引起你的忌恨。师兄,我这样的人,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师兄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忌恨你,为何还要说起忌恨两个字?你不要再说了,咱们这就动手给师父报仇。” 那人却极倔强,认死理,说道:“不行,楚青流说的有道理,咱们先得都弄清楚了,再动手报仇。若找上了不该找的人,却放过了真正凶手,那是要招人笑话的。” 那师兄怒极,一刀砍向那人。 那人不闪躲,也不退避,只是说:“你是我师兄,你要杀我,我不敢还手,可是我心里还是不服。” 师兄待刀上招势使足,才猛地收刀,或许是功力不足,或许是有意在伤人,刀尖竟将那人左肩划出手指长一条伤口。 这样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帮派,连个象样名目都还没有,师父才死,便也起了门派之争,还闹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说来也真是可怜可恨。 师兄道:“亏你还有脸说师父对你不错,师父没了,你转脸就说师父的坏话,想抱楚青流的大腿,这种叛逆,就该一刀杀了。你快点还手,不要装死,也不要装好人,你想胡混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楚青流笑道:“你们这一番做作,很象是要引动我良心发现,好自杀了来给费致抵命,你们可想错了。你师弟既然该死,你只管上去杀他好了。你杀自己人,我绝不会多管。”说着转过身,背对二人。 师兄看了看楚青流后影,狠了狠心肠,举刀对着师弟头顶砍去。 楚青流竟说到做到,真的不理不问,脸上筋肉却已扭曲变硬,可见已是咬牙切齿。 师兄行刀过半,耳边有女声说道:“等等,等我到了你再砍。”话到人到。师兄强行收招,桂红莜已来到他身前,手中执剑对他说道:“我到了,你砍吧。你必得用足了劲力,不得留力,也不得留情,不然的话,我是不依的。” 师兄道:“这可是你逼我的。我无意真要杀他,我只想吓唬吓唬他,可都是你逼我的。” 桂红莜道:“不错,都是我逼你的,你不想杀他,是我与他有仇,想借你的手杀他。” 师兄二次蓄足了势,一刀砍出,刽子手行刑一般砍向自己师弟。刀挟劲风砍下,离头顶已不足三寸时,桂红莜抖手一剑刺出,直穿过师兄心窝,左手已抓牢他那把刀。一手使刀,一手运剑,追着余下六人斩杀,或是一招杀一人,或是三招两招杀一人,转眼间,杀光费致六名门人弟子,只留那自称愚钝的不杀。 桂红莜抛了刀,向那人道:“你若怪我杀人太多,觉得心里不安,想要自杀了事,或是因此做下什么蠢事,我就去杀了费致一家老小,再去杀了你七位师兄的家小。你要能好好活着呢,我就不杀他们,还另给你另找一个好师父。”拉起那人的手,走到刘奇蟾面前,说道:“道长,我看这人很是忠厚,想叫他给你做徒弟,你能他答应么?” 刘奇蟾道:“你这丫头太也没眼色了,你也不看看,今天是收徒的日子么?一个姑娘家,杀心太重了可不好,为首那个师兄自然是该死,那六个东西你又何必去杀他们?” 桂红莜道:“他们若能出来说一句话两句话,劝那师兄不要杀人,我也不会杀了他们。这些人无情无义又无见识,留在世上,久后必要作恶,还是这时杀了干净。” 向没藏飒乙一方人大声说道:“我叫桂红莜,是二仙门的人,你们有谁要说我杀错了人,只管来找我好了。” 125章 萧瑟峰月 01 有人过来搬走地上尸体,拿走散落刀剑,清出空场。 刘奇蟾离座站起,来到场中,挥手让桂红莜回去,向没藏飒乙道:“没藏先生,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不用再弄什么虚文,拉不相干的人来送死垫背,你还是出来吧。” 没藏飒乙说道:“说得也是。”来到场中,说道:“瞿广翰石寒都没了,我到这独牛峰来,为的也只是见你一个人。听楚青流说,你能于不动声色间制服他,我很是好奇。” 刘奇蟾道:“我若当真还算有点子能为,你们崆峒派也就不会这样放胆作恶了。你说这些话,实在是寒碜我。多说无益,动手就是了。今日不是比武,乃是杀人,还是用兵器更痛快些。” 没藏飒乙左手向后一伸,接过从人递上的细剑,说道:“你如此年岁,心火还如此壮盛,这可不太好。” 刘奇蟾并不理他,抽出背上长剑,抖手刺出,剑取中平,直刺对手胸腹。没藏飒乙剑尖略略点压刘奇蟾剑身,借势弹起,挑刺刘奇蟾喉管。 刘奇蟾脚步不移不动,身形只略略偏斜,剑身便已跃起,反斩没藏飒乙手腕。没藏飒乙脚步同样不移不动,细弱剑身绕向刘奇蟾小臂。才一交上手,就成了近身搏杀之势。 刘奇蟾冷笑一声,左手一掌拍出,没藏飒乙依样拍出左掌。掌风激荡之下,刘奇蟾白须急舞,没藏飒乙袍襟噼啪作响,两只手掌未曾触碰,相距尚有二尺多,两人已然平平跃开,各退出一丈多远。 瞿灵玓道:“师兄,只看这一掌,能说刘道长占优么?” 苦水道:“不论占不占优,这种蛮横打法全无退路可言,总是不妥。不过,这场架本来就是拼命,没有退路。” 话音未落,刘奇蟾立于原地又拍出一掌,人也跟着掌风抢进,踏上两大步时,跟着又拍出一掌。两股掌力一左一右打向没藏飒乙两侧。这自然是他在衡山曾展示过的绝技,叫作偎红依翠,又叫左拥右抱,两股掌风推拥之下,曾逼迫楚青流向他怀中急冲,但今日他用此招又有何用意? 刘奇蟾掌才拍过,人随掌风前冲,离没藏飒乙只有四五尺远时,又是一掌打出,这一掌却是正对没藏飒乙胸腹直击,原来是想用三股掌力合击对手。他如此高龄,面对没藏飒乙这等强人,身手还能如此轻健,打法还如此狠恶,纵是年轻人,也未必能够。 三股掌力有质无形,但落在没藏飒乙眼中,似乎全都清晰可辨。 没藏飒乙待三股掌力已然行近,右手剑横斩,左手连拍两掌,将三股掌力一一击破,抢踏上一步,右手剑又已刺出。青天白日之下,剑尖处竟隐隐有白芒在闪耀,虽说一闪即消,却毫无疑问必是剑芒。 内力精纯到了极顶,若是运使得当,已达人剑合一之境,剑上便会有剑芒生出,虽说未能象闪电那样伤人于无形,却也足以动人心目。这等事众人也只是听师长名宿述说过,没想到今日竟能亲见。 刘奇蟾见他剑上竟能生芒,只得避其锋锐,击其侧翼,挥剑半路击拦。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斗过了三十余招。楚青流长舒了一气,叹道:“原来并不是没藏飒乙本领有多么多么大,只是咱们本领太过不济。我在他手底下,每使一招都别扭非常,刘道长却能跟他平手过招,看来天地也并非真的就不开眼,真会生出一个无人能敌的乱世魔头来。” 说话间,场上情势又变,两人脚步急旋,身形急动。脚步之快,身法之速,楚青流竟已看不清二人的面目身形,分辨不出两把剑的情形来,只能见到两团人影缠绕成一堆,耳边双剑碰撞声已响成一片。真不知光影中二人又是怎样去打,难不成只是瞎打胡打? 不知不觉间,双方观战诸人已向场中围拢过去。黄长波、瞿灵玓自不必说,苦水和尚也已离坐起身,双手各抓牢一柄快刀,轻轻挥动。桂红莜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停祷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二人已换了多少招,没藏飒乙暴喝一声,场中二人收住脚步,相距五六步站立。看二人气息、面色、身势,全无激斗过的迹象,身上也无伤口血迹。 没藏飒乙笑道:“刘道长,你输了,我赢了。你说是不是?” 刘奇蟾不言不语,缓缓退后,来到已方诸人身前,身形晃了晃,伸手抓牢楚青流臂膀,从齿缝中说出一个“走”字,口角已有鲜血流出。再看了看苦水,又说了一个“走”字。 苦水点点头,说道:“道长放心,咱们这就走。”过去将手掌贴靠在刘奇蟾后心,向他体内输送真气。才一触手,只觉刘奇蟾体内真气窜流不息,有如万马奔腾,一时竟无从下手。刘奇蟾摇了遥头,又说了一个“走”字。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刘道长重伤在你手下,咱们今日算是输了,这就要走,你们拦还是不拦,只管明说。” 扬州铁船帮帮主郭剑铭道:“拦,当然要拦,为什么不拦?”话虽这么说,手中长刀也晃了两晃,却并不敢就冲上来。 黄长波道:“师兄,这不是比武,他们认输了就能了事,咱们这是斩奸除恶,不能任由他们就这样走了。” 手中长剑一挥,向众人道:“各人就近守住脚下路口方位,不要随意单人朝前冲,贼子若是想逃,各人必得拚死抵抗!敢后撤留情的,按畏死不前论处,绝不宽贷!姓楚的,你们想要走,那就只管朝前冲,冲下去能活,冲不下去,那就只好死在这山头上。”言辞凶狠,杀心毕露,与在瑙水谷中判若两人。 楚青流道:“你说得极是。” 刘奇蟾咬牙道:“不要再说了,快走。”说着喷出一大口血来。 楚青流将刘奇蟾拉到背上,请包洪荒除下外袍来,割成条带将刘奇蟾扎牢。 苦水道:“梅占峰尸身先不用管,就在此处放置。桂姑娘、瞿姑娘,尧姑舜姑,你们四人断后,只守不攻,不要怕杀人。我跟包二庄主合攻没藏飒乙。” 说着挥舞双刀,大踏步冲向没藏飒乙,没藏飒乙挥剑格当,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剑上已没了适才那种气势锋芒。 楚青流知道自己背上多了一个人,难与没藏飒乙争锋,也就不去斗没藏飒乙。先认准那处深崖方位,也不去管那里人多还是人少,挥动长大剑身,只管直冲过去。耳中就叫桂红莜说道:“包二哥,快用掌打他,打那个没藏!”感叹这真是个绝好主意,包洪荒若能于此时乘虚打牢没藏飒乙一掌,没藏飒乙必要重伤,凶焰大减。 楚青流在前,桂、瞿二女在后,埋头只顾前冲。他不走另外几处路口,却选这条深崖死路,原也是死中求活之意。此处既是死路,围堵的人就要少上许多,这是其一。这处崖口虽说比起包洪荒昔日跃下的后悔崖高些,已过五丈,但崖下并无硬石,且有一人多高的茅草。包洪荒当时能背一人抱一人从崖顶落下,只凭一柄弱剑保三人性命无碍。楚青流自觉此时内力已与昔日包洪荒相当,又只有两人同落,自己手中这柄剑又比当日强了不知多少,当能保全刘奇蟾性命。所可惜者,手里这柄剑乃是世外高人所贈,自己用来也颇为顺手,若因此毁去未免可惜,但当此危难之际,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围堵众人知他长剑难当,又见他向崖口死路狂冲,便不再拚死向前围杀,只是纷纷打出暗器阻截。数十个人,一人打出三样五样来,就不下百多样暗器,暗器上头,还尽有淬了毒药的,所用毒药虽没有徐晚村所造那般神效,着体即能毙命,一旦打中,却也能使人四肢麻木。 楚青流冲出十来丈,左腿右手上已各中了一枚暗器。右手背一枚飞蝗石还能忍受,左腿那枚袖箭却极是累赘,袖箭虽拨出,左腿却渐渐麻木不灵。背上刘奇蟾似乎也中了几枚有毒暗器,已然昏死过去。 楚青流挥剑在自己小腿受伤处深刺一剑,放毒血流淌,乘着痛意,又向前猛行几步,就听身后黄长波道:“楚青流,你可不要错打了主意,这处崖下我已埋了无数的竹签铁签,你敢朝下跳那是必死无疑。你死了原无所谓,刘奇蟾若是也死了,你罪过可就大了。”随即就听身后传来女子长声惨呼,嗓音已然扭变,听不出来是瞿灵玓还是桂红莜,抑或是尧姑舜姑。 楚青流左腿已不听使唤,跪倒在地,爬行几步来到崖口,沉声说道:“道长,你若神智未失,就警醒着点,咱们这就下崖。” 觉得背上刘奇蟾头颈略略动了动,心下稍安。左臂用力,背负刘奇蟾,两手扒牢崖口,向下坠去。自己两人离此险境,崖上苦水、包洪荒、瞿、桂二女及尧姑舜姑便少了一大顾虑,可放心冲杀,能走则走,不必再死战,便多了一丝活命之望。 适才那声惨叫,乃是尧姑所发。乱战中,尧姑已中了数枚暗器,退避奔走不灵,被人一刀扫中左股。尧姑舜姑情同一体,两人本是背对背相依而斗,听见这声惨叫,舜姑猛即转身,见尧姑已扑倒在地,一人又已举刀砍落。尧姑强力将身子半转,身上中刀时,也一剑刺入那人小腹,那人一时未死,舜姑强冲过去,对他小腹又连刺数刀,同时自己后心也被人一刀扎入,立时毙命。 苦水包洪荒围斗没藏飒乙,苦水力不如人,独赖招式比斗,包洪荒却纯是以力压人,得空便攻出一掌。没藏飒乙与刘奇蟾激斗后,内力似乎受损不小,但毕竟招式身法太过高明,处境虽不利,却也无凶无危,苦水包洪荒二人还是难以得手。’ 诸人中,刘椿捷、莫出英与没藏飒乙有同门情谊,救援最是得力。余下各家派的降人却也纷纷拚死苦斗,似乎很令人不解,其理细想也不难解索:没藏飒乙虽说身处险地,却时时都有可能内力全复,举手间便将峰顶诸人尽行屠戮。此时谁若不拚死向前,被他或黄长波看在眼里,日后他必定要将此人诛灭为快,这是确定无疑之事,因此谁也不敢冒险。 苦水连砍两刀,边攻边叫:“诸位江湖朋友,没藏飒乙内力大损,正是各位复仇独立之时。大伙快快上来一起围攻,今日定能除了此贼,重得自由自在之身,为子孙后代赢得自由的地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不快点动手么?” 125章 萧瑟峰月 02 可是任凭他叫破喉咙,各人还是铁了心的攻向他与包洪荒,无一人掉头攻击崆峒派的人,更无人敢向没藏飒乙或黄长波看上一眼,更不用说出招攻击了。看来全都深信没藏飒乙必定不会败,败的只能是苦水等人。 包洪荒道:“道长,你不用再说了,他们只信没藏飒乙,不信你我。” 又斗二十余招,没藏飒乙剑上内力隐隐转强,脸上重又有了冷冷笑意,苦水与包洪荒渐觉吃力。回头再看,楚青流已爬行到崖口处,尧姑舜姑二婢均已毙命,苦水向包洪荒道:“打不过,走吧。又向瞿灵玓桂红莜高声叫道:|“两位姑娘,快走!” 瞿灵玓道:“我不走,我死在这里。”说着会同桂红莜冲向黄长波。全然不顾双方此前在贺兰山还有过互不动手的约定。 此前瞿灵玓、桂红莜背对背而斗,黄长波还真就只是指挥催促众人攻上,自己并没有亲身来攻。刘椿捷、莫出英也围在没藏飒乙身前合攻苦水与包洪荒。二女身前都是各派降人在冲杀,并无崆峒派的好手,此时二人联手去攻黄长波,她怎能拦得住? 没藏飒乙与黄长波隔了十余步远,中间全都是人,眼见黄长波势危,当即跃起,踩着人头人肩奔行过来救急,苦水包洪荒也有样学样,踩着人头人肩,随后追上。这哪里还谈得上撤走,分明是一场混战,全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正在危机之时,就听峰底下马蹄声如同轰雷般响起。群马来得极速,霎时奔到峰顶上,却并不冲近,隔在百十步外就远远立定,一人怪声发令,随即箭如飞蝗密雨般射来。一轮射罢,崆峒派众人已有近三十人中箭,箭上显是淬了毒药,人一中箭,强冲出十步二十步,便步履艰难,纷纷软倒。 再一轮齐射后,崆峒派又有三十余人中箭,登时气势大减。没藏飒乙也住手不攻,往马队瞧看。 马队人数并不十分多,只有二百余匹马,百十余人。马是北国辽地特选良驹,人皆是北地醇野之人,人人背上都背了两张弓,更不知身上还有多少箭。为头首领之人,赫然便是吴昊。 黄长波腿上也中了一箭,犹自催促众人再往上冲,没藏飒乙摇头道:“不用再冲了,没有用的。我来设法。” 叫过三个人来,分别是杨震时、刘椿捷与晏龟年,说道:“你们先护卫黄姑娘离开此地,该如何护送,这也不用我多说。”看三人护持黄长走远,将细剑握在手中,一手各抓起一具尸体,快步向马队急冲。 崆峒派各人见了,登时心下明了,便想有样学样。奈何地上并无这许多尸体,总不能将己方中箭未死之人也拿来做人肉盾牌。但若因此不跟着冲上去,得罪了没藏飒乙,这也不是小事,便有人大起胆子来,要去动梅占峰的遗体,或是去动尧姑舜姑的遗体,苦水跟包洪荒一一冲上,或是三两招,或是五六招,将这些胆大之人尽情砍成重伤,苦水这个出家人下手尤重。 崆峒派随没藏飒乙冲上的,也有近二十人,只八九人有尸体护身,其余人等则虚张声势跟随在后。论起这些人,都是极聪明的。若静留在峰上,得罪没藏飒乙不说,若峰顶四人动了凶性,自己仍是难以活命,还是随势冲上为好。 吴昊一见没藏飒乙举动,便即下令退却。没藏飒乙纵然神勇,一手提了一具尸体护在身前,身法不能不受阻,总不能真就疾逾奔马,追出二百余步,与马队还是隔了四五十步远,身后余人就更不成了,只能说是徒有其势,离马队都在百步开外。 马队只是往回旋奔,并不发箭,以免徒耗箭枝。 桂红莜冷笑一声,说道:“若不是这些贼徒死心塌地追随没藏飒乙,尧姑舜姑也不会死在这里,我杀了这贼子给她们报仇。|” 落在后边的,若不是中了毒箭,就是艺不如人的无能之辈,此时想要杀,真是举手之劳。包洪荒道:“算了吧,这些人,杀他有何意味?我倒有个主意,什么时候请徐先生配一副好药出来,让他们吃下去这辈子再也练不成武功,只要一练武功就全身疼痛,叫他们再也不能欺软怕硬,好好的凭力气吃饭。”苦水道:“能有这样的妙药么?只怕很难吧?” 瞿灵玓看看那些受伤之人,说道:“也不必再麻烦徐先生,他们中了北地的箭毒,就算还能不死,也得去掉半条性命。” 说话间,眼见没藏飒乙离马队已不足二十步远,他身后众人已远远落后,吴昊猛的发一声令,马队随即调头,从没藏飒乙两侧数十步远处冲过,直扑他身后。马队一越过没藏飒乙,便即由两拨为为四拨,两拨向崆峒派众人身后直冲,两拨调头向没藏飒乙身后发射毒箭。 瞿灵玓大喜,说道:“大师,咱们也别看着了,冲上去吧!”挥动短剑向崆峒派诸人身后冲去,苦水虽无意再多杀人命,还是舞动双刀跟着冲上。有这四人从后边冲杀,崆峒派人再也抵挡不住,已顾不得再惧怕没藏飒乙,侥幸不伤的,已各寻小路逃命去了。 再看没藏飒乙,他纵然神勇,一人陷于四面皆是毒箭的境地,也是束手无策,若是再要恋战,就算能杀掉三十个五十人,后背也必定会中毒箭,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就难说难料了。这人也真是见机,放手杀死三名弓手,闯出一条路径,展开身法,行不由径,登时去得远了。他若是想走,就算箭手再多上一倍两倍,他照样都走得掉,这是实情,也没多少好惋惜的。 瞿灵玓上前见过吴昊,不及细说细问,只说刘奇蟾同没藏飒乙斗到重伤,由楚青流背负从高崖处跳下,死活都还不知。 匆匆说过这几句话,便跟同包洪荒桂红莜从小路向崖下绕去。苦水留在崖上,指点吴昊手下骑士救治崆峒派中了毒箭的的人,埋葬尸首。 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转到崖下来。见崖底荒草被压倒了一大片,边上一棵小树树干深插入地,只剩三尺多长一节露在地上。四周并无尖石,尖桩,更无黄长波所说的竹签铁签,看来竹签埋伏之说,只不过是吓人的鬼话。 包洪荒道:“这必定是落下的时候,见到崖上有小树横着生长,就随手斩了下来,借用小树树干入地泄去下落大力,省下一把剑来。能有此等急变,看来他中的不是什么奇怪毒药,神智并没昏迷,这都是好事。” 桂红莜道:“昏迷也好,不昏迷也好,都得找出人去了哪里,快跟着痕迹找吧。”茅草几有一人深,有人走过必定会有踪迹。三人顺着倒折草痕追出百十丈,茅草渐渐转矮转稀,再追出三十多丈,转过一个小小峰岭,竟然一根细草都不再有,全是坚硬山石,山石上光滑洁净,再无点滴踪迹可寻。 瞿灵玓道:“包二哥,你也学刘道长的样,高声喊叫几声。他们受伤后必定走不远,听到了喊声,也许会想法联络咱们。” 包洪荒登上一处高坡,向四方喊了数声,用力不小,四外空谷里回音飘荡,却就是没有人声,连兽声鸟语也没多少。瞿灵玓桂红莜也跟着喊叫数声,照样都是无响无应。 桂红莜道:“不用再耽搁工夫了,还是回去见了苦水大师跟吴大侠,商量了再说。” 包洪荒也道:“只要人没有当场摔死在崖底,那就不用怕。回去吧。” 瞿灵玓摇头道:“师兄腿上中了有毒暗器,刘道长又昏迷了,他们绝走不了多远,可怎么就找不到呢?我想不明白。”想了想,说道:“不错,还是先回峰顶,见了吴叔叔再说。” 重回峰顶,见诸箭手已下马歇息,吴昊苦水正带了几名箭手救治崆峒派中了毒箭的人。瞿灵玓暗暗松了口气,见了吴昊,说道:“吴叔父,你快点下令让他们都上马,我怕没藏飒乙还会再来捣乱。他这个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必定不会甘心。” 吴昊笑道:“他不甘心,他要捣乱,那咱们就得白天黑夜都骑在马上等着他来,连觉也得在马背上睡?你只管放心,他们不要说都还是醒着坐着,就算是睡着了,没藏飒乙来了,也讨不了好。他们都是我拿金子雇来的,他们专管杀人,我专管花银子,别的事,咱们管得多了,他们只怕还要不乐意。” 瞿灵玓略略放心,说起刘奇蟾、楚青流虽说并未摔死在崖下,却也既不见人又不见尸,苦水、吴昊也没有什么好法,只说明天并不离开,将箭手全都派出去,好好搜检这片地方。 几名箭手一手执了尖刀,一手执了药瓶,替峰顶受伤众人驱毒疗伤。双方言语不通,相处也不过大半个时辰,却已做起生意交易来。受伤的人超过六十,疗伤的人只有三两个,只能一个一个的来。众人在没藏飒乙面前低声下气,回到了自家地头,也是一方的小小豪强,不缺金子银子花用。纷纷掏出怀中的金银玉器,拿出宝刀宝剑,想要箭手先给自己疗伤。 这些北地箭手虽说言语不通,金子银子总还是认得的。不用人教,给银子的就先治,给的多的就先治,没有银子的,不给银子的,什么时候能治,可就不好说了。 瞿灵玓道:“吴叔叔,这个毒,必得这些箭手才能治么?别人还会不会治?能不能治?我是想知道,黄长波也中了毒,她是不是也得找这些箭手来治?别人能不能治?” 吴昊跟箭手用番话说了几句,回头向瞿灵玓道:“他说了,最好叫这些箭手来治,不过别人若是碰巧了,倒也能治好。”瞿灵玓听说黄长波未必就死,微感失望。 直忙到天黑后许多时,点起火把来,才算掩埋了梅占峰与尧姑舜姑的遗体。几名治伤箭手有意拖延,天黑多时,还有十余人未曾诊治。这十余人运气实在是太坏,碰巧身上无钱无银。几名箭手见再也勒索不出银子来,便说解药已然用尽,无法可想了。这分明是公然说谎,人人都知道解药还有许多,别说再治十个人,就是再治一百个人,也还够用。 十来个人无法可想,便围着苦水吴昊哀求,甚或还有病急乱投医的,竟围着桂红莜哭求。有两人跪倒在瞿灵玓面前不住叩头,高叫“大小姐救命大小姐饶命。” 吴昊向几名箭手说了几句番话,向众人说道:“你们既说出了求字,便不能不给你们一点脸面。他们说了,解药还有,却已不太多,人家还要留着防备自己误伤了用,这才是解药的本意。他们只答应再治二个人,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全都不管。你们不用争斗,就靠抓阉,这样最是公平。”一场性命攸关的大事,竟弄成儿戏。 吴昊亲手从十余人中抽出两人来,眼看着箭手替他们治好伤,集合起马队,结阵下山,苦水、包、瞿、桂四人紧随其后。走出不多远,就听到峰顶上咒骂声、嘶哭声、刀剑撞击声、惨叫声随风传来,甚是凄惨。 今日正当八月十四日,日头才落下去,月亮便已升出来,冰盘大一个月亮高挂半空,清辉遍地。没藏飒乙原拟今日先把诸事办妥,明日就要“群雄毕集,对月论道”了。谁想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吴昊竟会带了马队赶来,一场好梦随风散去,只剩下遍地清辉,峰顶数声惨叫。 包洪荒道:“这些人不是傻了么?就算没有解毒,一时也死不了,也该设法挣扎下了山,再想法子,用得着这个样么?我很是不解。” 桂红莜道:“要叫我说,他们全都是该死。他们若是肯照苦水大师说的去做,趁没藏飒乙内力大损时,联起联起手来对付没藏飒乙,将手中暗器全都朝没藏飒乙身上打,咱们齐心合力,必能一举屠灭没藏飒乙,他们也不会落到这样的惨境。” 126章 山高人远 楚青流此番坠落是在日间,山壁上一凸一凹一草一木俱都落在眼里,凡遇上能着力的去处,或是用掌,或是用剑,或手足并用,用尽百计千方去触碰抓拉,时时不忘泄减下坠时的大力。经过那株横生小树时,原本只是想用剑去格挡,暂缓下落之势,不想剑到树断,反向自己头顶落来。楚青流将剑向崖底远远掷出,两只手抓牢树干,将树冠当成一把大伞朝下坠落。 将要触地时,四肢并用,沿着树干往上退移,任由树干直插入地,待到移无可移,退无可退,才猛击一掌树干,借势向外跃出,顾不得背上刘奇蟾还有内伤,着地翻滚泄力。暗自庆幸崖壁上幸好还有这一株树,崖底也并没有什么竹签铁签。此时才明白,自己借这株小树泄力,比起单凭一把剑,更得力许多。 当下也不及庆幸,寻到剑,砍下一根合用树枝,削成拄杖助力伤腿,背负刘奇蟾,一刻也不敢多停,拚了性命奔逃。凭没藏飒乙的性情,他只要能打倒苦水包洪荒,必定也会从崖顶跳下追杀二人,除去一大祸患。此时此刻,崖上苦水诸人必定正舍命在苦拚苦斗。 不多时,茅草渐浅渐稀,再渐渐消失于无,楚青流暗叫侥幸。割衣襟扎好伤口,不使路上留下血迹,提起气息强行。 走出约有三百余步,眼前闪出一条大溪来,这更是救命的使者。楚青流想也不想就入了水,发觉溪水竟不算太浅,扔了木棍,只用两手一足游水。此时心无二用,已不及去猜想崖顶情势,只知尽力划水,如同老黿驮碑一般,驮着刘奇蟾逃命。每行出十步二十步,便站起身让背上的刘奇蟾换气,叫一声两声“刘道长”。刘奇蟾却全无回应,想是已昏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边隐隐有包洪荒的啸叫声响起。楚青流直起身,出水再一细听,更是明白无疑,知道这是在呼叫自己,知道崖顶诸人竟能无恙,略感放心。但他无论若何也想不到吴昊能带北地的马队弓手同来,已打退没藏飒乙,想了想,还是不敢出声回应,生怕附近还有没藏飒乙的伏兵追兵。其实他耗力甚久,就算发声应和,包洪荒三人也未必就能听得到。 直到水势转浅,不能再游时,楚青流才上了岸,好在此时天色已黑,利于躲藏。楚青流也不指望去寻什么山洞,生什么火,只找了一块大石遮挡夜风。将刘奇蟾解开放下,又喂了他一粒蓝水鲨胆丸,自己也服了一粒。刘奇蟾无响无应,只是昏睡,好在气息还算是平稳。 楚青流脱下刘奇蟾身上湿衣来绞干,复又给他穿上。唯今之计,第一要紧之事,乃是先行用功逼去自己身上毒质,才能虑及别事。他将刘奇蟾拉到自己身后躺倒,自己盘膝坐好,一手持剑,以备有猛兽嗅到血气闯上来,自觉周全了,便睁一眼闭一眼,凝神入静,调动内力。 待到皓月临头时分,楚青流已然身心空明,觉得伤口处毒质渐渐活了起来,如同无千无万只极微极小的虫蚁,在自己体内弥漫开来,全不似疗伤该有的景象。楚青流并不骇异,更不惊谎,只是略感惊奇,随即便身心俱都大乐,如同饮足了美酒一般,如此好梦,任谁也不愿醒来。 楚青流体内两团白光炽亮照射之下,万千微虫一片片全都融化,归于虚无,白光中却多了绿豆大小一个黑点。如同日中的黑子,若非特意去看,若非会看,是看不出的。楚青流试试内力,一掌打出,沉得并无不适,见排毒有效,心下大慰。 掉头去看刘奇蟾,见他还是兀自酣睡。将两根手指搭上他腕脉轻轻一试,觉得脉搏时而如秋后蚊虫残鸣,似乎随时都能灭去,时而又如早春健牛扬蹄欲奔,几欲破皮而出。不论洪荡还是细弱,都不是应有的脉象。楚青流虽也在徐晩村处看过几本医书,所得却连皮毛都算不上,更何况这种内伤更非寻常疾病,难以用常理去度量应对,一时竟不知所措。 深秋夜半,荒山野岭间,冷风不断,楚清澈心急之下,额头竟有热汗流出,心里更是既慌且乱。勉强又挨够小半个时辰,再去试刘奇蟾脉搏,发觉细脉愈细,洪脉愈发洪盛,看来天明前,脉息便会消失不见。 楚青流硬起心肠,扶刘奇蟾背靠大石盘膝坐好。自己在他对面坐下,右手按实刘奇蟾右手腕脉,左手放在他心口承满穴、乳根穴处,以备随时护持他心脉。何以要如此做,楚青流自己也不甚明白,依稀觉得右腕似乎离心脉更远些,自己真气输入,纵然不妥,自己左手内力也能赶得及发力救援护持,是否真就能如他心中所愿,实在是毫无把握。 摆好架势,在心头算了又算,想了又想,楚青流待刘奇蟾脉搏由洪转弱的当口,极小心输入一点内息。他体内全无经脉可循,便索性不去想自己的事,只将自己神思全放在刘奇蟾身上。一试之下,发觉竟还能如意,只是劲力还是大了些,刘奇蟾整只手臂都抖了几抖,余外却并不无适。楚青流便照这个法门渐次朝前试,由外关穴而至四渎穴,进而再到天井穴,内力渐次接近心脉,也渐次加大。试到肩部缺盆穴时,便不敢再输内力,换了左手经脉,依样输入内力,向刘奇蟾心脉逼近。 这活计说来简单,做起来却着实不易,既要胆大,又要心细。直到天光大亮,赤日高升,楚青流才将刘奇蟾两手经脉重理过,心脉处却还是不敢下手。刘奇蟾依旧酣睡,面上却已有了些许安稳意象,不再那么咬牙切齿了,楚青流略感心安。辨辨方向,将地上各物收拾妥当,再喂刘奇蟾一粒蓝水鲨胆丸,自己却不敢再服,背起刘奇蟾,觅路往有人烟处行去。 正走着,就觉背上刘奇蟾动了动,刚要将他放下来察看,就听刘奇蟾道:“你要背我往哪里去?”声音虽不十分洪亮,却还算平稳。楚青流登时信心百倍,说道:“我背你上衡山找无视观主,她跟你是同门,知悉你的武功根底,必能治好你的内伤。无视道长若治不好你,咱们就去东海上找徐先生,少了你这个大能人,往后这架就没法打了。” 刘奇蟾道:“背我上衡山,这得走多少日子?你就算不累死,我也得给你折腾死。你就这么怕没藏飒乙?你背我回去!” 楚青流道:“道长,你也用不着说大话。我怕没藏飒乙,你就不怕人家?打不过人,还想不怕人,哪有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刘奇蟾道:“那都是你们胆小的人才会这么想,我就打不过他,我还就是不怕他,你不许么?”说着还笑了两声。 楚青流道:“你若当真好了,就下来自己走路,可别想着骗我背着你走路玩,你要叫我看出来了,我必摔你个大跟头。”连说两遍,刘奇蟾才模糊答道:“我累了,我再睡一会。”看来他就说这几句话纯是强挣,此时再也假装不下去了。不过他既能开口说话,总是好事,楚青流也不再那样慌乱,左腿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大步急赶,来到一个小村庄。 小小的山里村庄,哪里会有什么郎中大夫?楚青流从刘奇蟾身边搜出银子来,用高价雇了一辆驴车,载了刘奇蟾行路,自己跟在车旁护持。午后未时过后,来至一处镇甸,叫作放羊坡,虽说不能跟那些要路大镇相比论,但总该能有大夫郎中。 一路问讯,来到大夫门前。这大夫也有五十以外年岁,姓叶,布衣温容,遍体药香,双眼澄澈明亮。楚青流只觉不论说出何种谎言都瞒不过这人,很是犯难,但叶先生并不多问,伸手试了试刘奇蟾脉搏,说道:“用不着惊慌,他只是耗力太过,伤了真元,用俗话说就是,虚得很了。”说着取出银针来,在刘奇蟾百会穴、大包穴、天池穴、俞府诸穴各下了一针,笑道:“如此虚弱的病人,不宜下重手猛手调治,最好要叫他慢慢醒过来,才最是妥当。” 楚青流赶紧应两个是字,觉得这叶大夫真有刘奇徐晚村那般能耐,却又象阮逸那样敦厚可亲,看其衣饰居处全都粗朴,却又象义父那样生不逢时。诚是天下广大,处处都有不得意之人。 叶先生时时调针,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刘奇蟾先是猛吸了几口气,缓缓醒了过来。 叶先生道:“这个时候,若能喝上一碗参汤,不论党参还是辽参,都大有补益,可惜我这里却没有,就算有钱,这镇上也寻不出来。”刘奇蟾笑道:“我看就算是没有参汤,你先生也能救我这条命,能做无米之炊的,才算是真正好手。” 叶先生摇头道:“你也不用激将,也不用夸奖遣将,救你命的是这个小哥,并不是我,我只是略微助了一把力,也都是你自己还不该死。醒过来容易,但你这身本领能耐想要找回来,那可就难了。” 刘奇蟾道:“我既能不死,就有法子找回本领能耐来,咱们说话算话。” 打从这日起,二人便在叶先生家里住下,叶先生精心调理。过了十余日,叶先生便不愿再治,让二人再去别地另访高手明家,去繁华地面寻找大滋大补的药物。刘奇蟾将二人身上金叶子银锭全拿出来,只留十余两散碎银子做盘费,余外尽数赠与叶先生,叶先生也不推辞,只说了句“太多”,也就照数收纳。 二人辞别叶大夫,向西走了不多几里路,来到清漳水,雇了一只小小河船南下。刘奇蟾步行多时,竟能不长喘,不出虚汗,实在很不容易,全不似受了极重内伤的人,楚青流大为放心。 刘奇蟾却说这全都是假象,只是驴屎蛋2子外面好看。话虽如此说,比起数日前在荒村野岭间狼狈奔逃,此时此境,已说得上是如登天堂了。直到此时,楚青流才敢问起前日那场拚斗的内情。 刘奇蟾笑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没藏飒乙真是不简单,你也知道,他脚下的黑皮靴都象长了眼睛,都有灵性,手上身上就更不用说了,我呢,没有这个能耐,却也还能闭了眼睛摸着打架。咱们两个手脚放快之后,不光你们外人看不明白,就是咱们自己,也全都看不明白,靠的就是瞎打盲打。瞎是瞎了,盲是盲了,却并不是胡打乱打,眼睛看不见,手上脚上,身上腰上都还是有点数的,心里也是有数的,谁要是没数,早就死了。两把剑你来我往的,没有数,全凭撞大运,早就死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输,归根结底,还是输在了内力不济上。我跟没藏飒乙就好比两口井,比着朝外头打水,愈打愈快,愈打愈多,我的水先见了底,没藏飒乙虽说剩下的水也不多了,可他还没有干,我呢,却干了,就他娘的这么简单。至于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有这种进境,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猜度不透,也不想去猜度,只能说人比人,比死人。” 楚青流道:“你内力耗光了,没藏飒乙必定能察觉得到,可他为什么只说了一句他赢了你输了,却不跟着抢过来补上一剑,取了你性命?” 刘奇蟾哈哈笑道:“他当然想这么做,他该也能做到,可他不敢。他知道我是耗干了,却不知道是真干了还是假干了,要是我只是假装呢?他冲上来取我性命,我若还有余力,能在临死前给他来上一刀一剑,就算不能杀了他,也能伤了他,你们再跟着冲上去,他可就险得很了。他也是人,他也会害怕,也会有顾虑,也会想到岔道上去。他没有立时冲上来杀我,苦水和尚就该能看破内情,不该再说那么多废话,就该招呼你跟包洪荒直冲上来,也必能剁了这贼。都是这秃驴没眼力,这才坏了事。” 楚青流道:“你这话就太不公道了,当时你可是催苦水大师走的,你都忘了么?” 刘奇蟾不屑道:“我那是兵不厌诈,说走是要骗那个没藏飒乙,口里说要走,脚下就不许冲过去么?我又没有拉往他苦水?总而言之,全都是秃驴无能。” 楚青流笑道:“苦水大师也是不放心你,若都过去围攻没藏飒乙,人家也结伙向你冲过来,你又不能还手,不是险得紧么?” 刘奇蟾摇头道:“我身边不是还有四个丫头么?怎么着也能拖上一会半会。不说了,全都是秃驴没眼力,没眼力之外,他又要讲什么脸面。” “其实也都怪我,都怪我太过气傲。我若早点将内力全都传给了你,咱两个的内力加在一起,在内力上头,就绝不会吃亏,今日就能宰了这小子。可我就是看不过他这股猖狂劲,实在想亲手宰了他,剥了他的皮。这下倒好,再想把内力传给你,也没什么好传的了,都光了。” 127章 十日重来 01 楚青流与他二番重逢以来,刘奇蟾还是首次提及传送内力的话,楚青流道:“等你内力恢复,再遇到没藏飒乙,咱们只须能在人数上占优,就能一拥而上,还怕他什么?传内力这种事,原本就玄虚得很,也凶险得很,传不成内力,也不是什么坏事。” 两人宽坐舱中,闲谈之外,便是各自静坐调息。三日后,来到隆德府涉县,这是离开蔡州后所到的第一个大去处,邻近党参产地上党。二人进城去,用了不到一两银子,买了五六斤上好的“五花2芯”和“紫团参”,由楚青流背回船上。刘奇蟾深信叶先生的话,泡水用参,泡酒也用参,无事静坐时,舌底下也要含了一块参片。 如此还真有奇效,行到相州的邺镇时,离船上岸,刘奇蟾内力已然复原了三四成,但再想要更进一步,却是千难万难。刘奇蟾一生要强好胜,至此也不得不俯首认命,直言若想武功尽复,至少也得用上十年八年,那就是下辈子的事了。好在他生性豁达,将剩下的党参全都抛入河中,声言从此不再去想功力回复这事,反正凭他这所剩不多的三四成武功,也尽够到皇宫里头去戏弄侍卫,偷吃偷喝逍遥个十年八年的了。 楚青流道:“党参是个好东西,但比起辽参高丽参来,究有不如。这里离东京已不远,咱们不如到东京城里走走,去皇宫里头寻点正宗辽参高丽参来,也许会有用些。” 刘奇蟾摇头道:“人参若能回复功力,若真有那样神妙,早就叫有能为抢干净了,轮不到有钱人来买了。你不用想这歪主意,先想法子弄点银钱来才是正经。这里看来也不是什么富裕地界,不适合化缘,但没有银子,我是走不了路的,你多少能找点来就行,多我不嫌多,少也不嫌少。弄来了银子,咱们再看往哪里去。” 他说的都是实情,没有银子,刘奇蟾断然走不得路。刘奇蟾多经多见,爱的只是好酒好饭,流浪之中尽量迁就,花钱还是如流水。楚青流背上剑,到街上来找银子。 三国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率先在邺镇建都,后来又有或大或小五位国君立都于此,想必也曾繁华一时,如今时过境迁,就算在县治中,已说不上是很出色了。 尽管宫阙无存,兵马湮没,但近千年来积郁的杀伐桀骜之气还是未能尽消。楚青流走在街道上,耳边竟会时有幻听,似乎就是张元在乌江镇上说过的“金戈杀伐、古战场之声”,恍惚觉得自己一人一剑,在此世上轻飘得不值一提。 正行间,前边不远巷口中冲出一人,虽说手中有刀,却是头发散乱,衣裳也已扯破,呈狼狈奔逃之势。这人一眼看见楚青流,很吃了一惊,略一迟疑后扭头跑开。就这么一耽搁,巷内已有三人追出,各执刀剑将这人围起。两下里不交一言,复又杀成一团。 遇上此种事,楚青流本就该不顾而去,但那三人出招狠辣凶泼,似乎招招都要取人性命,而不是要捉了人去。楚青流若非挡了那人一下,他也未必就能走得掉,但自己确乎挡了他一下,阻了他奔逃,见他遇险,心下未免不忍,就有点迈不开步子。 又看了两招,被围之人左臂再中一剑,新血汩汩流出。围攻一人边出招边向楚青流道:“朋友,这杀人的事,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还是忙自己的去吧。” 这就是不解世情了。 楚青流道:“适才若非有我挡了他的去路,你们未必就能截住他,这事与我已有了关联,我不能不管。” 连鞘摘下剑,说道:“我误了他的事,就不能再任由你们杀了他。”说着伸剑搭上一人剑身,略略用力,内力透剑而过,那人连退出四五步,剑却没有脱手,那人似乎很是不解,正要再上,另两人也已被楚青流震开。 被围之人向楚青流抱拳行礼,说道:“在下方鹤,是河北应天教的,多承朋友援手,此情容我日后再报。我身上还有事,不能多说,告辞了。”也不包扎伤口,迈步就要走。 楚青流还礼,说道:“我叫楚青流,向来很钦敬贵教卢子牛卢教主的为人。应天教的兄弟,个个都是了不起的好汉子,他们竟敢围攻你,不用说必是恶徒,咱们先联手打发了他们,再慢慢说话。” 方鹤苦笑道:“楚少侠,他们算不得什么好人,却也不是什么恶徒,他们都是山南刀会的人。咱们两家,有着解不开的过节,打打杀杀了一百多年,也没能有个了断,将来还得再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了断,谁也不知道。” 楚青流心里就是一愣,山南刀会与应天教两家不和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过节竟会这样深。这种所谓过节,说不清也道不明,更是拆解不开,还真不好发付。 想到这里,来到三人面前,逐一拱了拱手,说道:“诸位朋友,我适才鲁莽,言重了,特此向诸位陪罪。你们两家的事,我无意插手,料想我也分剖不开。我只是想说,这位方兄眼下身上有事,必得赶回河北去。三位今日请卖我一个脸面,就放他走路,日后你们遇上了,再照你们旧时的规矩办,你看这样好么?” 三人中为首一人道:“在贺兰山,卢子牛为了乱人盟的事宁死不辱,名动天下,咱们岳副会长却也身受重伤,将养了几个月,这事你楚少侠想必也是知道的。你今天护一家打一家,怎么说都是不公,这可说不过去。” 方鹤冷笑道:“岳万旗也伤了,这是实情,可你们眼下归顺了没藏飒乙,助他为恶这也是实情,咱们没降也是实情。别的都不说,只说这一条,你们还真不好跟咱们应天教相比。” 楚青流向三人道:“正因为我心中还记着岳副会长的为人,才会跟你们好言商量。山南刀会若也象天西老营与百刀山那样死心蹋地替没藏飒乙出力卖命,我就不会跟三位这样好说了。你们归降没藏飒乙,也是情势使然,我不便责备。可你们若还要拿两家旧时的过节当话说,借此硬要向应天教的人出手,我只能当你们是为没藏飒乙出力卖命,所谓过节仇冤,全都只是借口。” 方鹤叹道:“楚少侠,咱们两家的事,没人能管得了,就算当日瞿先生,石先生,也只是靠强力压制,不能彻底了结,你也不用多管。请你跟我到这边说几句话,再将这话带给咱们肖教主知道,我也就放心了。” 也不管那三人是否答应,先向一边走去。楚青流收起剑跟上,三人倒也识趣,并未强行拦阻。 说是只说几句话,但事情繁复,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清。 应天教开创至今已有百多年,择选帮众向来极严,宁缺勿滥,故而虽称不上是大帮大派,但自历代帮主以下,人人都能束身自爱。竟因自爱太过而自视甚高,视人极低,几近于桀骜难驯。 那个卢子糜并无多高深的武功,都能在三九天里冒死跳入粪坑冰河中逃命,由此也就可见一斑。当时瞿广瀚石寒为收服他们,实在费了不少心思手脚,此后对他们也未过于强逼,反而诸事都高看一眼。这等关节瞿广瀚虽未有明言说过,但乱人盟中却全都知道有此事此情在。也正因为如此,在贺兰山,卢子牛才会舍生忘死出尽全力。 崆峒派东下发难,各家派纷纷脱离乱人盟归降。应天教却只有不多几人叛教,余人则在新任教主肖怀远统领下,安顿家小,铺排定计以备死战。 瞿广瀚石寒在蔡州城外陨命火场,就有数名应天教的人同死。此事一出,江湖震动,肖怀远知道乱人盟从此失了统驭,已是各自为战的势态,应天教处境极危险。一面加紧密谋,以图在河北凭地利与崆峒派周旋,一面派精明干练之人西去打探崆峒派的行止,兼且连络瞿灵玓一行,诸人中就有这个方鹤。 牛岭峰围斗时,方鹤自知能耐有限,不敢靠近察看,就躲在峰底。峰顶的事,他全凭四处打听,又怎能尽知?战乱后便乘黑去见瞿灵玓吴昊诸人,此前瞿灵玓并未见过他,费了许多话语,方鹤才取信于瞿灵玓,知道了峰上的事。 次日一早,方鹤也跟随诸人去牛岭峰四周搜寻刘奇蟾楚青流,直找到过午,仍是一无所获,只得退回小院。各人相互安慰,都说既然没有尸首,总算是件好事。 正在说话,不想没藏飒乙已到了小院门上。 楚青流一惊,脱口道:“他怎么又来了?” 方鹤道:“不单你想不到,咱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你耐心往下听,也就明白了。” 没藏飒乙昂然进了院门,全然见不到因昨日大败而颓丧,却也并未出手,反而大赞刘奇蟾功力深厚,吴昊马队高明,来得更是及时。吴昊则谦称实属凑巧,不值得一提,反问其来意。 没藏飒乙说,昨日他实是输了,却并未一输到底,举手间他就能反败为胜。十日内,还是在这个牛岭峰,他定能挫败吴昊的马队强弓,问吴昊可敢一试。说到这里,方鹤道:“楚少侠,换了你,你是试还是不试?” 楚青流道:“吴先生的马队是个什么样子,我并没见到,但世上从没有过长胜不败的武功,也就没有长胜不败的马队。没藏飒乙说他能破了马队,我是信的,但他说十日内就能做到,我还是不信。” “不论信与不信,试试总是无妨,却需防他暗地里调动人手,甚或是借用西夏国的军马,提前下手,因而陷入他的图谋重围中。这个十日之约,或许只是个拖延的借口,好让你们失了警惕。” 方鹤道:“没藏飒乙说了,他绝不借用夏国的力量,还是用各家派剩下的那些人,再用一点崆峒派的人。十日内,经他操练后,这些人必能胜了吴先生的马队,吴先生答应了。” 十日后,还是在那个牛岭峰,双方重开阵势。没藏飒乙、黄长波带领旧人于峰顶防守,吴昊指挥马队冲杀。苦水、包洪荒、桂红莜、瞿灵玓连同方鹤立于一旁高处观战。 于十日前不同之处在于,此次崆峒派的人再来时,多了两辆大车,大车由数只健牛牵挽上山,用毡片遮盖,不知装的都是什么物事。 没藏飒乙成心卖弄,与黄长波带同诸人于峰顶随意四走,口说指划,神情飞扬,绝无接斗该有的小心模样。北方马队淬箭,须用大量毒药,只能选用寻常药物,只图当场让对手使不出力道,再上前一刀杀却,这种毒药解毒不易,却也不是极难,更不是全不可解。有没藏飒乙这种大高手从旁以内力帮黄长波逼出毒质,她能复原也是意料中事。 吴昊与马队稍后上山,他不去猜度没藏飒乙的心思,也不另打招呼,待马队行近到五百余步外时,传令结队冲锋。 眼见马队愈行愈近,将要放箭时,黄长波才发出一声尖啸。峰顶各人闻令后迅即奔向大车,从车中取出大小盾牌、弩箭弓箭、长矛等物,一层层站立,结成数个同心的大圈,各人常用兵器俱都带在背上腰间,全不动用。长矛杆柄或是两节或是三节接在一起,竟有两丈多长。 见到马队冲锋,黄长波方才发令,行事极公平,也极有自信。 盾牌手在外,后面是长矛手,再后面是弓箭手,全是蹲姿,无一人直身站起。 没藏飒乙黄长波则立于圈后十余步处,押后观战。 众人行动迅捷,尤为难得的是你来我往中毫无冲撞,似乎自小就在一处操练此项本领,已与行路吃饭那样滑熟。他们结成圈阵,马队才射出第一拨箭。 利箭离了强弓,挟带健马疾冲之势,破空而至,似乎必能有所得。谁想一飞近,十有八九都被圈阵外层的盾牌挡落,或被长矛打落,竟无一枝箭落到没藏飒乙黄长波面前。 马队并不稍停,照旧前冲,待到双方相距不过百十步,又是一拨箭射出。此次已有十数枝箭能穿过盾间空隙,擦伤数人,但圈阵中也已弓箭弩箭齐发。这些箭既射人,也射马,且大多是射马,显是恪守‘射人先射马’这句古话。马队毫无遮护,刹时已有三十多人马受伤。 吴昊见势头不对,赶紧呼叫马队退回。马匹前冲便利,退回却甚难,结队时退后就更难,这些马队乃是北地来的雇佣之人,并不十分遵从吴昊号令,置受伤于不顾,裹挟伤人伤马依然前冲,且不忘放箭。 第三拨箭射出,双方相距已不过三十多步,已到了崆峒派诸人的暗器步数之内。崆峒派人弃了箭弩不用,暗器纷纷出手,这些人用起暗器来,显然更为顺手,一拨暗器打过,已有近二十名弓手坠马,马匹大多惊逃乱冲,更有四五匹倒毙当场,崆峒派却只有三五人停战裹伤。马队尚未接近便受重创,众弓手虽然悍勇,却也不敢再往前冲。 127章 十日重来 02 269十日重来02 众弓手立于原地小心戒备,略做商议后,又是一拨箭射出,箭后紧跟着冲上七匹马,马上骑手将缰绳全都缠到马鞍上,空出双手来一手挥弓,一手舞刀,想要凭借马力奔突拼死硬冲。 崆峒派众人已知今日有胜无败,阵中持长矛之人不慌不忙从人隙中探出长矛,或打或刺,将七人尽数刺死在当场。这些长矛手俱都是武功好手,但无一人弃了长矛不用,改用自家兵器,想必是没藏飒乙下了严命,他们不敢违背。 只此一轮冲锋,马队已死了七人,伤了近四十人,且大多都是重伤,崆峒派无一人重伤,相较之下马队已是全败。也有几枝箭飞行到没藏飒乙身前,都由黄长波挥剑轻松扫落,没藏飒乙连手臂都没动过一下。 这些弓手气势大挫,想要退下却又心有不甘。 正在不知所措,圈阵中崆峒派人分出三十余人,各挥刀剑冲出。可怜这些北地弓手,怎能抵挡崆峒派的武功好手?被砍死近二十人后,不待吴昊发令,便四散奔逃。 崆峒派人不容马队喘息,不待黄长波发令,散开圈阵,各挥趁手兵器争先追杀,众弓手已无法抵抗这些杀人好手,唯有依仗马力四下奔逃。 待众人追出约有五十余步,黄长波发出号令,招呼众人复又结成圈阵,一步步向马队逼靠过去。当此情境,马队只能退避,再要冲锋,也只能是重走老路,绝占不到便宜。 吴昊即命众人退后聚齐,全都下马,隐于马后结阵以箭固守。两方相距不过三十余步,一方不放箭,一方攻不上也不肯退后,成了僵持之势。 没藏飒乙笑道:“吴先生,我这圈阵也算不了什么独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这阵法,张元张先生更知道,拓拨人也知道。我今天又把它搬出来,只是想叫你明白” 一指崆峒派众人,“也叫他们知道,你这马队,我尽有法子可以对付。照理说,我本不该如此看重你这这马队,我就不信你真能组出十拨百拨这样的马队在宋境跟着我奔驰往来,真要那样的话,姓赵的必定先就会出手跟你为难,我静等着看笑话也就是了。你若肯听我的劝告,就散了这些马队,省得枉费了金银和这些人的性命,咱们还是照江湖上的规矩来。牛岭峰的事,今日算是有了了结,不久我就要去杭州,你们若还不肯死心,尽管到杭州去找我。”说着带人一步步退后,结队下山去了。 楚青流道:“他说要到杭州去?去做什么?” 方鹤道:“去做什么,这他倒没说。吴先生、瞿姑娘跟苦水大师也猜度不出他去杭州有何用意。” 楚青流道:“吴先生他们,也都跟着去杭州了?” 方鹤道:“还没有。前日第一场打斗过后,吴先生已派人去东边海里报讯,说杨震时已降了没藏飒乙,让苏夫人与魏大侠早做预备。二番战后,又派人跟着去报讯,说马队被击破,没藏飒乙自说要去杭州。命报信之人转告苏夫人还有魏大侠,说眼下瞿帮主石总持都已过世,大事无人统领,传信又不便,海面上的事,全由他们二位商量着临机处置。” “但他们这几个人要往哪里去,还没一个准定主意。依着吴先生,就要打到崆峒山去,说这叫攻敌所必救,又叫以逸待劳反客为主。瞿姑娘桂姑娘二人,想要去海里去找苏夫人,她们都不信没藏飒乙会去杭州,说没藏飒乙多半会叫杨震时领路去海里搜寻船只,苏夫人她们实已陷于险境。” “吴先生说,既已派人去海里联络,知会海船迁移,海里就没有什么危险,还是去打崆峒山为好。苦水大师一时说去海里,一时却又说去崆峒派山,争来争去,也没个准定主意。我不便多打听这些事,就辞了他们回河北,到了这个邺城镇,偏巧就碰上了山南刀会这些对头。楚少侠,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答与不答全都在你,却不能跟我说谎。”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你尽管问,我知道的,都跟你说。” 方鹤道:“蔡州城外那场大火,真的是崆峒派放的么?” 楚青流道:“自然是崆峒派放的,不是他们,谁还能做出这等事来?” 方鹤道:“咱们应天教,也有几个人死在火场里头了,其中就有卢子麋兄弟。咱们这次到西边去,也为要打听这件事,卢教主就这么一个兄弟,他是死是活,咱们总得弄个清楚明白。楚少侠,卢兄弟是不是死了?” 楚青流迟疑道:“起火的情形,我并未亲眼见到。我从襄阳回到蔡州时,火已烧过,各地遇难的兄弟已全都安葬,卢兄弟是否遇难,我还真不知道,这还是初次听你说起。你在牛岭峰必定也问过我师妹,她怎么说?” 方鹤道:“我问了瞿姑娘,也问了吴昊先生,吴先生说,那日卢兄弟根本就没到蔡州去。” 楚青流道:“吴先生说没见到卢兄弟,那就是没见到。也许卢兄弟在道上遇到了别的事,耽搁了行程,因而避开了这场火,这也是有的。” 方鹤道:“就算耽搁了行程,没到蔡州去,那卢兄弟也该早就回到了河北,不会过了这许多日子还不见回来,落到死活不知。” 楚青流道:“世事繁复多变,难于推想,你们不妨再多等上几天再看。” 方鹤点点头,叹气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楚青流道:“我有几句话,还请你转告肖帮主,眼下崆峒派势大,该如何应付,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若非到了万不得已,咱们不必与他正面强争,以免多伤人命。遇到没藏飒乙这种大敌,只要不降了他助他为恶,暂时退避周旋不能说是丢脸。方兄弟,你请先行一步,那三个人,都留给我来打发。” 方鹤点头答允,二人拱手告别。山南刀会三人见方鹤竟然脱身要走,齐拥过来将二人围住,却并不开口说话。 楚青流道:“方朋友,你身上有事,实在是耽误不得,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你此时走开,也不能说就是怕了他们。” 方鹤再次拱手,掉头而去。崆峒派三人明知出手无益,也就并不追赶,只是一语不发围住楚青流。 楚青流眼见方鹤去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笑道:“诸位,我也有点事要干,不陪了。”收起剑,迈步缓缓前行。三人也一语不发紧紧跟随。 楚青流无意杀此三人,却起了游戏之心,并不急行甩脱,缓缓向镇外行去。一边说道:“我身上没有多少银子,你们跟着我,定要挨饿。” 来到镇外荒野,一人冷冷说道:“当初咱们降了乱人盟那就是情有可原,今日咱们降了崆峒派就是厚顏无耻。同样是降,同样都是打不过人家走投无路,怎就会有这许多分别?楚少侠是聪明人,能说说其中的道理么?” 楚青流止步说道:“我并未说你们降了没藏飒乙就是厚颜无耻,这是你们自己多心了。崆峒派跟乱人盟有何不同,没藏飒乙跟瞿先生有何不同,你们必定早已体察得到,不用我来多说,我纵然说得再清楚再明白,你们不愿相信那也是白费唇舌。” “我只是想劝劝你们,这世上从没有过白来的好处,没藏飒乙只会从你们身上生利,他绝不会给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若能记得我这句话,将来也不至于伤心失望。别的先不说,牛岭峰这两场打斗,你们各家各派都死伤不少人罢?” 一人道:“楚青流,你刚出道时,也算得上是个青年侠士,自打遇上了瞿灵玓,你就心肠大变,事事全替瞿家父女着想,眼里再也没有别人。为此不惜颠倒黑白,四处生事播乱。你自己说,就这一年来,中原武林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以晦毁为首,半山寺中四五十口人死得不明不白,还不都因为有瞿家父女跟你在里头挑拨生事?因为你盲听盲信?” 另一人道:“铁船帮于你有救命大恩,无端毁于乱人盟之手,你却只记得眼下与瞿女的私情,公然置当日救命之恩于不顾,翻脸就不认帐。仅此一点,你就是个糊涂小人,你说得再好听,中原武林都没人会信。” 又一人道:“要叫我说,他念及的也不是什么私情,他还没那么糊涂,他只是想利用瞿家父女,图谋自己的私利。咱们都知道,瞿广瀚是没有儿子的,他只要娶了瞿女,将来这乱人盟的盟主之位,还怕不是他的么?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没藏先生偏看不过这种行径,出手扫灭了瞿广瀚石寒,乱人盟也就跟散了差不多少。” “到了这个地步,照说他的大梦也就该醒了,不想他仍旧执迷不悟,还要一条道走到黑。他血口喷人,污蔑没藏先生,想诱骗中原武林的人替他出力卖命,斗败没藏先生,重整乱人盟,再坐盟主的大位。楚青流,你年纪轻轻就成了名,比起咱们这些苦人,你实在幸运多多,也该知足了。” 最先一人道:“你想想看,若不是你硬要跟没藏先生为难,瞿广瀚石寒一死,这事也就算完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杀戮?牛岭峰这几十条人命,全都该记在你的头上。” 楚青流道:“你们都说完了么?若再没话说,我可要走了。” 这些人,若非真的糊涂,就是故作糊涂,跟他们说话,只是徒费口舌。 一人道:“你不必急着要走,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这等人材,若是毁在一个女子手里,未免太过可惜。”停了停又道:“就算毁在私欲上头,也很是可惜。” 楚青流仰起头看看天色,说道:“很好,我就在此地多留一个时辰,看你们还能说出什么样的道理来。”用脚尖在地下划了一条线痕,说道:“待日影到了这里,我可就要走了。” 三人见他居然又臭又硬,置毁骂于不顾,颇感意外,气势一挫难振,竟说不出话来。 楚青流冷笑道:“快点骂,怎么不骂了?” 一人强挣道:“咱们并不是骂你,只是好意劝你几句做人的道理。” 一人道:“不错,咱们骂了你了,你动手杀了咱们好了。” 一人道:“楚青流,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不立时改悔,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楚青流看看地上日影,说道:“这还早着呢,你们接着再骂,不骂得痛快了,我是不依的。” 能肆口痛骂仇家本是极快意的事,可若被仇家强逼着去骂,可就极别扭极难堪了,让人想起王贴心油肥婆夫妻被刘奇蟾逼着吵架。一人道:“不骂了,咱们都骂完了,难不成你想听,咱们就非得要骂么?你能杀了咱们,却别想让咱们再骂你。” 楚青流道:“想让你们开口骂我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也犯不上跟你们这种人费事。” 说着过去将三人一一点倒,将三人身上金银全都搜出,也有近五十两银子,楚青流将银子全都收到自己身上,扬长回店。至于三人怎样解穴,会不会有危难,全然不顾,也许他们素来多行善事,从不做恶事,必能逢凶化吉。 楚青流回转,将方鹤所说没藏飒乙二番重来击破马队的事说与刘奇蟾知道。 刘奇蟾骂道:“这个姓没藏的也真是有几分能耐,天老爷也真是不开眼,偏偏生了这么一个东西出来,简直是成心要跟我老刘为难。苦水秃驴跟那个吴昊也真是无能,竟然还说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还要因此争执个没完没了。照我说,他必定会去杭州,绝错不了。” 楚青流道:“照这样说,咱们也去杭州。” 刘奇蟾道:“当然要去杭州,但到了杭州该如何办,我却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话虽如此说,两人还是从邺镇南下,直去杭州。走出两日,正行间,刘奇蟾突然驻马不行,说道:“不去杭州了,咱们去贺兰山。” 楚青流道:“去贺兰山?做什么?” 刘奇蟾道:“我想看看那些岩画,见见半截人身的贺兰古步。我想了这么久,觉得这事不象是假的,不是胡说八道的鬼话,必定真有这事。” 楚青流道:“道长你忘记了,就算是真有这事,那些岩画也早已都震塌到山谷中去,再也无从寻觅了。” 刘奇蟾笑道:“震到深谷中去了,我也能从山谷中找到,再拼凑起来。没藏飒乙能从图画中看出门道,创出一套贺兰古步心法,我也能看出门道来,创出一套贺兰今步,还必然不输给他。”见楚青流面有迟疑,不悦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楚青流道:“不是信不过,实在是这事太过渺茫,没藏飒乙黄长波他们说话,实在不足凭信。” 刘奇蟾道:“一个‘三分之一刘奇蟾’,加上你这个‘一招受制楚青流’,就算到了杭州,见了没藏飒乙,又能有什么用?没有一点用处,只能是个拖累。还是去看岩画创功夫是正经。” 楚青流道:“我放心不下苦水大师他们。” 刘奇蟾道:“他们几个,就数瞿灵玓那丫头手底最弱,他们五个人走路,只须遇不着没藏飒乙,那是想宰谁就能宰谁,遇见了没藏飒乙,那是打不过的,却不会跑么?你不用放心不下谁谁谁,你放不下,也全都得放下。” 楚青流还要再说,刘奇蟾冷冷说道:“好,那咱们就各走各的,你去杭州,我去贺兰山。”拨转马头,打马就跑。 此老眼下只剩三分之一内力,性情却半点未变,想做之事必得去做。楚青流还真不放心让他独闯贺兰山,只得苦笑着打马追上。 众弓手立于原地小心戒备,略做商议后,又是一拨箭射出,箭后紧跟着冲上七匹马,马上骑手将缰绳全都缠到马鞍上,空出双手来一手挥弓,一手舞刀,想要凭借马力奔突拼死硬冲。 崆峒派众人已知今日有胜无败,阵中持长矛之人不慌不忙从人隙中探出长矛,或打或刺,将七人尽数刺死在当场。这些长矛手俱都是武功好手,但无一人弃了长矛不用,改用自家兵器,想必是没藏飒乙下了严命,他们不敢违背。 只此一轮冲锋,马队已死了七人,伤了近四十人,且大多都是重伤,崆峒派无一人重伤,相较之下马队已是全败。也有几枝箭飞行到没藏飒乙身前,都由黄长波挥剑轻松扫落,没藏飒乙连手臂都没动过一下。 这些弓手气势大挫,想要退下却又心有不甘。 正在不知所措,圈阵中崆峒派人分出三十余人,各挥刀剑冲出。可怜这些北地弓手,怎能抵挡崆峒派的武功好手?被砍死近二十人后,不待吴昊发令,便四散奔逃。 崆峒派人不容马队喘息,不待黄长波发令,散开圈阵,各挥趁手兵器争先追杀,众弓手已无法抵抗这些杀人好手,唯有依仗马力四下奔逃。 待众人追出约有五十余步,黄长波发出号令,招呼众人复又结成圈阵,一步步向马队逼靠过去。当此情境,马队只能退避,再要冲锋,也只能是重走老路,绝占不到便宜。 吴昊即命众人退后聚齐,全都下马,隐于马后结阵以箭固守。两方相距不过三十余步,一方不放箭,一方攻不上也不肯退后,成了僵持之势。 没藏飒乙笑道:“吴先生,我这圈阵也算不了什么独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这阵法,张元张先生更知道,拓拨人也知道。我今天又把它搬出来,只是想叫你明白” 一指崆峒派众人,“也叫他们知道,你这马队,我尽有法子可以对付。照理说,我本不该如此看重你这这马队,我就不信你真能组出十拨百拨这样的马队在宋境跟着我奔驰往来,真要那样的话,姓赵的必定先就会出手跟你为难,我静等着看笑话也就是了。你若肯听我的劝告,就散了这些马队,省得枉费了金银和这些人的性命,咱们还是照江湖上的规矩来。牛岭峰的事,今日算是有了了结,不久我就要去杭州,你们若还不肯死心,尽管到杭州去找我。”说着带人一步步退后,结队下山去了。 楚青流道:“他说要到杭州去?去做什么?” 方鹤道:“去做什么,这他倒没说。吴先生、瞿姑娘跟苦水大师也猜度不出他去杭州有何用意。” 楚青流道:“吴先生他们,也都跟着去杭州了?” 方鹤道:“还没有。前日第一场打斗过后,吴先生已派人去东边海里报讯,说杨震时已降了没藏飒乙,让苏夫人与魏大侠早做预备。二番战后,又派人跟着去报讯,说马队被击破,没藏飒乙自说要去杭州。命报信之人转告苏夫人还有魏大侠,说眼下瞿帮主石总持都已过世,大事无人统领,传信又不便,海面上的事,全由他们二位商量着临机处置。” “但他们这几个人要往哪里去,还没一个准定主意。依着吴先生,就要打到崆峒山去,说这叫攻敌所必救,又叫以逸待劳反客为主。瞿姑娘桂姑娘二人,想要去海里去找苏夫人,她们都不信没藏飒乙会去杭州,说没藏飒乙多半会叫杨震时领路去海里搜寻船只,苏夫人她们实已陷于险境。” “吴先生说,既已派人去海里联络,知会海船迁移,海里就没有什么危险,还是去打崆峒山为好。苦水大师一时说去海里,一时却又说去崆峒派山,争来争去,也没个准定主意。我不便多打听这些事,就辞了他们回河北,到了这个邺城镇,偏巧就碰上了山南刀会这些对头。楚少侠,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答与不答全都在你,却不能跟我说谎。”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你尽管问,我知道的,都跟你说。” 方鹤道:“蔡州城外那场大火,真的是崆峒派放的么?” 楚青流道:“自然是崆峒派放的,不是他们,谁还能做出这等事来?” 方鹤道:“咱们应天教,也有几个人死在火场里头了,其中就有卢子麋兄弟。咱们这次到西边去,也为要打听这件事,卢教主就这么一个兄弟,他是死是活,咱们总得弄个清楚明白。楚少侠,卢兄弟是不是死了?” 楚青流迟疑道:“起火的情形,我并未亲眼见到。我从襄阳回到蔡州时,火已烧过,各地遇难的兄弟已全都安葬,卢兄弟是否遇难,我还真不知道,这还是初次听你说起。你在牛岭峰必定也问过我师妹,她怎么说?” 方鹤道:“我问了瞿姑娘,也问了吴昊先生,吴先生说,那日卢兄弟根本就没到蔡州去。” 楚青流道:“吴先生说没见到卢兄弟,那就是没见到。也许卢兄弟在道上遇到了别的事,耽搁了行程,因而避开了这场火,这也是有的。” 方鹤道:“就算耽搁了行程,没到蔡州去,那卢兄弟也该早就回到了河北,不会过了这许多日子还不见回来,落到死活不知。” 楚青流道:“世事繁复多变,难于推想,你们不妨再多等上几天再看。” 方鹤点点头,叹气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楚青流道:“我有几句话,还请你转告肖帮主,眼下崆峒派势大,该如何应付,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若非到了万不得已,咱们不必与他正面强争,以免多伤人命。遇到没藏飒乙这种大敌,只要不降了他助他为恶,暂时退避周旋不能说是丢脸。方兄弟,你请先行一步,那三个人,都留给我来打发。” 方鹤点头答允,二人拱手告别。山南刀会三人见方鹤竟然脱身要走,齐拥过来将二人围住,却并不开口说话。 楚青流道:“方朋友,你身上有事,实在是耽误不得,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你此时走开,也不能说就是怕了他们。” 方鹤再次拱手,掉头而去。崆峒派三人明知出手无益,也就并不追赶,只是一语不发围住楚青流。 楚青流眼见方鹤去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笑道:“诸位,我也有点事要干,不陪了。”收起剑,迈步缓缓前行。三人也一语不发紧紧跟随。 楚青流无意杀此三人,却起了游戏之心,并不急行甩脱,缓缓向镇外行去。一边说道:“我身上没有多少银子,你们跟着我,定要挨饿。” 来到镇外荒野,一人冷冷说道:“当初咱们降了乱人盟那就是情有可原,今日咱们降了崆峒派就是厚顏无耻。同样是降,同样都是打不过人家走投无路,怎就会有这许多分别?楚少侠是聪明人,能说说其中的道理么?” 楚青流止步说道:“我并未说你们降了没藏飒乙就是厚颜无耻,这是你们自己多心了。崆峒派跟乱人盟有何不同,没藏飒乙跟瞿先生有何不同,你们必定早已体察得到,不用我来多说,我纵然说得再清楚再明白,你们不愿相信那也是白费唇舌。” “我只是想劝劝你们,这世上从没有过白来的好处,没藏飒乙只会从你们身上生利,他绝不会给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若能记得我这句话,将来也不至于伤心失望。别的先不说,牛岭峰这两场打斗,你们各家各派都死伤不少人罢?” 一人道:“楚青流,你刚出道时,也算得上是个青年侠士,自打遇上了瞿灵玓,你就心肠大变,事事全替瞿家父女着想,眼里再也没有别人。为此不惜颠倒黑白,四处生事播乱。你自己说,就这一年来,中原武林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以晦毁为首,半山寺中四五十口人死得不明不白,还不都因为有瞿家父女跟你在里头挑拨生事?因为你盲听盲信?” 另一人道:“铁船帮于你有救命大恩,无端毁于乱人盟之手,你却只记得眼下与瞿女的私情,公然置当日救命之恩于不顾,翻脸就不认帐。仅此一点,你就是个糊涂小人,你说得再好听,中原武林都没人会信。” 又一人道:“要叫我说,他念及的也不是什么私情,他还没那么糊涂,他只是想利用瞿家父女,图谋自己的私利。咱们都知道,瞿广瀚是没有儿子的,他只要娶了瞿女,将来这乱人盟的盟主之位,还怕不是他的么?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没藏先生偏看不过这种行径,出手扫灭了瞿广瀚石寒,乱人盟也就跟散了差不多少。” “到了这个地步,照说他的大梦也就该醒了,不想他仍旧执迷不悟,还要一条道走到黑。他血口喷人,污蔑没藏先生,想诱骗中原武林的人替他出力卖命,斗败没藏先生,重整乱人盟,再坐盟主的大位。楚青流,你年纪轻轻就成了名,比起咱们这些苦人,你实在幸运多多,也该知足了。” 最先一人道:“你想想看,若不是你硬要跟没藏先生为难,瞿广瀚石寒一死,这事也就算完了,哪里会有这许多杀戮?牛岭峰这几十条人命,全都该记在你的头上。” 楚青流道:“你们都说完了么?若再没话说,我可要走了。” 这些人,若非真的糊涂,就是故作糊涂,跟他们说话,只是徒费口舌。 一人道:“你不必急着要走,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这等人材,若是毁在一个女子手里,未免太过可惜。”停了停又道:“就算毁在私欲上头,也很是可惜。” 楚青流仰起头看看天色,说道:“很好,我就在此地多留一个时辰,看你们还能说出什么样的道理来。”用脚尖在地下划了一条线痕,说道:“待日影到了这里,我可就要走了。” 三人见他居然又臭又硬,置毁骂于不顾,颇感意外,气势一挫难振,竟说不出话来。 楚青流冷笑道:“快点骂,怎么不骂了?” 一人强挣道:“咱们并不是骂你,只是好意劝你几句做人的道理。” 一人道:“不错,咱们骂了你了,你动手杀了咱们好了。” 一人道:“楚青流,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若不立时改悔,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楚青流看看地上日影,说道:“这还早着呢,你们接着再骂,不骂得痛快了,我是不依的。” 能肆口痛骂仇家本是极快意的事,可若被仇家强逼着去骂,可就极别扭极难堪了,让人想起王贴心油肥婆夫妻被刘奇蟾逼着吵架。一人道:“不骂了,咱们都骂完了,难不成你想听,咱们就非得要骂么?你能杀了咱们,却别想让咱们再骂你。” 楚青流道:“想让你们开口骂我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也犯不上跟你们这种人费事。” 说着过去将三人一一点倒,将三人身上金银全都搜出,也有近五十两银子,楚青流将银子全都收到自己身上,扬长回店。至于三人怎样解穴,会不会有危难,全然不顾,也许他们素来多行善事,从不做恶事,必能逢凶化吉。 楚青流回转,将方鹤所说没藏飒乙二番重来击破马队的事说与刘奇蟾知道。 刘奇蟾骂道:“这个姓没藏的也真是有几分能耐,天老爷也真是不开眼,偏偏生了这么一个东西出来,简直是成心要跟我老刘为难。苦水秃驴跟那个吴昊也真是无能,竟然还说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还要因此争执个没完没了。照我说,他必定会去杭州,绝错不了。” 楚青流道:“照这样说,咱们也去杭州。” 刘奇蟾道:“当然要去杭州,但到了杭州该如何办,我却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话虽如此说,两人还是从邺镇南下,直去杭州。走出两日,正行间,刘奇蟾突然驻马不行,说道:“不去杭州了,咱们去贺兰山。” 楚青流道:“去贺兰山?做什么?” 刘奇蟾道:“我想看看那些岩画,见见半截人身的贺兰古步。我想了这么久,觉得这事不象是假的,不是胡说八道的鬼话,必定真有这事。” 楚青流道:“道长你忘记了,就算是真有这事,那些岩画也早已都震塌到山谷中去,再也无从寻觅了。” 刘奇蟾笑道:“震到深谷中去了,我也能从山谷中找到,再拼凑起来。没藏飒乙能从图画中看出门道,创出一套贺兰古步心法,我也能看出门道来,创出一套贺兰今步,还必然不输给他。”见楚青流面有迟疑,不悦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楚青流道:“不是信不过,实在是这事太过渺茫,没藏飒乙黄长波他们说话,实在不足凭信。” 刘奇蟾道:“一个‘三分之一刘奇蟾’,加上你这个‘一招受制楚青流’,就算到了杭州,见了没藏飒乙,又能有什么用?没有一点用处,只能是个拖累。还是去看岩画创功夫是正经。” 楚青流道:“我放心不下苦水大师他们。” 刘奇蟾道:“他们几个,就数瞿灵玓那丫头手底最弱,他们五个人走路,只须遇不着没藏飒乙,那是想宰谁就能宰谁,遇见了没藏飒乙,那是打不过的,却不会跑么?你不用放心不下谁谁谁,你放不下,也全都得放下。” 楚青流还要再说,刘奇蟾冷冷说道:“好,那咱们就各走各的,你去杭州,我去贺兰山。”拨转马头,打马就跑。 此老眼下只剩三分之一内力,性情却半点未变,想做之事必得去做。楚青流还真不放心让他独闯贺兰山,只得苦笑着打马追上。 128章 移舟追游 中秋早过,时近重阳,东海上台风渐稀,应对风涛之险已算不得急务。 船上苏夫人、魏硕仁、徐晚村诸人先后接到瞿灵玓、吴昊所派三拨信使,得知蔡州起火,瞿广瀚、石寒丧身火场;牛岭峰两番受挫,刘奇蟾重伤后与楚青流下落不明,杨震时降了没藏飒乙,梅占峰被逼无奈自杀,没藏飒乙挟新胜之威声言要南下杭州。 再有就是苏夷月新任义血堂的副总盟主,这事出在蔡州起火后不久,牛岭峰会斗之前,但船上诸人最近却才接到信报。这种种事,无一件是小事,无一件可以轻忽不顾,三人邀了青田帮帮主张受活,聚在徐晚村船上议事。 徐晚村先道:“前番姓杨的棺材一离了大船,走出不多远,我就已说过,他是假死,是吃了我给的药丸。这人本领算不得绝高,却实在有点子气性,我不忍看着他就这么活活饿死。那个时候,你们若是不想放他离开,尽可以追他回来,你们不去追,那就是你们心里也想放了他。他眼下降了没藏飒乙,这个大干系,我是不会担的。” 苏夫人道:“瞿先生当日已答应过要放他上岸,他不走,他绝食断水,也料不到徐先生会出手帮他诈死,也就是说,他是真的想死。可上了岸,他又不回义血堂,却降了没藏飒乙,这是什么缘故,我实在是看不懂。” 魏硕仁道:“姓杨的出棺后并没有杀了咱们的水手灭口,反还放他们回来报讯让咱们移船,虽未明说自己要去降没藏飒乙,总也是光明正大的行径,足可见他对咱们并没有真正的恶意。这样的人,放他上岸有什么错?这也算不上什么过犯。日后但得能有机便,我还得交交这个朋友。” 张受活道:“眼下咱们的船已移开,没藏飒乙本领再大,海面上的事他终究是外行,想找到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情形并不紧急,往后的行止,三位尽可以从容商议,想个万全的法子出来。” 魏硕仁道:“张帮主,你这就是说笑话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万全的法门。我这人遇上事,向来只知道拚死去做,从死中求活,乱中求活,从来不去多想什么法门。” 苏夫人点头道:“魏大侠说的不错,从来都没有过万全的法门。率性去做,拼死去做,成与不成,会落下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用多去管它。可话说回来,凡能计议的地方,还是要用心计议,先尽人力,再听天命。” 徐晚村道:“夫人这话大有禅机,似是有感而发。” 苏夫人轻轻点头道:“岂止是有感而发。不瞒二位说,我此刻虽还能强自镇定,在这里跟三位说话,一腔神思却早已去了杭州,我口里说的话,自己也不能真正明白。” 魏硕仁道:“夫人放心不下苏姑娘?” 苏夫人道:“以前她小的时候,咱们分在衡山沂山两地住着,心里虽说也牵挂,却只是想念,并不象如今这样担心害怕。这年余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是越来越怕,怕她闯出祸来,闹到无法收拾,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 魏硕仁道:“前番在沂山,说来好笑,我跟苏姑娘曾打过一架。在我,这是没大没小,从根本上说,还是想要让她吃点苦头,结果她扎了我一箭,我重踹了她一脚。有件事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就是苏姑娘内力修为显已高出她的年岁,远出于同龄的公琦、车聘之上,与二弟也差不太多,二弟他可是另有过际遇的。苏姑娘武功进境为何会这样快?其中的缘故,夫人能说说么?” 苏夫人道:“这事你若不问,我实在不好先说,你问起了,我也不好隐瞒。月儿练的只是衡山赤子心经内功与无理剑法,此外并无别样武功,多年来也无特别的进境。不过在她离开衡山的时候,家师出于疼爱之心,传了自己四十余年精纯内力给她。” 传输内力与他人,这种事向来只是传说,并没人当真见过,眼下苏夫人亲口说出无视老观主能传送内力,众人不能不信,却还是很难转过这个弯子来。 魏硕仁道:“老观主果然学究天人,能为常人所不能为。夫人能将妙乙观如此大机密坦然相告,实为不易。” 苏夫人道:“再大的机密,魏大侠既然问起,我总得直说。日后若有人问起这事,三位也只管直说,若没人问起,也不必特意跟他人去说。这可不是我要卫护月儿,实在是眼前情势太乱,若把这事说出去了,让人知道家师只余下不足一半功力,妙乙观已然空虚,若因此引动没藏飒乙上门生事,总是不妥。” 徐晚村道:“看来还是山外的事更稀奇些,也更显精彩。若不出山,我万难相信会有这样的奇事。” 张受活道:“苏姑娘年纪轻轻就有了这等内力,就如同年轻孩子陡然得了金山银山,是好事,却也很容易生出坏事来。夫人放心不下,也是常情。” 魏硕仁道:“知女莫如母,夫人既有此担心,那就该把苏姑娘带在身边,时时严加管教。” 苏夫人苦笑摇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却很怕自己性情过严,约束过多,耽搁了她,又很怕因此惹她不快活。归根结底,我说话她全都不爱听,不论我说什么,她总有法子指责反驳,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徐晚村不解道:“你们不是母女么?怎会成了这个样?” 魏硕仁道:“自古英雄大圣人,难保妻不贤子不孝。我若不幸有了这样的儿子女儿,早就一刀砍了,我可操不起这份心思。夫人,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重。” 苏夫人道:“逢上这多事的当口,她偏又做了义血堂的副总堂主,这里头的关节我虽说全都不知道,却总觉得这于她,于义血堂,都不是什么好事。不瞒二位说,我已打定主意,过了今日,明天一早,我就离了这里去杭州,船上的事,就只能多偏劳三位了。我如此为难,难于决断,并不是我自认高明,更不是信不过三位,说我一离开,船上必会出事。实在是因为守船原是我应承下来的事,如今却要半途而废,不能善始善终,觉得心里有愧。” 魏硕仁道:“尤其是瞿广瀚石寒还全都死了,无法再向他们解说离船的缘由,这就叫人心里更是难安。不过话虽这样说,他瞿广瀚也是有儿女的人,当能体谅做人父母的难处,苏夫人,你明日尽管走你的。船上的事,全都交给咱们,真到了弄不下去的时候,咱们就跟张帮主开船到日本国去耍耍。” 徐晚村道:“夫人,话已说开,你只管走你的,今晚咱们先好好说说这船的事。老魏,你不觉着咱们这许多人,许多船,尽在海面上晃荡,光吃饭不干事,不太也无谓了么?” 魏硕仁道:“你想怎样?有什么话只管明说,用不着吞吞吐吐。” 徐晚村道:“我向来只看医书,从未看过什么兵书战策,谈不上有什么计谋,我只说自己的一点笨想法。乱人盟掳了我来,自然不会是出于好心,真的怕没藏飒乙先下手掳了我去,他们只是怕我用毒物来助老梅家跟他们为难。之所以没一刀杀了,还费事劳力的关起来,只能说是看了楚二的一点脸面。” “掳杨震时几人来,也是不放心他们的那个剑阵,怕他们在背后动手。眼下瞿广瀚、石寒人都没了,乱人盟是一败再败,降了又降,与散了也差不多少。义血堂曲鼎襄死了,杨震时降了,苗奋也死了,剑阵虽说还没完,也完了一半,威力也是大打折扣。就算想跟乱人盟为难,只怕也是力不从心,我也不会再跟他们为难,这个时候,还扣着咱们不放,还有什么意味?不是多此一举么?” 苏夫人道:“徐先生说的很是,我也这样想。” 魏硕仁道:“论起来是这个道理。瞿广瀚若还活着,咱们可以跟他联络商议,叫他放人,可他不是死了么?跟死人你没法子商议,这就很是麻烦。” 徐晚村道:“人家吴昊可说了,眼下联络不易,船上的事,由你跟苏夫人商量着办。只要你跟苏夫人商量过了,就算一把火烧了这些船,他们也没话好说,更别说还只是放人了,老魏,你可不是那种没决断的人。” 魏硕仁道:“所谓商量行事,只是说船的去向、行止,可并不是说就能放了义血堂那几个人,更不要说放你上岸,其间大有不同。” 徐晚村微笑道:“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是胆小罢了。” 魏硕仁奇道:“我胆小?你这可就是睁眼胡说了,我一个人这些年来独斗大半个江湖,胆子还小?” 徐晚村道:“那时你胆子是挺大,这时却小了。” 魏硕仁怒道:“你说我怕没藏飒乙?你说我到这船上来是为了要躲他?” 徐晚村道:“你自己当然不怕没藏飒乙,打不过人家,大不了让人一剑杀了,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怕我上了岸,没藏飒乙真要来掳我,你看护不了我,这才是个大麻烦,我是个累赘。有了我,你就怕了。” 魏硕仁离座而起,在舱中大踏步走了数圈,猛地收住脚步,说道:“没藏飒乙若真象他们吹嘘的那样,我还真就打他不过,但我还是不怕他,不怕他杀我,也不怕他掳了你去。咱们今晚就离船上岸,这里的事,我全都撒手不管了。张帮主,这船往哪里去,放不放人那几个人,全由你看着办。我这就去拿刀,去去就来。”说着向苏夫人与张受活各一拱手,大步出舱去了。 苏夫人道:“徐先生,你何必要用这些话激怒魏大侠?” 徐晚村笑道:“我也不是成心要惹恼他,我只是不服气,只是想到地上去走走。我想配出几样有毒的物事出来,看没藏飒乙能不能化解得了,看他怎样来捉了我去。我这里还有几部书要收拾,不能象魏大那样说走就走,告辞了。”起身拱手告别苏夫人与张受活,回自己船上去了。 不多时,魏硕仁背着重刀回转,听说徐晚村已回船收拾,掉头就要追赶过去。苏夫人道:“魏大侠,离船也有离船的道理,我不想阻拦,我只想问你,你想到哪里去?” 魏硕仁道:“没藏飒乙不说他要去杭州么?我跟老徐就去杭州等他。” 苏夫人道:“我也要去杭州,咱们正好同路。何不就让张帮主用大船送咱们到钱塘江口,再换了小船上岸?” 张受活道:“苏夫人说的极是,同走总要万全些。只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魏大侠也知道,小船出海,在夜浪里出没,很是凶险。这场大乱还未平定,还有太多事情要等着咱们去做,真要沉到了水底下去,可也太不值得。再说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夫人与魏大侠明日就要离开,将船上的事全都交由我来办,守船容易,移船也容易,就算躲到日本国去,也不过多行几天船,这都不算是麻烦。我只是不太甘心,三位都离开了,放任这样几条好船在海面上晃荡,就只为关押看守义血堂那几把剑,实在很不值得。咱们不如索性也放了这几个人,腾出人手来,好去接应迁移各地的帮众家属,这可是笔划算的买卖。但这事我做不了主,必得看夫人与魏大侠的意思。” 苏夫人道:“放不放人,如何放人,我与义血堂诸人有牵连,身处嫌疑地位,不便多说。魏大侠说放就放,说关那就照旧关着。”魏硕仁道:“张帮主,你算计得如此明白,这显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那为什么不去做?咱们明日就放人。你也好腾出身子和船只去救人,你这番话,实在该早点说。” 第二日一早,张受活升帆南行,直放到钱塘江口。眼见着能见到杭州城的模样了,张受活才放出三只小船,分头将苏夫人与禹姑汤姑,魏硕仁、徐晚村,义血堂熊激光、鲁执时、耿耀先、周养雍、曹仲秋诸人送到岸上。 苏夫人带同二婢去了苏夷月在城外玉皇山的那处小院,义血五剑上岸后略说几句话便一哄而散,行踪难觅。魏硕仁对着杭州城墙端详许久,说道:“老徐,你说实话,拿你我这两条命,换姓没藏的一条命,是赔了还是赚了?” 徐晚村道:“赚自然是赚了,但这种买卖,你我乐意做,没藏飒乙却必定不乐意。你是匹老马,我只能说是个老驴,人家却是青壮的千里马,你我两条命,比不了人家一命。” 魏硕仁道:“此前瞿广瀚欺付三妹时,我就叫你配几样无人能解的好药,喂喂我的刀,我好放手去大杀,你却百般推脱,就是不肯。这番,你推不开了吧?” 129章 毒泷恶雾01 徐晚村道:“也不是我推脱,你也知道,配药容易,淬喂兵器却颇费时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说是远水不救近火。那个当口,不容咱们从容去做这些事。” 魏硕仁道:“你给我弄出一样两样好药来,要没人能解的,我养养刀。就算没藏飒乙几招就能打死我,我好赖也能在他身上开一个两个口子,叫这这小子别想活命。我本想先看着他跟瞿广瀚斗到两败俱伤,替三妹出出气,没想到这个瞿盟主名头虽大,能耐却着实有限,竟能中了人家的火攻埋伏,先死一步,这事还得我来办。” 徐晚村道:“细论起来,这命真还轮不到你我去拼。别人先不说,这些主意,他吴昊就想不到么?他不该去做么?没藏飒乙就算当了霸主,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咱们,你我照旧还能退到山里去,大不了带上楚二梅三一起走。还有那些好汉们,没藏飒乙打服的是他们,他们却不出来与没藏飒乙为难,甘心忍受,也就只好由他们,咱们用不着多事,这却不是我不懂什么侠义道。” 魏硕仁道:“就算二弟跟瞿姑娘已成了亲,他们烧死瞿广瀚,我也能不理不问,这也说得过,走江湖么,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这也寻常。可眼下他们收服了开南镖局,捉拿欺辱三妹,又逼死了梅占峰,我却必得去管,替三妹出了这口气。” 徐晚村道:“小梅的确是被逼,的确抺了脖子,可他死的不冤不屈。老梅谋害了姜悦服,这种事就别想空口白牙一说了事,总得拿人命来还。若非看梅三的脸面,楚二必定早先杀了梅洪泰给姜悦服复仇了。” 魏硕仁恨道:“你我若能早一步到江陵去,也就不会有这种事。老梅想要有图谋,我必定能看得出来,就会出手拦他。” 徐晚村道:“那也未必。梅洪泰或许打不过你,但要讲弄手段,你还真不如他。” 魏硕仁道:“结拜,结拜,谁曾想几个头磕过,竟会有这样多的事。” 徐晚村道:“就算不结拜,这世上的人,谁无兄弟姐妹?都照你这样愁,早就该愁死了。配出真正无人能解的毒药,这话我并不敢说,你也别拿我当神仙。毒药能不能解,还得看没藏飒乙身边有没有高人。你这也不是什么妙计,只不过是破落汉子摔破罐,装装风势吓人还不错,真要这样去做,可不太值得。小梅被逼抺了脖子,老梅是什么样咱们都还不知道,想必也好不了,梅三必定难过。你再要死了,我也死了,梅三就能不难过?所以说,你这拙计,我并不赞同。” 魏硕仁道:“先不说赞不赞同,你只说配出药来得要多久。” 徐晚村道:“配药容易,想要喂足你那把重刀却难,往少了说,也得两月才能成事。” 魏硕仁道:“往多了说呢?” 徐晚村道:“往多了说,那就得半年。在这半年里,你全都得听我的,不许胡作胡行,否则我就不配这药。要知道,你我之间还有百丈之约要守,这约,只要能守,那还是要守的。” 魏硕仁道:“好,我就等你半年三个月。” 蔡州去江陵,几近一千里路,夜洪水、梅占雪并无急务要事,也就不乘马,只靠步行。出城行出不足十里,梅占雪便在路边石上坐下歇息,夜洪水有样学样,也在不远处坐下,还双眼垂帘调息。那神态分明是说,姑娘要坐便坐,要行便行,我有的是闲工夫,全不着急。 如此走走停停,几次三番后,梅占雪甫一驻足,夜洪水先已坐下了。梅占雪怒道:“坐什么坐?我说要坐了么?” 夜洪水道:“没有。你既不是要坐,咱们就再走。”起身前行。走出十多步,听身后并无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梅占雪并未跟上,还立在原地,便又折回来,也在不远处站了,闲看野景。 对站了约有一炷香那么久,梅占雪脸上流下两道泪痕。随流随擦,随擦随流,竟至于不可抑止。 夜洪水看看四周,掉转脸孔,背对梅占雪,说道:“姑娘莫非是要方便?” 梅占雪道:“你说什么?” 夜洪水一字一顿说道:“我问你是不是想要方便。” 梅占雪眼泪顿止,迟了迟才道:“不是。” 夜洪水长舒一口气,说道:“那就好。既然无事,咱们不如仍旧走路,天色已晚,耽搁不起了。” 这都是第一日的情形。第二日,梅占雪不再走走停停,已能好好走路,按时吃饭,按站歇息住店,却再未说过一句话。直到第三天午后,正走着,梅占雪突然说道:“夜大哥,你跟我实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惹人厌?” 夜洪水道:“你若前两天问起我,我不答,你还能跟我闹闹别扭。如今你已经好好走路,我就算不答,你也没法子好想,总不能回过头来再用不好好走路来跟我为难。所以说,你这话问得晚了。”却并未说讨厌还是不讨厌。 梅占雪道:“你师妹桂姑娘说话,若认真去听,还真有几分很象苏夷月,她嗓音比苏夷月更好听,她从小就是这样么?” 夜洪水道:“江陵城里,自然也少不了有博场,你说哪一家博场最好?” 梅占雪道:“你为什么不愿娶你师妹,你师妹为什么又要千里万里追杀你?” 夜洪水道:“你父亲有个名号叫‘梅刀’,你哥哥叫‘梅小刀’,都很好听,你为什么就没个好听的名号?” 梅占雪道:“那个刘道长说,他将来死了,你就得替他监管王贴心、油肥婆两个,你真会去管么?” 夜洪水道:“我说多了话,口里就会干,你说多了话,口里也会干么?” 如此各说各话,与自言自语也差不了多少,全然与“谈话”的谈字无干。梅占雪却并未因此动怒,夜洪水倒也能“有问必答”,一旦梅占雪住口不问,夜洪水便也老老实实走路,绝不先开口自找麻烦。 第四日正走间,梅占雪忽道:“我不想去江陵了,我想去襄阳,我爹我哥都在襄阳,我想先去看看他们。” 此时襄阳已是崆峒派的重地,十余日前,夜洪水刚刚在襄阳城里割伤过黄长波肩头,抓拍过她的屁股,并扬言要将这高鼻女子卖到窑子里接客。这许多事,只须做过一件,便是崆峒派上上下下的死敌,更何况还一做就是三件?于护送而言,绕道去襄阳走一圈显然是一大难题,梅占雪又是猝然发难,不料夜洪水还是淡然以问代答:“你们的战阵刀法,讲究招势沉重,用什么分量的刀最是合适?” 梅占雪怒道:“九九八十一斤最是合适!”快步走到夜洪水前头,改往襄阳方向走去。 夜洪水不喜不怒跟随在后,眼看着就能看到襄阳城的城墙,梅占雪仍无意回头,反加快脚步,似乎铁了心要再入襄阳大闹一番,恶心恶心崆峒派,生出一点事来。 夜洪水见此情形,顾不得路上行人已多,只得急冲上去连点梅占雪后背数处穴道,将她定在当场,随手强买了路上一辆大车,再出大价钱雇了一名愿意南下江陵的胆大健壮仆妇。命这仆妇将梅占雪携抱上车,自己跨辕赶车。行出数十里地,经梅占雪一再恳求,声言绝不再去襄阳,夜洪水才解了她的穴道。车上有了仆妇这个外人在,索性连前日那种“自说自话”的谈话也一并免除,只是无言走路,唯有车辚辚,马萧萧。 如此半押解半护送,总算到了江陵。 此时开南镖局的总号早已迁到襄阳,梅洪泰、梅占峰父子二人全在襄阳,家中只余梅夫人水幽蓝一人,可说是人去楼空。门上大匾还在,门后的旗杆却已收起不竖了,与前番楚青流到来时已不是同一番气象。 夜洪水进府拜见过梅母水幽蓝,当面交托过梅占雪,略略喝过一杯清茶,便即告辞。 此后夜洪水便在江陵住下,并不转回头去追赶楚青流诸人。白天便出入各处博场勾栏消遣,夜间便到梅宅去查看,好在并没出什么事故。 这日他下场后赌运奇佳,手风劲健,正赢到心花怒放,身边来了一名梅府的家人,说梅占雪特命专意来请,有急事相商。 来到梅家客厅,水幽蓝梅占雪母女正相对落泪,旁边立了一人,正在劝解。见了夜洪水,梅占雪劈面说道:“我哥死了,我爹也疯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指指那个人,说道:“你有什么话,就问他好了。” 这人原来是瞿灵玓派来的信使。既能当得起信使,自然理路明析,言辞便给,将独牛峰一番事重又说了一遍,说道:“大小姐说,梅少镖头在江湖上有名望,有位份,非寻常人物可比。他在独牛峰自刎,这事多有人见,但各人心怀不同,好恶各异,传说起来,必定各有偏颇。瞿小姐极怕有不实流言传到江陵,引出误会来,才命小人星夜赶来报讯。” “小人先到的襄阳,便去开南物货的总号拜见梅老镖头。其时总号恰有崆峒派的几个人前来议事,老镖头命我有话当面讲说,不必隐瞒避忌。老镖头听我讲说完了,起身大笑了几声,连说了几句|‘很好很好’,返身取下兵器架上的刀来,一刀一个,杀了崆峒派那几个人,将血刀抱在怀里,扬长出门去了。我跟着老镖头,直出了房门,出了院门,一路出了襄阳城门,老镖头他施展身法急行,小人我再也难以赶上,只好到江陵来了。这都是小人我不会办事,不会婉转说话,以致激出这等事来。” 夜洪水道:“这事与你无干,老镖头这许多日子来,已受尽了窝囊气,才会激出这等事来。要说激,也是崆峒派没藏飒乙他们激的。” 那人道:“小人我不懂什么医术,照我看来,老镖头只是动了急怒,一时痰迷了心窍,未必就会真的疯魔了,过了些时候,必能复原。” “这事我也说清了,该回去禀报吴先生与瞿小姐。梅夫人,梅姑娘,事已至此,全都无由挽回,你们唯有节哀保重。大小姐已将梅少镖头妥为安葬,留了标记,到了峰下,略一打听便能知道方位处所。瞿小姐说,逢到眼下这个动荡的当口,实在不宜移棺,还请梅姑娘暂时忍耐一些时日。楚少侠此时下落不明,作为朋友,这几句话,瞿小姐她既想到了,就不能不说。”说着鞠躬告退。 夜洪水道:“梅夫人,梅姑娘,二位不论有什么话,都只管吩咐,我必竭力去做。”苦笑说道:“可我本领实在有限,虽说很想杀了没藏飒乙,却是力不从心。” 梅占雪道:“夜大侠,我想从此放手跟没藏飒乙与黄长波为难,若因此连累了开南镖局一众老小家属,算不算做了罪孽,算不算是无情?” 夜洪水坐下说道:“自打出了乱人盟的事,后又出了崆峒派的事,令尊令兄一直都在尽力与这两处大敌周旋。拼死对抗乱人盟还不算是难事,但小心下气应对没藏飒乙,非有绝大的耐力,忍别人所不能忍,绝难做到。你们如此隐忍,为的是梅家,也是为诸镖师的家属,你们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然仁至义尽。我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开南镖局的那些老人中,说不定已有很多人早就真心想降了没藏飒乙,早就嫌你们梅家这几个人碍眼多事呢。” 水幽蓝叹气道:“夜大侠说得是,这样的人,也未必就没有。” 夜洪水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镖局到今天这个地步,散了也就散了吧。只是如何去跟没藏飒乙斗,这其中却大有讲究,一味硬干,不单报不了仇,反还要吃亏。” 梅占雪道:“我哥死了,我爹疯了,就剩你娘跟我了,我绝不跟他们硬来。” 水幽蓝道:“夜大侠,报仇这样的大事,咱们不该交托到你身上,也不会交托到你身上。只盼你能阻住我这女儿,不让她做出傻事来,再把她交到她两位义兄手上,我就感激不尽了。” 夜洪水道:“夫人这话就言重了,我这个人,原本就是要跟没藏飒乙为难的。我向来不恨抢,不恨夺,不恨小骗,只恨大骗子,他们偏偏要大骗,咱们就只好势不两立了。你放心,我必将梅姑娘带到魏硕仁与楚青流身前,亲手交托。” 水幽蓝道:“雪儿,你只管去你的,用不着管我。打我嫁到你们梅家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要过安稳日子,跑马行船三分灾,既敢嫁给保镖的,就不怕担惊受怕。你们走后,我也就走,我武功有限,总比寻常女人强些,年纪也不算大,我带上章妈妈,去找你爹爹去。真要叫我待在这江陵城里,只怕早晚也得憋疯了。你们先走吧,我送你们出门。” 梅占雪见母亲说得决绝,知道难以劝说,便即拜别母亲,与夜洪水双人双马,离了江陵。 129章 毒泷恶雾 02 夜洪水道:“梅姑娘,咱们这一趟出来,你说怎样,便是怎样,若非到了万不得已,我绝不多说,更不会拦阻。” 梅占雪道:“这种留了活扣的话,你说了还不如不说。” 夜洪水道:“话虽没能说死,但我的意思,姑娘还是明白的。” 梅占雪道:“我想去牛岭峰。” 夜洪水道:“动2乱之际,姑娘远行千里搬取兄长遗体,足见姑娘极重手足情义。” 行出里余,梅占雪勒马道:“不去牛岭峰了,去襄阳。” 夜洪水道:“襄阳是仇家重镇,去襄阳,可见姑娘豪气过人。” 梅占雪道:“我若说去找大哥二哥呢?你又该怎么说?” 夜洪水道:“找寻到魏、楚二人,从长计议,那是姑娘做事沉稳,谋定而后动。” 梅占雪道:“你这么说,心里却未必是这么想。” 夜洪水笑道:“我这个人,毛病极多,却也有一样常人难有的好处,那就是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我这个人,从不爱委屈自己去说什么谎。” 梅占雪道:“要照你说,咱们该往哪里去?” 夜洪水道:“事情现下是落在你的身上,我终究是个外人,实在难替你下决断。不过我倒有个法子,你若不知该往何处去,咱们就不要忙着行路,不妨找客店住上一晚。次日清晨醒过来,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梅占雪摇摇头,说道:“也不用那样费事,我再想想看。”坐在马上闭目沉想片该,睁眼说道:“还是去襄阳。” 夜洪水道:“去襄阳最好,那就去襄阳。” 行出近有十里地,梅占雪道:“夜大侠,前番我要去襄阳,你拦阻不让,这时怎又说去襄阳最好?” 夜洪水道:“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前番去襄阳就是不妥,这番去襄阳便是最好。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我就是这样想的。” 梅洪泰人已疯狂,就不能再拦阻梅占雪行事,而要顺着她的性子来,但这话又怎能说出口? 夜洪水既肯如此迁就,二人便再无争吵。一路行到襄阳城外觅客店住下,采买应用的药料,配制适用药物。诸事齐备后,一早来到崆峒派广成货行门首。 依着梅占雪,绝不用通什么名,就从守门之人杀起,杀到何处就是何处,实在杀不动了就退走,过几日再来。夜洪水却说还是报名为好:“咱们报了名,若是运气够好,他们说不定还能迎上几步。这样的现成便宜不占,有点可惜。” 经过前次广成货行开市当天那场大闹,崆峒派上上下下,就算有人还未见过夜、梅二人的真面,也听说过二人的名头。守门人听二人报过名,不敢多话,赶紧往里通报,随即回转,说道:“二位请跟我来。” 广成货行开市至今不足三月,却已门庭若市。夜洪水全然不象故地重游,似乎初次登门,看诸样物事都觉得新鲜有趣。看了还要讲说,长叹一声说道:“梅姑娘,你们开南镖局兴旺的时候,生意能有这样好么?” 梅占雪绝想不到他这个当口还能说这样的话,迟了迟才道:“就算没有这样好,也差不太多。我爹爹我哥做事不象他们这样霸道,镖局的生意是极好的。”说过这句不该说的闲话,心头竟觉松快了不少。 夜洪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的先不说,就只为争抢这样好的一处市口,不谈什么江湖大义,不讲什么自由自在,咱们也得跟崆峒派死缠烂打到底。” 梅占雪笑道:“说的很是,就这么办。” 来到正厅门外,领路那人止步弯腰略为行礼,抬手道:“鲁先生正在厅里等候二位,请。” 夜洪水道:“我只需一掌拍死领路这人,不怕鲁重衡不出来迎接咱们,不过,杀这些奔走之人未免无味。”挥手命那人走开。 梅占雪道:“就算你拍死了三个两个人,姓鲁的也未必就会出来。” 夜洪水道:“他定力真会好到如此地步?我看未必。” 梅占雪道:“这无关定力。鲁重衡若是因上次黄长波受辱的事惹恼了没藏飒乙,被挑断了两腿脚筋,或是被人打成重伤,你就算杀了三个两个人,他也未必能走出来迎咱们。所以我才说是未必。” 夜洪水笑道:“那也好办,咱们就放火烧房。火头一起,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两腿全都给人打断了,也要用两只手朝门外挪动。” 二人如此对答嘲骂,厅中鲁重衡还是不曾发声,只走出一个老仆来。 这人双手捧定一个托盘,远远看去,盘中放了四只酒杯,酒液随着这人脚步晃动,酒香阵阵飘送,过鼻入心。夜洪水向来爱酒,酒气入鼻,喉头忍不住就连动几动。 这人来到近前,将托盘平端在胸前,说道:“梅少镖头被楚青流逼迫自杀,梅老镖头因而伤心疯狂,这实在是一件大惨事。久闻梅姑娘毒术高明,鲁先生特意备下几杯酒,想请梅姑娘品判品判。” 这四杯洒一杯纯红如新出鲜血,一杯正蓝如雨后晴空,一杯暗黑如漆,一亮白如银,置于暗黑托盘上,煞是悦人眼目。 夜洪水上前一步,笑道:“这酒全都有毒,是么?” 老仆道:“全都有毒。二位盛气而来,除了依仗一身武功,自然还有梅姑娘的毒术。当日开南镖局对抗乱人盟时,徐晚村与梅姑娘配制的药物就出力多多,让瞿广瀚他们很吃了不少苦头。这些,没藏先生、黄姑娘、鲁先生都早有耳闻,也早有预备。孙子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话是绝不会错的。” 这番话他说来磕磕绊绊,全如童子背诵新书,极是费力。“既如此,咱们也就犯不着动刀动剑,还是一上来就比毒术更好。梅姑娘请吧,你若能喝下这几杯酒,鲁先生就出来迎客。不光鲁先生,还有郁拨先生。”说着将托盘朝上抬了抬,示意让梅占雪动手接杯。 辩毒解毒较之不管不顾施用毒物去杀人,无疑要难上许多,双方尚未照面,鲁重衡先就来上这么一手,实在是出人意料。天下毒物数之不尽,乍然面对这样四杯毒酒,纵然是徐晚村,也未必就能一伸手就解了毒,安然饮下。 梅占雪正在迟疑,夜洪水已伸手接过托盘,说道:“难不成到了你们门上,就得任由你们坐庄?连骰子都不用掷一把?世上没有这个道理。梅姑娘,你也在这几杯酒里下几样毒,看鲁先生还有那个郁拨先生能不能辩得出来,能不能解得干净。”微微转身,背对厅口,也避开老仆眼目。 梅占雪笑道:“不错。还是夜大侠的法子最公平。”扬扬手,向四只酒杯各弹了一指,说道:“就这样罢。” 夜洪水向红黑洒杯中各吐了一口唾液,说道:“咱们既做了庄,就得让一步,不能再叫人家出来高迎远接,咱们进去见见主人。” 梅占雪点点头,掏出药瓶来,倒出两粒解毒药丸,让夜洪水吃了一粒,自己也吃了一粒,二人大步入厅。双方尚未见上面,鲁重衡先就命人端出四杯毒酒来,气势充足,却也露了自己的底子,不能说不是一处小小失算。 厅中陈设也还素朴,未离江湖人风色,鲁重衡正与一枯小老者对座闲谈。虽说不上是宴宴带笑,却也云淡风轻,显然胸无挂碍。看来不单全不以眼前夜、梅二人为意,这处货行的生意也用不到他们分心多管,如此岁月,当真惬适的很。 主人既己无礼,客人更可率性。夜洪水将托盘放到老者面前小机上,同梅占雪在二人对面坐下。 老者扫视一眼四杯毒酒,摇头道:“这题目也还难不倒我。” 鲁重衡道:“在郁拨总堂眼里,世上再没有难事。” 老者道:“我叫郁拨临,是崆峒派鬼佑堂的总巡。你们拿这四杯酒来反难我,只此一事,便可见你们识见有还有限得很。若是徐晚村亲来,我或许会出个极难的题目,这题目就连我自己也解答不出,你们这种后辈上门,我若不是确有把握,会用这几杯酒来考校么?你们料事不明,胆气不足,学识浅薄,经我只此一试,便再也无从隐藏。” 夜洪水道:“你这种江湖口,走过几天江湖的全都会说,并不稀奇。你就算说上三天三夜,如果不能解去酒里的毒,那也是无用。” 郁拨临向梅占雪道:“你是徐晚村的亲传弟子?” 梅占雪摇头道:“徐先生向来不收门人弟子,我只看过他几本医书,向他请教过一些疑难。” 郁拨临道:“如此更显得你们了不起,一个长于解说,一个善于发问,才会有你们这样快的进境。你们前此跟瞿广瀚、石寒他们为难,药物用得确属不错。” 梅占雪道:“老先生,推三阻四,空口说话,总难取信于人。你若能将眼前这四杯酒饮下,还能安然无事,你‘郁拨临’三个字,便也能传到徐先生耳中。不然的话,就算我多口说给徐先生听了,他也未必就能记得住,徐先生可忙得很。” 郁拨临道:“徐晚村的医道或许能强过我,医术药术却未必能够。他在山野里住,多见野兽少见人烟,能见过几多病症?伸手医治过几个人?他纵然真能读遍天下医书,一切也都是从纸上得来,隔膜得很。有些病,有些药,他只怕见也不曾见过,更不用说下手去治了。药物之道,比起武学还要玄妙许多,人人都有一个身子,尽可用来体察武功,但医家总不能用自己的身子亲身来体察毒药。” 夜洪水道:“象郁拨先生这样的,行事毫无顾忌,自然可以随意用活人去试药试毒,毒技就该远远高出徐先生。照理说该是这样,但天下的事,绝难用常理去衡量,也许徐先生就是那个例外,不是你能估量的。” 梅占雪则冷冷说道:“你先喝了这四杯酒再说也不迟,难道怕喝下去就再也开不了口,这才会如此饶舌?” 郁拨临离座而起,身形晃了晃随即稳稳立住,似乎原本是想冲向梅占雪,因顾及身份才硬生生收住。 他双手紧捏成拳,反藏于背后,看也不看厅中任一人,一字一句说道:“大姑娘家的,如此利口,你将来必定找不到婆家。” 这本是句玩笑话,经他口中说出,厅中登时如刮过一阵阴风,冷气嗖嗖弥布。郁拨临几与夜洪水一般瘦,却只有夜洪水一半高,大一点的飞鸟都能一口叼起他飞走,这时站在厅中,却有一股无可撼动的气势。 129章 毒泷恶雾 03 夜洪水哈哈大笑两声,虽说未能震落房顶屋瓦,倒也入人耳鼓。笑声过后,一字一句说道:“你如此年岁,还如此利口,不积半点阴德,我看将来必无好死,连个囫囵尸首都落不下。” 郁拨临挺了挺脖项道:“我不跟你斗口。”微微转头,说道:“鲁先生,我想向你讨几个人用用。” 鲁重衡道:“郁拨总巡若让我搜寻某样异种药物,还真难办好。要几个人使用,这还不难。”对厅外一招手,立时脚步响动,进来七八个人,恭敬行礼。 鲁重衡道:“郁拨总巡有事吩咐你们,切记着好生去办。” 众人轰然答应,倒也气足势壮。郁拨临双眼中隐隐有得意之色,怒气稍稍平复,露出一点点笑容,说道:“你们到后面去一趟,带五个人上来,我有用处。”眼看着各人走出,才重又回座。 过不多时,众人解到五个人。这五人面上身上俱各有伤,衣衫褴褛血污,显已饱受折磨。鲁重衡又一挥手,命执事之人退下,向五人说道:“你们只需肯认个错,再答应此生绝不动刀动剑,我倒还能做主,留你们一条活命。若还是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那也只好由了你们。” 一名白须老者道:“这厅里没有谁是三岁孩童,全都明事知理,谈不上醒不醒悟,明不明白。所谓不懂事,全他妈都是装的。鲁重衡,你年岁也不小了,本该知道开天辟地以来,没有谁真就能一手遮天。你若能听我一句劝,此时抽身退出崆峒派,不来跟屁喝风,将来保全一条性命,才是明白知事。” 夜洪水脱口赞道:“老英雄骂得好,所谓不懂事,全他妈都是装的,今日我必尽力救你出险。” 老者道:“我也不是什么英雄,不过稍微还有点人味罢了。占峰侄儿叫人逼死了,梅老哥叫人逼疯了,咱们忍了这久,受了这么多窝囊气,到头来全他妈都白忍白受了。咱们几个实在憋不住了,想合起伙来杀了这个姓鲁的,一把火点了他这个贼店,可惜谋事不周,走泄了风声,落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梅占雪起身道:“我叫梅占雪,你老可是寿州城的嵇伯父么?我只在十岁那年见过你一面,你又受此折磨,实在不敢认了。” 老者大口喘息,身形半转,脚步微微移动,看了看梅占雪,说道:“丫头你眼力还算不差,正是我嵇长禾,老天还算有眼,叫我临死前还能见到梅家的人。侄女,你们真不该到这处贼窟里来。你若能逃出去,可要逢人就讲,说清我姓嵇的是怎样死的,说这几位都是怎样死的。也让江湖上都知道,咱们敢出来走镖,就不会怕死,梅老哥对得住咱们,我也得对得住梅老哥。”说着将其余四人一一介绍给梅占雪听了,每说一人,梅占雪全都恭敬行礼。 说到最后一人时,嵇长禾已避开鲁重衡郁拨临眼目,将右手举到胸前,手指连动,或出三指或出四指,连做三个怪异手势。 梅占雪摇遥头,说道:“嵇伯父,你实在不必白白去死,你就认个错,答应从此不动刀剑,也没谁会笑话你。”同样将右手悄悄藏起,向身后夜洪水做了个手势,示意随时就要发难,闹个鱼死网破,觅时机逃走。 嵇长禾笑道:“我这辈子会吃酒赌钱,会杀人保镖,就是不会认错,更不会叫人逼着认错,想叫我认错,下辈子再学吧。”向郁拨临道:“矮子,你想叫咱们喝毒酒,是么?” 郁拨临道:“你矮爷我原本是想叫你们喝了这几杯酒,待到毒性发作,我再将你们救转回来,显显手段也就完了。你们该死该活,该杀还是该剐,全由鲁先生依照没藏先生的律条处置,我并不多事。你既这样无礼,我改主意了。” 起身掏出一个小小玉瓶,在几只酒杯上头各晃了几晃,也并不见有药粉药未落下,说道:“好了,你们喝了这几杯酒,不得立时就死,却会变得如疯狗一般,吃糞吃尿,不知差耻。我再叫人将你们装入木笼,用大车拉着巡行江湖,叫你列祖列宗,子女后代都跟着一同丢人现眼。这个高矮的矮字,在我面前,可是说不得的。怎么样,你们怕了么?” 嵇长禾道:“怕?怕你我就不是你爷爷!” 走到机前拿起那杯黑色毒酒,却并不退后,站在郁拨临身前,将酒杯缓缓举起。那杯酒虽说还是黑色,新添两味毒药后,已失了亮色,全然是一种黯淡的死黑,似乎已放了几千几万年,这种东西,怎能入口? 嵇长禾酒杯才举到胸口,有两人“噗通”“噗通”两声跪倒在地,一人放声大哭,一人只顾“呯呯呯”叩头,一人爬向鲁重衡,一人爬向郁拨临,剩下两人似乎呆了,立在当地木然不知所措。嵇长禾将毒酒从肩头泼向身后鲁重衡面部,同时高叫道:“干他娘!”合身扑向郁拨临。 郁拨临稳坐不动,起右脚直蹬嵇长禾小腹裆下,他身材虽矮小,一只腿总长过嵇长禾的手臂,以长击短,重重踹中。嵇长禾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却也顺势抱牢郁拨临右腿不放,另一人也抱牢另一条左腿,可惜的是,手中无尺寸兵器,否则混战中只须一刀刺入,定能取了这人的性命,为日后去一大害。 郁拨临急于站起,凶性大发,两手交错击下,对着眼前二人肩头后颈不管不顾只管乱捶乱打。 此人拳掌上功夫竟不弱于古逾、萧陌风一流人,数拳打过,脚下嵇长禾二人已不能为害。郁拨临正欲发力踢脱二人站起,梅占雪又已冲到,长剑在前在上虚刺,眼底针在下在后跟随,已齐头并进,直袭他头面。 前日未入襄阳时,梅占雪并不知道城里还有一个郁拨临在,却已将眼底针装满,针上尽其所能用足了巨毒。想来对郁拨临,不论何种药,何样毒,看来都难为害,但他毕竟还是肉身凡胎,远未修持到刀枪不入的境界,两只眼珠也还娇弱,若能于混战中借细小钢针废了他一双眼珠,说不定就能再进一步,取了他的性命。剩下一个鲁重衡,自己与夜洪水联手,再有药物相助,便不难收拾。这点心思盘算,梅占雪还是有的。 钢针随发随至,郁拨临低头前冲,用头颈直撞向梅占雪腹部。这种无赖法门,由他一个老翁使出,就算真为了逃命,也极为不堪。 梅占雪急退两步避开,郁拨临却也避开大半眼底针,双眼头面完好,只头顶、脖项、后背中了十余根细针,些须毒性对他而言已不足为虑。 郁拨临掏出短刀,朝脚下二人后心各刺一刀,将死尸甩脱,骂道:“丫头心地太过恶毒,我必要活擒了你,细细折磨。”说着一扬手,散出一片橘黄细雾。下毒之人素来讲究无色无味,这人却出手就是一样颜色,倒也少见。 其时夜洪水已与鲁重衡斗了三十余招,未能有取胜之机,只好说是不胜不败。争斗一起时,厅外即有人奔入,向鲁重衡抛过一把剑,他绝不是空手接斗夜洪水兵器。 鲁重衡乃丁仰真首徒,既能得崆峒派掌门赏识,其人资质纵非超绝,也有远过常人之处,三十余年勤苦修练,当真不可小视。他脚下虽有一人抱住算是牵绊,但这人也可说是他手里的人质,真要到了危难时刻,只需一剑刺去,夜洪水就不得不出手去救,对鲁重衡而言,这便是绝好的时机。夜洪水前日捉住黄长波大加戏辱鲁重衡未能阻止,在没藏飒乙跟前颜面尽失,他心底这份恨意,虽是外人,也当不难体味。 黄雾飘过,厅中诸人除夜、梅、鲁、郁拨四人还能站立,余人已纷纷栽倒。开南镖局被擒之人,厅外奔入的崆峒派之人,全都中毒倒地,这座厅虽说阔大,有了许多人倒卧,也几无下脚之处。 鲁重衡身子晃了几晃,弃厅中乱战于不顾,跌跌撞撞奔出厅外。郁拨临这个奇人若当真死于夜、梅二人之手,没藏飒乙必要大怒,怪罪于他,但那毕竟都是将来的事,只好将来再说。真到了那个地步,不妨收拾些金宝,离了崆峒派也就是了,总犯不着耗在厅里陪上自己一条性命,危难之际,他这种老江湖转眼间便有了取舍。 郁拨临精神大涨,挺短刀冲向梅占雪,竟私毫不惧以短击长,显是料定梅占雪虽先服了解毒药物,也已中毒颇深,功力所剩无几,他随手就能收拾掉,不足为虑。 梅占雪离厅门还有三两步时,郁拨临便已迫近,挺短刀刺向梅占雪。这人出手不顾忌男女老幼之别,不顾忌是否符合自己的位份年岁,这虽说是他天性如此,却也是受身高所限。他身形甚矮,若循惯常招式出手,必然要碍手碍脚,大是不便,还是不管不顾为好。 刀才刺出,眼前忽有一阵强光闪出,随即生出一恶臭黑烟,显是梅占雪危机之下打出了“黄泥丸”。 黄泥丸些须毒性对郁拨临来说全然不在话下,但这强光与随之而起的黑烟,他却不能一举手就抺了去,危机之中只好将身子蜷成一小团,向后滚出,心中暗求上天百样神明护佑,保佑夜、梅二人中毒已深,也是眼强光黑烟所挠,探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刺不出剑来,伤不了自己。 等够多时,黑烟方才散去,厅中已无夜、梅二人,只有遍地尸骸。郁拨临站起身,心神复定,抖抖衣衫,又回复崆峒派鬼佑堂总巡的派势,大步出厅。 说起黄泥丸,实在没多少毒性,全靠光亮黑烟造势,夺人眼目。但就是这种玩闹般的物事,今日也能救下夜洪水梅占雪性命,所以说,世上的事,难猜度得很,万难凭人力先去揣想预料。 130章 两不相强 独牛峰下,没藏飒乙带人扬长而去,只留下瞿灵玓一行人。 马队先胜后败,已失去奇兵突起之效,若再南行,到了淮南江南河渠密布地面,更难施展。众弓手俱是北人,言语不通,饮食不便,连藏匿都不容易。吴昊却也不愿放他们北还,费了几日工夫,将他们安置在山岭间的野地里暂住,以便将来能有用处。 一行人离了辽州牛岭峰,走走停停,过了二十余日,才出了太行山,来到黄河北岸一处小村,预备次日过河南下。刚一安顿下,吴昊便不知去向,晚饭都没吃。 晚饭过后,苦水入室习静,包洪荒独去野外走动松散,瞿灵玓桂红莜百无聊赖,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桂红莜说,楚青流刘奇蟾二人必然无事,无须太过担心,瞿灵玓则多谢她的吉言好意,这些话早已说过多少遍,却也不嫌太多。 小小村落,鸡鸣犬吠之外,过耳的唯有深秋风声,说起来,真可当得起闲适,但心头口边,一个愁字却再也挥之不去。 正在不可排解的时候,吴昊敲门进来。坐下后,接下瞿灵玓递过的热茶,说道:“昨天一过午,我心里没来由就有些发慌,拖到二更过后,我在房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更入不了静。一闭上眼,便看到你张伯父站在我跟前,伸着一根手指,批着我又是笑又是骂,跟年轻时候也差不太多。” 桂红莜迟疑问道:“都骂了些什么话?” 吴昊道:“骂我无能。说我遇见了没藏飒乙,竟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桂红莜道:“吴先生,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吴昊道:“当然都是真的。没奈何,我便出去闲走,满以为奔出去几十里地,一来一回,人稍稍疲劳些,也好入睡。” |“昨晚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西北天上,有颗无名小星毫无来由亮得刺眼。这个时节,天狼星原本最亮,跟这颗小星一比,立时就暗了许多。这么说罢,这颗星亮得都能照出地上人的影子来。” 桂红莜道:“星星也能照出影子来?我还真不知道。” 吴昊点点头,说道:“星星只要够亮,也能照出影子来,你不知道,那是没有留神去看过。” 瞿灵玓道:“吴伯父,天象有这样大的变故,是主没藏飒乙他们必定能够成事么?” 吴昊道:“我寻了一处空地,对着这颗小星出神。天地各自有道,出了这种异象,也必定有其道理,只可惜咱们凡人难以识解罢了。看着这颗小小亮星,我虽说猜度不透,心里却不那么慌乱了,想起自己跟你张伯父这一生,想起你父亲,你石寒叔父,想起吴庄主,竟适意得很。” “过了约有一个更次,这颗小星灯花那样跳了几跳,由白亮转为暗红,再由暗红转黯,回到从前那般模样了,若非有意去找,几近于看不到了。” 桂红莜道:“吴先生,你就直说,天上有了这种变故,地上会有什么事呢?” 吴昊长叹一声说道:“西北张矽元先生,此时只怕已不在人世了。人总是要死的,我也能想得开,可他这个年岁,正是做事情的时候,就撒手离世,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瞿灵玓道:“吴伯父,你心里不安,就该回西北看看。若真的如你猜想,张伯父真的不在了,也好安葬了张伯父,再安顿好他的家小,也不枉了你们交往一场。我爹爹跟石叔叔已成了这个样子,我师父也不在了,这件事,可就落到你身上了。” 吴昊道:“这是应有之义,却不必急着去做,也不能急切去做。张兄能有此结果,已然不能说是差。咱们两个当初离开宋境的时候,也想到过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眼下总还能落下一副棺木,一块葬地,不算委屈了。安顿家小这事,看似简单易办,若操之过急、强行搬取,惹恼了西夏人,只怕要弄出乱子来。百多口老弱妇孺落在兴庆城里,若是毫无来由惹恼了拓跋无昊,可就不好走脱了。元昊这个人,原本就喜怒无常,一件事,一句话,不知不觉间,你就得罪了他。” 桂红莜道:“你们这些年来,也真正不容易。” 吴昊道:“只要不怕死,提着头颅去干,也就容易。我自己可以不怕死,却不能不怕张先生的家人死,所以必得小心行事。前番为了人质的事,在贺兰山调人围攻拓跋元昊,挑动夏国出兵,这些事,是瞒不过去的,只是还未曾发作罢了。拓拨元昊一字都不多说,他的心思便也不好猜度,他若动了怒,只要揭出这件事来,你张伯父不用说必得掘墓鞭尸,家属也得满门抄斩。” “不过眼下我已有了计较,拓跋元昊既然如此难以伺候,那咱们就不伺候,换个好伺候的上来。这事我也跟张先生商议过,只是他对元昊还没死心,以为此人终究还有点本领气度,还能用上一用,不肯放手去换人。如今他不在了,我也就没了顾忌。这事我已缓缓在办,说穿了,也不过就是美人计、离间计,照搬三国时候司徒王允离间董卓吕布的旧事,弄得好了,就能要了拓跋元昊的性命,再换新人上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从来都不会替旧君出气,那时再想法带张兄的家属出来,也就方便许多了。” 桂红莜道:“吴先生,你跟张元张先生两个,都是有计谋的人,就是心地太过险恶。张先生为要救出贺兰山里的人,不惜挑动拓跋元昊攻打宋国,不怕发动一场大战。你为了好好带出张先生的家属,又想挑动夏国人窝里斗,要杀他们的皇帝。这等事,我就做不出来。” 吴昊笑道:“就算心地险恶,那也都是让人家给逼的。读书的人,谁不想做一个太平宰相?不是做不成么?可惜的是,论起用心险恶,咱们全都还比不过没藏飒乙,咱们自从遇到没藏飒乙,就未真正占过上风。” 桂红莜道:“吴先生,你这就是说笑了。咱们这些人,都是技不如人,并不是输在不够险恶。” 瞿灵玓道:“没藏飒乙这人,武功、智计俱都高明,行事又毫无顾忌,咱们一败再败,也并不奇怪。” 吴昊道:“当初我跟张兄议起出奔夏国,也曾说起过,说千载之下,必定有人会骂咱们两个是中原汉民的叛贼。如今我又想谋划推倒元昊,这虽说为的只是一己私利,于宋境汉民也是有好处的,将来的人,就算知道了这事,也必定不乐意提起。咱们两个,既不是汉民的叛贼,也不是汉民的功臣,咱们只是两个极寻常的俗人。张矽元,吴久侠,两个苦命俗人,才薄命蹇,偏偏又不肯服气,不肯认命,不想胡乱过此一生,还要挣扎挣扎,如此而已。” 瞿灵玓道:“骂你们是汉贼的,现下就有不少,也不用再等到千年以后。不过,照我说,他们都是心有嫉妒,昧着良心说话。” 吴昊道:“西北这场连环计,已然有人在做,用不着我到兴庆城去,我去了招人眼目,反而不便。我想去一趟赵宋的汴京,见见那个阮逸。” “这人天资是好的,却不肯好好练武,偏偏要去弄什么音律。他能早早察觉咱们乱人盟的势头,还特意立了一个皇城司探事特司出来,眼光也是好的,却又深陷进儒家那几句鬼话中去,受骗而不自知,甘心替赵宋皇帝卖命。无论何样的人才,只要进了朝廷这个污秽坑,想做成事情那就是千难万难。你爹爹叫人去汴京,只用了不多几两银子,就买动那些官儿来跟他为难,就弄得他施展不开,做不成一点事,还差点招来杀身的大祸。哈哈!” 桂红莜道:“这法子也很险恶。” 瞿灵玓道:“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去汴京?” 吴昊道:“银子能让官儿们跟阮逸作对,也就能叫官儿不跟阮逸作对。没藏飒乙这次东来,跟咱们乱人盟大有不同,咱们只有尺朗杰扎不多几个吐蕃人、回纥人,多数还都是汉人。挑了铁船帮之前,跟开南镖局动手之前,也没弄出多大的动静来。崆峒派他们却不然,他们里头有多少西域胡人?太多了。” “别的不说,只一个黄长波就够动人眼目的了,再加上没藏这个姓氏,赵宋皇帝若知道他到了,能不心惊胆战么?姓赵的历来讲究卧榻之侧,不容别人安睡,赵家子孙虽说不成才,却还没有傻掉,这句话总还是知道的。燕云旧地他们能丧了良心不管不顾,却未必能容没藏飒乙在宋境这样招摇。因此,若能买通人在赵皇帝跟前说上几句闲话,不怕他不派出阮逸来,跟没藏飒乙他们为难。结果不难揣测,自然是没藏飒乙安然无事,阮逸身死名裂,咱们也好借此喘一喘气。” “这事照理也无须我亲身去办,无奈我实在不想南下杭州,就只好去汴梁了。去了杭州,岂不还和牛岭峰一样结果?无非是没藏飒乙再胜一场。我说要去崆峒山放手杀人,苦水大师终究读过佛书,怕引动没藏飒乙胡乱杀人报复,包少庄主桂姑娘也是不忍,灵儿你更是怕他们到望海庄去杀那些无辜的佃户,或是到瞿家大寨去杀人。种种顾虑,都不能说没有道理,我一个无家无业的野人,也就不便再坚执己见。我还有几句话,索性也一并说完了,今晚就走,明日一早,苦水大师跟前,包少庄主跟前,由你们代我说明既可。” 瞿灵玓无言给吴昊换过热茶,吴昊说道:“咱们这边,还有一件利器未出,那就是徐晚村先生的毒术。在我看来,没藏飒乙既然敢公然吞并开南镖局,黄长波敢逼死梅占峰,也就不会怕徐先生用毒,至少不象咱们想的那样怕。当初咱们跟开南镖局动手时,动静闹到那样大,没藏飒乙必然早知道有徐晚村这人在,但他行起事来,却似浑然不惧,这都太不合情理,咱们须得小心。” 说完这几句话,还真就起身出门,就着满地星光,出庄向东行去了。 131章 悠悠我心 01 次早瞿灵玓向苦水、包洪荒说明吴昊去向。苦水叹道:“这个吴先生,他若硬要到崆峒山去闹,难不成我还真好出手去拦他?又必然就能拦得住?他终究还是嫌我这个读过佛书的人碍眼,终于不辞而别。他在官场上翻滚了这么久,此次又带足了银子去汴京,阮逸还真讨不出好来。这个阮逸还真有点冤枉,起了没藏飒乙这场大火,却连累了阮逸这个池鱼,这等飞来横祸,他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吴先生既决意去做,我就算要拦,也必拦不住。不过,他若真能图谋了拓拨元昊的性命,另替夏国立一个凡庸的君主出来,这对赵宋官家,对百姓还真有好处。可是,他就不再想推翻赵宋一家了么?” 想了许久,说道:“我这也是胡乱操心,说不定等带出了张先生的家属,吴先生还有别的妙计去图谋赵皇帝,反正我也猜不出,也就不要再去猜了。一个张元先生,一个吴昊先生,这二位前生必然都是锔大缸的。” 桂红莜道:“大师,你这话不光我听不懂,只怕瞿姑娘也听不太懂,你可得细说说,为何是锔大缸的?” 苦水道:“匠人修补器具,动手之前,往往先要用言语引开物主的眼目,再偷偷用器具在破损的地方敲上一下两下,让损毁变大,这样下手修补更容易,也更好赚钱。张、吴这二位,一遇上有解不开的难题,便将乱子弄大,再从大乱中寻觅下手之机,手法跟补缸全都是一样的。” 桂红莜道:“大师,看来就算是你们出家的僧人,日日修心炼性,心里还是会有坏念头。” 苦水道:“人强过禽兽的地方,全靠多知多见,会使用头脑。不论如何偏僻的寺院道观,毕竟也都还在人间,出家人知道些鬼伎俩也不足为奇,更不足以为耻。” 包洪荒道:“可见人之初,性本恶,想学好是千难万难,学坏却是无师自通。这个人世,能有眼前这般模样,并未糜烂到底,已然很不容易了。” 瞿灵玓笑道:“包二哥,真想学坏,也不象你想的那样容易。不然的话,你为何就不能设个阴毒的好法子出来,收拾了没藏飒乙?那时候咱们消闲无事的,该有多好?” 包洪荒猜想半晌,点头道:“你说得不错,真想学坏,也很不容易。世人都爱用心思,但真正会用心思的,却并不很多。” 瞿灵玓笑道:“你知道就好。”自蔡州城外起火起,再到牛岭峰连败,楚青流刘奇蟾音讯全无,这许多日子,她还很少有过这种笑模样。 离渡口约摸还有一箭地,迎面远远跑来四匹马,只看马的步态,马上骑手的身姿,就知必是崆峒派的人。 来人到十余步前下马,一人来到近前行礼如仪,将四人名号一一都称呼到,看其态势神情,对各人熟识得很。就连吴昊孤身出走,他们也似已然知悉,因此虽说未能见到吴昊,言语神态中却见不出有何惊奇。 苦水包洪荒无言还礼,瞿灵玓桂红莜却只是微微点点头,静看他们有何话说。 那人道:“没藏先生离了牛岭峰,又去河北真定走了一遭。”顿了顿,见无人发问接话,才又说道:“应天教卢子牛卢教主那等人才,当真世间少有,没藏先生一掌打死了他,心中未尝就不后悔。既到东边来了,便特意转了个大圈子,到卢教主坟上走了一趟,祭奠他的亡灵。” 桂红莜道:“装模作样,假仁假义,这种事也只有没藏飒乙能干得出来。” 那人道:“自打没藏先生出离贺兰山,所到之处,群雄或是归附,或是归降,当然也有不识相逃避的,也有拼死反抗的,却终究还是顺服的多,不服的极少。应天教就是不服的,没藏先生看在卢教主的面子上,对应天教很是优容,并未大加诛灭。擒下了他们的人,也只是看管起来,好生教导。能如此行事,这番心意总不是别人一句假仁假义就能随口抺掉的。” 苦水道:“没藏先生既能有此善念,就该再进一步,任由江湖上的朋友率意行事,自由过活。愿意追随你们的由他,不愿跟随你们,想自行其事的也由他,彼此井水河水两不相犯,你说那又多好?这就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为什么要非要用强力去逼迫人家听你们的?这几句话,你能替我带到么?” 瞿灵玓道:“大师,就算是如来佛祖转世,对着没藏飒乙说法三年,也未必就能说动他。他这个人,不信天道,不信神佛,只信他自己,不相信会有地狱,也就不怕死后会下地狱。” 那人道:“明日己时三刻,就在东边三十五里外将军渡,没藏先生要设祭拜祝一位古人的英灵。四位身上也无多少事,不妨多行几步路,到场见识见识。这种大祭,先秦时或许常见,秦汉以后人心不古,就不易见到了。” 桂红莜道:“身上无事?难不成没藏飒乙已料定咱们再也奈何不了他、已与死人无异了?” 包洪芒道:“大师,这种大祭,若能办得好,不失古风古韵,倒也值得一看。” 苦水道:“秦汉之后少有大祭,这话不假,却也不全是因为人心不古。在我看来,却是后人明知道自己再也追摹不了古人,勉强去做,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索性就收手守拙,这正是后人的聪明处。” 瞿灵玓道:“他们心底里还是盼着咱们去看看的,这才会扣着那位古人的名号不说,好来引动咱们。想要咱们去看,偏又不明说,还硬要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也真难为了没藏先生。” 桂红莜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不去看,不凑这份热闹,叫他们白白费事。” 包洪荒道:“你这就是因小失大了。这场事,由没藏飒乙亲手操办,就算不如古人,也必有可观之处,我倒很想见识见识。” 瞿灵玓道:“听包二哥这么一说,咱们若不过去一开眼界,说不定真还要后悔。好在就算是个当,咱们还上得起。” 四人便不过渡,打发走了报讯之人,就在当地住下。次日早饭过后,朝将军渡行去。 几十里地,抬脚即到。这两天接连回暖,正是十足的小阳春天时,一路上远近乡农扶老带幼缕缕不绝。四人跟随大众行走,倒也省事。 黄河流行至此,盘了老大一个缓弯,才重又掉头东去。丰水时,河水横披漫溢,此时水浅,留出长四五里、宽二三百步一条长滩。河滩最阔处,己用原木高高搭起一座大台,台顶平铺木板,总有两间房基大小。 桂红莜道:“搭这样的高台,我看不象是要祭拜,倒象是要比试轻功,这样高的台子,我是跃不上去。” 瞿灵玓道:“我看是要学诸葛武侯登台做法,借一回东风。” 包洪荒笑道:“是否要比试轻功,咱们静等着看就是了,不必心急,也不必嘲讽。” 再行近些,每隔数步便有一名健汉在拦阻百姓。这些人虽未带刀挂剑,言语也还算和易,却丝毫不肯稍稍通融,硬生生圈挡出一片空场来,无一人能接近水滨。单只这些奔走之人,其数已不下两千,这份派势,略小一些的家派就连想也未必敢想。 四人立在人丛中瞧看,过不多时,杨震时远远快步行来,先吩咐人在空场中摆下四张座椅,再来到瞿灵玓四人身前,请四人到场中入座。说没藏飒乙此时正闭门沐浴斋戒,不能亲迎,多有失礼。 瞿灵玓道:“我看此地办事也还方便,怎地只有座椅没有茶水,连牛岭峰都还不如了?难不成咱们败了,就不配再喝茶水?你们也太势力了些!” 杨震时不愠不怒,带笑说道:“古人行此大事前,都要斋戒数日,以表诚敬。诸位既来观礼,也就只好先委屈些,等行过大礼,诸位只要愿意,必有茶水送上。”这人曾是义血堂中苏显白、曲鼎襄之下最有名望之人,一旦降了没藏飒乙,便也豪气尽消。苦水心有不忍,只说此地甚好,不必到椅上落座,反倒拘束,善言将他遣去。 又过了约有半柱香那么久,众人正自不耐。有人忽发一声响叫,登时有人往水边走去,四人跟望过去,见上流头有一只小船顺流飘摇而下,船尾一名老者摇橹控船,没藏飒乙负手立于船首。船儿甚小,波涛每一起伏,便似要没于水中,没藏飒乙便似是稳稳立在水面之上。 瞿灵玓冷笑道:“也真难为了他,竟能寻出这样小的船儿。” 桂红莜道:“包二哥,他为何非要坐船从水里来,这有什么说道么?” 包洪荒遇书就读,却也不知没藏飒乙为何要上流头水中来,老实摇头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没藏飒乙并不炫技,待小船停稳,方才稳步上岸。人一离船,船夫摇橹将船驶开,顺着水流向下行去。 偌大一条黄河,竟再无只船片帆,只有这一条小小船儿愈行愈远,没藏飒乙一步步愈行愈近。此地人烟稠密,河船本该往来不绝,想来是上游下游俱都有人设卡拦截过往船只,才造出这般没藏飒乙一人远从天上来的独绝风势。 没藏飒乙仍是一身半旧浅灰轻袍,腰扎巴掌宽的红带,与在贺兰山顶时一般无二。四人离得远,面容便看不真切,想必仍是那副不笑而笑的模样。 没藏飒乙从木塔一侧行过,转身向东,迎着日光站立。未曾抬手也未转首,从丛中早已走出四个人来,四人各伸一只手,抬着一个长方木笼,笼中装的,赫然是一头花斑大虎。四人放下木笼,两两结成一对,东西相对站立。 以没藏飒乙的脾性,他必定不屑与众人先行演练这般阵势。数日之间,便能布排得这样齐整,真不知是谁人的功劳。 包洪荒道:“大师,他们莫不是要行虎祭?” 苦水尚未回话,场中又己走出两队人来,每队各有二百人上下,领队的,便是“西天飞龙”莫出英与“铁木”刘椿捷。两队人围着虎笼各站成一个月牙弧形,特意留出空档来,以便没藏飒乙观看。今日就连风儿也很凑趣,将众人脚下带起的尘土全都吹开吹净,没藏飒乙身上是一丝沙尘都不曾落到。 莫出英先一招手,刘椿捷随后复又一招手,两队中各走出一个赤膊赤足大汉。二人头发披散,只在腰间围了些须遮羞的皮片,却不忘挂弓带箭,手中各执尖头木棒。身上皮肉黑亮,似乎结了一层垢甲,日光照射上去,竟闪闪放光。这两个半野之人,想来该比那只小船更加难寻难觅。 两人相对瞪视片时,互哼一声,便相对嚷骂起来。口中言语虽说无人能懂,却任谁都能看出来是在相互咒骂。众乡人本已为恶虎所惊,此时看到吵骂,方才松了一口气,有儿童更是嬉笑出声,只有笼中那只虎却愈来愈噪怒不安。 包洪荒道:“这是搬演先民渔猎,再以所得猎物献祭天地神灵。虽说近似儿戏,总算还不失古意。” 场中二人愈吵愈急,一人抬起手中木棒朝对面那人顺手就是一击,那人甚是不堪,一触即倒,再不动弹,犹似死了一般。 莫出英大怒,抽剑对虎笼“刷刷刷刷”连出四剑,斩断两根木柱。此人武功不成,担当这件差使却还是心手相应,漂亮可观。 那只虎早就惊怒不安,怎还能当得起眼前剑光连闪?抬起一只前爪来,拍飞半段木柱,长身直扑剑刃。莫出英闪身避开飞来木柱,却也因此闪开空档,任凭凶虎从自己身侧穿过。苦水脱口赞道:“这虎真好本领。” 人与虎近身相搏,弓箭便全无用处,只好依仗各自的血肉身躯。虎是拼着死命去斗,人却各存侥幸之心,只盼这虎能咬住自己身边的人不放,自己便有了生机,一人如此想,人人如此想,这还怎样去斗?分明已不是搏虎,而是饲虎,只可惜此虎食肠有限,吞不下这许多人。 这虎闪过一人,扫倒一人,旋了一个大圈,收颔缩颈,对着一人小腹直冲。这人受了虎撞,孩童般飞出近两丈远,人还未落实在了,虎已跟捕而上,一爪扯破他胸前烂衣,再一爪,已将他胸膛抓裂。虎儿咬起一口心肝脾胃,高昂起头来,唇舌齐动,肆意咬嚼。远远看去,好似还能隐隐见到热气,嗅到血腥。 众人全都看得呆了,只有一个怀抱小儿神魂不满,惊恐之下大声竭力嘶哭。 桂红莜赞道:“这虎儿好聪明,却又好傻,你掉头往河边跑,到了水里,谁还能围住你?” 苦水摇头道:“有没藏飒乙在这里,它就算能奔到水里,必然也走不掉,不过再添一层波折罢了。” 131 章 悠悠我心 02 包洪荒叹道:“先民愚昧,爱以活人献祭,妄图取悦神灵,民智渐开后,便少有这种愚行,而改用物牺。这层道理,没藏飒乙不会不知,却知而故犯,以会猎为名,行此红祭之事,如此倒行逆施,将来必遭天遣。” 桂红莜道:“不行,我得去救下这只虎。” 苦水道:“不单你想,我就不想么?可咱们打得过没藏飒乙么?打不过,就只好在一边看着了。” 虎儿吞吃过两口人心人肝,侧转头听了听,甩掉口中物事,又朝一人扑去,显是不满于吃肉,它还要杀人。 那人惊慌之下腿脚已然失灵,如何能跑得开?那虎照准人的肥2臀就是一口,撕下一片肉抛开,跟着又去撕扯。那人呼天叫地,叫爹叫娘,却无一人出手助他。 血肉之人,如何禁得起凶虎这般撕咬?那人转眼间便已瘫倒在地。桂红莜叹道:“就算只咬人,不吃人,想要把这许多人全都咬倒,这虎累也累死了。” 眼看着这虎又向下一人冲去,莫出英剑身一摇,与刘椿捷夹攻而上,合围这只苦命牲畜。有这两人出手,只过不数招,莫出英一剑刺穿虎颈,与刘椿捷带同诸人,收拾起两具残坏人尸退下,空场上只留下一只死虎。 桂红莜道:“既然要杀虎,何不索性一剑杀了,非要放它出来伤几个人?我看不明白。” 瞿灵玓道:“没藏飒乙行事,就是要让人看不明白,动人眼目。” 包洪荒道:“这就是所谓活祭,要以活人的性命为祭。” 众人退下,尘土落净后,黄长波走入场中。她今日也弃却华艳,穿了一身素色衣裳,指使人众将三只大鼎正对着木塔安放端正,鼎中满堆待燃香草。这三只鼎也非易得之物,但没藏飒乙做事,总不好只用寻常寺院的香炉大锅,纵然再难寻难找,也总有人能找寻得到。真不知是何样的古人,能当得起此一场祭拜。 没藏飒乙行至鼎前,亲手敲石取来新火,将香草一一点燃。 瞿灵玓四下看了看,说道:“只可惜没有声乐。” 包洪荒道:“如此规模,再想用音乐,堪用的也只剩下战国编钟了。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就算是没藏飒乙,他也不能凭空变造出来。用别的东西反不如不用,是故便不用声乐。” 鼎中所烧不知是何物,香气清馥醉人不说,更有一股雾气蒸腾直起,飘过木塔顶台,河边秋风不小,竟不能将香烟吹散。瞿灵玓于香草一事算得上有心得,也说不清这种香草的来历,不由感叹崆峒派中真有能人,更感叹他们有此能为,偏偏不肯去做真正的有益之事。 没藏飒乙微微举首,远看天外。若有所思良久,从衣袋中取出两页纸,似看非看,诵读起来。 以他的内力修为,想将言语送到诸人耳中,实在易举易为,没藏飒乙却只象常人那样轻声诵读。一番苦心撰就的言语似乎只想说给那位古人知道,不愿叫无知俗人也听了去。瞿灵玓道:“咱们走,不看他们装神弄鬼。” 苦水笑道:“这时就走,你们必定会后悔,跟我来。” 四人出离人群,来到一处空阔地面,苦水运起内力,耳中听,手中用剑在地上写: “时近深秋,野露长扬。没藏飒乙有事南下,行经将军古渡。途遇长者,得知将军者,武人刘裕也,野人不识一国高祖武皇帝,咸呼以统兵刘将军,设渡记其旧事。” 瞿灵玓道:“爹爹说过,刘裕是个好汉子,强过赵匡胤不知几千几万倍,真正是杀出来的功业。” 苦水手下不停: “闲言过耳,如巨石入水,掀起无数波滔。吾不忍径去,念及远古四时皆有祭礼,遂生郊祭之意。” 苦水写得随意之极,全似才子自家提笔做文,顺畅无碍,可见耳中听得清晰,一字不曾漏过,一字不曾误听。这等功力,桂红莜略逊,瞿灵玓自是不如,包洪荒内力或许还强过苦水,但运使法门太差,这件事,真还只有苦水一人能做得到。苦水写道: “吾人栖身草莽,一介布衣,所祭者,亦草莽之刘裕,布衣之刘裕,非为帝为王之刘裕。所拜者,英雄之刘裕,豪杰之刘裕,为按剑杀人之刘裕,非开国为帝之刘裕。” 苦水停手不写,说道:“怎么全都是刘裕刘裕?这等文章,实在是丢人,也真不好拿出来大声诵读。”说道:“下面说的全都是刘裕的功业,不必费事去写,你们自家找书来看反而更好。” 半晌说道:“他说刘裕是个苦贱之人。” “是个无赖,赌博欠债不还,被人捆起来打过。” “说刘裕是个好汉,一人打退过数千人。” 瞿灵玓道:“说打散还差不太多,若说打退打败,不论谁说,我也绝不会信。” 苦水又听了片时,说道:“他苦心觅来的字句,我也不好埋没了。”写道: “奋起寒微,攘袂而起,所向无前,所向无敌。大旗到处,无往不捷,每一进阶,雄才盖世,跨世枭杰。”已是有字无句,好在其意三人都还能懂,不算劳而无功。 又道:“下面说到刘裕东讨西杀了,这些四六句,史书上写的保准更好,你们还是看史书去吧。”住手不写。 良久,瞿灵玓道:“古来英雄好汉不少,他为什么单单祭拜这个刘裕?他就没有说说么?” 苦水听了听,笑道:“这怎能不说?说了。”用剑写道:“独出辣手,打击豪强。”好似不能快意,又写道:“打击豪强。”写了两遍方才住手。 瞿灵玓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都是豪强,他呢,偏就要打击豪强。” 苦水道:“说到祭词了,好与不好,我也都写出来,也算是有始有终。”也不顾什文章体式,写道: “吁唏,刘公大名,万世永扬。刘公英魂,游于天方,污浊此土,必不肯望。登台问天,五内彷徨。炉香只虎,敬献孟浪,远郊设会,仪具有伤。冀公鉴某衷肠,偶一回望。伏维尚飨!” 没藏飒乙读毕祭文,将字纸投入鼎中。身后黄长波略一示意,早有帮众将软硬柴草堆到本塔底下,人多力大,转瞬间便堆成一座柴山。柴火上,另撒有引火的清油。 众人就从鼎中引火,点燃柴草,用木架将死虎抬至没藏飒乙身前四五步远处放下,行礼后退开。 没藏飒乙昂首天外,直等到火头烧起,踏上两步用脚尖轻轻将死虎挑起丈余高,随即身子飘起,独伸左臂抓了死虎颈后皮毛,一人一虎直向木塔上升去,轻轻落下。 桂红莜赞而且叹,说道:“这已不能说是轻功,只能说是活人在半空里飞行。这等轻功,我再轮回三世五世,也万难练得成,能见上一见,也不枉此生了。”她遇到一草一木稍可入眼,还要赞赞,得见没藏飒乙如此神技怎能不赞? 瞿灵玓道:“还有咱们这些豪强没有锄灭,他总不能把自己跟死虎一同烧了活祭刘裕,我倒要看他如何下这座火塔。”其时火上浇油,再借助河边旷野的风势,呼吸之间,火苗离没藏飒乙双脚已只剩下一丈多远,热烟已将整个人包笼。 说话间,便在没藏飒乙头顶空中,有烟气盘绕扭动,变出大大一个人的影子来。 桂红莜道:“难道这就是刘裕的魂灵?” 瞿灵玓道:“多半只是个戏法,不过很能唬人。他们不是有个神佑堂么?想办这事也容易。” 包洪荒叹道:“没想到一场大事,到头来弄得跟儿戏相似,虎头蛇尾。” 没藏飒乙抱拢双拳,向空中人影抱拳行礼。 苦水道:“刘裕这样的好汉,又早死了六百年,他竟然只是抱拳不叩拜。刘裕纵然英明,隔了这大几百年,只怕也识不得他这套江湖礼节。他这番行事苦心,只怕是白费了。” 瞿灵玓道:“我只说是火头已成,他若倒身跪拜,必然要被火烧。” 此时火焰已烧近台板,板缝间已有火苗钻出。没藏飒乙犹自抬手看天,端立不动。 桂红莜不解道:“难不成他真要等着见刘裕的魂灵?或是要烧死自己?” 瞿灵玓道:“黄长波还稳得很呢,你着什么急?”说虽这么说,也是凝神朝高台上观看。没藏飒乙如此行事,已近于做作,但这份气概,这身本领,还是叫人不得不服。 说来也是奇怪,火苗离没藏飒乙鞋袜衣摆还有四五寸时,便再也接近不得,似乎就连烈火也怕了他。 苦水不知不觉间念了句“阿弥陀佛”,没藏飒乙似乎远远听了去,两手虚虚随意一抓,脚下两块台板便平平飞起,没藏飒乙一手抓牢一块长板一端,将长板插入火中,内力从长板上透出,硬是从熊熊大火中开出一条通道来。在河边万众的惊呼声中,人已一飘而下,挽起黄长波的手臂,沿着预留出的宽道,缓缓远去了。 瞿灵玓道:“没藏飒乙内功高深,难不成他的鞋袜衣裳也会内功?我很不明白。” 苦水道:“你这就是让他唬住了,聪明也就没了。你难道不知道西域有种火浣布么?这种布遇火不燃,在火里烧过一遭,反到象洗过那样新洁,因此才会叫火浣。他的鞋袜衣衫虽都是旧样,却必定不会是寻常布料,就算不是火浣布,也必是类似的东西。” 包洪荒两臂虚伸,与适才没藏飒乙一般模样,试了两试,说道:“太难,我做不到。” 苦水道:“别人都做不到,没藏飒乙才会做,人人都会做,那还有什么稀奇?” 桂红莜道:“大师,他费了这许多事,难道就只为要显显威风,唬唬人么?” 苦水道:“照我看,显威风,唬人,这都是实情,不过倒也不能灭了他的一点真心,他拜刘裕,必定也是心中确有所感。古人中,值得一祭一拜的尽多,三皇五帝太久远了不说,就说那个统兵多多益善的韩信,不也是个苦出身,不也很值得一拜?” 瞿灵玓道:“韩信下场太惨,怎能合没藏飒乙的脾性?” 包洪荒道:“韩信带兵诚是好手,但除此之外,行事也真糊涂得很。” 瞿灵玓道:“他不是说了么,他要学刘裕,独出辣手打击咱们这些豪强,只留下他自己一个豪强。” 苦水道:“这只是明白说出来的,或许刘裕还做过某事,或许只是件小事,但深合没藏飒乙性情,他便深藏于心,不愿说出来叫人知道。他既不说,咱们也就不用再猜了。” 132 章 禽鸟林木 瞿灵玓道:“苏大侠在《北来录》中说,他曾用掌力一掌阻断门前小河的流水,分水与分火,也不知那个更难些。当然这都是苏大侠误服了曲鼎襄的流年倍速丹后,得了毒性助力还不自知,只是不解内功何以进展之速。” 苦水叹道:“苏显白若不死,没藏飒乙他还真不敢轻动。再退一步说,吴抱奇曲鼎襄不死,他也不至于如此狂妄。曲鼎襄这人,只是气势稍弱,眼界还是有的,有他在,到了这种时候,他必定会先放下争执,跟瞿先生吴庄主联手,先合力除掉没藏飒乙,绝不会归降。只剩下瞿先生一人,便有些独木难支,他心里有怨愤,又不愿做过分之事,弄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只好说是劫数了。” 桂红莜道:“刘裕的魂灵真要是不开眼,保佑没藏飒乙成了事,我就去拆了他的陵墓。” 瞿灵玓道:“没藏飒乙若成了事,咱们连命都保不住,还怎么去拆人的坟墓?若说没藏飒乙成不了事,落到了咱们手里,咱们倒还能叫人去刘裕坟上祭吊,感念他还算有灵,没叫一只死虎骗倒。” 说说讲讲间,人众散去,崆峒派也去得远了,河禁重开,四人便在将军渡过了黄河。 四人见了这场热闹,不曾被没藏飒乙的卖弄吓阻,心底豪气反重被激起,一扫离开牛岭峰后的颓闷。知道没藏飒乙必定会去杭州,便由瞿灵玓桂红莜出手寻来银钱,买了八匹马,一人双骑,赶往杭州。 一路向南,于路却再也见不到崆峒派一人一马,可见没藏飒乙全然不以这四人为意,便也不屑派人跟踪打探。四人虽未急赶,却再也不曾耽搁,七日后,已来到淮南东路寿州境内,在硖石山间穿行。这山乃大别山的余脉,在淮北平阔之地绵延数十里,山间多有溪谷,山脉南端,便是曾经草木皆兵的八公山。若是无事,此地堪可一玩,如今四人心上有事,只好空过。 包洪荒见桂红莜近日来少见笑脸,连话都不肯多说,便说起淝水之战的典故,给她破闷。桂红莜虽说有答有应,却总是打不起精神。 瞿灵玓笑道:“这里离小龙谷只不过一天的路程,桂姐姐,你可不要怪包二哥不带你去谷中走走,咱们这不是有事么?” 此地离小龙谷一日行程,离光州却也只有一日行程。去年春天里,瞿灵玓带同乱人盟大队好手到包家索书,便是坐镇光州蔺一方家,也正是在光州双河镇打狗采莲,结识了楚青流梅占雪。如今故地重来,情形却已大有不同。若说楚青流刘奇蟾已死,不单瞿灵玓绝不肯信,任何人都未必肯信,但人既未死,为何不赶来找自己?却又不见半点音讯?想来就算未死,也必受了重伤,或落到了别人手里,行动不得自由。 诸番情由,瞿灵玓无日不在猜度,只是不曾明说出口而已。此时借着打趣桂红莜,好歹说了小龙谷三个字,却还是不肯径直说出光州双河镇,更不肯说出白草坡来。 桂红莜双颊红如火烧,缓缓说道:“我就怕到不了杭州,也到不了小龙谷了。”说着话,晃了几晃,倒栽下马。此事太过突然,全出三人意外,竟不及有人出手接挡一下。 瞿灵玓命苦水包洪荒分头戒备,自己将桂红莜抱持到隐僻地方。拉扯间,带起桂红莜袖管,见她两只小臂上紫痕累累,瘢痂新旧迭加,几无一块完好肌肤。瞿灵玓登时记起桂红莜曾在长风沙镇上说过,她与楚青流两人功伴相感相应,却又因不能时常相见而苦受折磨。每到排遣不开时,便用刀剑隔衣自刺强行分神。想来此时与外人同行,不便动刀动剑,便用针钗暗刺。再一细想,发觉这一路桂红莜举止着实颇多怪异,只是自己心里有事,见了也只如未见。 瞿灵玓看得心下烦乱,心说倘若桂红莜若从此再也见不到师兄,不知会是个什么状况。好在桂红莜只是昏晕,气息仍很沉稳,并无危象。瞿灵玓收摄心神,将桂红莜抱在怀中,替她推血过宫。喂她服了一粒蓝水鲨胆丸,却也不见有何效验。 桂红莜内力强过瞿灵玓甚多,昏晕后内息失控,想用外力助其导引实在难之又难。瞿灵玓忙活推按多时,桂红莜总算醒来,说道:“你见事最是明白,见了我臂上的这些伤痕,就该知道我晕倒是因为许久没见到楚少侠这个功伴。这些天,咱们太过不顺,我便强说强笑,不想惹大伙烦恼。没想到自抑太过,反而坏了事,竟会晕倒。你不是刻薄的人,可不许怪罪我,也不许笑话我。我不是假装的,更不是在用什么计谋,想要嫁给楚少侠,我是要嫁给包二哥的,我这都是身不由已。不怪别人,都怪我自己,我若不追着师兄去沂山,也就遇不上楚少侠,也就不用受这份活罪。” 瞿灵玓笑道:“我不怪你,更不会笑话你。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离了师兄就如此难过,师兄离了你却见不出有众人什么异样?若说不是假装,未免不合情理。” 桂红莜道:“这道理我也想过,却不曾想得明白。我只能打个比方,比如一座林子,里头的树木花草,若有了飞禽走兽共生共存,生机便活泼多了,增色不少,这就好比是林木与飞禽走兽互作功伴。林子里少了禽兽,只是孤寂些,冷清些,总还是林子,鸟兽离了林子,失了觅食安身的根本,就存活不住了。楚少侠便是林子,我就是鸟兽。这个比论未必就能合于道理,也未必就能服人,不过我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瞿灵玓道:“天机绝非人力所能揣想,咱们也不用多费这个心思。自家烦恼自家知,你的病况,你自己最明白,你只说说眼下该怎样办?” 桂红莜懒懒笑道:“还能怎么办?你想个法子,把楚少侠变到我眼前来,我就好了。” 瞿灵玓叹气道:“你这是妄想,再想别的法子吧。” 桂红莜合眼想了半晌,睁眼说道:“我也有件事想不明白。照说你也是楚少侠身边最最亲近的物事,我整日和你同行,怎地也毫无效验,以至于还要晕倒?” 瞿灵玓绝想不到她这个当口还会说起这些隐密之事,知她心直无私,不便责怪,羞红脸孔强抑慌乱说道:“先一个,我不是什么物事,再一个,我跟那个楚少侠还没有亲密到你说得那个地步,是以没有效验。你若再敢胡说,我就敢扔下你不管,留你在这里喂狼,反正师兄离了你也无性命之忧,你看我敢还是不敢。” 桂红莜道:“你不敢。不过你既不爱听这些,我不说也就是了。你找个人家,我歇一个晚上,明早再看吧。若还不能骑马,你就雇一辆大车,拉着我去杭州,是死是活,只好随他去了。” 瞿灵玓道:“这都容易。也不必等到明天早上再看,待会找到人家,我就叫包二哥跟苦水大师去买大车。咱们连夜行路,去东边海船上找徐晚村先生,你这点麻烦,在徐先生手里,算不了什么。”又要喂她鲨胆丸,桂红莜道:“吴庄主没了,楚少侠人还不知在哪里,更不知何时才能出海,鲨胆丸用一颗便少一颗,我就不糟蹋好东西了。我这不是病,吃药没用。” 瞿灵玓不好勉强,叫回来苦水与包洪荒,三言两语将桂红莜病情说清。苦水还是初次听闻这种奇事,更说不出什么应对法门。包洪荒知道功伴这事,却也想不到一旦分离竟会有如此重的病况,见桂红莜已不能乘马,便将她揽抱在胸前双乘一匹马。 这二人全都喜居山野,不爱人间,身上都有三几分荒野气息,不用言语,便能互识对方心意。桂姑娘有意于已,包洪荒并非不知,只是不屑于做寻常儿女的俗态,才少有亲密举动,如今相知之人重病,包洪荒顿生无限怜惜,别说眼前只有一个苦水,一个瞿灵玓,纵然有千军万马,他也会将人抱入怀中。 桂红莜偎靠包洪荒,低低说道:“包二哥,你会嫌弃我,瞧不起我么?” 包洪荒道:“你做过什么惹人嫌弃的事么?” 桂红莜顿了顿,说道:“我想了又想,觉得并未做过什么惹人嫌的事。” 包洪荒道:“那我就不会嫌弃你。等找到人家,你好好睡上一觉,买来大车,咱们就去海里找徐先生。” 身边有银钱,不难寻觅歇息处所,地处丘岭山地间,想买大车却很不易。直到天黑过后,苦水包洪荒才带回一辆大车,还不能说是结实,只好将就着用。 瞿灵玓买妥被褥铺好,为万全计,又雇了一老一壮两名乡农引路,包洪荒将桂红莜抱到车上,跨辕赶车,苦水瞿灵玓骑马跟随。多出来的马匹,走夜路不易管领,瞿灵玓索性全都送给农家。三人催赶一辆双驾大车,护着桂红莜,就着星光,穿山向东行去。 行出个多时辰,不觉月斜天外,来到一处长谷,两边漫草荒坡连绵,只最深处留出一条细路。四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若非远有没藏飒乙这个大敌,近有桂红莜这个病人,如此清夜行路,也是一件乐事。 桂红莜道:“这样好的月亮,不能到峰顶上去看,却要在车里躺着,好没意思。” 瞿灵玓道:“你一个江湖人,我就不信没见过更好看的月亮。听师兄说,大海上的月亮,比山里头的更好看---” 刚说到这里,“刷刷刷刷”连声,从两边草丛中跳出五七个人来,或前或后分开,将人与车截在谷中。各人全都用黑布蒙面,只留出两只眼睛,看身法手段,当是些小贼小盗。手中却也有刀有剑,并非执了一根木棒就敢出来打闷棍。 包洪荒跨步下了车辕,一步抢过马头,用手中鞭杆强压当面那人狭长刀锋。那人身形瘦小,却很是灵便,手腕微沉连闪带卸隔开鞭杆,随即便又攻上,包洪荒竟未能得手。 苦水道:“这人穿的是男装,却是个女子。” 包洪荒全不管来人是男是女,柔弱还健壮,踏上一步鞭杆再度击下。这一下已用了五成劲力,这贼人能有多少能耐?又怎能化解得开?连退出五六步还是立脚不住,跌坐在地,吐出一大口血,再也挣扎不起。幸而包洪荒只想赶开人行路,无意伤人,这才留了他一条命。 经此震慑,群贼再不敢轻动。马前一人拱手说道:“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高人。诸位若想杀人不妨上前动手,若不想多造杀孽,咱们这就退开,让你们过去。”说的是当地口音,两句江湖口说得还算有模有样,说着话,伸手去扶倒地伤者。那人竟是伤得极重,有人扶持尚不能站起,反痛哼了一声,听来还真是个女子。 瞿灵玓下马来到包洪荒身侧,借着月光,看了看倒地那人肩背后影,摸出一粒丸药,向一名贼人说道:“这粒蓝水鲨胆丸,你喂她服下去,我还有话说。” 那贼胆气竟不弱,并不怕瞿灵玓设计赚他,大步过来接了丸药,俯身送到女贼口边。 女贼摇头道:“我不吃你的鲨胆丸,有话你只管问,我一时还死不了。”这话,自然是对瞿灵玓说的了。 瞿灵玓冷笑道:“若一时还死不了,就更该服药,明知要死的,才不必糟蹋了丹药。蔺榘仙,我说得还在理么?” 女贼扯脱蒙面布巾,接过鲨胆丸入口咽下,闭目略略歇息,说道:“瞿灵玓,家父待你们如何?在光州,我又待你如何?我母亲、祖母,她们又待你如何?”如此说来,这人还真是光州蔺一方的独生女儿蔺榘仙。蔺一方得子之前,曾请高人取名,若生的是儿子,就叫蔺榘先,生的是女儿,就改“先”字为“仙”,这事在光州多有人知。 瞿灵玓道:“做人不看武功,不看样貌,看的是心胸气度。蔺姑娘也能说出这种斤斤计较的话,很出我的意外。我若反口相讥,未免有失厚道,毕竟蔺掌门在瑙水大沟围寺救人一战中出力甚多,光州勾连刀门派虽小,也死了七个人,这件事,并未过去多久,我还不曾忘记。”语气居高临下却又不是一冷到底,亲热话语偏又说得生硬难耐,全如高手使刀运剑,其意令人难以捉摸。 蔺榘仙咳嗽两声,大声说道:“勾连刀的确是个小帮派,比不了乱人盟势力遍布江湖,高手数之不尽。但既然惹上了没藏飒乙,跟咱们必然也是同样结果,到那个时候,再看你瞿大小姐是个什么气度!” 瞿灵玓并不与她斗口,向他身边一人道:“你们勾连刀出了什么事?蔺掌门呢?你们怎会在此截路剪径?” 那人扯掉面巾,看了看蔺榘仙,说道:“勾连刀这个门派早就没了,就剩咱们几个人了。没藏飒乙崆峒派他们,整挑了咱们,杀了掌门人,抢了咱们的财物田院。” 133 名祸 自打没藏飒乙起身东来,还没真正发力整挑过一帮一派,为何偏偏要跟勾连刀过不去?跟蔺一方过不去?难不成记恨瑙水大沟的事?也从未有过一帮一派死扛没藏飒乙到底,勾连刀为何又非要强争? 尽管有这诸多疑问,瞿灵玓还是一听便信,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藏飒乙到了光州么?你们几个又是怎么逃脱的?你扶小姐起来。” 蔺榘仙服下蓝水鲨胆丸,得力不小,借着那人扶持,来到桂红莜车边坐下。一行人就在荒野地里,说起前日那场变故来。 就在两日前,崆峒派一行十余人到光州勾连刀的总舵拜山,自报名号“铁木”刘椿捷与晏龟年。蔺一方将人接入厅中,方知一行人中还有义血堂的“日电剑”鲁执时,“飘风剑”耿耀先,“坚节剑”周养雍,“阴虚剑”曹仲秋,这四剑全都是有名人物,向来非蔺一方所能高攀,故此还都是初次得见。 各人并未一进门就发难,喝了几口茶水,便由晏龟年发话。瞿灵玓等人在黎城山南刀会的总舵戏辱过人,知道这人是个惫懒滑头,若讲斗口,别人还真难占到便宜。 晏龟年一开口便大赞蔺一方围困贺兰山觉照寺时冲锋在前,敢说敢打,救人时也舍死冲突,所有这些,没藏先生或是亲见,或是耳闻,全都知之甚详,一无遗漏。可惜的是蔺掌门有勇无谋,运气也实在太坏,错跟了瞿广瀚来与没藏飒乙为难。眼下风水轮流转,瞿广瀚石寒没了,没藏先生来了,当日的功劳,如今可就成了过错了。 蔺一方不去理会嘲弄,只说自己本领低微,门派弱小,当时遇上乱人盟到光州来,降顺也算不得如何耻辱。去贺兰山救人,出力也是下属的本份,无关眼力,更何况勾连刀还有一个自己心爱之人被扣在瑙水大沟?这人是自己的外甥,自己无子,一直将这人当儿子看待,若不能救出此人,对不起姐姐不说,自己心里也难安稳。 这人讲到这里,忍不住就要去看蔺榘仙,看其语气神态,分明是想说这人将来是要娶蔺榘仙,承继勾连刀基业的,只是碍于小姐在场,才没有明说。 蔺一方说,在贺兰山救人时,众人各存已心,各存侥幸,若无人站出来领头,则救人只能是一句空话,自己为救这个外甥,才不得已强要挑头,并不是自己对乱人盟多么忠心,也不是认为自己如何英猛,本领如何如何高明,这点自知之明,自己还是有的。 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并未有丝毫托大。在如此关头肯细细说起这些,虽然未曾明白求饶,也与求饶差不多少了。 晏龟年问:你那个外甥,救出来了没有? 蔺一方道:没有,那孩子性情过于刚硬,连络了几个人起事,想要逃出来,结果死于乱刃之下。 听这人说到这里,蔺榘仙不由哀哭出声,随即自知失态,赶紧掩口,但一声尖啸已如利针般从各人心头划过。那人未能随蔺一方从贺兰山回转,这事断然难以隐瞒,蔺榘仙自然早知凶耗,此时再听人说起,还是难以自控。 晏龟年道:你这个外甥,跟你一样的没眼力,没运气。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怪瞿广瀚,怪石寒他们,却不能怪没藏先生。 又说当初围寺时,最肯出力的,一是蔺一方,一是应天教的卢子牛。卢子牛已死,没藏先生前不久刚到他坟上去吊祭过,这事多有人知。 刘椿捷接话说道:没藏先生肯高看卢子牛,不是他有多勇猛,有多大的能为本能,有多忠于瞿广瀚,只是看他性情刚烈,宁死不辱。比起卢子牛,蔺一方任其一样俱有不如。再退一步说,就算蔺一方同样性烈,同样死于觉照寺前,没藏先生也不会在光州再祭一回墓,事情做得多了,那还有什么意味? 又道:眼下没藏先生已行到极东处,转而就要南下,此事蔺一方不会不知。既然早就知道,却既不亲身前去迎接,连络着归降,又不逃走隐藏,还在光州安坐,没事人儿一般,细究起来,不外是心存侥幸,希盼没藏先生能象对应天教那样,高看勾连刀一眼,矇眬过去,这可就想错了。 蔺一方叹气说道,他自知得罪了没藏飒乙,绝无侥幸之心,自己又无力对抗,已有退避之意。更知道光州是个多事之地,不宜长居,就想借此机便,带领领勾连刀众人退出光州,另觅前程。但这事比起仓惶走避来,无疑要烦难许多,单只是变卖房屋田产,就要大费周折。他只知道没藏飒乙在黄河以北盘旋往复,没想到他会突然难下,更没想到他会改缓行为疾进,来得这样快,以为总得过完残年,新春后才会路过光州,图谋江南的事。 面对着满屋的仇家高手,对方又一意嘲讽,蔺一方说起心底真话,话中的求和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自打崆峒派进门,就陆续有勾连刀门下的得力部属闻讯赶来。崆峒派的守门警戒之人并不拦阴,放任这些人直行到厅口,才当着蔺一方的面一一轻松擒拿捆缚,押在院中,虽还未杀却,要杀,也不过一举手的事。面对此种险情,若说蔺一方还能毫无顾忌,可就是梦话了。 蔺榘仙叹道:“祖母说,她在光州活了一辈子,这一离开,往后可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想在光州再过一个年。也怪我不懂事,也顺着祖母,劝父亲再等上几天再走。”鲨胆丸果然有奇效,她已不再喘息,能说出成句的话来。 那人道:“小姐,你可不要怪老夫人,更不要怪自己,想在光州过完这个年的,并不在少数。” 晏龟年仍是打趣,说疾行还是缓进,全由没藏先生视大势而定,不用再跟他蔺一方商量。他们也不敢打听没藏先生的心意,只知领命行事。蔺一方不先行打听,早做打算,自然是因为全没把没藏先生放在心上。 瞿灵玓道:“照这样说下去,只要蔺掌门肯委屈服软,也不至于弄到不可收拾。遇上没藏飒乙这等对手,降了他也算不上耻辱。” 那人骂道:“话都说到这个样了,还要怎样?他们根本就没安好心。义血堂的那几个坏种尤其坏,咱们就算跪下来求,他们也必定要生事。他们跟掌门人慢说慢讲,也只是想看笑话罢了。” 瞿灵玓早就想问,听他说到义血堂这几人头上,问道:|“义血堂那几个人怎么也跟着一起去了光州?” 那人道:“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带了各自的门人弟子全都降了崆峒派。帮狗吃屎,比正经崆峒派的人还要加倍凶恶。我也不在当场,我说的话,也是这里听一点,那里听一点,杂凑起来的。” 苦水道:“他们因何能从海里上岸,因何又降了崆峒派,这里头不管有怎样的内情,必然有许多不光彩之处,他们怎好拿出来在人前宣讲?咱们久后自能知道。” 眼看着院中已拿住了三十余人,再无人来,刘椿捷冷笑一声离坐站起,说道:蔺一方,照你看,今天这事该如何了断? 苦水恨道:“这是要逼迫人明白开口求饶,他再不允所求,与猫儿戏鼠全无不同,着实可恶。” 蔺一方说,今日这事,全由他自己身上起,自己无德无能,连累了勾连刀门下的众位兄弟。他惹下事,他以死来了结。他死后,只愿没藏先生能网开一面,给勾连刀众兄弟留一条生路。 晏龟年道:你算盘打得倒好,帐目好清爽,不过你还是漏算了一笔。你这条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还用这条命来讨价还价,不太糊涂些了么?你糊涂,咱们并不糊涂。 刘椿捷道:你张口死,闭口还是死,却就是不肯说一句服软认输的话。明着告诉你,没藏先生还真未说就要挑了你们,黄姑娘也只是说,经过贺兰山瑙水大沟那场事后,你蔺一方在江淮一带好歹还也算有点子名声,正好拿来做个筏子,警醒警醒江南那些大小帮派。你若肯痛快降服,又肯真心出力,事事都能冲在前头,也不是不能放过你们。 又道:就是现下,也不是不可收拾。你若能当庭跪倒,对西北方向连叩响头,向没藏先生求饶乞命,咱们今天就先放过你。 包洪荒低低骂道:“可恶!”他一直都在无言静听,此时再也忍耐不住。 苦水道:“照我看,蔺掌门最好不要上当,看起来,就算当真跪倒叩头,只怕也落不了好,反会自取其辱。他们既想杀人立威,求不求饶,降不降服,全都没用了。再退一步说,就算当时能放过蔺掌门,日后也会找借口再生枝节。” 幸好那人摇头说道:“掌门人怎会做那样没脸面的事?蔺掌门来到厅口,向院内被擒众人说过几句告别言语,返身摘下壁上的长柄轻刀,就向刘椿捷斩去。” 争斗一起,屋内六人便齐齐出手,刀剑乱下。蔺一方已有必死之心,绝不稍退,厅中六人武功无一不高出他一头,这场架还怎么打?不数招间,蔺一方便已尸横当场。 蔺榘仙听到这里,虽未再哭出声来,身子却连晃了几晃。桂红莜从被低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说:“蔺姑娘,等我的伤好了,我必定替你报这个仇。我捉了他们,交给你亲手碎割。”蔺榘仙重重点了点头。 六人杀完蔺一方,出厅来到院中,走到众人身前,命一名崆峒派帮众上前逐一问话,肯向西北方向叩头乞命、又肯自断右手的,便能留命。不肯的,或稍有迟疑的,便一刀杀却。 屠刀之下,仍有二十余人不降被杀,只有七人自斩右手后被逐出院门。这些人中,有人拼死走出光州,到寿州来通风报讯。蔺一方老母的娘家在寿州,自知年后一走,此生就再难见父母坟墓,便带孙女来寿州来给父母上坟,这才逃过一劫。 勾连刀门中,有宁死不降的,自也有乐于降服的,这些人详知内情,知道蔺一方老母女儿都在寿州。他们必定会说给刘椿捷晏龟年与义血四剑知道,崆峒派为要立威,杀人愈多愈好,做事愈绝愈好,怎肯放过蔺一方的老母女儿?这些家人便带了老夫人躲到荒山里来。慌乱中间,既无车马,也少银钱,见到瞿灵玓一行人有车有马,不禁动了劫持之心,便绕道过来先行埋伏,这就是过往的经过。 那人讲说完了,向车后一人说道:“老三,你到前头来,给他们看看你的右手。” 老三转到车前,用左手拉起右手衣袖,虽在月光下,众人也能看到他右手虽层层包裹,却明显是齐齐而断。 瞿灵玓道:“老太太眼下在哪里?咱们这就去接了来,一同走路。” 134章 殒红 刚走出一箭地,弯道后头转出一队人来,也有十余人,这队人并无马匹,全是步队,同样是高举火把。为首一人正是晏龟年,在他身后,两名属下半扶持半推拉,拥着蔺一方的老母。 瞿灵玓迎上去说道:“江湖上争斗,若没有解不开的血仇,只是争抢码头堂口,历来不伤人老母幼儿。眼下蔺一方已然死在你们手里,勾连刀也散了,你们为何还要追杀老夫人?就不怕江湖朋友笑话?你们如此行事,没藏飒乙知道么?黄长波知道么?”到此地步,己无法再不让蔺母知悉实情,还是直说的好。 晏龟年淡然道:“蔺一方死是死了,他却并未服输,他是以死来对抗没藏先生,这样不识时务的人,实在是罪大恶极。若都学他的样,江湖几时才能平定?大事什么时候才能做成?长江以南帮会众多,山多林多,水多船多,若全都学他的样,以此来抵抗,死也不服,不知要费去多少手脚,多死多少人。故此咱们过江前才不得不做一件两件狠辣之事,警动人心,也是杀鸡儆猴的意思。跟你直说了吧,蔺一方也没做过什么必死之事,若放在西北河北,咱们也许会允他归降。他错就错在不该待在临江的光州,偏偏又遇上咱们过江前恰又要杀人立威,就这么简单。” 如此直承己意,也算是个真正小人。却并未说屠灭勾连刀是奉了没藏飒乙的明令,还是他们几个人独出心裁,看出蔺一方力弱好欺。 瞿灵玓道:“看来没藏飒乙并未命你们来杀蔺家,既如此,你们最好放了老夫人,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别把事情做绝做尽。”如此苦苦相求,苦苦相劝,其实也是无奈。只要一动手,对方便能杀了蔺母,则救人反成杀人。以瞿灵玓蔺榘仙二人,远还做不到一出手就能杀了晏龟年,还能安然救下蔺母。 晏龟年道:“这时候还说这些话,不嫌太晚了些么?实话跟你说,就算我想放人,我说了也不算。你们回头看看,那边已打起来了。” 瞿灵玓为防他偷袭,并不回看,一颗心却已“咚咚”乱跳,正在想是否要回奔察看,晏龟年已然传令:“小心看守人质,我来拿下这两个丫头。我若是不成,你们就再一起上。”跳下马,挥剑直取二人。 追索蔺一方的老母孤女,论理绝不用到如此多的高手好手离巢齐出。但义血四剑新降,还未能有尺寸功劳,遇上此等良机,绝不肯白白放过。骑行不到百里去捉拿一老一小,又是伸手就能拿来,与远足散心也差不了多少,若就此再能引动光州城里勾连刀的残众出头,再杀个回马枪,就更是一步绝妙好棋,因此便结队同来了。 有勾连刀门下的叛徒指引路径,并不难于搜索。众人分进合围,由刘椿捷、四剑领大队骑马走大道接应,晏龟年带人徒步走小道专等着拿人,果然一举成功,拿住了蔺母。出于意外的是,在大路上竟会遇上了苦水、包洪荒与桂红莜三人。 苦水久居西北,名号响亮,崆峒派人早知道有个苦水大师。包洪荒能硬接没藏飒乙十多掌,单凭气势就能逼退通月剑杨震时,桂红莜一闹襄阳,二闹山南刀会总舵,在独牛峰转眼间连杀无师自通费致数名弟子,手段狠竦,杀法凌厉。对这三人,义血四剑或许还能强装不以为意,刘椿捷却是半点都不敢轻心,一见之下,可说是惊喜参半。 惊的是怎会在荒山野岭间遇上这三个人,喜的是桂红莜伤情颇重,竟已不能乘马,而要坐车。 双方才一照面,包洪荒先道:“你们就是义血四剑?”他只识得刘椿捷,并未见过四剑中的任一人,故此才有此问。 日电剑鲁执时道:“我叫鲁执时,你是谁?” 包洪荒道:“你们是怎样从海船中逃脱的?徐晚村徐先生怎么样了,他人在哪里?” 阴虚剑曹仲秋道:“怎样逃脱的?自然是杀光了看守,才好逃脱。世上已没有徐晚村这个人,他的尸骨,眼下正在海底喂鱼。” 苏夫人与魏硕仁肯放四人上岸,固然是情势已变,不得不然,却也绝料不到四人到杭州匆匆转了一圈,带上各自的门人弟子,转身就降了没藏飒乙。若早知道四人天生有反骨,无耻如此,魏硕仁先就会一刀一个砍了四人,苏夫人必定也不会拦阻。 此中实情,四人怎好拿出来在人前宣讲?包洪荒如此问话,桂红莜又坐车行路,显是要去海中寻找徐晚村医治,故而曹仲秋张口就是谎言。能见到别人伤心难过,对有些人来说,实在也是一件乐事。 包洪荒先是愣了愣,后又想了想,俯身抱起桂红莜,腾身跨过大车,大步向野地里跑去。他素少战阵厮杀,更无急智妙招,超绝于人者,唯在力大善于奔跑,面对这五个凶人,能想到的就是跑,做的也是跑。 他身形才动,义血四剑与刘椿捷也各自飞跃下马,追踪而上,手中暗器或是三样或是五样纷射打出。苦水斜斜穿出拦截,长剑连挥击落两枚飞蝗石、一枚袖箭,却也只能拦下鲁执时、耿耀先二人,刘椿捷、周养雍、曹仲秋已从他身侧追过。 鲁、耿二人多年江湖,厮杀无数,眼力自然不差,极是见机。二人虽还不知道苦水名号,单从出手看,也知道对手不是寻常人物,知道万难轻易甩脱此人,也就不求速胜,一意游斗。 鲁执时号称“日电剑”,剑风刚中含柔,耿耀先别号“飘风剑”,专主待时而动,两人习练义血剑阵多年,极有默契。忽而此攻彼守,忽而彼攻此守,时机到时又齐头攻上,转换如水流云变,全然不留痕迹。 苦水试着只攻不守,希求能重伤一人,再去图谋另一人。一试之下差点中了耿耀先的后招埋伏,心下不由凛然自惕,不敢再行冒险,遂陷于无休止的缠斗之中。自己若有失手,这二人收拾掉自己也再追上去,四剑合一结阵,另加上一个刘椿捷,包洪荒怀中还抱了一人,万难有个好结果。至于远处的瞿灵玓、蔺榘仙更是无力顾及,只好连想也不去想了。他还不知道二女已然遇上蔺母被擒,就算知道,也只有更增焦急担心。盼就盼包洪荒内力悠长,奔行捷速,必能甩脱追踪。 此处一无高林大木,二无深沟险崖,只有无尽缓坡连绵起伏,否则包洪荒只须跃上巨树,跳下深崖便能逃生。 坡上密生及腹高的长草矮树,草下树底是虚是实绝难预估,以包洪荒的身法,远还做不到飘行飞纵,只得老老实实迈开大步跨越。桂红莜身上有伤,包洪荒极怕再碰伤了她,更不敢妄动,比起当初挟持楚清流不管不顾在林中飞奔,实在是难了太多太多。 桂红莜道:“包二哥,你只顾着我,扔下蔺家老太太还有两位姑娘不管,这可不太好,要招人笑话的。”语音平稳,神态安详。 包洪荒并不答话,只知道全力奔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桂红莜平躺在包洪荒臂上,发出低低一声惊呼,紧跟着又是一声长长叹息。包洪荒忙道:“怎么了? 桂红莜道:“没什么。包二哥,你对我如此有心,我很是知足。” 刘、周、曹三人排成一线,沿着包洪荒踩出的草痕追踪,省力不少。是以跑出三里多路,包洪荒仍难以甩脱三人,只拉开三十多步远,堪堪超出三人的暗器步数。 刘椿捷边追边道:“这贼子内力强劲,咱们犯不着跟他死跑。抛肉球的活计,不知你们义血堂会不会干?” 这话说得着实算得上无礼,周、曹二人已不及计较,齐声道:“什么?” 刘椿捷道:“你们站到我掌上来,咱们内劲朝一处使,我托送你们出去,别忙,一个一个的来。”说着站定脚步,平伸出一只右掌来。 处此境地,已不容二人再有迟疑,曹仲秋身量较轻,当先腾步上掌。刘椿捷运足内力,轻喝一声手臂推出,曹仲秋同时足底用力,两股大力合于一处,人已飞身飘出。落下时借势再一踏步,连飘带跃,竟有近二丈多远,才一落地,周养雍也已落到他身后。周养雍有样学样,将曹仲秋再推送到两丈之外。 三人的言语桂红莜听不真切,但行事却全都看在眼里,暗自感叹这些人真有常人所不能之恶,已不输狼与狈各出两腿协力奔跑为奸。桂红莜一见之下百感齐来,这才会叹息出声。 只此两手掷过,曹仲秋已迫近十多步,人还在空中,暗器就已出手,只是力道还太弱,虽能触及包洪荒衣裳,却未能建功。 桂红莜复又长叹一声,身子猛力挣扎,似乎要强挣下地。包洪荒将她抱得更紧些,说道:“你下不得地。”桂红莜不答话,却也不再用力硬挣。 包洪荒又跑出四五步,便觉得臂上手上有股热流滚过,既热且粘且滑,桂红莜身子霎时变得沉重。包洪荒大惊,低头去看,这才见到桂红莜心口已插了一把匕首,他奔跑时扯裂刀口,才会有热血流出。他一腔心思全都放在奔跑走避上,竟不知匕首何时刺下。 包洪荒收步转身,手托血人向曹仲秋冲去,连吼带叫道:“我不跑!我不跑!我不跑了!”自觉声息并不很大,不至于惊吓到桂红莜尚未去远的魂灵,曹仲秋耳边却似打了一个响雷,竟再也迈不开步子,打不出暗器。 此时刘椿捷周养雍也已追到,三人各据一方围住包洪荒,却也不敢过于迫近。刘椿捷爽声一笑道:“不跑自然很好,你要是再跑,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桂红莜不忍拖累心上人,自刺心脏而死,包洪荒却因此几近疯颠,这对三人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就算是真正的绝顶高手,到了神不守舍时,周身也俱是漏洞,极易为人所乘,更何况包洪荒还只是力大,武学上的修为终究有限。今若能合力除掉这个姓包的,日后再设计除掉周养雍、曹仲秋灭口,他刘椿捷便立了一件大功,便有了在人前夸耀的本钱,也不枉了今生学武一场,因此他才会再用言语再激一下包洪荒。 说虽如此说,想虽如此想,他却未敢轻动。困兽犹斗,更何况包洪荒这等凶虎,若弄得不好,将来在人前夸耀的,可能就是周曹二人,自己反落个尸横当场,这种傻事,他“铁木”刘椿捷从来不做。 包洪荒将桂红莜放妥在荒草上,抽出背上自己佩剑,再抽出桂红莜心口匕首,左手执匕首刀,右手持剑,大踏步冲向曹仲秋。 .这些人无一不该死,也就不必有所区分,谁离得近,谁顺手就先杀谁。 曹仲秋剑身虚点包洪荒剑身,一触即退,借着包洪荒的大力,高高飘出,落于三丈之外,比适才刘椿捷出全力抛掷落得还要远些。 包洪荒并不理会自己是否当能真有如此大力,还是曹仲秋借机使巧,脚下一步不停,又冲向周养雍。 周养雍不待人到,抢先一剑刺出,似是要与包洪荒对攻,剑刃从包洪荒身侧尺许远处穿过,人也顺势冲到了包洪荒身后。这一手着实巧妙,方位力道俱都无可指摘,绝不能说是使奸2弄滑。 曹仲秋远远跃开,周养雍落到了包洪荒身后,当面就只剩下刘椿捷一人。包洪荒两步踏上,抬剑刺出。 桂红莜人去魂远,她在牛岭峰说的几句话包洪荒却似全不曾忘记,那就是“不要怕伤了自己,只管胡乱去打”,还有就是“不要停”,“不要退”。“不要停”与“不要退”虽未明说出口,却说过在对阵杨震时不该仰身退避,说太过凶险,对手极易抢进。桂红莜武功眼力俱都高过包洪荒多多,她说的话,包洪荒自然照做无疑。也正因为如此,面对这三名好手,才得以一时不败。 包洪荒剑身挑到,刘椿捷不闪不退,摇动崆峒派细弱剑身硬接来剑。他不会不知包洪荒内力惊人,却敢于如此行事,却也叫人心服。 二剑相交,一声轻响过后,刘椿捷长剑脱手飞出,人也随即闪开。想空手对战包洪荒,着实难之又难,跃开也是情理之常,无人能说他胆怯气弱。 一轮斗过,三人皆远远避开,不过却也无一受伤。周养雍位于包洪荒身后,只需一进步就可直闯包洪荒背后空门,却并不抢上出手,却向对面曹仲秋远远晃了两下剑身,曹仲秋见了,也摇剑以应,显然是互传讯号。 就算包洪荒旁观者清,能将两人举动全都看在眼里,也难明白其用意,更何况他只看到眼前曹仲秋一人剑身轻动?他想也不想又冲向曹仲秋。 包洪荒脚步未动,身后周养雍已先行向曹仲秋所站处移步,他下脚轻稳,并未弄出多大响动。待到包洪荒劲力使足,难以换向时,周养雍也陡然发力,跨步时便已出剑,出剑时不忘跨步,上下身不分孰先孰后,剑身直刺包洪荒左腹左肋。剑锋到时,包洪荒离曹仲秋还有数步远。 135章 去荒 此人显然已预想到包洪荒心意,知他必定会冲杀曹仲秋,便摇剑示意同伴立于原诱敌,自己隐于对手身后,先动发动以求半途截杀。比起乘包洪荒未动时先出手偷袭,此种打法无疑更难防犯,也更凶险。若一得手,便能重伤对手,若所料不准,拦截不成,也不过白走了几步,全都无所谓。 剑锋触衣,包洪荒并不侧身闪退以求避让缷力,只用左手匕首随意回划,觉察到隔开了一件硬物,身上并无刺痛,仍是前冲。 周养雍绝想不到对手会如此胡打胡行,又不甘心就此撤剑,功败垂成,二来确也不及撤剑。正在不知是进是退,剑上忽有一阵汹涌大力传来,剑刃划破包洪荒外衣,带着周养雍退出五六步远,脱手落地,周养雍也跌坐在地。只可惜包洪荒只顾前冲,并不回望,痛失杀贼良机。 刘椿捷此时已拾起剑重新围上,周养雍偷袭失利他全都看在眼中,眼见着包洪荒既不换向也不换人,便学着周养雍的样,绕行几步避开,待包洪荒挺剑刺向曹仲秋时,他也从斜后方刺向包洪荒,这回却是右腹右肋,包洪荒长剑在外,就算想是回扫回打,必也赶不及。 不要说是包洪荒,纵然是打斗更多的好手老手,也料想不到他竟会照方拿药不换样儿再来上一回,能以不变为变,实在称得起机智。 当面曹仲秋力有不如,又见包洪荒只管追杀自己,似乎与自己前世久有宿仇,早已气夺,绝不敢正面相抗,急退跃开,看刘椿捷能否能手。 包洪荒长剑回扫,才一挥动,便觉得满地长草矮树极是不便,想也不想一松手丢落长剑,就用右手回扫,连捉带拿。 他并非目后生睛、更无听风辨器之能,也正因为如此,手一动,身子便也跟转,却也恰巧借此闪开,只是左肋受了皮肉伤。包洪荒大手牢牢捉住刘椿捷的右小臂,再也不肯撒脱。 刘椿捷剑身刚从对手左肋上割过,手臂上已有大力传来,隐隐挟有骨头碎裂声,刘椿捷想要运力抵抗,又哪里还来得及?不由自主松手扔剑,再也不能为害。正在暗恨左手无刀,无法斩断右臂求生,包洪荒左手匕首刀已从他后心扎透穿入,随即又是一刀,又是一刀,究竟刺了多少刀,铁木刘椿捷已是死人,无从知晓了。 他着着都能算中,却料想不到包洪荒竟会撒剑回捉。这一捉,若正捉到锋刃上,又该如何,岂不要五指尽断?寻常武人又怎会这样干?他却忘了包洪荒并不是寻常武人。 包洪荒反手将肋上血剑拨在手中,任由鲜血流淌,复又冲向曹仲秋,伤势于他全似无碍。 周曹二人见包洪荒如得天助,登时呆了,齐齐退出数步。周养雍道:“包庄主且慢,我有话说。” 包洪荒停步不追,立全原地调息,他奔跑至今,狠斗至今,一下不曾停歇,耗力甚巨。 周养雍道:“包庄主,你也知道,咱们是义血堂的人,不是崆峒派的人,所谓归降,也不过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咱们两家向来无大的过节,无必死的仇恨,实在犯不着拼到两败俱伤,你先扎裹伤口。”为示诚信,各又退了几步,已到十步之外。 包洪荒割衣襟裹伤,周养雍道:“眼下刘椿捷已死----就算没能死净死绝,也不过是再补上一刀的事,咱们这就去杀了晏龟年灭口,任你们带了蔺一方的女儿老母走路,你看如何?” 包洪荒摇头道:“不行,你们全都得死,你,还有你,还有没藏飒乙,全都得死。”全未见到周养雍将左手放到背后,向曹仲秋大做手势。 曹仲秋登时会意,知道只凭自己跟周养雍已难合斗包洪荒,万难取胜,唯有行缓兵之计,先用言语拖住包洪荒。 若远处鲁执时、耿耀先能斗败苦水赶过来联手围攻,结成义血剑阵,还堪可一斗。若实在拖不下去,只好分头逃窜,包洪荒追谁不追谁,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再退开两步,说道:“包庄主,你若决意不肯放过咱们,必定要杀人复仇,咱们也只好用些无赖手段了。” 顿了顿,指了指桂红莜遗体,说道:“咱们只好去跟死人为敌。不论你先追谁,先杀谁,另一人都会去残害那女子身体。或是斩去她头颅,或是断去她四肢,或是剥掉她衣裳,叫她尸身暴露,你决然阻挡不了。咱们两人的性命,绝比不上那姑娘的一片衣角,一根发丝,所以说,你还是收手的好。” 包洪荒匆匆扎妥伤口,大步来到桂红莜身前,将遗体抱起。左手执匕首抱人,右手摇剑,直取曹仲秋。曹仲秋侧身闪开,包洪荒却并不换向再追,而是大步向前,落荒逃去。 动手以来,他始终心有不安,始终觉着有件绝大的险事引而不发,却不知道是何事。曹仲秋一番话,登时将这件事说清说明,包洪荒登时陷于惊恐之中。桂红莜遗体不要说受到伤害,就算被这样人兵器手掌触碰到,对包洪荒而言,都是弥天恨事。 周、曹二人并不追赶,结伴往大车前回赶。鲁执时耿耀先两人既能对抗苦水这许多时,两人若再赶到,便不难取这和尚的性命。此后无论追不追包洪荒,能不能追得上,都不至于鸡飞蛋打。 才走出不多远,就见有两人从大车停放处远远奔来,看身形身法,必是鲁、耿二人,兼且也不见有和尚随后追来,想来是二人收拾下了和尚,赶过来助战。 这可是意外之喜,周曹二人收住脚步对望一眼,近乎异口同声说了个“追”字,掉头向包洪荒追去。 同样还是一跑一追,此次情形却大不同于前番。 桂红莜人死魂远,包洪荒怀中所抱乃是躯売,全无丁点活气。同一个人,流失掉如许鲜血,再抱起来,反而要沉重许多,真不识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再就是包洪荒腰肋上已带伤,他纵然能够忍痛强跑,精气内力却因而耗减。是以仅跑出不到五百步,四人便已追上,各站一角将他围起。 曹仲秋道:“那和尚怎样了?” 耿耀先道:“和尚与这女子一样,已是死了。” 鲁执时道:“这和尚名头不小,本领却着实有限,偏又心气极高,不肯降服,没奈何,只好取了他性命。” 二人极力将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喜悦还是难于尽掩。二人上衣下裳各带数处剑洞,须发散乱,耿耀先左臂流血,鲁执时左股有伤,皆已狼狈难堪,可见能斗杀苦水,就算用了狡计,也必然极是侥幸。这些话难于细问,且也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只好略过。 周养雍道:“那是他时运不好,遇上了你二位。” 四人口中说话,却齐齐注目包洪荒,不曾有半点散神懈力。但大敌当前,却敢大话家常,实已不再把包洪荒放在眼里。 鲁执时道:“和尚时运不好,咱们的时运也好不道哪里去。我若是猜得不错,刘椿捷必是死了。” 周养雍说道:“不错。” 鲁执时叹道:“这乱子惹得可就太大了些。” 曹仲秋道:“这话怎么说?” 鲁执时道:“咱们跟着姓刘的、姓晏的到光州来寻蔺一方的麻烦,本意不过是要立威,要耸动人心。不错,蔺一方是死了,勾连刀是挑了,可刘椿捷却也死了。这人是崆峒派掌门人的第三弟子,是没藏飒乙的三师兄,在西北的名望与咱们几个在东南也差不太多,本领么,也该差不太多。还没过江,先就死了这样一个人,就怕不是立威,而是丢脸了,所谓是弄巧成拙。没藏飒乙若是怪罪下来,可不太好回话。” 曹仲秋道:“那是姓刘的本领太次,怪不得别人。” 鲁执时微微摇头,说道:“你这话说不响亮,难于服人。姓刘的位份跟咱们相当,本领跟咱们也相当,为何咱们就无一伤亡?如果我是没藏飒乙,必定会说是咱们几个没能跟姓刘的齐心合力,危难之际没能舍命相救,白白看着姓刘的去死。将罪过全都推到咱们身上,再杀了咱们给姓刘的垫背,方能转过这个面子来。” 曹仲秋淡然道:“要杀也只能杀老周跟我,你们两个在那边杀和尚,没有过错。”语气大为不快,满含讥讽。 鲁执时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们我们?没藏飒乙若要杀人,必定是四个一齐杀。谁也跑不脱,只有这样,才能变坏事为好事,挽回崆峒派的脸面,震动江南帮派,震慑各路降人。” 曹仲秋缓缓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那咱们该怎样办?” 鲁执时道:“就算这就去杀了晏龟年灭口,这事也扳转不过来。要想活命,唯有合力杀了眼前这个姓包的,再到小龙谷去整屠了包家满门,才算有点子分量,能够扯平刘椿捷这条命。真正做到过江以前做一件两件大事出来,杀鸡儆猴,杀人立威,安抚住没藏飒乙,至少也要安抚住那个高鼻深目的黄长波。” 耿耀先叹气道:“还是鲁师兄见事明白。自古降人难做,为要活命去疑,只得比别人更谨慎狠辣些,这也都是没有法子。” 四人口中说话,脚下并不稍停,围着包洪荒盘旋不定,包洪荒竟不知该向谁冲突,反还要防留神提防他们反冲。四人奔走时挥剑连扫,不觉已斩光身边的长草矮树,开出一个空场来。鲁执时道:“够了,结义血剑阵。姓包的,你放下怀中尸首,只管放手来斗。” 包洪荒摇头道:“我不放手。” 曹仲秋道:“那你就是找死,可怪不得咱们占你便宜。” 包洪荒道:“我不怕。”挺剑就刺。 鲁执时叹道:“你可算是至死不悟,如此杀你,与宰鸡屠屠狗又有什么分别?” 包洪荒骂道:“狗贼不要再说,爷爷就是不放!你要杀我,只管过来!”他拼争奔跑这许多时候,内力虽说深厚强劲,此时也已力不由心。此时四人门人弟子也已接连追到,将外圈层层围住,就算是想冲,也已没有那般容易。他自知今日难以脱身,心地却反而清明,只盼临死时能拼掉一剑或是两剑,则父亲与兄长联手,当还能自保,不至于闹到阖家被杀。 坚节剑周养雍道:“好,我来杀你。”挺剑上前,一剑刺出,攻的却是桂红莜,而不是包洪荒。此人好歹也有点名望,当着众多门人弟子后辈的面竟会如此行事,已称得上是无耻已极了。 一人才动,三人齐动,鲁执时退到周养雍侧后预截,耿耀先曹仲秋一左一右立于包洪荒身后也已将长剑递出,无论包洪荒向何处转,都有剑身刺向怀中桂红莜,他万难躲开。此等情形,观战众弟子全都见得明白,才知道义血剑阵并非是以快捷取胜,而是以巧妙取胜。 包洪荒全然不知情形之险,身子刚向左转,便见到耿耀先剑刺怀中桂红莜。若是寻常斗殴,包洪荒只需一抖手将怀中桂红莜掷出,连撞带打,必能将耿耀先砸倒砸伤,跟上再狠踏一脚,就能要了这人性命。 此种打法,他纵然能想起,也绝不会去用,耿耀先也知道他绝不会如此做,才会如此偷袭。凭他的功力,不难刺穿桂红莜后再重伤包洪荒。 危难之际,包洪荒猛地双膝跪倒,对方长剑从桂红莜胸前擦过,直入自己右胸,自己手中细剑一挥,也将周养雍两只小腿齐齐斩断。 他手中所执乃是刘椿捷的崆峒派细剑,本就不利于砍斫,但凭借他的大力,还是连斩耿耀先两条腿。 要想不让怀中桂红莜被刺,唯有跪倒方能避开,那就跪倒。若不是有这层缘故,他绝想不出这种机变。 围观众弟子齐齐惊呼,鲁执时周养雍曹仲秋一惊之下竟也未能跟着杀上。但一惊即醒,三人齐拥而上,鲁执时周养雍在前,曹仲秋在后,三柄剑两前一后插中包洪荒。为防他死前发威,三人连剑都不及拨出便发力退开,任包洪荒尸首带剑软瘫在桂红莜身上。 三人大功得成,却面无一丝欢容,想必心中也无喜悦,围观众弟子也无一人出声欢呼。鲁执时冷冷道:“你们全都听着,任谁也不能再动这二人一个指头,只要我还不死,谁动他们我就杀谁全家满门。” 走过去点了耿耀先的心脉与两股上穴道,割衣帮他扎裹伤口,喂了些止血疗伤药物,任其昏晕。命人背了他,又捡起两只断脚命人拿了,无声赶赴晏龟年处。 136章 野径无相亲 2 也不过三五里路,众人抬脚即到。愈行愈近,却愈觉心疑,火把高烧处,全无拚斗所该有的一应声息传来。 行到近前再看,就见晏龟年所带十余人或是高举火把,或是垂手呆立,全如木雕泥塑,显是让人点了穴道。余外再不见晏龟年瞿灵玓,不见蔺榘仙,不见蔺一方老母,地上却也不见有一具尸体。 曹仲秋脱口说道:“姓晏的也真是脓包,竟能折在两个丫头手里,硬是叫人给掳了去!”上前拍开各人穴道,说道:“说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一人道:“那个瞿灵玓,她用带毒银针打倒了晏大侠,咱们怕她伤了晏大侠,投鼠忌器,不敢跟她硬来,只得任她点了穴道。她们带了晏大侠,早去的远了。” 曹仲秋骂道:“话说得好听,还他娘的投鼠忌器,分明是你们贪生怕死,不肯舍命去冲,晏大侠才会叫人劫了去。晏大侠若有意外,你们全都得死。你们赶紧抺脖子吧。” 鲁执时过去巡行一圈,将众人重又点倒,又挥手命各人名下和弟子远远退开,说道:“这些人死与不死,不用多管。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却得好好参详参详。出来这一趟,杀了一个包洪荒一个女子,一个和尚,原本是件好事,却死了一个刘椿捷,丢了一个晏龟年,这又是一件坏事。咱们四个里头,只五师弟被斩去两只小腿,却没死一个人,这更是一件大坏事。我不是说咱们就该死,姓刘的、姓晏的就该活,我只说眼前这个境况,我的意思,师兄师弟们必定也都明白。” 曹仲秋点点头道:“师兄先点了这些人的穴道,又叫弟子们全都退开才说这话,莫不是想离了崆峒派,不再受这份气?” 鲁执时道:“跑?能往哪里跑?是瞿广翰石寒跑掉了?还是梅洪泰跑掉了?蔺一方还只是想跑,就落到了这般下场,咱们都是亲眼见过的。杨震时本领怎样不说,脾性可比咱们都要大,曲鼎襄之外再也不肯服人,不也是降了,跟咱们一样受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又是背后说人,已不用再顾忌什么曲总堂主、六师弟的名号,直呼其名才畅快适意。 周养雍道:“受没藏飒乙的气,总比受苏夷月那丫头的气要好。杨震时估计也是这样想,才投了崆峒派。” 曹仲秋道:“苏夷月才多点年岁?她能知道什么?全都是妙乙观在背后给她撑腰杆,无视在给她撑腰。纪清含那个女道士,史龙芽那个婆娘,脸色不也难看得很么?” 周养雍道:“还有一个苏夫人,她为啥要放咱们上岸,不一刀杀了?一来也许是真下不去手,二来也是怕人笑话,说她除掉咱们,是要帮女儿图谋总堂主的职份。放了咱们,咱们还好意思跟她娘儿两个为难么?此外显白师兄的名头恩望,也给那丫头助力不小,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他以己度人,如此猜想苏夫人心意,也算是别有心裁,但言语中间,总还是难掩萧索怨愤。曲鼎襄离世后,此人与耿耀先皆欲图谋总堂主职位,无耐本领人望都难与杨震时相争。不得已退而求其次,都想单分出一个小帮小派来,做个自说自话的头领,就这个图谋,也因落入瞿广翰手里而图谋成空。如今耿耀先双足俱断,他总不免要兔死狐悲。 这番牢骚计议,三人早已讲说过无数次,再说起来,还是欲罢不能。曹仲秋道:“只可惜好端端一个义血堂,平白落到苏夷月一个小丫头手里,实在叫人气不过。” 鲁执时道:“这时的义血堂,怎好跟原先的义血堂相比?也不过一个空名儿罢了,更何况还只是副总堂主,并不是总堂主。没藏飒乙这趟去杭州,总不是只为要看钱塘江的潮水,总要做点事出来,咱们等着看笑话也就是了,看这丫头怎样应付。” 又胡说了一阵,鲁执时道:“我刚才说了,刘椿捷死了,晏龟年丢了,这可不是件小事。姓刘的是崆峒派掌门人的第三弟子,没藏飒乙的师兄,他的命,比咱们都要值钱些。人家若是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周养雍道:“姓刘的是包洪荒杀的,眼下咱们杀了包洪荒给他偿命,还白饶了一个女子,一个和尚,照常情论,足以抵得过。叫人为难的是,咱们四个却一个不折,就很是不尴不尬,至少至少,‘别有异心,救援不力”这几个字的罪名再也洗脱不掉。鲁师兄说的不错,少不得要到小龙谷走一趟,找包老儿说话。他有子不教,给咱们惹来这样大的麻烦,他也别想安稳。” 曹仲秋道:“借包老儿的脑袋来作一份投名状,取信于崆峒派,这主意不错,只是也不必急着去做,不如就在此地坐等,守着这三具尸体。那两个丫头必定不会任由这几个人暴尸荒山,她若回来收尸,咱们一拥而上,或是砍了她,或是捉了她,那可是奇功一件,比包老头可值钱多了。” 鲁执时道:“坐等的确是个好主意,也是必行之事。曹师弟不妨带人在此坐等姓瞿的丫头回来收尸,随后再拿人。我去小龙谷包家,我胆子小,怕被崆峒派说一声胆小怕死。周师弟,你如何想?是留还是走?”察其词色,显己大为不满。 周养雍并不直答,沉吟道:“崆峒派这一路南来,跟这丫头可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想拿她杀她,也不过一举手的事,为何不拿不杀?照我看,无非是有意放她在外行走,好引动刘奇蟾楚青流这两人出头,咱们若伤了她,反而坏事。”这人也真是有才,他明明也想去小龙谷,却不直说,反捏弄出这样一番话来,立时就显得自己别有高见,却也不得罪曹仲秋,更不得罪鲁执时。 曹仲秋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也未说必定就要留下来。凭那丫头的狡性,她也未必会上这个当,你们去小龙谷,我自然也去小龙谷。” 当初曲鼎襄杨震时于白草坡邀斗乱人盟大队,另有义血诸剑改装了去包家毁书,诸人中,就有鲁执时,周养雍在内。二人伙同熊激光耿耀先出手,一战之下,重伤包家父子,义血堂却只折了数名好手,四剑更是毫发不伤。有过此事,人人皆知包家好相与,极易得手,眼下包洪荒已死,各人更无顾忌,有这等好便宜不捡,若让便宜落到了别人手中,岂非恨事? 杀包家父子妄图借此取悦崆峒派,实在是欺弱怕强的小人行径,地痞无赖也未必肯为。各人好歹也是有名人物,知道这一节实在说不出口,也就无一人提及。 曹仲秋起身解了众人穴道,招呼众弟子齐齐动手,接来伤者耿耀先,抬来死者刘椿捷,再来到停车处。死人活人共乘一车,分成两路行走,一路送死者伤者回光州,一路由三剑带不多几人快马连夜赶往小龙谷。 他们大说大话,旁若无人,却不知瞿灵玓其实并未去远,就在他们不远处藏匿,三人所议之事,瞿灵玓全都听了去。 晏龟年口中说的是“拿人”,一出手使的却是杀着。可见他也深知杀人伤人要比拿人更万全些,也更可见二女是死是活于他而言全无不同。 剑身晃刺蔺榘仙,迅即斜挑瞿灵玓,剑势未成,却又回刺蔺榘仙,跨出三步,己将两人全都攻到,瞿灵玓绳鞭走空,蔺榘仙轻刀被迫回撤自守。他这一招三式虽稍嫌虚华不实,却也尽显灵动善变。 斗过十余招,晏龟年愈打愈是顺手,大生卖弄之心,出手也渐趋随意,却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上了死路。 他一剑刺出,拨缠蔺榘仙轻刀,妄图发力击脱此女兵器,此后不论是擒是杀,皆可尽出于我。 蔺榘仙本领寻常,性情却极执拗刚烈,否则身为女子,也不会习练偏门的长柄轻刀。眼见晏龟年剑来,她不竟不闪不避,必要跟他硬碰硬对刀。 刀剑相距不及半尺,欲交未交之际,瞿灵玓绳鞭从刀剑底下穿出,袭向晏龟年胸口,照步数尺寸计,绳鞭绝难打上晏龟年,只能扰敌,全不用在意。 绳鞭穿出一臂长,鞭梢倏忽回圈,围绕刀剑急旋,将一刀一剑两样兵嚣缚于一处。 蔺母年高,又不会武功,却毕竟多见刀剑,一直都在无声观战,见了此等变故,也惊声高叫,让孙女撒手扔刀逃命。 蔺榘仙怎肯扔刀?与晏龟年刀剑齐向外挑,都想割断绳鞭,再图后变。却也都未想到,瞿灵玓所用绳鞭绝不会是寻常物事,宝刀宝剑未必就能割断,更何况二人的刀剑? 一割不断,才欲二割,瞿灵玓已手执短刀从蔺榘仙身侧扑上,蔺榘仙轻刀上的力道若能再支撑上一挣一割,晏龟年必定就会胸腹中刀。 晏龟年冷笑一声,猛然发力,将蔺榘仙连人带刀挑带而起,拉向自己,显然是想用蔺榘仙的身子来为自己挡瞿灵玓短刀,显然他也必能得手。 瞿灵玓短刀撒手扔出,从蔺榘仙肩头飞过,左手抖扬,满把淬毒银针离手,隔着蔺榘仙脑后打向晏龟年面门。 银针出手,瞿灵玓着地翻滚而出,拾起落地短刀,袭向那些下属,指掌刀柄齐出,将各人一一点牢在当地,回头再看,晏龟年蔺榘仙均已栽倒,伏地挣扎。 三场打斗,这一场动手最晚,竟最早分出胜负。此时苦水还在拼死厮斗,桂红莜还在人世,由包洪荒抱着奔逃。 瞿灵玓奔到晏龟年身前,点过他数处大穴,喂了他半份解药,丢下他再不管是死是活。来到蔺榘仙身前,喂下大份解药,将人抱到火把下,就着火光,用短刀剃除她后脑头发,再用磁石吸净毒针,将人救醒。这番事情做完,已用去不少工夫,桂红莜已自刺身亡了。 瞿灵玓命蔺榘仙带人搀扶祖母远远躲开,过去拍开两名崆峒派属众穴道,命二人轮流背负晏龟年,跟他前去追赶包洪荒桂红莜。 苦水相距较远,包、桂二人相距较近,两场打斗中,包洪荒内力高绝,打斗之技却弱,怀中又抱了一个桂红莜,处境较苦水更凶危,更需帮手。瞿灵玓自知武功难与桂红莜相比,四剑与刘椿捷内力剑法又高出不少,自己纵然追上,也难与包洪荒联手杀敌,唯有用手中这个半死的晏龟年做要挟,迫四剑收手离开。 追出不多远,就见原来停车处火把全都向包洪荒身后追去,料想苦水已遭了毒手。 包洪荒二番停足死斗义血四剑时,瞿灵玓距斗场已不过二百余步。远远看去,见包洪荒手中无人,瞿灵玓就知桂红莜已然无幸,再近数丈,就见包洪荒猛然跪倒再也不曾站起,随后又见追赶诸人掉头追向宴龟年原先所居火把处,便知包洪荒也已遇难。 瞿灵玓回身连出三剑,刺死晏龟年与两名下属,远远跟在众人身后潜藏。听三人要去小龙谷寻事,尽管心惊,还是连夜寻到苦水、包洪荒、桂红莜三人遗体,雇请村民清洗换衣,买棺妥为安葬。待寻到小龙谷包家门前,已是第三日午前时候了。 村中平静无挠,不单见不到寻事诸人踪影,更见不到有江湖人物。报名后,包洪虎的妻子迎到大门上,瞿灵玓并不进门,就在门道上听她说清过往。 鲁执时等三剑话说得凶恶,行事却极细谨,并不敢托大孟浪。三人到了小龙谷,先于一旁暗地侦侯,在村外一拥而上拿住包洪羡,再公然上门生事,以多打少围斗包仙寿一人。打斗中间,包仙寿眼看就要无幸,场外来了一名矮身材的瘦干老人,自报姓名叫做郁拨临,是崆峒派鬼佑堂总巡,命义血三剑不得伤害包仙寿性命,必得要活擒。 三剑不敢抗命,结剑阵邀斗,硬生生将包仙寿累到力脱倒地,将包仙寿包洪羡父子捉了去。听他们说,是要送到杭州去。 瞿灵玓不识郁拨临是何人,更不知他为何要只拿人不杀人,也无法回复包家媳妇的询问,只说不杀总是好事。说过这些话,并不进门,茶水也未喝一口,出庄直奔杭州。 137章 假朋假友 小龙谷到杭州远过千里,又有大江隔阻,非一日可到。瞿灵玓换马急赶,除非逼不得已饮食歇息,人全在马背上,四日后午饭前,已来到杭州西门外。 离城门还有二里多路,迎面来了两人,自称是崆峒派的奔走之人,奉黄长波之命前来迎驾。二人说黄长波料定瞿灵玓必定要来杭城,已派出多人在杭州城里城外巡行,以备迎接带路。二人曾在兴庆城里见过瞿灵玓,又加上勤于奔走,运气也够好,竟能抢在众人前头接到了瞿灵玓,黄姑娘必定心喜,有所奖赏。 二人言辞谦谨,瞿灵玓竟无由挑剔。叹了一口气,笑道:“这个黄姐姐,她还真会开玩笑,就为我跟她打了一个赌,她就挑了光州勾连刀,杀了蔺一方满门,也太小题大做了些。”这几句话全是无中生有,绝对经不起细细推敲,但眼前这两人只供奔走,所知有限,想必能瞒得过。 一人陪笑道:“这就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瞿灵玓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黄姑娘赏不赏你们我管不着,我不能叫你们白跑,这几两银子,你们拿去喝酒。”摸出一块银子扔给两人,说道:“黄姑娘住在何处?” 一人道:“此前呼衍少侠已在杭州开了广成货行的分号,房舍不少,黄姑娘就在货行里暂住。” 瞿灵玓问过两人名姓,道:“你们到杭州许多天,城里的一草一木,早都该了如指掌,义血堂的总舵在哪里,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两人对看一眼,迟疑半晌,还是说道:“义血堂在杭州有两处总舵,一处在城外凤凰山,一处在天宗水门内,这事多有人知,也不是什么机密。” 瞿灵玓道:“很好,你们先带我去这两处总舵,我想先见见苏夷月,说几句话。”见二人面有难色,不悦道:“黄姑娘让你们来接我,却必定不会要你们拿我当犯人看待,要押了我去见她。” 口里说着话,心里却焦急异常。黄长波派出人接引自己,显是为了要说包家父子的事,瞿灵玓虽还猜想不出黄长波究竟有何图谋,却知道对方既要见,自己就该避而不见,最好还能隐去行踪。杀眼前这两人不难,难在要杀的无声无息,不能让黄长波知道自己已到了杭州。 一人陪笑道:“咱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姑娘当犯人看。不过义血堂的总舵实在是不必去了,不瞒姑娘说,就在半月前,苏夷月已带着义血堂的残余先一步远走高飞,远远躲开了,他们的总舵早已空了,姑娘就算去了,也见不到苏夷月。” 瞿灵玓笑道:“这就更好了,苏夷月走了,总舵空了,我去看上一看,也就不会耽搁太多工夫。你们放心,黄姑娘不会怪罪你们的。”随即冷笑道:“你们若不听我的话,我掉头就走。凭你们真还拦不住我。日后见了黄长波,我就说你们说话无礼,冲撞了我,不怕黄长波不要了你们的命。你们看着办吧。”说着拨转马头,就要打马。 二人大惊,拦住马头连声哀告,又商议几句,说道:“瞿姑娘,你说话可得算话,到地方看过了,就跟咱们去见黄姑娘。” 瞿灵玓笑道:“那是自然。黄姑娘想见我,我就不想见她么?那我为何千里万里的到杭州来?来了不去见她,不是白忙活了么?带路吧。” 两人牵了瞿灵玓的马匹前行引路,进了城,一路曲曲折折行走。瞿灵玓眼观八方,口中说着闲话引逗二人,不让他们有余暇去想心事。一人道:“姑娘尽管放心,说带你去,就带你去,在你面前,咱们还真不敢弄什么花头。你看,前面那个人,不就是昆仑派的公琦么?” 瞿灵玓远远看过一眼,说道:“还真是公琦。苏夷月既已不在杭州,他怎地还在这里游荡?” 一人笑道:“这个姓公的,他疯魔了。苏夷月偷偷跑了,却没告诉他。他见不到苏夷月,便如失乳婴儿一般,整日不是在城外苏夷月的小院转悠,便在城里总舵转悠。白天转悠,晚上也转悠,还学会了喝酒。好好的一个昆仑派青年好手,到头来竟成了废物笑话,也真是冤孽。” 说话间,双方愈行愈近,公琦一抬首也见到了瞿灵玓三人,先是愣了愣,随即抽出腰间宝剑向三人冲来。相距还有七八步远,已咬牙切齿仗剑直冲瞿灵玓。骂道:“姓瞿的,都是你从中播弄,苏姑娘才会弃我而去。见不到苏姑娘,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咱们一同死了罢!” 说话间连刺五剑,瞿灵玓接了两剑闪开三剑,说道:“我有法子让苏夷月嫁你。”连说三遍,公琦才收招不攻,说道:“我不信。”却已安定不少。 瞿灵玓道:“我若不能让苏夷月嫁你,这世上就再无他人能让苏夷月嫁你。你信我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你没有别的道路可走。” 言辞不急不躁,面上甚而还有几分笑意,心中却焦急异常。此处是义血堂的总舵,四围必定多有崆峒派的明探暗探,经公琦当街这么一闹,再想隐匿行踪就更为不易。她本想以见苏夷月为名,引二人多走一些路,若能遇到僻静之处,就杀了二人再做计较。不曾想弄巧成拙,撞上了这个公琦,还来个当街大闹,早知如此,就该在城外犯险出手杀了二人掉头就走。事已至此,只好行一步看一步了。 公琦迟疑片该,还是收了剑,说道:“我就暂且信你。咱们以三月为期,三个月后,我若还不能娶苏夷月姑娘为妻,必取你性命。”似乎他一伸手就能杀了瞿灵玓,可见人到了情急的时候,心智大不如平日。 瞿灵玓道:“三个月未免太久了些,我没这许多工夫,半月之内,我就能叫你得遂所愿。不过我先得去广成货行见见黄长波,你的事,过后再说。这两个人,就是黄长波派来给我领路的。” 公琦道:“你得去多久?” 瞿灵玓道:“不知道。那得看黄长波说的是什么事,难不难办。顺当的话,也许是去去就来,若不顺当,说翻了,他们捉了我关起来,那就说不准了。你也知道,他们人多势众,我孤身一人,他们想要关我,就能关我。你就算立时下手杀了这两人,也难灭口。城里处处都有他们的眼线,经你这一闹,黄长波必定早就得了信。想杀这两人不难,难的是要杀的无声无息。否则黄长波必定会再派人来,我也无法去见苏夷月。” 口里说着话,侧转身避开两人耳目,向公琦连做了几个杀的手势。话已说得如此明白,就盼这个公琦不是傻子,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就算他用强力掳了自己去,也强过如此去见黄长波。 公琦缓缓说道:“昆仑崆峒两家历来交好,我怎能轻易杀他们的人?我陪你去见黄长波,凭咱们两家的交情,我跟她讨个人情,想来还不算太难。不论什么事,我都请她押后三月再说,这三个月里,你陪我去劝苏姑娘,三月之后,我再将你送到黄长波手上。你说半个月就能成事,我是不信的。咱们这就走吧。”说话间,也连向瞿灵玓做了几个杀的手势,随即前行领路。 公琦来杭州已有多日,大小街巷早已烂熟于胸,当下专挑偏僻小巷行走。两名领路之人早已让适才一番话吓得心胆俱寒,就算心里不愿,怎又敢开口说话?两人苦着脸跟行,只盼老天开眼,能安然当过这趟差使,留下一条性命。 转入一条幽暗夹道,公琦陡伸手右手抓向一人颈后,同时起左脚踹向一人心口。右手触肉发力,一声轻响扭断那人脖项,左脚将一人踹向墙壁,踢撞之下,那人当即死去。昆仑派的第一青年好手,杀这两个供奔走的下人,果然干净利落。 公琦冷笑道:“我这是替你杀人,并不是我心狠手辣。”一手提起一具尸体,飞身过墙。瞿灵玓紧随在后,两人穿过几处院落,来至一片粪场,公琦将尸体丢入粪坑,说道:“跟我来。” 如此越墙过院,来到一处无人小院,瞿灵玓收住脚步,说道:“公师兄,多谢你替我杀了这两人,还能不惊动黄长波,助我暂时隐藏了行踪。实话跟你说,我不能劝苏夷月嫁你,此事我做不到,也无人能做得到,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免得自误。我顾及同门的情份,不忍骗你到底,我去了。” 公琦既惊且怒,恨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瞿灵玓道:“我实在无法劝苏夷月嫁给你,我做不到,也没人能做到,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免得自误。” 公琦道:“你还记得衡山那片枫林么?若不是你在林中胡说八道挑拨离间,我早已娶苏姑娘为妻。你坏我姻缘,我顾念同门情谊,一直都没找你说话,这番再不能放过你。” 瞿灵玓道:“你未找我说话,不是你不恨我,更不是顾及什么情谊,只是你还未死心,还不肯信我的话。此时你已近于死心,这才会怪罪于我。你们结不成姻缘,不是有我挑拨,实在是你们没这个缘分。近来一再有人挑动我跟楚师兄,想要咱们翻脸成仇,不也没能得逞么?” 公琦道:“我不信。你必得跟我去见苏姑娘,当面劝劝她,不然的话,不然的话----”连说了几个不然,竟说不出下文。 瞿灵玓道:“不然你又能怎样?你连苏夷月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整天在杭州城里游荡,我跟你去哪里见她?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只怕你也见不到苏夷月。想见苏夷月,必得先设法除去没藏飒乙与黄长波,至少也得将他们赶出杭州,否则,就算见到了苏夷月,她必也没心思跟人谈什么婚姻。你尽管放心,日后见了苏夷月,我必替你说几句好话,但成与不成,我无法担保。” 见公琦木然呆立,又道:“想娶苏夷月,只有一条路可走。”她原本还疑心公琦是苏夷月临行前留下的眼线,见公琦如此急怒,知道绝无此种事。 公琦颤声道:“什么路?怎么走?你快些说。” 瞿灵玓道:“这条路有点难。你得杀了没藏飒乙与黄长波,将崆峒派赶回西北去,再杀掉杨震时、熊激光,杀掉残存的曹仲秋、周养雍四人,助苏夷月当上货真价实的义血堂总堂主,再助她强过曲鼎襄,做完这些事,再将功劳全都让给苏夷月,自己甘于平淡,你就能娶她为妻。” 公琦想了想,还是叹气道:“甘于平淡容易,可杀没藏飒乙却太难。” 瞿灵玓道:“苏夷月可是天奇剑苏显白与文若谣的女儿,她又自号预仙子,你想娶这样的人,自然就得先做出一番大事来。” 138章 假朋假友 02 公琦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瞿灵玓道:“你若能助他人除掉没藏飒乙与黄长波,替苏夷月扫去大敌。再有诸神护佑,你能再救苏夷月三回两回性命,这事或许还有万一之望。” 公琦道:“助谁?如何去助?” 瞿灵玓道:“助我,助楚青流师兄,助刘奇蟾刘道长,助天下所有不愿降服没藏飒乙的人。这于你们昆仑派也是大有好处,没藏飒乙若是收服了中原各家派,必定会转进西域,那时你们也就险得很了。你在杭州多日,所知不少,我问你,义血堂那几把剑怎地没回杭州,反降了崆峒派?” 公琦道:“我不知道。” 瞿灵玓道:“他们怎样从苏夫人手上逃脱的?” 公琦道:“听苏姑娘说,他们不是逃脱的,是苏夫人跟魏硕仁两个放上岸的。你想知道详情,得去问这两个人,他们放了手里的人质,自己也到了杭州。” 瞿灵玓道:“原来是这样。苏夫人怎的没跟苏夷月她们一同走?苏夫人去了哪里?”苏夫人和魏硕仁也都都到了杭州,实在是一件好事。 公琦道:“你用不着如此查问,我知道的,全都说给你听。苏夫人并未跟苏夷月、纪清含她们同走,就在城外苏夷月的小院里住,闭门再也不理外事。没藏飒乙与黄长波到了杭州也曾登门拜见,苏夫人连门都没开。没藏飒乙便带了人到海里操演船技,城里只有黄长波带了不多几人留守。远近各帮各派若有人来降,黄长波也允准他们顺降,不来降,崆峒派倒也不去催迫他们,用意很是不明。” 瞿灵玓道:“操演船技?难不成他真要东征日本国?” 公琦道:“是与不是,我又怎能知道?眼下韶州的红刀会是降了,泸州的洒鬼山也有人到了杭州。别的小家小派,我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们。” 瞿灵玓道:“看来你还不是全然无心。” 公琦道:“身在这个场中,想要全然不理不问,不也很难?” 瞿灵玓道:“苏夫人不理外事,你这就带我去见魏硕仁魏大侠,你别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公琦道:“魏硕仁跟徐晚村住在城外的村庄里,时不时的,过了三几天就要变换居所,我还真不知他们的下落。不过真要想找,该不难找到。” 瞿灵玓道:“既如此说,那就快走。” 公琦尚未答话,院外有人说道:“二位还是慢走些的好。”话音才落,有两人越墙落入院内,各执刀剑护住要害,才道:“这里有件物事,还要请瞿姑娘过目。”说罢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来打开,一抖手,将内里的带血纸包掷向公琦,说道:“看看吧。” 公琦挥剑将纸包扫落于十步之外,微笑道:“不看。” 来人强笑一声,说道:“公少侠不愿看,瞿姑娘必也不愿看。看与不看也没多少分别,纸里包的是包洪羡的一节小指。包仙寿包洪羡父子虽说身量不小,如此零碎着割,总也有割完切光的时候。” 瞿灵玓道:“黄长波如此行事,究是何意?” 一人道:“你想知道黄姑娘的用意,就该跟咱们去广成货行当面问她,咱们这些下人所知有限。” 公琦道:“包家父子若然该死,那就一刀杀却,不该拿来凌迟做戏。没藏先生天神一般的人物,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种无耻下作的事。” 另一人冷冷说道:“公少侠,崆峒派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好,免得伤了崆峒昆仑两家的和气。” 先一人道:“瞿姑娘,你莫不是怕了?” 瞿灵玓过去捡起地上纸包打开,露出一只小指来。瞿灵玓看视一过,用短剑掘坑深埋了,说道:“人质,人质,必得是活的才是人质,才有用处,若是死了,也就没有用处了。你们回去说给黄长波,人落在她手里了,那就随她处置。” 来人道:“黄姑娘说,只要瞿姑娘肯去见她,她就放了包家父子,还保小龙谷今后安然无事。若不想去见她,咱们也只管回报,日落前,包家父子的首级就会送到你手上。此外还有包家的寡妇幼子,一个一个的来,一个一个的杀,直到你肯去见黄姑娘。黄姑娘的脾性你也是知道,最好别要跟她硬来。你若不想见她,就不该到杭州来,既到了杭州,就该去见她。瞿姑娘,你这步棋既已行错了,就不要一错再错。” 瞿灵玓道:“黄长波既然这样想见我,为什么不捉了我去?为什么不让人杀了我?还要费这些事,用包家父子的性命来要挟我去见她?” 一人摇头道:“黄姑娘是个什么用意,咱们怎能知道?都说你瞿姑娘素来多智,黄姑娘是个什么用意,你必定也能猜出来。” 瞿灵玓摆手道:“不用再说了,我去见她,领路吧。” 那人向公琦道:“黄姑娘只说请瞿姑娘一人,未说还要请公少侠,咱们也不敢多事。公少侠还请自便。”不待公琦搭话,便先行出门领路,竟不提公琦适才杀人的事。 一路来到广成货行,门上进院通报,不多时,黄长波亲迎出来,满面都是笑,将瞿灵玓接入正厅落坐。黄长波挥退一应属众,啜过几口茶,笑道:“你既到了杭州,就该径直来见我。如此闹腾一阵,终究还是来了,不也无味得很么?” 瞿灵玓道:“在瑙水大沟,你我曾有约定,说你我之间,不动刀剑,不动毒药,尽可以让他人替咱们厮杀,这话你还记得么?” 黄长波道:“我说过的话,向来都记得,向来都做数。” 瞿灵玓道:“在宿羊岭,你活活逼死少镖头梅占峰,打斗中,我曾向你动过手,这个约定,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不再作数了?” 黄长波道:“梅占峰是自惭杀害了楚青流的义父,自杀了赎罪,我可没想要逼他去死。”轻叹一声,说道:“你既瞧不起我,不愿跟我有这个约定,我也不好强求。你喝完眼前这杯茶,那个约定便算是废了,今后谁也不要再提起这个话。” 瞿灵玓道:“这样最好,不论谁输谁赢,也少了许多牵挂。”饮干面前茶盅,说道:“我身处险地,还要废此约定,是不是不智?” 黄长波道:“于你而言,这个时候,无处不是险地,天下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你们的人,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想废了约定,趁他们不在眼前,立时就对我出手,擒下我来对换包家父子。你这可想错了,不信的话,你就试试看。” 瞿灵玓道:“不用试,我知道此处是杭州的广成货行,不是襄阳的广成货行。我只有一人,比不得当时楚青流、夜洪水、桂红莜三人并肩齐动。此一时,彼一时,就算我能擒下你,必定也带不出这处货行,更救不出包家父子,最多也只能落个同归于尽,还是不试的好。” 黄长波脸孔羞红,显是记起当日夜洪水在襄阳曾擒下她大加戏辱。连饮数口茶,说道:“你既知道这番情形,心里明白得很,为何还要到杭州来?” 瞿灵玓苦笑道:“不来杭州,我还能去何处?到了杭州,不来见你,我怕你说到做到,真的碎割了包家父子,我不敢不来。” 黄长波道:“既见了我,怎地不开口求我放了包家父子?” 瞿灵玓道:“求你?求你有用么?你既不急,不说包家父子的事,我为何要急?如此对坐饮茶就挺好,喝上三月两月、三年两年的茶,我也不急。” 黄长波道:“你或许会说,我用包家父子性命迫你就范,行事不够正大,这可就想错了。他们挑了蔺一方的勾连刀,并不是我的意思,更不是没藏先生的意思。我随口说了句过江之前,须得杀人立威,哪能想到他们就找上了蔺一方?至于小龙谷包家,我更是没想去理会他们。没想到你们偏生半道遇上了,还动了手,还死了刘椿捷----” 瞿灵玓道:“是不是你的主意,是不是没藏飒乙的主意,是谁的主意,全都无所谓了,你只说你想怎样办。” 黄长波道:“照鲁执时曹仲秋他们的本意,是要杀尽包家满门给刘椿捷抵命的。多亏有本派鬼佑堂郁拨总巡赶到拦阻他们,包家才未伤一人。郁拨总巡与我,并不是捉人为质,而是想救人性命。” 瞿灵玓道:“不论做出何等事无理之事,你们总是有话说。” 黄长波道:“围杀包洪荒、桂红莜、苦水三人,这事决然做错了-----至少是得不偿失。杀了这三个人,大伤了刘奇蟾、楚青流、夜洪水诸人的心,这是逼着他们跟没藏先生为难到底。若再杀了包家的人,这事可就无可挽回了。” 瞿灵玓道:“不再杀包家的人,这事就能挽回么?你想怎样挽回?既然知道包家的人杀不得,为何又斩下他们的小指?为何扬言要将他们碎割?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黄长波道:“那是为了要请你来,咱们好好商议商议,看怎样才好放过包家父子。他们辛苦捉了人来,我总不好平白无故就给放了。” 瞿灵玓道:“凭你的势派,凭没藏先生的威能,就算平白无故放了,也没人敢有话说。你说这些,全都是托词借口。” 黄长波道:“你说是托词,那就是托词好了。我请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出个主意,怎样才好放了包家父子,我总不好冷了办事人的心肠。”还是旧话重提。 瞿灵玓道:“那是你的事,我没什么好主意。” 黄长波道:“总不能你一到杭州,一见了我,我就放人吧?这太也说不过去。这么说吧,你总得拿点物事出来,换出包家父子的性命。” 瞿灵玓道:“你若拿不出物事交换,你想怎样?” 黄长波道:“我就杀了包家父子,将事情做绝做死。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没藏先生对楚青流一直都有赏识之心,因此误事不少。楚青流既然这样不知好歹,那就放手多杀几个,彻底绝了他归服的路,也绝了没藏先生爱才的心。我也好看看楚青流他能怎样跟没藏先生为难。” “于你却大不同了,包洪荒桂红莜是为你们父女而死,你亏欠他们太多,我若再杀光小龙谷满门,你纵然不因此疯掉,将来又如何去见楚青流?” 瞿灵玓摇头道:“不好见,那就不见。” 黄长波道:“我向来说话算话。” 瞿灵玓道:“金银珠宝你们不缺,功法秘本也不缺,我还真没拿的出手的东西。” 黄长波道:“你说的不错。” 瞿灵玓道:“我到崆峒山去做牢,换出包家父子,怎样?” 黄长波道:“有点意思了,但这还不够。” 瞿灵玓道:“原来你是想要我去死,拿命来换包家父子。想叫我死也容易,叫人上来一齐动手就是了,用得着说这许多话么?” |黄长波道:“也不是想要你去死。你死了,我杀包家父子你不知道,我不杀他们,你也不知道。这种无可对证的傻事,寻常人也不会答应,更何况是你?” 瞿灵玓道:“不想叫我死,总是件好事。” 黄长波道:“我想请你做我跟没藏先生的朋友。”说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没想到她还想拿回来重说,真是叫人不解。 瞿灵玓道:“你自己也知道,你们杀了这么多的人,做过那么多的怀事,我跟你们,我师兄跟你们,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可能交朋友的了。”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早已说过,蔡州那把火不是咱们放的,究竟是谁放的,这要你们自家去查。不过,只要你肯跟咱们做朋友,为了不让你为难,我也不怕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来。我杀十个回纥、吐蕃的好手,来给你爹爹偿命,说他们私下放了蔡州那把火,如何?当然了,说是高手,全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好手----天下哪里有这样多的高手好手?却必定是真的回纥吐蕃人,是不是好手,中原也没人辨得出来。” 瞿灵玓道:“你想的很是周到。” 黄长波道:“你若不愿做真朋友,做假朋友也行,但这个假朋友,却要做得跟真的一样。” 瞿灵玓道:“你想叫我降了你们?” 黄长波道:“别说这个降字。你只是不再与我为难,只需做出个朋友的样子来,若有人问起,你就得承认是没藏飒乙与黄长波的朋友,此外全不用替我做事。” 瞿灵玓道:“人家会说我不顾杀父之仇,善恶不分。” 黄长波道:“那你就跟他们说,你这是为救包家父子的性命。为全朋友意气,便肯置杀父之仇于不顾,更见你瞿姑娘高义。” 瞿灵玓道:“我若不答应呢?” 黄长波道:“我还保瞿家大寨与望海庄两处地方日后任意行事,此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瞿灵玓摇摇头。 黄长波道:“刘奇蟾重伤后不见行踪,江湖之上,能与没藏先生为难的,就只一个楚青流。楚青流际遇不少,又肯用功,进境也快,但十年二十年内仍难追上没藏先生的脚步。不过,二十年三十年后呢,可就难说了。没藏先生此时要取他性命,可说是易于反掌。你肯做我的朋友,我就能答应你,日后擒获楚青流,只关不杀。否则----何处擒获何处杀,一时一该都不许拖延。” 瞿灵玓道:“做个假朋友,这也太难了些。” 黄长波道:“在你也不算太难,你若用心去做,必能做好。还有你不会的事么?” 瞿灵玓道:“不做朋友,只做犯人,成么?你们把我关起来,关上三十年五十年。” 黄长波道:“我不想关你,只想要你做我的朋友,哪怕是假朋友。” 瞿灵玓道:“我明白了,你不想杀我,只是想让我受尽天下人嘲骂,你是要毁了师兄跟我,才能畅心快意。你就这样恨我么?” 黄长波道:“也差不太多。不过你这时候无路可走,只能听我的。你来杭州,可真是来错了。” 瞿灵玓起身,绕室盘旋,说道:“你说的对,包家父子死不得。我答应你,我做你的假朋友,让我任人嘲骂,你这就放人吧。” 139章 百媚千娇 黄长波道:“这就放人?你说的也太轻巧了些。你信不过我,我却也信不过你。我怕放了人,你就要弄巧,我怕你说了话不作数。” 瞿灵玓道:“我若弄巧,你还能再去杀人。包家就住在小龙谷,你们一伸手就能拿来。” 黄长波道:“你若能设法叫我心安,叫我相信的说的话,相信你能做好这个假朋友,我这就叫他们放了包家父子。” 瞿灵玓返身入座,笑道:“我已答应做你的假朋友,你如何才能心安,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奔波这些天,也没正经吃几顿饭,你这里必有上好的西北牛羊肉,拿些来吧。” 黄长波道:“牛羊全有,不过还得暂且等一等。”向厅外道:“去叫郁拨先生来。”再向瞿灵玓道:“郁拨先生是崆峒派鬼佑堂的总巡,博学多识,尤擅运使诸样药物,技艺该当不输于那个徐晚村,梅占雪那丫头在襄阳已然见识过。”说罢静座饮茶,不再多说。 不多时,脚步沙沙轻响,郁拨临来到厅口。黄长波起身迎入厅中献茶后,笑道:“郁拨先生,瞿大小姐已答应做我的朋友,换出包家父子性命,可我总是难于相信他的话,这却怎么好?” 郁拨临道:“两位全都是才人智者,竟想不出一个法门么?我不信。” 瞿灵玓道:“正因为全都智计过人,才会难于互信。” 郁拨临点头道:“也是,风云难测,人心难信。二位都没有好法子,这朋友还是不做的好,也省得牵扯神思。” 黄长波道:“不行,朋友还是要做的。”说到这里,有人来到厅口躬身行礼,两手高举柬贴过顶,说道:“禀报黄姑娘,东边没藏先生有书信到。” 黄长波点点头,来人快步入厅,将柬贴放在小机上,重又向黄长波、郁拨临行礼后退出。黄长波抄起柬贴看看封皮,笑道:“想来也不是什么紧急事,我等等再看。”向郁拨临道:“郁拨总巡精擅医药,总该知道忠心丹一类的物事吧?” 郁拨临道:“忠心丹之类,说的白了,不过只是以慢性毒药迫人顺服。” 黄长波道:“这种毒药,该不难配制吧?” 郁拨临道:“可说是极其容易。” 黄长波道:“徐晚村的名号,郁拨总巡是听说过的,这人的能为,不在你之下。徐先生是瞿姑娘的好朋友,你这毒药,配出来瞿姑娘服下去,必得徐晚村不能解,不能治,才算是有效有用。” 郁拨临道:“俗语说,一人藏物百人难找,使毒也是如此。解毒比起下毒来,本就难上许多,想配出无人能解的毒物,不算什么难事。我没见过徐晚村,不知此人所学如何,也不知他是否真就不能解治,话也不敢说满。我尽其所有,尽其所能,也就是了。” 黄长波道:“如此说,就有劳郁拨总巡了。” 郁拨临伸手入怀,掏出四只小瓷瓶放于面前小机上,向黄长波道:“姑娘想要何等效验?” 黄长波沉思半晌,说道:“我要这药服下后,每过十天就发作一次,必得服我的解药,否则将苦受折磨。” 郁拨临道:“十天发作一次也不为难,只是太过耗费药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制药也是一样,不如改为三十日发作一回。姑娘想要何种折磨?” 黄长波斜眼扫视瞿灵玓,起身端容说道:“我想要药毒发作时,服药之人成为浪2女荡妇,人所不齿。” 郁拨临道:“如此说,我还要回房一趟。”语毕不待黄长波允准,快步出厅去了。 黄长波转向瞿灵玓,缓缓说道:“你心里必定在想,我这个人很是无耻不堪,是么?” 瞿灵玓摇头道:“无毒不丈夫,说不上堪与不堪。我成了荡妇,才好掩去你在襄阳所受之辱。” 郁拨临回转极快,将五粒红丸及一粒黑丸放到黄长波面前,说道:“黑丸便是毒药,服下后能有一年药效,红丸是解药,每月服用一颗解毒。说是解药,却并不能真正解净毒性,也只能暂时抑住毒性不发作。” 黄长波道:“一年药效也尽够了,郁拨先生当真正是无所不能。” 郁拨临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都有现成的古方在,我只是对照原有旧方,参以己意略加变动而已。不过姑娘放心,就算徐晚村识得这古方,他也配不出真正解药来。” 黄长波道:“既是古方,就该有个名目,这药叫什么名儿?” 郁拨临笑道:“就叫‘百媚千娇’,俗气得紧。” 黄长波道:“俗是俗了些,却也有俗的好处,有劳郁拨先生了。” 郁拨临道:“两样丸药全用白水送服,并无别样过多讲究,我后面还有点小事,先走一步了。”说着向黄、瞿二人各一拱手,辞去。 瞿灵玓笑道:“有了这种毒药,你该能相信我会做好你的假朋友了吧?是你先放人,还是我先服药?”虽然强自镇定,仍旧难掩语音中的慌乱。遇上这种事,没有谁能真正不怕。 黄长波道:“我先杀人给你看,过后你再服药。答应你的事,我总得先做到。”说着快步出厅。 过了约也有小半个辰才回转,身后跟了三个人,每人各捧一张托盘,盘上衬以油纸,油纸上,各是一颗带血人头。黄长波摆手让三人放下人头退下,说道:“十名西域、回纥好手,一时间我实在难于凑齐,只得先斩三人来凑数,余下七人容我日后再设法补足。蔡州城外那把火,不是我放的,也不是没藏先生放的,为不使你为难,我也就揽到身上,为你杀了人。杀的虽不是什么真正的好手,也足以替你遮遮颜面,免得人家说你与杀父之人交友。” “往后你若能真心与我相交,我又何必定要害你?百媚千娇什么的,也不过只是说说罢了。你若成了荡妇,或是死了,与我没有半点好处。” 瞿灵玓泼掉残茶,倒了一盅白水,拈起黑丸放入口中,轻轻咀嚼,却并不咽下。 黄长波轻赞道:“真是爽快,我这就放人。”叫来人众,命将盘中人头拿出去传首示众,再将包家父子放出,小心送回小龙谷。说道:“瞿大小姐跟我已成朋友,包家也就不再是仇敌。瞿家大寨、望海庄、小龙谷三处若少了一草一木,我必会杀净下手之人全家。”指着人头说道:“这三人就是个样子。” 瞿灵玓待她发付完毙,勉强笑笑,端起水盅饮了一口水,将药咽下。饮尽残水,向黄长波照照杯底,以示并未弄巧。 黄长波轻舒一口气,入座说道:“咱们先看看没藏先生都说了什么,再安心吃东西。”当着瞿灵玓的面,打开那封柬贴,取出一张大纸,快看一过,笑笑,递到瞿灵玓面前,说道:“你也看看。” |瞿灵玓接到手中,见纸上写的全都是西域文字,夹杂不多几个汉字。全都是人名,“包洪荒、桂红莜”之外,便是“周养雍、曹仲秋、鲁执时、耿耀先”等义血四剑,另还有“楚青流”三个字一再出现。晏龟年虽也在前日毙命,信上却不曾提及。 瞿灵玓料定此信必是为前日之事所写,苦于不识西域文字,勿勿看过,将字纸递还,说道:“我看不懂吐蕃回纥文字。”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若动了真怒,便爱写回纥的文字。他信上说,围杀包洪荒桂红莜,这事做得决然错了,绝不是他的意思。让我速速放了包家父子,恭送回乡,再杀了义血堂四名降剑替包洪荒桂红莜复仇。刘椿捷虽是崆峒派掌门第三弟子,人也死了,但他犯下如此大错,也不能轻恕,没藏先生将面见丁先生,将刘椿捷开革出崆峒派。”晏龟年位份太小,如何处置他,没藏飒乙竟未提及。 刘椿捷死后还要开革出教,此举委实太过严厉,足以警动人心。 瞿灵玓道:“此举实在是高明,既杀人立了威,又赚足了名声,只是那义血四剑未免太冤了些。” 黄长波道:“没藏先生是若然全不去理会此事,必也有人说三道四。既然不论怎样做,都会有人说闲话,何不随着自己性子来?先不说别的,你的气运也实在太坏,我若先看这封柬贴,你也就不用服什么百媚千娇药丸了,可惜的是,我晚看了一步。” 瞿灵玓道:“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运气实在是太差。今后我是住你的广成货栈呢?还是可以随意走动?” 黄长波道:“杭州城里城外,你爱住哪里就住哪里,爱见谁就去见谁,远近随意,不过最好不要走的太远,误了你回到此处取解药。三十日内,若是不出意外,我都会住在杭州,出意外么,可就说不准了,那就得劳你多走几步路。” 瞿灵玓道:“既然还能任意行走,那我就去见见魏硕仁徐晚村。”说着起身。 黄长波道:“你爱见只管去见,却不要忘了,你己是我的朋友。你若做下不妥之事,与我有碍有害,到了日子,我可不会给你解药。” 瞿灵玓道:“这话不用你说我也都明白,到那时候,我就只好去做荡妇了。”扬长出了广成货行。 其时才过午时,瞿灵玓收妥短剑,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想趁吃饭之便向小二哥探问城外苏夷月那处小院的方位。小二哥原本欢喜带笑,听她问及此事,转眼便成了聋子哑巴,看也不看瞿灵玓手中的大银,替她端上吃食便远远躲开。 小二店家如此,街上商贩铺户也无不如此,见问及此事便缩首闭口。想来是苏夷月、纪清含还有史婆婆不喜有外人接近,出手惩戒过,如今虽人去院空,只一个苏夫人在,众人仍视之为禁地,不愿多口提起。 魏硕仁徐晚村居无定所难于查找,苏夫人就在城外小院暂住竟也不易接近。瞿灵玓心中大悔,素来都只留心江北事务,白草坡互斗后,更是视义血堂为半死的老虎,没有多打听杭州的情事,以至如今举步都难。 瞿灵玓信步出了那座钱塘门,往西湖行去。其时杭州远无宋室南渡后那般繁华,西湖全以野趣为胜,游人稀少。瞿灵玓全无赏玩之兴,她看中的乃是湖滨的荒僻地利。 苏夷月那处小院必定多有人知,只是不愿说不敢说罢了。给银子既然还都不要,那就捉几个来用辣手逼问,若失手错杀一人两人,就丢入湖中再问下一个,不到天黑必能问个清楚明白。若连这点事都做不来,也不用再走江湖了。她心中郁苦,杀心大盛。 走出五七里地,所遇的单身行人,不是太过年老,便是面相憨蠢不晓世务,拿来也徒费手脚,竟没有合用的。 瞿灵玓正自烦燥,就见湖中有只小船远远向岸边移来,再行近些,便能见到船舱两边蹲了五七只鱼鹰。既能在湖中放鹰捉鱼,其人必定精明合用。瞿灵玓放慢脚步,看准渔舟去向,不紧不慢沿岸迎上去。 小船并不换向,直直行来,后梢摇橹那人长手长脚,长身长面,瞿灵玓心里一动,心说莫非魏硕仁徐晚村原来就在西湖的鱼船上住?这可是个好主意。小船再行近些,便能见到此人身法举止与魏硕仁迥异。 这人俯身向舱中说了几句话,舱室中走出一人来,立在船首向瞿灵玓所在之处张看后,再向后梢连连招手示意。摇橹之人腕下发力,渔舟猛然疾行,瞿灵玓此时也已看清,船上乃是衡山妙乙观二道,摇橹的,分明是爱乐成癖的邱理因,船首那人,乃是曾叛乱生事的邓清虚。 140章 解人自解 渔舟近岸,瞿灵玓行近水滨,笑道:“二位道长好有雅性,扮了渔人在湖上玩耍。” 邓清虚神情庄严,先道:“大小姐,此处不太安稳,不是说话之处,还请上船来。” 邱理因也道:“老邓说的不错,上船来说话。西边来的这伙贼子,咱们还真是惹不起。” 瞿灵玓上船进到舱中,邱理因摇船驶向湖心。 舱中只有干粮水罐,既无火炉茶水,更无古琴古谱,全是苦况。邓清虚先道:“大小姐,蔡州城多外与宿羊岭的事,咱们全都知道了。人谁不死?你万事也要看开些,楚少侠刘道长他们必定不会有事。” 这显是劝瞿灵玓不要太过伤心瞿广瀚石寒之死,又劝她不必太过放心不下楚青流,将两件事一并说了。他经过这一番波折,数月不见,竟沉稳了许多。瞿灵玓谢过他好意。 邱理因道:“冒观主见姓没藏的到了杭州,便想叫人出来看看动静。观中那些道姑道士,念经说法全都是好手,却不通世务,全都指望不上。这差使可就落到我跟老邓头上了,这就叫能者多劳,也是没有法子。”此时船入湖心,他不再戒备,复又大说大话。 邓清虚笑笑,说道:“你是能者多劳,我是为赎罪过,能多少出一点力,我心里也好受些。大小姐,冒观主已去了峨嵋,据说是去会见大慈禅院的去情师太,商议眼前这场事。” 瞿灵玓道:“你不必称小姐姑娘,我也不必定要称邱道长邓道长,这样才好说话。你们来杭州多久了,可探听到什么事情么?” 邓清虚苦笑道:“来了也有半个有了,却是一无所得。也去过那处广成货栈两趟,竟都没能接近,更不要说偷听偷看了,论起武功,我与老邱全都不成,实在还差得太远。” 瞿灵玓道:“偷听偷看原本就不是易事,有时还要凭运气。你们就未去见苏夫人?” 邓清虚道:“去了,没能见到。咱们来到时,苏夫人已不在小院,去了何处,守门仆妇也说不清爽。” 瞿灵玓道:“在这个当口,苏夷月必定不会带人去衡山,但有没有书信去?派未派人过去?” 邓清虚道:“这还真的没有过,没有书信,也没有传信的人。无视师叔向来说到做到,她既已说过苏夷月到杭州后行止全与妙乙观无涉,苏夷月若非声明脱离义血堂重回妙乙观,无视师叔是不会再见她,去衡山也没有用。她乘乱做了义血堂的副总堂主,这必定不会是无视师叔的本意,她若去了衡山,必定要受重责。有书信去,有人去,观主与师叔必定也不理不问。” 瞿灵玓道:“你们遇见过魏硕仁魏大侠徐晚村徐先生么?” 邓清虚道:“听公琦说,二人在城外的各处村庄流荡,不易找寻,咱们也就没去找。” 邱理因不屑道:“这个魏硕仁名头大的不象话,号称独斗江湖,遇上了姓没藏的,不也得东躲西躲的?” 邓清虚道:“那也不是人家号称,魏硕仁的名号叫南海大人,他这也是叫那个徐晚村给拖累了,不能放开手去做。瞿姑娘,接下来,咱们该怎样办?” 瞿灵玓道:“我原本想先见苏夫人,讨个主意,我自己,实在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若实在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就去找魏大侠。不论是谁,既然到了杭州,不找苏夫人,就得去找魏大侠,此地只有他还能做个首领。” 邓清虚道:“说的也是,天黑后,咱们就靠岸去找人,一天找不到就多找几天。” 瞿灵玓道:“不,天黑后,咱们去广成货行。”略略说了午前的事,除无奈服下百媚千娇丸不便启齿不说,余外大关节都直承无隐。说道:“公琦那等全无心肝的人,尚要留心崆峒派的事。魏大侠在杭州,必定不会一味静坐流荡。我今日与公琦当街大闹,又去了黄长波那里,说不定魏大侠也能知道,或许会去货行看看。我们到货行去,说不定还能撞见魏大侠。” 邓清虚无言静听,邱理因却先是感叹心伤包洪荒桂红莜之死,痛骂义血四剑猪狗都不如,骂黄长波今后必遭天谴,继而大赞瞿灵玓够朋友,几乎误了摇船。最后说道:“黄长波想叫人相信你跟她成了朋友,她也是猪油吃多糊住了心窍。瞿小姐,人都说你足智多谋,今日我总算是信了,只凭不多几句谎话,就骗黄长波放了包家父子,真正是有勇又有谋,老道我给你行一礼。”撒开橹对瞿灵玓连连拱手。 瞿灵玓道:“凭咱们三个,还真不够夜探崆峒派的货行,今晚也只是去走一趟,看能否遇上魏大侠。不能硬碰,也不必硬碰。”掉头去看湖景,好心中的苦况,又怎好说给眼前这二人知道? 挨到二更过半,三人吃过干粮,移船就岸,越过城墙,踩房过屋,远远连成一线,向广成货行行去。一路来到黄长波所居那座中院,邓清虚伏于东厢房顶,瞿灵玓邱理因伏于西厢房顶,向下观看。 过了约有一个更次,眼见黄长波在庭中走过一遭后回房,遣开侍女似欲安睡,邱理因道:“完了,白忙活了,没人来了,咱们也走了吧。”瞿灵玓摇摇头。 再过一盏茶时分,后院传来三两声嘶叫,却一起即灭,邱理因喜道:“有人来了。” 话音才落,正房脊顶上现出两道人影,擦滑而过,无声无息落于正厅檐前。邱理因感叹道:“这份轻功身法,我这辈子是练不成的了,武功高明之人,怎就这样多?” 两人一高一矮,一人壮实一人苗条,背上各有刀剑。甫一落地,身高之人扬声道:“黄长波姑娘,在下楚青流,深夜来访,冒昧了。” 邱理因道:“楚青流?他果然没死,他从哪来的?”瞿灵玓摇摇头,指指院中假山,示意自己要下到院中假山后躲藏,就近偷听照看。 还未及动身,房中应声点起灯火,楚青流身边那人说道:“义血堂副总堂主苏夷月,深夜一并来访。” 邱理因转脸看看瞿灵玓,或许是太过惊异,竟说不出话来,瞿灵玓又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是迷惹不解。 黄长波扬声道:“既是来访,就请进厅来说话。” 楚青流道:“请黄姑娘出厅说话。”听话声已极是不耐。 黄长波隔窗道:“苏夷月,我听呼衍除说,你很是钦敬没藏先生的为人,以为江湖必得要下狠手整肃,开设杭州这处货行时,你出力也不少,怎么转眼又会跟楚青流他们并肩联手?我很是不解。”置楚青流说话于不顾,听语音似仍坚卧未起。 苏夷月道:“所谓彼一时,此一时,哪有什么解与不解。” 邱理因轻赞道:“这话回得好,痛快。”瞿灵玓道:“房顶呆不住了,换地方。”从厢房后脊跃下,奔向院中假山后藏伏,邱理因紧随在后。 刚刚伏下身,前后左右各院落便有人奔赶过来,火把灯笼高点,各房顶,各墙上全都有人往来巡行。行至东厢方顶时,却并无惊动吵嚷,想来邓清虚或是已先行远遁,或已另觅他处躲藏。 黄长波懒懒出房,杭州初冬并不如何寒冷,她却拥围黑裘大氅,一身上下不见寸铁。在侍女端来的圈椅上坐下,说道:“楚青流,在宿羊岭你没能跟没藏先生动上手,很是不肯服气,是么?” 楚青流道:“没藏先生的武功,我向来钦佩,说得上是当世第一人。但他的行事却太过霸道,我又不想事事全都听命于人,那怕这人是没藏先生,也就只好跟他做个对头了。若能替江湖朋友争得一片立足之地固然好,就算因此死在没藏先生手上,也是快意的。” 黄长波道:“在瑙水大沟时,我要杀你可说易于反掌,却没有杀你,看来,还真是行错了。一时心软,终究造害无穷。” 楚青流道:“他日我拿住了没藏先生,必定也不杀,还他这份人情。” 黄长波道:“这话等你拿住了没藏先生再说也不迟。”面色转冷,过了许久,才道:“你大老远的赶来,我也不好扫你的兴头,这样晚了,咱们也不用再兜圈子。这么着,你跟他们打上一场,你赢了,包家父子就交给你带走,输了该如何办,全得看你输到何种境地。怎样?” 楚青流道:“我若输了,只好自认无能。就算牵累包庄主父子丢了性命,包二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我。” 黄长波道:“你虽说武功差得还太远,这份脆快爽利却少有少见,没藏先生看重你,也未必与此一点无关。你若以牵连包家父子性命为借口推脱避战,我必瞧不上你。我让他们选十个人出来,你一人对他们十个,至于是一拥而上还是轮换着打,我并不多管,随他们的意。苏夷月,你的无理剑法高明也好,寻常也罢,我都不许你帮楚青流一招一式。” 向院中众人说了几句番话胡语,转头向楚青流道:“我跟他们说,你在襄阳只不多几招就杀了尺朗杰扎与库喇尔单,他们就算比那两人略强些,也不可太过大意。” 楚青流道:“苏姑娘,请你先退到外场。” 苏夷月道:“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没藏飒乙既然不在,此地想来也困不住你我。尽力去做了,纵然救不出包家父子,也能对得住包洪荒桂红莜,犯不着硬拼到底,送上自己一条性命。” 楚青流点点头,苏夷月远远退开。瞿灵玓本已作势要起身,听到这话重又伏到。以她与邱理因的武功,此时现身绝出不了力,反而徒成拖累,这种傻事她如何会做? 人丛中走出十名西域胡人,分三层围起楚青流,各人手执弯刀,所异者只是一口还是两口,厚重还是轻弱。 楚青流倒持大剑,并未出手,先说起了胡话。他只会不多一点党项话,搜肠刮肚一番,断续说道:“你们不该到中原来。我不杀你们。没藏飒乙是大奸人,大恶人。我是好人。你们回西域去吧。” 楚青流每说一句,诸人便齐齐摇头一回。楚青流无奈也摇摇头,晃晃剑身,十人便齐舞弯刀或前或后攻上。 灯火之下,楚青流长剑疾出,每一出剑,每一收剑,便有一柄弯刀脱手,或是落地,或是远飞。楚青流走过两个圈子,场上十人已全都受制,穴道被点,呆立再不能动。 楚青流收剑说道:“我已点了你们的重穴,穴解之后,功力必将大损。你们为本族人谋利,追随没藏飒乙作乱,也不能说是不对。西域人烟稀少,养人更为不易,杀一个就少了一个。我今日不杀你们,却也不能任由你们再助凶为恶,我要废去你们大半功力。” 此举委实太过不可思议,黄长波见状,只口角动了动,再说不出一句一字。恍惚间见到假山后走出两人,那名瘦高老者连连拍手,叫道:“能有这样的本领,就算对头是神仙妖魔,也能斗上一斗了,再也不用怕什么没肚藏傻一,有肚藏傻二。我邱理因说话,向来都不曾落空过,你们等着看好了。” 转头向黄长波道:“丫头,你可得说话算话,放了包老头爷儿两个。” 楚青流也道:“黄姑娘,请你命人放过包家父子,我感激不尽。” 黄长波索然道:“你们走吧。包家父子的事,你问瞿灵玓好了,她全都知道。”转身回房,走出两步后终究忍耐不住,恨声道:“楚青流,你不要得意,日捂必定有你想跪地求我的时候,到时我看你又会如何。” 邱理因道:“楚青流,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动手拿人呐,拿下这个丫头在手里,咱们也坐一回庄家,治治那个没藏傻一。快呀!” 苏夷月手按剑柄连连轻轻点头,显然也有此意。楚青流却道:“不用了,邱道长。没藏飒乙那等人,就算他亲父亲母落到别人手里,他也不会因此受制于人,更不要说让他心服口服死心踏地了。对他,这种手段全然没用。师妹,这些日子,你受难为了。包二哥与桂红莜姑娘的事,你必已竭尽心力,不必过于自责。” 瞿灵玓道:“你我纵然是死了,也偿还不上他们二位的恩德。终这一生,我必会时时记起这二位,虽未必就是自责,却必定是感念,只怕你也是一样。” 楚青流道:“不错,就算只为这两个朋友,咱们也得把这事做到底。你知道大哥与徐先生住在哪里么?” 瞿灵玓摇头:“我也只是早上才到,一到就来了这里,怎能知道?” 苏夷月道:“我知道,都跟我来吧。” 杭州是义血堂的根本重地,又未硬碰过崆峒派,气势虽说大减,却并未伤筋动骨,副总堂苏夷月想找个人,并不太难。 四人出了广成货行,就在杭州城里,苏夷月暗传号令,不到一盏茶时分,已找出城外魏斫仁徐晚村居处。天色微明时分,一行人终在钱塘江边一处荒村聚齐。一进院门,就见魏斫仁正在院中使刀。 141 舍我其谁 依照楚青流的本意,到了西夏国,先去兴庆城张元府上,向他讨几个老成家人领路,用党项话向山民打听那处山谷所在的方位,必能事倍功半。 刘奇蟾却大不以为然,兴庆城是去了,去的却不是张元的太师府,乃是西夏的皇宫。吃喝过后,二人掳了大包金银入贺兰山,全用金子银子开道,竟也找到了那处山谷。油藏飒乙曾数次入谷祭拜,排场阔大,这事多有人知,也不难打听。 二人寻到地头,见那座山崖果真大半都已震散坍塌,全然不见有黄长波所说的那些半身人像。只余不多几副狐羊牛驴画,不论怎样去看,都不象是武功图记。刘奇蟾却道:“不怕,那些岩画全都刻在硬石上,就算震坍了,总不会震到粉粉碎碎,更不会因此飞到天上去,总还有残迹可寻,咱们雇足人手开挖就是。”雇了百多名精壮的力伕开挖。北地深山人烟稀少,纵然手上金银充足,也难寻觅出更多人手,能有百多人齐挖,已然很是不易了。 挖了二十多天,还真挖出七片残画来,画上全是人的两足,并无身躯,一如黄长波所说。但这些石画全都是单幅,两两间全无牵涉,不象没藏飒乙所见的乃是大片整幅,也就难于凭照揣摩。楚青流道:“怎么办?” 刘奇蟾道:“还能怎么办?再挖下去就是了,能挖出七片,就能再挖出十七片二十七片,只要能挖出****成七八成岩画,我就也能就此开创出一套武功,跟没藏飒乙再斗一场。你若不放心瞿灵玓包洪荒,尽可以去杭州找他们,我不强留你在这里,这挖土的活计,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也不算少。你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坏事。” 孰料接下来五天里,再也挖不出一点半点成形的岩画。楚青流道:“刘道长,咱们再挖三天,三天里再挖不出人像碎片来,咱们就得离了这里去杭州,好么?你放心,哪怕挖出一只断脚、一节断腿都算是画。|” 刘奇蟾道:“三天太短了些,咱们再挖三月。三个月里若再挖不出一只断脚,一节断腿,我就死了心,跟你去杭州。” 楚青流道:“此地天寒,北风一刮起,地下便要冻结,下不去锨镐,如何再挖?” 刘奇蟾道:“你不能挖,我偏就能挖,我用柴火去烧,用滚水去泼,也要挖光这处山谷。你不愿在这里陪我,尽可以去杭州,我啥时拦过你?去杭州,去杭州又有什么用途?降了没藏飒乙么?也真是不知好歹。” 楚青流再等三天,终于忍耐不住,半夜里乘机下手,点了刘奇蟾穴道,包起那几片残画出山。刘奇蟾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只要两眼还能睁开,口中不在吃饭饮水,全都在破口大骂,累了歇,歇了骂。楚青流全然不理,任他辱骂,只管挟了他走路,还不忘按时辰补指,防他反抗逃脱。 过了夏宋边境,行出没不远,尚未行到陕州,便听到道路传言,都在讲说包洪荒桂红莜之事,讲说小龙谷包家与光州蔺一方的事。父老师长为教训门人子弟而讲说,西北武人为夸耀没藏飒乙的武功而讲说,几至于道路喧哗,人人皆知。怎地蔺一方不降又不走,桂红莜无故重伤不起以至于成了拖累,包洪荒心伤之下几至于疯颠这些大关节倒还能说得不错。 刘奇蟾听了这些变故,方才住口不骂。楚青流解开刘奇蟾穴道,两人相对无语,良久,刘奇蟾道:“这事却不能怪我。我怎能想到那个吴昊会甩手去了汴梁?又怎能想到桂红莜会无缘无故就躺下了?又怎能想到苦水那样不经打?要怪,你就怪魏斫人、苏夫人两个不懂事,他们自家说要去海船上看守人犯,转脸就放那四个狗贼上岸,有这样做事的么?” 楚青流道:“要说错,你也有错,我也有错,大伙全都有错,你我之外,吴昊吴先生,苏夫人,我大哥,全都有错。但追问谁对谁错还有用么?” 刘奇蟾道:“不论错与不错,我都不去什么杭州,我回山里再去挖土。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想做什么事,就必得做成,做到底,你再要拦我,别怪老道我翻脸无情。” 楚青流道:“贺兰山是夏国的根本重地,也是崆峒派的一处根本,你大张旗鼓去挖岩画,必定瞒不过去。你只剩不多一点内力,若惊动了他们,你如何收场?” 刘奇蟾道:“该怎样收场,那就怎样收场。难不成有你陪着我就能收场了?楚少侠还真是好本领,好能耐。你不说这话,我还能跟你去杭州,你这样说了,我还非回贺兰山不可,就看离了你我还成不成。你敢拦我试试。” 说到做到,转身西行去了。 楚青流眼见再也劝不得拦不得,只得一人南下杭州。一路上冲州过府,仓惶行路,过光州时,也不曾去蔺一方宅上探看。到了小龙谷,离村尚远,竟有些情怯。 到门上报了名,庄客也未先行通报,将楚青流径直领向包洪荒生前所居那处小院。楚青流见院门外立着一名中年女道士,很是不解,正要询问,庄客道:“就在前天,瞿姑娘离开后不久,衡山妙乙观冒清雨观主就到了,带了诸位道长来,说要尽力保护咱们一家老小的平安。冒观主远来是客,我得先作通报。”女道士似也认得楚青流,听了介绍转身通报,不多时,冒清雨便迎到院门上,二人进院落座说话。略略伤感几句,便说及正事。 冒清雨道:“刘道长回头再去挖取岩画,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说的不错,去了杭州又能如何?文师姊上岸后去了杭州,不也没跟没藏飒乙正面动手,不也去了衡山?文师姊说,若苏大侠吴庄主都还在世,再加上她,任有两人联起手,收拾没藏飒乙这种不世出的人,当也不算为难。眼下只剩她一个在,对阵没藏飒乙,可就力不从心。”她与苏夫人同门多年,还照旧呼以师姊,不称苏夫人。楚青流点点头。 冒清雨道:“我到时,瞿姑娘才离开不多几个时辰,想要追,原也追得上。但追上了,同到杭州又能如何?我也就没追。眼下魏大侠人在杭州,他们可以互为援手,就算救不出包庄主父子,自身想来也不至于有失。楚少侠,就算魏大侠,徐先生还有瞿姑娘全都身陷险境,你也得先耐心听我多说几句。” 楚青流道:“杭州要紧,这里也一般要紧。包家只剩下满门妇孺,可说全无对抗之力,咱们不要说还是朋友,就算是不相识的人家,仅出于侠义之心,也不能放手不管。” 冒清雨道:“不论能否保全这一家人,咱们总得尽力去做。文师姊在杭州时,命苏姑娘取来苏大侠批注过的那本《少林逸经》,对照苏大侠的《北来录》一起研读,妄图找到速成的法门。沂山那本逸经,苏大侠离世后被送到了杭州,一来其中夹有苏大侠手注,时有真知灼见,可说价值无可估量。二来牵连也太大,曲鼎镶竟没有毁去,他离世后,就落到了苏姑娘手上。” “师姊研讨多日,添了些许白发,也未能寻出切实法门,这才去了衡山,想跟家师讨教,一同揣摩。在此有一事,先要说给楚少侠知道,家师内功深湛,但曾传了一半内力给苏姑娘,眼下不过还有三十余年的内力,实在无力对抗没藏飒乙,并不是她老人家要想坐山观虎斗,或是看不出没藏飒乙的狼子野心。” 楚青流道:“此事苏夫人在沂山就已说过。就算无视道长内力全在,她不出来对抗没藏飒乙,也是情由可原。你们是出家人,实在不便多惹事非,妙乙观数百年道统,总不能毁在你们手里。” 冒清雨道:“没藏飒乙若得了志,哪里还有什么出家在家?全都是一个样。家师与师姊研讨近半个月,却也未能觅出什么速成的法门,家师大悔,说当时不该将四十余年内力全都传给了苏姑娘。无奈之下,我去峨嵋山大慈禅观见了去情师太,师太说,家师内力传给了苏姑娘,她还有数十年内力可传。跟我一起去了衡山,从家师手里习得了传转内功内力的法门。” 楚青流赞道:“去情师太虽是出家人,这番救世心肠,强过不知多少在家人。” 冒清雨笑笑,说道:“两位老人家也真有意思,家师传了师太传功法门,师太却也传了家师那套护院刀法。都是有年岁的人了,两人还是年轻时脾性,谁也不肯占便宜,不肯让对方吃亏。” 楚青流道:“活到如此年岁,还能不失年轻时的脾性,实在是件好事。到咱们老了,真不知是否也能有这种幸运。” 冒清雨道:“有了年岁经历,还想不失青年心性,也是一件难事。” 身处伤心之地,说着牵动江湖的大事,两人竟能说起闲话,真不知是否是全无心肠。 冒清雨道:“传己身内力给别人,此事大干天忌,本就凶险异常。当日家师传功给苏姑娘,是将苏姑娘有限内力全都融化驱除后,再将自己内力输入,相对来说,还算万全些。但此次并不能再照样施为,无视师太若是化净受功之人内力再传功,纵然将自己一身内力传得半点不剩,总也不能高出她原有的内力,必得另寻法门。” 楚青流道:“这可就难了。” 冒清雨道:“难得多了。但两位终究不是凡俗之人,会同文师姊,当真用心去做,还真寻出了法门。但内力毕竟只能转传一次,传了就没了,这门功夫也就没法先行验证修补,只能想到哪里做到哪里,尽量把疑难先都猜想到。说是有了可行的法门,其实也只是觉得可行,终究是否可行,还要试过才能知道。” 楚青流道:“刘奇蟾道长也这样说。冒观主,你接任观主那天,刘道长也曾去衡山道贺,不过却化了妆,就算以后再见到他,你也未必就能识得。这个刘道长当年也曾在妙乙观出家,还是无视道长的师兄。”略略说了刘奇蟾昔年的事。 冒清雨静静听完,说道:“这等事,家师从不曾说过,不是你说起,我真不知还有这样一位师伯在。刘师伯或许真的也有万全的传功法门,但去情师太要行的法门,又要难上许多,也凶险许多,成则传出一代高手,去跟没藏飒乙拼死战斗,败则两人性命全失。” 看看楚青流,说道:“家师跟去情师太还有文师姊三人同心合意,全都说,此次传功再不能传给苏姑娘。” 楚青流道:“此次传功太凶险,苏大侠文女侠只此一个女儿,若于她有点滴伤害,实在对不住苏大侠。” 冒清雨道:“不传功给苏姑娘,却不是因此之故。苏姑娘身有四十余年内力,但显然运使并不得法,还显稚嫩,就算凭空再得到去情师太终生内力,只怕也难与没藏飒乙抗衡。此外,苏姑娘乘乱做了义血堂的副总堂主,此举大违家师的本意,说触怒也不为过。我说这话,别人未必会信,楚少侠必是信的。” 楚青流道:“我信。” 冒清雨道:“义血堂是苏大侠的出身之地,也未曾朽烂到不可收拾,曲鼎镶总堂主离世后,本该借机整顿,未始就不能再有益于人世。但不论是否整顿,都绝不该是苏姑娘眼下这个弄法,她眼下行事,几近于不择手段。” 楚青流道:“杨震时诸人宁可降了没藏飒乙,也不在义血堂听命,此事也不能说全是苏姑娘的错。” 冒清雨道:“怎还不是她的错?杨震时诸人既不肯听命,苏姑娘就该不做这个副总堂主,而是追随义血诸剑,合力对抗崆峒派。” 楚青流道:“苏姑娘做了副总堂主,能够不降没藏飒乙,总也是一件功绩。咱们不可过于求全。” 冒清雨道:“也正因为如此,家师才没出手惩治她,眼下这个当口,实在也不好再妄生事端,却也再也不能专内力给她。既不能传功给苏姑娘,这功传给何样人,委实太费思量。老实说,选这个受功之人,也不比寻觅传功的法门轻松多少。这人一要有品行,二要有武功,三还要有心志,能跟没藏飒乙周旋到底。要不怕死,又不能糊里糊涂,鲁莽去送死,否则这功力不是白传了?那不是误了大事么?思想多日,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你也知道,传功本就太过凶险,成功后,还要拼死去跟没藏飒乙为难,这种人,不是说当真就一个都没有,但纵然有也不多,楚少侠识得这样的人么?” 楚青流道:“观主怎地忘了,苏夫人就是极好的受功人。人品武功全都无可挑剔。” 冒清雨微微摇头,说道:“让苏大侠的遗孀冒此大险,说不过去吧?去情师太怎会答应?传功给苏夫人不妥。” 楚青流道:“我结义大哥魏斫人嫉恶如仇,一人搅翻整个江湖,也是很好的受功之人。” 冒清雨道:“魏大侠嫉恶如仇不错,但江湖上处处都是仇家,传功给他,似乎也不很妥当。更何况魏大侠也未必想要去情师太的内力,这种事,必得两厢情愿才好。” 141章 舍我其谁 02 楚青流见冒清雨为难,起身说道:“冒观主,我想接承去情师太的内力,去斗没藏飒乙,不知成还是不成?” 冒清雨也站起身,笑着说道:“不瞒你说,去情师太、家师、还有文师姊,都说受功之人唯有楚少侠。却也不愿先行说出,要待楚少侠自觉自愿。传功受功,若双方都能出心去做,行功时也好少一些凶险。” 楚青流道:“如此大事,自然该排布周详些。” 冒清雨请楚青流回座,说道:“楚少侠既已答应受功,我还有几句不情之请,也就能直说了。说了,也就算不得是对楚少侠有所要挟,你也不是非得要去听去做,更不是必得要做好。” 楚青流道:“观主有话请讲。诸位行事,就算不合情理,必也与情理相去不远。” 冒清雨道:“说来说去,还都是苏姑娘的事。传功之后,家师与去情师太都将无力出手管教苏姑娘,文师姊跟苏姑娘娘儿两个又合不来,想要管教,只会愈弄愈糟,反而于事无补。故此,苏姑娘今后就得交托给楚少侠照看了。”说着起身对楚青流端容行了一揖。 楚青流赶紧还礼,才道:“这事委实太大,如何照看,观主能说得再明白些么?” 冒清雨道:“家师、去情师太、家师姊俱都知道这事太大,也不敢奢求楚少侠必得要做到十全,楚少侠只须能不忘还有过这事,也就够了。如何去做,全由你任凭己意,不必要有顾虑。” 楚青流道:“我年岁尚轻,也做过孟浪错事,全赖有家师从旁指点管束,实在不知该如何再去匤助他人,更不要说去管教苏姑娘了。观主还请说得明白些,我心里也好有数些。” 冒清雨道:“如此我就直说了。今后瞿姑娘再跟苏姑娘有争胜赌斗一类的事,还望楚少侠能从中调停。争的虽说都是小事小情,争竟过多,难免就要伤了合气,若再因此引出大事来,示免太也不值。” 楚青流道:“设法从中调停,少起争执,与师妹也是大有好处,这是应当应为之事。但能做到何种地步,我也难说,不瞒观主说,我也时常要受师妹的捉弄。” 冒清雨道:“若苏姑娘做出什么大错来,还要请楚少侠代为设法为她补过,自己不能下手杀她,也不能任由别人杀她。” 楚青流道:“哪怕是弥天大错,哪怕错到全然无可挽回?” 冒清雨道:“不错,故此我才说是不情之请。” 楚青流道:“也好,看在苏大侠文女侠面上,这也不是不能答应。不过还望观主能够守密,咱们这番话,不能让苏姑娘知道,也不能让余外任一人知道,就连我,也只是说给我瞿师妹一人知道。” 冒清雨道:“这是自然。楚少侠最好能在她大错做成前先行出手,或是阻挡,若是打破,让她做不成真正的坏事。所以说,将来楚少侠不论是住在望海庄,还是住在燕云瞿家大寨,都要时时留心杭州,不能失了警醒,这事极是耗人心力。” 楚青流道:“谁叫家师跟苏大侠文女侠都是好朋友呢?不让朋友做出大错事,乃是做朋友的本份。家师既不在了,这事就该由我来承担。” 冒清雨道:“楚少侠若已尽了力,倘若苏姑娘仍要一意孤行,因此重伤或是丧命,那也是她自找应得,怪不了别人。此所谓生死有命。” 楚青流道:“想来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冒清雨道:“没藏飒乙到了杭州,苏姑娘无力对抗,带人躲了开去,这不能说是错,却又能躲到几时?她自以为行踪诡密,却又怎能瞒得了人?我不知没藏飒乙黄长波他们是否知道苏姑娘的去向,我却是知道的。家师与去情师太寻觅出传功的法门后,去情师太亲自出来走了一趟,带了苏姑娘回衡山。” “值此多事之际,家师也未过于责怪她当了副总堂主,只说如此行事不很妥当。跟她说了传功的事,明说以她的武功性情,不合再接受去情师太的功力,说最佳受功之人是你楚少侠。那时还未见到你,不知你是否会答应接下去情师太数十年功力,家师却也说,不论谁受功,谁出头对抗没藏飒乙,苏姑娘都要尽心尽力帮助那人,再不能从中播弄生事,从前些许小烦恼小过节,都要等斗倒没藏飒乙再说,否则,必会要她的好看,苏姑娘也答应了。” 楚青流道:“苏姑娘熟知杭州的地理人情,有她助力,也是件好事。冒观主,包二哥的家人需人照护,这事就仰仗你和诸位道长了。我这就动身去衡山见无视道长、去情师太,行传功之事,包老伯父子还在杭州黄长波手里,生死不知,早点传了功,也好早日与没藏飒乙正面动手。” 冒清雨道:“这话说得极是,不过衡山不必去了。实不相瞒,去情师太、文师姊还有苏姑娘都在此间,就在数里外一处尼庵借住。这种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包家人多眼杂,行事太过不便。去情师太说,你从北方来,必得路过包家,她还是在此等你为好,此时贼情瞬息万变,实在耽搁不起,要你再去一趟衡山。再过些时候,等天色黑下来,你我就去师太那里。” 楚青流道:“徐晚村先生医道通神,不如请师太跟我同去杭州,寻到了徐先生再当行传功,若有了闪失,徐先生也好从旁施求,这样更万全些。” 冒清雨道:“这事文师姊也说起过,去情师太说,这番传功,要么就功成圆满,你增添数十年内力,去情师太功力散尽后安然圆寂。要么就是传功时内力失驭,你二人一同暴亡,师姊在旁护法也只能是防备有仇敌前来生事打挠,于传功一事,全无丝毫的助益。所以说,也不用再去见徐先生了。” 楚青流道:“去情师太传了内力,就得安然圆寂,再无别的法门了么?” 冒清雨苦笑道:“若有别的法门,师太与家师能想不到么?去情师太是佛门的大德,早已打通生死大关,可说是视死如归。又是武林高人,容不得天地间有没藏飒乙这种巨奸大贼在,为此拼却性命,她也是欣喜的。换了别的人,纵然有心想替换师太传功,也没有这份功力。楚少侠得了功力,能斗杀没藏飒乙,师太在天之灵便已欢喜了,你不必有不安。” 楚青流感念道:“说的也是。” 冒清雨道:“你就没什么话要我转告瞿姑娘么?”这自然是说,倘若传功失败,楚青流与去情师太全都暴亡当场,可就再也见不到瞿灵玓了,不知是否还有遗言要交待。 楚青流想了想,摇摇头,说道:“师妹极识大体,凡事都不用我再嘱托。今晚若传功不成,请观主就将我藏在小龙谷,再转告师妹,就说我那个小徒江爰年岁还小,遭逢的事也太多,少年老成,师妹平时待她不要太过求全严苛,以图安养她的性灵,开启心智。如此武功上将来必有成就,就算因此眼下进境慢些,日后必也能后来居上。” 天色黑下来,二人离宅出庄,直来到西北山里一座小庵前,老尼开门将两人领至东厢方门外敲门后自行退去。冒清雨轻声道:“师太,师姊,楚少侠到了。”屋内去情师太说道:“请楚少侠进房来。”苏夷月开门请二人进门。 两小间厢房内,去情师太与苏夫人正对座品茶闲谈,并未站起肃客。去情请二人落座后,说道:“观主,楚少侠,并非我自恃年纪身份,非要坐着不起来。咱们俱都不是初见,此地也不是大慈禅观,也没外人,再闹虚礼俗套,反倒生分见外了。” 楚青流道:“师太所言极是,人人厌恶俗礼,却又都违心去行俗礼,没谁敢于真正打破。” 去情道:“该说的话,冒观主想来都已说过了。传功受功,实在大干天忌,并非是天上凭空就能掉下金元宝来。传功不成,你我同时毙命,我一个老太婆,死也就死了,你却不同。传功成功,去斗没藏飒乙,胜负也还是全不可知。” 楚青流道:“人活在世上,最讲求自由自在。若事事都听命没藏飒乙,他要做什么别人就得做什么,他不要做什么就不能做什么,哪怕他做得全都是做好事,也无味得很。师太既不畏死,我也就不畏死。” 无视道:“冒观主,苏夫人,你们带月儿到正房暂坐,我要查考楚少侠内功心法。江湖上规矩,能守一点,还是要守一点的。” 三人去后,二人一问一答,楚青流从自幼修习的昆仑派冰心功说起,再到后来强练少林逸经失功复功,遇到桂红莜后修习二仙门的春机修合功,诸般过节,尽力细细述说一过,也用去大半个时辰。 去情无语半晌,说道:“先是经脉尽断,后又与功伴同修,这等奇事,我是从所未闻。在衡山商定的法子是否还能管用,只有天才知道。不过,此时已没有别的路子好走,所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只管入静,我去叫她们回来。” 楚青流在蒲团上盘膝坐好,垂帘一心调静。渐而耳中无声,鼻中无臭,渐而心中无事无物,丹田红丸缓缓浮现,由淡红而浅红而血红,红到不可再红后,转而变白,生出光雾来。 光雾愈泛愈大,全然笼罩楚青流整个人身,再笼罩淹没住他一点心意,至此犹自扩散,罩住这处庵院,罩住了四外的整片山林。 楚青流肉身已被雾光化尽,一点灵根也愈变愈小,渐近于无有。若然到了灵肉两失的境地,在佛家便说是坐忘,在道家便说是得机,换用俗语白话说来说,可就是死了。 没藏飒乙还在,包洪荒桂红莜大仇未报,有此绝大心事在,楚青流如何肯死?无奈灵机愈变愈小、愈行愈速、再也不可挽留。 纵然桂红莜能于此时复生,想在他肩头再咬上一口使之痛醒,又哪还有肩头在? 苦痛之中,光雾中隐隐传来桂红莜的呼叫声息。桂红莜人在冥界,语音较生前已有不同,却分明还是那个桂红莜,再不会是别人。叫声渐变渐强,分明是“楚青流”三个字。 楚青流道:“桂姑娘,没藏飒乙还没死,包老伯包大哥还在他们手上,要等我去救回来。做完这件事,我就回来找你跟包二哥,咱们一齐快活。” 桂红莜远远连答了几个“好”字,便再无声息。楚青流顿觉轻松,灵机就此回转,虽不知肉身落在何处,回来要往何处投奔,却知道自己不会再死,只是陷于沉睡,早晚必会醒来。 此一番挣扎委实太过辛苦,楚青流肆意大睡,直到被几声凄厉鸟叫惊醒。睁眼看时,窗外还是黑的,床边一灯独照,苏夷月正伏在桌边熟睡。 楚青流道:“苏姑娘,你醒醒,我有话要说。” 苏夷月身子动了几动,坐起身,冷冷说道:“有话快点说,说完了,我也好回房去睡。” 楚青流道:“去情师太呢,她没事吧?” 苏夷月道:“你说师太有事没事?你盼她有事还是没事?” 楚青流道:“我不知道师太有事没事,我只盼她平安无事。” 苏夷月道:“你盼她平安无事,她就能平安无事了?数十年功力全都传给了你,与散功又有什么不同?散了功,还想平安无事,这不是痴心妄想么?” 楚青流道:“你说的是。”坐起身,说道:“我这就去师太灵前祭拜。” 苏夷月道:“祭拜有用么?” 楚青流道:“若不能诛杀没藏飒乙,完成师太所托,我绝不活在这个世上。” 苏夷月道:“你能记着这话就好。实跟你说了吧,师太并未立时圆寂,只是身子极虚,服了大慈禅观的独家伤药跟妙乙观的天南融春散,在此地休养两个日夜,已由我娘护送,回峨嵋山了。不过,能不能活着回去,却也难说。” 楚青流大喜过望,连道:“能的,能的,必定能的。师太年岁并不很高,必定不会有事。” 苏夷月道:“你不要问我如何传功,师太因何免于圆寂,内里的种种情由,师太一概推以体虚,再不肯多说一个字,连我娘全都不知道,更不论冒清雨跟我。你不试试功力么?”几句说来,实在有无尽的讥讽。 楚青流忙道:“不用试,待要用时,自然就能知道。我必昏睡甚久,累你看护,委实辛苦了。” 苏夷月道:“这也是没有法子,都是师太跟我娘的指派,谁叫咱们还指靠你去对抗没藏飒乙呢。”说着转身离去。 不多时,冒清雨来到房中。她也说不清传功的过节,只得说些闲话,问楚青流可有不适,楚青流试试内息,答以并无不适。 再说几句闲话,冒清雨道:“有几句话,我若不说,就怕再没人会说,也就埋没了。传功之初,你虽还能端坐,却气息已绝,现出死象,苏姑娘关切之下竟会大哭大叫,置师太喝斥于不顾,连连呼唤‘楚青流’三个字,你气息渐强后,苏姑娘更是连呼‘好’字,师姊看不过,又怕挠了师太传功,只得出手点了她穴道,用内力助她安神。所以说,苏姑娘这人,眼下行事或许有不当,还是一片真性情,实在并不太坏,与没藏飒乙黄长波全然不同。有谁帮过她,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明白说出来罢了。” “楚少侠,此一别后,咱们必当还能相见,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到无事的时候,请你跟瞿姑娘不要忘了去衡山走走。我的剑法武功了了,去了杭州,也出力有限,还是在小龙谷为好。你既转醒,我也就不用在此停留,先回包家去了。愿各家各派历代祖师灵魂不泯,能暗中护佑,楚少侠能集合众人之力,终能剪除没藏飒乙这个大奸。”语毕拱手离去。 楚青流至此方知昏睡中听到的桂红莜的声息实在都是苏夷月在身边呼唤,并不是魂灵去了冥界,重会到了桂红莜。自己与桂红莜已然是阴阳两隔,永难再见了。勉强等苏夷月睡够两个时辰,叫醒了她,直去杭州。二人带足换乘马匹,只留一人在马上合眼歇息,可说日夜都在行路,故此虽因传功耽搁了二日多,只比瞿灵玓晚到半天。到了杭州,由苏夷月领路直奔广成货行,可说是熟门熟路。 142章 正大之行 天色将明时,一行人来到一处小村,叫做钱王营。其时徐晚村正在安睡,魏斫仁已起身在院内演练刀法。 相见过,饮水吃过饭,天色已然大明,魏斫仁见苏夷月无意离去,只得请她遣开从人,以便说话。 楚青流将宿羊岭后过往情形略略说过,向邱理因道:“邱道长,你生性放达,心里存不住事。我适才这一番话,别的还尽可以对外人讲说,但刘道长失功后再难复原,眼下正在贺兰山挖掘岩画,去情师太传功后功力尽失,这些事眼下都还都说不得。冒观主与无视师太为守秘起见,连纪清寒道长与史婆婆全都瞒过,命二人先回杭州等苏姑娘,未去小龙谷。” 邱理因道:“你就直说我没头没脑好了,也不用说得那样好听。我听你的,这两件事,我先忍着不说,但什么时候能说了,你得先知会我一声,这等奇事,听到了却不能四处传说,实在是太闷人了。” 徐晚村道:“这实在又是一件奇事。楚二,你试试功力,叫魏大看看终究是个什么样儿,也好心中有数。” 邱理因道:“早就试过了,还用再试么?这么说吧,广成货行那些个西域来的好手高手,平时都脸孔抬起,鼻孔向着天走路,我跟邓清虚去过货行两趟,硬是下不去房。我跟老邓总算是名门大派的好手了吧?则他们比好手还要好。就这么些人,十个人站成几层圈子,楚兄弟只转了两个圈子,就将他们兵器全都打落,人全都点了穴道,还不忘随手废去他们大半的武功。大人逗弄孩子,也没这般容易。我这样说,你们都明白了吧?” 魏斫仁道:“贸然试功演练,对去情师太似嫌不敬。不试也能知道,这数十年内力,绝不是白得的,必有绝大的用处。你们先看看我的刀。”将手中重刀随手交到楚青流手中,再回房取出同样一把刀来,说道:“二弟,你手中这把刀是个假的,我手中这把才是真的,淬足了毒的。老徐他说毒性太重,万一碰到自家,又要耗费解药,非叫我做了一把象模象样的假刀来操练,也真是多事。我老魏使刀,还会伤了自个?” 瞿灵玓道:“我看还是徐先生说的是。魏大侠就算喝醉了使刀,也不会伤到自家,但平时总要拿刀过来拂抺,若是无意间碰伤,可就要用到解药了,小心点总不会有错。” 相见以来,得知楚青流得蒙去情师太传功,堪可与没藏飒乙一战,她心意已足,加上也无说话的机便,全未说起被黄长波逼迫服下百媚千娇毒丸的事。 她心中已暗暗立定了主意,倘若当真到了那种地步,黄长波扣住解药不发,自己还可横剑自刎,一死了之,也不能真的成了荡妇,坏了父亲名誉,坏了自己瞿大小姐的名头。怕只怕,那药丸发作时效力过猛,甚或黄长波说了假话,或郁拨临算计有误,毒性会提前发作,不用等到三十日,到时自己全无自杀的余地。 魏斫仁道:“吴庄主的武功能为,我是服气的,苏大侠武功能为,我也是服气的,余外的人,呵呵!没藏飒乙这人,我本领必定不如他,却也绝不会服了他。我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东躲西藏,用去差不多个月,好歹才弄出这把毒刀来,想跟他一命换一命。二弟,你眼下本领必定已高过我,却不能阻我跟没藏飒乙拚命,这话我先说在前头。我早已活够了本,不怕跟人拚命。” 邱理因道:“魏大侠,你服气苏大侠,服气吴庄主,服不服气苏夫人?” 魏斫仁看看苏夷月,嘿笑数声,说道:“苏夫人不会跟我动手,我也不会跟苏夫人动手,服不服气,又有什么相关?你这老道心肠太坏,专爱挑事。” 苏夷月道:“魏大侠待在杭州,是为了炼毒淬刀,我娘也没闲着,都在研习我爹爹的《北来录》与两本《少林逸经》,找寻对付没藏飒乙的法门。传功之事,我娘虽未能直接助力,商讨的时候,我娘却也出力不少,眼下又正千里万里的,护送去情师太回峨嵋大慈禅院。魏大侠曾独斗大半个江湖,多经多见,智勇兼备,就请问眼下该如何做?是找到没藏飒乙门上去?还是再等再议呢?”苏夫人只能她苏夷月来招惹质问,别人哪怕是魏硕人也不可稍带不敬。 魏斫仁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议的?还等什么?自然是找上门去,大斗一场。” 瞿灵玓道:“大斗一场不难,找上门去,却要难些了。如何去找,大哥可有门径么?” 魏斫仁道:“没有。不过这也难不住我,没藏飒乙不外乎就在远近几个岛上转悠,你叫张受活带船过来,咱们出海去找。论起船上的活计,没藏飒乙必定不如老张,更不如我。” 苏夷月道:“出海去找,太过麻烦。不如先挑了杭州的广成货行,杀净一般跟风趋势的无耻小人,将黄长波拿在手里,来个以逸待劳,要好过出海去找人。黄长波亲眼见到楚世兄一举手就打倒十名回纥吐蕃高手,却只是吃惊意外,看得出来并不担心,更未曾心死,还说楚世兄有一天必会跪倒向她苦苦哀求,这事太不合情理,也许他们另有图谋。” 魏斫仁道:“还有这事?二弟,这话你可没说。她既然这样说,咱们这就去擒了那个高鼻女子来,看我如何逼她跪倒苦苦哀求。夜洪水能做的事、说到做不到的事,我全都能做出来。”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要将黄长波擒来,卖到娼院里去。 楚青流道:“劫拿黄长波为人质,这种事能不做还是不要做。照我看来,最好还是出海找没藏飒乙。” 魏斫仁道:“你嫌丢人现眼,有失身份?二弟,你可真是活傻了。” 楚青流道:“擒拿黄长波,决然要挟不了没藏飒乙,也就没有任何用处。咱们也只能是扬言要挟,绝不会真就杀了黄长波,这要挟也就无力了。就算大哥在背后下手,杀了她,若因此激怒了没藏飒乙,这人抽身就走,凭借他的如鬼如神的身手,躲到背后去肆意下手,江湖上将再无宁日。” “当日大哥一个人,放手去做,就能搅2弄的人人自危,凭没藏飒乙那等身手,他若凶性大发,再无顾忌,纠集一些凶徒恶人结党胡作胡行,咱们到哪里再去找他?那可就离邪教不远了,还比邪教更难应付。我若是没藏飒乙,你杀我师妹,迫我如此,我必会如此做。咱们出海,或是在船上,或是在岛上动手,万一占了先机,也能防他远走高飞,到背后去作乱,留下无穷的后患。” 徐晚村道:“我向来不长于料事,却也觉得楚二说得对。古语说,名不正言不顺,咱们是以正杀邪,若放着大道不走,却去擒一个女子为质,那可是自甘下流,也大失气势威风,显得心中无底,不得不做小人之事。楚二,你心里有没有底,你自己最是明白,你给咱们交一个实底。” 楚青流苦笑道:“徐先生,这种事,实在难以预料,我哪有什么底?” 徐晚村道:“有什么难预料的?咱们算算帐就是了。据你们说,在宿羊岭,刘道长对没藏飒乙并未完败,可说是有来有往。刘道长算他有六十五年的内力,没藏飒乙呢,算他有常人八十年的内力。” 魏斫仁摇头道:“老徐,帐可不是你这个算法,还有许多东西,是没法用年岁来计量的。有些人,就算活到二百岁,也是屁都不如,有的人生出来就高出别人不少。” 徐晚村道:“怎么不是这个算法?你先听我说完。苏姑娘有四十年多一点内力,在沂山跟楚二对掌试内力,并未占到便宜,则楚二那时的内力,至少也与苏姑娘相当,也有四十年。” 楚青流忙道:“那时苏姑娘运功发力,牵动了内伤,这也做不得数。” 徐晚村顾自说道:“你又新得去情师太至少五十年的功力。你此时的内力,少说也有八十年,照多了说,该有一百一二十年。怎还会心中没底?能说这种话,可不象你楚二的做派。” 魏斫仁道:“老徐,你一张口就是外行话。比武绝不是只比内力深浅,更不是比各自的内力年限,还要比见景生情,临时触机,头顶有一只鸟儿飞过,眼前有一片叶子落下,一阵风吹过,全都要能落在眼里,能善加运用,伤敌助己,如此聚少成多,方能得胜。” “双方内力只需相差不是过大,因而束手缚脚,举动都为难,就可斗上一斗,也尽有内力略低的一方获胜的。没藏飒乙那样的人,就算他内力比二弟低些,他也能获胜。你这种算法,全都没有用。这院里的人,有谁不会算帐目?可并没谁真正去算,就算心里早算过了,口中也不会说出来,就是这个缘故。” 徐晚村向诸人道:“真是这样么?” 瞿灵玓先道:“真是这样,师父跟爹爹全都说过类似的话。” 苏夷月道:“我跟楚大哥动过手,知道就算比见景生情,楚大哥也未必就会输给没藏飒乙。”语调平淡,似乎说的全都是别人的事。 楚青流道:“不单如此,还要比拼心志心气。都知道哀兵必胜,同样一个人,心中有了哀怒,就会反败为胜。人有七情,喜怒恐惧之下,人都会大变模样,与平常大有分别。” 邱理因道:“道长,这几个人说话,全都是真的。你想,若有人烧了你的医书,砸了我的古琴,咱们不都得跟他们拼命么?打起架来,怒气就是帮手,但是,若因此气成了失心疯,不知道有进有退,这怒气可就不是帮手了,反而有害。” 魏斫仁道:“治病讲究辩证施治,打架也是一样。” 苏夷月道:“等张帮主带船只过来,总得用去不少时日,我在这里也是无事,还是回杭州。也好叫人先行打探崆峒派的行踪,船只一到,咱们就能出海。” 楚青流道:“打探行踪,也是必行之事,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能打探多少就是多少,要顺势而为,不要逆情去强做。不论有无消息,都不要忘了联络。今后咱们就在此地暂住,再不迁离。” 苏夷月道:“西域回纥难不成真就遍地都是好手?昨晚刚杀完一批、废去一批,转眼就能再来一批?我是不信的。只要没藏飒乙不到杭州,就没什么好怕的,他来了,我不会再躲到这里来么?楚大哥说的是,相互不要断了联络。”众人知她奉了无视去情的指命,要全力助楚青流一行人对抗没藏飒乙,这总是件好事,故连同瞿灵玓在内,相见以来,对她始终以礼相待,更未出言讥讽过。 有此一番讲说,魏斫仁竟不及展示毒刀,但他与徐晚村联手泡制出来的刀,不用试,也知必定是好的。 午后禹姑汤姑来到,二婢一直都在苏夷月小院暂住,并未随苏夫人去衡山。苏夷月回城后,派人领路,将二女送到江边小村来。 相见后,二女说,苏夷月回城后才发觉,夜间楚青流诸人离开后,黄长波便收束细软,带人连夜离开广成货行,去向不明,估计多半是出海找寻没藏飒乙去了。此女当真能决善断,当行即行,绝不拖沓。但瞿灵玓想要寻她讨取百媚千娇丸的解药,也就更难了,或许就在当夜,黄长波已打定主意,再也不发出解药。 黄长波既已离开杭州,第二日第三日,便有远近大小各帮派找上门来,都说绝不甘心做没藏飒乙的附庸,要追随魏大侠楚少侠对抗没藏飒乙。 看来楚青流转眼间废去十名西域回纥好手,连夜惊走黄长波,这事已然流传开来。诸人此时赶来,绝非雪中送炭,反近于锦上添花,却终究还是好事。楚青流全都依礼待,幸而与魏斫仁有旧仇宿怨的全都没来,魏斫仁也未出言嘲讽。 瞿灵玓楚青流带领二婢往来奔走,数日后,终于联络上青田帮帮主张受活。张受活数带领手下船只迁移江湖朋友的亲属到海外鸟屿藏匿,委实辛苦。这种事,永没有真正做完的时候,不论迁了多少,总还是有人要迁。 张受活说,船只都四散在各地,连络虽极为容易,但各人要先做完手上事务,空出船只才能来到江口聚齐,这总得在二十日之后。 143章 泛舟钱塘 魏斫仁楚青流每日带人刺探没藏飒乙行踪,操演计议。还带船出海探看过,苏夷月每日也有信来,说没藏飒乙就在五十余里外一处海岛上暂住,并无回岸迹象,又说最近北风转盛,崆峒派船只风帆损坏极重,眼下正着手修整,也未再操练。 诸事粗定,再无别样急务好办,瞿灵玓寻个机便,命禹姑汤姑守住门户,与徐晚村对座详谈,述说自己被逼服毒之事。 徐晚村安心听完,问清郁拨临形貌,所服药丸大小颜色,连连摇头。 良久,说道:“我是山野中人,从未出来行走过,这个郁拨临我还是初次听说,从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下手去处。此类药物种类繁多,用料也是千差万别,可说是数不胜数,取名却又不避俗烂,不象世外黑神丹、蓝水鲨胆丸,世上只有这一样东西,反而还有踪迹可寻,有下手之处。”又道:“这事你跟楚二说了么?” 瞿灵玓道:“还没有,近来事情太多,总寻不到机便。” 徐晚村道:“说句话,能耽搁多少工夫?你这是心中自疑,觉得难于启齿,这又有什么呢?你为救包家父子服毒,别人只能钦佩,不能嘲笑。你不说是百媚千娇丸,只说是害命的毒药,那不就完了?不单要跟楚二说,也要跟魏大说,跟谁都要说,这样他们就会留意那个郁拨临,擒他过来,好逼取解药。” 瞿灵玓道:“看来前日院中那一番讲说,徐先生只怕早已都忘记了。” 徐晚村道:“我忘了什么话?” 瞿灵玓道:“你忘了打斗并非全凭内力武功,还要讲求触景生情,还要讲心志心气。师兄心志是好的,心气也是好的,却终究还是个人,他若知道我被逼服了毒药,则动起手来时,难免要有所顾忌,弱了气势。对抗没藏飒乙,拼尽全力去斗,都未必能胜,气势再一弱,就必输无疑了,不单坏了大事,更是害了师兄。” 徐晚村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实在是说不得,这事千万说不得,还是你见事明白。”伸指头算算日子,说道:“来不及了,服药到此,已过了半个多月,眼下这船还未到齐,等船到齐还不知得要多久,来不及了。” 烦燥道:“非要等船都到齐么?就不能有几条船就用几条船么?”他向来以书艺自傲,并未夸称过医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以医术为傲?眼下用他之时,面对郁拨临所下百媚千娇丸他竟无所措手,眼看着朋友遭难,虽说情由可原,于他而言也是重创,烦燥之下,竟迁怒于众人办事不力。 瞿灵玓道:“这里有多少人,你也见到了,每日还都有人来,江北西北蜀中全都有。这些人既然能来,总是好意,也自以为有点身份,全都不便得罪。江湖人最重脸面,你说先去一批,谁先去谁后去?若因此引起争执,不是好事变成坏事了么?” “更何况就算此时出海,就能拿来郁拨临么?我要是黄长波,就算不先杀了郁拨临,也要将他好生看管,这人没有那么好拿。” 徐晚村道:“说的是,我没想到此节,此时就出海,已然晚了,这个难题还得交给我来解。瞿姑娘,你容我几日工夫,我必能找出应对的法门来,若找不出法门,我陪你一起死。你这就请出去,我要用功。” 徐晚村这等人,无人能劝,瞿灵玓谢过他,回房想起心事。凭她瞿大小姐的身份,绝不会容许自己成为荡妇,坏了瞿家大寨与望海庄的名头。虽说无法解毒,总还能一死,到了毒发之日,找个无人去处,或是刀剑,或是毒药,一死了之,也不能遂了黄长波的心愿。 立定必死之心,瞿灵玓便收束心神,一件件一桩桩盘算起未了之事。如何去斗没藏飒乙,如何料敌,她已无法临场,无由盘算,也就不再多想。所能想到的,是父亲与石叔叔遗体都还暂埋在蔡州城外,若能斗杀没藏飒乙,还要搬回瞿家大寨。若胜不了没藏飒乙,也就不用再迁动了,否则徒惹事非,此一点,必得先留下书信,跟楚青流交待明白。 心思一动,便无由收束,诸般事情纷绕而至。思想多时,竟未能写下一字一句。天色却也快黑时,禹姑领进来一名老年乡农,这人言辞不多,却极固执,非要待禹姑退下后,才撕破衣襟,取出一封信,交到瞿灵玓手中。 封皮上空无一字,瞿灵玓撕开封口,取出字纸还未观看,心头就呯呯乱跳。待见到“灵儿”两个字全是父亲手笔,强抑惊慌看完书信,将字纸用灯火烧了,平平气息,取银子赏了这人,说道:“叫你送信这人现在何处?你带我去见他。” 也不带禹姑舜姑,不知会任何一人,随这人行向钱塘江边,到江边后转向下游行去。走出五七里地,再不见有一人一船,乡农自语道:“奇怪,明明就是这里,说好了的,我带人来了,他们却躲起来了,这不是胡闹么?” 瞿灵玓见四外全无人迹,不似是设了圈套,却也不甚惊慌,只是说:“你好好再想想,是这里么?不要弄错了。” 那人道:“我自幼在这里长大,闭上眼睛去走,也不会弄错。我带你来了,你能不能见到那人全与我无关,我先走了。” 瞿灵玓道:“我再加你一两银子,再找半个时辰,找不到,你只管走你的。” 向下游走出里许,就听见江边传来划水声,回头看时,黑暗中果然有船驶来。行近时点起防风灯笼,瞿灵玓行近几步,见灯笼下那人果真是父亲瞿广瀚。瞿广瀚道:“灵儿,先捉了这村汉,再上船说话。” 瞿灵玓想也不想,转身点倒村汉,一手提了跃上船头,将人放在船首。瞿灵玓进舱向父亲与石叔叔行过叩拜大礼,瞿广翰指指后梢摇船那人,说道:“这人是极可靠的,无须避忌。” 那人闻言松开橹柄,向瞿灵玓鞠躬行礼后,将船儿摇向江心。 瞿灵玓在舱中坐下,说道:“爹,蔡州城外拿把火,是你自己放的,是不是?” 瞿广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石寒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那场火,实在是你吴昊叔叔放的。咱们三个一起计议,你吴叔叔就说,放把火似乎不错,你爹爹没答应,说事已至此,无须再行此种惨事,连累许多性命,也弱了自己的名头。你吴叔叔也没坚执已见,只哈哈一笑了事,没想到他暗中布置,猝然下手,分别将你爹爹与我点倒,放起了火。” 瞿灵玓道:“刘道长说要去蔡州吃酒玩耍,吴叔叔就放起了火,怎会这样巧?难不成刘道长也知道这事?” 石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刘道长决然不知道这事。这事绝不是凑巧,全都是安排定了的,如何安排,我跟你爹爹也全不知道。你吴叔叔拿住咱们两个送到别处关押,就再未露过面,想问也无处问起。你想弄清楚明白,只好日后去问他了。” 瞿灵玓道:“爹,吴叔叔为了阻止你跟没藏飒乙决斗,不惜放火烧死半个村庄近百条人命,还有本盟二十多名兄弟,这事行得太过。” 瞿广翰道:“这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像模像样,象个真的,才好警动人心。若做得潦草马虎,必骗不过没藏飒乙,反要遭他嗤笑,还不如不做。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这事怪不得你吴叔叔。” 瞿灵玓道:“应天教的卢子糜,也死在火场里了么?” 石寒点点头,说道:“卢子糜应该也在其内,你吴叔叔为了行事机密,不会先行知会他,让他一个人离开。” 瞿灵玓道:“卢子糜历尽苦难才从瑙水大沟逃出,没想到却会让自己人烧死在蔡州。这,这----”连说了几个这字,再找不出合适语句,只得略略说了应天教方鹤向西打寻找卢子糜的事。 瞿广翰道:“卢子糜历尽苦难艰辛,那些兄弟,谁不是历尽艰辛?卢子糜也并不特别。” 石寒道:“这事怪不得你吴叔叔,要怪,只能怪没藏飒乙,若没有他出来搅闹,也生不出这等事来。” 瞿灵玓摇头道:“石叔叔,没藏飒乙的确是个大恶人,却也不能事事都推到他身上。” 瞿广翰不悦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行得太过,在楚青流那里绝说不过,无脸再去见他?是么?” 瞿灵玓道:“不是。这事与师兄无关,只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瞿广翰道:“你若觉得无颜去见楚青流,去见那些个侠客,不妨砍了我跟你石叔叔的脑袋,这样你心里就能过得去了。” 瞿灵玓想不到父亲竟会这样说话,叫了数声“爹”,再也说不出话来。 瞿广翰道:“你既不肯拨剑杀我,那就说说眼前的正事。这场架,你们准备怎样去打?” 瞿灵玓说了大概情由,瞿广翰听完,摇头道:“看似周详完备,其实却大而无当,全都不切实际。我不说别人,灵儿你也差得太远,似乎神思不属,全没了往日的精明。” 石寒道:“外面有这许多事未办,我跟你爹爹怎肯安心被关?只得设法逃了出来。你爹爹说,经过蔡州城外这场事,咱们的名声算是坏了个干净,就算还能打败没藏飒乙,也无脸去做什么盟主总持了。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得烦了,就暗地里找找姓赵家的麻烦,再也无法大张旗鼓做事了。却终究放不这边,也不甘心就此放下,总想跟没藏飒乙斗上一斗,这才找过来。” 瞿灵玓忽然有些心酸,说道:“爹,我从襄阳独自回到蔡州,也是想劫了你藏起来,我不想让你跟没藏飒乙去斗,白白死在他手里。只是还没找到时机,吴叔叔就先动了手。” 瞿广翰道:“你这话我信,你能有这个心,我知足了。”长叹一声,笑道:“我说你料事大而无当,你必定不肯服气。楚青流说,没藏飒乙若被逼得急了,会狗急跳墙,会象魏硕仁当初那样躲到背后放手去杀,那就是无穷的麻烦,这话说得不错,可你们有法子阻止他狗急跳墙么?” 瞿灵玓道:“没有。” 瞿广翰道:“你们眼下只是不去惹他,想瞅准时机再一拥而上,拼却性命杀了他。你怎能知道他必然就死斗到底不会跑?在宿羊岭,他赢不了你吴叔叔马队,不是跑过一回了么?跑了再回来也就是了。这次若楚青流功力已与他相当,他难于取胜,甚或落了下风,他就不会再跑么?你们这种种算计,全指望对头会犯傻出错,全然没有把握,这与掷骰子有何区别?所以说,你们的算计,大而无当。” 瞿灵玓想了想,觉得确乎如此,说道:“爹,石叔叔,你们必定有了好算计,赶紧说来听听。” 144章 肉身化石 石寒道:“还是你先说说,你说的全不中用时,咱们再说,这也是为了历练你。” 瞿灵玓此时满腹都是心事,哪还有心思历练心志?无奈心事全都说不出口,也说不得。无奈说道:“我实在没什么好主意,若有主意,早就说出来了,也不用等到这时再去现想。” 石寒道:“过河拆桥,上房撤梯,先想法困住他,叫他走动不得,再放手跟他们斗。” 瞿灵玓想了想,说道:“不错,可以先从船上入手,集齐各家派的水性好手,潜水过去,凿沉他们的船。” 瞿广翰道:“集齐这许多水手,要耗费不少时日,拖得久了,就怕要生变故,再走泄风声,惊动了他们,就更是不妙。” 瞿灵玓道:“不用水鬼,如何才能凿沉他们的船,困住他们?” 瞿广翰淡淡说道:“欲破曹公,须用火攻。” 瞿灵玓顿时精神大振,说道:“不错,就用火攻,爹爹,石叔叔,这果然是条好计。先一把火烧光他的船,将他困在荒岛上,再跟他拚命。” 瞿广翰道:“孙刘一方能以弱胜强,全赖有一个火字,今天咱们照方抓药,再演一回火船计。眼下西北风正盛,连借东风都不用,火船由北向南开,烧死这帮狗贼。” 瞿灵玓道:“爹,石叔叔,你们是只想到了火攻,还是早有了布排?” 瞿广未语先叹,说道:“如今做事样样都不方便,不比从前了,只能说略有备办。” 石寒道:“人若知道蔡州城外那把火是你吴叔叔放的,烧死不少无辜村民,更烧死了不少兄弟,虽说未必就敢当面嘲骂,人心总要动荡。故此还得隐去这事不说,只说是没藏飒乙放的火,事发突然,咱们无力回天,救不出众兄弟,便索性将计就计,暂时诈死隐忍,以求出其不意,如此方能不失人心。这番话还真是有用,至少白虎帮的顾祥龙是深信不移。由他经办,硫磺硝粉火油诸物都已备齐,也都运到了,随时可用。” 瞿广瀚道:“这并不是我要顾惜脸面,非要去用谎言欺人,实在是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做。不如此,我跟你石叔叔两个人,如何备办起这许多物事?待完了这场事,我必当众说清此事,咱们两个,也就远走高飞,连瞿家大寨都不回,笑骂任由他们笑骂,咱们听不到,也就不用再去管了。” 石寒道:“但眼下还只能这样说,就算是楚青流,也不能例外。” 瞿灵玓想了想,说道:“那就暂时不说是吴叔叔放的火,只说是将计就计。只是眼下这把火又该怎样去放?” 石寒道:“这个容易。你回去后,将这事说给楚青流魏斫仁两个知道,也只说给这两人知道。就说咱们两个诈死重来,定下火攻计,随时都能施行。让他们每日都要带人出海巡行,却只是巡行,并不接近惊动没藏飒乙他们。不拘白天黑夜,哨探船只全都不能有中断,一见到海中有火起,便要全力赶向火场。这边动手时,也会有人去知会你们。如此小心,只为不走泄风声,以求能出其不意。” 瞿广翰道:“这样做,也有个名目,叫做贺若弼跨江灭南陈。史书上说,贺若弼统兵与南陈隔江对峙,时常于江北大会军马,做出要过江样子。起初数次,陈人还整军备战,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疏懒不以为意了。贺若弼此时便一举过江,灭了南陈。” 石寒道:“这种事,实在是防不胜防,也不能全怪南陈无人,俗语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念,也就是这个意思。” 瞿广翰道:“没藏飒乙这人,自以为能者无所不能,在宿羊岭,他借用刘裕的却月阵法,融入一点新意,转手就破了你吴叔叔的马队。来到杭州,又放下诸事不办,一意操演船技,在别人看来,此举太过狂妄,已近于儿戏,其实却不然。他自幼在西北生长,多骑马,少乘船,水面上的本领远不如骑术,这是自然之事,瞒不过自己,也瞒不过众人。江南多的是水上家派,以海海水客最为有名,却远不止海海水客一家,桂州千把柴刀又少得了船舶么?来到江南,若手里无船,想要收服各家派,势必难以措手。” “没藏飒乙并不惊动各家派,先动手操练船技,实在是极高明的手段,显是先断了各家派的退路和念想,再动手一一收拾。试想若等他船队大成,江南各家派还不人人自危?除了降他没藏飒乙,再没别的路好走了。不过,这想法虽好,却也暗伏危机。” 瞿灵玓道:“我不是很明白。” 瞿广翰道:“他费了数月心血,不先在海上试一试手段,怎肯离船上岸?不小胜数场,大胜一场两场,怎能显示没藏先生的大才?又怎能震动江南诸家派?” 瞿灵玓道:“不错。” 石寒也道:“黄长波受惊之下出海找没藏飒乙,也可见没藏飒乙暂时不会上岸,也可见盟主所料不错。” 瞿广翰道:“眼下这个形势,不用再说什么盟主了。咱们打探他们,他们何尝又不在打探咱们?咱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或许全都知道。往后楚青流魏斫仁再带人出海,若遇上他们有船迎上来,也可假打三场两场,败回来,再长长没藏飒乙的骄气。” 瞿灵玓道:“如此看来,咱们必能成功,这把火必定能放成。最好是没藏飒乙就在船上住,烧死在火船上。” 瞿广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助咱们西北大风,先刮烂他们风帆船桨,让他们在海岛停船,咱们再因风纵火,就算不能烧死他,也该能断了他的退路,那时就看那个楚青流的了。你张伯父当日说出要行苦情诱敌计谋,我坚执不允,没想到你吴叔父一把火烧过,还是走了这条路。” 瞿灵玓道:“吴叔叔夜观西北天象,说张伯父多半已不在人世。为能带出张伯父家人,他已布派下一场计谋,要挑起夏国内斗,杀了拓拨元昊,另推他人来做皇帝。你老二位出来后,可见过吴叔父呢?” 石寒道:“你这丫头莫不是傻了?此时不要说遇不上,就算能遇上,也不能去见他。见了,是赞他蔡州这把火放的好呢?还是怪他不该放火?待到大事办完了,杀了没藏飒乙,那时再见,哈哈一笑也就完了。那时咱们再同去西北,带出你张伯父的家人,好好跟拓拨家闹一场,出出这些年来的闷气,回头再跟姓赵家的去斗。” 三人又计议一番,再说些闲话,小船送瞿灵玓上岸,重又灭了灯火,转入黑暗江心,不知往何处去了。 瞿灵玓回转后已近午夜,正自盘算是否要叫醒楚青流魏斫仁,门外徐晚村轻敲房门,小声说道:“瞿姑娘,是我,老徐,有话要说。” 瞿灵玓匀匀气息,开门放徐晚村进门,说道:“徐先生,实在是辛苦你了,到这时还不能安睡。” 徐晚村在椅上坐下,说道:“一夜两夜不睡,也死不了人,没什么要紧。”便即住口不说了。 瞿灵玓笑道:“徐先生,是不是没法子可想了?配不出解药你就说配不出。神仙难救该死病,从来就没有包医包治的事,何况我这是中了人家的毒,比生病还要繁难。” 徐晚村忙道:“不!有法子,不是没法子,怎能没法子?你可千万不要寻短见。” 瞿灵玓大为放心,说道:“徐先生果然是神医,这等事也难不住你,是什么法子?” 徐晚村连连摇头,极是为难,终于说道:“我这法子,其实也不能算作是法子,更不能说是好法子。” 瞿灵玓道:“不能算是法子的法子,我明白了,莫非这解药用料奇特,难于配制,虽有药方,一时也配不出药来?” 徐晚村重重摇头,道:“药料并不奇特,都是寻常之物,就算差上一样两样,也不难调换。” 瞿灵玓知道徐晚村并非玩笑之人,所说之事关乎自己性命,如此吞吞吐吐,必是大有为难之处。说道:“徐先生,你若觉得难于开口,我灭了灯你再说,怎样?” 徐晚村道:“不用灭灯。”沉吟一番,道:“我还是直说了吧,这法子行得还是行不得,还要你自己拿主意。”瞿灵玓道:“好,解药服下去,不论是个怎样结果,我都不会怪你徐先生,只会感激。” 徐晚村道:“怎样解净百媚千娇丸的毒,我没有好法子,我只能暂缓毒性发作。” 瞿灵玓大为放心,笑道:“能暂缓毒性发作,已是大为不易,我心愿已足。徐先生,你真是神医。”向徐晚村行礼致谢。 徐晚村叹道:“你若知道我怎样延缓毒性发作,就不会再说我是神医了。” 瞿灵玓道:“不论是怎样的法门,能延缓毒性发作,都是神医。” 徐晚村道:“我的‘肉身化石露’,你总该听楚青流说起过吧?” 瞿灵玓道:“说过。师兄说,他跟梅姑娘与你初次见面,你就用药毒倒他们,用的就是这肉身化石露。说中毒后从足底起,不知不觉就要失灵难动。” 徐晚村道:“我的法子就是将这化石露稍加改动,使之不再那样霸道凌厉,变得和缓些,不再那样伤人,让你服下。” 瞿灵玓道:“服下后是个什么样子?” 徐晚村道:“服下后你便会陷于无知昏睡,除了微有气息、肉身不坏,全与死人无异,如此一来,体内毒性便也暂停发作。每日喂一杯清水,一粒我配制的丸药,便能不死,或是三十年或是二十年,全都无碍。服了我的解药,解去化石露的药性,便能转醒。” 瞿灵玓道:“如此无知无识活着,还有什么意味?” 徐晚村道:“无知无识活着,总还是活着,不是死了。我一找出解毒的法门,便可让你转醒,那时你还是瞿灵玓,只不过睡了一个长觉而已。” 瞿灵玓道:“徐先生说的是。只有先睡过去,才能醒过来。徐先生,我不怕做这活死人,你加紧去配药。不过不要忘了,这事除了你我,再不能有一人知道。” 徐晚村道:“配药不让人知道,这个容易做到,我采买何种药料,做什么用途,从来无人过问,就算问了,我三言两语也能矇眬过去,医药二字上头,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身上毒药眼看就要发作,非服我的化石露不可,可你服了药就要沉睡,必得寻个安稳地方。你不跟楚二说清,先就躲了起来,他不要心疑么?” 瞿灵玓笑道:“徐先生只管放心,你只要配了药来,我就有法子能叫师兄不起疑。可惜的事,不能再跟着大伙一同出海,眼看他们斗杀没藏飒乙,终究是一件憾事。” 徐晚村道:“照我看来,往后少不了还会有此类大斗,少见一场两场,也算不得什么遗憾。日后你醒转来,听楚二亲口讲说其中过节,只怕比临场观斗更有兴味。”说着告辞离去。 145章 携偷上门 01 次日徐晚村自行去配制肉身化石露,瞿灵玓将魏斫仁楚青流约至村外旷野,说起昨夜舟中会见父亲与石寨的事。 二人无语听完,魏斫仁道:“这个瞿盟主,心机也太深了些,将计就计也罢,顺水推船也好,就算他信不过别人,总信得过你这个亲生女儿。他也该早点跟你透个信儿,也省得咱们全都蒙在鼓里。那样一来,或许宿羊岭也就不用去了,刘奇蟾也就不会伤,包洪荒桂红莜也就不用死。他这人,心肠太硬,难于共事。将计就计诈死也还罢了,那个吴昊更是可恶,他跟你同行了这许多日子,硬是能一个字都不说,也亏他能憋得住。” 楚青流道:“吴昊先生这事,做得实在伤天害理。” 魏斫仁道:“与吴庄主相比,这个吴先生实在差得太远。” 瞿灵玓并不争辨,任他发作完了,才说起火攻之计。 魏斫仁一听之下便大声赞好,自叹弗如远甚。细细听瞿灵玓说完,说道:“唯有瞿先生这种人,做惯了盟主,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全都是大事,方能想出大开大阖的谋划。我就不成,二弟不成,瞿姑娘你也不成。你放心,咱们就按瞿先生布排的做,每日每夜轮班带船出海,再设法跟賊子们小打小闹,输上一场两场,长长他们的威风,一遇风吹草草动,见到有烟火迹象,就围杀过去。” 瞿灵玓道:“魏大侠,师兄,这边的事,全都交给你们了,不瞒你说,明天,至迟不过后天,我就得到爹爹那边去。他跟石叔叔眼下只一个顾祥龙可用,实在是排布不开,我过去后,能照看他们的饮食,也好替他们分一点心思。不论在这边,还是去那边,总都是为了要斗没藏飒乙,事情一过,咱们便又能见面了。” 楚青流笑道:“说得好,瞿先生是大帅,你就是军师,都要稳做大寨,冲冲杀杀的事,就交给大哥跟我好了。” 瞿灵玓道:“师兄,一动起手来,便是千头万绪。我怕会不及赶到船上岛上亲眼见你们大斗,实在不能放心,想先交托几句话。师兄,你诸事都要小心。” 楚青流道:“你就算到了岛上船上,能亲眼见到,就能放心了?这次打斗也没什么个别,与瑙水沟宿羊岭也没什么不同,要说有不同,那就是咱们取胜之望又多了些。” 瞿灵玓道:“说的也是。为了不惊动众人,我只带禹姑汤姑走,到时我也就不再跟你们告辞了,何时要走何时走。我走后,若有人问起,你们不好说我去了爹爹那里,就说无视道长让人来唤我去衡山,有话要说。这话有人会信,也有人必定不信,虽说不信,他们却也无从查证,能混过眼前这几日,哪怕将来被人揭破,也就与事无碍了。” 魏斫仁摇头笑道:“看来所谓的兵不厌诈,不过就是说谎掉鬼。” 楚青流也笑道:“这层道理,原来大哥此时才弄明白。” 次日晚间,徐晚村送来肉身化石露与滋补药丸,据说已足够数年之用。瞿灵玓谢过他,交待绝不能走露了风声,带同禹姑舜姑连夜离开,觅地躲藏去了。 魏斫仁楚青流严守约定,每日分班带人出海巡行,或远或近,以图接应瞿灵玓父女放火。二人并不提及瞿家父女暗中已在图谋火攻,只是领人出海。 过了三日,又过了五日,却不见有一丁点动静。二人并不敢懈怠,因为瞿灵玓并未传信回来,显见火攻之事并未有变,只是还未等到合适时机而已。这几天北风转劲,照事理推测,这火时时刻刻都会烧起来。 这日魏斫仁带人去后,楚青流闭门静坐用功,以求将新得内力尽早融通为一。他得功以来,丹田红丸已由鸡子大小变为鹅卵大小,也能听使听用,意念一动,真气便至,无须通行寻常的经脉穴道,也更迅捷。但楚青流心中总是隐隐担忧所得内力并非自己勤练修习得来,乃是外来之物,难与旧有内力融合无间,是以一得空闲便闭门修习。好在除此一事外,他心中并无别样烦恼,更无慌乱。 将近申时,楚青流方才收功,自觉颇有进境。推开房门,就见张受活正守在门外。楚青流谢过他:“多谢张帮主亲身为我护法,你怎没随大哥出海?那边的事更要紧些。” 张受活道:“我原也没想到要留下来护法,都是魏大侠提醒的。他说这里人多口杂,若有人不知进退,轻举乱动,惊了楚少侠的功,可就大事不好。”他虽不知楚青流修练过何种功法,更不知有去情师太传功,但楚青流举手间就废去西域十名好手武功,这事他却是知道的,故此才会如此说。 楚青流道:“事发以来,张帮主诸事不曾落后,实在吃了不少辛苦,又是这样的年岁,你来护法,我实在担待不起。此地也不会有大奸大恶之人来,所防备的,也不过是有人无故大声喧哗,这样事,你尽可以交给他们去办。” 张受活道:“论起我的这点武功,实在还不足以护法。我人头熟些,有些年岁,说话总还有点颜面,能劝阻一些兄弟,故此魏大侠才留下我。午前时后,苏夷月那边就有人来,请你进城到她的小院说话,那时你才入静不多时,我不忍打挠,就将来人留在别的地方了。” 楚青流道:“为的什么事?” 张受活道:“问了,来人就是不肯说,非要见你。没奈何,我只好撒谎,说你出海去了。料到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不然的话,苏夷月就会亲自来了。” 楚青流道:“不错,不过也不好过于不理他们,咱们这就去见那个传信人。” 两名传信人在别的院落吃过午饭,茶水也已喝过无数杯,正自烦燥不安。见楚青流进来,急忙行礼,说道:“楚少侠,你可算回来了,苏副总舵主的小院出了大事,特命我前来通报。” 楚青流道:“出了何样的大事?” 送信之人看看张受活,迟疑说道:“是关于昆仑派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咱们全不知道,你得当面去问苏副总舵主。苏副总舵主说了,只能你一个人去,不能带人,瞿灵玓姑娘更是不能带。”曲鼎襄离世以来,总舵主三个字已好久无人提起过,苏副总舵主的名头别扭碍口,这两人却说得熟滑已极。 楚青流听苏夷月无碍,暂时放心,却也想不出昆仑派会有什么事,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公琦头上。这许多日子,公琦从未出城来过,只是在城里转悠,想来仍是放不下苏夷月,或许他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触怒了苏夷月。 他既如此想,也就不带人手,跟随两人直来到城外玉皇山苏夷月的小院。此地虽还不是义血堂的总舵,义血堂又在流荡之中,气势仍旧不小,带刀挂剑之往来奔走不绝,使女仆妇穿梭,已胜过瞿灵玓平时的居处。 苏夷月命人将楚青流迎入一处厢房坐下,送上茶水,两人无言对坐。苏夷月不问海上情事,不怪楚青流为何来迟,也不说昆仑派来了何人,做出了何事,只是无言品茶,只论这份耐性,实在是远过从前。 楚青流喝过两口茶,说道:“苏副总舵主几个字,我实在叫不出口,还是直称苏姑娘了,这却不是我心有不敬。” 苏夷月淡淡道:“别说是苏副总堂主,就算是苏总堂主,祖师婆婆,去情师太,我爹爹,我娘,楚少侠必定也不再看在心里。再过几天,只需能斗败没藏飒乙,楚少侠还不就是武林第一人么?想做霸主就能做霸主,想做盟主就能做盟主。若不想过于操心费力,还可以做出悠游林下的样子来,另推个人出来替自己做霸主盟主。有瞿灵玓在,又有何事办不到?可笑那个没藏飒乙,费了绝大的心力,到头来却落个一场空。诚所谓,为谁辛苦为谁甜?” 楚青流顿感不快,说道:“苏姑娘叫我过来,就只为说这些闲话?” 苏夷月道:“这都是闲话么?我看并不是闲话。也罢,你说是闲话那就是闲话,不过,你若想说正话,就得先跟我说说闲话。” 楚青流道:“在你看来,武林之中,江湖之上,非得有个霸主盟主不可么?” 苏夷月道:“不是非得要有,若能有一个,也并非就是什么坏事。孔夫子都说,‘齐恒公霸诸侯、一匤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江湖也罢,武林也好,总不外全都是人是民,都得要有个主持之人。” 楚青流道:“苏姑娘出身道家,没想到也看儒家的书。” 苏夷月道:“这也都是些寻常典故,算不得什么学问。我为了不至于说错,特为叫他们去问了问学中的先生。” 楚青流道:“孔夫子也说过错话,这句话,他说的就错了。少林寺数百年来高人辈出,怎无人出来做个盟主?” 苏夷月道:“他们出家人,还要出来做什么盟主,岂不惹人耻笑?你再看少林寺自家,看他们有没有主持总座?还是有的吧?” 楚青流道:“苏大侠论武功论能为,足以做个盟主,再加上与苏夫人夫妻一体,二人联手更是无人能敌,他为何不出来做个盟主霸主?细想起来就不难知道,他二位也是不赞成要有什么盟主霸主的。” 苏夷月并不动怒,说道:“家父正因为不肯出来做盟主霸主,才让奸人钻个空子,中毒而死。这只能说是前车之鉴,并不是什么好榜样。此外,若有个盟主在,时时考察,便能早日识破没藏飒乙那等奸人,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事。”至到这个时候,她才肯直认父亲是中毒而死,却仍绝口不提下毒之人是曲鼎襄。 楚青流道:“姑娘看来全忘了长风沙镇上苏夫人的一番教诲了。以你的才具,不该是会忘事的人,只能说是从未真正记到心里去,不愿承认那一番话罢了。我也不想多说,就算有个盟主是好事,大大有利于江湖,我纵然本领再大上十倍,杀没藏飒乙如同宰屠鸡屠狗,也不会去做什么霸主盟主。” 苏夷月道:“你如此说,如此想,你那个师妹瞿灵玓也这样想么?瞿大小姐统领乱人盟时,可骄霸得很呢。” 楚青流道:“师妹从未说过要做什么盟主霸主,她只是说,日后就算还要再与赵宋皇帝为难,光复旧周,也只是顺势而行,绝不硬来。不再逼迫他人去做这事,全凭各人自愿。” 苏夷月无奈道:“瞿灵玓不会骗你,在正经事上你也不会说谎,这话我就信了。好,闲话就先说到这里,再说说你们昆仑派的事。” 145章 携剑上门 02 楚青流问道:“是不是公琦师兄做出什么事来,得罪了苏姑娘?” 苏夷月道:“你们昆仑派东西两支,将来还会合而为一么?” 楚青流道:“东西两支这话,师妹说过,我当时也是认的,但这都是为情境所逼,不得不如此说。实在来说,望海庄向来只有师父一人,后来收了师妹与我,也只三个人,怎好就自称是昆仑东支?师父离世后,我收过一个小徒江爰,也只十一二岁。” 苏夷月道:“是否够得上称为昆仑东支,也不在于人多人少,得看本领能为。吴庄主谨守师命,东来后未曾再过玉门关,但他的门人弟子,还能不能再过玉门关,重回昆仑山?”这话她在衡山就已问过公琦,乌江镇上楚青流也已明白说过,绝不会离开望海庄到西域昆仑山去,她此时重又问起,可见对此实在是念念不忘,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楚青流道:“我已说过,先师葬在望海庄,我此生也只在望海庄住,再不会去别的地方。” 苏夷月道:“那就是说,不论出了何种变故,你都不会再去昆仑山?” 楚青流道:“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不用遮遮掩掩。望海庄与昆仑山虽然地隔万里,却还是血脉相连,若真正遇上了生死大事,必定会并肩联手。若先师还在,若昆仑山遇上了大事,先师必定会置祖师禁命于不顾,西出玉门,与同门携手御敌。所谓禁命,并不是教条,后人无须去愚蠢死守。” 苏夷月道:“若昆仑派的掌门人做下了绝大错事,不死不足以赎罪。昆仑派群龙无首,这算不算是大事?” 楚青流道:“就算公师伯确如你所说,倒行逆施,做下了绝大错事,昆仑山总还有别的师叔师伯在,总能转危为安。” 苏夷月道:“师伯师叔多,也并非全都是好事。义血堂有七剑一刀,都能组剑一套成阵了,人不能说少了吧?曲总堂主离世后是个什么样,你也都见到了,若非有瞿广翰下手将他们拿去关起来,只怕早就提剑互杀了。真要出了事,想转危为安,也没那么容易。”相见以来,她对吴抱奇始终口称庄主,颇带恭敬,此时提及瞿广翰,也不再讥讽,很是平和,实在大异于往昔。 楚青流道:“有提剑互杀的,也必有不自相残杀的。这种事,不好妄加猜测。你就直说,公师伯他出了什么事?” 苏夷月道:“为人在世,若是见义不为,见责不负,是不是懦弱?算不算无用废人?算不算有负师恩?” 楚青流道:“不论是谁,若真如你所说,自然是懦弱无用的废人,有负师恩。” 苏夷月道:“若是为了情势所逼,你会不会去做昆仑派的掌门人?昆仑派武功正大,是头一等的大帮大派,交到你手里,必会更添气象。”语气中颇含鼓励,甚至说是请求。 楚青流不安道:“昆仑山究竟出了什么事,公师叔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请明白见告。” 苏夷月恨恨说道:“公别人携剑潜入我的小院,妄图杀我。” 楚青流一惊非小,说道:“你见的真切?那人真是公师伯?莫不是有人假冒?不瞒你说,昆仑派也曾有过叛徒逆徒,历代祖师都只是驱逐,并未尽行诛杀。是以昆仑剑法在西域多有流传。会使昆仑派铁枝剑法的,不必定是昆仑派的人。当日一男一女用昆仑剑法杀死无师自通费致,妄图嫁祸于我,用的不也正是铁枝剑法?” 苏夷月道:“我早就料到你必会如此说。不论做下了什么事,全都咬死口抵死不认,这可是你们师兄妹的看家本领。明着跟你说吧,公别人已被我擒住了,是不是他人假冒,咱们一看便知。”伸指指指左肩,说道:“我也被他刺了一剑,好在受伤不重,并无大碍,还能跟他再打一场。” 苏夷月身有四十余年内力,却也未必就能拿下昆仑派的掌门。在沂山,魏斫仁一出全力,苏夷月便即完败,这都还是不久前的事。有吴抱奇做比照,公别人虽说未必就能高出魏斫仁多少多少,却也不会低于魏斫仁,怎就会让苏夷月了擒了去?公别人又怎会到她的小院来杀人? 楚青流不明白“再打一场”是何用意,问道:“为何还要再打一场?” 苏夷月道:“必定有人会不信我能活捉公别人,我跟他在人前再打一场,好让不信之人心服口服。” 楚青流道:“我能见见公师伯么?”| 苏夷月道:“我既然叫你来,就会让你们见上一面。不过,这事你想怎样办?昆仑派掌门上门杀害义血堂的副总堂主,这总不是一件小事吧?” 楚青流道:“我想先见公师伯,再说怎样办。说实话,我眼下也没什么好主意。”上门刺杀一大帮派的首领,实是犯了第一等大忌,就算杀了公别人,也未必就能善罢干休。 苏夷月道:“看来你还是不肯信我。我这就带你去见公别人。” 二人起身开到一处小院,正厅檐下一字摆开数张座椅,熊激光、纪青含、史婆婆、车聘诸人全都在座,另有多人于两旁站立,看来义血堂中在杭州的头面之人能来的已然全都来到。 相见过,苏夷月只在熊激光身侧坐了,说道:“楚少侠不信公别人会上门杀人,更不信我能活捉公别人,非要先见过人,再说这事如何了结。” 楚青流道:“无关信得过信不过,于情于理,总得见过公师伯再说。就算他犯下了必死大罪,总也得让人讲话。” 纪青含道:“没谁说不让你见?想不让你见,咱们早就一剑杀了公别人再知会你,一个死的公别人,你就算见了,又能如何?” 史婆婆道:“纪道长,这是人家义血堂和昆仑派的事,咱们不便多口多事,睁开两眼看着就行了。” 苏夷月附在熊激光耳边低语几句,熊激光沉声道:“带公别人、公琦。”有人应声领命退下,过不多时带上两人,全都拖镣带铐,楚青流见果是公别人、公琦父子,绝非他人假冒。 于此种境地相见,实是尴尬非常。楚青流只觉搬椅子让二人坐下不妥,就此站着说话也是不妥,只得叫了声“公师伯”,陪二人一同站立。昆仑掌门人犯下大错,门下弟子理应一体蒙羞,一同承责担过。 公别人闭目良久,睁眼说道:“楚师侄,我要说我到杭州来,并非是为了伤害苏副总堂主,你会信么?” 楚青流几难相信此话,说道:“公师伯,你这话我不很明白。” 公别人行走几步,来到苏夷月面前四五步远处站定,直视苏夷月双眼,说道:“你诬陷捏造,硬说我要杀你,究是何意?”语中实含无限悲愤。 苏夷月波澜不惊,说道:“诬你?我为何要诬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昆仑派跟义血堂有何旧仇旧怨?我跟你又有何仇怨?你跟我父母又有何仇怨?无怨无仇的,我为何要去诬你?莫非我苏夷月天生就是个恶人、害人之心不死?你若能说出一丁点我要诬你的道理,我就不再追问此事,你便能重回昆仑山,再做掌门人。你说。” 公别人道:“再做掌门人?你当昆仑派是没有规矩的么?我一时失察,着了你的道儿,牵累昆仑派蒙羞,死也难赎此罪,怎还有脸面再做什么掌门人?” 苏夷月道:“你莫非想说,我与昆仑派中的某个人做了勾结,想陷你,图谋你掌门人的大位?”说着,眼光扫向楚青流,再转回到公别人身上。说道:“昆仑派中的人,我只认得一个楚青流,一个瞿灵玓。我却也知道,这两人绝不会去做昆仑派的什么掌门,所以说,你这个辨解,是没人会信的。” 楚青流此时才知道,适才一番盟主霸主东西昆仑等等说话全是有所为而发,只是自己如果愿意去做昆仑派的掌门,苏夷月又会怎样摆布公别人。苏夷月为何要如此做,是个什么用意,他却猜想不出。 公琦骂道:“苏夷月,你不单不配做女人,简直就不配做人。这许多日来,我迷恋上你不知回头,实在是瞎了眼睛。你利用车聘,利用呼延除,更是利用我,脚踩数条船。若没有我跟呼延除联手斗杀苗奋,你能乘乱当上副总堂主?你这个人,恶过妲己西施,恶过貂蝉!” 苏夷月道:“原来你们斗杀苗四侠,只为要取悦我?这就更是笑话了。我与苗四侠不论起了什么争执,说了何等气话,总是咱们自家的事,哪里要你们来多事多口?我并无妲己西施貂蝉那等容貌,更无人家那等才情,你如此夸赞,我受之有愧。早还在衡山时,我就说过,让你不要再提求亲的事,这事有证人在,并非口说无凭。楚世兄,当时你跟瞿灵玓两个藏在树上偷听,这话必也听了去,我说的不假吧。”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不假。” 苏夷月道:“我那时就回绝了你,可你自己执迷不悟,我又有什么法子?难道非得将你捉住,派人押送回昆仑山么?我还真没那份闲工夫。若说利用,崆峒派到杭州来,我抵抗不了,那时我很想找人利用一下,可你公少侠又在哪里呢?你又做了什么有用的事?你整日游荡,无所事事,哪里还象个少年侠客?昆仑派若还有一丝一毫脸面,也早让你丢干丢尽了。” 楚青流道:“这等事多说无益。苏副总堂主,这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若是方便,还请你细说说。”身处这个场中,苏副总堂主几个字虽说碍口,还是不得不说,且还要一说再说。 苏夷月道:“当然方便,又什么不方便?他从西域远来,又是一派掌门,我不好不见,我命人将他引入正厅,献茶以礼相见。没想到才说不多几句话,他就出言无礼,毫无大侠掌门人风度,绝似一个市井无赖。” 楚青流道:“你们是在何地相见,可还有别人在场?” 苏夷月道:“就在身后这间正厅。也没有别人在场,只我跟公别人两人说话。你也知道,史婆婆纪师伯全都离了妙乙观簿籍名录,也未加入义血堂,这等事,也不好叫她们出场。至于师父,他在别处居住,往来通报也赶不及,让公掌门一人独坐等待,也不是待客的道理。” 楚青流道:“原来并没有他人在场。”心中不由暗自叫苦,这等事无可对证,真不知如何分解。 苏夷月道:“他逼我非得嫁给公琦,见我不答应,便恼羞成怒,拨剑来杀我。” 146章 欺于暗室 楚青流登时记起苏夷月在衡山曾要栽赃师父酒后乱性,持刀威逼她,幸而被瞿灵玓以恶止恶制住。暗想此次莫非又是故伎重施?一有此想,也不再称呼什么苏副总堂主,问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夷月道:“昨日午后。” 楚青流实难相信公别人会奔驰万里,在大白天闯门来杀苏夷月,说道:“公师伯进门时,有人通报,有人献茶,有多人见到,他就算杀了你一走了之,又怎能瞒过众人?谁会做这等傻事?” 苏夷月道:“谁会做这种事?公别人昨日便就做过,他人不还在这里么?” 楚青流道:“如此说话,直如小儿斗口,有甚意昧?不说别人,我就不能相信。” 苏夷月叹了口气,说道:“你与瞿灵玓相处这么久了,没想到还如此不善于料事。你说他做傻事,我却说一点都不傻。他杀了我,再杀了通报的人,献茶的人灭口,谁见过公别人,公别人就杀了谁,这不就没事了?再也泄露不了了?纪师伯史婆婆也没什么例外。楚少侠,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行不行得通?” 楚青流道:“公师伯公师兄是一同来的么?” 苏夷月道:“不是。我先捉了公别人,再让人叫公琦过来问话,他一听之下便暴躁不安,太也无礼,也想拨剑伤我,我只好也拿了他。” 公琦怒道:“苏夷月,你说话怎敢不凭良心?你叫我来,说是有事商量,将我诓骗到无人之处,背后下手点中我重穴,这时反说我拨剑伤你。可怜我毫不疑你,身上连防身的匕首短刀都没有。哪有什么剑?” 楚青流道:“公师兄早已不是你的对手,他会拨剑伤你?” 苏夷月道:“或许他得了失心疯吧。” 公别人一直无言静听,此时说道:“我登门拜访,直承教子无方,近来屡有打挠,是个陪罪的意思。明说我会将小儿带回西北严加看管,万一再让他偷跑出来,想让你对小儿不再忽冷忽热,要冷颜恶语相对,我只会感激,不会怪罪,这又是求情。我还能怎样做?总不能杀了他,或是将他关起来,成为废人罢?” 苏夷月冷笑道:“你不能杀自己的儿子,那就只好来杀我,杀了我,才算是釜底抽薪,绝了你儿子的念想。为人父母,能如此想,也不好说是错。” 公别人道:“假的终究是假的,绝成不了真的。你昨日若一刀杀了我,我只能认命,留待今日再杀,可就晚了些。此事虽无人得见,无人可为我做证,我也不是就不能自解。你适才说,我逼你嫁给小儿,你不允后我就拨剑杀你?” 苏夷月道:“你自己做下的事,你自己还不明白么?就是这样。” 公别人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岂能不知规矩?我本无意杀人,怎会带剑进你的小院?你这话说得可有点过。你说我拨剑杀你,剑在何处?你总不会用狡计拿住了我,就将剑随手丢了罢?那可是一样物证。” 苏夷月道:“你要看剑,我这就拿剑来给你看。”挥手道:“拿剑上来。” 公别人道:“且慢拿剑。楚师侄,今日幸好有你在,否则真还分剖不清。吴师弟生前,可曾跟你说过昆仑派的典故?” 楚青流道:“说过一些,师伯想问什么?”虽有此问,心中实已猜出公别人要问何事,不禁暗自佩服其人多智。公别人道:“你就说说昆仑派的用剑。” 楚青流道:“昆仑派帮众用剑,也只是寻常。掌门人用剑却稍有不同,护手处铸有一段铁枝,三座小峰,三片雪花,其意自然是指代昆仑派的铁枝剑法,冷峰连绵剑法,雪压天下剑法。如此用心,实是要提醒掌门人时刻不望历代祖师的遗命,竭尽心力光大我派。”若非真有此事,绝难临时编造出此一番话,何况又是楚青流亲口说出,叫人不能不信。 公别人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武林中有年岁有位份的全都知道。可是,亲眼见识过这把剑的人却没有几位,故此说,外人绝难仓促间仿造出这样一把剑来。” 熊激光道:“你不如明说,凡见识过这把剑的人,全都已死在剑下。这把剑若真有此等功效,何不取来让没藏飒乙也看看?也好吓死这个大对头。”这显然已是取笑了。 公别人道:“我来到此处,自觉不便带剑进门,便将剑藏起。此处大门外那株老松枝叶繁密,我便将剑连鞘缚在了一段大枝上,你们可取来验看。” 楚青流道:“史婆婆,纪道长,咱们一同出去取剑。” 史婆婆道:“既有这样一把剑,总该拿过来看看。”纪清含无言站起身。三人去不多时回转,楚青流手中执了那把昆仑派掌门用剑。 苏夷月道:“也不用看了,这剑必定是真的,剑柄处必有一段铁枝,三座小峰,三片雪花。这剑是真的,就能说公别人没有拨剑杀我么?昆仑派掌门杀人,就必得用昆仑派掌门的专用佩剑么?若非三岁小儿,谁会做这样的傻事?这把剑愈是真的,愈可见公别人用心这险恶,早有布排,下手之先,便已预伏下了这个退步。”向门外说道:“有什么话,你们只管进来说,不用遮掩。” 门外进来一人,背对楚青流,向苏夷月低声禀报。苏夷月道:“这事没什么了不得,你们只管照此前吩咐的去做,我先听公掌门说话。”那人领命退下。 公别人道:“我若想杀你,怎能不得手?你若非于说话间突然下手偷袭,我又怎能受制?话能随口胡说,本领却来不得半点虚假。你我在这里公平斗上一场,我若败了,只好自认曾上门杀你,自刎赎罪。你若败了,又当如何?” 苏夷月道:“我若败了,自然就是空口诬陷你,我自杀赎罪。去了他的手铐脚镣。” 有人过来除去公别人手铐脚镣,公别人道:“楚师侄,烦你把剑拿过来,我要用昆仑派的武功,体证昆仑派的清白。” 在这个场合,话说到如此地步,输的一方唯有横剑自杀,别人也不便出手阻拦。以命赎罪之外,还要背负无耻恶名,让各人身后的家派蒙羞。论起赌注之大,实在称得起是豪阔。 楚青流上前两步,剑已递出却又收回,说道:“我有几句话,不说不快,说了,二位再比斗也不迟。”向苏夷月道:“苏副总堂主,公师伯是带着那把寻常用剑进厅的么?” 苏夷月道:“不错。他是掌门,又是前辈,虽说行事失礼,我也未曾出言阻拦。” 楚青流道:“副总堂主是知礼的,何以自己又会带剑待客?莫非门上才一通报,还未见上面,副总堂主就知道公师伯要上门来杀人?因而有了预备?难不成苏副总堂主并未带剑会客?难不成公师伯手中有剑,副总堂主只是空手,就斗败了公师伯?这样的事,我实在难于相信。” 苏夷月向公别人道:“我不论说什么话,都有人不肯信。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公掌门,你说给楚少侠听罢。” 公别人道:“她出来迎我时,手中便执了一把剑。说其时她正练剑,听我到了,不及收剑归鞘就迎了出来。进厅后,将剑随手放在身后长机上,我也并未起疑。说过不多几句话,她拿过剑来让我鉴赏。我有事求她,不好违了她心意,便想接过来赞上几句再说正事。谁想我正要接剑,她猛然出手,事发突然,加上地势逼仄,我才着了道儿。我手中无剑,是她用剑对我的空手。” 苏夷月道:“我既偷袭你,就该朝你致命处下手,因何你身上并无伤痕?” 公别人道:“诚如你所说,你我间并无解不开的仇怨,小儿痴迷于你,却也没胆量做出什么禽兽之行,未犯死罪。你并非必得要杀我出气,我是死是活,你全不用管,你只是想借我立威罢了。可你既然陷我于此等罪名,我又怎能不死?之所以隐忍不死,也只是盼望能与你再公平斗上一场,自证清白而已。” 苏夷月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公别人道:“你这个副总堂主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人人全都服了你,你自家也难免要心虚。想要找个机便,让义血堂的人看看你的本领能耐,真正服了你,你也好进而再做上总堂主。这个机便并非就得落在我身上,可我找上门来,却是机便之一,还最是合适。谁叫我的儿子不开眼、不成材料呢?” 苏夷月道:“你自视还真是不低。” 公别人道:“你也想杀了没藏飒乙,杀了楚青流。可你没这个能耐,没这个胆量,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杀个一等大帮派的掌门,我正是这样一个人。” 苏夷月看看楚青流,笑道:“他说我想杀你,你信么?” 公别人道:“我说的杀,不是背后偷袭刺杀,是在比武场上斗杀。你无此能耐,却必定如此想过。” 苏夷月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公别人道:“想过也好,没想过也罢,全都无可对证,不必多争论。你不说我手中有剑,仍不是你的对手么?那咱们就比上一场,看看终究是谁在说谎。” 向楚青流道:“也不必用这把剑了,就用他们拿出来的那把栽赃剑,免得我打胜了,他们又有话说,说什么兵器顺手不顺手。我若输了,还请楚师侄将这把掌门用剑带上昆仑山,不能落到外人手上。”无异是说,若是输了,不能自证清白,唯有自杀了事。 此时楚青流若要阻止这场拚斗,反倒显得心虚,似乎公别人确乎曾下手要杀苏夷月,不能得手被擒。 这二者一是罪,一是辱,全都不容直承不辨。楚青流道:“公师伯放心,我必将此剑带上昆仑山,交托到诸位师伯师叔手中。” 苏夷月站起身,才要招手命人取剑来,院门外又奔进两人,刚要开口说话。苏夷月道:“不论有何等事,全都过后再说。晚上三两个时辰,也不会撞倒了天柱山。”命人进厅取来用剑,接过来走到公别人对面,说道:“公掌门请吧。” 公别人微微摇头道:“还是苏副总堂主先请。” 各道过数个“请”字,公别人道:“天色向晚,我礼数已尽,再要闹虚套,便显得心虚了。”长剑一递即回,使个虚招,二人动手打在一处。 苏夷月得功以来,楚青流曾在沂山同她试过手,也只觉得内力远出同龄人,已可与纪青含等人相比肩,却也远未到师父与刘奇蟾诸人那样骇怪难于应对,更不必说没藏飒乙那等人了。 此时看了五七招,却觉得大为不然,苏夷月一剑刺出,出剑回剑俱都轻飘,待到两剑相交时,却又气势厚重。公别人虽能接下,接过数剑,便已显见吃力迟滞,单以内力论,苏夷月显已居于上风。参以衡山传功受功之理,苏夷月决然不会再从别处得来内力,若有,苏夫人或冒青雨观主必会说与楚青流知道。楚青流猜想,只能是她研习义血堂所藏两本《少林逸经》后别有所得,于短短一年间功力又得大进。曲鼎襄曾服用毒丸助力,这等事他守密极严,连杨震时诸人全都瞒过,楚青流怎能得知?也就不会想到毒丸上头去。 昆仑踏枝步轻功原是武林一绝,铁枝剑法不尚浮华冗繁,使出来本该轻捷便利,悦人眼目,此时场上公别人却如陷身泥水之中,一举一动俱都吃累不已,观战诸人都不自禁要替他吃力出汗。可吃力归于吃力,难过归于难过,斗过四十余招,苏夷月仍是不能刺中公别人一剑,更不要说迫使公别人弃剑就擒。这全得归功于公别人不急不燥,绝不贸然轻进。 仅斗到七十多招,公别人鬃角已然见汗,这实是罕见之事,足见从起手第一招起,苏夷月便纯是以内力压人,公别人每应对一招一式,均耗力甚大。苏夷月却只两腮略略带红,余外并无异象。照此打下去,至多打到一百二三十招,公别人必得脱力倒地,输到全无丁点脸面。 146章 欺于暗室 02 楚青流正急筹应对之法,门外又是一阵吵嚷,青田帮主张受活大步闯进来,身后跟了数个义血堂中人,似是不依不饶。张受活来到楚青流身侧低语数句后扬长而去,此人武功难比纪清含、熊激光史婆婆,行事之脆快却远过诸人。 原来楚青流来此处不久后,海上魏斫仁就让人回来通报,让楚青流张受活带领诸人出海,却未说是何原由。张受活接连派了三拨人到苏夷月小院报讯,全都被守门人拦在门外,张受活急燥之下只得亲身闯门,打伤几个守门人,方才见到楚青流。 情势已不容再有迁延,楚青流拨出手中昆仑派掌门用剑,跨步入场,小半靠剑,多半靠身势,硬抢入二人中间。说道:“二位先不要再打,我有话说。” 苏夷月收剑说道:“我们昆仑派是想一拥而上么?就算你们能杀尽院中人,只怕也难灭口。” 楚青流并不理她,径直说道:“我记得你适才说过,公师伯上门时,纪道长史婆婆全都不曾外出。公师伯远来,就算不便知会二位,也总会有人报与她们知道。你与师伯坐谈,二位纵然不出场,却也不好全然不理不问,总要时时留意,绝不会容许公师伯放手与你斗上这许久。只这一节,就不合情理,你就不易解说明白,更不易让我相信。” 苏夷月道:“你不信我的话?” 楚青流道:“至少不能全信。你说师伯先动手杀人,师伯说你先动手偷袭,全都无可对证,因何公与师伯就得要自证清白,你却不用?这也不太公平。” 苏夷月道:“你说我陷害公别人?” 楚青流道:“你方才若能于十招二十招间便能斗败公师伯,还能让人相信不曾惊动纪道长史婆婆。斗了这么久,二人全都浑如不知,未免太不合情理。” 苏夷月道:“你既不相信,想要如何?硬要替昆仑派出头么?” 楚青流道:“我不信你说的,却也不是说就信了公师伯的,你们的话,我全都不信,全都难于断定。故而才隔开你们,让你们收手罢斗。此事若弄不明白,义血堂与昆仑派两家,只好当作从未有过此事,双方全都不得借此生事。一旦能确证出谁对谁错,则错的一方不用人说,也只好自刎谢罪。” 苏夷月道:“你说全都当作未有过此事,就得当作未有过此事?说的好轻巧。我为何要听你的?就因为你举手间就废了西域十人的武功?” 楚青流道:“是因为我说的话在情在理。” 转身向公别人道:“公师伯,你不能确证苏副总堂主出手偷袭你,苏副总堂主却也不能确证你先下手杀她。这场比斗你虽说是输了,却并不是三招两式就完败,足以证实此事有疑。你的武功虽不如苏副总堂主,杀人不成,却也不难抽身离去,苏副总堂主一人绝难阻你逃走,昨日更不比今日,你又怎会死斗到底因而被擒?有人若要追,你也不难将她引入埋伏,倚多为胜。就算此事不便让昆仑门人得知,你总还有别的朋友可以借用。” “有此诸多疑点在,做为昆仑派门下弟子,我实在不能眼见本派掌门人死斗明志。你死事小,昆仑派名誉受损却大,公师伯,你承担不起。所谓能屈能伸,眼下就要掌门人为昆仑派暂受委屈,至于要忍受多久,实在难说。也许三十年二十年也分辨不清。” 公别人苦笑道:“你说的这些疑点,终究全都只是推论,你能相信,昆仑派的门人弟子能信,别的人,他们也会信么?在场诸人也会信么?” 楚青流道:“他们信与不信,也不用去多管,只须咱们自己信了就是。公师伯,没藏飒乙若东行得意,必会转身西域,与昆仑派为难,以他的性情心志,必不会容留昆仑派在西方与崆峒派并存。你此番东来,或许只为带公师兄回去,但既然来了,遇上了这场事,就该与各家朋友联手对敌。如此做,既是为了大义,也是为了昆仑派自己。不瞒你说,适才张帮主前来报讯,说海上出了事,我这就要出海,你不妨也一同前去。” 公别人道:“师侄说的很是,我受诬之下方寸大乱,竟没能想到这些。咱们这就出海,尽力而为。” 楚青流道:“公师伯动手杀人之事既不能确证,被擒也许另有曲折。公师兄的事,也是各执一词无法确证,该当一同办理。苏副总堂主,请你命人去了公师兄的镣铐。” 苏夷月道:“楚青流,你实在是欺人太甚,难道武功高了,就可以不讲道理?” 楚青流道:“有人武功高了,或许会不讲道理,但绝不会是我。武功高了不能不讲道理,难不成只有武功低的人才能不讲道理?”此时绝非斗口之时,且楚青流也不屑于斗口,但这话却如梗在喉,不说不快。 苏夷月道:“我若不命人除他镣铐,你当如何?难不成就要跟我动手。” 楚青流道:“你若不愿除去公师兄镣铐,我就背起他走路。江湖上从不缺宝刀宝剑,切削这些刑具并不如何费手。眼下杭州还有大敌没藏飒乙,时时刻刻都能出事,我劝副总堂主还是能以大局为重。” 苏夷月道:“你这是要挟我。” 楚青流道:“你若说是要挟,那就是要挟。”说着迈步走向公琦。 苏夷月道:“好了,我既然一人无力对抗没藏飒乙,只好受了你的要挟。开了镣铐。”有人过去除下公琦镣铐。 公琦道:“我真是瞎了眼睛,竟会迷恋你这样的女子。”当先朝外走,公别人楚青流随后跟上。走出不足五步,公琦忍不住就要回头,公别人道:“走吧,你不能娶此女为妻,实在是件幸事,还有什么舍不得?快走。”连说数遍,公琦方才没有回头。 三人出了院门,一路来到楚青流住处,天色已然全黑。张受活已将人手聚齐,略说过几句话,不及过多客套,便向海边停船处行去。 各人武功或高或低,不宜出全力奔行,只能说是快走。不多时,耳中已有海滔拍岸声传来,鼻端已有咸腥气息,眼前且有灯火闪亮。张受活皱眉道:“我吩咐过他们,说绝不能点灯点火,怎就不听?” 再行近些,便能见到灯火全在岸上,四只大船十余只小船上全无灯点火光,灯影下那人,分明是苏夷月。楚青流快行过去,说道:“苏副总堂主,请你命人灭了灯火。” 苏夷月道:“我怕你们黑夜里行偏了,反误了事,这才叫他们点了灯笼,这也不妥么?” 楚青流道:“不妥。你赶紧熄了灯火,有话到船上再说。” 苏夷月不再坚执,命人熄掉灯笼,众人分头上船。楚青流将各家首领全都请到一船,以备行船时议事。若今夜并不行事,就只当是寻常演练,若火已点起,蔡州城外瞿广翰诈死一事必得先说给众人知道,免去疑虑纷争。 苏夷月见了公别人父子,虽算不上是有情有理,只好说是全如不见,却也未提起适才的事,好似全无刚才那场大争大赌。 各船离岸,西北冬风自背后陆地上吹来,裹挟浓浓水汽,冷泛入骨,船板上几乎立不牢脚步。头顶星月全无,当真是风高月黑,极宜于杀人放火。 海面上一无遮拦,百里内若有大火点起,也必能远远望见,保况没藏飒乙居留处不过离岸只五十余里?但船只行出大半个时辰后,仍不见远处有丁点烟火气息。 苏夷月来到楚青流身侧,说道:“海上并无动静,咱们不妨说说闲话。” 此时众人都远隔在后,四外漆黑一片,楚青流借夜色遮脸,也就不再客气,连苏姑娘三字都不愿再得,只是道:“闲话也好,正事也好,想说你只管说。” 苏夷月道:“今日这事,我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楚世兄处置的最是得宜。公别人上门杀我,这事断然不会有假,可毕竟无可对证,有人信我,必也有人信公别人。我情急之下,没能想到这一层,还是楚师兄经见的多,想得更周全些。我若杀了公别人,必要招人议论,多亏有楚世兄在场拦阻,才未铸成大错。” 此一番话,看似通达明理,实里则无处不错。无奈此时不是闲谈时候,楚青流也就不便一一指出,只道:“这事关联甚大,还是慎重些为好。我做事,也只是寻常,可说全凭地时心意,绝少去思量。我只知道,若非是神仙,总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不是有意去做坏事,做出无心之错,尽力去补报也就是了。” 苏夷月道:“今日这事,若有个主持公道的人就好了,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隐约又说到了盟主霸主上头。 楚青流强自平静,说道:“就算有个盟主霸主,他又如何行事?他凭什么来断定你们谁对谁错?谁说的话真谁说的话假?盟主就能全知全能、眼里手里就没有难事了么?苏姑娘,这话我已说过多次,我楚青流并无盟主之才,更无盟主之志,只是一个寻常江湖人。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只想不受人挟迫,更不想去挟迫别人。这话说得多了,实在没多少意味。”心中却想他一个少年女子怎会念念不忘于这等俗事,苏大侠文女侠全都是恬淡不争的人,不知怎就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苏夷月看看船首前方,说道:“瞿姑娘呢?她在哪里,怎没跟咱们一同出海?” 楚青流道:“你还不知道么?无视道长命人来唤师妹到衡山去了。照理说,来人必定先已见过你,说过这事了,怎么,你还都不知道。” 苏夷月道:“不知道,衡山没人来见我。你知道都是什么事么?” 楚青流道:“我怎能知道?来人既不去见你,跟咱们就更不会多说。不过也不用多想,不久师妹就该能回转,若有什么事,我往后必说给你知道。”暗自感谢这件子虚乌有之事,有这个谜题分神,苏夷月或许会不再多说什么闲话正话。 苏夷月果然不再多说,无语思量无视因何会唤瞿灵玓去衡山。她不先走,楚青流也不好立时就走。 二人无语站立片刻,就见船首东南方有红彩跳动,很象是起了火。 147章 海上船灯 楚青流请来各家首领一同瞧看,海海水客展老舵主道:“此处不是建州,水情我不熟,不知那里否就有海岛。但确乎是海上起了火,不会是别的亮光。” 张受活道:“老舵主,那里就是崆峒派停驻的小岛,叫喇叭岛,这小岛是个南北向,北头细长,南头圆大,象是一个喇叭,却不是说就它能发出声响。” 展老舵主道:“一头大一头细就得叫喇叭岛?那怎么不叫扫帚岛?”张受活笑道:“你这就是硬要搬扛头了,若要较真,则还能叫鼓槌岛,鸡腿岛,肘子岛,也不必定是扫帚岛。” 这班人一生争斗,多见生死,眼下虽面临从所未有的大敌,也不忘记说上几句笑话。随即道:“他们半夜起火,绝不会是不慎失火,只能是有人放火,莫非岛上起了内讧?这可太好了。” 楚青流见此事再无可疑,说道:“展老舵主,张帮主,这不是内讧,这是乱人盟瞿盟主与石总持带人放的火,行的是赤壁火攻的旧计。” 展阔熊道:“瞿广翰?他不是在蔡州城外死在火场里了么?难不成是假死?” 楚青流道:“不错,正是假死。这事我与师妹十余日前便已知道,之所以瞒住不说,实在是为了要严守机密,以求出奇不意。”简略说了吴昊放火,瞿广翰如何将计就计诈死。 这事他所知不多,想说得详尽也详尽不了,此时也不宜于多说,只好从简。最后道:“守密至此,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各位老舵主与各家掌门、各位朋友谅解,照我想,待此事过后,瞿先生,石先生必会亲向各位赔罪。” 展阔熊哈哈一笑道:“我就说么,乱人盟的总盟主,不声不响就让人给烧死了,轻易得也太不象话。守密不算什么,行大事么,就得要机密,他若不如此做,我反倒会瞧他二人不起。张帮主,请你速速命人落帆带舵,否则过于朝南行,再要回转来,逆风又逆水,可就太难了。” 张受活道:“这片地方,我也是初次来到,对船下水流还真是识不太透。”转身传令,各船或是降下一片或是降下两片大帆,随既换向,斜斜朝喇叭岛行去。 楚青流道:“照瞿先生的布排。能烧死烧净没藏飒乙一拨人固然好,就怕难能如愿。瞿先生说,让咱们必得将烧残船只尽数凿沉,绝了没藏飒乙的退路,好与他在岛上死战。”说了没藏飒乙若恼羞成怒东窜西逃暗中做恶,江湖中人将永无宁日的话。 展阔熊道:“瞿先生所料极是,不知可有安排么?” 楚青流道:“咱们的船,及我大哥的船,全都没带硫磺火硝,不易起火。为防对头跨过来夺船,故此咱们绝不能靠岸停船,只能远远擦着岛边行走,远远驶向下风处。水性好的朋友从水里走,一边凿船一边上岸,水性不那样好的,各乘小船上岛,但离船之前,必得将小船凿沉。此外,不愿死拼、要徐图后计的朋友,各人全都随意,可以随大船径直行过岛屿去,不必上岸。上岸后先不必聚齐,各自借夜色潜藏,天明后,张帮主会吹响号角,那时再聚齐与没藏飒乙为难。” 展阔熊闭目想了想,道:“已然足够详尽,不用我再多说了,没想到瞿、石二位,水面上也是个行家。” 楚青流道:“石先生说,这场事虽说用船放火,却算不得海面上的事,只是把火场从陆上搬到了岛上。真正海面上的事,关乎风帆水流,若没有多年的切实功夫,怎能成为行家里手?他二位万难与各水上家派相比论。” 展阔熊道:“知已不骄,这更是可怕。” 再行近些,火团愈变愈大,显见必是起火无疑,且再难救灭,其势已无须再议。各家首脑分乘小船散到四只大船上,分头统领。 苏夷月待人都散尽,来到楚青流身边,说道:“你骗我。瞿灵玓没去衡山,她也在放火的船上,是不是?” 瞿灵玓此前说过或许不能随瞿广翰乘船出海,更说可能赶不及亲见这场大斗,话却也并未说死,也可能会在船上。事已至此,已无须再瞒下去,楚青流道:“未必就在放火的船上,不过,师妹确是跟瞿先生在一起。”他自然不知道瞿灵玓已带着禹姑舜姑觅地躲藏,服下肉身化石露,已然陷于昏睡。 苏夷月道:“很好,我又叫她瞒过了。我虽说不信她去了衡山,却也想不到她会放什么火,这一次,我又输了。” 楚青流宽解道:“这事实在与师妹无关,都是瞿先生石先生暗中在铺排。”调解苏夷月瞿灵玓的争执,全得从小处做起。 苏夷月道:“外人又怎能知道这些?必定会说,我输了,她赢了。” 楚青流道:“只须能打倒没藏飒乙,就是咱们赢了,不必争什么谁输谁赢。” 大小船只扯足风帆急赶,不多时,便能看清火场大貌。火雾烟屑全被北风吹净,只剩红彤彤火头在烧。火场外全然见不到还有未起火的船只,看来瞿广翰魏斫仁两拨人带来的船只除了点成火船直烧过去,余下的全已避开。 四只大船分头驶向火场,行近后,先放下潜水好手,各人再分乘小船从四围乘黑上岛,大船则远远向下风驶去。 楚青流向苏夷月道:“苏副总堂主水性如何?”两人间很是别扭,一时互称少侠副总堂主,一时又连你我全都省而不用。如何称呼,只凭各自心绪好坏,全然无可估摸。 苏夷月道:“我从未学过游水,就算身上不带刀剑,也是下水就沉。义血堂总舵虽在杭州,却并不是水面上的帮派。”楚青流道:“如此咱们上小船。” 来到小船,楚青流操桨划水,苏夷月坐在舱头,说道:“没藏飒乙竟想不到你们会行火攻,也真是没用。”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庆幸。 见楚青流不理,又道:“你说没藏飒乙会不会在岛的背风处也停了船?那样的话,这把火可就白烧了。” 楚青流道:“或许会罢。这事无从猜测,只有见过才能知道。” 苏夷月道:“如若真是这样,又该怎样办?” 楚青流道:“还能怎样办?从头再来就是了。一计不成,只好再生一计。” 说话间,就见火场中心一阵冲撞,火船四散开来,一只接一只向下风处行去,很象是点放河灯。想来船上锚链终于烧断烧脱,船只失了根本,只得随风随水漂流。 苏夷月道:“你还不许个愿么?” 楚青流道:“但愿这场大伙能烧死没藏飒乙。” 苏夷月道:“你这话若叫别人听了去,必会说你心肠冷硬,全记不起没藏飒乙曾留你性命。要叫我说,瞿广翰既烧不死,没藏飒乙也就烧不死。”又道:“船都烧散漂走了,水鬼也就用不到了,这样的大风天,没哪个水鬼能追上火船。” 楚青流道:“备而不用,总要好过用而无备。咱们不上岸了,去岛后面背风处看看。”掉转船头,顺风向小岛南首划去。若上了岸,黑暗中穿过小岛去背面要烦难许多,还要提防对手暗中偷袭,远没有乘船便捷。船上起火,没藏飒乙就算无从施救,也该能避到上岸,绝不会留在船上挨烧。 苏夷月道:“你说,我爹爹跟瞿广翰,谁的本领更大些?” 楚青流想不到她此时还能说起这个,想了想,说道:|“苏大侠为人,我未能亲眼见过。不过参以先师诸种讲述,在武功上头,苏大侠当高出瞿先生,还要高出不少。若苏大侠还在世,没藏飒乙必定不敢如此胡行。” 苏夷月道:“你真这样想?” 楚青流道:“苏大侠、先师、曲鼎襄总堂主三人中若有一人在,大势必不会乱到这个地步,三人中有两人在,没藏飒乙他也只好隐忍,不会如此张扬。可惜的是,这三人于数年间先后谢世,江湖因而空虚,而又后继乏人。”又道:“无视道长,去情师太本领也是好的,只是身负一门一派的重责,行动多了顾虑,不得自由,难以放手去做。刘奇蟾道长也是游戏性情,他武功高出先师,但他却不能阻住没藏飒乙。” 苏夷月沉默半晌,说道:“你这话太假。三人中若有两人在,联起手来,或还能对抗没藏飒乙,只剩一人时,必也无能为力。” 楚青流道:“若苏大侠还在,跟苏夫人联起手,纵然不能除掉没藏飒乙,也能保人心不失不散。绝不会没藏飒乙行到哪里,哪里的朋友就望风归降。咱们说起这些,是对火说侠客么?” 苏夷月道:“不说这些还能怎样?难不成直冲到火场里去?”指指楚青流身后,说道:“有船下海了。” 楚青流两桨扳转船头,就见小岛北首,火场之外冲下两只小船。此时放火大船或是烧毁或是开走,小船已尽数捣毁,崆峒派的人必是看出这个关窍,想用岛上暗藏的小船逃走。 苏夷月冷笑道:“他们也真是傻,就算想走,必得走这面回陆地么?不会走背面去别的海岛?等到事情过了,再回转来,谁又能知道?” 楚青流道:“在没藏飒乙眼底下,还能偷到小船下海,就很是不易。也许这岛的背面都是高崖,下不到海里去。” 苏夷月道:“你笑我不善于料事?” 楚青流道:“我笑自己料事不周。这许多天来,为怕惊动没藏飒乙,竟没能绕到岛的后面去远远看看,否则,也用不着在这里胡乱猜测了。” 说话间,已接近两只小船。两只小船共有五人,黑暗中看不清衣饰面貌,全都在奋力扳桨划水。见楚青流船到,惊慌之下,再不能协力前进,只好随风浪漂流打旋。 楚青流转到上风,正要接近,过去捉人过来查问,苏夷月道:“我的甩手箭打造不易,用在他们身上未免可惜,借你石子用用。”接过楚青流手中石子,接连扬手,打落四人入水,只余一人缩在舱心再不敢动。楚青流船靠上去,苏夷月挥剑在两只小船上连开数个孔洞,才点了那人穴道,将人提到自己船上。 那人一身西域胡人打扮,高鼻深目蓝睛,惊慌之下面容扭曲,更象是头野兽。楚青流问了几句,这人口中发声,手上比划,却听不懂一字一句。苏夷月问了几句,也复如此,不由大怒,扬剑作势要杀要斩。这人自知难能与抗,又无法自解自辩,急怒之下勇气复生,竟纵身跳入海水中,冒了几冒头手,就此沉没不见。 苏夷月叹气道:“捉了个活口,没想到还是个哑巴,是个哑巴,脾性却还不小。” 楚青流道:“就算没有活口,等到天明,岸上的情形也能了然。”毫无意绪去说那人并不是什么哑巴。 将船划到近岸停靠,两人轮流照看船只,监看海面,替换着闭目歇息。好在此后再无船只离岸偷闯下海。 148 章 羯胡野种 天色渐明,海滩上物事全入眼中,楚青流不由大悔。 没藏飒乙既在此处停靠修补船只,岸上就少不了要有工场,虽未起造房舍,棚屋却修了数十座,俱都完好。显然火船只是将水中船只点燃烧毁,北风虽大,火头却难以烧到岸上。就在目力所及之处,海滩上还倒扣着数排中小船只,靠外侧五六只船底被捣出大洞,已无法再用,余外却全都完好。破船边上有死尸倒卧,显是众人曾强突上岸动手毁船,却受阻未能如愿尽数将船毁去。 当年赤壁火攻,除开有黄盖诈降,在江面放火烧毁曹操水师,更有周瑜、程普、吕蒙、甘宁等人在乌林放火,烧毁北军陆上大营,才迫走曹操。瞿、石二人既能想到火攻,必定要细细探究赤壁旧事,不会不知道陆地放火也是关键,轻忽不得。却未照样施行,只能说是情势不同,有不得已的难处,难于办到。面对没藏飒乙这等大敌,想混入他身边放火,实在是难而又难。 天色大亮时,张受活吹响号角,楚青流将小船捣烂在海滩上,随苏夷月来到号角处与众人聚齐,魏硕仁等人全都来到,只是不见瞿广翰石寒等下手放火的人。 聚会之处恰是小岛的中腰,细长北端与圆大南端正在此地交汇。 眼前情势各人全都看在眼里,不用再多说多议。这场大火只烧毁没藏飒乙海中的大船,却无损其岸上小船。看其棚屋中人影往来走动,房顶更有炊烟飘荡,看来受损最重,原气却未大伤。此等境地下,没藏飒乙若要下海,众人手里无船,反倒无法追踪。 魏斫仁道:“不用再等了,先得弄毁这些船。”挥刀冲向滩头倒扣的船只。 公别人道:“魏大侠还请稍等一等。” 魏斫仁止步回头道:“等,还等什么?” 公别人看看棚屋前崆峒派众人,说道:“这些船必得捣毁,却也要防备其中有诈,或是有埋伏。船底若藏有劲弩强弓,或是有毒药粉,径直过去毁船,只怕就要吃亏。” 展阔熊道:“公掌门说得是,小心不为过。” 魏斫仁道:“我竟没想到此节。有诈也不用怕,都随我来。”带领众人进到高滩上,各搬一块两块大石,来到小船前十余丈远上风处站定,齐发一声喊,将百多块大石掷向小船。 大石到处,发出一阵轰响,将小船尽数击烂,虽不至于化成木屑细粉,却也绝不能再用。船底并无劲弩强弓射出,也无毒烟毒粉。 更奇的事,崆峒派众人全都出离棚屋立在一旁观看,却并无一人过来阻拦。魏斫仁道:“奇怪,他们夜里拼命阻人毁船,为何到了天明却不阻不拦?我真是不明白。” 纪清含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多想。”她与魏斫仁曾在潮声寺外拼死大斗,且落下重伤。此时这几句话,说得虽甚是平和,却也难掩讥讽。 苏夷月道:“这也不难猜想,夜里阻拦毁船,是不想东征在下风,让对手得意。留下小船在这里,是说大火未能阻断他没藏飒乙的去路,他若想走,随时都能上船离开。这时不动手阻挡咱们毁船,是想阻断退路。咱们想跟他们在岛上死战,他们何尝不想跟咱们在岛上死战?双方全都没了退路,没藏飒乙大发神威,就不难将咱们一个个全都杀了,绝了心腹大患。” 公别人道:“苏副总堂主说得很是,没藏飒乙必是此意。”他与苏夷月昨日还各执一词指责对方先动手杀人,相互间有解不开的仇怨,此时论事,仍能不计过节,只讲情理,实为难得。 展阔熊看看棚屋,说道:“他们不缺吃的喝的,咱们可就不成了,大船都去了下风头,一时半时赶不回来。他们吃饱了,咱们还饿着肚子呢,这仗可就没法打。他们拖得起,咱们拖不起。” “我说这话,却不是怪罪瞿、石二位料事不周,行事孟浪,将咱们带到了绝地。他们看到北风就能想到火攻,确有大才,我就想不到。没能烧死没藏飒乙,没能烧光崆峒派,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领不济,却还不是无耻小人,我昨晚说火攻是妙计,今日还要说火攻是妙计。” 楚青流道:“老舵主说得不错,瞿先生石先生策动火攻,虽未能烧死没藏飒乙,却也让他受惊不小。如今大船小船全已毁去,退路已断,也算是遂了咱们的意,放手去斗就是了。咱们没饭吃,也不能让他们吃上饭,空肚斗空肚。” 魏斫仁道:“没饭吃,就抢他们的饭吃----不过,要防备饭中有毒。”楚青流道:“对,绝不吃碰他们的饭食饮水”。正要攻上,有人指着海里说:“有船来了。” 众人齐齐回头瞧看,就见有一艘大船扯足风帆驶来。再行得近些便能看见,风帆之外,众水手全都操桨划船。 众人纷纷猜测来人是谁,是敌是友。苏夷月不屑说道:“不必猜了,必是瞿大小姐。来就是了,非要弄得如此神秘。” 船行极速,不多时便能见到首站的果然是锦衣肥贼古逾,杨州城主萧陌风,少林双叛僧段慧忍与西门法智,应天教的那名好手方鹤,舱面上只不多十余人,但各人高踞船首,跨海而来,倒也自有一番威势。不过,却并不见有瞿灵玓身影。 大船既不落帆也不撤桨,直直深扎进滩边淤泥方才停下,水手抬出跳板,众人挨次下船,过来与众人聚齐。一见之下,知道里头还有应天教新任教主肖怀远及许多素来闻名却不曾见面的朋友。 相见过,展阔熊道:“这法子好,这样大的船,一头扎在淤泥里,除非是天神下凡,单凭一人数之力,绝弄不开。咱们若用,合起力就能搬开,比将船尽数开走要好。” 苏夷月道:“若是涨潮呢?潮水的力量,比天神也差不了多少,便能将船抬起来。” 展阔熊冷冷道:“就算是涨潮,涨到海水淹了艄楼,也不会抬起这船,叫它水涨船高。我武功或许不如苏副总堂主,船上的事,却必定强过你不少。” 肖怀远道:“船上带了干粮清水,足够咱们支撑三几天,到时若不能回转,必定会再有船来,倒不用担心绝粮绝水。各位所议极是,咱们这就动手。会有何变故,做了才能知道,到时再见机行事就是了。我带应天教的兄弟守船,这事不容轻忽,守不住时,宁可毁了这船,也不能任它落到没藏飒乙手中。” 众人上到船上,取出干粮清水大喝大嚼。虽说只是干粮清水肉干,并无好酒,仍是吃得快意非常。张受活笑道:“能有这船来,能吃上饭不用饿肚子,就是说天老爷这眼还未全瞎,咱们必能赢,没藏飒乙必输。” 邱理因吃过两张饼,饮下半袋水,走到船头上,以竹篙轻击船舷,扬首唱道: “没藏飒乙,羯胡野种,一母多个父,全与禽兽同。 没藏飒乙,自以为能,心比青天高,白日做好梦。 没藏飒乙,狂悖逞凶,必堕刀火狱,万劫不超生。” 全不管地狱乃是佛家的话头,不合他道家人的身份。也不管没藏飒乙这等凶人,全然不信死后还有什么地狱天堂,这才会无法无天,肆意而为。 以他的才具,转眼间弄出这样一只谣歌来,可说半点都不为难。换了别人,纵然有能,若非与他一样半疯半癫,也做不出这等畅快事。 唱过数遍,船上众人便齐声同唱。这歌词曲甚是简略,但出自邱理因之手,简略却不简陋,众人都是武功好手,各出内力齐声唱出,其势摇天动地。 歌曲间歇时,更有人不忘叫骂,本都是江湖粗人,口中哪里还能有好话?与婆娘骂街也差不太多,唯独不曾辱及黄长波。捉了她卖到窑子里,这事或许真能做出来,但开口辱骂一个女子,未免太过失格。 楚青流听众人唱了数遍,也开口同唱。心中却并不觉有多少快意,反倒很是扫兴,觉得没藏飒乙这等人物,如此才具,竟会落到今日这个境地,实在说得上一个惨字。人活于世,许多东西看似金贵不已,其实一文不值,比如权位势派,有些看似无关紧要,真若没有了,倒也是一大不幸,比如生前死后的名声。 纵然登上盟主霸主大位,无人敢于不服,不论走到何处,都是一片颂扬之声,无人敢于正眼相看,敢喘口大气,可说登上极峰了。待到人都散尽,自家一人独处时,只要这人还未到全然疯狂的地步,总能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遭人恨,遭天忌,此时此刻,天下不知正有多少人在切齿痛恨,暗祷自己早一点死,死后堕入地狱不得超升。也总该知道不单自家一人挨咒挨骂,还要连累父母先人,有子女的,还要连累到子女。 到了那个当口,不用说盟主霸主,就算做皇帝做神仙,也没多少意味。 众人才唱骂过数遍,棚屋中走出一队人来,这些人往来行走,或两三人一组,或三四人一组,在滩头收集各色船锚,大小全有。集齐后入棚请示,不一时,棚中走出一人,看势派身形,必是没藏飒乙无疑。 没藏飒乙行近锚前,来回走了两趟,亲手挑出两只小锚、两只中号船锚、两只头号大船锚放于一处,接过从人手中钢刀,对着锚身连刺连搠。众人全都不识其用意,只有邱理因骇然道:“他这是先在锚上开出洞口,要拿船锚现做碰钟!这样大的碰钟,有谁能用得动?他娘的,这得弄出多大动静来?”情急之下,竟脱口说出粗话。 没藏飒乙在大锚上开洞口,也在小锚上开洞口,行若无事刺完十数只大小船锚。随手丢了刀,一手一个拿起较小两只船锚,先试撞一下,随即连撞三下,撞声逆风而至,送到船上众人耳中,如同寒冬荒野狼啼,子夜雌猫啼春,一听之下,令人骨生寒意。 没藏飒乙愈撞愈是繁急,响声到时,便似有无数只狼,无数只猫齐声嚎叫。船上众水手纷纷闭目掩耳、摇首跳脚、往来奔走,甚而有弯腰捧腹缩成一团倒地再不能起的。 没藏飒乙扔了小锚,走向两只中号铁锚,邱理因得了空隙,向楚青流道:“楚少侠,我求你一件事。” 楚青流道:“道长有话请说,你我之间,还用不到这个求字。” 149 章 负荆伐罪 邱理因道:“我求你捉了没藏飒乙后,千万要留他性命,我好与他切磋切磋乐艺,不过先得想法子废去他的内力。” 楚青流道:“真能捉住没藏飒乙,必定会有人想留他性命,好刺探他的武学,也必定会有人想杀之而后快,去除腹心大患。将来的事,只好将来再说了。” 没藏飒乙捉起一对中号船锚互撞,撞击声传到时已不复尖凄利,几能称得上是悦耳,厚重如水如沙,扑面排胸而来,遇有孔窍便即即入,纵然不想要听,又怎么能够?撞声实是悦耳,但入耳多了,却叫人心胀欲呕,如同吃多了美味佳肴。 没藏飒乙初撞小锚时,崆峒派诸人便远远退到棚屋前,各自掩耳。再撞中号船锚,更有人受震之下挺直睡倒在地人事不知-----参以船上诸人的情态,也难说这些人全都是做作逢迎。杨震时勉强镇定,莫出英黄长波显已不安,呼延除、天西老营左营主姚大鹏、百刀山山长贺守节,山南刀会正副会长刘继、岳万旗则只得打坐调息了。 邱理因双手掩耳,进而闭目,再进而转身背对船头,想要说话,口2唇才张便闭,竟不能说出一字,发出一声。 邱理因半疯半癫,内力却称得起深厚,于众人中居于前列。他既如此,余人更是可想而知。众水手藏无可藏,避无可避,情急之下,竟接二连三有人跳海。楚青流魏硕仁公别人纪清含等功力深厚者纷纷出手,或是半途阻截,或是入海打捞,将人带回船上拍昏。张受活公琦等人则只能自救,已无力助人。展阔熊老舵主在甲板上盘膝打坐调息,身子还兀自轻轻打颤,无力安定。 魏硕仁道:“不能容他再撞那对大锚,咱们得抢上去。身上还灵便的朋友,咱们一起上!” 飘身从船头跳下,向没藏飒乙奔去。 “身上还灵便的朋友”,也只楚青流、苏夷月、纪轻含、公别人,少林双叛僧、古愈、熊激光八人,萧陌风史婆婆公琦以下诸人全都留在船下未曾下来,肖怀远邓清虚已踏是跳板,行出数步仍又回转,显是力有不足,难于要强。至于邱理因,已呆呆站立一旁,耳不闻,目不见,全如木人石人。 没藏飒乙双手持锚不进不退,不闪不避,静待众人冲上。双方相距还有十余步时,双手连抖,两只铁锚接连脱手飞出,挟风带势砸向众人。 没藏飒乙立于原地,并未象当日库喇尔单在白草坡那样随锚跟近,再操纵铁锚变向连击。 凭八人的身法步法,想要避开铁锚并不为难。但如此一来,未免要输了气势。魏斫仁重刀淬毒不易,今日方才见到没藏飒乙,绝不肯用刀冒险,避开铁锚来势,用刀背猛压锚杆,硬生生将船锚拍停在当地,大半陷于沙泥中。 楚青流见这锚也只百多斤,虽说挟带没藏飒乙内劲,终究还不是山崩海裂不可与抗,侧身让过锚爪,单手抓牢锚杆急带,稳稳将锚拿在手中,觉得也只与勒止健马差不太多。没藏飒乙能用双锚对撞,发出如此大声,看来并非全凭力大,也靠熟知物性善加利用,不过,想来没藏飒乙也绝不会只有如此内力。 楚青流随手抛开铁锚,来到没藏飒乙身前站定。没藏飒乙扫视八人一过,向楚青流道:“包洪荒桂红莜的事,我该如何补报?” 楚青流道:“这件事你无可补报。” 没藏飒乙道:“果真无可补报?” 楚青流点点头,说道:“包二哥与桂姑娘死难之事,你无法挽回,也就无可补报,。” 没藏飒乙道:“我若废去一身武功,再不管江湖上的事,退回西北山野,包、桂二人的事,能不能揭过不提?” 楚青流道:“你这话无人会信。虚设的话头,当不得真,也就不用作答。” 没藏飒乙道:“你不肯用能否二字答我,显是心底起了难为,有所犹疑。你看,就算是包、桂二人的事,也不是就全然没有商量,没有法子说开揭过。我也不过是说句玩笑话,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自废武功退回西北去,也不会不管江湖上的事,任由你们胡闹。” 魏硕仁道:“我是江湖人,我还就最爱胡闹,咱们是天生的死对头,这场架也就非打不可。” 没藏飒乙道:“不论是谁,遇上了我,不敢动一回手,输上一回,也就再也无脸见人,是么?我成全你。”微抬右手,气力到处,地上刺锚的残刀平平飞入掌中。 密编盾笠、钢架弹弓两样,对付武功相若或不如的对手、以一对多时,确有用处,正面对阵没藏飒乙这等人,则徒成累赘。故此从上船时起,魏斫人便将两般物事全都留在岸上,想只凭重刀跟没藏飒乙拼个鱼死网破。 他淬刀数月,为的就是今日一战,斗斗这个当世第一人,怎会听人阻拦?楚青流只得说道:“大哥小心。”将剑抽在手中,凝神戒备,以求能随时冲上去群斗。刘奇蟾那等功力,尚且被没藏飒乙用快斗耗尽内力,落下难愈重伤,则魏硕仁更是毫无胜机,所争的只是怎样一个输法。 魏硕仁肩扛重刀,头面胸腹门户全开,上前一步,挥刀斜斩而下。刀身经毒汁浸喂数月,沉暗中漾泛隐隐黑彩,飘扬阵阵恶气,一望而知带有剧毒。以徐晚村的能耐,原本不难制出无色无味的毒物,但若不显形带样,又怎能有攻心之效? 没藏飒乙身量绝非矮小,却实在不能说是远高特出,难比魏硕仁身长臂长,手中也只是寻常兵器,尺寸比重刀短了近有一尺,如此算来,两人若对面正对相攻,照常理推测,没藏飒乙若非犯险抢进,当不易伤到魏硕仁。 没藏飒乙刀身竖直立于胸前,直直进步向外向上平推,硬生生阻住魏硕仁重刀,使魏硕仁种种变招后招全都化为虚无。此种打法纯属以力欺人,却也甚是巧妙。魏硕仁左臂落在外门,纵然还有余力,也无所施用,没藏飒乙左臂却极自由得力,两把刀粘于一体,没藏飒乙只须接连进步以顺击逆,迫使魏硕仁立脚不稳,或是左掌前出击他面门头颈,或是将魏硕仁推撞倒地后踩踏,都是必胜之局。 就在这半招间,两人脚步已有变换,已于不经意间将楚青流隔到魏硕仁身后,楚青流纵然立时出手搭救,也已于事无补。能于不知不觉间置对手于死地,这份本领,“力大”两字又怎能说尽?只能说是异能,思之可骇。 在宿羊岭,刘奇蟾与没藏飒乙也曾慢斗三十余招,快斗也有百余招方才落败,那时没藏飒乙之能,众人总还能测能算。魏硕仁凶名播于江湖,怎会半招间便已受制?如此说来,与卢子牛以有何不同?难不成没藏飒乙新近又有神功练成?他躲到荒岛上,操练的不是船技而是新功? 魏硕仁向外强推两推,全无丝毫效验,重刀刀背反而落向自己左肩,没藏飒乙刀锋距自己脸孔只有半尺远近,只需压腕前探便能割中自己面额。 楚青流此时已不及转身上步,突警进到到魏硕仁身侧,情急之下抢到魏硕仁身后,长剑挺出,妄图从魏硕仁右肋下刺过,助他迫退没藏飒乙后,再做他想,同时左掌贴向魏硕仁后心以求助力。 两人之前从未料想到会有如此状况,全无商量,更无演练,只是见景生情,怎能做到圆熟无碍?楚青流掌剑才起,就见眼前魏硕仁身子陡然缩一团,重刀刀背已滑落到他自己后背上,重刀刀刃上,还搭挂着没藏飒乙那把残刀。 楚青流只当魏硕仁力有不支,再不去想他会有何图谋,当即矮身,以大剑托牢没藏飒乙残刀,发力向外挑带。 魏硕仁刀上重压全失,重得自由,却不再站起,而是翻滚向前,拖刀斩向没藏飒乙双腿。 这一刀,极象是楚青流屡屡施用的“去骨留皮”,实则与去骨留皮相差甚远。判定招法招式,看的并不是外表形式,而是其内里的心思用意,去骨留皮是激斗中毫无征兆栽倒,同时拖刀拖剑伤人。魏硕仁此时所用,乃是藏身刀法中的“负荆请罪”,只是寻常施用时,只是将刀拖到左肩便矮身反击,绝少有将整个刀背全都压到自家后背才行反击。 试想,没藏飒乙若不是一直发力下压重刀,而是改压为扫,斩向魏硕仁颈项,岂不极险?不过,纵然当真到了那种境地,纵然魏硕仁身后没有楚青流替他接过没藏飒乙残刀,必也能有自己的应对之法。众人此时才都恍然,原来一招受制,全都是陷阱阴谋。 魏硕仁行险使诈得手,却无一人敢出声欢呼,不论他能否得手割伤没藏飒乙甚或斩去其人双腿,自己全都处与极险境地,性命有与没有全都难说难定。他身材长大,本不宜于使动地堂刀滚堂刀一类刀术,若一闪而过还犹有可说,岂料他还想借机伤人,再想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电光石火间,楚青流心头却有了迟疑。 看大哥的做派,似是极有把握能割伤没藏飒乙,自己若甩开没藏飒乙残刀抢入,二人间有了照护,无疑万全许多,却也坏了事,大哥为要避开自己,下手必就迟滞,或许就会因而失了时机。为了眼前这一刻,他图谋了数月,既为除凶,也是为要成全他自己的一世威名,不想让人说一声欺软惧硬。 这念头只闪了两闪,楚青流便立定主意不再硬抢上前,放手让大哥施为,就算他因此重伤不治,也好过抱憾终生。大剑剑身缷开残刀劲力后抽出,攻敌必救之地,刺向没藏飒乙心腹,图谋能分散没藏飒乙心神内力,暗助大哥成事。 就在这一转念间,魏硕仁刀尖已从没藏飒乙小腿上划过,人正翻滚着逃离。这一刀虽未能狠斩正割,却无疑已伤皮破肉。此点不只场上魏硕仁与没藏飒乙明白,双方观战诸人无不明白。楚青流大喜过望,挥剑向魏硕仁身后抢冲,但后发后动,又怎能抢到没藏飒乙前头? 没藏飒乙似乎全不惧已然被毒刀砍中,残刀抬起直刺楚青流,招式才起,人却向后急退,一脚蹬踩,踏上魏硕仁胸腹后,拨足向小岛一处树林急奔,同时不忘连点自己左股环跳、伏免、髀关、风市、箕门、阴包、血海诸穴道,几乎是只凭一只右腿外加残刀之助奔行,却仍是快捷如飞。 照理中毒后切忌急奔急行,以免引动毒质发散,攻入心脉。没藏飒乙不会不明此理,却逆理而行,必是自知情势之急,再也拖延不得,只能行险了。 150 章 吾信其有 肥贼古逾痛叫一个“追”字,当先抢出,只行出十余步,身边苏夷月、公别人、纪清含、少林双叛僧乃至熊激光一一后来居上。此时人人竭力,不再有点滳留藏,也就高下立见。 黄长波领人齐冲而上,让过没藏飒乙,拦截苏夷月诸人。苏夷月一剑逼退黄长波,正要再杀她立威,对面诸般暗器已如雨点般打来,暗器着实太过密集,竟有近两成暗器因相互撞击而中途坠地。这些暗器不论有毒无毒,都不能置于不顾,众人边拨打暗器边向前抢进,可就慢了许多,没藏飒乙已闪身进了小岛南端一座小林,显是驱毒疗伤去了。 黄长波诸人自知力弱,便不与对手接近缠斗,只远远打出暗器阻敌速进,以图尽量迁延时刻。 众人之后,楚青流半跪在魏硕仁身前,正在点穴喂药疗制,至于大哥凶危到何种地步,不单不及询问,更是不及揣想。 船上诸人此时已有近半复原功力,各各上岸奔跃赶来,齐发暗器与崆峒派诸人对射。待到暗器打光打尽,崆峒派人仍是不肯对面搏斗,纷纷闪身入林,妄图藏在暗处偷袭。只黄长波一人立于林外,惶急说道:“你们若不想害了瞿灵玓的性命,就别要再上前一步!”连说数遍“害了瞿灵玓”,众人才尽数止步。 苏夷月道:“别要信她胡说,冲进去先杀没藏飒乙,再杀光他们,我就看谁能害了瞿灵玓。” 不理不顾,挥剑就要直直冲入,公别人、少林又叛僧连同古逾齐齐出手拦阻。破门僧西门法智更是边攻边说:“苏夷月,没藏飒乙死与不死我全都不管,瞿大小姐却不容有一丁点闪失,你若硬要冲进这林子里去,就是成心要与少林双叛僧结成死对头,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更不管你姓苏还是姓曲。只要你再要往前冲,不论瞿大小姐会不会因此有事,我必如冤魂缠身,毁你此生。”咒骂齐行,说三五个字就攻出一招,断续不成句调,可就别扭之极。 公别人道:“苏副总堂主,咱们先暂停冲林,听那胡人女子有何话说,再作定夺,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话说得和缓,手下却不失凌厉。古逾虽不言不语,使的却全都是下三烂的贼盗招式,不只不惧他人嗤笑,反觉自得。纪清含虽未出剑拦阻,却也道:“月儿,这事轻忽不得,听姓黄的把话说完。” 有这四人合手围攻拦阻,苏夷月还真不好取胜,斗了二十余招,眼见众怒难犯,只得转身回来,向黄长波道:“有话你就快说。” 黄长波眼见凶危已过,心下稍安,说道:“这番话实在快说不得,只能慢慢说。” 口里说着慢慢说,却也不敢太过拖延,说道:“你们也都知道,义血四剑周养雍、曹仲秋他们自作主张挑了光州勾连刀,这原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却因此遇上了包洪荒桂红莜还有一个苦水和尚,他们又合力杀了这三人,还劫了包家父子送到杭州我那里,想借我的手来杀人。这可就犯了没藏先生的大忌,他在海上得知后,写信到杭州,让我杀了这四个降人,给包、桂二人报仇,平复江湖朋友的怒气,没藏先生东出以来,几时这样残暴过?” 众人为怕耽搁,并不敢出言反讥,只西门法智一人道:“快说。” 黄长波道:“瞿灵玓随后也到杭州来,自然是为了要救包家父子出险,偿赎包、桂二人的莫大恩义。在贺兰山,若不是有包洪荒出来跟没藏先生对掌,楚青流瞿灵玓还有数百口人,早就丧命在那里了。”她只知包洪荒的旧事,并不知道桂红莜曾传授楚青流春机功,若要知道,必定更要大加夸说。 “瞿灵玓在我那里说了不多几句话,没藏先生的信也就到了,也是我运气好,没去拆信来看,先跟瞿灵玓说事,可就占了先机。” 苏夷月脱口道:“你占了什么先机?” 黄长波道:“她登门求我,我还不算占了先机?” 纪清含不信道:“瞿灵玓会求你?” 黄长波道:“她当然知道求我无用,也就不会真的说出这个求字来,但言来语去间,总离不开求的意味。甚而说到,我若再杀包家父子,楚青流势必难再回头,还隐约说起,我若能放过包家父子,没藏先生再能网开一面,给望海庄、瞿家大寨、小龙谷三处各留一点地步颜面,她多半就能说动楚青流再不与没藏先生为难。” 这一番话,虽不是全真,却也有六七分实,彼时瞿灵玓别无所靠,只能拿此事出来说话,言辞气色之间,更是饶有此意。 古逾道:“必定不会有这等事。那时无人知道瞿盟主石总持是诈死,人人都知道是没藏飒乙放火烧死了这两人,大小姐她会置杀父大仇于不顾?说不跟你们为难?我不相信。” 纪清含冷言道:“不要多口,你随她说就是。” 黄长波道:“她为了顾全朋友的大义,便不报杀父大仇,这不更显得深知大体么?这等事,你这种人断断就做不出来。再说了,当时楚青流下落不明,更无人知道他新添了本领能耐,只转两个圈子就废去西域十人的武功。那时候,不要说别人,就是你们,不也全都躲得远远的?不也见不到个人影?” 见无人接话,说道:“在贺兰山瑙水沟,没藏先生的确说过想要招揽楚青流,同做一场大事。那也是爱惜人才的意思,并不是怕了他,那时他一两招间就完败在没藏先生手下,有什么可怕的?” 公别人道:“楚青流既能在没藏飒乙眼中称得起人才,这就很可怕。” 黄长波道:“就算楚青流确有其能,收服他也要好过与他硬斗,但瞿灵玓如此空口来说,别说是我,换了任是谁,也不会信她,要防她是假服假降。她想要取信于我,总得拿点物事出来。我说的是么?” 说了多时,总算说及核心正事,众人生怕她扣住说头不说,并不敢催促争辩,只纪清含说了声“不错。” 黄长波道:“可叹她瞿灵玓自诩多智,却也拿不出物事来取信于我,还是我替她出了个主意。” 古逾脱口而出,说道:“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黄长波道:“就算是坏主意,也好过没有主意。再说了,好主意原也能变作坏主意,坏主意也能变成好主意。” 纪清含恨道:“快点说,不要再磨蹭。” 黄长波道:“那个时候,我还跟没藏先生是同样心肠,想要招揽楚青流瞿灵玓两人,合手来做一场大事业。我就说,只要瞿灵玓肯服我的一样药丸,再能在众人前做出象是我的朋友,不再跟我为难,我就按时发给她解药,她也就不会受害。在我心里,实在是想替她与楚青流搭一个台阶,更想楚青流能因此回转心意。真要能如此,那药丸虽说有毒,又算得了什么?也不过就是一点糕糖罢了。我怎能想到她服毒的时候,就没想再来向我讨解药?” 西门法智道:“瞿小姐服了毒丸?什么样的毒丸?” 黄长波道:“她不服药丸,我会放过包家父子?服还是没服,你们自己想去罢。” 众人听得骨里生寒,公别人道:“是何种药丸,毒性如何?可曾发作?” 黄长波道:“楚青流向这边来了,看来魏硕仁的事都已办完。药丸的毒性如何,可曾发作,索性等他到了再说,也免得我还要多费口舌。” 苏夷月道:“昨日晚间,就在海船上,楚青流亲口跟我说,瞿灵玓去了瞿广翰那里帮助策动火攻,才没有一起到这里来,他们分手时,瞿灵玓毫无中毒迹象。” 黄长波道:“这有什么稀奇?这分明是瞿灵玓为要掩人耳目,索性连楚青流也一起骗过了。毒发前毫无迹象,只能说郁拨总巡手段高明。” 楚青流奔行来到,见众人面色凝重,说道:“大哥服下黑神丹与蓝水鲨丹丸,性命决然无碍。不过,想要复原总也得用去三几个月。” 公别人道:“这是一件幸事,全赖魏大侠根基深厚。不过也有一件大不幸之事,楚师侄,瞿灵玓姑娘为救包家父子性命,受这胡人女子逼迫,不得已之下,服了她的毒药。” 楚青流道:“毒性如何?可曾发作?” 他一听之下,便坚信不疑,顿时想起近来瞿灵玓近来实在有诸多异样举止,自己却都没能留意,没能早点问清,早点设法解毒,甚而至于说,若是知道了,纵然时机不对,行不了火攻计策,也要强行过海来夺解药。其愚其钝,可说是罪不可恕。当时他问起黄长波因何会放过包仙寿包洪羡父子,瞿灵玓也只说黄长波接了没藏飒乙一封信,为收拢人心,就放了二人。 公别人摇头道:“不知道。”指指黄长波,说道:“她要等你来了再说。” 楚青流向黄长波道:“解药在哪里?” 黄长波道:“解药自然是有的,一个死的瞿灵玓于我而言没有半点用处。损人不利已的事,我决然不会去做。不过我又怎会将解药带在身上?所以说,你们就算冲上来杀了我,也搜不出解药来。楚青流,在杭州广成货行,我曾说过,必定会有你想跪地求我的时候,你还记得么?” 古逾道:“说了半天,原来并没有什么解药,这不是提着清水上坟,糊弄死鬼么?白费了这许多工夫。要叫我说,冲上去捉了这黄毛丫头好生拷问才是正经。能不能逼出解药,唉,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瞿大小姐的运气了。” 黄长波道:“若果那样做,便只有死马,再不会有活马。不信的话,你们就跟自己赌一赌,一齐拥过来捉我,看能否逼出解药。” 苏夷月道:“楚少侠,看来也只能这样做,总不能听她一人任意胡说,随意拖延。” 黄长波道:“我们只需有一人敢对我动手,就别再想得到解药。这百媚千娇丸一旦发作,便无可救治,徐晚村必也不能。虽不能要人性命,却也能让人神智全失,陷于疯狂,做出平时绝不会去做之事。” 众人都是江湖人,一听百媚千娇四个字,便知“平时绝不会去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楚青流道:“你要我怎样,才会给我解药?” 黄长波道:“魏硕仁既行狡计用毒刀割伤没藏先生,我也算有求于你们,也不好再叫你跪倒向我叩头。我也不会要你们退出这个小岛,再不跟没藏先生为难。这样做了,若传扬出去,人反倒会说没藏先生怕了你们,。”说着用左掌掩口,发出两声怪异鸟鸣。 林中随即传出同样两声鸟鸣声,其声虽不能说震人耳鼓,却也洪实响亮,绝不象是重伤危绝之人所发,看来没藏飒乙驱毒疗伤颇有效验,之所以还未起身出来再斗,只是想求全功。看他眼前的内力,虽在疗伤中,寻常好手到了近前也是必输无疑了。 黄长波笑笑,说道:“再过一个时辰,没藏先生就能功行圆满,那时你们一个个上来也好,齐拥上来也好,我全都不管。你们赢了,我自然拿出解药,你们只要能等上一个时辰,再公平去斗,就算输了,解药我还是照给不误。怎样?” 楚青流道:“也不必是一个时辰,我等你们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等到没藏飒乙功行圆满,那时咱们再动手。大哥拼上半条性命才割了一刀,只当没割上好了。” 黄长波道:“我说了,只要你们能等,就算输了,我也给你们解药。”说着转身入林。 151章 奇正互变 楚青流向各人道:“稍后打起来,咱们只当从未有过解药的事,绝不能因此下手过软。对阵没藏飒乙,全力去打也没多少胜机,下手一软,就更是不成了。” 纪清含道:“有毒药暗器的,都要尽情招呼,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有脸再讨几个时辰驱毒疗伤。” 楚青流道:“道长只管放心,没有下一次了。他们就算有脸再用解药作要挟,我也不会再答应。咱们费尽辛苦,才将没藏飒乙围在这个岛上,若放过了他,再想有此等时机,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没藏飒乙黄长波二人中,谁中了有毒暗器全都一样。哪怕因此搜不出解药,我也不会怪罪诸位。师妹疯狂了,我就陪她到无人之处居住,一同疯狂就是。” 公别人道:“咱们是一拥而上么?” 楚青流道:“除却一拥而上,再没有别的法子。再说了,对这种大奸巨贼,不必讲江湖道义。” 西门法智看看林子,说道:“只怕他们未必能容咱们一拥而上。” 古逾道:“无妨,这岛上也只没藏飒乙一人算是有用,只一个杨震时、一个莫出英有点子份量,再往下的,便连我都不如了。只须能熬过起初一盏热茶时分,便还是咱们以多对一。” 此时船上众人全都围拢上来,却少了邱理因、邓清虚、萧陌风三人。纪清含问起,楚青流才道:“大哥身有重伤,留在岛上船上都太过凶险,我请三位用大块船板扎成木筏,送大哥回岸上去了,让徐先生再详加诊治,唯其如此,才来得这样慢。” 光阴或短如朝露,或长若累世,但只须是时刻,总就有起始,有终结,何况只不过一个两个时辰?似乎只说过不多几句话,日色刚刚才过午,没藏飒乙便出林来到众人面前,腰挂西域弯刀,背插崆峒派细剑,左腿刀伤处已扎缚停当,身后跟了新旧崆峒派诸人,只少了黄长波与呼延除。 楚青流道:“黄长波呢?她在哪里?” 没藏飒乙道:“你不要管什么黄长波,斗过这一场,不论你是输是赢,我保你都能有解药。” 辞色冷峻,再不见有那种入骨假笑:“就算黄长波说的全都是假话,就算全然没有毒药这回事,就算只有毒药没有解药,你也不及后悔,只有尽力打好这一架了。我再问你一回,你真的不信我要锄除强去恶整顿江湖,全无一丁点私心私欲,为的都是造福江湖?”似乎极是不解。 楚青流道:“这话不论经谁口中说出,我都不会相信。” 没藏飒乙道:“那都是你气量太小,胸中容不下这个江湖。我还真是看错了你。” 楚青流道:“你如何看我,看对还是看错,我还真未留意过。纵然你这人是真心要诛除强暴,确也能保江湖朋友数十年的太平安乐,在你之后,必也要遗乱无穷。相比之下,数十年的安乐只好算是一粒芥子,所遗下的祸患却是大千世界。” 没藏飒乙道:“还会有这等事?你说来听听。” 楚青流道:“当初释伽牟尼佛创设佛法,本是要救众生脱离苦海,解脱涅槃,起意比起你来,高明到不可以道里计。起初百十年,佛法倒也兴旺一时,广为流布,到了后来,到了今日却又如何?所谓佛教佛法,便全然成为奸徒佛棍骗吃骗喝,游食害世的说辞,遗害也就无穷无尽了。” 狗肉僧段慧忍道:“寺院道观,和尚道士,比起俗家人,实在是加倍的贪婪。都说愈秃愈毒,愈毒愈秃,这话还真是不错。”全不管苏夷月纪清含全都出身妙乙道观。 楚青流道:“你的才德难及佛祖万一,你若得志,必将用残刻手段诛除异己,江湖便成一片死寂,无人敢于发声,也无人能够发声,那样的江湖,只好说是名存实亡,还有什么意味?你死后,威柄再落到小人手中,沦为谋私的利器,那时再想动手除暴,可就太晚了些。故此说,纵然你全都是好意,没有一丁点的私心,我们也不能容你做成这件逆天之事。” 西门法智道:“我知道你没藏飒乙全是好心,真心想要给大伙当儿子当孙子,好好孝顺大伙。可你秃老子我偏就各别另样,偏就不知好歹,不想要人对我好,不想要你给我当儿子,不想要你当灰孙子,不想要你孝顺。你听明白了么?” 纪清含道:“就算为了别人好,也得先要人家愿意。你们如此强做硬来,强要别人来听人的,那就不能说是为了别人好。” 公别人道:“做贼并不可耻,活不下去了,就只好做贼----”古逾接口道:“这话我最是爱听。公掌门你接着说。”公别人道:“做贼做匪,偏还要用一个好名目来装扮自己,欺骗世人,就极是可恶可鄙,可杀。” 没藏飒乙道:“都说完了吧?怎还不过来动手?” 古逾道:“动手就动手,怕你怎的?说着挥刀冲向莫出英。他原本用的是加长大号双头绳镖,再辅以怀中短剑,这些东西,都是作贼利器,却不合当面大斗,故此上岛时,镖剑之外,又另带了刀。他自知本领有限,难于对抗没藏飒乙,便直冲莫出英。 公别人截下杨震时,熊激光截下百刀山山长贺守节,展阔熊年岁不小,也独自接下天西老营左营主姚大鹏。史婆婆却不挑不选,冲上去遇人就杀,实在是鬼刀夫妻这两年名号大堕,颇须杀人立威。此外岳万旗以下诸人则陷于混战,一时也分辨不出,讲述不完。 纪清含、楚青流、苏夷月、段慧忍、西门法智五人各占方位围住没藏飒乙,却无一人敢于轻动。 没藏飒乙道:“你们不是要杀我么?怎不上来动手?” 狗肉僧段慧忍摇头道:“楚青流走上两个圈子就能打落西域十人手中的兵器,你自吹武功通神,就该走上一圈就打落咱们五人的兵器,你为何不先动手?” 论起武功,场上无一人能及没藏飒乙,但说起智计,没藏飒乙就不是超群独出了。双叛僧这些老江湖,论起心机深远,绝不输于对手,用言语激怒人,可说是随口就能来。眼前这五人,绝非当晚西域诸人所能比,想走上一圈就打落各人兵器,实在是痴心妄想。 没藏飒乙双臂齐举,如同大鹰展翅,左手弯刀攻苏夷月,右手细剑攻段慧忍,全然不在意对手哪个强些,谁又弱些,诸人在他眼里,全都是一样。段慧忍见到剑来斜身就走,躲向西门法智右手侧,没藏飒乙若要跟进,西门法智便能出手拦阻,待引动了没藏飒乙,西门法智也能照样走避。用两人轮换虚走,就能拖住没藏飒乙一只右手,实在占了莫大的便宜。 苏夷月剑身直找没藏飒乙弯刀,虽未硬磕硬带,亦未强缠强拉,却是一步未退。她这样的青年女子,面对没藏飒乙,竟敢如此行事,着实不易。 没藏飒乙双手俱被牵占,虽说随时都能回收防守,毕竟身前门户大开,身后更是虚空,于打斗来说,已是对手绝好的下手时机,此时再要不抢进,也难能再有更好的时机了。 纪清含怒哼一声,挺剑直刺没藏飒乙后背。 她自家知道,她这是对楚青流心有不满,楚青流却全如没听见,手握沂山撒绿台所得那把大剑,竟刺不出去,似乎举棋难定。 没藏飒乙一个踏步,上步转身,将五人尽数甩到身后,又已挑剑刺向狗肉僧,狗肉僧仍是照例闪躲,没藏飒乙并不追赶,刀砍苏夷月,剑刺纪清含,转眼间攻遍三人。所不同的是,此次没藏飒乙已居于外圈,五人围攻之势已被他举手间攻破,眼前形势,只好说是没藏飒乙一人围歼五人。 楚青流仍是不出一招,不刺一剑,只是竭力向没藏飒乙身后穿插。 没藏飒乙道:“你不肯出手,想让众人替你拼命,想乘便偷袭,实在不够光明正大。”言语中有斥责,更有烦燥。楚青流仍是不言不语,连头也不再多摇一下,只是转步移向没藏飒乙身后。 此时苏、纪、段、西门四人位于内圈,正面迎战没藏飒乙,没藏飒乙位于中圈,楚青流时时竭力转向没藏飒乙身后,只好说是位于外圈。他虽未时时都能位于没藏飒乙身后,位于身后时也未能攻出一招一式,却大多都能位于最外圈。这实在多亏昆仑派的踏枝步轻功,有独得之巧。 开斗至今,没藏飒乙已攻出十余招,楚青流一招未出,却已收到莫大成效。于没藏飒乙而言,背后这人才是最大隐患,十分功力精神,不得不留出五分或六分来应对楚青流随时出手,正因为如此,对面四人才无一受伤,且无一人遇到过大险。 《唐李问对·外篇》中说过:“战势,不过奇正。以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临时制变,不可胜穷。”这几句话,楚青流早已熟记于心,却未曾能体味入骨。乍见没藏飒乙转向外圈,想任凭一人反围五人,楚青流动了不服之心,反向没藏飒乙身后穿去,走更大的外圈。人一到没藏飒乙身后,书中这几句话登时在心中苏醒,每一句每一字,每一笔一划全都明澈无碍。 对面四人除苏夷月打斗不够多,段、纪、西门三人无一不是老江湖,立时便明白楚青流用意。全都只攻没藏飒乙正面侧面,能攻即攻,不能攻就走,走了再来,没藏飒乙身后,则全都让给楚青流一人。 如此打法,虽不能立时战胜没藏飒乙,却也能暂保不失。能有如此开场,实在是大大有利,可说是出乎意外。 没藏飒乙怎肯任自己陷于前后两面受敌?他虽未读过《李卫公问对》,却也识得奇正互变的道理,说了声:“跟我来。”弯刀细剑不再攻出,调头向一旁众人混斗场中奔去。 其时数百人捉对厮杀,这片斗场怎能小了?没藏飒乙手执细剑弯刀,直穿入场,遇见可乘之机,便刺出一剑,砍出一刀,不论得不得手,砍过既走。 场中有这许多人,没藏飒乙于中穿行,时时换向,其去向全然无可捉摸。他前面少了牵缠,既没了前,也就没有了后,楚青流也就再难转到他身后。只好说是一人跑,一人追,没藏飒乙刺伤七人,刺死三人,楚青流离他仍有三丈多远。虽未再拖远,却也难于接近。 转眼之间,没藏飒乙又已全然处于上风。 纪清含、苏夷月、段慧忍、西门法智明知道难于追上没藏飒乙,当即向身边新旧崆峒派人下手。 照理而论,楚青流就该学着没藏飒乙的样,只管向身边的崆峒派人下手,待到双方武功较低些的人全都死干死净死绝,斗场空净下来,没藏飒乙也就不好再奔行乱杀,那时还是回复旧况。 这种惨况,没藏飒乙或许不惧见到,楚青流却心有不忍,实难放手去杀,便又输了一着。 152章 我独不卒 楚青流一边刺伤两名崆峒派人,边招呼已方众人向大船退走。海边船上地方狭窄,绝不容没藏飒乙再随意奔行杀人,他若有胆子上船,无异于闯入刀剑丛中。乱战中,只须有一人能侥幸得手,就能取了此贼的性命。 众人一见有人退回船头,霎时全都明白见机,各自聚拢成团,向船头退行。楚青流等武功较高者断后掩护。不一时,岸上便只剩下楚青流、苏夷月、纪清含、少林双僧、公别人等六人。 古逾割了莫出英一刀,自己却也中了对手的数把竹叶小刀,已无法再战。史婆婆第一个放手大杀,犯来大忌,没藏飒乙奔行间一掌打牢她后心,虽说还有气息在,却早已昏死过去,被人搭上船头救治。展阔雄年岁高大,经楚青流好言劝说,也退回船上。 公琦虽未受伤,却也奉公别人之命退回船上。公别人明白说道:“这是我存有私心,想留他一条性命。却也是我没有私心,他的武功剑法,留在岸上,出不了力不说,反还要分去大伙的心神,还是回船上的好。” 熊激光斩杀百刀山山长贺守节后,可说已尽了本分,不待有人劝说,便退回船上。 对面崆峒派只剩一个没藏飒乙,领着杨震时、莫出英等三十余人。 纪清含道:“没藏飒乙,你若真正有种,就该冲上船头再杀。若没胆子,也该老老实实在这里打上一场,你东奔西跑,如同丧了家主的恶犬,也真是对不住你一身武功。” 没藏飒乙道:“船头那些人,自然全都要杀,却也不急在一时,你们跟我来。”挥手命新老崆峒派三十余人远远退后。自己迈步行到大船船头右首百余步处,背对海水站立,重又抽出弯刀细剑。 背水而斗,与背墙靠壁而斗是一般理,以一对多时,最是有效灵验,立时便能免去腹背受敌之患。身后有水,却又好过有墙壁山壁,墙壁是坚实硬物,能免对头穿到身后,却也阻碍自家退避闪让,有水却不同,实在到了不得不退时,还可退向水中。当然,在没藏飒乙这等人物,他又怎会向水中避退避?但这一节却不得不先行弄明白。 楚青流道:“苏副总舵主,你攻敌人左手细剑,我攻右手弯刀,纪道长公师伯与两位大师四人阻其正面。”没藏飒乙虽是崆峒派出身,实以西域弯刀功夫为强,细剑功夫居次。他既背水而战,为防备楚青流再绕到其身后,就算会离水出击,也不会奔出过远,当面纪、公、段、西门四人当可支持得下。 没藏飒乙道:“楚青流,过上不多几日,你武功就能大进一步,我虽说不明就里,却也知道必有奇遇。你连有奇遇,却仍是不敢跟我当面独斗,还要依仗人多,也实在可笑,更对不住助你的那些人。” 楚青流道:“只要能合力制服你这个恶贼,就对得住恨僧大师,对得住桂红莜姑娘,对得住无视道长、去情师太,对得住刘道长重伤难复,对得住瞿、石二位烧的这把火,对得住我师妹服下的百媚千娇毒丸。” 这番话,这些事,这些人,场中只楚青流一人真正明白,但听来却极是提气。话才说完,手中大剑扬起,连扫带砸,击向没藏飒乙手中弯刀。 楚青流行走江湖以来,从不惧与人正面狠斗,更不惧以弱对强,否则也不会在西北道上为替百刀山逃人薛老四出头而独斗石寒等四人,也不会在白草坡拼死阻击曲鼎襄。适才初斗时,楚青流一剑不出转走没藏飒乙身后,实在是见机行事,绝非胆怯。有机不乘,不能见机,只知道一味从正面强攻,乃是无用的蠢汉,这等事,楚青流必不肯为。 楚青流剑才挑起,苏夷月也已出剑,当面纪、段、西门三人也挨次出手,公别人更退处在三人之后,剑身虚出以备没藏飒乙强行闯出突围。除开楚青流的大剑,余外虽说无一样兵器能接近没藏飒乙,却无一不暗藏凶险。 没藏飒乙右手弯刀直迎大剑,左手细剑斜扫苏夷月剑身,起左脚踢中西门法智长刀刀背,也躲开段慧忍双刀、纪清含一剑。开斗以来,没藏飒乙还是初次放手真正以一对多,此时两手一脚同出,全无先后快慢之分,的是厮杀的好手。 楚青流抢进一步,大剑疾递,与弯刀对穿而过。剑长刀短,眼见剑锋就能割中没藏飒乙手腕,弯刀一个“老龙翻身”,新月刀背转个半圈裹向楚青流手臂。刀背虽无锋刃,但以没藏飒乙的功力,只须能触肉发力,他必能重伤楚青流。没藏飒乙随招变式,不单颈项不曾扭动歪斜,眼珠也只是微微转了两转。他足下一双黑靴便如有了灵性,双足远离心苗就能有此能为,他手上臂上能生有感应,能随招变式,也就半点不为奇异。 楚青流沉肘竖剑,剑身直击弯刀刀身。刀剑互交,一声脆响过后,楚青流一步未退,没藏飒乙却向左连退数步,闪开对面三人刀剑,细剑缠住苏夷月剑身,随势而上,灵蛇般袭向苏夷月右肩。照常理,他与苏夷月仍是互攻之势,但人人都知道,这绝不会是互攻互伤,只能是苏夷月先中细剑,或因此被斩去右臂也未可知,油藏飒乙却不会受伤。 一个回合恰才打完,没藏飒乙甫一伸手反攻,便置苏夷月于险地。 没藏飒乙此手实在出人意料,苏夷月剑身被缠,待到得知自己已陷于险境,想要撒剑逃离已然不及。段、纪、西门三人全被没藏飒乙甩脱在后,公别人更在三人之后,至于楚青流,还在公别人之后。对战没藏飒乙这个背水阵,楚青流适才的布排应对,可说是败到无可再败,他绝没想到这个阵式还会生出这等变化来。 段慧忍情急之下右手刀撒手掷出,已顾不得此举极可能误伤苏夷月,西门法智着地滚倒,长刀扫向没藏飒乙双脚。 没藏飒乙右手弯刀打落段慧忍飞来单刀,一脚踏牢西门法智下面砍来的长刀,去势也只因此缓了这么一缓,左手细剑仍是不依不饶向苏夷月右肩钻去。 楚青流眼前全都是人,不论高跃或是绕行全都已不及,更不宜发射石子暗器。不得已淌入水中,只盼能尽早赶到,虽解救不下苏夷月,却也能乘机刺中没藏飒乙一剑。 纪清含惨叫一声,不及打出甩手箭,一把推开身前段慧忍,全如不见没藏还有右手一把弯刀倒拖在后,随时都能挑起伤人,疯了一般扑向没藏飒乙后背。 这一声嘶叫实在太过悲惨,称得起能令云水失色,没藏飒乙竟也不能不抽剑转身。 纪清含虽是惊怒交集,几近于疯狂,终究是技击名家,身法手法全都未失分寸,已尽量避开当面的弯刀锋刃,没藏飒乙若不转身,纪清含极可能割伤没藏飒乙一臂,若再能抱牢在他后背,或许会因此惨死,却也能支撑片刻须臾。没藏飒乙这一转身,左手细剑当即直直刺入纪清含胸口,剑刃透背而出。 纪清含虽死不倒,双手仍牢牢抓住没藏飒乙左手,再也不肯放开。 没藏飒乙震臂甩脱纪清含,弃了细剑不顾,左足足尖挑起段慧忍那把单刀握于左手,似乎也为眼前这等惨象所动,未再紧跟着冲上。 苏夷月奔跑过来,扔了手中刀剑,伸手拨出纪清含胸口细剑抛开,不顾伤口鲜血喷淌,将纪清含热尸抱在怀中,向大船飞奔。楚、公、西门、段四人断后掩护,没藏飒乙竟未追杀。 苏夷月不走跳板,发力跃上船头,再奔进内舱,放好纪清含尸身用被单盖好。回到舱面上,摸出两粒“南山永荣丸”放入口中大力咀嚼,随手夺下一柄单刀,割下一人雪白衣襟当作孝巾扎缚在头上,重又从船头飘落而下。来到众人身前,说道:“公掌门、二位叛僧大师,今日这事,已与三位无关,只是楚青流与我跟没藏飒乙三人的私仇,请全都退开。黄长波逼迫瞿灵玓服下毒药,没藏飒乙杀我纪师伯,这都是解不开的仇冤。三位若还想对没藏飒乙动手,也要等我二人死后再说。” 公别人道:“苏副总堂主,纪道长遇难,并不能怪罪我,更不能怪罪二位大师,你如此意气行事,只怕于事无补。” 苏夷月不屑道:“我怎敢怪罪你们?我只怪我自己本领太差,连累了我纪师伯,我只有以死赎罪。楚青流,你是等我死后跟他们联手,还是跟我一起上?” 楚青流道:“公师伯,两位大师,苏副总堂主伤心太过,难于劝说,我陪她先斗一场,发散些郁气,那时再想别的法门。”三人见苏夷月硬要带孝上场,其势已难劝难阻,只得各自答应退后观战。 苏夷月道:“如此你跟我来。” 二人走出十余步,避开众人眼目,苏夷月摸出三粒“南山永荣丸”交到楚青流手上,说道:“不要多问,只管放入口中嚼烂咽下。这不是害人的毒药,曲鼎襄在沂山撒绿台能功力大进,与吴庄主斗成平手,全是借这药丸助力。” 这药丸楚青流在沂山撒绿台早已见曲鼎襄服过,此时绝不起疑,接过三粒药丸放入口中嚼烂咽下。苏夷月重又服下两粒,说道:“这药丸效力不小,见效却慢,须得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方能见效。”说完这句话,掉头向没藏飒乙冲去,楚青流紧跟在后。 三人对面站立,苏夷月道:“这回还是以二对一,你要不要再退到水边去?” 没藏飒乙道:“这里到水边也只二三十步,一抬步就能到。你们若能迫我重回到水边去,我自会回到水边去,这时就说这话,还嫌太早了些。” 苏夷月道:“楚青流,此前你一剑不出穿行没藏飒乙身后,也不能说就是错了,但你心里必定也有犹疑,放不下解药的事。我明白跟你说,黄长波到这时还不现身露面,不论她死还是没死,亡没亡,你都不要再指望还能搜到解药。不论能否搜到解药,都已救不回你师妹,瞿灵玓那个人,宁死不辱,绝不肯活着等待毒药发作,贻羞天下。这番话,我适才不说,是明知说了也没人会信,反还要让人说成别有用心,借刀杀人。你最好就当瞿灵玓早已死了,跟我纪师伯是一个样了,你能想的,只是如何给瞿灵玓报仇。” 她说完这段扎心话语,抬手一剑,虚虚实实刺向没藏飒乙,正是她与楚青流在河边初见时使过的那招“潜龙出渊”。 苏夷月到杭州一年有余,她素所习练的,还是妙乙观各级无理剑法与赤子心经内功。后来得见父亲苏显白的《北来录》及手注《少林逸经》,更抄得曲鼎襄所留各样功法与南山永荣丸,却只是服食药丸,并未来得及习练各种功法。不同的是,较之河边初遇,此时苏夷月内力剑法已高明得太多太多,否则也不能拿下昆仑掌门人公别人,弄出那一番无可对证的事。 153 章 无人不错 苏夷月剑势由虚转实,刺搠没藏飒乙胸口,中正平直,不奇不怪,全无一点点无理剑风貌。一只右臂直直送入没藏飒乙双刀丛中,全似忘了适才几曾断臂。 没藏飒乙面前只楚、苏二人,面色却比适才更显慎重,竟不再用单刀缠带苏夷月剑身,再去刺斩苏夷月右臂。只是左手一刀磕开苏夷月剑身,右手弯刀迎住楚青流剑身,似磕又似缠,留住大剑,左手单刀跳起,直刺楚青流头颈。 这一手,若论招法,只好说是双刀中的“双夹刀”,平凡无奇。就靠这手简易招式,没藏飒乙荡开苏夷月,留住楚青流,瞬间便成二人独斗之势,且楚青流离他最近时,苏夷月恰好离他最远,论起这份火候功力,实在足以叫人一见心寒。 楚青流恍如不见还有单刀袭来,照旧用剑身与弯刀互搅。 在瑙水谷,没藏飒乙使出一招“黄河北去”,招式内力绵延流荡不绝,楚青流陷身掌力掌影中,一身上下无处不别扭,不知不觉间已陷于必败境地,虽竭力与对手互攻,仍重伤被擒。 此一经历,楚青流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可说是深印于心。此后时时体味揣想,均觉无可破解,习练春机功功力大增后,得到去情师太传功后,仍复如此。 面对这样的对手,若轻率躁动妄图拼命,落个身死当场,这事实在容易。只是自己死后,没藏飒乙仍旧为恶世上,师妹所服毒药仍无可解除,有这种种未完未了的事在,又怎能轻易就死? 但不死,面对这个敌手,虽能出招出剑应对,却无力破敌杀敌,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制服西域十人后,众人对他报以厚望,他心内这份苦闷无奈,可说重过山岳,无可发散。适才初斗没藏飒乙,楚青流时时穿到对手身后觅机出手,是见机而为,收效也甚大,却也是除此之外真的别无好法。 再到以六对一背海围斗,没藏飒乙一个回合便突破围攻杀了纪清含,虽说事嫌偶然,仍足警动人心。苏夷月一番入骨刺心言论,于楚青流无疑于当头棒喝,只觉得想绕到对手身去斗也好,起一拥而上围斗也好,全都只是因为自己胆怯。 胆怯两字一旦现于心海,便再也驱除,楚青流只觉得周身上下,寸寸肌肤都在发红发热,难于见人。恍惚间,心中虽未能、也不愿“就当瞿灵玓早已死了”,瞿灵玓这人却已从心中飘荡离开,愈行愈远,“解药”一事随之全都置于脑后。 自己竭尽所能拼却一死后,是否会叫众人失望,没藏飒乙将会怎样荼毒武林遗害无穷,更是想都不再去想。 他日之事,尽可留于他日之人来办,自己今日拼尽死力,已然能够对得住连番际遇一条性命,也就死心而无憾了。日后没藏飒乙再如何逞凶无穷,那也只好说是天意天道本就无情无道,他楚青流虽说不忍且不服,却也无可奈何了。 想通眼前数层事,楚青流只觉得有大手从身上搬下无数块大石,整个人直欲飞去,似有无数劲力心力空溢出来待他去用。故此不闪不退,伸剑与没藏飒乙互搅。 倘若无力挣脱,也不过只是重伤,苏夷月或许就能乘机下手刺伤对手,自己纵然不能再斗,身后众人还能一拥而上。 若能挣脱弯刀,则无疑是说,在内力上头,自己纵然还不如对手,相差也已极小,可以放手斗上一场了。对手既能一招得势,遇此良机,必定会竭力以赴,再不会留力,此时的没藏飒乙,本领能耐已然尽数使出,是如假包换的没藏飒乙,此刻之后,他的内力绝不会再能更强一分一毫。 没藏飒乙脚下急移,带动楚青流进退盘旋,借此躲避阻挡一旁苏夷月接近。左手那把雪亮单刀离楚青流颈间最近时只一尺远近却无力再能接近,反随着步法身形逾离逾远,后来更索性收回到身侧垂下,只凭右手弯刀与楚青流斗力。 楚青流脚步随同没藏飒乙进退,大剑绞缠弯刀,不敢有丝毫轻忽,更不敢借用弯刀上劲力,以防给对手留有可乘之机,突施巧手妙术跟进。须知没藏飒乙这人,靠的并不只是贺兰古步的超绝内劲。 转过三五个圈子,楚青流雄心陡起,脚下移步,剑上发力反挣反带。此举显然大出没藏飒乙意外,虽于瞬息间便能跟牢楚青流的步调反挣,踩稳自家脚步,却也知道,从此刻起,情势已是互有短长,再也不是全然以他为主了。 再转过两个圈子,楚青流正自发力反挑,没藏飒乙弯刀猛然脱手飞出,刀身盘旋扫向楚青流左肋,同时左手单刀跟随挑起,两把刀左右夹击而至。 楚青流退开两步,将弯刀挑到剑上,发力反掷,打向对手胸腹,随即上步剑刺其左肋。没藏飒乙有样学样,手中单刀反挑弯刀盘旋回打,隔开苏夷月刺来一剑后,再刺楚青流。 空中一把西域弯刀往来盘旋,双方一柄单刀一把大剑在弯刀空隙中刺搠隔拦。受弯刀所阻,苏夷月竟无法接近,竟似置身外场。这种打斗,虽不能就说从所未有,也称得起少有少见,众人全都注目那把飞舞弯刀,反倒不曾留意二人的招法招式。 来来往往三十余个回合,空中这柄西域弯刀虽是上上之品,也已被毁伤得不成个模样,重又飞向没藏飒乙。 没藏飒乙照旧用单刀磕打弯刀,弯刀向楚青流回飞,楚青流挥剑迎击。双刀相距还有尺多远时,弯刀猛然从中腰一断为二,夹杂着碎屑断片,打向楚青流一身上下。此举究竟是没藏飒乙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已然无可求证。 楚青流匆匆将弯刀刀头打还向没藏飒乙,左掌发力猛扫,以求将大小碎片全都打落,再闪躲弯刀的刀柄,双手双足连动,却已无力再反攻没藏飒乙。 没藏飒乙轻松将半截刀头打向楚青流,弯刀此时只剩半截,是个光滑弧形,去势顿时疾快许多,与大件暗器已无不同。刀头在前,没藏飒乙在后,一前一后追向楚青流。楚青流立足未稳,旧力已尽,新力未发,新旧转换之际,肉身无依无凭。不论何样的高手,纵然内力充沛,也须得有一丝丝间隔才能使得出来,楚青流已然无力闪开。 就在这个时候,苏夷月已转到没藏飒乙身后,一甩手,打出六枝甩手箭。 众人既盼楚青流必能逃脱,又盼他能立于原地不动,好引动没藏飒乙前追,让甩手箭得能打中,一时之间,实在也说不清心上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苏夷月偷转到没藏飒乙身后发箭偷袭,楚青流全都看在眼里。眼见弯刀刀头飞来,用大剑斜向一旁挑开,不再袭打对面的没藏飒乙,似是生怕惊动了他。 没藏飒乙再进一步,展长臂伸单刀,刀尖距楚青流只二三尺远时,身后六支箭离他还有四五尺远。他刺中楚青流后若并不拨刀,而是扔刀侧跃闪避,该当还能避开身后来箭,甩手箭反还要打中楚青流。此中利害,场外公别人、段慧忍、西门法智不用去想便已分剖得清楚明白,一时间,心中可就是五昧杂陈了。 就见楚青流似乎脚步失稳,再也立脚不住,猛然向全身左侧栽倒,右足离地,身子全靠左足左掌支撑,避开没藏飒乙来刀不说,长剑反向没藏飒乙腹部扫去,封住对手前进去路。 这一招去骨留皮,楚青流曾一用再用,却以此次施用最为凶险。 以往都是双方对面相冲,这一招使出时,对手兵器已在自己身后,是自己伤敌,而不是以伤换伤。此次却有不同,楚青流几乎是正躺在没藏飒乙身前,虽避开对手单刀,仍处在对手脚下,所求的只是自己大剑与苏夷月甩手箭前后夹攻,必能伤了没藏飒乙,至于自己会受何样重伤,有命还是无命,已不及去想了。 没藏只须转刀下刺,必能重伤楚青流。他却不愿冒险,置此良机于不顾,发力向右侧闪跃,意到心到,力动身移,远远飘开近有两丈,避开身前大剑、身后甩手箭,绕是如此,前襟也已被割出半尺长短一道长口。他于前行中不换势、不蓄力,还能侧跃出如此远,众人若非亲眼经见,决然不会相信。 佛家于“眼耳鼻舌意”五识之外,另还有“身识”之说,常人未能修得此能,因此都说此一识只是臆测虚说,不足为据。但参以没藏飒乙在场上如同身后有眼,就可知“身识”之说,实在是确有其事。场上场外只有不多几个人,苏夷月既不在自己身前身侧,则必定已偷转到自己身后,此理原本甚是浅白,凡人也能明白,但事后靠思想得来的见识,已不能算作是身识了,也就没有半点用处。 甩手箭打空落地,楚青流已挺身站起,苏夷月过来捡起六支箭,楚青流道:“从这时起,我不再用昆仑派剑法,只用妙乙观的无理剑法。” 昆仑崆峒两派先师为示相互坦诚无私,曾相互对演示过本门的武功剑法,铁枝剑法也好,雪压天下剑法也好,冷峰连绵剑法也好,落在没藏飒乙眼里,是半点都不稀奇。而崆峒派武功博杂,没藏飒乙只须不用“玲珑剑法”,就能收到出奇之效。 “无理剑”却大有不同。妙乙观终究是道家,少在江湖上行走,这套剑法见者不多。对这套剑法,楚青流曾一见再见、三见四见,已识得六成以上,用这套剑法与苏夷月联手,收效必定不同。无理剑法讲究无理出奇,与二仙门二仙剑法歪刺斜打也有暗合之处。双方内力既已相差无多,讲究的,可就是剑法招式了。 没藏飒乙扬刀重上,楚青流苏夷月两把剑一左一右分刺迎上,不同的是,苏夷月使的是常式,楚青流使的是反式,苏夷月正打正刺,楚青流斜刺斜搠。 也不知斗过一百还是二百招,就见没藏飒乙渐渐面上带汗,再渐渐脚步散乱,现出力弱迹象。不因不由间,已再也管不住自己,不因不由接连向海滩上扫了数眼,面上也有了悔意。 也惟有到了此时,才能看出瞿广翰石寒火攻绝路之计实在是高明。若在陆地上,凭没藏飒乙的惊人之能,他若想走,还真没人能拦得住。在这片荒岛上,就算他发力在岛上奔跑,众人只须远远跟随追赶,他终究还是要力尽被擒,反还要受人耻笑。 楚青流,苏夷月却是越打越强,内力好似深海狂潮般不断涌来,非得好好发散不可。再过百十多招,苏夷月已能轻松磕开没藏飒乙的单刀,并乘势抢进,没藏飒乙却已无力还击了。 眼看着这个当世第一高人陷于如此惨境,场外观战的公别人、段慧忍、西门法智却全无喜色。这种稀世能人落到如此下场,虽还未完败,更未丧命,总叫人快活不起来。 苏夷月道:“楚青流,放虎归山,必会遗患无穷。” 楚青流道:“我明白。”话虽如此说,终究狠不下心肠痛下杀手,耳中心中,想的全是邱理因说的“千刀要留他性命”。留下没藏飒乙性命让他研讨音律未免过于迂腐,但总还能叫他传授武功武理,那本《西域归来武断》若要交给这人研习,必能有非常之得。心中却也知道,自己不忍下杀手狠招,实在只是感念没藏飒乙当日在瑙水谷的不杀之恩,也是为了要向他讨取解药。 是以口里说着“明白”,就是下不了狠心,使不出狠手。 再斗三五招,苏夷月见楚青流只说不做,便不再劝说,挺剑直磕没藏飒乙单刀。刀剑互撞后,苏夷月连退数步,手中宝剑几欲脱手,这无异是说,没藏飒乙内力竟而还能转强,至少也是说,苏夷月有了力弱之象,不论真情如何,总不能说是好事。 楚青流心中就是一惊。 他还是初次服用“南山永荣丸”,这药丸效力何时来、何时去,能有多久的效力,他全都一无所知。尽管自觉内力不曾有衰减迹象,但苏夷月内力既已不继,自己内力也当随之减退。想起此事,楚青流不能不怕。 此后苏夷月再不敢硬接没藏飒乙单刀,且愈打愈是慌乱,竟似攻不上去,全靠楚青流接挡没藏飒乙。 以没藏飒乙为人之精明、其能为之大,本当能看出苏夷月全都是假装,但此时他新临从所未有之败境,身陷荒岛无有退路,对手却愈打愈强,更是思之可骇。他正在忧苦之际,苏夷月竟会有内力不继之象,这实在是他心中苦思苦盼之事,实在是只想信其真,不想信其假。这乃是人情之必然,无关内力深浅了。 古来不知道有多少好汉英雄全都因此犯下致命大错,痛失好局,输到一无所有,反还搭上自家的性命。今日之没藏飒乙,也只不过重走前人走过的老路而已,重犯前人犯过前人犯过的老错罢了,不足为奇。 没藏飒乙一旦认假作真,顿时雄心复起,接下楚青流一剑,单刀直追苏夷月而去。苏夷月惊慌之下,竟然倒提长剑扑向楚青流。 不要说二人一男一女,俱都年轻,还是在大白天,就算是换了别的男子,换到夜间,不论会不会武功,只要还不是傻子,都不会做出这等事。 预仙子苏夷月竟能做出这等事,必定是内力已竭,或是力斗之下牵动旧有暗伤,不能再多走一步,不得已才扑向楚青流怀中。一时间,场上场下,连同楚青流在内,无一不做此揣想。 楚青流伸手抱牢苏夷月,脚下发力急退,却怎能赶上没藏飒乙正面追上?没藏飒乙抬刀直搠苏夷月,此举若能得手,当不难一刀重伤两人。 观战公别人、西门法智、段慧忍再也不能忍耐,暗器纷纷出手,随即刀剑齐出冲上。没藏飒乙一概不管不顾,只是运起全力挺刀刺搠。 眼见单刀就要触及苏夷月衣衫,苏夷月上身伏在楚青流怀中并不稍动,宛如昏死过去,手中剑却从自己右肋下向后疾穿而出,直直插入背后没藏飒乙小腹。苏夷月得手后扔了长剑不要,自己也发力前扑,将楚青流扑倒在地,自己伏在楚青流身上,身子兀自簌簌打抖。 没藏飒乙中剑倒地,才要伸手拨出小腹长剑,公、段、西门三人皆已奔到,一人起脚踢飞他手中单刀,将他团团围起。 154章 毁舟 楚青流扭过脸说道:“苏副总堂主,你使计得手,已重伤没藏飒乙。”却也不好伸手去推她,更不好挺身起来。 苏夷月恍惚道:“是么?” 楚青流道:“是的,再不会错。” 苏夷月道:“很好。”敛容站起,楚青流随后起身。苏夷月若无其事来到没藏飒乙身前道:“此时就回陆地,找到徐晚村动手医治,还不难留下此人性命,并不耽搁你逼问解药。” 船上坡上双方众人全都见到这番变故,齐齐赶过来,分做两个圈子,新老崆峒派人中,并无一人再敢出手,无一人敢替没藏飒乙发声。 楚青流向杨震时道:“杨六侠,黄长波人在哪里?郁拨临又在哪里?”这人虽也降了没藏飒乙,比起鲁执时、耿耀先四人,实在好得太多,对他不好太过无礼。 杨震时道:“郁拨临未跟到岛上来,去向我实是不知。至于黄长波,没藏飒乙避在林中逼毒时,已命呼衍除用暗藏的木筏偷偷离岛,去向也是不明。” 苏夷月扫视崆峒派众人一眼,说道:“黄长波偷跑,这事有谁亲眼见到过?为什么不设法示警?此时自己坦白,还能留他性命,过后若叫查了出来,只有死路一条,知而不举的,也都是一样。此事关乎瞿大小姐的名节,比天还要大,你们自己想想吧。楚少侠,你说是么?” 楚青流悄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说,还是先回陆地要紧。”没藏飒乙小腹中剑重伤,这在徐晚村手里,必然不算为难。但耽搁久了,可就难说。黄长波已逃走不见,再死了没藏飒乙这个活口,还到何处向谁讨寻百媚千娇的解药? 苏夷月来到没藏飒乙身前,说道:“你杀了我纪师伯,我就必得取你性命,这事无可商量挽回。你若能说出郁拨临黄长波的去向,我还能给你个痛快,你若抵死不说,我也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能叫你死上一千回一万回。”没藏飒乙双目不言不动,既似没有听到这番狠话,又似已然昏晕不醒。 段慧忍怒道:“苏夷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话,有用么?气死了他,还怎么讨取解药?这不是成心要坏事么?” 苏夷月道:“不说这种话,我还能说什么话?难不成我纪师伯的仇就不报了?瞿灵玓性命名节要紧,我纪师伯的命就不要紧?” 楚青流道:“诸位,此时不宜争吵。张帮主,请你带人移动船只,分派人手。人多船少,看看怎样回去,还有岛上的事,就由公师伯展老舵主会同各家帮主掌门协同商量办理。不是我年少轻狂,擅自做主,实在是此事太过紧急,关乎我师妹性命,不容细细商量。” 向苏夷月道:“苏副总堂主,纪道长对你的恩情,我并非就不知道。重伤没藏飒乙的也是你,你要报仇,无人能说不许。但你若能看在还有解药一事在,不要逼迫太过,能暂且留下没藏飒乙的性命,这项情份,我必定会牢记于心。江湖朋友都是通情理的,无人会说你无力报仇,因而嗤笑你,只会说你深明大义,反而会更加欣敬你的为人。此份大恩大情,日后我必竭力以报。”这话虽未明着去求,与求也差不太多了。 苏夷月略一思量,说道:“楚少侠既已说出此话,我也不好过于坚执。这么着,我宽限你六个月,自今日起,六个月内,你若能从没藏飒乙身上寻出黄长波、郁拨临二人的去处,找出解药来,那是你运气好。你也不用感念我的恩情,只需再将没藏飒乙交到我手上,就没你的事了。六个月后,你若寻不出解药来,就该死了寻解药的心,就不能再有拖延,也得将没藏飒乙交到我手上。这六个月内,没藏飒乙不能逃了,不能跑了,他若自杀死了,伤重死了,你也得将死尸交到我手上,让我验明正身。众位朋友,我说的可是两全其美的法门,你们不能只想着瞿大小姐,不能半点不顾我纪师伯。” 一番话如同冷水落入热油锅,众人顿时义论纷纷。有说此论甚是公允的,有说人死了就是死了,纪清含既死,就该以解药之事为重,有的说,此等事,难于论说道理,只可讲究情份,若寻到苏夫人或是无视道长出面说上几句话,或许不难有个收束,否则可就不太好处分。 苏夷月道:“楚少侠,我已退了一大步,你看如何?” 楚青流道:“就照苏副堂主所说的办,从今日起,六个月内,我不论能不能寻出解药,都将没藏飒乙交到你手上,没藏飒乙若有逃脱,我就自杀了给纪道长偿命。”说着俯身去抱没藏飒乙,极是小心,不敢触碰小腹处那柄长剑。小腹中剑,精海气海全都要受伤,若非能遇上徐晚村这等神医,本来绝无活命之望,却再也添不得新伤了。 苏夷月道:“很好,楚少侠说话,必定能够做数,我也能放心。我这把剑,却不能放在没藏飒乙这等大恶人身上。”说着一俯身,一把拨出那把剑。 没藏飒乙惨叫一声,伤口处鲜血狂喷。楚青流不敢闪避,右手连动,疾点没藏飒乙身上无数处大穴,用没藏飒乙衣襟去按压伤口。苏夷月拂去自家面上飞溅到的血迹,手执血剑一言不发回转舱面,雪白孝巾上落下一片鲜红血迹,甚是动人眼目。 楚青流不及出言责怪,将没藏飒乙抱到船上舱中,喂了他一粒蓝水鲨胆丸(这药丸所剩已不多,粒粒都是无价之物,却也不得不喂给没藏飒乙这等人吃,实在也是造化弄人。),再输入内力为他续命。一边问道:“没藏先生,黄长波人在哪里?郁拨临又在哪里?解药在哪里?”不论如何去问,没藏飒乙全都是一言不发。楚青流生怕他醒转后要强,要自杀毙命,不敢离开半步,就在舱中守护。 好在天色将黑时,张受活已带人从淤泥中拨出大船,扬帆返航,这总算是一件好事。 楚青流在舱中走坐难安,一盏油灯已叫过堂风吹灭,也不动手去重点。此时心中,已知道这解药只怕再难讨取,没藏飒乙虽说重伤几死,却毕竟还是没藏飒乙,怎肯受人的逼迫?何况就算他知道解药的去向,也说了出来,六个月后,他还得落入苏夷月手中受死,为纪清含偿命。为了苟活六个月而认输服软,因而贻羞天下,这等事,别说没藏飒乙,换了别个稍有血性的人,必也不肯去做。 正自烦躁,舱门外脚步响动,黑暗中进来一人,楚青流还未开口,那人道:“楚青流,我得食言。在岛上,我说过能容你六个月,眼下却容不得了,我立时就得杀了没藏飒乙这个恶贼。” 六个月宽限,此时看来,有也只好当做没有。六月还是三月,还是三日,于楚青流而言,已没有多少分别,却还是问道:“这又是为何?” 苏夷月道:“史婆婆她老人家也死了,不立时杀了没藏飒乙,我怎么向祖师婆婆交待?怎么向泰安双奇庄交待?我这就得杀人,等不得再上岸了,更等不得六人月。多等一刻,就要多受人嗤笑一刻,说我只顾与你的朋友交情,不顾史婆婆与纪师伯的情份。” 楚青流好言道:“苏副总堂主,等到上了岸,让徐先生诊治过没藏飒乙,去了他的痛苦,让他能见到活命之望,那时我再问他解药的去向,他或许会说。诊治过后,我问过之后,不论没藏飒乙说与不说,我都将他交到你手上,怎样?这也不用一月半月,至多也不过一日两日工夫。” 苏夷月道:“不行,两日不行,一日也不行,一时一刻也全都不行,我这就得杀没藏飒乙报仇。” 楚青流道:“不行,我不能答应。你想杀没藏飒乙,得先杀了我再说。” 苏夷月并不动手,说道:“楚青流,我算是明白了,你搜求解药是假,逼求武功才是真,你分明是看上了没藏飒乙的贺兰古步。没藏飒乙能说他不知道解药的去处,却不能说自己不知道这门功法,你只要痛下狠手折磨,还怕逼不出这门功夫?练成这门功夫后,你还怕不成天下第一人?” 楚青流道:“人人都知道我并无此意,你误解也好,有意曲解冤枉也好,我全都不在意,更不会因此任你杀了没藏飒乙,请回吧。” 苏夷月见楚青流油盐不进,生冷不侵,一时气噎。良久说道:“也好,楚青流,你无情至此,可别要怪我做事太绝。”说着拨剑出鞘。 楚青流想不到苏夷月竟真会拨剑动手,黑暗中空手对她长剑,一不留意,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她。且不要说去情道长有传功之德,冒清雨观主有一番嘱托,就算只论师父与苏大侠夫妇的交情,也是难于交待。他有此种种顾虑,一时抬不得手,开不得口,心中口头,剩下的只有为难。 苏夷月却并不出剑,握剑转身,背对楚青流,面向舱口,说道:“楚青流,你再想一想,否则别怪我太过无情。” 见楚青流并不答话,说道:“可也别想得太久,我没那么些耐性。” 楚青流迟疑道:“等到了岸,见过徐先生,诊治过没藏飒乙,我只问一次,不论他说不说解药去向,我都将人交到你手上。怎样处治,是杀是放,怎样一个杀法,全由你苏副总堂主做主,我全然不管不问。你若不能放心,可以带没藏飒乙去杭州,我跟徐先生到你杭州总舵去医治,这总行了吧?” 苏夷月道:“你说完了么?” 楚青流道:“说完了。” 苏夷月道:“这不还是先前一番话么?连词句都没换多少,你想用这个法子来搪塞我,实在是想错了。” 说罢抬剑对着舱壁就刺,随即搅了一圈,开出碗口大小一个洞口,海水激涌进来。苏夷月冷冷说道:“你既能一条道走到黑,咱们就一同死在这海里,什么副总堂主,她妈的全都是狗屁。” 楚青流绝想不到她竟会想出沉船这等酷辣手段。此地距陆地至少还有三十余里,此船一沉,就算自己水性精熟内力深湛,能救没藏飒乙不沉没,但他重伤之下,又怎能再经得起这一番波折? 此时再不容他多作犹疑,他不敢拨剑,抄起身边一张座椅来,隔阻苏夷月再刺舱壁,一边高声呼人进来修补漏洞。 苏夷月不管不顾,招招刺向楚青流要害,招招皆是博命招式,迫开楚青流后,得空便去刺割舱壁,转眼间,已开出五个洞口来,舱中海水已淹过脚背,幸好此时舱口已有脚步响动,有了人来。 155章 人来 舱门外两名水手见舱内并无灯火,黑影中有两人动手厮打,惊慌之下没了主意,进退不得,更说不出话来。 楚青流边拦苏夷月边道:“速速通报张帮主展老舵主,派人下来修补舱壁。苏副总堂主与我因小事起了争执,动手时无意毁了舱壁。快去!” 二人飞奔而去,不多时,张受活展阔熊带领各家首领纷纷赶到,各执灯笼火把。 苏夷月见有了人来,也就收手不攻,却仍守在舱门口,不放众人进舱。此时舱壁上已开出十二三个洞口,海水齐齐涌进,已没过苏夷月膝头。 若想动手修补施救,必得先过苏夷月这一关。在这个当口,当着如许多人,楚青流尚且不愿跟她动刀剑,别人谁又会犯这个大忌?单就毁船这事来说,苏夷月算是做成了。 展阔熊全然不急不躁,笑道:“二位必是在讲论日间这场大斗,重谈检讨。二位真是有心人,败了检讨,胜了也要检讨,比咱们强得可太多了。舱壁坏了算不得什么,这船咱们不要了。” 句句都是好言好话,在苏夷月听来,却句句逆耳刺心。日间她为了使诈扑倒在楚青流怀中,此事已然无人不知,若说二人深夜里灭了灯检讨剑法,则扑倒这事检讨不检讨?是否正因此事起了争执? 苏夷月道:“船不要了,展老舵主,莫非你还有换乘的备用船只?” 展阔熊笑道:“哪里有什么备用船只?不过,前方不远处已有船来,两船已对过灯火信号,来的是朋友,不是仇家----苏副总堂主,前边有船过来了。” 苏夷月咬牙恨道:“很好。楚青流,今天这事就到这里,我明白跟你说,这事没完。”恨恨离舱。 张受活命人进舱修补舱壁,命人将没藏飒乙搬到别处舱房安放。楚青流托请少林又叛僧看护没藏飒乙,自己与众家首领立在船首等待来船。此时东方泛白,红日将出未出,已能看清来船的大概模样了。 脚下破船摇晃失稳,行进不快,来船却行得极速。不多时,古逾开声说道:“来的是瞿大小姐,再不会有错,若要说错了,我就跳到海里喂鱼。” 古逾既能看清,楚青流更是早就看清,船头上两人,分明是瞿灵玓与徐晚村,并立一处指点说笑,哪里象是疯狂的人?楚青流虽说见得明白,却总是不能放心,更想不明白其中的种种过节。 来船行近后掉头,与坐船并行,水手出过跳板,徐晚村瞿灵玓行过船来,与众人一一相见。众人虽未明着出言询问,但神色间的好奇不解却又怎能遮掩得住?瞿灵玓见了,说道:“师兄,我服了黄长波的有毒药丸,这是真的。不过却没有发作,这都得多谢徐先生。” 古逾向徐晚村道:“徐神医,你既能解那个混蛋百媚千娇丸,就该早点出手,不该拖到这个时候。你不知道,就为你这一磨蹭,咱们在岛上受了没藏飒乙与黄长波多少难为,差一点闹到全军覆没,你这玩笑开得可有点大。” 徐晚村摇头道:“我怎敢拿这事开玩笑?这毒丸我是解不开的,不单是我,原本就没人能解得开。” 瞿灵玓道:“师兄,你也是知道的,徐先生有一味灵药,叫肉身化石露,他把方子稍加改动,配药让我服下,让我昏睡过去,毒丸药力也就一同沉睡,不再发作了。” 古逾道:“这实在件奇事,不过也不能算做是无理,只是昏睡过后,又怎样才能醒过来?” 徐晚村道:“我这肉身化石露,也是有解药的。对这个,楚二最是明白。” 楚青流笑道:“我跟徐先生初见时,有点误会,服过这个化石露,不知不觉间,全身上下,便只剩脖项以上还能动弹。徐先生说,再过不多时,就连头颈眉毛都无法再动,这化石露,委实厉害。” 展阔熊来到徐晚村身前,行礼说道:“徐神医,你是世外的高人仙家,不理外事,终归还不失医者仁心,我想代众朋友求你一件事。” 徐晚村还礼道:“高人仙家我当不起,勉强还算有点医术,老英雄有话请讲,但凡能做到的,我必尽力去做。” 展阔熊道:“江湖上,从来就少不了恩怨仇杀,也少不了毒药暗器。中毒的,有坏人,更多的还是好人,苏显白大侠的事就是明证。徐先生安闲世外,咱们也不好打挠。徐先生,你这肉身化石露的药方,若不是过于珍贵,还烦请你传给咱们知道,若有朋友们中了别家的毒,就算不能解除根除,也好借这神露暂时昏睡,阻住毒性后再设别法,不致于立时就死。我代众朋友求的,就是你这化石神露的方子。”说毕,又行一礼。 徐晚村道:“老舵主,这方子算不了什么,用料也极寻常。只是,只是,楚二,我若说了,不能算是多事吧?” 楚青流道:“怎能说是多事,只能说是好事。再说了,你此番离山,能勘破苏大侠中毒始未,这事多得不就很好么?这种好事,做了有什么不好?” 徐晚村道:“既这样说,我就把这方子写下来。”显是书兴已发。 瞿灵玓命人速速去对面船上,取来笔墨纸砚,排放好桌椅。徐晚村上前正要提笔,苏夷月道:“徐先生,这方子你写不得。” 徐晚村道:“我自家的方子,我自家的纸墨,我怎么写不得,我写不得,谁写得?” 苏夷月道:“这副奇药若流传开来,为恶必定要比善要多,故此写不得。” 徐晚村提笔说道:“我要说这方子瞿灵玓已然知道,还写得写不得?不要说这方子,梅三手上还有我几本药书,方子就更多,梅三手里的梅家双娥,就连我也解不得。” 苏夷月冷笑道:“徐先生解不了的毒,也没什么了不起,魏斫仁重刀上的毒药,可是你亲手配的,不也没能制住没藏飒乙?”在场也不是只她一人想起这话这事,却无人肯说。肯说出来的,只有一个苏夷月,这人也不知是个什么心肠,专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徐晚村道:“毒药淬到刀上,毒性耗去不少,没藏飒乙方能用内力阻住毒性,逼出毒质。我这毒药,也不必喂到没藏飒乙口中,只须下到酒中饭中,入了肠胃,他必定逼迫不出。你或许会说,没藏飒乙已死,我这话死无对证,咱们就换个法子来比,我将毒性减半,请苏副总堂主服下,看你能不能用内力逼迫出来。” 一语既出,登时满船轰然。 写药方本是件好事,不料竟会弄到这般这般模样。徐晚村轻轻易易说出梅占雪手里有药书药方,有梅家双娥。这固然能替梅占雪挡去不少事,却也难保就不生出别样的事来。 这还都是将来之事,可以先不必论。徐晚村竟能说要要拿毒药让苏夷月口服,比试下毒迫毒,这等事岂是玩笑,怎好轻试?徐晚村这人,行事全凭自家痛快,难劝难阻,这却怎么好? 楚青流正在寻思,就听徐晚村道:“你也不用怕,你若逼不出我的毒质,到了紧要关头,只需示意我,我立时就能替你解去毒性。就算你不及示意就已昏倒,我也能救你性命,你不用怕。”连说两个不用怕,却不知道已将苏夷月逼到了绝境。 苏夷月果然道:“能逼出你的毒药,我就活命,逼不出来,那是我自已找死,怪不得你,也怪不得别人。你拿毒药来。” 瞿灵玓笑道:“徐先生,就算苏副总堂主逼不出你毒药,你当场毒死了她,又有何用?又怎能显出你高明无俦?你将来怎样再去见苏夫人?你真想显能为,我另有一个好法子。” 徐晚村道:“你说有好法子,必定就有好法子,我信你的,你说来听听。” 瞿灵玓道:“你先写下化石露的方子,我再说也不晚。江湖上的朋友,全都脾性古怪,你还记得沂山那场半山会么?你答应留方子医治张伯父的背疮,却喝得大醉没能立时就写,过后再写下来,张先生可就不肯再看,不肯服药了,白白误了大事。”众人听了,齐声连道无妨。 徐晚村点头道:“说的不错,还是先写了好。”提笔捉纸,匆匆写就三几份药方,交到众人手里以备日后相互转抄。向瞿灵玓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快点说吧。” 瞿灵玓才要说话,苏夷月冷笑道:“瞿灵玓,你果然是铁石心肠,全无半点人情。” 瞿灵玓道:“你怎么知道?” 苏夷月道:“你爹爹带人过海放火,至今死活不知,你见了咱们,半点不提这事,只顾随意说笑。你对父亲都能如此,这还不是铁石心肠没有人情?” 瞿灵玓道笑道:“你能有此想,也不为过。这都怪我少说了一句话,出海前,我已见过魏大侠,魏大侠虽说重伤,性命全然无碍,能够交谈。魏大侠说,放火情形他见到了大半,上岛后,他也带人全力搜索,并未见到家父与石寒叔父的尸体,我就知道,他们老二位必定无事。我不象别的人-----” 楚青流赶紧拦阻,说道:“师妹,别的话全都不很要紧,就不用再说了,咱们下到舱中见见没藏飒乙去。”生怕她说出曲鼎襄暗害苏显白的事来。 瞿灵玓道:“不要紧的话就不说了,我再说几句要紧的话。诸位朋友,家父与石叔父张叔父开创乱人盟,起意并不是要为当什么盟主霸主,只是要借众朋友的力量推翻赵家朝庭,恢复大周的皇统。为要在有生之年快快办成这事一畅胸怀,行事难免不急迫择手段。” “眼见过没藏飒乙这回事,他老人家痛思己过,前日在钱塘江上,家父就说,世上最可恶的,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强逼别人低头听命,更明白说过,这把火放过,多半能扫除没藏飒乙。日后他老人家必定还要与赵家为难到底,却不会再强邀各位加盟。若有人不耻赵家的为人,要与他们为难到底,咱们就合力而为。以为赵家是有道明君的朋友,尽可以替赵家出头出力。不论为难还是出力,全都要各人自家愿意,不可勉强。” “后周郭家于我祖我父确有大恩,为人也值得敬仰,赵匡胤欺侮人家孤儿寡母,篡夺了天下江山,为人更是不齿于人类,放任燕云十六州沦于异族更是可恨。我瞿灵玓太平二年生于燕云瞿家大寨,就算照儒家那套皇统论,也只好说是契丹辽国的人,不是后周的人,也不是宋国的人。” “赵家是你们的君主,有荣也好,无耻也罢,会不会引动他人看低了,都只与各位相关,与我全无关联。家父今生要与赵家为难到底,这事却也与我全不相关,过了今日,下了这船,只需人家不找到瞿家大寨,不找到九华山望海庄门上去,不再招惹江陵的开南镖局,不再硬要逼师兄跟我出头,江湖上的事,我再也不多管一件,多说一句话。师兄,怎样?” 楚青流道:“好是很好,就怕不易做到。别的不说,就算是走遍天下,咱们也得捉了周养雍曹仲秋四个人来,祭奠包二哥与桂姑娘亡灵。” 瞿灵玓道:“这是必做之事,却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事,我就不信还会有人硬要替这四个人出头。除却这件事,咱们再也不多管闲事,我就不信望海庄、瞿家大寨这两处地方还容不下咱们两个。各位朋友,从此时起,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乱人盟这个名号了。” 古逾脱口说道:“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就算逼人造反有点过份,乱人盟这三个字,就此废了不用,还是有点可惜。” 转头向各人说道:“各位因何入的江湖,我并不知晓。我却是被姓赵的一家逼的,怎样逼的,也不用再多说了。故此我才说乱人盟散了实在可惜,却并不是要蛊惑大伙劝瞿姑娘瞿先生收回成命。” 156章 恶满 众人各自感叹,对比眼前舱底躺着的没藏飒乙,瞿广翰、石寨行事终究还是好过太多,并未失却人情的根本。不似没藏飒乙只知恃力而为,不畏人心,不惧还有天道,胆敢把滔天罪恶当成万世洪福来办理,叫人思之不寒而栗。念及此节,竟有人哭出声来。 徐晚村呵呵笑道:“好了好了,自古无不亡之国,也无长盛不败的门派帮派,乱人盟陡起陡落,这也寻常的紧。瞿姑娘,你适才说,另有好法子来考校我的使毒本领,眼下正事闲事全都说完了,说说你的法子吧。”过了这许久想不到他还未忘记此事。众人都是大开大阖的汉子,竟有人立时转哭为笑。 瞿灵玓道:“你徐先生的本领,哪里还用得着考校?我说有法子,自然就有法子,却不是为了要考校,只是想让众人见识见识一下你的本领。知道就连你这样的高人也情愿隐于世外,知道为权利名位争斗,实在也是无味愚蠢。” 楚青流道:“这话说得很是。主持沂山屠凶会的无名高人,撒绿台送剑的那位高人,论起武功,未必就不及没藏飒乙。须要知道,习武只是为了要自保,为了除恶,并非为了要以力欺人。” 徐晚村道:“楚二,你也真是迂得紧,这等道理,三岁童子全都识得,哪里还用你再说上一遍?不嫌烦絮么?瞿姑娘,说说你的好计妙法吧。不单我要听,众位朋友全都要听,你可不能扫了大伙的兴头。” 瞿灵玓见说过这许多话头,徐晚村还抓着试毒话头不放,再也推脱不开,苦笑说道:“徐先生,苏副总堂主少年英雄,最近又大长威风,过不了多久,必定就要出任义血堂的总堂主,岂是等闲之人?这毒怎能轻试?” “纵然苏堂主迫毒成功,纵然到了紧要关头你能出手解毒,试毒只是有惊无险,这事还会留下无穷遗患。你想,苏堂主还不到二十岁,岁月还长着呢,你就能保她此后无灾无病么?她往后若有了点滴的不适,全都能推到你身上,说是你今日暗下了手脚,你如何才能洗脱?这不是惹下了无边无际的烦恼么?”众人听了,无不暗自佩服其人料事深远。 徐晚村笑道:“你忘了说了,她只要想讹我,还能没病装病,硬赖到我身上。不过你不要忘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并未暗中下毒,医家一试便知,又怎能赖到我身上?再说了,我若想暗中下毒,也用不到这样的笨法子,法子多了。这楚二可是知道的。” 瞿灵玓见他越说越不成话,赶紧说道:“我说不能试毒,那就不能试,你若不听,我必有法子叫你再也回不去那处山谷。” 徐晚村忙道:“不试不试,我也未说必定要试,我只想听听你那个别样的法门。” 瞿灵玓道:“我这法门也并不稀奇,那就是找个人出来,这人武功要高过苏副总堂主,你喂这人一粒毒丸,看他能不能逼出毒质,也就是了。” 徐晚村扫视众人一过,眼见武功高过苏夷月的,船下也就一个楚青流了。说道:“你说楚二么?我喂他毒药,除非他能当场中毒死掉,这事才象个真的。否则就算他真能逼出毒来,人家也要说我下手时留了情面,难于叫人心服,你这法子不好。” 瞿灵玓狠瞪他一眼,向楚青流道:“师兄,没藏飒乙死了没有?” 楚青流道:“没死,就在舱底,不过受了重伤,小腹中了一剑,伤了精海气海。” 瞿灵玓道:“重伤无所谓,只要未死就行。徐先生,你不妨先治愈没藏飒乙,还要保他武功不失,再喂他吃毒丸,看他能不能逼出毒质,若能毒死没藏飒乙,才能显出你所说不假。” 徐晚村道:“伤了精海气海,倒也不难医治。”摸出一个小葫芦,倒出数样丸药,交到一人手上,说道:“烦请你将这药丸用清水喂给没藏飒乙,暂时保他性命,我稍后再下舱动手。” 收了药瓶,说道:“这个法子虽说公允,却不能说好,更不能作数。适才你说这法子的时候,并不知道没藏飒乙未死,你得再想个法子出来。” 瞿灵玓咬牙恨道:“别的好法子也还有,可就怕你徐先生没有这个本领。” 徐晚村道:“你别管我有没有本领能耐,你先说你有没有法子。” 瞿灵玓道:“刘奇蟾道长在牛岭峰独斗没藏飒乙,身受极重内伤,过了这许多天,内力还不能复原,你若真有本领,就该能复原刘道长功力,再喂刘道长毒丸,看他能不能逼出毒质,这法子做不做数?” 徐晚村连道:“作数,作数,决然做得数。但这都是将来的事,咱们慢慢去做,我下去看看那个没藏飒乙。” 苏夷月无言冷观至此,再也忍耐不住,说道:“请问徐神医,你既说要治愈刘道长,跟刘道长比试下毒迫毒,则没藏飒乙就没了用处,是死是活也就全没什么要紧,还有什么好看?” 徐晚村道:“我亲手淬的毒刀,他竟能迫出毒来,这还不值得一看?” 苏夷月道:“你想救他性命?” 徐晚村道:“若不是过于费手,我就救他一命,再跟他好好聊聊。” 苏夷月道:“聊过了呢?你又想怎样,再用毒药将他毒死么?” 徐晚村道:“我怎能做那样的事?那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么?我问过了话,那时你们再跟他们打上一场,你再在他小腹刺上一剑,不就成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那时我再不救他就是了。”他并不知道岛上动手的情形,不知没藏飒乙因何中剑,故此才会说出此话。可怜没藏飒乙旷世奇人,只因为有能无德,其生其死,竟被他人拿来随口讲说,实在可发一叹。 这话在苏夷月听来,却无异于当着众人的面,再叫他往楚青流怀中假扑一回,羞怒攻心,抽剑就刺向徐晚村前胸。 楚青流第一个冲上,余人更是纷纷挡到徐晚村身前,苏夷月又怎能冲得过去?总不能长剑不管不顾向各人身上任意招呼,急怒交集之下,眼圈中又隐隐现出泪光,却再不肯掉落。 徐晚村见众人拦住苏夷月,向瞿灵玓道:“你带我下去见见没藏飒乙。” 瞿灵玓摇头道:“徐先生,我也是初到船上,不知道人在哪个舱里。” 徐晚村道:“我却没想到这一节。好,我也不找人领路,我自己去找,这船上没多大地方,我总能找得到。”说着向舱口奔去,瞿灵玓不敢大意,赶紧招呼众人跟上。 一离了苏夷月眼目,众人便二分追赶,三分拦阻,更有多半却象是领路,带领二人来到安放没藏飒乙的那处独舱。众人全都知道徐晚村所说治愈没藏飒乙,保他功力不失、谈话试毒后再打一场这事太过荒堂,却无一不想亲眼见见徐晚村究竟如何下手,小小舱室里挤得水泄不通。 徐晚村不以为意,闭目静气半晌,伸手去抓没藏飒乙手腕,要试他腕脉。瞿灵玓道:“徐先生,这事非同寻常,玩笑不得,你若治愈了他,却无人再能制治他,却怎么好?”她心中烦躁,话声可就不小。 舱中涌进这许多人,没藏飒乙早已转醒,只是不肯睁眼去看罢了。听到瞿灵玓说话,睁开眼睛看了看,说道:“你是瞿灵玓?” 瞿灵玓道:“咱们见过多次,你也知道我是瞿灵玓,我也知道你是没藏飒乙,绝不会有错,不必再多说多问了。” 没藏飒乙两眼重又闭合,说道:“不错。”连说几个“不错",猛然间五官中鲜血齐涌,大叫一声,手脚伸缩几缩,就再也不能动弹了。 徐晚村抓起腕脉来,只一试,说道:“好了,这回不用再治了,他是个死人了。”说罢调头离去。 “没藏飒乙已死”,这话倾刻间便传到舱面上,苏夷月听了,犹自不肯信,说道:“真的死了?” 有人说道:“徐神医说死了,那就必定是死了。” 说话间,徐晚村来到舱面,苏夷月迎上去问道:“没藏飒乙真的死了?” 徐晚村点点头,苏夷月道:“死了?你可不要跟瞿灵玓合起手来弄鬼,假说他死了,再来一回诈死,将他偷运到别处去,设法套问逼问他的绝世武功。” 这倒还真不能怪她心思太多,徐晚村适才刚刚掏出数种药丸,命人送下舱给没藏飒乙服用,又亲去诊治,下去回来就说人已死了,不论是谁,都要心有疑虑。苏夷月在瞿灵玓手上吃亏太多,可说是惊弓之鸟,瞿灵玓做出的事,说过的话,她都要再三再四思量,更何况这事确有可疑之处? 徐晚村道:“你若信不过我,可下到舱底,在死人身上再刺十七八剑,或者干脆砍下他的脑袋来。” 这本是一句气话,到了苏夷月耳中,却又成了“实而虚之、虚而实之”的攻心计。她有心冷笑两声置于不理,实在又怕上了瞿灵玓的恶当,放过了没藏飒乙这个大仇家,不能替纪师伯报仇不说,还要在世上多留一个大仇人。 若真如徐晚村所说进舱砍下没藏飒乙的首级,必定会留下恶名。常言说,死了死了,不论生前做过何等恶事,人既死了,也就该全都揭过不提。鞭尸戳尸等等酷行暴行,只是帝王将相的把戏,江湖人既瞧不起,也不肯为,这也算是彼此最后的一点点义气。 她既钻入歧途,哪里还管楚青流瞿灵玓与没藏飒乙也是水火来容,更不去想楚、瞿二人若想与没藏飒乙交结,哪里还用等到今日?只去想二人曾从贺兰山瑙水大沟逃脱,多少总该感念没藏飒乙的不杀大恩。 她愈想愈觉得自己所料不错,必是瞿灵玓串通徐晚村,连楚青流俱都瞒过,想让没藏飒乙诈死一回。愈想愈觉得必是如此,说道:“好,我这就去斩下他的头,这主意可是你们出的。”这个你们,自然是指徐晚村、楚青流、瞿灵玓了。 徐晚村冷笑道:“要砍死人的头,你只管去砍,这才是敢作敢当。你说的再多,这恶行也推不到我身上,推不到瞿灵玓身上。船头上有这许多人,你就算有能,也未必有胆能将众人全都杀了灭口,你的暴行日后必定会有人知道,二十年后,没藏飒乙的后人,必会找你报这死后毁尸的大仇。” 一语既出,登时满场骚然。没藏飒乙生事以来,江湖上流传的只是他的惊人本领能耐,没人听说他还有门人弟子,瞧没藏飒乙与黄长波的举止,虽说情好甚笃,总不象是已婚夫妻,难道已有了子女?虽说他们域外人不讲求什么礼法,未婚生子仍是大忌,既有子女,为何又不成婚,非要惹人耻笑不可? 楚青流道:“徐先生,你怎知道没藏飒乙还有后人?”这乃是必有之问,不得不问之问。 徐晚村道:“我自然知道,不单我知道,瞿灵玓也知道。没藏飒乙若没有后人,瞿灵玓此时就还在昏睡,我跟她又怎会来到船上?”这话几嫌于不伦不类,不合理路,却也算是愈出愈奇,众人惊于其奇,也就略过其怪,无不延颈静听。 157章 惊胎 楚青流道:“徐先生,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过节,你不妨说来给大伙听听。” 徐晚村道:“你们在岛上只见到黄长波,没见到郁拨临吧?这是为什么呢?说来也简单,他根本就没有上岛。”郁拨临不曾上岛,他却不嫌絮烦,非要用几句话一说再说,纯是说书先生的口吻。 跨海火攻时,徐晚村也曾提出要同船过来,魏斫仁却死活都是不允,生怕打斗中没藏飒乙能于人群中杀进杀出,轻易就取了徐晚村首级去。不单难于施毒用毒,还白白丢了性命,这事委实太过重大,他担负不起,也无人能够承担。徐晚村搬出百丈之约,魏斫仁置于一笑,说百丈之约只是为保徐晚村安全无事,并非是说二人必定就得如此行事,自己绝非寻常愚人,怎会死于文字之下? 他既说出不允,就必得如此去做,无人再能改动。众人也知道广成货行有个郁拨临医药高明,为防他到了岛上放毒生事,请徐晚村尽力多配些解毒药丸,分给各人携带。不想到了岛上,并未见到郁拨临的踪迹,也未见没藏飒乙命人施毒,未曾用到解毒药丸。这事虽说怪异,毕竟已然过去,众人虽有疑虑,但黄长波已走,没藏飒乙重伤,也就无从打探释疑。 此时舱壁漏洞已修补完好,积水接近抽干,两只船一前一后安然返航,可说是逍闲无事,正是听掌故的好时候,众人想要听他说清其中的缘由过节,也就不觉其烦。 展阔熊道:“徐先生,郁拨临不在岛上,这事咱们动手时就知道。咱们想听的,是他为什么不在岛上。” 徐晚村道:“那晚楚二大闹广成货行,废去西域十人的武功,黄长波可就受惊不小,连夜请郁拨临来给她瞧病。郁拨临过来一搭脉,便知她是惊动了胎气,当下便大感为难。” 展阔熊摇头道:“你这话我先就不信。那个郁拨临,能为就算不如你徐先生,也差得不会太多,他那样一个人,难道说还治不了惊胎?” 徐晚村道:“老舵主,为难的不是如何医治,为难的是如何开口去说这件事。细论起来,在咱们医家,难的不是修习医术,难的是如何识破世情人心,顺着人情去做事,才好得名赚钱。我懒得动这份心思,这才会躲到山沟里头去。” “如何给贵人看诊病,其间的讲究,可说是多如牛毛,三天两夜也讲说不完。也说得上是刀光剑影,也少不了要有江湖口,江湖术。卖弄的得好了,便享荣华富贵,弄得不好,便得脑袋搬家,跟你们也差不太多。咱们也不说远的,只说郁拨临老儿遇到的这个难题。” “黄长波这女子,年岁非小,不是什么无知少女,该知道的,可说全都知道,不会有孕近两月自己还不知道----”顿了顿,向瞿灵玓、苏夷月说道:“你们两个先到别处去,有你们在,我说得周身别扭。” 苏夷月道:“这事关涉重大,我不能不听,我也并不觉着别扭。得了病,讲究病不羞医,给人治病,讲究医家眼里无男女,这些话,我自小在祖师婆婆那里早听得熟了,不在乎这些,你只管说就是,不就是男女婚媾、怀孕早产么?这都是天地间常见常有的事,你只管说就是,不必避忌。” 她既能说出婚媾二字,显是再也不会退避。她既不愿,瞿灵玓自也不愿。徐晚村解了她的肉身化石露,又解去百媚千娇丸的毒性,其间的经过,徐晚村还未曾细说,她何尝又不好奇? 徐晚村只得说道:“她自家既知道,却又不明说,这是为了什么?”这个她,自然说的是黄长波了。 苏夷月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她不想跟人说。”果然并不觉得别扭。 徐晚村道:“她为何不不想跟人说?”一句话问得苏夷月哑口无言。 苏夷月道:“她为什么不说,我怎能知道?”说着看看瞿灵玓,瞿灵玓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徐先生,为什么不说,这事很要紧么?” 徐晚村道:“为什么不说,半点都不要紧,不论她为何不说,只须知道她不肯说,也就足够了。” 瞿灵玓道:“徐先生,照你这种讲说法,这点事,三天两夜还真未必能说得完,我来替你说罢。你莫非想说,说出实情来,怕黄长波动怒,不说实情,又怕黄长波说自己本领有限,浪得虚名,看轻了自己,因此进退两难,是么?” 徐晚村道:“不错。” 瞿灵玓道:“这又有什么难的?既然左右都是为难,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装做看不出真实病情,随手配副保胎药给黄长波服下,也就是了。将药方留做自己识破病因的凭据,若不想留下凭据,就索性连药都不开,全用针灸。话再说的含糊些,比如说,我这不是病,并不要紧,也就能混过去了,难不成黄长波非得要借这个事发难、来杀郁拨临?难不成郁拨临连这法子都想不出?那他还怎么去做没藏飒乙的鬼佑堂总巡?” 徐晚村道:“若是寻常病人,你这法子自然管用。不单如此,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比如说,还可以暗下一副化胎药,不知不觉间将胎儿化掉,来个神鬼不知,死无对证。就是病人自己,也只能说是自己弄错了,怪不到医家头上。女人未婚有孕,无不暗盼能有此等事情出现,只会说是天地出手暗助自己,不会怀疑是医生动了手脚。” 一番话说得众人脊背生寒,展阔熊道:“徐先生,真有这样的恶医?” 徐晚村道:“难道我还瞎说不成?比这更恶十倍的恶医恶事,也不是没有过。细论起来,这也不能说是恶,你想想,倘若宫延大内有宫女妃子无故怀孕,无计可施时,能有医生故作不知,出手帮她化去胎儿,实在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于医者患者,都是好事。” 古愈笑道:“无故还能怀孕?你这就说笑话了。”说笑过后,见无人接话,只得连连赔罪,说道:“我说错了,说错了,徐先生,你接着再说。” 徐晚村道:“但这寻常手段,可用在凡俗病人身上,不能用在黄长波那等人身上。”说着,目光从瞿灵玓苏夷月身上扫过,自然是说,也不能用在这二人身上。他愈说愈是坦然,显然是说,你们既不别扭,我就更不别扭。 “更有甚者,就算郁拨临尽心调治,未动一丁一点手脚,黄长波若自己不小心失了胎,也会怪罪到郁拨临头上。她有孕不说,并不是就必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她到处奔波,再不肯安生养胎,她气性又极大,谁能保这胎儿就必定能落地?落地就必定还能长成人?若有了错失,这还了得?你们想想,郁拨临这何止是进退两难?他是处处都为难。” 场上自认为还有几分才智的,无不竭力思索,要替郁拨临想出个主意来。 不想狗肉僧段慧忍道:“这个好办,配副药来给黄长波服下去,将大人孩子全都杀了,来个死无对证,也就是了。”没藏飒乙既死,舱底无须看守,二位叛僧也上到了舱面。 徐晚村笑道:“段大师,你不去学医,实在是可惜了人才。” 西门法智摇头道:“没藏飒乙让郁拨临留在杭州陪护黄长波,你让黄长波中毒而死,这说不过去吧?不妥。” 段慧忍道:“那就全都推到徐晚村头上,说是他暗里下的毒药,也就是了。没藏飒乙也不是能掐会算,能算到不是徐先生下的药。”话虽这么说,气势已弱,显然自家也知道这番话难于叫人相信。 瞿灵玓道:“徐先生,郁拨临究竟是如何应对的,你就直说了吧。”这种事,若非医术精通,又是多年的老猾,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徐晚村道:“郁拨临他就抓起黄长波手腕来,试她的脉息。脉象如何,我说多了,你们也未必能够明白,我只说他试出了什么。” 古逾道:“试出了什么?” 徐晚村道:“简单来说,从脉象上看,黄长波既爱这个孩子,又恨这个孩子,她这份骇怕,深深来自心底骨缝,绝不是只惊于楚二的武功,并不是一重怕,而是两重怕,三重怕。骇怕之外,还有杀机,杀机犹如沉水挣扎之人,一沉一没。水下若有人沉没不冒,只须还没死在水底,水面之上,在能人熟手眼中,就能看出迹象来。有这种种病因,她这脉象可就精彩了,抵得过一部大乐。” 展阔熊道:“凭脉象就能诊出两重三重骇怕?还有杀机?徐神医,真有这种事么?” 徐晚村道:“怎么没有?你往下听,还有更奇更怪的呢。郁拨临为求稳妥,换了手腕再试,两手腕脉全都试过,他心中有了主意。据他说,黄长波这个人,身体与寻常妇人不同,不易怀孕,怀上了,也不宜生产,否则极易母子双亡,并且黄长波已从别的医家那里知道这事,脉象才会如此怪异。” 此时人人点头,再无人出言质疑反驳。古逾道:“黄长波身体怪异,这事没藏飒乙知道么?脉象中能试得出来么?” 徐晚村道:“医家是真实本领,不是打卦论命,怎能从一人脉象上,侦知另一人心中所想?纵然是父子夫妻一体,也做不到。不过,郁拨临说,没藏飒乙就算知道,也知道的不多,并不知这事凶险到了何种地步。也唯因有这个关节在,他们二人虽说交好,却并未结成夫妻。” 古逾道:“没藏飒乙这等人,行事无所顾忌,他想讨几个老婆,就能讨几个老婆,他还能绝了后?何不先与黄长波结了婚,再讨十个八个小妾老婆?这不就完了么?” 徐晚村道:“你这就是硬扳杠头,我不能说你说的没理,你也不能说我的没理。郁拨临跟我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事情必是如此,你若不信,可以不必听,下到舱底去好了。” 古逾连道:“信,信,我怎敢不信?你讲,你讲。”也多亏有他这等好事之人时时插话发问,这番话才能说得清晰明白。 徐晚村道:“各位听到这里,便该明白郁拨临的难处了。黄长波若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还好办,她若想拼死替没藏飒乙生下孩子,此是距产期还有几个月,时时刻刻都有凶险,都需郁拨临随时救护,只需有一点滴闪失,郁拨临可都有该死的大罪。” “此外黄长波还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她身体与寻常妇人有异。既然前此有人能看出,则郁拨临必也能看出,既能看出,就有可能流传出来。就要有损黄长波的名誉。” 西门法智道:“这也不能算是损害名誉。” 徐晚村道:“这事没落到你身上,你自然这样想,你不是黄长波。黄长波脉象中有杀机,杀机就来源于此。” 古逾道:“照你这么说,原先那个看出黄长波身体有异的人,早已被黄长波杀死了?” 徐晚村道:“我看该送你个名号,就叫千斤坠,你这个人,实在累赘,乱担不相干的心,乱好不该好的奇。你这人,净扫别人的兴头,有你在这里,我也不想再多说了。” “这么说罢,黄长波既已动了杀机,郁拨临就知道没藏飒乙身边再也住不下去,必得要走了。没藏飒乙的鬼佑堂总巡虽说金贵,总还没自己的性命金贵。他既起了走的心,当下便用几句话胡混过去,半夜时分,点起迷香来,迷到货行一干人等,可就悄悄溜走了,五更城门才开,他就出了杭州,去了钱王村。黄长波等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到哪里再去追他?这就是过往。” 一番话听的众人如醉如痴,良久,古逾才道:“郁拨临走了也就走了,何必又要多事,再到钱王庄你那里走上一遭?何必又要去送百媚千娇丸的解药?这不是画蛇添足么?你尽可以说郁拨临他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做的。但我就是心里不服,你说我是千斤坠也好,万斤坠也罢,都难于叫我心服。” 徐晚村道:“你服也罢,不服也罢,我全都不管,我不是说书先生,非得要说到你心服口服死心塌地,方好起发你的钱财。郁拨临是如何想的,你尽可以捉了他来拷问。” 古逾道:“你这是硬挺脖项咬死口,是不说道理,是光棍无赖的行径,难于服人呐。” 徐晚村道:“我这人向来就生硬不说道理,你今日才知,可就晚了。” 瞿灵玓道:“我醒来后没见过郁拨临,更没问过他因何要来见徐先生,因何会送解药,我只能猜测。古先生,我说说,看能不能叫你心服。” “郁拨临出任没藏飒乙的神佑堂总巡,不过是为图一点虚名,两人间没有半点情份在,有利则和,无利则散,这再寻常不过。在黄长波,隐私既让人看破,不得不杀郁拨临灭口,在郁拨临,有人既要杀他,就算双方曾是朋友,转眼也就成了仇敌,更何况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郁拨临知道黄长波起了杀机,只是一走了之,并没下手毒杀黄长波,固然是怕没藏飒乙事后追杀,也已留情不少了。” 158章 趋利远害 徐晚村道:“你所知不多,说来全都是猜测,实在是隔靴搔痒,听得人心烦,还是我来说好了。郁拨临与黄长波、没藏飒乙如何翻脸成仇,我已说得清楚明白。郁拨临出了杭州城,却并未走远,只是改装了,留在钱王村附近游荡。海上这场事,人人注目,个个关心,他自也不能例外。”向古逾道:“对这一节,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古愈道:“没有。” 徐晚村道:“海上起火他还真不知道。过后魏大用毒刀刺伤没藏飒乙,成功不小。受伤回岸后,别人倒还罢了,那个邱老道却一路上逢人就讲,遇人就说,也不管人家是做什么的。直弄到无人不知,郁拨临也就知道了。” “他只说,没藏飒乙中了我淬的毒刀后必死无疑-----他这还真是高估了我,实在令我汗颜,又想日后这盟主霸主的位子,魏大是不会去做的,也就只能由楚二来做了----” 楚青流赶紧道:“徐先生你只管说事,不要紧的闲话,不用再去说它。盟主也好,霸主也罢,我做不来,也不想去做。不瞒你说,听了盟主霸主这等字眼,我周身都不自在。好了,我说完了,你接着说罢。” 徐晚村道:“不论你做不做盟主霸主,没藏飒乙死后,你若想找郁拨临的麻烦,可就无人再能阻拦,我这话总不会错吧?瞿灵玓倘若长睡不醒,你总不能就瞪眼干看着、总得去找这个郁拨临吧?郁拨临那时虽还不知道瞿家父女会散去乱人盟,就算他知道,就算乱人盟已散了,朋友们总都还在,并没有死绝死净,咱们总得走遍天下去搜拿这个人。那时郁拨临他还能有好么?”向众人道:“我说的不错吧?” 众人纷纷点头,这一番话,字字句句在理,无人能够反驳。 徐晚村道:“总而言之一句话,郁拨临去钱王庄送解药,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好意,而是从心底里害了怕,只是要为保他自己一条狗命。他既已于无意中得罪了黄长波没藏飒乙,再得罪魏大楚二,往后还怎么活命?江湖虽大,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更何况他与瞿家父女并无深仇大恨,何必强要去做这个无聊恶人,硬扣着解药不撒手,害人害已?这不是傻了么?” 苏夷月淡淡说道:“纵然你解说的清楚明白,仍旧还是人家送来的解药,无味得很。说完了么?” 徐晚村不快道:“说完没说完,乏味有味,与你又有什么相关?想听,你就在这里听,不想听,你这就下去砍下没藏飒乙的死人首级,去掉心中疑虑。” 众人猛然想起,他说了这半天,一语还不曾说起没藏飒乙因何见了瞿灵玓后,竟会大叫毙命,令神医都束手无策。但徐晚村不说,别人还真不好问,更不好催促。 展阔熊道:“老神医,诚如你所说,郁拨临若硬要扣住解药不放,只能是害人害己,可就是个傻瓜了。” 徐晚村道:“可笑的是,他并非亲手奉上解药来,偏还要再抻量抻量我。” 展阔熊道:“二位如何斗法,必定另有一番精彩,那可得说来听听。这两天所见之事,多过寻常十年二十年。” 徐晚村道:“要说他如何来难我我,也寻常得紧,并不如何精彩。这也不能怪他,他那个时候满腹都是心事,哪有心思做这些无聊之事?也不过是略具其意而已。” “世上动情药物无千无万,用料更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也因此格外难解毒性。郁拨临有了惧意,却又不肯在我面前低头服气。他将百媚千娇丸的用料写了下来,更明说解药也是用这几味药来配制,只是分量有异,配制法门不同,想考较考较我,却不知如此一来,可就是一目了然了。”说着走到桌边,提笔写了几行字,交与一人道:“你们看看吧。” 众人接过传看,见纸上写的是: 儿茶乳香南木香 童便陈皮五加皮 白芷白芍白牡丹 黄芪黄莲黄2菊花 四句话全不似诗,倒有几分象歌,却又全无意义可解,众人却也知道全是药名凑成的几句话。这十二味药配出的百媚千娇丸竟能让徐晚村束手,可说是无价之宝,有心人已在暗中记诵。 徐晚村道:“这几味药,增减份量,更改下药的次序,便能制出毒药与解药来。” 众人行走江湖,于医药一道,虽不能精通,却也并不生疏,一听之下,不由暗自感叹。十二味药物加减用量,更改次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之又难,若非独具眼目,能看出其间关窍,妄想动手一一去试,费去三百二百年,也未必就能配出解药来。众人虽明知徐晚村已配出解药,还是暗骂郁拨临行事太也促邪。 展阔熊道:“徐先生,你若不能配出解药来,救不了瞿姑娘,这个过犯,可就落到你的身上了。你用了多久?” 徐晚村道:“也用了我半个时辰。好,我全都说完了,苏副总堂主,你可以下去杀死人了。”他这个人,看不惯就是看不惯,必得要说出口来。 苏夷月道:“瞿灵玓前日假说要去衡山见祖师婆婆,连楚青流都被她骗过。她觅地服你的肉身化石露昏睡,这处地方必定隐密难寻,你又怎会知道?” 徐晚村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说虽如此说,还是说道:“你不要忘了,她身边还有两个使女在。瞿灵玓服下我的化石露后,虽还能饮水,还能呼吸,却周身泛冷,似乎随时都能死去,那两个丫头见了害怕,便跑到钱王庄上找我讨主意,这事很是奇怪么?很出人意外么?你能不许么?你又管得了么?非要事事都说给你听么?” “我救醒瞿灵玓,再用药让魏大安睡养神,我可就坐不住了。没藏飒乙中了我的毒刀,竟能当场不死,这实在奇怪,我怎能不过来看看?瞿灵玓她何尝又不想来?这就叫一拍即合,此时有谁还能阻我?这可就来了,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瞿灵玓道:“不瞒诸位说,对面那只船上无处不是机关,没藏飒乙若胆干到船上来捉徐先生,绝讨不了好去,徐先生此趟来,只有惊,没有险,这却不是我不知好歹轻重。” 徐晚村向苏夷月道:“我看你不是信不过我,你只是盼瞿灵玓早点死了,好去掉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别人的事,不用你来多管,你只管下舱去杀没藏飒乙这个死人。” 他数次催促,苏夷月都不曾下舱,此次更索性收剑说道:“你叫我杀,我还偏就不杀,我为何要听你的?不过,你还得说清没藏飒乙为何见到瞿灵玓就会死了,得给大伙一个交待,这事你糊弄不过去。” 展阔熊也道:“老神医,也不必说是交待,你总得解了咱们心中的疑虑。” 徐晚村道:“老舵主,人人都有贪生活命之心,没藏飒乙也不例外。不同之处在于,没藏飒乙绝不会开口乞命,必得有人求他不死,还得一求再求,他才会答应不死。” 古逾道:“他这是痴心妄想。” 徐晚村道:“也不全是痴心妄想,若没有郁拨临送来解药,若瞿灵玓还在昏睡,不得不用没藏飒乙这条命去换解药,你换不换?楚二魏大又换不换?咱们是不是得求没藏飒乙别要死?” 古愈道:“不错,那时还真得求他。” 徐晚村道:“没藏飒乙知道还有此一点活命之望,便用残存内力护住微弱心神,虽伤了精海气海也能不死。及至见了瞿灵玓,知道就连这点活命之望也没了,神明就此走失,内力随即散乱,也就非死不可了。苏姑娘,我这说的都是实话,没藏飒乙绝不是诈死,你实在不必再去斩下他的头颅首级,徒作无谓恶人。” “我适才屡次激你下舱动手,你迟迟不去,可见你也知道此事实在过分,做不得行不得,心内不无犹疑。你真要下手,我也会拦你,你青年气盛,我终究有了点年岁,可以说过分的话,不能做过分的事。你若下舱动手,十分过错,我得承担六分,你只须承担四分。” 这一番话,无异于给了苏夷月一个绝好台阶,众人全都松了口气。但苏夷月是否就能借势下台,是否还要执意而为,全然无可估算。 楚青流道:“苏副总堂主,徐先生说没藏飒乙死了,就必定是死了,你若不信,可将他遗体带回杭州确认。此后,若说再山遥路远送他回西夏国安葬,这倒也不必,但总得妥为安葬。人既死了,咱们不该再念他的旧恶,只该敬重他的本领能为。” 苏夷月道:“这话不用你说。他就算是死了,我也得将他抬到纪师伯灵前祭拜,此后安葬还是不安葬,这你也管不着。” 众人见她再不提戳尸之事,却又要抬没藏飒乙尸身去祭拜纪清含亡灵,这又是一桩奇事,无不各自嘀咕猜想,却也知这事无人能劝,只好无语静观。 苏夷月向应天教教主肖怀远道:“肖教主,这船上有我纪师伯遗体,有史婆婆遗体,我想跟你要这艘船用用。事情过后,我另还你两只头号新船。” 肖怀远笑道:“副总堂主太客气了,纪道长、史婆婆二位为斗没藏飒乙而死,有大功于江湖,咱们理应护送二位回到杭州。”向众水手道:“你们全都听从副总堂主吩咐,尽心做事。若有不周,副总堂主出手惩诫,可怪不得别人,更无人能替你们求情。”众水手齐声答应。 苏夷月道:“很好。那就请诸位过到那边船上去,咱们就在此地分手,不用再等到靠岸了。”冷面冷语逐人,半点情面全都不讲,强要驱赶众人过船,将脚底座船让给她。 展阔熊摇摇头,轻敛袍角,提起身边一名属下,发力跃起,轻轻落在前船尾艄上。众人有样学样,各展能为,纷纷跃上瞿灵玓徐晚村带来那艘大船。楚青流来回数趟,将徐晚村等众人都携带过去。苏夷月船上,只余她不多几个亲近属下,余外都是水手。 苏夷月全不在意,眼见众人船只驶向西北,命水手改帆转舵,掉头驶向西南。两只船背道而行,不多时,便你看不见我,我也见不着你了。 159章 山中一夕话 01 午时将近时候,船只靠岸,由展阔雄会同张受活肖怀远集齐大小船只,再回喇叭岛接众人回转。 新老崆峒派人,不论是被没藏飒乙强力逼迫,还是自家有所图谋因而甘心出力助恶,全都不予计较,一体接回。这场大变中,真不知有多少人暗借没藏飒乙的势力逞扬已意,巧下杀手,江湖的原有旧仇旧冤之外,从此更添无数新恨。这等事,无人能够开解,唯有听任众人有仇复仇,有恨雪恨,唯其如此,才能惩诫人心,江湖才能说还个是江湖。 众人同至钱王村,探视过魏斫人,排开酒肉大吃大嚼庆贺。小小荒村,酒无好酒,肉无好肉,碗筷台凳全都是杂凑商借得来,但既去了没藏飒乙这个大对头,知道再无人能强逼自己低头领命,有这份快意佐酒,实与登仙相仿佛。 日色偏西时,小村中已是无人不醉。楚青流本不善饮,又不屑用内力对抗酒力,虽未离席,也只是未倒而已。瞿灵玓说到做到,果真再不多管一件事,多说一句话,只是安坐席前吃酒,直到两腮带红。 天黑后不多时,岛上众人全数接回。杨震时、熊激光刘继诸人登岸即散,再不肯到钱王庄上来。公别人公琦父子同众人入庄匆匆一走,饮过数杯酒,明言不过玉门关之训只是对吴抱奇一人而言,并不累及他的门人弟子,邀楚青流闲下来时不妨去昆仑山一游。楚青流谢过掌门人,公氏父子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有好事者便转去杭州,要看苏夷月如何拿没藏飒乙遗体祭奠纪清含,再如何葬他。不喜热闹的,分手自散。 再过数日,魏斫人伤势大好。魏、徐、楚、瞿四人带同禹姑汤姑,上路西行,不一日,来到寿州包洪荒、桂红莜、苦水墓前。 三人离世算来还不足三月,可怜坟土犹新,怎不叫人思之断肠?刘椿捷、晏龟年已死可以不必论,纵然能将周养雍、曹仲秋、鲁执时、耿耀先四人,一一带到灵前剖腹取心祭灵,将四人寸寸碎割,又怎能平歇后死者心头愤恨? 感慨多时,各人重又上路。魏斫仁徐晚村西去江陵,楚青流瞿灵玓转向西北,分头捉拿四名凶手,兼且留意梅占雪夜洪水行踪。 登程时正当仲冬,万物萧索。不觉已是早春,不觉再由春及夏,由夏入了深秋,江湖路上,又过了一年。这一日,楚青流瞿灵玓重上贺兰山,弃马不用,步行赶往刘奇蟾掘挖坠崖碎片的那处深谷。 瞿灵玓道:“这个刘道长也真是累赘,挖掘这么久了,还是不肯死心收手,哪还象个修道的人?” 楚青流道:“你不要忘了,他修的不是寻常道法,乃是由俗入道。他这个人,心里再也放不下一丁点事情,一样饭菜吃得不合意,必得叫人重做一道上来,更何况武功这等大事?他既想到去做,怎能不做到底,寻出一个结果?” 瞿灵玓道:“吃饭享乐必要合意,这我是信的,若说他心里再也容不下事,我还真难相信,他骗不过我。先不说别的,他当年想娶无视道长,没能成功,这事怎么化解?怎样才能忘记?” 楚青流笑道:“这等事怎能忘记?刘道长高明的地方,不是能将旧事全然从心头抹去,而是能叫自己不再因此烦恼。” 瞿灵玓道:“真的么?这是他亲口说的,还是你自家猜想的?” 楚青流道:“是我猜想的,却也是真的,不会有假。你想,没藏飒乙这个大对头没死时,刘道长就能撇下杭州的事,到这里来挖山,在别人看来,这实在不合情理。他们却不知道,刘道长既在宿羊岭大斗过没藏飒乙,没能取胜留下重伤,失了功力,便已尽了他的本份,在他心里,这事就算过了。没藏飒乙成也好,败也好,江湖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与他已然无涉,他该去做自家的事了,这正是道家的顺其自然。” 瞿灵玓道:“咱们不说没藏飒乙的事,只说无视道长的事。你说刘老道不再因娶不成无视道长烦恼,我呢,还真是不信,稍后见了面,我倒要试试他,激激他,看他是不是真就能不再因旧事烦恼。” 楚青流忙道:“这事最好不要轻试。刘道长这人,脾性个别,你若激出事来,就怕不好收拾。” 瞿灵玓道:“我说句闲话,你就怕成这个样?他若真是道心艰固,别人又怎能激得动?好了好了,我不激他就是。” 说话间,转入那段山谷。远远看去,谷中也有五百余人在做工。少数人低头挖掘,更多的则抬扛转运碎石,工地四围帐篷茅屋散布,炊烟盘绕不绝。这番气势,更胜楚青流离开时。 楚青流道:“没藏飒乙的贺兰古步,来历必得说给刘道长知道,既要说,就得到说山里这些岩画,没想到刘道长竟会对此念念不忘。他只顾在这里开挖,不顾这里是夏国的腹心之地,紧邻都城。时时都能惊动党项人,他们若调动大军围攻,再用西域吐蕃的好手助阵,岂不凶险?若不是这一年来西夏国中动2乱不断,父子残杀,拓拨元昊辞世,只怕早已出事。” 瞿灵玓道:“看了他这场面,我也不想离开了,咱们不如也在这里住下来,跟他一起挖。等冰雪来到,千里万里都是雪地,打马快跑出去,保你畅快。眼里心里只有塞北,再不去想什么江南。”拦下一人,命他领路去见刘奇蟾。 行出不远,来到半坡处一座向阳小帐前,那人退下自去。 帐内刘奇蟾头戴毡帽,一身胡服,正对着帐门高座,单手端一大杯,杯中装的,若不是酥油,必是葡萄美酒。扫见门外楚、瞿二人,先向帐内一人说道:“老阮,今天日子不坏,有远客到了。”才又向门外道:“不爽爽利利进门来,还要我打2炮接迎你们么?” 瞿灵玓道:“你就算当真有炮,这时再打,也已迟了。”迈步入帐,见客位上一人已站起身,正拂袍整带。刘奇蟾道:“老阮,你这就是多事了,凭你我的位份,还真不用起身去接他们。” 阮逸笑道:“我接我的,你不接你的,咱们各取方便。” 瞿灵玓识不得此人是谁,收步转身说道:“师兄,阮先生也在这里,要起身接你呐。” 楚青流快步入帐,两下里相见过,坐下说话。在此地能遇上阮逸,实在出人意料。 相见过,刘奇蟾道:“这个阮先生,活到了这个年岁,才算活明白了,官儿也总算做得厌了,学会了辞官不做,还千里万里跑过来看热闹。你们都没想到吧?” 阮逸道:“这个官,我早就做得厌了,此前只是还能忍耐。” 刘奇蟾道:“那就是说,这时再也难于忍受了?你这话,可有些大逆不道啊。你们读圣贤书的人,讲求的不是死心塌地替皇上家出力尽命么?死都不怕,还怕忍受?” 阮逸未答先笑,说道:“刘道长,你这话说得可有些不地道。我到这山上,也有五七日了,你我只说正经话。怎地楚少侠瞿女侠到了,你倒玩笑起来了?” 刘奇蟾道:“我番话我早就想说,却怕你年岁虽大,面皮却还未老尽。若老羞成怒翻脸,又没个人从中解劝,你拂袖而去,岂不无味?这才强忍着未说。他们二人既到了,我可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他们居中解说,你必定不会真正动气,就算真动了气,也必定不会一走了之。” 瞿灵玓道:“你真有这样大的把握?” 刘奇蟾道:“当然。见到你们了,他有无数事情要问,无数的话要说,怎会走掉?那不是傻了么?” 阮逸道:“刘道长,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道家佛家才讲求修身养性,儒家读书之余,也是要静坐养气的。就是孔夫子当年,也时常说些笑话,并非整天板着脸孔。” 刘奇蟾道:“你们修养的,不过是怎样拍皇帝的马屁,怎样欺侮百姓,做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姓孔的说的笑话,我不要听,你也不必讲。” 阮逸道:“不论如何难听的话,你都只管讲,看我动不动气。” 刘奇蟾道:“你没法动气,我说话难听,却句句都是真话,你一句都反驳不了。你们儒家,单有四书五经绝不够用,还得再添上一大部《马屁经》,才好出来做官做宦。你就是马屁经没修好,不论如何出力,怎样卖命,皇帝都不爱理睬你,不高兴了就要关你几天,高兴了就放你出来几天,这算什么?养一只狗子,也不能这样待他吧?” 楚青流绝想不到刘奇蟾竟会说出这等字眼,说道:“刘道长,你也知道,阮先生数次进出监牢,都是吴昊先生暗地里做的手脚。咱们不说这些,只说你挖山的事,这一年来?你又挖了多少碎片出来?” 刘奇蟾将大盅重重放在面前毡毯上,就势站起,见阮逸安然正坐,重又坐下,叹气说道:“挖了多少?一片也未见着。也是怪了,此地实在是邪性,起初三几个月虽说也是空挖,倒还顺遂,到后来硬是一挖就塌。塌了我就再挖,再挖它就再塌。反正西夏皇宫里有的是金银珠宝,我出力搬出来使用,雇人力开挖,算跟这山干上了。不做点无聊事,还真不好打发岁月。” 瞿灵玓嘻嘻笑道:“好大的志向,比得过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了。” 刘奇蟾冷笑道:“你不用冷讽热讥,我比不了愚公,更比不了精卫。等有一天夏国的皇宫叫我搬空了,没了银子用,我就收手。” 阮逸道:“我若是你,到那时也不收手。夏国皇宫里没了银子,东京汴梁的皇宫里还有银子,不妨拿过来使用,也不过多走几步路罢了。” 瞿灵玓忍不住微笑,看看楚青流,再看刘奇蟾,想看他有何话说。阮逸这等纯儒也会说笑话,实是意外,看来他的确退意已决,已是照山林野人立身处世了。 刘奇蟾冷眼看看帐中三人,以手连连拍额,说道:“看你还能说笑话,今日先放过你。老阮跑过来,是为跟我说说闲话,你们两个过来,为的是什么?” 楚青流道:“为的是劝你收手不挖,离开这段山谷。” 159章 山中一夕话 02 刘奇蟾道:“要我住手不挖,为了什么?你总得说出个道理来。” 楚青流道:“此地是夏国的腹心根本,你如此大挖大掘,他们必定早已知道,绝不会坐视不理。之所以还未出动军马拦阻,也只是暂时忙于内斗,未能缓出手来。眼下拓拨元昊已死,太子宁令哥又死,拓拨谅祚一岁孩童继位-----” 刘奇蟾道:“他们杀他们的,谁死谁活,谁当皇帝,谁当太师,与咱们全都不相干。我常去他们皇宫转悠,还能不知道这些?不论谁做皇帝,他都阻挡不了我在这里挖山。” 楚青流道:“眼下没藏太后摄政,没藏讹旁拥兵专权,国内重归平静-----” 刘奇蟾道:“没藏这个没藏那个,绕口得很,你实在不必提这些名字。好,你接着说罢。” 楚青流道:“他们为要立威,必得做些事情出来,你在他们眼底下挖山,他们怎能坐视不管?必定会出动军队来寻你的麻烦。” 刘奇蟾道:“他们来他们的,我挖我的。他找麻烦,我是怕麻烦的人么?你莫非是说,我功力所剩不多,若遇上大队兵马,再遇上那些回纥吐蕃的什么好手,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说好手都叫你们杀干杀净了么?怎地还有?难不成西域地界除了牛羊牲口多,还遍地都是好手?明跟你们说,我在这里挖山,找碎片全都是假,找麻烦才是真的,我就是想找夏国皇帝太后太师的麻烦。”当真是愈扶愈醉,愈说愈是气粗。 楚青流想不到他竟会如此说,正自盘算如何开口,刘奇蟾又道:“我的事用不着你们多管。我问你们,你们自己的事都办完了么? 楚青流道:“都办完了。义血堂那四名恶人先后落入夜洪水夜兄与三妹之手,全都带到苦水大师、包二哥、桂姑娘坟前取心活祭,以儆后来。” 刘奇蟾道:“他们全都没见过那四个混蛋,就不怕杀错人么?其中若有一个是错杀,可就闹笑话了。” 楚青流道:“也不是全未见过,在白草坡,三妹见过曹仲秋鲁执时两人,虽不识他们名号,相貌总是能认得的。纵然全未见过,这四人长年在外行走,多有人能指认出来。我跟师妹全到坟前看视过,确是四人正身,无一有错。” 阮逸道:“走遍天下去寻拿这四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那位姓夜的朋友,他是如何做到的?怎就能做得这般快捷?我不是信不过,只是好奇。” 楚青流道:“若是不得法门,只知道埋头硬做,的确是大海捞针,能找到法门,也就易办。夜兄跟三妹找上了丐帮的人,请丐帮谢、田两位帮主暗传号令,全帮出动查探四人的行踪,跟踪确实后,再一一动手拿来。” 阮逸点头道:“我竟未想到丐帮。有丐帮出手相助,找人还真是不难。” 刘奇蟾道:“好,这事做得痛快。梅洪泰这个老疯子,你们也找来杀了么?不然的话,可对不住你那个义父呐。你不要说也是借了丐帮的力量。” 瞿灵玓道:“不满你说,还真找到了。梅夫人带领使女离开江陵一路寻找,全无所见后,便去宿羊岭上守侯。梅洪泰心伤梅占峰之死而疯,只要他还未死,早早晚晚都要到宿羊岭去,梅夫人苦等十个多月,还真等到了梅洪泰。” 刘奇蟾摇头道:“他们夫妻见了面,就没打起来么?梅洪泰疯了,哪里还能认出来什么梅夫人兰夫人?一个要带人回江陵,一个偏就不肯回江陵,那还不得打起来?要照我说,那个梅夫人必定打不过梅洪泰这个疯子,说不定还得落个重伤。” 瞿灵玓笑道:“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跟你说罢,他们并未动手,只在峰顶抱头大哭了一场,就同回江陵去了。” 刘奇蟾道:“有梅占雪那丫头在,想要你们杀梅洪泰,也是不易。你们不肯杀他,他自己就没自杀么?哪怕做做样子?” 瞿灵玓道:“没听说有过这等事,想来该是没有过。” 刘奇蟾向阮逸道:“姓梅的当真是皮粗肉厚,换了别人,任他是谁,也没脸再活了,他还就能再活。” 阮逸道:“正因如此,才可见这人真是疯了,绝不是假装。” 刘奇蟾道:“这事你们算是交待过去了。你爹爹怎样?有消息么?” 瞿灵玓道:“托道长你的福,爹爹跟石叔叔活得都挺好。他们两个离开喇叭岛火场后,去东京找到吴昊叔叔,三人设计挑动夏国父子兄弟残杀,乘乱带出张元伯父的家人,连同吴昊叔叔,全都去了极东女真人的完颜部落。不久前才有人来,说知这番过往。还说阮先生此番被关被关又被放,全是吴叔叔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吴叔叔原本想让赵宋皇帝放阮先生出来,挑动阮先生跟他的探事特司跟没藏飒乙两下厮杀,替咱们挡挡风头----” 阮逸苦笑道:“这个吴先生,他还真是看得起我。” 瞿灵玓道:“阮先生,对抗没藏飒乙,也是你的职份所在,吴叔叔也只不过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你也许是力所不及-----” 阮逸道:“岂止是力所不及,简直是无力下手。我招揽的那些人,平时里个个忠勇,事到临头,却无一人肯出力向前,这个探事特司,竟没有半点用处。” 刘奇蟾道:“你跟赵官家想拿空头官帽儿糊弄人,这谁看不明白?没人向前,这就对了。” 瞿灵玓道:“阮先生,你对抗不力,赵官家又关你起来,可不是吴叔叔的本意了。” 刘奇蟾道:“他的本意,是想叫老阮找没藏飒乙拚命、送死,是么?” 瞿灵玓想了想,说道:“是的,这话吴叔叔确曾说过。但眼下没藏飒乙已死,也就不必再无端连累阮先生了,故而他们又在汴梁停留数日,设法让他们放了阮先生。” 刘奇蟾道:“你越说越是玄虚。照你说来,那个吴昊简直是无所不能,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想要赵官家关老阮就关老阮,想要放老阮赵官家就放老阮,想关几回就能关几回,想放几回就放几回,想教拓拨元昊父子相杀,他们就父子相杀,难不成别人都是傻子,全都不如他?” 瞿灵玓道:“当日张伯父吴叔父两人,未走出夏国边境半步,只让石寒、石温叔叔二人带队,就能从赵官家的深牢大狱中救出张伯父一家数十口,闯关过县长行千余里逃到夏国去,这事难不难办?这等事都能做成,何况叫几个官儿替他们说几句话?” 刘奇蟾道:“那大不一样。” 瞿灵玓道:“有什么不一样,全都一样,无非是叫人听话罢了。拓拨元昊无德,夺占子妇,这事出在延祚十年五月,宁令哥杀父,则出在延祚十一年正月,中间隔了半年还多。宁令哥遇上这等事,要么隐忍,要么反抗,别无他路好走,有什么好迟疑的?为何还要等上半年多才下手?这显是近来才有人从中挑动唆使,替他壮胆撑腰。” 刘奇蟾道:“那个壮胆撑腰的人,就是那个吴昊?” 瞿灵玓道:“你说错了,是没藏讹旁。没藏讹旁的撑腰人,才是吴叔叔。” 刘奇蟾道:“这等事无可查证,你爱如何说便能如何说,有什么意味?我不信。” 瞿灵玓道:“你想要查证,我就给你一个查证。我问你,眼下东京汴梁,最炙手可热的官儿,是哪一个?” 刘奇蟾茫然道:“你问我这个,不是问道于盲么?我怎知道他们哪个热哪个冷?老阮,你知道么?” 阮逸道:“文彦博文大人,新近因讨平贝州王则叛乱,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拜相后,仁宗皇帝言听计从,在常人眼里,算是可热罢。” 瞿灵玓道:“阮先生,赵官家的宰相,大致说来通常能做多久?” 阮逸道:“我虽说做官多年,这话也说不好。论起宰相,长的,能当十多年,至死都是宰相,短的么,只不过三几个月。” 瞿灵玓道:“若只做两年,不能说是长吧?” 阮逸道:“不长,却也不能说很短了。” 瞿灵玓道:“吴叔叔已去了女真完颜部,未必再爱管汴梁城的事,只能由我来试试看。刘道长,我若能叫这个文丞相做不满两年,你怎么说?” 刘奇蟾道:“你真能做到,我就信你的。” 楚青流道:“这个文大人,据说官声还不错,咱们如此行事,似乎不该。” 瞿灵玓不屑道:“也只有你听说他官声不错,据我听人说,他纵好也有限。” 阮逸道:“瞿姑娘,在官场上做事,也是极难,难免要做一二违心之事。你说吴昊先生能操纵人意,让人听命,这话我是信的,不必试了。” 瞿灵玓道:“也不是人人都会听命,遇上阮先生这等人,吴叔叔他就无计可施。” “吴叔叔劝人,向来一靠金银,二靠快刀。有了这两样物事,没有劝说不动的人。没藏讹旁早有专权之心,只是胆怯不敢行事,吴叔叔让人过去,露刀一吓,再替他指明道路,如何挑拨宁令哥杀父、如何再后发制人借此斩杀宁令哥,全都一一说清,没藏讹旁怎能不顺从听命?” 刘奇蟾道:“设计杀了拓拨元昊,可说是替赵官家去了个腹心大患。你们是赵宋的对头,怎会做这样的傻事?” 瞿灵玓道:“张伯父吴叔父当初出奔夏国,实在情非得已。辽国既已不愿跟赵宋为难,唯有借夏国的力量。定川寨一战,夏国占尽风势,却不敢深入挑战,可见元昊这人气量实在不过如此,夏国国力实在有限,只能骚扰赵宋,难于扫灭赵匡胤的子孙,也就难于恢复旧周。想要出尽胸中这口恶气,还得另设别法,元昊死与不死,都已无用,已无甚要紧。既然如此,再为要乘乱带出张伯父家属,就只好叫他死了。就算因此便宜了姓赵的,也只好先不计较了。” 阮逸道:“你说的另设别法,就是去东北极寒之地投靠女真完颜部么?” 瞿灵玓道:“是的。阮先生,你也知道这个完颜部?” 阮逸道:“知道,知道女真人,也知道这个完颜部落。女真人粗野难驯,敢战能战,又不乏智黠狡计。百多年前,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就说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难不成他们眼下已到不可敌的境地了?” 瞿灵玓道:“满万不可敌这话,我还是初次听说,他们是否满万,是否真就不可敌,爹爹的信上没说,我也没问。只说女真部的这个新头人名叫完颜乌古乃,极有才略,已征服统领女真五国部,开创官府设置律法,很有一番规模气象了。” 159........ 山中一夕话 03 阮逸轻轻点头道:“如此说来,女真人当已过万,是否真就不可敌,只好他日再看了。” 瞿灵玓道:“爹爹说,不论这个完颜部能不能成事,他跟吴叔叔石叔叔三个,都会竭力以赴,助女真人先平灭辽国。若能灭了辽国,则再平赵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难替周世宗一家出气,替十六州的父老出气。” 阮逸道:“你何不直说也替天下的落弟举子出气,是么?” 瞿灵玓道:“这是应有之义,不必多说。” 刘奇蟾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要怪,只能怪姓赵家的天下得来不正,难于服人,子孙行事又太过混蛋无能,叫人从心眼里瞧不起。不过这都是将来的事,也与咱们无关,不必去管他。我问你们,当日从莫出英手里抄来的那本什么书,里头是个什么缘故?真的达摩留下来的么?是真书还是假书?是不是没藏飒乙编造出来的?” 瞿灵玓道:“这件事,还真叫你问住了。” 刘奇蟾喜道:“你们没查出来?是么?那就再去查探,查探得清楚明白,再来跟我说话。眼下你们先不要管我挖山的事。” 瞿灵玓无奈道:“这事我时时记得,并未忘记,但没藏飒乙受伤太重,见了我,知道再没有活路,一字未说就立时气绝,徐先生在当场都不能救治。我怎么问?没藏飒乙既死,这事已然无从查问,只能不了了之。” 刘奇蟾道:“没藏飒乙死了,难不成那个高鼻女子也死了?你们不能去问她?” 瞿灵玓道:“黄长波就算知道内情,也指望不上。”说了黄长波不宜怀孕却又怀孕的事,说道:“咱们虽称不上什么侠义道,总不好下手去追拿逼问一个孕妇。若黄长波能闯过生子这一关,日后或许还能查问,却也只是或许,没藏飒乙的事,她也未必件件都能知道。” 刘奇蟾无言扫视三人,喝了两大口酥油,放下大杯说道:“魏斫仁徐晚村,还有那个夜洪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楚青流见瞿灵玓并不回话,说道:“大哥----”刚说了两个字,瞿灵玓道:“师兄,他不是想知道么?咱们还偏就不说。这个刘道长,他纯是无故生事,问这问那,东拉西扯,就是不肯说正事。这三人去了哪里与他有什么相干?老道,我明跟你说,师兄跟我既到了,你就别再想挖山。” 刘奇蟾道:“是么?” 瞿灵玓道:“是。” 楚青流道:“刘道长,魏大哥徐先生眼下还在江陵,帮三妹重整开南镖局,安顿一众镖师的家小。此后是否重回深山,何时回去,是否一去不回,都还未说定。至于夜洪水夜兄,眼下正在五台山一处寺院暂住,修习佛法。桂姑娘离世后,夜兄性情大变,有些难于接近。” 刘奇蟾道:“这些人与我无关,你说了,我听了,也算交待过去了。眼下我只看你这个师妹,她想怎样阻我挖山。”看其情色,不单绝不肯信,且已动了怒。 瞿灵玓笑道:“你生气动怒,或许吓得了别人,却吓不了我。阻你的法子甚多,可以捉了你走路,不过这法子师兄用过了,再用未免无味,也难于叫你心服,算不上什么好法子。” 刘奇蟾道:“你知道就好。” 瞿灵玓道:“我到兴庆城里制造谣言,就说这里是夏国的风水龙脉,你挖寻画片是假,破坏他们的龙脉是真。谣言传出去,不怕夏国的军马不来赶你,叫你挖不成山。夏国皇帝只须下令,说凡是敢来替你挖山的,家人全都捉去做苦力,财产充没,谁还敢给你做活?你有金子银子也没用,雇不到人,你真能一个人挖么?” 刘奇蟾道:“你这还是逼迫,算不上什么好法子,与捉了我走路也没什么分别。你竟能想出这样的法门,我瞧不起你。” 瞿灵玓道:“那我就也支起帐篷,在这谷里住下来。你挖山,我就做些好吃好喝的,弄些好听好玩的,你必定要眼馋口馋,不怕你不来求我,下面的事,还要我再多说么?” 刘奇蟾面色大变,强自镇定,说道:“你能做好吃的,我也能做好吃的。我自家不会做,却能抓会做的人来替我做,你难不倒我。”话虽说得强硬不服,语气却极弱,显然是心中无底,喉间更是连动,忙又举喝了几大口酥油。 瞿灵玓道:“好,咱们一言说定,就这么做。看是你刘道长抓来的人手段高明,还是我的手段高,就请阮先生做个见证。刘道长,我借你几个人用用,搭两座帐篷,采买诸样物品用具,成么?” 刘奇蟾道:“成,怎么不成?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怎么,只要人手不要金银么?” 他这个人,只须想到美酒美食,便方寸大乱。他生怕瞿灵玓当晚便要展示手段,整治出美味,备好美酒,他必定要屈服,到时瞿灵玓必定会乘机要挟,弄到进退不得,那如何是好?故此才借人之外又要拿出金银来使用,想先做下人情,留下求情的地步。 瞿灵玓接了他两块碎银,叫过几个人来,搭了两小一大三座帐篷。却并未大动干戈备酒备饭,刘奇蟾微感失望。 申时过半,日头偏西压山,远近帐篷中炊烟复起,楚青流亲来请刘奇蟾阮逸去新搭帐篷用饭。 帐中心座毡上放了一人个绝大树墩做桌,四围另有四个小墩做椅,大墩上放了四样素菜,墩边另有盛酒的皮囊。 入座后,楚青流给四人斟上奶酒,瞿灵玓一一解说,却是素炒野豆,素炒紫蘑菇,奶煮扁桃,水煮山鸡蛋,全是山中特产,别处难寻之物。黄紫红白齐聚,却都是真色真香,在塞北深山能见到如此中原风味菜菜肴,大解旅人乡思。 刘奇蟾食过野豆,喝过奶酒,说道:“你这丫头还算有良心,未从今天晚上起就使坏心眼。” 瞿灵玓道:“我请你吃饭了么,自然就是有良心的。”说过这句“逆耳良言”,再说全都是顺耳好话,刘奇蟾听得畅快,吃得舒心,不觉人已半醉,瞿灵玓命人送鱼上来。 刘奇蟾绝想不到此深山中还会有鱼。他是行家,识得是如假包换的黄河鲤鱼,不由喜极,放下筷子说道:“凭楚青流的轻功,到河边上买了鱼回来,原也赶得及。可你们并未远走,这河鲤是从哪里弄来的?” 瞿灵玓道:“阮先生,你知道这河鲤的来历么?” 阮逸道:“我从未来过此地,生平也少看杂书,还真说不清这鱼的来历。” 瞿灵玓道:“山民很少吃鱼,却很看重这种黄河锦鲤。有力量的人家,往往特意从远处河边买来,放在深井中活养,当个镇物,我出大价钱才买来的。”说的刘奇蟾啧啧称奇。 有此鱼助酒,四人谈天说地,至欢而散,各自回帐。 楚青流静坐到二更过后,耳边似有乐声传来,其声低徊悠长,并非以力强逼人家非要去听,却有夺人魂魄之力。楚青流正欲起身探听,瞿灵玓进帐说道:“师兄,咱们出去看看,阮先生也不知吹的什么曲子,叫人听了心里发慌。” 二人循声寻去,来到半里外一处荒坡,见星辉之下,阮逸正独坐吹笛。见二人走近来,停奏不吹,说道:“年纪大了,睡不着,出来走走。一时有感,便忘乎所以,吹了几声笛子,惊了两位安睡,很是不该。” 楚青流道:“能得闻阮先生奏乐,实在是一件幸事。可惜我不懂乐理乐技,难与先生谈论讲说。” 瞿灵玓道:“阮先生,你这曲子,叫人听了很是难过。是什么曲子?” 阮逸沉想片刻,说道:“应该叫敕勒歌。” 瞿灵玓道:“张伯父吴叔叔还有爹爹,时常带我这山里游赏,每每都要说起这首古歌。据他们说,这古歌的词虽说家喻户晓,曲子却早已湮没不传,实在是一件恨事。” 阮逸道:“我辞官后,本该就此回转故乡安居。却无来由的想起刘道长还在这里挖掘碎片,还没来由的就想过来看看,想看他挖到了什么,能否从中找出没藏飒乙贺兰古步的来历,一去胸中疑虑。愈往西行,这念头却愈是淡薄。但既已上路,总不好半途而废,还是到了这里。今日我才知道,我这一趟,原来只是要寻访这首古歌,以解胸中的疑虑。” 瞿灵玓道:“这曲子,就是你寻找到的?” 阮逸道:“这曲子迷失了数百年,再到哪里去寻找?我也只是尽尽人事,求个心安罢了。寻找不到,我心中却得了一首曲子,似乎颇能合敕勒歌的词意。” 楚青流道:“阮先生创造的曲子,必能切合古人词意,从此免除后人的一大遗憾。” 阮逸连连摇头,说道:“那怎么能够?敕勒歌这种神品之作,既已迷失消亡,就只能任其迷失,纵然生在当时,人情未变,物候未变,也无人再能补全了。我轻率从事,已是大胆狂妄,若是传扬出去,必定要受人的嘲笑。我跟刘道长说起过这事,他却并未过于嘲笑。此时情之所至,也就忘乎所以了。” 瞿灵玓道:“师兄,这歌的词,你知道么?” 楚青流道:“知道,小时就听义父说过。”想起姜悦服惨死,再也不忍多说。 良久,瞿灵玓道:“咱们请阮先生再奏一回,咱们两个伴唱。” 阮逸道:“不妥。我这曲子,只是后拟的,必定难合于古人的真意。若贸然以词伴唱,难免要唐突了那等绝妙好词。我再吹一回,两位只管在心中默想词意词境,或许还能有三两分相合。”将笛子放到口边,再次吹奏。 气息冲入笛孔,清音飘飞。阮逸此次所奏并非短短一曲,而是回环往复,无有止歇,似乎非要尽兴方休。楚青流只觉得此次所听音律与前番已有所不同,却又分明是同一支曲子。他对乐理所知不多,却也想到这极似武功招法中的本招变招,愈听愈是心醉,默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词句,心中生出无边感叹。 正在心醉情伤时,就听谷中有和声响起。谷中民夫多是党项人,杂有少许西域人汉人,此时感于音律,全都或起或卧,于暗夜中以各自乡音发声应和,虽所中所唱未必就是敕勒古歌,但数百人齐唱齐应,再有山谷回荡,暗夜中远远听来,也足以动人心魄。 楚青流站起身放歌,几欲起舞。偶一转身,就见远远有人影走近,继而听刘奇蟾说道:“你们几个,这时还不睡,安的是什么心?” 阮逸道:“也没安什么心,不过遣兴罢了。” 刘奇蟾行近数步,说道:“惊动数百人不能安睡,这也是遣兴?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要叫我说,是他娘的风吹草低见豺狼,这世上,有牛羊,更有豺狼。”原来楚青流于不知不觉间,已将歌词唱出,叫刘奇蟾听了去。也不知他想起了何样心事,一个老翁,说着说着,竟会语带哽咽,似已流泪。 阮逸收起短笛,说道:“道长说的极是,这世上,有牛羊,更有豺狼。”| 四人或坐或立,相对无言。良久,刘奇蟾重归平静,说道:“老阮,你这个人,很是不地道?”、 阮逸道:|“你这话我很不明白,我何处不地道?哪里得罪了你?” 刘奇蟾道:“你胡乱吹曲,让这山谷成了一处伤心之地,我怎好还在此地挖掘?我既中了你的计谋,只好收手不挖,明日一早,我就离开这里。” 阮逸道:“道长你还真是想错了,我绝无此意。不过离开这处山谷,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瞿灵玓道:“离开这处山谷不挖,你到哪里去呢?” 刘奇蟾道:“到哪里去?我还回我的汴梁。等着看你爹爹他们何时能灭了辽国,再打到汴梁城里来。” 本书至此归于完结,权借古人《虞美人》词一首以作收束: 世事离恨何时了,不为英雄少。楚歌声起霸图休,玉帐佳人血泪、满东流。 葛荒葵老芜城暮,玉貌知何处。至今芳草解婆娑,只有当时魂魄、未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