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时明月之夜未央》 第一章 有凤来仪 “据儿…”卫子夫梦中醒来,大汗淋漓,长安城的混战已经持续了五日之久,未央宫内都在盛传太子兵败,已自杀身亡。 “不会的,据儿,你一定不能有事,母后还在等着你,只要你父皇入城他一定会明白你是被冤枉的…” 夜色深邃而迷离,卫子夫的思绪不由飘到了许多年前,那时的她,还只是河东平阳侯府的一名婢女… 公元前140年河东平阳县 田间阡陌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片,开的煞是惹眼,微风吹过,空气里也带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时节。 蜿蜒小道上,卫子夫步履匆匆。 再转一个弯,便是曹侯府了。府中近日有贵客到访,身为婢女的卫子夫平日里都难有空闲,孰料正是节骨眼上偏偏赶上二姐卫少儿临盆,不得已,卫子夫只得向曹老夫人告假两日照料姐姐。 想当年,母亲卫媪在侯府为婢时,与来往府中办事的县吏郑季私通,生下他们兄妹几人。虽说大汉风气开放,但私生子的名分和生父生母卑微的地位,让他们从小受尽白眼,而二姐偏偏不争气,又和平阳县吏霍仲儒暗度陈仓有了骨肉,那个薄情的男人见东窗事发,脚底抹油,溜得比什么都快,只剩下没了主张的二姐哭哭啼啼。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孩子是呱呱坠地了,迎接他的却是两间颓败的草屋和家徒四壁的饥寒窘迫。 “子夫,你给孩子起个名吧。”昏暗的屋内一盏油灯晦暗不明,卫少儿斜倚在床沿,产后的她如同一片落地的黄叶,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 娘胎里的气血不足让孩子生下来就瘦小潺弱,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外甥,卫子夫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感动。一个小生命就这样突如其来,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骨子里的血溶于水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切,将她们牢牢捆绑在一起。 卫子夫爱怜地摸着孩子的一张小脸,轻轻道:“二姐,叫他去病,好吗?霍去病,除灾去病,平安康健。” “好,去病,除灾去病,平安康健!”卫少儿看着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生在贫家的孩子,能望的也就只能如此吧。 ----- 日暮炊烟中的侯府越来越近,想必管家福伯急着等她归来好回老夫人的话,卫子夫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通往曹侯府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直抵侯府大门,另一条是靠近侯府后门的一条深巷。官道虽平坦路程却远,巷子即便曲折了些,但路程缩短了一半,卫子夫看着天色渐暮,一心想着早些赶回侯府,不假思索中便从曲曲折折的巷子中疾步而去。天色越来越暗,看着周遭无人,形单影只的她不敢稍作停留,只三步并做两步匆匆往前赶。 再往前就是曹侯府了,看到不远处悬挂的灯笼,卫子夫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才只顾着低头赶路,不觉额头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卫子夫兀自笑了一下自己,轻轻吁了口气,撩起袖子轻轻擦拭。 暮色沉沉,夜色也浓密了起来,府邸后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名男子,正四处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卫子夫心下一沉,不觉多看了几眼。那两名男子身形一高一矮,高个的长了满脸络腮胡,矮的一张国字脸,因为身形较胖,走路有些左右摇摆,两人见卫子夫好似在打量,匆忙低头在暮色中前后走开了。 见两人离去,卫子夫走上前去轻轻叩门,一阵脚步声后吱嘎一声门被打开,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婢女,见着卫子夫赶紧道:“子夫姐你可回来了,福伯可过来问了几次了。” ----- 四月底的天气,午时日头明晃晃地晒的人一身汗,到了上灯时分,风儿却又凉嗖嗖地直往人怀里钻。昨日回府后也寻不着空,今日忙完了手上的活,卫子夫披了件罩衣去往西苑找弟弟卫青去了。 平阳侯府占地极广,高墙大院,屋舍俨然,入正门便见福寿影壁,石刻的蝙蝠与仙鹤栩栩如生,意喻府邸福寿双全。影壁后是侯府花园,假山叠嶂,翠竹通幽,往北走便是府中正厅,用来接待客人及商议大事。花园东西两边均是一排回廊,东角门回廊通往东苑,又称锦华轩,是主人及尊贵客人的住所,去年公主凤驾临府时住的“有凤来仪阁”便在苑内。 西角门回廊通往西苑,又称藕香苑,是府中仆役及浣衣所在。与藕香苑隔着一块空地相连的是府中的马房,卫子夫的弟弟卫青便是在侯府马房当差,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骑奴,但他自小与马亲近练得一身好骑术,平日里也时常以此为消遣,乐得自在。 穿过西角门回廊,卫子夫信步朝马房走去,经过藕香苑见府里的仆役李山正迎面从马房走来,不经意一瞥,却见李山快步走至藕香苑后门,蹑手蹑脚地将门栓卸了下来。卫子夫见状心中甚为可疑,正好前面浣衣架上晾着刚洗的褥子,卫子夫一个闪身躲在后面悄悄观看。 未过多久,两名玄衣男子借着暮色闪进侯府,卫子夫看着来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一时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只见李山朝着苑内左右指点,那两人连连点头,继而一阵嘀咕。不久,远处间断传来说话声,李山赶紧示意两人出府,快手快脚将门上栓,左右看了一下,若无其事走开了。 卫子夫将一切收在眼底,心里不由担心起来,这个李山人不坏,就是好赌了些,前些日子还被赌坊的人追着到处躲债,看今日的情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李山走远,卫子夫惦记着弟弟,赶紧去马房找卫青。还未进得马房,就听见屋里传来欣喜声:“姐姐,你怎么过来了?”语音刚落,马房就跑出一个魁梧机灵的少年,虽是一身仆役打扮,却是掩不住浑身的生机勃勃。 卫子夫不禁笑道:“我尚未踏入马房,青儿怎知就是姐姐来了?” 少年嘻嘻笑道:“姐姐素知青儿耳力不差,若是熟悉之人,五丈开外青儿便知来人是谁,何况姐姐对青儿来说再熟悉不过。”言罢笑呵呵地过来,拉着卫子夫在马房外的石凳上坐下。 卫子夫望着卫青关切道:“青儿用过晚餐了吗?” 卫青眸子闪闪笑回道:“多谢姐姐关心,青儿早用过晚餐了,姐姐,二姐那边如何了?” “二姐给咱们生了个外甥,他叫霍去病。“提起此事,卫子夫满脸喜悦道:“青儿,你可是当舅父了!” “霍去病!霍去病!”卫青念叨着名字,欢喜不已,“太好了!等过了这阵子向老夫人告假,青儿和姐姐一道去看望二姐和去病。” “好!”卫子夫笑着点点头,想起独自一人抚养孩子的姐姐,她心中总有暖暖的牵挂和担忧。 “是了青儿,还有一事…”李山的事让卫子夫隐隐不安,于是她便将刚才院中所见向弟弟一一道来。 卫青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自幼的困苦早已把他磨练的坚强成熟,加之心性隐忍,平日里行事愈加谦卑谨慎。听着卫子夫的讲述,卫青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好一会才问道:“姐姐,今日之事还有何人知晓?” 卫子夫摇头道:“除了为姐,并无他人。” 卫青沉吟道:“姐姐,看李山今日这番光景怕不是好事,只是此事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知晓,眼下无凭无据,即便说与老夫人听,她又能信几分?我看莫不如静观其变,若是那李山串通了外人打侯府的主意,估摸着多半也是银两之事,不如你我平日里多盯他几分,待有头绪再报于老夫人,姐姐看可好?” 卫子夫赞许地点点头:“嗯,青儿做事谨慎,理当如此。” 此事商定妥当,姐弟闲话些家常,看着时候不早卫子夫便也返回了东苑。 -----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太平,未见李山有什么动静。倒是离曹侯爷每年回府省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府中也越发忙了起来。 时光匆匆,转眼便是五月中旬,明日曹侯与平阳公主就要到府,晚膳时分侯府正厅灯火通明,老夫人端坐正厅中央一一发话。 “福伯,明日迎接侯爷和公主的仪仗可曾妥当?” 府中管家福伯恭敬回话:“回老夫人,都备妥了,府门前迎接侯爷的官道也派人把守了。” “好,你做事老身放心。明娟,侯爷和公主的衣食用度可曾备下了?” 丫鬟明娟仔细答话:“回老夫人,都备下了,有凤来仪阁中奴婢已熏了公主最爱的‘绣芙蓉’,公主住下想必喜欢。”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向余下仆役一一问话,安排妥当后,各自散去。 次日天色破晓,雄鸡初啼,平阳侯府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侯府坐落在临近官道的平阳县城北,高祖六年朝廷对列侯的爵位进行分封,曹参被封为平阳侯,平阳的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皆为其食邑。曹参去世后,其儿孙便承袭侯位,传到曹寿这辈已是第四代了,曹寿的夫人便是当今皇帝的亲姐姐阳信公主,因嫁于平阳侯曹寿,便随夫君爵位而称平阳公主。 曹侯夫妇婚后居于长安城内,曹老爷过世后曹寿本想接老夫人同住长安,无奈老夫人难舍故土,说什么也不愿随儿子进京,无奈曹寿只得每年归乡探望母亲。 这一日平阳公主的凤鸾车驾便要亲临平阳县了。 五月的天气已有半分炎夏的气息,老夫人带领府中一干人等已在府前官道等待凤鸾车好一会了,半响前日头也没这么烈,才一袋烟的功夫就毒辣辣地晒得人面红耳赤。正等的烦热,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不一会一位侍官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行至老夫人处下马行礼:“曹老夫人,公主凤驾与曹侯一炷香时间便至侯府。” 曹老夫人自不敢怠慢,忙命福伯打赏来人:“多谢来使,老身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果然一炷香时间,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笙鼓奏乐之声,众人抬眼望去,华盖相连数十丈,帐舞蟠龙,帘飞彩凤,一辆黄金绣凤鸾车缓缓行来。 老夫人笑道:“平阳公主与侯爷驾到,众人快快随我相迎!” 第二章 身陷囹圄 公主和侯爷到了平阳县,当地达官贵人自然少不得前来拜谒,一番迎来送往后,曹侯夫妇便在锦华苑的有凤来仪阁住了下来。 平阳县远离京城偏于一隅,习惯了长安城中的繁华热闹,加之曹寿或应酬,或陪老夫人,时间一长平阳公主自是感觉乏味。望着府中来来往往的下人,平阳公主忽生戏谑之心,不由对随身侍婢道:“棠儿走,陪本公主出府。” “诺!”棠儿欠身应道,“奴婢这就去传侍卫。” 平阳公主睨了一眼侍婢,面有不快:“有一大群侍卫跟着,本公主与在府中何异?” 未等棠儿应答,平阳公主又道:“棠儿,快去将你的衣裳拿来。” “公主,您这是要…”棠儿不明白平阳公主之意,呆立了半晌,见侍婢呆立不动,平阳公主催促道:“还不快去?” 棠儿虽心中不明但自不敢违拗公主之命,少顷便将衣裳拿了过来。平阳公主在房内兴冲冲地将衣裳换过,翩然转了一个身,顾影自盼笑问道:“本公主这身打扮如何?” 棠儿一看傻了眼,这才明白平阳公主的意思,公主望着莲花镜异常满意,笑道:“走!” 棠儿腿一软,忙道:“奴婢这就向侯爷禀告…” “你敢!”平阳公主瞪了一眼棠儿,“侯爷陪着老夫人消遣,你敢禀告看我怎么收拾你!” 棠儿立即收了口,抿紧了嘴,她知道公主一旦做了决定,身为奴婢的她,能做的就是跟着。 “可是,公主千金之躯,万一有什么差池…”棠儿依然有些担忧,小声说着。 “平阳城弹丸之地,能有什么差池?”平阳公主毫不在意,见惯了大场面的她,还真未把这区区小城放在眼里,况且这还是在她夫家的封地上。 看着公主兴冲冲的背影,棠儿无奈跟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正当闷热,晒的人沉沉欲睡,仆役们都在各忙各的事情,连当值的侍卫也没有注意公主换了一身衣裳走出了东苑。公主暗自窃喜,一切太顺当了。 穿过花园前面便是西回廊,平阳公主着急出府,走了些路才觉着棠儿的衣裳自己穿了略有些紧,正低头整理裙摆的功夫,卫子夫拐过西角门,朝着她们走了过来。 “公主…”棠儿急忙拉了拉平阳的衣襟暗暗提醒。 “啊?”平阳公主一抬头,恰好碰上了卫子夫的目光,见府里的侍婢盯着自己看,平阳公主心一慌,赶紧低头匆匆走过。 这不是平阳公主吗?卫子夫一惊。虽然没正面仔细看过公主,但四目相对自己应该不会认错,卫子夫急忙下跪道:“公主万福!” 听见卫子夫行礼,公主心知也瞒她不住,见左右无人,只得一跺脚返身道:“起来吧。”说完要走,又感觉不妥,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的话,奴婢卫子夫。”卫子夫低头恭敬回话。 “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本公主,知否?”平阳公主低声嘱咐道。 “公主…您这是要去哪里?”卫子夫看着情形,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果然,平阳公主不快道:“大胆!本公主去哪里还需要向你一个小小奴婢交代吗?” 卫子夫忙伏地叩首,恭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见公主未有侍卫相随,请允许奴婢禀告老夫人,派遣侍卫以护公主周全。” “不必了。”平阳公主摆摆手,“你走吧,此事不得外传,否则本公主唯你是问!”言罢,给棠儿一个眼色,转身便走。 棠儿给卫子夫一个感激的苦笑,急忙跟了上去。见二人匆匆转过西角门,卫子夫正想着该不该去找老夫人,这时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旁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卫子夫心下诧异,赶紧起身隐在一旁的廊柱后观察。 不久,一个男子鬼鬼祟祟走了出来,卫子夫仔细一看,那人不就是李山吗,他这是要做什么?想起前些时日李山奇怪的举动,卫子夫心中忐忑不安,待他转过了西角门,便随即跟在后面。 只见李山一路偷偷摸摸竟然尾随着公主,卫子夫不禁担心起来,难道这李山竟敢打公主的主意?眼见着平阳主仆二人从后门离开,李山打开门朝着外面低声几溜鸟鸣,不多久竟有个男子跑了过来。 卫子夫盯着出现的男子仔细辨认,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之前在府门外遇见的那个国字脸的矮胖子吗?难道,上次李山从后门放进府里的两个男子,就是那天遇见的两个人? 只见李山一阵耳语,矮胖男子会意而去。见李山麻利地上好门栓,若无其事走掉,卫子夫立即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前后联系一想,惊出一身冷汗。这李山怎会如此糊涂,这图的分明不是钱财,而是这平阳侯府满门的身家性命!公主啊公主,你去了哪里?卫子夫一时急的团团转。 此时满府的侍卫都在锦华轩,而跑去禀告老夫人和侯爷时间又来不及,眼下情况紧迫卫子夫来不及多想,只能一边大声呼喊来人,一边用力扯下裙裾,咬破手指匆匆几笔,挂在门口的铜环上急急追了出去。 追到巷子里仍旧不见公主踪影,卫子夫暗自后悔没能跑的再快些,这时一辆堆满稻草的轱辘车从巷口驶出,卫子夫定睛一看,那推车人的背影分明是刚才的矮胖男子。 他去哪里?公主和棠儿呢?一大波不安涌上心头,来不及细细思索了,卫子夫深吸一口气,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巷口外就是平阳城的官道,这条道路直通南北,平日里车马来往倒也不少,只是如今渐入盛夏,又临近未时,大多数人避开这人困马乏的时辰行路,此时道上车马寥寥无几。 卫子夫在巷口举目远眺,只见偌大的官道上矮胖男子正推着车缓缓前行,卫子夫低头撕下裙边,将其系在巷口的树枝上,同时将对着轱辘车的方向,打了一个结,然后只身跟了上去。 走走停停,卫子夫不断回首看看府里是否有人追过来,忽然,眼前窜出一个人来,厉声喝道:“说!你在此处做甚?” 卫子夫闻言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个男子一身蓝布衣,满脸络腮胡子,可不就是之前在门口见过的络腮男子么,只见他一手提着壶酒,一手拎了些熟牛肉,凶神恶煞地朝自己步步紧逼。 前面推车的汉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卫子夫在身后立即停下车,眼底闪出一道寒光,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就要动手。 只听络腮男大声叫道:“二弟休要鲁莽,先行将她绑了,赶紧离开此地!” “好!”矮胖汉子应了一声,取了条粗绳不由分说将卫子夫绑了个结实扔在车上,络腮男担心卫子夫叫喊,又找了块布塞入她口中。 随着车轮滚动,卫子夫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先前自己所见的是满车稻草,可是此时自己的身下却怎么好似有人? 卫子夫顺着车势侧了个身,靠着手肘移动,慢慢蹭开身子底下的稻草。这一蹭,让她心中一惊,稻草中跃入眼帘的是一条女子的襦裙,看着襦裙的样式卫子夫不禁有些心慌,这,好像就是今日遇见平阳公主时她穿在身上的衣裳,难道…这稻草下面的人就是公主吗? 卫子夫不敢再往下想。 “兄长,此处距城隍庙尚有多远?”卫子夫的耳畔传来二人的对话。 “不远了,再往前走上一段,我已安排好马匹,过一个山头便是。” 城隍庙?卫子夫暗自揣测,难道这贼人是去城北的城隍庙?只可惜自己被绑着手脚,动弹不便无法沿路观察,他们去城隍庙干什么?一想起身子底下的襦裙样式,卫子夫的心又沉了几分。 车子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岔道旁停了下来,顺着车沿卫子夫只见一旁的树上系着两匹马,矮胖汉子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解开套上车头,趁着这个空隙,卫子夫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靠着官道的一条小路,由于少有人走,早已杂草丛生,辨着方向该是到了北边的县郊。这地方卫子夫越看越熟悉,这不是小时候母亲带他们兄妹几个去城隍庙求签的必经之路吗? 对了,城隍庙! 想起之前这二人口中的城隍庙,卫子夫心底一动,难道是那座废弃已久的城隍庙? “二弟,你好了没有?”络腮男早已解开另一匹马的缰绳,等在一边。 “就好,就好。”矮胖男子把绳套拉拉紧,加快了手脚。 看了看天色,卫子夫心底暗自叹了口气,侯府的人难道还没发现自己留下的布条吗?城隍庙这么偏僻,如果真把公主藏在哪里,一时半会是怎么也找不到的。正忧心着,腰间缀着的一个明黄布囊跃入了卫子夫眼中,这布囊是当年母亲缝制的,里面放的就是在城隍庙求来的平安符,这种布囊他们兄妹几个都有,一直随身携带。看到这个布囊,卫子夫眼底掠过一丝希望。 “走!”络腮男跃上马背,回首喊道。 “好!”矮胖汉子拉住缰绳,跨步上马。卫子夫忙用尚能活动的手指摘下布囊,趁着马匹拉动车子的瞬间,借助外力将布囊扔了出去。 过了许久,马车果然驶入了那座废弃已久的城隍庙,马车在门口停下后矮胖男子便将卫子夫从车上拽了下来。 “下来,你这个小贱人!”矮胖汉子一把扯下卫子夫口中的布块,恶狠狠问道:“你为何跟着我?” 卫子夫心想若是说出实情,自己必死无疑,急中生智,张口便道:“谁让你偷我家的轱辘车?” “偷你家的轱辘车?”络腮男子闻言不解,“谁偷你的轱辘车了?” “当然是他!”子夫转眼瞪着推车的矮胖男子。 矮胖汉子莫名其妙:“我何时偷过你的轱辘车?” “我家轱辘车不见了,我在巷子里看到你推着我的车子,我就追了上来。”卫子夫说的振振有词。 “哈哈哈哈!”络腮男子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紧接着却又目露凶光,狠狠道:“不对!你竟敢骗我?你穿的分明是曹侯府中婢女的衣裳!” 卫子夫撇撇嘴道:“我姐姐在曹侯府中为婢,家中困苦,姐姐旧的衣裳自然是我穿。” 卫子夫的话虽然不能打消络腮男子的疑虑,但也挑不出毛病,这时一阵咕噜声从络腮男子的腹中发出,矮胖男子不耐烦道:“兄长不如把这三人先扔在这里,你我忙到现在,先供奉五脏庙要紧。” 络腮男点点头言道:“二弟所言极是。”于是二人分工,一人将卫子夫推搡进了城隍庙,一人将车内昏睡的公主与棠儿拉出轱辘车,用绳子绑住了手脚,和卫子夫一道扔在了城隍老爷的神像下面。 待兄弟俩走开,卫子夫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公主,这主仆二人显然是被人用迷香迷晕,然后藏入车内稻草中,直到现在迷香都尚未退却,两人昏睡不醒。 庙门外,两兄弟事情办完了,兴致也高了,络腮男子从车上拿下牛肉和白酒,开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兄长,适才已经飞鸽告知许大人,一切照计划进行。” “好!许大人明日便会派人接应我们,过了今晚你我兄弟可就有百两黄金到手了!” “黄金是好,只是公主在咱们手中,万一有什么差池…” “你把心放肚子里,许大人是什么人,上面通着天呢。” “哈哈哈,那倒是,来来来,喝!” 第三章 祸福相倚 庙外已是黑沉沉地一片,看时辰估计已过了酉时。这座庙废弃了许久,蛛檐画网尽是飞絮,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破败不堪,连供奉城隍老爷的案几都破损了角头,露出参差不齐、略显尖刺的边角。 此时平阳公主悠悠转醒,睁眼一看周遭不禁大惊失色,卫子夫一旁忙道:“公主莫慌,下午我们在侯府回廊见过,我是府里的卫子夫。” “卫子夫?”平阳公主抬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诧异问道,“你如何会在此处?我又如何在此处?” 话音未落,棠儿醒来一声尖叫,把说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别叫!”卫子夫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赶紧摇头示意棠儿。 好一会,确定棠儿的叫声没把外面俩兄弟引来,卫子夫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轻声道:“外面有人,千万别发出声。” 棠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平阳公主,恐惧的点点头,卫子夫方低声将事情简单道来,平阳公主听罢咬牙道:“当真可恨!只怪本公主一时疏忽,竟让这般小贼有机可乘。” 卫子夫摇摇头,道:“公主,只怕此二人并非普通贼人。” “并非普通贼人?”平阳公主诧异道,“你这是何意?” 卫子夫恭声言道:“公主还未来平阳县,奴婢就见过此二人,公主入府未有几日,刚出府就被人跟踪掳走,公主不觉得太过巧合吗?” 平阳公主闻言心中一阵发寒,低头细想,若真是如此,自己贵为当朝公主,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来背后之人来头绝对不小。 “那…怎么办?公主要有个差池可怎么办啊?”棠儿急的都快哭了。 卫子夫看了看周围,说道:“眼下我们先要想办法逃出去,也许侯爷正四处派人寻找公主呢。” 平阳公主点点头,但面有难色:“子夫所言极是,只是要逃出去先得想办法弄断手上脚上的绳子才是。” “嗯。”卫子夫点点头,对平阳公主道,“公主你看!” 顺着卫子夫的视线,平阳公主只见那张供奉着城隍老爷的案几,不解道:“这有何用?” 卫子夫道:“公主你且仔细看那案角。” 平阳公主依着那一点昏暗的烛光仔细看去,原来这案几早已破损,由于这边角是竹篾削成,所以角头磨损后,竹子的篾就似一把钝了口子的小刀斜在了外面。 平阳公主欣喜道:“倒是可以一试。” “嗯!”卫子夫离案角最近,“公主,奴婢先试试看。” “好!你小心些。”平阳公主嘱咐道。 卫子夫慢慢移着身子挪上前去,将绑住双手的绳子靠上竹篾,一下,两下…无奈角头的竹篾虽是尖锐,但始终不是刀片,绳子来回摩擦了数十下,未见有丝毫松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平阳公主眼中的失望越来越重。 “呼!”门外汉子突然一个翻身,发出的声响惊得卫子夫赶紧矮下身子,躲在案几底下,未过多久,门口传来一阵打鼾声,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忽然案底的一件东西吸引了卫子夫的目光,那是角落里的一个破酒坛,破碎的瓷面在烛光中发出幽暗的光泽,这光泽如同一个小火苗,瞬间点燃了卫子夫的希望,她复又伏下身子,努力用被绑着的手去抓住碎片。 “子夫…”公主低低呼出声来,“你没事吧?” “公主我没事。”卫子夫握着瓷片挪出了案底,对平阳公主低声示意道:“公主,你看!” 昏暗的烛光中,瓷片握在卫子夫的手上,仿佛凝聚着全部生的希望,平阳公主欣喜地点点头,卫子夫不敢怠慢,指尖握紧瓷片,反手抓着用力割裂绳子。 渐渐地,双手都麻木了,忽然听见“噼”得一声,绑在手上的绳索终于断开,卫子夫心中一振欢喜不已。 “太好了!”棠儿欢喜道,“公主,我们可以出去了!” 平阳公主笑着点点头,卫子夫松了松麻木的双手,赶紧解开脚上的绳索,继而分别将捆绑公主和棠儿的绳子解开。重获自由的平阳公主长长吁了口气,道:“子夫,我们赶紧走吧。” 卫子夫轻声道:“公主再忍耐片刻,子夫去看看动静。”言罢便蹑手蹑脚朝门外走去,看到两个汉子面红耳赤地倚在门上呼呼大睡,方才放下心来,折返身对平阳道:“公主小心,那两个汉子在昏睡中,且随奴婢出去!” “好。”平阳公主和棠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跟在卫子夫后面,看着酣睡的两个汉子,平阳公主忍不住骂道:“看本公主回去后怎么收拾你们!” “嘘!”卫子夫摇摇手,示意公主不要惊醒贼人,悄悄地赶紧就走,平阳公主点点头,小心地跟紧卫子夫。突然,“呯”地的一声,夜色中棠儿一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空酒坛,声响打破了沉夜的宁静,也惊醒了酣睡的贼人。 “不好!赶紧跑!”卫子夫见势不妙,拉起平阳公主拔腿就跑。 原本醉成烂泥的二人睡眼惺忪间一看,抓来的三个人正往外跑,不禁大惊失色,酒劲即刻醒了大半,一边起身一边大声喊道:“站住!给我站住!” 卫子夫见后面追了上来,更是一刻不敢停留,棠儿何曾遇过这样的事情,吓得两腿发软,落在了后面,矮胖汉子追上来一把抓住棠儿的衣领甩在地上:“小贱货,我看你能跑多远?” 公主从未经历过这般凶险,眼见棠儿被抓心中更是惊慌,眼见两人越追越近,卫子夫心中焦急万分,正在攸急关头,忽见前方亮起许多松油火把,领头的一位少年剑眉朗目端坐马上,卫子夫大喊一声:“青儿!” 来者正是卫青! ----- 下午曹寿去‘有凤来仪’阁中不见了平阳公主正慌乱着,西苑的仆役又拿了铜环上的血布条禀告了老夫人,这下子曹家母子彻底慌了神,着急喊来县丞全县戒严,挨家搜查。一时间府中人心惶惶,平阳城人人自危。 “儿啊,若是公主有何不测,这可是灭九族的死罪!”曹老夫人连连哀叹。 “母亲,都是孩儿不好,未能好好看着公主,若因此事牵连曹家,孩儿百死难辞其咎!”曹寿明白公主失踪意味着什么,如今高堂在上,此事不仅牵连老母,更会令曹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些后果不管是哪个,他都承受不起。 “唉!”曹老夫人倚着拐杖长吁短叹。 曹寿见母亲如此,心中更是不忍:“母亲莫要着急,孩儿已命县丞全县搜捕,公主吉人天相,必有一线希望。” 老夫人心事重重,低头不语。这时管家福伯入内禀道:“曹侯,老夫人,马房卫青有要事求见!” “卫青?”曹寿转首问道,“可是连同公主一起不见的卫子夫兄弟?” 福伯回道:“正是!” 曹寿略一点头,道:“让他进来。” 福伯领了卫青入了正堂,卫青躬身道:“卫青叩见侯爷,叩见老夫人!” “免礼!卫青,你求见本侯所为何事?”曹寿问道。 卫青言道:“侯爷,卫青听闻姐姐不见前曾高声呼喊,而门上铜环又有血布条,卫青怕是姐姐所留,故此斗胆请侯爷让卫青一看。” 曹寿闻言忙命人拿来布条递给卫青:“你仔细看看,可是你姐姐之物?” “诺!”卫青双手接过布条,仔细查看,只见这布条为侯府婢女装束的花边,呈青褐色,上面血迹看着像是山峰的形状,但这山峰说明什么呢?猛然间卫青记起姐姐曾和他提过李山之事,瞬间明白了姐姐的用意。 “卫青,可有头绪了?”见卫青盯着布条默不作声,曹寿忍不住问道。 卫青双手奉上布条,肯定回道:“请侯爷急传李山。”言罢将此前卫子夫所见之事简单道来,曹寿一听怒不可遏,厉声道:“速速将李山这厮带上来!” 那李山捉来挨不下几顿板子便都从实招了。只因他前些日子欠了赌坊的高利贷,被逼得走投无路之际,认识了那两名男子,那二人只需他帮忙通风报信公主行踪,便愿意替他偿还所有赌债。这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李山忙不迭地答应了,但那两名男子究竟是何来路,所谓何事,他也并不知情,后面的事情他不曾参与,更是无从知晓了。 “将这厮带下去,重责八十!关入府衙!”曹寿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原本还以为从李山身上打开了缺口就可以知道公主的下落,谁知道忙活了半天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侯爷,请容卫青再去细察一番,也许姐姐还留下别的线索。”卫青寻姐心切,姐姐行事谨慎,说不定还有线索未曾发觉。 “好,你全力去办此事,有何发现速来禀报。”曹侯眼中满是期待。 “诺!”卫青沉声应道。 卫青复又回到西苑后门,在周边细细察看,均无所获。一想到姐姐不知身在何方,落入何人之手,卫青不由一阵心忧。 当初姐姐将布条挂于铜环后去了哪里?侯府后门前就一条深巷,卫青想象着卫子夫当时的举动,以身比拟,沿着巷口一路寻去。 这条巷子曲曲折折,一路过来并未有卫子夫留下的任何记号,姐姐,你究竟去了哪里?卫青心急如焚。 再往巷口去,就是官道了,卫青立在巷口举目四眺,忽然眼前一亮,这不是和铜环上一样的布条吗?卫青如获至宝,奔上去急忙将它从树枝上解开,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这条裙布不论颜色、质地都与先前铜环上的一般无二,岂料翻来覆去不见有任何线索,卫青不死心,来来回回细细翻查了几遍,仍旧一无所获。 姐姐断不会将无用的布条系于树上,她想表示什么呢? 卫青放眼望去,与巷口相接的是平阳县的官道,往北走是县郊,通往太原郡。往南走经过侯府大门,通往河南郡,也是去往京都的官道。一阵风吹过,卫青顿觉凉意,一个念头浮了上来,姐姐没有在巷子里留下任何线索,却将一块布条系在了巷口的树枝上,而且在布条的一边打了一个结,这个结对着的方向就是县郊,莫非姐姐是想告诉我,她往太原郡方向去了? 卫青定下心又细细捋了一遍。 定是如此! 卫青急忙跑回府中禀告曹寿,见到卫子夫留下的另一块布条,曹寿立即召集人手,分了两拨人马,以曹寿和卫青为首立即沿着官道往太原郡方向追查。 两拨人马不停蹄沿路追寻,一路上卫青虽时时留心有没有其他线索,但一直寻到北郊仍是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快要擦黑,暮色越来越重,卫青的不安也越来越深,难道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再往前搜寻就要出平阳县了,再这么找下去怕是要大海捞针,姐姐啊姐姐,你究竟在哪里?卫青勒住马缰心乱如麻。 马儿随卫青一路急急寻来,也许是饿了,停了下来便低下头去啃路边的野草,忽然马儿好似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嘶叫了一声衔起一件明黄色的东西来。 卫青低头一看,陡然一惊,伸手拿了起来,这不是姐姐的布囊吗?自己腰间也有一个,正是因为日日佩戴,马儿也识得此物,此番还以为是主人的物件掉了,衔了起来。 “好马儿!”卫青赞许地抚着马头,看见姐姐布囊中的平安符,卫青心中大振,即刻往城隍庙方向奔去。 ----- 那兄弟俩正得劲地追,冷不丁前方冒出大队人马,听得卫子夫大喊,情知不妙,但想逃已是来不及了,大队人马将两人团团围住,二人只得束手就擒。 是夜,县衙内的牢房正审着这两个汉子,兄弟俩也明白掳劫公主当灭九族,为求祸不及妻儿,便将事情一一招供,县丞听罢大惊失色,急忙星夜前往曹府。 “公主,请过目!”侯府书房内,县丞将案卷呈递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接过案卷,扫了几眼便面色如霜:“此事属实?” 县丞小心回道:“此事关系重大,那两个贼子所言下官不敢有一字隐瞒。” 平阳公主面色愈发寒冷:“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除了下官,尚有狱中一小吏知晓此事。” “本公主命你将所有案卷即刻销毁,供述之事不得声张,如若此事泄露出去半个字,本公主要尔等人头落地!” “诺!”县丞已是汗如雨下,惶恐道,“公主,那两名贼人当如何处置?” 平阳公主声如寒冰:“杀之!” 翌日,平阳公主与曹寿便向老夫人辞行,老夫人情知其中轻重便也不多挽留,平阳公主深知此次脱险全靠了卫青姐弟,便向老夫人要了姐弟二人,老夫人自然一口应允。 第四章 建元风云 随公主进京后,卫子夫姐弟被安置在了平阳侯府听差。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气度繁华远胜于平阳县,公主府邸吃穿用度亦比在曹侯府更胜几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也慢慢适应了京中生活。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转眼已是六月,长安城如同刚刚开启的蒸笼,到处散发着热气,长寿宫中一场官员任免之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丞相一职,哀家已定窦婴,休要再言!”长信宫内窦老太后的威严不容刘彻再辩。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当朝丞相卫绾因体弱多病不能上朝,故而被免职,悬空的丞相一职让老太后和皇帝都动起了心思。文帝皇后窦漪房,即如今刘彻的祖母窦老太后,在朝中历经三代,党羽已遍及朝堂。自景帝薨,太子刘彻继位以来,朝政大权一直牢牢把握在这位窦老太后手中,刘彻年少气盛又岂能甘心自己处处受人钳制,于是乘着卫绾被免,他也开始准备扶植自己的势力。 朝中三公九卿各个职位,但属丞相和太尉两职最为关键。丞相是掌管一国行政事务的最高长官,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太尉则是执掌一国军事的最高长官,丞相与太尉一文一武,掌控着汉王朝的半壁江山。 窦老太后虽患眼疾,但内心洞若观火,岂能容这等肱股之位落入刘彻手中,“太尉一职自周亚夫殁,悬空已久,不若由柏至侯许昌继任。”窦老太后接着言来。 “窦侯贤能,堪任丞相,皇祖母意属窦侯,孙儿断无不从之理!只是太尉一职,由许昌继任恐为不妥,还请皇祖母三思!” 刘彻清楚记得还在景帝朝时,窦老太后偏爱梁王刘武,而景帝亦有意在他百年后将帝位传于梁王,但此事遭到了窦婴的激烈发对,他坚持帝位父子相传才是汉朝法度。故而这窦婴虽是窦老太后的亲侄子,但刘彻对他的印象却是甚好,因此当窦老太后坚持以窦婴为相时,刘彻还真无反对之意。 “哦?柏至侯许昌有何不妥?”窦老太后见刘彻同意以窦婴为相,火气顿时下去了不少,不由缓了缓语调。 “皇祖母,柏至侯许昌在朝中一无战场功勋,二无领军之才,若为太尉,必不能令人心服!”刘彻恭敬回道。 “嗯!”窦老太后沉思片刻,缓缓点头。这许昌虽是自己心腹,但在任太尉一职的实力方面确实稍逊一筹,只是除了他,倒也没有更为恰当的人选,如果不是许昌,还有谁更合适出任呢? “依皇帝之见,朝中何人可为太尉?”沉默良久,窦老太后徐徐问道。 “孙儿看,不如让武安侯田蚡出任太尉一职,皇祖母以为如何?”刘彻细心观察着自己的祖母,小心应道。 这田蚡是当朝太后也就是刘彻母亲王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让田蚡担任太尉,不是明摆着安插自己人么,刘彻这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历经三朝的老太后? 窦老太后正想驳斥,但转念一想,那田蚡做事一向草率轻浮,骄横狂妄,倒是一张嘴巴能言善辩,而王氏一族朝中无势,就给他田蚡一个架空的太尉当当又何妨?而刘彻虽已登大宝,但实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凭窦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料他田蚡也耍不出花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卖他皇帝这个面子。想到这里窦老太后说道:“那田蚡行事轻浮,既然皇帝看中,也未尝不可一试,只是身为朝中砥柱,日后行事必得仔细着!” 刘彻本已经想好了对应之词,却没想到老太后答应的如此爽快,这倒让他颇感意外。不管老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结果是自己所期盼的便好,想及此处,刘彻赶紧躬身一礼,道:“孙儿谨遵皇祖母之命!多谢皇祖母!” 窦老太后微微一笑,大局既定,朝中一切依然稳稳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此刻的她绝没有料到,自己倚重的侄子,千挑万选的丞相,却让她一手掌控的局面出了岔子。 大汉朝在诸吕之乱后,社会动荡民生凋敝。文景两位皇帝采用“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进行休养生息,经过四十余年的与民休息,社会这才逐渐安定了下来,百姓乐业,府库充盈。 “清静无为”的黄老思想在汉初对社会稳固、百姓安定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窦老太后还是在做文帝皇后之时,就曾命令皇氏一族以及窦家的子弟都要熟读黄老之书,经过长达四十余年的浸染,黄老之道早已钻入窦老太后和一班老臣的骨子里去了。 而刘彻少年大志,意气飞扬,黄老的清静无为与他简直格格不入,而儒家此时所倡导的君子自强不息、刚健有为,主张尊君隆礼更合他的心意。在这一点上,窦婴竟然和刘彻站在了同一阵营,他与田蚡一起举荐了当世儒家大师申公的弟子赵绾、王臧分别担任御史大夫和郎中令。由于丞相和太尉同时举荐,合乎礼法体制,窦老太后只得硬生生地把这口气吞了下去,勉强许了赵绾、王臧的御史大夫和郎中令之职。 御史大夫与丞相、太尉一起并称“三公”,地位相当于副丞相,有奏章、监察文武百官的职权。而郎中令掌宫廷侍卫,王臧在刘彻还是太子时,便担任了太子少傅,与刘彻关系一向亲近,如今出任郎中令在宫闱掌管皇帝宿卫,更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 新官上任三把火,赵绾、王臧走马上任后,经过商讨制定了一系列改革计划,在这些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就是设立“明堂”。 明堂是皇帝接受各封国国君朝觐的专用场所,据说上古时期,凡有德帝王在举行祀天、祭祖以及朝会诸侯等盛大典礼时,都要在明堂进行。赵绾王臧想通过建立明堂,维护天子的绝对权威,宏扬儒家的一统思想和君臣伦理观念,对于此事,刘彻自然十分重视,经常在宣室殿和两位近臣一起讨论。 “两位爱卿的明堂方案可曾拟定?”刘彻兴致勃勃地问道。 王臧说道:“明堂之制已历春秋战国久废不启,如今陛下要重启明堂,下臣才疏学浅,还须得当世大儒执笔方可修订。” “那两位爱卿可有人选?”刘彻问道。 赵绾、王臧对视一眼,齐声道:“臣等商议良久,举荐臣的老师申公当此大任!” 刘彻颔首笑道:“朕早闻令师之名,只是申公归隐已久,朕如何请得动他呢?” 赵绾道:“陛下若有此意,臣等愿意奔走,请老师助陛下大业!” “若能请得动申公,那自然是好!”刘彻望着两位心腹臣子,眼中充满期待,“申公为当世大儒,若朕的明堂由他来制定法度,想必天下人皆是心服!” “赵绾,王臧接旨!”刘彻当即便下口谕,“尔等带上朕手谕携重礼,无论如何都要请申公来京!” “诺!”赵绾,王臧下跪应道,“臣等必定不负陛下所托!” 不久,赵绾王臧便携带重礼前往申公祖地鲁国,以国礼邀请申公来京。 申公时年已届八十,年老体衰,实在不愿意再长途跋涉走那么远的路,便婉言谢绝了两位弟子的邀请,但赵绾王臧不死心,一再苦苦劝说。 “老师,当今陛下雄才大略,轻黄老而重儒学,求才之心若渴,老师若能出山相助,必是利国利民之举呀!” “老师,明堂之制经春秋战乱,久废不启,老师为当世大儒,若得老师重启明堂法度,当是襄世之举,必能流芳百世呀!” “老师…” 架不住两位弟子的一再劝说,申公终于松了口,踌躇道:“待为师再想想…” “老师,不用想了,你看门外的马车,便知陛下待老师之心了!”赵绾把申公扶到门外,指着那辆驷马安车,道:“老师你看,陛下特意用了驷马来接老师,老师你再看!”顺着赵绾手指的方向,申公看到那辆马车的车轮子也是与众不同,每个车轮都包裹了厚厚的蒲草,这样一来可以有效减轻车马在旅途中的颠簸,令坐马车的人安稳而舒适。 “老师,你看陛下思虑如此周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赵绾看着申公面露感激之意,不失时机的劝说道。 王臧在一旁又拿出刘彻赐予的精致玉璧和上好丝帛,呈上道:“老师请看!此玉璧晶莹润泽,通体无暇,为上好的和田玉,而此丝帛产自苏杭,细密亮泽,轻柔顺滑,陛下可是费了一番心思!” “好!”申公见刘彻如此重视自己,心内十分感激便也不再推辞,应道:“那为师就随你们一道进京!” 赵绾王臧见状喜不自禁,忙叩谢道:“多谢老师!” 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申公一行终于抵达京都,这位当世大儒的到来令刘彻大为高兴,在未央宫以隆礼接待了这位儒家长者,申公道:“高祖十二年,老朽曾随老师浮伯邱在鲁南宫内得见高祖,高祖之气度令老朽至今难忘!如今在老朽有生之年,有幸又得见陛下,真是缘分匪浅!” “哦?申公竟然见过高祖?”刘彻闻言不禁动容,“如此算来,距今亦有四十又五载,申公与我皇族当真有缘啊!” 赵绾王臧亦未料到老师与高祖竟有如此渊源,不禁欣喜道:“看来此番请老师出山,亦是早有注定!” 刘彻赞同地点点头,向申公恭敬询问道:“朕要治理天下,令海晏河清,四方来臣,不知当用何法?” 申公捋了捋白须,慢声言道:“陛下要令国家吏治清明,不在多说话,而在多做事。” “嗯!”刘彻点点头,凝神静气,等着申公的下文,未料等了半晌不见有动静,侧目一瞥,只见申公正捋着胡须一脸泰然自若。于是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又问道:“朕欲重启明堂礼制,大兴礼乐,未知申公有何见解?” 申公微微眯眼,缓缓言道:“明堂之制废弃已久,须得从长计议。” 刘彻见申公惜字如金,不由朝着赵绾王臧使了个眼色,二人当即起身,对申公言道:“老师,陛下重建明堂之事已是筹措良久,老师看应从何处着手重兴明堂法度呢?” 申公微微沉思,徐声言道:“老朽以为重启明堂之制当从厘定天子出巡规章、改历法、易服色等入手,结合古制徐徐图之,不宜操之过急!” 刚言罢,便是一阵咳嗽,申公忙强自抑住,低身礼道:“老朽失礼!” 刘彻忙好声道:“申公长途跋涉,还未好生休息,是朕思虑不周!” “两位爱卿!”刘彻对赵绾王臧言道,“你们替朕好生招待申公,待过些时日再议明堂之事不迟!” “诺!多谢陛下!”二人心中感激,一道叩地谢恩。 刘彻又走近,对申公关切言道:“申公好生歇息,有何需要遣人知会朕便是!” 申公年迈又加之旅途劳累,确实也需要休息,当下便也不再客气,感激言道:“老朽多谢陛下!” 第五章 布衣之交 十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卫子夫随平阳公主进京已数月有余,公主待她极好,以前在曹侯府的粗活自是不必再做,每日除了打理公主的日常衣物,倒也很得空闲。卫子夫一向勤快,本分事情做完后,若看到府中有谁忙不过来,总会上前帮上一把,日子久了,和府里各色人等相处的十分融洽。 平阳公主素来与京城权贵走动频繁,侯府中的歌姬不仅姿容出色,更是长袖善舞,为公主府的宴席平添了千般香艳,万般旖旎。这一日府中歌姬正在排练前几日的舞曲,悠扬的笙乐中姑娘们长舒广袖,翩翩起舞。 箜篌清扬中,只听得“哎呀”一声,正在翩翩起舞的樊素一不小心扭到了脚,顿时跌倒在地上,一旁的卫子夫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关切问道:“樊素姐姐,你怎么样?” “谢谢子夫,好像扭到了脚。”樊素忍着疼,依着卫子夫的搀扶坐了下来。 “快看看!”卫子夫将樊素的鞋袜小心褪了下来,只见脚踝处青紫一片,连着脚背的地方都红肿了起来。“呀!看这伤势怕是脚扭的不轻。”其他歌姬停下歌舞都围了过来,看着樊素的脚伤七嘴八舌。 “姐姐们,赶紧去请苏医官!”卫子夫看伤势不轻,小心托着樊素的脚,向周围的歌姬说道。 很快府里的医官就赶了过来,看过樊素的脚伤,轻轻摇了摇头,道:“怕是扭到脚筋了,来动一下试试!”樊素微微一动,便疼的直皱眉头,“哎呀,不行不行!一动也不能动!” 苏医官让人打来一盆冷水,用布浸湿敷在樊素的脚上,嘱咐道:“我先给你冷敷去肿,回头开些活血化瘀的药,一月之内这脚是不能动了,你须好生休养着!” “一月之内都不能动吗?”樊素为难地看了看一旁教习的乐官,问向苏医官。 “对!一月之内都不可行走,否则你这脚就废了!”苏医官收起湿布,起身道:“我这就给你开药,依着药方早晚服用,睡前能用热水泡脚最好,能活活经络,好的快些。” “谢谢苏医官!”樊素点头致谢,卫子夫将鞋袜给樊素小心套上,安慰道:“姐姐宽心,有苏医官的药,不出一月便就痊愈了!” “还不出一月?再过几日府里来客,公主点名要演奏此曲,这一时半会如何是好?”乐官看着樊素的脚伤连连摇头。 “许乐官,真是对不起!”樊素低头歉声道,“是我拖累大家了!” 卫子夫见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陪在樊素身边干着急,忽然刚还在连声叹息的许乐官笑了起来,卫子夫和众人莫名其妙,“许乐官,你怎么反倒笑了?”卫子夫不明所以询问道。 “因为有你啊!”许乐官盯着卫子夫笑道,“子夫,你平日里最喜这曲《菩萨蛮》,我再调教你几日,你必然可以替上樊素的曲位!” “我?可以吗?”卫子夫骤然被问,顿时涨红了脸,不自信地呐呐言道。 “当然可以!”乐官肯定说道,“你平日里经常看我们演习,曲位乐感定然不差,加之身形纤巧,经我悉心调教绝无问题!” “是啊,子夫,我脚都这样了,总不能因为我拖累大家吧!”樊素也在一旁说道,“你就当帮姐姐一个忙,试试看吧!” 其实卫子夫自己也非常喜好歌舞,否则也不会经常到乐坊来看歌姬排演,然后夜晚一个人偷偷练习。只是自己不曾有任何舞乐基础,而再过几日府里便要演奏,若是她的环节出了差错,那才是真的拖累了大家。 “是啊,子夫,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其他歌姬也在一边说道,“你身形轻灵,舞起来不会比樊素差!” 就在卫子夫踌躇不定之时,平阳公主走了过来,“子夫,本公主也觉得你不错,可以试试!”不知何时平阳公主已步入了乐坊,众人闻言一惊忙低身请礼道:“见过公主!” 平阳公主一抬手,笑道:“免礼!本公主恰好经过乐坊,听着里面热闹,便过来瞧瞧!”平阳公主的目光看向卫子夫,“许乐官的提议倒是不错,子夫你既看此曲已久,试舞一段让本公主看看!” 平阳公主既已开口,卫子夫便不再犹豫,恭声应道:“诺!” 笙乐重新奏起,缓歌曼舞中卫子夫莲步轻移,翩若惊鸿,完全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许乐官满意地笑了,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平阳公主亦是微笑点头,她没想到自己从平阳县带来的卫子夫,可以把一曲菩萨蛮舞得如此婀娜多姿,一曲终了,公主赞许道:“子夫,没有想到你对歌舞竟有如此天赋!” 卫子夫红着脸承让道:“公主谬赞!子夫笨拙,未得此曲精髓,还要劳烦许乐官多加指点!” 平阳公主含笑点头,对许乐官道:“如此好苗交给你了,好生教导!” “诺!”许乐官恭敬应道,望着卫子夫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平阳公主看一切安排妥当,便道:“你们都好生演练着,过几日几位侯爷来府上,可是点名要看这曲菩萨蛮,你们可要为本公主长脸!” “诺!”众人皆恭声应着,待平阳公主一走,歌姬们都围了过来,“子夫,想不到你舞得这么好,这个动作你是怎么做的?” “子夫,来,你看看我这个姿势可不可以?” 歌姬们拉着卫子夫在比划研习着各个动作,许乐官和樊素在一旁看着闹哄哄的场面不觉笑了起来。 ----- 偌大的长安城终日热闹非凡,而平阳侯府亦有着尽日不绝的莺歌燕舞。推杯换盏间权贵们尤其热衷宝马良驹,故此平阳侯府的马房中豢养了数十匹名贵的骏马,这些马匹乃是府中马官从各地搜寻所得,以供京中权贵驾驭挑选。 因着卫青饲马多年,对马匹的品种、性情尤为熟悉,自入平阳府便为骑奴,公主嘱咐他多向年长的马官学习。马官起先未对卫青上心,以为他只是一个乡野小子,只不过饲养了几年马匹而已,谁料卫青独有天资,才短短数月便让马官刮目相看,故此这次去义渠选马也让卫青随行。 几日下来马官并未觅得合适良驹,眼见回京之期临近,两人便分头行事,各觅骏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喧闹的街市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生机繁荣。 卫青信步在街上行走,目光留意着街市中合适的马匹,突然一声马嘶吸引了他的注意。卫青随声望去,跃入眼帘的是一匹黑色骏马,头顶一抹白鬃,四蹄如雪,马身俊美而硕壮。 “真是一匹好马!”卫青心中暗暗赞道,不禁走上前去问道:“东家,这匹马怎么卖?” “闪开!闪开!”一阵耀武扬威的声音在嘈杂的街市中响起,只见一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手持鸟笼,后面跟着一帮趾高气扬的奴才。 那公子哥挤上来并不看马,自顾自地逗他笼子里的雀鸟,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仆役跑上来,一边拍着马背一边大声说道:“我家公子要这马了,拿了银子快走!”说着便往地上扔了一两碎银。 卖马的男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看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看见奴才拍他的马,大声喝道:“把你的脏手拿开,我的马不卖你!” “哟,还得瑟了!”公子哥发话了,把鸟笼随手递给一个奴才,“本公子就看上你的马了,怎么着吧!张财,把马拉走!” 那个叫张财的仆役得了主子的话,伸手过来拉住马绳,狗仗人势地喝道:“快滚!再不滚银子都不给你!” 卖马的男子急了,死死地拉住缰绳不放:“这马我不卖了,难道你们还抢不成!” “哈哈!抢你又如何,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公子是谁,连衙门都是我家老爷开的,你活得不耐烦就走上一趟!”张财冷笑道。 卫青一向谦忍,但眼见一群奴才当街欺负老实人,他不由怒从心生,挺身言道:“敢问哪家衙门是你老爷开的?” 见有人搅了好事,恶奴贼溜溜的一双老鼠眼盯着卫青上下看了遍,他听卫青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再看卫青打扮也不像是显贵公子,张财心想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来了,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奔卫青脑门而来,“爷让你多管闲事!” 卫青侧身一闪,托住张财劈面而来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推,恶奴一下子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卫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没了王法!” 公子哥眼见手下被卫青打了,手一挥喝道:“王法,我爹就是王法!给我打!”此言一出,后面的奴才像一群恶狗似得临面扑了过来。 卫青左右开弓,见两个打两个,见一对打一双,公子哥人多势众,眼见卫青渐落下风,卖马的男子急不过也要过来帮忙,忽听“啪”的一声,从卫青身上掉下一个腰牌,那恶奴眼尖赶忙着捡了起来,一看脸都绿了,赶紧把腰牌递到公子哥面前:“公子你看!” 那公子哥得意地看着卫青被围攻,见恶奴递过腰牌不耐烦道:“什么东西?”随手拿起,只见那腰牌上赫然刻着“平阳侯府”四个字,一下子脸都僵住了,赶忙道:“住手!快给我住手!” 一群恶仆闻言愣住了,眼看就把卫青给收拾了,主子却在这时候喊停手,这又是要玩哪一出啊? 只见那公子哥一改势利模样,满脸堆笑:“哈哈,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谁跟你是一家人?”卫青伸手要道,“把腰牌拿来!” 恶奴急忙从主子手中接过腰牌递到卫青手上,作势扇着自己的腮帮子,“哎呀贵人,是奴才有眼无珠,怎么就没看出这是京城来的贵客呢?” 卫青收起腰牌冷冷一笑:“不用带我回衙门了?” 恶奴谄笑道:“哪能呢?是奴才没长眼!” “你跟我滚回去备上上好的西湖龙井,本爷要与贵客回府里饮茶。”公子哥瞪了一眼恶奴,立即换了张笑脸对卫青道,“贵人,请!” 卫青罢罢手,冷声道:“不必了。” 公子哥还想凑上来示好,卫青一瞪眼喝道:“还不走?” 公子哥缩了回去,无趣道:“走就走!”言罢连地上的银子也不要了,带着一帮家奴灰溜溜地撤了。围观的人见没了热闹看,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卫青正欲离开,卖马的男子喊住他,男子深施一礼,言道:“多谢恩公!在下公孙敖,请问恩公大名?” 卫青见状急忙还礼:“在下卫青,公孙兄不必多礼。” “恩公侠义心肠,让人钦佩。适才听见恩公询价,是否相中此马?” 卫青笑道:“举手之劳切莫恩公前,恩公后,喊我卫青便是。” 公孙敖笑道:“好,卫青兄弟。” “卫青看得出公孙兄非常在意这匹马,心爱之物为何要来集市售卖?” 公孙敖道:“实不相瞒,此马名为闪电,日行千里,尤其毛色无杂,甚为难得。若不是舍妹有病在身,在下万不会出此下策。宝剑赠英雄,良驹配伯乐,在下愿意割爱!” 卫青听罢打开随身的钱囊,将银子都取了出来:“君子不夺人所爱,小弟出门在外,随身银两不多,你且暂用渡过难关。” 公孙敖一听连连罢手:“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兄弟出手相助,公孙已是感激肺腑,万不敢再收银钱。” 卫青将银两硬塞在公孙敖手中说道:“公孙兄何必拘泥小节,今日也是你我有缘,若能救得舍妹,也是为卫青积福。” 公孙敖说什么也不愿白拿卫青的银两,执意要把闪电相赠,卫青道:“闪电若让我带回去,不过是京中良马多了一匹,但是留在此处它却是公孙兄的至宝,公孙兄的心意卫青领了。” 公孙敖心下感激,拱手道:“卫青兄弟雪中送炭,这份恩德公孙敖没齿难忘!” “公孙兄言重了,今日之事实属小事,切莫放于心上。”卫青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公孙敖过意不去,指着不远处的一间酒肆对卫青言道:“卫青兄弟既不肯收马,那请容我请一顿酒相谢,如何?” 卫青拱手道:“多谢公孙兄好意,但卫青还有些事务在身,若公孙兄来日去京城,可来平阳侯府找卫青,那时,卫青再与公孙兄把酒言欢,可好?” 公孙敖也不是拘泥之人,闻言爽快道:“好!卫青兄弟可要记得今日之言,公孙敖欠你一顿酒,待来日相聚,你我一醉方休!” “好!公孙兄珍重!”卫青拱手拜别。 公孙敖一拱手:“卫青兄弟,珍重!” 第六章 峥嵘初显 一场秋雨一场凉,萧瑟的秋风扫下一地落叶,天阴沉沉地像是吸满墨汁的棉花,闷的令人窒息。 由赵绾王臧牵头的兴建明堂之事,遭到了窦老太后的激烈反对,加之申公年老体弱,重启明堂一事进展极为缓慢,内困外忧,刘彻极为无奈。 赵绾见刘彻一筹莫展,提议道:“陛下初登大宝,身边缺乏贤良方正之士,何不效仿高祖,下求贤诏,广求天下贤能,开建元盛世呢?” “下求贤诏?”赵绾的话令刘彻不禁想起高祖十一年,在继平定楚王韩信、梁王彭越的叛乱后,高祖又亲自率兵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谋反。当时大汉朝内部秩序混乱,人才紧缺,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祖曾下求贤诏,广开言路,求天下贤能共商国策,而由此事也形成了大汉朝目前的选官制度。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忆起往事,刘彻眉眼流转,径自吟起高祖当年的《大风歌》,叹道:“比起高祖,朕逊色太多!” “不!”赵绾朗声道,“陛下雄才大略,堪比高祖!只是眼下略有小挫,只要陛下信心犹在,臣等愿殚精竭虑,誓死追随!” 赵绾的话激起了刘彻的斗志,想着自己身上流的是高祖皇帝的血,刘彻不禁洪声道:“这天下毕竟姓刘不姓窦!朕才是高祖的嫡子孙,是这大汉朝的天子!” “赵绾,你这就给朕拟‘求贤诏’,朕要效仿高祖,广求天下贤能,复我大汉之光!” 赵绾见刘彻目光炯炯,斗志昂扬,心中大为喜悦,高声应道:“诺!” ----- 待求贤令下,一时之间天下有识之士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入京城,刘彻亲自策问古今之道,应对者不下百人,其中以广川人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独尊儒术”的学说,最合刘彻的心意。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至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 “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好!说的好!”刘彻击节赞叹,圣心大悦。 ----- 依董仲舒的提议,刘彻大张旗鼓地办太学、改吏治,推崇儒家大一统思想,加强中央集权。当时长安城中,不少诸侯都盘亘在京都不愿回自己的封地,无形中就形成了一股对抗朝廷的势力,刘彻为了抑制诸侯对朝廷的影响,下诏严令各诸侯回自己封地,同时命令各封地、诸侯国开放城门,不得私设关卡限制往来出入。 这些改革的措施引来诸侯王和宗室贵族的强烈不满,他们都聚集到窦老太后身边告状哭诉。窦老太后向来拥趸黄老之术,见刘彻重启明堂、重用儒生已是不悦,加之窦婴之事更让她心中早有嫌隙,如今见这群人鼓动皇帝推行儒术治国,并胆大包天地拿自己的近臣亲戚开刀,更是怒不可遏。 是夜,长信宫内又是疾风暴雨。 窦老太后厉声道:“哀家一早反对你任用赵绾等人,且不说他们仗着你的宠信一步登天,如今竟如此胆大妄为,是想再酿七国之乱不成?” 刘彻早料到有这一天,不卑不亢道:“皇祖母息怒,当年之所以有七国之乱,正是因为各诸侯国专制一方,拥兵自重所致!如今孙儿将各诸侯王赶回各自封地,切断他们在京城的联系,又以儒家大一统思想,削弱诸侯王权力以加强中央集权…” 刘彻话还未说完,便被窦老太后一口打断:“儒家!儒家!如今皇帝开口闭口都是儒家,你怎不想想你父皇,你祖父他们哪个是靠儒家治国?若无几十年来的黄老之术,大汉如何能有今日的富庶?” 看着窦老太后对儒学深恶痛绝的样子,刘彻心中不免有些快意,“皇祖母,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汉朝虽府库充盈,但各诸侯王在京中以地方势力影响朝堂,视国家法度为无物,若不对此进行严惩,孙儿只怕七国之乱不远!” “啪!”窦老太后拍案而起,怒声道:“皇帝是指责哀家纵容他们霍乱朝纲了?” 刘彻看窦太后震怒,忙俯身赔罪:“皇祖母息怒!孙儿断无此意!” “哼!”窦老太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 前朝危机重重,窦老太后频频施压,令刘彻苦不堪言,本想着后宫有个青梅竹马的皇后,可以令自己一入温柔乡,得半日惬意轻松,孰料,这后宫亦是是非之地。 在刘彻母亲王娡还只是景帝美人时,便梦见拥太阳入怀,没过多久竟有了身孕,生下了刘彻。刘彻四岁时被封为胶东王,而景帝长子刘荣被册立为太子,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刘嫖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成为皇后,就想把女儿许给太子刘荣,不料刘荣生母栗姬目光短浅,因厌恶馆陶屡次给景帝进献美女而拒绝了这桩婚事,这令馆陶长公主十分恼火,转而看上了“梦日入怀”而生的胶东王刘彻。 馆陶长公主问小刘彻:“彻儿长大了要娶媳妇吗?” 小刘彻说:“要啊。”长公主指着左右侍女问刘彻想要哪个,小刘彻都说不要,最后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那阿娇好不好呢?” 小刘彻笑着回答道:“好啊!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就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长公主非常高兴,于是数次请求景帝,终于定下了这门亲事。 为了让刘彻坐上太子之位,馆陶长公主经常在景帝跟前诋毁栗姬,令栗姬渐渐失了宠。另一方面王娡暗中派人催促大臣奏请立栗姬为皇后,景帝素来忌惮前朝和后宫串通,当下竟论罪处死了该官员,不久之后便废了太子,改封为临江王。再之后,在馆陶长公主的推动之下,景帝正式册封王娡为皇后,刘彻这才得了太子之位。 数年过去了,刘彻坐上了皇帝的宝座,阿娇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大汉朝的皇后。因着这段往事,阿娇素来在刘彻跟前说一不二,再加之自幼受宠,虽然如今贵为皇后,但未有半分收敛,依然任性骄纵,刘彻心中虽颇为反感,但念着少年夫妻的情分和长公主的拥护之功,始终隐忍不发。 “朕这当的是什么皇帝呀!”刘彻一边自嘲一边朝椒房殿走来,值守的宫人正欲通传,刘彻罢了罢手,道:“不用传了,朕自己走走!” 这椒房殿在未央宫之内,处前殿之北,为历代皇后居所。此时已近申时,殿内宫人不多,只见几个宫婢低头擦洗着地面,一个宫婢正急匆匆地端了一盆水迎面走来,忽见是刘彻心慌之下,哐当一声整盆水应声落地,溅得刘彻一身水珠。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宫婢吓得脚一软,赶紧伏上前去为刘彻擦拭衣摆。 见婢女胆战心惊,刘彻也不忍责怪,一边自己擦拭一边道:“无妨!” 闻声而来的阿娇见刘彻衣裾潮湿,而一个宫婢却挨着刘彻尽显娇弱,醋意和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厉声道:“大胆贱婢,竟敢冲撞陛下!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笞杖二十!” 宫婢闻言惊慌失措,不住伏地求饶:“皇后饶命!皇后饶命!!” “阿娇,是朕未让宫人通报径直入殿,饶了她吧!”刘彻弹了弹衣襟上的水,好声言道。 “陛下!”阿娇听刘彻为区区宫婢求情,心中更是不快,不由皱了皱眉,嗔怪道:“陛下被泼了一身水,还替这贱婢说话,都是臣妾没有管理好宫人!”随即对左右侍卫令道:“将这贱婢拖出去!” “皇后!”刘彻闻言怒道,“朕说的话形同虚设吗?” “陛下!”阿娇也来了气,直接顶了过去,“臣妾管教宫里的下人,还请陛下不要插手!” “你,你…你!”刘彻气的说不出话来,手指了半天,丢下一个字,“好!”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 “启奏陛下,诸侯王回封地之事,尚有衡山王,厉王等不愿离去,请陛下限以时日,若再不离去,臣等将报送有司,强行驱逐。”未央宫内金殿之上,御史大夫赵绾出列,上表天子。 刘彻闻奏心道不久前刚与窦老太后为此事争吵,若是此时下令强行驱逐,只怕和长信宫要闹的更僵,想及此处刘彻不由缓声道:“太皇太后仁慈,见不得宗亲分离、子弟被逐,此事暂缓,再行商议!” 不料赵绾竟下跪言道:“陛下,自古以来,国家大事应由当朝天子决断,后宫妇人不得参与朝政,陛下既登大宝,按照祖制,处理任何事均可自己做主,无须请奏太皇太后!” 这句话刚落地,即刻掀起千层浪,殿上大臣有私下窃笑的,有面面相觑的,有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王臧敬佩赵绾的勇气之余也不禁暗暗为他捏了把汗,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赵绾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时日他们修明堂,倡儒学,驱诸侯,所做的一切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尊皇权,重君王,加强中央集权。但是兴建明堂之事太常时时借故拖延,不用问原因也知道这是窦老太后的意思,而驱逐在京诸侯王回封地又受到了来自长信宫的阻力,如今连皇帝自己都摇摆不定,这令赵绾万分焦急。 与其受人钳制,不如先发制人。故此赵绾横下心去讲了那一番话,一是希望借此打开局面,让朝臣以皇帝为中心,二来也是坚定刘彻改革的决心。 王臧手执笏板出列,双膝跪地:“陛下,赵御史所言极是!陛下既为一国之君,国家大事均可自己决断!” 刘彻当然明白两个臣子的心意,但放眼朝堂,除了赵绾王臧二人,其余人等均是闭口不言,刘彻不禁从心底打了个冷战,看来这是一场早分胜负的战役。 朝堂这边硝烟未散,长信宫就收到了消息,老太后凤颜大怒,心道,刘彻你才当了几天皇帝啊,这么快就要从哀家手中夺过权力了?好!你不是有赵绾王臧做先锋吗?行!我倒要让你看看这大汉朝究竟是谁说了算! “摆驾未央宫!”窦老太后满脸怒容。 “太皇太后驾到!”随着未央宫外通禀声的响起,大殿之内噤若寒蝉。 “是谁在皇帝跟前进谗,说国家大事应由当朝天子决断,无须请奏长信宫?”当着满朝文武,窦老太后厉声责问,龙头拐杖在未央宫一敲,威严不容质疑,瞬间满堂寂静无声。 刘彻见长信宫这么快就收到消息,老太后还亲自赶了过来,心里不觉一阵冷笑,极不情愿地起身,挤出一丝笑容迎道:“孙儿恭迎皇祖母!皇祖母有事命人通传便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哼!”老太后怒气未消,“哀家再不来,怕是要背上这后宫乱政的骂名了!” “皇祖母多虑了!”刘彻好声应道,“孙儿与朝臣在此商议国事,何时言及后宫乱政?” “商议国事?”窦老太后的拐杖又是重重一敲,“罢黄老,尊儒术,这就是皇帝所谓的国事?这群儒生满口雌黄,挑拨生事,根本就是新垣平之流,皇帝必须严惩!” “皇祖母息怒!”刘彻强捺下所有不满,依旧好声言道,“这二人言辞确有不妥,但他们赤胆忠心,绝无挑拨之意,此事有些误会!” “误会?”老太后冷笑一声,“驱逐诸侯王出京是误会?罢黄老尊儒术是误会?说哀家为一后宫妇人,不得涉政,又是误会?”老太后的语调步步紧逼,尤其这最后一句,更是剑拔弦张。 “将赵绾王臧投置廷尉府,即刻着人查办这二人奸利之事,报于哀家!”窦老太后的话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仿佛告诫这朝堂上所有的人,她,窦漪房,才是这大汉王朝的掌权者。 “皇祖母!”刘彻正要阻拦,被老太后一声喝断,“皇帝,哀家劝你一句。”窦老太后看着刘彻一字一句说道,“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如同一把尖锐的冷箭,瞬间就让刘彻五内俱凉,什么大汉天子,什么九五至尊,在这一刻,分明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赵绾王臧抬头挺胸被侍卫押下,铁骨铮铮对刘彻言道:“陛下不必替臣等求情,臣二人忠心可表日月,只愿陛下执掌山河,臣等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押下去!”窦老太后闻言脸色早已铁青。 殿上百官鸦雀无声,刘彻只听见自己心中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第七章 有佳人兮 连日来的重重压力,令刘彻身心俱疲,朝政有自己威仪赫赫的皇祖母处理,后宫有说一不二的陈阿娇掌管,反倒是自己这个皇帝如同架上摆设,和牵线木偶别无二致。 愤懑、疲累、抑郁中,刘彻望着这个红墙碧瓦的宫城,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失落与抵触。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可此时此地却没有了往日的亲切,反而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牢牢困住,不得半分自由,忆及往事,对照眼前,刘彻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立着的是上大夫韩嫣,在刘彻还是胶东王时他便一直相伴左右,相处甚笃,听得刘彻长叹,韩嫣心里明白他的苦楚,可眼下的局势,他也明白,没人能使得上半分劲。默默伴着刘彻半晌,望着殿外广袤的天空,一个念头从韩嫣脑中跳了出来,“陛下,外面天气如此之好,臣陪陛下去郊外打猎可好?”韩嫣望着刘彻提议道。 “郊外打猎?”刘彻不觉失笑,“朕还真是许久未去郊外打猎了!” “可不是么!”韩嫣笑道,“臣记得上次和陛下出城狩猎,陛下的马践踏了百姓的庄稼,最后还是假托了平阳侯之名才将此事平息,陛下可还有印象?” 韩嫣提起的往事令刘彻心中畅快了起来,“哈哈是啊!那次还好借平阳侯之名处理,不然闹大了朕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 “哈哈哈!”君臣二人谈论着那段往事,都不禁开怀大笑,刘彻命人拿来弓弩,换了身寻常的衣裳便和韩嫣各骑一骑,快马扬鞭出了未央宫。 ----- 深秋的午后,阳光在地上漏下斑斓的影子,河面无风不起半点涟漪,卫子夫倚在树旁,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暖和而安宁。 卫青今日就要回来了,趁着乐坊无事,卫子夫便独自一人到入城的道上等着卫青,姐弟许久未见,待卫青入城便见姐姐在等候自己,一定很是欢悦吧。卫子夫能想象到卫青兴奋的模样,心中忍不住一阵莞尔。 午后的阳光触手轻柔,洒在身上如同着了一层金色的锦缎,等了许久还未见卫青的马车,卫子夫不觉生了一丝倦意。眺眼望去,眼前河面平滑无波,宛若一面天然的铜镜,望着眼前的景色,卫子夫不由吟唱道: “爱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婉转的歌声如出谷黄莺,清扬欲滴,连过往的鸟儿都似停足倾听,忘了展翅,刘彻打猎返城,听闻歌声不觉勒住马缰转首问道:“何人歌声如此美妙?” 韩嫣也勒住马绳,循声望去,只见离他们不远处的河边有一位白衣女子,鬓发如云,身姿曼妙,正在长舒广袖,临风起舞。只见她衣袂飘然,踏云逐风,那般的潇洒无拘,一如清莲临风,灵秀飘然,活泼泼地惹人喜爱。 “好一位自在的佳人!”刘彻望着起舞的女子,不觉叹道:“若朕也能活的如此自在,倒也不枉此生了!” “陛下雄才大略,总有乾纲独断的一天…”韩嫣在一旁好声劝道。 刘彻点点头,似在自语又似在说与韩嫣听,“朕也在等这一天!” 说话间,二人正要离去,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尖叫,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刚才还在河边起舞的女子不见了踪影,“韩嫣,快去看看!”刘彻心中一急,赶紧驱马上前。 “好!”韩嫣一驱马,紧随其后。 待骑马走近,刘彻这才看清刚才起舞的女子鬓发凌乱坐于草丛之中,“姑娘,你没事吧?”刘彻匆忙下马,关切问道。 卫子夫见来者是一位青衣男子,不觉多了几分戒心,忙道:“多谢关心,小女子无事。”言罢,便低下头来。随后赶来的韩嫣跳下马背,走近跟前向着刘彻问道:“二哥,发生了何事?” 刘彻并未作答,见眼前女子白色的裙裾上多了一道血痕,刘彻不禁问道:“姑娘刚才可是被蛇咬了?” 卫子夫见来人并无恶意,心中的防备卸下了几分,低头应道,“是!” “被蛇咬了?”韩嫣忙道,“姑娘快看看伤痕如何,若是被毒蛇咬伤,怕是麻烦的很!” “这…”卫子夫踌躇了起来,刚才她正要查看腿上伤口,见有男子过来,这才掩了起来,刘彻好似看出她的心思,忙道:“姑娘,我们兄弟二人路经此处,听闻姑娘叫声方前来一看,虽然男女有别,但姑娘伤口经不得拖延,还是先看看为好。” 卫子夫听刘彻如此一说,又见这二人皆是器宇轩昂,君子气度,便将心中剩余的几分防备也卸了下来,低身一礼道:“多谢两位公子,是子夫迂腐了!”言罢,小心卷起裤腿,只见白皙的小腿上多了一道锯齿状的牙痕,皮肤周围也略有红肿,刘彻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轻声问道:“姑娘伤口可疼?” 卫子夫轻轻点了点头,刘彻向韩嫣一伸手,道:“把药拿来!”韩嫣闻言从怀中摸出一个蓝瓷小瓶,递了过去。 刘彻拔出瓶塞,将瓶中的姜色粉末洒了些在伤口上,道:“姑娘别怕,在下仔细看过伤口,牙印呈锯齿状且周围没有发黑,当是无毒。想来周边皆是水草,咬伤姑娘的应是寻常水蛇,在下已在伤口上了药,姑娘回去后好生休养,应无大碍。”言罢从怀中拿出一条帕子,将其包扎于伤口,待处理完毕方才起身。 卫子夫忍着疼起身向刘彻深施一礼,道:“小女子卫子夫,多谢公子相救!” 这一礼,令刘彻不由呆住,眼前的佳人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若红樱,不点而朱,一双水眸灿若星辰,顾盼生辉。“好一位清秀的佳人!”刘彻心中暗暗叹道。 卫子夫见刘彻盯着自己看,两片红霞不由飞上颊边,羞赧道:“还未知公子尊姓大名,卫子夫铭感五内!” 刘彻见状发觉自己失态,忙收住目光,拱手道:“在下…在下姓曹,单名一个寿字,区区小事,姑娘莫要放于心上!” “曹寿…”卫子夫轻轻念来,不由问道:“公子名中的寿字,可是长寿的寿?” “正是!”刘彻笑道:“可有不妥?” 卫子夫忙摇了摇头,心中暗笑自己少见多怪,天下同名姓的太多,只是与自家侯爷同名同姓,倒也真是巧了! “姑娘孤身在外,又遭蛇咬,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刘彻好意提醒道。 “多谢公子!”卫子夫点点头,道:“小女子在此等候弟弟归来,看时辰应是快要到了!”正说着,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卫子夫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不由欣喜道:“正是弟弟到了!” 见马车朝这边驶来,刘彻不便久留,当下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告辞!”言罢与韩嫣转身上马,扬鞭离去。 -----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晚,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在清晨的阳光下煞是好看。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了,整个侯府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满园的红梅开的正盛,花瓣上的点点白雪衬着金丝花蕊,更添得几分清雅。一阵风吹过,花瓣上的雪花簌簌落下,似有若无的清香缕缕不绝,拨动着卫子夫心底的思弦。 自那日河边归来,不知何时那名青衣男子的模样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在眼前,“姑娘,虽然男女有别,但姑娘伤口经不得拖延,还是先看看为好…”那日发生的一切,如同雕刻了一般,在她眼前清晰可见。 “曹…寿…”卫子夫絮絮念来,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对着阳光细细展开,那是绣了数枝绿竹的锦帕,因那日包扎染了点点血渍,反倒添了几分红梅翠竹的韵致。卫子夫的指尖轻轻抚过帕面,隐下了千万缕的心思,如此好的绣工定然是出自女子之手,想必也是玲珑锦绣的人儿,否则如何能配的上丰神俊朗的他? 可自己是谁?不过是侯府的区区讴者!既入奴籍,如何能存这般心思?卫子夫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将锦帕小心叠好,收入怀中,呐言道:“公子,年年岁岁,愿你安康!” ----- 那日的河边相遇,同样在刘彻脑中挥之不去。那清丽的歌声、曼妙的舞姿,和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自他回宫后便念念不忘。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刘彻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平阳侯府的宾客倒不见减少,依旧是门庭若市,丝竹之声终日不绝。 刚刚结束了一场歌舞,卫子夫倚在乐坊内的锦榻上稍作歇息,一阵帘动,夹着丝丝寒意,门房的小荀子搓着手闪身入内,快步走来笑道:“子夫姐,你这里可真暖和!” 卫子夫抬眼笑道:“小荀子今日不是你在门房值守吗,如何能得空来乐坊?”说着便起身招呼道,“来,坐我这边暖和些。” 小荀子呵手笑道:“不坐了,子夫姐,府门外有一男子来寻卫青,我一早见卫青出府办事了,眼下还没回来呢,见他等的急,我便过来告知你一声,回头就走。” 卫子夫赶紧道谢:“多谢你了!这么冷的天,还让你专程跑来一趟!”说着便拿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道:“走,我与你一道过去。” 这几日零星小雪不断,路面湿滑,小荀子远远指着门外一名牵着黑马的男子道:“子夫姐,就是他了!” 来者是公孙敖,他正等的焦急,只见一名女子着了红色锦袍,莲步轻移款款而来。 “敢问可是公子在等卫青?”卫子夫上前行礼问道。 公孙敖一时愣住,眼前的女子雪姿玉肤,红衣映衬下越发显得清丽可人,不觉看出了神,半天都未作答。 “公子…“卫子夫见他沉吟不语,不由小声唤道。 “啊…”公孙敖忙收敛心神,回礼道:“回姑娘的话,正是在下!” 卫子夫笑道:“卫青是小女子弟弟,不巧他出府办事尚未归来,不知公子寻他何事?” 公孙敖说道:“在下路经此地,特来寻访故人,不知卫青何时归来?”说话间,随着一阵马蹄声,只听得卫青远远喊道:“公孙兄!” 公孙敖循声望去,只见卫青一身玄衣,策马而来,“卫青兄弟!”公孙敖大声应着,朝卫青挥了挥手。 “吁!”卫青走近跳下马背,望着公孙敖欢喜不胜,“公孙兄,你怎么来了?” “卫青兄弟!”公孙敖亦是欢喜道,“公孙不日前进京,特来看望兄弟。” “太好了!”卫青爽朗一笑,指着身边的卫子夫道:“这是我姐姐,卫子夫。”又对卫子夫道:“姐姐,这是我在义渠结识的好友公孙敖。” 见卫子夫立于一边,卫青又道:“姐姐你如何会在这里?” 卫子夫笑言:“适才小荀子去乐坊寻我,说是有位公子在府前等你,不巧你又出府了,怕公子等的着急这才让我过来。” “原来如此。”卫青朗笑道,“公孙兄,待我回府复命后,你我二人一道饮酒如何?” 公孙敖点头笑道:“甚好甚好!” ----- 待卫青将府内事情办妥,便与公孙敖在附近找了个酒肆坐下,卫青举樽问道:“一别数月,公孙兄一切安否?” 公孙敖闻言神色黯然,眼中隐有泪滴,“不瞒兄弟,自义渠一别,舍妹身子每况愈下,不久…便弃我而去了…” 卫青闻言也着实心伤,不由动容劝道:“公孙兄…节哀!” 公孙敖点点头,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妹妹自幼与我相依为命,她一走,公孙亦心无牵挂,再不愿独留故地触景伤情。” “嗯!”卫青点头道:“睹景思人,离开故地也好,公孙兄此番来京有何打算?” 公孙敖道:“男儿志在四方,之前因舍妹一直未能远行,如今既已孑然一身,必得建功立业。此次进京见朝廷张贴招收车骑檄文,公孙有心一试。” 卫青颔首,道:“朝廷这几月张贴檄文确有不少青年才俊前去应试,不过能入皇廷车骑并非易事,无功而返者多不胜数,公孙兄可有把握?” 公孙敖道:“公孙素喜骑射,马背功夫亦极为熟稔,此去该有六七分把握。只是公孙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卫青道:“你我一见如故,公孙兄但言无妨。” 公孙敖道:“自义渠一见,公孙便知卫兄弟绝非池中之物,此次朝廷广招人才,卫兄弟何不前去应试,若你我兄弟能同为朝廷效力,岂不美哉?” 卫青一笑拱手道:“公孙兄谬赞了,只是如公孙兄牵挂令妹一般,卫青亦心念姐姐,平阳公主对卫青姐弟有知遇之恩,卫青不敢忘却。”言罢斟上一樽酒,卫青举樽道:“公孙兄,天高鸟飞,海阔鱼跃,卫青预祝你前程锦绣!” 公孙敖迎上酒樽,朗笑道:“好,卫兄弟果真重情义,公孙敬你!” 第八章 上巳佳节 早春三月,风卷柳絮,云映花红,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到了。上巳节是大汉朝的传统节日,俗称三月三。每到上巳节这天,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族,都要到江河池沼之滨洗濯祭神,以去除宿垢,祈求福祉。 在上巳节当天,尤为重要的是祭祀高禖,高禖为上古生育之神,因供于郊外又称郊禖。陈阿娇虽贵为皇后又受尽恩宠,可偏偏多年来一直未有身孕,故而三月三祭祀高禖,祈求子嗣,她自然是无比上心。 对此刘彻同样十分重视,毕竟在他这个年纪,他的父皇景帝膝下早有了他们兄弟数人,而如今既登大宝,为皇室绵延血脉当是头等大事。可偏偏陈阿娇婚后多年未有所出,为后后又独揽后宫,这令刘彻非常不满,普通官宦之家三妻四妾尚是寻常,而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却不可选嫔纳妃,每每想起此事,刘彻禁不住长吁短叹。 ----- “皇后,陛下在殿外已经催促数次,询问皇后何时可以起行?”阿娇身边的宫婢揣度着皇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见本宫正忙吗?催什么催!”阿娇没好气地斥责着宫婢,对着莲花镜细细描了一下眉,又用红纸将唇上了一下色,方才抚了抚头簪,道:“起驾!” “皇后起驾!”通传声从椒房殿远远传来,刘彻在殿外的御辇中冷声道:“起驾!” ----- 围绕着长安城的共有八条水流,临北的是泾水、渭水,贯穿东边的是灞水、浐水,绕过城南的是潏水、滈水,流经西面的是沣水、涝水。因未央宫地处于长安城西南,故此宫中祭祀高禖往往去的是城南的滈水河畔,但刘彻的随身近侍杨得意依然恭声请奏:“陛下可是去往滈水河畔?” 刘彻尚未作答,便见有小宫婢急匆匆行来,对杨得意道:“皇后有口谕,请陛下移驾灞水!”刘彻在辇内闻言不觉脸色一变,心道这皇帝当的真够窝囊,连去河边祭祀高禖都做不得主,索性连这天下一起拱手相让得了!生气归生气,但刘彻还真不想为这等小事争辩,于是强按下怒火,沉声道:“杨得意,改道灞水!” “诺!”杨得意高声道,“陛下改道灞水!” ----- 行至灞水高禖庙,早有宫中侍卫将周边一干人等驱逐,严命把守了起来。刘彻下辇抬头便见‘灵神高禖’的匾额悬于庙门之上,此时陈阿娇的驾辇也到了,宫婢扶着阿娇下了辇,阿娇走近刘彻郑重言道:“臣妾听闻灞水高禖甚是灵验,故此今日与陛下一道来此祈求福祉,望有求必应!” 刘彻顾念阿娇一片诚心,当下便也敛起神色,道:“皇后心诚,必会如愿!”阿娇闻言不由两靥生笑,柔声道:“多谢陛下!”望着阿娇笑容宴宴,刘彻不觉念起两人少时青梅竹马的时光,心中柔和了几分,携了阿娇的手一道入内。 庙内分前中后三进院落,正殿设有穿廊,廊前的石栏之上雕刻了莲花、虫鱼、鸟兽等各色图案,殿内设有木雕暖阁,正中供奉着高禖之神,左右各立一侍女,仪态端庄,栩栩如生。 因着早些时候有不少善男信女来此供香,殿中的香炉内早有厚厚的一层香灰,庙祝替帝后点燃香火后便悄然退出。帝后二人供上清香,又在蒲团上拜了三拜,阿娇喃喃念道:“高禖之神,请保佑信女陈阿娇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若信女得偿所愿,定然为你重塑金身,颂扬高禖之名!” 祭过高禖,御驾一行便前往灞水河畔洗濯宿垢,已是辰时,灞水河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侍卫将河畔隔出一大片区域,供帝后洗濯之用。阿娇将灞水淋了淋发髻,又将双手放于灞水之中清洁,此时从附近水域飘来一只鸡蛋,阿娇不禁大喜过望。 临水浮卵古已有之,是将煮熟的鸡蛋放在河水之中,任其漂浮,拾到者食之,便会在不久后怀上身孕,正是上天降子嗣的吉兆。故此阿娇见鸡蛋浮来,赶紧伸手取了过来,心中喜道,定然是高禖显灵,好事不远了! 孰料鸡蛋拿在手中刚剥开,便闻到一股臭味,阿娇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拿来的鸡蛋是一只坏了的蛋,当下容颜大变,将鸡蛋狠狠摔了出去,厉声喊道:“来人!给本宫将这片水域的妇人都抓起来!” 刘彻闻声急忙过来,在得知事情原委后,好声劝道:“阿娇,今日乃是上巳节,百姓甚多,那只臭蛋也不知是何人所放,即便你将所有人等抓来又有何用?不如朕陪你重新再取一只蛋,不要坏了兴致可好?” “不好!”阿娇断然否定,带着满腔怨气言道:“臣妾刚去求过高禖,谁知初来灞水之畔便得了臭蛋,触了这般霉头,臣妾定然要找出始作俑者,千刀万剐方泄我心头之恨!” “皇后!”刘彻见状心中不由起怒,带了几分责备道,“你可否不要如此胡搅蛮缠!” “什么?你说我胡搅蛮缠?”阿娇心中本就有气,闻言更是窜出三丈火,大声道:“你休要管我!侍卫何在?” “陈阿娇!”刘彻脸色铁青地喝道,见侍卫闻声赶来,刘彻一挥手,道:“下去!都给朕下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后,听了哪边的命令才好?一时之间都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你身为皇后,竟如此蛮横!”刘彻向着阿娇怒声道,“你赶紧给朕回宫!” “好啊,刘彻,你竟敢如此待我!你等着!”陈阿娇心中气极,一跺脚,甩手就走。 随着‘皇后起驾!’渐行渐远,刘彻长长叹了口气,眼前水面无波,惠风和畅,本是舒心放松的好时候,偏偏同行之人如此娇蛮无理,真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起驾!”刘彻心情十分低落,神情颓然地对杨得意说道。 “诺!”杨得意应了一声,低声问道:“陛下可是回宫?” 刘彻一时语塞,回宫?回宫岂不是自寻没趣?可倘若不回宫,又可以去哪呢? 杨得意仿佛知道刘彻的纠结,又低声道:“前些时日,平阳公主不是请陛下过府一聚吗?” 杨得意的话提醒了刘彻,刘彻不禁眼前一亮,道:“朕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摆驾平阳侯府!” “诺!”杨得意得了旨意,高声道:“摆驾平阳侯府!” ----- 平阳公主刚从河边祓禊归来,得知皇帝即将亲临,还尚未来得及准备,刘彻的御辇便到了侯府门外,平阳公主忙携了府里一众人等至门前接驾。 见过礼后,平阳公主迎了刘彻往府里走,边走边自责道:“不知陛下今日亲临,平阳未作准备,还请陛下勿怪平阳失礼!” 刘彻笑道:“是朕来的突然,皇姐莫要嫌朕叨扰才是!” “陛下来此是何等荣幸,何来叨扰一说?”平阳公主两靥生辉,笑道:“陛下再要如此说,才真是折煞平阳!” “哈哈哈!”刘彻朗声笑道,“朕还是在皇姐府里畅快些!” “怎么,曹侯未与皇姐一道归来?”刘彻左右未见曹寿身影,不由随口问道。 平阳公主笑道:“曹寿早就约了三五好友踢蹴鞠去了,陛下莫要管他!前些时日平阳得了几坛上好的佳酿,今日陛下来此,正好一饮!” “皇姐府里总有好东西,看来是朕来的太少了,哈哈哈!”刘彻笑道,“来!让朕品品佳酿如何!” “好,陛下稍等!”平阳公主笑着应道,赶紧命人呈上佳酿,传来管弦歌舞。刘彻见状忙道:“皇姐,朕今日心绪不佳,无心赏舞,皇姐陪朕说说话便是了!” 平阳公主本就想着皇帝亲临怎么事先也不通知一声,闻言心中立即明白了几分,忙摆摆手示意府里的下人退去,亲自开坛给刘彻斟了一樽酒。 这酒果然是好,开坛便闻酒香扑鼻,倒入酒樽色泽琥珀,刘彻赞道:“好酒!”当即便连饮三樽。 平阳公主见状忙按下酒樽,好声道:“陛下有何心事,不妨说与平阳听听!佳酿虽好,但陛下如此饮酒,恐伤龙体,还是慢饮细品为好!” 刘彻闻言放下酒樽,看着平阳公主徐徐言道:“皇姐认为朕这个皇帝当的如何?” 平阳公主自然明白刘彻的苦楚,闻言不动声色斟起一樽酒,举樽道:“平阳恭贺陛下!” “恭贺朕?”刘彻一愣,继而不屑道,“如今连皇姐也要笑话朕吗?” 平阳公主摇了摇头,一遮袖,饮下一樽酒,平声道:“陛下如今还是陛下,难道不值得恭贺吗?” 刘彻一凛,心中顿时明白了平阳公主之意,缓声道:“皇姐所言极是!只是如今朕这个皇帝当的还不如当年的胶东王来的自在!” 平阳公主好声劝道:“陛下当年只是胶东王,如今却贵为一朝天子,肩上的担子自然会重很多!” “哼!一朝天子?”刘彻冷笑道,“皇姐见过像朕这般窝囊的天子吗?” “陛下!”平阳公主替刘彻斟上一樽酒,正色言道:“陛下九五之尊,切莫如此妄自菲薄!在平阳眼里,陛下乃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是这大汉朝真正的主人!” “哈哈!名正言顺的皇帝,大汉朝真正的主人!”刘彻仰头大笑,将酒一口饮尽,重重落樽道:“这大汉朝怕是姓窦,不姓刘!” “陛下慎言!”平阳公主忙道,“眼下只是时机未到,陛下还须忍耐!” “忍耐!忍耐!”刘彻将酒樽往地上重重一掷,寒声道,“赵绾王臧如今身在廷尉,朝堂大事,皇祖母说一,朕不得说二!更可恨还有那陈阿娇,仗着其母拥戴之功,从来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堂堂一个天子,还要忍耐到何时?” 平阳公主起身捡起酒樽,望着刘彻郑重言道:“陛下,刚才这番话你在平阳这里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当须谨慎,万不得再出此言!” 刘彻一听越发愤懑,振衣而起,直言道:“莫不是连皇姐也怕了皇祖母?” 平阳公主摇摇头,将酒樽置于案上,沉声道:“陛下在朝中势单力薄,如今皇祖母一手把持朝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陛下适才所言若为外人知晓,只怕皇祖母废了你这个皇帝的心都有!” “哼!她要废便废,朕这个皇帝当与不当还有何区别?”刘彻恨恨言道。 “陛下,你可愿听平阳讲一件旧事?”平阳公主一脸平静,缓缓说道。 刘彻望了一眼平阳公主,心中起了一丝波澜,复又坐下道:“愿闻其详!” 待平阳公主将归乡省亲时遭歹人绑架之事徐徐说来,刘彻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绑走当朝公主?” 平阳公主不疾不徐道:“陛下以为还有何人?” 刘彻心中一沉,不相信言道:“难道是…” 平阳公主见刘彻欲言又止,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皇祖母!” “她为何要如此?”刘彻依然不愿相信。 “只因我夫君言行不慎影响了窦氏一族的利益,皇祖母便要削减他封地俸禄,我不过直言了几句,便是逆了皇祖母的意!陛下你且细想,若是我在平阳县被掳走,最后遭殃的是谁?而柏至侯许昌又有谁能指的动他?” 刘彻闻言只觉脊背一阵凉意,呐呐道:“她可是我们的亲祖母啊!” “陛下,亲祖母又如何?当年她一再逼迫父皇让位给梁王时,可有把父皇当她亲儿子吗?”平阳公主看着刘彻认真说道。 平阳公主的话勾起了刘彻对往事的回忆。 当年窦老太后为了让景帝在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她心爱的小儿子梁王刘武,不惜以死相逼,只可惜刘武英年早逝,窦老太后迫于无奈,这才让刘彻登了大宝。 “那年六月皇叔殁于热病,皇祖母苛责父皇,言皆是因父皇不许皇叔留京,故此才让皇叔染上怪疫而亡。待父皇宾天,皇祖母竟又一心想让皇叔之子继承皇位,丝毫不念还有朕这个太子。”念及往事,刘彻心中五味杂陈。 平阳公主点点头,道:“陛下,你记得这些就好!” 提起往事,刘彻不禁汗水涔涔,自己早先就不是他至高无上皇祖母的理想人选,如今新政已是逆鳞之举,若是再有忤逆,只怕凭了他这亲祖母的性子,还真会废了自己这个皇帝。想及此处,刘彻直愣愣地不发一言。 平阳公主见状情知刘彻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便更进一步直陈利弊:“陛下,当年母后如此良苦用心才让你当上太子,你切莫枉费了母后一番苦心。眼下皇祖母虽然权倾朝野,但你才是大汉朝的皇帝,只要你韬光养晦,还怕日后没有机会重掌乾坤吗?” 刘彻心中早已通透,对平阳公主所言深以为是,忙低头礼道:“难为皇姐替朕思虑周全,以前是朕太不知轻重!” 平阳公主笑道:“陛下心窍玲珑,平阳只是稍加点拨而已!” 正说话间,只听腹中一阵声响,刘彻不由笑道:“皇姐,朕现在饿了!” 平阳公主掩嘴一笑,双手一拍,府内婢女躬身而入,平阳公主道:“备宴!” 第九章 纤云弄巧 稍许,玉盘珍羞,各色果品,府里的下人一个个手托金盏,鱼贯而入,不多久便将鎏金案几摆得满满当当。 玉露琼浆,香飘四溢,平阳公主举樽道:“陛下,今日乃是上巳佳节,平阳恭祝陛下圣体安康!釂!” “多谢皇姐!釂!”刘彻举樽迎上,一饮而尽。 “陛下,平阳府中近日排练了新的舞曲,有请陛下一观!”平阳侯府的舞曲,京城尽知其精妙,皇帝亲临,平阳公主自然要拿出压轴之作。 “好!”刘彻笑道,“皇姐府里的舞曲素来是长安城中一绝,朕今日有幸了!” “陛下谬赞!”平阳公主粉颊含笑,神采奕奕道:“传歌舞!” 少时,编钟响起,数位清秀的女子翩然而至,随着管弦齐奏衣袂飘飘,翩跹中身姿轻灵,舞姿曼妙。只见这些女子或低眉抬腕,或轻舒柔夷,眼波流转处风情万种,回眸一笑时百媚丛生,刘彻看得不由拍手叫好。 前曲罢,众女子徐徐收袖,聚成一圈,低眉敛首间,忽闻一阵清泠的琴音响起,只见众歌姬纷纷向四面退去,好似一朵花苞缓缓开放,而花蕊中央有一个白衣女子在浅吟低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歌声杳然如空谷清音,澄净而轻灵,“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刘彻闻声好似定住一般,连送往唇边的酒樽都忘了喝,只一动不动地听着。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卫子夫足尖点花,莲步轻移,仿若仙子凌波踏水,飘然而来。只见她纤腰扶风处翩然起舞,素手微展,飞如惊鸿,矫若游龙,浅吟曼舞间,刘彻只觉自己心中似有千株花蕊纷纷绽放,灼灼妍华。 真的是她吗?刘彻定睛望去,伊人眉似远山,眸如秋水,山山水水,似一幅清丽的画,迎面而来——那日在河边似一朵盛开的白莲,迎风轻舞的可是她?那个令他朝思慕想,念念不忘的女子可是眼前的她? ----- 放眼座中贵客,卫子夫亦是诧异,听闻今日天子驾临,可座上宾怎会是那日在河边出手相助的曹公子?心中虽有存疑,但卫子夫足点莲花身姿翩跹,不敢有半分大意,趁着一个回旋转身,卫子夫侧目看去,谁知正遇上座中客款款相视,四目交汇处恍若电光火石相遇,刹那间卫子夫心中一柔,羞赧地低下头去。 平阳公主见刘彻失态,颇觉意外,自己这个弟弟素来眼高于天,这曲歌舞能令他如此欣赏还真是难得,不由笑道:“陛下觉得平阳府里的歌舞比之皇宫,如何?” 刘彻闻言并未作答,望着起舞的白衣女子问道:“皇姐,此女子可是名叫卫子夫?” 平阳公主顺着刘彻的目光看去,不由诧异地点了点头,“确是卫子夫,陛下如何认识她?” 刘彻洒笑道:“当日我与韩嫣出城狩猎,曾在城外与她有一面之缘。” “竟有如此巧事!”平阳公主笑道,“那日在平阳县救我的那名婢女正是她!” “是她?”刘彻哑然失笑,“看她这般娇柔,未想到会如此机敏!” 此时一曲完毕,众歌姬轻收广袖,低身下拜,逐一退下,平阳公主道:“子夫留下!” 众歌姬望着卫子夫轻笑退下,卫子夫心中一动,低首拾步上前,恭身一礼道:“公主!” 平阳公主笑道:“子夫,此乃当今圣上,你可认得?” 卫子夫徐徐抬眼,见端坐席间的正是当日救他的那位公子,一时间心如鹿撞,忙躬身道:“曹公子…”话刚说出口便觉不妥,忙又道:“奴婢卫子夫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曹公子?”平阳公主闻言忍俊不禁,望向刘彻道:“陛下,你莫不是又在外假借了曹寿之名?” 刘彻低头笑道:“皇姐,知朕耳!” 听着平阳公主和刘彻的对话,卫子夫心中不由失笑,这个陛下也太贪玩了些,想起那日他的疏朗细致,卫子夫唇边不觉漾上一丝浅笑。 刘彻注意到了卫子夫唇边的笑容,不由问道:“你笑什么呢?” 卫子夫忙敛起笑容,将头垂得更低,恭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多谢陛下相救之恩!” 刘彻见卫子夫如此拘谨,不由朗笑道:“早知你如此,不如朕一直以曹公子自居好了!” “子夫不必拘谨!”平阳公主亦笑道,“陛下难得来府里,你在陛下身侧替他斟酒便是!” 卫子夫应了声诺,便上前为刘彻斟上一樽酒,退步低首立于一侧。 自分别后,虽然一直心念于他,但是第一次可以这么真实地靠近他,卫子夫心中不由升起一种难言的情愫。那日相遇,她便知他绝非寻常市井小民,只是再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当今天子!两人之间云泥之别,自己怎可以再存那般心思?卫子夫不由暗暗恼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而佳人在侧,刘彻也没了喝酒赏乐的心思,但又不能向平阳公主明言,只能东拉西扯,谈些各地风土人情,坊间趣事,聊作消遣,待时辰不早,便也起驾回宫了。 ----- 自上巳节后,刘彻总会寻些由头来平阳侯府喝酒赏乐,时间一长,平阳公主便也明白了刘彻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趁着歌舞罢,平阳公主遣走左右下人,试探问道:“陛下,可是喜欢平阳府里的歌舞?” 刘彻点头笑道:“那是当然,否则朕也不会常来呀!” 平阳公主听罢不由巧笑道:“还是,陛下更喜欢歌舞的人呢?” 刘彻未料到平阳公主会有如此一问,不由红了脸讷讷言道:“皇姐你说什么呢?” 平阳公主噗呲一笑,道:“你我姐弟,一母同胞,陛下若是喜欢,不必瞒着姐姐!” 刘彻本也无心相瞒,闻言不由起身,拱手礼道:“还望皇姐成全!” 平阳公主见状忙起身言道:“陛下言重了!平阳本就有心让子夫照料陛下,陛下宫中寂寥,多个知心人也是好的。” “多谢皇姐!”刘彻心中感激,但又有些犹豫,“只是不知她心意如何…” 平阳公主微微笑道:“天下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得到圣眷,她一个小小讴者能有这样的福分已是祖有荫庇了!” “皇姐,你知道朕并非此意…”刘彻赶紧解释道。 “是了!是了!”平阳公主轻笑道,“我懂陛下之意!陛下是担心自己唐突吗?” “嗯!”刘彻点了点头,道:“还是皇姐最了解朕!” 平阳公主道:“依平阳看来,子夫心里当是有陛下的!” “皇姐为何这样说?”刘彻诧异道。 “那日我见她在院中对着一方锦帕入神,走近一看只见帕子上绣了几枝绿竹,光看绣工之精巧,便知此帕定是宫中之物。再看帕上有点点血渍,平阳想起陛下曾在城外救过子夫,两相结合便推断出子夫心念之人当是陛下!” “锦帕…”刘彻喃喃自语,忽然双目有神,道:“那日她被蛇咬伤,朕确实拿出随身帕子替她包扎,依皇姐所言,那帕子她定然未曾丢弃!” “何止未曾丢弃!”平阳公主笑道,“只怕是贴身携带吧!” “皇姐…”刘彻双颊微微泛红,平阳公主见状止了笑道:“陛下,此事就交给平阳吧!定然替陛下办妥!” 刘彻闻言略做沉吟,拱手一礼道:“皇姐,那朕三日后再来,有劳皇姐了!” 平阳公主一笑,躬身道:“恭送陛下!” -----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刘彻再临平阳侯府,同样的美酒佳肴,同样的清丽美姬,只是缓歌慢舞中不见了卫子夫的身影,刘彻不禁急道:“皇姐,子夫她?” “陛下莫急!”平阳公主笑道:“陛下安心饮酒,定心赏舞,子夫在后面的厢房里等候陛下。” 刘彻面上一红,道:“皇姐,她…可是答应了?” 平阳公主笑道:“那是自然!” ----- 厢房暖阁,卫子夫汤沐后着了一身红衣出来,只见她青丝如缎,肌肤胜雪,双眸似星,顾盼生辉。她缓步走向锦榻,慢慢坐了下来。 三日前的一幕重又浮了上来。 “子夫姐,公主唤你去西苑呢!”府里的婢女跑来乐坊传话,卫子夫正和许乐官研习新的乐谱,闻言赶紧放下曲谱,起身去往西苑。 “见过公主!”卫子夫低身一礼,平阳公主一挥手示意左右婢女退下,方含笑上前搀扶,道:“免礼,坐下说话!” 卫子夫忙道:“奴婢不敢!公主有何事尽管吩咐!” 平阳公主笑道:“此事也算不得吩咐,本公主也不拐弯抹角,仅问你一句,你可愿伺候陛下?” 伺候陛下?这是她做梦都想、却又不敢想的事情,她卫子夫何德何能,竟然可以伺候当今天子? 见卫子夫沉吟不语,平阳公主浅浅一笑道:“若是不愿,我回了陛下便是!” “公主不要!”卫子夫脱口而出,言罢方觉自己失态,红着脸低头道:“子夫…愿意!” 平阳公主见状并不意外,笑道:“好!”说着牵过卫子夫的手坐下言道:“你钟情陛下之事,我早已知晓…” “公主…” 平阳公主微笑着摇了摇头,好声道:“你不用解释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和你是一样的心意。” 平阳公主的声音很柔,很软,但却在卫子夫的心底划过一大片涟漪,君临天下的他如此出众,竟然会钟情于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奴婢,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画面。 “三日后,陛下便会再来府里,这几日你不用去乐坊了,好生休息着,待陛下来此你当要用心伺候!” “诺!”卫子夫应道。 “还有…”平阳公主言及此处,有了些许吞吐,“此事过后,陛下未必能带你回宫,你可明白此话之意?” 平阳公主望着卫子夫徐徐说来,卫子夫何尝不明白公主言下之意,她身为奴婢,身份卑贱,如何能奢望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但她待他之心,从无杂念。自那日得他相救,心中便有了他,原想着此生都无缘再见了,谁料又在侯府相逢,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亦对她心生情愫,这般际遇令她早就拿定了主意,哪怕明知没有结果,她也甘之如饴。 “公主,奴婢知道!”卫子夫神色不改,言语无波。 这倒出乎平阳公主的意料,不由心生了几分赞许,点头道:“好!” 第十章 红袖添香 “陛下,请!”门外传来了平阳公主的声音,卫子夫心中交织着不安和期待,在此之前,她亦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刻,但毕竟从未经男女之事,真正事到眼前,却又羞赧而局促。但,好在那个男子是心中属意,即便紧张如斯,却也夹杂了一丝丝期待。 刘彻立于廊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推门。男女情爱于他而言已并非初次,但想起初次见她,再到侯府相逢,直至眼前的暖阁相等,心里便情不自禁地涌上一股柔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初识情爱的年纪。 “吱嘎”一声,厢房门被推开,随着这一声推门声,卫子夫感觉自己心跳加速,一片宁静中只听见自己紧促的呼吸声,紧握的双手不由又加紧了几分。 厢房内,桃花旖旎,红烛罗帐。刘彻只见一名红衣女子独倚床栏,青丝垂腰,低眉敛目,烛光映照之下,只觉她容色晶莹如玉,再看身姿,延颈秀项间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如此佳人,不禁令刘彻一阵心猿意马。 “子夫…”刘彻缓步上前,低声唤道。 卫子夫闻言,起身低低一福,柔声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令刘彻心慌意乱,急忙伸手扶住,谁料十指交汇处竟又是一阵酥麻,闻着佳人身上幽香阵阵,刘彻禁不住心醉神迷。 “子夫,让朕好好看你…”刘彻眼神中尽是温柔,“自那日河边一别,朕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你的歌声,你的舞姿,你的样子就像刻在朕的脑中,无时无刻不让朕思念。朕恨自己,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朕却不知你身在何处,好在上苍垂怜,让朕在皇姐府中再遇见你,你可知朕心中有多欢喜?” 卫子夫心如柔波,虽然自己也曾那样百转千回地思念着他,可当真他对自己说着耳热心跳的情话,卫子夫仍是禁不住地羞赧了脸颊,低头只听得自己扑扑的心跳声。 刘彻双手挽过卫子夫的臂膀,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子夫,你告诉朕,你心里可曾有过朕?” 温热的男子气息陌生而又熟悉,卫子夫沉醉在这迷离的气息中,一直以来她都期盼能与他有这样相依相拥的时刻,而身边的一切因着突如其来,竟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陛下…子夫心中一直都有陛下…”她贴紧了他,轻轻应道。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她永远不要醒来。 刘彻闻言心中如同盛开了一朵莲花,片片均是喜悦。他知道她心中是有他的,当真得到确定,他就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热切欢喜。 “子夫…”他轻轻唤道,挺拔的身躯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俯身轻嗅着她的芬芳,“上天真是厚待朕,知道朕思念你,故此让朕再次遇见你,这次朕再也不会放手了!” “陛下…”嘤嘤小口轻轻一唤,他再也忍不住覆上她的唇,“在你这里朕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爱你的男子…” 罗帐轻解,红烛吹灭,卫子夫只觉浑身酥软,体内似有万千花开,一朵朵争相竞放,不见了日月星辰,忘却了山川河流,茫茫天地间只就与他朝云暮雨,绵绵无尽。 ----- 已是掌灯时分,斜月浅浅挂于天幕,大地铺上了一片温凉。宫中早已派了几拨人过来催促,眼见时辰确实不早了,平阳公主只身来到厢房外轻轻叩门:“陛下,时候不早,宫里来人催促了。” 厢房内红烛昏罗帐,春色尽旖旎,玉腰轻挽处琼脂凝霜,刘彻只愿此时醉倒温柔乡,听得窗外催促,低声道:“朕知道了。” 指尖轻轻划过卫子夫的长发,那绸缎般光滑柔顺的青丝让他爱不释手,身边这个光洁如玉的女子,他只想倾尽心力来爱护,可是分离在即,他又该如何对她说呢? “子夫…”他轻轻唤道,内心却这般纠结犹豫。 “陛下…”卫子夫轻轻应着,俯在他的胸膛。她知道分别在眼前,但此生能与他有如此情分,便也知足了。 “朕…要走了。”终于,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嗯。”没有讶异,没有责问,她的平静一如窗外的月光。 “朕要走了。”他看着她又说了一遍。 “嗯。”仍旧是平静的不起半点涟漪。 他起身搂住她,看着她灿若星辰的双眸言道:“你就不问朕,为何不带你入宫吗?” 她不是不想问,只是她更明白,自己卑微的如同乡间野草,而他尊贵的如同天上太阳,如此云泥之别,注定今日的巫山云雨只不过是一场绮梦,即便梦过无痕,那也给了自己一眼之念,一念执着的圆满。 她搂紧了他,低声道:“奴婢只是府里的讴者,而陛下是大汉朝的天子,奴婢能远远地看陛下一眼,便觉的无上荣光!何况今日能承陛下雨露,更是心满意足,再不敢生出其他妄念。” “子夫…”他的心口蓦然一疼,如此不计较的女子怕也是只有她了吧!当下便脱口而出,“你随朕回宫吧!”一言既出,他才觉得心底舒坦自在。 “陛下…”迎上他的双眸,卫子夫心中划过一阵暖流,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能得君临天下的他如此真心相待,此生何其有幸! 刘彻将腰间彩缨取下,系在卫子夫的发端,道:“此缨代表了朕的心意,当为你我之信物。”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卫子夫柔声道,“子夫今生是陛下的人,陛下让子夫去往何处,子夫便前往何处,只盼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子夫…”刘彻的眸底滑过一丝动容,低声言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今日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 ----- 侯府门前的御辇早已备好,平阳公主见卫子夫披着一件紫色的袍子跟随刘彻出来,眼中笑意浓浓,上前见过礼,问道:“陛下,可是要带子夫入宫吗?” 刘彻望了一眼卫子夫,点头沉声道:“正是!” 平阳公主微笑颔首,对卫子夫道:“子夫,如今你已是陛下的人,皇宫不比别处,莫要失了分寸。” 卫子夫欠身应道:“奴婢记下了。” 一想起宫里那位不令人省心的皇后,待刘彻入了轿辇,平阳公主又牵过卫子夫的手,低声嘱咐道:“子夫,宫里规矩严谨,你当要慎言、慎行!” “多谢公主提醒!公主所言,奴婢谨记在心!”卫子夫感激言道。念及在府里的卫青,卫子夫心中难舍,不由得眼圈泛红,对平阳公主言辞恳切道:“弟弟卫青,还望公主多加照顾!”言罢便以手抵额,深施一礼。 平阳公主扶起卫子夫,郑重应道:“子夫放心!” “陛下起驾!”望着暮色中的侯府渐行渐远,卫子夫心中怅然若失,皇宫虽与侯府同在长安,然则宫门深严,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卫青再相见了。 ----- 椒房殿中,华灯璀璨,陈阿娇一脸怒容,朝着一众宫人斥问道:“陛下呢?陛下还没回来吗?” “陛下…陛下应是在回来的路上了!”宫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道。 “应是!应是!”阿娇看着一案桌精心准备的酒菜,心中甚是恼怒,顺手拿起案上的酒樽甩了出去,“本宫派了这么多人去平阳侯府催促,没一个准信的!” “哎哟!”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叫喊,不多久便见椒房殿大长秋万禄额头青紫一片,拿着酒樽走了进来,“皇后息怒,陛下回宫了!” 陈阿娇闻言不禁转怒为喜,又见万禄摸着额头龇牙咧齿十分可笑,不由噗呲一声笑道:“怎么就正好砸中了你呢!” 万禄摸着额头,谄笑道:“皇后,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阿娇不由容颜舒展,道:“就你口齿伶俐!赏了!” “多谢皇后!”万禄闻言喜不自禁,赶紧曲膝谢恩。 “陛下呢?”阿娇问道。 自上巳节那天争吵后,两人便互不搭理,阿娇为此事特意去母亲长公主府里哭诉了一番,刘嫖知道女儿任性,好生安慰后便也提醒她,既贵为皇后,日后行事当要收敛些性情,不可再如此娇蛮。回宫后阿娇想了数日,特意花了一番心思,准备了一桌酒菜,想借此与刘彻重归于好,不料刘彻去了平阳侯府,至晚未归,这让阿娇心里十分气堵。 万禄闻言仔细想了想,回道:“老奴看陛下御辇应是往永延殿方向去了。” “皇后可是要过去?”万禄问道。 阿娇瞟了一眼万禄,敛起笑容道:“当然要过去!起驾!” “诺!”万禄赶紧应承着,高声道:“皇后起驾永延殿!” ----- 永延殿外,御辇刚刚落下,便有通禀声远远传来,“皇后驾到!” 刘彻心内一惊,陈阿娇怎么这么快就赶了过来,莫非她已知晓了侯府之事?正踌躇不定,辇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刘彻握了握卫子夫的手,低身道:“子夫,你暂且在辇内不要出声。”卫子夫摁下心头的忐忑,轻轻点了点头。 “臣妾见过陛下!”辇外陈阿娇的声音透过夜色传了过来。 杨得意小心打起帘子,刘彻踏上马凳,若无其事地下了辇,淡淡问道:“皇后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阿娇听刘彻口气冷淡,心中更有几分不悦,但长公主的话尤在耳边,于是按捺下心中的怒火,调整好口气,道:“陛下这么晚归来,臣妾担忧,故此特意过来一看,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刘彻知道她已遣人过来相邀用膳,当下便道:“朕已在皇姐府里用过膳,皇后费心了!” 听刘彻如此说,阿娇心里稍稍舒服了些,想着自己宫里还备着好酒,阿娇不由好声道:“陛下,臣妾那还备了些好酒,陛下可愿前去一饮?” 刘彻心中惦记着御辇中卫子夫,闻言不由作势揉捏着脑门,疲惫道:“朕今日在皇姐那里喝多了,感觉身体不适,还是改日再去皇后处品尝佳酿吧!” 阿娇见状不由关切道:“陛下既已喝多,不如让臣妾照料陛下!” “多谢皇后好意!”刘彻罢了罢手,疲声道:“朕休息一宿便好!夜色已深,皇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言罢朝杨得意打了个眼色,杨得意会意,立马上前扶住刘彻道:“陛下小心!” 阿娇见状便也不再勉强,欠身一礼,道:“那陛下早些歇下,臣妾告退!” 见阿娇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刘彻这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急忙对杨得意道:“快!把卫姑娘接进殿来!” 不多时,杨得意将左右宫人遣散干净,悄步走至御辇外,轻声道:“卫姑娘,陛下有旨,请姑娘随老奴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锦帘听着皇后来了又走,卫子夫心中没来由的一阵不安和慌乱,不知何时手心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听见帘外杨得意的声音,方才定下心来,应声道,“诺!” 一钩弯月斜斜地挂于中天,未央宫的殿宇楼阁在月色中或浓或淡,勾勒出皇家的气宇非凡,永延殿中灯盏明亮,金兽徐徐吐香。 “陛下,卫姑娘来了。”刘彻侧身立于灯盏之下,若有所思,闻言示意杨得意退下,杨得意会意地躬身退出殿外,轻声将殿门掩好。 “见过陛下!”卫子夫正欲低身行礼,刘彻便走近将她一把拥了过来,“子夫,适才委屈你了。” 卫子夫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不作言语,刘彻道:“你不问朕为何这么做吗?” 卫子夫徐声道:“陛下这么做必然有原因,子夫不需要问。” 见卫子夫这般善解人意,刘彻歉然一笑更加拥紧了她,在耳边轻语道:“相信朕,朕一定会处理好!” 第十一章 初入宫闱 天色未亮,芙蓉帐暖,刘彻耳边便传来杨得意的低声轻唤:“陛下,要起身早朝了!” “朕知道了!”刘彻轻轻应了一声,看着身侧熟睡的卫子夫,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甜蜜。那青丝之下佳人眉眼如黛,画作远山长,鼻如琼瑶,唇似新月,杏面桃腮,肤若凝脂,刘彻越是端详心中越是喜爱,若不是早朝时辰,他真想醉饮桃花酒,深陷温柔乡,沉迷不醒。 “杨得意,今日你不用随朕上朝了。”穿戴好衣冠刘彻对杨得意道,“待卫姑娘醒来后,你好生伺候着。” “诺!”杨得意恭声应着,伺候着刘彻起行。 “还有…”刘彻又转过身来,嘱咐道:“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伺候卫姑娘,昨夜之事你知道怎么做!” “诺!”杨得意应声道:“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 “好!”刘彻放心地点了点头,抬步出了内殿,等周围恢复了安静,卫子夫这才徐徐睁开双眼。祥云飞凤的菱花窗格漏下几缕晨光,殿内陈设在晨曦中显出深浅不一的轮廓,紫檀镶玉床一侧的青花香炉内熏香徐徐,在皇宫的第一天竟是如此的安宁祥和。 早在刘彻和杨得意说话时,卫子夫便已醒来,听着他的细致安排,心内不由多了几分踏实和温暖。身侧的被褥内还留有他的余温,卫子夫不禁侧了个身,闭上眼睛细嗅着他的气味,回味着他们从相遇至今时的一点一滴。 ----- 待再睁开眼睛,阳光已在湖绸织锦帐幔上投下明晃晃的影子,卫子夫看天色估摸着当是过了卯时了,正想着起身,却听见殿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你这狗奴才,竟敢诓骗本宫,说,昨夜带来的那个小贱人在哪里?” “皇后,老奴一早就服侍陛下上朝,真不知道皇后要找的是何人呐!” “真当本宫这么好糊弄,搜!” 这个声音卫子夫昨天也曾听到过,不用猜便知道来人是谁,想起昨夜的境况,卫子夫心中不由紧张了起来,若是真往内殿搜,自己这次肯定躲不过去,怎么办才好呢?卫子夫一下也没了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于是赶紧将自己的衣衫穿了起来,正是此时,殿外忽又传来太后驾到的声音。 “太后?”卫子夫心中一惊,太后怎么也过来了?一阵慌乱中,卫子夫只听殿外的话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耳朵里。 “阿娇啊,这一大早的,何事在此大呼小叫?”太后的声音虽然慈和却也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母后?”陈阿娇上前请过礼,诧异问道:“母后怎么也来了此处?” “莫不是母后也知道陛下从平阳侯府带回来一个女子吧?”陈阿娇见王太后此时到来,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哈哈哈!”王太后笑道,“哀家自然知道!” 王太后的回答令杨得意一惊,只见陈阿娇道:“哼!本宫就琢磨着近些时日陛下怎么老爱去平阳侯府,至昨夜醉饮归来,还要执意在永延殿歇息,原来真有这档子事!”陈阿娇怒气冲冲,向着杨得意又逼近了一步,厉声问道:“说!那小贱人在何处?” 虽是晚春时节,但杨得意头上的汗此时嗖嗖直冒,正想着怎么回答,王太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杨得意,平阳让你带给哀家的讴者人在何处?” “讴者?”陈阿娇闻言不禁一愣。 “是啊,讴者!”王太后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陈阿娇,徐徐道:“平阳知晓哀家在宫内无趣,而她又不能时时相伴左右,故此昨日将府中讴者送入宫中,给哀家解闷去乏。” “谁料哀家刚来此处,便见皇后在此吵闹。”王太后接着道,“皇后性子如此急躁,岂不丢了你皇后的身份?”王太后的话说的不软不硬,陈阿娇脸上不由起了讪讪之色。 “既是皇姐送予母后的讴者,如何不送去长乐宫,而在这永延殿呢?”陈阿娇不甘心地问道。 “这正是哀家来此的原因。”王太后抬眼望向杨得意:“杨得意,人呢?” 杨得意按下心头的慌乱,沉声言道:“请太后恕罪!只因那负责清洁内殿的宫婢偶感风寒,老奴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人,故此…故此请那讴者正帮忙清扫内殿…” 正说话间,刘彻下朝入了永延殿,他刚入殿便察觉了异常,心下不由大急,忙加快了脚步往正殿走去。入了正殿,只见殿内立着自己的母亲和陈阿娇,却左右未见卫子夫,心内稍感安慰,忙上前深施一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王太后见刘彻来了,不由笑道:“陛下既来那是最好不过!” “母后…”刘彻正欲开口,王太后以眼神示意,微微摇头,道:“你皇姐送给哀家的讴者,如今正在清洁内殿,待她清洁完,陛下让杨得意送她来哀家宫中。” 皇姐送的讴者?正在清洁内殿?刘彻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诺!儿臣稍后便让杨得意送她去母后宫中。”刘彻应声道。 “好!”王太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彻一眼,转身道:“那哀家就先回宫了!” 刘彻心虚,赶紧低身礼道:“儿臣恭送母后!” “恭送太后!”陈阿娇亦是趋礼相送。 见陈阿娇依然不走,刘彻道:“皇后可还有事?” 陈阿娇见状也找不出岔子,便欠身道:“臣妾告退!”言罢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见殿内再无他人,刘彻赶紧问向杨得意:“卫姑娘人呢?” 杨得意擦着额头的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卫姑娘在内殿呢,还好刚才太后赶来,否则老奴还不知怎么办才好!” “算你机灵!”刘彻笑道:“你赶紧把卫姑娘带去母后的长乐宫,朕稍后便去。”想起王太后微微摇头的神情,刘彻情知母亲有心袒护自己。 “诺!老奴这就带卫姑娘过去!”杨得意入内见卫子夫已穿戴整齐立于一侧,微微一笑道:“卫姑娘,适才之事当是清楚了吧!” 卫子夫颔首道:“多谢内侍,子夫明白!” “好,那就随老奴去太后的长乐宫吧!”杨得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子夫微微一礼,步出内殿,见刘彻立于正殿,卫子夫忙躬身行礼:“卫子夫见过陛下!” 刘彻走近,扶住卫子夫好声言道:“子夫,你且随杨得意去母后那里,朕随后便到!” “诺!”卫子夫应了一声,便随杨得意往长乐宫而去。 ----- “启奏太后,杨内侍领了平阳侯府讴者卫子夫前来。”宫婢屈身禀奏着。 王太后轻呷了一口云雾茶,缓声道:“知道了,让杨得意先回去,嘱了他让陛下这几日都不必过来请安,好生陪伴皇后。” “诺!”宫婢应声正欲退下,王太后放下茶盏,又道:“将那讴者带来哀家跟前。” 宫婢恭声相应,不多时便领了卫子夫入长乐宫宫苑。长乐宫在承明殿的东面,为汉高祖五年在秦兴乐宫基础上修建,费时二年建成,自惠帝后改为太后居所。蜿蜒的红墙碧瓦错开了一座座飞檐斗拱的皇家宫苑,出了未央宫行经东、西厥入长乐宫宫门。长乐宫虽不及未央宫富丽华贵,却别有一番自然天趣,宫内遍植修竹,即便已是晚春,但经巧手宫人栽培依然一片春意盎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扑面而来的是满目青翠。 王太后闲坐廊下,两名贴身宫婢正悉心伺候,引路的宫婢躬身上前道:“启奏太后,公主府讴者卫子夫带到。”卫子夫忙上前俯身叩行大礼,朗声道:“平阳侯府讴者卫子夫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王太后微抬眼眸,道:“你就是卫子夫?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卫子夫依言缓缓抬头,王太后定眸一看心叹果真是个美人胚子,容颜清秀似芙蓉初绽,顾盼盈盈间一双水眸灿若星辰,虽是脂粉淡施却透着一股清新水灵。 王太后和煦道:“起身吧,你和陛下之事哀家都知晓了,眼下你暂且待在哀家宫中,日后之事再行商议!” 正说话间,执事宦官一溜小跑匆忙上前奏道:“启奏太后,陛下…” “陛下驾到!”宫门外通传声远远传了过来,王太后微微抬手示意道:“哀家知道了,卫子夫你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诺!”周遭宫人逐一躬身退下,卫子夫闻言垂眸恭身站立一旁。 不多久,刘彻便带了杨得意走了过来,上前施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王太后面色微沉,轻声斥责道:“哀家不是让杨得意告知陛下这几日不必过来请安了吗?” 刘彻上前赔笑道:“母后,卫子夫之事儿臣尚未向母后禀明实情,前来途中恰好遇上杨得意回宫,行色匆匆间这奴才也未向儿臣奏明母后之意。” 杨得意闻言忙俯身谢罪:“太后恕罪,老奴糊涂竟忘了太后交代老奴的话,请太后责罚!” 王太后见状嗔怪道:“行了,此处是长乐宫,不必在哀家跟前演这套把戏,起来吧!” 刘彻站立一旁笑道:“杨得意,你先下去吧!”杨得意赶紧躬身知趣地退了下去。 “母后!”刘彻满面堆笑趋步走近王太后,道:“儿臣昨夜自皇姐府里归来,正想着今日下了早朝来母后宫里禀明此事…” “禀明何事?”王太后不疾不徐问道。 刘彻望了一眼卫子夫,嘴角含笑,缓声道:“母后,其实子夫她…” 王太后瞟了一眼刘彻,打断道:“哀家早就知晓!宫内人多眼杂,哀家若连此事都不知,如何安坐后宫?” 刘彻闻言忙过一旁的卫子夫跪下言道:“母后既已知晓,儿臣不敢有所隐瞒,还请母后成全!” 王太后看了一眼刘彻,问道:“你要哀家如何成全?” 刘彻看着自己的母亲,满心期许道:“母后,朕要封子夫为夫人,还请母后恩准!” 望着刘彻期待的眼神,王太后徐徐叹了口气,默然不语。刘彻见母亲不语,忙又叩首道:“儿臣求母后成全!” 良久,王太后方缓声道:“陛下还是先回未央宫吧,卫子夫在哀家这里不会委屈了她!” “母后…”刘彻不明母亲之意,追问道:“母后这是何意?儿臣既已与子夫行了周公之礼,如何不能册封她为夫人?” “此事哀家自有定度!”王太后饮了一口茶,眼眸未抬,神色凝重。 “母后…”刘彻还欲再言,卫子夫悄悄拽了拽刘彻衣角,轻轻摇了摇头。 王太后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此事容后再议!” “卫子夫,还不恭送陛下?”王太后的声音里透着不怒而威。 “诺!”卫子夫恭声应着,对刘彻道:“陛下,子夫在太后这里一切安好,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早些回宫。” “子夫…”刘彻满心不舍看着卫子夫,卫子夫朝他微微点头一笑,刘彻只得无奈道:“朕知道了,你在这里好生陪伴母后。” 王太后仍是一言不发,刘彻向着自己母亲微微低首行礼道:“儿臣告退!” 第十二章 枝节横生 自赵绾、王臧入廷尉府,窦老太后便命人详查这二人的背景和所做作为,以搜求她所谓的罪证。一眨眼数月过去了,窦老太后见朝堂再无涟漪而局势亦平稳了下来,便召来柏至侯许昌示意结案。 “许昌,赵、王二人之事可曾查实?”窦老太后的神态中带着大局已定的泰然自若。 “启奏太皇太后,赵、王二人之事均已查实。”柏至侯许昌恭声回道,“这二人均是出自儒生申公培门下,建元初年举荐其师申公培任太中大夫,改天子历法,议明堂事,所言所行皆是废黄老而尊儒术,陛下深为其惑,故此朝堂方起波澜,还请太皇太后立斩此二人,以儆效尤!” “哼!斩此二人尚不足泄哀家心头之恨!”窦老太后恨恨言道,“若非此二人妖言惑众,陛下何以至此!更可恨这二人当着满朝百官让陛下诸事不必请奏长信宫,其心何其可诛!”念起此事,窦老太后心意难平,不由重重地敲了一下龙头拐杖,令许昌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忙道:“太皇太后息怒!” 窦老太后虽患有眼疾视物不清,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决策,只见她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广川人董仲舒如今何在?” 许昌应道:“回太皇太后,董仲舒尚是布衣之身,待诏长安官邸。” 窦老太后冷哼一声,意外言道:“他的天人三策不是颇得陛下欣赏吗?怎么,陛下没封个官职给他?” 许昌恭敬应道:“听闻那董仲舒无心仕途,早在先帝年间便以博士之名到处宣扬儒家之道,此番见陛下求贤问诏,故特意来京妄立儒家之名。” “嗯…”窦老太后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许昌见老太后态度不明,不敢擅下主张,踌躇片刻方问道:“太皇太后,那董仲舒当作何处置?” 窦老太后沉思片刻,道:“那董仲舒不是让陛下令各诸侯王离京吗?那就让他去诸侯王处任个虚职,好好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太皇太后高明!”许昌不禁赞道,“此人到处宣扬儒家之道,如今让他限于一方诸侯手中,看他日后还怎么宣扬!” “还有那申公培,既已年迈,哀家便不再追究,择日遣回鲁地!” “诺!” ----- 一切尘埃落定。 刘彻情知自己若再去长信宫替赵、王二人求情,定然会惹怒自己的祖母,但情急如斯,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再一次硬着头皮入了长信宫。 “陛下,太皇太后正在小憩,陛下还是请回吧!”长信宫中伺候窦老太后多年的宫婢春华好声言道。 刘彻闻言并不意外,含笑道:“皇祖母正在休息,那朕就在门外候着,待皇祖母醒来,朕再进去!”言罢,自顾自地立于殿门前。 春华见状也不多言,转身入内。几个时辰过去了,长信宫都不见有人出来,刘彻抬了抬发麻的双腿,暗暗捺下心头的愤怒,继续候着。 “怎么,陛下还没走吗?”长信宫内窦老太后呷了一口茶,问向春华。 老宫婢点了点头,道:陛下还在门外候着!” “让他进来吧!”窦老太后徐徐言道。 “诺!”春华应了一声,走出殿外,对刘彻道:“陛下,太皇太后宣见!” 刘彻闻言忙随老宫婢入了殿内,见窦老太后正在饮茶,忙低身礼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窦老太后微微点头,问道:“哀家听闻陛下来长信宫已久,是为何事?” 刘彻挤出一丝笑容,好声道:“皇祖母,赵绾王臧之事皆是孙儿的错,还请皇祖母莫要与他们见识。” “哼!”窦老太后冷笑一声道,“若不是这二人蛊惑陛下,陛下又如何会犯错?” 刘彻抑住满心愤懑,低下口气说道:“皇祖母心头有气,怎么责罚孙儿都行,只求皇祖母饶了他们的性命! 窦老太后闻言纹丝未动,依然手捧茶盏,低头啜茶。刘彻见状只得立于一侧,不敢作声。 良久,窦老太后方才放下茶盏,淡然问道:“若是哀家不饶过他们,又当如何?” 刘彻听闻忙跪了下来,哀声求道:“皇祖母,孙儿知道,是孙儿的鲁莽惹怒了皇祖母,皇祖母要责要罚都让孙儿承担!只求皇祖母饶过此二人!” “陛下乃是是皇帝,哀家怎敢罚你?”窦老太后冷声言道,“只是那赵绾王臧太不知好歹,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责问哀家,试问哀家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皇祖母…” “不必再说了,哀家心意已决!如果赶得及,你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窦老太后起身扔下一句话,便由春华扶着离开了。 此时,指尖已抵得掌心发红,刘彻明白不管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当下不由握紧拳头,咽下了所有的愤怒,低声道:“孙儿告退!” ----- 终年不见天日的牢房内阴暗潮湿,赵绾王臧早已料到此次凶险,自廷尉府宣诏以来,便安然等待最后的时刻。 刘彻心中感伤,步伐亦似有千斤之重,韩嫣陪着他一道进入了牢房,狱卒见皇帝亲临,忙将牢门打开躬了个身悄然退下。 “陛下…”赵绾王臧见刘彻过来,俯下身子叩拜。 刘彻忙跨步踏了进去,低身扶起两位近臣,哽咽道:“是朕无用,令两位爱卿受苦了!” 赵绾道:“既为陛下臣子,何苦之有?” 王臧亦道:“臣等为陛下百死不辞,只是以后不能再伴陛下左右,还请陛下珍重!” 刘彻心似刀剜,强忍泪水,握住二人双手动容言道:“你们对朕的心朕都知道,朕发誓,日后一定为两位爱卿讨回公道!” 赵绾王臧深深点头,眼望刘彻慢慢俯下身去:“臣等拜别陛下!” 是夜,二人取下腰间缎带,悬在牢狱梁上,自缢身亡。 窦婴、田蚡随即被罢官,窦老太后擢升柏至侯许昌为丞相,不设太尉一职,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石建任郎中令一职,建元年间的新政就像是湖面上荡起的一圈涟漪,不久便重归平静。 ----- 自从新政失败后,刘彻更像是折了双翼的雄鹰,任有鸿鹄之志亦不能不低于现实。朝政令刘彻心灰意冷,不过好在长乐宫中还有他心爱的女子可以一慰忧愁,那是他生命中仅留的一抹亮色,每次想起她温柔明亮的眼睛,笑意盈盈的脸庞,他都有一种倦鸟归巢的温暖。 “母后,今日如何不见子夫踪影?”长乐宫中遍寻不见卫子夫,刘彻不由问起自己的母亲。 王太后闻言并不作答,只对殿内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将殿内掩上!” “诺!”宫人们小心低着身子一一从殿中退下,将宽大的殿门轻轻掩上。 刘彻见状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心内愈发不安,“母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子夫去了何处?” 王太后缓缓抒了口气,说道:“哀家已将她送去了撷芳殿。” 什么?撷芳殿?”刘彻愣了半晌,愤然道,“母后,撷芳殿可是先帝冷宫,你怎可如此待她?你明知儿臣与她…”言至此处刘彻扭头便走,“儿臣要去寻她!” “你给哀家站住!”王太后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彻的脚步却不见有丝毫的缓慢。 “你这样去只会害了她!”王太后厉声喝道。 刘彻闻言不由滞住脚步,“她只是你皇姐府中的一名讴者,你却日日以向哀家请安之名亲近于她,如今她去了撷芳殿,你又这般急切去寻她!你在宫中多年,明知宫内耳目众多,却偏要这般鲁莽行事,难道你忘了赵绾王臧之事?”王太后严厉的声音中透着些许责备。 “儿臣没忘!”提起这个伤疤,刘彻心中又是一阵痛,“前朝之事,与子夫何干?若儿臣将子夫册封为夫人,便不会有这般尴尬的境地!” “册封之事万万不可!”王太后断然否定。 “有何不可?”刘彻心中一沉,转身言道,“莫非母后也想效仿皇祖母,限制着朕的一举一动?” “彻儿,枉你自幼聪慧,如今为何这般糊涂?”王太后面带愠色,望着刘彻的眼神里透着失望。 “母后,竟连你也如此说朕!”刘彻失望地摇了摇头,多日来的积愤倾泻而出,“朝政那有太皇太后替朕操心着,后宫那有皇后替朕管束着,朕现在不过是想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母后都言不可,朕这个皇帝还当来何用?” 看着刘彻怒气冲冲,王太后一言不发,待刘彻说完,王太后冷冷说道:“皇帝可以去把玉玺送至长信宫了,哀家这边也马上收拾搬离长乐宫。”言罢,冷着脸径直走入内室。 刘彻见母亲动怒,心里不免后悔,不敢再多言,低头怏怏走至内室,往里一看,王太后正枯坐床沿,掩面而泣。见此情形,刘彻深知伤了母亲,忙双膝跪地好言劝道:“母后,儿臣口不择言,都是儿臣的错,您莫再生气了!” 王太后微睁凤目,泪水涟涟,啜泣道:“彻儿啊,你怎能如此不识大体?母后如何不知你对卫子夫心意,只是如今你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去岁新政你已激怒你皇祖母,除去赵绾王臧不过是你皇祖母杀鸡儆猴之举,你不会不知!如今情形能保住你的也只有长公主,因为她会为阿娇的皇后之位竭力维护于你,若是你此时一意孤行立卫子夫为夫人,只怕阿娇断然不允,到时必会激怒长公主,而你的皇位也就堪忧了!” 王太后的一番话如当头棒喝,令刘彻顿然醒悟。如今自己朝堂无势,若再失去长公主刘嫖的维护,只怕他的皇祖母真会在梁王刘武一脉的子嗣中另觅人选,继承大统。 想到这里,刘彻不由理解了母亲的苦心,不住自责道:“母后处处为儿臣着想,是儿臣愚钝,伤了母后的心,是儿臣的错,都是儿臣的错!”接连的打击,让刘彻在母亲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哭得像个孩子。 王太后心疼地搂过自己的儿子,柔声说道:“彻儿啊,母后看着你从胶东王被立为东宫太子,再到登上大宝,你受的每一份苦,走的每一步路都看在母后的眼里,只要为你好,母后什么都愿意去做!只是彻儿啊,有些事情母后不能替代你,你如今既坐上皇帝这个位置,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皇祖母再乾纲独断毕竟她已步入残年,再大权独揽又能揽到几时?你来日方长,还怕等不到重掌江河的那一日吗?” 刘彻伏在母亲的膝头,言道:“母后,儿臣知道了!儿臣一定会忍,往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儿臣都明白,儿臣绝不会再让母后为儿臣掉一滴眼泪!” 王太后听闻,悲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知道这个令她骄傲的儿子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自长乐宫一事后,刘彻除了循例上朝廷议,问政实权几乎都交予了窦老太后,自己则带了韩嫣在长安城外三十里地的上林苑内骑马狩猎,并大肆扩建上林苑,增加了许多游乐之处,期间更是收罗了许多奇珍异宝送予长公主刘嫖,哄得长公主喜笑颜开。 刘彻深深明白,时间是有力量的,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等窦老太后故去,等自己重掌皇权,等真正君临天下的一天! “子夫,你一定要等朕!”刘彻心底默默说道。 第十三章 故人相逢 凉风起天末,瑟瑟黄叶带来秋的肃杀寒凉,望着满地黄叶堆积,卫子夫不禁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幕。 “子夫啊,哀家知晓你对彻儿的心意,只是眼下朝政不稳,哀家担心前朝的变数会波及后宫,故此哀家将你暂时送入撷芳殿为婢,望你顾全大局,切莫为一己之私累及彻儿。哀家这么说,你可明白?”王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卫子夫慢慢说道。 卫子夫虽不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明白刘彻虽身为一国之君,但很多事情也是由不得他自己,王太后既是刘彻生母,那凡事定然是为他好的,如此想来卫子夫点了点头,言道:“全凭太后做主!” 王太后微微颔首,叫来宫中宦者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带着卫子夫去了撷芳殿。 初次步入这座冷宫时,卫子夫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虽入皇宫不过数月,但所见之处无不富丽华美,而眼前这座宫殿破败残旧,如同上了岁数的老人,带着一身的病痛,与这座雕龙绘凤、步步锦绣的天子宫阙简直格格不入。 “咳…咳!”一阵咳嗽声从内殿传了过来,长乐宫的宦者见状不由厌弃地皱了皱眉头,递上卫子夫的包袱,道:“卫姑娘,老奴就送你到这儿了,里面是先皇的田美人,眼下这光景都咳成这样,老奴就不沾这份晦气了,姑娘请自便吧!”言罢,转身便走。 卫子夫也不勉强,接过包袱道了声谢,独自走入内院上前叩门。 昔日雕花暗格的黄色殿门如今处处斑驳剥落,上面布满了一道道光阴的痕迹,带着一种经世隔绝的沧桑,虽然此时已是入夏,但在这里,却不见有丝毫的生气。 良久仍是无人前来,卫子夫轻轻将门推开,“吱嘎”一声,灰暗的殿内多了一道明亮的光束,笼着这个蒙了一层岁月灰尘的地方。 “你是何人?”一位上了年纪的宫婢闻声从里间走了出来,望着卫子夫诧异问道。 卫子夫忙上前一步欠身施礼:“宫人卫子夫奉太后之名前来侍奉美人。” “奉太后之命?”老宫婢的眼里有些狐疑,迟疑了片刻,低声道:“随我来吧!”言罢转身走入内殿,卫子夫不敢怠慢,急急跟在后面。 若不是在皇宫这间内室再寻常不过,但在铺金镶玉的皇城它未免太简陋了些,没有锦丝罗帐,也没有屏风遮断,有的只是一张半旧的美人躺,一个四脚坠着宫穗的案几和一张金箔包脚的红木卧榻。卧榻上倚着一位约莫三十左右的女子,简单地梳着坠马髻,柳眉凤眼,鹅子脸形,看的出年轻时也是一位清丽佳人,可能是终年生活在这偏僻的冷宫,虽是上了脂粉却掩不住底子里的苍白。 她就适才内侍口中所说的田美人了吧,卫子夫趋步上前施礼道:“宫人卫子夫奉太后之命前来侍奉,美人千福千岁!” “美人?哈哈哈…美人…”女子自言道,继而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你看我还是美人吗?”紧接着便是一阵咳嗽不止。 “娘子,娘子…你可要紧着自己的身子…”老宫婢的话带着哭腔,不断抚着女子的后背,眼神中尽是关切之色。 “姑姑,我这身子还有什么可紧着,去了也不过是这皇城里多了一把灰,何人还挂心呢?”女子的眼底泛着泪光,仍是不住地咳着。 卫子夫没想到自己寻常言语竟会让女子这般动容,忙俯低了头告罪道:“奴婢冲撞了田…”言及此处子夫不知该如何继续,后宫之中妃嫔素来是按位份称呼,田美人昔日侍奉过先皇,也是有着美人位份的,可适才称呼她为田美人,她却又如此心伤,一时间卫子夫也为了难。倒是老宫婢开了口:“老奴替田美人多谢太后恩德,美人身子虚弱,你暂且退下吧。” 卫子夫亦觉此时此地自己甚是多余,转念想着在偌大的皇城中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不由也是一阵心伤,应了诺,欠身退了下去。 在撷芳殿待的日子略久了些,田美人仍旧是一张冷脸,与卫子夫终日说不上一句话。倒是这个叫束豫的宫婢与她处得时间长了,便就逐渐亲近了,慢慢地,卫子夫也就从束豫口中知道了田美人的过往。 田美人是景帝二年进的宫,初封为良人,因与景帝宠妃栗夫人同为齐人,故此两人走的颇为亲近。景帝四年时晋封为美人,同年栗夫人儿子刘荣被册立为太子,命运自这一年就开始发生了转变。 栗夫人素来心胸狭窄,不喜景帝有多位妃嫔在侧,在刘荣没被立为太子前尚且隐忍不发,待刘荣立为太子后,郁结心中多年的怨气终于顷刻爆发。除了千方百计避免景帝接触宫中妃嫔,还私下喝令其他姬妾不准侍奉景帝,由于她是太子生母,是未来大汉朝的皇后、皇太后,故此一众宫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自那时起田美人就逐渐失宠于景帝,继而搬入了撷芳殿。 景帝七年,太子刘荣被废,栗夫人最后郁郁而终,只是景帝再没能想起昔日自己宠爱过的田美人。直到景帝崩,田美人依旧还守在这撷芳殿中,过着半隔世的冷宫生活。原先跟了田美人的还有几个宫婢,见她落了势便各自寻了由头离开了撷芳殿。倒是束豫当初为田美人的教习姑姑,自她为家人子时便一直伴在身边,直到如今。 ----- “子夫,发什么愣呢,快过来帮我挑拣黑炭。”束豫弯腰提着一筐取暖用的炭火走入内院,见卫子夫看着满地黄叶直直发楞,不由喊道。 卫子夫一抬头见束豫领了炭火回来,急忙收起思绪,快步上前接了过来,看了看筐中木炭的分量,不由道:“姑姑,这些炭火过冬似乎少了些。” 束豫叹了口气,无奈道:“可不是么,自娘子搬来这撷芳殿后,有哪年的炭火是照足了分量给的?” “分量差些也就罢了,还偏偏在木炭中夹了这许多黑炭,弄得娘子的身子越发不好,每至天寒都被熏的咳疾加重。”望着盆中夹杂在木炭中的黑炭,束豫又是重重叹了口气。 卫子夫俯下身子挑拣出夹杂在里面的黑炭,好言安慰束豫道:“姑姑,再怎样我们还有这些炭火过冬,总好过那些连炭都没有的人啊!” “子夫啊,你总是能这样安慰我,可是今年的木炭比往年还少些,如此下去娘子可怎么过冬啊…” 束豫看着地上挑出的黑炭连连摇头。 “姑姑,眼下尚未天寒地冻,你我平日里能紧着一点是一点,多余些给娘子,待到了大冷天娘子总也能勉强过冬。”卫子夫心中虽也犯愁,但更清楚眼下境况的无奈,只能省一点是一点了。 束豫点点头,眼神中透着一丝歉疚:“子夫,你真是好姑娘,和我们一起委屈你了。” 卫子夫笑道:“姑姑你可是把子夫当外人呢!”束豫望着卫子夫不由一笑,两人复又低下头来挑拣黑炭,瑟瑟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严冬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 “啪啪…唰唰…”木棰的捶打声,双手的搓衣声,夹杂着宫女三三两两的言语声,在清晨的永巷中此起彼伏。永巷原是宫中的一条长巷,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大多居住在那里,亦是宫婢们平日里劳作的地方,阴沉沉的天裹挟着簌簌寒风,在长长的永巷更是让人心生几分凉意。 “卫子夫,你把这个洗了!”一个瘦高个的宫女径直扔过来几条宦官的外裤。 “卫子夫,你把这个也洗了!”一个胖胖的宫女带着一丝讥诮,睨着眼扔过来几件外裳。 “哎,卫子夫,你把我们的也洗了吧!”几个宫女见状也乘势将手中的衣物扔了过去。 宫中素来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即便是卑微的宫女也因各自的主子得势与否而在无形中分了等级。卫子夫逆来顺受惯了,见此也不多加言语,只便拾掇起衣物往井边走去,剩下那几个宫女互相使了眼色,各自掩了嘴窃笑不已。 未走出几步远,一阵大风迎面刮来,扬起一片尘土,卫子夫眼中顿时一片迷蒙,手中的衣服也被吹落了一地。待风过后,卫子夫看眼前衣物落了一地,忙放下木盆俯下身将它们一件件拾掇起来。 “适才风真大,姑娘小心些。”卫子夫正要拾起一件外裳,一个男子抢先一步弯腰拾起,放到她手中。 卫子夫听着声音熟悉,一抬头,只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不禁惊喜喊道:“公孙兄长?” “卫姑娘?”公孙敖从未想到眼前的宫婢竟是卫子夫,同样一脸惊喜,诧异道:“你如何会在宫中?” 卫子夫闻言面有尴尬,微微低着头言道:“此事…道来话长,不知公孙兄长何时进的宫?” 公孙敖是聪明人,见卫子夫避而不答想来其中定有隐情,也不再追问,笑道:“自公主府前一别,公孙就进了宫入了车骑营,如今刚调至宫里做护卫。” 卫子夫轻轻颔首,笑道:“原来如此,那当是极好的!” 公孙敖道:“未知卫姑娘在何处奉事?” 卫子夫轻声言道:“子夫在撷芳殿侍奉田美人。” 撷芳殿?公孙敖心中兀自诧异,自己进宫时间虽然不长,但对撷芳殿还是有些印象的,那不是先皇的冷宫吗,她如何会在哪里?想来又不便多问,只道:“卫姑娘如此单薄,这些衣物还是由公孙代劳吧!”边说着边直接端起木盆,径自朝井边走去。 望着公孙敖的背影,卫子夫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在宫中遇到故人总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她感谢公孙敖的好意,更感激他未曾追问的体谅。 第十四章 情愫暗生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冷风夹着雪花吹在身上,虽是裹着外袍卫子夫依然不禁打了个冷颤。 “子夫,不好了,娘子发热了…”束豫带着一脸焦急小跑了过来。 卫子夫正在廊下生火烧水,闻言忙放下蒲扇随束豫急急入了内室,只见田美人双颊通红,人已是昏昏沉沉。卫子夫上前轻轻拭了一下额头,果然手心滚烫,不由焦急问道:“姑姑,娘子何时发的热?” 束豫急道:“今日卯时还是好好的,才一个时辰便就这样了。” 卫子夫又弯腰摸了摸田美人的掌心、手臂,仍是热的烫手,“姑姑,娘子病的不轻,还是请太医来吧。” 束豫抹着眼泪道:“御医院向来不理撷芳殿之事,如何又能请的动呢?” 入宫这些时日,卫子夫也深知在这宫中没有了昔日的恩宠,没有人会把先皇的一个嫔妃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个嫔妃还深居冷宫。正是愁眉不展间,前殿一阵敲门声传了过来,卫子夫与束豫四目对望,满心狐疑,此时还有谁会到这冷清的撷芳殿来呢? “姑姑,你先照料着娘子,我去看看是何人敲门。”卫子夫起身言道。 “好。”束豫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吱嘎”一声,卫子夫打开殿门,却见到公孙敖立在门外,“公孙兄长,你怎么来了?”卫子夫不由惊讶道。 公孙敖憨厚一笑,道:“今日刚好在附近值守,看时辰还早便顺路来看看你。” 卫子夫感激道:“公孙兄长有心了,只是今日不凑巧,娘子正发着热,子夫无暇顾及兄长了。” “那请太医过来诊治了吗?”公孙敖关切问道。 卫子夫苦笑道:“撷芳殿偏远冷清,又如何请得动太医呢?” 公孙敖望着卫子夫一脸无奈,开口道:“我认识宫里的一位太医,你等着,我这就去请他!”言罢公孙敖便疾步往太医署方向行去,卫子夫望着公孙敖远去的身影,心中充满感激。 ----- 不多时公孙敖便带了一位太医行色匆匆地赶来,见了面介绍道:“子夫,这位是孙太医。” 卫子夫忙低身一礼道:“卫子夫见过孙太医,大人请跟我来!”孙太医不多言语,微微颔首之下便随着卫子夫一起入了内殿。 “姑姑,孙太医来了。”束豫正在一旁照料田美人,闻言忙起身向孙太医行礼,孙太医微一颔首,放下医箱上前替田美人搭脉治诊。 田美人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迷迷糊糊中见人影走来走去,自己想说话可又说不出来,又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室内静寂无声,一番望闻问切,孙太医起身行至案边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卫子夫道:“贵人体虚受寒而致烧热,并无大碍,按此方去御医院取药,调理半月便可见效。”卫子夫小心接过药笺,连声道谢。 孙太医提起药箱正欲转身离去,眼光却落于火盆之上,不觉皱眉道:“贵人体内寒气不散,殿内当多燃些炭火驱寒取暖才是。” 束豫正欲答话,卫子夫忙接口道:“多谢孙太医提点,奴婢这就去添些炭火。”言罢赶紧从一旁不多的炭火里取出数个放入火盆中,公孙敖看在眼里,对卫子夫道:“子夫,你先照料着田美人,我送送孙太医,改日再来。” 卫子夫福了一福,道:“有劳公孙兄长!”公孙敖微微一笑,与孙太医一同步出撷芳殿。 ----- 服过孙太医的方子田美人的病情逐日好转,待悠悠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夕阳透过雕花窗格洒了一地碎金,整个内室暖和而舒适。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束豫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 “姑姑…”田美人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哎呀,娘子,你醒了!”见田美人起身,束豫快步走了过去。 “我睡了几日?”田美人挽起头发问道,忽然间一股药味飘来,田美人不由诧异道:“姑姑,何处来的汤药?” 束豫舀了一勺药汤喂给田美人,答道:“今日是第三日了,多亏了子夫,她在宫中遇到故友,托了他才请来太医开了方子,这火盆中的炭火也是他拿来的。” “卫子夫?”田美人微微一诧,饮了一口汤药道,“这药倒是不难入口。” 束豫笑道:“子夫求了孙太医拿来些蜂蜜,每次煎好药都兑些在里面,如此药汤不仅不苦,还对你的咳疾有利。” 如此一说,田美人这才发觉自己醒来后当真没有咳嗽,心下感激道:“姑姑,子夫她人呢?” 束豫又舀了一勺喂上去,应道:“尚在永巷,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殿外隐隐传来推门的声音,束豫笑道:“该是子夫回来了!”田美人伸手端过药碗道:“姑姑我自己来吧,你替我多谢子夫。”束豫点头笑道:“哎!” ----- 在岁月深长的宫中遇上公孙敖,卫子夫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安慰,数着指尖漏去的日子,卫子夫想象着刘彻笑意盈盈的模样,心底蓦然多了一份温暖。 转眼便是大雪纷飞,庭院中白雪皑皑,人踩上去都是咯吱作响。公孙敖闲暇时找了浆纸,把漏风的窗格都糊了起来,卫子夫巧手剪出了各式窗花,喜鹊登梅,燕穿桃柳,鹿鹤桐椿,惟妙惟肖地在窗纸上立了起来,大红的窗花在白雪地里分外醒目,连颓败的撷芳殿在这喜庆中亦透出几分生机。 窗外漫天飞雪,卫子夫倚着窗牖想着心事,束豫扶着田美人走了过来,卫子夫忙欠身行礼,田美人含笑道:“子夫,我与你说过多次,此处并无他人,不必这般拘礼。” 卫子夫一笑走过来搀扶,道:“子夫身为奴婢,不能失了礼数,娘子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脸色都红润了呢!”田美人笑道:“还不是多亏了你与姑姑,这般细致地照料我,我自觉都重了许多。”此言引得束豫与卫子夫都笑了起来。 “这梅花剪得真好,和真的一样。”田美人看着窗纸上的喜鹊登梅,似乎想起了往事,“那是在先皇三年了,那日也这般大雪,姑姑,你还记得吗?”田美人只是随口一问,束豫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面容不觉浮上一丝伤感。 “那日我与先皇并肩执手踏雪寻梅,雪地中深深浅浅两排脚印,那么亲热地靠在一起,和着红梅凌雪绽放。那一树树的梅花开的真好啊,红的胜火,灿若云霞,一朵朵地争相竞放。先皇折了一朵插在我的发簪上,他说,我比这怒放的花朵还美,那时,我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见田美人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卫子夫静静地倾听。 “只可惜命运弄人,过了二年栗姬的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自从那时起,先皇便再没有踏足我的寝宫,我一度曾以为都是栗姬的缘故,可是我没想到,待栗姬被打入冷宫,他都始终没有出现…”言及此处,田美人长长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窗纸上移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先皇都驾崩数年了,我却还拿着这些陈年旧事絮絮叨叨。” 束豫沉默不语,卫子夫幽幽叹了口气,言道:“如何是娘子傻呢,想必先皇也是真心爱过娘子,只是命运无常非人力所能强求,怪只怪在这皇宫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命运无常?身不由己?”一丝讥诮浮上田美人的唇边,“为何不能说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没能再想起昔日与他在漫天飞雪中的赏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 田美人无心的话挑起了卫子夫藏在心底的痛,是不是他也一样,已经忘记了她,还是根本就忘记了她是谁? 束豫开口道:“娘子,殿中寒冷,还是去里屋歇着吧,身子刚好了些,莫再受了凉。”田美人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点头,拢了拢罩衣,由束豫扶着回去内室。卫子夫望着窗纸上大红的喜鹊登梅,还在回味着田美人适才说的每一句话,心头百般滋味。 ----- 腊月二十三了,大雪停了没几日便又漫天飘洒。灶王爷将在这一日升天,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汇报人间的善恶,百姓这一天会在灶王爷神像前奉上甜瓜蜜果,让灶王爷可以吃的嘴甜些,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些人间的好事,这样下界便可得享太平,故此民间有“二十三,瓜果粘”的传统。 在宫中每到这一日,皇帝必携了宫中众人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清水、料豆、秣草,为灶王爷准备升天的坐骑备料,并供上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果,让灶王爷吃了嘴甜些,便能在天庭言人间好事了。 到了晚间宫中灯火璀璨,声乐启奏,冷冷清清的撷芳殿在歌舞升平的寒夜里愈发显得孤寂。殿中燃着一盆炭火,悠扬的管弦声暗夜中徐徐飘来,三人围火盆而坐,卫子夫与束豫低头做着刺绣,田美人则抱着暖手炉暗自出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忽然间,卫子夫一声轻呼,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束豫循声抬头望去,关切道:“子夫,你怎么了?” “姑姑没事,是我不小心,针刺到了手!”卫子夫歉然一笑,汲了下伤口,复又低下头去,室内亦重新归于平静。 清扬的歌声继续飘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卫子夫再不能平复自己的心境,刚才就是这一曲奏起,自己才会心神游离,恍惚间被绣针刺伤了手指。在今日这样热闹却又冷清的夜晚,宫里却奏起这曲‘在水一方’,是告诉自己莫再贪恋前尘旧梦,还是讽笑自己作茧自缚?回忆起在平阳侯府与刘彻相逢的那一刻,卫子夫恍如一梦,不由黯然神伤。 “笃笃笃!”殿外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卫子夫的心事,“谁呀?这么晚在外面敲门…”束豫自言道,卫子夫心中一动,起身道:“姑姑,我去看看。” “好,外面雪大,你披件罩衣再去。”束豫仔细嘱咐着。 卫子夫点了点头,披上罩衣快步跑去殿外,门一打开,果然是公孙敖一身雪花立于门下。卫子夫忙道:“公孙兄长,你怎么过来了?”正想让他入内取暖,忽又想起田美人尚在殿中,不觉为难道:“娘子尚在里面,不便让公孙兄长入内,还望兄长见谅。” 公孙敖笑道:“无妨,今日是我值夜,须臾便走了。”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卫子夫手中,“这是给你的。” 卫子夫讶然道:“这是何物?”公孙敖笑而不答,只言道:“我先走了,你看看是否喜欢。”言罢便转身踏入茫茫白雪之中。 卫子夫手握布包,犹自兀然。“子夫…”束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卫子夫赶紧关上殿门,高声应道:“姑姑,来了!” 小跑至内殿,卫子夫拍了拍雪花,将罩衣脱下。束豫见卫子夫手中多了一个布包,不由笑问道:“适才可是公孙护卫?” 卫子夫应道:“正是!” 束豫与田美人相视一笑,“看来公孙护卫是特意送东西来给我们子夫了!” 卫子夫脸一红,握紧布包不知如何回答。 束豫见状不由笑道:“子夫,怎么不打开看看是何物?” “嗯。”卫子夫点点头,小心打开手中的布包,只见里面是一个青玉簪,簪子头部作如意纹饰,圆润古朴,虽不是很名贵,但看着却别有一番素雅的韵味。 “真好看!”束豫赞道,“难得公孙护卫有这份细心。” “子夫,快戴起来看看!”田美人笑道,“这支头簪怕是费了他不少心思呢。”卫子夫闻言羞赧道:“娘子休再取笑子夫了。” “我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出他对你的一份心呢?瞧瞧,多好看,究竟还是年轻好啊!”田美人看着卫子夫如云鬓发斜插一支青玉簪,宛如一颗流星划过夜幕,忍不住感叹道。 束豫亦在一旁帮腔,“可不是么,子夫,宫中哪里还有公孙护卫这般热心的人?娘子病了是他帮着请了太医,炭火少了也是他想着法弄过来。子夫啊,别说姑姑没有给你提个醒,如今这般好的男子怕是少了,你可要珍惜啊!” 卫子夫面色绯红,低头不语。自入撷芳殿公孙敖帮忙的一点一滴她都记在心上,原想不过是念在故友一场,却未曾料及他有这般心思,心底的感激也因这青玉簪子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愫。 第十五章 望断秋水 大雪过后虽是出了太阳,天气却是分外寒冷,永巷的宫婢们呵着冻了通红的手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卫子夫正低头搓洗着宫服,却听耳边传来一片啧啧的羡慕声,心道无非又是哪个宫的宫婢得了主子的赏赐在众人跟前炫耀了,卫子夫原就不关心这些,仍是低头兀自洗着衣物。 “秋菊,你可是命好,才入宫不久就分到皇后宫里,还能赏到这等好物,可是羡慕死我们了!” “可不是么,你日日得见皇后,往后登了高枝可别忘了我们姐妹。” 那个名叫秋菊的宫婢梳着寻常宫女的双丫髻,一双杏子眼带着得人羡慕的喜悦,不无得意地扬着手中亮灿灿的金叶子道:“陛下与皇后恩爱,我等宫人照料细致,皇后自然高兴。可别羡慕着我,要羡慕,羡慕那皇后去,得了陛下宠爱,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真的啊,秋菊,快说说陛下都赏赐了皇后什么宝贝?”一个宫女嚷嚷道。 秋菊神秘地笑了一下,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道:“就说前些天吧,皇后说椒房殿中的摆设都看乏眼了,第二日陛下便命人送来一盆翡翠珊瑚,那珊瑚节子,你们做梦都想不到,比我三个指头都粗呢,那色泽…”秋菊啧啧叹了两声,“红的闪眼呢,一看就是稀世的好东西!” 那几个宫女怀着各自的羡慕嫉妒,依然讨论着椒房殿中那盆翡翠珊瑚和秋菊手中的金叶子,卫子夫却在那一瞬间如同五脏六腑被灌了冰水,寒到了心底。这就是自己在宫中等了快一年的结果吗?再是望穿秋水,再是愁肠百结,却等不来他的只字片语,原来他早已忘却旧情,与皇后恩爱如初了! 陛下,难道这就是你当初对子夫的承诺吗?昔日的一幕幕浮于眼前,此时对她而言却如同寒日饮冰水,点滴冷在心头。 阳光在水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影子,宫婢们浣好衣物三三两两地散去,卫子夫犹自怀着心思,僵硬地搓洗着宫服。 “卫子夫,你这么笨手笨脚,洗几件衣物都如此之慢,活该你没有受赏的命!”势利的宫女正叹自己命苦,没摊上个好主子,没有秋菊这份赏赐,眼见着还有不如她的卫子夫,挖苦斥骂了几句方才心里舒服了些。 “就那不死不活的田美人,怕是卫子夫这辈子都没这个命了!”另一个高个子的宫女也是面带讥诮,不失时机地过来掺和嘲讽一下。卫子夫仍作充耳不闻,低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那两个宫婢甚觉无趣,啐了一口扭头走了。 待周遭再无他人,卫子夫终于撑不下去了,身子一软颓然瘫于井边,“陛下,宫中重门深掩,岁月深长,子夫还要再等下去吗?”心底的叹息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水雾,一个转身的瞬间,便蒙上了卫子夫夺眶而出的眼泪。 ----- 冬日天黑的愈加早,未到酉时便已暮色四合,束豫一边做活一边时不时地看着窗外,嘀咕道:“天色这般晚了,子夫怎么还不回来?”正说着,忽然听见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不由欣喜喊道:“子夫,你可回来了!” “姑姑,子夫还未归来吗?”公孙敖手提一包炭火,走近问道:“往常这个时辰,子夫该是回宫了吧?” “可不是么!”束豫立起身子,向公孙敖道:“公孙护卫可是来寻子夫?” 公孙敖点了点头,将手中炭火递了过去:“姑姑,上回拿来的炭火该是用的差不多了,这些估摸着能用到开春。”束豫接了过来,连声道谢:“多谢公孙护卫了!” “哐当!”这时内院传来花盆坠地的声音,束豫猛地一惊,公孙敖转首喝道:“何人在此?”只见暮色中一个人影立于花架跟前,公孙敖快步走近一看,惊讶喊道:“子夫?” “哎呀,子夫,你可回来了!”束豫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快进屋吧,外头冷。”话音未落却见卫子夫软软地倒了下去,公孙敖赶紧扶了过来,连声喊道:“子夫,子夫…” ----- 悠悠醒来已是深夜,一盏烛火静静地燃于床头,束豫伏在床沿浅浅睡着,身子因为侧卧,呼吸声都显得颇为沉重,卫子夫心中不忍,轻声唤道:“姑姑…” 束豫朦胧睁眼见卫子夫苏醒,即刻有了精神,喜道:“子夫,你可醒了!” 卫子夫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姑姑,我这是怎么了?”束豫忙起身按道:“子夫,你快躺下,你在外头冻了一日,回来身子寒就倒下了。” “哦…”卫子夫记起来了,一想起永巷中那个叫秋菊的宫女说的那番话,心中又不禁冷了几分。蓦然间公孙敖的影子浮上眼前,“姑姑,公孙兄长来过了?”卫子夫想起曾在花架下见过公孙敖。 束豫点头道:“可不是,公孙护卫又送了炭过来,真是难为他了!他在这里等你,结果刚见着你,你就晕了过去,我与他俱是吓了一跳,我一摸你手脚便知你是受了寒,幸好上回孙太医开给娘子的药还有些,公孙护卫当下去煎了药,见你喝过药在昏睡便先行回去了,嘱了我好生照料你。夜间娘子与我一道守着你,娘子身子不好,大冷天又有些咳嗽,刚回去歇着了。” 卫子夫感激道:“姑姑,替我多谢娘子,今日辛苦你们了。子夫已无大碍,你也早些歇息去吧。” 束豫看卫子夫确无大碍,一阵困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去歇着了,你也睡吧。”言罢,灭去床头的烛盏,轻声掩了门出去。 灭去了灯盏,只余下了一屋月色的清辉,卫子夫却再无了睡意。夜幕中的月光犹自皎洁,卫子夫披衣而起,夜深寂寂,望着从不离身的彩缨,昔日与刘彻相处的一点一滴尽然浮于心头。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今日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 “相信朕,朕定然能接你回来…” 那一幕幕依旧宛如昨日,历历尚在眼前,只不过一个轻轻的转身,便已隔了一个春夏的时间。卫子夫长长叹了口气,是否一入宫,连岁月都变得这般无情? “为何不能说他刻薄寡情?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他都没能再想起昔日与他在漫天飞雪中的赏梅之人。抑或,他根本就忘记了我是谁?” 田美人哀怨的神情又一次浮于眼前,触动着卫子夫心底最柔软的弦,在这无人相伴的寒夜里弹出冷冷的调。 ----- 二月的天气虽透着寒凉,但好在出了暖阳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日落时分暮色尚未聚拢,余晖却一寸寸地收敛了起来,只剩漫天云霞如层层霓裳飘于天空,流光溢彩间煞是好看。 “娘子!”自永巷归来,卫子夫刚推开殿门,便见田美人一袭墨雪袍立于花架旁,正凝神看着天边的流云。 田美人闻言并未回首,眼眸仍是望着天边的云彩,言道:“子夫,你看那落霞铺金叠彤,亮灿灿的一片,真是好看!” 卫子夫走近田美人,仰首望着满天云彩似有所思:“隔了多少年,落霞还是这般好看!以前我与弟弟经常坐在家乡的河边,一起看着彩霞铺满河面,那时弟弟还说要采下一片与我缝做衣裳,不觉都过了这些年了…”想起儿时的往事,卫子夫的唇边浮上一丝笑容。 田美人浅笑道:“是啊,光阴漏的就是这般快,如今想来,还是那时过的最为快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立,看着漫天云霞,田美人道:“子夫,未曾听你说过你的弟弟,你家乡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卫子夫微微颔首,言道:“除了弟弟卫青,家乡尚有两个姐姐。” 田美人轻轻哦了一句,眼光飘向远方,亦似想起了自己千里之遥的亲人,良久默然不语。暮色渐渐四合,沉云拢起,适才旖旎多姿的云霞亦徐徐散去,卫子夫柔声道:“娘子,天色已晚,快进屋吧。” 田美人幽然叹了口气,似在自言又似在说与卫子夫听,“岁月经年却只如白云过隙,瞬间而已。帝王之爱又当如何,只在一夕,竟还比不得这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 轻轻一叹间,卫子夫见她分明在锦瑟年华,而眼角眉梢却都似染尽风霜。一瞬心动,念及己身,心底亦是感同身受的喟叹。伸手扶过田美人,卫子夫安慰道:“娘子,天气寒凉,当仔细身子才是。” 田美人却凄凄摇头,敛眉低首间蓦然问道:“子夫,你可曾想过要脱离这宫中生活?”卫子夫心中一怔,虽是知她心底怨意已深,却不曾想会对自己问出这番话来,踌躇间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田美人缓缓道:“你不似我,何苦又将这大好韶华付与这薄凉皇城?不若早些出宫了罢!” 卫子夫闻言惶然,忙曲膝道:“娘子,可是子夫侍候不周,这才要将子夫打发了出去?” 田美人忙俯下身子搀扶道:“子夫,我岂会不知你待我深厚,又怎会忍心将你打发出宫?”田美人缓缓言来,“你可还记得那日回来后,你突然昏阙过去?” “嗯。”卫子夫轻轻点头,面露不解。 “那日姑姑与公孙护卫在外间煎药,我在内室照料你,你迷迷糊糊间不断唤道‘陛下,陛下…’我虽然听的不太真切,却也想到当初是太后遣你来的撷芳殿,而你又与当今陛下年岁相差无几,当下我便断定你所唤之人应是当今陛下刘彻。” 卫子夫心中一怔,口中默然不语,静听田美人继续说道:“那日起,我便隐约猜到太后为何会指你来撷芳殿,只是,子夫…”田美人顿了一顿,情深意切道:“这深宫内院于女子而言并非是一个好归宿,在这里,女人只能将光阴付与流年,坐等红颜枯老,即便是得帝王垂怜,恩宠亦只是朝夕之间。我这一生已然如此,你不似我,你尚有大好光阴可追,切莫白白辜负了才是!” 卫子夫动容点头,她感激田美人的适时提点,这如何不是盘旋于自己心头的结?自入宫以来太后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而刘彻的心意也是棱模两可,想来他与皇后少年夫妻,意气用事后便又重归于好,怎么还会记得曾经有个卫子夫呢? 卫子夫心底长叹一声,隐去眼泪,收住了所有念想,俯下身子言道:“多谢娘子提点,是子夫愚钝!” 田美人扶起卫子夫,好声道:“子夫,在这宫中你与姑姑于我最为亲近,我亦当你是妹妹,我此生已被困于宫中,不想你再步我后尘,此事关系你终生,你当仔细思量。” “嗯。”卫子夫微微颔首,望着田美人眸中自己的倒影,她知道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第十六章 风起玉堂 “陛下,这是今年各宫遣散的宫女,请陛下阅览!”玉堂殿中内侍快步入殿,将遣散宫女的花名册上呈给刘彻。 每三年遣散一批旧宫女入民间自行婚配,以此恩示皇恩浩荡,乃是汉宫中素来的惯例。刘彻正与韩嫣调试着弓弦,准备去上林苑行猎,闻言不耐烦道:“名册拿与椒房殿即可,如何这等小事也要来烦朕?” 内侍急急上前,小心回禀道:“启奏陛下,皇后已盖过玉玺,然尚需陛下印玺加盖方可。” 刘彻冷冷撇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竹简,皱着眉头放下弓弦,道:“呈上来!” 内侍小心呈了上去,只见竹简上都是各宫各殿呈报上来遣散宫女的名册,刘彻漫不经心的扫了一遍,正欲在皇后玉玺后加盖皇帝玺,不料却见其中竟有卫子夫的名字,刘彻心中一惊,拿着玉玺的手悬在了半空,定睛又仔细确定了一遍,果然是‘撷芳殿卫子夫’。 刘彻又急又怒,放下玉玺,厉声喝道:“此事何人督办?” 内侍见皇帝大怒,不知所以,吓得忙伏低了身子,战战兢兢回道:“启禀陛下,此事由黄门魏敬负责。” 刘彻双眉紧锁,声音冷若寒冰:“着魏敬即刻觐见!” 少顷,魏敬满头大汗出现在玉堂殿,俯身兢战道:“老奴魏敬叩见陛下!” “魏敬,此事可是由你督办?”刘彻将名册朝魏敬扔了过去。 魏敬哆嗦着接过名册仔细看过,诚惶诚恐回道:“陛…陛下,此事确是老奴负责。” “朕记得这撷芳殿的卫子夫是建元二年入的宫,宫龄未足三年如何会在此次遣散之列?”刘彻的问话不怒而威。 魏敬伏低身子恭声回道:“启奏陛下,遣散宫女素来由各宫各殿按资历呈报,老奴负责将各宫殿确认好的名册交与陛下与皇后御览,这卫子夫宫龄未满三年老奴确不知情,求陛下恕罪!” 刘彻似是自言却又似对魏敬道:“朕记得撷芳殿是父皇先前的妃嫔田美人所居,她为何要遣散她呢?” 魏敬听得糊里糊涂,不知刘彻说这番话所谓何意,只能战战兢兢应道:“陛下,这…这个老奴也不知情…” 刘彻默然沉思,魏敬不明圣意自是低首不敢动弹,良久,刘彻方沉声道:“把卫子夫给朕带来!” “诺!”魏敬巴不得刘彻早些言明圣意,一听忙不迭地正欲退下,又听刘彻道,“此事若泄露半字,小心你项上人头!” 魏敬毕竟在宫中待了这些年,听闻此言虽是忐忑,心中却也隐略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恭声应道:“诺!” 待魏敬退下,一旁冷眼相看的韩嫣笑问道:“陛下所传召的卫子夫,可是上次在平阳侯府带回的那位姑娘?” 刘彻点头道:“正是!此前你我曾在长安城外遇见过她,可还有印象?” 韩嫣闻言略一思索,不由笑道:“原来是她!那位姑娘确有倾城之姿!” “姿容出众的女子放眼天下比比皆是,却唯有她让朕无法忘怀。”说起卫子夫,刘彻眼神都温柔了许多,“她是如此温婉柔顺,善解朕的心意!” 韩嫣道:“陛下既是不舍卫姑娘,何不禀明太后,请太后成全?” 刘彻摇摇头,眼中全然自责之色:“此事只怕母后有心无力,先前是朕想的太过简单,才会造成今日之困。” “陛下…”韩嫣不明所以,只能好声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陛下勿要忧心!” 刘彻苦笑着点点头,道:“你先下去吧,朕要好好想想。”韩嫣微微低首,轻声掩好殿门退了出去。 ----- “哪位是卫子夫,卫姑娘?”永巷中各宫宫女正低头浣洗着衣物,跟在魏敬身边的一个小宦官扬声问道。 宫女们闻声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诧异,有几个宫女窃窃私语,不时回首看看正在一边专心浣洗的卫子夫。“哪一位是卫子夫?”魏敬望着小宦官重重地咳了一声,小宦官会意地复又问道。 “卫子夫,喊你呢!”不知哪个宫女朝卫子夫嚷了一声,卫子夫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眼前竟多了两个内侍。 “你就是卫子夫?”魏敬闻言朝卫子夫问道。 卫子夫见来人向自己问话,忙在襦裙上搓干手,起身施礼道:“奴婢卫子夫,不知大人找奴婢何事?” 魏敬见卫子夫虽是宫婢打扮却是一身清丽之态,心中更是证实了之前的猜想,上前一步言道:“卫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魏敬寻了一个僻静处,好声言道:“卫姑娘,陛下有旨,宣玉堂殿觐见!” 卫子夫闻言心中骤然一紧,许久未等到他的音讯,今日却如此突兀传召,这是一时想起她的心血来潮,还是念起旧情的余味不舍?卫子夫心中全然失了分寸,只是对着魏敬却又只得抑住心头的五味杂陈,欠身应诺。 ----- “启禀陛下,撷芳殿卫子夫带到!”殿外魏敬高声通禀道。 “让她进来,你下去吧!”刘彻的声音透着帝王的威严,从殿内传了出来。那一瞬间,卫子夫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口子,生生作疼。 “卫姑娘,快进去吧!老奴退下了。”魏敬颇有深意地望着卫子夫笑道。 “多谢大人!”迈开脚步,离殿内区区几十步的距离,卫子夫却犹如行了万水千山,每落一步都有千斤之重,每走一步都在耗费着自己不多的心力,而她却似看不到尽头。 虽是端坐在大殿之中,刘彻亦是坐立不安,眼神不时飘向殿门,期盼能够早些、更早些看到她的身影。分别了这么久,不知她是否依旧是上次离别的模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可越是心急的等待,越是让他感觉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的那么漫长。 “撷芳殿卫子夫,叩见陛下!”终于见她低首入殿,俯身行礼,与其他宫女一般无异的恭恭敬敬。刘彻虽是抑住心底的慌乱,却已然情不自禁,疾步上前弯腰搀扶:“子夫,快快平身!” 卫子夫见此更是伏低了身子,声音中带着不能自持的哀伤:“奴婢不敢!” 刘彻闻言一顿,伸出去的手悬于半空,良久方收了回来,一颗心如同堕入冰窖,硌的生疼。他知道她等的不易,知道她心有怨恨,但是她哪怕像阿娇那样肆无忌惮地闹腾,他都不会这样难受,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亏欠了她。但是,当她那么冷、那么冷地,把他当做一个君王,当做从未相识的陌路人,那种痛透彻心扉的感觉却是无法言说。 “子夫,你一定要对朕这样吗?”刘彻望着卫子夫,眼中盛满忧伤。 “陛下言重了,未知陛下唤奴婢前来是为何事?”卫子夫依然冷冷地,毕恭毕敬地问道,没有半点逾越宫女的身份。 刘彻心中燃着一团火,而此时、对面,他朝思暮想的人却像是一块冰,那种冰火间的极端凌烈让他再也无法自控,不由分说将卫子夫搂入怀中,急切言道:“子夫,朕知道亏欠了你,你不要对朕如此冷淡好吗?朕着实难受…” “陛下…请陛下自重…”卫子夫心中一片慌乱,只知竭力挣脱,可越是挣扎,刘彻却抱得越紧,他双臂将卫子夫牢牢拢在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声说道:“子夫,子夫,你可知朕有多想你吗…” 听到这句话,卫子夫再也没有力量挣脱,看着眼前这个她日夜思念的人,嗅着他身上不曾忘记的气息,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一年多的等待,一年多的挣扎,一年多的期盼,一年多的煎熬,都在此时化作无法言说的泪水,恣意流淌。 “子夫,这一年多来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但朕无奈啊!”刘彻的叹息中带着一丝哽咽,“你根本不知这一年多来朕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不是朕假装无心朝政,假装留恋声色犬马,只怕如今朕已不是当今的皇帝了…” 卫子夫不由地心头一震,原以为是帝后重归于好,抑或是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却不想中间有这么多的隐情,心头的冰雪不觉间已是化去大半,眼中雾霭沉沉却依旧是静默不言。 “子夫,朕知道你怨朕,怨母后,可是子夫,朕有太多的不得已,母后有太多的不得已,请你相信朕,若是可以,朕和母后从来没有想过这般委屈你。”刘彻搂住卫子夫,絮絮叨叨地说来,不似一个君王,更像是一个寻常男子,在对自己的爱人袒露着心声。 这番话如一霁春光融化了卫子夫心中最后一块积雪,这一年多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心中本就是有情,本就是不忍不舍,面对眼前这个自己曾托付一生男子,自己曾思念了一年的爱人,卫子夫再也抵不住心底的情愫,垂泪言道:“陛下,是子夫错怪了你…” 那一声,有如一双温柔的手,顷刻间抚平了刘彻慌乱的心潮,他愈发用力地将卫子夫拥在胸口,动容言道:“子夫,只要朕还有你,什么都好!” “陛下…”卫子夫的双眸温润湿滑,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答案,他没有忘记她!那一刻的暖意,一如那日午后相遇的阳光,带着满满的温情。 “子夫,你如何想要出宫,可是不再相信朕了吗?”刘彻轻轻吻着她的额头问道。 卫子夫侧着身子更紧地靠着刘彻,柔声道:“子夫未知陛下处境,窃以为陛下早已忘却了子夫…” “朕如何会忘记你呢?”刘彻心底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子夫,眼下的情形,只怕朕还是无法给你一个名分…” “但朕一定会将你接回来,你可愿意再相信朕?”刘彻定睛问道,未等到回答,又急急说道:“朕知道这么问委屈了你,若是你不愿意,朕,再想办法!” “陛下…”子夫抬起眸子,柔婉却又清晰言道:“子夫相信陛下!” “子夫…”刘彻心底涌过一阵悸动,动情道:“相信朕,朕此生绝不负你!” “嗯。”卫子夫粉面含羞,低低垂首,羊脂白玉般的颈项在深衣间若隐若现,刘彻不觉俯低了身子轻嗅上去,那一瞬间,眼前的她只如一朵初绽的水莲花,承受着不胜凉风的娇羞,刘彻愈发情不自禁。 低低起伏的呼吸间,掌心贴着衣裳传来彼此的暖流,让此刻的他再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子夫…”刘彻低低唤着,如那日锦帐的低喃,旖旎地一探春光。 “陛下…”卫子夫柔顺地回应着,她的思念不比他少,她不知下次的重逢会在何时,她只想握住眼前看得见的幸福。 玉堂殿中,郎情妾意,低低私语。巫山云台,雨露凝香。风月,无边蔓延。 第十七章 峰回路转 暮色降临,撷芳殿内一片沉寂,束豫焦急地来回踱步,眼神不时瞄向殿门外。田美人挑起帘子走了出来,问道:“姑姑,子夫还未归来吗?” “还没呢!”束豫见田美人未披外袍径直出来,关切道:“娘子外头寒,你还是去内殿歇着,子夫回来我便去告知你。” “无妨,我入内拿一件袍子披上便是了。”言罢田美人正欲转身,却隐约听见殿外传来声响,随即道:“姑姑,你去外头看看,怕是子夫回来了吧。” “哎!”束豫应了一声,便往外头去,走出没几步,便隐约听到卫子夫的声音,“多谢内侍大人!” 束豫一阵诧异,急急往外走去,却见一顶暗黄软轿停于门外,一个内侍模样打扮的宦者对卫子夫恭敬言道:“卫姑娘言重了,我等先行回宫复命!”言罢一挥手,软轿起行,缓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束豫看得糊涂,卫子夫一转身却见束豫立在那里,不禁愕然道:“姑姑,你如何会在这里?” 束豫眼睛还看着夜色中渐渐消失的软轿,不相信地问道:“子夫,刚才那顶轿子是送你回来的吗?” 看着束豫的满脸诧异,卫子夫欲言又止,这时田美人披了一件袍子走了过来:“姑姑,可是子夫回来了?” 卫子夫忙接口应了一声,对束豫言道:“姑姑,我们先进去吧。” 入了内殿,田美人方才发觉束豫神色凝重,而卫子夫则是心事重重,心中顿起疑虑。果然,尚未坐定,卫子夫便向她俯下了身子,垂低螓首,轻声言道:“子夫有负娘子好意,实在有愧!” 田美人见此情形,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倒是束豫越发糊涂,刚才疑团尚未解开,眼下又是这般状况,不禁急切问道:“娘子,究竟发生了何事?子夫,今日有小黄门过来寻你,可是与此事有关?” 田美人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卫子夫,轻声道:“子夫,还是你来说吧。” 卫子夫微微点头,便将如何与刘彻相遇,如何重逢,如何进宫,又如何来了撷芳殿细细说了一遍,听得束豫目瞪口呆,也让田美人唏嘘不已,她先前虽知道卫子夫与刘彻有过一段情,却不料其中竟是这样曲折。 卫子夫继续言道:“今日我在永巷浣洗衣物,宫中内侍过来传旨,言陛下召见。彼时我心内分寸大失,不知他为何这般突兀召见,直到在玉堂殿与他相见,方知他因我出宫之事遣了内侍过来传旨。” 田美人道:“陛下可有言明,为何他迟迟不与你相见?” 卫子夫点头道:“陛下告知了我这一年多来不得见的原因,其中牵涉太多,他亦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哦…”田美人微微颔首,束豫笑道:“方才那顶软轿便是从玉堂殿过来的吧?陛下可曾说何时接你回去?” 卫子夫露出一丝苦笑,道:“眼下时机还未成熟,故此适才回宫途中为了掩人耳目,陛下特意待到暮色沉沉,方才让杨内侍将我送了回来。” “那陛下可有说,眼下将你如何安置?”田美人蹙眉问道。 卫子夫摇摇头,道:“陛下只说让我安心等待,待时机成熟定会将我接回。” “那你有何打算,仍是等他吗?”田美人不无担忧道。 “嗯。”卫子夫点点头,趋前一步,欠身行礼道:“此前让娘子为子夫如此费心,而子夫辜负了娘子的一片好意!” 田美人忙上前扶住,言道:“子夫勿需介怀,你我虽名为主仆,然实为姐妹,只愿陛下能记得今日对你的承诺,日后珍惜善待于你,便也不负了你对他的一番情意。” “是啊,子夫…”束豫亦是过来,握了卫子夫手言道:“娘子与姑姑都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姑姑…”卫子夫眼中泛起泪光,望着田美人与束豫,心底温暖而感动,在这冰冷的宫中,能有两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陪在身侧,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幸福。 ----- 光阴日复一日地悄然行走,天气渐渐地暖和了起来,早春的三月里莺歌燕舞,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 晨光微曦,卫子夫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清粥小菜是田美人早膳的惯例,卫子夫正在精心准备一些素淡的小菜,一阵恶心突然涌了上来,卫子夫忙掩住了嘴,转身止不住连声干呕。一旁的束豫见状急忙走了过来,关切道:“子夫,你怎么了?” 卫子夫抚住胸口,半响方才止了呕,轻声言道:“姑姑,无妨,可能是这几日身子不适,并无大碍。” “哦,那就好!子夫,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子。”束豫看卫子夫并无大碍,便放心去忙活手中的事情了。 清晨的早雾渐渐散开,一轮红日跃上了枝头,透过撷芳殿敞开的窗牖释放着早春季节的温暖。 “今日的素三丝口感甚佳,子夫,你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田美人放下筷箸,赞赏道。 卫子夫莞尔一笑:“娘子过奖了…”话音未落,却是连声干呕,束豫一旁见状忙递上钵盂,轻抚着卫子夫脊背,关切道:“子夫,你这是怎么了?” 田美人亦是急急立了起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子夫,可是有何不适?”卫子夫止住呕轻轻摇摇头,正欲开口,未几,又是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对了钵盂复又一阵呕吐。 良久方才止了呕,经这一阵折腾卫子夫早已面色苍白,束豫赶紧盛了一碗清粥让她服下,“子夫,近日身子可有不适之处?”田美人关切问道。 卫子夫摇摇头言道:“并无不适,近几日总觉疲倦,胸口略有些反酸,应无大碍,娘子不必担忧。” 束豫一旁道:“你今日清晨亦是这般干呕,子夫你可要注意身子…”讲到这里,束豫忽然定住,好似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该不会是…” “该不会什么?”田美人与卫子夫不约而同道。 束豫好似洞悉了先机,笑问道:“子夫,你这个月月事可曾来过?” 卫子夫道:“还不曾来过,细算已是过了好些时日。” “那这几日可曾觉得乏力易倦,胸口不时会有呕吐之感?” “姑姑说的一点不错!”卫子夫点头应道。 束豫一拍手,笑道:“这就对了!你肯定是怀孕了!” “怀孕?”卫子夫与田美人俱是吃了一惊,“子夫如何会突然有孕?”此言一出,田美人猛然想起一个多月之前卫子夫曾被刘彻召见,忙止住了口,卫子夫早已是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殿内一片沉寂,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喜鹊,停在殿外的枝头上唧唧咋咋,束豫指着窗外的喜鹊,笑道:“喜鹊枝头叫,定是好事到!子夫,恭喜你啊!”田美人亦是起身,笑道:“子夫,恭喜你,你为人母亲了!”言罢,脱下一只白玉手镯塞到卫子夫手中,道:“这是我给孩儿的一点见面礼。” 卫子夫见状急忙将镯子推给田美人:“娘子这么重的礼,子夫如何使得!” 田美人复又推了过来,言道:“我虽喜爱孩儿,然则我与先皇这些年,膝下却未有一男半女。这个手镯是我对你孩儿的些许心意,子夫勿要推却!” 束豫在一旁亦是说道:“若论起辈分,娘子也算是这个孩儿的祖母,娘子的一片心意,子夫定当收下才是。” 望着田美人情意切切,束豫眼神殷切,卫子夫心下感激,接过镯子言道:“多谢娘子,子夫却之不恭!有娘子这个祖母,当是这个孩儿三世修来的福分!” 田美人笑道:“我有子夫孩儿为孙,又如何不是我的福分呢?”刚言罢,却似想起了一件事,忧心道:“子夫,如今你已有身孕,再往后孩儿一日日长大,怕是宽衣薄袖再是遮挡不住。而你又身处宫中,若是被他人察觉你有孕之事,只怕不但孩儿不保,你亦有杀身之祸!” 此言一出,方才还欢悦的三人脸上顿时都笼了一层愁雾,“这如何是好?”束豫道,“不如去告知陛下吧!” “万万不可!”卫子夫断然摇头道,“如今陛下艰难,我断不能在此时添他负累,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如何是添他负累?这孩儿难道不是陛下骨血吗?”田美人言道,“子夫,我知你处处为陛下着想,可眼前情形已是拖延不得,若不前去告知陛下,你与孩儿性命堪忧!” “这…”卫子夫低头皱眉,沉默不语。田美人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又为合宫之主,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你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定然有应对之策,总好过你一人在此白白忧心啊!” “娘子所言甚是。”卫子夫轻轻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此事来的突然,还是过些时日,待确认无疑,再禀陛下不迟。” 田美人点头赞道:“子夫行事果真稳妥。” 束豫笑道:“陛下若得知自己将为人父,定然欢喜不已。” “他定然会欢喜吗?”卫子夫心中忧喜参半。 田美人重重点了点头,言道:“定然!” ----- 早春时节,天气仍是乍暖还寒,冬春季节更替之时,人更易感觉乏累困倦。玉堂殿中刘彻翻阅卷宗已有几个时辰,竹简沉重,加之运目良久,刘彻感觉甚为疲累,便随手放下卷册伏在案上闭目养神。 片刻殿内打开,杨得意正欲上前启奏,见刘彻正伏案歇息,忙噤了口,蹑手蹑脚退出去,不料刘彻却言道:“杨得意,何事?” 杨得意见惊扰了刘彻,忙俯身请罪道:“老奴扰了圣驾歇息,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微微抬头,言道:“无妨!何事?” 杨得意道:“启奏陛下,撷芳殿宫婢束豫殿外求见!” 刘彻闻言抬眼问道:“撷芳殿宫婢?”话音未落,便立起身子,道:“你是说撷芳殿?” 杨得意凑近一步,提醒道:“对,撷芳殿!” 刘彻顿时乏意全无,挥手道:“快传!” 少顷,束豫小步入殿,俯身参拜道:“撷芳殿宫婢束豫叩见陛下!” 刘彻忙起身离座,言道:“快快平身!可是子夫让你前来?” 束豫见杨得意在侧,欲言又止,刘彻见状道:“杨得意,你且出去,将殿门掩上。” 杨得意本就是个聪明人,闻言忙应诺退下将殿内轻轻掩上。刘彻道:“如今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何事尽可放心对朕言明。” “诺!”束豫道,“启奏陛下,子夫姑娘如今已怀有陛下骨血一月有余。” “当真?”刘彻闻言初是惊愕,继而喜极道:“子夫已有了朕的皇儿?此事当真?” 束豫点头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此事千真万确!” “好!太好了!朕终于当父亲了!”刘彻欢喜得不住自言,忽而又警惕了起来,低声问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束豫回道:“此事除了田美人和奴婢,并无他人知晓,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刚舒口气,闻言又一阵紧张。 “只是天气逐日转暖,子夫姑娘腹中的孩儿一日日长大,奴婢担心此事怕是瞒不了多久,故此田美人遣了奴婢前来叩见陛下,还请陛下定夺!” 刘彻闻言双眉紧皱,默然不语地在殿内来回踱步,良久,方道:“此事容朕仔细思量,你先回去好生照料子夫。” 束豫应声退下,返身回撷芳殿,却不知身后有一双猜疑的眼神盯着她渐行渐远。 在束豫与刘彻殿内密谈期间,皇后宫中大长秋万禄奉阿娇之命前来送点心给刘彻,被杨得意以‘陛下有要事’为由拦在殿外。万禄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却见殿内走出的只是个老宫婢,惊奇之余不禁多留了个心眼,正待将点心呈上,不料刘彻已走出殿外,对杨得意道:“摆驾长乐宫!” “诺!”杨得意扬声道:“陛下摆驾长乐宫!” 闻言,万禄也只得提着食盒,俯低身子站在一旁,待刘彻一走远,便忙不迭地向周边的小宦官打听:“适才那个宫婢看着眼生啊,是哪个宫的?” 小宦官见是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问话,自是不敢隐瞒:“回大长秋,适才是撷芳殿宫婢求见陛下。” “撷芳殿?”万禄狐疑道,“可知她求见陛下所谓何事?” “这个我等也不知情,只知她在殿内与陛下详谈良久。”小宦官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 “哦…”万禄见再问不出什么东西,若有所思地提着食盒离开了。 第十八章 山雨欲来 回到椒房殿,陈阿娇见万禄提着食盒回来,不由诧异道:“陛下未用过糕点?” 万禄点了点头,俯下身子在阿娇耳畔一阵嘀咕,阿娇闻言神色微微一变,道:“撷芳殿乃先皇嫔妃田美人居所,她遣人求见陛下所为何事?” “老奴也特意询问过陛下殿外的小黄门,但他们均不知情。只是,陛下自见过那位宫婢后,便忙不迭摆驾长乐宫,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陛下摆驾长乐宫?”阿娇站起身,似是自言道:“陛下去见太后难道与撷芳殿有关?” 阿娇这么一说,倒让万禄想起一件事,眼珠子一溜,讨好道:“皇后,老奴听闻太后曾指了一个奴婢去撷芳殿,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呢?” 阿娇闻言,睨了一眼万禄,没好气道:“你这该死的老东西,本宫如何从未听你提过此事?” 万禄本想讨个巧,却不料换来一顿指责,顿时灰头土脸,作势甩了自己两巴掌,言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行了!”阿娇冷冷道,“可知太后为何要遣长乐宫宫婢去撷芳殿?” 万禄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好似想起什么来,道:“老奴有次去长乐宫办事,听两个宫人说起,这宫婢原是平阳侯府的讴者,平阳公主遣她来给太后唱曲解闷,不知为何,太后就指了她去撷芳殿,许是做事不得太后心意吧!” “平阳府的讴者?”万禄这么一说,阿娇不禁想起去年在永延殿的事情来,两相对照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疑,不由沉下脸来问道:“此宫婢姓甚?” 万禄思索了半响,不确定地回道:“好像姓卫。” 阿娇一沉思,冷着脸道:“那本宫还真是要去太后那里好好问问了!万禄,摆驾长乐宫!” “诺!”万禄看着阿娇恼怒不已的模样,情知一场暴风雨就快来了。 ----- “陛下驾到!”长乐宫中王太后正舒适地倚着软枕闭目养神,两个宫婢在一旁细心地捶着腿,闻听通禀声,王太后微睁凤眼,正见刘彻跨步入内,不禁含笑道:“彻儿!” 刘彻上前一步行礼道:“母后!”随即朝着宫人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王太后见刘彻一脸凝重,不由侧起身子诧异问道:“彻儿,发生了何事?” 刘彻待殿内宫婢尽然退下,方才吞吞吐吐言道:“母后,子夫…子夫有了儿臣的孩儿…”刘彻原以为王太后会勃然大怒,不想太后却惊喜道:“当真?” 刘彻见母亲这样的反应颇为意外,迟疑地点了点头,王太后见状不住言道:“多谢祖宗庇佑!多谢祖宗庇佑!我大汉基业终于后继有人了!” 刘彻见王太后如此欢喜,意外之余也暗自松了口气,不料王太后却沉下脸来,道:“哀家不是告诫过你,此段时间莫再与子夫接近,你可曾将哀家的话放于心上?” 刘彻见王太后突然生气,急忙下跪道:“母后,儿臣绝非将母后训示置于脑后,乃是…”待刘彻将名册之事道来,王太后只连声叹道:“一切皆是命数啊!彻儿,你起来吧!” 刘彻见母亲不再怪罪,又言道:“母后,如今子夫腹中的孩儿一日大过一日,长此以往怕是瞒不了多久,皇祖母若是知晓此事,儿臣担心子夫母子处境不妙。” “嗯…”王太后只是点点头,半响沉思不语,刘彻心中不由暗暗焦急,又催促道:“母后…” 王太后抬首言道:“此事你回宫后便命人放出风声,言卫子夫已怀有陛下皇嗣…” 刘彻急忙打断道:“母后,那岂非置子夫于死地?且不言皇祖母是否知情,便是阿娇知晓,子夫即有性命之忧啊!” 王太后睨了一眼刘彻,冷声道:“彻儿,你何时这般沉不住气,母后是这等糊涂之人吗?” 刘彻疑惑道:“儿臣不解母后之意。” 王太后继续言道:“这些年你不理朝政,流连声色犬马,你皇祖母对你戒心已去大半,卫子夫之事若为阿娇所知,依着她的性子必然大兴问罪之师,经她如此一闹,此事在你皇祖母看来便是你放浪形骸的一桩风月事,心中剩余的半分戒心更会全然松懈。” 刘彻听得连连点头,又听王太后道:“你皇祖母历经三朝,如今你既全然听命于她,子夫之事依今日境况便也无须再避忌,只要你皇祖母不再追究,阿娇那边你自行拿捏分寸便是。” 刘彻颔首道:“母后所言甚是!”随即却又一皱眉,“母后,儿臣担心即便皇祖母不再追究,但依着阿娇的性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阿娇善妒的性格,依然令刘彻好似芒刺在背。 王太后道:“陛下可传旨将卫子夫带来哀家长乐宫静养,哀家不信那陈阿娇还能在长乐宫闹事不成?” 刘彻忙笑道:“还是母后顾虑周全,儿臣这就命人将子夫接来。”随即一回首,大声朝殿外喊道:“杨得意!” 杨得意闻言忙小跑上前,恭声应道:“老奴在!”刘彻道:“传朕口谕,太后宣诏撷芳殿卫子夫入长乐宫!” 话音未落,却听殿外传来通禀声:“皇后驾到!”刘彻一惊,讶然道:“阿娇如何来了?”王太后冷冷一笑:“哼!只怕此事早已露了端倪,彻儿,既已有人替你放出了风声,接下来的事情你会做了?”刘彻亦是冷冷一笑点头,转首对杨得意道:“你赶紧去办吧!” “诺!”杨得意领了旨,匆匆便向殿外行去,此时阿娇带着万禄与两名宫婢从殿外行来,见杨得意急着出去,停下来问道:“杨得意,陛下可在?” 杨得意见是皇后,不敢不应,忙止了步躬身行礼:“回皇后,陛下正与太后在殿内叙话。” 阿娇略一颔首,想起刚才杨得意脚步匆匆,又问道:“看你如此匆忙,是要去往何处?” “这…”杨得意一时语塞,正寻思着如何回答,一旁的万禄催促道:“皇后问你话呢,如何不应?”此时,王太后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可是皇后来了?” 阿娇闻言对杨得意道:“行了,你先下去吧!”言罢,向万禄使了个眼色,万禄会意点头。阿娇这才拾步入殿,向着王太后与刘彻微微一福,道:“臣妾见过陛下,太后长乐无极!” 王太后笑道:“免礼!皇后今日如何得闲来哀家的长乐宫啊?” 阿娇命宫婢呈上糕点,言道:“阿娇见陛下这几日为国事烦忧,特意备了陛下喜爱的糕点遣人送去玉堂殿,未料宫人回来禀告,陛下来了太后的长乐宫,阿娇寻思着也让太后一道品尝,故此带上糕点前来。” 王太后笑容满面道:“难得皇后一番心意!”自阿娇入殿后刘彻便是一言未发,听王太后如此一说,刘彻方才露出一丝笑容,赞道:“皇后淑德!” 阿娇心中本就有刺,见刘彻如此勉强,心中更是不悦,便也不理会刘彻,只吩咐身旁宫婢道:“还不拿与太后品尝!” 宫婢低头应诺,将糕点与玉箸从盒中拿出,趋步上前奉于王太后。王太后夹起一块软糕细细品尝,笑道:“嗯!不错,不错,这白玉软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彻儿你也来品尝些,可莫要辜负了皇后的一番心意!” 宫婢转而将糕点奉于刘彻,刘彻本就对阿娇前来颇有微词,加之杨得意去接卫子夫尚未归来,更是心不在焉地夹了一块放于口中浅尝,阿娇见状心中甚是不悦,但未抓住实质把柄,便也只得坐于案几后隐忍不发。王太后坐于主位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盘算着即将上演的好戏,三人各怀各的心思,长乐宫中笼罩着山雨欲来前的片刻宁静。 ----- 杨得意紧赶慢赶去往撷芳殿,万禄一路鬼鬼祟祟跟在后面,杨得意心中一阵冷笑,却也不加理会,从长乐宫行来,径直入了撷芳殿。 “圣旨到!”杨得意的乍然到来令卫子夫与田美人等均是吃了一惊,齐齐下跪接旨:“妾身田宓、奴婢束豫、卫子夫听旨!” “陛下口谕,太后宣诏撷芳殿卫子夫入长乐宫!” 旨意一下,卫子夫心中一惊,既是去长乐宫,那就表明太后已经知晓此事,不知太后是否动怒,卫子夫心底一阵担忧。 “卫姑娘,请随老奴走吧!”杨得意宣完口谕,催促道。 田美人和束豫望着卫子夫微微点头,眼神中虽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期待,卫子夫心中明白,微微一笑点头回应。 “请杨内侍引路!”卫子夫低身一礼。杨得意微一颔首,举步在前引路。 刚出殿门,却见万禄正趴着身子使劲往里瞧,杨得意旋即沉下脸来望着万禄几声冷笑,万禄自知理亏,耷拉下脑袋只闷不作声,余光却不时向着卫子夫瞟去。 卫子夫见状忙低下头来,跟在杨得意身后匆匆前行,出了撷芳殿未多远,却听身后远远传来公孙敖的声音:“子夫!”一回头,见公孙敖正疾步走了过来。 “子夫,发生了何事?”望着杨得意与一旁的万禄,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一个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却同时现身撷芳殿,公孙敖满腹狐疑。 杨得意见一个护卫赶了上来,诧异道:“卫姑娘,这位是?”卫子夫忙应道:“公孙护卫乃是子夫兄长,还劳烦内侍大人稍等片刻。” 杨得意打量了几眼公孙敖,又望了望不远处伸长脖子探听消息的万禄,提醒道:“卫姑娘不可耽搁太久,陛下与太后都还在候着。” 卫子夫谢道:“子夫明白,多谢内侍大人!” 听闻刘彻与王太后都在等待卫子夫,公孙敖心中一阵不安,迫不及待问道:“子夫,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陛下与太后要召见你?” 望着公孙敖一脸的忐忑与焦急,想起他平日里待自己的点点滴滴,卫子夫心中尽是歉疚,只是此时此刻,前有杨得意等待催促,后有万禄鬼祟窥探,再多言语也不便道来,只道:“公孙兄长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子夫再向兄长一一道来。” 公孙敖亦是机敏之人,看此状况深知此刻不宜多言,只能关切道:“子夫,万事多加小心!”卫子夫轻轻点头,转身却见万禄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步过来,忙快步跟上杨得意,匆匆朝长乐宫而去。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长乐宫中阿娇正等的心急,随手端起茶盏才发觉一盏茶早已喝尽,正欲呵斥宫婢却见万禄急颠颠地入了殿,一时倒也忘却问责宫婢,只急切地盯着万禄,万禄心中自是明白,向刘彻与王太后俯身施礼后便上前对阿娇附耳一阵细说。 王太后见状心中一阵冷笑,凤眉紧锁,佯装发怒,对万禄大声呵斥道:“大胆奴才!殿堂之中竟与皇后窃窃耳语,你眼中可还有陛下与哀家吗?” 刘彻亦是怒目而视,大声喝道:“来人!将这目无主上的狗奴拉出去杖责!” “太后饶命!陛下饶命啊!”万禄双腿一软,向着阿娇哀号道:“皇后!皇后!” “且慢!”阿娇起身道,“太后,需要杖责的绝非万禄,只怕另有他人!” “哦?皇后此言何意?”王太后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哼!”阿娇恨恨地将眼光扫向刘彻,正准备往下说,却见杨得意带着一名女子走上殿来,万禄随即指着卫子夫大声嚷道:“皇后,就是她!她就是卫子夫!” 卫子夫跟随杨得意一路行来,本就心中惴惴不安,抬眼望见殿上立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青丝梳成瑶台髻,上插一支金步摇,穿一身绛红色百鸟朝凤金丝锦服,富贵雍容不可方物,又听万禄口口声声称呼皇后,心中更是不安,尚未来得及上前参拜,却听阿娇呵斥道:“大胆贱婢,竟敢在皇宫之中勾引陛下,你该当何罪?” 卫子夫闻言忙俯身言道:“奴婢卫子夫知错,求太后、皇后责罚!” “子夫!”刘彻忙上前俯身搀扶道,“你怀着朕的皇儿,有功于大汉社稷,何罪之有?快快起身!” “皇儿?”阿娇闻言脸色立马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顾不得王太后在场,怒不可遏地起身对着卫子夫扬起掌心:“你这个贱婢,竟敢瞒着本宫私怀皇嗣,本宫要灭你九族!” “啪!”地一声清脆声响起,卫子夫白皙的脸上立刻留下几道深红的指印,阿娇第二掌还没来得及上去,就被刘彻一把抓住,刘彻铁青着脸朝着阿娇大声喝道:“你放肆!” 阿娇绝然想不到刘彻竟敢呵斥自己,噙着眼泪定定地盯着刘彻,心中的怒火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刘彻,你这个负心的混蛋,当着这小贱人的面竟说我放肆?当初要没有我母亲,如何轮到你当这个皇帝…” “啪!”王太后见阿娇越骂越不像话,一拍长案站了起来,“你们都给哀家住嘴!皇后,你怎能如此不识大体,这等大逆之言也能出自你的口中吗?” “哼…”阿娇凌厉地一声冷笑:“好啊,太后!明明是他有负于我,你竟说是本宫不识大体?好!好!”阿娇咬牙连说了两个‘好’字,盯着刘彻与王太后恨声说道:“既然你们母子联手欺负我,那就走着瞧!看太皇太后怎么收拾这个贱婢!” “万禄,我们走!”万禄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局,眼前的一切太过突然,看得他呆若木鸡地立于一旁,听见阿娇喊他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趋步跟在阿娇身后。阿娇擦干眼泪,转首指着卫子夫大声喝道:“卫子夫你这个贱婢听着,本宫若不将你千刀万剐,就不做这个大汉朝的皇后!”旋即一个转身,恨恨离去。 ----- “皇祖母…”长信宫内阿娇梨花带雨,哭着扑向窦老太后的怀中。 窦老太后一贯疼爱自己这个外孙女,心疼地搂着阿娇问道:“我的阿娇啊,怎么哭成这样?是谁吃了豹子胆惹到你了?” “皇祖母,刘彻这个混账竟然瞒着我和宫女私下来往,如今竟还有了野种…皇祖母,你可要为阿娇作主啊,呜呜…”阿娇边哭边说道。 “哦…”窦老太后一听不但不怒反而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惹的我家阿娇哭成这样,好了好了,不哭了!彻儿这个浑小子,待哀家好好训斥他,给阿娇出出气啊…” 窦老太后历经三朝,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这点风花雪月的事情在她眼中连小事都算不上。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更何况是一朝天子,有几个妃嫔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阿娇醋劲大,这么多年来后宫一人专宠,老太后就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也就由着她去闹了。这一年多来,虽然刘彻全权交出朝政大权,纵情声色犬马,但心里终究还有几分疑虑,眼下看来到底是自己多心了,小皇帝终究年少轻狂,终日流连温柔乡,如今闹出了这事,老太后反倒安心了许多。 正说话间,宫人前来禀报,皇帝驾临长信宫了。 “孙儿叩见皇祖母,皇祖母福寿安康!”刘彻恭敬地行礼。 “奴婢卫子夫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卫子夫随着刘彻小心翼翼地跪拜道。 阿娇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又见刘彻带着卫子夫上长信宫心中越发恼火,哭着闹着嚷道:“好啊,刘彻,你竟然还敢带这个小贱人上长信宫来…皇祖母,皇祖母,你可要为阿娇做主啊…”阿娇依在窦老太后怀中哭的娇艳欲滴。 “好好…阿娇,哀家肯定为你做主,不哭了…”窦老太后慈爱地拍着阿娇轻声哄道。窦老太后这几年眼疾加重,视物更加模糊不清,虽然刘彻带着卫子夫站在跟前,但是卫子夫长相如何窦老太后也看不清,循着声音,倒是温婉柔顺。 “你就是卫子夫?”窦老太后口气虽不严厉,但透着威严。 “回太皇太后的话,奴婢卫子夫。”卫子夫小心答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哀家私怀龙种,说!你到底有何居心?”窦老太后的语气陡然严厉了几分。 “奴婢万死不敢,请太皇太后明鉴!”卫子夫吓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不敢?”窦老太后冷笑道:“小小宫女,竟敢勾引当朝天子,哀家如何容得了你?” 见窦老太后动怒,刘彻急忙下跪辩解道:“禀皇祖母,这都是彻儿的错,是彻儿喜欢她,与她无干!” “你就是为了这个宫婢,把阿娇气成这样?”窦老太后转而问及刘彻。 “回皇祖母的话,彻儿绝非有意惹怒阿娇,但事到如今彻儿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求皇祖母不要责罚子夫,要责罚就责罚孙儿吧!”刘彻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着窦老太后的神色。 只见窦老太后脸上虽挂着严厉,但说话语气却温和了许多,“彻儿啊,虽说你这个皇帝多几个妃嫔在一旁伺候是在常理,但阿娇才是你的皇后,为你打理着后宫,你增个侍妾也不和她商量,你还把她当你的皇后吗?” 闻听此言,刘彻心中有了底,母亲的推断果然没错。刘彻心底暗笑脸上却仍是悔恨交织,诚恳言道:“孙儿知错了,孙儿向阿娇赔不是,还请皇祖母能够原谅孙儿!” 听刘彻如此一说,窦老太后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意,转首对阿娇说道:“阿娇啊,彻儿他也知道错了,与他一道回宫吧!以后这混小子再敢欺负你,皇祖母定然饶不了他!” “哼!”阿娇睨了一眼刘彻,眼光盯在卫子夫身上,面色添了几许寒意,冷声言道:“皇祖母,今日若不将卫子夫这个小贱人斩了,阿娇绝不回宫!” “万万不可!”刘彻随即下跪道:“皇祖母体恤,子夫已怀有孙儿骨血,还求皇祖母开恩!” 卫子夫亦是声泪俱下求道:“太皇太后开恩!子夫自知百死难辞其咎,还请太皇太后慈悲为怀,饶过我的孩儿!” 正是此时,宫外传来通禀声:“太后驾到!”话音刚落,只见王太后拾步入殿,恭恭敬敬地上前对窦老太后躬身施礼:“妾身参见太后,太后金安!” “免礼!你怎么也过来了?”窦老太后问道。 “妾身管教不严,致使彻儿闯下了大祸,特来长信宫请罪。”王太后在窦老太后跟前恭敬地如同下人。 “哦,我以为什么大事,你先且坐下。”窦老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诺!”王太后望了一眼刘彻,徐徐落身。 窦老太后呷了一口茶,言道:“今日之事彻儿既已知错,哀家看就到此为止。”转而对王太后斥责道:“日后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要对彻儿多加管教,切莫再重蹈覆辙了!” “诺!多谢太后教诲,妾身定当谨记!”王太后欠身离座,恭声应道。 见窦老太后轻易饶过卫子夫,阿娇如何能忍的下,闻言忙起身声色俱厉道:“且慢!皇祖母,今日不斩这小贱人,如何让我咽的下这口气?” 窦老太后缓声劝道:“阿娇啊,哀家也训斥过彻儿了,你既身为皇后肚量自然要大些,彻儿他身为一国之君,身边多个人服侍也是好的。” “断然不行!”阿娇一口否决了窦老太后的好言,一挥手高声喊道:“来人,将这小贱人拖出去斩了!” “啪!”窦老太后重重地一拍长案,厉声道:“放肆!阿娇,你还把哀家放在眼里吗?她肚中既有刘家骨血,哀家今日若是斩了她,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你休要再提!” 阿娇虽刁蛮,但见窦老太后动怒也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吱声,王太后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阿娇,太皇太后今日也乏了,你与彻儿早些回宫吧!” 阿娇恨恨地盯着卫子夫,心中早已咒骂了千百遍,但奈何窦老太后动怒,她也不敢再多言语,只得悻悻地退下了。 ----- 出了长信宫,刘彻与卫子夫随王太后去了长乐宫,阿娇则气冲冲地出宫找自己的母亲长公主刘嫖。长公主一向视阿娇如珠似宝,何曾见她受过这等委屈,不待阿娇哭诉完,就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好你个刘彻,当初要不是我你能当上这个皇帝吗?我把阿娇嫁与你,你竟这样待她?现在莫说我还在你就敢这样,日后我若不在了,你还指不定怎么待我家阿娇呢!” “走!进宫去找你祖母!”刘嫖拉起阿娇就走。 “母亲,我去了祖母那,祖母偏袒着他,护着那个小贱人,呜呜…”阿娇边哭边说道。 “啊?我母后竟然帮着那小贱人?”刘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去找过祖母了?” “嗯。”阿娇梨花带雨地点点头,“不知那小贱人给祖母下了什么迷药,祖母竟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 “走,母亲陪你一道进宫去,我还真不信一个小小的婢女还能翻了这个天!”刘嫖非要亲自走一趟,弄清楚如今的宫里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第二十章 利弊得失 折腾了这许多,一日下来窦老太后也乏了,正准备着早些歇息,就听着“母后,母后!”一阵喊声从殿外传来。 窦老太后闻声便知道是自己的女儿刘嫖来了,老太后没好气地说道:“瞟儿,何事这般大呼小叫?” 只见刘嫖拉着阿娇快步走了过来,轻嗔道:“母后,你今日怎么也不护着阿娇?你看她都哭成什么样了?” 窦老太后撇了一眼刘嫖,斥责道:“嫖儿,你现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你是说母后老糊涂了吗?” 刘嫖半嗔半笑坐下,言道:“母后,您知道嫖儿不是这个意思!您瞧瞧我那心尖子阿娇,今儿都被气成什么样子了!”边说边朝阿娇招手道:“阿娇,还不赶紧给你祖母捶捶背,祖母为你的事情可没少操心。” 阿娇依言乖巧地站到窦老太后身后,伸出芊芊柔荑为老太后轻轻捶背,柔声问道:“祖母,舒不舒服?” “舒服,舒服!”窦老太后笑得一脸慈爱。 看着窦老太后一脸笑容,刘嫖开始进入了正题,“母后,嫖儿不明白您为何放过卫子夫那个小贱人?阿娇可是恼到现在了!” “嫖儿,阿娇糊涂难不成你也糊涂了?”窦老太后眯着双眼问道。 “母后,此言何意?”一向自诩聪明的刘嫖还真疑惑了。 窦老太后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当年你父皇宠爱慎夫人,甚至于让她与本宫平起平坐,风头可谓一时无二!可如今,天下人只知我窦漪房,有谁还记得慎夫人?” 刘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窦老太后接着说道:“宫中的女人不比寻常百姓,大户人家都会母凭子贵,何况宫闱女子?在宫中位置要坐的稳,没有子嗣终究是靠不住的,想那慎夫人当初如何风光,可再风光又如何?没个子嗣,如今还不是黄土一钵?可哀家不同,哀家有太子,太子总有一天会做皇帝,那哀家便是这大汉朝的皇太后!” 窦老太后见刘嫖默不作声,便知她已明白了其中利害,更加语重心长言道:“嫖儿啊,阿娇这事你没急在点子上,彻儿是当今的皇帝,阿娇的皇后之位若想在哀家百年之后坐的稳稳当当,没个子嗣靠的住吗?今日是有她卫子夫,即便哀家帮你除了她,可明日还会有那李子夫,赵子夫,这一个一个的,你杀的过来吗?” 窦老太后的一席话,句句深中要害,说的刘嫖连连点头:“母后说的是!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得阿娇的肚子争气,否则我岂非白忙一场?” “是啊,你现在可明白母后的用心了?”窦老太后笑着说道。 “嫖儿愚钝,还是母后思虑周全!”刘嫖深知姜还是老的辣,对阿娇道:“阿娇你可听到了,不是你皇祖母不帮你,你肚子再不争气,母亲我也没辙了!” 阿娇撅着嘴不发一言,她也知道窦老太后说的在理,但是生孩子这事上一时半刻也急不来,再说了这事也不是靠她阿娇一人就能成的,如今和刘彻闹成这样,还怎么生孩子? “阿娇啊,那个小贱人如今有了身孕无法行房,这段时间你可得抓紧时间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刘嫖也正色说道。 “母亲,此事你让我如何抓紧?现在和他闹成这样,他都不想见我…”阿娇委曲说道,心里特别别扭。 “这好办,哀家安排卫子夫入住昭阳殿,这段时间她身怀有孕不能侍寝,彻儿我让他宿在你的椒房殿。阿娇啊,你切莫再闹小性子了,生个皇子才是头等大事,有了子嗣日后还怕没有机会出这口气吗?”窦老太后细心嘱咐道。 刘嫖闻言不住点头,殷切道:“阿娇,还不快谢过你祖母?” “多谢祖母,阿娇知道了。”阿娇心中暗暗发誓,卫子夫,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陈阿娇的厉害,这个仇,我会慢慢报。 ----- 入住昭阳殿已一月有余,王太后亲自指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兰儿照顾卫子夫的饮食起居,因为太皇太后的懿旨,刘彻不得不宿于椒房殿,但隔了几日便会至昭阳殿看望卫子夫。阿娇则忙着到处收罗生子秘方,以助自己一索得男稳固后宫地位,一段时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日长公主刘嫖重金得了一个古方,一早便兴冲冲地送至宫中。宫人正伺候着阿娇盥洗,一个小宫婢梳理发髻不合阿娇心意,正给阿娇斥责着。 “阿娇,一大早发什么火啊?”刘嫖笑嘻嘻地推门而入。 “母亲,你过来也不先遣人知会一下。”阿娇见母亲突然到来,不免嗔怪道。 刘嫖神神秘秘地说道:“娇儿啊,母亲有个好事要告诉你,所以迫不及待进宫了。” 阿娇好奇道:“有何好事让母亲如此高兴?” 刘嫖屏退了左右宫人,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满脸笑容道:“前些时日我托布臧法师从一位老君山的方士那得了一个失传已久的生子秘方,依秘方所言你只要每日酉时与彻儿服下此药,戌时行欢爱之事,连续数日必有身孕。因着方子里的几味药着实不易找,这几日可费了我不少心血,这不,一配齐便急着给你送来了。” 阿娇羞红着脸亲昵道:“还是母亲对阿娇最好!” 刘嫖刮着阿娇鼻子笑道:“母亲就你这么个心尖子,你那两个哥哥我是指望不上了,最多封个侯了事。娇儿啊,你可是母亲的全部希望,母亲还指着我的外孙当大汉朝的天子呢!你可要争气啊!” 阿娇两靥生辉,扬声道:“母亲你看好了,阿娇定然给你生个当皇帝的外孙!” 听着阿娇的话,刘嫖眼中折射出无限光芒。景帝在位时,她长公主刘嫖就不可一世,现在她是皇帝的丈母娘,更是飞扬跋扈,待到她是皇帝的祖母,以后的日子不知要好到哪里去,只怕九天圣母都要妒她几分的吧! 刘嫖走后阿娇就忙不迭地张罗起来,虽说离酉时还早,但阿娇已是急不可耐了。这些年虽是龙床专宠,但不知何故,阿娇一直不曾怀有身孕,原来还以为是刘彻患有隐疾,但卫子夫的事情摆明了就是她陈阿娇的问题。如今她若再不加紧,以后也许真连皇后之位都坐不稳了,她陈阿娇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整个下午阿娇都在精心准备着晚膳的事情,到了日暮时分香汤沐浴后,阿娇换了一身红色窄袖水衫襦裙,更衬得肌肤胜雪,身段婀娜。只见万千青丝绾成同心髻,斜斜插了一支翠玉笄,淡淡暗香袭来,好似仙子坠落凡间,美逸脱俗。 阿娇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如花玉颜定会让刘彻心旌神荡,待两人喝过温酒中的药方,鸳鸯戏水,巫山云雨,想及此处阿娇心内一阵涟漪。 掌灯时分,椒房殿流光溢彩,芬芳萦怀。阿娇手托香腮,眼看都要酉时了,刘彻怎么还没过来?正想着,小黄门前来禀报:“启禀皇后,陛下口谕,今晚不至椒房殿晚膳,请皇后自行用膳。” 阿娇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冷冷问道:“陛下人在何处?” 小黄门情知皇后心情烦闷,正想着如何应答,阿娇喝道:“本宫问你话,为何不回?” 小黄门脊背一凉,颤声应道:“回皇后话,陛下…陛下在昭阳殿…” 阿娇恼的一甩袖把桌上的玉壶摔了个粉碎,厉声道:“滚!”小黄门见势赶紧退下,他可是深知阿娇的厉害,今儿弄不好就是个掉头的事。 “这个小贱人,处处都与本宫作对,白白坏了本宫的兴致!”阿娇妒火中烧把东西摔了一地,看着地上一片狼藉,阿娇的心火辣辣地疼。 ----- “陛下,你赶紧回宫吧,皇后该等急了。”昭阳殿中卫子夫婉言劝道。 “不妨,子夫怀了朕的小皇子,身子又不舒服,让朕多看看你,多陪你一会。”刘彻温柔说道,对着卫子夫他真是相看两不厌。 卫子夫抿嘴笑道:“子夫现在臃肿不堪,陛下可莫要生厌。” 刘彻搂过卫子夫笑道:“在朕眼中,子夫永远都是那日在河畔迎风起舞时的模样,如一支盛放的白莲,活泼泼地开在朕的心里。” 卫子夫心中一热,扬起脸柔声道:“陛下还记得那日在河边的相遇?” “怎会忘记?若不是那日与你相遇,又如何会有侯府的重逢与今日的相伴?”刘彻望着卫子夫目不转睛,眼中尽然柔情,“是了,你可知皇姐如今亦是身怀六甲,前些时日皇姐入宫告知太后,太后欢喜不已,赐了不少东西,你说朕这个皇舅要赏赐些什么才好?” 卫子夫欢喜道:“公主怀了孩儿?老夫人若是知晓了,不知要欢喜成怎样呢!” 刘彻亲昵地刮着卫子夫的鼻尖笑道:“皇姐有孕看把你喜成这般,你可是说说朕要赏赐些什么给皇姐才好?” 卫子夫依在刘彻怀中笑道:“臣妾与陛下姻缘皆因公主所赐,如今公主有喜子夫自然高兴,若说陛下要赏赐何物,臣妾看陛下自然要赏赐些心爱稀罕之物方能彰显心意。” 刘彻点头道:“皇姐素来与朕亲厚,亦帮了朕不少,若说朕的心爱之物…”刘彻低下头望着卫子夫戏谑道,“你与孩儿皆是朕的心头肉,你说朕该割舍哪个?” 卫子夫扑哧一笑,道:“陛下何时变的如此爱戏弄子夫?” “哈哈哈!”刘彻笑道,“朕适才所言并非都是戏言,皇姐与你皆是身怀有孕,若是你诞下朕的皇子,皇姐诞下郡主,待他们长大成人后结为夫妻岂不美哉?” 卫子夫颔首笑道:“若是如此,陛下与公主日后不仅是姐弟,还是亲家了!” “哈哈哈!此事朕看就这么办,亲上加亲,岂不两全其美?”殿内笑声朗朗,窗外月华澹澹,永夜静好。 过了戌时刘彻摆驾回椒房殿,因着上次窦老太后的叮嘱,阿娇恨恨忍下了这口气。 但阿娇的性子终究骄纵惯了,一如阳春下的白雪,容不得半分污渍,爱即是爱,恨即是恨,喜怒均放于脸上。此般虽说是忍下了这口怨气,但终究脸上还是寒气逼人,刘彻见此心知肚明,却也未加安抚,两人就这样各自安歇。 ----- 次日晨起,刘彻一早便上了朝,阿娇懒懒起床梳洗打扮。看着莲花镜中的自己芳华正茂,想及昨夜之事,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都说女人如花,可花为谁开?如今的自己花姿摇曳芳香扑鼻,却换不来心上人的一眼垂怜,待似水流年缓缓过,苒苒花期有几时?每每想到此处,阿娇的心就生生地刺痛。 自己与刘彻早过了绕床弄青梅的年纪,可当初刘彻金屋藏娇的戏言她从不曾忘记,她阿娇生来娇贵显赫,试问天下荣华哪一样不是信手拈来?什么皇后之位,什么母仪天下,她都不稀罕。她要的只不过是与他两小无猜恩爱白头的情分! 只是他,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建个金屋子给她的人,怕是早就忘了这份诺言吧?如今新人在侧,哪里还顾旧人心伤?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统统都是假的!刘彻,若非为你了,我阿娇要这皇后之位何用? 一边自怨自艾,一边自伤自怜,阿娇陷入其中不可自持。 “皇后,早食已经备下了,请皇后用膳!”宫人的声音打破了阿娇的思绪,把她拉回了眼前。 阿娇稳了稳了心神,扬声道:“知道了,去命万禄传本宫旨意,请陛下今日至椒房殿用晚膳。” 他刘彻再负心,自己可不能听之任之,但凡有重新挽回的机会,她都要牢牢抓住,更何况如今这大汉朝的皇后,依然还是她陈阿娇。 卫子夫,我们走着瞧!阿娇心中又燃起了斗志,依旧精心收拾打扮停当,等待暮色的来临。 第二十一章 杀机乍起 过了掌灯时分,刘彻姗姗来迟,阿娇虽然等的一肚子火,但人总归是过来了,火气便也暂时搁下了。 “陛下,今日为何来的如此之晚?”阿娇今日着了一件龙凤戏珠碧罗裙,鬓发低垂斜插碧玉钗,笑靥如花地迎了上去。 刘彻神情落寂,郁郁寡欢道:“朝政之事耽误了,皇后用膳吧!” 阿娇关切问道:“朝堂出了何事?” 刘彻蹙眉言道:“不提前朝之事也罢,来,饮酒!” 阿娇一听正中下怀,笑意盈盈地提起玉壶,道:“好,饮酒!” 几杯下去,阿娇的脸色越发显得红润,只如一朵盛开的鲜花娇艳欲滴,风情万种:“陛下,饮了此杯,早些歇息罢!” 孰料刘彻充耳不闻,只一杯接一杯地兀自饮酒,思绪却飘至今日朝堂上东瓯使者求救之事。 昔日七国之乱后吴王刘濞之子刘驹曾逃至闽越,被闽越王骆郢收留,刘驹为报东瓯杀父之仇,怂恿闽越王屡屡进攻东瓯,东瓯王抵挡不住,无奈之下只能派使者到长安求朝廷发兵相救。刘彻虽名为大汉皇帝,但手中根本没有兵权,即使他有心相助,却无法调动朝廷大军,故而朝堂之上只能含糊其辞,未能给出明确态度。 这般受长信宫掣肘,刘彻心中已是烦闷至极,偏偏此时阿娇又请他用膳,虽有心相拒,但念及昨夜二人失和,便也不愿拂了阿娇的好意,只是兴致着实不高,自斟自酌倒也免伤了和气。 阿娇不知情由,见刘彻如此冷淡兴致早已扫了一半,但念及窦老太后叮嘱之言,仍是强颜笑道:“酒多伤身,陛下不如早些歇息!” 刘彻抬眼瞟了一眼阿娇,淡淡说道:“朕今日心烦想出去走走,皇后先歇着吧!” 此言一出,阿娇剩余的半分兴致荡然无存,粉面旋即含霜,冷冷说道:“莫不是你今晚又要去找那小贱人?” 刘彻闻言将脸一沉,一口酒饮尽,厌烦道:“朕今日没有兴致与你争辩!” 阿娇憋在心中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当下将高足玉杯用力一摔,恨声道:“刘彻你是何意?你不愿在我这椒房殿走便是,莫要找什么破烂由头去会那小贱人!” 刘彻被搅的心烦意乱,一挥手将玉壶摔个粉碎,径自站起身就往殿外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阿娇又急又怒,放出狠话道:“刘彻,你今日敢走出椒房殿,我死给你看!” “简直不可理喻!”刘彻恨恨地一甩宽袖,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华丽空旷的椒房殿顿时毫无生机,只剩阿娇的身影茕茕孑立,眼见良辰美景破碎,阿娇再也止不住泪水。男人若是变了心,任你再千娇百媚,终只能顾影自怜,伤到深处,阿娇不由得银牙暗咬,眼中布满杀机。 ----- 七月盛夏,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瓦蓝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连空气都好像凝住了。昭阳殿内也是闷的透不过气来,但好在刘彻命人搬来两大瓮冰块降温,定下心来倒也清凉。 卫子夫薄衫轻袖卧于锦榻之上,腹中的孩儿已经五个多月了,今日兰儿还打趣说看自己害喜的症状怀的该是小公主。若是公主多好啊,如自己一般眉目清秀,如她父皇一般英姿勃勃,想及刘彻,卫子夫满心的甜蜜。 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歌姬,能得到君临天下的他如此相待,已是此生有幸了,上天厚泽,如今还有了他的骨血,这该是多少年才修来的福分?抚着已经凸起的小腹,卫子夫的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笑容,只是一想到平阳县中独自抚养儿子的二姐和尚在侯府当差的卫青,她的心中就不免烦乱了起来,这么久不见,他们怎么样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天色不觉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收了最后一抹余辉,悄然隐于山后。 “卫姬,今日身子还乏吗?”兰儿过来掌灯问道。 “还是老样子,不觉天都黑了,晚膳备下了吧?”卫子夫起身轻轻问道。 “备下了,正过来唤卫姬用膳呢。”兰儿笑着说道,“卫姬披件纱衣,晚间起凉风了。”边说边把架子上的霓裳纱衣拿下替卫子夫披上。 “谢谢兰儿。”卫子夫笑着接了过去,与兰儿一起步出内室。两人尚未走远,一道黑影迅速闪进了内殿。 ----- 用过晚食,卫子夫在灯展下为尚未出世的孩儿做着女红,兰儿立在一边为她轻轻打扇。想到孩子出生后便能穿上自己亲手缝的肚兜,卫子夫满心都是欢悦。 只是沉醉在将为人母喜悦中的卫子夫没有料到危机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就在咫尺。 那道黑影躲在衣橱的暗处,他受重金所托过来刺杀卫子夫。只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次任务的目标竟然是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真的一剑下去,那就是一尸两命。想起自己初为人父时的心情,他犹豫了,这是杀手所不能有的心软。 “兰儿,在柜子二层的左边,有一条绣着绿竹的帕子,我想绣在孩儿的肚兜上,劳烦你帮我拿下好吗?”提起这方帕子,卫子夫总是不禁想起当日刘彻替他包扎伤口时的样子。 “卫姬总是这么客气,这是奴婢该做的。”兰儿闻言立即走去衣柜拿锦帕。 一阵晚风吹来,窗牗啪嗒作响,殿内柱角的纱帐随风扬起。兰儿拿了锦帕正想关上柜门,忽然看见柜门一旁的帘子被风拂起后,在烛光下隐约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兰儿立即警觉地后退两步,大声问道:“何人在此?” 扮作宦者的刺客正犹豫不决,不料却露了身形,闻言只得闪身朝着兰儿一剑刺去,兰儿躲闪不及扑通倒地,鲜血顿时染红了手中的锦帕。 卫子夫被眼前一幕吓呆了,只“啊”的一声,便定定地拿着针线不知如何是好。刺客急步上前,正欲举剑刺下,卫子夫本能地大声呼喊:“救命啊,来人呐!” 殿外的侍卫听到卫子夫大喊,情知出了大事,急忙奔入殿中,随着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刺客举剑犹豫片刻终是垂下手,一个箭步跑至窗前纵身跃了出去。 侍卫进屋一看,兰儿倒在血泊之中,刺客已逃的无影无踪。卫子夫因惊吓过度,眼前一黑,被闻声前来的宫女一把扶住,搀扶着出了殿外。 侍卫见此情形不敢耽搁,急忙跑去椒房殿通知刘彻,刘彻正欲就寝,椒房殿的万禄急急前来启奏:“陛下,昭阳殿侍卫前来禀报,殿内出现刺客,眼下正全力搜捕。” 刘彻一听大惊失色,对前来报信的侍卫问道:“卫姬可有受伤?”而阿娇初闻此言则大喜过望,以为大功告成,心中窃喜不已。 侍卫答道:“卫姬受了惊吓正由宫人照料,只是侍婢兰儿身中一剑怕是回生无望。” 刘彻长长吁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娇一眼,愤然道:“摆驾昭阳殿!” 阿娇被那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佯装卧下就寝,心中却不住骂道:“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 “圣上驾到!”昭阳殿内,灯火通明,宦官宫女们见皇帝亲临,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叩见陛下!” “平身!”刘彻急急步入殿内却没有看见心心念念的人,不由问道:“如何不见卫姬?” 左右宫人忙禀奏道:“回陛下,卫姬受了惊吓,正在偏殿的耳房内休息,奴婢这就过去请卫姬。” 刘彻道:“不必了,带朕过去。” 卫子夫此时正躺在耳房的锦榻之上惊魂未定,脑中不时闪现刚才的情形。当时若不是兰儿发现的早,现在倒在血泊之中的只怕是自己了。 兰儿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卫子夫心中充满了歉疚,可到底是谁要下这样的毒手,非要取人性命不可呢?自己在宫中素来与人无怨,不对…若说有怨,还真有一个… 想及此处,卫子夫不禁打了个寒噤。 陈阿娇恨她,卫子夫是知道的,但恨成这般,却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可若真是陈阿娇,那个刺客当时明明有机会杀了她,可为何不杀?那么多的疑惑让卫子夫心中生寒、疲惫不堪,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卫青在身边就好了,起码还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可是…唉! “子夫为何长叹?可是怪朕来晚了吗?”叹息未停,便见刘彻推门而入。 卫子夫一抬头见刘彻这么晚赶来,忙起身行礼,“陛下!” “快躺下,你还要与朕如此生分吗?”刘彻急忙上前按住卫子夫的双臂,心疼言道。 “子夫不敢,子夫…”话未说完,卫子夫就禁不住泪眼婆娑。 刘彻拥着卫子夫,轻轻抚慰道:“朕都知道了,子夫你受苦了!朕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想起兰儿的惨状,卫子夫泪如雨下:“陛下,兰儿死了,兰儿是因我而死的…” 刘彻揽过卫子夫,好言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朕会命人厚葬兰儿,也不枉了你与她的情分!” 卫子夫抬起哭红的双眼,眉眼之间尽是忧色,哽咽道:“子夫替兰儿谢过陛下!只是如今刺客已经逃脱,不知何时还会潜入宫中。” “朕已经多加了侍卫把守寝殿四周,子夫勿要担惊受怕,朕得空也会多来陪陪你。”刘彻柔柔宽慰道,他心中跟明镜似得,这件事和阿娇绝脱不了干系。 “多谢陛下!”卫子夫犹豫了片刻,终是言道:“陛下,子夫有一事请求陛下恩准。” 刘彻道:“有何事只管说来,朕定然应你!” 卫子夫轻声道:“子夫有一弟名唤卫青,承公主恩泽,于建元元年与子夫一道入了平阳侯府。自子夫进宫后一直不曾相见,眼下出了这等祸事,而子夫又着实惦记弟弟,故此恳请陛下能恩准卫青入宫,一则以解子夫挂念之心,二则有卫青在侧,子夫也免生惊恐,还望陛下恩准!” 刘彻点头笑道:“朕当是何事,此事好办,朕明日就命韩嫣去皇姐府中接来卫青,让他在你宫内负责宿卫,你看可好?” 卫子夫含笑落泪道:“多谢陛下恩泽!” 刘彻心疼笑道:“怎么又落泪了,你欢喜些,朕也便宽心些。”卫子夫低头羞涩一笑,心若五月的风,柔柔絮絮舒展开来。 ----- 刺客的事闹了大半宿,刘彻索性宿在了昭阳殿。他清楚若在平日只怕阿娇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今夜只怕她没了那份争风吃醋的心思,要独自拥着心事彻夜不眠了。 夜已三更,皎洁月色透过窗格漏下斑驳的影子,极静好的夜晚,阿娇却辗转难眠。 刘彻去了这么久还未归来,看情形今夜是不会回来了。结发为夫妻,本应恩爱两不疑的,可是刘彻,你为何要负我? 一念既起,便再难放下,阿娇心内恨恨道,都是卫子夫这个小贱人,若不是你,我陈阿娇断不会落成今日这般田地,这次没能杀了你是你命大,可下次你就不会这么走运了。看着锦帐在夜色中垂下的阴影,阿娇心中盘算着新的计策。 第二十二章 机关算尽 过了两日,卫青果然由韩嫣领了进宫,入了昭阳殿。两年未见,骤然重逢,姐弟俩都不禁泪湿眼眶。 “青儿…”卫子夫未语凝噎,两年不见,她的弟弟已经长高了许多,英武挺拔得如同一株傲然白杨。 “姐姐…”卫青亦是情难自抑,光阴似箭,自侯府一别,她的姐姐陪伴君侧,如今还有了他的小外甥。 “子夫,如今你可心安了吧!”刘彻满面春风步入殿内。 “青儿,这是陛下!”卫子夫擦拭眼泪,拉着卫青一道下跪谢恩,刘彻哈哈大笑道:“快快平身!今日真是大吉,你们姐弟重聚,而朕亦有一桩喜事,当要一醉尽欢才好!” 韩嫣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道:“陛下,可是东瓯之乱已平?” 刘彻两靥生辉,朗声道:“正是!朕命中大夫严助持节征发会稽郡军队前去救援,未料会稽援军未到,闽越便得到消息,自行领兵退去,真是天助我也!” 韩嫣俯身道:“恭贺陛下!” 刘彻拍着韩嫣的肩膀笑道:“多亏朕身边还有你,若不是你提醒朕,以朕之符节调动地方军进行增援,此事又如何可成?” 韩嫣谦逊道:“敌军不战而退,乃陛下福泽!韩嫣不敢居功!” “哈哈哈!”刘彻笑道,“朕日后还要靠你们这等肱骨之臣,来,卫青!”言罢朝卫青招手示意,“这是上大夫韩嫣,是朕打小的至交,往后你们二人要多加亲近。” 卫青上前对韩嫣躬身一礼,恭敬言道:“卫青愚钝,还请韩大人多加指点!” “卫公子言重了!”韩嫣见状忙一拱手回礼。 “哈哈哈!今日朕真是高兴!来,陪朕一道饮酒!”刘彻大笑道,拉起二人一道入席,卫子夫在一旁看着亦是浅笑不已。 ----- 正值酷暑,白日里蝉鸣阵阵,到了夜间反倒一只只匿了踪影,听不到一点声音。安静的宫墙内,公孙敖缓步前行,月光在脚下洒了一地清辉,公孙敖越发觉得自己的影子孤单而寂寥。 束豫的话尚在耳边回响,“公孙护卫,子夫已经不在撷芳殿了,她怀了陛下的龙裔,已被陛下接去了未央宫…” 束豫还说了些什么,公孙敖已经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木然地点着头,离开了撷芳殿。月色依然轻柔,公孙敖满心的失落无可言说,只能低着头一步一步暗自吞咽。 平心而论,卫子夫得此殊宠,他也真心为她高兴,可就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她温婉的笑容,公孙敖就忍不住地难过。他真恨自己,没法好好保护她,却还对她心生妄念,就这样一路纠结着,公孙敖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公孙兄长!” 在惊喜声中,公孙敖抬眼一看,站在自己前面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卫青,欣喜之下不由喊道:“卫青兄弟!” “兄长,我早听姐姐说起,你也在宫中,正想着这几日便去寻你,竟没想到在这里相遇。”卫青十分高兴,眼中充满惊喜。 “卫兄弟,你何时进的宫?”卫青的骤然出现,一扫公孙敖低落的心情,不由展颜问道。 “昨日陛下下旨,让韩嫣韩大人领我入得宫,眼下在姐姐的昭阳殿当差。”卫青应道。 “那当是极好!”公孙敖朗笑道,“日后你我兄弟可以经常相聚了!” “是啊!”卫青颔首相应,想起刚才遇到公孙敖时他满腹惆怅的样子,卫青不由关切道:“公孙兄长,我适才见你心事重重,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卫青的话不禁又引起公孙敖的一阵心伤,但面对卫青这种伤心无法言说,当下赶紧一笑掩饰道:“是有一些烦人的琐事,不过无妨!卫兄弟这是要往何处去?”见卫青所行方向并不是昭阳殿,公孙敖不由问道。 卫青笑道:“我刚来宫中,还不太熟悉地形,趁着夜间无事多走走。” “那让公孙带你熟悉一下宫中地形如何?”公孙敖问道。 “那当真再好不过!”卫青拱手为礼,笑道:“兄长,请!” ----- 八月的天气酷热难当,阿娇正蹙眉筹谋着新的计划。上次刺杀未果,刘彻虽没说什么,但是对她明显疏远了许多,阿娇虽心有不忿,但想到一旦剪除了卫子夫,刘彻还是会乖乖回到自己身边,所有的怒火便都转为了勃勃斗志。 汉朝自高祖刘邦开国以来,传到刘彻已是第五代了。当初高祖与西楚霸王项羽在争夺天下时,项羽曾设下鸿门宴邀请刘邦,欲借此宴一举铲除劲敌,不料席间却被刘邦逃脱,这才有了后来项羽乌江自刎,刘邦创立的大汉王朝。 这一段历史令阿娇不无启发,若是自己也摆一出鸿门宴,以宴席之名邀卫子夫至椒房殿,而后在酒菜中下毒,待卫子夫暴毙,刘彻再如何愤怒,终是死无对证。再者有太皇太后和母亲压阵,自己这边手脚再干净利落些,应该也落不下什么把柄。 想到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阿娇的唇线不觉往上翘起。 ----- “卫姬,皇后遣大长秋来传,邀您前去椒房殿饮宴。”新的贴身宫婢采兮欠身禀报道。 卫子夫正在廊下闲坐,有了上次刺客之事,她心内警惕了许多,问道:“大长秋可有提起何事相邀?” 采兮答道:“大长秋言道,皇后自卫姬入宫以来一直有心相叙,无奈卫姬前些时日受了惊吓,故此皇后特意待卫姬平复些时日,方才相邀一聚。” 卫子夫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采兮接着说道:“大长秋已在前堂等候卫姬一同前往,问及卫姬何时移步?” 卫子夫微微蹙眉:“为何如此着急?” 采兮道:“奴婢也觉着急了些,然大长秋催着奴婢前来禀报,说是皇后等着卫姬一道饮宴呢!” 卫子夫闻言暗自猜测只怕是来者不善,略一思忖问道:“陛下可在宫中?” 采兮道:“适才听卫青说起,陛下刚出宫,应是往上林苑去了。” “如此不巧!”卫子夫不禁暗自着急,刘彻刚一出宫,这陈阿娇就请人赴宴,还催的如此之急,只怕另有所图。 “让卫青…!”话刚一说出口,卫子夫又觉不妥,这宫里谁都知道卫青是她弟弟,若是由他出宫去找刘彻,而对方又真包藏祸心的话,只怕还没出宫就被人盯上了。 想到这里卫子夫对采兮道:“采兮,你速让殿内管事桂长海快马加鞭出宫追上陛下,告知陛下此事。然后以你腹痛为由拖上一阵子,再去前堂回大长秋,让他稍等片刻,待我换件衣裳便可前去。” “诺!”采兮沉声应道,欠身退了下去。 ----- 椒房殿内,丝竹管弦,笙歌阵阵。卫子夫进宫后从未踏足椒房殿,入眼处皆是金砖碧瓦,雕龙绘凤,处处透着锦绣华丽,彰显着此处主人的身份尊贵无比。 “卫姬能赏脸来椒房殿,真是本宫的殊荣啊!”阿娇笑意吟吟地迎了上来。 “妾身卫子夫,见过皇后,皇后千岁金安!”卫子夫俯身施礼道。 阿娇笑道:“卫姬身怀龙裔,不必行此大礼,再者你我同侍陛下,理当多加亲近。”说罢朝万禄使了个眼色,“万禄,还不快扶卫姬入座?” 万禄心领神会地跨前一步挡在采兮前面:“老奴伺候卫姬用膳!” 卫子夫微微一笑,也不推却,随着万禄入了座。 笙鼓悠扬,菜肴精美,一曲舞毕阿娇端起酒樽,一尽地主之谊:“卫姬,你替本宫分忧,服侍陛下,本宫感之,釂!” 卫子夫浅浅一笑,道:“多谢皇后美意,子夫身怀有孕,不能沾酒,请允许子夫以茶代酒回敬皇后!”言罢,回头吩咐采兮道:“采兮,去替我沏一壶茶来。” 阿娇见状,放下酒樽道:“卫姬所言极是!是本宫疏忽了,万禄!” 万禄忙应道:“皇后!” “还不替卫姬沏壶好茶上来?”阿娇望着万禄意味深长言道。 万禄会意躬身道:“诺!” 眼见万禄下去沏茶,卫子夫心中隐隐不安,看这情形只怕自己也拖不了太长时间,不知道桂长海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追上刘彻。正在左思右想间,只见万禄端上沏好的茶走了过来,阿娇笑的千娇百媚,“卫姬,可不要辜负本宫的一片心意啊,请!” 眼前虽是小小的一盏茶,但在知情人眼中却有如千斤重,卫子夫暗自着急,阿娇软硬兼施,自己若是再推却只怕她不会这么好说话了,无奈之下只能缓缓端起茶盏。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殿外终于传来卫子夫心念已久的通禀声。 “陛下怎么来了?”阿娇暗自吃惊,眼光瞟向卫子夫,只见她端起茶盏的手闻声又放了下来,阿娇不由加重了口气:“卫姬,本宫好心邀你来椒房殿饮宴,你如何连一盏茶都不愿意喝,眼中可还有本宫?”眼见刘彻骤然驾临,打乱了自己的全盘计划,阿娇不由步步紧逼。 “皇后这里有何等好茶,朕竟不知?”刘彻循声走入了殿内。 “见过陛下!”椒房殿一干人等俱是俯身下拜,阿娇亦只能见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免礼!”刘彻说着走近卫子夫,道:“皇后今日怎有如此雅兴,竟亲自宴请卫姬?” 阿娇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卫姬入宫已久,前番又遭刺客之事,臣妾想着既同在后宫,自然要多加亲近。” “皇后有心了!”刘彻道,“只是卫姬身怀六甲,朕看还是早些回殿休息的好!”言罢,拉起卫子夫道,“子夫,随朕走!” “等一下!”阿娇见刘彻如此爱惜卫子夫,气的银牙暗咬,不由挺身一拦,对卫子夫道:“卫姬初次来我宫中,连盏茶都不肯喝,未免太不把本宫当回事!” 阿娇面色冷若冰霜,她既然可以逼着卫子夫喝下那盏茶,心里自然也是打算好了的,就算卫子夫今日暴毙椒房殿中,谁又可以证明那是她陈阿娇下的毒?再说了,刘彻在跟前也好,就让他看着这个小贱人死在眼前,这是何等的快事? 岂料刘彻闻言道:“卫姬的一盏茶,朕替她饮了!”言罢,看着万禄道:“拿来!” 万禄自然不敢,怯怯地看着阿娇,阿娇气的七窍生烟,恨声道:“送客!” 刘彻冷哼一声,牵着卫子夫快步出了椒房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阿娇悻悻不已。 ----- 两次均未得手,阿娇便日渐坐立不安,自那日椒房殿宴请一事后,刘彻便命人严加守卫,十二分细心照料卫子夫的起居。阿娇一时没有可乘之机,眼看着卫子夫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她却无计可施,不免烦恼不已。 万禄见阿娇急躁不安,讨好地上前问道:“皇后可是在为卫子夫一事烦忧?” 阿娇白了万禄一眼,没好气地道:“废话!此人一日不除,本宫一日不得安宁!” 万禄眼睛一转,生出一条毒计,凑近说道:“老奴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阿娇冷声道:“你说来便是!” 万禄低声耳语道:“陛下如今严守卫子夫,但卫子夫有一弟,名唤卫青,眼下在昭阳殿当差,皇后可如此…” 阿娇听了连连点头,不住笑道:“还是你这老狗机灵,本宫着你去办此事,你即刻前去我母亲府中,让她为我寻几名得力的勇士。” 万禄谄笑道:“诺!” 第二十三章 伺机而动 九月丙子晦,天象忽现天狗食日,只见白日里好端端的天色突然间就暗了下来,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待过了片刻,方才慢慢恢复光亮。 长安城中的百姓俱是胆战心惊,天呈异象,不知会有怎样的祸事降临。宫城内,人心同样惴惴不安。 “司马谈,适才天有异象,是何缘由?”长信宫中窦老太后不安问道。 太史令司马谈跪奏道:“回太皇太后,这几日臣夜观天象,便已发现异常,今日又呈天狗食日之异象,更加印证了老臣的担心。” “快说!天象有何异常?”老太后急道。 “老臣这几日见二十八星宿之东方青龙七宿中,原本主大吉的角星黯淡无光,角星位于青龙之口,主荣华,素有文人及第见君王之说。而主大凶的心星却大发其光,意寓事事令君莫始终,加之昨日天降异象,正是上苍昭示我朝人才不济,长此以往,只怕会影响我大汉国祚。” 窦老太后一听脸色瞬间变白,喃喃自语道:“影响…我大汉国祚!这可怎么办?” “快传陛下入长信宫!”老太后稍一思索,马上说道。 “诺!”宫人急忙领命而去。未几,刘彻入殿,见太史令也在,心中即刻明白了七八分,“皇祖母,宣召孙儿可是为天象异常之事?”刘彻问道。 老太后点点头,道:“正是!太史令亦言这几日东方青龙七宿亦呈凶象,乃是上苍昭示我朝人才不济,皇帝怎么看?” 刘彻道:“若有祸事发生,上天必有异象警示,孙儿不敢妄言!” 老太后闻言道:“如今你是一国之君,当如何处理须拿出决断,如何会是妄言?” 刘彻见状这才说道:“孙儿以为上天既昭示我朝人才不济,朝廷当要广招贤良,选拔有识之士以补内廷。”言罢又恭声道:“孙儿经验尚浅,还须皇祖母定夺!” 窦老太后满意一笑,徐徐言道:“皇帝所言不差,哀家亦有此意。着丞相许昌拟定招贤榜文,广招贤良,擢拔士子,诏令天下选举贤能!” 司马谈道:“太皇太后圣明!” ----- 招贤榜文很快拟好,不日皇榜便昭告天下:各郡县但凡持才者,无须郡县荐举,且不论士子布衣,均可至长安策问。一时间天下人才皆往长安而来,毛遂自荐数以千计。 人才选拔的锣鼓喧天,但刘彻对此并不热心,有赵绾王臧的前车之鉴,他明白再多的人才,也不能为己所用,索性不闻不问,依然在上林苑中扩建宫苑,游玩狩猎。 与此同时,老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天呈异象这让依附她的那群人更加不安。窦氏眼下确在朝堂炙手可热,可一旦老太后倒下,今日荣华明日枯骨也是看得见的,加之这段时间朝廷又广招人才,朝内的局势更是暗流汹涌。 刘彻冷眼看着一切,心中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盘算。 “韩嫣,如今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不好,窦氏那群人对朕虎视眈眈,朕担心不久的将来朝廷会有动荡,卿如何看?”只有对着韩嫣,刘彻才能放心将心底的忧虑和盘托出。 韩嫣道:“陛下所忧极是!韩嫣认为陛下手中无兵权,才是最大的掣肘之处!” 刘彻赞同地点头道:“知朕者莫若你!如今朝堂不设太尉,兵权皆在长信宫,若是长信宫一朝有变,朕性命堪忧!” 韩嫣安慰道:“陛下终究是先皇传位的大汉天子,臣思忖着窦氏一族虽气焰嚣张,但未必会有此胆量,陛下是否多虑了?” 刘彻摇了摇头,正色道:“前有诸吕之乱,焉知窦氏不会步其后尘?朕看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不待乱起,便将乱平,方是上策!” 韩嫣点头称是,问道:“陛下既有此打算,想必是胸中有丘壑了?” 刘彻徐徐点头,指着广袤的上林苑对韩嫣说道:“你看这里如何?” “这里?”韩嫣不解其意,放眼望去上林苑林木繁茂,八水分流,宫苑众多,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这与眼下筹谋之事有何关联,“韩嫣不明陛下之意!”韩嫣老实答道。 刘彻微微一笑,眼光望前远方,道:“若在此地招募新兵,你以为如何?” “在此地招募新兵?”韩嫣一愣,“若是太皇太后知晓,定然无法进行。” 刘彻一笑,道:“朕行此事,不避太皇太后。” 韩嫣满腹疑问,深施一礼,道:“韩嫣愚钝,愿闻其详!” 刘彻道:“朕素喜欢狩猎,还记得先前朕以平阳侯之名外出狩猎,被当地百姓苛斥闹至县衙的事吗?” 韩嫣点头道:“怎会忘记!那日陛下乘着夜色出城,马匹把百姓的庄稼践踏的狼藉不堪,百姓怒骂,告知了当地县令,还差点把陛下给扣下,此事传到宫中,陛下可没有少受责。” 刘彻道:“既如此,朕便以扩建上林苑为由,征收周边土地,再以执兵宿卫不足,征召陇西、天水等地的良家子能骑射者,暗中建立精兵,如何?” 韩嫣听罢连连点头,道:“陛下此计可行!宫中若有变动,我等只需提前以精兵控制好内廷,便可安稳渡过。” “事关重大!此事还需详尽的方略,但须得去做了!”面对可能即将出现的变数,刘彻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但很快隐去不见,只郑重嘱咐道:“此事就交给你了!” “陛下放心!”与刘彻从小一起长大,很多话不用多说,韩嫣自然明白其中的轻重。 “好!”刘彻在韩嫣肩上重重一拍,两人并肩而立,山风吹过耳边,上林苑景色依然明丽。 ----- 不久,刘彻便上奏窦老太后,称上林苑为秦朝旧址,规模过小,虽有扩建但附近有百姓耕居,不宜大规模行猎游乐,恳请老太后准许大面积扩建上林苑。 窦老太后接到刘彻上奏后,一口应允,倒是丞相许昌察觉些许不对,却又苦于没有实质的证据,一时倒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许昌在长信宫汇禀国事,与窦老太后谈起扩建上林苑的事情,许昌小心翼翼说道:“太皇太后,微臣窃以为陛下扩建上林苑,此举怕是另有深意。” “哦?不知丞相此言何意?”窦老太后蹙眉问道。 “微臣以为上林苑乃秦皇旧苑,地域广阔,物产丰饶,没有必要大费周章进行扩建。” 窦老太后道:“丞相也知皇帝素喜微服狩猎,昔日因旧苑太小还践踏了农田,甚至闹到了官衙,皇帝这才动了要大面积扩建上林苑的念头,不过是年少放纵罢了!” “但是,陛下以扩建为名多方招募军士,此事可能并非如此简单。”许昌还是道出了心头的疑虑。 窦老太后笑道:“此事皇帝早已告知哀家,扩建上林苑需要招募值宿护卫,丞相多心了。” 许昌还是不踏实:“可是…” 窦老太后未等许昌说完,便道:“丞相能告诉哀家,皇帝整日在忙些什么吗?” 许昌回道:“陛下除了循例上朝之外,终日与韩嫣在上林苑骑马射猎,或与司马相如吟诗作赋,或招吾丘寿王侍棋,还有陛下身边一个叫东方朔的,常以巧言博取陛下欢心。” 窦老太后笑道:“如此丞相还不明了吗?皇帝终究年少贪乐,丞相慎重是好,但也无需草木皆兵。” 窦老太后当然不是如此糊涂,她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但是自己沉疴愈重,朝堂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她虽是这大汉朝的太皇太后,是权倾朝野的第一人,但也是这大汉天子的亲祖母。从国事层面而言,毕竟名义上早就还政于天子,如果这个时候公开激化矛盾,弄不好就会重蹈吕氏之乱,这是她窦漪房绝对不愿看到的局面。从个人层面而言,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当初再不愿刘彻登上大宝,但现在对她来说,大儿子刘启的儿子和小儿子刘武的儿子对她意义都一样,他们都是自己的血脉,把祖宗的基业传下去才是正理。 许昌自然不会明白这些,故此心中虽隐隐不安,也只好闭口不言。有了窦老太后的首肯,扩建上林苑、招募新军的事便没了阻碍,很快就如火如荼地进行了。 ----- 这几日天气稍稍凉快了些,月华皎皎洒落一地清辉,昭阳殿在轻柔的月色中安宁而静谧。这些时日随公孙敖在宫中走动,卫青早已熟悉了各处的地形,夜间晚风清凉,树影婆娑处只见有人脚步匆匆往昭阳殿而来。 这不是皇后宫中的大长秋万禄吗?卫青记得他曾来过昭阳殿宣皇后旨,有过卫子夫上次险些被害的经历,卫青心中不由警觉起来,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见过大长秋,不知大长秋夜间到访所为何事?” 万禄一看是卫青,堆起笑脸道:“还真是巧了!卫护卫,老奴是过来传旨的,陛下口谕,卫青接旨!” 卫青一愣,道:“陛下口谕?” “卫青,还不快下跪接旨?”万禄拿起强调言道。 “卫青听旨!”卫青跪下道。 “宣昭阳殿卫青即刻前去椒房殿见驾!”万禄宣完,道:“卫青,走吧!” 卫青闻旨心中不由起疑,既是皇帝口谕,不该由皇帝身边的小黄门过来宣旨吗,怎么会是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过来传旨呢? “大长秋,这果真是陛下旨意吗?”卫青问道。 万禄闻言脸一沉,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喝道:“卫青,你这是何意,是质疑老奴假传圣旨吗?” “卫青不敢!”万禄的色厉内荏更加印证了卫青心中的猜测,思忖片刻,言道:“只是大长秋可否稍待片刻,今日乃是卫青值宿,可容我向殿内交代一声。” 见卫青起疑,万禄冷哼一声道:“区区昭阳殿值宿,可让陛下久等吗?”言罢朝身后两个宦者打扮的壮汉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一左一右夹住卫青,万禄冷笑道:“卫护卫,请吧!” 卫青见状心中明白了大半,果然是来者不善。 第二十四章 剑走偏锋 “卫青?”月影朦胧,夜色下,公孙敖看得不太真切,试探的喊了一声。 当公孙敖迎面走来时,卫青早已分辨出来,循声止住脚步应道:“公孙兄长!” “果真是你!”公孙敖走近,见卫青和几名宦官在一起,不由问道:“这么晚你是要去往何处?” 万禄闻言心虚地望向卫青,同时朝后面两名壮汉递了个眼色,只见卫青微微一笑道:“皇后宫中大长秋特来昭阳殿传陛下口谕,宣卫青椒房殿见驾!” 陛下口谕?公孙敖心中疑道,自己刚从承明殿过来,那时圣驾尚在,怎么突然之间就去了椒房殿,还让椒房殿的大长秋来传口谕?疑虑陡起,公孙敖又见卫青身后的两名宦官身材壮硕,虽是一身宦者打扮,但神态举止并不似宦者,心中顿时一沉,正要追问究竟,却见卫青暗暗摇了摇头,公孙敖一咬牙,沉声道:“既是陛下召见,不能耽误!” “说的对!”万禄忙道,“卫护卫,陛下还在等着,不要误了时辰。” 卫青望着公孙敖拱手道:“卫青先行一步!”言罢,随着万禄踏入茫茫夜色中。待人走远,公孙敖急忙往昭阳殿奔去。 ----- “请通禀卫姬,未央宫兵卫公孙敖求见!”昭阳殿外,公孙敖请戍卫的兵士通传,但夜色沉沉,又是宫廷宿卫求见内廷妃嫔,戍卫兵士为难道:“这个时辰只怕卫姬早已歇下,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公孙敖急道:“等不了明日了,卫青遇险,还请快些通禀!” 兵士一听事关卫青安危,赶紧应道:“你在此稍候!”言罢转身入殿,未几只见兵士带了一个宫婢匆匆走出殿外,宫婢对公孙敖道:“你就是公孙护卫吧,请随我来!” 公孙敖一礼,随宫婢快步走入殿中,卫子夫已在殿内等待,只见她腹大如斗,神色焦急,公孙敖不由喊道:“子夫!”自撷芳殿一别,他无数次想过会在怎样的情形下再见她,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心中不由涌上一股难言的情愫。 “公孙兄长!”卫子夫迎了上去,当年公孙敖对她的情意她怎会不明,只是因缘际会,终究只能辜负了他,“卫青怎么了?”来不及诉说其他,卫子夫急忙问道。 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公孙敖忙敛起所有纷乱的思绪,应声道:“子夫,适才我在路边遇到卫青,只见他与椒房殿大长秋在一起,说是陛下口谕要诏见卫青。但在遇见卫青之前,圣驾应是在承明殿,怎会短短时间就去了椒房殿还命人传旨召见呢?” 卫子夫闻言脸色愈发不安,公孙敖继续道:“我暗中观察了椒房殿随行宦者,发觉他们神态举止皆不似宫内人,而看卫青情形,似乎也受人要挟,我担心卫青安危,故此匆忙前来与你商议。” 公孙敖的话令卫子夫焦心不已,椒房殿的手段她如何不知,看情形这次带走卫青肯定也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怎么把卫青也卷了进去,卫子夫心中不住自责,好在路上遇见公孙敖,否则…卫子夫不敢往下想。 “多谢兄长!”卫子夫以手抵额,行礼谢道,“若非兄长前来告知,卫青危矣!” “子夫切莫如此,我与卫青情同兄弟,如今他身处险地,当如何是好?”公孙敖忙低身回礼,急切问道。 卫子夫蹙眉思忖,道:“不瞒兄长,椒房殿与我素有嫌隙,卫青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如今能救卫青的,只能是陛下了!” “好!”公孙敖转身道,“我这就去找陛下!” “且慢!”卫子夫喊住公孙敖,对身边的宫婢言道:“采兮,你赶紧去承明殿寻陛下,请陛下前往椒房殿救卫青!” “诺!”采兮领命急急而去,卫子夫对公孙敖道:“兄长,子夫还有一事要请兄长帮忙!” 公孙敖道:“还有何事,子夫你尽管言来。” “卫青既入椒房殿,不知眼下是何状况,还请兄长赶去椒房殿,若卫青有危急,请兄长设法相救!”想起先前陈阿娇逼着自己喝下那壶茶,卫子夫心中就不寒而栗,这个陈阿娇行事不计后果,卫青在椒房殿不知道会怎样。 “好!”公孙敖应道,“你在此等候消息,我这就去椒房殿!” ----- 椒房殿内灯盏熠熠生辉,阿娇正低头沉思。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杀了卫青容易,但是令刘彻回心转意却难,与其一刀把卫青杀了,不如把他捏在手里控制着卫子夫,让她成为牵线木偶岂不更好?正想着,万禄带卫青入了殿:“皇后,老奴将卫青带来了!” 卫青举目四顾,见刘彻并不在殿内,便问道:“大长秋传旨陛下召见,如何不见陛下踪影?” 阿娇闻言冷笑道:“你区区一个护卫,陛下如何会召见,是本宫要见你!” 卫青见说话的是坐于殿中的华贵妇人,又听万禄口称皇后,心道此人该是陈阿娇了,便低头一礼,问道:“不知皇后夙夜召见,是为何事?” 阿娇见卫青不卑不亢,冷笑一声,起身道:“你倒是临危不惧,你姐姐与本宫作对,那本宫只能拿你出气了,你要怪,就怪你摊了一个好姐姐!”言罢,对万禄道:“给他换身衣衫,送出宫去!” “皇后你如此行事,若为陛下知晓…”卫青见状急忙言道,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的壮汉拿东西捂住了嘴巴,顿时昏了过去。 “你省省吧!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万禄狠狠骂了一句,指着一边的木箱子对壮汉道:“赶紧给他把衣衫换了,塞入箱中运出宫去。” “好!”壮汉应了一声,将卫青宫中的装束脱下,换上市井中寻常的粗布衫,再绑住手脚丢入箱内。 “马车已经备好,出了椒房殿后殿就是北宫门,本宫已经换了自己人,你即刻带他出宫。”阿娇对万禄言道。 “诺!”万禄应道。 “还有,你一路过来可有人见过卫青?”阿娇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万禄道:“老奴办事,皇后放心。”继而谄笑道,“即便有人看见卫青来椒房殿又如何?腿长在卫青身上,老奴等还能看着他不成?” 阿娇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待此事办妥,本宫重重有赏!” “多谢皇后!”万禄闻言心花怒放,对两名壮汉道,“走!” ----- 已是戌时,椒房殿殿宇沉沉,不见任何喧哗之处,公孙敖心急如焚。虽说自己打晕了一名椒房殿的兵士,拿了他的腰牌,但椒房殿这么大,卫青在哪呢? 正到处转悠,只见两名小宦官低声说着话,“后殿门口怎么多了一辆马车呢?”“谁知道啊,停在那里有一会了,这大长秋做事呀,咱们别管!”“可不是,咱们还是当没见的好…” 说者无意,公孙敖听来却是心头一惊,来不及细想,赶紧拔腿往后殿而去。 刚到后殿,便听见一阵说话声,“快,把箱子抬进去!”公孙敖躲在一边,只见两个宦者正把一个大木箱子抬入马车,而在一旁指挥的正是路上遇见的椒房殿大长秋万禄。 “不好!”公孙敖心下一沉,来不及细想,便冲上前去,大声问道:“大长秋,卫青人呢?” 万禄冷不防突然间冲出一个人,顿时被吓了一跳,待他仔细将来人看清楚后,心中不由一惊,这不是刚在路上遇见的那名护卫吗,他怎么会在椒房殿?惊慌之下不由喝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会在此处?” 公孙敖道:“我乃未央宫兵卫公孙敖,敢问大长秋,卫青人在何处?” “大胆!”万禄厉声道,“一个小小的未央宫兵卫也敢如此说话,给我拿下!”言罢,身后的两名壮汉即刻向公孙敖逼近,公孙敖见来者身势凌厉情知不是对手,忙疾步后退,左右躲闪之间拿出腰间口哨,朝着远处急吹。 这口哨本是在宫城中做警戒之用,巡防中若遇到危险哨声响起,兵士便会循声过来,此时夜阑人静,哨声大响,附近的兵士听到声音急忙朝后殿而来。万禄见状急的八爪扰心,忙对两名壮汉道:“快快!快将卫青先送出去!” 壮汉闻言掉头奔向马车,公孙敖一听卫青就在车上,急忙跑上去想拉住马车,赶过来的壮汉猛然一脚,将公孙敖踢飞了出去,“驾!”马车随即朝北宫门行去。 “卫青!”公孙敖爬起来,跌跌撞撞在后面追赶,眼见气力不支就要跌倒在地,忽然前方传来通禀声,“陛下驾到!”公孙敖远远一看,只见杨得意跑在御辇前面,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陛下…陛下终于到了!”公孙敖心中长长舒了口气,与此同时赶过来的兵士也将那辆马车拦了下来,公孙敖赶上前去,伏地道:“陛下!请陛下救卫青!” 刘彻从御辇上下来,望着伏在地上的公孙敖问道:“你就是公孙敖?卫青人在何处?” 公孙敖伏地回道:“回陛下,下臣正是未央宫兵卫公孙敖,卫青就在前面的那辆马车上!” 刘彻闻言面如寒霜,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马车,对杨得意道:“快过去看看!” 杨得意应声诺,赶紧着跑了过去,不一会兵士便将马车上两名假宦者押了过来,望着抖抖缩缩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刘彻问道:“卫青何在?” 杨得意见两人吓的不敢答话,便上前大声道:“陛下问你们话呢,你们抓的人呢?” 两人闻言哆哆嗦嗦,指着兵士抬过来的大木箱,道:“就…就在里面。” “快打开!”刘彻赶紧命人打开箱子,见到箱子里被绑住手脚迷晕了的卫青,刘彻勃然大怒,不住言道:“反了!简直是反了!” 不远处的万禄看着这一切,吓得像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十五章 添油炽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承明殿内万禄扑通一声,伏地哀声求饶。 刘彻睨了万禄一眼,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绑走宫中侍卫,还想留这条命吗?” 万禄抖如筛糠,叩头不止:“陛下…” 刘彻冷笑一声,言道:“今日你若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道来,朕便赏你全尸,若有一句隐瞒,朕灭了你九族!” 刘彻的话令万禄顷刻瘫倒在地,这皇后再不来,不仅自己这条命保不住,还要祸连九族,这…可怎么办?万禄急的五内俱焚,心里不住道,皇后啊,老奴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老奴… “你说,还是不说?”刘彻看万禄左思右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言辞间不由更加严厉了几分,“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 “我说,我说!”万禄等不到陈阿娇,见天庭盛怒为免祸及九族,正准备一五一十的说出事情始末,谁料此时殿外传来执事宦官的声音:“皇后驾到!” “皇后!皇后来了!”万禄喜极而泣,立即闭上了嘴巴。 “你!…”刘彻见万禄听闻皇后驾临如遇救星一般,不由气的负手而立。 “不知陛下扣押我宫中大长秋,所为何事?”阿娇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地问道。 刘彻眼见快要撬开万禄的嘴巴,想不到在这节骨眼上陈阿娇赶了过来,心中一阵愤怒,又见她这个行事人气焰如此嚣张,心下更为不忿,闻言眼中闪过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厉声道:“皇后难道不知你的大长秋绑架了宫中侍卫吗?” 阿娇本就有备而来,闻言面上故作讶异,见万禄正伏在地上,上去踹了一脚,骂道:“你这个惹是生非的老东西,难怪在宫里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干这档子事去了!” 万禄被踹的十二分委屈,只能忍着疼不敢出声。 刘彻见状冷笑一声:“少在朕跟前演戏,没你陈阿娇的许可,借他万禄一百个胆子也干不出这样掉脑袋的事!” 此事阿娇自知理亏,听刘彻这么说也不辩解,只冷冷道:“宫人不守规矩,本宫会好好责罚!”言罢对万禄喝道:“你这老狗,还不走?” 万禄心中窃喜,这皇后就是保命符,闻言赶紧爬起来准备随阿娇一道走,不料刘彻道:“且慢!此事非同小可,其余两名同党已送至廷尉府,万禄留下,待事情弄清后再带走不迟!” “什么?还要扣留我宫中的人!”阿娇闻言沉下脸来,不快道:“本宫堂堂皇后,还带不走一个区区黄门吗?”言罢对万禄大声道:“走!” “诺!”万禄屁颠颠的就要走,刘彻见状额头青筋曝起愤怒至极,甩手便将灯盏打翻,几近咆哮道:“陈阿娇,你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正在吵闹之际,殿外又传来执事宦官的通传声:“太皇太后驾到!” 近年来窦老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非重大国事,轻易不出长信宫,如今已是亥时,她赶来此地想必也是为了今夜之事,想到此处刘彻望了一眼陈阿娇,心底愈发的厌恶。 “皇祖母,您怎么来了?”刘彻忍下心头的愤怒,好声问道。 “祖母!”阿娇一见窦老太后过来,愈发显得跋扈,赶紧迎上去好生扶着坐下。 “咳…咳!”窦老太后轻咳几声,缓言道:“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宫内不宁,绑架之事,哀家听说了,万禄这个贼子胆大包天确实该斩!” “皇祖母!”刘彻温言道,“此事并非万禄绑架宫中侍卫这么简单…”话未说完,窦老太后便打断道:“彻儿啊,此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底下的人滋生事端,相互报复罢了!” “皇祖母…” 窦老太后罢了罢手,示意刘彻不用再说,“咳…咳!这个万禄在宫内滋生事端,拉下去斩了!”老太后下了令,随即便有侍卫上前将万禄拖出殿外。 “皇后救我!皇后…”万禄望着阿娇哀声叫道,声音越来越弱。 刘彻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竭力抑制着心头的愤怒,皇帝做成自己这个样子,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 “阿娇…”窦老太后唤道。 “阿娇在!”阿娇应道。 “以后你的宫人当好好调教,再不可滋生事端!”窦老太后加重了几分语气斥责道。 “阿娇谨遵祖母教诲!”阿娇好声言道。万禄跟了自己数年,本想救他一命,但形势所迫也无可奈何,只能怪他自己命该如此了,这般想来阿娇心里便也没有了歉疚之意。 “哀家也累了!”窦老太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彻儿你也早些歇着吧!阿娇,你陪哀家回长信宫。” “诺!”阿娇闻言乖巧地扶着老太后,望向刘彻的眼中含了一丝不屑。 “孙儿恭送皇祖母!”望着老太后和阿娇离去的背影,刘彻切齿不已。 ----- 长信宫中,刘嫖左右不定,见窦老太后带着阿娇回宫,刘嫖终于长吁了口气,“母后,你可算回来了!嫖儿正等的心惊肉跳呢!”在北宫门接应的人知道宫内出事,赶紧跑去告知了刘嫖,刘嫖这才赶不及地来长信宫搬救兵。 “看你们娘儿俩做的好事!今日若不是哀家阻拦,你们还能安安稳稳在这待着吗?”窦老太后满脸怒容。 阿娇吓得不出声,刘嫖倒和个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过来给窦老太后又是敲腿又是捶背:“哎呦!我的好母后,嫖儿还不就指着您吗?再说,您女儿就阿娇这么个心尖子,不为她好还为谁啊?” “为她好?为她好你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窦老太后没好气地说道。 “还不是那不知死活的万禄!撺掇着阿娇绑走那小贱人的兄弟,没他上窜下跳,我们娘俩哪能做这事呢?”刘嫖赶紧将一盆子脏水泼到万禄身上,将自己和阿娇撇得干干净净。 “往后好好管教自己的下人,莫再要犯此糊涂事了!”窦老太后这才脸色稍霁。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刘嫖忙不迭地应着,“母后,那廷尉府里的两个人怎么办?”刘嫖不放心地问道。 “唉!哀家聪明一世,真不知怎么生出你这个糊涂女儿!狱中哀家早安排了人处理,等你想起来,怕是什么都指望不上了!”窦老太后数落道。 闻听此言,刘嫖眉开眼笑:“多谢母后!还是母后对嫖儿最好,阿娇还不快过来谢过祖母?” 窦老太后见阿娇低头不语,不由斥责道:“阿娇啊,哀家告诫过你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诞下龙嗣,而不是和卫子夫争风吃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祖母,阿娇如何会不听祖母之言?只是,只是…”阿娇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求欢不成。 “只是什么?只是你眼中根本容不下卫子夫,就想一较高下!”窦老太后加重语气道,“你如今是大汉朝的皇后,一旦诞下龙子便是这大汉朝的太子,你要和区区一个卫子夫争什么?男人天性就是喜新厌旧,过不了几年皇帝又会有新人在侧,你难道还打算一个个除掉?” 阿娇沉默不语,刘嫖听得连连点头,“阿娇,此事须听你祖母的,确实是这个理,一旦你诞下太子,还担心什么卫子夫?” 阿娇呐呐道:“母亲,龙裔一事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为啊!” 刘嫖一听,心中明白了几分,对窦老太后言道:“母后,如今彻儿被那小贱人迷晕了头,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必须得让彻儿在阿娇的椒房殿才是。” “唉!”窦老太后叹了口气,缓缓言道:“这些年彻儿一向都在椒房殿,如今看来,问题怕是不在彻儿,而在阿娇啊!” 刘嫖一惊,问道:“母后此言何意?” 窦老太后道:“彻儿与阿娇夫妻多年并无所出,而卫子夫承欢数次便就有了身孕,如此看来,恐是阿娇自身体质有亏!” 刘嫖一听心下大乱,急急问道:“母后可有良方?” 窦老太后轻嗔道:“若有良方早就交与你了,还在这里说这些作甚?” 看着阿娇和刘嫖面露忧色,窦老太后宽慰道:“皇子之事非一日之功,终须花些时日慢慢搜寻良方,以后把心思用到这上面来,不要再给哀家添乱了!” 刘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阿娇,应道:“母后放心!” ----- “姐姐…”昭阳殿中卫青徐徐睁开眼睛,看见卫子夫一脸焦急盯着自己,不由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恍惚间他记得曾随万禄入椒房殿,见过陈阿娇。 “青儿,你终于醒了!”卫子夫见卫青醒来,一颗心终于放下,脸上露出了笑容。 “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卫青坐起来,回忆着问道。 卫子夫一边拿过软枕给卫青倚着,一边关切道:“青儿你好生歇着,你在椒房殿被人下了迷药,是公孙兄长救了你。” 卫子夫这么一说,很多影像在卫青的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青儿,你被诏入椒房殿的途中,遇到公孙兄长,当时他就觉察到了异样,赶紧来殿里告知了我。我让采兮去找陛下救你,因怕你出事公孙兄长只身先去椒房殿查探,看见他们把你放入木箱正准备运出宫去,公孙兄长不顾自己安危,拼死拦住了他们,终于等到陛下过去方才救下了你。” 听卫子夫徐徐说来,卫青慢慢理清了头绪,“姐姐,公孙兄长呢?” “将你送回昭阳殿后,公孙兄长便先回去了,他亦受了伤,明日你要过去看看。”卫子夫道。 “定然要过去的!”卫青点头道,“此番若非遇到兄长,青儿怕是连命都没有了。”想起椒房殿中的境遇,卫青心有余悸。 “陛下驾到!”殿外通禀声响起,“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过来了?”卫青急忙起身迎驾。 “无须多礼!”刘彻快步走入殿中,扶起卫青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卫青忙道:“陛下言重了,惊扰了陛下,是卫青的不是!” 听卫青这么说,刘彻眼中闪过一丝歉意,问向卫子夫道:“卫青身体无碍吧?” 卫子夫柔声回道:“多谢陛下挂心,眼下迷药已过,青儿无妨。” “那就好!”刘彻点点头,徐声道,“朕已经处置了万禄,但椒房殿朕终要顾及着太皇太后,故此…”刘彻叹了口气,神色凝重道:“但卫青你今日所受的委曲,朕记下了,待来日,朕定然会补偿于你!” 卫子夫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刘彻好声言道:“陛下待子夫和卫青甚厚,我们姐弟二人心内感之,再无须任何补偿。”言罢,摸向隆起的腹部眼神安然道,“子夫只盼着孩儿平安,青儿平安,便已足够!” “是的,陛下!”卫青亦诚挚言道,“卫青只愿姐姐和孩子一切安好,便无所求!” “子夫…卫青!”刘彻轻轻颔首,动容道:“有你们在朕身旁,便是朕之幸!” 第二十六章 弄瓦之喜 山岗起伏,层峦叠嶂,刘彻纵马驰骋,好不惬意,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硕大的灰色海东青被刘彻一箭射了下来。 “陛下好箭法!”紧随其后的韩嫣大声赞道。 “哈哈哈!你也不弱,刚才那只金雕射的不错!”刘彻朗声大笑翻身下马,一旁早有宫人上前将射下的海东青捡起,退了下去。 韩嫣跟着离鞍下马,笑道:“陛下谬赞!” 刘彻随手扯了一根草芯放入嘴边,就地盘腿而坐,指着山下林木葱茏,对韩嫣道:“你看此地山林叠嶂,八水分流,秦一统六国,不过阿房、宜春两宫。朕打算在此广建离宫,引八水绕宫苑,开池沼、养百兽,训千乘万骑,卿以为如何?” 韩嫣就着刘彻坐下,闻言不由赞道:“陛下宏图!韩嫣有幸追随陛下,见证我大汉巍巍之象!” 刘彻洒然一笑,问道:“招募陇西、天水之地的良家子进展如何?” “没有太皇太后干预,此事进展顺利。眼下臣已招募近千名良家子,假以时日勤加训练,必成气候!”韩嫣恭声回道。 “好!”刘彻丢开草芯正色道,“自高祖立国,京城便由南北军相互牵制防守,守护京畿三辅之地的北军有数万人,若无虎符无法调动北军,朕已派人私下接触先帝旧部,如有异动朕应知晓。而守护皇城的南军方面,未央宫郎卫与兵卫加在一起不过数千人,若一旦宫廷生变,朕须依靠新军之力方能控制,故营建新军之事事关重大,卿宜慎之重之!” “诺!”韩嫣沉声道,“陛下放心!” “好!”刘彻拍了拍韩嫣的肩膀,眼光眺向远方。随着窦老太后愈加年迈,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他不得不早作准备。 “陛下,新军既已招募,但未有军名,还请陛下赐名!”韩嫣道。 刘彻微微颔首,沉思片刻,道:“朕既诏陇西、北地良家子期诸殿门,那新军便称期门军!” “期诸殿门,期门军!”韩嫣细细沉吟,道:“谢陛下赐名,我大汉期门军今日始建,日后必能为我军中精良!” 刘彻闻言微微一叹,道:“昔日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军纪严明不令而从!但纵观我朝,皆是许昌之流,任窦氏一族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可恨!” “陛下!”韩嫣拱手道,“韩嫣虽不才,但愿为陛下前驱!” “卿之心,朕甚明之!”刘彻以手相扶,感叹道:“可惜朕身边类卿之人太少!” “陛下以为卫青如何?”韩嫣道,“臣听闻卫青在宫中被椒房殿万禄绑走,事后陛下不仅任卫青为侍中,更数次赏赐达千金之多。”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刘彻笑着点头道,“朕确实擢升卫青为侍中,加封建章监,赏千金。朕此举是告知椒房殿,卫青乃是朕的人,若敢再动他分毫,朕定然不饶!” “不过你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朕。”刘彻微微沉吟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卫青隐忍大度,朕甚为欣赏,若加以栽培,确是良才!” 韩嫣颔首道:“待卫姬产后臣便领卫青来此,与期门军一道操练,多方栽培。” “好!”刘彻望着韩嫣眼中焕发出神采,郑重道,“此事便交给你了!” ----- “下去!全都给本宫滚下去!”阿娇将药罐子摔了个粉碎,嘶哑道:“不喝了,什么狗屁药方,你们个个都想坑害本宫!” 椒房殿的宫人见皇后发怒,个个吓得蹑手蹑脚,赶紧低下身子疾步退出殿去。 “哎呀,我的娇儿啊,出了什么事了?”刘嫖循声从殿外进来,看见一地残渣碎片,心疼地走了过来。 “母亲!”阿娇见是母亲过来,带着哭腔扑入刘嫖怀中。 “我的好娇儿,你这是怎么了?”刘嫖抚着阿娇好声问道。 “母亲…”阿娇哭诉道,“喝了这么多药,我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母亲,我是不是生不了孩子了?” “胡说!娇儿啊,你都胡说些什么呢!”刘嫖拍着阿娇好言安慰道,“生孩子得有个过程,哪能说生就生呢?” “可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阿娇说的泪水涟涟。 “我的娇儿啊,你想想,自你出生到现在,有哪件事不是顺风顺水呢?”刘嫖缓声言来,“你生在皇家,如今又贵为皇后,上天如此厚你,又怎会让你无子呢?眼下只不过对你有些许考验,我那外孙将来可是大汉朝的天子,上天这是在考验你是否诚心呐!” “真的吗?母亲…”阿娇闻言将信将疑,“上天真的只是在考验我的诚心吗?” “当然是真的!”刘嫖抚着阿娇好声哄着,心内也是愁肠百结,如果不这么说,难道告诉自己的女儿,你求医的费用都达九千万之多却无所获吗? “娇儿啊,你不要忧愁,你命中的子嗣该来时自然会来的!”刘嫖看着阿娇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终于稍稍安下了心。 “皇后…窦太主…”宫人入殿禀事见阿娇眼有泪痕,怯怯地不敢说话。 “何事?”刘嫖望着宫人没好气地问道。 “启禀皇后…窦太主,昭阳殿…昭阳殿那边有消息了…”宫人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 “快说,昭阳殿那边怎么样了?”阿娇闻言急切问道。 宫人见状低声回道:“皇后…昭阳殿卫姬…临盆了…” “母亲…”阿娇闻言刚刚平复的心情又一次开始了起伏,伏在刘嫖的肩膀抽泣了起来。 “我的娇儿…”刘嫖心中叹了口气,搂着阿娇轻轻地安抚着。 ----- 昭阳殿内,刘彻不住地来回走动。 一个时辰前他便得报卫子夫即将临盆,喜得他放下竹简就往昭阳殿跑,还是杨得意追在后面不住道:“陛下小心!陛下慢点!” 看着眼前穿梭不停的宫人,刘彻又是心慌又是期待,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儿,一定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怎么样,杨得意,孩子还没生下来吗?”刘彻急切问道。 刚去内殿打听过消息的杨得意回道:“陛下勿急,卫姬这是头一胎,眼下产婆正在里面催生呢!” “好,好!”刘彻点点头,急的不住搓手。 卫青见状安慰道:“陛下勿忧,姐姐虽是第一胎,但一直以来脉象稳妥,在临盆之前太医令也开了助产的方子,相信一定会顺利诞下麟儿!” “是吗?”刘彻望着卫青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朕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内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紧接着两个宫婢出来报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卫姬为陛下添了一位公主!” “赏!赏!”刘彻大喜过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与阿娇成亲多年并无所出,卫子夫这一胎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儿,欢喜之下拉着卫青不住言道:“卫青,朕当父亲了,朕当父亲了!哈哈哈哈!” 卫青亦是欢喜不胜,恭贺道:“恭喜陛下!” “朕要看看朕的小公主!”刘彻喜不自禁,顾不得诸多禁忌大步流星跨入内殿,殿内一众宫婢见皇帝入内,赶紧着下跪行礼,刘彻一挥手:“免礼!把朕的小公主抱来给朕瞧瞧!” 卫子夫虚弱地躺在床榻之上,刚生下孩子的她脸色苍白,但仍掩不住满脸欢喜,“采兮,快把公主抱与陛下!” 采兮依言将孩儿抱起递给刘彻,刘彻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望着刚出生孩子,看得目不转睛,一股初为人父的喜悦涌上心头,“子夫,你看我们的孩儿多像你!” 卫子夫闻言不禁笑道:“陛下,孩儿尚小,哪里看的出像妾身?” 刘彻看的仔细,笑的眉目舒展,“孩儿眉目间尽是像你,只有嘴角略有些像朕。” 卫子夫莞尔一笑,道:“陛下龙目,必然比子夫看的清楚,还请陛下为我们的孩儿赐名。” 刘彻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孩子,略一沉吟道:“公主乃朕之珠玉,赐名珏,号卫长公主!” “珏儿!”卫子夫低低念来,“如珠似玉,珏儿!” “谢陛下赐名!”卫子夫正要谢恩,被刘彻轻轻按下,刘彻柔声道:“子夫,你刚为朕诞下孩儿,身子虚弱,不必多礼!” “谢陛下!”卫子夫轻声谢恩,刘彻将长公主递与采兮,抚住卫子夫好声言道:“子夫你为朕诞下长公主,朕着实欢喜,定要好好赏你!” “传朕旨意,昭阳殿卫子夫诞下公主,即日起晋封为夫人!赏黄金千两,绫罗百匹,珍珠一斛,玉璧一对,夜明珠一颗。昭阳殿宫人照料有功,加赏半年俸金!” 圣旨一下,昭阳殿宫人不禁欢欣雀跃,齐声叩谢皇恩,卫子夫心中亦是欢喜,不仅仅因为这些赏赐,更重要的是刘彻对她的这份心意。 刘彻微笑着看向卫子夫,道:“子夫,你好生歇着,朕现在去两宫太后处叩喜,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卫子夫颔首恭声言道:“诺!子夫恭送陛下!” 望着刘彻的背影,卫子夫感觉从未有过的安稳踏实,蓦然间田美人的影子却跃上了心头,自上次撷芳殿一别,竟也有大半年光景不相见了,不知她与束豫如今过的怎样。 “哇…”身边的长公主刘珏许是饿了,大声地哭闹着,采兮急忙让乳母抱起喂奶。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卫子夫只觉日子就像蜜罐里的糖,一抓便是一大把的幸福。 未到掌灯,两宫太后便遣人送来贺喜之礼。长信宫窦老太后送来一柄赤金如意,上嵌一颗猫眼大夜明珠,璀璨夺目,一看便知是稀世之物,意寓公主吉祥如意。长乐宫王太后送来八宝璎珞长命锁,上嵌八宝,云、螺、伞、盖、花、罐、鱼、长,金珠攒翠,光华烨烨,意寓公主长命百岁。卫子夫忙打赏来人,遣了采兮去两宫谢恩,宫中亦是张灯结彩,恭贺大汉长公主刘珏的降临。 第二十七章 重掌乾坤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不觉间就漏了两年的光阴。 建元六年,辽东郡祭祀高祖刘邦的高庙和长陵县的高祖陵园——高园便殿先后发生了火灾,加之长信宫窦老太后自去岁入冬以来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两地起火更是加剧了朝堂上的人心浮动。 谁料没过多久,天上突现彗星,彗星乃蚩尤之旗,主刀兵之乱,倘若出现预示天下将有乱事发生,当那一条触目的光线划过天际,朝臣们愈发惊恐不安。 刘彻心下惶恐,在宫中斋戒素服五日,数次召来太史令司马谈六爻占卜,谁料六次均得凶卦,眼见窦老太后即将油尽灯枯,而天呈异象昭示凶兆,刘彻不由心乱如麻。 ----- 此时,确实有人在蠢蠢欲动,此人便是淮南王刘安。刘安是淮南厉王刘长之子,高祖刘邦之孙,算辈分是刘彻的叔叔。在景帝三年吴楚七国反叛时,吴国使者曾到淮南联络,刘安也意欲发兵响应,但好在当时的淮南国相深明大义,掌控兵权后拒不发兵援助叛军,最后这场七国之乱以朝廷胜利而告终,这才保全了淮南国。 但刘安谋逆之心不死,在淮南国相过世后,身边更加没了人劝阻,眼见长信宫老太后病重,皇帝没有太子,而彗星现世主刀兵之乱,他越发觉得这是举兵的好时机。 刘安身边的谋士瞅准了他的心思,为了讨好主子胡言蛊惑道:“王爷,早先吴王刘濞发兵时,彗星出现长达数尺,就这样尚且流血千里。如今彗星竟然横贯长空,天下定然是要出现大的变乱了,王爷你是高祖嫡孙,身上流得是与高祖一样的血液,如何能眼睁睁地将江山拱手于人呢?” 刘安本就有心举兵,闻言更觉得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如今祖上打下的江山岌岌可危,自己应当顺应天命,承担起守护河山的重责,于是便顺水推舟地问道:“依先生之言,本王应当如何呢?” 谋士见状,故意忧声道:“当今陛下登基数载,却迟迟未有太子,若是天下有变,诸侯必定争相夺位,王爷何不早做准备?” 刘安听后连连称是,此后便愈发频繁地锻造兵器,招揽兵士,积极为举事做准备。但刘安的封地淮南国距离长安较远,刘安无法随时掌握京城动向,既然决意起兵,如果不了解朝廷的动静虚实就贸然行事,无异增加了失败的风险。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刘安终日思忖着这个问题。 若是能在长安有个可靠的人,一方面能替自己打听朝廷动向,另一方面还能结交京中权贵,对来日起事当是有百益而无一害。可是自己前前后后信得过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有谁可以担此重任呢?刘安思来想去都没个中意的人选,不由长叹一声,闭目稍歇。 “父王何事长吁短叹?”刘安正在心烦意乱,忽然门外有个人影一晃,径直入了书房。 刘安不用睁眼,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宝贝女儿,果然一抬头,刘陵笑靥如花地走了过来。 看着如花似玉的刘陵,刘安眼前顿时一亮,一个想法迅速掠过脑中。他这个女儿自幼聪敏善言,如今二八年华,出落的亭亭玉立,明艳照人。若是由她去京中办事,借着宗室之女的身份,进可出入宫闱探访消息,退可结交朝臣联络各方势力,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此处,刘安的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招手道:“陵儿你来的正好,父王有事与你商议。” “好,父王你说。”刘陵笑呵呵地依言跪坐了下来。 刘安起身关好门窗,将心中的想法合盘道出,看着刘陵若有所思的模样,刘安问道:“陵儿,你可愿为父王的大业前往长安?” 刘陵虽为女流,但心性不输男子,听完刘安所言,刘陵思忖片刻,便朗声道:“陵儿愿为父王奔走长安,助父王成就大业!” 刘安喜不自禁,连连夸道:“好!好!不愧是我刘安的好女儿!待父王大业得成,你便是为父王打下江山的第一大功臣!” 刘陵不失时机地奉承道:“那时父王便是父皇了!” “哈哈哈!”刘安闻听此言心花怒放,“若为父当上皇帝,那陵儿便是我大汉朝的长公主!” “多谢父王!”刘陵娇笑不已,“父王,那陵儿何时动身前往长安?” 刘安道:“不急!前几日长安城传来消息,长信宫那位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待丧事起,你便随为父入京吊唁,这几日你便可以准备启程之事了。” “诺!”刘陵满口应道。 “还有,陵儿此事关系重大,你此去长安定要万分谨慎,起兵之事切不可露出半分端倪!”刘安仔细叮嘱道。 刘陵自信一笑,言道:“父王放心,陵儿行事定会考虑周全!” ----- 此时的宫中已是乱作一团,窦老太后的病危不仅让前朝依附她的臣子们惴惴不安,也让刘嫖和阿娇心慌意乱。这么多年来刘嫖一直依仗窦老太后的宠爱颐指气使,阿娇也是依靠老太后的庇护独宠后宫,而如今这棵大树眼见着就要倒下了。 长信宫中,帘幕低垂,偌大的宫中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母后,母后,我是嫖儿啊,你应我一句啊!”刘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病榻上的窦老太后已是奄奄一息了。 “祖母,祖母…我是阿娇啊!”阿娇声嘶力竭地哭着,不知是为窦老太后还是为自己。这两年来,千奇百怪的药方服了一次又一次,可是自己的肚子始终不争气,眼下老太后又将撒手人寰,以后刘彻还会踏足椒房殿吗? 刘彻也是泣不成声,他心中一边悲伤,一边却又隐隐地欢喜。悲伤的是,眼前这位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始终是自己的亲祖母。欢喜的是,毕竟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他已隐忍了太久,宫外卫青和韩嫣早已奉命调来期门军控制着皇城的一举一动,他要确保一切万无一失。 “彻…彻儿!”病榻上的窦老太后回光返照,睁开早已经干涸的双眼。 “皇祖母,彻儿在,彻儿在!”刘彻忙上前握住窦老太后瘦骨嶙峋的手。 窦老太后从枕下摸出一块虎符,放入刘彻手中,艰难地张开嘴唇,微微翕动:“彻…儿,这…是虎符,你…你要善待…善待我窦氏…族人啊!” 握住虎符的那一刻,刘彻的心定了下来,见老太后即将驾鹤西去,不由泪流满面,“皇祖母放心,彻儿记下了!” “好…好!”窦老太后的眼神望向刘嫖,断断续续喊道:“嫖…嫖儿!” “母后,母后,嫖儿在!”刘嫖带着哭腔应道。 “嫖…儿,哀家…哀家长信宫…中的所有…所有财产皆送于你,还有…阿娇…” 阿娇哭着上前:“祖母,阿娇在这呢!” “阿娇,你…你…要…好…自为…”话音未落,窦老太后的手就垂了下来,缓缓闭上了双眼。 “太皇太后薨!”长信宫执事拖长了声调带着哭腔喊道。 “太皇太后…”“母后…”“皇祖母…”,怀着各自的心事,长信宫中哭声一片。 ----- 太皇太后薨,举国吊哀,百官素服。长乐宫中王太后神情疲惫,一身缟素倚在锦榻之上,脸上虽有着掩不住的泪痕,但心里却涌着淡淡的喜悦。 几十年了,从今往后,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看人脸色,战战兢兢了,终于可以过上舒舒服服,属于自己的日子了…正想着,一抬头却见刘彻立在殿中,王太后不由嗔怪道:“彻儿,你何时来得长乐宫?” 刘彻回道:“儿臣刚来不久,见母后想事想的入神,不敢打扰。” 王太后微微颔首,招手道:“你过来。” “母后知道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是…但是…”王太后望着刘彻的神色犹豫不定,欲言又止。 刘彻看着母亲的神态,心中明白了几分,不由握住王太后的手说道:“母后,你说,儿臣都明白…” 王太后看着儿子微微啜泣,动容道:“彻儿,你可知母后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你为胶东王时,母后千方百计讨好长公主,攀上这门亲事,加之你又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许诺阿娇将来要建造金屋子给她住,更让长公主欢喜不已,她确实也下了不少功夫,才让你父皇立了你为太子…” “可是彻儿你知道吗?”王太后继续说道,“你为太子,母后心中既欢喜又忧愁,既希望你才能卓著讨你父皇欢心,又担心你锋芒过露招人妒忌。直到你登上大宝,母后稍稍可以安心,但你皇祖母权倾朝野,母后担心你稍有不慎便会被她拉下皇位,不得不随时察言观色,处处讨好你皇祖母。” “母后,儿臣知道,儿臣都知道。”刘彻心中虽明白,但听母亲徐徐说来,终是泣不成声。 “如今好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都过去了。”王太后哽咽道,“往后哀家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不用再天天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地看人脸色了!” 言罢,竟含泪放声大笑,刘彻动容道:“母后,儿臣答应你,往后儿臣一定让你顺心顺意,只要有儿臣在,母后的好日子就在!” “好,好...”王太后握紧刘彻的手言道,“彻儿,你真是母后的好儿子,不枉母后为你操这么多心!” ----- 窦老太后宾天,各诸侯王、列侯纷纷入京吊祠,刘陵便以淮南王翁主的身份随刘安前往长安吊唁。在治丧期间,刘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剪除了窦氏旧党,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皆以办理丧事不力,免去职务。同时大力培植己方势力,任舅父武安侯田玢为丞相,任卫青为太中大夫,公孙敖为侍中,行走未央宫。 第二十八章 淮南有女 “臣淮南国刘安,拜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 刘陵虽是第一次随刘安入宫,但举止落落大方,见殿中端坐的王太后亦是恭声见礼道:“臣女淮南国刘陵拜见太后,太后千秋万福,长乐无极!” “免礼!”孝礼期间,王太后一身素衣,眉眼之间露出一丝疲态。 “太皇太后仙游,老臣心内虽哀伤不止,但还请太后保重凤体,节哀!”刘安好声言道。 “淮南王有心了,赐座!”王太后微微颔首,徐声言道。 “陵儿!”刘安轻声示意,刘陵随即心领神会地捧着一只木匣,上前跪道:“太后,臣女从淮南国带来一件珍品敬献于太后。”言罢,缓缓打开匣盖,举过头顶呈于王太后眼前。 宫婢接过木匣交予王太后,只见匣中乃是一株硕大的灵芝,其形如祥云,盘面轮纹清晰,色泽深紫,一看便知是上等的好货。刘陵言道:“太后,此乃我淮南国千年灵芝,吸山中日月精华,昔年臣女机缘巧合得之,今献于太后,愿太后福寿绵延!” “好,好!”王太后闻言甚为喜欢,虽说自己在皇城中什么都不缺,但千年灵芝毕竟是稀罕物,更加上初次见面刘陵便有这等心意,心下更是多了几分满意,不觉多看了刘陵几眼,道:“翁主有心了!赐座!” “多谢太后!”刘陵口中称谢,随着宫人指引在刘安身边跪坐了下来。 “淮南王上次入京,该是建元二年吧?”王太后徐徐问道。 刘安赞道:“太后好记性!建元二年老臣入京献《淮南子》一书,当时武安侯…哦,如今田大人已是丞相了,还亲自到霸上迎接的老臣。”说到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当年虽是武安侯,但如今已贵为丞相,故此刘安当即改口说道。 王太后微微颔首,笑道:“哀家还记得淮南王献给朝廷的《淮南子》涉阴阳算术、墨法道儒,陛下见了甚为欣赏,当时还在哀家跟前说过数次不止呢!” “太后谬赞!”刘安躬身谦逊应道,“淮南国地处偏远,见识狭小,能得陛下青眼,乃是老臣之幸!故而此番进京吊唁亦是携了小女,借此让她见识京中风物、天家气象。” 正是说话间,只听殿外传来通禀声,“陛下驾到!” 刘安赶紧携了刘陵离座,伏地跪迎道:“臣淮南国刘安、臣女淮南国刘陵,叩见陛下!” “母后此处还有宾客?”刘彻见淮南王出现在内宫不免微微一愣,随即便道,“免礼!” “谢陛下!”虽说在丧礼上远远地见过刘彻,但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还是第一次,刘陵心中不觉一动。刘彻比她年长几岁,长身玉立,气度雍容,举止间从容不迫,尽管翩翩贵公子刘陵也见过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见到刘彻她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皇叔今日如何来了母后宫中?”刘彻含笑问道。 窦老太后在世时,各诸侯王就与长信宫走动频繁,刘彻素来厌恶这一点,刘安岂会不知,闻言忙解释道:“回陛下,太皇太后丧仪过半,再过些时日老臣便要返回封国,老臣与太后数年不见,惦记太后身体,故此携了小女来长乐宫问太后安。” 刘彻微微颔首,问向王太后,“母后这几日辛劳,身体安好否?” “多谢陛下挂心,哀家一切安好!”王太后点点头,拍了拍手边的木匣说道,“淮南王有心,特意进献了一株千年灵芝给哀家,陛下看看赏赐些什么给淮南王好呢?” 刘彻闻言向刘安颔首致谢道:“皇叔有心了,朕替母后谢过!” “陛下言重了,此乃老臣本分!”刘安赶紧躬身一礼回道。 “太皇太后薨,宗室亲族服丧三年,此三年淮南国酎金减半吧!”刘彻说的不疾不徐,但刘安却是万分激动,赶紧离席伏地谢恩道:“老臣多谢陛下!” 酎金之制起于文帝时期,是朝廷每年八月祭祀宗庙时,由各地诸侯王按照封国人口数进献的贡金,这三年酎金减半,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这怎能不令刘安喜出望外。 “皇叔只要心念朝廷,心念太后,便是对朕最好的谢意了!”刘彻望着刘安说的意味深长。 “陛下之言,老臣谨记在心!陛下若有驱使,老臣必将肝脑涂地!” “好!”见刘安说的誓言旦旦,刘彻微微一笑,道:“朕还有些事,皇叔在此多陪陪母后吧!”言罢起身朝着王太后躬身一礼道,“母后,儿臣先行告退!” “老臣恭送陛下!”刘安恭声道。 “臣女恭送陛下!”刘陵虽身在殿中,但随着刘彻的走远,一颗心也跟着出了长乐宫。 ----- 窦老太后薨,诸侯王和列侯在京行孝礼满三十日后,便要各自返回封地,随着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刘陵开启了下一步的计划。 自从上次去长乐宫给王太后留下了好印象之后,刘陵便经常去长乐宫走动,陪着王太后闲话家常,哄得王太后心情十分舒畅。 这一日刘陵拎着一个罩着黑布的笼子,如往常一般走入长乐宫,算算时间,王太后午休也该起了,下午悠长的时光可是聊聊家常的好时机。 “太后,翁主来了!”王太后身边的宫婢入内禀报道。 王太后小憩刚起,闻言捋了捋鬓发,道:“传!” 不一会,刘陵便走了进来,见着太后恭敬行礼道:“臣女刘陵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万福金安!太后万福金安!” “咦,哪里来的声音?”王太后不禁好奇道,宫婢们也是诧异地四下张望,最后王太后的目光落在了刘陵手中的笼子上。 “陵儿,你这笼子里的是何物啊?”王太后问道。 刘陵笑道:“太后请看!”言罢便掀开罩在笼子上的黑布,只见笼子里是一只罕见的黄脸蓝虎皮鹦鹉,这只鹦鹉全身体羽为蓝绿色,脸部为金黄色,两只眼睛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鹦鹉陡然间见了光,不停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尖叫道:“太后万福金安!太后万福金安!” 王太后一下被吸引住了,起身一边用手指逗着鹦鹉,一边问道:“陵儿啊,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刘陵回道:“陵儿心念太后,一心祈愿太后福寿安康,有时不免喃喃自语,这鸟儿性灵,听了数次便就会了。” “好孩子,难为你如此记挂哀家。”王太后动容言道,言语间不禁握住了刘陵的手。 只见刘陵眼圈一红,跪下来说道:“太后,陵儿今日来是与太后辞行的…” “辞行?”王太后一愣,随即缓缓点了点头,道:“孝礼之期三十日,诸侯王便要各自返回封国,你父王也是要回去了吧!” “正是如此。”刘陵缓声道,“陵儿与父王来京一月有余,如今孝礼之期即满,陵儿也当与父王一道回淮南国,只是陵儿不舍太后,陵儿不在您身边时,太后请保重身体!”言罢竟泪流不止。 王太后见状也是感伤不已,扶起刘陵好声道:“好孩子快别这样,哀家看了心里也难受啊!哀家与你相处时间虽不长,但哀家与你投缘,也是舍不得你走…” “太后…”刘陵握紧王太后的手,哽咽不止,“父王本也想陵儿多陪陪太后,在京中多增长些学识,但奈何陛下有令,陵儿也是不得不走…” 王太后闻言不由问道:“你父王愿意你留在京中?” “是啊,陵儿生于淮南国,长于淮南国,此番乃是初次进京,父王带陵儿来京一是为太皇太后之丧,其次便是为了让陵儿多长些见识。”刘陵佯装不知太后用意,啜泣道:“我淮南国地处偏远,父王年迈,而王兄不知上进,父王也是希望陵儿可以在长安有所学,将来帮助王兄治理好淮南国。”言罢又是一串泪珠滚滚而下。 “哀家明白了!”王太后点了点头,朝中世家子弟倚仗着家世富贵纨绔不羁、游手好闲者比比皆是,只是难为了刘陵身为一介女流却要为兄长担责任,欣赏之余不免更加心疼了起来,当下便抚着刘陵好声言道,“陵儿啊,若是你父王同意你留在京中,陛下那边哀家自会去说,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啊?” 刘陵一听心中大喜,面上仍是泪水涟涟,道:“陵儿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要难为了太后…” “不难为!”王太后用帕子为刘陵擦着泪道,“陛下素来孝顺,哀家的话他自然会听,好了,此事就交给哀家吧。” “太后…”刘陵闻言亲昵地靠着王太后说道,“多谢太后!以后陵儿就可以常伴太后左右了!” “好!好!”王太后抚着刘陵慈祥笑道。 “太后…”刘陵的嘴角不由浮上了一抹浅笑。 ----- 有人欢喜有人愁。 窦老太后离世,陈阿娇便经常以泪洗脸,她的难过倒不仅仅是因为疼爱她的祖母走了,更因为自老太后薨刘彻便再也没有踏足过椒房殿。 “姑姑…”阿娇向着身边年长的宫婢道,“陛下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我的椒房殿了?” 那名年长的宫婢便是一直在长信宫中贴身服侍老太后的春华,老太后病重时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依着阿娇的性子怕是会捅出什么篓子,故此特意嘱了春华日后好生服侍教导阿娇,因着这个缘故,阿娇对春华也是信任有加。 春华闻言好言安慰道:“皇后多虑了,陛下与皇后年少定情,情意之深非旁人所能比!如今太皇太后宾天,陛下定然伤心,不来椒房殿也是人之常情。” 阿娇微微颔首,随即又道:“可是陛下不来椒房殿,他会去哪呢…昭阳殿吗?” 春华摇了摇头,好声道:“皇后,眼下还在孝礼期间,诸侯王与列侯都在京城呢,陛下想必也是忙于国事,又如何能去昭阳殿呢?” “说的也是…”阿娇终于点了点头,道:“那我…还是再等等吧!” 第二十九章 此去经年 随着孝礼期满,各诸侯王与列侯纷纷返回封国,唯独淮南王这支,因为王太后的缘故,淮南翁主刘陵留在了京中。毕竟刘陵为一介女流,刘彻对此事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太后喜欢,便也就依了她的意思。 但刘陵不这么想。自从在长乐宫见过刘彻,她留在京城的初衷就不仅仅是帮助刘安打探信息,联络各方势力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中盘亘已久,那就是要让当今的皇帝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试想一下,若是当今天子成为她的入幕之宾,那淮南国举事与否也就变的无足轻重了,毕竟到那时,凭她与皇帝的关系,淮南国也就不仅仅只是偏安一隅的弹丸之地了。倘若…她的肚子再争气点,皇后…太子,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眼下东宫无子,焉知将来这储君之位不会落在她刘陵头上? 有了这些新的想法,刘陵开始了下一步的打算。 ----- “陛下,闽越王骆郢起兵攻击南越,南越王遣使者入京求助,奏章在此,请陛下过目!”宣室殿内,百官泱泱,刘彻头戴冕冠坐于金殿之上,自窦老太后殁,他终于有了真正的、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尚书令躬身将木牍呈上。 一旁的侍郎接过奏章,呈于刘彻面前的长案之上。刘彻打开一看,只见南越王赵胡在牍上表示,闽越和南越都是大汉属国,不应互相攻击,闽越此次虽是无端攻击南越,但南越不应自作主张随便开战,故向朝廷上报此事,请圣意定度。 刘彻看过案牍不禁对南越王的态度大为满意,随即便下令从豫章、会稽两路发兵进击闽越,援助南越。 ----- “采兮姑姑,父皇怎么还不来呢?”昭阳殿中,一个小人儿梳着两个羊角髻,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采兮问道。 采兮笑道:“长公主,陛下在前殿商议国事呢,等陛下下了朝自然就来看长公主了。” “哦…好吧!”小人儿似懂非懂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嘟了嘟嘴低下头去。 “珏儿是想父皇了吗?”一阵声音从殿外传来,小人儿眼中立马有了神采,朝着声音跑了过去,欢快地喊道:“父皇!” “哎呀,我的好珏儿!”刘彻一把抱起小人儿,亲昵地靠着脸上,“来,亲一下父皇!” 刘珏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在刘彻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刘彻开心极了,指着另一侧的脸颊说道:“珏儿真乖!来,再亲下父皇!” “哈哈!我才不!”刘珏笑得眯了眼睛,拿小手捂住自己的小嘴巴。 “哈哈,珏儿为什么不愿意再亲一下父皇呢?”刘彻笑眯眯地问道。刘珏咯咯笑道,“父皇脸上有胡子可痒了,珏儿才不亲!” “哈哈哈!”刘彻故意用胡须抵在她柔嫩的小脸上,亲昵逗道:“亲不亲?亲不亲?哈哈哈!”刘珏被胡须扎的又痒又疼,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奴婢见过陛下!”采兮从后面追了上来,对刘彻曲膝见礼道。 刘彻将小人儿放下地来,挥手道:“免礼!卫夫人呢?” 不远处卫子夫趋步上前,只见她眸含春水淡扫峨眉,比未作人妇时更添了几分韵致,见了刘彻躬身道:“臣妾见过陛下!” “母亲!”刘珏跑去卫子夫身边,小小的人儿亲热地依着她,卫子夫轻抚着刘珏,柔声道:“珏儿啊,对你父皇要恭敬,怎能如此闹腾呢?” “陛下,臣妾在里面便听到珏儿与陛下嬉闹,妾身管教不严,还请陛下责罚!”卫子夫恭声说道。 “无妨!”刘彻笑着罢了罢手,道:“珏儿还小,她若不与朕嬉闹,朕岂不是少了很多天伦之乐吗?” 卫子夫笑道:“陛下说的是,可也别太惯着她了。” “朕只有一个孩儿,不惯她还能惯谁呢?”刘彻望向刘珏眉目尽展,如今他是手掌乾坤的皇帝,是大汉真正的天子,但他的血脉只有一个长公主刘珏,又怎能不将万千宠爱集于她一身? “臣妾说不过陛下!”卫子夫莞尔一笑,对采兮道:“将长公主先带去偏殿玩耍。” 采兮笑着应诺,走过来牵住刘珏的小手,刘珏扬起小脑袋稚声说道:“父皇,你一会要过来陪珏儿啊!” 刘彻笑道:“好,父皇等会就过去!”小人儿听了这才一蹦一跳,随着采兮往偏殿去了。 望着小人儿的背影刘彻收回目光,坐下道:“子夫在内殿忙些什么呢?” 卫子夫笑道:“再过些时日就要入秋了,臣妾给卫青做几身衣裳,他身上的秋衣还是妾身前些年做给他的呢!” “时间真是快啊,又快入秋了!”刘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眸言道:“子夫啊,朕听韩嫣说卫青对军事颇有天赋,朕已指了名师好生教导他,待他下次入宫你告诉他,有何需求尽管向朕提来!” “诺!多谢陛下!”卫子夫谢道,“若非陛下,何来卫青今日,妾身替卫青谢过陛下!” “无须多礼!”刘彻含笑道,“你们与朕同气连枝,朕自当如此!” “陛下!”卫子夫忽然粉脸含羞,婉声道:“妾身还有一件喜事要告知陛下!” “喜事?”刘彻眉心一动,急切问道:“难道是?” “嗯…”卫子夫含羞点了点头,“陛下,臣妾怀有身孕一月有余了。” 刘彻惊喜道:“当真?” “昨日太医已诊过脉象,应是确定无疑。”卫子夫回道。 “太好了,太好了!”刘彻不住言道,喜不自禁,“这么多年来朕的后宫无所出,子夫你不仅诞下了我大汉的长公主,还为朕带来了第二个孩儿,朕真是太高兴了!” “朕要赏你,朕一定要好好的赏你!”刘彻喜的不知说什么好,他一把握住卫子夫的手嘱咐道:“子夫啊,以后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都交给底下的人,你只要安安稳稳地给朕生个太子,便是居功至伟了!” 卫子夫扑哧一笑道:“陛下,子夫没这么娇惯,陛下如此疼惜子夫,子夫已是心满意足了。” 刘彻眼中含笑,柔声道:“还是仔细些好!” “好。”卫子夫温婉一笑,低低点头应道。 “陛下,你还记得撷芳殿的田美人吗?”卫子夫忽然问道。 “你是说先皇的嫔妃,撷芳殿的田美人?”刘彻的脑中快速地回忆着,“朕记得,当年你出宫之事便是这田美人应允的吧?”想起往事,刘彻有些印象。 “是的。”卫子夫点头道,“当年若非田美人与束姑姑照拂,子夫又何来今日呢?” 想起当年在撷芳殿的往事,卫子夫抚着腕上的玉镯感慨道:“这玉镯子还是当时子夫怀着钰儿时田美人送的,前些时候臣妾去撷芳殿看望田美人,听姑姑言道,娘子身子日渐不好,人也愈发地思念故国。臣妾心中不忍,故此请求陛下能念在娘子有恩于臣妾及珏儿的份上,让她余生可以重返齐地故土。”言罢,起身对着刘彻盈盈一拜。 刘彻忙扶住子夫,道:“田美人既有恩于你与珏儿,便是有恩于朕,此事朕定然应允!不日朕便传旨,田美人体弱多病,特恩准其返还故地。” “多谢陛下!”卫子夫心中欢喜不已,欣然道:“若是美人得知陛下如此善待于她,定然感激肺腑!” 刘彻搂过卫子夫,柔声道:“无须感激朕,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卫子夫心中一暖,倚着刘彻脉脉不语。 ----- 不久之后田美人便接到上谕,恩准其返还齐国,田美人谢过皇恩,心中对卫子夫感激不已。 出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马车就候在了宫门外,田美人褪下了宫装,只着了简单的曲裾袍,脸上虽是淡淡峨眉,却是掩不住的生机。 “子夫,多谢你为我在陛下跟前求情,自入宫中未曾想此生还有机会重回齐地,恩德在心,没齿不忘!”田美人言罢便是俯身一拜。 卫子夫忙扶起言道:“娘子言重了,子夫何尝没受过娘子与姑姑的恩惠,娘子返还故地我心中虽是欢喜,亦是十分不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望娘子多加珍重!” 田美人眼圈一红,握住卫子夫手言道:“嗯,你也一样,但愿上天垂怜,你我还有相见之日。” 卫子夫眼中有泪微微颔首,望着田美人和束豫动容言道:“但愿我们相见有期,娘子,姑姑,你们一路珍重!” “子夫,相见有期,珍重!”束豫言罢眼圈亦是红了大半,能出宫虽是件喜事,但谁都明白,经此一别此生几乎再无相见之日,可是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即便是贵如帝王,又何曾有过真正的圆满。 田美人拭去泪痕,轻轻言道:“子夫,我知陛下待你极好,只是你身处宫闱,还是要多加小心!” 卫子夫点头道:“娘子之言,子夫谨记在心。”一旁采兮递上一个包袱,提醒道:“夫人,还有这个。” 卫子夫抹去泪痕,接过包袱言道:“只顾了难过却忘了还有这个,娘子,出了宫门须得银钱傍身,这里些许首饰与银两,你和姑姑日后用的着。” 田美人忙将卫子夫递过来的包袱推了过去,轻嗔道:“万万使不得!我与姑姑过些时日便到齐地,那里有我娘家人照应,无须花费银两,这个你拿回去。” 卫子夫又将包袱推了过去,言道:“娘子入宫多年,此番重回故地,隔了这数十年,人情世故不比当初,这些银两你傍在身侧以便不时之需。” 田美人终是拗她不过,几番推却还是将这包袱收了下来。眼见时辰已是不早,再是不舍终是须离别,“子夫,珍重!”田美人与束豫登上马车,掀起帘子挥手道别。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儿迈开四条腿朝着东市奔去。 “娘子,姑姑,珍重!”卫子夫使劲地朝着马车挥手,宫门外马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沉重的宫门缓缓关上,从此宫里宫外便是两个世界。 第三十章 搬是弄非 未过几日,刘彻便将昭阳殿卫夫人有喜之事告知了王太后,王太后欢喜不已,口中不住言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更是焚香斋戒了五日,替未来的孙儿祈福。 “兰叶,你替哀家走趟昭阳殿,把这支老参和这只碧玉镯子送去给卫夫人,让她好生养着。” “诺!”宫婢兰叶服侍了王太后多年,见太后如此高兴,自然讨个喜,“恭喜太后,此番卫夫人定能为太后添个孙儿,奴婢先给太后贺喜了!” 王太后欣然道:“哈哈哈!赏!” “恭喜太后!长公主聪慧伶俐,卫夫人再给您添个皇长孙,太后真是福泽深厚呢!”刘陵在一旁顺着王太后的心意恭维道。 王太后笑道:“但愿天遂人愿,此次卫夫人能替我大汉朝诞下皇儿!唉,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却…”王太后刚刚还满心欢悦,说着却不觉微微蹙眉。 刘陵一听太后话里有话,不由关切问道:“太后庇佑天下,陛下正值盛年,如今卫夫人又身怀龙裔,如此喜事,太后却为何似有心事呢?” 王太后脸上闪过一抹苦笑,吩咐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陵儿,你有所不知,此事哀家也是讳莫如深。陈阿娇虽贵为皇后,龙床专宠数载,竟不能替陛下诞下一男半女,且此妇生性刁蛮,自己无所出也就罢了,竟也容不得其他女子侍奉陛下!多年来哀家盼着抱孙,如此血脉相传之事却也久盼不得,若非卫夫人诞下长公主,我皇室一脉只怕如今依然香火无继呢!”王太后叹息道,徐徐说来。 刘陵本就有替代之心,听得王太后此言心中不由暗喜,假意殷切安慰道:“太后莫要思虑忧深,眼下卫夫人有孕,必能为太后添个皇长孙!太后福泽绵延,看长公主如此聪慧,就知皇长孙日后必定非凡!太后当想着待皇长孙出世,送份怎样的厚礼才是呢!” 这一席话说得王太后舒舒服服,不由展颜笑道:“陵儿啊,好在有你陪在哀家身边,哀家真是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刘陵笑道:“如此陵儿常来长乐宫陪伴太后,太后不要厌烦陵儿才好!” 王太后笑道:“哀家盼你日日来才好呢,哈哈!” “呵呵!”刘陵满脸笑容,一条计策已然浮上心头。 ----- 卫子夫怀孕之事传到椒房殿,阿娇恨恨不已,她不明白生孩子对其他女人而言,就如喝水吃饭般稀松平常,为何到了自己这个大汉朝的皇后这里,竟变得如此艰难?想及这些年为求一子,所吃的苦受的罪忍的气,阿娇不由地长叹一声。 “禀皇后,淮南翁主刘陵宫外求见!”宫婢揣着小心,垂首低声禀道。 阿娇心里正是烦闷,闻言不耐烦地挥手道:“本宫没心情,不见!” 宫人应道:“奴婢这就去回了她!”正待退下,阿娇却又问道:“她来见本宫所谓何事?” “这个…翁主倒不曾说。”宫婢想了想,摇了摇头。 阿娇自言道:“这淮南翁主刘陵,本宫曾在太皇太后丧礼上见过一次,她怎么来找本宫呢?”思忖片刻道,“让她进来吧!” 宫人应声诺,过了须臾,刘陵随宫人入了内殿,见到阿娇神色恭敬行礼道:“臣女淮南翁主刘陵见过皇后!” 阿娇道:“翁主不必多礼,不知翁主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刘陵面色恭谨,言道:“陵儿自淮南来,得蒙太后圣恩,在京中停留一些时日。今日入宫问太后安,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事,陵儿心中不忿,特来告知皇后。” “哦?”阿娇心中微微诧异,好奇道,“不知翁主听了何事呢?” “这…”刘陵一抬眸见阿娇身后立着一个年长的宫女,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娇见状道:“春华是本宫的贴身宫婢,翁主有话但说无妨。” 刘陵见此方才说道:“刚才陵儿去长乐宫问安,见太后正为卫夫人怀孕之事欢喜不已,还命人送了一副上好的玉镯过去。” 阿娇闻言一声冷笑,道:“若是翁主特意前来告知此事,那就请回吧,本宫还真没兴趣听下去!”阿娇面有冷色,似有驱客之意。 刘陵倒是并不气恼,只道:“皇后莫要心急,听陵儿把话说完。” 阿娇冷冷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刘陵继续道:“但好好的,太后却又叹起了气,陵儿很是奇怪,便问太后,如此喜事,却为何连连叹气呢?” 刘陵不动声色地停了下来,阿娇果然问道:“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道,若不是卫夫人,只怕皇室一脉香火无继了!”刘陵轻轻说来,摇了摇头。 “啪!”阿娇闻言拍案而起,柳眉倒竖,“没了她卫子夫,难道我皇室就后继无人了?” 刘陵见阿娇气恼,心里暗自窃喜,面上却是带着十二分的歉意,起身行礼道:“皇后切勿动气,陵儿绝无心冒犯!” 阿娇敛了敛神色,道:“翁主多虑了,只是此事你为何要告知本宫?” 刘陵道:“陵儿与皇后同为宗室之女,自是看不过眼。想那卫夫人何等轻贱,竟也能攀附龙床,如今不但迷惑陛下,连太后都对皇后滋生不满,如此下去,皇后堪忧啊!” “太后对本宫滋生不满?”阿娇一愣抬眸问道,“太后还说了什么?” 刘陵低声道:“皇后已是气恼,再听下去只怕要恼坏了身子,不提也罢!” 阿娇冷笑道:“翁主既已提起,又为何不说明白?如此倒教本宫怀疑你的居心了!” 刘陵一怔,叹道:“陵儿本是好意前来提醒,不想皇后竟如此猜我。也罢!陵儿告退了!”言罢便欠身施礼,意欲离开。 阿娇见状忙放软了语调,好声道:“翁主既是好意,倒是本宫多心了,若是翁主就此离开,本宫实在愧疚难当!” 刘陵这才止住脚步,赔礼道:“皇后言重了,确是陵儿的不是,惹得皇后如此动气。” 阿娇挤出一丝笑容,道:“翁主与本宫同气连枝,但言无妨!” 刘陵闻言心中窃笑,复又坐下道:“太后叹皇后龙床专宠数载,竟不能为陛下添一子半女,还好如今卫夫人身怀有孕,太后盼孙便是有期了。陵儿闻言实为皇后不平,那卫氏轻贱,如何能与皇后比肩?” 阿娇一听,气的怒火中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恨恨道:“不想太后竟如此看待本宫!” 刘陵叹道:“哎!也不知那卫氏使了何妖媚之术,竟得陛下和太后如此恩宠,陵儿都替皇后不值!” 阿娇冷声道:“得宠?那就要看她能得宠到几时了!” 望着陈阿娇咬牙切齿的模样,刘陵心中暗自冷笑,陈阿娇,你就好好去收拾卫子夫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陵的眼中隐着一丝深不见底的笑意。 刘陵一走,阿娇恼的将东西摔了一地,愤然道:“卫子夫,你这个小贱人,还想生皇长子?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春华见阿娇怒气冲冲,便也不言语,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残片,待阿娇火气平复了些,便端了一碗银耳蜜梨羹上前言道:“皇后,秋燥内热,奴婢炖了些梨羹给您去去火。” 阿娇道:“放着吧,本宫哪里还有心情饮羹?” 春华放下羹汤,轻轻言道:“皇后是否还在为刚才刘翁主所言之事烦忧?” 阿娇双眉紧蹙,忧声道:“姑姑,那小贱人不死如何能让本宫安心?” 春华微微一笑,言道:“皇后相信刘翁主此举,只是替皇后不值吗?”阿娇闻言一怔,问道:“姑姑何出此言?” “皇后,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刘翁主明知今日之言必然要引起皇后不快,却又为何特意前来?” 阿娇道:“她不是说了,与本宫同为宗室之女,看不过去才好心前来告知吗?” 春华笑着摇摇头,“皇后,那刘陵虽与皇后同为宗室之女,但从太皇太后丧仪算起,到如今也有数月之久了,她为何一直不曾过来拜见,倒有时间常去太后的长乐宫问安呢?” 阿娇疑惑地摇了摇头。 春华接着说道:“她此番前来到底意欲何为,奴婢也不知晓,但是奴婢能肯定是,她此举定是另有所图。想那淮南王与大长公主并无交情,刘陵与皇后亦无旧谊,她如何会这般好意特意前来提醒皇后,奴婢想怕是她别有图谋吧!” 春华的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不得不令阿娇起疑,“哼!本宫还以为她好心前来提醒,未料竟包藏如此祸心,可谓歹毒之极!” 春华点点头,言道:“皇后能明白那是再好不过,太皇太后在世时,再三嘱咐奴婢要好好看护皇后,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奴婢也望皇后凡事多思量,切莫中了他人的圈套!” 阿娇感激道:“本宫自当多加谨慎,多谢姑姑!” ----- “陛下,喜报!喜报啊!”尚书令手持牛皮信筒快步前往承明殿中报喜,“闽越之乱,我大军未动,业已平定!” 刘彻闻讯喜道:“快,给朕瞧瞧!” “诺!”尚书令将牛皮信筒呈于刘彻,刘彻一看信报不禁大喜过望,“这闽越王骆郢做梦也想不到竟会被自己的亲弟弟和宗室绑了送入我汉军大营,哈哈哈,当真是咎由自取!” “陛下说的是!”尚书令连连点头,“这骆郢活该如此,若不是他屡屡出兵招至宗室不满,那骆余善何以会趁骆郢不备,联合宗室将其送至我大汉营中,真是天助陛下啊!” 刘彻笑着点头,道:“传朕旨意,即刻处斩骆郢,改闽越为东越,封骆余善为东越王,命他日后当引其兄为戒,绝不可再生事端!” “诺!”尚书令领命退了下去。 承明殿内刘彻一个静静地坐着,思绪万千。这是他真正掌权以来的第一次胜利,虽不发一兵一卒平定了闽越之乱,但在刘彻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尚书令看到的那样喜不自禁,因为今日廷议的匈奴来请和亲之事,是战?是和?他依然犹豫不决。 第三十一章 以退为进 “陛下!高祖白登之围忍辱和亲,此后我大汉年年向匈奴进贡,但文帝三年匈奴突然就入侵我河套之地,胡人如此反复,此番来请和亲之事,陛下宜慎之!”负责朝廷对属国交往事务的大行令王恢的话犹在耳边。 “陛下!如今匈奴兵强马壮,若朝廷不同意和亲,必然激怒匈奴,匈奴自北地、上郡奔驰长安不足千里,而匈奴骑兵只需急驰一二日便可抵达,到那时我京都堪忧,陛下,请慎之!”御史大夫韩安国反驳道。 “陛下,若是拒绝匈奴和亲,我方大军可主动攻击胡人,又怎会任由匈奴来去自由?”王恢闻言据理力争,言辞慷慨。 “陛下,我大军千里奔袭,人疲马乏,而匈奴则全力以待。臣听闻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毛,非初不劲,末力衰也!故而发兵攻打匈奴实对我朝不利,还请陛下延续和亲之策!”韩安国仔细分析时事利弊,进言道。 两位臣子各据一方,寸步不让,廷议之中群臣也大多附和韩安国,刘彻内心虽然十分痛恨对匈奴忍气吞声,但韩安国讲的毕竟也是事实,以朝廷的实力目前确实难以抗击匈奴,一时之间难做抉择。 “陛下…”近侍杨得意的小声轻唤将刘彻拉回了眼前,“何事?”刘彻揉了揉额头问道。 “陛下,该用晚膳了!”杨得意低声提醒道。 “哦…”刘彻不自觉地看向窗外,果然日脚西沉,已是用膳时分了。 “陛下今日在何处用膳?”杨得意依然恭敬着低身言道。 刘彻沉吟片刻,道:“就在此地吧。” “诺!”杨得意应过,躬身退了下去。刘彻起身走向窗边,放眼望去只见落日余晖已在天边泛起金麟,层云万里冉冉而去,心中若有所思。 ----- “怎样,陛下在何处用的晚膳?”椒房殿中阿娇问向去前殿打听的宫婢。 宫人小心回道:“回皇后,陛下御辇在承明殿一直未动。” “这么说,陛下没去昭阳殿…”阿娇喃喃自语道,随即对宫人一挥手,“你下去吧!” 白天的一幕在阿娇脑中又清晰了起来。 “前些时日陵儿惹得皇后不快,回去后一直自责不已,故此今日特意前来问皇后安,皇后凤体可好?”淮南翁主刘陵恭声问道。 自上次春华提醒后,阿娇对刘陵多了一层防备,闻言淡然道:“翁主有心了!本宫一切安好!” 刘陵这才面露喜色,“如此陵儿便放心了!”低头啜了口茶,刘陵脸色便从喜转忧,轻叹了一声:“皇后,今日陵儿去太后宫中问安,听闻了一些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阿娇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说道:“翁主但言无妨。” “哎…”刘陵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忧声道:“陵儿很替皇后担忧,今日听太后提起,陛下怕是要立卫氏之子为皇太子呢!” “什么?”阿娇神色一震,怔了半响,默然不语。 刘陵看阿娇神色异常忙自责道:“此事还未有定论呢,是陵儿嘴快了,皇后莫放在心上!”自上次在椒房殿见过阿娇后,一晃快一个月过去了,后宫一点波澜都没有,刘陵得赶紧过来加把火。 “本宫知道了!”阿娇抑着心头的翻滚,缓缓说道,“本宫乏了,翁主若没有其他事便请回吧!” “诺!皇后好生歇息,陵儿告退!”刘陵深施一礼,退了下去。 待刘陵一走,阿娇身子一软,倒在春华怀中,悲呛道:“姑姑,你都听到了,陛下竟要立卫氏之子为皇太子,这让本宫情何以堪?” 春华搂住阿娇,好言安慰道:“皇后莫要悲伤,如今卫夫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以得立皇太子呢?皇后勿要听信了刘翁主一面之辞!” “正是卫氏腹中这块肉是男是女都未可知,陛下就许诺立她孩儿为皇太子,这如何不让本宫伤心?”阿娇抽泣道。 春华言道:“皇后,即便卫夫人诞下男婴,但皇后位居中宫,卫夫人之子非嫡长子,如何能册立太子?奴婢看那刘翁主心思狡诈,言辞挑拨,未安什么好心,皇后莫要被她蛊惑!” 阿娇闻言方才止了抽泣,道:“姑姑所言极是!都是刘陵那小贱人,三言两语就拨的本宫心烦意乱,往后莫让她再踏足椒房殿!” 春华应声诺,又道:“皇后,眼下卫夫人再得宠也只是个夫人,但若是皇后能怀上皇子,那就不一样了,那是我朝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啊!” 阿娇噘起嘴说道:“姑姑,本宫也想啊,但是你也看到了,自祖母过世,陛下几乎不踏足椒房殿,你让本宫如何是好?” 春华微微一笑,道:“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皇后可愿一试?” 阿娇急道:“姑姑有何好法子,赶紧告诉本宫。” 春华附在耳边道:“眼下卫夫人荣宠,又身怀龙裔,若是皇后能放下身段,前去看望…” “断然不可!”阿娇一口回绝,“本宫身为后宫之主,如何能放下身段去看望那小贱人?” 春华好言道:“皇后且听奴婢把话说完,若是皇后肯放下身段探望卫夫人,陛下得知后必定龙颜大悦,念起与皇后的昔日之情,且卫夫人身怀有孕无法侍寝,皇后不是正好趁此机会与陛下重修旧好吗?” “这…”阿娇犹豫了,春华的方法确实很好,但是要她堂堂皇后纡尊降贵去看望一个夫人,而且还是她咬牙切齿的眼中钉,她是怎么也不情愿的。 春华知晓阿娇心性,便又说道:“皇后出身尊贵,又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卫氏低微,得蒙陛下圣宠方才封了夫人,皇后前去明为示好,实则亦是示威,教那卫夫人莫要失了分寸!” 春华这番话可谓是对症下药,一下子解开了横亘在阿娇心中的结,阿娇允道:“就依姑姑之言!” ----- 这些时日卫子夫饮食一直不好,害喜症状比怀长公主时更甚,加之腹中孩子慢慢变大,身子愈发不适。过了未时仍恹恹倦懒,卧于锦榻之上。 采兮在一旁细心照料着,言道:“夫人午膳只饮了些清粥,奴婢让庖人把燕窝羹热一热可好?” 卫子夫微微侧了下身子,恹恹说道:“还是不想吃,不必热了。” 采兮笑道:“夫人若是不吃,怕是要饿了小皇子!” 卫子夫轻笑道:“怀这个孩儿倒真比怀珏儿时累许多,那便替我端来吧!” 采兮应声诺正欲退下,忽听得殿外传来皇后驾到的通禀声,采兮撇嘴道:“皇后莫不是又要来害夫人了吧!” 卫子夫轻斥道:“不得胡说!扶我起来!”采兮即刻收了嘴,小心将卫子夫扶起,立于一侧。“卫子夫见过皇后,皇后长乐无极!”卫子夫虽怀有身孕,但宫规礼数没有半分怠慢。 阿娇款款步入昭阳殿,虽说是六宫之主,但阿娇素日从不踏足昭阳殿,今日头一遭过来,看殿内陈设虽是雅致,却不免太过简单,心内不由暗自不屑,果然只是个出身低贱的歌姬。 “卫夫人不必拘礼!”阿娇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自你搬入昭阳殿,本宫都不曾过来探望,前些时日才听闻夫人有孕,本宫特意备了上好的补品,略表心意。”言罢,跟随阿娇身后的春华打开手中的一个锦盒,只见里面是一支上好的老参,色泽微黄,光看根须便知有百岁之龄了。 卫子夫忙道:“多谢皇后厚意,子夫万不敢受如此厚礼!” 阿娇浅笑道:“此物虽名贵,却也不及本宫一片心意,卫夫人莫要推辞!” 见阿娇言辞切切,卫子夫也不好再拒绝,恭声言道:“多谢皇后赏赐!” “采兮,快去拿些点心来!”卫子夫对身旁的采兮说道。 “不必了,本宫须臾便走了。”阿娇望着采兮随意言道,“这丫头看着倒是伶俐,跟着卫夫人多时了吧?” 卫子夫点头道:“确有几年了,自兰儿去后便一直跟着我,做事倒也细致。” 听卫子夫提及兰儿,阿娇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掩了下去,道:“卫夫人好生养着吧,本宫也该回去了!”言罢莲步轻移,带着春华出了昭阳殿。 当未央宫各宫各殿的灯盏次第亮起,刘彻的御辇也到了昭阳殿,见卫子夫安然在殿中,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子夫,朕听闻今日皇后来过昭阳殿?” 卫子夫正沉思着阿娇之前处处针对,甚至欲除自己而后快,如今却又这般嘘寒问暖,令她受宠莫名,闻声不觉抬眸,见刘彻已走至跟前,忙起身迎道:“臣妾见过陛下!回陛下,皇后确实来过昭阳殿,她是过来看望臣妾的,还送了臣妾一支上好的人参。” 刘彻闻言不觉冷笑道:“她怎会有如此好心?” 卫子夫依着刘彻坐下道:“陛下多虑了,皇后爱屋及乌,故此亲自送来人参给臣妾补身之用。” “她当真如此才好!”略一沉吟刘彻又道,“不如朕将卫青调来昭阳殿,如今期门军已成气候,朕让卫青专职负责你的宿卫可好?” 卫子夫婉声道:“多谢陛下,如今昭阳殿日夜皆有兵卫把守,料无大碍。青儿如今能为陛下分忧,子夫自是欢喜不已,切勿多费周章调他前来。” “只是…”刘彻蹙眉道,“皇后此举终是让朕不安,她如何会突然转了性子?” 卫子夫好言宽慰道:“臣妾与皇后先前是有些隔阂,许是时间长了,早就消弭于无形。如今陛下常在昭阳殿,皇后一人独居椒房殿难免孤单冷清,今日皇后看望臣妾,也许是思念陛下所致呢?” 刘彻轻轻颔首,若有所思道:“朕是许久未去椒房殿了,子夫你如此善解人意,若是皇后有你半分,便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卫子夫柔声道:“陛下谬赞了,若是陛下得空去椒房殿走走,或许是另一番光景呢?” 刘彻微微点头,含笑道:“朕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 无风起浪 “驾…驾!”长安城中几百铁甲护卫一路相随,天子副车出了长安城直奔上林苑方向而去。 江都易王刘非奉诏入京,正准备入长安城,远远见天子马车卷尘而来,忙俯下身子,跪伏路边山呼万岁,行叩拜大礼。等了半响,不见御驾停下,刘非抬望眼时,烟尘滚滚,马车早已驶出去半里有余。 ----- “陛下,听闻匈奴来请和亲之事陛下已经应允?”承明殿中熏香徐徐,韩嫣与刘彻促膝相谈。 刘彻微微颔首,无奈道:“朕不应允还能如何?韩安国说的不错,眼下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守,我军都无法与匈奴抗衡。如今民生安定、百姓乐居,朕不能让文景两朝苦心经营的安定被一夕打破。” 韩嫣赞同地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及是!眼下与匈奴的形势,陛下还须忍下这口气,当真是委曲了陛下! 刘彻徐徐叹了口气,神情严肃道:“朕受些委曲不要紧,但匈奴之患自高祖始,至今竟长达数十年之久,眼下和亲也只是权宜之计,但为长远计,必得除此毒瘤!” 正在君臣谈话间,只见杨得意躬身入内,低声启奏道:“陛下,长乐宫谒者在殿外求见,说是太后有事要与陛下商议,请陛下移步过去。” “知道了,让他回禀母后,朕随后便去。”刘彻挥了挥手,杨得意应诺低身退了下去。 “既是太后召见陛下,那韩嫣先行告退!”韩嫣起身行礼恭声说道。 “好,对匈之事也非朝夕之间,朕先去母后宫中。”对王太后的突然召见,刘彻心中诧异,当下便摆驾去了长乐宫。 等刘彻到了长乐宫,发现殿中除了怒气未消的母亲,还有面有泪痕的江都易王刘非,刘彻心中愈发诧异,向王太后见过礼后,刘彻问道:“不知母后传召儿臣,是为何事?” 王太后望了一眼江都易王,徐声道:“易王,还是你来告诉陛下吧!” 刘非闻言伏地泣道:“陛下,臣奉诏入京,昨日入长安城时,远远见天子副车行来,臣以为是车中必是陛下,故此行叩拜大礼,未料今日才得知昨日车中之人并非陛下,乃是上大夫韩嫣…” 言及此处,刘非的声音更多了几分悲切,想他乃是景帝之子,又是有封国的诸侯王,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悲切之余又道:“陛下,那韩嫣不过是区区上大夫,而臣这先帝封的诸侯王竟连这上大夫都不如!请陛下收回臣的封地,让臣搬至宫中陪伴陛下左右吧!”言罢掩面而泣,伏地不起。 刘彻听清了原委,不由道:“易王,朕看此事有些误会,事情并非是你所想这般。” “哦?那事情是怎样的?哀家也想听听!”王太后余怒未消。 “母后,儿臣常与韩嫣同车进出,昨日本是要去上林苑监察宫苑建造之事,但临时有事儿臣便让韩嫣代为前去,途遇易王行礼,想来是韩嫣不想多生事端,故此并未停车。”刘彻好声解释道。 “什么?陛下你竟然经常与韩嫣同车进出?”王太后听后不仅没有消火,反而更加动怒了起来,“你可知天子副车用的是天子仪仗,代表的是天子之尊,你竟然,竟然让区区一个上大夫擅自行驶…” 王太后竟气的说不出话来,刘彻连忙上前扶住母亲,越发放低了声调道:“母后切勿动气,这都是儿臣的不是…” 王太后抚着胸口道:“陛下,当年韩嫣先祖韩王信拥兵自重,与匈奴私下交好,若不是高祖及早铲除,只怕早就是汉室大患!如今陛下亲厚韩嫣,恐是一早滋长了韩嫣的自诩之心,陛下,此人不可再留于身侧了!” 刘彻闻言急道:“母后,儿臣与韩嫣自小交好,如何不知韩嫣心性?韩嫣素来对儿臣忠耿,从无不敬之心,还请母后体谅儿臣!” “陛下,哀家言尽于此,你若眼中还有哀家这个太后,那便听了哀家的话,罢去此人官职,永不录用。”王太后言罢便冷面相对,再不发一言。 刘彻无奈,只得应道:“儿臣知道了!” ----- 入夜,刘彻心事重重,卫子夫见状不由问道:“陛下,臣妾见陛下一直面有忧色,可是有何烦忧之事?” 刘彻脸上抹过一丝苦笑,道:“朕确有烦心之事。”言罢将江都易王途遇韩嫣与太后发怒之事简单道来,“朕与韩嫣自小相识,如今母后要让朕罢了韩嫣的官职,朕心中实在不忍,可若是不罢,便是忤逆了母后,你让朕如何是好?” 见刘彻眉头紧锁,卫子夫的脑海中闪过一段往事,思量片刻,卫子夫言道:“陛下,你可还记得修成君之事?” 此言一出,不禁让刘彻想起了一段往事。 当年王娡王太后未选入宫中之前,曾嫁作金家妇,与金王孙生有一女取名金俗。王娡母亲臧儿曾请人算卦,没承想卦上竟说她女儿有大富大贵之命,臧儿便强行将王娡送入宫中。命理玄机,王娡得到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垂爱,生下三女一男,这一男便是刘彻。 刘彻即位后王娡顺理成章贵为太后,入宫前的往事自然讳莫如深,尽管王娡惦记自己在民间的女儿,但无奈身份有别,只能暗自垂泪。前些年刘彻知晓此事后,命人多方寻找,无奈多年来颠沛流离,金俗早已不知所踪。倒是韩嫣经过多方打探,在长陵边的一个小镇找到了早已嫁为人妇的金俗,告知刘彻后将金俗接入了长乐宫,拜见了王太后,太后喜极而泣,刘彻更赐给金俗钱币千万,奴婢三百人,田百顷,号曰修成君。 这段往事令刘彻眼前一亮,不由转忧为喜道:“朕怎么就忘记了韩嫣与修成君的这段渊源,明日朕便命人将修成君接入宫中,子夫亏得有你提醒,否则朕今日定然寝不安席。” 卫子夫笑道:“这是韩大人先前种下的善因,方能有今日之善果,看陛下眉头舒展,臣妾也安心了许多。” 刘彻拉过卫子夫双手,展颜道:“子夫,朕替韩嫣谢谢你!” 果然在修成君入宫见过王太后之后,王太后便再也没有提过韩嫣之事,刘彻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 “陛下!”承明殿中刘彻正翻阅着竹简,杨得意上前启奏道:“大行令王恢殿外求见!” “王恢?”刘彻手中一停,道,“宣!” 不多时大行令王恢便由杨得意领入殿中,见过礼王恢言道:“陛下,臣有一旧识名唤聂壹,此人在马邑之地行商,前段时日他来找臣,向臣献了一个计策,可助陛下一举击垮匈奴!” 刘彻闻言忙道:“是何好计?朕愿一闻!” 王恢道:“回陛下,那聂壹告知臣,他经常在边界行商,故此和不少匈奴人相熟,那单于贪图财物,他若以买卖为由,将马邑城货物献给匈奴单于,单于必会上当。到时我军便埋伏在马邑附近,等单于一到马邑,大军便可以截断匈奴后路,活捉单于。” “这倒是好计策!”刘彻颔首表示赞同,沉思片刻又道,“只是单以马邑城货物吸引军臣单于,单于未必会亲自前来,朕看不如就将马邑城献给单于,如此大的礼想那单于不会不去。” “将马邑城献给单于?”王恢闻言不解。 刘彻微微一笑,道:“当然不是真的献给单于,朕只是将饵变大,如此才能引那匈奴单于上钩!” “陛下睿智!”王恢恍然大悟,不由赞道。 刘彻又道:“此事干系重大,待明日廷议之时再行商议!”聂壹的计策在刘彻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也想看看这颗种子能否发芽壮大。 王恢应诺,心中十分高兴,看皇帝此举,进攻匈奴当是有望。 未料第二日廷议,刘彻刚提出这个建议,便遭到了御史大夫韩安国的竭力反对,韩安国道:“陛下,当年以高祖皇帝之英武圣明,尚且被匈奴围在平城达七日之久,如今我大汉朝与匈奴多年来和平共处,何必主动毁坏盟约挑起战端,若战火一起,胜负难料,臣请陛下三思!” 刘彻微微点头,言道:“韩卿家所言不差,然则朕虽待匈奴不薄,但匈奴单于仍连年扰我边境,掠我子民,若说毁坏盟约,当是匈奴在先。再者先皇励精图治,我大汉国力早非高祖时能比,你说朕如何不能主动出击,伏击匈奴?” 韩安国仍是据理力争,上前一步言道:“臣听闻兵家之道在于以饱待饥,以逸待劳,如今我大军长驱数千里,深入敌境,别说要攻击匈奴,只怕自保都难!” 王恢闻言忍不住反驳道:“韩大人此言差矣!试想战国初年,代国虽小,君臣尚能同仇敌忾抗击外侵,匈奴虽强却也不敢轻易侵扰代国。如今我大汉国力强盛,而匈奴却侵扰不止,且每次与我朝和亲不过数年便违背约定,这正是因为我朝从未坚决抗击之故!如今马邑之围我军亦无须深入敌境,只需诱使单于率军前来,乘机伏击匈奴主力,只要单于被擒此战便定胜负!” “不可!若是那匈奴单于识穿计策,我大军危矣!”韩安国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韩卿是担心一旦开战,我军会不敌那匈奴大军吗?”刘彻胸有成竹道,“那匈奴单于即便率军前来不过数万之众,朕埋伏三十万大军,朕就不信不能将那匈奴单于一举拿下!” “陛下…”韩安国仍想竭力进言,刘彻果断一挥手,沉声言道:“此事就此定下,就依王恢之言,伏兵马邑,作战细节与物料供给当详细再议!” “臣谨遵陛下圣谕!”王恢闻言赶紧下跪接旨,韩安国见刘彻已下定决心,只得垂首闭口不言。 第三十三章 曲径通幽 雨声淅淅沥沥,渐渐变小,天边大块大块的云朵被风吹散,露出背后的亮光。饱蘸了雨水的泥土地温润湿泽,夹杂着青草的芬芳,未央宫前殿中的朝会刚刚结束,便见杨得意在刘彻身边低声附耳数句,刘彻便匆匆往昭阳殿而去。 “夫人,陛下来了!”听到前殿的通禀声,采兮轻声言道。卫子夫躺在床上,刚生完孩子的她虚弱无力,身旁娇嫩的婴儿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乳母刚给她喂过奶,眼下正睡得实沉,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卫子夫的心中有一股为人母亲的温柔和喜悦。 “子夫…”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刘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陛下!”卫子夫循声想要起身,被走过来的刘彻轻轻按住,“你刚生完孩儿,不必多礼!”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小婴儿刘彻看得仔细,笑问道:“孩儿睡着了吧?” “嗯。”卫子夫抚摸着孩子的小脸柔声道,“乳母刚喂奶,该是睡熟了。” “好!朕刚下朝,听杨得意说你已经临盆,便赶紧着过来看看。”刘彻的脸上含着微笑,心里却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当杨得意告诉他卫夫人诞下女儿时,他既高兴又失落,也许他一直认为这一胎会是男孩,但当事与愿违时,心里隐藏的失落便翻滚而至。 “你好好休息,朕还要去长乐宫向太后告喜。”刘彻努力撇开心底的失落,好声说道,“晚些时候朕让杨得意将赏赐一并送来。” “诺!多谢陛下!”卫子夫点头致礼,望着刘彻离去的背影,她的心头也多了一层淡淡的失落。她如何不知他的期待,为帝者膝下无子,乃是国之大忌,何况他已登基数载,更是盼着香火可继,只是生男生女并非人力可左右,望了一眼襁褓中依然熟睡中的孩子,卫子夫的心中五味杂陈。 掌灯时分,未央宫和长乐宫的赏赐一并送了过来,除了黄金、珍珠、玉璧之外,刘彻还赏赐了猫眼大的东海夜明珠一颗、长柄碧玉如意一把,长乐宫王太后赏赐了通体釉色的兽角和田玉杯一只,雕纹精美的屏风铜朱雀一尊,新公主赐名珺,号石邑公主。 消息传到椒房殿,陈阿娇暗自窃喜,上天终归还是眷顾自己的。 ----- 北阙甲第区朝南的大道上,有一座宅子临街而建富丽堂皇,此处便是景帝朝的大长公主,当朝皇后陈阿娇的母亲刘嫖的府邸堂邑侯府。 绕过影壁,穿过正厅,再走过两排抄手游廊便是府里的后园,眼下正是晚春时节,满园的花虽然开的热烈,却也到了荼蘼时候,显出微微的颓势,温暖的阳光下弥漫着花香,令人忍不住驻足轻嗅。 “母亲,那卫氏生了,不过还是生了个女儿!”阿娇掩嘴而笑,和刘嫖一起沿着花径徐徐漫步。 刘嫖笑道:“宫里都传开了,哼,不是挺能生的吗,生来生去不还是个女儿?”刘嫖的笑容里全是不屑。 “但…”阿娇抬望眼,带了一丝失落道:“陛下还是很欢喜…” “娇儿啊…”刘嫖停下脚步,望着阿娇缓声道:“陛下是否喜欢是在其次,你的肚子要争气才最重要!” “母亲…”阿娇低下头,蹙眉忧声道:“自祖母过世,陛下来椒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此下去子嗣之事还不知何时才有眉目。” 刘嫖轻轻叹了口气徐徐点头,“自你祖母过世,陛下对堂邑侯府的恩宠也减了不少,如今你虽贵为皇后,却无子嗣继后,没有了香火根基,只怕这富贵也不能长久。” “母亲,这如何是好?”阿娇闻言不由更是急道。 刘嫖神色微微一凝,沉吟道:“当年母亲嫁给你父亲时,你祖母将长安城东南的长门园作为嫁妆赐给了我,陛下去宗庙祭祀时一路并无行宫,我琢磨着将这长门园献给陛下,陛下欣喜之下想来也会对你多加宠爱。” “母亲,这可是祖母给你的嫁妆,怎么可以为了阿娇而舍弃呢?”阿娇闻言动容,她心中自然不舍母亲献出长门园,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由的又是伤心又是无奈。 “娇儿啊,区区长门园不算什么,若你没有子嗣失去了陛下的恩宠,母亲又要这长门园何用?”刘嫖微微摇头,拉过阿娇的手言辞切切道:“如今母亲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娇儿啊,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 阿娇含泪微微点头,道:“母亲,阿娇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 “彻儿啊,听说大长公主将太皇太后赐给她的长门园献给了你,此事可当真?”长乐宫中趁着刘彻问安,王太后笑问道。 刘彻回道:“母后确有此事,姑母体谅儿臣去宗庙祭祀路途遥远,而一路又无行宫,便将这长门园献出用作儿臣的行宫。” 王太后颔首道:“这大长公主倒是改了性子,这在先帝那会是怎么也不可能的,说来说去,此事怕也是为了阿娇吧!” “母后所言极是!”刘彻点了点头,道,“姑母希望儿臣能念及与皇后的年少之情,厚待与她。” “嗯,这倒是为人母亲的心!”王太后面有赞同,道:“阿娇与你年少定情,而大长公主当年对你也有拥戴之功,彻儿也宜将心思放些在阿娇身上。” 言及此处,王太后的语调微微一转,又道:“毕竟那卫夫人隆宠在身,却接连诞下公主,我儿登大宝多年,膝下无子终是国之大忌,如今中宫既已示好,何不多分些恩泽给皇后,若中宫得子,我儿根基方稳!” 刘彻闻言轻轻点头,又念及阿娇曾主动去昭阳殿示好,心中更是软了几分,道:“谢母后提醒,儿臣明白!” ----- 日脚匆匆,转眼便到了盛夏,长安城中酷日炎炎,长乐宫中虽是绿树成荫,却也遮不住毒辣辣的日头,殿外蝉鸣声此起彼伏,吵得王太后愈发的心烦气躁。 “太后,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寒瓜,说是能解热降暑。”王太后身边的兰叶捧着寒瓜笑吟吟上前说道,“陛下真是事事都想着太后呢!” 王太后听着心中舒坦了许多,笑道:“还是陛下有心!兰叶,快去切了吧!” “诺!”兰叶当下便将寒瓜切好端了上来,恰好此时刘陵也过来问安,王太后不由笑道:“陵儿你来的正是时候,陛下遣人给哀家送来寒瓜,汁水异常甘美,快坐下尝尝!” 刘陵闻言巧笑逢迎道:“陛下真是孝顺太后,一有好东西就给太后送来了,借了太后的福泽,陵儿也一并沾光!” 王太后笑道:“寒瓜虽甜也不及你的嘴甜,不过陛下也算孝顺,常来哀家跟前问安,事事倒也念着哀家。” 刘陵含笑道:“可不是么,太后也处处惦念着陛下,母子连心使然啊!” 王太后闻言心中更是舒畅,呵呵笑道:“什么事到你这里一说,总能让哀家高兴!” “太后,可不敢这么说,今日陵儿可是有一件烦心事呢。”刘陵转而蹙眉言道。 王太后不由问道:“是何事让陵儿如此烦扰?” “此事…此事,陵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刘陵说起,面色不由带了几分羞涩。 王太后见状笑道:“见你平日里尽是伶俐,怎么说起此事反倒这般扭捏了?” “太后,您就不要取笑陵儿了。“刘陵羞声道,“是这样的,父王见陵儿这个年纪,又独自一人在京城,便总催促着陵儿回淮南国,为此还特意给陵儿指了一门亲事。” “哈哈哈!原来如此,这不是好事吗?”王太后笑道。 “太后,您有所不知…”刘陵诉苦道,“陵儿并不喜欢父王指的亲事…” “哦…”王太后似有明白,道:“陵儿出身王室,聪慧明理,是你父王指的婚事不入陵儿的眼吧?” “太后…”刘陵闻言呐呐应道,面色更是绯红,愈发低头道:“太后,您说,此事陵儿该怎么办才好?” 见刘陵这般模样,王太后心中不由一动,道:“陵儿,你觉得哀家的彻儿如何?” “陛下?”刘陵一听顿时羞红了脸,“太后…” 王太后笑道:“陵儿,你与哀家甚是投缘,哀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如今你父王既有意将你嫁出,敢问谁家的诸侯王可与陛下比肩呢?” “可是…太后…”刘陵闻言心中甚为欢喜,她说了这么多,等的就是王太后的这句话,但面上仍做十分的犹豫,“此事还不知陛下作何感想呢?” “陛下素来孝顺,哀家的话不会不听。哀家本想过些时日,待你与陛下多加亲近,如今你父王既已催促,哀家就做个顺水人情,你看可好?”王太后看着刘陵心中十分满意。 刘陵在一旁听得早已是满脸通红,娇羞道:“陵儿全凭太后做主!” 王太后见状喜道:“既如此,哀家这个月老便是当定了!陛下常来哀家宫中问安,这几日你便留在哀家宫里一道用晚食,多与陛下亲近亲近,其他事情哀家来安排。” 刘陵心中窃喜不已,含羞跪谢道:“陵儿多谢太后!” 第三十四章 马邑之谋 “韩嫣,你说母后如此热心,朕怎么办才好?”因着王太后在刘彻跟前屡屡表达出对刘陵的喜爱之情,更让她多与刘彻亲近,这一切都令刘彻不胜其烦,只能拉着韩嫣大倒苦水。 韩嫣笑道:“陛下,自古以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刘彻苦笑道:“奈何美人有心,朕无意啊!偏偏母后又乐在其中,真是令朕左右为难!” 韩嫣道:“那陛下为何不向太后表明心迹呢?” 刘彻蹙眉道:“母后本是一番好意,朕若直言拒绝,必然拂了母后的心意,令母后难过,如此便是朕的不是了!” 韩嫣点头表示理解,望着刘彻的一脸为难,韩嫣沉思片刻,笑言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你有何良策?快说与朕听听。”刘彻急忙道。 韩嫣道:“陛下,你何不更改去长乐宫问安的时间?一来可错开与刘翁主会面,二来又可使自己的心迹不言自明。如此一来,太后必然了解陛下的苦心,而刘翁主亦能知难而退了!” 刘彻闻言拊掌笑道:“果真是好计谋!韩嫣,你竟不早些告知朕,让朕白白受这些时日的苦。” 韩嫣闻言朗笑不已。 依着韩嫣所言之后,王太后果然看出了端倪,便也不再刘彻跟前提刘陵之事,母子二人心照不宣,一切如同荡了一圈涟漪,复又归于平静。 只是刘陵着实不爽,本想着挑拨陈阿娇和卫子夫的关系令后宫不宁,而使刘彻心生厌烦,自己也好有机可趁,未料那妒心极强的陈阿娇却改了性子。无奈之下只能以淮南王逼婚为由,仗着王太后对自己的喜爱曲径通幽,不料刘彻的态度却始终不冷不热,这让心比天高的刘陵倍受打击,而王太后那边竟也闭口不提纳选之事,这更让刘陵恼火不已,“好,既然你们母子二人如此负我,我定要搅的你们睡不安寝,食不知味!”刘陵心中恨恨言道。 ----- 经过长时间的部署与安排,来年六月,刘彻派遣精兵三十万,由骁骑将军李广率主力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由王恢率兵三万出代郡,计划从侧翼袭击匈奴的辎重并断其退路,一举全歼匈奴主力,待一切安排妥当,聂壹便前往匈奴诱敌上钩。 聂壹以出塞经商为名,前去拜见匈奴军臣单于,他以马邑城和牲畜财物为诱饵前来示好,一番说辞令单于对马邑城垂涎欲滴。不久单于便和聂壹定下计策,派出使者随聂壹返城,斩杀马邑县令后在城楼上发出信号,为了防止附近城邑的汉兵驰援,单于见信号便亲自率军入城接收马邑。 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进行。 聂壹返城后按照原计划杀死了一名囚犯,对匈奴使者谎称是县令头颅,成功欺骗了来使,随后使者便在城楼上发出信号,看到信号的军臣单于随即便率十万大军向马邑行进。 匈奴一行来到距马邑城不远的地方时,单于发现沿途一路虽有牲畜却无人放牧,如此反常之举引起了单于的怀疑,单于命大军暂停行进,又让人抓了附近负责巡逻警戒的亭尉询问,结果一切真相浮出水面,单于大惊之下急命立即撤兵。 匈奴撤退途中自代郡而返,埋伏在代郡的王恢见匈奴大军掉头返回虽然诧异,但思忖着自己的三万精兵终究不敌匈奴十万大军,于是便眼睁睁地看着匈奴毫发无损地一路返回。 埋伏在马邑山谷中的李广主力,久等匈奴不到,最后竟发现匈奴单于早已折返,不得已之下只能鸣金收兵。 此次朝廷三十万大军远赴马邑,耗费钱粮无数却空手而返,消息传到长安令刘彻愤怒不已,王恢回京不久后便被下旨入狱。 好在王恢早有打算,当初刚回京城便就私下携了重金前去拜谒田蚡,希望田蚡这个丞相能在刘彻跟前替自己求情。田蚡受了重金,眼见王恢下狱,并琢磨着怎么来办这件事情,他思忖着若是直接替王恢求情,难免自己不会遭池鱼之殃,一番仔细思量后,他便动身往长乐宫而去。 王太后见自己的弟弟田蚡前来,自是高兴,“二弟有段时间未来长乐宫了,今日如何得空前来看望哀家?” 田蚡笑道:“太后说笑了,弟弟何时不惦记姐姐呢,这些时日陛下忙着布局马邑之围,臣弟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这不,刚一得空,臣弟就赶过来问太后安了!” 王太后道:“此事哀家也听说了,陛下出动大军伏击匈奴,不料却功亏一篑,这几日甚为恼怒呢!” 田蚡颔首附和道:“这是自然!陛下煞费苦心又花了如此大的代价,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定是恼怒。” 王太后轻轻点头,道:“二弟你身为丞相,在这个时候定要多安抚陛下,不可令陛下忧思过重啊!” “这是臣弟的职责!”田蚡应道,继而面有忧色道,“太后,此番大军无功而返,陛下盛怒之下要斩杀此次领军出征的将军王恢,臣弟也是阻拦不住啊!” “哦?”王太后诧异道,“虽是无功而返,却无损兵折将,陛下为何要斩杀朝中大员呢?” 田蚡叹了口气,道:“此次出兵马邑乃是王恢首倡,陛下发怒自然是要重责于他,只是王恢既是此战的倡议者,陛下若是杀了他,岂不是给匈奴报了仇,而让朝中的大臣寒了心?” 王太后闻言问道:“既如此,二弟为何不向皇帝进言,道明利害得失?” 田蚡道:“陛下雷霆之怒,哪里能听的进臣弟之言,倒不如太后在一旁点拨,陛下或许能听呢?” 王太后微微点头道:“前朝之事哀家本不该过问,但此事既关系陛下人心得失,哀家便不能不顾!” 田蚡赶紧逢迎道:“太后此举堪比尧母,陛下将来定是千古明君!” 王太后笑道:“哀家如何能与尧母比肩?哀家只是希望陛下能明利害,得人心啊!”言罢对田蚡说道:“待今日皇帝问安,哀家先提及此事,二弟,你在旁趁机进言,如何?” 田蚡一听为难道:“太后,臣弟已在陛下跟前提过此事,若是再进言,恐是不妥吧!” “怎会不妥?”王太后肃声道,“你既为丞相,又为陛下母舅,自然是要多进良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田蚡本打算置身事外,却未料王太后执意要拉上他,无奈之下只得讪笑道:“臣弟就依太后之言!” 待到酉时,刘彻前来问安,见田蚡也在长乐宫中,因着他与王太后的关系倒也不觉诧异,倒是王太后笑道:“哀家许久未见你舅父,今日一叙不觉都是这个时辰了!” 田蚡忙俯身道:“老臣见过陛下!” 刘彻道:“舅父不必多礼!”转而向王太后道:“母后今日可好?” 王太后道:“陛下有心了!哀家刚听你舅父言及前朝马邑之事,陛下盛怒之下竟要斩杀朝中大员,不知可有此事?” 刘彻睨了一眼田蚡,沉声道:“确有此事!此战由大行令王恢首倡,儿臣依他所言,发兵数十万伏击匈奴,如今竟无功而返,不杀此人,儿臣无法向百官交代!” 王太后微微颔首,道:“此役既是王恢所倡,如今陛下若是杀了王恢,岂不是为匈奴报了仇,白白落了朝臣口实?” 刘彻摇了摇头,道:“母后,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那王恢纵然抓不到匈奴单于,但率其所部出击匈奴,不仅能挫匈奴锐气,更可以拖至大军前来增援,可恨王恢畏敌拒不出兵,令匈奴人毫发无损地返回营地。经马邑之事匈奴单于必然怀恨在心,此次让他们全身而退日后必会大肆报复,战火燃起百姓不宁,母后,若不杀此人,你让朕有何颜面对我大汉子民?” 王太后闻言看了田蚡一眼,见他在旁默不作声,便轻轻咳了一声以示意他来进言,未料田蚡依然一言不发,当下心中不满便也不再多言。 略略闲话了些家常,刘彻便起身告退:“母后,儿臣还有些国事与舅父商议,儿臣先行告退了!”言罢对田蚡道:“舅父,随朕来承明殿!” 田蚡闻言心中有数,揣着慌乱不安躬身道:“诺!” 君臣二人入得承明殿,刘彻问道:“丞相可知朕找你何事?” 田蚡心中明白,却揣着糊涂道:“老臣不知,还望陛下明示!” 刘彻厉声道:“太皇太后在世时,朕最恨许昌之流出入长信宫中议及朝政,如今丞相莫不是也想学许昌之流?” 田蚡知道刘彻最忌后宫干政,闻言忙下跪惶恐道:“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刘彻心中早对田蚡不满,自田蚡为相以来,实事没做几件,骄横之举比之许昌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不说他的住宅富贵华丽,远远超过京中其他皇室贵族的府邸,就凭着他与王太后的关系,中饱私囊,府中的珍宝古玩、古籍字画,竟也是多不胜数。 刘彻怒道:“你有何不敢?窦婴城南田地你都敢强占,朕的考工室官地你也要拿来建私宅,你何不把朕的武库也一起取走呢?” 刘彻此言让田蚡胆战心惊,连声道:“老臣百死不敢!百死不敢!”额头密密匝匝的冷汗淌下来,倒是让他想起来一件事。 前些时日他看中了窦婴长安城南的一块田地,遣仆人让窦婴出让,窦婴大为光火,坚决不肯答应。此事捅到了刘彻跟前,刘彻命韩嫣前去调停,那一日王恢前来府中,恰好被韩嫣撞见。莫不是韩嫣在皇帝跟前说了些什么,否则依往日皇帝断不会如此待自己,想到此处田蚡心中不由恨透了韩嫣。 刘彻余怒未消,冷声道:“适才在长乐宫,朕着实顾及母后不愿苛责于你,朕今日言尽于此,丞相好自为之!” 这一席话说的田蚡汗流浃背,伏地战战兢兢回道:“老臣谢陛下天恩!” 第三十五章 睚眦必报 马邑失利的消息传至淮南国,刘安愈发蠢蠢欲动,此时刘陵的密信也被送到,信中将目前京中的形势仔细讲来,并不忘嘱咐道:“父王,如今王恢虽已下狱,马邑一战汉军士气受挫,但朝廷三十万大军未损分毫,眼下并不是举兵的好时机。陵儿以为待匈奴单于大行报复之时,汉军势必难以两头兼顾,到那时父王一声号令,改旗易帜必然响应者众。” 看过刘陵的密信,刘安深以为然,他越发觉得当初让刘陵去长安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这个女儿美丽聪慧,行事缜密,有她在长安替自己奔走谋划,刘安心中安定多了。 ----- 地处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繁华而热闹,街道众多店肆林立,其中东市一家卖糕点的铺面名为‘云心斋’生意更是出奇的好,云心斋起于秦末汉初,掌事东家是魏国人,传到现在早已是一家有口皆碑的老字号了。 云心斋里最有名的点心当属九重糕,据说这九重糕是用九种养生珍品精制而成,更为难得的是,这做糕点用的水,乃是收集了寅时花草上最纯净的晨露,因此更显得此糕名贵无比。而这云心斋的规矩也是相当的独特,用材考究的九重糕每日只供应二十盒,即便如此还尚须提前数月预定,故此长安城中盛传九重糕之名,达官显贵们更是趋之若鹜。 王太后素来也对云心斋的点心赞不绝口,更是在无意间对刘陵言及九重糕的美味与养生功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陵便记在了心里。她在京中已是一年有余,淮南翁主这个身份在贵胄众多的长安城算不上什么,倒是经常出入长乐宫,颇得太后的恩宠,为她在京中的游走带来了不少便利。王太后既好九重糕,刘陵自然是要投其所好,故而私下费了不少功夫,这才好不容易得了一盒云心斋的九重糕,趁着糕点刚做好,刘陵便取了兴冲冲地往长乐宫而去。 行至长乐宫太后寝殿外,刘陵请宫人向内通传,宫人见是经常在太后身边的淮南翁主,便道:“翁主来的不巧,昆明国送来数盆珍稀花卉和两棵金桔果树,太后往御花园的珍卉坊去赏花了。” “哦...”刘陵点了点头,对宫人道:“多谢!那我在此等候太后吧!” 宫人见刘陵拿着糕点站在殿外,便好意提议道:“太后怕是还有一会才能回宫,翁主若是等的着急不如去御花园寻太后。” “那这九重糕...”刘陵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中提着的糕点盒,总不能捧着糕点去御花园找王太后吧,宫人好似看出刘陵的心思,道:“翁主手中的糕点盒可需要奴婢先送入内殿?” 刘陵闻言展颜道:“如此便有劳了!”言罢将糕点盒递给宫人,转身往御花园方向而去。 已是初秋时节,一路的桂花树上金黄色的花蕊一簇一簇开的正是热烈,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微风轻轻掀起裙裾,刘陵轻嗅一路花香心情难得的格外舒爽。 “马邑之战王恢担心朕的责罚,已在狱中自尽,此事本也就过去了,偏偏丞相曾在母后跟前提及此事,母后以为王恢罪不至死,如今王恢一死,母后心里便对朕有了意见…” 刘彻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凉亭中传来,刘陵不由脚下一滞,正准备整理衣裙上前见驾,未料又听刘彻道:“上次淮南翁主之事还是你出的主意,让朕改了问安的时辰母后便会知晓朕的心意,韩嫣,王恢之事你倒是也给朕出出主意啊!” 韩嫣笑道:“太后素来疼惜陛下,陛下上次之举不言自明,想必太后了解陛下的心意,故此不作勉强。但此番王恢之事韩嫣实在无能为力,只能靠陛下去向太后解释了!” 君臣二人兀自相谈,刘陵却听得银牙暗咬,“原来上次纳选之事无疾而终是你韩嫣坏我好事,若不报此仇,我刘陵誓不为人!” 刘陵心中怒火中烧,便也没了寻王太后的心思,正想着返身出宫,又一想这九重糕还在长乐宫中,若是太后回来见她不辞而别怕是要生出疑心,左思右想无奈之下,刘陵只能按下怒火转身折返长乐宫等着太后游园回来。 ----- 返回途中行经长乐宫偏殿,刘陵却见长天白日中偏殿大门却掩了起来,里面似乎还隐隐传来男女调情之声,一时不觉大为诧异,便轻步提裙,走上前去。走近门外细听,果然殿内大有乾坤。 “小心肝,这么长时间没见,有没有想念本相爷啊?” “哎呦,相爷,您这么长时间没来,怕是把奴家给忘了吧?” “哪能呢?本相爷夜夜想着你那销魂的小身子呢!” “相爷…”女子欲拒还迎道,“上次我和相爷提的事情怎么样了? “嗯…”男子呢喃道:“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奴家就知道相爷给忘了,奴家现在可是有了你的骨肉了!” “啊…”男子惊慌问道:“何时之事?太后可曾知晓?” “太后现在不曾知晓,若是相爷还不向太后提你我之事,待太后游园回来,怕是要知晓了。” 听到此,刘陵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了。殿内之人听女子口口声声称呼为相爷,再听此人声音,想必是田蚡无疑了。看来是这田蚡与太后宫中的婢女有了私情,如今竟已是珠胎暗结了。 “呃…”沉默半响,男子道:“屏儿,若是你能帮本相一个忙,事成之后,本相爷便向太后提请纳你为妾。” “当真?”女子惊喜道:“相爷何事需屏儿帮忙?” “哼…”刘陵心中冷笑,真是一个傻女子,田蚡贵为皇亲国戚,如何会娶太后身边的区区宫婢做侍妾?这等风流韵事,刘陵还真没有兴趣,正欲转身离去,却听田蚡说道:“陛下身边有一人,名唤韩嫣…” 听见韩嫣二字,刘陵的脚步旋即停了下来,侧耳细听。“几日之后,本相会设法差开太后,你传太后懿旨招韩嫣入长乐宫,待他入了宫你便将自己的衣裳扯开,高呼韩嫣非礼,本相自会接应你,你可听仔细了?” “奴家明白,只是相爷为何要如此?”女子问道。 “此事你无须多问,只需依计行事,事成之后,本相定当兑现承诺!” 初闻此言,刘陵不觉大吃一惊,随即一条毒计便浮上心头,“韩嫣,这可是你自找的!”刘陵诡异一笑。 “咳…”刘陵故意在门外重重地咳了一声,殿内田蚡慌忙问道:“门外何人?” 不多久殿门打开,田蚡一脸慌张地出现在刘陵跟前,见是刘陵,田蚡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尴尬万分。刘陵时常出入太后宫中,田蚡自是认得,见刘陵颇有深意的盯着自己,田蚡心中没了底,适才谈话不知是否已被她听了去。 “你先退下!”田蚡转首对殿内缩在一旁的屏儿说道,屏儿赶紧低着头匆匆跑了出去。 田蚡讪笑道:“翁主别来无恙!” 刘陵似笑非笑地说道:“丞相好兴致啊!果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连太后身边的宫婢都能沾到丞相的雨露。” 田蚡忙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才略放了些心:“翁主请入内说话!” 刘陵也不推却,信步入了殿内,田蚡忙把殿门掩上,作揖道:“今日之事还望翁主切勿告知太后!” 刘陵笑道:“本翁主为何要告知太后,那岂非坏了丞相好事?” 田蚡闻言,心中不住盘算,到底这刘陵听见多少?于是便试探道:“本相一时色迷心窍,着了那小贱人的道。还望刘翁主能为本相保守此事,本相感激不尽!” “哼…”刘陵冷笑道:“丞相之事,怕是不止色迷心窍这么简单吧?” 田蚡一听心下一沉,怕是自己筹谋陷害韩嫣之事一字不拉地落入了刘陵耳中,与宫婢私通之事,太后雷霆之怒后该也不会深究,但韩嫣之事若为刘彻知晓,自己只怕难逃罪责。想到此处田蚡顿时冷汗直流,俯身作揖道:“翁主,还望你高抬贵手,本相定然记下翁主的好!” 刘陵轻笑道:“丞相言重了!丞相心思较比干都多出一窍,刘陵敬佩不已,愿助丞相一臂之力!” 田蚡闻言愕了半响,不知刘陵此话何意,小心翼翼问道:“翁主此话何解?” 刘陵正色道:“丞相与韩嫣过节,本翁主无心知晓,丞相只需知道,本翁主也十分厌恶韩嫣,愿助丞相除之!今日再问丞相一言,那个叫屏儿的宫婢想必丞相也不会爱惜吧?” 田蚡愕然道:“翁主此言,本相不明!” 刘陵道:“丞相既已决心除去韩嫣,又何须如此仁慈,只给他一条霍乱后宫之罪?那个婢女腹中已有丞相骨肉,想来丞相也不会爱惜这个孩儿,既如此,丞相何不来个一箭双雕,也好免却后顾之忧?”言罢,便附耳把计策细细道来,听得田蚡时而惊愕,时而点头。 第三十六章 借刀杀人 “韩大夫,请留步!”未央宫内,韩嫣正步履匆匆突然被人喊住。 韩嫣止住脚步,扭头一看,只见是一名宫婢打扮的女子,韩嫣看着面生,不由诧异道:“姑娘喊得可是在下?” 女子点了点头,上前说道:“韩大夫,我乃长乐宫奴婢,太后口谕,召见韩大夫入宫议事。” “太后有事要召在下商议?”韩嫣一愣,身为上大夫,他的职责是待诏宫中,随时依皇帝诏命行事,上次因江都易王刘非一事已令王太后心中生隙,此番突然宣召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姑娘,请问太后宣召在下是为何事?”韩嫣虽不确定这宫婢是否知情,但还是先问一下的好。 那女子答道:“具体何事奴婢也不清楚,只听太后说,事关陛下,还请韩大夫不要声张。” “哦…”韩嫣微微颔首,难怪要遣一名小宫婢过来传口谕,当下便点头道:“好!请姑娘回太后,韩嫣随后便去。” 那女子闻言欠身一礼,转身离去。 不多久,韩嫣依命来到长乐宫,却见太后寝殿外平日里值守的宫人都没了踪影,韩嫣心下大为诧异,由此更加不敢停留,疾步走入殿内。 入殿举目四顾,却见周遭空无一人,韩嫣俯身大声通禀道:“下臣韩嫣奉太后口谕入宫觐见!”半响不见动静,韩嫣虽觉得不对劲,但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得站在殿内又大声道:“下臣韩嫣觐见太后!” 许久,仍是不见王太后出来,韩嫣见状不敢久留,正欲转身离去,却看见殿内东北角的灯柱之下好像斜倚着一个人,仅看穿着应是殿内的婢女,韩嫣不假思索上前问道:“姑娘,发生了何事,为何殿内空无一人?” 那婢女良久未做回应,韩嫣急步走近,在婢女肩头轻轻一拍,道:“姑娘…” 不料这一拍,那个宫婢竟缓缓扑倒在地,韩嫣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正是刚才去未央宫通传自己的女子,只见倒在地上的她披头散发,眼睑出血嘴唇发绀,撕开的衣裳里露出青紫色的皮肤。 “啊!来人呐!来人呐!”韩嫣正疑惑宫婢为何暴毙宫中,却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回头一看,只看丞相田蚡不知何时走入殿内,看着眼前的一幕吓得脸色发白大声呼叫。 “丞相,我…”韩嫣正欲分辩,却被闻声赶来的侍卫不由分说团团围住。 “大胆韩嫣,竟敢入太后寝宫行凶!说,你到底居心何在?”田蚡望着韩嫣厉声喝道。 “丞相误会了,此人并非韩嫣所害!”韩嫣忙拱手解释道。 田蚡冷哼一声,质疑道:“若非你所害,你如何会在此处?” 韩嫣解释道:“丞相容禀,韩嫣奉太后口谕入长乐宫议事,入内良久不见太后,正想离去时却见此女暴毙此处,韩嫣也不知发生何事!” 正说话间,殿外传来太后回宫的通传声,这让韩嫣又是一惊,不是王太后传召自己进宫议事吗,怎么会才回宫呢?韩嫣百思不得不解,抬眼处只见刘陵扶着王太后正徐徐朝自己走来。 “发生了何事?”王太后见殿内簇着一大群人,不由蹙眉问道。 田蚡忙上前道:“太后,上大夫韩嫣在长乐宫内行凶,还杀死了宫内一名婢女,正好被臣弟撞见,臣弟这才喊来了侍卫。” “什么?”王太后闻言大吃一惊,不相信地望着田蚡,“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田蚡道。 王太后的目光转向韩嫣,厉声喝道:“韩嫣,你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我长乐宫行凶!” “太后容禀,此人绝非韩嫣所杀,还望太后明鉴!”韩嫣急忙俯身解释。 “人是哀家宫中的人,若非你所杀,你如何会在此地?”王太后的口气带着不由分说的质问。 “回太后,该婢女未时到未央宫传太后口谕,言太后有事找臣商议,臣急忙赶至长乐宫,入内良久不见太后,正想离开之时却见此人暴毙于殿内,臣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韩嫣一五一十地道来。 “荒谬!”王太后怒道,“哀家何时传召于你?你这个谎也未免太漏洞百出了!” “太后说的是!臣当时也曾怀疑过,太后口谕为何不由长乐宫谒者前来传达,但此婢女嘱咐臣商议之事事关陛下,还请臣不要声张。”韩嫣道,“如今想来确是漏洞太多,是臣大意了!” “哼…”王太后冷笑道,“传信之人已死,还不是任由你胡说!” 韩嫣忙道:“太后,韩嫣绝非信口雌黄!该婢女传口谕时自会有人看见,太后若是不信,尽可传唤未央宫兵卫前来一问!” “好!休说哀家冤枉了你!”王太后脸一沉,“来人,去未央宫走一趟!” “多谢太后!”韩嫣道。 “休要言谢!事情尚未弄清,哀家也是让你心服口服!”王太后一拂袖,依着刘陵扶着坐下。 不多时,前去询问的宫人回来禀告,“太后,婢女屏儿未时确实去了未央宫!” 韩嫣正欲长吁一口气,不料宫人又道:“但他们只见了屏儿与韩大夫私言数语便转身离去,并不知二人所谈何事。” “韩嫣,你可听到了,莫说哀家冤枉你,除了屏儿,没有人可以证明哀家宣召于你。如今屏儿已死,你还有何话说?” 韩嫣思忖片刻,道:“太后此事堪疑,若是韩嫣要杀此人,为何要选择在太后寝殿动手?又为何动手之时,殿内空无一人?” “这…”王太后闻言一时语塞。 “韩大夫,谁说你行凶之时殿内空无一人?”丞相田蚡突然言道。 韩嫣一惊抬眼望去,只见田蚡对王太后躬身言道:“太后,今日臣弟来长乐宫问安,刚入太后寝殿便见韩嫣捂住此女口鼻,臣弟见状大声质问,韩嫣慌乱之下松开双手,但此女子早已气绝身亡。” “丞相,你为何冤枉于我?”韩嫣闻言愤然道,“丞相入殿时,此女子已是倒在地上,你怎会见我捂住她的口鼻?” “二弟,你所言是否属实?”见二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王太后不由问道。 “太后,臣弟何时在太后跟前说过谎?”田蚡言辞恳切地看着王太后,语气一沉,“臣弟与韩大夫毫无过节,为何要冤枉于他?再说韩大夫乃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若是臣弟冤枉他,陛下也不会饶了臣!” “丞相,你…”望着田蚡的振振有词,韩嫣有口难辩。 王太后点了点头,对韩嫣厉声道:“韩嫣,上次天子副车一事,哀家已经放了你一马。如今你又到哀家宫中行凶,此事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人命昭昭,休怪哀家无情!”王太后素来信任自己这个弟弟,加之与韩嫣有隙在先,听了田蚡所言心中早已深信不疑。 “来人!将韩嫣投入廷尉府查办!”王太后大声道。此言一出,田蚡与刘陵视线相接,脸上都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且慢!”闻讯赶来的刘彻匆忙入殿,闻言疾步走至王太后跟前,俯首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儿臣刚听闻此事,儿臣绝不相信韩嫣会在长乐宫行凶,还请母后明察!” 王太后闻言不悦道:“陛下,如今证据确凿,难不成是哀家冤枉了他?” “母后,儿臣绝非此意,只是此事疑点重重,还望母后容儿臣详查!”刘彻沉声言道。 王太后道:“此事经过都已清楚,还有何疑点?” 刘彻言道:“母后,韩嫣若要杀死这名宫婢,为何要选在殿内动手?此其一。人若真是韩嫣所杀,动机何在?此其二。其三,为何韩嫣行凶之事,殿内竟空无一人,这岂非太过巧合?” “陛下所提前两个疑点,哀家无法回答,但这第三个疑点,你舅父可以解答。”王太后不疾不徐说道。 “舅父?”刘彻闻言眼睛一扫,见田蚡在侧,便问道:“丞相如何作答?” 田蚡躬身上前,道:“陛下,刚才老臣已经和太后说过此事,韩大夫行凶之时,恰好被老臣撞见,但可惜老臣已经无力阻止。” “什么?”刘彻一蹙眉,质疑道:“确是丞相亲眼所见,行凶之人是韩嫣无疑?” “确是老臣亲眼所见。”田蚡道,“老臣入内时,只见韩大夫捂住此女口鼻,老臣虽大声呼叫,却也晚矣!” 刘彻闻言目光望向韩嫣,韩嫣默默摇了摇头,刘彻看了看田蚡,大声道:“传仵作!” 仵作须臾便到,一番查验后,屈膝禀道:“启禀陛下,太后,此婢被人从后面捂住口鼻,窒息而死,死亡不到一个时辰。适才下臣仔细查看了尸体,发现她已有身孕月余。” “什么?”仵作之言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韩嫣急忙下跪道:“陛下,太后,此事韩嫣绝不知情!” “你可查验仔细了?”刘彻见状严声质问道。 仵作道:“回陛下,下臣查验仔细,确认无疑!” “哼!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王太后望着韩嫣冷笑道,“难怪你要急急赶来哀家宫中,定是你与此婢有染,相谈无果之下一时情急杀人,你还有何话说?” 韩嫣道:“太后,臣百口莫辩,但是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刘彻心中虽然相信韩嫣清白,但眼下所有证据均是直指韩嫣,一时之间也是一筹莫展,沉思片刻,刘彻言道:“母后,此事容儿臣彻查,韩嫣先行收押廷尉府,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儿臣定给母后交代!” “陛下,事到如今,你还要彻查!”王太后面罩寒霜,不悦道:“好,哀家就给你时间,容你彻查,若事情真是韩嫣所为,定斩不饶!” 刘彻看了一眼韩嫣,应道:“诺!” 第三十七章 个中隐情 自韩嫣收押廷尉府,刘彻便亲自召来廷尉张汤,嘱咐他务必彻查此事,同时又将卫青调来协助张汤查办此案,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案情却几乎没有进展,不由令刘彻心急如焚。 卫青也是忧心忡忡,这些年来韩嫣于他而言亦师亦友,是值得信任和相托之人,他怎么也不相信以韩嫣的为人会做霍乱后宫杀人灭口的事情。故此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停止过追查,但事发当日所有的知情人他都详细问过数遍,都没有找出对韩嫣有利的线索,失望之余,他依然没有放弃每一种可能,他相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终有一天一定可以还韩嫣清白。 “青儿,就快入冬了,这是给韩大人的棉衣,还有这壶酒你也带去。”对于韩嫣,卫子夫的担忧不比他少,这些年卫青的迅速成长她都看在眼里,对韩嫣的感激之情也存于心中,她虽然不能像卫青一样替韩嫣四处奔走,但是只要是她能做的一样都不会少。 “姐姐,劳烦你了!”卫青接过棉衣和酒,对卫子夫道,“我先拿去给韩大人。” “好。”卫子夫望着卫青忧心的样子,好言安慰道,“青儿你也不要太过着急,韩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 “嗯…”卫青轻轻颔首,面有迟疑道:“我总觉得韩大人对当日之事有所隐瞒…” “你是说,你怀疑韩大人?”卫子夫闻言吃了一惊。 “不!不!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韩大人!”卫青急忙否认,但有些无奈说道,“我只是觉得韩大人知晓当日内情,却对我闭口不言。” “青儿,你会不会想多了?”卫子夫望着弟弟道,“韩大人若是当真知晓内情,又为何不告诉你,替他自己翻案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卫青皱了皱眉,道:“当日丞相田蚡口口声声说见到韩大人行凶,我每每与韩大人谈起此事,他却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 “会不会是韩大人不想再提起此事呢?”卫子夫猜测道。 “应该不是!”卫青思索着摇了摇头,道:“不仅如此,当日太后随淮南翁主去御花园之后,寝殿内当有三人值守,其中执事宦者恰好当时腹痛如厕,不在现场。另外两名宫婢,其中之一便是死者屏儿,而另一名宫婢则说当时她被屏儿以借口支开,也不在现场,这岂非太过巧合?” 卫子夫听着神情凝重了起来,“你是说,韩大人此事一早便是有人谋划好的?” 卫青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若是韩大人与那屏儿真有私情,又岂会选择在太后寝殿内相约?而那屏儿既支开同在一起的婢女,便是一早就会知道韩大人定然会来,而恰好此时执事宦者腹痛如厕,殿内便空无一人,而又恰好,丞相田蚡入内问安,更恰好,看见了韩大人行凶之事。姐姐,你不觉得此事巧合之处太多了吗?” 卫子夫听了卫青所言,亦是徐徐点头,道:“既是丞相田蚡疑点重重,你何不将心中所想向韩大人问个明白?事关生死与名誉,韩大人不会不顾,他若是坚持不肯说出内情定然是有原因,你此去廷尉府,不妨再说透一些。” “好!”卫青点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 廷尉府内有一处地方,名为廷尉诏狱,专门收押有罪的公卿和地方长吏,韩嫣便是被关在此处。卫青拿着棉衣和酒刚入诏狱,便见两名狱卒押着一个满脸胡须的囚徒迎面走来,此人一见卫青,便连连惊叹,急忙喊道:“公子请留步!” 卫青闻言诧异地环视四周,并未见他人,不由问道:“足下可是喊得卫青?” 囚徒点头笑道:“正是!乡野陋人颇懂相面之术,今日与卫公子有缘,粗人愿为公子相上一面。” 卫青笑着婉拒道:“卫青素来不好神仙之术,多谢足下美意。” 囚徒却不以为意,望着卫青仰头大笑道:“公子此生贵不可言,将来必官至封侯啊!” 卫青淡然一笑,道:“多谢足下吉言,卫青但求三餐温饱,哪里还奢望可以封侯呢?” “公子淡泊心志,令人敬仰!然天道隐逸,个中玄机世人岂能看透?”言罢,囚徒哈哈大笑,随狱卒离去。 卫青见状洒然一笑,也不作停留,疾步朝里走去,向下再走过两层台阶,便是关押韩嫣所在。牢内阴暗,靠着墙上的火把照明,卫青来到了关押韩嫣的囚室,囚室空间狭小,仅靠顶上一扇小小的天窗换气,此时韩嫣正仰头望着天窗上漏下的一缕光线似在沉思,卫青轻声唤道:“韩大人!” 韩嫣闻言转过身来,见是卫青微微一笑点头相应。 “韩大人,这是姐姐给你准备的棉衣和酒。”卫青隔着牢栏递了过去,韩嫣伸手接过,谢道:“有劳卫夫人费心了!” “大人见外了!”卫青道,“姐姐和卫青一样,都相信大人是被冤枉的,我们都等着大人出狱的那一天!” 韩嫣一笑颔首,卫青道:“大人,你再细想一遍,当日之事你是否有所遗漏?” 韩嫣摇了摇头,道:“当日情况我都和你说过了,并无遗漏。” “可是…”卫青的目光直视韩嫣,“大人,当日丞相田蚡亲眼见你行凶,对此你并无异议吗?” 韩嫣闻言脸色微微一滞,旋即平声道:“当时我已将异议提出,但仵作之言不是落实了我的罪状吗?” 卫青道:“仵作之言只能说明死去的宫婢屏儿与人有私,并不能证明此事就一定与大人有关。” “可那又如何?”韩嫣微微叹息道,“何人相信与我无关?” “陛下相信!姐姐相信!卫青也相信!”卫青执言道,“我们都相信大人是被冤枉的,所以一定要帮大人找出真相!” “真相?”韩嫣苦笑道,“知道真相又如何?长乐宫之事定是有人一早就筹谋好的,对方既已存心置我于死地,又如何会让我轻易脱身?” 卫青急道:“既然大人明知有人存心陷害,如何能坐以待毙?凡事总有百密一疏,大人你再好好想想,事发之时对方可有破绽?” 韩嫣轻轻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 “大人快说!”卫青一听又急又喜,见卫青心实如此,韩嫣也不再相瞒,徐徐道来:“当时我在殿中刚发现早就死去的宫婢时,那丞相田蚡便突然出现,喊来侍卫将我团团围住,更在太后跟前将我行凶细节一一道来。我正诧异不已,陛下传来仵作,验过方知此婢乃是窒息而亡,但问题是,在陛下未到之前,我亦不知此婢死于何因,但田蚡却告知太后是我捂住此人口鼻而致人气绝,田蚡如何得知?竟还如亲眼目睹一般,岂非令人生疑?” 卫青点头道:“大人所言与卫青所想一般无二,卫青也是疑心此事干涉丞相田蚡,只是这田蚡为何要置大人于死地,可是先前与大人有过过节?” 韩嫣摇了摇头,道:“此事我也想过,我与他并无过节,我也想不明白此事他为何要陷害于我。” “既是如此,大人又为何不将内情告知陛下?”卫青道,“有陛下在,大人难道还怕他田蚡不成?” 韩嫣脸上泛起了一丝复杂的表情,缓缓道:“我并不是怕了田蚡,而是那田蚡乃是太后亲弟,先前太后已因天子副车一事对我心生不满,如今我若将此事指向田蚡,太后必然发怒,而陛下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令让陛下与太后生隙,岂非韩嫣之过?” 卫青闻言动容道:“大人与陛下情深,卫青感之,但大人可曾想过,太后与丞相再如何姐弟情深,比之太后与陛下的母子之情,如何? 韩嫣道:“那自然不能比!” “既如此,此事又如何动摇得了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呢?”卫青严辞道,“此事田蚡既是始作俑者,那必然要承担其后果,大人又怎能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弓高侯家的名誉于不顾呢?” “大人,卫青这就去找陛下!”言罢,卫青拱手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且慢!”韩嫣连忙喊住,卫青止步道,“大人还有何事?” 韩嫣长长叹了口气,对卫青道:“你所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此事并非陛下可解…” 卫青疑惑道:“这是为何?” 韩嫣道:“你试想一下,若你是田蚡,你会承认吗?” 卫青一愣,道:“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韩嫣苦笑道,“他若不承认,只要太后在,陛下也拿他无可奈何!眼下这种情况,他也必然咬死不认,他若认,他便是死罪,他若不认,我便是死罪,你说陛下可解吗?” 卫青沉吟片刻,道:“不管结果如何,此事内情我还是要禀明陛下,田蚡那边,我一定会想办法逼出实情!” “大人保重!”言罢,卫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诏狱。 第三十八章 剪草除根 田蚡的丞相府位于北阙甲第区南街,坐落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府邸华美宏大,金砖碧瓦,高门大院前一对石麒麟威武壮观,一看便知此处主人身份不凡。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只见数名廷尉府打扮的官兵快马打街而过,为首的一名男子至丞相府门前下马,对府内管事道:“你家丞相可在?” “在!在!”管事见状不知发生了何事,忙应道,“老爷在府里,官爷请!” 男子也不应答,随着管事入内,田蚡闻讯前来一见此人,忙礼道:“不知廷尉大人骤然来府,在下有失远迎!” 来者正是廷尉张汤,他回礼道:“丞相,陛下口谕,请随下官去一趟廷尉府。” “陛下口谕?”田蚡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问张汤道:“张大人,不知陛下召见是为何事?” 张汤道:“下官也不知情,只是奉旨行事,还望丞相勿怪!” 张汤虽身为廷尉,位列九卿之一,但与位列三公的丞相相较而言,职衔还是要低上一级,但廷尉府掌管刑狱,廷尉又是天子近臣,故此田蚡虽贵为丞相,但对身为廷尉的张汤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田蚡脑中飞快地闪过韩嫣之事,又见是廷尉张汤亲自上府,心中不免多了几分顾虑,忽然眉心一皱,对张汤道:“真是失礼,在下刚吃了块糕点,许是天凉之故,腹中有些绞痛,张大人稍待…稍待…”言罢,捂着肚子满脸歉意地走开。 “丞相大人请便!”张汤见状也不好勉强,只得耐下性子等待。 还好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田蚡便恢复如常,上前对张汤拱手道:“让张大人久等了,在下这就随你去廷尉府。” “好!”张汤一拱手,“丞相,请!” ----- 廷尉府中刘彻早已等的不耐烦,见张汤将田蚡带来,不由面色一沉,喝道:“丞相,你好大的胆子!” 田蚡在随张汤来的一路上已将当日之事捋了一遍。那日他与刘陵合作默契,刘陵负责支开王太后,而他则让屏儿假传口谕,趁着执事宦者不备,在他的饮食中动了手脚,又让屏儿支开了殿内的另一名宫婢。在他和屏儿两人在殿内等候韩嫣时,他趁屏儿不备从背后将她捂住口鼻,待人窒息死后,再将她扶在殿内东北角的灯柱旁,做成斜倚灯柱的假象,这一切布置好后,他便躲入殿侧的屏风后,等着抓人赃俱获。 整个过程田蚡细细想过数遍,应无纰漏,故此见刘彻发难,面上装了十分委屈,跪地道:“陛下,老臣做了何事,令陛下如此待臣?” 刘彻见状冷笑一声,道:“你做了何事,还要让朕来说吗?” 田蚡面上一怔,道:“老臣不知!” “哼…朕就知道你会如此!”刘彻冷声道,“朕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会命张汤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田蚡闻言依然装着糊涂,委屈道:“陛下所言,老臣实在不明啊!还请陛下明示!” 刘彻望了一眼田蚡,厉声道:“好,你既然不说,那朕就替你说!当日在长乐宫你陷害韩嫣杀死宫婢,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田蚡惊的一身冷汗,匍匐言道:“陛下,韩嫣之事与老臣无关呐!老臣只是将亲眼所见说出而已,并没有陷害韩嫣,更没有杀死那宫婢!” “你少在朕跟前演戏!”刘彻厌声道,“母后吃你这一套,朕可不吃!你若是从实招来,朕看在母后的情分上,定会从轻发落,你若还是执迷不悟,休怪朕不念甥舅之情!”刘彻的脸色愈发的冷峻,盯着田蚡目光如炬。 “陛下…”田蚡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是自己从实招来那才是找死,当下便声泪俱下道,“老臣该说的都说了!老臣与韩嫣素无过节,何须大费周章陷害于他?还有那宫婢,老臣更不认识,为何要杀害于她?陛下…请陛下勿听小人之言!” “你,你…”刘彻气的牙关咬紧,恨声道,“好!你以为这么说,朕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张汤!”刘彻大声道。 “属下在!”张汤上前应道。 “你诏狱的刑具还没给丞相看过吧?”刘彻目光睨了一眼田蚡,冷声言道。 “这…”一向见惯了大场面的张汤有些语塞,正是此时,忽有谒者声音传来,“太后驾到!” “太后?”刘彻闻声不禁一愣,一抬眼果真见王太后朝这边走来,刘彻颇为恼怒地望了田蚡一眼,起身迎道:“儿臣见过母后!” 王太后的到来令田蚡安心了许多,张汤去府里时他便做了万全的准备,借着腹痛如厕喊来夫人,让她赶紧入宫找王太后去廷尉府救自己,眼下救星已到,他心中虽是十分安定,但面上依然泪流不止,泣声道:“臣弟见过太后!” 王太后走近,见田蚡面有泪痕,不由面带愠色对刘彻道:“不知陛下将丞相带来廷尉府,是为何事?” 刘彻好声道:“母后,长乐宫暴毙宫婢一事,朕查了些许眉目,因当日丞相在场,故此请了丞相来此协助审查!” “哼…”王太后冷声道,“既是协助审查,为何要将人带来廷尉府问话?” “母后误会了!朕只是让张汤将丞相请来此处,而丞相与此事也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着王太后,刘彻只能忍住火气,面色恭敬道:“不知母后来此作甚?” 王太后道:“哀家若是不来,丞相怕是要被陛下请去诏狱了吧!”言罢,走近田蚡好生扶起,道:“二弟受苦了!” 田蚡起身流泪言道:“多谢太后!” “陛下,丞相只是将当日所见合盘说来,为何如今竟把他当做犯人一般审问?”王太后不满道。 “母后,当日之事确实另有隐情!”刘彻瞪了一眼田蚡,加重了语气,“丞相还是不肯说吗?” 田蚡闻言扑通跪地,哭诉道:“陛下、太后,老臣已将知道的全部说出,实在没有隐瞒,若是陛下不信老臣,老臣愿一死以示清白!” 见田蚡如此,王太后对刘彻怒道:“丞相毕竟是陛下舅父,他已如此说了,陛下当真是要逼死他吗?” 刘彻见状心中恼怒不已,见王太后发怒只得低声道:“儿臣不敢!” 须臾,王太后便将田蚡带走,望着田蚡离去的背影,刘彻心中只能恨恨地长叹一声。 ----- 刘陵从王太后处得知田蚡被带去廷尉府询问之事,心中暗自焦急,此事关系韩嫣生死,刘彻又岂会如此轻易放过田蚡?夜长梦多,不知下次刘彻又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若是田蚡露出半分破绽,定会牵涉自己,想及此处,刘陵不禁忧心不已。 田蚡身为太后亲弟,若真是东窗事发,只要有王太后在总能保全性命,而自己若是被供出,不但身家性命不保,还会牵涉整个淮南王府。这样的结果刘陵绝不允许,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刘陵心下一横,眼中布满杀机。 ----- 元光三年春,黄河水灾,导致东南河堤决裂,淹及河南十六个郡。当时田蚡的封邑在河北,河水南流,他的封地反而没有了水灾威胁,故此当其他大臣请奏修堤时,田蚡自然意见不同。夜已二更,田蚡还在拟写奏章,言明江河决裂此为天意,不可人力强塞,一阵夜风吹来,窗柩吧嗒作响,田蚡不以为意,仍疾笔挥毫。 “喵呜…”一只浑身乌黑的大猫跳上窗台,一对绿幽幽的眼睛在夜色里仿佛要择人而噬,田蚡闻声抬头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猫,便安下心来,搁笔起身去关窗户。 “呜…呜…”田蚡刚走到窗前,莫名起了一阵风,一道黑影飘忽而过。田蚡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料一睁眼,却见一个披头散发血淋淋的女鬼站立窗前,眼睑出血,嘴唇发绀,身上衣裳被撕开,露出青紫色的皮肤,隐约还看见一片尸斑。“田蚡,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女鬼边说边将满是尸斑的双手向田蚡伸来。 “啊!”田蚡一声大叫,吓得晕倒在地。府中仆役听见田蚡大叫,急忙推门而入,只见田蚡面色苍白,全身抽搐倒在地上,仆役不敢耽搁,急忙报知了丞相夫人,随即请来了医者。医者详细看过症状后,问了当时情况,又仔细替田蚡把过脉,见他脉象不稳,气血相冲,判断该是急惊攻心之下骤然昏厥,当下开了几服药,嘱咐待田蚡醒来服用便可。 到了辰时,田蚡悠悠转醒,甫一睁眼,就见窗前女鬼站立眼前,看形色面容,像极了屏儿。“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田蚡惊恐大叫,复又昏厥了过去。 府中下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夫人,看老爷这幅情形,会不会…会不会是中了邪?”下人吞吞吐吐道。 “中邪?”夫人惊愕道,转念一想还真有可能,田蚡先前在宫中目睹命案,也许真是沾了邪灵回来也说不准,“快去请法师!”夫人随即吩咐道。 “铃铃铃…灵宝天尊,入我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道行高深的法师被请入丞相府,连着做了好几场法事,驱邪符咒贴满了整个府邸。几日过去,田蚡依然不见好转,每次醒来便惊恐大叫,不住地挥舞双手,似要赶走附在身上的妖邪。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丞相夫人又惊又怕,泪流不止。 第三十九章 死无对证 “太后…”长乐宫内丞相夫人泪水涟涟,“丞相不知何故受惊,药石无灵,妾身担心丞相招惹邪灵,故此请来法师做法,但数日过去,丞相依然不见好转…” 王太后听了丞相夫人断断续续的哭诉也是心焦不已,她和这个弟弟素来感情深厚,眼见他无端卷入后宫命案还招致邪灵附身,心中愈发痛恨韩嫣,“若不是韩嫣在哀家宫内杀人,丞相何以会至此?”王太后恨恨言道,连连叹息。 “太后,眼下丞相这般状况,妾身都不知如何是好…”丞相夫人哭哭啼啼,心中愈发没了主张。 “你莫要如此,不还有哀家吗?”王太后安慰道,“待你回府,哀家让太医令冯信与你一道过去看看,冯信为神医淳于意之高足,精通药法与五诊之术,哀家相信有他在,丞相定然无恙!” “多谢太后!”丞相夫人泣声谢道,“还好有太后在,妾身心中都安定许多!” 等丞相夫人一走,王太后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身边的兰叶应道:“回太后,刚过辰时。” “去看看陛下下朝了没有,若是下了朝,让他来见哀家。”王太后道。 兰叶领命而去,王太后以手托额揉了揉眉心,微微闭上了眼睛。 ----- 这段时间刘彻的心情十分不好,黄河瓠子决口引发水灾,洪水向东南冲入钜野泽,泛入泗水、淮水,淹及十六郡,灾情十分严重。正是烦心之际,杨得意轻步入内,低身禀告:“陛下,长乐宫来人,说是太后要见陛下。” 刘彻闻言不耐烦道:“朕知道了!” 杨得意见状赶紧噤声退了下去,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轻声叹了口气,太后宣召想必又是为了韩嫣之事,但这田蚡咬死不认,眼下又称病不朝,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想到这里本就烦躁的心情愈发的不好。 “太后,陛下到了。”兰叶在王太后身边小声说道,王太后闻言睁开眼睛,见刘彻正举步走来,“儿臣见过母后!”刘彻恭敬言道。 “彻儿啊,你来了!”王太后微微支身,道:“坐下说话。” “诺!”刘彻依言跪坐于垫子上,只听王太后道:“陛下可知你舅父病了?” “儿臣知道。”刘彻道,“丞相称病不朝已有数日。” “你可知丞相为何生病?”王太后问道。 刘彻唇边浮起一丝讥诮道:“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吧!” “彻儿,你放肆!”王太后愠道,“丞相乃是你舅父,你怎可如此说话?” 刘彻闻言也不愿争辩,低头赔礼道:“都是儿臣的不是!” 王太后见刘彻态度如此消极,语调不由软下几分,道:“彻儿啊,你舅父此番病倒定然是那日在哀家宫中受了惊吓,哀家已经让太医令前去诊治,韩嫣将哀家的弟弟害成这样,你打算如何处置?” “母后,此事与韩嫣无关,真凶朕还在调查当中。”刘彻回道。 “真凶!真凶!”王太后闻言不由怒道,“哀家看,韩嫣就是真凶!他一个好好的上大夫,无端跑来哀家宫中作甚?若不是与那婢子有染,又急于掩人耳目,怎会有杀人的事端?” “陛下,此事你可是答应过哀家的,对韩嫣定斩不饶!”王太后望着刘彻面露疑色,“君无戏言,你不会反悔吧?” “朕说过的话定然不悔!”刘彻肃声道,“但朕的原话是,若此事当真是韩嫣所为,朕定斩不饶!但此事疑点重重,韩嫣既没认罪,且朕也不相信是韩嫣所为,既如此,又何来反悔一说?” 王太后脸色一沉,道:“哀家早就认定凶手是韩嫣无疑,若不是陛下坚持要详查,哀家当日便斩了那厮!如今这些时日过去了,陛下可曾查到些什么?” “眼下朕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此事绝与丞相脱不了关系!” 对田蚡的质疑明明白白地写在刘彻的脸上,这不禁令王太后又气又恼,“陛下究竟听了何人所言,对你舅父如此猜忌?这般捕风捉影的话竟也能言之凿凿?依哀家看,只要斩了那韩嫣,此事便就结束了!” “母后,朕体谅你与丞相姐弟情深,故而一再忍让,但母后如何就不能体谅朕?”刘彻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言道,“朕自胶东王始便与韩嫣交好,情同手足,母后焉能不知?为何要在此事尚未定论之前,一再相逼?” 王太后见状惊愕不已,刘彻素来对她孝顺又加,何时有过这般无礼,正欲斥责,未料刘彻起身道:“儿臣前朝还有些事务尚未处理,请容儿臣先行告退!”言罢俯首一礼,转身离去,只留下王太后欲言又止。 ----- 自刘彻从长乐宫回来后,备好的午膳一口未动,眼见着就是晚膳时分,瞅着刘彻依然把自己关在殿内,杨得意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在殿外踱了几圈之后,招手唤来一旁的小黄门,附耳低语数句,小黄门会意而去。 “陛下,该用膳了!”杨得意推开殿门,躬身入内道。 “朕没胃口,不必传了。”不出所料刘彻依然罢了罢手。 “陛下午膳只口未动,若是再不用晚膳…”杨得意好声劝道,话未说完,刘彻便打断道:“退下!” 杨得意见状不敢多语,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陛下!”杨得意闻声心里安定了些,转身见礼道:“见过卫夫人!” 卫子夫望着杨得意会意点头一笑,杨得意放心地退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刘彻诧异道。入宫这么多年,若非他传召,卫子夫是素来不踏足承明殿的,今日骤然来此,刘彻自然讶异。 卫子夫笑道:“臣妾见过陛下!不敢瞒陛下,陛下午膳未动,晚膳又不用,杨近侍自然着急,这才遣人找了妾身。” “这个多事的老奴!”刘彻骂道。 “陛下,杨近侍也是关心陛下,还请陛下不要责罚于他。”卫子夫好声言道,徐徐走近望着长案上摊开的奏章,柔声道:“陛下既是心绪不佳,这些奏章不如晚些再看吧。” “好!”刘彻也是心烦意乱,索性就将手中竹简一扔,“听你的!” 卫子夫走至刘彻身后跪坐下来,伸出手来在刘彻肩上轻轻按压数下,刘彻顿时感觉舒坦了许多,不由微微闭上了眼睛。 “陛下,还是在为韩大人之事忧心吗?”卫子夫在耳畔轻轻问道。 “嗯…”刘彻微微颔首。 “陛下与韩大人交好多年了吧?”卫子夫的声音柔柔飘来。 “是啊,在朕还是胶东王时便与他相熟了…”刘彻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思绪慢慢飘远,“那时朕的陪读是弓高侯的嫡孙,韩嫣因是庶孙便作为随从一道入宫,但朕就是喜欢他,不久朕便向先帝要了他做陪读。但与其说是陪读,不如说是陪玩更为贴切,那时他与朕一道偷偷地爬到树上掏鸟窝,趁着夫子睡着在夫子的脸上作画…” 刘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再大些时候,他便和朕一道学骑射,一道外出狩猎,朕在外面做的那些不合规矩的事,都是他来替朕背着。朕与他虽无血缘之亲,却情同手足,这些年来,是他陪着朕走过了那些最难熬的时光,也是他时时提醒朕,要忍耐,要等到重掌乾坤的那一天…” 言及此处,刘彻声音慢慢黯了下去,“即便朕重掌乾坤又有何用,母后认定他有罪,非要让朕杀了他,朕今日在长乐宫又一次拂逆了母后之意…你说,朕怎么办才好?”刘彻拉过卫子夫,将头埋入她的怀中,痛苦不堪。 卫子夫轻轻抚摸着刘彻,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般,柔声道:“陛下,太后怒气未消,假以时日总会慢慢散去。陛下与太后母子连心,令陛下难过的事情太后定然不会做,给太后一些时间,韩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刘彻点了点头,望着案上微微跳跃的灯芯,他希望真的只要假日时日,一切能够重归平静。 ----- “太后,丞相府来人了!”用过午膳,王太后正准备小憩片刻,殿外执事宦者上前禀道。 王太后一惊,忙道:“宣!” 须臾来人随着执事入殿,王太后忙问道:“丞相怎么了?” 来人颤声道:“回太后,夫人让我赶紧请太后过府看看,丞相…丞相看着不太好了…” “什么?”王太后大惊道,“前几日太医令过去不也好好的吗?” “当日太医令去府中开了药方给丞相,虽然丞相昏睡时候多,但用过药后确无大碍,只是…只是…”来人吞吐道,“昨日夜间丞相突然醒来,好似看见什么脏物,惊恐大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然后呢?”王太后急道,“如今还是这样吗?” 来人低下头来,缓声道:“如今丞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快!备车!”王太后闻言,急道,“快去丞相府!” 待入了丞相府中,只见田蚡面色蜡黄双目紧闭,而丞相夫人在一旁啼哭不止,见了王太后,丞相夫人好似有了主心骨,忙道:“太后,太后,你看看丞相这是怎么了?” 王太后上前轻声唤道:“二弟,二弟…”田蚡毫无回音。 “丞相这般情况持续多久了?”王太后问道。 丞相夫人止住哭泣,回忆道,“自今日卯时便就这样了,一直到现在丞相滴水未进。” 王太后闻言紧蹙着眉头,对兰叶道:“传过太医令了吗?” 兰叶回道:“奴婢出宫时便已传过,应该快到了。” “好!”王太后微微颔首,望着田蚡叹息不止。 过了些时候,太医丞冯信急步赶来,见王太后也在,顾不得行礼匆忙上前替田蚡施诊,“太医令,丞相如何了?”王太后见冯信良久不语,不由忧心问道。 冯信缓缓摇头,道:“丞相怕是过不了这几日了…” 王太后闻言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丞相…”丞相夫人早已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 夜已深沉,星疏月隐,宫中更漏声远远传来,王太后翻来覆去,睡意阑珊。兰叶轻轻推门进来,走近王太后低声道:“太后,丞相府里来消息了…丞相薨…” 王太后一惊坐起,两行泪水滚滚而下,“二弟…” 第四十章 身不由己 五月的天气,白日里还感觉有些热,到了清晨却是凉爽的很,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宫人们已经开始洒扫宫廷内院。 只见长乐宫的兰叶步履匆匆一脸焦急入了未央宫,“敢问常侍,陛下起身了吗?”兰叶朝着杨得意行了个礼,急切问道。 杨得意见是王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婢,忙回礼道:“陛下还未起身,不知女官前来,可是太后有何差遣?” 兰叶道:“昨夜丞相离世,太后流泪不止一夜未睡,寅时骤然昏倒,我等赶紧请来太医令,眼下虽无大碍,但奴家想着还是赶紧过来告知陛下。” 杨得意一惊,道:“丞相昨夜离世了?” 兰叶点头道:“正是!昨夜刚入子时,太后留在丞相府里的人便回来禀告此事,待宫门一开丞相府的白贴也就送入宫中了。” 杨得意微微颔首,蹙眉又道:“今日没有朝会,陛下当不会这么早起身,既是太后身体有恙,奴家这就去唤醒陛下。” 兰叶感激道:“有劳了,多谢!” ----- 长乐宫中王太后卧于床上,双眼微闭。田蚡的离世对她而言不啻于断腕之痛,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事情的始末,越想越是痛恨韩嫣,若没有韩嫣行凶之事,田蚡断然不会如此,“二弟,姐姐一定不会让你枉死!”王太后心内发誓道,“姐姐一定会让韩嫣陪你一道走这黄泉路、奈何桥…” “母后如何了?”刘彻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彻儿…”王太后不由微睁双眼,轻声唤道。 “母后!”刘彻快步上前,掀起帘子关切道,“母后,你可好些了?” 兰叶扶着王太后微微坐起,王太后鬓发散乱面色枯槁,脸上的泪痕犹在,泣声道:“哀家…哀家心里头难过啊…” 刘彻赶紧坐下扶住,好声道:“母后节哀!朕都知道了,丞相虽已离去,但朕定会给他哀荣!” “彻儿啊,你舅父贵为丞相,哀荣自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你舅父绝不能枉死!”王太后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不杀韩嫣,你舅父死不瞑目!” “母后…”刘彻闻言心烦意乱,强自好声道,“韩嫣之事,朕自有主张,母后莫要再逼儿臣!” “哀家逼你?”王太后凤眼一瞪,沉下声来,“哀家若是逼你,韩嫣还能留到今时今日吗?如今你舅父因韩嫣而死,若不给他一个交代,你让哀家如何自处?” “母后,若此事真是韩嫣所为,朕定然会给丞相一个交代!但如今事情真相尚不明朗,朕怎能杀韩嫣?”刘彻虽然抑着语气,但已是愤然。 “好!好!”王太后恨声连连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杀韩嫣是吗?” 刘彻将脸别过一边,一声不吭。 “哀家自今日起,不再用膳,陛下请回吧!”王太后冷声道。 “母后,你这是何苦?”刘彻急声问道,“你非要如此逼儿臣吗?” “哀家不逼你,哀家只是让陛下自己选择。”王太后言罢,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母后…”王太后的话像针一样,句句扎在刘彻的心上,望着王太后心意已决,刘彻咬紧了嘴唇,良久,终于缓缓起身,伏地叩首道:“儿臣遵旨!” 言罢起身,目无表情地朝外走去,随侍的杨得意见刘彻神色不对赶紧过去搀扶,不料被刘彻一手甩开,杨得意不敢多言,疾步跟紧了刘彻离开了长乐宫。 ----- “二弟,姐姐来看你了!”王太后对着田蚡的灵位喃喃道,“那韩嫣已经身首异处,姐姐总算是替你报了仇!” 丞相田蚡一死,京中达官显贵皆来吊唁,唯独不见当今天子。且不说天子与丞相的甥舅关系,单是田蚡贵为丞相位列三公之一,薨逝后天子也理应前来,但至始至终,天子都没有出现在丧仪上,如此异常之处令田蚡的骤然离世更多了几分扑朔迷离。 田蚡一死,最高兴的莫过于刘陵,隐患既除,所有的秘密都不会浮出水面,她多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 玉堂殿内刘彻将自己关在里面数日,与韩嫣最后一次的见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韩大人…”卫青陪着刘彻一道去了诏狱,“陛下来看你了!” 韩嫣一如往常行礼,含笑道:“陛下是来送臣的吧!” “韩嫣…”刘彻眼中有泪,无言地点了点头。 “陛下不必难过…”韩嫣劝道,“陛下已经尽力了,卫青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是朕无用…”刘彻落泪道,“朕终究还是拗不过太后…” “陛下,韩嫣此生能相伴陛下、效力陛下,已是韩嫣之幸!”韩嫣眼中有泪动容说道,言罢望向卫青,道:“拿酒来!” 卫青依言倒过两碗酒递了过去,韩嫣举碗对刘彻道,“陛下,往后韩嫣不能侍奉陛下左右,望陛下珍重!”言罢,一仰头喝尽碗中酒。 刘彻端着碗,极力抑住心头的悲伤,望着韩嫣一口饮尽,“来世,朕与你还是好兄弟!”,言罢将头别过一边,热泪滚滚而下。 韩嫣不忍相看,望向卫青嘱咐道:“卫青,陛下我就托付给你了,日后你定要全力护好陛下!” “诺!大人放心!”卫青忍住眼里的泪水,沉声应道... “吱嘎…”一声,殿门被推开,刘彻的思绪骤然被拉回了眼前,“陛下!”柔和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一道传来,“臣妾熬了些米粥,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朕不想吃,拿走吧…”刘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道。 卫子夫走近放下食盒,柔声劝道:“陛下这几日几乎粒米未进,如此下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呀,若是韩大人在,他也不愿意看到陛下这样折磨自己…” “臣妾知道陛下难过,但陛下不仅仅是一个人,陛下还是这大汉朝的天子,为了国家社稷,为了万千子民,陛下也要爱惜自己啊!”卫子夫打开食盒,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米粥,用勺子舀了一口喂到刘彻的嘴边,好声道:“陛下…” 刘彻望着卫子夫眼神殷殷终于张开了嘴,由着她一口一口地喂过大半碗米粥,见刘彻总算肯吃点东西,卫子夫心里才安定了些。 ----- “什么,本宫准备的吃食一口未动?”阿娇望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食盒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不由问向前去承明殿的宫婢,“陛下当真不吃不喝吗?” 宫婢小心翼翼道:“奴婢前去送食盒时,看见昭阳殿的卫夫人也提了食盒过去…恐是陛下用了卫夫人的…” “陛下不是所有人都不见吗?”阿娇闻言怒道,“卫子夫怎么就进去了呢?” “这个…奴婢也不知情…”宫婢惶恐应道。 “啪…”案几上的食盒瞬间被阿娇摔在了地上,“卫子夫,卫子夫,又是卫子夫…”阿娇恨恨言道,“本宫处处忍让,为何你就是要阴魂不散地缠着陛下?” “下去!”阿娇望着一旁噤若寒蝉的婢女更是烦躁不已,自今年开春春华便染了咳疾,数月来一直不见好转,前几日刚央了阿娇返回故土,如今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阿娇的心情越发的不好。 这一年多来,她处处忍让才换来刘彻的和颜悦色,千奇百怪的药方也不知喝了多少,可自己的肚子却始终不争气。想起幼年时刘彻曾对自己说过的金屋藏娇,想起少年结发为夫妻时两人的恩爱相浓,泪水早已不知何时布满了眼眶。 ----- “怎么,陛下还是只口未动吗?”长乐宫中王太后见兰叶又提着食盒回来,愈发不放心地问道。 兰叶放下食盒,好声回道:“太后莫急,今日奴婢看见昭阳殿的卫夫人提了食盒进殿,陛下该是进食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太后闻言脸色总算好了些,“再这么饿下去怎么得了?”自斩杀韩嫣后,刘彻伤心难过以至于几日不食,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都知道,但较之田蚡之死,她更要给自己的弟弟一个交代,“彻儿,你不要恨母后,母后也是没有办法…”王太后喃喃自语道。 ---- 随着暑气渐退,转眼就进入了八月。 每年的八月中旬,民间都有拜祭月神的传统。那一晚月圆如盘,百姓要在月下设案,向着月神的方向点燃红烛,供上圆饼和瓜果,拜过月神之后,再切开圆饼家中每人尝上一口,寓意团圆,故此这一日又称作‘夕月节’。 夕月节当天月色皎洁,洒了满地清辉,未央宫红毯铺地,宫灯千盏,金蟾焚香。月下长案供着一盘宫饼,两盘瓜果,刘彻带领众人面向圆月俯身叩拜,太祝令延声道:“玉轮生魄,光华皎皎,灿灿兮若宝镜初升,瑶瑶兮银河满清辉…四海皆平,国泰民丰,颂我大汉昌盛!” 拜过月神,接下来便应由刘彻亲手切下一方宫饼呈与太后,斟上一樽酒并敬上祝词,但因韩嫣之事刘彻始终对自己的母亲心有芥蒂,“儿臣祝母后凤体康健,福寿永年!”刘彻和往年一般呈上宫饼,斟上一樽酒祝词道,但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 王太后见状心知肚明,虽然心中难受,但面上仍堆起笑容,接过宫饼,举樽道:“釂!” 众人皆是举樽,“釂!” 太乐扬声道:“乐起!”顿时宫中编钟齐鸣,管弦声起,舞者翩翩而出。 依着卫子夫的刘珏乖巧地跪坐一边,只见她肤质晶莹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秋水剪瞳更是顾盼生辉,虽然只是垂髫之年,却出落的十分漂亮。待一曲罢卫子夫望着刘珏微笑颔首,刘珏会意轻轻点头,起身走向王太后跪拜道:“祖母,今日阖宫欢庆,珏儿献上《猗兰操》一曲,愿祖母福寿安康!” “好!好!”王太后见状展颜道,“哀家洗耳恭听!” 少顷,宫人移来七弦琴,刘珏徐徐拨琴调好音后,细细指尖抚上琴面,只听琴音好似玉珠轻落,又好似涧水流淌,时而空濛清澈,时而轻柔绮丽,只令人如入佳境宛见空谷幽兰。 这一曲不禁令刘彻想起了幼年时光,当年他便是出生在未央宫的猗兰殿,他的母亲当年还是王夫人时,最喜爱弹奏的曲子便是这《猗兰操》,在这如丝如诉的琴音中,刘彻回忆起了曾与王太后在一起的亲密时光,神色不觉间柔和了许多。 王太后听闻琴声心中不觉一动,目光看向刘彻,见他神色柔和似有笑容,心中愈发肯定刘珏弹奏此曲的缘由,不由地朝卫子夫微微颔首一笑以示感激。 一曲弹罢,余音绕梁,王太后还未来得及夸赞,却听得一旁阿娇语带不屑道:“卫夫人歌姬出身也就罢了,竟还连带着长公主也这般,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刘彻闻言大为不悦,正欲斥责却听王太后斥声道,“皇后慎言!”,抬眼望去只见王太后面染寒霜,对阿娇道,“珏儿乃是我大汉朝的长公主,皇后莫要失了自己的体面!” 阿娇被当众斥责,面上早已挂不住,这些年来虽说不讨王太后喜欢,但终究是皇后之尊,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闻声面色陡然一寒,因着王太后与刘彻在场,当下只能银牙暗咬隐忍不发。 “长公主琴技精湛,哀家如闻天籁,赏!”面对着刘珏,王太后满脸笑意,大加赞赏。 第四十一章 楚服巫蛊 夕月节一事后,刘彻对阿娇愈发冷落,阿娇也受不得这闲气,恼怒之余只能去自己母亲府里哭诉,刘嫖因窦老太后离世,又眼见阿娇日渐失宠,心中愈发担心将来,除了好言宽慰阿娇之外,也是一筹莫展。 从堂邑侯府回来后,阿娇心情稍稍好了些,刚坐定,便见婢女湘儿上前低声一番言语,闻言后阿娇惊道,“什么?此事当真?” 湘儿点头道:“回皇后,此事千真万确!眼下长乐宫的赏赐都送了过去呢!” “这个小贱人!”阿娇咬牙切齿道,“这等狐媚功夫,倒是本宫小瞧了她!” 眼见阿娇粉面含霜,湘儿讨好道:“皇后若是咒恨卫夫人,奴婢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到皇后。” 阿娇冷笑一声,道:“本宫都拿她没办法,你小小一个宫婢又能如何?” 湘儿凑近低声道:“皇后,在奴婢家乡巴陵有位道师名叫楚服,此人修道多年,尤擅巫蛊之术,皇后若是能请此人入宫,卫夫人与她腹中的孩儿必定不保!” 阿娇闻言喜道:“此话当真?” 湘儿殷切道:“奴婢不敢欺瞒皇后!皇后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阿娇思忖片刻,道:“本宫给你这个机会,若是办成本宫重重有赏!” “诺!”湘儿领命而去,望着湘儿离去的背影,阿娇冷冷一笑,“卫子夫,本宫倒要看看你的命有多大!” ----- 过了数月,楚服果由湘儿领入了宫。初进皇宫,天家气象威严,华彩瑰丽,看得楚服目不暇接心中惊叹。入得椒房殿只见处处铺设精美,珠宝争相生辉,殿中端坐一人,服饰华美玉面桃花,楚服心道该是当朝皇后无疑,果然湘儿上前参拜道:“皇后,湘儿领了楚服道师前来。” 楚服镇定自若,朗声跪拜道:“小道楚服叩见皇后,皇后千岁金安!” 只见楚服着了一身玄色道袍,相貌亦是中人之姿,并不见有什么特殊之处,初见之下阿娇不免失望,道:“平身!” 楚服好似知晓阿娇心思,不紧不慢道:“小道听湘儿姑娘言及皇后有一心头大患,小道愿助皇后除之!” 阿娇道:“如何除之?” 楚服不慌不忙道来:“启禀皇后,小道自幼跟随菩提道长修行,烂熟五行之术,若皇后能将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告知小道,并寻来此人衣物,待小道施法定能让皇后领略道中真术!” 阿娇闻言,不由暗暗细看了楚服几眼,只见她虽是一介女流道袍裹身,却透着几分骨骼清奇,竹簪束天髻,言谈不俗,心中暗暗点头,果真是道中真人。如此脸上不由露出笑容,道:“若真如上师所言,本宫绝亏待不了你!” 楚服沉声应道:“诺!” 阿娇掌管后宫,弄到卫子夫的生辰与衣物自非难事,楚服所要之物不久便送至椒房殿中。楚服拿出一个木偶,刻上‘卫子夫’三字,又将其生辰八字刻于木偶背面,再裹上卫子夫的衣物后用针刺入木偶腹部,埋入土中。而后便在椒房殿的偏殿中摆置香炉,设置香案,画上符咒,口中整日念念有词。 ----- 接连几日的大风折断了不少树木,大风过后降雨,将七月的暑气降下了不少。是夜,又是一阵大风,掀起满地沙尘,接着便是倾盆大雨,如豆大的雨点从天空砸下来,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 清晨东方露白,一名小宦打着呵欠过来清扫香灰,骤然发现园中树底下的泥里露出了一截木偶,好奇之下拨开细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 “采兮姐…”小宦匆匆来找采兮,附耳低低说了些话,采兮不由面色大变,急急从脖子里脱了个玉坠子往小宦手里揣,“小倪子,此事事关重大,你万不能向他人提起今日之事。” 小宦一把将玉坠子塞回采兮手中,涨红脸道:“姐姐把小倪子看成什么人了,姐姐的事情,小倪子知道轻重,断不会泄露半句。” 采兮感激言道:“小倪子谢谢你了!” 小宦道:“姐姐莫要客气,若不是姐姐念着同乡之谊帮衬着,小倪子乡下的弟弟怕是早就病死了。姐姐嘱咐过的话,小倪子一直都记得。” ----- 入夜,阿娇召来楚服,不悦道:“上师,为何数日已过,昭阳殿却无任何动静?” 楚服闻言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态,缓言道:“皇后有所不知,小道观天象以卦爻而测,卫子夫当下命不该绝。” “命不该绝?”阿娇面露疑色道,“上道不会诓骗本宫吧?” “小道不敢!”楚服忙道,“只是眼下卫子夫有太乙护身,若要伤她还须费些时日。” “若依上道所言,本宫眼下岂不无能为力?”阿娇烦声道。 楚服神秘的摇摇头,道:“也不是无能为力,皇后心系陛下,若是陛下能回心转意,区区卫子夫又有何惧?” 阿娇气恼道:“若是陛下能对本宫像从前一样,本宫何须对付那小贱人!”转而忽又像明白了什么似得,惊喜道:“上师是说,能令陛下回心转意?” 楚服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阿娇当下便许诺道:“上师若能令陛下龙心回转,本宫赏你金千斤,田千顷!” 楚服一听大喜过望,忙躬身道:“小道必倾全力,令皇后与陛下和好如初!” 阿娇道:“上师尽管放手去做,有何需求,告知湘儿便可。” 楚服点头应诺,继而道:“小道此法还需皇后相助。” 阿娇不解道:“本宫?” “对。”楚服微微点头,继而蹙眉道,“此法需耗费小道十年功力,殊非易事。虽能令陛下心意回转,但须皇后将陛下衣冠着与小道之身,小道与皇后朝夕相对,昼夜作法,尔后合药服之同床而眠。九九归一,如此八十一日后方能奏效!” 阿娇闻言思忖半响未做声,楚服察言观色道:“皇后若是有所顾虑,小道…小道再寻他法。” “就如此吧。”阿娇下定决心道,“只要能令陛下重回本宫身边,任何事情本宫都愿一试。” ----- “夫人…”夜间采兮伺候着卫子夫睡下,轻声问道,“皇后在宫中暗行厌胜之术,夫人不打算告知陛下吗?”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我也一直在犹豫此事,这厌胜之术别说是宫里,就是民间都严令禁止,若是告知了陛下,只怕皇后难逃罪责。” “唉…夫人,你总是这般心善,可是皇后未必会领情啊。”采兮好声劝道,“今日皇后暗行巫蛊之术,他日又不知会想了什么法子来害夫人,夫人即便不为自己周全,也该为腹中的孩子和两位公主着想才是啊!” 采兮所忧卫子夫何尝不知,但是卫子夫终觉是由了自己,才间隙了帝后的年少之情,心中不免对阿娇怀有一份歉疚。想及此处,卫子夫心中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拍拍采兮手言道:“采兮,此事容我仔细思量。”采兮虽有担忧,但终是点了点头,欠身退了下去。 ----- 椒房殿中,阿娇与楚服正合用符水,阿娇道:“上师,如今距离九九八十一之期越来越近,陛下真能如上师所言,重回本宫身边吗?” 楚服道:“皇后之心,可感上苍,待九九八十一之期圆满,陛下必能龙心回转,与皇后重修旧好!” “皇后,皇后,不好了,陛下来椒房殿了!”宫中执事宦者慌忙过来禀道。 “陛下来了?”阿娇一听刘彻过来大喜过望,随即忙对楚服道:“上师,你就在此处,万不可发出声响,本宫这就出去迎接陛下。” 楚服点头道:“皇后快去迎接圣驾,小道自会安置!” 阿娇命人匆匆掩了殿门,急急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便遇上前来的刘彻,见刘彻带着一队兵卫前来,阿娇心中暗自诧异,上前见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刘彻道:“朕听宫人禀奏,皇后宫中有男子出现,皇后可曾看到?” 阿娇摇头道:“怕是宫人眼花了吧,椒房殿中何时有过男子出现?” “未免后患,朕看还是查一查的好,免得惊扰了皇后。”刘彻边说边示意兵卫进殿搜查。 阿娇一听刘彻要查殿,想起楚服还在殿中,心中一慌,忙道:“椒房殿中一向安宁,从不曾有外人走动,陛下难道信不过阿娇?” 刘彻道:“不是朕信不过皇后,有宫人向朕首告皇后宫中出现不明男子,朕亲自前来搜查也是为皇后安危着想。” “宫人向陛下首告?”阿娇陡然一惊,慌乱之下气恼道:“陛下要么不踏足椒房殿,要来椒房殿便是搜查,若是本宫不让又如何?” 刘彻见状心中更是起疑,不由沉下脸来道:“皇后非要如此胡搅蛮缠吗?莫非殿内真有见不得人之事?” 阿娇闻言压抑在心中的怒气顿时翻涌了上来,“陛下口口声声说本宫胡搅蛮缠,好!那本宫就胡搅蛮缠,不许搜!” 刘彻见阿娇专横至此,愈发气恼,对着未央宫兵卫道:“给朕好好搜查椒房殿!” 阿娇见状张开双手慌忙阻拦道:“不许搜!” 第四十二章 罢居长门 “给朕搜!”见阿娇行为如此反常,刘彻心中疑云大增,不顾阿娇阻拦,执意搜查。 不多久未央宫兵卫便搜出躲在偏殿,早已吓得抖如筛糠的楚服,兵卫见殿内到处悬贴着诡异的符咒,大惊失色,忙将其推出殿外,向刘彻禀奏道:“陛下,我等在偏殿搜出此名男子。” 刘彻一看楚服,身上着的竟还是自己的衣冠,不由大怒道:“好啊陈阿娇,朕听宫人首告你椒房殿有不明男子,朕还不信,如今你有何话说?” 阿娇何曾想过请来楚服会是这样的结果,顿时说不出话来。楚服早就吓得面如土色,瘫倒在地,见当今天子震怒,楚服更是魂飞九天,不住伏地叩头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刘彻已是怒不可遏,对着楚服厉声问道:“你身上的衣冠从何而来?” 楚服颤声道:“皇后,都是皇后让小道着得陛下衣冠。” “你这个妖道,明明是你向本宫索要陛下衣冠,如何反咬一口?”阿娇闻言怒极,望着楚服恨恨骂道。 “住嘴!”刘彻闻言怒火中烧,上前一把抓住楚服发髻,怒道:“你与皇后都干了何等苟且之事?”未等回答,不料手中发髻一松,楚服长发脱髻而出,随风飞扬,刘彻见状不由大惊道:“你竟是女子?” 楚服痛哭流涕道:“小女子楚服,既是女儿身,如何与皇后做得苟且之事?” 刘彻恨恨一甩,长身而立,不置可否。 兵卫上前道:“陛下殿内还在开坛作法,请陛下入移步一观。” 刘彻看了阿娇一眼,不发一言疾步走入偏殿。只见殿内到处张贴符咒,殿中设一香案,上置一香炉,一木桃剑,炉内尚有未焚尽的黄符。望着眼前这一切,刘彻脸色铁青抬腿将香案一脚踢翻,吼道:“来人,将皇后禁足殿中!” 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透着不可抗拒的冰冷,阿娇闻言好似中了邪一般,立在殿外定定的不发一言,兵卫上前道:“皇后,得罪了!” 阿娇置若罔闻,直到兵卫左右上前催促,方才像醒了一般,哭喊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刘彻颓然步出殿外,冷笑一声:“朕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好解释?” 阿娇心中千言万语,此刻舌头却像打了结,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看着瘫在地上的楚服,阿娇忙道:“楚服,你说,你说!” 楚服一激灵,仿佛醒悟过来,忙道:“皇后寻来小道入宫,让小道施法对付卫夫人,又让小道身着陛下衣冠,与她同床而卧,行五行之术令陛下回心转意。陛下,这都是皇后让小道做的,小道不敢不做啊,求陛下饶小道一命,饶小道一命!”边说边不断地叩头求饶。 “你…你!”阿娇气的说不出话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此时一名兵卫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上前启奏道:“陛下,请看此物!”言罢呈上手中物件。 刘彻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裹着衣服的木偶人,木偶的腹部被刺入了针钉,不看则已,一看刘彻大惊失色,忙问道:“此物从何得来?” 兵卫回道:“属下在椒房殿搜查,见几个宫婢举止古怪,逼问之下,在殿外桂花树下寻到此物。” 刘彻闻言脸色难看至极,汉室素来忌讳巫蛊之术,如今竟还在皇后的椒房殿内搜得木偶厌胜,这怎能不令他心生憎恨?刘彻又将木偶衣服一把扯下,只见木偶人的背部赫然刻着卫子夫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顿时满心憎恨转为眼中怒火熊熊,随即便将手中木偶对着楚服重重掷了过去,厉声喝道:“把这妖道拉下去,待原委查清立即枭首示众!” 楚服原想着把所有的事情推给阿娇刘彻能饶她一命,可是转眼间厌胜木偶又被搜出,顿时全身发软心中哀叹,猛然间听得刘彻说枭首二字,瞬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哭喊求饶着被兵卫拖了下去。 “传张汤入宫彻查此案,殿内所有人等,全部带走!”刘彻冷冷地下完口谕,望了一眼昏厥在地的阿娇拂袖而去。 ----- 刘嫖得知阿娇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大吃一惊,汉家天子素来忌讳巫蛊,宫中行蛊有过身死族灭的先例,而阿娇身为皇后却犯此大忌,刘嫖心中又急又怕,当下赶紧入宫向刘彻请罪。 “陛下,阿娇行此大逆之事,姑母实在愧疚难当,还望陛下能念在昔日情分上,饶过阿娇!”言罢,伏地泪流不止。 刘彻俯身扶起刘嫖道:“姑母昔日对朕的拥戴之功,朕一直记在心上,不会因阿娇之事牵连姑母和堂邑侯府。但皇后此行委实难逃罪责,朕思量再三,将阿娇褫夺皇后封号,安置在姑母献给朕的长门园中,吃穿用度不作削减,让她在里面好好反省,日后莫要再行不端之事。” “馆陶谢陛下厚恩!”刘嫖闻言感激不已,她知道刘彻已经还了她天大的人情。阿娇身为皇后在宫中开坛作法,行厌胜之术诅咒后宫嫔妃,如此行为抄家灭族都是应当,可如今仅仅只是被褫夺了封号罢居在长门园,堂邑侯府依然承爵位保留着昔日的体面,这样的处置还真算的上是轻之又轻了。 ----- “夫人,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暗自诅咒夫人,陛下都知晓了,眼下椒房殿知情的宫人都被带去了廷尉府。”采兮一边端上燕窝羹一边对卫子夫道。 卫子夫已经大腹便便,王太后又特意嘱咐过不用向她问安,故此平日里卫子夫连殿门都不出半步,听了采兮所言,她惊讶道:“巫蛊之事我并不曾告知陛下,陛下如何知晓了?” 采兮道:“夫人心善,不忍责难皇后,但皇后苛刻,终致天怒人怨。奴婢听说,因为琐事皇后重责了宫中侍婢,以致她不堪屈辱吞金自尽,自尽前她前去未央宫首告,皇后宫中有男子出现。陛下心疑亲自带人前去搜查,撞见了椒房殿内施法的道人,还搜到了埋在树下的厌胜木偶,陛下雷霆大怒,禁了皇后在殿中,又命人彻查此事。” 卫子夫徐徐点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皇后落此下场也是与人无尤。” “可不是…”采兮心有余悸道,“还好此事被人告发,不然若因厌胜之术令夫人受损,奴婢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好采兮…”卫子夫抿嘴笑道,“知道你关心我…” “那夫人今日一定要将采兮为你准备的羹汤喝完。”采兮笑道,将燕窝羹递了过去,“夫人一定要好好养着身子,替陛下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好!都听你的...”卫子夫接了过来,望着采兮相视一笑。 ----- 不久刘彻便下旨使有司赐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园。” 虽是伏夏时节,阿娇的寒意却凉到了心底:“不可能!陛下不可能这样对本宫!本宫要见陛下!” 宣旨的黄门侍郎道:“圣意难违,还请前皇后收拾一下前往长门园!”言罢转身离去。 “滚!”阿娇嘶叫道,“你们都给本宫滚出去!本宫要见陛下,要见陛下!”阿娇边喊边朝殿外奔去,一旁的执事黄门急忙朝着身边的小宦使了个眼色,小黄门随即上前拖住阿娇,执事黄门道:“前皇后,老奴得罪了!” “陛下,陛下…”阿娇哭喊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 自进了长门园后,阿娇便一言不发,整夜整日不喝不睡,枯坐流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少时与她相亲相爱的郎君,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建一个金屋子给她的少年郎,为何一转身就这般冷酷无情,连见都不愿再见,就将她独自一人扔在了这深寂的长门园中,多年的夫妻情分就这般戛然而止。她不相信!她也不愿相信!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她不断掐着自己的手背,好让疼痛使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都醒不过来? “阿娇…”长公主从门外看到这一切,早已是泪水涟涟,“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让母亲心疼啊!”刘嫖抱着自己的女儿泣不成声。 阿娇呆滞地看了一眼刘嫖,旋即垂眸怔怔道:“陛下不要我了,陛下这次真的不要我了…” 刘嫖强忍着泪水,柔声道:“阿娇,陛下不会不要你的,有母亲在,母亲一定会帮你的!” “真的吗?”阿娇闻言黯淡的眸子重又有了光辉,“母亲,你没有骗阿娇吧?” 刘嫖强颜欢笑道:“我的阿娇这么漂亮,陛下怎么会不要呢?听母亲的话,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来,陛下就会过来接阿娇走了!” “母亲…”阿娇累到了极点,心力交瘁的她不多久便在刘嫖怀中昏昏睡去。 刘嫖看着阿娇布满泪痕的脸,心中暗自拿定了主意。 第四十三章 千金求赋 “先生,小女阿娇因巫蛊之事被废长门,还请先生妙笔生赋,令帝后重修旧好!!”刘嫖令人呈上千金,语气恳切道。 见自己心尖上的女儿这番境况,刘嫖自然是剜心般的疼,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虽然只是区区一个郎官,但他的文笔冠绝京都,深为刘彻所看重,故此刘嫖不惜放下身段,亲自携了重金登门拜访。 司马相如见刘嫖亲自上门求赋忙深施一礼道:“窦太主言重,长卿何能,能得太主亲临求赋,若区区一赋能令帝后重修旧好,长卿自当效劳!”当即便唤来书童研磨,铺就白帛,略一沉思,龙飞凤舞,落笔锦绣。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太主,请过目!”司马相如一气呵成收笔言道。 刘嫖接过帛卷一看,顿时悲喜交加。悲的是阿娇在长门园的凄苦之形字里行间入骨入髓,令人见之伤心。喜的是写出了阿娇对昔日之情的难舍,如此情真意切,刘彻见了定然会忆起往昔的绵绵情意,对阿娇心生不忍,如此一来,二人和好也便可期了。 “先生妙笔卓然,馆陶受教!此事若能圆满,馆陶必亲自携了小女登门酬谢!”刘嫖满心欢喜,向着司马相如一礼谢过。 司马相如忙躬身道:“太主言重了!帝后年少青梅,十数载情意绝非他人可比,长卿亦不过是直言其实,能入太主之眼已是万幸,长卿何敢居功?” 刘嫖执了帛,心中生出无限憧憬。 ----- 出了司马相如府,刘嫖随即命人入宫请刘彻的近侍杨得意入府。杨得意因与刘嫖素无交往,骤然受邀心中虽感诧异,但由着刘嫖是当今天子的亲姑母,也不好推辞,便趁着休沐日来拜见刘嫖。 “老奴见过窦太主,不知太主唤老奴前来是为何事?”杨得意恭声问道。 刘嫖笑道:“杨常侍莫要多礼,快快请坐!来人,上茶!” 待杨得意坐定后,刘嫖道:“岁月不饶人啊,常侍在陛下身边也有十数载了吧?” 杨得意道:“老奴是先帝三年入的宫,先帝十年时见老奴办事尽心,便让老奴伺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如今算来亦有十八载了。” 刘嫖面上含笑,道:“常侍果然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想必常侍也知晓陛下与阿娇青梅竹马,年少定情。” 刘嫖此言并没有令杨得意意外,来之前他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原因,虽说受邀之事不能推辞,但若是让他去为阿娇求情,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刘嫖继续道:“馆陶素来快人快语,今日请常侍入府,亦是为了阿娇。”刘嫖“啪啪”两声,随即两名下人呈上数十个成色上好的金锞子,刘嫖道:“常侍,区区数十金还请你笑纳。” 杨得意忙离座躬身道:“谢太主美意,老奴万不敢受!” 刘嫖上前扶道:“常侍何须如此见外,馆陶之事并不难办。前几日馆陶求得司马相如新作辞赋一篇,素知陛下喜爱大人文章,故此想托常侍转呈于陛下。” 杨得意讶然道:“太主既得司马大人新作,为何不直接呈于陛下,反而要托老奴转呈呢?” 刘嫖道:“常侍应知楚服巫蛊之事,实不相瞒,此赋便是为阿娇所作,期盼陛下看到后能念起昔日之情,重接阿娇回宫。若是由馆陶呈上,恐陛下不肯相看,故此只得有劳常侍替馆陶代呈,以盼帝后重修往日之好。” 杨得意闻言思忖若是要让自己替阿娇求情,必为刘彻所诟,如今只是替窦太主转呈司马相如辞赋,倒也未尝不可。一来刘彻素喜司马相如文采,既有新作倒是可以一看。二来窦太主毕竟是刘彻的亲姑母,刘彻与阿娇说到底终是一家人,故此虽然阿娇在后宫行巫蛊之事,但刘彻也只是褫夺了皇后封号,并未深究罪责,由此看来刘彻也是心念旧情。再者自己眼下虽受刘彻看重,但毕竟日渐年迈也该为日后打算,既然窦太主有意相求,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将来帝后果真重修旧好,那也是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此想来,杨得意道:“若能令帝后重修旧好,老奴愿尽力为之!” 刘嫖闻言十分欢喜,忙不迭承诺道:“常侍,此事若成,馆陶另当重谢!” ----- 十月,河间王刘德入朝献雅乐,刘彻大悦,命太乐保存河间王所献雅乐,以备岁时演奏。杨得意趁机拿出司马相如辞赋,呈与刘彻道:“陛下,老奴得司马大人新作辞赋一篇,若能和之雅乐,当为绝唱!” 刘彻接过帛卷笑言道:“朕只知你与相如同为蜀人,想不到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杨得意不语,含笑立于一旁,只见刘彻打开帛卷一看,刚才的欢欣之情却渐为凝重所替,“杨得意,此赋你从何得来?”刘彻沉下脸,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杨得意一听猛然打个冷颤,凭他多年近侍的经验,他知道这是风雨前的征兆。“回陛下,此赋乃窦太主托老奴上呈陛下。”杨得意不敢有丝毫隐瞒,谨声答道。 刘彻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瞒着朕,与窦太主私相授受!” 杨得意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陛下,老奴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瞒着陛下与窦太主来往。前些时日窦太主派人入宫请老奴过府,太主言陛下素喜司马大人之赋,请求老奴将此赋呈与陛下,以期帝后重修旧好。老奴经不住窦太主一再恳请,便应了此事,老奴知错,还求陛下开恩!” “哼!”刘彻将帛卷掷于地上,冷声道:“窦太主既重托与你,你就去替朕回了太主,朕此生不入长门园,让她切莫再存此等心思!你既这般热心,明日起就不必伺候朕了,去永巷好生待着吧!” “陛下…”杨得意面有哀色,心中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 “太主,杨常侍来了!”刘嫖自重托与杨得意后,每日便在府中等候消息,听婢女来报心中欢喜不已,定是杨得意将事情给办成了。 刘嫖满面春风地步入正堂,“杨常侍,可是陛下心意已转?” 杨得意奉上上次窦太主赐予的黄金,冷冷道:“太主,你可把老奴给害苦了!” 刘嫖闻言一怔,不明道:“杨常侍此话何意?” 杨得意道:“太主所托之事,老奴已尽力为之,今日陛下让老奴给太主带来一言。” “请讲!”刘嫖看着杨得意神色不对,不由急道。 “陛下有言:此生再不入长门,请太主死了这条心!” “啊?”刘嫖一惊,怔怔地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道:“陛下当真这么说?” 杨得意道:“太主借老奴几个胆子,老奴也不敢擅传圣上旨意。” 刘嫖急忙将金子推了回去,好言道:“杨常侍,还望你念在阿娇和陛下幼时的情分上,帮我家阿娇说说好话,馆陶绝不会亏待了你!” 杨得意苦笑着摇摇头道:“太主,你太高看老奴了,老奴如今只是永巷的一名小宦,日后怕是连圣颜都难以得见了!” “啊?”刘嫖又是一惊:“陛下竟因此事竟责罚于常侍?” 杨得意冷笑道:“陛下天威难测,谁让老奴趟了这淌子浑水呢!太主,老奴话已带到,告辞了!” 言罢,杨得意转身出了堂邑侯府,刘嫖直直地楞在原地反复思量,此事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不但没有令刘彻回心转意,反倒惹的天庭如此震怒? 思索半响,刘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当年自己的母亲窦老太后专权,以至外戚干政长达数十年之久,此事令刘彻素来忌惮外戚与宫中之人私下相交,而自己却完全忽略了这点。让杨得意转呈帛卷,且不说所谓何事,单是此举便会令刘彻认为自己与宫中近侍私下来往,如此一来,不仅于事无补,反倒是碰了皇帝的禁忌,而杨得意被贬去永巷,也是意料中事了。 想到这里,刘嫖后悔不迭,自己聪明一世,为何这次这般糊涂?当真是关心则乱,此事一出,怕是帝后和好更是遥遥无期了。一想起“朕此生再不入长门园”的话,刘嫖就冷到了心底,即便是自己与杨得意私下来往,刘彻也不必迁怒于阿娇吧,至少两人青梅竹马,夫妻结发十数年,此生再不入长门园,你怎能绝情至此? “好你个刘彻,没想到如今你这般薄情,当初我把阿娇相托与你,当真是错了!”刘嫖跺脚恨恨自语道。 ----- 长门园中,阿娇日日梳洗打扮,等待刘彻接她回宫,远远见刘嫖的轿子到了园门外,阿娇欣喜不已地跑了过去:“母亲,可是陛下要接阿娇回宫了?” 刘嫖强颜欢笑道:“娇儿啊,陛下近来国事甚多,要过些时日才能接阿娇回去。” “哼!”阿娇恨恨道,“肯定又是卫子夫那个小贱人缠着陛下,看我回宫后怎么收拾她!” 回宫?阿娇,怕是你这辈子都回不去你的椒房殿了。刘嫖闻言心中涌过一阵悲伤,神色不觉微微一变。 “母亲,你怎么了,是不是一路过来太累了?快入内坐着!”阿娇看着母亲神色黯然不由关切道。 “许是坐轿子颠着累了,不碍事。”刘嫖抑住悲伤,微微笑道:“阿娇你是大汉朝的皇后,再入宫可莫要如此小心眼了,陛下会不喜欢的。” 阿娇微微脸红道:“知道了,母亲。” 刘嫖见阿娇一提起刘彻就一番小女子的模样,无边悲凉漫过了心底。只要还有希望,阿娇总是开心的,自己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第四十四章 知人论世 “啊!啊...啊!”豆大的汗珠顺着卫子夫的额头滚到了脸颊,采兮忙着拿锦帕不断给子夫擦汗,稳婆焦急道:“吸气,呼气,吸气,再呼气...用力...” “啊!”又一阵凌厉的叫声,刘彻在门外不停地踱步,焦急异常。 卫子夫这一胎甚为难产,几个时辰过去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太医宫女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刘彻看的心如乱麻,眉头紧蹙。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快去看看。”刘彻再次遣了宫婢入内一看究竟。 “哇...”宫婢还未来得及入内,就听内室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刘彻闻声哈哈笑道:“朕的皇儿终于出来了!” 接着稳婆与采兮跑了出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夫人为陛下新添一名小公主。” “小公主?”刘彻一愣,往前走的脚步明显滞了下来,因着卫子夫接连生下两位公主,这一胎被他和太后寄予了太多皇长子希望,可偏偏如今又是事与愿违,这令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内室中央大红锦帐高悬,卫子夫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锦床上,看着被乳母抱着喂奶的小女儿,她心中夹杂着说不清的感觉。虽有为人母的喜悦,但是一想到刘彻期待的眼神,卫子夫心中就没来由的失落。 “叩见陛下!”听见宫人叩拜,卫子夫强打起精神,但是身子太虚依然是坐不起来,刘彻走近忙按下卫子夫道:“不必多礼。”,看着一旁襁褓中的小公主,刘彻只言道:“子夫,辛苦你了。” 卫子夫见刘彻一脸失落,心中明白,强颜欢笑道:“子夫没用,未能替陛下诞下皇儿。” 刘彻摇摇头,惊觉自己失态,忙挤出笑容抱起小公主道:“都是朕的孩儿,朕都喜欢。” 偏偏这个小公主又是如此伶俐,刘彻抱到手上,她不仅不哭竟还张开了小嘴冲着刘彻笑,这下把刘彻逗乐了,心情顿时由阴转晴,笑道:“子夫你看,这个孩儿多乖巧伶俐,她好似认识朕,冲着朕在笑呢。” 卫子夫见状百感交集,心道,孩儿啊,你果真心疼娘,“陛下的孩儿,自然是亲近陛下的。”卫子夫柔声说道。 “好,好…哈哈!”刘彻放下孩子,对卫子夫道:“朕去向太后报喜,太后知道你难产,遣了几拨人来瞧过,这会估计正等的急呢。” 卫子夫俯首一礼道:“让太后忧心了,臣妾谢过太后。” “嗯...”刘彻笑道,“孩儿是朕的明珠,她一笑起来犹如天上的新月,朕赐名玥,号诸邑公主。”接着道:“卫夫人诞下小公主,赏黄金千两,绫罗百匹,珠钗玉坠各两副,錾花玉镯两个,红玉珊瑚一株。昭阳殿宫人照料有功,各自去少府领赏。” “谢陛下!”众宫婢齐声叩谢。 “谢陛下!”采兮望着卫子夫与小公主,心中喜忧参半。 ----- 皇室新添一名公主,本该是阖宫欢庆的喜事,不想王太后却是郁郁寡欢。皇后中宫无子竟求巫蛊,如今被废长门园,昭阳殿的卫夫人虽圣眷隆宠,却接连诞下公主。算来自己的儿子已登基十余载,但到现在连个皇子都没有,王太后想来便长吁短叹。 “太后,淮南翁主殿外求见。”宫人见王太后情绪不佳,小心上前禀道。 王太后敛了敛脸色,道:“宣!” 少顷,刘陵笑吟吟地随着宫人入殿,俯身施礼道:“陵儿听闻卫夫人诞下公主,特来恭贺太后!” 王太后闻言挤出一丝笑容,招手道:“陵儿有心了,来,坐下说话。” 刘陵依言跪坐了下来,王太后朝着宫人挥了挥手,宫人知趣的退了下去。“陵儿啊,哀家这话也就只能和你说说了,哀家这心里头不好受啊!”王太后颓下脸,唉声叹气道。 “太后这是怎么了?”刘陵假装不知,关切问道:“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王太后叹了口气,道:“卫夫人诞下公主,这本是件喜事,但奈何她已有两位公主,此番又是诞下公主…哀家…哀家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原来太后是为此事忧心…”刘陵感同身受道,“屈指算来,陛下登基已有十余载,如今中宫被废,后宫无子,难怪太后要忧心,此事若是落在陵儿头上,只怕更是要夙夜不寐…” “唉…陵儿啊,你能明白哀家就好,此事哀家都不敢在陛下跟前提起…”说着王太后又是一阵叹息,“这些年若不是前皇后妒意深重,陛下如今怎么会连个皇子都没有?” 刘陵陪着王太后蹙眉叹息一阵,望着王太后一脸的心事,心中暗想,若是自己能趁此机会将适龄女子送入宫中,岂不是对将来的大业有利无害?一来宫内有自己的暗线,宫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知道。二来若为刘彻看中,必要时吹吹枕头风,对自己能有莫大的作用。再者如今陈阿娇被废长门园,怎么能让卫子夫独霸后宫,有他人与之抗衡总比她一枝独秀的好。 如此想来,刘陵不由试探说道:“若是太后信得过陵儿的眼光,陵儿便替太后选几个品姿出众的家人子送入宫中,太后看如何?” “陵儿啊,终究是你最懂哀家的心!”王太后闻言展颜道,“此时若是哀家让陛下择家人子入宫,只怕他要多心,陵儿如此安排倒是恰到好处!” “唉…可惜哀家一直都想你与陛下亲近,不想陛下却…”提起上次纳选之事,王太后禁不住又是一阵摇头。 “太后,陵儿福薄,虽与陛下做不成夫妻,亦总是兄妹。然太后所忧之事关系江山社稷,陵儿会十二分心思对待,太后且放宽心。”对之前王太后避而不谈纳选之事,刘陵心中虽咒骂了数十遍,但此时面含微笑,十分大度并体贴言道。 王太后听后心中十分高兴,不由含笑道:“陵儿,哀家替陛下多谢你了!” 刘陵面上含笑谦辞,心中开始了新一轮的筹划。 ----- “啪!”一卷奏牍被扔在了地上,刘彻大怒道:“着实欺朕太甚!”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刚跨入殿中的卫青见状急忙躬身问道。 刘彻切齿道:“朝廷刚接边关信报,军臣单于又兴兵上谷,杀掠吏民,着实令朕痛恨!” “军臣单于自马邑回兵后,心怨朝廷设计诱陷,由此与我朝断绝和亲,且不时遣兵入塞侵盗。”卫青道,“陛下,匈奴之患已非一朝一夕,此患不除,只怕我大汉边塞永无安宁之日!” 刘彻蹙眉颔首道:“卿此言不差!朕久欲出兵征之,奈何朝中多事,又连年通道西南夷,未暇兼顾。但匈奴之事情势如此,已不可再拖,朕虽意欲出兵,但放眼朝中,可堪大任者少这又少,亦是令朕忧心之处!” “陛下!”卫青沉声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卫青虽不才,愿为陛下前驱!” 刘彻闻言赞许道:“仲卿年少奋勇,其志可嘉,朕很是欣慰!如今要迎击匈奴,但你并无行军作战的经验,如何为之?” 卫青道:“陛下,昔年组建期门军之时,韩大人曾命人教导过卫青兵法,卫青虽无实战经验,但有一腔报国热血,愿为百姓计量,替陛下分忧!” “好!”刘彻赞道,“此事容朕仔细思量,再行决定!” ----- 东方初晓,值了一夜宿卫的公孙敖神色疲惫地望向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 昭阳殿卫夫人诞下公主,他真心替她高兴,这些年匆匆而过,他曾经很努力的去忘记过她,但越是用力,却越是真实的记得和她有关的心思。零零散散的片段总在脑海中浮现,深深浅浅地替他回忆着当年,也曾恨过自己,为何这般没用,她早已不是当年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如今的她高高在上,是为卫夫人。他不敢,也不能,对她再存那份心。 “公孙兄!” 公孙敖循声见是卫青,忙收起心思拱手道:“卫青,你怎么来了?” “陛下命我早朝廷议后去承明殿见驾。”卫青见公孙敖神色疲累,不由关切道,“公孙兄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公孙敖道:“许是吹了一夜凉风,不碍事。这些时日朝堂廷议皆与匈奴有关,陛下急召你,可是为此事?” 卫青点头道:“近来陛下常为边患忧,陛下欲出兵迎击,接连几日廷议皆是此事,是和是战,就看陛下如何裁决了。” 公孙敖道:“依着陛下的心性,公孙看战大于和。” 卫青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若陛下决定出战,卫青愿披甲出征,替陛下扫除边患!” 公孙敖闻言忙道:“此事如何能缺了公孙?” 卫青惊喜道:“公孙兄难道也有此念?” 公孙敖点头相应,心道,这如何不是让自己解脱的好方法,即便战死沙场也比在宫里让自己泥足深陷的好。卫青浑然不觉公孙敖心思,只喜道:“若是你我兄弟可以并肩杀敌,当真痛快!” 公孙敖拍着卫青肩膀笑道:“男儿就当如此!” ----- 果然过了不久,刘彻便下旨选拔出征将领,经过几轮比试,卫青与公孙敖均在入围之列。最后是殿试,由皇帝亲自主考,刘彻端坐九龙宝殿,问道:“何谓主将之道?” 卫青列殿回道:“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 刘彻又问:“匈奴与我大汉交战数十年,此番出征,如何用兵?” 卫青答道:“兵形像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好!”刘彻击掌称赞,继而向公孙敖问道:“你有何才能堪当将才?” 公孙敖答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自小在义渠长大,能骑善射,对匈奴习性尤为了解,臣愿为陛下先驱,扫平匈奴!” “好!为将者,不外乎智信仁勇严,卫青,公孙敖,听令!” “卫青,朕拜你为车骑将军,领兵一万,直出上谷。公孙敖拜骑将军,兵出代郡。” “谢陛下!”卫青与公孙敖相视一笑,叩首谢恩。 “李广,公孙贺出列!”殿内武将行列,李广将军与公孙贺将军虎步上前,俯身听旨。 “朕拜李广为骁骑将军,兵出雁门。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兵出云中。卫青、公孙敖初次出征,两位将军要对他们悉心教导,培养大汉后起之秀。” “诺!”李广、公孙贺沉声应道。 “尔等四路人马分道前进共击匈奴,朕与群臣在未央宫等候捷报!”刘彻的帝王雄心在此时一展无遗。 “诺!”声音回荡在未央宫中,几十年来与匈奴战战和和,和和战战,如今当以一战一雪前耻! 第四十五章 披甲出征 昭阳殿门前,卫青踌躇了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踏入殿中,当日卫子夫得知他要领军出塞迎击匈奴时,虽有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忧,那一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了卫青眼前。 “弟弟为国出征是好事,姐姐本当支持,只是沙场乃九死一生之地,姐姐…姐姐实在是不放心…” “姐姐,保家卫国本就为男儿责任,即便是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但是姐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珏儿、珺儿、玥儿都尚小,怎能让她们没有舅父呢?”卫青好声言道,努力想减少卫子夫的担心。 见卫子夫低头不语,卫青又宽慰道:“姐姐放宽心,此次陛下安排了四路人马迎击匈奴,兵出雁门的李广李将军自是不必多说,我大汉朝赫赫有名的飞将军,光是名号就令匈奴闻风丧胆。兵出云中的公孙贺将军姐姐可能并不熟悉,他的父亲公孙浑邪乃是先帝时的陇西太守,曾参与平叛七国之乱并建有功勋被封平曲侯,公孙将军为将门之后,自是虎父无犬子。还有公孙兄长,他领军兵出代郡,姐姐知道公孙兄长出身义渠,对匈奴人的习性自是十分了解,有他们和我一道出征,姐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正想着不觉已走入了内殿,“采兮,姐姐在吗?”卫青见只有采兮在殿内,不由问道。 采兮见是卫青来了,忙道:“夫人刚才还在,奴婢这就去找夫人。”正说着,卫子夫拿着一个包袱走了出来,卫青道:“姐姐!” 卫子夫见是卫青,含了一丝笑迎了上去,“青儿!” “姐姐…”卫青徐声道,“姐姐,大军两日后开拔,卫青特来向姐姐辞行!” 没有出现卫青预想中的伤感场面,卫子夫只递上包袱,柔声道:“青儿,姐姐给你做了两套衣裳,你第一次领军出征,一定要万事小心!” “姐姐…”卫青心中一热,点头道:“姐姐放心!” “还有这个…”卫子夫从挂在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道平安符,问向卫青道:“幼时母亲给我们求的平安符,你如今还带在身边吗?” 卫青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拿出里面的平安符道:“姐姐,在这里。” 两道平安符靠在一起,犹如他们小时候相亲相爱的模样,“母亲,请你保佑弟弟平安归来。”卫子夫握着平安符,轻轻念道。 卫青握紧平安符,沉声道:“姐姐,母亲一定会保佑我平安归来!” 不久,四路人马各自率领一万骑兵分道出击匈奴,由于飞将军李广的名声在外,他刚兵出雁门就遭到了匈奴数支主力部队的围攻。匈奴合兵十万余众对抗李广一万骑兵,李广虽然勇猛善战,但奈何敌我众寡悬殊终难取胜,部下兵士亦死伤过半。匈奴势如潮涌,将李广四面围住,李广心急如焚东冲西突依然不能脱身,军臣单于素闻李广之名,得知他被困急忙传下命令,务必生擒李广送入营帐。 李广战到力竭,多处受伤无力抵抗,匈奴见状一拥而上,竟将李广生生擒住,底下剩余兵士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将被擒,不得已收兵退回数十里驻营扎寨。 匈奴首战告捷且擒住名将李广,大军凯歌而返。李广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马背上,眼看离匈奴大营越来越近,李广心中越发焦急,猛然间心生一计。 “哎呦!”李广突然大喊一声跌下马背,领头的匈奴闻声勒住马头查看究竟,见李广手脚被绑跌落地上,领头匈奴思忖片刻道:“李将军乃是大汉名将,如今虽被我等擒住,但身有重伤料也无法逃脱,尔等将李将军松绑置于绳网之中,系在两马之间慢慢行走。” 匈奴应声将李广抬起并除去绳索,放于两个马匹间的绳网中继续前行,李广卧在网上一看,前后左右都是匈奴围守,要想脱逃并非易事,索性闭目休息,伺机而行。 大约行了十余里路,李广偷眼向四周看去,瞥见身边有一个匈奴少年,正悠然自得骑在马上。李广急忙纵身一跃跳上那少年的马背,一手将少年推落马下,一手夺下少年手中的弓箭,随即勒转僵绳,用力挥上数鞭,那马儿便拉开四蹄,向南急驰而去。 匈奴出其不意,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调转马头从后追赶。李广回头一看,尘埃四起,估摸着后面追兵来了数百人,而自己单身匹马,如何抵敌,只得加鞭催马前进。好在坐骑得力,匈奴多数追赶不上,也有数十人乘坐好马,渐渐追近,李广便弯弓射箭回射追兵,追兵应弦而倒,唬得其余众人不敢近身。李广且行且射,一直行有数十里路,正好与部下残兵相遇,匈奴追赶不上只得回去,李广这才得以逃脱。 公孙贺从云中出兵,位置离雁门最近,由于匈奴兵力大部分被调去合围李广,所以一路过去反倒没有遇见匈奴部队,转了一圈之后只好按兵不动,退回长城以内。 公孙敖从代郡出兵后不久便遇到了匈奴部队,一番激战后折损了七千名骑兵。因大汉与匈奴在边境往来贸易,便设立了互市,互市附近聚集了大量的匈奴人,代郡在位置上距离互市较近,公孙敖眼见不能取胜,赶紧带领残余兵马退回了长城之内。 ----- 卫青从距离互市最远的上谷出兵,同样一路过去没有遇到匈奴部队,再往前就是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了。据探查的哨兵回报,由于匈奴主力合围李广部,眼下他们的祭天圣地倒是兵力空虚,是继续北上直捣龙城,还是保守起见退回长城之内,卫青陷入了沉思。 由于以往都是匈奴主动挑起战端,朝廷这次四路出击并没有明确的作战目标,只是针对军臣单于的挑衅还击以颜色,以示我大汉不可侵犯之决心。如今一万骑兵已出上谷,兵行数百里,耗资巨大绝不可空手而归,既然龙城空虚,何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快速奔袭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想及此处,卫青心中定下了目标。 因龙城在鄂尔浑河以西,大军如今已行至浚稽山,浚稽山在鄂尔浑河以南,卫青计划取道山中小路,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大幅缩短直线距离,而且更加隐蔽,偷袭龙城后可以迅速返回营地。 计划定下,卫青着手开始实施。 浚稽山终年山雾笼罩,地势险峻,陡峭难行。卫青虽一早备下地图,但山中岔路极多,大军入山行走不过三十里地便迷失了方向。卫青心想这么多人在山中兜兜转转也不是办法,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耽误不少时间,不如自己带人先行探路,沿途作下记号,如此大军跟着记号走也就容易多了。 拿定主意,卫青便传下命令,大军停止前行,就近选一块平整开阔的山地扎营待命。自己则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带上干粮和水,先行出发探明路况。浚稽山树木繁茂,岔道极多,卫青将人员分为四组,每组二人,以大军扎营处为起点,用红绿蓝青四色布条沿途做记号,这样即便哪一组前路不通,亦可沿先前所作记号返回营地。 分配妥当后,卫青便带上一名兵士出发了。约莫过了二个时辰,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乌沉沉的云朵浮在半空中,天空黑的像泼了墨的罩子,笼着整个浚稽山。 卫青看天色有变,对随行的兵士道:“不好,看样子有场山雨要来,赶紧找地方躲雨。”话音未落,噼噼啪啪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打在身上生生作疼。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雷声大作,顿时倾雨如注。 二人急着寻地方躲雨,未料山道交叉,雨雾笼罩下更是晦暗不明,一不留神两人竟走岔了道。眼见不远处似有一个山洞,卫青兴奋朝兵士喊道:“快!前面有个山洞,先进去避过雨再走!” 疾步跑入山洞,卫青长吁一口气道:“这雨下得可真大!”半响不见回应,卫青转身一看这才发现山洞中除了自己,竟是空无一人,兵士早已不知何时与自己走散了。眼见洞外的雨水越下越大,无半分止歇之意,卫青只得就地坐下,寻思待雨停后再出去会合。 山雨哗哗地下着,不觉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看着雨势不减,卫青心中不由焦急了起来,这山路白日已是崎岖难辨,如今又下了场大雨,只怕到了夜间更是泥泞难行。眼下两人又走散了,若是不能在天黑前会合赶回营地,深山中孤身一人过夜会是极不安全。 想及此处,卫青也顾不得下雨,凭着记忆,一路寻找一路返回。卫青这一组是以青色布条为记,卫青寻思着只要能沿途找到青色标记,便就有机会与走散的兵士会合,如此一来循记返回营地也是轻而易举了。 雨倒是小了很多,只是天色也越加昏暗,每条山路看起来都相差无几,凭着目力难以寻到沿途所记,卫青不免焦虑愈深,若是自己不能安然返回营中,怕是会生出不少变数来,自己首次带兵出征,断不能出现如此状况。 卫青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放眼环顾四周,周边一边寂寥,深山中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四处灌木丛生掩盖着几条羊肠小道。卫青记得自己是从南面入山,大军亦是在南坡山脚扎营,只要找到通往南坡的道,问题应该会迎刃而解。 卫青抬望眼细看南边山道,蜿蜿蜒蜒纵横交错,暮色中显得分外苍凉,竟也不知哪条道曲曲折折后能通往军营。卫青不禁长叹一声,心下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余光竟不觉瞟见前方山路似有人影缓缓前行,莫非是与自己走散的兵士?卫青心中大喜,急急奔上前去。 走近一看,人影哪里是什么兵士,分明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负林中砍伐下来的木柴,沿着山道徐徐前行。 “敢问老伯,可知哪条山道通往南坡?”卫青看老人打扮该是此处山民,便上前施礼问道。 老人闻声停住脚步,抬眼见卫青一身汉军打扮,问道:“将军是汉人?” 卫青心想自己这身装束瞒不了人,于是坦然道:“在下卫青,正是汉人,天降暴雨,在下与同伴走散,寻路至此,还请老伯能指点迷途。” 老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天色,言道:“此处距离南坡约有四十里路,如今天色已晚,看情形晚间亦有一场大雨。老汉姓萧,单名一个随字,祖上亦是汉人,前面不远就是老汉草屋,若是卫将军不嫌弃,可将就住上一晚,明日再行。” 卫青深施一礼道:“多谢老伯好意,怎奈卫青出军营已久,怕是军中挂心,还请老伯指点,令卫青尽早回营。” 萧随道:“卫将军,并非老汉不助将军,老汉在这浚稽山数十年,此山岔路极多,一到夜间更有野兽出没,晚间一旦降雨,将军必然迷途。将军还是听老汉之言,莫要为了赶一宿路,反倒丢了性命。明日一早,老汉去林中砍伐,带将军返回南坡如何?” 卫青听萧随之言在理,眼下状况确实只能如此,便上前将萧随背上的木柴移到自己肩上,道:“老伯,如此卫青多有打扰了,此柴卫青来担即可。” 萧随也不推却,只声谢道:“有劳将军!” 第四十六章 初露锋芒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前方山腰现出两间草屋的轮廓,暮色中屡屡炊烟飘散在山间,令卫青心中一动,不由想起了幼年时曾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卫将军,前面便是老汉的草屋,今日要委屈将军了。”萧随手指不远处的草屋向卫青道。 卫青道:“承老伯留宿,深山野岭中卫青有一处栖身已是万幸,何来委屈?” “父亲,你可算回来了!”还未到草屋,一位娟秀的姑娘就迎了上来,虽是布衣荆衩,却是颜容清丽,有如出水芙蓉,有着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看见随行身着盔甲的卫青,高大英武,身负薪柴立于一旁,不由讶异道:“父亲,这位是?” 萧随笑道:“岚儿,这是大汉朝的卫青将军,他在山中迷路,今晚在咱们家住上一宿。” 萧随对卫青道:“卫将军,这是小女天岚。” 萧姑娘上前欠身施礼道:“天岚见过卫将军!” 卫青见萧姑娘上前,只觉心跳加速,手心生出一把汗来,俏丽女子卫青也见多了,竟没有今日的状况,卫青一笑掩过窘迫:“卫青多有打扰!” 卫青一笑,亦在萧天岚心中划过一圈涟漪,不由地垂下眼眸来。萧随倒是未发觉异样,笑道:“岚儿,你去后屋把为父酿的米酒起出招呼卫将军。”姑娘含笑应声,福了一福便往后屋而去。 萧随道:“卫将军,乡野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卫青放下木柴,拱手道:“多蒙老伯留宿,卫青已是感激不尽!” 萧随爽朗笑道:“卫将军,请!” 进入屋内,卫青见屋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临窗一张木桌早已被摩挲光滑,一看便知是多年之物,桌上二三小炒,虽是寻常乡野菜蔬,但色泽相配甚为悦目,使人见之便生举箸之心。 姑娘捧来米酒置于桌上,老汉揭开封纸,只闻一阵扑鼻醇香,卫青不禁赞道:“好酒!” 萧随笑道:“卫将军真是识货之人,这坛子米酒是老汉三年前所酿,埋于后屋檐下,如今正是醇厚之劲,来,卫将军,满上!” 姑娘一旁道:“父亲,不知今日卫将军到此,吃食少了些,我再去备些过来。” 萧随边斟酒边道:“岚儿,前些日子晒干的野兔肉再烩些过来,拿与将军佐酒。” 姑娘抿嘴笑道:“好。” 卫青礼道:“有劳萧姑娘!”抬眸处正好迎上萧天岚清如泉水的目光,四目交汇,天岚忙低首欠身离开。 饮下两碗酒,萧随问道:“卫将军,老汉唐突相问,汉军此行可是偷袭胡军?” 卫青一惊,忙道:“老伯何出此言?” 萧随微微一笑道:“浚稽山山势险要,陡峭难行,西北方却与胡人祭天圣地龙城相接,大军入山想必不是骑马行猎吧?” 卫青闻言忙离座俯身拱手道:“萧老伯有恩卫青,卫青不敢相瞒,然此事关系重大,还望老伯切勿泄露!” 萧随起身扶起卫青道:“卫将军勿要忧心,老汉祖上原是赵人,后与族人为避楚汉之争躲入山中,初来此地时有七八户人家,时长日久死的死,搬的搬,竟只剩下老汉一户独居在此。前些年拙荆过世,老汉便与小女天岚二人相伴度日,老汉既为避世,又如何会再入是非,卫将军大可放心!” 卫青道:“匈奴在我大汉边境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圣上此次出兵匈奴,也是为还百姓安宁!” 萧随道:“卫将军忧心百姓,老汉敬佩。老汉在山中多年,识得一条捷径可通往龙城,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卫青大喜,随即摸出怀中地图,铺于桌上,道:“老伯请看,此乃浚稽山地图,可否请老伯指点一二。” 萧随拿起地图细细看来,看罢寻来一支黑炭,将其头部削细,在地图上仔细标出路径,为免大军绕路,萧随又在容易走错的岔路口做上记号。 卫青接过地图连声道谢,萧随罢罢手道:“老汉一介乡野,能助将军老汉高兴之至。”正言着,天岚端来热腾腾的野兔肉,萧随笑道:“来的正好!来,卫将军,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夜间,果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听着雨水打在棚上的声音,卫青的心从未如此安宁,对于即将到来的一战,他充满期待。 次日一早,萧随便带着卫青返回南坡,途中正巧遇见前来搜寻卫青的一队兵士,得知大军一夜安然。卫青与萧随道别后,随兵士一路返回营中。 回到营中后,卫青立即召集人员重新部署,按萧随所指路线往龙城而行。 大军三日后顺利出了浚稽山,距离浚稽山脚百余里地便是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卫青派出一队探子再去龙城探查情况,大军则在山脚扎营待命。一日后探子前来回报:军臣单于率军攻打汉军,余部亦去增援尚未归来。 卫青得报当下便作部署。是夜,月黑风高,卫青率大军夜间行军,奇袭龙城,杀匈奴一个措手不及,当下斩杀匈奴七百余人。兵贵神速,偷袭龙城得手后,卫青即刻撤兵,未免和回营的匈奴主力正面交战,卫青仍取道浚稽山,曲线返回营地。 返回途中,卫青念及山中的萧氏父女,若是匈奴找不到大军踪迹,万一要搜查浚稽山,如此一来只怕要殃及他们父女二人,不若将他们带回长安,亦好护他们周全。拿定主意,卫青传令大军照计划行路,自己则带上两名兵士前往草屋,在约定时辰内浚稽山南坡与大军会合。 卫青到达草屋却见萧随面色枯黄躺于炕上,于数日前相遇之状大相径庭。从萧天岚口中卫青得知在自己走后不久,萧随在林中砍柴时不慎摔下山坡,摔断了左腿,全身亦是多处伤痕,待挣扎爬回家中时,已是奄奄一息。这几日更是滴水不进,人也时不时昏厥过去,看样子怕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半响,萧随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嘴角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父亲,卫将军来看你了…”天岚已是泣不成声。 卫青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强颜道:“萧老伯,卫青来了!” 萧随看见卫青在侧,拼力要坐起来,口中含糊不清道:“卫…卫将…军…” 卫青急忙扶道:“老伯,卫青在,卫青在!” “请…请你…好生…照…顾…岚儿…”萧随的每一个字都似在透支着最后一点气力,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息。 卫青含泪点头道:“老伯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萧姑娘。” 萧天岚泪流满面,上前握住萧随双手泣声道:“父亲,你不能离开岚儿啊!” 萧随无神的眼中似有泪滴,他含笑把天岚的手放在卫青手中,头一歪,带着放心的笑缓缓闭上双眼。 “父亲…父亲!”萧天岚顿时痛哭失声。 “老伯…”卫青眶中噙着泪,自己与萧随相识不久,音容笑貌尚在眼前,未料短短数日光景,竟天人永隔,这情形如何不让他难过? “父亲…父亲!”萧天岚的心如撕开一般疼痛,这些年自她母亲过世,仅剩一个老父相依为命,如今这世上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极度伤心之下,竟昏厥了过去。 “萧姑娘…”卫青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天岚,“快去盛些水来!”卫青忙向门外的兵士喊道。 喂了一些水下去,萧天岚才缓缓地醒了过来,“萧姑娘…”卫青关切道。 萧天岚一睁眼,迎上卫青关切的目光,见自己正靠在卫青怀中,顿觉窘迫,忙坐起身低声谢道:“多谢卫将军。” “卫将军,要起行了,晚了怕是要误了会合。”兵士听见萧天岚醒来,入内提醒卫青。卫青点点头,向兵士道:“我知道了,你们在外面等我。” 萧天岚见兵士催促,料想卫青定然有事在身,便向卫青道:“卫将军有事先行,莫要在此耽搁了时辰。” 卫青道:“萧姑娘,卫青此行是要接你父女二人同去长安,未料萧老伯竟逢此祸事。” 萧天岚哀切道:“卫将军好意,天岚谢过。如今家父辞世,天岚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此陪伴父亲。” 卫青好声道:“萧姑娘孝心可感,卫青只恐不久匈奴人追兵至此会殃及姑娘,卫青答应你,将来必同姑娘一道返回此处拜祭令尊,可好?” 萧天岚本是明理之人,听卫青此言情知事态严峻,加之父亲临终将自己托付卫青,便也点点头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卫青喊来兵士,在后屋檐下挖下大坑,简单立了一个坟茔,卫青在墓前叩首道:“萧老伯,卫青得你相助大破龙城,未料你骤然辞世,卫青虽是心痛,但眼下追兵将至,只能先带萧姑娘离开此地,待来日卫青再看你。” “父亲…”萧天岚含泪叩首道:“女儿未能尽孝,待来日女儿必来上香,父亲,你一人在黄泉路上走好…” “萧姑娘节哀,莫要伤了身子。”卫青心中不忍,好声安慰道。 萧天岚拭去眼泪,哽咽道:“卫将军稍等片刻,天岚收拾几件衣物便可走了。”言罢起身,卫青轻轻点头,眼中尽是关切,柔声应道:“好!” 第四十七章 崭露头角 “陛下,卫青果真打了胜仗?”昭阳殿中,卫子夫闻言又惊又喜。卫青首次带兵出征,她本就牵肠挂肚,这些时日各路人马出征失利的消息接连传来,更是让她忧心忡忡,如今骤然听闻卫青立下军功,一时之间倒有几分不信了。 刘彻哈哈大笑,道:“朕几时骗过你?” 看着卫子夫将信将疑,刘彻笑道:“卫青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他率兵奇袭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斩杀匈奴七百余人,为大汉立下赫赫战功。子夫,你可是送了一位大将给朕啊!” 卫子夫谦辞道:“卫青得以立此战功,都是陛下调度有方,臣妾何敢居功?” “哈哈哈,说的好!待卫青还朝,朕定要重重嘉奖!”刘彻龙颜大悦,眉宇间尽展笑意。 -----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年无疆,长乐未央!!”宣室殿内,百官叩拜朝颂。 刘彻坐于金殿之上,十几年前初登大宝,他还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如今的他是俾睨天下,真正掌握大汉命脉的九五之尊,“众卿平身!” “谢陛下!”群臣恭恭敬敬起身,一个个俯首细听天言。 “车骑将军卫青首战告捷,大破匈奴祭天圣地,朕心甚慰!什么匈奴不可战胜?那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大汉朝定要还匈奴以颜色,立我大汉国威!” 群臣齐声贺道:“臣等恭贺陛下!” 刘彻颔首笑道:“卫青上前听封!” 卫青虎步出列,下跪听旨:“末将在!” “车骑将军卫青大破龙城,进封关内侯,赐府邸,秩比二千石,食邑三百户,另赏黄金千两,以彰忠勇!” “臣叩谢陛下隆恩!”卫青躬身谢恩,退回朝列。 刘彻环视殿下群臣,问道:“廷尉府对李广可有决断?” 廷尉张汤出列躬身启奏道:“回陛下,廷尉府对李广部进行清点,李广部死伤者计八千余人,损马匹六千余骑,依律当斩,然李广愿以币赎刑,还请陛下示下!” 赎刑始于上古,但历代制度不尽相同,上自死刑,下到杖、笞刑,都可以以钱财赎罪责,故此听闻李广愿以币赎刑,刘彻蹙眉微微颔首道:“李广征战多年,竟为匈奴所捉,其部下亦死伤者众,念在他多年为国,准以币赎刑,去骁骑将军职,贬为庶人。”紧接着又问道,“公孙敖部清点如何?” “回陛下,公孙敖部死伤者七千余人,损马匹三千余骑,依律也当斩。”张汤回禀道。 见张汤并未提及公孙敖愿以币赎刑,卫青心中不由急了起来,公孙敖领军兵出代郡,眼下损失惨重依律当斩自是应当,但他不可能不知道以币赎刑之制,但是瞬间卫青立即明白过来,李广在朝多年自是薄有积蓄,但公孙敖入朝不过区区数载,又何来如此大一笔钱财?未等刘彻下旨,卫青急忙出列道:“陛下,臣卫青愿替公孙敖以币赎刑。” 刘彻见状,微一思忖点头道:“既然关内侯愿替公孙敖以币赎刑,朕准了!” “张汤!”刘彻道,“着廷尉府折算公孙敖战损,以币赎刑,去公孙敖骑将军职,贬为庶人。” 张汤恭敬应诺。“多谢陛下!”见公孙敖死刑免除,卫青心中才安定了下来。 “公孙贺部虽无战损,却劳而无功,去轻车将军职。”刘彻道,“尔等享朝廷俸禄,理当为朝廷分忧。有功者,朕必赏,有过者,朕必罚,尔等谨记!” 百官齐声应道:“诺!” 下朝后群臣三三两两散去,一个小黄门喊住卫青,道:“卫将军,陛下口谕命将军前往内殿见驾!” 卫青俯首行礼,谢过近侍,“有劳内侍通传,卫青即刻便去。” 内殿之中金兽焚香,刘彻满脸笑容道:“卫青,你此番出征立下这等大功,朕甚是欣慰,韩嫣果然没看错人!” 卫青讶然道:“韩大人?” 提起韩嫣,刘彻敛起笑容,一脸凝重,“韩嫣此前多次在朕跟前褒奖你,说你不但骑射娴熟还对行军布阵之法极有天赋,只可惜他遭人所害,但朕却无能为力!否则有你们二人在朕身边,朕也宽慰许多。” 提起韩嫣,刘彻仍是伤感不已,卫青好言安慰道:“陛下勿要自责,陛下对韩大人之心,韩大人岂会不知?如今韩大人虽然不能再追随陛下,但陛下还有臣卫青,卫青定然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所望,韩大人所托!” “好…好!”刘彻微微动容,颔首道:“龙城之战虽是你首战却能大捷而归,令那匈奴的军臣单于锐气大挫,替朕好好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朕甚是欣慰!” “龙城一战后,朕料想那军臣单于定会报复,卫青,你要做好匈奴来袭的准备!”刘彻正色嘱咐道。 汉匈之战持续了近百年,迄今为止大大小小的战役中龙城之战是最扬眉吐气的一次,匈奴单于又岂会不怒?而龙城一战虽然取胜,但敌我双方的作战实力依然存在落差,这也是令刘彻担忧的地方。 “陛下放心,臣必然时刻保持警惕,兵不卸甲,枕戈待旦!若军臣单于敢带兵来犯,臣必然还击以颜色!”卫青沉声应道。 “好!”刘彻拍着卫青肩膀展颜道,“你有这番话,朕就放心了!自你出征后,你姐姐日夜挂心,如今你得胜还朝,快去昭阳殿见见她吧!” “诺!”卫青感激道,“多谢陛下眷顾!” ----- “呕…”卫子夫突然间一阵反胃,禁不住呕吐不止,采兮忙用鎏金钵盂接住,抚着卫子夫关切道:“夫人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徐太医过来看看!” “姐姐,你怎么了?”卫青步入殿中见卫子夫俯身呕吐,疾步上前问道。 卫子夫低头罢了罢手,“我无妨。”片刻止了吐,漱过一口清水,方欣喜道:“青儿,你可回来了!” “姐姐…”卫青道,“姐姐身体不适,让采兮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好!晚些时候让采兮去请!”卫子夫含笑点头,道:“这几日甚是炎热,许是我多吃了寒瓜,腹中不适方会如此。青儿,你这一路可还安好?” 卫青依着卫子夫跪坐了下来,道:“让姐姐挂心了,青儿一路安好。” 接着卫青便将这一路行程细细道来。听闻卫青山中迷路,卫子夫一时焦虑;听闻卫青路遇萧随,便一时展颜;听闻龙城告捷,便一时欢欣;听闻萧随病逝,便一时伤心不已。“青儿,那萧姑娘现在何处?”卫子夫问道。 “姐姐,陛下在甲第区赐给卫青一处大宅,萧姑娘如今暂居于此,只是她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多有不便…” 卫子夫笑道:“青儿你年纪也不小了,那萧姑娘与你年纪相仿,姐姐看不如…”话未说完,卫青便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她父亲刚刚病逝,我岂能乘人之危?” 卫子夫见状眼中盛满笑意,道:“看弟弟如此心虚,心中该是对萧姑娘有意吧?” 卫青低头红脸呐言道:“姐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身为姐姐操心弟弟的婚事也是应当。”卫子夫笑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不是说她姑娘家跟着你有所不便吗?不如让她到宫中陪伴我几日,我也好问问她的心意。” “这…”卫青面色为难道,“不知萧姑娘是否愿意入宫…” “此事好办!”卫子夫微一思忖便道,“你就说姐姐这段时日身子不好,你不能时刻陪伴照料,让她代为照顾我几日。” “这,可以吗?”卫青听着就觉得措辞太过虚浮,“姐姐在宫里自有宫人照料,我这么一说,岂非…”卫青连连摇头。 “岂非…什么?”卫子夫抿嘴笑道,“岂非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对吗?” “是啊!”卫青点了点头,道:“姐姐也如此说,还让我怎么开口?” “所以啊,这也是试探她的心意呀!”卫子夫笑道,“若她无心于你自然一听便会拒绝,若是有心自然不会拆穿,青儿,此事就听姐姐的吧!” 卫青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在昭阳殿中摇下一地的金碎,和着北窗徐徐的凉风,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 “恭喜陛下,恭喜夫人,夫人已有身孕一月有余。”太医徐广年为卫子夫细细把过脉象后,俯身向刘彻道贺。 “当真?”刘彻喜不自禁。 “回陛下,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当是有孕无疑。只是夫人诞下三公主不及半年,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次有孕若不注意怕是要伤了气血,待臣为夫人配些调理的方子,细细调养才好。” “准!无论是何名贵药材,只要对夫人身子有益你尽可配来,若是太医署没有,你直接向朕禀奏便是。” 徐广年恭声应道:“诺!” “子夫,卫青刚替朕立下龙城之功,你又怀上朕的龙子,当真是天佑我大汉!”刘彻看着卫子夫,眉眼间尽是笑意。 ----- 自刘彻同意公孙敖以币赎刑后,廷尉府便以钱财折算了战损,卫青按照战损价值缴纳了相应的钱财后,便在廷尉府门前等着被释的公孙敖,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一身落拓的公孙敖从里面出来,卫青赶紧迎了上去,“公孙兄长!” 公孙敖见是卫青,忙鞠了一礼,道:“公孙蒙难,幸得卫青兄弟相救,这份恩情公孙铭感五内!”言罢深深一礼。 卫青忙回礼道:“兄长言重了!当年椒房殿中若不是兄长舍命相救,卫青何来今日?请兄长切莫如此!” “你我兄弟过命之交,公孙不赘言!”公孙敖面含感激之色,又言道,“此次战损若是以币赎刑,必是很大一笔钱财…”公孙敖欲言又止道,“如此大一笔钱财,你又从何得来呢?” 卫青闻言笑道:“兄长有所不知,陛下念我战功赏赐了千两黄金,如今我不过是将陛下所赐还于陛下而已!” “卫青…”公孙敖一听动容道,“公孙欠你这许多,真不知要何年才能还清了…” “兄长!”卫青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岂能与兄弟情义相较?兄长安好,卫青便也放心了!” 见公孙敖微微颔首,卫青又道:“如今兄长已无官籍,来日可有何打算?” 公孙敖摇头叹息道:“公孙身无长物,若是战死沙场,倒也死得其所,偏如今大败而归,公孙也无颜再见陛下与诸同僚。既为庶人,公孙也无打算,想着返回义渠,若能见到匈奴便豁出去杀个够本,倒也不失男儿血性!” “万万不可!”卫青闻言急道,“兄长糊涂,如此一来与送死何异?” “胜败乃兵家常事,兄长不必萦绕心间。”卫青好声劝慰道,“先好生休息些时日,来日方长,再行打算不迟!” “好!”公孙敖徐徐点头道,“听你的!” 卫青一笑,揽过公孙敖肩膀道:“兄长今日出了廷尉府便是喜事,你我兄弟当共饮祝贺,走!” 公孙敖望向卫青一笑相应,“走!” 第四十八章 新人如玉 八月正是酷暑时节,承明殿内虽备下了两大瓮冰块降温,刘彻仍觉无比燥热,夜间前后窗牖大开,偶尔有阵穿堂风吹过,凉风过后仍只剩下近侍吧嗒吧嗒打扇的声音,听得刘彻更是心烦,“退下吧!” 近侍见君王不悦,忙知趣地收起扇子退出殿外。 夜已一更,但不见比白日凉快多少,只剩下月华澹澹泻下如水的凉意,绕着勾檐斗角的皇城,刘彻看完奏章,随手抽出司马相如的赋册看了起来。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复看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刘彻哑然失笑,名动天下的司马相如昔年竟也夜半约人私会,然而他以琴声相挑的女子卓文君也非等闲,不但与之私奔,竟也不顾身段在父亲门前当垆卖酒。 想起这段鸾凤比翼、琴瑟和谐的佳话,刘彻不觉动了钦羡之意,虽然自己也见多了莺莺燕燕,但如卓文君这般才情与胆气兼具的女子终究太少。即便是身边的卫子夫,温婉柔顺不假,却也少了几分烈气,且日日相对,终究不似初见时那般魂牵梦萦。 “唉…”刘彻心中若有所失,不禁喟然轻叹。 “陛下,夜已渐深,暑气不去,且饮一盅莲子绿豆汤清清火吧。”一个声音如一股清流,好似夹着飞浪逐花从山涧而来。刘彻情不自禁抬头看去,迎上了一双清澈的星光水眸,失神处只见一头秀发轻绾成斜坠的随云髻,其上一支双蝶戏云钗缀下点点紫玉流苏滑向凝脂白玉的耳际,水芙色长裙纤秾得体曳地生姿,更显得身段婀娜窈窕,轻移缓步间只见得风流秀蔓,顾盼生辉。 “你是何人?”刘彻按下心头好感,讶然问道。 “奴婢王仪,奉太后之命送来羹汤,请陛下饮用。” 女子走近身旁答话,刘彻只闻一阵幽香似有若无地萦绕身侧,一时不觉心醉神迷。这个时辰太后遣她送来羹汤,用意自是不言而明的,刘彻心中不觉一动,敛了敛心神说道:“替朕多谢太后,暂且放下吧!” “诺!”女子将羹汤放于长案之上,倪见案上翻开的赋册,婉声言道:“夜已深沉,司马大人的辞赋虽好,陛下龙体亦当爱惜。” 刘彻闻言诧异道:“你如何也通得文墨,竟知此赋为司马相如所写?” 女子欠身答道:“奴婢原为赵国人氏,未入宫前家父曾教奴婢些许文字,司马大人才名冠绝天下,奴婢素来仰慕大人,大人所赋之辞篇篇均有抄录。适才奴婢不慎看见案几上的赋册恰似司马大人之作,便脱口而出,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颔首笑道:“无妨,你既熟读司马相如辞赋,想来也有一番心得,朕倒是有意一闻。” 王仪面泛绯色,羞涩道:“陛下谬赞了,奴婢拙笨,不敢在陛下驾前妄言。”那一抹娇羞的低首,让刘彻怦然心动,柔声道:“你但说无妨。” 王仪微一欠身,轻抬螓首慢启朱唇,眼波流转间缓缓吟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司马大人以弦声传情,暗吐对文君的钦慕之心,文君闻弦歌而知雅意,鸾凤和鸣,琴瑟相谐。奴婢听闻秦穆公之女弄玉与其夫萧史吹箫,凤凰皆来其屋,穆公特作凤台,后弄玉夫妇皆乘凤而去。如今司马大人一曲凤求凰,觅得佳人归,亦是为当世佳话,只怕要羡煞世人了。奴婢不才,一点薄见让陛下见笑了。” 刘彻抚掌笑道:“好!你一女子能熟读经史,有这番见地已属不易,待司马相如归来,朕定当命他亲自誊写一篇凤求凰赠送与你,以酬伯牙子期之知!” 王仪俯身道谢,婉转之姿似二月柔柳上的一抹春色,在刘彻心头拂过丝丝情意,那种感觉,身为君王的他已经许久不曾再有了。 “奴婢出来已久,陛下羹汤尚未饮用,放置时间已长,怕是不凉了。”王仪纤手端起羹汤奉上,刘彻双手覆上柔弱无骨的玉指只觉温润沁凉,竟也忘了去接羹汤,只抚在手中不忍放开。 王仪娇怯不胜,手抽开不是,不抽也不是。秋水盈盈的眸子星河夜沉,愈发显得双颊灿若云霞,艳如桃李,浓光淡影之下,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脉脉娇羞之态更是让刘彻心生怜爱。只听得“啪”一声玉碗坠地,殿内烛光随之熄灭,只留殿外草虫唧唧,庭院中的玉兰花亦好似通达人意,在夜色中花姿摇曳,暗吐芬芳。 ----- 晨光熹微如雾,极宁好的夏日清晨,荷香透过敞开的窗牖伴着轻风沁入心脾,萧天岚已将入宫的衣物收拾妥当,再过一个时辰宫里的马车也该过来接她了。自从萧随过世她随卫青进京以来,卫青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只是骤然间让她进宫照料卫夫人,令萧天岚有些诧异,但是在她心里早已将卫青视为亲人,如果可以替卫青多分担几分,她并无不应之理。 “咚咚…”轻微的敲门声将萧天岚从思绪中拉了出来,门外传来卫青熟悉的声音,“萧姑娘,衣物可都收拾妥当了?” 萧天岚起身打开门,笑道:“卫将军,都收拾妥了,请进来吧!” 屋内收拾得干净整齐,一个蓝灰色的包袱已扎好了扣子放在卧榻上,“萧姑娘只收拾了一包衣物?我让府里给你买的衣物怎不一起带上?”卫青问道。 萧天岚微微笑道:“天岚衣物本也不多,皇宫中规矩森严,一包衣物也就够了。” 卫青笑道:“萧姑娘思虑得细致,卫青倒是忘了,宫中衣物一应俱全,萧姑娘入宫伴在姐姐身边倒也不缺这些。” 听得入宫二字,萧天岚神色黯下去几分,只低头不语。卫青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萧姑娘,可是心中有何顾虑?” 萧天岚素手倒上一杯茶水递与卫青,婉声道:“自父亲过世天岚得蒙卫将军照料心中感激,只是天岚出身山野,言辞拙笨,怕是入宫后举止失措,反倒拂了将军的心意。” “萧姑娘勿须忧心,我姐姐素来温婉,待我更是极好。”卫青好声安慰道,思忖片刻又道,“其实是姐姐担心我照料不周,特意嘱了我带你入宫住几日,你当她是自己的姐姐便可。” 萧天岚闻言心中一热,自己的姐姐,她很喜欢这样的称呼,如果可以,她愿意和卫青一起喊她姐姐。 ----- 清晨的阳光熙熙洒洒,透过疏密的梧桐叶在地上漏下斑驳金碎的影子,昭阳殿中的宫人们忙忙碌碌,开始了新的一天。采兮心事重重地端着一盆清水向卫子夫的寝殿走去,打扫庭院的宫人正在埋头清扫,冷不丁前面晃出个人影,一下子来不及收回笤帚扫在了采兮的裙裾上,采兮手一颤,将铜盆中的清水洒出去大半。 “哎呀,采兮姑娘你没事吧?”宫人见状忙扶住采兮。 采兮缓过神来稳住身形,“呃…没事,我再去打一盆水来。”说着也不顾整理下溅湿的裙裾转过身去,只剩下宫人纳闷地自言道:“采兮姑娘今日怎么这般魂不守舍…” 采兮回转身,心中不住地计量,这事如何向夫人说呢,换了往日还好些,如今夫人身怀六甲,要是知道了这事莫不要动了胎气啊,哎…怎么说呢… 经过一夜的沉睡,卫子夫悠悠睁开双眼,又是晴好的一天,日子一天天的流过,腹中的孩儿也一日日的长大,抚着微凸的小腹,卫子夫心中充满了安宁平实。 殿外的阳光透过鎏金窗格在地上泻下了星星点点的光亮,“看时辰也该不早了,平常这个时候采兮也应过来伺候梳洗了,今日如何还没过来?哦,是了,今日萧姑娘入宫,采兮该是去安排马车了吧。”卫子夫心中暗自想来。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夫人,你醒了?”采兮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走了过来。 “嗯…”卫子夫应了一声,收起思绪问道:“接萧姑娘的马车可去了卫青府中?” “夫人安心,奴婢按照夫人的吩咐,一早就安排了马车去接萧姑娘入宫。”采兮口上答着,心中却不住想着早上的事情。 今日一大早采兮去准备马车出宫时,不想竟隐隐听见两个老宦官在树后交谈。 “哎,你说昨晚去给陛下送羹汤的那个女子,真的是太后让过来的吗?” 采兮闻言忙止住脚步,侧耳细听。 “哎,你怎么这么笨呐,人当然是太后让过来的,但这么晚了,太后让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到陛下的寝宫送羹汤,你说是为了什么啊,嘻嘻…” 另一个宦官也掩口笑道:“哦…肯定是老太后急了,看卫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公主,保不齐这个再是公主,那老太后猴年马月才能抱上皇孙啊,嘻嘻…” 采兮听得急了,忙走到树后问道:“两位常侍,昨晚有宫娥宿在承明殿吗?” 两个老宦官一看是卫夫人身边的采兮姑娘,忙止了口,笑道:“采兮姑娘,老奴们不知情啊。” “适才,你二人明明说道有个女子昨日晚间给陛下送了羹汤…”采兮急道。 两个宦官眼神一瞟,推脱道:“采兮姑娘怕是听错了,老奴们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时候不早了,老奴还要伺候陛下起身,采兮姑娘请便。”说着,忙一转身朝承明殿去了。 采兮气得一跺脚:“好啊,你们真是气死本姑娘了…” “采兮,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卫子夫见采兮手中光握着从沉水架上取下的衣裳,只怔怔地发愣,不由十分诧异。 “夫人恕罪,奴婢今日起得早,还没缓过神来。”采兮忙掩了神色,上前将纱衣披在卫子夫身上。 卫子夫看着采兮神色不对,柔声问道:“采兮,发生了何事?” 采兮笑着摇头掩饰道:“夫人,不曾发生何事。”但采兮毕竟跟在卫子夫身边多年,又是脸上明明白边写明心事的人,故此卫子夫索性拉过采兮坐下道:“采兮,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心中有事我怎会看不出来,告诉我,究竟何事?” 采兮虽憋了一肚子的话,但恐说了出来让卫子夫伤心,总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卫子夫见此更觉得有古怪,假装生气道:“你既如此不信我,便也不必说了!” 采兮一听倒是急了,忙解释道:“夫人,不是采兮不信你,采兮是怕说了会伤了夫人的心!”话一出口,采兮便知失言,忙用手掩了口,不再出声。 卫子夫一听便知此事与自己有关,心中即便感激采兮这份用心,但面上仍是假装生气,冷冷说道:“你不信我便罢了,何苦这般砌词辩解?” 采兮本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闻听此言终是忍不住了,委屈道:“夫人,你错怪奴婢了,奴婢今早给萧姑娘准备马车时,无意听见两名内侍在谈论陛下昨夜宠幸了一名女子…” 听到此处,卫子夫的胸口骤然疼了一下,仿佛是冰山崩裂后的碎片撞向心口,又冷又疼,但面上依然端着柔和的神情,继续往下听。 “听说这女子还是太后给陛下送去的,说是给陛下送羹汤,实则…”采兮停了一停,倪着卫子夫神色无异,方才继续说道:“奴婢担心夫人知晓此事心中难受,可这事怕也瞒不了夫人几时,奴婢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 尽管心口兀自生疼,卫子夫面上却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牵住采兮的手淡淡笑道:“傻姑娘,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后宫本就该嫔妃诸多,为大汉朝绵延子嗣,兴隆国运。你要知晓,皇嗣若不兴旺便会动摇国之根本,现在陛下身边有美人新晋,我只会替陛下高兴,又如何会难受呢?” 采兮闻言惊讶地睁大双眼,望着卫子夫诧异道:“夫人难道真的不难受吗?” 卫子夫微笑着摇摇头,心道,采兮,你如何能知我对陛下的深情,他是大汉朝的皇帝啊,我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所赐予,只有他喜乐,我才会安心。 “夫人,采兮姑娘,接萧姑娘的马车到宫门口了。”宫婢在门外禀奏道。 卫子夫拍了拍采兮的手,笑道:“走,我们一起去接萧姑娘。” 第四十九章 久别重聚 长乐宫中绿釉狻猊香炉内沉香袅袅,王太后轻抿了一口刚沏好的君山银针,含笑道:“陵儿,此次王仪得获圣宠,哀家要多谢你啊!” 刘陵轻轻摇着薄纱宫扇欠身巧笑道:“太后谬赞了,王美人能得圣眷垂怜,都是托了太后的福泽!陵儿选的十几个家人子,太后一眼就看中了王美人,以陵儿看呐,还是太后了解陛下的心意!” 王太后笑道:“这也是王仪的造化,哀家第一眼就觉得她清秀娟丽,没有浓妆艳抹的胭脂俗粉气,更难得的是她竟也通晓文墨,熟读司马相如的辞赋,陛下素来喜欢这些,如此倒也是天造地设了。” 刘陵心中暗笑,你这老妇如何知晓其中的机关?举国皆知皇帝喜相如之赋,我若不提早下些功夫,王仪又如何能攀附龙床呢? “太后说的是,不过这王美人原为赵人,家境清贫,若非太后点石成金,又如何能跻身龙门,享这等富贵呢?终究还是太后慧眼识人,才不至埋没了王美人这颗明珠!” 王太后手指作势朝刘陵轻轻一点,笑道:“陵儿啊,你现在可是越发得伶牙俐齿了!” “呵呵呵!”刘陵挥扇掩嘴而笑,心中暗道,如今你且笑着,待来日我父王挥师入京,有你母子哭的时候! ----- “赵之王仪贤淑静婉,明德惟馨,特晋为美人,赐住和欢殿,赏珍珠一斛,翠玉珠钗二对,白玉扁镯两只,锦湖丝缎五十匹!” “王仪谢陛下隆恩!”王仪闻旨心下欢喜,跪地叩首谢恩。 “恭喜王美人,贺喜王美人!”前来传旨的内侍上前打千恭贺道,王仪眉眼俱是含笑,一面应谢,一边吩咐身边侍女赶紧打赏。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想起与刘彻共度良宵的夜晚,王仪不禁粉面含春,心中多了几分期待。 ----- “采兮姑娘,一大早的是谁惹了你啊?”见采兮一脸气鼓鼓的样子,桂长海不禁打趣道。若在平日采兮定会笑嘻嘻地还嘴,但如今心中着实不快,只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地板着脸过去,剩下桂长海一脸不解愣愣地立着。 “夫人起的这般早?”步入内殿,见卫子夫已然起身端坐于莲花镜前,采兮收了收心神快步迎了上去,笑问道:“夫人今日想梳何种发髻?” 卫子夫笑道:“你拿主意便是。采兮,今日天气如此晴朗,你替我喊上天岚一道出去走走。” 采兮闻言握着梳子的手顿时一紧,急忙道:“夫人,今日不宜出去走动。” “这是为何?”卫子夫诧异道。 采兮见一时心急说漏了嘴,忙借口掩饰道:“采兮是言今日历数与夫人有冲,实在不宜出门走动。” “历数与我有冲?”卫子夫轻笑道,“采兮,你何时懂得历数了?” 采兮涨红了脸,呐呐笑道:“奴婢也曾略通一二,夫人莫要小瞧了采兮。” “你呀!”卫子夫转首轻轻在采兮额头一点,笑道:“还瞒我?” 采兮本就涨红的脸上更添几分窘迫,急忙道:“采兮何曾瞒过夫人?” “傻姑娘,我都知道了。”卫子夫笑道,“这种事可是瞒能瞒得住的么?”看着莲花镜中的自己,卫子夫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仍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将所有心思收的不着痕迹。 看着这几日都不曾出门的卫子夫,采兮诧异道:“夫人,你竟知晓了?” 卫子夫点点头,道:“今日一早我便听到廊下的宫人都在谈论王美人之事,我想不知晓都难啊。” “唉!”采兮一跺脚,“都是一群多嘴的妇人!” “好采兮,谢谢你这份心思。”卫子夫拉着采兮言道,“陛下是大汉朝的陛下,他的后宫如何只能有我一人呢?陛下既宠幸了王美人,这个名分是该给她的!” “可是…”采兮还想说些什么,卫子夫笑着催促道,“采兮快帮我梳洗打扮吧,我们和天岚一道去御花园走走。” 采兮原本还有些担心,但见卫子夫这样释然心中也稍微放下了些,只是她不知道,卫子夫心中的怅然是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落寂。 用过早膳三人正欲前往御花园,未料殿门外远远传来通禀声,未几刘彻便步入殿中,卫子夫急忙躬身接驾道:“臣妾卫子夫恭迎陛下!” “子夫不必多礼!”刘彻俯身道,“你怀有身孕,快快平身!” “这几日朕的孩儿可曾安稳?”刘彻笑问道。 卫子夫浅笑道:“孩儿一切都好,臣妾正准备去御花园多走动,陛下便过来了。”言罢牵过萧天岚道,“陛下,这便是子夫向你提及的萧天岚萧姑娘,龙城一战她父女二人帮了卫青不少。” “天岚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萧天岚盈盈一福,举止间端庄大气,没有一丝乡野之态,这令刘彻多少有些意外,“萧姑娘平身!”刘彻言道,“朕听卫青言及,你是赵国人氏?” “回陛下,草民祖上赵国赵奢,后因战乱躲避山中,这才偶遇了卫将军。”天岚回答的不卑不怯,简明扼要,不禁令刘彻刮目相看,“原来是赵奢将军的后人,难怪气度非寻常女子可比,卫青首战能得你父女相助,此乃天幸!” “陛下谬赞,龙城一役乃是卫将军身先士卒,运筹帷幄,天岚父女万不敢居功。” 首次见面萧天岚的短短数言,已在刘彻心中留下极好的印象,看着萧天岚与卫青年纪相仿,刘彻不禁对卫子夫笑言道:“子夫,朕看这萧姑娘与卫青倒是十分般配,你看如何?” 卫子夫点头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子夫亦是同感。” 萧天岚一旁听的面红耳赤,羞涩垂首,女儿家的娇羞之态让卫子夫不禁莞尔,这二人一个是郎有情,一个是妾有意,看来中间只差青鸟殷勤了,心中不免替卫青暗暗欢喜。 “子夫啊,朕此次前来有一事要与你商量。”见萧天岚与采兮立于一侧,刘彻道,“朕与卫夫人有事要谈,尔等先行退下吧。” “诺!”萧天岚与采兮一众宫婢恭声应答,侧身退下。 见殿内再无旁人,刘彻面有难色道,“子夫,朕…朕…”甫一开口,却又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卫子夫见状心中明白几分,笑道:“陛下,臣妾尚未恭贺陛下秦晋之喜,后宫新晋美人,臣妾在此向陛下道喜了!” 刘彻神色讶异,尴尬道:“子夫,你都知道了?”随即又急急解释道,“朕也不想,这都是太后之意,朕…不能拂了太后的好意。” 这番托辞说的刘彻自己都觉得心虚,然卫子夫却是言道:“臣妾明白,太后此举也是为了大汉朝的基业,陛下是臣妾的陛下,也是天下人的陛下,偌大后宫只有臣妾一人服侍陛下终是不妥,况且臣妾如今怀有身孕更是无暇顾及,而今能有美人替臣妾侍奉陛下左右,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子夫,你当真如此想吗?”刘彻未料卫子夫如此明理大度,愧疚之余心中不免欣喜。 卫子夫点了点头,道:“陛下是臣妾的天,只要陛下欢喜,臣妾便是欢喜的。” “朕的好子夫…”刘彻揽过卫子夫承诺道,“子夫,只要你能替朕诞下皇儿,朕承诺你定然立你为大汉朝的皇后!” 卫子夫闻言忙躬身道:“臣妾出身卑微,万不敢觊觎皇后之位!” “子夫…”刘彻牵过卫子夫的手,柔声道,“在朕心里你早居皇后之位,只是前皇后被废不久而你又不曾诞下皇子,朕担心母后不允,故此从未提及此事。好了,那朕先不提这事,你还有什么心愿要朕帮你实现的,尽管说来。” 卫子夫闻言,当下便俯首礼道:“陛下,臣妾当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成全!臣妾乡下尚有两个姐姐,自入宫后一直不曾见,也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臣妾想着若是卫青成婚,她们都能来饮一樽喜酒该是多好!” “子夫,此事你为何不早对朕说…”刘彻扶起卫子夫,动容道。 “陛下日理万机,已为国事操劳,子夫不愿再为琐事烦扰陛下。”卫子夫柔声说道。 “这怎么是烦扰朕呢?”刘彻望着卫子夫正色道,“你的事就是朕的事,朕这就命人去接你两位姐姐入京。” 卫子夫眼眶湿润,动容谢恩。她等待这天已经很久了,远在家乡的亲人一直是她心头的牵挂,如今终于能得以相聚,这让她如何不欢喜? ----- 不久刘彻便为卫青下旨赐婚,更命人从平阳县接来卫君孺和卫少儿,两人骤闻妹妹卫子夫已入宫为夫人,弟弟卫青官居要职,被封关内侯,俱是欢喜不已,随即便收拾好衣物,随来人入了京。 关内侯府张灯结彩,喜字高悬,一派喜气洋洋。卫青为与萧天岚的婚事忙进忙出,加之两个姐姐要来,心中更是欢喜,做起事来分外带劲,一日在宫内与卫子夫正商谈大婚细节,采兮面带喜色匆匆来报,“夫人与将军的两位姐姐到侯府了。” “当真?”卫青闻言喜极,道:“姐姐,你和我一道过去吗?” “来了,来了,大姐和二姐终于来了!”卫子夫口中念叨,眉眼间俱是欢喜,“我自然是随你一道过去,走!”采兮见状忙拿了件披风给卫子夫披上,关切嘱咐道:“夫人怀有身孕,慢些才好!” 卫青见状笑道:“采兮你不知道,姐姐和我都等不及了!” 卫君孺与卫少儿随来人进了关内侯府,人生地不熟,正局促不安,忽闻“姐姐!姐姐!”循声望去,只见卫子夫身怀六甲,雍容华贵,卫青腰配绶带,高大威武,不禁喜道:“子夫,青儿!” “姐姐!”两人疾步上前,牵手哽咽道:“姐姐,你们还好吗?”血脉相连,数年不见,其中的牵挂与思念又岂是一星半点。 卫君儒卫少儿俱是落泪,连连道:“好!好!”言罢,卫少儿牵过一旁的少年,指着卫子夫与卫青言道,“去病,这是你姨母,这是你舅父。” 少年年约十二三岁,长得魁梧结实,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透着沉实与机灵,少年闻言俯首一礼道:“姨母!舅父!” 卫子夫看着少年惊喜道:“二姐,这是去病?” 卫少儿点点头,眼泪又不觉流了下来:“可不是,当年还是你给去病起的名字,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卫子夫闻言又落泪道:“都是子夫不好,这么多年都未接你们入京。” “姐姐...”卫青动容道,“这怎么能怪你,这些年你在宫中也不易。” “好了,好了!”大姐卫君孺擦去泪痕,拉过弟弟妹妹的手道:“如今都好了,这不,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嗯,一家团聚了!”四姐弟拥在一起,哭哭笑笑,“一家团聚了!” 第五十章 荣宠加身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关内侯府正堂红烛高照,喜字高悬,帝后坐于正中,卫君孺与卫少儿侧坐下方,两位新人朝着他们俯身一拜。 “赐新人黄金千两,赤金如意一柄,白璧两对,合浦夜明珠两颗,金錾花双喜玉镯两个,御用缎绸五十匹。”小黄门高声念出皇帝的赏赐,便引来一大片的‘啧啧’之声,参加婚宴的众人忍不住的羡慕,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陛下真是宠爱卫夫人,卫夫人弟弟成亲陛下都亲自前来,日后可要多亲近他们才是!” “可不是么,卫夫人弟弟成婚,陛下的赏赐都如此丰厚,这可了不得!” “听说卫夫人弟弟斩杀了不少匈奴还封了侯,陛下自然看重,赏赐自然多了!” “哎呀,你知道什么,那还不都是因为他是卫夫人的弟弟…” “谢陛下隆恩!”一对新人向着刘彻谢恩,卫子夫看着眼前一切,心里默默念叨,“爹,娘,你们在天上都看到了吗?青儿他成亲了!”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弟弟终于成婚了,而且还是皇帝指的婚,这对于乡野出身的卫氏一族而言,何止是莫大的荣幸更是无上的荣光。 卫君孺与卫少儿坐于两端,看着新人交拜,宾客满堂,心中百感交集。昨为乡野妇人,今作天子上宾,一夕间竟是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的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吧。 “新人对拜!”随着洪亮高亢的声调,看着眼前头顶红盖的新娘,卫青欢喜下拜。萧天岚凤冠霞帔,头顶红缎,透过金丝穗子看到卫青的脚尖,心中不由想起当初见他的模样,世事多变,谁料想当日的借宿客会变成如今自己的夫婿,“父亲,谢谢你将女儿托付于他。”萧天岚默默道。 “送入洞房!”萧天岚红缎下粉脸羞红,心中慌乱,只知牵着大红花球走。刘玥刚学会走路,正是好走好跑的时候,见着大红花球便往前跑,眼看就要撞上新人,刘珏一急忙喊道:“妹妹小心!”伸手便去拉她。 未料刘玥早被人一把拉住,“小心啊!”声音出自一位少年,只见他身穿青衣,英姿挺拔,一抬头剑眉朗目,肤色虽是黝黑,却透着蓬勃的生气。刘珏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视线一接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顾不得谢过少年,只知拉过刘玥斥责道:“妹妹,你怎么尽乱跑!” “小孩子都是这样,你做姐姐的要看好。”少年露齿一笑,善意提醒道。 刘珏闻言回以一笑,道:“谢谢你!我叫刘珏。” “我叫霍去病。”少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头小老虎,刘珏不觉又是一阵脸红。 “长公主,小公主!”采兮拉着刘珺气喘吁吁走近,道:“你们可不能再乱跑了,二公主刚才差点就让门栏给绊着。” “知道了,采兮姑姑,刚才妹妹差点撞着舅父,亏得他给拉住。”刘珏指了指霍去病言道。 “姨公子,是你啊!”采兮上次在随卫子夫见过霍去病自然认得,笑道:“长公主,他还是你姨表兄呢!” 刘珏讶然道:“姨表兄?采兮姑姑,我怎么不知道呢?” 采兮笑道:“奴婢也是上次随夫人来舅公子府上才见的…”正说着,只听卫子夫喊道:“采兮!”采兮笑道:“三位公主,夫人可喊了,走吧。” 刘珏朝着霍去病一笑,道:“再见。” 霍去病笑道:“再见。” ----- “太后,你可不知道,陵儿听说昨日卫夫人弟弟的婚宴可热闹了!”长乐宫中,刘陵摇着宫扇,又开始闲话家常般地煽风点火。 “是啊,我听陛下说了,不少大臣都过去恭贺了!”宫婢轻轻摇着纱扇,阵阵凉风拂面,王太后不由舒适地眯起眼睛。 “何止呀,听说陛下给了那卫青不少的赏赐,看得那些王公贵族们眼睛都直了!”刘陵别有用心地挑拨道。皇帝爱宠卫子夫也就罢了,如今还如此连带着恩宠卫子夫的弟弟,这让刘陵十分不爽,这般偏爱若是让王太后知道,她也会心生不满的吧,刘陵心道。 “哦…”王太后微微颔首道,“卫夫人弟弟是叫卫青吧,听说他甚是骁勇,龙城一战杀了不少匈奴呢!如今卫夫人又身怀六甲,陛下自然看重,卫夫人这一胎呀,哀家看肯定是皇子了!”说到皇子,王太后不觉来了精神,“盼了这么多年,哀家终于可以抱上皇孙了,哈哈哈!” 见王太后不怒反喜,刘陵顿觉无趣,心道,那个卫青初出茅庐,也就是仗着运气好杀了几个匈奴而已,值得如此大肆嘉奖吗?更别提那缥缈的皇孙了,还不知道卫子夫这胎会不会又是个女娃呢,到时你这老妇可别又动了气。 但见王太后满面笑容,刘陵自是不能相驳,只能虚与委蛇地满脸堆笑应着王太后的乐陶陶。陪着王太后坐了一会,刘陵憋了一肚子闷气,从长乐宫出来正暗自咒骂着,谁料迎面遇见卫子夫带着两个小公主去往长乐宫请安,见避不过去,刘陵只好挤出几分笑容,欠身道:“淮南翁主刘陵见过卫夫人。” 卫子夫忙欠身还礼道:“翁主不必多礼。”继而对两个小公主道,“阳石,诸邑,见过刘翁主。” 两个小公主乖巧地一欠身,道:“见过刘翁主。” 刘陵见卫子夫腹部隆起,又见两个公主生的粉雕玉琢,心里暗自生恨,面上却满脸堆笑,夸赞道:“两位公主长得真是可爱,以后肯定和卫夫人一样是个美人胚子!”又道,“适才太后还提起卫夫人呢,说夫人这胎肯定是皇子,依着陵儿看,夫人肚子又圆且尖,必然也是皇子!” 卫子夫闻言只微微笑道:“谢翁主吉言!” ---- 见过卫子夫刘陵的心情愈发的不好,思忖片刻便带着满腹怨气往和欢殿而去。 “我乃淮南翁主刘陵,前来拜见王美人。”刘陵神色高傲地向着殿门外的宫人言道。 一个宫婢欠身向前,道:“翁主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刘陵点点头,立于殿外候着。未料半响不见人来,加之天气炎热,这让刘陵顿然失了耐心,恰好此时另一名宫人有事走开,刘陵未加思索便径自入了和欢殿。殿内倒是比外面清凉许多,但刘陵的心情愈发燥热,左右不见王美人身影,刘陵便向殿内值守宫婢道:“我乃淮南翁主,受王美人之邀而来,如何此处不见美人身影?” 宫婢闻言应道:“回翁主,美人在后院打理花草,奴婢这就去通传。” 刘陵眼珠一转,笑吟吟道:“不必了!自当我去拜见才是,还请你为我引路!” 宫婢应声诺,便在前头领了刘陵往后院而去。入得后院,只见花草葱郁,绿意盈盈,刘陵早没了欣赏花草的心情,远远只见王仪正俯身给兰花洒水,适才殿门外的宫婢正欠身向她说着话。刘陵冷笑一声迎了上去,话中有话含笑道:“王美人好个闲情逸致啊!” 王仪闻声抬头见刘陵骤然出现在眼前,原本轻松自在的神情不觉紧张了几分,忙将花壶放下,起身迎道:“宫人刚告知我翁主来访,王仪有失远迎。” 刘陵作势欠身一礼道:“刘陵前来叨扰,王美人莫怪才好。” 王仪言不由衷笑道:“翁主经常过来走动才好。”言罢一挥手,对宫婢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婢应声退下,见宫人走远,王仪方问道:“不知翁主前来是有何事?” 刘陵冷笑一声道:“你如今贵为美人,宫婢侍候绫罗加身,自是不希望我前来。只是你不要忘了,若没有本翁主,你只是区区一介贱民,本翁主既能让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就能拉你下来重为脚底泥。” 一席话说的王仪胆战心惊,急忙躬身道:“王仪不敢,谨听翁主吩咐。” 见王仪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刘陵方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道:“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就好。” “最近陛下跟前可有何消息?”刘陵接着问道。 王仪摇了摇头,怯声回道:“陛下甚少在我面前提及国事。” “没用的东西!”刘陵心里暗自骂道,正欲斥责,转念一想王仪终是为己所用,一味苛责难免让她生心,不由换了张笑脸,恩威并施道:“我费尽心机让你接近陛下,那卫夫人身怀六甲不能侍寝,你可要把握机会,好好侍候陛下。” 王仪恭声应道:“王仪明白。” ----- 时光匆匆不觉又是绿染柳梢,燕子呢喃间枝头的花苞也次第绽放,吹面不寒的春风中大地悄然换了身新装。 “快去,再打一盆热水来!”“卫夫人再加把劲,宫口已经开到六指了!”接生的稳婆一边忙着吩咐宫婢做事,一边给卫子夫加着劲。 “夫人都这样子了,还要多久啊?”采兮见卫子夫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不住心急问道。 “采兮姑娘你别催了,老身这不在忙活着吗?”方稳婆是宫中的老人了,以往替嫔妃接生也不是一次二次,如今卫子夫临盆在即,刘彻一早便传了她在昭阳殿随时服侍。 “卫夫人,再加把劲,快出来了!”老稳婆娴熟地在卫子夫腰际一扶一托,扶托之间卫子夫顿时觉得舒缓了许多,但稳婆甫一放手剧痛便随即袭来,疼的撕肝裂肺,虽说自己已经是过来人了,但生孩子的痛苦却不见得比以往少几分。 刘彻在殿内急躁地走来走去,他心里无比矛盾,虽是欢喜却又夹着几分担忧,若此次生的又是女儿,唉…刘彻不愿再往下想。 “太后驾到!”通禀声从殿门外传来,刘彻一惊,忙上前迎道:“母后,你怎么过来了?” 王太后近年身子也不如往前硬朗,步履略带蹒跚,闻言笑道:“卫夫人临盆,哀家怎能不过来,这都是第四胎了,哀家等着抱皇孙呢!” 母亲的话让刘彻心中又是一沉,做儿子的怎么会不明白母亲着急抱孙的心情,更何况这个孙子的意义对他们这个帝王之家而言,已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男丁,更是关乎皇家子嗣的绵延和国家稳定的象征。 “哇…哇!”有力的啼哭声陡然从内室传出,令刘彻与王太后俱是一振,相视之下更是面露喜色,这时内殿的宫人一溜小跑过来,高声传道:“夫人生了,夫人生了!” “是男是女?”王太后和刘彻几乎异口同声问道,虽然听到啼哭声时两人心中便有了猜测,但还是要确认一下方才安心。 宫人赶紧恭贺道:“夫人生了皇子,恭喜陛下,恭喜太后!” “什么?你再说一遍!”刘彻惊喜得难以置信,“你说卫夫人诞下的,确是皇子?” “确是皇子!”宫人点头再三肯定道,“陛下,卫夫人诞下的确实是皇子!” “哈哈哈哈!皇子!好!好!”刘彻欣喜若狂,“赏!赏!给朕重重的赏!”王太后亦是满脸的喜色,不住念叨祖宗庇佑汉室有后。 “传朕旨意,赏长安城中百姓每人粟米两斗,昭告天下,未央宫喜得皇子!”刘彻喜不自禁,满面春风。 第五十一章 凤飞于天 绛红色锦帐曳曳垂地,梨花木卧榻上铺芙蓉被,暖室生香。卫子夫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我的孩儿! 采兮亦是欢喜落泪,不住道:“夫人,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子夫!”刘彻春风满面步入内室,“哈哈哈哈!你为朕诞下皇子,居功至伟!居功至伟啊!” “陛下!”卫子夫刚要起身,刘彻忙上前止住,好言嗔怪道,“如今你是大汉朝的功臣,好生歇着!” 见一侧襁褓中的小孩儿,刘彻忍不住抱在手上,仔细端详。小小的人儿尚在熟睡中,眉是眉,眼是眼,鼻子尖尖小嘴微翕,刘彻欢喜道:“这孩儿,和朕长得分毫不差。”俯身一亲,只抱在胸口,不肯放手。 看着刘彻兴奋的模样,卫子夫不禁莞尔道:“陛下还未给孩儿赐名呢!” “此事不急…”刘彻沉吟道,“皇长子之名干系重大,待朕好好思虑再定。”继而又对采兮道,“给皇长子喂奶的乳母,务必要找全长安城最好的,可知?” 采兮应声诺,卫子夫道:“陛下,孩儿乳母早已选好,无须劳师动众再寻她人。” “这怎是劳师动众?”刘彻轻轻放下孩子道,“他是朕的皇长子,日后大汉朝的皇帝,自然当用这天底下最好之物。” “适才母后也在,嘱咐你好生养着,长乐宫的赏赐朕看明日就该到了。”刘彻笑道。 “多谢太后!”卫子夫微微俯首一礼谢道。“别忙着谢恩,朕还有赏赐给你。”刘彻笑道,“昭阳殿卫夫人诞下皇长子,赏青玉夜明珠两颗,錾金红珊瑚一棵,金镶云蝠簪两对,鎏金四蝶步摇两支,湖缎一百匹,黄金千两。” “谢陛下!”卫子夫示意采兮扶起,言道,“陛下赏赐过重,臣妾实不敢当!” “哈哈哈哈!这些赏赐算得了什么?”刘彻笑道,“朕答应过你,还要封你为大汉朝的皇后呢!”继而又赏赐道,“昭阳殿宫人照料有功,各人赏黄金十两!” 众宫婢欢喜异常,叩首谢恩,刘彻哈哈大笑,对卫子夫言道:“子夫你好生歇着,朕传旨让你的家人过些时日进宫看你,朕想,这是你最喜欢的!” 卫子夫闻言心中一热,欢喜落泪道:“子夫谢过陛下!” ----- 十几日后,卫青携同卫君孺、卫少儿一道入了宫,卫君孺与少儿首次进宫,见天家气象不凡,不免心生忐忑,卫少儿紧握着霍去病的手心竟紧张的沁出一层细汗,倒是霍去病坦然自若,边行边欣赏着宫内的重重殿宇、阕阕楼阁。 行至昭阳殿外,只见长公主刘珏携了两名宫婢正迎面走来,卫青等皆礼道:“见过长公主!” 刘珏一欠身道:“舅父、姨母,不必多礼!”一抬头见霍去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觉脸红拘谨道,“舅父可是过来看母亲的?” 卫青点头道:“正是!你母亲诞下皇子,陛下特此恩准我等进宫探望。” 刘珏笑道:“舅父、姨母请随我来。” “夫人,舅公子和夫人的两位姐姐过来了!”卫子夫正倚着塌上闭目养神,闻言忙起身急道,“采兮,快去请进来。” 采兮笑道:“长公主正带她们过来呢。”正说着,刘珏推门进来,“母亲!” 卫子夫闻声看去,问道,“钰儿,可见你舅父和姨母?” “在这呢。”卫青随后便走了进来,笑道,“都在呢。”言罢,卫君孺、卫少儿与霍去病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 “姐姐,去病,青儿!”卫子夫欢喜不已,对采兮嘱咐道,“快去备些糕点来,哦,还有陛下赏赐的吃食也一并拿来。” “都是自家人,不用麻烦。”大姐卫君孺笑语晏晏道,“子夫啊,姐姐恭贺你喜得贵子!” “是啊,子夫,恭喜你啊!”卫少儿亦是恭喜道,“你这个儿子可不是寻常人,可是我们大汉朝将来的皇帝啊!” “二姐可不能这么说。”卫子夫忙摇头止道,“陛下英明圣武,太子人选自有定夺,万不可造次。” 卫少儿闻言忙掩了嘴,道:“姐姐不是,说错了话,妹妹勿怪。” “二姐言重了!”见采兮端上糕点与吃食,卫子夫笑道,“姐姐们快尝尝吧!” “姐姐,小皇子在哪里呢?”卫青急着想见见这位小外甥。 “陛下重又给孩儿择了乳母,如今在乳母室喂养呢。”卫子夫含笑嗔怪道,边说边招呼着霍去病道:“去病,来,坐下多吃些。”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霍去病,卫子夫不觉又忆起当年他出生时孱弱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 “多谢姨母!”霍去病拱手告谢,他虽年纪不大,但言谈得体,举止得当,颇有大家子弟的素养。 卫子夫点点头笑道:“钰儿,陪着去病吃些糕点。” 刘珏应声诺,她虽贵为大汉朝的长公主,但丝毫未有帝王家的骄逸之态,“表兄,在母亲这里不用拘束。”刘珏抬起清亮的眸子,一双酒窝微笑起来特别好看,霍去病心中一动,笑道:“谢谢你。” “姐姐…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卫青说起来结结巴巴,还未说完脸就红了起来,“天岚…她,怀孕了!” “当真?”卫子夫见卫青未语脸先红的模样心中就猜到几分,闻言更是喜不自禁,“青儿你要当父亲了!真是太好了!” “最近天岚时有呕吐,姐姐说可能有喜了,我还不信,前两日请了医者过府把脉我方才信了。”卫青说起此事,脸色还有些绯红。 “喜得青儿手舞足蹈,不停拉着我与少儿道,天岚有喜了!天岚有喜了!”大姐卫君孺讲来,与卫少儿皆是抿嘴而笑。 卫青被说的不好意思,笑道:“两位姐姐净是取笑弟弟了。” 卫少儿扑哧笑道:“哪敢取笑你呢,我家去病还跟着你识文习武呢,我不怕得罪了师傅吗?” 此言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卫子夫笑道:“让去病跟着卫青是再好不过了,青儿不仅骑射了得,用兵也不含糊。” 卫青笑道:“姐姐莫要再夸我了,去病在这呢!万一名不符实,卫青可担不起误人子弟之名。” 众人俱是笑了起来,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卫子夫心中温暖而明媚,一如窗外的杨柳色,绿意轻吐,嫩芽新出。 ----- 虽说三月的风絮絮柔柔,吹面不寒,但月子里的妇人吹不得风,采兮依旧嘱了宫人将昭阳殿的窗子关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关在殿内久了,卫子夫不免沉闷,戏谑道:“采兮,我当真被你照顾的弱不禁风了。” 采兮笑回道:“夫人眼下经风,日后当真就会弱不禁风了。”说的卫子夫掩嘴笑了起来,“采兮,你如今口齿是越发伶俐了!” 正是说话间,便听得殿外通禀声,未几,只见刘彻大步走入殿内,卫子夫忙躬身迎道:“臣妾见过陛下!” 刘彻满面春风,笑道:“平身!朕刚去看过据儿,他是越发可爱了。” “据儿?”卫子夫诧异道,“不知陛下所言的据儿,是为何人?” “哈哈哈!”刘彻笑道,“据者,倚仗、根基也,子夫为朕诞下皇长子,可不是朕的倚仗根基吗?” 卫子夫闻之点头笑道:“据儿,据者,倚仗、根基,好名字,多谢陛下为我们的孩儿赐名!” 刘彻笑道:“这可不是朕一人之功,朝中太傅皆有其功。枚皋及东方朔所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之赋朕甚喜之,来日朕命人诵于昭阳殿中。” 卫子夫笑道:“多谢陛下!” “再过十日便是据儿弥月之喜,朕与母后商议过,准备设宴百桌,百官同庆,举国同欢,朕更要大赦天下,感谢上苍赐朕皇儿。” 卫子夫道:“陛下仁慈,臣民同受陛下恩泽,只是据儿弥月大摆筵席,臣妾心中不安。” 刘彻笑道:“子夫无须不安,据儿弥月礼朕之所以让百官到场,除了庆贺我大汉皇长子诞生,朕还要让他们见证子夫为我大汉皇后!” 卫子夫闻言忙俯身恭敬言道:“陛下之心臣妾感激,但臣妾出身乡野,万不敢觊觎皇后之位。” 刘彻扶起卫子夫,坦然言道:“在朕眼中,出身如何并不重要,你入宫多年贤良淑德,替朕诞下三位公主,如今又添皇长子,皇后之名足以担当!” 卫子夫婉言道:“为陛下开枝散叶是臣妾本分,臣妾不求皇后之位,只求陛下能答应子夫一件事。” “你说!”刘彻言道,“朕必然答应。” “臣妾姐姐得沐圣恩入京,如今一家团聚,臣妾铭感五内。这些年来,臣妾有陛下照拂自不必说,卫青也蒙陛下青眼,娶妻生子,建功封侯。只是大姐年少丧夫,多年来孤苦一人,二姐未遇良人,只剩与去病相依。臣妾想请陛下为两位姐姐指一门亲事,以弥补臣妾多年疏忽之失。”卫子夫诚挚言道,在她心中皇后之位再如何贵重也比不得亲人的幸福。 刘彻闻言笑道:“朕以为是什么难事,此事好办。”略一思忖,便道:“听你之言,朕心中还真有两个人选。太仆公孙贺出身将门,昔日为朕的太子舍人,正室逝去数年,将你大姐指于他倒也相配。” “公孙贺将军臣妾听卫青时常提起,大姐指与他固然是好,但是否会有损将军之名?”公孙贺从军征战,位列九卿,自己姐姐出身乡野,卫子夫倒是有些担忧。 “朕指的亲事他公孙贺荣耀还来不及,如何会有损名声?”刘彻安慰道,“子夫你多虑了。” 卫子夫点头笑道:“如此便好,多谢陛下!” “至于你二姐,朕就指于陈掌,他出身世家,为昔日惠帝丞相陈平之曾孙。如今他虽有两房姬妾,然正室去岁病逝,朕指你二姐为他正室,如何?” 两位姐姐均得好归宿,卫子夫心中欢喜不已,忙俯身叩谢道:“姐姐们蒙陛下圣恩得这般好的归宿,臣妾卫子夫铭感五内,叩谢陛下圣恩!” 刘彻扶起卫子夫,轻拍着她的手道:“朕执掌乾坤富有四海,你是朕的皇后,这点恩赐又算得了什么?你欢喜便好!” “陛下...”卫子夫的眼中盈然有泪,心中温暖而柔和。 ----- 时年三月甲子,未央宫旨下: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夫人卫氏,虔恭中馈,温婉淑德,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授皇后玺绶,为天下之母仪。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未央宫大殿之上,卫子夫头插双凤纹赤金钗,坠赤金凤尾步摇,一袭金罗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腰佩黄赤绶四彩,与刘彻端坐九龙金殿,接受百官朝拜,是为卫皇后。 同时为恭贺大汉皇长子刘据的降临,刘彻更下令修建了婚育之神高禖神祠以祭拜,赏赐各县里八十以上老者每人米三石,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第五十二章 懵懂心事 昨夜淅沥的小雨过后,清晨的花儿犹自带着露珠,似一番我见犹怜。霍去病着了一身青布衣裳在院中练习着扎马步,忽而身后响起“重心下移,气沉丹田,左右开步,双膝外撑,胯如圆裆,虚灵劲顶。”霍去病轻轻一笑,无须回头,他自然知道来者是谁。 “嗯,如今马步扎得有几分样子了。” 霍去病笑道:“这是自然,舅父,我可是天天练习着呢。” “你这小子不能夸,一夸便就不知自己斤两了。”听着卫青走过来的脚步,霍去病一收架势,嘻嘻笑道:“难得舅父夸奖,去病自然要照单全收。”一抬眼望去,只见卫青一身戎装站在眼前,霍去病问道:“舅父莫不是要出征?” 卫青道:“正是!数月前匈奴骑兵侵我辽西,杀辽西太守,杀掠数千人,又攻入渔阳、雁门,大肆杀掠。陛下派遣韩安国韩将军驻守右北平,孰知韩将军前不久病逝任上,陛下便重新启用了飞将军李广为右北平太守,舅父我此番便是协助李将军前去迎击匈奴。” 见霍去病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卫青接着道:“去病,舅父不在府中,骑射你更要勤加练习,此外要好生照料你母亲与姨母。” 霍去病点头沉声道:“去病知道,舅父放心出征,母亲、姨母、舅母,去病俱会照料好。” “好。”卫青放心地点了点头,见萧天岚挺着大肚朝这边走来,卫青道:“去病你再去扎一会马步,舅父还有话要嘱咐你舅母。” “去病告退!”霍去病一作揖退了下去。 见萧天岚大腹便便,卫青心中百般滋味,他何尝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但边境百姓生活在匈奴铁蹄之下朝不保夕,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妻离子散而无动于衷呢? “天岚,晨起清寒,你怎么出来了?”卫青敛起所有思绪,望着自己的妻子一脸温柔,关切问道。 “屋内乏闷,出来走走倒也好些。”萧天岚虽是含笑言来,但眉眼间的忧色仍是瞒不过卫青的眼睛,卫青心中明白,他轻轻牵起萧天岚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放心吧,待战事结束,我即刻飞马归来!” “嗯。”萧天岚轻轻点头,望着卫青的眼中尽是不舍,似有很多话要说。末了,终只是言道:“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卫青点点头拥过萧天岚,抚着她如斗大的腹部,深情言道:“孩儿啊,你要陪着母亲一道等父亲回来。”萧天岚覆上卫青的手,依着卫青柔声言道:“去吧,我与孩儿都会等你!” 远处朝霞如五色锦绣铺满天际,天色青朗,飞鸟相逐,又是极宁好的一天。 ----- “此梨汁水甘甜,生津润燥,确是上品。”长乐宫中王太后细细品着雪梨,交口称赞。秋日的黄昏夕阳渐沉,余留点点碎金在长乐宫的祥云瓦当上,映着暗蓝色的天空煞是好看,桂花的清香在晚风中轻轻飘散,整个殿中都漾着醉人的桂花香。 刘彻轻嗅花香不觉心旷神怡,闻言笑道:“此梨为诸侯王上贡,母后若是喜欢,儿臣让人再送些过来。” 王太后罢罢手,笑道:“陛下的孝心哀家知道,只是哀家脾胃湿寒,雪梨不宜多吃,浅尝即可。”王太后用绢微拭了下嘴角,继而言道:“哀家听闻陛下为皇后的两位姐姐都赐了婚,这可是卫氏一族极大的荣耀啊!” 刘彻颔首笑道:“母后消息当真灵通,皇后姊妹情深,常自责数年来未曾顾及姐姐,如今其姐既入京城,朕就做个顺水人情,一偿皇后心愿。” 王太后点头道:“陛下爱重皇后自会如此,但陛下若是得空,也该关心关心你的姐姐。” “皇姐怎么了?”刘彻诧异道。 “彻儿,亏得你与平阳姐弟情笃,如何忘了你姐姐自曹寿病逝后,数年来形单影只一个人?”王太后微含嗔怪道。 “原来母后是为皇姐忧心。”刘彻蹙眉叹道,“皇姐素来心气甚高,儿臣不是没有想过此事,但唯恐所做不及皇姐心思。” 王太后轻轻哦了一声,道:“哀家之前听陵儿提及汝阴侯夏侯颇,听闻此人不仅一表人才,更是温文尔雅、学富五车,陛下对他可有印象?” “母后所言的汝阴侯夏侯颇,乃高祖时夏侯婴之曾孙。”刘彻微微点头道,“朕曾在诸侯王来朝时见过此人,论及家世、年龄、相貌倒也与皇姐相配。” 王太后笑道:“既然陛下也觉得此人不错,不如再做一次月老,赐下这桩婚事如何?” 刘彻抚掌笑道:“儿臣乐意之至!” ----- 午后的阳光和煦轻软,晒在身上只觉慵懒舒适,甲第区的西街皆是皇亲贵胄的居所,放眼望去尽是高门大户。临近西街转角的一座宅子虽是寻常的朱门黛瓦,但门口两座石兽脚踏蚩尤,姿态劲健,分明透出主人的不凡功勋。 只见一顶青灰软轿徐徐行到这里,轿中女子掀开帘子,仰头看了看朱漆铜环大门上所悬“关内侯府邸”,对轿外的随行婢女道:“就是这里了。” 随行婢女点点头,上前轻轻叩门,随着吱嘎一声,门内探出头来:“来者何人?” 婢女道:“请告知府上夫人,皇后驾到!” 府内人闻言不敢耽搁,慌忙一溜烟跑去通知,少顷,卫君孺与卫少儿便急急跑了过来,见婢女立在门外忙道:“采兮姑娘,皇后过府如何不早些告知?皇后尊驾何处?” 话音未落,只见卫子夫一身寻常打扮走下轿来,上前道:“两位姐姐,子夫贸然来访,还请恕罪!”卫君孺、卫少儿见卫子夫,忙俯身道:“见过皇后!” 卫子夫笑道:“姐姐们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言罢一招手,转首道:“珏儿,还不过来?”一转眼刘珏亦是一身寻常少女打扮,亭亭玉立站于眼前,卫君孺、卫少儿俱是惊喜道:“长公主也来了!见过长公主!” 刘珏笑道:“姨母,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迎着卫子夫入了侯府,卫君孺方道:“皇后只与长公主和采兮姑娘三人前来,若有任何差池,姐姐如何担待得了?” 卫子夫笑道:“我等皆作市井打扮,自是无妨,姐姐放宽心便是。” 卫少儿摇头笑道:“大姐你看,我们的子夫怕是给陛下宠坏了。” 卫子夫扑哧一笑,指着刘珏道:“珏儿倒真给陛下宠坏了,青儿远征,我对陛下言及想入府看看天岚,珏儿一旁听着了,便央了陛下跟了我过来,陛下想都不想便一口应允。” 闻言众人皆是笑了起来,卫子夫举目问道:“怎么不见天岚和去病?” “天岚身子乏,刚去内室歇着了。”卫少儿应道,“去病在后院练习骑射,青儿出征前嘱咐去病不可懈怠,这小子倒还记得。” 卫子夫抿嘴一笑道:“二姐,去病性情与青儿相投,跟着卫青或许日后亦有一番作为。” 卫少儿点头笑道:“但愿如此!去病一向喜欢舞刀弄棒,如今有卫青教导确实长进不少。子夫,我与大姐还要多谢你请陛下为我们赐婚。”言及赐婚一事,卫君孺与少儿眉眼间尽是感激。 卫子夫牵过两人手,深情言道:“大姐、二姐,我们都是一家人,何须言个谢字?多年来子夫都未能好好照顾你们,如今你们好,我这个做妹妹的才安心。” “嗯…”忆起往事,三人不觉眼泛泪花,刘珏见状忙道:“母后,不如我们一道去看表兄练习骑射可好?” “好…”卫子夫点点头,抹去眼泪,对卫君孺与少儿言道:“去病是个可造之材,大姐、二姐,我们一道去看看。” “好…好!”两人边抹眼泪边欠身道,“皇后请!” “哒哒哒…”只见奔跑的马匹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年,马跑中场,少年对准立靶拉弓放箭,只听‘嗖’的一声,箭矢正中靶心,卫子夫不禁拍手赞道:“好箭法!” 少年闻声抬头,见众人皆笑意吟吟望着自己,忙吁的一声停下马来,手持弓箭跃下马背,俯身拜道:“去病见过皇后!见过长公主!” 话音未落,只见刘珏夺过霍去病手中的弓箭,疾步跨上马背,‘驾’得一声,策马而去,霍去病猝不及防,抬眼望去马儿早已张开四蹄跑远,只得连声喊道:“公主小心!” 只见刘珏稳稳坐于马背,两脚勾住马镫,随着马匹奔势瞄准靶子搭弓射箭,只听嗖地一声,箭矢正中红心,霍去病不禁笑赞道:“公主果真好箭法!” 卫子夫笑道:“都是她父皇太过娇惯,时常带珏儿至上林苑骑马行猎,倒也练了一手箭法。” 正说话间,马儿行至眼前,刘珏正欲翻身下马,谁料马儿突然惊狂,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继而奋力向前跑去,刘珏措手不及只能死死拉住缰绳。众人见状惶恐不已,卫子夫也是手足无措,只见霍去病疾步如飞,赶上马儿一个箭步纵身上马,揽过缰绳,吁… 听得吁声,马儿终于听话地放缓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霍去病急忙问道:“长公主,你没事吧?” 刘珏被霍去病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早已是粉脸潮红,闻言忙直起身子,羞赧道:“我没事。” 卫子夫匆匆跑了过来,急道:“珏儿,你没事吧?” 霍去病早已翻身下马,刘珏脚踩马镫小心下马,道:“母后,我没事。”卫君孺和卫少儿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刘珏安然无恙,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公主总算安然无恙!” 卫子夫急忙拉过刘珏,嗔怪道:“还不快谢过去病!” 刘珏还未道谢,霍去病即笑着摆摆手道:“长公主无恙便好,不须道谢。” 阳光从背面照来,霍去病的脸庞愈加棱角分明,刘珏只一瞥便仿佛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随即就垂下眸来,轻声言道:“珏儿谢过表兄!” ----- 朝霞絮絮而散,层层叠染,不多久,蔚蓝的天际便多上一层霓裳。晨风初上,轻轻越过这座皇城的每一扇窗,“呕…”一阵干呕声从和欢殿的雕花窗格中传出。 “美人…”婢女忙递过鎏金盂,王仪对了盂猛然一阵呕吐,随即便软软倚着枕上,只觉浑身疲软。婢女收过盂,轻声问道:“美人,是否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王仪半眯着眼睛,摇了摇头,缓声道:“不用,端盏茶来。”言语间又随手拉过软枕撑住腰间,心中暗自想来,以往月事来前虽也是腰腿酸软,只是这月的月事如何晚了这许久?正想着,不觉胸口又是一阵隐隐泛酸,王仪抚住胸口忽似想到什么,随即坐直了身子,急忙对正在倒水的婢女言道:“行香,速速去请太医!” “请太医?”行香不觉愕然,拿着茶壶放也不是,倒也不是。 王仪催促道:“还不快放下去请太医?” “哦…”行香忙放下茶壶应了声诺,带着狐疑出门而去。 待阳光跃过枝头,太医随着行香匆匆入了和欢殿。王仪伸出柔胰,太医上前轻轻搭脉,时而蹙眉,时而舒眉,沉吟半响。 “太医,如何了?”王仪望着太医神色终是坐不住了,小声问道。 太医亦是不出声,只按紧王仪手腕细细斟酌,过了许久终于微微颔首,继而俯身回道:“恭喜王美人,美人已有身孕月余!” 瞬间王仪仿佛大石落地,心中的欢喜喷薄而出,切切问道:“此言当真么?” 太医恭声道:“美人脉象滑而冲和,搏击有力,确为喜脉无疑!” 王仪欢喜不已,转首即言道:“行香,快去告诉陛下我有喜了!快去!”继而马上又道,“且慢,陛下此时正是早朝,你先去长乐宫告知太后,陛下便也就知道了。” “诺!”行香欢声恭贺道,“恭喜美人,贺喜美人!奴婢这就去!” 王仪满心欢喜,对另一名婢女道,“去把陛下赐的玉珠拿来。” 那玉珠猫眼大小,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北海珠,王仪将玉匣子递予太医言道:“此乃陛下赏赐的北海玉珠,还望你日后能尽心为我调理,助我为陛下诞下皇子!” 太医忙辞道:“此乃下官职责,美人如此厚礼,下官万不敢收!” 王仪微微一笑,将玉匣子塞入太医手中,“本宫区区心意,万勿推辞!” 如此一说反倒却之不恭了,太医忙躬身应道:“多谢美人!下官日后定当全心竭力!” 第五十三章 弄璋之喜 和煦的金秋转瞬即逝,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庭院中的雪早已堆出半尺有余,树木尽然银装素裹,枝头的点点雪花在阳光下不时簌簌掉下。萧天岚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心事重重,卫青出征数月未归,而孩子眼看就要临盆了,萧天岚不觉抚着肚子轻轻叹了口气。 “天岚!”厚厚的帘子一挑,随着声音卫君孺和卫少儿搓了手走了进来。 “大姐,二姐!”萧天岚收起心思,迎了上去。 卫君孺笑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萧天岚挤出一丝笑容,道:“屋外雪都下的这么大了,不知道卫青在边关冷不冷。” 卫少儿笑道:“我说呢,原来是想卫青了,放心吧,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卫君孺道:“天岚,你不用担心卫青,我们会陪着你一起等他回来。” 萧天岚闻言脸上多了一丝歉意,道:“大姐,二姐,若不是因为我,如何会耽误陛下为两位姐姐的赐婚…” 卫君孺牵过萧天岚的手,言道:“天岚,我们都是一家人,卫青不在我与少儿照顾陪伴你自是应当,陛下既已赐婚,晚些行礼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天岚感激道:“谢谢两位姐姐!”话音未落,只觉腹中一阵疼痛,不觉间抓紧了卫君孺的手艰难道:“大姐,我…怕是快要生了…” 卫君孺未曾生育,见状不知所措,倒是卫少儿不慌不忙,忙上前扶过萧天岚,对卫君孺道:“大姐,先扶天岚躺下。” “好。”卫君孺点头,与卫少儿一起扶着萧天兰在卧榻躺下,卫少儿道:“大姐,你先照顾天岚,我去安排。”言罢随即出了内室,喊过府里仆役,吩咐去请稳婆,准备热水、剪刀、干净的衣物,把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不多久,稳婆就随仆役来到府里,热水与衣物均已备好,萧天岚躺在卧榻上,已是疼到不能自持。卫少儿在一旁好言安慰道:“天岚,你再忍一会,再疼一阵子孩子也就出来了。” “嗯。”萧天岚点点头,随着疼痛越来越烈,她只听得稳婆不住道,“快了,快了!用力,吸气,再用力!”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哇…”的一阵啼哭声,随之便是嘈杂的欢喜声,萧天岚已是累到极点,在一片声音中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孩子睡在身边的襁褓中,借着烛火昏黄的光亮,萧天岚仔细端详着,那小小的眉目、脸庞,虽是初识却又那样熟悉,仿佛是和卫青长的一模一样。萧天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孩子,心道,卫青你快些回来吧,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我多想让你可以看见他… “天岚,你醒了?”一旁的卫君孺见萧天岚醒来,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道:“恭喜你,生的是儿子!” 正说着,卫少儿将一旁温着的汤盛了起来,道:“天岚,来,喝些汤水,生完孩子可要多加调理。” 见卫君孺和卫少儿一直守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自己,萧天岚心中温热,感激道:“谢谢两位姐姐!” “都是一家人,不须谢字。”卫君孺嗔怪一笑,随即扶着萧天岚倚着腰枕侧躺,卫少儿则细心地给萧天岚喂着汤水,“天岚,你可要多喝些汤水,喂养孩子可是需要着呢!” “嗯。”萧天岚点点头,侧首看了看襁褓中熟睡的孩儿,心中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 “天岚,待卫青归来看到孩子不知要欢喜成怎样呢!”卫君孺的眼中满是笑意。 提起卫青,萧天岚的心中又是隐隐的担心,不知道他在前线怎么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卫少儿好似知晓她的心事,望着窗外言道,“是啊,待冰雪融化,卫青也该凯旋归来了。” “是吗?待冰消雪融,你就回来了吗?”萧天岚兀自喃喃道,心中充满期待。 ----- 三月里柳染轻黄,莺飞草长,虽说还有些乍暖还寒,但终究是冰雪消融,春风拂面不寒。 “吾妻,见字如面。我一切安好,得知你为我卫家诞下孩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与孩儿,待我归来!青字。” 萧天岚抱着孩子沐着春光,望着陌上柳色,心中念着半月之前卫青从前线寄来的家书,思绪万千。此时一阵声音掠过耳畔,“天岚,皇后来了。”人未到,声先到,只见卫少儿一脸匆匆,喜孜孜地跑来跟前说道。 “皇后来了?”萧天岚一听面露欢喜之色,“可是有了卫青的消息?” 卫少儿摇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皇后刚到,大姐便让我过来喊你一道过去。” 萧天岚点点头,心中的期待落去下几分,卫少儿体贴道:“或许皇后也带来了卫青的消息,我们过去不就知道了。” “嗯。”萧天岚颔首道,“二姐,走!” 行至侯府正堂,只见卫子夫一身湖水纹曲裾袍端坐中央,胭脂淡扫峨眉素描,清简中透着天家气度,正轻笑颔首与大姐卫君孺叙着家常。 “叩见皇后!皇后万安!”萧天岚正要俯身行礼,卫子夫忙离座抚道:“快些平身!都是自家人,勿须多礼!” 见萧天岚怀中抱着孩儿,卫子夫不由伸手抱了过来,看着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卫子夫笑道:“和卫青长的越来越像了。” 听卫子夫提及卫青,萧天岚禁不住问道:“不知皇后可有卫青的消息?” “嗯。”卫子夫点点头,正色道:“前几日边关传来消息,匈奴集结大量骑兵进攻上谷、渔阳,掠杀吏民数千人,陛下传旨命卫青与李息将军分别率军还击,故而卫青还需些时日方能回来。” “天岚,你且安心等待…”卫子夫见萧天岚挂心着卫青,不由好声劝慰道。 “多谢皇后!”萧天岚道,“妾身只望卫青平安归来便好。” “卫青骁勇善战,待平息匈奴定能平安归来!”望着怀里孩子乌溜溜的眼珠,卫子夫轻轻抚摸着笑道,“你看孩子这般可爱,待卫青归来该要多欢喜啊!” “可不是么?”卫少儿笑呵呵言道,“青儿接到天岚生子的家书,定是恨不能飞马而回呢!” 卫少儿的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萧天岚也不由露出了笑容,一家人在一起,总是那样踏实而温暖。“卫青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和孩子还等着你呢…”萧天岚心中默念道。 ----- “啊…啊!”一声声尖叫不时从和欢殿传来,“还愣着干嘛,赶紧再打盆热水来!”夹杂着各种声音,和欢殿内宫人神色匆忙,因着王仪快要临盆而忙成一团。 “陛下驾到!”随着殿外通禀声响起,卫子夫忙躬身上迎:“臣妾恭迎陛下,陛下万福!” “皇后?”见卫子夫在和欢殿恭迎,刘彻不觉诧异道:“皇后怎么在此处?” “臣妾听闻王美人生产,故此前来看看何处需要帮忙。”卫子夫恭声应道。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扶起道:“皇后贤德,有心了!” “王美人几时开始腹痛?”刘彻转首问向宫人。 宫婢谨声回道:“回陛下,辰时。” “辰时?”刘彻一蹙眉,“如今都快午时了,如何还未有动静?” “这…”宫婢不知如何回答,卫子夫应道:“陛下,王美人初次生产时间难免长些,陛下无须忧心。” 正说话间,近侍匆匆来报:“陛下,边关传来急报。” “信使何在?”刘彻闻言着急问道。 近侍回道:“启奏陛下,信使已在宣室殿内殿等候。” 刘彻微一思忖对卫子夫道:“边关来信,皇后,此处就交给你了。有你在,朕也放心。”言罢随即步履匆匆往宣室殿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只听一阵啼哭声从内室传出,不多久行香便跑出来报喜,见卫子夫在殿内,只得上前言道:“启奏皇后,王美人诞下皇子。” “好。”卫子夫笑道,“快去宣室殿告知陛下,王美人为陛下诞下皇子。” 行香应诺而去,卫子夫转首对采兮言道:“采兮,我们入内看看王美人。”采兮撇撇嘴,道:“许是人家不欢迎我们呢。” 卫子夫看了一眼采兮,斥责道:“不得胡言。”采兮忙噤声低下头来,步入内室,只见王仪疲乏地躺在卧榻上闭目休养,卫子夫上前道:“王美人,大喜!” 王仪正满心欢喜等刘彻前来,闻言张开眼只见卫子夫站在眼前,左右环顾却不见刘彻,不觉大失所望,脱口便道:“陛下怎么没来?” 卫子夫道:“前方急报,陛下前往宣室殿询问信使,临行前令本宫暂行照料一切。”王仪闻言方知自己言语失措,微微一低头道:“妾身见过皇后。” 卫子夫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小皇子可好?” 王仪紧张地搂过孩儿,道:“小皇子一切安好,多谢皇后。”卫子夫见状,准备伸出去抱孩子的手随即便缩了回来,一笑掩饰道:“好,便好。” 此时行香匆匆前来,喜逐颜开道:“美人,陛下来了!陛下来了!”转眼见卫子夫赫然立于眼前,行香忙敛了神色俯身参拜道:“奴婢见过皇后!” “哈哈哈哈!”不多久便见刘彻喜形于色,大步流星跨入内室,听闻刘彻笑声,王仪脸上重又焕发出神采,忙低头道:“臣妾见过陛下!”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大喜!”卫子夫俯身恭言道。 “好!好!皇后辛苦了!”刘彻走近笑道,“让朕看看小皇子。” 王仪忙示意行香抱起孩子,道:“陛下,孩儿适才见不着父皇正哭闹呢。”刘彻接过孩子,眉眼俱笑:“哎呦,我的孩儿,父皇来了!” “皇后,你看这孩儿长的可像朕?”刘彻抱住孩子,边看边笑着向卫子夫问道。卫子夫走近笑道:“小皇子是陛下骨肉,自然和陛下长的极为相似。” 刘彻道:“朕看啊,和据儿刚生下来时差不多,哈哈哈哈!” 王仪见刘彻抱住孩子与卫子夫亲近,却丝毫未对自己嘘寒问暖,心中不免泛酸,神色不觉便黯了下来。卫子夫看在眼中,对刘彻道:“陛下,王美人刚诞下皇子身子虚乏,臣妾看是否需遣太医令再开些补身的药膳?” 经卫子夫如此一说,刘彻方觉冷落了王仪,忙道:“这是自然,王仪为朕诞下皇子,调理身子的事情就交给皇后了。”言罢,将孩子递于王仪近侍,温言道:“有乳母喂养孩儿,你安心休养便是。” 王仪眼眶一红,点头道:“妾身多谢陛下!还请陛下为我们的孩儿赐名。” 刘彻略一沉思,言道:“闳者,大也,广而博,刘闳,如何?” “刘闳,闳儿。”王仪点头喜道:“多谢陛下为闳儿赐名。” 卫子夫笑道:“陛下,王美人为我大汉诞下小皇子刘闳,位分上也可晋为夫人了。” 刘彻点点头,道:“传朕旨意,和欢殿王仪诞下皇子,即日起晋为夫人!赐玉珠两对,珊瑚树一棵,玛瑙圆镯两对,缎百匹金百两!昭告天下,未央宫再添皇子!” 王仪闻言大喜过望,忙道:“臣妾谢陛下!谢皇后!” 刘彻转首对卫子夫言道:“皇后你乃后宫之首,日后宫内大小事宜皆由你做主便可!” 卫子夫颔首,俯身应道:“诺!” 刘彻又道:“皇后啊,朕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适才信使带来消息,卫青率军困住匈奴的白羊王、楼烦王,杀敌数千人,如今胜局已定,朕已下旨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卫子夫一听弟弟即将归来,不由欢喜道:“太好了!卫青终于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得胜归来 “卫青上前听封!”未央宫内刘彻满面春风,此次作战,汉军不仅击败匈奴的楼烦王、白羊王,更活捉敌军数千人,夺取牲畜一百多万匹,对河南地形成完全控制局面。 “臣卫青在!”卫青虽风尘仆仆,却不见一丝疲态,一身盔甲英姿勃勃,虎步出列。 “朕听闻你采用迂回侧击的战术,兵出云中后绕过匈奴迅占高阙,阻断楼兰王、白羊王和单于庭的联系,而后飞兵南下进入陇西对楼、白二王形成包围,活捉敌军数千人,对河朔之地形成控制态势,此一役,你居功至伟,朕封你为长平侯,赏食邑三千八百户,赐千金!” “臣谢陛下隆恩!”卫青恭声应道。 “苏建、张次公以校尉从卫将军有功,封平陵侯、岸头侯。食邑一千一百户,赐百金。” 协同卫青作战的苏建、张次公得朝廷厚赏,自然喜不自禁,双双叩首谢恩。 “薛泽!”刘彻龙目一扫,威严喊道。 “臣薛泽在。”丞相薛泽手执笏板出列,躬身应道。 “河套地区水草肥美地势险要,匈奴虎视眈眈,修筑朔方城之事不可耽误。朕拟置朔方、五原两郡,迁徙十万灾民定居戍边,一来解决前些年水灾遗留的灾民问题,二来移民戍边,既可加固我大汉边防也可就地供应朝廷边战军粮。” 薛泽恭声应诺,刘彻又道:“秦时蒙恬所筑边塞与沿河防御工事,着令地方太守好生修复,如此边防方有安稳之日。” “诺!”薛泽道,“陛下圣明!” “此次大军大胜而归,扬我大汉国威,朕心甚慰!”刘彻起身言道,“自高祖白登之围后,我朝与匈奴和亲七十余载,岁贡之布匹、粮食、黄金无数,但边境何曾有过真正的安宁?但而今龙城大捷、取河朔而俘匈奴小王,匈奴之势已非昔日可比,朕拟取消对匈之和亲策略,至此以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百官俯身贺道:“陛下圣明!” 刘彻驻目,望着未央殿泱泱百官,掷地有声言道:“做朕的臣子,文要能治国,武要能安邦,无才无能者,断不能立足朕之朝堂!” 此番话说的有人汗流浃背,有人心潮澎湃,文武百官齐声应道:“诺!” ----- “哒哒哒…”繁华的长安街道上,宫中小黄门手执圣旨,快马跑向北阙甲第区关内侯府,“陛下有旨,关内侯卫青河朔大捷,封长平侯,椒房殿赏赐家宴,夫人萧天岚随旨前往,卫君孺、卫少儿、霍去病同行椒房殿饮宴!” “遵旨!谢陛下隆恩!”卫少儿喜道,“天岚,你听到了吗?卫青河朔大捷,被封为长平侯了!” “听到了,听到了!”萧天岚眼泪还在眶中,不住点头,欢喜不已,“卫青回来了!他回来了!” “天岚,你终于等到卫青了!”卫君孺动容道,“走,我们一道入宫!” ----- 椒房殿内宫灯千盏,照得殿内亮如白昼,瓶插长青之蕊,鼎焚沉木之香,红毯铺地,笙鼓悠扬。卫子夫正与卫青低声谈笑,采兮上前禀奏道:“皇后,三位夫人入宫了!” “到哪了?”卫青闻言不禁脱口而出,一改往日沉稳的模样。 采兮回道:“奴婢来时她们刚入北宫门,眼下正往椒房殿而来。” 卫青随即起身,对卫子夫一礼道:“姐姐,卫青先行。” “好!”卫子夫笑吟吟道,“快去吧!” 未央宫内广庑重拱雕梁画栋,步步皆景处处入画,萧天岚皆视而不见,只知怀抱孩儿步履跟紧引路的宫婢。椒房殿她已不是首次来了,但此刻紧张而期盼的心情却是那样喷薄而出,她只盼望能早些、再早些见到他,那个分别快一年,已为人父的他。 “天岚!”一声呼唤在耳畔响起,萧天岚整个人定在原地,是他吗?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疾步走近,那熟悉的轮廓,熟悉的脚步越来越近,除了卫青还会有谁? “卫青!”萧天岚喜极而泣,“你真的回来了!” 卫青走近搂过萧天岚,摩挲着抑不声道:“天岚,我回来了!” 卫君孺、卫少儿亦是眼中有泪,不住道:“青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卫青动容道:“辛苦两位姐姐替我照顾天岚母子,皇后遣信使都告诉了卫青,卫青感激!” 卫君孺道:“弟弟说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彼此照顾是应该的,快看看你的孩儿吧!” “哇…”孩子本在萧天岚怀中熟睡,一番说话声吵醒了他,不禁哇哇大哭,晶莹的眼泪顺着柔嫩的小脸滴到嘴边,看着眼前小人儿,卫青百感交集,不禁抱过孩子轻轻哄着,伸手小心拭去孩子嘴边的泪滴,脸上全然呵护爱怜,“孩儿,为父回来了!”言罢,抱紧在胸口,将脸贴了上去,久久不放。 “大姐、二姐、天岚、去病。”卫子夫走近,看着眼前的久别重逢,眼中虽有泪心中却是欢喜的。 “参见皇后!”众人正要行礼,卫子夫忙道:“快快免礼!” 卫青不禁道:“姐姐,你怎么也出来了?” 卫子夫笑道:“你着急见她们,我也坐不住啊。”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陛下驾到!”通禀声刚落,便见刘彻笑着往廊下走来。 众人见皇帝驾临皆是俯身行礼,刘彻笑道:“都平身吧!今日乃是家宴,不必多礼!” “皇后,你如何让朕的功臣与家人在廊下相叙呢?”刘彻望着卫子夫含笑嗔怪道。 卫子夫笑道:“臣妾正让她们入椒房殿,陛下就到了。” “走!”刘彻对众人和煦笑道,“随朕一道入殿!” 椒房殿内珍馐美馔,琼浆玉饮,伴得歌舞罄鼓,令人举箸生津。刘彻手举玉樽道:“卫青,此番出征你替朕收复河朔,扬我大汉国威,今日家宴朕为你庆功洗尘,来,釂!” 卫青举樽应道:“谢陛下!釂!” 放下酒樽,刘彻对众人笑道:“今日家宴,尔等不必拘礼,开怀畅饮!”话音未落,宫人来报:“陛下,皇后,长公主来了。” 卫子夫一愕,只见刘珏款款步入殿中,欠身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珏儿,你怎么过来了?”卫子夫诧异道。 “儿臣听闻舅父凯旋,父皇设家宴为舅父庆功,儿臣想同沐此恩。” “哈哈哈!”刘彻笑道,“珏儿既然来了,赐座!” “谢父皇!”刘珏嫣然一笑,对众人欠身一礼,随即望向霍去病眨眼一笑,霍去病亦微微一笑,欢喜之意心照不宣,刘彻望之心中不免浮上了一丝异样。 “卫青,天岚为你诞下孩儿,还等着你取名呢,如今你大胜而归,也是时候替孩儿取个好名字了。”卫子夫望着卫青笑言道。 “姐姐说的是。”卫青点头,看着萧天岚怀中的孩子深情道:“名字我一早就想好了,我希望孩儿将来为人正直刚毅,取伉字为其名,卫伉。” “正直刚毅,卫伉,好名字!”刘彻颔首赞道,“亦会如他父亲般果敢坚毅,沉稳忠勇!” “陛下过誉,卫青惭愧!”卫青俯首道,“两位姐姐因卫青之故,对陛下赐婚一再拖延,此乃卫青之过,请陛下降罪!” 刘彻笑道:“爱卿因国忘家,朕敬之。卫家人互亲互爱,朕羡之。如今你既归来,朕下令公孙贺、陈掌不日完婚便可,你何罪之有?” “多谢陛下!”卫青感激道。“谢陛下!”卫君孺、卫少儿亦是起身言谢。 “哈哈哈哈!”刘彻举樽洒然笑道,“今日在皇后的椒房殿,外有长平侯替朕守疆护土,内有皇后为朕安宁宫室,朕内无忧,外无患,朕心甚慰,来,釂!” “釂!”众人皆是举樽畅饮,卫子夫望着身边的亲人与夫君虽是欢喜,但望见刘珏与霍去病眉目有情,心中不禁暗生担忧。 ----- “陛下,小皇子闳儿弥月临近,少府对小皇子弥月之喜的筹办事宜已具本送来,请陛下示下。”椒房殿内青铜灯盏微微摇曳,卫子夫将少府送来的木简呈给刘彻过目。 刘彻接过一看,便蹙眉道:“朕适才去了长乐宫,自天气转凉母后旧疾发作,这些时日身子一直不好。太后患病期间宫中一切宴席喜乐均从简,朕看闳儿弥月也从简吧,以示朕对母后的孝敬之心。” 卫子夫微微颔首,应道:“诺!” “朕听母后说起,你日日前去长乐宫照料,辛苦你了!”刘彻牵过卫子夫,温言道。 卫子夫微微摇头,望着刘彻柔声道:“此乃臣妾本分,何来辛苦?” “子夫…”刘彻轻轻揽过卫子夫,煦煦言道:“朕的后宫有你打理,朕放心。” 卫子夫依在刘彻胸前,轻言道:“臣妾能侍奉陛下太后,何其有幸。又得陛下如此体恤,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了。” “子夫…”抚摸着卫子夫一头如缎长发,刘彻仿佛又忆起了许多往昔,“还记得朕第一次这样抱着你,是在姐姐的平阳侯府,那时候朕是多么盼望能天天这样搂着你啊!” “过了这些年,陛下可是厌倦了?”卫子夫不觉掩嘴笑道。 “怎么会呢?”刘彻弯下腰来,将下颚贴着卫子夫笑道:“朕还要抱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朕抱不动呢!” 卫子夫闻言两朵红云飞上脸颊,心中极是温暖,许久言道:“陛下可还记得曾答应平阳公主,珏儿和襄儿的亲事吗?” “朕自然记得。”刘彻讶然道,“皇后何以提起此事?” 卫子夫柔声道:“陛下提及平阳侯府,臣妾不由想起此事,眼下珏儿也一十有二了,既一早与公主定下亲事,陛下也要为珏儿打算了。” “皇后所言甚是。”刘彻点点头,轻叹道,“不觉朕的珏儿都这么大了,流光易逝,朕都老了!” “陛下正值年富力强,何以言老呢?”卫子夫笑道,“那臣妾不日就与公主商量纳采之事。” “好。”刘彻颔首道,“一切皆由你来安排。” 第五十五章 听者有心 随着秋意愈深,天气越发转凉,梧桐树的叶子掉了一层又一层。和欢殿中乳母给刘闳喂过奶,王仪便抱在了怀中,手执小鼓逗着刘闳,“闳儿啊,马上就是你的弥月礼了,不知你父皇会赏赐些什么给你呢?” 乳母笑脸奉迎道:“小皇子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定然赏赐稀罕之物,夫人也让我们下人开开眼呢。” 王仪闻言颇为自得,笑道:“这是自然,谁让我们闳儿如此得陛下欢心呢!” 正说话间,殿门外传来通禀声,王仪闻声笑道:“看,皇后都来了,定然是为筹备我们闳儿弥月礼吧!”不觉脸绽笑意,将刘闳递于乳母,走上几步欠身相迎:“妾身参见皇后,皇后长乐无极!” 卫子夫笑意吟吟,道:“王夫人免礼!小皇子一切安好吧?” 王仪道:“承陛下皇后鸿福,闳儿一切安好。” 卫子夫微微颔首,道:“本宫此来,是为闳儿弥月之礼。” 王仪闻言心中笑意愈浓,面上却假意谦让道:“陛下疼惜闳儿,已赐了不少稀罕之物,妾身看闳儿弥月礼从简便好。” “难得王夫人如此识大体,陛下也是此意。”卫子夫点头称赞,略略又言道:“如今太后抱恙,宫中一切宴席喜乐均从简,以示陛下对太后的孝敬之心。” 王仪闻言心中瞬时凉了半截,碍于卫子夫在眼前,只得恭声言道:“妾身遵旨!” “采兮。”卫子夫转首对采兮言道,“将本宫为小皇子准备的弥月礼呈上。” “诺!”采兮上前,递上一件织物,打开里面是一双红色的虎头鞋和一个平安如意结,卫子夫笑道:“这是本宫为闳儿编织的弥月礼,愿闳儿虎头虎脑,平安如意!” 王仪挤出笑容,接过道:“妾身代闳儿多谢皇后!” 待卫子夫甫一离开,王仪脸色顿时转寒,甩手将卫子夫的弥月礼往地上一掷,冷声道:“哼!为什么我的闳儿弥月礼就要一切从简?看来刘陵说的没错,是要时刻提防着你,卫子夫!” ----- “陛下!”小黄门走近刘彻身边,低声道:“中大夫主父偃殿外求见!” 刘彻眉头紧锁,思索着一直以来困扰着朝廷的诸侯王问题。自高祖刘邦开国大封同姓王始,诸侯王的封国便占据了国土大半,随着多年势力的不断膨胀,最终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更进而威胁到中央政权,在景帝朝时便发生过诸侯王的七国之乱,虽然最后平息了叛乱,诸侯王的势力也受到了很大的削弱,但这么多年来情况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怎样和平削弱诸侯王加强中央皇权,是他常常思考的问题。 “主父偃?”刘彻从深思中抬起头来,想起早朝廷议封国问题时,主父偃似乎欲言又止,于是刘彻扬声道:“宣!” 不多久,小黄门便领了主父偃入殿,请礼后,主父偃道:“陛下,今日廷议封国之痼疾,臣倒有一计,愿献与陛下!” 刘彻道:“你且说来。” 主父偃一揖道:“陛下,古者诸侯不过封地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但如今我朝诸侯封国动辄地域数千里,若待之宽缓,则骄奢淫逸,若待之严急,则促其合力以抗京师,若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先帝朝的七国之乱,便是先例。故此臣思来想去,唯有一法可制之,陛下试想,那诸侯王膝下子弟多达数十人,却唯有嫡长子方能继承封国之地,其余子弟虽是骨血至亲,却不得寸尺封地,此制不仅令诸侯子弟心生怨念,即便诸侯王以父母之心思之,亦是百般无奈。若陛下能下诏令诸侯王推广恩泽,将土地城邑分封众子弟,陛下予以按地封侯,积年累月王国封地自会日益缩小,而诸侯王之势也无须朝廷强力自行瓦解。此明为陛下广施恩泽,实为削弱封国之策,陛下以为如何?” “妙哉!”刘彻闻言不禁抚掌大笑,“爱卿果真是奇才!如此一来朕不费一兵一卒,而封国之疾消弭于无形!” “此事爱卿依此方略详细修书呈尚书台,朕不日便会下诏实施。”刘彻笑道,“此策既以广施恩泽为名,朕看就叫‘推恩令’吧!” 主父偃含笑应道:“谨遵圣谕!” ----- 望着殿外暮色渐重,卫子夫还在倚门而待,先前刘彻传了旨意来椒房殿用膳,但食时早已过去,圣驾还迟迟未来,采兮不由劝道:“皇后,陛下还在承明殿内商议国事,看时辰怕是不会过来用膳了。” “先前太后身子不好,陛下已是忧心,如今又为国事烦忧。”卫子夫思忖片刻道,“采兮,将陛下喜爱的吃食放入食盒,我给陛下送过去。” 暮色已是浓密,宫中灯盏渐次亮了起来,卫子夫携了采兮往承明殿匆行去。 “皇后!”还未到承明殿外,便见一个兵卫迎面走来,随着他的呼唤声,卫子夫的目光不由望了过去。 待看清来人,卫子夫不禁惊喜道:“公孙兄长!” 公孙敖俯首一揖道:“多谢皇后!公孙都听卫青说了,若非皇后在陛下跟前替公孙求情,公孙庶民之身如何能返车骑营?” “兄长言重了!”卫子夫道,“当初若非兄长救下卫青,卫青又何来今日?便是我当年在撷芳殿中,也是蒙了兄长多加照顾!”想起当年,两人都不禁感慨良多。 “皇后这是要给陛下送晚膳吗?”公孙敖见跟着卫子夫的采兮提着食盒不禁问道。 “嗯。”卫子夫微微颔首道,“陛下还在承明殿内商议国事,应是还未用膳。” “如此,公孙不敢耽误皇后!”公孙敖忙行了礼,道:“皇后请!” 待卫子夫离去公孙敖方才举步前行,忽然间感觉脚下踩到了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青玉耳坠,公孙敖随即俯身捡起,这只耳坠呈天青色色泽,形态浑圆,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玉,公孙敖猜度可能是卫子夫刚才不慎丢失,正想着追上前去,却见二人已然走远,公孙敖微一思索,便将耳坠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行香全然收入眼中,只见她停留片刻便匆匆离去。 ----- 不久之后便是刘闳的弥月之喜,照着刘彻的意思一切从简,只在合欢殿的门楣之上悬挂五色丝绳,以祈避邪去灾,佑护孩儿平安,刘彻命人送来赤金长命缕,寓意长命百岁。未央宫、长乐宫各有赏赐了一些珍宝、黄金,虽是爱惜之意不减,但比之刘据的弥月礼,那便是云泥之别,这令王仪心中十分的不满。 和欢殿中乳母正给刘闳喂奶,宫人前来向王仪禀道:“夫人,淮南翁主刘陵殿外求见。” “淮南翁主?”王仪心情不好本想推却不见,但一沉吟,对一旁乳母道:“你把小皇子抱入内室。”言罢,对行香道:“请翁主!其余人等退下。” 行香应诺而去,王仪稍整衣冠而待,不多久便听刘陵笑声传来:“夫人,刘陵又来叨扰了。” 王仪满面堆笑,起身相迎:“翁主要经常过来走动才好。” “呵呵呵!”两人都言不由衷地掩面而笑,王仪对行香道:“行香,上茶。” “如何不见小皇子?”刘陵坐下举目四周,问道。 王仪道:“乳母刚给闳儿喂过奶,在内室睡觉呢。” “哦…”刘陵点点头,蹙眉道:“听闻太后抱病,小皇子的弥月之礼都从简了,皇后真是贤德啊。” 王仪闻言挤出一丝笑容,道:“皇后确是贤德。” 刘陵见状叹气道:“弥月礼对小皇子如此重要,皇后都能从简而办,如此下去,夫人与皇子前景堪忧啊!” 王仪神色黯淡,低声道:“谁让妾身出身寒微呢?” 刘陵哼一声,道:“卫子夫出身又高到哪里去?当初她不过是平阳府的一个歌姬,凭着巧言令色博取陛下欢心,才爬到如今的皇后之位。” “何止巧言令色!”王仪愤愤道,“还会惑媚男子,私下往来。” “惑媚男子,私下往来?”刘陵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王仪自知失言,忙掩饰道:“妾身胡言,还请翁主莫怪。” 刘陵如何能信,见状忙追问道:“夫人所说必不是胡言,何不说来一听?” 王仪见在刘陵跟前瞒不过去,见行香正端上茶点,便道:“行香,你将那日所见说与翁主听罢。” “诺!”行香呈上茶点,道:“数日前,奴婢偶见皇后与一护卫私下交往,还称呼那护卫为…为…”行香一时想不起名字,不由顿住,刘陵试探道,“公孙?” “对!对!”行香点头道,“称呼他公孙兄长!皇后与那护卫交往甚笃,待皇后走后,那护卫拾起皇后所丢之物,不仅不予交还,反而还放入怀中径自离去。” “哦…”刘陵闻言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问向行香道,“你可见那护卫从地上拾起的是何物?” 行香摇头道:“当时天色昏暗,奴婢并未看清。” “既是皇后之物为何不追上前去归还?看来两人关系并非如此简单。”刘陵眼珠一转,一条计策浮上心头,对王仪道:“眼下有个机会,不知你能否把握?” 王仪面露不解,疑惑道:“机会?还请翁主赐教!” 第五十六章 暗箭伤人 宫灯初上,树影婆娑,漏下一地细碎的月光。刘彻踏着月色步入和欢殿,宫人正要通禀,刘彻罢了罢手,只身轻轻走入殿中。 “嗯…嗯…”殿内淡淡烛光映着清浅的月色,王仪正摇着摇篮哄刘闳入睡,刘彻心中一动,悄步走上前去,“朕的闳儿睡了吗?” 王仪闻言一惊,转首一看不知何时刘彻入了内殿,正要起身见礼刘彻歉意道:“朕没吓到你吧?” 王仪摇头道:“没有,陛下来的不巧,闳儿刚吃了奶睡下。” 刘彻望着摇篮中的刘闳笑道:“小孩儿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朕差点都忘了,朕的据儿这般大时也是如此。” “闳儿弥月礼从简,你不会怪朕吧?”刘彻轻声问道。 王仪摇头,口不对心言道:“太后抱恙,闳儿弥月礼理应从简。” “皇后都和朕说了。”刘彻赞道,“难得你如此通情达理。” 想起刘陵说的一番话,王仪踌躇了半响,终是言道:“陛下,臣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道:“何事?你但说无妨。” 王仪犹豫言道:“臣妾所说之事与皇后有关…” “与皇后有关?”刘彻眼底泛出几分疑惑,道:“你且说来。” “妾身婢女告知臣妾,前些时日她撞见皇后与一护卫私下往来,临别更赠信物,妾身想着此事关乎皇后清誉,若是真有其事岂非令陛下难堪…”王仪说话犹犹豫豫,话中有话,话未说话,已让刘彻怒不可遏,“你说的此事可当真?” “此事关乎陛下,臣妾不敢欺瞒。”王仪道,“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唤婢女前来一问。” “不必了!”刘彻心中一冷,难怪前些时日会替一个小小的护卫求情,原来早就有染,想及此处刘彻衣袂一挥,怒声言道,“朕自会查个究竟。”言罢只留下一个怒气而去的背影,王仪不觉微微一笑。 ----- 月色清冷如霜,连着殿宇的飞檐勾角都生出几分凉意,刘彻面色冷峻,端坐承明殿中央,“公孙敖,朕最后问你,你与皇后可有私会?” “陛下,皇后贤德,又岂会与下臣私会?”公孙敖斩钉截铁道,“陛下切勿听信小人之言!” “皇后贤德与否不必你来告诉朕!”刘彻面罩寒霜,道:“来人,先搜他的身!” 一旁的小黄门即刻上前按住,不消片刻便从公孙敖怀中搜出一只女子佩戴的青玉耳坠,小黄门赶紧呈给刘彻道:“陛下请看!” 刘彻接过耳坠仔细一看,愤然言道:“公孙敖,你好大的胆子!看来朕都无须去你住所搜查,这个青玉耳坠乃朕赐予皇后之物,如何会在你的身上?” 公孙敖见状忙解释道:“陛下,前些时日皇后给陛下送吃食,臣恰好遇见,因臣与卫青相熟,故此皇后停步与臣叙了几句。待皇后走后,臣才发觉地上的青玉耳坠,正想追上前去,但皇后已经走远,于是臣便一直带在身边,想着这几日去椒房殿交给采兮姑娘,却未料惹此大祸,还请陛下明鉴!” “你既知是皇后之物,为何不一早交出?”刘彻冷声道,“若非朕今日将耳坠搜出,只怕你会一直私藏此物吧!” “陛下…”公孙敖百口莫辩。 “来人,传皇后!” ----- “臣妾见过陛下!”卫子夫骤然被传入殿中,见公孙敖跪于一侧,不知发生了何事,见过礼便问道:“陛下,不知公孙护卫犯了何事?” “犯了何事?”刘彻望着卫子夫道,“皇后竟不知吗?” 卫子夫一愣,忙俯身言道:“臣妾不知陛下何意?” “不知何意?”刘彻冷笑一声,将青玉耳坠掷于卫子夫跟前,道:“皇后好好看看,此耳坠可是你之物?” 卫子夫拾起耳坠,不解道:“确是臣妾之物,只是前些时日不慎丢了一只,不知如何怎会在陛下手中?” “并非在朕手中。”刘彻注视着公孙敖,“耳坠在他身上!” “公孙护卫?”卫子夫闻言不由面露疑惑。 “难道不是皇后相赠吗?”刘彻望着卫子夫,又看了看公孙敖,面露疑色。 “自然不是!”卫子夫摇头否认道,“臣妾之物又岂会赠与公孙护卫呢?” “当真不是?” “当真不是!”卫子夫道,“难道陛下信不过臣妾吗?” “朕自然相信皇后!”刘彻语气陡然一变,望着公孙敖道:“但朕信不过你!” “既是皇后不慎丢失,你自当即刻奉还,为何要将此物留于身边多日?”刘彻冷声道,“宫中有人向朕密报,你与皇后私下相会,如今皇后清誉受损,你该当何罪?” “陛下!皆因臣一时不慎才让小人有机可趁,臣生死是小,皇后清誉是大。”公孙敖伏地道,“请陛下赐罪!” “陛下!”卫子夫见状急忙求情道,“陛下,此事因臣妾不慎丢失耳坠而起,请陛下饶过公孙护卫!” “哼…”刘彻不置可否,虽然心中对事情的始末有所了解,但毕竟皇后与一护卫私下交往,若是传了出去毕竟有失体面。 “陛下!”正是僵持时,忽然有人道:“此事皆因奴婢而起!” 卫子夫闻声一惊,转首一看,果然是采兮,她伏地言道:“皇后,奴婢知道皇后维护奴婢,但此事关系皇后清誉,奴婢不能不说实话了。” 刘彻闻言诧异道:“与你又有何干?” “陛下,奴婢乃皇后贴身服侍,公孙护卫与奴婢私下走的较近,故而拾了耳坠这才没有及时还于皇后。皇后顾念着奴婢,但奴婢也不能殃及皇后,还请陛下责罚!” 卫子夫情知采兮是为了自己豁出自身清白,但眼下自己若再解释不仅于事无补,反会弄巧成拙,只得言道:“是臣妾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 “哈哈哈!”刘彻闻言不怒反笑,“原来如此!只是让朕差点错怪了皇后。”刘彻对卫子夫道:“皇后,你与他们一道隐瞒朕,可是你的不是!” “都起来说话吧!”刘彻笑道,“既然你们二人有情,朕看不如就成亲了罢,也免得日后私下往来,影响皇后名誉。” 此言一出,公孙敖与采兮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还好采兮机灵,忙拉着公孙敖下跪道:“多谢陛下!” “多谢陛下!”公孙敖心中千头万绪,但事已至此自己除了谢恩,也无他法。 卫子夫望着公孙敖与采兮,一时之间万千思绪也无从说起,只得躬身言道:“多谢陛下!” ----- 时过深秋,到处是瑟瑟黄叶,一阵风吹过漫天飞舞,愈发显得萧瑟冷清。阴沉沉的天空中,积压着厚厚的一片乌云,随着几道闪电划过长空,一场骤雨迫在眉睫。 “王仪,朕问你,你先前对朕所说皇后私会之事,是否属实?”和欢殿内刘彻的脸色一如外面阴沉的天色。 王仪揣着刘彻的脸色,心中惶恐不安,神色愈发犹豫不决,“臣妾…臣妾所言,属实。” “当真属实?”刘彻一声冷笑,加重语气道:“朕看在闳儿的情分上,再问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皇后私会之事,是否属实?” 刘彻眼神犀利,盯着王仪的神色愈发严峻,王仪本就胆小怕事,见状再不敢隐瞒,两腿一软扑通跪地,泣不成声:“陛下!臣妾有罪!是臣妾糊涂!求陛下饶过臣妾,此事并非臣妾的主意啊!” “并非你的主意?难不成还有人指使?”刘彻听王仪话中有话,不由愤然问道。 王仪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啜泣道:“臣妾为淮南翁主刘陵唆摆,一时糊涂犯此过错,求陛下开恩,饶过臣妾!” “淮南翁主刘陵?”刘彻愈发诧异道,“她为何要挑唆你与皇后?” 王仪泣声道:“刘陵告诉臣妾,皇后面慈心黑,闳儿弥月从简便是皇后所为,有皇后在,日后臣妾与闳儿再无立足之地!” “荒谬!”刘彻拍案而起,愤声言道,“闳儿乃朕的皇子,有朕在,谁敢让他无立足之地?闳儿弥月皇后早问过朕如何安排,是朕让她一切从简。可恨这刘陵竟敢在朕的后宫挑拨生事,朕如何容得?” “轰隆隆…”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一阵雷声猛然响起,摇篮中熟睡的刘闳一下子被惊醒,“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王仪忙上前抱起孩子轻轻哄着。望着刘闳小小的脸庞,晶莹的眼泪,王仪仿佛决定了一件事,抱起孩子在刘彻跟前跪下道:“陛下,臣妾自知诬告皇后是死罪,臣妾还有一事告知陛下,不敢求陛下饶过臣妾,只求陛下日后能善待闳儿!” 刘彻余怒未消,冷声言道:“闳儿是朕的儿子,不管你犯何罪,朕都不会亏待了他。” “多谢陛下!”王仪抹了抹眼泪,道:“臣妾祖上赵国人氏,因乱流落京城在街边卖花度日,一日偶遇刘陵,她见臣妾姿容娇好,言谈得体,便将臣妾献予太后以亲近陛下。” 刘彻听到此处脸色愈发阴沉,打断道:“作为交换,你就必须事事听从于她,是否?” 王仪点点头,道:“不仅如此,这些年刘陵还让臣妾将宫中动向,陛下言行,事无巨细告知于她。” “什么?你还须将宫中动向、朕的言行,事无巨细告知于她?”刘彻脸色铁青,寒声对王仪言道:“你可知,如若事败,你犯下的可是细作之罪?” “臣妾知道!”王仪泪流满面,“臣妾终日为此担惊受怕,怎奈刘陵有臣妾把柄在手,臣妾不敢声张。”王仪看了一眼怀中的刘闳,哽咽道:“如今臣妾有了闳儿,臣妾不愿日后因此事牵连闳儿,适才听陛下所言,臣妾也安心了。” “臣妾要说的都说完了,请陛下降罪吧!”王仪说完,便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刘彻若有所思,面色凝重,良久,徐徐问道:“刘陵问你朕与宫中之事,却是为何?” “这个臣妾不知。”王仪摇摇头,道:“刘陵从未向臣妾表露意图,只让臣妾盯紧宫中动静,有事便告知于她。” 刘彻微微颔首沉吟片刻,道:“今日之事,朕看在闳儿的份上,就当没有发生过,日后你好自为之!” 王仪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闻言愣了片刻,随即便喜出望外,伏地谢恩:“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还有,今日之事不可在刘陵跟前吐露半分。”刘彻神色严峻,沉声说道:“宫中动向,朕的举止,你向往常一般告知于她。” “陛下?”王仪万分不解,刘彻冷声道:“朕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王仪望着刘彻的脸色捉摸不透,心中虽疑惑重重,仍恭声言道:“诺!” ----- “张汤!”宣室殿内,刘彻神色冷峻,令人不寒而栗。 “臣在!”张汤上前,恭声道:“陛下召微臣何事?” “与朕细查淮南翁主刘陵,在长安城中与何人结交,与何人走动频繁,速报朕知!” “诺!”张汤俯身应道。 “再派细作潜入淮南国,查淮南王刘安近年有何举动,事无巨细,朕都要知晓!”刘彻面沉如水,冷声言道。 张汤闻言似有所思,沉声言道:“臣遵旨!” 第五十七章 风尘仆仆 纷扬大雪过后,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树木早已掉光了残叶,只余落满积雪的树干伸向天际。小院的窗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窗牖上张贴的大红喜字,在一片雪色中分外醒目,沐着倾泻而出的阳光,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影子,为萧瑟的冬日平添了几分喜气。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地。”卫子夫手握篦梳,望着镜中一身红衣的采兮轻轻言道,“采兮,这些年都是你在尽心服侍我,而我也将你的好视作习惯,多年来只顾着自己却忽略了你的幸福,如今你又为保我清誉匆忙出嫁,这份情意让我如何偿还?” 采兮摇了摇头,道:“皇后言重了,这些年来皇后待我如同家人,在采兮心中,皇后不仅是皇后,还是姐姐!只是以后采兮不能再伺候皇后了…” 卫子夫闻言眼中有泪,抚住采兮肩头动容言道:“采兮,我的好妹妹,姐姐谢谢你!” “公孙敖与我相交多年,为人厚实信义,你嫁与他我也放心。”卫子夫从髻上拔下一支青玉簪插在采兮发髻上,“这支簪子是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如今我将它转赠于你,只盼你与公孙敖相依相扶,执手偕老。” 采兮亦是眼泛泪光道:“多谢皇后!” ----- 晚间小雪不断,寒风裹挟着雪花四处飘散,公孙敖心事重重地在门外徘徊了许久。这桩亲事来的如此突然,他一点思想上的准备也没有,可却半分不能退却,想想采兮,自己一个大男子,难道还不如一个女子来的坚强勇敢吗? “梆…梆”更声传来,不觉夜已二更,公孙敖心中愈发的矛盾,透过窗格向房内看去,隐约见堂中大红喜字高悬,一对龙凤烛已燃去大半,公孙敖轻叹一声,敛起所有心思,推门而入。 洞房内采兮头顶红缎端坐大红喜幔之下,虽看不见容颜,但公孙敖知道,她的心思不比他少。当真是造化弄人啊,公孙敖缓缓走近,握住一旁的秤杆顿了半响,终于还是轻轻挑起了红盖,一瞬间一支青玉簪赫然跃入公孙敖眼中,“这支青玉簪你从何而来?”公孙敖望着簪子不假思索问道。 红盖下的采兮面如桃花,眉若远山,闻言双颊泛红,慢启朱唇:“此簪乃皇后所赠,听皇后所言,是皇后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 “哦…”公孙敖点了点头,似有所思,采兮取下红缎,缓缓道:“公孙护卫,是采兮不好拖累了你,只是如今陛下下旨赐婚,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假以时日待陛下忘却此事,护卫便可寻由休了我,另觅良人。” “采兮姑娘差矣!”公孙敖忙拱手道,“当初若不是姑娘舍身相护,只怕如今公孙早已身首异处,姑娘对皇后、对公孙的恩情,公孙铭记在心。如今你我既已结发,你便是我的发妻,公孙断然不会背弃于你,只是让你下嫁我这么一个粗人,实在是委屈了你。” “我不觉得委屈。”采兮摇了摇头道,“采兮也只是一个婢女,盼的不是夫君大富大贵,而是一心相待,如此足矣!” 公孙敖闻言似有触动,言道:“世间男女所盼的不就是执子之手,白首相伴吗,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公孙敖端起桌上的合卺酒,望着采兮郑重言道:“今日结发,日后便是你我执手相伴一世,釂!!” 采兮凝眸点头,迎上酒卮,柔声言道:“釂!”随即微微仰头交杯喝过合卺酒,烛光下采兮的眸子越发灿若星子,衬得微红的双颊更显娇媚动人,公孙敖不禁轻轻靠了上去,烛火轻灭,余留一窗旖旎伴着夜色中的雪花飘飘洒洒。 ----- 天色未亮,长安城外远远地卷起一股烟尘,随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小规模的匈奴部队出现在了距离长安城楼不远的地方,望着前方高高的汉家城阙,这支匈奴人不敢靠的太近就地停了下来。 此时城楼的戍卒早已发现异常,一排强弩手一字排开,手执弓弩对准了城楼下的匈奴人,只待一声令下便弓箭齐发。 远处,只见匈奴人首领跳下马背,双手高高举起单独走近城楼下,大声地用匈奴话朝着城楼呼喊。守卫城楼的材官见状赶紧上报,不久便有将官带着懂匈奴话的人员赶来,一番匈奴语对话后,将官急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我乃是匈奴太子於丹,求见大汉朝皇帝!” ----- 未央宫中,守卫京师的北军中尉尹齐已将整件事详细禀告了刘彻,又道:“陛下,匈奴人素来狡诈,来人自称是匈奴太子,下臣恐是匈奴人设下的圈套,陛下宜慎之!” 刘彻微微颔首,并不表态,沉思良久方道:“匈奴虽与我大汉为敌数十载,但每每不过杀掠百姓,抢掠财物便就散去,从未有匈奴人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京畿之地。且如你所说,来人不过带了数百人员,若真有图谋不会只带如此少的人,朕思之,恐真是匈奴单于内部起变,这单于太子方会携了他的亲信来投我朝。此事不可拖延,你速速率北军精骑千人,将那於丹太子迎入城中,朕自有安排!” “诺!”尹齐领命匆匆而去。 待卯时刚过,这一小股匈奴人便被以尹齐为首的北军迎入长安城中。“也许真如陛下所料,这匈奴人确是来投诚的。”见这支匈奴人中既有匈奴妇人又有孩童,尹齐心中暗自揣测道。 除了自称是匈奴太子的於丹,其余众人尹齐均作了妥善的安置,随后便有一辆马车行来,尹齐对於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於丹微一点头,一个人跳上马车,随着车马辘辘而去,东方的天色已是大亮。 马车一路径直自章城门入了未央宫中,於丹虽贵为匈奴太子,也曾见识过来自大汉朝的岁贡,那些精美的瓷器、华美的丝绸和沉甸甸的黄金,无不显示出汉朝的富庶,但真正有一天置身在这富裕的国度中,那宏大的宫阙、恢弘的殿宇、精美的楼阁和步步锦绣的天家富贵,还是看得他惊叹不已。 马车在承明殿外停了下来,一早便有小黄门在此等候着尹齐,於丹下了马车随着小黄门一路入了承明殿内,正殿中央的长案后面,端坐了一个身着黑色宽袖袍服的男子,於丹猜测这便是汉家天子了吧,果不其然,尹齐上前叩拜道:“陛下,臣已将匈奴太子带来!” 於丹忙上前单膝跪地,俯首道:“小王左屠耆王於丹叩见大汉朝皇帝陛下!” 随侍人员闻言将於丹之言具告刘彻,刘彻笑道:“平身吧,赐座!” 在内侍的指引下,於丹学着汉人一般跪坐了下来,然后道:“大汉朝皇帝陛下,我乃军臣单于之子於丹,我父王已死,叔父左谷蠡王伊稚斜趁乱夺我太子之位自立为单于,不仅杀我部众更是一路追杀小王至长城脚下,如今小王与亲随百余人,愿降大汉朝皇帝陛下!” 於丹的说辞与刘彻的想法基本一致,闻言微微颔首道:“既是如此,太子先在长安城住下吧,待朕前方的信使回来,再行安置太子与随行众人。” “多谢皇帝陛下!”於丹面露感激之色,被伊稚斜一路追杀,无奈之下於丹选择了投诚大汉,因着汉匈几十年的纷争,於丹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如今却得到了大汉朝皇帝的善待,令他惶恐之余生出莫大的感激。 ----- 自匈奴太子归降后数月内,因着匈奴内部的势力纷争,汉匈边境反倒出现了难得的和平,看着通过一座座置所传来的驿简,刘彻眉间舒展了不少。 “陛下!”小黄门匆匆上前,躬身禀奏道,“内史在殿外求见,说是长安城官驿中来了两名男子,其中一名男子手执了一杆节旄尽落的旌节,自称是张骞…” 小黄门话还未完,刘彻振衣而起,急问道:“什么,张骞?快传内史!” 内史片刻便入了殿,刘彻问道:“那张骞如今何在?” 内史忙道:“回陛下,事关重大,臣已将此人安置在官驿之中派人把守。” “好!”刘彻道,“带朕去!” 去往官驿的路上,刘彻不由回忆起十几年前的往事。那还是在建元二年的时候,他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联合与匈奴有世仇的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未料张骞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多年来一直以为张骞早已葬身胡地,未料如今他竟然回来了… “陛下,这便是安置张骞的客舍了。”内史指着官驿中北边的一间客舍言道。 “走!”刘彻按下起伏的心潮,疾步过去。随着左右将门打开,客舍中的三个人站了起来,站在最前面的便是一个发须中夹杂着花白的高个男子,只见他手持一杆旌节,那旌节上节旄早已经落尽,只剩光秃秃的节杖,他一见刘彻便伏地叩拜,克制着声音道:“臣张骞,叩见陛下!” “快快平身!”依稀记得当年出使时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归来却已是风霜两鬓,刘彻急忙上前扶住,动容言道:“卿,受苦了!” 张骞起身,将手中节杖呈上道:“陛下,臣奉命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共抗匈奴,但臣未完成使命,请陛下责罚!” 刘彻接过光秃秃的旌节,好声道:“卿出使西域十三年,如今能持节回来朕已是欣慰,何谈责罚?” “来!”刘彻令其坐下道,“把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告诉朕,朕相信定然是艰难曲折的历程。” 张骞动容点头,将这十多年出使的经历徐徐道来。 “陛下,当年臣率百余人出使西域,一路西行,未料经河西之时遇匈奴骑兵,臣等全部被俘送入单于王庭,军臣单于得知臣等欲往大月氏,便将臣等扣押下来,这一扣便是十年之久。十年后,臣寻了一个机会,趁匈奴人不备逃出了单于王庭,但此时的大月氏已被迫西迁,臣等随即一路寻去。途经西域大宛国时因沿途艰难,与臣同去之人皆已殁,仅剩臣与堂邑父二人,大宛国国王知臣等去往大月氏,便遣人将臣送至大月氏,未料大月氏西迁之地土地肥沃,且距离匈奴人较远,大月氏已无意向匈奴复仇。臣多次劝说无果,只能无奈离去,岂料归汉途中臣二人又被匈奴所俘,扣留了一年多,数月前军臣单于去世,匈奴内部发生战乱,臣二人趁着纷乱这才得以脱身逃回长安。” 听了张骞的一番话,刘彻眼中隐有泪滴,叹道:“朕知道这一路艰辛,未料竟艰难至此!” “臣手持旌节即代表我大汉王朝,使命所致,何谈艰难!”张骞言辞坦坦,谈及以往虽有艰辛,但在他心中更多的是对使命的执着。 “好!”刘彻颔首赞道,“朕果然没看错人!如今你既已归来,先在此处好生歇息几日,朕自有安排。” 数日后,朝廷下旨张骞官拜太中大夫,堂邑父被封奉使君,赐二人府邸及千金,引为百官之表率。 第五十八章 离恨匆匆 春日转眼便远,随着树上的蝉叫愈发聒噪,暑气日盛。未央宫内绿荫遮阳,石榴开遍,时而流莺一声,更觉午后光阴悠远闲适。 虽是在夏日,未央宫北的清凉殿内却是清凉如霜,殿内画石为床,设紫瑶帐,又以玉晶为盘盛了冬日贮存的冰块,置身其间丝毫不觉暑气阵阵,一阵谈话声自清凉殿中传出。 “陛下,当真要封那匈奴太子於丹为侯吗?那匈奴与我大汉可是有着血海深仇啊,那於丹不过是因其内乱无法自保才转投我大汉,并无寸功可封,还请陛下三思!” “卿所言,朕都明白,正是因为於丹是匈奴军臣单于的太子,朕才封他为涉安侯。朕此举意在告诫胡人,如今匈奴太子都归降我大汉被封为侯,其他区区小王更是不足为患!想那塞北苦寒之地,胡人若要生存必得逐水草而居,而我大汉沃野千里,何等富庶?若是也能如太子於丹一般归降我大汉,朕必会善待。” “是臣愚昧,陛下英明!” 殿外,一个身影形色匆匆而来,对殿外的小黄门道:“快告知陛下,太后怕是不好了!” ----- 长乐宫内王太后容颜憔悴躺在卧榻上,自一年前始的冬夜受了寒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咳疾时有发作,并连带旧疾一并复发。原想着天气转暖后多加调理便会逐日好转,却未料这一年多来竟一直好好坏坏,不见痊愈,到了数月前,更是沉疴日重,身体与精神皆是大不如前。 想起数日前王太后好似知晓这一天就快来一般,曾牵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旧事,“当年母亲梦见拥太阳入怀,不久便怀了你,那时母亲就知道我儿定然不凡…” 王太后回忆着他从胶东王至太子又至皇帝的一件件往事,脸上始终挂着柔和的微笑,直到讲至田蚡受惊吓而死,逼着他斩杀韩嫣时,神色中多了几分歉意,“彻儿啊,母亲知道逼着你杀了韩嫣,你心里憋屈,你怪母亲、恨母亲,但母亲也是没有办法,若不杀韩嫣,母亲对不住你舅父啊!此事你要原谅母亲…” 想起这些刘彻的眼泪便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赶至长乐宫时,太医令冯信已是立在一旁垂首不语。“母后!母后!”刘彻疾奔上前,“母后,儿臣来了!” 王太后听闻呼喊,微微张开双眼,嘴唇翕动:“彻儿啊!”刘彻握住王太后的手,泣声道:“母后,儿臣在,儿臣在!” “母后…母后恐怕要去了…”王太后缓缓言道,泪水从眼眶中徐徐流出。 “母后…不会的,有儿臣在,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者…”刘彻抹去眼泪转首喝道,“冯信!朕前日来都不曾这副光景,为何才过了二日太后的身子就这般直转急下?” 冯信颤声回道:“陛下,太后旧疾缠身久咳未愈,肾阴久亏脉浮而散,病症早已渗入躯体,到今日只是早晚之事…” “你不要和朕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刘彻断然喝道,“你乃神医淳于意高足,精通药法与五诊之术,若是区区咳疾都无法医治,朕要你何用!” “彻儿啊,哀家…哀家知晓,自己的身子,你莫要为难太医令…”王太后的目光努力找寻平阳公主的身影,无力言道:“你姐姐呢?” “快去请平阳公主入宫!快去!”刘彻几欲直身喊道。宫人忙应诺急匆匆跑了出去,刘彻握紧王太后手言道:“母后,姐姐就快来了!你要撑住啊!” “撑得住!哀家撑得住!”王太后边言却昏阙了过去,冯信急忙上前诊治,刘彻急问道:“如何了?”冯信摇头道:“陛下,太后身体太虚…” “陛下!”卫子夫闻讯匆匆赶来,“太后如何了?”卫子夫忧声上前问道。 刘彻含泪摇头道:“不太好…” 卫子夫亦是流泪不止,合掌祈道:“太后仁德,请上苍庇佑太后!” “太医令,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卫子夫带着祈盼问道。 冯信摇了摇头,低声道:“臣…无能。” 卫子夫黯淡地点了点头,无言扶住刘彻。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远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母后!母后!”平阳公主眼眶通红奔了过来。 “姐姐!”刘彻泣道,“母后甚念姐姐,姐姐来了就好。” “陛下!”平阳公主顾不得施礼,见王太后昏阙不醒,急急问道:“太医令,太后如何了?” 冯信低声言道:“公主,太后…病入躯干,臣…无能!” “快!”平阳公主忙掏出一支人形红参,道:“此红参乃是参中绝品,据闻已有千年之龄,有起死回生之效,速速拿去煎熬喂太后服下。” 刘彻见状大喜过望,急道:“冯信,还不快拿去!” “诺!”冯信半信半疑,仍是恭敬接过红参退了下去。 待参汤熬好给王太后服了下去,果见神效,不多久太后便缓缓睁开双眼,见平阳公主在身侧,不觉喜道:“平阳,你终于来了!” 平阳公主扶着王太后微微倚着软枕坐起,动容言道:“母后,平阳来了,平阳就在这里陪你,哪也不去。” “好…咳…好!”王太后边咳边不住点头,“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冯信见状简直不敢相信,忙言道:“公主让下臣开眼了!” 刘彻亦喜道:“姐姐此物果真神奇,母后好转,朕也就放心了。” 眼见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卫子夫对刘彻道:“陛下,如今太后病情好转,此处有臣妾与公主照料,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若早去歇息。” “皇后说的是,此处有我与皇后,陛下先去歇息吧!”平阳公主亦是劝道。 刘彻望着病榻中的王太后,似有不舍,王太后挤出一丝笑容道:“彻儿啊,母后无恙,有你姐姐和子夫在,你回吧!” 看着王太后精神好了许多,刘彻放下心来,点点头道:“好,母后你好生休息,儿臣明日便过来看你。” “劳烦姐姐了!”刘彻对平阳公主言过,又嘱咐卫子夫道:“皇后,你替朕好生照顾着母后。” “诺!”卫子夫欠了欠身,道:“陛下放心。” 时已二更,王太后与平阳公主闲话了几句便面露倦意,卫子夫体贴劝道:“公主,夜已深沉,不若让太后早些安歇,明日再叙吧。” 平阳公主含笑点头道:“是了,只顾着和母后说话,都是二更了。母后,你早些安歇,儿臣今夜就宿在长乐宫里,明日一早再来陪你。” 王太后拍着平阳公主的手慈祥笑道:“好!好!” 卫子夫仔细服侍着王太后睡下,又轻轻放下帐幔,待一切料理好,平阳公主开口谢道:“皇后如此悉心照料母后,真是有心了!” “公主言重了,都是本分之事。”卫子夫细心问道,“公主今夜宿在宫中,可要遣人知会府里,以免汝阴侯担忧?” “不必了。”平阳公主闻言神色一冷,旋即便掩了下去含笑道:“汝阴侯前几日去封地收租,尚未归来。” 卫子夫微微颔首,对平阳公主道:“公主早些歇息,太后那边我会照料妥当,公主放心!” “好!”平阳公主笑道,“有皇后在,我也放心。” ----- 东方欲晓,晨风初上,一夜过后长乐宫内熏香未尽,余留几缕残香弥漫殿中,似有若无。锦帐低垂,带着几分慵懒,沉睡在这极好的清晨。 卫子夫一夜未睡,此时听着锦帐中王太后均匀的呼吸声,心中踏实了不少。自采兮出嫁后,便是一直跟随采兮的芸娘在近身伺候着,见卫子夫双眼熬的通红,不由心疼道:“皇后辛苦了一宿,太后已是安稳了下来,此处有奴婢看着,皇后还是先歇息会吧!” 卫子夫罢了罢手,低声道:“无妨,太后身体抱恙,本宫也是无心安睡,陪着太后倒还安稳些。” “辛苦皇后了!”平阳公主已悄步走入内室,闻言向卫子夫致谢,又走近轻声问道:“母后如何了?” “太后一夜安稳,公主放心。”卫子夫含笑道,“太后适才醒来一会,又沉沉睡去了,公主昨夜睡的可好?” 平阳公主微微摇头道:“母后抱恙,我也睡不踏实。” 卫子夫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体贴道:“公主勿要太过忧心,太后尚在睡中,公主不如先用些早食可好?” 平阳公主看了看天色,已过卯时,便也点点头道:“也好,母后安睡,皇后也一道用过早食再过来吧。” 卫子夫望了望锦帐,微微颔首,嘱咐芸娘道:“你小心守好太后。” 待用过早食,已经是天色大亮,雀鸟在窗外啾啾鸣叫,卫子夫见锦帐中依然未有动静,不由轻声问道:“太后还在熟睡中吗?” 芸娘低声道:“回皇后,适才太后有些梦呓,奴婢看过未有不妥。” 卫子夫轻轻点头,忽而又侧耳倾听了一会,面色陡然大变,当下便疾步上前拉开锦帐,只见王太后面容安详,仿若陷入沉睡,卫子夫轻声唤道:“太后!太后!”几声过后,依旧寂然。 “母后这是怎么了?”平阳公主见卫子夫面色沉重,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卫子夫咬紧双唇,轻轻探出手去抵在王太后鼻下,一瞬间她脸色苍白,只徐徐放下手去,眼泪随之夺眶而出,“太后…薨!” “薨?”平阳公主愣愣的退后几步,简直不敢相信,眼泪随即便淌了下来,“母后…”嘶哑之声更令卫子夫泪流不止,她搂住伤心欲绝的平阳公主,对芸娘无力言道:“快去请陛下!” “太后!”长乐宫中哭声一片。“轰!”丧钟响起,响彻宫宇,未央宫前殿百官早朝,闻声纷纷跪地痛哭。“母后!”刘彻闻声一惊,泪珠已是长流不止。 第五十九章 风木含悲 国有大丧,天下知。自王太后薨已数十日,长乐宫中依旧处处缟素绢白,全无半分生机,与殿外聒噪热闹的蝉声和密密匝匝、绿得耀眼的荷叶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除了死气沉沉,依旧是死气沉沉。 平阳公主眼窝深陷,双颊苍白得竟无半点血丝,才短短数十日,人便仿佛瘦下去一半,全无平日里的半分神采,她将王太后平日的用具一件一件抚了过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滴。 “公主,太后已经去了,你再伤心下去只怕是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啊!”不知何时,卫子夫也步入了殿中,看着平阳公主这般模样,心中十分不忍不由好言劝慰道。 平阳公主眼眶又是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我与陛下自幼得母后疼爱,如今长乐宫依旧,母后音容笑貌尚在眼前,而人却已不在,你让我如何能接受?”声音沙哑暗沉,令卫子夫听得心中酸楚,不由地上前握紧了平阳公主的手,“公主,妾身知道你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再这么伤心下去,不但非太后所愿,亦是毁了自己的身子啊!” 平阳公主泣道:“皇后所言我岂能不知,只是想我天家富贵,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生离死别竟由不得我半分,由不得我半分啊!” 平阳公主低低哭诉,哀恸悲戚,卫子夫心下悲恸,抚着平阳公主柔声道:“公主,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哭出来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平阳公主伏在卫子夫身上,哀哭声声,如泣如诉,卫子夫只静静陪着她,良久待哀声平复,卫子夫轻轻递上帕子,温声道:“公主好些了吧?” 平阳公主接过帕子拭去泪痕,低声道:“好多了,多谢皇后。” 卫子夫见平阳公主一番哭诉心中哀痛尽出,便执起平阳公主手,好声道:“公主,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依着卫子夫并肩走出殿中,一阵微风拂过,送来远处荷花的清香。举目远眺,不远处的莲叶早已绿得葱葱茏茏,透着蓬勃的生机,两人就这样沿着曲折回廊慢慢朝河边走去,平阳公主望着曲水流觞、映日荷花不觉又是悲从中来,“昔日母后就是这样与我一起漫步堤岸,看那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只是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公主,还有妾身呢。”卫子夫微笑着拍了拍平阳公主的手,望向她的目光里透着温柔和平静,平阳公主不由动容微微点头。 卫子夫柔声道:“记得儿时我与弟弟淘气,将隔壁人家晾在外面的衣物弄脏,母亲责罚我和弟弟不许吃饭,事后又心疼饿着我们姐弟,只是我没有公主这么好的福气,可以在母亲身边侍奉这么多年。” “你母亲如今何在?”平阳公主不禁问道。 “母亲很多年前就离世了,只是如今想起仿佛一切还是昨日一般。”卫子夫轻轻叹道。 “对不起,为了陪我反倒让你伤心了。”平阳公主心下不忍,面有歉意。 卫子夫摇摇头,道:“公主言重了,人总有生死命数,我一早便接受了这件事。母亲一生别无所求,盼的就是我们姐弟几个都好,如今我们都生活的很好,相信母亲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是啊,天底下做母亲的心都是这般无二。”平阳公主喟叹道,“当年尚是太子的刘荣欺负弟弟年幼,总能无端挑起是非,刘荣母亲栗姬更是颠倒黑白,常在父皇跟前诽谤母后无德育子,而母后竟然委曲求全,对那栗姬处处低眉顺眼。我问母后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母后告诉我,宫中人心险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和弟弟,只要我们姐弟好好的,她做什么都愿意。” “是啊,做母亲唯一盼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好。如今陛下君临天下,根基已稳,公主又觅得良婿,婚姻美满,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太后欣慰的呢?公主当重新收拾心情,好好生活,太后才会走的放心啊!” 平阳公主面色犹豫微微颔首,似有什么话要说,末了终只是点头道:“我会的…” “陛下如何了?这些时日他的哀痛不会比我少。”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平阳公主抬眸问道。 卫子夫闻言神色不觉黯了几分,自责道:“太后骤然离去那几日,陛下几乎不吃不喝,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前些时日听闻匈奴又攻代郡、雁门,陛下下令专力筑守朔方城,以固边防。陛下既为太后之事伤心又为国事烦忧,是妾身无用,不能替陛下分担分毫,只能一日日看着陛下消瘦却无能为力。” “皇后切勿自责,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为国事操劳自是应当,我相信有你在他身边陪着他,开解他,他会好的。”平阳公主执着卫子夫手,殷殷劝慰道。 卫子夫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两人沿着河边曲廊慢慢走着,令平阳公主的心境平复了许多,夕阳的余晖给荷塘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曲水流觞间,时而一两声蛙鸣从荷叶深处传来,盛夏就要来了。 ----- “淮南国查探有何进展?”宣室殿中刘彻虽清瘦许多,但依旧目光如炬,不怒而威。 廷尉张汤小心回道:“回陛下,淮南王刘安防范甚严,臣派出去的探子眼下还未查到一丝端倪。” “你是让朕夸刘安谨慎还是责你无能?”刘彻神色虽不起一丝波澜,但问话的语气已是冷到极点。 张汤闻言冷汗涔涔,伏地叩道:“陛下,请陛下再给微臣一些时日,臣定然揪出刘安的马脚。” “哼。”刘彻不置可否,只冷声道:“匈奴外忧,刘安内患,若是假以时日待刘安万事俱备,朕岂非极是被动?” “臣该死,臣该死。”张汤伏地叩首告罪,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几层。 刘彻似有所思,挥手道:“你下去吧,朕给你的时间不多。” “诺!”张汤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 “陛下驾到!”长长的通禀声在殿外响起,殿内的两人不觉都变了神色。“陛下如何这个时辰过来了?”刘陵望着王仪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王仪忙拉了刘陵俯身接驾:“臣妾、淮南翁主刘陵,参见陛下!” 刘彻拾步入殿见刘陵也在,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平身!今日和欢殿来了贵客啊!” 王仪看了刘陵一眼,忙应道:“臣妾今日去长乐宫,恰好遇见翁主也在缅怀太后,故此邀了翁主前来一叙。” 刘陵闻言会意,忙续道:“太后生前对臣女极好,如今太后驾鹤西去,臣女思念无法遣怀,只有在长乐宫臣女仿若太后依旧尚在。今日去长乐宫拜祭太后恰遇王夫人,夫人好客邀我至殿内一叙,多有唐突请陛下恕罪!”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刘彻心中不免暗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赞道:“难得你对太后还有这份心意,日后常去长乐宫拜祭吧!” “多谢陛下!”刘陵俯身道,“臣女不打扰陛下与夫人,先行告退了。” 刘彻点点头,刘陵行礼退了下去。待刘陵离去,刘彻面沉似水,冷声向王仪问道:“她来何事?” 王仪心下一紧,忙回道:“回陛下,刘陵前来询问陛下近况,臣妾记得陛下嘱咐,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无关紧要?哼!”刘彻眉毛一挑,冷笑道,“朕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无关紧要。” “她们?”王仪诧异道,“还有何人?” 刘彻淡淡道:“你无须知道这么多,朕问你,你与刘陵相识至今,可知她有何喜好?” “喜好?”王仪思忖片刻,犹豫道:“有件事妾身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但说无妨。” “那刘陵素来心高气傲,当年陈皇后犹自不放在眼中,如今对卫皇后更是视若眼中钉。” “这是为何?”刘彻睨了一眼王仪,不解打断道。 “陛下莫急,听妾身慢慢道来。”王仪继续道,“当年刘陵扶植妾身上位,一来是为打探陛下动静,二来,妾身猜度着,也是为了遏制卫皇后专宠。” “她为何要如此?”刘彻眼底浮起一丝疑惑。 王仪徐徐道:“依妾身看来,多半是女人的嫉妒,上次刘陵借耳坠一事陷害皇后,便是最好的证据。” “女人的嫉妒?”刘彻越发不解,“朕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王仪小心觑着刘彻的神色,含了恭谨的笑意道:“陛下,妾身说句不恭敬的话,刘陵怕是中意陛下,只是陛下不知而已。” “中意朕?”刘彻颇为意外,闻言不觉哑然失笑,王仪接着言道:“这一点妾身也是慢慢琢磨过来的,先前刘陵曾不经意在妾身跟前流露对陛下的爱慕之情,只是她掩饰的很好,不将事情一件件串联在一起,很难知道她有这个心思。” 刘彻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不觉想起当年王太后曾有意撮合自己与刘陵,只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罢了,不过今时今日有这么一层微妙的关系在里面,倒是对自己有利无害。如此想来,刘彻含了一丝淡薄的笑意:“她想接近朕,朕就给她这个机会。” 第六十章 神女有梦 “这个王仪真是,什么事情非要约在这个鬼地方,阴森森的,直叫人寒碜。”刘陵在长乐宫中一圈一圈地踱步,虽然尚有两三个宫婢不时掸尘清洁,但刘陵望着供奉在正殿的王太后灵位心中依旧寒飕飕的,没来由的瘆的慌。 “你们不用跟着,让朕一个人静静。”说话声自殿外传来,刘陵不觉一愣,正思忖间只见刘彻一人迈着方步走来,刘陵忙收敛神色,俯身见礼道:“臣女见过陛下。” 刘彻显然一愣,见是刘陵微微一颔首,意外道:“你也在这里?” 刘陵垂首道:“回陛下,臣女思念太后,平日里常来拜祭,不知陛下驾到,还请陛下恕罪!” 刘彻微微颔首,道:“平身吧,难得你有这份心,朕褒扬还来不及,何来恕罪?朕也是思念太后,经过长乐宫便进来看看。” 刘陵犹豫片刻,道:“臣女不打扰陛下清思,臣女告退。” 刘彻罢了罢手,道:“不妨事,你留下来陪朕说说话。朕素日只知忙于军国大事,陪母后的时间尚且不及你多,如今朕后悔也来不及了,朕想听你说说母后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刘陵闻言心中一动,徐徐言道:“记得元光二年盛暑,陛下遣人送来寒瓜,太后邀臣女一道品尝,且夸赞陛下孝道,凡事皆以她为先,臣女至今都记得太后当年的满脸笑容。” 刘彻微微点头,眼眶不觉红了大半,“朕无暇陪伴母后,即便送个寒瓜母后都如此高兴,朕当真汗颜。” 刘陵好声安慰道:“陛下切勿自责,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大事皆系于一身,太后明白也更懂得陛下的不易。” “是啊,母后体贴朕入微,循例朕当每日来长乐宫晨昏定省,然母后总说朕国事繁重,不用日日前来,只要朕一切安好,她就放心了。” 刘彻言及往事不免动容,刘陵望着他不觉心中柔软似三月春风,眼中尽然含着温煦的关切之情,“太后得陛下如此孝顺亦能含笑九泉了,陛下当保重龙体,切勿伤心伤身。” 刘彻微微颔首,默然不语,刘陵亦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也只能默然,两人寂静里相对,听着窗外树梢的蝉时而鸣叫,时而静悄。良久刘彻蓄了一抹温和的笑容,道:“再过几日便是太后生忌了,你也过来吧。” 刘陵眼中一热,忙俯身道:“多谢陛下!” “朕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了,你自便吧。” 刘陵忙俯低了身子,恭敬言道:“臣女恭送陛下!” 待刘彻离去,刘陵含了满脸的得意之色出了长乐宫,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和欢殿找王仪,未料心思刚动,假山边就窜出一个人影来,向刘陵俯身道:“奴婢见过翁主。” 刘陵定睛一看,来人是王仪身边的宫婢行香,便嗔怪道:“王夫人约我在长乐宫相见,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行香忙恭声应道:“夫人适才来过长乐宫,未料远远便见陛下仪仗守在殿外,为避嫌隙夫人便返回和欢殿,留奴婢在此恭候翁主。” 刘陵微微点头,扬眉问道:“夫人可留下口信?” “嗯。”行香点头道,“夫人让奴婢转告翁主,再过几日便是太后生忌,请翁主早作准备。” 刘陵笑得颇为自得:“此事本翁主早就知道了,你转告夫人,还是多谢她提醒。” “诺!”行香福了一福道,“奴婢先告退了。” 夕阳下阳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尘,刘陵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那金暖的光线,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 转眼便是王太后的生忌,长乐宫中一早便被布置的妥妥当当。正殿中央供奉着王太后的灵位,长明烛轻吐火焰,香炉内香火正盛,案上摆了几式点心和瓜果,案几下则堆满了金纸金箔。天宁寺的高僧沿灵位两侧席地打坐,口吐梵音,殿内一片肃穆祥和。 辰时左右,刘彻的御辇便出了未央宫,穿过东阙便是长乐宫,宫人一早便在殿外候着,远远见天子仪仗前来,众人皆屈膝行礼,山呼陛下。 刘彻外面着了黑色绛纱袍,内着白纱中衣白曲领,面色端然宛若沉水。卫子夫着了深色曲裾袍,里着白纱中衣白曲领,随刘彻身侧,眉目恬静,端然不语。太常令早已躬身一侧,等帝后入长乐宫,蓦然只闻一个女子声音中夹着薄薄的哀戚,“臣女刘陵见过陛下,见过皇后!” 卫子夫不由一愣,定睛一看,眼前女子分明是淮南王刘安之女刘陵,只见她着了一身素白曲裾,乌发中斜插一支木笄,正低眉俯首向自己行礼。 卫子夫心下诧异,长乐宫祭拜仅止于宫中女眷与平阳公主,其余皇亲家眷、外戚与百官皆被安排在百寿堂行礼,刘陵身为藩王之女如何能僭越身份,入长乐宫行礼呢?心中犹自疑惑,却闻刘彻道:“平身吧!”只见刘陵浅浅起身,向着卫子夫身后的平阳公主与王仪行礼道:“淮南翁主刘陵见过平阳公主!见过王夫人!” 平阳公主与王仪即便神色诧异,旋即也掩了下去,各自微微颔首以作回礼。 殿内木罄声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太常令恭声对刘彻道:“陛下,时辰已到,请随微臣入殿!”言罢,躬身在侧引路。 刘彻微微点头,卫子夫见他神色一如往常,便也敛起心思随刘彻一道入殿,其余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入。未等踏入正殿,便有天宁寺主持携了小沙弥在殿外等候,见刘彻前来,主持忙躬了身行礼,命小沙弥将手中一钵清水呈上,恭敬言道:“陛下,此水已为开光水,请陛下与皇后净手,随贫僧入殿上香。” 卫子夫低首施礼,随着刘彻一道净了手,方才踏入长乐宫正殿。殿内一早便有宫人备好点燃的香烛,主持递与帝后上香,自己则退后几步,双手合十,口吐梵音。 帝后手持燃香三叩首,便听太祝令朗朗祭文传来——“嗟呼,孝景皇后之灵前!天之生人兮,厥赋维同。太后之德兮,钟郝流芳。” 听及祭文,念及往日,刘彻不觉悲从中来,面色哀戚。卫子夫心中虽然悲痛,但见刘彻如此,不免伸出手来扶住刘彻,以作慰藉。 “岂期大数,遽梦黄梁。幽冥永隔,实为可伤。爰具牲醴,奠祭于堂。仰祈灵贶,是格是尝。伏维尚飨!”长长一篇祭文,太祝令读的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祭文读过,天宁寺众僧便齐齐作法,一时间殿内梵声绕耳不绝。余下便是众人循着位份为王太后上香,待刘陵上香已是末位,只见她手持香烛伏地三叩首,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哀不自持。 一众宫婢早在案几边备下铁盆,焚起金纸金箔,刘陵犹自一副梨花带雨,行至刘彻跟前,深深一俯身,哀戚言道:“陛下,臣女得太后多年疼爱无以为报,如今太后仙游,臣女为太后手抄《华严经》百篇以表哀思,望太后早登极乐,请陛下恩准臣女将此焚与太后。” 刘彻闻言不禁动容,感叹道:“难得你对太后如此心意,准!” 刘陵谢过恩,屈膝跪于铁盆前,将手中百篇手抄佛经缓缓投入盆中,面色悲戚,哀不能持。只见刘彻对随身近侍耳语几句,随即便有宫婢走上前去为刘陵递上素帕,刘陵见状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感激涕零伏地谢恩后,方才接了帕子拭泪。 卫子夫立于一侧目睹这一切,似有所悟,心中不觉怅然若失,一抬眸正遇上平阳公主望向自己,双眸相对,似有疑惑,似有关心,卫子夫朝着平阳微微一笑,掩下所有心思。 ---- 太后生忌过后不久,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树梢头的黄叶瑟瑟掉落随风而逐,更透出深秋的几分寒凉。椒房殿的窗牖上不时有风裹挟着沙尘掠过,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宫人们早褪下了轻薄的夏裳换上秋装,一如往日在殿内安静而勤劳的忙碌着。 “那日在长乐宫,陛下对刘陵如此照拂,皇后怎么看?”平阳公主轻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问道。 卫子夫含笑道:“公主何以有此一问?” 平阳公主放下茶盏,道:“那日我在长乐宫外初见刘陵便觉讶异,按说藩王之女只能在百寿堂行礼,而她却得以在长乐宫祭拜,此其一。入殿行礼,她又得陛下格外关照,恩宠异于他人,此其二。难道皇后不觉得奇怪吗?” 卫子夫微微颔首,道:“许是刘陵往日颇得太后欢喜,如今种种乃是陛下恩德吧。” 平阳公主摇了摇头,徐徐道:“并不尽然,依那日情形看来刘陵与陛下关系匪浅,恐怕不久后宫又将新添妃嫔了。” 见卫子夫默然不语,平阳公主试探问道:“难道皇后此前并不知情?” 卫子夫尴尬的笑了笑:“我也是那日方才知晓。” 平阳公主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难怪那日我见你神色有异,如此说来,这刘陵倒是有几分手段。” 卫子夫心中怅然若失,只是这份失落又如何说的出口呢,当下只能轻轻颔首。 平阳公主见状喟叹道:“皇后贤德,此话我本不该说,皇后常随君侧竟不知她与陛下早有往来,日后对此人你更要多加提防才是。” 卫子夫点点头,含了温婉的笑容,道:“谢谢公主提点,妾身记下了。” 窗外风声瑟瑟吹动枝影委地,卫子夫心中亦是杂乱如斯。她的夫君贵为当朝天子,她早料到他身边女子势必多如过江之鲫,而她身为他的皇后,应大度兼容,更应为王朝国祚着想,绵延皇嗣。但是为何每次当他有了新人,自己总有说不出的惆怅与惘然呢?卫子夫心底不由轻叹一声。 第六十一章 顺水推舟 连续下了几天零星小雨,天气越发阴冷潮湿,王仪平日里都不轻易出和欢殿,如今这样阴沉的天气,更是哪里都不去了,终日守在殿内照料幼儿。 这一日用过午膳,天色放晴了许多,碧蓝的苍穹中挂起一道彩虹,映着阳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束,煞是好看。行香小声提议道:“终于放晴了,待殿下醒来,夫人可要与殿下一道去御花园走走?” 王仪尚未作答,便有宫婢上前禀告道:“夫人,淮南翁主刘陵殿外求见。” 王仪微微一笑,道:“请她入殿稍候,我即刻便来。” 宫人应了声诺下去,王仪望着熟睡中的稚子,对乳母轻声道:“好生照料殿下,若是待会醒来,先给殿下喝些汤水再用糕点。” 乳母恭声应道:“诺,夫人尽可放心。” 王仪微微颔首,对着莲花镜略略作了一番修饰便往正殿而去。刘陵早已端坐殿中,见王仪款步上前,起身礼道:“刘陵前来叨扰夫人了。” 王仪忙回礼道:“翁主客气了,快快请坐。” “还未恭喜翁主,得陛下如此青眼,可喜可贺啊!”王仪坐定,含了满脸的笑意恭贺道,随即使了了眼色给行香,行香自然会意领着殿内宫婢退了下去。 提起刘彻,刘陵眼底浮起深深的笑意,不禁问道:“陛下近来安好否?” 王仪笑吟吟回道:“陛下龙体康健,一切安好,翁主有心了。” 望着王仪笑意浓厚刘陵不觉双颊微红,仿若自己的一丝心迹被人窥视了一般,一时语塞反倒垂首不语,竟也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俏来。 “翁主,恕王仪多嘴,可知陛下为何对你青眼有加吗?”王仪含笑问道。 刘陵敛过神色,轻缕了一下发髻,好似漫不经心道:“陛下念及本翁主尽心侍奉太后,格外恩泽罢了。” 王仪抿嘴轻笑,摇头道:“并非如此,陛下曾在妾身跟前有意无意提及翁主数次。”言及此处,王仪故意停住,望着刘陵意味深长的浅笑。 刘陵心中乍然一动,面上故作淡然问道:“陛下提及本翁主何事?” 王仪见刘陵如此,便也卖了关子,淡淡言道:“也无甚紧要事,不过就是翁主在京中住的是否舒心之类。” 刘陵正屏息凝神的听着,听到此处戛然而止,不由追问道:“如此而已?” 王仪微微点头道:“如此而已!” 见刘陵眼中微微有些黯然,王仪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不由挑了一丝戏谑的笑大胆言道:“难道翁主从未体察陛下心思?” 刘陵闻言心中一动,故作不解问道:“陛下心思?” 王仪见状心中暗笑,面上却是喟叹道:“是王仪失言,翁主既从未体察,王仪亦不敢妄言。” 刘陵正因着王仪先前的一番话暗自揣测,心中隐隐透着欢喜,等待王仪进一步明言,未料却闻此言,不免情急道:“夫人但说无妨,今日夫人所言句句止于本翁主,绝不会传于第二人知晓。” 王仪微微颔首,方才言道:“陛下曾数次在我跟前提及翁主,虽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但我侍奉陛下数年,陛下若非有心翁主,断不会如此。” 刘陵闻言心中早已心旌神摇,窃喜不已,当年曾将一颗芳心暗付却失之交臂,如今未料还可以再续前缘,焉能不喜?见刘陵双颊潮红,眉眼含笑,王仪故作姿态道:“王仪失言了,翁主勿怪。” 刘陵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闻言忙执了王仪手,切切问道:“夫人所言可是当真?” 王仪点头道:“我虽是私下揣度君心,但应是七不离八。” 见刘陵粉面含春,王仪更进一步道:“莫非翁主也有此心?” 刘陵略显羞涩,微微点头含笑不语。王仪抚掌笑道:“那太好了,襄王有心神女有梦,当真是极好的事。” 岂料刘陵一番欢喜后竟是满脸失落,幽幽道:“虽是极好,但陛下若不言明,岂非还是如今这番尴尬境地?” “不若由妾身去问陛下心意?”王仪刚一开口,刘陵忙摇头道:“不妥!若是由你去提,岂不是告诉陛下你我私下来往,擅自揣测君心?” 刘陵这一说,唬得王仪脸都白了,忙掩嘴道:“幸亏翁主提醒,否则妾身当真是自惹祸端。”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如今只隔了一层纱,如何反倒像隔了一座山呢?”王仪喟叹道。 “那是因为他是陛下!”刘陵幽幽地看了一眼王仪,叹道:“我虽有太后亲赐腰牌可以自由出入宫苑,却不能经常得见陛下,否则也不用这般发愁了。” 两人正长吁短叹,殿外兀然传来一声响动,王仪不禁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少顷便有一个宫婢碎步跑入殿中回道:“回夫人,因着雨天地面潮湿,翠屏一不小心滑倒撞到了鼎,如今扭伤了脚还蹲在殿外。” “罢了,扶她好生歇着去吧。”王仪罢了罢手示意宫婢退下,那宫婢忙替翠屏谢了恩悄步退了下去。 刘陵静观一切,蓦然计上心头,随即便含了一缕笑向王仪道:“不知夫人可愿相助?” 王仪笑道:“全凭翁主吩咐。” 刘陵道:“若是本翁主在长乐宫扭伤了脚,在你宫中静养调理一段时间,夫人可愿意?” “在我宫中静养调理?”王仪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继而含笑点头道:“翁主果真高明!” “那就有劳夫人了。”望着王仪心领神会,刘陵眼中噙了一丝得意的笑,她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让她如何能够安之若素? ----- 大雪絮絮扬扬下了几日,又零星飘着一些小雨,雪停后皇城内处处银装素裹,在冬日的阳光下,煞是好看,只是苦了各殿的宫人,雪一停就得忙着清扫积雪。 和欢殿内银炭烧的正旺,又熏了安神的香,室内温暖而舒适。刘彻和王仪坐于窗台下饮茶,只见行香匆匆来报:“夫人,不好了!”王仪没好气的撇了一眼行香,斥责道:“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没见陛下在吗?” 行香忙屈膝请罪道:“陛下恕罪!夫人恕罪!行香见刘翁主在宫外摔倒,一时着急,言行鲁莽,还请陛下夫人恕罪!” “什么?刘翁主摔倒了?”王仪急忙追问道,“翁主现在人在何处?” 行香回道:“夫人,刘翁主就在咱们和欢殿外面那条道上,听宫人说翁主赶着去长乐宫,路面结了冻,脚一滑,随行的侍女没有扶住,这才摔倒在地。” “翁主是否要紧?请太医令过去了吗?”刘彻也问道。 行香回道:“回陛下的话,已经请了太医令,当是在过来的路上,只是外面天寒,翁主脚伤不便,这当如何是好呢?” “这…”刘彻一时语塞,这刘陵非宫中女眷,若是太后尚在,可送往长乐宫让太医令诊治,可如今太后不在,如何安置倒真是个难题了。 王仪望着刘彻举棋不定的样子,开口说道:“陛下,臣妾的和欢殿离翁主最近,不如就让太医令先来妾身这里为翁主诊治可好?” 王仪的提议倒也切合实际,刘彻想了想道:“准!” ----- “臣女王仪多有失礼,谢陛下恩德!谢夫人!”王仪自被宫人扶入殿中,便不顾脚上有伤,附身叩谢。 刘彻温和言道:“翁主毋须多礼!这几日大雪刚停,翁主便急着前往长乐宫,所为何事?” 刘陵从袖内掏出一卷经书,眼眶一红回道:“回陛下,前日太后托梦臣女,说长乐宫内冷冷清清,她感觉凄苦,故此大雪一停,臣女便匆匆赶来,想着在太后灵位前念一卷经书,以此陪伴太后。” 刘彻闻言不禁动容:“朕感激你对太后有此孝心,经书给朕,让朕去陪一陪母后。你就在此处等待太医令,天寒地冻,脚伤不可掉以轻心。” 王仪紧接着说道:“是啊翁主,脚伤不可小觑,万不能留下后患。你且在殿内等待太医令,太后处待脚伤好些再去也不迟。” 刘陵点点头,略一附身礼道:“多谢陛下,多谢夫人,那么臣女多有打扰了。” 待刘彻再次来和欢殿已是华灯初上,刘陵的脚伤处已上过药包扎了起来,见刘彻过来忙要俯身行礼,刘彻罢手示意免了,“太医令怎么说?”刘彻边坐下边问道。 王仪忙回道:“陛下,翁主的脚伤颇为严重,太医令让翁主要卧床静养三个月,翁主正等着陛下过来谢恩好回去静养。” 刘彻一皱眉道:“外面雪又下大了,翁主脚伤如此严重,晚间回去怕多有不便。” “可不是么,太医令也嘱了这几日尽量不要移动。”王仪接着话说道,“陛下,臣妾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但说无妨。”刘彻一颔首。 “翁主脚伤未愈,而雨雪未停,臣妾想着偏殿尚有几间空置的耳房,翁主可以暂时在此养伤,宫中的太医也好过宫外,待脚伤好些再回不迟。” 刘彻点点头,看向刘陵道:“翁主看呢?” 刘陵心里巴不得刘彻这么说,但面上未流露出分毫,只犹豫着回道:“谢陛下、夫人好意,只是如此臣女太过打扰,心中实难过意。” 王仪笑着说道:“翁主不必拘礼,陛下都如此说了,就莫要拂了陛下一片好意,再说翁主思念太后,在宫中来去也方便些。” 刘陵思忖片刻,便俯低了身子,谢道:“如此臣女多谢陛下,多谢夫人!” 刘彻笑着点点头,刘陵看了一眼王仪,眼中盛满笑意。 第六十二章 树上开花 冬日里天黑的也快些,刚过了申时天色便已转黑,宫灯早已掌了起来,皇城内一片安宁祥和。刘彻身边的近侍匆匆走入椒房殿,传旨道:“陛下口谕,请皇后自行用晚膳。” 芸娘把晚食已经备好,正等着帝后一道用膳,闻旨忙问道:“陛下已经好几日不来椒房殿用膳,今日说好陪皇后一道用膳,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吗?” 传旨的内侍面色犹豫,支支吾吾回道:“陛下只让小奴过来传旨,其他的也不知详情。” “哦…”芸娘无奈的点点头,“皇后等到现在了,怕是又要失望。” 灯盏微微摇曳,卫子夫心底的惆怅如同暗夜里的烛火,幽微而惆怅,今夜刘彻又未踏足椒房殿,卫子夫自是知道缘由。从刘陵入长乐宫在太后灵前行礼,到雪天扭伤脚暂居合欢殿,卫子夫就知道,这个淮南翁主迟早会入后宫。只是同为帝王女人,那王仪就能如此大度,倒让卫子夫自觉惭愧了。 “陛下,是大汉王朝的陛下,他的身边本就应该多些人侍候。”卫子夫一边笑着自己的小气,一边暗暗对自己说:“卫子夫,你是皇后,要大度,要为陛下分忧。” 殿外已是暮色沉沉,月色清寒笼着这个殿宇重重的宫城,一阵夜风吹过,未央宫清冷而寂寥。 ----- 刘彻连着去了和欢殿一段时日,王仪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寻了一个身体抱恙的由头,让刘彻与刘陵单独相处了。 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刘陵越发娇艳,只见她轻扫娥眉,慢启朱唇,轻轻言道:“臣女在此处打扰许久,又蒙陛下恩德,日日探望,心中甚为感激。” 刘彻微微一笑,言道:“自母后走后,朕心中未有一日不挂念,未曾想你比朕还有心,想起母后当年一直属意于你,倒是朕错失明珠了。” 说完,便定定的看着刘陵,倒让刘陵赧红了脸。她一直钟情刘彻,怎么会不明白刘彻的意思,而她所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今天吗?但当真她中意的男子,大汉朝的皇帝向她表白,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反而不知如何自处了,真情之下竟露出几分小女人的羞怯来。 见刘陵不答话,刘彻便伸出手去抚着刘陵的脸,刘陵虽心机深重,但毕竟未经情事,心中娇怯更如不经雨露的花朵陡然欲滴,这样的欲拒还羞倒让刘彻心神摇曳,整个人不禁依了过去。 烛光熄灭,皎洁的月色下,檐角的雪尚未化去,夜色下重檐斗拱,在地面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皇城内,又是一个宁谧的夜。 ----- “淮南翁主刘陵,端庄淑德,品行纯良,特晋为夫人。赐住曲台殿,赏赤玉珠钗一对,蓝田玉一双,南海珍珠一斛。” 一早过来宣旨的内侍面上挂笑,不住恭贺,听的刘陵心花怒放,大方赏赐道:“赏金馃子两粒。” 内侍一听这赏赐欢喜不胜,更是捡了好听的说,这让原本就欢喜不已的刘陵喜不自禁。自入宫接近王太后到如今志得意满虽说花了几年的时间,但好在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如愿以偿,与天下最有权势、更是她钟情已久的男人走在了一起。 ----- 晚膳时分,椒房殿华灯璀璨。 过了午时刘彻近侍就过来传旨,晚间皇帝至椒房殿用膳,芸娘自然十分高兴,皇帝多日不来,而后宫又新晋了一名夫人,她跟了皇后这么久,知道皇后的性子是极好的,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芸娘知道,皇后的心里并不好过。故此旨意一来,芸娘就赶着把消息禀奏了卫子夫,然后忙不迭的打点准备着晚间的用度。 刚过酉时,明黄色的御辇就到了椒房殿外,卫子夫领着一众宫人在殿门口迎接,刘彻笑道:“朕是有些日子没来椒房殿了,皇后一切可好?” 卫子夫笑回道:“多谢陛下挂心,臣妾一切安好,晚膳已经备下,请陛下入内!” “好!”刘彻牵过卫子夫的手,“与朕一道用膳!” 芸娘见皇帝牵着皇后的手,心下欢喜,忙示意底下的宫人不必跟随,自己也退了下来。 椒房殿内锦帘曳地,金兽焚香,案上早已备好美酒佳肴。帝后坐定,卫子夫举樽贺道:“臣妾恭贺陛下新晋夫人!” 刘彻微微一笑,道:“你都知道了?” 卫子夫颔首笑道:“后宫就这么大,臣妾想不知道都难。” 刘彻笑笑点头,问道:“皇后怎么想呢?” 卫子夫神色柔婉,恭声道:“陛下是大汉朝的天子,理应多些嫔妃为陛下开枝散叶,臣妾恭贺陛下!” “皇后当真这么想?”刘彻抬眸望着卫子夫,似笑非笑。 “是!”卫子夫迎上目光,定然回道,“陛下是妾身的夫君,是妾身的天,只要陛下欢喜,妾身也是欢喜的。” 刘彻满意的点点头,拿起樽一饮而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同为皇后,你比陈阿娇明理多了,为皇后者,理当如此。子夫你要记得,不管朕宠幸多少女人,但朕只有一个皇后!” 卫子夫颔首,起身重又斟满酒,刘彻接着道:“说来这个新晋的夫人,你也见过,她是淮南王刘安的女儿,淮南翁主刘陵。” “昔日太后在世时,臣妾见过翁主。”卫子夫点点头,忆起往事:“翁主明艳动人,善解人意,太后也是十分喜欢。若是太后泉下有知,得知陛下与翁主结秦晋之好,亦会欣慰。” 刘彻略一颔首,不无感叹道:“昔日母后也曾有意撮合过此事,当时朕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母后仙游,反倒圆了她的心愿。” “翁主对太后一片孝心,如今得陛下青眼,也是修的善缘。”卫子夫柔声道,“日后能多一位妹妹照顾陛下,臣妾也替陛下高兴。” 刘彻见卫子夫如此大度,心中大悦,举樽道:“前朝有卫青骁勇善战,后宫有皇后淑惠贤德,朕心甚慰!来,釂!” “釂!”卫子夫迎上樽,一饮而尽。眼前的男人于她而言,早已融入生命,那些男女情爱相比之下,反倒无关轻重。她与他之间,是骨血相连,性命相交,他的喜乐早已甚于她自己。 ----- 暮色浓重,冬日里天气阴晴不定,间或飘着零星小雪,曲台殿内银炭噼啪作响,刘陵手托香腮,还陷在昨夜的柔情中。这么多年来对他魂牵梦萦,一度以为此生再无缘分,未料上天垂怜,让她还有机会可以与他再续前缘。昨夜一夜缱绻,温柔有加,今日又加封赏赐,想起他,她不禁莞尔,没有了半分争夺之心,就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琴瑟相谐。 “穗儿,什么时辰了?”刘陵倚着灯花久候刘彻不至,不禁问起身边的宫人。 “禀夫人,已是戌时了。”近身侍候刘陵的宫婢穗儿恭声回道。 “哎呀!”刘陵百无聊赖拨着灯花,似自语又似问道:“陛下怎么还不来呢?” “陛下可能在来的路上呢。”穗儿揣着主子的心思,小心回道:“不如夫人先用膳,别饿坏了身子。” “不急。”刘陵摇头道,“等陛下来一道用膳,嘱咐灶房里把晚膳仔细热着,别陛下过来都凉了。” “诺!”穗儿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去灶房关照底下做事的人,未料刘陵又道:“你去过灶房再出去看看,陛下辇轿可曾过来了?” “诺!”穗儿躬身应过,转身出去了。刘陵好似想起什么,慢慢起身,扶着椅角移到菱花镜前。铜镜中人比花娇,眉目含春,刘陵对镜整理了一番发鬓,又拿起红纸抿了一抿,红唇娇艳欲滴,更添了几分风韵,顾镜自盼,刘陵对今夜的芙蓉帐暖更多了几分期待。 好一会儿,穗儿方才回来,刘陵正等的急,见穗儿回来了,忙问道:“陛下可过来了?” 穗儿支支吾吾,手指拧着裙裾,踌躇着如何作答,刘陵见状气打不到一处来,斥责道:“问你话呢,如何不应声?” 穗儿忙低头小声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出去未见陛下轿辇,便走出去向几个小黄门打听了一下,陛下,陛下…今夜宿在了椒房殿…” 刘陵一听,心里的怒气顷刻爆发:“下去,给我统统下去,一群没用的东西!” “乒…乓”桌子上的梳妆盒连带着菱花镜一起被掷于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宫人吓的面如土色,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伏在地上慢慢退出。 “卫子夫,我真是小看了你!”刘陵恨的银牙暗咬,“这一切我都会好好的还给你!” 第六十三章 青青子衿 陌上春色,草长鸢飞,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三月,阳光和煦中透着勃发,大地一片生机盎然。春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光束下浮起细密的微尘,梳妆台上的大红礼单格外醒目,刘珏看着母亲细心置办的嫁妆,思绪万千。 若不是去岁王太后过世,兴许现在她和曹襄已经成婚,曹襄和她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如果没有他的出现,也许曹襄会是她的良人。 “我叫霍去病。”她又想起第一次见他时,那英武挺拔的少年,一笑起来皓齿呈露,连笑都那样好看。还记得上次骑马时,他急于救她,把她抱着怀里,因为有他在身边,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奢望过那一刻时间可以停留住。 “珏儿,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卫子夫见刘珏托着腮望着礼单陷入沉思,不由问道。 刘珏一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来到了身边,慌忙之下起身行礼道:“珏儿见过母后!” 卫子夫笑吟吟地拉过刘珏坐下,问道:“珏儿看礼单看的如此入神,是不是母亲遗漏了什么?” 刘珏忙摇头道:“未有遗漏,母亲如此细心,林林总总应有尽有,珏儿还未感谢母亲!” “傻丫头,和母亲还要如此见外吗?”卫子夫望着刘珏眼中满是关爱,“不知不觉你都到了出嫁的年龄,以后不在母亲身边,要照顾好自己。” “嗯。”刘珏眼眶一红,依着卫子夫道:“母亲,珏儿舍不得您,舍不得父皇…” 卫子夫抚着刘珏如云青丝,柔声道:“珏儿啊,父皇和母亲也舍不得你,不过好在你是嫁给平阳候家,你姑母素来疼你,襄儿又是与你一道长大,嫁入曹家,母亲倒也放心。” “母亲…”刘珏欲言又止,她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和曹襄的婚约乃是两人都还在腹中时便定好了的,她虽贵为大汉朝的长公主,却对自己的婚姻从未有过选择权,霍去病…霍去病,刘珏在心中轻轻地念叨着,你我之间终究只能止步于此。 “珏儿…”见刘珏似有心事,卫子夫心中一动,问道:“珏儿可有什么心事吗?” 刘珏忙抑住了心底的怅然若失,望着卫子夫说道:“母亲,珏儿是想说,有姑母疼珏儿,母亲放宽心。” “好…”卫子夫微微颔首,自己女儿的心事她岂会不知,只是婚约一早定下,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有缘无分,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珏儿,希望你幸福…”卫子夫心中暗自期盼。 ----- 又是一年上巳节,这一天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要去河边洗濯祭神,以求一年顺顺利利。而这一天也是亲眷相互走动的好时机,一家人聚在一起曲水流觞,水边饮宴,格外的热闹。 “青儿,你看伉儿走路都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姐卫君孺指着摇摇摆摆刚学会走路的卫伉,想起小时候的卫青不禁笑道。 “可不是么,以前青儿还这么小,才够得着我的腰,一转眼都是孩子他爹了。”卫少儿一边比划着,一边接着笑言。 卫青和卫子夫并肩而立,看着照顾孩儿的天岚和笑靥如花的姐姐们,心中俱是欢喜,如今卫氏一门荣宠加身,且不说富贵荣华,只要一家人这样和和乐乐在一起就抵得上万金。 “珏儿也快大婚了吧,日子定下了吗?”卫君孺向着卫子夫问道。 卫子夫点点头,笑道:“陛下命太常卜了吉日,定在腊月成婚,不日便会颁旨昭告天下。” “太好了,我们的珏儿也要成婚了!恭喜皇后!”众人皆是向卫子夫贺喜,卫子夫亦是欢喜,正想着唤来刘珏,却四处不见人影,不由问道:“珏儿呢?” 卫少儿手指不远处的河边笑道:“珏儿呀,在那呢,和去病在一起。” 卫子夫沿着卫少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刘珏和霍去病正立于河边,好似看着远方,又好似在说着话。 “长公主,恭喜你大婚!”霍去病一脸笑意望着刘珏,河边的风从他身后吹过,眼前的少年英武挺拔,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让刘珏生出说不清的柔絮。望着藏在心底的笑容,刘珏收起心底的柔软,嘴角一撇,没好气道:“你就那么希望我嫁出去呀!” 霍去病一愣,随即笑道:“长公主大婚,难道不该恭喜吗?” 刘珏心里叹了口气,慢慢低下头去,轻轻说了声谢谢。霍去病见刘珏忽然间不悦起来,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当下便也不作声,立在那里看着河边一圈一圈打上来的涟漪,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刘珏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对霍去病道:“你伸出手来。” 霍去病不明所以,但见刘珏说的认真,便也伸出手去。 “这个,送给你。”随着轻轻一声,霍去病的手中多了一块通体羊脂色的玉珏,玉珏自带祥云细纹,握在手心温润细腻,看其色泽便知是块上好的和田玉。 霍去病握着玉珏心中诧异,正想询问究竟,抬头却见刘珏满脸通红,欲言又止。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霍去病顿时心中明白了几分,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间听得不远处有声音传来:“珏儿,去病!” 循声望去,大家都在朝这边招手,刘珏涨红了脸,望了霍去病一眼随即转身离去,只留下霍去病手握玉珏,如入定一般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 回到宫中,刘珏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殿外月光皎洁,透过窗格洒下一地银辉,这么好的月色,刘珏索性披衣起床。此时万籁俱寂,宫中一片安宁,值守的宫人也沉沉睡去,静悄悄,夜无声,偶有一两声虫鸣,也丝毫不影响夜的静。 刘珏知道自己烦心的是什么,可是这份烦心既不能述之以口,也不能告知于人,只能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自我舔舐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在这样寂寥的深夜想着心事?想起白天他手握玉珏不知所措的模样,刘珏心底泛出无边的柔软,他应该知道我的心意了吧?他是这么想的呢?刘珏一边想象着他的反应,一边又懊恼着自己的胆大妄为。明知道没有结果,可就想让他知道,她心里是有他的,可是…知道了又如何?本就是没有结果的事,原本是一个人的烦恼,现在却变成了两个人的心事,唉…她暗自纠结着,长长叹了口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想来那《郑风.子衿》中的女子也曾如她这般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刘珏念着国风中的子衿篇,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万千。 ----- 月色如练,大地清明,寂寂深夜,远处街亭里传来打更的声音,霍去病却毫无睡意。自河边归来,他的心里便多了份心事,姨母家的珏儿,大汉的长公主,那个不多话却身手矫捷的姑娘,她何时对我产生的情意?为何我从未发觉?霍去病一边懊恼着自己的迟钝,一边又惊讶的发现自己也不知何时对她生出了说不清的情愫。只是…再怎样又能如何?她是大汉朝的长公主,陛下早已为她选了匹配的夫君,大婚在即,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 霍去病长长叹了口气,不念也罢。 ----- “去病,门外有个姑娘找你。”卫青府里的管事陈伯跑来后院,赶紧催促着霍去病,“快去吧,别让人家姑娘候久了!” 虽然母亲卫少儿嫁给了詹事陈掌,但霍去病习惯了跟随舅父卫青,在卫青不出征的时候便也就住在府里,跟在他身边学习骑射。听陈伯这么一说,霍去病将手中拉开的弓箭放了下来,疑惑问道:“陈伯,是找我的吗?” 陈伯五十开外年纪,憨实可亲,听霍去病这么一问,不禁笑道:“可不是找你的?换了别人我还不过来通传呢?” “是谁呀?还是姑娘?怎么会知道我在舅父府中呢?”霍去病低声嘀咕着,陈伯笑着催促道:“别嘀咕了,赶紧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您的!”霍去病一笑,放下弓箭,小跑步赶去府门外,陈伯笑着摇摇头道:“这小子,跑的可真快!” 卫青的府邸位于北阙甲第区,临近西街转角,此时正有一个着了紫色皂衣的女子在门外等候。霍去病端着背影也看不出是谁,于是走上前去拱手问道:“姑娘可是找在下?” 那女子闻声转过面来,看年纪不过二八之龄,眉目清秀,见霍去病立在面前询问,便问道:“这位公子可是霍去病?” 霍去病点头道:“正是!不知姑娘找在下何事?” 紫衣女子又进一步确认道:“公子手中是否有我家姑娘的一块羊脂玉珏?” 霍去病心中奇道,眼前的女子素不相识,怎么会知道他手中有刘珏送他的羊脂玉珏呢?莫非…霍去病心中一动,问道:“姑娘可是认识珏儿?” 紫衣女子点点头,也不答话,径自从袖中拿出一封帛书来,递给霍去病道:“这是我家姑娘给公子的信件,请公子收好!”言罢便低头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霍去病面有疑色,低头看女子留下的帛书,沉思片刻便将信件收入怀中,转身回府。而这一切,都被远处的一个女子收入眼中。 第六十四章 张机设陷 “哒哒哒…”时已盛夏骄阳似火,长安城外一匹骏马四蹄翻飞,马背上的男子头扎皂巾,足蹬长靴,身负一个褡裢,在马蹄扬起的灰尘中飞驰而去。 位于长安城北郊二百余里的甘泉宫,是在秦朝林光宫的基础上仿上林苑改建而成,宫内殿宇众多,既是避暑胜地也是校猎围场,每年的五月至八月刘彻都会来甘泉宫避暑,并在此地处理政务。 “陛下,边关传来急报,匈奴入侵代郡、定襄、上郡,杀掠数千人,疾驰而返,待我军赶至匈奴已不见其影,只得无功而退。”尚书令垂首奏报道。 刘彻神色凝重,良久无语,道:“传卫青。” ----- “陛下口谕,宣长平侯卫青入甘泉宫议事。”长平侯府,小黄门带来了刘彻的口谕,卫青不敢耽搁,即刻前往后院牵马前去甘泉宫。霍去病刚喂过马,见卫青神色匆匆,不由问道:“舅父,去病见陛下有旨意传达,舅父可是要去见驾?” 卫青牵过马匹点头道:“正是,陛下如今在甘泉宫内避暑,我正要前去。” “舅父!”霍去病道,“去病听闻甘泉宫建在甘泉山上,宫内林木遮天蔽日山泉环流,即便酷暑亦是清凉无比,去病想随舅父前往甘泉宫见识,不知可否?” 卫青微一思忖,笑道:“好!” 霍去病闻言欣喜道:“多谢舅父!”随即牵出一匹马来,道:“舅父我们走!” 出了长安城往北行去便是去往甘泉宫的官道,烈日当空,官道上行迹寥寥,疾驰了半日卫青与霍去病皆是满头大汗,但入甘泉山驰道便见山中重峦叠嶂,林木丛生,绿荫遍地,使人望之生凉。卫青一扬手中马鞭,指着远在山峦中露出一角的殿宇楼阁对霍去病道:“去病,山上便是甘泉宫所在,你若是累了,我们歇息片刻再上去。” 霍去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不必了舅父,甘泉宫近在眼前,相必陛下在等着舅父,我们赶紧去吧!” 卫青赞许的一点头道:“好!” ----- “奴婢乃是曲台殿刘夫人随侍,奉夫人之命给陛下送来绿豆汤,请代为通传!”紫殿外一个手持食盒的婢女正向值守的小黄门言道。 卫青带了霍去病正朝这边走来,小黄门一见忙对那婢女道:“陛下正等着侯爷,你还是晚些再来吧!”言罢疾步迎了上去,道:“侯爷您可来了,陛下正在里面发脾气呢!” 那婢女见状忙低下头去,噤声不语。卫青朝小黄门一拱手,道:“请内侍稍待。”随即便对霍去病道:“去病,你在此处等着舅父,不可随意走动。”言罢随着小黄门往正殿行去。 刚行至廊下,便听见殿内传来一阵竹简掷地的声音,卫青在殿外洪声道:“臣卫青奉旨见驾!” “进来!”殿内传来的声音,不怒自威。 推开殿门,眼前一片狼藉,数卷竹简被扔在地上,刘彻背面负手而立,想来此刻定然生气之极。“卫青你来看看,这帮胡人狼子野心,着实可恨!” “诺!”卫青依言捡起地上的竹简一目十行,所读皆是匈奴杀掠之举,战火之地,字字触目惊心。 “此番胡人侵我代郡、定襄、上郡,胡骑之下我大汉边境寸草不生,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刘彻边说边转过身来,“但每每等大军结集还击之时,那匈奴却早不见踪影,大军只得无功而返,这着实令朕无奈!” “陛下!”卫青一边将地上的竹简捡起放置案头,一边道:“匈奴生活于苦寒之地,逐水草而居,每每掠边只为抢夺财物,掠边民为奴,且从不恋战,有利则战,无利则退。故而当烽隧燃烟示警,大军集结之时,匈奴已获其战利,自然迅速退出长城之外。” “照卿所言,朕岂非束手无策?”刘彻闻言两道浓眉更是蹙的更紧。 卫青沉思片刻,言道:“对匈作战,只靠防守断然不行,若要彻底断绝匈奴扰边之患,陛下只有出动出击,只有令匈奴对我朝生出畏惧之心方能减少边患发生。” “卿所言,朕甚是赞同!”刘彻颔首道,“你来看!” 刘彻指着地图对卫青侃侃而谈,卫青时而点头,时而上前指点地形,两人谈的甚是投入。 ----- 紫殿外霍去病极目四顾,这甘泉宫内有殿十二,台十一,殿台华美雄奇,山环水绕。这紫殿便是筑在半山之处,视野极好,殿内引山中甘泉作水流,沿殿宇筑楼阁亭榭,淙淙水流,处处修竹,时下虽是暑气正盛,在此处却是清凉舒适,霍去病不禁连连称奇。 “霍公子,别来无恙!”一个婢女走上前来,低头施礼道。 霍去病见状甚为诧异,忙道:“你认识我?” 女子仍是低头作答:“数月前我们在侯府门前见过,奴婢曾替姑娘送信与公子,公子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听女子这么一说,霍去病记起了刘珏曾遣人送信之事,忙拱手赔罪道:“在下眼拙,姑娘勿要见怪。” 女子低首一笑,礼道:“霍公子言重了,长公主知晓公子前来,特意遣了奴婢过来,邀公子前去一叙。” 霍去病一愣,道:“长公主召见?” 女子点头道:“正是,长公主在兰池殿等候公子。” “这…”霍去病望了望紫殿,为难道:“舅父还在里面和陛下商议国事,若是出来找不到我,必然是要心急。” 女子道:“无妨,我带公子去往兰池殿之后,便在此处等候卫侯,告知卫侯公子去向。” 霍去病闻言又往紫殿内看了看,思忖了片刻,道:“也好,舅父一时半会怕也出不来,我先随你去长公主处。” 女子一颔首,在前引路,绕过层层亭榭翠屏,便见一处大的殿宇建在开阔处,女子停下道:“公子,此处便是兰池殿,公子前去便是,奴婢这就去紫殿外等候卫侯。” 霍去病低头一揖道:“多谢姑娘!”随即迈步拾阶而上。兰池殿重檐斗拱,雕梁画栋,沿北面山峦修筑,林间风吹来顿觉遍体生凉,霍去病走上前去拱手对宫人道:“在下霍去病,求见长公主!” 宫人见霍去病穿着普通,不由问道:“你是?” 霍去病礼道:“在下霍去病,皇后是在下的姨母。” 宫人一听不敢怠慢,忙道:“公子稍等片刻,奴婢即刻前去通报!”随即转身入殿,不久便出来对霍去病道:“公子请随奴婢来!” 宫人在前面引路,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一个花厅便是正殿,殿内装饰华美,紫金香炉袅袅生烟,霍去病正举目四顾,便见刘珏走了过来,道:“霍去病,你怎么过来了?” 霍去病心下诧异,忙一揖道:“见过长公主!不是长公主遣人过来,相邀一叙吗?” “什么?”刘珏听的糊涂,“我何时遣人相邀?我都不知你何时入的甘泉宫。” 霍去病一愣,正想说是上次送信的姑娘相邀,但见有宫人在旁,便道:“长公主,我与舅父入宫一路走的急,肚子饿了,能先吃点东西再说吗?” 刘珏扑哧一笑,对左右宫人道:“去庖厨端些点心过来。” 待宫人退下,刘珏撇撇嘴,说道:“你左一个长公主,又一个长公主,却连何人邀你来此都不知。” 霍去病忙道:“长公主,今天邀我来此的姑娘就是那天你让她给我送信的姑娘呀!” 刘珏越听越糊涂,忙道:“等等!什么今天邀你来此的姑娘,就是那天我让她送信的姑娘?” 霍去病苦笑一声,道:“那还是听我从头说起吧!” 待霍去病一一道来,刘珏不解道:“那日送信的姑娘是我的贴身婢女,名唤小玉,前几日吹了山风受了凉,早上才和我告假歇息,怎么可能带我口信前去邀你呢?” “但那女子明明说,她就是那日送信的姑娘呀!”霍去病眉头紧锁,百思不解。 “你可见她长什么模样?”刘珏问道。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起来,她一直低着头,只说是那日送信之人,还怪我怎么这么快就把她给忘了…” “这就奇怪了!”刘珏蹙眉道,“我都不知你今日入宫,又岂会遣人相邀,怕是那婢子寻错了人吧。” 霍去病摇了摇头,见宫人端上糕点,不由笑道:“且不去想了,待我吃些点心再说。” 刘珏笑道:“也好。” 看着霍去病风卷云席吃着点心,刘珏眼中满是笑意,也许这便是幸福的滋味吧,即便不能相守,但是只要能看到他也是一种满足。 待一盘糕点吃完,霍去病一抬头正好遇上刘珏笑意盈盈的眼光,忽然没来由地脸红了起来,支吾道:“那…长公主,没事我就走了,舅父还在等着我呢。” 未等刘珏回话,忽然听得殿外传来长长的通禀声,“陛下驾到!” 第六十五章 私会风波 “父皇?”刘珏一愣。 “陛下?”霍去病也一愣,“陛下不是该在紫殿与舅父商议国事吗?”未来的及细想,刘彻已是疾步走入殿中,卫青紧随其后。 “儿臣见过父皇!”刘珏躬身行礼。 “霍去病见过陛下!”霍去病亦是伏地叩首行礼,刘彻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便径直从霍去病身边走了过去。 “霍去病如何会在此处?”想起昔日霍去病和刘珏在大殿中欢喜相视的神情,又见案几上盛放糕点的陶盘,里面还有些许吃剩的点心,刘彻心中更多了几分猜测。 卫青忙上前回道:“陛下,去病是跟着臣一道来的甘泉宫。” “朕是问他如何会在兰池殿,珏儿?”刘彻的目光越过卫青望向刘珏。 “父皇…”刘珏不由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霍去病伏首回道:“回陛下,去病在紫殿外等候舅父时,有宫人前来说是长公主召见,去病到了殿中才知晓并无长公主召见一事,正准备离去之时陛下便就到了。” “哼…”刘彻不置可否,眼神却看向刘珏,刘珏上前道:“父皇,正是如此,珏儿也不知何人前去传话让霍去病来儿臣殿中。” 刘彻闻言依然不置可否,只是望向刘珏的眼神越发显得意味深长,这倒让刘珏颇不自然,不由地垂眸立于一侧默不作声。 “卫青,你且带他回去,朕自会处理此事。”殿中沉默良久,刘彻对卫青言道。 卫青亦未料到带霍去病前来竟会是这番光景,当下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应了声诺,便带着霍去病行礼离去。 “珏儿,你身为大汉朝的长公主,自当言行谨慎,而今与襄儿婚约在即,更应自善其身,可知否?”当殿中再无其他人,刘彻方才出言斥责道。 这一番话虽无严厉之词,但对自幼受宠的刘珏而言却不啻为重责之言,当下便泪盈于睫,只抑声言道:“诺!” 刘彻素来宠爱这个女儿,见此情形也不忍再多责备,只微微颔首似是自言道:“朕也该与你母后好好商谈一下你的婚事了。” ----- 晚风拂过,山间更是凉爽,星月皎皎,甘泉宫静谧一如处子。 “子夫,珏儿和襄儿的婚事你怎么看?”青铜灯盏中烛火微微摇曳,刘彻若有所思地问道。 卫子夫闻言微微一怔,柔声道:“陛下,珏儿和襄儿的婚事乃是指腹之约,陛下何以有此一问?” 刘彻蹙眉言道:“今日卫青带了去病入甘泉宫,去病趁着卫青与朕商议国事之隙,私下前去兰池殿会见珏儿,好在此事朕知晓的早,否则…朕都不知该如何向皇姐交代。” “去病…和珏儿在宫中私会?”卫子夫闻言一惊,想起先前两人相处的情形,心中越发不安了起来。 “是啊…”刘彻点了点头,道:“朕也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胆敢在宫中私会,被朕撞破后无法自圆其说,竟编个谎言说是有宫人给去病传话,让他去兰池殿见珏儿,而珏儿竟也推说不知何人传话。此事何其荒谬,若非这二人私下相约,谁会中间传话?定然是不知该如何向朕交代,这才草草寻了个由头。” “陛下是说,珏儿与去病皆不承认私会之事吗?”卫子夫听罢陡生疑虑,不由问道。 “私会之事定然不会承认!”刘彻道,“难不成皇后还真相信不知有谁在中间传话吗?” 卫子夫并未应声,却又问道:“陛下是如何知道去病去了兰池殿找珏儿呢?” 刘彻微微思索,道:“朕与卫青在殿内议完国事,便想与他一道去山间走走,卫青出来不见去病,便问起左右宫人,有宫人言去病曾问及珏儿居于何处,朕一听便赶紧去了兰池殿。果不其然,两人在兰池殿相谈甚欢,去病还在珏儿那里用过吃食,若非朕与卫青寻了过去,这二人之事朕还懵然不知。”言罢,刘彻徐徐叹了口气,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卫子夫听过心中亦是轻叹,虽然她早有察觉,但凭着对两人品性的了解,当不会做出私下相会之事,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呢?”卫子夫眼中亦有忧色。 “珏儿呢,性子要强,朕说不得重话。”说起这个心爱的女儿,刘彻的口气好似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舍不得半分责备,“还是你去和珏儿好好说一说,毕竟也是待嫁之身,言行自当谨慎。” “诺!”卫子夫颔首相应,继而离座伏地请罪道:“此事亦是妾身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 刘彻罢了罢手,道:“珏儿毕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也在所难免,起来吧!” 殿内帝后二人好似寻常夫妻般在忧心着女儿家长大的心思,殿外夜色沉沉,山峦在浓重的夜色中起起伏伏,绵延至远方。 ----- “珏儿!”次日一早卫子夫便来了兰池殿中,刘珏见母亲这么早过来,心内早就知晓是为何事,故而未等卫子夫开口相问,便道:“母亲可是为昨日霍去病之事而来?” 见卫子夫微微颔首,刘珏便直言道:“母亲,我与霍去病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私会一事,当真不知是何人在中间传信,方会令父皇认定我与他在殿中相会。” “果真如此吗?”卫子夫望着刘珏问道。 “是的,母亲!”刘珏迎上卫子夫的目光,眼神清澈,“我都不知他来甘泉宫,又怎会与他私下相约呢?” 卫子夫点了点头,道:“昨日听你父皇说起此事,母亲亦是不信,你与去病的品性母亲是知道的,但你父皇也不会无故冤枉于你,是否其中有些曲折呢?” 刘珏摇了摇头,道:“昨夜珏儿将此事又细细想来,蹊跷之处在于究竟是何人假传口信,诓骗霍去病来我宫中,若无此人便也不会有昨日之事。” “珏儿…”卫子夫牵过刘珏坐在身侧,柔声道:“且不管昨日之事,你告诉母后,你与去病是否生情?” 刘珏未料到会有如此一问,当下便是一怔,半晌方红着脸点头道:“此事与他无关,是珏儿自己一厢情愿。” “珏儿曾在上巳节那日送给他一块玉珏,事后想来此行甚是不当,于是我便修书一封,言明玉珏之事乃是我率性而为,让他不必介怀,尔后遣了小玉送至舅父府邸,将信件亲手交与他手中,之后便再无来往。”刘珏说起昔日之事,眼中坦坦荡荡,并无半分遮掩,“但昨日之事,绝非珏儿所为,母亲若是不信,尽可去查。” “珏儿,母亲怎会不相信你呢?”卫子夫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心里装了这许多事,为何不对母亲说呢?” 刘珏眼中似有泪滴,苦笑低头,缓缓言道:“珏儿与曹襄的婚事是父皇早就定下的,珏儿心中难受,也是珏儿一人难受,告知了母亲,便是两人为难,这又是何苦呢?” 卫子夫眼角有泪,揽过刘珏轻声说道:“我的好珏儿...你若告诉母亲,便多了一人商量,怎样也好过你一人独自为难。” 轻轻叹着气,卫子夫又道:“既再无来往,又是何人知晓这段往昔,假传口信让去病前来兰池殿呢?” “此事珏儿亦是不解,连小玉也仅是传信之人,并不知内情,再者当日假传口信之人也并非小玉。”刘珏似在回忆,似在思索。 “小玉...传信...”卫子夫自忖道,“莫非小玉传信时,已被他人发觉端倪?” 刘珏端坐了起来,蹙眉言道:“待我将小玉唤来一问。” 不多时小玉便被唤至跟前,刘珏一脸凝重,道:“小玉你好好想想,那日我让你送信至侯府霍公子处,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小玉低头思索了良久,吞吞吐吐说道:“有件事,不知算不算特别…” “何事?”刘珏不由急道,“你快说!” “当日奴婢曾在途中遇到曲台殿的刘夫人,奴婢行过礼后便行至北宫门出宫,孰料在宫门口奴婢一摸内袋,惊觉公主交给奴婢的信件竟然不翼而飞,当即便吓出一身冷汗。奴婢想着许是来的路上不小心丢失了,正打算折返前去寻找,便见刘夫人身边的侍婢匆匆前来,见着奴婢便问是否丢失了一封帛书。奴婢忙应是,她便从袖中拿出帛书交给奴婢,奴婢对她千恩万谢,并询问帛书如何在她手中,她道是奴婢俯身行礼时所遗漏,刘夫人见了便让她匆匆寻了过来。” 听小玉这么一说,卫子夫的双眉越发蹙了起来,刘珏也是惊出一身冷汗,小玉继续说道:“奴婢当时在心里叩了一百个响头,多亏了刘夫人菩萨心肠,若是弄丢了公主的书信,奴婢万死难辞其咎。”说起这段往事,小玉带着一丝庆幸,在她心里一直感激遇上了贵人。 “好了,小玉,本宫都知晓了。你下去吧,此事你莫要向任何人提起。”卫子夫嘱咐道。 “诺!”小玉应了声便屈身退了下去。 “母亲…”刘珏眼中愈发的疑惑,卫子夫却好似明白了过来,道:“看来此事与刘夫人有关。” “刘夫人?”刘珏道,“便是那个淮南翁主吗?她为何要如此?” 卫子夫缓缓言道:“若是你与去病在兰池殿私会,而又被你父皇撞见,依刘夫人所想,你父皇必然会迁怒于我,责我管教无方。且日后你姑母若是知晓了此事,也会因此与你我生隙,凡此种种弊端,不一而足。” 刘珏愤然道:“母亲,这刘夫人如此手段,恐怕非为良人,不如告知父皇此人所为,也免得日后多生波澜。” “不可。”卫子夫摇摇头道,“若是将始末原本告知你父皇,必然牵出你与去病的种种过去,还是不说为好。” “如今既知晓刘夫人为人,日后定要多加小心。”卫子夫好生安慰着,继续说道:“只是珏儿你大婚在即,以后言行举步都要多加拘束,不要给他人可乘之机。” “珏儿明白,母亲放心。”刘珏认真说道,她知道要忘却一段感情,时间会是一剂良药,一切都会慢慢过去,也会慢慢好起来。 “好…”卫子夫望着刘珏微笑点头,她相信自己女儿一定可以妥善处理好这一切。 第六十六章 之子于归 夏雷滚滚,卷过天际,曲台殿中刘陵的脸上阴霾密布,整整五日过去了,都没有听到一丝刘彻苛责卫子夫的消息,就连兰池殿中也一如往日般安宁,没有一丝关于刘珏捕风捉影的谈论。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刘陵不住地回想。 “穗儿,紫殿那个传话的小黄门,你可曾打理妥当了?”想起那日穗儿回来禀告说是卫青带了霍去病来甘泉宫中,刘陵便计上心头设计了这么一出李代桃僵的好戏。穗儿以小玉的身份引了霍去病去兰池殿,再让紫殿外的小黄门传出霍去病寻刘珏的信息,好让刘彻以为自己的女儿大婚前夕私会情郎,如此一来不仅会斥责卫子夫管教无方,也会令刘珏日后在曹府抬不起头来。 侍婢穗儿忙回道:“夫人,紫殿门前的小黄门奴婢早就打点好了,相信他不会乱说话。” 刘陵眉头紧锁地点了点头,对穗儿道:“你下去吧!” 穗儿见主子神色不好,闻声忙不迭地应了声诺退了下去,殿内只剩刘陵一人独坐,随着雷声阵阵,天色越发阴沉了下来,随着刺眼的一道闪电掠过天边,豆子大的雨点终于倾盆而下。 连串的水珠顺着屋檐滚滚而落,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刘陵起身走至窗边,望着地上水珠四溅,心中愈发烦乱了起来。如果兰池殿私会之事并没有在宫中溅起一丝水花,那么很大程度上只有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恰恰是她刘陵最不愿面对的,那就是当今皇帝对皇后十分的信任和宠爱,所以即便是长公主在宫中私会之事属实无疑,但皇帝依然不会苛责于管理后宫的皇后,相反会选择悄无声息地处理此事,恰如此时波澜不惊的甘泉宫。 “卫子夫,你究竟是哪里好?竟能让他如此待你!”刘陵心中恨恨叹了口气。 ---- 长安城中北阙甲第区达官贵胄的府邸鳞次栉比,一栋比一栋更气派奢华,临近西街转角的一处素朴宅子便是卫青的长平侯府。装过前厅正堂,过一个天井庭院便是府中内房,此时萧天岚面色绯红,望着刚下朝的卫青欲言又止,“夫君…” 卫青正准备换下朝服,见状不由关切问道:“天岚,有何事?” 萧天岚抿了笑,低声道:“妾身…妾身有了…” “有了?”卫青闻言禁不住欣喜道,“当真吗?” “嗯…”萧天岚羞涩点头道,“今日请了郎中来府里把脉,妾身有了身孕已一月有余。” “太好了!”卫青欢喜不已,抚掌喃喃道:“伉儿又有兄弟了!” 萧天岚笑嗔道:“夫君怎知就是兄弟,而不是妹子呢?” 卫青笑道:“那就再给伉儿生个妹子!” 萧天岚噗呲一笑,“夫君何时变得如此爱捉弄人呢?” 卫青笑而不言拥过萧天岚,轻轻抚摸着她尚是平坦的小腹,道:“我卫青何其有幸,遇到你当真是上天厚待我卫青啊!” 萧天岚依在卫青怀中,柔声相应道:“妾身能遇到夫君又何尝不是上天厚待呢!” 窗下两人相依相拥,听着树梢蝉鸣阵阵,满眼笑意。 ---- 日脚匆匆,枝头的树叶由绿转黄,在渐起的秋风中逐渐掉落,夜空中一钩弯月也渐趋圆满,大汉长公主刘珏的大婚之日终于到了。 长公主出嫁,那是何等的尊荣与热闹,长安城中已是红绸遍结彩灯高挂,处处透着喜悦与欢庆。吉时一到,长安城四面城门大开,锣鼓欢声大作,长安人扶老携幼挤满了街道两侧,争相去看大汉长公主的出嫁。 曹襄头插翟羽身着喜服,跨赤红马,喜气洋洋地带着一支仪仗前去未央宫迎亲,自宫门下马由礼官引进席次,此时长公主的仪卫、车乘都已备妥,曹襄携刘珏朝帝后三叩首后,方才登上厌翟车使出未央宫。 望着车轮辘辘而去,卫子夫的心中既欢喜又失落。自幼如珠如宝的女儿转眼已是嫁做人妇,日后为人妻为人母,去过属于她的生活,虽然郎君未必是她中意的人选,但想及曹襄也必然是属于她的良人。 车马辘辘,刘珏头顶红盖坐在车中,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她也能想见一路的热闹喜庆,但此时她的心中却没有这般欢喜雀跃,“霍去病…你知道吗,我出嫁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有以后了…”刘珏心底隐隐地长叹一声,抬眸看向车窗外。 隔着红色罗纱,外面阳光的真好,一如彼时初遇的时光。 夜色温柔,星子皎亮,地上横七竖八扔了数个酒壶,霍去病斜倚着墙角慢慢又灌下一口酒。那块羊白色的玉珏被握住手心细细地端详了一遍又一遍,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受,心里的惆怅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怅然,如同浓的化不开的水墨一圈又一圈,有着蚀骨的荒凉。 霍去病叹了口气,一口酒又灌了下去。 ---- 转眼柳枝又绿,正是拂堤杨柳醉春烟的好时光,偏偏边关频频告急。 “报!朔方郡匈奴来袭,掠牲畜数十匹,百姓百余人…” “报!匈奴右贤王带骑奴袭朔方,掠百姓牛羊千余…” “报!匈奴右贤王又袭朔方…” 刘彻不忍烦扰,廷议数次后,由卫青任车骑将军率三万骑兵出高阙,另派四名将军领兵出朔方以协助作战,十万骑兵皆听命于车骑将军卫青,大军不日开拔塞外同击匈奴。 下了朝卫青回到府中有些心神不宁,眼下萧天岚腹大如斗,算算时间快是要生产了,自己领军在外自然无法顾及家中,这如何是好? 正是愁眉不展,萧天岚徐徐走了过来,见卫青低头蹙眉,不由道:“夫君回来了?” 卫青闻声抬头,忙过来扶着萧天岚,萧天岚道:“很少见夫君如此忧心,可是有何事吗?” “天岚…”卫青望着自己的妻子欲言又止,萧天岚亦是聪慧之人,见状心中猜到了几分,“夫君可是要出征?” 卫青眼神黯然地点了点头,“今日朝廷已下令不日出兵塞外反击匈奴,我领军兵出高阙…天岚,我…” “夫君…”萧天岚微微颔首,道:“你放心去吧!” “天岚…”卫青知道萧天岚通情达理,但毕竟她生产在即,留她一人在府中他自然无法放心,“不如,我让姐姐过来照顾你!” “不妥!”萧天岚摇了摇头,道:“当年生伉儿时已经耽误了两位姐姐,如今两位姐姐都有家室,怎能再给她们增添麻烦呢?” “可是…你一人在府中教我如何能放心?”卫青依然坚持道,“此番虽是烦扰姐姐,但有姐姐在你身边,我方能安心。” “夫君,府里不还有管事和婢子吗?”萧天岚道,“再说,我也生过伉儿,你放心去便是,勿要扰了姐姐们的安宁。” “天岚…”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萧天岚笑道,“夫君虽是侯爷,但也要听一回妾身的!” “好…”卫青望着萧天岚宽慰道,“若是战事顺利,可能还赶得及你生产。” “嗯…”萧天岚微微点头,替卫青理平衣襟,道:“夫君领军在外,一定要万事小心,妾身和孩儿还等着你回来…” “嗯…”卫青点点头,拥过萧天岚,两人默默无语相依良久。 ---- 三月,大风沙。 夜间大风起,沙石四飞,打在门框上沙沙作响,暗夜里枝影凌乱,在风沙中委顿垂地。椒房殿中数盏夜灯悄无声息,只听见外面裹挟而过的风声,卧榻上卫子夫辗转反复,不能成眠。 卫青出征,而萧天岚产期在即,虽然嘱了人照料,但自己终究不在身旁,不免忧心挂怀。又想及刘珏虽已成婚,也不知心结是否打开,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夜已三更,恍恍惚惚间,芸娘挑了帘子进来,急促而低沉地呼唤道:“皇后,皇后…” “怎么了?”卫子夫蓦然惊醒,急切问道:“是不是天岚生了?” 芸娘点点头,神情凝重,道:“来人只说情况不大好,皇后还是赶紧去看看…” 卫子夫见芸娘此时唤醒自己已是心下不安,闻言当下匆匆披衣起身,又嘱了宫人让太医令速速前去,芸娘赶紧给卫子夫罩了一件披风好声道:“皇后外面风沙大,仔细着。” 卫子夫微微颔首不语,心中焦虑万分。 第六十七章 情深不寿 侯府内已是乱做一团。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块块浸着血水的帕子拿出来,婢女们进进出出,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嘈杂着。 “夫人怎样了?”一入府卫子夫便急切问道。 府中下人正慌张着,见皇后亲临,方才定下心来,忙禀道:“回皇后,夫人怀的是双生子,自二更开始疼痛一直到现在,期间出了不少血,稳婆一直在内室,我等也是惴惴不安。” 卫子夫神情凝重微微点头,芸娘一边解下披风一边好声安慰道:“皇后莫要忧心,太医令即刻便到了,眼下夫人正在生产,皇后是主事之人,可急不得。” 正说话间,太医令带人匆匆赶来,正要行礼卫子夫忙道:“免了,快随本宫入内。”一行人脚步匆匆入了内室,甫一入内,便闻见血污之气,芸娘忙从怀中拿出帕子替卫子夫避开口鼻,卫子夫低声道:“不碍事。” 纱帐内稳婆听着是皇后来了,忙俯身行礼,卫子夫看着卧榻上的萧天岚面如白纸,盆中血污帕子甚是多,心内不由一阵焦虑,低声道:“不必多礼,夫人眼下如何了?” 稳婆回道:“夫人情况不太好,两个胎儿均未入盆,体内一直出血不止,而宫口尚未开到七分,若是一直如此,怕是…”产婆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怕是什么,你但说无妨。”卫子夫知道女人生产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怀的还是双生子,生产难度自然是更大。 “若是情况未有好转,怕是母子俱危…”稳婆咬紧嘴唇,艰难说了出来。 卫子夫心中一沉,在来的路上她便想过各种状况,如今卫青不在,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们母子。想及此处,卫子夫定了定心神,道:“太医令,夫人情况你可听清楚了?” 太医令忙躬身上前,应道:“下官都听清了,这就下针开药。”片刻不敢耽搁,太医令提笔开了方子,下人即刻就去煎药,随后太医令从随身箱内拿出一副银针,对随行女官道:“将银针扎于夫人三阴交、合谷、至阴、隐白穴,各三针,令艾条熏,以引产下行,止血助产。” 女官依言而行,太医令又命人烧来几大盆热水,让稳婆及女婢不断擦拭,以推助宫口开启速度。卫子夫握着萧天岚手,附在她耳边言道:“天岚,我是姐姐,你一定要坚持住,你腹中两个孩儿都须靠你才能存活,太医令在你身边,一定会帮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萧天岚虽然痛到不自知,但卫子夫在耳边说的话还是能清楚听到,她闭目微微点头,卫子夫见状心中略宽,握紧了她的手言道:“有姐姐陪着你,一切都会好好的,待卫青归来,看到你为他生的两个孩儿,该是多高兴!” “孩子头入盆了,快用力!”稳婆喜道,“加把劲!”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萧天岚生不如死,不断渗出的汗早已把被褥湿透,痛到极点、麻木,没有知觉,她只知道憋着一口气用力让孩子生下来。 “哇…”一阵啼哭声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生了,生了,还是个公子呢!”稳婆剪断脐带将血污中的胎儿抱起交给女婢,卫子夫欣喜至极,道:“还有一个如何了?” 稳婆转身再去查看,急道:“还未出来,夫人失血过多,气力不足,胎儿再不出来怕是不好…” “天岚你听见了吗,还有一个孩子在你腹中,你一定要让他平平安安的出来啊,再用力,再用力!”卫子夫一边安抚着萧天岚一边催促太医令:“太医令,可还有什么法子?” 太医令蹙眉不展,道:“皇后,夫人腹中还有一子,若是强用力生下,依着眼下的境况,怕是要血崩!” “血崩?”卫子夫大惊,“若是子出,岂非?”卫子夫一时语咽。 太医令凝重地点点头。 “别无他法?”卫子夫望着太医令,眼神灼热而焦迫。 “别无他法!”太医令重重垂首,叹了口气。 “生了!生了!”稳婆的惊喜声打断了对话,随着新生儿的啼哭声,随即而来的是稳婆的尖叫声,“不好了!血崩了!” 血如决堤之河汩汩而出,卫子夫情知不好,赶紧让稳婆抱来两个孩儿,忍着泪握紧萧天岚手道:“天岚,你看,两个都是儿子,你给卫青生了两个儿子!” 萧天岚疲惫至极,她微微睁开双目,看了一眼刚生的孩子,忽然间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轻到可以飞起来,她看着满屋子的人,却不能对他们说任何话。前方出现了一道光,萧天岚不由自主地朝着光走去,越走越远,在融进最后一束的光里,她扭头看了最后一眼,带着无限留恋,“卫青,还是等不到你…” “天岚…”卫子夫见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往下滴,太医令上前试了试口鼻,脉搏,下跪道:“皇后保重!夫人已经走了!” “天岚…”卫子夫闻言不由失声痛哭。 “皇后!”“天岚!”卫君孺和卫少儿匆匆赶来,未料终究是晚了一步。 “皇后…”两人眼中含泪,抱着孩子劝慰道:“皇后你要节哀啊,天岚没有白白受苦,她给卫青留下了两个孩儿,你如此伤心,伤了身子如何是好啊!” 卫子夫心中有如刀绞,垂泪言道:“姐姐,我对不住卫青,没有替他守护好妻儿啊!” “皇后莫要自责,若不是皇后,天岚又如何能平安生下两个孩儿?”卫少儿哽咽道,“你若如此自责,我与长姐又当如何自处?” “唉,万般皆是命,皇后你要节哀啊!”卫君孺也是眼角湿润,“如今卫青还远在边关未见到天岚最后一面,待他回来怕是要扛不住…” 最坏的结果卫子夫不是没有想过,在一路来时,她就想过万一,万一有什么情况,该如何对卫青交代,他执掌数万铁骑戍守边防,若是知晓妻儿置险…卫子夫不敢往下想,所以她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卫青妻儿无虞,但是…很多时候,人终究争不过天。 ---- 回宫已是天大亮,刘彻在前殿早朝,芸娘看着卫子夫如此疲累好声劝着她回椒房殿先歇息,可是卫子夫哪有心思歇息,萧天岚一走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儿,若是卫青知道该是怎样的心碎,她了解自己的弟弟,他重情重义,对同僚对下属都情义深重,何况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可于国而言,他是统帅千军的将领,担负着护国的重任,此时匈奴侵扰边境,若是让他赶回,边关安宁又有何人守护,卫子夫愁肠百结,忧虑重重。 “芸娘,随本宫去宣室殿。”芸娘熟知卫子夫心性,闻声也不再多劝,又嘱了小宫婢去端碗热粥过来,她知道皇后心中悲痛,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照顾好她。 宣室殿内刘彻还未下朝,卫子夫以手支额,微微闭目以待,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听见一阵脚步声,循着声当是天子下朝归来。未几刘彻果然入殿,见卫子夫立于一侧候驾急问道:“朕听闻皇后夤夜赶去卫青府邸,一早又在此处候朕,可是有事发生?” 卫子夫回道:“陛下,臣妾正为此事而来,卫青发妻萧天岚昨夜寅时产下双生子,却因难产血崩而逝…”讲及此处,她不由的泪水涟涟。 “难怪朕看你双眼通红,辛苦皇后了!”刘彻抚住卫子夫,好言道,“卫青府中可安置妥当?” 卫子夫点头道:“臣妾两个姐姐在府中料理一切,应是妥当。此事本应告知卫青,但卫青戍守边关,臣妾不知此时告知是否妥当,故而请陛下示下。” 刘彻颔首赞许道:“皇后思虑甚是周全!朕虽感悲痛,然此时战事未明,卫青身为统帅若因此事伤及身心,定然会影响军情,于战局不利。”讲及此处刘彻缓声道:“卫青府中一应事项均交由皇后打理,待战事平稳,朕自会告知卫青。” 卫子夫点头相应,刘彻又道:“卫青于我大汉有功,丧妻之痛朕亦心戚焉,身后事由皇后代朕厚处之!” “诺!”卫子夫低头谢恩,心中却泛起了难以言说的酸楚,待战事结束,只怕出征前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待归来时早已梦魂难寻。 第六十八章 大喜大悲 未央宫内,廷尉张汤步履匆匆往宣室殿而去,在他身后跟了一个手托木椟的小黄门,“陛下可在殿中?”张汤问向殿外值守的宫人,宫人道:“张廷尉稍候,适才尚书令领了信使前来谒见陛下,眼下还在殿内议事。” “好。”张汤应道,垂手立于一侧静候。 殿内信使大声念道,“…我军出塞七百余里,夜间围匈奴右贤王,王惊夜逃,带壮骑数百名,突围北去。擒右贤裨王十余人,余部一万五千余人,牲畜百万,引兵而还。我军大获全胜,特此禀奏,陛下长乐未央!臣卫青叩首!” “好!好!”刘彻听闻不由抚掌朗笑,“此战朕心甚慰!果然扬我大汉国威,朕看日后这匈奴还有谁敢在我大汉土地上耀武耀威!” “恭喜陛下!”尚书令道,“此一战甚是扬眉吐气!” “哈哈哈!卫青实乃我大汉福将,朕得卫青,边关可定!赏!”刘彻唤来左右,道:“传旨!赐卫青黄金万两!南海珍珠十斛,湖绸十匹,即刻送往长平侯府!” “诺!”近侍领了旨意正待下去,忽又听得刘彻道:“慢!” 近侍忙止了步,询问道:“陛下还有何旨意?” 刘彻沉吟片刻道:“将朕的大将军印拿来,交予信使带回军中,即日起擢长平侯卫青为大将军,掌虎符,诸将皆受其节制!” 旨意一下,尚书令与信使皆贺道,“恭喜陛下!恭贺大将军!” 待尚书令等退出,张汤便带着小黄门入内谒见,“陛下!臣已将董博士奏疏带回,请陛下御览!”言罢,小黄门躬身上前呈上手中的木椟。 左右侍者打开木椟,将椟中的一卷木简拿出呈给刘彻,刘彻接过木简徐徐展开,慢慢看了起来。 张汤口中的董博士,便是建元年间长安策问中以“天人三策”作答的董仲舒,当年他被窦老太后赶去了诸侯国,期间一直以博士之身传扬儒家学说。至窦老太后薨,刘彻本想把他召回长安,但董仲舒婉言谢辞,多年来一直著书立身,宣扬大一统儒家思想,深为刘彻所看重,故此番朝廷欲设立太学之事,刘彻便遣派张汤前去询问董仲舒的建议。 太学之名始于西周,为国家最高学府,关系国家人才的培养和延续,刘彻仔细读着木简上的话:“…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痒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 “好!董仲舒果然有见地!”刘彻读完击节称赞,见张汤还躬身在侧,不由问道:“董博士在胶西国如何?” 张汤恭敬道:“回陛下,董博士虽不在朝堂,但盛名远播,前来求学之人络绎不绝。董博士广设教坛,下帷讲诵,弟子者众多,民间声望日隆。” “嗯…”刘彻点点头,道:“董仲舒满腹经纶,堪为大用,虽无朝廷之绶带,然其功业远在庙堂之上!” “陛下所言极是!”张汤颔首相应。 “尔等下去吧!”刘彻罢了罢手,忽而又道:“朕赐给董仲舒在长安的宅子,他可曾入住过?” 张汤仔细想了想,回道:“不曾。” “那就在广川寻一处宅子给他吧。”刘彻思忖片刻后道。 “诺!”张汤恭敬应了,悄步退了下去。 ---- 大将军印很快便由信使带回军中,卫青领着众将朝长安方向行叩首礼,感念皇恩浩大。不日大军班师回朝,刘彻与百官在未央宫中迎接凯旋之师。 “臣卫青不辱使命,领军还朝!”大殿之上,卫青沉稳英武,这些年的战火硝烟早已将他锻成百练之钢。 当着文武百官,刘彻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扬声道:“有臣如此,朕心甚慰!此一役我军毫发无损,而全歼匈奴右贤王部,着实令朕扬眉吐气!加封大将军食邑八千七百户,其子均为列侯,食邑各一千三百户。” “谢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听闻封赐,卫青忙跪地辞恩道:“臣得陛下青眼得以戎马军中,仰陛下圣明,方有我军大胜,此乃将士齐心力战之功!陛下幸已益封卫青,青子尚幼,未有寸功,怎敢列土封侯?请陛下收回成命!” 见卫青如此谦逊,刘彻越发赞赏,朗声道:“大将军不必推辞!此乃大将军战功应得,若朕的将军都如大将军一般骁勇善战,朕便可安枕无忧!” 刘彻如此一说,卫青若再推辞倒也却之不恭,故而领道:“诺!臣谢陛下隆恩!” 朝后卫青一心惦记着家中妻儿,正准备出宫回府,未料刚出宣室殿便有小黄门上前道:“大将军,皇后有旨,请大将军前往椒房殿!” 卫青情知姐姐一直惦记着自己,并未深想,忙礼道:“有劳侍者,卫青即刻便去!” 椒房殿中卫子夫还在前思后想,思虑着怎样对卫青开口说府中之事,正踌躇间忽然听得一声“姐姐!”抬眸一看,卫青已是一身戎装走了进来。 “青儿!”卫子夫惊喜道,“快让姐姐看看你!”数月未见,卫青面容虽清瘦了些,但英武挺拔,精神奕奕,卫子夫不由安了半分心。 “姐姐,天岚该是生了吧?”卫青笑道,“原还想着早些归来,赶上天岚生产,如今算来孩子都有月余了。” “姐姐,天岚给我生的是男儿还是女儿?”卫青笑着追问道。 卫子夫闻言心中绞痛了起来,挤出半分笑容点了点头,道:“天岚给你生了两个儿子!” “双生子?”卫青脸上绽放着光彩,欢喜言道:“没曾想到,这次竟一下有了两个儿子,真是太好了!” “多谢姐姐!”卫青道,“这段时间卫青不在京中,想来诸事都是姐姐操劳,回头我带天岚过来谢过姐姐…” “青儿…”未能卫青说完,卫子夫便一把抓住了卫青的手,眼眶中含了泪珠,哽咽道:“天岚,天岚…她…”卫子夫终究没能再说下去,禁不住掩面而泣。 “天岚…她怎么了?”卫青见状心中没来由的十分慌乱,望着卫子夫紧问道,“姐姐,天岚究竟怎么了?” “天岚…天岚,她…”卫子夫看着卫青神色不宁,终于将心里盘了无数遍的话,艰难说了出来,“那日晚间大风沙,天岚产下一个孩儿后,因气血不济又强力生下了第二个孩儿,当时血崩不止,孩儿出来后…便走了…” “什么?姐姐是说,天岚刚生下孩儿…便走了?”卫青此时脸色苍白,唇间发紫,卫子夫见状忙让芸娘去请侍医,卫青罢了罢手,道:“无须。” 卫子夫抚着卫青落泪道:“青儿,姐姐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也怪姐姐为何当初不告诉你实情,都是姐姐的错,是姐姐没有替你照顾好天岚!” 卫青闭目道:“与姐姐无关,卫青身负皇命,焉敢有失?一切皆是命数,半点不由人!” 卫青如此说,更让卫子夫难受不已,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一直以来他处处替别人着想,时时克己为人。遇到萧天岚,二人琴瑟相谐,有她为他洗去征战之苦,为他生儿育女,本想两人安然相守一生,却不料携手之人遭此祸事,留下幼儿撒手人寰,这如何不令人肝肠寸断? “姐姐,我回去了。”卫青起身告礼,头重脚轻地往殿外走去,卫子夫心急,忙扶了道:“我送你一道回去。”话音未落,只听“咚”地一声,卫青倒地不起。 ---- 睁开眼睛已近黄昏,府里各处掌起了灯,“青儿,你醒了?”一旁的卫子夫一直看着睡中的弟弟。 “姐姐。”卫青应了一声,支身坐起,卫子夫扶将起来,道:“陛下刚走,太医令给你开了药,说你极伤攻心,才会突然晕厥。” “青儿!”卫君孺、卫少儿抱着两个孩儿,带着卫伉、霍去病走了进来,“听下人说你醒了,快看看你的孩儿吧!” “父亲!”卫伉扑了过来,呜呜哭泣,小小的人儿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晓母亲离世,父亲又许久不见,一时心伤便不会如成人一般隐忍,哭的两腮带泪,双眼通红。 “伉儿!”卫青虽是极隐忍之人,但丧妻之痛如同箭插心头,如何能不心伤?加之幼子哭泣,两儿尚在襁褓亲娘便就离世,更是心痛如绞,动容中热泪滚滚而下。 卫子夫见卫青终于哭了出来,心中反而安定了许多,卫青昏厥椒房殿时,太医令便说此种极伤,不可捂于胸中,若不及早发出必会伤及身体。眼下卫青伤心之情喷薄而出,众人只是陪着抹泪,也并不劝阻。 许久,卫青终于敛容,拱手道:“有劳各位姐姐替卫青照料府邸,照顾孩儿!” 卫君孺道:“青儿,我们都是一家人,天岚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再怎么难过,人都要往前看,天岚留了三个孩儿陪着你,就像她还在你身边一样,你好好的,孩儿好好的,天岚才会走得安心。” 众人亦是纷纷好言劝慰,但卫子夫知道这种伤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减轻的,望着自己的弟弟,卫子夫唯有寄希望于时间,慢慢去抚平卫青心中的伤口了。 ----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由春而夏,由夏而秋。虽然天气依然有些燥热,但一场秋雨一场凉,落叶纷纷中带来秋的萧瑟。长安城外,北邙山脚,一座新坟前燔黍为祭,烧成灰的黍稷梗随着秋风四处飘零。 暮色四合,秋季的黄昏在凄风苦雨中更显愁煞,回城途中一间透着烛光的小酒馆在潇潇暮雨中如此可亲,卫青不由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推门而入。 意料之中,人不多,有的是路过的客商,有的是村农,皆是一壶酒就着三两小菜,慰藉着黄昏微寒的孤寂。只角落一个女子衣着虽朴素,但气度雍容,卫青看着侧影不免眼熟,恰好此时那人抬眼看来,卫青当下不由怔住,“平阳…”话到嘴边,卫青急忙咽下,只见平阳公主朝他颔首微微一笑,卫青颔首以回礼,走了过去。 “坐!”平阳公主一抬手,示意卫青在侧坐下。 卫青微微一礼,落座,道:“此处如此寒微,主家如何来了这里?” 平阳公主斟了一杯酒笑道:“你不也来了此处吗?” 卫青含笑以答,道:“也是。”言罢,一招手让店家打来一壶酒,二斤牛肉。 “相请不如偶遇,来,卫青先干为敬!”卫青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好个相请不如偶遇,来!”平阳公主亦是满斟饮下。 酒馆外的雨时而如玉珠落盘,时而淅淅沥沥,两人亦不多加言语,皆是自斟自饮,时而相互邀盏,时而听得客商说起沿途经历,生动处不觉莞尔。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夜色深邃安宁。 第六十九章 莫生皇家 四季流转,不觉又是一年春来。万物苏醒,柳枝抽芽,长安城中依旧车水马龙,一派祥和昌盛。于此相反的边界一带,匈奴铁骑袭来寸草不生,硝烟依然弥漫,百姓苦不堪言。 未央宫中,刘彻接到前方奏报,龙颜震怒,急召卫青率六军从定襄出发出击匈奴,卫青请奏道:“陛下,此次出征可否让臣带上去病?一来经查证去病与此前兰池殿一事并无干系,二来,去病随臣习武多年一心想要上阵杀敌,还请陛下给他一次机会!” 刘彻沉吟片刻,道:“大将军统帅六军,点兵点将,皆由大将军自行定夺即可!霍去病是块璞玉,去沙场历练一番倒也是好事,准了!” 得知可以随大军出征,霍去病欢喜不已,刘珏出嫁于他而言无疑是情感上的伤痛,但男儿志在四方,能披甲上阵为国杀敌方才是男儿之本色。他已经在卫青口中无数次听过边关烽火,这次终于可以亲身历练一番,心中不免暗自期待早日出征。 ---- 卫青虽然久经沙场,但毕竟经历过丧妻之痛,卫子夫心中始终有些担忧,加之霍去病亦是首征,卫少儿没有少担心,隔几天便往宫里跑一次,打听一下前线的情况。 足足两月,未有任何新的讯息,这一日卫少儿正在殿内和卫子夫闲谈,忽见一小黄门急急忙忙跑来椒房殿,“皇后,大喜!大喜!”小黄门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却是掩不住的激动。 卫子夫与少儿倶是起身,问道:“可是前方传来喜讯?” 小黄门一个劲点头,喘了半晌方才说道:“启禀皇后,夫人,陛下得报,大将军此战大捷,斩获匈奴一万多…”话未说完,卫少儿忙插话道:“那我的去病呢,我军没有什么伤亡吧?” 小黄门笑道:“还未恭喜夫人呢,少公子一战成名,仅率八百精骑深入大漠数百里,歼敌二千多人,其中包括相国、当户,还生擒了单于叔父,陛下正在那赞不绝口呢,夸咱们少公子初生牛犊,勇冠三军呢!” 卫少儿喜出望外,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连连问道:“你所言可是当真?立下此战功当真是我儿子霍去病吗?” 小黄门一边恭贺一边肯定回道:“当真是少公子!夫人,我们大汉朝还有第二个霍去病吗?” 听得小黄门如此肯定的答复,卫少儿喜极而泣:“皇后,我的去病,那是我的去病…” 小黄门看了怔了一怔,不知那句话说错了惹了皇后姐姐落泪,正惶恐着卫子夫对他道:“夫人这是喜极而泣,你回陛下去吧,本宫都知道了!”闻言小黄门终于安下了心,应了声诺退了下去。 “姐姐,你看你,这是高兴的事,怎么反而哭了!”卫子夫拍了拍卫少儿的手,笑着柔声说道。 卫少儿含泪带笑道:“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来,皇后你捏我一把,可别是我做梦。” 卫子夫噗呲笑道:“姐姐这是真的!去病当真立了大功!当年卫青首次带兵大破匈奴祭天圣地,消息传来我也不敢相信,但如今你看,青儿这些年来战功累累,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了!” “可不是么!”卫少儿拭了拭眼泪,道:“去病跟着卫青这些年也长进不少,如今有此成就也是上天庇佑!” 卫子夫含笑点头,拉着卫少儿道:“姐姐,你就安心等青儿和去病回来吧!” “嗯!”卫少儿点点头,目光望向殿外的柳色,心中期待着儿子的荣耀归来。 ---- “芸娘姐姐,皇后可在?”椒房殿内一个小黄门匆匆而入,芸娘认得他是伺候刘彻起居的贴身小宦,不由问道:“皇后有些咳疾,刚服过药睡下,可是陛下有事要找皇后?” 小黄门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让皇后去一趟长门园。” “长门园?”芸娘不仅皱了皱眉,“你是说前陈皇后住的长门园?” 小黄门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继续道:“长门园来人说,废后陈氏怕是不行了,请陛下移步。陛下政务繁忙,故请皇后代为处理。” 芸娘凝思片刻,道:“好,你等一下,这就去喊皇后。”小黄门道了声谢,在一旁候着。 长门园外,芳草萋萋,萩竹丛生。虽是暮春时节又临近官道,但始终是座废弃的行宫,在这莺歌燕舞的时令里,周边依然是杂草丛生,荒芜一片,愈发显得此地冷冷清清。 卧榻上陈阿娇早已不复当年的光彩,自巫蛊之祸被废后迁入长门宫以来,阿娇终日以泪洗脸,郁郁寡欢,本想用以和好的《长门赋》又遭刘彻猜忌,迁怒于母亲窦太主。加之前些年窦太主过世,境况更是每况愈下,自去年入冬以来身体也是急转直下,以至于众疾缠身一病不起。侍候的婢女眼看着阿娇沉疴日重,已显油尽灯枯,自是不敢耽搁,赶紧着入宫禀奏刘彻。 阿娇虽已病入膏肓,但此时的她却异常清醒,她想起当年和刘彻绕床弄青梅的往昔,还记得刘彻亲口承诺要盖一座金房子给她。她想起那年的凤冠霞帔,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暮春,她初为人妻,与他形影不离。可是当年多情的少年郎去了哪里,那个说好要金屋藏娇的他,为什么这么狠心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清冷孤寂的长门宫,让她形单影只,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卫子夫!阿娇怎么都不会忘记的这个名字,是卫子夫,是她,抢走了她最爱的夫婿。想起当年他的决绝,阿娇不禁泪如雨下,爱之深方会恨之切,刘彻,你终究不如我爱你的那么多! 往昔一幕一幕浮上心头,竟如同昨日发生一般,真真切切。只恨时光不再,恩爱终难回头,想着过往,望着眼前,阿娇长叹一声,那带着遗憾与不甘的叹息声,竟长长回绕在这长门园中,令人不忍耳闻。 “皇后请随奴婢来!”前去宫中报信的婢子领着卫子夫踏入长门园中,看着眼前这座颓败荒芜的行宫,卫子夫能想到阿娇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一阵心酸不由涌上心头。昔日的她是多么高贵,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祖母是太皇太后,舅父是九五之尊,指配的夫婿是大汉未来的皇帝,那时的她又怎会料到后半生如此凄凉? 卫子夫随着婢子一路移步,殿内少人打扫,早已是画檐蛛网,朱漆剥落,处处皆是尘封的落寞。转至内室,婢子垂首低声道:“皇后,废后陈氏便在里面了,请随奴婢来。” 言罢,一伸手推门。随着吱嘎一声,暗沉的室内多了一段光的影子,随身伺候阿娇的婢女循声转过身来,向着卫子夫躬身问安。卫子夫望着眼前的一切,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来,眼前这个孱弱多病的女子,当真是那个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陈皇后吗?如果是,怎会如此衰老,如此落魄? 听得推门声,阿娇也睁开眼睛,嗫嗫问道:“是陛下吗?可是陛下来看本宫了?” 婢女噤声不敢作答,卫子夫拾步上前,好声道:“皇后,是妾身卫子夫来看你了。” “什么?卫子夫?你是卫子夫?”阿娇原本眼神黯淡,闻言眼中好似冒出千团火来,激动言道:“卫子夫,你这个贱人,你来此作甚?刘彻呢,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似乎用尽全身力气,阿娇嘶哑着挣扎说道。 “陛下…他…勤于国事,实在无暇分身,故而让妾身过来看看皇后有什么需要。”卫子夫也是内心挣扎着把话说完,毕竟他们结发为夫妻,即便她昔日有万般不是,但终了,总是要过来尽一尽此生的情分吧。 “哼…勤于国事…哈哈…哈…”阿娇闭上眼睛,似哭似笑,“他让你来?他竟然让你来?哈哈…哈…”一阵似哭似笑后,终于,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卫子夫忍着内心的悸动,好言劝慰道:“皇后,你要多保重身体!” “哈哈哈…皇后?你喊我什么?皇后?”阿娇睁开眼睛,盯着卫子夫,恨恨说道:“都是因为你,卫子夫!我,陈阿娇才落得如斯地步!你…你…”阿娇艰难地伸出手,指着卫子夫,一字一顿说道:“你记着,他…他能如此对我,总…总有一天,他也会…也会这样…对你!”言罢,手一软垂了下去,眼睛缓缓闭上。 看着阿娇仓促离世,卫子夫感到心底一阵悲凉,即便阿娇如此记恨她,卫子夫依然觉得对她心有歉疚,若不是因为自己入宫,也许她陈阿娇的后半生也不致如此凄凉。卫子夫仰起头,忍着泪水,半晌方沉声对婢女道:“速速告知陛下,陈皇后薨…”芸娘上前默默扶住卫子夫,陪着她缓缓走了出去。 ---- 废后陈阿娇的离世并未引起任何波澜,自堂邑侯陈午与窦太主相继离世后,堂邑侯的爵位便由长子陈季须承袭了过去,陈季须本就自顾不暇,对陈阿娇更是不闻不问,故而连她的入殓都是简单而匆忙。匆忙到连她的一生都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更没有人为她的离开而悲伤,时光就这样缓缓流淌,平静的就如同她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可是卫子夫的心底始终有着莫名的悲伤,若说是因为陈阿娇,自己与她只有不堪而未有恩情,悲伤从何而来?若说不是因为她,自己又为何替她难过? 在无眠的长夜里,她也想过,也许她心底的悲伤来自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那个和陈阿娇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两小无猜结发夫妻的情分,终极抵不过帝王的如斯薄凉。而她,卫子夫,是不是亦会如阿娇所言,日后,他也会这般凉薄相待?卫子夫不愿去想,可偏偏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她,在长夜里忽而惊扰着。她自嘲是否自己想的太多,毕竟他们之间没有骨血纽带,而自己和他有珏儿姐妹,还有据儿… 这样莫名的忧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大军班师回朝了。是的,还有卫青,还有霍去病,他们是大汉的柱石,也是她的亲人,而他们,都回来了! 第七十章 施以援手 “姐姐!”…“姨母!”“母亲!” 椒房殿内一片喜悦之情,卫少儿拉着霍去病左看右看,嗔怪道:“去病啊,你可要实话告诉母亲,可有受伤?” 霍去病嘻嘻笑道:“母亲,我好着呢!” “姐姐,你就别担心了,这小子我看着呢,没受伤!”卫青一旁插话道,“刚在殿上陛下还夸他一以抵百,勇冠三军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封咱们去病为冠军侯!” “真的吗?”卫少儿闻言喜不自禁,不相信地问道:“去病被陛下封侯了?此事可当真?” “当真!姐姐!”卫青走过来拍着霍去病的肩膀笑道,“他现在可是正经的侯爷了!” 霍去病不好意思笑道:“舅父,我这冠军侯和你大将军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此言差矣!”卫青道,“在我大汉无功不得封侯,你年少有为,日后定然青出于蓝!” “你们就别相互谦虚了!”卫子夫笑道,“去病初战告捷,可喜可贺!卫青征战多年,战功累累!陛下说,卫青和去病啊,堪称大汉双璧!” “大汉双璧!”卫少儿拍掌大笑道,“陛下可真是会夸奖人呢!” 卫子夫笑道:“不仅如此,陛下还传下口谕,明日在椒房殿设下家宴,以贺卫青与去病大胜归来!” ---- 次日挑灯时分,椒房殿内已是珍馐美酒,缓歌缦舞。刘彻与卫子夫居中而坐,一侧依次是,窌侯公孙贺携妻儿卫君孺、公孙敬声,詹事陈掌携妻卫少儿,卫青携长子卫伉与霍去病跪坐于另一侧。刘彻举樽道:“此役大胜而归,朕心甚慰!釂!” “釂!”众人皆是举樽一饮而尽。 刘彻笑道:“卫青久经沙场,胸有沟壑,朕自是无须多言。然霍去病如此勇猛,首战竟敢孤军深入大漠数百里,擒单于贵族如探囊取物,令朕不得不刮目相看!” 霍去病忙欠身言道:“陛下谬赞,去病亦是侥幸得胜!” “哈哈哈!”刘彻朗声笑道,“如今朕的军中都在盛传一个叫霍去病的少年,如何胆色出众,骁勇过人呢!” “皇后啊,朕还要感谢你,送了这两位将星给朕!”刘彻望着卫子夫满面笑容道。 卫子夫两颊含笑,恭敬言道:“妾身何德何能,皆是陛下独具慧眼,给了卫青和去病建立功勋的机会!” “哈哈哈!”刘彻闻言更是圣心大悦,称赞道:“皇后贤德!” “朕有你们帝国双璧,日后又何惧匈奴!”刘彻目光看向卫霍,徐徐说道:“自高祖白登之围,匈奴便是我大汉心腹之患,想我长安城外平原千里,无险可依,昔日匈奴一旦跨过河套之地,便会对我朝行成黑云压城之势,如此受人钳制的形势,如今也是时候改改了!” “陛下,臣与去病愿为陛下前驱,此生戎马,誓为大汉扫平匈奴!”卫青欠身拱手,霍去病亦是道:“去病与舅父定然为陛下扫除边患,护我大汉安宁!” “好!好!”刘彻展颜道,“朕有大将军与冠军侯,何愁匈奴不灭?朕翘首以待漠南无王庭!” ---- 自定襄归来,边关安宁,朝堂自然风调雨顺。半年多来内侍都不用询问刘彻夜宿哪个殿,自然都是往椒房殿打点皇帝日常所需,连后宫新近受宠的李美人都不住跟内侍抱怨,皇帝许久不入兰室,更别说刘陵这边,甚为冷清,屈指一算,刘彻都有数月未踏足曲台殿了。 曲台殿的小宫婢们都是担惊受怕,生怕主子一个不如意,无端的祸事就摊了过来,一个个做起事来蹑手蹑脚,恨不得连走路都缩了起来,但是无论怎么战战兢兢,该来的还是会来。 “哐当!”一声巨响,紧随而来的就是刘陵大声的呵斥声:“哪个不长眼的贱婢打的水?这是想烫死本宫吗?”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打洗漱水的小宫婢腿一软瘫在地上,不住求饶,刘陵怒气难消,随手抓了一件物什朝宫婢砸了过去,“爬到外面跪着,没本宫同意,不得起身!” 外面天寒地冻,刘陵的责罚宫婢不是冻死就是跪伤,小宫婢知道再求饶求来的也许是更大的责罚,便也闭了嘴,绝望地爬出殿去。 大雪纷纷扬扬,小宫婢受不住寒,冻得昏死了过去,殿里一个同乡宫婢实在看不下去,想起还有一个同乡的姐妹在皇后的椒房殿听差,急忙偷偷跑了过去。 ---- “芸娘姐姐,请你求求皇后救救奴婢的一个小同乡。”椒房殿内沉香正熏,银炭正红,晚间皇帝过来用膳,芸娘正有条不紊的打点着一切,忽然殿里的一个宫婢匆匆寻了过来。 “莫要着急,发生了何事?”芸娘闻声忙停了手中的活,关切问道。 前来求助的宫婢便将小同乡在曲台殿的遭遇一一道来,芸娘听得眉头紧锁,她知道皇后天性慈悲,只是这件事终究是曲台殿内部的事,让皇后处理又是否妥当呢? 宫婢望着芸娘的犹豫不决,一面哭诉一面说道:“芸娘姐姐,皇后掌六宫印,即便是刘夫人再得宠,也得忌惮皇后三分吧?我那小同乡尚有高堂在上,若是再没人救她,怕是就要死在这冰天雪地了!求芸娘姐姐找找皇后吧!” 芸娘心肠软,也见不得人这样悲悲戚戚,于是一咬牙,拉着宫婢的手道:“走!我带你去找皇后。” “多谢芸娘姐姐!”宫婢赶紧抹了抹眼泪,随着芸娘匆匆去了内殿。 “皇后,求您赶紧救救人!”芸娘拉着宫婢见了卫子夫扑通跪倒在地。卫子夫正做着女红,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惊讶问道:“芸娘,你这是作甚?发生了何事?” 芸娘便将事情简单道来,紧接道:“奴婢知晓这是曲台殿的事,让皇后为难了,但人命关天,奴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便带了她过来央求皇后,求皇后走一趟曲台殿,救下那小宫婢。” 许是担心卫子夫不应允,那宫婢又伏地求道:“求皇后慈悲救救我的小同乡,再不去救她,怕她这条命今日就要丢在曲台殿了。” “芸娘快扶起来!”卫子夫忙道:“你莫要着急,现在便领了本宫过去。” 宫婢得了皇后应允,喜的不知怎么叩谢才好。卫子夫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拿起沉香架上的锦袍披上,嘱咐芸娘道:“关照桂长海,若是陛下御驾前来,就说本宫去看望太子,片刻便归。” “诺!”芸娘一拍脑子自责道,“奴婢这是什么脑子,都忘了陛下的晚膳了!” “好了,你也是救人心切,我们快走吧!”卫子夫言语柔和,没有丝毫的责怪。身为皇后,一直以来,她的慈悲心肠和平易近人让椒房殿的宫人们都甚觉庆幸,那是积了多大的福让自己遇上了一个好主子。 ---- 曲台殿位于椒房殿的西北角,暮色尚未降临,殿内宫灯便已掌起,映着皑皑白雪,倒是透出寒冬的几分温暖。 行至曲台殿,远远便见殿门不远处有一个宫婢呵着手不时四下张望,焦急的走来走去。 “春梅!”卫子夫宫里的婢女忙喊道,“皇后来了!” 那个唤作春梅的宫婢闻声忙跑了过来,见着卫子夫屈身叩拜道:“奴婢春梅见过皇后!” “快起身吧!那个受罚的小婢子现在如何了?”卫子夫关切问道。 “回皇后,她先前跪在夫人的内殿外,眼下已经昏死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春梅满面忧容,泣声道:“尚且不知还能否救活过来…” “带本宫去看看吧。”卫子夫好声道,“太医已经在路上了,总会尽力相救。” “多谢皇后!”春梅谢过卫子夫,在前面引路。 ---- “皇后驾到!”殿外的通禀声让刘陵好不意外,极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羹汤,暗自嘀咕着:“她怎么过来了?” 再不情愿,毕竟皇后是六宫之主,场面上的事还是要做的,刘陵拂了拂裙裾,敛起神色相迎:“妾身刘陵见过皇后!” 卫子夫走入殿内,含笑道:“刘夫人免礼!倒是本宫前来叨扰了!” 刘陵忙嘱了宫人上茶,曲意逢迎道:“皇后如此尊贵,乃是平日里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只是眼下天色已晚,怕是皇后有事前来吧?” 卫子夫颔首笑道:“刘夫人真是一个玲珑剔透的人,今日前来确是有事,那本宫便长话短说了。” “皇后请讲!”刘陵含笑言道。 “本宫听闻曲台殿有一宫婢雪天受罚,如今人事不省…”讲到此处,卫子夫抬眼望去,刘陵竟丝毫神色不露,心道果然是处事不慌的主,于是继续言道:“这宫婢与我殿内的贴身婢女甚为要好,央了人求到本宫跟前,故此本宫前来讨夫人一个情面,饶了这个犯事的婢子。” “原来是这等小事,还劳皇后前来,真是妾身的不是了。”刘陵心中冷笑,为一个区区下贱的婢女求情,也只有你卫子夫这等出身低微的人才会做的事情,面上又作出十二分的委屈,半真半假的说道:“这婢子犯错,妾身也是稍加责罚便惊动了皇后,日后妾身也得是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去管束底下的人了。” 这番话听来说的有理有情,不软不硬,明着是做小伏低,暗里却是妥妥的一枚软钉子。卫子夫微微一笑,平声道:“那当真是本宫的不是了,本宫念着陛下施仁政重人和,希望后宫也是一片和乐,但说到底,责罚婢子亦是夫人殿内之事,本宫插手确有管束过宽之嫌,反倒让夫人难做了。” 卫子夫的一番话听着是体谅刘陵的难处,但言下之意却是表明皇帝期盼后宫能一片和乐,果然刘陵听了,马上自责道:“皇后切莫再说了,妾身已经无地自容,皇后仁心妾身何来难做之说?必然是应了皇后的。倒是那犯错的小婢子,劳了皇后过来一趟。” 卫子夫笑容谦和,温言道:“夫人无须自责,椒房殿与曲台殿相距不远,理应时常走动,夫人如此通情达理,本宫记在心里了。” 正说话间芸娘走了过来,见过礼对卫子夫言道:“皇后,大长秋遣人过来传话,陛下的御辇快到椒房殿了,还请皇后早些过去。” “知道了。”卫子夫依然淡淡含笑,转首对刘陵道:“陛下御辇前来,本宫便先回去了。” “恭送皇后!”刘陵脸上浮起笑容,心中却恨恨不已。自上次巫山云雨,刘彻已经许久未踏足曲台殿,如今只不过是卫青等人立有战功,这卫子夫又成了皇帝心尖子上的人了,连自己殿内管束下人都要插手,实在可恨。只是这卫子夫有家人帮衬方会如此得宠,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的娘家人,定是超过她数倍的,想起远在淮南国的父亲,刘陵幽幽叹了口气。 “穗儿!”刘陵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打听一下今日之事是何人向卫子夫报的信,日后寻个由头,让她和那该死的贱婢想张嘴都说不了话!” “诺!”穗儿虽然近身伺候着刘陵,但刘陵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闻言不由地冷汗冒上脊背,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第七十一章 请君入瓮 “皇后你慢点,奴婢已经关照大长秋回过陛下,皇后去太子舍看望太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芸娘打着灯盏,紧随着卫子夫往椒房殿赶。 “话虽如此,但让陛下等本宫总是不好。”虽然天气寒冷,但卫子夫急着赶回去,额头上不由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她一边轻轻拭汗,一边说道:“芸娘,曲台殿受罚的小婢子和为她求情的春梅,近日你须寻个由头让她们自贬去永巷浣衣局。” “皇后,这是为何?”芸娘不解道,“皇后不是刚在刘夫人跟前求过情吗?” 卫子夫点点头,脚步并不停歇,说道:“正是因为本宫求情,虽说解了眼前的困局,但日后反而会给她们带来祸端。” 芸娘思忖了半响,红着脸道:“奴婢还是不太明白。” 卫子夫笑道:“你照本宫说的做就是了。” “诺!”芸娘点头认真道,“皇后处处为别人着想,说什么芸娘都会照着做。” 卫子夫莞尔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嘴变的这么甜了?” 芸娘扑哧一笑说道:“奴婢还知道皇后今日赶往曲台殿救人,下雪天宁可冻着自己也不肯坐轿辇,都是因为皇后慈悲心肠,替底下人着想。” 卫子夫嗔笑道:“就你知道的最多,赶紧着走!” “诺!”芸娘作势侧了侧身,一脸笑意跟着卫子夫往椒房殿而去。 椒房殿与曲台殿虽相距不远,但宫苑重重加之雪天行路,半个多时辰方才行至椒房殿,殿内华灯璀璨,皇帝御辇已在,卫子夫忙脱了锦袍,稍作修整方才入内见驾。 椒房殿内墙以花椒和泥涂壁,气味芬芳而更兼温暖,刘彻手执一卷《公羊春秋》倚着灯盏,正看的入神。卫子夫见状蹑步而入,俯身轻语道:“臣妾见过陛下!” 刘彻闻言抬头,不由诧异道:“皇后几时来的,朕竟毫无所察。” 卫子夫含笑答道:“臣妾刚到,见陛下看的入神,不敢惊扰。” 刘彻呵呵一笑,将书卷放下,道:“皇后也读《公羊》?坐下吧,与朕说说读的如何了?” 卫子夫微笑颔首,徐言道:“妾身不才,春秋经文,言简意深,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各有千秋。以臣妾来看,《公羊》经传合并,阐释微言大义,其儒家学说甚得我大汉治世之精髓,又含世事变易之推演,每每读来,皆有所得。” 刘彻抚掌笑道:“想不到皇后对此书领悟如此之深,甚为难得!朕听闻皇后去了太子舍,据儿近来学业如何,可有长进?” “陛下缪赞!”卫子夫恭声回道,“石太傅教学严明,据儿学业每日皆有精进。” “那就好!”刘彻点头道,“《公羊》亦为朕所喜,朕想选派有识之士教导据儿学习此书,皇后认为如何?” “陛下识见远在臣妾之上,一切皆由陛下圣裁。”卫子夫柔顺应道。” 刘彻微微点头,含笑不语。只听窗外传来大雪压断枝丫的一声脆响,借着殿外隐隐的光线看去,外面的雪下的越发大了起来,殿内举案齐眉,殿外月影沉沉,几树腊梅初绽花苞,在雪夜中暗香浮动。 ---- “陛下,臣派人一路跟随,淮南国郎中雷被已入京。”宣室殿内淮南国密使侧立一旁,恭声禀告。 “好!”刘彻神色凝重,道:“你途中与他相交,他并未起疑吧?” “自雷被比剑误中淮南国太子刘迁后,便无容身之所,他一路逃至长安,下臣以客商身份在途中与他相交,并赠以银两,他甚为感激,并无丝毫起疑。” “那便好!”刘彻点点头,问道:“他可提及入京后有何打算?” 密使应道:“雷被身为郎中一职并无任何差池,只因和刘迁比剑误中刘迁,便被免去职位,并严禁国内士人与之相交,且不许从军立功,如此相逼那雷被几无出路。一次酒后他对臣下言道,淮南王父子逼人太甚,他欲往长安上书自明,亦趁朝廷招募军士抗击匈奴之际,指望在沙场立下战功以安后半生。” “既如此…”刘彻低声授意密使数语,密使会意而去。 ---- 不久淮南国郎中雷被举报淮南王刘安父子密谋造反一事,便由有司报给了朝廷,刘彻令有司彻查此事,而朝廷的动向也很快被刘安安排在京中的耳目传了回去。 刘安这些年来一直伺机而动,如今突然计划泄密自然惴惴不安,若是自己提前举兵,未必有成功的把握,若是按兵不动,一旦朝廷坐实谋反,那么自己多年来的谋划便付之一炬。正在左右焦灼,一封京中的快马驿信让刘安顿时安定了下来。 这封定心丸来自淮南翁主刘陵,如今皇帝的刘夫人亲笔所书。信中言道,虽然淮南王被人密告谋反,但刘彻并未相信,皇帝的态度是希望淮南王亲自携子上京面圣,言明此事,还己身清白。 信中还写道,淮南王与皇帝同出高祖血脉,昔日景帝七国之乱时尚且避祸自保,不愿参与诸侯国之争,如今天下太平,而翁主又嫁给皇帝,亲上加亲,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举旗谋反呢?皇帝虽不愿听信小人之言,但有司既已接到举报,必得淮南王亲自面圣方可平息此事。刘陵在信中一直嘱咐,不可拖延,须尽早入京,以免有小人之言影响君侧,到时后果难料。 接到信后刘安一刻不敢耽搁,次日便携了太子刘迁入京,一路车马劳顿,终于风尘仆仆赶至长安。谁料,刘安一行人一入长安城,拿出文牒确认身份后,随即便被全副铠甲的军士全部拿下,刘安被惊到目瞪口呆,一直大叫道:“我乃淮南王刘安,我要面圣!我要面圣!” 得刘安所愿,终于得以面圣,可惜并不在未央宫中,而是在廷尉府。随皇帝一道前来的,除了有司人员外,还有刘安数年未见的女儿,刘陵。 刘陵起先得圣谕,一道入廷尉府,尚且狐疑,待见到狱中的老父淮南王刘安时,顿时明白过来。以她的心性,向来都是她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何时被人如此利用,竟蒙在鼓中直至最后一刻。她不顾刘安在狱中大声喊道:“陵儿,陵儿,你向陛下解释清楚啊,谋反一事纯属那雷被诬陷之说啊!” 望着刘彻冰冷刺骨的神色,刘陵面如死灰,缓缓对刘彻道:“陛下是何时发觉我淮南国起兵之事?” 刘彻冷声道:“数年之久。” “既是数年之久,你为何按兵不动?” “朕不想再酿七国之乱。” “既不愿再酿七国之乱,那为何要利用我,诓我父王入京?” “那是因为你父王贼心不死!”刘彻意味深长地撇了一眼刘安,神色更加冷峻,“朕本以为你既入得后宫为夫人,而天下亦安稳,你父王会安稳守在诸侯国,好好当他的淮南王。谁料他依然蠢蠢欲动,私下与衡山王刘赐勾结,锻造兵器,伺机而动。既如此,朕又何必养虎为患,自然要清除祸根,以免我军与匈奴对峙之时祸起萧墙!” 这番话说的刘安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更喊不出一个冤字。恨只恨自己太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始终没有抓住机会搏击一把,如今竟被这皇帝不费一兵一卒,连根拔起。 “那你对我…”刘陵难掩失态,但终究不甘心问道:“可有过真心?” “从未有过!”刘彻语气冰冷,回答肯定。 原本已是颓败无力的刘陵听过回答,竟突然似好斗的公鸡般抬起头,盯着刘彻重重问道:“当真?” “当真!”刘彻冷冷地撇了一眼刘陵,那眼神中分明透着不屑,“若不是你三番四次接近朕,而朕又想清除你淮南国势力,你又怎会有机会当上夫人?” “哈哈哈哈…”刘陵闻言仰天大笑,笑罢语调无比悲凉,“想不到我刘陵自恃聪明,这么多年竟从未看透过你!虽然我淮南国有谋划之心,但我刘陵对你始终一片真心,谁料到头来,竟全部只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言罢,竟一头撞向狱门铁锁,当场血溅而亡。 “陵儿!”刘安老泪纵横,他再也想不到昔日聪慧伶俐的女儿,竟会如此执拗,不仅被一份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心智,竟连性命都丝毫不顾惜。 而刘彻连看都懒得看,只挥手示意士卒把刘陵抬了出去,刘安目睹这一切,不禁气极大骂:“刘彻,你…你,不得好死!” 刘彻微微抬了抬眸,指着另一间狱室,寒声道:“你儿子囚禁在那边,不日便会以谋乱罪被斩首,你看朕是等你看完这出戏再杀你呢,还是留着你这条贱命慢慢苟活于此呢?” “你…你…你!”刘安指着刘彻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体内一股气涌了上来,瞬时吐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倒了下去。 不久,朝廷以军队包围了淮南国王宫,有司搜到了刘安准备谋反的各种器具,王后荼及王室其他人等,所牵连谋反的数千人,均受株连。从此以后,淮南国国除,为九江郡,并入了朝廷之地。与此同时,刘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派兵铲平了衡山国刘赐的势力,自此,衡山国废国为郡,汉王朝的诸侯国又少了两个,中央集权牢牢把控在了刘彻手中。 第七十二章 倾国倾城 夜阑人静,月华如练。椒房殿内金兽焚香,和着花泥芬芳,温暖舒适。刘彻拥着卫子夫,手指划过如缎青丝低声语道:“子夫的长发一如从前,还是如此光滑柔顺,让朕爱不释手。” 卫子夫轻赧了脸颊,依偎着刘彻笑道:“臣妾都老了,不似陛下春秋鼎盛。” 刘彻笑道:“故而朕纳淮南刘陵入宫,皇后也是如此想的吗?” “陛下乃一国之主,后宫纳入良娣为陛下开枝散叶是为应当,臣妾不敢妄言。”卫子夫柔声说来,无丝毫扭捏。 刘彻带了几分赞许道:“朕素喜你贤淑明理,此为皇后之德!你只需明白,朕的皇后只有一个,那便是你,朕的太子也只有据儿!朕的天下早晚都要传给我们的据儿,你安心做好皇后,朕要看到的,是一个安宁祥和的后宫。” 暗夜里刘彻的神色晦暗不明,但言辞中带着丝毫不容置疑的语气,卫子夫依着这个与她十余年的枕边人,闻言心底竟泛起莫名的疏离,即便如此,她依然柔顺应道:“臣妾明白。” ---- 随着刘安、刘赐密谋叛乱事件的逐渐平息,朝堂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日刘彻闲来无事路过乐府,听得里面传来一曲清音“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曲调清雅明丽,却又夹杂丝丝幽怨之情,不觉间驻足倾听。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一咏三叹间,余音不绝,竟让刘彻不禁听得入了神。 “去!看看是谁在唱这曲子!”一曲毕,刘彻转首吩咐身后的小黄门,小黄门领了旨意很快便从乐府里带出来一名男子,男子听闻皇帝召见颇为惴惴不安,但紧接着刘彻的赞许让他安心了不少。 “你这曲子谱的好,你叫什么名字?”刘彻微笑问道。 “启禀陛下,小奴贱名李延年,是饲养乐府中猫狗的小宦。”男子伏地恭声回道。 “哈哈哈,什么?饲养乐府猫狗的小宦?”刘彻忍不住笑道,“太屈才了!明日起在乐府做个正经的乐师吧。” “这曲子是何名字?”忽然刘彻又问道。 “谢陛下恩典!”李延年忙低头谢恩,恭敬回道:“小奴此曲名为《佳人曲》,乃是为舍妹所作。” “舍妹?你的意思是,曲中之人是你舍妹?”刘彻闻言倒是颇为好奇。 “回陛下,确是如此!小奴舍妹名为李妍,姿清丽,通音律,善舞曲,此曲词为小奴所作,然曲调则为舍妹所谱。” “有如此佳人,朕竟不知。”刘彻有些怅然所失,很快便道:“明日带她来见朕!”言罢,便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李延年望着刘彻的背影怔了半晌,忽而明白过来,大声应道:“诺!” 次日,李妍便由李延年奉旨带入了宫中。初见李妍,刘彻便觉周身血液如凝固一般,一股许久未有的情愫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想靠近。 眼前的李妍,雪肤冰姿,眉目如画,身姿窈窕如清风抚柳,气质清丽又似出水芙蓉,只一眼,刘彻便似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臣李延年、民女李妍,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快快请起!赐座!”见李妍初次见驾竟无丝毫胆怯,气度从容清雅,刘彻更心生几分喜欢。 在皇帝跟前得以赐座的不是开国元勋,便是王公贵胄,小小一个乐师何曾有过如此恩赐,喜得李延年受宠若惊,忙拉着妹子一道谢恩。倒是李妍神态自若,得体应对之间自有魏晋风流,反倒让刘彻更多了几分喜爱之情。 “朕听闻李延年所谱《佳人曲》乃是出自你手?”刘彻向着李妍笑语晏晏。 李妍微一欠身颔首应道:“回陛下,家兄所谱之曲正是出自妍儿手中。此曲乃是妍儿与家兄闲来无事随意所谱,音律粗陋之处,还请陛下勿怪。” “如此清越悠扬,何来粗陋之说?朕看是你们兄妹深藏不露吧!”刘彻闻言哈哈大笑,望向李妍的目光也越发浓烈了起来。 聪慧如斯,帝王之意李妍如何能感受不到,只兀自低垂了螓首,梨涡浅笑,眉目含羞,这样的羞中带怯让刘彻越发欲罢不能。 李延年并非不识情趣之人,带妹入宫他早已知道所谓何事,如今见眼前郎情妾意他便知自己再待下去徒惹人厌,赶紧寻了个由头,道:“陛下,小臣那还有舍妹谱的其余曲子,小臣这就拿来给陛下一并欣赏。” 刘彻见李延年如此机灵,不由龙心大悦道:“准!一并赏珍珠十斛,金十锭!” 李延年心花怒放,忙伏地谢恩,示意着一旁伺候的小黄门一并退了下去。 金华殿内熏香袅袅,只余殿中二人,李妍如何不知君王心意,娇羞之间垂眸不语。刘彻闲庭微步,走至身旁,以手轻挑李妍额前发丝,青丝之下一双星眸含羞带怯,灿若云霞,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清丽之中自有风情万千。刘彻不由看的醉了,他已经很久未有如此心境,若说有,那也是远在十数年前,初遇卫子夫的那一刻吧。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迢迢银汉远,脉脉一水间,一个是多情帝王,一个是柔情女子,郎情与妾意,便是如金风玉露相逢,只恨蓬莱路远,不及人间云雨之欢。 ---- 暮色四合,宫灯初上,大长秋桂长海正有条不紊地负责着晚食,芸娘似是和人斗了气一般,气呼呼地往桂长海跟前一站,紧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桂长海见芸娘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不由打趣道:“哟,是谁胆大包天,惹了我们的芸娘姑娘呀?”芸娘撇了一眼桂长海没好气道:“皇后一个人用晚食,哪用得了这么多?” “这些时日,陛下不是一直往咱们椒房殿来吗?”桂长海道,“难道陛下有口谕,今日不来了?” “口谕是没来,但看这时辰,陛下要来,口谕不也该早到了吗?”芸娘撇了撇嘴说道。 “你呀,就喜欢瞎琢磨!陛下来咱们椒房殿,直接就来了,还要传什么口谕呀。”桂长海虽然和芸娘说着话,可该指派的活一样没拉。 “哎呀,你过来!”芸娘终于忍不住了,拉着桂长海走到廊柱边,心虚似的说道:“我刚听两个小黄门在那说,有个叫李延年的乐师领了他妹子去见陛下…”说到此处,芸娘欲言又止,倒是桂长海憋不住了,说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陛下就没有过来呀!” “你是说,陛下今日召见了一个乐师的妹子?”桂长海的表情透着明显的不相信,“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我也怕听错了,特意问那两个小黄门,谁料他们一见是我低头就要走,我问什么,他们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芸娘回想着途中遇到两个小黄门的情形,气打不到一处来。 桂长海微蹙着眉头似在思考,芸娘又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若不是真有其事,他二人为何见我就要走,为何我问什么都不愿说?” “芸娘呀,这些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咱们伺候好陛下、皇后,把椒房殿打理好就成了。”桂长海一边说着,一边不放心的瞅着底下人做事。 “可是…”芸娘觉着桂长海的话似对,又似不对,却也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反驳,便也怏怏的走了。 夜幕低垂,绛红色湖锦纹罗帐内,刘彻望着怀中肌肤胜雪的李妍目光久久不愿移开。他已经有太久没有感受过爱情的酣畅淋漓,李妍的出现于他而言,是一个惊喜。而她,又是如此光洁饱满,尤其是肌肤,如羊脂白玉般晶莹柔滑,让人触之便爱不释手,就让他一直怀抱着她,颠覆着日日夜夜罢了。 正在刘彻凝神恍惚之际,李妍悠悠醒来,微睁双眸见刘彻正盯着自己一眼不眨,而自己身上一缕不挂,不由双颊涨红,伸出手去拉住锦被遮身。刘彻见此忙握住李妍伸出去的手,放至胸前轻轻吻了一下,笑谑道:“你都是朕的人了,还怕朕多看两眼吗?” 李妍粉面含春,娇羞不答,刘彻见佳人如此更生出几分心动。目光所及之处,李妍曲线分明,凹凸有致,双峰映红,肌肤吹弹可破,情不自禁间又将身体覆了上去,李妍温柔相迎,起伏间如痴如醉,与君王共赴巫山。 次日,未央宫昭阳殿,迎接新主,是为李夫人。 刘彻赏赐珍宝玉器,珠钗步摇,绫罗绸缎,御赐之丰厚,令宫人瞠目结舌。而李夫人之兄,李延年,由贱而贵,被封协律都尉,在皇帝身边专司掌校定调和音律,佩二千石印绶。 ---- 后宫本就是是非之地,这样的消息自然传的飞快,身为皇后的卫子夫想不知道都难。初闻消息,卫子夫只是淡淡一笑,不曾流露出半分神色,但芸娘知道,皇后心里装着陛下自然会很难过。于是她更加事无巨细地照料周遭,越加心细如发地照顾卫子夫,这些细微的变化卫子夫如何感觉不到,她感激芸娘的心意,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如从前,让一切如常。 待到夜阑人静,卫子夫轻放发绾,慢理青丝,看着莲花镜中的自己,思绪不由飘到那个与刘彻初次相遇的午后。那时的她,清灵曼妙,自由自在。那时的他,温润如玉,气宇非凡。彼时,她从未想过他会是一国之君,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相逢,或许命运使然,后面一切的一切,她自己也未曾料到,昔日低贱如她,会变成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是,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与他做对寻常夫妻,男耕女织,白首相依。 想及此处,卫子夫幽幽叹了口气,看着镜中不再年轻的自己,连鬓角也似乎多了岁月风霜,美人自古如此,色衰而爱驰。蓦然间卫子夫忽然想起那日夜晚,他曾对她说过,后宫佳丽几许,而他只有一个皇后,他所希望的,是一个和乐安宁的后宫。 夜色,越发深沉。揽镜难免自怜,卫子夫收起心底所有的惆怅,不再去想。谁让她的夫婿是权倾天下的君王呢,早就注定了无法得到他的一心相守,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如今的她也是母仪天下万金之尊,天下万事万物,有所得有所失,又何曾有过真正的圆满? 夜,已三更,卫子夫沉沉睡去。 ----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芸娘见卫子夫起身,忙伺候着梳洗,“皇后,今日一早昭阳殿李夫人来过。”芸娘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夫人?”卫子夫微微一愣,随即道:“她人在何处?” “奴婢见皇后尚未起身,便让她先回去了。”芸娘绾起卫子夫的长发,挽成高髻,再插上一支玉笄。 “芸娘,李夫人既来,你为何不唤醒本宫?”卫子夫转过头来说道,口气略带了些责怪。 芸娘低首道:“皇后难得睡的如此之沉,奴婢不忍打扰,都是奴婢的错,请皇后责罚。”言罢竟侧身跪了下来。 “快起身!”卫子夫挽起芸娘嗔怪道,“本宫何时说要责罚你了?” “李夫人既来椒房殿,本宫未相迎亦是失礼,你替本宫送些回礼过去也好。”卫子夫柔声对芸娘说道,“知道你是心疼本宫,只是以后,不许了。” 芸娘带着一抹歉意,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掌灯时分,也是椒房殿传晚膳的时候,卫子夫正与芸娘闲话着家常,宫人匆匆来报:“皇后,陛下御辇已到椒房殿外。” “陛下来了?”卫子夫忙嘱咐芸娘道,“赶紧让桂长海备些陛下爱吃的膳食。” 芸娘领命而去,卫子夫亦往殿外前去接驾,未走几步却见刘彻大步流星往内殿而来,卫子夫见状迎上去欠身为礼,“臣妾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前来,臣妾失礼。” 刘彻笑道:“无妨,是朕未让内府传口谕,朕几日不来,今日过来看看皇后。” 卫子夫含笑应道:“多谢陛下挂念,臣妾一切安好。” “昭阳殿李夫人昨日前来,倒是臣妾有所疏漏。”走过花厅,步入内室卫子夫柔声自责道。 “哦?李夫人已过来椒房殿?”刘彻唇角含着一抹笑,道:“朕以为她出身乡野不懂内廷规矩,如此看来,甚好。” 卫子夫点头道:“李夫人秀外慧中,臣妾疏忽招呼不周,正准备这几日前去走动。” 刘彻颔首,满意言道:“你为皇后,她初入后宫自然须得前来拜见,你能前去走动,也是最好不过,后宫祥和,是为朕所乐见。子夫啊,朕没有看错你,你确有皇后之德。” 卫子夫浅浅一笑,掩过心底所有的怅然,帝王之爱,又岂能独享?她能做的,也就是独守自己对他的情意,并用一己之力,分担着他的忧虑吧。 第七十三章 不世之功 枝头蝉鸣声声,夏日渐长,偶有微风吹过,带来些许蔷薇的芳香。 昭阳殿内沉香袅袅,一上午的议政让刘彻颇为疲累,自午后便在昭阳殿小憩,不觉便睡了一个多时辰,待醒来伸了一个懒腰,只觉通体舒适,疲累全消。候在一旁的李妍见刘彻醒来,忙迎上去伺候着起身,柔声道:“陛下醒啦,妾身准备了绿豆莲子汤,一直用冰镇着,这就让人端过来。” 刘彻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妍含笑应道:“陛下,快申时了。” “哦,朕还有些早朝的奏章尚未批复,这些胡人真是让朕不得安生。”想起朝堂商议打击匈奴一事,刘彻又觉心烦,一时间只感觉头皮一阵奇痒,伸手一挠甚是不过瘾,忽而一撇看见李妍发上插了一支玉簪,随手便拔了过来往头皮上拨。玉簪刮擦着头皮,圆润清凉,来回摩擦甚为舒适,刘彻不禁道:“朕还是在你这里最为舒坦。” 李妍端上莲子汤,笑道:“有陛下这句话,妾身就满足了。” 挠过痒刘彻一抬眼,见李妍青丝如缎自然垂落,更衬的眸若星辰,眉如远山,朱唇微启间含俏带笑,一时忘却接过莲子汤,只手揽过佳人纤腰。李妍两靥含春,欲拒还迎,娇羞不胜间更让刘彻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地拉下锦帐,春光旖旎,鸾凤合欢。 此事过后,经昭阳殿宫人绘声绘色口口相传,一时间宫内玉簪身价倍增,更多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搔头。 这种香艳之事在宫内传的比风还要快,卫子夫自然有所耳闻,倒是芸娘还在嘱咐着底下的宫人,在殿内言辞须得谨慎,不得私下谈论。卫子夫心有所感,走过长长的花廊,转身看去晚风中繁花点点,随风摇曳,天边晚霞铺金叠彤,绚烂似锦,不觉间田美人的话似在耳边,“岁月经年却只如白云过隙,瞬间而已。帝王之爱又当如何,只在一夕,竟还比不得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 “君子之善善也长,恶恶也短;恶恶止其身,善善及子孙。”太子舍内刘据书声琅琅,刘据自幼性情温厚,自诏受《公羊春秋》,又学《谷梁》,年纪虽小,但性格却愈发温谨。 卫子夫跨入太子舍,闻刘据读圣人之言,微微示意身边人不要打扰,只静静立在一旁侧耳细听。待语声毕,方才趋步上前,柔声唤道:“据儿!” “母后!”刘据正侧手翻阅着书卷,闻言一抬头见母亲已在身边,不觉心中欢喜。 卫子夫笑语晏晏,“母亲听你在读《公羊春秋》,据儿对方才所读可有自己体悟?” 刘据凝思片刻道:“此句乃是说君子推崇善行,憎贬恶行。孩儿以为颂扬善行乃自古美德,一人行善惠及子孙,而一人行恶,要止于恶本身,勿要因一人之恶而殃及他人。” 卫子夫含笑点头,赞道:“据儿有此想法甚好,为君者要宽厚仁恕,切勿以一己之恶苛责他人,更要看人之所善,之所长。” 刘据躬身应道:“据儿谨记。” 看着自己儿子的德行学业日益精进,卫子夫也有所安慰。虽然刘彻膝下子女多了起来,但毕竟刘据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又被立为太子,即便自己受些冷落,但刘彻对他的悉心栽培一如往昔。卫子夫也深信不疑,她的据儿将来会是如他父亲一般,成为一名出色的君主。 ---- 随着枝头绿叶转黄,蝉声渐悄,一场秋雨带来一场凉,但朝堂对匈奴出兵之争并没有随着气候的转凉而降温,依然是争的不可开交。 主和派认为,匈奴之患自高祖起就一直存在,之前也是用和亲献礼等手段,维系着与匈奴的和平共处关系,近几年数次交战匈奴也吃了不少亏,已是不敢大规模来犯,如此局面就很不错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甚好。再者经过前几年的交战,民生也需要休养,何必再燃烽火,让百姓受累呢? 但主战派不这么认为,既然自高祖起隐患就已经存在,那就要彻底拔除毒瘤,使之不再成为隐患。再者通过前些年的反击,匈奴左、右部皆受损伤,虽然尚有单于王庭力量保存,但毕竟势力大不如前,既然如此就不能姑息养奸,更要一鼓作气把匈奴单于连根拔起,只有彻底清除了匈奴势力,才不用担心匈奴何时突然来袭,大汉才能长治久安。 对朝堂两派的争论,刘彻心中当然自有主张。 自他问政之初便受制于窦老太后,受人掣肘的滋味他毕生难忘,匈奴屡屡来袭,长安城动辄黑云压境,如此受制于人他如何能忍?之所以一直缄口不言,一方面主动出击匈奴需要大量物资准备,其中尤其是马匹,这些年虽打了不少胜战,但马匹损失严重,而匈奴擅长马上作战,若要出兵,只有骑兵方能势均力敌。所以必须在战前就要征调马匹,而此项工作已在通过各种渠道开展,加之核算出战物资,只有这些到位,刘彻心里才有底气。另一方面,两种声音相争,虽然最后肯定是主战派胜出,但也要让他们知道结果得来不易,更加会众志成城,坚定对抗匈奴的决心。 面对两派的僵持不下,刘彻洪声言道:“自高祖立国,匈奴之患便长存至此,高祖的白登之围、先皇的七国之乱,哪个不与匈奴有关?国力不济无法与匈奴抗衡之时,和亲便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即便如此,匈奴依然不把我大汉放在眼里,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恣意践踏我边境民生。” 讲及此处,刘彻不禁起身,望着满朝文武,掷地有声道:“如今我大汉国富民丰,兵强马壮,龙城之战、河朔之战、漠南之战,朕的大军哪次不是大胜而归?交战数年,匈奴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左右部元气大伤,只剩单于王庭苟延残喘,朕如何能姑息养奸?势必直捣黄龙,将其连根拔起!” 刘彻环视左右,见主和派早已垂首默不作声,而主战派热血奋勇,不禁高声道:“待来年万物生发,朕必将铁骑踏平匈奴!我大汉有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有勇冠三军的冠军侯,还有这么多誓杀匈奴的将士,朕何愁大业不成?” “陛下英明!”未央宫前殿朝臣齐呼。 刘彻的目光越过文武大臣,望向远方,天地广袤,疆场驰骋,他是大汉雄主,乾坤自然由他执掌。 ---- 入秋后草料丰盛,正是养马膘的好时候,朝廷征调的战马虽然成色不一,但在马官的精心饲养下也慢慢蓄脂养膘,换上新毛。 平阳公主素来爱马,城郊的内廷马舍自然是消遣的好去处,加之天朗气清,平阳公主也时常过来骑马闲走。这一日平阳公主如往常一般进入马舍,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梳理着马鬃,平阳公主不禁脱口而出:“大将军?” 正在低头侍弄马匹的卫青闻声一转首见是平阳公主,忙放下刷子转过身礼道:“卫青见过公主!” 平阳公主罢罢手笑道:“此处就你我二人,无须多礼。大将军今日如何来了马舍?” 卫青用手摩挲着马的鬃毛,望着马儿的眼神似是多年老友:“来年大战全靠这些马儿,我来看看它们。” 平阳公主望之不假思索道:“马儿也通人性,大将军先前在我府上饲养过马匹,自然对马儿的性情熟悉不过…”讲及此处,忽然深觉不妥,忙掩口止住,神情颇为歉意。 倒是卫青不以为意,洒然笑道:“公主不必介意,卫青能投身公主府乃是卫青之幸,在公主面前,任何时候,臣只是卫青。” 平阳公主眸中一动,含笑颔首。 轻风掠过马舍,带来外面的泥土香,平阳公主眼波流转,扬声道:“外面天气甚好,不如你我比试一番马技,如何?” 卫青朗声笑道:“好!” 碧空如洗,秋叶金黄,两匹骏马身姿矫健,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平阳公主望着马背上卫青的身影,心中生出许多暖意,人生有时也没有那么糟糕。 ---- 时光一转便是开春,正待大军厉兵秣马之际,刘彻接到密报,江都王刘建正私下锻造兵器,欲待大军出征匈奴之时,趁虚而入剑指长安。 接到密函刘彻不由大怒,江都易王刘非乃是先皇景帝之子,与刘彻同出一脉。刘建是刘非之子,刘非死后刘建袭了父亲的爵位,为江都王。眼下与匈奴之战一触即发,而同姓的诸侯王却想趁乱谋逆,这如何不让刘彻忧心?权衡思量了数次,刘彻决定由霍去病领军出征,卫青固守后方,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平息此次叛乱,以免引起其他有觊觎之心的诸侯王联手反扑。 时不我与。 柳枝未绿,霍去病便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率万骑出陇西,一路西行,越乌戾山,渡黄河,转战千余里。而卫青率部固守长安城的同时,派军迅速查获了刘建私造兵器和百官印信的实证,在他还没来的及和其他诸侯王相约举事之际一举剿灭。刘建畏罪自杀,王后成光处以市刑,封国废,封地入朝廷,为广陵郡。 萧墙之事已平,刘彻稍感欣慰,此时边关捷报又传:大军荡平匈奴河西五小王,并在皋兰山与匈奴短兵相接,斩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俘获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俘斩匈奴兵八千九百余人,并缴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像。 捷报传来,刘彻大喜过望:“天助我也!” ---- 入夏,大军北越贺兰山,绕道居延海,经小月氏,深入匈奴境内二千余里,在弱水上游对浑邪王、休屠王侧背发起猛攻。激战过后捷报传来京师:大军以伤亡三千余人的代价歼敌三万余人,迫降匈奴小王数人,及王子相国都尉二千余人,而浑邪王、休屠王率残军逃走。连匈奴都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闻此捷报刘彻喜不自禁,当着满朝文武大赞霍去病:“骠骑将军于朕而言,可谓白起之于秦,李牧之于赵,为我大汉之柱石,朝廷之肱骨!”更加封食邑五千户,令有司特建宅院用作赏赐,以表彰其功绩。 ---- 秋风起,大军班师回朝,而后宫亦有喜事,昭阳殿李夫人诞下麟儿。在内忧已除,外患既平的太平盛世里,这件喜事更是锦上添花。 李妍素来受宠,如今生下皇子更为刘彻所喜,看着五官神似自己的小人儿,刘彻目不转睛。 “陛下,还没有为我儿赐名呢!”李妍的指尖轻轻抚过襁褓,娇柔言道。 “朕正是思索此事。”刘彻抬起头,若有所思言道:“髆,是为手足也。如今天佑我大汉,日后也望髆儿与闳儿、旦儿手足相亲,共同辅助太子,以传我大汉百年基业。” “髆儿…”李妍喃喃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旋即便掩了下去,两靥带笑,谢恩道:“谢陛下赐名!” ---- 不久,大军入长安,长安城百姓夹道欢迎,京城中锣鼓喧天,一片欢腾喜庆。 未央宫亦是如此,连日来管弦歌舞不绝,刘彻心情极好,品着佳酿欣赏着广袖长舞,对卫子夫笑言道:“皇后啊,你可是不知道,这霍家小子心气高傲,朕特意命人建了一座宅子赐给他,他竟然不要,你猜他对朕说些什么?” 卫子夫在一旁细心地替刘彻斟满酒,笑语盈盈:“他如何回得陛下?” 刘彻哈哈大笑道:“他竟然对朕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股子劲真是让朕打心底里喜欢呀!” 卫子夫不禁莞尔,笑言道:“臣妾还听闻去病征战河西时,陛下赐了他一坛美酒,而去病却将御赐美酒倒入清泉中,与大军共饮,陛下更将此地赐名为酒泉郡,可谓是君臣共谱一段佳话!” “哈哈哈!皇后也有耳闻?”刘彻抚掌笑道,“去病行事如此豪迈爽直,朕喜欢!如今他在军中威望颇高,怕是和卫青都不相上下了吧!” “那也是陛下给予的机会!”卫子夫谦逊言道。 “并非如此!”刘彻闻言倒是摇摇头,正色言道:“朕给机会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有能力把握好机会。” 谈及此处,刘彻眉目间有笑意,徐徐言来:“皇后可知河西一战重创匈奴后,匈奴的浑邪王、休屠王怕伊稚斜单于降罪,便派使者赴我朝乞降。朕让去病率一万骑兵前去受降,岂料匈奴临阵变卦,面对四万匈奴余部,去病仅带一支精锐驰入敌营,凭一己之力平息哗变,使其顺利归汉。经此一役,去病更是扬名军中,威望日隆!” 见卫子夫点头喟叹,刘彻笑道:“与匈奴相争,能有今日之局面,也是得益于皇后。” “得益于妾身?”卫子夫面有不解,笑道:“陛下又在拿臣妾打趣了吧?” 刘彻呵呵笑道:“若不是有皇后,朕又如何寻得如此骁勇的骠骑将军和大将军呢?” 卫子夫恬然一笑,恭声言道:“臣妾一门荣耀,皆是陛下恩宠,臣妾如何敢居功?” 刘彻闻言微一颔首,眉目尽舒:“大将军、骠骑将军奋战沙场,战功卓著,朕极为爱重,日后当好好辅助太子,延我大汉百年盛世!” “妾身谨记!”卫子夫斟上一樽酒,恭敬应道。 殿内歌舞依旧,刘彻微醺,夕阳余晖透过雕花窗格洒落了一地碎金,暮色又将来临。 第七十四章 人心难测 入秋后,年末的宴席很快便至。河西之战朝廷大胜而归,加之李夫人所诞皇子满月,双喜同贺,分外热闹。 席间满堂朱紫,皆是王公贵胄,往年后宫参与此宴的仅是皇后一人,帝后与朝臣把酒共迎新的一年到来。而此次君王之侧多添了李夫人一席,除了因皇子刘博弥月之喜,更重要的是李妍深得圣眷,故而得此殊荣。 青铜编钟起兴,其音恢弘,尽展巍巍大汉之风,管弦相和,清越悠扬。两种乐器之声相辅相成,雍容大气间又觉清幽明丽,令人耳目一新,一曲奏罢,余音不绝。 刘彻不禁龙心大悦,问道:“此曲气象万千中宛转悠扬,闻之回味无穷,为何人所编?” 协律都尉李延年躬身上前回道:“回陛下,此曲乃下臣所编,取管弦之靡靡入青铜之磅礴,能得陛下青眼,乃是下臣之幸!” 刘彻龙颜大悦,因着李延年又是李妍之兄,便朗声言道:“赐座!” 年尾大殿赐座,是何等尊荣,李延年满心欢喜,伏地叩谢隆恩,沿着坐次入席。李妍亦是欢喜不胜,朝着兄长微微点头,兄妹视线相接,极有默契般一笑而闪。 “河西一战,骠骑将军居功甚伟,经此一役,匈奴元气大伤,朕心甚慰!”提及河西大胜,刘彻掩不住的志得意满,霍去病起身举樽敬道:“此乃天佑大汉,陛下英明!” 随席朝臣纷纷举樽敬道:“陛下英明!” 刘彻满面春风,朗声笑道:“我朝有骠骑将军、大将军,与诸位肱骨,大汉雄风可驻,百年基业可续!朕仰无愧神明先祖,俯无愧黎民苍生!” “陛下圣明!陛下文治武功,比肩尧舜!”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大殿之中一片欢悦之声。 紧接着便是各司各部之首依序举樽致意帝后,寓意来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帝后千秋万岁,长乐无极。通篇礼毕,奏乐,起舞,君臣之间其乐融融。 刘彻居于正位把酒赏乐,不时与左右两侧的卫子夫、李妍笑谈数语,而座中朝臣亦是相互举樽致礼,只见满殿贵胄频频相邀致礼卫青和霍去病,相谈甚欢,而李延年居于席末,根本无人理睬。见自己的兄长受到冷落神色怏怏,李妍心中甚为不平,同为外戚,在朝臣中的待遇却是高低立见。李妍心中一声冷笑,生生咽下了这口气,面上依然谈笑自若,不露分毫。 夜色深沉,宴席罢,君臣各自散去。卫子夫看着刘彻醉意甚浓,便让伺候的小黄门扶往内殿歇息,未料刘彻酒醺之间依然口齿不清喊道:“妍儿,妍儿…” 李妍急忙近身道:“陛下,妍儿在此呢。”言罢便伸手扶住刘彻,对卫子夫言道:“皇后,陛下醉酒,妾身这就扶陛下去昭阳殿歇息。” 卫子夫眸中微微一颤,瞬间如同轻羽点水,消失无痕,颔首微微一笑道:“那就请夫人好好照料陛下了。” 李妍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微一点头,道:“妾身记下了。” 阶前众人身影逐渐模糊,一阵夜风袭来,生出许多寒意。卫子夫不由双臂相拥,此时忽然觉得肩头一暖,扭头一看,正是芸娘为她轻轻揽上披风,“皇后夜深了,早些歇息。” 卫子夫轻柔一笑,道:“好。” ---- 新年岁首最重要的莫过于祭天大典,祭祀地在长安城外的雍地,自高祖建国以来,历代君王都会在每年的岁首去雍地封坛祭天,以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至雍城行宫,当地官员早已准备好迎接圣驾,祭坛处供奉六牲,下埋玉璋、玉璧、玉琮,以玉为六器,以礼天地四方。 刘彻领众人循礼而立,帝后比肩至祭坛正中,焚香以祭东方青帝、南方赤帝、中央黄帝、西方白帝和北方黑帝,以求国泰民安、国运昌隆。太微五帝礼罢,再焚香以祭后稷,后稷为农耕始祖五谷之神,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礼毕,再以五色土封坛,以示祥瑞。 祭礼后君臣共宴,李延年献上新作《郊祀歌》,其音弘大肃穆,起调古意苍苍,颇得刘彻赞赏。见兄长博得君王欢心,李妍自然欢喜,眉眼之间亦是神采飞扬。 “我大汉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朕与汝等在雍地闻《郊祀歌》。朕听闻骠骑将军河西之战后匈奴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不知此时,匈奴单于可曾后悔与我大汉为敌?” 刘彻语音未落,便有臣子起身回道:“我大汉天威浩荡,陛下英明神武,想那伊稚斜单于必然悔不当初!” “如今我大军荡平漠南、河西,匈奴左右部精锐皆受重创,先皇时我朝尚要向匈奴示好,如今不过短短数十年,陛下已将匈奴打得无还手之力,无立锥之地,陛下英明!”又有臣子起身相回,所言之词皆是让刘彻心中大悦。 刘彻朗笑数声,言道:“这些尚且不够,朕还要那伊稚斜单于对我大汉俯首称臣,岁岁来贡!单于王庭尚有余部实力尚存,不可小觑,待朕厉兵秣马,定然清剿匈奴王庭势力,让其知道这天下绝无二主!” “陛下英明!”随驾群臣山呼相应。 “朕之心愿还要倚仗大将军、骠骑将军!”刘彻望着卫青、霍去病笑意吟吟,道:“匈奴单于率残部遁居大漠深处,其患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得安枕无忧。” “陛下且宽心,臣等一定不负陛下所冀!”卫青与霍去病朗声应道,“必定扫平匈奴,扬我大汉国威!” “拿酒来!”手一挥,刘彻扬声笑道:“替两位将军斟满酒!” 刘彻走下玉阶,拿起近侍举上的酒樽,递与卫霍二人,道:“朕等候佳音!” 卫青、霍去病躬身接过酒樽,恭敬言道:“谢陛下!” 卫子夫端坐上位,望着眼前面露微笑,这倒让李妍心里格外不痛快,一丝冷笑浮上唇边。 ---- 祭祀礼毕,銮驾也将回京,秋日深,秋风更添几分凉意。清夜无尘,窗外月色皎皎,刘彻拥着李妍,绣被焚香,轻轻抚过李妍如脂肌肤,刘彻不禁叹道:“妍儿,朕如何没有早些见到你呢?” 李妍娇笑道:“早些见到又如何?妾身又不能如皇后一般,为陛下解忧。” 刘彻侧身笑道:“妍儿何出此言呢?” “皇后前朝有大将军、骠骑将军,威望甚隆,皇后为后宫之首,更为陛下诞下太子。”李妍垂下眼眸,低低说道:“可妾身兄长只会调乐谱曲,又不能替陛下分忧。”讲到此处,眼睫垂的更低,将身子蜷入刘彻怀中,低声道:“妾身只有陛下,只有髆儿,若哪一日陛下不再恩宠妍儿,那妍儿…妍儿…”言及此处,李妍声不能抑,更多了几分梨花带雨的娇柔。 “妍儿…”刘彻爱怜地拍道,“朕只恨与你相逢太晚,怎会不再恩宠你呢?” “陛下…”李妍越发紧的贴着刘彻,柔柔唤道。 “髆儿朕会指一块封地,以为诸侯王。你兄长李延年在乐曲上天赋甚高,所谱之曲深得朕心,官职虽为协律都尉,但终究在朕身边,受不了委屈。”刘彻轻抚着李妍青丝,徐徐说道:“你贵为夫人,有朕的庇护,还有何忧心之处?” “多谢陛下!”李妍轻轻闭上眼睛,靠着刘彻的胸膛,喃喃道:“有陛下在,妾身什么都不用忧心。” “嗯。”刘彻微微颔首,双眼随之也轻轻闭了起来。那时他初登大宝,朝政受制于他的皇祖母,外戚势力控制着整个朝堂,彼时他就暗自发誓,日后他的朝堂断不能如此。誓言犹在耳边,但如今却要靠一个宫闱女子的无心之言提醒自己,当真是存了一份轻率的心。这些年来她卫子夫是大度贤惠,他卫青是忠诚善战,可谁又说他们不是为了太子、为了自己呢?日后太子登基,他们就是这个朝堂最有权势的家族,焉知不会重现当年外戚之祸? 刘彻越想越后怕,不禁深深吁了口气,殿内静悄悄,只闻熏香萦绕,听到刘彻深深的吁气,李妍嘴角不经意的爬上一丝笑意。殿外月色溶溶,透过窗牖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看似清晰,却又模糊,好似人心。 ---- 次日一早,御驾起行,车马辘辘,锦旗招展,文官坐轿,武将马匹随行。出雍城不足三十里,卫青见霍去病脸色发青,双腿加紧马匹,不由关切问道:“去病,你可是不舒服?” 霍去病撑着勉强一笑道:“舅父,许是昨夜吃坏了东西,眼下腹中甚为难受,请容去病离驾片刻,待方便后再行归队。” “既是不舒服要早说才是,赶紧去吧。”卫青依然有些担心,“若是还不舒服,舅父去请太医令过来。” “多谢舅父!”霍去病点点头,策马离开官道,寻了一条人烟较少的小路奔了过去。 待四下无人,霍去病终于忍不住,差点滚下马来。只见他脸色铁青,手上青筋突出,好在刚才有衣物遮盖,掀开袖子手臂上布满红斑,尤以其中一条深红色线最为显目,从臂膀一直延伸至掌心,红得那样触目惊心。 霍去病按住自己身上两处穴位,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白小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放进嘴里,吞咽后闭目调息。许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脸色已好转许多,掀开袖口,掌心至臂膀的红线也淡下去很多,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霍去病将袖口重新绑好,站起来蹬上马鞍翻身上马,朝着锦旗招展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第七十五章 漠北大战 茫茫大漠,戈壁相连,大风一起便沙石扑面,直叫人睁不开眼睛。即便环境如此恶劣,但匈奴人为游牧部族,历代逐水草而居,早已适应了大漠的气候。但一场河西之战,一下子就失去了水草肥美的河套之地,不仅让匈奴部落叫苦连天,就连伊稚斜单于对于本部的连连败退也是一筹莫展。 夜风起,篝火的光明明灭灭,毡帐内伊稚斜毫无睡意,一囊酒早就喝光,依然愁眉不展。守卫的军士忽然进帐,垂首恭声言道:“单于,自次王胡阿儿帐外求见。” “胡阿儿?”伊稚斜自语道,“他在汉军日久,莫非有破敌之计?”想及此处,伊稚斜忙道:“快请!” 这胡阿儿,本是匈奴小王,后因战败投降大汉,改名赵信,被封为翕侯。后又因交战,为匈奴所败,而此时匈奴内部伊稚斜早已替代了先前的军臣单于,故此赵信复投匈奴。因其在汉军日久,熟悉汉地军情,伊稚斜单于将自己的姐姐嫁与赵信为妻,并封为王,与其共图大业。 此时赵信正挑起帐门走了进来,只见他入帐后便单膝跪地,双臂交叉,向着伊稚斜行叩拜礼。伊稚斜笑道:“自次王深夜求见,可是有要事见本王?” 赵信道:“前些时日见我王为汉兵所忧,小臣已有一计献与我王。” “哦?本王愿闻其详!”伊稚斜忙起身示意道,“快快坐下说话。” “谢我王!”赵信盘腿坐在毡毯之上,侃侃而谈:“我王可知春秋《孙武兵法》为中原兵法集大成者,其中‘军争’篇有语云: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河西一役汉军得胜,自然气焰嚣张,认为我军无力反击,不如我军反其道而行之,先以小部势力扰汉军边境,尔后大军退居大漠以北诱敌来攻击,待汉军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之际,再行攻击,必然置汉军于死地!” 伊稚斜听得连连点头,不住赞道:“好计!好计!” 夜间大漠的风沙掠过一顶顶帐篷,呜咽之声不绝,伊稚斜和赵信谈兴正浓,只余帐外篝火噼啪作响。 ---- 入秋,伊稚斜派出两路大军,每路各数万骑,分入右北平及定襄,杀掠当地百姓千余人,却并不恋战,浩荡而去。 战报很快传到长安,此时刘彻正端坐御案前朱笔批阅,听闻奏报勃然大怒,挥手就将眼前的一盏热茶掷于地上。随着啪的一声,茶水四溅,茶盏被摔成几片,而随身伺候的小黄门则吓得抖如筛糠,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速传大将军、骠骑将军、丞相、御史大夫!”许久,小黄门方才听得御旨,忙应了声‘诺’,便急匆匆退了出去。 ---- 不久,朝廷币制改革,重铸三铢钱替代半两钱,变相剥夺豪绅手中的货币,增加财政收入,同时实行盐铁专卖,进行垄断经营。这些变革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为即将到来的战争筹集大量的财力和物力。 大战,一触即发! ---- 春寒料峭,冰雪未融,十万大汉铁骑整装待发。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同时启动四万备用战马及十万步兵及转运夫,负责运输辎重及粮草,保障后勤。 这一战,志在必得! ---- 赵信得知汉军来攻,不禁笑道:“汉兵果然中计!” 伊稚斜单于随即将部众人畜辎重转移到更远的北方,而留下精兵待于漠北,专候汉军前来。 ---- 卫青率军兵出定襄,出塞后精兵疾进,从俘获的匈奴处得知了伊稚斜单于的确切驻地,便令李广率部从东路迂回策应,出击匈奴军侧背,而自己则行千余里穿过大漠,与早已布阵的单于本部接战。卫青先以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随即派出五千骑出战,战至日暮,待大风骤起,沙石扑面之际,卫青趁势指挥骑兵从两翼包围单于。 伊稚斜见对方兵强马壮,又是卫青领军,不敢恋战,急率精骑数百,向着西北方向突围而逃。卫青得报立即遣轻骑连夜追击,自己率主力随后继进。单于出逃,匈奴自然溃不成军,面对气势高昂的汉军顷刻间乱成一盘散沙,溃散而败。 战至天明,大军追出去二百余里,未能追上伊稚斜单于,沿途歼敌一万九千余人,行至寘颜山赵信城,截获匈奴大批屯粮,补充了军队。而李广部因为迷路,未能与卫青会师漠北,导致合围单于的行动功亏一篑。 霍去病部兵出代郡,深入漠北二千余里寻找匈奴主力。霍去病携带少量辎重粮草,驱使所俘获的匈奴人为前锋替大军开路。这样做有显而易见的好处,一来随身辎重不多便于快速轻装前行;二来任用这些匈奴裔武人在茫茫大漠不仅不会迷路,还能取食于敌,节约随行粮草;三来更可知敌营底细,知己知彼,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茫茫大漠一路过去,霍去病活捉了单于重臣,诛杀了北车耆王。又越过难侯山,渡过弓卢水,与匈奴左贤王部相遇,一场大战过后,大败匈奴军,俘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以损失一万本部的代价,前后共斩获匈奴七万余人,左贤王部精锐几乎损失殆尽,左贤王率亲信弃军逃走,霍去病挥军追杀,至狼居胥山,在山上举行祭天封礼,又在姑衍山祭地,大胜而归。 经此一役,匈奴元气大伤,只剩伊稚斜单于悬孤漠北,漠南再无王庭。 ---- 战报八百里加急,一次次报往未央宫,刘彻大喜过望。卫子夫与卫少儿自大军出征,便日日记挂卫青与霍去病的安危,得知战报也终于安下心来。 大军凯旋而归,长安城一片沸腾,百姓夹道欢声雷动,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未央宫前门,刘彻率百官相迎。旌旗飘飘,铁甲归朝,卫青与霍去病一身戎装,并驾齐驱,见得天子仪仗即刻翻身下马,趋步上前跪拜道:“臣卫青、臣霍去病,叩见陛下!吾皇长乐未央!” “两位爱卿,快快起身!”刘彻亲手扶起两名骁将,满面笑容,“卿等不负朕望,朕甚是欣慰!此行劳顿,待与有司交接后,朕论功行赏!” “谢陛下!”卫青与霍去病起身,恭声言道。身后数万铁骑旌旗猎猎,刘彻望着眼前这支捍卫大汉国土的将士,心下肃然,眸中却渐渐浮上一丝深意。 ---- “骠骑将军霍去病,以弱冠之年,立不世之功,加号大司马,掌邦政,代太尉之权。俸禄与大将军等,加食邑五千八百户!” 金殿之上黄门侍郎继续宣读圣旨:“大将军卫青,骁勇善战,加号大司马,掌邦政,代太尉之权。然其部贻误战机,导致围合单于功亏一篑,朕念其忠心可嘉,功过相抵,不得益封!” 这两道圣旨下得殿上百官面面相觑。大将军卫青素来深得圣宠,多年来战功累累,漠北之战也是带功而返,却只加封了一个大司马的头衔,不仅没有实际的赏赐,反而添了一个围合单于失败,贻误战机之罪。再看骠骑将军霍去病,确实军功卓著,加号大司马,又加俸禄又加食邑,如果没有卫青封赏的对比,一切理所因当。可就是有大将军功过相抵之说,方才显得圣恩隆宠,大有后来居上之意。 接下来的旨意的下达,越发印证了满朝文武的猜测。 霍去病部随军校尉李敢升至郎中令,并封关内侯。右北平太守路博德随霍去病北征,被封符离侯。就连收编的匈奴部将立了功都逐一按功论赏。唯独卫青一部,不论功劳,将领军吏无一人封侯。 旨意宣读结束,一片压抑般的沉默,好在卫青无半分神色改变,出列朗声道:“臣卫青谢陛下!” 霍去病见舅父下跪谢恩,也跟着出列,“臣霍去病谢陛下!”其余殿上受封人等一一下跪谢恩。 刘彻端坐大殿之上,冷眼旁观诸人反应,心中暗自冷笑,卫氏一族果然在朝中已是树大根深,自己若再不恩威并施,长此以往定然又是祸患。 “朕如此赏罚,众将可有异议?”刘彻望向群臣,天子仪容不怒而威。 “臣等无异议!” “那就好!”刘彻沉声道:“朕素来赏罚分明,即便是贵为大司马大将军,朕依然有功就赏,有过就罚。朕之朝堂无一人例外,众卿谨记!” “臣等谨记!” “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胆识过人,封狼居胥,深慰朕心!尔等宜学之,作战必不能因循守旧,须因地制宜,灵活机动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能位列朝堂的都非普通人,皇帝这番话说的如此明显,其尊霍抑卫之意还有谁人不明?故此纷纷附道:“陛下圣明!” 这一席话,卫青听在耳中,记在心中,跟随皇帝十数年,他如何不知皇帝忌惮什么。出征多年,战功累累,他早已看淡身外浮名,只是因为一己之身,让跟随自己东征西战的部下受到牵连,未能因功封侯,这才是他愧疚的地方。只是如今朝堂之上,天子意决,他已不能再为部下争取原本的荣耀,心里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下了朝,朝臣三三两两散去,霍去病走近卫青,抿了抿嘴迟疑说道:“舅父,刚才在朝堂之上,去病并非有意抢舅父功劳,只是…只是…” 卫青笑着打断道:“去病,你看舅父是小器之人吗?再者本就是舅父所部大漠迷路,以至延误战机,舅父又如何会心有怨怼呢?” “舅父心胸宽广,是去病的不是。”霍去病笑着赔礼,继而道:“舅父,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去病得了一件好宝贝,过几日送去舅父府上。” “哟!你这小子还记得舅父生辰啊!”卫青笑道,“是何宝物,让大司马骠骑将军都如此看重啊?” 霍去病戏谑一笑,“舅父你要相信大司马骠骑将军的眼光呀,等你生辰那日就知道啦!” “好!”卫青哈哈一笑,甥舅并肩一同朝宫外走去。 第七十六章 皎皎我心 不久便是卫青生辰,卫青为人素来低调,往年生辰也只是家人相聚庆贺,今年同样如此。大将军府门未做任何装饰,仅府中正堂两侧悬挂红缎以示府主生辰之喜。 霍去病早早就来了,卫伉一向与霍去病亲,见表兄前来欢喜成什么样,拉着霍去病满府邸跑。说来是生辰,但府邸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后院卫青着了一件青色深衣和往常一般习武,霍去病见了忙拉着卫伉上前道:“去病恭祝舅父生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卫青闻言忙收了架势,笑道:“今日倒是来的早啊!” 霍去病嘻嘻笑道:“那是当然!舅父生辰,去病自然要勤快些!”说完,一挤眼示意卫伉道:“是吧,伉儿!” 卫伉会意,学着霍去病一般躬身礼道:“伉儿祝父亲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卫青含笑点头道:“好好!伉儿懂事了!” “伉儿,你就不能有些新意,连贺词都要和我一样?”霍去病在一旁促狭取笑着。 卫伉假装用幽怨的眼神看着霍去病,同样促狭道:“表兄在伉儿心中是如此高大,伉儿自然紧随表兄!” 霍去病哈哈大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件小巧的物什来,双手奉上,递给卫青道:“舅父你看。” 卫青接过霍去病手中的物件,将外面包裹的一层软布掀开,跃入眼帘的是一只碧色兽首玛瑙杯,整只杯以一块完整的碧色玛瑙雕琢而成,杯体为角状兽首形,兽双角为杯柄,嘴部镶金帽,眼、耳、鼻皆刻画细微精确。这只玛瑙杯的不同之处在于,选材精良,巧妙地利用玉料的俏色纹理及天然形态,做兽首与杯体的自然衔接,可谓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看着流光溢彩的兽首玛瑙杯,卫青不禁问道:“去病,如此宝物你是从何得来?” 霍去病嘻嘻笑道:“那日攻打左贤王部,那左贤王逃命之际仍不忘要带走此物,中途被我所截。我看此杯造型奇特,质地又好,想着拿来送与舅父作生辰礼甚为合适。” 卫青闻言脸色一变,将玛瑙杯用软布重新裹好,沉声道:“去病,此乃战中所得,应交予朝廷,怎可私下收藏?”言罢将玛瑙杯塞回霍去病手中,道:“速去归还府库。” 霍去病委屈道:“舅父,战中所得去病已悉数交予府库,独此兽首玛瑙杯去病甚为喜爱,仅留此一件有何不可?” 卫青正色道:“不可!莫说是此等宝物,即便是贱如砂砾,当交府库,亦须上交!” 霍去病十分委屈,嗫嚅道:“舅父…” 此时府中管事走了过来,拘身礼道:“见过大将军、骠骑将军,皇后仪驾、公孙侯爷、詹事陈大人等,稍后将至府门。” 卫青点头道:“好!你速去相迎,我随后便到。” 管事应了声诺,随即匆匆而去。卫青对霍去病道:“玛瑙杯你且收起,待日后寻个由头归于府库,眼下赶紧随我去迎你姨母与母亲。” 霍去病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怏怏地收起杯子,卫青知晓霍去病性子,笑道:“舅父知你心意,一家人有心便好,无须其他。” 听得此言,霍去病方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今日是舅父生辰,一切听舅父的!” 卫青笑着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道:“还不快去?” ---- 行至正门,便见公孙贺携了卫君孺,陈掌携了卫少儿正下软轿,卫青忙迎了上去,一番礼寒暄片刻,正请往府内,便闻得“皇后驾到!”一抬头便见一行人簇拥着明黄色宫轿缓缓而来,众人皆向着宫轿方向行礼等待。 宫轿徐徐落下,卫子夫着一身绛红色曲裾锦纹袍,由芸娘扶着下了轿,见众人皆礼,忙道:“都是一家人,快快免礼!” 卫青迎上来道:“多谢皇后前来,请随臣一道入府!” 卫子夫微微笑着,点头,随卫青入了府邸,其余众人皆跟随鱼贯而入。 正堂坐定,卫子夫笑道:“卫青今日是你生辰,陛下特赏赐黄金百两,珊瑚两支,珍珠十斛,玛瑙玉器各十件,以贺你生辰之喜!”言毕便有宫人将各色赏赐送了过来。卫青忙下跪谢道:“臣卫青谢陛下恩赐!” 卫子夫笑着罢罢手,宫人将赏赐放下便逐一退了下去,卫子夫起身扶起卫青道:“青儿,今日是你生辰,姐姐也有礼送你。”言罢一拍手,便有宫人托了一个盖有红缎的宫盘走了进来,卫子夫对着卫青笑语晏晏:“青儿,你看看是否喜欢?” 堂中一干人眼里亦是闪着好奇,卫青笑着上前掀开红缎,跃入眼中的是一盏造型精美的铜灯。整个灯为一只鸿雁回首衔鱼的形状,通体彩绘红白二色,花纹绘制细腻精美。灯盘灯罩能转动开合,不仅可以挡风,还能调节光线的明暗度和照射方向,更令人惊叹的是,大雁的腹内可盛放清水,用以吸收油灯产生的烟油,可谓精巧别致,匠心独具。 众人看了皆是啧啧称奇,卫青亦甚为喜欢,忙谢道:“多谢姐姐!” 卫子夫笑道:“你喜欢就好,为了贺你生辰,这礼我可是选了多日。” 卫君孺与卫少儿亦奉上精选之礼,卫青一一谢过,少儿见霍去病立于一旁,笑问道:“去病,你今日可是来的早啊,我一早让管事去你府里,就听说你来了你舅父这儿。如今你这大司马,可给舅父备了生辰礼?” “嗯…”霍去病被母亲突然一问,尴尬了起来,卫青见状忙道:“去病的礼呀,一早就给我送来了,真是有心了。” 听卫青如此一说,卫少儿向着霍去病假意嗔怪道:“我过生辰也没见他这么热心过,对你舅父可是比对你母亲还好。” 听卫少儿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众人在堂中叙着家常,饮着茶水,不时欢声笑语。午宴过后本是各自散去,但身为皇后的卫子夫不先行,其余人等自然不会逾礼,更何况本就其乐融融,多聚一些时候也是好的。 不觉已是未时,卫子夫含笑言道:“我与卫青尚有些体己话,你们先行离去。” 听闻皇后此言,公孙贺与陈掌未露丝毫讶异,倒是很有默契地躬身应道:“诺!”卫少儿对霍去病言道:“去病,此番陛下赏赐了你一座大宅子,你还未带母亲好好看看呢!” 霍去病本就想邀请母亲一道前去,闻言忙笑道:“去病这就带母亲过去,走!” 众人施了礼齐齐退了下去,卫子夫对芸娘道:“芸娘你在门外候着。”芸娘一欠身退了下去,将门掩好,候在门外。 堂中只剩姐弟二人,卫子夫缓缓言来:“青儿,此次征战归来陛下如此待你,你心中可有怨怼?” 卫青眸中未有丝毫隐瞒,坦然言道:“姐姐,卫青如今所得皆为陛下所赐,又怎会心生怨怼?” 卫子夫点点头,望着卫青言语恳切:“你能如此想,便是再好不过。陛下乃天下之主,我卫氏一门显贵,皆是陛下恩宠,于此,你我当谨记在心。” “卫青谨记!” “然,此次漠北之战,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得胜归朝,陛下却将你功过相抵,亦对你部下不论功劳?”卫子夫望着卫青,缓声问道。 卫青无言地点了点头,卫子夫亦是叹了口气,徐徐道:“陛下初登大宝,便受外戚掣肘,彼时我陪伴在侧,感同身受,如雄鹰囚笼,鱼入干涸。即便多年后,陛下得以乾纲独断,但外戚这根刺入心太深。如今我掌六宫凤印,据儿为太子,而你在朝堂是军威赫赫的大将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陛下又如何不对你心存忌惮呢?” 卫青微微颔首,苦笑道:“姐姐此言不差,卫青自因功封侯始,便时刻提醒自己,勿忘陛下之忌,故此行事处处存了小心。但历来功高盖主是为人臣之大忌,卫青日后必得更加谨慎。” 卫子夫赞许地点点头,道:“青儿,你所思所虑更甚于我,如此姐姐便放心了。”语虽罢,但眸中却有迟疑之色,卫青望之察觉,言道:“姐姐可还有话要对卫青言来?” 卫子夫犹豫了片刻,终是言道:“确实还有一事,姐姐不知当说与否。” 卫青道:“姐姐但说无妨。” 卫子夫蹙眉缓声道:“如今去病深得圣宠,在朝堂之上陛下亦用去病与你制衡,我知你与去病感情深厚,但陛下忌惮之心如此之深,只怕日后你要与去病日渐疏远,方能安陛下之心。” 卫青闻言沉默不语,半晌方重重点头,道:“卫青并非没有想过此事,只是去病自幼与我亲近,若是我疏远于他,依他的心性只怕要伤心许久。” 卫子夫长叹一口气,道:“青儿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如此行事,亦是不得已,朝中两位大司马本就出自一族,若走动频繁,凡事又同气连枝,陛下会作何感想?于去病又有何益?” 卫青缓缓点头,道:“就依姐姐之意。” 卫子夫微微颔首,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宫了。青儿,如今我卫氏一门五侯,姐姐亦高居后位,只有你我凡事谨慎小心,方能让我卫氏显贵长久。” 卫青动容言道:“卫青明白!” 第七十七章 李敢之死 自漠北一战,刘彻传递了明显的尊霍抑卫之意,在无功不得封侯的大汉,不少卫青的部下迫于现实,只得纷纷转投霍去病部。一时间朝堂流言纷纷,倒是卫青一如往常,除了循例的五日一朝,平日时间都在军中处理军务,连休沐日都很少休息。 这一日下了朝,朝臣各自散去,下了玉阶霍去病就径直走近卫青,嘻嘻笑道:“舅父,我按您嘱咐,已将玛瑙杯归还了府库。” “好。”卫青淡淡一笑,脚下步履不停。 霍去病紧随步伐,笑嘻嘻道:“舅父,去病好些时日不见伉儿了,我随你一道过去看看他。” 卫青轻轻哦了一声,蹙眉道:“伉儿学业不精,这几日正被夫子管教呢,改日再去吧。” “哦…”霍去病怏怏答应了一声,又道:“去病好久没和舅父切磋武艺了,正好…”未待霍去病说完,卫青就停下脚步,正色道:“去病,舅父还要赶去军中处理军务,你若无事不如去看看你母亲。” 霍去病低声应了一声,缓缓道:“舅父,你可是在生去病的气?” 卫青诧异道:“此话从何说起?” 霍去病神色坦然言道:“如今不少舅父军中旧部为求封侯转投我营中,去病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壮志从戎者有,求军功封侯者也有,去病总不能为此断人前程。再者,征战沙场若无立功之念想,又何来长胜之军?故而,去病请舅父谅解,此事绝非去病所能掌控。” 听过霍去病一番肺腑之言,卫青只是淡淡一笑,道:“去病你多虑了,舅父从未因此事对你心生埋怨,舅父也出身军中,怎会不谅解其中苦衷呢?只是军中事务繁杂,舅父有些分身不暇,待过些时日得了空隙,再与你切磋可好?” 听了卫青如此一说,霍去病方才露出些许欢喜,如释重负道:“舅父料理军务,去病自是不能去打扰,只是舅父也当注意身体,还有伉儿,过些时日我再去看他。” “好。”卫青微微颔首,望着霍去病明亮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 至此后,卫青于公于私都渐渐与霍去病疏远,霍去病虽然心中难受,却也无计可施,他只得寄希望于时间,能够慢慢弥补甥舅间的嫌隙,重回彼此亲厚的岁月。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秋风起,一年一度的秋猎又开始了。 ---- 甘泉宫的围场内,文臣武将皆是跃跃欲试,准备在围猎中一展身手的早已做好准备,就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刘彻一身云龙纹朱袍,精神抖擞,笑吟吟坐于中央,对众人言道:“一如往年,各人箭上标上记号,在二个时辰内,射猎最多者,朕赐御酒十坛,金五百,品晋一级!” 赏赐声一下,欢呼声雀跃,随着鼓声一响,众人拨转马头,奔向四方,寻觅各自的猎物。围场秋猎素来都是武将占先天优势,只见他们展开浑身解数,或拉弓射箭一箭双雕,或马不停蹄追逐正在奔跑的猎物,都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好的成绩。 霍去病也不例外,金五百,品晋一级都不在他眼中,只是这御酒十坛他是动了心的,这种极品的佳酿送给舅父他应当非常喜欢。霍去病箭不虚发,短短半个时辰就已射了二十只飞禽,八只走兽,正想着停下马来喝口水,忽然眼前草木一动,一直麋鹿飞快地闪过,霍去病顾不得喝水,急忙催马前进。 那鹿儿跑的飞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霍去病举目四眺依然未有所获,正在他准备放弃之际,离他不远处的枯木丛好似动了一下,霍去病心中一动跳下马来,搭上弓轻轻地走了过去。走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拨动枯丛的原来是一只黑色的野猫,野猫见有人靠近猛地一窜,瞬间不见了踪影。霍去病也放下弓箭,准备转身过去喝口水,这时隐约一阵声音传了过来。 “卫青,别以为上次我击伤你,你不报于陛下,我就会感恩戴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日后若有机会,我李敢定然取你性命,以慰我父在天之灵!” “侯爷,李广老将军之死,卫青早与你解释过,那日老将军大漠迷路,我已让长史记下你父迷路原因,无奈老将军一直不愿作答,最后竟愤而自刎。此事,卫青虽心中悲泣,亦难辞其咎,若侯爷依然认为是卫青逼死老将军,那卫青愿一命抵一命,卫青性命侯爷随时来取!” “舅父!”霍去病心中一惊,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自己营中的李敢正拉开弓箭,而弓箭对着的那个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舅父,当朝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卫青,别以为我不敢,昔日我既然敢击伤你,今日我就可一箭射死你!待你死后,我自会在陛下跟前言明事实,是杀是剐,听凭陛下发落!” “嗖!”一箭过去,卫青闭上眼睛,天岚,我来陪你了! “舅父!舅父!”一阵喘息声在耳边响起,卫青急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脸焦急的霍去病。 “去病,你怎么在这?”卫青十分诧异。“李敢呢?”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卫青急忙朝着李敢站立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刚刚李敢站立的地方,躺着一个人,那人的心头正中箭镞。 卫青急忙奔了过去,那箭镞早以深入李敢身躯,在外衣上沁出一大片血迹,卫青以手试探李敢鼻息,那鼻息早已冰凉,卫青望着李敢心中悲怆,缓缓放下手来。 霍去病顾不得其他,只知关切问道:“舅父,你可有伤到哪里?” “我能伤到哪里?”卫青叹了口气道:“人不都被你射死了吗?” “舅父,刚才是李敢拿着箭对着你,我若不射他,现在被射的可就是你啊,舅父!”霍去病不明白卫青为何要对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如此深怀歉疚。 “你不会明白的,我宁愿现在被射死的人,是我。”卫青蹲在李敢尸首旁边,闭上双眼,长长叹了口气,心中不住自责,李老将军,都是我卫青的罪过啊! “舅父…”霍去病虽然不能体会卫青的心情,但他从不后悔杀李敢的这一箭,他若不杀李敢,李敢就会杀他舅父,他,决不能坐视不理。 “啊…”围场内四处盘点箭羽数量的小黄门,突然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顿时被吓得呆若木鸡,他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箭袋一扔,匆忙逃跑。 ---- 望着围场内两个大司马和一个死了的关内侯,闻讯赶来的刘彻大惑不解,向着卫、霍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们谁,来跟朕说说?” 卫青沉声道:“陛下,此事因臣而起…” 话音未落,霍去病抢过来说道:“陛下,李敢乃去病所射!当时他拿着箭正对着大将军…” “陛下…”卫青正欲解释,刘彻以手示意卫青不要说话,尔后指着霍去病道:“你继续说。” “诺!”霍去病接着道,“当时李敢手持弓箭,箭矢对着大将军说道‘别以为我不敢射你,昔日我既敢击伤你,今日就可一箭射死你。’见大将军身不避箭,那李敢正欲射出,被我所见,便先下手将他射死。” “你可知那李敢为何要射大将军?”刘彻问道。 “臣亲耳所闻,那李敢心中记忿老将军李广之死,口口声声称是大将军逼死了李老将军。但漠北之战,据臣所闻,明明是那李老将军大漠迷路,误了回合日期,导致伊稚斜单于逃脱,长史催问缘由不答,反倒自戕于众。如此事实,那李敢不愿面对,反倒将怨气出在大将军身上,听那李敢所言,在今日之前,他亦私下击伤过大将军。” 刘彻将目光移到卫青身上,问道:“李敢私下击伤你?可有此事?” 卫青微微点头,道:“确有此事。只是李老将军刎颈自杀,卫青身为主帅,负有连带之责。那李敢也是不平父亲之死,故而才有此行为。” “荒谬!”刘彻闻言斥责道,“你身为大司马大将军,被区区一关内侯击伤竟闭口不言,是你私情重要,还是国之法器重要?” “臣知罪。”卫青垂首应道,“此事因臣处事不当而起,请陛下勿要归罪骠骑将军,事出突然,他也是救臣心切,一应罪责都由卫青承担。” “舅父!”霍去病闻言急了,卫青以眼神示意他勿要多言,谁料霍去病却向刘彻下跪请求道:“陛下,李敢因臣而死,臣愿承担所有罪责,请勿要归罪大将军!” “哈哈哈!”望着两个大司马争抢罪责,刘彻不由仰天大笑,道:“那李敢追击麋鹿,被鹿角所顶而亡,他的死与两位大司马何干?” 这下轮到两个大司马面面相觑了,“被鹿角所顶而亡?”两个人均是同样的不可置信。 “对!朕说李敢被鹿角所顶而亡,就是被鹿角所顶而亡,何人敢不信?”刘彻对身边小黄门道:“拔下他胸口箭镞,将他送回府邸。” “诺!”小黄门自然不敢违拗圣意,手脚麻利地将李敢一拖一裹,火速送往关内侯府。 见卫青和霍去病皆垂首不语,刘彻道:“此事到此为止,余下之事由朕来处理,两位大司马该作甚作甚。” “多谢陛下!”还是霍去病反应迅速,忙拉着卫青一道谢恩。卫青虽然对李敢之死心有歉疚,但毕竟事关霍去病,对皇帝能如此既往不咎亦是心怀感谢,“谢陛下!” 沙场征战的关内侯竟被麋鹿角所顶而亡,此事一经传出,引发了无数猜测,但此结论是皇帝亲口御裁,任凭再多猜测始终不敢有人发一言。至此事后,李广旧部望向卫青的眼神都不似以往,带着不信任和忌惮,但卫青一如往常,只专心处理好军务,其他一概缄口不言。 ---- “大将军可在?”卫青府门外,霍去病提了一坛酒,敲门相问。门房见是霍去病满脸堆笑道:“骠骑将军,大将军在府内,但身体有恙,不见客。” “舅父身体有恙?”霍去病疑惑道,“前几日见舅父还是好好的,怎会突然有恙?不行,我得进去看看。” “哎哎…骠骑将军…”门房见拦不住正犯愁呢,这时管事陈伯赶了过来,霍去病一见是陈伯,忙挤进去道:“陈伯,是我,舅父身体怎样了,何时染的疾?可要紧吗?” 陈伯向着霍去病深施一礼道:“骠骑将军有心了,大将军身染小恙,无甚紧要。” “那我进去看看舅父。”霍去病边说边往里走,陈伯犹豫拦道:“骠骑将军且留步,大将军有话要老奴带给你。” “啊?”霍去病面带诧异,止住脚步道:“舅父有何事情不能当面和我说吗?为何要带话呢?”不过诧异归诧异,仍是问道:“陈伯,舅父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管事陈伯在卫青府中多年,脸上的褶皱浸染了岁月的风霜,只徐徐道:“大将军言,骠骑将军生性鲁莽,宜自省!” 言既出,霍去病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那神情似哭似笑,良久,方道:“舅父当真如此说?” 陈伯也是府里看着霍去病成长的老人,望着他如此神情,情知他心里不好受,心中十分不忍,只微微点头,好言道:“小公子,早些回去罢。” 霍去病闭上眼睛,双拳紧握,猛然间将手中的一坛酒狠狠地往地上一砸,顿时酒花四溅,酒香扑鼻。“舅父,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霍去病朝着内院大声喊道,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卫青立于中堂,听见霍去病离去的声音,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 譬如朝露 月明星稀,皎皎月色下树影婆娑,间或漏下数点星光,夜色深而宁静。 在这样寂寥的夜里,窗下烛台,霍去病孑孑而立的身影越发显得孤单。他始终想不明白,往日待他亲厚的舅父如今为何对他如此疏远而冷漠。若说是自己部下结党,可自己从不参与其间,也无法掌控他人投入营中。若说自己言行不妥,可往昔也是如此,除了不拘小节,也并无大错。若说自己行为鲁莽,一箭射杀李敢,可当时那情况,容得了自己有其他选择吗? “大将军言,骠骑将军生性鲁莽,宜自省!”这句话反反复复在霍去病耳边响起,“生性鲁莽,宜自省!”霍去病念的咬牙切齿,恨恨的一拳下去,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猝不及防间,“噗”的一声,一口乌黑的血自口中吐出,随即喉间又一股血腥气往上涌来,霍去病情知不好,赶紧按住胸口两处穴道,扶着案几缓缓坐了下来,闭目吐纳气息。 良久,脸色方有些许好转,霍去病从怀中拿出一只碧青小瓶,往手心倒出两粒药丸后,便空空如也,霍去病眉头一皱随手将瓶子一扔,将两粒药丸吃了下去。 屋外,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响声,月光也收进厚厚的云层,看来今夜会有一场雨来。 ---- 夜色如墨,一阵风从窗前刮过,将几张刚抄好的经文吹落在地上,卫子夫忙搁下笔将窗牗拢了起来,随即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张。忽然一双蟠龙纹朝靴跃入眼帘,卫子夫心中一动,忙抬眼望去,果然来人一身黑色螭龙纹锦袍缓缓走来,卫子夫躬身请安道:“臣妾见过陛下!” “免礼!” “陛下何时来的椒房殿,臣妾竟一无所知,失礼处还望陛下见谅!”卫子夫欠身一旁恭声言道。 “是朕让宫人不用通报,批过奏章,朕走走不觉就来了椒房殿。”刘彻走近言道,看着案几上一摞抄好的经文,不由问道:“皇后是在为何人抄写经文?” 卫子夫缓声言来:“臣妾在为李广老将军父子抄写经文,望他们父子早登极乐。” “哦?皇后为他们抄写经文,可是心有不安?”刘彻饶有深意的问道。 卫子夫眸中平静如水,安然道:“臣妾心中未有不安。李广老将军乃是一代名将,竟因大漠迷路而选择自刎身亡,臣妾心中只有惋惜。其子李敢不减乃父风采,却因私恨击伤卫青,最后命丧围场,臣妾心中只有遗憾。臣妾叹息如斯,唯有手抄经文,祈盼一缕香烟相送,愿他们莫陷执念,羽化飞仙。” 刘彻闻言微微一笑,道:“皇后如此好意,也希望李家父子莫要辜负。只是朕说那李敢为麋鹿角所顶而亡,皇后是否相信呢?” 卫子夫淡然笑道:“陛下乃一国之君,陛下所言,臣妾怎会不信?” “那朕现在说,李敢是为骠骑将军所射杀,皇后又作何感想?”刘彻眸中轻闪,唇边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卫子夫缓缓道:“陛下此问,臣妾不知该如何作答。” “如实作答便好。”刘彻俯身坐下,随手翻阅经文,“朕也想听听皇后的想法。” 卫子夫微一沉吟,便坦然道:“若骠骑将军果真在围场之中射杀李敢,行为虽有不妥,但臣妾想来应是无奈之举。” “哦?为何说是无奈之举?”刘彻颇有兴趣。 “围场乃属甘泉宫之内,陛下又近在眼前,若非无奈,何人会在陛下眼皮之下射杀一位侯爷?” “嗯。”刘彻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道:“不管骠骑将军是何原因射杀李敢,但在朕的眼皮底下杀人,是否太不把朕放在眼里?” 卫子夫闻言忙下跪道:“陛下明鉴,去病绝无此心!去病年轻气盛,行事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哈哈哈!朕也是随口一说。”刘彻笑道,神色中却又带着几分冷峻,道:“朕乃是这天下之主,莫说一个小小的关内侯,即便再军威赫赫,位列三公,但朕说是被麋鹿顶撞而亡,就便是盖棺之论。” “谢陛下!”卫子夫举手加额,恭声言道。 “哗哗哗…”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窗牗,在静寥的夜里越发显得空寂。一道闪电掠过天际,随着更大的雨声,夜,更加深寂。 ---- “快通报陛下,急事求见!”时任丞相的庄青翟满脸大汗,急匆匆赶来宣室殿,小黄门见状不敢耽搁,忙入内禀报,未几,庄青翟便入内见驾。 “陛下…,长史任敞出使匈奴,竟…竟被伊稚斜…单于扣留,陛下…匈奴…匈奴狼子野心不减呀!”庄青翟已年过六旬,加之匆匆赶来,气喘情急之下,言辞不免有些断断续续。 “什么?你说任敞被伊稚斜单于扣留?”刘彻大惊,忙道,“丞相不要着急,与朕慢慢说来。” “诺!”庄青翟缓了一缓,终于平复了许多,缓缓言来:“陛下,臣刚得报,长史任敞对那伊稚斜言及日后要对我大汉行外臣之礼,每年春秋两季至边境朝拜我主,那伊稚斜便骤然大怒,当下就扣留了任敞,并扬言要夺回失地,与我大汉一争长短。” “实乃可恨!”刘彻双眉紧蹙,恨声道,“那伊稚斜刚派使者来我大汉请求和亲,一转身便将我汉使扣留胡地,这是何居心?” “陛下,匈奴吞我大汉之心不减呐!”庄青翟声嘶力竭道:“那伊稚斜刚遣使者与我求好,随即便翻脸无情,陛下,这虎狼之邦日后断不能轻信!” “哼!还有日后?”刘彻冷笑道,“若不是漠北一战消耗甚多,朕指日便可灭了那伊稚斜部。他不是要与我大汉一争长短吗?那朕便遂了他的愿。明日朝政便商议此事,此番出兵定要将匈奴连根拔起,再无后患!” “我主圣明!”庄青翟躬身叹道。 ---- 雨水连绵,秋风瑟瑟中落叶飘零,远山如黛,飞鸟还巢,疏阔天地间一片冷清。朝廷对匈奴之战大局已定,大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霍去病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忙于军务,若不是身上蛊毒又发作,而药丸效力已大不如从前,霍去病也不必如此匆忙赶回长安。 “踏踏踏…”马蹄声急促,一路从郊外军营赶往长安,及至长安由雍门入城,片刻不停往西市走。西市乃是各胡商聚集地,乌孙、楼兰乃至波斯人皆为此地常驻客商,来回奔走于西域各国,贩卖一些特色产品。霍去病此来,是为找一个乌孙的药商,在一条狭长拥挤的街道里,霍去病走至街尾,推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样狭小而拥挤,进门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台,柜台的前方由西至东排满了一格格的抽屉,天色昏暗,案几上却只掌了一支烛台,更显得光线晦暗不明。 “啪…”数稞金饼带着外面的湿气被扔在了烛台边,“这药又得重配了!”霍去病罩了一件黑色披风,阔大的风帽将霍去病的轮廓隐去大半,光影中只露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店主是一个留着腮须的中年乌孙人,见状便从柜台后走出,手执烛台对霍去病道:“将你掌心伸出。” 霍去病依言伸出右手掌心,只见一道乌黑色中线已深入掌心,乌孙人看罢又让霍去病将后背露出,只见后背一道乌青色粗线赫然从腰际生出,枝枝蔓蔓宛如一棵树杈延伸至后背脊梁,乌孙人细看良久,沉默不言。 “如何了?”霍去病急促问道。 乌孙人将烛台放下,把金饼推至霍去病眼前,道:“此毒已无药可配。” 霍去病并不惊慌,只平声问道:“还可拖延多久?” “如今毒已至膻中、天池,数月后,待毒发至天突、云门,汝命休矣!” 霍去病将金饼重又推至乌孙人,淡然道:“再配药,能拖一时是一时。” 乌孙人不语,良久,将金饼收起,道:“好!” ---- 从长安西市回甲第区已近酉时,天色越发昏暗,雨也下的愈加细密,户户门口早已掌灯,昏黄的灯影倒映着湿滑的路面,在凄雨的黄昏带着似真也幻的错觉,演绎着世俗里的悲欣交叠。 霍去病在府门口下了马,将马儿交由门房,便径直朝内走去,穿过中庭,沿着庭廊走入主室,随着一声并不重的关门声,寒湿被挡在了门外。 霍去病脱下身上潮湿的袍子,将火折点上,昏暗的室内顿时亮了起来。屋外依旧雨声沥沥,霍去病往寝榻上一躺,双眼缓缓闭了起来。 时光回到了三年前的河西之战。 那时的他年少英勇,越贺兰山,涉腾格里,绕道居延海,经小月氏,深入匈奴境内二千余里,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对浑邪王、休屠王侧背发起猛攻。 战斗勇猛而激烈,浑邪王、休屠王最终无法抵抗,率残部逃走,匈奴伊稚斜单于对浑邪王、休屠王的失利十分恼怒,而二王惧怕被单于责罚,便派使者赴汉乞降。此时二王手中有四万余部,刘彻便令他率一万骑兵前去受降,未料汉军未到河西,休屠王却突然变卦,而浑邪王不得已攻杀了休屠王,收编了其部,当时局势危急而人心思变。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临危不惧,仅带一支精锐驰入匈奴营中,与浑邪王相见,并迅速控制了哗变。孰料在此期间,他身中休屠王部巫师的一支袖箭,那名巫师虽当场被杀,但当时局势紧急,并未及时清理干净蛊毒,故而为己身埋下了隐患。 及待回长安时,蛊毒已深入体内,虽然私下寻访了无数药师,乃至其他部的巫师,但由于下蛊之人身亡,故而所中蛊毒不能尽数清除。西市这名乌孙药师便是解此种蛊毒的高手,这几年都是靠他调制的药丸压制着蛊毒,若不是一年前的漠北之战,也许情况不会坏到如此地步。 霍去病的思绪又飘向了沙尘漫天的大漠深处。 大漠常年风沙漫漫,放眼望去哪里都是一样,而且水源食物十分稀少,这种情况下,霍去病选择利用匈奴降将作为大军向导,而所需的水与食物皆取之于当地。这样一来大军只携带了少量辎重,便于轻装前行和快速奔袭,极大的提高了生存力和战斗力,但取食于匈奴带来的问题,就是他的蛊毒再度被引发。 但彼时,对此战成败的执念已经远远超过了对蛊毒的担忧,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封狼居胥,一袭血红战袍如同大漠夕阳,带着无比的辉煌与慨壮!那时的他,是大漠的战神,大汉的传奇,是神一般存在的图腾! 然而,也就三年而已。昔日叱咤如他,今日却被蛊毒吞噬得病体难支。若是一年前,可以荡平匈奴,将伊稚斜部连根拔起,从此大汉再无外患,那么如今于他而言,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并无遗憾。可是,眼下战事将起,战火将燃,而他,却不知还能否再上战场。 每每念及此处,他的心便似被生生剜了一刀,大业未竟,却因病体饮恨而去,如斯境地,教他如何甘心? 夜浓起风,外面的雨也下大了许多,即便隔着门窗,依然能听到雨打屋檐的声音。静夜寂寂,案几上的烛火兀自摇曳,霍去病又感觉心口一阵灼热,口中也越发干燥,便起身走到案几边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了下来,方才觉得舒坦些。 “梆梆梆…”街市上的打更声远远传来,夜已二更,但霍去病却毫无睡意。这个时辰舅父…也许也没有入睡吧,军务冗杂,日后可能担子会更重吧…想起卫青,霍去病的鼻子突然一酸,年少时的亲厚尚在眼前,而如今却渐行渐远。其实于他而言,世间富贵只如浮云,而亲情却是烙在骨子里的印记,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却只能独自面对不舍与不甘,每每想及此处,霍去病的心底总会生出无限悲凉。 还有珏儿,幸好当初她嫁的不是他,否则,今时今日,你让她如何以对?霍去病从怀中摸出那块温润的玉珏,放在手心轻轻抚摸,珏儿,希望你能幸福!霍去病喃喃自语。 夜雨依旧,思缕不绝,带着念想和重重心事,霍去病不觉沉沉睡去。 第七十九章 天不假年 入冬后,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到冬祭时才慢慢停了下来,山河表里惟余莽莽,天地之间银装素裹。未央宫内虽有宫人清扫,但枝头落雪也有数寸,好在椒房殿内以花椒子和泥涂壁,温暖芬芳,在这样的寒冬里,又有银炭取暖,自然暖和而舒适。 “芸娘姐,詹事夫人殿外求见。”小宫婢呵着手,小跑着入殿内告知芸娘,芸娘一愣,天寒地冻,詹事夫人怎么突然来了,芸娘不敢耽误,急忙嘱了小宫婢领卫少儿入内殿。 在花房的卫子夫听得芸娘所言,亦匆匆至正殿相迎。刚踏入正殿便见卫少儿披了一件斗篷从外面进来,“姐姐!”卫子夫不禁趋步上前。 卫少儿闻声抬眼见是卫子夫忙欠身行礼,卫子夫伸手扶道:“姐姐如此匆忙而来,可是有甚事情?” 卫少儿点点头,将斗篷解下,芸娘忙上前接了过来,道:“夫人稍坐,奴婢去温些酒来,给夫人去去寒。” “多谢。”卫少儿点头谢过,卫子夫拉着少儿坐下问道:“姐姐,发生了何事?” 卫少儿眉头轻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徐徐言道:“皇后,我刚从去病府邸而来…”话音未落,卫子夫不禁关切问道:“去病?去病怎么了?” 卫少儿轻叹一口气,言道:“此事算来也有些时日了,都怪我平日里太大意,前一段时间我便觉得去病脸色不好,问起总被那孩子敷衍过去。这几日天寒我让府里的管事炖了参汤,趁着他休沐送了过去,见他时越发觉得哪里不对,那孩子从来不畏寒,可今日我无意中触碰到他双手,顿觉冰凉刺骨,我追问他近日是否身体有恙,他却找些托词语焉不详,我心中一着急,便想着过来与你商议。” “原来如此。”卫子夫微微颔首,道,“姐姐可曾问过去病,是否看过医者?” “嗯。”卫少儿点头道,“我言唤医者来府里,去病却道,身体无恙,要医者何用?又道近来忙于军务,神思疲乏,加之天寒地冻方会如此,让我放心便是。” “皇后,夫人,酒温好了,且去去寒。”芸娘端来温酒,细心地斟满后置于案几。 卫少儿朝芸娘感激一笑,端起酒樽一饮而下,继续道:“他虽如此说来,但我总不踏实,去病虽沙场勇猛,但并不擅于掩饰,何况母子连心,我总感觉去病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而且近日来,我双眼跳的厉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怕是要出什么事情。”卫少儿双手紧握空酒樽,满脸愁容。 卫子夫拍了拍卫少儿的手,轻轻言道:“姐姐勿要太过忧心,陛下此战牵涉甚多,许是去病军务繁重所致呢?况且去病这些年东征西战,难免有些旧疾,天寒发作也不足为奇。” “若是旧疾发作,也不可掉以轻心啊。这孩子这些年来征战沙场,苦没有少吃。”想起霍去病在沙场血战厮杀,卫少儿忍不住抹眼泪。 卫子夫亦是动容,好声安慰道:“姐姐,待我唤来太医令陪你一道前去,你看可好?” 卫少儿闻言忙点头道:“甚好!甚好!如此我就放心了,多谢皇后!” 卫子夫嗔怪地摇了摇头,执着卫少儿手轻道:“姐姐!”卫少儿感激地点点头,握紧了卫子夫的手,一颗担忧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 去往甲第区的路上,不时飘些零星小雪,因着天气寒冷,往日热闹的长安街市也冷清不少。很多商贾都未开门,倒是茶楼依旧人声鼎沸,毕竟在这样的寒天里,在茶楼里喝杯热茶,与三五街坊闲话家常,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沿着深深浅浅的脚印,轿辇抵达骠骑将军府门口,轿子刚停下便有随行的宫人上前叩门,门房见是宫中来人自不敢怠慢,忙上前躬身行礼相迎。 卫少儿携了卫子夫一道下轿,对躬身一旁的门房道:“皇后驾到!速去知会将军!” 门房忙垂首回道:“夫人,将军一个时辰前就去了军营,不在府内。” 卫少儿一愣,道:“我刚从府邸离开,将军怎会突然又去了营地?” 正说话间,府里的管事也赶了过来,见是皇后与夫人,忙行过礼,回道:“夫人,将军平日里很少回府邸,此番是接了夫人的口信,方才特意赶了回来,待夫人一走,将军便也就返回了军营。” “唉…”卫少儿连声叹气,心里责怪着儿子太不爱惜身体,“皇后,真是…真是…唉,如此冷天还让你特意过府…”卫少儿一脸歉意。 卫子夫微微笑道:“姐姐,你我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既然去病不在府邸,姐姐便先回府,待我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传旨召去病入宫问诊,你看可好?” “好!好!”卫少儿连连点头,歉声道:“天气寒冷,皇后早些回宫,多谢皇后了!” 卫子夫微一颔首,又嘱了几句,便返身回到轿中。一阵风刮过,枝头的雪花簌簌落下,望着朱色的轿辇越走越远,卫少儿心中既是感激,又不免担忧。 ---- 大雪过后便是艳阳,积雪在阳光中泛着晶莹的光泽,军营里的道路早就被清理干净,校场上,大军行列整齐,持戈操练,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军帐中,霍去病蘸了蘸墨汁,小毫下笔飞快。突然又一阵灼心的疼痛袭来,五脏六腑似有万千小虫在嗜血,顷刻间遍布全身,霍去病不得不搁下笔墨,强忍着涌上喉头的血腥。 最近蛊毒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乌孙人的药丸根本不起作用,霍去病知道也许不久,便是大限将至。若说没有遗憾,那是假的,大战在即,自己却再也没有机会杀敌了,那种锥心的痛苦比起身上的疼痛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将军!”帐外传来洪亮的声音,“陛下有旨,传将军即刻前往中军大帐!” “陛下怎么来了?”霍去病心里暗道,闻言只得咬紧了牙关,强抑下所有嗜入骨髓的疼痛,扬声应道:“好!” 随着帐外脚步声的离开,霍去病不得不强撑着站立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中军大帐而去。 ---- “陇西、上郡、朔方,武威、酒泉,居延,连线布哨…”中军帐外,刘彻的声音从内传出,霍去病赶紧挑开帘帐走了进去,叩拜在地:“臣霍去病见过陛下!” 刘彻正指着一张羊皮地图与卫青详谈军防,见霍去病进来不由扬手言道:“来!朕正与大将军谈及此次布防,骠骑将军来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霍去病恭声应诺,强行站起,卫青见霍去病脸色蜡黄,行动亦不似以往利索,不禁关切道:“去病,你可是身体有恙?”听卫青如此一说,刘彻不由抬起头来,果然见霍去病没有了往日的奕奕神采,亦关心道:“你姨母前几日刚向朕请旨,言你身体有恙,准备召你入宫让太医令详诊。朕原以为是小题大做,但眼下看来,你姨母所忧不无道理。” 霍去病忙道:“多谢陛下和舅父关心,前些时日降雪,去病受了些寒,好在军医调理及时,眼下已无大碍,惊扰陛下和姨母担心,都是去病的不是。” 言罢霍去病强忍着不适,急忙跨前几步,指着羊皮地图转移话题道:“陛下请看,如今伊稚斜主力集中于漠北,我军在河套沿线做好布防及粮草供应,一来断了匈奴分散势力的突然袭击,二来做好大军长途奔袭的后方供应链接。如此布防虽好,但沿线布点太过集中,反而闲置了大量物资与兵士,依臣之见,不如集中兵力守重要关隘,其他点分设哨台,若有紧急情况点燃烽火即可,如此一来既节约军需又能机动灵活调配兵力,陛下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刘彻抚掌笑道,“骠骑将军果然擅长机动作战,那朕想听听你对此战的战略战术还有何建议?” 刘彻此言一出,霍去病便侃侃而谈,无半分病人模样,刘彻与卫青听的认真,便也暂时忘却了询问病情之事。三人时而畅谈,时而凝神专注,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刘彻笑道:“朕在宫中时时挂心军营,忧心此战种种,如今与两位爱卿一番详谈,见汝等已胸有沟壑,那么朕今晚便可高枕而卧了!” “臣等定当竭力!”卫霍二人拱手抵额,躬身言道。 “好!”刘彻伸手扶住两位臣子,满意言道:“时候不早朕也该回宫了,此战干系国本,卿等勿负朕望!” 霍去病周身似有万千条虫在嗜咬,痛楚难当,但皇帝在侧,只得用尽全身真气,护住一丝心脉,强声应道:“诺!” 待恭送完刘彻起驾,霍去病再也支撑不住,蛊毒发作本就是蚀骨之痛,强行运气压住,便会迫使所有气血下行。此时皇帝离去外力消散,恰如开启奔涌的闸口,导致气血逆行一下子涌入心口,更直奔喉头而来,霍去病再也无力返回自己的营帐,只能强忍着提住一口气,直奔旁边的中军帐而去。卫青一见心下不好,急忙挑起帘帐紧随而入,果不其然,入帐便见霍去病倒在地上,胸口血迹斑斑,而地上也是点点血渍。卫青大惊失色,忙抱起霍去病大呼道:“去病!去病!” 霍去病面容惨白双眼微微睁开,低声道:“舅父,昔日作战之法我已悉数记下,在…在我案几之上…” “去病,你勿要多言。”卫青心疼地责怪道,当下便朝帐外大喊:“来人!” 帐外兵士闻言急忙入内,见状吓得不知所措,卫青急道:“速传军医!”兵士领命急急而去。 霍去病摇了摇头,唇翕微微:“舅父…我…我中蛊毒已久,早已回…天乏术…” “什么?蛊毒?”卫青双目圆睁,惊得不敢相信,连声问道:“你何时中的蛊毒?我竟丝毫不知?” 霍去病断续言道:“在河西受降…之时,我…曾中休屠王…巫师袖箭,这些年…蛊毒时常发作,舅父,在我走后…请将…”霍去病从怀中缓缓摸出一块缺了口的玉珏,放在卫青手中道:“请将…此玉珏…与我同葬!” “去病…”卫青握着玉珏心中悲怆,强忍着眼中泪滴,缓声道:“去病,你休要胡言,舅父还要与你一同出征,一道扫平匈奴,你如何能弃舅父而去?” “大将军!”此时营中军医赶来,顾不得行礼,忙蹲下身来搭脉施诊,霍去病眼中似有泪花,握紧着卫青手艰难言道:“舅父…去病从未…从未生出相争之心,射杀李敢…是去病…行事鲁莽,请舅父…原谅…往后,去病…再不能陪伴舅父…”言及此处,全身蛊毒发作,胸腹肿胀如瓮,再能不发一言。 “我知道!我知道!”卫青强抑着悲痛,抱紧了霍去病连急催军医:“骠骑将军如何了?如何了?” 军医神色灰暗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将军,下臣无能!” 突然,霍去病胸腹剧烈起伏,手脚并作,卫青大急连连喊道:“去病!去病!”只见霍去病双目紧闭,鼻中缓缓爬出一只通体金黄、似蚕非蚕的虫子来,军医大骇,忙拿来容器将其罩住。再看霍去病时,只见他除了眉心赤红一块,并无其他异样,军医将手探至霍去病口鼻处,惊觉呼吸冰冷,心中大慌忙伏地泣道:“骠骑将军,薨!” “去病!去病!”卫青大恸,抱住霍去病痛哭失声。帐内的动静惊动了周边,听到声响的军士们匆匆赶来,见此情形无不落泪,营中长史赶紧遣快马通知已前行的御驾。 一片混乱中,卫青强抑住悲痛,擦干眼泪抱起霍去病安放在营帐中央,高声道:“诸位将士,骠骑将军征战多年,杀敌无数,为我大汉立下不世之功!今番却被匈奴人下蛊致死,我大汉与匈奴此等血海深仇,吾等必加倍相还!” “血海深仇!加倍相还!”诸将士群情激愤,呼声震天。 第八十章 将军白骨 “踏踏踏!”远处数十骑朝着营地飞奔而来,匆忙折返的刘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言辞侃侃的骠骑将军怎么会突然撒手人寰?要知道,那可是霍去病!是横扫匈奴千里,逼得匈奴悲歌、无处定居的霍去病!是年少骁勇,意气风发、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这样一个战神般存在的人物,离开竟如此突然,一时间刘彻有些不知所措。 疾驰的骏马在中军帐前徐徐停下,刘彻飞身下马,众将士见皇帝折返纷纷躬身相迎,刘彻心乱如麻正遇上出来相迎的卫青,四目相对,刘彻急切问道:“骠骑将军…”话到嘴边,可刘彻怎么也说不出“薨”这个字,会意的卫青两行清泪落下,重重点头道:“是!” 刘彻仰天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方才问道:“是何原因?” “回陛下,河西之战后休屠王、浑邪王乞降,骠骑将军奉圣命前去受降,期间曾中休屠王部巫师袖箭,蛊毒便由此而来。”卫青缓声回道,“这些年来蛊毒一直伏于骠骑将军之身,时有发作,待今日再行生发之时,已是回天乏术…” “但朕临行时,骠骑将军不是好好地立于一旁吗?怎会…怎会如此突然?”虽有卫青凿凿言辞,让刘彻不得不信霍去病已经离世的事实,但一回首三人谈论战事尚在眼前,物是人非的切换如此之快,让刘彻恍然间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卫青重重叹出一口气,道:“彼时,骠骑将军亦是强撑着与陛下相谈,待御驾起行,便就不省人事了。” 刘彻蹙眉缓缓点了点头,道:“带朕去看看骠骑将军。” 卫青应了声诺,领了刘彻往里走,只见营帐中央霍去病安然地躺着,仿佛熟睡了一般。卫青看着心里蚀骨般难受,他才弱冠之龄啊,本来有着如锦般的前程,骤然间却天人永隔,这让看着他长大的母舅情何以堪? 刘彻受的打击并不比卫青小,这场战役他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本想着将伊稚斜单于连根拔起,却万万没有料到,大战前夕,指挥作战的主帅突然身亡。而他,霍去病,曾是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大汉战神,让匈奴悲歌远迁的骁勇战将,如今,失去了这柄开疆拓土的利剑,匈奴之患何日才能真正杜绝? “陛下,请节哀!”望着刘彻的沉默不语,即便自己心如刀绞,卫青依然俯首低声相劝。刘彻别过头去,不忍相看,见军医立于一旁,便问道:“蛊在何处?” 军医躬身应道:“陛下请看。”言罢,将罩住蛊虫的容器拿起,却惊见那条似蚕非蚕的金色虫子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滩血水,一看之下着实令人恶心。刘彻厌恶地罢了罢手,军医急忙将容器重新罩住。 “大战在即,而骠骑将军骤然离世,大军必然受到影响,大将军要慎重对之。”刘彻神情凝重说道。 “诺!臣明白!” “还有…”刘彻喟然道,“眼下皇后还不知此事,待她得知,必是极为伤心,大将军要多加慰藉。” “臣…明白!”卫青眼中泛泪,只是碍于刘彻在眼前,不得不强行抑下心里的难受。 “骠骑将军为我大汉立下不世之功,朕会让他陪葬茂陵,极尽哀荣!”刘彻徐徐言来,远处,残阳如血,慢慢沉入地平线。 ---- “朕听说,骠骑将军临终之时,你也在场?”刘彻瞟了一眼军医,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茶,徐徐问道。 军医在营中被一道圣旨急召入宫,正满怀忐忑,闻言忙恭敬应道:“回陛下,当时下臣确实在场。” “那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刘彻目光灼来,军医即便垂首也感觉不寒而栗。 “回陛下,下臣进入营帐时,只听得骠骑将军对大将军言道,他从未存与大将军相争之心,而…而…”军医言及此处,却欲言又止。 “而什么,如此吞吞吐吐?”刘彻一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斥责。 军医一听忙伏地战栗言道:“而射杀李敢一事,骠骑将军直言自己鲁莽,请求大将军原谅。” 李敢围猎之时被鹿角顶撞而亡,乃是出自皇帝之口,而霍去病却亲口承认射杀李敢,军医听闻之时已是万分惊讶,孰料皇帝又要他说出当日在场所闻,进退维谷间,军医也是大汗淋漓。 刘彻闻言沉默半晌,军医更是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良久,方听得刘彻缓声道:“你还听到些什么?” “待下臣进去时,骠骑将军已是…已是濒危。”军医顿了一顿,战战兢兢道:“骠骑将军请求大将军原谅,话尚且未说完,便就全身蛊毒发作…发作而亡。” 短暂的沉默后,刘彻冷声道:“你下去吧,今日之事绝不可向第三人提及,若有违背,朕决不轻饶!” “诺!下臣明白!”军医冷汗早已浸透中衣,抖抖瑟瑟退了下去。 金华殿内,熏香袅袅,刘彻若有所思。 ---- “大司马骠骑将军英灵不远!”一支支铁甲军面带哀容腰系白布,高声齐呼,从长安一直排至茂陵东。一片哀肃中,卫少儿全身缟素,在棺木前白布执绋,木然地一路前行。 这些时日她生不如死,自那日得知自己儿子噩耗,卫少儿当场便昏厥了过去,整整一天一夜方才醒过来,醒来便泪流不止,只觉撕心裂肺地疼。她多后悔没有早些发现霍去病的蛊毒,甚至在他蛊毒发作时还以为只是受了寒,并未太过重视,如今回想起来,她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自己这个母亲做的太不称职了。 这些年来,儿子一直是她的骄傲,他的赫赫战功传遍朝野,她作为战神的母亲,平添了无上荣光。也因此,太过于放心他,以为他的身经百战必然已经百炼成钢,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年来,他独自面对了一次又一次蚀骨的痛楚。 她不敢想,也不忍想,每次的回忆都让她痛彻心扉,好在有卫君孺、子夫和卫青的陪伴与劝慰,为她挡去了一丝伤痛。她擦去眼中的泪水,放眼望去,前面便是正在修建的茂陵,“去病啊,陛下让你陪葬茂陵,也是你用多年军功换来的无上的尊荣,从此山高路远,孩子啊,你要来为娘的梦里看看娘啊!”卫少儿抚着棺木喃喃自语,泪痕早已风干在她脸上,儿子的骤然离去,掏空了她对人生的全部期望,从此以后,也只待油尽灯枯了。 再往前就是刘彻自登基时便为自己修建的陵墓茂陵了,此地山地开阔,风水绝佳,刘彻早已命人将霍去病的坟墓修成祁连山的模样,以彰显他力克匈奴的奇功。 “姐姐,节哀!”行至茂陵,卫子夫与卫青迎了上来,扶了卫少儿立于一侧。卫子夫眼圈通红,脸上泪痕虽被刻意隐住,但哀戚之色不减,此时她虽心碎如斯,但不得不撑住心力劝慰着几欲倒下的卫少儿。 霍去病于她而言,虽是外甥,但更像是儿子,看着他出生、成长,从一文不名的只望着除灾去病、平安康健的孱弱孩童到如今令匈奴闻风丧胆、战功赫赫的大司马,她担心过,欣慰过,荣光过,也期望过。她期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像卫青辅佐着刘彻一般,辅佐着太子,再续太平盛世。可如今,不过一瞬之间,生死相隔,荣枯之变,怎能不令她心碎? “陛下有旨!”礼官大夫手托圣旨,缓步上前,卫子夫领了众人伏地听旨。 “昔有我大汉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驱匈奴千里,封狼居胥,以弱冠之龄,立不世之功。今为匈奴蛊毒所害,朕甚哀之!使其陪葬茂陵,谥‘景恒侯’!” “谢陛下隆恩!”卫少儿伏地叩首接过圣旨。 “起!”礼官大夫一抬手,哀乐奏起,其音之哀戚,使人闻之落泪。卫少儿更是禁不住眼泪直流,幸好有卫君孺一旁扶着,才勉强能立得住。在一片哀乐声中,腰系白布的铁甲军面容愁泣,垂首抚泪,卫氏亲族哀戚如斯,低声哭泣,寒风吹过山涧,引魂幡猎猎作响,天地愁煞,亦似在为大汉战神的离去扼腕叹息。 “吉时到!起!”礼官大夫扬声喊道,站立在霍去病棺椁旁的抬棺军士,一起将棺木抬起齐声喊道:“大司马骠骑将军走好!” “去病!去病!”卫少儿扑向白布罩着的棺木,泪流满面地嘶哑喊着:“你让为娘怎么活下去啊!” “姐姐!”同样泪流满面的卫子夫拉住卫少儿,抱着哭道:“姐姐!去病走了,去病走了!你还有我,还有卫青,还有大姐!我们都在,都在!” “啊…”卫少儿在卫子夫怀中放声大哭,军士们抬起棺椁走向陵寝,棺椁下面早就有白膏泥和烧炭填在周边,随着一声“下!”楠木棺椁缓缓下放,卫少儿早已哭的不省人事,而卫子夫也不忍相看,抱着卫少儿默默流泪。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天地开阔,英魂不远。 ---- 未央宫中,刘彻罢朝三日,以示哀痛。昭阳殿内,金兽焚香,李妍一身素衣,纤手为刘彻轻轻按抚,时光凝结如雾,静静地,不留一丝吉光片羽。 大汉璀璨将星骤然陨落,刘彻痛心之余,对筹备已久的出战平添了几分犹豫,这场战役失去了天纵英才的霍去病,成功的把握还剩几分?虽有骁勇善战的卫青,且不说成败如何,单是令其重掌全军,那么这些年制衡的心思便白费了。而霍去病的临终之言,亦让刘彻如鲠在喉,即便自己再如何对他青眼有加,委以重任,权力的尊荣始终绕不过亲情的牵绊。更令他没料到的是,一向谨慎冷静、贵为大汉朝大司马的骠骑将军,竟会为了维护他一心要制衡的大将军,甘愿冒重刑在天子辖区射杀一位军侯,除了瞠目结舌,便是匪夷所思,而自己竟为了替他开脱,亦编造了军侯被鹿角顶撞而亡的瞎话,回想那日种种,刘彻都觉得自己无比荒唐。 往昔如雾不散,盘亘在心头,立于一旁的李妍深知刘彻的心思,面上虽带戚容,但心中无比畅快。没有了军功赫赫的骠骑将军,卫子夫背后的势力便会薄弱几分,而以皇帝对卫青的忌惮,势必让他不能全心信任,天下之事如水波起伏,此消彼长,如此一来,她的机会便来了。 “陛下!”李妍朱唇慢启,“感觉好些了吗?” 刘彻伸手握住李妍的柔荑,揽入怀中,道:“有妍儿在,朕好多了。” 李妍就势伏在刘彻胸前,曼声道:“臣妾只恨不是男儿身,不能替陛下分忧。” “我的好妍儿,朕有你便好,何须你是男儿身呢?”刘彻抚着李妍长发,柔声说道。 “若臣妾是男儿身,便可替陛下征战沙场,驱除匈奴,陛下又岂会有忧?” 刘彻轻笑道:“若你是男儿身,那朕的烦忧岂不更大?” “陛下…”李妍带笑一嗔,柔声道:“臣妾兄长李广利,平日里素爱专研兵法,前些年亦随一位高人研习排兵布阵,若陛下有所差遣,定然全力以赴。” 刘彻微微颔首,温言道:“行军打战并非儿戏,待朕再斟酌斟酌。” 李妍闻言深知此事也急不得,便也梨涡浅笑,依着刘彻呢喃道:“依陛下所言!” 第八十一章 指点迷津 雨,淅淅沥沥,连绵下了数日,天色灰暗而迷蒙,一如人的心情。 椒房殿内静谧而安宁,刘珏依着卫子夫,眼圈通红,低声道:“母亲,他究竟中的是何蛊毒,竟如此厉害,数年来都未能消解?” 卫子夫轻轻抚着女儿,眼中有泪缓言道:“此蛊名为金蚕蛊,乃是西域蛊毒中最为厉害的一种,中蛊者要承受蚀骨锥心之痛,非下蛊者不能解。而给去病下蛊者乃是匈奴休屠王部巫师,在休屠王哗变之时便被去病所杀,故此蛊无解。” “那…这些年来,表兄岂非日日承受蚀骨之痛?”刘珏想起,不由一阵伤心。 卫子夫缓缓点头,道:“这些年来,这孩子从未在人前表露半分不适,即便是被你姨母发觉有所不妥,亦强忍无事。此事你姨母每每言来,都泪流不止,责备自己未尽母亲之责。其实此事如何怪得你姨母,是去病这孩子太过要强,不愿留半分弱在人前…” 刘珏垂首不语,泪凝成珠,卫子夫心疼地搂着她,好言道:“珏儿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送给去病的玉珏,他带走了,也总不负你的一片情意。日后你的路还很长,要学着把过往放下,好好地和襄儿在一起,他才是陪伴你一生的人呐!” “嗯嗯…”刘珏含泪点头,泣声道:“母亲,珏儿知道。也只有在母亲这里,珏儿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日后天高云阔,便也就统统忘却了这前尘旧事。只是若有来生,珏儿只想做个布衣百姓,和心爱之人一蔬一饭,共度一生。” “好孩子…”卫子夫轻轻抚着刘珏,心中暗自喟叹。是啊,若有来生,自己又何尝愿意入得宫门,即便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但终究抵不过寻常夫妻的你侬我侬,温暖相伴。 殿外,细雨绵绵,依然像浓得化不开的愁,一点一滴,深入心底。 ---- “妹妹,广利之事,陛下是何态度呀?”昭阳殿中的漏刻一滴一滴行走,似在追赶光阴的脚步,李延年跪坐于席上小心问道。 “唉…”李妍将手中剥了一半的贡橘放下,叹气道:“陛下依旧说要斟酌斟酌。” “以往卫霍二人独揽军政,如今霍去病已亡,而卫青又不得信任,陛下还有何处需要斟酌?”李延年摇摇头,似有不解。 “兄长糊涂!”李妍目光一挑微微轻睨,带着一丝责怪道:“若是那李广利自己争气,又何须我劳心费神向陛下进言。” “妹妹说的是,都怪广利不争气,终日里无所事事,是难得陛下青眼。”李延年作势拍了自己一下,自责道:“是我糊涂了。” 李妍见兄长如此,倒是有些赧然,温声道:“那李广利是平庸无能,但既是我李妍兄长,我亦会尽力而为。” 李延年点点头,好声道:“兄长在宫中多年,深知要得圣眷长久,必得有可靠之人在前朝,如今妹妹已有髆儿,兄长我虽得陛下青眼,然终是一名乐者,倘若广利能在军中谋个职位,再若运气好些,立下军功,那意义就不一样了,妹妹。” 李妍深以为然,点头道:“难为兄长苦心,妍儿一定会寻机再向陛下进言。” 李延年满意颔首,又从袖中拿出一张乐谱,摊开道:“妹妹,我刚谱了一首新的曲子,可有雅兴弹上一曲?” “兄长又有新曲?”李妍来了兴致,笑道:“我来看看。” 李妍照着琴谱纤手一拨,几缕丝竹入耳,时而如平湖烟雨,时而入山林幽径,弦声清越,款款而来,令人听而忘忧。 只可惜如此清音出自宫廷,若是来自布衣山间,或许会更带几分出尘的气息。 ---- 山风掠过一片树林,将一座新墓前的草灰吹的四处飞扬,卫青将一坛酒在墓前徐徐洒过,喃喃自语道:“去病,舅父带了一坛好酒过来,你慢慢喝…” “还有你喜欢的卤花生,舅父也带来了。”卫青从怀中掏出一包包好的卤花生,打开,缓缓放在墓前。摩挲着光滑的石碑,摸过一排排碑文,卫青靠着墓阶坐了下来,泪如雨下。 “去病,你知道吗?舅父有多舍不得你啊,虽然你走了这么多天,可舅父…舅父怎么就觉得你还在呢?你跟我说,你从未生出和我相争之心,傻孩子啊,你在舅父身边这么多年,舅父难道不知你的为人吗?舅父如何会以为你与我相争呢?去病啊,就是因为你性子太过率直,而又得陛下隆宠,故此舅父才会小心翼翼与你保持距离,为的就是不引起陛下的猜忌啊!舅父也想过告知你苦衷,可又不免担心你年少气盛,会特意在陛下面前维护于我,那样反而会让陛下更加忌惮。” 一声长叹随风飘向远方,山林寂寂,只听到树叶哗哗作响。卫青眼中有泪,思绪恍然又回到甘泉宫猎场。“那日你见舅父被李敢以箭相胁,竟丝毫不念己身处境当即将李敢射死,此事我虽对李敢有愧,但更多的是感动你对舅父的一片赤心。可是去病啊,君心难测,你如此维护舅父,舅父若事事与你同气连枝,只怕你也要受陛下猜忌啊!” “你知道吗,那日你在舅父门前甩手掷酒,那哐当一声也是砸在舅父的心上啊!舅父如何能不知你对我的用心,可朝堂之上暗流汹涌,若不是陛下对你偏爱有加,李敢之事断不会如此草率收尾,故此舅父让你深刻反省,避免日后行事鲁莽而惹下祸端。” “但是舅父再怎样也没料到,你竟身中蛊毒数年,独自一人熬过那些痛楚,傻孩子啊,你为何不告诉舅父?哪怕此毒无药可解,但总有法子续你寿命,你为何要一人独撑啊?去病…” 卫青徐徐说来,早已泣不成声。这种切肤之痛,在当年萧天岚撒手人寰时他已体会过一次,如今不过数年,霍去病又骤然离世,这些至亲之人的离去,像是烙在身上的伤痕,每每想起,总让人肝肠寸断。 残阳如血,山风呜咽,回首来时路,隐于天地空茫间。人生亦是如此,真真切切,虚虚幻幻,一念起,缘生,一念住,缘灭。 ---- 自霍去病病逝,刘彻的心情便没有一日好过。当初雄心万丈,枕旦待戈,誓要将匈奴王庭连根拔起,可如今主帅离世,军心低迷,这一场战还怎么打? 迷茫与犹豫,如影随形,令刘彻寝食难安,放眼朝中,竟无一人可替代霍去病,刘彻不觉悲从中来,难道此战,真是天不绝匈奴吗? ---- 平阳公主府位于北宫之南,与武库一街之隔,朱门玉阶、金兽衔环,偌大的宅子占地极广。随着一阵马蹄声,一行数人在府门前停下,其中一位身着玄衣窄袖的男子上前轻叩大门,并未一会功夫,平阳公主便匆忙赶来,对着立于一旁器宇不凡的锦衣公子躬身语道:“不知陛下亲临,平阳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笑道:“皇姐平身,朕今日微服来此,无须多礼!” 平阳公主微笑应诺起身,道:“陛下请!”随即将来人迎入府中。 正堂坐定,平阳公主屏退左右,笑问道:“陛下今日来此,是有烦心之事吗?” 刘彻微一颔首,洒笑道:“皇姐如此聪慧,当真是明白人。” 平阳公主笑道:“你我姐弟数十载,陛下有心事,平阳如何看不出呢?只是不知陛下所忧为何,不知平阳是否可解。” 刘彻闻言,长叹一声,道:“朕所忧,只怕皇姐亦无良策。只是朕心中烦闷,无人可诉,思来想去,便也只有皇姐这里了。” “多谢陛下信任!”平阳公主浅浅一笑,道:“敢问陛下可是在为出征匈奴一事,举棋不定?” “正是!”刘彻目光中颇有几分赞许,点头言道:“皇姐果然知朕!如今骠骑将军骤然离世,一时之间,朕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可以率军出征。可若是半途而废,朕又于心不甘,毕竟此战朕筹备已久,亟待将伊稚斜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凝目道:“陛下不是还有大将军卫青吗?卫青无论实力还是资历,为一军统帅,亦是当仁不让啊!” “这个朕知道。”刘彻眉峰蹙起,忧声道:“皇姐必然还记得,皇祖母在世时外戚专权,朕这个皇帝有名无实,事事要看皇祖母脸色行事。外戚掣肘如此,朕亲身经历过,怎能再重蹈覆辙呢?” “但…骠骑将军不也是外戚吗?”平阳公主眼波流转,微一沉吟依然问道。 “霍去病虽为外戚,但毕竟年少,其天分在于领军作战,无心派系之争,朕封其为大司马,亦是让其与卫青相互牵制,不至于让一方独大。”刘彻面色肃然,徐徐说来。 平阳公主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带了些许凝重,道:“陛下如今犹豫不决,是担心卫青一人独掌军政,而后宫又有皇后与太子,日后会相互倚重,重蹈皇祖母当年之患吗?” “皇姐以为呢?”刘彻轻呷了一口泡好的龙井,望向平阳公主的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平阳公主执壶斟茶,语调平和道:“皇后性情纯良温顺,多年来后宫祥和,其行事与皇祖母相去甚远。大将军卫青多年来战功累累,却居功不傲,为人有情有义,平阳以为陛下有否过虑了?” “想不到皇姐对卫青如此赞赏!”刘彻轻叹一声,话锋随即一转:“虽然眼下他们谦逊低调,但孰知将来如何呢?若朕不早做防范,到时祸起萧墙,只怕悔之晚矣!” “陛下!”平阳公主凝目而视:“将来之事如何,谁又能说的清呢?还不如过好当下,该信任之人全心信任,当做防范处做好防范,但切莫过犹不及!” 刘彻闻言心中一动,朗声道:“皇姐所言及是,顿时让朕豁然开朗!先前郁结在朕心中的疑烦,大有一扫而空之感。”言罢,一口饮下杯中茶,连连点头。 平阳公主见刘彻如此,不禁莞尔一笑,亦轻轻啜了一口热茶,忽而又听刘彻道:“自皇姐嫁入夏侯家,朕甚少见过夏侯颇,想来皇姐这姻缘,还是母后让朕给指的,不知皇姐是否满意?” 平阳公主低头放下茶盏,淡淡一笑道:“这些年,也就习惯了。” 听平阳公主语调轻淡,刘彻不禁追问道:“可是有不舒心之处?” 平阳公主的眸底划过一丝幽怨,但转瞬即逝,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道:“多谢陛下挂心,一切安好。” 见自己的姐姐不愿多说,刘彻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疑窦顿生,看着窗外日色渐移,刘彻不禁起身道:“时候不早,朕也该回宫了,此行颇有收获,看来日后朕有何难题,少不得来此请皇姐指点了。” 平阳公主忙欠身一旁,语调谦恭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与我一母同胞,能为陛下分忧乃是平阳之幸,何来指点二字?” 刘彻微微点头一笑,旋即迈出正堂。严冬已过,暖阳慵懒,斜斜的光束下,公主府的鸾鸟衔枝青灰瓦当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墙角的一株绿植已吐出嫩芽,春天不远了。 ---- 刘彻回宫后,旋即命人私查夏侯颇,很快就有了结果。看着呈上来的一卷竹简,字字触目,条条惊心,刘彻顿时怒由心生。 “夏侯颇,世袭汝阴侯爵位,元光二年嗣侯。元朔元年娶平阳公主,元朔四年为翠玉阁姑娘寻死觅活,元狩二年因晴芳楼头牌与人大打出手,元狩五年在碧波舫重金买花魁初夜…” 刘彻越来越看不下去,这是怎样的浪荡好色,素日里倚红偎翠,流连烟花之地,真不知贵为公主的姐姐这些年是怎么忍下去的。 “元鼎元年与其父侍婢通奸,被其父发觉,父子反目…” “啪!”重重的一声竹简掷地的声音,连带着御案上的茶水都被一齐带翻,溅落了一地,吓得侍立在殿中的小黄门赶紧过来收捡。刘彻面如沉水,冷声道:“宣御史。” 不过数月光景,汝阴侯夏侯颇便被“藐视宗堂、不守祖制”为由,被朝廷问责,抓入狱中。不久后,平阳公主便与其和离,再不久,夏侯颇在狱中畏罪自杀。 第八十二章 终成眷属 寻常秋日的一个午后,平阳公主府又来了一位贵客。 “不知皇后亲临,平阳有失远迎。”平阳公主躬身相迎,一如往日笑容奕奕,看不出夏侯颇一事对她有任何影响。 卫子夫着了一件素色锦袍,作寻常打扮,随从亦是寥寥数人,极为低调。闻言忙伸手扶起,含笑道:“公主快免礼!贸然来访,公主勿怪才是。” “皇后见外了,里面请!”平阳公主笑语宴宴,起身在前引路。 穿过中庭,走过抄手游廊,时值初秋,满庭的桂花轻吐黄蕊,带来沁人心脾的清香,还有各色月季、秋葵、木槿花开的灼灼热烈,让人满目生辉。卫子夫望着满庭芳华,不禁欣然道:“公主府里的花开的可真好,我们在园中走走赏花可好?” “自是极好!”平阳公主笑道,“皇后椒房殿中的花卉更胜我府中数倍,今日来此,当不是仅为赏花吧?” 卫子夫闻言稍一驻足,示意跟随都退下,“陛下担心公主,特意嘱了我前来看看。”卫子夫眼光望向平阳公主,眼中盛满关切之意。 平阳公主幽幽一叹,缓声道:“陛下与皇后有心了!那夏侯颇风流成性、劣迹斑斑,我虽与他成婚数年,但私下早已形同陌路,陛下如此处置,倒也是成全了我。” 卫子夫微微颔首,执了平阳公主的手,好声道:“公主能如此想便是最好,往事如尘既已过去,便不必萦绕心中,放下方得自在。” 平阳公主另一只手覆上卫子夫手背,眸中带着感激,点头言道:“多谢皇后!” 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枝在地上漏下斑驳的影子,岁月柔软而静好,两人并肩缓缓而行,微风吹来,夹带着缕缕花香。卫子夫缓缓开口道:“公主,你觉得卫青如何?” “大将军?”平阳公主微露诧异,旋即便道:“大将军骁勇善战,沉稳忠勇,乃是我朝的柱石!” “姐姐!”卫子夫微微侧过身来,凝目而视:“我是说,你觉得卫青配你如何?” 平阳公主自是聪慧之人,卫子夫此前所问她便心有所猜,眼下被她如此明朗一问,倒也无忸怩之态,只坦然言道:“大将军贵为当朝大司马,而平阳年长大将军数载,即便有心,也怕大将军无意吧。” 卫子夫一笑,言道:“公主怎知卫青无意?” 平阳公主被突兀一问,倒是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语塞,只一笑带过,垂首不语。 卫子夫见状又问道:“公主可是嫌弃卫青出身低微,又曾在侯府为骑奴,不足与公主相匹配?” 平阳公主摇摇头,眸中浮上一丝苍凉,缓声言道:“如今我年华已逝又历二次婚娶,而大将军战功赫赫位极人臣,我何来嫌弃?若说嫌弃,怕也是大将军嫌弃吧!” 卫子夫摇了摇头,道:“自天岚过世后,这些年来,卫青孤身一人,我也曾留心合适的闺阁女子,只可惜卫青全无此意,每每婉拒。”言罢,叹息了一声,又徐徐道:“自去病走后,卫青更是心寂,时常默默然一人独坐良久,我虽心有担忧,却又无能为力。” “故此当陛下言及撮合公主与卫青,我心中十分欢喜。”卫子夫望着平阳,眼中坦诚而期待,继续道:“但是我不知卫青心意可否,故而先于公主私下问过他的想法。” 讲及此处,卫子夫的神色变得轻柔,声音也越发的柔和,“他和我说,‘姐姐,公主不易,不管何时,卫青皆愿护她周全。’我彼时听闻,虽讶于卫青对公主之情,但心中更多的是欢喜,我想若是公主也有意,当是良缘天成,故而今日此来叨扰,便是询问公主真实之意。” 望着卫子夫殷殷目光,平阳公主心潮难平。这些年来,她经历过结发之殇,亦经历过夫妻陌路,情爱于她而言早已过了千回百转的期待。如今的她,一路孑孑而行,对余生不再有灼灼的热情,但是卫子夫的话,却好似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心中最隐秘的部分。那日与他共坐酒馆的黄昏,那日与他策马扬鞭的午后,都藏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妥善而稳贴。只是有一天,被那样猝不及防地问出,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平阳公主良久不语,卫子夫不禁问道:“公主可是有顾虑之处?“ 顾虑?还有何顾虑之处呢?襄儿已成家袭爵,夏侯颇也斩断纠葛,余生,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知冷知热,相依相伴的良人。若得夫如卫青,又夫复何求呢? 念及此处,平阳公主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迎上卫子夫的目光,坦言道:“若是大将军有意,我愿与之相携!” 卫子夫闻言不住点头,动容道:“太好了!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如此良缘,实在难得!” 平阳公主站在廊下,望着墙角一簇一簇的花开,微微含笑。轻风吹过她的脸庞,岁月曾在这里停留,如今的她虽然不再青春明艳,但历经时光的淬炼,自有一番沉淀后的雍容端庄,阳光在花间留下一点一点碎金,光影随风摇曳,似乎也在追寻曾经逝去的光阴。 一月后,圣旨下,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奉旨迎娶平阳公主,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 夜色入深,宾客散尽,一对龙凤红烛在窗下微微摇曳,月色清幽,廊下卫青微微驻足,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红烛罗帐,喜字高悬,新人头顶红盖端坐中央,有一刹那的恍惚,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卫青忙闭上眼睛,定了定心神,方才走进去,轻轻将门掩上。 听见推门声,平阳公主心如鹿撞,虽已不是初为人妇,虽良人早已相熟,但依然捺不住此时的心潮起伏。正在平阳公主神思游移之间,头上红盖被轻轻挑起,只听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臣卫青,见过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闻之不觉掩口一笑,道:“大将军不必见外,称呼我平阳便好。” “诺!” 见卫青依然一派肃然之气,平阳公主揶揄心顿起,不由故意敛了敛神色,冷声道:“莫非大将军娶我,是奉了圣旨,不得已而为之?” “并非如此…”卫青一怔,口中讷讷。 一言未完,一言又起,“还是大将军怜我遇人不淑,曲意相迎?” “绝非如此…”卫青抬眸,坚定否决。 “既非不得已,又非曲意,那大将军娶我,是为何?”平阳语气虽严厉,但凤冠流苏后的眸子里无丝毫怒气,反存了一抹温存的笑意。 卫青抿了抿嘴,沉吟片刻,缓声道:“公主…哦,平阳,你可还记得,元狩五年春,汝阴侯被人在东平街小巷打得鼻青脸肿之事?” 平阳公主凝眉细细一想,道:“确有此事!元狩五年春郊祀不久,夏侯颇在晴芳楼西边的小巷确遭人暴打,第二日清晨方才被人发现抬了回来。” 言及此处,平阳公主不禁眉角一扬,诧异道:“此种风月孽债遭人殴打之事,大将军如何知晓?”刚语罢一眼瞥见卫青欲言又止,平阳公主心中一动,忙道:“莫非?莫非是大将军…” 卫青点了点头,默认了平阳公主的猜测,“噗呲…”一声,平阳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堂堂大将军,为何会在夙夜对人下手?” 卫青听得平阳公主笑声,方才徐徐言来:“那夏侯颇承汝阴侯之爵,却终日浪荡于烟花之地,元狩二年因晴芳楼姑娘与人在东平街大打出手,其时我正经过彼处,目睹了所谓了好逑之争,心中由此看低了此人。谁料不久之后又让我见其与一群狐朋之交,在碧波坊的画舫之上与风尘女子行酒作乐,此等糜烂令我甚为不齿。” “夏侯颇之所为令你不齿,故而你就…出手了?” “也非如此。”卫青微微摇头,似在回忆,“那一日午后在马厩遇见你,你虽云淡风轻,但不经意的落寞我能感受的到。卫青出身平阳府邸,公主提携之恩一日未敢忘怀,眼见你虽贵为公主,但心却身陷囹圄,我不知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所以,你娶我,是为了报恩?”平阳公主的眼中带着深深的失意,语调也不复之前的轻松。 “不是!”卫青断然否决,继续言道:“在出征大漠的时间里,我除了思念天岚和孩子们,也不知为何,竟会常常想起你,想起你落寞却轻淡的神情,想起你骑马扬风的飒爽,也会想起与你一起喝酒时的寂寥…” 卫青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语气是那样的温柔,令平阳公主的心不觉慢慢融化开来,又软软的揉在一起,最后都化为温柔的眼神,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元狩五年春,我清楚的记得,那晚我在城内巡防,时已二更,而夏侯颇方醉醺醺离开晴芳楼,倚红偎翠后酒醉踉跄,跌入东平街小巷。”卫青的声音变得低沉,似在诉说一件被人窥见秘密后的难以启齿,“我竟不知为何,见状极为愤怒,一时按捺不住,便趁着暗夜深沉,将那厮打了一顿…” 短暂的沉默后,平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抑的感动:“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这般为我!”平阳公主眸中闪着柔情静静凝视着卫青,缓声言道,“得大将军如此相待,不负你我相遇一场。”言罢,执起案上的合卺酒倒入酒樽,递给卫青道:“今日与君共结连理,愿从此以后,一心相守,白首相依!” 烛光下平阳公主粉面含春,双眸含情,卫青与之交臂,仰首将合卺酒一饮而尽,道:“往后余生,白首不离。” 月华澹澹静夜永好,窗牖上的大红喜字在月色下跳跃着欢喜的热闹,一对新人的影子相依相偎,在略带寒意的夜晚让人感到贴心的温暖。 第八十三章 何忧何求 月色溶溶,整个昭阳殿都笼罩在轻柔的月色中,殿内灯火已熄,只余内殿的外室由值守的宫人掌起数只半明半暗的宫灯,夜,安宁而清冷。 内殿中,沉香袅袅,刘彻的轮廓在夜色中越发模糊不清,听着身边李妍均匀的呼吸,刘彻却无丝毫的睡意。将自己的姐姐指给卫青,当然不仅仅是出于体恤和关心,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着赐婚,将卫青重新笼络在身边。 昔年霍去病在世时,封两位大司马为的是朝堂制衡,但如今霍去病已逝,军中最有威望者,非卫青莫属,将自己的亲姐姐赐婚于他,既是恩宠亦是手段。一来可以让其感念皇恩,即便先前对自己有所不满,但经此一事,亦可去掉大半;二来有自己的姐姐在其身侧,行事言语自然会有所忌惮。 只是出兵一事,依然让刘彻举棋不定,且不说军中主帅之事,连年征战,国力消耗甚大,若是再出兵,只怕国力不济。再者霍去病的离世,让这场战役没有了必胜的把握,若是强行出兵,大漠奔袭千里,结果也实难预料。只是若就这样放弃,刘彻又心有不甘,左右权衡,依然迟迟拿不定主意。 暗夜里,刘彻轻轻叹了口气,将拥着李妍的手臂抽了出来,身体微微向外侧卧,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李妍原本睡得就极浅,刘彻将拥着她的胳膊抽出,又窸窣翻身,不觉有些惊醒。半晌,听刘彻再无动静,当下便也不再出声。 淡淡月光透过窗牗映在她脸上,勾勒出一张柔美的容颜,只是这份柔美在晦暗不明的夜里却带了几分怨恨。她怨恨身边这个沉沉睡去的枕边人,为何同为外戚,他就如此看重卫家人,以至于将自己的亲姐姐都指给了他。她亦怨恨,为何同为外戚,卫氏族人就可以担当大任,为国家柱石,而自己的兄弟却烂泥扶不上墙。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兄弟,李妍不由的银牙暗咬,如此碌碌无为,也难怪难入他人青眼。 似远,又似近,二更的更漏声从静夜里传来,李妍也有了一丝倦意,微微合上了双眼。外室的宫人早已各自倚着一侧,在寒夜里浅寐片刻。 夜色,沉沉。只余了殿角的飞檐斗拱在清冷的月色中漏下浓重的阴影。 ---- “芸娘,几更了?”轻轻的声音传来,离床榻不远处守夜的芸娘闻言忙披衣起身看了看天色,低声来到身边应道:“皇后,看天色约莫着是四更了,你怎么又醒了?” 卫子夫手撑着微微坐起,道:“许是昨夜卫青大婚,搁在心里的心事放下了,反倒睡不着了。” 芸娘闻言不觉笑道:“皇后,奴婢只听闻有心事会睡不着,心事放下反倒睡不着的,奴婢还是头一遭听说呢,怕是皇后惦记着的,是大将军与公主今日入宫谢恩之事吧?” 卫子夫抿嘴笑道:“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的?今日大将军与公主要入宫向陛下谢恩,一应赏赐都备好了吧?” “都备好了,皇后放心。”芸娘笑着应过,又关切道:“时辰尚早,皇后再睡会吧,自骠骑…”言刚至此,芸娘即刻止了口,她心里一边恨着自己说话不过脑,提起旧事徒惹皇后心伤,一边想着赶紧怎么接下去说。 倒是卫子夫见芸娘如此心中一热,好声安慰道:“去病已走,我心里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但言无妨,无须避忌。” 芸娘歉意的点点头,话虽如此,但她毕竟在子夫身边多年,情知两人感情深厚,又怎会愿意再勾起那些伤心往昔呢?只是言及此处也难以收回,便也就接下去说道:“自骠骑将军过世后,皇后心伤,每每夜间不得安睡,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前些时日采兮姐姐入宫向皇后问安之时,也曾私下问过奴婢皇后的近况,奴婢与采兮姐姐都担心皇后,期盼着皇后能早些走出来。此番大将军喜事,奴婢见着皇后重展笑颜,心里不知多欢喜,奴婢只盼着皇后白日里心情舒坦,夜里睡得安安稳稳。” 此时,殿外的更漏声远远传来,芸娘侧耳细听,柔声道:“皇后,您听,这才四更天,您再睡会,奴婢会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微微烛光中,卫子夫动容点点头,眸中带着感激,轻轻言道:“芸娘,谢谢你和采兮!” 芸娘含笑摇了摇头,扶着卫子夫躺下,又将被角掖好:“皇后待芸娘和采兮姐姐极好,我们只怕不能为皇后分忧,又如何担得起皇后一个谢字?皇后再睡上一个时辰,奴婢到五更天过来伺候您起身。” “好。”卫子夫依言睡下,合上双眼,心里的暖流让她安心沉沉睡去。 ---- 当漏刻刚漫过辰时,金华殿内便传来小黄门的通禀声:“陛下,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携平阳公主殿外谢恩!” “宣!”刘彻平稳的声音里带着不怒自威的王者气度。 “宣大将军大司马卫青,平阳公主入殿!”传旨的小黄门站在殿门外大声传达着口谕,未几,便见着了赭色深衣的卫青携了平阳公主徐徐走来。平阳公主虽是新婚但打扮的甚为淡雅,她与卫青并肩拾级而上,入得殿内,二人伏地叩拜道:“臣卫青,平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谢陛下赐婚之恩!陛下、皇后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赐!”端坐于殿中央的刘彻满面笑容,一扬手,立于一侧的小黄门忙不迭把早就备下的赏赐端了过来,扬声道:“未央宫贺大司马卫青与平阳公主秦晋之喜,特赐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一个,深海珊瑚树两棵,赤金饼百只,南海珍珠十斛,罗缎百匹!” “谢陛下!谢皇后!”卫青与平阳公主同声谢恩,刘彻笑道:“免礼!赐座!” 话音未落,早有小黄门移了锦垫过来,卫青与平阳起身落座,刘彻笑着对身旁的卫子夫道:“皇后,你看朕赐的这段姻缘如何?” 卫子夫端坐一旁,嫣然笑道:“陛下所赐姻缘自然是佳偶天成,珠联璧合!” “皇后所言不差!朕的皇姐气色看来亦是好了许多!”刘彻望着平阳公主与卫青满意笑道。 平阳公主闻言忙起身离席,躬身道:“平阳有今日,多谢陛下成全!” “皇姐快快免礼!”刘彻以手示意起身,道:“朕得见皇姐展颜,又亲上加亲,心中甚慰!你我一母同胞,无须多礼!” 平阳面带感激应了声诺,起身坐回席中,卫青亦拱手礼道:“臣卫青多谢陛下、皇后成人之美,卫青得娶公主,实乃三生有幸,日后定当一心相守,不负陛下恩赐!” “哈哈哈!”刘彻扬声笑道:“大将军为人朕信得过,朕的皇姐就托付给大将军了!” 卫青望着平阳公主温润一笑,以手抵额恭声应道:“臣遵旨!” 殿内笑意融融,宫人端上各地进贡的新鲜瓜果,卫子夫指着数片绿如碧玉的瓜果,以赞美的口吻言道:“此瓜名为青玉瓜,入口清香,果肉甘柔,公主与大将军可细细品尝。”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取一片放入口中,细细一品不由点头赞道:“果肉细腻,入口清甜,极为好吃!” 卫子夫笑道:“难得公主喜欢,我让宫人送一筐你府中,慢慢品尝。” 平阳公主知道卫子夫拳拳之心殷殷之意,便也不加推辞,笑应道:“平阳却之不恭,多谢皇后了!”言罢,又道:“看此瓜品种,非我中原地区所产,可是西域属国所贡?” 卫子夫眼中带着赞许,点头道:“公主果然见多识广,此瓜确是西域疏勒国所贡,此地盛产瓜果,常年雨水稀少且阳光充足,故而瓜果口感较我中原地区要好上数倍不止。” 听卫子夫谈及西域风物,刘彻眉角微微蹙动,略一沉吟望着卫青扬声道:“适才听皇后与皇姐谈论西域物产,让朕想起张骞当年通西域的不易,眼下朕尚有一事不决,趁着今日大将军在此,朕想听听大将军的意见。” 卫青忙低身礼道:“陛下请说!” “漠北大战后,匈奴元气大伤远遁漠北,然单于王庭实力犹存,朕一直想趁胜追击将单于势力连根拔起,未料备战之际骠骑将军骤然离世。朕伤心之余,又不甘将此战搁置,是战?是停?朕一直犹豫不决,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卫青认真听完刘彻所言,沉吟片刻道:“陛下所困卫青感同身受,与匈奴交战十数年方有如今单于远遁之局面,各种艰辛不一而足。骠骑将军当年有言,匈奴不灭,何以为家?骠骑将军如此,卫青如此,我大汉数十万将士亦如此!但经连年征战,我大汉国力消耗甚多,加之去岁齐鲁之地大水,灾民者众,民生凋敝、民众饥乏,越发雪上加霜,若再有大规模战役,臣恐累及百姓民生。” 讲及此处,卫青不禁有些动容,刘彻神色肃穆,也越发听的仔细。 “再者去岁骠骑将军离世,让我军的胜算又少了几分,加之战马损失良多,短期之内,不具备出兵的优势。我朝与匈奴之争,由来已久,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臣以为此事宜徐缓图之,此乃臣之肺腑,望陛下三思!” 卫青言罢,深深一礼,便再不出声。刘彻听过良久不语,半晌,方徐徐言道:“爱卿所言甚是,朕会细思斟酌。” 一番话后,殿内便一片凝肃,卫子夫见状面带笑意望向平阳公主道:“相谈不觉时促,都快午时了,公主与大将军在宫中用过午食再回府吧!” 平阳公主向来善解人意,闻言微微一笑正欲婉言相拒,未料刘彻言道:“皇后提议甚好!朕正有些军中事务要与卫青相商,你命人传令御食坊,朕要与大将军和皇姐一道用膳。” “诺!”卫子夫含笑恭声应下,平阳公主见状亦是与卫青一道谢了恩,随驾入席。 第八十四章 平地起波 天刚一擦黑,各宫各殿便陆续掌起了灯,那星星点点的灯光汇聚成一片,形成寒夜里安宁温暖的港湾。昭阳殿内的雕龙绘凤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层层锦帘挽起,流苏迤逦垂地,在光影中影影绰绰,宫人们安静地垂首一侧听候吩咐。 “什么时辰了?”李妍在一片安静中似有些烦闷,转首问向身边的宫婢。 “启禀夫人,快卯时了。”宫婢伏低了身子,恭声回道。 “那陛下怎么还不来?”李妍微微自喃,指着离殿门较近的一个宫人道:“你出去看看,陛下的御辇望这边来了没有?” 正说话间,殿内的管事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礼后,言道:“夫人,椒房殿那边来人了,陛下今夜宿在椒房殿,让夫人不必等了。” “哼,说好了今晚陪我一起品小暖炉的,到头来,又去了椒房殿!”李妍不禁一阵气闷,坐于案前一言不发。 管事见李妍面色如霜,不敢多言,眼见着又是晚膳时分,左右踌躇了好久,方才好言问道:“夫人,那小暖炉…” “什么小暖炉,都撤了!撤了!”李妍一拂袖,一脸怒意。 管事立刻噤若寒蝉,低声应了诺,赶紧退了下去。 “你们都下去!下去!”李妍望着殿内一圈宫人个个如履薄冰的样子,心中愈加烦闷,都撵了出去。 终于,殿内安安静静,只余了烛光下的形影孑立,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李妍心中孤寂,执了一把银壶给自己斟满一盅酒,一口下去,口中烈烈,心中却舒爽了许多。不假思索,又是一盅,继而一壶都见了底。 “咣!”见倒不出酒,李妍随手将手中的壶一扔,又执起案几上的另一把银壶,索性也不倒了,举起壶对着壶嘴饮了起来。不多久,第二壶也饮尽了,两壶酒下去,李妍面色潮红,周身也热了起来,便随手将衣裳敞开,倚着一侧的彩绘屏风微微闭上了眼睛。 极细,极密,好似沙子落在屋檐的声音。又极轻,极轻,不去侧耳细听,也许根本听不见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妍不由睁开了眼睛,欣喜道:“下雪了!” 果然,外面的雪子已经下的又细又密,当李妍打开殿门时,夜空中已经飘起了零星雪花。清冷的夜风裹着点点雪花吹来,李妍不仅没有感觉寒冷,反倒觉得无比舒坦,她张开双手接着翩然落下的雪花,任由裙裾在风中飘扬,快乐的一如少年时的不谙世事。 当雪花将宫殿覆了一层薄薄的新装,宫人才发觉倒在雪地中的李妍,“夫人…”宫人惊呼失色,忙将人抱回了室内,又匆匆前去椒房殿传信。 ---- 管事赶去椒房殿已入亥时,刘彻早已安睡,大长秋桂长海得了信不敢私自做主,忙命小宫婢找了芸娘相商。芸娘见管事大汗淋漓,情知刘彻极宠李妍,眼下虽不知太医诊断结果如何,但事情必然耽搁不起,沉思片刻对管事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叫醒皇后。” “多谢芸娘姑娘!”管事的拿袖子擦了擦颈上的汗,满脸感激言道。 芸娘也不多言,转身轻轻走进了内殿。皇帝在此安歇,内殿外站了数十名羽林军,见是皇后身边的芸娘走近,便也不加阻拦,芸娘轻轻推门入了内室。 与外面的寒冷相比,室内暖和了许多,微微烛光下,隔了一张案几和山水花鸟屏风,帝后就在此夜寐。此时帐幔垂地,熏香徐徐,芸娘不敢发出声音,只蹑手蹑脚走至幔前,正想着轻轻唤醒卫子夫,未料只见帐幔微动,随着极轻的声音,卫子夫已然下床。看着皇后噤声的手势,芸娘会意,忙将衣架上挂着的襦裙和棉袍拿起,细心替卫子夫穿好,一切妥当后,方才步出内室,轻轻将殿门掩好。 “芸娘,发生了何事?”稍稍走远了些,卫子夫方温和问道。 “启禀皇后,昭阳殿李夫人管事前来,说是李夫人酒醉,不慎跌落雪地,眼下太医令已带人过去,不知人是否要紧,所以赶紧着来椒房殿禀告,请皇后拿主意。” “李夫人怎会如此不慎,昭阳殿伺候的宫人呢?”卫子夫皱着眉头,似有不解。 “奴婢听管事说李夫人心情不好,将殿内的宫人都撵了出去,谁知刚好就出了这个叉子。”芸娘满是同情,轻声道,“管事还在前殿胆颤心惊着呢,待陛下知晓了此事,不知要怎样处罚他。” 卫子夫点点头,道:“那我们快随他过去看看。” 芸娘应了声诺,又道:“皇后稍等,夜间风雪,待奴婢进屋拿一件披风,也能挡挡寒气。” “好。”卫子夫微微颔首,芸娘很快取来披风,廊下两人的身影朝前殿疾步而去。 ---- 待刘彻知晓此事,已是次日。 卫子夫一边伺候着刘彻起身,一边婉婉言来:“陛下,昨夜昭阳殿管事前来,禀奏李夫人酒醉后不慎跌落雪地…” “什么?妍儿怎样了?”刘彻顿时神色大变,急切问道。 “陛下勿忧,臣妾去过昭阳殿,李夫人除有些咳疾,应无大碍。”卫子夫温言回道。 刘彻稍稍安心了些,又道:“妍儿素来娇柔,无端怎会跌落雪地?昨夜是何情况?” “臣妾听管事事后言及,应是李夫人饮了些酒,正遇夜间下雪一时欢喜不慎跌倒。”子夫双手不曾歇下,她妥帖地将刘彻腰间的玉带束好,再系上佩璜,“臣妾到时,太医令已经看过李夫人脉象,又询问了相关宫人,诊为风寒之症,当下便开了药方。臣妾看李夫人饮过药汤后,虽有些咳嗽但气色好了许多,待她睡下后,臣妾见无大碍,嘱了殿内的宫人便就回来了。” “嗯…”刘彻微微颔首,“那就好。” “早上芸娘又去看过,应是无恙,但毕竟昨夜受了寒,须得静养数日方能恢复过来。” 刘彻徐徐点头,“辛苦皇后了!” “陛下言重了!后宫之事乃臣妾本分!”卫子夫一如往日的温顺和婉,“陛下移步,臣妾这就去传早食。” “不必了!”刘彻罢了罢手,道:“传驾辇,朕要去昭阳殿看看妍儿。” “诺!”卫子夫知道刘彻无心用膳,便也不多强求,只道:“臣妾让小黄门去昭阳殿传膳,陛下晨起腹中空虚,若不用早膳恐伤及龙体,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多爱惜自己。” “好,朕知道了。”刘彻的眼中透着和煦,轻轻拍了拍卫子夫的手道:“朕果然没有选错皇后!” “陛下谬赞了!”卫子夫垂下眼眸柔顺相应。深宫岁月十数年,她早已不再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帝王而言,从来都是新颜胜旧人,亘古不变。她素来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也从来不去强求什么,唯愿能守在他身边,盼他日日安好,便是足矣。 ---- 至了昭阳殿,刘彻怕扰了佳人休养,特意命人不要通传,一下驾辇便疾步入了内殿。殿内服侍的宫人见皇帝骤然驾临,纷纷伏地叩拜,躺在锦榻上李妍又惊又喜,忙作了起身的姿态要见礼,被刘彻一把扶住,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妍儿,可好些了?” 不问还好,一问,李妍便有些梨花带雨,一番楚楚可怜,还未言语便惹的刘彻怜惜不止,侧坐床沿将李妍拥在怀中,随身伺候的小黄门见状忙示意了左右宫人悄悄退了下去。 “陛下…你还记得妍儿吗?”李妍依在刘彻怀中,委屈中带着一丝嗔怪。 “朕如何会忘了你呢?”刘彻轻抚着李妍的发丝温柔言道。 “那昨日为何失约?陛下明明和臣妾约好一道品尝小暖炉…” “都是朕的不是,如今你身子有恙,改日朕一定补上。”刘彻体贴说道,抚着发丝的手微微一停,继而道:“你殿里的宫人如此疏忽大意,朕定要严惩,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身子,须得细细调理才是。” 李妍闻言自然懂得拿捏分寸,适度的委屈能令刘彻心生歉意,越发爱惜,但过度纠缠反倒会让人心生反感,当下便收起情绪,柔声言道:“多谢陛下爱重,太医令留了药方,日日按方子服用便是了。” “那就好。”刘彻点头道,“你好生养着,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诺!”李妍忽又抬起眸,娇声道,“陛下今夜会陪着妍儿吗?” “那是自然!”刘彻望向李妍的眼神透着爱怜,柔声道:“朕不陪你还能陪谁?” “嗯。”李妍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帘,依在刘彻怀中的脸颊终于浮上一丝笑意。 第八十五章 慈悲心肠 及至开春,李妍的风寒之症都没有完全恢复,咳疾时有发作,所幸并不严重,故而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待春暖花开,自然就会渐渐痊愈。 谁料还未及春暖花开,一场因水灾而导致的流民入京,引发了一场大的疫情。长安城内被疫情感染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不少巨贾豪绅为了躲避疫情,携带家眷暂离京都,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段时间里,京兆尹会同太常、少府的医官们,整日为控制疫情而奔波研讨。除了及时隔离被感染人群,教百姓点燃艾叶艾草来祛除邪气,更是每日固定时辰去检查有无新增被传染人员,而随行医者也做好随时治病救人的准备,但即便如此整个疫情的蔓延态势仍不容乐观。 被波及之一的,便是未央宫。按理说,整个未央宫属于高度被重视的地方,但依然未能幸免,先是几个经常出宫购买日杂和胭脂水粉的小宦被疑似传染,接着就是跟小宦接触较多的数个宫婢。不过好在卫子夫素日将宫内打理的井井有条,在疫情之初便领了各宫各殿的人熏艾叶艾草,在得知有宫人感染了疫情,立即对相关人员进行了隔离,随即又命了后宫的医官煎制汤药,宫内所有人等一律按医嘱服用,一应措施后,宫内情况便逐渐稳定了下来。 ---- “冯太医!”芸娘轻轻唤道。 伏案疾书的太医令冯信正专注地沉浸在典籍之中,闻言一抬头见皇后正笑吟吟地站在眼前,一怔之下忙搁下手中小毫,起身离座,躬身施礼道:“下臣不知皇后驾到,实乃失仪!请皇后恕罪!” 卫子夫忙上前扶住老太医,温言道:“冯太医不必自责,本宫见太医署众人皆是忙碌,便径自入了内,惊扰之处,还请冯太医莫怪呢!” “皇后言重了!”冯信历经两朝,虽发须皆白,但耳聪目明口齿清晰,闻言忙引了卫子夫落座,继而方道:“皇后此来,可是为疫情之事?” “正是!”卫子夫点点头,望向老太医,“眼下宫内已无大碍,不知长安城内情况可有好转?” 老太医缓缓摇了摇头,道:“长安城内未有明显好转,此次疫情怕是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哦。”卫子夫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道:“自疫情始后,京兆尹便会同太医署、太常寺一众医官协同处理,屈指算来也两月有余,为何疫情依然未有好转?” 老太医拈须沉吟道:“衙署虽对染疫百姓进行了隔离,每日亦去各坊查检有无新增被传染人员,但依然不时有潜伏病症发作,无稳定控制病情的态势,这才令人心焦啊!” “依冯太医之言,眼下症结乃是无法有效控制新增疫情,对吗?”卫子夫凝眉问道。 “正是如此!” “那本宫想问,若是查检出新增病患,是如何处理的呢?” 老太医徐徐道:“对于新增病患,当迅速隔离,然后根据疫情发作轻重服以不同汤药。” “汤药是否有效?”卫子夫继续问道。 “对于新患而言,汤药成效颇为显著。”老太医对药方还是比较有自信。 卫子夫徐徐点头,沉默片刻方道:“本宫倒是有个建议,不知是否可行。” “皇后不妨说与老臣听听。”冯太医竖起耳朵,一副仔细倾听的模样。 卫子夫道:“本宫听闻,上医治未病,中医治将病,下医治已病。若要控制潜伏病症,不如对百姓以户为单位,望闻问切广以施药,将病邪扼之以萌芽,不知可否?” 老太医闻言频频点头,道:“皇后所言不差,老臣也有此想法。只是皇后有所不知,应对如此大规模疫情,京畿及我太医署、太常寺有司,医官人手严重不足,莫说以户为单位望闻问切,即便是新增病患一多,便就忙的不可开交。”老太医说到此处,环视太医署内一圈,苦笑道:“皇后请看,如今署内仅有两名医官当值,以应对宫内突发情况,其余众人皆被遣去了各处,哪里还有人手做预防工作呢?” 卫子夫顺着老太医的视线看去,果然整个太医署内人员寥寥。仅有的数人有忙着写药方的,有忙着配药的,有忙着煎制的,都是来去如风,难怪自己携了芸娘来此也未有人注意了。 见老太医说的也都是实际难处,卫子夫不由蹙眉沉思,此时一个背着药箱的年青医官走了进来,见皇后在此,忙躬了身子行礼。“皇后,这位是我的徒弟黎清,刚从城内巡查回来,待老臣问问今日情况。”冯太医向卫子夫言道。 “冯太医请便。”卫子夫微一颔首,“本宫也正想听听。” “皇后在此,你将今日城内疫情仔细讲来。”老太医对着年青医官和蔼说道。 “诺!”黎清应了一声,道:“今日对前些天隔离的病患进行复查,并无病情恶化人员,故此依然服药治疗。但在长乐坊、惠安坊、永兴坊、延康坊及西市的义宁、辅兴两坊,被查新增病患五十七人,汤药已然不足,在补给尚未送达之前,患者急需用药,故此徒儿前去康寿堂王掌柜处先赊了些药材,药品数量在此,请师傅过目。” 年青医官言罢从袖笼中取出一张药单,双手奉上递给了冯太医。忽而卫子夫眼前一亮,对拿着药单细细查看的老太医道:“本宫有一个新的想法,请冯太医帮忙参详一二。” “哦?”老太医闻言放下药单,颇有兴趣道:“皇后请说。” “刚才听你徒儿提起康寿堂,可是永兴坊的药堂?” “正是!”冯太医点头应道。 “永兴坊有康寿堂,长乐坊有恒安堂,惠安坊有保宁堂,各坊各市皆有大药堂,堂内皆有掌柜及郎中数人。若是能让各大药堂参与期间,负责各坊百姓预查之责,而京畿及太医署、太常寺医官起统领辅助之责,如此一来,你我刚才所谈之策不就可行了吗?”卫子夫侃侃而谈,如胸有沟壑,所言令冯太医频频点头。 “皇后所言不差,若是能让各坊药堂参与其间,则以户为单位进行预查确实可行。”老太医面有喜色,不过继而又蹙眉言道:“只是如何能令各大药堂积极配合,倒是需要斟酌一番。” “这个不难。”卫子夫微微一笑,道:“本宫会将此事奏明陛下,由朝廷颁发诏令,各坊疫情用药皆由医官按需从本坊药堂采购,此外在疫情中有救治百姓突出的药堂,日后族里子弟求取功名时,朝廷将优先考量。如此一来,药堂又有何理由不积极配合呢?” “皇后此言,令老臣豁然开朗啊!”老太医兴奋地搓着手,“如此双管齐下,何愁疫情不治?” “对啊,师傅,以前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年青医官亦是双目炯炯,掩不住的兴奋,“依皇后之言而行,徒儿敢肯定不出数月,长安城中便将恢复往日安宁。” “是啊,是啊!”老太医不住点头,起身对着卫子夫深深一礼道:“老夫替京城百姓多谢皇后!” “冯太医言重了!”卫子夫忙起身相扶,诚挚言道:“百姓乃社稷之根本,本宫所行乃分内之事,何须言谢。此事还劳烦汝等费心落实跟进,有需要本宫从旁协助之处,但说无妨。” “诺!”老太医与年青医官躬身相应,心中所忧得以解决,二人心中亦是说不出的欢快。 ---- 疫情如预期所料,数月后终于慢慢消退,听冯太医将京中近况徐徐讲来,卫子夫甚是欢喜,“这段日子,真是辛苦冯太医与诸位了!” “皇后言重!老臣等只是恪尽本分,还要多谢皇后从旁指点,京中方能有今日之安稳。”冯太医面含感激之情,拱手相谢。 卫子夫含笑言道:“本宫只是略尽绵力,如今长安城里百姓安居和乐,也是朝廷所乐见。” 冯太医捋着白须微笑颔首,此时只见一个宫婢匆匆跑了进来,神情焦急正要对冯太医说些什么,忽见皇后亦在此,忙低身请了安,卫子夫认得她是昭阳殿李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忙问道:“可是李夫人有疾?” “正是!”侍婢低头应道:“回皇后,我家夫人自入冬受寒以来,身体一直未见好转,时常头风发作,胸闷气喘。刚才奴婢见外面日头好,便扶着夫人到院中稍坐,未料夫人才行数步,便觉胸口疼痛难喘,奴婢不敢耽搁,故此赶紧来请冯太医。” “李夫人受寒至今,一直未曾痊愈,这个本宫知晓。”卫子夫蹙眉道,“只是如今天气转暖,应有好转之象,怎会反而加重呢?” 冯太医叹气应道:“皇后有所不知,李夫人体内风寒蕴结,不得外散,虽汤药不断,但始终反反复复。如今胸痛难喘,老臣恐其疾已入肺,若不善加调理,怕难以痊愈。” 卫子夫闻之缓缓点头,道:“冯太医,本宫随你一道过去看看。” “诺!”冯太医背起药箱,躬身道:“皇后请!” ---- 行至昭阳殿,李夫人早已在宫婢搀扶下重新卧床休养,见卫子夫随着冯太医一道前来,微微起身见礼道:“妾身见过皇后!” 只是稍稍动了一下身子,李妍苍白的脸色更显苍白,整个人也似乎喘不过气来,身边的宫婢急忙上前用手轻抚着给她顺气。“夫人赶紧躺着,不必多礼。”卫子夫好生安抚着,转首对冯太医道:“冯太医请!” “诺!”冯太医微微一礼,放下药箱。宫婢早就移来垫子,冯太医曲膝于垫上,伸手搭脉,殿内瞬间一片安静。 良久,冯太医将搭在脉上的手抽回,对李妍道:“夫人,请伸出舌苔。”李妍微启樱唇,冯太医细看片刻,道:“有劳夫人。”接着又问李妍身边宫婢道:“夫人动则气喘,这种状况有多久了?” 宫婢低头思忖了片刻,回道:“也就是这两日,夫人只觉胸口似有千斤之石,虽觉气喘,但不似今日这般严重。” “气喘之时,可有出汗?”冯太医又问道。 宫婢仔细回想着,摇了摇头道:“未见出汗。” 冯太医点了点头,道:“好,老夫知道了。” “冯太医,李夫人身子如何了?”卫子夫立于一边倾听,见状关切问道。 冯太医躬身应道:“回皇后,李夫人舌苔薄白,脉象浮紧,应是寒邪凝滞,中于脏腑,故而胸闷气短,动则气吁不及。待老臣开个方子,服用数贴后再观其变化。” “好。”卫子夫微微颔首,道:“那就有劳冯太医了。” 冯太医拱手一礼,退至一旁撰写药方。卫子夫趋步至床榻旁,对李妍道:“夫人病中当好生休养,有何需要可遣人知会本宫。” “多谢皇后!”李妍低头示礼,又气吁不止,宫婢忙不迭又是顺气又是轻抚后背。冯太医将贴身伺候的宫婢唤至案前,问道:“夫人先前所服桂枝汤可还有剩余?” 宫婢点头道:“尚余一些。” 冯太医将新写好的药方拿起,递于宫婢道:“阳浮而阴弱,当服桂枝汤,如今夫人无汗而喘,当以麻黄汤主之。老夫药方已开好,你赶紧去太医署配药,先前的桂枝汤停服,新药汤早晚各服一贴,可记下了?” “奴婢记下了。”宫婢用力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太医署配药,多谢冯太医!” 冯太医微一颔首,将药箱收起,行至床前对李妍道:“夫人宜卧床休养,老臣过两日再来请脉。” “好。”李妍躺在床上微微点头,便合目不再多言。卫子夫情知她身体不适,也不再多言,便与了冯太医一道轻轻离去。 第八十六章 一缕香魂 自春入夏,自夏入秋,虽然一直汤药不断,但李妍的身子始终不见大好,自秋入冬后,反倒沉疴日重,大不如前。 窸窸窣窣,又密又细,“下雪了,下雪了!”殿外传来宫人的轻呼声,李妍躺在榻上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去年的那场雪仿佛又在眼前。 “若是那晚没有酒醉卧雪,又何至于这一年来病痛缠身?”每每想及此事,李妍心中都忍不住的后悔,如今缠绵病榻,君恩亦大不如从前,若是…若是,自己有何不测,那么她的儿子,她的兄弟…李妍忽然顿住,不敢再往下想。 “夫人该喝药了。”随身伺候的宫婢端来药汤,好声道:“夫人喝完好好睡一觉。” 若是早些时候,李妍还会强撑着把药汤喝下,可如今药汤喝了一年多,身子却始终不见好转,这让她越发没有了信心。“端下去,不喝了。”李妍罢了罢手。 “夫人…”宫婢很是为难,“冯太医说药汤不能断的。” “断与不断有何区别?”李妍低声言道,“这药汤喝了这许久,若是能好,早就好了。” “夫人莫要气馁,如今天寒地冻,病症反复实属正常,若是夫人停了汤药,反倒不容易见好呢。”宫婢好声劝慰着。 “哎,罢了!端来吧。”李妍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皱眉喝了下去。宫婢待药汤见底,又细心勺了些许蜂蜜给李妍过嘴,方才伺候着又睡了下去。 待宫婢将殿门轻轻掩上,李妍却无丝毫睡意,在微微的烛光中,盯着顶上的刺绣团花想了许久。 ---- “妹妹!”昭阳殿中,李延年带着一丝埋怨道:“我今日听说陛下前来探望,被你以形容憔悴为由拒之殿外,此事当真?” 李妍倚着软枕,神色黯淡缓缓道:“确有此事。” “妹妹,你是生病糊涂了吗?”李延年道,“君恩难求,陛下亲自前来,正是求陛下怜惜的好机会,你如何能拒之门外呢?” 李妍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周边的宫人退下,方低声言道:“哥哥,你可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我卧病在床一年有余,容色早已不似从前,若是陛下再见我如斯憔悴,心中必然难生怜爱,既如此不如不见。想见不得见,这反而会令他念起往昔情意,心中难以割舍,即便我以后有何不测,恩宠亦会延及我的儿子和家人。” 听李妍如此一说,李延年方才恍然大悟,忙道:“还是妹妹思虑周全,是哥哥愚钝。但是妹妹啊,身子细细调理总能好起来,何来不测之说,可莫要自己先行放弃。” 李妍闻言凄然地摇了摇头,道:“哥哥你就别安慰我了,我的身子自己明白,冯太医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已经好不了了,故而早些安排日后之事,亦是很有必要。” “妹妹…”李延年喉间发紧,忍着心头的情绪,想着怎么好言安慰,李妍罢了罢手,打断道:“哥哥莫要说了,可为我弹奏一曲《南风畅》?” “好。”李延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起身温言道:“我这就去取琴。” 少顷,绿猗琴取来,李延年调了调琴弦,抚指弹来。琴声起音涩涩低沉,泛音曲折往复,似在诉说郁郁心事重重心结,不禁令人神伤哀婉。突然间,曲风大变,由郁沉而转欢快,琴声悦悦如熏风徐来,“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李延年沉醉其间,边弹边唱,琴音欢欣,跃跃向阳。李妍也似受其感染,低声相和,兄妹二人抚琴唱和,偶有相望亦是相视一笑,光阴平静而温暖,一切又好似回到了从前。 ---- 自李延年走后,刘彻又来过昭阳殿两次,皆是被“病中容颜不堪面君”为由,被拒之门外。身为九五之尊,刘彻还从未有过如此经历,数次被拒之后,极为恼怒,到了第三次,任谁也拦不住他入昭阳殿。前殿宫人见拦不住圣驾,还未来得及禀报李妍,便被刘彻身边的小黄门一把拉了过去,眼睁睁看着刘彻径直入了内殿。 内殿一如往昔,依旧沉静而幽香。绿猗琴置于案上,许是多日不弹,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绢以遮挡灰尘,刘彻取下薄绢,轻手一抚,其弦泠泠,素雅寂寂,刘彻心中微微一叹,放下琴往内室而去。 走过柱廊,早有在内殿伺候的宫人看见刘彻,皆是不敢吱声远远伏拜于地下,刘彻未曾停留一眼,走至殿门前,却突然犹豫了起来,半晌,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推开轻掩着的殿门。 随着“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室内除了熟悉的幽香还有一股药味,视线所及之处,一如往日,如今他所念之人,不过与他隔了一道雕花屏风,但刘彻的心却不知为何,感觉一阵紧张。 “何人,不知夫人病中吗,殿门如何不关?”屏风后传来侍婢的斥责,待她转过来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即刻伏地叩首:“奴婢…奴婢不知陛下驾到,妄言非议求陛下恕罪!” “陛下…”屏风后的人一惊。“下去!”刘彻对着宫婢斥了一声,宫婢忙谢了恩伏低了身子赶紧退了下去。 “陛下,臣妾仪容不整,请恕臣妾不迎之罪!”屏风后传来幽幽之声。 “妍儿…”刘彻快步转过屏风,却见罗帐内李妍将身子转向内侧,只留了一个卧床的背影相对,刘彻又是担忧又是生气,道:“妍儿,你非要如此对朕吗?” “陛下…”床中人传来哽咽之声,“臣妾病中容颜不复从前,实难以面对陛下,非臣妾不思念陛下,但臣妾更愿陛下心中保留的是妍儿美好的样子,陛下请回吧!” “妍儿,不论你容颜如何变化,朕待你之心从未变过,你就让朕见你一面,以慰朕思念之情!”刘彻恳切说道,见李妍依旧不愿转身,便又道:“你先前不是一直求朕封赏你兄长李广利吗,你若肯见朕一面,朕便赏他千金,封他为侯!” 李妍幽幽道:“陛下,封侯赏赐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不在于见与不见。” “你就当真不肯见朕了吗?”刘彻隐忍的怒火终于发作,厉声问道。 “陛下…”李妍压低了呜咽之声,却始终不肯转身,良久,刘彻面沉似水一甩手,头也不回走出了内室。 随着脚步声走远,室内又静了下来,李妍微微侧过身来,合上双目,长长叹了口气。在这叹息声中,夹杂了所有的不甘与不舍,但,命数注定,一切又能奈之以何? ---- 及至五月中旬,李夫人终于一缕香魂而去,刘彻悲痛不已,虽然李妍病中逆鳞不见,令他大为生气,但如今斯人已逝,心中的怜惜之情却越发深沉。待李妍丧礼已毕,刘彻便指了名师大儒悉心教导他与李妍的儿子刘髆,更赐李延年、李广利千金以表恩恤。 ---- “陛下今日喝过养生汤吗?”卫子夫轻轻询问守在殿外廊下的小黄门。自李妍离世,刘彻悲伤之余情绪一直不好,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桂宫内,望着李夫人生前的画像长吁短叹,卫子夫虽一直从旁劝慰,但始终不能解其忧伤,只能经常从细微处默默关心。 小黄门面带无奈的摇了摇头,恭声道:“回皇后,养生汤自送进去后,陛下一口都没喝过。” 卫子夫微微叹了口气,道:“本宫进去看看陛下。” 小黄门应声诺,忙鞠了身子将殿门打开,待卫子夫进了殿,又轻轻将殿门拢起,静静地守在一边。 殿内的光线很好,初夏带了几分炎热的气息而至,但桂宫内广庑重檐,殿深梁高,置身其中颇为凉爽。卫子夫转过正殿,便看到刘彻负手而立的背影,在他面前挂着一副芭蕉美人图,只见芭蕉树下美人正素手抚琴,微风轻摇树叶,仿佛听见似有若无的琴声悠悠而来,好不惬意自在。卫子夫收回视线,俯首施礼:“陛下!” “皇后怎么来了?”刘彻的询问里带着并不意外的口气,好似漫不经心随意一问。 卫子夫缓声道:“李夫人离世,陛下忧思神伤,臣妾不能替陛下分忧,心内惶恐,惟愿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保重龙体!” 刘彻微微叹了口气,徐徐点头,转过身来,道:“皇后有心了!斯人已逝,朕也只能与昔日画作相对,以寄思念了。” 卫子夫低低颔首,好声道:“陛下重情,臣妾感之,但思重伤身,陛下亦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臣妾看案上的养生汤陛下未曾喝过一口,臣妾请陛下应允,这段时间让臣妾来照料陛下起居可好?”言罢卫子夫以手抵额,盈盈下拜。 刘彻忙以手相扶,面上有些动容,点头道:“好!所幸朕身边还有皇后在!” 卫子夫握着刘彻的手,凝目相对,这一刻殿内寂寂无声,但彼此之间分明感受到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 时光的脚步总是不易察觉,不觉间暑气渐消,凉风渐起,在卫子夫的悉心照料下,刘彻的情绪也好转了许多,由最初的神思难舍到后来的偶有思念,心绪逐渐平复一如以往。 第八十七章 驰道结隙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时光匆匆又漏去了数年。冬去春来,冰河像往年一样开融,春风与他年一般轻柔,而田间巷陌、柳梢枝头也一如从前,慢慢变得生机盎然。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不知父皇召见,是为何事?”椒房殿中,被宣召见驾的刘据见过礼,恭声问道。 望着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刘彻眼中透着慈爱,笑着招手道:“据儿,来,坐下说话。”言语间,早有宫人拿来锦垫,放于刘彻身旁,刘据应了声诺,起身依言坐于父亲身边。 “据儿啊,朕在与你母后商议,这次东巡朕欲往泰山,行封禅大典。你也将至弱冠之龄,不日便要迁往太子宫,朕寻思着此番将你带着身边,一来呢,可以立威群臣,二来,也可以见识天地,你可愿意啊?”刘彻徐徐说来。 “儿臣愿意!”刘据眸中闪闪,带着向往,欢喜应道:“儿臣一直想见识天地之广袤,各地之风土,有此机会儿臣求之不得!多谢父皇!” 卫子夫见状不禁莞尔道:“据儿啊,你此行是随你父皇一路东巡,了解各地之民生,再登泰山行封禅之礼,并非游山玩水。” “儿臣明白!”刘据脸上微微一红,刘彻洒笑道:“子夫啊,据儿说的也不错,若不见识天地广袤,各地风土,如何了解我大汉各处民生?” “不过,据儿啊,你身为太子,以后是要接管朕的江山的,为君者,祭礼法度须得熟稔,泰山封禅之礼你要好生学习着。” “诺!”刘据以手抵额,恭谨应道,“据儿记下了。” “好!”刘彻望着自己的长子,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眼中满是宠溺之情,“据儿,你弱冠之龄将至,父皇准备送一份大礼给你,说说看,想要什么?” “父皇,当真可以让据儿选择吗?”刘据闻言脸上焕发着神采,欣喜问道。 “据儿!”卫子夫带着慈爱嗔怪道:“不可对你父皇如此无礼!” “无妨!”刘彻面含笑意朝卫子夫罢罢手,道:“朕日后的江山都要交给据儿,还有何物是朕不舍得的?” “来,说给父皇听听,想要什么?”刘彻望向儿子微微笑道。 刘据的目光转向母亲,似在征询态度,得到卫子夫微笑颔首后,方将目光凝向刘彻,朗声道:“父皇,据儿先前随石太傅习《公羊》,所学颇丰,后又随江公习《谷梁》,亦受益匪浅。据儿认为学识当博采众长,不囿于朝堂或是乡野,但凡是饱学之士,据儿都想与之交往,闻各方声音,纳百家之长。” 见刘彻频频点头,刘据更加有了信心,继续道:“故此据儿想请求父皇赏赐一座苑囿,令据儿得以在此广交有识之士,博采众家之长。”言罢,朝着自己的父亲深深一礼,拜了下去。 “此议甚好!”刘彻目光转向卫子夫,颔首笑道:“朕的据儿究竟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识见!” “好,朕准了!”刘彻望着自己的儿子,爽快道:“此事由朕来安排!” 刘据闻言喜出望外,再次叩首:“多谢父皇!” 卫子夫眼含笑意望着父子二人,心中顿生暖意,虽是帝王之家,但父子深情其乐融融,舐犊之情当是与寻常百姓家一般无二吧。 ---- 三月,刘彻携太子刘据率群臣东巡,一路至东莱。四月至泰山,在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在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行封禅大礼。 刘据一直随驾左右,他素来聪慧,祭礼法度亦十分用心研习,颇得群臣赞赏,刘彻亦极为欣慰。待一切礼毕,圣驾回京,在长安城西南七里处的明堂内,接受群臣朝贺,身为太子的刘据谦恭有礼,在朝臣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亦被视为大汉未来的接班人。 及至刘据弱冠,刘彻特意为儿子在长安城南,覆盎门外五里修建了一座苑囿,取广博观望之意,称之为博望苑,作为当朝太子倾听各方声音,结交各方之士所用。故而常有主流政见不同的各类人士在博望苑畅所欲言,刘据也会受此影响,在一些政见上经常与父亲意见不同,但刘彻倒是不以为意,任由刘据以自己的喜好去行事。 卫子夫欢喜之余也不免担忧,刘彻毕竟是天子之尊,即便他再宠爱自己的儿子,但身为太子常与父亲在政见上意见相左亦非好事,故此她每每在刘据入椒房殿请安之际稍加点拨,但刘据性情温厚,觉得母亲思虑过多,几次下来卫子夫也只好叹息作罢。 ---- “驾!驾!”天子驰道上远远行来一辆四驾马车,其装饰之华美,一看便知马车主人身份不凡,更何况马车还行驶在天子驰道上,更令路人不敢侧目。 “这驾马车是何人所有?”绣衣使者江充向底下的人问起。身为绣衣使者,是天子的秘密眼线,他们手持节杖和虎符,在京城四处巡视,发现不法之事在必要时可代天子便宜行事,如今在天子专用的驰道上发现了一辆非御用马车,江充自然不肯放过这样邀功的好机会。 “这马车看规格型制,该是太子宫所用。”底下人看着迎面而来的马车,略一思索,便有了结论。 “确定为太子宫马车?”江充又追问道。 “确定无疑!”底下人点头肯定道。 “快去拦下!”江充一边急忙发出命令,一边一个箭步就拦在了马车前面。 “吁!”随着长长的一声拉缰声,行进中的马车被迫停了下来,车里的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阵嘈杂声中,车内人怒道:“发生了何事?” 驾车的车夫忙道:“大人,前面有人拦车。” 只见马车卷帘被掀起,车内人问道:“此乃太子宫车驾,何人敢拦?” 江充拨开众人,上前大声道:“我敢!” “好大的胆子!”循声便见马车上走下来一名舍人打扮的男子,睨了江充一眼道:“你是何人? 江充瞟了瞟来人,口气威严道:“我乃绣衣使者江充,手持陛下御赐节杖,代天子便宜行事。你不过是区区太子舍人,未得陛下许可,竟敢擅行天子御用驰道,你可知罪?” 见江充如此一说,马车上下来的男子不由恭谨了起来,忙礼道:“不知是绣衣使者在此,不到之处还请勿怪!我乃太子舍人,带太子口信前往甘泉宫问候陛下,还请大人放行!” “哼!”江充冷笑一声,道:“即便是太子,未得陛下允许亦不敢擅用驰道,你一个太子宫舍人,擅用驰道还敢让我放行?” “扣起来!”江充手一挥,示意手下众人将太子舍人抓住问责,底下人顿时楞住了,其中一人悄悄问道:“大人,此人毕竟是太子舍人,带太子口信问候陛下,我等若是将他扣留,只怕要触怒太子啊!” “触怒太子又如何?”江充眼睛一瞪,怒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还是太子的天下?车马与人都给我扣留下来!” “诺!”下人不敢回嘴,忙七手八脚将人抓了起来,那舍人见状不由忿道:“江充你好大的胆子,看太子如何责罚你吧!” “哼!我等着!”江充一脸冷笑,冷冷回道。 ---- “什么?去甘泉宫的人被抓了?”太子宫内刘据得到消息大为吃惊,“因何被抓?” 折返回来的随行宫人小心翼翼道:“那带头抓人的是绣衣使者江充,他言太子车马未得陛下允许擅行天子驰道,以此罪名将车马与人一道扣了下来。” “这厮好大的胆子,我府里的人与车马都敢扣留!”刘据面色一沉,带着怒意道,“速去传杨詹事前来!” “诺!”底下的宫婢赶紧匆匆去传太子宫詹事,不消片刻,一名身着玄色深衣的男子疾步前来,礼毕问道:“不知太子匆忙召见,是为何事?” 刘据将事情经过大概讲了一遍,杨詹事听过眉头紧锁,道:“这绣衣使者乃陛下所置,必要时可代陛下便宜行事,如今太子车驾以擅用天子驰道为由被扣留,确实棘手!” 刘据蹙眉道:“父皇眼下正在甘泉宫静养,本宫不愿此事闹到父皇跟前,杨詹事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杨詹事沉吟片刻,向着回来报信的宫人问道:“你可知那江充扣下车马后,去往何处?” 宫人略一回想,道:“小奴见那江充应是往甘泉宫方向去了。” “不好!”杨詹事一拍大腿道:“那江充怕是要去陛下跟前邀功!” “如今把柄在那厮手中,下臣有个主意太子姑且一听。”杨詹事略一沉吟,缓声说道。 “好,你说。”刘据凝目而视。 “从长安至甘泉宫车马须得数个时辰,下臣即刻起身快马相追,若能在江充入宫面圣之前拦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此事掩下是最好。” “若是不能拦住呢?” “若是拦他不住,下臣亦有应对方式。”杨詹事迎上刘据的目光,继续道:“待臣快马走后,太子便备马车往甘泉宫而去,若臣拦不住那江充,那么太子便入宫面圣,自陈过失。擅用天子驰道虽与礼不合,但毕竟不是大事,太子能主动承认过失,凭陛下对太子之喜爱,当不会追究此事。” 刘据寻思了片刻,点头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只怕此事终究是要扰了父皇静养。” 杨詹事道:“太子不必过虑,且让下臣一试!” “好!”刘据道,“那你快去吧,本宫备好马车随后便来。” “诺!”杨詹事应道,随即躬身退了下去。 ---- 甘泉宫在长安城北二百余里的甘泉山上,杨詹事快马加鞭赶往甘泉宫,紧赶慢赶,入宫门前恰好遇见一名身穿绣衣官服的男子,只见那男子身材魁梧,手持节杖,杨詹事寻思着此人怕就是江充吧,于是立即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深施一礼道:“请问阁下可是江充江大人?” 江充朝着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正是!你是何人?” 杨詹事作揖道:“江大人,我乃太子宫詹事杨峻,可否进一步说话?” 江充朝着身后的宫门瞟了两眼,对杨峻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杨詹事有什么事就说吧!” 杨峻无奈,只得低声道:“江大人,驰道一事太子已知,特命下官前来请罪,宫中舍人行事鲁莽,太子定会严惩!陛下身体抱恙,如今在甘泉宫静养,还请江大人不要打扰,大人这份情太子定会记下。”言罢,双手握住向前,深施一礼。 江充闻言沉默了半晌,方道:“杨詹事来晚了一步,我已将此事禀告了陛下。” “可江大人不是明明还未入宫吗?何时将此事禀奏了陛下?”杨峻望着江充,神色有些迷茫。 “杨詹事刚到,而江某却是要走。” 杨峻闻言方才发觉自己和江充确实并非是同向而行,只是刚才一时情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既然木已成舟,多说也无益,杨峻微微低头施礼,便牵马走开。 江充也不多言,径自离去。不多久,一辆四驾马车辘辘而来,杨峻早已将马拴好,垂手在官道边等候。 马车在杨峻身边停了下来,刘据掀起帘子,问道:“如何?” 杨峻躬身一礼,声音带了些沮丧,道:“下臣无能!下臣赶来之时,那厮已向陛下禀报了此事,为今之计,只有太子亲自去向陛下请罪了。” 刘据闻言脸上带了些许失望,但依然温言道:“此事怪不得你,只是因此小事徒惹父皇生气,扰了父皇的静养。”言罢,放下帘子,驾车人一扬鞭,马车朝甘泉宫而去。 ---- 太子求见的讯息被传入内殿许久,也不见动静,刘据正等的急,方见一名婕妤疾步走了出来,到刘据跟前,俯首礼道:“奴家见过太子!” 刘据认得那是随驾来甘泉宫伺候的刑婕妤,忙回礼道:“刑婕妤,可是父皇召见?” 刑婕妤微微摇头道:“陛下服过药汤,刚睡下不久,太子怕是要等上一阵子了。” “父皇身体还未见好吗?”刘据关切问道。 “太子勿忧,陛下身体已大有好转。”刑婕妤安慰道,“这药汤乃是太医令嘱咐,须得巩固几日方可停下。” “那就好。”刘据点点头,放下心来。 “这个时辰,太子一定还未用过午膳吧?”刑婕妤望着刘据,好声问道。 刘据这才感觉自己确实有些饿了,之前一心只惦记着来甘泉宫,却忘了用膳的时辰,不由失笑道:“匆匆来宫里,倒确实忘了用膳。” 刑婕妤笑道:“那我给太子传膳,太子边吃边等吧。” “好。”刘据深施一礼道,“那有劳刑婕妤了。” 刑婕妤微微一笑道:“奴家在宫里多蒙皇后照料,太子勿需客气,请随我来。”言罢轻轻转身,在前引路。 刘据道了声谢,紧随其后。而这一切,都被一个叫苏文的黄门看在了眼里。 第八十八章 旧疾复发 斜,刘彻悠悠醒来,望着窗外的沉沉日色,不由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随伺在侧的刑婕妤听闻动静,忙上前应道:“回陛下,现在是申时了。” 刘彻边舒了个懒腰,边道:“朕都睡了这么久了,伺候起身吧。” “诺!”刑婕妤应声伺候着,又道:“陛下,太子还在殿外求见呢!” “太子来了?”刘彻略感讶异,微微愠道,“如何不叫醒朕?快宣!” 一旁的小宫婢忙应了声诺,便去殿外宣召,刑婕妤方道:“太子来时,陛下服下药汤刚睡下不久,太子不忍打扰陛下,便一直在此等候。” “嗯。”刘彻点头道,“太子确有孝心,等等也好。” 说话间,刘据随着宫婢入了内殿,见了刘彻伏地跪道:“儿臣见过父皇!父皇圣体可安?” “朕一切都好,起来吧!”刘彻面含微笑,道:“来,坐下说话。” “儿臣不敢!”刘据以手抵额,跪地道:“儿臣是来向父皇请罪的!” “哦,太子何罪之有?”刘彻目光扫来,脸上神色却丝毫未变。 “儿臣府中舍人带儿臣口信,前来甘泉宫问候父皇,未料途中擅用天子驰道,儿臣得知后特来宫中请罪,儿臣对下人管教不善,还请父皇责罚!”刘据语带恳切,自责之意颇重。 “朕还以为是何事。”刘彻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语气温和道:“绣衣使者江充已向朕禀告过此事,你起来吧!” “诺!”刘据应声而起,垂首立于一侧。 “天子驰道,非朕允许,臣子百官不得擅用!”刘彻脸上虽有帝王的威严,但依然面带慈色,“你知错便好,日后当要好好管教府中下人。” “诺!”刘据恭声道,“父皇训诫,儿臣谨记!” 刘彻点点头,道:“那江充身为绣衣使者,能够不畏你太子身份,据实向朕禀报实为难得,当臣子理当如此!太子身边若多一些这样忠直不阿的臣子,倒是好事!” 刘据心中虽对江充极为反感,但面上不敢露出半分,依然恭敬应道:“父皇说的是,据儿记下了!” “那就好!”刘彻微微颔首,余光触及案上陶罐中的黑白棋子,不由手痒道:“据儿,你我父子也许久未下棋了,陪父皇来一局如何?” 刘据素来也爱下围棋,闻言不由笑道:“父皇请!” ---- 待刘据回府,已是次日。马车在府外刚停下,便有府里人跑了出来,见了刘据躬身道:“太子,皇后口谕,命太子回来后即刻入椒房殿谒见!” “母后?”刘据心头一紧,忙问道:“何时口谕?可言何事?” “今日一早椒房殿大长秋便过来了。”下人一面回忆着,一面摇头道:“倒是未说何事。” 刘据来不及多加思索便退回车内,对驾车人道:“速去椒房殿!” “诺!”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车轮滚滚往未央宫方向而去。 ---- 刚入椒房殿,刘据便见芸娘提了两包药匆匆而行,刘据不由心中一沉,忙喊道:“芸娘姐姐!” 芸娘闻言停了下来,见是刘据忙曲身见礼,道:“见过太子!” 刘据疾步上前,指着芸娘手中的药问道:“宫中何人患疾?” 芸娘见刘据一脸关切,忙解释道:“太子,此药乃是配给大将军服用的!” “舅父?”刘据闻言一脸茫然,诧异道:“舅父怎么了?” “昨日平阳公主遣人入宫告知皇后,大将军旧疾发作,已数日高烧不退,皇后得知此事当下便去了大将军府中,至夜深方回。”芸娘提着药包说道,“奴婢刚去太医署取来药包,皇后等着太子回来,一道去探望大将军呢!” 刘据闻言面有忧色,道:“那赶紧走吧,别让母后等急了!” “嗯。”芸娘点点头,两人快步朝内殿走去。 ---- “母后!” 卫子夫闻言抬头,见刘据与芸娘正朝自己走来,不由展颜唤道:“据儿!” “母后!”刘据走近跟前,俯身见礼道:“据儿听闻舅父旧疾发作,可要紧吗?” 听闻此言卫子夫刚刚舒展的神色又淡了下去,叹了口气道:“怕是要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了。” “舅父是何旧疾,为何先前未曾听闻?”刘据上前扶着母亲,关切问道。 卫子夫的眉头蹙了起来,缓声道:“你舅父南征北战十数年,为我大汉立下赫赫战功,但常年征战极为消耗他的身体,年青时一些病痛忍忍也就过去了,可上了年岁,这些病痛便就成了旧疾。你舅父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他是极为隐忍之人,往年旧疾发作,他亦是寻常待之,近几年旧疾复发的次数愈发频繁,他亦是嘱了你舅母不要声张。” 说道这里,卫子夫的眼圈不由微微泛红,稳了稳情绪方才接着说道:“此次旧疾发作,药汤下去,高烧依旧数日不退,你舅父整个人昏昏沉沉,模糊之中不断自呓,你舅母实在担心,这才遣人来宫里告知了我。” “那母后昨日去舅父府里,情况如何了?”刘据眼里盛满担忧,急切追问道。 “我闻信带了冯太医过府,好在冯太医博闻广识,他说你舅父此次的病发须用西域一种红花草和当地七步蛇胆汁为药引,方才有效。因着这两种药材极为珍贵难得,冯太医嘱了你舅母暂时按照他开的方子用药,当下便去长安各处寻找,一直到你入宫之时方才配好。”卫子夫拍了拍儿子的手,安慰道:“在你来之前,我已遣人去看过你舅父,已有所好转,如今药已配好,我们赶紧过去吧。” “好!”刘据点点头,心中担忧放下了一些,见芸娘手中提着药包,便去一侧的沉香架上取下一顶披风给卫子夫细心披上,“母后外面起风了,还是披上得好。” “好。”卫子夫点点头,望着眼前给自己细心系披风的儿子,心里有一股暖意在涌动。 ---- 车马辘辘,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位于甲第区的大将军府,马车刚停便早有下人通传了府里,不消片刻,便见平阳公主出门相迎。 相互见礼后,卫子夫携了刘据随着平阳公主入了府中,走过正堂转过一个花厅,便到了卫青养病的内室。室内陈设简朴而素净,设有一几一屏数榻,卫青喝过药正倚着软枕闭目静养,随着轻轻的推门声,随之而来的是平阳公主的声音:“大将军,皇后和太子来看你了。” 卫青睁开眼睛,只见卫子夫和刘据已走至跟前,“臣卫青,见过…”卫青还没来得及见礼,便被刘据一把按住,好声道:“舅父,你都这样了,莫再行礼!” 卫子夫亦嗔怪道:“都是自家人,免了那些虚礼,青儿你可好些了吗?” 卫青这才罢了礼,道:“多谢皇后、太子关心,臣好多了!” “看着是比昨日精神些了。”卫子夫面含笑容,让芸娘将药包递给平阳公主,又道:“公主,冯太医已配齐药引,可按他昨日嘱咐的煎制之法,将三碗水熬至一碗,一日服用三次便可。” 平阳公主接过药包,连声道:“多谢!皇后费心了!”言罢,又命人移来两方锦榻,这才拿了药包出去煎制。 “这几日辛苦公主了!”卫青望着平阳公主的背影不由叹道。 “公主待你如此真心,实乃难得!”卫子夫亦是同感,但随即便将目光聚焦在卫青身上,关切嘱咐道:“青儿,你此次旧疾复发的如此厉害,你要好生静养一段时间,切勿再操劳!” 卫青点点头,笑着应道:“谨遵姐姐懿旨!” 卫子夫闻言不由抿嘴笑道:“当真谨遵才好!” “舅父,您当真要好好休养,待您身体恢复了,还要替我在父皇跟前扳回一局呢!”刘据满脸认真道。 卫青闻言不由笑道:“据儿此话何解啊?” 刘据道:“昨夜我与父皇在甘泉宫对弈到子时,终究还是以二子只差败于父皇之手,父皇说对弈之道与用兵之道异曲同工,须得多向舅父学习,故此据儿还得向舅父多讨教呢!” “陛下所言不差!兵法与棋道确有相通之处。”卫青点头道,“棋道中‘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等皆与兵法类似,若据儿有兴趣,舅父将倾囊相授。” “青儿,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卫子夫插言道,“据儿想学,有的是时间。” “是啊,是啊!”刘据不住点头,道:“舅父你先好生休养,来日方长!” “是了,据儿,你昨日是去甘泉宫探望你父皇的吗?”卫子夫道,“你父皇身体可好些了?” “母后,据儿去甘泉宫探望父皇不假,但事出有因!”提起昨日之事,刘据不免心有芥蒂,便将府中舍人擅行天子驰道,绣衣使者江充拦路扣留,继而到刘彻跟前邀功之事一一说来,听得卫青不由眉头紧锁。 待刘据讲完,卫青问道:“据儿,你可知这绣衣使者江充是何来历吗?” 刘据茫然地摇了摇头,望向卫子夫,卫子夫也轻轻摇了摇头。 卫青道:“江充乃是赵国人氏,因向陛下告发赵国太子刘丹霍乱宫廷之罪,为陛下所幸。曾出使匈奴,官至水衡都尉,至匈奴归,便拜绣衣使者,督捕三辅境内盗贼,监察百官及贵戚子弟言行。皇亲贵胄但有越礼行为,江充都会逐一举报弹劾,此举颇为陛下所喜,引为心腹。” “如此说来,那江充倒是不畏权贵之人了。”卫子夫微微颔首言道。 “并非如此。”卫青摇了摇头,“若只是不畏权贵,秉公而行,倒真是如陛下所言,为忠直不阿之士。但观此人所为,因私怨告发赵国太子,虽那赵丹罪有应得,但因此而招致赵国内乱非忠臣所为。其次他虽面上对权贵越权之礼进行弹劾,但己身不正,且其亲族多有不法之事,却从未见他检举。如此不忠不正之人,绝非良士!” “舅父说的对!”刘据点头道,“听下人所言,那江充扣我车马时颇为得意,随即便去父皇跟前邀功了。” “他既知据儿为太子,又为陛下所喜,为何要做此事呢?”卫子夫不解道。 “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卫青言道,“天下权贵谁人堪比太子?但他江充不畏太子权势,秉公执法,此事一经传出,还有谁会质疑他公直不阿?而陛下登基数十载,文治武功俾睨天下,他所喜之人,必要有过人之处,而敢于得罪太子,依法行事,姐姐试想,他是否会被陛下所看重呢?” 卫子夫方才恍然大悟,点头道:“确是如此!” “这厮当真可恶!看我日后怎么寻机收拾他!”刘据不忿道。 “据儿,这般小人,还是远离为上,切莫与之纠缠!”卫子夫规劝道。 “姐姐说的是!”卫青亦对刘据道,“据儿,你日后是要为国君的,所做之事当是远离奸佞!且你在博望苑中言行未免过于自流,陛下虽不追究,但难免心中有刺,若是有心人挑拨,亦为祸事,你当重之!” “还不多谢你舅父提点!”卫子夫对刘据道,“你身为太子,更要谨言慎行,莫要给他人可乘之机!” “诺!”刘据对母亲恭声应道,随即起身,朝着卫青深施一礼,道:“多谢舅父!据儿谨记!” 第八十九章 旧案重审 “陛下,廷尉杜周殿外求见!”甘泉宫内,刘彻服下方士调制的玉露,正欲打坐静休,小黄门常融入内禀奏,刘彻闻言正想不见,想了片刻,又道:“宣!” “诺!”常融领了旨下去,不一会杜周便随之入了殿,见刘彻忙伏地见礼,刘彻不悦道:“杜周,你要见朕是为何事?” 杜周恭声道:“陛下,臣深知陛下在此静养,本不欲打扰,奈何此事臣着实难办,故而特请陛下圣裁!” “哦?何事如此棘手,竟能难倒你廷尉大人?”刘彻来了兴致,杜周素来执法严苛,能令他难办之事倒是值得一听。 “陛下,孝文皇帝陵园瘞钱被盗之事可还有印象?”杜周伏地问道。 “朕记得。”刘彻略一回忆,道:“此事乃前廷尉张汤所办,后因隐瞒不报之罪自裁身亡,相关人等亦罪诏下狱,还有何疑问之处?” “是啊!此案乃臣亲审,当年涉案三长史骈死市曹,丞相庄青翟服毒自尽,经陛下圣裁,案件封卷。”杜周道,“谁料庄青翟族内有一子侄,平日里出入博望苑中,将当年之事告知太子,直言庄青翟当年乃是受了连坐之冤,被迫服毒而死。太子因此事重翻案卷,更欲重审此案,臣不知该如何处理,还请陛下明示!” 听了杜周所言,刘彻双眉不由皱了起来,当年张汤构陷庄青翟之事他自然清楚,但庄青翟也并非事外之人,他亦指使了三长史反咬张汤,最后因连坐受累而死。只是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已随着当年涉案之人的相继离世而尘埃落定,可如今他的儿子,大汉朝的太子,要重审此案,刘彻不由踌躇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素来宽仁,行事不似自己这般杀伐果决,但为君者决不能一味地仁德宽厚,更多时候为了执政需要必须权衡利弊,行事果决。可如果否定太子重审的想法,无异于暗示此事另有内幕,以他厚直的性子,倒也真可能亲自求旨重申,若是这样还不如让他自行历练,早些懂得为君之道。 “陛下!”杜周看着刘彻犹豫不决,又道:“此事乃陛下亲裁,若太子重审此案,岂非说明陛下当年裁定有失?还请陛下下旨,封卷文书,就此作罢!” 杜周满心以为刘彻会同意自己的建议,谁料刘彻挥手道:“罢了!此事太子要重审由他重审便是!你廷尉府从旁协助,有任何进展报与朕知!” “陛下…”杜周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一向乾纲独断的皇帝何时变得如此被动,他正要再行劝说,只见刘彻疲乏地朝自己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杜周见状不敢多言,带着满腹抱怨,恭声道:“诺!” ---- 出了飞鸿殿,杜周甚为恼怒,他自出任廷尉以来,不论大案小案但凡经他落笔封卷的,何时会被人质疑,更甚于要翻卷重审?他越想越觉得光火,不自觉将脚下的小石块狠狠踢出,砸在树干之上。 “廷尉大人!”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杜周扭头一看,从廊下走来的正是自己的同乡,圣驾近侍黄门苏文。 苏文走近施礼道:“见过廷尉大人,不知廷尉大人因何事如此烦恼?” 杜周与苏文本就是旧识,见他看到自己恼火的样子便也不加隐瞒,见四下无人,便直言道:“休要再提了,皆是因太子要重审旧案而起!” “太子要重审旧案?”苏文诧异道,“难道陛下会应允吗?” “唉!”杜周长长叹了口气,道:“陛下还真应允了!” “难怪廷尉大人如此烦恼。”苏文火上加油道,“这太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哦?此话何解?”杜周讶异道,“难不成你也遇到太子的绊了?” “唉…此事要从上月说起了。”苏文故作神秘地低声道,“上月太子来甘泉宫时,正遇陛下小憩,那太子便与刑婕妤私下调情,那场面真是…”苏文啧啧了两下,道:“真是干柴遇烈火啊!” 杜周闻言顿时被惊住了,忙问道:“那陛下不知吗?” “陛下怎会知晓?”苏文撇了撇嘴道,“若不是奴家经过碰巧看见,亦不知此事呀!” 杜周连连摇头,唾口道:“太子德行如此低劣,亏得陛下还这般信任他,呸!” 苏文见杜周这般厌恶太子,心内自然十分高兴,数月前他调戏宫女被刘据见到,当即便被狠狠责骂了一番,这口恶气如何能咽得下?杜周向来用法严苛,让本就对太子有意见的他更加厌恶太子时,那后面使暗绊子的事必然少不了。 “廷尉大人!”苏文进一步低语道,“此事就当一阵风刮过,大人耳中什么也没有听到。” 杜周心领神会,站直身子咳了两声,拱手道:“这是自然!杜某告辞!” “廷尉大人走好!”苏文望着杜周远去的背影,似有若无地笑了两声。 ---- 不久之后,旧案在太子刘据的主导下,开卷重审。因当年事实清楚,相关证人亦在世,案件结果并无多大的更改,只是就庄青翟当年的处置结果对其名誉进行了部分恢复,并对其家人进行了些许补偿,便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案件的重审结束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终结,相反因为此事,朝堂上下议论纷纷。至刘彻登大宝以来,一向乾纲独断,从未有人敢对已由廷尉请示过圣裁的封卷案件进行重审,但他们的太子做到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子羽翼已丰,甚至到了完全可以置圣意于不顾的地步吗? 人心纷扰,议论不断。就连一向深居后宫,不问朝事的卫子夫都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气氛。 “据儿,你怎会如此糊涂,是谁撺掇你重审庄青翟旧案?”椒房殿内卫子夫一改往日温和,口气严厉地质问刘据。 刘据从未见母亲如此生气,忙好声应道:“母后,据儿重审此案并非他人撺掇,而是儿臣觉得那庄青翟死的冤枉,乃是施法过于严厉所致,儿臣不愿父皇治理的这清平盛世因为执法严苛而被世人所诟!” 卫子夫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了些,道:“据儿啊,那你可知,当年庄青翟之案乃是你父皇亲裁封卷?” “儿臣知道!”刘据未有丝毫辩驳之意,仍是缓声言道:“当年此案先由廷尉张汤所办,后因张汤本人牵涉其中,便由如今的廷尉杜周接手办理。母后可知,那张汤、杜周之流素来用法严苛,但有不服,便拷打逼取,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世人一听廷尉府办案,即便无罪或小罪,都去逃亡藏匿。更甚者,动辄以大逆不道之罪处以连坐,株连甚广,长此以往,官事寖以耗费,百姓诸事不宁,何来清平盛世?” “儿臣但有不是之处,还请母后责罚,但切勿动怒伤身!”刘据言辞恳切,跪拜以求母亲不要动气。 卫子夫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儿子终究还是太仁厚,“你起来吧!”卫子夫温声道,“你所言,母后都明白。只是你父皇理政素有盛名,你日后行事当要多加思量,体谅你父皇的不易之处,切勿处处与之相对!” “儿臣明白!”刘据拂衣起身,双手抵额言道:“母后此事因我而起,若因此事令父皇恼怒,是为人子者不孝,儿臣愿在父皇跟前请罪!” “你有此想法是最好。”卫子夫微微点头,道:“明日我便与你一道,去甘泉宫向你父皇请罪!” ---- “陛下,皇后携太子殿外求见!”听闻通禀声,正在阅卷的刘彻连头也没抬一下,只道:“宣!” “宣皇后、太子,入内觐见!”随着宣召声,卫子夫携了刘据入内殿见礼,“臣妾、儿臣见过陛下,陛下安康,长乐未央!” “赐座!”刘彻放下手中的竹卷,抬头道:“皇后与据儿如何来了甘泉宫?” 卫子夫并不起身,伸手拔下头上发簪,伏地叩道:“陛下,据儿鲁莽,擅自重审庄青翟旧案,臣妾特地带他来此向陛下请罪!” 刘彻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望向刘据,问道:“审的如何?” 刘据恭声道:“回父皇,此案证据清晰,案情清楚,先前所判未有不妥之处,只是量刑上廷尉府未免过于严苛,儿臣对庄青翟家眷已稍许补偿,以尽心意。” “既如此,你何罪之有?”刘彻的眼神里闪着捉摸不透的光芒。 刘据伏地,言辞恳切道:“此案由父皇圣裁,廷尉府封卷,是据儿擅自开卷重审,此举未免置父皇盛誉于不顾,乃儿臣的过失,还请父皇治罪!” “你能念及父皇,朕欣慰之!不过此案乃是朕同意开卷重审,又如何能治你的罪?” “父皇同意?”刘据茫然道,“父皇是早就知晓儿臣要重审此案吗?” 刘彻点点头,意味深长道:“不经朕同意,你以为那廷尉府单凭你太子要求,就能开卷重审?” “多谢父皇!”刘据满心的愧疚与感动,道:“是儿臣太不体谅父皇了!” 刘彻笑了笑,朗声道:“朕执掌江山以来,北击匈奴,南伐闽越,平定西羌、东越,海内咸平,四夷臣服,靠的是朕杀伐果决!如今朕的天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太子敦重仁厚,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成之主,还有贤于太子的吗?故而日后你想做之事,放手去做便是,再怎样,还有朕给你兜着呢!” “父皇!”刘据眼中似有热泪,闻言已是泣不成声。 “皇后,太子已是弱冠之龄,日后更是要接替朕的江山,凡事当有自己的担当,你莫要动辄请罪,使太子惶恐!”刘彻好言道,卫子夫闻言动容言道:“诺!多谢陛下!” “好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刘彻起身扶起二人,笑道:“皇后与太子既在此,那便陪朕一道用膳吧!” 卫子夫与刘据相视一笑,道:“诺!” ---- “什么?重审庄青翟旧案乃是陛下授意?”江充闻言,始终有些不敢相信,“陛下何时变得如此仁慈?” 杜周端起酒樽,冷笑一声:“如今的陛下只知养生求道,已非当年雄才大略的陛下了!”言罢,头一仰一饮而尽。 因职责之故,廷尉杜周与绣衣使者江充熟悉已久,相聚小斟亦是常事,只是此次相谈,皆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我听闻江兄铁面执法,将太子舍人擅行驰道之事报于陛下,不知太子可曾为难你呀?”杜周的眼里似笑非笑,消遣说道。 江充闻言浑身一颤,驰道一事可是与太子结了梁子,念及此事江充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就不该拦下马车。 “杜兄说笑了,谁人不知太子宽厚为怀,又岂会因此事与我一般计较?”江充言不由衷说道,心中盘算着得赶紧去向太子道个歉,示个好,表明自己拦马车时并不知是太子家臣,而事后自己也是职责在身,公事公办而已。 “杜兄啊,你觉太子此人如何?”江充还是有些摸不准刘据是否会放过自己。 “哼,太子为人?”杜周又一声冷笑,“世人皆以为太子仁德宽厚,又岂知那厮卑贱下作!” 江充闻言忙捂了杜周的嘴,连声道:“杜兄慎言!杜兄慎言!” 杜周满不在乎地一把拿开江充的手,带着几分醉意道:“此处就你我二人,何怕之有?事实俱在,杜某岂是乱说之人?” 江充闻言顿时起了好奇之心,忙低声道:“杜兄所言事实,江某倒愿一闻。” 杜周伸手拈起一个花生米往嘴里一放,嘎巴言道:“太子貌似宽仁,实则不然!甘泉宫中,他竟背着陛下,私下与一婕妤相好,此事乃是被人亲眼所见,绝非我信口雌黄。” “竟有此事?”江充倒吸了口冷气,缓言道:“还真是看不出来。” “既有此事,如何不告知陛下?”江充撺掇道,“陛下何等尊贵,怎容太子如此厮混?” “呸!”杜周唾了一句,道:“谁敢?谁不知陛下宠爱太子,此事无凭无据,就凭一宫人所言,能将太子定罪?” “那倒也是!”江充心中低落了一下,伸手拿过酒樽,暗自低头思量了起来。 ---- “太子,绣衣使者江充宫外求见!”太子宫邸,下人递过拜帖,告知刘据。 “绣衣使者江充?”刘据一想,记起当日驰道被拦一事,没好气道:“他来作甚?” 下人仔细思索了片刻,回道:“倒是未言何事,只说要见太子,还说太子见过拜帖便知他所来何事。” 刘据将拜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未见有何异处,只有“绣衣使者江充拜谒”字样赫然在目。刘据记得舅父卫青劝告,对此等小人不必纠缠,远离便是,于是他将拜帖递给下人,道:“不见!” “诺!”下人接过帖子,正欲退下,刘据忽又道:“将拜帖拿来!” 下人不知其意,怔忡间刘据抽过拜帖,提笔写下一行小篆‘好自为之’,写罢递与下人道:“交予他!” 下人虽不明太子之意,但太子之命断不可违,忙躬身应道:“诺!” 那江充在宫门外等候了许久,仍不见有人来通报,不免有些焦急,正踟躇间,刚才拿着拜帖进去的下人匆匆前来,满心欢喜地迎上去,谁料那人将拜帖递了过来,言辞冰冷道:“太子不见客!” “太子可知我是谁?”江充接过拜帖,不死心地询问道。 “太子当然知道,你自己看!”下人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江充这才发觉拜帖上多了一行字,定睛一看竟是‘好自为之’四个字,“呸!”江充心里狠狠地唾弃着,恨不得立即将手中的拜帖一掰两段,只是碍于在太子府门前,当下只得将拜帖捏在手中,咬着牙恨恨走开了。 第九十章 曲终人散 由夏转秋,由冬入春,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的迟了些,到三月中旬柳枝才开始抽芽,大地逐渐从灰黄一片转为勃勃生机。 宫中的春祭之礼也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朝廷塑土为牛,以策农耕,就在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进行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入了宫内。 “皇后,大将军寒热重症病发,公主请冯太医移步府中!”大将军府下人持了公主腰牌匆忙入宫求见卫子夫,卫子夫担心不已,即刻召了冯太医一道赶去了卫青府邸。 到了府中,卫青住的房间门窗紧闭,室内还燃起了炭火,卫子夫甫一进来便感觉十分闷热,再看卫青裹了两床棉被昏睡中还在不断打寒战。冯太医连忙放下药箱走近跟前以手试温,一试不觉吓了一跳,卫青的额头滚烫,且汗珠滚滚,再试身上却寒冷似冰,冯太医搭住卫青脉搏,细细诊断,良久,方抽出手来,问道:“大将军用的是何药?” 平阳公主近身道:“冯太医,还是你上次开的药方,我命人一直配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嗯。”老太医起身点了点头,道:“好!” 望着卫子夫与平阳公主心焦的神态,冯太医默默地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皇后、平阳公主,请随老臣来。” 卫子夫与平阳公主对视一眼,按住心头的焦虑,随着冯太医快步转至屏风外,“冯太医…”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大将军怎样?”平阳公主眼中闪着焦急,低声问道。 “大将军…”冯太医顿了顿,声音低沉应道,“不太好!” “不太好,是何意?”卫子夫插言道,望着冯太医的眼神迫切等着答案。 “大将军常年与匈奴交战,体内早有了疟原虫,但好在大将军素来体魄强健,病灶不易发作,但这些年大将军身上旧疾时有发作,病灶早已激发,只是一直深入腑脏,不为人知罢了。”冯太医紧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上次来府中给大将军治疾,我已发现有少许病灶冒出,故而大将军上次高烧会数日不退,喝寻常药方亦是无效,原因便是在此。” “可上次喝过冯太医的药后,大将军不是已然恢复了吗?”平阳公主不解道。 冯太医点点头,道:“上次老臣将西域红花草捣碎入药,再以七步蛇胆汁淫浸为引,已将生出的病灶杀死,但奈何原病灶深藏体内多年,无法一一根除,加之去岁天寒日久,阴邪滋生,已在大将军体内生成了肾岩。” “肾岩?”平阳公主讶异道,“何谓肾岩?” “所谓肾岩,乃是患处上高下深,呈岩穴之状,颗颗累垂,毒根深藏,穿孔透里。”老太医似有不忍,缓缓一字一句道。 “听冯太医所言,可是卫青体内长了毒瘤?”卫子夫听闻脸色骤然转白,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冯太医无言地点了点头。 卫子夫顿觉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稳,幸好被身边的平阳公主一把扶住,平阳公主只觉喉间发紧,她扶着卫子夫的手,指甲已然深深地掐入掌中。强自抑下心头的慌乱,平阳公主稳了稳心神,抬眸问道:“冯太医,此病何药可解?” 冯太医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冯太医,你这是何意?”平阳公主再也按捺不住,神情激动言道:“但凡能救大将军,本公主不惜一切代价!冯太医,你见多识广,大将军去岁患病也是你治好的,这次也一定可以!” “冯太医,只要你能救卫青,不管有任何要求,本宫都会应允!”卫子夫抑住眼中的泪珠,不顾皇后身份朝着冯太医欲行跪拜大礼,冯太医见状慌忙扶住,道:“皇后切莫如此,折煞老臣了!” “莫说病人是大将军,又乃皇后、公主所求,即便是寻常百姓,但凡老臣有一线可为,亦会尽力!”冯太医扶起卫子夫,长长叹了口气,道:“可如今大将军之疾,病灶本源在盲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亦不至焉!老臣即便再有心力,只怕…只怕也无力回天!” 冯太医缓缓而出这句话,似有千斤重石砸在卫子夫和平阳公主的心上,一时间再也按捺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可是眼下卫青虽在昏睡,可毕竟还在室内,隔了一张屏风数步之遥,两人都只敢隐住声音,默默流泪。冯太医亦是无言动容,沉默中,冯太医陡然言道:“皇后、公主,老臣还有一法子,只是…不知是否管用。” “是何法子?” 冯太医的这句话仿佛带有魔力,令卫子夫与平阳公主顿时止了涕泣,忙抬头问道。 “天地之广,万物之博,远超世人所知!大将军此症,老臣虽束手无策,但是否有奇人能士能医之,则为未可知!”冯太医捋着白须,缓缓说道。 “是啊!本宫怎么没想到呢!”卫子夫忽如醍醐灌顶,平阳公主亦眼中重焕神采,道:“依冯太医所言,本公主可张贴榜文,广求天下名医,其间或许就有奇人可救大将军!” “对!”冯太医点头道,“可一试!老臣也再去查阅古籍,看是否还有良方!” “好!”三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期盼,共同祈愿在未来会有奇迹出现! ---- 不久后,求医榜文便被张贴了出来,无论京畿还是重镇,无论繁华之所还是偏远之隅,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替夫婿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寻求名医之事便被举国所知。 一时间涌往京城的医士如过江之鲫,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获得这泼天的富贵。可是快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未见有人可以凭此事一朝鱼登龙门。 惶惶不安中,平阳公主又加大了悬赏的力度。若有能治好大将军此疾者,不光可以跻身朝堂,获黄金万两,更可以荫庇子孙,盖功德庙宇,享世人香火。此榜一出,更是激起涟漪无数,连西域胡医都来了不少,其中有一乌苏胡医提议,欲除此毒瘤,可开腹取之。 平阳公主闻言吓了一跳,正欲斥责,未料一旁的冯太医拈须问道:“如何开腹?” 胡医不慌不忙道:“大将军以烈酒服入我西域曼陀罗花汁,后以鱼肠剑剖之!” “剖之,如何去除毒瘤?” “毒瘤形似树根,须将根须皆数找出,迅速切断。” “根须连肺脏,断之如何止血?” “口服麒麟竭,以三七与茜草熬浓汁,以鲸鱼线缝合伤口并涂之。” “若剖之,毒瘤之病灶已感染心肺,当如何?”冯太医盯着胡医的眼睛,带着几分希冀,缓缓问道。 “已…已感染…心肺?”胡医面容一抽,骤然变色,垂目吞吐道:“那…那便是大罗神仙,亦…无用!” 平阳公主一旁听得本以为尚有一线希望,心中存喜,闻言眼前骤然一黑,身边伺候的宫婢急忙扶着她坐下。冯太医闻言仰头闭目沉默不语,良久,方睁开眼睛,对胡医拱手言道:“你也算是另辟蹊径,可惜…亦回天无力!赐教了!” 胡医见状亦不多言,一拱手,转身下去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卫青变得越发消瘦,伴随着高烧发寒,还有不间断的呕吐,而身体的疼痛亦是与日俱增,身体虚弱加之汤药不断,卫青每天几乎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 期间刘彻闻信特意前来探望,赏赐了不少养身珍品,可惜君臣间的谈话未及数句,便因卫青体内巨痛袭来,不得不中止。望着昔日刚健的臣子,长驱数千里,率军破匈奴尚在昨日,可眼下却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极大的落差刺激着刘彻,让他悲伤之余不免对养生问道更为执着。 卫子夫因着卫青之病,消瘦了不少,虽隔日必来探望一次,亦找过不少名医诊治,却依然束手无策。失落与伤痛中,时间依然一天天往前走,从不为任何而停留,哪怕是曾经七战七捷、叱咤风云的大汉将军,亦不例外。 ---- 几场雷雨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平阳公主命人将卫青的床榻搬至芙蕖苑的东厢房,因为此处推窗即见满塘芙蕖亭亭而立,清风徐来荷香萦怀。 “大将军你可还记得,昔日我素喜烹茶,你便在夜间将茶叶以细纱包裹,置于芙蕖中,待天晓将之取出为我细烹,那日茶香清雅如荷令我至今难忘。”平阳公主的目光望着窗外开的正好的芙蕖,喃喃说与沉睡中的卫青听。 “大将军,你可还记得去岁此时,你我在月下把酒言欢,兴之所至你舞剑我吹埙,那晚月色清明荷香满塘,每每思之恍如昨日。”平阳公主絮絮说来,望向病中的卫青目光中夹杂着温柔与不舍。 就这样倚着床沿,忆着往事絮絮叨叨,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沉寂中,平阳公主忽然听得卫青低声唤道:“平阳…” 平阳公主一抬头,见卫青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正望向自己低声呼唤,“大将军…”平阳赶紧起身扶着卫青坐起,又拿来软枕抵在他腰间,“你醒了,我命人将汤药端来!” 卫青微微摇了摇头,拉住平阳公主手,缓声道:“不用,你陪我坐坐便好!” “好!”平阳公主依言靠着坐下,含笑道:“可是我把大将军给吵醒了?” “怎么会呢?”卫青温柔笑道,“我虽昏睡,但你说的话我句句入心,我多想好起来,可以陪你一道烹茶赏乐,月下相酌…” “可惜…我这身体…”卫青自嘲地笑了笑,道:“无法陪着你去一一实现了。” “大将军…”平阳公主忍住心头的哽咽,面露笑容道:“冯太医说你这次病的厉害,自然调理的时间会更长,待你好了,你不仅要陪我月下赏荷、饮酒舞剑,还要带我一道策马塞外,看大漠风光!” 卫青自然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体,见平阳公主一番心意,便也笑道:“好!待卫青身体恢复,我们一道去塞外,我带着你走当年我曾走过的路,看那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嗯。”平阳公主点点头倚向卫青,也许时光来日无多,她依然希望可以一直像这样相依相偎走下去。 “平阳,你再吹一次埙给我听吧。”卫青眼眸沉沉,似有不舍,轻轻抚着平阳公主。 “好。”平阳公主起身,取过案上的陶埙,笑问道:“大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高山流水吧。”卫青声音变得低沉,缓缓道:“伯牙子期,知音难得,便如我遇公主,此一生,足矣!” 平阳公主微笑颔首,纤指起伏间,埙声悠悠。巍巍乎如高山,汤汤乎若流水,林下岩间,清越悠扬,在埙声中,卫青手一软,缓缓闭上了眼睛。 平阳公主看着这一切,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一曲吹完,一口鲜血随即吐出,陶埙落地,碎如砾片。 第九十一章 追思难忘 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昏黄灯盏下一切似乎都不那么真实。平阳公主又将眼睛闭上,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传入耳朵,“公主醒了吗?” 侍婢看着帐内没有动静,恭声回道:“皇后,公主还未醒。” “好生照看公主,待醒来报与我知。” “诺!” 随着脚步声远去,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在这沉静的黄昏里,平阳公主努力想把晕倒前的记忆抹去,可越是努力,记忆越是清晰。所有抹不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那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那个陪了她十年、说着往后余生白首相持的夫君,已经远去,只留了她一人独自面对着寂寥的余生。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平阳公主忍不住拽紧了毯子,泪水似决堤之河,奔涌而来,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 数年前长子曹襄因参与漠北之战而受伤,归来后多年卧床不起,最后抱疾而亡,丧子之痛曾令她一度生不如死,是卫青一直陪着她,开解她,花费了数年的光阴才慢慢走了出来。当年之痛尚且隐隐犹在,如今陪伴之人又先行离去,即便贵为公主,享尽人间荣华,可寂寂一身,这世间一切于她还有何意义? 想及此处,平阳公主不由坐了起来,卫青一走,她也便生无可恋。那么卫青,黄泉路上你等等我,待我再看你一眼,便与你一道走。 侍婢听闻动静,看平阳公主已经醒来,正欲告知卫子夫,未料平阳公主道:“不必告知皇后,大将军灵堂设在何处?” 侍婢见状不敢违拗,答道:“回公主,大将军灵堂设在正厅。” 平阳公主也不言语,兀自起身走向灵堂,侍婢匆忙紧随其后,府里已经处处扎了白帛,刺得人眼睛生生作疼,平阳公主按下心中的悲痛,疾步向前,不做停留。 正厅早已被收拾了出来,居中放着一口紫楠棺木,因逝者魂魄未走远,故而尚未封棺。棺木下两盏长明灯幽幽吐芯,卫伉披着麻衣带着两个弟弟正往火盆里烧着黍稷梗,卫君孺的儿子公孙敬声见长明灯微微暗了下去,随即上前添了些香油,一扭头却见平阳公主立在暗处,不由唤道:“舅母!” 卫子夫闻言方才发现平阳公主不知何时已来了灵堂,忙携了卫君孺上前,好声道:“公主,请节哀!” “多谢皇后!”平阳公主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沙哑,“我想看看大将军。”卫子夫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多言语,微微颔首,便扶着她走近棺木。 棺木中,卫青一如生前,只是此刻的他却已长眠不醒,平阳公主不由脚下一软,扶住棺木泪流不止,众人皆是心伤,见状更是在一边默默流泪。 良久,平阳公主方才起身,朝着众人微微一礼,一言不发地转身折回内堂,卫子夫见状忙跟了过去,“公主!” 廊下,卫子夫喊住了平阳公主,平阳公主闻声脚步微微一滞,停住转身道:“皇后有何事?” 卫子夫趋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递了过去,“公主,卫青有件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卫青给我的?”平阳公主微微一诧,伸手接了过来,帛书握在手中柔滑而清凉,在夜色中发着幽幽的光,平阳公主朝着卫子夫施了一礼,“多谢皇后!” 月色下卫子夫眼圈发红,神色憔悴,与卫青姐弟数十载,胞弟的离世于她而言,不啻是剜心之痛,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好声安慰道:“公主,卫青既已离去,你当要节哀,切勿伤了身体。卫青曾和我说过,此生能与你携手一程,心中也无憾了!”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动容道:“皇后所言,平阳感之!皇后与大将军姐弟情深,他的离去,你的哀伤不会比我少,你亦当保重!”言罢施了一礼,缓步离去。 卫子夫望着平阳公主的背影,忍着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夜色里。 ---- 廊下分别回到内室,平阳公主屏退了左右,拿出叠好的帛书对着烛光细细摩挲着,许久方才徐徐打开,帛书内是卫青写给她的一封信,看着平阳吾妻这四字抬头,平阳公主的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平阳吾妻: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当已离开了你,心中虽十分不舍,但生死之事,毕竟由天不由人,故而不必为我伤悲,此一生,得以与你同行十载,便已足矣! 我离开后,庭院中那株桂花你当要定期打理,那是你我成亲之年亲手所植,日后我虽不能再伴左右,但每年同赏桂花之约不可废,你要替我也一并观赏…” 看到此处,平阳公主的眼睛又模糊了起来,当年成婚时卫青特意种了一株桂花在院中,约好每年桂花开时一道把酒赏桂,如今桂花犹在,而斯人已去,想想怎不令人泪垂? 擦去眼泪,平阳公主再往下看: “平阳,卫青尚有一事相求,在我走后,每年寒食,你可否植一株桂花在我墓前,你我成婚十载,若得你亲手为我种植十株桂花,当不负你我十年夫妻情义…” “大将军…”平阳公主看到此处,忍不住失声痛哭,他是如此的懂她,知道在他走后她也许会撑不下去,故此以这样的方式,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 望着帛上字迹虽工整,但笔锋里已全无往日遒劲的墨色,平阳公主喃喃收起贴在心上,“大将军,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在每年的寒食,在你墓前种上一株桂花…” ---- 待卫青丧仪一切妥当后,一直打理丧仪诸事的卫子夫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 整整三日高烧不退,模模糊糊间口中不住梦呓“青儿…青儿…”,芸娘不间断地用湿布擦拭着卫子夫的额头,垂泪问道:“冯太医,都连续三日了,皇后的高烧怎么还不见退去呢?” 发须皆白的冯太医缓缓道:“芸娘姑娘啊,皇后与大将军姐弟数十年情意深笃,大将军骤然离去,皇后必然悲痛万分,丧仪未尽之时皇后心中还有支撑之事,丧仪已尽皇后自然再难支撑。故此高烧发作未必是坏事,当皇后自身悲痛得到释放,再辅之以药物治疗,应无大碍。” “唉…”冯太医也长长叹了口气,“爱恨嗔痴怨别离,世人又躲的开几样呢?” 迷迷糊糊间,卫子夫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茅屋旁。炊烟袅袅,母亲在灶边准备着晚食,大姐卫君孺和二姐卫少儿在一边帮着忙,而她自己则在屋外拾掇着晾晒的衣物,远处的山路上卫青负薪而归的身影越来越近,夕阳在他身后投下了明暗不一的影子,“青儿…”卫子夫笑着朝他喊道。 “姐姐…”卫青黝黑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颜,可是眨眼间,这笑颜就变成了蜡黄消瘦的病容,而且越来越瘦,越来越瘦…天色忽然间就暗了下来,原本在山道上的卫青也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慢慢地消失不见。 “青儿…”卫子夫追上去大叫一声,豁然转醒。“皇后…皇后!”一旁的芸娘抚着卫子夫大声唤道,“皇后!” 卫子夫睁开双眼,大汗淋漓间发觉自己根本不在山道旁,而是依然置身在椒房殿中,一旁芸娘正紧张地看着她不住叫唤,卫子夫轻轻应道:“芸娘…” “皇后,你可醒来了!”芸娘闻言露出欢喜的神色,扶着卫子夫慢慢坐了起来,又端来了清水,喂着喝下去几勺,卫子夫道:“芸娘我睡了几日?” 芸娘一边遣着跟前的小宫婢去端些米粥,一边回道:“皇后,今日是第四日了!” 卫子夫微微颔首道,“都这么久了…” “皇后,你可吓死奴婢了,陛下和太子来过了数次,太子都急的掉眼泪了…”正说话间,帘子被轻轻挑了起来,芸娘一见赶紧伏地叩道:“奴婢见过陛下!” “子夫,你总算是醒来了!”刘彻罢了罢手,芸娘忙知趣地退了下去。 卫子夫正欲行礼,刘彻微微嗔怪道:“你都这样了,免了!” “陛下…”卫子夫自责道,“妾身容颜不整,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皇后何罪之有?”刘彻温言道,“大将军戎马一生,为我大汉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散手人寰,皇后悲痛,朕心中亦是悲戚。然凡人终不能与天争寿,皇后当节哀,勿要伤了自己身体才是!” “诺!”卫子夫眼角微微有泪,点头应道:“多谢陛下!” “大将军这一走,皇姐亦是悲苦,见你二人如此,朕心中着实不忍。”刘彻叹了口气道,“朕与大将军相交数十载,早已视他如自家兄弟,昔年骠骑大将军殁,朕犹痛心不已,未料如今大将军亦离朕而去,帝国双璧皆落,如何不令朕痛心疾首?” 卫子夫垂泪自责道:“陛下…是妾身让陛下担忧了!” 刘彻似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道:“生死别离悲苦难禁,乃是人之常情,只是想朕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代天巡牧,然生死之事竟也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着实可恨啊!”一语罢,神色亦黯淡了下去。 “皇后好生歇着吧!”刘彻起身道,“晚些时候朕让太子过来看你。” 卫子夫忙应声诺,恭送刘彻起驾,外面阳光亮的有些刺眼,走出椒房殿刘彻不自觉地用手挡了挡,道:“传栾大!” 第九十二章 一步登天 “下臣栾大奉旨觐见!”清凉殿外,栾大一身兰青道袍束发盘髻,乍看之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小黄门常融见是皇帝最宠信的方士,忙殷勤上前言道:“上师请随奴家来。”言罢在前躬身引路。 时已盛暑,热浪翻滚,但清凉殿内却是无比凉爽,刘彻盘腿于紫瑶帐中,沉思细想心乱如麻。天纵英才的霍去病走了,倾国倾城的李夫人走了,战功彪炳的卫青也走了…身边人的逐一离去令他越发感受到生命无常的寒凉,即便贵为天子,掌万里乾坤,得百官朝贺万民俯首,可在生死面前依然卑微的一如众生。 在这些年的惶惶中,柏梁台上承露盘的玉露每日由专人送来,和着玉屑服用以冀延年益寿,也曾在高人指点下去东海蓬莱寻过仙人,虽因道行不够无法得见,但毕竟这么多年的修为,为何还是无法摆脱生老病死?抚着两鬓冒出的白发,每每思之,刘彻都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感。 “下臣栾大叩见陛下!”沉思细想间栾大早已随着小黄门常融入了殿内,见刘彻独坐紫瑶帐中,不敢惊扰只轻声低身叩拜。 刘彻闻言睁开半眯的眼睛,道:“挑帘!” 随侍宫人应声将帘帐挑起挂于紫金钩上,刘彻面沉似水,冷声道:“栾大,你可知罪?” 栾大一愣,旋即伏地问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刘彻睨了栾大一眼,道:“朕依你所言,日日服用玉露丹药,为何依然不能羽化成仙?莫非你也如李少翁一般,欺瞒朕不成?” 栾大面不改色,当下否认道:“陛下容禀,下臣为陛下炼制的丹药,是为延年益寿,并非长生不死。” “并非长生不死,仅是延年益寿?”刘彻诧异道,“你既师从羡门,难道竟不知长生之法?” 栾大摇了摇头,叹息道:“陛下有所不知,下臣虽师从羡门,但下臣地位低贱,家师不愿传授长生之道…” “哦?你为何不早说?”刘彻闻言斥责道,“若因地位低贱不传长生之道,那朕这就封你为五利将军,备下重礼,以你为使入蓬莱拜见令师,如何?” 栾大闻言并不见喜,反倒面有难色,迟疑道:“陛下,若只是加官赐爵,使臣地位显贵,自然并非难事…” “你此言何意?”刘彻听后不解,不由追问道。 “家师乃是嫌弃下臣并非天子亲属…”栾大犹犹豫豫说道,“故而,迟迟不愿传授小臣成仙之道。” “竟是如此…”刘彻闻言更是不解,“为何须得天子亲属,令师方可传授长生之道?” “陛下可还记得秦穆公之女弄玉成仙之事?”栾大道。 “朕有所耳闻。”刘彻点点头,“秦穆公之女弄玉善吹箫,择婿箫史,双双飞天仙去。” “但箫史弄玉与朕何干?”刘彻依然不解道。 “陛下,萧史乃太华山之主,他与弄玉成婚方可渡弄玉成仙,何况小臣乎?”栾大绘声绘色道,“若陛下欲得长生之法,而下臣只是外来之臣,家师又如何能相传成仙之道呢?” 刘彻闻言这才信服地点了点头,一想到萧史弄玉成仙而去更是对长生之道充满希冀,思忖片刻对栾大道:“朕不日便下诏将长公主许配与你,成婚之后,你须得择日携礼入蓬莱,请令师传授长生之道!” “多谢陛下!”栾大喜不自禁,伏地谢恩道:“家师曾告知小臣,飞丹砂成黄金,金成服之,白日升天,小臣这就去准备!” “好!”想到长生之日可期,刘彻亦是面有喜色,叮嘱道:“你再仔细想想可还有遗漏之处,此事若成,朕另有重赏!” “诺!”栾大郑重应道,欢喜不已地退了下去。 ---- 夜幕低垂,徐徐晚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金华殿内灯盏明亮,刘彻正倚着案几细看竹简,小黄门蹑手蹑脚进来,躬着身子请示道:“陛下,皇后殿外求见!” “皇后?”刘彻若有所思,随手放下了竹简,道:“宣!” 小黄门麻利地应了声,出殿宣诏,不多久卫子夫便入了内殿,待请过礼,刘彻问道:“皇后如何夜间来此,可是有事?” 卫子夫恭声回道:“陛下,臣妾听闻陛下将珏儿许给了方士栾大,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刘彻点点头,道:“朕念珏儿自平阳侯过世后孤苦一人,便为她指了这门婚事。栾大为蓬莱羡门弟子,方术深不可测,朕已封他为五利将军,过几日便会下明旨赐婚,待他与珏儿成婚后,便由他代朕出使东海蓬莱,为朕求长生之术。” “陛下!”卫子夫素知刘彻信奉长生之术,但从未料到他会将自己的女儿指婚给术士,当下便流泪言道:“陛下当了解珏儿的性子,襄儿虽已不在,但要珏儿下嫁给炼丹方士,只怕她万万不肯,还请陛下体恤!” 听卫子夫如此一说,刘彻心中也不免有些后悔,刘珏是他最钟爱的女儿,当时想着她孀居一人难免孤苦,若能与栾大成就萧史弄玉一般的佳话,倒也是一桩美事。只是确实也没有考虑过她是否愿意,如今细细想来,自己这个女儿性情高傲,还真未必肯下嫁方士,可是作为九五之尊,赐婚之言已经说了出去,还真是进退两难了。 “此事,是朕思虑不周。”许久,刘彻方才缓缓言道,“但朕金口一诺,绝无反悔的道理!如今栾大已是五利将军,朕再赐他食邑千户,封乐通侯,如此一来也不辱了珏儿。” 见刘彻已有后悔之意,卫子夫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又道:“陛下心意,臣妾替珏儿谢过!只是文成将军李少翁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若栾大此人亦是文成将军之流,陛下,那日后我们的珏儿又当如何自处呢?” 卫子夫说的这番话,不禁令刘彻想起了一段往事。当年齐人李少翁自称方术了得,曾在蓬莱遇见过仙人安期生,还为离世的李夫人招过魂,一度圣眷日隆,更被封为文成将军,但最终却发现李少翁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于是一怒之下,刘彻便下令斩杀了这位名噪一时的文成将军。这段往事的提起,令刘彻心中的犹豫又加大了几分,不免对赐婚之事犹豫了起来。 “此事容朕想想,皇后不必过虑,事关珏儿,朕定会妥善处理!”踌躇了半晌,刘彻徐徐吐出这句话来,令卫子夫安心了不少,当下恭声应了诺,便不再多言。 ---- 不久之后栾大又被召入宫中,刘彻询问炼丹之事,栾大眉飞色舞言道:“陛下,下臣祭祀灶君,以火法炼出丹砂,待臣以天子亲属之名出使蓬莱,家师便会传授飞丹砂成黄金之法,黄金成,陛下服之则延年益寿,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 刘彻听了这番言辞十分心动,不由起身走近道:“五利将军,你若此言属实,朕必有重赏!” “陛下,臣断不敢欺君!”栾大言辞切切道,“若有不实之处,臣任由陛下发落!” “好!好!”刘彻满脸含笑地拍了拍栾大的肩膀,又往前踱了几步,方才转身望向栾大,道:“朕先前打算将长公主许配与你,但奈何此事皇后百般不允,朕总要顾及中宫,故此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刘彻重又走回案前坐定道:“朕会在宗室之内挑选一位翁主,将她指配与你,大婚之后朕会命太常令选吉日,以你为使东出蓬莱,为朕求不死之药。” “陛下!”栾大面有难色,道:“宗室之女虽贵,但与天之娇女毕竟不可同日而语,还请陛下三思!” “无妨!”刘彻罢了罢手道,“宗室之女与我皇室同根同源,你与之联姻同为天子亲属,有何不可?令师处朕多加些礼便是,此事就这么定了!” 栾大心中窃喜,但面上依然为难道:“陛下…那臣…尽力而为!” ---- 就在此事定下不久,一个雷电交加的深夜,长安城北阙内的柏梁台遭遇雷电,这座以香柏为梁搭建的楼台顿时火星四起,不多时便烧成一片,熊熊大火将长安城北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陛下!陛下!”值夜的宫人不敢耽搁,急忙将沉睡中的刘彻唤醒,语无伦次道:“陛下…失火了!柏梁台失火了!” “什么?”刘彻闻言大惊,匆忙披衣起身,站在未央宫飞阁往北眺望,只见长安城北火光冲天,亮如白昼,顿时惊怒不已。柏梁台乃元鼎二年造,十几年间亦有雷电相击却安然无恙,为何此时陡然失火,刘彻面色黑沉,厉声道:“速传太常令来见朕!” 不多久太常令匆忙而至,刘彻道:“今夜柏梁台突遭雷击,火光冲天,可是上天有何事要警示朕吗?” 太常令沉声道:“陛下稍安,柏梁台乃木制楼台,雷电引火而焚或是偶然之举,待明日臣命太卜设坛占卦求过卜辞,再禀陛下!” “好!”刘彻闻言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夜沉人也倦了,长长的一个呵欠后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明日将卦象报与朕知!” “诺!”太常令恭敬应声,缓缓退了下去。 ---- 次日刘彻刚起身,伺候的小黄门便告知太常令在殿外求见,刘彻漱了口水,道:“宣!” 不多时太常令随着小黄门入了殿,行过礼太常令将一片烧裂了的龟甲呈了上来,道:“陛下请看!臣以‘木失火’为辞灼卜,只见甲面裂纹穿辞而过,呈数道沟壑之状。” “此形何意?”刘彻见太常令面有忧色,狐疑问道。 “此意…乃是言天子有失信之举…”太常令缓了缓言辞,吞吐道。 “朕,有失信之举?”刘彻目光游移不定,忽似想起什么事情,眼睫缓缓下垂似在自言:“故而…上天以柏梁台火灾为诫,是在警示朕吗?” 太常令见状不敢多言,伏地不语。 良久,刘彻缓缓抬头,沉声言道:“柏梁台既毁,朕将选址重建,名为神明台,以朕之诚心祷告神明,以求上苍庇佑!” 太常令伏地呼道:“陛下圣明!” ---- 不久,未央宫连下两道圣旨,一道是御赐长公主刘珏与五利将军栾大成婚,一道是选址长安城西造建章宫,立神明台。 圣旨既下,卫子夫根本来不及再去请旨,只能被迫接受赐婚之事,而刘珏闻旨亦是心如死灰,小黄门前来宣旨时神色漠然,始终不发一言。 不管如何抗拒,但天子之意不可违,不久栾大便被拜为天道将军,封乐通侯,与长公主刘珏奉旨成婚。刘彻赐万金作为嫁妆,更将刘珏的汤沐邑改名为当利邑,一时之间栾大名噪天下,贵不可言。 ---- “天道将军,如今你已是朕的东床快婿,打算何日启程前往蓬莱?”窗外簌簌落雪,温室殿内,刘彻身倚火齐屏风,望着栾大徐徐问道。 栾大面含微笑,起身回道:“陛下,臣尚须陛下在月圆之夜,亲赐‘天道将军’玉印,以上师之仪成礼,方可选吉日启程。” “哦?”刘彻闻言急切问道,“是怎样的上师之礼?” 栾大不慌不忙言道:“陛下须选一名使者身着羽衣,于月圆之夜立于白茅屋顶,将‘天道将军’之印赐予下臣,下臣亦须身着羽衣立于白茅之上接印佩之,乃为天子与神明之使,此仪方成。” “原来如此!”刘彻颇为重视地点了点头,望着栾大意味深长道:“朕如此重你,你定要不辱朕命,为朕寻来不死神药!” “陛下放心!”栾大以手抵额伏地发誓道:“下臣深受皇恩,绝不敢辜负陛下所托!” “好!”刘彻面绽笑容道,“那朕就等你的好消息!” ---- 上师之仪礼成后,太卜求了一卦,择了吉日便由栾大带领数百人,携上重礼东去蓬莱。与此同时,建章宫开始修建,新建的神明台高五十丈,以铜铸仙人手托铜盘玉杯立于建章宫前,以承云表之露,其形飘然欲仙。 建章宫东立凤阙,饰以黄金,高二十余丈,北则开凿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为了方便往来,跨城筑有飞阁辇道,待建成后便可从未央宫直达建章宫。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刘彻满怀期望等待着。 第九十三章 天马之争 未央宫内尚书令张安世手捧传书木盒,脸色阴沉地一路疾步往承明殿而去,“驿站急报,陛下可在?”张安世向殿外的小黄门急切问道。 小黄门见张安世神色急迫,赶紧道:“回尚书令,陛下在殿内,小奴这就去禀告。” 未几,小黄门躬身前来引了张安世入殿,“陛下,急报!”张安世一入殿,便伏地跪倒将手中木盒呈了上去。 刘彻见张安世这般神色,顾不得看小黄门开打的卷轴,急切问道:“挑重要的说。” “诺!”张安世应了一声,道:“陛下,大宛王毋寡断然拒绝与我朝以金易马,更下令底下的郁成王劫杀抢夺财物,如今汉使车令已殁,财物皆入大宛王之手。” “什么?”刘彻闻言不由怒发冲冠,“区区弹丸之地,竟敢如此待我汉使,就不怕我大军踏平大宛吗?” “陛下,那大宛王毋寡自恃大宛距离我朝遥远,且道路艰险难行,并不担心我军会因此事发动攻击,故而有恃无恐,方会肆虐嚣张至此!”张安世小心禀道。 张安世所言不差。 当年出使西域的张骞曾告知刘彻大宛国的贰师城盛产天马,此类马匹不仅矫健俊美日行千里,更为神奇的是它奔跑时流出的汗水像鲜血一般红艳,故而又称汗血宝马,刘彻一听颇为心动,一度曾遣人前去求取,可惜路途太过遥远,中间又隔了高山和大漠,艰难险阻九死一生,以至汉使数次前往竟未抵达。数月前刘彻又派遣了使者车令携带千两黄金和一匹栩栩如生的鎏金马前往大宛,以换取天马,谁料竟遭大宛王毋寡断然拒绝,车令一怒之下砸毁鎏金马,斥责大宛王,毋寡便因此事命令大宛国东边的郁成王在汉使归国途中进行了劫杀。 “哼!大宛国距离我朝路途遥远道路险阻,确是不差,但朕又怎会平白受这等耻辱?”刘彻面色黑沉,言道:“待朕的大军踏平那大宛国的弹丸之地,到那时他们敢不双手奉上天马?” “陛下!”张安世谏言道,“陛下愤慨之心臣同感之!只是大宛国乃是偏远小国,若令大军千里前行只为获取天马,实不值当!” “不值当?”刘彻嘴角带着一丝讥讽,道:“何谓值当不值当?朕遣汉使携带千金前去易马,那大宛王毋寡不但拒绝还命人劫杀我汉使,如此任人欺凌之事,若让西域诸国知晓,岂非笑我大汉无人?日后还有谁会膜拜我天朝上国?这仗,必须要打!” 张安世听刘彻如此一说,便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当下只能应道:“诺!” ---- 不久,朝廷便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征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讨伐大宛国。 等任命状下来,李广利才突然发现,自己忽然就当上了将军,正在恍惚间,小黄门带着刘彻的口谕来到了府中。 “陛下口谕,宣贰师将军李广利入宫面圣!” “诺!”李广利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应道。 这富贵来的太快,以至于李广利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妹妹李夫人在世时受尽恩宠,自己都没能加官进爵,如今却突然飞黄腾达,被任命为贰师将军,还要领军攻打什么大宛国…李广利心中七上八下,怎么都猜不透刘彻的用意,只能惴惴不安地随着小黄门入了宫。 ---- “下臣李广利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一入殿内,李广利便伏地叩首道。虽说已不是第一次入宫,但这么面对面单独见驾还是首次,天子威严如炬,不免让李广利从心眼里打颤。 “平身!赐座吧!”刘彻一如往日肃穆,神色里带着高高在上的君主气度。 “诺!”李广利小心应道,躬身在下首处的垫子上跪坐了下来。 “朝廷下达的任命状可曾接到?”刘彻望着李广利,目光炯炯。 李广利努力按下心底的战兢,他想问他的陛下,为什么会选他做贰师将军,他可是从未领军作战的人,怎么突然就要让他领兵攻打大宛国,难道就不怕大军败北吗?可是一连串的疑问到了嘴边却怎么也不敢张口,除了应道“回陛下,任命状已送达下臣府邸”之外,再不敢出半个字。 “嗯。”刘彻点点头,道:“你就不奇怪朕为何要选你当贰师将军吗?” 听刘彻这么一问,李广利方才敢颤声回道:“下臣不敢揣摩圣意,然下臣确无领军作战之才,恐令陛下失望。” 刘彻闻言微微一笑,道:“昔年夫人在世时曾语朕,你素喜兵法早年亦随高人研习排兵布阵之术,此事可属实?” 李广利一听心中暗自叫苦,昔日妹妹李妍和兄长李延年为了博取富贵自然挑了由头将自家兄弟往前推,不要说跟随高人研习排兵布阵之事子虚乌有,即便是兵法自己都从不曾弄懂一二。但这实话怎么敢说,若说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其罪当诛,李广利冷汗涔涔,心虚言道:“回陛下,下臣昔年确实…确实研习过一段时间的兵法,但终是纸上谈兵,与实战相去甚远,如今陛下将大军交予下臣,下臣恐其万一…”言及此处,李广利不免更是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刘彻闻言不仅没有怪罪反而笑道:“贰师将军莫要小看了自己,昔日霍大司马不过弱冠之龄,初次上阵便打的匈奴闻风丧胆,你早年尚且还专研过排兵布阵之术,又何惧之有?” 刘彻又道:“且朕此次命你带军出征大宛,并非是要打强攻战,而是要一路浩荡西去,展我大汉军威,令那沿途西域众国见识我天朝上国之威仪,日后便不会再滋轻视怠慢之心,而那区区大宛国,不过弹丸之地,何愁大军铁蹄不能踏平?毋寡对朕之羞辱,朕必十倍还于他!” 刘彻之言令李广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若只是沿途展示军威,再趁着声势浩大令大宛国低头认错倒也并非难事,如此想来,神色倒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刘彻见状知道李广利心中已经没有了顾虑,自两位大司马相继离世后,朝廷的将才大部分都是卫霍旧部,且经过连年征战老的老,残的残,良莠不齐者甚多,刘彻不愿意这种状况一直延续下去,故此大宛国之战他便想到了李广利,也算是他对李妍的一种爱屋及乌吧。 “此战除了要讨伐大宛国,还需将贰师城内的汗血宝马带回中原,此马俊美剽悍殊为难得,若能引入中原,日后对我中原马匹之改良好处甚多。”刘彻的目光注视着李广利道,“此事朕就交由贰师将军了,朕在京都候你捷报!” 李广利忙起身恭声言道:“下臣谨遵圣谕!” ---- 春,大军起行,从玉门出关,经盐泽和沙漠地带向大宛方向进发。原定沿途旌旗飘飘展示汉军威仪,谁料出了玉门关后,沿途小国各守其城,不肯供给汉军粮食。汉军饥渴交迫不断有人员伤亡,行至大宛东边郁成时,大军只剩下数千人,李广利率军向郁成发动进攻,结果反被郁成王所败,伤亡惨重。 消息传至京师,令刘彻又惊又怒,谁料坏消息接踵而至。 “你说吧,这驿报朕不看也罢。”刘彻见张安世捧着传书木盒匆匆而来,一脸不耐烦地言道。 “诺!”张安世道,“陛下,贰师将军领余部已退至敦煌郡,余部人员不足出行前十分之一二,贰师将军具本启奏陛下‘因为道远乏食,士卒不患战而患饥,人少,不足以攻克大宛,请求罢兵。’请陛下示下!” “啪!”刘彻闻言抄起案上的卷椟掷了出去,振衣而起,愤然言道:“这李广利还嫌朕这脸丢的不够吗?朕让他领军震慑西域诸国,但这一路行去不仅死伤惨重,还在郁成败北而归,日后此一路西域小国还会把我大汉放在眼里吗?” “传旨下去,李广利部敢有入关者,一律处斩!”刘彻怒声道,“朕不日将征发边郡骑兵及郡国恶少年补充行伍,粮草辎重重新补给,朕定要将这口恶气尽数吐出!” “诺!”张安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恭声应道。 ---- 时隔数日,朝廷再次颁旨意,征发被赦免的囚徒、郡国恶少年及边郡骑兵六万人,战马三马匹,配大量军需补给交由李广利统率,再次由敦煌出西域,进攻大宛国。 旨意甫一下达,便有不少大臣上劝谏书,认为汉军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跋山涉水去征伐大宛国不可取,其中以丞相石庆为首的几位老臣态度尤其坚决,他们认为朝廷为了获取汗血宝马,以如此大的代价去讨伐一个偏远小国,实在非明智之举。 但刘彻讨伐大宛国之意已决,对朝堂诸多反对言论皆是充耳不闻,见以石庆为首的老臣派反对激烈,索性杀鸡儆猴,拿石庆开刀,当下不仅免除了石庆的丞相之职,更是罚俸三年,气的石庆大病了一场,不久更是郁郁而亡。 有了石庆的前车之鉴,朝堂上再不敢有反对出征的声音,刘彻指了太仆公孙贺任丞相一职,又增发七科谪和甲卒十八万屯驻在酒泉、张掖北面,作为进攻大宛国的后续部队,此一战,必须要赢! 第九十四章 往事依稀 秋风起,大雁南飞。 上林苑层林尽染,在上林苑的南面有引丰水而筑的昆明池,昆明池周围四十余里碧波荡漾,掩映在山林之中,景致十分怡人。昆明池中建有波殿,以桂树为殿柱,每当清风徐来殿中便散发出阵阵清香,在波殿旁常年系着龙首船,每年秋高气爽之时,刘彻都会泛舟湖上,一边饮酒听曲一边欣赏着两岸风光。 这一年,依然如是。天子驾到,张凤盖,建华旗,鼓瑟吹笙,悠扬乐曲中,刘彻怡然自得。饮罢小酒,刘彻走上船弦极目四眺,四周碧水茫茫,天地一色,山风从湖面吹来,令人无比舒畅。随着船的行进,远处一只鲸鱼跃入眼帘,那是一只石头雕刻的鲸鱼,长三丈,在水波晃动间不断起伏栩栩如生。 刘彻正欣赏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忽然天色就暗了下来,湖面上啪嗒啪嗒下起来豆子般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令人生生作疼。“陛下,快回船舱吧!”一旁伺候的小黄门见天色忽变,赶紧扶着刘彻下了船弦往船舱走去。 一时间风雨大作,湖面上大雨倾盆而下,白花花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落入湖中。刘彻擦干身上的雨水刚坐定下来,便听到湖面传来一阵嘶吼,顺着船沿循声望去,只见那头石鲸随着水波起伏好似鳍尾皆动,风声夹杂着雨声从湖面掠过,听起来就好像石鲸在狂风骤雨中不断吼叫一般。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便是这石筑之鲸,见了陛下亦是通神般活了起来。”小黄门在一边喜滋滋地奉承道。 刘彻闻言脸上并没有出现意料中的笑容,真龙天子确是不假,但论起通神却远远不达。想他巍巍天子,威仪四海,多年来虽然潜心求仙,却一直无法得见神仙真容,看着自己日渐老去,刘彻越发感到力不从心。 “你下去吧!”刘彻罢了罢手对小黄门言道,小黄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圣驾如此不快,见状赶紧敛起笑容,伏低了身子轻声退了下去。 雨声渐渐变小,湖面也清朗了起来,刘彻的目光越过湖面望向了更远处的山林。栾大出使东海已半年有余,如何还不见归来?难道依然没有见到安期生,求得长生之术吗?还是…他所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难道…这栾大果真是李少翁之流? 心中的疑问与焦虑越来越多,糅合成一团乌黑的云,黑压压地直往下坠,刘彻只觉胸中郁闷之极,长吁不畅,猛然间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 再醒来,已是置身于波殿之中。烛火摇曳,卫子夫在卧榻前手肘抵额,微微闭着双眼守在一旁,刘彻望着身边人的容颜,当年乌发垂肩青春柔美,如今年月深长,鬓角也有了丝丝白发,容貌也不复昔日的年青光泽,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刘彻心中感叹着,缓缓起身,卫子夫听到声响睁开双眼,见刘彻醒来不由欢喜道:“陛下,你醒了!” “朕这是怎么了?”刘彻问道。 “陛下在昆明池游船时受了风寒,晕厥了过去。”卫子夫扶着刘彻慢慢坐起,轻声答道。 “哦…”刘彻倚着软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太医过来替陛下诊过脉,说是圣体无恙,昏厥应是圣驾在湖面吹了风,故此嘱了臣妾熬了驱寒汤,待陛下醒来给陛下服用。”卫子夫柔声道,“臣妾这就去端来。” “好。”刘彻微微颔首,待卫子夫脚步远去,又陷入沉思。 待喝过驱寒汤,卫子夫道:“陛下圣体不适,早些安歇可好?” 刘彻摇了摇头,道:“朕好多了,来,陪朕说说话吧!” “诺!”卫子夫柔顺地应了一声,便在一旁的垫子上跪坐了下来,看着光影中陪着自己二十多年的女人,刘彻问道:“皇后,珏儿的婚事你可曾埋怨过朕?” 卫子夫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眸轻声道:“臣妾不敢。” “朕知道,你心里对朕是有怨气的。”刘彻并未理会卫子夫的回答,径自说道:“珏儿是朕的长公主,朕如何会不珍视?珏儿与襄儿一早便指腹为婚,若没有霍大司马,此婚亦是良缘吧?” “陛下…”卫子夫闻言一惊,抬眸望向刘彻的眼中满是诧异,珏儿与去病之事她自认为处理的非常隐秘,但想不到此事却如此轻描淡写地从刘彻口中说出,这让她如何不震惊? 刘彻微微一笑,道:“朕早就知道了。” “陛下恕罪!”卫子夫以手抵额,正要起身告罪,刘彻拂了拂手示意道:“皇后坐着吧!” “珏儿是朕的长公主,女儿家的心事朕如何会看不出呢?”刘彻徐徐道,“只是珏儿与襄儿的婚约一早便定好了,否则朕也想成人之美…” 刘彻叹了口气,继续言道:“只可惜襄儿这孩子福薄,未能与珏儿相守,而霍大司马又遭天妒,着实无奈!昔日穆公之女弄玉得太华山之主萧史为婿,最后双双飞仙而去,朕看栾大此人骨骼清奇又为安期生之徒,故此存了珏儿续弄玉之佳话,方才赐了婚。” “陛下…”刘彻的一番言辞令卫子夫不禁动容,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刘彻沉迷神仙之术,才将他们的女儿赐婚给一个方士,未料此中亦有许多她不曾体会的苦心。 “陛下之心殷殷,臣妾替珏儿谢过陛下!”卫子夫伏地泣声道,“珏儿这孩子命苦,襄儿已先她而去,臣妾担心…担心这栾大此人若非萧史同道,这孩子可怎么办?”卫子夫眼中有泪,此时方才将心中忧虑尽数吐出。 卫子夫的话又加剧了刘彻心中的隐忧,闻言亦是沉默良久,方才道:“此事,朕会给珏儿一个交代!” 话说完,刘彻神情亦有颓色,心中泛起难以言说的滋味,烛火微微,刘彻的语声带着几分疲累,道:“朕乏了,皇后退下吧!” “诺!”卫子夫见状不敢多言,忙起身伺候着刘彻躺下,方才蹑声退了下去。 波殿外,天际沉沉,星子隐在云层中,忽明忽暗。昆明池中的湖水波澜不惊,湖面一片沉静。 ---- 自波殿回宫后,卫子夫一直心绪不宁,每每想起刘彻那晚在烛火下的神情,卫子夫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如此数日,寝食不安,芸娘只以为皇后是在波殿吹了风,回来后越发仔细地照料着。 “芸娘姐姐…”殿里的宫人向芸娘说道,“采兮姐姐入宫了,在殿外求见皇后。” “是吗?采兮姐姐怎么来了?”芸娘闻言喜道,“我这就过去。” 不多久芸娘便看见椒房殿外等候的采兮,芸娘欣喜喊道:“采兮姐姐!”采兮闻声抬头见是芸娘,亦是喜道:“芸娘!” 两人许久不见,俱是十分欢喜,见和采兮一起来的还有公孙敖,芸娘见了个礼,道:“公孙大人怎么也过来了?” 公孙敖忙回礼道:“芸娘姑娘,公孙早就没有官职在身了,如今乃是一介白衣。” 芸娘笑道:“二位请随我来。”言罢,便在前引路,领了公孙敖与采兮在偏殿坐了下来,道:“皇后前几日在波殿受了风,还在内殿歇息,采兮姐姐与公孙先生先在此稍候片刻。” “皇后身子无妨吧?”采兮闻言关切问道。 芸娘宽慰道:“无妨,眼下已经好多了。”正说着话,殿内走入一个小宫婢对芸娘道:“芸娘姐姐,皇后醒了。” “好,我这就过去。”芸娘应了一声,对采兮笑道:“我这就去禀告皇后,皇后若是知道姐姐过来,定是欢喜不已。” 采兮微微一笑颔首。过了一炷香时间芸娘便随了卫子夫到了偏殿,一见采兮和公孙敖,卫子夫快步走了过去,含笑喊道:“采兮!公孙兄长!” 两人闻声忙下跪见礼,卫子夫忙道:“快快免礼!如何你们一道入了宫?” 采兮望了一眼公孙敖,眼圈微红缓声回道:“皇后,我等此行是来向皇后来辞行的!” “辞行?”卫子夫一怔,公孙敖接着道:“是的皇后,我与采兮商量过,我们将会离开长安,一道回我的家乡义渠。” 卫子夫轻轻颔首,道:“怎会如此突然,可是兄长家乡有事吗?” 公孙敖摇了摇头,道:“回义渠,是我一早就有的想法。此前卫青的身子不好,公孙不敢离开长安,如今大将军已走,在长安我再无牵挂。”说着,望了一眼采兮,又道:“便想与采兮一道返回家乡,安度余生。” “哦…”卫子夫点了点头,公孙敖的心情她怎会不明白,一生挚交离开,功名也如尘烟,留在长安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此也好。”卫子夫按下心头的怅然,吩咐芸娘道:“去内殿拿些盘缠来。” “万万使不得!”公孙敖忙阻止道,“回乡的盘缠我与采兮早就备下了,皇后好意,公孙心领了!” “多谢皇后好意,回义渠的盘缠我们够。”采兮亦是说道。 卫子夫示意芸娘去拿,又解释道:“你们在长安多年,并无多少积蓄,盘缠暂且不说,便是回了义渠,也少不得银两傍身,区区心意,切莫与本宫见外。” 与卫子夫相识多年,公孙敖怎会不了解她的性情,见她如此一说,便也不再推却,与采兮双双谢道:“如此,多谢皇后了!” 卫子夫望着两人,动情言道:“此去义渠,千里之遥,再相见亦不知何日,你们要多珍重!” “皇后…”采兮泪盈于睫,抑着心底的伤感徐声道,“皇后你也要多保重!” “嗯…嗯…”卫子夫凝眉不住点头,经此一别故人远在千里之外,关山重重,所盼也就是各自安好了。 第九十五章 黔驴技穷 绵绵不绝的秋雨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草木逐渐凋零,天地间一片萧瑟。 这本是大自然周而复始的过程,但看在刘彻的眼里,却让他越发觉得生命的短暂,“栾大呢?怎么还没有回京?”刘彻已经不止一次追问过栾大的行踪,但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满意,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内心的恐惧越来越深,对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长生之道也开始怀疑了起来。 “陛下!大喜!”小黄门满脸喜色地入殿禀告道,“天道将军求得东海长生之术,如今已入长安城了!” “是吗?太好了!”方才还一脸恹恹的刘彻闻言脸上顿时焕发了神采,“快!朕要去未央宫前迎接天道将军!” “诺!”小黄门喜滋滋地应了一声,赶紧过来扶着刘彻往殿外走去。 一个时辰后,刘彻终于在未央宫的阙楼上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栾大,只见他头戴天道帽,身着宽袖方士袍,手捧一个古朴木匣疾步上前跪倒在地言道:“下臣栾大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带来不死仙丹!”言毕将手中的木匣呈了上去。 “好好!”刘彻听闻大喜过望,盘亘在心中多时的郁结顿时消散不见,“天道将军一路辛苦了!”刘彻接过栾大呈上的木匣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九颗豆子般大小的玄色药丸,“这是…不死仙丹?”刘彻望着手中的药丸将信将疑地看向栾大。 “回陛下!此仙丹名为飞仙丹,服之可得不死之身,乃是家师安期生亲手交予下臣。”栾大恭敬回道。 “你此言当真?”刘彻神色急迫,却又存了几分狐疑道,“为何朕遣了数批人至东海,都遍寻不到你的踪迹?” “陛下,这是下臣的不是!”栾大带了几分自责言道,“海中一日,世上一年,下臣在海中见到家师,家师给下臣吃的枣子如甜瓜般大小,下臣多时不见家师畅谈间不觉忘了时辰,待吃完了枣子方才发觉已过了半日,下臣赶紧将陛下之意告于家师,家师便拿出此木匣让臣交予陛下。” “哦?原来如此!”刘彻这才信服地点了点头,道:“天下竟有此等事,不知朕何时有幸能去海中见得令师?” “陛下,家师性情古怪,合则见,不合则隐,一切皆要看缘分!”栾大恭声道。 “嗯…”刘彻点了点头,双手不住摩挲着木匣,良久对身边的小黄门道:“去将玉屑露端来,朕要服用仙丹。” “陛下,且慢!”栾大连忙阻止道,“陛下,飞仙丹乃世间奇药,家师再三嘱咐定要斋戒沐浴七日后方可服用,服用时必得以玉屑清花露为引,每九日服用一颗,如此循环九九八十一日后,此药方能在体内生出仙气。” “昔日黄帝服用此丹后,有一日天现祥云,飞龙忽现,坠下龙须引领黄帝成仙,群臣后宫跟从上龙者七十余人,但众人皆不得上,唯有黄帝一人乘飞龙而去。”说起黄帝成仙之事,栾大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其所言绘声绘色,令刘彻心动不已。 “嗟乎?朕诚能得如黄帝,视去妻子如弃履耳!”刘彻眼中满是向往,若能得道成仙,这江山,这群臣,这妻与子,还不是如旧鞋一般说扔就扔。 “陛下定然如愿!”栾大谄笑恭贺道。 “好!朕就等着这一日!”刘彻抚着手中的木匣,带着难掩的兴奋扬声说道。 ---- 自栾大献丹后,刘彻越发醉心求仙之道,朝堂上颁了旨意令太子监国,而自己则在温室殿内闭关修炼,以期九九八十一日后体内生出仙气,有朝一日能如黄帝般飞身成仙。 朝堂大小事务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祭祀、政要、农桑等皆在原定轨道内妥善运转,平稳而有序,可是,安稳的朝堂之下却有人惴惴不安。 “杜兄,陛下闭关一月有余了吧?”暮色四起,绣衣使者江充与廷尉杜周饮酒相叙。 杜周端起酒樽,喝了一口,点头道:“是啊,今日是第三十八日了。” “那…这廷尉府…如何啊?”江充别有深意地望着杜周问道。 “还能如何?”杜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清净、萧条、无事可做!”杜周将酒樽重重落下,颓然言道。 江充叹了口气,替杜周又续上一樽酒,感同身受道:“在下也是一样,无所事事,消散至极!” “唉!”杜周喟然道,“陛下还有四十三日方能出关,忍着吧!” “眼下八十一日能熬,日后呢?”江充面带忧色道,“陛下已经令太子监国,若是出关后依然如是,杜兄与江某日后将如何自处?” 江充的话戳到了杜周的心上,多年来他以执法严苛而得刘彻赞许,可偏偏这未来的君主,如今的太子刘据仁和宽厚,抵触酷法,行事风格与他格格不入,若是日后当真登上大宝,自己必然难得圣眷,这如何不令他担忧呢? “如何自处?”杜周端起酒樽,似是自言自语冷笑道,“能如何自处?”言罢,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见杜周如此,江充心里更是泛起难言的恐惧,当年与太子刘据驰道结隙,若是太子上位,那自己…,江充不敢再想下去了。 两人默然相对,江充端起面前的酒樽,将一口热辣辣的酒灌了下去。 ---- 转眼间,陌上细雨,柳梢转绿。 闭关修炼整整九九八十一日后,刘彻只觉身心轻松,无比舒畅。 “天道将军,朕已按令师之意服下仙丹,只觉体内通达舒畅,似有仙气滋生。”出关第一件事,便是召来栾大,刘彻喜不自禁地对他言道。 栾大仔细看过刘彻的气色,恭贺道:“恭喜陛下,陛下体内畅通,仙气初生,乃是登仙的第一步啊!” “哈哈哈!好!”刘彻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朕若登仙,天道将军功不可没!” “此乃陛下修为,下臣不敢居功!”栾大一脸谦逊言道,“然则登仙之路漫漫,亦要看因缘际会,时机一到,陛下必然可以飞身成仙。” “嗯!”刘彻点了点头,道:“朕既得令师赠药,必得以礼酬之!故此朕打算亲自携重礼入东海,拜会令师,以示朕的感激之意!” 栾大闻言心中一慌,忙道:“陛下有心了!此事下臣代劳便可!” “嗳!”刘彻罢了罢手,道:“不可!此事必得朕亲自去,方能显示朕的诚心!” “天道将军为朕的使者,替朕去海中请出令师,朕要当面感谢!”刘彻望着栾大正色道,“此事非天道将军不可为!” “可是陛下…”栾大面有难色,“家师性情捉摸不定,合则见,不合则隐,小臣不敢担保…家师一定会出海相见。” “朕相信,心诚所致,金石为开!”刘彻信心满满道,“朕拳拳之心,令师岂能不知?再者,飞仙丹也由令师相赠,朕此去,令师岂有不见之理?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栾大见刘彻勃勃兴致,再不敢拂了他的意,当下只得恭声应道:“诺!” ---- 春日,圣驾起行。 御辇由六匹上好的骏马驾驭,车身镶嵌金银玉器,雕饰极为华美,御辇后面的几驾驷马副车里堆满了各种稀世珍宝,黄金绫罗,那是刘彻送至东海蓬莱的谢礼。一路旌旗招展,甲兵护卫,浩荡而行,天子巡视,威仪天下,沿途官员及百姓无不伏地跪迎。 至东海沿路惠风和畅,云映花红,本是十分惬意之事,但栾大满腹心事,根本无暇顾及一路美景,白日里又要伴驾左右,更是小心揣着十二分的神色,只有到了夜晚月至中天,才敢一个人长吁短叹。 世人皆见他身配六颗通神大印,又为皇帝东床快婿,尊贵无比,又有谁知道他的富贵也是刀锋起舞火中取粟呢?如今眼看着这富贵即将到头,栾大焉能不急? 月色轻泻,四周寂寂,栾大依然毫无睡意。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扑棱声,借着月光栾大只见外面的树梢上一只乌鹊左右串跳,扑扑起飞,似在寻觅合适的驻巢点,一瞬间,灵光乍现,栾大心中有了主意。 行了十数日,御驾终于抵达了东海之畔,当地官员早就备好了行宫迎驾,刘彻休沐了三日后,携了一众人等在东海焚香祭拜。 “弟子刘彻感念仙师赐予飞仙丹,故携礼前来叩谢,乞望仙师接见!”刘彻头戴冕冠,身着衮龙袍,神色肃穆虔诚言道。 缕缕清烟在空中散去,栾大身着道袍手执仙拂,立在刘彻身后,闭目喃喃念道:“家师在上,陛下潜心求道,一片赤诚,还望家师劈波相见!” 随着栾大的叨叨不已,刘彻急切地望向海面,可是许久过去了,海面依然波澜不惊,未有丝毫异样。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海面依然如是,刘彻等不住了对栾大道:“天道将军,为何令师迟迟不见,不如你入海去请尊师出来如何?” 栾大面不改色应道:“回陛下,下臣上次入海见得家师,亦是家师遣了童子手持劈波珠相接,若无劈波珠,下臣也无法得见。” “劈波珠?”刘彻闻言不由皱眉道,“此珠为何朕从未听说?” “陛下,劈波珠乃是蓬莱仙宫震宫之宝,通体碧绿,如猫眼大小,手持劈波珠入海,海浪便自左右分开,自此通道而入方可登仙宫秘境。”栾大不慌不忙言道,描述的恰有其事一般。 “哦…”刘彻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仙宫宝物,朕不知何时能有幸一观。” “陛下,宝物向来择有缘人,时机若到,自会得见!”栾大声音未落,忽然海面刮起一阵大风,天色顿时昏暗了下来,刘彻见状不由大喜道:“天道将军,这便是你说的时机吧!”言罢,越发迫切地望向海面,期待着海中童子持劈波珠踏浪而来,迎他入仙宫做客。 谁料天色昏暗了不过半刻,便又露出亮光来,海面的大风也消弭不见,刘彻等了半天依然不见童子出现,失望之余加之疲累,不由颓然道:“看来今日令师是不会出现了。” 栾大忙上前劝慰道:“陛下勿急,适才天呈异象,应是家师知晓了陛下前来,这几日若是家师愿意召见,定然会遣使告知下臣。” 刘彻一听顿时又有了兴致,不由问道:“令师之使者?可是海上童子?” 栾大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道:“家师之使者,时而为飞禽,时而为走兽,不一而足,全看彼时际会。” “竟有如此神通!”刘彻闻言叹道,“朕甚是期待!” “陛下今日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待臣接到家师讯息,再报陛下!”栾大关切言道。 “好!”刘彻点了点头,“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第九十六章 河间奇女 依刘彻的旨意,行宫就设在距离东海不足三十里地的牟平县,此次未能得见安期生,刘彻虽然有些失望,但听了栾大的话心中又十分期望,毕竟这么多年求仙问道,所求不就是飞身成仙吗?若是仙人能轻易得见,那世间能成仙之人又岂会凤毛麟角呢?如此想来不由安慰自己道,只要能耐下性子,诚心等待,定然能金石为开。 如此虔诚地等待了一月有余,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刘彻越发地心烦气躁,“天道将军,为何朕在此地等了如此长的时间,令师依然不见,你可知其中缘由?” 栾大亦是面有不解地摇了摇头,道“不应该啊!陛下在此地等候已久,家师见或不见,应该会遣人告知下臣,但不知何故,下臣也未接到家师讯息。” “这如何是好?”刘彻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朕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吧!” “下臣…下臣惶恐!”栾大伏地告罪道,“家师合则见,不合则隐,下臣亦是不敢违逆…” 看着栾大这番样子,刘彻不耐烦地言道,“你先下去吧!” “诺!”栾大唯唯诺诺地伏低而去,望着栾大离去的背影,刘彻先前的疑窦又浮上了心头,思忖片刻后对身边的小黄门低语数句,小黄门会意而去。 又过了数日,依然未有任何动静。 忽然一日方才天光乍现,栾大便手捧一条大鱼入内求见,“陛下!家师有信交予下臣!”栾大脸上有着难掩的兴奋,呈上大鱼言道。 刘彻似乎刚起身不久,见状不由疑惑道:“令师来信,难道竟是此鱼?” “正是!”栾大道,“昨夜下臣刚睡下不久,便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鸟啄声,下臣打开窗牖只见乌鹊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不断示意下臣随它而行,下臣跟随乌鹊来到海边,便见礁石下有一条大鱼,乌鹊脚踩大鱼,在礁石上啄了三下后便飞走了,下臣见状不敢耽搁,一回来便将此鱼呈给陛下。” “此鱼,有何异常?”刘彻看着眼前的这条鱼,和平时所见之鱼并无二致。 “陛下,此鱼定有家师给下臣的讯息,陛下命人剖开鱼肚便知分晓。”栾大信誓旦旦地言道。 “好,朕就如你所愿!”刘彻道,“传庖厨!” 不多时,庖厨便传至内殿,剖开鱼肚后果然见鱼肚内有一白布,栾大忙上前取了出来,擦拭干净后打开一看,上面果然有字,栾大如获至宝,忙呈上道:“陛下请看!” 刘彻定睛一看,白布上用古篆体赫然写道‘黄帝作客三日’。 “黄帝作客三日?此言何意?”刘彻不解道。 “陛下,家师之意乃是黄帝如今正在仙宫作客,为期三日。”栾大恭敬回道。 “黄帝作客仙宫与朕何干?”刘彻望着栾大眼中闪着疑色。 “陛下,海中一日,世上一年,黄帝在仙宫作客三日,便是世间三年,难怪家师迟迟不迎陛下,原来是这个缘故。”栾大手持白布,若有所思地言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欺瞒朕!”刘彻脸色陡然一沉,望着栾大厉声喝道。 “陛下!”栾大一怔,“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哼!何意?”刘彻冷笑道,“你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刘彻手指着身边的小黄门,道:“你来说!” “诺!”小黄门应了一声,目光望向栾大,“天道将军,小奴自几日前便一直盯着你,今日寅时不到,你孤身一人前往海边,在附近渔户手中买下这条大鱼,然后躲在礁石后面将你手中这条白布塞入鱼嘴,待白布入了鱼腹,你便手捧大鱼匆忙往陛下行宫而来。” 小黄门的一番话令栾大的脸色由白转黄,由黄变黑,待小黄门将始末讲出,栾大的脸色早已如死灰一般,一声不吭瘫倒在地上。 “前有李少翁,后有你栾大!”刘彻面色铁青,恨意一字一句倾泻而出,“真当朕如此可欺吗?” “陛下…”栾大一个激灵,爬到刘彻脚下求饶道:“陛下,臣还有仙丹,还有仙丹要献给陛下!” 刘彻抬脚就踢,“仙丹!仙丹!你竟还敢跟朕说仙丹!”刘彻愤而咒骂道,“朕不将你碎尸万段,难平朕胸中怒气!” “来人!”刘彻大声唤来兵卫,栾大见状伏身上去抱着刘彻脚踝死死不放,“陛下,看在长公主的面上…” 不等栾大说完,刘彻早已怒不可遏,“快!快把这贼子拖出去斩了!” “陛下…”栾大一路哀嚎被拖出去行宫,窗外天色逐渐放亮,刘彻颓然地走向卧榻,“你们都下去,栾大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 “诺!”一干小黄门伏首噤声退了下去。 ---- 不久天道将军栾大失足溺水之事便被传了出去,令人奇怪的是,生前圣眷正隆的天道将军在不幸身亡后,皇帝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悲痛,更没几日,便圣驾起行,往京都长安而去。 经栾大一事,刘彻求仙之心备受打击,他似乎也慢慢明白了,所谓的长生不死也许终究只是天外浮云,可望而不可及。返京的路上,又连着几日阴雨绵绵,刘彻的心情越发显得低沉,直到路过郡国河间。 路过河间时,连日阴沉的天色忽然放晴,碧空万里白云轻浮,刘彻见状心情不由大好,便下旨在河间多停留了两日。见沉着数日脸色的皇帝心情转好,刘彻身边的望气者不失时机地奉承道:“陛下,此地祥云环绕,福地生泽,必有大祥瑞于陛下!” “大祥瑞?”刘彻拈须笑道,“朕倒是翘首以盼呢!” 正是此时,当地迎驾官员伏地叩道:“陛下,此地有一女子,年已二八,自生娘胎以来右手便成拳状不能打开,有高人曾言非遇大福之人不能开,这些年来,此女子求见过不少贵人,然右手均不得开,今陛下驾临,可要一试?” “哦?竟有此事?”刘彻闻言来了兴致,“将人带来给朕看看。” 不多久一名容貌清丽的女子便带至圣驾跟前,刘彻见此女子身量纤秾眉眼如画,心中不由喜欢上了几分。待女子伸出右手来,只见寻常的右手蜷曲成一个雪白的拳头,刘彻不禁伸出手去轻轻一掰,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女子的右手竟然被掰开,而粉色的掌心中竟然还藏着一只小小的玉钩,女子当下欢喜不已,伏跪道:“民女多谢陛下天恩!” “陛下果真是大福之人啊!”左右见状皆是下跪,齐声恭贺道:“陛下大福!” “哈哈哈!”刘彻朗声大笑,身为天子之尊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开怀了,天降祥瑞,大福之命,他才是代天巡牧的九五之尊。 “都起来吧!”刘彻的目光越过一众人等,落回眼前的女子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伏地女子恭声应道:“回陛下,小女子赵嫣,祖上乃是赵国人氏。” 赵嫣的回答恭谨中带着柔婉,刘彻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只见她乌发蝉鬓体态柔美,正当韶龄虽是一身布衣荆钗,却有着天然的轻灵之气,“抬起头来!”刘彻的语调虽有威严,但亦不失柔和。 闻言,赵嫣徐徐抬头,但见她肌肤胜雪,眼如清泓,顾盼之际桃腮带粉,梨涡含笑。细看之下刘彻心中不由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情愫,这眉眼之间简直像极了她,像极了那个这么多年他从未忘怀的妍儿,而偏偏,她也叫赵…嫣。 “赵嫣?哪个嫣字?”刘彻不由走近了几步,温和问道。 “嫣,嫣然的嫣…”赵嫣柔声回道。 “嫣然兮一笑,美目兮流盼。”刘彻含笑赞道,“好名字!” 左右伴驾之人皆非等闲,如何会看不出圣驾心意,当晚赵嫣便被送往行宫,汤沐更衣后等候侍寝,果然,刘彻对这样的安排圣心大悦。 晚风拂过,殿内的罗帐随风起曳,锦帐内的旖旎之声时起时落。 “你可知,你像极了朕的一位故人…”低沉的声音缓缓叙来,充满了对往昔的回忆。 “是吗?”回应的声音饱满而生动,“我哪里像她?” “哪里?你这眉,这眼,多像啊…还有这梨涡…”声调徐徐,柔软而多情,君王的威仪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往昔不尽的回忆和思念,“朕初见她时,她也如你一般年纪,青春而美丽…你,可会吟唱?” “吟唱自是会的,不知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佳人曲》可曾听过?”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柔美的声音浅吟低唱了几句,停下来徐徐道,“陛下说的可是此曲?” “不错!”刘彻微微闭上双眼,略带倦意的脸上含着笑意,“正是此曲!” 暗夜中,歌声复又响起,“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声渺渺而柔婉,如同被风吹起的罗帐在夜色中轻轻飘起,又如同天边躲在云层中的星子,慢慢露出微光,刘彻心中被填上柔软的情绪,带着忧伤和甜蜜。 一曲终了,刘彻轻轻抬起赵嫣的下颌,微热的指尖划过她雪白的肌肤,继而迎上一双乌黑的星眸,星河灿动间,眼前的人儿和心中的影子重叠为一个人,“妍儿…”刘彻不由一阵意乱神迷。 “陛下…”轻柔的语调中带着娇羞不胜,好似一朵水莲花,承接着雨露的温柔。罗帐低垂,双影融合,缕缕清香自镂金炉中飘出,在空中袅袅而散,烛影深深,夜色沉沉,春梦,了无痕。 第九十七章 山河故人 又至暮春,花褪残红,绿茵渐盛,各色花早已开至荼蘼,但椒房殿的花房中依然百花斗艳,争芬吐芳,宛如季节依然停留在春色正好的时候。卫子夫淡扫蛾眉,着了一件素色的曲裾裙正低头浇着花朵,芸娘轻步走入花房,禀告道:“皇后,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来了?”卫子夫闻言忙放下花壶,转身欢喜道,“陛下如今在何处?” “陛下…”芸娘眼眸微微低垂,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皇后,陛下在…飞羽殿。” “飞羽殿?”卫子夫微微一怔,见芸娘这般神色,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疑团,“陛下平日里几乎不踏足飞羽殿,此次从东海归来,怎会先去了飞羽殿呢?”卫子夫似是问芸娘,又似乎在低声自语。 芸娘闻言咬紧嘴唇,犹豫着吞吐道:“皇后,奴婢听说…陛下从东海带回来一个女子…如今便安置在飞羽殿…” 卫子夫心中一颤,但很快便安定了神色,轻轻点头道:“哦…” “皇后,那…皇后还过去吗?”芸娘眼中带着关切,轻声问道。 卫子夫含笑道:“陛下出巡归来,本宫自然是要去迎驾的,走吧!” “诺!”芸娘轻轻应了一声,跟在卫子夫的身后。落日的余晖将花廊下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像极了揣在心中长长的心事。 ---- “陛下,皇后来了!”飞羽殿中,赵嫣正热切而新奇地看着这座华丽的殿宇,小黄门悄步上前对刘彻禀告道。 刘彻点了点头,对赵嫣道:“嫣儿,皇后来了,朕带你去见见她。” “诺!”赵嫣刚应过,便见殿内走入一名带着宫婢的女子,那女子的容颜已不复年轻,虽是装束素雅,却是掩不住的雍容气度,赵嫣不由问道:“陛下,这就是皇后吗?” “放肆,不得无礼!”刘彻轻声叱道。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未央!”卫子夫走上前去躬身见礼道。 “皇后不必多礼!”刘彻含笑道,“朕出宫数月,宫内一切安好否?” “回陛下,一切安好!”卫子夫恭声说道,“数月不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皇后有心了!朕一切皆安!”刘彻含了浅浅的笑意望向赵嫣,“嫣儿,还不上前见过皇后?” 赵嫣忙走上前来,对卫子夫恭敬施礼道:“妾身赵嫣见过皇后,皇后长乐无极!” “陛下,这是?”卫子夫不解地望向刘彻,刘彻哈哈一笑,道:“这是朕在河间遇到的女子,未见朕之前她右手蜷曲不得张开,曾有高人言非遇大福之人不得开。果真,遇到朕之后,她这右手方才张开,且掌心还带有一枚小小的玉钩,真乃奇哉怪也!” “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卫子夫闻言叹道,“能遇见陛下,亦是大造化!” “快起身吧!”卫子夫对赵嫣温和说道。赵嫣应了一声,方才徐徐起身,卫子夫定睛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螓首蛾眉,肌肤若脂,一双星眸灿然生光,梨涡浅笑中带着几分山野之气,好似泉水扑面般清新自然。 卫子夫不由一讶,这眼前的女子梨涡含笑眉眼之间像极了当年的李夫人,顿时心中便明白了几分,笑赞道:“果真是水灵的美人,难怪陛下会喜欢。” 刘彻笑道:“嫣儿掌心自带玉钩,朕便封她为钩弋夫人,日后就住在这飞羽殿。” “诺!”卫子夫恭声应道,“臣妾定会照料妥当!” “好!”刘彻笑着点点头,望向赵嫣的眉眼里皆是带着笑意,卫子夫含笑不语,但心头却浮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愫。 ---- 又过了些时日,天气越发热了起来,往年这个时候刘彻都会前往甘泉宫避暑,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甘泉宫位于甘泉山半腰处,周遭绿荫葱茏流水淙淙,即便外面骄阳似火热浪滚滚,但在甘泉宫中却丝毫不觉暑气繁盛,尤其置身于东北角的紫殿之中,山风吹拂更觉遍体生凉。 今年的甘泉宫依然如往年般凉爽,但刘彻的精力却显然不如往年充沛,只是阅了几份奏章便感觉十分乏累,一旁伺候的赵嫣见状忙端来备好的绿豆莲子汤,体贴言道:“陛下,喝些降暑的清汤去去乏吧!” “也好!”刘彻颔首应道,随即推开竹简,舒了舒筋骨,“朕确实也累了!” 赵嫣端上羹汤,跪坐一边仔细服侍着刘彻喝下,刘彻喝了一口汤水,望着赵嫣的满鬓乌云,不由伸出手去轻抚,感叹道:“还是年轻好啊!” 赵嫣又舀了一勺羹汤上去,笑道:“陛下不也是春秋鼎盛吗?” “老喽!”刘彻自嘲地笑了笑,“朕的精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陛下不老,在嫣儿心中,陛下如同天神一般,天神又怎会老呢?”赵嫣认真说道。在她心中也确实如此,数月之前她还只是一个不闻一名的乡野女子,数月之后便是圣眷正隆的钩弋夫人,方才见识了帝都长安的富庶和未央宫的繁华,转身便至清凉避暑的甘泉宫,这云泥之别的巨大差距,只因遇上了她命中的大福之人,这般际遇令她如何不将刘彻看做神一般的存在? “哈哈哈!”刘彻闻言一阵大笑,爱抚道:“朕若真是天神就好了!”言罢,心中却又一阵失落,神仙之道,多年来他孜孜以求,可最后又求得了什么?号称有神仙之术的李少翁不过是一骗徒,号称得安期生真传的栾大骗术更是登峰造极,自己花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最后不过徒劳一场,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这长生之术了吗? 想至此处,刘彻的心情不觉沉重了起来,他推开赵嫣喂上来的汤勺,道:“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赵嫣见刘彻情绪骤然转变,再不敢多言,忙应了声诺,端着瓷碗躬身退了下去。 殿内安安静静,偶有一阵风吹过,刘彻闭上双眼,思绪万千。 ---- 赵嫣退出殿外,殿外的天空瓦蓝瓦蓝,几丝白云浮在半空,像极了刚出笼时雪白而柔软的糖糕,幼时的情景不自觉地浮现在了赵嫣眼前。 “娘,我想吃糖糕…”小小的人儿梳着羊角髻,看着街上刚蒸出的糖糕,口水不住地往下淌。 “嫣儿乖…”娘搂着小小的她,摸着空空的口袋,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你爹爹还在牢房里等着娘送衣裳呢,嫣儿乖,等你爹爹出来,娘再给你买…” “好…”赵嫣咽了口口水,牵着娘的手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但她终究再没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糖糕,因为不久后她的父亲在牢中病死,家乡又遇大水,她便随着母亲跟着逃难的人一起辗转到了河间,一年后,母亲又病逝,于是孤身一人的她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思绪渐渐涌起,过往如烟似雾,虽清晰却又模糊,赵嫣不由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甘泉山中泉水绕着宫殿淙淙流过,入眼处皆是绿意茵茵,虽是盛暑时节但此地却不见丝毫暑气,当真是一处避暑的好地方。 赵嫣正寻思着找一处阴凉坐下来歇息,忽然远处一个男子的身影跃入眼帘,那男子身着红色绣衣,手持节杖,正往紫殿方向而来。赵嫣望着男子渐渐走近的身影,越发觉得熟悉,当下不由走了过去,朱唇轻启,“请问阁下…可是姓江?”赵嫣揣着不安和期待问道。 男子停下脚步,望着赵嫣一脸诧异,“正是,在下绣衣使者江充。” “你真的是江家兄长?”赵嫣闻言不由涨红了脸,十分激动道,“兄长,我是嫣儿啊!” “嫣儿?”江充盯着赵嫣看了半天,只见眼前的女子头插金步摇,身着曲裾袍,面容清秀而姣好,一时间既觉得十分熟悉,却又带着陌生,“你是?”江充带着不确定问道。 “兄长,我是你隔壁的嫣儿啊,你忘了吗,那年大水,你还拿过一块饼给我与母亲呢!”提起多年前邯郸的大水,赵嫣依然心有余悸,但那年隔壁兄长给她的那块饼,曾在饥寒的岁月带给她的温暖,她从未忘记。 赵嫣这么一说,江充回想起来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江充端详着赵嫣的眉眼,虽然依稀间还有幼时的模样,但她不说,他怎么也不会将眼前这个华贵的女子和他隔壁梳着羊角髻的女童联系起来,“嫣儿,你真的是嫣儿?你怎会在此处?” 话刚问出口,江充随即便醒悟过来,“听闻陛下新晋了一位钩弋夫人,莫非就是嫣儿你?”想起赵嫣幼时右手如拳无法张开,江充当下便联想起关于钩弋夫人的传闻。 “嗯。”赵嫣红着脸点了点头,道:“邯郸大水后,嫣儿便随母亲来了河间,那一日陛下路过河间,嫣儿右手自此张开,此后便随陛下来了京都。” “嫣儿是遇到贵人了!”江充笑着点头,“那你母亲如今安置在何处?” “母亲…”赵嫣眼圈一红,哽咽道,“母亲早在数年前便离世了…” “啊…”江充一怔,随即便好言安慰道:“嫣儿别难过,如今你既跟随陛下,又得陛下宠爱,日后自然是有依托的!” “嗯…”赵嫣抹了抹眼泪,道:“竟未料到能在此地重遇兄长,亦是上天垂怜,令我赵嫣不至孤苦一人。” “嫣儿说的是,当真是上天垂怜,你我得以重逢,日后更要互相扶持!”江充好声言道。 “嗯!”赵嫣点了点头,望向江充的神色里带着十二分的信赖。江充亦是十分欢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圣眷正隆的钩弋夫人竟然会是昔日的同乡小妹,除了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他对原本忧虑的未来又有了隐隐的希望。 第九十八章 甲子得子 山中的时日安静而悠长,除了京畿重大奏报刘彻会亲自批阅外,其他事情早就交给了太子刘据。太子监国数年,朝政安稳有序,刘彻放心之余,又觉太子行事太过仁厚,缺少主君的威严之气,点拨数次之后见他依然如故,叹息之余便也缄口不言了。 蝉鸣声声,夏日正浓,刘彻小憩刚起,尚书令张安世便在殿外求见,“尚书令来此,定然是有大事,快宣!”刘彻扬声道。 “诺!”小黄门带着恭谨退身下去,不多时尚书令张安世便一脸欣喜入内禀奏道,“陛下,大喜!贰师将军大捷!” “哦?”刘彻闻讯扬眉喜道,“快念!” “诺!”张安世道,“…臣李广利不负陛下所托,大宛之战,我军大获全胜!取大宛王毋寡之项上人头,得汗血宝马三千余匹,仰陛下之威,大军不日返程…” “好!”刘彻听得满面笑容,起身道:“昔日这大宛王毋寡自恃地处偏远,以为朕定然拿他无可奈何,故此方会这般胆大包天,肆意羞辱我汉使。如今大宛一战,朕一雪前耻,也让这等西域小国好好瞧瞧,与我大汉朝结仇都是怎样的下场!” “陛下圣明!”张安世虽不赞同为了得到汗血宝马,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去攻打一个偏远的西域小国,但战争的结果毕竟是赢了,而且刘彻所言不差,要令西域众多小国臣服汉朝,没有一定的武力征服也确实不行,“如今我大汉朝威名远播,西域众国皆是震慑于陛下威严!”张安世恭贺道。 “好!朕要的就是这等局面,西域小国多在我大汉与匈奴之间蛇鼠两端,对我朝频频虚与委蛇,若不多加震慑,日后定然目无我朝!”刘彻捋着胡须沉然道,“拟文书,回李广利,闻捷朕心甚慰,回京论功行赏,返程途中必得极尽军威,震慑西域众国!” “诺!”张安世恭声应道。 ---- 时光倏忽而逝,由夏而秋,由冬至春,数年光阴弹指而过。 “陛下,夫人生了!生了!”小黄门常融带着十二分的喜色躬身入宣室殿禀道,“陛下,适才飞羽殿宫人来报,夫人为陛下诞下一名皇子,恭贺陛下!” “恭贺陛下!”宣室殿内一众臣子皆是俯身恭贺,“陛下大喜!” “哈哈哈!好,好!”刘彻大喜过望,顾不得再议国事,起身道:“摆驾飞羽殿!” “诺!”常融眉梢带笑,脚下生风,扬声道:“陛下摆驾飞羽殿!” ---- 飞羽殿中早已是喜声一片,当今圣上宠爱钩弋夫人众所周知,如今更在圣驾甲子之龄诞下皇子,未来荣宠得以想见,故此众人皆是口中抹了蜜般地恭贺传颂,当圣驾到飞羽殿时方才安静了下来。 “夫人何在?”一下轿辇刘彻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早有飞羽殿的宫人在一旁回道:“回陛下,夫人诞下皇子,如今在内室歇息。” “好,带朕过去。”一想到初生的小皇子,刘彻心中便有一股深深的喜悦,太子刘据早已诞下皇孙,而他甲子之龄还能再生幼子,这如何不令他引以为傲? 步过正殿,沿着回廊穿过两个偏殿便是后面的内殿,赵嫣正躺在卧榻上望着初生的孩子目不转睛,乳母刚喂过奶,小小的稚儿正偎在襁褓里睡的正香,长长的睫毛,晶莹的脸庞,粉嘟嘟的小嘴,赵嫣怎么看都看不够。 “陛下驾到!”殿门外传来长长的通禀声,随着通禀声,刘彻快步走了进来,“嫣儿…” 赵嫣闻声娇柔应道,“陛下…” “嫣儿!”绕过屏风刘彻走近轻唤道,“朕的小皇子呢?” “陛下…”赵嫣含笑道,“孩儿在此呢!” “快让朕看看!”刘彻早已经等不及了,看着赵嫣身边的孩儿伸出手去温柔地抱了起来,稚儿骤然被抱起忽然就哇哇大哭了起来,晶莹的泪水顺着小脸倏倏滑落,刘彻爱怜地拍了又拍,哄了又哄,“孩儿莫哭,朕是你的父皇呀!” 说来也奇怪,刘彻哄了数声后稚儿便停止了哭闹,脸上挂着泪水又进入了梦乡,刘彻轻轻地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亲了数下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襁褓。 赵嫣望着禁不住噗呲一笑,刘彻这才将目光转到赵嫣身上,柔声道:“嫣儿,辛苦你了!” 赵嫣笑着摇了摇头,道,“能为陛下诞下孩儿,乃是臣妾的福分,再辛苦臣妾也愿意!” 刘彻轻轻抚着赵嫣,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为母者皆是十月怀胎诞下孩儿,唯有朕这个皇儿在你腹中竟有十四个月之久,上古尧帝为千古贤君,亦是其母怀胎十四个月所生,莫非朕这个皇儿来历非同寻常?” 赵嫣闻言心中一动,道:“陛下是说,上古尧帝亦如我儿一般,在母腹十四个月之久方才生下吗?” “正是!”刘彻点了点头,戏谑道:“朕的嫣儿可是堪比上古之尧母啊!” 赵嫣两靥含笑道:“嫣儿可比不得尧母,只要我儿如同尧帝般贤明,臣妾便心满意足了!”语罢赵嫣顿觉不妥,毕竟当今太子刘据才是这大汉朝未来的君主,若是自己的孩子等同尧帝,那将置太子于何处?想及此处,赵嫣忙请罪道:“陛下恕罪,妾身一时失言!” “嗳!无妨!”刘彻罢了罢手,笑道:“朕这个孩儿与众不同,日后若真能与尧帝比肩,又有何不好呢?” “谢陛下吉言!”赵嫣循声眸眼生彩,含笑道:“还请陛下为我儿赐名!” “嗯…”刘彻捋着胡须,神色端凝道:“朕要好好想想…” 沉吟片刻,刘彻道:“我儿不同于众,陵者泱泱众生也,弗陵,非寻常人也,居人之上。” “嫣儿,我儿便叫弗陵,如何?”刘彻望着赵嫣拈须而笑,问道。 “弗陵,非寻常人也,居人之上。”赵嫣细细重声念道,电光火石间心思一转,忙谢恩道:“妾身多谢陛下赐名!” “弗陵,弗陵!”刘彻看着襁褓中的幼子,满怀期待,“朕的小皇子,弗陵!” ---- 新皇子诞生,普天同贺,在这一片喜庆之中,绣衣使者江充尤为兴奋,“杜兄,来,再饮一樽!” “嗳…”廷尉杜周拈起酒樽,轻轻避开了江充凑过来的酒壶,半含着笑意半认真道:“此番小皇子诞生,江兄好似极为高兴啊!” “哈哈!”江充一笑,望着杜周意味深长道:“难道杜兄不高兴吗?” 杜周一挑眉,笑道:“江兄这话听来倒是颇有深意啊!” 江充徐徐颔首,将酒壶放下,低声道:“杜兄可知陛下为何赐名小皇子为弗陵?” 杜周道:“弗陵,非寻常人也,居人之上。陛下之意,岂能不知?” 江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杜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闻小皇子乃是钩弋夫人怀胎十四个月所生,而上古贤君尧帝亦同样是其母怀胎十四个月所生,故此陛下以为小皇子来历非凡,日后定然不同于众人,故而赐名为弗陵。” 杜周闻言似有所思,道:“江兄所言,在下亦有耳闻,听闻陛下盛赞钩弋夫人有尧母之风,更将小皇子所生之殿门称之为尧母门,难道陛下…” 看着杜周若有所思的样子,江充脸上浮现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杜兄身为廷尉,已居九卿之位,可曾想过将来的富贵?” 杜周闻言微一怔忡,道:“江兄此言何意?” 江充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如今得陛下盛宠的钩弋夫人乃是在下的同乡小妹,杜兄若是有心,倒是可提前为将来的富贵铺路。” “哦?钩弋夫人竟是江兄的同乡?”杜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小皇子诞生江兄如此高兴呢!如何此事从未听你提起过?” 江充替杜周斟了一樽酒,道:“江某与杜兄性情相投,此事也只告知杜兄一人,杜兄心中明白便好,当今太子与你我皆非同路,是时候要考虑一下将来了!” “嗯!”杜周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举起酒樽与江充一饮而尽,“杜某明白!” 酒舍外弯月如钩,天幕沉静而深邃,远处有星子隐隐发光,一切都好似昨夜,却又不同于昨夜。 ---- “皇后,丞相夫人殿外求见!”卫子夫正低头做着女红,芸娘悄步入内禀道。 卫子夫闻言抬头喜道:“姐姐来了?快请!”言罢忙将手中的女红放下,起身稍作收拾,便往正殿而去。 步入正殿,卫君孺已在一旁等候,见卫子夫进来正要上前见礼,卫子夫忙挽过卫君孺的手,亲热道:“姐姐许久不来了,快快坐下说话!” “好!”卫君孺笑着应道,姊妹俩一母同胞,虽然卫子夫轮廓更秀丽一些,但仔细看两人五官亦有几分相似之处,如今到了一定的年纪,眉眼之间倒是越发相似,“皇后近来可好?”卫君孺坐下关切问道。 “有劳姐姐挂心,妹妹一切安好!”卫子夫关心道,“姐姐身上的痛风可有好转?” 卫君孺身上的痛风乃是早年落下的陈疾,随着年纪增大,痛风的次数越来越多,医官也看过不少,但始终未有明显好转。前些时日卫子夫又寻了一位名医前去诊治,屈指算来也有数月之久了,卫君孺闻言忙感激回道:“此事还未谢过皇后呢,此番替我诊治的医者颇有几分能耐,我自觉轻松了许多,痛风也许久不犯了。” “如此就好!”卫子夫笑道,“你我姐妹,何须言谢,这些年来姐姐深受痛风之苦,子夫恨不能以身相替,如今能有此等结果,当真可喜!” “不知二姐近来怎样了?”想起卫少儿,卫子夫眼中又起担忧之色,“自去病走后,二姐大病了一场,此后一直恹恹不乐,这几年更是闭门不出,甚是让人担心!” 卫君孺叹了口气,蹙着眉头道:“是啊!前些时日我去看望少儿,她精神依然不济,她对我言道,切莫送敬声去军中,为母者当好好爱惜孩儿,孩儿能陪在身边,远胜于封侯拜将…” “唉…”卫子夫也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泛着泪花,“去病这孩子…谁会想到竟是这般结果呢?” “是啊!”卫君孺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道:“敬声乃是公孙家的独子,经去病一事后,丞相对他亦不再存从军建功之心,只令他在朝廷任个职,盼着他平平安安就好。” “嗯…”卫子夫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敬声这孩子与去病不同,他也不能吃军中这份苦,在丞相庇护下任个职位倒是好事。” 自己儿子什么样的性格卫君孺焉能不知,闻言赞同言道:“皇后所言极是!” “此次来,还有一些体己话要和皇后说。”卫君孺看了一下殿内随侍的宫人,对卫子夫低声言道,卫子夫心下明白,道:“芸娘,让殿内的宫人都下去吧!” “诺!”身侧的芸娘应了一声,便将殿内的宫人都遣了下去,又将殿门掩好,方才退了下去。 “姐姐,有何事但说无妨。”殿内安静而空荡,卫子夫望着卫君孺言道。 卫君孺微微颔首,道:“皇后,姐姐此番来是带了丞相的嘱咐,丞相让我告知皇后,陛下对太子行事多有不满,如今钩弋夫人怀胎十四个月生子,陛下称其为尧母,此事在朝中已起波澜,望皇后重之,对太子多加劝导。” 卫子夫闻言神色凝重了起来,良久方徐声道:“请姐姐替我多谢丞相!请转告丞相,丞相的提醒本宫铭记于心,太子行事我定当劝导,还望丞相费心协助太子,平复朝中波澜!” “嗯!姐姐记下了!”卫君孺点了点头,道:“皇后放心,丞相定会竭力协助太子!” “多谢姐姐!”朝中两位大司马先后离世,如今太子在朝堂上能踏实依靠的也只有当今丞相公孙贺了,想起前朝的纷纭和后宫的变化,卫子夫心中如同压了一座山,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第九十九章 心思浮动 盛暑时节,透蓝的天空中一丝风都没有,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树梢的叶子早已卷成了细条,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烈日炎炎,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看不见一个行人的影子,长长的黄土路也好似晒化了一般,静默地延伸至远方。 “哒哒哒!”随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官道的沉静,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弥漫散开,一辆青帐四驾马车朝着甘泉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陛下,太子殿外求见!”紫殿中刘彻正与幼子刘弗陵享受着天伦之乐,黄门苏文躬身入内禀奏道。 刘彻闻言一怔,道:“如此伏天,太子如何来了?”言罢,一蹙眉道:“宣!” “诺!”苏文领了旨退身下去,刘彻对一旁的赵嫣道:“嫣儿,你带着弗陵先下去吧!” “诺!”赵嫣恭敬地应声,伸出手对刘弗陵道:“弗陵,来,娘带你先去别处玩耍好吗?” “不要,不要!”刚学会走路的小家伙口齿不清地说道,“我要和父皇在一起!”言罢小手抓紧了刘彻的衣服,黏着他就不愿意离开。 “弗陵乖!快过来!”赵嫣好声哄道,“父皇还有事呢,弗陵等等再来好吗?” “呜呜…不要!”不管赵嫣怎么哄,刘弗陵就是不愿意离开刘彻的怀抱,刘彻见状疼爱地拍了拍幼子,柔声道:“好了好了,就在此处吧,弗陵乖,先和你娘去侧殿,父皇一会再陪你好吗?” “好…”小家伙含糊地应道,乖乖松开了小手,由赵嫣抱着去了一旁的侧殿。 “儿臣见过父皇!”赵嫣刚离开,刘据便由苏文领着入了殿中,见了刘彻俯身见礼道:“父皇长乐未央!” “免礼!”刘彻徐徐点了点头,虽然鬓发间已有了不少白丝,但依然慈祥而不失威严道,“坐吧!” “诺!”刘据恭谨应声,在左手处的席子上跪坐了下来。 “太子今日来此,可是有何要事?”刘彻望着自己的长子温和问道。 刘据以手抵额,恭敬道:“回父皇,孩儿确有要事禀奏父皇!” “说吧!究竟是何事,能令太子在这般伏天赶来甘泉宫中。”刘彻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诺!”刘据微一沉吟,道:“父皇,廷尉府发文,称李陵李都尉通敌,夷三族,如今已将李都尉家眷与族人悉数收监等候处斩…” 刘彻闻言脸色一变,但一言不发,听着刘据继续说道,“父皇,李都尉乃是李广老将军之孙,素来忠君爱国,浚稷山一战以五千步兵战匈奴八万骑兵,兵力如此悬殊,兵败亦是情理之中。如今李都尉被匈奴所俘,生死未知,其族人却要背上通敌之名,面临处斩,这…情何以堪啊?” “哼!”刘彻听完冷声道,“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李都尉?好一个情何以堪?” “太子!”刘彻忽然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可知你是何身份?那李陵又是何身份?” 刘彻继续道:“浚稷山一战,李陵以少敌多是不假,但兵败后为何不能慷慨赴死,却要为匈奴所俘?难道不是苟且怕死吗?” “但是父皇…那种情况下,也许李都尉连生死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刘据好声解释道。 “笑话!当时被俘生死不在掌控中,其后呢,难道不能以死明志?想死,方法多的就是,想活,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降敌!”刘彻重重言道。 “降敌?”刘据一惊,随即摇头道,“李都尉绝非这种人!” “绝非这种人?”刘彻的语气中含着嘲讽,道:“太子监国不过数年,难道对李陵就如此了解吗?” 刘据慨然言道:“李家三代俱是忠君爱国之人,昔日李广老将军向来为匈奴所忌惮,称他为大汉飞将军,李都尉素有乃祖之风,对匈奴又有家国之仇,此战虽为匈奴所败,可又岂会降敌呢?” “哼!”刘彻又是一声冷笑,“朕现在夷他三族的罪名,并非他降敌,还是他李陵通敌!” “通敌?”刘据又是一惊,“父皇此言何意?” “那李陵自为匈奴所俘后,不仅毫无气节自甘降敌,朕还接到密报,李陵为求富贵,竟助匈奴单于练兵以攻我大汉,这等通敌叛国的行为,朕岂能容忍?”刘彻愤然言道。 “通敌…叛国…”刘据不可置信顿然无言,沉思片刻又道:“此事父皇可曾查实?” “朕不用查实!”刘彻振衣而起,对着刘据怒目而视,“李陵降敌已非朕所能忍,太子为何要为这等人求情!” 刘据见状忙起身,伏地叩首道:“父皇息怒!只是儿臣以为此事既无查实,李陵通敌之罪能否暂不牵连其族人,毕竟夷其三族,亦是人间惨事!” “唉…”刘彻摇着头连连叹息,失望道:“你身为朕的长子,又为太子,为何一点都不像朕?朕杀伐果决,方有我大汉今日之局面,你行事如此妇人之仁,日后让朕怎么放心将大汉朝的基业交到你手上?” “父皇…”刘据闻言泪流满面,连连叩首道:“令父皇担忧,都是儿臣的不孝!” “你下去吧…”刘彻无力地挥了挥手,颓然坐下,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更像是一个为了不成器的儿女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父皇…”刘据想说些什么,以挽回父亲对他的失望,但想了半天,却始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能泱泱地低下了头。 “下去吧…”刘彻的口气中透着深深的挫败感,“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诺!”刘据擦了擦眼泪,伏低了身子慢慢退出殿去。殿外值守的黄门苏文见刘据面有泪痕地远去,心中无端高兴了起来,一丝冷笑浮在嘴边。 ---- “陛下,勿要动怒,当心伤了圣体啊!”在侧殿将来去听得一字不落的赵嫣,待刘据离去后,便抱着刘弗陵走了出来,好声安慰着刘彻。 “唉…”刘彻长叹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此子,不类己!不类己啊!” “父皇…”赵嫣怀中的小人儿糯糯喊道,“抱抱!” 见到跟前的幼子,刘彻的脸色方才好转了起来,“来!朕的乖儿子啊!”刘彻伸出手去,将刘弗陵从赵嫣的怀中抱了过来,怀抱着这个小儿子刘彻眼中满是溺爱,刚才的阴霾仿佛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无尽的笑容和宠爱。 赵嫣望着眼前的一幕,先前江充的一番话又浮现在了脑海。 “嫣儿啊,如今你有了小皇子,光有陛下的宠爱已经不够了,你还要为小皇子的将来打算啊!” “嫣儿,你怀胎一十四个月生下小皇子,陛下已将你视为尧母,你可知尧母是何意?尧帝,古之贤君也,陛下称你为尧母,何意啊…” 此时此刻,江充的话如同一道亮光,忽然间就照进了赵嫣的心里,没有哪一刻如同此时这般,令她清晰而深刻地明白,自己今后的路应该如何走。 ---- 自甘泉宫回长安,刘据心事沉沉,一路低头不语。不久前,母亲卫子夫曾与他促膝长谈,提醒他行事当多加慎重,多迎合父亲的心意,言犹在耳,如今却又惹的父亲不快,刘据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你身为朕的长子,又为太子,为何一点都不像朕?朕杀伐果决,方有我大汉今日之局面,你行事如此妇人之仁,日后让朕怎么放心将大汉朝的基业交到你手上?”刚才的一幕又在刘据的眼前浮现,想起刘彻当时的失望之情,刘据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他努力演好太子这个角色,努力把每件事做好,可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惹的圣驾动怒,失望不已?这是为什么? 刘据不住地自责、反思、难过,最后在一阵伤心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马车已经到了太子宫后院,刘据擦干泪痕由侍者扶着下了马车,天色已接近昏暗,但吹过的晚风还带着一丝燥热,见太子回宫,舍人忙上前禀道:“太子,皇后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母后来了?”刘据一惊,忙将衣冠整理了一番,方才快步朝殿内走去。殿中青铜架上的灯盏已经点燃,烛影摇曳中太子宫华美却又显得冷清,如同他这个太子一般,看着荣耀显贵,但内心的孤寂又有谁人能懂? “母后!”见殿内母亲在静候,刘据赶紧迎了上去。 卫子夫闻声带着温和的笑容,唤道:“据儿!” “母后,大伏天您怎么过来了?有何事母后遣人告知儿臣便是了,何苦还要等候多时?”望着卫子夫眼角的皱纹和鬓发间的白丝,刘据心疼言道。 “据儿,来,坐下!”卫子夫朝着刘据招招手,柔声说道。 “诺!”刘据应声,依着母亲跪坐了下来。 卫子夫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声道:“据儿啊,母后听说你今日一早便去甘泉宫中见你父皇,可是有何事吗?” “回母后,儿臣今日是为李陵李都尉之事去求见父皇…”回想起白天自己在甘泉宫的经历,刘据心中不由一阵难过,望着母亲的眼睛也开始闪烁避过。 卫子夫微微颔首,“母后也听说了,廷尉府以李都尉通敌叛国之罪,将其近亲三族下狱等候处斩,据儿可是去为李都尉求情的?”知子莫如母,即便刘据语焉不详,卫子夫也知道他的儿子会去做什么。 “嗯…”刘据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父皇怎么说?”卫子夫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难过,但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 “父皇…”刘据低声道,“父皇…严厉斥责了儿臣,言儿臣行事太过妇人之仁…”言及此处,刘据的眼眶不由湿润了起来,头也垂得更低,烛影深深中他不像是一个而立之年的太子,而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据儿…”卫子夫疼惜地将刘据搂了过来,用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抚拍道,“母后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的父皇一向乾纲独断,他的决议不容置喙,而你偏偏逆他心意而行,他焉能不斥责你?” 卫子夫眼眸低垂,缓声道:“只是据儿啊,你父皇再如何斥责你,他终究是你父皇,你绝不可心生怨怼,知否?” “儿臣知道,儿臣对父皇从未生过怨怼之心。”刘据依着母亲,徐徐言来,“儿臣难过,是因为儿臣令父皇动怒不止,令父皇对儿臣倍感失望。”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刘据心中比责骂他一顿更难过。 “据儿啊,你父皇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你身为太子,他对你的要求自然高于别人,即便有所失望亦是在所难免。”卫子夫好声劝慰道,“但不管如何,你依然是太子,血浓于水,你父皇依然爱你,依然会将期望寄托于你,你切不可因这等小事便轻贱了自己,日后行事更当要三思而后行。” “儿臣明白…”刘据点了点头,起身以手抵额,施礼道:“多谢母后为孩儿指点迷津!” 卫子夫微笑着轻轻颔首,她心中的孤寂与担心便让她一人承担吧,她只期盼她的据儿可以保持他仁厚的本心,将来做一名仁德的君主,泽被天下苍生。 第一百章 狐唱枭和 暮色低垂,晚风轻拂,到了掌灯时分暑气比白日里消减了不少。酉正三刻廷尉府放衙,江充摸着怀中的密信,心情很是不错。 江充的住所离廷尉府不远,是一处极为普通的民宅,向西穿过两条街再拐个弯便就到了。到宅子跟前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江充推门进去,拿出火绒点上火,原本黑暗的宅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光亮中,江充将怀中的密信拿了出来,在灯盏下小心地展开。这是一方上好的白帛,上面娟秀地写了数行小篆,江充又仔细读了一遍。 “兄长,嫣儿前思后想,知兄长所言不差。太子已为陛下所不喜,斥其不类己,我儿既为尧帝命,还请兄长日后为弗陵长远计,为嫣儿筹谋,嫣儿拜谢!” 烛火微微,江充禁不住一阵心潮澎湃。这些年来他日夜生活在对太子刘据的忌惮之中,赵嫣的出现仿佛是上天重新给了他一条求生之路,而小皇子刘弗陵的降生,更将这条求生之路变成了富贵之路,如今人生的转折就在眼前,这如何能不令他心潮起伏? 江充起身将信帛仔细收好,锁入一个雕饰精美的桃木盒中,复又坐下,望着灯芯微闪,江充陷入一片沉思。 夜色渐浓,远处传来街巷的更漏声,烛火下,只见一个身影在窗下时而思索,时而疾笔挥毫。 ---- 这是一条幽深的巷子,在太初元年之前,称之为永巷,如今它的名字叫掖庭,虽然叫法不同,但基本的功能却没有改变,在这里依然住着被驱使劳作的宫婢和宦者,还有用以关押犯错宫人的暴室。 夜已二更,黄门苏文才迈着疲累的脚步回到掖庭,在宦者中他的地位算高的了,且近身伺候着圣驾,故此在掖庭院中有单独一间的住所。但他也并非一人独住,做宦者都明白自己日后香火无继,但谁也不愿意临了没个人送终,因此但凡手中有些权势的黄门都会趁早认个干儿子,待日后自己油尽灯枯之时也好有人打幡送丧,苏文自然也不例外,故而在多年以前便就认了小黄门常融为干儿子,同住在一间耳房内。 “阿翁回来了!”耳房内早已亮起了油盏,常融听见脚步声赶紧打开门,将苏文迎了进来。 “嗯…”苏文微微颔首,由常融服侍着在席子上跪坐了下来,常融将门掩好,方才靠近低声道:“阿翁,今日钩弋夫人遣人来此,赠了阿翁一件好物。” “钩弋夫人?”苏文一怔,“赠我何物?” 常融起身转至屏风后面,须臾从后面捧出一个锦盒,走到苏文跟前道:“阿翁,就是这个了!” 苏文面带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当下脸色一变,随即合起锦盒,警惕地往门外看了看,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方才重新打开。锦盒里是两粒猫眼大的绿宝石,色泽之纯粹,亮度之耀眼,一看就知是稀世好物。 苏文也是跟在圣驾身边多年的黄门,好东西见过不少,可即便如此对这两粒绿宝石依然赞不绝口,端详了良久方才合起锦盒,向常融问道:“来人可曾说起钩弋夫人为何要赠此等宝物?” 常融闻言不解道:“阿翁,钩弋夫人为何要赠宝物,你竟不知?” 苏文又想了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看来明日我得去飞羽殿走一趟了。” ---- 飞羽殿位于未央宫的东北角,雕梁斗拱,殿宇重重,苏文掸了掸衣襟,上前对殿外值守的宫人拱手道:“烦请通报,黄门苏文求见钩弋夫人!” 不多时,宫人去而复返,对苏文道:“夫人有请!” 飞羽殿内,赵嫣独坐席上,微微沉思。江充回复的信函上每一个字她都记在心上,“嫣儿,为兄虽驽钝,但愿倾力助弗陵大计,汝回宫后当有心结交黄门苏文,其人在圣驾身侧多年,自有大用,切记切记!” “黄门苏文见过钩弋夫人,夫人长乐无极!”正沉思间,苏文由宫人引领走了进来,对赵嫣俯身见礼。 赵嫣忙收回思绪,满脸含笑道:“苏常侍免礼,请坐!” “多谢夫人!”苏文微一应首,在赵嫣右手下侧的席子上跪坐了下来。 “昨日本宫遣人送去的物件,苏常侍可还喜欢?”赵嫣含笑问道,入宫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蜕变成华贵尊荣的钩弋夫人。 “老奴正是为此而来!”苏文应道,“老奴无端受夫人如此重礼,心中十分不安,故此斗胆请夫人示下!” 赵嫣微微一笑,道:“苏常侍此言差矣!常侍如何是无端受本宫之礼呢?常侍可还记得数月前曾在陛下跟前夸赞我儿弗陵聪慧非常,与陛下极为相似吗?” 苏文稍一回想,恭声道:“小皇子聪慧非常人所及,老奴只是据实所言,此等微言如何能消受夫人这等重礼呢?” 赵嫣含了一丝笑微微摇头,道:“常侍过谦了!” “常侍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任何微言能听到陛下耳中,便不再是微言。”赵嫣意味深长言道,“只是不知常侍意下如何?” 苏文在宫中多年,自是何等机敏,闻言忙俯身道:“夫人所言极是!” “本宫素来喜欢爽直之人!”赵嫣满意颔首,笑语晏晏道:“故此在苏常侍面前,本宫也不兜圈,我儿弗陵素为陛下所喜,若为日后富贵计,不知苏常侍可愿襄助?” 自来飞羽殿之前,苏文心中早有猜测,如今听赵嫣这么一说,心中更加确定。太子刘据他心中早有怨怼,只是迫于他太子身份,只能将这份怨气埋于心中,但今时不同于往日,当今圣驾对幼子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先前更有尧帝之论,若…储君之位当真有所变故,何不趁着眼下这个机会,替自己谋求一份大富贵呢? 想到此处,苏文忙起身伏地殷切言道:“苏文鄙陋,若夫人不弃,愿为夫人驱使!” “苏常侍快快请起!”赵嫣闻言喜不自禁,忙道:“若得常侍襄助,本宫与有荣焉!日后若有大富贵,定当共享!” 听赵嫣如此承诺,苏文更是心中暗喜,当下以手抵额感激道:“多谢夫人!” ---- 此后,苏文抓住时机时不时在刘彻跟前夸赞刘弗陵如何聪慧过人,这令原本就喜爱幼子的刘彻越发地喜爱和赞赏这个十四个月而生的钩弋子,甚至在甘泉宫中另外修建一座钩弋宫,以表示自己对幼子的喜爱之情。 卫子夫见刘彻与赵嫣母子日日亲厚,而对自己和太子愈发疏离,心中不免焦虑,细思之下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嘱咐刘据行事当更为谨慎小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由秋而冬,由冬而春。 春日里本就是柳絮飞花的时节,卫子夫偶患咳疾,刘据便日日前来问安,更向太医学习调制止咳花蜜,每日近身侍疾。待卫子夫咳疾痊愈,刘据倒是瘦下去一圈,为儿者有如此孝心,令卫子夫忧虑之中多了几分心安。 ---- “陛下,再过数月便是陛下寿诞,不知今年陛下打算如何操办?”未央宫中,卫子夫跪坐一侧,向着刘彻恭谨问道。 刘彻捋了捋白须,沉思片刻徐徐言道:“今年并非大数之寿,皇后依往年之制自行斟酌便是!” “诺!”卫子夫应道,“臣妾遵旨!” “朕听闻皇后偶患咳疾,今日看你气色,当是无碍了吧?” “多谢陛下挂心,臣妾无碍!”卫子夫含笑道,“多亏了据儿日日近身侍疾,臣妾的咳疾方能好的如此之快!” “嗯…”刘彻微微颔首,道:“为子者,孝当先,太子自当如此!” “皇后啊,太子宫中如今有多少宫婢?”刘彻忽然问道。 卫子夫一怔,应道:“回陛下,据儿宫中如今有宫婢五十二人。” “才五十二人?难怪!”刘彻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传朕旨意,太子宫中侍婢增至二百人!” “增至两百人?”卫子夫愈发不解,“陛下,这是为何?” “皇后啊,你虽为太子之母,但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所知甚少!”刘彻带了一丝责备缓声道,“你患疾期间,太子日日入椒房殿侍疾,你竟不知为何吗?” 刘彻这么一说,卫子夫越发迷惑了,“陛下,臣妾患疾,据儿方会日日入殿侍疾啊!” “此,仅为其一!”刘彻摇了摇头,道:“其二,乃是椒房殿中年轻貌美的侍婢甚多,据儿方会日日前去!” “陛下!”卫子夫闻言断然否认道,“据儿绝非贪图美色之人,他之所以日日前往椒房殿,只是替妾身侍疾而已,并无其他!” 刘彻微微一笑,道:“是也好,否也罢,此事并非坏事,古人有言‘食色性也’,据儿为我大汉太子,天下美色无不召之即来,只要他喜欢,朕乐见所成!” “陛下…”卫子夫听闻百口莫辩,却又无从解释。 “好了,太子宫增婢之事皇后照朕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刘彻罢了罢手,不愿再多言。 卫子夫见状只得无奈应道:“诺!” 第一百零一章 得寸进尺 “梆梆梆…”宫墙内的更漏声远远传来,夜已两更,卫子夫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入眠,白日里刘彻所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皇后啊,你虽为太子之母,但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所知甚少!你患疾期间,太子日日入椒房殿侍疾,你竟不知为何吗?” “…椒房殿中年轻貌美的侍婢甚多,据儿方会日日前去!” “是也好,否也罢,此事并非坏事,古人有言‘食色性也’,据儿为我大汉太子,天下美色无不召之即来,只要他喜欢,朕乐见所成!” “据儿明明是日日前去侍疾,何以到了陛下这里却变成了贪图美色而为之?”卫子夫心中不住琢磨着,忽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莫非…莫非是有人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陛下方会有如此举动?” 想及此处,卫子夫不由拥着被衾坐了起来。夜色沉沉,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晦暗不明,卫子夫的心中仿佛压了块巨石,沉甸甸地,令她透不过气来。 ---- “母后,你怎么过来了?”太子宫中刘据听闻禀告,赶紧快步出来搀扶母亲。 卫子夫微微一笑,扶着刘据的手道:“进去再说吧!” 母子二人在内殿坐定后,刘据恭声问道:“母后,发生了何事?”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据儿,昨日你父皇下旨,要为你太子宫中增添侍婢至二百人之多。” “父皇为儿臣宫中增添侍婢?”刘据不解道,“儿臣宫内婢子充足,父皇为何突然要添加这许多人?” 卫子夫眉间掠过一丝无奈,苦笑道:“你父皇听闻你前些时日常为母后侍疾,乃是为椒房殿中年轻貌美的婢子而来…” 刘据一听哭笑不得,“如此荒谬之言,难道父皇也信吗?” “若是你父皇不信,又怎会下旨为你宫中添加侍婢呢?”卫子夫道,“据儿啊,此事母后前思后想,定然是有人在其中挑事,这几日你须得寻个时机,到你父皇跟前解释清楚。” “母后…”刘据面有难色道,“这等小事儿臣看还是不必去打扰父皇清修了吧!” “据儿!”卫子夫摇了摇头,正色道:“此事虽小,但毕竟三人成虎,若往后类似之事日多,你当如何自处?” 刘据沉吟片刻道:“母后,儿臣以为清者自清,若是儿臣为此等香艳之事向父皇解释,恐怕会越描越黑。且儿臣与父皇父子三十余载,儿臣为人父皇岂能不知?即便眼下父皇误解儿臣,但儿臣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父皇定然会了解其中缘由!” 卫子夫眼眸微沉徐徐道:“既然据儿你如此坚持,母后也不勉强,希望你父皇能够如你所说,假以时日能够弄清楚其中原委才好。” “多谢母后,儿臣相信父皇!”刘彻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卫子夫微微颔首,心中叹了口气,望着儿子默然不言。 ---- 随着零星小雪的飘落,严冬的脚步越来越近,接连着几日小雪后,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期而至,大片大片的雪花自空中落下,不过一晚的功夫,便将天地间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 “父皇,父皇…”一个柔软的小手在刘彻脸上轻拍,“快点起来堆雪人啦!”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彻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一早扰他清梦,刘彻心中暗笑,故意装作沉睡的样子不予理睬。谁料不多久他便后悔了,原来这个声音见自己喊了半天没有回应,就伸出手去开始拔他的胡子,“哎哟!”刘彻疼得一下子睁开了眼,不怒反喜地将眼前这个小人儿揽入怀中,宠溺道:“弗陵,你怎么又拔父皇的胡须了?” 闻声入内的赵嫣赶紧伏低了身子上前请罪道:“都是妾身管教不严,还请陛下恕罪!”言罢,对刘弗陵嗔怪道:“弗陵,怎么可以拔你父皇的龙须,还不赶紧向你父皇请罪!” “嗳!无妨无妨!”刘彻挥了挥手,对赵嫣笑道:“这孩儿机灵的很,见朕不应他,就来拔朕的胡子,拔得朕只能应他了!” “咯咯咯!”刘弗陵捂着嘴笑道,“父皇陪儿臣堆雪人吧!” “好!好!”刘彻连声应道,眼中满是宠爱,赵嫣见状也不由笑道:“陛下可是太惯着弗陵了!” “这孩儿,和朕幼时着实相像!”刘彻一边由赵嫣伺候着起身,一边言道:“朕打心眼里喜欢,怎么惯着都不过分!” 外面的雪依然飘飘洒洒,但比起先前已经小了不少,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一脚上去嘎吱作响,“陛下外面雪大,您和小殿下可要慢些!”身边伺候的小黄门常融关切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皑皑白雪上两排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延伸至远处。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枝丫下,两个身影分外亲热,只见那个身着红色披风的小身影依着明黄色的大身影‘咯咯咯’笑个不停,不一会,一个白白胖胖的雪娃娃就堆好了,红色的小人儿呵着手跺着脚,欢快地跑来跑去。 “弗陵,外面冷,快和你父皇进来吧!”赵嫣一袭绛红色绒披风立在廊下,满面笑容地朝着自己的儿子徐徐招手。 “父皇,母亲喊我呢,我们回去吧!”小人儿一本正经地和刘彻商量着,刘彻望着刘弗陵晶莹的小脸蛋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爱溺道:“好!”言罢,拉起小人儿的手,一步步朝廊下走去。 回到廊下,披风上早已落满了雪花,小黄门常融赶紧上前替刘彻解开披风,赵嫣忙着替刘弗陵拍落身上的雪花,将他抱回内殿。 内殿炭火熊熊,温暖如春,赵嫣笑道:“弗陵啊,这次和你父皇玩的开心啦!” 刘弗陵依着刘彻咯咯笑道:“明日我还要出去玩,让父皇给弗陵堆一个更大的雪人!” “好!好!”刘彻望着自己这个小儿子眼中只有宠爱,搂着他应道,“明日父皇给你堆十个大雪人哈哈哈!” “十个雪人啊!”刘弗陵闻言开心极了,拍着小手大笑道:“父皇真好!父皇真好!” 望着幼子兴奋的模样,赵嫣也忍不住莞尔,嗔怪道:“外面大雪,弗陵啊你可别冻着你父皇了!” 赵嫣的话音未落,刘彻就感觉喉咙一阵发痒,当下不由咳了几声,赵嫣见状紧张道:“陛下,莫不是刚才出去受凉了?” “就这点寒,还能冻了朕不成?”刘彻清了清嗓子笑道,“无妨!只顾了和弗陵玩耍,传早食吧!” “陛下,还是传太医过来看看吧!”赵嫣不放心道。 “嗳,不妨事!”刘彻罢了罢手,“朕还没有这般不中用!” 赵嫣见刘彻执意不用传太医,当下便也作罢,谁料到了晚间,刘彻的咳疾越发重了,浑身也不舒服了起来,赵嫣见此情形不敢耽误,赶紧传了太医入飞羽殿。 “陛下的脉象沉而迟缓,应是受了寒所致,不过好在并不严重。”太医替刘彻把过脉对赵嫣道,“夫人,下官马上开出药方,依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每日三次给陛下服下,不出数日陛下必然康健如常!” “好!本宫记下来!”赵嫣点点头。待药煎好给刘彻服用过,赵嫣低头自责道:“陛下,都是妾身的不是,若不是弗陵要堆雪人,陛下又怎会受寒?妾身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 “咳…咳!”刘彻轻咳两声,徐徐道:“是朕要陪弗陵堆雪人,嫣儿又何罪之有呢?” “陛下…”赵嫣闻言将身子依了上去,柔声道:“令陛下受寒,嫣儿心中着实愧疚!陛下虽不责罚嫣儿,但嫣儿…嫣儿…”言罢竟嘤嘤泣了起来,惹着刘彻爱惜地轻抚道:“嫣儿不必难过,朕喝几日药不就好了吗?” “嗯…嗯”赵嫣轻轻点头,拭了拭眼泪,道:“妾身只愿陛下身体常健,哪怕要折妾身几年寿,妾身也甘之如饴!” 刘彻微笑着拍了拍赵嫣道:“你的心朕知道,去看看弗陵吧!朕先睡下了!” “诺!”赵嫣轻声应道,随即仔细服侍着刘彻睡下,又将烛火移到屏风后,嘱咐了值守的宫人方才退了下去。 一阵睡意袭来,刘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父皇!父皇!”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四顾茫茫,刘彻自忖道:“这是哪里呀?” “父皇!父皇!”声音由远及近,一个人影跃入眼帘,只见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从远处欢快地跑来,“据儿!”刘彻不由喊道。 “父皇,快陪我堆雪人吧!”小小少年蹲在地上,拢起一大堆雪,不一会一个雪人的身子便出现了,“父皇,快呀!”少年催促着,又拢起一堆雪,在地上滚出一个圆圆的球,放在雪人的身上,笑道:“父皇你看!” 刘彻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白胖胖的雪人伫立在眼前,只是这雪人的脸上只有鼻子嘴巴却没有了眼睛,刘彻不由笑问道:“据儿啊,这雪人怎么没有眼睛呢?” 少年闻声原本欢快的表情渐渐哀愁了起来,身形也越来越大,“父皇,如今你眼中还看的见据儿吗?”言罢,逐渐变大的身影走入茫茫白雪中,渐渐远去,再不回头。 “据儿!”刘彻望着远去的背影大喊一声,突然间就醒了过来,望着烛影中低垂的帐帷,刘彻长吁了口气,“原来是一场梦!” “陛下!陛下!”听到里间动静的宫人急忙提了灯盏跑过来,“朕没事!”刘彻缓缓闭上眼睛道,“你们都下去吧!” “诺!”宫人见状不敢惊扰,赶紧蹑着声退了下去,室内又重归昏暗,但刘彻却没有了睡意,梦境中那没有眼睛的雪人再次浮现在眼前。 “父皇,如今你眼中还看的见据儿吗?”少年哀怨的表情令刘彻心中一颤,那是他等待了多年的儿子,是曾被他寄予厚望的皇长子啊!可如今父子疏离,渐行渐远,这些变化怎能不令他心生惆怅唏嘘不已? 彼时,他们父子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亲厚时光,他们一道狩猎一道骑马,一道堆雪人一起打雪仗,他也曾把他揽入怀中呵成至宝,为他指点名师悉心栽培,为他建立博望苑招揽人才,带他一道出巡学习政务…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冷淡而疏离?是从卫霍两位大司马相继离世后?还是他的皇长子要求重审旧案始?抑或是他有了幼子弗陵后?….思绪纷扰而繁乱,往昔如同一团看不清的浓雾夹杂在怅然的回忆中,带着恍恍惚惚的心事,刘彻在沉沉夜色中浅浅睡去。 ---- 再醒来,天已大亮,阳光在雪色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殿内的一切仿佛都被渡上了一层光泽,明朗而生机勃勃。 刘彻用手微微挡了挡眼前的光,正要起身,赵嫣早已走了过来柔声道:“陛下,您醒了?” “咳…咳…”刘彻轻咳了几声,赵嫣赶紧上前扶着刘彻坐了起来,在他背后轻抚了几下,方才端过药汤好声道:“陛下,该服用药汤了!” “好!”刘彻缓缓应道。待服过药汤,赵嫣仔细伺候着刘彻起身,道:“陛下,妾身早食备了清粥小菜,这就让人端来。” 刘彻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赵嫣含了笑应道:“陛下谬赞,都是妾身当做之事!” 刘彻微微颔首,突然道:“你传朕口谕,让太子来见朕!” “太子?”赵嫣一怔,笑容顿时凝在了唇边。 “嗯…”刘彻徐声道,“朕圣躬不适,太子难道不该过来侍疾吗?” “陛下所言极是!”赵嫣赶紧掩下自己的失态,柔声道:“臣妾这就让人去太子宫传旨!” ---- “陛下口谕,圣躬受寒不适,召太子入飞羽殿觐见!”小黄门常融自踏入太子宫后,便一路仔细观察,直至见了太子刘据方才行礼传谕。 刘据闻言,顿时眼圈一红,随即便抑声道:“本太子知道了,随后便去。” “诺!”常融应了一声,当下低头离去。 待入飞羽殿复旨,刘彻见刘据并未随常融一道过来,心中疑惑顿起,不由问道:“如何不见太子?” 常融支支吾吾道:“陛下…太子,太子说随后便来…” “随后便来?”刘彻脸色一沉,不悦道:“为人子者,闻亲身体不适,只恨不能以身相替,如今既闻朕圣躬不适,太子竟还延缓迟来,着实毫无孝心可言!” “陛下,太子…太子…”常融嗫嚅道,垂首欲言又止。 刘彻见状愈发不悦,厉声道:“说!太子还作甚?” 常融扑通跪下道:“陛下,小奴不敢说!” 刘彻闻言脸色越发显得难看,当下喝道:“朕命令你说!快说!” “陛下…”常融这才吞吞吐吐道,“小奴前去传旨,告知太子陛下圣躬不适,太子当下面有喜色,只碍于小奴在场,方才…方才掩了下去…” “逆子!逆子!”刘彻气的额头青筋暴露,胸口剧烈起伏,不住咳骂道,“咳…咳…真是逆子啊!” “陛下!”一旁的赵嫣见状不住抚着刘彻后背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又呈上茶盏道:“陛下,喝口茶缓缓吧!” 刘彻一甩手将茶盏挥落在地,气呼呼道:“朕不喝!” 随着“啪”的一声,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常融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赵嫣见眼前一片狼藉,一丝浅笑不由浮上唇边。 第一百零二章 鱼游釜中 外面阳光正艳,随着一阵风来,枝丫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宫人早已将道路上的积雪清扫干净,可路面虽然没有了积雪,但依然有些湿滑,刘据一路匆匆行来,数次几欲滑倒,随行的太子舍人好声劝慰道:“太子莫要心急!陛下自有上天护佑,定然无恙!” 刘据不住自责道:“父皇抱恙,为人子者被传方知已是不孝,只愿天佑父皇,愿父皇能早日好起来!” 行至飞羽殿,值守宫人见太子前来不敢耽搁,当下赶紧入内禀奏,刘彻听闻冷笑道:“太子?哼!他终于肯来了吗?” 宫人不明所以,闻言不敢吭声,半晌刘彻方才冷声道:“宣!” 不多时,刘据疾步入殿,见殿内一片狼藉,惊愕之余忙上前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未知父皇抱恙,儿臣来迟,请父皇责罚!” “责罚?如何责罚?”刘彻冷冷道,“你身为太子,朕不能动辄得咎,否则你储君之位威严何在?” “父皇,儿臣虽是储君,但君臣父子之道为先,父皇有任何责罚之处,儿臣都甘愿领受!”刘据诚挚言道,又将手中陶罐呈上,“父皇,罐中乃是儿臣亲手所酿的百花蜜,酿后埋于太子宫后院之中,儿臣听闻父皇圣躬不适,方才从后院中起出献于父皇,愿父皇圣体早日康健!” “什么?你说你方才是去后院起花蜜了?”刘彻闻言心中一动。 “是!”刘据据实答道。 刘彻又仔细端详了刘据的脸色,只见刘据强颜欢笑中带着隐隐的忧伤,脸上也似乎还有被风吹干的泪痕,当下心中一颤,指着蜷伏在地的小黄门常融怒喝道:“来人,将这厮拉出去杖毙!” 常融见太子呈上花蜜已是胆战心惊,骤然又闻圣驾大怒,心虚之下顿时吓得昏死过去,任由兵卫将他一路拖了出去。赵嫣见此变化惊得噤口不言,刘据忙伏地惶恐道:“父皇息怒,可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刘彻缓了缓神色,方才言道:“据儿不必自责,这厮离间你我父子之情,言你听闻朕圣躬不适,不仅面有喜色更是借故迟来,如此诛心之言实乃罪大恶极!” 刘据闻言惊得心有余悸,连声道:“儿臣谢父皇明鉴!” “咳…咳…”刘彻连着轻咳了几声,道:“起来吧!” “父皇!”刘据见状满脸紧张,关切言道:“天气寒冷,不若由儿臣扶父皇去卧榻上歇息吧!” “好!”刘彻微微颔首,温和言道:“太子孝心可嘉,朕心甚慰!” 见刘据起身相扶,一旁的赵嫣赶紧上前帮忙搀扶,见刘彻面色平和并无异样,赵嫣心中不由暗自庆幸,倘若方才常融并未吓昏,只要圣驾稍加相问…赵嫣不敢再往下想。 ---- 白日里还是艳阳高照,到了晚间不仅细雨蒙蒙还零星飘起了小雪,天刚擦黑,宫中各处的灯便陆续掌了起来,即便是永巷,一眼望去也是灯盏闪烁,映着屋檐还未化却的积雪,透出寒夜里的几分温暖。 “什么?常融…死了?”永巷的一间耳房内,传出苏文惊愕的声音。 “常侍请节哀!听闻常融当时便在圣驾跟前昏死过去,故而杖毙之时,也未受太多痛苦。” “我的儿啊…”苏文直楞楞地后退了几步,禁不住泪珠直淌,“还指望着你…在我百年后执幡送丧,如今可倒好,你还走在我前面了…” 来人默然叹息了一声,奉上手中锦盒,好声言道:“常侍请节哀!夫人一点心意,还请常侍收下!” 苏文抹了抹眼泪,接过锦盒道:“多谢夫人!请转告夫人,苏文必不负夫人心意!” 来人微微颔首,并未多加言语便转身离去。 苏文放下锦盒,望着烛台中微微摇曳的火苗,目光之中充满恨意,“这个仇我一定会报!”苏文切齿言道。 窗外的雪依然飘飘洒洒,好似不知人间险恶,雪白且轻盈地在空中打着转。 ---- “据儿,今日之事你如何想?”椒房殿内炭火正旺,墙内涂抹的花椒之香氤氲而出,即便寒夜里雨雪纷纷,殿内依然温暖而舒适。 前来椒房殿问安的刘据已将白日里飞羽殿内发生的一切告知了卫子夫,卫子夫听闻事件经过,不由得忧心肿肿。 刘据倒是不以为意,劝慰自己母亲道:“母后,儿臣以为此事已经结束,在中间离间我与父皇的小黄门早已被杖毙,母后不必多虑!” “据儿,你终究还是历事少…”卫子夫摇了摇头,“那小黄门为何要离间你与陛下的父子之情?他又是受何人唆使?目的何在?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刘据茫然地摇了摇头,道:“儿臣…倒是从未想过这些…” 卫子夫微微叹了口气,道:“据儿啊,人心险恶,尤其是你还身居储君之位,凡事当多想一层才是!” “母后所言极是!”刘据以手抵额应道,“儿臣谨记在心!” 卫子夫点了点头,又道:“据儿,你可还记得数月前你父皇为你太子宫增添侍婢之事?” “儿臣记得!”刘据不解道,“母后何以提起此事?” 卫子夫沉吟道:“此事母后反复想过数次,能在你父皇跟前言及你借侍疾为名,垂涎椒房殿中貌美侍婢为实者,必然是你父皇跟前的人!而今日之事又因那小黄门常融离间而起,两者之间是否有何关联呢?” “母后…”刘据一怔,道:“难道母后是说,此两件事乃同一人所为?” 卫子夫轻轻摇头,道:“是否同一人所为,不敢轻言,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有人在陛下跟前数次进谗!” “据儿啊!”卫子夫望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带着担忧,“若是你舅父还在,母后自不必担心这些宵小之辈!可如今朝堂之上你仅有姨丈公孙丞相可倚,而后宫之中,母后虽为皇后,但在你父皇跟前早已是不同往日…” 谈起这些年的变化,卫子夫禁不住感伤道:“据儿啊,母后已经无法更好地庇护你,你须得更加谨慎才是啊!” 刘据见状低头自责道:“令母后担忧,都是据儿的不是!母后所言,据儿谨记在心!” “嗯…”卫子夫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日后若是再遇此等小人,据儿必得去你父皇跟前据理力争,以正视听,不可再给小人进谗之机!” “诺!儿臣记下了!”刘据见自己的母亲依然十分担忧,不由好言劝慰道:“母后也无须太过忧心,只要儿臣规行矩步,宵小之辈便无机可乘。父皇圣明,不会被这些邪恶谗言所蒙蔽,今日杖毙小黄门常融便是最好之证!” “但愿如此!”卫子夫徐徐点头道,心中依然不无担忧。 ---- “踏踏踏踏…”午时刚过,长安城内的北阙甲第区便有一队持戟兵士小跑前行,领头的是一名身着玄色官服的男子,只见男子行至丞相府门前作了一个手势,所有兵士随即停下步伐,整齐而有序地站立在男子身后。 丞相府门房见状赶紧上前对玄衣男子作揖道:“不知贵客前来有何差遣?” 玄衣男子道:“我等奉旨前来抓捕犯人公孙敬声!”言罢一挥手,整队兵士紧随其后入了丞相府中。 闻声而来的公孙贺不知发生了何事,当下疾步上前道:“不知廷尉府差人来我府中是为何事?” 领头男子上前一步,见过公孙贺道:“在下廷尉府属官张延之,见过丞相!奉陛下御旨廷尉府抓捕犯人公孙敬声!” 公孙贺闻言脸色一变,惊道:“不知小儿所犯何罪?” 张延之道:“太仆公孙敬声骄奢不法,擅自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钱,如今已为陛下查明!” “什么?”公孙贺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擅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钱?” “是的!”张延之拱手道,“此事廷尉府已开案卷,公孙敬声擅挪军资证据确凿,还请丞相不要阻拦卑职等行事!” “不肖子!不肖子啊!”公孙贺气极怒喝连连摇头,他这个儿子素来骄奢,他并非不知,但竟胆大妄为到擅自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钱之巨,却是他万万都不敢想的。如今泼天大祸已至,即便自己贵为丞相,但能否保全得了自己的儿子都是未知之数。 正在公孙贺怔忡间,公孙敬声听到外面的动静跑了出来,见此情形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当下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公孙贺脚下,泣声道:“父亲,父亲救我!” 公孙贺见状抬脚就踢,边踢边骂道:“你这个不肖子,你是要害死为父吗?” “老爷!老爷莫再踢了!”循声出来的卫君孺抹着眼泪护着儿子道,“敬声他知道错了!” “娘…”公孙敬声涕泣道,“都是孩儿的不好…” 张延之一直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发,此时他朝着后面的兵士一挥手,随即便有两人上前将公孙敬声押了起来,“父亲!”公孙敬声眼泪汪汪地望着公孙贺,此刻的他多希望贵为丞相的父亲能上前为他求情,令他免受牢狱之灾。 可是公孙贺置若罔闻,任由他被廷尉府的兵士拿下,却默然不出一言。 “多谢丞相不徇私情!”张延之一拱手谢道,随即转身对兵士道:“我们走!” “老爷!”卫君孺的眼泪几欲夺框,望着公孙贺哀声喊道,“老爷…” 公孙贺并没有理会卫君孺的哀求,径自向前对张延之道:“张大人请留步!” 张延之闻声停下脚步,转身一揖道:“不知丞相还有何吩咐?” 公孙贺亦是一揖道:“老夫自会向陛下请罪,还请张大人在狱中不要为难小儿!” “下官记下了!”张延之说完便转身挥手道:“我们走!” 望着爱子被廷尉府带走的背影,卫君孺泪流不止,几乎要哭出声来,公孙贺长叹一声,扶住自己的妻子,道:“我这就去找陛下!” 卫君孺闻声止了哭,抬起红肿的双眼,哽咽点头道:“好!” 第一百零三章 祸端已生 出了长安城往西,便是有着千门万户之称的建章宫,当年一场大火烧毁了柏梁台,刘彻便下令修建了更为壮丽的神明台和规模宏大的建章宫。 如今建章宫巍巍而立,跨城筑有飞阁辇道,东起凤阙,饰以黄金,高二十余丈,璧门高二十五丈,后起玉堂,门阙重重,气势宏伟,其华美程度比之未央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此刘彻除了在甘泉宫避暑,便是在这建章宫修行养身,虽然对朝政不闻不问,但有绣衣使者穿梭其间,朝廷大小事务他无不了如指掌。时光寂寂,刘彻正闭目打坐,神游太虚之际,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带剑闯入龙华门,刘彻顿时大惊失色,连连高呼“来人,救驾!” 左右护卫循声急忙跑入殿内,只见刘彻一人端坐蒲团中央,高声大呼:“快将刺客拿下!”护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走至刘彻跟前,恭声道:“陛下,殿内除了陛下,并无他人在此!” “胡说!”刘彻大怒道,“朕明明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手持利剑闯入龙华门,尔等还不快去追捕!” 护卫闻言更是不知如何作答,龙华门乃是建章宫西宫门,在殿内打坐又怎么能看到刺客闯入了龙华门?但圣上之言无人敢上前反驳,只能应声道:“诺!” 对于追捕幻影这样的无稽之谈,自然不会有所收获,两个时辰后,护卫前来禀告道:“陛下,属下已将龙华门附近仔细搜查过,并没有找到任何刺客,龙华门门候亦称没有看见任何生人。”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刘彻勃然大怒,厉声道:“尔等守护不力,竟敢相互推脱,斩门候!尔等若是再搜不到刺客,与门候同罪!” 护卫闻言吓得胆颤心惊,连声道:“诺!”紧接着,建章宫各处宫门紧闭,所有侍卫在宫内一刻不停地搜查。 公孙贺一马疾驰,赶至建章宫时正逢各宫宫门关闭,公孙贺赶紧下马上前询问门候道:“宫内发生了何事,为何长天白日要将宫门关闭?” 门候见是当朝丞相,见过礼回道:“丞相有所不知,陛下在殿内打坐之时,见有白衣刺客闯入龙华门欲行不轨,但宫中侍卫无一人得见。陛下为此大怒,如今正关闭各处宫门,严加搜查!” “白衣刺客?”公孙贺闻言一怔,心道陛下在殿内打坐又如何能见到龙华门有刺客进入?此事也太过蹊跷了!公孙贺正欲上前请门候通报,但转念一想,此时宫内正全力搜捕刺客,圣驾定然在大怒之中,若此时自己为儿子求情,必然不得善果。 念及此处,公孙贺对门候道:“既然此时正搜查刺客,那赶紧将宫门关闭了起来,莫要让那刺客逃脱了,令陛下怪罪!” “诺!”门候低头谢过,“多谢丞相提醒!” 随着深红色宫门缓缓关闭,公孙贺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 接下来的数日,建章宫宫门再未打开,不久,长安城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接到圣谕,有白衣刺客持剑闯入长安城中,长安城各处城门紧闭,各家各户严搜刺客。 顿时繁华热闹的京畿变得鸡飞狗跳,城中百姓个个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这个时候公孙贺只得耐下性子,等着这场闹剧的结束。 ---- 廷尉府的诏狱中公孙敬声望眼欲穿,却始终等不来赦免的御旨,失望之余更是胆怯,惶惶不可终日中消瘦了不少。卫君孺使了银钱终于匆匆见了儿子一面,见公孙敬声消瘦如斯,更是心疼不已,“儿啊,你父亲已去向圣上求情,奈何赶上宫中正闹刺客,你耐上性子在狱中再等上数日,你父亲定然能将你从狱中救出!” “母亲…母亲!”公孙敬声泣道,“孩儿知道了,待孩儿出去,任凭父亲责罚!” “儿啊…”卫君孺抚着公孙敬声消瘦的脸庞,忍着眼泪好声道:“你父亲口硬心软,他为了你的事情多日食不安寝,你出去后可要好好向你父亲请罪才是!” “孩儿知道了!母亲…”公孙敬声泪流不止,道:“孩儿知错了!” “好…知错就好!”卫君孺抚着自己的儿子微微颔首,又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去。 望着卫君孺离去的背影,江充对杜周笑言道:“杜兄,这公孙敬声还等着丞相来救他命呢!” 杜周闻言不屑道:“这等纨绔子弟,平日里嚣张跋扈,犯了事就这等熊样!” 江充亦是冷笑一声道:“当日我向陛下揭发公孙敬声私下挪用军资一千九百万钱,陛下可是气的脸都青了,当下直言要将此人枭首,若不是这公孙敬声会投胎,只怕如今早已身首异处了!” 杜周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多亏江兄刚直不阿,向陛下检举此等不法之事,否则这朝中硕鼠何其之多?如今这公孙敬声下狱,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江充微微摇头,叹息道:“还不知这鸡,能否杀得了!” 杜周脸色稍稍一变,随即道:“不管杀不杀得了,能挫一挫太子的锐气也是好的!” “嗯!”江充肯定地点头道,“那是当然!” ---- 长安城门整整紧闭了十一天,刺客之事依然一无所获,但已有谣言四起,说圣驾当日在龙华门见到的白衣刺客正是朝廷多年搜捕而不得的阳陵大盗朱安世。 谣言传至宫中,刘彻震怒不已,阳陵大盗朱安世早已出现在海捕告示上多年,朝廷一直不能将其抓获,如今竟能手持利剑,在守卫森严的龙华门中招摇而过,这对皇权而言是何等的挑衅? 刘彻当下发出圣谕:但凡能抓捕朱安世者,官升三级,赏万金! 圣谕一下,长安城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鸡飞狗跳。 公孙贺见刺客之事已有眉目,便赶紧又赶去建章宫中面圣,孰知竟连圣驾的面也没有见到,就被告知,“陛下已知丞相来意,太仆公孙敬声骄奢不法,自待廷尉府查明处置!” 公孙贺闻言欲哭无泪,当下只得转身离去。 ---- “皇后!丞相夫人殿外求见!”芸娘低声对卫子夫禀道,“夫人神色看着很是不好!” “姐姐?”卫子夫急忙起身,对芸娘道:“快请!” 芸娘点了点头,疾步下去。不多时,卫君孺满脸泪痕出现在卫子夫跟前,卫子夫见状急切问道:“姐姐,发生了何事?” “皇后,皇后…”卫君孺泣不成声,哽咽道:“敬声那个不肖的孩子,私下挪用军资一千九百万钱,前些时日已被下狱,丞相求见陛下无果,如今敬声…敬声还在诏狱之中…” 卫子夫闻言吃了一惊,“敬声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怎会如此糊涂,私挪军资可是重罪啊!” “是啊!”卫君孺边哭边说道,“这孩子平日里是骄奢了些,但我和丞相绝计想不到他竟敢挪用军资啊,如今…如今竟落得如斯田地,这可如何是好?” 卫子夫拿起帕子替卫君孺擦拭着眼泪,好声安慰道:“姐姐莫要着急,敬声既行不法之事,吃些教训也是应当的,过几日我与陛下商议秋祭之事,到时替敬声说说情,看陛下能否从轻处置。” “好!好!”卫君孺连连点头,含泪感激道:“多谢皇后了!” 卫子夫抚着卫君孺温言道:“姐姐莫要见外!眼下勿要忧心,且听我消息!” “嗯!”有皇后相助,卫君孺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些,她眸中闪着希望的光芒,等着儿子重新回家的那一天。 ---- 过了数日,丞相府门前走来一个女子,对门房一礼言道:“请问夫人可在府中?” 门房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一身寻常打扮,不由问道:“你找夫人何事?” 女子道:“皇后有书信要交予夫人,请为我通传!” 门房自然知道府上夫人和皇后的关系,闻言忙道:“姑娘,请稍候!”言罢脚步匆匆入内,不多时,女子便随府内管事入了内宅。 “芸娘,可是皇后有消息让你带来?”一见女子,卫君孺急忙问道。 芸娘见过礼,从怀中拿出一封帛书,递给卫君孺道:“夫人,这是皇后给夫人的书信,请夫人过目!” 卫君孺忙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仔细看过,只见她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欣喜期待,转为逐渐凝重,到最后,竟变得哀伤而沉重。 “芸娘,皇后可还有其他交代?”卫君孺抬起双眸,失望中带着一丝期许。 芸娘微微颔首,好声道:“皇后让奴婢转告夫人,请夫人暂且勿忧,皇后会再寻机向陛下求情!” “嗯…”卫君孺轻轻点头,对芸娘道:“替我多谢皇后!” 芸娘应了声,向卫君孺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四周寂寂,卫君孺眶中忍了很久的眼泪潸然而下,她又打开帛书,仔细看了一遍: “姐姐,敬声之事我已向陛下求情,然陛下正值盛怒,且刺客之事未消,请姐姐暂且忍耐,我再寻机进言。” 泪水一滴一滴掉在帛书上,打湿了上面的字迹,也打碎了她刚刚聚拢起来的希望。 第一百零四章 阳陵大盗 秋风瑟瑟,卷起地上的片片黄叶,天色将晓,丞相府邸中的灯火一夜未灭。 “陛下不见我也就罢了,如今竟连皇后的求情也无用,这…这可如何是好?”公孙贺眉头紧蹙,在房中踱来踱去,忧愁不堪。 “唉…”卫君孺也在一旁叹息道,“妾身原想着有皇后求情,敬声之事陛下定然会从轻处置,谁曾想,连皇后的话陛下也听不进去。” 公孙贺徐徐摇头,道:“如今陛下为钩弋夫人所惑,皇后处境亦是不同于往日,看来要救敬声当另觅他法了!” “老爷,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呢?”卫君孺脸上的泪痕未干,徐声道:“天下之贵,朝堂当属丞相,后宫自是皇后,连你二人都束手无策,更遑论他人了!” 公孙贺微微沉吟,道:“还有一个法子,我这几日思量了许久,应是可行,只是不知能否抓获此人…” “是何法子?要抓获何人?”卫君孺闻言抬起哭红的双眸盯着公孙贺接连问道。 公孙贺在卫君孺身侧坐了下来,道:“前些时日建章宫闹刺客一事,你应知晓。” “此事长安城中还有何人不知?”卫君孺诧异道,“莫非老爷想要抓获之人便是这阳陵大盗朱安世?” 公孙贺点了点头,望着卫君孺道:“你想,若是我能抓获此人,在陛下跟前必是大功一件,陛下大喜之余,敬声是否可以脱离囹圄呢?” “对啊!”卫君孺听罢连连点头,“老爷此计极好,若能抓获此人必能救回敬声!” “只是…听闻这阳陵大盗朱安世极其狡诈,朝廷海捕多年都一无所获,老爷又如何能抓获其人呢?”卫君孺一想到眼下的现状,眸中刚燃起的光芒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此事已有端倪…”公孙贺压低声音道,“我已接到密报,说这朱安世正隐匿在安阳邑县郊一处浣浆老叟的旧宅中,此老叟为朱安世母家远房舅父,因其孙在赌坊内欠下巨额赌债,不得已之下这才将朱安世的行踪吐露了出来。” “既如此,老爷何不赶紧带人去捉拿这阳陵大盗?”卫君孺急道。 公孙贺道:“我刚得知此事,便秘密派人前去捉拿,安阳邑据长安千里之遥,快马前往也须三四日方能抵达,若是老叟所言属实,最晚明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明日…明日…好!”卫君孺喃喃自语,望着窗外的天色翘首以待。 ---- 果然,一日后好消息就传入了京中,阳陵大盗朱安世在安阳邑县郊被捕获,公孙贺大喜过望,当下快马前去接应。 又过了几日,丞相公孙贺亲自押解囚车入长安城,京中达官巨贾均是长舒了一口气,昔日这朱安世曾在这长安城中犯下多少大案,无数奇珍异宝在一夕间消失不见,如今此人落网,日后终于可以食安寝宁了。 当然,抓获朱安世最为高兴的自然是当今圣驾了。自从那日在建章宫见过持剑而入的白衣男子后,刘彻便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被他人行刺,以至于刺客之事后,建章宫的守卫都比平日里多出一倍。可即便如此,刘彻依然觉得危机四伏,终日里惴惴不安,如今骤然听闻刺客落网,大喜之余亦是安心了许多。 “丞相此事办的不错,朕心甚悦!”建章宫中公孙贺终于见到了刘彻,亦得到意料之中的夸赞。 “陛下谬赞,急陛下之所急乃是为臣的本分!”公孙贺谦逊道。 “哈哈哈!”刘彻笑道,“说的好!为臣者,自当如此!” “前些时日,皇后亦在朕跟前赞许丞相肃敬勤勉,朕看此言不差!”刘彻徐徐道,但语气随即转而严厉,“但汝子公孙敬声骄奢不法,你身为丞相又该当何罪?” 公孙贺赶紧伏地告罪道:“陛下,小儿行不法之事,确是臣的不是,请陛下责罚!还请陛下看在老臣多年忠心的份上,对我儿从轻处置!” 看着公孙贺胆颤心惊的样子,刘彻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缓了缓语气道:“你知罪便好!朕会命廷尉府放回公孙敬声,丞相日后当好生教导,莫再犯事!” “诺!”公孙贺欢喜至极,连声感激道,“多谢陛下!” ---- 公孙敬声出狱,公孙贺一家自然欢天喜地,但绣衣使者江充却是恨恨不已。 当初手握公孙敬声不法之事向刘彻告密之时,他满心以为这是打击太子在朝堂倚仗的利器,可万万没想到,这公孙贺竟然能抓获阳陵大盗朱安世,曲线救国之策不但未动太子党羽分毫,反而还让圣驾对其赞赏不已,这等落差让江充如何忍得? “江兄,看来此次你还是棋差一着啊!”杜周的似笑非笑令江充愈发难忍,他不禁冷哼了一声,道:“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杜周闻言好奇道:“莫非江兄还有后手?” 江充望着诏狱深处幽暗的牢房,眼中闪着幽冥的光,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阴声道:“不是还有这朱安世吗?” ---- “什么,朱安世上书陛下?”公孙贺不可置信对望着前来向他报信的心腹下属问道,“此事可属实?” 来人点了点头,道:“回丞相,确实无疑!” “可知他上书陛下,所言何事?”公孙贺追问道。 来人摇了摇头,道:“这个…不知,只是朱安世为丞相所抓获,不知他上书之事是否会累及丞相。” 公孙贺不屑道:“此人遭朝廷多年追捕,老夫亦是顺势而为,他又有何本事累及老夫?” “只是,此人身在诏狱之中,如何能有本事上书陛下?”公孙贺不解道,“此事倒是疑点颇多!” 半晌沉默后,公孙贺对来人道:“你去查明是何人替他上书?又因何事上书?报与我知!” 就在来人离府不久,大批廷尉府官兵包围了丞相府,公孙贺闻报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走出内宅便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廷尉杜周,公孙贺当即便沉下脸道:“不知廷尉大人带人围我丞相府,意欲何为?” 杜周一声冷笑,向着未央宫方向一拱手,道:“奉陛下口谕,捉拿大不敬之徒公孙敬声,公孙贺教子无方,知罪不报,与公孙敬声同罪!” 公孙贺闻言大为诧异,忙道:“我儿何时犯下大不敬之罪?我要面见圣上!” 杜周睨了公孙贺一眼,冷声道:“丞相还是省口气吧,陛下如今已被你父子气病,如何还会见你!” “带走!”杜周一声令下,兵士迅速拿下了公孙贺与闻声出来的公孙敬声,卫君孺见此情形,顿时惊得人事不省。“诬陷之罪,何患无辞!我要面圣!我要面圣!”公孙贺大声叫道,却无人理会他,只有诺大的丞相府回荡着公孙贺愤慨的叫声。 ---- 待卫子夫知道消息,已是两个时辰后。卫君孺惊惧醒来,顾不得形容不整,当即匆忙入未央宫,如今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她的妹妹,当今大汉朝的皇后卫子夫。 “皇后!皇后!”卫君孺几乎是哭喊着进了椒房殿,她的仪态尽失令卫子夫不由心中一震,“姐姐,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 卫君孺嘶哑着嗓子,泪流不止道:“皇后,丞相…和敬声…都被廷尉府带走了!说,说…是对陛下大不敬…” “什么!”卫子夫闻言脸色大变,震惊道:“丞相和敬声都被廷尉府带走了?” 卫君孺无言地点了点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不知疲倦地淌了又淌。 “对陛下大不敬,是何大不敬?”卫子夫扶住卫君孺好声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卫君孺摇了摇头,泣声道:“丞相只高声喊道,‘诬陷之罪,何患无辞’,丞相被抓之时坚持要面圣…” 卫子夫睫毛微微一颤,目光之中带着忧色,对卫君孺道:“以丞相之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令陛下下诏捉拿定非小罪,姐姐暂且回府等候,我这就去建章宫面圣!” “皇后…”卫君孺握紧了卫子夫的手,红肿的眼中充满担忧和期待,卫子夫朝她点点头微微一笑,虽是无言,却胜过万语。 ---- 北风凌冽,出了椒房殿顿时一股寒意直冲胸际,但卫子夫知道,这股寒意不仅来自于温差,更多的,是来自己于心底的寒冷。 从何时起,昔日情深意笃的君王变得日渐疏离,从何时起,昔日的信任变成了猜忌,又是从何时起,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攻击完太子,又攻击丞相。 公孙贺对自己和太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可以相互信任的亲眷,还是在朝堂中赖以稳固的倚仗,如今他的骤然下狱暗示了什么,卫子夫不敢往下深想。 轿辇距建章宫越来越近,卫子夫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自建章宫落成以来,她去的次数寥寥无几,这些年来,她守着冷冷清清的椒房殿,与高高在上的圣驾维持着帝后的举案齐眉,唯有心中的落寂与疏离,随着一年又一年时光的流逝,在午夜梦回时一次次咬噬着自己。 “皇后,建章宫到了!”芸娘在轿外提醒道。 “哦…”卫子夫轻轻应道,这才将纷乱的思绪收了回来,未几,一个小巧的锦盒从轿中递了出来,“芸娘,将符节交予门侯检验。” “诺!”芸娘接过应道。 “如今连见他一面都如此之难…”卫子夫心中暗自叹道,待门侯检验过符节方才放行,轿辇重被抬起,跨过了龙华门,穿过建章宫前殿往后殿而去。 天梁殿中锦帷低垂,熏香徐徐,刘彻正倚坐榻上由赵嫣侍候着服用药汤,听闻皇后求见,不由眉头一蹙,沉思了片刻方道:“宣!” “皇后求见陛下定有要事,妾身先行退下了!”赵嫣善解人意道。 刘彻微微颔首,这些年来有赵嫣在身边服侍着,刘彻感觉十分舒心。尤为难得是,圣眷日隆,却不见她有丝毫骄纵,反倒时时细心,处处体贴,这令刘彻颇为赞许。 不多时,卫子夫便随小黄门入了殿内,遇上正行离去的赵嫣,见赵嫣手端瓷碗又闻殿中药味,心中不由一紧,向刘彻见过礼道:“妾身不知陛下圣躬有恙,未能在旁侍疾,请陛下降罪!” 刘彻罢了罢手,道:“皇后不常来此,不知朕有恙亦在情理之中,赐座!” “多谢陛下!”卫子夫起身在一边的垫子上跪坐了下来,柔声道:“陛下在病中,妾身本不该提及此事,然事关丞相父子,妾身…” 未等卫子夫说完,刘彻便道:“皇后此来可是为丞相父子求情的?” 卫子夫微微垂眸,只道:“不知丞相父子所犯何罪,令陛下如此动怒?” 刘彻对站立一旁的小黄门道:“将案卷拿予皇后!” 小黄门应声诺便将案上的卷轴抽出一册,呈给了卫子夫,卫子夫满面狐疑地打开卷轴,才看了数行脸色便大变,越往下看,神色越是震惊,待一卷看完,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后看的如何?”刘彻望着卫子夫大变的神情,徐声道:“此等罪行,朕捉拿丞相父子下狱不为过吧?” 卫子夫手握卷轴,手心已是冷汗涔涔,闻言忙伏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敬声犯下这等大罪,但妾身尚有疑问,这卷上之言乃是阳陵大盗朱安世所言,陛下可曾查实?” 刘彻闻言脸上怒气上涌,语调也变得严厉了起来,“朕是这么好诓骗的吗?卷中所举公孙敬声之罪状,朕已派人逐条查实!这厮与阳石公主暗通款曲也就罢了,竟还敢在甘泉宫驰道上埋下木偶诅咒朕,朕如何忍得!” 看着刘彻盛怒的神情,卫子夫的心中掠过一阵很不好的预感,她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半个时辰后,卫子夫走出了天梁殿,她的目光扫过昏暗欲雪的天际,显得深沉而忧伤,一切自有命数,该来的,始终会来。 第一百零五章 危如累卵 落雪簌簌,这场雪已经连续下了好几(ri),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冬夜的寒风从屋顶刮过呜咽作响,天地之间冷静而寒肃。 廷尉府的耳房内,烛火摇曳,案上置了一个三鼎小陶灶,此刻陶灶中(rou)香弥漫,杜周手持木箸从陶灶中夹出一块(rou)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尔后又将面前的一樽酒一饮而尽,满意笑道:“江兄你这火炉炖(rou)着实不错!” 江充放下手中木箸,哈哈笑道:“杜兄,今(ri)你我只是品尝这火炉炖(rou),(ri)后山珍海味何愁没有?” 杜周笑道:“承江兄吉言!如今这朱安世的上书已令陛下龙颜大怒,公孙贺父子(shēn)在诏狱朝不保夕,一旦太子失去公孙贺的倚仗,朝堂之上更加难以立足,江兄这大富贵可是指(ri)可待呀!”言罢,举起酒樽对江充敬道:“杜某(ri)后还要多多仰仗江兄!” 江充迎上酒樽,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口中却谦逊道:“杜兄言重了!(ri)后若要成事,须得多多仰仗杜兄,还望杜兄鼎力相助才是!” 杜周道:“刑狱断案对杜某来说殊非难事,但论及谋略之道,与江兄相去甚远。朱安世一事杜某极为佩服,江兄手段着实高明!” “哈哈哈!”江充闻言笑道,“这有何难?想那朱安世一贯自由,如今却被公孙贺一举成擒,他心中焉能不恨?在下不过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发泄心中怨气而已!” “高明!高明!”杜周连连赞道,“能想出此等妙计,可见江兄定是成大事之人!” “若无杜兄相助,江某此计焉能成行?”江充连连谦让,举起酒樽又不无仔细嘱咐道,“朱安世此人还请杜兄多多费心!” 杜周闻言自然心领神会,迎上酒樽道,“江兄放心便是!” 耳房内的两人相谈甚欢,唯有窗外的雪片依然静静洒落,四周寂寂,夜色深邃而迷离。 ---- 寂寂雪夜里,建章宫偌大的(shēn)影掩在一片雪白之中,重重(diàn)宇斗拱钩檐,在夜色中都抹去了白(ri)里的威严,只在这个清冷的寒夜里漏下寂寥而肃穆的光影。宫中的羽林军每两个时辰便换一次岗,嚓嚓的脚步声摩擦着雪地,不时打破着沉夜的宁静。 “啊!”一声惊恐声骤然传出,随着这惊恐声,天梁(diàn)的后(diàn)中烛火顿时亮了起来,赵嫣抚着惊坐而起大汗淋漓的刘彻不住柔声问道:“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 刘彻默然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朕在梦里…看见许多的木头人拿着棍子敲打着朕,一下一下,又一下…朕怎么说它们就是不停止,就这样…一直敲打着朕,简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刘彻回想着过去的梦境,(shēn)体忍不住一直在颤抖,赵嫣拿着帕子替他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忧声道:“陛下,莫不是…那公孙贺在驰道埋下的木偶人一直在咒骂陛下?” 刘彻闻言像是顿时醒悟过来一般,怒声道:“定是如此!那公孙贺一直忌恨朕捉拿公孙敬声,如今父子二人 俱是下狱,心中定然怨恨极深,故此朕方会在梦中一直遭受木人殴打!” “来人!”刘彻大声喊道。随着喊声随侍黄门苏文低头疾步上前,刘彻冷声道:“传朕口谕,命公孙贺父子狱中自裁!” “诺!”苏文领命而去,赵嫣闻言心中大喜,但依然面带忧色抚着刘彻,又对值守宫人道:“将陛下的安神汤端来!” 待刘彻复又睡下,已是三更,雪似乎下得小了些,月色在洁白的雪地上投下清辉,一切好似依然静谧。 ---- 待丞相父子狱中自尽的消息传到椒房(diàn),已经第二(ri)的辰时,卫子夫闻讯差点跌倒在地,泪珠潸然而下。 对于这个结局,她似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她知道他的凉薄,却不知他凉薄至此,蓦然间,废后陈阿(jiāo)的容颜却清晰了起来,昔(ri)她的话回响在耳边,“你记着,他能如此对我,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你…” 霍去病走了,卫青走了,如今连公孙贺也走了…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卫子夫眸中的哀伤越发深沉,可渐渐地,这哀伤却凝成一股坚定的力量,她心中喃喃道,“据儿,不管如何,你还有母后!” ----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逐渐(rè)了起来,与往年一般无异,刘彻依然前往甘泉宫避暑。只是自正月以来他的(shēn)体就越发地不好,除了断断续续的咳疾外,还有萦绕全(shēn)的病痛不时发作,虽然甘泉宫中清凉舒适,却依然无法缓解病痛对他的侵扰。 饮食起居,已由赵嫣在(shēn)边事无巨细地打理,汤药丹露,亦是每(ri)定时服用,而刘彻除了每(ri)参禅打坐,修(shēn)养(xing)之外,对其他事(qing)几乎不闻不问,可即便如此,移驾甘泉宫不久,刘彻又病倒了。 这场病来的甚是怪异,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汹,先是整整三(ri)高烧不退,因着圣驾已近古稀,持续不退的高烧令所有的医官每天都胆颤心惊。紧接着就是呕吐不止,继而噩梦不停,这连番的折腾让刘彻迅速瘦下去了一大圈。终于,在第五(ri)的黄昏,一切开始好转,药汤喂下去没有再被吐出来,整个人也安稳了下来,甚至夜间还进食过一次白粥,医官们见状方才将吊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到了第六(ri)的卯时,刘彻终于安静地睁开了双眼,见卧榻一侧垫子上睡着的赵嫣,回想起病中她衣不解带的照料,心中顿时十分安慰。 刘彻徐徐起(shēn),但窸窣声还是惊醒了赵嫣,“陛下您醒了?”赵嫣见状不由展颜问道,随即便起(shēn)扶着刘彻慢慢坐起。 刘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朕病了几(ri)?” 赵嫣抚着刘彻后背柔声答道:“陛下,今(ri)是第六(ri)了!陛下忽然高烧,忽然呕吐,且期间一直噩梦不止,可是吓死臣妾了…”赵嫣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刘彻微微颔首,拍了拍赵嫣的手,露出一丝笑容道:“嫣儿,你看朕不是好多了吗?” 赵嫣拭了拭眼眶,点头道:“幸好有 上天庇佑,陛下此次方能转危为安!” “朕此次病的蹊跷,太医令怎么说?”刘彻想起梦境中模糊的一幕幕,依然心有余悸。 赵嫣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踌躇道:“陛下…不止太医令,是所有为陛下诊治的医官都觉陛下此次病得怪异…” “什么?连医官都觉朕病得怪异?”刘彻心中愈发惊惧了起来,后背冷汗涔涔。 “嗯…”赵嫣点了点头,面带忧色犹豫说道,“陛下,臣妾…臣妾有一个猜测…不知当说否?” 刘彻见赵嫣这般神色,心中猜疑顿起,“你但言无妨!” 赵嫣抿了抿嘴,沉吟片刻,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陛下,陛下此次病倒,臣妾以为…以为乃是有人暗行巫蛊之事,诅咒陛下…” 刘彻本就存了这疑心,听赵嫣这么一说,更像是证据确凿一般,脸色瞬间(yin)暗了下来,半晌,方缓缓道:“朕,也是如此想!” 赵嫣闻言猛然抬眸,惊惧道:“陛下!” 刘彻示意赵嫣不必如此紧张,方才道:“朕这病来得蹊跷怪异,若非有人下蛊绝非这般境况!且朕修行多年,道法修为已非常人所能及,梦境之中种种巫蛊之术历历在目,朕由此更加断定此次病倒定是有人暗行巫蛊之术!” 赵嫣信服地点了点头,又担忧道:“陛下既知是有人暗行巫蛊之术,若不能将此人抓获,陛下岂非危在旦夕?” 刘彻闻言默然不语,但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徐徐道:“朕自有安排!” ---- 午时刚过,绣衣使者江充便被召入宫中,刘彻虽然还在病中,形容憔悴消瘦,但眉宇之间的肃然之气依然透露着(shēn)为天子的威严和尊崇。 “江充,你可知朕急召你入宫是为何事?”刘彻的声调并不高,还带着些许嘶哑,然居高临下之气势不容置喙。 江充伏地恭声应道:“下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公孙贺父子怨恨朕(ri)久,甚至于在朕的驰道中暗藏木偶行巫蛊之术,若非你将朱安世供状上书朕,朕恐早已受损。”谈及公孙贺父子,刘彻一脸厌恶之(qing)。 江充忙道:“此乃臣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是下臣的荣幸!” 刘彻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此次朕移驾甘泉宫又遭人下蛊,以至这几(ri)圣躬违和。故此朕召你前来,是想以你为使者,专治巫蛊之事,你哪怕给朕掘地三尺,也须得将这下蛊之人揪出来!” 江充闻言心中大喜,这可是在圣驾跟前邀功的好机会,当下便立誓言道:“臣定然不负陛下信任,必将此下作之人揪出,碎尸万段!” “好!”刘彻满意颔首道,“京畿三辅之地,你皆可以朕之使者行事,一有所获,速报朕知!” “诺!”江充高声应道,他心中的激动如同鼓满了风的船帆,仿佛将来的大富贵已经触手可及。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欲加之罪 不久之后,江充以圣驾使者的名义指挥手下四处掘地寻找木偶,但有所获就抓入诏狱,以炮烙之刑严加逼供,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时间一长,以至于诏狱中竟人满为患,即便每日都严刑逼供,却依然没人承认私行巫术诅咒圣驾之举,廷尉杜周不无担忧道:“江兄,如今诏狱已满,却无人承认对圣驾私行巫蛊,再这般下去,你可如何向圣上交代呀?” 江充闻言只是神秘一笑,对杜周道:“杜兄不必担忧,好戏尚在后头呢!” “好戏在后头?”杜周诧异道,不明所以。 江充只是朝着杜周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 果然,好戏在后头。 在京城紧锣密鼓搜捕了一个多月,最后竟一无所获,刘彻自然勃然大怒,加之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刘彻的脾气愈发古怪,认定自己病体难愈必是有人私行巫蛊所致,故此当江充将行巫之人指向未央宫时,刘彻未有丝毫的怀疑。 “江充,你是说你多日以来查无所获,是因为行巫之人身在未央宫中?”刘彻沉脸问道。 江充伏地应道:“回陛下,据神巫所言,未央宫中巫蛊之气甚重,陛下圣体受损皆是由此而来,若不能在未央宫大行搜查,下臣以为定然无法捉拿行巫之人!” 刘彻微一沉吟,便道:“未央宫不比京畿三辅之地,若要搜查必得慎重,朕将黄门苏文为你遣用,此人为朕之心腹股肱,有他协助你共治巫蛊,朕想必定成事!” 江充闻言心中大振,赶紧伏地叩谢道:“多谢陛下!臣定然不负所望!” ---- “让开!让开!”未央宫中喧闹声四起,宦官宫婢皆是躲在暗处,偷听偷看着这皇权巍巍之地发生的变故。 “陛下有旨,未央宫有人暗行巫蛊之术,即日起严查!搜!”一声令下,江充等便率人从未央宫前殿开始搜查,宣室殿、麒麟殿、金华殿、承明殿…铁锹挖掘之处无一幸免。 卫子夫闻讯匆匆赶来,见是江充、苏文等人带领搜查,心中顿时起怒,当下便沉下脸来,凤目微嗔,斥责道:“住手!尔等在此作甚?可知此地乃是天子之殿未央宫,岂能容尔等在此放肆!” 江充闻言心中一声冷笑,循礼上前道:“下臣江充见过皇后!皇后有所不知,陛下在甘泉宫中为小人下巫所咒以至圣体不安,吾等奉陛下旨意前来搜查!” 卫子夫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听你所言,莫非下蛊之人在未央宫不成?” 江充不疾不徐道:“皇后所言不差!据神巫所言,未央宫中巫蛊之气冲天,若非下蛊之人藏于宫中,又何以至此?” “简直一派胡言!”卫子夫怒斥道,“巫师之言岂能当真?” “皇后!”江充从腰间拿出刘彻所赐符节,对卫子夫道:“陛下符节,见符节如见陛下,下臣等奉旨行事,还望皇后莫要阻拦!” “你…”卫子夫见状气的说不出话来,却又对江充持节行事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咬紧嘴唇振衣离去。 没有了中宫皇后的阻拦,搜查巫蛊之事进行的热火朝天,紧接着,后殿的搜查开始了。清凉殿、玉堂殿、昭阳殿、合欢殿、曲台殿…直至搜到了椒房殿。 芸娘领了一众宫人拦在了椒房殿门外,对前来搜查的苏文等人拒不相让,苏文阴声道:“芸娘姑娘,老奴劝你还是莫要抗旨行事的好,否则陛下降罪下来,你一个小小的侍婢可担当不起!” 芸娘闻言未有丝毫惧色,反而厉声道:“汝等可知此处乃是椒房殿,为我历代大汉皇后之寝殿,何等尊贵之地,岂容汝等在此亵渎!” 江充闻言冷笑一声,指着芸娘对站立一旁的兵士轻蔑道:“将她带走!” 兵士正要上前,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说话的正是疾步走来的卫子夫,只见她脸罩寒霜 ,怒声道,“江充你好大的胆子,连本宫侍婢都敢捉拿!” 江充见状上前道:“皇后息怒!此婢子引领众人在此阻拦吾等办事,下臣无奈,只得依法行事!” “皇后!”芸娘急道,“他们要强入椒房殿搜查!” 卫子夫朝着芸娘微微摇头,示意她莫要说话,而后对江充道:“既是陛下旨意,本宫不敢不遵,请吧!” 众人闻言皆是讶于卫子夫的气度,江充心中虽颇感意外亦是当面假意谢道:“多谢皇后体谅!” 一番搜查后,毫无所获,见苏文等人悻悻而返,江充拱手作礼道:“皇后,得罪了!”见卫子夫面色端凝不发一言,江充顿感无趣挥手对跟随的众人道:“我们走!” “呸!”望着江充等人离去的背影,芸娘恨恨淬了一口,“下作小人!” 卫子夫柔和地拍了拍芸娘,好声道:“不必与之纠缠!” ---- 可是很多事并非不想与之纠缠就能躲开,次日的辰时刚过,一个非常坏的消息传入了椒房殿,在太子东宫的马厩内挖到了一个桐木人偶。卫子夫闻讯后大为震惊,原先藏在心底的不安迅速扩大,公孙贺的前车之鉴顿时浮现在了眼前,“据儿!”卫子夫脚下一软,心中急如焚火。 此时的太子宫已是巨大旋涡的中央,刘据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东宫马厩内会被挖出桐木人偶,听到下人禀告,刘据心头一阵惧怕。江充行事的奸诈他不是没有领教过,便是当年舅父大司马卫青也是告诫过自己离这等小人远些,如今圣躬不安,矛头直指巫蛊,可眼下这桐人木偶却从自己的东宫马厩内被搜出,这意味着什么,刘据不敢再往下想。 刘据在书房焦急地踱来踱去,心中慌乱不已,“快召少傅!”刘彻踌躇片刻忙遣人召来自己的老师少傅石德进行商议。 话音未落,石德带着一脸焦虑匆匆跨入书房,正要上前见礼,刘据忙上前扶道:“石少傅免礼!你来的正好,本宫正要找你!” 石德道:“太子急召老臣应是为了巫蛊之事吧?” 刘据点了点头,神色中夹杂着担忧和惧怕,“石少傅,治巫使者已在本宫马厩内挖得桐人木偶,这…这如何是好?” 石德微微颔首脸上亦是忧色,道:“此事老臣刚一得知便过来找太子商议,不知太子准备如何应对?” 刘据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本宫正是不知如何应对,方会急召石少傅,还请少傅指点!”言罢,朝着石德躬身一礼。 石德急忙回礼道:“太子言重了!老臣有一言想问太子!” “少傅请说!”刘据恭声道。 石德问道:“太子以为绣衣使者江充此人如何?” “绣衣使者江充?”刘据的神色中满是不屑,“宵小之辈!” 石德点了点头,沉声道:“太子所言不差!此人品行不端,且擅行奸诈之道,此次东宫马厩内搜出桐人木偶,焉知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真有其事!但若此事不加详查,传入陛下耳中,太子可知后果如何?” 刘据心中本就惧怕,闻言额头上更是冷汗涔涔,当下便俯身急切道:“请少傅救我!” 石德忙扶住刘据,好声道:“太子莫急!眼下这等状况,老臣以为趁着陛下在甘泉宫养病消息不通之时,先将江充等人拿下,严密控制于一处,将桐人木偶之事追查清楚再报陛下!” 刘据闻言面露难色,道:“江充此人乃是奉了父皇之命查治巫蛊,若本宫将其拿下,岂非逆旨不遵?” 石德摇了摇头,道:“太子,此一时彼一时也!公孙丞相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若是任由江充奏报陛下,太子定然危矣!” “可是…”刘据依然犹豫不定,正是此时太子舍人疾步入内躬身道:“太子,皇后来了!”言罢,一闪身,后面是一身素衣打扮的卫子夫,刘据一惊忙迎上去道:“母 后,你怎么来了?” “母后听闻那江充在你宫中搜得桐人木偶,情急之下赶来与你商议。”卫子夫望着儿子眼中甚是担忧。 刘据道:“母后,儿臣正为此事和石少傅商议对策。” 石德上前向卫子夫见过礼,道:“皇后来的正是时候,老臣正劝太子先将江充拿下,待查明事件后再向陛下请罪!” 卫子夫闻言沉思片刻,道:“石少傅所言极是!那江充手持符节,入未央宫四处挖掘大行治巫之能事,本宫派往甘泉宫问候陛下之人皆不得回复,此人阴险狡诈,未查明事件之前切不可由着他向陛下禀奏!” 见自己的母亲也认可石德之计,刘据终于下定决心对石德道:“既然如此,就依石少傅之计,先将江充拿下,待查清桐人木偶始末,本宫再向父皇请罪!” “好!”石德应下,当下便急召太子卫率领了太子卫队,将马厩团团围住。 江充正指挥着手下到处挖掘,他心中十分得意自己的杰作,那桐人木偶便是他乘人不备藏入马厩房中,继而大张旗鼓亲自挖出,造成太子私下行巫诅咒圣驾的既成事实。 “将逆贼江充拿下!”太子卫率一声号令,卫队中便有数人立即上前将江充押倒在地,江充见状大声叫道:“尔等竟敢拿我,可知抗旨行事其罪当诛!” 石德上前厉声喝道:“江充,你可知罪!” 江充见是少傅石德,不由一声冷笑,道:“我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捉拿圣上亲封的治巫使者,原来是你这老儿!快放开我,我奉陛下之名查治巫蛊,何罪之有?” 石德冷哼一声,道:“小小绣衣使者竟敢如此放肆!你诬陷太子私藏木偶,到底居心何在?” 江充闻言越发地连声冷笑,道:“我道是为何拿我,原来是怕我向陛下揭发太子私行巫蛊,石德老儿,我劝你认清现实,莫要螳臂当车!” 石德一听当即沉下脸来,对太子卫率道:“带走!” “石德老儿,你与太子难道想造反不成?”江充被太子卫队强行带走,口中高呼道。 不远处,黄门苏文正出恭回来,见江充被抓境况陡然转变,心中大惊,惧怕之下忙低头转身就走。 其他跟随江充到处挖掘的众人见群龙无首,纷纷扔下铁锹,跪地求饶。石德清点人数之后,发现少了黄门苏文,当下脸色一变,大声问道:“黄门苏文何在?” 见众人纷纷摇头,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石德心道不好,急忙吩咐太子卫率封锁宫门,领兵四处搜寻苏文踪影,自己则转身往内殿快步行去。 “皇后,太子,老臣适才清点人数,发现协助江充治巫的黄门苏文消失不见,老臣已让太子卫率领兵搜寻,但皇后与太子亦当早做准备!”石德入内禀奏道。 “什么?”刘据脸色一变,“苏文消失不见?” “黄门苏文…”卫子夫低头寻思着,徐徐道:“苏文乃是服侍陛下多年的贴身近侍,他若得知江充被抓,必然前往甘泉宫告密!” “老臣亦是担心此事!”石德缓声道,“那江充在太子宫搜得桐人木偶,随即便被太子卫队拿下,那苏文若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定然以为太子私拿江充乃是为了遮掩巫蛊之事,那太子私行巫蛊诅咒圣上便成了无法辩白之罪!” “母后…少傅…”刘据一旁听得急火攻心,“这…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稍安勿躁!”石德好声劝慰道,“桐人木偶之事已无时间详加追查,不如就一口咬定是江充诬陷太子!如今太子宫宫门已封锁,卫队四处搜寻苏文,若是能搜得当是最好,若是不能,请太子修书一封令詹事速速送往甘泉宫,将江充诬告太子并被太子捉拿之事禀告陛下。陛下与太子毕竟血浓于水,定会相信太子所言!” “好!好!”刘据听罢连连点头,道:“就依少傅之言!”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巫蛊之祸 甘泉宫距离长安城北郊二百余里,苏文自见江充被抓后当下便逃离了太子宫,当太子卫队还在宫中四处搜寻他时,他早寻了一驾马车奔甘泉宫而去。 酉时四刻,太阳的余晖已经缓缓收至山后,甘泉宫宫门正要关闭之时,苏文的马车出现在了宫门前。 入甘泉宫后,苏文并没有马上面圣,而是先去了离紫殿不远的钩弋宫。山中晚风清凉,赵嫣正带着刘弗陵在内庭玩耍,听闻下人禀报,赵嫣面色一凝,随即便将刘弗陵交予乳母看护,自己则脚步匆匆往正殿而去。 苏文此时正揣着不安和期待在殿内等候,当年养子常融因太子刘据而死,此事如同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上,如今能有机会报这个仇,他岂能错过?正在沉思之时,赵嫣步入殿中,见了苏文亲切上前喊道:“苏常侍!” 苏文闻声忙俯身施礼,道:“老奴苏文见过夫人!” “苏常侍快快免礼!”赵嫣笑道,“常侍奉旨入京治巫,如今归来想必是事有所成!” 苏文扫了一眼宫中众婢,低声道:“夫人,老奴来此是有要事禀报!” 赵嫣会意,将宫中婢子悉数退下,方才含了一丝笑道:“苏常侍有何事不妨直言!” 苏文道:“夫人可知,如今京中已出了大变故!” “大变故?”赵嫣闻言心中一紧,忙问道:“是何变故?” 苏文眉头一锁,道:“老奴与绣衣使者江充江大人一道奉旨入未央宫治巫,在太子东宫马厩内挖得桐人木偶,江大人本欲将此事上奏天听,但遭太子毒手被太子卫队擒拿,反诬江大人陷害东宫,老奴一看情形不对当即逃离太子宫,方才捡了一条命回甘泉宫复旨。” “太子看似仁厚,未想到竟如此狠毒!”听闻江充被擒赵嫣愤然言道。 苏文点了点头,继续道:“老奴与江大人一道奉旨治巫,太子抓了江大人后若不见了老奴,自然知道此事泄露,定会派人赶来甘泉宫向陛下解释此事。到那时若是太子一口咬定是江大人诬陷,以陛下与太子之情,定会偏向太子,故此老奴回宫后未向陛下复旨,而是先来此处拜见夫人!” 苏文的话里有话,令赵嫣一时琢磨不透,略一沉吟,赵嫣道:“本宫与常侍并非初识,常侍有何话不妨直言相告!” “好!夫人快人快语!”苏文赞道,继而一俯身,正色道:“夫人对小皇子之期望,当不仅仅只是藩王吧?” 赵嫣闻言并不感到意外,当年她与苏文结交之初意图便已明晰,既是明白人又何必说含糊话,于是当下便道:“常侍所言不差!” 苏文颔首,又道:“既如此,眼下有个绝佳的机会,可助小皇子成此大业,不知夫人可否把握?” 赵嫣心中一动,沉声道:“还请常侍指点!” 苏文微一沉吟,道:“夫人,眼下京中变故已生,想必太子会遣使者夤夜入宫面圣,若是夫人可将来使拖住,使太子与陛下音信不通,至明日待老奴向陛下禀告京中之事,以陛下之心性必然雷霆大怒,而太子若是一夜不见使者返回,心中定然诸多猜忌,亦会有所防范,我与夫人趁此时机,离间陛下与太子之情,夫人试想,陛下是否会有易储之心呢?” 赵嫣听罢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江充与她有同乡之情,亦私下一直为她筹谋大业,如今被太子擒拿,若是自己拖延此事,很有可能殃及他性命,可若是及时禀告圣驾,那她扳倒太子的机会就失去,孰轻孰重,她心底不断盘算着。 苏文并不知道她与江充的关系,见赵嫣一直犹豫不决,不由问道:“夫人,此事与夫人而言不啻为天赐良机,夫人为何犹豫不决?” 赵嫣收起眼底的犹豫,点头应道:“常侍此计甚好,然此事事关重大,定要思虑周全!” “夫人缜密,自当如此!”苏文赞同道,“老奴入宫之际正是宫门关闭之时,老奴猜测太子使者如今已在来甘泉宫的路上,拖延来使之事还请夫人多费思量!” 赵嫣点了点头,对外喊道:“来人!” 殿外值守循声迈步入内,赵嫣道:“传各宫门候,陛下圣体不安,若有夤夜求见者,不管何人皆不得擅开宫门,务必报本宫知晓!” “诺!”值守领命而去。 苏文赞道:“夫人雷厉风行,老奴佩服!” 赵嫣微微一笑,道:“此事尚有不少细微之处,你我须细细商议。” “诺!”苏文应道。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峦在夜雾中起伏,甘泉宫藏在这夜色中,晦暗不明。 ---- 果然,戌时刚过,甘泉宫外驰道上远远行来一匹马,来人至宫门口取出腰牌大声道:“吾乃太子宫詹事杨峻,奉太子命有要事求见陛下!” 宫中门侯因接到钩弋宫传令,不敢擅开宫门,闻言忙遣人去禀告钩弋夫人,赵嫣闻讯道:“陛下圣体不安,早已服药睡下,如今宫门已闭,有何要事且待明日再说!” 门侯得了回讯,便在门楼上对杨峻道:“宫门已闭,圣躬不安,请杨詹事明日再来!” 杨峻闻听急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门候再行通报!” 门侯道:“圣驾早已安歇,请杨詹事明日再来!” 杨峻闻言心中虽十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牵过马委身在门楼底下,细数更漏。 ---- 子时已过,太子宫依然灯火通明,刘据喊来太子舍人,问道:“可有消息了?” 舍人许彦摇了摇头,道:“回太子,杨詹事还未归来。” “如何还未归来?”刘据不安地踱来踱去,挥手让许彦先下去。 少傅石德在一旁道:“太子稍安,甘泉宫来回须得五六个时辰,杨詹事此时应在路上了。” 刘据微微点头,复又坐了下来。大殿空旷而安静,只听见漏刻一刻不停的滴水声,又过了许久,殿外传来‘梆梆…’的打更声,刘据从小寐中忽然惊醒,急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闻声小跑了过来,看过漏刻禀告道:“回太子,丑正二刻了。” “丑正二刻了?”刘据惊声坐直了身子问道,“杨詹事可曾回来?” 见宫人徐徐摇头,刘据心中一沉,挥了挥手让宫人下去,继而对石德道:“石少傅,这个时辰杨峻依然不见归来,本宫担心是否会发生变故?” 石德亦是面色凝重,徐徐道:“依时辰推算,杨詹事早该归来,如今久出未归,发生变故之数甚大!想那黄门苏文若逃入甘泉宫中,必然会向陛下禀告太子私行巫蛊之事,以陛下之心性,恐雷霆之怒不可避免。此时杨詹事携太子书信前往解释,只怕陛下未必肯信,若再有江充在陛下跟前混淆视听,到那时东宫私行巫蛊诅咒圣驾便会成为一个事实,此罪名…” 讲到此处,石德垂下眼眸,长长叹了口气,刘据急问道:“石少傅,此罪名将如何?” “易储!”石德重重言道。 “太子储君之位不可动!”一个声音从内殿传来,刘据闻声抬眼望去,只见卫子夫披了一件丝袍走了过来,对石德礼道:“还请石少傅全力襄助!” 石德忙起身道:“皇后言重,老臣自当全力!” “母后!”刘据扶着卫子夫坐了下来,关切道:“时辰尚早,母后如何不多睡一会?” 卫子夫道:“据儿你一夜未睡,母后又如何睡得着呢?杨詹事还未归来吗?” 望着卫子夫眼中的担忧,刘据心中不忍,却又只能点头道:“依然未归!” 卫子夫微微颔首,对石德道:“石少傅,你有何对策?” 石德回道:“皇后,如今甘泉宫中状况不明,老臣以为是否再派一使者前往查探,即便陛下雷霆之怒,见太子接二连三遣使者前往,怒火亦会稍许平复。与此同时,江充此人不可再留,且要告令百官,江充诬陷太子之罪,由太子亲自监斩此人,这样一来日后陛下若有问起,亦是名正言顺!” “少傅所言甚是!”卫子夫点头道,“就依少傅之言!” 未几,太子舍人许彦被唤至殿中,刘据交代数句,便道:“父皇若是依然震怒,你便遣人速报本宫,本宫自会向去甘泉宫负荆请罪!” “诺!”许彦沉声应道,疾步而去。 此时,天已微亮,寅时四刻,甘泉宫宫门开启,城楼下的杨峻赶紧起身,道:“太子詹事杨峻有要事求见陛下!” 门侯道:“放行!” 杨峻一揖随后入了宫门,只见一名小黄门上前道:“杨詹事,陛下尚未起身,请随我来!” 杨峻点头相应,随着小黄门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抵达一处华美的宫苑,借着微亮的天色,杨峻看清此处乃是钩弋宫,便问道:“请问侍者,陛下可是在钩弋宫中?” 小黄门闻言并不作答,只是依然躬身在前引路,杨峻知晓钩弋夫人赵嫣深得圣宠,当下也不多问,便随着小黄门进了一处偏殿的耳房。 小黄门道:“杨詹事请在此稍作歇息,等陛下通传。” “好!”杨峻颔首一揖道,“多谢!” 见天色尚早,又入了宫中,杨峻有了稍许倦意,当下便跪坐下来,饮过宫人奉上的清水,微微闭目歇息以待通传。 ---- 卯时二刻,刘彻徐徐醒来,尚未起身便见黄门苏文一脸惶恐地跪地见驾,“陛下…” 刘彻见状心中一惊,起身问道:“发生了何事?” 苏文哭泣道:“陛下,长安发生大事了!老奴跟随绣衣江大人在未央宫搜查巫蛊,未料竟在太子宫马厩房内挖得一桐木人偶,太子闻报当下便将江大人擒下,老奴见状赶紧逃出宫去,太子怕老奴将此事禀告陛下,眼下太子卫队正四处搜捕老奴呢!” 言罢苏文伏地泣声不绝,刘彻闻言勃然大怒,喝声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苏文见状更是泣声道:“陛下,江大人搜得巫蛊,却被太子擒拿,反言他诬陷之罪。陛下,太子之心深不可测呀!” 苏文此言更是加重了刘彻的猜疑,身为诸君私行巫蛊诅咒圣驾,其心何如,不得而知,刘彻不由一阵寒心。 片刻踌躇后,刘彻大声喊道:“来人!” 身边随侍的小黄门王弼躬身上前道:“陛下有何吩咐?” 刘彻面罩冷霜,道:“你为朕之使者,速速前往长安宫内,查明宫中情形报与朕知!” 王弼应声道:“诺!”随即退身下去,备下马车前往长安。 第一百零八章 步步相逼 与此同时,未央宫中太子刘据告令百官,绣衣使者江充诬陷东宫,其罪当诛。 卯时一刻,刘据亲自监斩江充,他大声骂道:“赵国之奴,扰乱汝国国君父子尚嫌不够,尤来我朝中作乱,离间本宫父子之情!其心之险恶,殊非言语所能及,如此罪大恶极,诛!” 江充虽老谋深算,但从未想到一向仁厚的太子会突然反扑,更未想到等待他的结局会是身首异处,想及将来的大富贵,江充满心不甘,他大声呼叫道:“太子你若斩我,陛下必将重罚于你!” 刘据望着江充,眼中俱是不屑,冷声道:“斩!” 随着刘据一声令下,江充还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头颅便被砍了下来,鲜血淋漓中那落地头颅上的眼睛充满惊惧地瞪大着,望着这个大富贵还不曾来临便随风逝去的巍巍皇城,不甘闭合。 ---- 午时,骄阳似火,正是暑气旺盛的时候,长安城街道上车马稀稀,西北处的城门雍门外驶入一辆马车,值守城门的军士拦下道:“入城文书!” 马车内递出一枚特制的铜质令符,守门军士一看忙低头道:“得罪了!请!” 车马辘辘正要起行,忽然一个声音道:“请问车内可是陛下使者?”王弼循声挑起车帘,只见一名身着廷尉服的官员立在眼前,王弼侍驾多年,一见此人自然认得,忙道:“廷尉大人!” 此人正是廷尉杜周。 早朝时太子刘据以监国之名,亲自监斩江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杜周见此情形惊惧不已。正在他巡查城门防守之时,看见马车内递出的特制铜符,杜周顿时像落水人看见了稻草一般望见了希望,当即赶紧上前拦住。 杜周一拱手,试探问道:“使者入京想必是为要事而来吧?” 王弼心中一动,他本就是胆小怕事之人,在紫殿中听闻苏文所言已是胆颤心惊,未料探查京中动向之事竟落在了自己头上,皇命难违,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往长安而来。廷尉杜周的问话,也许恰好可以解了他眼下的难题,想及此处,王弼道:“正是!廷尉大人若是方便,小使有几句话想问大人。” 杜周微微一笑道:“方便!不如你我寻一僻静处说话可好?” 王弼正合心意,随即在离城门不远处寻了块安静的地方停下马车,王弼下车对杜周一揖,道:“敢问廷尉大人,如今宫中可有要事发生?” 杜周脸色一变,抬眼望了望四周,见四处无人方才低声道:“宫中之事,难道陛下不知?” 王弼见杜周这番神色,不由紧张道:“不知宫内发生了何事?” 杜周见王弼紧张了起来,心中更是多了几分猜测,愈发压低了声音道:“今日卯时一刻,太子监斩绣衣使者江充!” “什么?江充死了?”王弼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两眼怔怔道:“这太子到底意欲何为啊?” “太子之意还不明了吗?”杜周低声道,“绣衣使者江充奉陛下之意查治巫蛊,在太子东宫内挖得桐人木偶,那江充随即便被太子捉拿了起来,不过一日功夫便以诬陷太子之罪被处以斩刑,太子如此行径,岂非谋乱之心昭昭?” “谋乱?”王弼闻言大惊失色,忙对杜周道:“廷尉大人慎言!” 杜周冷哼一声摇了摇头,嗟叹道:“还有何好慎言,如今东宫兵甲齐全,只差没有揭竿而起!陛下素以为太子敦厚,故而安心在甘泉宫中避暑,未料太子竟存如此狼子之心,悲乎悲乎!” 王弼见状心中愈发犹豫了起来,若是当真如廷尉杜周所言,这未央宫还真是入得出不得,可若是不去宫中回去如何复旨呢?前思后想,左右掂量,王弼踌躇不定。 杜周觑着王弼的神色,更是忧声道:“使者若是去往宫中,必得小心!” 王弼一听心中又是一颤,沉思片刻朝着杜周一揖,道:“廷尉大人实不相瞒,小使正是奉陛下旨意去往宫中探查动静,若是情形真如大人所言,可否请大人在陛下跟前做个人证,将在京中态势向陛下如实禀奏?” 杜周闻言正中下怀,当下便拱手道:“此乃下官职责,义不容辞!” 王弼不由大喜过望,连声谢道:“多谢廷尉大人义举!” 马车在城门口转了一个圈,随即出了城门往北郊甘泉宫驰道驶去,车轮扬起尘土纷纷,在刺眼的阳光下纷繁舞乱。 ---- 待太子宫詹事杨峻一觉醒来,日色已过午时,杨峻心中陡然一惊,自己只是小寐片刻,怎么竟过了这许多时辰,耽误大事了!揣着怀中太子的亲笔书信,杨峻自责不已。 眼看时候不早,杨峻赶紧起身走至耳房外,只见两名宫人守在门外,杨峻忙道:“太子詹事要事求见陛下,烦请通传!” 宫人应道:“夫人早有吩咐,请杨詹事等候陛下通传!” 杨峻心急道:“在下已在此候了四个时辰,如何还不见陛下通传?” 宫人摇头道:“陛下圣躬不适,还是请杨詹事耐心等候!” 杨峻闻言无奈,只得点了点头,转身入耳房等候。 此时,甘泉宫外太子舍人许彦递上铜符求见圣驾,门侯让其入宫后,依然是由一个小黄门领着入了钩弋宫,引至一处耳房内,道:“请使者在此稍候,等陛下通传!” 许彦一揖,对小黄门言道:“多谢!”言罢,便领了同行二人在耳房内坐下等候。 ---- 日脚匆匆,漏刻一刻不停,已漏至申时,杨峻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向两名宫人言道:“在下奉太子之命急事求见陛下,还请侍者代为传达!” 宫人依然不疾不徐道:“请詹事等候通传!” 杨峻见状从怀中掏出银钱,掂了掂往宫人手中塞去,好声央求道:“在下出来办事所带银钱不多,下次必给二位补上,还请侍者替在下传达一下!” 两名宫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将杨峻塞入手中的银钱推了回去,道:“请詹事莫要为难!” 杨峻被拒,眼看着天色不早心中愈发焦虑,踌躇片刻后当下心一横拨开两人就往外跑,两名宫人见状大声喊道:“抓住他!” 话音未落,便见殿外跑来数名侍者,将杨峻一把拦下。杨峻见状顿时明白了过来,初入宫中时的那盏清水和两名在耳房外值守的宫人,还有在殿外看守的这些侍者,眼前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有人不想他面圣! 同样,在另一处耳房内等候通传的太子舍人许彦,亦是等得十分心急,他请求宫人数次传达均是被拒,无奈之下,只得继续在耳房内静候。 ---- 酉时,天色依然大亮,只有天边彤色的云彩层层叠叠映着西沉的落日,提醒着一天之中黄昏时分的来临。 太子宫中,刘据虽然端坐殿中,但心中早已急如焚火。派去甘泉宫中的两拨人皆是没有回应,眼看着日色西沉一天又将过去,他心中的焦虑越发强烈。 “少傅,本宫派去甘泉宫中的两拨人皆未归来,少傅如何想?”刘据的目光望向石德,带着不安和焦急。 石德的脸色亦是十分凝重,即便太子不问向他,以他从政几十年的经验早就嗅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危险。故而当刘据问起时,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缓缓言道:“太子,老臣忽然想起了一桩旧案,太子可有兴趣一听?” 刘据眼底泛起疑惑,徐声道:“本宫愿闻其详!” 石德缓缓言道:“昔日秦国始皇帝宾天之时,曾留下遗诏令太子扶苏即位,但遗诏为中车令赵高所篡改,并联合丞相李斯拥立始皇帝第十八子胡亥登基,矫诏逼令太子扶苏自尽。”言及此处石德稍作停顿,只见刘据脸色忧沉,默然不发一言,而身为皇后的卫子夫亦是神色端凝,沉思不语。 石德继续道:“自江充奉旨入未央宫治巫以来,皇后已多次派遣使者前往甘泉宫问陛下安,皆不得回复。太子一向仁厚,怎会私行巫蛊诅咒圣上,可偏偏江充却能在太子宫马厩内搜得桐人木偶!而当太子擒诛江充,派使者向陛下言明内情之际,使者却迟迟不见归来。老臣前思后想,深觉此事疑点甚多,如今陛下身在甘泉宫中,情形不明,为免当年扶苏之祸,老臣恳请皇后、太子早作打算!” 言罢,石德起身,向着卫子夫和刘据缓缓拜下。殿内一片宁静,只听到漏刻不断滴水的声音,一片沉默中,卫子夫抬眸望向刘据,徐声道:“据儿,你以为如何?” 刘据的脸上夹杂着惊愕和难过,他望向卫子夫的眼中盈着泪水,哽咽道:“母后,难道父皇…父皇…”刘据抑不成声,最终未能将一句话说完。 卫子夫虽然眼眶通红,却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动容的儿子,她缓缓道:“据儿,石太傅所言不差,如今你父皇状况不明,你身为大汉太子,此时更要担起太子之责,剪除奸佞,平息祸端!” 刘据望着母亲郑重地点了点头,将心头的难过压了下去,定下心来沉声道:“儿臣明白!” 戌时三刻,刘据命太子卫率将宫内卫队和所能调动的车马人员清点整齐,又发动了中宫的中厩马车,取武器兵库,调未央、长乐两宫卫队,告令百官圣驾因病困居甘泉宫,状况不明,有奸佞之人妄图乘机叛乱。 一夜之间,长安城人心浮动,百官惶恐。 ---- 但在距离长安数百里之外的甘泉宫中,却是另一番境况。 戌时已过,小黄门王弼领了廷尉杜周出现在甘泉宫中,刘彻虽然已经睡下,但一早嘱咐了宫人,王弼归来不管何时都要报于他知。故此虽已二更天,但宫人不敢耽搁,小声上前唤醒刘彻,刘彻亦是满腹心事,浅寐之中闻声便醒了过来,起身道:“宣他进来!” 不多时,王弼满脸惶恐地躬身入内,颤声道:“陛下!大事不好!” 刘彻闻言一惊,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王弼道:“回陛下,小奴入城后便听闻绣衣使者江充为太子所斩杀,太子见私行巫蛊诅咒圣驾之事已隐瞒不了,早已做好兵戎相见之举…” “什么?”刘彻振衣而起,震惊道:“你说太子斩杀江充,举兵起事?你所言可属实?” 王弼见圣驾动怒吓得颤抖不已,伏地回道:“陛下,廷尉杜周尚在殿外,陛下一问便知!” “杜周?”刘彻急喝道,“快宣!” 须臾,杜周入殿,刘彻满脸怒容道:“朕听闻太子斩杀江充,更欲举兵起事,此事可确实?” 杜周沉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今日早朝,太子当着百官列数江充罪状,并亲自监斩,如今长安城中已为太子所掌控!” “哗…”一声,殿内案几上的物件顿时被刘彻的宽袖一把甩落在地,刘彻脸色铁青,不发一言。杜周伏地不语,他心中十分肯定,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 子时,刘彻将加盖了玺印的诏书封卷好,放入匣中递给杜周道:“里面是朕的诏书,你速去长安左丞相刘屈氂府中,太子所能调动兵力不多,命他统率京中兵力,控制乱局!” “诺!”杜周双手举过头顶,接过诏书转身而去。 辰时,左丞相刘屈氂已接到诏书,火速统领驻防京畿兵力后,刘屈氂站在太子宫宫门外宣读诏书:“太子失德,天下共唾之!朕命左丞相刘屈氂集京畿驻防兵力讨伐叛军,断不能由叛军冲出长安城!” “上!”诏书宣读完毕,刘屈氂一挥手,将太子宫团团围住。 “太子,左丞相刘屈氂自称奉陛下诏书,率兵围住了太子宫。”管理太子宫的太子家令一脸惊慌,疾步入了内殿朝刘据禀奏道。 刘据身着甲衣,正与石德商议如何接管长安城驻防兵力,闻报不禁愕然道:“左丞相刘屈氂怎会得父皇诏书?” “你可看清那诏书上是否有圣驾玺印?”刘据向家令问道。 家令摇了摇头道:“左丞相刘屈氂只是在宫门外宣读诏书,属下并未看清诏书上是否有玺印。” 石德踱步道:“这就是了,那刘屈氂一直在京中如何能得陛下诏书?看来老臣预料不差,定是有人勾结刘屈氂假传诏书,逼令太子!” 刘据点头愤然道:“左丞相刘屈氂与李广利乃是儿女亲家,素来与本宫不和,见如今形势自然乘虚而入!少傅,待本宫点兵,将那厮杀得片甲不留!” “好!”石德赞同道,“刘屈氂手中仅有区区驻防兵力,不足为惧!先击败刘屈氂,挫挫对方的锐气!” 刘据点头相应,令卫率清点出一万南军兵卫迎战刘屈氂。果然,刘屈氂数千人的兵力远不是南军的对手,不出一个时辰,刘屈氂便丢盔弃甲,抱头逃窜,在一阵混乱中甚至还弄丢了官印和绶带,刘据立于门楼之上观战,见状不由大笑道:“若是百官见左丞相如此狼狈,不知作何感想!” 石德在一旁道:“太子勿要轻敌,如今太子手中仅有未央、长乐两宫两万余人,若是对方以陛下诏书之名征调三辅之地兵力,到那时我军亦忧!” “少傅,本宫无父皇旨意,无法调动北军,若三辅之地兵力被调动,本宫如何应对?”刘据闻言担忧道。 石德道:“此事老臣已思虑良久,太子可派使者将长安中都官狱二十六所的囚徒赦免放出,这些不良人聚集起来约有数万人之众,如今乱局可堪一用!” 刘据点头赞道:“少傅妙计!” 不久,刘据便派遣门客张光持符节至中都官狱,将数万囚徒悉数放出,由石德和张光分别统辖。而刘屈氂战败后逃至甘泉宫中,见了刘彻便放声哭道:“陛下,太子率南军数万人叛乱,臣无能,有负圣上所托!” 刘彻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不住骂道:“逆子!逆子!朕纵容你日久,是该好好收拾你了!” “陛下…”刘屈氂伏地哭泣道,“太子羽翼已丰,非陛下不能胜之!” “传朕旨意,颁布诏书征调京畿三辅之地兵卫,朝廷中二千石以下官员,皆由左丞相统筹管辖。”刘彻眉宇间充斥着怒气,对刘屈氂言道:“三辅之地兵力约五万之众,朕不日移驾建章宫。有朕在,此一战你放心去打!” “诺!”刘屈氂扬声应道。 不久诏书下,京畿长安及三辅之地兵卫悉数被征调,而刘彻也由甘泉宫移驾建章宫,掌控兵权指挥平定太子叛乱。 第一百零九章 兵戎相见 消息传到太子宫时,恰逢一阵雷声卷过天际,一场雷雨猝不及防地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在地上溅起不小的水花,殿内一片安静,良久刘据道:“母后,父皇竟在建章宫中…” 此时,刘据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自从江充治巫以来,所有的迹象都似乎表明他的父皇被困甘泉宫中以至宵小乘机作乱,但此时刘彻的诏书和移驾却让一切都变了样。意欲平叛之人到头来却变成了作乱之人,以至变成众矢之的,被天下口诛笔伐,刘据既惊且愕,卫子夫亦是如此。 “石少傅,你如何想?”卫子夫抬眸望向石德。 石德祖上自高祖刘邦开国便随侍在侧,整个家族在大汉朝累有贤名,而他在刘据少时便为太子少傅,多年来深为刘据所信任。故而当巫蛊之祸发生时,刘据第一时间便召他前来商议,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形势竟如此诡异,圣驾不仅没有如他所想一般被困甘泉宫,反而还颁布诏书移驾建章宫指挥平叛,这所有的一切说明了什么?难道…圣驾真有易储之心? 当卫子夫问向石德时,他亦处在惊愕和怀疑之中,闻声回道:“皇后,老臣亦是百思不解。若圣上没有被困甘泉宫中,为何皇后与太子数次使人前往皆无回应?若圣上对太子有猜忌之心,江充被诛后为何不遣使者前来询问?若圣上真有易储之心,为何要等太子掌控南军后再由左丞相刘屈氂率军讨伐?凡此种种,岂非于理不合?” 卫子夫徐徐点了点头,道:“太傅所言本宫亦是同感,只是如今太子起兵,不管初衷如何,在陛下眼中已为大逆之举。本宫思忖着如今陛下既在建章宫中,不如由本宫前往请罪,将此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陛下圣明,定然不会受小人蒙蔽,待所有事情查清,本宫想陛下也会还太子清白!” “母后!”刘据切切言道,“此事因儿臣而起,到今日局面亦是由儿臣而为,故此前往建章宫请罪之事也该由儿臣来做!儿臣相信待父皇查明前因后果后,定然能理解儿臣苦衷!” “太子不可!”石德闻言忙劝阻道,“太子已是旋涡中心,此时绝不可贸然前往建章宫中,能搅动此事者绝非等闲之辈,若事情未明之前太子前去请罪,风险甚大!不若由皇后前去求见陛下,将此事始末告知陛下,相信以陛下之圣明,查明真相乃是早晚之事。” “石少傅说的是!”卫子夫点头赞同,对刘据道:“据儿,事情未明前还是由母后前往会更好些。” 刘据明白此事干系重大,当下也不再坚持,只躬身一礼对卫子夫道:“有劳母后!” ---- 稍作收拾,卫子夫立即坐上马车去往建章宫面圣。建章宫在长安城以西,距离直城门不过数十里路,马车出了城门不足一个时辰便就到了,但此时的建章宫守卫森严,一副如临大敌之势。 马车在建章宫宫门前停了下来,芸娘上前将皇后符节交予门侯检验,道:“请开宫门,皇后求见陛下!” 谁料门侯验过符节并不开门,只一揖道:“陛下有旨,未央宫来人一律不见!” 芸娘闻言急道:“皇后就在马车之中,还请门侯通报陛下!” 门侯道:“还请皇后恕罪,陛下旨意下属不敢不遵!” “你…”芸娘急的直跺脚,“如此伏天,若皇后凤体有损,你担待得起吗?” 门侯面有难色,但依然坚持道,“请皇后回宫!” 芸娘还想与之争辩,只听卫子夫在马车中道,“芸娘,扶本宫下来!” “皇后…”芸娘忙上前扶着卫子夫下了马车,卫子夫上前对门侯道:“既然陛下有旨,本宫也不为难你,你只需前去禀告陛下,本宫在此等候。至于陛下见与不见,由陛下决定!” 当今皇后都如此说了,一个小小的门侯自不敢拒绝,闻言门侯忙恭声道:“诺!”言罢转身入宫门,疾步而去。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建章宫宫门外虽有阴凉,但不足以祛暑,等了一炷香时间,卫子夫额头的汗水便密密匝匝地淌了下来,芸娘心疼擦拭道:“皇后再忍耐片刻!” “嗯…”卫子夫笑着点点头,道:“无妨。”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门侯脚步匆匆前来回道:“禀皇后,陛下说太子失德积重难返,请皇后回去。” 卫子夫闻言急忙道:“本宫正为此事而来,其中曲折必得本宫面圣方可。还请再去禀告圣上!” 门侯为难道:“皇后莫要再为难小人了,陛下不见,天气炎热皇后还是回去吧!” “不行!”卫子夫断然摇头道,“如今太子身受不白之冤,本宫定要为太子讨个清白!还请再报陛下!若陛下不见,本宫就在此地一直等下去!” 门侯见状无奈,只得道:“皇后稍候,小人再去通报!” 又是两炷香的时间,门侯一脸无奈前来回道:“皇后,陛下依然不见…请皇后回吧!” 虽是酷暑时节,但卫子夫闻言心中一阵寒意,夫妻三十余载,何至如此薄情?如今自己的儿子被诬私行巫蛊反叛作乱,身为父亲的他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意给,“陛下,你当真是被小人蒙蔽,还是早就对据儿有了猜疑之心?”卫子夫细思极恐,心中早已寒意成冰。 “皇后,陛下既然不见,我们明日再来吧!”芸娘一旁好声劝道。 卫子夫摇了摇头,坚定道:“本宫哪也不去,就在此处等候召见!” ---- 夏蝉声声,躲在树叶的阴凉处鸣叫不止,建章宫中赵嫣和苏文立于凉亭之中,只听苏文道:“夫人,听闻如今皇后还在宫门外求见陛下呢!” 赵嫣望了望凉亭外一丝风也没有的天空,微微笑道:“那就让她等着吧,陛下是不会见她的!” 苏文赞道:“多亏夫人好手段,太子宫的两名使者只怕到死,还懵然不知发生何事呢!” 赵嫣嘴边含了一丝不屑道:“谁让他们选主子时不仔细看看?太子谋反他们自然同罪论处,怪不得任何人!” “那是自然!”苏文点头笑道,“小皇子自是天生的尧帝命,当日谁也没想到那杜周竟能随王弼一道入宫,若没有他告知陛下太子谋逆,如何能这般顺利逼反太子?” 赵嫣闻言笑得越发妩媚,道:“我儿天命所归,关键之处,自有人相助!” 苏文更是忙不迭恭贺道:“夫人所言极是!老奴愿为夫人差遣!” 赵嫣眼中笑意盈盈,目光越过瓦蓝的天际,将来,执掌这天地乾坤的,必然是她的弗陵子吧! ---- 七月的黄昏总是迟迟来临,酉时四刻,建章宫宫门关闭之时阳光依然有些刺眼,望着绛红色的宫门缓缓关上,芸娘好声劝道:“皇后,我们明日再来吧!” 卫子夫默然地点了点头,再等到明日她的儿子便多一份危险,可是除了明日再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车马朝着未央宫方向辘辘而去,夕阳西沉,将驰道铺上了一层金黄色,马车在路的远方变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不见。 ---- 第二日寅时,天色还未大亮,建章宫宫门缓缓开启之际,门侯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口,马车旁立着的是昨日见过的椒房殿侍婢,门侯忙上前对着马车礼道:“见过皇后!” 车帘掀起,卫子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本宫在此等候觐见,请待陛下起身后为本宫通传!” 门侯应声诺,退了下去。 直到酉时四刻,宫门又将关闭,卫子夫抬眼望向殿宇重重的建章宫,心中千言万语却无一字可倾吐,默然良久,转身离去。 第三日,正待卫子夫跨出殿门之际,太子刘据喊住了她,“母后!” 卫子夫闻言回首,只见刘据眼中含满泪水,泣声言道:“母后为儿臣奔波劳累,儿臣惭愧至极!既然父皇不信儿臣,母后再去也是无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让儿臣堂堂正正为自己的清誉打一场!” “据儿…”卫子夫抚着她的儿子,不舍道:“母后看着你从小长大,成家生子,还希望看着你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成为一代明君!开弓难回头,母后不能让你们父子兵戎相见,据儿啊,母后…” 未等卫子夫说完,只见刘据的侍从官太子洗马奔跑入内,大声道:“太子不好了!刘屈氂率三辅之兵前来攻打太子宫!” “什么?”卫子夫和刘据俱是大吃一惊,刘据忙问道:“三辅之兵何在?” 太子洗马一边喘气一边回道:“已在太子宫外!” “据儿…”卫子夫眼中满是担忧,拉住刘据道:“让母后再去建章宫求你父皇…” 刘据缓缓摇了摇头,道:“母后,你已连续去求父皇两日了,父皇可曾见过你?既然父皇已经不信儿臣,儿臣唯有自证清白了!”言罢握了握卫子夫的手,眼神坚定地转身离去。 “据儿…”卫子夫无力喊道,眼前的状况已经容不得她去选择了,她的儿子说的没错,既然没有了信任,唯一能做的,就是自证清白! “杀!”一阵呐喊声从宫墙外传来,双方已经开战,卫子夫擦了擦眼泪,转身走入殿中,对身边的芸娘道:“命太子洗马速去了解战情,报于我知!” 卯时。“皇后,双方仍在交战,战况不明。” 辰时。“皇后,太子所领南军伤亡一千余人,中都官狱不良人死伤十之一二。” 已时。“皇后,太子所领南军伤亡三千余人,中都官狱不良人死伤十之三四。” 卫子夫脸上的表情一直沉重而端凝,她不发一言,听着前方的战报,任由心中的山呼海啸滔滔而过。她担忧过、惧怕过,但从不曾逃避过,她知道如今她们母子已无任何外援,除了自证清白别无选择。 午时。双方休战。 “母后!”刘据疾步入内,他脚步坚定朝卫子夫走来,卫子夫忙起身唤道:“据儿…” “母后!”刘据走近,好声安慰道:“刘屈氂虽然率三辅之兵,亦没有占到儿臣多大便宜,双方伤亡相差无几,不过石少傅提及由长水校尉统领的长水、宣曲胡兵,倒是令儿臣生出不少想法。” “来,先吃些东西。”卫子夫指着备下的吃食,让刘据坐下,方才言道,“据儿说说看,有何想法?” 刘据道:“长水、宣曲之地的胡骑骁勇善战,如今刘屈氂率三辅之地兵力前来攻打,若是儿臣能调动这支胡骑,胜算自会增加不少!” 卫子夫点头道:“据儿所言不差,母后亦听你舅父说过,长水、宣曲之地的胡骑乃是当年攻克匈奴后,降汉匈奴兵所组建,自是十分勇猛,若能调动此骑当是最好!” 刘据听得母亲赞同,更是下定决心道:“母后亦如此说,儿臣马上命人持符节前去征调!” “好!”看着刘据临危不乱地应对乱局,卫子夫心中欣慰不少。 申时。一个坏消息传了过来,长水、宣曲两地胡骑已被侍郎莽通奉旨征调,正赶来增援刘屈氂的兵力。 刘据闻报,当下脸色一变,走下门楼。 听着耳边的厮杀声,刘据的目光越过眼前交战的双方,望向城北。 酉时,太子刘据一身甲衣,率亲兵来到长安城外的北军军营南门之外,将北军使者护军任安召出,道:“北军使者护军任安听令!” 任安俯身道:“北军使者护军任安,在!” 刘据大声道:“今有左丞相刘屈氂率三辅之兵攻打太子宫,本宫命你速速发兵,拨乱反正!”言罢便将手中符节颁与任安。 任安接过符节,拜道:“任安遵命!” 刘据见征调北军如此顺利,当下心中大宽,又私下言道:“任将军出身卫大司马府中,舅父虽已仙游,然知将军忠义仍在,此一战,本宫就拜托任将军了!” 任安沉声道:“太子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 “好!”刘据赞道,“本宫等你发兵!” “诺!”任安应道,转身返回营中。刘据在北军营外等候多时,却不见营中有任何发兵之举,再召任安,任安闭门不出。刘据见此大变,心中愤懑不已,朝着北军军营大声骂道:“任安,你这老匹夫,言而无信,可恨至极!” 接连骂了数声,北军依然未有任何动静,眼看已至戌时,刘据不能久待,只得掉转马头,朝长安城奔去。 经过一日釜战,虽然双方各有伤亡,但征调长水、宣曲胡骑不得,又受北军使者护军任安敷衍,刘据对未来战局的把握越来越小。 次日天刚放亮,刘据又命太子宫卫率将长安四市青壮约数万人之众,以平定叛乱之名临时组织了起来。就在卫率领着这些人经过长乐宫西门外时,遇上了刘屈氂率领的军队,双方迅速交战了起来,瞬间,鲜血遍地,死伤无数。 刘据接到奏报,连忙率南军主力和中都官狱不良人赶来加入交战,本都是大汉子民,在这一刻却杀红了眼睛,血流成河。 ---- “据儿…”卫子夫梦中醒来,大汗淋漓,长安城的混战已经持续了五日之久,所有人都在盛传太子谋反,已兵败身亡。 “不会的,据儿,你一定不能有事,母后还在等着你,只要你父皇入城他一定会明白你是被冤枉的…” 夜色深邃而迷离,太子洗马已经有两日未来禀报,卫子夫如置火端,煎熬不已。 第一百一十章 归去来思 庚寅日,终于有消息传来。 太子刘据谋逆兵败,已逃出覆盎门。 卫子夫已有数日未曾合眼,听闻消息,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竟缓缓放了下来,“据儿,你活着就好…”卫子夫喃喃道,眼泪不觉流了下来。 “陛下驾到!”通禀声远远传来,竟让卫子夫在恍惚间生出几分不真实。在此之前,她多么渴望能见到他,她一次次去求见他,只为让他听一听他们儿子所受的冤屈,可是他闭门不见,一次次回绝了她的请求和希望。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太子谋逆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她,却也不想再去辩白什么。 “皇后,你可知罪?”殿内的微尘在光线里肆意地飞扬着,卫子夫徐徐抬头,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曾几何时,他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是她挚爱的夫君;曾几何时,他虽是严厉的君主,却也是慈爱的父亲。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没有了亲密只有疏离,没有了信任只有猜疑,望着他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泪水顺着卫子夫的脸颊缓缓滑落。 “不知臣妾所犯何罪?”卫子夫擦去眼泪,徐声问道。 “所犯何罪?”刘彻一声冷笑,居殿中坐下,厉声道:“你协助太子谋反,发动中宫中厩马车,调长乐宫卫队,取武库兵器,桩桩件件,哪件不是罪大恶极?” “罪大恶极?”卫子夫喟然一声,抬眸迎向刘彻,“陛下身居甘泉宫中,自不会知晓有奸诈小人陷害据儿,更不会知晓据儿被人步步相逼到最后只能举兵自证清白!臣妾自问入主中宫三十八载,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从未拂过圣意,据儿蒙不白之冤,臣妾与据儿多次遣使者前去求见陛下,陛下却避而不见!即便是臣妾去建章宫求见陛下,陛下依然将臣妾拒之门外…”讲及此处,卫子夫咬紧了嘴唇,带着一丝恨意言道:“如斯境地,陛下,你让臣妾如何做?” “听你所言,反倒是朕的不是了?”刘彻脸色一沉,怒目而视,“朕问你,若太子没有私行巫蛊,为何要迫不及待将江充问斩?若太子无谋逆之心,为何要举兵对抗刘屈氂?你们母子一个贵为皇后,一个贵为太子,若非己身之故,何人敢动你们分毫?” 卫子夫道:“在陛下眼中,臣妾还是皇后,据儿还是太子吗?陛下任由小人来未央宫肆意搜挖,幸好臣妾殿中防备谨慎,不至给小人可乘之机,但据儿宫中却未能幸免。那江充以桐人木偶之事诬陷据儿私行巫蛊诅咒圣上,以此人之手段,陛下最后又能信据儿几分?此事伊始,臣妾与据儿便派遣使者入甘泉宫求见陛下,却始终不得见,臣妾不知陛下近况,又逢刘屈氂举兵前来,据儿无奈只得应战。臣妾不愿据儿与陛下兵戎相见,数次前往建章宫求见陛下,可陛下…” 卫子夫睫毛微微一颤,几欲落泪,最后只是抿了抿嘴角,低声道:“如今臣妾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积重难返,木已成舟,陛下想如何责罚臣妾,臣妾均无怨言,只愿陛下能寻得据儿,令其重返长安,一切罪责都由臣妾来担!” “都由你来担?你担得起吗!”刘彻振衣而起,喝声道:“你可知此一战,长安城中血流成河,尸骸遍地,外面个个盛传太子起兵作乱!朕若不重责太子,这天下当如何议论朕?百官又如何看待朕?” “即日起,收皇后玺绶,禁足殿中,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出这椒房殿半步!”刘彻举步走向殿外,只留下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卫子夫,你好自为之!” 殿门缓缓关上。殿外,七月的阳光如此刺眼,令人无法直视,如同人心一般。 ---- 不久之后,刘彻坐镇未央宫,开始逐一追责,同时严令三辅之地官兵搜查太子刘据的下落。 当日刘据得以在覆盎门逃出京城,乃是司直田任所私放,故此田任被处腰斩。而北军使者护军任安既接太子符节却拒不出兵,以怀有二心之罪同样被处以腰斩。少傅石德唆使太子举兵,被判以东市斩首之刑,夷三族。太子众门客及曾经出入宫门者一律处死,凡跟随太子发兵者,一律按谋反罪灭族。 储君在逃,朝中诛罚不断,一时间人心动荡,百官不安。 壶关三老令孤茂上《讼太子冤书》于天听,他上书言道:“陛下,臣闻父母为天地,子女为万物,唯有天地安宁,万物方能茂盛。今皇太子乃是陛下嫡出,本应承万世大业,行宗室重托,如今却为市井小人江充所害,挟天子之命而迫害太子,以至陛下父子反目!陛下,太子终为陛下之子,弄陛下之兵不过为求自保,何来险恶之用心?往昔,江充以谗言害死赵国太子,天下无人不知,而今陛下听信小人之言,发雷霆之怒,四处搜捕太子,以至智者不敢进言,辩者难以张口,老臣实感痛惜!望陛下宽仁为怀,莫要重责太子,令国本动荡。老臣怀赤诚之心,行忠君之事,请陛下明鉴!” 奏章呈上去后,刘彻读之心中虽然已有悔意,但并未公开赦免太子叛乱之罪,三辅之地依然严查太子刘据的行踪。 此时,隶属京兆尹的湖县泉鸠里,在一处峡谷中的茅屋内,刘据正藏身于此。由于此地距离长安三百余里,又隐藏在峡谷之中,故才方能躲过了三辅之地官兵的搜查。 主人家境贫寒,素闻太子贤名,甘冒灭族的风险将刘据藏匿家中,平日里以织卖草鞋来奉养太子,以至于自己经常食不果腹。刘据不忍,听闻一位富有的旧相识住在湖县,便让主人家带了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去寻他,谁料竟在途中遭遇官兵盘查,以至于泄露行踪。 得知太子身在湖县泉鸠里,当地官员仿佛看到了富贵从天而降,八月辛亥日,地方官围捕太子。前来搜查的兵卒用力踹开屋门,湖县令史大声宣读太子罪状,刘据不堪其辱,转身走入房中将房门顶死,梁下一根白绫,刘据望着长安方向喃喃自语道:“母后,儿臣再见也不到您了…” 湖县令史见状大叫不好,待人破门而入时,只见国之储君早已自经而死。 ---- 消息传至未央宫中,卫子夫一言不发,只望向湖县的方向默然静立良久。芸娘心中十分不忍,却又不知可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陪着卫子夫暗暗流泪。 许久,卫子夫道:“芸娘,你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着。” “皇后…”芸娘好声道,“让奴婢陪着您吧!” 卫子夫摇了摇头,望着芸娘的目光中带着感激,但依然说道:“去吧!” 芸娘无奈,只得徐步退下,将殿门缓缓掩上。 椒房殿空落而寂静,如同被遗忘在时光中的一粒尘埃,阳光透过窗牖在殿内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在这个寻常的夏日里,卫子夫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在河边的那个午后。 那日的阳光也如今日一般明亮,她遇见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自此以后,她从一个卑微的歌姬一步步成为大汉朝尊贵无比的皇后,而她身边的人,也一个个平步青云,官至大司马,盛时一门五侯,荣宠至极。她的儿子,也是他的皇长子,自七岁始便被立为皇太子,贵为国之储君,三个女儿,以公主之尊,尽享荣华。 几十年的岁月,风云而过,可惜最终,一切都抵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帝王无情,荣华与枯骨,不过转眼之间,即便尊荣如太子,贵重如皇后,依然难以逃脱。 “据儿,母后知道你孤单,你不要怕,母后来陪你了…”卫子夫眼中的悲怆之色逐渐为绝望所替代,当白绫垂下的那瞬间,她眼前忽然浮现出昔日田美人的身影,“帝王之爱又当如何,竟还比不得这天上云霞聚散来的长久…” 那一日,她虽有感同身受的喟叹,但又何曾想到自己日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卫子夫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自眼角缓缓滑落。 当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椒房殿,这座宫苑里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芸娘推门一看,顿时哭倒在地。 ---- 数年之后。 “据儿…据儿!”刘彻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在梦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一直思念的皇长子,前几日郎官田千秋的上书之言犹在耳边。 “…为子者,擅弄乃父之兵,其罪当笞。然天子之子误杀于人,何罪之有?臣梦一白发老翁,告臣此言,呈以陛下…” 夤夜沉沉,刘彻念之,泪流不止。 不久,诏书下。当年追捕太子之人,皆被诛杀,黄门苏文被烧死在横桥之上,杜周灭族,刘屈氂灭族,江充夷三族。 刘彻思子无依,修建了一座思子宫以寄哀思,又在湖县修建了一座归来望思台,望而思之,期太子魂魄来归。 三月,刘彻封禅泰山、石阁,见群臣,追悔以往从政之过,颁《轮台诏》以责己。 ---- 春夜细雨,五柞宫内刘彻虚弱地躺在卧榻之上,自知时日无多的他,唤来四名心腹大臣,宣读遗诏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又将内廷绘制的“周公辅成王”图赐给其中一名近臣,道:“霍都尉,日后辅政之责朕便交予你了!” 待近臣退下后,刘彻又召来钩弋夫人,告知其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一事,赵嫣闻言自然大喜过望,不住伏地叩谢道:“陛下圣明!” “嫣儿,你以为朕待你如何?”刘彻缓缓问道。 赵嫣面露感激之色,道:“陛下待臣妾自然是恩宠又加,当年臣妾不过是一乡野女子,若非遇到陛下,何以有今日之荣耀!” “那就好!”刘彻徐徐点点头,道:“朕待你不薄,你却为求一己之私,害死朕的皇太子,你可知罪?” 刘彻语气低沉而暗哑,好似在斥责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赵嫣听在耳中顿时大惊失色,她忙伏地惶恐道:“陛下可是听了什么人的话,臣妾万死也不敢谋害皇太子呀!” “哼!万死不敢!”刘彻冷笑一声,口气转而凌厉,“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勾结江充制造巫蛊,暗交苏文为己所用,更离间朕与据儿的父子之情,令皇太子不能自明,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陛下!”赵嫣连连叩首辩解道,“臣妾是使了些手段,但远不至陛下所言这般,还求陛下查明还妾身清白!” “朕看查明就不必了!你若没有做过,那就在朕跟前以死明志吧!”当刘彻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时,赵嫣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昔日对她恩宠又加的君王,那个刚刚册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夫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陛下!陛下!”赵嫣哭泣道,“弗陵还如此年幼,陛下忍心看到他没了母亲吗?” 刘彻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他对赵嫣意味深长道:“子少而母壮,昔有吕后乱政之鉴,朕又岂能留你?” 赵嫣听罢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筹谋良久,终于如愿以偿,她的儿子弗陵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可如今得偿所愿之后,偏偏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终究还是看不到她的弗陵子登上宝座。 “子少而母壮,子少而母壮…哈哈哈!”赵嫣大笑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自戕而亡。 ---- 两日后,丁卯日,一代帝王刘彻薨逝五柞宫。 又一日后,戊辰日,年仅七岁的刘弗陵继位,是为汉昭帝。 白云苍狗,世间为欢几何?多年后,茂陵巍巍而立,长安城南桐柏亭草木苍苍,昔日的帝后早已化作一堆白骨,当年的恩怨情仇也消散在了时光深处。 唯一不变的,是天上依旧飘来飘去、聚散不定的云霞,它仿佛在诉说着世事的变迁和难测。若,人生只如初见,那么尘世间的遗憾会不会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