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铅华录》 第一卷:惊风密雨 楔子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暮色渐起,丧钟声从乾清宫迢递传来,划破原本沉寂的苍穹,惊起的寒鸟扑棱着双翅不住哀号,悲凉且沉。一时宫垣上下,无不惊惶。 今上晏驾的消息传入正坐在承乾宫缝制新衣的清时耳中时,银针不偏不倚刺中她的指心,细密的血珠涌出,染在淡绿色的锦缎小袄上,显得格外扎眼。清时眉间微微一蹙,手中的银针便掉落地上。 清时欲说些什么,终究没能开口,挥手道:“下去吧。” 待黄门走后,清时眼前逐渐模糊,过往种种,似走马般浮现眼前。那一刻,明明是暖如春日的内堂,她竟觉置身于冰雪之中,凛冽刺骨。 “娘娘……” “娘娘……” 在绎心良久唤声中她才缓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雪上,向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内入眼皆是缟素,与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如出一辙,却徒添晦暗。已为新君的胤禛,立于上首,亲自进行大殓礼,只见他擗踊哀号,哭得不能自已。清时身着素缟同后妃立在乾清宫一端。而另一端,则站着诸位王公大臣、内外命妇同随胤禛行大敛礼。雪意溟蒙,与站立在此的诸人相融,一时天地齐色。 待梓宫逐渐合棺时,清时身后冷不防传来宫妃轻声啜泣声音,僧人超度之声传来,领事太监魏珠尖锐的一声“跪——”悠长的回荡在乾清宫,众人跪下,哭声不绝于耳。 清时听见身后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嫔妃,不自主摇头轻叹,年华未老便要安养余生,上天怎如此凉薄? 身后夕玦见状轻声对清时道:“阿姊是在可怜她们吗?” 清时发髻上流苏摇晃,掩不住双鬓泛白的发丝,眸子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继而开口:“她们曾为权、为利、为恩宠,争斗不死不休,如今看来,不过玩笑矣。” 她这话似是诉人,却又在怜己。数年前还玉貌秀丽的清时,却在深深宫闱变得憔悴不堪,褪去了傲气与娇矜,只剩下一树枯木心境。如今,却连最后一树枯叶都要离她而去。 “浮生浑若梦,幻质本匪坚。生死之道,乃是常理。阿姊,你该看开的。” 清时闻她话,不禁双眉微敛,声儿更沉了几分:“我不如你聪慧,参透一切。我只是普通人,该怨的,该恨的,放不下始终是放不下。” 只见夕玦摇头轻叹一声,起身颔首行礼退至后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始至终,清时都不曾忘记那年承乾后院,初次相逢。他立在杏花深处,朝清时一笑,仿佛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可是后来,后来…… 清时深呼一口热气,同在场的后妃贵胄齐念道:“恭送大行皇帝!” 诸人起身退至乾清宫外,殿内只余后妃皇嗣,宫人上前朝德妃耳语:“翊坤宫那边儿差人来禀,宜妃病情加重,恐怕不能前来。” 德妃在宫人搀扶下起身呵斥道:“国丧当头,仪文所在。她怎可无视礼法?” 胤禛闻声给一旁内侍睇了眼神。 于是宫人前去传旨,宜妃无可奈何只得乘软榻前来,胤禛看着倚在榻上羸弱不堪的宜妃,心中不由一阵厌恶。 “你等奴才可谓是照顾周到啊!” “奴才照顾娘娘是做了分内之事,这是奴才该做的。”宫人微笑回应,面露得意之色。 胤禛冷冷问道:“国丧当头,你等不知礼数么?” 那宫人眼里闪过错愕,以头抢地呼喊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了。” 胤禛冷哼一声,带着被压下去的怒气,指着跪在地上的宫人:“宜母妃病重不知情,你等奴才自应遵行礼法,坐软榻在太后与众母妃前行走,甚属僭越,于礼不合。拉出去杖责一百,逐出宫去。” 一同来的宫人此时皆如筛糠斟米般簌簌发抖。 “陛下饶命啊,陛下……” 这般羞辱令胤禛颇为满意,这时病至绵缀的宜妃那里还有力气讲话,只能听而不闻,暗自生气。 不过数日,胤禛便又下圣旨宣告六宫宜妃罪行。诸人对宜妃纷纷避之不及。 彼时清时正坐在院中饶有兴致的把玩着当年玄烨送给她的玉佩,面上的图纹已经掉色,棱角被修补过,再不复昔年光彩。 “姑姑。” 清时诧异回头,竟是胤禛,却不知他何时屏退宫人站在身后的。若搁在往年,她断不会在对方唤了之后才晓得身后有人。清时随手一指身旁石凳,漫不经心问道:“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了?” 他拂去衣上沾染的雪沫,看了清时手中的玉佩一眼,顺着话回道:“听绎心讲姑姑近来食欲不振,今日特来看看,姑姑清瘦不少。” 都说老来病欺人,之前还可强撑几分,自玄烨离世后,清时身子已大不如前。听他后话清时不觉摇摇头,轻淡扬眉:“你倒是肯费心思打听我的近况,怎不想着自个儿的事?” 龙驭上宾,新帝初立,前朝波动不小,康熙后些年,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清时看得一清二楚。废的废,圈禁的圈禁,谁又能说自己手里没沾半点血腥?更有谁会猜到玄烨会立胤禛为皇储? “姑姑大可放心,前朝的事暂时已安顿下来。” 听他这句清时才稍稍安定下来,将玉佩小心翼翼的搁置桌上,理了理衣角,忽而想到了什么:“去过永和宫了?” 他并未说话,只是点点头,从小到大,旁人的心思清时都可以猜到几分,独独看不透他的心。但他与德妃,始终是过不去那道坎儿。只见他嘴唇蠕动,半晌才低声问道:“姑姑,我该原谅她吗?” 清时不禁哑然,自玄烨离世,胤禛将胤禵囚于景陵,德妃苦苦哀求于他,只求母子相见,胤禛却始终不愿,他们只能分隔着宫墙诉亲情之苦。胤禛此举也令宫里流言愈演愈烈。 “德妃纵有万般不是,她仍旧是你额涅,我知你恨她,湄儿一事怪她不假,可究其原因,也是为了你啊。如若不是爱子之深,怎会豁出性命缜密谋划,只为求得你不被阿姊冷落。” 末了,清时瞧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挥手只道:“去吧,我也乏了。” 他起身躬礼罢,又拍去衣角雪渍:“听姑姑一番话,胤禛受教了。姑姑自己也得爱惜身子才是。” 清时神色淡淡,唇角稍带笑意。望见他远去身影,轻微阖目,夕玦轻步走来将披风搭在清时的肩上,低声在耳畔唤道 “阿姊……” 清时半晌抬眸并未看她,目光直指堆秀山那御景一角,琉璃瓦透过雪迹显得格外清泠,原来,幽怨的九重宫阙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去那里瞧瞧吧。” 清时指了指远处,夕玦扶起清时,屏退诸人,只留她二人独行去堆秀山。放眼望去,碧瓦飞甍,桃园梅林,仍是初时的模样。 忽然寒风作起,山下的树林哗哗直响,竟飘洒下起小雪,雪花如柳絮般纷扬,积雪砌出玄烨旧时模样,清时伸出素手想抚摸他,却接住天际飘落的雪花,在间隙后连同他的身影消声匿迹。 清时眼角似是被寒风所侵,亦或是触目生情,竟微微泛红起来。不由自顾言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斯人黄泉,我仍碧落。玄烨,饮过孟婆汤,来生你可还记得我?”语罢,清时依旧展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稍一抬首,清时便看见宫墙外的四九城,繁华如初。不由自顾言道:“原来,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一切的都没有变,可我却再也拾不回当初的自己了。” 夕玦双眸微垂,不由遥遥轻叹。而后嘴角露出一抹不经意的笑意:“三十年的光景,阿姊可有悔过?” “说不悔是假,我也曾愿山长水阔,大漠孤烟,青庐合卺,得一良人矣。可终究非我所有,只能困囿宫闱,了此余生。”清时一转头笑道:“你呢?若非那出寿宴,想必如今也与他举案齐眉,儿孙绕膝了。” 夕玦不言,只遥遥望向城东方向,清时知道,那是朝雍亲王府去的路。到底,还是放不下他。而她呢,年少绮梦,终究也是埋藏在了佟家青棠树下。 日晷微斜,拂照紫禁城,落雪下的紫禁城别有一番意境。清时抬首仰望苍穹,踏雪慢步之声渐渐响起,二人在夕阳下的身影显得孤独深长……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一章:双阙中天 清时入宫的这一天,正是康熙二十一年暮春时节。紫禁城被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一群宫人款步甬道,右手托着案盘由廊下家而来,远远瞥见青色幨帷马车,宫人们眼中闪过一丝歆羡,却在片刻后恢复如初,和着溟濛雨意逐渐远去。 马车驶入顺贞门后,只听车夫低唤一声“格格,到了”。车内媵侍便轻轻拨开帷幔。清时探出头来,望着盈满水珠的青石方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是熟悉,可从格格到贵人,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早候于此的宫人孟玉训躬身为清时擎伞,身后宫人亦迅疾接过媵侍手中什物,将清时引往居处。清时打量身侧宫人,约莫二十余岁,眉舒远山,略展双颐,一身青碧宫装衬得极为沉稳。玉训恭敬道:“奴才孟玉训,是内务府派来侍奉贵人的掌事宫女。” “左不过几件什物,劳烦姑姑走这一遭了。” “贵人折煞奴才了,贵妃娘娘顾念贵人,故命奴才前来祗应贵人,这应是奴才之幸。”经年的宫闱生存,早已使玉训端得做奴才的姿态。清时年及双七入宫,自不能体味宫闱之辛,更不明永寿宫那位是存的什么心思。稍作细思,便觉在层层宫墙后有双灵动的眼睛,在打量着自己。细雨斜斜轻叩在青石方砖上,清时仍能听见踏雨而过的一丝轻音,下意识的紧了几步。 清时穿过琼苑西门,四丈宽的甬道遂出现在眼前,两侧宫墙虽有些剥蚀,但皇家气势犹存。进了永寿门,绕过正殿至西侧一隅,才算是到了永寿宫。紫禁城内踯躅1并不多见,清时却在院中见了个透彻。踯躅树上结满红芯的花蕊,北风过境,夹带着雨丝,深深一吸,仿佛鼻里都有淡淡花香味。清时抬首,正厅上面题着“宁徽苑”。 一众宫人收拾妥帖后离去,玉训遂由永寿门领入侍奉清时的宫人至宁徽苑。堂下两侧宫人内侍站立,大抵都报过本名后,清时顿觉不自在,命身后媵侍打发些散碎银子,并令玉训领去,自行分派职责。 按宫规而定,入宫后第三日,诸新秀要往中宫处给众妃见礼,以示身份。而当朝既无中宫,便由皇贵妃佟氏代行。 这日雨后初霁,清时临窗望去,将远处暮春景象收入眼底。清时到承乾宫时,人已至了大半。 莺莺燕燕坐了一堂,当中坐着的女子,淡描弦月黛眉,两鬓簇珠冠。蓝色暗花纱平针绣鹤氅上,由彩线密密在织锦缎中勾勒出折枝牡丹的图案。恬静贤淑,华贵无双。眉宇间却难掩长颦减翠之态。这便是皇贵妃佟清瑜,清时嫡姊。 佟家一族世居辽东,乃钟鸣鼎食之家,佟家先祖归附努尔哈赤后,仕途无阻,先有孝康章皇后诞育当朝,后有清瑜执掌六宫,佟家一时风光无限。清时本不应趟这浑水的,奈何皇贵妃迟迟无嗣,只能以自身作注换得佟家一世无虞。 清时觑向余人,两侧妃嫔或与同侪低谈,或自浅斟低饮,清时透过她们的神色,看到了不安、蔑视与冷漠。同时也觉得身后有一双针锥般的目光刺着自己,令心阵阵发慌。 站在清瑜身侧的内侍察觉新秀大抵都到了便朗声道:“请诸位新晋小主行礼。”清时几人循礼给诸妃行三跪九叩。这般动作完成后本应离去的,却不想被一丽人拦了下来。 “早先佟贵人入宫侍疾时,在绛雪轩惊了本宫,未曾请罪便罢了,更出言顶撞无礼。本宫念及贵人年幼故网开一面,遂请皇贵妃娘娘好生管教,今日再见贵人……”那丽人领海棠红氅衣,双髻绾作现下时兴的样式——两把头,手执一柄檀香扇,仪态自成。貌凝秋月,嫣如芍药,相貌属上等之姿,不是温贵妃钮祜禄虞华又是谁?温贵妃一转眸望向清瑜道,“皇贵妃娘娘管教有方。” 温贵妃此举不过欲令清时难堪,以报当日之仇罢了。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对清时投之以目光,清瑜见此遂笑言:“佟贵人以金钗之龄入宫,尚不知礼,幸得贵妃提点,方成今日之态。而今贵人与众姊妹皆承天家恩泽,祗应君前。古话讲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何况佟贵人与贵妃现下共居一宫,于昔日亦或如今,佟贵人都应向温贵妃奉茶一杯,以示感激。” 清时意会其意,以茶堵众口,也不算拂了温贵妃的面子。遂执起桌旁一方茶盏,矮身奉至温贵妃面前道:“妾身年幼无知,那日冲撞娘娘玉驾,幸得皇贵妃与贵妃娘娘提点管教,才使妾身不至再酿过错。今日妾身奉茶,以报娘娘昔日指点之情。” 阖宫素知温贵妃乃孝昭皇后亲姊,四大辅臣之一遏必隆之女,属上三旗贵族,家世显赫连仁孝皇后2都不能与之比肩。甫入宫伊始,便居妃位,生性高傲,不将诸人放在眼里。但自遏必隆、孝昭皇后相继离世,钮祜禄家已大不如前,然其叶大根深,后宫之人仍有所惧,一旦扯上温贵妃便是浑水一滩,只能自认倒霉。 佟家正值鼎盛,又有孝康章皇后为母家依靠,缘何怕得日渐式微的遏必隆家,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温贵妃见二人这般,不由暗自嘲讽。将茶盏接过之时故意手上一滉,泼了清时一袖子茶水。 “余容,快给贵人擦擦。本宫这手愈发不灵便了,贵人可有烫着?”温贵妃有意泼清时一臂茶水,且余容素知温贵妃性子,将话置若罔闻,丝毫没有要给清时擦拭的意思。滚烫的茶水令清时臂弯处红了一块,清时只得故作镇定,“妾身不妨事。” 温贵妃笑盈双颐,再不理会面前之人,转身佯作诘问道:“你这奴才竟不听本宫的话了吗?” 余容忙跪至温贵妃面前,头如捣蒜:“奴才知罪,望娘娘饶恕奴才吧。” 这一出戏清瑜看得十足,却不愿听温贵妃后话,面色微愠道:“一个奴才竟敢不听主子的话,自个儿去慎刑司领二十板,以儆效尤。” 温贵妃指腹摩挲着手中扇柄,轻笑一声:“还不快谢娘娘恩典,饶你一命。”一顿,复起身朝清瑜行礼道,“今日本应是新秀觐见的喜事,倒因妾身搅扰了诸位兴致,妾身宫中尚有些许事情,便先行一步了。” 她转身之际,不再看身后之人,经余容身旁时,只悠悠抛下一句话:“皇贵妃娘娘开恩,还做这副样子做甚?反正来日方长,本宫再与你细算。”嘴里的话是对余容说的,眼中却带着凌厉看着清时。 待温贵妃走后,内堂余人纷纷告退,静下来时,便只有清时与清瑜两人而已。 清瑜将清时引入后厅,一面轻轻撩起清时衣袖,一面吩咐宫人道:“快去姜太医那里取上好药膏来。”臂上一道红印犹如尖针一般深深刺痛清瑜的双眼,入宫前的那番承诺如今也只作空谈,清瑜懊悔不应允家人之求,让清时牵扯其中。念及此,清瑜不免红了眼眶,清时见状低声轻唤:“阿姊?” “那日在承乾宫后院,我允诺必护你周全,可如今你在我面前,我竟不能践诺。”苟轻诺,进退错。同脉相承本不应有如此生分的想法,但清瑜处事向来丁一卯二,此番确让她不安了。 “阿姊不必自责,既然清时选择入宫,必是要经历些苦楚,当日顶撞她,确是清时一时冲动。日后清时定会谨慎应对。” 此外清时又安慰几句,清瑜方有减退之态。宫人殷勤奉来膏药,清瑜便亲自为清时上起药来,却不曾想宫人来报,陛下已至承乾门,望娘娘速去迎驾。 清时聆得陛下二字,心头泛起一阵波澜。离神间,仿佛又回到那日杏花疏影里,初见时的情景。 ────────────────── 注: 1踯躅:杜鹃花别名。 2仁孝皇后:康熙第一任皇后,赫舍里氏,四大辅臣之首索尼孙女,当时在推选皇后时孝昭皇后与她都曾是备选皇后之一。遏必隆和鳌拜曾力图让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入选皇后。却因孝庄太后坚持立索尼的孙女,故而孝昭皇后在当时只封为妃。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章:晚来风急 玄烨在黄门高唱下进了正厅,清时匆忙将红印遮住,随清瑜敛衽作礼,玄烨扶起清瑜,看了一侧的清时,笑道:“朕来得不巧了,正赶上你们姊妹叙旧。” “哪有,陛下来的正是时候。”清瑜引玄烨朝内堂走去,清时慢跟在后,双手紧攥着绣帕,此刻清时面颊微泛绯色,低眉垂目再不看去。 宫人殷勤奉来六安新茶,玄烨低啜一口,徐徐道:“去岁卫氏诞下胤禩,交于北五所的嬷嬷照料,如今将至一年,适时寻个合适的妃嫔来管教他了,你以为谁合适?” 清瑜添上茶水递至玄烨面前道:“想来陛下已有答案。妾身不妨一猜。” 玄烨抬手接过茶盏,并不言语,清瑜见状道:“妾身猜陛下中意惠妃。” “妾身入宫至今七载有余,大抵了然各宫秉性,永寿宫温贵妃未及双九,且去岁才入宫,尚不更事。余下惠荣宜德四妃,宜妃已抚养六公主。德妃刚丧女,又有六阿哥在侧,怕是无暇顾及。论资历非惠荣二妃莫属,荣妃膝下一子一女,想来也是有心无力。” 清瑜见他若有所思又言:“惠妃膝下仅育有大阿哥,且惠妃德行家世皆是不俗,卫常在虽身份低微,但八阿哥如能有惠妃教养,实乃一大幸事。妾身愚见,望陛下姑妄听之。” 玄烨思忖片刻,不由笑道:“还是念凰最了解朕,与朕所想如出一辙。”清瑜听他提及自己小字与他相视一笑,玄烨又道,“明日朕便遣人着手去办。” 忽然一阵西风疾驰而来,牵引得檐下铁马叮叮作响,树木叶落如潮,这是大雨将至的征兆。西风猎猎,清时不免紧了紧袖口。玄烨开口道:“春秋两季最易沾染风寒,回去多穿些衣裳。免教你阿姊担心。” 突然堂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清时好奇探出头去瞧,竟是玄烨近侍太监梁九功。 玄烨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梁九功忙打千回禀:“大阿哥在书房将太子殿下打伤,如今殿下昏迷不醒,大阿哥正跪在乾清宫外请罪。张大人请陛下过去一趟。” “净做些不让朕省心的事!” 玄烨一掌重重拍在案上,茶盏应声落地,溅起的茶水在玄烨衣角晕染开来。 清瑜素知太子乃当朝最宠爱的皇子,元良1稳固,玄烨曾专辟毓庆宫作为东朝,亲授四书典籍。饶是太子言语乖戾时,玄烨亦从未责罚,如今受伤,焉能不怒。 清瑜给宫人递了眼风收拾瓷渣。如是沉寂半晌,玄烨忽又问:“太医瞧过了吗?” 梁九功谨慎回道:“请去的太医说殿下暂无大碍。” “摆驾毓庆宫。”清瑜觑向玄烨,觉察他额上青筋突起,一个抬首,正对上玄烨咄咄逼人的目光,与方才判若两人。清瑜知他已怒极,竟上前阻拦道:“陛下,妾身愿去毓庆宫照料太子,现下大雨将至,陛下不如先去乾清宫。” 玄烨踌躇片刻,算是默许清瑜之言,挥手示意梁九功摆驾乾清宫。离去之时,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清瑜一眼。 俶尔苍穹间闪过一道霹雳,雨珠便似穿成线的坠落下来,顿时檐溜如注。少年跪在乾清宫前瑟瑟发抖,双颊已成微青之色,大雨滂沱间,身影愈显单薄,玄烨由他身侧进入殿内,仿若视他如无物一般。 翰林院学士张英恭肃仪容,进殿请安道:“恭请陛下圣安。”玄烨见他眼角一片淤青,冷笑一声,抬手指向殿外,问道:“朕命你教授诸位皇子,就是这么个教法?” 张英忙匍匐在地,道:“臣有罪。”玄烨眼底泠泠注视着殿下之人,发难问道,“卿何罪之有?” “臣有两罪,其一,臣粗鄙无知,忝为皇子师,无法竭力传道授业于太子殿下,是为无才;其二,当事时也,臣未能及时制止太子殿下与大阿哥,以致酿成此番祸事,是为无能;如此无才无能之辈,愿陛下惩治。”张英再拜陈罪,玄烨微含蕴色诘问道,“那你说,朕该如何惩治?” 张英抬首已是汗珠涔涔,眼角淤青竟在此刻生出疼痛感,不免面露难色:“臣…臣任凭陛下处置。”玄烨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去无逸斋了,哪日读熟了经书典籍再回翰林院。” 张英不免暗松口气,伏首叩拜言:“谢陛下恩典。”张英又知君心莫测,恐日后再因此事受牵连,再陈其愿,话语间也凭空多了几分辛酸:“臣还有一事要禀,臣数年来受恩深重,感激下忱,然臣父弃世之时,正值三蕃未平,故轻率处之。且臣较久未归家,恐贻人不孝口实,臣祈圣鉴,允臣回乡重新安葬父亲,以尽孝道。” 玄烨岂不知他的心思,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亦不好拂了他意,于是舒缓语气道:“卿供奉内廷数年,勤慎可嘉,既为尽孝,朕岂能不允,着赐白金五百两表里二十疋。还望卿速归。”语罢挥手示意张英退下。 此刻玄烨气已消了大半,转而闻窗外雨声沥沥不绝,递了眼风与梁九功,梁九功立刻会意,步至殿门见少年仍跪在雨中,到底是从小看大的孩子,内心总是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回禀玄烨道:“陛下,大阿哥仍在殿前跪着。” 玄烨起身负手立于殿门,他素知胤褆性子执拗,此事一出,能让他俯首帖耳前来认罚,必是惠妃的主意了。 胤褆双眼微抬,察觉玄烨冷眼以对,心底纳了几分凉意,面上却无异,高声叩拜道:“儿臣知罪了。” 玄烨冷冷道:“不爱手足,不敬师长,你以为跪在宫门口凭借大雨,朕就会宽恕你吗?” 胤褆道:“儿臣不敢。”玄烨轻哼一声,面如添霜,“你还有什么不敢,这次打伤太子,下一次呢,若朕言语不合你意,岂不是你还要来打朕不成?” 胤褆缄默不言,玄烨不再看他,抬首望向苍穹,青鸟扑棱双翅掠过天际,那小小身影逐渐消失在雨中,却在电光大作后,掉落苍穹,不留一丝痕迹。 玄烨不由想到数年前胤褆大病,在他之前出生皇子皆已夭折,玄烨已不抱任何希望。直至数月后胤褆才有所好转,若当初险差一步,此时已是天人永隔,况且这数年与他较为疏离,心里顿时释然,只听他缓缓言道:“滚回去,朕不想看到你。”见胤褆仍如初时不挪半步,本激发出的怜惜之意,却因他倔强再引不悦,玄烨拂袖而去,离时仍淡淡道,“既然你喜欢跪,就滚去钦安殿,别在这里碍了朕的眼。” 玄烨见身侧梁九功回头望了胤褆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会心疼人了。”梁九功忙为自己辩解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得了,收起你那套假意,你可是朕的哈哈珠子2,朕还不了解你?”玄烨停下脚步,轻叹一声,继而续道,“去吧,让他跪足了两个时辰就回去。” ────────────────── 注: 1元良:代指太子。 2哈哈珠子:满语,意思是幼仆。清初在一些贵族之家均有这种哈哈珠子,皇子伴读多由各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之子担当,而哈哈珠子则多是由包衣奴才担当。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章:夺适之心 钦安殿位于御花园中部,殿中供奉着真武大帝,除却当朝每年初一在此设道场祈福,余下闲时皆是由内侍与道官打理,故而钦安殿往来洒扫并不迅捷,针叶委地无人拾掇,任由墙垣伏着青藤。与外面金壁上下的宫殿作比相去甚远,若非月台前丹陛雕工精细,真让人有种置身道观之中的错觉。 此时当值的内侍正倚在殿门小憩,听见‘嗒嗒’踏水声由远及近,内侍打了个哈欠,以为是哪宫内侍奉命前来传意,待那人走近内侍竟愣住不前,揉了揉双眼如是再三才确认是大阿哥胤禔。 可他,怎会如此狼狈? 内侍不禁打量起他来,手中虽擎伞,却与不撑无差,衣衫湿透,原本俊秀的面庞在此刻变得苍白无力,唯有腰间白玉在雨水冲洗下显得格外扎眼。内侍不由试探问询:“不知大阿哥前来有何事?” “受罚!”胤禔没好气说道。其实内侍多此一问,他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好事?内侍不敢再多问,只得退在一旁。 胤禔径自穿过前堂至后殿。殿内光线昏沉,影子在地砖上若隐若现。他手中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滴答流淌下来,这是梁九功在玄烨离开后悄悄塞在他怀里的,宫闱中人,多是虚情假意,真心待胤褆好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他从来都不懂,明明他是皇长子,明明他更加用功,玄烨却偏向东宫。坠茵落溷,虽俱发一树,而他却非茵席上的花,终是关于篱墙落于粪溷中的人。 到底,他不是嫡长子,他的额涅也无法与仁孝皇后相比。 那是多年前初春时分,胤禔突然呕血,一夜之间浑身长满瘀斑,极似被蚊虫所啮,且瘙痒不止,一抓便成鲜红色,令人触目惊心。太医诊断为紫癜1,乃是因血热妄行所致,可用了几贴药之后毫无好转迹象,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太医也束手无策。 那时,正值仁孝皇后的嫡长子承祜夭折不久,玄烨悲痛不已,对于胤褆亦不报任何希望,就连探望,都不曾去看过一眼。命人准备好棺椁,只待胤禔断气。 惠妃又哪里肯信命,承庆才殇一年,难道另一个儿子又要如此?于是她寻尽诸般偏方,没日没夜照顾胤褆,终于在半月后的某日清晨,胤禔醒了过来。他身上於斑亦悉数消退。 就这样,他活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染病。 经此事后,惠妃只愿胤禔此生安稳足矣,可随着太子跋扈、父子不睦,让胤禔愈发厌恶皇家的寡情薄意。 某日清晨,胤禔在前往书房的路上,无意撞见胤礽在责难宫人,仔细一听,原是那内侍误将花浇中的水洒在胤礽衣角上,胤礽怒不可遏,势要将那内侍杖毙。 胤禔不由上前为那内侍辩解道:“不过是他一时不察,殿下何必与他计较?” 胤礽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本太子偏要与他计较。” “你……” “来人,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胤礽一声令下,身后内侍一拥而上,拳头如雨点般朝他打来,那人蜷缩成一团,抱着头连连求饶道:“太子殿下,奴才知错了……” 胤褆被拦住,终是没能救下他。那内侍的血浸在鹅卵石上,呈现出凄凉的景象。 待胤褆至书房时,胤礽已经安坐在位置上,仿若方才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般,胤褆见他这副模样气愤之至,忍不住上前与胤礽撕扯起来,岂知胤礽混账不讲理,一头扎在了木桌上晕死过去。 窗外吹来凉风,丝丝冷意刮得烛火摇曳不止,胤禔低头一看,只见一条蛇在老鼠附近盘旋,它绕着柱子不停的扭动,想要伺机吃掉老鼠,谁知老鼠却死命抵抗,蛇最终筋疲力竭落在地砖上。这一幕深深地印在胤禔脑海之中。 就在胤禔准备回乾东头所2时,有内侍急遽前来,胤禔识得,他是惠妃宫里的。 内侍道:“惠妃娘娘请大阿哥去钟粹宫。” 此时雨已停歇,皇城在雨水清洗下焕然一新。由于双腿长时间弯曲而变得麻木,胤禔极其费力走到钟粹宫,衣服冰冷的贴在身上,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刚要跨过宫门时,却一头栽倒在钟粹宫门口。 胤禔是被小孩哭声闹醒的,此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了,他转过头来瞧见惠妃正极尽温柔的哄着怀中小孩,胤禔正欲开口,惠妃察觉他醒来上前道:“孩子,你终于醒了。” “额涅……”胤禔欲言又止,抬头瞥见襁褓中已入睡的孩子,开口问道,“他是谁?” 惠妃笑道:“他啊,是卫常在的儿子,你该称一声八弟。”胤禔疑惑道,“可是……他怎么会在钟粹宫?” 惠妃道:“自然是陛下旨意了。宫里规矩,也是苦了这孩子了。”胤禔低头陈思,良久不言。惠妃将小孩托付一旁嬷嬷,拉过胤禔手道,“别再去招惹太子了,答应额涅好吗?” 胤禔挣脱开她的手,怒道:“额涅!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惠妃沉下脸来,摇头道,“你还小,不懂这个中缘由,为何不能置身事外?” 胤禔看着她,问道:“额涅从小教导我,路遇恶人应出手制止,方是男子汉所为,何况他恃强凌弱,任意欺凌无辜,缘何他是太子就该如此?” 惠妃无奈摇头道:“这不一样,他是太子,是东朝,是未来天子,更是你的君!”胤禔冷笑道,“他未必能做一世安稳的太……” 惠妃忙捂住他的嘴道:“休要说浑话!” 胤禔冷静下来,莫名生出几分意气来:“额涅,我从来就不信天命。” 惠妃叹气道:“你何苦要与他斗,咱们凭什么与他比?”胤禔道:“额涅莫忘了还有舅父。” 惠妃恍然大悟,为何胤禔会有底气与太子作对,原是身后有明珠在予他帮持,这几年明珠确是能与索额图分庭抗礼,纵然如此,谁人不知太子乃当朝最为倚重的儿子,与太子作对,就是与皇帝作对。 “这乃动摇国本之事,你怎能……”惠妃后话说不出口,直连连叹气。胤禔抓住惠妃手道,“额涅,我真的不明白,他,究竟何德何能?”一语罢了,话未说完,胤禔提拳重重锤向床沿。 “难道我就该一世应这后星2之名?既然舅父如今地位无人出其左右,为何不能助我上青云,同时还能荣耀纳兰家族。”见惠妃良久不言,胤禔安慰道,“我知道这无异于蚍蜉撼树,纵使如今不能实现,那怕十年,二十年后,我也要一试。” 惠妃抱住胤禔柔声道:“额涅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安稳就好。十一年前,额涅提心吊胆的日子真的过怕了。今天你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有悖礼法的,旁人听见不光你我性命不保,整个纳兰家族都会为之付出性命。你怎可听你舅父片面之词,就不顾性命。答应额涅,以后见到太子无论他做什么,都记住,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就是让陛下看到你没有觊觎太子之心,还有,你的才能。” ────────────────── 注: 1紫癜:中医病名,亦称紫斑,是小儿常见的出血性疾病之一。 2乾东头所:清朝初年,乾东五所为皇子居所。乾隆三十年,自头所到五所分别改为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董房。 3后星:出自《汉书·五行志下之下》:心,大星,天王也。其前星,太子;后星,庶子也。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四章:红飞翠舞 按照宫廷规矩,皇子刚满一岁时,会为其举行“试晬1”,以此来测试皇子日后的志向与兴趣。然而八阿哥胤禩初入钟粹宫便染了寒,待病愈一派铺陈后,已是十日有余。 试晬仪式设在钟粹宫,殿门正中放置一张梅花朱漆方桌,桌上放置着绘有百子图的红漆盘,盘内整齐铺列着试晬物件2:玉器玉扇、金匙银盒、犀杯犀棒、弧矢笔砚等物。内务府将一应诸物放置妥帖后,只待吉时。 这日起早卫常在便携了送予儿子的礼来,按规矩礼制讲,贵人以下是不许参加这等大事儿的,因着卫常在是八阿哥生母,又有佟皇贵妃从中帮衬,方可前来祝贺。 宫里诸人对卫常在此人也褒贬不一,自她册封伊始,有关她的流言便不绝于耳,有人对她嗤之以鼻,说她出身低贱,是飞燕转世,天生媚骨祸主;也有人极为奉她,说她生就一副好皮囊,引得陛下爱怜,可关乎她是如何发迹的,分歧言论又都转向一处——佟皇贵妃。 佟皇贵妃能立足后宫理事数年,不单凭家世与恩宠,还有处世笼络人心之道,有卫常在作例,宫人往来调度,都盼着能进承乾宫,何况她们自诩出身尚胜卫常在一筹,不定哪日便能飞上枝头呢。 卫蘅至了钟粹宫后,内人忙躬身作请状,为首宫人趋步上前,满脸堆起笑纹,谄媚道:“卫常在安。”却在卫蘅轻应一声再无所动作后迅速拉下脸来,一面朝内走去一面嗤笑道,“区区常在罢了,真拿自个儿当主子了!” 卫蘅身后宫人正欲上前争辩,却被卫蘅制止,宫人生生将口边话咽了回去,一副不解样子看着卫蘅:“小主……” 此时院中尚无妃嫔,卫蘅直奔正殿而去,只见惠妃抱着胤禩,正用手逗弄得胤禩呵呵直笑,眸中尽显宠溺,卫蘅连日来的担心终在此刻放下心来,惠妃偏首觑向卫蘅,漫不经心道:“坐吧。” 卫蘅与惠妃,本来是毫无纠葛的两人,却因为胤禩而关联在一起。惠妃入宫多年,早已见惯各种人物,即使在诸人所谓的“再世飞燕”卫蘅面前,亦是木然。待卫蘅将赠予胤禩的锦盒呈与她时,惠妃便将孩子抱与身侧嬷嬷,一敛方才温柔态度。 “妾笨嘴饶舌,不会讲什么好话,自有了胤禩以来,妾便只盼胤禩能过好,妾出身浮萍,不求荣华,只求娘娘能厚待胤禩,他日投桃报李,定不负娘娘恩泽。”卫蘅如是讲道,惠妃轻笑一声,“你不提我也会照顾的,又哪须你投桃报李。” 此外卫蘅又与惠妃一阵寒暄,聊的尽是与胤禩有关的琐事儿,正尽兴处,卫蘅不经意瞥见朝殿内而来的温贵妃,不待黄门高唱,先做了最合宜的礼数恭迎,温贵妃见卫蘅在此,仅一瞬双眉微蹙,须臾又平静下来,也不为难与她,抬手让她起来。 温贵妃粗扫卫蘅一眼,择了上首坐下,眉舒悠远:“今儿这风甚好,把卫常在都吹来了。”惠妃看着她笑道,“皆仰陛下恩典,才使卫常在得以参加八阿哥试晬仪式。” 温贵妃不再言语,各宫嫔妃亦稀数至来,少顷五官司晨入内禀报吉时将至,玄烨与清瑜偕行,也抵钟粹门。惠妃即命嬷嬷将胤禩抱出内堂,众妃皆退至院中。 钟粹宫院落极宽敞,嫔妃多择靠近方桌处站立,一时红飞翠舞,卫蘅与她们并不谙熟,敛眸取了不显眼处旁观,待玄烨缓步上殿,内务府掌礼司的书吏便在旁记录试晬始末,嬷嬷亦将穿着新衣的胤禩放在方桌上任他爬行。 胤禩身子圆润,一双眼漆黑且亮,看着极为讨喜,他环顾四周后,蹒跚向前抓住书本,却将书本当做吃食放进嘴里,嬷嬷上前欲将书本取出,胤禩却紧攥着不肯撒手,清瑜笑道:“八阿哥以后定好学,落笔即成锦绣文章。”玄烨不容置否点头。 如是良久,诸人皆以为结束,却不料胤禩突然松手,又将一旁弓箭拿起,玄烨大笑:“好,不愧是朕的儿子,甚慰朕心。”挥手召来梁九功道,“传旨下去,各宫赏赐春绸六疋、绫四疋。” 待试晬仪式结束,嬷嬷便又将胤禩抱回内堂休息,玄烨望向殿下时,特意瞥过卫蘅,只那一瞥,便足已让温贵妃恶狠狠瞪向卫蘅。 遽然宫门外有内侍高声叫喊:“走水了,走水了!”旋即有宫人前来禀告延禧宫迎春馆走水,延禧宫主位荣妃一个踉跄,幸有身后宫人稳稳扶住,才不致在诸人面前失态,温贵妃扫过卫蘅时,想从她面上捕捉到什么却一无所获,黯淡了眸子再不看她。而后怏然道:“这倒是巧了,今儿个好事坏事都撞卫常在身上了。” 这原是一出寻常事,全因温贵妃之语让人浮想,卫蘅居迎春馆,今日又是八阿哥试晬,难免让人想到这与卫蘅出生不祥有关,是否是上天示警,诸人纷纷揣测相互耳语,玄烨面无表情捻了手中佛珠半晌,殿下气氛竟显得有些沉重,清瑜上前道:“延禧宫常生祝融之灾,不足为奇,今日之事只消妾身前去处置即可。” 玄烨应许后便扬长而去,诸人自觉无趣也各回本宫,倒有一二饶舌之人相互议论起来:“你说今日之事与那卫氏可有关系?” “早先便有传闻说卫氏出生晦气,生而克母,今日之事或许就与她有关,也可能就是她自己放火,好博圣上同情,真是狐媚!” 流言蜚语于宫廷从来不止,此话落入卫蘅心头颇有不爽,快了几步追上先离去的清瑜,清瑜见她在侧,低声对她说道:“看来有人已经对你不满了。” “妾身明白。” 待清瑜一行赶至延禧宫时,火势已得到抑制,烟火既灭,便显露出迎春馆破败的原貌,院前的几株新柳亦未能免灾,燃烧殆尽,徒留残枝飘零待来年初春再发。 自当朝践祚,延禧还未曾修缮,加之又临近宫女内侍出入的苍震门,时有火灾亦属正常,可偏偏只起迎春馆,不得不使人生疑,清瑜心里盘算一遍大抵知道是谁所为,不欲追究缘由。荣妃早已遣人进院查看,向清瑜回禀受损情况,清瑜回道:“劳烦荣妃姐姐。”挥手又召来宫人,“让营造司的人明早便来修缮。” 荣妃入宫极早,这声姊也承得起,继而又询道:“迎春馆一时半刻也修缮不好,不知皇贵妃打算将卫常在安置于何处?” “本宫……”清瑜只觉眼前愈发模糊,继而双腿软了下去,两眼一黑,再不理身边人语。 “娘娘,娘娘……” ────────────────── 注: 1试晬:皇子满一周岁之日举行的一项较为重要的仪式,亦称“抓周之喜”。 2试晬物件:根据《国朝宫史》记载为:“玉器二、玉扇器二、金匙一、银盒一、犀杯一、犀棒二、弧矢各一、文房一份”,另要准备摆放上述物品的果桌一张。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五章:翠深红隙 暮春尚有几许轻寒,此时已入初夏纵有骤雨亦不觉凉,清时伞骨沾湿细雨,便沿甬道缓行。本该是西风吹落花千树时,然御花园中玉兰繁密,白瓣娇蕊,似乎欲在春去之时,竭尽绽它最后一抹清色。 一如今夕讨三藩戡乱,宫闱许久不闻喜事,清瑜有孕的消息方自承乾传出,便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当年的宫闱秘辛似乎又被提起,清瑜有孕一事也为宫内诸人茶余饭后所必谈。更有甚者将清时牵扯进去,说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类语。清时只作不闻,闲暇得空即朝承乾宫而去,却有意从御花园绕了远。 玉兰上漾着雨水,清时抬手触及冰凉,一瞬记忆追溯至幼时在玉兰树下,掬花在手的兴奋模样,如今却再难从脸上找寻当初的痕迹。清时微怔片刻后乍然收回手指。 或因雨势缘故,御花园偶有一二内侍经过亦无言语,显得异常阒寂,忽听有清音自远传来,唱得是珠圆玉润,却带几许凄凉。 “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1” 清时不免踟躇顾盼,询问身侧玉训:“是谁在唱?”玉训恭谨回道,“是咸福宫的答应王佳氏。” “她可有什么来历?”清时虽已入宫几月有余,却对宫闱之事知之甚少。玉训原在慈宁宫侍奉静太妃,静太妃殁后几经调度才至宁徽苑,慈宁宫本为未亡人2所居,常年沉寂,后宫琐事尚不能入耳,可况祗应于先帝废后身侧,只能隐约从过路饶舌宫人嘴里听到些许消息。 此时清时遽然问起,她竟不知从何说起,顿了片刻道:“奴才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宫人说起,这王佳答应原极得宠爱,却不知犯了什么罪惹怒圣上,将她斥为答应,幽闭在这咸福宫里。此后,她便疯了。” 清时摇头轻叹一声,又向前走了几步,一方银珠色绣帕在雨中显得格外扎眼,清时将它拾起,这方绣帕是由织锦所制成,绣着芙蕖醉露,左方末处还用平针绣着“胡不归”三字。清时在脑中将各宫人物盘桓一遍,终在将至承乾宫时思索出来——德妃,乌雅微君。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承乾宫梨花如雪,恰映初夏绵雨,清时还未至殿内,先闻瓷盏落地之声,清时不免挑眉生疑。 绎心立于门扉,见清时撑伞而来,正欲恭敬福身,却见清时上前附耳,低声询问:“绎心姑姑,今日可发生大事了?” 绎心既知事情原委,却刻意隐去不提,只作答道:“奴才刚自永和宫回来,此事小主须问娘娘。” 清时黯淡双眸,由着绎心引入殿内,一旁卫常在见此情形起身朝清瑜行礼道:“娘娘切莫因此小事动怒,时辰不早了,妾身便先告辞。”一语罢了,又朝清时见了礼离去,直至消失在殿内,清时才落座一侧问道,“阿姊方才因何发怒?” 清瑜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卫常在提了些宫里的流言,我气她们如此说你。” 清时似是不在意道:“左不过闲言碎语,自个儿没得能耐,断会说三道四。我都懒得搭理。只要阿姊平安,比什么都强。”清时又观察她片刻道,“倒是在我看来,阿姊似乎还有心事。” 清瑜轻叹一声,将事由一一道来:“今日本应陛下传召去了乾清宫,正巧德妃前来探望胤禛,胤禛那孩子左不过四岁,成日里便黏着我,他哪里见过德妃,也不知德妃做了什么,生生将胤禛吓哭,逗也不是哄也不是。若非绎心前来乾清宫,还不知会如何。我一时气急,就对德妃说了几句重话。” “那可如何是好?”清时颇为担心,清瑜道,“待我气消些许,我便想着她也实属不易,亲子不识,又刚经丧女,因此遣绎心去永和宫陈情,望她莫往心里去,可她却不在宫中。” 清瑜转念又道:“此番,只怕与德妃暗生嫌隙。” 清时劝慰道:“阿姊莫要担心,德妃必不是那般记仇之人。她更应感念阿姊养育四阿哥之情才是。”见清瑜默不作声,清时蓦又思极方才,颇带嗔怪意味道,“倒是卫常在如今居在承乾宫,愈发知礼了。” 自延禧宫那场大火后,卫常在便迁出了迎春馆,在玄烨授意下搬进了承乾宫明德堂,清瑜入住承乾以来,偏殿从无其他妃嫔居住。纵是清时,也只是侍疾小住,像卫蘅这般明晃晃的搬进来,清时心中自然不悦。 “又惹你心绪了。”清瑜命人添了蔷薇香露递与清时,因清瑜有孕在身,不宜饮茶,故以香露入汤代茶。清时低啜一口,只觉绕齿生香,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江南进贡来的,叫蔷薇香露,不仅香气怡人,还可清火气呢。”末了,清瑜又添一句,“若是喜欢,明儿便差绎心给宁徽苑送两瓶来。”清时满心欢喜点头。 “今日在乾清宫见到了阿玛。”清瑜沉了半晌,才幽幽说起,见清时垂眸不语,又低声道,“他让你保重身子。”见清时面色缓和,方又道,“前日阿玛擢升为领侍卫内大臣。盱衡大局,索大人虽已非中堂,但赫舍里家不容小觑,仍可与明中堂分庭抗礼,如今阿玛擢升势必牵扯其中,你我既为佟家子女,更须明白其中利害。既然逃不开这桎梏,就更应径直向前。莫要使了性子去。” 清瑜又言:“于你,须当谨慎,但不应踽踽不前。” 只听得窗外风声穿堂而过,承乾梨花连缀,雨打梨花声清脆落在耳畔。清时不言,蓦然想起那些年的事儿,都湮没在这翠深红隙间,继而转过头来:“清时明白。” 忽然一场夏雨无声的在四九城展开,起初细密如针,紧接着雨点变得稀疏起来,掷地有声。四九城数十年未曾下过暴雨,今年却反常态,雨势凶猛,竟将积压了一冬的污垢冲将出来,顺着筒子河涌入江中。 许是因近来多雨之际,来往宫人并不惊慌,清时也不例外,在承乾宫用过午膳后,她撑着伞小心翼翼的走在回永寿宫的路上,不禁回想起数年前那场大雨来,那时光景,竟是这一生最好的际遇。 ──────────────── 注: 1柳暗青…人憔悴:出自白朴《墙头马上》。 2未亡人:寡妇的自称,同遗孀,意指丈夫已故而独守空房的女子。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六章:秋风夜雨 自春徂秋,漫天枯叶乱飞。清时的母亲就是在这样日头里去的。彼年清时不过八岁矣。 昔年秋风初下,清时母亲常在院中青棠树下一遍又一遍教她:“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清时不解其意,时至今日,方知静嘉是她母亲曾经的闺字,只是被岁月沉淀太久,早已无人唤她静嘉,取而代之的是采萍,连带着她那年少绮梦都消失在这偌大的佟府里。 病至绵惙的采萍也曾是大族闺秀,却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卖与佟家为奴,某日佟国维惊奇发现她竟能识文断字,便收为妾。可她生性恬淡,又怎会因此曲意逢迎,加之佟国维其余妾室从中作梗,肆意诋毁采萍出身不吉,更有算士断言采萍惑主使家宅不宁,佟国维盛怒之下再不踏足扶景院。 而此举也令她沦为府邸中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对象,纵使生下清时仍不能消减诸人对她的嘲讽,采萍也因此郁结于心,落下病根,撒手人寰。 清时躺在床上,原本苍白的脸在受了重创后竟连一丝血色也寻不见。她尝试动弹一二,如何都使不上力来。喉咙更是因昨日声嘶力竭的呼喊近乎失声。迷蒙间她只能从鼻息里闻到苦涩药味,在房里蔓延开来。 念锦小心将药喂至清时嘴里,喉咙干燥之感迅速被汤药压下去。才不过两口,‘哐当’一声随穿堂风而过,瓷碗碎了一地,药也全洒在地下,念锦恐惧的望着来人,清时听着声音微微蹙眉,不请自来,唯有她纳兰宛央。 “谁许你给她煎药的?!” 光这一句足吓得念锦觳觫不止,低头再不敢看眼前颐指气扬的女人。 纳兰宛央是如今令朝野侧目的明中堂远房堂妹,佟府二夫人,更是清时生母的主子。自后院起火,宛央常以欺辱静嘉为乐,静嘉在时亦只能强忍度日,而今斯人已逝,徒留清时,只怕今后清时日子更加难过。 “二夫人,昨儿格格染了寒,该…该是要吃药的。”念锦小心翼翼试探道。宛央睨她一眼,轻蔑道,“格格,她算哪门子格格?不过是一个婢女所生,合该掂量着自个儿的分量。给个格格称头便真拿自个儿当千金了,真是笑话!” 念锦近乎乞求看着宛央:“二夫人……”宛央咬牙切齿说道:“你管她要死要活的,反正她额涅也去了,留她一人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倒不如下去陪她额涅,免教在此受罪。” 念锦生怕她下刻做出对清时不利举动,一把攥住宛央的裙角,几近哀求道:“夫人,您就看在格格刚丧母的份上放过她吧,求您了。” 宛央劈头便是一掌,目光如针锥般刺向她:“混账东西。”一转念冷笑道,“你既愿做这忠心奴仆,那这药与碗便从你例银中扣除。” 待宛央拂袖离去,念锦才爬起来收拾瓷碗碎片。清时鼻子一酸,须臾便浸湿了薄衾。不过八岁的眉头本不应聚拢的愁意,却在此刻添上几分沧桑。 烛台里摇曳出淡红的烛火,清时一瞬仿佛回到母亲教她习字时的情景,笑声融融,无烦恼亦无忧。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醒。 清时就这样在床上一宿未眠,怔怔然听得那窗外风声拂过菱纱,秋叶清脆落在地上。 年仅八岁的她并不懂亲情为何,她只知道一个很爱很她的人不在了。不在了,就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无论她今后走到哪里,都不会见到她了,这对年幼的清时来讲是何其残忍。 这日秋风渐起,白露刚过,今日正是采萍去的第七个日头。按照丧殡旧俗,逝者会在这日回魂返家,届时要为她烧纸祭奠。采萍在佟府本就是浮萍一般的人物,自然也无人重视。 彼时清时跪在院中木然的烧纸钱。看着火苗在盆中逐渐变大,在周遭被阴沉的苍穹笼罩之下,显得格外明亮,清时脑中又浮起额涅临去时的情景,是那般的无助,而又无可奈何。 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泪水伴她度过了几载春秋。清时也曾豪言告诉额涅待她成年后,定带着母亲逃离佟府。可老天似乎与她开了一场玩笑,明明已燃起希望,又立刻被浇灭。 一如当下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落下竟掷地有声。片刻便浇灭了清时面前的火盆。清时视若无睹,仍旧向盆中添纸钱,任凭念锦如何拉她都无济于事,须臾雨水将她身子淋湿。念锦见清时这样作贱自己,生怕感染风寒,思来想去只能去求助能让清时听话的人——隆科多。 如是良久,雨水从清时两侧落下,同时减轻了因雨点打在身上的疼痛,清时这才察觉头上竟多了把伞。 “你这是在做什么?”隆科多心疼的看着她,然而清时对他此举并不领情,埋着头一言不发。 隆科多大她三岁、是清时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些年,除了采萍,他也是这佟府里为数不多待见清时的人。 见清时仍无反应,隆科多一把将清时拉起:“走,跟我进去。”清时倔强地拽开他的手,大声喊道,“不用你来可怜我。” 隆科多又上前紧紧拉住清时双臂,任凭她对自己踢踹咬骂:“我不是在可怜你,我是在救你。我不想看着你这样作践自己,若是你额涅在世,她也不会忍心看着你这样下去。” 清时愣住了,喃喃道“额涅……”一顿又叹首道,“你又哪里懂我的苦痛……” 隆科多沉默不言。 “从小,我便不曾享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亦没有父母其乐融融的期盼,就连衣食无忧都不曾满足。你们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怎么盼都没有,我就这样看着额涅每日受着她们的欺负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额涅就这样离我远去。我恨她们,我恨她们……”清时说完已经哽咽不能。 隆科多眼里闪过一丝悲戚,轻声安慰道:“无论她们如何对你,我始终没有将你当过外人。你一直都是我的三妹,我们同脉相承,无论如何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唯有好好活着,才不至使让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见她平复些许,又道:“这世间虽不免有谄媚刻薄之人,但心善者不乏有之,恶人自会有恶报,但你的人生还很长,我只希望你不要因此再不信旁人。” 清时不再吭声,雨逐渐停歇,一阵秋风刮过,本就湿漉漉的衣服因风贴在身上变得极为刺骨,清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隆科多忙将清时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从今日起,三哥会保护你的。”清时眼泪夺眶而出,喃喃唤道,“三哥,谢谢你……” 她靠在隆科多的怀中,本是寒冷侵体,这一刻她竟觉是如此温暖,再大的风吹来,也毫不觉冷。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七章:花记前度 万不曾料到,从未与清时谋面的佟国维,竟在采萍头七第二日去了扶景院,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佟国维让大夫人赫舍里持盈抚育失恃的清时,还择了东端厢房予清时居住。 若说是佟国维夜来惊梦于心有愧,采萍殁时就该如此,恁过了数日才如此做派? 这一切都归咎于佟家那位在宫里的格格——佟清瑜,清瑜在上月被册立为贵妃,从嫔晋升为贵妃,不过几月,是当朝从未有过之事,因此清瑜也为后宫中人竞相嫉妒。 缘何清瑜受恩深重,乃是因清瑜两月前流产,经太医诊断,日后有孕可能甚微,陛下出于愧疚才如此安抚佟家。 佟国维思量再三,佟家除却清时再无格格,清时虽为庶出,容貌性子皆不落俗。唯有将清时推出,日后入宫若能添一二皇嗣,自可为佟家谋得后路。 八年,扶景院早已破败不堪,廊庑匾额也被秋风吹得颓败,除了零星几个粗瓷茶盏和几床薄被,什么都不曾留下。清时就这样带着念锦两手空空离开了扶景院。 清时一径走来,只觉寒风拂面,纵是佟府院中奇珍异树无数,她也提不来半分兴致。 东侧厢房早已收拾妥当,东隅堂宽敞明亮,比扶景苑足足大了一倍。清时推门而入,宝鼎金瓶,绣墩画案,一应俱全。 佟府原是前朝奸臣严世蕃宅子,贵气自不必提,东隅堂外花木扶疏,雕栏缭绕。游廊皆是楠木雕栏,地下俱是由花砖砌成的云纹。这与渗漏已无瓦挡的扶景院有如云泥之别。 “以后你便住这儿了,东隅堂离正房近,日光正好呢。”持盈仔细端详清时一番,“之前是我疏于照拂,你这身子怎么如此瘦弱,以后,缺什么,想吃什么,只管来告诉额涅便是。” 清时心中微微一颤,极力掩饰不安,话回得依旧从容:“女儿能得额涅照拂,已然知足。” 或许是从采萍离世伊始,清时便懂了人情冷暖,她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有如此,方能在佟家安稳度日。 “过几日你便去书房同几位哥哥听学罢。”持盈将清时微乱的鬓发拨至耳后,便转身离去。 旧时家里听学,都是请西席教授典章古籍。佟家贵胄自然不同寻常,请的西席都是大家名儒,教习四书经传,经世治国之道。持盈还单独为清时请了从前在宫廷侍奉的姑姑教习礼仪。 这般待遇从前那里有过,清时莫名感到有些不安,她走在院中,看着这良辰美景,恍若隔世。 “你是谁啊,谁让你在这来的。”清时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声音,回头看去那男孩儿与清时年龄相仿,穿着月白色缎绣袄,生得白皙圆润,怀中正抱着一只狮子犬,那犬还依势朝清时凶叫两声。 “我问你话呢!”男孩儿不耐烦道。见清时低头不言,他狐疑道,“你不会就是我额涅口中说的,那个贱奴才生的女儿吧。” 贱奴才三个字入耳,深深刺痛了清时,清时愤怒的盯着男孩儿,一字一句道:“我娘不是贱奴才!” 男孩儿仅仅那一瞬间被吓住,而后放下怀中的狮子犬,指着清时恶狠狠道:“雪球,咬她!” 雪球得令后便如饿虎扑食般直冲冲朝清时而去,清时下意识的往身后方向跑去,却不小心被路边石头绊倒,一头栽在地上,头磕在柱子上破了皮,血迅速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淌在衣服上。 男孩儿看着清时狼狈的模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从来没见过还有这么怕狗的,果然是个小贱种。”说罢,他唤走雪球转身离开。 清时蜷缩在墙角,将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轻轻啜泣。往昔纳兰宛央嘲讽之语,历历在耳。 原来她以为离开那个地方就可以不再受人欺辱了。 原来她以为搬到东隅堂就可以改变一切了。 原来一切都如从前…… 突然,她感觉到面前有人蹲了下来,她抬头,正是隆科多。 隆科多伸手准备抚摸她流血的额头,却被清时迅疾躲开,隆科多问道:“是庆元欺负你的?” 清时没有回应,但是隆科多已经猜到,刚才过来时他便听到庆元在路上得意道:“那小贱种果然怕狗,以后有得玩了。” “你放心,三哥不会让你白白被欺负。” 隆科多替清时找了大夫包好伤口,次日便陪着清时一同去书房,不待庆元反应过来,上去便是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你打我干什么。”庆元吃痛道。 “昨天你欺负她,今天算是还你的。以后你怎么欺负她,我便怎么收拾你!”隆科多将清时护在身后,朝捂着肚子的庆元道。 “我要去跟阿玛说!”庆元骂骂咧咧的起身朝正堂走去。 佟国维将清时接到东隅堂,就是为了佟府日后前程,那里又肯依得庆元的话,不仅没有责罚隆科多,甚至还将他骂了一顿,气得庆元直剁脚。 此后再也不敢有人欺负清时。 只是清时初入书房,她虽幼时在采萍教导下识得几个字,却全然不会写。习字自幼时学最好,清时如今年龄已学起来有些吃力,又因是女子,西席也颇为难,隆科多便主动承下教清时写字的任务。 磨浓香墨,隆科多握着清时的手一笔一划的在纸上书写,少顷,清时二字便写好了,但见这字体风神洒荡,颇有气势。 清时将握着的笔点向纸:“清、时。”突然侧转脸朝他笑道,“三哥写的是我的名字!” 隆科多看着清时清秀的面庞,从心底涌出一阵怜爱之意。一时不由得怔住。 “三哥?”耳畔传来清时银铃般声音。 隆科多迅速拉下眼眸,点头笑道:“寻常女儿家都是学簪花小楷之类的,我也不会,便只能教你这山谷道人的书法了。” 清时点点头,依样在旁边练习,却怎么都写不好,不是下笔重了便是因手抖歪斜,总不能成字。清时哭诉道:“三哥,我的手不听使唤。” 隆科多看着乱成一团的字,颇觉有趣,不由得笑道:“我从未见过写得这般丑的字。” 清时见状生气将笔搁置一旁。 隆科多瞧见清时神色不对,连忙哄道:“我初学字更难看呢。三哥不笑了,三哥错了还不成?来来来,我重新教你写,我保证不笑,再笑任你处置。”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清时灵机一动,佯装答应却在拿起笔时往隆科多脸上画去。顿时隆科多的脸多了几个黑圈。 “让你刚才笑话我。” 清时见隆科多脸色骤变,忙拿起纸遮住脸只露出半个眼睛来,委屈巴巴说着:“三哥我错了。” 隆科多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八章:牡丹亭 日子就这样流逝,清时每日除去书房念书,余下都在东隅堂由姑姑教导礼仪,与外界鲜少有交集,新来的丫头只觉无趣与三两仆人聚在院中踢蹀。 丫头们团转相击,一时彩蹀纷飞,念锦更是踢蹀高手,几个回合都不曾败下阵来,一连竟可反踢数百个,众人纷纷夸赞念锦厉害。 清时本在房中习字,听见院里热闹,耐不住性子也跑出来朝念锦道:“念锦,你也教教我。” 念锦点了点头,给清时示范了几个动作,便拿着那由鸡羽做的蹀毽,递给清时:“格格试试?” 清时照着念锦的样子把蹀毽朝空中一抛,却踢不了几个,清时急得直跺脚,念锦捡起蹀毽又给她示范道:“格格,踢蹀毽要脚上使劲儿,看准了踢,你再试试。” 清时终于将蹀毽踢了起来,这一下她力气十足,蹀毽在空中划过,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正当丫头们都在寻找时,隆科多捂着额头走了过来。 清时看着隆科多额头鼓起的小包,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蹀毽。指着他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原来蹀毽跑到了三哥头上。” 丫头们也都跟着清时窃笑,隆科多脸色一阵青,捏住清时的脸道:“你还笑得出来!” 清时被他捏着脸,只能嘟嘴道:“三哥,痛……” 隆科多放手将清时拉到一旁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事的,跟我出去听戏怎样?” “我……” “喏,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不待清时分说,隆科多只管拉着清时从后门一路小跑出佟府。 清时拽开隆科多的手没好气道:“三哥好没脸皮,我还没同意呢。” 隆科多见状笑道:“行,那你回去吧。” 清时恶狠狠的盯着隆科多,似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隆科多见状拉着清时道:“走啦,三哥逗你呢。” 清时一径走来,看见有为斗虫、置物、赏景、饮酒而来的人,亦不乏缺商贩吆喝、寻行问路、较技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极为热闹。她看得眼花缭乱,方才怒火瞬间消散。 清时又上前走了几步,被卖糖葫芦的小贩所吸引,清时顺手折了一个下来,那小贩见清时转身一把扯住清时道:“姑娘,你还没给钱呢。” 隆科多上前护住清时道:“不就一串糖葫芦,我给你就是。” 隆科多本在衣袖中摸银子,却发觉衣袖竟多了一个大洞,才察觉银两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他突觉尴尬,假意将手虚握,对小贩道:“你先把我妹妹松开。” 却在小贩松手刹那拉着清时便是一阵猛跑,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小贩气急的直跺脚:“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别让我再撞见了,不然抓你们去见官。” 隆科多气喘吁吁的跑到前门大街茶园,大口喘着粗气。清时边喘气边笑指着隆科多道:“原来……三…三哥也没有钱啊。” “才不是。我跟他开玩笑呢。你看,三哥像差银子的人吗?”隆科多满不在乎说道。 清时吐了吐舌头,拿出糖葫芦便吃起来:“三哥,这个是什么呀,可真好吃。” 隆科多理着清时跑乱的头发道:“你若觉得好吃,日后三哥天天给你买。” 清时点点头,隆科多指着身后的戏园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 清时自顾吃着糖葫芦,信口摇头道:“不知道。” 隆科多无奈跟她解释:“这茶园名唤查家楼,原是前朝盐商的花园呢。这儿可出名了,当朝都曾来这里听过戏。” “哦。”清时随口敷衍。隆科多气得直敲清时头道,“我跟你说话呢!” 清时委屈巴巴抱着头道:“我知道了三哥。” 隆科多拉着清时在查家楼七拐八绕,因是地方窄,隆科多在楼上后楼站定,清时不解道:“三哥,这儿只看得到背影,有什么好看的呀。” “你懂什么,这里可是茶园内最好的地方。还不要茶钱哟。”隆科多骄傲道。清时蔑视他一眼,再无后话。 这场戏茶客来得格外多,将查家楼围得水泄不通,随着鼓板声起,好戏开场,众人纷纷拥簇在围栏边,台上旦角传来咿咿呀呀的妙音,曲里缠绵婉转,直引得看客泪涟涟。 “哎呀,怎么是《牡丹亭》,我还以为是《李逵负荆》呢。”隆科多颇为不满道。 “《牡丹亭》是什么?”清时好奇问道。 “哎呀,你还小不懂,给你讲了也不明白。” 清时撇了撇嘴,便转身看向台上旦角甩袖轻舞,不由得痴住,只听其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一出是《牡丹亭》的《惊梦》,年少的清时哪里懂得其中深意,只晓词美人妙,深深为之动容。 待这一出终了,已是几个时辰过去,清时回头却没能找见隆科多的踪影,急得团团乱转,最后只能哇哇大哭起来,躲在一旁的隆科多忍不住只好出来,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清时:“喏,我给你去买这个去了。” 清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抱住隆科多道:“三哥,你…你好坏……”待清时抽泣声渐渐止住,忙又问道,“三哥那里来的银子呀?” 隆科多挠头尴尬一笑,只听得身后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道:“官…官爷,就是这两个小贼,偷了我一串糖葫芦不说,方才又来偷了一串儿!” 隆科多二话不说拉着清时又一阵猛跑,待清时回过神来,已到佟府后门。 那天晚上,隆科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与清时在院中一同放风筝。 “你可真笨啊,风筝都不会放。” “那你来,我不放了哼!” “你不要放手啊,哎呀,这下好了,风筝都飞走了。” 隆科多正欲去寻,忽然惊觉,竟是一梦。此时月落参横,隆科多回思方才的梦,恍然在目。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原本暗淡的眸子竟平添了光茫。 他想,若日后一直能陪着清时,该有多好。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九章:燕约莺期 清时交由大夫人赫舍里持盈抚育已有四载,谁也不曾料到那时楚楚可怜的小丫头会变成如今性娴礼教的格格。更不曾想那时嚣张跋扈的二夫人竟落得染疾而亡的下场。 佟府难得一家人聚在前厅用晚膳,清时坐在桌边,听着她们议论一言不发。大夫人持盈望向一旁隆科多问道:“竹筠,你还记得辞凰吗?” 隆科多先是一愣,迟疑片刻后点头道:“就是舅舅家的那个疯丫头?”持盈瞪他一眼,“说话愈发没有体统,人家是你表妹,不是什么疯丫头。” 桌边诸人皆窃窃笑起,隆科多不以为然,又夹了菜问道:“额涅怎么突然起提她来了?” 持盈笑道:“前几日你舅舅来信说,下个月初三她们就要回京了。”隆科多轻应一声,持盈见他如此敷衍不由沉下脸来:“人家为了你弃了多少好姻缘,跟着她阿玛跑到关外去,一个女儿家这些年在外得吃多少苦,你明白吗?下个月回来你可得好好陪着她。” 隆科多搁下碗筷不悦道:“我没空。”持盈怒道,“那你去结交那群狐朋狗友就有空了!” 隆科多将持盈的话置若罔匿,不疾不徐将青菜夹至清时碗中,清时慌张看向持盈,不知说什么好:“额…额涅……” “果然是儿大不由娘了,亏得你还说要孝顺我,你就是这样对待你亲额涅的吗?”持盈面色竟有些难看。 隆科多无奈叹气道:“儿子去就是,额涅切莫因此气坏了身子。”持盈这才满意点头,“就是演戏也得给我做足了。” 日头悠悠一闪,转眼已是四月初三,辞凰自关外回来第二日便邀隆科多京郊马场一聚。当小厮惯常询问隆科多是否叫上二格格时,隆科多毫不犹豫点头同意,他这一副心肠,又怎会因一人而转念。隆科多出发时,辞凰早已在马场等候他们。 清时掀开轿帘,不免好奇探首,将目光定在人群间久久不移。隆科多不觉好笑:“都跟我出来多少次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没见过呐,一会儿磕到头才好看。” 清时不屑道:“哼,我才不是小孩子呢。”隆科多用手轻敲一下清时的头,清时忙用手捂住,佯作哭状:“不理三哥了。” 稍许光景便已至此行之地,隆科多一挑车帘,迅速下来扶着清时。 京郊马场郁郁芊芊,土地广阔,大抵是暮春,四九城仍笼罩在冷风里,举目远眺往来出游者寥若晨星。 清时尚未走远,一阵风便从她身旁刮过,只见一匹纯黑烈马驰骋在马场上,马上之人身着宝蓝色团花纹比甲,头戴绀色便帽,飒爽非凡。继而用力甩鞭,更是驰骋得飞快。 隆科多赞叹道:“好俊的马上功夫。”清时笑问:“倘若三哥与他比马上功夫,谁更胜一筹?”隆科多轻笑一声:“恐怕我尚胜一筹。” “是吗?”不知何时那人已掉转马头,立在隆科多身后,带了三分清冷俯视着他。 隆科多寻声回头,不由面露惊色,眼前之人似曾相识,却又记不清楚在哪里见过。未料他竟笑起:“想不到一位姑娘骑术竟如此了得。” “你方才说比我厉害,我不信,咱们比一场如何?” 隆科多仿若未闻,直引着清时往马厩挑马,那女子心有不甘,抽了一鞭追上,又急促问道:“你是不敢还是怕了我?” “在下与姑娘家比试只怕胜之不武。”隆科多闻言并不回头,只管抚摸身前白驹。 女子扬声道:“不论男女,我也可胜你!” “姑娘可别把话说得太满。” 约莫过了半刻钟,女子见他仍不为所动,方才的笑意悉数收敛,平添几分清冷:“只知道逞嘴上功夫,也不见得有多厉害。罢了,我也不与你这等怯懦之辈说了,浪费口舌!”女子勒马掉头,清时侧首觑向隆科多,此时他正气定神闲的给白驹喂草料,清时疑惑不解问道,“三哥怎么不和她比一场呢?” “阿凝,你看哪一匹马合你的心意?”阿凝是清时小字,清时见他转了话题,拉住隆科多袖口道,“阿凝从来没有见过三哥骑马,三哥就给妹妹露两手瞧瞧嘛。” “三哥……” “好好好,我去还不成,小祖宗。”隆科多刮了刮清时鼻子笑道。转眼间他已踏马上鞍,策马挥鞭之际,已然驰于数米之外。直追着那匹纯黑烈马而去。 那女子闻身后动静,眉眼俱是笑意,扬声问道:“怎么,你又想通了?”隆科多不耐烦道,“说吧,怎么比?” 女子拢着鬓边碎发,指着极远处的树木道:“咱们就以那棵树为终点,看谁先到。” “好。” 话罢,女子夹紧马腹猛一抽鞭,把隆科多远远甩在身后好一截,方勒马停歇片刻,隆科多紧追在后。如此三番,女子不觉无索,忙折了近旁树枝朝他扔去,趁他接过之时,忙抽鞭使马直越过树旁,这头白驹受惊,三足腾空,隆科多紧勒缰绳,绕了几圈方定。那头女子笑声传来:“怎么样,你不是自持甚高吗?” “果然是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隆科多冷笑一声。 那女子感觉胜之不武,心不安之处,下马道:“既然是我赢了,想来你心里也必不好受,我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日后也好来找我报今日之耻。”一顿,“我是新上任的顺天府府尹之女,赫舍里辞凰。” 隆科多蹙眉,还曾想该如何面对她,谁曾知竟是这般出现在她面前,难怪骑术会如此了得。旋即下马直奔清时,并不理会她。清时上前问道:“三哥,怎么了?” “没事儿。”隆科多将茶一饮而尽,辞凰却不甘心近前欲再次问询,却听见清时二人对话。 “三哥,你说那位辞凰表姐怎么还没来呢?” 辞凰一惊,眸底情绪闪烁,过往种种,如梦似幻,辞凰脑中温存的记忆自十岁后便不再有他的身影,丰神俊秀的容貌似是隔了层纱,朦胧得让人看不清楚。而此刻,却能仔仔细细将他瞧个明白。 片刻后,辞凰敛目而笑,声音低了许多:“多年不见,表哥可还好?”余光瞥过清时,她不由生疑,“这位是?” “你该称一声表妹。” 这辞凰自小含着金汤勺出生,身为赫舍里家嫡出格格。在她金钗之年落水时被隆科多救后,立誓非君不嫁。及笄后装病逃过选秀,持盈便将她与隆科多定了婚约。 此后辞凰随其父去了关外,这一身好骑术,也是在关外学的。时隔四年,她的性子丝毫未变,却对隆科多的情深了许多。 辞凰收敛了眸底的冷意,暗自长叹了一口气后,打量着清时起来,继而温声笑道:“不知姑母何时多了位格格?” 隆科多颇不耐烦的续道:“清时自小在侧院长大,前几年才被接过来,你自然不知了。” 辞凰向来性骄气盛,也再不肯低下眼去瞧她,将眸置于远处,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咱们走吧。”隆科多不待清时迟疑,拉着清时的手起身欲离。辞凰不觉一惊,忙问道,“表哥就这么不待见我吗?” 隆科多转过身来:“出来久了,恐额涅担心。表妹勿多想。” 辞凰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眼圈竟泛了红,仰首朝天际望去,不觉一滴清泪落下。 “你怎么就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章:金玉良缘 隆科多跪在蒲团之上,院外大风竟日竟夜吹打,时而萧瑟,时而清冷。寒意渐在他周身聚拢,意志逐渐模糊,持盈之话却清楚萦绕于耳:“辞凰对你的心思你还不知么,自己好好思量,你阿玛本就对你寄予厚望。” 隆科多每每回想起辞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油然而生。 辞凰撑着伞怅然离去,阴雨一直笼罩着四九城,隆科多长叹口气。那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单,平心而论,他对辞凰谈不上喜欢,更多的是厌恶。印象里仍旧是刁蛮任性、肆意妄为的赫舍里格格。 为了躲避她,隆科多几乎费尽心思,或是寻病卧床,或是与三两好友小聚,或是宿醉章台柳。可终究没能拗过持盈,持盈早已定好这门亲事。 他本就不是愿意循规蹈矩而活的人,何况关乎终身的婚姻大事。隆科多相信,世事总有转圜余地,纵使已成定局他亦要凭一己之微来作抗争。 此时夜凉如水,更夫鸣锣二更已过,大风稍歇,便有月光映透在回廊。持盈不顾他现下举措,回话依旧如初。隆科多渐显颓然之势。 清时裹紧披风朝佟氏祠堂而来,隆科多闻声回头竟催促她道:“夜里风大,快回去罢。”清时反在檐下站定:“额涅都告诉我了。”见他面色微沉,又劝慰道,“三哥,有些事你是改变不了的……” “是额涅让你来说服我的吗?” 清时向前踱了两步道:“是不是额涅让我来的又有何干系,我只记得,四年前是三哥劝阿凝,如今也该阿凝来劝劝你了。” 隆科多抬头仰望苍穹,沉默许久才低声问起,话语间似有无奈:“你信天命吗?”清时思忖片刻道:“不信又能如何,幼时我不信命,我常想明明是一父所生,缘何旁人过得好,而自己却只能与额涅饱受冷眼,如今虽衣食不缺,反而处处受限。前路早已被她们操控,我们又何来选择的余地?” “我不甘心就这样被束住。”他坚定说道,双眸竟闪着光芒,清时不知所措看向他,约莫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问起,“阿凝,你能明白整日面对自己不爱之人的感受吗?” 清时摇头道:“阿凝不明白。”一顿又言,“可是阿凝知道,三哥不愿意同她成亲,何曾想过辞凰姐姐的感受?她是任性、娇贵了些,可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啊,你可以不爱她、不理她,也可以像阿玛那样再娶几位夫人,可是她呢,父母之命无法抵抗,心心念念的人不爱自己,终其一生只能活在虚名里,她难道不可怜吗?” 隆科多难以置信这番话会从清时口中说出来,他努力平静道:“正因如此趁尚未过礼,我希望可以退婚。她应有更好的归宿。”清时皱眉摇头道,“三哥,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不可能的了。额涅是极看重这门婚事的。倘使退婚,你倒无妨,未嫁女子的名声将又何存?” 微风拂过他面庞,如刺骨般凛冽油然于身。他颓然坐下去,半晌无言,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道:“阿凝,你希望我娶她吗?” 希望吗?扪心自问清时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此刻对上他的双眸清时竟有几分躲闪,迟疑许久清时终是点了点头。 九月初十,持盈安排布整婚事,礼帖往来,以及开销六局,一无错乱。待二人合了八字算吉时,婚期已近腊月。 佟府门前十里红妆,锣鼓喧阗,红灯高挂檐端,府内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清时不自禁抬头,映出一片华贵之景。 “阿凝……”隆科多话到嘴边,竟生生咽了下去。“吉时就快到了,三哥怎么还在这儿?”清时回首一笑,只见隆科多身着大红团花长袍,外罩红色一字襟镶边马甲,丰神俊秀,气度不凡,面色却显愁容。见他良久不言,清时走近两步抬头仰视他佯作愁眉道,“三哥怎么不理我呢?” 隆科多勉强笑起,却有人前来催促:“三少爷,吉时已到,夫人等您过去迎亲呢。”他转过身看着清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没能开口。 辰时三刻,排齐执事,佟家发轿迎亲,鼓乐喧天的阵势,令四九城人头攒动,佟家本为皇亲,赫舍里家亦属簪缨,如斯姻缘,当是两家前世修来之福。自被市井传为金玉良缘。 俟辞凰拜别父母上轿后,一路笙歌细乐,辞凰悄然掀起红帘向外看着赫舍里府慢慢变得渺小,直至被漫天鞭炮融入天际,遥遥轻叹一声。很快便又被喜悦取代,辞凰带着娇羞踏进佟府,她却不知,这一生的不幸由此而开始。 花轿进入佟府,先是经过火盆,隆科多早已立于案前,手持弓箭向轿门连射三箭,以此驱除邪祟。此后由伴嫂搀扶辞凰下轿,接过红绸宝瓶,执事接铺红毡,使她双脚不沾地。 接下来就是参天拜地,二人如仪循礼叩拜。虽然纷繁,辞凰却能一丝不错,早在成亲前月她已谙熟于心,只因这一刻,是她多年的夙愿。 最后一拜即为夫妻,辞凰盈盈叩身,隆科多却似定住般,竟迟疑许久,她看不见那头动作,但能听见周遭人群微微喧哗,于是低声唤他:“夫君?” 通赞再次高唱,隆科多与她这一拜,转而又送入洞房,成合卺礼。又由佟家年长妇人将新人衣襟压在一处,吃过子孙饽饽,这才算结束。隆科多长叹口气,瘫坐在床边。辞凰先是娇羞,见他沉默良久,轻声问道:“可是我做错什么了?” 他不禁哑然,辞凰蓦然想起数年前游湖,她跌入水中,秋水刺骨,她醒在他的怀中,全身被浸湿,她紧紧抓住他。那时的他,是多么的温柔,纵使只是出于常情,辞凰亦无法忘却,他若能一直如此待她,该有多好啊。可现在这般情景,辞凰一时悲愤交加,质问隆科多道:“纵然我有万般不对,新婚之夜,你就是如此对待我的吗?” 他嗫嚅良久才从嘴里蹦出三个字:“对不起。” 辞凰唤道:“竹筠……”见他别过脸去,又去扯他衣袖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任性、刁蛮,这些我都可以改,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我会改到你满意为止,你不要这样好吗?” 泪水夺眶而出,却不知道是她心底积攒多年的泪水。隆科多替她拭去泪水:“别哭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给阿玛额涅敬茶呢。” 辞凰问道:“那你呢?”隆科多起身朝外走去。 “我去书房。”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一章:花市灯如昼 正月十五,料冬寒峭,街上人烟阜盛,接踵而至的人群,从东直门绵延至廊房四条,竟有数十里长。天子都城自然是与别处不同。各家店铺俱悬异样名灯,别具精致,一瞬火树银花绽,不绝街前。 清时同念锦沿街赏灯,东城河岸早已有密密如织的女子,各自提着河灯放入水中,夜市上花花绿绿与远处楼台水榭交相辉映。 清时散坐在东岸上,望着河灯流向对岸,不禁双手合十许愿道:“愿上元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一旁念锦怔怔出神,听见清时的话问道,“格格在说什么呢?” 清时漾起笑意打趣道:“我说,希望天公开眼,早日给念锦许个好人家。” “格格又拿我打趣!”念锦不由嗔怒,一转念附在清时耳畔轻声道,“念锦的终身大事哪里有格格的重要呢。” “你这丫头,竟敢嘲笑我了!”清时脸一红,顺势要打念锦,念锦接住清时的手,二人嬉闹成一团。 忽有敲锣声咚咚响起,又兼吆喝声自桥上传来,念锦好奇探首,却一无所获,察觉清时心情颇好,试探问道:“格格,那边好像很热闹呢。咱们去看看?” 清时点头,随着念锦往桥上走。这时东城街头的人比之前竟多了一倍,念锦抓紧清时的手挤进人群中,想看里面到底是在做什么,待一排整齐花灯入眼时,念锦略有失望的朝回走。 “各位过路的客官都来瞧瞧,但凡打中灯谜皆有花红1相赠,若打中十个以上,可来小老儿这儿再拿三道灯谜,若三道灯谜能中两道,小老儿便以耗时一载制成的走马灯相赠。上元节不就图个喜庆嘛。”摊主顺手指向那挂在高处的灯。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盏沉香木雕的走马灯,六面棱柱上皆是百柳图案,锦布中士甬骑马缓动的姿态栩栩如生,恰如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围观者皆是大为惊叹老者高超的技艺,任是宫中巧匠也未必有这等能耐。 清时拽住念锦:“你看那灯多好看啊。我们也去打几个吧?”念锦无奈随着清时进内,众人皆为那盏沉香木雕走马灯牟劲了劲,清时一壁看来有揣度字面沉吟搜寻的、亦有抓耳挠腮毫无头绪的,挨挨挤挤的场面极为热闹。 不多时,清时接连打中十个灯谜,摊主取了花红递给她道:“姑娘慧黠,小老儿佩服。” 清时笑而不语,适时纸条打完,打中十个之人皆等最后的三道题,摊主从匣中取出红纸黑字书写的迷题,拆开念道:“诸位听好了:‘鸟落山头不见脚,四处皆水无处找。’打一字。” “谜底是个岛字。”打中的正是立于清时一旁身着蟹青比甲的男子,众人齐声喝彩。摊主笑着点了点头:“公子答得正是,诸位且听第二题。” “乾字一九,只立无偶;坤之二大,宛然双宿。打一字。” 那男子看了这谜,侧身朝众人道:“这谜面倒有些古怪。”清时凝神思索片刻后道:“莫非是个“土”字?”摊主道:“正是。”男子不由打量清时起来,众人也皆向清时投来目光,清时哪见过这般场面,双颊竟有些泛红。 摊主取下第三道题娓娓念来:“轻薄桃花逐水流,打两物药名。” 不过倏而,男子爽朗大笑起来。人群皆是一片茫然,清时好奇问道:“我只知这谜面该是有香附的,想必公子是知道谜底了?” 那男子并未理会清时的发问,径自言道:“姑娘可晓:‘碾花如意枕冠轻,凤鞋弓小称娉婷。’这句的意思?此刻形容姑娘,恰到好处。” “你……”清时听他这句无赖的话,原本绯红的脸更深了些,拉着一脸茫然的念锦往外走,“我们走,这灯不要也罢。” 清时虽离去,却一路反复念叨他这十六个字,碾花如意,如意花,花逐水流,不正是?清时突然觉得意会错了那人意思,懊恼道:“真不该走的,好好的花灯就没了。” 念锦生气道:“怎么不该走,格格,你看那个人就是个无赖,就是想轻薄你呢。” 清时转过东城街,恰好撞见刚才那人,男子手里提着那盏走马灯,清时转头欲离,那人急趋两步上前道:“刚才是在下冒昧了,在下正欲将此奉还姑娘。” 念锦一把拦住他道:“要你还什么还,登徒子。”清时不解问道:“我没有打中两题,何来还我一说?” “那摊主说中两题便得,姑娘已对两题,自然归姑娘。”那人说罢将走马灯躬身递至清时面前。见清时无动于衷,那人又道,“在下一番殷勤致意,姑娘莫要让在下为难。” 清时接过走马灯,那男子笑道:“在下宋琰之,见姑娘有咏絮之才,想与姑娘讨教一二。” 宋琰之,清时在心里默念一遍,佯作镇定道:“我自受教于女子四书,闻得诸般文人之事,见公子也当雅士之风,怎说得这般轻薄话?” 宋琰之玩味道:“姑娘名门毓秀,在下怎敢唐突。只是……”望向清时续道,“家慈曾闻慈恩寺中方丈断在下:上元遇佳人,促就姻缘也。今日有幸得遇姑娘,不正应方丈所言?且不闻如今纨绔丛中,不是腐儒,便是浪子,非是在下夸下海口,姑娘若要觅良人,舍我其谁?2” “公子莫不是才子佳人文读痴了,这般戏言,也能作真?我原只念公子轻薄,竟不想这般厚颜无耻。”清时听得这话,将走马灯塞还与他,忙转头离去。 宋琰之却毫不知耻,上前追问道:“不知姑娘贵姓?” 恰时隆科多途径东市正好撞见这一幕,不由分说上前便是两拳,将宋琰之踹翻在地。 “你是何人,怎么无缘无故打人?”宋琰之捂着脸吃痛道。隆科多瞪他一眼道:“你管我是谁,我是在教训登徒子,不是无缘无故。”说罢上前又揪住他的衣领,清时上前制止道,“三哥,别管他,我们走吧。” 隆科多呵斥他道:“以后莫要让我撞见你,不然有你好看。”毕了,隆科多又将一旁的走马灯拿走方才罢休。 ──────────────── 注: 1花红:即奖金。 2且不闻…其谁:引用自李渔的《锦香亭》。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二章:人约黄昏后 清时与隆科多回到佟府时,已是漏夜时分,院中灯火依稀明亮,星点火光由远及近,竟是辞凰孤身檠灯而来,面容在月夜下不辨喜怒,清时莫名生出不安之感:“三嫂……” 辞凰轻应声后再无动作,清时一时不知所措,隆科多侧身朝清时道:“你先回去吧。” 辞凰生性娇妒,婢女在她面前皆是谨言慎行,生怕多言招惹是非。清时遂从隆科多手中接过花灯知趣离开。 隆科多见她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后扬长离去,辞凰趋步上前厉声问道:“我让你同我去灯市你不去,现在你这是何用意?” 隆科多甩开她的手,极为不耐道:“我累了。” “没给我说清楚不准走。”辞凰抬手阻拦,隆科多纵身一跃站定在她前面,辞凰上前几步牟劲儿抓住他的右肩,隆科多不得不将她手抬起,谁知二人竟打了起来,到底辞凰是女子,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隆科多怒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要一个解释。” 隆科多径自走远,幽幽抛出一句话:“懒得理你。” 彼时清时已朝东隅堂而去,何管家立于院门已候许久,见清时回院上前躬身道:“格格回来了?老爷刚还念着哩,老爷请格格回来后去正堂一趟。 清时问道:“阿玛可说什么了?” “老爷什么都没有说。只让格格早些去。”清时点头笑道:“何叔辛苦了,回去歇息罢。” 忽然一阵西风疾驰,竟开始下起了小雪,冷风呼呼刮着,钻进衣里袖口,清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冷。清时低头瞥了眼被风吹乱的走马灯花穗。趋步上前叩门,呵气间皆是白雾茫茫:“女儿前来问安。” 听得便是木门吱呀一声,内堂笼着地龙火盆,偶有几片雪花被风裹着吹落进来,一瞬功夫就被屋里透出的暖意融化。清时将手中走马灯递给一侧下人,清时尚未行礼,持盈便先开了口:“快过来坐吧。” 清时抬首见佟国维正闭目沉思,倒是一旁持盈以温柔神色打量着她,清时生出几分不安,听持盈娓娓道:“宫里传来消息,皇贵妃忽染疟疾,圣上恩旨,特许亲眷入宫侍疾。” 此话入耳,清时心里微微一颤,又听持盈道:“我与你阿玛商量一番,觉得让你去最为合适。” “可是……”清时欲言又止,只好看向桌上青花茶盏氤氲热气泛起。 佟国维沉声道:“佟家自你姑姑为天子亲母。你阿姊如今又居皇贵妃之位。佟家自是一时无两,可四年前皇贵妃小产,加之后宫皇嗣不断,佟家在后宫的地位并不稳固。” 佟国维见她发愣,轻咳一声道:“如今四九城阀阅最为兴盛的莫过于索额图、明珠、钮祜禄与佟家,那三家的格格均有皇嗣。在朝堂之上,钮祜禄家不表,索额图与明珠可谓是权衡各半,佟家虽是皇族贵戚,论权论势,尚可一敌,但在后宫并不如他们。” 清时轻蔑一笑,方才还是惴惴不安的内心,此刻却能平稳落下。渊图远算大抵如此,原来她所渴求的亲情,不过佟家是用来扎根后宫的诱饵。身处朱门,早就无法抉择前路。清时只得缓言道:“女儿愿为阿玛分忧。” 原本眉头紧锁的佟国维,闻她后话忙舒展笑道:“你尚且年幼心思浅薄,不比得清瑜思虑周全,入宫后切记谨言慎行,莫要给你姊姊添堵失了分寸。” 清时道:“阿玛安心,女儿定不会给阿姊添堵。”持盈上前拉住她的手,忍住眸中眼泪:“好孩子,这些年额涅没能好好待你,反让你受苦了。皇宫虽万分险恶,但有你阿姊照拂,我放心。切记莫要招惹那些贵人。” 清时心里莫名生出几分酸楚,赫舍里持盈出身高贵,家世又为都察院左御史千金,育有三子一女。四年前清时由她抚育以来,待她极好,此时她一身莲青斗纹鹤氅,衬得十分端庄,却难掩憔悴容颜,清时愈显不忍,咬唇道:“女儿明白。”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好生歇息。” 外头风雪依旧,清时下意识紧了紧大氅,路过辰良亭时,清时提着走马灯看着满园腊梅初绽,心性却不复方才。清时低不可闻的摇头轻叹一声。 “阿凝在感叹什么?” 清时心头一颤,收回目光继而回头看着身后之人:“三哥怎么在这儿?” “我不放心你,便跟来看看。结果发现你去了正堂,阿玛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清时低头道:“阿玛让我入宫为皇贵妃侍疾。还同我说了如今宫内情形……” 隆科多哪里不懂佟国维言外之意,长姊无嗣一直是他的心病,佟家虽为天家母族,但总归非长久之时。日后太子继位,那里还有佟家容身之所。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我以为阿玛将你接出来,是良心有亏,竟然从那时起他便谋划好了一切。只为今日所用。”隆科多气的直剁脚,“拿你来做棋子,这算什么!” “三哥!”清时拦住他道,“还记得你跪在祠堂那日我同你的说吗?我从到东隅堂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你,我,不过都是铺平佟家道路的石子儿罢了。” 隆科多紧紧抓住清时双臂道:“我不想让你入宫。那宫里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清时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发狂的男人,此刻竟变得有些陌生,清时吃痛道:“三哥抓疼我了。” 隆科多忙放手,直连连叹气道:“你啊,真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时黯然了眸子,低声朝隆科多道:“旧时,我也曾在崇福寺中系红绳祈愿日后郎君能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可眼下却成遥不可及的奢望。我们避之所不及的东西,却又是多少人都歆羡不来的。”说罢,清时苦笑一声。 “这东西我宁愿你不要。”隆科多看着清时,他忽然回想起多年前在扶景院为清时撑伞的情形。彼时髫龄,只作兄妹之情。随着时间流逝,他对清时多了几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他恨自己如此腌臜,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阿凝……”话到嘴边,他也不知如何续下去,“在宫里照顾好自己吧。”而后转身离去。 清时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这才发现那走马灯上还有一行小字。 “去年元月夜,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情之一字,如今的她,哪里懂得呢?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三章:雪满长安 清时入宫是正月十九,四九城内雪意正浓,腊梅繁密的绽放在远处山间。 此时清时柳眉淡描,清眸流盼。配上淡红色飞花纹大毛斗篷,如纯暇间的一抹嫣红,透出点点生气。不过中等的容貌此时看来却也有几分秀丽,清瘦的面上波澜不惊,与她这年龄却极不相称。 马车停在佟府门口,清时回望一眼,人群中迟迟不见隆科多身影,不由黯然。抬头仰望天际,雪花如柳絮般纷扬,清时伸出素手接住天际飘落的雪花,清晰的看见雪花晶莹透亮轻盈若蝶,却在间隙后消声匿迹。 马车经神武门入宫,终在贞顺门停下。这里便是紫禁城,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遥遥廊道绵延,举目高阔辽远,碧瓦飞甍间大有一番皇家的巍峨气派。 不多时便有宫人来引,井然有序,姿态自成。清时暗忖半刻:天家果然不同寻常,连宫女都是这般娴雅。毕了,面色仍是从容。 皇贵妃居在承乾宫,从贞顺门至内庭东路尚有一段路程,清时一路望来,满眼皆是宫墙白雪。承乾宫正面朱漆黄瓦,从外望去,俨然贵气庄肃。清时缓步进入,宫人们纷纷探首好奇的望着这位格格,清时笑意晏晏的迎上这些人的目光。 “奴婢见过格格,格格请。”说话的是位身着蜜合色桃花纹锦宫装的女子,年龄约有二十许,此时她行礼如仪,言语间温雅含蓄,她便是承乾宫的掌事姑姑,白苏绎心。 清时唇角矜着恬淡,缓步上厅,便有丫鬟掀起软帘:“格格到了。” 一股花香扑鼻而入,清时不由微微皱眉,原是方桌上雕花镂空三足象鼻炉中燃烧的苏合香,宫人替清时取下斗篷,拂去衣上沾染的雪沫。清时在绎心姑姑引导下前往内堂,榻上之人斜倚在床边,似梨花经雨,清瘦娇滴,见清时入内忙招手笑言:“快过来吧。” “你们都且先下去。”清瑜浅浅一声吩咐,宫人应声屏退。清时这才打量起这位素未蒙面的长姊。 恬静贤淑,华贵无双。眉宇间却难掩长颦减翠之态。 清时试探问道:“娘娘?” 清瑜让她坐在床沿,不经意抿唇一笑,却展露她出数年未见的愁苦。 “你的病……”清时不知怎样开口。 清瑜道:“我也没什么大病,不过是身子有些不快。” 正说着,只听得大风阵阵,吹得木门咯吱作响,窗外大雪更紧了,宫人捧着药刚进来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一撞,手一颤,便将碗砸得粉碎1,于是她不顾命的径跑过来哭。 清瑜愕然问道:“怎了?”那宫人吓得不能说话,半晌,才说道:“药碗被四阿哥给打了!” 此语一出清瑜忙笑起来,直引得咳嗽连连,清时上前轻拍她后背。清瑜缓过神道:“咋咋呼呼成何体统,下去再熬一碗就是了。再去把四阿哥叫过来。” 胤禛双颊绯红,喘着气跑到清瑜跟前问道:“额涅找我干什么?” 清瑜将手向他额上一按,觉得有些烫手,清瑜生气道:“本来是让你来见姑姑的,你倒好,耐不住性子跑出去玩儿,弄出风寒才好么?” 胤禛低头不言,嘟着嘴,清瑜指着清时说道:“这个就是你的姑姑了。” “姑姑?”胤禛疑惑的看着眼前之人,一把抱住清时的大腿道:“额涅,我喜欢姑姑。” 清时不知所措的望向清瑜,清瑜解释道:“胤禛素来看见喜欢的便亲昵了些。” 晌午时分,清时同胤禛在承乾宫正堂用膳,期间话言不断,这一顿午膳便吃了足足一个时辰。 清瑜对清时也添了几分亲近,招手唤来绎心:“二格格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是乏了,你先带格格下去好生休息。” “是” 次日清时早早来到正殿,清瑜侧首瞧见她,柔声道:“这么早你便来了。” 清时微微颔首浅笑,少刻宫人送来汤药,清时接在手中,用手调了一会,送到清瑜口边道:“娘娘,我喂你吃罢。” 清瑜轻啐几口,直连连摇头蹙眉道:“这药好苦。” “良药苦口呀。吃了这药,娘娘的病才会好。”清时安慰道。 清瑜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面容清癯,却又带几分秀丽,与锦装绣裹的宫妃大相径庭。清瑜眸中蕴起笑意道:“我以前在府中见过你。” 此话入耳,清时有些疑惑,不由道:“可是,我不曾见过娘娘。” “那时我尚未入宫,某日与竹筠在府中玩闹,无意走到一处院子,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青棠树下念书,摇头晃脑的,甚是可爱,竹筠本想上前去看。我怕多生事端,便带他离去了。” 清时微微有些惊讶,原来那时隆科多便见过她了。也因此后来与他初见,他才不会那般面生,反而与她亲近些。 清瑜见她有些出神,笑道:“大抵这便是缘分吧,我第一眼瞧着你便喜欢得紧。昨日你也看见的,胤禛也很是喜欢你。”一顿,又言道,“你初来皇宫,若有紧缺的东西只管去找绎心。宫里规矩我也会遣人来教你的。” 清时颇有些受宠若惊的点点头,她原以为清瑜是个心思重,不好亲近的。今日方知,是自己狭隘了。 清瑜触及清时的手臂时惊道:“你这手怎如此凉。” “娘娘不必担心。自幼时起我的手时常便是凉的,这都是些小毛病了,算不得什么事儿。”清时低声道。 清瑜摇头道:“我以前听太医讲,手脚寒凉乃是气血不足导致的,改明儿我请太医给你开点方子补补。你虽是来侍疾的,但自己身子也得注意着。” 清时抬首对上清瑜关切的目光,双眸有些闪烁道:“娘娘……” “你我都是自家姐妹,怎如何生分?以后你若不嫌,便称呼我一声阿姊吧。” 清时紧攒着清瑜的手,轻声唤道:“阿姊……” 待清瑜睡下,清时正欲出房门,绎心却开口道:“格格,别冻了手。”她说罢,便递了个绘着花鸟图案的手炉给清时,清时将它揣在袖边,回头莞尔看了绎心一眼,平添几分好感。 ──────────────── 注: 1便将碗砸得粉碎:这一段引用自清代魏秀仁的《花月痕》,有改动。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四章:杏花疏影 大抵是缘分,胤禛第一眼见到清时就喜欢她,或许是因她明媚清澈的双眸,亦或许是因她垂首浅笑,因为,她与胤禛所见之人都不同。从清时眼中他见到了周围人都没有的灵动。 “姑姑,你再教教我这个怎么玩呢?”胤禛手中握着花绳,一脸疑惑问道。 花绳本是民间游戏,是用一根绳子结成绳套,一人用手指编出形状,另一人用手指接过,翻成另一种花样,相互交替编翻,直到一方不能再编翻下去为止。这本是清时幼年静嘉教她用来打发时间的,现在竟也能用来哄哄孩子。 清时接过花绳给他示范道:“你看,这样翻过来就是一个田字了。” 胤禛捣鼓几次之后还是不能明白,愈发气恼,索性连着绳子丢了出去:“不学了,不学了。” 清时只得哄道:“胤禛乖,等你学会了,姑姑就带你去玩。”胤禛一下子兴致高涨起来,起身拾起绳子,约莫一会儿他就研究出来了。 眼风一斜,瞧见支开的窗外,夕春初下,杏花如雪,融成一片。好鸟初鸣,占尽春色,一般好景,正是外出好时节。胤禛扯着清时衣袖道:“姑姑,我们去御花园放风筝好不好?” 清时一戳胤禛额头道:“你这个小机灵鬼!” 胤禛又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看着清时,似是乞怜似是撒娇道:“姑姑……” 清时看着眼前的胤禛似乎瞧见了多年前的自己,可随着年龄增长,再不敢似从前那般顽劣,只能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而胤禛呢,日后又是否会变得如她一般。 就在清时陷入沉思时胤禛乖巧过来扯住衣角一侧的唤道:“姑姑,我们快点去好不好?” 瞧他一副可爱的模样,清时遂引着他衣袖笑道:“好,姑姑这就带你去。”又命宫人取了风筝来,回头吩咐宫人不必跟随。 御花园春意正浓,院中点缀几块山石,这边种杏花,那边种梨花,一时纷飞,动人至极。 此时胤禛已支起线裹,手里紧攥着线,放风筝的手法却生得很。风筝也未飞起来,他生气的把风筝狠狠摔在地上。 “我以前见她们的风筝能飞得老远,偏生我的就不行。” 他不过才四五岁,哪里会放呢。清时无奈的摇摇头,又气又好笑,拾起风筝举高着向周遭跑了一圈后再将风筝往上抛。胤禛也适时来回拉扯着线,虽说手法生疏,总归是飞起来了。 胤禛兴高采烈的拍手叫道:“姑姑,你真厉害。”清时点头道:“你可得记着,风筝只有借助力才能飞上天际。” “助力姑姑所说的助力可是风?”北风呼过,吹得前面梨杏花瓣,四处飞扬。胤禛扬着脑袋望着那风向,又问道,“姑姑,你说今日刮的是东风还是西风?” 清时稍缓过神,伸出柔荑以此感觉风向,却觉不出来,或许,风筝可以:“若叫我凭空说风向,我可不知道。不若你放着风筝试试?” 又见他从清时手底接过那风筝,顺着风向飞奔了几步,瞧着风力差不多,将风筝抛起。 “姑姑,你瞧,风筝飞起来了。我猜一定是东风。”清时跟着他一块跑,欢呼着鼓掌,“胤禛好厉害。” 他自以为得意的冲清时笑了笑,之后又望了望远处,忽得想起了什么,提着线轴跑过来指着延晖阁那头道:姑姑你看那儿!” 清时刚点点头,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一树的杏花沿延晖阁至小池,初绽新芽与未绽相映,勾勒出紫禁城晴雪后的另一景象。清时回头看着他道:“我们过去歇息会儿?” “好啊好啊。”胤禛应下之后,立即收拢线轴,怎知乍吹起一阵西风,风筝便摇曳不停。这头胤禛又收得紧,清时正欲让他缓缓,岂料猛风过境,风筝线从中折断飘向远处。 “我的风筝……”胤禛大惊失色的看着被风刮去已成渺影的风筝。眸中闪闪泪花的乞望着清时。清时只得安慰他道:“禛儿不哭,姑姑去给你找回来。”说罢便瞧他已破涕为笑,期许的看着清时。 御花园西侧这里她虽不常来,每条路却还算熟悉。风筝是往延晖阁那边吹的,延晖阁取延住夕阳之意,与对面的堆秀山形成相映之态,每至冬日在阁上遥望便可见西山的雪景。这里也是遴选八旗秀女的地方,时常也没有人来往。 清时走到延晖阁前,仰首望去树上挂着的风筝。风筝离清时四丈有余,现下又无树干可枝,清时思忖,不若试试用石惊鸟,引得树枝颤动且看这风筝下不下来。 清时挑了块大的石头打去,没有任何反应,又接连捡了数十块,只听有鸟“啾啾”从树上飞离,抖落树上新叶,连带着那风筝也飘了下来。 适时清时后退几步接到风筝,叹了口气。便回头走向来路,乍然闻得身后有轻微脚步声,清时心头一惊,继而转身怯怯一语:“是谁在哪儿?” 却听无人回应,清时不由抬头,便见一身穿明黄团龙纹的男人由延晖阁而下,身后跟着位手执拂尘的内侍。看样子他似乎观察了清时许久。 清时不由一颤,手中的风筝便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忙屈膝道:“奴才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玄烨热情地唤清时起身,笑问道:“你…便是贵妃的阿妹?” 清时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玄烨打量着清时,疑惑问道:“你这是……” 清时低头瞥见一身凌乱,挠头低声道:“刚才风筝被风吹走了,奴才过来寻,发现在树上,所以就用石头打树枝……” 玄烨笑言:“这法子是笨了些,终归是取到了风筝。” 清时不由羞赧面颊,头更低了,咬着嘴唇。 玄烨又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风筝放回清时手上:“好生照顾你阿姊。” 两手相交瞬间,清时羞得满脸通红,她颤巍巍的接过风筝,却止不住一直发抖的手。 玄烨看着她颤抖的手笑道:“朕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哪里有这般好看的洪水猛兽呢,清时心里嘀咕着,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低头一笑,直至那抹身影被眼前杏花盖住。 原来天家是这般模样,难怪都想着入宫呢。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五章:红朝翠暮 清时已经在宫中小住半月有余,自那日在延晖阁偶然遇见玄烨,清时便对他生出极大的兴趣,曾以为君王是如戏文里般眼凝秋水、眉蕴春山,却不知是剑眉星目、胸藏丘壑。终究白净后生扮不出帝王的睥睨天下。 待清瑜病好些,便常引清时一同入宫宴,指教这是那宫妃嫔,秉性如何,诸般做派亦只是为清时铺陈入宫之路,人生如戏,只愿这一出戏不是大周后与小周后,而是娥皇与女英。 且是年春花甚盛,桃杏与贴梗海棠相次开发。绛雪轩海棠与桃杏争妍,海棠并媚。远处衣香鬓影,莺声燕啭。清时探首原是几位宫妃在调笑嬉闹。 穿过盛放的海棠林,清时隐约闻得前方伊人细语,不由止步。 “舒窈姐姐,承乾宫那处有何消息?” 清时不觉一惊,旋身正欲离去,衣角窸窣引得那人惊觉。继而闻声道:“谁在哪!?” “奴才佟清时,奉旨于承乾宫给贵妃侍疾。途径此处,未知娘娘在此,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浅青色撒花缎面交领比甲,端丽冠绝,旗髻高挽,赤金凤尾流苏缀下,荧荧生光,淡扫蛾眉薄粉,明艳不可方物。执着扇水墨团扇轻摇。清时识得,她是在那次宴会上大出风头的温妃。身后跟着一位淡衣女子,看装束大底也应是宫嫔。 “原是贵妃娘娘亲姊。”温妃故作惊状,又俯身捏住清时下颚,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只可惜了你阿姊费尽心思送你入宫,相貌竟如此平庸。” 清时并未挣脱,笑得愈发灿烂:“自古后宫皆是以德才者居之,以色事人又能得几时好?” 温妃松开手,冷冷道:“格格胆子倒是不小,佟家家教极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温妃身后的女子续道:“许是佟家格格未曾见过世面,还不懂如何说话。”说罢,她与温妃相视一笑。 清时强扯一丝笑意道:“奴才奉旨入宫,感念圣恩得紧。” 清时刻意咬重奉旨二字,温妃极为不悦道:“还在本宫跟前摆起谱来了,就是你姐姐也不敢顶撞本宫。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温妃冷哼一声,身后宫人便是要上前擒住清时,轻微脚步入耳,温妃不免踟躇顾盼,见人入眼,不由笑道:“原来荣嫔姐姐也在此。” 荣嫔衣袂清拂,俯仰之间,淄尘销尽,纵清时青娥红袖,亦动心旌。只见她道:“我原想温妃贤淑,怎得与一个小姑娘置气?” 远处的那几位应是瞧见了温妃荣嫔,个个殷勤的朝这边来请安。温妃略皱了皱眉,不减笑意的唤那些个宫妃同她去赏花,她们笑随温妃离去。离去之前温妃则笑望清时一眼道:“荣嫔姐姐说的是,反正来日方长,本宫今日便不与你计较。” 清时见荣嫔留了下来,壮了胆子朝她拜了一拜:“刚才多谢荣嫔娘娘。” “今日你我相逢也算有缘。不妨陪本宫走上一遭。” 清时虽默不作声但随她步子而行,一路穿过海棠林,一路花溪委地,幽香迎面。终是她的嗓音打碎了这片刻的静谧。 “娘娘……,为什么要帮奴才?” 荣嫔微蹙的眉头此时缓解,笑道:“是温妃娘娘不与你计较,与本宫何干?你若要谢,不妨去谢温妃娘娘。” 清时微怔,须臾方又含笑,随她后话将眸光微抬,眼底流波:“奴才粗鄙无知,恐再惹温妃娘娘不悦。” 她笑靥如初,淡扫清时一眼:“瞧这绛雪轩的海棠桃杏争艳,孟夏一过,新一拨花出开便是它们凋谢之时。” 这番话旁人听着只觉是叹花谢,言外之意不外是今年的大选。华清惯浴,春盎风露,皆非清时所求。可皇恩与家恩又如何能负? 一声哀叹,似是怜花,更在怜己。清时缓缓答道:“花委残落,零落成泥,仍有芳香如故,陈后主词说得好,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远处刮来一阵凉风,丝丝冷意之间刮得枝上海棠摇曳不止,荣嫔素手攀上一朵海棠,指尖静静收蜷,那朵花已尽收手中。眸底闪烁的情绪已是明显。 “苏子瞻亦有诗云: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便是如此,我竟是连爱都不敢的,唯图个喜欢罢了。” 她眸中情绪尽压在底,手里的海棠落在地上,散成瓣状。低头又看了一眼,再过须臾,方侧过头问道,“贵妃娘娘宣格格入宫想必不单单只是侍疾罢?” 弦外之音清时哪里不知,面上顿添清霜新雪,仍不动声色。 “奴才哪敢妄自揣度贵妃娘娘之意。” 荣嫔观清时矜然一笑间有些凄然,随后道:“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本宫思忖格格,必是有玲珑心之人。日后参加大选定能步康庄之衢。” 富贵荣华,一生无忧,再步康庄之衢,不过是空想罢了,身为庶出,清时自小便不曾有过奢求,这些,总归不是她的。清时抚去衣肩沾染的花瓣,答道:“多谢娘娘佳语,然而康庄之衢,奴才不敢奢求,唯求毕生康泰宁平,长乐无虞。” “我瞧格格聪颖得紧,不妨劝你一言。深宫之事,讳莫如深,切莫枪打出头。” 清时心下凛然一惊,抬眸见她说得是那么淡然,方觉宫苑之险。清时似懂非懂点头道:“奴才何其有幸,能得娘娘提点,奴才感激不尽。” 日晷微斜,拂照宫闱,九尺红墙,数得清的是黄瓦,看不见的却是人心。清时侧身望去,一眼海棠望不到头,正欲回头与荣嫔告别,未料她先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格格便先回吧,不然贵妃娘娘该是担心了。今日能与格格相识,是本宫一大幸事。” 于是清时问道:“奴才斗胆一问,不知娘娘居在何处?奴才日后定登门拜谢娘娘。” “延禧宫。” 末了,之见荣嫔悠悠道:“若能再逢,愿格格依旧仍能如今日,不改初衷。” 罢了她朝御花园深处去,清时尚朝她拜了一拜才从绛雪轩里蹿出。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六章:瑞美昭宣 自吴三桂叛逆构乱,至今已有八年。随着朝廷军队攻入昆明,吴世璠自杀,这场战争终于画上句号。 战乱频繁,社会动荡,朝廷帑银不继,太皇太后带头厉行节俭,将奉银都拿出赈济灾民,后妃见状纷纷跟从。前朝后宫具是元气大伤,而今兵戈乍戢,疆宇初平。玄烨决定诏赦天下。与此同时,大学士明珠奏请给太皇太后上徽号。谁知太皇太后却坚持不愿。 整整一月有余,诸位大臣前往慈宁宫请奏数次,太皇太后依旧不允。这头玄烨托了苏麻拉姑姑几次三番游说,太皇太后方有松口之意。 这日清晨,玄烨急趋前往慈宁宫。太皇太后尚在休憩,玄烨便先在侧殿等候,慈宁宫灯火不明,掌灯宫人忙取了蜡烛来添上,正添灯时,玄烨不经意看了她一眼,那宫人正巧对上玄烨双眸,迅疾害羞低下头趋步离去。 太皇太后醒来,看到玄烨在侧,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玄烨自择了靠近位置坐下道:“孙儿想念皇玛嬷了。” 太皇太后摇头笑道:“若真是如此,怎劳你一早便来。”太皇太后早将玄烨心思看透,玄烨无奈只得叹气道,“皇玛嬷一日不肯接受徽号,孙儿只能日日来叨扰了。” “自逆贼反叛于今已有八年。全赖皇帝焦心劳思、运奇制胜才得已将贼寇削平,使海内乂安。予不过深宫妇人,且不与外事。受此尊号,实在于心难安。1” 玄烨至今不敢忘,是太皇太后牵着他的手踏上乾清宫,亦是她一步一步教导玄烨做贤明之君,自小趋承皇玛嬷教诲之下,才不致早失怙恃的玄烨误入歧途。 此刻,在慈宁宫内的,不是一国之君与太皇太后,只是寻常家的祖孙,玄烨上前伏在太皇太后膝下道:“自八年前用兵以来,将士疲劳,生民困苦。当年帑银不继,若非皇玛嬷节省下来赈济灾民,才幸得歼灭贼寇。这等功绩,孙儿万不敢宴然自处,孙儿惟愿皇玛嬷欢愉。皇玛嬷且听孙儿这一次好不好?” 太皇太后祥和笑道:“你若执意,便去安排罢。不过予也有一事所求,后宫里的那些妃子们,虽长于深宫,但她们亦是同哀家节省了数年,不论多少,也是为平定三藩出了分力。你该是要赏的。” 玄烨欢喜点头道:“皇玛嬷说的是,该是如此。孙儿明日便让礼部拟了旨来。” 玄烨又与太皇太后聊了许久,直至晌午时分才从慈宁宫出来。悠悠朝承乾宫方向走去。 这头绎心取了茯苓粉做薄饼,清瑜一面品着茯苓饼,一面问向正在习字的清时:“我听宫人说,昨日在绛雪轩温妃斥责你了?她一贯如此做派,你也不必为了这等小事置气。日后切莫再为逞一时口舌开罪于她。” 清时取了镇纸压小笺,沾毫侧锋,提笔临书回道:“知道了阿姊,这不过小事罢了,我怎会与她置气。说来也怪,昨日我偶然听见温妃谈及承乾宫,不知她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清瑜冷笑一声道:“前几日内务府才拨了几名宫人在承乾宫,想必,承乾宫已有她们安排的人了。” 清时笔从中起,回笔至左顿腕,一瞬又收转,才堪堪写了个‘桃’字,继而问道:“阿姊意思是她们安插眼线?”清瑜点头指向窗外浇花宫人身影道,“这便是内务府拨过来的,你瞧她有什么不同?” 清时偏首觑见那人并无异常,只得摇头。清瑜解释道:“她人自是无异,只她来历怕是有异,历来宫女往来调度,皆造册在录。昨日问询,她们几人都能应答如流,我本是不知的,闻得她曾衹应于延禧宫做洒扫,正巧闲问她一句,她竟不知延禧宫前何花最盛。” “也许她真是不知呢?” 清瑜自顾轻笑道:“我与荣嫔私交甚密,岂会不知荣嫔最喜海棠,延禧宫前只植海棠。” 清时再次看向那宫人,疑问道:“阿姊既然知晓,又为何不寻个由头将她逐出,反将她留在承乾宫,岂不是养虎为患?”清瑜眉眼微挑,“若我逐她离去,必会再添宫人,那时又得费神去寻了。” 清时感叹道:“阿姊这一计抛砖引玉可是用的极好。”清瑜招手让宫人将茯苓饼放至清时面前道,“歇歇罢,你也来尝尝绎心的手艺。” 清瑜这病也好了大半,面色渐渐有了起色。窗外梨花盛放如雪,一缕阳光透过梨花,投影在落红无数的地面,微微扬起的风尘在光影下,稍显暖意。清瑜不经意抬首正见玄烨朝殿内而来,微微一怔,而后轻声斥问身侧宫人道:“谁给你们的胆子,陛下来了竟不通秉?” 玄烨扶起清瑜道:“是朕不让他们通秉的。朕瞧着念凰面色好了许多。” 清瑜望向清时道:“妾身一见着阿妹,这身子就好了大半。” 因玄烨前来,清时寥寥几书作罢,赶忙浸笔,怯生生的上前朝玄烨见了礼,玄烨挥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清瑜笑道:“小丫头胆子小,还不习惯呢。陛下且尝尝这糕点。”玄烨信手拾起一块,吃了两口便打趣道,“绎心待在承乾宫怕是委屈了,不妨朕将她调去御膳房候着可好?” 清瑜不由噙笑道:“陛下又在说笑了。”玄烨佯作认真道,“朕可不是在说笑,朕给她个庖长当当也比你这承乾宫掌事宫女强。” 一旁清时不由笑出了声,玄烨转见清时案前习字,问道:“你习的是哪家书法?” 清时忙收住笑意回道:“奴才观天下书法大家,各有不同,然奴才独悦山谷道人,风神洒荡,遒逸十分。” 玄烨挑眉道:“朕所见女子大抵学簪花小楷,你倒是与旁人不同,取来朕瞧瞧。” 玄烨接过小笺,粗粗扫过一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是山谷道人的诗罢。只是……你这前面还有凌云气势,怎的末尾就少了凌厉?” 清时一时不免着难,柳眉微蹙,低声委屈道:“奴才方才还未书完,陛下便来了……” “哦?原是朕的不对了。”玄烨与清瑜相视一笑,见清时委屈模样,又道,“朕将山谷道人的《松风阁诗帖》赔予你可好?” 清时又惊又喜,愣了半晌才知谢恩:“谢陛下。” 清瑜见玄烨今日心情颇好,不禁问道:“妾身瞧陛下眼笑眉舒,是有好事传来?” 玄烨点头道:“好事是有不假,朕有一事要与你说道,念凰不妨一猜?”清瑜摇头不知,玄烨道,“贵妃之上你可知是什么?” 清瑜一时愣住,良久才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朕已命礼部拟了晋封圣旨,过几月便要举行礼仪,要劳念凰费心了。” ──────────────── 注:1全赖……不与外事:语出《清实录康熙朝实录》。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七章:玉骨西风 康熙二十年十二月,玄烨率诸王、群臣奉上册宝,加太皇太后徽号曰: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太后徽号曰:仁宪恪顺诚惠纯淑端禧皇太后。 同月晋封清瑜为皇贵妃、温妃为贵妃、惠荣宜德四嫔为妃。这是玄烨自登基以来第二次大封六宫,上次册封距今已是七年有余,曾经七嫔同立、中宫尚在,而今中宫已逝,七嫔之首的安嫔再不见踪影,旧花易落,新人年少。不得不令人唏嘘。 持节进封完毕,太皇太后命升平署准备几出戏邀众妃观赏,左右妃嫔俱是点了戏,静候开场。 这第一出戏是升平署刚练的昆腔《玉簪记》,选了其中《琴挑》一段。这原是出寻常的戏,诸人并不识戏台上人,然潘必正一出场,端坐上方右侧的太后便心头一惊,生生压下手中抖动不安的茶盏。 这潘必正是康亲王家奴张凤阳扮的,张凤阳是何许人也,如今四九城内呼风唤雨的人物,虽只是家奴,却能与索额图明珠齐名,民间歌谣唱道,‘要做官,问索三;要讲情,问老明;问其任之暂与长,要问张凤阳。’可见他权势之盛,只他咸少亲自出门,并未有几人识得。 缘何他会出现在戏台上扮这巾生,倒是牵扯出数年前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闱旧闻。 太皇太后因着身体不适缘故,玄烨便同太皇太后早早回了慈宁宫。留下太后在此主持大局。 戏台上潘必正风流儒雅,正借《稚朝飞》这一琴曲向陈妙常表达爱慕之意,陈妙常虽倾心于他,却因礼教道规,只能佯怒斥其出言太狂。太后不禁感概万千,年少春衫的她,像极了潘必正与陈妙常,只是,他是潘必正,她非陈妙常。终究是缘悭分浅,此刻一句‘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唱词,竟引得她眼中莫名泛出泪珠。 清瑜不经意见到这样的情景,心下虽有疑惑,但仍起身朝她行礼道:“不知这出《玉簪记》是何人扮演,竟如此精妙,妾身听了都不免都有些动容,皇玛嬷该是要赏呢。” 太后眸中噙泪,却能会意清瑜话中之意,点头道:“该赏该赏。” 清瑜稍一抬眼,太后已换得沉稳面容,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思无人可察,本该是儿孙绕膝的无虞生活,却经数年风云变幻后,风华态度怡然自成。清时取了酒樽笑道:“皇额涅可否与妾身饮一杯?” 太后淡扫她一眼,取了酒盏浅笑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清瑜笑道:“妾身多谢皇额涅惦念,已然大好了。妾身唯祈皇额涅康泰宁平。” 清瑜退回座位,宫里嫔妃纷纷趋承前来敬酒。皇贵妃之上便是皇后,历来宫里有不成文规定,中宫与皇贵妃不可同存,皇贵妃亦不可轻易册立,而今清瑜既已为皇贵妃,掌管六宫事宜入主坤极便是迟早之事了。 倒是温贵妃不疾不徐冷眼旁观道:“哟,这是哪宫来的嫔妃,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娘娘您说是也不是?” 清瑜笑而不语,温贵妃又问向那宫嫔道:“你说是也不是?” 那宫嫔忙吓倒在地,温贵妃讥讽道:“难怪人说长皮不长肉,中看不中吃!这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1” 清瑜双眸看似无依,却将她动作悉数收入眼底,轻笑道:“话虽如此,妹妹又岂知她不是妍皮不裹痴骨,表里如一呢?” 温贵妃冷哼一声,哂笑道:“那就要看她有无这个本事了。” 直至夕阳西下,这场宴会才堪堪结束。当最后一丝阳光在瓦上渐渐消失,清时仰首向苍穹望去,皓月此时正朦胧。今日也是清时生辰,清时皓腕间玉镯白皙剔透,这是清瑜送予她的。 清时独身一人携着花灯寻向御花园僻静之处,御花园梅花弄影,清时见四下无人,斜了斜身子将花灯放置水中,兀自念道:“额涅,今儿个是初三,女儿已经十三了,愿您地下有知,可以安心了。” 清时眸底情绪闪烁,乍然闻得身后动静,心头一惊,继而转身怯怯一语:“是…是谁在哪儿?” “自然是花间赏月之人。” 清时不知来者为谁,却单单只凭那一句心里便有底。半晌玄烨出现在清时面前,身旁竟无内侍,清时暗叹口气,上前行礼问道:“陛下怎么在此?” “怎么,这园子只许你来么?”玄烨微带三分打趣问道。 清时低头道:“奴才不敢。” 玄烨看着水中河灯远去,疑惑道:“今日不是上元,亦非中元,你怎在此放灯?” “我…奴才……”清时兀自看着梅花,眼眸下垂缓缓道来,“今日是奴才生辰,故而想告诉额涅,奴才如今过得很好。” 玄烨深叹口气,仿若回到数年前,他染天花之疾时额涅对他没日没夜的照顾,他初初识字之时额涅一遍又一遍教他的耐心,玄烨原以为额涅可以亲手为他戴上皇冠,看着他登基为帝,谁知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 玄烨回想着一幕幕场景,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那个同为太后的女人身上,若非她染病唤走太医,佟妃岂会无良医可治。玄烨脑中浮现出无数与佟妃嬉戏玩耍的场景,却早已朦胧得看不清楚她的面庞。 同是幼年失恃的人,更能感知那种丧母之痛,玄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很爱你的额涅罢?” 此刻清时竟全然忘记眼前之人是当朝九五至尊,自顾答道:“她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啊,可惜还未等到我长大,便离我远去了……” “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事事又岂能尽如人意?”玄烨一顿,缓步池畔,脚步声单调回响在宁谧无波的池面上,“安知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清时闻他一语,似乎有所领悟,看着玄烨倏尔一笑,眼圈红红道:“陛下所言,清时明白了。” 忽然一阵寒风乍起,吹得梅花纷扬,片刻间,细雪变得粗大起来,这雪来势汹汹,不多时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清时不由打了个冷颤,玄烨解下披风披在了清时身上。 “快走吧,雪下得愈发大了,朕送你回去罢。” “嗯。”清时点点头。 玄烨拉住清时的手,大步朝承乾宫而去。 远处灯火一片,清时指着那头问道:“那是?” 玄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原是内侍寻来,梁九功打着伞提着灯迎了过来,他弓着腰,请玄烨乘轿辇,清时松开他的手,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玄烨示意让她上去,清时低头道:“这恐怕与礼不合。” 玄烨道:“若真要算礼法,方才你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朕砍的。” 清时无奈乘上轿辇,内侍们小心翼翼的走在雪上,一路上清时沉默不语。轿辇在承乾宫停下,玄烨便从腰际取下一枚玉佩,递至清时手上。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此刻别无他物,你拿着这个,权当送你的礼物了。” 清时一时愣住,缓缓接住玉佩,下轿行礼道:“奴才叩谢陛下恩典。” ──────────────── 注: 1难怪:这段话引用自欧阳山《三家巷》一。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八章:春闺一梦 自那日从御花园回来,清时便将玄烨送予她的玉佩珍藏起来。说不喜欢,是假;在意,才是真。 这日闲了下来,清时倚在榻上假寐,恍惚间站在承乾宫后院,与胤禛欢笑嬉戏,片刻,渐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时双眉微蹙作疑,却是玄烨入眼,清时尚未开口,已然清醒过来。 清时触及桌上茶盏,早已冷去。抬眼窗柩大雪纷飞,怅然若失。 旧里清时在牡丹亭里读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时髫龄,情愫未起,不知其意。如今看来,清时竟也能从中窥测其几分。她便伏案想着,究竟何为情爱,便似杜丽娘这般生死缠绵,相思难筹,或似莺莺张生这般冲破阻挠,终成眷属? 清时越发想着,不觉恼人,索性取来宣纸作画。 东风着意,先上小枝。于是清时横屏伸纸,唇脂含毫,点染极工致,烘衬极精神,片刻画成一枝梅花,似嵰山红雨,大有横斜逸出之势。1 清时不疾不徐再添一笔就成梅花图,一旁遒劲书道: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远岸未春飞柳絮,前村破晓压梅花。 “在作画呢?”片刻声色清脆入耳,清时侧颐望向来人,葱黄淡春衫,裙尾曳环珮,端庄温仪。清时唇畔含笑,向前走了几步,双腕自揽住来者,不由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阿姊来了。” 清瑜蕴着笑意,一面观她画作,一面道:“好一句天地无私玉万家。清时,你可想家?” 清时一敛方才笑容,那个所谓的家,到底算家吗?在佟府,除了隆科多与念锦是真心待她以外,谁人不将她当做棋子、笑柄。 只是宫外,到底是自由的。 见她良久不言,清瑜叹气道:“今日已是腊月初十了,我原想留你在宫里过年。可一转念,过了年就该是大选了。这一入宫,想再出去,可就难了……” 清时双眉微蹙,她明白,从她入宫之时就注定已无后路,入宫侍疾是假,让玄烨认识她才是真。虽然清时内心对玄烨有爱慕之意,可这爱慕的代价若是自由,她也得思量一番。于是低声问道:“旁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难道,就真的就再无办法?” 清瑜低头轻叹之声几乎微不可闻:“从前我也不愿,跪在祠堂前几日几夜,期许能有所转机,可结局如何?终究是命由天定,身不由已。因而我懂了,人如蜉蝣,朝生暮死,繁华转眼即空。即使一刹,我也要绚烂绽放。一如你是佟家的女儿,入宫无可避免,中选更在意料之中。” 清瑜如是回应,抬眸对上清时几近绝望的目光,右手搭上她紧握的左手,缓和片刻续下后话:“紫禁一梦十余年,此身虽在犹堪惊。你我同根相连,骨肉至亲,我也不忍心让你再覆我之路。若日后入宫,阿姊定然护你周全。” “阿姊……”清时失声喊了出来,眼泪夺框而出,落到了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上,久久不肯分开。 清时回佟府是腊月二十四,刚刚过小年。顺贞门外熙熙攘攘,家家描红贴福,小商小贩纷纷推车挑担装满了糖人冰糖葫芦和各种小玩意儿,挤满了街巷叫卖,一片繁荣景象映射在四九城内。 马车小心翼翼在人群中驶过,清晰的在地上压出两道雪痕,过了东城桥头,清时遥遥瞧见佟府朱漆大门红灯高挂,错杂时新,好生喜庆。 清时缓步进入,双手捏紧袖口,低头瞥了眼被风雪吹乱的衣带。抬头抿唇笑意晏晏的迎上丫头婆子们的目光,呵气间皆是白雾茫茫。便有丫头低声议论起来。 “先前他们说四儿与二格格颇为相像,我原也觉相似,如今看来四儿尚不及二格格一半的容貌!” “是啊,自从那四儿进府来,扶风堂那边儿可是热闹得紧呢。” 扶风堂正是隆科多居处,清时听着她们议论云里雾里,正欲上前询问,身后却传来声音:“格格!” 清时回首正瞧见近一年未见的念锦,几番打量较去年清减了不少,清时掩不住内心的欣喜,忙扑上去道:“念锦!” “我听夫人说格格今日回来,故而前来接格格,还是晚了一步。” 清时拉住念锦直往东隅堂,边走边问道:“你告诉我,这一年里佟府发生了何事,刚才那群丫鬟讨论的四儿又是谁,怎与我长得相似?” “那日大雪,四儿晕倒在佟府门口,三少爷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后来竟发现她眉目间与格格有几分相似,夫人不喜欢这个四儿,便要让三少爷将她逐出去,三少爷说什么也不肯,老爷将他折打一顿,又将那四儿发卖去青楼此事才消停。” 清时惊讶道:“竟有此等事?”清时又笑问道,“那四儿长得真与我相似么?” 念锦夸张说道:“长得可相似了,连我都分不清呢!” “净会瞎说,我才不信呢。”清时轻哼一声,朝房内走去。 万瓦青烟夕霭生,斗杓迎岁转东城。转眼便是除夜,佟府上下具是贴了窗花、福字。清时也顺势剪了几个鱼的窗花,唤了念锦贴在东隅堂内。 佟府正厅早已布置妥帖,清时缓步前往正厅,抬首却见隆科多立在门口,清时问道:“三哥?” 许是因伤势未愈,隆科多面色竟有些苍白,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我听说你在宫里被欺负了?” “谁敢欺负我呀,有阿姊庇护呢。”清时平添几分灵气,将隆科多上下打量一番道,“倒是三哥,这伤势看起来可不轻。” 隆科多眸中含笑道:“现在你倒是会数落我了。雪下得愈发紧了,快跟我进去罢。” 清时点点头。 佟府正厅摆了一席,佟国维坐在正中,左边坐着叶克书、德克新、隆科多,右边坐着清时,辞凰还有几位清时叫不上名的嫂嫂。 持盈夹起一个饺子递给清时道:“难得从宫里回来,多吃一点。” 清时将饺子接过道:“谢谢额涅。” 持盈点头问道:“你身旁有几个丫头伺候?”清时道:“左右有三四个丫头。” 持盈指了指身侧丫头:“你过来。” “子音这丫头自小就跟着我,平时做事儿也机灵得紧。我瞧着年纪与你相仿,便让她同念锦入宫伺候你。”持盈一顿,继而朝堂下丫头道,“从此以后,你便是二格格的丫头了。” 清时抬眼顺势瞧去,模样儿清秀,身段儿上挑。少了三分恬静,多了五分灵动。恰合了心意,便不似素日警惕。 除夕宴以后,清时如往常一般朝东隅堂而去,却在东隅堂前看见早候在此的隆科多。 “阿凝,我知你入宫已经是不可逆之事,三哥便送你一样东西吧。”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锦盒递至清时面前:“这是我去寻的上等玉料做的青棠钗,三哥不能陪你,便让它守着你吧……” “三哥”清时突然将隆科多抱住,隆科多微微惊愕,听她继续说道,“此去宫中,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三哥,这几年三哥对阿凝的照顾,阿凝感激在心。” 隆科多轻应一声,柔声道:“不如打开看看吧。” 清时缓缓打开锦盒,一支由湖水绿色做成的岫玉青棠钗便展现在眼前,清时拿在手里顿觉温润,不由赞叹道:“这钗真好看!” “我帮你戴上吧。” 清时点点头,隆科多接过发钗簪在清时发间,看着她含眸浅笑,心里一阵不舍。 “阿凝,答应三哥,要好好爱自己。不求圣眷在侧,只愿余生安乐足矣。” “好。”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在月色下,明明两个人的影子是那么近,却又觉得是那么远。这份爱,他只能深藏在心里,不与外人知。 二月十五,继孝昭皇后薨逝后第一次大选,清时毫无疑议从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从此再无山长水阔,这既是她心中所愿,又亦非她所求。 ──────────────── 注: 1横屏伸纸:引用自清代慕真山人《青楼梦》。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十九章:花好月圆 待清时回至宁徽苑,将在御花园攀折的几支凤仙放在青花梅枝瓷瓶中,正思忖搭上什么色的花才更加动人,玄烨便悄声将珠帘拨开进入内堂,递了枝青棠与清时。 “正好。”清时接过他递来的花枝,凑至鼻前轻轻一嗅,馥郁幽香,将青棠插入净瓶后,这才回神看着眼前的人。向他嗔笑道,“陛下吓着妾身了。” 适时玄烨落坐一侧,念锦亦奉上新茶,玄烨上下打量着清时:“那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清时暗忖片刻,起身将茶盏递至玄烨面前,做了合宜的礼数:“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饶了妾身吧。” 玄烨接过茶盏轻啜一口,缓缓道:“若朕不依你,又当如何?”清时微抬首觑见玄烨面庞毫无怒气,方才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平稳落下,垂首絮絮道:“陛下既然得了些好处,难道还要与妾计较?” 玄烨见清时这副模样颇觉有趣,手指抚过她脸庞,轻轻一笑:“你这性子倒与你阿姊不同。”双手稍一用力便又将清时扶起,却见她双颊微红,遂又问道,“如今清瑜有孕在身,正盼着有人与她解闷,若你愿意,搬去承乾宫同清瑜居可好?” 他言语中多了三分试探,清时黯淡双眸显得有些失落,话依旧回得从容熨帖:“解闷承乾宫尚有卫常在,妾身去了恐叨扰阿姊清净。” 忽有黄门入内禀告,玄烨睨他一眼,知是前朝事端,压了声向清时道:“朕晚上再来看你。” 景运门外 射殿因其地势宽阔,便作为外廷骑射之地。此刻殿前一男子正在握弓搭梅针箭,拳回至手,只听得“嗖”的一声响,箭直中靶心,身旁内侍纷纷抚掌称好。 “可真是好箭法啊。” 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句,那男子回头望去竟是玄烨,他心头一颤,忙跪倒在地道:“奴才不知陛下在此。” 玄烨望他半晌,终是不怒反笑,不疾不徐问道:“朕革了你的职,让你随旗行走,你就是这般效力赎罪?” 法保心头一凛,早知该莫如此张狂肆意,现在被玄烨逮到正着,难以辩白,只怕今日,注定不会像上次那般安稳。 玄烨见他沉默不语,冷哼一声道:“侜张为幻,不思效力!” “奴才知错,下次不敢了。”法保轻描淡写的说道。 玄烨知他素来懒惰,心里又气又怨,先前已革其职让他赎罪,如今来看非但不曾悔过,反而变本加厉。心裕法保等人本就是脓包废物,玄烨看在皇亲份上才予其一二官职,如今却被佟国维逮到参他,岂能因这脓包废物而有损皇家名声?思及此,玄烨心里窝了火,厉声道:“当真做了皇亲便可浑噩度日,索大人家真是威风得紧。” “这与兄长无关,都是奴才之过,陛下责罚奴才一人便是。”法保话语中带了几分不服气。 不待法保后话,玄烨怒不可遏的吩咐梁九功道:“拉下去重责三十!” “等等,就在这里打。” 侍卫领了旨意,朝面前跪着之人狠狠打了下去。鲜血渐渐浸染衣裳,法保已经迷糊,侍卫正又要下手,玄烨制止道:“罢了。” 玄烨气消下来,挥手召来梁九功道:“你去给索额图传旨,法保本就因懒惰革职、随旗行走之人、还不思效力赎罪、在景运门外校射为乐、让他领回去好生教训。若再有下次,朕定严惩不贷。” 待玄烨想及清时,不觉已是夜深。 清时伏在案前看书,未察月色已如银,心血来潮命念锦酌些竹叶青送来。少顷清时桃腮薄醉,仍望向门外,瞧见灯火如旧,不免以臂支颐失落自言道:“言而无信!早知就不该信他的。” 却说玄烨到了宁徽苑,故意摒退宫人,见清时伏在案前看书,双颊酡颜,知她定是饮酒了。见玄烨到来,清时起身行礼,许是醉酒后胆子大些,语中竟带了几分不悦:“妾身还以为,陛下不会来了。” 玄烨道:“朕一言九鼎,怎么会言而无信。晌午便对你言,晚上过来看你,倒是你忘了么?” 清时撅嘴低声道:“陛下还怪妾身了。” 玄烨道:“朕今日若真不来,又得怨朕了。” 清时别过身去:“妾身哪儿敢说陛下的不是。” 玄烨笑道:“这好的坏的朕都占全了。”又瞥见她案上的书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清时忙掩了书道:“《玉台新咏》”。 “不过一本诗集罢了,竟惹你如此紧张。朕看看……”玄烨拿过书见书页正是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这首诗。旁边还画着两小人哭泣抱柱,画技虽有些拙劣,却也能看出是谁,玄烨无奈摇头道,“幼稚!” 清时又羞又恼,抢过书道:“我才不幼稚,你…你才幼稚!” “……” 清时抬头望见窗外月明星稀,虫声初透,醉意更深了几分,挽着玄烨手臂道:“我们去看月亮好不好?” 玄烨无奈苦笑,算是默许她的行为,一侧的念锦正欲开口,玄烨制止了她,挥手让一众宫人散去。 清时灵台混沌,左看看右瞧瞧似找不着月亮一般,玄烨指着正上方道:“在那里!” “我额涅说,不…不能指。”清时忙把玄烨手指扳下来,“指…指了月亮,耳朵会被割掉的。”说罢,又用手作刀状在耳朵旁比划了几下。 玄烨强忍笑意,观她下刻动作,一向谨慎胆小的清时此刻全然不顾颜面,牵起裙裾在院中作舞,便是头髻惺忪,花容掩映也置之不理。玄烨上前欲拉住她,清时却一头栽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玄烨看着面前神志不清的清时,将她搂在怀中,心疼问道:“摔得疼吗?” 清时哭道:“疼……” 玄烨便替她拭去面上泪水,又揉搓清时的双臂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清时点点头。 玄烨打横抱起清时缓款回房,此刻清时已酩酊大醉,蛾眉半蹙,低回婉转的神色竟有几分似清瑜,玄烨忍不住覆上清时双唇。 清时嗫嚅道回应:“嗯……” 既而玉盘渐升,漏滴铜龙,夜已深。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章:衅起萧墙 清时醒来竟记不起半分昨夜发生的事,只听念锦复述便已觉惶恐,好在玄烨不与她计较,还赏赐了好些珠钗来。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清时内心直犯嘀咕。在前往承乾宫定省时,换了身豆绿色绣青棠的氅衣。许是因昨夜困倦,故而从永寿宫至承乾宫的甬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忽有衣裙綷縩声入耳,清时不由顾盼,红袖入目,正是德妃。清时上前行礼,却掩不住灵台混沌,忙以袖掩了慵懒状。 德妃见这场景,关切问道:“佟贵人可是昨日没休息好?”清时笑应:“妾身无事。” 德妃也不作深究,点头看向清时:“贵人也是去定省的罢?不如与本宫同行。” 清时点头算是默许,因离承乾尚有一段路程,二人便随口攀谈起来,清时忽想到到那日阿姊所言之事,觑见德妃一派和善模样,不似记仇之人,掂量再三稍觉阿姊过虑。又忆得当日在御花园拾得绣帕,继而询了德妃去:“妾身前日在御花园拾得绣帕一方,右侧绣有胡不归三字。妾身斗胆相问,不知可是娘娘的?” 德妃迟疑片刻,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岔开话题道:“佟贵人倒是聪慧,难怪甫入宫便蒙圣眷。” 清时暗睇她一眼,作垂首叹气状:“娘娘这话折煞妾身了。”德妃摇头问道:“你现居在何处?”清时回道:“妾身如今居于永寿宫。”德妃笑道:“永寿宫是个好地方。”又与清时走了几步续道,“可每日定省极不便,你与皇贵妃感情甚笃,怎不与陛下陈情,让你搬去承乾宫,于皇贵妃、于你皆是好事。” 清时莞尔:“娘娘好意妾身心知,妾身向来愚笨,且不说现下皇贵妃娘娘有孕在身,便是侍疾之时皇贵妃娘娘已多般不耐妾身,妾身实在不宜过多叨扰。”德妃不再多言,只意味深远打量清时一番。 忽有内人由甬道尽处而来,清时识得,他是清瑜身边近侍,只见他打千道:“皇贵妃娘娘命奴才前来给娘娘传话,今日不必过去定省了。” 德妃点头道:“本宫知道了,退下吧。”继而又将目光转向清时,“既如此,本宫便先行一步,劳烦贵人得空遣人将绣帕送还永和宫,本宫在此先行谢过。” 德妃原在宜妃处祗应做掌灯宫人,后为玄烨看中,又因诞下四阿哥,一跃为妃。她的性子又极温和,即使有卫常在,仍不失恩泽。可今日一见,清时不由重新审视德妃,她本无前程可言,却能以己身之微辟出前路,扶摇直上,此乃千中无一之事,足见其心。 因在夏日,虽刚过辰时天亦分明开来,承乾宫灯火仍未歇,在白日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清瑜仅着一件藕荷色绫袄坐在床沿,心疼的将被子向胤禛身上搭,只见他额上虚汗不止,喃喃道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清瑜用巾帕拭去胤禛额上汗珠,怔怔望着他不由一行清泪从脸庞滑落。 胤禛缓慢睁眼,原本稚气的脸庞此刻揪作一团,惊恐未定的看着清瑜,忙起身环住她,奶声叫道:“额涅……”清瑜抱住胤禛,柔声细语道,“禛儿别怕,额涅在这儿,额涅在这儿……” 胤禛嘟囔着双唇,泪水委屈的从眼角流出,只听他嗫嚅在清瑜耳畔道:“额涅,禛儿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太子哥哥为什么要把我从假山上推下来?” 清瑜惊愕不已,忙用手将胤禛嘴捂住,挥手示意所有人离去后又认真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胤禛懵懂点点头,清瑜思忖片刻,抓住他的双臂,郑重说道:“如果有人问起,不要告诉任何人是谁推的你,包括你汗阿玛,明白吗?” 胤禛不解看着清瑜,问道:“为什么啊?”清瑜并不理会他的话,再次焦急说道,“方才之话只能你和我知道,不能再有人知晓,就算是清时姑姑,是陛下,也不能,明白吗?” 胤禛从来没有见过清瑜如此急言令色,一时竟被吓住,愣了许久,终究点了点头。 清瑜方松口气,温柔的拭去胤禛脸上泪水。轻声解释道:“太子是中宫嫡子,仁孝皇后去的早,陛下爱护都来不及,纵使太子有千般错,怪罪下来也一定是咱们。”胤禛低头不语,清瑜知他不服气,继而道,“好孩子,额涅必不会平白委屈了你。” 胤禛似懂非懂点头,见清瑜泪痕未干,用小手替她抹去眼泪,清瑜破涕为笑。绎心将太医开的汤药送来,清瑜轻吹几口,却见胤禛一脸不情愿,清瑜笑道:“禛儿乖,喝了药你就能好了,到时候我就让清时姑姑带你去玩儿,带你去绛雪轩看海棠花、去景山看风景,好不好?” 胤禛天真问道:“真的吗,真的吗?”清瑜道:“额涅什么时候骗过你。”胤禛喝完药望着清瑜隆起的腹部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姑姑说,额涅肚子里面装的是小孩子,额涅有了小孩子,以后还会喜欢禛儿吗?” 清瑜抚摸着胤禛圆乎乎的额头,将他抱在怀里宠溺笑道:“当然啊,你可是额涅最爱的人。” 胤禛瞪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极为好看,天真看着清瑜道:“真的吗?”清瑜道,“肯定是真的啊,额涅比爱你汗阿玛、清时姑姑更爱你。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啦。” 胤禛嘟着嘴说道:“额涅不许骗人哦。”又伸出左手小指示意清瑜,清瑜同样伸出右手与他玩着小孩子拉勾勾的游戏:“额涅如果骗你就是小狗。” 胤禛此次伤势并不严重,只有些许皮外伤,全因小孩多动,在床上闹腾许久不肯罢休,终在清瑜哄骗下喝了药睡去,清瑜虽比往常累些,倒在他睡下安心许多,不必每日提心吊胆挂念他的安危。 此外清瑜唤来绎心,对外一律宣称是胤禛自己无意所为,任何人问起皆不可多言。而后又传来当时随侍胤禛的太监,吩咐道:“陛下问起时,你先遮掩,待陛下追问起来,只管说是受太子胁迫。陛下若要责问,本宫保你无忧。” 这口气,她定要为胤禛讨回来。 彼时清时前来,见胤禛尚在昏睡,问清缘由后,又向绎心交代照拂之事,清瑜不免打趣:“你自个儿都还不知事呢,竟也晓得如何照顾孩子了。” 清时轻哼一声,恼羞道:“阿姊总喜欢拿我打趣儿。”清瑜难得舒展双颐,指着院中宫人道:“你且看这承乾宫那个不比你年长?” 清时撅嘴,恰有宫人奉来茶水,清时抬首瞧去,正映她小家碧玉,清时贴近清瑜低声道:“不想阿姊宫中竟有如此妙人。”见清瑜面色如常,毫无关注之态,清时不觉索然,挥手召来那宫人问道:“不知姐姐芳龄几何?”那人恭谨行礼,声音极为悦耳:“奴才万不敢承贵人一声姐姐,奴才今年刚及双九。” 清时得意之际正欲与清瑜说道,却见清瑜狐疑目光投向那宫人,问道:“你以前是在咸福宫侍奉?” 那人垂首道:“自敬嫔被废,奴才便调至御花园侍花,前几日方由内务府调转来承乾宫,今日晚夏姐姐忽染风寒,向姑姑告了假,奴才便替补来殿内侍奉娘娘。” 清瑜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答道:“奴才月澜。”清瑜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只吩咐道:“以后若无本宫应许,不必再来前殿侍奉。”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一章:云沙含恨 “娘娘,不好了!皇贵妃差人来禀,四阿哥从御花园假山上摔下来了。” 德妃听到这话,怛然失色,顾不得衣裳是否规整,丢了手中的绣绷便往外奔,身后宫人从未见过德妃如此慌乱,忙不迭跟了过去。 宫里有规矩,嫔位以下不得抚育皇嗣,那时的德妃还仅仅是一位贵人。 从生下胤禛那一刻,她就远远瞧过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便被嬷嬷抱去了承乾宫。旁人都说,四阿哥有福,能承贵妃娘娘抚育。微君惯听不得这些话,明明是她的儿子,缘何要旁人来管教,还要唤旁人额涅? 当她眼睁睁看着胤禛与佟贵妃母子日渐融洽,而自己却只能从小腹上妊娠纹路找寻胤禛曾属于她的痕迹时,她多想冲到清瑜面前,将胤禛抢走。她无数次哀求玄烨,换来的却只是一个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的嫔位。 夜深人静之时,微君常常会走到承乾宫外,隔着一堵红墙思念,她盼望这月夜能日日圆满,但玉盘只为十五而留。以至于微君忧思成疾,七公主不足月便殇。 德妃见了清瑜,垂泪问道:“四阿哥伤得要紧吗?” 清瑜忙起身安抚道:“太医来瞧过了,不过是皮外伤,养息两天,自然全愈。” 德妃走到床前,看见躺在床上的胤禛,仔细端详着他,似乎比上次在承乾宫见到他时圆润了些,可是额上的伤让德妃心头一颤,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回头问向清瑜:“敢问皇贵妃娘娘,胤…四阿哥是怎么摔下来的?” 清瑜道:“随侍的奴才道是四阿哥不小心摔下去的,本宫已严加责罚过了。” ‘不小心’三字令德妃心头一颤,她有些生气道:“随侍阿哥是头等的大事,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清瑜尚未开口,殿外黄门高呼,便随了德妃行礼去。 玄烨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清瑜暗自叹气,伏身跪拜道:“这一切都是妾身之过,昨日胤禛央求妾身想去御花园玩耍,妾身应允了他,便差了几名随侍太监陪同,谁知胤禛不小心从御花园假山摔了下来。太医虽来过,说是皮外伤,但都怪妾身不该允他去。” 玄烨扶起清瑜道:“这不怪你,只是这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小心摔下去,你问得可仔细了?”话音一转,扬声朝梁九功道,“去把随侍四阿哥的给朕找来,朕要一一审问。” 玄烨看着堂下内侍,怒道:“你们说,四阿哥怎么摔下来的?” “奴才陪四阿哥在假山玩耍,四阿哥想要去摘山上的花,结果脚下一滑,奴才还未来得及抓住,他便摔了出去。” 一旁德妃抢白道:“你胡说,御花园假山哪里来的花!” 那内侍吓得连连磕头道:“奴才不知,四阿哥确实是因为去摘东西摔下去的……” 德妃上前急道:“陛下,这奴才分明一派谎言,四阿哥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掉下去,难道产生了幻觉不成?” 玄烨道:“你等若不说实话,便自行去慎刑司领罚吧!” 那内侍磕磕跘跘半天才道:“陛下息怒,是…是太子,太子殿下路过假山与四阿哥起了争执,一气之下推了四阿哥……” 德妃大惊失色道:“怎…怎会是太子,太子怎么会做出如此事来?!” 玄烨拍案道:“一派胡言!” 德妃又问道:“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内侍道:“太子殿下威胁奴才等人,胆敢说出去便要将奴才处死!” 玄烨怒骂道:“拖出去,杖责一百!” 内侍早已面如土色,斛觫不止:“陛下!陛下!奴才句句属实,若有半点假话必遭天谴啊!” 宫里忌讳,断不会轻易拿誓言作注。玄烨一时缄默,德妃正欲上前,被清瑜拦住。 “额涅……” 清瑜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是胤禛醒了,玄烨忙上前问道:“孩子,你醒了?” 胤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住,扯着被子往后退了退,玄烨继而道:“告诉汗阿玛,是谁推的你?” 胤禛瞥了清瑜一眼,不安回道:“是…是…是,胤禛自己不小心摔的。” 玄烨狐疑道:“当真是自己摔的?” 胤禛迟疑点点头:“嗯……” 玄烨又道:“那朕问你,当时可还有其他人在,比如,太子?” 胤禛不知所措,低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玄烨心头一泠,回头叮嘱清瑜道:“此事朕会处置,好生照顾他便是。”说罢,便朝外走去。 德妃见玄烨远去,上前问向胤禛:“四阿哥,可有伤着?” 胤禛十分生疏的看着德妃摇头。而德妃心里想的百般词句到了此刻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暗自拭泪,清瑜见状递了鲛绡予她。 “多谢娘娘。”德妃望向清瑜隆起的腹部,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毓庆宫外,几只小鸟在玉簪树上跳跃,吵醒了夏日中的晨曦,宫里的玉簪感受到晨曦的爱怜,尽情的舒展花瓣枝叶,让毓庆宫显得更加静谧。玄烨望着满树的玉簪,仿若回到八年前初植玉簪的景象,昔日小苗枝桠,今已亭亭如盖矣。斯人却再不复存。 玄烨双眉紧蹙,梁九功来禀太子今日行程,胤礽确实去了御花园,玄烨面色微微有些难看。 玄烨也曾恨胤礽,若非他的出生,不会让芳仪难产而死,可又极护他,因为他是芳仪唯一的骨血。于是纵他,爱他,亲自教导于他,立他为太子。不管如何说他娇纵,玄烨都问责于旁人,张英如是,大阿哥亦如是。而如今,玄烨竟不知一味纵容他,是对是错。 “汗阿玛!”胤礽兴冲冲跑过来,玄烨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询问他读书如何,而是面色沉沉走进去。 胤礽问道:“汗阿玛怎么了?” 玄烨看着他,神色繁复的问道:“昨日在御花园,你是不是推了胤禛?” 胤礽一听这话忙道:“都是那群该死的奴才胡说!” 玄烨压住怒气又问道:“到底是不是?” 胤礽矢口否认道:“我没有,是他自己摔的!” 玄烨气愤不已,厉声道:“他是你亲弟弟!他只有四岁!你是太子就可以乱来吗?” 胤礽满不在乎的别过脸去,玄烨见他这副模样,那里还有半分太子气度,当头便是一掌,胤礽跌坐在地,片刻脸肿了大半,他哇的大哭起来。 这一掌下去玄烨懊悔不已,他正想辩解什么,只听得胤礽带着哭腔说道:“他是只有四岁,可是他,他指着衣裳向我炫耀,说是额涅给他的做的,问我额涅为什么没有做衣裳,为什么,我没有额涅啊……” 玄烨心头一颤,顿时手足无措,正想过去扶起胤礽,却见胤礽甩开玄烨的手,飞快的跑出门。 玄烨无奈的摇头,原来这一切,竟是他的错。于是挥手唤来梁九功道:“四阿哥摔倒一事,乃是内侍不察所致,在场内侍皆杖责五十,太子在侧亦未顾及,虽事后有悔,仍应处罚,罚抄四书十遍,以儆效尤。”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二章:孟冬十月 连雨不知夏尽,转眼已是秋深。不觉三月已去,秋分将至。 一晃几月过去,宫中喜事频传,宜妃、温贵妃、德妃相继有孕。这乃是本朝头一桩大事,朝廷内外纷纷上书称喜,太皇太后更是前后遣内务府送与四宫十余次封赏,其余各宫只有歆羡的份。 始来都是新人迎来旧人弃,今朝新人入宫无一成气候,反是被温宜几妃强压一头,这番该是新人当哭,旧人当笑了。 孕中之人,最忌久坐。每日定省便也成清瑜头桩烦心事。太后见清瑜烦累,便将后宫诸事托付与惠荣二妃打理。想来几位素日里爱挑事儿的主此刻都闭门不出,这宫里自然也算安宁,清瑜也难得自在。 恰此澄心园修葺一新,裂帛湖光,花木参差,景异非常。玄烨便请太皇太后同往澄心园赏景。玄烨本欲让清瑜宜妃随行,思及往来舟车劳顿,若带其他后妃同去,又觉不妥,索性都不曾唤了。 秋雨阴绵,承乾宫笼罩在湿冷的天气里。清瑜漫步在承乾宫,望着满院凋敝梨树,似乎在回忆春日繁盛景象。刹那回神,清瑜盘桓脑中的记忆也悉数流逝,转而眼前内侍身影逐渐清晰。竟是梁九功侍在门口,清瑜不由生疑问去:“陛下来了怎不通禀?” 梁九功躬身道:“陛下吩咐不可打扰娘娘。” 清瑜摇头入内,适时玄烨倚在榻前小憩,清瑜见状压低了声音吩咐晚夏道:“茶凉了,你去重新沏盏来。”约莫过了一刻钟,玄烨才缓缓醒来,清瑜便将茶水递与玄烨,“陛下睡着了。” 玄烨揉了揉太阳穴,佯装不悦道:“你怎不唤醒朕。” 清瑜委屈道:“妾身看陛下太累,就没有……” 不待清瑜说完,玄烨一反方才模样,拉过清瑜手道:“朕吓唬你呢。” 清瑜别过脸去,双颊泛红:“陛下净会吓妾身。” “澄心园修葺事毕,下月初八,朕要陪皇玛嬷去澄心园数日,你好生待在宫里,莫教朕担心。” 清瑜点头嗔笑道:“妾身又非三岁孩童,还能给陛下惹了乱子不成?”玄烨眼神在她身上定住,连带着笑意皆是宠溺,抚摸着清瑜隆起的肚子道:“让朕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陛下。”清瑜一把推开玄烨,玄烨假装哎呀一声,清瑜上前查看,却反被玄烨搂在怀里。 十月初八,王驾浩浩荡荡的从紫禁城出发,一路沿着西而行大约二十里,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澄心园,待安定下来,玄烨旋即命魏珠传书信与各宫。 清瑜收到书信后,磨墨提笔回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待墨迹干,便让魏珠送还澄心园。 这厢绎心来禀荣妃前来拜访,清瑜便遣晚夏取了清茶,红袖入目,清瑜起身上前道:“荣妃姐姐来了,清瑜不曾远迎。” 荣妃搭过清瑜双手,直往内堂引,待清瑜落座,她方才坐下。 荣妃低眉轻笑:“有几日不曾见面,想着来瞧瞧你。”荣妃微微仰首与清时眸子相迎,顿了顿续道,“前段日子阿玛从淞江捎来几匹缎子,我寻思着无事,便自做主给这未出世的孩子做了几件衣裳,你可别嫌弃。” 荣妃本名马佳丹若,是与惠妃仁孝皇后同时入宫的,往昔蒙宠最多,生子六人,却接连夭折,独独只剩了三阿哥与三公主。荣妃便也只想守着这一子一女。她与清瑜在承乾宫结识,那时清瑜因食了敬嫔的安胎药血流不止,宫里夜深太医来不及赶到,荣妃精通医术便帮清瑜止了血,一来二去,二人关系渐至亲密。 “我哪敢嫌弃荣妃姐姐送的东西。”清瑜信手拿起短袄,赞叹道:“荣妃姐姐绣工精巧,这花竟似真的一般,清瑜自愧不如呢。” 荣妃笑道:“你惯会打趣我。” 清瑜招绎心收下,转眸复笑:“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清瑜倒不知送姐姐什么呢。” “这话可是拿我当外人不是?” “我说笑呢,怎么还较起真儿来了?”清瑜闻她后话,眼波宛转流盼,转了话题道,“姐姐自同惠妃处理后宫事来,有无棘手之事?” 荣妃秀眉微蹙,迟疑了半晌才道:“说来也是有的,永寿宫那位,自有了身孕宫里一应东西都要了双倍,内务府叫苦不迭,禀到我这儿来,她也只管拿皇嗣在身说事,我同惠妃商量不成,思来想去,没得法子便过来烦你了。” 清瑜一敛适才笑容,眼底平添几分清冷:“阖宫上下,数她最骄横。平日里仗着家世处处压人一头,如今有了身孕更是肆无忌惮。如今陛下不在宫中,隔日寻个由头,我去宁寿宫那处请旨,此后宫里一应开销减半,有太后懿旨,她莫敢不从。” 荣妃点头称是,清瑜蓦然想起问道:“太医院新来了位宋太医,昨日听卫常在提起医术颇好,我听闻是荣妃姐姐的表亲?” 荣妃靠在方桌上望着窗外出神,听后话半晌回道:“浪子一个,不过会看些病罢了。” 闻她话语间颇带不悦,清瑜絮絮笑道:“这话何解?” 荣妃解释道:“他自小喜好诗文,屡试不第以后,偏要去学那柳永,流连秦楼楚馆,仗着看了几本医书,瞧了些奇病,便自持甚高。我素来不惯他这性子,也不愿搭理他。” 清瑜厌弃道:“竟是如此人物,我本还打算召他来瞧瞧的……” 荣妃摇头,抬眼见暮色将近,因而又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荣妃起身向外,清瑜颔首回应,吩咐绎心将她送离后,起身立于纱窗前,晚秋风微作,清瑜螓首吩咐道:“去请姜院判来。” 约莫一盏茶功夫,听见珠帘掀动的声音方抬眼望去,看见帘外一抹身影缓步走来。 “臣宋琰之叩见皇贵妃娘娘。” 只见来人整衣而入,身着官服,手提药箱,眉宇轩轩,面容略显清瘦,颇带几分俊秀意味。 清瑜巨细无遗的将他打量一番,疑惑问道:“本宫传唤的是姜院判,你为何来了?” “姜院判今日身体不适,微臣是替姜院判前来为娘娘请脉。” 清瑜眼中蕴了几分怒气,本欲逐他回去,思量再三后挥手唤他起身。 宋琰之熟练的将薄绸搭在清瑜手上,继而细观清瑜面相,半敛双眉,缓缓道来:“皇贵妃娘娘脉浮气虚,观之面相精神气有亏,娘娘最近可是精神匮乏,容易入梦?” 清瑜点头不语,且听他继续道来:“想来娘娘是凉物沾染过多。” 清瑜疑惑道:“何来凉物,本宫自有孕以来一直忌口,不敢胡乱饮食。” 有顷,绎心续过清瑜茶盏中蔷薇香露,香气氤氲直绕过房梁,宋琰之开口打碎了片刻的静谧:“这闻着馥郁,敢问娘娘这是什么?” “蔷薇香露” 宋琰之皱眉道:“这是江南进贡的罢,孕中忌茶,蔷薇香露代茶是可,但蔷薇性凉,如今已入深秋,娘娘不宜再品此香露了。” 清瑜暗忖此人颇有些本事,于是随口问道:“本宫听闻荣妃姐姐提起,你本是闲人浪子,如何肯入宫行医?” 宋琰之躬身道:“士安尚能迷途知返,微臣如何不可择善而行?” “但愿如此。”清瑜双眉微捻作思,忽又泛起笑意:“如今每日来请脉的是姜院判,他年岁颇高,明日你便同他一起来承乾宫请脉罢。” 宋琰之不觉一惊,俯身叩拜道:“谢皇贵妃娘娘恩典。”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三章:前尘往事 寒冬初至,北方的空气里都带着干冷,太后博尔济吉特雅尔檀身着紫棠色斗篷,漫步在宁寿宫,她抬首望向苍穹,似乎想到了多年前故人模样。她缓缓朝宁寿宫旁边戏台走去,当年那人曾在此间唱戏。多少年来,太后每一折每一句都不曾忘。 她围着戏台走走停停,尽管这戏台已经陈旧不堪,但却承载着太多的回忆。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戏台上在唱《梧桐雨》,一眨眼是明皇杨妃马嵬坡生死离别之景,一眨眼又是昭阳殿明皇孤苦身影,他自秉凄怆之意唱道:“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雨绿叶潇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再一眨眼,竟连殿前梧桐树的半分身影都寻不见了。 太后长叹口气,终是在初雪笼罩紫禁城之前,吩咐身侧归沐道:“去让营造司的人来,把这戏台拆了罢。” 雪渐渐大了起来。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数不清有几多雪花,院内院外皆是密密,太后站在檐下,不过片刻双鬓便染上雪沫,她拂去鬓角雪沫,忽然一笑,笑得如孩童一般。 回想起二十九年前,似前尘一梦,马车前救下的那衣衫褴褛少年,与她相视一笑,从此再不曾忘。然时移世易,斯人已逝,过往如烟,旧人旧物亦不必再留。 “太后娘娘。”清瑜颔首行礼道。 太后上前虚扶她一把,似乎并不惊讶她的到来,平声道:“你来了。” 清瑜怀中裹着缠枝暖炉,前几日玄烨来信因前朝事端要暂留澄心园一段时日,清瑜不知为何事,却从佟国维寄来家常信笺中窥测出一二。 前日里法保在景运门外被玄烨责罚,索额图不加规劝不说,反倒变本加厉。这气得玄烨将索额图彻底革职在家。然而索额图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张罗起了女儿婚事。 户部尚书伊桑阿迎娶索额图之女乌云珠为妻,伊桑阿不过小索额图两岁,按年龄都可做乌云珠的父辈,如今竟要续娶她为妻,岂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桩婚事依往常而言,该是大张旗鼓,却因索额图之故低调许多。却仍被远在澄心园的玄烨所知,原来婚宴当日董鄂公出言得罪张凤阳,张凤阳一把火将董鄂公府烧的精光,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康亲王向玄烨请旨处死了张凤阳。而索额图与伊桑阿结党之嫌更是避无可避。 然清瑜疑惑的却是张凤阳,不过区区家奴,便可只手遮天,在四九城能与索额图明珠齐名,可见其本事。而清瑜亦从信中得知张凤阳被康亲王下令处死前,太后曾下懿旨留他一命,清瑜更是断定太后与他关系非同一般,只他二人身份悬殊,因何结缘清瑜便不得而知了。 清瑜问道:“妾身方才进来,听过往宫人道娘娘要将这戏台拆了?” 太后索性也不回避,只淡淡道:“故人已逝,戏台何必再留。” 却见她下刻摒退身后众人,将清瑜往宁寿宫亭内引,自言道:“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女孩被选进宫,在进宫路途上遇一乞儿,见他可怜便救了他。不过举手之劳,女孩都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却偶然在宫里遇见了乞儿,原来他入宫做了太监,女孩很高兴能够遇到一个朋友,可是好景不长,后来女孩听说他偷盗宫中财物,被逐出宫去,这一去便再无音信。直到多年后,那个女孩在戏台上遇见了他。不久,他因为犯了事被处死,女孩也再没有朋友了。” 清瑜心知那女孩便是雅尔檀,叹气道:“可怜那女孩儿了。” 太后睨她一眼,沉默良久方道:“予自十三岁入宫,至今已有三十年。宫里每一日予过得无不如履薄冰,也无一人可信,而那日所救乞儿也算予唯一旧友,却不料,他也离我而去。” 太后口中的旧友便是张凤阳,清瑜摇头轻叹,看着面前垂垂老去的雅尔檀,心中感概万千,她也曾是科尔沁明媚的格格,却一生禁锢在深宫之中,不得所爱,不得所子,甚至连玄烨都不曾着眼看她,该是如何的心性才能熬得过这三十年。如今唯一的旧友都离她远去,她又该如何漫度余生。 清瑜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只道:“太后娘娘……” 太后淡然一笑:“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了。”转了话题又道,“想必你今日也是为温贵妃之事而来吧?” 清瑜惊讶道:“娘娘怎知?” 太后道:“惠妃昨日来过宁寿宫了。”转身朝清瑜道,“温贵妃素来娇矜,但此举是有些过了。” 雅尔檀不曾开口的是,从温贵妃钮祜禄虞华身上她看到了几分先帝废后的影子。 “予明日便下旨,自三藩平定,宫中节省之风便再不复存,如今前朝政务繁忙,军饷紧缺,宫中应如往昔节省,不宜骄奢淫逸,过分奢靡。从即日起各宫开销一律减半。” 清瑜点头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这后宫之事予虽交付惠荣二妃,你也得多帮衬着些,她二人虽资历最久,但处事予总是不放心,你处事予放心,待你腹中孩子满月以后予还是将这权交还于你。日后有为难之事,也只管来宁寿宫。” 清瑜颇有些动容:“妾身何其有幸能得太后娘娘青眼。” 太后拉紧清瑜的手道:“好孩子,予喜欢你得紧,安心在承乾宫里养着,予还等着你带着孩子来看看予这老婆子呢。” 清瑜称是,回宫之时,望向漫天飞雪,似乎回忆起初见玄烨时,上元节那一曲春江花月夜,她拨弦琵琶,清风如许,他目不转睛,满心欢喜。好似金风玉露相逢,从此两心相知,知为意深。 她也从小小贵人,一跃为贵妃,仅一字之差,人生竟判若两人。如今的她皆是完满了,名利、荣华、君恩、子嗣,样样皆是不负,论这六宫又有谁能与她相比。可越是这样,她越怕这些会离她而去。 清瑜有些失落的望着宫墙,玄烨已经离宫两月有余,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突然小腹一阵抽搐,清瑜步履为艰,几欲晕厥过去,一旁绎心察觉异样,忙扶住清瑜朝宫人大呼道:“快传太医,娘娘要临盆了。” 第一卷:惊风密雨 番外一:梅子黄时雨(雅尔檀 张凤阳) (ps:插播一篇番外,因为之后剧情就不会再出现张凤阳了,又怕大家忘记,所以思来想去放在这里比较合适。小乞丐与太后的爱恨情仇。) 顺治十年九月,福临以志趣不合为由,将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降为静妃。 顺治十一年五月,选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雅尔檀入宫,册为妃。 ——引子 一、此梦登临 一纸明黄送入科尔沁草原,犹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上一道圣旨还是礼聘孟古青入宫为后,才不过三年,昭圣太后又来圣旨,言辞切切,目的却很明确,想让绰尔济的女儿入宫。 孟古青自入宫后与福临关系并不好,几次面临被废的境地,昭圣太后为了保证中宫仍属科尔沁家族,在众家兄弟里选择了最不起眼的绰尔济。 这是无上的荣耀,绰尔济想也不想,连忙准备好东西送家中最小的女儿雅尔檀入宫。 这一年她刚满十三。 夜晚,雅尔檀坐在草原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品着香醇的奶茶,她想象不出来数百里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阿布说,那里的房子都是四四方方的,穿的衣服跟她们都不同,还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不会受到风吹日晒,总之是个顶好的地方。 雅尔檀问,那里可以骑马吗? 阿布摇了摇头。 万里晴空,京畿满街道都是往来行旅的商人、小贩,各色物品琳琅满目。这对于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雅尔檀来说,十分新奇。她左看看右看看,原本糟透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就在她赏足了景致准备在马车里休息时,突然发现前面围了很大一群人,雅尔檀伸长了脖子好奇的去看,人群中央是一个长着尖嘴猴腮脸的人,手中正拿鞭子抽打着谁,被打的那人衣衫褴褛蜷缩在地上,身上满是伤痕,还有数道血痕绽开,汩汩的淌着血,直往地上流去,看着极为可怜。 手中执鞭的人一边打去,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道:“让你偷,我看你还敢不敢偷……” 雅尔檀看着那人极为可怜,周围却没有一人肯帮他说话,雅尔檀急忙吩咐车夫停了下来,送亲的是雅尔檀的哥哥苏和泰,他察觉身后的动静,忙勒马回头问道:“怎么了?” “阿哈,我想帮帮他。”雅尔檀望着苏和泰乞求道。 苏和泰冷冷道:“这里是皇城,不要多管闲事。” 雅尔檀又撒娇道:“阿哈,你看他都被打得那个样子了,咱们就帮帮他吧。” “阿哈……” 苏和泰无可奈何的摇头,他深知雅尔檀性格执拗,为了尽快打发这个小祖宗。他策马上前,从腰中抽出一袋银子扔到手拿鞭子那人面前:“拿去拿去,这些银子够了就快滚。” 那人赶紧点头哈腰笑道:“够了够了,谢谢爷,谢谢爷。” 待那人走远后,人群渐渐褪去,地上的人缓慢爬起来,雅尔檀与他相视一笑,察觉到他凌乱的头发下竟藏着一张俊秀面容。 二、前事已忘 雅尔檀入宫三个月后在昭圣太后扶持下封为皇后,成了福临的第二位皇后,在封后大典前一天夜里,雅尔檀悄悄去了斋宫看望孟古青。 才不过几月,孟古青双鬓已生白发,通身素服,目如死灰看着她。孟古青告诉她,不要相信所谓的情爱,更何况身在帝王家,见着漂亮的嫌弃不识字,识字的又嫌不好看,好容易盼来了个又识字又漂亮的董鄂妃,还不知道能风光到几时。 雅尔檀缄默不言,除了入宫那日见过一面后福临再没来看过她,她不懂为何这个人如此绝情,对待董鄂妃深情如斯,对待后妃都曾笑意盈盈,而对她,却是敷衍,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哪怕是孟古青,至少,福临是喜欢过的。可是她呢,什么都不曾有。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会躲在被窝里想阿哈,想阿布,想在科尔沁驰骋的场景,想同姊妹一起喝奶茶,想着想着眼泪不自觉的就掉落下来。 这里的确如阿布所说是顶好的地方,吃得好穿得也好,可是没了自由,嫁的人不喜欢自己,后妃也都将她看轻,每天与她们虚与委蛇,雅尔檀累极了。 从前英气风发的那个小姑娘,眼中再不曾有灵气了,有的,只是一潭死水。 才不过三个月,足以摧毁掉一个人。 册封大典上,雅尔檀身着皇后朝服受殿下诸人朝拜,她看着福临将目光放在董鄂妃上久久不移,失落极了。 怅然间,雅尔檀恍惚看见了三个月前在街上救的那人,他站立在掌礼奏乐队伍中,不经意间抬首与雅尔檀对视一眼,又迅速垂目下来。 原来,他做了太监。 册封第三日,教坊司精心为雅尔檀准备了几场戏,雅尔檀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咿咿呀呀听得极为烦闷,正想寻个由头离开。这巧正旦出场亮相,锣鼓大作,雅尔檀却发觉那正旦似极他。 戏幕结束后,雅尔檀以打赏为由命人唤他前来。宫里能遇见一个认识的人,实属不易。雅尔檀询问他入宫缘由,深感惋惜之际心里竟也高兴起来,在这深深宫闱能见到他也算有所慰藉。 雅尔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张凤阳。” 三、鸣凤记 也正是因张凤阳的缘故,本不喜欢听戏的雅尔檀,竟开始宣召教坊司演戏,却独独只点张凤阳的戏。 雅尔檀孤寂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颜色,她期盼日日都能见到他。每次张凤阳来唱戏,雅尔檀都会拽着他说烦心事,日子久了,就连董鄂妃宫门前多栽了棵树都要跟张凤阳讲,雅尔檀问道他:“我天天都同你讲宫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不会嫌烦吗?” “奴才听一辈子都不会厌倦。” 雅尔檀听愣了,随后笑出声来:“那你就陪着我,听我说一辈子,可不许悄悄走。” 张凤阳点头,不经意间抬首看向雅尔檀,怕被她发现,又迅速低下头来。 一时之间,张凤阳也因此成了雅尔檀跟前的红人。福临本就爱戏,雅尔檀也因此与福临说得上几句话。 恰好这一年《鸣凤记》在四九城演出,名声大噪。福临十分感兴趣,便派太监出宫打听。继而许旨命民间戏班入宫,为福临及诸位大臣演出。 进宫演戏并无先例可循,且又在御前,便是头等大事一件。内务府指派教坊司腾出乾西五所给民间戏班不说,又派教坊司的人教授他们规矩,雅尔檀便指名张凤阳前去。 民间戏班表演得十分顺利,福临赏赐了许多珍宝予他们,临到出宫前夜,民间戏班将珍宝分予教坊司众人,教坊司主事十分赞赏,便命张凤阳送他们离宫。 张凤阳不知这一去竟要了他半条命。 民间戏班班主声称陛下赏赐的红宝石丢了,四处搜遍了都不见踪影。唯一见过那些珠宝的人,只有张凤阳。 教坊司主事便命人在张凤阳住处搜查,竟真搜出宝石来。 张凤阳直否认道:“那是他们赠我的,奴才没有偷。” 班主冷冷道:“我可曾送过你?虽然我等感激你教授规矩,可你问问他们,昨日我可有送你红宝石?” 其余众人纷纷摇头,张凤阳望着众人无力辩解道:“我没有偷!” 主事命人将他捉住,指着他骂道:“事实如此,还敢狡辩!不过是唱了几曲子,在皇后娘娘面前得了脸,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张凤阳这才明白,主事与班主串通一气,故意让他去送,是想陷害他。 主事走上前来,颇带得意之色,话尚未开口,张凤阳一口唾沫喷在主管脸上。 “呸!” 主事抹了口水,咬牙切齿道:“真是个混小子,也敢喷你爷爷。来啊,兄弟们,把他给我往死里打,我倒看看他有多厉害。” 顿时拳头如雨点落下,一顿猛揍张凤阳早已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被撵出宫的,他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四、道情 张凤阳被赶出宫后,并没有过着之前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是混进了康亲王府做打杂,最脏最累的活他都一力揽了下来,无数次他累得几近晕厥,可一想到那日被主事欺凌之态,就忍不住紧了紧拳头,再一转念想到雅尔檀,便拼了命的呀牙坚持着。 也正巧康亲王爱好听戏,他也因此得了机缘。一路奴颜婢膝,曲意逢迎。终于在康亲王府第五年,坐上了总管的位置。 他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张凤阳了。 他先是派人寻到当年戏班子,将他们撵出京城,又命人在宫中收集教坊司主事收受贿赂的证据,将他下了大狱,最终主事在狱中被活活饿死。张凤阳这才松口气。 而此时,已是顺治十六年,此时宫中正得宠的是董鄂皇贵妃,雅尔檀身为皇后却过得举步维艰。 她被福临斥责礼节疏阙,停用中宫笺表,福临甚至欲废除雅尔檀。 这一切落入张凤阳耳中,他心痛极了。可他不过只是一个太监罢了,而她是谁,母仪天下的皇后啊。他又凭什么去苦苦纠缠。 当他看到福临如此待她,内心挣扎之后,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带她离开皇宫。 坤宁宫自立后以来便冷落至今,月色入深,整个宫安静得只有门口老树沙沙作响之声,守在宫门的内侍极少,张凤阳扮作内侍,又给了黄门些许银两,如此便顺利进入坤宁宫。 雅尔檀跪在内堂礼佛,檀香袅袅直引凤阳寻去,雅尔檀听见木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下意识回头正好看见张凤阳。 “你、你,你是?!”雅尔檀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人,自从张凤阳‘偷盗’被逐出宫外,便再无音信。雅尔檀以为他死了,还暗自难过许久,今日却在这里见到,雅尔檀一时不知所措。 张凤阳上前道:“我没有死。” 雅尔檀问道:“那你,这些年去了哪儿,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儿?” “自从被逐出宫,我便去了康亲王府做了杂役,康亲王喜欢听戏,我便投其所好,继而一步步坐上了康亲王府总管。”张凤阳轻描淡写的说道,仿佛这些年的经历不值一提,而后将目光转向雅尔檀,“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都源于当初你救了我。投桃报李,我必是要还你恩情的。” 雅尔檀似是回想起当年往事,不由轻笑一声,笑容依旧心境却不似当年。 张凤阳望见她的笑容,却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道:“记得那年,你掀开轿帘的那一刻,我便动了心。从此,拼了命也想见到你,那怕,是成为太监。”他迟疑了一下,话在嘴边却不敢开口,终于憋了半天问道,“跟我走,好吗?我知道,这可能不太现实,但是你在这个宫里待着太苦了。这些年我积攒了许多银两,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雅尔檀拒绝道,“你疯了,我是皇后,怎么可能逃得出这皇宫啊。” 张凤阳上前紧紧拉住她的双手:“我们逃出皇宫,我会护你余生周全。” 雅尔檀一把拽开他,情绪激动道:“你以为我不想走吗?从我入宫那一刻我便想回去,可是皇宫层层守卫又如何逃的出去。” “我早已做好万全之策,只要你肯跟我走,明日我便放火烧了这坤宁宫,我已寻了你宫里与你身形极似的宫女,待你们换好衣服,我们便可趁乱离开。在乾西五所有一间房,可暂居此处,待天明扮成内侍随采办太监离宫。” 雅尔檀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人,她不知道,世间竟有人为了她如此绸缪,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能走,她这一走,科尔沁又会送来第三个同她一般年纪的皇后,她与孟古青已经如此了,不愿第三个科尔沁格格步她后尘。 雅尔檀淡淡道:“我不走。” “你说过要我陪你说一辈子的话。” “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那不过是我年幼时说的玩笑话罢了。” 张凤阳听她这话,眼神由期待转而暗淡,他默默转身离开,雅尔檀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她黯然流下了眼泪。 五、赌 顺治十七年,董鄂妃逝世,追封孝献皇后,福临悲痛欲绝,次年离世,太皇太后拥八岁的玄烨登基。 这一年,雅尔檀不过二十岁。她却重病在身,唤了许多太医医治,恍惚间,她仿佛见到了多年前的少年郎。 而这一日佟妃突然染病,太医还没来得及传唤,便撒手人寰。 玄烨从此憎恨雅尔檀。 玄烨登基以后,铲除鳌拜,平三藩,索额图明珠各执一权,张凤阳左右逢源,也跻身其中。渐渐民间传出歌谣:“要做官,问索三;要讲情,问老明;其任之暂与长,要问张凤阳。” 自上次以后,张凤阳每次入宫都会绕道经过宁寿宫。雅尔檀却躲避着他。又过数年终于在册封宴上见到雅尔檀,张凤阳见她眼中噙泪,分明还是在乎他的,可她就是不肯承认。 几月后,索额图嫁女之宴,邀张凤阳参加,却因他曾是太监身份被董鄂公嘲讽不配在此,他犹记得董鄂公是孝献皇后一族的,不由想到雅尔檀这数年因孝献皇后受到的委屈。他一怒之下,命人将董鄂公的房子烧了,这把火,是他在赌,赌一个结局。 果不其然,京城哗然,康亲王面子挂不住,只得上书玄烨,玄烨下旨任由康亲王处置。 雅尔檀知道张凤阳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因为她,她悔恨不已。而张凤阳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赌,赌一个结局,雅尔檀在乎他吗? 这半生颠沛流离,奴颜媚骨为的不过是出人头地,不再任人鱼肉,得到权势又如何,这一切跟雅尔檀相比,皆如尘土。 他被康亲王下令处死,断头台下都是嘲讽、讥笑之声,一时间骂声如注。 他毫不在意,微风拂过面庞,他双眸依旧明朗,他在等,等一个结果。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眼见时辰马上过去,他似乎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他缓缓闭上眼。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太后懿旨,他笑了,笑得格外肆意,原来是在乎他的,纵使是死,也值得了。 正在监斩官犹豫不决时,张凤阳却猛的站起来冲向柱子,‘砰’的一声顿时血流如注,他应声倒地,众人纷纷哗然。 张凤阳死了,他是自己撞死的。张凤阳一时间成了整个京城里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有人说他是羞愤而死,也有人说他与太后有不可告人的事。到底如何,旁人又怎知晓? 雅尔檀绝望的看向苍穹,天色如碧映着她一袭素衣,恰似多年前与他初遇时的模样。 若一切能重来,她只想跟着他逃离皇城,哪怕从此亡命天涯,颠沛流离,却能天长水阔,任他驰骋。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四章:在水之湄 皇贵妃早产,这是姜院判始料未及之事,宫人传唤,负责皇贵妃生产、膳食料理的太医稳婆都聚在了承乾宫,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念锦传来消息之时,清时披了件斗篷便朝承乾宫大步赶去,一路顾不得冷风侵袭,待至时荣妃与卫常在已候在前厅,清时匆匆上前行礼,问道:“里面情况如何了?” 荣妃焦急道:“姜太医说皇贵妃早产,胎位不正,如今困难得紧。” 清时大惊道:“怎会如此?!那…那……太医没有法子么?” 卫常在忙安慰道:“贵人切莫心急,太医已经在想法子了。” 清时从前便闻得妇人生子如鬼门关过一遭,又听得里面传来清瑜阵阵叫喊格外痛苦,心似被揪在一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从不信鬼神之说的清时,此刻也只得双手合十祈祷道:“愿苍天庇佑,阿姊母子平安。” 清时恍惚间看见珠帘后太医颇为面熟,她不由走近看去,那人正在捣药,清时寻思半晌,见从他下刻动作方忆起他是何人,正是那日在上元夜轻薄清时的宋琰之。 宋琰之抬首瞥见清时正在看他,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谁承想不过随意撩拨的姑娘竟也能在此遇见,宋琰之回想起那日隆科多踹他之用劲,肚子不由一阵作痛,此时语塞竟也不知该做何动作。 清时恐旁人察觉异样,佯作不识侧过身去。只心头念叨,日后得寻个由头让阿姊将他逐出宫去。 此时天已入黑,承乾宫灯火通明,但见宫人端着水盆往来不停,不见里头有半分进展,清时站立难安,四处踱步,这头胤禛悄悄跑来前厅,卫常在呼道:“四阿哥?” 清时回头寻去,胤禛一把扑入清时怀中:“姑姑。” 清时惊道:“你怎么来了?” 胤禛低头道:“我想……来看看额涅。” 突然内室传来清瑜一声叫喊,胤禛急得想要冲进去,被清时扯住:“小孩子去干什么,快回来。” 胤禛瘪了瘪嘴,问道:“姑姑,额涅叫得这么痛苦,会不会…”胤禛咬紧嘴唇又道,“会不会死啊?”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清时一把堵住他的嘴。 “可是…可是,额涅叫的撕心裂肺,我,我好怕……”胤禛不知所措,眼中泛出点点泪花。 “没事没事。相信姑姑,额涅不会有事的,对吗?”清时抱住胤禛安慰道。 胤禛半信半疑的点点头。 又过了半刻钟,终于在清瑜精疲力竭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响彻承乾宫。 “生了生了,皇贵妃生了位小公主。” 门外候着的宫人立马朝宁寿宫及六宫报喜。此时清瑜躺在床上,早已精疲力竭。待太医确保清瑜无虞后,清时便欣喜的拉着胤禛往里走。 望着床上面色苍白、满头汗水的清瑜,胤禛扑到床前唤道:“额涅。”胤禛又看看她孱弱的模样,不由哭了起来:“刚才吓死我了,我以为额涅,额涅……” 荣妃上前道:“我已派人去澄心园报喜,告知陛下与太皇太后此事,相信过两日陛下就会回宫。” 清瑜轻轻点头,抚摸着胤禛额头,强扯出一抹笑意。 接生的妇人将小公主抱了过来,清时看着小小的人儿,与胤禛似看稀奇般,一会儿捏捏她的脸,一会儿又摸过她的手臂,一旁的卫常在摇头与荣妃相视一笑。 胤禛指着小公主道:“姑姑,她好可爱啊!” 清时笑道:“你喜欢她吗?” 胤禛信心满满的点头:“以后她就是我的妹妹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的。” “嗯。”清时摸摸他的头。 胤禛天真问向清瑜:“额涅,她有名字吗?” 清瑜用孱弱的声音说道:“清时,你给她起一个小名吧。” 清时不由犯难,沉思道:“《诗经》〈蒹葭〉里有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不如,就叫湄儿好了。” “湄儿,我喜欢这个名字。”胤禛高兴的说道。 这面京郊澄心园寒梅初绽,香气迷蒙,占尽玉泉景色。此刻屋中炭火正旺,太皇太后觑见窗外好景,正与苏麻喇姑感叹年关将至,计算回銮之日。突然一阵眩晕,眼中一黑,望后便倒。苏麻喇姑忙赶上扶,已来不及。其余宫人吓得不敢言语,苏麻喇姑知晓非同小可,忙定了神吩咐宫人去请太医与陛下来。 “陛下不好了,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玄烨听了这话,好似晴日里劈下两个雷,心里一阵惊慌,大步往太皇太后房里去,见太医在床前切脉,玄烨忙问道:“太皇太后如何?” 太医躬身答道:“太皇太后这病来的急,是因痰食积滞,以致气道不能流通,气血归并一边,是为偏枯之症。微臣开个方子,去积化痰,服四五剂,步履自如常矣。1” 玄烨惊道:“偏枯之症,可要得紧?” 太医忙答道:“依微臣愚见,大事无妨。只这数日里不可妄动,待四五剂之后,再大补气血,佐以消痰活络之品。1几月自可痊愈。” 玄烨挥手示意让太医离去,见太皇太后缓慢睁眼,赶忙上前道:“皇玛嬷……” 太皇太后双眉紧锁,低声道:“哀家头晕的紧。”刚想动作,却察觉左边儿怎么也使不上力,问向玄烨:“哀家这是怎么了……” 玄烨俯身在榻前,安慰道:“太医说说是偏枯之症,服四五帖便可行走,只这些时日暂不可妄动。” 少刻苏麻喇姑煎了药送来。玄烨接过药,对太皇太后道:“皇玛嬷,吃下去就好的。” 说罢玄烨俯身,伏在床边,将药碗对着太皇太后嘴唇,慢慢给她喂下:“您呀,就躺着定定神,孙儿陪着您。” 太皇太后轻微点头,玄烨放下帐幔,走至桌前对苏麻喇姑道:“今夜朕就在此守着皇玛嬷。” 苏麻喇姑迟疑道:“奴才担心陛下龙体……” “无需多言。” 于是苏麻喇姑示意掌灯宫人取来被褥,又添了炭火方才放心。 次日清晨,荣妃消息传入澄心园,玄烨心好似离弦的箭,想立刻飞入紫禁城中去,惊喜之余,又担心太皇太后凤体,一时陷入两难之际。 太皇太后知晓玄烨心中所思,吃力的说道:“皇贵妃身子本就弱,又是早产,能诞下皇嗣定然不易,你该回去好生安抚着。哀家这病有太医看着,必是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玄烨望着太皇太后斑白的双鬓,思忖片刻道:“可皇玛嬷如今身子大不如前,孙儿又岂敢独自离去。”玄烨长叹口气道,“孙儿自有决断。” 太皇太后再想说点什么,却被玄烨制止道:“皇玛嬷好生歇息罢,莫让孙儿担心,待皇玛嬷身子好些,咱们一同回宫岂非更好?” 玄烨旋即修书一封,取了手里念珠,又让人备了珍宝,传了魏珠送去承乾宫。 玄烨望着紫禁城方向默念道:“念凰,朕自幼受皇玛嬷照拂,如今皇玛嬷染疾,朕不能不侍奉在侧。待皇玛嬷病愈,朕定会回来会补偿你的。” ─────────────── 注: 1因痰食积滞:此段与下段皆出自清代僧撰写的《一得集》卷下医案-孙某偏枯症治验。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五章:子规声断 身处内宫的清瑜似乎预感到玄烨一时难以回宫。果不其然,次日由魏珠奉来书信。清瑜展开书信之时,平添一阵担忧,待确保太皇太后大事无碍后,便放下心来。再三嘱托魏珠告知陛下不必挂念宫中之事,当以太皇太后为重。而后又令绎心取了些金瓜子送与魏珠。 魏珠双手接过后,躬身谄笑道:“奴才叩谢皇贵妃娘娘恩典,这眼瞅着外头又有一场大雪,陛下惦念着娘娘与八公主得紧,娘娘保重身子。奴才得抓紧着给陛下回信去了。” 清瑜倚在床边,怀中抱着正酣睡的湄儿微微点头作应,又示意绎心引魏珠离去。 清时不解问道:“这人好生谄媚,阿姊怎对他如此客气?” 清瑜笑道:“你可别小瞧了他,在这深宫之中,与人为善,终究是好的。” 清时轻哼一声:“我瞧着他便觉得恶心,更不会讨好于他了。” 清瑜笑着摇摇头,转眼看向怀中熟睡的湄儿,轻哼着儿时额涅教自己的歌谣。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是清时从不曾见过的。 “阿姊身边儿可是有一位太医,名唤宋琰之?” 见清瑜点头作应,清时哭诉道:“去岁我曾在上元节遇到一位登徒子,满口孟浪之词,若非三哥解围,便是要被他轻薄了去。这登徒子不是旁人,便是这宋琰之。” 清瑜惊道:“竟有此等事?”深思半晌后续道,“原我只念他流连秦楼楚馆,不想竟如此无礼。如今瞧他确不似之前作派,但不知日后是否心口如一。明日我便让他只守在太医院,不必来请脉了。” 清时虽不大满意,但总归是瞧不见他了,心里顿时舒坦,打趣说道:“阿姊日日都抱着湄儿不肯撒手,这乳母倒落得清闲。” 清瑜不容置否的低头浅笑。 入宫七载才盼来的孩子,她怎能不欢喜呢?旁人都道皇贵妃娘娘爱子心切,日夜不离。这话传入永和宫,德妃平添了担忧,生怕胤禛受了委屈,于是备了礼朝承乾宫而来。 “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清瑜笑着将湄儿抱与乳母,含笑问向德妃。 “妾身怕惊扰了娘娘。”她示意身后宫人呈上锦盒,“这是妾身提前为八公主准备的贺礼,如意长命锁。” 清瑜吩咐绎心收下,打量着德妃,现如今她也有两月身孕,清瑜便撤了茶换了香露予她:“这是我前段日子常喝的蔷薇香露,你尝尝。” “娘娘宫里的果然都是好东西,妾身品一口便觉唇齿生香呢。”德妃低啜了一口笑道。 清瑜点点头:“这蔷薇香露好是好,只是不可多饮。你若是喜欢,只管命宫人来取便是。” 德妃微微颔首回应,又问道:“妾身听说前几日四阿哥去书房念书,回来没有背熟被娘娘责罚,如今可会背了?” “他是个爱贪玩儿的,总是耐不住性子念书。若不责罚他,只怕学下来什么都不明白。” 德妃见她带湄儿时还带着笑意,转头提及胤禛便换了副严肃面色,原来她视若珍宝、不敢苛责一句的孩子,在清瑜眼中竟不及带湄儿十分之一。 怨恨从微君心中涌出,这种恨是一点点积累的,她恨清瑜让胤禛与她疏离,她恨胤禛摔倒了清瑜却以不小心推脱,她恨清瑜对胤禛的苛责。 她再也忍受不了。她盯着清瑜那张恬静的脸,心里生出想法,如果没有了湄儿,她是否会将对湄儿的怜爱转化到胤禛身上。 清瑜察觉她出神,问道:“怎么了?” 德妃回过神来,换了笑意遮掩:“是啊,该罚该罚。” 她从承乾宫出来,带着一种冲动,朝咸福宫走去。 转眼已过半月,湄儿也即将满月。太皇太后在澄心园晕眩虽有好转,行走仍是艰难,回銮行程只得往后推迟几日。清瑜本欲取消宴会,太皇太后令清瑜不必苛省。 满月宴恰逢上元节,太后便将宴会选在重华宫举行,重华宫在内庭西侧,离承乾宫极远,但由于宫殿广阔,常常被作为宴饮聚会之处。 清时特挑了只黛螺眉笔,描一双远山显得庄重持稳。清时正对铜镜的窗阁抬头望去,将远处雪景收入眼底。从永寿宫悠悠出来朝承乾宫走去,清时将玉镯尽没于袖中,随清瑜一同前往重华宫。 画楼初满月,香殿早迎春。满月宴也不过如此。清时紧随清瑜拾阶而上,华筵初启,景山遥映。太后坐于席间,视线环顾四下,绽笑开来:“今日上元佳节,适逢八公主满月,大家皆不必拘束。” 众人称是,各坐其位,众星拱月般衬着座上人富贵牡丹之气。清时端坐下首,便有一二不熟宫妃前来攀谈。 因温贵妃与宜妃有孕在身,便向太后请了旨在宫里静养。没了她二人的宴会,满月宴显得清净了许多。诸人纷纷向清瑜道贺,清瑜一派笑意盈盈。 宴会还未过半,湄儿就在乳母怀中开始哇哇大哭起来,清瑜见状令乳母将湄儿抱与她,随即用手指碰了碰湄儿的小嘴,湄儿立即衔住了她的指头,使劲地吸吮着,很快湄儿便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清瑜踌躇片刻,吩咐道:“绎心,你先把公主送回去罢,一会儿着了凉就不好了。” 绎心称是抱着湄儿便同乳母及几位宫人朝承乾宫而去。座下的德妃看着绎心远去的身影,心里莫名生出几分不安,紧攒着绣帕,又望着座上清瑜良久,才放下心来。 “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不好了!八公主在回承乾宫的路上被咸福宫冲出来的王佳答应抢了,小公主连同王佳答应一同,一同……” “一同怎么了?”清瑜喝问道。 “一同身亡了!”内侍话出口,慌忙叩首在地。 清瑜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下子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 好好的一场满月宴,此刻因清瑜的突然晕厥乱成一团,德妃看着殿内的一切,阖眼叹气,默默离开了重华宫。 待清瑜清醒已经是后半夜,早先候在承乾宫的荣妃清时等人也已回宫,只有绎心守在殿内。清瑜大声问道:“湄儿呢?” 绎心被这一声吓得哆嗦,小心翼翼回道:“内务府的人已经将公主收殓。” 就在几个时辰前湄儿还仍是嬉笑模样,此刻却天人永隔,再不可见。清瑜不顾绎心阻拦便朝殿外跑去,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娘娘”绎心上前欲扶起清瑜,却被清瑜一把推开,“不要拦着我,我要去找湄儿!” “娘娘!公主已经去世了……” 清瑜瘫坐在地,一听这话,也顾不得仪态,失声痛哭起来。 “湄儿,你怎舍得离额涅而去……” 而后任凭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仿若未闻,偏殿听闻动静的卫常在也来劝,皆束手无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胤禛听得消息,轻蹑走到清瑜面前,蹲下轻声唤道:“额涅”。 清瑜面颊泪痕未干,双眼已微微红肿,将胤禛唤声置若罔匿,仍旧独自感伤。 胤禛见状,舒缓了语气道:“额涅,您瞧,天上的星星又多了一颗。是阿妹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清瑜目然抬首望着头顶繁星,胤禛趁势又道:“阿妹喜欢星星,便悄悄去天上玩儿了,临走前,她告诉我要照顾好额涅,待她玩累了就会回来了。额涅若是想阿妹,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清瑜嘴唇嗫嚅,看看繁星许久,似乎真应胤禛的话,她仿佛在苍穹间见到了由星星连起来的湄儿,她伸手想去触摸,却又遥不可及。 目光及至眼前,清瑜抱住胤禛,似孩童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禛儿……” 胤禛噙着泪,用劲地点着头。 自他有记忆以来,从不曾见过清瑜有如此失态模样,他一直敬仰并视为生身之母的清瑜,看着她难受,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只恨自己没能照顾好湄儿,若时间扭转,他绝不会让湄儿受到任何伤害。 他抱住清瑜,轻声啜泣道:“额涅,从今以后,胤禛会替湄儿好好照顾您。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您。”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六章:断魂心字 因昨夜悲伤过度清瑜精神不济,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胤禛乖巧侍奉在侧,不过才一夜,便让他从调皮贪玩的性子变得如大人般稳重。 清时心疼的看着床边直至破晓才昏昏睡去的胤禛,低声吩咐道:“先带四阿哥下去休息吧。” 这厢惠妃、荣妃悄悄前来,清时上前行礼,荣妃连忙制止。清瑜听见动静,便缓缓睁眼道:“两位姐姐来了。” 荣妃看着清瑜面貌一夜之间清减许多,连忙安慰道:“陛下那儿已传旨将八公主厚葬,对外一律宣称是染疾夭折,若有人妄议,一律重惩。并令内务府将王佳答应尸首拖去宫外乱葬岗掩埋,以示惩戒。” 清瑜心头对王佳答应恨之入骨,切齿怒言:“便纵是将她挫骨扬灰,也难解我心头之气。要做什么事儿冲着我来,稚子何辜啊?” 惠荣二妃早年历经丧子之痛,对清瑜如今遭遇也十分理解,荣妃又道:“皇宫里竟闹出这等事儿,究其缘由是我与惠妃治下不严,待此事毕了我二人自与太后娘娘请罪。” 惠妃亦点头应道。 清瑜轻咳一声道:“这与二位姐姐无关,何须自责。” 荣惠二妃相视一眼后,荣妃缓缓道:“昨日事后,我便将咸福宫的当值宫人都唤了来,那宫人道咸福宫妃嫔极少,多年不曾蒙圣恩踏入,宫人们都视为冷宫,纷纷另谋他出,故而就让王佳答应钻了空子。” 惠妃道:“至于这王佳答应是如何知晓八公主满月宴的,是因为身边儿有位宫女侍奉在侧。只是听说前两日那宫女去取奉银时言语间冲撞了僖嫔,便被打了几板子,谁知她身子骨弱,还没挨几下便去了。” 僖嫔也曾与王佳答应交好,自汤药事件以后便与王佳答应断了来往,僖嫔性子向来暴躁,宫人惹怒到她多是责罚,杖杀冷宫奴才也不足为奇。 清瑜点头道:“劳烦二位姐姐了。” “只是昨日有些事儿尚有疑点,我还得再了解一些。不知娘娘是否应允?” 待清瑜应允,惠妃转而问向绎心:“你且将昨日之事说一遍。” “昨日,奴才本抱着八公主回承乾宫,经过咸福宫门口时,一个黑影突然窜了出来,她手脚灵敏,直直朝奴才怀中八公主而来,奴才躲闪得快,却不知被谁一撞,手松了些,便被那王佳答应抢到了八公主,而后冲向御池将公主掐断气。” 荣妃抢白道:“当时与你一同回承乾宫的有几位宫人?” 绎心思忖片刻后答道:“四个,奴才与乳母还有两位宫人。” 清瑜压住内心的怒气,吩咐道:“把他们都带来本宫要亲自审问。” 清时搀扶清瑜来到正厅,清瑜泠泠看着眼前三人,指着他们道:“昨日是谁推的绎心?” 此时那三人皆如筛糠斟米般簌簌发抖。都不肯开口,清瑜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你们若是都不肯说,全部打入慎刑司!” “是奴才。” 清瑜心中一颤,是月澜。 “本宫那日不是说未经允许,不得来前殿侍奉?” 月澜自觉伏身辩解道:“因重华宫离承乾宫极远,又极冷,绎心姑姑安排下来的有一位宫人便推诿装病不去,绎心姑姑无奈便让奴才顶替去了。” 清瑜呵斥道:“看来是本宫平时里待他们太好了……” 语罢,竟引起一阵咳嗽。 清时便问道:“那你为何要推绎心?” 月澜垂首道:“王佳答应当时冲过来,奴才下意识推了绎心姑姑想让她离王佳答应远一点,谁知道八公主竟被她抢了去。” 惠妃拍桌道:“一派胡言!谁知你是否与那王佳答应串通一气来陷害八公主。” 月澜不怒反笑道:“那娘娘还须奴才如何辩解?娘娘都想好了奴才罪责,只需定罪便是。” 惠妃被她气得一时语塞,直吩咐道:“把她拉出去杖责二十,看看这张嘴还是否跟现在一样!” 月澜被打了一遭来,已没了力气,汗水混着血水从裂开的伤口流出,那伤口分明都快显出里面细肉来,清时不忍细看,别过头去。 惠妃问道:“你现在可以说了,是否与王佳答应串通一气?是否还有帮凶?” 月澜发出虚弱的声音道:“奴才尽心尽力在承乾宫做事,可是娘娘又何曾正眼看过我,就因为我曾在咸福宫侍奉,便让我一直在后院打扫,忍受她们的责骂。我就恨啊,凭什么就该这样对我。” 月澜忍受着剧痛继续说道,“你们一个个虚伪至极,你们出身尊贵,我出身卑贱,生来就该被欺负被辱骂,我在咸福宫时,云平就时常欺负我,就因为当年那碗药是我熬的便一直怀疑我是皇贵妃派来的。如今八公主被她掐死,我如实讲,也觉是我编造谎言,凭什么就要这般冤枉我?” 惠妃呵斥道:“你一个奴才竟还敢在此口出狂言,拖下去!” “且慢。” 清瑜蓦然想到数年前,那时她与敬嫔是最好的姐妹,因为她初入宫不受宠便被当时宜贵人欺负,是敬嫔为她出气,也是敬嫔带她参加上元宴会,才能令玄烨侧目。却在她怀孕后送来一碗汤药断送了这数年的情谊。清瑜不肯相信敬嫔会害她,可是证据直指咸福宫,妒忌陷害条条有名,敬嫔更是不曾为自己辩白半个字。清瑜终究是信了,从那以后清瑜再也不曾见过敬嫔,敬嫔也不肯见她。 而如今,清瑜闻她后话连忙问道:“你是说当年那碗汤药,下药者另有其人?” 月澜叹气道:“当年那汤药是我盯着熬的,不曾假手于人。只是敬嫔娘娘心气儿高,不愿意解释,才会造成这种局面。” 清瑜心知是有人挑唆,才会让她们姐妹越走越远,以至于酿成大祸。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害了湄儿的命。这难道真是命中注定该让她无嗣? 荣妃问向清瑜:“你看该如何处置?” 无论月澜说得是否真假,没有确凿证据都是无端臆测,事到如今,惩治了她们也换不回湄儿的命,清瑜叹气道:“咸福宫值夜宫人杖责五十,以后若再玩忽职守,打入辛者库。承乾宫的宫人,若再有装病懈怠,一心只想飞上枝头的,一律逐出宫去!” 惠妃指着月澜道:“那她,皇贵妃要作何处置?” “既是无心之失,便算不得她的过错,方才她冲撞之语,便逐出承乾宫,罚入浣衣局罢。” 惠妃无可奈何的摇头。 清瑜客气道:“今日劳烦二位姐姐了。” 荣妃起身道:“你呀,还是当心着自己身子,以后总归还会有的。” 望着惠荣二妃离去的身影,清瑜不禁陷入沉思,湄儿的死,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已不重要,只恐背后那人再对付她亦或身边亲近之人。 清瑜把宫里众人思忖一遍又一遍,僖嫔嫌疑最大,她若同王佳静敏说些什么,又寻不出任何证据,只是她与清瑜无冤无仇,且不多亲近,犯不上来害清瑜。若是宜妃,汤药之事可解,然她利用王佳静敏来害湄儿,却又毫无动机可言。若是温贵妃,她头脑简单,断没有这般心思。若是德妃,难道她会因胤禛,而害了湄儿,不不,她不会如此心狠。 事情种种,仿佛冥冥中有人在背后操控,清瑜不知是谁,对方却将她算计得滴水不漏,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无心之举,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令她感到一阵害怕。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七章:祸水东引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清瑜都没能从湄儿之死里走出来。她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每日夜里都梦见湄儿,或是长大成人或是承欢清瑜膝下,可最终的结局都会溺死河中。每当此时,清瑜就会从梦中惊醒,看着湄儿的旧物黯然神伤。 胤禛忽然间也长大了许多,他知道清瑜心里难受,日日前来侍奉,虽然清瑜面上渐渐有了颜色,夜里仍旧频繁惊梦,难以入眠,一丁点儿风声都能被惊醒。 清瑜如旧是被风吹醒,灵台澄时清明几分。睁眼已是三更天,原本极其微弱的声音落到夜里,听来也是极大的,绎心蹑手推门进来,点亮烛台后,内室亮了起来,继而朝清瑜道:“娘娘又惊醒了。” 清瑜望着窗外夜色入墨,微微蹙眉:“我方才又梦到了湄儿……” 念锦安慰道:“娘娘,您自公主离世便日日惊醒,望着公主旧物时而啜泣,时而发愣,奴才看在眼里,心疼得紧。太医院开的安神药方也不见有效,再这样下去会伤了身子的……” 清瑜看着烛台里的烛火,一瞬间仿佛看见梦中时常出现的光景:她置身于承乾宫后花园凉亭中小憩,此时湄儿已经能走路,蹦蹦跳跳的拿着绣绷唤着额涅,她清醒来带着笑意抚摸着湄儿额头。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醒。画面渐渐湮没在绎心的唤声里。清瑜眸中的情绪淡了下去,挥手作罢:“你去休息吧。” 烛火散去之时,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清瑜就这样在床上坐了一宿。 一连数日定省,清瑜都提不起精神,几次都迟迟而来,这日她一身妃色镶边淡紫折枝桃花琵琶襟长褂,面色略显苍白,却含着半分笑意,嗓音温和如初:“本宫来迟了,让诸位姐妹等久了。” “皇贵妃娘娘现下身子好些,便是莫大的好。那日妾身前往宁寿宫请安,太后也一直问询娘娘近况呢。”惠妃看了看清瑜笑道。 “惹得太后娘娘担心,本宫实在于心难安。” “全赖那王佳答应,白白害了八公主,惹得娘娘如此。”僖嫔抱怨时有意无意瞟了德妃一眼。 “是啊,皇贵妃娘娘曾经与她关系何等密切,此举真是太过了。”郭贵人顺口应和道。 清瑜略收了笑意点头道:“旧事也无需再提。” 德妃本就心虚,听僖嫔提及王佳答应,压住内心不安道:“王佳答应与僖嫔同居咸福宫,自她落水身亡后,近来咸福宫总有异样,不知僖嫔安好否?” “娘娘方才说道近来安好否,妾身不敢说好,也不敢说极好,过得去罢了。由得德妃娘娘担忧,是妾身的不对。”僖嫔轻笑一声,随后朝清瑜道,“既有邪祟,妾身自然怕得紧,皇贵妃娘娘,妾身想去坤宁宫求萨满跳神驱灾。” 清瑜仍是一脸温和笑意,应允僖嫔所求。借着僖嫔此语,众人也觉无趣也便散了。 “娘娘留步。” 德妃回头一看,是僖嫔。疑惑的看着她,却听她笑道:“妾身去坤宁宫求萨满驱邪,德妃娘娘可要同去?” 听她这般说,德妃料想她定不会无缘无故邀请,必是有所企图:“子不语怪力乱神。本宫从不信鬼神之说,僖嫔还是自个儿去吧。” 岂料僖嫔噗嗤一笑,平静说道:“妾身可听说那王佳答应走后娘娘还请了萨满驱邪,怎与妾身便说不信了呢?” 德妃心头一紧,压低了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妾身什么意思,娘娘您自个儿心里清楚得很。” 德妃拉长了眸子看着她,眼里多了份凌厉:“你在威胁本宫?” “妾身哪儿敢啊。”僖嫔丢下德妃径自朝咸福宫走去,看着身后跟来的德妃笑问道,“娘娘可还有事儿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僖嫔见她急了眼,愈显得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是想提醒娘娘,人在做,天在看。妾身从不做损人利己的事儿。”睨她一眼续道,“那日是你使计让云平冲撞我,好让我责罚她。我思来想去也没明白,你这计策何意。昨儿个我琢磨出来了,你定是去向王佳静敏挑唆无果,将这宫女之死栽给佟清瑜,好激怒王佳静敏。一石二鸟,这计策实在是高啊。” 德妃惊讶之余,却又疑惑,她既然不向清瑜告破,必定是空口无凭,继而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本宫所为?” “妾身便是人证。” 德妃心里顿时多了几分底气:“你既然知晓,为何不去向皇贵妃揭露真相?” 僖嫔冷哼一声道:“我素来看不惯佟清瑜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端得圣母心肠,好像整个宫里就她最懂陛下心意似的。”一顿,看向德妃,“至于这件事……得看娘娘以后会不会激怒妾身了。” 德妃作笑回应道:“纵我计策高也不如妹妹呢。” 僖嫔偏首道:“哦?” “妹妹可听过一句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僖嫔不由得愣住:“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妹妹方才教我的。”德妃睨她一眼,续道,“你不说,我自当不言,你我相安无事。” 那日德妃夜里悄悄去咸福宫时,竟发现了咸福宫外的侍卫鬼鬼祟祟出入僖嫔的承福殿,难怪多年来她不求圣恩,原是与侍卫暗通款曲,正巧被德妃撞了个正着。这等事传了出去,是灭族的大祸,僖嫔那里还敢拿王佳答应的事儿来威胁她。 “如此最好,我若有不测,必不会放过你。”僖嫔咬牙切齿道。 德妃冷笑一声离开,眉头却紧蹙,心忖着僖嫔愚蠢,自己送上门来,得想个法子尽快周全了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次日德妃伪造大量僖嫔与侍卫来往的书信,又唤来僖嫔宫里宫人,允诺她十倍的银两,在僖嫔宫里放置。并假借僖嫔之口传唤那侍卫前来,在德妃陪同太后前往钦安殿经过咸福宫时,故作惊慌引导太后发现僖嫔与侍卫私会。 太后震怒,令人将他们抓起来,又在僖嫔宫里搜出大量书信,当即下令赐死僖嫔,不待僖嫔开口辩解,太后怫然离去。僖嫔苦苦央求看守的宫人往太后宫里去传信,却还未出门便被德妃在宫门口截住。 “去干什么?” 宫人谨慎回道:“僖嫔说…说有关八公主之死的事要与太后娘娘说。” 德妃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僖嫔胡言乱语,你岂知她不是为了保命故作玄虚,拖延时间?”见宫人犯难,挥手道,“下去吧,本宫会亲自审问,真假与否,自有决断。” “是。”宫人默默退下。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强烈的光照在僖嫔脸上,她试图用手遮挡住脸,待适应之后,才缓缓睁开眼。 “怎么,怎么是你?” 德妃缓步走进来,似笑非笑看着她:“自然是来送你一程的。” “太后呢,太后呢?”僖嫔大声吼着,“我要见太后娘娘。” “省省力气吧,这辈子你都见不到了。”德妃冷哼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可惜了这副皮囊,怎么会有这般愚蠢的脑袋。” 僖嫔惊惶的看着她,却听她继续道:“此事你若不说,本宫或许不知,可你要拿此事威胁我,断然不可能。” 不待僖嫔言语,德妃开口吩咐道:“来人,送僖嫔娘娘上路。” “乌雅微君,你,你这个贱人,我赫舍里锦瑟今生来世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好啊,我等你。” 德妃从咸福宫出来时,长叹一口气。湄儿之死终究告了一段落,再无人知晓是她所为。她看着承乾宫的方向,心里却产生一种矛盾,她恨清瑜让胤禛与她疏离,却又因清瑜如今待胤禛如己出而感觉愧疚,只是一入夜,她就格外想念胤禛。 她突然憎恨起如今的自己,如果不是清瑜,胤禛能过得这般好么,是不安蒙蔽了她的双眼,使得她对清瑜充满了怨恨以至于害死了湄儿,同时也害死了王佳静敏、赫舍里锦瑟。 为何要把自己的不幸强加在别人身上,为什么? 恍惚间,她看见了湖中有人影,那人影回首,像极了王佳静敏,她吓得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不久,乌雅微君便大病了一场。 第一卷:惊风密雨 番外二:当时明月在(佟清瑜 王佳静敏) (ps:这一篇番外是为湄儿之死作一个完整的叙述,以王佳静敏视角叙述。) 一、结下梁子 康熙二十一年十二月,这是一个冬雪之夜。 红墙内是天地一色的白茫世界,无垠低沉的天幕上偶尔飞过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渐渐袭向远处。冬夜一片寂静。然而,声声清音透过厚重的宫门传了出来。是谁,在这寂寥无声的夜晚里吟唱? “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百忙里一步一撒;索与他一步一提。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软软带着淤泥。” 巡夜的宫女太监提着宫灯快步走过,晚风拂上生锈的铁锁,划出嘶啦嘶啦的声音,掩不住的咸福宫透出里面一丝微弱的光。 桌上烛台里的灯烛,尽力绽放出生命最后一抹光彩。朔风裹挟着雪花吹落到窗沿上,良久都不曾融化。静敏抱膝瑟瑟坐在榻上,似是沉思着什么,暗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极为苍白。这个不过桃李年华的女子,十年,竟被深宫的无情累成这副模样。 静敏清晰记得她是康熙十二年入宫,那一日是立冬。佟清瑜与她一同入宫。她们说好要同列妃位,携手繁华。到底是她的家世和手段落了佟清瑜一截。 当年静敏是新秀中最早承宠的一位,不过几月已身居嫔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在这偌大的后宫,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佟清瑜却只是一个贵人,她的家世才貌高人一筹,更是当今圣上的表妹,却从未承宠,这成了后宫的笑柄,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们,从来都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 那日,百花开得正艳,佟清瑜与绎心前去咸福宫看望静敏,在池上小桥偶遇近来蒙宠的新晋宜贵人。 宜贵人一身合时新衣衬得她美艳无常,清瑜行过礼后,宜贵人打量着清瑜寒碜的样子,问道身边的太监。 “她是何人?” 这太监原是分给清瑜的,本以为可凭此高升。见清瑜不得宠,哭喊着投向新主,宫里大有拜高踩地之人,太监忙不迭的哈腰回了去。 “回小主的话,这位啊,便是佟贵人,是今上的表妹呢。说来也奇了,佟贵人却不得宠呢。” “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宜贵人嗤笑一声,不屑的望去清瑜,清瑜低沉着头默不作声,绎心不忍自个儿主子受这般委屈,一时不及思量,竟是出口骂起宜贵人身边太监。 “宋德禄,我家小主当初没少亏待你,却不想养了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你眼里有没有本主,一个小小的宫女也配顶嘴?宋德禄,给本主好好掌她的嘴!”宜贵人掌嘴之令一下,那太监便是要把绎心往死里打。清瑜怎么求她,一服不依不饶的样子摆足了姿态。 静敏恰好看到,不由分说,上前狠狠扇了宜贵人一个巴掌。宜贵人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她身边的宫女正欲扶起。 “本宫看谁敢扶!” 只因这一句,没人敢扶起宜贵人。宜贵人从此将静敏记为第一仇人,他日必要她双倍奉还。 二、河清海晏 康熙十五年元月十五,上元节。 满洲承了汉俗,每年的这一日,总会在宫中举行家宴。清瑜极不愿参加,静敏痛陈利弊,将清瑜数落一番。 “你是佟家的女儿,你姑母是今上额涅,你如今这般模样对得起送你入宫的家人么?她们盼着你能荣耀家族,可你呢,在宫里任人欺负,不争不抢,就连小小的太监都敢欺负你,羞辱你。人生如梦,繁华转眼成空,即使刹那,也该绚丽夺目,有人终此一生,都不得所求。你若不试,年华老矣,又有谁知?” 清瑜长叹口气,终究点了点头。 “妾请陛下见一出春江花月夜,以祝我朝海晏河清。”静敏起身朝上一拜道。 得之允后,静敏示意开始,清音入耳不见影,如蜻蜓点水般划过,随着轻拢慢捻,音色愈加明朗,台中人影若隐若现,一众舞女簇拥而至,站立在中央的佳人脚尖微微前倾,一个反抱琵琶姿态,映得身段更加柔美。 微风过境,流苏轻曳,女子再挑琴弦,琵音铮铮作响,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激昂之中不缺清扬。眼含秋水,眉如春柳。脚若飞燕,灿似明妃。 女子上前摒手叩拜,万岁三呼:“大清锦绣,福祉绵延。妾佟氏愿我朝河清海晏。” 但见上座之人含笑看去:“平素未觉清瑜竟是精于琵琶舞,好一出春江花月蕴锦绣……”他指向方才琵琶声舞的女子疑色中又含惊羡。 “朕记下了。” 静敏想到这些,不由骨节咯咯作响。 三、流产 “娘娘,敬嫔刚派人送了这碗安胎药来,嘱咐您按时喝了。” 佟清瑜靠着暖炉,坐在榻上,懒懒倚着。窗外的风雪渐盛,又是一年冬季了。她从绎心手中接过药碗,皱眉看了看。带着浓重药味的热气扑腾上来,钻进鼻息里。引得她一阵作呕。清瑜叹道:“这药好苦。” “良药苦口嘛。” “恩。” 清瑜突然伏在塌上,疼痛的喊道:“快,快叫太医。” 绎心惊得呆滞,怔了一会儿,冲出门外。 清瑜捂着腹部,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滴下,全身冰凉,唯独两股之间,有一股暖流,淌了出来。她眼角溢出一滴泪。无力倒在榻上,迷糊地晕了过去。 清瑜醒来时,腹中似乎少了什么。太医断言为流产。 玄烨大怒,将敬嫔连降三阶,终生不得踏出咸福宫。 而清瑜,却因身子虚弱,日后难再有孕。 康熙十六年八月,佟妃晋贵妃 康熙二十年八月,贵妃佟氏晋皇贵妃,摄六宫事。 清瑜不相信静敏会如此对她,可静敏始终不肯解释半个字,人证物证俱在,清瑜终究还是信了。 从此,姐妹二人再不相见。 四、借刀杀人 忽听门口“咯吱“一声,有人进来了。 面容乖巧的侍女擎着一盏烛台,缓步走近。静敏轻轻唤了一声:“云平”。云平应了一声,将烛台放在桌上,冷黄的灯光充盈一室。 “娘娘,怎么还没睡呢,这会子已是子时了。”云平抬手倒了一杯茶,走近递给静敏。静敏默默接过,浅啜了一口,浓茶冰冷,茶味苦涩。她握着茶杯默默思索,云平也不好说什么,低头给她掖了掖被子。二人无话。 良久,忽然听到静敏问:“这几日宫里头似乎很热闹?竟连平日很少有宫人打扫这咸福宫的,却能夜夜听见有扫雪之声。”云平身子一僵,抬头看着静敏询问的眼睛,起身跪下。 “回小主的话,外头的确很热闹……是因为……”云平欲言又止,双手揉着衣襟。 “是因为皇贵妃诞下了一位公主,明日正是满月宴。”外头传来一声细音,似是要让静敏惊愕与恼怒。 静敏却未看来人,只听嘶啦的铁链之声中夹混着几分清脆的盆底作响之声。 随后过了半晌,她方才开口再问,似是不信:“云平?” “的确是了……佟皇贵妃诞下公主……”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头继续道,“明日将在重华宫大摆筵席。”云平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埋着头。 “娘娘可信了?”来人正是德妃,含笑三分,语意带柔。 静敏握着茶杯,纤指泛白,似要握碎了杯子,云平见得她唇角绽开一抹笑意,纤手一松“——啪”的一声,薄瓷的杯子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你来有何指教?” “妾身哪敢有什么指教呢,倒是娘娘入宫多年还得多指点微君。”她顿了一顿,末了仍是笑语晏晏,“记得娘娘未入这冷宫之时,可是风头正盛…若不是被……” “你到底要说什么,何必与我在这儿打哑谜?”静敏打断了她的话,不由怒气从生。 “娘娘比谁都清楚,这佟清瑜经当年一事,不是难以有孕么?现如今倒是诞下皇嗣了,可是奇呢。”乌雅微君笑出声来,捻帕一拭。 “你想借刀杀人?”静敏扯了扯嘴角艳然笑意,又道,“宫中十几载,人心我早已谙熟,你以为凭你几言,我会听你?” “娘娘可别忘了,是谁把您害到这儿的,倘若无那一出,或许您已位列妃、贵妃。嫔妾不信,她夺走了您应有的一切,您不恨她?” 有一个瞬间,那个念头在静敏心里是如此的强烈。 “恨与不恨干你何事?你与我费这嘴皮子话倒不如快些离了,让那爱嚼舌根的奴才瞧见,我想……你主子宜贵人……错了,你现在是德妃了,面上也挂不住的不是?”静敏蹙了蹙眉,转瞬即是嗤笑两声。 德妃见此,知是目的未成,只点点头转身用帕掩鼻而出,鄙夷的目光只扫了一眼咸福二字即离。 第二日待静敏醒来,四处寻云平人影不在,外头的一个扫地宫女好心来禀云平殁了之事,又坦然道云平昨日去内务府问奉银,因冲撞皇贵妃鸾驾,被宫人杖责至死。 静敏更是恼怒,云平自幼伴她,在她落难只她一人不离相随,就这样殁了,岂能不怒。 此时静敏脑中突兀的跳出来一个念头:“杀了她吧。” 五、湄儿之死 第二日重华宫 夜幕低垂,重华宫张灯结彩,灯火如昼,是宫中许久未见的踵趾盛况。 衣香鬓影,座上嫔妃无不笑意绽放,殿宇间熠熠的灯烛,映在诸人的脸上。 咸福宫外,绎心抱着小公主经过,静敏躲在暗处看着,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轻轻的走到绎心身旁。 “小公主如此乖巧可爱,我能看看么?”静敏双眸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她用力从绎心手中挣脱,绎心惊愕的看着她,尖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正巧宫女吓成一团,月澜本想帮绎心一把,结果这一撞,小公主便完全挣脱绎心双手,静敏唇角带笑,夺过孩子后飞奔跑向御花园莲池。 娇弱的身影奔跑至湖边,发鬓散乱,钗斜珠颤,御河水色寒冷。静敏手指抚过湄儿细白的颈子,满含笑意,此刻她手中却忽然用力,掐住了湄儿脖颈。 静敏笑道:“我本不想害你的,可是你额涅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我,如今,一命偿一命,我们也互不相欠了。” 说罢重重将湄儿摔在地上。花盆鞋踏进水里,泛起层层水波,她仰首阖目,温柔的笑意在唇角展开。 人生如梦,她亦不过是紫禁城的可怜女子罢了。低听她轻轻一语:“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八章:诉衷情 冬尽春来,朝朝岁岁。绿柳扶风的澄心园夹带着几分初春生机。不觉太皇太后染疾已然两月有余,如今在宫人搀扶下能缓慢行走,瞧着病好了些许,太皇太后便差人唤来玄烨商量着回銮一事。 “自予患这偏枯症已有两月,这身子在太医调理下也好了大半,予瞧着,也该回宫去了。”太皇太后倚在床榻缓慢说道。 玄烨抬首问道:“皇玛嬷不如待大好了再回宫?” 太皇太后摇头笑道:“都是些沉疴痼疾,哪儿有大好一说。若一直待在这儿,朝廷里大小事总往澄心园递也极是不便。” 朝廷里现如今有两桩事最令玄烨头疼,一事黄河水患,靳辅因治理河道生出来许多分歧言论,玄烨虽免了靳辅之职,但念其治河良久仍是命他治河。另一头则是姚启圣施琅进剿台湾一事,如今都是到了关键时刻,故而这些事凡有奏疏,一律准奏。 玄烨闻言低头称是。 窗外照进来阳光带来几丝暖意,太皇太后看向窗边,淡淡道:“予听闻,皇贵妃的孩子没了。” 玄烨面色略微有些惊讶:“皇玛嬷都知道了?” 太皇太后无意瞥了门口掌灯宫人一眼,慢悠悠说道:“这宫里还有什么事儿能瞒着予?”语罢,又长叹一声,“皇贵妃自打理后宫以来,诸事处理井井有条,这性子也与她姑母极似,予是喜欢的。只是一连两次孩子都没了,或许真是应了那句时也命也罢。” 玄烨听见太皇太后提到孝康章皇后,眼里闪过一丝哀戚,而后平静说道:“孙儿已下旨严惩谋害公主之人。”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道:“只是这回宫一事,予向来不喜太过张扬,不必令后妃前来恭迎。” “孙儿谨遵皇玛嬷之意。” 玄烨起身离去时经门口觑了那掌灯宫人一眼。 三月十六,玄烨侍奉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安顿妥帖后,便大步朝承乾宫而去。 玄烨瞧着绎心在殿外候着,便问道:“你家主子呢?” “回陛下,娘娘方才歇下。” 玄烨疑惑道:“如今什么时辰了,怎才歇下?” 绎心面带愁容道:“自公主夭折,娘娘白日里勉强欢笑,夜里却难以入眠,时常看着公主遗物便不自觉流泪。不过数日,形容也憔悴了。荣妃娘娘、佟贵人劝了多次也不见效。” “这时日下去,娘娘身子如何吃得消。奴才请陛下好生劝慰娘娘。”绎心伏身道。 玄烨唤她起身,屏退众人,轻蹑走到床边,他瞧见床脚放着件小衣裳,他轻叹一声,轻轻拂上清瑜面庞,替她拭去眼角泪水,心里顿生阵阵悔恨,恨自己不曾尽阿玛之责,从湄儿出生至离世,都来不及见一眼。清瑜突然从梦中惊醒,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玄烨,竟误以为还在梦中,揉了揉眼睛想再三确认。 玄烨连忙握住清瑜双手道:“朕回来迟了。” 清瑜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酸楚楚只顾暗自神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连连叹息。 玄烨见状,拥清瑜入怀,紧紧攒住她的手道:“是朕不好,没能护住咱们的女儿。朕在澄心园时,听闻湄儿出生的消息,翻遍古书典籍为她起了一个名字,唤作思撷。”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清瑜轻声道:“可惜妾还是没有留住孩子。” 玄烨安慰道:“孩子还可以再有,可念凰只有一人。朕宁可不要孩子,也只要念凰。” 清瑜眼中泪光闪烁,眼前之人竟看着有些不真切,她高兴玄烨真心待她之际又哀叹自身。 玄烨抱住清瑜道:“朕方才听绎心讲,你夜里难以入眠,还时常哭泣。”见清瑜低头不语,玄烨续道,“你这身子你又不是不知,这如何吃得消。朕会陪着你的,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清瑜沉默不言,静静依偎在玄烨怀中,此刻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一连数日玄烨都宿在承乾宫,也不曾召唤过其他嫔妃。 然就在此时,慈宁宫的掌灯宫人万琉哈環初因侍奉有功,在太皇太后授意下封了定常在,宫女一来便封了常在还得了封号,这可是头一位,诸人虽议论纷纷,但也不敢得罪那位定常在,毕竟是太皇太后亲下的懿旨。 紧接着宜妃诞下九阿哥,温僖贵妃德妃都相继产子。 前朝也是好事连连,靳辅治理的河道已畅通无阻,而台湾之事也已平定。时值中秋,惠妃便请旨在重华宫举行宴会,以此来庆贺喜事。 清时扶着清瑜走进重华宫,她今日装容十分淡雅,只着了件石青色素面对襟长褂。髻上随意插着两三支镂空步摇。清瑜看着殿上众生欢笑,回想起湄儿满月宴上的满怀欣喜,而今,只空留哀叹。 今日温贵妃则身穿着一袭妃色华服坐在清瑜下方。清时落坐之时,恰好听见有人赞叹:“这便是御赐的蜀锦织就而成的衣裳么?贵妃娘娘穿上果真美艳。” 温贵妃放下手中茶盏,淡笑道:“兆佳贵人怎这般说?宫里比本宫美艳的还尚有皇贵妃和其他妹妹呢。”说罢,她用鲛绡拭了拭手,复言,“如今后宫人才辈出。本宫这样子,只求安稳度日罢了。” 话一出口,周遭再没有人敢吭声。玄烨皱了皱眉。温贵妃抬起眼角,目光越过众妃,却有意无意从清时身边滑过,直指那位新晋的定常在。 只见那位定常在生得绰约,虽有些清瘦,眉目之间,倒别具一番姿色。她手下意识一抖,遂举起酒樽道:“妾身何其有幸能与诸位姐姐一同在此参加宴会,妾身先敬皇贵妃娘娘一杯。” 清瑜双眸微抬,取盏饮下一樽酒。下一刻,乐师奏乐,琴瑟合鸣,舞姬身着裙袖翩然起舞。 温贵妃用勺轻舀宫人奉上的汤,殷切奉到玄烨面前,恭谨道:“这是妾身吩咐御膳房特意为陛下做的膳汤,名曰龙井竹荪。陛下尝尝如何?” 玄烨微微瞥了她一眼手中的汤,接过白玉碗微饮半口,便放在了一旁,只说了句尚可。 温贵妃面色有些尴尬。 底下歌舞依旧,只见一女子半掩面纱,随着琴声响起,轻舒长袖,琴声骤急,数条彩带也应势散开,翩然飞起,似蜻蜓点水,一曲舞毕,在场之人皆惊叹。 正纳罕是哪位舞姬,面纱垂下,正是宜妃之妹郭络罗卿如。 玄烨看着眼前女子道:“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朕虽不曾见过谢阿蛮一舞,但想来卿如这曲凌波舞,倒也不逊她几分。” 郭贵人上前福身笑道:“陛下过奖,妾身不过是舞些皮毛而已,能入陛下的眼罢了。” “只是……”玄烨看向身侧清瑜,又道:“若配上皇贵妃的琵琶,定增色不少。” 郭贵人顺水推舟道:“妾身听闻当年皇贵妃以一曲春江花月夜,技惊四座。妾身实乃望尘莫及。” 玄烨满意的点点头。 自然这中秋宴是由郭贵人留下而散。 清时本欲回宫,心下一转,朝御花园行去。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二十九章:南风知我意 本应是满月的十五,此时已被厚重云层遮蔽,夜来清幽,清时本是想散心,但看着四周静谧,反生出几分胆怯。刚出了御花园,远处传来微弱的抽泣声又含着若隐若现的说话声。清时和念锦对视一下,终于是决定上前看看。 再往前走便是翊坤宫,宜妃所居之地了。 翊坤宫外,清时隐约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一阵拂过,她打了个冷颤。 清时和念锦则静静在一边看着。漆黑的木门“吱呀”一声,里面露出一道光线,年轻的内侍轻手轻脚走来,看着夜风里跪着的人,劝道:“梓歆姑娘,宜妃娘娘还没回宫,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清时听见她发出沙哑的声音:“多谢公公好心,我今日一定要见到宜妃娘娘。” 那位内侍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殿内。 清时不知那宫人是侍奉哪宫的主子,不过依这情景看来,她家主子应是居这翊坤宫的,一般盘算下来,必是那位不得宠的安嫔了。 清时心下一横,走上前去。不料她听见脚步声,回头上前紧攥着清时衣角:“娘娘、娘娘,救救我家安主子罢。” 清时示意念锦把她扶起,浅笑道:“我不是娘娘,不过一个贵人罢了。” 她正欲又言,不远处亮起灯火,原是宜妃回宫了。 清时上前行礼道:“宜妃娘娘万福。” 宜妃却径直走向那名唤作梓歆的宫女身畔,梓歆忙跪下来。宜妃捏住她的下巴道:“本宫当是谁敢在翊坤宫前乱来,原是元和殿里的人。” 梓歆颤着声道:“安嫔娘娘重病多日,奴才请娘娘开恩,传御医为安嫔娘娘诊治。” “宫里那么多娘娘,你不去求她们,偏来求本宫?”宜妃陡生几分戾气。 “翊坤宫主事是娘娘,奴婢理应求宜妃娘娘。” “就你也敢求宜妃娘娘?”宜妃身后内侍上前一脚踹在梓歆肩上,她立刻顺势向后倒去,却没有吭声。 清时缓缓起身,上前扶起梓歆,对宜妃道:“宜妃娘娘又何必为一个奴才发这么大火呢?气坏了身子便不值了。不就是请太医,妾身去请便是了。”说罢,清瑜示意让念锦去请。 宜妃冷笑一声,看着清时道:“佟贵人好生气派,太医去想请便请。也对,你姐姐是执掌六宫的皇贵妃,本宫怎比得上?” “宜妃娘娘恩泽不绝,何必与不得宠的安嫔争这朝夕?倒让那些个嘴碎的宫人说娘娘不是。”清时深知这奉承话她是喜欢的。 宜妃怒气微降了些:“佟贵人这张嘴愈发巧了。本宫倒也不愿与那安嫔争什么。只是,本宫劝贵人一句,安嫔是陛下下了旨禁足的,不许任何人探视。本宫也是有意而不足力。今日贵人要犯陛下旨意,皇贵妃想必是不会为难贵人的,不过陛下那边……”说罢,她得意的走进了内殿。 “贵人,奴才不想拖累您,您还是回去罢。”梓歆颇有些为难。 “我若回去了,你家主子可怎么办?难道人命还抵不过宫规么?大不了我同陛下去请罪便是。”清时同她说着这番话。梓歆算是稳了神,清时便让她引路去元和殿。 清时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内杂草丛生,匾额也早已腐蚀,清时只见过玉砌雕栏的宫殿,从来不知这深深宫闱还有此等地方。这儿也像极了清时幼时在佟府的居所。 在来的路上,梓歆将来龙去脉大抵说了清楚,安嫔前几月染了风寒,梓歆接连去太医院数次,未请动过一名太医。这其中缘由再明显不过,安嫔失宠在这里多年,元和殿形同冷宫,宫里哪个不是见风使舵,遇上主子失势,便只能眼睁睁等死。 清时走进内殿,光线极为昏暗,梓歆在桌下摸索许久,才找到支蜡烛,点亮了烛光。清时看着那支蜡烛,是现在连宫人也不用的了。 “主子,佟贵人来了。”梓歆举着蜡烛走到床边,轻唤道床上的女子。清瑜紧跟她在后边儿。 一声沉闷的低吟,她轻咳两声,转过头来。是一张极清秀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煞是好看,但那面容却憔悴不堪。她看了梓歆,又看了看清时。 “梓歆……”尚未说完,安嫔又咳了两声。 清时瞧着心里只觉不忍,柔声道:“妾身已让宫女去请太医了。娘娘切要安心。” “多谢贵人好意,只是…怕没有太医肯来。”她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怎会?”清时欲问下去,念锦走了进来。 “太医……”清时迎上去问道念锦。却察觉念锦身后跟了位太医,但再细看,竟是清时十分厌恶的宋琰之。 “奴才去了太医院,那些太医都出诊去了,只有宋太医一人,奴才实属无奈。”说罢,念锦竟是低衽跪下。 清时扶她起身,温和道:“快些起来,能请来便实属不易了。”随后朝宋琰之道,“还不快去把脉。” “是”宋琰之放下药箱,上前搭脉,颇为惊讶,而后半晌跪下道:“娘娘这脉象虚浮,寒气入体已侵入五脏六腑,再行用药,只怕是……” 清时急道:“只怕是什么?” “只怕是延缓几日寿命罢了,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回天。” 一旁的安嫔听到这话,眼眸稍有些闪烁,清时更加急了:“你若说的是假话,我必让人将你逐出太医院。” “微臣惶恐。若有半句虚言,再不济世行医。” 清时回头看向安嫔,她低垂双眸,沉默不言。清时轻叹一声道:“你回去吧。” “是。”宋琰之说罢朝屋外走去。 良久安嫔轻言道:“本宫原是知道的,这身子熬不过年关,却不知是命不久矣。今日贵人能请来太医,本宫已是感激热枕。不过,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娘娘但讲无妨。” 安嫔咬唇道:“本宫想让贵人请陛下来一趟元和殿。” 清时微微有些惊愕,她此来元和殿已是犯了宫规,再请玄烨来,更是罪加一等。但是看着安嫔的模样,她不禁想到幼时遭遇,不过一可怜人罢了。 清时上前低衽行礼道:“娘娘放心,妾身定会请来陛下。”起身再看她时,安嫔淡然而笑。 “贵人之恩,知意无以为报。惟愿来世再报贵人之恩罢。” 清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朝一旁木然的梓歆道:“好生照顾你家主子罢。” 梓歆回过神来,点头言是。又跟从在清时身后,目送清时直至离去。 清时抬首看着月色朦胧,依稀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咳嗽,很快便被这满园寂静所取代。 彼时清时走出翊坤宫,却看见手执药箱的人站在门口,不是旁人正是宋琰之。 清时心里思忖真是冤家不聚头。念锦上前问道:“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宋琰之看着清时道:“夜色渐深,微臣送贵人一程吧。” 念锦道:“不要以为我家小主请了你来便可得寸进尺。你在宫外的事儿我可记着呢。” 清时拦住念锦,对宋琰之道:“走吧,我倒想看你能耍什么花样儿。” 宋琰之跟随着清时朝永寿宫行去,一路上沉默无言,清时嗓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静:“你现在的样子,倒看不出来半点从前放浪的模样。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 宋琰之苦笑一声:“父亲病逝,嫡母主事,我本来就是庶出,不受嫡母待见。便被逐出了家门。父亲在时,我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可自父亲离世,受尽诸人白眼。若非自幼习得些许医术,幸入宫中行医,早就不知饿死在何处了。”说罢又朝清时一拜道,“微臣当年举止轻浮冒犯贵人了,请贵人原谅。” 清时停下看着他道:“既然你已迷途知返,我便原谅你了,回去吧。”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章:吹梦到西洲 翌日早朝刚过,玄烨的銮驾便到了翊坤宫。昨夜听郭贵人提及宜妃因生子身子虚弱不少。这些日子着实冷落了宜妃,玄烨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宜妃匆匆迎了上去,玄烨笑着扶她起身:“朕许久都不曾来翊坤宫了,你可怪朕?” 宜妃眼波流转,欢喜道:“妾身哪儿敢妄议陛下。” 玄烨上下打量宜妃一番道:“是瘦了些。” 宜妃笑道:“难为陛下还记得妾身原来的模样。” “朕怎么会不记得。九阿哥呢,在哪儿?抱来给朕看看。” 宜妃从嬷嬷手中接过九阿哥胤禟,玄烨看着宜妃怀中熟睡的胤禟,生得圆润白皙,不由笑道:“这孩子跟卿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必以后定是个英俊儿郎。”而后似是朝胤禟道,“你额涅精通骑射,你以后也要像你额涅一般。” 宜妃低头嗔怪道:“如今怎知以后的事儿,陛下想得也忒长远了。” “有母如此,自有其子。”玄烨摇头笑道,“朕想着等明年开春,咱们一同去木兰围场,打上几只猎物。这满宫里,轮骑射可没一个能比得过你。” “那妾身定不让陛下失望。”宜妃点点头,却显得有些困倦,玄烨不禁问道,“怎么,昨日没休息好?” 宜妃身旁宫人道:“元和殿的宫女昨日半夜来请娘娘去瞧瞧安嫔,说是安嫔身子不爽。因着陛下曾下的旨意,娘娘便不肯去。路过的佟贵人偶然撞见,娘娘便劝告佟贵人,然佟贵人却与娘娘起了争执,非要去元和殿瞧那安嫔,还去请了太医来,娘娘昨夜便因此事难眠。” 宜妃佯作不悦道:“好端端的提那安嫔做甚?” 玄烨听闻安嫔二字,心里顿有些不爽。在宜妃处用了午膳便朝乾清宫而去。 刚从宜妃处出来,玄烨远远便瞧见了清时。 “妾身拜见陛下。” 玄烨本就因宜妃提及昨夜之事心中对清时颇有不悦,眼见她又来了翊坤宫,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妾身有一事相求,翊坤宫安嫔娘娘想见陛下一面。” 玄烨心头一冷,迅速换了面色道:“她若是想见朕,自有她宫里人来传,你替她来算什么?”说罢便要离去。 清时追上前去道:“若是能见得陛下,也不至于搁置到如今。安嫔娘娘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恳求见陛下最后一面。” 玄烨惊讶道:“你说什么?” 清时垂首:“安嫔早已染疾多日,可一直无太医敢去诊治,若非昨日安嫔宫女来求宜妃娘娘,妾身偶然看见才知晓此事,虽去请来太医可已经无力回天。” 玄烨心中微微泛起波澜,清时见他愣住,又唤道:“陛下?” 玄烨回神过来,指着清时道:“佟贵人无视宫规,私闯翊坤宫,禁足一月。” 清时愕然,心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也只得认命,若陛下真能去见安嫔,禁足又有何妨。 “陛下是否要去元和殿?”梁九功试探性问道。 “回宫!” 刚走至宫门时,玄烨迟疑两步,佯作疑惑道:“朕好像在翊坤宫掉了个玉佩,你们去找找。” “是” 玄烨又折返回翊坤宫,梁九功会意玄烨意思,随即吩咐内侍朝元和殿方向寻去。 “那玉佩许是掉在那儿了。” 玄烨远远望着元和殿位置,似乎忆起些许陈年往事,长叹一声道:“去那儿寻寻。” 梓歆万万不曾想过陛下竟真的会来,元和殿多年不曾修缮早已衰败,当年风光无两的安嫔娘娘竟然会落到如此境地。梓歆站立在门口竟有些愣住,梁九功道:“还愣着干什么,去通传啊。” “是是是”梓歆急遽入内朝安嫔道,“娘娘,陛…陛下来了……” 此时安嫔气若游丝,尚未待她开口,玄烨已然入内,看着床上之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良久,安嫔道:“陛下可是还在埋怨妾身?” 见玄烨依然不言,安嫔接着道:“还记得与陛下初识,是在行宫的莲花池。那时,妾身不识,枉将陛下认成纳兰侍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陛下。可是闹了笑话。” “你今日若是要跟朕谈旧,大可不必了,过去了都过去了,朕不想听。” 安嫔看他一眼,依旧是丰神隽上,可她已不复当年容颜,原来早已物是人非。安嫔不由轻笑道:“陛下是在怨妾身与纳兰侍卫的事吧。” 玄烨冷哼一声。 “其实陛下心里清楚,妾身与纳兰侍卫是清白的,只不过需要妾身低头辩解,可是妾身从始至终不曾辩解过半句。这宫里从来便不缺流言蜚语,妾身始终相信清者自清。” “妾身与敬嫔姐姐都是一样的性子,只要心爱之人不肯相信自己,便不愿再去辩驳。她如是,妾身亦如是。”安嫔眼中噙着泪,依然笑道。 玄烨不解道:“既然如此你,那你今日叫朕来干什么?” 安嫔强撑着身子起身,梓歆连忙上前扶住安嫔,安嫔跪在玄烨面前,泫然泪下道:“妾身知错了,请陛下宽恕妾身。” 玄烨惊起道:“你这又是做甚?” “妾身时日无多,只有两件事一直萦绕心头。” “你说。” 安嫔示意梓歆出去,随后开口道:“妾身与陛下初识于莲花池,妾身希望死后能魂归莲花池下,并且让妾身做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小贵人吧。” 玄烨颇有些动容。 安嫔继续说道:“梓歆一直陪伴妾身左右,不离不弃,希望待妾身去后,陛下能为她谋一归宿。至此,妾身再无所求。”说罢,安嫔又拜了一拜。 “好,朕都答应你。” 安嫔展露出笑容,终于将心头事都拖付出来,心里顿觉轻松。她低声道:“若一切能重来,妾身仍不悔当初做法。只是希望陛下能信妾身,妾身至始至终,都不曾变过半分。” 突然一口鲜血从安嫔口中涌出,玄烨上前抱住她道:“知意……” “原来陛下,还记得妾身的名字啊……” 说罢,安嫔永远闭上了眼睛。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名起《西洲曲》,缘起《西洲曲》,终是归于西洲,与莲常伴。 玄烨似乎忆起那个在莲花池低头采莲的女子,她回眸凝思,与清清涟漪中的莲花相映成趣。 玄烨一滴泪滑落到李知意面颊上,而后玄烨拭去泪痕,面容平静推开房门。吩咐道:“安嫔行事乖戾,着降为贵人,不必设灵。尊其嘱,将骨灰撒于行宫莲花池中。” 玄烨看了梓歆一眼,又道:“宫女梓歆,念其侍奉安嫔勤恳,即日起调至乾清宫。” 梓歆愣住,待梁九功提示她谢恩时,玄烨已大步离去。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一章:无情有思 尽管清时被禁足了一月,但是玄烨最终还是去了元和殿,并且让章佳梓歆御前侍奉。明眼人都知道这事儿与清时有莫大关系。禁足不过是玄烨的幌子罢了。 清瑜向来处事谨慎,清时公然去翊坤宫求陛下,势必引来某些人不悦,思来想去,清瑜还是决定亲自去永寿宫一趟。 从得知安嫔薨逝,梓歆一跃为乾清宫宫人时。清时的心便隐隐有些不安。她不知是该可怜那位安嫔,还是该替梓歆感到高兴,正当她陷入沉思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本宫瞧来东西六宫,数这儿花儿最娇艳。” 绎心微微颔首,还未待通传,清时迅疾出来,上前挽住清瑜小臂嗔怪道:“阿姊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清时一声。” “还得提前知会,难不成是你这宫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想让阿姊知道?” “哎呀,不是的……”不待清时解释,清瑜开口问道,“我听说,你去给安嫔求情被禁足了?” 清时委屈道:“阿姊都知道了。” 清瑜笑道:“现如今整个宫里都知晓了,佟贵人敢为失宠嫔妃求陛下恩典。” “安嫔也是个可怜人,她重病在身无人问津,虽然陛下下旨不得探望,但她左右也是个嫔位,宜妃怎能对其充耳不闻。人之将死,我当竭力成全她的心愿,就当是积福罢了。”清时如是说道。 清瑜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不由担忧道:“宜妃为翊坤宫主位,安嫔重疾在身,理应将此事告知陛下定夺,偏她置若罔闻,由你一个局外人去请陛下,岂不是打她的脸?”见清时脸色骤变,清瑜续道,“陛下是对安嫔有几分情谊在的。不然你去求情时便不会只是禁足罢了。而今安嫔既殁,陛下曾经虽厌恶安嫔,但见过一面后,陛下已念起着她的好,所有怨恨也都会转化为怀念。若你当初不去惹这是非,安嫔殁了便殁了,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失宠妃嫔。宜妃心思深沉,如今倒两头不讨喜,怎肯轻易放过你。” “阿姊,那我该如何是好?” 清瑜怎会不知宜妃心思,只是她处事向来让人寻不出破绽,敌暗我明,清时城府尚浅,又岂是宜妃的对手。 清瑜近前低声道:“宜妃此人惯会逢场作戏。以后你处事都需得谨而慎行。她不比温贵妃,心思浅,好应对。总而言之,事事留心。” 清时点头称是,连清瑜身处高位这般谨慎的人,尚不可保湄儿性命,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小贵人。她忽然想起隆科多曾对她说的话,这深宫里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送离清瑜后,清时便伏在案上假寐,念锦替她披上外衣后,正瞧见院中晒被褥的子音,便挽袖上前道:“我来帮你罢。” 子音将被褥一端递给念锦,瞧着日头正大好,絮絮说道:“我听说内务府的人说咱们这一波入宫的宫人,下月初二便可去神武门探亲了。” 念锦看她一眼,叹气道:“探亲,我哪儿有亲人可探?我自幼便卖入府中跟着格格,从不曾见过父母,她们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子音铺好被褥后,拉住念锦的手道:“姐姐虽无亲可探,还有我们呀,我们便是姐姐的亲人。” 念锦朝子音投以感激的目光。 宫中规定,每月初二是宫人探亲的日子。探望者不许带食物、衣物送与宫人。 宫禁森严,宫人受了苦受了累只能藏在心里,无处可说。能与亲人相见,便是这深深宫闱间最暖人心的事,最为弥足珍贵。 子音站在神武门西侧边上,焦急的等待着管事念名探亲,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子音终于听见管事唤到她的名字,她趋步上前在宫门口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子音!” 子音努力向前挤了挤,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欢喜叫道:“姑姑!” 亲人重逢,自然是格外高兴,姑姑拉着子音问长问短,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又拉着她衣裳看,不觉探亲时辰已到。子音只能与姑姑告别,她看着姑姑逐渐苍老的身躯缓缓转身时,心里莫名有些酸楚。 她想着何时才能离宫尽孝,一时失神竟撞上了人,她只道句抱歉便准备离去。 “你是…子音?” 子音惊讶的抬头,正瞧见一侧的隆科多,心中颇为有些疑惑道:“三少爷?!” 方才子音撞上的侍卫此刻看着她道:“原来你是佟贵人宫里的。” 隆科多为子音介绍道:“这位是颜珠。” 子音有些不知所措,便朝颜珠端端行了个礼。 “何必如此客气。既然大家都认识,以后说不定还得常来往呢。”颜珠摆了摆手,目光投向隆科多一记坏笑。 隆科多白他一眼,问向子音:“你是来探亲的?” 子音点点头。 “清……”隆科多开口觉察不妥,迅速改口问道,“佟贵人近来可还好?” 子音恭谨回道:“贵人一切安好。” 隆科多闻言心里安定了些,左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对子音道:“那你回去告诉你家贵人,让她好生照顾自己。” 子音点头称是,待她离去后。隆科多狠狠锤向颜珠:“什么叫常来往,你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颜珠看着子音远去的身影笑道:“哟,只许你关心你妹妹,还不许我关心她身边儿的小宫女?” 隆科多并不想理会颜珠,只听颜珠问道:“我听说你家那位河东狮快生了?” 隆科多不耐烦道:“我说你怎么跟个妇人似的,也管起别人家长里短的事儿了?” 颜珠笑道:“竹筠兄此言差矣,我这不是关心你么。你都是快当阿玛的人了,我至今还未成亲。等你孩子生下来,也认我做个干爷什么的,让我过过当阿玛的瘾。”见隆科多默不作声,颜珠又道,“好歹我家也是满门勋贵,公爵府邸,怎么,还不配上你佟家么?” 隆科多无奈道:“随便你。”随后转头离去,颜珠追道:“诶,你这人怎么这样……” 隆科多望着两侧宫墙边种的青棠,恍惚间想起多年前他在辰良亭舞剑,清时鼓掌称好的情景。再一眨眼,旧时、旧景不在,空留宫墙柳。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两年前他在府门收留了位与清时样貌相似的四儿,他认为是上天见怜让他一片真心有处可托,于是待四儿极好。可佟国维极力反对,还将四儿发卖去了青楼,他只能示弱,一面假意与辞凰恩爱,一面则替四儿赎了身,准备寻个由头将她接回佟府。 而今辞凰即将临盆,他心知万般亏欠,但仍是不改初衷,将四儿接回府时,他便即刻送来侍奉辞凰,四儿处处卑躬屈膝,辞凰再不去计较,然而,辞凰万没料到四儿会成了她这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二章:尽入彀中 秋蝉噪罢寒蛩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夏日易逝,秋日渐深。安嫔逝世并没有在宫中引起多大水花,众人谈及时不过是个曾蒙恩宠的妃嫔罢了。而她身边的梓歆,一朝侍奉在当朝身边,前几日被册立为答应,不过区区答应罢了,诸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戏台上旦角花腔婉转,今日清瑜邀了妃嫔一同在宫中听戏,红墙绿瓦,青石小道,这处戏台远没有寻常宫殿的雕梁画栋、玉宇琼霜,却自有它的恬淡。 “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清时坐在后方,听了伶人唱的戏词惊觉几分熟悉,水袖微扬莺声轻软,原来是《牡丹亭》。 清时蓦然想起从前隆科多带她去查家楼听戏的情景,正是那一出《牡丹亭》,让她思绪飘忽,她曾也梦里寻情,寻找她的‘柳梦梅’,可玄烨终非梦梅,这情缘虚幻,令她看得极不真切,醒时回味,梦尽而情未绝,实在恼人。 那日子音告诉她在宫里见到隆科多,还让她照顾好自己,清时便顺手抚上临走入宫时隆科多送她的青棠玉钗。却寻不见踪影,清时侧身低声问向念锦:“我的那支青棠玉钗你可瞧见了?” “奴才今日替小主梳妆上的。”念锦推测道,“许是掉在路上了。” 清时颇为担心,子音近前道:“奴才去为小主寻寻。” 清时见子音退入后列离去,心头也跟着一紧,这钗虽极贵重,在清时心里同清瑜送她的玉镯一样份量。 此刻戏台已唱清瑜点的《梧桐雨》,正是第三出,陈玄礼拆散鸾凤侣,马嵬坡缢死杨玉环。 “眼儿前不甫能栽起合欢树,恨不得手掌里奇擎着解语花,尽今生翠鸾同跨。怎生般爱他看待他,怎下的教横拖在马嵬坡下!” 清时看到戏台上波谲云诡,座下却相安无事,清时不问这表里是否如一,也不愿听。 温贵妃看着戏台上缠绵阔别,眼角一挑,偏首向成贵人抱怨道:“从小本宫就讨厌听戏,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唱什么,听得脑仁疼。” 成贵人尴尬陪笑,娓娓道:“娘娘稍安勿躁,待会儿咱们点一出有意思的就是。” “也不知皇贵妃怎喜欢听这种戏。”温贵妃嘀咕一句,却被一旁德妃听了去。 “可叹这世事无常,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杨玉环前夕恩宠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落得个瘗玉埋香的下场。” 宜妃倏尔抬眸,觑向德妃:“到底这杨玉环也曾得蒙恩宠,至死明皇不忘,反观梅妃,孤高一世,明皇可还记得?” 德妃摇头笑道:“福兮祸兮,最终六军不发要缢死的是杨玉环而非江采萍,也是杨玉环留了这千古骂名。” 宜妃睨她一眼:“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这般宠爱是多少妃嫔不可及的。向来只管身前事,身后荣辱如何自有后人决断。” 清瑜唇畔笑意起:“任她是杨贵妃,还是江采萍,到头来都作了古,是非对错,任凭后人说。唐明皇与杨贵妃终究是碍于身份,让这情缘,成了痴梦一场。” 清时听着她们几人议论,思绪早已远离,她惯来不喜这个故事,唐明皇看似与杨贵妃情深意切,临到头却还是为了江山舍了女人,从前的山盟海誓算什么? 红颜祸水,倾国之祸,这安史之乱又与女人有何干系?始来这天下覆灭都让女子作了罪人。 君王又何尝不是误了美人一生,若是嫁与寻常百姓家,杨贵妃也不会背负千古罪名,明皇更不必一骑红尘博妃子笑,三千宠爱集她一身。 清时眼光朝外望去,子音身影渐渐清晰。 “小主。”子音将那支青棠玉钗递到清时手中。 清时又惊又喜,取过反复抚摸,虽沾染些泥土,却完好如初,失而复得的心情溢于言表。良久方才问起:“你是在何处寻见的?” “奴才将来的路都往回寻了一遍,幸而有位侍卫一同帮着奴才寻,才在花丛缝隙中寻见。”子音面颊微带绯红说道。 清时疑惑问道:“你知晓是哪位侍卫么,今日珠钗失而复得,日后我必得去感谢他。” “是颜珠侍卫,常跟在三少爷身边那位。” 颜珠?便是那钮祜禄家的少爷,温贵妃的亲弟,从前清时随隆科多见过他几次,为人颇为有趣,清时不经意偏首瞧了温贵妃一眼,淡淡道:“他这性子与温贵妃截然不同。” 此后又点了几出戏,温贵妃实在听得厌烦便称有事匆匆离去,荣妃不由得朝清瑜轻笑:“也是为难她了。” 这方戏罢,众人离去。梓歆独自朝御花园而去,抬头望向天空,南雁飞过,不留痕迹。 “我当是谁在此,原是安嫔身边儿的那位宫女啊,哦~不对,是章佳答应。” 梓歆循声望去正是前日里恩宠正浓的郭贵人,娉婷独立,梓歆暗叹一句不速之客,仍上前恭敬行礼。 郭贵人睨她一眼,也不唤她起身,出口便嘲讽道:“也不知你使了什么媚术,竟能一跃为答应。” 梓歆本就不想与郭贵人攀扯,只做不闻,郭贵人越发得意,变本加厉嘲讽道:“为你那旧主跪着求我姐姐时可不是这副模样,怎么现在变得沉默不言了。是目的达成了,所以就自恃甚高?” “妾身不敢。” 郭络罗卿如冷哼一声,她是宜妃亲妹,从前在翊坤宫没少欺负过梓歆,暗地里克扣了元和殿不少东西,从来内务府给安嫔送来的东西她几乎全取走,就连安嫔也是敢怒不敢言。 翊坤宫主位宜妃置若罔匿,如此一来,郭贵人更加放肆无忌,指令宫人克扣银子、吃不饱饭,对于梓歆而言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她成了答应又这般羞辱她,梓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紧咬双唇,郭贵人见她双眼泛红一副委屈模样,不由上前捏住她的脸道:“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继而加重了几分力度,“安嫔么,她可是看不到了。陛下么,想必他也不会在意一个答应。可能早就忘之脑后了。” 梓歆听她提及安嫔有些怨恨的瞪了郭贵人一眼,不料郭贵人劈头便是一掌,梓歆白皙的脸迅速红了半边。 “就你也敢瞪我?本主就让你明白,什么叫尊卑,什么叫体统,奴才出身,永远都是奴才,你以为飞上枝头便不是了么?呵!”梓歆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她不由得紧了紧双手,她定要让郭络罗卿如付出代价! 待清时听说梓歆在御花园被郭贵人羞辱,已是几日后。 “不就仗着自家姐姐恩宠正盛便作威作福么?”念锦愤愤不平道。 “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子音随声附和,清时听着她们议论,看着玉训在一侧给熏炉添香,并不掺和其中。 “玉训姑姑,你怎么看呀?” 玉训闻言道:“这宫里从不缺拜高踩低之人,这世事亦有转圜的一日,我们只需静待便好。” 这一载以来清时所见,玉训为人沉稳,将宁徽苑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委实算得上不错,但清时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这巧梓歆宫里差人来请清时同去钦安殿祈福。 清时端坐铜镜之前,唤来念锦为她画娥扑香,清时素手抚在菱花台上的龙纹玉佩,似忆起些旧事,忽吩咐道:“你去找个锦盒把它收起来。” “是。”念锦将一支点翠云纹簪别上,清时平添几分清雅。 自从梓歆册封答应以来,清时只在定省时见过她几面,余下也甚少来往,突然相邀,清时倒颇有些惊讶。 清时走在去钦安殿的路上,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玄烨,这是清时禁足后第一次见到玄烨,她本应似往常般欢喜,此刻面容竟表现不出半点喜悦。 “妾身拜见陛下。” 玄烨漫不经心唤清时起身,又打量起她来:“宁淡倒不失体面,不错。” 清时淡淡一笑,禁足的日子里她看透了许多,她本应对玄烨有所期许,但她如今才发现,玄烨从禁足至今,竟从未见过她。甚至在清瑜面前都不曾提起过。 玄烨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君,只有在清瑜面前才会展现出他作为夫君的一面,而她不过是后宫三千人中不足道哉的一个罢了。 玄烨见她性子不如寻常,颇有些好奇道:“不过禁足一月,你倒变得跟你阿姊一般沉静了。” “阿姊的沉静妾身是学不来的。”清时如是说道。 玄烨自觉无趣,便不在多言,再往前走几步,清时听见前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贵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同是陛下嫔妃,怎么你能在在园中赏景,而我偏就不能?” 郭贵人突然一巴掌打在梓歆脸上:“看来那日的教训还不够,如今你倒是学会顶撞我了。” 梓歆此刻挨她一掌,捂住脸往地上倒去,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 梓歆双眸含泪,哭得梨花带雨:“姐姐身为贵人,怎可肆意责罚嫔妃。” “你也配叫我姐姐,一个答应罢了!”郭贵人正要扬起手,突然手臂被内侍抓住。郭贵人回身正看见玄烨与清时站在不远处,不禁后退一步,吓得跪拜辩解道:“陛下,不是的,妾身与章佳答应……”她话未说完便被玄烨打断:“够了,郭贵人藐视宫规,肆意责罚宫嫔,着,降为常在!” 郭贵人张口呼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待她后话,玄烨示意内侍把她拖走。 梓歆捂着微红的脸颊,看着更加楚楚可怜,她双眸故意躲闪,却仍被玄烨看到。清时本欲上前扶起梓歆,玄烨却先她一步,将梓歆打横抱起离开,回头看清时的目光深了几分。 梓歆垂着眼角,依偎在玄烨怀中轻声说:“陛下,这样恐怕不合规矩。” “规矩都是朕定的,你说那里不合?” 梓歆低头不语,却听玄烨又问道:“你住在哪宫的?” “储秀宫。” “待会儿朕把你送到储秀宫门,你便自己回去罢。”玄烨低头,看着梓歆惹人怜爱的模样顿时不忍心让她自己回去,于是改口道,“还是朕送你回去罢。” 清时站在原处,眼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不由明白,这一切都在梓歆的计划之中。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三章:花间留晚 梓歆一月之内,从宫女晋封为常在。势头之盛,也只有当年德妃能与之相较。只是宫内谈起,她既无卫蘅之貌,也无德妃温婉之态,与寻常宫人无异,缘何就能发迹,着实令人费解。后有当时路过御花园的宫人揣测她极善装可怜,故而惹得陛下爱怜,甚至亲自抱她回宫,这般荣宠,也是独独一份儿。 在则趋势败则去,各宫奴才也纷纷转向,朝储秀宫丽景轩示好,梓歆不屑一顾,吩咐如雁将送来的东西全部退还。又遣人去请清时前来。 清时本就因那日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更不愿前去了。奈何梓歆三番四次来请,清时却不下意只得应邀。子音因前日在御花园扭了脚,清时便只带了念锦前去。 储秀宫、翊坤宫、永寿宫都在西六宫一条甬道上,相隔并不算太远。储秀宫自本朝以来,只居过一位康熙九年薨逝的慧妃,之后便一直空着,直至前段时间内务府才拾掇出来给定常在居,而后梓歆也迁居此宫,因为年久失修,难免有些破旧,清瑜便命营造司重新修缮。 梓歆闻得清时已至,将清时引至案前坐下:“方才还念叨姐姐,这便来了。如雁,快给贵人沏茶。” 清时不咸不淡道:“不知常在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那日本是邀姐姐同去钦安殿祈福,却因一些事搁置,妹妹至今都觉心里过意不去。” 清时观她做派,把玩着手中茶盏冷冷道:“不过小事一桩,常在何须介怀。如今常在深得圣宠,本主也不敢介意。” “姐姐何出此言,妹妹那敢与姐姐争辉?” “常在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清时不急不缓,双眸直盯着梓歆。 梓歆见清时对她颇有敌意,知是自己那日计策被她看出,便开口解释道:“那日是我故意引你前去的,我本不想与人交恶,可是她羞辱我在先,从前侍奉安嫔时她便处处为难,我只是想求自保罢了。”见清时神色稍缓,继而开口道,“梓歆从不曾忘记姐姐当初帮安嫔娘娘之事,如若没有姐姐去请陛下,今日梓歆也不会站在此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梓歆永远不会来害姐姐,也永远不会与姐姐争宠。” 清时听她这话眉头才微微舒展开。 “我帮安嫔权作积福罢了,也不用你相报,你如今得蒙圣宠,外头盯着你的不在少数。你能应对好那些事便够了。” “姐姐放心,梓歆自有分寸。” 清时这才品下这一盏茶,而后道:“那郭常在如今被罚,想来是不会再为难你了。” 梓歆眼色一沉,摇头道:“我在翊坤宫数年,深知郭常在为人,她向来睚眦必报,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只怕后头还有事在等着我。” 清时从前只觉梓歆是个可怜人。如今方晓她心计之深,算计起人来滴水不漏。也对,若非如此,她又怎能苟活至今。 清时离去之时,正见营造司的人在修缮定常在居的猗兰馆,架杆横梁,颇为热闹。倒是一旁花草间,一人正在侍弄几盆兰花,看她打扮似是宫人,清时不由感叹道:“兰花,倒是在宫里少见。” 却不知那‘宫人’回首,不是旁人,正是定常在。只是这身装扮也忒过简单了,清时平素着装已觉素雅,她竟比清时还简单了许多。 定常在微微颔首,莞尔一笑道:“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環初虽为女子,却也喜兰花这气节。” 清时点点头,疑惑道:“只是定常在这身打扮……” 定常在解释道:“妾身从前侍奉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崇尚节俭,妾身便习惯了清简,若非庆典定省,寻常都以此示人。” 清时回想往日她的装束确实与同位分常在相比要朴素许多。 “铅华不御,脂泽休施。定常在能有此般境界,清时实乃望尘莫及。” 定常在嘴角矜着笑意,回得依然从容熨帖:“贵人过誉,環初不过膏沐为容,那里来的境界。” 定常在万琉哈環初虽册封较晚,但年岁较清时长,处事也不似常人扭捏。環初因中秋宴得罪温贵妃,某日温贵妃在御花园遇上她,本想为难一番,却生生被她压了回去,还挑不出一丝错,气得温贵妃回永寿宫砸了好几个瓷瓶。清时听说后也不得不敬佩眼前之人,能从温贵妃低下平安无事离开的,放眼六宫,清时也是头一遭见。 “太皇太后宫里教养的宫人确是与别处不同,言语间皆有分寸,开口便使人舒心。” “環初瞧着贵人便有亲切之感,想来也是缘分。这几日猗兰馆修缮,環初也无法邀贵人去内堂品茶,贵人若不嫌弃,不妨去院中凉亭,温酒一壶,坐下闲谈何如?” 清时点头应允。定常在随即眼风一抬,宫人摆盏。清时却十分好奇,从不曾听闻她与哪宫嫔妃有何交集,今日竟邀她在此饮酒,颇让清时有些惊讶。 定常在盈笑两颐,取盏相赠:“妾无好酒,只有这杭州梨花春。環初先敬贵人一杯。” 清时酒量过浅,接过这一盏酒后,一股酒香之味溢出,弥漫院中。见清时有些迟疑,定常在道:“贵人放心,这酒不醉人。” 清时这才稍稍放心,那日在玄烨面前醉酒,清时回想起来都觉丢人。从那以后,清时再不敢多饮,勉强一盏饮尽,抬首觑向定常在,已饮过几杯。 定常在知她疑惑,含笑道:“左不过一盏酒罢了,又何必似旁人般拘着手脚,做足姿态。这世上诸多转圜,左右都逃不出一个心字,一言一行全凭心所欲,收了便敛,显了便露。” 清时微怔,须臾方回过神,淡扫她一眼道:“今日得与定常在一聚,倒让清时明白了些许道理。” 定常在眸光微抬,似是自言自语道:“糊涂容易,清醒难。举世皆浊,唯他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世间之事冥冥中自有定,又何必争斗不死不休,到头来不过玩笑矣。” 清时闻言摇头:“若世人都能如常在一般参透,便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定常在嘴角勾出一抹浅笑,再不言语。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四章:影怯孤烟 自从张凤阳离世,太后雅尔檀便甚少出得宫门,整日待在宁寿宫也没得个什么消遣。便逗弄起清瑜不久前送来的画眉。 从前雅尔檀在坤宁宫也养过画眉百灵之类的,却因耐不住性子给饿死了,现下又起了心思,清瑜隧意寻了只画眉来陪太后解乏。 太后拿起鸟食,却不见画眉踪影,不由疑惑问道:“杜衡呢?” 这杜衡正是画眉鸟的名字,归沐只能如实道来:“今儿奴才瞧见杜衡飞了出去,以为只是如往常一般一会儿便飞回来了,可是到现在也不曾见到杜衡。” 太后微微一愣,眉目间带了几分愠怒,顺着桌上的花瓶丢了出去,瓷片碎了一地。 “去找,找不到别回来了。” 不过半晌宫人传来消息,杜衡是在章佳常在住处发现的,发现时已经死去。 太后心中莫名怒火起,陪伴自己许久的画眉莫名死去,定是这章佳常在不吉导致的,转身朝归沐吩咐道:“传哀家旨意,章佳常在不吉,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梓歆被禁足后,隔日丽景轩前院栽种的花一夜凋尽,此事传至后宫沸沸扬扬,都称梓歆不吉,纷纷避之不及。 太后本就因画眉一事厌恶梓歆,此事一出,太后想到了请萨满来宁寿宫祛邪。章佳常在有邪气,也说不准日后还能生出什么怪事来。 傍晚时,神祗供奉着阿珲年锡、拜满章京等满洲神灵,神幔正中安放着画像,桌上供香碟醴酒、时果洒糕一应俱全。 萨满太太先是向太后行礼,诵请神歌祈祷,而后再三祈祷诵神,整个宁寿宫一派庄严肃穆。 却见她下刻手执神铃,击鼓拍板应和,太后担忧问道:“这宫里是否有邪祟?” 萨满太太一顿猛敲鼓,而后面色沉重道:“宫中确有邪祟。” 太后疑惑道:“这邪祟可厉害,不知是在何处?” 萨满太太佯作深沉道:“近来太后娘娘宫中是否死过物?” 太后点头,萨满太太继而摇铃辨别方向,突然停下道:“这邪祟就在西边儿!” 太后猛然一惊,杜衡正是死在西边儿,太后忙问道:“那可有解救之法?” “这邪祟生起,正是因有人厌禳所致。只需要将这人趋离,邪祟迎刃而解。”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章佳常在,太后对此深信不疑,她更加笃定了梓歆不吉,着意要将她打发去皇陵守灵。 清时本就不信这鬼神,心里忖着那萨满太太都是信口胡说,眼见梓歆离宫之日近了,她想查明缘由还梓歆清白,却被清瑜阻拦。 “上次安嫔的事儿你还没记性,你是寻出了错处救了章佳常在,可针对她的人会看得惯你?这一来一往,又是一番争斗。阿姊不想让你牵扯进这些事。” 清时无奈摇摇头:“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冤枉么?” 清瑜胸有成竹安慰道:“这事儿自不用你来出头。” “难道阿姊已有计策?” 清瑜笑而不语。 这日定省,众妃议论之声不绝如缕,皆是章佳常在不吉之类云云。茶水香气袅袅,温贵妃轻啐一口,话语间略微挑眉:“早些个就该让章佳常在去行宫待着,省着这些不吉了。” 清时略微有些不满,暗自睨她一眼,这时定常在走上前来,身后宫人还捧着一个花盆。众人不明所以,環初开口道:“章佳常在是否不吉,妾身不知。但是妾身想为她辩驳两句。” 清瑜身子微微前倾,舒展眉端,带着经年不变的笑意道:“你说。” “妾身不才,对种花之理略懂一二。那日花凋谢后,妾身便去了丽景轩,那花梗上布满绵红铃虫,可使花蕾迅速凋谢,一日内腐蚀掉花朵绝非难事。” 而后她示意宫人将花盆搬上前来,清瑜看着枯萎的花盆问道:“可是这绵红铃虫从何而来?” “这棉红铃虫本就常见,前段日子里内务府便处理了一批长满棉红铃虫的花草,妾身猜想定是有人将那长了虫的花移植到章佳常在宫前,然后蔓延导致花草尽凋谢。” 定常在此语一出,众妃面面相觑,荣妃问道:“她不过常在罢了,能与谁人为敌?” 定常在朝郭常在望去,一壁观她动作,一壁蕴着缱绻笑意:“这就得看谁与她结过仇了。” 郭常在因心虚刻意回避她的目光,故作镇定道:“你看着我看什么,又不是我做的。” 宜妃抢白道:“定常在可有证据?” 定常在一敛方才笑容摇头道:“妾身没有。” 宜妃眸中充斥着不屑,语调不辩高低:“既没有证据,那便是你无端臆测罢了。” 郭常在顺口附和:“就是就是。” “妾身没有证据可不代表不知这究竟是谁做的。这绵红铃虫啊,生长极快,依附在人身上也不容易察觉,虽然现在不曾发病,待数日后会浑身长满斑疹,溃烂而死。如今只需静待,届时哪宫有人浑身溃烂而死便知是谁人做的了。”定常在漫不经心说着,郭常在一听吓得茶盏摔在地上,满地皆是水花。 “妾身胆子小,听着有些怕。” 郭常在低声解释着,清时忍不住掩着鲛绡浅笑。 宜妃强压怒火,从唇角扯出一抹笑意,似是云淡风轻:“本宫也还是头次听说呢,这究竟是真是假又有谁知呢?” 定常在凝眸敛眉,语若珠玑续道:“妾身若说错了,娘娘大可责罚妾身。” 见宜妃不言,定常在继而道:“至于画眉,更是无稽之谈,怎会无缘无故死去,想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不巧妾身那日去宁寿宫正好撞见一宫人鬼鬼祟祟的离去,那宫人已经被妾身抓起来了。只需要稍加审问,便知道是谁干的。” 清瑜吩咐身后绎心道:“好,你且去将人送去慎刑司,本宫倒想看看是谁在宫里拨弄这是非!” 温贵妃端着看戏的姿态,火上添油道:“这萨满太太原说的都是假话呀。怕也得把她抓起来审审,收了多少银子。” 郭常在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跪了下来:“娘娘不需再审了,是妾身,这一切都是妾身干的,虫是我放的,太后娘娘的画眉鸟也是我派人掐死的。” “你为何要这样做?” 郭常在顿时泪如雨注,哭诉道:“妾身就是不惯她从一个奴才爬到跟我同样身份,自从那日被陛下责罚后,妾身便对章佳常在怀恨在心,故而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时,动了蠢念头,害死了太后娘娘的画眉。这一切都是妾身的错,妾身再也不敢了,求皇贵妃娘娘开恩。” 定常在的话但凡机灵点的都能听出破绽,偏生她愚笨,三言两语就和盘托出,宜妃本想再为她辩解一二,奈何她已认罪,只能忍气跪下来道:“郭常在陷害章佳常在,妾身作为其姊不敢推脱罪责,只求娘娘责罚。” 这场闹剧终究以郭常在被降为答应,幽禁翊坤宫。宜妃罚俸半年收场。 定常在回宫时正是金乌西沉,晷影将斜,她仰首莞尔:“这日头真好。” 棉红铃虫会导致溃烂,抓到了宁寿宫人,这都是她在太后与清瑜授意下编出来吓唬郭常在的。谁知郭常在如此不经吓,一下子就全招了。 太后更是清楚,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桩桩件件直指章佳常在。她为皇后时见得还少么,她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这宫里装神弄鬼。 定常在看着院中兰花正盛,指着兰花吩咐宫人道:“这兰花拿两盆送去丽景轩,让章佳常在压压惊。”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五章:两心相知 梓歆之事稍有平息,宫里渐渐平静了些时日。这日冬雪盛,众人无事,子音便坐在榻上,手执荷包正凝神绣着,一旁念锦偏首瞧去,看着她入神的模样打趣道:“是给那位情郎绣的呀?” 子音迅疾将荷包藏在身后,羞赧遮掩道:“不是的,不是……” 念锦故意去寻,子音虽藏得紧却不如念锦手快,一把被念锦抢了过去,念锦看着湖色的荷包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只是这绣工有些拙劣,旁边还端正绣了个珠字,念锦坏笑道:“喏,还不承认。”又凑近她身边道,“给姐姐说说,看上了哪个?” 子音见念锦也是可信之人,迟疑一会儿便低声道:“就是经常跟着三少爷的那位。” 颜珠,竟然是他,念锦却好奇道:“你们不过就见了一两次,怎么就?” “哪儿止一两次,有好几次呢……” “啧啧……”念锦摇了摇头笑起,“原来子音还学会了深藏不露。” 子音嘀咕道:“那日是他央我绣的,不然我才不愿意呢。” “从前我随格格见过他几面,样貌呢,还算可以,人也是有趣,与我们的子音是配得上的。” 子音别过身去:“哎呀,不跟你说了。” 次日子音便将绣好的荷包悄悄藏入袖中,来到了他们约定好的地方等候,这里是御花园延晖阁,平时甚少有人前来,子音手里攒着荷包,期待着颜珠拿到荷包时的情景。 那日自见过颜珠一面后,在去寻青棠钗时,正巧遇见颜珠,颜珠便陪子音一同寻找,其间攀谈也就渐渐熟络。而后子音便常能在各处遇见颜珠,不论是御花园、内务府还是甬道,只要出门,回回都能瞧见他拿出一些新奇玩意捉弄子音。 起初子音对他厌烦,日子久了,竟生了些期待。一次,子音有几日没有见到颜珠,心里空落落的,做事也提不来兴致。念锦以为她生了病,还给她拿了些药来。 后来,在一个微云淡月的夜晚,子音从内务府奉回衣服,因夜色看不清路,一头撞在颜珠身上,在瞧见是颜珠后,子音突然哭了起来,颜珠竟一把抱住子音,子音先是呆住,很快便将双手环在颜珠腰际。 从那以后,颜珠便时常来寻子音,或是一同赏花摘果,亦或是溜去看烟花。那日子音摔了腿,还是颜珠扶她回来的。 子音左盼右盼,迟迟不见颜珠身影,心忖着可能忙了些,但又有些气愤,低头揉搓着荷包抱怨道:“你再不来,就不给你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子音回首正见颜珠大步走来,额头上冒着汗珠儿。 “刚才有些事儿耽搁了便来晚了。你不会生气的吧?” 不生气是假,子音睨他一眼,默不作声,颜珠慌忙上前抱住她哄道:“姑奶奶,我错了不成么?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子音推开他道:“别这样,一会儿旁人看见了不好。”继而把手中的荷包递至他手中,“喏,给你,我绣了好久呢。” 颜珠接过荷包仔细端详,疑惑问道:“这绣的是鹌鹑么?” 子音气得直敲他头:“这分明是鸳鸯,什么鹌鹑!” 颜珠见着子音气鼓鼓的模样颇觉可爱,不由笑道:“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 “哎呀,不理你了!”子音转身别过脸去。 颜珠上前拉住子音的手,严肃说道:“子音,你等着我,我已经跟我额涅说了要娶你为妻。” 子音声音低了许多:“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怎么配得上你。” “怎么就配不上了。”颜珠握着子音的手更紧了,“我钮祜禄颜珠发誓,此生只娶你一人,若违此誓,不得善终。” 子音连忙捂住他嘴,内心颇为感动,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子音觉察四下无人便悄悄离开,却在回永寿宫的半道上撞见余容,子音识得,她是温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 “贵妃娘娘唤你前去。” 子音神色有些慌张,试探问道:“贵…贵妃娘娘传唤奴才所为何事?” 余容平淡道:“你做过什么事儿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子音莫名生出些忐忑,她明白,温贵妃是知道了她与颜珠的事儿。 温贵妃慵懒倚在榻上,子音恭敬上前行礼,她眼皮都未抬一下,子音蹲得久了,便试探开口,温贵妃这才慢悠悠侧首觑她一眼:“这么一会儿就跪不住了?” “奴才不敢。” “不敢?”温贵妃眉头一挑,矜着笑意,“本宫瞧着你胆子大的很呢。” “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温贵妃示意,几个宫人立刻上前把子音按在地上,子音挣扎道:“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 温贵妃上前捏住她的脸道:“模样是有些清秀,不过很快,就没有了。” 子音惊恐的看着温贵妃,却听她下刻吩咐道:“把她脸给本宫划了,本宫不喜欢这张干净脸皮。” “是”几个宫人立刻将准备好的珠钗划向子音的脸,子音惊恐的看着那尖锐的珠钗,挣扎得更加厉害:“娘娘,奴才究竟是如何得罪您了……” 温贵妃转头看向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的子音,居高临下道:“错就错在你身份低贱,竟妄想攀附贵门,也不知你使了什么迷魂汤药,让颜珠对你神魂颠倒,竟想要娶你为妻,笑话。” 子音绝望的看着温贵妃,宫人正准备继续下手时,不知从何处听得消息的颜珠匆匆赶来。 颜珠不顾阻拦,一脚把那些宫人踢开,抱着满脸是血的子音质问温贵妃道:“阿姊,你这是干什么?!” 温贵妃恼怒道:“她就是一个狐媚子,我替你除掉她有错么,你竟然为了一个宫女,跟你阿姊顶嘴。” “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做主,她虽然是宫女,可在颜珠心中,她却比那些贵家格格好过千倍万倍。” 温贵妃指着他,气得有些说不过话来:“你,你,存心想气死你阿姊。”待冷静下来,温贵妃苦口婆心道,“咱们钮祜禄家是簪缨世族,她是什么身份,佟家的婢女罢了,你若是纳她为妾,阿姊不会有半分怨言,可是你竟告诉额涅,要娶她为妻,还非她不娶之类的词,这传出去,岂不是丢我们钮祜禄家的脸。” 颜珠摇摇头:“什么脸面,我不在乎,我就是要娶她,哪怕哥哥将我逐出家门,我也要娶她为妻。”说罢,他抱起子音朝宁徽苑而去。 温贵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顺手将茶盏丢了出去,瓷片飞溅,落了一地,茶汤晕在裙角似开出了花,余容见状问道:“娘娘?” 温贵妃沉默良久,方才低声似自言自语道:“从前他说,他的新娘一定要我来挑。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个姑娘,而他如今却要为了这个姑娘与我翻脸。”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六章:之子于归 颜珠把子音抱回宁徽苑时,念锦便被这眼前场景吓住,子音面上全是血,顺着颜珠的衣角淌到地上,玉训慌忙把颜珠引去子音居处,念锦这头又请了清时过来。 清时看着站在一旁的颜珠,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子音,挥手吩咐玉训去请宋琰之来,而后问向颜珠:“这是怎么回事?” 颜珠脸色颇有些尴尬,思忖片刻后道:“贵人莫怪,这一切都是奴才之过。其实奴才一直…一直爱慕着子音,奴才告知家中要娶子音为妻,却不知被奴才阿姊知晓,她便把子音抓了去还划了脸。” 清时瞪大了双眼看着颜珠,又看看念锦,似乎旁人都知道子音与颜珠的关系,就她不知道一般。 宋琰之为子音止了血后,面色沉重的对清时道:“这伤口颇深,子音姑娘这脸,恐怕一辈子都会留下疤痕了。” 清时心中一紧,又道:“难道没有药可治了吗?” 宋琰之摇摇头:“寻常的药只能淡化疤痕,并不能完全消除。” 清时心里只觉作火,忍住不悦。她看着一旁神色复杂的颜珠,郑重其事道:“今日你擅闯永寿宫之事,恐怕明日便要在这六宫传遍了。” “贵人放心,此事奴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牵连旁人。” 清时点点头,待颜珠离开后,清时看着逐渐清醒过来的子音,子音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时先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小主……” 清时压住准备起身的她,继而道:“温贵妃这般对你,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我也知你二人心思,你放心,我定会为你想法子的。” 子音颇有些感动,清时安慰道:“只是你这脸上的疤痕,虽然有药淡去,但仍然还是会留下痕迹。” 子音黯然了眸子。低声道:“小主,如今的我哪里还配得上他。” 清时抚上她手道:“不会的,你安心休息罢。” 次日宫里盛传,温贵妃羞辱佟贵人宫女致使破相,钮祜禄颜珠擅闯永寿宫,只为救一宫女。这事越传越盛,甚至都到了玄烨耳中。 宫中向来有不成文规定,不论主子如何责骂宫人,都不能打脸。子音如今被划了脸留下伤痕,便是破了规定,何况这宫人是清时宫里的,清时虽只是贵人,但背后却是佟家,有皇贵妃作亲姊,玄烨为表亲,温贵妃无论如何都说将不过去。最后被太后责罚俸银三月才罢休。 清时将子音这事一五一十告诉清瑜后,清瑜沉思许久道:“宫内宫人出身大多是上三旗包衣,子音虽为媵侍,也是配得上名门的。若只为颜珠侧室绰绰有余,嫡妻着实差了一头。” “我瞧见他二人真真是难舍难分,子音被温贵妃毁了脸,这辈子如若不能嫁与颜珠,恐怕日后出宫再也无人敢娶了,阿姊就没有法子了么?” 女子的皮囊便如娇艳的花朵,虽然不甚珍贵,但是好看的皮囊可令人赏心悦目。始来男子爱容颜更甚于言行,若家世不出挑,纵你才华出众,也难君爱怜。 “倒是有一法子。”清瑜停顿片刻道,“先让子音嫁与颜珠为妾,待日后生下一儿半女,再寻个由头扶为正妻。” 清时点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改日我求陛下为他二人赐婚,这般子音的身份也不逊于旁人。” 送走清时后,清瑜便取了棋来,与自己对弈,顷刻间黑白已成一势,她惯来喜下白棋,却被自个儿的黑棋难住了,这下令她好一阵头疼,直至玄烨随意拈了颗黑棋正要叫吃,清瑜才反应过来,恼道:“陛下!” “这里注定白子要被吃,你又何苦执着眼前一子,不若放眼全局,不然可就全军覆没了。” 清瑜心里正恼,玄烨见清瑜怏怏不乐,忙转换了笑脸道:“朕陪你再来一局。” 二人对弈间,玄烨信口问道:“朕这几日听说,清时那宫里的丫头跟钮祜禄颜珠有些关系?” “陛下都知道了?”清瑜飞行一子,佯装惊讶道。 “你这是什么话,朕就不该知晓这后宫事么?”玄烨拈起黑子笑道。 清瑜觑他一眼问道:“那陛下,是愿意成全这桩姻缘还是让二人分离?”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朕可不想做了那无情人。颜珠那小子朕见过,为人颇有意思,是个不错的苗子。” 清瑜会心一笑:“既然陛下觉得不错,那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们。” 玄烨溺笑看向清瑜:“你啊,都把朕编排好了。就等着朕赐婚是么?” 清瑜笑而不语,只顾再下一子,黑棋本连成一片的阵势顷刻溃不成军,玄烨惊道:“不可不可。”立刻做出想要悔棋状,清瑜拦住玄烨道,“陛下此举恐怕不是君子作为。” “平时里做惯了君子,朕今日就做一回这烂小人。”说罢玄烨拈走方才下错黑棋。 清瑜无奈摇头。 不日子音以正室身份与颜珠赐婚的旨意传遍六宫,并于正月初八完婚。 子音原是佟家奴仆侄女,自小父母双亡,持盈瞧着可怜便收在身边儿。子音做事机灵,年纪又与清时相仿,持盈待她亦如女儿般亲厚,想着让她同清时入宫学习些规矩礼仪,待年龄大些便可为她寻门好亲事。却不知子音竟与颜珠生了情愫。 这厢清瑜与持盈传信,持盈担心她身份恐被钮祜禄家嫌弃,便做主收了子音为义女,改名佟清故。 子音身份一跃为佟家格格,自然也由侧室而为正室。 事已至此,温贵妃也无可奈何,既然佟家与钮祜禄家结为姻亲,到底算是一家人了,明面上她对清时态度也有所改变,不能面子上让旁人笑话。 子音欢喜坐在铜镜前,她终于可以嫁给颜珠了,看着镜中的自己,红装锦衣,满头珠钗,独独脸上多了几条遮盖不住的伤痕,她不由暗淡了双眸。念锦一面替她梳妆一面感叹道:“还记得两年前我们一同陪着格格入宫,转眼间你就嫁出去了。” 子音握住念锦的手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姐姐,我以后会常入宫来看你的。” 念锦点头,子音打趣道:“也不知道姐姐的心上人又在何处等着姐姐呢。” 念锦莞尔一笑,似乎并不在意这情缘。 梳妆毕了,念锦扶着她出来同清时拜别,清时替她盖上盖头,子音瞬间眼泪涌了出来。清时听见她啜泣声,安慰道:“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颜珠前来永寿宫迎亲,温贵妃并没有去宁徽苑,她只是派人送去了一对玉佩作为贺礼送给颜珠,颜珠却给她退了回来。 到底子音的脸是她毁掉的,她这般性子的人如何拉的下脸亲自前去,便只能站在正殿遥遥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叹一声:“这一切皆是如他意了。” 身后成贵人安慰道:“这情缘谁又能说得准呢。如他二人,便是命中注定了。” “舒窈姐姐,我累了。” 温贵妃突然说出这一句,成贵人抬首瞧去,她的面上竟展现出几分从前在宫外的天真烂漫气息。 是啊,从前的她过得无拘无束,却硬生生被额涅逼进宫做妃子,本来就不是她所祈愿的,自然厌恶这宫廷生活,因而从入宫那一刻起,她就立誓要将这宫廷搅的天翻地覆。 与后宫众人作对,看着她们面上或为难或谄媚或无助的模样,钮祜禄虞华心里便一阵快意,这深深宫闱,不过如此。 可是却因为颜珠让她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因为自己的任性让本亲密无间的姐弟二人,渐行渐远。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七章:沧海月明 子音出嫁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尽管颜珠与她感情深厚,但府里总有些瞧不起子音身份的人整日说三道四,认为这孩子不是颜珠的,子音听到后,当日便急得流产了。气得颜珠要搬出钮祜禄府去,好在隆科多极力劝阻,这事儿才算作罢。 不久,辞凰生下一子,取名岳兴阿。颜珠也成了岳兴阿干爷。家庭美满子嗣在侧,功名富贵荣华无忧,在旁人眼里,这是一生都不可求的事。偏生他隆科多不觉圆满,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一想到回去便要看到辞凰那张脸,隆科多不觉头疼,待在宫里的日子倒显得格外珍贵,可谓偷得浮生半日闲。 隆科多哼着歌走在甬道上,突然面前经过一位太医,他觉察那人颇为面熟,一瞬间想到了在上元节轻薄清时的那人,不由得唤住了他。 “站住。” 隆科多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仔细看了看,确实是。 不待宋琰之惊慌隆科多便拎起他道:“真是巧啊,我说过,不要让我撞见你,不然有你好看的。今儿爷爷撞见了,宫里不方便动手,爷把你带出去打。” “我……”宋琰之不知所措,往来宫人自觉让了条路出来,隆科多继续往前走。 “三哥。”这脆生生的一句,让隆科多再也离不开眼。 正是这张清瘦的脸,缠绕在隆科多脑海,让他这两年来不得安眠。明明只是两年未见,却恍若隔世。 “三哥这是干什么?”清时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疑惑。 “你问我干什么,你难道忘了往昔上元节了么?” 清时解释道:“三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他是有错,可他如今已经悔改,你也不必再打他了。” 隆科多看看惊慌失措的宋琰之,又看看清时,遂放开了手来。待宋琰之远去,隆科多这才着望向清时,本想问她近况如何,但当他读到那双充满血丝的双眼,便再没有勇气开口,她如今这般模样,又怎会好呢? 清时朝隆科多看去:“听说三哥当了阿玛,想来与三嫂感情深厚了不少吧。” 隆科多听到这话摇头只笑,纵使辞凰生下一子,也不能消减他对辞凰的厌恶,只是这份厌恶从表面转为内在,渐渐渗入骨髓,一寸一寸腐蚀直至消失殆尽。 “额涅得了圣上恩旨,过几日便要入宫呢。”隆科多换了话题道,无意间看见清时发间的青棠钗,他又惊又喜,原来清时还戴着。 清时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呢,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只要清时记得,他就知足了。 清时点头浅笑:“三哥也会来吗?” 隆科多摇头道:“宫中当值不比在外,一切都有宫规约束,怕是不能来了。” 见清时有些失落,隆科多安慰道:“日后若得闲,三哥便来瞧瞧你。” 隆科多还想说些什么,却因巡视职责在身,只能匆匆告辞,他回首望去清时朝他轻轻挥手,他不由得低首轻叹一声。 他曾视若珍宝的人啊,原来在玄烨眼里,竟不过如此。 “臣妇拜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内侍引持盈入宫行礼,清瑜款踏行来,在清时搀扶下走向将持盈扶起,而后便听她含笑轻言,“快些起来。” “谢娘娘。”待抬首时两人俱是眸中泪花直泛,清瑜这才打量起多年未见的额涅。 持盈身着命妇吉服,当中的补子是由夫阶而定,佟国维官居一品,自然这上面是要绣鹤的,这身也衬得她极端庄。 “你们都且先下去。本宫想与夫人叙叙。”清瑜浅浅一声吩咐,众人应声屏退,若方才拘谨于礼数,此时便只顾家中之宜了。 “额涅……”清瑜将持盈引至椅前坐下,眉梢展露出数年未见的愁苦。复言,“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都好。你阿玛身子尚好不必挂心,倒是娘娘……”娘娘二字,持盈只觉生疏,顿了顿复言,“这些年过得可好?”忍住眸中的眼泪,持盈却忍不住的颤了身子,脑中盘桓着对清瑜的记忆,当年娉婷今何处,持盈又真不思念数年未见的女儿? 清瑜抿唇一笑,眸间噙过泪珠儿,轻微摇头引得耳畔流苏簌簌:“万般皆是命,好与不好都已成云烟,曾经女儿一心盼望与家人团聚,今日终于得尝所愿,额涅当开心才是,可莫要再提那些不悦的事了。” 持盈颔首,展露出些许笑容来。继而扬首看向一侧的清时:“在宫里可有给你阿姊惹事儿?” “女儿那敢儿。”清时唇畔含笑。 持盈上下打量一番清时,容颜竟憔悴许多,不由担心道:“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清时低头不言,下刻持盈叹气道:“是额涅不该让你入宫,这都怨额涅。” 清时摇头不言,持盈继续道:“自从八公主夭折后,我便再无祈求,只愿念凰能安稳度日就好。倒是凝儿,你如今正年少,若有一儿半女傍身,日后也有个挂念处。深宫寂寥,额涅也不想你孤身一人。” 清时会意持盈的意思,她又何尝不想,只是自己不愿曲意奉承。回想起那时那日,杏花疏影,玉佩系情,她以为玄烨是喜欢她的,喜欢便是会来寻她的。可是她错了,这深宫之中,那里会有喜欢,她不过中等相貌,不如阿姊温柔贤淑,亦不如宜妃凌厉美艳,便是德妃,都是比不得的。 “你要知道,天家恩宠从来便不由己,你若自己都不愿去争,那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持盈微微一顿,“不久又是一场大选了,赫舍里家的二姑娘也年满十三了。” 清瑜问道;“是仁孝皇后的亲妹?” 持盈点点头,清时抬首看着持盈发间不经意染了白发,心里顿觉心酸。佟家如今虽已荣极,却只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世。清瑜自丧子后元气大损,早已过桃李之年的她再有龙裔更难安然产下。只有将这诸般压在清时身上。 佟家想要的,是荣耀双姝。从踏入宫门那一刻起,她就该摒弃前尘。至此一生,终此一世,再无清时,而是贵人佟氏。 于是清时顿首道:“女儿明白了。” 此外,母女三人又是聊了些旁事,彼时已过巳时,用过午膳持盈才缓缓离宫。 清时走在回宫路上,看着四处春色如许,残梅洒雪,乍忆起什么,回头问向玉训:“过几日是什么日子?” “过两日便是二月十五,花朝节。” 次日清时复身立于庭院中,院中堆满细雪,覆盖住踯躅,唯有重檐上结的几丛迎春,在风雪打击下,仍是摇曳生姿。清时一时竟有些楞了,不觉玉训已至跟前。 “小主。”前话入耳,清时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皇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一套青花五彩瓷杯,请小主鉴赏。” “这可不寻常呢。”清时双眉微捻作思,看着面前这一套青花五彩瓷杯晶莹剔透,胎薄如纸,十二个瓷杯绘着十二种花卉与应景诗,清时随意取一盏兀自念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字里行间仿佛能闻白乐天对迎春的情意深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与上面绘着的迎春更是相得益彰。 清时泛起笑意:“明日便是花朝节了,你将它收起来装好。” 望着玉训离去的身影,清时眸中蕴起寒意。 二月十五日,花朝节。清瑜领着后妃祭祀花神后,便一同在御花园听着花朝应承戏《千春燕喜白花献寿》,御花园中宫人将将五色彩缯贴在树枝上,清风过境,便是彩缯飘拂,与满园花相映成趣。 清时静静看着众人言笑晏晏,再非昔日意态,含混不清。自己所求最是清楚。趁着玄烨与众妃谈笑间,清时上前盈盈作拜:“妾身新得一套青花五彩瓷杯,想请陛下鉴赏。” 梁九功呈上瓷杯,玄烨取一盏细细观赏,清时解释道:“妾身私以为,这青花五彩瓷杯上绘着的十二花神,正应今日花朝,百花齐放。” “这青花五彩杯上诗书画印俱全,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珍宝。”玄烨最是喜欢收藏瓷盏,清时见他对瓷盏爱不释手,便顺水推舟道,“妾身哪里懂得这些,放在妾身这儿只会煮鹤焚琴,暴殄天物了。” 玄烨知她心意,颇为欢喜,抬首正见清时一身浅碧色氅衣,衬得她婉转轻盈,垂眸浅笑间容光夺魄,他迟疑许久,方才笑道,“佟贵人有心了。” “妾身近日还绘了些青棠,命工人绘在瓷盘上,烧制后得此汝窑瓷盘。妾身便私心想着送与诸位娘娘。” 荣妃信手拿起瓷盘与惠妃笑道:“这细闻竟还有一股青棠香味。可是奇了。” 玄烨转身朝清瑜道:“朕记得清时入宫也快两年了。”见清瑜含笑作应,玄烨吩咐身侧梁九功道,“传朕旨意,命礼部拟旨,晋佟贵人为嫔,择吉日举行册封礼。” “谢陛下。” 清时自是一番叩谢,温贵妃眼风未抬,如往常一般与成贵人谈笑,反是宜妃面色微微有些难看,一瞬间又恢复往昔姿态起身道:“恭喜妹妹了。” 清时应和一番后,侧首看向天际,两把头上的流苏却不见摇晃,往日里惬意神态仿佛自持盈来过后再不复存在。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八章:隐祸 如今论后宫之盛,清时竟大有盖过四妃之势。虽两年才晋封嫔位,却是诸妃中资历最浅的一位。其实依佟家身份,清时本可一入宫便为嫔位,只是怕风头太盛,才屈居贵人之位。 嫔位以上,可居一宫主位。储秀宫如今只有两位常在,清瑜便定下将清时迁往储秀宫主事。 经过册封礼期间种种繁琐,终于在内阁学士宣读下受下这册印,清时不免长叹口气。 瑞嫔 瑞,以玉为信。 储秀宫正殿还在待拾掇,清时便暂居宁徽苑几日。这头魏珠奉着玄烨赏赐的东西来下赏,大到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小至甜白釉瓷碗,粗略扫过也有三四十种,宁徽苑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看这一时半会儿也理不齐全,念锦索性搬了张藤椅在院中,好让清时闭眼小憩。 “恭喜瑞嫔娘娘了。” 自清时厌恶魏珠以来,他的一举一动在清时看来都甚为恶心,清时闻言轻应一声,便差念锦给了他些好处打发了去。 魏珠是玄烨近前的人,从来只有别人巴结讨好的份儿,便是皇贵妃,也对他谦让几分,哪里受到过这般对待,见他面带韫色离去,清时轻哼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继续休憩。 约莫傍晚时分,清时微微睁开眼,却见玄烨正弯腰看着她。吓得清时一个激灵,所幸被玄烨稳稳扶住。 “朕有这么可怕么?” 清时娇嗔道:“不是因陛下吓妾身么?” 玄烨靠近清时,一股极浓的九和香气扑鼻而来,清时不禁吸了吸鼻子,玄烨继而问道:“这般,还吓人么?” 一瞬间清时便涨红了脸,低头不再看他,玄烨将清时扶起,衣鬓摩挲间只听他道:“六宫之中,数永寿宫这踯躅最艳。” 清时粗略扫过满园春色道:“贵妃娘娘喜欢得紧呢。” 玄烨见她似乎并不喜欢踯躅,故而问道:“喜欢什么花?” “花朵娇艳,各有姿色。妾身不过俗人一个,自然是什么都有半分喜欢。” 玄烨听后笑意不减,知道这话是应承他的,只盯着清时的双眼道:“不妨让朕猜猜,你喜欢青棠。” 清时听他这话,心里自是不乏欣喜,不由怔了会儿神,下刻便听他缓缓道来:“朕时常见你都着绣着青棠的衣裳,还有这簪,朕记得,你从入宫便一直戴着。你若喜欢,搬去了储秀宫,朕派人都植上……” 清时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感动,原来日理万机的九五至尊,竟然也会记住她的习惯喜恶。清时忍不住抬首看去,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这份情既真实而又朦胧。直到玄烨唤她才回过神来。 “清时,你可有小字?” “妾身小字唤作阿凝。” 玄烨疑惑道:“阿凝?” 清时点点头,解释道:“我额涅颇喜苏武《留别妻》中的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凝。所以她便唤我阿凝。” 玄烨含笑闻清时话语,拉住清时双手道:“这个名字好,寓意更好。” 清时顺势将头倚在玄烨肩上。 “妾身只愿能常伴陛下身侧。” 自然玄烨留宿宁徽苑,一夜受用。 次日替玄烨侍衣后,清时便从妆奁中挑了一支海棠滴翠碧玉簪在髻边比划,玉训见清时迟迟未动,笑着从身后接过了簪子替清时戴上:“小主鲜少佩这样鲜艳的簪子。” 清时透过铜镜看她笑起:“我刚晋位分,总觉得太过挑眼。” 说罢,清时又唤念锦进来梳妆,而后便往承乾宫行去。玉训见状欲言又止,随着步辇颠簸,清时侧身打量起玉训。 她绾着一贯的两把头,只用红色长绳与一两朵绒花装饰,虽不如年轻宫人娇艳,但容貌并不逊色她们。只是眉间似藏有心事,见清时觑向她,玉训立刻垂下头去。 步辇落地,清时抚上玉训的手往殿中走去。 清时刚到承乾宫便有一些素未谋面的嫔妃来向清时问好。 温贵妃端着茶盏轻吹,雾气荡起经久不散。矜了几分娇纵看向清时道:“瑞嫔如今风头正盛呢。” 清时微微颔首道:“妾身萤烛之光怎能与娘娘相比。” 说罢,又朝她付之一笑,温贵妃便不再多言。 “定常在昨日身子不爽,请了太医来瞧,太医怎么讲?”清瑜问向環初。 環初起身娓娓回道:“太医说,妾身已有两月身孕了。” 清瑜笑起:“难不怪前日御花园奇花满树,异蕊盈枝,本以为是不吉之兆,原是祥瑞,又添一桩喜事。”一顿续道,“如今贵妃与定常在有孕在身。舟车劳顿,下月便不必跟随陛下去木兰围场了。” 温贵妃拢了拢髻边流苏,扬眉一笑:“妾身这才不过三月,若是因妾身有孕便免了去木兰围场,岂不是太过娇贵?” 清瑜闻言郑重其事道:“陛下曾对本宫言道,无论何等事都需将后宫子嗣放在首位,贵妃切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待在永寿宫得好。” 温贵妃面色一沉,蔻丹捏紧手中瓷盅,半晌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 “娘娘说得是。” 清瑜转头看向惠妃:“木兰秋狝是每年的围猎盛事,需得做好周全准备。便劳烦惠妃一同协理着。” 惠妃点头应允。 “近日听卫常在说八阿哥染了风寒,他还好么?”清瑜仍是笑意不减的望着惠妃。 惠妃缓缓言道:“太医诊过脉了,八阿哥一切安好。倒叫卫常在担心了”。说时望向卫常在。 卫常在今日穿着一身淡雅藕合色衣裳,清雅而不失娇艳。清风徐来,偶有些许木兰香气萦绕于室。 卫常在立即站起身来:“惠妃娘娘说八阿哥一切安好。妾身便安心了。妾身自知身份卑微,不比得娘娘。也不足抚养皇嗣,只求惠妃娘娘开恩,让妾身见一面八阿哥。”她说着便是要落下泪来,惠妃到底也是不忍心,便同意了。 卫常在此时舒展开了眉角,朝惠妃行了行礼:“谢娘娘。” 卫常在这两年来只与八阿哥见过几面,八阿哥虽未由她扶养,但与她关系较为亲近。她常同清瑜诉苦,却在见德妃身居高位尚不得亲近四阿哥后,心里顿有安慰。 第一卷:惊风密雨 第三十九章:木兰秋狝 康熙二十年,玄烨在漠南设置木兰围场。此后每年都会在七月举行秋狝大典。木兰秋狝不仅仅是围猎娱乐,更多的是为了稳固与蒙古各部族的关系。 此前两次秋狝,玄烨都是陪同太皇太后前往,并未带妃嫔。而今秋狝渐规整,太皇太后也因风寒偶有发作不再前来。玄烨故令清瑜拟好随行妃嫔名单。除去温贵妃与定常在及几位尚在病中的嫔妃,大抵都至了木兰围场。 木兰围场地处漠南蒙古诸部之中,地域辽阔,处处可观景。 这是清时两年来第一次离宫,她掀开车帘不由得为之惊叹,这便是她从前心之所往的地方——随意远眺便是群山峻岭,皓云片片,山野丛丛。猛的一吸,鼻间都是青草的清香味。见过四九城的诸般景致,在她眼中,只有这一处最为妙绝。 “阿姊,你瞧这儿可真好看,若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好。” 清瑜闻言摇头轻笑道:“谁不想呢?” 清时放下车帘黯淡了眸子道:“可惜我们只能在这宫闱里穷极一生,徒做困兽之斗罢了。” 到达早已安排好的帐幕后,稍作休整玄烨便赐宴于掌管围猎的阿禄科尔沁多罗郡王额驸色楞和固山额驸巴特玛,一番宴饮赏赐罢,便令他们着手准备着次日行围。 约莫五更天,苍穹间圆月与白昼并存,色楞及巴特玛便带领着蒙古骑兵和八旗军队开始布围。沿着山角一点点包围,待将山团团围住后,色楞即朝玄烨所住的黄幔城而来。 “请陛下观围。”色愣高声道。 玄烨点头示意,色愣一声号令,城下所有士兵皆脱下帽来,一边举鞭挥舞,一边高呼道:“玛喇哈”。 清时疑惑问向身旁清瑜:“阿姊,这是什么意思?” 清瑜笑应:“就是只等陛下围猎了。” 此时玄烨负手站立于看城,扬首望向围内野兽,瞧着数量大抵合适,便朝色愣示意准备行围。清时稍一垫脚,看到城下黑压压的士兵,她从没有过的如此宏大的场面,不由痴痴呆住。 “可别看傻了……”玄烨笑着往台阶走去,少顷换了件圆领对襟石青色行褂,佩好橐鞬与弓矢,拿了鞭子,便盘鞍上马。回首望向众妃,与清瑜默契点头后,俯身问向梁九功:“怎么不见宜妃?” 梁九功恭谨答道:“宜妃娘娘更衣去了。” 玄烨勒马驻足片刻,见宜妃迟迟未到,吩咐梁九功道:“一会儿宜妃进围,让他们不必阻拦。” 各班近卫尾随在玄烨身后,玄烨左手挽了丝缰,右手将鞭在马尾上打了一下。那马立即放开四蹄,往远处跑去,但有猎物,他立刻从身后抽出弓箭,见矢上弦,无一虚发。 众人见玄烨狩猎之态极尽满洲男儿本色,也不由得赞叹起来。 突然一只野鹿从玄烨面前奔过,玄烨带转马头,将双膝夹紧,搭弓朝它射去,也不知哪儿来箭‘嗖’的一声抢先射中猎物,那野鹿应矢倒下,玄烨探首远眺,竟是几十米之外的宜妃。 百步穿杨,这等身手在男子中已属少见,宜妃身为女子,更是难得一见。 此刻她一身素色便服,骑马疾驰而来。 玄烨把丝缰一勒,立住马后笑向她看去:“你抢了朕的猎物,该当何罪?” 宜妃扬声道:“陛下这话可是错了,分明是妾身射中的,这怎么成陛下的了?” “也只有你敢这般与朕说话了。”玄烨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笑意。 宜妃轻哼一声,取鞭连打几下,马如飞般跑去。 德妃低声念叨一句:“她怎么去了。” 僖嫔似带嘲讽语气道:“谁不知道宜妃精通骑射,阖宫上下除了她有谁能去?” 德妃闭口不言。 待猎毕时,玄烨同携宜妃手而归,诸人见状,既有歆羡又有妒忌。坐下吃酒间,玄烨笑向宜妃道:“许久不曾打猎,朕今日见你,身手不减当年。” 宜妃螓首含笑:“妾身这等小技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玄烨连忙摆手:“若你这算小技,这宫里怕是无人敢来了。” 宜妃顺势道:“妾身的骑射倒是不如阿妹。” 玄烨听闻她提及郭答应,心里略有不悦,下刻宜妃抹了几滴泪道:“可怜嘉珩如今想见额涅都不成,人也瘦了,每餐只用一点,怎么都不肯多吃……” 嘉珩是郭答应的女儿,玄烨虽不喜欢郭答应,但是对嘉珩却格外疼爱,听到这话沉思片刻,而后舒缓语气道:“郭答应此前种种确有不妥,如今也已受到惩罚。过几日便放出来吧。” 梓歆闻言心头一紧,周遭骤冷,扫过宜妃精致的面庞强扯出一抹笑意,宜妃果然是宜妃,三言两语便能化解问题。 稍作休整,玄烨即吩咐各部大臣及蒙古王公行围,一时之间战马啸啸,旌旗猎猎,大阿哥带头驰骋与大臣一同阻截追杀。此刻百骑并发,弓箭齐鸣,猎物四处逃窜,胤褆最为勇猛,一箭接一箭,极少虚发。 清瑜赞叹道:“不想大阿哥也如此勇猛。” 惠妃以笑作应,玄烨顺势看去,胤褆衣服还有脸上已沾染许多猎物鲜血,弓矢用尽便拿剑搏,这股劲儿让玄烨对他顿时有所改观。 待行围结束时已近暮色,营地中央点起篝火,众人坐在一处烤炙猎物,玄烨赏赐了猎得最多的王公大臣,胤褆不仅得了恩赏,还被安排在玄烨附近就坐,胤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宴会毕后,清时往帐幕走去,迎面却和一士兵模样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迅速遮掩着怀中的东西,匆匆离开。 “唉,你是谁,怎么冲撞我们家娘娘。”念锦扬了扬手高声道。继而扶住清时问道,“小主没事吧。”清时摇摇头望向那鬼鬼祟祟的背影,心里不由泛起波澜:他怀中的东西不似寻常之物,到底是什么呢? 待她思索时,念锦似看见了地上有什么东西,拾起来看竟是一支簪子,忙递至清时身前。 “小主,这好像是刚才那人掉的东西。” 清时拿过簪子翻了翻,做工精巧细腻,银制坠花处上刻有宫廷御制四字,字如蝇头一般大小。清时目光顿时发亮,眼珠一转,吩咐道:“快去命人抓住他,他偷盗财物。” “是。”念锦随即唤了几个看守的官兵追去,骂那人闻声更是跑的飞快,正巧大阿哥撞见,迅速上前将那人擒住,扭送到黄幔城。 “快去向陛下通传,就说帐幕外有盗贼行窃,现已被抓住,请陛下吩咐该如何处置。” 玄烨披了披风出来,见那人官兵打扮,不由怒道:“木兰行围,官兵竟做盗贼,真是反了天了。去将色愣和巴特玛叫来!” 不待色愣问安,便是玄烨劈头盖脸骂来的声音:“偷盗财物竟偷到帐幕来了,你们都在干什么?!”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玄烨指着那偷盗贼厉声道:“身为八旗士兵,竟干出偷盗行径,此番巡幸,朕频加赏赐,优待尔等,可有过责罚?” 巴特玛与色愣面面相觑,那贼人颤巍巍道:“陛下优待赏赐不假,可是…可是每年这些俸银实在无以聊生。” 玄烨语重心长朝巴特玛道:“为盗而富者,能有几人?贫富皆由天命,违理妄求,能必得乎。尔等若遵法守分,有牲畜者,择水草善地畜牧。能耕田者,勤于耕种。则各得生理,如此岂不善乎?倘有贫困至极、无以聊生者,你等该加以抚恤,使之得所,坐视其迫于饥寒以致离散,尔等之心何安?1” “尔等宜遵守教谕,革除恶习,以副朕好生之意。” 色愣与巴特玛齐声道:“陛下训诫得是,臣等定痛改前非,竭力遵行。无负陛下圣心。” 此事处理毕了,玄烨觑向一侧胤褆,挥手唤来他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望着于是问向惠妃:“大阿哥如今也有十三了吧?” 惠妃点点头:“刚满十三。” “朕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成婚了,是时候给他订门婚事了。” 玄烨问道:“你觉得谁合适?” 惠妃低头道:“全凭陛下做主。” 玄烨沉思半晌,清瑜见状道:“不若等此次大选,为大阿哥物色一位福晋。” ────────────────── 注: 1引用自《清实录》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章:鸿雁齐飞 木兰围场一行令胤褆出尽风头,这个从小便不受玄烨宠爱的皇子,一下子成为众人口中热议之人,诸如皇长子在围场勇猛无比,深得陛下宠爱,获得种种封赏云云。名利荣辱只在一瞬之间,他自己心里很清楚,现在做好父慈子孝的模样就够了,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每至夜里难眠,胤褆躺在床上都会想起从宫人哪儿听来多年前因紫癜玄烨准备放弃他时的情景,那种决绝而又毫不怜惜的神态,令他如针锥般难受。随着时间推移,更加深入骨髓。他想,金鳞岂是池中物,只有权利与野心使得他在这个皇城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气。 转眼九月已至,延辉阁布置一新。云过天清,鸿雁齐飞,据说这是个极好的预兆。 玄烨要亲自为胤褆挑选福晋的消息传出不久,各家名门闺秀似乎比寻常选秀还要上心准备。终究顶着皇长子嫡福晋这一名头比籍籍无名的贵人小主来得好,自然这场选秀也比往常热闹得多。 娇娥青女齐聚一堂,延辉阁外只听得见细密的脚步声和匀称的呼吸声。一行秀女入内,内侍便扯着尖细的声儿对着簿册高声唤名。 “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唐颜坍次女唐颜玉微,年十六。” “撂牌子,赐花。” “正六品左春坊中允觉禅娄毅嫡长女觉禅安怡,年十四。” …… “不过行礼罢了,竟这般惊恐,怎可堪以后妃,陛下您看?”温贵妃语气略带尖酸刻薄之意,而那女子一时施礼乱了分寸,竟是把手中锦帕落于地上,方引来这事端。 只听玄烨传来简练之语:“觉禅氏殿前失仪,永不参选。” “陛下…陛下…奴才知错,求您饶过奴才吧……”女子当即跪下头如蒜捣泥,语无论此,任她怎言,玄烨却是无任何轻放之意。她便叫嚷起来,侍卫当即拖了出去。 ……… “从一品吏部尚书伊尔根觉罗科尔坤之女伊尔根觉罗氏如韫,年十五。” 女子矫眉步经,敛了面容依着规矩福身问安。 “秀女伊尔根觉罗氏如韫伏请陛下万岁,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但听清瑜静默片刻后问道:“礼仪倒是颇合,可曾读过什么书?” “臣女不才,略读过《女则》、《女训》。” “哦?”温贵妃闻言来了兴致,顺口道,“本宫记得《女则》记叙了女子德行之事迹。却不知你有何见解?” 如韫眼眸子一转,沉思片刻即福身回道:“臣女读《女训》,不能领其奥义,却也知所谓“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妇不事夫则义理坠废,若要维持义理之不坠,必须使女性明析义理。”,乃是说妻子要是不贤惠就无法侍奉丈夫;妻子侍奉不了丈夫那么就失去了道义。女子只有明白了事理,才能侍奉好丈夫。 陛下既是天子,更需敬谨服侍,更需女子通晓事理为陛下分忧。淑贤敏慧、德表柔嘉,才应是后宫之妇恪守之准则。” 如此还不算完,如韫思忖言毕,又作一礼:“奴才愚昧,所言皆是一己私见,有辱娘娘清听。不当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温贵妃本想借此来嘲讽她一番,却不知被她这般说辞堵得为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清瑜见状朝内侍示意道。 “留下记用。” 待伊尔根觉罗如韫出殿后,又看了些秀女,大抵看的差不多了,玄烨偏首问向清瑜:“你可有看上眼的?” 清瑜微微颔首:“今日瞧了不少,大抵都是懂规矩知礼的。一路来看,妾身觉得穆燕氏与伊尔根觉罗氏倒是不错,穆燕氏恭敬有礼,伊尔根觉罗氏沉稳端庄……”抬首觑了玄烨一眼,笑言,“不知陛下心里属意谁?” 玄烨笑而不语,温贵妃却一头雾水,直至册封旨意下来,她才摸了个清楚。 册封伊尔根觉罗氏如韫为大阿哥嫡福晋。 有吏部尚书做岳丈,胤褆自然高兴万分,科尔坤与明珠本就私下来往甚密,这下关系放明面上来,也省得旁人再臆测。 对胤褆而言,助长了身后势力,也算是好事一桩。只是惠妃却对此感到深深担忧。 盛极必衰,荣极必辱。陛下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惠妃看不透,只一点她明白,愈是如此对胤褆,愈要懂得适合而止,不可僭越。 宫中有规矩,皇子大婚,便可出宫开牙立府。胤褆府址选在四九城西,待修葺事毕,便开始由礼部筹备大婚事宜。 本朝第一位皇子成婚,且又是天家长子,自然需谨慎又不失了分寸。 宫内门阑各处张灯结彩,殿陛铺毡。仪仗执事排满,热闹至极。 惠妃似乎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孩子,胤褆身着吉服,显得骨格清高,丰神俊雅。这是她没日没夜照顾,耗尽许多心血留下来的孩子。看着胤褆成婚立府,她掩不住内心的欣喜,泪水不由得涌出。 “惠妃娘娘,您怎么哭了?”卫常在在一旁小声问道。 惠妃用锦帕拭了泪珠,清瑜解释道:“惠妃这是喜极而泣呢。” 玄烨安慰惠妃道;“日后朕会令胤褆多进宫来的。” 惠妃微微点头。 温贵妃转头朝玄烨笑道:“大阿哥成婚之后,算着再有几年,太子也到适婚年龄了。” 玄烨一听当即摇了摇头:“太子大婚不比皇子,更需谨慎挑选,如今太子还小,朕只盼着他念书仔细些,将师傅教授之道学明白便不错了。” 温贵妃便不再多言,如今她身怀六甲,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她的眼里没有了往日凌厉,倒多了几分柔态。 玄烨拍了拍她的手,吩咐余容道:“这里风大,先送贵妃娘娘回宫去。” “是” 送亲队伍至了大阿哥府门,一路笙箫迭奏,彩缎横披,街上围了许多人驻足观望,无不赞叹皇城排场之大。 “天家果然不同寻常,这等排场谁见过?” “索中堂嫁女你可还记得,那也是奢靡至极呢。整整十里红妆丝毫不逊色亲王。” 大阿哥府内是花团锦簇,房中是奢靡之至。床榻上,芙蓉褥混着桂圆红枣,案几上,龙延香点饰着博山炉。 拜堂合卺,宴宾见庙,次日二人又一同入宫问安,惠妃按例赏了珠宝饰品等东西,这才算毕了。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二章:怀箴 今年大选为胤褆挑了位福晋外,也择了一两位秀女入宫,均是封了七品常在位分。却在清瑜安排居住宫殿时名册上多了位贵人,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仁孝皇后亲妹——赫舍里怀箴。 玄烨一旨诏令直接让她入宫受封,这份荣宠便是连天家母族也比不得。 到底是年少夫妻、伉俪情深。曾经沧海,难却为水,斯人黄泉他仍碧落,自然难忘。故而玄烨将这份情转嫁于怀箴身上,以期能够令自己的心安一些。 说起来,赫舍里怀箴也算不得是头一位直接册封的,早年的几位蒙古妃嫔也是入宫直接册封,只是她们渐渐被玄烨遗忘,极少得蒙恩宠,除却那位已故被追封的慧妃,另一位宣嫔入宫十余年至今也只是嫔位,且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 怀箴虽然只是六品贵人,单她亲姊是仁孝皇后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歆羡与嫉妒。 清瑜合上名册,掐了沉重的眼皮道:“便将这赫舍里氏安排在储秀宫吧。” 绎心疑惑道:“储秀宫是瑞嫔娘娘的主位。” 清瑜继而开口道:“本宫自有打算。储秀宫收拾妥帖后,令内务府一定得仔细检查,若有缺损,本宫定严惩不贷。” 让她住在储秀宫,此举确实有私心,有清时看着她,总好过与其他宫里的亲近,不好拿捏。 清瑜对怀箴多少是有些敌意的,毕竟那是玄烨心里最要紧的人的亲妹,爱屋及乌,她怎会不懂。她怕怀箴顶着张与仁孝皇后相似的皮囊,她怕玄烨会将对仁孝皇后的亏欠加倍奉给怀箴,她怕……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能让清瑜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直至定省时,清瑜才将这一颗不安的心稳稳的放了下来。 “妾身恭请娘娘金安。” 清瑜抬眸仔细打量怀箴,一身水红色缂丝氅衣,髻上缀下细细流苏。容貌与仁孝皇后相比毫无相似,甚至还有些平庸,除却她浅笑时双眉微弯略显可爱外,清瑜再也寻不出一丝惊艳之处。 清瑜心里顿松口气,半晌眉眼一弯,不紧不慢道:“既已入宫,以后都是一家姊妹,需得遵守本分,做好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 “妾身谨记娘娘之言。”怀箴清脆回应,压不住一股子灵动劲儿。 清瑜点点头又朝清时道:“你身为储秀宫主位,更需处理好内事。” 清时微微颔首,怀箴抢话道:“妾身定不会给瑞嫔娘娘惹麻烦。” 郭答应抬首看了眼怀箴,嗤笑一声,自顾着饮茶。梓歆见状暗讽道:“茶是最能养性的,怪不得这么久不见郭答应,姿容依旧姣姣。” 郭答应瞪了梓歆一眼,碍于新秀在场并未发作,只是那脸色似乎更沉了些。宜妃掀开茶盖放在了桌上,任由茶热气袅袅升起。 “冬日里最宜饮茶,按照宫里份例常在答应分的都是些散碎茶,本宫那里陛下赏的白毫银针还有许多,章佳常在若是喜欢可以来翊坤宫取一些。其他姊妹若有需要的,也只管来翊坤宫取便是。” “宜妃有心,多饮茶也可以去去燥气。”清瑜笑应了句便不再多言。 左右又聊了几句,众人不再多言,既显得清冷,没一会儿便都告退了。 梓歆本与清时同路,刚出承乾宫清时便被皇贵妃唤去了,梓歆只好一人回宫。 “姐姐留步。”梓歆微微挑眉,转头一看,是怀箴。 梓歆停下步子,朝她敛衽一礼。不料怀箴上前扶起梓歆,开口便笑道:“我听闻姐姐与我同住储秀宫,先前便准备了几匹苏锦,准备送给姐姐,岂料因宫人不小心弄脏了一匹,便迟迟未送来。今儿遇着了,怀箴便与姐姐一同回宫,顺着去我殿里小坐,可好?” 梓歆暗自叹道,她不想与怀箴过多有交集,却因她实在太过热情,又不好拂了面子,勉强撑笑道:“既得贵人相邀,妾身怎敢不应?” 怀箴欢喜道:“姐姐早我入宫,怎还这般客气,以后唤我怀箴便好。”又上前挽了梓歆手臂,“不知道姐姐闺名?” “章佳梓歆。” 怀箴笑道:“那我就唤你梓歆姐姐好了。储秀宫主位是瑞嫔娘娘,今日见她被皇贵妃娘娘唤去,改日我再去拜访。漪兰馆还有位定姐姐,我听说她已有八月身孕,如今也不好前去叨扰……” 梓歆原以为凭她出身定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乍一接触下来发觉她除了太过热情,也不似心里深沉之人。心里话都同梓歆讲,譬如她不想入宫,她心里有喜欢的人等等,若非玄烨的一旨诏令,她或许也会成为一家主母,乐得自在。 梓歆对她也消除几分疑虑。 三日后新秀开始递上绿头牌,十有六七日玄烨都诏幸怀箴,引来诸人议论,或不满、或歆羡、或酸溜溜的讽刺几句。清瑜也不免好奇,许是因她性子太过活泼,与旁人不同故而这般承宠? 诸般揣测云云,只有怀箴心里最清楚,玄烨虽时常诏她前来,却未令她侍寝,怀箴年幼自然不能明白这等事,也只依着性子让玄烨讲从前与阿姊之事,讲着讲着,怀箴就靠在玄烨怀中睡了过去。 转眼已是年末,温贵妃诞下一女后,定常在也临盆在即,储秀宫上下一刻都不敢马虎,怀箴这日无聊,趁着日头尚好,于是唤来宫人在院中玩起了蹀毽。 “你来,你来!” 她带着几个宫人正踢得来劲儿,一个宫人觉察身后动静,故意脚下一猛,怀箴使劲儿踢过去,却不知定常在正好经过,蹀毽正中定常在腹部,这一下可不得了,定常在吃痛捂住腹部,汗水涔涔,怀箴本也不过十三,哪里见过这等场景,直接被吓瘫在地,呆呆不敢言语。宫人立刻请了姜太医来。 全因被怀箴吓住,导致定常在早产血流不止,赶来的玄烨听着里面传来痛苦的叫喊声,心里阵阵不安,清时忙安慰道:“陛下莫急,環初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玄烨捻着手珠在房内踱步道:“但愿无事。” 过了良久,房内传出一声婴儿清脆的哭声,稳婆出来禀告道:“禀告陛下,定常在生了位阿哥,如今母子平安。”玄烨顿时放下心来,挥手唤来梁九功,“传朕旨意,定常在晋为贵人。” 此外又下了些赏,安慰定常在几句,玄烨便朝殿外走去,见到跪在殿外的怀箴,玄烨停步问道:“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怀箴心里阵阵慌乱,玄烨遽然问起,她也不知说些什么,吞吞吐吐道:“妾身…是妾身在院中踢蹀毽,一不小心便踢到了定常在……” 清时见状为她辩解道:“妾身身为储秀宫主位,出了这等事,是妾身之过,请陛下责罚。赫舍里贵人年幼,想来也是无心之失,如今定贵人母子平安,妾身还请陛下轻恕她吧。” 玄烨睨一眼清时,绕过她的话,直指着怀箴道:“这宫里是你能乱来的么,你学的礼仪规矩都到哪里去了?” “若今日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自个儿去把宫规抄两百遍,以后没有朕的允许不可踏出储秀宫一步。” “是。”怀箴垂首道。 清时回首看去怀箴,心里忖着这件事,绝非这般简单,只怕她早被人所忌,正入圈套。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二章:佳期如梦 怀箴入宫不过两个月,骤然失宠。这在众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像她这般胸无城府而又深得恩宠,很难不被人所忌。清时一番查探,隐约猜测是宫人作祟,但究竟是何人所为,的确是个谜。 清时特意去探望怀箴,“这宫里盯着你的人太多了,这次权作长了记性,以后自己该谨慎些。”怀箴低头生闷气道:“妾身本就不愿得这恩宠,现在好了,妾身也乐得自在。” 不待清时继续说,怀箴又继续道道:“陛下宠爱妾身不过也是因为亡姐。” 清时安慰道:“你怎能这般想,我瞧着陛下是宠爱你的,不然不会十有七八日都召你侍寝。”怀箴拉住清时双手,屏退众人后,眸中泛出泪花,低声诉苦道:“娘娘信么,妾身其实,其实……从未侍寝过。” 清时颇有些惊讶,片刻回过神来,见怀箴那般神情,不似作假,她信了。 “娘娘,妾身信您,便只与您讲,万望不可告诉旁人。” “你既然因本宫,那你大可放心,本宫会将此事烂在心里。” 从她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玉训低声上前耳语:“丽景轩那边传来消息,章佳常在有喜了。” 清时心头一紧,侧眸看着夕阳余晖投射在墙头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明灭重叠,那样光影,衬得院前的梅花黯然失色。 “为什么这福气不曾眷顾我呢?”清时喃喃道。 她入宫三年有余,见到长姊有孕,见到温贵妃、德妃、定贵人还有数不过来的嫔妃怀孕,偏偏自己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若说之前是自己不愿,如今是想有却没有福罢了。 念锦麻溜儿的将沉水香添在博山炉里,旋踵沉水香吞吐几下,寸缕烟萦绕屋间,直至鼻息里皆是馥郁香气时,清时才开口道:“我本不是很喜欢香气馥郁的香,也不知这沉水香有何妙处,竟让我有些离不开了。”清时继而打了几个哈欠道,“最近似乎总是嗜睡。” 念锦弯眉笑道:“小主许是太累了。” “许是吧。”清时理了理鬓边碎发,玉训便抱着绸缎进屋,听到这话道:“俗话讲一觉免三灾,多睡觉可是大有好处。” “咱们这属玉训最会讲话了。”念锦笑道。 清时看着念锦低头浅笑,不由感慨道:“也不知道子音在宫外过得如何了。自从她上次流产之后,再没了她消息。” 见念锦摇头,清时不禁问道:“怎么了,可是受颜珠欺负了?” “前日子音来信说,颜珠府里出现变故,钮祜禄府改由颜珠幼弟主事,颜珠因得罪继母,被继母陷害,如今被降职为三等侍卫,整日沉迷酒肆瓦舍之中,子音拿他没有法子。” 清时蹙眉道:“怎么会这样,看来钮祜禄府事端远比佟府麻烦,哪日寻个由头,让子音进宫来与我仔细说说,我也好给她出出主意。”继而清时眼风扫过桌上绸缎问道,“这绸缎怎么沾染了脏污,怎么一回事儿?” “方才在路上不小心被卫贵人的宫人撞了一下,手下一滑绸缎便掉在地上。” 玉训见清时面色稍变,开口道:“卫贵人向来恭谨,宫人许是不小心罢。” “不小心?呵,好一个不小心!” 清时本就因卫蘅居在承乾宫心里对她不喜,又因今日这桩小事,她不由得想起这几年所见。 卫蘅体有异香是因得清瑜觅给她的前朝香方,每日采集晨露制香,香气方持久不退。 卫蘅想见八阿哥,日日与她诉苦,清瑜便为她想办法,让她多见几面。 一次清时身子不适,清瑜本来探望却因卫蘅生辰耽搁许久未来…… 从此清时心里似扎了一根刺,对卫蘅更加没有好感。 “拿去给卫贵人,本宫不要这个。”清时怒道。 玉训为难道:“娘娘……” 这时宫人来禀,玄烨从乾清宫而来,清时迅速平复心情,让念锦又点了灯盏,备了温水面巾等替他解乏。 清时与玄烨行礼道安:“更深露重,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玄烨扶起清时,携她坐下道:“朕不能来了么?” “陛下知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见清时别过脸去,玄烨余光瞥见殿中一抹红艳笑道:“你这插瓶里的梅枝甚好,朕看着喜庆。何时能给朕折几枝送来?” 清时自也料到这点,笑道:“早吩咐玉训准备了些,陛下若是喜欢,明日便差人送来乾清宫,只怕这梅花比不得乾清宫的好看。” “左不过都是花,又有何区别?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继而玄烨看着茶碗中的茶水漫不经心道,“環初刚生了胤裪,梓歆也有了身孕。这储秀宫倒是喜事连连。” 清时含笑闻他后话,心里多了几分失落。将面巾在温水中润了,递给他擦手。回得依然熨帖:“都是承陛下恩泽,才有这福气。” 玄烨接过面巾擦拭一番后,疲惫的眉宇因清时体贴而多了些许温和笑意:“朕近日忙于为太子选定太子之师的琐事,倒没了闲暇去看望她们,你替朕多去看看。” “其实不消陛下说,妾身作为一宫主位也应前去的。下月的花朝宴会妾身还想着同阿姊商议,添一桩赏花巧事,邀诸位姐妹一起赏花,陛下若是在便更好了。”此时清时语气半嗔半笑,双眸微微垂下,依靠在玄烨肩上。 玄烨顺势搂住清时细腰,瞥过头盯着清时眼睛缓缓道:“你很聪明,朕竟一直没有发觉。” 清时隐约觉得脸颊发烫,鼻尖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回以轻笑。 她从未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变得如清瑜一般端庄沉静,许是这深宫中待久了,不自觉被抹平了棱角。从前的任性都被层层宫规束缚,再不得见女儿家的娇纵,有的只是规行矩步的宫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凝。阿凝,你真的愿意将朕看作夫君?” “妾身真心待陛下,只愿陛下也能真心待妾身。” 她与玄烨四目相对,看着他眸中的自己,不禁回想起,三年前选秀时的场景。乌压压的人群,环肥燕瘦的女子,齐聚一堂。 内侍扯着尖声儿唤名,她颔首行礼,抬首正与玄烨四目相对。 仅仅几面之缘,便令清时生出了相思之意,爱慕之情,许是前世的因,在这杏花疏影、翠深红隙间结出了果。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三章:爱非其道 张英自从回乡以后,借故为父丁忧数载未归,玄烨对于选择教授太子之师而言更是慎之又慎,这间隙几年都是由太子中允徐元梦等人代为教授,前不久太子与徐元梦起了争执,徐元梦执拗,太子一怒之下将他推下水池中,吓得徐元梦再不敢来授课,玄烨无奈,命徐元梦好生休养,只能重新再为太子择几位德高望重的师傅。 最终玄烨听从明珠的建议选择了汤斌、耿介等人。 能成为当朝钦点的太子之师,是无上荣耀,也是阖宫上下最为紧要的。 不承想汤斌等人刚进无逸斋,就被玄烨立了下马威。 玄烨听着汤斌与诸位皇子讲授《新唐书》口沫横飞,声嘶力竭,玄烨微微蹙眉,汤斌等人闻声上前行礼,玄烨沉吟片刻后道:“朕政事之暇,惟好读书。常与陈廷敬、张英等人讲论经史,乐此不疲。但朕从不轻易评论古人。即便如《明史》,朕亦不遽加论断。 评论古人犹易,评论时人更难。朕方才听先生论唐初宋之问,却总以学问为主,朕以为不然,人之学问,原有一定分量,真伪易明。若徒肆议论,则不自量矣。1” 汤斌先是一拜而后道:“微臣论宋之问,虽重其学问,忽略名声,但更多是让太子殿下明白,‘天下丑其行,众恶皆归焉’的道理,宋之问其人虽品行不端,但有诸多民间传闻恶劣之事也强加附会于他身上,三人成虎,积毁销骨。是故更需遵循君子之道,便不会为人所强加附会子虚乌有之事。” 玄烨却不以为然,随意翻阅案前书本,信口问道:“《说文解字》曰‘祏,宗庙主也。周礼有郊宗石室。一曰大夫以石为主。’然他另一作《五经异义》又日:‘卿大夫非有土之君,不得裕享昭穆,故无主。’朕想请问先生,卿大夫是否有主?” 汤斌与耿介面面相觑,他们从未注意过这等细枝末节的问题,哪里答得上来。玄烨见他几人推诿半晌说不出来,得意冷哼一声便大步离去,幽幽抛出句话道:“尔等再熟读些书罢,再与朕论史。” 此后的日子里,汤斌等人在太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太子对这些师傅也不当回事儿,甚至要求他们每日上课前与他行君臣之礼。太子背诵都需跪听,太子中午不休息念书,也需要陪同随侍在侧。 汤斌等人本就年迈体力难支,冬日寒冷五更天便起了,时日一久,斜立昏盹,汤斌等人叫苦不跌。 本该是尊师重道,以师为尊,却空担太子师之名,受到这般待遇。真可谓令人心寒。其余皇子侍读在侧,有大阿哥之事在先。无人再敢多言,生怕牵扯到自己身上。 某日清早太子练字,耿介因连日来的劳累突然晕厥在地,太子毫不在意,草草令人拉回去作罢。若非大阿哥悄悄找到梁九功禀告,玄烨哪里知晓此事。 于是玄烨佯作不知,假意前来问询太子念书情况:“太子近来书背得熟否?” 汤斌奏道:“太子殿下每日将礼记诵读百遍,十分谙熟。” 康熙接过《礼记》后,信手指出一段,胤礽朗朗开口,一字未错。 玄烨满意点点头,而后又问向汤斌:“爱卿觉得太子背诵如何?” “太子殿下睿质岐嶷,学问渊通,臣等自亏不如,实乃宗庙万年无疆之庆。2” 玄烨心里暗喜,方才心中不悦顿消半,假意道:“爱卿不必如此夸赞,太子若有不妥之处,苛责亦不可省。”转头又道,“朕听闻耿卿今早晕厥了?” 汤斌点头。 玄烨佯装叹首状,语重心长道:“朕将太子托付予爱卿,应坐应立,尔等自有决断。太子尚幼,且不敢擅自做主。卿若要怪,都是朕之过了。” 汤斌等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苦笑一番行礼道:“臣等学识疏浅,不敢当辅导重任,所以是臣等自行侍立,与殿下无关,更非陛下之过。” 玄烨这才满意点点头,忽然听见有背书之声起,抑扬顿挫,时高时低,仿佛视无人之境,玄烨好奇探首看去,竟是胤禛。 不由得笑起:“前日皇贵妃与朕讲你背书颇为用工,朕还不信,今日瞧着倒是有几分像朕幼时模样。” 胤禛起身端正行礼道:“额涅常与儿臣讲不学礼,无以立。儿臣愚笨,不如几位哥哥聪颖,只能多背诵才能望其项背。” 下刻便听太子蹙眉道:“四弟既然这样说,不如每天再多念几个时辰,也好尽快赶上。”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欲速则不达,若一味只念书,不求甚解,那与不读何异?”大阿哥开口道。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届时何须甚解,自己便能琢磨明白了。” 大阿哥反驳道:“如今年岁所知终究甚少,若无先生指引,只怕是循诵习传,闭门造车了。” 玄烨见二人争执不下,问向胤祉:“三阿哥觉得呢?” “儿臣以为…应该听听四弟的意见。” 胤禛见状开口道:“两位兄长所言都有道理,儿臣也自当竭力,不让汗阿玛失望。” 眼见胤禛一句话便将此事挑过,玄烨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后不多再言,大阿哥与太子也只能作罢。 许是三阿哥觉得气氛过于尴尬,便指着窗外景致道:“今日光景正好,汗阿玛前两日不是说要与我们去瀛台射箭么?” 玄烨遂兴致起,领诸位皇子前往瀛台, 玄烨突然问向梁九功:“徐元梦好的如何了?” “回禀陛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玄烨沉思片刻,因着今日心情颇好,便开口吩咐道:“既是太子之师,也应一同来瞧瞧皇子们骑射如何,去传他来。” 被推下水池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徐元梦,现在又要让他随侍皇子射箭,他只觉得头一下子疼了许多。 ──────────────── 注:1朕政事……不自量矣:语出《清实录康熙朝实录》。有改动。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四章:浮生长恨 天色阴沉了大半日,终于在夜幕降临时飘起了细雪。 雪花裹挟着细雨在空中飞舞,北风呼呼吹得宫门吱呀作响。顷刻之间,天地间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宫灯次第点开,一位身着官服的人跪在宫门外,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浑身被落雪盖住,冻得瑟瑟发抖。头顶着寒气,一边叩首一边拼命地喊道:“奴才知错了,请陛下责罚。但请陛下看在奴才父母年迈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奴才愿意替他们受罪!”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在这偌大的宫廷之中,显得孤寂而又渺小。 夜间巡逻的侍卫默默经过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隆科多回头望去,发现他几欲晕厥过去。 隆科多见他受寒体力不支,实在于心不忍,托内侍将此事告知玄烨。 承乾宫内,清瑜为玄烨揉按头部,近来玄烨为太子择师的事急得焦愁不已,才不过而立之年的他,鬓间便有了白发。 前日玄烨同太子及几位阿哥去瀛台射箭,期间让太子中允徐元梦射箭,徐元梦竟连弓都未曾拉开,玄烨斥他几句,他反倒出言顶撞,将玄烨气得火冒三丈,打了他一百丈不说,又令人将他抄了家,父母流放宁古塔才罢休。 梁九功前来禀告徐元梦跪在宫门口求情这事儿时,玄烨当做未闻,闭眼不言。 “这徐元梦也是,大半夜还来这一出。”清瑜柔声对玄烨道。 清瑜见玄烨不说话,继而道:“此事徐元梦确是有错,不该顶撞陛下。他虽身为满人,但这些年都用于讲学研究古籍,力气自然就小了些,让他挽弓射箭,着实有些为难。” “你的意思是怪朕让他射箭了?”玄烨睁开眼睛,有些生气看着清瑜。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觉得陛下高看他了。”清瑜感到委屈,急忙辩解道。 “朕最看不惯的就是身为旗人,却不会骑射。他们都忘了先祖是在马背上征服天下的!” 清瑜本就双眼红红,被他这一吼,泪水一下子从眼角涌出。 玄烨收敛怒火,缓和了语气道:“好好的,这是做什么?朕说他,又没说你。”说罢又替她擦去眼角泪水,下刻便听清瑜叙叙道。 “妾身身处内庭本不该多言,可实在于心难安,徐元梦身为太子之师,教的是礼仪章法,尊师重道。他不擅骑射出言顶撞陛下责罚他一人便可,何故将其年逾古稀的父母,流放宁古塔,责罚实在是太过于重了。” 玄烨泠泠注视着清瑜,听她提及尊师重道四字,脸色骤然一变,将手中茶碗掷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知道不该多言也多言多次了。传朕旨意,皇贵妃身体不适,主理六宫之权暂时交由温贵妃!” 说罢,玄烨拂袖离去。 屋外的雪依旧很盛,清瑜倚靠在窗边,片刻便沾染了雪沫。 两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起过争执。可自从玄烨屡屡责罚太子之师,将太子罪行归咎于旁人以来,清瑜就颇有微词。常与玄烨言该如何教导太子一事争得不可开交。这一次两人终于将积攒在心底许久的怨恨爆发出来了。 清瑜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想来得这么快。 次日清晨,清时冒着大雪,在卫衡之前从储秀宫赶了过来。 “阿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向来谨慎,怎么会惹怒陛下?” 清瑜长叹口气,黯然神伤道:“左不过我说替太子中允说了几句话,便触怒了他。” 清瑜性子清时是知道的,若非遇见极不惯的事否则她绝对不会多言。清时见她容颜憔悴许多,心中顿时愤满不平,起身便要朝外:“我去找陛下说理去。” 清瑜立即让绎心拦住她,见她仍要离开,不由扬声喊住:“阿凝!” 清时停下脚步,回首觑她一眼,声音轻了几分:“阿姊,我就是替你不平。我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你,哪怕他是陛下。” 清瑜苦笑一声,摇头道:“你去了又当如何,还能责问天家么?”见清时面色稍缓,继而开口道,“只不过又多一个被责罚的人罢了。” 清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清瑜语重心长道:“我这一路走过来多少人盯着,从未有过一丝错处,如今被免去六宫之权,倒是遂她们愿了。只是胤禛……” “遂愿又如何,终究阿姊才是六宫首位。”清时愤然道。 这时卫衡提着刚煮好的参莲粥进来,朝清时欠身后,方对清瑜道:“方才陛下身边儿的梁公公派了内侍来传,今早陛下已经赦免了徐元梦其家人。他说昨夜只是陛下一时怒火,娘娘不必置气,想必过几日便会恢复娘娘主理六宫之权。” 见清瑜面色有些许变化,卫衡将粥呈好递给她。 “这是妾身向宋太医讨的药方熬的参莲粥,是用党参与莲子做的,最是能养胃了,娘娘尝尝。” 卫衡又呈了一碗递至清时面前,清时却并未打算接,卫衡以笑掩住尴尬,将粥放在案上道:“这碗粥太烫了,瑞嫔娘娘待会儿食用便好。” 清瑜觑了一眼清时,信口对她说道:“你宫里最近很是热闹。” 一个诞下皇子,一个怀有身孕,一个被禁足,可不热闹么?可这些终归与她无关。 清时低头不言,清瑜盯着她缓缓道:“你入宫也有四年了,这肚子倒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哪日寻个太医给你瞧瞧,也好按着方子调理来。” 清时颔首作应,一旁卫衡的道:“妾身觉得宋院判此人不错,妾身的身子都是经他调理的,瑞嫔娘娘也可放心些。” “宋琰之此人医术委实不错,瞧得细,太后的头风都是经他治好的,年纪轻轻便擢升为六品院判,前途无量呢。”说罢,又看向清时,“只是你与他的隔阂可消了?” 清时闻言笑道:“早先在翊坤宫让他为安嫔诊脉时,他便与我说开了,浪子回头不易,我若还执著旧事不放,岂非太过狭隘?” 清时拜别清瑜后,回宫路上落雪无声,沉思许久后她向一旁念锦低声耳语:“你哪日去太医院问问,宋院判何时得空,请他来储秀宫一趟。” “是。” “娘娘脉相平稳,身体无恙。” 宋琰之取下覆于清时腕间薄绸,平声说着。 清时蹙眉不言,直至案前添香的玉训离去轻轻关上门后,清时这才压低了声询问起宋琰之:“本宫入宫四年,承宠不少,为何至今无孕?” “按理说娘娘身体康宁,怎会无孕?” 清时眸光里映着斟满茶水的青花缠枝瓷盏,久久不语。她不禁陷入沉思,她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渴望拥有皇嗣。从前的不愿到如今竟成了笑话。 “娘娘这香闻着香气浓郁,像是沉水香?”见清时点头,疑惑解释道,“微臣曾在卫贵人宫里闻过几次,怎么您这儿如此浓郁?” 清时听他这话,宫闱旧闻似乎萦绕心头,前朝某位妃嫔多年不孕,待她薨逝后,新人入住重新修葺宫殿,才从殿中床榻下发现埋藏多年的麝香香囊。清时眼眸一片深邃。 宋琰之细端面前鎏金香炉上的云纹纹路,取了一方锦帕覆与手中轻轻打开香炉盖,吹灭炉中熏香后,立即将剩余的沉水香用丝帕包裹出来。 他先是细闻,复取一些在手中碾开细看。半晌,摇头道:“这沉水香中混有当门子,虽然量极少,但长期使用足以导致不孕。” 清时只觉心中窝了火,顺势要将青花缠枝茶盏丢出去,宋琰之拦住了她:“娘娘且慢,能在宫殿内下药却不被察觉自然是亲近之人,如今你我既知晓此香有问题,当务之急是寻出背后下手之人,娘娘切莫因小失大。” 清时闻他此言,当即稳住心神,须臾方是含笑:“你说得对。方才是本宫急躁了。” 思绪转圜,清时蓦然想到一人,孟玉训。每日沉水香都需经她之手,她若混入当门子在其中,又有谁知晓? 回想起她初入宫廷到如今四年矣,她竟从未真正了解过玉训,便是平常交谈都是甚少。 宋琰之见清时陷入沉思,问道:“想来娘娘知晓是谁了。” 清时点头道:“今日之事,你只作是寻常请平安脉,断不可道出此事。本宫自有打算,到时少不得宋太医相助。” 宋琰之闻言笑起,起身作礼道:“宋琰之但凭娘娘吩咐。” 清时目送他离开后,唤了念锦前来收拾妥帖,念锦问起她也一概不说,只幽幽问道:“你觉得玉训此人如何?” “玉训姑姑为人沉稳,做事妥帖,待我们也极好,之前庆贺贵妃娘娘诞女贺物便是她替我选好的。” 清时一瞬间心头掠过不安的想法,但忽转念想也已过去近一年,永寿宫并无异样,或许只是多虑了。 但此事,她定要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五章:两难之境 三日后,花朝宴。 此次花朝宴是由温贵妃筹备,宴上表现得空前精心。御花园花枝上挂满赏红,亭中垂挂绘着各色花朵的铁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最令人称奇的是园中“十二花神”,是由十二位宫人装扮成花神模样,每人身着一种花神绣衣,手执提篮,篮中放着各司主管之花。立于御花园中大鼓上,俨如仙女下凡尘。 她们时而起舞时而站立,衣袂飘飘,花瓣拂袖,在花丛间显得格外好看。诸人在席间交谈讨论,异常热闹。 “温贵妃此举可真是令人刮目相待呢。”惠妃低声朝荣妃道。 荣妃朝惠妃边敬酒边笑道:“原以为她只会骄横,没想到竟有几分心思。如今她深得陛下宠爱。便是皇贵妃,都不及了呢。” 随她目光望去,玄烨与一侧温贵妃相谈甚欢,甚少与清瑜交谈,一侧的清瑜倒颇为平静,也不恼怒,只顾赏着院中十二花神舞姿。 自从那日争执以后,太后便将玄烨唤去,言外之意不外是清瑜疏忽多言之类,玄烨本就不喜欢雅尔檀,听她所言只觉都是自己之过,本平缓的心情又被点燃,顾不得她的颜面,只继续委屈了清瑜去。 起初清瑜心里对他颇有期待,认为不过是小事一桩,时间久了她才晓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因为玄烨待她的不同,让她渐渐忘却他是九五之尊。是那个杀伐果决,年少亲政,除鳌拜,平三藩的君王。皇权从来便不容置喙,今夕为臣,明日为囚。哪怕她身为皇贵妃,亦不能。 可笑她竟一直没有看透,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却裂出了条条缝隙,每一条撑开后,都有脓疮爆出,随着时间流逝,越长越大,破裂之后,留下深深的痕迹。 “再有几月,襄杪也该满周岁了。” 温贵妃微微一愣,似乎被玄烨突如其来的话语所惊到:“妾身本想着与陛下说呢,不料陛下先提到了。”继而又道,“襄杪生辰那日,也正是七阿哥的生辰。” 玄烨点点头似乎不经意见看了成贵人一眼,食过面前清粥,又似想到什么与温贵妃道:“到时候便在重华宫办吧。” 温贵妃应声含笑。清时特意起身朝她敬酒道:“妾身先在此恭祝公主周岁,长乐安宁。” 温贵妃得意作笑回应,却在她举盏之时,清时突然扶住额头,一个踉跄倒在宴中,众人惊吓不已。玄烨立刻吩咐太医前来。 经过宋琰之诊治后,清时缓慢清醒过来,宋琰之一瞬间对上清时双眸,而后转身朝玄烨道:“瑞嫔娘娘这是中毒之兆。” 玄烨颇为诧异道:“中毒,什么毒?” 宋琰之佯作沉思:“娘娘似乎中了罂粟花毒症状。” “罂粟不是药么,怎么会中毒?”温贵妃低声道。 “药可治人,亦可害人。前朝李时珍在路上遇一妇人腹痛不止,几乎毙命。便用枣子混入少量砒霜救活了这妇人。而又有一女子,因桂枝分量用错,导致毙命。”宋琰之叹口气道,“若是用药恰当,自然不会出问题,这显然是用量过多,导致娘娘晕厥中毒。” “清时身子康宁,怎么会用到罂粟?”清瑜有些着急。 众人也摸不着头脑,宋琰之正欲开口,荣妃似乎发现了什么,回身见香炉中香气氤氲,狐疑道:“这香闻着有些奇怪。” 玄烨示意内侍将香炉中香熄灭,而后用绸缎取出香灰递至宋琰之面前,宋琰之假意闻了一番,蹙眉道:“不知是谁竟如此狠心,将罂粟混合在沉水香中,若再晚几日发现,只怕……” 玄烨向来不喜后宫争斗,面色逐渐阴沉,宋琰之见状继续道:“这香中似乎还有一味药,似乎是…当门子……” 当门子三字直戳玄烨内心,他最不惯这种龌龊手段,清瑜心头泠然,难怪清时一直没有孩子,想着想着不由得眼圈泛了红,她拉住清时手道:“都是我疏忽了。” 清时摇头苦笑。 温贵妃眼珠一转开口道:“这事儿想来必是亲近之人干的,只要将瑞嫔宫里人都抓起来放入慎刑司责打一顿,定能找到幕后凶手。”说罢,又看向玉训一干宫人凌厉道,“本宫听闻,慎刑司有一种刑罚名唤梨花带雨,便是将人十指指甲生生拽下来,指甲肉上再印上梨花烙印,受刑者哭态,看着似梨花带雨,好看极了。” 宫人们被吓得不轻,生怕趟这浑水,白白受了这刑。一侧的宫人先是看了看温贵妃,又望望玄烨,一咬牙站出来道:“奴才…奴才有一事相秉。”见玄烨面色无异,她开口道,“奴才某日路过玉训姑姑房间,看到她正在往沉水香中添加东西,奴才当时以为是一些寻常药粉,今日才晓得那是对瑞嫔娘娘有害的玩意儿。” 清瑜追问道:“那你之前为何不说?” “玉训姑姑往昔对我们十分照顾,对娘娘亦表现得十分忠心,若非今日娘娘出事,奴才断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本以为玉训会辩驳两句,却不待玄烨开口,她先跪下,而后用着异常平静的语气道:“正是奴才所为。” 温贵妃又问道:“那本宫问你,受谁指使?” 玉训无意间望向卫蘅,卫蘅心头一泠。 “奴才所作所为皆是受卫贵人唆使,卫贵人与瑞嫔娘娘不和已久,她买通奴才,让奴才将当门子下入沉水香中。合心苑中还有许多当门子,娘娘大可以去搜。” 卫衡错愕的看着玉训,吓得跌坐在地,向玄烨哭诉道:“不是妾身,不是妾身干的,妾身没有唆使她。” 玄烨泠泠看向卫蘅,卫蘅从她眼里看到了怀疑,心顿如寒霜。 “妾身倒觉得,此事像是有人陷害卫贵人,卫贵人一向胆小,怎敢如此?”清瑜如是说道,又转头厉声朝玉训道,“你说,是谁指使你这般说的?” “奴才确实是受卫贵人所指使,娘娘不信,大可去搜。” 清时虽有疑惑,但本就因与卫蘅不对付,也暂不多言。待魏珠带着从合欣苑搜查回香料时,玄烨的怀疑转而化为失望,人证物证具在,卫蘅百口莫辩。 “陛下,这定然是有人诬陷卫贵人,请陛下彻查。” “陛下……”玄烨听着清瑜开口,转身怒道,“证据确凿,朕还能污蔑她么?” 温贵妃本也不喜欢卫蘅,虽然她不知是何人所为,但此番能除卫蘅免不得一番欣喜,抬首对清瑜道:“是啊姐姐,证据确凿,您又何必呢。姐姐难道忘记,这被害的是瑞嫔,您究竟是心疼妹妹还是卫贵人呢?” 清瑜回头望去榻上的清时,清时眼中充满失望,别过脸不再看她。 那一刻,她手足无措,怅然若失。 “传朕旨意,卫贵人蓄意陷害瑞嫔,即日起打入冷宫。”玄烨转身之际看向清瑜,“皇贵妃近来身体不适恐无力抚养四阿哥,暂由德妃照顾。” 待玄烨离去,温贵妃狠狠责罚了孟玉训一干宫人,经过清瑜身旁低声耳语道:“姐姐当心身子啊。” 念锦不经意觑见玉训被带下去经过门口时眼神微眺,她抬眸望去,站在门口的正是宜妃。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六章:寒泉之思 经此一事之后,清瑜与玄烨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迅速崩塌,一夕之间,权宠皆失,姊妹生隙。她无助的坐在宫殿里回想起往事,一幕幕,一场场,好似走马灯在她眼前闪过,仿若自湄儿离世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容易悲伤起来,一切的事物都很难再提得起兴趣,就连往昔最钟爱的琵琶,也已蒙尘多年。 白日虚与委蛇,佯作欢笑,到了夜里她常常会独自一人望向窗外,看着繁星满空,思念曾有欢笑的自己。 卫蘅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予她一抹温柔,指引她继续前行。让她在这冰冷的宫墙之中寻觅到一丝温暖,可却不想被有心人挑唆,致使卫蘅入冷宫,她再不知该如何前行。 “额涅。” 清瑜回头,看见胤禛缓缓走了进来,连忙拭去眼角泪水,胤禛一把扑到清瑜怀中,看着清瑜泛红的眼角,安慰道:“额涅不要怕,您还有我呢。” 胤禛这句话令清瑜有了慰藉,她紧紧抱着胤禛,这个孩子就像是上天恩赐与他的礼物,她再也割舍不下,更舍不得德妃将她带走,可是皇命难违也只能妥协。 “无论胤禛在哪里,都会想念您,在胤禛心里,只有额涅一个人。” 许是日日祈求应验,乌雅微君从不曾奢望的事终有一日成真。顾不上眼下身子不适,吩咐苏桃等人将永和宫上下装点一新,又从承乾宫处打听来胤禛喜好,备下他平时爱吃的东西。 “这花盆怎么没收拾好?一会儿四阿哥来了,看着可怎么好?”德妃急得不由用手帕掩鼻轻咳两声。 宫人将花盆迅疾搬开,忽闻“哐当”一声,极为扎耳。前头一盘泥根相离,青瓷破裂的柳叶花赫然的刺眼。 一会儿那宫女便回了神,笼统作起哭天抢地跪地求饶的模样来。德妃本欲呵斥,见到四阿哥走了进来,转念轻声道:“今日本宫便不罚你了,你在旬余间种再出盆一样的,算是长个记性。” 那宫人便如大罪获释,连磕了头开始收拾残渣。 胤禛上前端端正正朝她行了礼,德妃掩住欣喜问道:“四阿哥可饿了,方才命奴才备了些糕点,都是你爱吃的。” “谢德妃娘娘,刚才已经用过了。” 德妃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开口又道:“那…那四阿哥最近书念得如何了?” “承蒙娘娘挂念,胤禛愚笨,方在先生教授下学《礼记》。” “听闻四阿哥每日五更天便要去无逸斋,可是辛苦。”德妃心疼的打量着他。 胤禛闻声摇头道:“额涅…”转念思及不妥,迅速改口,“皇贵妃娘娘说读书岂有不苦的道理,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身在皇家,辅佐太子为苍生谋福祉才是皇子应做之事。” 德妃看着如今的他,年仅七岁却已俨然如大人模样般端正。心里生出阵阵悔意,从前是自己太过狭隘,总想胤禛过得安稳便好,却忘了他是生在天家,生来便注定了不能安稳度过一生。 “娘娘若无事,胤禛便回先告辞了。”说罢,胤禛又朝她行了一礼。 德妃还有许多话在嘴边还未来得及开口,胤禛已经离去,她心里不免一阵失落,明明她才是四阿哥的生身之母,胤禛却如此疏离,不平之意再一次在她心中萌芽,于是在清瑜将给胤禛做的新衣送来永和宫时,她萌生了一个想法。 德妃招呼着刚从无逸斋回来的胤禛:“这是皇贵妃送来的新做的棉袍,快穿上看看。” 这是德妃第一次看到胤禛展露微笑,他欢喜的抚摸着新衣,正在德妃暗自得意之际,胤禛面色迅速阴沉下来:“娘娘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皇贵妃娘娘做的棉袍。” “怎么会,这是绎心送来的。”德妃坚定说道。 胤禛双眉微蹙:“这棉袍上绣的三朵菊绣法不对。” 德妃心头一泠,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道:“那,许是皇贵妃让绣娘绣的呢。” 胤禛终究是在德妃温柔的笑意中收下这件棉袍,可是让德妃万万没想到的是,次日她悄悄去乾东二所看望胤禛时,正巧撞见胤禛将昨日那件棉袍交给侍从。 她来不及多想冲出了乾东二所,身后是苏桃的唤声,她看见宫墙边的梅花坠落,恰似她入宫时所见的情景,忽然一朵梅花坠落在她手间,那一刻,她垂目下来,黯然失神。因为梅花停留的那个地方,正是被针过扎过的痕迹。 自从胤禛由她代养以来,无论她送什么做什么,胤禛永远都不会收下,她以为将清瑜做的衣物悄悄藏起来,换成自己做的衣物拿给胤禛,胤禛就会收下,可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熬了几天几夜做出来的衣服,却在胤禛眼里不值一提…… “奴才去与四阿哥讲。”苏桃上前安慰道。 德妃连连摇头制止住她:“不必了。” 她无力的走在回宫路上,回想起这么多天的相处,却始终捂不热胤禛的心。她不由连连感叹。 佟清瑜啊佟清瑜,我拿湄儿的命换胤禛,我以为我赢了,终究还是我输了,如果能重来,我不会害湄儿,你把胤禛还给我好不好? 而后胤禛虽然会常来永和宫问安,德妃脸上却再看不到从前那份欣喜。 由着这日玄烨翻德妃牌子,夜里便她闲谈,信口问起:“四阿哥最近学业如何?” “四阿哥依旧十分勤勉,只是……”对上玄烨目光,她缓缓道,“只是妾身不比皇贵妃,能与他解惑。” 言下之意,玄烨那里不懂。这数日来他也后悔对清瑜讲了重话,可他又不愿拉下脸来,只能一直僵持下去。 “妾身虽是四阿哥生母,但也知生养之理。皇贵妃待他的好,妾身看在眼里。若因妾身导致四阿哥学业不进,便是最大的过错,妾身万般莫辞。” 玄烨暗叹口气:“你真这么想?” 德妃轻点头,她苦苦将胤禛留在身边,纵使留住人,也留不住心。 玄烨顺势借德妃之口下令将胤禛送还承乾宫。 胤禛离去那日,特意前去永和宫拜别,窗外喜鹊叽叽喳喳的叫着,德妃觉得极为恼人,她无意间望去,胤禛竟然穿着那件绣着三朵菊的棉袍,德妃一时不知说什么:“这衣服……”待她冷静下来,问道,“那日本宫见到你将这衣服送与侍从,怎么?” 胤禛解释道:“那日是看这棉袍有些不平整,便让小顺子拿去熨了熨。” 原来这竟然是一场误会。一瞬间连窗边恼人的鸟鸣都变得悦耳起来。胤禛怎么不知德妃对她的好,只是在他心中清瑜要比德妃重要。 “胤禛日后会常来永和宫与娘娘问安。” “好”德妃喜极而泣的点点头。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七章:襄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何况这一出没有相争,便让温贵妃无故得了好,她自是万分得意,大权在握的她,再不惧清瑜,更不愿听惠妃、荣妃之言,迅速在宫里立威立权。 得益于钮祜禄虞华的凌厉,宫里少了许多懈怠渎职尸位素餐之人。连一向不惯她的太后也不得另眼相看,虽然温贵妃娇纵刻薄,但处置后宫之事确有手段。 如今她也过桃李之年,少了往日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她坐在永寿宫内,听成贵人叙叙说起四阿哥交还皇贵妃抚育之事儿,眼波悠悠一转,低眸用了一口茶笑道:“德妃从前那般在乎四阿哥,如今亲儿子在跟前竟求了陛下送还回去,不知是真心还假意呢?” 成贵人眉间微微一挑,含笑作应:“许是德妃娘娘见四阿哥思念皇贵妃得紧,心里不忍罢。” 温贵妃轻哼一声摇头道:“我倒不信天底下还有将亲儿子拱手让人的。”忽然她转头道,“她莫不是亏欠了佟清瑜什么?” 成贵人笑起:“你在想什么,哪里来的亏欠?” “你看她,自从八公主去世之后,她鲜少与佟清瑜往来,便是定省连佟清瑜的脸都很少瞧,我总觉得这里头有古怪。” 成贵人对她的话不太认同,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缓缓点头。 “早晚我得查出这缘由。”温贵妃得意笑道,继而抬眸看向她道:“七阿哥最近如何,我听说又染了寒?” 成贵人叹气道:“左右看了太医吃了药,始终咳嗽不断。” “本宫派太医再去瞧瞧,姐姐放心,不会有事儿。” 成贵人颔首,她庆幸有温贵妃这样的挚友,七阿哥天生跛足,在一众皇子中,从未得玄烨看重,仅仅是由一位早些年便不得宠的端嫔抚育,端嫔为人软弱,在宫里也没少受人欺负,自打温贵妃入宫将欺辱端嫔与七阿哥的人都责打了一顿后,便再无人敢乱言。 适时温贵妃抬眸,看着她道:“姐姐入宫也有数载,我瞧着这位份该进一进了,哪日我去向陛下陈情。” 戴佳舒窈入宫十余载至今只是一个小小贵人,在这宫里若非有温贵妃庇佑,早不知她身处何处,与无嗣后妃比起来,她也算好了许多。大抵是这样的命数,若说不甘,亦或是抑郁,委实算有。可不论旁人是如何的波谲云诡奉承讨好,她始终云淡风轻。如今虞华开口,她不免感到不安:“这……” “这本就是姐姐应得的。”说罢温贵妃落落笑开,乳母将襄杪送来,温贵妃顺手将桌上糕点掰了一些喂给襄杪,继而道,“那日我提及襄杪生辰与七阿哥是同日时,陛下特意瞧了姐姐一眼,想来心里是惦念着姐姐的,到时我再提及陛下定然会应允。” 舒窈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暖意渐上心头,这宫里恐怕也只有虞华才会为她着想。 “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你又来了,这宫里除了胤?襄杪与姐姐外,其他人我都不在乎……”温贵妃嘴角浮起笑意。 突然乳母怀中的襄杪面色发红,开始哇哇大哭,温贵妃当即惊起:“快…快请姜太医来。” 待姜太医一阵查看后,沉吟片刻道:“公主这是过敏症状,敢问贵妃娘娘,公主今日吃了什么?” 温贵妃睨向乳母,乳母吓得瑟瑟发抖:“今…今日公主吃的与寻常一样。” 说罢温贵妃命余容取来襄杪平日食用的东西,姜太医查验后,却并未发觉有导致过敏的东西,不由蹙眉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乳母摇摇头,一时陷入沉默,舒窈看着桌上的糕点似乎想起了什么:“方才还吃了这桂花糕。” “桂花性温,有生津、化痰、活血功效,桂花糕虽香甜,但并非是导致公主过敏的原因……”温贵妃眼风一斜,姜太医声音愈发得小了。 温贵妃怒道:“查不出是因何导致的,你明日就滚出太医院吧!” 姜太医吓得忙跪在地,磕磕绊绊道:“微臣…微臣先开几副药给公主吃,缓和过敏症状。” “还不快去!” “是是是。”姜太医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温贵妃气得将那整盘桂花糕打翻,乘装糕点的圆盘碎了一地,成贵人不经意看到脚下的瓷片上绘着鲜艳的青棠花,她拾起瓷片抚摸着那朵青棠,似忆起了什么,温贵妃收敛方才怒气,听她说道:“这是去岁花朝宴,瑞嫔送的青棠瓷盘。” “那时,她说这瓷盘上的青棠染了花粉,会有淡淡香气,花粉似乎也会导致过敏……” 温贵妃面色一沉,立即要往外走,却被成贵人拦住道:“娘娘息怒,此事也应待太医查看后再做定夺,您如今贸然前去,陛下将如何看待?” 正在温贵妃迟疑之际,襄杪突然呼吸急促,面色泛红,余容上前探息,惊愕跌倒在地,温贵妃惊讶道:“怎么了,怎么了?” “公主…公主殁了……” 温贵妃恍若晴天霹雳,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清时,不顾阻拦,大步朝储秀宫而去,彼时清时正在案前习字,见温贵妃怒气冲冲而来,还未待她开口,劈头便是一掌:“贱人!是你,是你在盘中下毒害我孩子!” 她这一掌力气不小,清时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念锦吓得立即让人去乾清宫请陛下前来。 “你这女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贵妃娘娘到底在说什么?”清时捂着脸吃痛问道。 温贵妃厉声道:“你做了什么心里没数吗?” 适时玄烨闻声匆匆朝储秀宫而来,温贵妃见状便扑上去哭诉道:“陛下,要为妾身做主啊!” “乱哄哄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玄烨皱眉看看哭泣的温贵妃,又看看一侧无辜的清时。 温贵妃哽咽说道:“襄杪殁了……” 玄烨心里一泠,愣了半晌,抬头看向梁九功,只见他黙然点头,这才肯相信。 “那这与瑞嫔又有何干系?” 温贵妃指着清时道:“都是这个贱人害的,都是她……” 玄烨无奈摇头,指着匆匆赶来成贵人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襄杪公主今日突然过敏,太医来瞧过,却查不出个缘由,娘娘一怒之下打碎了盛放糕点的瓷盘,妾身无意发现瓷盘上有花粉香气,便妄自揣测与这瓷盘有关。”成贵人抬首觑了清时一眼,咬唇续道,“这瓷盘正是去岁瑞嫔娘娘送的。” 玄烨挥手朝梁九功吩咐道:“让太医院刘院判去永寿宫查验。” 清时觑向玄烨,看他正安抚着温贵妃,心里百感交集,也正是这不明不白的揣测,让她惴惴不安,随着时间流逝,刘院判的出现让清时心落了下来。 “启禀陛下,微臣已查验过,公主过敏之因与瓷盘无关,瓷盘中虽有花香,并不能导致过敏,如今正值花开时节,花香侵袭,公主正是因院中踯躅花粉香味入鼻所导致的。” 清时松了口气。 “怎么会是踯躅,分明就是这贱人送的瓷盘导致的!”温贵妃依然不依不饶道。 玄烨沉声道:“够了,一口一个贱人,你瞧瞧你还有贵妃的样子么?太医已经查验出缘由了,难道你还要闹么?” 温贵妃错愕看着玄烨,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她本还想在说些什么,看着成贵人摇头,只能作罢。于是她开始低声抽泣,玄烨见状摇头道:“回永寿宫吧。” 第二卷:问情何归 第四十八章:心思 温贵妃陷入了一片苦痛之中。从前阿玛离世,那时年幼且又与遏必隆不甚亲厚,不懂何为别离,如今方体会了个透彻。经此一事,本性子逐渐温和的她变得越来越凶狠,对宫人动辄打骂,玄烨见得她这般性子,开始疏远她,却是出于那几分愧疚而并未夺去她暂理六宫之权。 夜里难眠时,钮祜禄虞华闭上眼满是襄杪的身影,这种思念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清晰,此时的她似极了智子疑邻中的富人,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清时身上,哪怕太医已断言非她所为,心里直觉便是清时造成的,并非是自己宫里踯躅所导致。有了恨意寄托,她便能很快从悲痛中抽身出来,用最为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清时,就这样坚持她熬了过来。 初夏的紫禁城带来了一丝热意,让众人都有些浮躁,荣妃惠妃等人假借身体不适,已经许久不来定省,温贵妃也懒得理会。清时甫一走进永寿宫,便瞧见温贵妃眼带戾气的看着她。 “哟,原是瑞嫔来了,不知你为襄杪头七抄的《般若波罗蜜经》如何了?” 清时身后的念锦递上了抄写完毕的经文与温贵妃,温贵妃接过之时一拂袖,盛着茶水的盖碗随着经文一同掉在地上,茶水迅速将经文打湿,字迹也逐渐模糊。 “哎呀,真是不巧,本宫这手抖的毛病更加厉害了,这沾了水的经文似乎也不能用了呢。” 清时似乎预料到温贵妃做派,平静说道:“妾身再抄写便是” “如此便是最好了。”没能看到清时恼羞成怒的模样,温贵妃有点失望,“再有两日便是襄杪头七,瑞嫔可还来得及?” 章佳梓歆替清时辩驳道:“两日如何抄得百遍经文?” “那不如章佳常在也替瑞嫔一同抄写?” 面对温贵妃的刁难,梓歆起身行礼道:“妾身愿同瑞嫔娘娘为小公主抄写经文。” 温贵妃冷眼看着梓歆,这时定贵人也占了起来:“妾身也愿帮助瑞嫔娘娘抄写。” “你们……”温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她万没想到会站出来几个人替她说话,看着佟清时那张平静的脸,似乎在嘲讽她只会仗势欺人,气氛一时变得安静起来,眉眼戾气陡然加重后,她拂袖离去。 随着温贵妃的离开,众人松了口气。成贵人上前道:“方才不过都是她的气话罢了,两日如何抄写得完,你随意写些便是,到时我再与她求情。” “姐姐大可不必,若你去说只怕会伤及你们姐妹之情,温贵妃本就怨我,我抄便是。” “那日是我不察,不该将瓷盘之事引到妹妹身上。”成贵人长叹口气。 清时摇头道:“我怎会怪罪到姐姐身上,平心而论,若换做是我也会怀疑。” 成贵人还想说些什么,清时抬手制止,她望着清时身影只得叹气。 看着跟在身后的梓歆与寰初,清时回首道:“你们不必来帮我的。” “若没有姐姐,哪有如今的梓歆。” “娘娘与我等恩情,妾身都铭记于心。” 清时有些动容,一边走一边听梓歆继续道:“最近这宫里也真是不太平,先是皇贵妃娘娘失了恩宠,接着又查出了玉训与卫贵人陷害小主,最后温贵妃丧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时不容置否点头。 “但是妹妹始终觉得孟玉训这件事儿有些不妥。” 清时挑眉,听梓歆继续道:“依照孟玉训的性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将背后主使说出来,哪怕是有,卫贵人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陷害姐姐。” 她这一句话点醒了清时,回想玉训做派,似乎都是在挑拨离间,故意想让她与卫蘅不合。 “那你认为主使玉训的是谁?” “起初我认为是贵妃娘娘,因为这样做对她是最有利的,且事情种种都与她有关。直到襄杪公主去世,我才发现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 清时不禁抬首看向梓歆,她还是一如既往心思缜密。 “只是如今这局势,我倒有些看不透了。” 众人陷入沉思,一旁的念锦见状犹豫不言,寰初似乎发现她有话想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念锦怯怯说道:“那日奴才看着玉训被带下去时,似乎看了宜妃娘娘一眼。” 宜妃,清时从没猜到会是她。看来宜妃从一入宫便盯上了她。那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明面上温贵妃成了最大收益之人,暗地里宜妃才是,让姐妹离心,清瑜失势,一步步,可真是好计策呢。 那如今襄杪之死,是否也与她有关? “前日我听宫人来说玉训死在了慎刑司,如今死无对证,只能是我等的无端臆测罢了。”清时有些绝望。 “宜妃心思不浅,只怕后面还有动作,你我都得当心。” 梓歆正欲再言,突然她一阵腹痛,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涌出,寰初见状吩咐道:“章佳常在要生了,快去传太医。” 适时宋琰之正好去怀箴宫里请了脉出来,撞上梓歆生产,便立马赶了前去。 “娘娘,是个阿哥,母子平安。” “快将此事告知陛下罢。”清时面上高兴着,内心却一阵酸楚,看着嬷嬷抱出来的小人儿,她竟有些歆羡,她也想体验为人母的感受。 “姐姐,我有一事相求。”梓歆虚弱的躺在床上道。 清时上前:“你说。” “我想姐姐能抚育这个孩子……”梓歆很清楚,她在宫里没有任何依靠,能够让她心安来抚育这个孩子的只有清时而已。 清时迟疑片刻后道:“好……” 后头玄烨来下了赏,进了梓歆贵人,储秀宫接连两位贵人生子,一时风光无两,清时便在这热闹中向玄烨提了抚养十三阿哥一事,玄烨闻言蹙眉,清时颇为不解:“陛下?” “也非朕不愿,只是数日前贵妃已向朕提及此事,朕已允诺她所求。” 既然如此,清时也不好再多言。 当清时将此事告知梓歆时,梓歆内心几乎是绝望的,温贵妃是什么样子的人,她还不清楚吗,可是她又能如何,区区一个贵人,能与温贵妃抗衡么? “我绝对不会让胤祥受到伤害的。”梓歆双眸异常坚定,一字一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