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星》 1 第 1 章 1 “荣义郡主死了!” 小郑行色匆匆,带来这个消息。 谢长安手一颤,刚打满水的木桶重重掉回井中,溅起满脸冰冷的井水,麻绳也磨过掌上冻疮,带来钻心刺痛。 腊月的长安,寒意已经侵袭到一草一木,两人虽然换上棉衣,依旧杯水车薪,小郑一路小跑也只是为了让身体更暖和些,此刻不停团手摩挲,跺脚呵气。 “……怎么死的?” 谢长安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听见消息的缘故。 “据说是被、被陛下赐死的!”小郑的声音更低了,几不可闻。“那安禄山反了,消息传到京师,陛下龙颜大怒,竟直接下令将安庆宗和荣义郡主一并、一并赐死了!” 说至最后,小郑的语调也有些破碎颤抖。 她是见过荣义郡主的,很和善的一名少女,不因身份就对她们有所鄙薄。 而且,荣义郡主和谢长安交情颇深,小郑才会得知此事之后,赶紧过来告知。 她本以为谢长安听见这个消息,肯定会悲伤欲绝,却见对方只是舍了掉在井里的木桶,缓缓靠在井边的树干,弯下的腰似要折断。 “谢姐姐……” 小郑伸手去拉谢长安的手,刚碰到就吓一跳,她本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冷了,谁知谢长安的更冷,像一块千年难化的冰,硌得她从心里寒到骨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长安一动不动。 她在回想自己与荣义郡主的过往。 荣义郡主李漓的身世,是满京城心知肚明又无法宣之于口的公开秘密。 十八年前,因为武惠妃的诬告,太子李瑛被皇帝废黜并杀之,尚在襁褓的遗腹女就这样在众人遗忘的冷宫慢慢长大。天子没有追究,不意味着她就能过得好,一个女子,又是落罪宗室,在冷宫里将会是什么处境,可想而知。 而谢长安呢,来处倒也是钟鸣鼎食,簪缨佩玉,虽非“五姓七家”之一,祖上却是陈郡谢氏的一支。至隋唐,谢氏已无旧日风光,但依旧出过不少公卿名士。 作为谢家的女儿,她长大之后必是要联姻嫁入高门,循着家族里所有女性长辈的轨迹,同样为人主母,打理后院内闱。 但这一切,在她未出世时,就没了。 开元二十五年,同样是十八年前。 由于卷入废太子李瑛“阴结党羽案”,谢家一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贬职的贬职,还有一些女眷被充入掖庭,浣衣缝纫,洒扫粗使,干宫中最低贱卑微的活计。 当时怀着身孕的谢长安母亲,也成为这些罪妇犯眷里的一员。 这掖庭宫虽为关押后宫女眷所在,却不仅仅是个冷宫,它同时也是女官居所,从看守宫苑,浆洗衣裳,乃至内廷教导等都在此地,分门别类,各司其职。 牙牙学语的谢长安一路跌跌撞撞,竟也平安长大,七岁起开始当差,成为此间一名宫女。 同病相怜的命运让李漓和谢长安在深宫内走到一起,抱团取暖。 从开元二十五年,到天宝十四年,足足十几载的岁月。 她与李漓几乎形影不离,早已习惯相依为命,彼此照应。 这里是天下最光辉耀眼的太极宫,世人仰望着皇权的尊荣,习惯依附于大唐强盛的羽翼下。 但对她们而言,这里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深渊,是每踏出一步都如履薄冰的悬崖栈道。 半年前,皇帝突然下旨,为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赐婚。 既是赐婚,女方的身份自然不能低,可放眼长安城,莫说公主了,又有哪户人家的贵女愿意与之联姻,成就皇帝的打算?这些年安禄山固然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重,但是再怎么说,他们父子都是蛮夷出身,身负皇恩方能手握大权。 安禄山要造反的风声时不时传入长安,一而再再而三,皇帝耳边或多或少也听见一些,否则不至于着急上火想用联姻拴住安禄山。 那时候,为了躲避这桩婚事,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家着急为闺女物色婚事,匆匆许配。 兴许是得人提醒,鸡飞狗跳之后,皇帝终于想起冷宫里长大的孙女。 就这样,李漓被封为荣义郡主,赐婚安庆宗,一夕之间成为这桩婚事的主角。 京城权贵松了口气,纷纷都说荣义郡主命好,哪怕父亲被废,还能风风光光出嫁,以安庆宗父亲在大唐的地位,往后妻随夫荣,定然前程无量。 可只有谢长安知道,离宫的前一晚,李漓抱着她哭了整夜。 李漓自然是不想嫁的,她前半生和谢长安一样被困在深宫,渴望看见高墙之外的天空,可当这一日来临时,她却知道,从此自己的命运也许比在冷宫更加莫测。 安庆宗娶了郡主也没有阻拦安禄山造反的步伐,两人成婚不久,安禄山就在范阳宣告起兵,朝廷兵马节节败退,消息传到长安城,早年英明的皇帝陛下在日复一日的享乐与自满中已然失去曾经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昏头转向与恼羞成怒交错之下,他选择了最容易发泄愤怒的途经。 杀人。 安庆宗和李漓都被赐死——即使他们的死,无法改变安禄山冲向长安城的决心,甚至让皇帝失去了唯一的“人质”。 当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传来,谢长安就知道安庆宗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那时她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好友李漓再怎么也姓李而非姓安,造反与她毫无干系,天子也许会看在她自幼坎坷身世曲折的份上饶她一命。 却未曾想—— “我还是太天真了。”谢长安忽然道。 小郑:“什么?” 谢长安喃喃道:“天子一怒之下,随手一挥,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哪怕她是无辜的,哪怕她自己也不想嫁给安庆宗,哪怕她对战局根本毫无影响!” 那过去十多年相伴的时光,李漓的喜怒哀乐,就此灰飞烟灭。 无数个夏夜里,李漓知道她怕热,特意挪了自己的冰块份例过来,又年年亲手做了避虫香囊给她,冬天时还把自己的香膏偷偷分给谢长安,让她免于手脚冻伤。 李漓处境尴尬艰难,虽不必如寻常宫女一般起早贪黑,可宫中大多退避三舍,不敢与她往来,唯独谢长安不曾避嫌,常常帮她栽花种草,干些活计。 本以为两人的日子就这么平静枯燥过下去,谁能料到关系国运前程的大事,也能将李漓牵扯进去呢? 这桩婚事从定下来就显得不祥,但谢长安心里仍旧希望前半生悲苦的李漓能遇见如意郎君,从此岁月静好美满,不承想对方刚走出深宫,转眼却被自己的至亲赐死。 由头到尾,没有人关心李漓的生死,她于上位者而言,不过是一个适时能拿出来联姻的工具,又是一个适时能泄愤的物件。 谢长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明明已经是随波逐流的小人物,明明也知道自己的性命没有那么重要,可她为什么除了难过,还会那样翻腾不甘? 谢长安知道,那是自己对挚友命运的愤懑,更是对操弄之人的恨意。 “有这样的皇帝,合该天下大乱!” 小郑大惊失色:“谢姐姐,我知你与荣义郡主交情深厚,可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切莫再说了!” 谢长安闭了闭眼,怒与恨被埋在内心更深处,面上却逐渐冷静下来。 “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个消息,出了这里,我自然不会再说,也不会连累你的。但是我说天下大乱,却不是在诓你。” “不、不会吧!”小郑蹙眉,“我大唐国力强盛,今年还有吐蕃王子来降,她们都说今上就像太宗皇帝那般,那般,被称为……” “天可汗。”谢长安接下她的话。 “对对,正是天可汗!” “你见过因为边臣造反就恼羞成怒痛杀质子和自己孙女的天可汗吗?”谢长安淡淡反问。 没等小郑反应,她又接着道:“前年突厥被安禄山所破,安氏兵马由此被称为天下精兵,无人能敌。陛下赐婚,本是想诱安禄山来京,但他不为所动,可见早就心存反意。这次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陛下才会恼羞成怒,杀安庆宗和李漓泄愤,单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朝廷已露怯意,败象倾颓。” 小郑听得一愣一愣。 谢长安时常被派往宫中各处干杂活,如今前朝震荡,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她能听见这些并不奇怪,但大部分人依旧对朝廷抱有乐观态度,很难想象强大的唐王朝竟然会像谢长安说的露出败象。 但小郑素来对她很是信服,先前两人都是普通宫女,多亏谢长安帮助,小郑才能当上掖庭宫司簿,如今也算唐宫之内一名小小女官。虽说远谈不上贵人,好歹也脱离普通宫女干粗活的范畴。小郑饮水思源,反倒对谢长安越发感激,时常来找她说话。 谢长安:“旁的不说,便是自前两个月起,宫中用度也开始削减了,你应该能察觉。” 小郑:“是了,你这一说,我才想起,原先咱们每月还能多得一枚鸡卵和一匹绢的,如今鸡卵没了,绢也两月未领到了!难道,难道是前线吃紧,连军粮都没了,得从宫里凑?” 谢长安摇摇头:“前线就算吃紧,一时半会也不会反映到宫里来,用度削减是因为宫里有人在收拢用度,聚拢财货。” 小郑:“为何要这么做?” 谢长安:“兴许是掌管后宫的贵人有所打算吧,又兴许是有些人已经预知了危险,在提前筹谋,总之,他们知道的消息比我们多,前线战况必然是不太妙的,否则陛下也不会迁怒荣义郡主。” 她越是冷静,小郑反倒越是不安。 “谢姐姐,你这是……” 谢长安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这等身份,连宫中贵人也轻易不得见,难道还能谋刺天子吗?” 小郑讷讷道:“你这样说,我更怕了!” 谢长安也不想吓唬小郑,她只是心头愤懑难平,忍不住多说了一些,很快就转了话题。 “我方才来时,听张女官说,今年上巳节因故取消宫官外见亲人,延期挪到三日后了,她让我提醒你,虽说是每年一回,但你去年升职时,碰巧错过相会的日子,今年可别再错过了。” 小郑沉默半晌:“我今年,便不去了。” 谢长安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她眼眶有些发红。 “怎么,你不是心心念念盼了一年吗?寻常宫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你若错过,又要等明年了。” 小郑苦笑:“上回家里递了信进来,说阿爹染病死了,两个弟弟又要成亲,家贫如洗,处处用钱,我已托人将银钱先带给他们了,此番见了面也是相顾无言,又何必徒增烦恼?谢姐姐不必管我,你若有想见的人,我将机会让与你,回头向张女官禀告一声即可。” 她见谢长安面露迟疑,就知道对方一定是有想见的人了。 “是王郎君吗?” 谢家是大族,可谢长安的直系血亲早就在这些年陆续没了,唯一能让谢长安露出这等神色的,也就只有一位王郎君。 谢长安想了想:“这回就当我先借用你的,往后有机会,我定还你。” 小郑佯怒:“谢姐姐帮了我那么多,这宫里我就与你最亲,你我之间怎么还说一个谢字?” 谢长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多谢!” …… 王亭临水负手,望着沉香亭外。 新雪压在枯枝上,沉甸甸的,将落未落,眼看就要砸在下面嬉戏的顽皮小猫上。 他随手轻轻一指弹出,半空的雪块忽然四散而开,化成点点雪花,无声无息。 小猫甚至没有察觉,还在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踩出一个个雪爪。 亭外,一名青衣少女沿着湖边徐徐行来。 此湖名为龙池,因为它所在的兴庆宫是当今天子的潜邸,所以连地名也要沾点龙气。 少女越来越近,清丽容色越发清晰。 虽则身上穿着宫中统制的襦裙衣裳,但在王亭眼中,她即使粗布衣裳,也与旁人不同。 他心下微动,忍不住迈出一步,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又退回半步,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握拳,表情更添沉凝。 青衣少女已近在眼前。 她提着裙摆踏入亭中,向王亭福身行礼。 “让王郎君久等了,我以为你会约在大同殿,从那里过来远了些。” “大同殿人多口杂,不便说话。”王亭道,“你瘦了许多。” 面对王亭含蓄的关切,谢长安露出笑容。 “不要紧,别人苦夏,我倒是相反,每年寒冬时瘦,到夏日就胖回来了。” 两人已非初见。 当年谢家曾与王氏指腹为婚,若无先太子案,谢长安此时应该是王亭的未婚妻。太原王氏,声名赫赫,大唐开国以来,不提王侯将相,连皇后也已出过两位,这桩婚事本是珠联璧合,却因当年的变故而不了了之。 王亭的父亲顾念谢长安父亲昔年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曾让人送来几次东西,照看谢长安,算是全了两家旧谊。 谢长安虽然不是女官,但托王家关系,也能偶尔出宫会见。 从五年前起,来送东西的人就变成王亭,两人因此逐渐熟稔。 二人相视一笑,谢长安知道此番见面短暂宝贵,不敢多作寒暄。 “今日非年非节,你特地让人递了消息约我出来,想必是有要事?” 王亭沉吟道:“如今时局不稳,恐有变故,你在宫中,应该也听说一些风声了。” 谢长安:“听说了,叛军一路高歌猛进,已经杀到藁城。” 王亭:“不止,我这边听到的消息,已经攻陷陈留了。” 谢长安吃惊:“竟这样快?!” 王亭:“我家师尊夜观天象,道大乱将至,或许将来席卷九州,连皇城都无法幸免,你身在漩涡中心,不如早作打算。” 谢长安垂首:“以我身份,不过随波逐流生死由人罢了,还能作何打算?” 王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对方睫毛微微颤动,如水中涟漪,看得少年郎君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两人如今门不当户不对,婚约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这些年要说完全铁石心肠也非如此,否则他今日就不可能特地过来一趟。 王亭道:“我,前不久拜了一位师父,算是入了道。” 谢长安抬起头。 “入道?” 王亭沉默片刻,还是和盘托出。 “天地有大道三千,在这世俗之外,另有仙山福地无数,藏龙卧虎,物华天宝,是凡人俗子汲汲一生不能得见的。我也是机缘巧合,遇见一位神仙,他说我根骨奇佳,是块求道修仙的料子,便将我收入门墙,不日我便要随同师尊前往神山修行,此番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谢长安难掩惊愕:“这世间,真有神仙?” 王亭道:“我原先也不信,直到师尊施展手段……我跟随师尊时日尚短,不过——” 他没再说下去,转而朝亭外挥袖。 那枯枝之上,积雪烟消云散,转眼绽出朵朵新桃,绯红浅白,迎风而动,仿佛还有桃香扑面而来。 “不是幻术。” 像是听见谢长安的心声,王亭袍袖一卷,一阵风将桃花吹落,与此同时掌心多了两朵桃花。 谢长安接过他递来的桃花,触感柔嫩,轻嗅生香。 “大成者能化冬为春,改变整座长安城乃至天下的四时,但我刚刚入门,日夜修炼也只能改变这棵树而已,且维持不了多久。” “化腐朽为神奇……”谢长安内心震动,禁不住追问,“那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人于千里之外?” 王亭点点头:“宗师大能自然可以,听师尊说,世间有御剑之术,修炼到一定境界,能以神化剑,御敌千里之外,相比与你说的杀人千里,也大差不差。” “听着真令人向往,可惜我凡胎泥骨,命不由己,这辈子有幸看见王郎君露这一手,往后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谢长安抬起头,冲他露出明媚一笑,双手交叠高举头顶,弯腰行了个大礼。 “祝君此去,得偿所愿,修成仙术,悟通天之秘,立人族之巅!” 王亭忙伸手扶住。 “谢家妹妹,我原是想,过两年找机会让你出宫……” 谢长安摇摇头:“王郎君不必再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年承蒙王家与你照顾,我已感激万分,再不敢奢求其它,如今你既得仙师指点,合该是我们缘分将尽,我自知命苦孤舛,何必牵连他人?” 她越是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王亭越是过意不去。 “家师既然说长安将有血光之灾,那就不会有差,你我相识一场,我总该想办法让你脱离苦海。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谢长安抬眼。 王亭道:“我可以托人先将你带出宫,安顿在王家,如今我已入道,家人对我多有看重,我让他们多照看你,他们想必不会怠慢。” 谢长安:“王郎君此去,何时复归?可还归来?” 王亭沉默片刻:“我也不知。” 谢长安笑了笑:“我听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想必仙界亦是如此,只怕郎君此去,至我耄耋仍未归来,我在王家,又能以何种身份立足?婢女也好,侍妾也罢,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徒增尴尬。” 王亭语塞片刻,诚挚关切:“但你继续留在宫里可能会遭遇兵灾!” “我另有一事相求!” 谢长安忽然跪下。 “还请王郎君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赐我一些自保的仙家手段,好让我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如此我也不必劳烦王家,又当日日为王郎君祈福,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 王亭还未作答,却听凌空传来一声断喝—— “不准!” 两人双双循声望去。 一道身影御水而来,衣袂飘扬,踏实若虚。 谢长安竟不知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对方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常人看不见,他想出现时,自然就出现了。 王亭见了来人,立时肃容行礼。 “师尊!” 身负长剑的道人微微颔首,转向谢长安时,目光变得凌厉。 “我当你心心念念的女子是何秉性,不过也是个玩弄心机的俗物罢了!” 王亭愕然:“师尊……” “你方才听见王亭入道之后,先问杀人,而非自保,又欲扬先抑,卖弄可怜,可谓心机深沉,先天歹毒。” 道人望着谢长安,表情冰冷,如高高在上的神像。 “你学了仙家手段,想去杀谁?” 2 第 2 章 2 “神仙误会了,我从前听了些志怪传奇,里面都说仙人能杀人于千里之外,我心中好奇,方才脱口而出,绝无冒犯之意!我在宫中身份卑微,若真如王郎君所说大难将至,以我处境,确实逃无可逃,故而冒昧相求,希望能苟全性命!” 谢长安头也未抬,下拜答道,任凭冰棱般的目光戳在头顶。 “师尊……”王亭想打圆场。 道人却不管他,半晌,才将目光从谢长安身上收回。 “你根骨寻常,气息凝滞,不是修仙求道的料子,那些仙家手段,你一个也学不了。人各有命,你既然生在深宫,就该循自己命定的路去走,不该奢望其它!” 谢长安:“神仙教诲,在下必定铭记于心。” 道人冷笑:“寻常人听见我这话,早就诚惶诚恐,你却少了敬畏,言不由衷,王亭年轻,才会被你蒙蔽。我原想对你略施惩戒,但王亭心软,必不忍心,这次看在他的份上,暂且放过你,若再让我知道你对王亭耍心机诡计,就休要怪我了!” 谢长安依旧伏首:“神仙放心,今日一别,我与王亭必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 道人对王亭道:“走吧,这一面也算了断,从今往后,这凡尘俗世,就再无你留恋之处!” 说罢他轻轻拂袖,一阵风须臾而至,伴随光点闪闪,道人身形随即消失。 王亭面露迟疑,回头看了跪倒在地不曾抬头的谢长安一眼,似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转身离去。 许久之后,谢长安才缓缓直起身。 她扶着已经酸痛发麻的膝盖,将大半重量靠在亭柱,以此减轻不适。 自小长于掖庭,干惯了重活,她如今还未双十,膝盖就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寒冷就会发作,方才更是如针刺一般,但她硬是咬着牙没出声。 因为谢长安知道,她刚才就是叫痛也没用,还会被认为是卖弄可怜。 不过,对方倒是有一点说对了。 她听说王亭的仙缘之后,的确想借着两人旧情,让王亭教她一些神仙的杀人手段。 可惜,被那道人识破了。 谢长安攥紧了腰间的香囊,望着覆雪龙池,默默无语。 方才被王亭化出桃花的枝头,很快花落叶败,恢复原状。 会面短暂,半日不到,宫人们便得乘坐马车从兴庆宫回太极宫。 但对她们而言,这一年一次与亲人会面的机会,已是难得。 因为在高宗皇帝之前,她们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一入深宫,除非遇上大赦或老病放归,几乎终年都见不到亲眷。也就是二圣临朝时,在则天皇后的建言下,方才立下这样一条定例。 谢长安回到掖庭,便见小郑迎面走来。 “谢姐姐,这香囊都是夏天绣的吧,里面的香草怕已生腐,你怎么还留着,改日我给你绣个新的吧!” 小郑看她一直攥着腰间香囊,便如此道。 “不必了,”谢长安松开手,任凭香囊落下,在腰间晃荡。“这是阿漓出嫁前绣的,我想着如今也算遗物,她尸骨未寒,我多佩戴些时日,好提醒自己。” 小郑:“提醒自己什么?” 谢长安一笑:“自然是提醒自己要凭吊悼念她。” 小郑:“谢姐姐节哀,方才我从内侍省那边过来,遇见刘内官了,他老人家要我转告你一声,让你明日去一趟山水池阁,那边新进了批书籍,让你去协助整理归类,此事已经报知张女官知晓了。” 谢长安点头应好。 小郑疑惑道:“怪了,山水池阁不是内城藏书处,怎的那里会添置新书?“ 谢长安:“先前听刘内官说,后妃有手不释卷者,去丽正殿或中书省借书又多有不便,陛下索性下令多辟一处藏书阁,以后凡是丽正殿藏书,多备一份副本,置于山水池阁,也能防走水损失。” 小郑:“原来如此,姐姐爱读书,又常年跟着刘内官在内城藏书处出入,这差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我知你来去匆匆,午食定还未用,给你带了些饭菜在屋子里,你快先去用了吧!” 谢长安露出笑容:“还是你好,多谢!” 两人闲话几句,分手别道。 小郑去忙差事,谢长安则回屋内用餐小憩。 她自幼在皇城长大,看惯了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处处刻意低调不肯出头,至今仍是一名普通宫女。 不过谢长安也算熬出资历了,不必再起早贪黑干那些力气活,如今各处见了她,都愿意卖几分人情,帮刘内官整理内城藏书的差事,更是非她莫属。 只因前两年在集贤院干活,她几乎将里头的藏书都认了个七七八八,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它们的位置,刘内官还真少不了她这个帮手。 从前李漓常说她被小时候的变故吓坏了,谨慎过头,但李漓不知,谨慎低调,才是谢长安的保命安身之法。 但是如今,她改变想法了。 谢长安在桌旁静坐片刻,起身走到床榻边,掀起枕头被褥,伸手摸索。 少时,她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宫人是不能携带刀兵的,所以这只是一把竹匕。 竹子削成匕首形状,外套竹鞘。 但真要杀人的话,也能致命。 竹匕崭新,是这几日才削成的,手指在尖处一碰,就有血珠冒出。 谢长安确认匕首还锋利如初,就将东西又放了回去。 时近黄昏,屋内光线渐暗。 远处有些喧哗,隔着重重高墙隐约传来。 谢长安确认枕头被褥安放如初,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残阳如血,竟比往常更要红艳,照过来像洒了满身的血。 不知怎的,谢长安忽然想起王亭下午说过的话。 今日她对小郑说起宫中用度变化,谈起局势纷乱,说到底也是自己推测,但王亭却说他的神仙师父也道天下大乱将至,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谢长安羡慕王亭的仙缘,却并不嫉妒。 正如那道人所言,不中听,但一针见血。她自小命苦,好不容易咬着牙一点点熬过来,能保住命已经千难万难,根本没资格去奢求其它,更勿论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仙缘。 这仙缘想来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否则你瞧,为何出身太原王氏的王亭就有这份锦上添花的福缘,而她这种在泥泞里打滚的人,却终其一生都可望不可求? 但,若果真要天下大乱,她也得先把那件事做了。 既然神仙不肯助力,那大不了,她用命去换便是。 往年这个时候,陛下应该早就带着贵妃启程前往华清宫过冬了,如今却还没有动静,可能是想等前线军报。 如果前线形势有所缓解,那再过些时日,陛下还是会去华清宫的,不过应该定在正月之后,因为元旦的大朝会需要在太极宫进行。 朝会时帝驾周围必然戒备森严,但散朝之后,天子会在后殿稍作歇息,届时就会随意许多。 后殿…… 谢长安合目冥想,太极宫各殿方位路线已在她脑海清晰呈现。 一声惊雷骤然响起,震动天地! 谢长安睁开眼。 这才不过一会儿,外头夕阳无影无踪,连最后一丝余晖光亮也无,竟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夜晚宫内各处会点灯,但这会儿还未到上灯的时辰,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难不成是天狗食日? 那怎么还会有雷声? 谢长安轻手轻脚推门出去。 一颗流星划过,霎时将头顶一片照亮。 亮如白昼! 不,不是流星! 它比流星更亮,间或还夹杂一些其它颜色。 天目盈光,云绝月熄,游浮万籁,两仪四象,生生不灭,仿佛那洪荒宇宙亘古未解的奥妙悉数隐藏蕴含其中了。 那是看遍宫中藏书也描绘不出的绚丽! 谢长安忽然有些明白,白天那道人为何说她根骨悟性不宜修仙了。 因为她看着这团天外“孤星”,明明心中若有所得,呼之欲出,可偏偏脑海一片空白,有种置身宝山而不知何处下手的焦躁急切油然而生! 双目都刺痛起来,谢长安却仍舍不得眨眼。 她久久注视,直到这团光亮落入宫闱不远处,彻底熄灭! 那到底是什么? 谢长安屏住呼吸,猜测光落下的位置。 ……神龙殿,又或是安仁殿? 现在宫门各处已经落锁,她出不了这掖庭宫,但能想象到,这团光肯定会引起了极大的骚动。 会不会有人当作祥瑞,上报天子? 眼下时局,恐怕真有人会这么做。 但这些,都与她这小小宫女无关。 谢长安久久伫立,任凭那团光在脑海里四处游走,不肯散去。 直到一阵寒风吹来,她才回过神,转身入了屋子。 都说天生异象,必是天下有变,她今日先是见了神仙,晚上又看见比流星还亮的光,也不知是不是大难将临的兆头。 难道那安禄山,最后真要取而代之? 王亭既是跟着神仙走了,想必就算改朝换代,太原王家也能安然无恙,那安禄山就算无视天子皇权,也不可能不把鬼神放在眼里。 谢长安坐在屋里,没有点灯,对着黑暗也不知想了多久。 远处吵闹动静逐渐平息,想必许多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撼中冷静下来,外头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宫灯,不再是黑暗一片。 这期间还有内官带着禁卫过来挨个巡查,问她有没有看见那团星光落往何处,谢长安只道自己在屋里睡觉,被窗外亮光惊醒,出去一瞧已经不见了,对方便也很快离开。 这一番折腾待到三更出头才消停下来。 外面倒是安静了,但谢长安也没了睡意。 细微的猫叫声响起,不大,但夜里能听见。 谢长安心头一动,拿起烛台走到外面小院。 井边,一条雪白尾巴摆来摆去,在黑暗里分外惹眼。 谢长安没有惊讶,只是蹲下身。 “阿瑕?” 它似听懂了,扭头转过来,露出一个削尖下巴的脑袋,和一双警惕的眼睛。 阿瑕原是胖乎乎的,浑身上下除了白色没有一根杂毛,如今却饿成锥子脸,皮毛也东缺一块西黑一块,要不是那双眼睛和一条尾巴还是原来的模样,谢长安也几乎要认不出。 “阿瑕,过来,快过来!”她小声道。 白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巧巧从缝隙里钻出,踩着猫步无声过来,待到了谢长安跟前,方才用脑袋顶着她的小腿蹭过去。 不知怎的,谢长安眼睛有些酸热。 “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许久,还以为你……” 阿瑕的全名叫李无瑕,是李漓养的猫,从小小的,不及巴掌大的小奶猫一直养到长大圆不溜秋。 李漓出嫁之后不久,阿瑕也跟着失踪了。 起初谢长安还没在意,它原先就顽皮,时常到处玩耍,几天不见踪影是常事,到后来,谢长安很长一段时日没看见阿瑕,这才意识到阿瑕是真的可能回不来了。 宫里贵人养猫的多,非止贵人,就连这掖庭宫里的女官也有不少养猫的,小猫四处顽皮,出意外很正常,谢长安没想到还能看见阿瑕回来。 瞧这模样,是在外面吃苦头了。 “让你皮!” 谢长安屈指敲它脑门,阿瑕也不躲开,只挨着她蹭。 “阿漓不在了,往后你就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别再到处乱跑了,万一冲撞了贵人,被乱棍打死,我可救不了你。” 阿瑕呜呜低叫,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谢长安将自己的肉饼掰成两半,分它一半。 “吃吧,时辰不早了,吃完歇息,我明日一早还得当差。” 即使在宫里,这肉饼也不是普通宫女常见的份例,得亏天气冷,肉能放得住,否则换了夏天,阿瑕就只有麦饼吃了。 白猫显是饿得狠了,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肉饼解决干净,开始舔爪子。 谢长安拿剪刀为它减去身上打结弄脏的皮毛,又抓了点擦脸的粉,抹在它身上,干洗去尘。 “待明日有太阳了,你自个儿去晒晒,明晚便可以与我同床了。” 谢长安揉揉它的脑袋,阿瑕似也听懂了,慢慢踱到床下用旧棉絮为它盘的小窝,蜷成一团。 李漓死了,但她的猫还在。 谢长安心里那团火慢慢地,暂时平息下来。 长年当差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加上今天遇见的怪事太多,谢长安便是合了眼也始终无法真正熟睡,意识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浮荡。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置身广袤无边的云间,那云载着她漫无目的四处漂游,她从云上往下看,还能望见山河湖泊,丘陵沼泽,田间草垛,还有阡陌间错落分散的房屋。 远远的,烟尘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她心念一动,身下浮云便随着往前飘荡,距离越近,那烟尘也越发扩散浓密,其中还夹杂火光与金戈铁马的动静。 那是……正在打仗? 谢长安越发诧异,早已忘了这是个梦,忍不住探头去看。 这一看,她就看见身穿铠甲的兵将追杀四逃乱兵,骑兵所向披靡,乱兵走投无路,窜入百姓之中,骑兵也未见手软,长枪一挑,尖刀一刺,兵刃入了肉身,带出飞溅的血红,喷洒战马半身。 有嗜杀的将领带头,那些兵士自然也毫无顾忌,杀人,抢劫,金银披挂满身,当街强辱妇女,兴起时连幼童也未放过,直接将人扫倒在地,任由马蹄践踏而过。 谢长安就算在宫闱里见的尔虞我诈再多,这等赤裸裸杀戮的情形也是头一回看到,不由心头狂跳,又忍不住探出上半身,似想伸手挽救。 好巧不巧,云下那为首的将领也正抬起头,穿透云层烟雾,目光直直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 对方脸上的血污,眼睛里毫不掩饰野兽般的蛮横残忍猝不及防撞入她的视线! 隔着重重云雾,她似乎也能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气。 将领随手抓起身旁士兵的弓,又抽了箭筒里的一支箭,竟是直接弯弓搭箭,瞄准了她这个方向! 谢长安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对方那支箭离弦而出的时候,她也下意识侧头避开,箭逆风呼啸而来,声音在她耳边拉成一条线,尖锐得她想捂住耳朵。 与此同时,胃里像有什么东西上涌,她已经顾不上去找射箭的人了,但那种血气翻涌的感觉却越发强烈,眼前层云渐浓,逐渐形成旋涡,那旋涡越搅越深,由里到外天旋地转,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谢长安猛地睁眼! 入目漆黑,气息浑浊熟悉。 这是她一直以来起居的小屋,是掖庭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谢长安茫然睁眼,大口喘气。 刚才那些情景太真实了,历历在目,竟不似梦中所见。 被杀者哀嚎遍野,血流成河,杀人者放声大笑,猖狂肆虐,金戈铁马践踏肉泥旗帜漫卷。 兵灾将近,无人幸免。 谢长安惊疑不定,她从未亲临杀人场面,却做了这么个诡异真实的梦,不由疑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就在这时,脚边传来动静。 被子里,活物蠕动,一拱一拱,贴着她的腿,还有毛绒绒的暖意。 “阿瑕?” 谢长安掀起被子。 下一刻,她震撼莫名。 被子里光芒骤现,柔和绚丽,并不夺目刺眼。 吐出珠子的白猫正呆呆瞅着她,光芒映衬下的猫脸有种纤毫毕现的诡异和滑稽。 这光芒无比熟悉,熟悉到谢长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你将那流星吞了?!” 3 第 3 章 3 这珠子发出的光芒,独一无二,的确与早前划过天空那颗“流星”一模一样,但流星的光却比眼前珠子要耀眼多了,若是之前那亮度,就算有被子蒙着,恐怕也早就把这间屋子照亮,引来所有人。 此刻,宝珠像敛尽所有锋芒,温柔羞涩,仅仅只是把被窝里谢长安双腿和白猫一块映照出来。 她惊疑不定,索性整个人都钻入被子。 “这真是那颗流星?” 宝珠自然不会回答她,阿瑕也不会。 一猫一珠安安静静,只有谢长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这小小的被窝里响起。 她慢慢伸手,握住宝珠。 与暖光不同,宝珠触感冰冷,冷得她差点甩开,就算强咬牙忍住,也最多只能握住几息,比坚冰更冷的感觉瞬间沿着筋骨脉络深入五脏六腑,连最深处的血几乎都被冻住。 谢长安不得不再次松开手。 这,到底是什么? 她凝视许久,看不出半分端倪,眼睛却也没有疲惫之感。 谢长安知道这宝珠必有古怪,只是她一时半会还得不到答案。 但现在最棘手的不是宝珠的奥秘,而是如何处置这东西。 贸然献上去显然不可行,随之而来的不是赏赐,而必然是数不尽的盘问麻烦,谢长安既没有借此平步青云的打算,也不希望这东西最终落入皇帝手里。 她思索片刻,翻身下炕,把墙角半块松动的砖抽出来,又用布包了宝珠,塞进原本应该有半块砖的空心处,再将那块残砖塞回去。 阿瑕趴在炕上,好奇看着她的动作,也不出声。 “你刚回来第一天,就给我找了个大麻烦。”谢长安点点它的脑袋。“赶紧睡觉,可别再变出什么怪东西了!” 阿瑕自然没有再吐出什么神奇物件,谢长安脑袋刚沾上枕头竟也很快睡过去,一夜无梦不说,隔天醒来,还感觉身体轻省不少,原本的疲惫酸痛不翼而飞,她现在觉得自己起码能挑着水再来回十里地。 她没有吃仙丹,也不曾有什么仙缘,唯一的变数,就是睡前那颗宝珠了。 阿瑕不知道又跑哪去了,只有被窝里几根猫毛留下它曾经来过的罪证。 谢长安下榻穿鞋,她忍着去翻宝珠的欲望,光天化日,太惹眼了,她既然不打算把宝珠交出去,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像往常一样利落拾掇好自己,就着凉水吃了昨天剩下的半块肉饼,谢长安穿着一身与其他宫女别无二致的襦裙,开始一天的差事。 谢长安的本职差事是掖庭洒扫,但有其他更重要的差事时,这份无关紧要的差事便可放放,反正也不会有人特地来挑毛病,昨天刘内官通过小郑交代了,让她去帮忙整理书籍,所以这会儿她就要去山水池阁找刘内官。 对许多宫女而言,出宫未必是生路,能够当上女官才算是跨越了一个阶层。 在宫里这么多年,谢长安并非没有升迁女官的机会,但她却好像不思进取,反倒将自己的机会一次次让给别人。 虽说十几年如一日,但贵人们无心留意到她,她也懂得如何自保。 许多人都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自甘低微的谢宫女,因为待得久了,对宫里各处规矩了如指掌,往往遇上棘手难办的事情,大家还会来寻她问个主意,如此倒是在宫人中攒下不少好人缘。 谢长安脚步轻盈,轻盈到不得不特意控制速度,以免显得过于招眼。 她暗暗惊奇,一面琢磨宝珠来历,一面思索自己如何能一夜之间就得了如此大的助益,一时入了神,竟也没听见路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对方连叫了数声,谢长安才回过神。 “谢姐姐,你可是身体不适?”喊住她的小内宦上前关切道。 谢长安笑道:“原来是程内官,抱歉得很,我只是在想些差事,一时没有听见。” 程元振忙避开她的行礼,又回了礼:“谢姐姐言重了!” 这程内官是宫内品级最低的小内官,只因上回他初入宫不久,遭人欺侮,正好谢长安路过,顺手为他解了围。自此程元振感恩戴德,见了面必是姐姐长姐姐短,还时常为她打听消息,俨然已是将她视为恩人。 但谢长安知道,这也与自己的态度有关,似程元振这等身份,在宫内比最低等的宫女还要卑贱,当真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他这些日子在宫里想必也早见识过人情冷暖,才会对帮过自己,且说话和煦的谢长安如此看重。 “谢姐姐这是要去哪儿?” “山水池阁的刘内官找我过去一趟。” 程元振点点头,上前两步,忽然压低声音,语速飞快。 “谢姐姐,上回钟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找你帮忙扎绒花,你可还记得?” “记得,她说她会的花样不多,怕钟美人怪罪,便寻我帮忙一二。” “昨日我奉命去送东西,正好看见她将绒花献上去,在钟美人面前表功,只字不提姐姐你。钟美人对那些绒花大为赞赏,她便说是为了钟美人特意学的,钟美人还赏了她。这样的人,姐姐往后还是留心一二为好。” 谢长安根本不在意对方抢功,因为她本也没打算在钟美人处露脸,但还是谢过程元振的好意。 “你去给钟美人送东西,是奉帝命吗?” “是。”程元振倒是知无不言,“说来也怪,钟美人这个月的份例明明已经给过了,昨日高翁忽然遣人过来,说是奉帝命给后宫各处妃位以下的贵人们发放赏赐,最后这跑腿的差事便是我做了,但往常可没有这样的例外……” 他口中的高翁,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官高力士,由于身份超然,连太子都要唤其为“二兄”,宫人就以高翁称之,以示尊敬。 “难道是天气冷了,陛下大发善心?可今年也没比往年更冷,前方还打仗呢……” 程元振还在奇怪揣度。 谢长安嘱咐:“此事自然有上面的道理,你也切莫四处声张。” 程元振忙道:“我自是晓得,也就在姐姐面前絮叨两句,时辰不早了,姐姐还有差事在身,我还是不耽误你了!” 两人寒暄几句,匆匆话别。 走出数十步远,谢长安面色不显,心却越发往下沉。 就因往年没有,这才显得分外古怪。 甭看这位皇帝陛下盛宠杨贵妃,可也没耽误他后宫一年年地进新人,别说前几年入宫的钟美人,就是现在满后宫所有嫔妃聚在一起,皇帝也不一定能认得半数。 从前这些人就扔在后宫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天子几回,更不必说承宠,如今倒好,前线打了败仗,局势不容乐观,皇帝反倒想起给她们加份例了,这正常么? 自然是不正常。 先是宫女的份例被削减,然后是低位嫔妃反而得了额外赏赐。 前者是有人在刻意收拢银钱,以备不时之需,贵人们的不能克扣,那自然只能从底层宫人身上盘剥;至于后者,说不定是天子忽然善心发作,想起自己这些女人了。 两者一结合—— 难道皇帝准备放弃长安,移驾迁都? 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太极宫与大明宫这数量众多的宫女太监自然不可能都带走,能随驾的只有皇妃太子,所以宫女内宦的份例自然可以削减,所以那些最后没能被带走的低位嫔妃反倒多得一些补偿,毕竟她们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女人,被放弃已经够可怜了,多情天子必然因此心生怜悯。 虽然这都只是谢长安的猜测,但她越来越笃定这份猜测。 她的身份接触不到前线战报,战况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深宫内苑的方方面面。 谢长安没想着随驾逃命,她只想知道如果皇帝真要逃,会选择在哪一天逃。 而那一天,就是她的机会。 在山水池阁帮刘内官整理完大半书籍,待谢长安回到屋子,天已经快黑了。 阿瑕不知在何处吃饱喝足,优哉游哉晃荡回来,趴在炕上眯着眼昏昏欲睡,谢长安一直惦记着那颗宝珠,此时夜幕降临,四下无人,她也终于敢将其找出来。 宝珠入手依旧冰冷,但似乎没有昨天那样冰了,又或者她的承受能力增强了一些,握着宝珠的时间也更久一些。 谢长安虽隐隐知道这宝珠能带来妙处,但具体如何用才好,却全然不晓,她也不像王亭有一位神仙老师能指点迷津,只能凭着本能胡乱摸索,死马当活马医。 当日王亭师父轻蔑的语气言犹在耳,谢长安自知资质不足,也从未奢望过自己真能凭借这颗宝珠修出个什么结果,只希望这具凡人之躯能在气力和脚程上更强一些,她的计划也就更接近成功一些。 如此日复一日。 宝珠在谢长安手里,逐渐不再冰冷,光芒也越来越黯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长安一日日身轻力大。 她原本为了当差,进食就不规律,如今则吃得更少,有时候喝几碗水就能顶过一天,谢长安知道这是宝珠带来的效果,夜里直接抱着宝珠冥想入睡。 半年时间,眨眼即过。 与时间车轮一并滚滚向前的,是前线愈发严峻无法控制的坏消息。 一个接一个地来。 洛阳失守,天子大怒,杀高仙芝、封常清二将。 潼关被哥舒翰守住,叛军与朝廷兵马陷入僵持。 天子逼迫哥舒翰出战,哥舒翰无奈出关,战败,降之。 潼关失守,长安告急。 不过半年,安禄山就已经逼近京城,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 噩耗飞至长安,满城皆惊! 整座太极宫已经乱作一团。 天刚蒙蒙亮,就有无数脚步声在宫城内回荡,偏生众人又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这使得整座宫城都呈现出某种诡异的氛围。 谢长安一夜未眠。 昨夜三更,她终于完全“消化”了那颗宝珠。 宝珠在她怀里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四更的时候,程元振偷偷跑过来,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天子要离开长安城了! 此事是绝密,就算事先筹谋,也不可能广而告之,连大臣们都未必全部知晓,更不要提谢长安这样的宫人。 但一旦确定下来,皇帝的打算就不可能再瞒过所有人。 谢长安并不意外,因为半年前,她就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夜以继日加紧修习宝珠的奇效。 帝国强盛荣光的表层终于剥落,露出斑驳不堪的内里。 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安禄山打过来了,长安守不住了。 皇帝要走,盛宠的杨贵妃肯定要随行,太子肯定也得带上,其他人呢? 天子身边需要伺候的,还需要近臣来搭花架子,但除此之外,却不可能整座皇城都带上,那就不是逃难,而是靶子了! 再怎么说,天子身边有禁军有近卫,肯定还是相对安全的。 那被留下来的人呢? 叛军入城,抓不到天子,面对空荡荡的宫城,会做什么? 怒中火烧,屠城杀人,历朝历代战争史书,早已将答案摊开。 带谁不带谁,对皇帝不过是随口一句的事,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成了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判词。 于是宫里全乱了。 许多人拼了命地找关系求门路想要搭上船,即使这是一艘漏风的船,但怎么也比直接被扔进河里好。 谢长安上不了朝,也看不见天子的惶然恐惧。 但她知道,长安城的天要变了! 她在宫内四处走动,已经没有人关心她的差事干完与否,又或者给她布置新的差事,每个迎面走来的人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与无措,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命运,也不知道笼罩在长安的阴影什么时候会变成致命刀剑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潮中,谢长安走得很慢,如逆水行舟。 皇帝虽然今日才走,但想走的念头怕是早就有了,他甚至连带谁不带谁,都早已想好了,那些额外给低位嫔妃的赏赐就是天子心怀歉意的补偿。 钟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抢了谢长安的功,却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从收到赏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被放弃的。 可怜她们争来抢去,到头来却没能在多情又薄情的帝王心上留下痕迹。 这半年来程元振听了谢长安的建议,努力混进东宫,总算得了太子青眼,如今也算是被列入随驾的人员里。 他人微言轻,无法把谢长安塞进行驾,只能匆匆过来提前告诉她这个消息,好让她有所准备。 但程元振不知道,谢长安根本就没打算走。 人群都在四处打听御驾的所在,想要蹭上去,哪怕远远缀在后面,也比被扔在太极宫里好。 与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宫人相比,谢长安的脚步很稳。 她知道御驾在哪里。 皇帝此时正停留在芳林门外,很快要绕道大明宫,接走那里部分皇子妃嫔,再往北离京。 袖中竹匕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掌心已然出汗。 “谢姐姐!谢姐姐!” 焦急熟悉的声音响起,谢长安脚下一顿,还是转了身。 小郑一路小跑,到了跟前,伸手抓住她的袖子。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谢长安微微蹙眉:“你不是应该在贵妃的随行队伍里,怎么会跑到此处来?” 这半年里,小郑也有自己的机缘。 她得了谢长安的指点,凭借栩栩如生的牡丹绒花在贵妃面前露了脸,成功成为服侍贵妃的众多侍女之一。 谁都知道,贵妃杨氏宠冠六宫,跟着她,便算是踏上青云阶。 这次天降变故,但陛下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离了贵妃,小郑能跟着贵妃,自然也就不会被落下。 “我已经求人在贵妃随行侍女里给你留了个位置!”小郑气喘吁吁,“谢姐姐,快跟我走吧,这宫里不安全了!” 谢长安五味杂陈,却还是摇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有事,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天子起驾,可不会等一个宫人,没赶上的就要被落下了。 小郑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不放,甚至将她拉到角落。 “谢姐姐,半年前你就给我说过这宫里要变天了,想来你对今日是早有预料的,为何你帮我们准备后路,自己却不走?” 谢长安没有说话。 小郑盯住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姐姐,我知你心中不甘,想、想干一件大事,可是不行的!单凭你一个,根本做不了,别想了好不好,跟我一道走吧!” 谢长安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计划,小郑也从未问过。 但小郑并不笨,她隐隐有了猜测,时至今日,她没想到谢长安居然还不肯放弃。 “谢姐姐,你会没命的!” “我知道。” 谢长安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时至今日,小郑宁可舍弃自己求生的机会,也要过来找她,谢长安自然不想再瞒着她。 “十八年前,废太子案,牵连人命上百条,不计其数的人获罪流放,死于途中,我们谢家也不例外。我娘拼了命将我生下来,自己却死在这掖庭宫里,到头来不过草席一卷,扔去宫外,连个坟头也找不到。” “自始至终,满朝上下皆知其冤,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死难者说一句话,翻一次案。” “不是因为他们知道陷害废太子的武惠妃已经死了,而是他们知道,这冤案的始作俑者,是皇帝陛下。” “今上极爱面子,自诩明君,决不允许自己名声染尘,既然陛下不肯承认自己错杀儿子、臣民,那么这桩冤案就是不存在的。不仅废太子、鄂王、光王都要白死,连与他们有关的上上下下,连谢家,也都是活该遭此劫难。” 谢长安面无表情,狂风中语气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似乎又蕴含无数暗潮,等待凝聚成浪,冲破头顶万丈坚冰。 小郑被震住了,呆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原也想着,我小小一个宫女,在这宫城里活着已是不易,还须步步小心,生怕哪天出错受罚,哪里有能耐去撬动这陈年的旧案,捅破头顶的天?不如作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李漓死了。” “从小到大,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若非李漓几次为我解围,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哪里还能活到成年?小郑,你们都说我能耐大,奇怪我为何不去谋一个女官当当,可我这样的能耐,都是李漓为我挣来的命。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她身份尴尬,处境艰难,便是这样,还尽力回护我,予我方便。我若无动于衷,与禽兽何异?” “可是她自己呢?皇帝杀了她的父亲还不算,需要找个人赐婚,就想起她了。我当初还想着,即使如此,她能借此离开宫城,也好过跟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里。” “但我没想到,她逃了这里,却依旧逃不开皇命。安禄山造反,跟李漓有何干系?她从小既未享受过天家一丝一毫的荣华富贵,却仅仅为了天子的颜面就要去死!” 谢长安笑了起来,很好看,却很冰冷。 她的温声细语,皆是李漓无法再诉诸于口的血泪。 “她的死能换来大唐太平吗?不能。” “那不过是天子一时之气,但金口玉言,太子也好,孙女也罢,忠臣良将,想杀就杀。人头落了地,却不可能再安回去。咱们朝廷的军队依旧节节败退,以至于,到了连长安城都要易主的地步。” “大唐的命数,还能维持多久?” “谢姐姐……” 小郑颤声,想阻止她说下去,却又无从开口。 只因,谢长安说的都是实话。 唐宫霜重,皇都难安,华城之下,字字恨海。 少女的衣袍襟带狂舞飞扬,身形却伫立如雨中孤木。 “天理就在那里。满朝贵人都爱惜己身,那就只能由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动手。” 4 第 4 章 4 小郑流着泪,捂住嘴,压抑动静。 即使满城人心慌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谢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恨,可、可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无妨的。”谢长安拂去小郑脸上的乱发,温柔道,“阿芦,我说这些,是让你不要插手,以免你不明内情,届时失态喊出声来,反倒害了你的性命。此事与你无关,赴死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了。” 她很清楚,自己经过宝珠半年的“淬炼”,虽说比一般人敏捷力大些,但就算能趁着今天混乱接近天子,最后也未必能功成身退。 至好的结果,是刺杀成功之后被乱刀砍死。 但她说罢,再无犹豫,转身走向芳林门。 小郑原地伫立,果然没再追上来。 这条路当差时无数次走过,谢长安闭了眼也知道方向。 周遭混乱似与她毫无瓜葛,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却越来越稳。 遥遥的,旌旗华盖映入眼帘。 现场果然也一团混乱。 皇帝身旁簇拥着几名道士,他正抓着其中一人的手说话,神色紧张,浑无平日威严。 御辇之后,不少马车紧随其后,有贵妃的,也有太子等人的。 皇帝膝下儿女无数,但今日肯定不可能全部带上了,那些不受宠的皇子皇女以及妃嫔,据说会被放在第二批车驾里,等第一批走了,他们才能离京,以免拥堵冗长,尾大不掉。 如谢长安所料,天子周围的守备并不像平日森严。 大家好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行事难免有些失据,毕竟连陛下自己也茫然四顾,如何还能要求旁人稳如泰山。 宫女装束的谢长安就这样一步步接近。 中间有人将她拦下,她也不慌乱,只低声道:“钟美人得知自己走不了了,托我向陛下带句话,还请通融!” 顺带将袖中装着财货的绣袋递过去。 绣袋精致,拿到手里更是沉甸甸的分量,换了往常,可能不会有人因此放行,让一个小小宫女去见天子,但如今兵荒马乱,连天子都要跑了,下面的人心思各异,也得自己想想往后该如何,心思活络的如何还会死守规矩? 谢长安就这样来到天子跟前。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详天颜。 皇帝已过古稀,原先头发还有一半是黑的,几天工夫就白透了。 除了身上的袍服坠饰彰显身份,他与寻常老翁无异。 “钟美人是谁?” 皇帝哪里还有心思去回忆自己前阵子曾经爱不释手的后妃,听见谢长安来意,也不耐烦听她再说下去,当即挥挥手,想让人赶走。 谢长安早已在内心将这一幕演练过无数次,她故作垂首无措,实则双手拢袖,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匕首,正欲蹬步扑上去—— 身旁一道飞影掠过! 竟有人动作比她更快?! 谢长安猛然抬头,面露惊愕。 此人去势之快之狠,宛若一道利剑,眼看就要没入皇帝面门! 虹气横空,明月倒悬,气浪自所到之处澎湃而起!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被逼退数十步,纷纷惊叫起来。 谢长安自忖有宝珠“神力”助益,早已今非昔比,却没想到这狂风竟把她也斜里拂开好几步。 所有变故,眨眼之间! 老迈的皇帝兀自站立原地,根本尚未反应过来。 不说天子,就连周遭禁军精锐,也都还在错愕之中。 手中长枪已到皇帝眉心一寸前—— 连枪带人,忽然定住了! 谢长安禁不住睁大双眼。 刺客真就是整个人定在半空。 一只手掌横在皇帝与枪尖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好像众人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存在了。 那只手修长且蜡黄,布满老茧,甚至有些发黑,而手的主人,竟是方才与皇帝说话的老道士之一。 看上去比皇帝还要老,也更瘦小的老道士袍袖一卷,那长枪就不由自主往边上歪去,刺客反应也极快,当下借力横身,以整个躯体为武器扫向老道士! 气冲斗霄,狂浪滔天! 他手中长枪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削山镇海不在话下,谢长安根本站立不住,只能整个人跪倒,借着地砖的力量来稳住身形。 可她这样都已经算好的了,皇帝身边那些宫女内宦,早有被吹飞出去,重重撞到宫墙上又摔下来的。 没有人顾得上去管他们,每个人都在风沙中艰难自保,谢长安凭借这半年来化用了宝珠的力量,隐隐察觉这风浪气旋流动的方向,片刻之后就开始尝试将自身气劲与气浪接触,跟着气浪游走,借力打力,随波逐流,倒是还有余裕眯起眼去看战况。 刺客身穿铠甲,禁卫打扮,但他身手实力,却远远超越一个普通人,不能用武功来形容了。 有了宝珠的奇遇,加上当初见过王亭和他师父,谢长安已经有些眼力,看出对方应该是个修士。 而挡住他的老道士,竟也不遑多让,只见他右手虚空画了个圆圈,随即将圆圈拍向刺客! 谢长安听得一声闷响,仿佛远处云层中的闷雷,那圆圈骤然大亮,如有实质,刺客直接被拍得口吐鲜血,地砖随脚步连连后退而寸寸碎裂。 刺客冷笑一声,手中长枪脱手而出,掷向皇帝! 长枪半空化为黑龙,身躯庞大,遮云蔽日,张开巨口扑向急欲吞噬的猎物! 皇帝大惊失色,腿一软,若非高力士及时搀扶,差点后退不及坐倒在地上。 “幻术而已,妖孽安敢放肆!” 老道士一句话,谢长安只觉耳膜如擂鼓被捶,几个字化作咚咚咚的震动,震得她耳朵剧痛,禁不住捂住双耳。 旁人反应更甚,早有在地上打滚哀嚎的。 但那黑龙竟然没有被震碎,反倒咆哮一声,低头压向老道士! 老道士抽出后背长剑,剑身不似剑鞘古朴,通体金黄发光,如同黄金淬炼,上面镌刻符文,此时符文蜿蜒血红欲滴,随着他的挥舞化为道道红光,这些红光又交织成网,将黑龙由头到尾整个罩住。 “天罗地网!” 黑龙在红网中挣扎咆哮,威力逐渐变小,最终红光愈盛,而黑龙反倒慢慢缩小。 在最终的嘶吼声中,黑龙力竭,身形化为黑烟散尽,红网也随之破碎,与黑龙一道消失。 铮! 老道士手中的金剑,在红网消失的同时,竟也碎为齑粉! 黑龙消失的同时,刺客口吐鲜血,踉跄倒地。 “你是谁家门下,报上名来!” 老道士断喝,脚下迈出一步,明明距离刺客还有两丈左右,下一刻却已经出现在刺客面前。 缩地成尺! 谢长安心头一跳,无比震惊。 她读书阅卷无数,神话志怪也看了不少,万万没想到本该是自己舍命弑君的今日,却亲眼目睹了一场“神仙”之间的对决! 这刺客的能力毫无疑问远远强过谢长安,饶是如此,竟还不敌那老道士! 她在宫里多年,虽然知道皇帝沉迷道术长生,本朝托太上老君之名开国,对道士道教也多有礼遇尊崇,却从不知道皇帝身边还有这等高人。 换成谢长安自己出手,恐怕早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已经身首异处! 刺客却夷然不惧,吐血之余不忘冷笑。 “诛杀良将,弃城而逃,这等昏君,你们还要为之卖命不成?!大唐命数今日就要终结于此人手上了!” 老道士细细打量他,半晌点点头:“原来是万树梅花潭的人,小小宗门,连点仙谱都未曾上过,竟敢插手人间气运,刺杀人族帝王!” 刺客似乎突然明白什么,疯狂大叫起来:“我乃外门弟子,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宗门无关!” 老道士眉毛未抬,他旁边的小道士冷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了?这次算是给你的师门惹下大祸,竟还毁了师尊的灵剑!” 他说罢,又回头对老道士说道:“师尊,此等狂悖之徒,就交给弟子来教训吧!” 老道士不置可否,小道士自知得了默许,当即走上前,朝刺客挥袖—— 宽大袍袖也不知藏了什么宝贝,下一刻,刺客惨叫出声,神情从愤怒变为痛苦扭曲,最后忽然凝滞,眉心一点红痕逐渐扩大,鲜血从中渗出,人也往后一倒,双目圆睁,再无声息。 这样厉害的人,竟是说死就死了?! 他拼尽全力,也只是毁了老道士的金剑,连皇帝的毫毛都没伤到。 旁人在风沙中许是看个模糊,谢长安却从头到尾,清清楚楚! 她的内心已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谢长安第一次意识到,修仙之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天壤之别,甚至修仙人彼此之间,也是有巨大差距的。 既然皇帝身边有这样厉害的神仙,为何连仗都打不赢? 还有,神仙为何要帮皇帝,因为天子生来就有天命吗? 许多疑问纷至沓来,她兀自沉浸在震惊中,呆怔说不出话,却没发现已有一双眼睛盯上她。 小道士环顾四周,忽然朝她走来。 方才众人被老道士和刺客两人斗法,纷纷逼得退避三舍,受伤者甚众,唯独谢长安身怀奇遇,能挡住双方灵力相冲,在不远处观战。 这份独特,此刻就变成诡异。 谢长安到底在宫内习惯了警惕慎微,很快就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一步,小道士阴沉着脸,站在她面前。 “你,抬起头来。” 谢长安握紧袖中匕首,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未动。 汗水从她鼻尖渗出。 生与死,可能就在下一瞬! 5 第 5 章 5 “好了,别耽误工夫,陛下还要赶路!” 苍老的声音打破沉寂。 仿佛封印解除,小道士施加在她身上的威压随即消失。 “是!” 刺客的尸体很快被拖走,地上血泊来不及收拾,但这些都是小节,皇帝也顾不上关心,他刚从刺杀中醒过神来,惊魂未定,又怕再有变故,忙不迭上了马车。 车队启程,辘辘声响震动地面,伴随着禁军的马蹄嘶鸣,由近而远。 许多人为了活命,纷纷跟在车队后面,他们知道御驾还要去大明宫,有些聪明点的,随即抄近路跑向大明宫,希望能搭上最后一拨随员车队,挣个活命的机会。 这场刺杀就像烟花,在众人心中留下痕迹,但不多,很快骤然消逝。 谢长安许久未动,直到小郑连滚带爬过来寻她。 “姐姐,谢姐姐!” 小郑的手剧烈发抖,又冷冰冰的,抓在谢长安胳膊上,绵软无力。 她几乎是站立不住,不得不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谢长安身上。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好你没动手,不然、不然……” 谢长安缓缓直起身体,冷汗已经湿透重衣。 刚刚一瞬间,她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 “师尊方才为何要拦我,那宫女身上分明也是有些古怪的!” 与此同时,忿忿不甘的小道士也在马车内发问。 老道士闭目盘膝,蓦地脸色煞白,吐出一口鲜血! “师尊!” “黑龙,不是幻术。” 老道士睁眼,缓缓道。 “那刺客以命魂为骨,铸黑龙之神形,刚才那一招,是以命搏命,这是万树梅花潭的压箱底的术法,他刚才那一击,原本是冲着陛下去的,被我挡了,所以,我也命不久矣。” 小道士脸色大变:“何至于此!” 他当真以为自家师父轻轻松松就将黑龙拦下,却不想那只是老道士在众人面前稳定军心的说法。 老道士:“莫要小看天下修士,你当万树梅花潭是小宗门,但小宗门能屹立至今,自然也有他们的绝招。那宫女虽然有些古怪,但只是小麻烦,掀不起大风浪,如今局势紧急,我们要护送陛下出京,绝不可再横生枝节,焉知安禄山身边就没有得力的高人?” “师尊……” 老道士咽下一口血,面色已是由白转青。 “当年李家崇天下道教为先,中间虽有波折,但到本朝天子,又奉我南岳洞天为尊,拜我师为国师,门下弟子借助这国运信仰之力,又借帝王之名搜罗了不少天材地宝,修为大有助益,眼看宗门日盛,可没想到,竟是要还在今日……我若不在,陛下路途平安就靠你了。切记!只有陛下在,本门在人间所享的尊荣繁盛方可延续,一切以陛下安危为先,切勿舍本逐末,平生波澜!” 御辇之内,皇帝正拉着贵妃的手,借着说话平复心情。 冷不防马车骤停,他还来不及发火,便听外面有人说话。 “陛下,徐神仙坐化升天了!” 皇帝身躯一震,愀然变色。 贵妃漂亮的手被骤然捏紧,不由痛叫出声。 …… 被留在太极宫的谢长安等人,自然不知道老道士那边的变故,她暂时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御驾行程。 因为谢长安很清楚,自己现在就算追上去混进队伍里,也杀不了皇帝了。 皇帝身边有高人,还是修道的神仙,和王亭师父一样。 她胡乱修炼出来的那点微末力气,如何能与真正的修士抗衡? 方才自己已然引起对方注意,再要下手,千难万难。 而且帝驾此去,也不知几时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这样的天气,刺客留下的血泊来不及打扫,很快引来一群蝇虫。 腥膻冲鼻,但在某些人看来,是兔死狐悲的悲凉。 谢长安心想,那刺客与她殊途同归,原本应该死的是她,如今她却连对方姓名都不知,也无法为其收尸。 不容她多想,小郑半强迫将谢长安拉走,两人来到小郑当差的屋子落脚。 太极宫已经群龙无首,到处都是自寻出路的宫人,一片混乱,四面狼藉,没有人会管她们去哪儿。 小郑道:“谢姐姐,我看宫禁都放松了,他们进进出出的,宫卫都不管了,不如我们也跑吧!” “去哪里?”谢长安抬起头。 “我在城中还有家,兄弟俱在,可以去投奔他们。这些年我也往家里寄了不少钱财,他们断不至于不肯收留的,谢姐姐你跟我走便是。” 见谢长安不作声,她又劝道:“听说叛军已经攻占了潼关,至多两天就能到长安,陛下一走,叛军来了,必定对皇宫抢掠泄愤,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外面也未必就安全,整座长安城都不会安全。 谢长安叹了口气,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就算离城,城外更是无处可去,小郑的家就在京城,她又能走多远? 小郑为了她,舍弃自己随行帝驾离开京城的机会,谢长安自然不能放她单独离去。 “好,我陪你走一趟。” 偌大太极宫,飞檐高角,屋棱俨然,底下却已非往日森严有度。 许多人跟小郑抱着同样的想法,收拾细软准备离宫,还有不少从小离家无处可去的宫人选择留下来,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皇帝太子重臣都不在,剩下那些低位嫔妃和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如何压得住场面,甚至还有外头溜进来浑水摸鱼偷东西的民夫百姓。 黎明之后,未有朝阳,阴沉沉的天俯瞰人间混乱。 小郑与谢长安二人分别收拾行李,谢长安主要是带上阿瑕,阿瑕倒是机灵,今日没有跑远,一下就被她捉住了,小郑这些年攒了不少赏赐,包袱比谢长安重了两倍有余,她还想全带上,被谢长安拦住了。 果不其然,就算她们已经尽量低调,在快出宫门时,两名少女还是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明显是从宫外溜进来的几名泼皮先是将眼睛黏在小郑的包袱上,念念不舍移开后又落在她们两人脸上,露出垂涎神色。 “两位小娘子这是要出宫吗?宫外有没有亲人,若不认路,我倒是可以带你们!” 为首那人说罢嬉笑着,见谢长安容色殊丽,便先来拉她的手。 这几个泼皮守在这处宫门,专门挑软柿子下手,已经劫了不少落单的宫女内宦,此时正有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宫女被他们摁在墙角调戏,前者不断哀声求饶,却无济于事。 小郑已经后悔了,她后悔刚才出来前没打听清楚,贪图近路,就选了这个门。 她强忍害怕,一边拉住谢长安的胳膊,想拉她退回宫门,但已经来不及了,几个泼皮把她们后路也堵住,前后包围,她们已是猎物。 泼皮少年见惯了这种惊惶无措,他们彼此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已经不满足于劫掠财货了,甚至露出更为得意的轻佻,想把两人分开带走。 “放开我们。”谢长安道。 她的声音被解读为故作平静的颤抖,越发引起一阵欢乐的哄笑。 “现在赶着出宫,是不是没有家人接你们啊?没关系,喊一声阿兄,以后我们就都是你的好哥哥了!” “哈哈哈,就是!这小娘子生得好看,想必尚未婚配,在宫里也闷得慌,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由我们来当你的夫君啊!” “咱们这么多人她会不会消受不了啊?” 耳边的话越发不堪入耳,小郑又急又气,忍不住就要上前推开他们。 谢长安却比她更快一步,袖中竹匕滑出,握紧—— 抓住她手的泼皮少年一声惨叫,飞快松开她,蹬蹬蹬后退,竟是手直接被折断,以扭曲的姿态垂落下来。 谢长安没有停下来,围住她们的一共有六个人,在第一个被她划伤的人叫起来之后,另外几个人就会出手,她动作更快,随即又刺向下一个人! 头一回伤人见血,手有些微微发颤,但她的心却是冷硬的。 刚刚那老道缩地成尺是怎么做到的? 谢长安在混乱的思绪中回忆,不由自主学习效仿。 澎湃灵力在经脉游走,如树木调动散布各处枝节叶脉的生机,汇聚一处。 众人先是吓了一跳,痛叫后退,随即又涌起凶横不服之气。 这宫女还敢反抗?! 他们劫了那么多人,这还是头一个敢反抗的! 一人伸手去夺对方的竹匕,却见下一刻,谢长安的身形已经消失在眼前。 须臾间,四五个幻影在视线内闪现,他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谢长安! “咦?” “啊?!!” “啊————” 几名泼皮纷纷倒地,身上或深或浅多了伤口。 最严重的那个,胸腹皮肉被剖开,小肠隐约可见。 谢长安方才刺杀不成被强行压抑下来的杀意,彻底被他们重新唤醒了。 泼皮少年们还没意识到,他们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比起面对天子都敢舍命的谢长安,他们只是起了贪财贪色念头的小人物。 有人还要从后面扑过来,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袍袖反手一甩,竹匕飞入对方脚面,牢牢钉住。 血花四溅,对方惨叫倒地,周围同伴全都吓傻了,谁也没料到柔柔弱弱的小宫女不反抗则已,一动手就要见血。 “你、你别过来啊!神仙姐姐,我们知错了,再不敢了!” 孙五总算知道,他们这是夜路走多了,遇见鬼了,还看走眼,把残暴的画皮鬼当成软弱可欺的人了! 谢长安将小郑拉到身后,蹙眉盯着她插在孙五脚面上的竹匕。 那匕首她削了整整一个冬天,原想用来弑君,如今却用在几个小泼皮身上,竹子浸了血,洗也洗不干净,算是彻底作废了。 孙五被看得一个激灵,只当她还要砍脚,忙不迭求饶起来,服软的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 “将她也放了。” 谢长安指着先前被两名泼皮少年围在墙角的宫女道。 其实哪里还用得着她吩咐,两个泼皮早就看呆了,闻言赶紧推搡着宫女过来。 小宫女哭哭啼啼朝谢长安行了礼。 “多谢这位姐姐……” 谢长安嗯了一声,微抬下巴:“赶紧走吧。” 又问泼皮们:“还劫道拦人吗?” “不敢了不敢了!” “哪里还敢啊!” “姐姐饶命!” 谢长安自然是得到这样的纷纷回应。 众泼皮见她扫视四周,下意识就觉得四肢幻痛,赶紧又往后退开数步,惊惧戒备望着这索命阎罗。 6 第 6 章 6 “谢姐姐……” 小郑轻轻一扯她的袖子,是怕她寡不敌众吃亏,想让谢长安开口撵人,她们好尽快脱身。 谁知谢长安却不照寻常路走。 “你们劫了多少金银财货,我不追究,但是谁有从宫里带出来的兵器,却要交出来。” 孙五等人有些不自在。 他们守在宫门口这么久,从“软柿子们”身上确实抢了不少,现在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一大串,走起路来就叮叮当当,连口袋都鼓鼓囊囊,原本早就应该见好就收了,无非是那点贪心作祟,还想着能多装点再走,结果看走眼遇上谢长安这个硬茬子,却是反过来被“打劫”了。 “我只要宫里带出来的兵器,交出来,你们带着财货走。”谢长安又重复一遍。 孙五强忍着痛,最先将身上的匕首扔出来。 随后丁铃当啷,地上多了七八件兵器。 最多的是匕首,因为很容易携带,而且宫中珍藏之物,大多外表华贵,镶满宝石。 其中还有一把长剑,被谢长安认出来,是平日挂在山水池阁墙上的,也被趁乱顺出来,又被这些泼皮抢了去。 目光扫过,她对这些都兴趣不大,最后视线反而停在一件似匕非匕,似剑非剑的兵器上。 比匕首长,比长剑短,大概是她手指到手肘的距离,笔直修长,尖端微斜。 “姐姐真有眼光,这剑是好剑!”孙五见她弯腰捡起兵器,忙忍痛奉承道,“我刚抢到,啊不是,刚拿到时,曾随手去划城墙,结果这剑居然削石如泥!”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还指给谢长安看。 他们几人所立的身后城墙上,坚不可摧的长安城石墙上,果然被划出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这还是孙五单凭力气的结果,若是像老道士那样的神通,怕不是一划过去,城墙都要塌了。 “这不是剑。”谢长安道。 孙五:“啊?” 谢长安:“这叫唐刀,是唐刀中的鄣刀,鄣者障也,防御强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孙五听不懂,但识相赔笑:“宝刀配英雄,姐姐喜欢,只管拿去!” 谢长安也不与他客气,这些兵器宝物本来就是这些人抢来的,但被抢的人也是从宫里顺手牵羊的,说到底大家都不干净,她也不可能在这里主持什么正义。 “这刀我收了,你们莫要在此再劫道抢人,凌辱弱小。现在事发仓促,许多人尚来不及反应,才有你们的可趁之机,劝你们好自为之!若让我再发现——” 她顿了顿,眼睛落在孙五脚上。 众人自然是连连求饶保证。 谢长安也无意多浪费精力在他们身上,见这帮泼皮少年已然构不成威胁,便拉着小郑离开。 小郑从头到尾屏住呼吸,等两人走远了,方才软下身体,差点踉跄摔倒。 “方才真吓坏我了,谢姐姐也太厉害了!”小郑想起她方才凌波微步一般的身形,犹如做梦梦见神仙,“你是怎么把他们打趴下的,当时这样那样闪来闪去,我根本没瞧清楚!” 谢长安随口漫道:“我看见那老道士与刺客交手,胡乱领悟的。” “你自个儿琢磨的?” “自然,否则有谁能教我去?先前离得近,看得清楚些罢了,也算因祸得福了。” “姐姐这般能耐,当日若有心,早就是六局二十四司的主事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出老远一段距离。 长安城内坊市分明,平日里井然有序,但如今全乱套了。 随着天色大亮,帝驾离京,加上宫城出现的混乱,皇帝弃城而逃的消息逐渐流传开来,恐慌以洪水蔓延的形式流淌城中各处。 那些没能跟随帝驾及时离开的官员,家资富裕的人家,纷纷收拾细软举家出城奔逃。 有逃亡的,自然也有趁火打劫的,方才守在宫门口的泼皮们只是其中一小撮,还有些人趁着官差禁卫如今自顾不暇,蒙着面破门入户或到市集上抢掠一通,拿了就跑,徒留主人家在后面追赶呼喝。 还有更大胆猖狂的,便内外勾结,直接冲入宫城里去,摸几件宝贝出来,寻思找个地方出手,就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叛军还未至,这座曾经历经数朝风霜,距离大唐开国至今一百三十八载的长安城,已经彻底乱了。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 小郑原以为宫外会安全自由些,谁知此情此景,却让她更加恐惧,一路上紧紧抓着谢长安,不敢松手。 “长安城,竟已至如此情境,等叛军来了,有人主持大局,会不会反而好些?” “叛军一来,此间只怕会成修罗地狱。”谢长安一句话就打破她的幻想。 小郑很吃惊:“为何?” 谢长安:“安禄山是悍将,是猛将,是杀人如麻的天下无敌,却不是爱民如子的儒将。一个心性残忍的人,起兵造反,好不容易杀入长安,以为可以掌握天下,活捉帝王,谁知道天子跑了,扔给他一座混乱的长安城,若你是安禄山,你会作何想法?” 小郑懵懂摇头,她一个小小后宫女官,如何能揣测叛军首脑的心思? 谢长安叹道:“暴怒,等待长安城和长安人的,必是安禄山暴跳如雷的愤怒。” 见小郑吓住,她又缓了口吻:“我也未必就猜对了,说不定他们只抢宫里,一时半会顾不上宫外,我们还有时间想别的法子。” 届时若是长安城出不去,地窖容身几日也无妨,毕竟小郑家不在皇亲国戚聚集的坊市,暂时还算安全。 不知是不是吞食过宝珠的缘故,自半年前起,阿瑕就多了些灵性,仿佛知道眼下事态紧急,方才谢长安教训那几个泼皮,它竟能在旁边安静待着,一路行来安安静静趴在她肩上,不曾作怪。 为了避开混乱尽快回家,两人不得不在街巷间穿梭,七弯八绕,小郑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宫,对这些道路也有些陌生,好不容易看见熟悉的街景,不由喜出望外。 “就是那里!我家大门都还是原样呢!” 郑家家贫,小郑父母过世之后就剩下她的两兄弟守着门户,连成亲都需要花妹妹寄出来的俸禄,自然也无钱修缮门楣。 听见妹妹回来,两兄弟都迎出来,又惊又喜,拉着小郑问长问短。 当听说皇帝老儿真跑了的消息,郑氏兄弟不由面面相觑,夹杂恐惧。 恐惧源于外面真真切切的混乱,在市井里厮混久了,他们近乎直觉知道这场混乱将会带来什么。 “芦娘,咱们家小,如今你大嫂刚生下你大侄子,恐怕无法再腾地方给你们住……” 久别重逢的惊讶和喜悦褪去,郑大兄看了看她们二人,脸上只剩下为难。 小郑脸上的欣喜也被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褪了大半。 “大兄,我们只要一间屋子栖身便可,不要多的。” “这……”郑大望向兄弟,“二郎媳妇尚未过门,倒是有间空屋子……” 郑二顿时有点毛了:“大兄,我这屋子堆满杂物,还未收拾出来,你那明明还有一间空房的,怎的打起我的主意了!” 小郑的心不断往下沉,没有底。 郑大兄还待再辩,见她脸色难看,这才解释道:“小妹勿要生气,我这边的房子也是多日未打扫了,而且就在灶房旁边,唯恐你们不满意。” 小郑心灰意冷,已经不想住了,谢长安却抢先一步道:“那就有劳两位兄长了,且容我们借住几日就好,等长安局势稳定下来,我们会另谋出路,这几日的房钱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郑大兄倒是会说话些,闻言忙道:“看你说的,亲妹妹回来住,我们哪里还能要房钱,快进来吧!” 他让妻儿都出来见了二人,又让妻子赶紧准备饭菜,谢长安也说话算话,拿出一些银钱放下。 这些年在宫里,她没有额外开销,也无长辈需要奉养,倒是攒下不少钱财,一时经济无忧,但她知道财不露白,贸然拿出更多的钱,在这里不安全。 刚才门口一番对峙,把兄妹几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散得所剩无几。 郑家兄弟与小郑对坐,大家大眼瞪小眼,甚是无趣。 小郑内心疲倦,寻了个借口,就与谢长安钻进郑家安排的小屋,她们还得亲手打扫,颇费一番工夫,待两人一猫重新能坐下来说悄悄话时,已经天黑了。 “谢姐姐,对不住,我真没想到家里是这样一个光景……” “说什么傻话,此间也算安静,现在城中一片大乱,我们想要租个房子都不好租的,更不必说住客栈了。” 谢长安不以为意,将一碗粟米饭放在她面前,又拨了点给阿瑕,大白猫灵巧跃上桌子,低头吃起来,倒也不嫌弃。 虽是交足了房钱和吃饭用度,但郑大郎给她们送来的饭菜也并不如何好,今日甚至连荤腥都未见,只有两碗米饭,和孤零零一盘水精菜,也就是水煮白菜。 “叛军入城,必要抢掠一通,之后朝廷可能会把长安城抢回来,但那都是贵人们的事,百姓想要保命尚且困难,这周围都是贫民,一时半会不至于有杀身之祸,不过也不宜久留,今后作何打算,你恐怕要先想好。”谢长安道。 小郑惶惶不安,哪里知道如何打算。 “那姐姐如何打算?” 谢长安道:“我可能要离开长安城。” 小郑啊了一声:“去哪儿?” 谢长安摇头:“还不知,可能四处游走,也可能择一地安居,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重要的是,她今日看了老道士与刺客的交手,又经过城门被泼皮们骚扰的这一出,深知武力在乱世的重要性,更下定决心寻一处地方好好修炼,就算练不成仙术,好歹也把身手练得更好一些,将来若有机会,她依旧想要去找皇帝。 只是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却不打算和小郑说,谢长安勉强算是能自保,也够机警,但她无法保证小郑的安危,所以才想先把小郑安顿好,再放心离开,郑家兄弟虽然有些势利,但好歹比在外面游荡,或者留在宫里安全。 “等朝廷收复长安城,宫里肯定缺人,你若不想留在家里,可以回宫里去,以你的勤勉,六局二十四司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小郑咬着下唇:“姐姐,那你以后不回宫了吗?还是宫里安逸些。” 谢长安沉默片刻:“从前我也觉得宫里安逸,像我这样的人,从早忙到晚,别想太多,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但是李漓走后,我夜晚闭上眼睛,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的枉死。” 太多条人命压在她身上,又无意间得了宝珠,谢长安越发觉得心里沉甸甸。 别人没有她这样的机缘,毕生浑浑噩噩只能为刀俎上的鱼肉,那刺客尚能奋力一搏,而她呢,难道就甘愿困在深宫望着头顶那点青天,每回想起故人的死都扼腕憾恨,又或是畏畏缩缩苟且活着,护不住身边的人? “谢姐姐,你素来主意大,我知道拦不住你,可我舍不得你,你别那么快走,好不好?” 郑家人靠不住,小郑对她越发依赖。 “我自然不会那么快走的,起码也要等过几日,看看形势再说,若城中实在不安全,我便先带你出城安顿,睡吧。” 用完饭,外面没什么好逛的,郑家人也没准备油灯,小郑连做点针线活都不成,只能躺在床上与谢长安闲话家常。 “哎,我真想不到家里会变成这样,明明爹娘在时还好好的,两个兄长也都老实,从前在宫里听张女官说起她家里人不好,我还暗自庆幸,如今看来,我们倒是半斤八两,同病相怜。” “你便想想好的,”谢长安笑道,“好歹现在你还有家人可投奔,也还有一屋可栖身,若与我一样,出来都不知道往哪儿走。” 她语气倒是平静,如在说邻人故事。 小郑抱着她的胳膊摇晃:“姐姐,我就是你的家人啊,这里也是你的家。” “好,你担惊受怕一天,也该累了,快歇息吧!” 小郑睡着之后,谢长安开始盘膝闭目,打坐冥想。 她的“修炼”毫无章法,也没有老师指点,全凭自己当日“吸收”宝珠之后胡乱摸索的,一开始不管用什么姿势,怎么运气都毫无效果,还差点遭遇宝珠力量的反噬,后来才渐渐学会用面向夜空打坐的姿势,梳理经脉,收敛气息。 时至如今,当她全身心摒弃物外干扰,放空思绪时,隐隐能感觉体内灵力与头顶日月星辰互相呼应,有所感召。 谢长安读过藏书处的许多书,本朝崇尚道法,她也跟着背了不少,冥冥中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天人合一的感召,是修道之人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但因为没有得到高人教导或指点,依旧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好在,反映在身体上的变化却是一点一滴在起作用。 先不说她今日在宫城外出手挫败一干泼皮少年,便是现在,隔壁屋子郑大夫妻的呼吸声与窃窃私语,她也都能听个分明。 郑家不富裕,外头现在又乱,突然多了个从宫里出来的妹妹,难免人心浮动,说些见识浅薄的话。 但谢长安见惯了宫中冷暖,对这些话也只当清风过耳,浑不在意,反倒是这方寸之地,尽在掌握,又不必忧心明日要早起当差,天地万籁,斯是陋室,难得片刻安宁。 如此时光易逝,转眼数日悄然而过。 谢长安白日里帮郑家干点家务,无事就躲进小屋静坐养神。 外头越发混乱猖獗,民房时有起火,抢掠也不在少数,那些没能随着帝驾一块逃走的京都府衙官兵总算打起精神,零零散散地维护秩序,许是想要在叛军入城后留个好印象,保住官职。 城中百姓也松一口气,只当混乱得以逐渐平息,却未想到他们即将迎来大唐建国一百三十八年来最震撼的剧变,以及,最惨烈的屠城。 六月廿二,安禄山终于来了! 7 第 7 章 7 天还未亮,郑大就出门了。 连着多日收谢长安给的房钱饭钱,又天天给人家上素菜,连郑妻都有点看不下去,劝说郑大出门买点肉回去,今日做顿肉菜,也算没有白拿人家的钱。 多日来的混乱稍稍平息,郑大远远瞧见平日卖肉的朱屠户也开了档,不由松一口气,正要上前打招呼—— 喧嚣不知从何处响起,吵闹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地面震动。 郑大莫名四处张望,一时还懵懂着,待看见朱屠户神色慌张之后,他也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不是地动,是马蹄声! 而且得是大队人马蜂拥而来的马蹄动静! 难道是天子和朝廷回来了? 好像不是…… 下一刻,郑大惊惧莫名,张大了眼睛—— …… 安禄山本来没想屠城的。 他虽然嗜杀成性,但并不是傻子。 既然已经起兵造反,他就打着取而代之的念头,这锦绣成堆的长安城,合该是他囊中之物。 大军到了潼关,明明两日即可压入长安,安禄山却偏偏按兵不动,给了皇帝逃走的机会,此事在后世被无数次复盘分析,成为世人不解之谜。 然而在当时,安禄山其实并未想太多,他只觉得胜负悬殊,到了这一步,大唐能打的将领,要么反了,要么战败被俘,要么被皇帝自己杀了,皇帝最好是开城门投降,亲自奉上玉玺帝位,再来一纸退位诏书,他安禄山也可以来个三辞三让,名正言顺,再还皇帝一个善始善终,彼此好聚好散。 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敢跑,非但跑了,竟还留给他一个烂摊子般的长安城! 宫城财货珍宝几乎被搬空,皇子嫔妃全被皇帝带走了,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和宫人内宦,这样的长安城,等同空壳子,要来何用? 安禄山愤怒了。 自入了宫城那一刻起,他便纵容默许手下随意抢掠,谁抢到手,那就算是谁的,财货如此,人也如此。 至于抢不走的,不愿意被抢的,那怎么办? 自然是杀掉,毁掉。 郑大看见叛军兵马时,后者已经在宫城内搜刮过一遍了。 皇帝走得匆忙,非但不受宠的嫔妃被丢下,连平日里不怎么过问的皇子公主也被留下,而那些公主,自然也成了叛军蹂躏的目标之一。 叛军人太多,每人一件,宫城里的财货也不够分,当宫城搜刮得差不多,自然要往外城扩散。 许多人好梦正酣,家就被破门而入,钱财先劫掠一空,稍有姿色的妻子与女儿也逃不过厄运,运气好一点的,还能留下命来,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脾气暴戾的,或者胆敢反抗,那么等待他们一家的,必然是屠刀落下的命运。 血从门缝渗出,流入门前的沟壑。 蜿蜒曲折,与屠户刚刚宰杀活猪从案板滴落的血混杂在一起,再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猪血。 尸体堆叠小山,六月的天,燻燻热气伴随着血腥四处蔓延。 尖叫与惨叫此起彼伏,连前些日子在外游荡的泼皮们也躲起来,紧闭的门户往往防不住叛军一脚踹门,却能给予人们暂时的心理安慰。 郑大呆呆的,人已经麻木了。 他亲眼看着叛军到了眼前,让朱家把财货拿出来,朱屠户不知哪来的勇气,兴许是仗着自己平日里杀猪杀多了,竟愤怒挥舞杀猪刀想要挡住这些人。 为首的叛军手起刀落,手中长柄砍刀挥向朱屠户的脖颈! 力道够大,但人骨也很坚硬,这一刀下去,没能让头颅整个飞起,只砍断了半拉脑袋,血冲天喷射,甚至溅到郑大鞋面上。 头颅连着软肉挂在脖颈上,朱屠户的表情还维持在那一瞬间的愤怒与震惊,混着鲜血狰狞无比。 杀了人的叛军面不改色,只是进去搜刮一通,还有人将目光钉在来不及逃走的郑大身上。 郑大脑子一片空白,别说走路了,他的鼻涕眼泪都冒出来,只能瘫坐地上不住求饶。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他忙不迭抓出身上想买猪肉的铜子儿颤抖双手奉上,叛军嫌弃看着那几个还不够塞牙缝的铜钱,互相嘲笑他湿了一片的裤||裆。 朱屠户媳妇女儿的惨叫从里头传来,那不是被屠戮的痛,却是另一种绝望的哀嚎。 郑大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他虽然是男人,却忽然感同身受。 因为他与里头的朱屠户妻儿并无区别。 他们都是弱者。 一名叛军走到郑大面前,踢了踢他的小腿。 郑大反射性一抖。 “你是长安本地人?现在住哪?” “问你话呢,愣着作甚!” “是是!小人是本地人,就在永、永和坊!” 对方哼笑,在郑大看来犹如邪魔。 “那你肯定知道你附近的有钱人家都住哪吧?哪家的女儿最漂亮?” “老三,你问他作甚,他能知道个啥?” “话不是这么说,咱们现在进城晚了,好地盘全让那些混账占着了,你别看这些人看着穷,要真用力刮刮,也能刮个三两油下来!” 刀光在郑大面前晃动,把他最后一丝胆气也给晃掉了。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就陪这屠户上路好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们家穷,什么都没有!那女郎有钱!对,她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身上肯定带了不少钱财,我买肉的钱都是她给的!” 在郑大理智回笼之前,许多话已经下意识从他嘴里冒出来。 直到他听见—— “那就带路,去你们家。” 郑大如梦初醒,好像第一次听懂人话。 一把带着血腥气的刀架上他的脖子。 “把那个宫女找出来,就饶你一命!” …… 谢长安对叛军入城后会大乱早有预料,但她没有想到会乱成这样。 她预估了人心,却高估了人性。 她带着小郑逃出宫城,认为叛军肯定当先冲宫城而去,再不济也不会抢到贫民屋舍来,他们还有时间能走。 但叛军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也早就习惯用屠刀来索取一切。 不过几个时辰,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就被搜刮一空,贪得无厌的叛军四处出动,烧杀抢掠。 先是王公贵族的宅子,然后是道观寺庙,最后是普通百姓。 从有钱的,到没钱的,所到之处,如梳如篦。 再穷,也逃不过。 郑家老小听见外面动静,吓得紧闭大门躲在家中抱作一团。 谢长安倒是想出门去看看,但小郑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让她不忍离开。 就在这时,郑大回来了。 他面色惨白,失魂落魄,两手空空。 郑大妻子正担心丈夫安危,就从门缝里窥见他归来,大喜之下连忙开门。 “当家的!” 这一开门,她才发现郑大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队士兵。 后者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怀好意的目光让郑妻瞬间一惊。 “她就是你说的宫女?” “不不不,她不是,她是小人妻子!”郑大忙道。 叛军听而不闻,狞笑道:“我看倒也有几分姿色,既然来也来了,不如就一起吧!” 说罢上前来抓郑大妻子。 郑大想阻拦,马上被一脚踢开。 “饶你一条狗命,还不快滚!”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她刚生了孩子啊!”郑大苦苦哀求,惊恐交加。 “生了孩子不是更好,我们还没玩过哺乳的妇人呢!” 那些人笑得更放肆了。 郑妻转身想往屋里跑,随即被一前一后堵住去路,腰也被横手搂起。 “放开我!放开我!” 郑大这才明白,自己把这些人带回来,并未逃过一劫,反而是将自己家人也推入了深渊。 妻子尖叫喝骂,被掌掴几下,摔在地上,很快没了挣扎的力气,前襟衣裳也被撕扯开—— 压在她身上的士兵突然惨叫一声,往前倒伏! 其余叛军闻声回头,纷纷提刀砍向来人! 一名青衣少女提着半长不短的横刀,立在门口,避开刚猛刀风,面对几人袭击,不闪不避,兀自迎了上去。 这些叛军都是身上背人命的,身手杀意比几个泼皮强去百倍,更有几人中的小头目,显然是个练家子,见几个同伴都不是谢长安对手,当即提刀横扫,直取对方人头! 他这把刀曾在战场杀过不少敌人,又有内力加持,这一去必然头颅飞起,断无生机,谢长安手中那把横刀再是利刃,面对这百十斤的长柄金刀也抵挡不住,就算脑袋还在,手腕也要被震碎—— 叛军小头目的表情凝住了,从残忍变为难以置信! 那把细长横刀,那只柔弱不堪的手腕,竟还能抵住他的长刀,兵器相接的铮然声响起,少女借力飞旋,脚尖朝他踢来! 小头目硬生生受下,只觉肋骨剧痛,喷出一口血,不得不连续后退,被同伴搀扶住。 “快去喊人,这里有硬茬子!” 其实也无须他喊,现在城中四处都是叛军,这里的动静很快引来更多人,他们又喊来自己的同伴,院子连同附近民居,里里外外都被叛军围住。 谢长安可以打退第一拨,第二拨,却没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更无法护住郑家所有人。 叛军抓住郑家妇孺,哀嚎求饶声在她耳边响起,谢长安稍有分心,手臂便被划了一道,血很快浸润青衣,顺着垂下的手背流到地上。 她本可一走了之,但余光瞥见小郑和哀哀哭泣的一众妇孺。 谢长安没动。 “没想到天子都跑了,城中还有这等人物在。” 一人声音从外面响起,叛军自然而然分道为其让路。 谢长安看着一名俊雅文士越众而出。 8 第 8 章 8 “小娘子身手生涩,没有章法,却能灌气于刀,莫非是修仙之人?” 见谢长安不语,对方笑了笑,又道:“你手上这把也是好刀,我若没认错,应该是出自本朝铸剑师张鸦九之手,名为‘留天’。” 谢长安的确曾在刀身上看见过留天二字的小篆,但此时她全副精神都放在眼前文士身上,对方周身气机流淌,若有似无,寻常人也许看不出来,谢长安却是凭着近日修炼感知到了。 这说明对方也不是个普通文人,说不定和那老道士一样,加上他明显在叛军中地位特殊…… 谢长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以为逃出宫城就有时间脱身,却没想到今日还有更大的一劫在等着。 “在下宇文池,乃安帅麾下僚佐,小娘子身怀绝技,折在此处可惜了,不如与我一道去面见安帅,安帅素来爱才,定会礼遇于你。” 文士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依旧谆谆善诱,如同长者。 谢长安终于开口。 “刚才说话的这几息里,你后面的人不减反增,只要我前脚跟你一走,后脚你就会让人杀光他们吧?” 宇文池一笑,算是默认,无视郑大等人露出惊悚表情。 “娘子因他们杀了安帅的手下,我总该给将士们一个交代,他们与你非亲非故,死了便死了,世道凌乱,人如蝼蚁,就算他们不死在今日,也会死在明日。再者,”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知晓,今日他们之所以能找过来,也是因为这家男人带路。他想害你,你却要救他们?以德报怨,固然能称得上仁义,但对修仙求道之人而言,却显得软弱了。” 谢长安不答反问:“宇文先生,我若没料错,你也是修士,你就不怕我见了你们安帅之后,抢了你的饭碗?” 宇文池:“安帅志在天下,能为他觅得人才,我高兴尚且不及。” 谢长安冷冷道:“我若说不呢?” 她自然能猜到今日之祸皆因郑大而起,但郑大之过,却不能算在他人身上,小郑没有亏欠过她,甚至左邻右舍都是无妄之灾。 舍郑大一个容易,但她一走,其余的人即刻就要陷入万劫不复。 少女风中独立,衣裳淌血,在这等情境下显得异常单薄,如清丽眉目让人怜惜。 周遭叛军有见色心起的,想起她方才一夫当关的表现,都不敢妄动。 唯独宇文池闻言叹息:“那便只好连你一起杀了。” 说罢他袖子扬起! 谢长安只见金光闪过,霎时间无边威压排山倒海涌来,杀意森然,如滔天巨浪,片刻倾覆,不由脸色剧变! 金光迅若闪电,谢长安甚至来不及分辨它究竟是什么,就必须全力迎上去。 她未曾学武,所倚仗的,不过是吸收了宝珠的那一身灵力。 面对金光,谢长安下意识便是手中横刀扫过去—— 但刀锋所至,竟斩了个空! 金光一化十,十化百,在外人看来,这道金光如同钟罩,由头到尾将谢长安“困”在里面,但在谢长安看来,那金光却是一道符箓化身万千刀剑同时砍向自己,眨眼之间,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这些刀剑并非幻觉,身上很快现出一道道血痕,她的横刀再快再强,也只有一把,无须叛军蜂拥而上,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道符箓之下。 宇文池微微一笑,略有自得。 他已笃定谢长安无法逃离这天罗地网。 安禄山身边有不少高人,宇文池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高人都是他当节度使时就千方百计笼络过来的,以安禄山对旁人装疯卖傻喜怒无常的德行,对这些高人却恭恭敬敬从未有一丝失礼,他深知这些修士能为他带来什么,也很清楚他们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一旦安禄山入主大唐,登基称帝,集天下气运于一身,珍宝灵器予取予夺,同样能助长他们的修行。 在发现谢长安的那一刻,宇文池就决定将谢长安当成皇帝身边的修士,杀了她去邀功——不管谢长安是不是,她都必须是! 众目睽睽,许多人都瞧见这少女的奇异神通之处,她若不是皇帝留下来的修士,怎么还会在此时主动留下来? 宇文池已打定主意将谢长安的人头当作晋身之阶,一出手就用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 这张符箓是他花了三年时间,加入北海银砂和背花鹰血才炼制出来的,数量稀少,关键时刻还能保命,现在用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女身上实属浪费,不过也因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少女被困在符箓里面,血痕遍布,气息渐弱,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宇文池有点后悔,他此时也已看出来,对方可能连修炼都还未入门,全凭一身灵力和手里横刀在支撑。 杀鸡焉用牛刀,用这张符箓来对付她,太浪费了。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宇文池面露震惊—— 金光如琉璃破碎,化为点点星光纷落! 脱出禁锢的谢长安挟着刀风朝他掠来,速度之快,那些叛军根本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席卷而至,瞬间被灵力带起的狂风带得摔倒受伤一大片。 宇文池来不及多想,袖中再度飞出两道金光,一道护住他周身,一道掠向谢长安。 在谢长安眼中,她与宇文池的距离霎时被拉开很远,两人之间立起万水千山,难以逾越。 她没有多作犹豫,闭目凝神,勉强控制所有气息流连于周身各处。 一息之后,谢长安出刀了! 这把名为留天的刀,被一只素手平平斩出。 如石头落入水中,破开水面涟漪,刀身也将前方金光斩出一道涟漪! 离得最近的一名叛军正屏住呼吸盯着两人如神仙斗法般的交手,他恶狠狠盯着谢长安的后背,仗着自己武功不错,无声无息提刀靠近,趁着谢长安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宇文池身上时,持刀朝她砍去! 手起刀落,这一刀必定深可见骨,说不定连骨头都劈断,将内脏剖出来,届时神仙也难救! 谢长安若有所觉,但此时她面对宇文池这个突如其来的强敌,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只能放弃其中一边—— 惨叫声响起! 不是谢长安发出来的。 她心头一惊,只觉一具柔软躯体猛地撞上后背。 有人为她挡下了这一刀! 是小郑!!! 谢长安双手握刀,往地上狠狠一插! 澎湃灵力霎时卷起黄沙无数,以两人为圆心形成龙卷旋涡。 偷袭的叛军小头目冷不丁先见光而后闻声,只觉随着少女以刀破气的动作,金光再次震荡片片碎落,耳边惊雷轰然炸响! 他也惨叫一声,往后飞去。 不止周围旁观的人重伤,谢长安和宇文池二人也脸色大变,各自吐血后退。 谢长安感觉仿佛有只手把自己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不由自主想把体内那团浊气吐出,但吐出来的却只有血。 宇文池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没想到自己起先高估了对手,随后又低估了对手。 但谢长安顾不上许多,她回身将小郑软下的身躯接住。 “阿芦!” 这一刀砍得极狠,小郑身前被划开鲜血淋漓,几乎连肠子都往外流,她神思涣散,有种如梦初醒的茫然,反倒不见多少痛楚神色,可越是这样,越说明生命在急剧流失,已经回天乏力。 谢长安顾不上宇文池还在,企图将灵力灌入小郑体内,但不知为何,奄奄一息的小郑承受不了如此刚猛的力量,反倒越发加剧死亡步伐,谢长安只能住手。 “谢姐姐……” “我在!” 谢长安紧紧握住她的手,浑然不觉自己的手却在颤抖。 “你走吧,快走,离开这里,远远的……”小郑喃喃道,“我不该带你回家,这里,不是家了……” 她的生命只来得及让她续完这句话,那只被谢长安捏住的手,终究在这乱世里滑落下来,从温热渐渐化为冰冷。 谢长安心头激荡,眼角通红。 那是愤怒熏的,如两道胭脂化开,艳绝却杀气盎然。 “这位小娘子,我们并非死敌,何必要在此分出生死?” 在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面前,宇文池开始学会讲道理了。 因为他不想两败俱伤,他相信谢长安也不想。 “叛军入城劫掠,本来就有损安帅名声,我会让他们散了,不再骚扰百姓,不如我们好好坐下来谈谈。” 宇文池想杀人的心已经熄了,因为他发现这少女虽然毫无章法,却悟性惊人,方才两人交手不过一炷香,他用灵力驱动符箓的招法竟让她学了个神似,反过来对付自己。 这样的对手,若是杀不了,不如笼络下来,别凭空给自己树敌。 宇文池笑意盈盈,软言相劝,当真如同面对一位漂亮无害的少女。 “太迟了。” 谢长安将小郑放在地上,轻柔拂上她未来得及合拢的双目。 “你们人多,我人少,我是打不过。如果小郑还没死,我也愿意谈,但她死了。” 谢长安神色淡漠,缓缓起身。 “我本来以为皇帝在时已经够苦了。” 没想到皇帝一跑,来了个安禄山,众生更苦。 她自以为带着小郑逃出生天,殊不知反而给对方找了一条死路。 “你能让这些乱兵一日不要来,却无法让他们日日不要来,你们本就想屠城,我在不在都没有区别,对你们而言,他们只是会行走的两脚羊,我若没有这把刀,现在也是这群两脚羊之一。” 谢长安轻声慢语道,五指微微一张,插在地上的横刀竟自动飞到她手中。 既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那倒不如拼一把,哪怕置之死地而后无生。 “小娘子也是修仙之人,若步入地仙之境,上可通天彻地,揽月摘星,何必为了这些小民在此浪费精力?” 宇文池无法理解她口中那些话,但他听出谢长安不死不休的杀意,心下一凛,手里捏了张符箓在暗暗防备。 “我不是修仙之人。” 长生与她无关。 正如王亭师父说的,她根骨寻常,气息凝滞,不是修仙求道的料子。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希望朋友都能活着的普通人。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谢长安手中横刀已经劈了出去! 周遭气波震荡,如绵绵一夜春雨被斩断,倏然云过天青,月霞雕色。 宇文池刚刚拿到身前的符箓,就此化为齑粉! 他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山崩地裂一般的压力摧折,人已吐血倒地! 经此一战,周遭叛军士兵看谢长安如见恶鬼,潮水般退避三丈之外,哪里还敢围在这里。 独留谢长安一人,拄刀喘息。 她双腿无力,很想坐倒,但是不行。 因为宇文池身后,又多了个人。 那人像是从很远走来,但转眼已经立在面前。 他们在这里打的动静太大,半座长安城都有感应,安禄山身边不止宇文池一个高人,这会儿见宇文池折戟,又有人赶过来了。 对方须发皆白,不如宇文池那样文质彬彬,眉间戾气更重,一看就是杀人如麻,饮血如常的人物。 “听说宇文先生落败了,老夫何必生,特地来向阁下讨教。” 谢长安无暇研究他的名字,因为对方说话的同时,已将气机锁定她周身各处,无论谢长安想进攻还是想逃离,都会被对方先发制人。 很显然,此人比宇文池更难对付。 谢长安根本不知道这些修士的修为高低和不同修行方式有何区别,她只知道自己力竭神衰,只一股心气加上宝珠的灵力苦苦支撑,能干倒一个宇文池已经不易,再来一个何必生,她基本没有生路可言。 “讨教之前,照例先礼后兵,再说一句:阁下若肯束手就擒,投入安帅麾下,自可安然无恙。”何必生慢慢道。 他两手空空,没有兵器,没有符箓,但肯定有别的杀招。 谢长安只觉对方声音忽远忽近,听不明晰。 但这不是何必生故弄玄虚,而是她精神已经几乎耗尽,已经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清了。 少女勉力定神,半晌之后叹了口气,满脸疲倦风尘,嘴角流下血线,说出来的话却比铁石还要冷硬。 “归顺一个屠城的安禄山?这些人不就白死了。” 宁死,不降。 9 第 9 章 9 “不降者,死!” 何必生大喝一声,双手结印,黑雾黄沙登时纠结缠绕,惊雷动静现出他身后的咆哮巨兽! 黑色巨兽面目狰狞,庞然通天,髯刺根根分明,似麒麟而非麒麟。 没有人叫得出巨兽的名头。 人人都能看出它的可怕,纷纷大叫转身往外四散! 但这些人还未跑出十数步,骨血皮肉就被吸到巨兽的血盆大口里,不分敌我,悉数尸山血海。 范围之内,只有宇文池和谢长安勉强支撑。 但谢长安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她能感觉这头异兽太过古怪邪恶,竟像无底旋涡,巨大吸力无穷无尽,无数人命也填不满窟窿。 而与之相应的,何必生须发一点点变黑,满脸皱纹也开始消退,看上去用活人血肉滋养了生命力,连宇文池也露出骇然之色。 “妖修!你竟是妖修!!!” 宇文池大惊,禁不住叫喊起来。 何必生一旦发动法相现出真身,那已经是打着把视线范围内所有生灵都灭绝,不准备留下活口的主意,根本就不管宇文池的喊叫。 谢长安咬着牙,想着反正都要死,不如拼尽全力与对方同归于尽,但她搜遍全身经脉,也再调动不起一丁点的灵力,心想宝珠灵力可能真的全都被她消耗殆尽了,丹田空荡荡的,隐隐作痛,唯有手中横刀能让人感觉到一点真实。 她无比确定这次自己真的到了末路。 李漓死了,小郑也没了,长安城生灵涂炭,她也无法逃避,就像她的名字,长安长安,却终究是无法长安。 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也许人在濒死之时,一切痛感都会无限减弱,她虽然遍体鳞伤,泰山压顶,竟还能勉强维持身形,不像宇文池那样失态崩溃。 忽然—— 一道光亮起来。 不知何处是光源,但它突然驱散眼前黑如暗夜的景象,恢复长安城的白昼堂堂。 压力骤然解除! 谢长安急剧喘息,勉强睁开眼。 然后她就看见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金冠广袖的白衣仙人缓步而来。 异兽咆哮着扑去,他仅是微微抬袖,一道白光从袖中掠出,异兽直接被斩为两截,何必生惨叫一声,从半空跌落,横死当场。 宇文觉和谢长安无可奈何的修士,这人只是一出手,轻飘飘就解决了。 这种绝对强横的力量让谢长安忘记疲倦,她怔怔看白衣仙人居高临下,似悲悯又似冷漠望着众生,望着她。 “求神仙救我,我必结草衔环,性命相报!” 她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还能喊出声。 连面对王亭师父时都不愿折腰的自尊,忽然就放下了。 因为她已意识到力量的重要性,若连自己都救不了,更勿论救他人,救朋友。 “我寻一物。” 白衣仙人视废墟血肉为无物,如履平地,衣袂飘然。 “青蛟内丹,它的气息应在你身上。” 谢长安闻言怔住。 没了何必生的压力,她感觉精神稍稍好一些,可也站不起来,只能维持半跪拄刀的姿势。 她刚要说自己没见过什么青蛟内丹,冷不防想起那枚宝珠。 不知从何处来的天外宝珠,被阿瑕一口吞下,又因缘际会被她吸光了灵力,要不是靠着宝珠之助,她今日都不用等到宇文池出面,就被那些乱兵辱杀了。 “若仙人说的是一颗内有五彩之光的宝珠,确实是在我这里,但是不久前已经消散了,我也不知何故。” 谢长安不愿说谎,一五一十坦言。 当然,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说谎也没用,只要神仙不高兴,动动手指就能将她杀死。 神仙果然朝她伸出手指。 谢长安避无可避,也没有力气反抗,索性闭眼。 冰凉触感在眉心一点,她浑身四肢百骸仿佛被冻住。 “果然是你吸收了青蛟内丹。” 仙人喜怒不辨,也没有说要拿她如何。 四周静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谢长安不知道是自己重伤使然,还是对方隔绝了一切外界动静。 她深吸口气。 “神仙明鉴,当时在下并不知宝珠就是内丹,若宝珠是您所有,在下愿以身赎罪。” 仙人似乎不置可否。 “你想怎么赎罪?” “还请仙人明示。” “内丹已经与你融为一体,我若想要走,只有一个办法,你入我宗门的炼丹池,以血肉炼化内丹,事成之日取你性命。” 这句话让她刚才求神仙救命的请求顿时成了笑话。 那一瞬间,谢长安呼吸顿住。 笼罩在她头顶的威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以血肉怎么炼丹,她不太清楚,但能猜到,下场凄惨。 但谢长安还是想搏一搏,她从来不甘心坐以待毙,即使眼前是能决定她生死的神仙。 “以神仙之能,想必不差这一颗内丹,但我若死了,以后却无法为神仙效力,请您让我戴罪立功,我愿奔走劳作,尽其所能,死而后已,仙人慈悲,必不愿见生灵涂炭,在下微贱之躯,更不敢以命相污,还请神仙垂怜!” 对方不答,久久沉默,久到谢长安开始忐忑时,才终于开口。 “你能融合青蛟内丹,悟性确实不错,想要跟我走可以,但能否活命,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这意思是,暂时不用她偿命了,还愿意把她带走。 谢长安松一口气。 虽然跟着这神仙前途叵测,但留下来更是死路一条。 谢长安知道自己本该毫无二话,高高兴兴随神仙而去,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提出冒昧要求。 “多谢仙人大恩,只是我一位朋友方才命殒于此,能否容我将她带到城外安葬入土,再随您离去?” 神仙问道:“你只求葬你朋友,不求我救此城百姓?” 谢长安摇头:“救与不救,是您的选择,您不出手,就是不想救,我能救与否,是我的能力,若我做不到,也不可能强加他人。” 神仙似笑非笑:“这是激将法?” 谢长安被点破心思,不见尴尬:“神仙不救,必有您的道理。我自知愚钝力微,想救也无能为力,还求神仙指点迷津。” 神仙道:“他们自有命数,非但是你,便是我杀光这些人又如何,安禄山难道就没有别的兵马?你能守在此一时,还能守一世?” 谢长安沉默:“让您见笑了,我非自不量力,只是同为卑贱出身,心头不忍。” 神仙淡淡道:“给你两个时辰。” 谢长安暗暗叹了口气,恭敬应是,又磕了头,再抬起头时,神仙已经不见。 她现在无能为力,连活着都勉强,谈何救下长安城? 四周死伤一片,何必生刚才不分敌我杀了许多人,把叛军带过来的郑大自不必提,可悲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他早就在先前交手中被波及,脑袋撞上墙角,人当场就断气了,死的时候鲜血满面下惊惧恐慌,又是狼狈又是滑稽。 余下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也早就出气多入气少,茫然麻木,怯懦迟钝。 谢长安随手拿了一块断裂的门板,在上面写下“此事皆谢长安所为,勿要连累无辜,他日必回”后,将木板扔到宇文池面前。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周围无形屏障随之撤去,众人亲眼看见神仙从天而降,弹指就让何必生凉透了,都震惊恐惧莫名,哪里还敢阻拦。 连同重伤垂危的宇文池,个个木头也似,目送她抱起小郑尸身,一步步往城外走去。 若换了谢长安从前一个弱女子,就是有宫里干活练出来的力气,也需要费老大劲,但她现在有伤在身,竟还能轻轻松松用手里的留天刀挖出一个能埋人的坑。 这乱世,立了墓碑也没用,反倒容易被盗坟掘尸,令死者不得安宁,谢长安只将小郑放进去,坟头连根草都不打算标记。 “对不起。” 本来小郑能跟着贵妃,此时早也该离开长安城了,却为了她留下来。 亲眷死了,李漓也死了,世间本来再无牵绊,结果来了个小郑。 如果没有小郑,谢长安只身离开长安城并非问题,但她绝不可能丢下小郑,结果拖来拖去,不过几天工夫,反倒葬送了对方的性命。 小郑本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偷袭谢长安却被小郑挡下的人已经死了,在场叛军死的死,伤的伤,连何必生都死了,剩下一个宇文池苟延残喘,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论理说,小郑的仇已经当场报了,但她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从前,她以为杀了皇帝,这世间恩怨就一了百了。 后来,谢长安发现,没有皇帝,还有一个安禄山。 安禄山身边高人无数,何必生和宇文池肯定只是其中之二,以她现在的能耐,还杀不了安禄山。 再说,就算安禄山死了,又冒出一个李禄山,王禄山,有何区别? 天下还有无数个安禄山。 魑魅魍魉横行,妖魔鬼怪肆虐,弱者在血海翻滚哀嚎,只听得云间屠刀落下,得意嚣张。 “阿芦,你去吧。” 天上地下,自由自在,去哪里都好,只是不要再游荡人间,看见这尸骨遍地怨魂滔天。 一直尾随她未曾远离的大白猫叫了声,忽然从坟头跳下来,不理谢长安呼喊,径自奔入前方林子,转眼白影变成小点,遥遥停住,又回身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她忽然想起李漓。 当年离宫出嫁,她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远,再回身看自己一眼。 就此天人永别。 谢长安忽然泪如雨下。 “阿瑕!” 白猫轻轻晃了晃尾巴,好像听见了,又好似在向她道别。 当年在掖庭宫,两人相依为命,李漓身份虽然高贵,却很尴尬,没少受刁难冷落,有一回差点病死,是谢长安胆大包天冒着性命危险用尽法子请来太医,才把李漓的命留住。 如今斯人已逝,她的猫却给谢长安带来一段机缘。 冥冥之中,一饮一啄。 白猫跃入林中,不复踪迹。 清风明月,再无牵挂。 坟堆新土,枯枝寒鸦,满面风尘的少女跪坐着发怔。 直到轻鸿白鹤般的神仙出现。 他一来,这污秽人间仿佛被新雪洗刷,捧出满目的晶莹。 九泉之下,苍生不得解脱,忽有一人仙阙折枝而来,风华清冽。 原来两个时辰已至,自己该走了。 少女回过神,行礼拜首。 “我已将故友安葬,听凭仙人安排。” 10 第 10 章 10 神仙未作任何言语,袖子随手拂来。 她只觉浑身忽然一轻,眼前景色变幻,颜色颠倒散乱,竟似重入六道轮回,顿时目眩神迷,天地旋转,只能闭上眼睛才稍缓眩晕。 谢长安已经算很有定力,强忍着没叫出声,浑身僵硬动也没敢动,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双脚踩落地面,胳膊上那轻轻托着她的力量也没了,这才睁开双眼。 她本以为仙人想要她偿还内丹,带来的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结果入目竟是烟霞万态,奔流可见,青树蒙络,奇峰参差的仙境。 他们脚下立足方寸之外,悬崖绝壁深不见底,只是层层绵雾浮云相隔,看着不觉触目惊心,反倒有种被云托起来的玄幻之感。 “此地为重明峰,是赤霜山三大主峰之一。” 谢长安也算博览群书,但竟未听过这两个地方。 “敢问仙人,重明峰与赤霜山在九州何处?” “不在九州之内,又在九州之中。” 神仙给了一个玄之又玄的答案。 但也能理解,自古求仙之道,神秘缥缈,多少帝王费尽心思想找一条天路,最终都折戟而归,如果仙山这么容易能找到,那修仙也就没有门槛了。 谢长安还有许多疑问,但她看出对方不是很想说话,一时也识趣闭嘴,好在神仙没有让安静持续太久。 “给你一个月。”神仙道,“一个月后,你若摸索不到修仙门径,就无法拜入赤霜山,山下烘炉小院有个炼丹池,届时你便自己跳进去,还了青蛟内丹的债吧。” 居然给了她一个月的机会,还能修仙? 谢长安很诧异。 她原本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此时听见对方的话,实在忍不住抬起头。 在宫里习惯了低头说话,不与贵人直视,她在面对神仙时也自然而然沿用了这个习惯,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了神仙的模样。 早知他金冠素衣,却不知这张脸也是孤月覆雪一样高绝冷峻,若不是发丝星白相间写尽阅历气度,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哪家高门世家的公子郎君。 比起那王亭师父和保护皇帝的老道士师徒,这才像是真正的神仙。 移形换影,咫尺天涯,视云雾如平地,出手便能抵挡千万兵马。 如果换作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修成这样的神通吗? 谢长安复又垂下头,恭敬答道:“长安感佩真人垂青,定在一个月内好生努力,只是我从前一介凡人,从未修仙求道,不知何处下手,能否求真人指点一二?” 神仙似抛了件东西过来,掌心大小,隐隐发光,谢长安下意识双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面镜子。 她正要问用法,却见眼前渺渺,哪里还有人? 就这? 谢长安嘴角抽动,忍不住大声喊道:“在下还未知真人法号尊名!” “我名,祝玄光。” 层云之中,声音遥遥传来,却如在耳边。 …… 群山之上,云雾游走,罡风凛冽—— 谢长安差点被吹走。 她只能倚靠斜木遮蔽,勉强稳住身形,头发已然凌乱不堪。 神仙显然没有想过,她区区一个凡人,如何在这山巅存活下来。 虽然现在暂时没了性命之危,但要在一个月内初窥仙道门径,谢长安虽然从不妄自菲薄,但也觉得这个目标虚无缥缈,遥遥无期。 叹了口气,她坐下来,望着茫茫云海,不得章法,最终将目光放在手里的小镜。 这是一面很奇怪的镜子,也是神仙唯一留给她的物件。 镜子仿佛黄铜,不像时下流行的铜镜,背面几乎没有任何雕纹,镜面也模糊一片,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别说映出人脸,就是对着日光也只能照出一点朦胧晃荡,像极了贫苦人家用了多年舍不得扔的旧镜。 这样一面镜子,会有什么玄机? 谢长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索性把镜子放在一边,极目远眺。 要说这里是方寸之地,倒也不尽然。 这里杂木乱石,目测得有一丈见方,但一个时辰下来,谢长安该看的也看遍了,四周绝壁悬崖,的确没有一条路可走。 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踩着石头,一点点下去,当然,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很大。 谢长安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不是静不下心,是暂时还弄不明白神仙的用意,一个时辰足够她将这里一草一木所有地形都摸透,连带杂石下面有没有蚯蚓和蚂蚁窝都弄清楚了。 此地人烟隔绝,万径踪灭,寻常人落在此处,绝无生还机会。 不过寻常人也攀爬不上来。 随着时间流逝,天际日光西斜,霞光亮了又灭,换上月轮当空。 在宫中藏书处干活那几年,谢长安在刘内官的指引下,认了许多字,又如饥似渴读遍所有典籍,这里头也包括不少遇仙求仙的故事,可没有哪个故事,是像现在这样,神仙把凡人扔在山顶,让她自己悟道。 谢长安又叹了口气,再次拿起手里的镜子。 这面镜子已经被她翻来覆去琢磨过许多遍,若非时日尚浅,几乎都要盘出包浆了。 她在镜子上试过许多办法,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此刻也是无能为力,一面沉思此地是否还有疏漏的玄妙之处,手指一面下意识在模糊粗糙的镜面上划拨,不知不觉就胡乱画了好几个形状。 镜面几不可见亮了一瞬,很微弱,但正对着月光,被谢长安捕捉到了。 既然月光不可能闪光,那肯定就是镜面的缘故。 她心念一动,又在镜面上画了几道,但这次什么都没发生,方才一幕也仿佛错觉。 镜面雾蒙蒙的,手感粗糙,连宫里的镜子都比这崭新一些。 谢长安一心一意用手指在上面涂画。 在画了无数个圆和无数根线条之后,她开始写自己的名字,默写道经,把自己记得的所有道家典籍都默写出来。 镜面依旧毫无反应。 但谢长安的心境反倒因此慢慢平静下来。 短短十八年的生涯里,她已经历过许多。 家门获罪灭绝,宫闱生活小心翼翼,几次险象环生,在贵人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中,身份卑微的宫女也有性命倾覆之危,如今来到这山巅,起码还有一个月时间,四周山风星月,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也总好过困在那四方高墙内吧。 如是想着,谢长安在镜面上写下两个字。 长,安。 她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她也不知道谢长安这名字是不是母亲起的,抚养她的年长女官这么叫,名字也就被用下来了。 与长安城一样的名字,却也与长安城一样颠沛坎坷。 但她不反感自己的名字。 这么一笔一划写着,也有一种心宁气静的感觉。 镜面如微波荡漾,两个字的痕迹隐隐在波光中晃动成形,光蒸腾而起,逐渐散开为雾,在如水镜面弥漫,恍惚须弥芥子的仙境一般。 谢长安心念一动,蓦地抬首!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抬头,但周围都没有变化,镜子里光点闪闪,像繁星散布,她自然而然就想抬头看一眼。 万星当空,横越天河,其中有几颗闪烁不定。 谢长安又低头去看镜子,不由咦了一声。 镜面在云雾下闪烁不定,对应位置还真就是天上那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 她隐隐摸到点窍门,来不及多想,忙收敛心神,又在镜面上以手为笔,开始写字。 这次写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首两汉时代的诗歌——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 诗出无名,唯有应景。 随着笔画落下,镜面似乎越来越亮,依稀还有一些线条在晃动。 果不其然,她的感觉是对的。 这面镜子的蹊跷在于镜面下,她写的字则是一把“钥匙”。 写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诚心,摒除杂念。 至诚则合天。 她脑海里浮现出苍穹的星罗棋布,镜子若有所感,竟渐渐映出万星模样,就连镜面上那层年久失修的钝锈,似乎也在逐渐褪去。 谢长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处境。 她感觉自己仅仅是被镜中光影晃了一下神,人就已经恍惚不知东西,昏昏沉沉之间仿佛回溯时光,黑暗中夹杂片段,纷乱涌向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烁寒光的匕首已经朝眼睛刺来! 她下意识往后仰去,但已晚了,匕首刺入眼睛,鲜血喷溅的声响太大,甚至盖过谢长安下意识的惊喘和剧痛。 “快看,这里有条巨蛇!”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走,它咬人怎么办?” “周三郎!人家好端端在冬眠,又没有得罪你,为甚捅它!” 少年少女七嘴八舌,吵得谢长安脑壳痛,外加莫名其妙。 什么冬眠,什么巨蛇,自己怎么就变成一条蛇了? 虽然一头雾水,但通过这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吵闹,总算搞明白大概情况。 这些人出来游玩,发现这处山林很诡异,便入内探险,遇见了冬眠的大蛇,惊骇之下,少年一把匕首将大蛇戳瞎,这才发现大蛇正是脱皮的虚弱期,少年还想再下杀手,却被旁边的少女阻拦。 少女不仅拦下大蛇的死劫,还在众人离开之后,又折返回来给大蛇上药疗伤,这几人似乎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身上都有些古怪法门,也不知少女用了什么办法,日复一日,大蛇被刺瞎的眼睛渐渐好转。 谢长安虽然神思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但渐渐也捋清脉络,自己通过那面镜子,出于不明原因附在大蛇身上,以大蛇视角在体验过去曾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 被少女救下的大蛇灵智已开,正是妖物向妖修转化的关键时刻,那日隐蔽于山林深处潜心修炼,不知外事,却被这一伙少年打断,几乎前功尽弃。 少女几乎每日都来看它,给它上药,说些外头的新鲜事,久而久之,一人一蛇之间也就有了牵绊。 但有一日,少女忽然不来了,大蛇等了一日又一日,少女未再出现,却有少女当日同伴跌跌撞撞过来,告知少女被歹人擒住,身受重伤,万般无法,以后再也来不了了。 大蛇怒发冲冠,身躯须臾变大,在少女同伴恐惧的注视下腾空而起,眨眼钻入云间,不知去向。 故事到这里,谢长安已经隐隐明白了。 她所“附身”的这条大蛇,其实不是蛇,而是蛟。 如果谢长安没猜错,当日无意中被她“消化”的内丹,正是这条青蛟的。 南朝祖冲之曾有《述异记》,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蛟是介于蛇与龙之间的灵物,能炼出内丹的灵物,当然不是凡俗,说不定只差一步就成龙,可是它的内丹却流落人间,最后被谢长安所得,这说明青蛟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故事接下去会如何发展? 谢长安是见惯了人心难测的,在她看来,少女与青蛟的交集里,有几个疑点。 少女能治好青蛟的眼睛,还能与之沟通,说明他们和宇文池何必生一样,都是修道之人。既然如此,她为何不一口气治好青蛟,反倒要这样一天天地磨蹭?她明明也是惧怕的。 还有,少女遇险,为何她的同伴要来与青蛟说?按理说应该去找少女的家人出面,少女与青蛟私下交往,同伴从来不出现,怎么这会儿就出现了? 谢长安起疑心了,青蛟却没有。 再有灵智,它毕竟也只是一条青蛟。 朝夕相处的朋友出事,它必然是要去救的。 青蛟赶到时,少女果然重伤垂危,在与歹人的斗法中落败,差点就死于非命,青蛟将歹人收拾了,可它没办法救奄奄一息的少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青蛟拿出自己的内丹。 只有修炼多年的内丹,才能救少女一命。 但妖物给出内丹,就意味着交出自己的软肋和弱点,一旦少女不肯把内丹归还,青蛟也只能当回一条普通小蛇。 “先别给她!” 谢长安忘记自己是在旁观,忍不住出声阻拦。 青蛟的纠结不舍在她内心显露无疑,谢长安感同身受,她的多疑让她最终选择否定,而青蛟最终选择相信。 少女得了内丹的帮助,致命伤口快速愈合,脸色也很快恢复。 但真正的故事到此刻才展开。 少女的族人亲友现身,用手段困住青蛟,将内丹据为己有,重伤的少女面露愧疚,欲言又止,告诉青蛟她也是情非得已。 被背叛的愤怒,对人的失望,想要杀光这些人的暴虐瞬间交织酝酿出更大的风暴,在谢长安内心平地狂啸而起。 她只觉脑海剧痛无比,压抑不住的念头分裂出来,让人止不住杀意滔天。 谢长安想起李漓,想起小郑,想起长安城里在叛军马蹄肆虐下如同牲畜的百姓—— 叛军狞笑残暴的笑此刻与少女亲族重叠,就连少女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也变得狡诈阴险。 他们骗了我的内丹! 我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修行,如今却要毁于一旦! 青蛟的咆哮也是她的暴怒,血盆大口一张,带起腥风狂卷而去,少女族人大惊失色,纷纷拿起武器法宝抵挡。 谁也没有想到,失了内丹的青蛟,竟还能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一刻,她的心情激荡到了极致,她恨不能将这些人全部咬碎了吞进去,皮肤被咬破的瞬间,血水喷溅在口腔里的味道,一定很独特…… 似乎有什么不对…… 在嗜血与杀意的缝隙间,一丝后知后觉的意识滑入,很快又被乱纷纷的念头搅碎成粉。 她应该忘了什么。 到底是忘了什么? 谢长安喘着气,视线之内已被鲜血占满,潜藏内心深处的愤恨被勾引出来,与青蛟融为一体,此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这些人,把世上所有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人杀光才好! 还是不对…… 这不符合她的本性! 她的确有恨,但这少女身上处处都是破绽,她怎么可能一开始没发现…… 是青蛟内丹! 谢长安终于明白过来了,她看似吸收了青蛟内丹,却没有完全化用,青蛟生前恩怨恨意一直流连不去,蕴含在内丹之中,如今被那面古怪镜子激发,一下都爆发出来。 虽然她不知道这镜子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但谢长安隐隐有种感觉,这次如果她不能完全化用青蛟的力量,就会被它的恨意所主宰,彻底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一个怪物,别说留在赤霜山当神仙弟子了,只怕连当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神仙给自己出的难题和考校。 在对方看来,无论谢长安能不能度过,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而对谢长安自己而言,却是一场极难度过的生死大劫。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血腥盖过,血从四面八方用来,将她淹没,从口鼻处渗入,不止四肢划动不开,就连神智也开始模糊,如溺水之人,力竭之后最终迎来身躯下沉。 但灵台深处,隐隐有股倔强不甘,让她始终不肯就此认输。 谢长安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拼命想要从这溺水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抓住一丝清明不肯松手,神识不断与青蛟的意志殊死抗争。 眼前是惊骇莫名,用各种法宝兵器对付青蛟的少女族人,但那些法器的威力同样也被谢长安感知,皮肤灼烧一般,痛楚顺着伤口深入骨髓,流淌全身,带来抽筋剥皮的折磨! 此时若有人在峰顶,便能看见谢长安虽然端坐如初,但抓着古怪铜镜的手青筋浮起,可见用力之极,紧紧闭合的双目竟有血线沿着眼角流下,可见她此刻正在经历何等惊涛骇浪生死瞬间。 谢长安不仅要抵挡少女族人的攻击,更要与青蛟的意志抗衡,苦苦坚持勉为其难,只有血海沉浮中仅存的一丝理智,留住最后一丁点翻盘的希望。 这些人都该死,他们忘恩负义…… 我好恨,恨自己上当,恨自己给出内丹…… 我要他们陪葬…… 一道金光打在身上,激起青蛟变本加厉的反抗,它嘶吼一声,用尽力气扑向手持法宝的中年男人,那法宝之威竟抵挡不住青蛟全身撞击过来的力道,金色屏障一下支离破碎,连带男人也被撕碎变成血沫。 但青蛟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它浑身的鳞片已经七零八落,有些地方直接被撕开口子,血正汩汩往外流,再这样耗下去也会力竭而死。 剧痛之中,谢长安能感觉到青蛟的虚弱,她咬咬牙,奋力撑起一丝力气,用自己之前转化内丹时摸索到的小窍门,将灵力从丹田引至眉心,若说之前她还抱着侥幸心理,眼下已经明白,想要逃过这一难,必得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如根脉灵气从枝叶各处朝树冠涌去,一瞬间冲开凝滞顽固的障碍,逼得青蛟仰天惨嚎! 内外压力迫使它必须做出选择,青蛟血红眼珠落在少女身上,她正躲在族人身后,看样子伤势未愈,脸上那点微末愧疚也早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骇然惧怕。 巨大的爆炸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谢长安只觉耳朵嗡的一下,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方才将仅存的灵力悉数调动,趁着青蛟对付外敌时背水一战殊死反抗,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终于夺回自己身体的自主权! 死里逃生,谢长安大口喘气,胸膛起伏,四肢如折碎一般连手指都无法动弹,浑身大汗淋漓,连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 她勉力睁开眼。 自己还是盘腿坐在山巅上,山风刮来,汗水贴着衣裳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寒噤,手里倒还紧紧抓着铜镜,但不知是否因为用力过猛,镜面竟都裂开了。 没有青蛟,没有少女族人,一切恍如幻梦,唯有谢长安嘴角淌下的血痕与身体剧痛在告诉她,方才不是在做梦。 面前倒有一人,好整以暇,拢袖而立,正在观察她。 淡色天光堆起远方山峦朦胧细沙,青年修长身躯融入其中,悠闲却绝不松弛,如他身后藏锋未出的宝剑。 不是祝玄光。 见谢长安睁眼,对方讶异笑道:“没想到祝师叔真狠得下心,竟用这种手段来考验徒弟,恭喜师妹死里逃生,度过一劫!” 11 第 11 章 11 “抱歉得很,我眼下无力起身行礼。” 谢长安的确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有气无力,一副脸色煞白出气多入气少的惨淡模样。 对方颇为同情:“无妨,你坐着便好了。先前拿过噬神镜的人,大多灰飞烟灭,神魂不存,鲜少看见还能有活口,除了祝师叔。你算是头一个安然无恙的,也难怪他要对你破例!” 谢长安经过方才一劫,隐隐也有感觉,祝玄光给她这面镜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后路余地,这场考验完全是冲着非生即死去的,如果她刚才没熬过去,此刻估计连尸体都找不见了。 “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嗐!”对方一挥手,也学她盘腿坐下,“我姓张,名繁弱,你若真能拜入赤霜山,我们虽然不同峰,却是同宗同门,唤我张师兄便可。” 张繁弱对她手里的镜子很是好奇。 “噬神镜裂开了?我看看!” 他许是头一回看见噬神镜的模样,从谢长安手里接过之后就翻来覆去打量琢磨,一面将此处的情况告诉谢长安。 三界九州,洞天福地,俗世与仙山并存。 长安之外,除大唐与万方各国,自也有求道者汲汲于长生成仙,人间诗仙李太白当年曾寻访山河,误入蜀山剑阁,然而终究是凡心太重,舍不得人间繁华,总还希望能将一身本领卖与帝王家,博得身后名,最终放弃仙道,重入红尘。 但除了他,依旧有千千万万求道者孜孜不倦,渴望拜入仙门,寻得成仙之秘,但许多人终其一生,别说来到这赤霜山,就连赤霜山这个名字,都闻所未闻。 在张繁弱看来,谢长安能以从未修道入门的凡俗之身出现在这山巅,纯是机缘巧合,幸之又幸。 “九州仙门不计其数,赤霜山乃其中佼佼者,虽然对外不称天下第一大宗,但若说执牛耳,赤霜山自也当仁不让。” 山中峰峦无数,其中主峰为三大峰,除了他们所在的重明峰外,另有天意峰与照雪峰。 “天意峰首座为涉云真人,是赤霜山掌教,也是我师尊。照雪峰首座则是方清澜真人。至于重明峰首座,便是祝玄光祝真人了。” 天意峰门徒最多,也最繁盛,所以涉云真人门下几乎掌管了赤霜山的大小事务,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它二峰需要听命于天意峰。 “论修为,祝师叔应是当世第一人了,方师叔也是功力深厚,但他们二位都是不耐俗务的,很少过问门中具体琐事,我们师尊常说自己便是镇日在琐事中游走,才会疏忽了修炼,不出意外的话,他老人家近日也会开始闭关了。” 张繁弱竟是真把谢长安当成自己人一般,什么话都不避嫌。 谢长安听见祝玄光如此厉害,也是暗暗吃了一惊,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差,这其中不排除张繁弱吹嘘夸大自己宗门的可能性,但他能这么说,必然也是有些倚仗的。 她想了想,问道:“祝真人如此厉害,敢问门下有几位高徒?” “一个也没有,啊不对!”张繁弱一拍手掌,“若你有幸拜入重明峰,便算是他老人家的第一位徒弟了!” 谢长安:…… 张繁弱:“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长安道:“祝真人这般神武,门下应该趋之若鹜才是。” 张繁弱点头:“那自然是因为他忙于修炼,没有闲暇调教徒弟,我师尊曾想代为物色,也被他拒绝了。不过听说近来真人修炼多有突破,连点仙谱上都出现他的名字,极有希望成为百年来飞升上界第一人,或许祝师叔因此觉得自己应该在人间留个衣钵传人吧,所以我才说你运气好,恰逢其会了。” 这番话,在谢长安听来有些云里雾里,张繁弱不得不多费唇舌解释几句。 天地人三界,人界九州,地界幽冥,天界便是凡人眼中的上界仙境。 飞升成仙乃是修道之人毕生所求,但是自古成仙谈何容易,时间越近,成仙者就越少,上一个飞升上界的佼佼者,还是百来年前的沈六知。 据张繁弱所言,沈六知沈真人也是出自赤霜山,还是祝玄光的师尊,如果祝玄光这次也能顺利飞升,那将是百年来师徒二人先后成仙的一段佳话,赤霜山的名声威望也会更上一层,达到鼎盛。 张繁弱笑道:“说不定师妹将来也有这等机缘,到时候师徒三代成仙,那可就更是世间传奇了,届时你想收多少徒弟就收多少徒弟,连带我们赤霜山,也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仙山,那地位名望……啧啧,简直是随便一个赤霜山弟子下山,都可以横着走了!” 他这未免也想得太远了,祝玄光甚至都没有答应让谢长安入门。 想到这里,谢长安请教道:“敢问张师兄,先前祝真人给了我一个月时间,如今我一夜通过考验,不知可算是有希望拜入祝真人门下?” 张繁弱面露古怪,哈了一声:“一夜?你只当你过了一夜?从你在此伊始,到如今,起码也有二十多日了!” 这回轮到谢长安大吃一惊。 她闭眼时日暮,睁眼时天亮,只当一夜过去,却不曾想自己跟青蛟拉锯搏斗,差点被夺舍消亡,转眼就过去这么久,难怪祝真人要给她一个月时间,只不知自己这表现在对方看来可还满意。 祝玄光既未出现,谢长安多虑也无用,她便暂且放下那些思绪,转而向张繁弱打听起事情。 “张师兄可曾听过万树梅花潭这个宗门?” 张繁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听是听过,但了解不多,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很小的宗门吧。” “离此远吗?” “远倒是不远,等你入了门,学了御剑瞬移之术,再远的路上也就弹指可至。不过那宗门的确不大,上次的百战推山会他们甚至都没派人参加,许是快没落灭门了吧,这样的门派也不少。” 张繁弱原是漫不经心,见谢长安沉吟不语,反是来了兴趣。 “怎么,你想去万树梅花潭?那宗门与你有渊源吗?” 一个行将没落的门派,却出了敢于当面刺君的外门弟子,若非那人比谢长安先动手,横尸当场的应该是她。 虽然两人素不相识,谢长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出于某种生死相交的缘分,她还想过帮对方收敛尸骨,可惜刺杀之后,尸体当即就被拖走,谢长安后来曾回宫城内搜寻过,终究一无所获。 这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谢长安便将自己与此人的交集略说了一下。 张繁弱一拍大腿。 “我就说祝师叔为何会看中你!谢师妹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竟还有弑君杀人的勇气!” 他虽从小就在赤霜山长大,却也曾下山历练过,颇是见过一些世情的,知道寻常百姓忧愁衣食住行尚且不及,若非被逼到绝路,不可能敢于对至高无上的人君下手,更勿论凡间女子本就艰难,如谢长安这样,虽有奇遇,其胆气也算万中无一了。 他平日里所见的同门女子,高冷之姿有之,温柔可亲有之,却未有一个谢长安,外表柔弱若蒲柳,内里性情如此酷烈。 张繁弱是个很喜欢凑热闹的,平日在师门里旁人就嫌他话多,否则他也不会跑过来寻谢长安,此时在听了她的过往之后更是心喜,当即就道:“左右噬神镜都裂开了,祝师叔总不能说你没通过考验,他既是给你一个月,到期之前想必也不会管你,我带你下山四处转转好了!” 谢长安听了也心动:“听说山下烘炉小院有个炼丹池,能否请师兄带我去看看?” 张繁弱咦了一声:“你还知道能炼万物的炼丹池,祝师叔给你说的吗?看来他果然属意你这高徒了!” 谢长安:“他说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月内摸索到修仙门径,就自己跳进那池子去,把青蛟内丹还给他。” 张繁弱:…… 他抓了抓发髻,莫名其妙:“没听说炼丹池还能炼人啊?要不这些年照雪峰那些师弟师妹们早就一个个排队往里跳了!” 谢长安:? 12 第 12 章 12 她脑袋难得懵了一下,心说难道祝玄光在诓人。 不染凡尘高高在上的神仙居然也会说谎? 张繁弱兴致勃勃给没见过世面的未来师妹打开眼界。 “走,我带你去瞧瞧!” 一路上张繁弱还给她讲起噬神镜。 “你手里头这镜子来历不得了,是春秋时许国一名国君偶然从江河里捞着,后来辗转落入修仙之人手中。历经的几任主人,像苏有法真人,沈六知真人,都是已经得道飞升的大能,此镜据说能回溯过去将来,有洗练人心,通天彻地之能。” 见谢长安一脸惊愕,他摊了摊手。 “是不是觉得这么厉害的镜子,落在你手里不可思议?其实这些传说的作用我也从未见过,它在赤霜山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顶多有些灵力罢了。祝师叔说镜子以前被人在天劫下用过几回,灵力耗尽,已然腐朽,就算没有你这一出,约莫再过个几十年,也会碎掉。” 他带着谢长安步入一间山间小院,这里人忽然多了许多,进进出出,有认识张繁弱的停下来行礼打个招呼,却都来去匆匆,手上怀里大多抱着物件,满怀心事。 “喏,这儿就是炼丹池了。” 所谓的炼丹池,不是谢长安想象中放在炼丹炉里的小水盆。 它的的确确是个好几丈大的不规则池子,四周堆砌石头林木,若非池水血红,怕是要误以为是哪家王侯的园林。 池边三三两两围了些人。 有的正蹲在池边,伸长脖子往池里瞅,有的捧着手里的物件念念有词,而后打开匣子把东西扔进池子里。 谢长安:? “张师兄,我看这炼丹池,好像不止是炼丹吧,怎么连匕首都往里头扔?” 张繁弱笑道:“说是炼丹池,其实万物皆可炼,这炼丹池神奇就神奇在这里,据说是当年祖师爷随身血玉所化,别的宗门可没有咱们这一方妙物。” 谢长安:“妙在何处?” 张繁弱:“此池能将旧物炼新,化腐朽为神奇,曾经有人扔了一把无用的腐朽长剑进去,最后却出了世间罕有的神器‘昭皇’。” 谢长安:“所以大家都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思,有事没事往里头扔东西?” 张繁弱点头。 谢长安嘴角一抽,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繁弱:“你也别以为他们是乱扔,想要这池子有感应,得以精血气咒附于物件上,再投进去,若是没有好东西出来,自己会耗费精气神不说,那东西也在里头被池水炼化消亡了,再也找不到。” 他刚说到这里,谢长安就看见有个人捧着一枚丹药,小心翼翼跪在池边,嘴里念念有词,捏手掐诀,丹药上似有金光闪过,对方一脸虔诚神圣,放生似的,将丹药慢慢放进池里。 须臾。 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 起码有半炷香了。 他面前的池水毫无反应。 那人从满怀期待到面容扭曲,再到嚎啕大哭捶胸顿足。 “这是我整整炼了三年的保元丹啊!天杀的炼丹池,把保元丹还我!” 谢长安:…… 张繁弱有点幸灾乐祸:“真当炼丹池是那么好出货的吗!人间名匠炼的宝剑扔进去都不带响的,方真人炼了十年的金丹一样有去无回,就你小子胡乱炼三年的丹药,还敢来这里赌运气?!” 谢长安了然:“张师兄也在这里扔过人间名匠炼的宝剑吧?” 张繁弱:“炼!炼!修炼的事儿,怎么能叫扔呢?但凡真能出把名器法宝,又或者帮助修炼的丹药,也不亏了!我当时刚下山,看见一把好剑,名曰春生,见猎心喜就买下了。” 谢长安很惊讶:“难道是周文王的佩剑之一的春生剑?” “要不说跟有见识的人交谈就是省事呢!”张繁弱叹了口气,“但也没用,那春生剑入了这炼丹池,一样有进无出,我为了那把剑,花了许多钱,费了许多周折才带回来的。我师尊见了那剑,就说是凡物,我还不信,结果真白忙一趟,别提让人多生气了!” 他早就看见谢长安身后的横刀,有点手痒。 “你背的是一把刀吧,要我看不如也给炼了,咱们赤霜山是剑修门派,往后你肯定要练剑的,留着它也无用!” 谢长安有点犹豫,但还是解下横刀。 她与这把刀本无瓜葛,还是收拾那帮泼皮才得到的。 它是皇帝珍藏宫中的无数名刀之一,是天子用来炫耀大唐富有四海的点缀之一。 然而天子早已不见踪影,长安城被无数黔首鲜血浇灌,被如狼似虎的叛军一遍又一遍搜刮杀戮,这些点缀救不了大唐,再多的名剑名刀,也无法挽回那些死不瞑目的性命。 刀曰留天,却无力回天。 张繁弱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意动,越发来劲,还详细指点。 “你用刀划破手指,让血在刀身凹槽上流过,将刀放入池子的时候冥想你希望它炼出的样子,来,我把口诀背给你,很简单的!” 这把陪伴谢长安出生入死,杀了不少叛军的横刀,应该有它自己的归处,也许这天下第一大宗的炼丹池,就是它最好的长眠之地。 谢长安如是想道,虽然依言入血念诀,却没有像张繁弱所说的冥想愿望,她默默将横刀沉入血池。 带鞘的刀没顶,别说金光了,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就此完结了它所有的使命。 两人盯着血池,沉默,再沉默。 张繁弱:…… 他本是怂恿谢长安炼刀看个热闹,可看见这血池真不出东西的时候,张繁弱又有点过意不去了。 “要不,你先跟我去师尊那儿,他那也有不少好剑,你先拿一把用着,等祝师叔正式收你入门,再给你找更好的……” “不必去天意峰了,我这就有。”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在场弟子纷纷行礼让路。 一道白云也似的身影缥缈而至,如鹤如仙,众人脸上皆是惊讶崇敬。 只有三峰首座方有如此待遇。 张繁弱和谢长安循声忙转身见礼。 祝玄光微微颔首,看了张繁弱一眼。 “你的修为与三年前一般,进展甚微。” 张繁弱干笑,甭看他对谢长安滔滔不绝,在祝玄光面前却不敢造次。 “师尊也说弟子愚钝,乃朽木不可雕,只能看机缘了。” 话音方落,谢长安身后的炼丹池忽然有了动静! 之前无论扔了多少东西进去都平静如镜的池子,慢慢多出个漩涡,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搅动风云。 池水飞溅如血,一把长剑破水而出! 通体黝黑,不凝于光。 然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焦点,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不、不是说炼丹池从不出货吗?” “这是谁出的?我刚扔的是丹药,难道丹药也能出剑?!” “那剑上有字,留天?留天剑?” 张繁弱也傻眼了。 他刚还信誓旦旦跟谢长安说炼丹池自来有去无回,结果转头就被打脸了。 他从未听过刀进去了还能变成剑的,难不成是以前祭炼的方式不对?他的春生剑啊…… “这样也好。” 张繁弱听见祝玄光说道。 也好?好什么? 张繁弱脑子冒出疑问。 下一刻,祝玄光朝谢长安伸手。 “把噬神镜给我。” 谢长安忙从袖中摸出镜子双手递过去。 只见祝玄光一手掐诀,一手将镜子掷向刚出池的长剑! 惊鸿一瞥,钝锈镜面竟微微泛起青光。 但他动作实在太快,张繁弱甚至看不清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法诀,就见噬神镜青光大盛,竟将悬浮水面的长剑也包裹其中,让人看不清光芒之中发生了什么。 待青光逐渐渐弱,张繁弱发现噬神镜竟已不见了,只余下先前的留天剑,只是这剑却与先前不大一样,通体犹如上好墨玉,日光照耀下,泛着翡色,隐隐剔透。 张繁弱何止瞠目结舌,简直呆若木鸡了。 他在赤霜山这么多年,平日没事也爱流连炼丹池看别人博运气,几曾见过这么妖孽的事情?! 那噬神镜的来历比他给谢长安讲的还要复杂,远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但这样一面镜子,即使已近暮年,直接说炼就炼了? 噬神镜好似也没有丝毫反抗,就与这把寂寂无名的凡间之剑融合在一起,直接从凡品一跃成为孤品…… “这把剑得是孤品了吧?” “什么孤品,那肯定是仙品!” 旁边传来同门师弟的小声议论,张繁弱不由捂住胸口,只觉心梗都要发作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谢长安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他嫉妒得眼珠子都发红了,恨不得立马飞回天意峰,抱着自家师尊的大腿撒泼打滚也要赖出一把仙品的剑来。 谢长安也很惊讶。 留天重新出水,由刀化剑,意味着它被血池锻造过了,已经是一件趁手的兵器,甚至脱离了凡兵的范畴,这是意外之喜。 但她不知道两件宝物还能融合在一起,一时也看得愣了,见留天剑微微震动,流露出一股焦躁寻觅之意,不由朝它伸出手,试探道: “来?” 留天剑猛地一颤,没动。 谢长安有些失望,正欲收回手。 就在这片刻之间,铮然一声长鸣起,留天剑飞入她手中! 13 第 13 章 13 剑一入手,她立时就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微妙。 这把剑的前身,虽然陪伴她并不长,但从谢长安亲手将它沉入炼丹池,再到它改头换面重新回来,虽然刀已非刀,剑是新剑,不知怎的,谢长安却隐隐能感知其中情绪。 是坎坷多难,激越不甘,是遭遇新主,同仇敌忾。 不管你从前遇到什么,从今往后,就跟着我吧,总归是人在剑在,你若不嫌弃我,我也与你共进退。 谢长安心神震荡,默默许诺。 不知是它真听见了,还是谢长安笨拙调动灵力试图安抚奏效,留天剑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发出清越铮鸣。 与此同时,剑鞘从血池中飞出,精准套入长剑。 “恭喜谢师妹得仙品法宝!” 张繁弱嘻嘻一笑,拱手道贺。 他眼红那么会儿也就放下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机缘,祝师叔头一回收徒弟,不拿出点有分量的见面礼也说不过去。 “不知祝师叔打算何时举行收徒典礼?我也好回去禀告师尊,准备一二。” 祝玄光道:“回头我亲自与掌教说便是。谢长安,你与我来。” 他在赤霜山显然不是平易近人谁都能聊上两句的存在,恭恭敬敬的赤霜山弟子在他面前不敢有丝毫放肆,等他举步离开,众人纷纷肉眼可见长出一口气,很有些绷紧之后骤然放松的余悸。 张繁弱颇是鄙夷:“瞧你们这出息,不知道的还当祝师叔会吃人!” “张师兄,你也没比我们好多少吧!”与他熟识的师弟调侃,“我看你刚才都想扑上去让祝师叔也给你做一把仙品宝剑了,愣是不敢动!” 张繁弱一本正经:“开玩笑,天意峰要什么没有,我至于眼皮子这么浅吗?再说了,谢师妹算是重明峰的开山大弟子了,得点好东西也是应该的。” “说起来,祝真人可从未收过弟子,这回怎么破例了?” “我瞧谢长安好像也没啥出奇的,难道是与真人在凡间有何渊源?” “别胡说八道!祝师叔是修无情道的,断绝六亲,割舍尘缘,不过,我还以为祝师叔是因为这样才不收徒弟,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定是这位谢师妹天赋奇高的缘故吧,看来下回百战推山会,我们又要多一位对手了。” “她未必赶得及……” 耳边七嘴八舌,张繁弱被吵得脑壳痛,索性扔下他们,先赶往天意峰。 若说之前收徒的风声只有三分可信度,在见过祝玄光亲自出手为谢长安炼制留天剑之后,可信度一下上升,张繁弱觉着他得赶紧先去给师尊报个信。 祝师叔收徒,这可是轰动赤霜山的大事。 祝玄光带着谢长安来到一处山峰,看着还是在赤霜山,但不是她之前所在的山巅,地势看着低些,不远处还能看见几处半隐山林之中的楼观。 “你的悟性不错。” 听见对方说话,谢长安忙将目光收回来。 “多赖真人赐予的宝镜,我也是误打误撞。” 祝玄光不置可否:“你能在一月之内突破,彻底炼化青蛟内丹,我本该遵守诺言,收你入门。” 谢长安一愣,心说这话听着,像是有下文。 果不其然,对方又道:“不过,你胸中有股不平之气,始终萦绕不去,我知你在凡间尚有恩怨未了,很难放下。如此心境,很难随我修道。” 谢长安想了想,拱手道:“恕我冒昧无知,敢问真人,这修行一道,是否需要割舍尘缘,断亲绝眷?” 祝玄光道:“若能如此,自是最好,心无旁骛,方能更快抵达通天大道。” 谢长安:“我看张师兄和其他人,嬉笑怒骂,并不拘泥,反倒是大家常年流连于炼丹池,都卯足了劲想炼化出好东西,这样的心气,说凡心未泯也可,说上进也可,再看真人,虽然一心大道,可这种全心全意又何尝不是一种想要登天求道的心气。既然这样的心气也能存在,为何我的不甘就不能?” 祝玄光眼中一丝笑意掠过,但她并没有看见。 “你真这么觉得?” 谢长安听见对方骤然冷下来的语气,心下一沉,仿佛无形威压扑面而来。 但她仍是坚持道:“是!我认为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无情大道,便是一丝求道求真的执念尚存,也不能称为无情。我的确对凡间遭遇心有不甘,可这样反倒能催促我努力修炼,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浅见妄言,还请真人海涵。” 祝玄光缓缓道:“我并没有说赤霜山不收你,只是说你心境与我不合。天意峰那边弟子众多,最是繁荣,涉云真人的主张也与你方才所言差不离,你若是愿意去,我可代为举荐,以你资质,想必能受重视,不比在我这里差。” 谢长安这下是彻底糊涂了。 祝玄光把她带到这里,给了她一个月的期限,下手毫不留情,但当她真正度过生死考验,对方明显对她的表现是满意的,甚至还亲自出手帮她炼制珍贵的留天剑,却口风一转,要把她推到天意峰那边去。 谢长安蹙眉:“是我哪里表现不好,让真人失望了?” 祝玄光道:“你从未修行,却能在极短时日内领悟入门诀窍,通过噬神镜的考验,虽然根骨一般,胜在悟性绝佳,生死之间有静气,连噬神镜也愿意承认你,否则不会与留天剑相融。你若潜心修炼,以后终有身登大道的一日。但,你心中怨愤深藏,与我剑道不合,我从前也未调教过徒弟,恐怕很难教你练到极致,你若拜入我门下,成就未必会比在天意峰高。” 谢长安不知道这番话是考验还是真心,她思索半天,认认真真问:“若我不想去天意峰,还能拜真人为师吗?” 祝玄光:“为何不去?” 谢长安:“真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曾立誓随侍左右,效犬马之劳,此其一。其二,真人所言,恕我不敢苟同,正因心有执念,方能一往无前,还请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您是错的。” 祝玄光沉默半晌。 “当我的徒弟会很苦。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长安笑了:“自小到大,我吃了无数的苦,今日有幸得窥仙门,全赖真人所赐,我更不能轻易辜负。听闻修行之路漫漫艰辛,可谢长安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祝玄光深深看她一眼。 这一眼蕴含许多,却如流星转瞬即逝,复归沉寂。 “三日之后,重明峰鹤鸣宫前,拜师大典,我亲自为你加冠。” …… 这三天里,谢长安也没能闲着。 祝玄光虽说这徒弟收得有点不情不愿,但也没就此撒手不管,药童奉他之命,让谢长安去重明峰后山的药池里,每天泡足两个时辰,说是可以改善她的根骨。 “真人说了,这药池也不能扭转乾坤,但是滋养助益,伐骨洗髓,对师姐的根骨总是有帮助的,让您以后没事儿就到这里来泡泡。” 药童是个十二三的少年,身量不高,脸上胖嘟嘟的,一笑眼睛就眯起来,偏又爱笑。 “我平日都在这儿守着,有时出去采药伺弄田蔬,师姐若见不到我,自个儿进来就成,药池就在后头,跟泉水连着,有石头隔档,少有人至,不虞打扰。” 谢长安先谢过他,又问他姓名。 药童道:“我姓裴,家中排行第三,谢师姐唤我裴三就行。” 他又说自己来自山下附近村庄的农家,世代耕猎为生,祖父某年进山打猎,无意中救了受伤昏倒的赤霜山弟子,方才与赤霜山结了缘。 “阿父说我们家就属我最机灵了,就把我送过来,可惜我资质有限,没有仙缘,只好当个小药童。” “你喜欢这里吗?”谢长安问道。 “喜欢呀!我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在这里还有月俸,每年拿回家,家里人可高兴了,就是重明峰上人少,我平日也不敢去打扰真人,谢师姐来了就好了!” 裴三说话总是乐呵呵的,好像天生没烦恼。 “对了,山脚和半山腰都有菜园子,真人们和许多师兄师姐都在那种了东西,谢师姐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领块地。” 虽说修为到了可以辟谷,但许多修行之人还是习惯用些五谷杂粮来果腹,顶多吃少些,比寻常人吃得更清淡些,赤霜山弟子众多,必然是要自给自足的。 谢长安好奇:“真人都种?祝真人也种?” 裴三点头:“种啊!祝真人种的是白菜,掌教真人种的是樱桃,方真人种的是人参。” 谢长安先是一呆,这几种不同季节不同地域的植蔬,还能混在一块种? 但不用裴三解释,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地是仙山,灵气充盈,神力加持,自然跟凡间不同,别说樱桃和人参,就是刚种下去就想开花结果,他们怕是也有办法的。 裴三怕谢长安不信,待谢长安泡完药浴,就兴冲冲领她去半山腰挑地。 纵横交错,菜畦被分得整整齐齐,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每块菜地前面插着个小木牌,上面还写了每个人的名字。 谢长安一眼就看见祝玄光的,因为他的地就在最前面的左手边,很好辨认,那块地的白菜一簇簇冒出头,嫩绿的生命力看着就让人心喜。 “谢师姐,你要是喜欢,就多拿几颗。” “不问自取不太好吧?” “那没事,你不拿,其它峰的师兄师姐来了也要拿,这些菜地虽然立了牌子,但不禁门下弟子自取,本来就是种来吃的,咱们后山还有个小灶房,随时可以生火做饭。” 话语间满是烟火气,谢长安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点也不像她想象中的修仙宗门。 “你要照顾这么多,每日岂不是很累?” “我便是时常过来看一眼罢了,不需要做什么,真人和师兄师姐们都会自己照料,除非他们不方便,我才代为浇灌。” “祝真人他们也亲力亲为?” “那是自然,若是无暇,不种便是了,像照雪峰许多师姐镇日忙着炼丹,是没法分心的。” 谢长安真没法想象不沾半点红尘的祝玄光挽起裤管袖子下地的情景。 她饶有兴致绕着菜地走,一路上还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名字。 张繁弱,于春山,徐臻,这些都是天意峰的。 听说涉云真人座下还有个得意门生,名叫沈曦,天赋极高,能与当年的祝玄光比肩,也极有希望成为这一代最先得道的,但谢长安没看见沈曦的菜地,猜想这位沈师兄可能沉迷修炼,压根就没空种什么地。 忽然,她在一块空地面前停住脚步。 “这里是……” 一块没有种任何东西的空地,连木牌上的名字都变得有些模糊。 裴三小跑过来。 “这是沈真人的菜地,沈真人是祝真人的师尊。” 谢长安知道,这名字她在张繁弱那里听过,以后就是她的师祖。 “沈真人不是飞升上界了吗?” “是,他生前……呸呸,他老人家还在人间的时候,最喜欢莳花弄草,咱们这赤霜山种地的风气还是他给带起来的。沈真人飞升上界后,他的地就空出来了。”裴三用袖子把沈六知的木牌擦干净。“反正空地还多,大家也就不去动它了,权当留念,也不知沈真人在上面过得好不好,这神仙好像不能随时下界,这么久了也没见他老人家捎个信回来……” 谢长安看见旁边还有一小块无主空地,便顺手一指。 “我就要这块吧。” “好嘞,谢师姐想种点什么?” “既然这里是仙山,什么都能种,也不拘南北之别,那就种点荔枝吧,你可有种子?” “还真有,去岁照雪峰的刘师兄从外头带回不少荔枝,后来果核都被我保存起来了,储存的罐子有灵气,随时能用。” 于是两人翻了一下午地,待把果核种下,天色就已经蓝紫氤氲,斜阳西挂了。 天意峰的于春山来了。 她是来给谢长安送衣裳的。 赤霜山有自己的道服,虽然没有强制着装,但门下弟子大多自觉穿戴,因为道服上面附着灵力护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御轻微的外伤,更能出门时表明身份,减少冲突。 拜师大典如此场合,自然更要求众人穿上道服法衣以示重视。 谢长安身上的衣裳还是从宫里出来时就穿着的,后来接连变故,来到赤霜山又人生地不熟,她更没顾得上新衣裳这种小事,两套衣服就这么轮流换洗,上山下山种地,磨得袖口手肘都泛白起毛了。 要不是于春山出现,她差点都忘了这一茬。 “多谢于师姐,本该我先去拜访才是。” 于春山笑道:“不必客气,我知你刚入门,需要了解的事情很多,肯定顾不上这些小节,幸好张师弟嘴快,早早就将祝师叔要收徒的事传遍上下,我便赶紧让人赶制出道服来,你快试试,若尺寸不合,我再拿回去改,还来得及!” 她送来好几套衣裳,有常服也有礼服,颜色虽然浅淡,却都看得出用心。 谢长安再三道谢,依言先去换了礼服。 于春山原以为要等上小半个时辰,还带了一卷书过来打发时间。 没成想刚过一炷香,她的书没翻几页,谢长安就穿戴整齐出来了。 玉冠博带,琅英嬿婉,长身带霞,吐气含星。 于春山眼前一亮。 对方明明是柔弱的容貌,偏生那双长眉和眼睛没有半点攀缠依附,笑起来还有几分温柔,若是不笑,那便只剩冷清肃穆,甚至是凌厉了。 谢长安自幼长居宫中,礼仪学得极好,根本无须于春山教导,此时正身拱手行礼,那真是气度与衣裳相得映彰。 祝玄光收徒的消息震动了赤霜山三峰,许多人都想看看能让天下第一人破例的新徒弟到底是何许人也。 非止本门,就连别的宗门也不少得了消息,准备赶来观礼。 虽说修仙之世强者为尊,可拜师典礼总不能让谢长安露一手本事,证明祝玄光的眼光不差,那样就太胡闹了,若是能从外表先声夺人,自然再好不过。 修士也是人。 是人就有喜恶爱憎,那大多数人就免不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这衣裳一穿,行仪举止,真是恰到好处,挑不出半点瑕疵。 非要说唯一的不足,那就是谢长安刚刚入门,剑术不精,可她踏上仙途也不过才几日,又非生而知之,还能苛求什么? 于春山嘴角含笑,她以宗门利益为首,爱屋及乌,自然已经对这位谢师妹生出十分喜爱,并迫不及待希望拜师礼早日到来了。 14 第 14 章 14 “谢师妹加紧修炼,大翮游仙在即,说不定我们还能一块前往。” 她见谢长安显然没听过大翮游仙,便解释起来。 “这是离梦城的盛会,有时五年一回,有时十年一回,新近这次应该快了,约莫就在这一年前后。” 翮者,羽也。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游仙幻梦,黄粱一醉。 于春山说,你可以将其看作一场盛宴,也可以看作是一场考验。 入了离梦城,便意味着为自己选了一段新的人生,你可以沉浸其中,生生世世周而复始,永远不离开,也可以借此锤炼心智,增进修为。 大部分去那里的人,起初都是奔着修炼而去,因为里面真真假假,年岁无常,除了修行之外,说不定还能气运加身,得到绝世法宝,但是最后能离开的,往往只有少数者。 “这么说,离梦城能魅惑心志?”听到这里,谢长安问道。 于春山摇头:“也不能叫魅惑,说到底,都是发自本心的选择。修行一道艰苦漫长,许多人其实知道自己没有那份天赋和运气,走不到最后,顶多比常人多活些日子。在见识过离梦城后,他们觉得与其在外面苦修,虚耗光阴,还不如选一个更痛快的活法,起码在离梦城里,他们能醉生梦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谢长安:“听起来像庄周梦蝶。” “庄周梦蝶,还有醒来的时候,你一入离梦城,若把持不住,可就要永生永世陷在里面了。”于春山吁了口气,“不过我也没去过,只听师尊和师叔他们提起。隔壁照雪峰有一位常师叔,二十年前便是去了离梦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他的剑道,已经是剑意境巅峰,将要突破剑心境了,就这样,都没抵挡住永留离梦城的诱惑。” 修行之道,步步为阶。 天下百兵,奉剑为首,而剑修,也分剑气境、剑意境、剑心境、剑仙境。 以于春山为例,她是天意峰内门弟子,天赋根骨虽说并非顶尖,也处于中上,但按境界来分,还只是剑意境圆满,离第二境突破还有些距离。 那常师叔能到剑意境巅峰,已经是能数得上名号的高手,如能再进一步到剑心境,放在赤霜山外的小门派,都能开宗立派了。 可连他也出不了离梦城,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要说对离梦城没有好奇,那是假的,谢长安甚至有了一丝挑战尝试的念头。 于春山见她沉吟不语,只当她害怕忧思,便安慰道:“能不能出离梦城,其实也不全跟修为有关,师尊曾说过,常师叔不走,是他不想走,谁也勉强不了,而不是他出不去。” 谢长安颔首:“届时一切听从师门安排。” 转眼三日即至,万众瞩目的拜师典礼,方才拉开序幕。 …… 涉云真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谢长安。 作为赤霜山的掌教,他俗务缠身,连修炼都得挤出时间,虽然对祝玄光的新徒好奇,也不可能像张繁弱他们一样亲自跑去看一个小辈。 总归今日拜师大典,就能看个分明。 “祝真人素来眼光高于天,这么多年赤霜山人才济济,他却连个徒弟都挑不出来,我还当他到飞升都不会收徒了。” 说话之人来自北烛山,是山主的师兄,也是北烛山长老许危阙。 山主虽未亲至,但能派出一人之下的许危阙出面观礼,也是极高的规格了。 北烛山位于北海之滨,与赤霜山关系不错,许危阙早年与涉云真人和祝玄光同路游历过几回,是以说话也比旁人多了几分随意。 “他这位高徒将来是要继承重明峰的,说不定还要继承他天下第一人的名号,肯定天资卓绝,但这样的人,也会有许多眼睛盯着,说不定你们赤霜山都有不服气的。要不这样,待会儿我亲自出手试试,也好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名立威,从此能在赤霜山站稳脚跟,如何?” “你怎么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着调?” 照雪峰峰主方清澜叹了口气,说话也毫不客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逼祝玄光出手跟你比试,我告诉你,今日拜师不能出差错,更别说今日还来了许多宾客。祝师弟好不容易愿意收这么一个徒弟,我们正高兴重明峰后继有人,你别给搅和没了!” 许危阙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微微一怔。 “莫非祝真人高徒资质平平?” “根骨的确比不上沈曦。”何止比不上,简直差了好几个沈曦,只是方清澜说得含蓄。“但悟性定力确实不错,噬神镜在她手里裂开了。” “连噬神镜都裂开了?”许危阙这下是真的惊讶了,“那噬神镜虽然已经陈朽,也不是凡力能破之,看来他这徒弟确有独到之处。” 方清澜道:“她心志之坚韧,远超寻常,恐怕是这一辈赤霜山弟子之最,但毕竟初来乍到,又非天纵奇才,要一鸣惊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拜师大典还是稳妥些好,你就别来添乱了。” 凑热闹插一手的主意被东道主掐灭,许危阙顿时兴趣大减,有些惋惜。 “我原还想着看赤霜山这一代再出个天才的,只有一个沈曦,未免也太寂寞了些。” “你只是想看两个天才相争的热闹吧?” “我说老方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开口就把别人往坏里想!” 两人站在高处低声说话间,一道身影遥遥拾阶而上。 这鹤鸣宫前两旁,早已站满了人。 有赤霜山弟子,也有如许危阙一般来观礼的宾客。 因着赤霜山势大,天下大大小小宗门来了不少,其中不乏宗门长老,甚至宗主亲至,赤霜山家大业大,来多少人都容纳得下,这重明峰上的鹤鸣宫平日里清修冷寂,也是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王亭也是这些宾客之一。 他刚入仙门不久,论理是不可能代表宗门来观礼的,但他有位好师父,有闻琴道人带着,赤霜山自然要奉为上宾。 王亭望着群贤毕至,满座嘉宾,听自家师父说起这天下宗门到了半数,不由小声感叹:“师尊,赤霜山的面子可真大!” 要知道天下修士汲汲于长生得道,许多人是不耐烦将时间浪费在应酬往来的,还有些宗门,离得太远,或者没得到消息,一时反应不及。 但能赶来的,都不想让赤霜山误会,尽量派来人了。 王亭所在的扶广山,虽也称得上门庭辉煌,其宗主参妙真人,修为高深,传闻与祝玄光相差仿佛,但论底蕴实力,扶广山终究还是稍逊一筹。 听见王亭的话,闻琴道人就笑了笑:“赤霜山从前更是人才鼎盛,上过点仙谱的就有三个,现在已经算是有些没落了,全靠一个祝玄光撑着门面……” 他正准备给弟子讲讲这各大宗门的实力渊源,忽然感觉王亭有点心不在焉,不由微微皱眉,转头过去,却见王亭脸色大变,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 闻琴道人奇怪,自然而然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入目所及,那渐行渐近的,自然是这次拜师大典的主角。 据说得祝玄光青眼,纳入门下的弟子。 说不得将来也是唯一的一个徒弟。 因为谁都知道祝玄光从不收徒,也没工夫桃李满天下。 少女一身道服,乌发半髻,衣袂飘扬,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那许多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也镇定自若,目不斜视,丝毫未受影响。 神情郑重却不拘谨,无喜无狂,不骄不躁。 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好定力。 但是王亭夸不出来。 他跟见鬼一样盯着谢长安! 这世上固然有容貌相似之人,可是他分明听见,祝真人今日要收的弟子,也叫谢长安。 不久之前,他还在长安城与谢长安道别。 那时的谢长安,是个命不由己的小宫女,她楚楚可怜,哀求自己教她一点保命仙术。 但闻琴道人的出现打断了王亭的心软,他毫不留情点出谢长安的险恶用心,切断两人那点尘缘羁绊。 后来王亭屡屡回想,谢长安求助无门的眼神挥之不去。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的,王亭知道自己当时如果大着胆子求情,也许闻琴道人就会改变主意。 但毕竟这段渊源已成过往,两人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时过境迁,回到山门的王亭有许多修炼功课,也根本顾不上胡思乱想,很快就将人间琐事,将长安城和谢长安暂且抛诸脑后。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亲眷死绝,无依无靠的宫女,竟会摇身一变,成为赤霜山重明峰首座的亲传弟子? 王亭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又或者还在做梦。 “师尊,那……真是谢长安吗?” “的确是她。”闻琴道人也跟着端详片刻,给了肯定的回答。 王亭喃喃:“怎会如此……” “这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曲折。” 闻琴道人皱起眉头。 谢长安的确根骨平平,如今再看也就是好了一些,绝没有惊艳到让天下第一人收徒的地步。 赤霜山既然愿意大张旗鼓为她举办拜师典礼,就轮不到闻琴道人来管闲事,虽然他的确很不喜欢谢长安,也不至于专门去破坏这场典礼,否则打的就是赤霜山的脸面了。 闻琴道人心思流转,余光瞥及王亭神色,却是心下一沉! 王亭表情变幻,有怅然若失,也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懊悔留恋,他被谢长安的出现震撼了心神,突如其来毫无防备,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闻琴道人入道之后,对外以闻琴的名号自居,但他本名王凌,俗家与王亭一样同出太原王氏,关系还不远,轮起来王亭应该喊他一声叔祖。 正因如此,闻琴道人才会看出天下行将大乱时,特地回了长安城一趟,叮嘱族人尽早离京,顺便收了一个资质不错的王亭为徒。 王亭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扶广山也是剑修,他入道不久就在剑气境上有所突破,虽然剑气境只是剑修第一境,但能短短时日就修成,也可见资质不凡,闻琴道人早将其当成衣钵传人,关门弟子,除了师徒之情之外更有一份亲情。 眼看王亭在看见谢长安出现后心境就发生了动摇,不仅仅是乍见故人的惊诧,更有对方处境身份的天翻地覆导致心神震荡,以及上次狠心拒绝的愧疚,种种情绪瞬间袭来,让王亭维持不住淡定。 闻琴道人有些后悔,早知不该将他带来赤霜山,因为年轻人心境未定,太早接触外界同道,不是好事。 他深知如果放任不管,这看似微妙的一缕情绪,会变成徒弟以后的心结,甚至是心魔,成为修炼路上的大妨碍。 必须想个办法破除他的心魔。 闻琴道人心下叹了口气,瞬间有了决定。 他不是蠢人,在这种时候出面搞事情,日后肯定要被赤霜山狠狠记上一笔,甚至导致结仇,但是—— 谢长安已经走至台阶之上,她在祝玄光面前的蒲团跪下,恭恭敬敬叩拜行礼。 “望你勤加修行,勿负己心。” 为她加冠的是祝玄光,玉冠落在头顶半髻,白玉簪子固定发冠。 拜师礼成。 凡间女子不加冠,唯有女道除外,所以又称女冠。到了这修仙地界,规矩自然也与凡间有别,无论男女,成年与否,拜师礼一律由师门长辈亲自加冠,以示隆重。 如谢长安这样,赤霜山为其大张旗鼓举行拜师仪式,唯有三峰首座的开山大弟子有此殊荣,数年前涉云真人收沈曦为徒时,也曾有过这样一场典礼。 涉云真人含笑,望着刚出炉的重明峰继任者。 “令师修为冠绝天下,令师祖沈六知真人当年亦是惊才绝艳,谢师侄可不能堕了他们的威名。” 这番话温和包容,半带玩笑,不乏勉励。 谢长安郑重拜首:“弟子必恪守师训,不敢懈怠!” 方清澜也笑道:“你来此几日,还未正式认识所有长辈同门吧,正好今日贵客盈门,不少同道前来观礼,正好给你介绍——”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人打断。 “赤霜山诸位道友,祝真人新收的这徒弟我曾有一面之缘,当日她不过唐宫一侍女,却有深沉城府,偏狭心性,连我弟子亦差点遭其算计,这样的人拜入赤霜山门下,恐怕日后会犯下大错,连累贵派,还请三思为好!” 对方声音不高,但足以传遍峰顶。 平地起雷,语惊四座! 原本热闹的鹤鸣宫,居然陡然变得安静无比。 诸多喧嚣被硬生生掐断,所有人望着闻琴道人越众而出。 15 第 15 章 15 王亭也愣住了。 他还没明白自己师父为何要突然搅局,下意识伸手去抓闻琴道人的袖子,但晚了半步,没抓住。 涉云真人已经不复方才笑意。 “闻琴真人此言,是代表扶广山说的吗?” 他注目对方,表情虽然还很温和,双目深处却有寒意慢慢渗出。 再看周围,虽然不明真相凑热闹的有之,但更多的,是赤霜山众人冷下来的脸色,有些年轻弟子,更是不掩赤裸裸的敌意。 这敌意并非对着被针对的谢长安,而是迎向找茬的闻琴道人。 谁都能看出来,对方这是在打赤霜山的脸。 连没在焦点的王亭,都能感受到几欲实质汹涌而来的敌意,不由后退半步。 但闻琴道人半步也没有退。 他摇摇头,面露诚恳:“扶广山与赤霜山有故,我们宗主与赤霜山诸位都是朋友,我对贵派,自然是友非敌。乍见此女,我还当自己看错了,再三端详,方才确认,若真人不信,不妨问问她,当日在兴庆宫沉香亭,她是否与我徒王亭说过,想要学他的神仙手段。我只怕她蒙蔽王亭不成,便使计诓骗祝真人,故而特地提醒一声罢了。” 说罢,他又将王亭往日如何关照谢长安,还要将她接出宫安顿,谢长安却不知感恩,反而觊觎王亭仙术的事大略说了一下。 在涉云真人看来,想要修仙的狂热凡人多了去,谢长安也算不上什么阴险,顶多是一点小心计,反倒是闻琴道人闹这一出有些蹊跷,为徒弟出头没问题,偏生选在此时此刻,哪怕事后私下说,也不会让人误会。 他的视线移到闻琴道人身后的王亭,心下一动,随即明白了—— 闻琴道人是故意的! 对方已经看出谢长安初入仙门的青涩修为,想拿她作垫脚石,来锤炼自己徒弟的心志,破除王亭的心魔,为此竟不惜公然得罪赤霜山。 反观谢长安如果因此方寸大乱,被逼跟王亭交手,又败在他手下,从此必然生出心魔,前程大毁,王亭的阻碍自然而然就去除了。 闻琴这哪里是鲁莽,分明是尽心尽力,算计精明! 涉云真人心下冷笑,面露愠色。 “闻琴真人为了徒弟一腔拳拳之心,真是令人动容,可是你觉得赤霜山弟子好欺负吗?” 说罢,他转向祝玄光,以眼神询问。 赤霜山三峰首座在宗门之外虽有轻重,对内却是平起平坐,此事既与祝玄光新收的徒弟有关,涉云真人肯定要先确认祝玄光的态度。 祝玄光倒没有冷笑。 他看了闻琴道人一眼,又看了他身后的王亭一眼,表情没什么大变化,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闻琴道人大怒。 “扶广山长老为了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徒弟就如此费心,是扶广山的人才都死光了吗?” 没等闻琴发作,他又问谢长安: “你怎么看?” 谢长安一直没说话。 她不是不想解释,只是在等一个开口的机会,此时闻言,便拱手道:“师尊,各位长辈容禀,我在凡间确有恩怨未了,但那时因尚未遇见师尊,凭我一人无法复仇,乍听王亭仙缘,心头羡慕,是以才想求些神仙手段,现在想来,心思肤浅,的确上不得大雅之堂,让诸位见笑了。” “当日闻琴真人曾言,我与王亭前尘既了,往后再无相见之日,现在却旧事重提,当面指责。虽然确有其事,说出来于我个人也无大碍,但如今我身为赤霜山弟子,却不能坐视师门名声连累,还请各位师长给我一个向王亭道友讨教的机会。” 几句话,条理清晰,把前因后果都捋清楚了。 涉云真人自然是满意的,闻琴道人也正中下怀,他出言找事,正是要逼谢长安跟王亭当众打一场,好让王亭斩却心魔。 更进一步来说,借谢长安的拜师大典,来成全王亭的名声。 王亭怔怔看着谢长安。 两人在数年间匆匆见过几面,他也知道少女口齿伶俐,只是平时不爱表现,在宫里甚是低调,却没想到这伶俐口齿在一众大能高人面前,也是侃侃而谈,不见怯懦。 没等他理出个清晰头绪,身体已经被师父闻琴道人往前一推。 “去吧!” 这两个字在耳边如惊雷炸开,让王亭骤然清醒过来! 他不笨,很快也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纠结只在几息之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王亭马上有了决断。 他并指为诀,召出一柄通体银光烁烁的长剑。 剑身细长,乍一现身,便与王亭气息共鸣,周身盘绕凌厉剑气,几欲择人而噬。 许危阙眉头微挑,来了些微兴趣。 “这小子资质不错,已经精通剑气境了,你们家祝真人的高徒怕是打不过吧?” 方清澜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不能说出来,只是眉头皱得更紧,眼睛望向祝玄光,希望后者制止两人动手。 但祝玄光非但没有阻拦,反是道:“这不是你的第一战了。” 这话别人听着一头雾水,谢长安却知道,祝玄光是对她说的。 她真正的第一战,应该是在长安城,面对宇文池和何必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一战。 “是。” 谢长安瞬间明白祝玄光的弦外之音,她笑了一下,朝王亭拱手:“王道友,请。” 王亭在召剑出来之时,就没了那些儿女私情的胡思乱想。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不立威,就会变成笑柄,也会给自己增加更大的心魔。 谢长安“请”字刚落音,他的云汉剑就已经应声掠出。 人未至而剑气已至! 云汉剑剑如其名,银光恰如漫天星河,铺天盖地,霎时而至眼前—— 只这一招,就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躲无可躲! 张繁弱原是瞧不上王亭躲在师父后面优柔寡断的模样,此时见对方出手,不由咦了一声。 他寻思若自己站在谢长安的位置,这一道剑气怕是很难躲开的,只能正面迎战,但正面硬碰硬,张繁弱自己也未必有十足胜算,王亭这家伙能让他师父尽心尽力出头算计,看来的确是真有两把刷子。 唉,谢师妹这次怕是要折戟了! 其实丢个人倒也还好,切磋过招哪里有一次不败的,可今日正好拜师典礼,谢长安头一回在师门内外露面,正该是春风得意,结果却来了个王亭,竟想要踩着她去出风头,想想都让人憋屈愤怒。 张繁弱手指微动,大师兄沈曦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伸手就将他一拦。 “你不能帮她出头。” 今日此局,明摆着是要谢长安自己去破的,是输是赢,都要她去承担,否则就永远踏不出第一步。 张繁弱何尝不知道,但他早把谢长安划拨到自己人行列,眼看王亭气势如虹,抓心挠肝一般难受。 忽然,他抓到手背的动作顿住,眼珠一错不错盯住两人。 谢长安确实没有躲避。 她选择正面迎上王亭,甚至扛下了剑光。 不,她甚至反守为攻了! 留天剑不知何时出现在谢长安手中,她双手持剑,朝自己汹涌倾覆而来的剑气劈过去! 张繁弱看见了一线金光。 如晨曦过隙,朝霞藏云,天光过处,万灵让路! 银白色的剑气竟被生生劈开,分向两边,狂潮翻涌,玉壶冰裂,又在金光震慑下碎为齑粉,消散无形。 王亭只觉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他那一道剑气刚斩出去,还未来得及收势,就眼睁睁看着剑气被劈为两半,金光顷刻而至,他手中的云汉剑甚至因此微微震颤,仿佛有所感应。 王亭大吃一惊,正要反击,身体却忽然僵住! 墨绿近乌的剑尖停在他眉心半寸,连带握剑的谢长安,也站在他面前。 “王亭道友,承让了。” 这惊鸿一剑,不知耀花了在场多少人的眼睛和心。 连涉云真人亦不由露出意外之色。 张繁弱几乎要大喊起来。 剑气境? 谢长安练成了剑气境?! 这道剑气竟比王亭的还要精纯! 诚然,剑气境只是剑修第一境,赤霜山弟子只要正经修炼数年,十有八九都能踏入剑气境,但谢长安才刚刚拜师入道! 难道她是刚才千钧一发之际领悟的? 不对,如此纯熟,毫不犹豫的一剑—— 她必是从一开始就在藏巧于拙! 张繁弱恍然,看向谢长安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王亭喘着粗气,难以置信。 “你怎么能……” 闻琴道人脸色也很难看。 他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想让徒弟趁机斩断心魔的机会,却反倒成全了谢长安的首秀。 “武为止戈,兵为凶器,总要在生死一线之际方有更进一步的领悟,区区不才,这番际遇早在长安城破之日,就已经体会过了。” 谢长安语气淡然,点向王亭眉心的剑却拿得很稳。 “令师提前预料,带着王道友先行离开,避开了兵祸,自然也少了这番机缘。” 她这句句平静,又好像句句隐藏讥讽,更有数不尽的滔天血海深埋其下,将所有繁华春光霓裳羽衣冰封百丈,不复得见。 16 第 16 章 16 王亭被自己的失败和对方气势所慑,一时噎住,只觉四周望向自己,俱是嘲弄轻蔑,似乎在说他主动找事反被打脸,不由双颊滚烫,无地自容。 张繁弱哈的一声,还要来火上浇油:“我们谢师妹谦虚厚道,可偏偏有人以为她软弱可欺,还想拿她当垫脚石,自不量力,丢人现眼,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扶广山要都是这等货色,不如趁早关了山门,把王亭逐出去,省得以后他给你们丢更大的脸!” 王亭被激得几乎吐血,又说不出半句反驳。 闻琴道人勃然大怒,却也知道成王败寇,此番确实是自找的,他很清楚,王亭刚才的表现没有失误,是他低估了谢长安,也是谢长安故意隐瞒实力,竟骗过他的眼睛。 祝玄光道:“谢长安,今日表现不错。” 谢长安闻言,放下握着长剑的手,还剑入鞘,走到祝玄光身后,低眉顺眼,好似刚才大出风头的不是自己。 祝玄光没有骂闻琴道人,但这句表扬自己徒弟的话,与指着他的鼻子骂何异? 谢长安忍笑,继续装鹌鹑。 涉云真人也会意一笑:“闻琴长老,我与令宗主交情匪浅,但此番你公然怂恿弟子坏了我派的典礼,实是过了,此事我自会派人向令宗主交涉,二位请吧。” 言下之意,竟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闻琴道人自知情势,总不能在此地大闹起来,再说他也闹不过,只好咬牙忍气,带着王亭匆匆离去。 旁人纷纷过来恭贺涉云真人与祝玄光,说赤霜山又得一良才美玉,往后必是继往开来,长盛不衰。 方清澜望着闻琴师徒二人背影,皱眉道:“他这是脑子出毛病了?竟为了徒弟出这样的昏招,得罪了赤霜山对他有什么好处?” 许危阙:“得罪赤霜山,是他们宗主参妙真人出来顶,而参妙真人是上了点仙谱的人,跟闻琴不属一脉,这里头怕是还涉及扶广山下任宗主之争,你且看吧,复杂着呢!” 方清澜:“宗门内乱?” “还没乱起来,要等参妙真人渡劫,如果成功飞升,自然皆大欢喜。”许危阙忽然想起什么,转向祝玄光,“说起来,祝真人也是上了点仙谱,要过天劫的人,可定下日子了?” 祝玄光道:“还未。” 许危阙挑眉,也没多问,只道:“扶广山参妙真人已经定下日子了,据说是两年后的六月初六。” 对修仙求道者而言,两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众人闻言都大感意外。 方清澜道:“扶广山的人这次什么也没说。” 许危阙笑道:“今日闻琴前来观礼,想必是奉命来说此事的,但他徒弟被挫了威风,他气冲冲走人,肯定顾不上说了。不过参妙真人想要安然渡劫,必然需要贵派相助,不久后会亲自来帖的。” 趁着师门长辈在说话,张繁弱挤到谢长安身边,低声谴责:“谢师妹可真是老奸巨猾啊!” 谢长安无辜道:“张师兄何出此言?” 张繁弱没好气:“明明一开始就能打得过他,还装成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你瞒着外人就算了,怎么还把我们当外人,害我替你担心了半天!” “我没有说我打不过,张师兄也没问过我的剑境,再说剑气境在赤霜山遍地都是,我总不能沾沾自喜,到处宣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打败王亭,谢长安终于露出点符合年龄的轻松,微翘的唇角甚至有些灵动。 张繁弱道:“剑气境是不罕见,可你刚才那一剑,分明都接近剑气境巅峰了!” “我从小到大,都在唐宫,习惯了谨小慎微,凡事藏锋,留出余地,面对不测情势方有机会获胜。” 谢长安像在给幼兽顺毛,好声好气安抚道。 张繁弱听见这话,倒有些心软了:“以后就不用想那些了!你可是天下第一人的徒弟,再加上有赤霜山当靠山,大可横着走,实在搞不定,我跟你去打,我就快突破剑气境了!” 这话说出来委实没啥底气,因为他三年前就快突破剑气境了,至今还原地踏步。 谢长安含笑应好。 她分明记得,闻琴道人咄咄逼人时,四周赤霜山弟子,同仇敌忾,跃跃欲试,不是冲着她,而是想上去打王亭。 还有于春山找了个机会悄然给她塞来一件法宝,说此物名为十面埋伏,虽然对付不了剑心境以上的高人,但一撒出去,保管王亭无处可逃,虽然不是剑道,但能赢不就行了。 再有张繁弱现在看似气鼓鼓的质问。 谢长安原本只想找个安身立命,起码是能暂时栖身的地方,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里了。 …… 岁月荏苒,光阴流转。 枝桠垂垂,硕果累累,一只素手伸过去,将最沉的分支剪下。 一串圆润的荔枝落入竹筐,随即又被蹲在旁边的人捡走,三下五除二剥了皮,把白胖可爱的果实送进嘴巴。 “谢师妹,你这荔枝长得真不错!” 谢长安转头,就看见原本快要装满的荔枝,又变成半筐了。 旁边是一小堆果核。 她差点气笑了。 张繁弱自己那块地乱弄一气种了许多东西,结果一样都长不出来,他就有事没事四处瞎逛,蹭吃蹭喝,连方清澜种的人参都被他偷偷薅走一根。 谢长安的荔枝是最受赤霜山弟子欢迎的,因为她照料精心,又肯花费灵力浇灌,小小几株荔枝树竟长出不少荔枝,味道比凡间寻常荔枝还鲜甜,但别人来了都只拿一两颗尝鲜,唯有张繁弱毫不客气,每次连吃带拿,顺走一大半。 “张师兄有工夫在这里吃荔枝,不如回去闭关,早日突破剑气境。” “现在连你也嫌弃我了!” 再次伸向筐子的手被她打掉,张繁弱悻悻缩回手。 “你是不是快突破了?” 谢长安摇头:“还差半步,有些瓶颈,尚不得其门而入。” 还差半步,而不是很多步。 张繁弱倒抽一口冷气。 “你这是一天掰成两天用吗?!” 突破境界往往只要一念之间,可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那“一念”的门径,就像张繁弱,停留在剑气境整整五年,依旧找不到那个契机。 两年前的拜师典礼上,谢长安一剑挫败扶广山的王亭,惊艳了在场所有人,那时就已经接近剑气境巅峰,两年时间对求道之人而言不算太长,谢长安便是再过五年才突破,也算正常。 但是这才两年过去。 他知道谢长安一直很努力,日日修炼从未懈怠,张繁弱其实也不常能看见这位谢师妹,两人上回碰面还是在三个月前。 谢长安道:“我半途入道,学艺未精,只好以勤补拙,半年前便去向方首座借了‘长夜未荒’,张师兄若想用,可以来我这里,此物正好能容纳二人。” 长夜未荒是一件法宝,别无作用,唯有在里面光阴停顿,不闻外物。 张繁弱记得当年沈曦在向剑意境突破的时候,日夜修炼研究,依旧觉得时不我待,就去照雪峰借过这件法宝。 “你当真是跟沈师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疯狂!”张繁弱咋舌,“我不想用这玩意儿,上次被骗进去一次,出来时浑身难受,足足躺了两天!” 这就是“长夜未荒”的不足之处了,固然可以让人进去之后忘我修炼,不必顾虑时光流逝,但每次出来时都会经脉扭转,四肢剧痛,用张繁弱的话来说就是“是个人就不想再体验一次”。 结果谢长安和沈曦这两个疯子,竟然整整用了半年。 沈曦天纵奇才,依旧刻苦,从不懈怠,现在好了,又多了个谢长安。 后者根骨虽然差点,但悟性却是连涉云真人都赞赏过的,勤能补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确实再合适不过。 谢长安将照料菜地当作消遣休息,每几日都会抽空来看看。 她不唯独照料自己这块地,也会帮忙给旁边其他人的也一并浇水,看见哪株长得不好,还会用灵力帮忙梳理。 但菜园里长得最不好的,要数祝玄光种的白菜。 张繁弱一看见那些歪七扭八的白菜,就忍不住笑了。 “祝师叔这白菜,也没比我的好哪去啊!” 祝玄光是愿意亲自种菜的,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忘记照料,裴三只是个药童,顶多帮忙浇浇水,没法给白菜灌输灵力,谢长安便自然而然把事情担下来。 在此之前,这些白菜长得更寒碜,现在已经算是好多了。 张繁弱道:“反正你多照料一处也是照料,不如把我那块地一起种了吧,我想吃橘子。” 谢长安头也不抬:“什么时候你能当我师父了,我就帮你种橘子。” 张繁弱嬉皮笑脸:“我不介意你喊我一声师尊,反正祝师叔也不在。” “张师兄。” 谢长安终于把荔枝剪完,她分了几个小篮子,准备回头让裴三分别送去给师长同门。 “我听说涉云掌教门下,你如今是唯一还未突破剑气境的。” 张繁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17 第 17 章 17 谢长安道:“你天分比我好,也比我聪明,唯独无法专心,为此于师姐他们几次下山历练,你都没法去。于师姐说百战推山会就快开了,我希望届时我能去凑个热闹,你就甘愿被我们落在山上吗?” 张繁弱还是有点不服气,气势却小了下来。 “其实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我挺喜欢在赤霜山的,待一辈子都行。” 谢长安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是从尸山血海逃出来的,外面早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一直觉得,既然皇帝与安禄山身边都有修士,就说明凡间与修仙之世藕断丝连,并不可能完全切割。如果有朝一日,凡间的危难牵连到赤霜山来,逼得你也不能不出战,你总不能指望剑气境就能平安度过吧?” 张繁弱想说怎么可能,以赤霜山的实力,根本轮不到他这种弟子出战,师尊和祝师叔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解决,但他也明白谢长安说这番话的好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念了,我走了!” 张繁弱从旁边树上跃下,准备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等等,把这篮荔枝带上。” “都给我的?” “……你刚不是已经吃了半筐?分给于师姐他们。” 张繁弱撇撇嘴,还是提上篮子走了。 耳根终于清净,谢长安松一口气。 她原是准备摘点白菜回去给裴三,看来看去,这些白菜要么还没长成,要么品相畸形,确实下不了手,还不如把地清了重新种过,但祝玄光肯定不愿意。 最后挑挑拣拣,她勉强找出两颗还能看的,裴三眼馋这些白菜很久了,一直想做个山珍白菜卷,奈何不敢对祝玄光的白菜下手,只能央求谢长安来。 相处两年下来,她也逐渐摸到这位师尊的脾性。 在她之前,祝玄光没有收过徒弟,但很多时候他是尽职的,在传道授业上并不寡言,有问必答。 从他愿意亲力亲为种地就可以看出,祝玄光私下的性情并不高冷难以亲近,他只是不喜欢与不熟的人长篇大论,而且他太忙了,即便是修炼,也不常在重明峰,也可能云游四海找个清静洞府就地修炼,以至于经常忘记了自己在这还有块白菜地。 谢长安在赤霜山这两年,可以称得上她毕生以来最安稳静好的日子,她珍惜这一切,唯有勤加修炼,不令自己堕了祝玄光的威名,是以师徒二人虽然聚少离多,却也渐渐磨出些默契,相聚时论道谈经。 熟稔之后的祝玄光,跟刚认识时大相径庭。 把白菜往裴三屋子外头的茶几一放,谢长安见小药童不知又跑哪去了,正要提剑往重明峰顶去—— 她忽然生出一丝警觉! 周围并无动静,但她如今修为日益纯熟,五感灵敏,也练出对危险的微妙直觉。 长剑随之出鞘,谢长安当即回身,一道剑气毫不犹豫横扫出去! 虚影仅仅在眼前浮现一瞬,就被留天剑挑碎了。 但谢长安并没有因此松懈,她将灵识通感都调动起来,便能感觉到四周弥漫淡淡危险,引而不发,却将她笼罩包围,让谢长安无从下手。 她心念电转,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谢长安冷静,那股隐藏潜伏的力量却比她更沉得住气。 她不动,敌便不动。 谢长安不可能在这种缓慢消耗灵力的包围中耗到天长地久,她迟早是要突围的。 就这么分神的一瞬,对方若有所觉,后背陡然传来针刺般疼痛! 她顾不上回头,也知道决不能回头,右手留天剑没动,左手并指一引,虚空挽了道剑花。 那浅浅一道剑花竟忽然凝聚成气,如留天剑的金光,但这道剑气却没有留天剑光那样炫目,随着她身形飘动,淡淡金光萦绕荡开,仿佛是从天边晚霞随手抓来,融汇交织在衣裙上的金线。 这些金线涟漪般晕开,在谢长安左侧触礁,又晕出一圈。 说时迟,那时快,留天剑已经递了过去,迅若闪电,疾如清风! 若此时有人旁观,定会发现金色剑光快到肉眼无法辨识,几乎被拉成一条极细的金线! 长袖荡开,云气飒飒,隐隐挟带风雷之鸣。 对方出手毫不留情,谢长安竟也被逼出这几年以来最快最凌厉的一道剑气。 不至绝境艰险,果然不知前路几何。 少女身形仿佛一只清瘦白鹤,衣袂袍袖因风而起,优雅而迅捷。 花影凌乱,草木横斜,唯有手中剑气—— 一剑破霞光! 虚影被剑光钉在原处,缓缓现形。 鬓间星白被玉冠束起,一举一动自有静气,祝玄光熟悉的面容平静无波,眼底却流露赞许之色。 “这一剑不错,距离剑意境也就半步之遥了。” “师尊!” 谢长安的心落回原地,含笑见礼,听见他的话又笑不出来了。 “这半步之遥,我半年未悟。” “不止半年了,你用了‘长夜无荒’,里面光阴静止,你是半年当成十年用。”祝玄光顺手抄起她的手腕,三指搭于其上,片刻松开。“不要再用了,精气神损耗过多会影响你的修行,凡事过犹不及。” 谢长安点头:“我回头便拿去还给方首座,师尊是刚从外面回来?” 祝玄光道:“我去了一趟浣龙渊,当年那条青蛟死后,还留下几件法宝,被附近凡人发现带走,又有修士循迹而去,屠了村子,把法宝夺走,半途不慎引发了青蛟留下的反噬命咒,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 短短几句话,可谓一波三折。 谢长安哑然:“当初我得到的内丹,就是这条青蛟留下的吧,师尊是去拿法宝吗?” 祝玄光:“我原本是想将那几件法宝销毁,不是仙品,留之无用,徒增纠纷,先前琐事繁多,一直忘了此事,但那几个人带着法宝陨灭,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什么。” 谢长安感慨:“说起来,我正是得了青蛟内丹,才有幸踏入仙途,本该是我去帮它收拾身后事的。” 祝玄光看她一眼。 “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因果。” 虽说一开始的确是祝玄光追踪内丹而来,才有他们后来这段师徒之缘,但青蛟内丹遗落唐宫,被谢长安误打误撞用了,总归是她得了好处。 谢长安想了想,觉得这话听着还是有点奇怪。 祝玄光看见木几上的篮子,已经转了话题。 “你怎么还偷我的白菜?” 谢长安差点被他气笑:“师尊还记得自己种了白菜呢?” “这话听上去怨气颇重。”祝玄光走过去,拨弄篮子里那三两颗不咋好看的白菜,“我近来记性确实不大好。” 这话不像在开玩笑,但修仙者境界越高,能力越高,没听过剑仙境强者还会记性不好的。 谢长安不由蹙眉:“你是不是受伤了?” 气色如常,看不出来。 祝玄光明明挺宝贝他那些白菜,谢长安有几次看见他回来之后被裴三提醒,都会在那菜地待上一两个时辰,亲手照料,但是如果她和裴三都不说,祝玄光就会忘记他那块地里还种了东西。诸如此类的小事不止一次,虽说无伤大雅,但次数多了,总显得古怪。 天下第一剑仙境修士是个丢三落四的性子,说出去都没人信。 “没有。”祝玄光道,想了想,又安慰一句,“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把徒弟给忘了。” 这笑话听上去不太好笑。 但这是祝玄光私下的另一面,只对熟人开放,谢长安也只能在心里吐槽,她甚至怀疑当初那颗青蛟内丹,祝玄光也是追着追着就给忘记了,才会流落到太极宫便宜了她。 而且她还发现对方嘴巴其实挺毒的,要不然也不能两年前在拜师典礼上,一句话就气得闻琴道人暴跳如雷。 正胡思乱想,又听祝玄光问道:“要不要去宸华峰观星?” 谢长安登时精神一振:“去!” 宸华峰在照雪峰左侧,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孤峰,山顶罡风凛冽,剑心境以下几乎难以立足,但那里有座观星台,不知先代祖师用了什么法门,能令整个星空收纳于视线之内,不受四季风雨浮云遮蔽影响,无论何时上去,都能看见银河灿然,万星罗列。 两年前张繁弱曾偷偷带谢长安上去过一回,亲眼看见光华如海,苍穹似渊,当真是震撼莫名。 彼时她只觉心头怦然若有所悟,但是囿于修为太低,那点领悟须臾即散,很难化为己用,两人根本经受不住太久的罡风,苦苦支撑差点没魂飞魄散,最后还是被沈曦和于春山强拉下来的。 张繁弱为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关了三天紧闭,谢长安事后越想越是抓心挠肝,再上观星台都快变成她的执念了。 “师尊,我现在的修为还不足以在上面立足吧?” 她上次几乎被吹得骨头血肉都四散离去,实在印象深刻。 “试试。”祝玄光回道。 这观星台的确只有剑心境才能稳稳当当立在上面,但那是在没有祝玄光的情况下。 有祝玄光在,这宸华峰顶的罡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衣袂只是轻轻扬起,甚至都没有扑面而来的狰狞。 谢长安这才发现祝玄光直接用灵力为观星台四周筑起一层结界,别说罡风,怕是剑心境修士前来,都无法突破。 这就是当世第一人的真正实力,这样澎湃的灵力竟只是用来给徒弟观星。 两人席地而坐。 谢长安抬头仰望。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远山与天相接处画出一道起伏的亮色,橘紫合流,青霭沉江。 再往上,便是星辰光动,银河夜现,仿佛头顶触手可得,伸手却遥不可及。 这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奇景,亦是千万年都看之不厌的妙色。 “日月星辰,自有轨迹,譬如江海,川流不息。是以古往今来,许多人观星而悟道,你虽离剑心境尚远,但素来悟性极好,万星在心,玉宇印神,未尝没有所得。” 祝玄光的声音悠悠响起,随着微风拂过她失神的眼。 “我以前听说,凡间帝王将相殒命,能引动星辰感应,那若是修仙之人呢?我要是死了,也会有天象发生吗?” 祝玄光沉默片刻:“万物有灵,命理玄通,世间以力证道,未必修为越高才越合天道。数十年前,蜀山剑阁的宗主被人所杀,当时他的修为只有剑意境,却引发了四周山陵崩塌,日月无光,传闻他天纵奇才,以身化道,所以境界虽低,却与天地共鸣。” 以谢长安的悟性,想要完全理解这番话也很难。 “既然他的道与天地共鸣,为何才止步剑意境,难道不是越顺应天道,修为越高吗?” “你认为天道是什么?”祝玄光问。 谢长安:“天地法则?” 祝玄光:“天地若有法则,是何人所定?” 谢长安:“与生俱来,无形之形,与天地同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难道不是吗?” 祝玄光:“我曾经也以为是。” 18 第 18 章 18 曾经也以为是,那就是现在不认为是。 他只说了半句,就没有往下说。 谢长安将视线从星空收回来,望向身旁人,等待他解惑。 但祝玄光只是摇摇头:“现在跟你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会影响你的修行。” 谢长安:“那要什么时候才能讨论?” 祝玄光想了想:“等你到剑仙境吧,那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谢长安:…… 剑仙境便是剑修的至高境界,虽说到了剑仙,还有初晋与精通之分,还有祝玄光这种巅峰之境,但谢长安现在才剑气境,这中间隔着两重,就如隔着千山万水,得何年何月才能企及? 她都有点怀疑祝玄光这是随口说来糊弄自己的了。 但这位师尊不想说的话,怎么撬都撬不出来,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继续回头去看星星。 虽然讨论戛然而止,但对方的话却依旧在脑海徘徊不去。 天地若有法则,是何人所定? 难道真有什么人来定天道?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他如何评断一个修士的境界提升,如果那个修炼暗合天道的剑阁宗主也只能陨灭下场,难不成是根据人品善恶来论?绝不可能,要真是这样,世间为何还有茫茫众生在红尘中翻滚受苦,为何有杀人放火依旧金玉满堂的? 师尊修的无情道,是不是也与此有关?他觉得修无情道更容易飞升证道?但是自己入门以来,他从未谈论过无情道的事情,也没有要求徒弟应该走哪条路,是因为她的境界还未到吗? 谢长安信马由缰,思绪飘飞,目光所及,一颗流星划过。 光芒在夜空没有留痕,却在眼底留了痕。 印入脑海的星痕挥之不去,甚至在众星之间游来滑去,如顽皮弹珠,抓也抓不到。 抓不到…… 谢长安微微眯眼,还真伸出手,隔着天与地,遥遥点向流星落下的位置。 一道剑气由经脉蕴含灵力迸发而出,离开手指便四处游走,由浓转淡,缓缓消散。 她感觉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好像真的抓住什么,却一时无法梳理清楚,不由微微焦躁,索性召出留天剑,就在原地舞起剑。 天地辽阔,星垂四野。 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旁边的祝玄光,只觉自己走在茫茫暗道上,明明往前半步就可以看见光明,却始终如纱相隔。 半步之遥。 半步之遥! 星痕挥之不去,她仿佛置身玄黄洪荒,化为众星之一,追逐那星痕,身形飞掠,逍遥无拘。 留天剑随心而动,剑气纵横,金光萦绕周身,逐渐变强,谢长安的剑越来越快,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剑在动,还是她自己在动。 又或是,她就是留天剑。 诸多剑气忽而一收,又被她一剑撒出去—— 万丈星芒,与天同光! 谢长安一动未动,岳镇渊渟,并指回敛。 霎时所有璀璨灭于长夜,万古寂静,声息不闻! 剑随意动,意驭气形。 远山的惊雷滚滚而来,刚好在头顶落下,劈在祝玄光筑起的结界上,也劈开了谢长安原本模糊不清的一念灵台! 留天剑似有所觉,随着她的心意在头顶斩出一道剑光,竟生生斩断了朝她劈来的闪电。 这就是剑意?! 她突破到剑意境了! “我突破了!我是剑意境了!你看见了吗?!” 谢长安狂喜之下,连师尊也忘了喊,下意识扭头去寻熟悉的人影。 闪电照亮了半片天空,也照亮了祝玄光的脸。 他素来很少开怀大笑的脸竟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是,你是剑意境了。” 谢长安太高兴了。 那种一点一滴努力最终得到回报的巨大成就感,顷刻将她淹没,让她全身所有情绪都调动起来,恨不得让身旁的祝玄光也明白她的喜悦。 留天剑微微颤动,似乎也感同身受,谢长安提剑掠向星空。 结界方才被惊雷劈开一隙,罡风从裂缝涌入,烈度小于外面,堪堪能让她立足,留天剑索性借力打力,反而逐渐让她摸索出与罡风共存的身法。 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在唐宫,如履薄冰,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勉强活下去,即使如此还差点迎来灭顶之灾,她不仅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乱世飘萍,孑然一身。也就是到了此刻,她正式踏入剑意境,按修仙者的话来说,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自保的能力。 赤霜山内,剑气境比比皆是;到了赤霜山外,弱肉强食,在剑意境往上的人眼里,剑气境根本不堪一战,这道门槛比天还高,许多人修了半辈子,也不过是停留在“弱者”的阶段。 这种情绪鲜明传递给祝玄光。 他默默望着罡风中襟飘带舞的少女。 谢长安是一个自控能力极好的人,祝玄光知道,当年离开长安城,她满腔怨愤几乎滔天,却没有对他吐露半句,入门之后也从未提起从前恩怨,只是一心一意,脚踏实地修炼。 不说,不代表没有,直到今日,她才算是把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祝玄光没有催促,但谢长安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早已见过许多世态,方才只是一时激动,在知根知底的祝玄光面前,她的过去与现在没有秘密,也无须任何解释。 祝玄光道:“扶广山参妙真人即将渡劫飞升,她来信请赤霜山去帮忙护法,方清澜答应了,既然你已是剑意境,就随他走一趟吧。” 原本祝玄光是公认第一人,论理应当也是第一个飞升的,但参妙真人却后来居上,两年前上了点仙谱之后,据说修为已与祝玄光相差仿佛,两人若真打起来,第一人会不会易主还不好说。 但据说毕竟只是据说,扶广山与赤霜山素来交情不错,即便上回闻琴道人带着徒弟过来观礼,发生小小插曲,掌教参妙真人发函来求援时,涉云真人还是欣然应允,并准备让方清澜前往。 谢长安先是应下,又奇怪道:“师尊,剑仙境渡劫飞升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太遥远了,恐怕亲眼所见也很难参悟,不如将机会让给其他同门,我继续在此修行。” 她现在与飞升成仙之间的距离确实太远了,远到没有任何好奇心。 “你要去。” 她听见祝玄光如是道。 “参妙渡劫之后,我也不可能再拖太久,不出十年,必然要与她一样,到时候我的飞升就是你来护法,我若陨落消亡,也是你来料理后事,所以你得好好看着。” 两人四目相对,谢长安一下怔住。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境界突破的喜悦一点点褪去。 怎么就,只有十年了? 她以为祝玄光说错又或故意逗她玩,但并没有。 “渡劫飞升,成功的人是不是很少?”她问道。 祝玄光:“你还记得,上一个得道飞升的人是谁吗?” “师祖沈真人?”谢长安道,“听说这还是百年前的事了。” 祝玄光:“世人皆知,飞升劫难,过者寥寥,你师祖是少数的佼佼者,但其实,他并未成功。” “并未成功,是何意?”谢长安心头一跳,感觉自己说话也变得困难,“他们不都说沈师祖已经飞升上界,成为神仙了吗?” “这是赤霜山的秘密。” 祝玄光伸手将方才的结界裂缝修补上,从外面进来的微风马上消失,观星台仿佛与世隔绝,将两人的对话锁在这里。 “当年他渡劫,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雷光之后,法相俱现,霞彩漫天,他破云而去,只留下了随身白虹剑。” 怎么看这都是成功得道的天象,白虹剑虽是神兵,说到底也是凡物,他既然飞升,白虹剑不可能跟去上界,被留下也正常。 谢长安想归想,却没有出声打断,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听到的,必然是赤霜山百年绝密,知道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 “我将白虹剑带回去,放在他的命灯前,当夜,灯灭剑碎。” 谢长安身躯一震,难以置信。 命灯是赤霜山弟子精血所点,一人一盏,灯灭则人死。 如果说灯灭是因为沈六知飞升上界,与下界隔绝不通,命灯无法感应,还说得过去的话,剑碎就无法解释了。 白虹剑是仙品神兵,曾随沈六知四处游历,劈山开海,斩尽修士妖魔,人剑之间,早已感应通灵。 这样一把剑,却在主人飞升之后碎了。 人在则剑在,剑碎则人亡。 “当时师祖应该已经在上界了吧?难道是上界发生了什么……” 都说修道修到最后,无非求一个飞升长生,从此任我逍遥,无灾无难,仙人寿命远比修士更长,沈六知既然顺利飞升,理应就在上界当个舒舒服服的神仙了。 谢长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她试图换个思路去思考这件事,然后就想到另一个可怕的猜测—— “师尊,点仙谱上留名就可渡劫飞升,是谁定下的规矩?” 点仙谱不是一本书谱,它是嵌在悲回风山山壁上的石碑。 石碑天然而成,亘古便有,不知来处,金铁难侵。 每隔一段时间,也许是数年,也许是数十年,又或许上百年,石碑上会浮现一些修士的名字,这些人无不是当世巅峰强者。 上谱之人,相当于得到了天道在一定程度上的承认,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时间参悟渡劫,若能安然度过,自然飞升成仙,若是不能,那就当场兵解陨灭,身死魂消。 世间修士,无不将上点仙谱,当作一种自己实力被天道认可的荣耀。 如今在点仙谱上的,就祝玄光和参妙真人二人。 祝玄光早早就上了谱,却迟迟不肯渡劫,参妙真人是两年前才谱上有名的,如今就要准备飞升了。 祝玄光听见她的话,就笑了。 因为谢长安这个疑问,跟他当年问沈六知一模一样。 “无人所定,便是名字不在谱上,你觉得自己境界足以成仙,也可以去尝试,只不过在谱就相当于得到天道一半的承认,渡劫的风险更小。” 谢长安心想,有沈师祖前车之鉴,难怪师尊迟迟没有择日渡劫,这天道之威,委实莫测,可如果飞升后还会陨落,那成仙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如此,这点仙谱不上也罢。师尊已入地仙之境,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山河任逍遥,不如索性就不去渡劫,留在人间。”她道。 “长安。” 祝玄光很少像这样唤她的名字,身外浮云流散,他的声音仿佛也带了点温柔安抚的意味。 “凡人寿数有限,修士即使多几百年,到头来亦不例外,我的修为已臻化境,水满则溢,若不渡劫,便只余十年能活。” 谢长安难掩震惊看着他。 她的心在被祝玄光喊起名字时就开始往下沉,像沉到一口深不见底的井,直到对方说完这句话,一颗心还未沉到底,那井水又酸又涩,几乎要将她的心也泡出酸涩滋味。 赤霜山枝繁叶茂,家大业大,可重明峰不算裴三几个,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谢长安虽然日夜沉浸修炼,也早就习惯了一转头就能找到人,无论遇到什么瓶颈困难都能被四两拨千斤解决。 如果祝玄光不在,这一脉的传承,就彻彻底底只剩下她一个了。 “所以,你这次去扶广山,要仔细看参妙是如何渡劫的,说不定有所领会,回来告知,到我也渡劫时便能避开些弯路。你的悟性素来很好,我在你这般岁数,亦未必能及。” “……我尽力。” 沉默良久之后,谢长安艰难吐出这三个字。 但她素来有诺必践,为了这三个字,必会全力以赴。 这两年,不唯独谢长安摸到祝玄光的脾性,后者也同样了解她。 “我相信你。” 19 第 19 章 19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受了谢长安的刺激,张繁弱还真去闭关修炼了,等到她随方清澜出门那日,张繁弱还没出关。 同行的除了方清澜的两名弟子之外,还有沈曦和于春山。 沈曦是天意峰首徒,若无意外,将来是要继承涉云真人衣钵,成为天意峰首座,乃至赤霜山掌教的。他一心追求大道,对参妙真人渡劫这样难得的参悟机会,自然要亲自去见识。 众人平日各忙各的,有段时日没有见面,谢长安这一现身,许多人都感觉到微妙的不同。 沈曦首先察觉:“你到剑意境了?” 谢长安没有否认,笑着拱了拱手。 沈曦:“不错,恭喜。” 张繁弱从小在赤霜山,至今尚未入剑意境,谢长安入门两年,即入剑意,虽然这其中有张繁弱自己懒惫的缘故,但也只有谢长安这份悟性,才配得上祝玄光的威名。 从前他见这位师妹刚入门时平平无奇,还有些小觑,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狭隘了,单是冲着赤霜山上下只有她敢跟自己一样足足用了半年“长夜未荒”的狠劲,沈曦也早已对她刮目相看。 于春山也喜上眉梢:“这可太好了!” 赤霜山弟子下山入世,都要求剑意境起步,方有自保之力,先前听说谢长安同行,她还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多虑了。 照雪峰两位师兄,也都向谢长安道喜。 于春山对谢长安道:“师尊说,等我们从扶广山下来,正好赶上离梦城的大翮游仙,到时候不必回赤霜山了,直接前赴离梦城盛会,张师弟若能在那之前突破剑气境,就能得师尊允可,赶去离梦城跟我们汇合。” 照雪峰刘师兄道:“张师弟天资聪颖,就是不肯静下心来,希望这次真有这份耐性定力。” “要不咱来赌一睹,看咱们回来时,张师弟到底能不能突破?”这是照雪峰曹师兄,他口头禅就是“要不来赌一赌”。 谢长安原本对大翮游仙很是好奇,但她现在多了一桩心事,就有些神思不属,,没参与进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众人闲聊。 方清澜很快到来。 过来前,他被涉云真人喊住,两人交谈一番,耽误了些许工夫。 谈话结束之后,方清澜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此去扶广山,若是参妙真人顺利飞升倒也就罢了,如若她渡劫失败,扶广山也许会出事,但那都是他们宗门内部的纠纷,我们是去观礼的外人,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插手。”方清澜对他们郑重嘱咐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奇怪。 刘师兄忍不住问:“师尊是不是听说什么消息了?” 谢长安被祝玄光那剩余不到十年的寿数压得沉甸甸的,如今再听见扶广山内部龃龉波澜,不禁生出一丝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微妙心思。 比起凡人,修仙之士身负神异之术,飞山越海,无所不能,但说到底还是人。 是人,就有斩不断的七情六欲,恩怨纷争,连寿数也有尽头。 就像祝玄光说的,他的力量早已突破凡人极限,凡人之躯承受不了,就会出现水满则溢的情况,最终必须提前渡劫,否则修为爆体而出,人也会烟消云散。 但当了神仙,当真就能立斩凡心,爱憎恩怨一笔勾销吗? 思及此,少女不由回首,看向重明峰,自己方才的来处。 那峰顶伫立一人,仿佛也正穿越云海雾涛,朝她这里望来。 “扶广山势力庞大,但其内却有两脉,参妙是一脉,林梦牍是另一脉,几百年前就已交恶,双方担心分裂之后会削弱扶广山,方才勉强维持面子上过得去。参妙修为更高,所以她这一脉暂时还能镇得住大局,但在她之后,余子平平,论资质实力都比不过另外一脉。” 方清澜说到这里,于春山就明白了。 “参妙真人一走,她这一脉就没法再继承宗主了,还要被林真人那一脉压制?” 方清澜点点头:“双方恩怨已久,怕是不止压制。” 弄不好要血流成河。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方清澜答应去帮参妙应劫护法,却没有答应帮忙维护参妙的徒子徒孙,只因扶广山的恩怨由来已久,成因复杂,贸然插手反倒会让自己陷进去,所以他才会如此郑重其事告诫谢长安他们。 众人自然一一应下。 赤霜山与扶广山之间还是有些路程的,但有照雪峰首座在,众人可以节省许多精力,由方清澜在照雪峰启动千里阵,将众人送到山下,他们离开赤霜山下便是出了结界,来到凡间,此处位于大唐河东道,再往北一直走,就是北烛山,北烛山更北还有冰墟,而往东再骑马走上十多日,就是他们这次要去的扶广山。 自然众人也可选择御剑而行,但大家出来一趟,看见红尘烟火就有些走不动道,于是相约先骑马游历,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御剑,左右时间还充裕,方清澜也不催促,只道在前方永安镇等他们,便放任众人三三两两,各自散开。 此时安禄山作乱两年有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就连李氏起兵的龙兴之地也未能幸免,他们想看的人间繁华没能看见,只看见遍地凋零,生民哀嚎。 太原府因着地盘大,自古商贸兴盛,还算好一些,乱兵过后,太原府又几度被围,与唐军来回拉扯,但城中老百姓只要没死绝,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便零零散散支起摊子,商铺也都开了一些。 于春山一行人衣裳鲜亮光洁,或背负长剑,或形容出尘,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甚至也不像王公贵族,走在路上频频引人注目。 照雪峰刘师兄和曹师兄二人与他们分开去了别处,于春山便发现谢长安不见了。 “谢师妹呢?” “她方才说想去一趟悲回风山,先行一步,回头直接到永安镇找我们。”沈曦道。 悲回风山正好就在永安镇不远处,从这里过去,绕点路就能到。 这座上古神山隐藏在寻常山峦之中,周围云雾缭绕,结界重重,普通人非但见不到,也进不去,便是修士想进去,也得费一番周折。 但沈曦能理解谢长安的想法,当年他头一回下山游历,也是必要去悲回风山看一眼点仙谱,看一看这世间至尊强者才能上的点仙谱,究竟是何模样。 “大师兄,看你这表情,好像也想去?”于春山道。 沈曦摇首,缓缓道:“点仙谱,去一次便够。” 再去几次,那也只是一块山壁石碑,人在其下,只能感觉自身渺小。 去多了,也成不了仙,反倒影响道心。 谢长安本来是不怎么好奇的。 但是祝玄光的飞升与点仙谱有关,沈六知的秘密与点仙谱有关,现在他们要去的扶广山,参妙真人渡劫也与点仙谱有关。 这个地方,她怎么能不来看看? 云雾缭绕,封印丛生,阴阳交叉,偶尔更有奇兽出没,殊异于外。 寻常人一般是不可能找到这里,如果有些运道特殊误打误撞闯进来,怕也是行步间失足跌落高崖,粉身碎骨,寸血不存。 此刻她足不沾尘,衣袂飘扬,既不徒步,亦无须御剑,身姿袅袅若随风而动,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须臾便从山脚到了山腰,宛如神子仙人。 天香青鸾杳杳起,冰肌玉琅凌云纱。 放在两年前,谢长安还是那个朝不保夕的小宫女时,她也绝不可能想到自己能有今日这般际遇。 云雾之中,又有大风,从东南西北不同方向吹来,修为稍微低一点的,直接能被卷走,谢长安在“长夜未荒”里日夜修炼总算没有白费,她根基扎实,在这样古怪的狂风里也还能保持身形如常。 她原想着入了山中就能一直往上,谁知这其中还有古怪,爬到半山腰,发现前面是一条大河,对面更是苍茫一片,看不明晰。她再想渡河,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总会绕回原处,谢长安只好循着大河尽头过去,却看见一道飞天瀑布,而瀑布之上,赫然生出一道其高万丈,直插入云,看不见顶的孤峰! 面朝她的这一面山壁,如硬生生被人削去版面,其光如镜,白雾覆盖,离远一些,根本看不清楚,想要飞身靠近,顿觉千斤之重,不由自主往下坠落,谢长安及时往后飞退,足尖擦着瀑布下来的水潭一直退到凸起的石头上才停下来。 她抬头仰望,才能隔着浓郁的云雾,看见山壁上刻着字。 那字龙飞凤舞,仿佛与生俱来,鬼斧神工,却在雾中隐隐泛光。 从右到左,祝玄光在前,参妙在后。 的确是两个名字。 再一恍惚,那云雾飘来,两个名字好像又被遮蔽起来了。 这点仙谱,竟是这样的。 她蹙起眉头,正琢磨着如何再靠近些仔细看看,就听见凭空一声大喝。 “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立在此处?!” 谢长安:? 她莫名其妙循声回望,便见一道剑气当头斩来! 剑气如虹,斩破云雾,看上去起码也有剑意境巅峰了,谢长安下意识侧身避开,心念一动,留天剑已经握在手中。 云雾被剑气劈开,随即又合拢如初,更别说石壁上的点仙谱。 随即,一人从下面飞掠而来,挟着一身瀑布湿气,看样子是想再给点仙谱两剑,但随即发现这里还站了个人,不由咦的一声。 对方一身湿淋淋,也没用灵力隔开水气,看上去颇为狼狈,但面色气势却颇为凌厉,一双眼睛扫过来,杀意凛凛,仿佛要将谢长安看透。 “不知尊驾怎么称呼?” “赤霜山谢长安。”她拱了拱手,也没有非要等对方先报家门的规矩。“路过此地,慕名过来看看。” “谢长安?”对方先是皱起眉头,好像想到什么,“你就是在拜师典礼上打了王亭的那个谢长安?” “不错……”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姓名,就听见对方哈哈一笑。 “来得好!正好会会你!” 谢长安:??? 又是一道剑气斩来,比方才更要狠上几分! 谢长安心下微恼,躲避之余也出了剑,她欲速战速决,留天剑剑意随其意念而金光大盛,神秀交辉,一时人剑合一,掠向对方。 对方似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是杀招,当即不由后退半步,已是露了空门,留天剑转瞬即至,趁隙而入,直取他的脖颈。 那人一声剑起,身前剑光化为结界,但随即被留天剑的剑气破开,剑意森然笼罩,仿佛死亡降临。 剑意境竟有如此可怕的剑意?! 对方脸上头一次露出骇然之色,当即也顾不上面子了,以自身长剑为盾,足点水潭,一退就退出三四丈远。 “不打了!不打了!这不是生死相搏,你疯了吗?!” 此人大嚷起来,见谢长安没有继续进攻的架势,这才微微放松下来。 “我只是想与你切磋一番,试试你是否名不副实罢了!” “对我来说,每场交手都是生死相搏,自当郑重以对。” 谢长安慢吞吞道,也收了剑,她看似轻松,其实一出手就拼尽全力,要是对方刚才熬过这一关,后面可就不一定谁输谁赢了。 对方饶富兴致又有些难以置信。 “我听说你两年前在拜师典礼上,一剑胜了王亭,那时才刚入剑气境吧,怎么短短两年时间,竟已如此进步神速?” 此人自忖剑意境巅峰,出门在外,除非遇到剑心境高手,否则都绰绰有余,谁知来一趟悲回风山,就遭遇挫折。 他这已经是第二次提及拜师典礼和王亭了,谢长安不答反问:“尊驾还未告知姓名,莫非你与王亭道友有故?” “哦,忘了说,我与王亭同出一门,扶广山……” 他们此时正立在瀑布上方的水潭石面,前有云雾,下有飞瀑,声音喧嚣,这悲回风山天生压制灵力,两人相距有段距离,说话便时断时续,对方的姓名正好伴随云雾水风过耳,谢长安听了个模糊,但仍是点点头。 “原来是折道友,你是想为王亭报仇吗?” 对方哈的一声,面露嘲讽:“那你想错了,我与王亭虽同出一门,却非一脉,巴不得看他笑话,不过那家伙自打两年前在你这里丢了面子之后,回去可是夜以继日,奋发图强,不知他师尊给他找了什么天材地宝,他如今也是剑意境巅峰,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剑心境了,你在剑心境之前,最好是别与他碰面了!” 谢长安想起之前方清澜说过的扶广山内斗,心说这位折道友既然跟王亭不属一脉,那应该就是参妙真人门下了,两派恩怨竟已放到明面上来,连门下弟子在外头都不遮掩,难怪方师叔郑重叮嘱他们不要插手。 “多谢道友提醒,不过这次师门长辈正是应邀前往扶广山,恐怕不由得我了。” 折道友了然:“你是顺道来看点仙谱的吧?” 他也是收到师门传讯赶回去,途经悲回风山,想着来都来了,便上来看看那传说中的点仙谱。 这位折道友素来桀骜,见了点仙谱非但生不起寻常修士心中的敬畏向往,反是想试试此山究竟能不能劈开,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居然跟谢长安不谋而合。 两人一说开,谢长安竟跃跃欲试。 “要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折道友一愣,随即大笑。 “秒极!” 话音方落,仿佛无形默契,两人同时出剑朝山壁劈过去! 20 第 20 章 20 折道友这一剑自然拼尽全力,谢长安也是毫无保留,她将所有剑意凝于剑上,又通过留天剑递送出去,却不像折道友那样只是劈出一剑,而是连剑一道送出去。 留天剑带着本人意念,化作虹光流星掠向山壁! 折道友微微震惊,似乎没想到谢长安比自己还狠,竟像是跟这山有深仇大恨。 两剑出去,好巧不巧,先是折道友一剑劈开云雾,而后留天剑的剑光趁隙破入,直取点仙谱上隐约浮现字迹的地方! 谢长安在赤霜山两年,其中在“长夜未荒”里就待了半年,但照祝玄光的说法,她把那半年当成十年用,实际上已经修了整整十一年半的剑。 而这一剑过去,便是凝练了她这十一年半的悟剑所得! 二人脚下震颤,轰然巨响,水潭仿佛也受其剑气影响,波澜平起,竟卷起丈高的浪花,他们忙忙避开,却听云雾之后的石壁似与剑光相撞,铮然金石之声后,点仙谱上两个名字下面,竟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不仔细看没法发现的剑痕,被重新聚拢的云雾一遮更是近乎不见,但折道友看得分明,而且绝不会认错。 他不禁深深倒吸口气! 这悲回风山自上古以来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天意人为的伤害,也不乏大能宗师对点仙谱出手,后者却依旧屹立如初,可见并非人力所能及。 所以刚才折道友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真想着能干点啥。 怎么一个剑意境的谢长安,就给点仙谱留下剑痕了?! 他扭过头,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对方,似乎想从对方脸上看出朵花来。 谢长安也看见那道剑痕了。 所以她也愣了一下。 她当然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是凭实力做到的。 问题出在哪里? 那云雾平日是撩不开的,她趁着折道友一剑先劈出去的间隙才能直取点仙谱,但山壁非金非石,却远比金石坚韧,根本不是她那道剑意能留痕。 难道是留天剑的威力? 留天剑本来应该是唐宫里的留天刀,以及噬神镜。 ……噬神镜? 许多人都曾说过噬神镜来历非凡,难道会是它的原因? 谢长安沉吟不语,折道友道:“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没能在上面留痕,你倒是开了先河。” 她摇摇头:“非我之能,我倾尽全力的一剑,方才与你交手时,你也瞧见了。” 折道友也皱起眉头,两人抬头仔细端详点仙谱,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既然你现在能留痕,往后等我到了剑仙境,说不定真就能把这块石壁劈开。” 说了半天,他还没放弃毁掉点仙谱的想法。 谢长安哑然:“世间修士无不以上点仙谱为荣,折道友这是何故?” 折道友看她一眼:“那你是何故?” 谢长安:“……我是为师尊,既然上点仙谱就必须渡劫,而渡劫又可能会失败,我寻思点仙谱毁坏,是不是劫数也就没了。” 虽然这个想法很幼稚。 但是—— 折道友:“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幼稚的人对视一眼,居然有点惺惺相惜。 既然点仙谱毫发无伤,他们在这里逗留再久也无济于事,两人很快下山离开,折道友既然也要回扶广山,自然是与她同路,一道去了永安镇。 方清澜早等在那里,沈曦等人也陆续过来汇合。 谢长安给他们介绍不打不相识的折道友:“这位是扶广山参妙真人门下的折耳根道友,他也正好要赶回师门,与我们同路。” 折道友:…… 刘师兄笑道:“折道友这名字还真是好记。” 折道友缓缓看谢长安:“我什么时候说我叫折耳根?” 谢长安莫名:“你自己说的啊,你说你是扶广山折耳……后面风声太大我没听清,不是折耳根吗?” 对方咬牙切齿:“我名折迩,无姓,折断之折,闻名遐迩的迩,跟折耳根没有任何关系,不要随便给我起新名字!” 谢长安:…… 其他人没忍不住,笑出声。 折迩磨牙的动静好像更明显了。 谢长安有点尴尬,望天。 永安镇再往东走上几天,就能抵达扶广山山脚不远处的梨花镇,那里有扶广山留下的传送阵,可以将众人直接送到半山腰的山门处。 折迩作为扶广山弟子,自然而然成了带路的。 一路顺利无话。 只是被叫错名字的折迩到扶广山都没给谢长安好脸色而已。 …… 扶广山上下已经忙作一团。 不单是为了方清澜等人的到来——代表赤霜山的方清澜固然也是贵客,但这次来的贵客不少,其中甚至有一宗之主亲至。 在来的路上,谢长安还听折迩和于春山他们讲了几件旧事。 当年参妙真人与同门下山历练,途中遭遇危险,需要一人殿后,参妙主动留下,将生存机会让给他人,最后凭借自己实力逃出生天,此事之后,门内同辈人人服膺,即便与她对立的林梦牍,对参妙真人也没有异议,正因如此,她才能坐镇宗门这么多年,扶广山也没生出什么波澜。 参妙不止对内如此,对外也是个疏阔仗义的人物,是以这么多年来,结交遍天下,听说她即将面临生死大劫,许多旧日故交都从千里之外赶过来帮忙护法。 这样一位人物,无疑人缘极好,但是她再好,也未必就能顺利渡过天劫,所以这次扶广山的忙碌,隐隐还夹杂浮躁的乱。 谢长安等人被安排在东山客舍歇息。 这三日里,方清澜时常被请去商议护法事宜,谢长安他们无事可做,便四处闲逛,这里除了主峰大殿与后山之外,许多地方有扶广山弟子放行都可以自由走动。 随着参妙真人渡劫之日将近,来扶广山的人越发的多,光沈曦他们能认出来的,就有北烛山许危阙,南岳洞天之主碧阳君,云生结海楼的长老,还有不少他们都没见过的名宿隐修。 除开谢长安不算,沈曦等人都下过山,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了,但看见这一大片剑心境剑仙境高手齐聚,仍是有些震撼。 参妙真人的人缘也由此得到进一步印证。 许多人此来,并非冲着扶广山掌教,而是冲着参妙本人的面子。 行走江湖,除了实力,讲究的无非是一个人情世故,刘师兄等人见此场面自然颇为高兴,跟着其他门派的道友四处结交认识人,于春山喜欢游览风景,则一个人去扶广山各峰游览,中途也不乏遇到同好游伴。 只有谢长安和沈曦两人,闭关三天,愣是将人家扶广山当成自家静室,几乎没踏出过房间。 谢长安不知道沈曦如何,她自己其实没太能真正静下心去修炼,一来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二来她现在对参妙真人的渡劫有些忐忑不安的紧张,只能借打坐冥想来平复心情。 虽然她不是扶广山弟子,但若是参妙渡劫失败,加上沈六知剑碎灯灭的秘密,祝玄光要走的路,几乎就是一条死路。 若参妙能成功,那么她师尊也就多了一丝希望。 日沉月升,三天转瞬而过。 参妙真人选在黄昏时分渡劫。 彼时乳燕归巢,夕霞飞光,几乎整座扶广山的人都聚在凌霄峰周围的各处山峰。 而凌霄峰,正是参妙本人所在。 参妙真人在几年前就已经到达剑仙境巅峰,无法再往上突破,近来她时时有种修为即将溢出又遇到瓶颈不得不压着的错觉,就像身体里不断有气注入,但却无处排出,迟早要爆体而亡,唯一的办法就是渡劫飞升。 她不知道祝玄光明明比她早许多就到达剑仙境巅峰,却为何能死熬那么多年不飞升,也曾写信或托人去问过,只不过从来没有得到回音。祝玄光素来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想回答的问题,没有人能问出来,参妙真人最后也不问了,她这几年大多时间都在宗门闭关不出,为的就是努力参悟渡劫的关键。 无论有没有参悟出什么,时至今日,渡劫在即,她也无法再拖下去了。 参妙真人盘腿坐于凌霄峰顶。 四周罡风呼啸,乱云飞渡,刮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唯独身形不动如山。 众人分散各峰,遥遥望去。 这距离在凡人看来有些远,但对于修士而言,也就眨眼能至的距离。 天劫之下,旁人即使帮忙护法,也不可能挡下所有劫数,若离得太近,反倒会遭了池鱼之殃。 所有人都在等。 参妙真人面容平静,闭目掐诀。 “弟子元参妙,修行有年,妄缘俱净,虚化生神,至今在凡间已无法寸进,侥幸跻身点仙谱,故请天道今日赐劫,渡我此身,万灵归真!” 她的声量不高,如平时说话般温和,但却有莫名力量,明明白白传遍众人耳畔。 清晰可闻,掷地有声。 参妙真人的话通过剑仙境灵力递出,化音为符,以言成书,层层泛开涟漪,最终上达天听。 谢长安敏锐察觉周围灵力微微震荡,仿佛天地自然有所应和。 “你们感觉到了吗?”刘师兄适时小声问道,想必也发现了。 最后一丝夕光也隐于蓝幕之后,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但乌云已经从四面八方飘聚而来,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它们拨拢到一处,很快就在她头顶凝聚,雷声由远而近,滚滚响动,却始终不见闪电。 但这种堪称温柔的动静并未让众人放松,反倒都将心提了起来,所有人屏息望向参妙真人,那隐于山巅木叶之后的侧面皎洁如月平静如初,看不出心情。 忽然间—— 轰隆!!! 谢长安倏地抬首,脸色微变。 她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电闪雷鸣。 那不是一片云或几片云亮起来,而是所有人的头顶,比扶广山还宽阔的范围,整片天空,霎时亮如白昼! 何止她没见过,在座许多宗师高手也未曾见过。 “来了!” 方清澜振衣起身,掠向天空。 只见他身形方动,数十道惊雷从云间撒下,最粗的那三道直冲参妙真人当头而去,其余零零散散,劈向凌霄峰的有之,劈向周围各峰的也有之。 与方清澜一道飞掠出去的,还有许危阙、碧阳君等人,他们要做的,便是帮忙拦下那些零散天雷,至于最关键的三道,只能由参妙真人自己去接。 但雷劫不仅仅是天雷,它还伴随足以撼动天地的灵力震荡,宛如数十名剑仙境大能同时对扶广山出手。 扶广山原本是有结界笼罩的,如此雷劫之下,竟连结界都一下有了裂缝破绽。 但这仅仅还只是第一关! 当年沈六知渡劫,身负剑仙境巅峰修为,持白虹剑与赤霜山至宝南华钟,也差点折在半途。 修为低一些的年轻弟子们惊叫起来,声音有大有小,此起彼伏。 因为在第一轮天雷之后,众人还来不及歇口气,便又有第二轮天雷轰然而下! 其光虽然看上去不如方才更亮,声势似乎也小了,但实则更为绵密频繁,宛若一道电光烁烁的天罗地网,欲将所有人都包围进去。 无须沟通,方清澜与许危阙等剑修几乎是同时召出法剑,碧阳君等武修也已陆续祭出武器法宝,一时间,扶广山众峰之上五色交辉,流光溢彩。 第三关、第四关、第五关…… 压力越来越大。 即使有方清澜等人挡着,谢长安等人也能感觉到威压自头顶源源不断涌来,逼得所有人不再喧嚣,纷纷盘腿坐下,以抗雷劫。 就在第五关即将过去之际,谢长安仿佛能听到耳边传来闷响,她心下一凛,知道这是扶广山的封印结界终于破碎了。 扶广山弟子大惊失色,其门内与参妙真人平起平坐的林梦牍真人手一挥,似乎用上法宝,惟见轻纱般的流光覆上头顶,堪堪取代了结界。 但这也只能抵抗一时。 有些人忍不住低声询问:“要不我们撤往山下吧?” 他们够不上护法的资格,没有人强留他们一定要留在山巅,只是天劫如此震撼,众人原本想要观礼的心思也淡了,在第八道雷劫来临之时,林梦牍的法宝也抵挡不住,再度破碎,从方清澜等人那里逃逸的零散天雷击中一名刚入剑意境的扶广山弟子,后者惨叫坠落山崖,就此陨灭。 目睹者惊骇莫名,再顾不上其它,纷纷往山下撤退。 沈曦神情凝重,对刘师兄和谢长安他们道:“你们先走,我留在这里接应方师叔!” 几人之中,他修为最高,又是赤霜山大师兄,责无旁贷。 刘师兄自然不肯:“师尊还在护法,我等身为弟子,岂能独自脱身?” 他话刚说完,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就落在他不远处。 澎湃的力量如巨浪砸到地面,瞬间将众人推开,刘师兄距离最近,周身灵力甚至无法阻挡,当即感觉胸头闷痛,吐出一口血来。 这还只是零散余雷的威力! 众人色变,这才知道方清澜他们在上面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快走!”沈曦喝道,带上厉色。 刘师兄等人不敢再犹豫,赶紧拉着于春山一块离开,否则他们出事事小,连累方清澜分心事大。 唯独谢长安没动。 “你怎么还不走!”沈曦皱起眉头。 “师尊飞升在即,我正是为此而来,沈师兄一人在此,我也不放心,若方师叔有吩咐,多我一个,便多一份照应!”谢长安道。 她的声音也很难保持平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天劫的灵力震荡冲击下,气流四散,狂风骤起,所有人语调都变得破碎。 两人说话之间,后续几轮天劫滚滚而来,接连不断,竟一刻都不停歇,一轮更比一轮厉害。 许多人已经抵挡不住,陆续下山,各峰山顶现在就剩下寥寥人影。 方清澜等护法之人脸色也逐渐不大好看,有的甚至大汗淋漓,开始双手发颤。 “诸位道友今日护法之功,扶广山上下没齿难忘,只是如今结界已破,我的法宝也已毁损,接下来的天劫恐会波及扶广山,为慎重计,有劳诸位与我一道结阵护持!” 说话的是林梦牍,他三柄长剑环绕周身,双手结印,长剑飞向参妙真人,在她周围形成一层保护,但他自己就没了护持,此时若是天雷劈下,他是断无生机的。 谢长安不由看了他一眼。 传闻林梦牍和参妙真人不合,但他们毕竟对外同气连枝,参妙真人若是陨落,对林梦牍肯定也没好处,但他如此舍命相护,大局为重,倒显得之前传言小看他了。 听见林梦牍的话,众人也都纷纷结印,祭出法宝兵器,以参妙为圆心,形成一道屏障,既是保护参妙,也是保护自己,更是给扶广山增加定数。 作为核心人物的参妙,她双目紧闭,仿佛无知无觉,但头顶长剑盘旋不去,一直在为她挡下雷劫,雷光越盛,剑光越盛。 沈曦忍不住将目光集中在那把长剑上。 剑身泛紫,在雷击下悬停依旧,似乎犹有余力,但沈曦却发现剑身上似乎出现细微裂纹。 裂纹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更与其它裂纹汇成一道更大的裂纹。 ……不好! 沈曦脸色陡变。 紫剑忽然剧烈震颤,然后—— 在第十五轮雷劫之下,破碎炸开! 第十六轮天劫紧随而来,重重砸在方清澜等人的阵印上! 所有人只觉心头仿佛被重锤击中,身形震动,脸色煞白。 一丝血线从方清澜嘴角溢出流下。 不止是他,与他一道结阵的人也没找到哪里去,更有一人甚至直接失手往后坠下,谢长安认出那是扶广山的一位长老,据说也已有剑仙境修为。 她与沈曦来不及想更多,也各自召出剑器,护住方清澜。 在此情形下,参妙真人蓦地睁眼,宽大袍袖振起波澜,长身而起,掠向更高处,悬于半空,她剑指一挥,身后随即多了十道云气凝结的剑气,朝落下的天雷迎面而去! 沈曦倒抽一口冷气:“竟是命魂云剑!” 注入命魂灵力的云剑与天雷相撞,迸发出巨大刺目的光芒! 狂澜纷涌,天地变色! 那一瞬间,所有人下意识闭眼。 云剑与天雷相互抵消,参妙真人将天雷拦截在更高处,没有使其波及下方的方清澜等人和扶广山。 但是这十道云剑在逐渐减少,天雷却仿佛取之不尽。 谢长安脸色很难看:“不是说十八关吗,这已经不止十八劫了!” 其他人自然也发现了。 大家都以为当初沈六知遭遇十八关已是极限,今日参妙真人竟然还远远不止。 难不成天劫的难度也会因人而异?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整座扶广山都会毁掉!”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要不还是先撤吧,诸多同道的性命和宗门祖基都在此呢!” 那些天雷虽然被云剑挡掉,但余波震荡却一直未消,他们身下的山石土地正随之发生变化,谢长安低头望去,甚至看见其中一座山峰被削去山头尖顶,整座山竟是由头到尾被劈出一道裂痕,连山顶建筑物都分作两半。 天地之威,触目惊心! 参妙真人的云剑就剩下三道了。 但头顶宛如白昼,还有无数天雷等着降下。 方清澜等人还在苦苦坚持,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说撤手就能撤手的了,所有人心里都存着一丝不甘,不愿功亏一篑。 余光瞥见沈曦谢长安二人,方清澜费力喝道:“你们也走,快!”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一张口,又是鲜血涌出。 参妙真人定定看着穹顶。 她看见了一道缝隙。 那是天道留给她的生路。 这个时候,她可以选择不管不顾直接飞升,但与之相对应的,她飞升之后,那剩余的天雷必然应在为她结阵的众人身上,还有整座扶广山。 元参妙仿佛听见天道在问她:在得道与凡俗之间,你怎么选择? 凡得道者,必割舍尘缘。 这尘缘,原来也包括师门,和凡尘诸多性命。 这是天道的考验,也是天道在逼她表态诚意。 参妙真人叹了口气。 她终于明白了。 修炼到了尽头,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流下鲜红。 此时往前踏出一步,便可得到无上力量,从此天界逍遥,得封上仙。 她为这一日,已经准备了很久。 人间终有尽,唯有更进一步,才是修仙之人毕生所求。 参妙真人回首下望,众人苦苦挣扎的样子映入眼帘。 她门下弟子并无天纵奇才者,她若不在,余者必被林梦牍一脉压制甚至清洗,一场腥风血雨眼看就要因此而起。 她并不贪恋掌教权位,也早就厌倦了门内派系争夺,若能得道飞升,获得无上力量,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念头在脑海纷涌而过,不过几息之间,云剑仅剩最后一道。 “等等!” 谢长安按住沈曦要抓她走的手,指向参妙真人。 “你看!” 沈曦抬头望去,震撼莫名。 参妙真人在最后一道云剑用尽之际,飞身掠向天空—— 不是去往那道缝隙,而是以身迎向天雷! “以我之陨,愿诸位他日得道,不必覆我旧辙!” 天劫之下,无有肉身凡体能得幸免! 她的身躯在雷光中逐渐消亡。 唯有余音回荡扶广山上空。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参妙真人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以身化劫,人亡而劫消。 天雷自然而然停止,连那层层堆积的乌云,也转眼散尽。 扶广山保住了,谢长安他们也没事了。 但所有人望着她消失的地方,久久怔然,无言以对。 浮云流散,碎金落尽,身死道陨,一切了无痕迹。 那点仙谱上,令天下修仙者艳羡的两个名字,如今只余一个。 山风拂过脸颊,送来微凉的夜,屹立千年的宗门,此时竟寂然无声。 谢长安忽然明白,祝玄光为何非要让她来扶广山了。 祝玄光要她亲眼来看,这九死一生的劫数,是几乎不可能渡过去的。 即使有那万中无一的机会,祝玄光也不会去选。 就像方才的参妙真人。 谢长安仿佛听见祝玄光在问她:你做好担起重明峰的准备了吗? 身负万劫终不逢,何必当初拜长生。 21 第 21 章 21 方清澜面露倦色,与赤霜山众人相对而坐。 他为参妙真人护法之后,灵力气神损耗过大,几日下来也不过恢复一些。 众人也犹为参妙真人渡劫的事所震撼,情绪都不见得太高。 “方师叔,昨日我们在青萍峰那边,看见几个扶广山弟子起冲突,其中还有折迩和王亭。”沈曦道。 折迩拜在参妙真人门下,王亭则是闻琴道人的弟子,算是林梦牍那一脉,参妙真人这一身故,两边压抑已久的不和马上爆发出来。 因这一路同行的交情,沈曦谢长安虽然路过,看见他们起冲突,也不好装没看见直接走人,当时折迩一人对三人,已经落了下风,结果对面王亭看见谢长安到来,脸色一变,随即喊上师兄弟离开。 当时谢长安还愣了一下,她这次来扶广山,本已做好跟闻琴道人和王亭师徒起冲突的心理准备,没成想来了之后前几日没碰上面不说,现在对方倒是主动避让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扶广山的危机必是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王亭等人应该得到过不许节外生枝的嘱咐。 一场冲突消弭,换作往常,折迩看见王亭的反应,必是要奚落嘲笑,再调侃谢长安两句,但师父新丧,他面色憔悴,完全没有半点心情,只跟谢长安他们打了招呼,也匆匆走了。 “折迩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离开,听他言下之意,怕是两脉纷争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林梦牍护法重伤,参妙陨落之后,他就随之闭关不出。 如今掌管扶广山事务的,是折迩大师兄周鳞鳞,但他资历浅薄,很难服众,别的不说,闻琴道人肯定会发难。 “今日我喊你们过来,正是要说此事,你们确实应该离开了。”方清澜颔首,“离梦城即将开放,你们正好直接过去,大翮游仙是难得的修炼机会,不可错过,若有机缘,说不定还能因此突破境界。” 刘师兄忙道:“师尊不与我们一起走?” 方清澜:“我那日神念受损,需要休养时日,就留在这里。大翮游仙是你们自己的机缘,只有你们自己能面对,旁人帮不上忙。” 沈曦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方师叔是想出手帮参妙真人那一脉吗?” 方清澜叹了口气。 他虽然事前事后叮嘱沈曦他们不要插手,但参妙当时本可不管不顾直接飞升,却为了扶广山和众人性命最终选择另一条路,说到底,所有人都承了情。 她生前最看重的无非宗门,方清澜留下来,能帮一把是举手之劳,也是还了这份人情。 “两不相帮,但有我在,看在赤霜山的面子,他们不敢闹得太厉害。” 当然,坐镇只是权宜之计,周鳞鳞如果无法凭借自己立住,即便有旁人帮忙也没用,方清澜不可能永远待在扶广山。 谢长安想到一种可能性:“林梦牍是不是早就料到这种局面,所以才去闭关的?” 若说林梦牍与参妙还有几分情谊,他们底下的弟子可就没有这些顾忌了。闭关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默许和放任的态度,放任闻琴道人他们闹个天翻地覆。 等他出关,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曹师兄啧了一声:“他可真是老狐狸,损害名声的事情一件也不干,净等着坐收渔利了!” 刘师兄:“嘿!别的不说,就冲闻琴和王亭师徒先前在咱们赤霜山的行径,我就站在周鳞鳞那边,他可得争气点,我迫不及待想看他当上扶广山掌教把王亭踩在脚下的样子了!” 沈曦:…… 这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你们说话就已经无所顾忌了吗? 方清澜嫌他们太聒噪,直接把他们都赶下山了。 现在扶广山乱糟糟的,也没有人管他们离去,只派了一名寻常弟子将他们送到山脚下。 “各位师兄师姐们,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你们若还想去离梦城,可以去绕开永安镇,不走官驿,走悲回风山下那条路,用法宝或御剑的话,一日便至,很是方便。” 送行的弟子修为稀松,人却很是开朗,一路还为他们介绍扶广山风光。 “这几日掌教出事,门中无人有暇,只能派我来相送,他日诸位若还到扶广山来,可再细细游览,扶广山各峰景致各有不同,很值得一看。” 沈曦:“多谢,不知师弟如何称呼?” 弟子笑道:“我名吴岐风,师兄唤我小吴就行,我有个不情之请,诸位师兄师姐此番去离梦城,他日若能相逢,不知可否将离梦城际遇说与我听?我对此地向往已久,可惜修为低微,没资格一睹真容。” 沈曦自然答应了。 吴岐风大喜,朝他们行礼:“那就多谢师兄师姐们了!” 众人走出数步,谢长安忽然回头,招手让吴岐风过去。 “这是三张无字符,你知道怎么用,送你了。” 吴岐风不是没见过无字符,但他这种修为的弟子,还没资格拥有这样的符箓,不由手足无措。 “不不,多谢师姐,可是太贵重了……” “这对赤霜山来说不算贵重,我们此去离梦城也用不上,拿着吧,就当你送我们一程的谢礼。” 谢长安也不等他再推辞,将符箓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走了。 待走远了,于春山回头,见吴岐风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好似呆住了。 “谢师妹真是仁厚!”刘师兄笑道。 无字符在赤霜山的确算不上什么奢侈品,对他们这些入了剑意境的人来说也无大用,只是普通防身之物,但对吴岐风那样刚入门不久的小修士,就是能保命的宝贝。 “举手之劳罢了。” 谢长安不以为意,她只是想起当年自己在长安城内,一夫当关,四面楚歌,当时若非祝玄光出现,她必是要横死当场。 如今扶广山风雨飘摇,是个人都能看出大乱将起,吴岐风这种修为最是容易卷进去出事,她若力所能及,也愿给一把伞。 一路无话。 众人赶到离梦城时,距离开城尚有两天,便在附近寻了间客栈住下。 离梦城与扶广山赤霜山一样,都是修仙地界,外面有特殊结界,唯有修士才能进入。离梦城每十年开一回,其余时间都会紧闭城门,那些赶来的人只能先在外面侯下,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一个小镇,衣食住行五脏俱全,倒也繁华热闹。 “这小镇仿长安城,有东西市,但自然是小了许多,这边东市多以法宝法器为主,多为赝品,也有真的,需要你自己去辨别,不过那些赝品做得极好,我曾经……咳咳,我曾经有个朋友买了几件回去,结果全是假的!” “还有西市,则是些衣食住行所需,有几间成衣铺子的衣裳用了北海银砂,此物能作符箓也能织衣,有护持之用,你们要是有需要,也可以去看看。” 刘师兄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曹师兄奇怪:“你来过?” 刘师兄老老实实道:“上回城门开时,我好奇得很,但最后还是没敢进,只在镇上逛一圈,我怕进去就出不来了。” 曹师兄:“别说得这么瘆人,那里头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总不会有咱们上回去独木林碰到的六面人难对付!” 与离梦城有关的传说,向来众说纷纭,每个人说法都不同,曹师兄也听过一些,但越听却越是混乱,反倒满脑门糊涂。 刘师兄叹了口气:“要是这种就好了,咱们人多,提剑上去一顿砍,怎么都能砍死,这离梦城的古怪,就是在于它太好了。” 他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大家又云里雾里,沈曦毕竟是掌教大弟子,知道的比他们更多,索性接过话头。 “每人入城之前,都能得到一盏灯,你将灵力注入此灯,这盏灯就算是你在离梦城里的命灯了,只要在灯灭之前离城就行。”沈曦道,“入城时,持灯默念心愿,不必说出口,入城后你便能心想事成。” 于春山:“什么心愿都可以?” 沈曦点点头:“师尊当时语焉不详,只道如愿以偿,我猜想这离梦城到底在人间,不能超脱凡人规矩,所以必然也不能有超脱剑仙境的存在,但除此之外,人鬼妖魔,无所不在,你便是想进去了当个游魂,应该也可以。” 涉云真人不会坑蒙弟子,但众人的疑问就更多了。 “如果我想要在里面当一个剑仙境的高手呢?” “那你在里面就是剑仙境。” 刘师兄瞪大眼睛:“那我岂不是能随随便便杀人如麻?” 沈曦浅色琉璃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你觉得剑仙境就能让你轻易通过离梦城的试炼吗?” 刘师兄:……难道不是吗? 曹师兄一拍大腿,灵感如潮涌。 “好刺激!那我只能许一个心愿吗,要是有三个心愿呢?” 沈曦冷冷道:“怎么,你既想当人,又想当鬼,还想当猪?” 曹师兄:…… 轮到刘师兄幸灾乐祸:“我看他进去肯定会当个赌鬼,到时候在里面赌个天昏地暗!” 沈曦没理会他俩,兀自说道: “离梦城与你们想的不一样,它并非所有人都在同一个地方,更像是佛家所言三千大世界中套着三千小世界。” “由始至终,你们不一定会遇到旧识,遇到的也不一定是活人,更甚者也许那个世界只有你自己。其它存在,不过光怪陆离如梦幻影,切记进去之后是否记忆丧失,都要保持灵台清明,切不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但有一点,你若许了超乎自身能力的愿望,那么那个世界必然也是与你匹配的。” “我明白了,这大翮游仙因人而变,因时而变,幻化三千,神机万境,离梦城不愧是天下第一试炼之地!” 于春山恍然。 “所以若我像刘师兄那样,想在里面当剑仙境高手,那必然就会遇上一个剑仙满地走,剑心不如狗的世界?那如果我并不贪心,只想当一个凡人,所经历的必也是寻常生活,如此岂非更容易通过考验,脱身离开?” 沈曦道:“好问题,但凡人亦有凡人之苦,不信你问谢师妹。” 在场众人大多从小被收入门墙,长在赤霜山,有的家里便是世代修仙,入门时只看资质,没经历过什么大波折,闻言都望向她。 谢长安已经明白沈曦的意思了。 “身陷凡人苦楚,柴米油盐,日常争执,即便官至宰执,身居富贵,也免不了官场倾轧,动辄人头落地,甚至要面临国破家亡,身败名裂,未必还能想得起超脱出世,能得到的机缘就很少,领悟的机会也更少。无所得,就无意义,我们这一趟,不仅要安然离开,更要令修为更上一层,所以大家许的愿望身份,最好是能让自己得到磨炼,又不至于深陷其中的。” 沈曦为她的悟性和解释赞许点头。 “师尊虽未明说,但我事后琢磨思索,亦是如此。但是里面既能磨炼,自然也有超乎寻常的暗礁凶险,不仅惑人心智,也可能身受重伤,甚至死在里面。我们进去之后,必然分散,希望你们各自保重,坚守心志,莫忘了常师叔前车之鉴。” 众人一时哑然。 22 第 22 章 22 常师叔流连大翮游仙不肯走的事,不单谢长安先前从于春山那里听过,其他人也是知道的,这几乎是赤霜山师长们教训弟子经常使用的反面例子了。 别学你常师叔。 那可是剑意境巅峰了,连他都陷进去,你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 即便剑仙境在离梦城内,都有可能遭遇莫测,轻则沉湎,重则丧命。 众人已经没了起初的期待,心下惴惴。 于春山蹙起秀眉,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自己要许个什么愿望。 刘师兄则小声跟谢长安讨论。 只有曹师兄醍醐灌顶:“我可以在里面开十间八间赌坊,以赌致富,再广收天下法宝与修炼线索,这样岂不是玩也尽兴,还能修炼提升,一举两得?” 沈曦:…… 一只折纸仙鹤颤悠悠飞进来。 沈曦伸手,对方停在他的指尖,很快化为纸片。 “是张师弟到了。” 张繁弱终于在开城之前突破到剑意境,被获准下山过来。 他半道上还遇到几名其它宗门的道友,一块结伴同行。 沈曦等人见到张繁弱时,后者神采奕奕,还给他们介绍自己一路上认识的朋友。 “这位是南岳洞天的刘希圣与周兰卿道友。” “这位是云生结海楼的翟子清道友。” “还有这位,道友童言,是个散修,却是难得一见的灵修。” 沈曦无语,似是没想到张繁弱出一趟门,就能认识这么多人。 众人互相致意问好,在得知沈曦他们身份之后,沈曦与谢长安两人,理所当然成为对方几人注目的焦点。 没办法,一个是赤霜山首徒,未来的掌教,一个是天下第一人的关门弟子,说不定未来也有成为第一人的潜质。 这样两个人,很难不被关注。 沈曦显然习惯了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让人惊奇的是谢长安——她的身世经由拜师典礼上闻琴道人那么一闹,早已陆续传出去——很难想象一个从战火长安逃出来的寻常宫女,竟有这样的境遇。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与看沈曦的不大一样,大多是好奇而又歆羡的,甚至有隐隐的嫉妒,但少女仿佛一无所觉,依旧笑得腼腆害羞,好像怯于人前交际。 看见她这么笑,张繁弱就禁不住嘴角抽搐。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当年谢长安差点一剑了结王亭之后,缩在鹌鹑壳里装纯良的情形。 一个冒着身体残废的风险,开启长夜未荒,把半年当十年用,硬是从剑气境直接冲上剑意境精通的狠人,一旦笑得如此腼腆,那绝对就不是真的腼腆,而是装的。 刘希圣等人果然被骗了,把谢长安的际遇理解为运气极好,私下还感慨了一番,张繁弱也懒得纠正他们的想法。 他来得晚,没赶上沈曦交代离梦城的注意事宜,还兴致勃勃要跟刘希圣他们出去逛小镇,却被沈曦一把拽回来,把人拎到房间里开小灶。 “别再没心没肺的了,自来折在离梦城里的人不少,常师叔只是因为修为高,方才被反复提及。其实赤霜山也好,其它宗门也好,每次都出过有去无回的弟子,只是修为平平,不引人注目,你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吧?” 待沈曦说完大略的注意事项,于春山又插嘴道,可见天意峰一脉对这位张师弟实在不放心。 张繁弱就算不紧张,此刻都被说得有点紧张起来。 他生性爱热闹,最怕孤独,这离梦城大翮游仙偏偏戳中他的弱点:一人一世界,入城即分散,相逢也未必相识。 “其实这一路上东拼西凑,我也听他们说了不少关于离梦城的事情,刘希圣说,大翮游仙其实是可以破解的,还说只要在里面杀了离梦城的城主,一切幻境不攻自破,而城主一般都会以不同的身份,在不经意间与每个人相遇,只看你是否有识破并抓住机会的机缘。” 众人面面相觑。 刘师兄忍不住问:“这消息是他从何处听来的?我闻所未闻。” 沈曦皱眉:“不知真假的消息,最好不要轻信,否则在里面反倒会误入歧途,对你没有好处。” 张繁弱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总归多一条消息,姑且听听吧。” 他其实对大翮游仙兴趣缺缺,但同辈都出来历练,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境界不够被留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加上谢长安那番话,张繁弱更是有点受了刺激,还真就在他们出门这段时间里突破了那最后临门一脚的剑意境。 只是初入剑意境,想要闯荡离梦城依旧有些勉强,张繁弱成了赤霜山一行人里实力最弱的一个。 张繁弱对此挺不服气:“我虽然刚突破,可是在剑气境的时日比你们久,说明我基本功扎实啊!” 沈曦回以一声冷笑。 张繁弱撇嘴委屈:“你们怎么就不担心谢师妹,她可比我们入门都晚许多!” 刘师兄翻了个白眼:“除了沈师兄,谢师妹是咱们这些人里最稳妥靠谱的,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张繁弱啧的一下:“你们都看走眼了,谢长安看似稳重乖巧,实则骨子里有股狠劲,动不动就是要与人拼命的,就她这德行,弄不好会在里面把小命拼掉!” 于春山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少乌鸦嘴!” 张繁弱:…… 无辜被牵扯进来的谢长安冲大家露出一个茫茫然天真的笑,那双眼睛被烛火照得晶莹纯良,宛若无害温柔的小动物,看得于春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张繁弱:……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在打打闹闹中,离梦城开放之日很快就到。 小镇再繁华,大家惦记大翮游仙,都没心思逛,刘希圣等人等得焦躁不安,盛会开放当日早早就离开客栈前往城门处。 谢长安他们住的客栈正好在小镇中央,门口一条大道笔直延伸到远处云雾山坡中隐约可见的城门。 子时未到,他们没有急着走,只从从二楼往外望去,望见许多人三三两两朝城门方向走。 那都是前赴大翮游仙,希望借此磨炼身心,得遇机缘的修士。 可惜一飞冲天者寥寥,最终多是陷身其中,无法自拔之人。 原本还有些兴奋期待的于春山等人,见此情景也都沉默下来,默默注视同道远走,仿佛情绪有所感染。 这些不认识的人,也许今夜就是最后一面,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在现世遇见。 他们自己亦然。 沈曦面色凝重,忽然说了一句话。 “希望离城之日,我们一个人都不会少。” “可是……” 张繁弱张了张嘴,想说真要少一两个也没办法,毕竟连剑意境巅峰的常师叔都陷在里面,但他没出口的话终究是在沈曦恐怖眼神的注视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听见旁边谢长安轻笑一声,忍不住牙痒痒。 “谢师妹,听见没有,你可别拖我们后腿啊!” “我尽力。”谢长安应得很快。 眼看时辰差不多,众人离开客栈,一路走到城门处。 荧光漫天,如蒲公英被吹散了,只不过是一个个柔和的光团。 谢长安伸出手指,朝最近的光团点去。 光霎时碎开,在她手里变成一盏小小的灯,剔透玲珑,宛若水晶琉璃。 城门并未全开,只是露了一条缝隙,正好每次容一人通过。 那缝隙背后,是光怪陆离,斑驳流彩,也是未知的游仙幻梦。 巴掌大的离梦灯,在谢长安注入灵力之后,昏黄光芒随着心跳微微闪烁,像天边的星辰被摘下来。 “你怎么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张繁弱狐疑,这鬼地方,要不是历练所需,他压根都不想来。 “因为,我已经想好我要许什么愿望了。” 少女侧首,在入城前对着张繁弱微微一笑,眉眼如画,轻快而又愉悦。 他看得微微一怔,忍不住问:“你要许什么愿望?” 离梦而生,游仙历死,离梦城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谢长安心想,她目前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变得更强,强到能参破飞升渡劫的秘密。 如方清澜的实力,也只能帮参妙真人挡下部分雷劫,想要参透天道的奥秘,甚至分担天劫,那就只能是剑仙境巅峰的修为。 这在现实当然不可能实现,就算沈曦那样的天才,现在也才刚刚踏入剑心境,谢长安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在对方渡劫前达到剑仙境。 但是在大翮游仙里,却有可能。 天道终究为参妙留下一线生机,虽然最后她没有选择。 那么祝玄光也一定会有办法能渡过必死的劫数。 若是她在离梦城内能有剑仙境巅峰修为,就会有与之相匹配的际遇考验,从而得到相应的阅历眼界,说不定真能找到那一线希望。 所思即所愿,所愿即所得。 踏入离梦城的那一刻,她决心已定。 …… 此夜长寂,却并不幽暗。 无数星光熠熠生辉,拂浪拨云,萦绕其中。 “听说参妙陨落了。” 环绕周身的璀璨星河被说话之人随意点出一颗,光团落在指尖,化出一个转动的玄武星盘,南斗六星罗列其中,天机氤氲,万象更迭。 少顷,他意兴阑珊,又将指尖悬浮的星盘抹去。 “参妙真人渡劫虽然急了一些,但她根基稳固,按理说问题不大,毕竟先前令师沈真人渡劫时十八关,九九八十一道雷,她有能力应付,谁知这次天劫竟远远不止十八关,以致最后功败垂成。” 站在他身侧,一直未有开口的另一人,竟是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祝玄光。 “不错,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参妙渡劫之后,天道在祝玄光身上的倒计时只会加快。 对天下人而言,能上点仙谱是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对祝玄光而言,点仙谱是一道催命符。 “若干年前,我的师祖,也就是上一代离梦城城主,为了破解天机玄妙,穷尽毕生,以星辰变化对照地上万物生灵,造出大翮游仙这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但,大翮游仙毕竟还是凡人造物,无法超脱天道规则限制,身处其中的人,最多只能达到剑仙境巅峰的修为,止步于此,师祖也始终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方才抹去星盘的人面色沉凝,望着眼前光华流转的星辰世界,仿佛在看世间最难解的谜题。 “在你之前,参妙也曾经抱着一丝希望,想要从里面寻找突破飞升的秘密,我破例单独为她开了一次城门。” “但是她失败了。”祝玄光道。 “不错,她进去转了一圈,最终铩羽而归。” 现任离梦城城主幽岳点点头,他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遗憾之色。 因为参妙若能渡劫飞升,那不仅是她个人的造化,更意味着世间修士也能多一分奋斗与追求的希望。 “所以我想知道,当年沈六知,沈真人,他真的成功了吗?” “当年你也在现场。”祝玄光道。 “我的确在现场,许多人也都亲眼看见他破霞光飞升而去。”幽岳蹙眉,“但这么多年来,沈真人可曾从上界给赤霜山传过讯息?” 剑碎灯灭的事是赤霜山绝密,祝玄光可以对谢长安说,却没必要跟幽岳说,闻言只是道:“既然飞升,就已超脱凡世,尘缘羁绊物我两清。” 这句话,其实也算间接回答了问题。 幽岳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看来以你之能,也没把握能顺利渡过天劫。但若连你都过不去,天下怕也没有人能过去了,这修仙修到最后,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也难怪参妙等不及,宁可赌一赌那虚无缥缈的机会。” 参妙的死,是每个修仙者兔死狐悲的感慨,也是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道通往更高处的门变得更加狭窄。 祝玄光意味深长道:“每个人的机缘不同,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同。” 参妙本有机会飞升,只是代价需要用整个宗门来换,她不愿付出这个代价,自然也只能以失败告终。 幽岳虽然没去观礼,但参妙渡劫当天闹得轰轰烈烈,消息自然也传到他这里来了。 他问:“那么,祝真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吗?” 祝玄光很淡定:“我不知道我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如何抉择。” 幽岳:“那你还要进大翮游仙吗?” 祝玄光:“我要进去,劳烦城主调出谢长安的星盘。” 幽岳挑眉:“原来祝真人是为徒弟而来。但是容我提醒,谢长安如今方才剑意境,即便是在里面得了机缘顿悟,也不可能出来之后马上就突飞猛进。而你渡劫之日渐近,有参妙前车之鉴在,此番进去有害无益,别回头徒弟没磨炼好,把自己也给耽搁了。” 祝玄光沉默片刻:“我若离去,重明峰只余她一人,她如今有待锤炼,趁我尚在,还能推她一把。” “罢了。你们师徒的事情,我不管,既是祝真人有此要求,本座自然无所不应。” 幽岳失笑,修长手指看似随意轻划,旋即有颗星光自天际落入凡间,又被他攥在掌心。 他一手摘星,一手捏诀结印,星光霎时大盛,炫目异常,直接将祝玄光包裹其中。 祝玄光只觉星光清冷却淡如飘云,神识仿佛随之变轻,飘飘然凭虚御风,直上九霄。 耳畔传来幽岳的声音。 语调悠悠,似远似近。 “你若当真,一切为真。入了这大翮游仙,现世的记忆修为便会暂时封存,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自可恣意,不乏有宗师大能沉溺其中,流连不去。参妙真人亦尝折戟,还望祝真人善自珍重!” 23 第 23 章 23 谢长安睁开眼睛。 她低头看着白皙细嫩的双手,感觉充沛灵力从双手脉络流淌,又淌向全身四肢百骸,连踩到地面的双足,亦是那样力量充盈,又不染尘埃。 谢长安起身往外走,推开门。 早就等在那里的熟悉面孔露出惊喜笑容,朝她拱手道:“恭喜首座剑仙境稳固,顺利出关!” 首座。 是了,她是重明峰首座,谢长安。 此时距离她晋升剑仙境之后的闭关修炼,已经过去十年。 距离她当上重明峰首座,也已经过去二十年。 这段记忆来得自然而然,谢长安点点头,朝裴三道:“辛苦你了,菜圃怎么样了,山上一切还好吗?” 先问菜圃,再问赤霜山,敢情在这位首座眼里,菜圃比宗门还重要。 但裴三没有大惊小怪,只是笑道:“都好,都好,您种的荔枝已经收了几茬,那些白菜长得慢些,但也不错,张师兄经常过来帮忙浇灌灵气,每次都会顺手拿走不少。” 小药童裴三,如今已经是重明峰管事,他修不了长生,只能练些粗浅功夫,稚嫩少年不知不觉也有了风尘阅历的岁月,说话变得絮叨起来。 他既说到白菜,谢长安脑海里下意识就浮现一个名字。 “师尊的下落可有消息?” 裴三一怔,黯然摇首:“尚无。” 他顿了顿,又叫回从前的称呼:“谢师姐,祝真人天纵奇才,修为深厚,兴许只是遇见什么变故被暂时困住了,毕竟点仙谱上他的名字不是还在么?” 谢长安晃神一下:“多少年了?” 裴三:“该有,五十余载了吧。” 谢长安觉得时间像是已经过去很久,她的记忆还停在闭关的十年里,如隔窗纱,模糊不清,被裴三提醒,才渐渐变得清晰。 五十年前,赤霜山重明峰首座祝玄光渡劫飞升在即,人却忽然下落不明,一开始,众人只当他突遇变故,脱不开身,赤霜山也派出许多人手分头去找,但都杳无音讯。 时间一久,人依旧找不着,许多猜测陆续冒出来。 有说祝玄光遇见劲敌,落败身亡了的;有说他怕渡劫失败,天下第一人的名声不保,偷偷躲开去的;甚至还有说赤霜山夺了他的修为,杀人灭口的。 荒诞离奇,应有尽有。 事实就是祝玄光的确不声不响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不止赤霜山弟子四处去寻,谢长安也下山寻了十年,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十年后,她境界突破,回宗门接掌重明峰,又这么一路走过来。 两人这番对话,似乎也有过许多次了。 裴三说完,自己先沉默了。 谢长安反过来宽慰他:“师尊不在,还有我,重明峰散不了,放心。” 裴三闻言提起精神,换了话题笑道:“说到这个,祝真人当年曾留下一匹素雪鲛纱,原是要让我做了衣裳送您作生辰礼的,后来变故频生……这些年一直没用上,前阵子我算算日子,寻思您也快出关了,便让人将衣裳做出来,今日正好赶上,我让人送来?” 谢长安点头:“我出关时收到天意峰传讯,你准备一下,我沐浴更衣过去。” 十年前刚刚上任的赤霜山掌教久候谢长安不至,心头焦虑,不由走到门口,负手眺望。 足足两炷香的工夫,他见到对方身影御剑而来,不由松一口气。 “谢师妹修为又更上一层楼了,恭喜!” 沈曦依旧是不爱废话的性子,见她境界稳定,面色红润,迫不及待就将一片竹叶递过来。 “这是什——” 谢长安还寻思沈曦这性子突然着急上火把她喊过来总不可能是为了恭喜她出关,等她看见竹叶的字,话说了一半便停在喉间,脸色变为惊疑。 “消息无误?” 沈曦点点头:“这是扶广山那边刚刚传来的,我听说你出关了,一刻不停就把你找来了。” 谢长安出关前夕,十年一度的百战推山会正好在扶广山举行,赤霜山也有些弟子去参加了。 此事本与谢长安无关,她如今境界也早就过了需要借百战推山会扬名的时候,但是这次的百战推山会却出事了。 带队前去的照雪峰首座曹随失踪,众人遍寻不至。 就在曹随失踪的前两日,他对同行的于春山说,自己在扶广山上看见一个人,很像失踪许久的祝玄光。 与此同时,这几日还有许多人倒下,原因不明。 “这上面说了三件事。”谢长安道。 “是。”多了一人分担,沈曦的脸色却并未好转,“还有另外一件事,昨夜三更,此次赴会的一名弟子,他的命灯灭了。” 谢长安一惊:“谁?” 沈曦说了个名字。 这名字有点陌生,她没打过交道,但知道对方是照雪峰那边的弟子,曹随这两年刚收的。 “曹师兄的灯虽然没灭,但也摇摇欲熄。” 沈曦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扶广山必是出事了,谢师妹,恐怕你得亲自出门走一趟了!” 百战推山会是十年一度的盛事,也是天下修士心向往之的盛会。 天下各大宗门轮流承办,前十名即可得到当年东道主所赠法宝珍奇,更能因此一战成名,出人头地,可谓名利双收,不止散修与规模不大的宗门弟子愿意去搏一搏机会,就连赤霜山扶广山这样的大宗门,也渴望通过百战推山会来证明自己。 若有心人选择在这样一个场合搞事情,那无疑是杀伤力巨大的。 谢长安继承了祝玄光衣钵,虽说如今还未有天下第一人之名,但以她五十年内就进入剑仙境的资质,未来点仙谱上必然有她的一席之地,如今她在赤霜山亦是举足轻重的地位,沈曦要坐镇宗门走不了,此行必是她亲自出马。 所以即便沈曦不说,谢长安也会主动请缨。 她闻言没有犹豫,点点头。 “我即刻启程。” 从赤霜山过去,一路有传送阵,也能御剑飞行,但到了离扶广山不远处的雁门附近,她就不再用任何仙家手段,如凡人一般以马代步。 如果扶广山真出了事,附近必有蛛丝马迹,她准备花半日先探查一番,而且若用扶广山的传送阵,肯定被扶广山察觉,若变故就出在山上,也会打草惊蛇。 雁门要塞,繁华如熙,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谢长安甫入城,便招来不少注目。 眉目如画的少女,一望便知并非寻常出身,她那身衣裳波光潋滟,行走间如染星辉,在日光下越发耀眼。 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娇弱贵重的少女,竟是孤身一人,未带上任何侍从。 一时间,不知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善恶不明,晦暗难辨。 少女似无所觉,兀自漫步,还不时侧首去看路边摆摊的小玩意儿,翘起的唇角写满新奇,一看就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高门贵女,还极有可能是离家出走的。 谢长安自然是故意的。 她这身素雪鲛纱,不仅可以引来凡夫俗子的觊觎,也能引起修仙之士的注意。 愿者上钩。 从城南到城北,原本一个时辰能走完的路,她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等离开城门时,零零散散的叵测之徒都跟了上来。 这其中有小偷小摸的盗贼,也有奸淫掳掠的匪徒,但都不足为患。 谢长安以神识略略扫察判断,发现没有自己要钓的鱼,不由微微蹙眉,有点失望。 难道是自己的直钩太明显了? 她在密林里将那些宵小解决掉,正要离开,就听见林子深处有人呼救。 声音断续惊恐,仿佛遇见极为恐怖之事。 谢长安循声而去,便见一只猛虎在追前面的书生,书生被吓得手忙脚乱爬上树,那猛虎居然前爪扒住树干,一跃而起,直接跳上去就能把书生扑下来。 这可不像寻常老虎了。 谢长安心下微动,猛虎似乎察觉她的气息,瞬间扭头朝她望来! 虎目通红,隐隐有妖邪翻涌,亟欲嗜血吞魂。 它在看见谢长安的同时就放弃了那普通书生,转而扑向她来! 比起普通凡人,自然是修士更补。 谢长安后退两步,却未出剑,仅仅食中二指并拢虚空划出剑气,猛兽居然张口把这道剑气吞下去,汹汹来势半点不减,推山平海一般压下来! 这还不是寻常沾了魔气的老虎,怕是已经魔化有了修为! 她目光一凛,终于唤出留天剑。 人屈膝滑向前方,剑光迅若闪电,直接将凌空的老虎剖成两半! 血雨如蓬,漫天落下,却被她周身罡气挡住,没有半点弄污衣裳。 “小娘子好生勇猛,多谢救命之恩!” 书生的声音哆哆嗦嗦从树上传来。 谢长安余光一瞥,那树并不高,但对方生死关头爬到最上面的树冠,现在只能颤颤巍巍强颜欢笑。 “能不能劳烦,小娘子帮一把,在下好像、好像下不来了!” “你跳吧,我在下面接你。” 谢长安轻飘飘道,她的声音跟刚才一剑把老虎劈成两半的恐怖毫不相符,有种春风里繁花摇曳的柔软安逸。 书生很纠结,但谢长安已经不耐烦了。 “你不跳我就走了,你自己慢慢下来吧。” “别别别!” 书生咬咬牙,闭着眼睛往下跳。 接住人的当然不可能是谢长安双手,而是她弹指送出的一道罡风,在对方将将落地时帮他缓了一下冲势。 书生还是哎哟一声,但他顾不上疼痛,着急忙慌行礼道谢。 “多谢多谢,今日要不是小娘子,在下就要殒命于此了!” 拱手仰头时,他一张脸猝不及防就撞入谢长安的视线。 漫不经心的目光猛地定住,她甚至没能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震惊神色。 24 第 24 章 24 谢长安想,她自以为很短的一瞬间,在对方看来也许很漫长,以至于书生都察觉了她的异色。 “小娘子为何如此看我?可是……”书生面露迟疑,“我像您的哪位故人?” “认错了。”谢长安收回目光,从善如流。 书生干笑,厚着脸皮道:“不知小娘子欲往何处,能否捎我一程?这林子我实在是不太敢独自走出去。” 扶广山他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把人送到山脚的梨花镇没什么问题。 谢长安点了头,书生大喜过望,忙不迭道谢,又主动自报家门。 “我姓祝,家里行三,娘子唤我祝三郎就行。” 也姓祝? 谢长安一怔。 她从未打听过师尊修仙前的事情,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这姓祝,长得又如此之像,难不成是血亲。 “我姓谢。” “我娘也姓谢!”书生大喜,也不知道他在喜什么。 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 书生又道:“我此番前往长安赴考,路过此地,没想到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幸好有谢娘子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 谢长安:“那就不用报了。” 书生未竟的话被堵在喉咙,啊了一声,噎得难受。 但他很快又恢复过来,一路上滔滔不绝,基本把自己祖宗八代也交代了,谢长安寻思祝玄光不能有这么聒噪的亲戚,容貌相似应该只是巧合。 两人刚走出林子没多远,风便越来越大,随后开始落下雨来。 谢长安倒是无妨,周身一层罡气足以让她片水不沾。 祝三郎手忙脚乱把伞拿出来,可头顶那瓢泼大雨随风势时东时西,伞也顶不了大用,很快把他浇个透心凉,连声音都在风雨中被分割成碎片,根本听不清楚。 谢长安叹了口气,到底对着长了张她师尊脸的人狠不下心,指了指前方的破庙,两人一前一后躲入庙中避雨。 破庙里早就有人。 而且是两拨人。 一对父子,看着是山中采药人,两筐草药都被急雨淋湿了,这会儿正忙着从里面挑出还能用的,少年欲哭无泪,一面还要被父亲絮絮叨叨,表情有些扭曲。 另外五人则是路过此地的客商,破庙外那驮着货物的几匹马想必也是他们的,五人围坐在一块,生起火堆,那火被穿堂风呼呼地刮,将灭未灭的,但好歹是为这破地方添了几许暖意。 结果祝三郎急匆匆跑进来,带起一阵风,哗的一下,把那五人苦苦维护的火堆给灭了! 五人倏地扭头。 祝三郎:…… “抱歉抱歉!” 他讪笑一声,忍不住退了两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谢长安。 要说祝三郎这种一看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无甚稀奇,后面的少女就让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过去了。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的发梢却一滴水珠也无。 这一身料子,不染人间烟尘,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赶考书生的同路人。 更像是个被拐出门的大家闺秀。 又或者,有神异之能的仙人。 谢长安的身形微微一顿。 不是因为这些人的目光,而是她闻到一丝古怪的气息。 带着腥气,像从深海里捞出来的,原本在角落里凝结不去,被火烤爆裂蒸发,又被这风一吹,悉数散发出来。 再看其他人,好像除了她之外,就没人能闻见。 谢长安神色如常,迈步入了破庙。 祝三郎忙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他还算有眼色,见谢长安寻了个角落要坐下,忙从佛前拿了个破旧蒲团,又用袖子拂扫几下,再递到谢长安要坐下的位置。 旁边几人发出嗤笑,语调不太友好,好像在笑他讨好谄媚,又像对两人关系有点儿下流的揣测。 但谢长安的到来终究是为这凄冷黯淡的破庙增添一抹亮色,那对父子还算收敛,五名客商却频频往他们这儿回头,似乎不怀好意。 祝三郎若有所觉,抱着膝盖往她这边挪了一些,侧身对着他们,脸朝这边歪,欲言又止。 谢长安瞥他一眼,捡起脚边潮湿的枯枝,另一只手轻轻弹指,枝头腾地多出一簇火光,她松开手,枯枝便在半空悬着燃烧,火光和暖意微弱却真实。 祝三郎看呆了,其他人也被这一幕惊住了。 原先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按捺下来,表情也不敢再放肆,强行扭回脸各干各的。 “谢、谢娘子,这真是神仙手段?!” 祝三郎又兴奋又不敢大声,差点咬到舌头。 “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看话本,听说这世上有隐世的神仙,神出鬼没,卧虎藏龙,原还不信,竟是真的,敢问神仙娘子在哪座仙山修行,将来我若是名落孙山,就去拜您为师……啊不,您先看看小生可有仙骨?” 谢长安被他吵得脑仁疼,没有动手把人打晕完全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 “你安静些。”她低声道,顺手给对方上了一道禁言咒。“我要听动静。” 听什么动静,她没说明白,但祝三郎终于不乱动了。 外面风雨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庙里父子俩在角落里没吱声,五名客商谈话的声音也小下来。 刚刚那一丝味道像是完全消失,无处可寻。 夜渐深了,其他人陆续躺下来歇息。 出门在外,只能将就,地上没有能垫的,就勉强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祝三郎用手指戳戳她,又作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谢长安没有解开他的禁言咒,只把手递过去,又点了点自己掌心,示意他在手上写字。 祝三郎没法子,只好伸长了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 五贾似匪。 见谢长安看他,祝三郎赶紧又写:神仙娘子信我,方才我看见他们从包袱里抽出一把马刀,那刀无鞘,上面还有血。 谢长安却摇摇头。 祝三郎有点急了。 眼看他要弄出声响,谢长安直接点了他的穴。 祝三郎歪倒昏睡过去,不动了。 谢长安方才余光也瞥见了那五名客商包袱里的刀,但她没有吱声,也不想让祝三郎打草惊蛇。 淡淡香味飘散开来,比寻常熏香味道还要浓郁一些。 谢长安背对着众人靠着柱子,也作出被香影响昏睡过去的情状。 “哪来的香味?” “该不会是那小娘们身上飘来的吧?” “你过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几个客商的说话声渐大,想必是笃定其他人已经被迷昏过去了。 “小心些,那小娘子是有点子邪门的,方才还能凭空点火。” “不过是唬人的小把戏罢了,我先前在集市也见过,她这模样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吧,说不定跟书生私奔……倒是漂亮得很,先说好啊,是我带的香,我要第一个上……” 对方一边说,一边朝他们走来。 少女扶风弱柳般靠着柱子沉睡,丝毫未曾感觉到危险降临。 “嗬……嗬……” 除了走向谢长安的盗匪,其余四人正忙着搜刮那对父子身上的财货,起初并没有听见异动。 “什么声音?”从采药少年兜里掏东西的人动作一顿,面露狐疑,“你们听见没?” 没等同伙回应,声音就越来越大。 “嗬……” 是从身边传来的! 盗匪一惊,下意识低头望向原本应该昏睡过去的少年—— 下一刻,他就惨叫出声,捂着被咬去半截手掌而鲜血狂喷的伤口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同伙一惊,纷纷抽刀砍向采药少年! 双目通红,嘴角带血的少年笑了一下,那声音正是方才他们听见的诡异喘息声。 刀还未落在少年身上,就自动脱手飞出去。 胆子小点的当下尖叫一声,不管不顾转头就跑,却在跑出一半时四肢裂开,血雾喷溅,当即五马分尸。 小小破庙,霎时变成修罗地狱。 久未修缮的半身佛像染上血光,犹自悲悯望着下方变故。 谢长安动手时,五名盗匪已经死了四个,剩下一个也吓疯了,尿了身下一地,连走都走不动,只能瘫在地上连连向后爬。 少年模样的妖修将一缕黑气弹向谢长安和祝三郎,黑气到半空化作数条黑蛇,张开獠牙当头咬下,却又被剑风悉数挥开。 “居然是妖修。” 谢长安叹了口气,总算是找到那一丝味道的来源了。 她出手不可谓不快,但这两名妖修离得更近,骤起发难,五个本来想杀人劫财的盗匪毫无反抗之力,瞬间就在破庙里上演了现世报,黑吃黑。 “原想把这几个碍事的解决了再来与你好生长谈,小娘子何必着急?” 妖修轻笑一声,笑容与淳朴面容毫不相符,看上去十分诡异。 谢长安不是第一次见到妖修了。 上一回她还是凡人时,安禄山座下两名修士亲自过来围剿,其中那个叫何必生的修士,正是妖修。 妖修异于人,修行方式也与常人相异。 依靠长年累月的积累来修炼,自然是正道,但这种方式需要深厚稳固的基础,化形时还得经历雷劫,九死一生,那些中途折损的妖修,更是不知凡几。 像谢长安一身修为之初的源头,青蛟内丹的主人,那条青蛟正是苦苦修炼成千上万年,结果错信凡人,最后尸骨不存。 所以很多妖修会选择走捷径,那便是吞噬修士元灵内丹,将其修为变作自身力量,再随便找张人皮化形。有些讲究点的,过段时间便换一张人皮,行走人间,与常人无异。 至于人皮的来处,有从死人身上剥,也就有直接杀人取皮的。 这些事情,都是谢长安入道之后,才听说的。 也因此,当初何必生暴露妖修身份时,宇文池会那样的意外惊恐。 很显然,这个少年外貌的妖修也是这样修来的。 他们两人身上那层人皮,正是剥自山间猎户父子。 这里距离扶广山已经很近了,平时妖修忌惮扶广山修士,一般是宁可绕路走也不愿久留的,但现在他们居然敢在这里轻松自然设伏杀人。 可见扶广山必然是出了大变故。 25 第 25 章 25 “小娘子怎么不说话了?我们还想着今日只能拿几个凡人打打牙祭,没成想竟能遇上一个修士。” 说话的是那个披着年长人皮的妖修,他看着谢长安就像看着一盘美味佳肴,舔舔嘴唇,不掩垂涎之色。 “我就说前几日遇上的都是那些修为低微的,元灵也不够塞牙缝,今日总算来个冰肌玉骨的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布下阵法,已经把谢长安和祝三郎困在里面。 祝三郎依旧昏睡着,这动静好似也没法将他吵醒。 他们能看出谢长安修为深厚,但两人也非池中之物,在彻底释放出妖力之后,整座破庙上空便笼罩在一层浅淡结界之中。 谢长安神色微动,对这股力量有所感应。 这两个妖修,修为居然已经快到了化合境。 所谓化合境,便是妖修一种进阶的境界,类似于剑修的剑心境。 虽还未到,也不远矣。 两个化合境妖修,为什么会跑到这破庙里,就为了杀五个盗匪? 疑问从心头一闪而过,谢长安没有丝毫犹豫地出手了。 她闪身掠向少年模样的妖修,手掌一翻,留天剑当头斩下! 竟是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与此同时,父亲模样的妖修嘴角冷笑,双手生出利爪,扑向谢长安后背,看准的便是骤然之间,谢长安不可能回身来挡。 但他刚碰到对方衣裳,就觉自己头皮一痛! 紧接着剧痛自头皮到头骨蔓延开来,妖修大惊,千钧一发之际想要脱开自己批的这层皮,却被一道剑光牢牢卡住,动弹不得。 他忍痛抬首,便见原本应该在他身前的谢长安,居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怎么可能?! “剑影!她修成剑影了!” 耳边传来少年模样的妖修大嚷,他顿时明了,而又骇然。 剑影分作千万化身,与佛修中的身外身相似,却得是剑仙境的巅峰境界才能做到。 另一个妖修直接就被这样凌厉的剑光生生劈成两半! 妖修之间最是不讲情谊的,同伴见他如此,直接转身就走,丝毫不作停留。 谢长安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 面前毕竟是两个接近化合境的妖修高手。 这一剑劈下去的时候,她受到对方的剧烈反抗,妖力在结界中酝酿到极致,将她困住,化作千万道风刃在她身上留下若干伤口,又阻她剑势,不让她再去找另一名妖修。 就在此时,谢长安感觉到一股极其危险的威胁! 说不清道不明,但迅若闪电,转瞬即至,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思考的时间,只能凭借本能往一旁闪避。 剧痛从身体一侧传来,谢长安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破庙内四处狼藉,尸横遍地。 幸存的妖修逃之夭夭,谢长安与方才重伤的妖修也都人事不省。 但这里应该还有一个活人。 谢长安身前有人踱步而来。 对方半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 书生似笑非笑的脸展露。 忽然—— 他直觉不妙,蓦地飞快松手后退! 但仍晚了半步,剑光以更快的速度掠来,直接穿透书生的胸膛,将他带得飞起,整个人被剑钉在后面的柱子上。 狂风扫落叶般的极致利落! 再看谢长安,虽然肩膀被血濡湿大片,却慢慢从地上起身。 “好快的反应,好凌厉的剑!”书生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还笑吟吟夸道,“听说你的修为已臻化境,想必是继祝玄光之后的天下第一了?” 对方好像对她很了解,她对此人却一无所知。 祝三郎一路装疯卖傻,如今才算是露出真面目。 谢长安看着他,缓缓问道:“阁下与我赤霜山有过往恩怨吗?” 祝三郎:“没有。” 谢长安:“你不是寻常修士,也不像妖修,却帮方才那两个妖修脱身,还要杀我。” 祝三郎:“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谢长安斩钉截铁吐出几个字:“魔,你是魔!” 祝三郎面露讶异:“怎么看出来的?” 谢长安淡淡道:“你看你的手指。” 祝三郎低头,自己的右手食指微微泛青,正有丝丝缕缕黑气从指尖淌出,凡人看不见,修士却能看见。 他恍然:“刚才你让我在你手掌写字的时候做了手脚?你早就怀疑我了?” 谢长安:“我在手上抹了点龙鳞粉罢了。” 龙鳞粉无色无味,平时多用来入药画符,单独使用没什么效果,唯独可以辨别人鬼妖魔。 雁门龙蛇混杂,郊外人迹罕至,只要出门在外都知道趋吉避凶,一个出门也有段时间的赶考书生,如何会单独出现在密林里,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祝三郎被剑穿透胸膛,命不久矣,居然还有闲心与她聊天。 “你很机警,可还是遭了暗算,是被我这张脸迷惑了吗?” 谢长安冷冷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为何扮成我师尊的模样?” 祝三郎戏谑:“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你师尊?” 谢长安想也不想:“绝无可能。” 她见对方狡猾,眼看问不出什么,手指微动,便想将这魔斩杀当场—— 却见祝三郎长笑一声,钉在他身上的剑光倏然消失! 不,应该说他整个人直接在谢长安面前化作黑雾消失无踪,连留天剑都留他不住。 “话不要说得这样满,乖徒儿,希望你能赶得上这场盛宴!” 竟是身外化身! 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魔。 谢长安脸色微变,再仔细琢磨对方话意,心情越发往下沉。 盛宴…… 是指扶广山?! 谢长安原还想着在梨花镇略作逗留,找找线索,没想到梨花镇还没到,就有了如此惊人的发现。 妖修就算了,连魔也来了。 世间都多少年未曾出过这种玩弄人心如翻云覆雨的大魔了。 妖魔乱舞,异象众多,竟像被关了许久之后挣脱牢笼桎梏一跃而出。 不对劲。 她心里模模糊糊闪过点念头,觉得做梦似的,却没能深想下去。 谢长安没有再耽误,连夜赶到梨花镇,发现通往扶广山的传送法阵果然已经被破坏了。 摧毁得很彻底,对方必是有极高修为法力的大能。 法阵被毁,说明扶广山已经彻底不安全了。 她最终没走前山正门,也没御剑,孤身从后山绕上去,流星赶月,悄然无声。 一路畅通无阻。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扶广山是天下有数的大宗门,平时有护山大阵不说,即使后山也少不了巡山站岗的弟子,根本不可能一路无人阻拦。 结果现在什么也没有,就像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山。 以及,隐隐的血腥味。 味道起初很淡,但越往山上走就越浓郁。 除了血,还有被强行压抑的腥膻气息,像极了她在破庙闻见的。 她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是一名扶广山弟子。 面朝地上倒伏,翻过来是七窍流血,喉咙被割开,但不是剑或其它兵器,谢长安撒了点龙鳞粉在上面,果然看见青黑交错的淡雾。 青为妖,黑为魔。 这是妖魔齐聚,高朋满座了。 第一具尸体之后,很快就有第二具,第三具…… 不唯独是扶广山的,还有其他宗门的。 谢长安脚步很快,目光一扫而过,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有意识在寻找这些尸体里是否有赤霜山弟子。 看了一圈,暂时没有,但也可能折在山上。 离山顶越近,压迫感越强。 灵力全开,各种功法混杂交错,在前方形成极其混乱的气场。 谢长安发现结界并非消失了,而是被人为收缩了。 更像是,为了困住什么人。 草木倒伏,飞花碎石,一片狼藉。 谢长安抬起头,一眼就看见神宫飞檐甚至都被削去一角。 那可是扶广山祖师爷所建,整座神宫有灵力加持,不啻另一重结界,十个宗师级高手也未必能破坏分毫,现在却被破坏好几处,可见前方场面激烈。 心念电转之间,她视线之内多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数十修士。 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未曾谋面的。 谢长安甚至发现折迩和于春山,两人脸上全是鲜血,已然气息全无。 放眼望去,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一场天下英才汇聚的百战推山会,竟变成妖魔屠戮的盛宴。 手腕一动,留天剑已经出现在手中,她脚步不停,走向漩涡。 山顶上正在进行一场对峙。 四五个人环成一圈,如临大敌。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原本罩住整座扶广山的结界被压缩在这里,而这个结界被用来困住此人。 对方披头散发,屈起一条腿随意坐在地上,微微垂着脑袋,看不清面目。 但谢长安能认出围在四周的几个人。 为首的林梦牍,其徒闻琴道人,北烛山濯素先生,南岳洞天碧阳君,还有一名禅师,看上去像是朱雀台的。 当世有数的几位剑仙境高手聚集于此,就为了对付结界里的那个人。 闻琴道人最先发现了谢长安。 他脸上并没有强援出现的惊喜,反是微微变色。 谢长安注意到了,但来不及深思,就听见濯素先生高声说道: “林宗主,我看此事还是知会赤霜山一声为好,他们高手多,若能赶来相助,也能多几分胜算。” 林梦牍看了谢长安一眼,声音平平:“已经来了。” 谢长安一步步走过去。 “赤霜山谢长安来晚了,敢问眼下是何情势?” 在场众人脸上皆有倦色,显然先前经过一场恶战,精疲力尽,但也还没疲倦到连几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偏偏就没有人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好似有所忌惮。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朱雀台的慧觉禅师先开口,大致说明情况。 大约数日前,也就是在百战推山会的前一夜,有妖修披着赴会修士的身份混进来,还是化合境修士,一口气杀了不少人,扶广山发现之后,直接封闭宗门,满山清剿,却发现赴会中不仅有妖修,还有魔主的踪迹。 魔主藏于人世,比妖更为隐蔽,他可以趁人心之隙,安静潜伏,只要不出手,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扶广山因此兵荒马乱,修士之间彼此怀疑,自相残杀,不仅折了许多扶广山弟子,就连与会宗门也没能逃过噩运。 赤霜山弟子灭了命灯,那不过是血海沉浮里的一颗微尘,是狂潮翻涌里最初的一朵浪花。 沈曦和谢长安远隔千里,知道事态严重,毕竟不可能马上判断出了何事。 谢长安赶来时,大战方歇。 但她终究是晚了一些,老熟人折迩于春山等人已经战死,曹随下落不明,死伤惨重,零落凋敝,可谓天下宗门至黑至暗之时。 余下林梦牍这几人,要么是一方宗主,要么是剑仙境高手,他们花费无数心力,拼尽全力血战几天几夜,才终于将所谓的魔主揪出来并擒住,困在这结界之中,却生怕对方犹有绝地反击之力,不敢破开结界直接击杀。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直到谢长安出现。 谢长安听罢点头,也不废话。 “既然已经困住魔主,便算大功告成,诸位道友辛苦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搜索妖魔残迹,避免他们死灰复燃,附身某位道友身上。至于这魔主,诸位迟迟未动手,可是有为难之处?” 慧觉禅师双手合十:“谢真人所言不错,困住魔主的这个结界本是扶广山护山结界,当时千钧一发,林宗主迫不得已,将结界收缩至此,已是极限。这魔主修为高深莫测,待他在里面恢复实力,未尝不能破开结界,到时候又会功亏一篑。” 谢长安听明白了,这些人现在没有把握一举击杀魔主,又不敢撤了结界,只能就这么不上不下僵持着。 “加我一个,也不行么?”她缓缓道,“我如今,剑仙境已固,应该能帮上些小忙。” 迎着众人惊诧打量的目光,谢长安表现得很谦虚。 但剑仙境圆满可不仅仅是能帮上小忙,在场除了林梦牍,其他人的剑仙境最多只是初入剑仙境,闻琴道人甚至还未入剑仙境。 不管众人现在内心在想什么,又是如何震撼,眼下也不适合说些恭喜客气的寒暄。 这时候,闻琴道人看了其师林梦牍一眼,忽然道:“这场大战,扶广山上下死了许多人,贵派曹首座也失踪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找,谢真人不如先去找找同门……” 他的话十分善解人意,但谢长安没动,甚至微微眯起眼。 “闭嘴!” 林梦牍凌厉如刀地扫他一眼。 闻琴道人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说错话了,不由紧紧闭上嘴。 “你们不想让我待在这里。” 谢长安微微抬腕,剑尖点了点结界里的男人。 “为何?与他有关吗?还是与曹随失踪有关?” 无人回答。 她微微一哂:“看来诸位道友还有不少事情瞒着我。方才我一路上山,见了不少同道尸体,其中不乏我赤霜山同门。怎么,既然罪魁祸首已经擒住,我赤霜山没资格在此追责,要个结果吗?” 众人面露难色,碧阳君和濯素先生相视一眼,更是欲言又止。 后者正要说话,却见结界里垂首重伤的男人缓缓抬头,垂散长发里半露出一张脸。 一张谢长安绝无可能忘记的脸。 “长安。”这是男人的第一句话。 与破庙里用一张脸骗人的祝三郎不同,眼前此人喊她的语气语调,是扑面而来的久违熟悉,绝不会错认。 谢长安彻底变了脸色。 对方被结界压制,身上血痕纵横交错,能看出受伤不轻。 他喘息片刻,又说了第二句话。 “我不是魔,也没有被魔主附身,魔主在外面,他们某个人身上。” 这下子,连其他人的脸色也变了。 26 第 26 章 26 “胡言乱语!”闻琴道人气急败坏,“我就知道你这孽障不甘受死,必是要蛊惑人心的!” “林宗主!”谢长安看也不看他,冷声质问林梦牍,“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何我师尊会被困在这里?!” 林梦牍不说话。 碧阳君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此人也未必是令师,魔主擅长化身万千,揣摩人心,自然也能化成令师的容貌。” “长安,”结界里的男人淡淡道,“当日你被我带回赤霜山之前,亲手埋葬的朋友,叫郑芦娘。” 这种往事除了谢长安和祝玄光本人,自然再不可能有人知道。 “那就长话短说。” 谢长安的声音冷得可以冻出冰来了,她没有去接对方的话,也分明没有去看任何人,但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她杀意凛冽,留天剑若有灵觉,气机将在场每个人都牢牢锁定。 “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阳君说道,当时扶广山一片混乱,妖修顶着各宗门修士的皮四处屠戮,他们几乎分不清敌我,很多弟子就这样死于非命,就在焦头烂额之际,祝玄光忽然从天而降,又杀了不少人。 “折迩与于春山都是被他杀的。”林梦牍道,“曹随的失踪,他也脱不了干系。” “我当时失了灵智,应该只杀了一个折迩。”祝玄光望着他,“于春山是你杀的,魔主现在在你身上,林梦牍。” 众人色变。 林梦牍冷笑。 祝玄光面色平静:“有心魔的人,才会被魔趁虚而入,我知道我的心魔是什么,你知道你的是什么吗?” 林梦牍不为所动:“妖言惑众也有必要听吗?趁他现在虚弱,合我们几人之力还可以斩杀他,谢道友若心中还有大义和同门,就不该阻拦。” “我要进结界里。”谢长安道,“与他谈谈。” “不行!”闻琴道人断然拒绝,“这结界但凡有裂缝,就拦不住他了!” 谢长安神色淡淡:“我可以把剑留在外面,加持巩固结界,我只身进去,你们总该放心了。” 她没等其他人反应,当即左手掐诀,留天剑掠至天空,为她劈开一条缝隙,谢长安上前,与林梦牍错身而过,飞快隐入结界。 留天剑立刻分作无数道剑光,结成一张网,牢牢罩在结界外围,修补缝隙。 一切动作快得旁人来不及阻止,谢长安已经置身结界之中,与祝玄光近身接触。 闻琴道人:“她疯了?!” 谢长安手一挥,又给两人周身上了层禁音咒,两人谈话不再传出半点。 男人依旧坐在地上,支起一边膝盖,仰头看她,懒惫而倦怠。 谢长安沉默一瞬,她有许多话要问,但时间紧迫,外面的人不会有太久的耐心,千言万语只能汇成短暂交流。 “破庙里的祝三郎,是你吗?” “是我,也不是我。当时残余魔气侵蚀,我只能分了一缕神魂出去,与魔纠缠,那个化身已经被你斩杀了。” 祝玄光哑声道,似乎内伤很重,一字一顿,语调也慢。 “你当年渡劫前失踪,也与魔有关?” “是。” 谢长安居然忍住了,没再问下去。 “我先带你出去再说。” 祝玄光终于流露出一点惊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长安飞快道:“我方才刚借留天剑布置结界之机,以剑为介悄悄用了点龙鳞粉,在你们所有人身上。” 祝玄光:“魔主不是寻常魔物,无法用龙鳞粉鉴别。” 谢长安:“但是有你在破庙留下的那一缕残魂,我在路上稍稍改了一下,那改良过的龙鳞粉只对一人有反应。” 祝玄光:“林梦牍?” 谢长安:“所以你方才说得没错,他才是真正的魔主。” 祝玄光失笑:“我徒弟好生聪明。” 但现在,魔主混在外面包围的人里,跟其他宗师级修士一道,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不过,他们不会相信,恐怕还会以为你想为我开脱,你带不走我。”祝玄光心平气和道,“谢长安,我已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没有一战之力了。你没必要为了我,搭上自己。” 谢长安看着他:“你当年一走了之,留下许多谜团。” 祝玄光道:“这世上永远都有许多无法得到的答案,虽然魔主现在不在我身上,但我体内残留太多魔气,已经积重难返。你走吧,小心林梦牍,不必与他正面冲突,你直接回宗门,与沈曦从长计议再说。” “你话太多了。” 谢长安打断他,连师尊也不喊了。 “留着点跟我逃亡路上再说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身面对众人,看似虚空随手一捞,又多了把剑。 闻琴道人眼尖,顿时大叫起来。 “昭皇剑!她手里有昭皇剑,她想带祝玄光跑,快拦住她!” 话音未落,天摇地动,山岳崩颓! 以一人之力对上四个半的剑仙境高手,就算是谢长安,也没想过这么疯狂不自量力的事情。 但她现在不得不这么做。 从沈曦那里借来的昭皇剑在手,十成剑仙境灵力的剑气威力,犹如天光破碎,伴随轰鸣巨响,坚若磐石的结界竟被她破开一条缝隙! 而那条缝隙,正是刚才她进来时用留天剑打开的。 闻琴道人咬牙切齿,心道谢长安果然早有预谋。 但谢长安和祝玄光想走还没那么容易,在她出手的同时,林梦牍等人也都出手了。 所有兵器法宝全都打在两人破开结界的瞬间,原本就摇摇欲坠脆弱不堪的结界顷刻崩裂,灵力碰撞剑气纵横的后果甚至是引来天象风云变化,众人头顶乌云翻滚,雨珠跳落,整座山在狂风中即将土崩瓦解! “接着!” 被留在外面的留天剑应声回到主人手中,谢长安将其扔给祝玄光,自己则用昭皇剑开路,竟一点点抵住对面的攻势。 祝玄光眼见挡在自己前面的身影艰难跋涉,沉沉叹息一声,手腕跟着翻转,速度不减当年,朝林梦牍全力斩出剑风。 凛冽剑光到了林梦牍身前却化为袅袅白雾,对方冷笑一声正要伸手拍开,却发现沾上白雾的手背迅速浮现黑紫色经络,粗如叶脉,根根分明。 林梦牍变了脸色,下意识运功去抵挡,但这样做却反倒令自己双目变得通红嗜血,平素八风不动的冷漠表情也带上狰狞凶狠,黑紫色经络更是趁机蔓延到脖颈。 “林宗主?!” 正好侧头的碧阳君大吃一惊。 这个模样绝不是受伤或走火入魔,更像是…… “都说魔主在林梦牍身上,你们事到如今还不信吗!” 谢长安喝道,趁所有人都去看林梦牍的当口,拽起祝玄光就走。 “慢着!” 闻琴道人时刻盯着他们这边,见二人想走,不由分说从袖中飞出金色锁链,盘向祝玄光后颈,去势如电,谢长安便是即刻转身也来不及阻拦。 就在这时,一道飞光掠来,斩断锁链。 “速走!” 竟是本该失踪的曹随的声音。 谢长安很惊讶,但她来不及回头寒暄,立刻带着祝玄光离开。 穿山越海,御剑飞云。 剑仙境不是无敌,更何况谢长安并非剑仙境巅峰,她在破庙里被魔主残魂所伤,又马不停蹄赶上山,以一敌五,耗尽灵力,眼下勉力支撑,已是强弩之末。 祝玄光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也看见她鬓角细密汗水。 “你这样回不了赤霜山的,把我带回去吧。” “谁说我要回赤霜山?” 谢长安实在坚持不住了,眼看两人也已暂时离开扶广山的侦查范围,便寻了个山头将人放下。 祝玄光刚落地就吐出一大口血,脸色比她还差,若非谢长安眼明手快把人扶住,他就会直接倒地。 缓了缓之后,他见谢长安没继续说下去,还有些讶异。 “从前有什么疑惑,你都会想方设法问出个答案,这么多年不见,倒是变了许多。” “我问了,你就会答吗?” 谢长安的声音冰凉凉的,比两人头顶悬月还要清冷。 “你失踪之后,掌教师伯他们也相继寿终兵解,赤霜山总需要有人撑起来,我经常闭关修炼,已经习惯很长时间一个人不说话。” 祝玄光沉默良久:“方清澜呢?” 谢长安:“死了,据说是出门游历寻你途中被三名化合境妖修围攻,当时我在闭关,待得到消息已是不及。” 祝玄光:“如今的掌教是沈曦?” 谢长安嗯了一声。 远离了扶广山,这里晚风柔和,紫薇摇曳。 但久别重逢的师徒相对而坐,竟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见不着面的时候,她无数次想要找到祝玄光,问他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为何杳无音讯,为何不留下半点消息提示,为何扔下赤霜山不管不顾,又怕他早已无声无息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身殒道消,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但现在,她反倒觉得问不问都无所谓了。 还有什么比眼下处境更糟糕的?她谢长安估计已经变成全宗门通缉追杀的对象了,师徒俩眼看就要上演千里逃亡。 “你要带我去哪里?”祝玄光问。 “北海之极。”谢长安道。 祝玄光一听就知道她的目的。 “灵蒲草?” “是,你现在魂魄不稳,灵蒲草可以修补魂魄。”谢长安看他一眼,又补充道,“你别想偷偷跑掉,我已经和他们撕破脸,你再一走,我真得一人与天下为敌了。” 祝玄光语气柔和地劝说:“所以你现在把我送回去还来得及。我被魔主侵蚀,神魂有缺,现在只是看似恢复,其实内里还有残余,魔主说不准何时就会回来控制我的身躯,届时你会有危险,灵蒲草是解决不了的。” 27 第 27 章 27 “灵蒲草也能克制魔气。”谢长安道。 祝玄光不赞同:“那只是针对普通魔物,不包括魔主。” 谢长安:“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身上有许多未解谜题,掌教师伯先前曾与我有过一番长谈,提及你的渡劫,也提及了点仙谱。” 言外之意,她知道的其实不少,现在想与久违的师尊做个交换。 祝玄光看着她,谢长安也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岁月没有在两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徒弟也没有什么变化。 温柔无害看似乖巧听话的容颜之下,从来都是一颗无法无天,孤注一掷的心。 只要她想要做的事情,费劲周折,千回百转,也要去做。 于是祝玄光没再提要回去送死的话。 “我那些白菜还在吗?” 他问的是半山的那个菜圃,赤霜山弟子大多数在那儿有一块小小的自种地,闲暇时亲自动手,所种植物也充满千奇百怪的想法。 只有祝玄光种了最寻常不过的白菜。 “白菜早就收了多少茬了,裴三一直照看着,每年也都能有新的收成。” 其实是谢长安一直没让旁人收走那块地,但她绝口不提自己。 “不过饲弄田园的人也渐少了,大家都忙着修炼,没什么空闲。” 随着祝玄光的失踪,其他人也有意低调,赤霜山逐渐沉寂,就算有沈曦和谢长安等人的奋力支撑,宗门还是难以避免式微了。 “世间万事,一荣一枯此起彼伏,赤霜山既曾盛极一时,也就得经历龙蛇蛰伏,这未必不是好事。” 谢长安倒是看得很开,这也许缘于她从小长于宫掖,看惯了人来人往,从高官厚禄到家破人亡不过一夕之间,赤霜山还能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为门下弟子提供一方庇荫,已经很不错了。 “你说得极是。” 祝玄光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他仿佛变得柔和无害,当年周身如剑般锋锐悉数洗练,重逢之后笑的次数可能比以前加起来还多。 “你已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为旁人遮风挡雨了,青出于蓝,我很高兴。” 谢长安没有半点被夸的开心或害羞,只是静静看着他,像在等他主动提起正事。 祝玄光何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师徒二人虽然相处时间谈不上千万年,但总归是彼此有些默契了解的。 “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情,我寻找至今,仍旧没有找到答案,我也想不通,没有答案的疑问,只会让你徒增困扰,对你修行无益。”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没有答案?”谢长安道,“我如今是剑仙境,与你当年一样,一个人得不到的答案,两个人讨论也许有结果呢?” 祝玄光似乎被她打动了,又似乎还在思考措辞,但谢长安蓦地侧首朝某个方向望去,脸色一变,连带人也跟着忽然起身! “来了!” 来者如此之快,以至于重伤的两人都没有反应离开的时间。 一前一后,相随而至。 是北烛山掌教濯素先生,以及长老许危阙。 “你们没事吧?” 北烛山与赤霜山素来关系不错,两边弟子也多有来往,是以对方没有一见面就喊打喊杀让谢长安把人交出来,倒是先寒暄上了。 谢长安不答反问,“林梦牍的事解决了吗?” 濯素道:“有些棘手,他跑了。” 林梦牍被魔主附身的事情败露,谢长安带着祝玄光趁乱先走,其他人只能先试图将林梦牍留下,但事情出了差错。 扶广山那个结界虽然被谢长安劈出裂缝,但毕竟是扶广山镇山法器之一,裂开了依旧威力惊人,众人与林梦牍交手时,忽然被召唤而至的结界困在其中,虽然只有几息工夫,但也足以让林梦牍轻松脱身,飘然离去。 众人疑心是闻琴道人从中作梗,但闻琴信誓旦旦,只道那结界本来就是林梦牍的手笔,再说林梦牍修为已至剑仙境巅峰,他拼尽全力要走,在场又有几人能拦住他。 事已至此,魔主现世,大敌当前,一场百战推山会,天下宗门死伤惨重,众人也不想再龃龉内斗,便互相商量了一下,分成三拨人。 “一拨追我们,一拨追林梦牍,一拨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联系各宗门。” 听到这里,谢长安接道。 “不错,”濯素先生脾气不错,到现在依旧好言好语相劝,“祝真人的确杀了不少各宗门弟子,众人亲眼所见,此事无法推脱,你们现在也受了伤,不如与我们回去,是非黑白说个清楚,若真与魔主有关,我们北烛山也会力保祝真人的安危。” “我信不过你们。”谢长安也很干脆直白,“我相信回去之后,你们不会对我师父下手,但是其他人未必,届时你们护不住,我也不想冒这个险。濯素先生,等我们从北海之极回来,我师父身上的残余魔气清理干净,再回去了断此事,如何?” 濯素叹了口气:“我们此番出来,就是为了追你们回去,看在两派几百年的交情上,谢道友就别为难我们了。” 祝玄光忽然开口:“林梦牍暗中炼魔,以身为鼎,与魔主融为一体,百战推山会是他筹谋已久的盛宴,为的就是让赴会修士成为魔鼎养分,进一步加快他成魔的步伐。” 谢长安蹙眉:“那你为何会在扶广山?” 祝玄光:“这些年我一直在与魔主博弈,他原本选中的人是我,但他无法完全控制我,最后放弃了。” 谢长安:“所以他将目标放在更愿意主动与他合作的林梦牍身上?” 祝玄光颔首。 许危阙面露异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谢长安接受无碍,因为她先前在那破庙里,就已经见识过一次魔物无处不在蛊惑人心的模样了。 许危阙问:“那为何你这些年一直不露面,也从未与我们提及这些?” 祝玄光道:“魔主强大,却又虚弱,他不会放过任何吸取灵气的机会,却无法在没有寄体的情况下支撑长久,我只能不断拖住他,离群索居,寻找弱点,可惜这么多年,非但没能消灭他,反倒还促其进一步增强了。” 他神色淡淡,难掩疲倦,昔年风采如今都困在一眼能看见的伤病之下,以濯素和许危阙的修为,不难看出对方灵力将尽,躯体难盛,已是日暮薄光之兆 然而即使如此,他屈膝随地就坐,看见许危阙二人到来也未起身,拂尘抬首之间,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祝玄光,令人不敢有半分小觑。 许危阙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恐怕还得劳烦二位与我们回去一趟,也好与其他宗门解释清楚,共抗大敌。” 谢长安缓缓道:“我师父的情况,二位也看见了,再不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会灵力衰竭而死,扶广山这一来一回多少工夫,他耽误不起了。” 濯素先生:“贵宗沈掌教已赶往扶广山,令师若不在,他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会连累赤霜山。” 话已至此,谢长安也不再客气,冷笑道:“如果你们能将林梦牍抓住,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现在不过是你们也没把握抓住林梦牍,就向软柿子下手罢了。堂堂北烛山掌教与长老,怎么就变成甘愿为人驱策的走狗了,莫非你们也被魔主附了身?” 留天剑和昭皇剑被召出来,悬于左右,剑光烁烁,谢长安懒得废话,直接以行动表明不会让他们将人带走的态度。 两名剑仙境对两名剑仙境,以祝玄光和谢长安的实力,原本不可能落下风,但他们现在都有伤在身,胜负就一下子就有悬念了。 谢长安不用想也知道祝玄光如果被带回去会遭什么罪,严刑拷打都是轻的,怕是魂魄都要被抽出来拷问一番,若是涉云真人还在,若赤霜山还是当年威势,犹能震慑旁人不打歪主意,可现在,只有自己了。 只有她能护住祝玄光的安危。 祝玄光看着她衣袂飘扬,半身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神色微微一动,不知想起什么。 言语纠缠已然无益,许危阙也不再多言,食中二指一并,连剑诀也不必—— 他竟是直接身化神剑,气随长虹,云光乍起,以万钧无回之势,直取谢长安! 六合无光,只此一剑。 谢长安望着这道如箭般射来的疾光,心头隐隐被一镐头撬开缝隙,外头冷风刮过,冻得灵台皆明,又转瞬即逝,缝隙弥合。 这一瞬间的古怪感觉并不妨碍她出手防御并反击,在对方动手之时,昭皇剑和留天剑也闻声而动,化身剑阵,剑光挡下了许危阙这冲天一剑。 但,也没完全挡住,剑阵竟被劈开一条裂缝。 谢长安急剧后退,身形飘然而起,看似轻松好看,实则千钧一发,只差片刻就要被剑光洞穿。 因着她的重伤,剑阵也不如过去稳固,许危阙自然是可以破开的。 两人激烈交手,濯素大好机会,居然没有动手帮忙,甚至没有趁人之危捉祝玄光的意思,反倒袖手旁观战况片刻之后,过来找祝玄光说话。 “祝道友看着不大好,灵蒲草未必有用,北烛山有一味药,名曰霜飞,也许对你有所助益。” 扶广山上人多眼杂,濯素就是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说出口。 “若你需要,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取来。” 祝玄光摇首:“多谢,但不必了,我身体衰败,寿命将至,再好的灵药也于事无补。” 濯素沉沉叹了口气,他显然也看出来了。 “我有一事请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祝玄光道,“就算没有魔主作梗,我只怕当年也飞升不了。” 濯素微微一震:“为何?” 祝玄光:“你应该能想到原因。” 涉云真人兵解,其他宗门也不乏剑仙境高手想要冲境渡劫,可无一例外,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成功过。 打哑谜一样的对话没有继续,濯素似乎陷入沉思,没有再追问下去。 另外一边谢长安与许危阙的交手也近尾声,两人都没有留手,但是面对有伤在身的谢长安,许危阙仍旧无法占上风,最后只能以两人身上各多一道剑伤作结。 “有这道剑伤,那帮家伙就没法说什么了。”许危阙懒懒道,“我们铩羽而归,但扶广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闻琴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还会纠集其他宗门,让别的追兵过来,届时就未必这么好说话了,二位珍重吧!” 谢长安也知道他们留手了,否则两人齐上,就不是现在这样切磋似的结果。 “多谢许道友提醒。”她拱拱手表示谢意。 濯素也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又似乎还有问题没想明白,心事重重,与许危阙一道离开。 …… 两人离开之后,许危阙寻了个借口,与濯素分道扬镳。 待濯素先生走远,许危阙在身前凌空画了个圈,圆圈逐渐变大,他则一步跨过去,身形消失在原地。 离梦城内,侍童惊讶看着从圆圈里跨出来的男人。 对方扬袖抹去伪装,露出真容。 “城主这才刚刚进去,怎么就出来了?难道谢长安的大翮游仙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太疯狂了!” 离梦城主长长吐了口气。 “谢长安竟敢在里面生造出一个自成一统的世界,以魔代仙,窥天之秘,我不能久留,否则难保不会陷在里面。” 旁人进去历练,顶多就是重历自己在外面无法打过的对手或妖魔,以此突破心障,又或者过一过曾经梦寐以求却无法在现实经历的生活,谢长安偏偏要拉到极限,以剑仙境修为,企图在里面破解天道奥秘。 侍童啊了一声:“我记得上回参妙真人也是如此,最后您还亲自进去帮忙!” “她比参妙还更冒险,”幽岳给不懂事的小侍童解释道,“参妙自己本身就是剑仙境,现实距离登天也只差一步,她只是想通过大翮游仙,多给自己一次试错的机会。但谢长安现在才剑意境,就想囫囵吞枣一步登天,难怪祝玄光要急得亲自进去。” 现实哪里有什么魔主,不过是大翮游仙里不允许超越现实天道规则的存在,谢长安就投机取巧,通过意念影响自己的造物幻境,用魔主这样强大逆天的存在,来代替天道,以此考验自己。 他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希望他们师徒能安然离开吧!” 侍童呆住:“不、不至于吧,祝真人毕竟是天下第一,再不济他还能把谢长安带出来呀!” 幽岳摇头:“你都守着星盘这么久了,怎么还少了几分悟性?祝玄光在外面是不是天下第一不重要,他在里面需要按照谢长安设定的规则去走,轻易不能脱离既定路线。再者,如果动辄就想着放弃,把人带出来,这试炼又有何意义?” 唯有绝境,才能淬炼蜕变。离梦城主很清楚。 但是,谢长安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强大到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 祝玄光是选择出手帮她,还是会最终袖手,看她自己度过? 28 双更合一 28 许危阙他们一走,谢长安松口气,短期内他们算是安全了,若是脚程更快些,起码在抵达北海之极前,应该不会有第二拨追兵了。 威胁解除,她马上觉得浑身疲惫无力,甚至无法同时维持昭皇剑和留天剑在外面的灵气消耗,只能将其收回去。 刚才祝玄光和濯素的对话没有避人,谢长安还能分心听见。 “师尊方才说没有魔主也无法飞升是何意?” 一面说着,她自然而然扭头去看对方。 这一看,心头不由惊了一下。 祝玄光低头扶额,看不清表情,身躯微微颤抖,垂下的手抓紧身旁的草,五指插入土壤,都快把草连根拔起了。 像是毒发,又或伤势发作。 谢长安是知道他伤势很沉重的,而且这几十年来必然旧伤加新伤,伤痕累累,否则堂堂剑仙境巅峰的大能修士,怎么也不可能被困在扶广山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围攻折磨。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起身过去察看。 “你没事——” “吧”字还未说出口,谢长安伸手刚拿到对方的脉,对方就抬起头了。 双目充血,邪恶残忍。 这不是祝玄光的眼睛,是魔主的眼睛! 还未等她召出留天剑,脖颈上就多了一只手! 突如其来的力道将谢长安撞得不由自主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树干,按在她脖颈上的五指力道大得出奇,指甲陷入皮肉,毫不留情,已经渗出丝丝鲜红。 谢长安那一身伤势被这一撞雪上加霜,当即就吐出一口血,那血淋在祝玄光苍白的手背上,顺着指缝黏腻滴落。 对方提前一步压制住她所有可能的反击,灵力凝聚的锁链将谢长安双手牢牢扣住绑在树上,动弹不得。 “我提醒过你一次了,徒弟。”祝玄光笑起来,笑容里有种冰冷的嗜血。“可你对着你师尊这张脸,居然还会心软。” 那笑绝不是以往祝玄光矜持含蓄清冷的笑。 “我还以为你可以充当我下一个寄体,但看来你的表现着实让人有点失望。人族修士越来越弱了,剑仙境也不过如此。还是说——”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指尖勾起她唇角的猩红,又放到自己嘴边品尝。 “你不止是心软,莫非你对你的师尊暗藏恋慕,想当自己的师娘?” 张狂的笑容忽然凝固,祝玄光的表情变得难以置信。 他缓缓低头,看着一把穿胸而过的剑插在身上。 锁链应声而断,祝玄光发现动弹不得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四肢俱被束缚。 “不要用我师尊的脸说这些废话。” 谢长安露出“好歹是魔主你一天天都在琢磨些什么”的表情,抽剑反手将对方摁住,两人姿势调换过来,变成她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师尊体内魔气未彻底清除,所以你能随时自由进出,还是林梦牍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你不在林梦牍身上了?”她若有所思,“堂堂魔主,就只能永远借别人的躯壳行事,被我这样羞辱,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吗?” “不是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我。心魔炽盛者,方为魔所趁,不如你自己问问他的心魔是什么,你以为祝玄光像你想的那么光明磊落吗?” 披着祝玄光躯壳的魔主想冷笑,但他的身体不允许,只能边咳血边笑,还得仰视谢长安,气势就减了大半。 “我听说你们人族修士,师徒之间结为道侣的也不在少数,但祝玄光修的却是无情道,还想以此道飞升,说不定,他正是对你念念不忘才辗转成魔的呢?” “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是魔之本性,也是你兴风作浪的倚仗。你我素不相识,你摸不透我的底细,看不穿我的软肋,所以只能通过这些话来诱惑或激怒我。” 谢长安叹了口气,一眼看破对方的意图。 她摸上对方唇角的血,虽然这是她师尊的身躯,但现在暂时被魔主主宰。 虽然面上露出怜惜叹惋的表情,但她握住剑柄的手却用力一转,生生在祝玄光胸前血窟窿里再转出个剑花! 魔主:?! 他没想到谢长安竟能这样狠,对着自己师尊的躯体也不留半点情,想去抓她的手被谢长安先发制人反手捏住手腕。 “我想,我师尊这具躯壳对你还有些用吧,若你再不肯走,我只好大义灭亲了。虽然有些遗憾罪过,但师尊想必也希望我这样做的。” 她竟还朝他露出一个浅笑,梨涡微浮,手下又加重力道。 笑得越甜,下手越狠。 魔主在人间周旋已久,见了诸多人心欲望,但好像还没见过这样离经叛道不在乎师父死活,却也不像为了一己私利的徒弟,一时间竟无从发现对方弱点。 谢长安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表现还不够冷血,正要再放些狠话,却见对方张口呛咳,忽然一大口血喷出来! 她没来得及避开,直接被溅得满头满脸,表情凝固一瞬,手也跟着抖了下。 祝玄光于是又吐出一口血。 “……你下手是真狠。” 听这语气,谢长安就知道真正的祝玄光又回来了。 “师尊恕罪,非如此不能把魔主赶走。” 她松一口气,把剑抽出来,又扶起人,用灵力为他疗伤。 “赶走只是暂时的,我体内只要有魔气残余,他就随时能回来。”祝玄光道,“我与林梦牍都有同样执着的心魔。” 所以才是他们俩被魔主趁虚而入。 谢长安发现灵力对祝玄光的伤势效果不大,他的血像止不住,最后还得用最原始的绷带包扎。 方才被魔主操控身体时,祝玄光是清醒的,如旁观者一般看见自己徒弟与魔拉锯,他甚至犹有余裕欣慰想道徒弟终究是长大了,喜怒不形于色,连魔主都能被威胁吓退,但下一刻,祝玄光又看见对方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血时,表情如戴不稳的面具,浮现一丝裂缝。 “我看到你的命数在流失。”谢长安低声道。 丝丝缕缕,如灵力般往外飘逸。 这是大限将至的预兆。 “不错,我没有时间了。” 祝玄光的血终于止住,但他脸色惨白,孱弱的生命力肉眼可见在流逝,几乎过半重量都倚靠在谢长安身上,才能止住歪倒的身躯。 “一开始我低估了对手,以为怎么也能挣出一线生机,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只要我想逆天而行的意念越强,魔的力量也越强,最终反而成就了他。我想,林梦牍应该也是犯了这个错误。” 谢长安也没什么力气,她靠着树,祝玄光则靠着她,师徒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凄凄惨惨,狼狈可怜。 “那么,为何只有师尊与林梦牍被魔主附身,你们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命不久矣,祝玄光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事情要从五十年前说起。” 那会儿正是祝玄光即将飞升之时,他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渡劫准备,但成功的前辈如此之少,以至于他虽然已是世间修为极致,依旧有些没底。 “我决定再上一次悲回风山,也许有所发现。” 那是祝玄光头一回发现魔的踪迹,刻着他名字的石壁四周散发魔气,几乎将他名字染黑。 金光不再,黑气犹盛。 祝玄光很奇怪。 石壁是上古所留,与上界连通,换而言之即是仙物。 仙物是不可能沾染魔气的。 但这种现象也为他即将到来的渡劫蒙上一层阴翳,仿佛预示即将到来的失败,祝玄光不可能接受这种失败,他决定在悲回风上待一段时日,寻找魔气的线索。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谢长安问道。 “七天。” “发现什么了吗?” “头六天,我踏遍悲回风山,一无所获。第七天,我在山脚找到上古阵法残留的痕迹。” 整座悲回风山,就是一个庞大的法阵。 祝玄光循着山下深入地底,发现法阵的阵眼禁锢一个上古大魔,周围白骨累累,对方告诉他,世间无仙却有魔。仙是人至臻至善的完美极致,但世间本无那样的人,即便修士也拥有欲壑难填的追求,所以成仙只是谎言,但若成魔,却同样能寿与天齐,为所欲为。 他让祝玄光将自己放出来,作为回报,他可以将寿数和力量与祝玄光共享,那样就等同祝玄光也拥有了如同仙魔的地位。 谢长安知道祝玄光不可能轻信对方,但是…… “但是,我的确有过一瞬间的动摇。”祝玄光叹道。 他原想离开之后再设法验证大魔这番话的真实性,但是那一瞬间的动摇,却已经给了对方无孔不入的可趁之机,一缕魔气就此在道心种下,神不知鬼不觉。 几个月后,魔气第一次发作,魔主意欲在祝玄光身上复活,被他察觉,当时他本该回宗门准备渡劫事宜,但祝玄光没有回去,从此远走山海,踪迹全消。 “曾经有一次,我寻到能压制魔气的法器,炼制法阵,几乎能将他重新困住,但关键时刻,林梦牍赶到,所有一切,功亏一篑。” 寥寥数语,未尽之言,谢长安已然明白了。 这些年,祝玄光一直在寻找彻底毁去魔气的办法,也在寻找神仙踪迹,印证大魔那些话的真实性。 但他失败了。 魔主狡猾,这些年蛊惑的也不仅只有祝玄光一人,而林梦牍显然动摇更深,更愿意与魔共存。 为此,他们不惜以百战推山会为局,填上许多人命,来滋养魔主。 “难怪……”她轻声道,“当年掌教师伯飞升前,曾对我说此劫必过不去,若有万一,他必以身殉道,保全赤霜山。那时我只当他没有信心,现在想来,怕是他也或多或少受了魔主的影响,最终选择在无法控制自己之前兵解。” 祝玄光叹道:“这一切源于我,若我当年不是怀疑神仙存在,也不会发现法阵,将魔气放出,让他从此有一线生机。” 谢长安:“如果魔主无法消灭,那事情岂非永远无法结束?” “自然是可以结束的。”祝玄光侧首看她,温言道,“你先杀了我,再去杀林梦牍,魔主如今舍不得离开那具力量强大的躯壳,用上我给你的法宝,必能事半功倍。” 谢长安:“你让我弑师?” 祝玄光:“我想让你证道。” 谢长安:“这世上如果真的没有神仙,我们又要证什么道?” 祝玄光:“求仁得仁,破而后立,不必轻易为他人动摇。谢长安,我正是受了魔主蛊惑,才会到今天这一步,既然我已为你走了一条错路,你就不要再走这条路了。”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是师徒二人久未见面,从前记忆早已模糊,谢长安听见对方语气温柔而轻松,仿佛说的内容无关自己生死。 月光与星光沿着树缝零零落落洒下,为他的长发描出一层动人的银边。 她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着,在过去与未来都无法捕捉的当下,两人站在时光交错的某一点上,饶是通天彻地的修士也算不清自己的命数。 星光几乎化为无数丝线绑在她身上,又由她连着祝玄光,纵横杂乱,无从解开。 这些若隐若现的线有形无形将她层层缚住,如同在道心上蒙了阴翳,虽然谢长安明明知道自己已是剑仙境,是世间难得的强者,却总觉得诸事朦胧,不甚清晰。 难道是因为自己被于春山他们的死,和祝玄光被魔主附身的事情接连打击,难负重压,一蹶不振? “你的路既然不通,哪条路才是通的?” 谢长安慢慢蹙起眉头,心头如孤灯摇曳,在风海中将明未明。 “连你与林梦牍都抗不过魔主诱惑,为何笃定我就能成功?若我也失败了,赤霜山,乃至天下宗门,是不是就彻底没了希望?” 她望着祝玄光,后者也正在看她,浑身浴血的狼狈之下,依旧能看见一代宗师修士的气度,就像—— 就像当年在长安城,他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谢长安心头微动,似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那缠绕束缚的重重丝线也随时崩裂些许。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头一次发出本源的疑问。 “百战推山会,人族修士面对魔主,当真就如此不堪一击吗?于师姐和折迩他们当真死了吗?” 神使鬼差地,她摸上祝玄光的脸。 “师尊,你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触手温润,影响五感,再真实不过。 “我总觉得像梦一样,你从没失踪,赤霜山也没人死。” 手指从侧颊滑到下巴,沾了对方唇角的黏腻,谢长安收手轻嗅,淡淡铁锈腥气飘入鼻子。 但她的疑惑却更深了。 祝玄光终于开口。 他意味深长道:“如果你觉得是梦,那就要找到醒来的办法。” 谢长安沉默片刻,摇摇头:“走吧,先去北海之极,我背你。” 祝玄光叹了口气,也有点无奈了:“你怎么就这样固执?明明把我杀了,再去找魔主,就能解决问题,趁我现在尚有几分神智,还能将残余的修为一并传给你。” “从小到大,我见过许多人死去。家人,宫里亲近的女官,再后来是李漓,芦娘,现在又加上于春山和折迩他们,每次都是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什么也做不了。” 谢长安抬起头,她的眸光映着星辉,好像一眼就能看尽,却又分明万象其中,暗藏流光。 “就算现在可能身处梦境,我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让你存活的机会。世间万物相克,魔主也应有畏惧之物,未必需要你来充当这个代价。祝玄光,你能不能也一起努力一下,不要死。” 祝玄光想说世间修行之路到最后都是要一个人去走,但对上她那双眼睛,到嘴的话却变成另外一句。 “那为师,努力努力吧。” …… 天亮动身之前,他们迎来了第二拨拦截者。 这次只有碧阳君一个。 这位南岳洞天之主与谢长安一样是剑仙境圆满,两人交手胜负差不多是五成,但祝玄光现在完全动不了手,谢长安也有伤在身,面对碧阳君就没了优势。 谢长安舍了半条命重伤对方,碧阳君显然也没有与她同归于尽的打算,只是临别时告诉她一个消息。 “我依旧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我铩羽而归,下次来的可能就是比我和濯素都更厉害的人。” 碧阳君剑仙境圆满,世间已经罕有对手,他口中所谓更厉害的高手,那便只有—— “林梦牍!” 谢长安一字一顿道。 “林梦牍被魔主附身,两者融合之深,远超我师祝玄光,百战推山会上各宗门弟子的性命十有八九都折在他手里,你们居然与虎谋皮,以剑仙境之尊都甘愿听他差遣?” “他的力量已经突破剑仙境。”碧阳君坦然承认,“人族修士,剑仙境为至高,再往上就必须渡劫飞升,但无人能渡此劫。你来自赤霜山,更该清楚你们赤霜山历代大能修士为此折损了多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没有人在上界等着我们,人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谢长安面露讥诮:“依靠自己,然后去跟随一个魔?” 碧阳君:“无仙却有魔,这也许就是真相。” 谢长安:“荒谬。” 碧阳君:“你是聪明人,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魔与仙,也不过是世人浅薄的分类罢了,若他已强大到能凭空造物,为何不能是神仙?魔本是仙,天亦有主,有了他的指引,我们就不必再囿于剑仙境无法寸进。” 见谢长安冷漠不语,他又补了一句。 “赤霜山已经投诚,愿唯魔主马首是瞻。” 至于其它宗门,濯素和碧阳君会先后出现在这里,已经不必问了。 在她带着祝玄光逃亡这段时间,借林梦牍身份的魔主必然展现过非同寻常的力量,让各宗门自愿或不自愿低头了。 对于毕生追求力量极致的修士而言,虚无缥缈无人成功的仙道,已经没有摆在面前的绝对力量诱惑更大。 谢长安知道,沈曦未必是这样的人,但在这种情势下,他作为掌教,需要为整个宗门负责,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也就是说,在大势所趋之下,此刻几乎只有谢长安站在魔主的对立面,与天下修士为敌。 她忍不住看了祝玄光一眼。 后者居然还笑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何这些年都不回宗门了吧?” 他如果回赤霜山,就相当于给了魔主一个接触修士汲取养分恢复力量的机会,但经过五十年的蛰伏休养,加上百战推山会那么多条人命,魔主今非昔比,从前祝玄光还能与对方周旋,现在自然再无可能。 碧阳君说完就离开了,他还不想跟谢长安同归于尽,自然要走。 谢长安也不想坐以待毙,她拽起祝玄光,宁可承受强行御剑的灵力反噬,也要抓紧时间抵达北海之极。 两人这一路披星戴月,瞬息千里,终于到达梅后谷。 梅后便有春。 一手塑造这里的大能修士怀着某种诗情雅意之心消耗灵力塑造了这么一个地方,并命名为梅后谷,从此它就变成修士寻找北海之极的指引。 隔着茫茫望不见尽头的海雾,梅后谷是距离北海之极最近的地方。 过了此地濒临的北海,就能抵达最终目的地。 摇曳春光映在两人眼底,大片蒲公英在海边连成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的柔软白色,数不清各色的四时花草突破季节限制同时在这里恣意生长开放。 这是一片世外桃源,若干年前为此地命名的人将四季封印,从此梅后谷的春夏秋冬只会以春天的形式呈现,随着大能陨落多年,梅后谷的春也在逐渐消失,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像周围一样,常年冰封,万物灭绝。 前有阻碍,后有追兵,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谢长安心里不是不焦虑的,她将祝玄光安置在一边之后就开始寻找北海之极。 这片海域看似寻常,实则方向迷失,连修士也很难从中分辨出北海之极的具体位置,只能展开灵力一点点探索。 但是谢长安身负重伤,灵力有限,进展极慢。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 萤光纷纷扬扬,像蒲公英一样飘散四方,由下而上,几乎遍布整座梅后谷,又不断向外扩散,朝前方,朝海雾深处探去。 这一幕看上去旖旎梦幻,但那不是萤火虫,而是谢长安的灵力,这些萤光就像她放出去的信鸽,为她探明前方的道路。 祝玄光倚靠树干,眼皮半阖,模糊视线里映出不远处谢长安苍白而疲惫的侧脸。 他足够了解这个徒弟柔弱外表下的固执酷烈,也不再劝她不要浪费时间干徒劳无功的事情,只是默默铺开灵力,随时捕捉体内魔气与外界感应,这样起码能提前一步预知魔主来临。 既然这一战避无可避,一味将雏鹰护在怀里,并不能让其成长。 “找到了!”谢长安欣喜的声音倏地传来。 下一刻,祝玄光被扶起,跟着她穿山越海,沾了一身沉沉海雾湿润,眨眼工夫,就来到传说中冰天霜地,千里无活的北海之极。 祝玄光夸道:“你这缩地成尺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 谢长安:“没办法,没有师父的徒弟就像孤儿,总得学会自强不息。” 祝玄光:…… 虽说千里无活物,还是有一种草木能在这里存活。 灵蒲草。 它生长于冰川缝隙之间,稀少而又极难发现。 在这种吐气成冰的地方,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活下去,即使修士也只能消耗灵力来维持周身不被寒气侵蚀。 对剑仙境修士来说这原本不算什么,但两人强弩之末,谢长安还要多分出一份心神关照祝玄光,相当于双倍灵力的损耗。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寻了灵蒲草再过来。” 谢长安恨不得将一息掰成几息用,自然也顾不上称呼上的尊卑,匆匆扔下一句话便又缩地成尺,转瞬只剩模糊远去的身影。 祝玄光微微叹了口气,受困于谢长安设下的规则,他除非自爆兵解脱身出去,否则只能循着重伤病弱的境况走下去。 更何况不止有伤,记忆修为在这里面也是混乱的,暂时无解。 他揉揉眉心,正欲闭目养神,冷不丁脸色微变,低头看向自己手腕。 手腕靠近掌心的地方原本有一枚锁魂金印,是他上次在魔主附身离开之后亲手所画,给自己下的禁锢,为的就是防止魔主再度控制他的神智,即使对方再度附身,他也有时间给谢长安预警,并做出反击。 但现在,金印处微微灼热,以极快的速度变淡消失,他却并未感觉到魔气的存在。 这不能说明魔主没有来,只能说明对方很可能又吸收了不少修士的灵力修为,实力更进一步加强,连他都很难察觉了。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祝玄光已经火速起身,将所剩不多的灵力蕴于一处。 “谢——” 声音原本能传出很远,千里之外也能让谢长安听见,但现在言语刚到喉咙,他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轻笑在耳畔响起,祝玄光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那魔气竟是硬生生从他七窍钻入,蔓延经络百骸。 “你不知道我吸收了多少人的修为……扶广山,北烛山,还有你们赤霜山,那么多的弟子,虽然他们本身修为低微,可是积少成多,倒也让我吃了个饱……” “你这些年与我周旋博弈,慢慢耗尽一身深厚修为,到头来还不是……” 魔主忽然咦了一声。 祝玄光通体煞白,面色如鬼,又有一抹潮红自手腕内侧金印处浮现,逐渐变黑覆盖原先的位置,黑印随着他身体的微微震颤而忽明忽暗,仿佛两道魂魄在抢夺这具身体得控制权。 少顷,血顺着嘴角淌下,祝玄光却忽然露出一个古怪而诡异的笑。 “你原先不是一心向死不让我有可趁之机吗,方才竟然有求生之意,是为了你那徒弟?索性我帮你杀了她,也好成全你们这段难得的师徒之情。” 他似自言自语,说完这段话,嘴角又猛地往下一扯,半边脸微微抽搐。 手腕上的黑印已经完全形成,沉沉黝黑如同长夜。 29 第 29 章 29 谢长安终于找到一株灵蒲草。 这地方冰天雪地,灵蒲草又是同样差不多的雪白,光凭肉眼极难辨识,她只能依靠灵觉搜索,为了不放过任何可能生长的地界,方寸都不敢掠过,是以速度缓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冰川缝隙里找到一株,幼苗娇嫩,颤颤巍巍,直接就被她摘下。 谢长安顾不上多作停留,转身就朝来时方向御剑飞去。 灵蒲草拔除生地之后不耐久留,必须尽快使用,否则至多一刻钟就会枯萎。 她总觉祝玄光如今情状容易出事,直至遥遥看见缥缈人影方才心头微定。 “师尊!”她喊了一声。 祝玄光正背对着她盘腿打坐,听见她的声音便微微一动,转过头来。 “您没事吧?”谢长安一身零落风雪,她已没有浪费多余灵力去驱散。“我寻了半天才寻到一株灵蒲草,先试试,若有用,我再去多寻一些!” 祝玄光莞尔:“你现在倒会用敬称了,之前久别重逢,见了我时像要欺师灭祖。” 谢长安原先还疑心自己不在他会被魔主所趁,见对方还能提起从前之事,不由暗松口气。 “这不是您走太久,我差点忘了还有您这么个师父么,现在处久了自然就回想起来了。” 她随口敷衍,将灵蒲草拿出来,碾磨成碎,让祝玄光吃下,又以灵力助他运气,令药效快速流向身体各处,缩短起效时间。 “现在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倒浑然不是刚见面时那战战兢兢生怕我皱眉的小宫女了。”祝玄光悠然道,他掐诀闭眼,倒还有余裕跟徒弟斗斗嘴。“想当年我指东你不敢往西,让你拿着噬神镜待在峰顶领悟,你便真的老老实实待在上面一动不敢动,如今是长进了。” 谢长安也笑:“原先是又敬又怕的,可后来知道你种白菜不假人手之后就不怕了。” 祝玄光:“这与白菜何干?” 谢长安:“一个连几棵白菜都舍不得放下的人,又怎会视弟子和其他人如草芥?不过是外冷内热,嘴硬心软罢了。” 祝玄光哼笑:“好大胆子,越发没大没小了。” 谢长安还欲说什么,却忽然面色微惊。 方才祝玄光这几句话,的确让她放下极大的戒心,也就没有注意对方到底是否将灵蒲草药效转化,此时她心神微动,伸出灵觉探查,却如孤舟陡然撞上海啸,铺天盖地的魔气混杂在灵力之后朝她反噬而来! 谢长安欲松手退开,却已经晚了,祝玄光不知何时回过身,牢牢抓住她的手腕,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诡笑。 “你既如此孝顺,就将修为一并送与为师吧!” 魔主竟已侵蚀祝玄光的神智,连记忆都融为一体了?! 谢长安骇然,留天剑随着心念一动迅疾斩向对方! 她知道此时对方已是披着祝玄光皮囊的魔物,容不得半分留情,这一剑自然也用尽全力,几乎将灵力倾注其上,魔主似没想到她如此果决,果然没有正面硬扛,选择闪身后撤。 谢长安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不退反进,又是三道剑光斜斩而去,人跟着跃起,另外一手则召出昭皇剑,剑如有神,虹贯而去,直指对手眉心! 魔主轻笑一声:“徒儿怎么能弑师,好教为师难过!” 他手中光芒炫目,仿佛星团在握,四方星宿在其中缓缓流转,风雨晦明,俯仰百变。 谢长安只望了一眼,便难以自持被吸引住心神。 她很难说明白对方手中那个星团是什么,却有种天地万象汇聚一体的震撼,令人既震撼又心生畏惧。 对方像是要用这个星团召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迟迟未动,身体微有异常,立马就被一直盯着他的谢长安发现了。 占据了祝玄光躯壳的魔主似乎有所动摇。 谢长安望过去,对方双目也正注视着她。 那另一只还未变红的眼睛里,仿佛要传达某种讯息。 谢长安心头一跳,祝玄光还未被完全夺舍? 祝玄光让她动手,就在此刻。 墨如点漆的眼睛流露出隐忍的痛苦,他在说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于是谢长安动手了。 留天剑与昭皇剑光芒大涨,双剑化千,银毫千针倾盖而下。 魔主猛地抬头! 这些剑光在他眼中来势极慢,他振袖抬手,剑光遇挫消亡,纷纷被挡在罡气之外,但魔主并没有志得意满的表情,反而缓缓皱起眉头。 因为他发现谢长安在自己视线里消失了。 若有似无的灵气萦绕周身,在剑光中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但他却寻不见线头。 谢长安必是利用了什么法宝藏匿在近前某处,打算伺机出手。 魔主嘴角噙住一抹冷笑:“你这师尊的命魂还未完全消失呢,我留了他一线生机,你既如此看重他,不如就用自己的修为来换如何?我可以放他性命,你们从此便可自由了。” 没有人回应。 但他知道谢长安一定是能听见的。 “这些年他与我周旋,受了许多苦,却一直惦记着你,还曾趁我神识沉睡之时偷偷回赤霜山看你们,这一腔真心难不成换不来你的留情吗?你一身修为俱是他所教导,如今有机会救他一命,却舍不得了吗?” 字字句句,无非拨动人心,寻找破绽。 但谢长安真就气息隐匿,半分不露,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魔主几乎怀疑她借机遁走了。 他眯起眼睛,手掌一张一收,将疾风骤雨的剑光悉数敛入袍袖。 四下白茫茫一片,除了冰川之外就是狂风冰雪。 忽然—— 他的手指勾动一下,四周气息凝滞,暴雪凝结为冰刃刺向他右后方! 一蓬鲜血爆出,冰刃从现出身形的谢长安穿胸而过。 魔主哼笑。 但那笑意还尚未来得及勾起唇角弧度,就陡然一震! 一把剑从他后背穿透。 他缓缓低头,看见沾血的剑身,以及丝丝缕缕往外逃逸的魔气与白光。 后颈传来龙蛇游走的冰凉触感,那是谢长安在他身上画的锁魂符。 她要把祝玄光和魔主的魂魄都锁死在这具躯壳里,再一并销毁! 明明一路上舍生忘死也要带上她这师尊,临到头却这般狠绝果断的心肠,说舍弃就舍弃——魔主到嘴的咒骂化为惨叫,命魂瞬间被撕成碎片,被寒风裹挟带走,祝玄光双目涣散,身躯倒下,只余一个被留天剑洞穿的血窟窿还在汩汩流血,又很快在冰雪中凝固。 谢长安喘息着半跪,一手揽住对方逐渐失温的躯体,能支撑他们的只有拄在冰层中的另一把昭皇剑。 祝玄光死了吗? 但她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 魔主被绞碎的只是他附于祝玄光身上的残魂,就像当初在破庙里杀的那个分身,魔物素来狡猾,真正的主魂还在林梦牍身上。 只有杀了林梦牍,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她实在是太累了。 自扶广山下就一路浴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到最后却还是救不了祝玄光。 那点心气一散,她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血从两人身下蜿蜒而出,在冰层上晕出深红,又缓缓渗入冰层,连冰下也丝丝缕缕,仿佛就此生根。 谢长安只觉浑身轻飘飘的,魂魄很想就此离体,偏还被个躯壳牵扯着,将离未离,将散未散,连躺着都能感觉天旋地转,四肢已然脱力,此时别说魔主卷土重来,就是来个剑气境修士,怕也是能轻易了结她。 也罢,不如在此场面,也算清静无扰,还有冰雪为棺,狂风送葬,也不失为极好的归宿。 醒醒。 一点冰凉落在眉心,比雪还冷,比冰还寒。 谢长安想扭头摆脱,却没力气。 醒醒,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人如是说道,声音传来隔了许多重,听不清本源。 不能离开就罢了。她在心里回应,此地甚好,适合埋骨。 迷梦向死,离梦得生。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那声音阴魂不散。 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对方似乎为她的冥顽不灵叹了口气,说道,你进来时许了一个了不得的心愿,所以要经历的,必然也是比旁人更加艰难百倍千倍的波折,你只有彻底打破,从困境中清醒,才能向死而生。 谢长安微微蹙眉,疼痛令她无法动弹,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她不记得自己许过什么愿望,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山上修行,参悟天道……是了,天道,她好像正是为天道而来,为何魔主和林梦牍那些人会认为世上根本没有神仙……不对,魔主到底为何凭空冒出来,她之前从未听说过…… 她脑子几乎要变成一团浆糊,各种奇诡记忆不分真假虚实一股脑在意识里飞旋,谢长安根本无法在短时间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错觉。 天地仿佛浓缩成自己身处的当下,时间与空间交迫挤压,只余一息尚存的她只能在缝隙里勉强喘息苟且,命数如行将崩断的丝线徘徊在不堪重负岌岌可危的边缘。 你要醒过来,那声音却不肯放过她,依旧在说,旅程还未结束,半途而废不是你谢长安的作风,想当年在长安城,那等四面楚歌的境地,你孤立无援,犹且能撑到最后一刻。 她努力回想,依稀觉得好像有那么回事,但反应却越发迟钝,在神识里懒懒回道,她的亲朋至交都死绝了,连师父都被那魔占了躯壳,亲手死在她剑下,便是去将魔彻底杀得灰飞烟灭,难道那些人还能重新活过来吗? 曾经她也以为凭借一腔硬骨与热血,就能一步步撑到胜利,可是当魔主这样压倒一切的强大对手出现在面前,无论如何努力都会功亏一篑,即便剑仙境修士,在这样的对手面前竟也无能为力。 所以天下宗门修士宁可舍弃自己长久追求的仙道,转投魔主效忠,而她…… 谢长安心头烦闷,又吐了一大口血。 那人又说话了,你再不肯振作,我就将你逐出师门了。 谢长安就哂笑,嘴角血迹泠泠,在冰雪中泛光,她说你以为你是祝玄光吗,祝玄光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他是个心很软的人,怎么舍得把唯一的徒弟丢掉?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要怎样才肯醒来? 谢长安久久不语。 她心想她要的也不多,若想让于春山他们都活过来或许太奢侈了,她这人从小到大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做什么都险象环生,那就只让祝玄光一人活过来吧,她辛辛苦苦拖着人从扶广山到北海之极,一路躲过重重追杀,到头来还要亲手将剑插入对方身体,上天怎么就对她那样苛刻,难怪世人都不信有神仙有天道了…… 对方似乎听见她絮絮叨叨胡言乱语的心声,好笑道,你不妨睁开眼睛呢,也许祝玄光的确还未死绝。 她觉得不可能,但为着这句话,仍是将自己在阴阳之间死去活来的魂魄勉强拉回来,费尽万山倾倒的气力撑起薄薄的眼皮,一丝天光立时泄入,刺得她眼睛生疼,立时流出泪来。 可这模糊视线之中,竟真有一道身影,仿佛熟悉,又曾旧识。 谢长安怔住了,她又吐了口血,才喑哑道:“你怎么没死?” “这口气好像还很失望?”祝玄光面上掠过一丝笑意,“这是我从前附在昭皇剑上的神识,方才与魔缠斗时分出一缕残魂,与神识融合,如今算是半个鬼吧。” 昭皇剑上怎会有你的神识? 谢长安皱了皱眉,喉咙痛得问不出话,祝玄光却看懂了。 “沈曦将它借给你,想必也是预料到后面可能出现的不测。” 谢长安:“……那你这算是死的还是活的?” 祝玄光道:“不死不活,你若是能杀了魔主,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让我活过来,总归还有一缕残魂在。日上三竿了,快起吧。” 他的语气很温柔,谢长安知道他内里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也很少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背光时对方嘴角似乎还微微卷起,仿佛真在重明峰上喊她起床练功一般。 谢长安叹了口气,很是心累:“旁人都是师父为徒弟奔波出头,怎么到我这里就反过来了?” 祝玄光伸出来,像是要摸她的鬓发,但残魂无实体,手只能从侧脸穿过。 “天将降大任,你往后的路,还长。” 30 第 30 章 30 谢长安总算被唤醒过来。 她回梅后谷调息几日,思忖外面定然已经天翻地覆,但是魔主迟迟没来寻自己复仇,说明对方也受伤不轻,与其等对方伤势好全了,倒不如现在趁着还有几分胜算杀上门去,抢个先机,便御剑朝扶广山的方向飞去。 扶广山下,两人遥遥站着,像是料到她会来,早早在等她。 谢长安落地,脚步变慢了。 因为她认出了于春山和折迩。 但这两人早就死在不久前的百战推山会,她上山时亲眼见过他们死不瞑目的尸体。 于春山尚有耐心,折迩见她磨蹭,忍不住疾步过来。 “出大事了!” “什么事?” 谢长安不动声色,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暗自掐印,随时准备发动。 “南岳洞天宗主碧阳君忽然发狂,打伤一干弟子,又将你们照雪峰首座曹随杀了。” 折迩说完,见谢长安全无动静,回头看她。 “你来得慢便算了,你们宗门的人出了事,你怎么还如此淡定?” 谢长安随口胡诌:“曹随还在赤霜山,我临走前还看见他,他没来赴会,怎么会死?” 折迩果然愣住:“那山上死的是谁?” 谢长安不答反问:“折耳根,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俩在悲回风山上干的事?” 折迩没有回答,反是不断催促赶紧上山,说山上已然是血海一片,他们是趁隙逃下来的。 谢长安再不犹豫,留天剑直接出手,剑光横空划去,两人惨叫倒下,鲜血溅了她一脸,却冰冰凉没有任何腥气。 折迩最讨厌被喊折耳根,每叫一次都要跟人急,怎会如此无动于衷,当她见到人的第一眼,下意识便判断这是一个低劣的幻境或幻觉。 果不其然,随着两人倒下,四周开始崩塌破碎。 谢长安来不及松一口气。 因为她看见沈曦站在面前盯着她。 “你出神很久了,我与你说话,你也未作反应。”沈曦道。 谢长安于是也看着他:“这是哪里?” 沈曦:“赤霜山,天意峰。” 谢长安:“何时?” 沈曦:“你刚闭关出来,我找你过来,告诉你百战推山会可能出事了,曹随一直没有传讯回来,一名弟子的命灯灭了,说完你就神游太虚,一动未动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长安长出一口气,问了他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觉得这世上有时光回溯的法宝吗,可以让人弥补错误与遗憾。” 沈曦觉得她这个问题很突兀,但依旧回答道:“也许有大能宗师能做到,但即使回到过去,也未必是你想要的过去,你弥补了一些遗憾,也许会由此发生另外的遗憾。” 谢长安点点头:“你说得对——” 话未竟,她手中竟多了一把留天剑,在沈曦还未来得及退开之前,剑就已经没入对方心口。 沈曦鲜血狂涌,难以置信望着她。 谢长安道:“我这一生有许多遗憾,也曾无数次想要弥补,但就像你说的,想得到一些,必然会失去另一些,我自问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求得一个圆满,所以这种虚幻的回溯,不要也罢。” 听见这番话,沈曦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仿佛告诉她这场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 谢长安只觉眼前一花,她面前的沈曦忽然就变成王亭,而她手里的剑,也成了插入王亭身体的凶器。 王亭低头,血就吐在露出身体半截剑身上。 他哀哀望着谢长安,像引颈待戮的无助猎物。 “住手!” “只是一场切磋而已,既已分了胜负,你怎敢出手杀人!” “我当初便没说错,你这女子心性偏狭,记仇不记恩,一言不合就要下杀手,当初就不应该放过你!” 谢长安面无表情,目光四顾。 这是在赤霜山重明峰前的拜师大典上。 那一年,她刚拜入师门,闻琴道人带着王亭前来观礼,主动挑衅,想要杀杀她的威风,却不料反被她将了一军。 此刻这一幕被硬生生又拉出来。 千变万化,窥伺人心。 一重又一重的幻境涌来,破了这重,还有下一重,无穷无尽,正是魔主最擅长的法门。 但这些对谢长安都失效了,她既能熬过“长夜未荒”里的漫长岁月,就不惧这些惑乱心志的幻境。 她视周围混乱如无物,对着前方空无一人道,“你既是能化出无数幻境,为何不敢亲身出来与我一战?果然是在北海之极那一战受了不可逆的重伤吗?” 话音方落,眼前一切悉数崩塌,一道身影缓缓显露,眉目英俊,负手而立,赫然是扶广山宗主林梦牍。 但他不是林梦牍,谢长安知道,对方只是披着林梦牍人皮的魔物。 真正的林梦牍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心魔侵蚀中选择投降倒戈,主动被魔融合,不像祝玄光,数十年纠缠下来,竟还能保留神智意识,这才越发让魔主分外痛恨难忘。 “你想成仙,何不拜我?” 魔主展开双袖,萦绕其上若有似无的黑气旋即化为点点金光,连带他嘴角那抹笑容,也蒙上一层圣洁。 “你看,世间以力为尊,仙与魔从来一体,执着于表相的差异不正是你们修士的大忌吗?林梦牍他们正是看清楚这一点,才会大彻大悟,你为何还不悟?” “我不以武力令你屈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他谆谆善诱,竟是欲和谢长安讲道理的模样。 谢长安知道祝玄光的残魂是一直跟着自己的,但也不知是被隔绝于幻境之外,还是不肯轻易暴露,对方自从她到了扶广山遇见于春山和折迩的幻境开始就没再说过话。她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兀自思忖魔主的话。 魔主受了伤,她亦然,现在打起来,她也没有胜算,既然对方想攻心,不妨就看看到底有什么把戏。 “什么赌?”谢长安问道。 魔主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像是早就笃定她会有此一问。 “你苦苦修炼,不就是为了追求天道奥秘吗?你们人族几代修士,没有一个能成功渡劫,到底为什么,是什么阻碍了你们通往上界的通道?不止是你,祝玄光、林梦牍,但凡有些能耐的都会有此疑惑,但你们也许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你们永远都不会朝那里去想。” 他笑着说道:“不巧,我正好知道真相。我可以帮你回到当年扶广山参妙真人渡劫的时候,让你亲眼再看一回,自己去寻找答案,以免说为我所惑,如何?” 对方显然是没安好心的,说不定正等着她答应之后将她拖入更深的神识深渊,谢长安沉吟不语,耳畔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 “答应他。” 是祝玄光! 她那神出鬼没销声匿迹的师尊残魂不晓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 谢长安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所在,魔主似乎也未有察觉。 “这的确是你突破与寻求真相的契机。”祝玄光又轻声道。 也就是说,即使对方不怀好意,这个坑她也不得不跳。 想了想的确没有别的选择,谢长安叹一口气。 “我接下了。” 对方微微一笑,弹指送她一道清风。 谢长安对他深怀戒心,下意识退了半步。 这一退,仿佛失足踏入深渊,就此天旋地转,物换星移。 谢长安还未站定,便听见旁边有人道:“真人,可要带上这件法宝?” 她转头望去,女弟子双手捧着玉拂尘,恭恭敬敬询问。 这玉拂尘谢长安曾见过一回,是扶广山的镇山之宝,参妙真人渡劫当日被供奉在峰顶祭台,不知怎的没被她带上。 “不必了。”她听见自己如是说道。 这种感觉很玄妙,像身处其中,又以本人的角度去旁观。 她不经意扫了不远处的铜镜一眼,果不其然在镜中看见参妙真人的脸。 时辰将至,渡劫是参妙最终的宿命,即使已知结局,谢长安仍不由有些紧张。 她即将以参妙的角度,去亲自参与这场劫难。 很快,参妙真人飞至扶广山最高峰,其余各峰俱是熙熙攘攘的人头,那里面当年也有谢长安的身影,现在却只是被她摒弃隔绝出去的外物。 劫云凝聚,鸣雷由远而近。 谢长安知道魔主会让她重温参妙渡劫,无非是想借这段经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她仍旧难以抵挡这个诱惑,旁观渡劫与亲身经历是完全不同的,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天威的可怖。 她甚至能感知参妙的心情,掩盖在平静表象之下的些微紧张与兴奋,即使修为已至世间修士巅峰,依旧有面对天劫的无措。 天雷一道接一道砸下。 当初谢长安旁观时只觉触目惊心,如今亲身经历,才知道旁观时的威力不足此刻十之一二。 雷声几乎要炸裂双耳,即使她周身已经筑下结界,依旧震耳欲聋,有几道甚至将结界劈开裂缝,而她结印持剑忙着抵挡,根本无暇顾及。 虽然有其他修士为她挡下一些外围的雷劫,可是关键那几道威力最大的,全都打在她身上,结界终于碎裂,她用身体硬生生接下一道,后背犹如被带倒刺的鞭子抽过,皮开肉绽,骨焦血乌,差点神魂出窍,参妙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立起护身结界。 但天雷愈来愈烈,一波更胜一波,接连十八次之后,非但未停,上天反倒因为她的不屈服而被激怒了一般,连天都被劈开几块。 谢长安以参妙的视角抬头望天。 雷光亮起的瞬间,云开雾散,宛如白昼。 身躯疲惫到极点,灵台却越发清明,参妙以毕生修为凝聚眉心,天眼自开,所有遮蔽与假象在她面前形同虚设。 下一刻,她表情剧变,仿佛看见最难以置信的情景! 重云散尽,天门已开。 只有她能看见。 而她看见了一片滔天血海,翻滚涌动,仿佛倒映的镜面,照出地狱景象。 无数恶鬼妖魔在血海中沉浮,又对她露出狰狞笑容,无声呐喊,欢迎期待她的加入。 谢长安震惊之余,更有恐惧。 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参妙真人的恐惧传达到她这里。 心头狂跳,遍体生寒。 天下所有修士毕生追求的飞升,难道就是去往这样一个地方? 传闻中那个香染落花,神鸟翔集的上界,入目却是群魔乱舞,尸骨如山的景象。 难不成从前那些飞升了的修士,俱都当了这些妖魔的祭品? 又或是,他们已经变作这些妖魔的一份子。 谢长安忽然想起魔主将她送进来时的话。 对方说世上本无仙,仙即是魔,让她早日认清真相。 上方是魔狱狂潮,无间血海,下方是惆怅人间,爱恨嗔痴。 参妙真人一心追求大道,最后发现毕生所求完全颠覆了自己从前的认知,才会选择那样一个结局吗? 谢长安如今置身参妙真人的处境,她的结局,也不过是将参妙的路再走一遍。 你既不想去魔狱,成为魔主座下走狗,那便只能选择陨落。 参妙惶惑之下,毫不意外地,会选择后者。 不。 但谢长安内心有个声音响起—— 我不是参妙,也不是林梦牍,我不想走他们走过的路,也不想被逼去作出任何选择,我就是我,谢长安。 若说世间能让人求而不得,苦苦流连,这飞升成仙,无疑长夜孤灯,纵然南柯一梦,也能饮鸩止渴。 正如沸雪倾江,只求耗尽最后一点热血,唯此而已。 但是——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凭什么就一定要在魔主与陨落之间二选一? 长安城中,千军万马,九死一生,这一路走来,何曾走的是寻常路。 既然早该死过无数回,又怎惧今日这局中局。 念头通达的那一刻,谢长安仿佛听见枷锁落地之声,不知是她心头错觉又或耳畔错声,她缓缓举起剑,向着上方魔狱用尽全力劈出—— 电闪雷鸣与剑光相撞,爆出天地间最剧烈的动静! 但她手中动作未停,双手持剑,又插入脚下山峰! 轰隆作响,非但天在崩塌,连地都开始摇晃。 山头草木虎啸龙吟,千江一水苍茫浩荡。 无数张鬼脸露出惊惧,便连上方血狱众魔亦都浮现惊诧之色,好似没想到她头铁至此,两条路都不选,却选择了这样同归于尽的死路。 谢长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耗尽灵力之后,又将剑抽出来,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鲜血狂涌,剧痛袭来,她往后踉跄两步,再也维持不住站立,直接往后栽落悬崖。 谢长安,你敢尔! 你怎敢坏了我编织的一切! 身形下坠的瞬间,魔主的咆哮仿佛回荡在耳际。 她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再睁眼时,破碎的世界已然重新拼好,却不再是参妙的视角,而回到她自己身上。 魔主正死死盯着她,满脸摁不下的怨恨杀意,那些裸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肤此刻处处开裂渗血,连眼角都往下淌血,似乎想要动手杀她却力有不逮。 “果然,我赌赢了。” 谢长安一笑,手掌翻开,留天剑被她握住。 她身形微闪,人已来到魔主面前,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剑光已劈下! 而此时,她才刚刚说完“赢”字。 一剑杀尽万山春,心有方寸亦昆仑! 这是极漂亮,极干净利落的一剑,可惜只有魔主和谢长安见证了。 谢长安也觉得自己这一剑福至心灵,其高明绝妙甚至可以与她师尊祝玄光相提并论,但这是一瞬间的剑意,很难复制重现,也是可遇不可得的灵感。 当魔主听完她说完“赌赢了”那完整的一句话时,林梦牍的身体已经被劈成两半,在剑光灼烧之下,这具躯壳竟也直接化为灰烬。 魔气随之轰然破碎,所有黑色四散逃逸,不敢再接近谢长安半分。 灰烬飘扬飞旋,将周围一切人与物都卷入其中,世界寸寸碎裂复又模糊,天地倒悬,四方变幻,唯独她提剑于狂风中伫立不移。 襟飘带舞,单薄伶仃,谢长安微微喘息,以不变应万变。 周遭逐渐平息,仿佛换了一幅人间。 天幕低垂,依稀带了丝墨蓝。 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但她不敢轻易相信。 亲眷死绝,魔物肆虐,连祝玄光都只剩一缕残魂勉强与她相依为命,那一幕幕走马观花历历在目,更衬得眼前静好仿佛琉璃易碎。 汗水从额头滑落,她眨了眨眼,缓缓低头。 手里无剑,却有一盏灯。 是她入城所执的离梦灯。 仿佛呼应她的注视,灯盏内烛火忽明忽暗,最终熄灭了。 但不远处还有灯火。 灯笼连串成片,挂在巍峨城墙上,正是来时的离梦城。 灯前站了两人,背光而立。 其中一人身形轮廓很是熟悉,熟悉得她一颗心陡然提起,又缓缓落下。 祝玄光与谢长安遥遥相望,一时默然,谁也没有先踏出一步的打算。 她心神不定,犹有茫然。 上一刻还是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激烈决绝,下一刻却已经回到离梦城门前,任谁都会生出今夕何夕的茫然,但四周灯火阑珊,明月如霜,依稀无声告诉她纷乱前尘尽洗,无非庄周梦蝶。 再看城门左右,两道石刻,铁画银钩,赫然入目。 游仙幻梦,黄粱一醉。 所以……她这是彻底从大翮游仙里出来了? 心情虽然五味杂陈,神智也还未能完全从方才情景超脱出来,但身体却由内而外的清爽畅快,从灵台蔓延到血肉骨架,所有旧伤不药而愈,身体轻盈跳脱,犹如随时可以羽化成仙。 她还未来得及仔细琢磨回味这番变化,头顶便忽然有了偌大动静。 层云翻浪聚拢,比风雨来临前动静更大,引得远远近近不少人抬头往上看。 明明是入夜的时辰,远处天际却忽然多出一抹亮色,画笔于上涂抹,亮色便很快扩大,竟渐渐朝她这里蔓延过来! 谢长安有些奇怪,但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这抹绚丽的朝霞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没有感觉到危险,便按兵不动。 夜晚出现朝霞,即使在离梦城,这也不是常见的天象。 嘹亮叫声随着霞光由远而近,重云中一道硕大身影俯冲而下,迅若闪电疾风,敛翼复展翅,正正朝她头顶扑来! 谢长安心头一跳,禁不住后退半步。 但她很快看清,那竟是一只大鹏鸟! 确切的说,是金光描边的大鹏虚影。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虚影直愣愣撞入她的怀中,迅猛之极,让人来不及反应,却须臾消失不见,谢长安身躯微震,只觉方才那种身心轻盈的感觉越发分明,灵识忽然扩大数倍,宛若从小书房到拥有一整座城池。 炫彩夺目的朝霞翻涌变化,又从远处慢慢收缩,最后化作一道霞光同样落入她怀里。 谢长安蓦地想起什么,不由露出惊讶古怪难以置信之色。 “是法相!” 远远的,传来不知名修士的惊呼。 “法相出,剑仙现!离梦城要出一位剑仙境了?!” “不一定,也可能是武仙境或灵尊境……” “都差不多,不同叫法而已,没想到离梦城试炼还有这等效果,早知我就不该贪图外城繁华,晚了一步,赶不上内城开放,可惜可惜!” “师弟你明明只是最后一刻胆怯不敢进而已,就别找借口了……” “什么剑仙境,那是个剑心境修士,叫谢长安!方才游仙璧已现过她的名号,赤霜山谢长安,你们都不看的么?她是头一个从大翮游仙里出来的!” “赤霜山?莫不是祝真人的弟子?!” “你说祝玄光?!那就难怪了……” “胡说八道,剑心境怎么可能有法相?!” “要不说你少见多怪呢……” 因这道法相,整座离梦城都沸腾了。 人人都以为这里将见证一位宗师大能的诞生,却未曾想这异象来自于谢长安,一名刚刚剑心境的修士。 31 第 31 章 31 还未等众人从震撼中醒过神来,天色又有了变化。 朝霞消失之后,原本恢复暗色的天空再度电闪雷鸣。 几道电光在阴云中隐隐闪现,在谢长安头顶徘徊不去。 她刚准备结印,天雷就已经砸下了! 谢长安后退不及,只能召出留天剑,但天雷来势极快,转眼已经劈在她护身结界上,直接将结界劈裂! 她是见识过甚至“亲身参与”参妙真人渡劫的,知道这样的天雷威力究竟有多大,当即脸色微变,准备咬牙硬扛下来。 须臾一道金光闪过,与半空天雷撞在一起,为谢长安争取了极为宝贵的片刻喘息。 她腰上多了一只手,对方揽住她旋身闪开。 下一刻,天雷砸在她方才的位置上,生生砸出大坑。 谢长安甚至都不用抬头,就知道这熟悉的风格来自于谁。 “师尊!” 自她离开师门去扶广山观礼,到在离梦城历练,其实时日也未过去多久,但有了大翮游仙中那段经历,她再看见活生生安然无恙的祝玄光,难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劫后余生的庆幸。 谢长安本以为对方不会明白这种感觉,但四目相对,祝玄光居然好像能意会她在想什么,也朝她点点头。 “我没事。” 谢长安顿感古怪,又看他一眼,琢磨着从何问起。 不知怎的,她感觉对方的心境似乎也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祝玄光道:“你是赤霜山第一个在大翮游仙里破境而出的。” “这难道不是祝真人为了徒弟,进去揠苗助长的功劳么?” 一人缓步而来,正是刚才灯下模糊身影的另外一个。 谢长安恍然,看祝玄光:“我在里面遇到的果然是师尊?那其他人呢?” “只有我是。”他道,“这位是离梦城城主,幽岳。” 谢长安发觉他不想继续话题,自己也不便在此时追问,便顺势先朝离梦城主先行礼致意:“在下谢长安,多谢幽城主为天下修士开离梦城试炼,大翮游仙,生死重重,果然名不虚传。” 幽岳回以拱手:“恭喜谢道友破境提升至剑心境。历来天现异象,都是入剑仙境的修士才有,谢道友年纪轻轻,万中无一,剑心境就引发了法相,不愧是祝真人爱徒,这下可算是名动天下了。” 他这说的还是保守了一些,剑心境法相闻所未闻,何止名动天下,先前那些嘀咕祝玄光堂堂天下第一修士为何会收一个根骨平平无奇的少女的闲话,势必都要消停了。 法相因人而异,大部分剑仙境修士的晋境法相都是金光染云,但也有例外,据说当年祝玄光晋剑仙境时,便有白鹤引颈鸣天的异象,参妙真人也曾有百鸟朝凤的法相,这些逸闻无不让人津津乐道,引为典范。 但谢长安还是更特殊了一些。 夜色浮朝霞,大鹏忽东来。 这法相便是放在剑仙境也有不得了的说法,更勿论这还只是一个刚入剑心境的修士法相。 虽然不明真相的世人肯定会编排出另一些荒诞离奇的传闻来,但谢长安这个名字,往后走到哪里,怕是无人不知了。 听了他这席话,谢长安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浮躁,反是万分古怪疑惑。 “我来离梦城之前,才刚突破剑意境,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突破剑心境?” 幽岳笑道:“那自然是谢道友天资出众,福缘深厚。” 只怕没那么简单,谢长安摇摇头:“法相就算了,那道紧随而至的天雷又是怎么回事?” “是惩罚。”回答她的是祝玄光。 谢长安眼皮一跳。 “你窥伺天道,越境太快,那道天雷,是惩戒,以及,”幽岳的语调意味深长,“警告!” “谢道友,你提灯入大翮游仙时,许的愿望太大。我一见你的星盘脉络比旁人复杂数倍有余,就知道事情不妙。” 此事来龙去脉颇为曲折诡谲,唯有离梦城主由头到尾冷眼旁观,心如明镜。 “上一个像你这样贪心的,还是参妙真人。” 谢长安隐隐猜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大翮游仙里是绝不可能出现超越人世修为极限的存在,这点沈曦以前就告诫过他们,她却偏偏要以剑仙境去参悟天道,那必然就是逆天而行。 但她还有些不解:“天道奥秘何其诱人,难道历来那么多人来过大翮游仙,除了我与参妙真人,都没有人敢冒此险吗?” 幽岳笑了笑:“胆大包天的人自然是有,可那些人若死在里头,就此烟消云散,至多不过几年就痕迹全消,连师门提起来也就一句遗憾罢了。更多的人深知修行不易,他们既来此试炼,必然是要有所得,既然如此,就不敢肆意贪婪,譬如剑意境修士入内,至多不过求一个进阶罢了,你倒好,直接就想窥天道,那道天雷已算是轻的了。” 谢长安脸皮不算薄,还是被他说得有点心虚,轻咳一声,露出些许尴尬。 幽岳的言下之意,像你这样莽的人很少,基本都死绝了。 “如果我最后没能杀了魔主,真会死在里面吗?” “会,你会落入一场又一场的梦,直到面前只剩死路,再也走不回来。”离梦城主以轻飘飘语调说着最残酷的话。“祝真人眼见凶险,问我要了你的星盘,亲自进去找你。” 祝玄光倒没有跟着幽岳一起批判的意思,反是淡淡道:“凶险也意味着收获,如果没有这一趟生死际遇,你不可能那么快晋剑心境。” 饶是祝玄光这等修为落入了旁人的大翮游仙,也只能照着里面的规则走,见机从旁提点,而无法强行干预命轨,又或者代替谢长安去做什么。 谢长安闻言苦笑:“可我的剑心境是占了大翮游仙里的便利,算是钻了空子,如今空有境界提升而无相匹配的武道实力。” 如今还有那惹眼的法相横空出世,天下第一人之徒的名头越发招摇,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打回原形了。 祝玄光似笑非笑:“旁人想要这机缘还求不到,你既有胆量许下那等探究天道的宏愿,怎么现在却瞻前顾后了?” 谢长安没有被调侃的脸热羞赧,反倒是转念一想深以为然。 既然天雷砸也砸了,以后无非是一往无前,继续走下去罢了,修仙之人有哪条路是容易走的,千人千道,总要走过坎坷荆棘。 想通这点,少女释然,发丝微微晃动,染上灯火萤光,如同星辰落在耳边。 “多谢师尊点拨,弟子受教了。” 祝玄光见状也微微露出赞许笑意,不管怎么样,这一趟谢长安是得了大机缘的,他本也没料到对方能那么快提升,如今虽然是有些作弊一般地强行来到剑心境,但既然心境到了,往后武道与相应的领悟也能跟着升上去。 “我倒有一事未明,想请谢道友指点。” 在得到谢长安的首肯之后,幽岳问出自己方才到现在一直没想通的问题。 “你接受魔主赌约之后,看见了什么?” 谢长安疑惑:“幽城主在外面看不见?” 幽岳:“只能听见声音,看到模糊景象,但无法更详细清晰。” 但他知道,谢长安能出来之后一下子从剑意境强行提到剑心境,肯定与她在里面最后这场遭遇有关。 谢长安道:“我附于参妙真人的身上,亲身经历了她的天劫。” 幽岳:“……那是魔主弄出来的幻境吧?” 谢长安:“自然,参妙真人渡劫时我就在扶广山上亲眼所见,但是在里面,记忆混淆,我是分不出来真假的。” 幽岳点头:“不错,一入大翮游仙,前尘忘尽,你就只剩下在里面的记忆,许多人逃避现实,宁可接受以假乱真,在里面过一辈子。” 谢长安:“当时我便看见头顶是魔狱,所谓飞升,便是成魔,若是不愿成魔,那就只能选择陨落。” “那你如何勘破魔主的陷阱?” 这也是幽岳最想知道的。 当时无疑是谢长安所遭遇至为凶险的时刻,无论哪个选择,等待她的都是深渊困境,而祝玄光即使冒险进去陪她走过一段,也绝不可能在那时给予她任何提示。 但她竟然凭借自己冲出了连剑仙境修士都未必能突破的局面,这不能不让幽岳感到惊讶万分。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修士。” 幽岳听见谢长安如是道。 他微微蹙眉。 “我是一个人。”谢长安又道。 幽岳:“……修士不就是人?” 修士里也有鬼修妖修,但谢长安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谢长安笑了一下:“幽城主,你认为自己是凡人吗?” 离梦城虽非宗门,离梦城主却能主宰天下许多修士的生死。 入了大翮游仙的修士,等于将自己的命运都交给幽梦城,如果幽岳有私心,在大翮游仙里神不知鬼不觉杀个人也并非难事,许多人明知这点,却抗拒不了能在历练提升甚至美梦成真的诱惑。 这样一位离梦城主,自然不能与平庸凡人相提并论。 谢长安不需要他的回答,也能猜到他内心所想。 “不止是幽城主,这世间的修士能御剑千里,杀敌无形,哪一个又将自己当作庸人?” 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即使像沈曦于春山这样不怀有轻蔑恶意的人,实则也不会过于去关注寻常百姓,至此修士与凡人,天然已经形成两个阵营,两个种族。 “可我始终记得我小小宫女出身,因缘际会方能走上修仙之途,否则当日长安城破,城中那数十万引颈待戮的生灵,哪一个又不是我?” “所以那魔物给的路,我都不想选,我只要走我自己的路。凡此种种,有局,便有破局之法,与其顺应而行,不如绝地求生,说不定柳暗花明就在意想不到的第三条路。” 所以她清醒冷静,不为所惑,甚至毫不犹豫将剑指向自己。 只有杀了旧“我”,方能得到新“我”。 32 第 32 章 32 幽岳沉默半晌,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绝大多数人,在那种情境下只会二选一。 因为他们是修士,无形中会循着修士的想法去走,飞升或陨落,这就是修士的选择。 谢长安既未将自己当作修士,反倒能脱身出去另辟蹊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歪打正着的机缘。 他抬袖拱了拱手,“听君一席话,幽某醍醐灌顶,多谢道友赐教。” 谢长安:“幽城主客气,我也是碰运气,万一赌不中,我就要死透了,也轮不到在此大放厥词。” 幽岳笑道:“有令师在,他断不会看你死在里面。” 祝玄光:“你想先回赤霜山,还是在此停留几日?” 这话自然是与谢长安说的。 谢长安道:“我想等几日,看看是否能遇上沈师兄他们,若不能再先行回去,不知师尊可有闲暇,我有些事想禀告。” 祝玄光点点头:“我也有事找你,明日酉时,镇外百尺亭见吧。” 谢长安见他们二人似乎还有话要说,应下之后便先行告辞。 她转身离去,很快融入人群。 离梦城的外城小镇四季繁华,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能来的多半有点修为在身,便是在这里叫卖的商贾,也是家中与修士沾亲带故,见了点世面的,卖的自然也不是寻常物什,从北海银砂到背花鹰血,东南西北的法宝药材,说不定都能见个稀奇。 许多修士不为大翮游仙而来,也为来这里挑些奇货,每逢离梦城开放大翮游仙的十年之期前后,小镇内外更是人声鼎沸,日夜不休。 从幽岳的视角望去,渐行渐远的少女依旧穿着一身绿,却不是从前在宫里服役那种绿衣襦裙。 她身上的绿浅淡近白,若在夜里灯下,几与白无异,光影斑驳中也许还有些泛灰。 这样的衣裳平平无奇,既无贵重珠宝金线玉石骢珑环佩,也未像其他爱美的女修那样缀以灵气使得衣裳行走间流光溢彩,但偏是在熙攘人潮中,那清瘦修长如白鹤的背影也甚是显眼,连四周擦身而过的修士都不时回头注目。 他忽然道:“你这徒弟收得不错。” 身旁的祝玄光没有说话,他好像也在遥遥注视那道背影,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幽岳看了他一眼:“你在里面受了伤吧,出来之后还强撑着,我这有些灵药。” 祝玄光道:“无妨。” 少女已经走远,再看不见,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白玉游仙璧。 上面多了几个名字,意味着成功通过试炼的人又多了几个。 但谢长安三个字,依旧在第一位。 从现在起,到下次大翮游仙之前,所有来到离梦城的人,在看见游仙璧的第一眼,都会看到她的名字。 “只是有些可惜了——” 幽岳未竟的话在祝玄光望过来时陡然警醒住口! 祝玄光深深看他一眼。 为对方瞬间汹涌的凌厉气势所慑,饶是离梦城主,也不由惊出微微冷汗。 他意识到方才自己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差点泄露天机。 “抱歉,我失言了。” 思及此,幽岳忍不住抬头。 夜色沉沉,一如既往,但刚才那道天雷的威力还让人记忆犹新。 谢长安钻了规则漏洞强行越境,区区一个剑心境修士也不算惹眼,但天雷立马就追过来了。 那是不是天底下所有修士,就连剑气境低修,也都被纳入监视的范围? 监视这个词刚在心底冒出来,离梦城主忽然产生一个更古怪荒诞的想法。 “你说,那悲回风山上的点仙谱,像不像一双眼睛?” 一双天道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人间。 祝玄光冷冷道:“有些事情不必非要说出来,对你会更好。” 幽岳叹了口气,他原本是能沉住气的,只是今夜谢长安晋境的法相还是给了他一些震撼。 “今日之后,我也要闭关参悟了,祝真人,前路凶险,望君珍重。” …… 试炼前后的心情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来时谢长安根本没心情在镇上细看,现在闲下来,倒想起可以在这里淘些法宝药材,就算这些都没有,买点小玩意儿回去送给裴三,他肯定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路走走停停,她难得闲情逸致,也不拘路线,随意懒惫,不知不觉就入了一条小巷子,七弯八拐,连来时路也忘了。 不过无妨,这镇子终归不大。 她寻思逛着逛着又能走回去,便一派不急不躁,直到感觉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方才停下脚步。 修为低一点的人,到这里就很难再往前越一步,因为有人特地用灵气筑起屏障,隔绝外人。 这说明里面可能有人在做什么事情,不欲外人知晓。 谢长安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她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几位道友,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将你手中的龙骨交出来,自然相安无事。”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龙骨,这是虺骨,而且这是我花了重金,提前一年就和卖家预定好的。” 几句话下来,拦截的一方脾气上来,骂骂咧咧,仿佛还要动手,却被同伴拦下,商量的声音重新温和。 “虺五百年成蛟,这不是虺骨,是蛟骨,只是许多人习惯将蛟龙并称,也叫龙骨。道友,师门长辈需要用到这龙骨入药,我们可以出双倍价格买下,你看如何?” 只是这温和的语气中,还是带着说一不二的口吻,若对方不肯答应,怕就要上演一场冲突了。 女修沉默片刻:“若我不肯答应,你们就要强买强卖吗?” 另一方冷笑:“别给脸不要脸了!你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师门来历吗?万树梅花潭如今已经灭门,早就树倒猢狲散,你若不肯卖给我们,出了这里立时就要被群起攻之,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现在我们还肯花钱,你就偷着乐吧!” 女修忍了又忍,忍不住道:“万树梅花潭会灭门,不都拜贵宗门所赐吗?!” 此言一出,双方立刻剑拔弩张。 正是“万树梅花潭”这几个字,留住了谢长安的脚步。 她想了想,往前走去。 以她如今修为,破开这道灵气结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方也马上就感应到了。 “谁在那里?!” “出来!” 谢长安自然而然转过墙角,缓步现身。 三名修士一边,一名女修另一边。 毫无疑问,方才逼问女修交出龙骨的,显然就是这三人。 谢长安背光,对方看不清她的样貌,但见她露面,都很戒备提防。 因为对方能轻而易举步入他们的结界,说明修为不在他们之下。 也说明她很可能听见了他们刚才一番话,听见了龙骨。 “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问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 谢长安随口道,视线扫过势单力薄的女修,落在另外三名修士身上。 “在下南岳洞天赵北园,这是我的两位师弟,有位师门长辈在大翮游仙里出来受了伤,需要龙骨入药,正巧唯一的一块被这位道友买走了,我们想问她能否割爱。” 说话的是先前那个语气比较温和的修士,看起来在三人中也居长,他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若我不肯给,你们待如何?” 女修不确定谢长安是不是想要龙骨的第三方,不敢放松戒备。 赵北园的师弟早就想上手了,只是被赵北园拦着,此时再也忍不住,直接一张符扔过去,符箓半空化成一条红色小蛇,张口咬上女修抱在怀里的匣子! 但匣子在半空就被拦下,谢长安袍袖一卷,从未失口的小蛇被甩开。 匣子将将要落在谢长安手上时,又被她轻轻一推,回到女修那里。 原物返还,完好无损。 这一手极为漂亮,而且快得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所有人都看呆了。 女修抱着匣子,有些惊魂未定。 谢长安道:“买卖讲究个你情我愿,她若是不愿意,几位真要明抢就没意思了。” 南岳洞天的人面色阴沉,连赵北园也维持不住风度。 “既然道友想为她揽下这桩事,还请给个大名,我们回去也好与师门有个交代!” 南岳洞天是九州有数的大宗门,其因与李唐王朝渊源甚深,更被尊为国教,赵北园原想着自己既已报上师门名号,对方就算修为略高于他们,也不敢贸然出手争抢,却没想到对方竟似不将南岳洞天放在眼里,不由心头有气。 少女很干脆,言简意赅道:“赤霜山,谢长安。” “是你!” 赵北园那两个师弟,显然是认得她的。 当初张繁弱和他们同行,大家一起来到离梦城,张繁弱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同门,彼此都混了个脸熟。 虽然谢长安与他们没有过多交集,但赤霜山弟子和祝玄光首徒的身份叠加,就足以让人顾忌几分。 这时她往前走了两步,身上光晕褪去,赵北园也看清了她的长相。 很单薄年轻的少女,漂亮固然是很漂亮的,那双隐含柔波碎星的眼睛在灯火辉煌里尤其动人。 赵北园一怔。 先前他没有跟师弟们同行,也就没见过谢长安。 以赤霜山弟子的傲气,的确有见了南岳洞天也不低头的本钱,此番未必肯让步了。 紧接着袖子被人扯了扯,又是师弟传音入密:“赵师兄,游仙璧上第一人正是她!” 是了!赵北园想起,第一个从大翮游仙里出来的人,也叫谢长安。 他们师门几人来到离梦城,赵北园以前就入过大翮游仙,这次是奉师命坐镇离梦城照看底下同门,并带他们回去,周兰卿和刘希圣因胆气不足,提灯入城时只敢许了个猎杀低等小妖的愿望,自然很快就出来了,可因为修为毫无寸进,连游仙璧都没上。 赵北园有些怒其不争,但也不好责怪什么,只能安慰他们来日方长。 而面前这个谢长安,不仅是游仙璧上头名,更是第一个剑心境也能出现法相的人。 那法相横越离梦城上空,大鹏霞光,何等气派,人人都为之惊叹。 这世上怎能有这样得天眷顾的人? 能拜祝玄光为师已是了不得的机缘,竟还能拥有剑心境法相? 难不成出身名门名师,天生就高人一等么,这世上岂还有公平可言? 赵北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惊艳还是嫉妒的心情,又或许兼而有之。 他定了定神,不肯轻易让步。 “谢道友,我南岳洞天与贵派多年交好,此女手上的龙骨对我派高师叔的伤势有用……” “她愿意割爱是她的事,她若不愿意,这桩闲事我便要管。”谢长安打断他,轻轻巧巧道,“而且,我不喜欢南岳洞天,这个理由够不够?” 赵北园又是一呆,忽然莫名生出点委屈,心说修士打交道也讲人情世故,怎么有人无冤无仇说话这样直白的。 33 今天第一更 33 “南岳洞天用不着你喜欢,别仗着自己上了游仙璧就当了不起!” 赵北园的师弟远比他冲动多了,刚才匣子半途被截的火气又腾地冒出来,当即召出长枪,朝谢长安掠去! 枪身去势极快,连赵北园都来不及阻拦。 但谢长安似乎早有预料,她一手推开身旁女修,一边足尖轻点后退数步,另一只手拍出灵气,与此同时抓住长枪旋身借力,一脚踹在对方小腹上!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赵北园师弟往后重重撞在墙上,手里的长枪差点脱手! 谢长安甚至都不必召出留天剑。 赵北园忙拦在身前,拱手服软。 “赵某师弟鲁莽,还请谢道友手下留情,我们这就走!” 他见对方没有发难的意思,忙喊上自己两个师弟离开,反正谢长安不可能一直护着这个女修,师门若还想拿龙骨,也会有别的法子。 谢长安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只是望向女修:“你没事吧?” 女修小心翼翼过来道谢。 “多亏谢姐姐援手,万树梅花潭弟子鲜于映感激不尽!” 她以为谢长安也对龙骨有意,但对方压根就没看她的匣子一眼。 “他们刚才说万树梅花潭要灭门了,是怎么回事?” 鲜于映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先是一怔,而后苦笑。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是几年前南岳洞天找上门来,说我们门下有一名弟子去刺杀人间天子,害得他们宗门的长老为保护皇帝而身亡,还说那刺客虽然已经死了,可这笔账要算在我们头上,这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世事就是这样残酷,南岳洞天势力强大,想要对付他们这样的小宗门,只是抬抬手的事情。 鲜于映一开始是很愤怒的,但现在师门四分五裂,她作为一名普通弟子流落在外,几年下来已经有些麻木了。 “万树梅花潭只是个小宗门,面对这种无妄之灾,我们又能怎么样?一夜之间,南岳洞天杀了本门两名长老,宗主也自缚去南岳洞天请罪。我们没了师长庇护,师兄们又为了去留发生纠纷,大家一拍两散,我也离开师门出来历练,没想到还会在此又遇上南岳洞天的弟子。若不是姐姐相助,此次只怕……” 她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命途坎坷,无以复加。 谢长安静静听着,忽然问:“那个外门弟子,你们恨他吗?” “若非是他,万树梅花潭也不必遭遇这等灭顶之灾。”她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见谢长安不置可否,心念一转试探道,“此人是否与您有故?” 谢长安摇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只是他刺杀皇帝,是为公义,而非私仇。当时就已交出一条性命,也算死得其所,后来南岳洞天又迁怒你们宗门,此事更应该算在南岳洞天身上吧?”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与谢姐姐一样恩怨分明。” 鲜于映勉强笑了笑,显然并不赞同她的话,只是不太好直接反驳。 何止她恨极了那个外门弟子,整个万树梅花潭上下,怕是都恨极了此人。 她没有说的是,当初招此人入门的长老管事,早已自裁谢罪了。 他们恨意滔天,却不敢恨南岳洞天,只能将这恨意都倾洒在一个死人身上。 谢长安看出她所想,也没有再改变对方想法的意思。 “你知道那人叫什么吗?” “周昕,周全的周,日斤之昕。” 鲜于映原先是不知道的,那人在万树梅花潭这样的小宗门里也是资质平平,无法入内门修炼,谁能料到他最后会干出那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谢长安点点头:“多谢,我知道了。今夜之后,南岳洞天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你若不想把龙骨给他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鲜于映斟酌言辞:“万树梅花潭走灵剑双修的路子,我是灵修,这龙骨是我买来炼药提升修为的,若姐姐想要……” 谢长安道:“你不用试探,你的龙骨对我无用,我也无法以师门的名义为你出面,但有今夜之事,你只要亮出我的名字稍作周旋,再将龙骨交出去,想必他们有所顾忌,也不会与你为难。” 鲜于映被她直白的话说得表情僵硬一瞬,忙强笑道:“姐姐误会了……” “谢师妹!” 谢长安回首,居然是沈曦。 对方一身风尘,看来刚从大翮游仙出来。 她喊了一声沈师兄,又回头对鲜于映点点头:“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你既恨周昕不识时务,那就不要让自己也变成不识时务的人。” 沈曦仅仅只是看了鲜于映一眼,并没有任何好奇发问的欲望。 鲜于映咬住下唇,看着少女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原先的感激之情变得复杂,她想说点什么来留住这对师兄妹,却有种所有后路都被对方提前预知而堵住的懊恼。 “谢姐姐,你当真不认识那周昕吗?”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对着谢长安的背影问了一声。“听说你从前是宫人出身,那周昕也是禁军,你们是不是……” “非要说有关系的话,”少女停步,微微回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鲜于映愣住。 “我脾性不好,你别招我。”谢长安道,“你有刺探我的胆量,不如去想想怎么保住你的龙骨。老实说,在周昕之前,我对万树梅花潭心向往之,还曾经想过去拜师学艺。” 但是在看见你之后,就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周昕,他是普通人,又或是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都不会影响他视死如生的勇气。 她说完就走了。 沈曦倒还多加了一句:“我是赤霜山沈曦,你若还不服,可来找我。” 鲜于映目送他们离去,心想自己自己如何敢不服,又有什么资格不服。 她低头看着手中龙骨,咬咬牙,转身也低头走人。 …… “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沈曦离开大翮游仙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个地方休息,而是在镇上乱逛。 谢长安能理解他的心情。 其实她自己也一样,无非是庄周梦蝶,恍如隔世,下意识想要多接触一些人间烟火,免得人出来了,心思还在里面。 大翮游仙里的境遇过于真实,真实到他们受伤是真的受伤,死亡亦是真正的死亡,若在里面留下什么爱恨情仇,出来之后八成也难以忘怀。 就像谢长安方才看见祝玄光,会难以控制想起大翮游仙中他死去的惨状,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日都阴影难消。 沈曦比谢长安晚出来一些,来之前他已是剑心境。 经此试炼,他的剑心境彻底圆满,甚至还更进一步,比谢长安那个危险悬乎的剑心境靠谱百倍。 “我先前下山历练时曾路过一个夜雨镇,其中发生诸多古怪离奇之事,至今仍旧无解,所以我入城时便想在大翮游仙里重历此地,解了自己多年来的执念疑惑。” 沈曦是赤霜山这一辈少有的天才,他在根骨心性悟性各方面都出色,比谢长安更全面。 然而他还勤奋,且稳打稳扎,走的是正统修行的路子,甚至不像谢长安那样喜欢冷不丁冒个险剑出偏锋。 天才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把别人的道也给抢了,让别人走无可走。 他出来时,满城已尽是谢长安的传说。 甚至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谢长安何许人也,就以讹传讹说她即将要飞升成仙,沈曦由此知道谢长安第一个上了游仙璧,也听说她绝无仅有的剑心境法相。 如今两人重逢,不由得仔仔细细打量,发现当日在拜师大典上需要挺直脊梁强撑一身傲骨的少女,已经是个耀眼到许多人都难以忽视的存在。 哪怕她没有华服在身,也没有背着那把留天剑,腰间只是缀了一块简简单单的青玉,这种耀眼依然没有减弱半分。 沈曦很少去探究别人的心思,但他忽然能理解刚才鲜于映为何会出言不逊。 因为见过谢长安的人,都很难将她与过往卑微到有些传奇的经历联系起来,试想一个动辄就要跪拜的普通宫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有因其耀眼夺目而被吸引心生倾慕的,自然也就有难以置信阴暗嫉妒的。 沈曦觉得,要是循着这条路子继续走下去,谢长安也许能干出比许多人未曾想过的惊天动地的事,说不定达成比她师父祝玄光还要大的成就。 可谁也没有料到,在他这样想之后过不了多久,世事会以那样一个方式突如其来改变方向,狂风暴雨翻江倒海般倾覆过来。 眼下,沈曦端详半晌,点点头。 “恭喜谢师妹,果然已达剑心境了,你是我见过最快从剑意境到剑心境的人。” 但当两人交流各自经历,他得知谢长安提灯许愿,居然敢窥伺天道时,那冷硬的表情硬是露出一分不可思议,一分难以置信,还有一分明晃晃写着“你怎么敢的”。 谢长安差点笑出声,心说赤霜山的人只怕都没见过沈曦露出这种表情。 沈曦只差没说她不知死活了。 “寻常人入大翮游仙,尚且要谨慎万分,张繁弱三番两次推脱不想进去,除了他自己懒惫之外,也是因为里面容易动摇人心,他怕自己贪恋红尘,一不小心就出不来,而你竟然……” 竟然越境窥天,惊动天象,在里面九死一生都不稀奇,能安然无恙出来才是奇迹。 谢长安非但没有露出心虚后怕,反倒还敢笑:“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等你到了剑仙境,迟早也得穷究天道,我先探探路子,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少走点弯路。” 自打她刺杀天子未遂又在长安城一战之后,这胆气似乎就再也没法缩回去了。 但也许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宫女内心原就有这么份孤注一掷的疯劲,只是当时故友牵绊尚在,不容她不谨慎小心。 沈曦看了她半天,拿这个胆大妄为的师妹无话可说。 当年谢长安拜入赤霜山时,他还觉得对方资质配不上祝玄光的能耐,如今再放眼宗门上下,谁又有她这份窥天探海的肝胆? “那你有什么发现?” 34 今天第二更 34 “你知道沈师祖灯灭剑碎的事情吧?” 茶铺二楼临窗,谢长安把玩手里的茶盏,以这样的问句开头。 沈曦点头,此事对赤霜山大多数弟子也是绝密,但不包括他这个将来要继承掌教衣钵的大弟子。 “但谁都无法证明沈真人飞升失败了,因为没有人见过他陨落,而参妙真人渡劫失败,是我们亲眼所见的。” 谢长安问:“除了沈六知之外,最近一个渡劫成功的修士是谁,你还记得吗?” 沈曦道:“应该是距今六百年左右,南岳洞天的伯阳君,他也是南岳洞天第二任宗主。再之前,赤霜山的苏有法苏真人,他也是史载白日飞升成仙之人。” 谢长安看着他:“也就是说,除了这两位,再往前的,就属于传说中的人物了?” 沈曦冷静道:“那又如何?” 谢长安:“我承认渡劫是一个世上十有八九修士都越不过去的坎,但世间天资能力并重的宗师大拿难道就少了吗?以参妙真人的修为根基,为何会陨落?我们当日亲眼看着落在她身上的天劫已经远远超过本应有的劫数,她最后为了保住宗门,不得不选择牺牲自己,难道沈师兄就一丝一毫不曾怀疑过吗?” 沈曦:“怀疑什么?” 谢长安一字一顿:“怀疑天道。” 沈曦呼吸微滞,随即低喝:“谢长安!” 两人对视良久,少女叹息:“沈师兄,你若真没有过半分怀疑,就不会是这种反应。” 沈曦绝口不提自己有没有怀疑过,他只是皱眉道:“你的话不对,什么叫天劫超过本应有的劫数?天劫并非定数,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也不可能让你讨价还价。修士心念一动,往往也能引发万物感应,焉知参妙真人一生顺遂,不是将劫数应在此处?” “更何况,除了伯阳君和苏真人,上古时成仙的修士不在少数,只不过如今已成传说,你不能因为近些年无人成仙,就怀疑……”他顿了顿,“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无私,众人皆知。” 谢长安:“你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沈曦:…… 他也曾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见过各色妖魔鬼怪江湖险恶,知晓修士不过是仗了力量高人一等,脱开那层仙风道骨的皮,实则勾心斗角人心鬼蜮一样不少,绝不会像从小与世隔绝的高岭之花一般认为修士就该比凡人更为品性高洁。 可即便如此,沈曦也未曾像谢长安这样胆大包天恶意揣测。 至少他在谢长安这样的修炼资历时,是不会往这方面去想过的。 两人的对话四周是有灵气屏障的,但沈曦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在进行这番对话时,会不会因为提及天道而被关注?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肯定是受了谢长安的蛊惑。 “沈师兄,对我们而言,上界代表了天道,它就像凡间的朝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万民对它寄于期望,能入朝为官,是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但我自幼长在宫廷,亲眼看见它是如何运转的。” “朝廷是人组成的,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人求利,有人求名,朝廷二字看似威严,其实不过是人心万象凝聚,这些人心里,有皇帝的私欲,也有百官的私欲,百般拉扯,盘桓割据,它会冤枉好人,也会克扣赈灾的钱粮,就像高仙芝的死,就像哥舒翰的败。” 离梦城的夜似乎格外长,少女面颊隐在红烛明灭的阴影之中,半是娇颜,半是晦涩,娓娓道来,却莫名有种近乎邪异的魅惑。 沈曦原先并不是一个会去关注他人容貌的人,此刻忽然不合时宜有点走神。 许多张脸在他脑海里晃过,有男有女,有熟识也有萍水相逢的,但似乎没有哪个人的容貌能比得上眼前少女。 谢长安自入赤霜山后,随着年龄增长,修行有成,皮相上也越发出色。 只是修仙地界讲究强者为尊,容貌再好若无实力,也容易沦为玩物炉鼎,她先前又时常闭关很少露面,也就鲜有人去关注到这种难以忽视的出众。 “那么上界呢?” 这句话入耳,沈曦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谢长安之前的铺垫无疑是成功的,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不可避免纷纷闪过,在他眼前形成越发荒诞的乱象。 “你不要——” 沈曦口干舌燥,想否认训斥,说你不要妖言惑众,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居然还想听谢长安说下去。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少女意味深长的表情伴随一声惊雷,不仅落在离梦城上空,也砸在沈曦心口。 他倏然一惊,忍不住抬头往外看去! 雷声之后,雨珠滚滚而下。 青石板很快被冲刷干净,淅淅沥沥,屋檐瓦片垂水成帘。 结界没破,不像天雷,倒像普通的雷阵雨。 沈曦面色一松,又冷下来,郑而重之告诫。 “谢师妹,慎言!” 谢长安敛了神色,低头喝茶,好像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一席对话无疾而终。 天色稍晚,两人就各自散去。 但沈曦让谢长安慎言,他自己却因为这一席话,当夜翻来覆去长夜难眠。 假如,乾坤真有私呢? 他在浅眠时惊醒,心头如有雷响,怔然无语。 反观始作俑者谢长安,却是一夜好眠。 她与祝玄光约在酉时,晨起之后先打坐,再用饭,等过了晌午,太阳不那么晒了,她才慢慢往城外走。 昨夜雨后草木愈发鲜明,饱满花枝盛不住沉甸甸的水气,耷拉着垂下脖颈,不少碎花因此洒落在地,粉白相间,延绵出一条生机勃勃的春路。 这小镇多是入夜了反而更热闹,白日里零零散散,商铺都未有几个开门的。 也因此那些落花也未被人过多践踏,兀自悠悠荡荡飘落在路过的少女身上,又为她发顶白玉簪染上一抹粉胭。 往东一直走就能看见百尺亭,路上还有卖花灯的,谢长安问了才知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佳节,此地民间有放灯祈福的习俗。 小镇虽然地处离梦城外城,绝大多数都是修士,但修士与凡人看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不因力量差异就有所免俗,自然也是要过节的。 “小娘子,你也买一盏灯吧,便是不为祈福,这灯在夜里也是好看的。” 卖灯的人见她驻足,忙推销道。 “我这些灯都是亲手扎的,而且与外头不同,点了火之后会有香气,而且这灯纱上的画会动。” 谢长安还真来了点兴趣:“怎么个动法?” “瞧好喽!” 卖灯者想必也不是头一回给人做展示了,闻言从身后拿出一盏用过的灯,重新点上,那灯纱上原本画了一簇水上荷叶,随着烛火燃起,点点金光自内而外流溢出来,荷叶水波就跟着轻轻摇曳,无风自动,连带被团团围拢在荷叶中间的一朵花苞,也缓缓绽放。 谢长安明白了:“这灯上用了灵气吧?” 卖灯者笑道:“正是,那灯座下面埋了符箓,小小把戏不值一提,就是图个新鲜。” 确实新鲜,人间也没有这种能“活过来”的灯,价格自然比寻常河灯要贵数倍,不仅要付人间的银钱,还要付些对修士来说有价值的物事。 谢长安不讲价,直接拿三张无字符换了三盏灯,卖灯者乐坏了,还额外送了她一枝蘸满水珠的桃花。 天色渐暗,河边已经有人开始放灯。 大多是寻常河灯,也有谢长安买的那种灯,飘飘然悬浮在河道上,顺流而下,流光溢彩,如天上星被摇碎落入凡间。 两旁树上也零散悬挂系着绳结的红色飘带,上面写了悬挂之人的愿望。 谢长安路过时扫了两眼,发现上面既有凡人想要的儿女双全长命百岁,也有修士想要的早日升境以达圆满,只是不知道这样多的愿望,何人能满足。 如果他们祈求的是上界神仙,那上界神仙的愿望又要谁去实现呢? 谢长安天马行空想道,不妨碍她也入乡随俗,写下一张字条,折好放入灯座下。 这些用了符箓,有些灵气的灯笼,能比寻常灯笼耐用许多,在河道上漂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打湿沉没,甚至还能一路漂到尽头被别人捡着。 第一盏灯是给李漓的,到了第二盏,谢长安认认真真把“愿郑芦娘离苦得乐”几个字的字条放好,再点燃灯笼,让其随波逐流。 剩下一盏她没有再写,拎着灯笼起身,慢悠悠往前走。 百尺亭虽然得名百尺,但其实建于缓坡之上,离最近的河道也不过数十步远,但这里位于山北水南,树荫遮蔽,白日里也照不到阳光,更勿论入夜之后,近则阴气沉重,修士尚且不爱过来,凡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处便罕有人至。 此时祝玄光站在亭子里,比约好的酉时早了整整一炷香。 他望见不远处河道上漂流的河灯,两旁有人弯腰放灯,有人闭目许愿,簇簇温暖宛若人间烟火,也承载着他们欲求而不得的愿望。 他望见少女提灯慢慢走来,另一只手拿了一枝桃花。一路走,花一路落,还有几朵顽固不肯离开枝叶,随着她的脚步微微颤动。 35 第 35 章 35 谢长安也看到他了,眯起眼笑了一下,停住脚步,招手让他过去。 祝玄光觉得这徒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没见过看见师父不主动上前,反倒让师父过去的徒弟,但他仍是迈开脚步,心想对方要是纯粹闲的,定要让谢长安围着赤霜山三峰跑上十圈。 “师尊,您也许个愿吧。” 谢长安站在河边,把最后一盏灯递过来。 祝玄光没伸手:“我从不许愿。” 所谓愿望,求而不得,寄托上天垂怜。 谢长安:“许愿有时并非非要达成,只是求个心安,不如我与师尊打个赌如何?” 祝玄光:“赌什么?” 谢长安:“师尊觉着这些河灯里的愿望会是什么?” 祝玄光:“凡人求升官发财,长命百岁,儿女双全,如花美眷,修士求修为精进,长生不老,名扬天下,不外如是。” 谢长安笑道:“那就以五盏河灯为注,如果这里面有一盏不为自己,也并非你所说这些愿望,就算我赢如何?” 祝玄光:“可以,赌注呢?” 谢长安:“收下我这盏灯,许个愿望。” 祝玄光无语:“为了送出这盏灯,还要大费周折打个赌。” 谢长安点点头:“我家师父难伺候,当徒弟的可不得费些心思。” 祝玄光盯着她,传达“你越发无法无天”的意思。 谢长安朝河面随手展袖,灵气将最近一盏河灯卷过来。 她灭了烛火,从下面抽出纸条。 “愿我儿身体康健。” 上面所写,正是祝玄光所说的凡人愿望之一。 谢长安道:“第一盏,我输了。” 她将字条放回去,重新点了火,放归河灯。 祝玄光也伸手捞了两盏过来。 “愿妾身夫君金榜题名。” “上界神仙有知,愿我三年内顺利晋境。” 谢长安又捞了一盏,祝玄光看去。 “愿膝下一双儿女平安成人。” “已经四盏了,看来你要输了。”祝玄光道。 “这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吗?” 谢长安点向漂过来的灯,上面还萦绕点点金光。 祝玄光捞起来,打开字条—— “愿李漓早日往生,离苦得乐。” 这是谢长安的字迹,也不在祝玄光说的那些凡俗愿望里面。 对这种明晃晃的下套作弊行为,他不予置评,心想这徒弟还是太闲了,让她不用灵力跑个二十圈吧。 “我赢了。”谢长安面色如常将第三盏灯塞到他手里。“我一共买了三盏,两盏分别给了两位已逝的故友,我希望第三盏灯的主人可以实现他的愿望。点一个吧,就写顺利渡劫。” 祝玄光看着谢长安半藏在灯影里的安静的脸,对方认认真真拿出纸条和笔,很明显早就准备好的,打开竹制笔盖,笔尖上还蘸着未干的朱砂。 “朱砂辟邪,写起来灵一些。”谢长安如是道。 祝玄光忽然想起大翮游仙里对方让他再努力活一活,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这个徒弟很重情。 她不止对故友和师父重情,一切对她好过的人或事,她都记得,并希望能长久留住。 叹息在风中轻轻滑过,他接过纸笔,又拿过河灯。 “你离远点,许愿时不能有旁人近身。” 谢长安:? 她从没听过这种规矩,但还是依言走开。 其实她也觉得将愿望寄托在河灯上太不靠谱了,但问题是祝玄光飞升这种事情,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有把握做到,包括祝玄光自己。 这已经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就像许多人毕生孜孜不倦亦不得所求,他们未必是向上天或神明祈求,只是给自己内心一个寄望。 有了寄望,就有动力去达成。 看着他写完折好纸条放入河灯,却因为蜡烛和底座过于狭小,塞了好几次才塞进去,居然有些笨手笨脚,谢长安想起堂堂天下第一人在大翮游仙里半死不活,那副求死不得还被她强迫到处拖着跑的狼狈模样,莫名就有点想笑。 祝玄光敏锐捕捉到轻微的动静,朝她望过来。 “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来放。” 被当场发现,谢长安只好过去代劳。 “你方才在笑什么?”祝玄光问。 谢长安道:“想起大翮游仙里的事。” 提起这个,祝玄光也有点无奈。 “我当时已经提醒过你好几次了。” 他说,如果你觉得是梦,那就要找到醒来的办法。 他说,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无法离开了。 谢长安记得,但她也很无辜。 “入大翮游仙者,前尘忘尽,从头开始,我在里面全忘光了,这也不能怪我。” “不孝之极。”祝玄光差点给气笑了。 他看谢长安铤而走险,才不得不亲身进去点醒她,又不能直接说明真相,只能旁敲侧击,等她自己醒悟。结果谢长安倒好,非要给他续命,不让他痛快死,非得让他拖着残躯残魂在里面死去活来。 谢长安:“所以,我在里面所经历的,魔主强大到能与神佛比拟,都不是真的吧?” 祝玄光:“这世间固然有妖魔大修,但人为万物之灵,如果连人都飞升不了,妖魔亦然,更不必说住在上界。所谓魔即是仙,不过是你入大翮游仙时内心深处的映射。但离梦城的经历对你是有启发的,否则你也不会在里面提升境界,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想明白,但未必以后也不行。” 这就是有师父的好处了,换个散修浑浑噩噩,自己一知半解,也没有人能这样帮忙捋顺思路,解释得明明白白。 谢长安点点头,大概想通了。 其实那场经历,是她看了参妙真人渡劫之后,心里产生的怀疑和执念全都在大翮游仙里变成隐晦的暗示。 从长安城一路走来,所有离经叛道与不甘怨愤俱都凝聚于那场波澜诡谲的幻梦里。 梦醒了,心魔也就破了。 一元复始,万事待兴。 “以我现在的修为,也许还没有彻底明白渡劫的最终阻碍是什么,但从参妙真人的境遇来看,师尊不如暂缓渡劫,越往后拖,对我们就越有利。十年之期,还是太短了。” 谢长安斟酌言辞,缓缓道。 “若是我加快修行十年内达到剑心境圆满,能助你再延缓更长时日吗?” “不是十年了。” 祝玄光叹息,怜悯地看着弟子绞尽脑汁帮他想办法。 “我的时限又变短了,自昨日算起,十天内,就必须渡劫。” “……先前不是说的十年吗?” 她指尖一颤,手里花枝落入水中,顺流而走。 对方沉默不语。 谢长安忽然道:“是不是因为帮我挡了那道雷劫,才提前的?” “不必多想,天数有变,参妙的失败也加速了我的变数。你们走之后,我在宸华峰观星悟道,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天劫应该就应在十日左右了。我若不能顺利度过,你也不要气馁,重明峰就交给你了,有不懂的,他们都会帮你。” 祝玄光很平静,仿佛像在说他明日要出趟门,让她好好看家一样。 谢长安沉默下来。 周围依旧是热闹的,许多河灯从上游流淌过来,烁烁微光,为漆黑人间染上点点亮色。 但这种热闹以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为界,在她和祝玄光身前分出一片阴影。 他们在阴影之中,放灯的人在月光之下。 在亲眼见过参妙真人的陨落之后,她能体会那种面对无可逆转强大力量的无力感。 参妙真人也曾挣扎不甘过,她那样深厚的修为,最终只落得个当众兵解的结局……不,参妙真人原本是可以选的,用整个宗门加上当时所有在场之人的性命,交换自己飞升成仙。 但她宁可牺牲自己。 思及此,谢长安心头微动,感觉自己好似漏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 “我觉得,这个劫数,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祝玄光侧首望过来,听她将参妙真人渡劫经过,事无巨细重新说了一遍。 “当时天门已开,天道给了她一个机会,或者说,与她进行一场交易。”谢长安道。 祝玄光:“但她拒绝了。” 谢长安点头:“是的,如果你不拒绝呢?” 祝玄光:“你让我用赤霜山去换自己的飞升?” “不。” 谢长安忽然露出一丝古怪而又狡猾的表情。 “如果我们提前准备,让天道不得不选择某种你可以接受的交易呢?” 这是已经胆大妄为到想要欺天了。 祝玄光盯着她看了半晌:“你真不愧是当宫女就敢弑君的。” 谢长安假装没听出自家师父的阴阳怪气,谦虚拱手道:“过奖过奖,师尊觉得此计可行吗?” 祝玄光不置可否:“此事我自有成算,回去之后会与涉云他们商议,你好好修炼,不必操心这些。” 谢长安先前原是弯腰要去捞水中的花枝,没捞着,便维持半跪在地,看着那盏远去的河灯。 “你已经许了愿,这次渡劫肯定能顺利的。弟子可不想把大翮游仙里的路再重新走一遍,年纪轻轻就当上重明峰首座,那副担子太重了。” 知道了。良久之后,祝玄光说道。 然后一只手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下。 36 第 36 章 36 快天亮时,放河灯的人已经很少了。 师徒两人也分开行事,一个先回赤霜山,一个去找沈曦。 还剩下十日不到,谢长安再修炼也修炼不出花了。 虽然于春山他们都还未从大翮游仙里顺利出来,谢长安本该跟沈曦一块继续等着,但现在自家师父都要渡劫了,到时候唯一的徒弟不在场实在说不过去。 她找到沈曦说明情况,告诉他自己要提前回赤霜山,沈曦听说距离祝玄光渡劫不到十日,自然也是大吃一惊。 “事不宜迟,你先回宗门吧,我再这里再待几日,张繁弱他们若还出不来,我再赶回去。” 沈曦这样说道,但实际上两人都很清楚,他们这样的修为,很难在祝玄光渡劫上发挥什么作用。别说他们了,便是方清澜这些人在场,不也照样拦不住参妙真人的陨落吗? 扶广山那一幕,在许多修士心中留下萦纡不去的阴影,嘴上没说,不代表心中看好祝玄光这一劫,因为参妙真人与祝玄光的现在,也有可能是他们的未来。 兔死狐悲,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命数被提前钉在不可逆转的生死簿上。 谢长安回赤霜山后,没有急着见祝玄光,而是先去见了涉云真人,将扶广山的见闻禀告一番。 涉云真人不显意外,只是先查看她修为进境,叮嘱她升剑心境虽为可喜,但她眼下境界不稳,以后重明峰还得靠她挑起重担,不可懈怠云云。 没有一句话提到祝玄光渡劫成功与否,却又好像字字都点到了。 谢长安道:“掌教师伯,这次赤霜山不打算邀请其它宗门的修士前来护法了吗?” 涉云真人颔首:“此番渡劫不对外,届时你师尊独自去宸华峰,周边山峰悉数清空,我会在场,其他弟子都撤往天意峰,以防万一。” 谢长安知道祝玄光不让人护法的原因,参妙真人前车之鉴,再多人护法也是没有用的。 宸华峰独立成峰,四周无靠,只有侧面半座山峰相连,最为安全。 谢长安问:“那你们找到办法了吗?” 涉云真人沉默。 她就知道不必再问下去了。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从涉云真人那里告退,谢长安就去了鸿都阁。 此处拥有赤霜山藏书数万卷,浩如烟海,从上古修仙秘术到凡间名士典籍,谢长安算是鸿都阁的常客,几年来一有空就往这里跑,即便如此也没能弄明白此处到底有多少书。 她在鸿都阁待了六天,将能找到的修仙典籍都囫囵吞枣翻一遍,几乎日夜不休,废寝忘食,饶是如此也没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谢长安很失望,又觉得不出意料。 天劫如果轻易能找到解法,古往今来修士大能就不会将此当作生死难关,参妙真人也早就化险为夷。 她不过是不肯放弃一丝希望,不到最后一刻也想尽力罢了。 此时距离祝玄光渡劫的时间只剩下三天。 她从鸿都阁出来,日光落在身上,有种温暖却不真实的疏离。 白玉台阶下面是来来往往的赤霜山弟子,有的是来鸿都阁看书,有的只是路过,他们对这位师长口中根骨虽然平平但勤加修炼进境一日千里的同门师姐或师妹十分仰慕,纷纷主动行礼招呼。 天才也许令人景仰,但勤修不辍者更会让人感到鼓舞,更何况少女容光仙色,晨露春溪一般。 他们不时偷眼打量谢长安时,后者也停步白玉阶上,往下看着他们。 这些人是赤霜山后起之秀,充满朝气与勃勃雄心,眼见修仙的金光大道在脚下铺开,仿佛也看见自己有朝一日飞升的希望。 就在不久之前,谢长安还与他们一样,身处其中茫然懵懂,浑然不知天劫并非对修士能力的肯定,希望也许将变成噩梦,最终限制他们登天的步伐,将他们牢牢钉死在人间。 这种感慨没有维持很久。 谢长安去重明峰见不到祝玄光,经裴三指点去菜园找人之后,她的感慨就全部变成火冒三丈的怒气。 那块种荔枝的地,她隔三岔五就去看一眼,亲自施肥,以灵气安抚,若人在赤霜山,就连浇水都不假他人之手,几棵树对得整整齐齐,便连树与树之间的间隔也都分毫不差。 果子得是颗颗饱满圆润,左垂右落,恰到好处,完美契合谢长安对赏心悦目的理解,堪称心爱也不为过。 结果现在—— 一半的荔枝树都被铲掉了,光秃秃半块地被种上一棵不知名怪树,始作俑者背对着她,还在那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 谢长安:??? 她一口气上不来,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场做出欺师灭祖血溅当场的惨事。 “你呼吸怎么变重了?”祝玄光回过头,“是不是这几日怠于修炼?” 谢长安:…… 天可怜见,刚刚那一瞬间,她真的想过把对方脖子拧下来当球踢的可能性。 “师尊要种树,怎么不动自己那块地?” 祝玄光漫不经心地:“我那块地不是还种着白菜么,赤霜山弟子们都挺爱吃的。” 谢长安深呼吸,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在鸿都阁没日没夜待了六天,不如还是让他渡劫失败算了。 “我的荔枝长得很好,他们也很爱吃!”她咬着腮帮子一字一顿。 祝玄光道:“你那些果子长得多了,山中弟子吃不完,放着也浪费,不如腾点地方给我种树,这棵树可不是寻常树。” “不就是银杏吗?”谢长安皮笑肉不笑,“人间也有。” 祝玄光:“这是仙山的银杏,能活得更久。” 谢长安:“我这也是仙山的荔枝。” 祝玄光:“待银杏长成,落叶金黄,加上你这半边荔枝,能赏亦能食,不是两全其美吗?” 谢长安:……她完全没看出哪里两全其美了啊? 地挖也挖了,树种也种了,骂也无用,她忍气吞声去给荔枝和银杏浇水。 这银杏的确与凡间不大一样。 虽则还是小树模样,但叶子被阳光一照,隐隐泛着银光,她近前端详,发现叶脉好似银线钩织,只不知满树银光金灿是何等景象。 “如何,确实不同吧?”祝玄光很满意。 脸还是那一张不近人情冷清孤高的脸,语气却是直钩钓鱼等徒弟溜须拍马的期待。 谢长安忍不住吐槽:“你这无情道修了这么多年只修了一副皮相,内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祝玄光看这棵初长成的银杏树很是满意,负手悠悠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怎的还半通不通?大道无情,并不等于小道也无情,是人就不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做到,否则上古何来那么多神仙大战,山海崩塌的传说?” 谢长安呵呵:“那我还是更喜欢刚见面时的师尊。” 祝玄光挑眉:“你喜欢让你害怕的?” 谢长安面无表情:“我喜欢不气人的。” 祝玄光忍不住笑。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很动人,春山可望,碧树盛放。 “行了,这块玉就当赔你的荔枝。” 雪白丝绦垂落眼前,上面连着块白玉,只有荔枝大小,也无雕刻修饰。 谢长安入手觉温润生暖,就知道这不是寻常装点衣饰的玉。 “是法宝?” 祝玄光道:“不算法宝,叫神光定心玉,放血认魂,常佩能安神,比凡玉好些。” 半片荔枝地换一块玉佩,她收得心安理得。 水浇好,灵气也灌输过去,她认认真真做完,祝玄光就袖着手在旁边看弟子服其劳,然后听见她说道: “掌教师伯说,三日后渡劫他要在场,我也去吧,虽然修为不足,但说不定也能尽些力。” 论理,祝玄光应该拒绝,因为重明峰的传承只有他们师徒二人,同意谁在场也不能同意谢长安。 但两人四目相对,他从对方眼中看见不容拒绝。 祝玄光静默片刻,回道:“好。” …… 三日转瞬即逝。 祝玄光渡劫的事情没有对外公布,但赤霜山弟子是知情的,此事也不可能瞒着,涉云真人将三峰所有弟子都撤到天意峰,又让方清澜坐镇宗门,他自己则留在宸华峰下,亲自为祝玄光护法。 “你来了。”祝玄光道。 二人站在宸华峰顶,回身遥遥望着赤霜山其它山峰。 那里是赤霜山历代门人建设起来的宫观,高低矗立,隐于烟雾之中,流水绕石,秀木峻茂,也是他们修仙入道的安身立命之处。 “我来了,昭皇剑也来了。” 涉云真人挑了挑眉,拍拍自己的长剑。 昭皇剑不是涉云的本命剑,但作为宗主,此剑只有他能用。 也因此,一直有种传闻,据说昭皇剑不仅代表宗主威权,更集合赤霜山气运所在,是本门镇山之宝。 这把古朴无华的长剑此刻很低调被挂在涉云真人身上,乍看甚至与寻常木剑无异,没有人会想到它是当年用了十把上古神剑才从炼丹池炼出来的神兵。 祝玄光的视线从远山收回,落在昭皇剑上。 “你在这里,谁来坐镇宗门,主持大局?” “自然是方清澜,他前几天就从扶广山回来了,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你又忘了?” 涉云真人打量他,表情有点微妙。 “上回长安就说你差点连裴三都忘了。” 祝玄光哑然:“近来记性确实不大好。” 涉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算了。” 言犹未尽,也不知道是什么算了。 但祝玄光没有追问。 涉云抬头看一眼天色。 “时辰快到了吧?” 祝玄光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把昭皇剑留下就行。” 两人对视半晌,涉云真人移开目光。 “赤霜山掌教岂能与昭皇剑分开?这辈子我是未必能等到自己剑仙境圆满渡劫的那天,可不得好好体验一下你的天劫。而且——”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半山腰的身影。 “你徒弟不也在吗?” 参妙真人渡劫时,一群剑仙境高手为其护法,整座扶广山的护山大阵为之结界,到最后也没能让她顺利飞升。 现在祝玄光渡劫,只有一个涉云,一个谢长安。 37 第 37 章 37 远远带着众弟子旁观的方清澜面色凝重。 他嘴上没说,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自古登仙难如攀天,修士伐骨洗髓,跋山涉海,寻求法器,通过重重难关考验,但最终在天门之前,还需要越过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那就是天劫。 如果连祝玄光都陨落了,这世间还有后来者能在天劫下幸存吗? 方清澜不由在内心自问。 其实早就有答案,只是不敢说出来。 巍巍天道,神威莫测,吞恨者多,逆之者亡。 谁能与之争? 谢长安盘腿坐在半山腰。 宸华峰嶙峋陡峭,所谓的半山,其实只是悬崖壁上突兀伸出的一块石头。 她修为所限,不能在峰顶,否则天雷下来,祝玄光和涉云真人未必有事,她却要首当其冲,所以她只在半山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谢长安仰起头,天光猛烈,令她不由微微眯起眼。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两道身影在猎猎风中中伫立不动。 沈曦他们还没回来。 也许是离梦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许途中遇见其它事情,对于修士来说,这些意外是经常会发生的,以沈曦的修为,发生不测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涉云真人和谢长安他们都不怎么担心。 但今日之后,赤霜山却很可能是另外一番局面。 如果祝玄光渡不过这场天劫,身死魂消是必然的结局,涉云真人和她也会遭遇池鱼之殃,轻则重伤,重则丧命,赤霜山一下就要损失两名剑仙境修士,外加一个重明峰首徒,不可谓不惨重,宗门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等沈曦他们回来,发现家里的天都变了,也不知道会震惊成什么样。 谢长安天马行空想着,万里无云的天渐渐变暗,树叶在她脸上落下阴影,让她猛地醒过神。 开始了! 峰顶上,涉云真人已经不见。 那里只有一个人。 祝玄光。 他的存在很安静,又令人无法忽视。 风卷起他的袍袖,将他请天劫的话送入九霄,引来天道感应。 云越积越多,但只堆在宸华峰上空,其余地方依旧晴天白日,对比鲜明。 赤霜山远远近近,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预想中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终于来了! 伴随这动静,铺天盖地的黑席卷而来,连方才白日天光也悉数遮蔽,天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忽地,头顶光芒大盛,比万千支火把同时点燃还要亮! 三道天雷同时落下! 谢长安面露震惊,下意识召出留天剑握在手中。 是三道同时,而不是接连先后,这其中的差距天壤之别。 开局就已经如此残酷,说明这场天劫的烈度将远超参妙真人那场! 三道天雷被祝玄光接下了,他甚至没有出剑,周围的结界就已经把天雷挡在身外,但紧接着是六道雷光,极夜的天霎时亮如白昼,丝毫没有给受劫者喘息工夫,就冲碎了他的结界,直接打在他身上! 谢长安心头一跳! 那一瞬间她甚至看不清雷光中的身影,就被那光刺得下意识闭眼,之后再睁眼时,祝玄光倒是还站着,但剑也已经召出来,就悬停在他身侧,微微颤动。 这才只是第二波,就已经结界不存,逼迫光芒之中的人不得不亮剑。 祝玄光身侧的剑已经由一分六,一道主剑,五道分剑,牢牢守住剑主,将天道打下的雷光化为乌有。 这与当初参妙真人召出云剑来消解天劫异曲同工,不同的是参妙真人当时有不少人帮忙护法,她到最后才不得不召出压箱底的云剑,而现在才仅仅是第二波雷劫,祝玄光就已经用上命剑分出来的剑影。 不…… 好像又不大一样。 谢长安竭力用肉眼去看清楚光芒里发生的一切,因为今日她不单是护法,更是旁观学习,祝玄光应付天劫的手段,也是她一次极好的观摩。 ——以你现在的剑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 前几日,祝玄光刚刚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能手把手教导你的时间不多了,这场劫数,也是你能化为己用的最后一课。 言犹在耳,谢长安眯起眼,竭力去观察他是怎么消解这些天劫的。 每一轮天雷,都要比上一轮更多。 有时候是三道,有时候是六道甚至九道,天道以九制,人道以六制,这些雷光无不以数目昭显天道的权威,提醒凡人敬天畏道。 修士认为自己已经超脱凡人,但在天道眼里,修士也依旧是凡人,只是离天道稍近一点点的凡人,依旧有千里无穷之距。 每看一次天劫,谢长安就有这种无比清醒的认知。 即使是祝玄光—— 九道雷光齐齐砸下,以凌霄降罚之势,肆意宣泄上天的愤怒! 山石震动,草木俱枯,连远处河川都受到牵连,浪潮翻涌,洪波滔天。 但祝玄光居然扛住了。 他甚至连背脊都没有弯一下,那几道剑影也仅仅是微微颤动,随即又稳稳立住,在旁人不可思议乃至震撼的目光中,将天道降下的雷霆震怒消融,迎向下一轮的劫光。 这才是天下第一人的真正实力! 无须像参妙真人那样广邀天下同道护法,他单单一人站在那里,就可抵千万修士。 远远旁观的赤霜山弟子同时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传闻当年祝玄光曾一人单挑黄泉谷十万妖鬼,又曾只身闯入言真观,同时与两名剑仙境修士交手,最后灭了人家一整个宗门。虽说时过境迁,传说或有偏颇夸大,但如今亲眼看见这番对抗天劫的景象,不由得令人对传说深信三分。 此人也曾是六合八荒惊才绝艳大出风头的人物,只是近年来沉寂了些,便让人以为光芒稍有逊色,如今一看,祝玄光分明是以岁月低调凝练出更为强大的修为力量,只待今日彻底爆发。 然而他强大耀眼的表现并没有换来天道的任何怜悯。 相反,遇强则强的雷劫很快展现新一轮天雷,在世人震撼恐惧到顶礼膜拜的姿态下,在理应承受天劫的那个人身上肆虐碾压。 前一轮雷光还未完全消除,后面一轮已经浪涌般接上,天雷在祝玄光上方交织出天罗地网,将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 后面的天雷依旧源源不断,断之不绝,有许多已经不单单是落在受劫者身上,而是砸向宸华峰四周。 山壁被削掉一角,连萦绕山峰终年不散的云雾也在这样的天威下生生遏止。 天地万物肃静恐惧地凝固着,仿佛呼吸一下也会被天道迁怒。 这种情况下,涉云真人不能不出手了,否则任凭雷劫蔓延下去,很可能祸及周围其它山峰。 他挡下砸向祝玄光身后的三道雷光,但很快,天劫仿佛意识到祝玄光身旁出现“闲杂人等”,竟又有接连不断的天雷朝他落下。 一个古怪的场面就此出现。 涉云真人明明并非渡劫者,却仿佛成了与祝玄光共同承担雷劫之人,他的修为虽也是剑仙境圆满,但跟祝玄光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在这等威力的天劫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得不将昭皇剑也祭出来。 谢长安眼见不对,飞身上前,帮忙抵挡。 “你不该来!” 涉云真人怒斥,这是谢长安第一次看见他发火。 昭皇剑已经悬停在头顶,以耀眼金光化去一道又一道凌厉的天罚。 天威难测这句话在此刻变成具象化的画面。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场劫数到底什么时候停止,祝玄光不可能轻易放弃性命来换取天道息怒,涉云和谢长安当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掌教师伯,昭皇剑非万不得已不能动用,我虽力弱,愿助一臂之力!” 涉云真人深深看她一眼,果然没有再说什么,两人的剑在祝玄光之外又筑起一道屏障,三人鼎足而立,在天劫下维持微妙的平衡。 而此时谢长安也意识到,祝玄光所遭受的雷劫早已远远超过当日的参妙真人。 她仰头望向层层叠叠仿佛永无穷尽的乌云,难以想象这场劫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结束。 …… 徐臻是涉云真人的二弟子。 也就是说,涉云真人和沈曦不在时,他就是天意峰事务的临时决策人。 上回大翮游仙开放时,他已经去过离梦城并通过试炼,所以这次就没有跟沈曦他们下山,而是留守天意峰,帮涉云真人处理杂务。 相较于其它大宗门,赤霜山的情况有些特殊。 若干年前一场内乱,使得宗主连同几名长老齐齐陨落身亡,以至于直到今天,赤霜山都没有设立长老权限,只有三峰首座撑起了赤霜山的实力。 虽然有祝玄光这样的天下第一修士,又有涉云真人和方清澜这样的剑仙境大能,但他们毕竟也只有三个人,所以之前闻琴道人提起赤霜山实力,才会说出大不如前,全靠祝玄光撑着门面的话。 徐臻的天资不错,虽比不上沈曦,毕竟天才也就一个,连谢长安比起沈曦都有所不及,但徐臻也有他的长处,譬如宗门杂务千头万绪,到了他手里却能很快变得井井有条。 所以天意峰有徐文沈武的说法,好事者将沈师兄和徐师兄并列,起了个无伤大雅的绰号。 然而,即使已经可以称得上涉云真人的左膀右臂,徐臻今日也一直处于心情大起大落的状态。 他甚至是在祝真人准备渡劫的半天前,才被师尊涉云真人告知这个消息的。 对这样一件大事上仓促而令人费解的安排,很难想象由一向持重的涉云真人亲口说出来。 此刻他与其他弟子一样聚在天意峰,遥遥望着宸华峰那边的变化。 只是他所在的位置比其他弟子稍高,视野也更好一些。 “方师叔,天劫大概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 即使这样望着,那几乎将人间吞噬的雷火浩劫,也足以令人心神震颤。 徐臻心想,他是没法在那种情境下站得住脚的,别说这么半天,连一刻钟恐怕也困难,不仅仅是抵挡不住时足以砸去半条命,更是这种呼啸山河的威势,凡人莫能测其万一。 饶是修士,亦只能跪地求饶,恳请天道网开一面。 但掌教真人与谢长安二人,竟还留在那里。 “沈真人当年的天劫,持续了一天一夜,参妙真人的,也有半日。” 方清澜也望着那处,声音有些哑。 云中雷光不断闪烁,照在他面上,浮现近乎惨白的无奈。 徐臻是头一回见到方清澜露出这种神色,在他眼里,这位照雪峰首座素来是谈笑风生潇洒不羁的,便是遇见棘手事情也游刃有余,就算上回从扶广山受伤归来,脸色都未见如此难看。 听见这话,徐臻心里一沉。 现在已经过了快要半日,也就是说,无论祝玄光成功渡过此劫,很快就要见分晓。 谁都知道天劫难渡,古来陨落者不计其数,可当真正亲眼目睹时,所有人才会意识到己身在天道面前的渺小。 他们平日里也许以修士自居,区别于凡人,但徐臻自忖再修炼个三五十年,乃至上百年,也渡不过这劫,他心头惊涛骇浪,大起大落,脸色比方清澜还要难看。 “祝师叔这渡劫,还是太仓促了些,原本可以好好准备的……” 徐臻迫切想要说点话来缓解心情,也不在意说什么,或者方清澜搭不搭理他。 “谢师妹现在才刚剑心境,我听说她境界有些不稳,要是有什么差错,那重明峰就后继无人了……” 方清澜缓缓道:“徐臻,所有身外之名,传承信仰,皆是建立在活下去的根基上。我赤霜山弟子,前仆后继,只求大道,从来不惮于迎风受雨,粉身碎骨,若不在风雨中打磨,又怎得玉石光华如洗?” 徐臻肃容拱手:“弟子受教。” 这一番话好似让方清澜耗尽力气。 自此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只是静静望着远处天劫所在,一动不动,如成雕像。 徐臻毕竟还年轻,陪着又站了半个时辰,有些站不住,心说这天劫一时半会没法结束,门下弟子心有疑虑忐忑,估计与他方才差不多,便想着去安抚一二。 谁知脚步刚动,远处就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隆!!! 比方才任何一道天雷的动静都要大许多,徐臻脸上脑子都瞬间空白,竟想不到形容,只觉天仿佛就要被劈作两半。 连天都能劈开的雷若是落在人身上—— 他大惊失色,身体忘了动作,脑袋却以一种几近扭曲的姿势往后转向宸华峰的方向。 谢长安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不严重,大部分是被天劫余波所致,小部分是山石被劈碎时飞溅划伤。 不唯独她,涉云真人也差不多,伤口甚至比她更多一些。 他们离得这样近,却已经看不见祝玄光的身影,他如同被笼罩在永无休止的雷光之中,无穷无尽受劫,谢长安不是没想过上前帮忙,但雷光无形之中将他们隔开,连昭皇剑都在这样的天威下黯然失色,身形隐隐颤动,行将承受不住。 那可是赤霜山的镇山之宝,牵连一整个宗门的气运。 谢长安忽然想起参妙真人渡劫时所面临的选择,心说难道这昭皇剑就是师尊和掌教商量好要付出的代价,用昭皇剑来换取师尊成功飞升,倒是…… 想法刚浮起,那道劈开所有乌云,让徐臻他们愀然失色的雷光骤然出现,亮如白昼,霎时刺得她都睁不开眼。 一瞬间,她福至心灵,知道天门开了! 很多人以为,天门一开,就相当于渡劫成功,上界接纳飞升之人。 谢长安两次看过参妙真人渡劫,一次是真的,另一次是在大翮游仙的幻境里,但两次都说明,开天门才是渡劫最难一关的开始。 天道需要每个人付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但这代价能跟成仙相比,必定重逾泰山。 只有愿意以这种代价为祭品献于上天,才能得到成仙的资格。 而这次,天道向祝玄光索要的代价是什么? 昭皇剑吗? 强光之下,修士也很难睁眼,但谢长安一手持剑,一手遮在双目上,还是勉力通过指缝去看天门。 她想看看天门究竟会开出什么。 祝玄光和涉云真人都不见了,三人虽然同在宸华峰上,但彼此之间被雷光切割成独立碎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谢长安自己,孤身伫立峰巅,提剑面对莫测天威。 层云之后,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 金翅鲲鹏从光中展翼飞翔而出! 它从九天而来,双翅足以遮蔽山海,巨身修尾,扶摇万里。 谢长安看见了那夜自己从大翮游仙出来,晋剑心境的法相。 一样的大鹏,一样的霞光,只是更为繁盛灿烂,文字难书万一。 他们都说世间能拥有晋境法相的修士极少,而且基本都是晋剑仙境才有,入剑心境就出法相的修士更是绝无仅有,说谢长安不愧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将来必定成就不凡前途无量,还说赤霜山有了沈曦这样的少年天才,如今又有了谢长安,可谓一宗双璧,往后宗门后继有人,数百年内都无虞了。 大鹏展翅从天门飞出,朝她俯冲下来! 迅若疾风,须臾凌草,旦夕凝于顷刻,金光已至眼前,直直撞入她的怀抱! 谢长安没来得及反应,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人下意识退了两步。 她低下头,大鹏不知何时变成一把剑,穿心而过,血溅三尺。 这把剑再熟悉不过。 她刚入门那会儿,对剑术与剑道的理解还浅薄停留在凡人舞剑杀人的水平上,祝玄光就用这把剑为她演示了许多遍,什么叫御剑飞仙,什么叫心剑合一。 一遍又一遍,耐心细致,诲人不倦。 但现在,这把剑被用来杀她。 而剑的那一头,就握在她再熟悉不过的人手里。 38 第 38 章 38 谢长安眨了眨眼。 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落在睫毛上,此刻随着轻颤,平添千斤重担。 她露出一丝茫然。 难道是大翮游仙尚未结束,她竟还滞留在离梦城里吗? 冰冷逐渐在心口泛开,剧痛开始蔓延,这种感觉无法作假。 一把凝聚剑仙境修士灵力的剑,能直接摧毁剑仙境以下的修士,她现在就感到力量快速从四肢百骸消失,以往总是轻盈的身体开始变得沉重。 她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 当初在长安城,一介孤女面对千军万马和两个超越凡人力量的修士,哪怕当时身体的痛楚已到极限,她遍体鳞伤依旧能寸步不让。 但现在这种痛已经远远超过当时。 对方那把剑不是寻常法宝,是仙品级别的神剑,意义或许比不上昭皇剑,灵力煞气却丝毫不遑多让,几乎是刮骨片肉一般,让她迅速衰弱,却又不那么痛快地死。 她从来不知道被一把修士的剑插入身体,是这样痛。 对方握剑的手依旧很稳,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这个举动自然而然,此前已经演化过无数遍。 师尊…… 这两个字在喉咙酝酿滚动,最终没有吐出来,她问的是另外三个字。 “为什么?” “你的猜测是对的。渡过天劫最终的确需要付出让天道满意的代价,参妙不愿舍弃扶广山门徒,我也不想以整个宗门的性命来换取自己飞升。” 祝玄光开口,表情依旧平静耐心,就像平日与她说话,教授修炼法门。 听见这句话,谢长安蓦地微微一震,轻微颤动也引起灵力更剧烈的紊乱和瓦解。 之前一切避而不谈顿时都有了答案。 所以那个代价是—— 没有让她再问,对方痛快给出回答: “代价就是凝聚了赤霜山气运的昭皇剑,以及你,谢长安,我唯一的衣钵传人,还有重明峰一脉的断绝。” 谢长安眼前金光淋漓,漫天璀璨。 她已经分不清是雷火炸下的余晖在脑海里的倒影,还是灵气四逸逃散,生命急剧流失时的错觉。 心里一面剧痛,一面又冷若冰霜,极端撕裂的感觉也在一点点侵蚀身体。 她皱着眉头,有许多念头闪过,又有许多话想问,最终浮现出来的,是一大片模糊不清的阴影。 那阴影里似乎早就藏着鲜为人知的伏笔脉络,如一棵参天大树由叶脉连至根部,深浅千里,却有迹可循。 “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你了。” 她不知道意识模糊之间,自己是不是把疑惑问出口,祝玄光飘来的声音也远远近近不甚明晰。 “拜师的时候,我不愿收你,让你去另外两峰,你说你——” 谢长安怔怔看着视线里晃动的光斑,往事一点点褪去表面彩漆,显露底下真形。 她说—— 今日有幸得窥仙门,全赖真人所赐,我更不能轻易辜负。听闻修行之路漫漫艰辛,可谢长安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所以那是当时的祝玄光在劝诫她,也是他最后一丝怜悯和暗示。 但她没有听懂,她以为那只是前辈宗师在考验她的决心意志。 若她没有执意拜入重明峰,现在也就可以躲过一劫吗? 身体剧痛之时,灵台却陡然清明。 识海回溯,许多从前没有去深思过的痕迹,纷纷从海水下面浮现。 不,应该远不止于此! 那年她刚结束“长夜未荒”里的修炼,祝玄光从外面归来,说自己去处理那颗青蛟内丹的后续,她为将青蛟内丹化为己用而心生歉意,但祝玄光是作何反应的? 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因果。” 那时的谢长安尚且天真,更未接触天道背后的秘密,只觉师尊这话有些古怪,方才记在心里,却没想尘封多年的泛黄书页一旦翻开,能够窥见深藏背后的种种前因。 “那颗青蛟内丹……” 血线从紧抿的唇角流出,她不能张口,一张口血就止不住往外涌。 前襟已经染红一片,在金光中仿佛被照红的衣裳,飘飖翻飞,长风蔽日。 “不错,那颗青蛟内丹就是一切的引子,但说起来有些长,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自己能推测出来的。” 祝玄光平静地将剑继续往前递。 那包含灵力的剑锋在继续绞动血肉,摧毁她剩余不多的生命。 而她的四肢如同被千年寒冰彻底冻住,无法动弹分毫。 青蛟内丹落入大明宫,这是最开始的起点。 偏偏是被阿瑕吞了,又偏偏被阿瑕带到她面前。 她从前以为那是自己晦暗半生里为数不多的机缘,可现在看来,她这样本该在泥泞打滚的人哪里来的运气? 为什么祝玄光从不收徒,重明峰没有嫡传弟子,偏偏就收了一个小宫女? 人人都说那是谢长安时来运转,飞上枝头,命里注定有仙缘,才能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徒弟,才能起步比王亭晚,如今成就却比包括王亭在内的大多数名门弟子高。 所有一切看似从天而降的馈赠,背后必然蕴含需要日后归还的代价。 那天夜里,她从离梦城提灯走到河边,把灯递给他,说师父你也许个愿吧。 她告诉祝玄光,自己从参妙真人渡劫与大翮游仙里发现,天道有私,飞升若要成功,是必须以相当惨重的条件作为交换。 祝玄光不置可否,让她好好修炼。 但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想想也是,以他的修为能力,怎么会需要等到谢长安来告诉他? 所有悉心栽培,不过是为了增加这个嫡传弟子的分量,好让她现在作为代价之一,躺上跟天道讨价还价的杆秤上。 过往细节走马灯似的晃动。 她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但实际上万念一瞬,从这把剑插入身体直到此刻恍然大悟,也不过才几息而已。 又一道天雷落在谢长安身上,直将她后背劈出见骨的伤痕! 内脏透过白骨几乎被灼为焦黑碳物,为她这条必死的命又压上沉沉枷锁。 大量鲜血的流失已经让她几乎说不出话,哪怕是修士,这样的伤势也绝无生还之理。 她勉力想要睁眼,却只能看见眼前光怪陆离,数不尽的流光飞星仿佛组成熟悉画面,又如南柯一梦,转瞬即逝。 当日祝玄光帮她挡下那道雷劫,将自己的渡劫日期从十年缩短到十日,是否早就想过以此让她心怀愧疚,主动留下来。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算计到人心每一分微末。 不管祝玄光初心如何,恩重如山是毋庸置疑的,没有祝玄光,她就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广阔绚丽的仙门世界,更无法踏上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修道之路。 她今日本就存着最坏的打算。 祝玄光想要这条性命,直说便是了,又何必让人措手不及来这一遭,平添无尽惊变意外。 她还想说,自己在赤霜山的时间,虽然没有在唐宫待得久,可是这里从普通弟子到各峰杂役,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她全都记得,不像唐宫,待了十多年,除却寥寥几人,其余面孔对她而言都是模糊的。 早知今日必死,昨天就应该去给荔枝树多灌注点灵气,以裴三那丢三落四的性子,肯定照料不好…… 殷红从身体各处涌出,素洁衣裳已经彻底变成血衣。 平日流水一样顺滑的长发此刻粘稠湿润,一绺绺搭在肩膀上,很难分清黑色与红色。 祝玄光看着她的眼睛空茫定住,好像想看清她那无情无义的师父,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瞳孔逐渐放大,手上竟还紧紧握着留天剑,未令其掉落,却也从头到尾没有举起来对准她的师尊。 “这条命,我……” 还给你了。 她似乎想说话,但张口只有仿佛无穷无尽的血,祝玄光看不清口型。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剑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来,干脆利落,仿佛决绝也是一种悲悯。 长痛不如短痛,师徒一场,给谢长安一个痛快。 剑离体的瞬间,她的身躯失去最后支撑,不由自主往后倒去,断线风筝一般落入宸华峰下的万丈悬崖。 世界迅速远去,急剧风声在耳边呼啸也悉数化为静寂。 谢长安的灵台清明平静,不染尘垢,她甚至忽然想起祝玄光用来杀她的那把剑。 没有昭皇剑那样的赫赫声名,但能被天下第一人随身携带,又岂是凡物。 如故剑。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好一把如故剑。 人若还能如故,等闲平地又从何起的波澜? 她此生能见到的最后景象,是乌云散尽,天色复清,凤凰长鸣,霞光落下,仿佛铺开一条天路,恭送得道者身登天门,位列仙班。 瑰异谲诡,灿烂炳焕。 谢长安想道,这一幕在旁观者看来,肯定宛如仙境,不负世人对上界的想象。 他飞升上界,证道圆满,位高权重,长生不老。 而她,坠向幽冥,身死魂消,从此阴阳两隔,死生不必相逢。 气息断绝,粉身碎骨。 她依旧微微睁着双目,唯有眼角一道血痕蜿蜒滑入鬓角。 师尊,恭喜你得偿所愿。 39 第 39 章 39 尸山血海,白骨沉浮。 巨大石碑矗立眼前,或远或近,永远无法抵达。 无数丝线穿透身体牵扯她前行,一步步无法抗拒走向石碑。 尖利碎石将赤足磨得鲜血淋漓,但这种剧痛比起身体千疮百孔根本算不上什么。 石碑上有字,但若隐若现,总在她即将看清的时候又蒙上云雾,这让她越发眯起眼想看清楚,但越是这样,视线就越模糊,血泪从额头流淌而下,她忍不住沉重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却好像将云雾瞬间吹散一些,石碑骤然清晰呈现,再无遮蔽。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确切地说,全是人名。 涉云,祝玄光,方清澜,林梦牍,元参妙,碧阳,幽岳,许危阙…… 从三山五岳的宗门大能,到底下数得上名号的精英弟子,乃至从前一些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散修,都在其中。 点仙谱上怎会又如此之多的名字? 但她一个个看下来,却唯独没有自己的。 谢长安三个字,如同被天道除名,隔绝在外。 她看得惊心动魄,就见石碑再度被云雾掩盖,四周越发模糊,痛感却更加强烈,魂魄仿佛已经被撕成无数碎片,又被勉强拼凑起来。 呼喊的声音遥遥传来,像在唱歌,又像是吟诵,无形扯着她步步后退。 石碑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魂归来兮!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谢长安头痛欲裂,她很想让唱歌的人闭嘴,但事与愿违,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千方百计钻入耳膜脑海,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想自己明明已经死了,粉身碎骨,神魂不存,那把如故剑之下,加上天雷威慑,绝不可能有生还之理。 既然死了就该可以安安静静永远安息,哪里想得到还要被迫接受魔音穿耳? “魂归来兮……” 时间在她的忍耐里似乎过去千万年,但那声音竟然也有水滴石穿的恒心,一遍又一遍永不疲倦,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仿佛觉得前一个腔调不好听,下一个循环又换了另一种腔调。 谢长安实在是受不了,暴怒与戾气一触即发。 她终于睁开眼睛! 不是因为贪恋人间,而是想找到叫魂的人把他嘴巴缝起来。 “魂归来兮,谢长安!” 谢长安:…… 身体好像不受控制,她只能缓慢转动头颅,转向声音来处。 柳树下,一个男人抱着白幡在那摇,有气无力哼着招魂的调子。 “谢长安,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唱得更难听了!” “别、唱、了。” 她咬牙切齿,头痛欲裂,刚一动念,人就已经到了对方面前,直接伸手去掐他脖子。 少女浑身淌血,形魂不固,光影震颤,她脸上有着难以消解的血污,连手都沾满自己身上流下的血,仿佛永不干涸。 只是在对方抬起头的瞬间,她动作一顿。 怎么是他?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谢长安?!你果然还没魂飞魄散!” 折迩狂喜,伸手就要拉她,却抓了个空。 “你虽然死透了,幸好魂体还没散,我找了你很久,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记忆一点点涌上来,谢长安面色淡漠。 “找我做什么,你也变鬼了?” 折迩本应该反驳,但他没有,反是自嘲笑了一下。 “差不多快了,扶广山出事了,几乎死了一半的人。” 什……么? 她魂体撕裂的剧痛还在持续,她原本极不耐烦,也没兴趣跟故人叙旧,但这个消息委实惊人,她忍不住抬眼。 对方一身狼狈,灵气虚弱,眼看出气多入气少,原本清俊轮廓现在也血迹斑斑,没比谢长安这个鬼好多少。 如果说她真死透了,那折迩就是一脚踩在鬼门关的门槛上。 这时随便来个普通人一棍子都能送他变成真鬼和谢长安作伴。 “师尊陨落之后,宗门里就剩下林梦牍一家独大,我也早有预料,想着大不了避其锋芒,反正我们自成一峰,平日里关门过日子就是了。” 参妙真人座下有几名弟子,折迩是其中之一。 大师兄周鳞鳞虽非沈曦那样的天才,也是刻苦不辍的中上之资,但在扶广山这样的大宗门,师尊还是声名遐迩的参妙真人,光中上资质是不够的,尤其是林梦牍一脉始终蠢蠢欲动。 参妙真人当然也想收一个天才弟子传其衣钵,只是天才并非随处可得,她从接掌宗主之位直到陨落,其间三百余年,始终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人选,唯一堪称可造之材的,也就一个折迩。 但折迩的性情不适合接掌宗门事务,更不擅长与林梦牍那样的老狐狸周旋。 他年纪修为摆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众人信服。 等到参妙真人一死,林梦牍一脉自然而然占了上风。 他自己倒是不出面,推了个大弟子裴锦出来,也就是闻琴道人的师兄。 林梦牍自己依旧坐镇幕后,当他的太上长老。 裴锦和闻琴道人师兄弟两个,奉命挟师尊之威收拾宗门上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时间风头无两,参妙真人旧日弟子都要靠边让。 但就在此时,新任扶广山宗主裴锦死了。 他死在闭关的静室里,眉心到后脑被一把剑穿透,已无回天之力。 扶广山上下大哗,自此陷入人人自证互相怀疑的混乱。 “他们查来查去,说是我杀的,裴锦伤口上有缺月剑留下的痕迹。” 缺月剑是参妙真人的剑,后来没有传给大弟子,反是给了折迩。 很多人以为裴锦时林梦牍大弟子,修为必然很高,其实不然。 他座下最厉害的是闻琴道人,大弟子裴锦反倒资质平平,这么多年也才剑意境,他的长处在于管理宗门处理杂务。 所以如果折迩真有心要杀他,也不是杀不了。 “事发当天晚上,我不在扶广山,此事又成了我的罪证之一。但实际上我是去散心了,小师妹因为师尊的陨落心烦意乱,我心里也难受,我就说带她去山下集市逛逛,临出发时小师妹被大师兄喊走了,让我帮她带根糖葫芦回来,我是一个人去的。” 面对千夫所指,折迩当然不认,但他没有办法解释缺月剑的去向。 “缺月剑被我弄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都是寸步不离地带着,从集市回来之后隔日,我起床就发现剑不见了,四处搜寻都不可得。” 这些无法解释之处,最后都成了他的罪证。 “大师兄他们都信我,为我据理力争,但闻琴道人想办我,谁也拦不住。” 这一桩疑案最终点燃了扶广山长久以来的矛盾。 参妙真人一脉与林梦牍一脉彻底撕破脸厮杀起来。 林梦牍虽然自恃身份由头到尾没露面,但就算没有他,闻琴道人那一边人多势众,修为又高,也能占上风。 起初双方还有点顾忌,后来杀上头,便是人命一条条往里填。 在一方眼中,必是对另一方处置而后快,两脉弟子已然不死不休。 折迩这边死伤惨重。 包括大师兄周鳞鳞和三师弟吴岐风在内的几名师兄弟,全部被杀。 小师妹下落不明。 另有许多低修弟子死的死,伤的伤。 参妙真人一脉从上到下,可谓被斩杀殆尽。 只余折迩一人突破重围,勉力逃下山,捡回半副残躯。 “妄谈报仇为时尚早,现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 他字字泣血,面色惨淡,转头一看—— 谢长安一脸冷漠。 折迩:“……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谢长安漠然:“我已经死了,你指望一个鬼有什么反应?若说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折迩:“报仇?” 谢长安:“你太吵,掐死你。” 折迩:??? 她说罢还真就上手,折迩方才明明还无法碰触她,现在却被对方双手摁在脖颈上,竟还一时无法挣脱。 谢长安被一嗓子叫魂喊醒本就杀心四起,还被迫听了段恩怨情仇,忍耐已到极限,浑然不管前尘羁绊昔日交情,只余下满心疲倦又戾气横生,也懒得再多想,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 “等等!等等……” 折迩喘不上气了,眼睛开始翻白。 “不是我把你三魂七魄聚起来的,是你本来就没有魂飞魄散,你身上那块玉……” 他已经说不上话了,连双脚都开始往前蹬。 玉? 她眯起眼,心神微动,手也松了一下。 折迩趁机连滚带爬往旁边躲,按着脖子惊悸未定,因为他发现谢长安刚才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想掐死他。 “你身上那块玉,是神光定心玉吧?” 谢长安低下头,果然看见一块玉在胸口晃荡。 玉本身不算珍贵,一般都是孩子小时候魂魄不稳,长辈给他们压惊定魂的,但是…… 她没想到人都死了,玉反而还在。 “你方才说我死后怎么了,继续说。” 她抬头望向折迩。 折迩发现她身死之后整个人,不,整个鬼变得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目光冰冷浑无半点人气。 他虽是刚从扶广山那种四面楚歌的境遇里逃出来,满心愤懑绝望,但看见谢长安这样的眼神,也不由心头一颤。 40 第 40 章 40 离开扶广山之后,他东躲西藏,无处可去,正好就听说了赤霜山发生的事情。 “他们说,祝真人渡劫那日,你亵渎天道,走火入魔,竟妄图夺取昭皇剑,阻碍其师飞升,祝真人不得不大义灭亲,将你斩杀,因你受魔气侵蚀过深,又有天劫干扰,赤霜山掌教涉云真人,也受你连累,在为祝玄光护法时身亡。” 折迩语气艰涩,心想真要比起惨来,谢长安确实要比他更惨一些,也难怪会性情大变。 “所以祝真人飞升之时,以传音昭告赤霜山上下,将逆徒谢长安除名,从此生不列赤霜山门墙,死亦非他祝玄光之徒。” “这都是从赤霜山传出来的消息,我如实转达,你……你没事吧?” “那祝玄光真飞升了吗?” 谢长安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毫无波澜起伏。 “应该是真的。据说当时天门敞开,众人都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登上天梯,没入重云之后,还有被他们津津乐道的凤凰涅槃法相,连沈六知真人飞升时都没有的。” 经过方才的掐脖,折迩也不敢在她面前摆出苦大仇深的架势了,语气甚至还变得温柔起来。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涉云真人那样的修为,你就算走火入魔恐怕也很难下手吧,会不会是意外……” 谢长安忽然笑了。 折迩一惊,下意识往后仰。 “你别笑这么瘆人!” 谢长安:“我想起来了。” 折迩:? 谢长安:“我没有杀涉云,但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折迩:“啊?” 谢长安敛了笑,慢慢道:“是祝玄光杀了他。当时宸华峰只有我们三人,雷光结阵,外人难以窥见个中情景,祝玄光就在我面前,亲手杀了涉云。” 折迩觉得自己像只鹌鹑,而且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鹌鹑,别人捏一下,他就叫一下。 “……哈?” 祝玄光是个什么样的人,折迩了解不算深。 但是从加诸于他身上的种种声名与传说,折迩宁可相信林梦牍有私心,都不相信祝玄光会杀涉云真人。 “不会有人相信的。”他干巴巴道。 “对,不会有人相信。”少女面露嘲弄。 因为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祝玄光只有这么一个衣钵传人,又年纪轻轻就入剑心境,他尽心尽力教导尚且不及,怎么会往唯一的徒弟身上泼脏水。 折迩沉默很久,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便勉强继续道:“我一路逃亡,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来这里,没想到还能遇上你,也算是我们同病相怜的缘分了。” 照骨境,黄泉彼岸,亡魂归处。 少女漠然,低下头看见胸口的玉,伸手抓下来,在折迩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直接扔进不远处小溪,转瞬被河水冲走。 “别……!” 折迩急得一下起身,牵动身后伤口,不由痛得脸色惨白。 “你疯了?!那玉可以稳固你现在魂魄的!” 谢长安淡淡:“又有何用?” 折迩:“只要不魂飞魄散就还有希望啊,以后还能报仇……” 谢长安:“找谁?祝玄光,还是赤霜山上下?” 折迩:…… 就算她千辛万苦再重新做回人,又要怎么向一个仙人报仇? “我这条命本该折在长安城,是祝玄光救了我,赤霜山无人苛待我,反是给我归宿,教我修炼,真要说起来,是我欠他们良多,而非他们欠我。现在也无非是把这条命还回去,既能助祝玄光成仙,那便当谢师礼了。从今往后,我与他两不相干。” 她冷冷看着折迩,仿佛看穿他内心想法。 “你想找个报仇的同伙,自寻别人去,我不会跟你一起,别再跟着我。” 说罢她起身离开,踉踉跄跄,却再不回头。 折迩顾不上别的,忙跟上去。 “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相识一场,还有一块砍点仙谱的交情呢,你不想报仇我肯定不拉着你,但现在你都成孤魂野鬼了,又把玉扔了,得先找个东西让你栖身吧,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不是?喂,谢长安,你听我——” 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幽暗中,一双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如同风中摇曳的红灯笼,细看还有如蚯蚓般的黑色丝线流淌,勾得人忍不住一再端详,很快迷失在那种诡谲混乱的色彩中—— 直到折迩后脑勺被重重拍了一下! “嗷!” 剧痛让他瞬间从那种被蛊惑不知不觉往前走的状态醒过来,不止是痛,谢长安的手跟冰块一样,让他有种被冰棱子抽身上的感觉。 本来就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他差点趴下起不来。 但被这么一抽之后,那种被蛊惑的迷乱感也没了。 他再定睛看去,眼前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只只怪物的眼睛。 这些怪物长着人形,又不全是人。 青面獠牙,盛不下的口涎不住往外淌,非但血红如灯笼的眼睛里有那种黑色丝线游曳,连身上都有,它们的躯壳就像泥土,丝线一样的长虫从某处钻入,又从某处出来,那古怪情景让折迩瞬间头皮发麻,后悔自己要去细看。 这照骨境不止有鬼,还有妖,和不妖不鬼的怪物,此地不在人间,又与人间接壤的离乱之地,游魂四散,邪魅遍地,碰见什么都不奇怪。 唯独生人莫入,擅入者死。 折迩身上有活人气息,又是个修士,是最受照骨境众生喜爱的食物。 他在此处逗留的时间,足以将这些怪物们聚集吸引过来,垂涎欲滴,就等着这顿大餐饱腹了。 缺月剑没了,他只有一把扶广山大战时随手捡的,不知道是哪个弟子的剑。 折迩胡乱劈砍,调动所剩不多的灵力将怪物荡开,但是那些灵力如同食物出炉的香味,反而让怪物更加疯狂,很快就有一只不管不顾扑上来,张口从折迩身上咬下一块血肉! 他痛得神志不清,紧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 痛楚蔓延吞噬意识,四肢逐渐失去力气,连握剑的手也失了力道,他没想到自己没死在扶广山,倒是要死在这生机隔绝的黄泉之地。 凌厉霸道的剑气斩来—— 所有怪物被拦腰斩断,残躯挂在折迩身上,溅了他一脸的血肉。 他忘了这惊悚作呕的一幕,注意力全落在谢长安身上。 “留天剑怎么还在你身上?” 折迩有些迷惑,他从前没见过鬼,也不知道命剑能不能无视主人的死贴身跟随。 后者把怪物都斩杀殆尽,手里的剑气也随之消失,原本就不稳的魂魄颤动得越发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她踉跄几步,没有吐血,只是面露痛苦,身形更加透明。 折迩如梦初醒,赶紧扑过去,想要扶她,却又扑了个空,不由大急。 “我就让你别把定心玉扔了吧,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我身上也没有定魂的法宝啊!” 谢长安剧烈喘息,懒得理他,兀自闭上眼,不管不顾往地上一倒。 万事皆休,天地清静,再也不用听这烦人的聒噪。 她躺在一堆怪物的血肉尸身里,如被折断的花跌入泥沼。 花既已断,很快便会枯萎,彻底化作泥沼的一部分。 这样很好。 此生多舛,惟愿一忘。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雪花。 她不知道真的下雪,还是魂魄消散之前的幻觉。 雪竟还能落在睫毛上,轻鸿薄羽一般。 她眨眨眼,雪花就在眼睛里化了。 很冰,很冷。 一如这天上地下。 …… 谢长安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耳边阴风刮过。 折迩就坐在不远处,手里针落线飞,不知在缝缝补补些什么。 她头顶是一棵阴柳,长在照骨境的柳树。 柳树性本阴,照骨境的柳树更是阴上加阴,许多无处可去又还未消散的弱小亡魂就依附在阴柳上,悬挂枝头轻轻摇晃,乍看像柳叶染了银光。 她低头一看,依旧是半透明的身形,衣裳染血,行将破碎,但也没有预料中的魂飞魄散。 为什么会这样? 新鬼谢长安头一次产生迷惑的求知欲。 “你醒了?来,试试这个合不合适?” 折迩递来一把伞。 这是把很破旧的伞。 为了把破洞都补上,折迩甚至不得不撕下自己的衣裳。 但他再怎么努力,依旧掩饰不了这把伞的丑陋残破。 下雨天打这种伞只会漏水,连最穷的人家都不会想到拿来再用一下。 谢长安盯着这伞看了半天,没动。 折迩主动解释:“这是给你魂体栖身的,你别看这伞破,我捡来的时候发现它是柳木做的,正好给你养魂,谁让那块定心玉被你扔了。喏,破的地方我已经给缝上了,幸好我随身带着针线。” 谢长安面无表情,本来半句话也不想说,但对方一直盯着她,大有她不回应就继续僵持的架势。 “……你真贤惠。” 折迩不以为耻:“好说,以前师弟师妹练武时蹭破又不至于扔掉的衣裳,都是我给缝上的,你要是觉得这伞太朴素了,我可以再绣朵花上去。” 谢长安:“把你的头绣上去。” 折迩幽怨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以前不这样的。” 谢长安冷冷道:“厉鬼都这样,你离我远点。” 折迩试探:“你看,你现在还有剑气和剑意护身,一时半会也魂飞魄散不了,不如跟我走,说不定还能找到还魂之物,顺带帮我找一种药草疗伤,要不然我很快就会死了。” 谢长安漠然:“你死了与我何干?” 折迩:“那我活着,你想骂人也能有人受着不是?要是我也变成鬼了,指不定魂魄飘散到哪里去,你还上哪找受气包去?” 谢长安:…… 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脸色青白,比刚见面时更加虚弱,印堂发黑,眼下惨淡,已是命不久矣之相。 “你伤在哪?” 41 第 41 章 41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折迩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她解下衣裳,慢慢露出后背。 一条从肩颈横跨后腰的伤痕展露出来,皮肉绽开,露出下面的骨头,甚至连内脏都隐约可见。 若折迩不是修士,而是寻常人,现在早就变成鬼了。 谢长安根本不必再问,就能想象当日扶广山那场自相残杀是如何激烈。 他能活下来,不是运气好,而是足够强。 参妙真人一脉的传承,现在只怕余下折迩一人了。 “哪里有药草?” 听出她似乎有所松动,折迩暗出口气。 “有一种凌霄花,我知道人间也有凌霄花,但长在这里的不一样,叫九幽凌霄花,多见于黄泉边,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治好我的伤势。还有,我听说照骨境内有件法宝,名为金缕衣,可能在某个大妖或凶魂手上,有修魂补魄之效,若能拥有此物,你再找个合适的躯壳,就能借尸还魂,重新做人了!” 谢长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从她那张漠然的脸上,折迩看不出一点对还阳的期待。 折迩是不懂的,因为他满腔不甘,还想回扶广山去讨回血债,决不能折在这里重伤郁郁而亡,他觉得谢长安应该也与自己一样,即使暂时不能向祝玄光报仇,也总该努力修炼,来日方长。 “带路。” 他心里悬着,听见谢长安说出这句话,终于石头落地。 “你放心,待我治好伤,就陪你去找金缕衣。” 疲惫绝望中终于有点惊喜的回报,他扯了扯唇角,即使重伤之下也难掩俊美,原本圆润俊朗的脸部弧度在这些日子里全都消磨得只剩下凌厉骨头,这一笑之下反倒多了些温软的味道。 于是一人一鬼在阴森辽阔的照骨境前行。 折迩拖着残躯在前面走,谢长安撑伞在后面跟着。 没走多远,他们就遇见大批亡魂。 成千上万的亡魂,不声不响往一个方向走去,仿佛受到某种无声感召牵引。 场面震撼,十足瘆人。 黄泉不在那个方向,折迩原想带着谢长安混在队尾,找个机会悄然离开,却不料还是惊动亡魂大军,一个个扭头朝他望来。 这些亡魂明明男女高矮不一,五官表情却浑然相似,仿佛无数张一样的脸出现在不同的人身上。 他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他不动,亡魂大军也不动,但只要他稍有动静,那些木讷呆板的眼珠就会缓缓跟着转动,黏在他身上一般。 阴气扑面而来,谢长安毫无感觉,折迩一个活人却无法在这种铺天盖地几乎窒息的阴气下久留,当即就准备撤退。 “别动。” 谢长安离得很近,对他耳语。 若是个活人,此刻已有灼热气息,但眼下他只能感觉到寒气往他耳朵吹了一口。 “他们好像在找人,目标不是你。” 身为同类,谢长安能感觉到些许。 双方对峙片刻。 折迩微微抬手,从左往右,所有魂体的眼睛都跟着他缓缓转动。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亡魂们也跟着往前进一步。 谢长安一字一顿隐含杀气:“不,要,玩,了。” 折迩小声传音:“他们好像被丝线操控的傀儡木偶。” 他重伤在身,气息微弱,又用灵力强行压制了活人的气息。 这些亡魂与他对峙片刻之后,好像真没能察觉到什么,便缓缓地扭回去。 这种无数双眼睛落在身上的森严压力去掉,饶是谢长安也不由松口气。 但就在这时,折迩伤势发作,麻痒从胸口蹿至喉咙,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 “咳!” 咳嗽声很轻,但就像羽毛落入满是灰尘的地面,瞬间也能激起灰尘飞舞。 所有亡魂倏地扭头,又齐齐盯住他们! 谢长安:…… 折迩:…… 哗啦! 所有亡魂同时张口,无声呐喊! 折迩听不见声音,却能感觉到四周灵力潮水般涌来,瞬间被激得吐血后退几步。 谢长安不再坐以待毙,直接召出留天剑,一剑荡去,大有横扫千军之势。 亡魂大军被剑气暂时逼退,两人二话不说转身拔腿就跑! 谢长安还好说,她足不沾地,拿着把伞也比折迩快。 后者却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跑出不远就吐血踉跄,就这么一晃神,他们已经被亡魂们包围了。 所有阴气排山倒海推过来,逼得折迩立足不稳,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现在的修为实力经过扶广山一场大战已经所剩无几,又千里跋涉到照骨境来找活路,早已如山峦将倾,不可逆转,全凭谢长安一人执留天剑开路。 包围圈越来越小。 他们被逼到眼前方寸之地,亡魂们虽慑于剑气威力暂时不敢前进,但谢长安的情况也岌岌可危。 当她力竭之时,就是他们被亡魂吞噬殆尽之际。 折迩喘息不绝:“哪来这么多的孤魂野鬼?” 他曾听师尊提过照骨境,还是在许多年前的事,据说此地虽是黄泉阴地,却是妖鬼横行,邪魅丛生,可谓三教九流济济一堂,另一种意义上的热闹。 但若真论起孤魂野鬼,反倒少得很,因为寻常鬼魂到了这里,都会很快被当作食物吃掉,根本无法久留。 可这一眼望去,简直没有尽头的亡魂乌压压布满视线,令人不寒而栗,就像把世间所有亡魂孤鬼都搜罗到这里来了。 “人间战乱,民不聊生。” 谢长安的声音很冷,带着冰碴棱角,不像折迩在悲回风山遇见时那么清亮快活,也不像后来离开扶广山向他道别时的温柔安抚。 民不聊生落在纸上不过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是眼前成千上万的亡魂。 这些魂体灰蒙蒙一团,只能分辨五官身形,看不清生前面目衣着,俱都是凌乱马蹄砍刀下的百家姓。 “召唤他们的人,就藏在这些鬼里面。”她忽然道。 折迩一惊,勉力分辨,触目所及都是一张张同样麻木的脸。 “哪里?” 折迩抬头,茫茫鬼海里似乎真有一张不一样的脸,带着诡异笑容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再定睛一看,那些鬼脸又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相似了。 鬼气步步紧逼,他们囿于脚下,再无任何逃走的余地。 谢长安喘了口气,忽然道:“我没法坚持多久了,最后帮你开路,你找机会跑!” 折迩咬咬牙,正想说话:“不……” “你根本不是正好遇到我。” 她冰冷的话语足以让折迩面色微变。 “你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为我而来,因为,九幽凌霄花长在黄泉,活人触之即散,只有新死不久的亡魂能摘取。” 那幽深如海的眼神里微光闪烁,燎原滴水般转瞬即逝,归于虚无。 她也根本没有给对方再开口的机会。 “给你半炷香,滚!” 说罢折迩的胳膊蓦地被拽住猛力往前一带! 随着几道剑气纵横交错,他前方的凶魂蓦地魂飞魄散,后面的也被剑气波及,纷纷往后退开,真就给折迩开出一条路。 他扭头看了谢长安一眼,后者正背对着他在殿后,全凭留天剑的威力。 但这余威维持不了多久,当剑主彻底衰落的那一刻,剑也只是一把兵器。 折迩咬咬牙,提着一股气飞奔离去。 谢长安感觉他已经跑远之后,心神一松,再也支撑不住,以剑拄地半跪喘息,身形又透明了几分。 她能感觉到灵力正从身体一点点流出去,四面八方的亡魂大军压迫过来,一层层阴寒鬼气覆盖下,意识也在逐渐消失。 这回总算能魂飞魄散了吧。 她如是想道,放任身体往前朝下。 但并没有。 她再度恢复意识时,眼前一片黑暗,连身体也不能动了,却分明有摇晃颠簸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揣着或背着疾奔,耳边还能听见喘息与水流。 这些声音交织成黑暗中诡异而又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让谢长安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直到她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血对于一个生活在乱世里的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但谢长安这次的感觉很奇特。 她仿佛变成香案上被供着的神像,血气通过嗅觉像焚香那样漫入五脏六腑,慢慢就吸饱了,精神也一点点好转。 “你是谁?” 她静静倾听片刻,确认对方似乎没有恶意之后,终于开口。 “你醒了?” 声音也很熟悉。 居然还是折迩。 折迩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谢长安的下一句话。 他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扔下你独自逃生?” 他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伞,乍看像在自言自语。 伞自然是没出声的,或者说不想理他。 折迩也不在意,兀自道:“我带着目的来找你,跟我救你并不矛盾,你二话不说就单枪匹马去赴死,也不听我解释。我没有背叛你,谢长安。你觉不觉得你对我太武断了?” “没有我给你杀出一条血路,你现在能在这聒噪?” 伞里传来少女冷冷的声音。 折迩已经被她凶习惯了,低声下气道:“是是是,多亏谢真人救我一条狗命,看在我没有扔下你的份上,能不能别对我那么凶了?” 谢长安当然可以是温声细语善解人意的,但那个谢长安已经死了。 厉鬼谢长安懒得理他,索性又不说话了。 42 第 42 章 42 折迩已经习惯了她动不动的沉默不理人,主动说起现在的情况。 当时千钧一发,他咬咬牙,就着谢长安为他开的路杀出去,心想把伤治好再回来救她,一线希望总比两人都在这里送死好。 这是一场豪赌,折迩赌赢了。 他在找到九幽凌霄花,发现伤口有起色之后,又不顾一切冲回来,带着寄存谢长安魂魄的那把伞冲出重围。 也幸好有那把伞暂时将她遮蔽隐藏,否则没能等到折迩回来,她就已经被万鬼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就遇见玉催,她说她知道哪里比较安全,可以让我们暂时藏身。她现在在前面带路,我看着不像坏人,你是鬼,看鬼比我准,要不出来帮忙掌掌眼?” 谢长安:? 她也是第一次当鬼,没有经验。 但她嗅到了昏迷时闻见的血腥气,还是从伞里出来。 “哪来的血?” 话刚问完,她就看到折迩手背上的几道血痕,有些血迹未消,还在往下淌落。 “是我的。你当时离魂魄消散只差一线,需要活人把精气灵力渡给你,正好我就是。”注意到她的眼神,折迩笑了一下,“没事,几道伤口而已,后背那样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这话委实说服力不大,因为他的脸色现在跟鬼也只差一线。 谢长安又看向走在他们前面,不远不近的瘦小身影。 对方时不时停下来,看他们有没有跟上,不止瘦弱,而且头发稀疏,面色惨淡,看上去生前也是个可怜人。 “我们去哪?” “不思沼。”折迩道,“她告诉我,那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我们可以暂时在那里栖身,等我养好伤,就去帮你找金缕衣。玉催说了一些线索,我们可以去试试。” 刚说罢,那小姑娘,玉催便停步转过身来。 “到了,前面就是。”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枯木。 枯死的树干巨大,四五个人合抱绰绰有余,树与树之间相隔较远,枯枝便在这诡异的环境下恣意扭曲,生成古怪诡异的各种形状。 风声不时穿过每棵树的树洞,带来更加奇诡的动静,仿佛万鬼嚎哭,张牙舞爪,随时都欲扑上来,令人头皮发麻。 别说寻常人,就是修士在这里久留,恐怕也会精神崩溃。 折迩不动声色往谢长安的方向挪动半步。 再半步。 动作很细微。 谢长安余光扫他一眼。 “你在怕?” “怎么可能?”折迩哂笑,“我好歹也是堂堂剑心境修士了。” “那就好,你在这等着,我去附近看看。” 她撑着伞走开。 折迩:…… 正好玉催找到一个空树洞,扭头过来招呼他们。 方才顾着逃命救人,也没工夫细看,眼下近距离面对面,他忽然发现玉催瘦骨嶙峋的脸上像是干涸已久的土地,寸寸裂纹在上面隐隐浮现,一双眼睛散着青光。 那种绿不是春天新叶嫩草的绿,而是残羹冷炙在潮湿闷热的水洼里散发出来的绿色。 玉催见折迩望着自己,就也露出一个小心可怜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在这张脸上就显得越发诡异,像随时都有一张鬼脸裂皮而出。 折迩嘴角抽了抽。 他道:“谢长安,你别怕,我来找你了!” …… 谢长安在附近转了一圈。 枯树大同小异,每棵树都有一个巨大的树洞。 里头或多或少都栖身几个残魂,见她到来,俱都瑟瑟发抖,往树洞深处缩。 人间死者众多,不少流落到照骨境来,这些人生前都是普通人,死了也是普通鬼,照骨境弱肉强食,他们的下场便是魂魄被恶鬼大妖啃噬殆尽。 这些残魂都是运气好逃出来的,但魂魄也已经残缺不全,有些只剩一团灰色魂体,连五官都无法显露,慑于谢长安身上的煞气,只会一个劲儿往后躲。 她上前问了几句,他们也不会回答,因为这些残魂已经没了生前的神智记忆。 折迩过来了。 “玉催之前说,我们要的金缕衣,有可能在佛子手里。” “佛子是谁?” 折迩道:“是照骨境一方大能,据说他所在之地称为仙鹿院,佛音不散,香花遍地,如同西方极乐,又说这位佛子是上天派来坐镇照骨境度化众生的,若有幸得见,便可超脱苦痛,免于在此遭遇折磨。再过阳间三日,就是他的诞辰,仙鹿院会有盛典,玉催就是想要去参拜的,也是去寻求庇护的。” 谢长安:“妖邪之地,哪来的佛子,怕是伪佛吧。” 折迩:“是不是真的都不妨碍我们走一趟,玉催听人说,那佛子身上曾披着一件斑斓闪烁的袈裟,会因心意而改变形状,那袈裟也可变作披风或裙裳,我听着就像是金缕衣。” 谢长安:“一个孤魂野鬼,会的未免有些多了。” 折迩对她的多疑毫不意外,因为他自己也怀疑过。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有了她,我们才能找到这里,我需要一个地方休养。” 他的伤势太重,九幽凌霄花也不是用之即愈,只能令其缓慢生效。 谢长安:“那你为何还跟出来?” 折迩:“你刚醒来,聚魂不易,我怕你力竭不支,过来看看。” 谢长安点点头:“我还以为你独自一个人害怕,那我回去休息,你多转转,看还有什么发现。” 折迩:…… 他怀疑谢长安是故意耍他,但看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他又不太敢说什么刺激的话,万一她又想不开连鬼也不想做了。 折迩强忍跟上去的欲望,只好在附近溜达起来。 他能找到照骨境纯属意外,甚至当时因为重伤,神志模糊,至今都没能详细想起怎么进来的,那会儿满腔恨意死生之际,根本顾不上太多。 四下阴风呼号,阴气从四面八方聚来,仿佛知道这里有个大活人,那些冰寒阴森的诡异气息拼命往他这边靠拢,竭力汲取他身上每一点生机。 但是刚才有谢长安在,明明反而是好一些的,阴风没有这么嚣张,迎面而来也要绕道。 原来连阴风都欺善怕恶,谢长安比恶鬼还可怕,折迩恍然大悟。 他咳嗽两声,有点撑不住了,准备回去。 “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肩膀上被拍了一下。 是谢长安的声音。 折迩松口气,回身。 “我就知道你——” …… 树洞里倒没有什么异味,足以容纳三四个人。 小姑娘很拘谨,尽可能抱膝蜷缩,给她留出更宽敞的位置。 “姐姐,你也是鬼吗?”她怯生生望着谢长安。 “应该是。”谢长安道。 “你好漂亮。”她不掩赞叹,“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鬼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谢长安看她。 “外面打仗,祖母带着我四处躲藏,但乱军还是半夜找上门来,他们抢光了家里的东西,把祖母打死,又绑我去做军粮。” 玉催将袖子撸起,露出白骨森森的胳膊。 “就从这里吃起,他们把我的肉一片片切下来。” 谢长安的视线从她的手移到身上,破烂衣裳掩不住底下血肉斑驳的躯体。 “他们在我面前起了个锅,一边堆柴烧水,一边把片出来的肉往锅里扔,说这样吃才新鲜。我看着他们吃我的肉,身上好疼好疼……” 玉催嘴唇颤抖,久已干涸的双目慢慢变红染泪。 “姐姐,我真的好疼啊!” 谢长安默默听她哭了半天。 “我知道你很疼,但我也是个鬼,我能怎么办?” 小姑娘好似没想到她长了一张漂亮清柔的脸,说话却如此无情,满脸泪痕不由呆了一下。 “我一直躲在这里,不敢走远,好几次差点死了,这里没有人能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见了姐姐,我就想起我死掉的亲人,忍不住想和你多说两句。” 谢长安虽是满身血污长发披散,这随意坐着,屈腿支颐,却莫名生出几分风流。 “你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玉催面露讶异:“姐姐你忘了,我叫玉催呀!” 谢长安:“我问的是你这具身体的名字,你连人家生前遭遇都知道,却记不住她的本名吗?” 玉催:…… 她忽然笑出声:“我可是抽取了她残魂生前的记忆,难道还不够像吗?” “像,终究不是。”谢长安冷冷道,“这里也有剥人皮的妖修?” “那可多了去了。”玉催叹了口气,“我是最有良心的一个,这小姑娘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可她家人都死了,我就送她一程,姐姐,你说我做得对吗?” 谢长安不答。 “就算我不动手,她也被折磨得要死了,这身体血肉都被吃了不少,我用了之后还得一点点修补,费老大劲儿,可惜姐姐你已经不是人了,要不然还能借姐姐的皮囊一用,你这样好看的皮囊我最喜欢了。” 玉催娇嗔的神情很是妩媚,可偏偏这具皮囊瘦弱嶙峋,面色发黑,眼泛青光,这表情就显得诡谲古怪。 谢长安:“你把我们引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玉催笑道:“自然不是。我知道二位是修士,那郎君自不必说,观姐姐气度,生前应该也是位成名的人物,只不知为何会沦落此地,想必心中也是怨愤不甘,想要东山再起的。” 谢长安:“我已身死,又能如何?” 玉催噙笑:“人间既有人修,这照骨境为何不能有鬼修?姐姐应该听说过,鬼修十年动黄泉,鬼修百年天道现,先前那郎君想找的金缕衣,正好可以帮你养魂成形,将来若有机缘,未尝也不能重新还阳,正因鬼无定形,反倒皆有可能。” 谢长安:“你要什么?” 玉催不屑道:“那佛子名叫朱鹮,明明是个妖,却非修佛,还弄什么闭口禅,堂而皇之受生灵祭拜香火,实则不过是假托佛名称霸一方的大妖罢了。人间如今战乱纷纷,崇佛者却与日俱增,这小姑娘的祖母生前散尽家财,也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但她们到头来连命都保不住,可见她们拜的,多是伪佛,我自看不惯这种行径,若能推翻他们,也算为民除害。” 她说罢,见谢长安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黝黑深邃,似笑非笑,仿佛在这凝视之下,玉催一切心思无所遁形。 不知怎的,玉催这不属于她的脸皮微微一热,又觉得对方好看得紧,舍不得移开,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心中微微叹息,觉得自己是见色起意。 若是自己早点遇见谢长安,赶在对方还未死时取而代之,这具好看的皮囊现在也不至于遗落腐朽在人间某处,白白浪费了。 43 第 43 章 43 “朱鹮就算装神弄鬼,蒙骗的也是照骨境生灵,与人间何干?你想要取而代之就罢了,说什么为民除害?” 谢长安直接戳破她的花言巧语。 玉催也不扭捏:“既然他披上佛衣就能装模作样受人顶礼膜拜,同为妖修,我为何不能?再过三日,就是朱鹮的诞辰,他所在的未光天将会大肆庆祝,届时我们可以混进去,伺机将他拿下。你们拿你们的金缕衣,我做我的事情,我们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谢长安点点头:“听起来很合理,那你为何还不把我同伴放进来,是打算以他为质吗?” “啊?” 玉催面露愕然,不像装的。 “我还以为你让他在外面把风。” 折迩消失得有点久了,哪怕在附近溜达一圈,也该把树干上的树枝都数清楚了,可到现在还不露面,显然有问题。 两人意识到不对劲,去树洞外面找他。 没了树洞的遮蔽,阴风立刻四面八方刮来。 连玉催这样久居照骨境的妖修都有点受不了,下意识微微弓起身体。 “我忘了与你们说,操纵那些亡灵的,很可能叫慕容,也是个妖修,他有个法宝十分厉害,角号一响,亡者无不听其号令,姐姐你也是鬼,可要小心些,据说他这回驱策那些亡魂,是要去给朱鹮贺寿的。” 两人在四周找了一圈,都没发现折迩,玉催有些发愁,大有自己人马还没招揽齐,就出师未捷的晦气。 “这不思沼离他们的地盘太远,平时他们是不会过来的,不过也说不好,你们惊扰了那些亡魂,说不定慕容一怒之下,就追过来了。” 谢长安微微皱眉,自打离开树洞,她就有种受人暗中窥伺的感觉,但左右除了玉催根本无人。 她心神一动,索性召出留天剑,往前虚空劈下! 剑气如虹,将阴风也推向两边。 前方树干唰地裂为两半。 没有人。 是自己感觉错了吗?她侧首沉吟。 玉催目光微闪,恭维道:“姐姐这手剑法真是精妙,生前一定是成名已久的修士吧?” 谢长安打断她:“你没有感觉到吗?” 玉催一愣:“感觉到什么?” 谢长安:“四周有人。” 玉催也警惕起来,四下看看。 “会不会是孤魂野鬼?那些树洞里是有些残魂栖身的。” 谢长安:“不是,是一种更危险的气息。” 玉催毫无感觉,疑心她在危言耸听,不由笑笑,摸了摸干枯发黄的鬓角,还想说点什么,不经意回头—— 她却突然发现不远处被吊在树上的一具人形。 “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具人形被其它树干枯枝遮蔽,又正好卡在山石凸出的视线死角,她们一时没有发现。 但谢长安见那人形在阴风中晃晃悠悠,已然被吸干了,只剩下一具干瘪的人皮,不由心下一沉,疾步掠过去。 留天剑应声而出,飞至树干将悬吊的绳索斩断。 人形软软落地。 剑光飞旋落回主人手中。 玉催跟在后面大呼小叫。 “哎呀呀,好端端的俊俏郎君,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一边胡乱喊着,一边却已将警惕提高到极致,暗中戒备。 就在此时,地面忽然发生震动,黑土迅速变软,瞬间将两人双足包裹吞噬,又有黑色火焰从地表各处砰地燃起,邪异幽暗,似能烧尽世间一切生灵。 玉催脸色大变。 “不好,是地火!这时辰怎会有地火?!” 谢长安看玉催大惊失色,东躲西藏,就知道这地火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知道地火对鬼是否有用,便也跟着玉催,尽量不去碰触,但这玩意儿委实没有规律,须臾从前面窜起,又从身后地面冒出,只要是在这片不死沼上,地火就时不时闪现,燃烧片刻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长安疑心这里之所以只剩下树干枯枝,可能都是被地火烧的。 心念电转,她召出留天剑,朝前方刚冒出来的地火劈过去。 剑气穿过黑色火焰,两者像是毫不相干,扑了个空。 “别白费力气,没用的,快找个最近的树洞躲进去!” 玉催扔下一句话,当先就躲命去了,她跑得急,衣袖被一朵地火染上,整件衣袖连同肌肤瞬间被黑火蚕食。 她想也不想,直接手起刀落,把自己整条手臂卸下扔出去。 虽然不是她自己原生的身体,但既披着这皮囊就有痛觉,此举与自断一臂无异,可见狠辣果决。 谢长安亲眼见到地火的可怖,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两人终于躲入旁边的树洞。 “此火也能灼烧魂魄?”谢长安问道。 “何止魂魄,它沾到的一切东西,无论是死是活,都要烧至灰烬才肯停下,唯有这些树干,天生长在不思沼,能克制地火。” 玉催背靠树洞,缓缓喘息,无比困惑。 “可是地火只在月圆之夜才出来,如今距离圆月还有三日呢,怎么就提前了呢?” 此时她见谢长安没有露出忧色,也反应过来。 “刚才那具人皮不是他的?” 谢长安嗯了一声:“是一名面阔长眉的男子,眉间还有一双眼睛,眼边描红而未开。” “韦哭?”玉催倒抽一口凉气,震惊:“那是大妖韦哭的原身,他竟死了?!” 谢长安蹙眉:“此地到底有多少大妖?” 玉催道:“能说得上称霸一方的也就四个,朱鹮、慕容、巫鸣,还有这个韦哭,四人素来不和,朱鹮假托佛子一家独大,另外三人也是彼此厌恶。” 谢长安:“这韦哭修为如何?” “能称得上大妖,自然是修为深厚,照我看他起码也有化合境圆满了吧,相当于你们剑修的剑心境,只差一步就可步入妖仙境,这样的人物竟死在外面……” 玉催眉头紧锁,不再说下去。 谢长安也在思索。 韦哭死了,能杀他的人修为肯定在他之上。 但是现在只有一具人皮,凶手不知去向。 折迩也不见了。 一丝念头飞快闪过,谢长安抓住了,并且由此升起一个更古怪的想法。 “你方才看见倒吊人皮的角度不算偏狭,我们过来时,你察看过四周吗?” 玉催很聪明,马上明白她想说什么。 “当时我的确没看见那具人皮!” 这话说完,她就禁不住后背发凉。 也即是说,倒吊人皮是她们进了树洞之后,短短交谈的那几句话期间出现的。 若是折迩撞到韦哭,两人打起来,那么大的动静,她们不可能听不见。 难道照骨境何时出了一个深不可测,连大妖都能杀于无声的人物了? 玉催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你方才说,地火每逢月圆之夜出现,本该在三天后才有?”谢长安又问了一遍。 玉催不耐烦:“是,那又怎么了?” 谢长安:“你瞧外面天上。” 玉催下意识抬头。 永远灰蒙蒙的天不分昼夜,却偶尔也能从拨开的云雾后面辨认日月。 此刻一轮圆月高悬头顶,将周遭浓雾都照亮了。 “不可能……”玉催难以置信,她再怎么也不可能将日子算错。 谢长安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月圆之夜提前到来,而是我们方才在树洞里感觉只过了片刻,实则出去时就已经到了三日后。” 玉催倏地扭头看她。 谢长安淡定:“回溯过去跳跃将来,听上去荒谬,但也不是不能发生。我以为你在照骨境,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该见过了。” 玉催:“这也太……” 太过于离奇了。 “我来往照骨境多年,也经常会在不思沼逗留,从未听说过这里能跳跃光阴。” 谢长安道:“但是,你也说了,地火的确只有月圆之夜才会出现,雷打不动,从没改过。还有,我的同伴不见了,他不会不告而别,除非遇到身不由己的事情,若是与人交手,也不会无声无息。再有那具大妖人皮,你比我清楚,韦哭是照骨境大妖,他死在这里,我们却没听见一点动静。” 玉催紧紧绷着脸,她的脸色极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范畴,她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谢长安:“是与不是,还有一个办法验证。” 玉催轻声道:“如果我们真的一下子来到三日后,那现在应该就正好是朱鹮的诞辰盛宴,亲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谢长安点头:“那走吧,你不是想要取而代之,这下也不用等了。” 玉催:“你就不担心你的同伴么?” 谢长安:“没有看见他的尸体,就意味着他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他自己会想办法找过来,你与其操心这些,不如想想要怎么在万人中取佛子的项上人头。” 玉催很快又恢复先前的妩媚轻盈,举重若轻。 “那朱鹮厉害得很,我单枪匹马可杀不成,还得姐姐帮我才行。” 谢长安其实心里还有个更荒诞诡异的猜测。 她们忽然来到三天后的时间,可能与她刚才朝不思沼斩出的一剑有关。 留天剑是留天刀和噬神镜所炼。 张繁弱曾说过,噬神镜来历不凡,能回溯过去将来,只不过被人用过几次,枯竭破碎,才轻易被炼入留天剑里。 如今想来,这番话仿佛大有深意。 但她也不能肯定这件事真就跟噬神镜有关,更不可能与玉催讨论,只能先记在心里,按下不表。 “去赴宴需要请帖吗?”她问。 玉催:“不需要,但需要过了菩提湖才能入未光天,平日里他经常会在那湖上为照骨境的孤魂野妖讲经,如今便将那湖当作考验,寻常人必是过不去了,但姐姐这样厉害,肯定是没问题的。” 谢长安:“他既修闭口禅,还如何讲经?” 玉催笑道:“他可以幻化些幻境假象,根本无需开口,那些信众自个儿便钻进去,将自己前尘过往再经历一遍,无非是又哭又笑,然后被他稳稳拿捏罢了。” 谢长安有些讶异,此人竟能以一己之力造出一个个类似大翮游仙那样的小幻境,实力看来的确不简单。 “咱们既是要赴宴,多少还是得讲究些。” 玉催上下打量她,有些不满意。 “姐姐容貌自不必说,但这身衣服染满血污,损了姐姐的身份,待我来拾掇一番。” 她摸出一张红纸和一把剪刀,唰唰两下剪了件衣裳的雏形,又打了个响指,火苗倏地燃起,玉催一边点了衣服,一边念念有词。 “借我天衣,成此灵变!” 她抖了抖手中红纸,那红纸立时变成一身红裙,里衣外裳齐齐整整。 谢长安:“……你穿衣服都是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 玉催恼羞成怒:“你到底穿不穿,不穿我就不带你去了!” 谢长安无语,问她要了张新纸,重新剪了,又烧了化出新衣,顺道还用边角料给破伞遮掩一下,使之变成一把红伞。 她剪出来的衣裳与玉催明显天壤之别,上身飘逸潇洒,与上好成衣铺售卖的别无二致。 谢长安满身血污时便已不掩美貌,如今人衣映彰,更是光彩照人。 玉催震撼到了,盯着她看了半天。 谢长安:“收收口水。” 玉催下意识吸溜一下,抹了把嘴角。 “你也会剪纸成马?” 谢长安:“这是道门弟子的基本功。” 玉催差点被她轻描淡写秀的这一手气笑了。 “可你不是剑修嘛,外头的剑修要是个个都如你一般,天下怕都被剑修占满了吧!” 她脾气素来不好,可不知怎的,对上谢长安那张脸,阴阳怪气的嘲讽也软了两分。 谢长安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特意朝她勾了勾唇,说出更气人的话。 “我跟其他剑修不一样,我更厉害。” 玉催抽了抽嘴角,她就多余问! “你呢,你要这样跟我去?” 听见谢长安的话,玉催没好气:“就这样,当你跟班!” 说归说,她还是脱了这身缺胳膊折腿的皮囊,变成一只火狐,后腿一蹬,往谢长安怀里蹦。 自上次从伞里苏醒出来,谢长安便能化出实体了,玉催这一蹦没像上次折迩那样扑个空。 “原来是要当我的小宠。” 谢长安伸手接住她,嘴角含笑。 狐狸瞪她一眼,两只前爪刨土似的在她怀里刨了几下。 “快走快走!” 44 第 44 章 44 佛子诞辰,果然去者济济如云。 谢长安还是头一回发现照骨境有那么多人。 有妖,也有山鬼精怪,也有与她一样的孤魂野鬼。 这些人大多是默默赶路,彼此之间不会互相交谈、 暗色中有人提灯,有人则喜欢隐于黑夜,还有的全身上下罩在黑色斗篷里,连手都不露,也看不出里面是人形还是其它怪物。 相比之下,谢长安红伞红衣,抱着火狐,倒是显眼许多。 但到了菩提湖,也就是玉催所说,要度过此湖才能进入未光天赴宴,她就开始听见有些人凑在一块说话了。 他们说话避着人,但阴风送声,谢长安正好站在下风口,听得一清二楚。 “这湖不好过吧?” “怕什么,有碎片就能过去,你不是有吗?” 对方嘿的一声,没有回答, “都到这里了,你也不肯给我准话?咱们两兄弟也算同生共死,你没碎片,我还能顺带捎你一程,要不然这湖铁定有古怪,届时就得各安天命了!” “周兄,你我交情,我自不瞒你,你跟我走就是了……唔!” 一声闷哼响起。 “周思远,你竟……” “对不住了贤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碎片,只能借你的一用!” 透过湖边摇曳的芦苇,谢长安和狐狸看见此人将同伴捅死,又怕同伴还能复活,将头割下来扔进湖里,方才作罢。 紧接着对方弯下腰在死者身上搜索,但似乎找来找去,都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他越发急躁暴怒,抬头时双目血红,四处逡巡,最后落在谢长安身上,大步朝她走来! 无它,附近的人里,只有谢长安看上去最为柔弱可欺。 别说在照骨境,便是在阳世,她一介少女行走人间,也很容易遭遇不测。 “小娘子也是去赴宴的吗?”周思远沉声问道。 “是又如何?”谢长安看着他。 对方双手沾满的血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淌,黏稠发腻。 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将自己过命的兄弟给杀了。 都说照骨境中妖邪横行,不讲仁义道德,没有故旧交情可言,谢长安算是对这句话有了直观认识。 动辄可以为了利益出卖背叛同伴朋友,照骨境的弱肉强食,便是人间万象的映射。 人间越乱,死的人越多,照骨境也就越乱。 “是的话,就把你身上的碎片交出来。”周思远表情有种压抑的平静,平静底下则是随时会发疯杀人的恐怖。 “什么碎片?我刚来没多久,听说这里有热闹,就过来凑凑。” 谢长安也很平静,她的平静仿佛在问今天吃什么。 周思远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一笑,伸手来抓她。 “有没有碎片,让我搜一搜便知道了!” 他出手迅如闪电,却不料谢长安直接把怀里的狐狸扔出去。 狐狸尖叫一声,前爪跟周思远的手抓到一块! 后者没能把狐狸抄在手里,反倒闷哼一声,不得不后退好几步。 狐狸扭头朝谢长安龇牙咧嘴哈气,对她不声不响卖队友的行径表示愤怒,又朝周思远面门扑去,前爪竟隐隐火光泛起,直接让周思远脸上多出几道灼伤的抓痕。 周思远大怒,直接召出自己的鬼刀,当头砍向狐狸! 但这把刀身鬼火莹莹的刀,在半空就被拦住了。 周思远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对方似乎多了把剑。 剑凌空飞起,直接没入他的身体。 他又踉跄几步,缓缓低头。 心口被剑光剖开,正好就是他刚才杀兄弟的位置。 周思远吐出一大口血,歪倒下去。 附近的人便是看见了,也不以为意,不会过来多管闲事。 这就是照骨境,杀戮每天都会发生,周思远轻看谢长安,却忘了柔弱的少女敢于不作伪装,往往也是有所倚仗的。 唯有狐狸骂骂咧咧,在两具尸体上扒拉来扒拉去。 “你这混账王八蛋,居然把我扔出去挡祸!行行行,今日算我看走眼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桥归桥路归路,你别后悔!” 在即将跃出去的那一刻,狐狸后颈被捏住。 玉催:??? 弱点被拿捏,她四肢乱蹬,无能狂怒。 “你干甚……” “你也瞒了我不少事情吧。让我来猜猜,你刚才在找什么,碎片吗?” 谢长安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狐狸打了个寒噤,挣扎也变得微弱。 “持有碎片的人才能顺利渡湖,如果没有,就会触发这湖的禁制,动辄危及性命。你肯定事先知道的,否则不会怂恿我来渡湖,但你什么都没说,因为你身上也有碎片,对吗?你不能确保碎片是不是真有用,所以想让我帮你先蹚浑水,为你开路?”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狐狸矢口否认,大义凛然。 “我就是听见他们提起碎片,才想在尸体上找找的,既然你不信我,那我们也没必要合作了,你松手!” 谢长安应了一声好,却没有松手,反而在狐狸后背用手指画了几道。 狐狸忽然发现她动不了,也无法跑路了。 “既然我们不是合作关系,那我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你之前在我面前应该藏拙了吧,照骨境大妖应该也有你的一席之地才对。我想想,剥了狐皮,还有妖丹,几百年的妖丹,足够让我修为大涨了,还有碎片……” 如果狐狸能变回人形,她现在的脸色一定是惨白惨白的。 “你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有本事将我放了,我们重新打一场!” 玉催咬牙切齿,她若不是旧伤在身,不敢轻易动手,又觉得对方只能靠自己,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被算计。 “你说对了,我就喜欢趁人之危。” 谢长安将狐狸拎到与自己齐平对视的高度。 在狐狸看来,她的笑阴森森的,还不如不笑。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吗,不妨告诉你,我生前可是杀了宗门掌教,又想弑师,才被天雷活活劈死的。” 玉催福至心灵,狐狸眼微微睁大:“你是谢长安!你竟是那个谢长安?!” 谢长安:“很好,看来我的凶名已经连你都有所耳闻了,那你应知我的手段。” 狐狸迫于淫威,马上从善如流:“有话好好说,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刚才这两人不是也说了吗,只要一人有碎片,就可以捎带同伴,咱们萍水相逢,我只是怕你走漏消息……” 谢长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照骨境曾出过一大妖,真身是条应龙,实力非凡,几可通神。 他不屑按部就班去上界,认为神仙不过也是飞升的修士有意划分出来区别贵贱的把戏,便立誓要将照骨境也造成另一个仙境,与上界分庭抗礼。 应龙以源源不断的灵力开山划河,将自己作为照骨境的造物主,此举的确令不少修士为之震动,四方皆有人妖鬼怪赶来投效于麾下。 但他闹出的动静过大,影响天地平衡,最终惊动上界,引发几位仙人亲自出马,联手将其消灭。 “四应铃就是当时被仙人用来镇压应龙的法宝。这法宝原本是一对,里面有应龙残魂和妖丹,但是后来这对法宝不知怎的就碎了一个,碎片遍布照骨境,有些人无意中得到,必然不会轻易展露,还有些杀人夺宝,抢了碎片的,更不会声张。” 狐狸顿了顿,发现自己说到这里,许多信息就无法再藏着掖着了,心里懊恼,又不得不一股脑倒出来。 “这次是朱鹮放话,说另一只完整的四应铃在他手中,想借诞辰之机征收四应铃碎片,若是赴宴者愿献出碎片,他可以用一件法宝法器与之交换。” 狐狸见对方依旧盯着自己,心下一寒,忙道:“我没隐瞒的了,这回是真告诉你了!” 谢长安微哂,难怪这无利不起早的狐狸上赶着去赴宴,还放什么大话要推翻朱鹮,这样才说得通。 她收回目光,在两具尸体上检查半天,走到湖边,弯腰在水里捞半天,居然用灵力吸出一个湿淋淋的脑袋,正是刚才被周思远割下来扔掉的人头。 她并作两指插入颅顶,慢慢抽出一块泛着微光的玉片。 狐狸大为震撼:“你怎么知道他把碎片藏在那里?” 谢长安道:“他身上也没有乾坤袋一类的法宝,放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藏在身体里最安全,我想他刚才说要捎带上周思远的话应该是真的。” 可惜周思远只想杀人夺宝。 她朝狐狸伸手:“把你身上的碎片拿来,我看看能不能拼一起。” 玉催:“怎么可能拼得上,两块碎片不是相邻……你又诈我?!” 谢长安意味深长:“所以你果然有碎片。” 玉催:…… 气死,等她伤好了,一定要把这个鬼吃了! 45 第 45 章 45 片刻之后,谢长安拿着两枚碎片对比端详。 幽光下,玉色剔透晶莹,仿佛两枚星子落入凡间又被捉住。 碎片的确不是相邻的,但由此大概能判断出这个法宝小巧玲珑,不及手掌一半大小,上面的确有魂魄和灵气残余,但很微弱,感受不出什么线索。 “这样的碎片大概有多少块,你知道吗?” 谢长安把玉催的碎片还给她。 狐狸用力叼到嘴里,余怒未消。 “不知道!” 谢长安也不以为意。 “他要凑齐四应铃做什么,难不成应龙还能复活?” “不可能的,要我看他可能就是对四应铃里的妖丹动心了,据说他现在修为卡在化合境巅峰,只差一步就可以步入妖仙境,但一直找不到门径,估计只能把主意打到四应铃身上了吧。” 狐狸本是不想搭理她,但两人现在同在一条船上,谢长安跳水了她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合则两利,只好捏着鼻子给消息。 谢长安综合分析,觉得狐狸这次算是坦诚,没有再隐瞒。 这朱鹮纵是再修为高深称霸一方,一个生辰也不可能云集响应,有这么多人去赴宴祝寿的声势,但如果加上四应铃的原因就说得通了。 有碎片的人想等着朱鹮把法宝重新修好,自己来个渔翁得利,没碎片的人就去凑个热闹浑水摸鱼,大家各有所图,个个心怀鬼胎。 “但我猜,”她话锋一转,“你还有事情隐瞒。” 狐狸大怒:“又想诈我?!” 她身上毛全炸起来了,尾巴比刚才粗了两倍有余,连耳朵都一个劲往后撇。 谢长安似笑非笑。 “这么多人赴宴,宴上肯定分个三六九等,慕容巫鸣那些大妖不必说,必是座上宾,我们无门无路,就算持有碎片也会被分到后面去,你想杀人夺宝,就得离他越近越好,这样就需要一个身份。” “你是个聪明人,我不相信你没预想到这点,所以,你给我的消息里,从头到尾就故意漏了一点,这照骨境数得上名号的大妖,其实你也是其中之一吧。嗯?” 嗯字声调上扬,她趁着定身术未到时候解开,甚至伸手挠了挠狐狸下巴。 狐狸内心的警惕戒备已经高高提起,奈何身体很诚实,先于理智作出反应,狐狸生性爱美好色,对美人的抚摸无法抗拒。 身心分离的狐狸一时痛苦极了。 “……这不算什么隐瞒,我身上有伤,若被慕容他们看出来一定会落井下石,所以我打算让你假扮鬼王。照骨境曾经是有个鬼王的,只是年岁久远,不知所踪,已经很久没有露面,许多人都说他早就魂飞魄散了,可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 有个鬼王同行,别人也会顾忌几分,玉催原本还担心谢长安无法胜任,现在她更担心这煞星会脱离她的掌控。 “怎么样,你要不要当这个鬼王?” 谢长安摇头:“这个鬼王信息太少,容易露馅。” 狐狸:“不会不会,反正也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怎么说都行!这些事其实对你也无伤大雅,真正重要的我早就说了,那金缕衣的确对你修行有益,所以咱们俩合作,各取所需,是两全其美的!” 见谢长安不说话,狐狸明知道她可能想待价而沽,仍是有点坐不住。 “你不会是担心打不过朱鹮吧,其实刚才你也看见了,此地人心险恶,刚才这人连肝胆相照的兄弟都能杀,几个大妖之间更是彼此不和,宴会上就算我们不出手,也一定会有人出手。我们可以等他们闹起来,再趁机动手!还有你那朋友,你不想找他吗,如果他还活着,也一定会赴宴,到时候你们不就能相遇了?” “朱鹮敢举宴收四应铃碎片,实力肯定不凡,又或者有所隐瞒,你让我假扮鬼王,等于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一定会有不少人来试探。” 谢长安露出沉吟之色,还是没有因为她的话心动。 狐狸见她想打退堂鼓,不由急了,咬咬牙忍痛割肉一般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一件法宝,可以借给你用!” 谢长安:“不用,我只需要你一撮毛。” 玉催:“干嘛,你想做法,不行……啊!” 话音未落,下巴到脖子之间最嫩的毛已经被拔了。 “谢长安,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暴跳如雷,正好定身术失效,狐狸张着嘴巴扑上来。 谢长安侧身避开,顺手捉住她的尾巴,狐狸被倒拎着扑腾。 “别闹,你这哪有一点大妖的样子,你的毛我有用。” “有什么用?!你惯会胡说八道!” 狐狸最宝贝她那一身皮毛,当即气得双目通红。 谢长安为她的不信任遗憾叹了口气。 “真的有用,给我支笔。” 狐狸:“没有!” 谢长安又作势拔毛。 狐狸抖了抖爪子,给她抖落一只毛笔。 很普通的狼毫,人间小孩常用来开蒙的笔,看上去也比较陈旧,似乎用了许久。 谢长安将毛笔的毛拔干净,换上这撮狐狸毛,鼓捣一通,变成一只狐毛笔。 “动不动就祭剑出来很容易露馅,你想让我伪作鬼王,我也得有些别的本事傍身,你的毛上有你的妖力,用起来会更得心应手。” 她将毛笔放入袖中,弹了一下狐狸脑门。 “你说是吧?有这支笔,之前你隐瞒的那些事,我可以一笔勾销,当作没发生过。” 狐狸这才忿忿不平闭了口,但她越想越是不对。 自己又不是真的打不过谢长安,只是碍于伤势不想轻易动手,怎么就这么三言两语被她拿捏了? 有了这一出小插曲,等于两人都有了四应铃碎片,谢长安抱着狐狸走到湖边栈道。 偌大一片湖面没有桥,也没有船,想要渡湖,就只能各显神通过去。 有人扔了片叶子在湖面上,叶子须臾变成扁舟,对方飞身落在扁舟上,灵力化风,小舟化作飞舟。 也有的撒了一把种子入水,那些种子在湖面绽出一片片荷叶,他凌空踏叶而去。还有人直接驾驭法宝飞身渡湖。 只是这些人里并非个个一帆风顺。 有的一路畅通无阻,有的则半道身形不稳,跌落湖中,沉浮几下,竟直接没顶消失。 “那些半道上掉下去的,就是没有碎片,触发了禁制的。” 狐狸有人抱着,自然不肯走路,借着拔毛受伤之名,心安理得窝在谢长安怀里。 谢长安道:“这湖其实是个阵法。” 玉催:“你瞧出来了?也是,你们人间那些宗门都是有护山大阵的,动不动就这摆一个阵法,那布一个阵法。” 谢长安:“能过去的人里,也未必都有碎片吧?” 玉催懒洋洋道:“那是自然,总有些实力强横,天不怕地不怕的。” 谢长安足尖一点,纸片也似从湖面飘过去。 旁人眼里,只见红衣少女持红伞凌波而行,怀里还抱着只狐狸,一路没有任何阻碍,顺利抵达彼岸。 “她是有碎片的?早知不如抢她的。”也不知哪个妖修或野鬼见了,与同伴低语。 “莫想了,她的碎片也是从别人身上抢来的,周思远你知道吧?” “嘶,那个煞星一样的灵修?他死在这女子手里?” “真真切切,方才我亲眼所见。” “幸好我没动手,这回佛子诞辰怕不是要腥风血雨!” “难说,几位大妖也去了……” …… 谢长安抵达未光天时,几乎要以为这里不是照骨境,而是什么上界仙宴。 从雾霭沉沉到大放光明只需要一瞬间,她只是走了一步,却骤然从幽冥地狱步入金桂秋山。 漫天席地的金色桂花扑入视线。 枝头繁盛,沉得压不住,这才簌簌往下飘落。 静水流深,临花照影。 谢长安每走出一步,都能感觉馥郁芬芳萦绕周身不去,行将凝为烟雾。 天空是永不褪色的黄昏,橘红紫蓝氤氲晕开,映在所有人身上,连那些原本灰暗的衣裳,都仿佛染上离奇炫目的色彩。 侍女衣袂飘扬,环佩骢珑,穿梭于宾客之间,引领座位,奉茶送笑。 “莫要惊奇,朱鹮那家伙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装神弄鬼的排场,今日逮到机会,还不得好好炫耀一番!”狐狸哼道,终于逮到机会嘲讽。“别忘了你可是鬼王,别动不动就走不动路,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谢长安缓缓道:“我只是在想,这里到底是幻术,还是用法宝灵力强行创造出来的?” 她伸出手,正好接住一朵落花。 玲珑小巧的金桂柔软无害躺在她掌心,清甜沁脾的香气幽幽飘入。 如果这是幻术,也一定是最顶级的幻术。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狐狸不耐烦,东张西望,等着侍女上前安排她们的座次。 自然是有用的,谢长安心想。 今天心怀鬼胎而来的肯定不止她俩,寿宴必定会变成一场混战的大热闹,准备越多的人,才能活得更久。 “原来是玉催娘子大驾,有失远迎。” 迎面而来的绿衣侍女显然是认识狐狸的,笑吟吟道。 “我家主人已然恭候多时,还请随婢子来。” 她将抱着狐狸的谢长安当成玉催的侍女了,也未多问,就将她们引到左下一处座席。 这里不算靠后,但明显离主座有些距离。 “且慢!”狐狸开口,“这是我家主人,她的座次应在所有宾客之上。” 绿衣侍女果然露出惊诧之色。 “这位是?” 狐狸扬起下巴:“我能随随便便奉人为主么?我家主人,自然是照骨境最尊贵之人,当年叱咤黄泉的鬼王。” 绿衣侍女彻底愣住:“您说这位是鬼王?” 狐狸冷下声音:“怎么,你不相信?” 对方忙道:“不不,还请贵客稍等,待我禀告主人!” 她也没等两人说话,急匆匆就走了。 狐狸有点不安,但她本着尤其反省自己,不如责怪别人的原则,恶人先告状迁怒谢长安。 “你看看你,刚刚跟个木头一样,也不会配合我表现出鬼王的威严气派!” “鬼王长什么样?”谢长安问。 “没人见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狐狸没好气,“他几百年前就没再露过面了!” “那你怎么知道鬼王不是我这样的?好了,你有些聒噪,再说我就让你自己走路了。” 谢长安直接捏住她的嘴巴,禁止她继续发言。 她们俩虽然是耳语,但刚刚狐狸跟绿衣侍女说话音量可不小,周围已然一传十,许多目光都朝这边望来。 绿衣侍女很快出现,脸上挂着比之前更为热忱的笑容。 “不知鬼王殿下驾临,我家主人尚在更衣,未能亲自相迎,还请殿下与我先入座,待主人来了再亲自赔罪!” 她似有意提高声音,众人此时也都听清了,落在谢长安身上的目光越发灼热怪异。 曾经横行照骨境,一度自立为王的鬼王,是继应龙陨落之后最强的修士,踏遍照骨境的尸骨,但凡敢向他挑战的人无一幸存,但他的存在也像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个生死不知的名声。 如今在妖邪遍地的照骨境,竟有人敢自称鬼王归来? 在绿衣侍女将谢长安领到左下首入座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挑衅。 大妖巫鸣当先冷笑一声:“我怎么不知几百年来连面都不敢露的鬼王竟成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玉催,你从哪找来这么个新鬼,都敢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了?!” “当年照骨境生灵可是发誓投效鬼王忠心不二的,怎么?你们现在看见本尊都敢不拜了?!” 狐狸表现得气势很足,内心却忐忑,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毕竟今日在座两个大妖可不是省油的灯,谢长安要是应付不好,她怕是今日也得跟着遭殃。 “想要我拜,先让我看看她几斤几两!” 巫鸣话说一半,袍袖一振,人已到了谢长安和狐狸面前,看似轻飘飘朝谢长安的脸抓去,实则指甲生风,所到之处竟已滴水成冰。 46 第 46 章 46 他有意在众目睽睽下露一手,此举自然不可能留有余地。 玉催骇然。 同为照骨境大妖,她知道巫鸣实力不凡,却未曾料到对方平日竟似有意藏拙,此刻露的这一手,分明在自己之上。 就算她在谢长安怀里,怕也躲不开。 但骇然之后却是惊愕。 巫鸣这速度已然快到极致,甚至连狐狸都未曾反应过来,但竟抓了个空! 他大吃一惊。 不过半息,他便察觉身后不妥,猛地回首! 谢长安竟然避开了。 非但避开了,谢长安还朝巫鸣弹出一张小纸片。 玉催依稀认出这是自己剪纸剩下的边角料。 纸片到半途化作漫天红花,飘飘扬扬落下。 巫鸣冷笑:“小小障眼法也敢卖弄!” 他果断选择继续抓向谢长安,袍袖带起的狂风足以将旁边的人都逼退数步,却居然拂不开红花,身入其中,纷纷扬扬的落花甚至遮蔽了他的视线。 巫鸣忽觉不妙,他的警惕心在这一刻突然发作,可还等不及后退—— “啊!” 他只觉手掌剧痛,另一只手用力拍开对方,终于摆脱刚才那种困境。 再一看,手掌鲜血淋漓,连骨头都隐约可见。 红花终于落尽,露出一张苍白清丽的脸。 “还试吗?”谢长安冷冷问。 巫鸣微微喘息。 这伤虽无大碍,可输给一个无名小卒,很丢人。 的确有点能耐,但肯定不是鬼王。 不过今日重头戏还未开场,他肯定不能将精力都浪费在谢长安身上。 巫鸣盯着她看了片刻,一声不吭回到座席,撩开下袍落座,余怒未消的架势。 慕容马上落井下石:“你是不是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竟连区区一个冒充鬼王的小鬼都对付不了了?” 巫鸣冷笑:“你行你上啊!” 慕容没有他这样暴躁,“朱鹮是东道主,还是等他来了再作决断,巫兄方才也太急了些。” 巫鸣就看不惯他这惺惺作态的模样,平日里两人各不相干也就罢了,现在凑到一起,他忍下一掌把对方拍死的欲望,目光缓缓扫过谢长安和狐狸,又落在旁边还空着的座位上。 “韦哭怎么还没到?” 照骨境杀伐遍地,几个大妖彼此之间不和,不是秘密。 巫鸣与慕容虽然也互看不顺眼,但跟韦哭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韦哭原身是山魈?,修成人身之后,力大无穷,嗜杀好色,男女不忌,非但曾想将玉催纳入身下,据说还打过朱鹮和慕容的主意,只是最后技不如人,不敢越界。 但据说在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也是尸骨成山,怨魂嚎哭不断。 会流落到照骨境的生灵,要么走投无路,要么穷凶极恶,到了这韦哭面前也是毫无办法。 今日这场寿宴,韦哭肯定要来凑热闹的,但他现在居然还未出现。 慕容也有些奇怪,面上不露声色:“听说他前些日子又多了个喜食幼儿的新嗜好,还让手下去人间掳掠稚子,怕不是吃不过瘾,亲自出马,在人间流连忘返了?” 谢长安的目光滑过两人,心里有数了。 韦哭不是他们杀的。 那还有谁能把韦哭变成不思沼里的倒吊人皮? 她心念电转,缓缓道出答案:“韦哭已经死了。” 两人的目光霎时落在她身上。 谢长安:“剥皮抽髓,倒悬于树,这死法与他折磨别人一样,倒也算全了因果。” 巫鸣微微眯眼:“你干的?” 谢长安只朝他们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巫鸣正色起来,终于不敢再小觑她了。 慕容当先朝她举杯。 “鬼王殿下失踪多年,还能重见天日,可喜可贺!” 这是直接承认了谢长安的身份。 狐狸忍不住给她传音:“你疯啦,将韦哭的死揽上身,不是等于自找麻烦么,万一是朱鹮干的……” “不是他。”谢长安也传音道,“如果是朱鹮,现在消息已经传到其他人耳中了。” 狐狸一想也是:“那会是谁?” 谢长安:“不管是谁,反正暂时不会出来承认,你不是希望我分量越重越好么?” 狐狸嘟嘟囔囔,没再啰嗦。 东道主终于姗姗来迟。 年轻男子走路轻缓无声,前后有侍女开路。 他身上披着红色袈裟,头发却未剃度,只是松散半束在腰后,偏生面容肃正清雅,半点也不像照骨境大妖,倒像是哪个庙里出来的高僧。 “他身上的袈裟,就是金缕衣。”狐狸适时传音道。 谢长安细看过去,袈裟上一缕一缕的金线泛光,仿佛装饰,但实际上并不是金线,而是密密麻麻金色符箓,细如金丝一般,在袈裟上纵横交错,竟也将人衬得庄严神圣起来。 朱鹮修的闭口禅,自然不会开口说话,也不饮酒,就这么静静坐在那里,如佛像一般,只差闭目念经,看得谢长安颇为惊奇。 此间一切寒暄,都由他身前的侍女出面。 黄衣小婢伶牙俐齿,自称黄瑛,声音清脆好听,先是多谢诸位赴宴贺寿,又直白道出今日请众人前来的目的,便是为了四应铃。 谢长安有些头疼。 不是因为黄瑛。 而是黄瑛每说一句,狐狸就要传音吐槽。 黄瑛:“我家主人曾发下宏愿,希望集齐四应铃碎片,重新还原这件神仙法宝,以渡化照骨境,福泽众生。” 狐狸嗤之以鼻:“贪图妖丹就贪图妖丹,还非要套个冠冕堂皇的名头,当谁不知道呢!” 黄瑛:“今日持四应铃碎片前来赴宴的贵客,可将碎片交予我,若碎片鉴定不假,我家主人愿以一件上品法宝相赠。” 狐狸:“啊哈,真够小气的,一块碎片才一件上品法宝,连孤品都拿不出来!” 谢长安扶额传音:“你闭嘴!” 狐狸:“你为了他凶我?” 谢长安说了三个字的杀手锏:“禁言咒。” 狐狸双爪并拢,坐姿端庄,终于安静了。 恰在此时,朱鹮目光扫过来,对上谢长安。 两人相视片刻,他略一顿,眉眼微弯,竟给了个温柔春风的笑,乍看真有几分佛子拈花一笑的法相。 但从头到尾,他未曾看狐狸一眼,直当对方死物一般。 待他视线移开,狐狸忍不住又说话:“你们认识吗?” 谢长安:“素未谋面。” 狐狸:“可他为何冲你笑?” 谢长安:“那你应该去问他,好了,闭嘴。” 对许多人来说,碎片在他们手里也是没用,能换一件上品法宝反倒划算,但有人担心自己展示碎片后朱鹮强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拿出来。 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谢长安就道:“我此处有一枚碎片。” 她张开手心,碎片悬于其上,微光烁烁。 黄瑛走过来:“贵客可允许小奴上手鉴定?” 谢长安点头之后,她便将碎片拢在手中,察看沉吟,似以传音或神识在与朱鹮沟通,片刻之后点点头。 “贵客这枚碎片是真的,我家主人愿以上品法宝封禅笔相赠,不知贵客可愿将此碎片交给小奴?” 谢长安挑眉:“可是当年少昊封禅所用上告天地之法宝?” 黄瑛笑道:“贵客博闻强识,正是此物,实不相瞒,封禅笔本该是孤品法宝,可惜到主人手中时,笔管就已出现裂纹,灵力也大打折扣,因此只能位列上品,若贵客不喜,主人还有纵风剑,这也是上品法宝……” 谢长安道:“不必,就封禅笔吧。” 黄瑛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根白玉似的管子,恭敬递给她。 谢长安:“有笔无芯?” 黄瑛:“是,施法时可以灵力为芯。” 谢长安摸出自己仓促制成的狐毛笔,将上面的狐毛拔下来重新安在封禅笔上。 狐狸:…… 谢长安看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还是你愿意再让我拔一回毛?” 狐狸:………… 旁人看她与黄瑛几句话交谈之间就交了碎片,还得到法宝,不由心动,生怕交晚了法宝也被别人挑完了,便都纷纷出声,要交出碎片。 待碎片都交得差不多,狐狸这才慢悠悠开口:“我有碎片,但我不要法宝,我只要你当着我们的面,将四应铃复原,我想瞧瞧这件神仙留下来的法宝,究竟有何玄奇之处。” 巫鸣难得赞同:“不错,我也有一枚碎片,若你肯让我们亲眼见识那四应铃复原之后到底有什么威力,我也可以不要法宝,直接将碎片送你!” 几个大妖彼此不和,连说话都含沙射影,极力给对方挖坑。 慕容摇着扇子,笑吟吟看戏,并未掺和。 朱鹮思索片刻,点点头。 黄瑛代答:“两位贵客的要求,我家主人答应了。” 谢长安忽然蹙眉。 关于四应铃这件上古法宝,昔年她曾在赤霜山鸿都阁翻阅典籍寻找祝玄光度过天劫之法时,依稀瞥见过只言片语的描写。 此刻她终于想起来了。 与狐狸口中所谓储存妖丹的容器不同,赤霜山古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用之必有殃,非血魂不能止,见者不祥,大凶之器。 但现在,狐狸也好,其他几个大妖也好,都目光灼灼,盯着这件法宝在朱鹮手中重新恢复原状。 没有人希望停下,即使谢长安现在和盘托出,他们也不会相信。 四应铃的碎片一点点拼上,虽然有裂纹,但在灵力修复下,一只小巧铃铛现出雏形,瑕疵几可忽略。 当最后一枚碎片嵌入时,另外一只完好的四应铃忽然微微震动,宛如欢欣雀跃,叮铃之声由小而大,逐渐悠远,生生不息。 谢长安面上不动声色,袖中指尖微颤,却已悄然捏紧了封禅笔! 47 第 47 章 47 两只四应铃仿佛共鸣,新声加入旧声,接连不断的铃声很快传遍未光天。 笼罩在未光天的阵法似有感应,竟也跟着微微震颤起来。 黄瑛先是讶异,但很快这种讶异变成不适。 她面露痛苦,捂住耳朵蹲下身。 巫鸣等人虽然还未失态,也都皱起眉头。 狐狸耳朵往后撇着贴住脑袋,下意识扭头跃入谢长安怀里,鸵鸟似的将脑袋扎进去,隔绝这种乍听悦耳,但直达灵识的铃声。 谢长安随手用封禅笔画了几座山峰权充结界。 她发现这笔确实好用,竟能隔绝一半的铃声。 过了许久,铃声终于逐渐停歇。 在场修为低一些的人,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惨白。 黄瑛和几名侍女都倚着柱子软倒在地上,喘息慢慢起身。 但就在此时,慕容忽然吹响手里巴掌大的号角。 呜———— 声音很闷,像某种体型庞大的动物叫声,与方才的铃声截然不同,却如大鼓被重重一锤,这一锤也让所有人心头重重一跳。 谢长安倏地回头! 阴风。 四面八方的阴风突破了未光天的结界阵法席卷而来。 所有金桂霎时间迅速褪色变灰,挂满花团的树极快凋零枯萎,连带原本明媚的天色也变得一片晦暗,死亡气息铺天盖地,吹灭了席间所有烛火。 狐狸敏锐从谢长安怀里抬头,竖起耳朵。 “什么东西来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 大片阴影如乌云聚拢过来,悄无声息,挟带冰寒死气,泰山压顶。 能在此列席的宾客有妖有鬼,除了谢长安,其余众人都已习惯了照骨境常年阴森诡异的死气沉沉,但骤然间一下接触到如此之多的死气,所有人仍免不了露出不适。 有些修为根基差的,方才渡湖时已经受了伤,如今被死气威逼,直接就吐血昏迷过去。 黑气立时覆盖上去,一点点将人侵蚀殆尽,连渣都没剩下。 众人惊惧异常,纷纷出手,但黑气被暂时击退之后,又咆哮着往前掠去! 一名妖修猝不及防被扯入黑雾,瞬间消失,惨叫声戛然而止,彻底没影了。 “是上次围攻你们的那些亡魂?”狐狸惊疑不定,“怎么会有此等威力?!” 上回的亡魂大军仅仅是缓慢包围过来,靠着阴气威慑谢长安和折迩,现在这些的威力与上次简直不是一个等级,早已天壤之别。 原先勉强能看出人形的亡魂们如今变成一团团深浅不一的黑气,在慕容的号角下如臂使指,甚至还能突破朱鹮布下的阵法,瞬间就将未光天的灿烂美丽毁于一旦。 谢长安低声道:“那些亡魂被炼化了。” 成千上万的亡魂,都被慕容炼化成眼前黑气,咆哮涌动不休,无声诉说他们生前所有不甘与怨恨。 原先被禁锢在魂魄里的怨气彻底被打碎回炉重造,最后融合成一个庞大的怪物。 “喜欢我这份寿礼吗?” 慕容抬起手,动了动手指。 几名原先还在角落,不引人注目的侍女立刻动手,杀了自己的同伴。 连黄瑛脖子上都多了一把剑。 黄瑛看着持剑的紫衣侍女,气得脸色涨红:“你敢背叛主人!” 慕容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朱鹮假秃驴当久了,还真戒荤戒腥把自己当成佛子,可他手下都是妖,不吃人怎么精进修为,难不成个个都陪着他当秃驴吗?我只是给了她们另一个选择。” 狐狸又想看热闹又怕被波及,趴在谢长安肩膀上伸长了脖子张望,把贪生怕死和趋利避害发挥到极致。 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 但不是因为狐狸,而是因为她看见一个人。 那几个反水的侍女里,有一个有意无意转过头来,借着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朝她眨了眨眼。 眼睛里的光熟悉到她立刻想起两人曾经胆大包天无知无畏提着剑砍点仙谱的情景。 谢长安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夜宴被撕下热闹璀璨的表相,露出狰狞地狱的本质。 那些原本为了利益而来的宾客转眼间成为亡魂的食物。 朱鹮座下那些侍女几乎有一半都背叛了他,另外一半或死或伤,或被叛徒挟制。 在惨叫与血腥之后,杀戮告一段落,慕容停下手里的号声,那些亡魂也就暂时停止进攻,与在场幸存众人形成对峙。 “把四应铃交出来。”他对朱鹮道。 巫鸣刚才一直冷眼旁观,以他的脾性忍到现在还没发作,无非是因为他也早已不爽朱鹮,索性静观其变,等两虎相争。 照骨境虽然群龙无首,谁也不服谁,但朱鹮实力最强,又靠着假托佛修笼络一大批信众,隐隐为众妖之首。 一个寿宴,所有人都得给面子,说要收四应铃碎片,众人也上赶着送来。 其他大妖面上不显,心中如何能服?不过都是在等待时机发作罢了。 朱鹮仍旧高坐莲花台上,望着慕容,手里念珠缓缓捻动。 慕容生性狡猾多疑,看见对方反应过于平静,早就提起十二万分警惕。 “我只要四应铃,无意牵连无辜,你也不希望其他人给你陪——” 葬字还未说出来,他忽然感到不对! 一种极其危险的直觉揪住他的心,慕容猛地回身拍出一掌! 掌风掀起周身狂风,却掀不开近在咫尺的金刚杵! 这是朱鹮的武器法宝! 自从他装成佛修,就把原先的兵器也变作金刚杵,为此没少被其他大妖在私底下嘲笑编排,但此时此刻,慕容看着这把金刚杵,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金光破开厉风,直入他的心口! 慕容反应已经够快,但朱鹮竟还要再快三分。 他闷哼一声,拿起号角就要吹响。 但朱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穿胸而过的金刚杵瞬间碎开,从后脑和四肢穿过,直接将人带起,牢牢钉在身后墙上! 慕容双目微睁,剧烈喘息,血顺着伤口流下,将墙蜿蜒交错成可怖的线条。 “你……” 他明白了。 自己从一开始就中计了。 莲花台上那个朱鹮,不知何时已经换成分身,自始至终一动未动,而真正的朱鹮早已隐匿在他身后,等待这致命一击。 其他人也没想到慕容如此干脆利落就被解决,一时都看呆了。 “他竟修成真假难辨的身外化身?” 狐狸喃喃道,显然也难以接受朱鹮的修为竟不知不觉到了这等地步。 “是不是私下得了什么厉害法宝?” 再看巫鸣脸色,也难看得很。 原先这几个大妖只能接受朱鹮略胜他们一筹,如今突然发现人家可能远在他们之上,心理落差可谓巨大。 众人心念电转之际,朱鹮也没停手,他将慕容的妖丹逼出,也不吃下去,直接就捏碎了。 碎片从慕容体内飞出,半空重新凝聚为金刚杵,被朱鹮握住,再次刺入对方眉心。 内丹命魂破碎,慕容呕出一大口血,终于断气。 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棋差一着的原因。 寂静。 没有人出声。 方才慕容里应外合,召出亡魂大军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但转眼,照骨境赫赫有名的大妖就此死在朱鹮手里。 捏着血淋淋的金刚杵,朱鹮转身环视众人。 金线袈裟之下,他半身衣袍染红,神色却端庄清雅,宛如从尸山血海走来的佛陀。 发现他的视线当先落在自己身上,巫鸣心下皱了皱眉,不情不愿道:“我与慕容没有瓜葛,也不会拿四应铃。” 朱鹮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 黄瑛冷笑:“方才慕容动手时,巫真人可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管呢,若不是有勾结,你怎么保证事成之后慕容不会对你下手?” 巫鸣大怒,放在以前,这小奴哪有资格在他面前放肆? 但朱鹮不说话,依旧看着巫鸣,似乎黄瑛的话就代表他的意思。 他手里的金刚杵还在淌血,白皙修长的手指握在上面,透着邪异美感。 巫鸣咬着腮帮子,忍了忍,微微躬身,选择暂时低头。 “我愿奉你为照骨境之主,并歃血为誓,从今往后绝不挑衅你,反对你。” 朱鹮似笑非笑,这才移开目光,望向谢长安和狐狸。 狐狸顿时一个激灵,从谢长安怀里跃下。 “我与他们可不是一伙的!” 朱鹮神色温和,却有种无形威压,狐狸企图抵抗,不料引发旧伤,身形微微一晃,吐出一口心头血,威压非但没有减轻,反倒越来越重。 她心头大骇,对朱鹮实力又有了新的认识。 谢长安虽然没有感觉到这种压力,却从狐狸表现看出不妥,正要出手帮忙解围,狐狸已经先一步叫嚷起来。 “这次我不单前来贺寿,还是给佛子送大礼的!我身旁此人假冒鬼王,她身上还有一把剑,乃仙品法宝,我千辛万苦哄骗她来此,就是准备将其作为寿礼,给佛子一份惊喜的!” 说罢又扭过脑袋,对谢长安疯狂使眼色,一张狐狸脸都快中风似的歪斜了,好像在让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说两句软话糊弄过去。 谢长安:…… 但这样的杀神,岂是好糊弄的? 世间法宝,仙品为最,孤品次之,再次为上中下三品。 一听仙品法宝,众多目光顿时都落在谢长安身上。 但朱鹮并没有露出诧异,也没有想要出手夺宝的意思,仅仅扫了她们一眼,就走向那些背叛他的侍女。 他方才顷刻间就杀掉大妖慕容,给了这些叛徒极大的震慑,有些人当即想跑就被定住了,还有些早已瘫软在地。 朱鹮依旧一个个杀过去,对他们的哭泣求饶视若无睹。 折迩乔装成的紫衣侍女藏在角落,此时也藏不了了,朱鹮这么杀下去,很快就到了他面前,他心下微沉,正犹豫是否暴露身份。 一把剑递过来,拦在他与朱鹮之间。 朱鹮抬眼,无声望着来者。 “此人是我朋友。” 谢长安好像在说今日天色不错适合郊游踏青。 “你佛子是假,我鬼王也是假,不如就给我个面子。” 狐狸屏住呼吸,心说这煞星刚杀了一圈的人,你还把人家佛子的身份戳穿了,一通胡说八道,怎么可能给你面子? 但朱鹮注视谢长安片刻,还真就放下将将抬起的手。 狐狸张大嘴巴,觉得自己遇到了毕生难解之谜。 但紧接着,更大的不解之谜来了。 朱鹮竟还弯起唇角,朝谢长安笑了一下。 不是带着杀气,暴戾,或者嘲讽。 是温柔无害的笑。 狐狸吓住了。 她寻思难道这两人还是旧识,但看谢长安的神情,明显又不像。 狐狸满腹疑问,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叮当作响。 方才被慕容号角打断,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四应铃,又响了。 48 第 48 章 48 所有人循声望去。 无风而动,玉铃从微微震颤到剧烈摇晃,声音越来越大。 “黑雾,那些黑雾又动了!” 黄瑛忽然叫起来,声音带着惊恐。 因为慕容的死而凝滞不动的亡魂死气似乎受到铃声影响,开始蠢蠢欲动,重新朝他们涌来。 慕容的号角已经随着他死去而破碎,但四应铃对亡魂的影响似乎更大。 朱鹮与巫鸣也意识到了,两人同时飞身去抢,却仍慢了一步! 黑气翻滚席卷而来,瞬间将所有人视线淹没,周身霎时大暗,伸手不辩五指,更别说四应铃了。 狐狸只觉浑身如入冰窟,瞬间阴冷刺骨,冻得她一激灵,张望着去找谢长安,却听见黑雾里接二连三传来惨叫声,狐狸一急,直接大喊起来。 “谢长安,谢长安,你在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意识就先寻谢长安,按理说两人虽然结伴而来,但说到底也是萍水相逢,互相利用的关系,谢长安意在金缕衣,而她想要黑吃黑伺机杀了朱鹮,两人只是暂时没有利益冲突罢了。 结果眼下黑雾一起,她马上就想到谢长安也许有法子。 “闭嘴。” 狐狸尾巴被凌空拎起来甩到肩膀上。 玉催刚张口要叫,忽然意识到动手的人是谁,也顾不上抱怨了,忙四肢并用抱住对方。 但死气越来越重,她手脚麻木几乎失去力气,整只狐狸顺着谢长安的胳膊滑下来,心里不断咒骂刚死的慕容。 这怕是把全照骨境的亡魂都抓来炼化了,否则怎会有如此浓厚散不开的黑雾,再这样下去,怕是神仙来了都顶不住。 “朱鹮,这不是你地盘吗,快想办法啊!” 巫鸣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他想必也在尝试驱散死气,但无济于事。 朱鹮修闭口禅,从来不说话,自然不会回答他。 狐狸已经开始喘起粗气了。 沉重的死气隔绝一切生机,也在吞噬他们身上的活气。 她甚至能感觉自己的灵力不断被四周死气吸走。 这些亡魂本身执念怨恨深重,被凝练成黑雾死气之后,饶是之前慕容有操控亡魂的号角在手,也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不被反噬。 但四应铃似乎是比号角还要厉害的存在,这些死气越发浓稠沉郁,仿佛也懂得恃强凌弱,它没有急着对谢长安等人下手,而是伺机在人群中寻找已经心神崩溃的弱者。 黑雾中,一双无形眼睛悄然张开,四处逡巡,然后—— 锁定猎物。 “主人救我!!!” 这个声音众人都很熟悉,是黄瑛。 她之前几番说话,如珠落银盘,清脆悦耳。 此刻却极为凄惨痛苦,拉长了的尾音像是正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凌虐。 谢长安与朱鹮几乎是同时动手! 前者手里捏着封禅笔,飞快朝声音来源划出几笔。 狂风骤然大作! 狐狸差点被吹跑,好悬紧紧咬住谢长安的衣袖,饶是如此仍被刮得全身皮毛倒伏,眼睛也睁不开。 在这样的狂风之下,再浓郁的死气也要被吹散。 朱鹮则是朝黄瑛的方向掠去,手中念珠掷出,将吞噬黄瑛的那团黑雾压制住,他化掌为刃,赤手插入黑雾之中—— 一声嘶鸣尖叫过后,裹住黄瑛的死气烟消云散。 巫鸣手里多了一盏灯,照出她鲜血淋漓的半截身体,下半身竟已变成白骨。 黄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望着自家主人,泪光莹莹,无声恳求。 唯求一死。 朱鹮无声叹息,伸出手放在她后颈,轻轻一拧,骨头折断。 死气暂时被驱散,但不知何时还会重来,众人主动往灯前靠拢过来,还活着的人不多,也就谢长安与狐狸,朱鹮,巫鸣几个,修为但凡弱一点都撑不到现在。 巫鸣有些幸灾乐祸。 寿辰开头朱鹮现身时何等花团锦簇风光耀眼,现在还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谢长安匆匆扫一眼,扮成紫衣婢女的折迩也还在,脸色有些惨白,身上也有伤,但大体无碍。 对方不动声色扫视周围,显然也在寻找谢长安。 两人视线对上,折迩微微颔首,但没有过来交谈。 狐狸咬得牙酸,终于支撑不住,从谢长安身上掉落,后者袖口已经被她咬出两个牙洞,还湿淋淋的。 “刚才是不是有人动了四应铃?” 这个问题是废话。 四应铃复原之后就被朱鹮随手放在他坐着的莲花台边上,谁也没动过,刚才朱鹮和巫鸣同时动手去抢的时候,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哪?我们还在未光天吗?” 狐狸又问了两个问题。 没人能给出答案。 她有些烦躁,掰着狐爪掐算,算出他们原地打转,前途未卜。 “我们好像被困在四应铃内了,得找法子出去!” 巫鸣跟她一样急脾气,也提着灯在附近四处察看。 他默记方位步数,发现走来走去,始终走不出三丈左右的距离。 东南西北,皆是如此。 狐狸见没人搭理她,先去勾谢长安的袖子。 “长安长安,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谢长安没搭理她,手里转着封禅笔,低头看着笔尖,不知在琢磨什么。 狐狸顿觉无趣,眼睛在其余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不知何时站到谢长安身边的紫衣侍女身上,很快认出他来。 “你居然没死?!” 折迩扯了扯嘴角,表示回应。 狐狸对他失散后的经历大感兴趣,却也知道此地不宜细聊,只好捺下追问的欲望。 那头巫鸣已经拿出好几件法宝,往四个方向分别尝试多次,均以失败告终。 他自忖修为不低,也曾蹚过刀山火海,可此刻被关在这里,竟是半点头绪没有,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找到出去的法子。 若说有人故意用四应铃把他们困住,这么久了总该露面讲条件了。 但是也没有。 狐狸着急,但她看巫鸣更急,禁不住就乐了。 巫鸣阴沉沉侧首:“你笑什么?” 狐狸:“笑你沉不住气,难道不是么?” 巫鸣冷笑:“玉催,你以为自己攀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孤魂野鬼,就有了在我面前叫嚣的本事了?别忘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狐狸也冷笑:“若不是你与慕容联手围攻,我当日如何会受伤,就凭你也配?慕容已经死了,你想去陪他吗?” 两人新仇旧恨,针锋相对。 巫鸣如何能忍,闻言大怒,抬手就朝她抓过来。 狐狸不等他到眼前,当即凌空一跃,半空化作皮毛发色一样的缇色衣裳女子,手中一条毛发拧成的软鞭抽向巫鸣,两人当即大打出手。 狐狸毕竟旧伤在身,很快落了下风,她也不与巫鸣纠缠,扭身又变回毛发蓬松的狐狸,一头撞入谢长安怀里,娇声道: “长安,他打我!” 既是动了手,巫鸣岂容她再逃开,心道不如趁此机会要了狐狸的性命,将她内丹挖出来,还能助长修行,于是他身形未停,抓向已经缩入谢长安怀中的狐狸! 长剑和金刚杵分别从左右拦住他。 前者来自折迩。 而后者是朱鹮。 谢长安正思索至关键处,知道折迩会帮自己挡住,就也不急着动作,但她没料到朱鹮也会出手,不由看了对方一眼。 巫鸣冷下声:“这是我与狐狸的恩怨,两位要多管闲事吗?” 折迩:“我朋友既然让狐狸近身,便是要保她,你确定想跟我们这么多人为敌?” 他似乎受过很重的伤,声音里依旧有些褪不去的沙哑懒惫。 这一开口就暴露性别,但此情此景下无人在意。 巫鸣没将折迩放在眼里,他真正忌惮的是朱鹮,和寿宴上交过手的谢长安。 “朱鹮,我不知你何时与这狐狸也有交情了?”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你是为这女鬼?她与你有什么渊源过往,难不成是昔日旧爱?” 朱鹮看着他,喜怒不辨。 巫鸣原是想说更难听的话,再一看眼前形势分明是四对一,他再暴躁也知好歹,只好悻悻罢手。 “我有个办法,或许能破解困境。” 谢长安忽然道,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转向朱鹮:“但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朱鹮想也不想,竟直接就点点头,甚至没问她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 这种近乎亲密的信任不应该出现在两个甚至谈不上交情的人身上,谢长安又一次觉得古怪,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朱鹮注意到她的目光,嘴角微微弯起,竟似有点点柔意泛开。 狐狸探出个脑袋,见状大为警惕,怒道:“谢长安,你快说,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小宠了?!” 谢长安:…… 49 第 49 章 49 谢长安刚才思索一圈,对处境隐约已经有所猜测,但不方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便单独传音给朱鹮,将需要他帮忙的事情解释明白。 旁人只能看见两人靠得很近,谢长安嘴唇微微阖动,没有发出声音,朱鹮似听得认真,不时微微颔首。 狐狸几时见过假秃驴露出过这种表情,酸水一冒,心说明明是她先遇到的谢长安,凭什么现在有秘密她都听不得了。 两人交流很快,片刻之后,谢长安拿出封禅笔。 “我们要布一个阵法,它也许会成为我们破解四应铃的关键,待会如果我们因此分散了,诸位也不必慌张,只要有一个人找到办法,所有人就能出去。” 她说罢就准备动手。 “慢着!” 出声的自然是巫鸣。 他的目光在谢长安和朱鹮之间来回打量,面色不虞。 “你语焉不详,要我如何相信?” “我若说得太清楚,用四应铃把我们困住的人也会知道。”谢长安道。 “什么意思?”巫鸣狐疑,“你是说那个人在我们中间?” 谢长安:“我们现在在四应铃里,而四应铃在照骨境里,这点你们都同意吧?” 众人没有说话。 谢长安:“那如果,四应铃里,再出现一个照骨境,会如何?” 巫鸣皱眉:“你想用阵法在这里造一个照骨境?” 谢长安:“不是现在的照骨境,我的灵力也不足以支撑布下一个完整的照骨境。” 她未多解释,专心致志开始挥笔布阵。 巫鸣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越发紧锁,却没再阻拦。 但见谢长安在几人外围慢慢走着,一边低头用笔点点画画,像在记录方位,勾勒轮廓。 朱鹮则寸步不离跟着她,谢长安食中二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看起来像在把脉,但实际上两人此刻的神识是接通的。 他们正在以外人无法窥见的某种方式进行交流。 狐狸大概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这件事她的确是帮不上忙的,只好微微哼了一声,压抑想要上去咬朱鹮一口的冲动,转而咬住折迩的袖子磨牙。 折迩看起来也不是很相信朱鹮,他对这里除了谢长安以外的人都保留戒心,眼睛时不时落在朱鹮身上,似乎防范他忽然发难翻脸。 布这种阵法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 谢长安心无旁骛,几乎把她在赤霜山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走完一圈下来冷汗淋漓,原本就雪白的脸色越发惨然,到后面已经是朱鹮在撑着她一半重量了。 折迩想过去扶她,却被她摆手阻住。 “差不多了。” 谢长安道,然后手上一挥,封禅笔跟着虚空划了一道弧线。 狐狸发现那笔上用狐毛制的笔尖已经发白干枯,想必耗尽最后一点妖力,她正想阴阳怪气几句,再吊着谢长安的胃口假装不情不愿拔点新狐毛给出去,换点新条件。 但她的想法还没付诸实现,眼前就已没入黑暗,旋即又被点点亮色取代。 这是一个小镇,镇上热闹繁华,吆喝买卖之声不断。 天空被傍晚的霞光占据大片,昏黄橘色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蒙上一层温暖颜色,显得他们脸色也不那么惨白了。 这里是…… 狐狸为谢长安的大手笔倒抽一口凉气。 她蓦地狂奔出去,很快发现这个小镇座落山下,地势高低不平,最多只能到街道尽头,就无法再往前一步。 “这是哪里?” 狐狸扭头,看见墙边的折迩。 他还在探究周围情况。 狐狸道:“不用看了,这是往复城,当年照骨境最繁华的地方!” 折迩有些震惊:“照骨境还有这种地方?” 狐狸翻了个白眼:“当然,你以为照骨境生来就是一片死地吗?这里当年也是生灵汇聚之所,许多在人间无处栖身的妖魔鬼怪,都会在这里暂居,那些死后不想往生又不想逗留人间的,也会来此,这往复城就是当年照骨境变成废墟之前的一处繁华之地。” 折迩蹙眉:“但这是谢长安造出来的幻境吧,她想做什么?” 狐狸眼珠转了几圈:“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折迩:“那算了。” 狐狸:…… 她恼羞成怒:“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又不是要你的命!” 折迩悠悠道:“谁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没有太多好奇心,反正谢长安不会害我,大不了在这里多绕几圈。” 狐狸正要发火,似想到什么,忽然换了语气。 “还未恭喜你,杀了大妖韦哭,吃了他的妖丹,修为长进不少啊!” 折迩一怔。 狐狸马上道:“我说对了,韦哭果然是你杀的!你什么时候动的手?之前我们为何没听见动静?难道真像谢长安说的一样,不是你跟韦哭失踪,而是我们失踪,突然跨越了三天?” 折迩蹙眉:“我当时也一直在找你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狐狸:“我们出去找你,但没找到你,只看见韦哭被倒吊在树上的尸体。” 折迩沉吟:“难怪……” 这样就能说通了。 他那会儿苦战韦哭,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吸收了妖丹,还差点走火入魔,缓过劲来,又四处找不到谢长安,最后听说有位佛子要举办生辰宴,照骨境生灵都会前去,他这才抱着一丝希望,想方设法混进去,总算跟谢长安重逢。 个中经历单拎出来,也是曲折跌宕,千辛万苦,但折迩自从扶广山一役之后,已经学会情绪收敛,真实喜怒不轻易外露。 照骨境的经历再痛苦,好歹还有谢长安这个同伴在,比不上扶广山那样刮骨蚀心,所以方才他看见谢长安,心里便是再激动,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表现,更何况是面前这只狐狸。 狐狸:“妖丹可不是那么好吸收的哦,韦哭生前吃人无数,他吃的那些怨气也会残留妖丹,成为你的隐患,你现在只是看似没事,但隐患不知何时就会爆发了。” 折迩:“没事,到时候第一个杀你。” 狐狸炸毛:“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折迩不为所动:“你先说说看,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狐狸恨不得一口把他脑袋咬下来,忍了忍,还是没卖关子,传音告诉他。 “一个能用四应铃困住我们的人,一定比我们还要了解这件法宝,加上四应铃一直就有震魂慑魄的传说,所以我猜测,应该是某个老妖怪被困在四应铃里面,但他自己可能也碍于某种禁制无法出去。” “谢长安他们应该想到这点了,对方既然用四应铃困住我们,又迟迟没有现身,暂时未对我们不利,想必是他自己也受困于此。或者说,他与四应铃是共生的。我们想要破局,就得先把他诱出来。” 折迩明白了。 “他可以困住我们,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困住他。” 不愧是谢长安能想出来的办法,她总喜欢冒险,化被动为主动。 狐狸点头,继续传音道:“那老妖怪在四应铃里被关了多少年,一定无比眷恋外面,这座往复城的存在曾经见证了照骨境的繁华,老妖怪明知是诱饵,也一定会忍不住现身的。” 他们只要找到老妖怪并杀了他,说不定就能破局出去。 谢长安以前没来过照骨境,不知道往复城,所以要找朱鹮帮忙,他是照骨境现存资历最长的妖修,他肯定知道,能帮谢长安描绘复原出一个以假乱真的幻境阵法。 但说到这里,狐狸就万分不爽。 “我也知道往复城长什么样,为什么不问我!” 她陡然尖叫起来,差点没把折迩的耳朵炸聋。 这狐狸指定是有什么毛病吧! “布这样一个大阵需要大量灵力,你有这么多灵力能借给谢长安?” 他和狐狸都有伤在身,当时在场只有朱鹮和巫鸣有这个能力,巫鸣曾经跟谢长安挑衅交手过,谢长安肯定不会选他。 唯一的合作人选毋庸置疑。 如今看来,朱鹮确实也比巫鸣靠谱一些。 “我不管,谢长安是我先看上的,他肯定想跟我抢人!” 狐狸气得直喘,尾巴不断拍打地面,充分表露内心暴躁。 折迩狐疑:“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狐狸不管作什么表情,都是一脸心怀鬼胎的样子。 狐狸冷笑,话锋一转。 “该说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该你回答问题。我问你,谢长安真跟她师父反目成仇,还杀了他们宗门掌教吗?” 折迩反问:“你为何对她的事如此感兴趣?” 狐狸一脸“你不说我绝不可能再回答你半个字”的傲娇。 他想想这个问题对谢长安没什么危害,就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宗门出了事,等我逃出来时,外面已经这么传了。” 狐狸:“那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可能回去了吧?” 折迩:“她不能回去你很兴奋?” 狐狸竭力把晃动的尾巴摁住,说:“怎么会?” 折迩:…… 狐狸昂起下巴:“照骨境群龙无首久矣,如今韦哭已死,又逢大乱,有点实力的都死在寿宴上,正是大好机会,本座飘零半生,未逢明主,如若谢长安有意,我可以拥她登上高位,主宰照骨境!” 说至最后,她已经按捺不住兴奋,连嘴巴都咧起来,真觉得自己这主意千载难逢的绝妙。 谢长安留在照骨境当大王,她得到谢长安的庇护,最讨厌的巫鸣若敢反对就直接杀掉,至于朱鹮,最好也找机会除掉,免得跟自己争宠,简直一举四得。 狐狸亮晶晶地望着折迩。 “你以为如何?” 折迩觉得,这狐狸多半是疯了。 妖修行事都这般疯疯癫癫,颠三倒四吗? 那个韦哭是这样,现在狐狸也这样。 对了,那个朱鹮,看着也不太正常。 50 第 50 章 50 谢长安正跟朱鹮走在一起。 两人看似闲逛,实则搜寻可疑之人的踪迹。 周围热闹喧嚣,往复城百姓沉浸在自己日常生活中,仿佛对他们视而不见。 没有雨,但谢长安还是撑着伞。 她如今是魂体,必须依附这把伞才能现身。 朱鹮伸手去摸她的伞,似乎有话要说。 他之前杀人的时候,眼睛不眨,如地狱修罗,现在温柔无害,却像一个真正的佛子,反差极大,换个人只怕早已胆战心惊。 谢长安没有感觉到恶意,就也面色如常。 “你想说我这把伞不牢固?” 朱鹮点头。 谢长安:“它本来就是在路边捡的破烂,折迩修补了一下,勉强能让我栖身。” 朱鹮摇摇头,意思不是长久之计。 谢长安神色淡淡:“我知道,有人给我说过,你身上的金缕衣可以炼伞。” 朱鹮笑了一下,点点自己身上金线袈裟,又指了指她,虚空写下“给你”两个字。 如此珍贵的法宝,竟是愿意说给就给。 任是谢长安再淡定,也不由生出困惑了。 “你我萍水相逢,阁下为何对我如此另眼相看?” 朱鹮望着她,只是温温融融地笑,宛若明月珍珠,柔光莹莹,干净皎洁。 谢长安:“你我曾是旧识?” 朱鹮摇摇头。 谢长安素来不爱欠人,但若是从前遇上朱鹮,她必是要道谢再婉拒的,现在死过一回,性情乖戾古怪许多,就不爱说那么多寒暄推辞的废话了,万事懒惫肆意,见状也不再追问,更没提索要金缕衣的事。 她不在意,朱鹮反倒有点急了,直接拉住她的手腕。 谢长安蹙眉,正想抽回,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灵力传递过来。 对方居然向她开放了自己的识海! 谢长安惊诧莫名,心想自己与这妖修究竟有何前缘,以至于对方如此掏心掏肺,但想也知道两人之间绝无孽缘牵连,她入道之前的十多年里,日日夜夜都在人间唐宫度过,如何会认识远在照骨境的大妖? 若是要扯到什么前世今生,那更是缥缈无边不足为信了。 如是想法一闪而过,她定神深入朱鹮识海,马上就感觉锋锐杀意扑面而来。 狂潮映海风,白虹照天光,如此汹涌夺目,森然魄动! 是剑意! 滔滔不绝无边无际的剑意! 身为修士的下意识反应,让她几乎是立刻就往后仰去,退出识海,甚至召出留天剑。 但那股剑意并没有追击出来,它仅仅是在那里静静敞开,对谢长安毫无防备,诉说自己的身份。 她微微愕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剑身成灵?!” 剑身成灵,那便是剑本身吸收日月精华,久而久之生成灵智,再慢慢修成人形,想也知道这其中千难万苦。 若说妖修生来起码是初开混沌灵智的妖,剑这样的兵器出自人手,如刀枪戟匕,生来就是死物,并非见的血越多就越有灵性,那充其量只能积累剑本身的煞气。 哪怕是祝玄光手中的如故剑,赤霜山的昭皇剑,也从未听说有剑灵生成,甚至修成人身,开了灵智的。 如朱鹮这般,怕是千万年来,寥寥无几,甚至一枝独秀。 思及此,她忽然明白了。 “你以为我也是剑灵?” 朱鹮点点头,望向她身旁悬停的留天剑。 谢长安沉默片刻,将剑反手递给他。 “我不是剑灵,我生前是剑修,这只是我的剑。” 以常理论,人死了,剑要么跟着碎了,要么就成为无主之物,但留天剑却无论生死,一直跟随着她,谢长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有一部分已经与留天剑相互融合,所以她竟还能以灵体来操控这把剑。 这也许就是朱鹮产生误会的原因。 修长手指轻轻点在留天剑上,剑身嗡的一响,如春水涟漪,雨落檐前。 朱鹮静立不动,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若有变化,悠远出神。 谢长安也未催促。 他微微惘然的眼神落在眼前执伞少女身上。 红伞红衣,如血海踏虚而来。 那一瞬,朱鹮忽然触碰到留天剑上的剑意! 那是来自谢长安灵魂深处的共鸣。 她曾意气风发,也曾恨意滔天,剑意静水流深,却又澎湃辉煌,仿佛此刻的蛰伏柔弱随时都可化作九天惊雷,长身振袖,破光而去。 在这样深藏霸道的剑意影响下,朱鹮自己的剑意也在微微震颤。 并非畏惧。 而是情不自禁的兴奋,是遇见同道的颤栗,更是千百年寂寞独行得到回应的激昂。 饶是从前饮尽人血,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共鸣! 他心神震动,眉心狂跳,停滞已久的境界竟隐隐有突破之兆。 此时此地自然不适宜突破,他将这股冲动强压下来,长出一口气,终于将心神收回,双手奉剑归还。 “是一把……好剑。但,它没法让你的魂魄,完全稳固,你还是需要,金缕衣。” 久未开口,一字一顿,他吐字有些费劲。 谢长安愕然:“你的闭口禅?” 从狐狸他们的反应来看,朱鹮修的闭口禅,起码也有百年起了。 上百年的闭口禅,一夕之间就轻易破戒了。 “我遍寻世间百道,佛修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曾穿着道袍混迹人间道观,也曾似模似样在寺庙里受戒,甚至戒荤戒腥,在这照骨境当起讲经布道的佛子,企图模仿前人的足迹重现修行,但是不管他怎么尝试,始终在妖仙境前止步徘徊,无法寸进。 直到此刻。 朱鹮随手将袈裟除下,轻轻一抖,后者随即化作金红相间的布料,如一团水在他手上柔软流淌,碎金潋滟,天衣无缝。 这就是仙品法宝金缕衣,可随拥有者心意变幻任何形状,也是传说中的天衣。 “你的剑意助我突破,我将此物相赠,只是礼尚往来,不必觉得相欠。” 朱鹮将金缕衣递过去,眼睛倒映金线,似也染上碎金。 谢长安的确需要这件法宝,否则供她栖身的这把伞别说抵挡修士攻击,怕是用力一点都会扯坏,到时候她又需要找下一个栖身之所,何其麻烦。 既然没有在死去的那一刻魂飞魄散,那就好好当个鬼吧。 她接过金缕衣,金光绛红在眼前闪烁流转,但手上轻若无物,完全感觉不到金缕衣的重量。 朱鹮道:“你先炼化,我来护法。” 此事宜早不宜迟,谢长安也没再磨蹭。 “有劳。” 两人寻了个僻静角落,她盘膝坐下,一手掐印,一手将灵力灌入金缕衣。 缕缕金线红丝被灵力拆散,又被她头顶悬浮的棉伞吸引,一点点成为伞的一部分,看上去就像转动的伞在主动为自己上色。 原先她用剪纸给自己做了身衣裳,又给伞染红加了层防护,但毕竟都是纸做的,脆弱且失真。 而现在这件仙品法宝正慢慢被炼化成伞,伞如今又是谢长安身体的一部分,这把伞越是变得华丽飘逸,她的衣裳也就愈发鲜艳夺目。 朱鹮看着她的脸色从惨白一点点红润,心知谢长安从此已不能算鬼了,以伞为体,以剑为引,她变成了与他一样的,不算妖的妖修。 …… 巫鸣走在往复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入阵之后他就落了单,没有与其他人同行。 这也正合他意,巫鸣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在照骨境,若是轻易信任他人,就会死得最快最惨。 慕容正是前车之鉴,他自以为勾搭了朱鹮手下的侍女,里应外合,就能趁着宴席把人拿下,结果高估了那些废物,最后反倒落得个尸骨无存。 巫鸣当时原想等他们相争,再来个黄雀在后,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结束得太快,中途还冒出一个会操控四应铃的老妖怪。 他不得不暂时收起那些小心思,跟朱鹮他们达成合作,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但他怀疑谢长安藏私,没把话说明白,也许对方已经有破解的法子,只是不肯告诉他们。 这也很正常,照骨境弱肉强食,没有人会对另外一个人毫不设防。 那狐狸对谢长安看似缠得很紧,不过也是为了利用她,给自己寻找庇护罢了。 巫鸣心下微哂,正准备换个方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郎君留步,我看你印堂发黑,恐近日有灾祸将至,不如算一卦消灾解难啊!” 他突然停住脚步。 先前谢长安就说过,往复城是阵法幻象,城中百姓来来去去,看似真切,实则都是根据朱鹮昔日印象生成的虚影,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日常,却不可能向巫鸣等人搭讪。 一名道士坐在卦摊后面,向面前的年轻书生卖力推荐自己算卦如何精准,两人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半信半疑,完全无视巫鸣的存在。 巫鸣盯着道士看了片刻,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转身继续走。 “哎哎,我说郎君你别走啊,怎么就不信呢,你不止印堂发黑,眼里也有死气,再不转运,怕是来不及了!” 巫鸣止步回身,猛地抓向道士! 他速度极快,眨眼手已经捏到了道士脖颈,却抓了个空。 本就应该如此,因为这些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但他总觉得道士刚才是在与他说话。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别装傻,你到底是谁!” 巫鸣暴躁却多疑,后者这种特质曾无数次让他在危险中存活下来。 道士根本没往他这里看一眼,依旧絮絮叨叨拉着书生不放。 巫鸣冷笑,虚空一抓,血色长枪出现在手中,枪尖火光流转,直接就刺向道士脑门! 此枪破阴阳两界,面前这些水中月镜中花的虚影,果然顷刻被长枪戳碎,碎片从巫鸣眼前散开,又缓缓地,重新弥合缝补。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如今照骨境的人都似你这般性情暴躁吗?” 51 今天第一更 51 果然不是错觉! 巫鸣脑海闪过这句话,甚至无须回头,长枪便往后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枪至半途,竟遇铜墙铁壁一般,凝滞不前。 他暗叫不好,正欲转身回撤,这股力量排山倒海,无法抗拒,直接就将他整个人推飞出去。 巫鸣重重摔在地上,但事情远未结束,他只觉四周如鬼门关大开,万鬼从囚笼中扑出,霎时间森罗阴寒如海,上天入地,十面埋伏! 哪来的老妖怪,竟有如此惊人的鬼气,怕不是…… 他心头浮现一个想法,大骇变色! “怎么这副表情,如此不堪,不过你的皮囊不错,借我用用。” 对方轻笑一声,似男似女,转瞬即到眼前。 “慢着!前辈!前辈!我有话要说!” 巫鸣借着说话的当口又飞退数十步,虽然语气有些服软,手中却依旧紧握长枪,如临大敌,紧紧盯住来者。 对方果然披着那个道士的皮,然而皮囊上裂纹一道一道,像干涸已久的土地,裂口不时有黑气外溢,像装满了气的口袋即将破开。 “如果我没猜错,前辈就是当年照骨境失踪已久的鬼王吧?!” “你倒是聪明,怎么没猜我是那条应龙?”对方饶有兴趣,果然停下脚步。 “因为应龙早已魂魄破碎,就算犹有残余,这么多年也很难存活翻身,反倒是前辈,当年叱咤照骨境,又突然之间失踪,生死不明,众说纷纭,如今却解释得通了,您被困在四应铃里,四应铃碎了一个,您也无法离开。” 巫鸣一边说,一边喘息。 没有人知道刚才对方那一击给他造成了什么伤害,他将破碎的血肉咽下,生怕露出一点怯弱就会被对方看穿。 谢长安说得没错,这四应铃里果然禁锢着一个老妖怪,这老妖怪当年必然也是看上了应龙内丹才闯进来的,结果来了就出不去,被困了这么多年,怕是已经把应龙内丹吸收殆尽了,否则无法解释那身澎湃汹涌的鬼气。 此人在四应铃内几乎是无敌的存在,要不是谢长安布下这个阵法,他还能一直不现身,耗到巫鸣他们神衰力竭,最后当了他的养分。 巫鸣现在最后悔的是刚才没有一进来就去找谢长安他们,集众人还有一战之力,现在他落了单,恐怕就不太妙了。 只能设法先拖住对方。 他虽急躁,却不是无脑之辈,此时力持镇定,话题往对方感兴趣的方向引。 “前辈怕是还不知道,自您去后,照骨境无一后起之秀,更无人能重现您昔日荣光,倒是有个叫谢长安的,胆敢冒充鬼王身份,自称是您历劫归来。此人现在也在这往复城内,我可带前辈去寻她。” “是么,我看你就挺不错的,妖修?” 道士一笑,那张行将破碎的皮相被这一笑彻底撕成两半,中间裂口像劈开大山的峡谷。 饶是巫鸣见惯了各种妖魔鬼怪,看着也觉得瘆人。 “我的修为不值一提,远不如那个谢长安。” 他不动声色,手中长枪蓄势待发。 “她不仅假冒前辈您,还大言不惭,说自己能统一照骨境,此人身边有几个鸡鸣狗盗之辈,还有个几乎入妖仙境的妖修,前辈难道没有兴趣吗?” “我很有兴趣,可是——” 道士歪着头,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已经让嘴角快要咧到耳朵了。 “我为什么不先杀了你,再去逐个找他们呢?” 话音未落,他已来到巫鸣面前。 后者早有准备,长||枪||刺出,灵力化为狂风,平地而起,直达九层! 这样的狂风足以让一般修士立时四肢断裂内脏破碎,那道士的腐朽皮囊也难以再维系,直接就被撕成碎片,剩下一团人形黑影,闲庭信步拂叶分花,来到了他眼前。 巫鸣的长枪被对方轻轻捏住,便无法再寸进半分,他的灵力也被鬼气完全吞噬压制,眼看长枪一点点没入黑影,却不是他刺过去的,而是对方抓着他往前递。 “你这具皮囊不是夺了别人的,是原身化出来的吧,也算是修行深厚了,我爱得很,你别闹脾气伤了自己,我不喜欢到手的东西有瑕疵。” 温柔如情人呢喃低语,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巫鸣怒极反笑,握住长枪的手灌入毕生灵力,趁着对方被震开之际,他蓦地抓住长枪往后飞退,双手掐印周身如有火焰点燃。 “你喜欢这皮囊是吗,老子同归于尽也不给你用!” 他正欲化出原身作殊死搏斗,却发现黑影忽然膨胀变大,如小山笼罩过来,其威压竟逼得他全身灵力不由自主被吸走。 这是什么见鬼的法门?! 他知道鬼王吸收了应龙的妖丹,却低估了妖丹和鬼王本身双重叠加的实力,他从未向此刻感觉自己所谓横行照骨境的大妖身份,在这个老妖怪面前何其可笑! 巫鸣身形忽然不动了。 他的面容微微抽搐,恐惧与难以置信凝固在一起。 似乎想要转头,却被两只手从身后抱住,紧紧禁锢。 黑影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没有间隙,一点点挤进这具身体。 血从巫鸣嘴角溢出,他的目光逐渐失焦涣散。 黑影发出喟叹:“谢谢你,我已经好久好久没遇到一具合适的躯壳了……” 当鬼王完全没入身体,原身的魂魄已经被全面压制并逐渐蚕食,过不了多久,残余的意识也会彻底消失。 狂风停歇,鬼气悉数收敛,巫鸣微微一动,伸了个懒腰,露出餍足的笑。 “做人的感觉还真不赖。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 折迩快要被这只狐狸烦死了。 她对谢长安很感兴趣,尤其知道自己旧伤难愈,就一心想让对方在照骨境称王称霸好让她自己抱个大腿,于是对谢长安的过往追问不休。 问到后来,折迩已经不乐意搭理她了,兀自观察四周,寻找破阵的关键。 “等等!”狐狸忽然在身后道。 折迩对她所有废话已然免疫,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狐狸直接扑上去挂在他后背。 “我说了等等,不对劲!” 折迩停住脚步。 不是因为狐狸的话,而是因为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我们刚刚是不是已经走过这条路?” 连前方卖板栗的小贩,也还在剥他那第三颗板栗。 狐狸没注意到什么板栗不板栗,她就是感觉到一丝鬼气。 很淡,但她对于危险的嗅觉向来灵敏,要不然也不能在照骨境活这么久。 其实谢长安身上也有鬼气,她刚才差点以为是谢长安,但转念又觉得不对。 谢长安的鬼气是很清冷的,像寒夜薄雾,雨后阶痕,刚才那缕鬼气虽然微弱,却极为诡谲霸道,仿佛在试探他们…… 狐狸想得有些入神,却突然警醒过来,扭头去看折迩! 折迩果然不见了。 她明明走了数十步,旁边同样位置却依旧是那个卖板栗的。 他们遇上鬼打墙了? 可这阵法是往复城的还原,往复城怎么会有鬼打墙? 狐狸发现折迩消失的那一瞬间,浑身毛发就都炸起来了。 她想也不想,扭头往来时的方向狂奔!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 她理也不理,整只狐狸因为跑得飞快几乎离地而起。 但那笑声如蛆附骨,挥之不去,一直紧紧跟着她。 “让我来看看,你也是大妖,为何不化形?” 对方如玩弄耗子的猫,饶有兴味放任她在这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跑,等她什么时候跑累了,再伸出爪子将猎物弄死。 逃命之中,狐狸还能注意到对方的用词。 “也”是大妖。 也? 狐狸跑得更快了! 不管此人在她之前碰到过巫鸣还是朱鹮,这两人现在都比她强,如果他们都打不过,那她更打不过。 摆弄四应铃困住他们的老妖怪终于被引出来了。 但她现在势单力薄,只有死路一条。 狐狸叫苦不迭,一边跑一边大喊谢长安的名字。 “谢长安是吗?” 对方悠悠道,声音果然还在耳畔。 “你们另外一个同伴也提到这个名字了。” 狐狸心口陡然一凉。 不是为谢长安感到心凉,而是她毛绒绒的肚腹胸口,真的被一只手插了进去,风吹过,很凉。 狐狸痛极,嘶叫一声,现出人形,鞭影如光抽了过去。 那只手顺势后撤,但已经把狐狸半颗心都给掏出来了,血肉淋漓,洒了一地。 他将犹冒热气的半颗心一口吃下去。 “狐妖的心,还挺美味的。” 狐狸这一鞭子抽过去,根本不敢有所停留,更不敢像以往那样嘴贱去撩拨对方,她反手在身后划出一道白光,又把白光撕开,身体随即钻了进去。 披着巫鸣皮囊的鬼王伸手要去抓她,却还是慢了一步。 这狐狸逃命功夫一流,转眼就消失在白光之后。 鬼王哼笑,想要趁着白光还未完全消失的间隙,撕开裂口追踪过去,冷不防身后一道凌厉剑气袭来,他不得不侧身避开,错过时机,白光彻底消失,狐狸成功逃逸。 “你帮了她,自己却暴露了,值得吗?” 鬼王打量对方,忽然摇摇头。 “你虽然生得比我这皮囊好看些,可惜先前受伤太重,躯体尚未痊愈,对我无用,只有修为勉强能用用了。” 折迩持剑冷立,面无表情。 “你被困在四应铃这么多年未能出去,说明你是个废物,就算大开杀戒,也不能改变你是个废物的事实。” 鬼王挑眉:“在你们之前,上一个遇见我的妖修,可是口口声声称我前辈的,你这样没礼貌,师门长辈没教过你吗?” 折迩看着他与巫鸣一样的脸:“他喊你前辈,就能免死吗?” 鬼王摇摇头:“不能。” 折迩冷笑:“我师门长辈都死光了。还有,死的是谁,还不好说。” 鬼王叹息:“希望你的命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52 今天第二更 52 谢长安终于将金缕衣彻底炼化。 这件法宝与伞融合,将一把路边捡来被折迩缝缝补补勉强能用的破伞变成金线银丝缠绕其上,柔滑泛光的仙品法宝。 世间独一份的金缕伞由此诞生。 没有人会用天衣去炼化一把破伞,只有谢长安。 辉光由伞及人,连带身上纸衣,也变为绸缎一般的质地,襟带飄飖,美人如玉。 她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气。 金缕衣修补的不仅仅是这把伞,还有她原本不稳固的魂魄,甚至让她直接从鬼身有了身躯,虽然身躯是一把伞,但这世上除了朱鹮,怕也是没有仙品法宝成人的先例。 她现在甚至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算妖修,还是器灵,但她又还能驭剑…… 可谓世间百道,集于一身了。 “多谢。”她对朱鹮道。 这份人情,有些重了。 “我也受益匪浅,出去之后帮我护法,我要晋境了。” 朱鹮破了闭口禅,脱了金缕衣,就将身上僧衣换成白衣,看上去与寻常修士无异,但毕竟曾经上百年没说话,早已习惯言简意赅。 谢长安正要答应,两人面前忽而现出一道白光,染血的狐狸从缝隙跃出,重重撞入她怀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她皱起眉头。 “鬼王来了,折耳根拖不了太久,快!” 狐狸之所以能精准无误找到谢长安,是因为她之前在谢长安身上偷偷放了一根狐毛,哪怕在阵里也能瞬移到对方身边,她原本就是狡兔三窟,用来救命的。 但可能也救不了命了,毕竟只剩半颗心的狐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哪怕是妖修,可能也活不下来。 她在谢长安怀里几乎痛晕过去,感觉身体已经被剖成两半,说完那句话就没了意识。 临了还想,自己这伤只能等死,她厮混照骨境这么多年,居然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唯一称得上交集的,还是谢长安。 但她让谢长安假冒鬼王,带人赴宴,心里未尝没有利用谢长安吸引注意力,关键时刻将这个棋子扔出去的打算。 谢长安肯定也看出来了。 濒死之际,狐狸恹恹叹了口气。 她一路从泥沼往上爬,要强不肯认命,到头来却连死都如此滑稽。 …… 鬼王一步步走向折迩,他故意延长对方等待死亡的时间,从对方的痛苦中获得更多乐趣。 他喜欢死亡,战争,瘟疫,一切能让人在苦海中翻滚不得解脱的事情,照骨境是滋养苦难的土壤,也是让他提升修为的炉鼎。 但是他被困在四应铃里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鲜血的甜美味道,和看见别人哭嚎痛苦的的美妙。 “你不妨求求我,我可以让你舒服一些。” 他温柔道,看着眼前猎物,如情人呢喃。 折迩单膝跪地,一手拄剑,再怎么压抑,也压不住剧烈的喘息。 他胸前被斜斜划开一道很大的口子,流下的血几乎将衣裳浸湿,汇成浅浅小洼。 在此之前,他为了留下鬼王,已经付出惨痛的代价。 灵力几乎耗光,无法为自己止血,而他仅仅在鬼王身上留下两道小伤口。 他以为自己吞了韦哭的妖丹之后,修为境界更上一层,起码能与对方打个消耗战,结果仅仅不到一炷香,就变成目前这个局面。 这个老妖怪在这里面几乎是无敌的,折迩意识到这点,本来想拖到谢长安他们来的心思顿时绝望,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就算所有人合力,恐怕也无法战胜。 难道他九死一生逃到这幽冥之地,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 他不禁哂笑一声。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在扶广山上,起码轰轰烈烈。 鬼王也觉得这个猎物无趣。 既没有像巫鸣那样激烈反抗,也没有垂死挣扎,他就静静半跪在那里,像是已经彻底放弃自己的性命,反倒让鬼王没了捉弄的兴致。 但鬼王暂时还没有杀他的打算。 因为巫鸣刚才说得对,就算把这些人全杀了,鬼王自己也出不去,倒是布阵的那个谢长安似乎有点窍门,说不定知道什么。 思及此,鬼王微微一笑:“你放心,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帮忙把你的同伴找来……” 话音未落,身后凌冽杀意悄然而至。 鬼王没想到有人竟能将剑气凝为一丝,若不是久经杀戮,他几乎躲不过去。 但就在他侧身避开,手里握住从巫鸣夺来的鬼枪时,身侧又多了一道剑气。 这道剑气大开大合,气势更为磅礴,仿佛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要去劈天。 一个白衣男人,和一个红衣少女。 二人蹑虚而来,衣袂翻飞,但比他们姿容更美的,是他们的剑。 鬼王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 他轻身往后飞掠,速度极快,视线之内只有残影。 但他的身后早有一人,在静静等待他。 折迩蓦地抬头,一跃而起,穷尽毕生之力,将剑插入鬼王后背! 他手里这把剑,是从韦哭身上夺来的,不知名,不知出处,煞气很重。 在照骨境的每一次交手,他都抱着赴死的决心,这次也不例外。 谢长安也许并不知道,折迩曾经想过,如果最后没找到她,治不了伤,自己就索性再杀回扶广山去。 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人。 也许是因为谢长安的际遇比他还要流离跌宕,又也许是两人接连遇险,无暇旁顾,他一腔怨恨反倒慢慢沉淀下来,没有空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 此时此刻,鬼王的威胁近在咫尺,潜藏在骨子里的凶性再度被激发出来,折迩握紧右手的剑,左手掐诀捏符,在剑身没入鬼王身体的同时,将因灵力激发而燃烧的符箓按上对方后心! 鬼王终于发出一声近似惨叫的低吼,他释放出所有鬼气,将周身三人都震飞出去。 但那些剑气也在他身上落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鬼王大笑:“你们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吧?” 太天真,太可爱了! 他双臂一震,萦绕周身的鬼气轰然往四面八方飞窜而出,黑气中一张张狰狞鬼脸扑向三人,将他们瞬间包围淹没。 鬼脸所挟带的怨恨不甘,足以推山平海,毁灭凡间无数城池,鬼王根本不信他们能抵挡得住。 修士虽比凡人更强,心中所求也比凡人更高,他们想要力量,想要成仙,想要世间独一无二的尊荣,只要有欲望,就会被这些鬼脸察觉。 折迩原本伤势就重,再被这些鬼气一冲击,心头负面情绪几乎喷涌而出,不由踉跄后退数步,脚下一软—— 一只柔软冰冷的手抵住后背,让他稳稳站住。 “你在想什么?”他听见谢长安问。 折迩有些失神:“我想到了……” 他想到了扶广山上那一夜,一起长大的同门一个个倒下,剑从他们尸体上拔出来,血顺着石头缝里流向山脉各处。 那一夜很冷,冷到他现在想起来连骨头都仿佛结了冰,那一夜的月也模糊,模糊到连他背着师弟出逃的路都看不清。 最终师弟被一剑穿心,临死前让他快走。 他仰起头,剧烈喘息,泪流满面。 “不要被你的想象击败。”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冷酷而平静的声音。 “想想你的师尊,参妙真人,不要让她觉得她的牺牲是不值得的。” 可她牺牲换来的是什么? 折迩讥讽地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陨落之后,座下弟子会被屠戮殆尽,还会作出那个选择吗? “会的。” 谢长安仿佛听见他的心声。 “她选了她的道,也全了自己的始终,你也有自己的道要走。我再说一遍,不要被鬼王的迷障影响,否则你只会越陷越深,七窍流血而亡!” 折迩闭了闭眼,勉强平息起伏的心潮。 “谢长安……为何鬼王的法门一点都影响不了你?” 明明经历了比他还要残酷的背叛,明明是声名尽毁命丧九泉,被至亲之人一剑穿心,为何还能如此冷静? “因为,” 红衣少女的剑轻轻一震,潋滟虹光划开森然鬼气,举重若轻将一张张狰狞贪婪的鬼脸击碎,如水珠落入湖面泛开的涟漪,瞬间一层层打破平静。 她脱手任凭剑光飞掠而出,食中二指捏出剑诀,头顶红伞宛如结界,挡住扑向他们两人的万千鬼怪。 “我曾在离梦城,经历过百死后生的噩梦,真假难辨,如幻如实,与那场经历比起来,鬼王这点伎俩,确实还不算什么。” 说着,她竟还笑出声。 这一切还得多谢祝玄光,那男人虽不是东西,但教起徒弟确未有半分失职,若不是为了追上他的脚步,配得上天下第一人弟子的身份,她也不会疯了一样日夜修炼,以至于如今看上去竟还游刃有余。 铺天盖地的鬼气也无法遮掩她的锋芒。 折迩不知自己是何时从过往苦痛中醒过神的,他望着那衣袂翻飞,手指细长的少女,望着留天剑因她心意破空而去,斩灭一切黑暗,破开所有鬼境。 这一剑,流星破月,画地分山。 玉锋堪截云,意气自生春。 心头若有热流涌出,汩汩无声,他压下这一丝微妙的异样,手中剑紧随其后,飞光衔星,帮留天剑收尾。 那万千鬼脸被剑芒所慑,惊恐四散逃逸。 唯独隐藏其中的一张脸,仿佛凝聚了世上最恶毒的面相,嘴角微笑看着谢长安折迩两人剑气纵横,将鬼气斩得七零八落。 他蛰伏在黑暗最深处,等待给予他们致命的一击。 “找到你了。” 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开,鬼王大惊,来不及脱身,只觉剧痛袭来,魂魄已经被撕开! “你怎么……不可能……” 他难以置信看着突然出现的朱鹮,自己明明将假身皮囊分出去吸引这人注意力的。 “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朱鹮冷冷道。 上古神兵,万古开天,一者噬神,二者朱寰。 三尺朱寰剑,斩尽离恨天。 以剑成灵,天上地下仅此一人,鬼气见他尚且避之唯恐不及,生来便是天克鬼王之剑。 只不过他方才刻意收敛气息,鬼王光顾着对付谢长安他们,竟轻看了这位大杀器,最终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鬼王暴怒,魂飞魄散之际的嘶吼犹在回荡。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出不去,永远困在这里吧!” 53 第 53 章 53 “你道他为什么出不去?” 鬼王一死,谢长安用封禅笔凌空写下四个敕字,分散东南西北四方。 朱鹮和折迩只听得铮然作响,眼前往复城开始坍塌破碎。 微光从碎开的世界后面展露铺开。 不再是四应铃,而是真实的照骨境。 生于黄泉旁边的九幽凌霄花,在阴风下微微拂动,似乎疑惑他们为何会突然出现。 那一对刚被朱鹮修复不久的四应铃,也忽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折迩心下一松,再也撑不住伤势,直接疲惫坐倒。 “因为他不知道,困住他的其实不是四应铃。”回答的是朱鹮。 “不错。” 谢长安将蜷缩变小的狐狸拿出来,放在揉碎了的九幽凌霄花丛上。 凌霄花非鬼魂不能触碰,但她发现就算炼化了金缕伞,她也还是能毫无障碍摘花。 经她摘下的花,仿佛变成普通花卉,被其他人碰触也不再会枯萎消失。 “应龙死后,魂魄在四应铃内生成执念,鬼王吃了应龙妖丹,也就吞下他的执念,修为固然大涨,却也永远无法离开四应铃,除非他愿意舍弃这份力量。” 不过谢长安觉得,以鬼王的贪婪,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放弃的。 许多人总想着既要又要,但造化弄人,往往到最后一样都不会得到。 她不知想到什么,难得有些失神,目光似落在花上,又似虚无缥缈。 殊不知她在看花,有人却在看她。 …… 狐狸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 她以为自己必死,至少也是魂魄离体的状态。 结果爪子还能摸到自己毛乎乎的肚腹,还有丝滑柔软的衣料。 以及,衣料下面肌体优美的大腿。 “你再摸下去,我不确定会不会把你爪子剁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狐狸倏地收回爪子,迷迷瞪瞪装成刚醒的样子。 “我、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已经死了?” “想死也容易,我成全你。” 和谢长安声音一样冷酷无情的手按上她的脖颈,狐狸嗷的一下蹦起来,不料扯动胸腹伤口,剧痛让她眼泪争先恐后往外冒,整只狐狸绵软无力重新趴下。 她想起来了,自己被鬼王掏掉半颗心,本来必死无疑,不知怎的居然还能苏醒。 “别摸了,你那半颗心,她裁了纸先给你补上,勉强凑合用吧,反正你有心没心都一样!” 折迩在旁边懒惫说着风凉话,阴风里飘来淡淡的血腥气,不唯独是狐狸的。 狐狸想要反驳,奈何提不起力气,索性在身下柔软凌霄花从翻滚,把花一茬茬压扁,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听见朱鹮说四应铃已经碎尽了,不可能再修复,这件仙品法宝算是彻底毁了。 狐狸差点幸灾乐祸笑出声。 朱鹮收集四应铃无非是为了里面的应龙妖丹,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不就让人高兴。 然后下一句她又听见朱鹮说,自己突破境界就在这几日,在凡间晋妖仙境会有天地异象,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他准备就直接在黄泉边闭关,让谢长安就地为他护法。 狐狸笑不出来了。 她跟躺在煎锅上面一样翻来覆去,竖起两只耳朵继续聆听他们说话。 折迩就说,他昔日曾听师尊说过还阳之法,谢长安现在这种情况,其实是可以寻个将死之人的躯壳入魂,重新恢复人身的,现在他的伤也好差不多了,可以陪谢长安回人间寻找这样一副合适的躯体。 谢长安几乎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说自己现在很好,从今往后就伞剑为体,不必再寻什么躯壳,她也不习惯披着别人的皮相到处乱晃。 朱鹮也道,长安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剑仙境的躯体,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助益,而金缕伞和留天剑都是仙品法宝,寄魂于器,炼器为体,不会影响妨碍她现在的境界,不如留在照骨境好好修炼。 折迩哂笑,说鬼王已死,照骨境如今群龙无首,先提前恭贺你坐稳照骨境之主的宝座,至于我们要上哪去,就不劳你费心了。 狐狸没理会他们之间的火药味,一听这话立马不顾伤势原地复活。 “鬼王真死了?那谢长安你上啊,你当新鬼王!” 谢长安:…… 她完全不知道这狐狸强烈的上进心是打哪来的,而且对方只督促别人上进,从来不消耗自己。 狐狸:“你这是什么表情?之前咱们假装鬼王是不得已,现在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你可以当真正的鬼王了,难道还要拱手让人吗!” 朱鹮居然点点头:“你若当境主,我愿拥戴追随。” 狐狸兴奋得上蹿下跳:“你看你看,连朱鹮都这么说了!之前在四应铃里,要不是你想出那个反向诱敌的办法,布阵引鬼王出来,我们根本出不去,你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现在慕容巫鸣那些人也死绝了,照骨境数得上名号的大妖就我们,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反对的!” 折迩冷笑:“谁说没人反对,我不是人?照骨境荒凉冷僻,灵气稀少,修行不易,如何是久居之地?她终究是要回人间查清真相,洗刷名誉的!” 狐狸大怒:“你自回去便是了,拉上谢长安作甚!她被冤枉污蔑,受尽屈辱,那祝玄光又当神仙去了,除非她能杀上仙界,否则如何报仇?你让她回人间,不就是让她去送死吗!” 谢长安烦死了,耳边像有五百只苍蝇在惨叫。 “都闭嘴!” 两人噤声了。 狐狸仗着自己长得幼小可怜,悄悄将蓬松尾巴放在她腿上。 “长安,我心口好疼啊!” 见谢长安没有把她撇开,狐狸柔弱无力得寸进尺把下巴也靠上去。 “谢谢你救了我,你看过话本吗,那里面都这么写的,狐狸精被书生救了,就以身相许,我现在也许给你了。” 众人:…… 折迩冷笑,他是真没见过狐狸这么不要脸的,把抱大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帮朱鹮晋境之后,我的确需要去人间一趟。” 谢长安拎着狐狸耳朵把她拉开,没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众人都望向她。 狐狸急了:“那人间有什么好的,到处都是居心叵测……唔唔!” 她被下禁言咒了。 谢长安:“我如今非人非鬼,魂魄分寄金缕伞和留天剑,终究修炼不便,有一件法宝,或许可以将伞剑魂三者融合。” 朱鹮对世间顶级法宝灵器信手拈来,闻言就道:“天工炉。” 谢长安点点头:“若能得此炉,炼器为魂,对修行晋境也大有裨益。” “你终于愿意继续修炼了。” 折迩是最五味杂陈的,之前他刚找到谢长安时,对方毫无生念,一心求死,如今倒是终于主动想要活下去,想要变得更强了。 他本该高兴,却不知怎的有些酸涩。 人到底要经历过多少苦痛,才能神色如常将往昔一一收敛,不轻易露于人前。 他自问还未能完全做到,但谢长安却做到了。 谢长安沉默片刻。 “若有机会,我也想上九天,问一问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何他们定的天道,就必须斩断别人的生机。” 她想问一问祝玄光,当日将剑递入她的血肉之躯,内心可曾有一丝愧疚后悔。 她也想要祝玄光,尝一尝那锥心之痛的滋味。 “好!” 狐狸禁言咒一解,又来劲了。 “那这照骨境大王就更该当了!你想想,有朝一日杀到上界去,你得亮出身份,要是只有谢长安三个字光秃秃的,未免失了气势,若加上照骨境之主就不一样了,显得你身后有照骨境无数生灵俯首称臣,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一支大军与上界分庭抗礼呢!” 谢长安:……这狐狸到底是有什么官瘾大病。 朱鹮缓缓道:“我也曾想过,自古以来鲜少妖修成仙,难道是妖修天生低人一等,从前修行陷入瓶颈无法寸进,我尝试世间诸法皆不得其入门之道,若有朝一日能随你去上界,我心中也有无数疑惑,想要一个答案。” 谢长安看着他:“这条路很漫长,也很难走,我们也许走到一半,就会被斩杀,死于非命。” 朱鹮笑了:“虽九死,其犹未悔。” 狐狸上蹿下跳,咬着她的袖子。 “我我我,还有我!大王,带上你的妲己呀!” 折迩有些不痛快。 他也想许诺,但扶广山血海深仇背负在身,他现在的实力连为同门追凶都做不到,更无法大言不惭说能帮谢长安做到什么。 可若是一言不发,倒好像格格不入,连这两个半途跑来的妖怪都比不上了。 他正欲说点什么,忽有一只蝴蝶幽幽飞来,蓝光微闪,点点星芒。 折迩愀然变色! 狐狸咦了一声:“这不像照骨境里的生灵。” 谢长安也有些意外:“这是人间宗门传讯,亲朋之间常以此法,神魂骨血牵系,跨越阴阳千里。” 扶广山参妙真人一脉,除折迩外,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人给他传讯? 那蝴蝶晃晃悠悠落在折迩指尖,仿佛难以为继,一团蓝光炸开之后,传音入耳,蝴蝶旋即消散。 折迩神色变幻,似大喜又似大悲。 “是我师弟,吴岐风,他给我传讯,说他还未死!” 54 第 54 章 54 谢长安自然是记得吴岐风的。 当时参妙真人刚刚陨落,扶广山上下陷入悲痛,沈曦带着他们离开,吴岐风赶来相送,少年真挚热情,还约定以后若有缘重逢,请他们将离梦城经历告知,好让他长长眼界。 谁也不曾料,此去就成永诀。 “不可能的,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折迩捏着蝴蝶消失的指尖,与其说在向别人解释,倒不如说纯粹的疑惑。 谢长安:“他约你在扶广山见面?” 折迩:“不,在赤霜山。” 谢长安:? 折迩沉吟:“会不会当日他还有一线生机,又正好有赤霜山弟子路过救了他,把人带回去?” 谢长安:“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折迩噎住,苦笑:“我知道,这些事同时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谢长安:“但你还是要去赤霜山一看究竟。” 折迩:“我不能不去。” 谢长安沉默片刻:“你滴血入符,你我也用幽蝶传信,有事马上通知我,我会赶过去。” 折迩答应了:“你要去找天工炉吗?你知道它在哪?” 谢长安:“天工炉是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当年徐凭栏坚持宗门必须入世,并带着门下弟子远赴长安,成为李唐王朝亲封的国师,据说临走前曾想带走天工炉,但当时的宗主没同意。我并不确定它如今到底在长安城还是在南岳洞天,姑且先去长安看看。” 狐狸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了。 “我陪你去!我在长安有宅子,咱去了直接就可以入住,不用去挤客栈!” “你还买得起长安的宅子?”折迩充分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她吊起一只狐狸眼瞥过去:“怎么,你以为人人和你一般寒酸么?我来照骨境之前,也曾在人间待过很长一段时日,不止腰缠万贯,还在长安洛阳都有房产呢!” 折迩:“人间如今多战乱,你那些宅子说不定早给人占了。” 狐狸冷笑:“那就杀掉!” 她扭头对谢长安又换上一副嘴脸。 “长安,让人家陪你去吧,照骨境主的排场怎么也得有婢女吧,我可以当你的婢女哦!” “你伤势未愈,无法时时化为人形,又是母狐。”朱鹮忽然道,“而我可以。” 狐狸:“你可以什么可以……” 话音未落,她忽然呆呆看着朱鹮。 后者扬袖遮住面容,又慢慢放下。 冷峻男人化作白衣小婢,还梳着双丫髻。 “妖有雌雄,剑不分男女,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变。” 不是障眼法,也就不虞被人识破。 狐狸勃然大怒:“你抢我位置?!” 朱鹮淡淡道:“我为何要抢废物的位置?” 他觉得女身不大习惯,少顷又变了回去。 狐狸恨不得扑上去把他咬成筛子,但心酸的是,她打不过。 “长安,我的心好痛,你就看着他们这么欺负我!” 她捂住胸口卖惨。 谢长安:“你留下来吧,正好我们不在,你可以得偿所愿,在照骨境当你的大王。” 狐狸发狠:“你要是把我丢下,我就把这里的妖魔鬼怪通通吃掉,还你一个光秃秃的照骨境!” 谢长安:“随便你,别撑死就行。” 狐狸见她软硬不吃,直接嚎啕大哭。 “我不管,你不能扔下我,我生是你的狐,死是你的鬼,把我带上!我要保证你在人间出的每一场风头,都有我的身影相伴左右!我要看着你从谷底一步步重回巅峰,让昔日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都跪在你脚下痛苦求饶!” 众人:…… 谢长安似笑非笑:“你把我当活话本看呢?” 狐狸冲她眨眼睛,释放自己的无辜。 谢长安懒得理她,弹指将这家伙弄晕,丢到一旁。 三人商量妥当,折迩戴上幂离,先行赶往赤霜山打听吴岐风的下落,谢长安则先给朱鹮护法,助他突破境界,再去长安城。 至于狐狸,哪边凉快上哪边呆着去。 朱鹮境界停滞多年,百寻不得其解,实则他在化合境上已臻圆满,所差不过是那临门一脚,半步之遥,如今既然融会贯通,自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十日后,照骨境多了一名妖仙境修士。 此地隔绝尘世,他升境之日也没有惊动天道,展露法相,只有照骨境常年灰蒙蒙的天悄然多了一片虹光,但很快就消逸四散。 “自从应龙反抗上界失败,这里就成为众生遗弃之地,没有人能在此得道飞升,天道也不会眷顾这里。”朱鹮如是道。 两人站在黄泉边,望着近处流水迢迢,远处茫茫苍凉,妖鬼肆虐。 除了九幽凌霄花和零星芦苇,这里也很少能有其它草木存活下来。 谢长安道:“我为凡人时,以为皇帝昏聩权贵享乐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公,如今入了道,才发现天地间还有更大的不公。” 没等朱鹮回答,她已转身。 “走吧,去长安。” 朱鹮回身,少女撑伞慢慢走远。 天地晦暗,唯有她一抹红色鲜艳夺目。 对方驻足侧身,遥遥回首,似在无声等朱鹮赶上。 微怔之后,他随即迈开脚步。 …… 长安城。 新雪覆檐,碧草成冰。 暖香从半开支起的窗户缝隙漏出,染得旁边梅花也多些许富贵颜色。 阿谨捧着玉碗从回廊匆匆走过,人还在回想刚刚从灶房那边听来的杂闻诡事。 思路忽然被前方一道身影打断,她停住脚步,叫住对方。 “小乔!” 阿谨皱着眉头:“你想作甚?这里是郎君书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被唤小乔的少女福了福身,寻常动作在她做来也是轻盈漂亮。 “阿谨姐姐好,是郎君让我来的,说往后收拾书房的活计就由我来做。” 阿谨一怔,眉头越发紧了:“李德呢,难道他躲懒了?” 她问的是原先打扫书房的人。 小乔懵懂摇头,只说不知。 阿谨心头烦躁,见也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让她进去,自己则快步走向主屋。 “郎君,天冷了,这糖姜茶是刚熬好的。” 她绕过半垂帷帘,瞧见正在窗台边摆弄花草的身影,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一些。 “先放那儿吧。” 对方没有转身,看样子是打算将手头盆景先修剪好。 阿谨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奴方才在书房门口遇见小乔,她进了书房,还说是您让她去的。” 郎君:“对,我吩咐的,她细心些,由她去。” 阿谨欲言又止:“可是小乔进府不过月余,规矩都还未学好,怕是容易失手弄坏郎君的书。” 郎君漫不经心:“她既是经过母亲同意入府,那就是府里的人,那书房里也没什么重要物事。说起来,京城新近有什么新鲜事吗?” 阿谨还想劝说的话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只好道:“还真有,我来时听厨娘他们说,那月余前出现的凶宅厉鬼,又出现了。第二户遭殃的人家还是御史中丞范家,说是他们家下人晨起去喊主人家用早饭,发现主屋里头他们男女主人连同一名贴身侍女都整整齐齐吊死在横梁上,大理寺派人去查了,说是自缢,非他杀……” 说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只因这事太玄乎了,连她这个过了几道消息的人传起来都还觉得诡异。 “哦?都第二起了?” 她的郎君终于露出感兴趣的声调,停下手头剪子,转过身来,露出极为俊雅昳丽的面容。 这样一张脸,即使阿谨天天都能看见,也每次都还是会下意识呼吸放轻一瞬。 真要说起近来的奇闻,其实她这位郎君也是主角之一。 人人都知道,李尚书家的郎君李承影打从出生就是个痴傻儿。 当时叛军入城,长安大乱,李家携老幼离京,人人都以为他们会把这个痴傻郎君抛下。 不成想痴傻儿好好被带走,又完好无损回来,还在三个月前如有神助,忽然间就恢复灵智。 知道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认为李家有福,神仙显灵。 李承影从前痴傻时也不大哭大闹,只是时常木头傀儡似的坐上一天,不吃不喝不说话,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那时候虽也生得好,但看着就是一幅死画,不像现在,画中人活过来,微笑蹙眉都生动流转。 阿谨从小就服侍他,虽也做好了面对一辈子痴傻郎君的准备,但李承影能痊愈,她自然更是欢欣激动,难免自诩为郎君身边信重的老人,有些排斥外来者的心态,对小乔这种新人苛刻挑剔。 痴傻儿恢复正常这种奇闻再震撼,过去这么多天也逐渐平息了。 取而代之是新的京都奇谈。 其实在范家出事之前,郕国公的义子一家就出过事了。 死因也是自杀,一家子人连同仆从婢女在内三十余口,大雪天关起门自缢的,自裁的,还有脑袋往墙上撞的,无一幸免。 此案一出,满城哗然,还惊动了天子,下令大理寺与刑部联合办案。 但查来查去,死者都是没有任何外力的自杀。 碍于郕国公的权势和压力,刑部还抓了一批人,但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 现在,一模一样的灭门方式,在范家身上又重演了。 55 第 55 章 55 第一次出事,京城人还有些猎奇,但第二次出事,他们就开始自危了。 尤其是长安权贵,不免让府中内外加强巡防,有些门路的则赶紧入宫求到天子面前,希望请几张国师亲手画的驱邪符,好把家里大门贴满。 听到这里,李承影饶有兴趣问:“国师画的符,真那么有用吗?听说他是南岳洞天来的仙人?” “都这么说。” 阿谨把姜茶捧到他面前。 痴傻的时候,李承影断然是不肯喝这种口感发辣的饮子,还会泪蒙蒙无声拒绝,看得人心软又无可奈何,现在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倒是他仰头喝姜茶时手腕露出一截,姿态自然优雅,不像一出生就痴傻不懂人事的人。 阿谨心想这也许真的就是神仙眷顾,自从小郎君病愈,李家就喜事连连,李尚书入了中书门下,当上宰执不说,娘子也身体好转,阖府上下喜气洋洋,都说是小郎君带来的福气。 “国师的符,外面千金难求,但比起符,要是能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奴听说南岳洞天是个很厉害的仙门呢,当初太上皇几度遇险,多亏了国师在,帝驾才能平安回来。” 阿谨没有隐瞒,把自己知道的零零碎碎都说出来,又叮嘱自家郎君。 “但国师现在深居简出,轻易不露面,也不知后面还会不会出事,大家心里都有些慌呢,郎君若是无事,近来最好也不要出门了……” 她下意识还是把李承影当从前来照顾。 李承影忽然道:“能比天下大乱,我们慌忙离京,又千辛万苦回来更危险吗?” “什……么?”阿谨被打断,不由愣住。 李承影:“当年天子离京之后,叛军入城,长安死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当时没闹鬼,现在却闹起鬼来了?是不是当时死的人太多,全成了鬼,鬼闹鬼,也没人瞧见?” 阿谨张口结舌,不知道应什么才好。 “我说笑的,看把你吓的。” 李承影却忽然一笑,雪霁霜融,云开月明,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美无匹。 “若有机会,我也想见见那厉鬼,不知他是见人就杀,还是只杀有仇的。” 他病好之后总有出其不意的惊人之语,阿谨不敢随便接这句话,只好道:“郎君中午想用些什么,我看今日厨下擀了面,不若煎一份酱鸭肉……” 话未说完,就见小侍童李德匆匆过来。 “二郎君,郎主和娘子请了仙人来赠符添福,保阖家平安,让您也过去见见呢!” 说什么就来什么。 寒风吹来,李承影轻咳两声:“可是南岳洞天的仙人?” 李德:“不是呢,说是从万树梅花潭来的,这仙门好像少见得很。但他已经去过新平公主府上,颇得公主赏识看重,这才推荐到郎主那里的。” 李家出身陇西李氏,论起来还是皇室旁支,沾亲带故,李承影需要喊公主一声姑母的,李尚书顺利的升官之途不能说与这些亲戚关系毫不相干。 阿谨笑道:“万树梅花潭,这名字一听就很有仙气呢!” 李德连连点头:“可不是,那贵客确实也仙人一样!” 他连比带划,用匮乏辞藻形容对方的容貌气度。 李承影到时,李尚书夫妇正亲自将客人从外面迎进来。 后者黑袍玉簪,便是身上半点配饰也无,那周身清冷凛冽不可侵犯的姿态,也绝不会让人将其归为庸俗人物。 李承影忽然站定。 李尚书夫妇也正好看见他。 “二郎,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见贵客!” 李尚书招手让他过去。 “这位朱真人是万树梅花潭的剑仙,此番下山游历,正好路过京城,能请如此贵客登门,也是我等荣幸。” 又为对方介绍道: “真人,这是犬子李承影,自小痴顽,旧疾缠身,幸得老天庇佑,三月前方才病愈。” “见过朱真人。” 李承影被一众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逼得低声咳嗽,顺势退了几步。 他的目光从朱真人移至后面持伞的红衣少女身上。 李承影不仅疑惑,而且深感诡异。 因为从头到尾,李尚书夫妇也好,李家其他人也好,就像只看见这位朱真人,却对红衣女子视而不见。 只有他,能看见她。 对方望过来。 冰雪绰约,红衣玉立,如熔岩冰川,毫不相融却又奇异的和谐。 李承影明知这样盯着看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 他从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无法看出什么,却能感觉自己心头微妙波动。 仿佛前生今世,百千万次错身而过,却总有一次是彼此相识的。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李承影垂下眼,移开视线。 朱真人应该也是知道这女子存在的,因为他会偶尔往女子的方向扫一眼。 不着痕迹,却被李承影注意到了。 所谓剑仙,上门还带了个女鬼? 这女鬼大白天撑个伞也能出来,是道行很深吗? 李承影微微一笑,温和无害。 “我听说国师出行,动辄前呼后拥,朱真人既也是国师一样来历的神仙,却形单影只,未免失了排场。父亲,不如您送两名婢女,也好为真人撑伞。” 最后二字吐出,李承影感觉朱真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霎时如剑锋凌厉。 果然,对方是能看见红衣女郎的。 李尚书还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也不舍得骂这个好不容易病愈的儿子,便笑斥道:“你不懂这些,别胡说,许多真人在凡间游历都是孤身一人的!” 又请贵客入内上座。 “实不相瞒,犬子先前一直神智不全,药石罔医,也请过不少高人来看过,都说他是魂魄不全,无力回天,如今好不容易病愈,却还有病根残留,身体孱弱,时常吐血,正想求真人为他瞧瞧,若能赐下一二灵药,治好他这顽疾,李某感激涕零,自当重酬以谢。” 朱鹮一把剑成灵,哪里还会治病医人,连画符都要指望谢长安。 但后者现在用了障眼法隐身,没在人前露面,正好整以暇站在那里,看朱鹮应付李府众人。 那么多年在照骨境装神弄鬼的佛子倒也不是白当的,朱鹮不语不笑时很有一番糊弄人的威仪。 李家人见他沉吟不语,都眼巴巴看着,不敢打扰。 朱真人终于松口:“符箓通神非小事,需要沐浴焚香,静心养神才能落笔,你们可以三日后到慈恩寺去找我。” 李尚书松一口气,连忙道谢:“近来京城不大太平,若真人方便,能否再求些庇佑家门安康的符箓?” 朱真人道:“我会一并给你们。” 李尚书谢了又谢,不敢怠慢,忙让人送上金帛礼物,还要留他用饭,但朱真人似乎不重外物,最后只收了少许足够日常开销的银子,还提出一个要求。 “我此来长安,为的是游历修心,若有人家宅不宁,需要驱邪捉鬼,还请李尚书代为引荐,就说万树梅花潭的朱鹮愿意出手相助。” 李尚书肃然起敬,自然无有不应。 他们在谈话时,李承影一直没有插话,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外头。 红衣少女没有进来,她就站在院子里的桂树下,看着枝头挂雪,像在赏雪,又像在看天。 朱真人起身告辞时,李尚书终于注意到他的走神:“二郎,你在看什么?” 李承影面色如常:“我在看那棵桂树,秋来一定花满枝。” 朱鹮看了他一眼。 “你只看见桂树?” 李承影笑道:“真人希望我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 “万树梅花潭是个什么地方?” 从李府出来,朱鹮问道。 自报家门只是按照谢长安的要求,他自己并不了解。 谢长安道:“一个小门派,当年他们宗门里有个外门弟子去弑君,被南岳洞天的人阻拦,最后双方都死了,南岳洞天就将此事迁怒到万树梅花潭身上,将他们整个门派灭了。” 朱鹮明白她的用意了:“南岳洞天的人如果听说万树梅花潭还有活口流落在外,一定会过来斩草除根。” 谢长安:“所以我们无须去找他们,只要等他们自己上门。” 不过这次重回长安城,她忽然发现,此地处处透着古怪。 长安盛传的两座闹鬼凶宅,他们都曾去探过,并没有发现鬼气的踪迹。 闹过鬼的地方,不可能一丝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以他们的身份,也不存在有鬼气躲过他们探查的可能性。 除非是,新死化为魂魄之后,即刻就被人收走了。 但这些事暂时与他们无关。 重回故地,谢长安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从南岳洞天那里拿到天工炉。 现在,诡异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那就是李承影。 朱鹮道:“他能看见你。” 指李承影。 “他身上似乎有微弱灵力,但又不像修士,不应该能识破你的障眼法。” 谢长安道:“也许他有什么别的法门。” 朱鹮:“你们认识?” “素未谋面。但是,”谢长安顿了顿,“他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朋友?” 如果是狐狸在,此刻马上就能察觉她语气的变化,但朱鹮毕竟不精于此道。 “不。” 谢长安微顿。 “是一个,救了我,又杀了我的人。” 朱鹮蹙眉:“……祝玄光?” 太像了。 除了发间没有霜白,形容神态更趋近少年,无一不像。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内心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 被穿心而过的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仿佛重新听见宸华峰上天风凛冽,飒飒过耳。 当时指甲在手掌掐出濡湿的血迹。 谢长安看向手心,现在只剩淡淡白痕了。 理智让她最后控制住了杀意。 理智告诉她,事出反常必有妖。 世间绝不可能有相似到如此地步的两个人。 陇西李氏,尚书之子,李承影。 一个前半生痴傻无智,却忽然间病愈如常人的富贵公子。 他为何能恢复神智? 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56 第 56 章 56 当夜,李承影又见到她了。 那是在不知名的山巅,往下望去皆是云雾茫茫,崖若深渊,罡风凛冽。 白日里桂花树下的少女就在他身旁。 李承影想起自己应该是在梦境里。 “小娘子尊姓大名?”他问对方。 “你记得这里吗?”对方不答,反是问他。 李承影看了片刻,摇摇头:“听我爹娘说,我自出生就不知人事,镇日浑浑噩噩,如今虽然恢复神智,也太记得过去的事了。这是哪里?” 她道:“这里是宸华峰,赤霜山观星之处。” 李承影:“很陌生,我应该没来过,但我看你很面善,我们在今日之前,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 她道:“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我的。” 李承影从善如流:“那我和姐姐肯定没见过,是我认错了。” 少女冷笑一声,忽而掐住他的脖颈! 李承影猝不及防,后退踉跄,半身已经挂在悬崖外面。 他喘息困难,下意识抓住对方双手,只觉冰冷刺骨,如同抓住两块寒冰。 他问:“是有个人与我很像?他为何要杀你?” 对方不答。 李承影试图按照常理去揣测:“他是你的心上人?他负了你?移情别恋?” 少女终于松手,看傻子一样地看他。 李承影差点往后掉,他不知道梦里摔下悬崖会不会死,但对方掐住他脖子的痛感是清晰明显的。 “是我猜错了吗?”他咳嗽两声,语重心长劝道,“姐姐如此美貌,天下男人随手可得,何必心系一人,作茧自缚……” 他眼尖看见对方半藏袖子的手动了动,忙改口服软。 “咳咳,我又猜错了?我不说话了便是!” “你不说话的时候,是挺像他的。”女子道。 “那说话呢?”李承影好奇。 “这就是我没有杀你的原因。”对方道。 李承影沉默片刻:“我好像应该为此高兴,但又感觉你不像在夸我。” “你从小痴傻,醒来的契机是什么?” 听见她的问题,李承影摇摇头:“我醒来时,仿佛感觉一切才重新开始,在那之前,我毫无记忆,只觉大梦一场,也许真是上天眷顾,不过真要说契机,可能是无师自通了一些小伎俩。” 见对方的目光望过来,李承影随手掐了个指印,就从指尖捏出一朵朵的火苗,弹开还会袅袅上升,比萤火虫亮,也比萤火虫灵动,就在他们周身萦绕不去,像星光落入人间,留恋美人不肯离去。 美人好像没想到李承影所谓的小伎俩真是这种半点实用没有的小法术,一时间不说话了。 李承影好像听见她的心声,笑吟吟握掌回收。 火苗悉数聚拢回他掌心,团成一朵大的火苗,又被他扔出去,霎时间在天空炸开,变成绚烂烟火。 “好看吗?” 他转头问美人,“姐姐喜欢的话,我还有别的小法术,这些都是醒来就会了,可能这就是宿慧吧。” 美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李承影诚恳道:“姐姐是对我的宿慧有什么意见吗?” 美人:“不要叫我姐姐。” 李承影讶异:“那叫妹妹?当了鬼之后的年龄不算进去吗?” 美人:…… “谁和你说我是鬼?”美人缓缓道,“我姓谢。” 李承影没喊谢娘子,反是马上道:“谢姐姐不是鬼,那必是入我梦境的神仙,我听说神仙入梦必有所授,不知谢姐姐想授我什么?” 美人:“你想要什么?” 李承影笑道:“姐姐方便的话,就教我一点符箓之术自保吧。” 美人:“你怎么知道我会?” 李承影:“白天父亲想问朱真人求符,朱真人没有马上答应,反而拖延了三天,当时我就想,是不是会画符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 美人:“有没有人与你说过,自作聪明的人会死得更快?” “没有,但姐姐现在若杀了我,以后就不能拿这张仇人的脸出气了,岂不可惜?”李承影顿了顿,笑道,“而且我不白拿姐姐的东西,过两日我也送你们一件礼物。” 美人让他把手伸出来,然后用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画了几道。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隐约只见金光一闪而过,美人就已收回手。 “这是真言符。” 李承影:“何为真言符?” 对方:“你若对我有虚言隐瞒,就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听就是明显的随口胡诌。 李承影:…… “好了,滚吧。”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对方将他后背一推,直接推下山崖! 李承影睁开眼睛。 外面鸟鸣婉啭,正好刚刚天亮。 阿谨听见里头动静,敲了门进来,送来热水和帕子。 她见李承影坐在床边摸着脖颈,不由眼睛也往那瞧去,接着吓了一跳。 “郎君,您脖子怎么了?!” 李承影心有所感,走到铜镜面前,依稀能看见上面的淤青勒痕。 阿谨值夜宿在外面,根本就没听见什么动静,见状脸都吓白了。 “难道、难道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必大惊小怪,我心里有数。”李承影安抚她,“不过是昨夜美人入梦,把我给美得不想醒,美人就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赶紧醒了去找她。” 阿谨:…… 怎么听都像胡说八道。 她想反驳,被李承影盯着看,只好把话咽下去。 “此事得禀告郎主和娘子吧?” 李承影镇定自若:“也不必了,你说了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反倒要责怪你,后日我亲自去找朱真人,到时候再请他看看也不迟。你放心,梦里那鬼已经被我杀了,不会再有事。你去为我拿件毛领的大氅来。” 阿谨发现自这位郎君病愈之后,说话条理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比李家早早去了地方当官的大郎君都要强出一些,她被对方三言两语驳倒,也再说不出什么异议。 她心事重重出门,迎面遇上小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你去哪里了?昨日都不见人。” 小乔忙道:“阿谨姐姐恕罪,昨日娘子喊我去帮忙整理院子了!” 阿谨从小到大都在这家里长大,身边也就一个痴傻的郎君要照顾,谈不上什么宅斗经验,听见小乔把娘子抬出来,就不好再说什么。 “你去把厨下把郎君的早饭拿来,郎君起来了。” 小乔忙忙应是,转身离去。 貌美娇俏的少女就连走路也是引人注目的,阿谨没比她长两岁,却无端生出自己已经老了的酸意。 幸好她惦记着找一件合适的大氅给郎君送去,这点不愉快一闪而过。 小乔从灶房回来时,发现郎君已经在书房里了。 她只好又将早饭端到书房去,细软腰肢已经走累了,不自觉一摇三晃,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媚意。 “郎君,阿谨姐姐让奴送早饭来。” 她的嗓子也不是刻意捏出来的,而是本来就娇柔温软,像需要细心呵护的花。 但这位郎君正忙着翻阅典籍,什么《百家符箓详解》《正一符法》摊开堆了一桌子,闻言头也不抬。 “知道了,你放下吧。” 小乔放下早饭,以为他会让自己打个下手,谁知李承影吃完早饭,又埋头在翻那些不知所云佶屈聱牙的典籍。 因着他从小痴傻,好不容易恢复正常,遇见的道士和尚都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机缘,李尚书夫妇也没想过让他走个仕途或者读书去做什么,李承影愿意做什么,都由着他的兴趣去。 他这一摆弄就是整一天,除了吃饭,几乎没抬过头。 小乔知道自己生得好,因为她在别的地方,就算是女子也难免盯着她看,但自己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在书房足足待了一天,近在咫尺,自家郎君居然就愣是一眼都没看过,顶多饿了让她端饭过来。 她有些赌气,索性也不走了,想看看郎君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她来。 等到外面天色昏暗,小乔看见李承影从案牍里伸了个懒腰,朝她望过来,心想郎君可算想起自己了。 “你怎么还没走?”李承影奇怪道。 小乔:…… 她捏着衣角,有点委屈。 “郎君没让奴走,奴以为郎君随时有事吩咐,就没敢离开。” 李承影望着她,忽然一笑。 “你倒是尽职,我先前还未问你,你这样的容貌,入宫也入得,为何会到府里来当婢女?” 小乔看见他的笑,就觉得自己的容貌其实也不算什么,起码笑起来是不会像他这样容易让人失了神。 “奴出身贫寒,哪里有资格入宫?能到李府服侍郎君,已经是奴三生修来的福分了,奴心满意足。” 她脸颊微红,目光盈盈。 李承影:“便是在这里做一辈子的侍书婢女,也心满意足吗?” “是……” 小乔只觉他意有所指,好像在暗示什么,不禁有些无措。 李承影:“我以为你在这里从早待到晚,是为了点灯之后来红袖添香的。” 小乔羞极了,结结巴巴道:“奴、奴……是娘子那边嘱咐过……” 娇滴滴的少女手足无措,仿佛生来就该是被人疼爱把玩的。 没有哪个正常男人看见了还会不心动。 李承影现在已经是个正常男人了。 他朝小乔招手。 “你再过来些。” 小乔细腰莲步,脸红得滚烫,却还是听话一点点挪过去。 李承影握住她的柔荑,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经常干活的人,手指半点茧子也无,依旧细嫩滑腻。 小乔啊了一声,似不堪如此对待,一下软成一滩水化在他手里,双手自然而然攀上他的脖子。 李承影摸上她的脸,慢慢往下。 小乔露出意乱情迷的表情。 但对方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忽然呆住。 “你很漂亮,我爱美人,舍不得拆穿,本想多看几眼,但是你太心急,知道哪里露了破绽吗?” 李承影幽幽叹息,落在她脖颈上的手猛地一按,梦中美人写在他手心的符箓骤然发光滚烫。 小乔惨叫一声,往后仰去,用力挣脱这层美貌婢女画皮! 57 今明两更合一 57 一只黑猫从皮囊中脱出,半空翻落在地,怨恨盯住他,后退两步,似想再扑上来。 李承影晃晃自己的手心,符箓金光一闪而过。 黑猫愣是从他这温柔动作里看出威胁之意,喉咙发出低声嘶吼,似权衡利弊之后,果断扭头破窗而出。 外面传来一点落地动静,很快又消没无声。 但它刚走,李承影就吐了一大口血。 如果黑猫再走得晚一点儿,看见他这口血,估计也就知道李承影强弩之末,不会急于逃跑了。 不仅吐血,他还剧烈咳嗽,咳得五脏欲裂,惊动了阿谨闻声过来。 她一进来,看见地上那张软塌塌的人皮,还有书籍上星星点点的腥红,吓得差点软在门口。 “别声张,忍着!” 李承影的语气没有平时那么温和,他语速很快,显得短促。 “你现在去禀告我父亲,让他找个可靠的人来,马上送我去慈恩寺。” 阿谨脸色煞白,还想再问什么,但见李承影刚说完这句话,就又吐了口血,看上去比她还要虚弱,只好赶紧将话憋回去,扶着门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跑。 李承影虚脱般往后仰去,靠在身后软垫上。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正忍受体内烈火灼烧一般的痛楚,被谢姓女子写了符文的那只手滚烫无比,整只手仿佛浸在熔浆之中,热流顺着手掌淌向身体各处,烧得连灵魂都要变成灰烬。 但他知道这不是对方留下的符文有问题,而是他的身体承受不起这种力量。 这具身体过去二十年里都是魂魄残缺的状态,说难听点,这个漏洞百出的躯壳盛不住任何神魂,所以他病愈恢复神智之后,也是破破烂烂将就着用,甚至因为平日需要耗费体力脑力,情况还会比痴傻时更差一些。 阿谨很快领着李尚书过来。 后者看见李承影的虚弱和书房狼藉也吓一跳,但他的定力怎么也比阿谨好多了,还能强忍镇定去看地上那张画皮。 “这难道是,那个叫小乔的婢女?!” “我之前就想问母亲大人了,小乔这等容貌,便是不被权贵相中送进宫,怕也是被私自昧下填充他们后院当宠妾的,根本轮不到来我这当个婢女,家里其他人好像也从未对此感到诧异。”李承影喘息问道。 “你快别说话了,都虚成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呢!我已经让人备了马车,马上就送你去慈恩寺,还没敢让你母亲知道,怕她担心。” 李尚书和阿谨一左一右,扶着他起身。 “要不咱们先找个大夫看看吧,那朱真人也未必就真有那么大能耐,我看他什么法术都没展露,会不会是新平公主也被蒙蔽了……” 视线内天旋地转,李承影闭了闭眼。 “方才那猫妖借着小乔的皮囊想对我不利,是他留在我手上的符救了我一命,父亲就不要怀疑了,那朱真人的确有些能耐的。” 其他人看不见红衣女子,他索性就把事情都套在朱真人身上,反正他们也是一起的。 李尚书疑惑,心想朱真人何时给李承影留过符了,但见儿子现在这样,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忙让侍童李德进来帮忙,把人扶上马车,又叮嘱他们注意安全,若是没找见人,就马上回来看大夫云云。 待他们离去,阿谨的腿还是软的,颤声问:“郎主,那皮、皮,还在书房……” 李尚书皱起眉头。 他在想李承影刚才的问题。 是了,在李尚书印象里,小乔也是国色天香的姿容,可进府到现在,自己缘何就一点违和感和诧异都未有,仿佛理所当然。今夜若不是出了事,他还想不起李承影这里有个小乔。 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李尚书脸色变幻:“此物不祥,要烧了,我来处置,你就不必管了,切记不得胡乱往外说!” 阿谨连连点头,她恐惧无比,哪里还敢逢人便说。 “奴晓得的!” …… 马车在深夜的青石板辘辘作响。 原本还算平坦的路,在七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动乱之后,叛军和朝廷兵马来来去去,几度易主,公卿骨都被踏碎,更不必说这些青石板。 上面曾流了许多血,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只留下碎裂颠簸的路。 也正因为这里几年间死过太多的人,在朝廷重新班师回来之后,流言就开始悄悄传开,说的是长安城怨气冲天,那些在安史之乱中死去的冤魂心有不甘,四处杀人找替身,又说前阵子那两桩找不到凶手的灭门案,其实就是这些冤魂化作厉鬼所为。 侍童李德在外面赶车,李承影一直在闭目养神。 他只要了李德,不让李尚书喊太多人跟着,李德年纪虽小,赶车技术却是一流,他很放心。 中途遇见宵禁巡防的军士,李德出示了尚书府的令牌,又塞了点银子,很快就被放行,一路畅通无阻。 快到慈恩寺时,马车忽然停下,毫无征兆,马也未发出嘶鸣警告。 外头静悄悄的,甚至连李德都没吱声。 李承影睁开眼,强忍胸口疼痛掀开车帘。 李德的身体歪过来。 李承影伸手探息,还活着,看似睡着了。 外头有股古怪的淡淡香味。 像麝香,但没有那么浓,他也有点昏昏欲睡,但手心立时灼烫,好似给他警告。 李承影又清醒过来。 一声细细的猫叫从前方响起。 黑猫从拐角一瘸一拐出来,绿色眼珠盯着李承影,好像在嘲笑他自投罗网。 李承影下车,被寒风一激,又咳嗽起来。 “你很有胆量,竟还敢孤身出门。” 黑猫阴恻恻道,声线嘶哑诡异,它刚被李承影打伤,本来已经逃走,但见他出门,又不甘心,一路跟上来想寻机报复。 “你为何选了李家栖身?” 李承影没有避开它的注视,缓缓道。 “让我来猜一猜,之前那两桩灭门凶案,也是你干的吧?你原本想在李家进行第三场杀戮?” 黑猫绿眼幽幽发光,比寻常黑猫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谲瘆人。 它弄不懂眼前这人明明身体虚弱,为何刚才还有能打伤他的力量。 不过黑猫也没打算问明白。 它的身体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前爪伸直,作出捕猎前的姿态。 此人躯壳残破,根本经不起它这一扑之力,不过神魂看着倒是美味,应该能提升修为。 李承影忽然叹了口气。 “谢姐姐,你再不出来,我怕是真就要被它吃掉了。”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猫妖说的。 但猫妖忽然一僵,浑身炸毛! 它没有看见人,只是敏锐察觉危险。 直觉敲响警钟,猫妖有些舍不得快要到手的猎物,但也不敢再逗留,蓦地退开,当机立断扭头跑了! 几乎就在下一刻,杀意从身后追来! 它用尽平生最快的脚程,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 饶是如此,猫妖依旧感觉尾巴传来剧痛! 它发出惨叫,头也不敢回地逃之夭夭。 谢长安缓步走来。 红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唯有那张冰雪玉石的脸像星子落入凡间。 “不是约好三日后,你这就等不及了?” 李承影苦笑:“我深受妖怪喜爱。” 谢长安睇他一眼。 “跟着我。” 她这次没打伞,但脚步很轻,几乎无声,凌波微步一般,走入慈恩寺后门。 入夜,寺庙,女子。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经故事的开头。 李承影咳嗽两声,拍醒李德,让他自己驾车回去,给李家人报一声平安。 随后他就也进了半开的小门。 起初李承影还以为她是用了什么障眼法偷偷住在这里,但当他看见一名老禅师也在场,才发现自己误会了。 李承影走过去时,两人正在说话,老禅师转头看见他,不禁流露出些微诧异。 “这位施主,你百病缠身,神魂不稳,唯恐命不久矣啊!” 李承影没有因为他的直白而恼怒,反是淡然点头。 “法师所言甚是,我的确风中残烛,年寿不永。” 老禅师欲言又止,面色越发古怪疑惑了。 “奇怪,奇怪……” 李承影笑道:“哪里奇怪?” 老禅师摇摇头,没有再说,只问道:“施主夤夜上门,可是要借宿?” 李承影望向谢长安。 谢长安道:“你入了这门,就是安全的,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猫妖不过具灵境修为,相当于剑修的剑意境,别说跟谢长安对上,就是这慈恩寺外面的结界,它也是不敢硬闯的。 刚才谢长安本想来个斩草除根,但是猫妖身上有太多古怪之处,单凭它不可能收割那么多条人命,所以她刚才只是略施威胁,没有打草惊蛇。 “多谢姐姐方才援手救命。” 对方没有过多解释,李承影也没有追问下去。 “那就叨扰法师了。” 老禅师双手合十:“不叨扰,施主随我来吧。” 老禅师带着他去厢房。 李承影回望,提灯的红衣女子已经没了踪迹。 他原是不准备问,但话在心头转了几圈,仍旧有些忍不住。 “法师,如今寺庙里也收留鬼吗?” 老禅师疑惑:“什么鬼?” “那位红衣……” 李承影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确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她也说过自己并不是鬼。 “我记得贵寺好像从不收留女客的。” 老禅师:“的确不收留女香客夜宿,不过谢道友是修士,又与敝寺有缘,自然不同。” 李承影笑了笑,不动声色。 “原来如此。” 寺庙里的客房很简陋,但床铺干净,还有淡淡檀香。 他以为自己今日已经足够累了,应该一沾床就能睡着。 但是一整夜下来,他竟有些辗转反侧。 除了本身胸闷咳嗽之外,脑海里浮现最多的,只有一个问题。 如何成为修士? …… 谢长安起了个大早,出门祭扫郑芦娘去了。 当年战乱,她为了小郑死后安宁,没给人树碑刻名,如今数载过去,人非物非,那原本荒凉的郊外也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已经分不清哪个土包是谁的。 甚至因为这几年战乱不断,无名坟堆还更多了。 她提了一壶酒,一路走,一路洒,也不拘是谁的坟包,酒洒完了就往回走。 路过一处坊市,她停下来。 周围那几个宅子都很熟悉,依稀还能看见昔日模样。 只是郑家的院子被翻修了,变成卖包子的铺子。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揭开蒸笼,露出下面白生生的馒头和包子。 谢长安站得有些久,老妇人发现了。 “小娘子是要买包子吗?馒头一个一文,菜包子两文,皮薄馅多,好吃的!” 谢长安:“我不饿。” 老妇人愣了一下,似乎误会了什么,拿起个包子,往她手里塞。 “吃吧!” 谢长安拿着包子,沉默片刻。 她最后还是一口口把包子吃了,又问老妇人: “你家里人呢?” “前几年战乱里死光了,剩下个小孙儿。小娘子,虽说如今世道好了些,可外头还是贼匪多,像你这样生得好看,要小心些,出门让家人跟着,我那儿媳妇,便是这样让贼人掳走的,再也没回来。” 老妇人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 谢长安也没打断,等她说完,才问道:“这里原先的人家,哪里去了?” 老妇人:“你说郑家吧,听说也死光了,我们回来时,这附近都没人了。” 谢长安临走前,留下一枚碎银。 老妪定睛一看,忙要喊住她,却见红衣早已飘然离去,不知所踪。 她回到慈恩寺时,天色甚至还没大亮。 小沙弥已经在举着笤帚扫雪,那比他脚面还厚的雪,被一支轻飘飘的笤帚瞬间扫到一边,谢长安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小和尚人不可貌相,应该也是个修士。 李承影昨夜借宿的屋子是空的。 “他这么早就走了?”谢长安问道。 小和尚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李施主说回家取点东西给谢真人送来,还要给我们带早饭。” 谢长安似听非听地嗯了一声,她在想事情。 折迩比他们更早离开照骨境,至今也有一个月了,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他去赤霜山找师弟吴岐风,谢长风对那里的一草一木本该很熟悉。 但在她被祝玄光一剑洞穿跌下山崖之后,却不敢再肯定地说自己依旧对那里熟悉。 现在回想,那里的一切犹如隔了重纱,朦胧不清,光影交错,仿佛蕴藏不能深究的秘密。 祝玄光飞升的那一天,不单她死了,涉云真人也死了。 那把象征赤霜山气运的昭皇剑也毁了。 成了仙的祝玄光自然甩甩袖子当他的上仙去了,但他在上界也无法事事照拂赤霜山,而没了涉云真人和昭皇剑的赤霜山,将如天倾山颓,水崩石裂,其影响难以估量。 长久以来,赤霜山声名地位如日中天,更有祝玄光这个天下第一人的招牌,吸引无数后起之秀慕名前往拜师,扶广山和南岳洞天嘴上不说,心里未尝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当年谢长安拜师大典上,闻琴道人挑衅谢长安,怂恿弟子王亭出战。 在当时许多人看来,他可谓是无事生非,自取其辱,王亭非但没有祛除心魔,反倒灰头土脸,好几年修为没有寸进,可谓报应。 但现在再回头看,他当初的挑衅,未尝没有试探之意,闻琴道人通过谢长安当时这个新人,在试探赤霜山的底蕴到底还剩多少。 如今没了参妙真人压制的扶广山,必然不会再压抑自己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宗门的野心,他们清除了折迩这些不听话的“叛徒”,眼看着老对手赤霜山遭遇重大变故,难道会错过这个机会? 吴岐风的求救,说不定就是个局。 但这个局是针对谁? 总不能大费周折,就为了捕杀折迩。 扶广山不太可能知道折迩大难不死还修为大进的事,他们也不可能专门布局去对付一个丧家之犬。 那种传讯的蝴蝶,可能发了许多,只是刚好有一只飞到折迩那里。 她想了很多,但也暂时没能想出一个头绪。 手里红纸被她几下折成蝴蝶。 封禅笔在蝴蝶身上画了几笔,又在眼睛的部位点两下,这只蝴蝶扑腾两下翅膀,立马就活了起来,颜色也从鲜红慢慢变浅,最后变成白色几近透明的颜色。 她一松开手,蝴蝶就自己飞走了。 小和尚不知何时停下扫雪,好奇看着这一幕。 谢长安便也折了一只鸭子给他。 那鸭子落地就活了,毛绒绒憨态可掬,跟在小和尚后面,把他逗得直乐。 “你听说过赤霜山和扶广山吗?”她问道。 小和尚点点头:“师兄前几日正好游历回来,曾提过。” 慈恩寺表面是个普通寺庙,还与皇家有些纠葛,实际上也是个宗门。 只不过这个宗门很小,他们历代住持方丈似乎也没有扩大山门的打算,就这么守着一座长安城闹市里的寺庙过日子。 几年前战乱,据说叛军烧杀抢掠,一些百姓躲入寺庙,原先的老方丈不让叛军进寺,双方起了冲突,最后方丈殉难,门下弟子四散不知所踪,是到了近两年,长安城收复,慈恩寺的旧人也才陆续归来。 谢长安:“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小和尚:“据说,冰墟将融,冰柱崩塌,冰下恐有上古大妖苏醒,扶广山和赤霜山等几个宗门都派人去察看了。” 谢长安:“冰墟?” 小和尚点头:“师父说在北海之极更北的地方,真人您也没听说过吗?” 谢长安沉吟:“那里罕有人迹,就算冰柱崩塌,一时半会也很难察觉,他们如何知道的?” 小和尚啊了一声:“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据说起初是离梦城主夜观星象发现冰墟异变,他通知各大宗门,当时各派都有事,也没人重视,但几个月前,冰柱突然崩塌,连最靠近冰墟的北海之极和北烛山都受了影响,灵力混乱,妖异频生。 眼看再不管可能会出大事,众人商议后,才集合天下修士前往察看修补。 小和尚:“师兄当时也想去凑个热闹呢,但师父说我们宗门小,本事也不大,别去拖人后腿。谁知现在都好几个月过去,他们还没回来,想必修补冰柱,对付大妖很棘手吧?” 五年么…… 谢长安几乎忘了,从照骨境出来,距离她坠崖身死,其实已经过去五年。 五年对修士来说很短,但也足以发生许多事。 谢长安:“各宗门都派了谁去,你可知道?” 小和尚:“知道的,师兄说过。赤霜山去的是方清澜真人,扶广山去的是闻琴道人,北烛山是许危阙真人,离梦城主也亲自去了,南岳洞天是一位姓高的长老,云生结海楼是掌教首徒去……唔,还有其他人,但我记不得了,回头我去问问师兄。” 他见谢长安陷入沉思,也不敢再打扰,抱起小鸭子悄然离开。 待李承影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红衣美人站在褪尽花叶的枯树下,衣袂随风而动,如一枝早发的牡丹。 美则美矣,但那树光秃秃的,总觉不衬。 在李承影回过神之前,已经下意识抽出藏在袖中的符箓,朝枯树掷去。 符箓轻飘飘落在树干上,霎时开出满树桃花! 沉甸甸压在枝头的花簌簌落下几许,美人讶异回首。 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才对景了。 李承影笑着走过去,手里还提着一篮人间烟火。 “这是永和庄的汤饼和兴乐楼的葫芦鸡,素来供不应求,去晚了便没了,姐姐要不要尝尝?” 谢长安一个辟谷的人,今天早上才知道了包子,现在又有汤饼和葫芦鸡投喂。 她看了李承影一眼,还是伸手撕下一块饼子,浸了汤汁,慢慢品尝。 这曾是她在唐宫时也难得一吃的美味,那时候每年的盼望,也不过是逢年过节能吃上一顿这样美味的汤饼。 后来的传奇与跌宕,只怕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 见她动作很慢,李承影笑道:“是不是还不错?” 谢长安看了他一眼。 李承影:“姐姐这是什么眼神?” 谢长安:“觉得你有点烦。” 李承影:…… 她心里知道自己跟祝玄光两清了,眼前这人可能也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但看着一模一样的脸,谢长安既想一巴掌把他扇出慈恩寺让他哪边凉快就滚去哪,又想留下他看看那猫妖背后的人还能作什么妖。 李承影有点委屈:“我什么也没做,若是你看着我烦,我可以戴个纱帽,将脸遮住。” 谢长安面无表情:“晃来晃去看着也烦。” 李承影:“那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谢长安:? 李承影:“我拜你为师。” 谢长安:?? 李承影道:“你想,我长着一张与你的仇人一样的脸,当了你的徒弟之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可以任打任骂,往后只要你想起仇人,就可以说我学艺不精,随便找个借口骂我打我,甚至把我杀了,直到你出了这口气为止。” 谢长安先是疑心他疯了,再看他脸上诚挚恳切不带一丝虚伪做作的表情,不由将视线移到他身后。 李承影:“怎么了?” 谢长安:“看看你有没有长尾巴。” 对方一头雾水。 谢长安:“你是不是还有个别名,叫玉催?” 李承影:“……啊?” 58 第 58 章 58 确认他不是狐狸变的,也不是疯狐狸上身之后,谢长安就没再理他要拜师的胡话。 慢条斯理将汤饼和葫芦鸡吃完,她问道:“这就是你说要回家取的东西?” “自然不是。” 李承影拿出一张请帖。 “你们这几日逢人便自报家门,说自己出身万树梅花潭,我猜,你们是为了找人或等人。明日越王李系的舅舅设宴,京城大半权贵都会去捧场,也许你们要找的人,也会赴宴。” 谢长安伸手去拿请帖。 李承影却忽然按住另一端边缘。 她抬眼。 李承影:“我陪师父去。” 谢长安:? 谁是谁师父? 此人肯定跟祝玄光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祝玄光也不至于脸皮厚到这等田地。 李承影笑吟吟的,好声好气解释:“你看,那猫妖背后肯定有人,那猫妖又觊觎我想吃我,我在场当鱼饵,就能引来更多的鱼。而且在场权贵云集,师父想找什么人,说不定我认识,还能为你介绍,岂不一举多得?” 谢长安:“我不收徒弟。” 李承影:“你仇人叫什么名字?要不以后骂我时你就直接喊他的名字,会更痛快些的。” 谢长安:“……我没有你这样变态的嗜好。” 李承影诚恳:“师父,憋久了不好。” 谢长安言简意赅:“滚。” 阿谨担惊受怕大半夜,到天蒙蒙亮才睡过去,也没人来叫醒她,她直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慌慌张张起来洗漱吃饭,等一切料理完去院子里,正好看见李承影笑意盈然从外面回来。 自打李承影病愈,阿谨就经常看见他笑,但是像今日这么笑的,还是头一遭。 若是非要让她说,兴许是不像往常那样如隔云端遥不可及,也让人捉摸不透,而是真正愉悦的笑容。 可昨天不才遇到那样恐怖的妖怪,还有什么事能让郎君笑得如此开心? 阿谨还在茫然,李承影已经递来两张护身符。 “一张贴在门上,一张你折好自己带着吧。” “是那位朱真人写的吗?”阿谨好奇。 李承影没答,反是道:“京城最近不大太平,你自己留心些。” 他不说还好,一说又让阿谨想起那人皮,不由打了个寒噤,忙双手接过护身符,小心折好又装在随身香囊里。 “昨夜那妖怪……”阿谨犹豫片刻,“郎君不怕吗?” 李承影:“我自然也是怕的,不然怎会去慈恩寺向高人求符?” 阿谨心想也是,又还是觉得疑惑。 郎君刚经历过昨夜那样恐怖的事,还吐了血,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她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郎君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是啊,”郎君居然也答了,“看见一颗很美的星子。” 阿谨抬头,大白天哪来的星子? 李承影似乎看出她所想:“真正灿烂的星子,无论白天夜里都能看见。” 阿谨:“是……吗?” 李承影见她似懂非懂,也不再多说,摆摆手溜达去正院了。 今日李尚书正好休沐在家,见了他头一句话也是: “你面露春风,是朱真人与你说了什么吗?” “如此明显吗?”李承影摸了摸脸颊,失笑道,“也没什么,我诚心去求符,真人就给了,还应我之情,为你们二老写了避疫健体符。” 李尚书接过符箓。 “我见朱真人不苟言笑,又不求多余钱财,还以为是个不好说话,没想到比宫里那些仙人好打交道多了。” 李承影:“父亲,我打算拜真人为师,随真人入道。” 至于拜哪个真人,他没说。 李尚书很惊讶:“是真人想收你为徒?” “我昨夜赶到慈恩寺外,那猫妖正好也尾随而至,幸得真人出手,猫妖落荒而逃,我想拜师学些本事,真人尚未答应,不过精诚所至,总能金石为开。” 李承影温声慢语简要说了原因,李尚书听出其中危险,不由后怕。 “那猫妖既还未死,会不会回来报复?” “父亲将符箓随身佩戴,约束家里人少出门,过了这一阵,应该无事。” 他顿了顿,又道,“叛乱刚平息,朝中派系又开始相争,连外族都能看见朝廷的虚弱,往后不会有安宁之日了。父亲不爱与人争斗,但身在中枢,难免要卷入其中,若有机会,还是早些隐退吧。” 李尚书一怔:“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李承影:“病愈之后,我在城内行走,所到之处,生计凋敝,百废待兴,权贵倒是还宴乐不断。国之将乱,必生妖孽,凶案和猫妖便是明证,父亲还是听我一劝。” 李尚书沉默片刻,叹道:“以你资质,若非得了痴病这么多年,也许能比你兄长走得更远。” 李承影:“人各有志,我意不在此,若真人肯收我入道,我也许就要离家远走了。” 李尚书是这一刻忽然发现李家二郎果真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痴病一去,如神智归窍,灵慧顿开,重得新生。 “也罢,你自小病痛缠身,如今虽说痴病好了,却依然体弱,说不定入道之后还能修些年寿。先前我打听过了,都说如今仙门里,以南岳洞天和扶广山为最,那朱真人的门派毕竟名不见经传。你若真想拜师,不如为父去找太子殿下,请他为你引荐南岳洞天的仙人。” 李承影反问:“父亲觉得那南岳洞天的仙人很厉害吗?” 李尚书:“睿宗皇帝时,他们就被尊为国教国师,听说当初太上皇逃离京城,有人当众行刺,还是南岳洞天的老神仙出手救驾。后来老神仙驾鹤,如今留在京城的是他的嫡传关门弟子,名叫万仞山,据说也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陛下与太子都尊敬得很,想必是厉害的。” 李承影:“可这样厉害的仙人,不也没能阻止安禄山入京,若真有能耐,为何不留下来镇守长安?” 李尚书语塞:“许是……一人之力,难敌千军万马吧。” 李承影:“我听说安禄山麾下也是有仙人襄助的,南岳洞天的人没有把握斗赢,才急匆匆跟着帝驾先走一步罢了。出身哪个门派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自己是否有能力。我看朱真人就挺好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什么愉快的事,俊美颜色霎时光彩照人,如玉山碧水,瑶台金辉,将那病容也掩了过去。 见他如此说,李尚书自然作罢。 “你既有分寸,就随你。” …… 孙家,夜宴。 孙屏望着满堂宾客,志得意满。 作为越王的舅舅,越王生母的兄长,他没能享受到妹妹带来的荣光,却切实享受了外甥带来的荣华富贵。 越王不是太子,但是如今皇帝昏聩,太子与张皇后相争,张皇后没有亲子,欲扶持越王登基,加上越王曾任天下兵马元帅,名义上平乱当属首功,如今还有一些兵权在手,未必会落于太子下风。若越王在皇位之争中获胜,往后他就不是越王舅舅而是皇帝舅舅了。 来为越王舅舅贺寿的车马络绎不绝,从早到晚,而到了天黑之后的夜宴,孙屏只邀请了京城数得上号的权贵公卿,在自家园林另开一场,将其他普通官员门客隔开,可谓贵贱相隔,泾渭分明。 李承影很少参加这种宴会,刚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香粉气熏得咳嗽起来。 走在他旁边的则是近来颇有几分名气的朱真人。 原本以朱鹮身份,还来不了这种场合,但有了李承影的请帖,加上新平公主的介绍,众人对这位据说符箓很灵,又有神仙法术的朱真人,就多了几分好奇。 谢长安起初跟着他们进来的,但她用了障眼法,除了李承影和朱鹮,旁人都看不见。 毕竟李承影带着朱鹮也就罢了,若是身边再多一个面目陌生的绝色女子,少不得要被询问搭讪。 但进门之后,李承影一不留神,就发现谢长安不见了。 “谢姐姐呢?” 朱鹮:“今夜可能有修士在场,她的障眼法瞒普通人可以,瞒不过修士。” 所以谢长安先一步避开了。 李承影有些遗憾,只好将目光放在其他各处,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朱鹮忽然道:“听说你要拜她为师。” 李承影坦荡:“是。” 朱鹮:“她不会收的。” 李承影失笑:“真人如何得知?” 朱鹮:“我曾与她生死与共,比你了解她。” 李承影神色不变:“这世上便是亲如父子兄弟夫妻,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朱鹮冷冷道:“她不会收一个跟她仇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为徒。” 李承影:“但我见她提起那仇人,也并未如何激越,说明她待那仇人,也并非一味怨恨,其中恩仇难辨,而且她还救了我,对我说话温和可亲,如此漂亮又厉害,魄力不凡之人,又怎能不令人心折——” 顿了顿,眼睛从朱鹮脸色上扫过,他才慢吞吞续了几个字。 “于拜师呢?” 朱鹮疑心他疯了:“你脖子上那道淤青就是她掐的吧。” 都这样了,还温和可亲? 李承影面不改色:“那只是她入梦试探我到底与她那仇人有无关系罢了,后来她还给我送了护身符,真人有吗?” 朱鹮面无表情。 59 第 59 章 59 新平公主朝他们招手。 两人的言语交锋暂时鸣金收兵。 新平公主跟朱鹮打过几回交道,后者能混入长安权贵圈子,也是多得公主引荐,此时自然不能不搭理。 两人寒暄几句,公主将目光投向李承影,对这个头一回出来社交的尚书之子也很感兴趣。 关于李承影得遇仙缘不药而愈的传说已经在京城转了几圈。 不单是新平公主,打从李承影进来,许多人只闻其名,落在他身上的关注不少。尤其他与朱鹮站一起时,一人春风和煦温文有礼,一人冰雪凛冽高人风范,不知不觉就吸引了许多人上前,尤其是女眷。 就在此时,一名侍童过来。 “敢问阁下可是朱真人?” “我是。”朱鹮道。 侍童忙行礼:“真人,南岳洞天的神仙想请您过去见见。” 新平公主讶异:“可是万国师?” 侍童道:“是国师的两位师侄,周仙人和刘仙人。” 新平公主了然,万国师自恃身份,从来不会纡尊降贵来赴这种宴会,不过能派出师侄来,也算给面子了。 朱鹮却没动,淡淡反问:“为何是我过去,不是他们过来?” 慈恩寺的人也只当他修为普通,谁都想不到此人竟会是个妖仙境的修士。 他在照骨境待了这么多年,只要稍稍冷下脸,便能将那侍童吓得不敢吱声了。 李承影忽然侧首,望向灯火阑珊的某处。 他从满场富贵荣华的气息中,嗅到一丝异乎寻常的气息。 那气息游走飞掠,一闪而过。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直觉,片刻之后,园子的另一边响起惨叫! 不是一声,而是十数声。 这边众人又听见轰然作响,霎时白光惊天! …… 周兰卿听见有人胆敢在京城自认万树梅花潭的弟子时,是冷笑了好几声的。 南岳洞天跟万树梅花潭的恩怨起因,许多人不甚了了。 但南岳洞天把万树梅花潭几乎灭门的事情,天下宗门几乎无人不知。 同时,京城是南岳洞天的地盘,小师叔万仞山被尊为国师,备受皇帝与太子敬重,此事也是许多修士都清楚的。 如今那个姓朱的野修士,竟敢堂而皇之自报家门,还在京城四处结交权贵,无视南岳洞天。 不管他是假冒的,还是真的出身万树梅花潭,都是一种胆大包天的挑衅。 万仞山贵为国师,自然不可能自降身份找上门。 周兰卿和刘希圣就责无旁贷担下这份差事,拿了请帖来赴孙家的夜宴,准备当众逮住姓朱的。 教训也罢,杀了也罢,总归让他从今以后都没机会再招摇撞骗。 结果,他们还未见到姓朱的,就在这夜宴上,众目睽睽之下,遭了暗算。 周兰卿甚至没看清是谁出手的。 他刚刚举起酒杯,只见眼前白光炸开,如烟火一般。 周兰卿直觉危险,再要往后退已经不及。 一只白虎扑跃过来,直接撞入他胸口! 他一阵剧痛,当即惨叫,吐出一大口血,后仰倒地。 他的师弟刘希圣反应要更快一些。 在白光炸起的同时,刘希圣就已经飞身后退。 白虎扑来的罡气刮得他肌肤刺痛,身上瞬间多了许多道口子,但好歹算是保住一条命。 周围不少人反应不及,同样被罡风带倒,七零八落摔了一地。 惨叫声此起彼伏。 “师兄!” 刘希圣这才看见周兰卿的惨状。 后者胸口多了一个大洞,仰面朝天,七窍流血,竟已当场毙命。 “谁!谁下的手!给我滚出来!” 刘希圣又惊又怒,举目四顾,全是惊慌失措的宾客,哪里找得到凶手? 但威胁并未就此消失。 下一刻,他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一把,猝不及防往前踉跄! 一步之后,四周陡然变暗,夜宴上的烛火灯光全部消失,伸手不见五指。 上次他跟着师兄们去离梦城时,刘希圣才刚刚踏入武修的通明境,也就是相当于剑修的剑意境。 他和周兰卿都不敢入大翮游仙试炼,最后只能在外城游荡,还被谢长安教训一顿,丢了脸面。 如今几年过去,他依旧停留在通明境初期,没有寸进,面对眼前困境,哪里有更好的办法,一把千金难求的金丝拂尘被他往几个方向扫出去,灵力如石沉大海,找不到任何敌人。 “出来!” 他色厉内荏,满头大汗。 “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给我滚出来!” 一声轻笑响起。 “南岳洞天就养了这样一帮狐假虎威的废物吗?” 声音清晰可闻,但刘希圣竟不知对方是从何处发出的,脸色不禁一白。 “原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不过得先打了小的,老的才肯出来,我就成全你吧。” 话音方落,刘希圣只觉一股罡风扑面而来,森冷黏腻,仿佛夹杂无尽血海,触之则浑身颤抖,他的灵力瞬间被禁锢,犹如瓶口紧塞,半点也没法漏出来。 刘希圣张嘴想要大声呼救,却只能吞进满嘴的腥膻,好像无穷无尽的血涌进来,逼得他一口口喝下去。 …… 一刻钟之前,谢长安正在园林东边,听两名贵妇人说起先前京城那两桩灭门惨案。 大家都知道那两户人家正春风得意,又都是郕国公李辅国的亲信,怎么会好端端全家自杀,其中必是有缘由的,但查来查去都查不到凶手踪迹,可不只能归咎到怪力乱神上去了? “要我看,此事会不会与张皇后有关?她一直不希望太子登基,李辅国又是支持太子的……” “嘘,小声些,太子身边可是有南岳洞天的神仙,她能怎么办?” “世上又不止一个南岳洞天,我听我那侄儿说,这样的神仙多得很,就像如今朝廷上一样,各有各的派系,说不定就有看不惯南岳洞天的神仙投靠了皇后……” 两人窃窃私语,聊得不亦乐乎,浑不知旁边还有个人在光明正大地听。 谢长安正打算再多听一会儿—— 忽然,她若有所觉,蓦地抬头! 妖气隐隐约约,从不远处飘过,随即又没入人群之中。 谢长安快步跟上去,半途正好就撞见那道在周兰卿面前炸开的白光。 等她赶到两人这里时,周兰卿已经倒在地上,刘希圣则呆立不动,张着嘴巴一脸傻样,周身已经被下了结界,互相推搡逃跑的旁人似乎看不见他,也进不去。 但谢长安不是旁人。 封禅笔一划,结界就破开了。 欲置刘希圣于死地的灵力倾泻而出。 谢长安一个振袖,直接拍了回去! 一道身影被她逼迫显形,长枪破空而来,凛凛杀气,澎湃狂涌! 谢长安的障眼法被破除,她没有召出留天剑,仅仅只是抬起拿封禅笔的那只手。 说时迟,那时快,笔尖与枪尖相触,对方微微一震,面色大变! 只这一交手,对方就知道,他不是谢长安的对手。 此人当机立断,转身后撤! 他自知不敌,甚至用上了移形换影,身形飘忽闪现,眨眼已在数丈开外。 但是身后气息不减,竟是半步不停地缀着他。 他能跑多远,对方就跟多远,他能跑多快,对方就跟多快。 不能让她跟下去了! 他咬咬牙,停步回身。 长枪如海浪骤起,滔天罡气卷起地上砖石,一并拍向来人! 对面那红衣少女竟动也未动,所有砖石罡气在她身前三寸蓦地停住,悬空未动。 此时一声猫叫,黑乎乎的影子扑向红衣女子身后! “小乔住手!”他厉声大喝。 但是晚了一步,猫妖将将扑上女子后背时被甩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红衣女子反手扬袖,砖石罡气悉数原路返还,朝他当头砸下。 男人早有准备,飞身避开,但衣裳难免被划破,有些狼狈。 他落定之后随即出声:“我与尊驾并非敌对,尊驾也不是南岳洞天的人,何必多管闲事!” “报上你的名字和来历。” 谢长安看着他。 对方一身粗布衣裳,形容落拓,头发半披。 比起修士,更像一个工匠。 认不出是出身哪个宗门,好像也没有宗门弟子会作如此打扮。 她锁定对方的同时,对方也正在观察她。 红衣绝色,修为在自己之上,看不出来历。 但绝不是南岳洞天的人,更不像南岳洞天请来的帮手。 他能感觉到,早在两人落地之时,对方就已经在周围筑起符法结界,阻断他的退路,也让两人斗法不会惊动旁人过来打扰。 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这样的手段,修为起码是武心境。 但此女身上似乎又还要多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 同样是武心境修士,但他竟摸不透对方底细。 “在下李恨天,万树梅花潭弟子。” 数息之间,他选择自报家门。 谢长安略略扬眉。 她和朱鹮冒充这个宗门在京城招摇,没想到眼前还真就有万树梅花潭的弟子。 面上她不动声色,依旧冷冷的。 “万树梅花潭已被南岳洞天所灭,如何证明你所言是真?” 李恨天漠然道:“正如尊驾所言,一个几乎灭门的宗派,又有什么被假冒的价值?当年南岳洞天灭派之时,我正好在外游历,躲过一劫,却没想到再回师门,就见倾覆之祸,家破人亡。” 谢长安:“所以你想杀南岳洞天的人报仇?周兰卿和刘希圣不过是门中年轻低修,你杀了他们,除泄愤之外,别无用处。” 李恨天:“尊驾是想拦住我,以此去讨好南岳洞天的人吗?” 谢长安:“我与南岳洞天毫无瓜葛,但我想找一件东西,此物与南岳洞天有关,不能让你在我面前杀人。” “别信她!” 猫妖从黑暗中蹿出,落在李恨天身侧。 它气息沉重,显然受伤不轻。 “她就是那天夜里在慈恩寺外要杀我的人!他们对外还冒充万树梅花潭,无非就是想引我们露面!” 猫妖恶狠狠盯住她,眼珠幽绿含恨。 它的尾巴被谢长安断了半截,还没长回去,刚才就又被甩了出去,如果眼光能杀人,谢长安现在已经死了十七八回。 “我若真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一只死猫了。” 谢长安淡淡道,语气很狂,但只是陈述事实。 60 第 60 章 60 猫妖气得发狂炸毛,想也不想就要扑上去,被李恨天死死按住。 “尊驾要找什么东西?为何又要假冒我的同门?” 既然打不过,又不想死,他就只能忍气吞声跟对方讲道理。 “我在长安城蛰伏数年,对南岳洞天的动向也算有所了解。若能帮上忙,能否让尊驾不要插手我与南岳洞天之间的恩怨?” 谢长安沉吟片刻:“你听过天工炉吗?” 李恨天心头微动:“可是传说中能炼虚化实,甚至能还能锻造法宝的天工炉?” 谢长安:“不错。” 李恨天:“此物的确在南岳洞天手里。尊驾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还知道此物眼下不在他们宗门,几年前万仞山当上国师,就把天工炉也带到京城,而且就在太极宫里!” 谢长安不为所动:“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而不是随口胡诌骗我?” 李恨天道:“我曾潜入宫想杀万仞山,正好看见他用那炉在炼东西。奇怪的是,我与他交过两次手,第一次是在宫外,以我修为,能与他打个平手,若不是后来他有人相助,当时我就已杀了他。第二次就是我潜入宫那次,两次相隔才一年,他的修为就已突飞猛进,我拼尽全力才得以逃脱。” “后来回想,就算天纵奇才,也不可能一年之内就有这样快的进境,其中变化,可能与天工炉有关。” “如果尊驾还不信,我可随尊驾潜入太极宫一探究竟。只是万仞山如今经常往来于太极宫和司天台,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将天工炉随身携带,若不会,又被安置在哪里。” 谢长安想要天工炉,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南岳洞天的人自己借出来。 但是想也知道,南岳洞天的人是不可能那么好说话的。 谢长安原本是想抓几个南岳洞天的人,迫他们拿天工炉来换,但一个因为周昕一人就灭了万树梅花潭上下的宗门,又怎么可能为了几个小弟子的性命,就轻易拿出镇派之宝? 那就只能先找到拥有此物的万仞山再说了。 李恨天的话,确实是一条线索,省了她还要跑去南岳洞天查探的工夫。 “我自会验证真假,若你骗我——” 李恨天截断她的话:“若我骗你,你自来找我!尊驾可以先去探查天工炉的下落,证实我所言非虚之后,我们再谈合作,你想要天工炉,我想要万仞山的命,你我其实殊途同归。” 说话间,他两指多了一道符箓,松开手,符纸就飘到谢长安那里。 “这是一道追踪符,尊驾想找我,烧了符就行。” 谢长安对符箓的认识堪称大家,她只扫一眼就知道李恨天没有做手脚。 这的确是一道真实有效的追踪符。 “我会找你的。” 李恨天道:“我还不知尊驾大名?” 对方没有回答,身形随即隐没于黑暗。 李恨天能感觉到加诸身上的威压瞬间被撤去,不由长出口气,后背早已一身冷汗,那种泰山在负的压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他发现此人扑面而来的威压,竟令人喘不过气。 但这是一件好事。 这女子简直像是他天赐的帮手。 黑猫蹭了蹭他的袍角。 李恨天醒过神,弯腰摸她脑袋。 “你脾气收敛些,我方才差点保不住你,这人你别招惹。” “她能有万仞山厉害么?”黑猫不服气。 “我不知道他们谁厉害,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交上手。你不是说她还有同伴吗?说不定他们真能杀了万仞山。” 李恨天的手一下又一下,温柔抚在黑猫皮毛上,说出来的话却极冰冷。 “南岳洞天的人不多死几个,怎够祭奠万树梅花潭冤死的亡魂,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黑猫仰头:“你真要帮她拿到天工炉?” 李恨天:“天工炉是南岳洞天镇派之宝,不是我不让她拿,是南岳洞天的人一定不会让她拿。听说这几天他们宗主也来京了,届时必是一场血雨腥风。你说,她能不能跟南岳洞天这样的大宗门抗衡?” 黑猫:“难!就算宗师级高手来了,不,就算是那个已经成仙了的祝玄光来了,也不可能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宗门吧?” 李恨天含笑:“是啊,那就让他们一起去死好了。” …… 谢长安走出数十步,就看见一人伫在街巷拐角。 似乎站了很久,似乎一直在等她。 “你何时来的?” 对方应道:“追着你出来的,当你方才用了结界隐去身形,我追丢了,就在此处等你。” 谢长安心说不能这么蠢吧。 “若等不到呢?” “我与师父有缘,总会等到的。” 李承影笑道,似乎只要看见她,就总是高兴的。 谢长安懒得去纠正称呼问题,直接跳过废话。 “夜宴那边如何了?朱鹮呢?” 李承影:“刘希圣已经飞信禀告师门,要等长辈来查明真凶,主持公道,朱真人想等等看他能叫来什么帮手,便先留在那里,顺道帮你拖延些时间,好让你方便办想要办的事。” 谢长安对此倒不意外。 朱鹮一直追求武道修为上的进境,如今刚晋妖仙境,距离巅峰尚远,他肯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对手。 她心头一动。 如果万仞山被周兰卿的死引出宫,那天工炉可能还被留在唐宫里。 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她有了定计,干脆准备直接夜探一回唐宫。 “师父是想过河拆桥吗?” 夜深露重,李承影轻轻打了个喷嚏,语气有点委屈。 “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带路。” 谢长安随口:“刀山火海,无间地狱。” 李承影居然兴高采烈:“那太好了,我也正想一探究竟。” 谢长安:…… “不准跟着我,不然直接把你打晕扔在路边。” 她见说不通,索性直接威胁。 四目相对,李承影从她眼睛里看见不耐烦,唯独没有一丝软化。 这句话是她最后的耐心和留情,毕竟这场夜宴的请帖是李承影给的。 没有夜宴,也引不出这么多线索人物。 “好吧,既然师父不喜欢,那我就不跟了。” 李承影眉眼弯了一下,没有半点受挫的尴尬难受。 “我在这里等你。” “不必。” 她头也不回,几步之后,红衣如烟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真是面柔心狠,不知何时才能看见美人对自己露出温软甜美的笑。 李承影想叹气,刚张口就被冷风灌进去,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只好捂住嘴。 他拢紧了脖子上的毛领,抬头望向天空。 黑沉沉的夜,连星也没有几颗,但太极宫上方的云却有些泛红,仿佛一场新的风暴在酝酿。 “还是留些后手好了,万一呢?” 他自言自语,从袖中摸出几张白纸,三下五除二折成几折,几只乌鸦成形,很快从他手里挣脱出去,飞入无边夜色。 谢长安步伐轻盈却极快,须臾便进入太极宫。 她随便用了个最粗浅的障眼法,就足以瞒过值夜宫卫的巡查,如入无人之境。 这座宫殿于她而言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知道应该怎么走。 太极宫地势低矮,雨季容易进水,自大明宫落成,天子就两头来回跑,夏天也是宿在大明宫居多。 但这里依旧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祭祀衙门太仓内官等,是没法全部搬到大明宫去的。 她在积雪夜色中站了片刻。 天太冷了,连禁卫也减少了巡查的次数,被叛军搜刮过的太极宫还未完全恢复过来,黑暗里也能感觉到腐朽陈旧的窒闷,像帝国难以避免滑向衰落的深渊。 但谢长安看的不是这些。 她微微仰头,感觉周身混乱气息滑过,一丝灵力波动夹杂其中,微弱几不可察。 那是修士使用灵力的痕迹,而且气息能被捕捉到,说明离此不远。 自从照骨境走了一遭,由人变鬼,又由鬼修成伞剑合魂之体后,她对灵力的感知要比以往更加敏锐,许多人族修士未必能察觉的气息,她却能精准捕捉。 宫女时在这重重宫门里穿行,当时她只觉无形枷锁压在肩膀上,无法挣扎逃离,但现在重回故地,宛如孤雁惊鸿,过客一般俯瞰旁观剥落的宫墙和那棵熟悉的老树,从小到大种种过往仿佛前生遥远,再也很难追忆。 她凭着印象走过掖庭冷宫,从崇德殿进入千秋殿,最后停步,望向不远处的神龙殿。 那里光线昏暗,隐隐绰绰,好像还有人。 天子都不在,妃嫔也不可能跑到那里。 会是谁? 幽光暗烛,纱笼影淡。 老人连伸手去拿近在咫尺的冰酪都有些困难。 手指刚碰到碗就滑了一下,勉力拿起来又失手打落,溅了一身的奶白。 他颤巍巍用手指捞起衣裳上些许冰酪,放到嘴里,眯着眼砸吧滋味。 听见门口动静,他慢慢抬头,浑浊目光望过去。 老态龙钟的天子费力想要看清,却只能看见一个红衣窈窕的身影。 “……玉环,是你吗?你终于肯来看三郎了?” 纵使眼前老叟一身脏污,皱纹比从前还多,那点权力堆砌起来的威严早已荡然无存,但谢长安仍是一眼就认出来。 当年那个带着贵妃逃跑的天子,如今已经沦落到冬天吃冰酪,衣裳无法换洗,偌大寝殿空荡荡,连伺候的人也不知所踪。 谢长安平静道:“陛下怕是忘了,那位备受你宠爱的贵妃娘子,已经被你亲自下令勒死在马嵬坡,此地距离马嵬坡有些远,怕是鬼魂也找不到归处。” “你是谁……” 老叟连端起天子架子也很费劲。 在旁人眼里,他如今狼狈得根本看不出昔日权威。 谁也无法想象数十年前此人曾经也是个精明天子,开创了一代盛世,又亲手埋葬了这个盛世,让无数人陪葬,鲜血伴随哀嚎流遍天下。 谢长安:“还记得李漓吗?” 老叟迷茫半晌,似乎在回忆,良久道:“不记得了。” 谢长安:“那郑芦娘,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李瑛,李瑶,还有许许多多被牵连而死的百姓,你也都不记得了吧?” 老叟:“你、你到底是何人,你出去!滚出去!” 谢长安:“王朝衰落,因你而起,天下动荡,你难辞其咎。时至今日,你是否有悔?” “悔?不……” 老叟连连摇头,忽然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痛恨。 “若不是奸臣误我,安贼叛我,焉能如此!是他们的错,我没错,朕没错!你是谁,你若要报仇索命,你找他们去,朕的贵妃都被他们害死了,不忠不孝,不忠不孝!” 他狂怒起来,手舞足蹈,想要抄起什么棍棒,半天却只能摸到一个盛冰酪的碗,便用力扔过来! 结果那碗甚至还没过面前桌案,就失力滚落,碗里那点残留的冰酪溅在地毯上。 61 第 61 章 61 谢长安静静站着,没有动手。 因为她看出老叟命火将灭,油尽灯枯,就算无人杀他,他也已经没两天好活。 曾经她离开长安时,想着总有一日要回来,提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他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再一刀刀让他体会那些枉死之人的痛苦。 但是现在看着此人,她发现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活着面对自己权力被剥夺殆尽,套着太上皇的名头在这冷宫里孤零零回忆前尘,身边半个人也没有,还要被宫女內监磋磨,才是巨大的折磨。 “朕是皇帝,你们怎敢如此!我饿了,你去下碗面来,要鸡汤作底,放些青菜。” 他发完疯,有些累了,下一刻仿佛忘记谢长安是谁,只将她当作宫女来使唤。 “你怎么还不去?” 老叟见她不动,又催了一句,不忘摸摸自己的鬓角,把凌乱头发往后顺。 谢长安没兴趣再跟这么一个明显疯癫的老叟耗下去,转身欲走,却忽然抬首,目光锐利望向外面某处! 下一刻,她返身入内,手指掐诀,身形当着老叟的面凭空消失。 老叟呆呆看着这一幕,揉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万仞山进来时,就看见老叟大喊一声有鬼,身体不断往后缩。 “陛下这是何故?” 他似乎也已经习惯老叟间歇疯癫的样子。 “今日天寒,臣过来看看陛下。” 老叟从柱子后面探出头,颤巍巍,脸上都是惧怕。 “太子呢,朕的太子呢?” 万仞山:“陛下忘了,您已经是太上皇了,太子早已登基称帝,如今是皇帝了。” 老叟:“那、那你把贵妃叫来!” 万仞山:“贵妃也早死了,七年前就死的,您送上路的。” 老叟瞪大眼睛,愣愣的,神色恍惚。 “陛下是不是又忘了,臣给您重复一遍吧。” 万仞山极有耐心,态度却很轻忽。 “臣已算过,您内腐外朽,已然回天乏术,就在这两日了,但陛下拖了又拖,就是不肯走,臣的法宝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缕龙气,还请陛下成全了臣吧。” 老叟呆怔半晌,忽然大怒:“你也是乱臣贼子!朕器重南岳洞天,将你们提拔到国师的位置,何等尊荣!你非但不报皇恩,竟还敢逼宫!” 万仞山冷笑:“陛下终于清醒了?我师父为了救驾而死,怎么算不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一路护送西行,若没有南岳洞天,你如何能平安回京?” 老叟:“你、你……” 万仞山:“你昏聩半生,若肯早日去死,倒是功德一件了。” 老叟一直喊着来人,可气若游丝,那声音连万仞山都听不清楚,他倚靠柱子,面色青白,捂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朝万仞山的方向。 万仞山没动。 他淡淡道:“时至今日,陛下还未认清形势吗?没有人希望你活着,包括你的儿孙,否则为何一直没有人来探望呢?” 老叟张了张口,费劲想要喊救命,却发不出声。 枯瘦如树枝的手青筋浮现,求生意念让他不肯放弃,不管曾经多么风光,后来又让多少人身死,皇帝当久了,心里自然也只有自己,他只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在这里苟活。 见万仞山不肯管他,老叟就要往殿外爬去,不料脚下踩空,身体直接滚到台阶下,发出微弱呻吟。 人终于不动了。 万仞山冷眼旁观,直到对方真正咽气,他才走过去。 一只小巧玲珑的香炉被放在地上,距离老叟身前不到三尺。 万仞山掐了个法诀,口中默念。 片刻之后,一缕白烟从香炉升起,如有知觉,寻寻觅觅,从老叟鼻孔钻入。 谢长安一直隐在暗处没有出声。 万仞山三更半夜特地过来言语刺激老叟,绝对不止是专门来气死对方。 直到她看见白烟似在老叟体内钻了一圈,又从他鼻孔流出,与此同时还带着一抹微微发光青烟。 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呼吸微滞,突然明白万仞山想做什么了! 这是要拿老皇帝的魂魄去炼器! 那个香炉就是天工炉! 就是这一滞之间,气息微乱,马上就被万仞山发觉了。 “什么人,出来!” 主殿灯火很少,能照出昏暗轮廓的也就老叟周身那一小片,其余地方都是黑的。 万仞山看见一名红衣女郎走出来。 那绝不是宫女的打扮。 但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谁?我见过你!” 他镇定自若,完全没有被撞破阴谋的慌乱。 这很正常,南岳洞天的地位特殊,万仞山继承了师父留下的国师名号,也是天子与仙门的联络者。 在这里,他无须忌惮任何人。 谢长安徐徐道:“你们带天子逃离京城那一日,有人当众谋刺,被你们击毙,当时你走到我面前,让我抬起头来。” “是你?!” 万仞山眯起眼,完全想起来了。 “你是那个小宫女!” …… 孙家的园林将人都清出去了,连婢女护院都没留下。 夜宴半途而废,所有人惊慌恐惧,明日京城恐怕又要多一桩志怪鬼话的传闻。 刘希圣跪在周兰卿面前,用了许多办法,也没法让师兄起死回生。 他的脸色越来越惨白。 比起自己,周兰卿的父亲是南岳洞天长老,他的天赋也比刘希圣好些。 如果两人一起出来,最后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师兄,刘希圣已经无法想象自己会面对师门怎样的苛责与惩罚。 但刚刚遇袭,他竟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怎么办? “蠢货。” 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刘希圣茫然抬首。 下一刻,他的表情既震惊且敬畏。 “您、您怎么来了?!” “不必白费力气,周兰卿的命灯已灭。” 对方长身玉立,目光落在周兰卿身上。 “他的魂魄散了,你怎么招也招不回来。” 刘希圣一呆,散了? 从他们俩遇袭,周兰卿猝死,他传信师门,到这位赶过来,中间至多也就半个时辰,周兰卿连尸身都还未凉透,怎么就魂飞魄散了? 来者弯腰察看片刻。 “把你们遇袭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当时宴上,刘希圣和周兰卿是很放松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在长安城,又有南岳洞天的震慑,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可偏偏意外毫无征兆。 周兰卿被当胸一剑穿过,瞬间七窍流血而死,刘希圣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后来谢长安出现,与李恨天斗法,间接救了刘希圣一命,又追着李恨天而去。 这些事情,刘希圣浑浑噩噩,以他的修为根本看不出来,还当凶手莫名其妙放他一马。 但来者一听,就听出端倪了。 “有两拨人。杀周兰卿的是一拨,后来拦阻的是另一拨,此人跟凶手交手,你才能逃过一劫。” 他起身四处察看,寻找凶手留下的痕迹。 刘希圣一个激灵,想起来了。 “宗主,京城新近来了一个姓朱的野道士,自称是万树梅花潭的人,今夜也在宴上,会不会就是他下的手?!” “万树梅花潭的人早死得所剩无几,幸存的都隐姓埋名藏起来,会光明正大出现的,只能是想假冒身份引我们出面……” 碧阳君淡淡道,手里巴掌大的罗盘指针随着他脚下步伐而转动,点点萤光散飞,如梦似幻。 他已经将神识通过此法宝以孙宅为圆心往外扩散,如果附近有修士存在,哪怕是大能宗师…… 碧阳君忽然脚步一顿,面色微变。 “尊驾这等修为,不觉得躲躲藏藏有失身份吗?何不出来一见!”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步出。 白衣男人高洁冰冷,如山巅绝壁不沾凡尘的松。 “你就是南岳洞天的宗主?” 刘希圣叫起来:“宗主,他就是那个姓朱的野道士!” 碧阳君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尊驾贵姓大名?” 对方:“朱鹮。” 碧阳君自然没听过,但他能感觉到朱鹮身上若有似无的威压,这是同为高手才有的感应。 “尊驾可曾看见杀我门下弟子的凶手?” 朱鹮:“为何我不能是凶手?” 碧阳君:“以你之修为,杀他们如切瓜砍菜,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必偷袭。周兰卿身上的伤口,是凶手趁人不备声东击西下手的,此等偷摸行径,只会是真正万树梅花潭的余孽所为,他们若有你这样的帮手,当初也不会一夕之间就被灭了。” 他打破惯例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也存着看重对方,不想树敌的心思。 朱鹮:“凶手已经跑了,往西南方向而去。” 碧阳君点点头,并不急于去追。 “多谢,听我门下弟子方才说,近日阁下在京城行走,也冒用了万树梅花潭的名头?” 朱鹮:“不错。” 碧阳君:“为何?” 朱鹮:“自然是为了引你们出来见面。” 碧阳君眯起眼,慢条斯理将手中罗盘收起。 “引我们出来,然后呢?” 朱鹮道:“我刚突破境界,修为不稳,需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 碧阳君气笑了:“你把本座当练功桩了?” 朱鹮的眼睛在夜色中微光烁烁。 “我本以为南岳洞天在京城修为最高的,就是国师万仞山,没成想还能等到你这位宗主,听说你在两百年前就晋了武仙境,修为比起祝玄光也不差多少。” 原来是个武痴。 碧阳君:“本座有事在身,现在不想与你切磋,你若想找对手,回头我可以帮你约万仞山出来。” 朱鹮:“不,万仞山的修为肯定没你高,我就要你。” 碧阳君面色微沉。 “本座出手非死即残,你想好了。” 他反手翻开掌心,一把银白色的长刀出现。 说是刀,外形却更近似剑,宛若唐刀。 南岳洞天是武修宗门,也就是说门下众人不拘兵器,不像剑修只用剑。 朱鹮眼睛一亮,冰冷表情霎时变得生动。 他感觉到迫人威压和棋逢敌手的战意扑面而来。 体内的朱寰剑无声颤动,仿佛渴望即刻离鞘。 碧阳君的神色也慢慢凝重起来。 “你到底是谁?” 对面甚至还未出手,他的寻龙不至刀竟就能感受到剑意,在他手中发出清越长吟。 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62 第 62 章 62 万仞山看着眼前女子,没有急于动手。 “你为何会在此处?” 谢长安听出其中杀气。 对方此话既出,整座神龙殿就已经被万仞山的结界包围。 本来布在太极宫的结界,被他迅速凝缩到此处。 外人进不来。 她若想出去,也难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是。若是当今天子知道国师的所作所为,你说他们会对你敬畏如初,还是恐惧痛恨?” “既然你已经看见,那就不要走了。” 说话间,万仞山顷刻已至眼前,戴着黑金手套的右手抓向她的脖颈! 谢长安飘然而退,召出留天剑,紧握,朝身前一划,几乎与万仞山同步,行云流水迅若惊雷。 万仞山被剑气轻易劈成两半,四周却随之一暗,仿佛仅剩不多的烛火被瞬间吹灭,谢长安后背传来剧痛。 她反应极快,几乎是衣裳被划开时,剑光反手就往后荡开,但脚步免不了往前踏出一步,整个人顿时如坠深渊。 身形急剧坠落,没有东西能借力,似乎永远也落不到地面。 她只能失重被动地往下掉,风声从耳畔掠过,真实感无以复加。 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这不就是当日自己从宸华峰上落下去的情景么? 谢长安另一只手抽出封禅笔,在虚空写了一个“止”。 字形金光闪烁,霎时照亮天地! 她又写了一个“破”。 破字一出,石破天惊,迷障顿消。 万仞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下一刻,留天剑悄然而至。 万仞山失了屏障,只能选择正面对上。 两股灵力撞在一起,轰然巨响,天崩地裂。 若不是有结界屏障,此刻整座京城怕是都要被惊动震撼。 万仞山难以想象,当初那个弱小隐忍难掩惊慌失措的小宫女,竟能在短短数年间成长到如此地步。 他头一回后悔当日没有一掌了结了对方,以至于今日给自己带来无穷后患。 谢长安也觉得自己低估了万仞山。 她死过一回,原本损失惨重,修为倒退,但通过鬼王一战和金缕伞的弥补,境界得到巩固,离开照骨境时,反倒更进一层,虽然依旧在剑心境,但不像之前在离梦城那样,只是虚有其表的剑心境。 万仞山年纪轻轻就继承老国师的衣钵,就算再天才,也不可能一跃成为武仙境大能,谢长安猜测对方应该与自己相差仿佛。 但她却料错了。 对方灵力澎湃如海潮狂涌,黄龙渡江,一时间竟源源不断,大有力压留天剑之势。 这不可能! 她被灵力冲得不禁后退半步,这一退就让万仞山抓住机会。 一只戴着黑金手套的手忽然从她身后出现,捏住她的肩膀。 谢长安感觉剧痛传来,就知道自己肩胛骨大概是被捏碎了。 封禅笔几乎握不住,她索性松开另一只手,留天剑悬空而起,掠向万仞山,她则空手去抓黑金手套。 余光瞥及无处不在的一缕轻烟,她忽然知道为何自己打不过万仞山了。 原因就出在天工炉—— 万仞山在用这法宝强行提升修为,让自己的境界短时间内突破本身极限! 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武仙境了,难怪能游刃有余对付谢长安。 思及此,留天剑如通心意,凌空斩断轻烟,又循着烟气飘来的方向掠去。 意识到谢长安的意图,万仞山连忙收手,转身去抓留天剑! 仙品神兵剑锋如虹,岂是他能拦住,转眼就已掀翻天工炉! 里面正在燃烧的烟气散落出来,被剑光悉数破开,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封禅笔又写了个“收”。 “竖子敢尔!” 万仞山瞬间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又惊又怒,但已是慢了半步。 “收”字砸在香炉上,天工炉真就像被无形之手抓取,变作白光收入谢长安袖中。 谢长安拿到天工炉的那一瞬间,当真是半点也不恋战,当即转身,留天剑开路,封禅笔反手一个“封”,身后霎时竖起万水千山隔开她与万仞山,然后就着破开的结界缝隙直接离开。 待万仞山斩碎“封”字障眼法时,已经找不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谢长安了。 自己辛苦等待搜集的帝王魂魄没了不说,连天工炉都落在别人手上,万仞山气得七窍生烟,一口老血直接就喷出来! 他一边追出去,一边传讯救兵。 “碧阳师兄,大事不妙,天工炉被人抢了,速速布防,勿要让此贼离开京城!” 碧阳君素来城府深沉,但他听到万仞山说天工炉被盗走的那一刻,滔天怒意几乎将手中寻龙不至刀震碎。 朱鹮听不见他与万仞山的千里传音,却在那一瞬间洞悉他的走神和愤怒。 修士大能交手,只这一瞬,便已足够! 朱寰剑光绽万千,寒影压云。 碧阳君的气机被锁住,眼看万山倾覆,浪卷风魂,他不由呼吸一滞! 论修为,刚刚晋升妖仙境的朱鹮不及碧阳君。 对方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一代宗师,是可以和祝玄光一战的大能,身上两件法宝,开皇星盘和寻龙不至刀,更是世间难觅的仙品法宝。 只要他认真起来,对付一个朱鹮不在话下,即使再加上一个谢长安,也游刃有余。 朱鹮唯一的倚仗,是他以剑化灵,对剑的操纵与感知,远胜世上所有剑修,有着天然的优势。 但不妨碍他主动对碧阳君发起挑战。 朱鹮就喜欢这种挑战极限,死中求生的感觉。 碧阳君就算原先还有几分漫不经心,此刻也已经被打出火气,不知不觉用上全力,两人舍生忘死,即使有结界在,结界之内的孙家园子,也已经被夷为平地。 刘希圣已经顾不上师兄的尸身,找到一旁躲起来,生怕被殃及池鱼。 藏身的角度让他看见碧阳君眼中的杀意。 宗主这是准备下杀手了! 他心下一沉,暗道不好,连忙为自己再加一重符箓护持。 但下一刻,罡气化为巨大冲力,朝他迎面而来。 白光。 铺天盖地的白光。 这是刘希圣最后所能看见的景象。 …… 谢长安的身形在夜色中飘若惊鸿,流星赶月,几乎化为一缕清风。 她怀里揣着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心知这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成了南岳洞天的眼中钉,只怕对方举派之力都要杀她而后快。 万仞山稍微落后,但应该还在紧追不舍。 她伤口剧痛,灵力不继,脚下半分未停。 这时她已出了朱雀门,前面便是朱雀大街和光禄坊。 “师父!” 很小声,但她听见了。 谢长安:…… 她循声望去,李承影果然站在拐角朝她招手。 “快来,这边!” 追兵和李承影,她果断选择了后者。 李承影在看见她过来之际扬起笑意,好像很高兴对方的信任。 “给我一滴血。”他对谢长安道。 谢长安看一眼他手里的折纸,随手往肩膀伤口一抹,五指带血印上去。 李承影被她的简单粗暴噎了一下,随即双指并拢点点折纸一端。 那白纸膨胀鼓起,渐渐的还真有了点儿谢长安的神韵,就是依旧轻飘飘的,能看得出是个纸人,有点诡异。 但就这一会儿工夫,追兵已至。 谢长安迅速拽起李承影就走,头也不回! 身后气息紧追不舍。 强大威压隐隐压下来,她能感觉这其中肯定不止万仞山,还有别人。 短短时间内,万仞山就把救兵搬来了。 对修士而言,夺人法宝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 此刻万仞山怕是把谢长安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 但她没打算把天工炉还回去。 万仞山将老皇帝魂魄收入天工炉,此事见不得光,才会二话不说就要灭口。 就算她把天工炉交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南岳洞天既是李唐国教,就有护佑李唐安危的责任,原本多少要点脸面名声,结果现在万仞山竟等不及老皇帝归天,亲自出马收割魂魄,只因天子与王朝气运牵连,魂魄多少带些龙气,炼魂能事半功倍。 如此急切,背后必有不为人道的秘密和因由。 “扔!” 眼看差不多了,谢长安喝道。 李承影也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想也不想就将纸人扔出去。 那纸人落地就顾盼生辉,持剑伫立,正是谢长安的模样。 李承影:“怕是拖不了太久,我可以再折一个,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 谢长安:“不。” 这法子可一不可再,再用就不灵光了,还浪费他们逃走的时间。 但她正在拼尽全力跑路,不可能解释太多。 李承影被她半揽半拽,头晕目眩,几欲呕血,但他强忍着从袖中摸出几张纸,飞快折了几下扔出去,这些折纸落地,大部分变成京城禁卫,手持长戟一身金甲,多少也能以假乱真阻拦片刻。 还有一小部分变成夜巡的更夫,敲锣打鼓,在夜色里四处乱跑,大声呼喊抓贼了杀人了,所到之处闹得鸡犬不宁,许多人家被吵醒纷纷起身察看,如此也能引起混乱,让追兵有所顾忌。 他当真撒豆成兵一般,纸人眼瞅着数目还不少,数十人落地就分散开去,呼喊声此起彼伏,吵闹喧嚣,灵力气场一乱,就会严重影响追杀者的判断。 但做完这些,李承影的脸色就已经快和重伤的谢长安一样了。 谢长安能感觉到他的身形在往下坠,完全失去自己支撑的力气。 她下意识将人抱住,半负在身上。 一支箭矢从身后破空而来,速度极快,几成白线。 感应到主人心意,留天剑提前半步斩断利箭。 但很快,三拨三支,一共九支箭分上中下三个方向,对准两人。 每一支箭都蕴含武心境高手的灵力。 是箭修! 只有箭修,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射出这么多的灵箭。 而南岳洞天里能做到此事的,只有杜羌笛。 他也是这世间少有以弓箭为兵器的武修。 63 第 63 章 63 没受伤时,谢长安也许犹能应付,现在负伤还带着一个人,就很难再分心留天剑同时斩落这么多支灵箭。 一把红金相间的伞从天而降,在黑夜中绽放,挡在他们身后,生生接下这九支箭。 谢长安闷哼,血线从嘴角溢出。 这伞不仅是法宝,还是她的身体。 九支箭后,又有第十支,力虽不及之前,但角度刁钻,竟趁她反应不及时,擦着伞沿钉入。 李承影的身躯一震。 谢长安面色微变,拔出他身上的箭全力往后回掷,然后头也不回,足下凌空而起。 红伞将两人罩下,连人带伞消失。 被她掷回去的箭划破夜空,正中杜羌笛身前罡气,击碎了他护身的结界,也让他后退踉跄吐血。 “杜师叔!” 赵北园及时扶住他。 “对方如此难缠,难不成是宗师大能?” 杜羌笛摇头:“不可能,但对方身上必然有仙品法宝,而且不止一件。宗主和万师兄呢?” 赵北园道:“他们在布阵,此贼断然逃不出长安了!” 杜羌笛:“之前在孙家跟宗主交手的那个修士呢?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赵北园:“应该是,但那人也跑了。” 杜羌笛:“我听说那人修为更高,已得窥武仙境,若他们联手,恐怕有些麻烦,得尽快把人找到!” …… 刚才最后那支箭被金缕伞拦了一下,没入骨,只射穿李承影的皮肉。 但箭本身不是凡品,也蕴含了杜羌笛射出去的灵力,此时血流不止,一点点抽去李承影的力气。 谢长安将他放下,伸手覆在伤口,用灵力给他止血。 李承影微微睁眼,有气无力。 “你为什么不问?” 谢长安:“问什么?” 李承影:“问我为何帮你挡箭。” 谢长安面无表情吐槽:“没有你挡,这箭也不会要我的命,现在我还得分出灵力帮你治伤。” 李承影:…… 这美人怎么老是不按套路走。 他气息一乱,差点没气昏过去。 李承影:“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谢长安:“先把你送回李家。” 李承影也不问她去一趟皇宫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道: “你也去李家避避风头吧,那里尚算安全,他们暂时不会找到那里去,慈恩寺离此甚远,你出去了肯定会被发现。” 谢长安沉吟,她在思考直接出城的可行性。 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否决了。 南岳洞天的人此刻肯定忙着在城门各处设网逮人。 她没有拒绝李承影的提议,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李家就在附近不远,但李承影身体孱弱,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 谢长安无语,揽上他的腰,掐诀念法,带着他穿墙而过,移形换影,几个穿梭就已到李家后院外面。 李承影小鸟依人似地依偎着她。 他比谢长安高,背还得微微弓着才能做出这个姿势。 谢长安:“你还要抱多久?” 李承影脸色惨白:“方才你飞太快了,我有点晕。” 谢长安:…… 一步三喘的病美人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笑容,慢慢松开她,又慢慢扶着墙往里走。 此时是深夜,后门早上闩了,但谢长安微一拂手,门就无声无息打开。 她半身染血,李承影甚至能闻见飘荡在清寒夜里的血腥气。 但谢长安自己却恍若未觉,举手投足与常人无异,还在李家外围仔仔细细抹去自己到来的气息痕迹,以免被追踪察觉。 太能忍了。 这是李承影对她的容貌和仙法之外留下的第三个深刻印象。 他素来喜欢美人,听李尚书说,从灵智未开时就有此秉性。 否则尚书夫人也不能把小乔遣到他那里去服侍,除开先前被猫妖幻术迷惑之外,亦是因为知道李承影这喜爱好颜色的老毛病。 而眼前这个出手狠绝,亦正亦邪的绝色美人,修为成谜,来历成谜,非人非鬼,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 足以勾起李承影所有的好奇与探究。 他带着谢长安来到自己小院的书房。 “我有一名婢女阿谨,但她也不会到书房来,这里平素都是我自己在打扫,你先放心住下,正好这里也有一张小榻,回头我让阿谨换新的被褥来铺上。” 谢长安思忖不语,她拿走的是南岳洞天镇派之宝,对方现在肯定暴跳如雷,不惜大动干戈围绕长安城设下重重阵法防御,甚至可能还会发动全城搜捕。 她不止不能出城,恐怕连李家的门也是能不出就不出。 朱鹮那边想必出了变故。 一个万仞山,再加上底下几个弟子,不至于让他们如此被动,除非朱鹮也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能压制朱鹮的,必是宗师级大能。 南岳洞天这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宗主碧阳君,一个是他的师弟信陵君。 无论是哪个露面,都很危险。 不过朱鹮就算打不赢,想要逃,应该没问题。 如此推断,他可能受了伤,但性命无碍,暂时不能联系她。 “他们可能会上门搜查,你藏着我,若被发现后果不妙,我歇两个时辰就走。”她道。 李承影面不改色:“不怕,我家与皇族是近亲,我爹入了政事堂执宰中枢,也算有几分薄面,而且你方才已经把外面痕迹都抹掉,他们就算来了也发现不了什么。再不济,我那手折纸术的障眼法,也能与他们周旋一下。” 谢长安想起他刚才三两下折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假谢长安。 这一手精妙绝伦,很多道门弟子入道数载都未必学会。 谢长安:“你的折纸术,也是宿慧?” 李承影:“宿慧。” 谢长安冷不丁捏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你有此宿慧,为何还要拜我为师?” 李承影望着对方骤然离近的美貌,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生来体弱,俗世名利于我无大用,不如求仙修道,努力多活几年。” 谢长安:“好理由,那为何是我?此地有南岳洞天和慈恩寺,你父亲应该能求托上门,再不行也可以去求朱真人。” 他犹豫片刻,选择实话实说:“因为你最好看。” 谢长安:…… 虽然美人近在咫尺,吐气如兰,但是—— 李承影虚弱道:“你松开些,我又想吐血。” 谢长安一松手,他立刻把头歪到旁边,张口吐了血。 书房内弥漫新的血腥气,倒把谢长安身上的血气盖过去。 李承影咳嗽,手帕擦拭嘴角血沫:“听说修仙之路漫长崎岖,若是师父不够好看,徒弟很容易坚持不住的吧?” 谢长安淡淡道:“从未听说过如此离谱言论。” 李承影振振有词:“你当时拜师,若师父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手若枯枝,耳似招风,一脸邪气,对你说着大道长生的话,你会不会对仙门产生怀疑,拜入他门下?” 谢长安呵的一声:“我师父与你长相神似。” 李承影大惊:“难道你说的仇人就是他?!” 继而摸上自己的脸,恍然:“所以你当初是看上他的脸才拜师的?” 又笑吟吟凑过来:“我这张脸,果然还是有几分可用之处的吧?” 这样轻佻的动作,在他做来却仿佛在撒娇。 病弱的俊美毫无侵略性,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笑,像淋了雨的幼犬。 视线从他书案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强取豪夺奇情话本和符箓典籍上扫过,谢长安没有生气。 谁能想到李家二公子号称病弱少见外人,结果一天到晚净在书房里看这些。 李承影见她闭目打坐养伤,也不再插科打诨,只等这一阵晕眩过后,就扶着墙悄然起身,去外面让阿谨拿来两床被褥,又亲自在书房铺好。 他也没有忙着回去歇息,反而是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又折了几个“谢长安”扔出去,让它们奔向长安城各处。 虽然没有谢长安的血,纸人效果难免差点,遇到眼光毒辣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但怎么也能分散点注意力,拖延一些时间。 做完这些,李承影越发困倦虚弱,回到屋子倒头就睡,几乎是昏迷过去。 他素来神魂虚弱,很容易被妖魔鬼怪盯上,之前猫妖潜伏在他家,也因看上他魂魄鲜美,是绝好的滋补食材。 此刻他睡觉并不踏实。 常见的光怪陆离妖魔鬼怪一拥而上,恨不得在他梦里上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逼得他深陷梦魇,冷汗津津,欲抽身而不得。 忽然间,所有尖利惨叫与刀山火海潮水般褪去! 一股暖意从眉心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人如置身冬日暖阳,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李承影懒洋洋睁眼。 自恢复灵智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在虚弱与病痛之间挣扎。 有时候他常想,与其清醒感受痛苦,还不如从前那般痴痴傻傻没有知觉。 这是头一次,身体没有任何疼痛地醒来,经络仿佛被一根根梳理顺畅,整个人仿佛泡在温泉,暖洋洋不想起身。 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李承影看见了谢长安。 倦色掩不住冰雪莹华,像来救他于水火的神仙。 64 第 64 章 64 这样的宁静没有维持多久。 外面脚步和敲门声不识趣响起。 “郎君起身了吗?”是阿谨。 昨儿大半夜他把人喊起来,让收拾了两床被子,阿谨能忍一夜没问,已经不得了了。 舒适美梦终究是短暂的,李承影叹了口气,对谢长安无声问:你要不要避开一下? 谢长安道:“不必,我在帮你梳理经络,你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 阿谨站在外头,有些不安。 她是知道郎君昨天赴宴,直到半夜都没回来的,人直到下半夜才出现,让她准备被褥且不说,如今里面说话没避人,她依稀还能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 难不成是宴上认识的女郎? 可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又怎会偷摸进来私会? “你去准备些早膳,放在书房就行,我待会过去用。” 很快,李承影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阿谨咬着下唇,很想直接推门进去,但犹豫半天,还是忍下焦躁,听命走了。 她知道郎君今时不同往日,不喜欢她插手管太多事。 但虽理智作如此想,心里难免失落,毕竟她自七八岁入府开始,就已经照顾陪伴痴傻的郎君长大。 阿谨习惯性揉揉胸口,近来不知怎么回事,许是惊吓接二连三,总有些烦闷。 但是当她备好早膳之后,郎君居然主动让她进去,见了那位神秘的女客。 入目是一名背对门口的红衣女子,对方一手搭在自家郎君腕上。 而李承影半靠床榻,看上去比昨日见时还要虚弱。 “这是朱真人的同门,你唤谢真人便可。” 女子徐徐转身,让阿谨看见一张不逊于小乔的脸。 她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若说小乔的漂亮是柔弱妩媚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漂亮,那眼前这红衣女子,便是截然不同的容色。 阿谨原先还疑心郎君在外头被什么女子轻易蛊惑,此时看见就疑虑顿消了。 这样的美人,根本不可能是极易攀折的名花娇草。 “你过来。”美人的声音也如冰玉相碰。 阿谨心神一松,迷迷糊糊走过去。 谢真人在她额头上一点。 阿谨只觉眉心冰凉霎时蔓延全身,她一个激灵,茫然看着对方。 谢真人伸手摸向她的胸口,阿谨尴尬想后退,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自己身上抽出一根长得有些异乎寻常的黑色猫毛。 “这是什么?”李承影也很讶异。 谢长安:“猫妖不敢对你动手脚,就在她身上下了傀儡术,关键时刻可以上身操纵。” 她又问阿谨:“你近几日没觉得烦闷异常吗?” “有!”阿谨连连点头,“奴还当自己病了!” 尤其是对李承影,她虽然忠心耿耿,却从未有过想将郎君占为己有的心思,但近来不知怎么回事,三番四次总是冒出一些偏激的念头,她知道这样不对,却没想到旁的原因去。 谢长安轻轻一振,猫毛就自燃起来,只不过这火与寻常火焰有些不同,竟是幽幽泛出蓝绿。 李承影:“鬼火?” 她嗯了一声:“照骨境的鬼火。” 只有从照骨境走过一遭的人才能点燃的鬼火。 正好给猫妖一点教训。 否则对方还以为不会法术灵力的寻常人就能任由欺凌。 …… 长安城某处。 正从外面察看情况回来,准备趴下休息片刻的猫妖忽然炸毛惨叫! 她哇的呕出一大口血,额头的毛瞬间全秃了。 正忙着布阵的李恨天脸色一变,不得不停手。 “你怎么了!” “我给李家那婢女下的傀儡丝被人拔了……” 李恨天没好气:“我早就与你说了,不要太贪心,李家有个儿子得了痴病许多年,他们跟修士有往来,要破解你的傀儡丝不难,你为何没将我的话放心上!” 虽是斥责,他仍走过来,手指轻轻摸索黑猫脑门上斑秃的那块。 “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了,这手法很凌厉。” “我怎么知道下在婢女身上都能被发现,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猫妖哼哼唧唧,声音虚弱不少,断了半截的尾巴轻轻拍着地面。 “不止姓朱的,还有那红衣女修,肯定是她从中作梗,上回慈恩寺外面她也拦着不让我杀李承影,若非如此,我早将那病鬼吃了,现在能增长不少功力呢!” “技不如人就少废话,就你这点修为还想去关公面前耍大刀!” 李恨天说话毫不客气,但摸着她脑袋的力道却是极轻柔的。 “那女修很奇怪。” 他想起两人在孙家园子交手的情形。 灵力澎湃绵长,明明是大宗门弟子最爱用的路数,出手却诡异飘忽,也不是鬼修。 李恨天虽然出身小门派,但他这几年潜伏京城,见过的修士大能不知凡几,自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那女修出手明显不拘泥于某一风格,随心所欲,却又自成体系,必然大有来历。 他问猫妖:“姓朱的修士去李家时,你是不是也见过,此人修为如何?” 猫妖道:“他没出手,看不出来,不过应该也是有些本事的,当日我原想近身去看看,但他似乎有所察觉,后来我怕暴露,就没敢再试探。” 李恨天沉吟:“他们要天工炉,就一定会跟南岳洞天的动上手,碧阳君他们也在京城,姓朱的他们应该不是对手,这场斗法应该很激烈,很精彩,但为何现在还没死讯传来呢?” 猫妖:“谁的死讯?” 李恨天:“谁的都可以,不过最好是姓朱的修士他们先死,死得快一点儿更好。” 猫妖听糊涂了:“你不是希望他们出面去对付南岳洞天,帮我们拖延时间吗?怎么又想让他们先死了?” 李恨天意味深长:“我虽然希望他们先死,又希望他们能活得久一点。” 猫妖懵懵懂懂,眼睛已经开始发蒙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 李恨天慈祥摩挲她的脑瓜,说出来的话很伤猫。 “如果不笨,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修为低微的小妖修。” 猫妖龇牙不满:“我修为还低微?!那是给南岳洞天那帮小人给暗算的!” 李恨天挠挠她的下巴,重新让猫妖慵懒下来,身体发出舒适的咕噜声。 “他们先死的话,就可以为阵法添上最后一笔。不过他们没死也无妨,可以帮我们引开碧阳君的注意,所以我说,既希望他们死,又希望他们活。如果那女修能侥幸逃出宫,就一定会来找我们,我给她留了方位符。” 猫妖兴奋起来。 “然后呢,你要与他们合作,联手对付南岳洞天?” 她见李恨天收回手,开始打磨之前没有完工的木头榫卯,头顶失去抚摸,不满咕哝一声,伸长了脑袋过来顶他。 “姓朱的和那个女修能打得过碧阳君吗?碧阳君可是武仙境了,万仞山也是武心境圆满,又有法宝护身,这次南岳洞天倾巢出动,他们两人怕是没法与一整个宗门抗衡的。” “五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五郎,如果还缺填阵的,要不让我去吧,反正我的伤也好不了了……” “不行。” 李恨天终于停下手中动作。 “你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猫妖努力说服他:“你那个大阵非比寻常,还差许多东西,我也讨厌南岳洞天的人,那些修士高高在上,还重伤我,我也不是全为了你……” “闭嘴。” 李恨天捏住她的后颈皮。 “为了对付南岳洞天,我可以不择手段,但是,你不是我必须牺牲的代价。” 你不是代价,是我的同伴。 他松开力道,揉揉猫妖的后颈。 “就算没有那两个修士,也不妨碍最后的成果,有这个就够了。” 他拿出一个匣子,拇指按住机关,啪嗒一下匣子打开一条缝隙。 猫妖抽抽鼻子,灵敏的嗅觉让她兴奋起来,开始围着匣子打转绕圈。 “里面是什么,我闻见了……” “龙骨。” 李恨天直接告诉答案,把匣子彻底打开。 白玉一样的骨头放在匣子里,乍看更像玉而不是骨。 “确切地说,是蛟骨,蛟龙的骨头。” 猫妖很讶异:“你藏得可真深啊,压箱底的宝贝了吧!” 她伸长了脖子,半个猫脸都探进去,忍不住用舌头轻轻一舔,随即哆嗦一下。 “刺激!” 李恨天:…… 他默默提溜着猫妖扔远一点,顺便把匣子关上,免得她跟见了鱼骨头一样。 猫妖恋恋不舍舔着舌头,还挺遗憾。 “这哪来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 李恨天:“从我师妹那里拿的。” 猫妖:“你还有师妹?不是一整个师门都死光了吗?” 李恨天:“她叫鲜于映,得到这块龙骨之后就被许多人盯上,最后找到我,把龙骨交给我。她以为舍弃万树梅花潭的身份,逃得远远,就能独善其身,结果还是丢了性命。” 猫妖:“她死了吗?” 李恨天:“死了,也没死,在阵里。” 猫妖听懂了,她打了个寒噤,身体下意识炸起毛,一根一根,在寒风中颤栗。 李恨天:“所以,不要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65 第 65 章 65 傀儡丝一去,阿谨神清气爽,只觉眼睛看什么东西都变得清明了。 她有些懵懂后怕,不禁对谢长安感恩戴德。 李承影告诉她:“谢真人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就宿在书房,你不必声张,只要悄悄与我爹说一声便罢。” 阿谨忙道:“书房太乱,昨夜不知真人要来,也没来得及收拾,这院子里还有空的客房,奴先去打扫一间出来,也好让真人下榻。” 李承影:“不用了,真人喜欢看书,就在书房,你把书房稍稍整理下就行。” 阿谨应声去了。 谢长安看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书。 李承影眉眼弯弯:“你昨天进了书房之后,频频往书架上看了好几眼,我猜那上面可能有你熟悉,或者喜欢看的书。那一角都是书画集,有些是我父亲之前看过的,被我借来。我以为师父应该会喜欢看道家典籍或心法秘籍一类。” 谢长安:“我之前在唐宫生活过十几年,帮内官整理书籍是难得闲暇的时候,一边整理,一边可以看许多书。” 宫中唯一的好处就是藏书浩如烟海,一些富贵人家都未必能见着的书籍,在宫里却能轻易找到,她如饥似渴,一本本看过去,也因此养成了她的博闻强识。 足不出户,却能遍阅经典,游历天下。 后来入道,也因为有了这段经历锦上添花,进境才能更快。 因为很多心法秘诀艰深晦涩,师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跟在旁边以备询问,这时候就得依靠个人学识的根基了,如果她当时只能粗识几个大字,那修炼一定会困难很多。 当时之所以能跟沈曦齐头并进,看上去没落后那么多,谢长安在背后付出的积累绝对比任何人更多。 她休息了一晚,精神恢复不少,又喝了阿谨送来的温蜜水。 淡淡梅香顺着窗户缝隙里的风送进来。 大雪过后,外面是静谧的天光。 谢长安拿出封禅笔,虚空画了几笔。 李承影道:“你一定在书里见过世上最美的山川。” 他看见自己面前出现几座高山,山势危峻,嶙峋巍峨,瀑布狂泻而下,落入奔腾河流,一去不返,周围景象为之一变,他就坐在其中一座山峰上,身下卧榻都变成怪石,耳边山风呼啸,还能闻见水汽蒸腾送来的湿润。 他不禁伸手去抓漂浮的水珠,掌心一片湿漉漉的,竟不像是幻境。 “心之所想,如愿以偿。” 谢长安将封禅笔递给他。 李承影忽有所悟,摘下一片叶子,就着封禅笔上残留的灵力,在叶面上画了几道,叶子随即化成一叶扁舟,被他扔进下面河流,又在中途变作一只白鸽,扑腾翅膀盘旋几圈,重新落在他屈起的手指上。 他用封禅笔在鸽子翅膀上点了几下,鸽子顿时成了一束桂花,沉甸甸的香气压弯了枝条,也瞬间满溢屋子。 寒冬腊月哪来的桂花,可他手里这束桂花偏生就是真的。 谢长安拿过他还回来的封禅笔,又是轻轻一扫,所有山峰河流消失不见,眼前还是这间屋子,但李承影手上的桂花还在。 只是屋外光秃秃的桂树少了一枝。 她不禁露出微微古怪的神色。 这天分实在太高了。 当年王亭学道未几,给她变出一枝春花,就让谢长安惊为天人,也让闻琴道人对这个弟子爱护有加。 现在比起李承影算什么,一个萤火,一个明月吗? 禀赋优越,简直让人心生嫉妒。 若非他身体孱弱,就这根骨悟性,怕是能比所有人都更早得窥天道,飞升成仙。 但想到飞升,谢长安就升起一股淡淡的倦怠和厌恶。 李承影敏锐察觉她的细微变化。 刚才明明是放松的,甚至有点惊讶和愉悦的,怎么转眼间就不高兴了? “师父,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眼睛明亮清润,稍稍弯起也有一泓春水卧蚕,天生多情,不笑也像笑,要是真愿意笑一笑,立马就能引来不知多少心甘情愿的情债。 祝玄光也有这样一双眉眼,但他很少笑,或者说,他很少在外人面前笑。 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笑起来会减少许多威严。 但谢长安见过几回,那时候师徒二人已经关系很好,时不时拌嘴逗闷子。 不过再怎么把她当自己人,私下愿意玩笑,祝玄光也绝对不是李承影这种看似乖巧听话,实则死缠烂打,脸皮奇厚,还很有几分心机城府的性子。 “没什么。” 谢长安移开目光,心里已经彻底将两人切割分开。 她拿出一个小炉子,放在书案上。 “你能否看出这炉子有何异状?” 她不是考校,而是疑问。 这炉子自打被拿回来之后就没有动静,谢长安怀疑里面有什么机关或禁制,但她昨夜粗略探究过,也没什么发现。 李承影无师自通天生能知阴判阳,五感甚至比她这个当过鬼的还要灵敏,不可谓不令人羡慕。 当然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身体像个漏风的容器,承受不了稍微强大一点的灵力冲击,也很容易破损甚至毁坏。 李承影看着这个古怪的小香炉,拿起来捧在手里。 “里面好像,关着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谢长安:“天工炉,你的感觉是对的,里面确实有东西。” 李承影:“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谢长安:“南岳洞天的法宝,天子祭天时也会借用。” 李承影:“……所以你把人家镇派之宝,拿走了?” 难怪大半夜被疯狂追杀,南岳洞天的人不气疯了才怪。 谢长安:“对。” 李承影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了。 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 刺激。 赫赫有名的天工炉,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个铜制雕花小香炉。 但香炉的盖子是打不开的。 修长手指按在上面,冰冷从肌肤传递过来,还带着微微刺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不像是寻常冬日的冷。 “里面的东西,好像很想冲出来……等等,也许不止一个,有许多,声音很嘈杂,我听不清。” 李承影露出吃力头痛的神色,汗从额头滑落。 谢长安察觉不对时,他的手指已经没法从天工炉上挪开,像黏在上面。 天工炉开始发光。 但光不是炉子本身,而是从里面透过雕花缕缕渗出。 青绿色像极了某种温润经过打磨的青玉。 这是仙品法宝渗出来的光,在场两个人都没敢等闲视之。 谢长安握住他的手腕,入手就感觉自己像抓着一块千年寒冰,李承影竟还能强忍着不出声。 她不由心下一沉,灵力源源不断灌入李承影那里,却如石沉大海,没能让他的手生出半点温暖,反倒是天工炉的光越发浓郁清晰,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炉身甚至微微晃动。 谢长安:“能松手吗?” “我试试……” 李承影现在有点吃力,他感觉炉里有股力量,似乎很想将自己扯进去,要不是谢长安还牢牢抓住他的手,现在他可能会—— 外面纷乱脚步响起,紧接着是用力的拍门。 “二郎!二郎你在里面吗!” 竟然是李尚书。 但被他这一打岔,满室凝固瞬间被打破! 轰然巨响,灵力炸开,罡气四散,屋内书页飞起,零落一地。 谢长安的灵力也被悉数反弹回来,她跟李承影不由自主往后摔,重重落在地上。 李尚书听见里面动静,等不及强行开了门。 “二郎,你没——” 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被儿子抱在怀里的美人,和散落凌乱一地的书籍,惊愕哑然。 李尚书不愧是久经大场面的人,这种情况下还能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 “二郎,国丧期间不可如此妄为。你们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待国丧之后我再上门提亲!” 李承影啊了一声,下意识接了句:“会不会太快了?” 谢长安:? 李承影:“不是,我说错了,父亲大人误会,这位是朱真人的师妹,谢真人,阿谨方才应该跟你说过了。我原本是想拜谢真人为师的,怕你不认识,才说成朱真人。” 刚才摔倒时,李承影记得对方肩膀上伤势很重,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护住她,将自己垫在下面,此刻在李尚书看来,姿势确实是有些暧昧的。 他咳嗽几声,咽下一口血腥。 李尚书:“已经拜师了吗?” 李承影笑道:“谢真人还在考验我。” 李尚书松一口气:“还未拜师就好,天地君亲师,若先定了,以后可不太好改名分。” 谢长安:? 李尚书见她脸色越发古怪,忙笑道:“我意思是,若是师徒名分定下来,以后犬子想拜真人为干娘的话,还得再改一次,不方便。” 李承影:……父亲你大可不必如此找补。 谢长安觉得这父子俩指定有点什么毛病。 她起身之后,见李承影没动,又捂着嘴,似乎刚刚被天工炉灵力反噬还未缓过来,不想被自己父亲看出异样,便伸手将人拉起来。 与对方手心相握,触感果然冰冷潮湿,但李承影没有露出半分不适。 谢长安不动声色,灵力通过指尖流向对方。 李承影无法瞬间接纳大股灵力,但这种细水流长的丝丝缕缕,却能让他感觉舒服。 他唇角微弯,手指轻轻勾住,握紧了些,看上去却只像是因为身体难受在示弱。 李承影:“国丧是指太上皇吗?” 说起正事,李尚书回过神,也顾不上儿子的终身大事了。 “不错,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道太上皇昨夜驾崩,不过还有风声传出来,说是昨夜宫里闹贼了,丢了什么东西,现在禁军正满城四处巡查,也不知道此事与太上皇驾崩,和南岳洞天弟子的死有无关系。” 66 第 66 章 66 太上皇自从弃城西行之后,就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架空了。 他空有太上皇之名,实则被软禁宫中,不允许任何朝臣去探望。 饶是这位太上皇曾经有诸多辉煌,与杨贵妃的掌故又天下皆知,但经过一场安史之乱,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提起太上皇早已麻木或苦笑,众人守这国丧怕也守得不尽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上皇既是没有权力,驾崩与否对朝堂天下影响其实也不大,该发丧发丧,该守丧守丧,朝堂上还有天子和朝臣在,不至于耽误了什么。 但近日又有传言,皇帝身体也不大好,底下早已分作两派。 张皇后是一派,但她儿子太小,斗不过他头上的哥哥们,几次想扶持上位都遭遇挫折,她最后只好转而支持越王。 这次死了南岳洞天弟子周兰卿的夜宴,就是在越王这个倒霉舅舅的园子办的。 还有一派,则是太子。 太子有朝臣支持,但还是势单力薄,论起对皇帝的影响,肯定不如张皇后近水楼台。 于是他便得设法拉拢第三方势力,宦官。 若论呼风唤雨,当数李辅国。 此人位高权重,已经站到宦官的顶峰,甚至封侯拜相,有时说话比皇帝还管用。 李辅国及其党羽原本并非太子党,但是张皇后行事不周,渐渐就把他们推到太子那边。 此外,还有另外一派,超然物外,力量非凡,两边都不敢得罪。 那就是万国师,以及他背后的南岳洞天。 太子虽然是皇位继承人,但也只是太子,没法要求万国师效忠,他只能恭恭敬敬,争取不得罪万国师。 张皇后也是如此想的。 但就在这个当口,偏偏死了个南岳洞天的弟子,还是万国师的师侄。 霎时间,风起云涌,波澜诡谲。 一池本来就不怎么清的水,被暴风雨蹂躏之后,浑浊得不能再浑浊了。 谢长安和李承影二人不由对视一眼。 两人默契地想到天工炉。 南岳洞天不会大肆宣扬自己丢了镇派之宝,但借着太上皇的死来进行全城搜捕,合情合理。 说不定现在长安城外围早已布下重重阵法等着,一旦谢长安和朱鹮想往外逃,就会触动禁制,自投罗网。 李尚书没发现他们的眉眼官司,兀自沉吟,只觉之前李承影所言不差,政局确实乱哄哄的,已然开始影响整座长安城了。 几方势力本来就足够混乱了,现在又加上南岳洞天的仙人下场,李尚书隐隐有些不安,还真生出带着家人告老还乡的念头。 李承影忽然问:“如果他们全城搜捕,会不会查到我们家来?” 李尚书原本是没往这方面想,但被李承影提醒,他不由一愣。 “即使会上门,可能就是虚应故事吧,我与禁军还有几分交情……” 李承影:“如果有南岳洞天的仙人随行要求搜查呢?只怕父亲也不好拒绝吧。” 李尚书在朝堂混了那么多年,立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谢真人是不是不方便让他们上门?” 李承影道:“南岳洞天死了个弟子,现在还没找到凶手,肯定草木皆兵,若是上门看见同为修仙之人的谢真人,怕是要引起误会。谢真人在李家的事,父亲最好不要对外声张,届时我们设法遮掩一下,等他们搜捕过了,也就无妨了。” 李尚书正要说话,就听见谢长安道: “来不及了。” 她忽然望向外面。 “他们已经到了。” 上门的不唯独有禁军,还有碧阳君。 李家的人不认识碧阳君,却知道万国师。 当听说眼前这位仙姿出尘的剑士竟是万国师师兄,堂堂南岳洞天宗主时,他们都大吃一惊,哪里还敢阻拦。 李尚书听见消息,紧赶慢赶过来,满头大汗,脸上笑容真挚热情,仿佛期盼已久。 “贵客亲临,蓬荜生辉,难怪李某昨夜梦见凤凰来仪,彩云漫天,原来是神仙下降,莫非李家有小子根骨不凡,被仙人看上眼了?” 碧阳君微微一笑,惜字如金,只看向陪同的左卫大将军李擎。 李擎与李尚书私交不错,闻言忙让他屏退左右,又亲自解释:“你先不忙攀交情,碧阳真人的仙门丢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宝物,窃贼可能还与太上皇驾崩有关,真人亲自出马,正是要寻找此物,捉拿窃贼。” 李尚书大吃一惊:“难道竟是有人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可这与我李家又有何关系,还是你们怀疑是我干的?我这副老朽残躯,能连夜飞入深宫去弑君不成?” 李擎叹道:“又没说是你干的,你激动什么?” 他拉过对方胳膊,走到一边,压低声音。 “南岳洞天丢的那东西非同小可!万国师大发雷霆,跟碧阳真人兵分两路,一大早就开始搜京城,不唯独是你这里,连张皇后岳家,太子岳家也都被搜了,方才本来要去张相家的,真人不知算到什么,忽然提出改道,就来了你这。你让真人走一圈,瞧一瞧,应付过去,不就完事了吗?” 李尚书语气微沉:“陛下愿意崇道问仙,我劝不住,是我失职。如今连这点脸面都保不住了吗?” 李擎:“唉,你这人啊,就是太较真!大家不都这样么,我家怕也要被搜一遍的,这些仙人都是有通天手段的,我们一介凡夫,岂敢与仙人作对,你就顾着自己脸面,不顾着妻儿老小了?” 李尚书面皮抽搐一下,重重振袖。 “请便吧,请便吧!想搜就搜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搜出点什么来!” 心下却有些忐忑,寻思自己拖延的这点时间,也不知够不够二郎他们安排。 哪里出了问题? 得知碧阳君上门之后,李承影就在思索。 就算从宫门外顺着搜过来,以李宅的位置,现在也没那么快轮到他们。 除非,碧阳君察觉天工炉的踪迹。 李承影心下微沉。 是刚刚他将手放在天工炉上,想要探究其中秘密,被天工炉里的不知名力量反弹时,被碧阳君发现了。 天工炉既是南岳洞天之物,对方手上肯定有法宝能互相感应。 喉咙痒意又起,他皱起眉头,将咳嗽的欲望忍了下去。 一行人来到小院,李家下人忙上去敲门。 碧阳君停住脚步,也微微皱眉。 李擎察言观色,忙道:“真人,可是有何不妥?” 碧阳君不语。 他用开皇星盘捕捉到的一缕灵气波动,忽然消失了。 就在刚刚。 是被掩盖了,还是偷走天工炉的人正好从此地路过? 这些自然没有必要给李擎解释。 他迈步踏入李承影的小院。 虽未常居京城,但关于李家这位二郎君的传闻,碧阳君也听说了。 不是刻意打听,而是来之前李擎生怕李承影有什么失礼之处得罪人,提前给碧阳君略说了下。 痴傻之症一夜痊愈么? 他不动声色,望向小院里的人。 俊美到堪称昳丽的少年郎君坐在台阶上,姿势随意,衣裳不整,怀里抱着个本子,正低头在写写画画,不时指挥撑伞站在树下的婢女换动作。 “你把伞举高一些,不对不对,不能这么举!” “阿谨,你太高了,把好好的树都挡住了,快蹲下!” “算了算了,你还是起身吧,蹲着好丑!” 婢女见李尚书他们来了,匆匆转身福了福。 李承影不满:“你干嘛呢!连画画都不认真,一会罚你去数蚂蚁!” 漂亮的人便是露出异于常人的幼稚,那也是赏心悦目的。 阿谨忙哄他:“是奴奴错了,这树现在光秃秃的,画进去也不好看,要不然我们进屋去画,书房里有许多好看的画册呢!” 李承影想了想,摇摇头:“你将母亲房中的绸缎都拿出来,缠在树上,就好看了。” 碧阳君驻足不动,其他人只好也跟着枯站。 李擎眼神示意李尚书:不是说病好了吗? 李尚书叹息,低声道:“这么多年的痴症,哪能完全好呢,不过是发作的少了些!” 身为好友,李擎也同情他。 好端端一个外表出众的小儿子,却有这先天不足的病症,往后别说成亲生子了,就是父母百年之后,他还如何自处,想想都让人怜悯。 “今日碰巧来了真神仙,要不你求真人给令郎瞧瞧,指不定有转机呢!” 李尚书忙道:“如何敢劳烦真人,这就是小儿自己的命数!” 碧阳君走过去,在李承影面前几步停下,视线从他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画上扫过。 后者抬起头,好奇道:“你是谁?” 碧阳君忽然伸手探向他的手腕,动作不快,却令人无法逃脱。 李承影想抽手,抽不回来,脸上露出吃痛神色,大喊道:“爹,这里有坏人!” 脉象虚弱凌乱,不是长寿之兆,倒也与痴症符合。 李尚书忍不住上前:“真人,犬子这病症还有救吗?” 不等他说完,碧阳君已经收回手。 “好生将养着吧。” 他淡淡道,也没多说。 李尚书心下失望。 他虽担心碧阳君看出李承影装疯卖傻的端倪,但听见对方如此说,显然是李承影身体确实还有大毛病,而且无法简单治好,就算没有痴症,依旧影响寿数。 此时碧阳君已经绕着小院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阿谨身上。 他轻轻振袖,阿谨整个人便往后跌倒。 撑开的伞失手脱出,轻飘飘落在地上。 李承影忙不迭起身把阿谨扶起,对碧阳君怒目而视:“你做什么,你把阿谨摔疼了!” 碧阳君理也不理,走过去把红伞拿起来,握在手里转了几圈。 “这伞从哪来的?” 阿谨手掌都摔破了,眼里含泪,却不敢不答:“昨日大雪,我从外面回来,忘了带伞,正好路边放着这把伞,等了片刻也没有人来领,我便先撑回来了,正准备今日拿去还呢。” 碧阳君重复:“路边捡的?” 阿谨:“是……” 碧阳君:“何处?” 阿谨说了个地方,正好就是发生变故的孙家所在的那条街道。 碧阳君朝红伞弹指,蓬的一下火苗将伞点燃,整把伞瞬间在火焰中被一点点吞噬。 “我的伞!” 李承影叫起来,还想过来抢伞,被阿谨死死拦住。 “郎君别去,我们还有更漂亮的伞,奴马上去给你拿!”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它!” 李承影连眼泪都下来了,一脸委屈。 “他是坏人,我讨厌他!” “好了好了,你娘那里的伞好看,爹给你拿去。” 李尚书也过去哄他。 李擎见状越发暗道可惜。 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君,若非痴症,现在该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 伞是烧了。 但碧阳君还是觉得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 他的确从这把伞上发现一丝灵气,但伞就是普通的伞,没有什么特别。 难道方才开皇星盘的异动只是应在附近,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赵北园匆匆过来。 “宗主,杜师叔那边有发现!一只黑猫衔着装有周师弟残魂的杯子,被杜师叔看见之后,扔下杯子就跑了,杜师叔正在追!” 碧阳君:“带路。” 他直接就跟着赵北园走了,没再管这里的人。 李擎还得帮忙收拾残局,对李尚书拱手苦笑:“我也是奉命行事,老友多包涵,包涵!” 李尚书犹有怒色:“这都叫什么事!” 他骂骂咧咧,拉着李擎往外走,一会儿说要去御前告状,一会儿说要让天子驱逐南岳洞天,总算还了小院一个清静。 阿谨脚软得差点起不了身,踉踉跄跄跑去将院门关上,这才靠在门上长出一口气。 “方才吓死我了……” 李承影回到书房,对着墙上古画道:“他走了。” 画上雨中撑伞的女子走下来,正是谢长安。 李承影也松口气,眼泪早就干了,堪称收放自如。 “幸好多准备了一手,此人委实难缠。” 画是封禅笔画出来的,伞是谢长安本体,天工炉就藏在伞里,几件法宝的遮掩,才躲开了碧阳君的搜查。 谢长安没有急着去外面察看,反是盯着他看了片刻。 直看得李承影有些毛骨悚然。 “怎么……” 对方冷不丁在李承影背上拍了一下,他弯腰呛咳,吐出一大口黑血。 “有血就吐,不要吞下去。” “习惯了。” 李承影笑了笑,这种程度的吐血对他而言已是寻常。 “方才幸好那猫妖自己跑出来,否则……” 否则碧阳君再多转几圈,未必就发现不了异常。 他手上那个开皇星盘,简直比狗鼻子还灵。 谢长安:“不是巧合。” 李承影何等聪明,略一想就明白了。 “猫妖是故意帮忙的?” 谢长安点头:“应该是。” 李承影若有所思:“他留下追踪符,笃定我们会找上门去,又知道天工炉在宫里,间接助你拿到这件法宝。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算计里,为的就是引我们跟南岳洞天的人交手,他好从中渔利?” 谢长安:“是引我,不是引我们,没有你。” 李承影只当没听见:“他修为不高,却能在南岳洞天的眼皮底下这么久没被发现,还能知道这么多消息,说明此人一定有所倚仗,我们要不要去见他一面?” 谢长安:“要,不过也是我去见,没有你。” “那有我吗?” 娇媚无比但绝不属于李家人的声音响起。 两只毛绒绒的前爪趴在墙头,露出个狐狸脑袋,还会说人话。 她阴森森龇着牙。 “谢长安,你无情无义,罪大恶极,但是苍天开眼,终于让我找到你,这下看你往哪跑!” 67 第 67 章 67 李承影听见这不怀好意的语气,只当又是仇家上门,便不着痕迹往旁半步,挡在面前,手伸入袖中捏住剪纸。 因为他知道谢长安现在看着无碍,实则伤势未愈,真动起手来,只怕会吃亏。 谢长安注意到这微妙的举动,长睫微颤,没有推开他。 狐狸一看,更来气了。 “好啊,我一不在,你就在外头找人,说!这狐狸精哪来的?!” 李承影:? 谢长安:“那么大个照骨境你不管了?” 狐狸恶狠狠:“对,不管了!” 谢长安:“你不是想当大王吗,怎么,被推翻了?” 狐狸:“你们都不在,还有谁打得过我!” 那倒也是。 谢长安:“你来做什么?” 狐狸昂起头:“看你这病恹恹的模样,受伤了吧?我就猜你们在这里肯定会遇到麻烦,让你不带上我,朱鹮那家伙能干什么,他什么也不懂,连脑子都没有!没有本座,你们寸步难行,现在知道还得是本座出面才行吧!” 谢长安点点头:“巧了,现在有件事就需要你出面。” 狐狸傲娇道:“说来听听。” 谢长安:“南岳洞天的碧阳君刚走,你追上去,杀了他。” 狐狸不屑:“什么碧阳君,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来的阿猫阿狗,听都没听过,实力如何啊?” 谢长安:“不高,也就武仙境。” 狐狸:? 李承影绝对是头一回,看见一只狐狸瞬间完成从张狂到惊恐的表情切换。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狐狸打了个哈哈,也不提自己要去单挑了,落在谢长安面前,围着她团团转。 “你这伤势不轻,被谁打的,刚才那个碧阳君吗?你真跟南岳洞天对上了?我听说那可是如今数一数二的大宗门。” 谢长安点头:“不止对上,还被他们满门追杀,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开什么玩笑,我玉催大妖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 狐狸先是大怒,而后话锋一转。 “不过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正面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要不然采用迂回战术,给他们下下毒,弄点巫蛊诅咒,说不定能出奇制胜,要不你跟我回照骨境琢磨琢磨,等想好了咱们再杀个回马枪!” 李承影见这狐狸说话跟那街头耍宝卖艺似的,忍不住笑了一下。 狐狸欺善怕恶,她对谢长安客气,那是被打服了,别人可没有这种待遇,当即就扭头龇牙咧嘴。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哪冒出来的病痨鬼,本大妖也是你能取笑的,还不快给我跪下求饶认错!” 谢长安早晨带伤为李承影梳理经脉,后来又要应付碧阳君的搜捕,费神耗力,此时稍稍放松下来,就掩不住倦怠疲色。 “我要进去疗伤,你们不许吵架。” 说罢她转身进书房,又回画里去了。 只不过原先打伞的姿势,现在变成树下盘坐。 李承影上前为她关好虚掩的门,以免有人进去打扰,目光从缝隙落在画上,一时却站住了。 画中桃花飘扬,流水窅然,乌发红衣,冰雪肌肤,为寻常古画平添几分艳色。 狐狸可不管那么多,没了谢长安镇场子,马上就嚣张起来。 她无声朝李承影后背跃去,准备给对方来个毕生难忘的下马威。 可就在爪子即将把李承影头发勾住时,她一头扎进了深潭! 碧绿潭水承受一只狐狸的重量,扑通溅起高高水花。 李家小院哪来的深潭?! 狐狸差点没被突如其来的水给呛死,四条腿在水里扑腾,一身染了水的皮毛拖着身躯往下沉,她手脚并用拼命挣扎,才勉强捡回点水性,从潭子里游出来。 “你要淹死我吗?!” 她勃然大怒,更重要的是—— “她竟将封禅笔给了你?!” 一时间,狐狸气得哽咽,简直快要背过气去,也不知道是自己暗算不成反着了道,还是看见谢长安身边有了“新人”更令人生气。 “我以为这等雕虫小技对阁下来说不算什么。” 李承影面露讶异,语气却是含笑的,似看穿了狐狸的虚张声势。 若是谢长安在此,就会发现他与在自己面前时截然不同。 在她那里,李承影往往柔软无害,会旁若无人喊着师父,用没有身段却春风化雨的手段慢慢在她身边拥有一席之地。 但此刻,他纵是脸上还有病容,但双手交握,身形挺拔,自然而然有种暗尘四敛的矜贵静气。 不过几步台阶,他却如一尊高高在上模糊不清的神像,拉开疏离遥远的距离。 狐狸忽然生出一点忌惮,前爪僵在半空,不敢再往前一步。 她不动,李承影就往下走了两步,袖子微拂,水潭山石化去,依旧是小院模样。 “你是她的宠物吗?她养了一只狐狸精?” 他望着湿漉漉的狐狸,知道她已吃了教训不敢妄动,便适时露出一点好奇,瞬间褪下神像的错觉。 狐狸冷哼,用法术蒸发水汽,抖抖皮毛。 “现在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何以她连封禅笔都给了你?” 一说到这里,她嘴里的酸意就忍不住冒出来。 区区一支封禅笔而已,狐狸心想,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不至于计较成这样,但能给出这件上品法宝,某种程度也可见信任。 只是想到能让那个多疑孤僻的谢长安付出信任的人不是她,狐狸恨得咬牙切齿。 早知如此,当日她就不该贪恋独自主宰照骨境那点虚荣,一开始说什么也要跟出来的。 李承影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回答得也很让狐狸牙痒痒。 “那自然是因为我有值得信任之处。” 狐狸:“我不信,定是你想方设法诓骗她的!就你这样,还能帮上她什么忙?” 李承影:“看来你也不够了解她。谢姐姐这样冰雪聪明,谁能轻易骗她,她就算被骗,那定是心甘情愿的。你若愿意好好与我说话,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招,让你讨她欢心。” 狐狸冷笑:“谁要讨她欢心了,我堂堂照骨境大妖,不过是闲着无聊,找点消遣罢了,她谢长安再厉害,那也是我的玩物!” 李承影含笑,也不揭穿她。 这狐狸明明一个劲儿往谢长安面前凑,偏还全身就剩下一张嘴硬。 68 第 68 章 68 阿谨进来时,就看见一只狐狸叉腰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昂,口吐人言。 这场景委实过于奇幻,她又惊奇又有些害怕,停住脚步没敢动。 要不是自家郎君在场,脸色如常,她就立马掉头逃跑了。 “小丫头,你过来!” 狐狸早就看见她,盛气凌人地吩咐。 “我饿了,快去找些吃的!” 阿谨下意识望向郎君。 李承影点点头:“这是谢真人的爱宠,修炼有术,可视如宾客。” 狐狸大怒,原是想骂人,但思及“宠”前面那个“爱”字,不知怎的竟忍下了。 阿谨恍然:“原来是狐仙!” 还是这小丫头说话中听些。 狐狸得寸进尺,挺胸收腹。 “你听好了,本座是照骨镜之主,尊贵无匹之鬼王,古往今来第一伞妖剑修,集日月精华于一身的谢真人座下头号大妖,玉催!” 阿谨晕晕乎乎,似懂非懂,但还知道鼓掌捧场。 “狐仙真人好生厉害!” 李承影:噗。 狐狸猛地扭头,目露凶光。 李承影:“阿谨,你去准备些炙烤的鸡肉豚肉,还有鸡卵,再准备个汤锅,和一些蔬菜。” 狐狸果然被拿捏七寸,一听烤鸡肉就咽口水,也顾不上骂人了。 阿谨应声离去。 李承影:“现在可以与我说一说了吧?” 看在吃的份上,狐狸勉强答应暂时维持和平,虽然态度依旧矜傲。 “你想知道什么?” 李承影:“你是怎么与她认识的?照骨境又是什么地方?” 狐狸伸了个懒腰,跳上院中躺椅。 “那可就说来话长,得从她变成鬼之后讲起。” …… 谢长安得以耳根清净舒舒服服休息一整个下午,连疗伤带睡觉,灵力在体内自行运转,醒来时肩膀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先前因为斗法而消耗过度的灵气也都恢复过来。 她发现自从以金缕伞和留天剑为本体之后,修炼也好,受伤也罢,进展与恢复都要比先前当人的时候快。 虽然目前她依旧停留在剑心境,但隐隐感觉更胜于同样境界的人修。 实际上,现在的她既不能算纯粹的剑修,也不是完全的妖修,二者结合似乎让她另辟蹊径,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只不过目前看来,还不知道这条路最后通往何处,结果又是好是坏。 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用天工炉尝试将金缕伞与留天剑,以及她的魂魄彻底炼化融合到一块去,看看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若是融合无碍,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但如果中途出了差错,也可能反噬其身魂飞魄散。 谢长安刚才在画里的时候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将跃跃欲试压抑下来。 因为南岳洞天。 她只要动用天工炉,就有可能触动南岳洞天留在上面的灵识,和碧阳君手上那个星盘的感应。 谢长安不想冒这个险。 如果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现在还有李家,朱鹮他们。 等此间事了,远离长安城,远离南岳洞天,应该就无妨了。 不过眼下也出不去。 还得另想法子。 谢长安推开书房的门,入目已经夜幕。 寒冬腊月,院子自然已经冷冷清清没了人。 但前方正厅,却正热火朝天,传来喧闹话语。 其中以狐狸的声音最高。 “把那只鸡翅膀给我,流油那只!” “怎么没有酒呢,肉都吃饱了,来人,上酒!” “青菜不要,拿开拿开,谁家好人吃那玩意儿?” “老头儿,你儿子遇上我家大王,福气还在后头呢,别说体弱,就是只猪,都能变成人!” “对对对!我一见谢真人和朱真人就信了,可能这就是仙气吧?” “姓朱的就算了吧,他只配在边上摇旗呐喊,我和你说……” 正厅里弥漫着炙烤的食物香气。 阿谨忙着给烤炉上的食材翻面。 李承影双手握着杯子取暖,似乎有些昏昏欲睡,脸被暖炉熏出温暖霞色。 狐狸站在胡椅上,一只爪子抓着鸡腿,另一只爪子搭在李尚书肩膀上,把老头的衣裳弄得油乎乎。 李尚书和狐狸酒量都不行,几杯下肚就开始勾肩搭背说胡话,一唱一和。 谢长安无语。 李承影抬起头就看见她。 眼睛望过来时,火光倒映明亮,里面盛满了谢长安。 “你好些了吗?” 他招来李家仆从,将醉醺醺的李尚书扶回主院,又让阿谨先去歇息。 狐狸软软趴在胡椅上,连尾巴都耷拉下来,眼睛半睁不睁。 满室热闹忽然就安静下来,恰如这无雪无风的夜。 “好多了。” 谢长安在他身旁落座,接过递来的热饮,也没有多问,举杯就喝了几口。 虽然知道对方无惧下毒,李承影仍是为了这点小小的信任弯起眉眼。 “我要出去一趟。”她道。 “我也去!” 狐狸耳朵瞬间竖起,眼睛圆睁,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李承影慢条斯理:“带上她,不如带上我吧。” 狐狸冷笑:“本座堂堂化合境大妖,你也敢跟我相提并论?” 李承影从袖里拿出封禅笔,晃了晃。 狐狸先是大怒,而后扭头转向谢长安,捏着嗓子娇滴滴:“大王,你管管他呀!” 谢长安揉揉眉心:“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带。” “师父要去哪儿?我可以在家等着,但好歹让我知道,南岳洞天的人肯定不会轻易罢休,若你一夜未归,我也好去找你。” 同是坐着的时候,他的身量比谢长安高出一大截。 但现在谢长安起身,李承影还坐着,便得仰望对方,桃花眼如有水光,像只湿漉漉的小狗,说话温声软语,石头都能心软。 狐狸只觉这一幕莫名熟悉。 再一想,那不就是自己装可怜时的模样吗? 只是她绝不肯承认李承影这一手以退为进比她更为高明。 此人在自己面前明明是心黑手狠,甫见面就祭出封禅笔下马威,对谢长安却肯做低伏小,装出一副弱者姿态。 连封禅笔,他也是这样骗到手的吧? 狐狸心里狂骂两面精心黑怪早死早超生的病秧子,声音也更嗲了。 “谢长安,安安,我陪你去,我可以隐身,我还能报信!” 还不忘踩李承影一脚。 “这家伙是个病鬼,根本靠不住,我就算有伤在身也比他强多了!” 李承影适时咳嗽两声:“我在幻术上还算有些天赋,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能与师父共进退。” 狐狸被他接二连三的师父喊得心烦:“谁认你当徒弟了,谢长安说了她不收徒!” 谢长安面无表情。 只有一个李承影的时候,她觉得还正常,但现在加上狐狸,两人宛若奸臣争宠。 难不成她长了一张昏君的脸? “我去找李恨天,不会有事,你们在家等着。” 李承影看了她片刻,乖巧应允,也不再纠缠。 “好吧,那师父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狐狸恃宠而骄,看不起他临阵退缩,继续上蹿下跳撒娇。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是他这种没用的废物,你带上我!” 她围着谢长安转圈圈,大尾巴裹住对方的脚踝不让走。 谢长安拎起她往李承影怀里一扔,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站定回头。 “你的伤还没起色?” 狐狸发现她在问自己,愣了一下,呆呆摇头。 谢长安:“九幽凌霄花也不管用?” 狐狸低声:“伤在魂魄,那花只能治身体的伤。” 谢长安:“兴许有法子,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往外走,身形在踏出小院时凭空消失。 狐狸又朝她离去的方向呆呆看了半天,直到被李承影扔落地上,才想起自己刚趴在病鬼怀里没反应过来,不由直道晦气。 “方才以为你多能呢,人家一端出脸色你就服软,真是个拖后腿的东西!” 她骂骂咧咧,龇牙咧嘴,再没有在谢长安面前的死缠烂打。 “我还当你多有能耐,不过金玉其外罢了,啊不,金玉也算不上,还不知哪天就病死了,嘻嘻,到时候谢长安可不会管你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说你是照骨境数得上名号的大妖。” 李承影任她冷嘲热讽,也不生气,待她说够了,才慢悠悠开口。 “朱真人性情冷漠倨傲,一般人都不入其眼,你虽然没有现出真身,但能找到这里来,想必也是有能耐的。” “那又怎么了?” 狐狸听不出他到底是捧还是贬,姑且就当吹捧听。 李承影:“那你喜欢谢长安什么?” 狐狸一怔。 李承影:“你若非受伤,修为应该也与她不相上下吧,为何会追随一个与你相差仿佛的人?” 狐狸忽然沉默,难得没有出言讥讽,似乎当真思考了那么一瞬。 “大概是因为,我从她身上,看见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一面吧。” 她也曾想过自己为何生而为妖,修行比人更艰难。 她也曾想过天道不公,为何妖修飞升要走的路崎岖漫长,永无尽头。 她也曾怨恨芸芸众生,怨憎照骨境弱肉强食,可最终却不得不在那里苟且偷生,与她所厌恶的众生打交道。 会与谢长安同行,起初是出于利益。 狐狸无利不起早,纵使贪图对方美貌皮相,也是因为谢长安起码能保证她去见朱鹮这一路上的安危。 从何时起,假戏变成真作,她争风吃醋耍赖卖痴的胡言乱语下,也许掺杂了那么一点点真心。 69 今明两更合一 69 狐狸冷笑,抛开乱七八糟的杂念,跳上躺椅,绝不肯自寻烦恼。 她大大咧咧摊开四肢,一副大爷状的原形毕露。 “你问这些作甚?” 李承影:“她从前在凡间时,真的很苦吗?” 狐狸:“不知道,我又没瞧见,但是被师父亲手所杀,又被宗门除名,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变成照骨境的孤魂野鬼,想想也……” 声音戛然中断。 想想也该是心痛难止,恨海滔天吧。 狐狸想道,若换了她自己得此遭遇,怕是就在照骨境称王称霸算了,如何还会重回人间?看着往日同门长风破浪,自己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虽然她很凶,总戏弄人,还独断专行……” 但不知怎的,跟着谢长安一起,比她从前独自一人,更快活肆意些。 “所以,一个经历了这许多事的人,心中必有成算,她不想让我们跟着,就是自己更有把握。” 李承影用铁钳将火炉里半烤焦了的芋头拨弄出来,手指捻碎了,喂给旁边瑟瑟发抖的小麻雀。 瘦弱娇小的雏鸟,跟母亲走散了,冬夜还要出来觅食。 李承影前几日也看见过它,当时以为它一定熬不过寒冬,结果一场大雪过去,竟还活着。 挣扎求生的意念,人人都有,可到了魂飞魄散众叛亲离的那一步,几个能坚持走下去? 从照骨境重回人间的距离,于她宛若天梯。 “我如今还不够强,即使她愿意带上我,我也怕成了累赘,等我再将这封禅笔练好些吧。” 他咳嗽两声,素白手指拢紧披风。 狐狸撇嘴:“她如今又不在跟前,你搁这演什么师徒情深!不对,呸呸呸,她压根就没说要收你为徒,少给我自作多情,信不信本座有一百种整死你的办法!” 李承影慢悠悠:“你不敢。” 狐狸:“谁说的!” 李承影:“她可没不让我喊师父,你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你怕她。” 狐狸大怒,若不是忌惮他手里的封禅笔,早就扑上去把人抓出几道口子。 “我与她在照骨境里同生共死,你又凭什么?你不过是见色起意!” 李承影哦了一声:“你清高,你不是见色起意。” 狐狸:…… “我早就看出她皮囊下的心性,而你不过是肤浅而无用的倾慕和迷恋!” 狐狸昂起头。 “等你看见更漂亮更厉害的修士,立马又会改变主意,区区凡人,皆是如此!” 不是的。 李承影心想。 他入目第一眼,是鲜艳夺目的红衣。 是没来由的亲近与熟悉,然后才是足以惊人的美貌。 从他知道谢长安是鬼的那一刻起,就对她起了无限的好奇。 越是走近几分,就越想更走近几分。 没有人更比他明白病痛的感受,阴雨般缠绵入股,性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在咽喉,随时都能用力捏断。 但她曾经万箭穿心天劫加身,生机断绝坠下悬崖,活生生疼痛而死,又要如何走过来? 狐狸趴在躺椅上去抓吃饱喝足的麻雀,捞了几下没捞着,索性打起瞌睡。 火炉里的炭木还在缓慢燃烧,噼啪作响。 外面暗潮汹涌,随时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将整座长安城卷入倾覆。 这间小小屋子,温暖宁静,哪怕只有这眼前片刻,依旧弥足珍贵。 谢长安。 他用封禅笔在虚空慢慢写下这个名字。 笔尖凝聚莹光,如雪夜星火,又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散开。 …… 长安城似静实乱。 谢长安也有这种感觉。 南岳洞天的人为了天工炉已经快把京城掀个底朝天,里里外外都布下天罗地网。 寻常百姓可能没有察觉,但若是修士,便能敏锐感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波动,稍有不妥就能引来轩然大波。 据说太上皇驾崩之后,天子乍听消息也病倒了,朝中被张皇后与宦官李辅国等人把持,正忙着争权夺利。 里里外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长安不出城,只在城中行走,小心些就不会触发南岳洞天布下的阵法禁止,她用了障眼法遮蔽身形,打更夜巡的人迎面走来也视而不见。 李恨天留给她的追踪符燃烧之后,会留下淡淡气息,她只要循迹而去就能找到对方所在。 很快,她来到小巷尽头的一处民宅。 这里位于长安西南角,是出了名的贫民杂乱之所。 按理说,碧阳君他们布阵,囊括了整个长安,绝不会漏掉这里。 但奇怪的是这里偏偏是个死角,这一整条巷子似乎被遗忘了,介于阵法边缘。 若说覆盖长安城的大阵就像一尊瓷瓶,那么这里就是瓶子的缺口,不管装多少水进来,都会从缺口漏出去。 很古怪。 难道李恨天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能遮蔽武仙境高手布下的阵法? 但他若有这能耐,为何早不动手? 许多疑问在心头浮起。 她轻轻一推,门开了,没有上锁。 “尊驾终于来了。” 深夜,正厅只点了一盏烛火。 李恨天还在做木工活,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似乎看不大清楚,将手里的木头尽可能凑近烛光,还微微眯起眼。 黑猫趴在他旁边打瞌睡,但看见来客的瞬间就起身炸毛,一双幽幽绿眼泛着森然寒意,反应比李恨天要大许多。 “小乔,要有礼貌。”李恨天提醒她。 猫妖恨恨瞪了谢长安一眼,重新趴下,但眼睛一直盯住她,明显不怀好意。 “怎么不多点一盏灯?” 谢长安根本没把猫妖放在眼里,径自往里走,找个位置坐下,如来访老友。 李恨天无奈:“省钱,我很穷。” 他眼睛实在有点熬不住,索性放下木头,也不再弄了。 “这两日南岳洞天的人疯了似地全城搜遍,恨不得路上看见只布袋都要倒拎起来抖一抖,却依旧没能找到你们,道友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安然无恙,很厉害。” 谢长安:“没你厉害。” 李恨天一笑,没接这话茬:“想必你已经成功拿到天工炉了?” 谢长安:“你留下地址,让我找来,是也想要天工炉?” 李恨天:“不,天工炉是你的,我非但不与你抢,还可以告知许多你想知道的事情,以表示合作的诚意。你可以听完之后,再作决定。” 谢长安:“比如?” 李恨天:“比如你想不想知道,京城明明是万仞山的地盘,为何突然间来了那么多南岳洞天的人,连宗主碧阳君都亲自驾临?” 烤板栗的香气在这座不大的宅子里流淌。 黑猫虽然还盯着不速之客,但身体已经诚实地趴在取暖烤炉边,盯着那几枚已经烤熟的板栗。 木柴在炉下燃烧,不似李家用上好的炭火,烟从炉子出口冒出,又顺着风向被吹走,但还是有些残留在屋里。 一人一猫过着相依为命的清贫生活,任谁也想不到这里竟是在南岳洞天铺天盖地搜罗下的漏网之鱼。 “碧阳君跟万仞山,一直有些不对付。” 李恨天拿了烤熟的板栗递给谢长安,见她摇头,也不勉强,就把板栗剥了给黑猫吃。 “说不对付也不太合适,应该是……” 他停下动作,思考斟酌措辞。 谢长安:“井水不犯河水。” 李恨天松开眉头,笑道:“对,这样说更合适些,想必你也听说过。” 关于南岳洞天的传闻,谢长安确实知道一些。 他们宗门里,当年有一脉提出要入世,借凡间天子之手搜罗天材地宝,助长修为,作为交换也需要护佑帝王甚至王朝气运,但这个提议被另一脉反对。 两边意见无法妥协,坚持己见的那一脉去了人间,这便是万仞山这一脉的宗门长辈。 而留守宗门的另外一脉,虽然并不赞同他们的作为,却也没有因此闹翻,顶多井水不犯河水,两边依旧维持往来,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同宗同门,对外自然是同气连枝。 比起扶广山内讧最终死伤惨重,南岳洞天这边显然要体面许多。 当年万树梅花潭弟子周昕刺杀皇帝未遂,被保护天子的国师徐凭栏所杀,最终徐凭栏也因此丧命。其弟子万仞山继承衣钵,同时继承了国师的名号,继续留在皇帝身边。 只不过随着当年的皇帝变成太上皇,失了权势,万仞山保护的人自然也就换成新的天子,江流石不转,地位尊荣依旧。 “天工炉是南岳洞天的镇派之宝,也是徐凭栏师父当年留在宗门的法宝,万仞山当上国师时,因为年纪轻,怕自己镇不住场子,就想把天工炉带到长安城,当时跟宗主碧阳君起了龃龉,最后万仞山还是带走了天工炉。” 李恨天慢慢剥着栗子,又一点点捏碎,黑猫吃得头都不抬。 谢长安:“为何碧阳君同意让他带走?” 李恨天摇头:“不知道,他们公开争执过一回,后来又闭门密谈,想来是谈妥了什么条件。这次碧阳君来长安,正是为了要回天工炉。” 谢长安:“万仞山拿天工炉收了太上皇的魂魄,以此增进修为,此物对他大有用处,他怎可能轻易让碧阳君带走?” 她看见李恨天脸上毫无惊讶之色,显然对天工炉的效用早就了然于心。 “因为,这里面涉及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恨天把栗子都剥完,拍拍手,把碎屑拍到地上,又慢条斯理捡起旁边一根劈好的柴禾扔进炉子里。 “你听过冰墟补天的事吗?” 谢长安想起小和尚提起过的事。 “离梦城主夜观天象发现冰墟异变,各大宗门几个月前奔赴冰墟察看?” 李恨天:“不错,那是一个陷阱。” 饶是谢长安再镇定,听见这句话也大为惊诧。 她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意思?整件事情都是陷阱?还是只有一部分?谁布下的陷阱?” 李恨天失笑:“这我可没有能耐打听到,我若知道,早就去给各大宗门通风报信,引他们自相残杀了。但这个秘密应该跟南岳洞天脱不开关系。” 谢长安:“有何证据?” 李恨天:“当年南岳洞天非说我外门弟子杀了他们的长老徐凭栏,一怒之下要灭我们整个宗门。当时满门上下人心惶惶,我们宗主为了平息事态,主动负荆请罪,前往南岳洞天,甘愿为奴为仆,只求对方能放我们一马。”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李恨天深吸口气,把手缩回袖子里。 匆匆一眼暼去,谢长安看见他十指呈现不正常的畸形弯曲,手背惨白,皱纹遍布。 李恨天:“我们宗主在南岳洞天待了几年,被分去打扫无人的洞府,后来他才知道,那洞府原先是长老徐凭栏的,万仞山偶尔回南岳洞天,也会住在那里。” “有一回他就撞上万仞山回来,宗主生怕对方想起旧怨,不敢声张,就悄悄躲到洞府深处。他已经摸熟地形,知道那里可以隔绝气息,不被发现,谁知却因此让他听见万仞山和碧阳君的对话。” “当时万仞山已经把天工炉带到长安去,碧阳君要他送回来,还说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关乎宗门千年气运,需要用到天工炉。” “万仞山先是不肯,追问具体原因,碧阳君便说,此事与冰墟之行有关,那些去冰墟的人,可能一个也回不来。届时他们死了魂魄散落冰墟未免可惜,他要用天工炉,去将这些人残余的魂魄和修为都收集炼化,助力修为,达到武仙境圆满,以期顺利飞升。” 谢长安:“碧阳君已上了点仙谱?” 李恨天:“不错,自那祝玄光飞升之后不久,他便也谱上有名了。” 谢长安:“他为何笃定冰墟之行一定会出事?” 李恨天:“也许是有人告诉他。会不会是离梦城主?” 谢长安:“天象无法伪造,离梦城主自己也去了冰墟,若不是冰墟真有问题,其他修士不可能被蒙蔽。” 李恨天:“说得也是,那我真猜不出来了。若真有人能提前在冰墟布下陷阱等着猎杀他们,此人的本事起码也得是宗师大能。这样的人,如何愿意与碧阳君勾结,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长安:“我听说,南岳洞天也派了一位高长老过去?” 李恨天笑了一下:“那位高长老,身患旧伤,已有许多年,素来在他们宗门也说不上话,派他出这种外差正合适。” 言下之意,这枚棋子说扔就扔了,南岳洞天不会可惜。 谢长安心头一动。 她犹记得当年在离梦城,周兰卿他们想要抢鲜于映手上的龙骨,说的就是要给本派高长老疗伤,如今看来那位高长老并没有拿到龙骨。 李恨天:“万仞山当时听见他说了此事,就道自己拿着天工炉也有大用,太上皇神魂倦怠,离归天已经不远,他要等着对方宾天之时,用天工炉收了这缕魂魄。” “他说,这老皇帝现在虽然已经没了权力,又是糊涂人一个,但他毕竟曾是帝皇之身,又曾手握权柄,大刀阔斧,命系王朝气运,炼化之后这份气运就能化为己用,他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一次,决不能错过。” 谢长安明白了。 万仞山本来是见太上皇命不久矣,想等他自己驾崩的。 但是碧阳君等不了那么久,亲自来到长安城催要天工炉。 万仞山见他到来,也心知不能再耗下去,于是只得连夜去神龙殿,催促太上皇尽快上路,结果撞上正好在那里的谢长安。 事情由头到尾,就都连起来了。 谢长安:“你们宗主后来如何了?” 李恨天露出一点讶异。 谢长安:“为何如此表情?” 李恨天失笑:“我以为你不会问,毕竟他也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他当时没想到会听见这等秘密,自然大气不敢出,可碧阳君何等人也,宗主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他身受重伤,原想用秘术以命换命,不料出了岔子,反倒将那护山大阵撕开口子,宗主拼尽全力逃了出去,找到当时离他最近的弟子,将秘密告知。” 谢长安:“是你?” 李恨天:“不,是我师妹鲜于映。” 谢长安:“鲜于映也死了?” 李恨天:“是,临死前她将秘密又告诉了我。” 谢长安垂下眼帘,没有再问。 李恨天:“你认识她?” 谢长安:“有过一面之缘。” 李恨天竟还反过来安慰她:“乱世命贱,修士若是修为不济,也轻易化为草芥。” 谢长安:“你看起来并不伤心。” 李恨天柔声而平静:“我与他们,迟早九泉之下故旧相见,有何伤心?” 谢长安:“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后来起的?” 李恨天面色淡淡:“是,我本姓李,家人唤我五郎,旧名早忘了,自宗门出事,成丧家之犬,就叫恨天了。” 谢长安:“万树梅花潭宗主李碧树是你何人?” 李恨天:“是家叔。父母早逝,我由家叔抚养。” 所以宗门离散,别人可以走,他不能走。 别人是师门衰亡,于他则是家破人亡。 谢长安:“你修为低微,要如何报仇?” 李恨天:“力量弱小之人,也有以弱胜强的办法。我在整座长安城四个方位已经布下阵法,原想只用来杀万仞山一人未免可惜,没想到碧阳君也送上门来,还有南岳洞天长老杜羌笛等人,也算上天有眼,给我一网打尽的机会。” 谢长安:“如何发动阵法?” 李恨天:“十日之后,冬至子时,阵眼就在小雁塔旁边的朱雀大街,劳烦你将他们引到此处,待子时阵法发动,你就可以伺机脱身。” 谢长安不置可否:“我还未答应与你合作。” 李恨天笑了笑:“我知道南岳洞天的人为了追捕你,已经在长安城内外布下罗天大阵,你若要出城,必然会引动身上的天工炉,被对方察觉。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我合作,将他们杀了,从此之后,海阔天空,再无束缚。” 谢长安:“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拖不了太久。” 李恨天:“过谦了,道友能与万仞山缠斗许久而没有被他们捉住,说明你的实力本就很强。再说你不是还有同伴吗,那位朱真人的境界应该更高吧?” 她没有说话。 猫妖听了许多,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见状不由出声。 “你还在犹豫什么!就算没有我们,你抢了人家的镇派之宝,不也迟早要跟他们对上,现在有五郎帮你,你还能多些胜算!” “小乔。” 李恨天点点她的额头。 “对客人要有礼貌。” 黑猫不屑扭头:“我就是看不惯她犹犹豫豫的模样,生死存亡之际,还要迟疑再三,难怪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再拖下去,怕是连……” 她的声音戛然中止,对上谢长安的注视,忽然像被掐住喉咙。 那双眼睛清清冷冷,如冬夜寒月,十分漂亮,却莫名有种威慑,压得猫妖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等她回过神,正懊悔气恼,打算找回场子,却见谢长安已经起身。 “我要回去考虑一下。” 李恨天点点头,再次递出一张追踪符。 “事关重大,这是应该的,若你考虑好了,就给我传信。” 他不担心谢长安会走漏风声。 因为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是同一条船的人了。 谢长安接过符,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离开院子之际,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随即跨过门槛。 李恨天目送着她走远,将脚边最后一块木头扔进炉子。 但炉子里的火已经快要燃尽,一块木头无法维持暖意,屋子还是逐渐变冷。 猫妖忍不住道:“她根本没有诚意,也不想合作!” 李恨天:“萍水相逢之人,谈何信任?她不信我是对的,因为我也未必信她,我们只是有共同的敌人,这就够了。” 猫妖:“你觉得她最后还是会听你的?” 李恨天:“会的,她没有选择,不杀碧阳君,她就离开不了长安城。碧阳君心急如焚,也没有时间继续耗下去,只是——” 他起身走向里屋,一张三尺见方的圆形木桌。 李恨天掀开覆在桌上的麻布。 一座微型木雕长安城赫然入目! 城墙宫门,各处建筑,民宅街道,甚至最繁华的东西二市,也与现实无二,只是缩小到这张石桌上,精巧细致,连太极宫飞檐下的铜铃都能找到。 唯一与现实不同的是,这座精巧的城池由内而外,被一圈又一圈的红线缠上,红线甚至从上空穿过长安城,落在另外一边,繁杂交错,隐含血气。 “碧阳君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阵法越厉害,就会让我的阵法越无懈可击。” 以阵养阵,以命填命! 70 第 70 章 70 夜露深重,积雪覆鞋。 谢长安在外面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回不是炙烤,变成锅子了。 阿谨正往里头放酸菜。 狐狸直接就站在桌上,半个脑袋都快探进烟气。 “鸡肉片好了吗,放点禽肉才提味!” “已经有白肉了,会串味吧……” “胡说,肉多鲜美,快放快放!” 阿谨拗不过她,只好又去灶房拿鸡肉。 谢长安便是这时踏入李家小院的。 狐狸还在流口水,旁边看书的李承影已经看见她了。 比起李恨天那里,这边更喧闹,也更有人气。 “师父回来了。” 他笑吟吟起身,将手里握得温暖的杯子递过来。 “果子饮,阿谨刚倒的,杯子我也没喝过。” 谢长安早已辟谷,但她垂眸看着杯中水光潋滟,不知想起什么,接过来喝了一口。 “好喝吗?”李承影问。 她微微点头。 李承影马上笑了,有种被夸的开心。 阿谨端着片好的禽肉出来,见状解释道:“这是郎君在三个月前刚病好后,亲手摘了几种果子腌制的。” 李承影:“我还做了另外几种果子,你若喜欢,我都拿来。不过有些果子当时比较酸,不知道好不好喝。” 他见谢长安站着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肩膀上还沾了些雪花,便顺手为她拂去,又拉了她的袖子在桌边落座。 “事情办得不顺利吗?” 李承影凑近了悄声在她耳畔问。 “是不是对方没有礼数,给你气受了?” “没事。” 谢长安没留意两人过于接近的距离,结果一转头就撞入专注认真的眼神。 她甚至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等吃完饭再说吧。” 这些事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不然这一锅酸菜白肉都要浪费了。 李承影笑了一下,拿起勺子。 “我还放了些豆腐,给你捞些,冬夜里喝上一碗酸菜豆腐汤最暖胃。” 谢长安想说自己不喝也不会畏寒,她现在已经彻底寒暑不侵了,但是思及对方刚才眼巴巴的表情,仍是什么也没说。 这时狐狸早就等毛了,左右瞅瞅,看他们在低声说话,以为没人瞧见,直接就把爪子伸进锅里捞。 李承影:…… 阿谨见状吓一跳,忙阻拦:“狐仙小心烫!” 狐狸对上李承影的眼神,悻悻住手。 “谁让你那么慢,肉都要煮老了!” 李承影温温柔柔一笑,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 “狐仙若不收敛些,阿谨怕要以为你是饿死鬼装的精怪了。” 狐狸舔爪子哼道:“我把谢长安让给你一炷香,你别不知好歹,回头等我吃饱喝足了,她跟前第一受宠的依然是我,你哪边凉快哪边去!” 阿谨舀了满满一碗的肉汤给狐狸,又给每个人满上果饮和酒。 狐狸不顾滚烫,双爪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一边吃一边直呼过瘾。 阿谨好奇看着她一边吃一边抖动的耳朵,似乎有点想上手摸,又不敢。 李尚书不知是深夜睡不着,还是被香味吸引,居然也披衣过来凑热闹。 虽说国丧期间,禁酒禁乐,但自朝廷搬回长安,许多禁令都松弛许多,更何况太上皇本来就不掌权,许多人私下照旧喝酒吃肉,只要不饮酒作乐闹大了被人告发就无事。 狐狸可不管这些,她不需要给皇帝守什么国丧,当即就问阿谨要来冰过的梅子酒,还怂恿李尚书偷偷喝。 但她酒量不高,对拼几回就开始胡言乱语。 “我和你们说,我可是上古第一狐妖,想当年盘古开天辟地,那混沌初开,天地如卵子,须臾化为千山万水,其中便有我玉催,正所谓未有人,先有我,我在人前,当为人祖!” 简直胡说八道,连谢长安都听不下去,嘴角微微抽搐。 但李尚书和阿谨居然听得认真,一人一张胡椅,在那连连点头,还带提问。 毕竟他们从没见过会口吐人言的狐狸。 “那狐仙见过女娲娘娘吗?” “三皇五帝都长什么样,是跟画像上一样吗?” “被后羿射下来的几个太阳后来怎么样了?” 李承影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狐狸说醉话,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更多还是落在身旁的人,他看见谢长安手里的碗空了大半,不由一笑。 “好喝吗?” 谢长安:“不错,这味道和从前一个朋友煮的一样,她最会腌酸菜,冬日用来煮丸子和肉片,再下些面条。” 那样的一碗,就足以她们在小屋里取暖,度过一整个漫漫寒冬。 李承影没有问她那个朋友的近况,反是道:“巧了,我从阿谨学来的擀面条,下次给你做一碗臊子面尝尝。” 谢长安:“你一个富贵公子,学擀面条作什么?” 李承影:“刚恢复神智那会儿,我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又觉得自己荒废了许多年,什么都想学一些,哪怕以后重新变回傻子,也不遗憾。后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当成最后一日在过。” 李家很好,李尚书夫妇也都很好。 但看着他们,李承影时常会浮现恍惚陌生的心悸。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宿慧,无师自通的幻术,过目不忘的天赋。 他会想,若是旁人说的魂魄归位,那过去二十年里,他的魂魄又在哪里飘荡,缘何一点记忆都没有? 直到看见谢长安,看见那些玄奇神幻的仙术,动手杀人的修士,口吐人言的狐狸,他反倒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是身旁这个人,用那耀眼的红伞红裙,将他拉入一个满天的世界。 他说:“我知道你已餐风饮露,不必食人间烟火,你若不想……” 谢长安:“好。” 李承影:“下次做?” 谢长安:“不要下次了,就明天吧。” 李承影眉眼弯弯:“好,你喜欢臊子多一点,还是面多一点?” “李承影。” 谢长安忽然连名带姓喊他。 “你是不是还挺喜欢长安城,喜欢这些人?” 这些人,包括李家所有人,包括他所见所闻的长安人,也许还包括眼前这只喋喋不休的狐狸。 “是挺喜欢的,可能有些吵,但看久了觉得热闹,有生机,也不赖。” 突然从臊子面的话题跳到这上面,李承影回答自如。 “是不是你终于下定决心收我为徒,要带我去仙山修行,所以先考验我对人间尚存几分留恋?” 谢长安道:“我也喜欢。” 这座城曾经埋葬了许多人和事,她的亲朋故友,前尘过往。 她浴血杀出去,又历劫归来,自以为过尽千帆。 但是现在,一锅酸菜白肉,几个谈不上深交的人,一个从照骨境陪她过来蹚浑水的同伴,一个追在她后面死缠烂打要拜师的人,一只满腹心机小聪明成天嚷嚷要她当大王的狐狸,甚至一个萍水相逢施舍她包子的老妇人,居然又让她重新想起小郑,也想起长安城曾经的样子。 以至于,不舍得让人毁了它。 “李恨天,布了一个真正的大阵。” “这个阵法需要用许多人命去填。” “安史之乱时,长安城死了许多人,怨气冲天,冤魂不散。这些全都被他用来当作养分填阵了,先前郕国公义子和范家那两桩命案,也都是填阵用的手笔。” “万树梅花潭虽然是个小宗门,但有许多以命搏命,以弱胜强的禁术,这个阵法,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但布阵之人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要杀南岳洞天的人,他想借碧阳君在长安这几日,将他们全杀死在这里。” “但是要杀这种境界的大能修士,现在阵法的威力还远远不够。” “因此,届时整个长安城的所有人,都将会是他的祭品。” “包括你,和我,所有人。”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李承影能听见。 却字字如冰,让人顿生寒意。 谢长安以为他会露出恐惧胆怯之色。 但是没有,对方仅仅是震惊一瞬,就镇定地接受了所有消息。 换作狐狸,恐怕早就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唯恐别人不知道。 李承影:“这些都是李恨天当面说的?” 谢长安:“他只说了自己在布阵,要杀碧阳君,找我合作。他没有说实话,但我推测出来了。” 要布下这样的弥天大阵,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李恨天所住的宅子里里外外,杂草丛生的隐蔽之处,流淌着肉眼不可见的丝线般的红色,换作寻常修士,也未必能看出来。 但她从照骨境而来,虽已不是鬼,却闻惯了鬼气,残魂的味道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些血线,如有生命,魂魄与阵法相融,已经变成弥天大阵的一部分。 这种阵法的反噬自然也是厉害的,李恨天的身体正以飞快的速度在衰落,只怕阵法启动的那一刻,他就会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谢长安问:“之前我并未告知姓名,他也不知我来历。今天从我上门,到离开,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再追问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恢复灵智之后的李承影简直聪明绝顶。 他愣了一下,忽然轻轻吸了口气。 “意味着,他已经把你当成死人了。” 只有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姓名的。 谢长安姓甚名谁,出身来头,都无关紧要,对李恨天而言,她也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顶多比普通人有用一点。 李恨天哪怕知道她已经猜出自己的全盘计划,也不担心她会去找南岳洞天合作。 因为南岳洞天不会相信一个拿走了天工炉的人,他们更想让谢长安先死。 短短十日,她无法轻易出城,也来不及找局外的救兵,救兵更不一定会出手。 这是一个三方的死结。 李恨天早把一切算透了。 也许在发现谢长安和朱鹮时,他就想到这样一个三方互相牵制的局。 谢长安久久蹙眉。 连她都觉得,眼前的情况很棘手。 “我知道。” 一只手伸过来,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腕,仿佛要加上自己的分量。 “你不舍得长安城灰飞烟灭,不舍得凡人遭遇灭顶之灾,你想救他们。我们要怎么做?” 是我们,而不是你。 71 第 71 章 71 狐狸吃饱了,也喝醉了。 她的故事编不下去,跑到摇椅上小憩。 身体像许多小动物那样蜷成一团,尾巴将首尾都围起来。 这躺椅原先是李承影坐在院子里看书的,因为天气太冷让人搬到屋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被狐狸霸占过去,成了她的专座。 李承影看在谢长安的面上,也不与她计较。 更何况现在,他就握着谢长安的手腕。 要是狐狸没醉,现在肯定已经跑过来大呼小叫。 躺椅就让给她吧。 “按照他说的,十日后必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谢长安睫毛上的霜已经化开,变成滚圆水珠停在上面,欲落不落,像汗水,但多了几分暖意。 “但很可能,我们连十天的时间都没有。” 刚才一番交谈,李承影已经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他既舍弃性命布下如此大阵,就不可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跟你说的也未必都是实话。” 谢长安:“我的伤还没好全,必须趁这几日闭关养好,你既有天授宿慧,又得了封禅笔,还是尽快练习熟悉。” 就算最后实在保不住李家,也许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李承影笑了一下:“师父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除了他们俩,院子里其他人,乃至长安城,依旧无知无觉沉溺在安宁的假象里。 寻常百姓操心的是一日生计,朝廷官员担心的是明日上朝怎么站队,担心太上皇驾崩会不会进一步激化张皇后与太子的矛盾。 没有人知道,他们即将面临怎样一场滔天骇浪。 李尚书酒饱饭足,也聊尽兴了,晃晃悠悠踱回去睡觉,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倒,好悬被侍从扶住,半搀半拽地给带走了。 狐狸换了个睡姿,四仰八叉,阿谨怕她着凉,还找了个小毯子给盖上。 李承影看不下去:“她全身上下就是连一根毫毛都不会着凉。” 阿谨显然对妖修伪装成会说话的小动物没什么抵抗力,向来对郎君言听计从的她这次破天荒反驳:“狐仙喝醉了,又生得那么小,就跟稚童一般。” 这话入耳,李承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他又好像听进去了,想道看来拥有柔弱表相的事物永远能够激起别人的保护欲,连阿谨这样忠心耿耿的也不例外。 宁静的夜很快被一阵低低的敲门声打破。 这地方是李宅主院旁边附属的小院,两边连通,但李承影这儿也有自己的后门。 自谢长安来了之后,小院好像就没断过热闹,隔三岔五总有奇奇怪怪的客人。 这次来的是慈恩寺的和尚,上回留宿时招待他们的小沙弥。 少年人脚步轻快,步法间已经有了修士的雏形,想必是开始入门修炼基本功,外面积雪甚厚,他却连脚印都没留下。 院子里的酒肉气息还没彻底散去,熏得小沙弥有点脸热。 “谢真人,我是来送信的。” 谢长安:“你们住持?” 小沙弥摇头,从袖中抬手。 他的指尖泛起一点萤光,幽幽幻作蓝色蝴蝶,飞到谢长安面前,落在她的手背。 “是朱鹮,他没事。”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小沙弥:“朱真人受了伤,但无大碍,他暂时不方便露面,让我来给您报一声平安。” 谢长安知道,那天夜里朱鹮和碧阳君交过手,就算能脱身,肯定也在南岳洞天那里挂上号了。 “多谢,劳烦你走一趟了,若有什么事,我会与他联络的。” 知道了朱鹮的下落,她想再传讯就会方便许多。 小沙弥双手合什:“谢真人不必客气,朱真人从前修过佛,与我寺也算颇有渊源。小僧此来,还为师父嘱托,近日见南岳洞天大肆搜捕全城,又布下法阵,他老人家见状心有不安,唯恐有大事发生,谢真人修行有术,师父想问问是否需要慈恩寺做什么?” 他们这一行人里,论境界,朱鹮才是最高的,但慈恩寺住持在他那里肯定问不出什么,因为朱鹮虽没有明说,却显然是以谢长安为首的。 否则小沙弥也不必特地来跑一趟。 狐狸心心念念的照骨境之主,虽则谢长安并没有兴趣,但实际上隐隐已经是了。 她沉吟道:“的确可能有大事发生,也许就在十日之内。但具体何时尚未可知,你且回去让你师父和朱鹮他们有些准备,最好在慈恩寺周围加固护持法界,若是方便的话,将镇派的法宝也拿出来。” 小沙弥大为紧张:“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是南岳洞天所为吗?他们想做什么!” 从慈恩寺宁可跟谢长安等人站一边,就知道他们对南岳洞天的印象不咋的。 谢长安:“南岳洞天的仇人也在暗处伺机动手,他们若斗起法来,怕是会殃及池鱼。” 小沙弥明白了:“小僧这就回去禀告师父!” 他听得满脑门汗,转身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 “啊对了,朱真人交代过,让小僧问您要一张护身符!” 李承影眨眨眼。 谢长安却莫名其妙:“他要护身符做什么?” 以朱鹮的修为境界,哪里用得上灵力微弱的护身符。 小沙弥挠挠没有半根头发的头皮:“朱真人说,既然李承影有符,他不能没有。” 谢长安看了李承影一眼。 后者回以无辜的表情。 谢长安伸手:“封禅笔给我。” 李承影有点心虚,下意识道:“这还带收回去的?” 谢长安盯着他:“封禅笔画符的效果更好。” 李承影也发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跟朱鹮说过什么。 “我对师父送的东西都视若珍宝。” 他笑吟吟找补,将笔递过去。 谢长安接过,不声不响起身进屋。 跨过门槛时,她忽然说了句:“果然是你跟朱鹮说了什么。” 李承影:…… 有封禅笔加持,谢长安直接写了数十张护身符。 不唯独朱鹮,慈恩寺人人有份,连小沙弥脖子上都挂着一枚。 “这是道门的天运符,可挡一道普通攻击,也可通风报信,你们虽是佛修,但我记得并不忌讳用道门之物。” 小沙弥当然不忌讳,他欢天喜地道了谢,又悄然从后门离开。 狐狸第二天酒醒,提起谢长安给朱鹮写符的事,不客气爆出嘎嘎笑声。 “你该不会以为她对你很特殊吧?” 李承影也没生气:“你当时不是睡着了?” 狐狸眉飞色舞:“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这世上哪有酒能真正让我这样的大妖醉倒呢!对了,朱鹮那家伙现在怎样了,该不会是浑身都被烧焦了,才躲起来不敢见人吧?” 她说至兴起,一脚踩着躺椅,一脚踩着扶手,两只前爪叉腰,无差别的幸灾乐祸。 正好谢长安从书房出来,推门就看见狐狸这嚣张模样。 “你旧伤未愈,不去修炼,酒醒了还在这浪费光阴?” 狐狸不服气:“李承影也在这里,你怎么不说他?” 李承影柔顺道:“我晨起写了五十张符,封禅笔上的狐毫已经泛白,正想问问要不要紧,若是不要紧,我下午接着写。” 谢长安蹙眉:“给我看看。” 封禅笔只有笔管也能用,但笔本身有裂纹,从孤品沦为上品,狐毛的灵力加成才能使它威力翻倍。 不过狐毛是消耗品,每隔一段时间,上面的灵力耗尽之后就得换。 狐狸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浑身寒毛直竖。 “做什么?冬天了我怕冷,毛不够用!” 谢长安心平气和:“尾巴毛厚,你自己上次还说太重了,这次拔多些,可以用几次,一个冬天都不用问你要了。” 狐狸:“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谢长安:“用剃刀剃吧,不疼。” 狐狸一蹦三尺高,直接就要往外跑,却被李承影早有准备扔了张定身符,轻轻松松捏住后颈拎起来。 油光水滑,比昨天还重了。 狐狸半空徒劳地张牙舞爪:“李承影你不是人,你这个记仇精!” 李承影:“师父她太凶了,我有点怕。” 狐狸:…… 谢长安:“玉催,大战将临,我没法保证我们都能活下来,这些符是给你们自保的手段之一,李承影天赋奇高,画符很少失败,你的狐毛在他手上能发挥最大作用。” 她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越是平静,就意味着越是说一不二。 狐狸委委屈屈,最后只能屈服强权,但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那,能不能只剃半个尾巴?” 谢长安欲言又止,其实她本来只想让李承影剃三分之一,没想到狐狸居然这么大方。 “可以,动手吧。” 她转身重新入内修炼去了。 狐狸看着李承影,皮笑肉不笑:“你真能装啊,平时没少学我吧?” 对方露出一个温柔无害的笑:“你放心,我动手很快的,保证给你留一半。” 狐狸知道自己平时给谢长安撒娇耍赖很招别人恨,她自己也煽风点火乐此不疲,但现在轮到自己变成受害者了,她就开始咬牙切齿。 “谢长安知道你这么无耻的另一面么?我一定要揭发检举,让她对你彻底厌弃!少剃点!说好只剃一半的——李、承、影,我要杀了你!!!” 72 第 72 章 72 第八天。 短短几日对于修士如眨眼工夫,打坐冥想都只有一瞬间。 但对普通人而言,度过一天也觉漫长。 因为随着南岳洞天发动禁军全程搜捕,动静闹得满城人心惶惶,皇帝龙体欠佳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有说皇帝听闻太上皇驾崩之后过于悲痛病倒了。 有说皇帝本来就身体不好的,常年卧病的。 还有说皇帝是被张皇后软禁了。 李尚书也被召回去,吃住都歇在官衙,临走前交代李承影照顾好家里。 有些人开始闻见风雨欲来的味道,但他们不知道风会先从哪边吹起来。 这几天李承影写了不少符箓,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原本就不大好的身体,现在又多吐几口血,谢长安看见之后还让他进书房,单独为他疗伤。 狐狸腹诽,觉得李承影这就是故意的,为了博取可怜。 她还记着剃毛之仇,总想找回场子。 整个李家里里外外都用上符箓,只要有人闯进来用灵力,就能触发符阵。 但这也就是极限了。 封禅笔的灵力不足以支撑给整座长安城布下符阵,把狐狸全身毛都拔光了也不够,他只能先给李家上一层保护,尽量保全他们。 “第八天了。” 李承影轻声道。 两人离得很近,他几乎能闻见谢长安身上的幽香。 混杂了书香和梅香的独特气息,与李承影身上的檀木熏香混在一起,彼此交织。 他正提着封禅笔,全神贯注在金缕伞上描画。 一笔一划,都是符文丹书。 红色浸润到红伞里,金光一闪,瞬间融入其中。 金缕伞本身就是仙品法宝,但是谢长安觉得要对付强敌犹嫌不够,就让李承影在上面加上符文护持,增加一些威力,聊胜于无。 书房门窗紧闭,走到小院还需要一条回廊,足以隔绝狐狸胡闹的动静。 谢长安睁开眼,抬起头。 她只能看见书房的横梁房顶,但那眼睛虚无失神,又好像能透过屋顶望向外面的苍穹。 隐隐约约的阵法波动,极其细微,像水面被风拂开涟漪那般,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这是南岳洞天的天罗地网。 那李恨天的弥天绝命阵呢? 一切是如此平静,又在平静中蕴含古怪。 谢长安:“李恨天来过吗?” 李承影:“没有。” 谢长安:“我没有答复他,他也没来找过我。” 就好像有没有谢长安他们,李恨天都笃定自己的谋划能成功。 这种平静才更让人感觉诡异。 李承影:“他最想杀的人是碧阳君,而不是我们。只要南岳洞天的人不露面,他就要另想办法,把他们引到阵眼去。” 谢长安心说但愿如此,但掐指飞快心算,却微微蹙眉。 她算的是长安城三日内能否安然。 算了三次,两次大凶,一次混沌未卜。 三次分别用了不同的办法,奇门遁甲,马前课,小六壬,但结果居然大差不差。 事不过三,不能再算了。 “姓李的,有人来找你!”狐狸的声音遥遥传来。 他充耳不闻,狐狸继续咋咋呼呼,声音越来越近。 李承影连贯地画上最后一笔,一气呵成,这才长出口气。 “我出去看看。” 上门的还是小沙弥。 他现在走在路上是最不会被盘问的了。 南岳洞天薅着禁军给他们干活,又不给钱,禁军懒散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么个活爹在头上指手画脚,虽则面上还应付着,私下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慈恩寺在城中口碑甚佳,住持方丈逢年过节还会讲法授福,对于历经战乱的百姓而言不啻一种精神安慰,比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南岳洞天要亲切许多。 谢长安他们现在不方便出门,小沙弥俨然成了跑腿送信的,不过也不敢频频上门,这也就第二趟。 他更多是被师父支使去外面买些香火香烛,虽然他不知道师父想干什么,总不能是指望真打起来就多点些香熏死敌人吧。 “李郎君,师父听说您会剪纸术,想请您剪些东西。” 自从李承影承包了慈恩寺大部分符箓之后,小沙弥对他越发恭恭敬敬。 “先前准备了些,我再给你们一些,你稍等。” 李承影爽快一口答应了,这也是因为真要动起手来,慈恩寺就是除了他们之外最大的助力。 慈恩寺本身弟子少,势力也不大,谢长安不奢望他们能发挥多大作用,但起码自保之余,顺便出出小力气即可。 他起身进屋去了。 小沙弥就端端正正在胡椅上坐着,不时往旁边瞟一眼。 那里有只无聊到自己跟自己下棋的狐狸,他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动物”,自然多看几眼。 狐狸头也没抬,好像就知道小沙弥在偷看她:“我也会剪纸术。” 她的剪纸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给谢长安剪个衣服还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所以没有一个人指望她能干什么。 狐狸坐在这里的唯二作用就是:充当会聒噪的布景,以及偶尔贡献一点尾巴毛。 但小沙弥不知内情,还很捧场地问:“狐仙会剪什么?” 大家都有事忙,来来去去的,狐狸没人骚扰,百无聊赖。 “你想要什么?” 小沙弥想了想:“能剪一只麻雀吗?” 狐狸一拍桌子:“我堂堂照骨境大妖只配剪一只麻雀?!” 小沙弥吓一跳:“那、那剪个人,会说话那种?” 狐狸:“……还是麻雀吧。” 她爪子灵巧勾住剪刀唰唰两下真剪了只青雀出来。 翠绿翠绿的,翅膀一扇还飞挺快,就是少条腿。 狐狸脸上有点挂不住,伸爪就要毁尸灭迹,麻雀扑棱翅膀飞到小沙弥肩膀上,躲过一劫。 小沙弥还挺高兴的:“多谢狐仙,您好厉害!” 狐狸眼珠一转,让他带着麻雀在院子里玩。 她自己对着小沙弥刚才站过的地方虚空抹了两下。 李承影很快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匣子。 “你把这个交给你师父,他打开就知道怎么用了。” 交差有着落,小沙弥开开心心过去。 “多谢李郎君,我这就回去!师父请您和谢真人有空上门喝茶,他那边有几两今年新摘的茶叶。” 狐狸一直盯着他们脚下。 那个地方,原本李承影从屋里出来,下了台阶,就一定会路过。 但不知为何,他就站在台阶上,跟小沙弥说话也隔着一丈远,很没礼数。 倒是小沙弥连蹦带跳过去。 狐狸:“你别——” 她没来得及拦下人。 小沙弥的身体忽然僵住,张大嘴巴,呆呆的,既震惊又恐惧,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是陷入幻术的表现。 李承影看向狐狸。 狐狸一脸装傻。 李承影伸手推了小沙弥一把,后者一动不动。 他作势扭头:“长安,你出来看看……” 狐狸跟屁股下面被火烧一样弹起来,扑向小沙弥,爪子在他后背戳了几下,对方哎哟一声,踉跄歪倒在地,连连喘气。 “小僧方才、方才……” 李承影:“你看见了什么?” 小沙弥脸色煞白:“好多鸡过来啄我,特别大,还踩我脑袋上,小僧头好晕……” 李承影往他手里塞一杯蜜饮。 “都是幻术,歇歇就好。” 小和尚很疑惑:“这里怎么会有幻术?” 李承影幽幽道:“有人想害我,反倒被你踩了陷阱,没事了,不要多想。干坏事的不管是人还是狐狸,终归会有报应。” 狐狸:…… 小沙弥心事浅,被他几句话就哄好了,人还得赶回去复命,匆匆忙忙告辞离去。 他抱着匣子一路赶回慈恩寺。 天色已经暗下来,最后的晚霞在深蓝夜幕划过一抹长长的橘红。 小沙弥还驻足片刻,抬头去看了,这才依依不舍迈步上慈恩寺的台阶。 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 他回过头,是一个蓝袍中年人。 对方的面容其实很年轻,之所以说是中年人,是因为小沙弥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那应该是个中年人,说不定年纪不比自家师父小。 “小和尚,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对方问他。 “施主好,这是小僧帮师父带的东西。” “我也想见见你师父,你带我一块进去吧。” 小沙弥听到这里,不由后退一步。 他是知道的,慈恩寺新近布了阵法,闭门谢客,非请勿进,这人怕是不得其门而入,才会到这里来守株待兔。 对方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沙弥摇头。 此人道:“我是南岳洞天的杜羌笛,你既然也是修士,应该听过。” 小沙弥:“抱歉,本寺入夜之后不接待外客,施主明日请早吧。” 杜羌笛敛了笑容。 “慈恩寺想与南岳洞天作对?” 他伸手抓向小沙弥。 后者一惊,下意识又想退,不料脖子一阵灼痛,杜羌笛缩手回去。 小沙弥低头一看,挂在胸口的护身符忽然变成灰烬。 杜羌笛缓缓道:“小小慈恩寺,果然藏龙卧虎。” 他弹指传信,一缕星火上天。 南岳洞天的其他人很快就会赶到。 小沙弥变了脸色,意识到对方不是心血来潮跟踪自己的。 来者不善,蓄谋已久。 “我现在怀疑你们窝藏钦犯,你师父若不现身,你就代他受罪好了。” 一声叹息从寺中传出,清晰可闻。 “杜道友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我不为难他,我为难你。” 杜羌笛抓住小沙弥的后领,提着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身后不远处,一只青雀悄然飞走。 他猛地回头,虚空抓去! 青雀哀哀叫了一声,被轻而易举捏碎。 “这么粗浅的剪纸术,连腿都没长齐,谁给你剪的?” 小沙弥含泪没吭声。 杜羌笛哼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73 双更合一(今天+明天) 73 杜羌笛每往上一个台阶,寺庙里就敲响一次钟声。 回音袅袅不绝,如锤如槌,一下又一下敲在杜羌笛身上。 这不是普通的钟声,而是挟带灵力的佛音。 杜羌笛脚步很慢。 他每上一个台阶,就将手中的小沙弥捏得更紧一些。 小沙弥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出声。 短短几步路,如一生之长。 杜羌笛无声冷笑。 他不信老秃驴真能无视徒弟的性命。 果不其然,在他走完台阶时,钟声戛然而止。 寺院正门缓缓打开,老禅师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看上去寻常普通的木棒。 杜羌笛也不废话:“把人交出来。” 老禅师连回都没回,举起木棒虚空就朝他这里砸下。 这正是慈恩寺成名已久的“当头棒喝”。 棒起风随,狂浪席卷而来! 杜羌笛没想到老和尚竟是说动手就动手,半句寒暄废话都没有,脾气比年轻人还火爆,当即把小沙弥一扔,飞身后退。 他手捏法诀,双手作出射箭动作,手中明明无弓,却随之射出一道凌厉风箭! 两相撞击,一声巨响,罡气让两人各自退开。 老和尚一把白须,做事却雷厉风行,刚落地又飞身而起,朝杜羌笛抽过去。 他也看出来了,杜羌笛是箭修,虽然可以用灵力虚空搭弓射箭,效果却不如兵器在手好,老和尚须得趁着对方近身作战拉不开距离时先发制人。 围绕两人的灵力形成罡风,将小沙弥甩出数丈开外。 他也不敢跑上去打扰,只能躲在柱子后面探出脑袋紧张观战。 以他刚入门不久的眼力看来,自家师父应该是要略胜一筹的。 不过—— 他刚想到此处,就见天际一道白虹横空而过,正好穿向老和尚! “师父!” 小沙弥禁不住叫起来。 老和尚何尝没有看见白虹刀光。 只是来势太快,风驰电掣,蹑景追飞。 他虽能与杜羌笛战个势均力敌,却无法再分出心神来对付这样一位大能宗师。 刀光至半空隐隐化为白龙,挟云吐雾,撵雷咆哮。 这正是传说中的寻龙不至刀。 南岳洞天宗主碧阳君的神兵法宝。 罡气澎湃,已排山倒海涌来。 老和尚深吸口气,准备硬接。 但这条白龙,却突然被另一道剑光拦腰斩下! “龙首”应声而断。 朱鹮一步一步,从里面走来。 白衣翩然,孤高如雪。 没有人能从这外表窥透他的真身,与他交过手的碧阳君也不能。 碧阳君猜不出他的门派,还当他是哪个流落众山的闲散剑修。 “散修能到剑仙境很不容易。” 碧阳君看着他。 “我希望道友能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修为,劝说你的同伙将天工炉交出来。若你因她连累而与整个南岳洞天为敌,岂不可惜?” 正如老和尚略胜杜羌笛一筹,碧阳君也略胜朱鹮一筹。 毕竟碧阳君入武仙境已久,而朱鹮前不久也才刚刚勘破妖仙境。 但作为宗主,他考虑事情总是更多更全面,并不愿意在这里就跟朱鹮拼个你死我活,负伤折损,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若你们愿将天工炉交出来,此事可以既往不咎,南岳洞天不会再为难你们。” 碧阳君自认已经作出重大让步了。 如果李承影或狐狸在这里,多少要阴阳怪气几句。 比如质问万仞山气死太上皇又收了他魂魄的事情怎么算,太上皇也表示既往不咎吗。 但朱鹮不是他们。 他压根就懒得废话。 他巴不得能与碧阳君交手。 碧阳君话音刚落,朱寰剑已经掠了过去! 其势如电,横绝万岭。 碧阳君被他这迫不及待想要动手的架势弄得一噎,再想说什么也只能暂且咽下。 刀风与剑光霎时相遇,金光散漫,惊动紫霄,连带周遭地面亦微微震颤。 两人尚有分寸,但从慈恩寺一路打到明德门,罡风难免从结界泄出,惊动附近不少百姓,纷纷出来观望。 有些人想起旧年兵灾,只当又有叛军杀进城了,大呼小叫争相逃命,一时间乱作一团。 明德门守军遥遥认出碧阳君,不由连连叫苦,生怕两个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忙互相招呼,下城楼寻地方躲避。 朱鹮咄咄逼人,碧阳君也打出火气了。 很少有人能将寻龙不至刀逼得现出法相。 所谓寻龙不至,和风生丽影,江声走白沙,龙虽有踪而凡人莫得,只见龙影不见龙形。 而此时,伴随风雷翻腾,云气嘶涌,龙身隐隐现身,游走下探。 不知情的百姓惊呼,还当是太上皇归天时的异象,甚至有人翻出当年太上皇当政未久,也曾君贤臣明,励精图治的旧闻,煞有介事向后辈介绍这位干下许多糊涂事的太上皇曾经也是位明君。 碧阳君听不见愚夫愚妇的言论,也无暇往下看一眼,因为朱寰剑剑光大盛,几与日月争辉,剑气随心而至,竟追着寻龙不至剑砍。 几日前两人交手,对方明明是落下一乘还受了伤的,如今再见,竟像已经修补破绽更上一层楼,寻常剑修哪里会有这等悟性? 便是剑仙境,也委实过于逆天了些。 碧阳君暗暗心惊。 他以为对方在剑修悟性上超凡脱俗,比当年的祝玄光还厉害,殊不知这是朱鹮真身的优势使然。 如果知道朱鹮原来是一把剑,他肯定会采取另外一种办法来对付。 随着两人交手进入白热化,俨然忘却外物,眼中只剩自己与对手。 碧阳君心知今日一战不死不休,也不在留有后手,刀意法相化作的白龙从云层中咆哮而下,迎着森寒剑气,冲向朱鹮! 朱鹮衣袍飞扬,朱寰剑与他悬立半空,剑气生生将周身的晴空万里变作风雪大作。 白龙无畏风雪,被密不透风的剑光所阻,两个境界相当的高手角力时,连头顶白云亦成乌云,甚至隐隐有引雷之象。 就在此时,地面忽然颤动一下! 震动影响他们筑起的结界,竟牵连得白龙化出刀风原形,剑光随之泯灭。 两人脸色一变。 这不是他们的力量,是另有其人! 朱鹮往下看去,发现他们所在的城楼竟开始碎裂崩塌。 地面剧烈震动,由南及北,由东及西分别裂出两条深痕,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卷到裂口里,没等他们的亲眷扑上去帮忙拉人,那地缝又因震动而合上,将人吞噬在里面。 他们居高临下,俯瞰整座长安城,除了脚下城楼,还能看见东西两面城楼也在震动崩塌。 崩塌速度极快,城楼转眼变成废墟,许多人被压在下面惨叫哀嚎。 碧阳君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同伴干的?!” 南岳洞天说到底被奉为国教,皇城若不安全,意味着南岳洞天连凡间都护不住,权威声名扫地。 朱鹮忽然想起谢长安让小沙弥来传的话。 李恨天说要布一个绝命弥天阵,还说冬至会发动。 但今日还不到冬至。 对方没有与他们说真话。 朱鹮对阵法没有研究,也想象不出一个能够把南岳洞天所有人困死在里面的阵法。 但他现在知道了。 李恨天是要将整座长安城都变成修罗场,以血肉冤魂为祭,无分敌我仙凡。 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包括长安城的毁灭。 阵眼也不是李恨天一开始说的小雁塔朱雀街,而是东南西北四个城门! “不是我们,是万树梅花潭的人,叫李恨天。”朱鹮道。 “是那个废物!” 碧阳君恨声,显然是知道此人的。 朱鹮没有解释自己和谢长安之前冒充万树梅花潭弟子在京城行走的事情。 碧阳君也没有工夫问,因为他知道对方压根不可能是万树梅花潭的人,要是万树梅花潭有这种修为的门人,根本不可能轻易被南岳洞天灭掉了。 为今之计两人只能放下斗法,各自先破此阵。 因为再不破解这个阵法,就连他们也会自身难保。 百姓们惊恐喊着“地龙翻身”,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动,那些想要逃出城去的人会发现自己永远跑不出去,他们被困在无形的阵法里,从南门出去的人会被扔到北门,循环往复。 整座长安城内的人像落入陷阱的猎物,任凭挣扎得再剧烈,也无法翻出罗网。 碧阳君一刀斩过去,惊涛骇浪般的罡气遇到南门阵眼,竟直接销声匿迹,不留半点波澜。 他咬破指尖抹了双眼再望过去,便见南门外面密密麻麻的红线,血光冲天,怨气浮现,左右延绵开去,将整座长安城都围绕起来。 这四个阵眼,原先正是南岳洞天布下的阵法四处,用来追捕谢长安他们的,结果现在被李恨天反过来利用,变成他阵法的一部分。 碧阳君又惊又怒! 如果谢长安在这里,马上就能明白李恨天之前说的,“南岳洞天绝想不到布下的阵法最终会成为他谋划的一环”这句话的意思。 南岳洞天迄今为止都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很明显李恨天早就躲在暗处,趁着他们注意力全在谢长安那伙人身上的时候暗中布下这样一个大阵。 阵法发动之时,布阵之人也会七窍流血,命魂散尽。 可谁在乎他李恨天死不死! …… 一刻钟前。 碧阳君被朱鹮引走,老和尚只需要面对杜羌笛一个对手,就轻松很多了。 杜羌笛被他处处压制,身上挨了那根看似寻常的棍棒几下,灵气凝滞,始终无法拉开距离召出自己的弓箭,越打越气。 眼看老和尚当头一棒落下,即将抽在他眉心面门——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老和尚推开,他的棍棒随之落空。 没等老和尚反应,一只手已然悄无声息,搭上他的肩膀。 这只手修长有力,却戴着黑金手套,老和尚未及回头,痛得闷哼一声,肩骨竟是生生被捏断了! 修士筋骨随着修行精益,被自身灵力淬炼锻造,早非凡人能比。 那一瞬间,老和尚立马就知道,捏断他肩膀的非但是修士,还是个很厉害的修士! 他头也没回,棍棒就往后抽去! 但对方稳稳接住了这根蕴含禅门灵力的棍棒,甚至也没松开他的肩膀。 老和尚只觉身体被像个破布麻袋一样被抓起来,轻而易举扔出去。 卷起他的灵力澎湃无穷,他被甩出去的瞬间,终于看见一张久居高位,矜傲英俊的脸。 老和尚叹息一声。 他后悔自己刚刚没有更快一些,先将杜羌笛拿下,这样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现在怕是性命难保了。 但他的身体被人托住。 一只手抵在他后背,就止住老和尚下坠后摔的冲势。 对方甚至灌入灵力,为他减缓肩膀的痛楚。 “禅师辛苦了,是我来晚一步。” 小沙弥身上的护身符一毁,她马上就有了感应,但路上遇到赵北园阻拦,方才稍稍迟到。 红衣少女袍袖飞扬,飘然落地,丝履轻点,亭亭似月。 万仞山看着她一步步走来,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 距离那夜交手不过几日,此女修为似乎又有所长进。 “万国师,你的对手是我,不要找错人了。” 她连声音都是那样的好听,瑶台坠月,玉壶碎冰一般。 但是与之毫不相符的,却是因她反手拂袖招来的留天剑。 其剑一出,杀气摧城! “你还敢来?!” 这是万仞山看见她的第一句话。 “来得好!” 今日他说什么也要杀了此女。 没有人知道这几日里,万仞山经历了怎样的心境波折。 天工炉在他手中丢失,不管有什么理由,他在其他同门面前几乎颜面扫地。 如果找不回来,他这国师也当到头了,甚至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万仞山当然不舍得放弃荣华富贵,更不想死。 所以他势必要杀了谢长安,将天工炉夺回来。 滔天杀气凝聚在黑金手套上,他说完那第二句话,就朝谢长安抓去! 这一抓当真有劈山裂海之势。 万仞山恨透了她,又防备她早将天工炉里剩余残魂用了之后修为大涨,根本不敢留有余力,就怕重蹈覆辙。 谢长安自然也早料到他会如此凶狠,留天剑横在身前,在两人之前斩出一道罡风。 黑金手套不闪不避,正好抓在留天剑上。 当日两人交过手,万仞山隐约知道这把剑不简单,却没想到自己这黑金手套抓下去,剑身竟还岿然不动,入手仿佛万年寒冰,尖利不可破。 反倒是留天剑斩下的罡风随着谢长安的灵力在周遭酝酿澎湃,将他整个人包围在内。 她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困住吧? 万仞山有点意外,又暗自不屑。 他本以为对方拿到天工炉之后会迫不及待将里面的东西化为己用,大幅增进修为,但从这阵势来看,谢长安并没有这么做。 是不懂怎么用,还是不敢用? 散修就是散修,毕竟不是名门出身,举手投足都带着小心翼翼。 万仞山哂笑,袍袖一振,将环绕其身的剑气悉数震碎,唯独留天剑依旧悬停半空,没有被他动摇分毫。 忽然间,剑动了! 罡风四起,灵力杂乱,头顶乌云四方来聚,凝结成席卷天地的动荡。 脚下正不由自主地震颤,从轻微到剧烈,再到足以惊天动地,只在几息之间。 身后的大雁塔正在轰然倒塌,砖石从塔尖落下,瞬间变成废墟。 万仞山很震惊。 因为不单是他所处的地方,不单是大雁塔和慈恩寺,整座长安城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崩塌倾颓,而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阵法里,灵力被一点点压制。 人们争相逃命,但是没有人能逃出去。 修士也不能。 铺天盖地的血肉红线如同天罗地网,将城池连同里面的生灵紧紧困住,任凭他们垂死挣扎,最终陷落动荡的地面会把一切吞噬。 万仞山毕竟没有碧阳君修为深厚。 他不像碧阳君马上就意识到弥天绝命阵的真相,还以为是谢长安作的鬼。 “你做了什么!” 黑金手套抓向谢长安,却抓了个空! 脚下地面裂开一条大缝,万仞山倏地掉落,他发现裂谷深处似乎有股力量想拉扯他下去,不管使用多少灵力,他都无法让身体飞起,只能紧紧抓着山壁,阻止自己继续下坠。 谢长安没空理会万仞山。 她知道这是李恨天所说的阵法发动了。 整整提前了两日,也不在冬至。 李恨天果然骗了她。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阵眼,才有破阵的可能。 既然李恨天在日期上说了谎,那阵眼很可能也不是他最初说的小雁塔。 会是哪里? 万仞山、老和尚、杜羌笛这些人已经在狂沙迷雾中失落踪迹。 此时她还不知碧阳君和朱鹮已经找到位于四方城门的阵眼,只能凭借直觉,循着破碎城墙奔向前方。 剑伞为体的躯壳让她超越凡眼,看见许多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她也看见了尸山血海遍布内外,无数怨魂在上空咆哮徘徊。 安史之乱的马蹄在城中来回肆虐,卷走无数条人命。 多少血肉混着泥泞流入砖缝石隙,这里就有多少怨魂日夜不休地哭泣。 他们被李恨天放出来,看着生者能与亲人团聚,看着权贵继续享乐举宴,他们不甘怨愤,灵魂得不到安息,反而激起滔天怒意。 终于在开启阵法的这一日,他们被彻底释放出来,争先恐后蜂拥而出,誓要将长安城变作人间炼狱,将这些活着的生者也拉入与他们一样的境地,方才能消他们心头之恨! 谢长安甚至看见一个认识的人。 魂潮中的少女被裹挟着往前走,她的神色有些茫然,手里还抓着一把剑。 “鲜于映!” 谢长安喊出她的名字。 对方身躯微微一震,回头望来。 一看见鲜于映,谢长安就知道不对。 对方胸口淌血,神魂震颤,显然已经不是活人了。 “我要找李恨天,你叫李恨天吗?” 鲜于映似乎记得她,又想不起她是谁,直勾勾盯着谢长安。 谢长安:“你找他做什么?” 鲜于映喃喃道:“他杀了我,夺了我的龙骨,又将我封在这里,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找到他,我要杀了他……” 谢长安没想到李恨天心狠至此,竟连同门都不放过。 看来今日此阵,他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也就更不会给别人留后路了。 城墙倾塌,原先躲避在下面的百姓眼看就要被砸死,谢长安振袖抬起一股罡风暂时稳住。 “还不快走!” 她厉声断喝,喊醒那些惶然的百姓。 鲜于映见谢长安没理她,甚至转身要走,下意识举剑刺去。 她在万千怨魂中浸淫多日,浑浑噩噩,对生前记忆早就模糊不清,只剩零星残余。 但她的剑连同神魂都没能碰到谢长安,就被一股罡风卷走。 却是万仞山摆脱先前困境,飞身而来,从身后抓向谢长安! 谢长安若有所觉,回身一剑荡去,如遇山阻,无法寸进。 万仞山冷笑,白光朝她身前城墙掠去。 大片砖石瞬间坍塌,朝她头顶砸下。 同样在城墙下面的,还有脚程太慢来不及完全逃离危险的妇孺。 她们惊惧抬头,只能眼睁睁看着死期降临。 谢长安可以不走,也可以分出一缕罡风救她们。 但她自己势必就避不开这一刻万仞山的攻势。 谢长安没有回头。 剑光形同雨幕,与万仞山脱手而出的白光相撞,迸出轰然巨响! 而她手里则多了一把红伞,为那些妇孺挡住倾泻而下的砖石。 “走!!!” 远处,杜羌笛伫立钟楼,手挽射日弓,瞄准她的后背空门。 灵气化为箭矢离弦而出—— 鹰隼破空,白日流星! 几乎同时,谢长安右侧,万仞山拍向地面—— 无数尖锐砖石挟着灵力,化为置她于死地的武器,纷纷朝她迎面射去! 一息之间,三面险境。 谢长安蓦地回首! 留天剑随意而动,于万千砖石中逆行,破开万仞山的罡风,剑气所至,逼得砖石硬生生转向,也逼得他脸色大变,顾不上胸口剧痛吐出淤血,只能急身后退。 箭矢转瞬即至。 一只执笔的手凭空拦在中间。 修长素白,宛若美玉。 李承影先用封禅笔画出一个浑圆,而后是弧线与两点。 袍袖狂舞,潇洒澎湃。 一阴一阳,天地之道。 太极如水墨骤现,被手执画笔的主人拍出去。 箭矢将太极图击碎,箭矢本身也化为齑粉。 杜羌笛一射不成,再要出箭,老和尚已经缓过气来,绝不给他第二次机会。 74 双更合一(今天+明天) 74 李承影的出现为谢长安争取了喘息之机。 红伞为妇孺挡住倾塌的城墙,留天剑则再度破空而去,剑光一化百十,寒冽生杀,以石破天惊撞玉斗之势划开万仞山的周身罡气,逼得他一退再退,眼看就要饮血吞命—— 不远处一声巨响,天地动摇,此间万物凝滞片刻,竟连留天剑也受了影响。 万仞山趁机逃走,头也不回。 他不是不想拿回天工炉,刚才本想趁乱逼谢长安交出来,谁知中途又冒出一个李承影,谢长安有留天剑和金缕伞傍身,他一时既杀不得,刚才又受了内伤,只能暂且避其锋芒。 天崩地陷,恶灵怒号。 巍峨坚固,连百万叛军来了都无法正面攻打的长安城,正像豆腐一样倾塌。 转眼竟已陷落半城。 呼喊悲泣在巨大的动静中几不可闻。 天罚一般的死亡面前,不分贫富。 权贵们与平民百姓一样争相逃命,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 只是无论他们怎么逃,往哪个门出去,都无法真正离开长安城。 碧阳君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恨天的人。 他赶到西面金光门阵眼时,李恨天下半身已经化在血泊里,上半身也已经血肉脱落,现出森森白骨。 而在李恨天身上那一滩血泊,正有无数血线如叶脉一般流向四面八方,吸引着怨魂前来,前仆后继,如得诏令。 这些怨气没入血泊,将李恨天的上半身渐渐撑得膨胀,连带那张原本瘦削的脸,也因圆润而爆出青筋,像极了战场上的巨人观。 饶是碧阳君这等修士,也禁不住心生寒意。 他能看出李恨天正在忍受非人的痛苦。 以命布阵,尤其李恨天的修为根本撑不起这样的大阵,注定是要经历比千刀万剐还可怖的折磨。 碧阳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只看了一眼,便扬起袍袖。 寻龙不至刀应声而至,斩向李恨天。 但这披荆斩棘的刀锋到了对方身前一寸,竟无法再前进分毫! 以碧阳君之修为,这世间能挡住他这一刀的几乎没有,连朱鹮遇到也得先退避三舍。 但这刀居然戳不进李恨天的身前! 而那血泊里蔓延出来的血线已经密密麻麻将碧阳君双足缠绕,令他无法动弹。 碧阳君终于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严重还要更加严重了。 “绝命弥天阵?!” 他盯着李恨天,一字一顿吐出这几个字。 这是倾尽自己命魂,宗门气运,外加数不清的怨魂才能堆砌出来的阵法。 是古籍上不外传的禁术。 万树梅花潭是个小门派,可是素来以禁术众多,路数奇诡著称。 当年一个周昕刺杀皇帝不成,就敢发动禁术跟徐凭栏同归于尽,这才有了后面两派的恩怨。 现在李恨天为了布下此阵,连自己和同门的性命都不放过。 “碧阳宗主,别来无恙。” 李恨天冲碧阳君露齿而笑,鲜血把牙齿染红。 他的眼眶和耳朵也在流血,整个人快变成血人了。 “我不知道除了绝命弥天阵,还有什么办法能以小博大,杀了你们。” 他喘息着,嘴里因为含着血,说话也有点模糊。 “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可你要是以为,我们这些弱小的人生来就好欺负,也许还是要被吓一跳的。” 碧阳君暗自运功与一点点攀上身体的血线对抗,面上露出嘲弄的神色。 “为了杀我,就要拉上更无辜的人给你陪葬,你有什么资格自诩弱小?” 他表情一变,语气凌厉。 “修士之间弱肉强食,生死无怨,你临死了还要给自己立牌坊是吗,我偏不让你如愿!今日长安城之难,全因你而起,你就是想魂飞魄散,也得先把自己该遭的罪先受了再散!” 李恨天已经说不出话,喉咙咔咔作响,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怨毒。 碧阳君正要动手,却听见—— “五郎!” 伴随身后凄厉喊声,一道黑光扑向碧阳君后脑! 他双脚被缠住,无法回头,寻龙不至刀将黑光斩落。 黑猫重重落地,吐出一口血,翻滚了一下,还想扑向碧阳君,却气力不济了。 就在这几息之间,李恨天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血雾从血泊蒸腾而起,很快形成小型风卷,将他整具身体淹没,又陆续吞噬过来“朝圣”的怨魂,逐渐形成一股更大的血雾旋风,往前碾压过来。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生灵俱灭! …… 李承影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具身体太脆弱。 动不动就疲惫,动不动就吐血。 他的心志足够坚定,但身体却像纸糊的,一旦稍有不慎,使用过度,就容易透支受伤。 李承影闭了闭眼,压抑过的喘息声还是有些剧烈。 他刚刚用封禅笔画出红莲业火,将附近怨魂焚烧渡化。 就像他跟谢长安说过的,自己生来有宿慧,这种能力,连装过佛修的朱鹮和真正是佛修的老和尚他们都没有。 但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耗损,在封禅笔的狐毫泛白之际,他就吐出一大口血,力竭到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暂时别再动笔,你没有灵力,封禅笔本身的灵力一旦用尽,再画时,耗的就是你的命数。” 谢长安的声音也有些低哑。 她跟万仞山交手时也受了内伤,嘴角一丝血线溢出,又被她抹去,只有淡淡红痕残留,像胭脂不小心多抹了一道,衬得肤色越发白皙。 两人靠在城墙稍作歇息,头顶砖石不断落下,被金缕伞挡住。 李承影:“我不像上次那样帮倒忙了吧?” 谢长安看去一眼,却看见对方苍白平静的侧脸,与记忆中另一个人沉吟思索时几乎重叠,不由微微一怔。 李承影似乎察觉她的走神,抬头回以注视,甚至能很快猜出原因。 “我是不是跟那个人很像?” 谢长安抽了抽嘴角。 这家伙看似不在意,实际上一直对当初刚见面自己就动手掐他的事耿耿于怀。 “一点也不像。你还在记仇?” 李承影云淡风轻,柔柔叹息道:“我只是一想到姐姐看我的时候很可能透过我在看他,就难受得心如刀割。” 谢长安:……不记仇还这样阴阳怪气? 其实是真的不像。 在她的印象里,祝玄光虽然好说话,但一直是高高在上,没有过多世俗的欲望,在赤霜山那一亩三分地上种点东西,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了。 除此之外,永远是与修炼飞升和勘破天道有关。 以前也许还要加上教授徒弟,但后来她知道了,教徒弟其实也是他飞升计划里的一环。 而李承影,虽然长相几乎完全一样,性情行事却截然不同。 他表面温文实则记仇,也会跟狐狸玩心眼。 他爱美人,爱人间美好的一切。 他远比那个人鲜活许多。 她不欲多聊故人:“方才多亏了你,不知李家那边如何了。” 没有李承影,她刚才肯定是要被杜羌笛那一箭射中的。 杜羌笛修为与她相差仿佛,一箭下去,最轻也是灵脉有损。 李承影:“那些符箓恐怕很难抗得过这场劫难。” 谁能想到此阵竟奔着灭城而去,近百万人口在李恨天眼里,都是他报仇的一部分。 就在两人借着说话的这点喘息之机,长安城上方的红线肉眼已经可见更为密集,像有人将这张网逐渐织得越发精致细腻。 而且这张血网似乎正慢慢往下压,远处几只飞鸟腾空而起,在触碰到血网之后,竟哀鸣几声化作一团血雾,尸骨无存。 目前看来,他们暂时和朱鹮等人失散了,而其他人似乎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困局。 谢长安:“我有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 “天工炉?” 李承影不知脑子怎么长的,病好之后如得神助,灵光得不得了,每每知道她要说什么,引得谢长安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是不是觉得心有灵犀,怦然一动?” 李承影看见她的眼神,还来劲了,非要再加一句。 谢长安:…… 她低头摁住蠢蠢欲动的手,告诉自己这个人弱不禁风,经不起她一掌的摧残。 古籍上对天工炉的描述,只有寥寥几句,炼器为魂,锻魂为灵,正好与她现在的处境契合,但那天夜里看见万仞山将魂魄收集其中化为己用,短短几息之间修为竟能大幅提升,她方才发现天工炉所谓的炼魂,跟之前理解的似乎不太一样。 “既然万仞山可以将天工炉当成一口乾坤袋,将魂魄吸纳其中,现在应该也可以,只不过不知道这法宝究竟能吸纳多少,我想试试。” 说到底,李恨天布的这个阵,是把万鬼放出来肆虐,以怨魂为根基所筑。 那么只要能把这些残魂怨念都收进天工炉,阵法是不是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还有个问题。” 她用天工炉的时候不能分心,如果这时候有人出手偷袭,会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得先找朱鹮,让他来给我护法。” “来不及了。” 李承影咳嗽。 “你看西边。” 满目的狂风与废墟中,一团血雾从远处缓缓前行,如同巨人漫步,贪婪吞噬着它路过的地方,房屋碎木被狂风卷起,又被血雾排斥在外,四散砸下,唯独活人是它最爱的美味,来不及逃跑的人入了血雾,便再无生机。 按照这个速度,血雾要过来也只是半个时辰内的事情,更何况还有头顶血网在缓缓下降,给人以莫大的压力。 的确是来不及了。 李承影:“其实我还能起些作用的。” 他拿出封禅笔虚空点了几下。 赤霞流金,烁烁生辉,九九八十一张符箓环形成阵,悬浮半空。 那张张符箓上面,红字丹书,龙飞凤舞,用的却不是朱砂,而是鲜血。 谢长安愣住,缓缓去看他。 “你何时画的?” 李承影又咳嗽起来,不着痕迹抹去嘴角血沫,连手卷入袖中。 “这几天,在给金缕伞画符纹时,我想起你说过自己与碧阳君修为悬殊,若真交上手恐怕不敌,就画了这符阵,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 他没有说,这一张张血符,用的都是心头血。 只有凝聚神魂精气的心头血,才能组成这甚至能扛前几道天劫雷火的符阵。 但他不说,她又怎会不知。 只是眼下情形,两人也无法多做交流。 谢长安只能深深看他一眼,闪身穿入符阵,留下一句话。 “若有不对,你马上就走,不准管我!” 李承影握拳抵住嘴唇,借咳嗽掩去笑意。 换成以前,谢长安肯定会说“不必管我”或“不用管我”,而不是“不准”。 一字之差,有区别吗? 在他看来,区别很大。 …… 狂风一起,小沙弥就被迷了眼。 等他被风势裹挟着走了一段,发现自己已经跟师父失散了。 非但是师父,他离慈恩寺,也很远了。 这京城他从小长大,本是熟悉,闭着眼睛也能走,但眼下到处残垣断壁,哀嚎惨叫,不少人被压在废墟下,没命的叫不出来了,缺胳膊断腿的还在痛苦呻吟。 怨气弥漫,长安城上空不复晴朗,阴沉沉的云和血凝结在一起,压得人心头发麻。 这还是他熟悉的长安吗? 小沙弥难以置信,茫茫然走了几步,差点被旁边倒塌的墙体砸中。 还有他的师门,大雁塔,小雁塔…… 举目望去,高楼不再,皆是烟尘迷眼。 小沙弥毕竟还小,刚学的那点入门心法,平日里听的禅经佛法在此刻全用不上,他强忍泪意,小跑过去,帮忙挪开压住人的横梁。 被压住的是一对老夫妻,小沙弥认得他们,两人儿子早年死在战乱里了,只剩老翁和老妪相依为命,当日叛军入城时,他们没走,也是因为实在没力气走了,不知叛军是不是见他们年老力衰,竟还放了他们一马。 后来两人平日里就干些手工活,还常到寺庙里来上香,老和尚见他们拮据,也没要他们的香火钱,他们还常带些米糕给小沙弥。 结果二人逃过兵灾,却没能逃开这一场飞来横祸,待小沙弥将横梁挪开,发现两人已经气绝了。 小沙弥愣愣看着,头一回体验到何为人世间的残酷真相,那蓄积在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决堤似地往下流淌。 就在此时,身后轰然巨响,血雾挟带万千怨魂,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将碎木砖石悉数卷起,生魂怨灵全部吸入! 小沙弥只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往后拉扯,他身不由己跟着往后退,再扭头一看—— 滔天血雾里竟凝聚成一张朦朦胧胧的脸,像是个成年男人,面上却露出诡谲笑意,眼睛微微转动,正往他这边望来。 如果谢长安在此,一定能认出那张人脸正是李恨天。 但小沙弥不认识李恨天,他见状浑身寒毛直竖,下意识拼命挣扎,然而微弱力量在血雾龙卷面前简直蚍蜉撼树天壤之别,无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 他依旧被卷起来,慢慢往血雾里送。 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吃”掉他,反倒猫玩老鼠一般逗弄戏耍,每次小沙弥快要跑远时,那血雾四周的罡风就拖住他的脚步,又让他离得近些。 几次下来,小沙弥跌跌撞撞,早就一身狼狈。 突然间,他的袖子被咬住! 小沙弥惊惶低头。 一只火红皮毛的狐狸吊在他身上,奋力把他扯离血雾。 “愣着干什么,跑啊!” 声音在识海响起,小沙弥想也不想就跟着跑。 狐狸力气极大,竟能在半空飞奔,拖着他跑出数十步。 但血雾岂容自己刚到手的新玩具逃脱掌控,一人一狐便见身后血雨腥风席卷而来,无数怨魂从血雾中扑出,冲他们张开狰狞血口! 狐狸快气死了。 她原本是要自己逃跑的,谁知路过这里正好看见小沙弥快被弄死,她脑子不知怎的抽了筋,寻思顺手拉这小白痴一把,弄不好回头能在老和尚那里捞点好处。 谁知现在眼看救不了人,还要把自己给搭进去。 “我要被你害死了!” 她一边骂小沙弥太蠢太笨,腿脚太短,跑得太慢,一边运起灵力,身形化作缇衣少女,抓起小沙弥就往前疾奔飞掠,其势之快,几乎变成一道橘色弧光。 饶是如此,她仍感到钻心疼痛从后背传来,痛得身体几乎要裂成两半! 曾被谢长安用剪纸术修补好的那半颗心仿佛也被撕开,流出汩汩鲜血。 狐狸没有回头,也没敢回头。 她逃命功夫一流,最是知道这种时候更不能回头去看敌人到底近前没有,用什么伤了她的。 因为哪怕回头的一息半瞬,也会枉送性命。 她强忍剧痛,用了两件法宝。 一张幻形符,贴在小沙弥身上,让对方瞬间变成蜜蜂,飞向前方逃命,免得她还要带个累赘。 另一件法宝是个铃铛,不是四应铃那样的上古法宝,只是青铜所制,外表金灿漂亮,还有个柔弱的名字,叫迷花铃。 这只是一件中品法宝,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迷惑神智,狐狸收了一堆法宝,可其中绝大部分在此时此刻根本用不上,她也不知道这只迷花铃是否有用,千钧一发之际只能破罐子破摔。 她拼命晃动铃铛。 铃芯坏了似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狐狸不肯放弃,她手心不停冒汗,紧紧抓着铃铛不放,身体不停往前飞奔。 身后怨魂死气仿佛凝固住了,如影随形的杀气也没有及时追上来,狐狸心知这铃铛还是有点子用的,逃命的速度更快一些。 人形在半空一跃,又变成狐狸,稳稳落地,拐入前方残垣! 不管多少次,她永远觉得原身比人身更方便,尤其是逃命的时候! 爪子往前划开一道口子,白光闪过,狐狸跳入其中。 李家院子外面,狐狸从凭空生出的白光里跳出,在地上滚了一圈,大口血吐出,软软伏在残砖碎瓦上,没力气再动了。 半日之前岁月静好的小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勉力撑起浮肿的眼缝,看见非但是李宅,这附近好些宅子都已化为废墟。 李尚书和阿谨他们不知所踪,远远近近有些微弱的抽泣求救声传来,听不清是谁的。 狐狸不是一只乐善好施的狐狸。 照骨境大妖往往自私利己,更何况她现在也没有任何力气去救人。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她费力喘息,脑海走马灯似地闪过许多画面,就像人之将死,总会回忆生前。 狐狸下意识抗拒这种回忆,因为她还不想死,但肚腹的剧痛一抽一抽,血从伤口流出,又黏在皮毛上干涸,混了沙尘灰土,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双手将她轻轻抱起,就这样的动作也会牵动伤口的疼痛,原本已经意识模糊的狐狸又被痛得惊了一下,迷迷糊糊寻思发生了什么。 总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人看上她这一身皮毛吧。 “狐狸,狐狸,你别死,你醒醒!” 呜呜的抽噎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吵得她脑壳痛。 这是小和尚的声音。 两只小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微微生暖。 小和尚絮絮叨叨还不够,居然开始念经。 狐狸耳边嗡嗡作响,恨不得把他嘴巴缝上,但她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生受着。 不知是那经文似乎真有些疗效,还是她疼得狠了彻底麻木,狐狸渐渐感觉伤口也没那么痛了,只有那半颗残缺的心还在抽搐。 她纸糊的心…… 早知道就应该让谢长安把她这颗心再补得牢固些了。 狐狸心想,这个时候,谢长安总会从天而降,变出某些奇迹的。要是对方这次能再救自己一回,她以后就不再惦记着回照骨境,也不再惦记自己有朝一日伤好了能在照骨境里横着走,她会一心一意跟着谢长安,不再找什么姓李的姓朱的茬。 不对,李承影那家伙算什么东西,朱鹮才是真正的威胁,他忽男忽女,一本正经地冒坏水,肯定会暗地里怂恿谢长安把她这样一个可怜柔弱的伤患丢弃。 也不对,姓李的虽然修为低微,那坏心眼却半点不比别人少,他也会在谢长安面前装可怜,动不动就吐一口血,一个大男人西施捧心似的,令人作呕。 “狐狸狐狸,你别砸吧嘴了,快凝神聚气,我在帮你疗伤!” 小和尚实在聒噪,居然说她诅咒人是在砸吧嘴。 狐狸不想理他。 微微睁开的眼睛看不见天光,只能看见头顶纵横密密的血线。 整个长安城的人如同这血网里的猎物,垂死挣扎终究逃不过一死。 狐狸忽然想起,上回她被鬼王挖了半颗心之后,自以为必死,最后却还是被谢长安捡回一条命。 这次,她还能有这样的幸运吗? 她觉得修成人形真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还是狐狸时,她满心都是修炼上进,如何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活下去,自己也能变得强大,也能吃人,而不是被人吃,从来不会这般伤春悲秋无病呻吟。 可真修出人形之后,反倒开始顾此失彼患得患失,如无用的人类生出无用的情感。 就像吃过李家小院几日热腾腾的锅子之后,她竟再也不习惯餐风饮露的日子。 谢长安,我不是好人,我也自私自利,手上沾过人命,干过妖修都会干的坏事,但是你不能不喜欢我,不能扔下我。 狐狸喃喃呓语,嘴巴就没停过。 但小沙弥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低下头,耳朵贴过去。 他将颤抖发冷的狐狸紧紧抱住,尤其是那条没了一半毛的尾巴,也被重点照顾,一并圈在怀里。 血和沙尘黏着的皮毛不再顺滑好摸,但小沙弥不敢松手。 他怕松开手,狐狸反而不抖了。 “别怕别怕!” 他像师父哄自己似的哄着狐狸。 “等春天来就好了,春天就不冷了!” 小白痴,照骨境哪有春天? 狐狸想骂他,张口却是:“……春天何时才来?” 小沙弥如何知道呢,但他还是安慰狐狸:“快了快了,春天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还小声唱起春天的童谣。 一人一狐藏在落下横梁被石头架住的狭窄中空里。 狐狸听着跑调的童谣,渐渐失去意识。 75 第 75 章 75 灵力源源不断注入天工炉。 附近怨魂收到某种召唤,缓缓靠近之后被吸附进去,声息不再。 谢长安的推测是对的。 这件法宝的确可以吸纳魂魄,化为己用,但是天工炉炼化魂魄的速度能否赶在阵法最后毁天灭地之前,她不得而知,只能尽力一试。 怨魂呼啸而来,不少还保存残留意识的,并不愿意被天工炉吸进去,正张牙舞爪在她四周徘徊,企图给她致命一击,只是碍于环绕她周身的符阵无法作为。 闻声而来的怨魂多了,便也能隐约显露出人脸或人形。 符阵被一拨又一拨的怨魂之力攻击,金光越发耀眼,却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他们见一时半会奈何不了谢长安,就转而盯上不远处的李承影。 毕竟比起难啃的硬骨头,后者更像一道没有防备的佳肴,惹人垂涎。 李承影靠在墙上,半阖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修长脖颈似白鹤垂首休憩,弯出脆弱易折的弧度。 阴风无声无息,悄然接近,决定将这道美味吞入腹中。 但他们的爪牙在即将触碰对方的那一刻停住—— 偃旗息鼓只为等愿者上钩,耐心极佳的猎人终于迎来收获。 李承影蓦地扬袖挥笔! 笔尖化出的清风须臾变作天河,仿佛九霄之上引水而来,将阴风悉数冲入天工炉。 又有无数虹光横隔中间,潋滟如银,浮影跃金,怨魂恶灵迷失其中,不知不觉也被引向天工炉。 两人之间,符阵烁烁,星河点点,有形无形相互牵引。 其色青碧流淌,橘霞晶莹,怨恨憎恶的魂魄夹杂其中,或有血雾相间,竟幻成目眩神迷辉煌光彩的一幕。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知这迷惑人心的美丽之下,是何等命悬一线惊险可怖。 谢长安想让李承影不要再动用封禅笔了。 因为她很清楚对方的身体实则已到强弩之末,此时所用的种种玄奇,皆是用命数在一点一点填进去。 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但是她无法开口,连身形都无法挪动。 这些怨魂从四面八方被天工炉吸进去的同时,对她本身也造成极大压力。 内外交错之下,她的灵力也在迅速流失。 唯一初见成效的是,头顶血网在渐渐变浅。 也许赶在她灵力彻底枯竭之前,真能破了这绝命弥天阵。 但是除了阵法之外,还有一个更棘手的存在。 此时长安城几乎已成一片废墟,没有屋宅遮挡,她清楚看见那团血雾似的罪魁祸首正朝这边卷来。 李恨天为了将碧阳君等人彻底置于死地,不惜拖整座长安城和所有人陪葬,把自己炼化成这样可怖的庞然怪物,的确也不负他自己改的这个名字。 在更麻烦的敌人面前,南岳洞天似乎终于知道应该暂且放下恩怨。 碧阳君没有急着过来抢夺天工炉,而是试图和朱鹮联手阻挡血雾。 当然,需要两名宗师级修士联袂对付的敌人,举世也没几个。 李恨天终于实现了他以弱胜强的目的。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修为低微的万树梅花潭弟子。 李恨天献祭了自己的血肉魂魄,与徘徊在长安城日日夜夜的万千怨魂融合在一起,这里面除了他自己的师妹鲜于映,甚至还有当日安禄山麾下与谢长安交过手的何必生和宇文池。 这么多的魂魄怨恨杂糅,才最终变成一团形如小山,贪婪吞噬万物的血雾。 朱寰剑与寻龙不至刀斩过去,都没能将血雾斩灭,它仅仅被斩成几段,血光震颤,又缓缓凝聚,仿佛不死不灭,水火不侵。 原本在谢长安他们的努力下,已经开始变得稀疏浅淡的血网,竟再度浓稠清晰起来。 几乎是同时,她和李承影都吐出一大口血! 灵力后继无力,天工炉吸纳怨魂的速度也变慢。 符阵色泽开始黯淡,意味着布阵之人亦是强弩之末。 李承影手指微松,封禅笔落地,他的背脊重重撞上墙壁,血染红了前襟。 这样下去,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谢长安扶住他,昏昏沉沉想道。 也许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险之又险,她从未用过,简直是孤注一掷十死无生。 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谢长安:“我要做一件事,待会你若发现情形不对,先找地方躲起来,别管我。” 又是这一句。 若非身负重伤,李承影现在能气笑出声。 “我看着就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血气冲天,尸山白骨。 长安城至此已成焦土,除了他们之外,纵还有人活着,那也是寥寥无几。 四周的哭声逐渐微弱空旷,竟有种青天白日,荒寂无声的恐怖。 谢长安看他一眼,想说自己并未不信任,最终却还是咽下。 什么也没说。 若这一眼就是死别,多言只是徒增牵绊。 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余地能思考斟酌,依依离别了。 “离我远点。” “我不。” 李承影苍白的脸上浮现浅浅笑容。 “我没力气画符了,但还留了一道杀手锏,看来现在可以派上用场。” 他张开蜷起的掌心,一团金色悬浮展开,须臾变得细长,被他握在手中。 符剑?! 谢长安有些震惊,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符剑。 她只是在养伤的时候顺手给他念了半本符箓典籍,又随手指点了几句,她也没指望李承影能马上领悟甚至学会。 那不过是给体弱多病的富贵公子一个消磨时日的娱乐。 但李承影竟不仅自学了符阵,还做出符剑。 “你做你想做的事,也信我一次。” 他这样道,金色符剑斩落近身的怨魂。 天工炉没了灵气灌注,无法继续吸纳魂魄之力,那些怨魂被李恨天的绝命阵激发之后,力量大增,正四处寻找掠夺活人生机,它们被天工炉吸引过来,又情不自禁对这两人垂涎三尺,蜂拥而来。 “不管你想做什么,总要有人断后的。” 说话间,他又斩去几道近身的残魂。 谢长安看着他,无来由生出一种感觉。 如果她和李承影的相遇在祝玄光之前,许多事情也许会因此不同。 但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真有如果,她如果没有遇见祝玄光,早已就是长安城外一抔黄土。 她深吸口气,翻身跃上留天剑,御剑掠空,以传音遥遥联络朱鹮—— “我身上有噬神镜!” 清朗明澈,千里一念。 正悬空斩断一缕血雾的朱鹮猛地循声回首!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 谢长安:“我记得你说过,噬神镜跟朱寰剑都是上古神兵,它就在留天剑里,虽然行将破损,但应该还能再用一次。” 她语速极快,但朱鹮瞬间就明白她要说什么。 “你想用噬神镜逆转时间?!” 谢长安的神情很冷静,半点不像即将行此逆天之举的人。 “李恨天的确成功了,这血雾连你们都束手无策,只有我的办法还有一线希望。如果能回到阵法初成之际,就可以趁李恨天未成气候时斩杀他,但我从未用过此法,不知能否成功,就算成功,也不知能回到多久以前,所以需要你帮我。” 朱鹮想要反对,但他说不出任何话。 再这样下去,无数人都要被困死在阵法里,生机渺茫。 谢长安说的,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但,险之又险。 因为危险,就不去做了吗? 少女御剑当空,红衣烈烈拂动,无声遥望,已经给出答案。 她素来是这样的。 朱鹮:“我帮你,你去做。” 谢长安笑了。 苍白笑靥明媚而又危险,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杀气。 然后她并指为剑,扬袖而起! 朱寰剑与留天剑同时祭出,朱鹮手捏剑诀,竟是直接化身为剑! 两道剑光霎时气冲斗牛,白焰如昼,又如两道银河,照亮一方天地。 其中留天剑为主,朱寰剑似辅似臂,萦绕周身,为其护法,忠心耿耿。 谢长安沉眉闭目,灵识连通留天剑,寻觅噬神镜的踪迹。 当年炼丹池边,祝玄光将噬神镜融入留天剑,曾告诉过她,噬神镜并非从此之后就消失了,而是隐没剑中,助留天剑一臂之力,噬神镜虽然残缺不全,但还剩一点微弱灵力,对留天剑聊胜于无。 后来噬神镜果然悄无声息,仿佛安安静静在留天剑里了却残生,直到她在照骨境不思沼里无意中斩出的那一剑,直接斩破时空,来到三日后,才重新记起噬神镜的存在。 此刻死马当活马医,她只能寄望噬神镜还有那么一丝灵力在,哪怕能让他们回到一个时辰前也好。 只要一个时辰,那时李恨天还没彻底变成怪物,绝命阵也没完成最后一笔,这长安城也还没完全变成废墟,他们仍有机会挽回! 灵识在识海中游走,留天剑的剑意过于强大,几乎占据整个灵台。 但她仍在深处一隅捕捉到噬神镜的踪迹。 镜光微弱,裂痕丛生,寒碧青光柔柔脉脉,已是神力将尽的强弩之末。 朱寰剑尚且能修炼成人,噬神镜却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到耗损殆尽的境地? 那一缕镜光被抽了出来,如虹如练,凝为熠熠光团。 乌云变幻,狂风骤起! 寒气挟着白雾突如其来,头顶轰然作响,云裂天崩,屋开地坼。 万念一瞬,宛如胚浑未凝,太极构天之间。 红衣飄飖,朱袂仙足,拈手布诀,俨然动应无方,穷尽人术。 少女面色无悲无喜,嘴角却有血线缓缓流溢而下。 76 第 76 章 76 李承影只觉胸口像有只手伸进来用力搅拌,将他的血肉神智搅在一起,整个人天旋地转站立不住,只能下意识扶着身旁残垣支撑。 那原本已经倒塌一般的墙壁,有如神仙变法,忽然恢复原状。 簇拥在他周围虎视眈眈,迫于符剑暂时不敢寸进的恶魂,也在眨眼之间倒退消散,须臾无踪。 放眼四望,宅基重立,废墟新启,地缝弥合,血网消遁。 一切竟似回到灾难未曾发生之前。 但为了这个结果,他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朱鹮居高临下,发现血雾还在,只是规模远没有那么庞大,李恨天尚未完全祭阵,半身依旧在血泊里,看上去应该是阵法即将完成的时候。 这时的李恨天应该是最虚弱的。 他没有犹豫,剑光化作惊鸿流星,掠向满脸恨意决绝的祭阵人。 在朱鹮之后,碧阳君流露出一瞬的迷惘和震惊,似乎难以置信天地间有人真能逆转时空。 但他毕竟是大能修士,在凡人看来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也只是脑海转过一个半个的念头,旋即作出决定。 一道白龙云影腾空而起,寻龙不至刀随着主人的心意指引,紧随其后,也杀向目标。 一剑一刀,一前一后,从李恨天半身穿胸而过。 他呕出一大口血,面色惊疑。 不可能…… 李恨天自忖算无遗策,阵法必成,绝无可能出现纰漏。 他的脑海混混沌沌,许多画面碎片一闪而过,须臾是血雾滔天,长安城人畜不留,须臾又是南岳洞天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修士个个都是一身血肉模糊涕泪翻滚,求饶痛苦不已。 他喘息着,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的结果。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五郎!” 黑猫从远处竭力奔来,在濒死之人眼里,却仍像在慢慢挪动。 “你走……” 走得远远的。 找处地方隐居修炼也好,从此不问大道当一只普通的猫也罢。 不要跟着他,不要过来。 他刚张口,刀光再度劈下,将他裂为两半。 剧烈的光芒迸开,血肉之躯顿成齑粉。 李承影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头顶本已消散的乌云再度聚拢,四面八方汇向谢长安所在的头顶,云团隐隐闪光,远处又有滚石作响之声。 他心头像被人极粗暴揪起来,呼吸一滞,连动作都僵住了! 李承影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去! “谢长安——” 没事的时候,他姐姐长姐姐短,偶尔还玩闹似的喊师父,虽然从来都没有拜过师。 谢长安自然也从没当过真。 唯独此刻撕心裂肺,他喊的是谢长安三个字。 谢长安恍惚了一下。 这世上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喊过她的名字。 第一道雷光落下时,她已丧失任何应对的力气。 噬神镜在耗尽最后一点灵力,将整座长安城送回一个时辰前,就彻底破碎消散。 而用镜者更是反噬其身,内伤沉重,识海空空,灵力荡然无存。 雷光擦过她的发尾,将几缕青丝灼成焦黑。 她从半空落下,在即将重重跌落地面之际,被一只手臂拖住。 对方帮她缓冲分担了一半的冲势。 李承影一口血呕在她的前襟,将她的红衣染得颜色更深。 谢长安无奈,很想说你不如先顾好自己。 但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第二道天雷再度落下! 李承影拖着她及时翻滚开。 下一刻,雷光砸在谢长安方才落地之处,将地面砸出一道三尺见深的坑缝。 如果说刚刚的天雷是长安城变故牵引上天感应,现在这道追着她砸的雷劫就绝不是偶然。 这是冲着她来的。 因为噬神镜。 逆转时空是逆天之举,哪怕她仅仅只是逆转长安城回到一个时辰前,这也是天道所不能容忍的。 原本注定会死的人没有死绝。 原本应该夷平的长安城虽然无法恢复到之前完好无缺的模样,起码还能保存大半。 李恨天计划失败,却起码有一半人的命数,被她倒转乾坤所挽救了。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毋逆天道,则不失所守。 如果她扛不过天雷,又会失去什么? 谢长安气息沉沉,神智混沌,四肢百骸如有铁链跗骨禁锢,不得解脱。 她眼睁睁看着第三道天雷在她头顶拨开遮掩的云层,朝她露出狰狞面容。 然后,视线被耀眼的白光占据,刺得眼睛生疼。 离梦城里她也曾对抗天雷,当时一腔热血毫无畏惧,时至今日死过一次,又身临其境,才知道幻境终究是幻境,再逼真也比不上真正的天劫。 那种天道之下无所遁形的威压,能逼得人神识熄灭,喘不过气。 哪怕有心挣扎反抗,也提不起一丝灵力。 她不由自主闭上双眼,迎接即将降临的宿命。 一具温暖的躯体覆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用力翻了个滚。 天雷落下。 谢长安感觉压在身上那人重重震动,好像被人猛力从背后推了一把! 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她脸上。 “别动……” 见身下之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想挣动,李承影只能开口,用剩余不多的力气紧紧压住对方。 他嘴里含着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一张口又有大捧的腥红吐出,浇了谢长安半身。 “我可没,占你便宜……只是想试试,果然,再等等……” 他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谢长安竟能悟出他的意思—— 李承影觉得这天劫既然是冲着她来的,那么只要他帮忙挡在身前,谢长安就能平安度过。 两具身躯紧紧抱在一起,血腥气无时无刻充斥鼻息,仿佛浸染在血泊之中。 但,三道雷劫之后,果然没有第四道了。 而且第三道雷落在他身上时已经减弱许多,否则以李承影的凡人之躯,别说还能说话,怕早已化为齑粉。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威力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赌对了……” 李承影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唇齿俱红,形容惨烈。 “我是个命数将尽之人,这些年浑浑噩噩,只余躯壳,已是半身踩在阴阳之界……咳咳,天道只怕将我认定为必死之人,天雷如何还会落在一个死人身上。” 美人眼睛微光波澜,冰冷不再,好看得仿佛是错觉。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伸手去盖住,却没力气了,刚抬起就滑落下来。 至半途,手竟被紧紧握住。 冰冷血腥。 分不清是谁的血,全混淆湿黏一起。 “别这样看我,我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英雄,只是先前,先前说要拜你为师,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他侧头吐出一口血,感觉反倒舒服不少,便坚持把话说完。 “你因我与他生得相似,总对我有些偏见,现在能证明、证明……再说了,我也绝不是他,起码他不会像我这样,为了你命都不要……” 谢长安艰难道:“你用拜师和喜欢美人这两个借口,帮多少人挡了天劫?” 李承影扑哧一笑,却呛咳出声,差点又是一口血涌上喉咙。 “就你一个。” 不远处的天工炉,烟气流出,有形无形飘过来,一点点渗入谢长安的指尖。 那是她先前灌注进去,令天工炉吸纳魂魄的灵气。 方才噬神镜运转,长安城回到一个时辰之前的状态,魂魄跟着倒退,寄存的灵力却依旧留在天工炉内,此刻经过炼化,反哺回来,竟有种伐筋洗髓,灵台旧尘尽去的清明。 识海伤魂修复,留天剑感心而动,金缕伞撑开悬浮头顶,光华流转,协灵通气,三者隐隐有相融之象。 之前不得其门入道的苦恼,此刻迎刃而解,再无半点阻碍。 红衣无风飘动,伞剑魂在辉光中融合,最终凝为一珠,落入谢长安眉心。 她手指微动,翻身而起,搂住李承影,将他安置在墙边。 灵力丝丝缕缕通过指尖注入李承影身体,为他梳理受伤的内腑。 “你与他完全不像。我不肯收你为徒,也不是因为他。” “那,是什么缘故?” 李承影浑身虚弱,只觉头顶天光炫目。 他望着对方因修为精进而越发耀眼的容色,心道自己这道天雷挡得挺值,否则美人脸上平白多一道伤痕,那该是如何的令人心痛惋惜。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差点就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鬼了。 “大王!!!” 狐狸不知从哪发现他们踪影,一路狂奔而来,大老远就开始哭丧。 “你没事吧,人家来迟一步,杀千刀的狗贼又挖我墙角!” 李承影:…… 77 第 77 章 77 狐狸原本注定重伤而死,却也是被噬神镜救了性命。 她是大妖修士,虽然不知噬神镜存在,却隐隐能猜到真相,“死而复生”之后就开始四处寻找谢长安踪迹,心说还是得抱着最粗的大腿才更安全。 好不容易找过来,一眼就看见谢长安搂着李承影在疗伤,姿势暧昧,耳鬓厮磨,狐狸如遭雷劈,勃然大怒,直接从天而降,落在李承影肚腹上。 她最近吃胖了,一身狼狈也掩不住日渐圆润,李承影被踹得又吐了一口血,肋骨好悬没被踩断。 狐狸哎呀一声,没等旁人反应,就马上蹦开,发力时差点又让李承影背过气去。 “李郎君,人家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李承影:…… 他要不是没法动弹,现在是真想剥狐狸皮喝狐狸汤了。 谢长安以眼神警告狐狸的胡作非为。 她一边握住李承影的手腕为其疗伤,一边还要继续运功融合伞剑魂三者,暂时也动不了。 狐狸装模作样蹲在旁边,嗲声嗲气:“李郎君,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人家也是担心长安,一时着急!” 李承影只当这狐狸是嗡嗡叫的蝇虫,充耳不闻。 他气息微弱望着谢长安,双目雾蒙蒙如有泪光。 “我若因此丧命,临终之前还能知道你为何不肯收我为徒吗?” 谢长安没想到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这茬。 “我只身飘零,不想收徒,与何人无关。” 李承影:“若你我没有名分,你还会当我是陌路之人,只怕今日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若平时说这话,只会让人觉得油腻,但此刻李家公子唇角溢血,气息难继,那张昳丽雅致的脸强忍痛苦,终究让谢长安叹息一声。 “你若坚持,等你伤愈,我可收你为徒。” 李承影咳嗽几声,勉力道:“那你们修士,忌讳师徒结为道侣吗?” 谢长安:? 狐狸冷笑:“我就说他伤得没那么重吧,还有空琢磨这些!” 李承影虚弱喘息:“我只怕以后情不自禁,却被师徒名分所阻。” 谢长安:“你爹还让你拜我当干娘,我看你还是听你爹的话吧。” 李承影有气无力:“我爹还想让我跟你成亲呢,哪怕是你娶我,只要将我托付出去,他巴不得给我倒贴嫁妆,那你愿意吗?” 谢长安:“你先叫声干娘来听听。” 李承影笑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乐趣,我若喊干娘,这狐狸又是我什么人?” 狐狸叉腰:“那我是你干爹!” 谢长安:…… 这一刻,她是真想把这一人一狐直接扔出长安城让他们自生自灭。 但还没未付诸行动,识海就陡然浮现警觉。 一缕危险气息由远而近,从后背袭来! 狐狸和李承影犹然未觉,还在那抬杠。 “我看我们还是各论各的吧。” “怎么,本座也是修行有成的大妖,当不得你一声干爹?” “咳咳,我怕你以后会折寿……” 狐狸只觉身体一轻,整只被谢长安拎起,扔给李承影。 与此同时,她和李承影都被远远推开。 他们看见一道罡风掠向谢长安后背! “小心!” 红衣少女堪堪避开,原先李承影他们待的地方地面迸裂,碎石四溅。 来者伸手去抄天工炉—— 谢长安似早已料到,回身剑光斩下,逼得对方侧身闪避。 双方后退数步,袍袖俱飞。 万仞山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目光从她手里的天工炉移开,袖中飞出一面小旗,钉入谢长安身前三寸地面。 地面浮现一丈见方的太极八卦图,正好将两人围困其中。 金光之后,狐狸和李承影二人只能看见旗子依旧在原地,却不见谢长安和万仞山的踪迹。 “糟了,那是芥子旗,谢长安和天工炉也被拖进去了!” 芥子纳须弥,亦能纳三千世界。 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 但芥子旗远没有那样玄奇。 它没有三千世界,也没有须弥山,入旗者只能拥有一个三丈见方的容身之所。 而且这个容身之所并非毫无代价,它隔绝外物,进来之人会在一炷香内失去所有灵气法力,如同常人,一炷香后自动离开,须过十天半月才能重新进入。 如此鸡肋的法宝,也只有修士走投无路之下需要暂作躲避才会选择。 芥子旗原是佛修法宝,后来流落辗转,落到万仞山手中。 但万仞山也没把这件中品法宝当回事,直到此刻,他才想到此物的妙用。 这一炷香内,谢长安被猝不及防拉进去,法力全无,又受了伤。 万仞山有足够的工夫把天工炉夺回来,就算他顺便在里面杀个人,等到他们被芥子旗送出去,对方同伴也只能收获一具谢长安的尸体了。 落入芥子旗的瞬间,谢长安目不能视力,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而万仞山的手已经握着匕首悄无声息落向她的后颈! 即使双方都没了灵力,这把削金锻铁的兵器也能让谢长安去死。 但下一刻,万仞山愣住。 匕首居然落了空。 不仅落了空,就在这一击之后,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敌人的气息。 万仞山气息一滞,还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心就传来剧痛! 一把剑捅穿了他的身体。 他甚至能描绘出剑的形状。 扁平狭长,触感冰冷,也凝固了他的血。 两个人都是实打实的肉搏打架,也的确没了灵力罡气护体,但正因如此,剑刺穿身体的痛觉格外清晰。 万仞山难以置信,没了外面的灵力修为,对方仅仅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如何还能有如此儵怳矫捷的反应? 但生死一瞬没有给他任何纠结思索的工夫,万仞山忍痛飞快回身拍向剑锋来处。 留天剑却倏然后撤,又朝他肩膀斩来。 这次万仞山及时避开,剑锋从他身旁落下,斩了个空。 所有交手看似繁琐,实则发生在几息之间。 若是身手稍差一点,根本不可能反应过来。 万仞山虽然在人间身份清贵,享尽荣华,但当年随着徐凭栏修行,又被传其衣钵,自然也是天赋出众的后起之秀,只不过这些年养尊处优,鲜少需要他亲自出手的情况。 这次李恨天动用禁术,布下弥天大阵,实在是把他们惊住了。 他们起初还以为朱鹮与谢长安假冒万树梅花潭的人,是为调虎离山,窃取天工炉,不成想背后还藏了一个真正的万树梅花潭弟子。 谁又能想到一条漏网之鱼竟能凭一己之力把整座长安城都拖下水? 至于后续这一系列变故,就更不在预料之内了。 此时此刻,万仞山已经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悔了。 但这懊悔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尚未顾得上松一口气,耳边陡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鬼哭神嚎,血腥气紧随其后,扑面而来,仿佛将他瞬间带入另一个世界。 万仞山一惊,下意识退开数步。 是天工炉。 那些声响是从天工炉里发出来的! 天工炉里禁锢无数魂魄,虽然大部分已经被消散了,但还有少数残魂,因执念怨恨深重而没有完全炼化,竟全部被谢长安放了出来! 万仞山后知后觉—— 对方刚才第二剑本来就是斩向天工炉的! 天工炉原本只作炼器之用,并非锁魂的法宝,南岳洞天也不是靠这种法门来修炼的宗派。 但自从他们发现此物既可炼器也可炼魂,甚至可以储藏魂魄化为己用,短暂提升修为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死人越多的地方,自然能收集越多的魂魄。 譬如当年长安城,叛军烧杀抢掠,上百万性命化为乌有。 除开那些已经消散的,余下徘徊不去,执念深重者,皆被陆续纳入天工炉。 数十万生魂凝练于一炉,即使现在已经被炼化了大部分,余下零星逃逸出来,也足以让这芥子旗内方寸天地瞬间变成无间地狱。 怨魂不分敌我,尖叫哭嚎,横冲直撞。 两人是没了灵力,因此怨魂的影响就越发强烈,它们扑到万仞山身上撕咬,恨不得将他的血肉骨头都啃下来。 万仞山痛得大叫,双手挥舞拍出,却只能像寻常人一样徒劳无功,被恶鬼怨魂蜂拥围困,啃噬皮肉。 堂堂国师终于知道作茧自缚是什么感觉了。 他已经顾不上去管谢长安是死是活,只能将身体勉力往角落里锁,试图用黑金手套来抵挡,饶是如此,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块好肉。 血腥味让恶鬼们越发疯狂,这些魂魄甚至没有完整的记忆,只知道循着本能去搜寻活人气息。 而万仞山,是唯一的活人。 谢长安已经不是人,恶鬼感应不到她的气息,也对她没有兴趣。 他惨嚎翻滚,痛楚难耐,拳风和掌风对这些恶鬼残魂是无用的。 而这里的灵力又被禁锢,他只能生生熬到一炷香过去。 “我可以救你。” 他听见谢长安如是说道。 “但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我答应!我答应!” 万仞山实在熬不住了,万魂噬身的感觉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那种痛比被猛兽咬住皮肉还更痛,残魂甚至从七窍钻入,开始撕咬他的经脉,连灵台识海眼看都要被污染波及。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我可以立血誓,跟你结血契,绝不反悔!” 他似乎觉得这番话还不足以打动对方,剧痛濒死之下,为求一线生机,什么都能松口。 “那天工炉我不是自己要的,是帮碧阳师兄拿的!如今上界混乱,仙位空缺,他想以此炉提升至武仙境大圆满,趁机得道飞升!” 78 第 78 章 78 谢长安一愣。 她要胁万仞山,只是为了从他嘴里多套些天工炉的事,却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种绝密天机。 说话间,一炷香到,两人同时跌出芥子旗。 “谢长安!” “你没事吧!” 她顾不上理会狐狸他们,一把将瘫软的万仞山揪起。 “你怎么会知道上界混乱?” 万仞山被那些恶鬼折磨得神魂凌乱,一时还有些恍惚,顺着她的话就道:“谪仙……有个谪仙从上界来,身受重伤,他想回去,就得找我们借天工炉,仙位既然空缺,他若能回去当神仙,我们为何不能?” 谢长安:“那谪仙在哪?” 万仞山:“冰墟——呃!” 他忽然定住不动,眼睛微微睁大。 谢长安脸色一变,没有去察看他的情况,反是飞速后退。 浓烈杀机自前方汹涌而来,宗师大能的威压瞬间铺天盖地锁住她。 白龙咆哮俯冲,从万仞山身体穿胸而过,又掠向谢长安。 铮然一声长鸣—— 白龙撞上留天剑相撞,倏然化回唐刀,被一只手握住。 碧阳君飘然落地。 万仞山则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眼神空洞,身上汩汩流血。 他身上中了一剑一刀。 剑是芥子旗里的留天剑,刀是刚刚的寻龙不至刀。 二者皆为仙品法宝,伤者重则毙命。 但对万仞山来说,真正致命的还不是这两道伤口,而是刚刚在旗里被万魂啃噬的酷刑,那才是真正伤了神魂灵魄,最终无可挽回的原因。 说来可笑,那芥子旗是他放出来的,也是他把别人拖进去的。 他目无焦距,怔怔瞪着前方,也没有回身去看对同门下手的碧阳君。 少顷,那一口气泄去,他的全身骨头好似忽然被抽走。 人重重歪倒在地,再无气息,一命呜呼。 谢长安冷冷道:“看来这个秘密的确了不得,连碧阳宗主都忍不住对同门师弟下手。” 碧阳君:“即使没有这一刀,他也已经神魂受损,至好不过当个痴儿,对修士而言,生不如死。” 谢长安语出讥讽:“善恶有报,万国师也算求仁得仁。” 碧阳君面色平静无波:“谢长安,你的确是个人才,当日被祝玄光一剑穿心,坠崖而亡,居然还能死而复生,若非你先前抢了天工炉,我亦有爱才之心。可惜……” 他没有说可惜什么,谢长安也没有问。 可惜什么都不重要了。 听到对方说这句话时,她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好法诀。 碧阳君如果起先手,她马上就能做出反应。 刚刚解除弥天阵危机之后,碧阳君急着收拾善后,追踪李恨天是否还有同党,对她和朱鹮这样的劲敌,也许还存着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的心思,毕竟一场大战证明他们实力不弱,谢长安甚至还能以法宝逆天破阵引来雷劫。 两败俱伤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碧阳君好声好气,说不定还可以要回天工炉。 但是谢长安知道,在万仞山失言说了刚才那些话之后,碧阳君就起杀心了。 谢长安在他眼中,已经不能留了。 但先动手的居然不是两人之间任何一个。 一道黑影突然从半空掠来,朝碧阳君扑去! 修为低微的猫妖如何与武仙境宗师对抗,碧阳君甚至都不见得动手指,白光就已经将黑猫掀翻,甩飞很远,再重重落地。 黑猫一动不动。 不自量力。 碧阳君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谢长安看着这一幕,面色平静,但内心已经将戒备提至最高。 果不其然,黑猫的出现丝毫不影响碧阳君动手—— 下一刻,杀机已经如浪卷狂潮纷涌而来! 她足尖一点,衣袂翩然而退,看似飘逸,实则糅光掠影,迅若惊鸿回波,留天剑一化百十,剑光成虹,风雨成幕,霎时将白龙团团围住。 谢长安修为远不及碧阳君。 她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即使方才在祭出噬神镜遭遇天雷警告,又有天工炉灵力反哺之后,她的境界似有提升,但至快也只是剑心境大圆满,绝不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就到剑仙境。 更何况碧阳君不是朱鹮那样的境界初晋,他是已经摸到了窥天的门径,准备探一探天道深浅,可以跟飞升前的祝玄光一较高下的人。 所以谢长安压根就没抱着跟他正面对抗的心思,剑光一出,人立马转身就跑。 其速之捷,用脱兔来形容尚且谦虚,说缥缈夺光亦不为过。 碧阳君自然要追。 但谢长安不仅跑,还一边往后扔法宝。 先是万仞山的黑金手套。 一件仙品法宝,就被她这么扔出来。 碧阳君接还是不接? 他完全没想到一脸清冷高傲脸上只差写着我誓与你血战到底的女修居然也能干出如此行径,原本就急于解决事情的焦躁之外顿时多了几分怒意。 寻龙不至刀长啸一声,愤怒的白龙咆哮游走,脱手而出! 黑金手套之后,谢长安扔的是芥子旗。 好在芥子旗被用过一次,短时间内没法再把人无端拖进去,白龙张嘴一吐,这件法宝瞬间折成几段,就此作废。 碧阳君心头冷笑,心说你还能再扔什么出来。 结果她又扔了天工炉。 谢长安已经在刚才不久前完成伞剑魂的彻底融合,修为境界也得到提升,天工炉对她已经无用,与其揣着招惹仇恨,不如丢出去吸引对方注意力。 但碧阳君不看还好,一看就更气了! 因为天工炉里面已经空了。 里面的万魂也好,灵气也罢,全没了。 起初是被万仞山用过一次,后来芥子旗内,谢长安又一口气全放出来。 万仞山和碧阳君用了许久才将残魂集于一炉,现在直接被糟蹋干净。 再要收集那样多的魂魄,怕是得猴年马月了。 碧阳君也没有这么多闲工夫拿着天工炉专门往天下动乱死人之处奔波。 但这是镇派之宝,他再怎么也得收回去。 谢长安扔的角度极为刁钻,碧阳君袍袖一挥,白龙张嘴衔住。 这耽误的间隙已经足够朱鹮赶过来。 她等的正是朱鹮。 两人联手,即使依旧打不过碧阳君,也已经有了一战之力。 白龙穿云越雾,长身腾跃,张嘴便吐出漫天雨雪,飘扬漫开。 天地之间,霎时蒙蒙弥合,素色滔滔,无分方位远近。 三人的身影淹没其中,间或有刀光剑影纵横来去,宛如长星破雪,白练横江,却已非凡人所能窥见。 身在其下的寻常百姓,只觉这场偌大风雪突如其来,宛如天降神罚。 但狐狸和李承影不一样,他们能看见的则更多。 李承影方才一只脚几乎踏入黄泉,因有了谢长安注入的那点灵气,勉强能维持个重伤不昏迷。 他自知此刻已经帮不上忙,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便自行寻了慈恩寺的三层小楼,靠在阑干边,用血和朱砂给自己眉心开了天眼,喘息着遥遥观战。 有了天眼的加持,他依稀能看见三人在风雪中斗法,其身如风,其形诡谲,于倾盆狂雨雪幕中破开结界,旋即又以万钧无回之势裂天分流。 剑光过处,长鲸饮海,丹凤吞霞。 斗至激烈之处,朱鹮早已化出原身,直接以朱寰剑示人,剑势凛冽,摇金碎玉,而谢长安也以人驭剑,心剑合一,幻为剑影重重,与朱寰剑互相配合,愣是逼得白龙无法寸进,占不了多少便宜。 狐狸和小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躲在阑干边避开这瓢泼大雨。 小和尚惊魂未定,往下眺望,寻找师父的踪影。 “你看看人家,双剑合璧,天衣无缝,这才是天生一对呀!” 狐狸阴阳怪气,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李承影的机会。 李承影脸色苍白,神情却还算放松慵懒。 他微闭着眼轻声咳嗽,只能分出一半的心神去观战。 “我猜你刚才濒死的时候是不是还在心里许愿忏悔过,发誓以后不找我麻烦不跟我抬杠?” “一派胡言。” 狐狸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个时辰前的我,跟一个时辰后的我有什么关系吗?” 李承影给她气笑了:“你是真的不要脸。” 狐狸哼哼:“你也没比我好多少,要脸的人能追着谢长安喊师父吗?” 李承影居然点头:“那倒也是。” 要脸的人永远只能远观。 狐狸眼珠子一转:“方才万仞山临死前说了什么,碧阳老贼为何那么紧张?” 李承影:“我没听见。” 狐狸根本不信:“你离那么近,怎么可能没听见!” 李承影:“我很听话的,谢长安不想让我听见的,我自然没听见。” 狐狸快吐了:“她现在又听不见,你急着表忠心有何用!” 李承影柔声道:“这说明我心恒如日月,不管她在不在,都是一样的回答。” 狐狸低头看着爪子,心说自古大王身边多奸臣,不然直接先杀人灭口吧,省得以后多一个狗贼跟自己争宠,这姓李的明显就不是个安分的,一张嘴能言会道,比哑巴朱鹮威胁还大。 李承影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现在杀我,除非神不知鬼不觉,否则我死前的动静肯定会被谢长安看见,小和尚也会是证人。” 狐狸:“你心机深沉,她不会喜欢你的!” 李承影哦了一声,拖长语调:“你时时以原身出现,一定不是存着让她手下留情的心机了。” 狐狸:…… “乱世之中,良善之辈尸骨无存,为保生存的小心机无可厚非。你从前刚认识她时,也坑过她,如今撒娇卖痴,是不是想让她忘记你曾经的所作所为?” 李承影很是懂得怎么让一只狐狸破防。 狐狸果然杀心重燃:“早就时过境迁,翻篇了,我与她生死与共,情谊和你大不相同!” 李承影面色淡淡:“知错就改很让人感动,但做过的事覆水难收,李承影却永远不会背叛她。” 狐狸冷笑:“你一个病鬼的永远,也不过就是三五个月罢了,等你死了,她就是我的了!” 79 第 79 章 79 “谁是你的?”熟悉的声音传来。 狐狸倏然扭头,这才发现她顾着吵架,气上心头,居然忘了去看战局。 谢长安和朱鹮不知何时出现在三楼走廊,身上都有伤,但看上去还好,没有想象中的惨烈。 狐狸一呆:“这就打完了?碧阳老贼被你们杀了?” 谢长安:“我们现在杀不了他,他也暂时杀不了我们,他不想久耗,就先走了。” 李承影咳嗽两声:“还有个用箭偷袭你的。” 谢长安:“他和赵北园都没死,跟着碧阳君走了。” 狐狸龇牙放狠话:“便宜他们了,下次再落本座手里,定要让他们尸骨无存!” 以碧阳君现在的修为,最后也许还是能杀掉谢长安,重伤朱鹮,可那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连他自己也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势。 这种交手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所以看见无法速战速决解决对手之后,碧阳君就选择了果断离开。 谢长安对小和尚道:“你师父就在外面,伤势有些重,但无碍。” 小和尚面露激动,向他们道谢之后,忙不迭下楼去了。 狐狸做贼心虚:“你方才没听见什么吧?” 谢长安似笑非笑睇她一眼:“我能听见什么,听见你的如意算盘?” 她走到李承影面前,伸出手。 “还起得来吗?” “无妨,还能熬得住。” 李承影偏头掩袖,吐了口血。 狐狸:? 怎么刚才不吐,就偏偏在这个时候吐? 她不甘示弱,举起爪子。 “长安长安,人,家,也,流血了!” 谢长安:“爪子太利了,自己扎肉里了吧,剪掉就好了。” 朱鹮翻手召出朱寰剑,喜怒不辨:“我帮你。” 狐狸双爪往背后一藏,嘴角抽搐:“上古神兵给我削指甲?我谢谢你,你太瞧得起我了。” 那头谢长安已经将李承影扶了起来,甚至让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李承影几乎将大半身体都靠在她身上,谢长安也未有异议。 朱鹮:“我来背他吧。” 谢长安:“不用,你也受伤不轻,我来就行。” 狐狸刚要嚷嚷偏心,忽然意识到朱鹮反常的行为。 这厮不应该毫无异议的。 她不由往李承影那看一眼,这一看不由轻轻咦的出声。 李承影后背到肋骨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划过,血缓缓渗出。 伤口周围在衣物遮掩下,隐约可见皮肉焦黑,显然是方才以身挡雷劫时留下的。 这样的伤势,方才他竟一声不吭,还能跟狐狸插科打诨。 而因为他若无其事,加之坐姿和衣物掩盖,狐狸竟也一时没有发现。 那是雷劫之伤,并非寻常刀剑,中者不啻凌迟剜心之痛。 狐狸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狗贼够能忍的啊! 李承影看见她的表情,嘴角弯了一下,随即大鸟依人般顺势依偎在谢长安身上。 “我冷。” 师父也不叫了,干娘也不喊了。 狐狸:…… 她一面为这狗贼的忍耐力而惊叹,一面又因为对方的装模作样而对自己前途地位感到深深忧虑。 狐狸咬着爪子,开始思索对策。 谢长安没有理会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潮汹涌,伸手去摸李承影额头,发现滚烫无比,心下微微一沉。 “你身体现在承受不了太多灵力,先回去再说。” 几人一路下了阁楼,却见慈恩寺外浩浩荡荡也来了一群人。 有男有女,衣着鲜亮,神色惊魂未定。 “敢问几位可是方才力挽狂澜的仙人?” 说话的人中年蓄须,面白文弱,但服饰气度不凡,看着应是富贵出身。 李承影见过他,低声道:“这是太子。” 太子身旁,还有一名中年女子,虽然略有狼狈,但不掩荣光照人,又不像太子妃嫔。 不必旁人介绍,谢长安认得她,这应该是当今张皇后。 当年太上皇还是天子时,这位张皇后还是太子良娣,因正妃吴氏和韦氏先后因故早逝或离位,张良娣其实就是太子身边第一人。 如今太子成了皇帝,她理所应当被扶正后位。 但张皇后亲生的孩子年纪尚幼,也就是说,张皇后与当今太子不是亲母子。 这一行人里的关系,足以讲述一个复杂交错的宫闱争权故事。 朱鹮:“何事?” 他气度高华,语气冷冽,天然让人望而却步。 太子果然不说话了。 他身边的内侍只能硬着头皮出面。 “这两位是太子殿下与皇后殿下。方才京城地动,妖异现世,亏得几位高人与南岳洞天的神仙们一道出手,方才转危为安,贵人们感念于此,亲自过来向几位高人致谢的。” 万仞山以往面对皇帝也是清贵矜持,但好歹还有基本礼数,如今朱鹮谢长安他们神色淡淡,却是连行礼的动作都没有。 太子稍有不快,勉强按捺下来,没有表露。 毕竟旁边还有张皇后在,他不欲平白给政敌递话柄。 人群中,一名姓程的内使却忽然惊喜出声:“谢姐姐?是你吗,谢姐姐?!” 他上前两步,面露激动。 “谢姐姐,我是元振,程元振,你还记得我吗?” 谢长安自然记得。 当年那个身份低微的小内官,如今能站在代表帝国中枢的贵人们身边,说明他已经混到一个相当体面的身份了。 面对没有旧怨的故人,她倒还愿意多说两句。 “你如今过得不错,也长高了些。” 程元振抹泪笑道:“自当年变故之后,我没有一日不想念姐姐,还曾数次着人寻找您和小郑姐姐下落,没想到姐姐竟是入了仙门,真是令我做梦也想不到!” 旧日里,两人交情泛泛,谢长安固然拉了他一把,程元振后来也以消息还了人情,彼此两不相欠,他后来是不是真让人去寻找她们的下落,谢长安不得而知,但领这份情。 “多谢你的惦记,人生聚散如萍,你我都无法预料。我朋友受伤了,我们先走一步,告辞。” 程元振没想到谢长安寥寥几句话就真要走,连太子和张皇后亲临都无法打动她。 他脑海中依稀还停留在昔日印象,少女奔波劳碌,身上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宫女襦裙,眉目纵有丽色也常见疲倦,就像一棵空有傲骨却只能在不间断风雨中遭遇摧折的白杨。 但眼前红衣亭亭,已是高崖危楼不可仰望攀折之星辰。 “谢姐姐留步!” 程元振忙喊住她,却很有自知之明没敢上前阻拦,只将目光投向太子。 他阅人无数,自然也看出谢长安今非昔比,不是自己能拦住的。 太子心下迟疑。 万仞山的死他们是不知道的,后来三人斗法,他们一干凡人也很难越过风雪去观战,只知道南岳洞天的人都撤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太子有心想拉拢讨好这几位,却又不太放得下身段,不知用什么语气开口才好。 他这一犹豫,张皇后就开口了。 “长安城损毁过半,人畜多亡,有伤天和,仙人先前既能挽狂澜于既倒,能否将这些人也救回来?如今时局变动,天下初安,正需神仙坐镇,南岳洞天的仙人分身乏术,我可向陛下进言,多设一位国师,护佑大唐风调雨顺。” 张皇后说话,太子马上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说晚了,没能把人情送出去,反倒让张皇后给抢了。 方才谢长安用噬神镜逆转时空,一口气将长安城退回一个时辰前,虽然挽救了大部分原本应该死去的人,但当时阵法初成,地动山摇造成的伤亡无法重来,莫说噬神镜已经彻底毁了,就算还在,也没有人能再冒险行逆天之举。 结果在这些贵人口中,神仙好像挥挥手就能轻而易举把长安城恢复原状。 更滑稽的是,张皇后还要许以国师名位。 世上不乏有修士愿留在天子左右,图的也不是那份虚名,而是借天子之便利搜罗天材地宝。 但在贵人们看来,修士显然大部分都与万仞山一样,甚至出身宫女的谢长安,见识过荣华富贵的谢长安,从前低头弯腰惯了的谢长安,也应该对这份殊荣感恩戴德。 谢长安居然有点想笑。 但还未等她真笑出声,狐狸就嚷起来了。 “你们以为腾挪乾坤是什么大白菜,动动手就能有了?再说这些事如何会发生,还不是你们皇帝宠信南岳洞天造成的?怎么着,现在发现南岳洞天不好控制了,就想多找个人来坐山观虎斗?美不死你们!” “我们家谢长安何许人也,那可是天下第一人的徒弟,照骨境之主,本座的大王,连天雷都能硬扛过去,死了变成鬼爬都要爬回来的人物,就凭你们也想留住她?打盆水照照自己吧!” 李承影没吱声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实在没力气了,索性就将风头让给狐狸。 眼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什么乱七八糟都冒出来了,才有气无力制止。 “差不多就收收。” 狐狸哪里是见好就收的,素来都是占了便宜还要卖乖,得志又猖狂的。 她双爪叉腰,意犹未尽,对着一众目瞪口呆看着她的人。 “看什么看,没看过狐狸开口说话啊?你们凡间不是有说法吗,狐狸一叫,吉凶难料!当年大秦末年民间争相起事,用的不就是我们狐狸叫的借口?那我现在多叫几声,听见的倒大霉我不负责啊!嗷嗷嗷哞哞哞嘤嘤嘤!” “……行了。” 谢长安将她凌空提溜起来,轻轻一扔,丢到后面去。 她思及李承影的伤势不容拖延,心里开始烦躁。 “我们要事在身,对国师之位毫无兴趣,诸位另请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