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花颜:陪嫁丫鬟》 第1章 耍青皮 【智多近妖的丫鬟+端庄贤淑的二小姐,从王府到深宫】 (前期铺垫成长,节奏略慢,各位宝宝们耐心一点,小作者拜谢...) 海津镇,孟家村。 孟姝挎起竹篮准备上山,就听到院子外轱辘辘的车轮声,赶牛车的孟六叔打开院门,孟姝便见继母正含着眼泪看向自己,心里不由的咯噔一声。 妇人哽咽着呼喊“姝姐儿”,从牛车上凄惶的滚下来,在孟姝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气儿跪在了她跟前。 旁边围观的乡亲俱都吓了一跳,好事的便开始指指点点。 “嗐,乱了尊卑了不是,做母亲的怎可如此。” “孟大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妇人柳眉星眼,生的柔柔弱弱,她当着一众乡亲的面跪坐在地上,手中捏着汗巾低着头嘤嘤哭了起来。 这种故作娇柔的作态是继母做惯了的,孟姝面不改色,小小的人儿镇静异常,牛车上的父亲尤自躺着不动,旁边五六岁的小童被哭声吵醒,迷迷糊糊坐起身。 再看后面的马车,一个婆子穿着对襟夹袄,由车夫搀扶着下来,一双精明的眼睛正上下打量自己。 妇人对着劝阻的乡亲们潸然说道:“当家的咳血不止,这场病眼见是不成了,多亏镇上医馆的白大夫......” “继母刚带父亲看病归来,哭啼啼的跪我是作哪般?”孟姝退后一步,脆生生的打断。 妇人被噎,依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爹的病得长久卧床休养,医馆的诊费药费还未付清,家里拮据如何拿的出来。” 有精明的乡亲打量跟来的马车和妇人的做派,再看明眸皓齿的姝丫头,不禁摇头叹息。 “继母是打量着我母亲早逝,舅舅在外不能给我撑腰,便要卖给人牙子换银钱?” 孟姝抿唇讥讽。 其余乡亲闻听此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却没想到孟家如今破落到这等田地?要知道十年前,周老童生嫁女,足足八抬嫁妆,在十里八乡被传扬了很久。 妇人被戳破,面上讪讪,“这也是没法子,医馆那边只宽限三日,你爹往后还全仰仗那味牛黄丸,一丸药便要半吊钱......” “咳...咳...姝丫头不必怪你母亲,她昨日在镇上使足了劲儿连着跑了几家牙行,思量了半宿选了个厚道的,我孟成文生养你十年,也该尽尽孝了吧。” 孟成文咳嗽一声,勉力撑起身,一双狭长的眸子盯着孟姝那张小脸,语气转圜,“姝儿,爹还不想死。你乖乖跟着牙人走吧。” 孟姝冷笑,她早知道有这一天。 早先她无意中听过壁角,“父亲年前便计划着要将我卖了,今儿倒是选了个好由头。打量我不就范,让继母在乡亲们面前做这等样子出来。” 牙婆迈步上前瞧了个清楚,心下暗喜。小丫头小小年纪生的极周正,皮相上佳。 妇人擦擦眼泪,唯恐继女再说什么,兀自起身将牛车上的儿子抱下来,按着小儿子也跪在地上。 “姝丫头,咱们家也真是没法子了,我和周牙婆好说歹说,将你卖到镇上富贵人家好吃好喝的,等你父亲病好后,凭童生的功名在镇上谋个差事,得了银子就将你赎回来。” 孟姝斜睨着装模作样的继母,恨意上涌。 “当日母亲刚去,父亲将母亲留下的嫁妆变卖,接了你这个大了肚子的清倌人进门,怎如今却连几副药的银钱都拿不出了。” 这话一出,几个年长的族老面面相觑,用前妻的嫁妆另娶,还是这么个出身,连庄户人家都羞于做出来这等荒谬事。 还有一茬,若寻常人家卖儿鬻(yu)女,自不用像妇人这样作派,孟家不同,一则是后娘做主难免被说嘴,二则原因在于孟成文全倚仗岳家提携,如今要卖掉孟姝,在外人眼里总站不住脚罢了。 但也有见不惯孟姝的。 “姝姐儿这话说的重了,连年大旱,任是家底儿再厚,这么些年也吃不消,再则说,你父亲病重,有卖身银子也算尽孝。” “就是,你父亲好歹有功名,等病好再赎身也得法。” 孟姝歪着脑袋,见说话的这两位婶子俱是与继母交好的,便开口:“三牛婶子说的极是,你家连着卖了两闺女,这日子眼见是过的好了。” 三牛婶子呸了一声,别过头。 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的这四年,孟姝知道继母原是准备养到十五岁,再将她卖给镇上大户做填房,这次估摸是在牙行得了更好的价钱。 “也罢,这个家我也不稀罕,只肖你们一家三口跪在我娘坟前结结实实磕几十个头,我便跟眼前这婆婆去了。” 孟姝转身回院子,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拎出来,看也不看继母,只盯着牛车上的父亲,“如何,这就随我上山?” 妇人咬碎一口银牙,转身看向孟成文。 “你当真要如此?”孟成文也不咳嗽了,问出的话有一丝阴翳。 “你若不应,我一头撞死了事,卖身银子你就别想了。” 孟家村有九成都是孟氏族人,后山有一片坟场。 一方方土堆七零八落的散在山坳里,除了几个大些的坟头竖着石碑,其余封土堆前只囫囵放着一块石头做的供桌。 唯有一座不起眼的坟堆,孤零零的落在外围,前面竖着块木板,其上歪歪斜斜的刻着“故先妣周桢之墓”。 孟成文被妇人搀扶着上山已是气虚,看到墓碑上的字脸色更差了。 “自古女子嫁人后便需隐去名讳,你简直不知所谓!” 孟姝收拾完坟前杂草,又填了新土,将母亲生前爱吃的果子放在供桌,望着墓碑沉默不语。 过不多时,一轮红日缓缓地从地平线上爬起,将孟姝小小的身影不断拉长。 她仰头望着红彤彤的一片,眼眶不禁发热。 自母亲四年前去世,舅舅不知所踪,她在这个家里也终是待不下去了。 在众乡亲饶有兴味的目光中,孟成文攥紧拳头不甘不愿的跪在地上,孟姝收拢心神,一双眼睛盯着这对半路夫妻,拎着包袱的手指狠狠掐着手心。 她恨极了,想起母亲去世前,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所谓的父亲却撒了大把银钱给清倌人赎身...... 待孟成文额上鲜血淋漓,一头栽倒在墓前,众人方才大呼小叫的涌上前。 孟姝只觉心中一阵快慰,眼神掠过墓碑附近一处新生的锯齿状野草,没人知道这不知名的小草,日积月累下会将一个成年男子拖入深渊... 算一算,孟成文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吧,这一刻孟姝无声的笑了。 ———————— 这是大周乾元四十三年,也是孟姝失去母亲庇佑的第四年,她平安长到了十岁,眉眼越发舒朗。 大周历三月初三,宜出行,祭祀。 在这一天,孟姝卖身为奴,这是后续一切故事发生的原点。 第2章 浮萍无依 却说周牙婆也不怕晦气,亲去坟场看了好大一场戏,孟成文捂着流血的脑袋,愤恨提笔在孟姝身契上签字画押,周牙婆当场钱货两讫。 十五两纹银买断。 自此十岁的小孟姝便告别自由身,往后一切便如浮萍无依。 周牙婆端坐在车厢正中,对于孟姝的表现,眼神中竟带有一丝欣赏,“我道是如何,卖个女儿还要学那市井无赖‘耍青皮’,原是继女来的,你离了这家也不亏。” 孟姝打小没有学会母亲柔顺的性子,六岁开始就在恶毒继母眼里一点点长起来。 但这次却苦笑回应:“周婆婆说笑了,若不是没得法子,谁愿意被卖身呢。” 周牙婆睁着浑浊的双眼望着车窗,孟姝当即撩开车帘,周牙婆暗暗点头。 出了村道便直上官路,路旁几棵柳树刚抽了新芽,垂下一片青绿。 在滚滚车轮声,周牙婆不疾不徐的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过各人的际遇缘法也只走出去才能明了。” 孟姝没料到周牙婆能说出这番话,耷拉着眉眼也望向窗外不语。 孟家村只是第一站,随后周牙婆又吩咐车夫去往周边几个村落,哭哭啼啼拉拉扯扯声传过来时,孟姝都趴在车窗上冷眼旁观,目睹几多悲剧。 时值三月初,倒春寒来势汹汹,孟姝好歹有夹袄,之后上来的三个姑娘皆穿着打补丁的薄衣春衫,目光怯怯的,各瑟缩在车厢一角,周牙婆闭眼小憩,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孟姝上下打量,有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其余两个十三四岁模样,年纪最大的那个见孟姝瞧自己,不由的缩了缩脚趾。 穿着的破旧草鞋,露出几根脚趾头,冻疮依稀可见。 马车停在靠近海津镇的一个村子,周牙婆下车前吩咐车上的四个女孩儿勿动,便径直去了一户人家。 孟姝率先自我介绍,“我叫孟姝,十岁。” 年龄最小的女童,把手搓热了覆在耳朵上揉捏,“换弟,八岁了。” 剩下两个大的也自我介绍,一个叫二牙子,一个叫墩子。 二牙子便是穿草鞋那个,十二岁,开口便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她眼带羡慕的对孟姝道:“你也是被卖的?你身上的夹袄真好看。” 墩子与孟姝同岁,矮矮胖胖的,她上手捏了捏夹袄,惊讶道:“是棉绒的?你家人对你真好。我去年收集了半年芦花,填了件薄袄,临出门前让我娘扒了,说要留给没出生的四弟改了作棉裤。” “留给家里也好,咱们被卖了的,听说主家都给衣裳呢。” 二牙子也开始揉耳朵,乍暖还寒的时候冻疮酥痒难耐,最磨人。 “也不知道咱们被卖到哪里,欸,你们被卖了几两银子?”换弟安顿好耳朵,开始挠脚趾。 “我娘跪着给牙婆说了好一顿情,五两银子,够我家人过两三年了。” 墩子说完,二牙子和换弟也说是五两,然后三人直愣愣的盯着孟姝,等着她开口。 “孟姝,你的名儿好听,生的也好看,价钱肯定高。”墩子笃定道。 此时闻言三人只卖了五两银子,孟姝面色白了白,周身升起一股子寒气。周牙婆肯出血花十五两,定然不会做亏本买卖。 任她再聪明,也不禁害怕起来。 三人见她不说话,各自忙着搓冻疮,遂垂头不再多问。 半个时辰后,周牙婆带了一个小童上车,换弟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自家爹娘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折腾出个男娃儿,这边村子里居然还有将男娃给卖了的! 周牙婆一上车就看出孟姝魂不守舍,不过此时她得了两好苗子,心里浑似浸了蜜糖,高声吆喝马车上路。 孟姝捏了捏包裹里的物事,哀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安下心神开始抬眼打量新上车的伙伴。 男娃子也是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的破破烂烂,却生了个好颜色。 小脸白皙,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左眼下一颗小小泪痣点缀更添灵动,和孟姝一样,脸颊处也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人齐了,车夫不再多耽搁,不多时便到了海津镇,在周牙婆吩咐下购置完食水,又一路往南。 午间歇了一刻钟,吃了干粮,之后又是一路疾行,直到天色微黑,孟姝坐在车窗边上,知道是到了津南县。 周牙婆探出半个身子,毕恭毕敬的递了路引说明了去处,孟姝瞧的仔细,那封路引下有一粒碎银子。 守门的官兵得了便利,挥手让马车进城。 孟姝之前跟舅舅来过县城,其余四人却是没来过,一路上周牙婆并不苛待,是以四人也小心凑到两边的窗子看县城夜色。 纵贯南北的两条主街上,两侧店铺点着灯笼准备关板打烊,行人匆匆归家。 马车行至县衙左侧的街道上,陡然间灯火旺盛,原是摊贩们正支夜宵摊子,有支的早的馄饨摊子,一口大锅热气腾腾。 墩子猛地吸吸鼻子,小声咽了咽口水。 周牙婆累了一路,孟姝偷眼观察,不知她在思量什么。 过了夜宵街,马车拐向一条窄窄的巷子,又陆续转了几道弯,停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下。 孟姝记了路线,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知道是到了地方。 随着周牙婆下车,面前的大门“吱呀”打开,出来一个二十来岁下人打扮的姑娘。 “周婆婆回来了,帕子热水都备好了,春花在院子里听着音儿呢,这功夫已将晚食送到您房里去了,奴婢扶您回房歇着。” 眼前的姑娘好似没看到孟姝她们,只殷勤的扶着周婆子,说了一叠声儿的话。 周牙婆拢拢袖子,面有疲色,“春月那死妮子哪儿去了,将她们带下去安置。” 说完,又回头看过来,虽是对五人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孟姝,“既被卖了,就要有身为奴仆的自觉,别以为记下了路线就能逃出我这牙行。” 孟姝警醒,点头称是。 随着脚步声走来,应是叫春月的来了,随后孟姝四人便被带入院里,借着灯笼微光直走,在倒座房前头停下。 春月将灯笼高高提起,孟姝乖巧接过,春月转头满意的看了她一眼。 取出火折子点燃油灯,“本就是五人一间,今儿晚了,你们就在这处歇下,回头自有人给你们送饭来,好叫你们知晓,咱们这牙行有五爷派人巡逻,等闲不可踏出屋子一步。” 五人懦懦应声,春月接过灯笼往正房那边去了。 第3章 私牙 眼下这间房并不大,进门左侧靠墙放着一张桌子,上面仅一盏油灯,右侧墙角是脸盆架子和一条皱巴巴的汗巾,靠里便是一排通铺,角落堆着褥子被子等物。 二牙子麻秆儿身材,抢先选了个靠墙的位置,“我看看这被子是不是棉的。” 墩子和换弟依次选了靠近二牙子的位置,孟姝将包袱放在铺上,见木头还在门口木木的站着。 “小木头你要睡哪儿?你是男娃儿不好睡我们姐妹中间,靠墙睡吧。” 木头浑身上下连件行李没有,真真儿是孑然一身,孟姝不免有些可怜。 “孟...” “姝。”孟姝好笑的提醒。 木头羞红了一张小脸儿,打量几个姐姐,局促的挠挠头,“孟书姐姐,村里的里正说过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我睡地下就好。” 墩子正仔细摸被子的芯子,闻言撇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个,夜里湿冷,睡地上得了病,牙婆子可没那么好心给你请赤脚。” 孟姝已抽了一条被子铺床,“左右也就几天,也许明儿咱们中间就有人卖出去了,你就睡我旁边吧。” 二牙子已摸出底细了,小声嘟囔道:“是芦花跟柳絮。” 墩子正要说话,孟姝忙按住她的手,门外有粗使婆子提了食篮进门,给每人发了一个馒头。 孟姝客客气气的道了声谢,婆子咧开缺了颗牙的嘴说一会儿给她们送水来。 等吃饱喝足,五人躺在通铺上,起先二牙子还说起家里的事,结果把换弟给惹哭了鼻子,接着三个高矮瘦不一的小姐妹泪眼朦胧,沉浸在悲伤里便没了言语。 木头紧紧贴在墙边,直挺挺的躺着。 孟姝转头好奇问道:“你就叫木头?换弟想家了,你不想?” “嗯,起先叫愣子,爹说贱名好养活,我嫌不好听改了,还被狠揍了一顿。” 孟姝苦中作乐,腹诽木头也不是啥好听的名字...... 木头没提想不想家,孟姝也没心情搭话,通铺不大,旁边的墩子占地方,孟姝只好学木头直挺挺躺着。 夜深人静,只偶尔听到窗外果真有巡逻的人不时走过。 次日。 孟姝几人一早便起床,有下人送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并将她们带到净房,吩咐务必要全身上下洗漱干净。 几人轮流进去收拾好自己,换上统一的衣衫后便回房间等着安排。 不多时,春月身穿赭色衣衫迈着轻快的步子过来,说带她们到正房隔厅见人,孟姝这才有机会见牙行全貌。 这是一处两进的砖瓦宅子,从倒座房没走几步就到了二门,穿过刻着铜钱纹的垂花门,便见院子里已井然有序的站了十数人,俱都木着一张脸,没发出一丝声响。 春月将孟姝与木头留在院里,嘱咐勿动,示意二牙子等三人跟上,一路经过西厢房,穿过月亮门走进左耳房,那里在一般大户人家原是书房的位置,在牙行里便多功能使用。 既存放文书,又是用于专人审核并记录奴仆来历技能的所在。 来的路上周牙婆坦言这里是一处私人牙行,东家姓郑,她只是其中一名负责在海津镇周边寻人的牙婆。 孟姝见她们这伙人分开,只留了自己和木头,不由的心里一沉,不自觉的摸了摸脸。 “哟,这两个苗子生的好,过来让我瞧瞧。” 从东厢房走出来一位半老妇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碎花锦棉对襟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冲孟姝二人招手。 孟姝略有些迟疑,正思索要不要上前,周牙婆闻声急急的从正房出来,沉着脸道:“李妹子,这是我昨儿刚收上来的,就不劳你过手了。” 李姓妇人掩嘴轻笑,“怪道一早起来,周姐姐就巴巴儿的来找东家,原是挑拣了好货色。看来海津镇的生意真是好做的很。” 周牙婆素来和李牙婆不对付,正要唤孟姝上前,孟姝已戳了戳木头走了过来。 “随我去见东家。”周牙婆满意的点点头,带着二人直入正房。 李牙婆没好气的呸了声,瞪眼看着院子里的仆从。 孟姝低眉顺眼的进了正房,等周牙婆示意抬起头,才知郑东家居然是一位中年妇人,她身着鹅黄色花鸟双绘绣薄绸夹袄,下着素色挑线裙子,居中坐在刻着蝠纹的太师椅上,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 郑东家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低头略略看了一眼手中的身契。 “童生之女,周婆婆这个月可讨了个好彩头。”郑东家赞了一声,抬头问孟姝:“想来应是识字的?” 孟姝摸不准具体用意,装作怯懦的回答:“回东家,奴婢自幼跟在母亲身边看她做绣活儿,粗粗学得几个字。” 郑东家狐疑的看向周牙婆,周牙婆联想到孟姝父女不睦的情形,微微点了下头。 接着东家又问了些刺绣女红、烹茶烧饭之类的技能,孟姝思量着一一答了,之后便不再多问,视线转了转开始打量木头的身形模样,显是更满意了些。 “陈木头?这名儿取的不妥,也罢,等回头自有人调理。你会些什么?” 木头第一次进大宅院,也不敢多看,听到问话憨憨的回道:“会洗衣做饭,侍弄庄稼,砍柴爬树。” 末了,很是想了一会儿,才局促的开口,“没了。” 木头两岁时没了爹娘,在伯父家讨生活,自小跟个奴仆也无异。 郑东家将身契放在桌子上,招手让他上前,而后伸手挑起木头的小脸,嗤笑道:“你倒是老实,是个有福的,往后倒不用这么辛苦了。” “周婆婆将她们两带到后院罩房安置,这几天先学规矩礼仪。把这股子乡下土味儿先除了再安排。” 周牙婆应声,将孟姝二人带出门,“你们跟我来。” 三人过了穿堂进了后院,左右两堵墙隔开了西北和东北两个角院,左边的西北角院是牙行的厨房,东北角院是单独隔开的两间房,再就是正中间一排四间后罩房。 有小厮过来听吩咐,周牙婆指了木头,让小厮带他去东北角专门安置男子的院子。 周牙婆亲自带着孟姝到了靠近厨房的房间,“这几天且在这里住着,每日上午下午各一个时辰,正院那边会有专人过来教你们规矩。” 不等孟姝松气儿,又听到周牙婆提点,“别的时辰便在各处打扫院子,不拘做什么,眼里要有活儿。” 孟姝见后院四下无人,壮着胆子扯住周牙婆衣角,脸上露出惧怕之色,仿若受惊的小鹿一般。“周婆婆,您可知我和木头会被卖到哪里?” 第4章 耳光 周牙婆心中高兴,今儿不光压了李牙婆一头,又在东家娘子那里得了回脸,左右无事和眼前的小丫头说个明白结个善缘也好。 这样想着,她索性贴着厨房院子门口,招来一个帮厨的小丫头嘱咐了几句,又递上几个大钱。 回身见孟姝已经打开房间门,正拿了抹布收拾桌椅,这个小丫头真真儿是玲珑心思,心中竟有些恻隐之心冒出来。 不过周氏是积年的牙婆,轻轻盖住思绪,进屋坐下。 开口便先与孟姝略说了郑氏牙行的口碑,言外之意是让她莫太担心。 郑氏牙行不做青楼生意,且收上来的不计男的女的,若是出身贫苦人家,都会养几天教教规矩,是以在津南县的口碑很不错,就连府城的大户人家也有专门来郑氏牙行选人的。 孟姝这才舒了一口气,又听周牙婆说起丫鬟根据做工不同,又分了几类。 所谓术业有专攻,丫鬟也分三六九等,经牙行卖出的价格自然也不尽相同。 最常见的,牙行售价最低的粗使丫鬟,一般负责洒扫洗衣等杂活。 能烧的一手好饭,就可以升一个身价,成为全灶丫鬟。 容貌再出众些,做事更机灵聪慧些的,就可比前两者再提一个身价,牙行只肖培养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即可,这些人被买走后,大多伺候主子,或是根据自身的技能谋一个差事,比如绣活儿好,便可在针线房里当差。 但还有一种丫鬟,她们平日里不必做这些活,只是专门伺候男主人的生活起居,她们有个名号就是通房丫鬟。 话毕,周牙婆让孟姝尽心学规矩,低声暗示郑东家在府城有人脉关系,隔一段时间便有人过来挑选,若是被选上便是上上大吉。 厨房的丫头端来茶水果子,孟姝接过,带着歉意对周牙婆说道:“怎好让周婆婆破费,您这番情谊孟姝只能来日再报,适才我这一颗心坠着,着实慌张的紧。” 周牙婆面相有点凶恶,耸起吊梢眉惬意的呷了口茶,不在意的说道:“老身最烦恶你后娘那种女人,你也是个苦命的,若谋个好前程老身也结个善缘。” 孟姝年纪还小,但她母亲常说不可以貌取人,她便是吃了亏,往后过的便如浸了苦水一般的生活。 周牙婆离开后,孟姝仔细打量房间,与倒座房规制差不多,只是这里不是通铺,四个角放了四张小床,其中两张床有住过的痕迹,地上铺了地砖,干净许多。 她轻轻掩门,将茶碗托盘还回隔壁院子,顺便与厨房众人客气的打了个照面,接着准备去昨夜歇过的房间拿行李。 过了月亮门,正院内诸人都在一个婆子教导下学规矩,孟姝贴着游廊的墙根小心去往倒座房。 房内无人,孟姝从通铺的枕头下面拿出包袱准备离开,看着挽好的结与自己平常的习惯似有不同,她心中一紧快速打开查点,好在她多了个心眼儿,舅舅留给她把玩的那把不足巴掌长的匕首都随身带着。 若包袱内出现利器,牙行的人知晓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 包袱内只有两件里衣并一套春装,另有母亲绣的一方帕子和一枚荷包,如今帕子囫囵的掖在里衣中间,露出皱巴巴的一角。 只见绣着兰草的帕子右下角,“姝”字之上,有一枚黑漆漆的手指印。 荷包内那枚铜包银的平安扣还在。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墩子的声音。“换弟,你方才急急忙忙的回房间做甚,李妈妈刚让咱们几个打水......” 孟姝看着进屋的三人,换弟刚进门见到通铺上的包袱,眼神有瞬间闪动。 “孟姝,小木头去哪儿了?”墩子和二牙子性格爽朗,正要询问她们的安排。 孟姝没答话,迈步上前抓住换弟的手,只见她的手指果真黑乎乎的,“别动。”孟姝警告一声,换弟到底年幼,被喝问后也不敢挣扎。 展开帕子,孟姝将她右手食指比对后,换弟更不敢言语,旁边的二牙子看这场面也知道孟姝为何生气了。 墩子更是气极,“换弟你怎可随意打开别人的包袱,咱们被卖已是十分可怜,却也不应该连面皮都不要了。” 换弟被指责后,猛地缩回手指。 “我就是瞧不上她一副人上人的模样,明明大家都被家里卖了,她还能穿那么好的衣裳,我一时好奇打开看看,又没有偷东西,作什么这么对我?” 二牙子听完摇摇头,后退了一步不准备掺和,墩子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 孟姝却面无表情,她伸手抓住换弟的手臂,直接举起手掌利索的甩了一耳光。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掌落在了换弟的脸上。 这一巴掌并不重,孟姝拿捏着力道,起码不会留下指印。 换弟浑没料到会被打,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懵。待到回过神来,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发烫的脸颊。 “小贱蹄子,你做什么打我?”换弟嘴里骂道,握着拳头就要扑过来。 孟姝比她年长两岁,又比她高了小半个头,换弟自然讨不到便宜。 “墩子说的没错,我们既被卖了,就更应该安分守己,若只因这么点小事,心里便起了妒恨,往后的日子便也熬不下去了。” 孟姝冷笑道:“这方帕子乃家母遗物,适才这一个耳光让你长长教训。” 倒座房里的场景自然很快就落到郑东家的耳里,不过并未有任何波澜,反而让她想到了一桩事。 接下来的几天孟姝和陈木头随牙行的下人们,上午聚在正院学规矩,下午则分批次做其他训练。 比如墩子之前在家一直负责做饭,牙行会经过简单考核后,让她去灶间做事,若顺利则会以全灶丫鬟的身份卖出,身价自然比寻常丫鬟高许多。 至于二牙子与换弟没有特殊的技能在身,牙行便会让她们做杂活,洒扫房屋来往使役。 因为孟姝住在厨房隔壁,墩子这几天与孟姝相处融洽,孟姝也喜欢墩子的脾气。 “上次你打了换弟后,她在屋里整整咒骂了你两天,现在巴上李牙婆了,整天围着她团团转。” 这一日午后,趁着空闲墩子来找孟姝聊闲。 孟姝听了并不在意,她坐在杌子上专心缝补衣裳,当日因为那方绣帕,周牙婆过来寻她,提醒她藏拙不要太过,是以她略略表示学过绣活儿,同屋的两个伙伴也对刺绣感兴趣,常跟她请教。 “巴着李牙婆,难不成她不想卖到远处儿去?” 孟姝思量了一会儿,据说李牙婆的人脉在津南县颇广。 墩子嘴馋,从厨房饶了块米糕,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她点点头说道:“二牙子也不想被卖的太远,都想着有机会能回家看看呢。” 孟姝放下手中活计,叹道:“我倒是巴巴儿的盼着最好卖的远远的,若是南方便更好。” 第5章 人生多艰 郑氏牙行生意极好,每日有牙婆收了新人回来,隔三差五也有南来北往的客人专程过来挑选。 三月十四这一天,刚过晌午。 墩子正归置灶台,春花急匆匆过来唤她,“墩子,今儿县里杜员外家的人要过来挑人,你快随我去厅里候着。” 吩咐完,春花有意无意的看了孟姝一眼。 一刻钟前,李牙婆差人吩咐孟姝送几样点心去厢房,孟姝正将点心装到食盒,抬头时正好看到春花的眼神,心中莫名觉得有些不妙。 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推了这桩差事儿,春月后脚就到了。 看到孟姝还在厨房,松了口气儿喊道:“这几样点心金贵,没的交给一个还在学规矩的小丫头,若是出了岔子可就得罪一桩生意了。” 春月是周牙婆的堂侄女儿,孟姝闻言感激道:“劳烦春月姐姐替我跑一趟,周婆婆拿来许多丝线,我刚绣了一方并蒂花开的帕子,回头儿您帮我指点指点。” 春月抿唇笑了笑,“得咧,过一会子我来找你。” 检查完食盒里的点心,春月一手提起,对着春花说道:“一路走吧,杜员外家的油水大,墩子你可得上上心。”还不忘提点提点墩子。 墩子憨憨答谢,三人一并出了厨房。 孟姝也忐忑的回了后罩房这边,木头正乖巧的等在门口,“姝姐姐。” 时隔多日,木头跟着孟姝学了几个字后,终于知道孟姝的姝,不是书本的书了。 同住的两人都不在,孟姝将门敞开唤他进来,“今日可能有些事,等明日晚间你再来,昨儿教你的几个字可学会了?” 陈木头上午并不随孟姝她们学规矩,郑东家请了师傅在角院单独教他们,他们是指和陈木头一样清秀的小童。 “学会了,不知道写的对不对?多谢姝姐姐教我。” 陈木头一脸感激,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 “说了不必谢,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况且也不知还能教你多久了。” 估摸着春月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孟姝从床铺底下取了木棍,依着千字文的顺序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姝姐姐放心,我都是趁无人时偷着学的,别人不知道。”陈木头见孟姝一直留意门外,急忙解释。 孟姝让他将前几天学会的字写一遍,陈木头极聪明,每日二十个大字都能记得,末了,陈木头腼腆的求道:“姝姐姐,能不能请你帮我取个名字?” 孟姝愣住片刻,才犹豫道:“我读的书也不多,你为自己取名为木,不过独木不成林,就叫陈林如何?” 陈木头傻呵呵的点点头,他与孟姝投缘,不拘叫什么,只要是孟姝取的就好。 如此教了一盏茶功夫,陈林知孟姝在等人,识趣的离开。 孟姝坐在门槛上,也无心做绣活儿,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春月带着墩子几人回来。 与孟姝同住的两人被杜管家挑中,两人回房间收拾行李,孟姝站起身看到两人俱都木着一张脸,再看墩子,只见她摇摇头,方知她没有被选中。 春月在院中嘱咐被选中的尽快收拾,说着话的功夫,郑东家身边的一位老妈妈带了三个女孩进来,其中一个正是换弟。 换弟第一回到后院来,自然看到了孟姝,再看她住的房间宽敞干净,眼中嫉恨便有些藏不住。 这次被买走的有五人,老妈妈等人来齐了,开始进行训话,孟姝听了一会儿知道这是郑氏牙行的惯例。 墩子小声道:“杜员外家就在津南县,换弟也算如愿了,可惜没选中我。” 孟姝见春月有些怜惜的看着这些被挑中的女孩儿,安抚的捏捏墩子的小胖爪,安慰她,“你不是说厨房的安大娘对你不错,你安心在厨房学手艺,等回头没准儿有更好的主家呢。” 果然,等人都走了,春月一边翻她的花样子,一边说开了。 这杜家说起来发家不过两三代,做的是粮铺酒肆的生意,因借着津南码头便利赚了不少银子,近些年才捐了个员外郎的闲职。 “杜员外最喜好美貌的婢妾,他的四个儿子一个个也如色中饿鬼,你们屋的三好和柳眉也不知以后会如何,杜家实在不算什么好去处。” 春月性子爽朗,“也不知你怎么入了姑婆的眼,知道李婆子的打算后,姑婆紧着指使我过来阻着。若今儿你端茶果到了正院,就你这好颜色定会被杜管家买了去。” 孟姝听了春月的话,心中不由得一紧,殷勤的倒了杯水递给春月,又翻出并蒂花开的帕子,“周婆婆的大恩我只能回头再报,孟姝也多谢春月姐姐解围。” 春月也不客气,孟姝的绣工还稚嫩,但花型却别有一番意趣,她收了帕子让孟姝坐着说话。 “你且安心待着,有消息说半个月后临安府城的唐家过来挑人,这唐家听说是京城侯府旁支,端的是显赫,你若能被挑中,没准儿以后我和姑婆还能借着你的光儿呢。” 孟姝默念着临安,心中有一丝欢喜,据说舅舅四年前便是去南方做生意去了,也不知在临安能不能寻到他的消息。 之后几日二牙子也被人挑走了,听说是附近大名县的寻常富户,墩子在厨房做事总能听一肚子小道消息,她说那户人家是寻了年轻女孩做童养媳的。 二牙子年纪合适,养两三年就能成婚。 孟家村的一位族叔,儿子小时候烧坏了脑子,平日有些痴痴傻傻的,他家攒了许多年银子曾买过丫鬟做童养媳。 换言之,能买来做童养媳的,那家的儿子大概也是身体有疾...... 孟姝不由叹息,女子生存一世委实多艰。 像她阿娘,童生之女,自小也是衣食不愁,饱读诗书。外祖当初也是选了家世简单的孟成文,想着他父母故去,平日仅靠着抄书为生,自家女儿嫁过去补贴大笔嫁妆,又有兄弟照拂,这辈子应该是顺遂如意的。 成婚前几年还算过的去。可自从外祖过世,舅舅去南边做生意失了踪迹,父亲便在阿娘病重之时,宁愿花光了阿娘的陪嫁再娶个清馆人,也不愿花银子给她看病。 第6章 临安唐府 这一天来的并不晚。 前几日已不用每天花时间学规矩,孟姝在几次伺候茶水时见了郑东家几回,对方瞧着她时,脸上露出的是满意的神色。 至于陈林,这段时间养的白了些,愈加俊秀,关于他的去向,孟姝旁敲侧击的问过周牙婆。 周牙婆知道她们关系好,只说了一句。 “他们的前程端看命了,约莫月底便要送往京城。” 孟姝便知道和陈林大概这辈子见不到了,但也没什么离别愁绪,不过是在牙行认识了一场的情分。 这日快到晌午,墩子端了饭菜来孟姝房里,两人正喝粥时,春月一脸喜意的进门。 “快着些和我去前院,机会来了。” 春月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指着孟姝,见到墩子时也招呼了一声。“你也跟着去,听说这次要的丫头不少。” 说起来墩子已被拉着去挑选多次了,只是回回都没被选上。 孟姝听着话音儿,心道该是临安府的唐家来人了。 周牙婆私下说过郑东家便是出身唐家的一等大丫鬟,只是不知为何落脚在津南县,还做起了牙行的生意。 刚走到前院,便听敞厅里郑东家爽朗的说笑声。 “浑没想到这次居然是菊裳姑姑来呢,怪道今儿一早就听那喜鹊儿在枝儿上叽叽喳喳的叫,原是故人来了。” 话音里多了几分客套,孟姝也听出了一分惊讶。 接着便有道沙哑的话声响起,不冷不淡,“眼瞅着端阳节就到了,王大家的近日被派去京城走礼,来津南县的差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原在府上咱们也是熟识的,今儿可给我挑几个颜色好的,咱们府的老太太喜好你也知晓的。” 孟姝墩子二人在前院站定,春月依着例子将孟姝安排到了前排,墩子则落到角落。 不多时,郑东家领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出了敞厅,孟姝规矩的站着没抬头看,只眼角余光依稀辨认出来人穿着绸缎外衫。 春花春玲搬了两把椅子,郑东家邀妇人落座后开口。 “菊裳姑姑,照例,与唐府属相相冲的,有碍观瞻的都没安排过来待选,前面两排都依着唐府内院规矩教过的,后面三排做粗使丫鬟也尽够了,擅针线缝补、灶台打杂、伺弄花圃的都在这儿了。” 其实唐府挑人进门自然还要重新学规矩,但能过了郑东家这一关的自然更好,菊裳姑姑看着前两排齐整的小丫头,满意的点点头。 属相既不相冲,孟姝等人便挨个上前,菊裳姑姑身后的仆从捧着纸笔,派头做的挺大。 孟姝事先从春月处得了消息,唐府的主子最喜欢齐整的,有规矩的。 所以挑人时,一要看步伐,不能慌乱,遇事要沉着;二要看身形,包括脸、手等裸露的地方有无疤痕胎记,牙齿是否整齐,有无异味等等。 轮到孟姝时,仆从待她走近便喊抬起头来,孟姝压住慌乱的心绪,缓缓抬头,便从菊裳姑姑眼中看到一丝惊艳。 “这丫头生的好颜色。” 郑东家接话道:“确实不错,来了快月余,若不是要留着给唐府,怕是早就被挑走了。” 菊裳姑姑也不接话,左手指着一旁桌上的茶壶,“倒杯茶来。” 孟姝移步上前,还未接触到壶把手,刚伸出的手便被菊裳一把捏住,见孟姝面上并无慌张之色,暗道是个好苗子。 “打哪儿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会些什么。” 菊裳看着这一双小手,纤细柔弱,并无冻疮存在的痕迹。 孟姝稳住心神,乖巧回道:“回姑姑,奴婢家在海津镇孟家村,家里还有父亲继母幼弟,平日农忙,闲时绣些帕子补贴家用。” 待菊裳松开手,孟姝也没忘了继续倒茶,郑东家适时说:“也是个苦命的,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好在孟姝略识得几个字,人也胜在乖巧。” “识字倒是难得,留用吧。” 孟姝松了口气儿退到一旁,再抬头时正好和墩子的目光接上,墩子排在最后冲她憨厚一笑,露出两只小虎牙。 相处了这么多天,墩子是个好性儿的,若是也能跟着去就好了,孟姝想着。 陆续又选了三十几个人,菊裳拧着眉头指着最后的墩子上前。 郑东家也挑眉,不着痕迹的瞪了春月一眼,陪笑道:“这个叫墩子,别看她长得粗粗笨笨的,在灶上有些天赋,就连安娘子都赞过的,不然也不会留在这儿给您过眼。” 菊裳便不再过问,只摆摆手让墩子也去旁边占着,“正好老太太的小厨房缺几个使唤的,也留用吧。” 墩子呆呆的,得知自己被选中了喜不自胜,春月咳了一声才知道行礼。墩子和孟姝相视一笑,也没忘了给春月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菊裳站起身,她此次来津南县不光是给府里挑人,夫人在津南县有两处陪嫁庄子,她领了去巡视的差事儿,刚过了晌午,这便要出门去了。 郑东家陪着送出门,路上又与唐府的另一名管事交代童子们都已准备好,只等着送到京城。之后便回到院子训话:“菊裳姑姑三日后启程,选出来的这几日都安分些等着。” “好叫你们知晓,唐府已是极好的去处,不光仁善且还是侯府旁支,家大业大同样规矩也重。 但月钱与年节赏赐同样丰厚,你们是从我郑氏牙行出去的,往后切记谨言慎行,规矩行事。之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唯愿你们都能谋个好前程,是做一辈子丫鬟还是攒银子赎身出府,端看你们自己了。” 众人齐齐答是,被选中的皆面露感激,没有被选中的则暗暗伤心,羡慕的盯着孟姝几人。 因不急着和主家离开,统一训话便放在后面,孟姝墩子二人回到后罩房,一路都听见墩子乐呵呵的笑声,临安虽远,但她是不念着那个家的。 墩子上头已有四个姐姐,大姐被三两银子聘礼嫁给一鳏夫,自从知道卖身可以得五两,墩子父母几乎悔死,于是二姐三姐相继被卖,至今不知在哪儿,她同样到了年纪也被家里发卖了。 同一天后半晌,陈林过来找孟姝。 “明日就走?是被哪家买了?”今日只接待了唐府的人,但唐府只选了包括孟姝墩子在内的三十二个小丫鬟。 陈林木然摇头,“我也不知,我们十二个人明日一早走,听管事的说是往北。” 孟姝这才想起是要往京城送的,只是她也不清楚陈林等人去了京城是什么安排。她看着已有几分俊俏的陈林,直觉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7章 生变 明日一别,两人怕是再难有相见的一日。 “往后学着机灵些,好好活着。”孟姝也不知为何会这么嘱咐。 陈林捏着衣角,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从怀中拿出一个小东西,孟姝接过,是一个雕成兔子形状的木雕。 “好可爱,它怎么是坐着的?” 孟姝将兔子木雕放在手心,只见兔子的两只后腿蹲坐,两只前腿合在胸口,小脑袋向后扬起,两双长长的兔耳朵耷拉在后背一直到尾巴上。 “它在拜月,愿姝姐姐得偿所愿。”陈林声音依旧小小的。 孟姝才了然,兔子是她的生肖属相,要寻舅舅的事也曾在教他认字的时候无意中提起过。 “多谢,礼尚往来,我也有礼物送你。” 孟姝揣着兔子木雕往房间走去,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枚小小的荷包,只是寻常粗布所做,但在荷包的一角绣了小拇指长的翠竹,旁边绣了‘陈林’二字。 绣线是周牙婆送来的。 “愿你四季常青,不畏风雨。” 陈林小心接过,眼中露出欣喜羞涩,手指在图案处摩挲,他极喜欢这个名字。 次日天还蒙蒙亮,孟姝还躺在床上,她听到角院处传来响动,接着是脚步声,再恢复平静,是陈林一行人离开了。 房间里还没进来新人,孟姝没有起身,从枕头下摸出一截匕首,把手处刻着一个‘柏’字,是舅舅的名字,周柏。 阿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自己,此外就是舅舅周柏,他自小不爱读书,倒是对商贾之事极为热衷,一度惹的外祖父不喜。 舅舅四年前称与友人前往南方做生意,这一去便杳无音讯。 这把匕首是四年前他来孟家庄庆贺孟姝生辰,醉酒后遗落在家里的。孟姝这些年在继母手中讨生活,奈何年纪小又是女子,不能出门寻人,也不知舅舅去没去过临安。 怀着这种心思,孟姝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临出发之前,孟姝带着几方绣帕去谢周牙婆,恰好郑东家也在,“你是个知道感恩的。” 孟姝行礼,乖巧道:“多谢郑东家提携,让奴婢有了好去处。” 周牙婆接过帕子,笑呵呵拍了拍孟姝的脑袋,“东家也是看你乖巧,不忍你落到那等脏地方。到了唐府安心做事,也算报了东家的恩。” 郑东家也饶有趣味的看了看帕子,难得的给了句评价:“绣的尚可。你不用担心,唐家的主子中,少爷只有一位,年纪已十六七岁,是难得的端方君子。” 末了又忍不住给了一个善意:“若你被安排到针线房,掌事的房妈妈人也不错,我们郑氏牙行出去的,她们一向不会为难。” “还有一桩,唐府老太太近年在给嫡小姐选丫鬟,能不能被选中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言谈中对唐府的人事安排极熟悉的样子,孟姝忙诚恳的答谢。 三日后,照例有嬷嬷过来训话,之后孟姝等人便随着菊裳姑姑前往码头。 此去临安,从津南码头坐船走水路半个月便到,唐府有两艘船,其中一艘是货船,码头上的劳力正往货船上搬货,等孟姝等人登上船便被安排到客船的船舱。 船舱不大,容纳三十几人就显得十分拥挤,孟姝和其余人都不熟悉,墩子倒是因在厨房帮工结识了几人,但明显没什么交情。 所以墩子还是和孟姝一道,她也没什么行李,除了牙行里给的一件粗布衣裳就自己之前穿过的一套。(本是要被牙行的人扔掉的,她不舍得便求了人留了下来,仔细洗过后这次又带走了。) 船行第一日,绝大多岁人都有些晕船,船舱内味道实在不好闻,好在孟姝二人没什么大碍,两人结伴到甲板上放风,菊裳并不限制她们活动,每日一碗粥一个粗面馒头养着。 孟姝站在船尾,墩子坐在甲板上发呆。 沿岸青山民居不断后退,只闻水波荡漾,声声催眠,间或能在离船不远的水面上看到几条游鱼。 又行一日,触目可见只剩茫茫水面,入夜,孟姝抬头仰望天穹,繁星点点。 愁绪带着些对未来的恐惧,一点点渗透进心里,孟姝干脆仰躺在甲板上,眼泪来的悄无声息,不知阿娘是不是化作一颗星辰,也在与我遥遥相望? 临靠岸前,菊裳姑姑身边的夏荷姐姐来到船舱,简单提点了唐府的人事关系。 唐家本支是京城怀安侯府,在临安的这一支乃侯府旁支,但这旁支却份量十足,只因临安这一支极善经商,几乎富可敌国。 唐家先祖开国时有“先登”之功,被封怀安侯,到如今已传承第五代,临安唐府是如今怀安侯庶弟的第三子。 这三房也是庶出的,实则属于是侯府旁支的旁支了。 说起来其实如今怀安侯府早已没落,在先帝一朝曾卷入夺嫡之争,押错了宝,被清算过一轮,爵位险些被夺,如今怀安侯在礼部任个闲职。 所以侯府一应花销多赖临安这一支。 临安唐府正经的主子有十位,老爷子过世,老太太生了一子二女,女儿也都嫁在临安,只逢年过节回家看望老太太,主事的是唐显,也就是大周朝有名的财神爷。 再之后便是唐显的嫡妻云夫人,云夫人生育一子三女,剩下三位姨娘,共生育四女。 姨娘不算正经主子。 从郑氏牙行买来的丫鬟,有一半会重新学了规矩后安排在主子院里服侍,其余则再另行安排,约莫便是内院洒扫、针线、灶房之类的去处。 听完夏荷的介绍,有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听闻只有一位嫡出的少爷如今十六岁,眼睛都转了转。也有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儿,更多的则是麻木,带了些对未来生活的恐惧。 夏荷聪敏,一双眼睛左右扫了一遍,也不再说话,只暗暗记下明显不安分的,看到角落里孟姝二人时,不由诧异了片刻。 只因这两位组合颇有些滑稽,一个瘦瘦小小,小脸还未长开但已然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另一个则很有些壮硕,且呆头呆脑的,正捏着一枚荷包发呆。 这一切孟姝与墩子都没往心里去,孟姝是无所谓去哪儿服侍的,她有绣活儿可以安身,不拘去哪儿办差,只想着可以赚够银子赎身,墩子则肯定是要去往厨房当差。 “这荷包真好看,孟姝你绣的这枚胖胖的元宝真应景儿,等咱到了唐府可不得用荷包装银子。” 孟姝听完噗嗤一笑,墩子莫非以为是去唐家捡银子呢。 不过这看似稳妥的去处,在船只刚靠近临安的密渡桥运河码头时,就陡然生了变数。 第8章 转卖 密渡桥运河码头,人流如织,客船与货船分两处靠岸,等轮到孟姝等人下船时,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众人在夏荷带领下走到一处空地候着,菊裳姑姑正与唐府来接人的管事寒暄。 不大会儿,货船的管事也过来汇合,接着两名管事便一同去往货船边上清点货物,菊裳招手,夏荷带着一群人依次上了几辆灰布马车。 孟姝不耐与人拥挤,便落在了后头,正好看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一脸慌张的找上菊裳,在孟姝登上马车前,菊裳一张老脸惊怒万分。 马车过了码头闹市,疾行了近一个时辰在一处庄子前停下。 这里是唐府在临安郊外的庄子,也暂时用来安置新到的丫鬟小厮们,夏荷在船舱里就提前说过,今年新入府的下人们需要统一在这里洗去污秽,领了衣裳再学七八日规矩。 众人下了马车也不敢多看,仍是夏荷在前面带着。 只是还没等到进门,菊裳避过庄头,似是随意指了三人,也没说为何要留下她们,孟姝打眼儿看到留下的这三位姐姐在众人中容貌中上,急忙低下头小心挪到墩子身后。 可惜菊裳还是指了她。 其余人包括墩子只当是单独留她们要办差事儿,有几个还隐隐有些羡慕,最后也只能跟着夏荷进了庄子大门。 “你们四个随我来。” 菊裳示意孟姝四人上了一辆马车,随后她咬了咬牙捏着帕子也登上马车,车厢角落里那位妇人正在抹眼泪,一脸愁苦的样子。 孟姝依稀记得眼前三位姐姐是叫福子、春丫和招弟,在船上朝夕相处了半个月,她们的性子都是有些胆怯的,此时缩在车厢一角也不敢说话。 “菊裳姑姑,不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孟姝挽着胳膊上的包袱,也有些忐忑。 菊裳上了车便闭目养神,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孟姝心猛地一沉,这可大大的不妙,此时也管不得许多,她强装镇定伸出小手悄悄撩开车窗的灰色布帘,瞧着马车似乎是往城里方向。 “逃奴打死不论,收起你的小心思。” 菊裳眼睛也没睁开,声音透出一丝阴寒。 约莫申时,马车最终停在胡同尽头一座小小宅院,下车时孟姝闻到一股清新的艾草味道,再过两日就是端午了。 随菊裳和年轻妇人进了院子,孟姝四人便被安置在了厢房,随后挂了一把锁头,菊裳从始至终都没说话,之后又急匆匆的出了门。 春丫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略显清秀的脸上慌乱之色更甚,三人趴在窗户旁大喊。 门外的年轻妇人背过身蹲在门口守着,眼泪流的不要钱似的。 “求门外的姐姐发发善心,不知我们要被转卖到哪里?”孟姝浑身冰冷,到了这时傻子也知道出了变故,菊裳大概是出去找买主了。 这似乎是临时起意,原因估摸就是因为门外的女子。 那女子抽抽嗒嗒,头也没抬起来,自然也不会跟孟姝说什么。 入夜,菊裳提了一篮子馒头进来,见她们几个各自瑟缩在墙角,开口喊道:“你们如今身契在我身上,且没记到唐府的下人册子上,要怪只能怪你们长得有几分颜色。” 她将篮子放在地上,顺势坐在窗下的旧藤椅里。 “也不用想着逃,大周还没出现过活着的逃奴,便是说出去你们也还不算唐家的下人。” 见四人仍旧不动,菊裳也不再说什么,干脆喊柳娘进来将馒头提了回去。 不多时来了一位穿着绛红色绸缎衣裳的婆子,门外的柳娘提了油灯陪着进门,婆子借着一豆灯光挨个看了看,撇撇嘴道:“怎么还有个小的,这我们楼里可不要。” 菊裳亲自提了油灯往孟姝跟前凑近了些,陪笑解释:“这丫头虽才十岁,但生的好,还是童生之女,识字绣花都擅长,你们且养几年好好教着,难保不会重现昔日娇娘的风采。” 娇娘是春风楼四年前力捧的花魁娘子。 婆子听完童生之女四个字明显心动了不少,指着春丫三人说道:“这几个好说,这边上的小的最少还要养四年,也不知她资质如何,我们春风楼只能出三十两。咱们头回打交道,其余的便算四十两。” 到了谈价阶段,菊裳明显松了口气,与婆子一道出了门。 孟姝此刻正蹲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紧紧握住藏于衣袖中的匕首,心中一片悲凉。 难道真的要被卖入青楼了吗?若命该如此,倒不如一死了之。 就在这时,突然身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孟姝惊愕抬头,只见对面的招弟以一种决然的姿态,用尽全身力气撞向自己身后的墙壁。 几滴飞溅的血珠落到孟姝脸上。 变故来的突然,耳畔还充斥着春丫福子惊恐的尖叫,孟姝下意识的擦了擦脸上温热的血,才后知后觉:招弟寻了短见。 菊裳听到声音赶来时招弟已然不行了,临死时,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想要努力看清这个世界,却又无力地慢慢闭上。 原本紧握的双手,也随着生命的流逝缓缓松开,很快就没了声息。 小院里的慌乱暂且不提,当夜孟姝三人被捆到一辆马车带到了春风楼。 只是因招弟的死都受到惊吓,夜里冷风一激便发起了高烧,孟姝感觉身体一忽儿冷一忽儿热,被扔到柴房时,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临安郊区的庄子里,下半晌墩子等人被挨个拎着狠狠搓洗了一回,就连头发都用香胰子揉搓过两遍。 墩子从来都没觉得这么松快,听庄子上的姐姐说,一块加了茉莉花的香胰子便值五百钱,暗道唐府财大气粗。 莫不是吃饭都用的金饭碗? 轮到排队领衣裳时,又有一批人进院,领头的姐姐说也是新买来的下人,不过那一批男子居多。 直到天黑下来,夏荷安排完房间,墩子才逮着空儿问孟姝被安排到哪里去了。 自然没人能回答她。 等孟姝再睁开眼,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她只觉得眼皮沉重极了,浑身没什么力气。打量四周,自己依旧在柴房,只是现在身下垫了一层褥子,药味弥散,角落里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看着药罐子。 听到动静儿,那人麻利的倒了碗药递给她。 第9章 春风楼 “你若存了死心,这药不喝也罢。” 应春见她毫无动静,便将药碗放在一旁地上,自顾自地熄灭了炉子。 孟姝轻抿着干涩的双唇,嗓音嘶哑地开口:“不知姐姐可否告知,春丫和福子姐姐现今如何?” “你竟还有闲心挂念别人,她们已被妈妈带走了。你烧得厉害,连着说了两日胡话。”应春端起陶罐子,再转身时,孟姝看到她脸上有一道浅显的疤痕。 应春并未在意孟姝的反应,推门径直离开了柴房。 孟姝苦笑一声,本以为能在唐府安安稳稳做个丫鬟,没想到短短三日便落得如此境地。 她强撑着身子靠着墙边坐起来,好在包裹就在身边,匕首合鞘藏在了小腿上,想来春风楼的人并未搜身,孟姝稍感安心。 药碗就在旁边,她端起喝了一口,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闭上眼,脑海中尽是招弟临死前的血泊和摊开的双手。 如此又过两日,便是端午。 一大清早,孟姝便听到屋外传来喧闹之声。与以往不同,春风楼的热闹通常在晌午之后,妈妈们会将楼里的姑娘集中在后院训话,如同牙行所开的训导会一般。孟姝躺在柴房,也曾隐约听到过。 应春依旧端来了米粥和一碟咸菜,手中还拿着艾草菖蒲,进门时顺手便挂在了门梁边上。 后院各处皆有人洒扫,应春没有关门,孟姝正好看到春丫穿着粗布衣裳在扫院子,对方也看到了她。此时,春丫一脸苍白,犹如行尸走肉。 放下早食,应春一贯没什么表情,缓缓开口:“如今你已大好,明儿起妈妈就会派人过来。今天端午,待午时你不妨去门外晒晒太阳去病气。” 孟姝应了一声,这两日多蒙她照顾,心中自是有几分感激。只是应春沉默寡言,孟姝尝试与她攀谈,对方却反应冷淡,更别提帮忙传递消息到外面了。 用罢饭,她首次踏出柴房,本想与春丫聊聊天,却发现她已不在院中。 这座春风楼规模颇大,柴房往外是牲口棚和拴马车的地方,角门处有一个年老的婆子看守,孟姝还未走近,对方就一脸阴翳的扫了过来。 孟姝自然不敢去触霉头,走开了五六十步见到一排后罩房,房门上也都挂着艾草菖蒲,西北角院儿传来阵阵嬉笑声,孟姝闻到混合了艾草和糯米的清香。 “新来的?你过来。” 角院门口走出一位身着浅青色春衫的姑娘,见了孟姝便招手让她过去。 孟姝走至近前,里面的嬉笑声愈发响亮。 “哟,好个俊俏的小姑娘,怪不得魏妈妈这几日笑得合不拢嘴,我这会儿抽不开身,你去前头库房里找卞婆子,多拿些粽叶和稻草绳儿来。” 不待孟姝回话,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采儿姐姐,她是和我一道儿来的,我带她去吧。” 孟姝抬头,是福子。 那位叫采儿的应了声,说了句快去快回。 福子也身着一件同样的春衫,脸色瞧着还好,她拉了孟姝一把,带她往前走去。 “福子姐姐,咱们......”孟姝迟疑开口, “想传话出去暂且别想了,角门外面还是春风楼的外围,那边是一座园子,咱们现在去的库房虽说是在前院,但离外面也还远着。” 福子怜惜的摸了摸孟姝的脑袋。“你还小,说不准还能有出去另寻去处的一天,我和春丫...她得罪了魏妈妈,被罚在后院做粗活儿,往后你就能看见。” 孟姝恍惚的跟在后面,视线有些模糊。 一路上福子说了许多,今儿临安有龙舟比赛,临安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都一股脑儿挤到昌化溪边看热闹,春风楼里许多姑娘都随魏妈妈应酬去了。 又说孟姝病了的这两日,她们两人都在前院学规矩,不过多是如何伺候男人的,福子顿了顿便没有多说。 到了前院,孟姝发觉这里和寻常的住宅大不一样,说是前院,其实应该也算是后院才对,前面是一重一重被分割开了的几个院子,临街的春风楼倒是显得小了许多。 “这边院子里有两口水井,取水方便,浆洗房就在那边。” 福子让孟姝在这边等着,她去库房找人。孟姝走了两步,透过月亮门看到里面晾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衣裳,水井旁有两三个仆妇正挥着棒槌,其中有个年轻身影,孟姝瞧着有点熟悉。等对方弯腰取草木灰时,孟姝瞧清楚了,原来应春是在浆洗房里做工。 很快福子抱着一摞粽叶出来,孟姝赶紧上前接过她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面是洗干净的稻草。 两人默默往回走,谁都没说话。 只是在快到厨房时,福子突然扯了扯嘴角,说了句:“招弟没了,也就没了,只是能活着为什么要寻死呢。” 孟姝不知如何回应,便没说话。 将东西放在厨房院子里,正包粽子的几个姑娘突然没了声音,穿桃红色衣裳,嘴角有颗痣的姑娘突然莫名其妙的开口:“可惜了。” 众人顺着她的话音看向孟姝,有人也叹了一声可惜,等孟姝走出厨房,隐约听到下一个娇娘这样的话语。 回了柴房,孟姝打开包裹,将平安扣戴到脖子上,看着阿娘的帕子出神。 这几日她想了数个逃出去的方法,都被自己逐一推翻。 不说后院前后门皆有婆子看守,在大周,逃奴被打死勿论,出行也需户籍路引。她从牙行离开时,卖身契转了私契落入了菊裳手里。也正如菊裳所言,若她未将名单上报,也没去官府市司盖官印,她就不算唐家的下人,菊裳自然有法子将孟姝四人的卖身契私藏下来。 当下,唯一可行的法子,或许只能寄希望于去了唐府的同伴们,能有人向除了菊裳以外的管事提起她们四人。 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四个小丫鬟失踪,恐怕唐家主子们也无人在意罢。 与此同时,墩子们终于抵达唐府。 她们在庄子上学习了三日规矩,按能力分了职司,刚进唐府,各院里就有人前来,一切都井然有序。墩子和其他三人跟着管事婆子穿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她们依着规矩跟在后面,只觉得一步一景,假山错落有致,连廊曲折蜿蜒,各色花圃散发出阵阵迷人的香气。 墩子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强压住躁动的心绪,手指触到腰间的荷包,想起了孟姝。 她最终也没从夏荷那里打听到孟姝的下落,至于菊裳,这三日她再未见过。 最终,管事婆子在一处布置得十分素雅的院落前停下脚步。这座院落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且分外宁静,往来穿梭的丫鬟仆妇们皆不苟言笑,只有轻巧的脚步声。院中的花草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和修剪过的,显得格外雅致清新。 “菊裳说你们之前都在灶上待过,前头是咱们府老太太院儿里的小厨房,负责主事儿的是安妈妈,她如今忙着端午宴席没功夫过来,你们先随石榴去下人房里安置。” 管事婆子指了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石榴早已等着了,笑着和婆子说了会儿话待人走远了才招呼墩子几个。 第10章 无独有偶 “老太太带着府中几位小姐去看龙舟了,我先引你们去正院儿磕头,再安排你们的住处。” 石榴生得一张圆脸,看上去一团和气,她先端详了一下墩子,不禁笑了一声。 墩子也正偷偷打量她,心中暗道这是和我一样的人。想必也是喝凉水都能长胖的,看着就倍感亲切。 石榴在前面领路,轻声介绍道,老太太所居的院子名为福安居,占了府中最好的位置,前有人工湖,后有四季常开的花园子,单是在福安居侍奉的就有数十人。 到了正院门口,墩子三人依着规矩恭恭敬敬地叩头,等站起来时,便见一位相貌极周正的大丫鬟在打量她们。 “这都是郑山家的送来的?看着倒是挺老实的。” 石榴憨厚地笑着回话:“回素问姐姐的话,郑嫂子是从咱们老太太这儿出去的,安娘子也脱了奴籍在津南县做事,内院的吴管事说这几个都是她点过头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 素问是福安居的一等大丫鬟,专门掌管老太太的嫁妆和私库,是老太太身边一等一信任的人儿。 闻言她点了点头,吩咐石榴: “赶巧儿你来了,我正打算派人去小厨房传话,老太太今年头一回出府必定劳累,晚上的席面让安妈妈做些好克化的,上回那道素烩三鲜丸子汤老太太说了声好,让安妈妈打量着。” “这话我一准儿带到,素问姐姐放心。” 石榴和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关系都极好,传个话也是份内的事。 墩子瞧了满眼的富贵,等分配好了屋子便捯饬床铺,四人间,就住三个人还算宽敞,同住的还是她们一同来的,另两个都是十四五岁年纪,一个叫大妞,一个叫桂圆。 约莫刚过晌午没多久,有人来传话说是安妈妈得空了要见见新人。 “从郑山家出来的,我这小厨房用着也放心。一会儿让紫苏带你们去领份例里的衣裳鞋袜,你们刚来勉强算是灶上的三等小丫鬟,月例三百文,每月月底支钱。” 安妈妈身材微胖,穿着件半旧的浅蓝色绸衣,说话干净利落。 在小厨房做事的丫头,按例一般都需要取食物相关的名字,因着大妞总是脸红红的,安妈妈做主给她改了名字叫红豆,桂圆不用改名,到了墩子这边,安妈妈突然问了句话。 “安儿来信,说你在白案上有几分天赋,以后你认真学,总有出息的一天。和你一块儿绣活儿不错的小丫头可是分配到针线房了?” 听到有安娘子举荐,墩子的欢喜写在脸上。 她福身行礼后如实禀报,安妈妈听完皱了皱眉头,这几日菊裳家不太平静,宅院里也传了不少风言风语。 最后给墩子取了个冬瓜的名字,便打发身边的紫苏带她们下去了。 别人不清楚,但安妈妈是唐府经年的老人儿,前些年老爷打发郑山一家子去津南县常驻办事,自家女婿和郑山交情颇深,她便求老太太恩典让唯一的女儿安娘跟着女婿也去了。 日前来了家书,安娘提过这两个丫头。 一是关于孟姝,年初府里老太太发话要给几个小姐们选贴身丫鬟,实则是姑娘们日渐大了,贴身丫鬟往后便作为陪嫁丫鬟培养的。 安娘提到郑山家的说孟姝颜色好,绣活儿不错人也机灵,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正是最好的人选,有心让安妈妈提点,结个缘分。 二是墩子在白案上确有些天赋,让自家老娘多关照一二。 安妈妈沉思须臾,便知孟姝境况怕是不妙,只是自己是否要将此事揭露出去,还需再斟酌斟酌。菊裳虽然守寡,但她是唐府的家生子,在内院管事中也有几分地位。此间关系曲曲折折,门道儿不少。 无独有偶,郑东家的来信与安娘子的家书一同来的唐府,如今正在素问手里。 这一切孟姝自然无从知晓,此刻她愁绪百结,正对着脸盆里的水面发呆,匕首出鞘,搁在一旁地上。 若是这张脸毁了,变得与应春一般,也好过在春风楼为妓。只是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水中倒映出一张明艳的小脸,与阿娘有七八分相似。 就这样一直到了后半晌,魏妈妈来到了后院。 魏妈妈年近不惑,虽涂脂抹粉仍难掩老态,但从眉眼间仍可窥见其年轻时的美貌。她衣着并不如何让风尘,身着一身柳青色绫缎长衫,外着墨绿色锦妆比甲,下身是绸布云纹挑线裙子,乌亮的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嵌翠宝的珠簪。 她身后跟着七八位楼中姑娘,皆是满头珠翠,一群人叽叽喳喳互相打趣,说的都是今儿在龙舟赛上的闲话。 恰好粽子出锅,没过多久,整个春风楼的姑娘都聚集到了后院,孟姝放眼望去,竟有三四十人之多。 魏妈妈并未多待,嘱咐了几句就遣人叫了孟姝,之后就带她去了一个院子。其余人看向孟姝的眼神不一,其中一个长相姝丽的女子无声的叹息,也没人注意到。 孟姝低头跟着,进了隔壁院。 这处院子与厨房一墙之隔,上午路过时孟姝看到里面十分荒凉。 直到进了内里,才有些后知后觉,只见院中无花无草,正面三间卧房,包括两边的次间也落了一层灰,都无人打理的样子。 魏妈妈在房门前站定,后面的下人自行打开房门进去清理。 “你要知道,进了我春风楼,除非有人花大价钱为你赎身,否则你休想出去。”她端坐在明堂里的太师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朦胧的尘斑。 随着这句话,孟姝迈步走进屋子,即使不特意去看,厅堂两侧摆放的各类刑具也闯入眼帘。孟姝浑身冰冷,不敢直视上首的魏妈妈,双手紧握成拳,悲凉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魏妈妈缓缓起身,优雅地走到左侧刑具前,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卷针具,手指在其上来回拨动,无需言语,身后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捂住孟姝的嘴,开始搜身。 第11章 青楼第一课 似有诧异,仆妇们搜遍全身也没找到匕首,明明她们一直在暗处监视,亲眼看到孟姝将匕首收在身上的。 魏妈妈见状摆手让仆妇们下去,语气陡然转寒:“春丫与你一同来的,她资质稍差又不服管教,如今只能做粗使杂役,以后便专门伺候贵人身边的小厮仆役。” “总有心善的主子,自己快活时也会给下面的人些好处。” “都是伺候人的玩意儿,你在心里好好掂量,是安稳学些本事还是和春丫一样做个春风楼里的下等人。” 魏妈妈握着匕首的一端,将孟姝的小脸轻轻捧了起来。“你是个好苗子,说了这么多,又带你来刑房只是想让你有个警醒。” 语气再转,便多了些温言劝告的意味,“咱们春风楼在临安可不是普通的瓦舍草寮能比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世家公子,爷们儿手指缝里随便露点好处,都够你以后天天吃香喝辣的了。” 见孟姝失魂落魄的模样,魏妈妈更觉我见犹怜,轻笑道:“我还能害你不成?你病了几日,不也是妈妈我给你找大夫熬药,卞婆子说了你的来历,童生之女,想必诗文也是通晓的,明日你先跟着浣云,在她身边伺候。” 浣云是春风楼这两年的头牌,指给她伺候,魏妈妈打的主意无非是趁孟姝抛头露面时抬抬身价。 她不缺搓磨人的手段,同样,如何缓缓给手下的姑娘造势,她亦熟稔于心。 浣云作为清倌人里的红牌,在春风楼有座单独的小院,名曰停云坊。 次日一早,浣云身边的丫鬟丁香接了孟姝过去,停云坊有两间正房,两旁依次是梢间和次间。 丁香轻手轻脚的进院,打手势示意孟姝安静,此时浣云还未醒。 把孟姝安顿在左次间,丁香细声细气的嘱咐:“浣云姑娘性子好,咱们在她手底下也松快些,只一点你要注意,姑娘嗜睡,晌午前不可在院里弄出响动。” “姑娘晌午后申时前进食,你每日记得去厨房拿食盒,姑娘饮食清淡,鱼虾蟹一概不吃,膻味重的不吃,姜蒜等带异味的不吃,这些厨房里的妈妈们都知晓,你注意一二就可。” “此外就是酉时,需准时和姑娘一起去春风楼三楼候着,具体做什么姑娘会吩咐。” “正房每日打扫两遍,一次是晌午姑娘起床后,一次是戌时前,你可记住了?” 孟姝闻言称是,丁香主要负责梳妆及安排衣裳首饰,另有一位男性跟班唤做鱼公,负责监视姑娘的行动。 晌午后浣云起床,丁香伺候梳妆,并未让孟姝过来,隔着一扇红木彩绘山水屏风递了个话,说她刚病好再多休息几日,别过了病气儿冲撞了贵客。 又指了明堂一侧的紫檀箱子,内里有丝线布料,吩咐孟姝这几日无事绣些帕子、抹额。 除此之外,孟姝作为春风楼的备选倌人苗子,还需要每日上午下午各抽一个时辰跟妈妈们学艺,除了待客伺候的规矩,还要学琴棋、书画、茶艺、歌舞、插花、品酒、论香等各类才艺。 看其天赋,先涉猎,再专精一道。 这日是孟姝来春风楼的第五天,下午未时左右。 鱼公召集包括孟姝福子在内的十来名女子在单独的房间内。其内陈设奢华,轻纱帘幕垂下,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穿过帘幕便是一张好大的架子床。 魏妈妈作为浸淫青楼三十多年的资深金牌老手,第一课她的惯例便是直接摧毁对方的羞耻心,将下面一众女孩子们的自尊踩在脚下。 孟姝等人依次跪坐在地上,身旁皆有一张案几,其上摆着一本画册,孟姝垂下眼眸,看清楚画册上写的是春宫图三个字。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气与不知名香料交织融合的味道,魏妈妈手持长长的竹板四处逡巡。 “今儿妈妈教你们安身立命的本事,都给我睁大眼睛认真学。” 福子不识字,好奇的看着案几上摆的画册,等她翻开看了两页画面,立时羞叫一声将春宫图抖了出去。 “啪”的一声,画册掉到了地上,摊开的册子上,两个画的歪歪斜斜的小人,正在做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魏妈妈的竹板当即挥了过来,狠狠拍在了福子的手臂上。 “小蹄子害臊了?这以后是你们吃饭的本事,错过了这一课,回头挂了牌子你们再出了差错,给春风楼闹出笑话,妈妈们手里的板子就得让你们吃点苦头了。” 孟姝也是涨红了一张小脸,帘幕后的架子床似乎正暗示接下来要发生的场面。 正沉思间,果然进来一男一女。 男的是春风楼外堂的龟爪子,诨号是叫金大锤,那女的穿着浅色薄衫,正是两日不见的春丫,此时她脸色木然,纤细的脖颈和裸露的双臂上满是淤痕。 魏妈妈拍拍手掌,示意两名鱼公将帘幕抬到架子床附近,她则坐在下首指着春宫册说道:“吃这碗饭,就要熟悉床第间的趣事,这册春宵秘戏图共三十六幅七十二种秘法,金家大郎将会一一展示,都睁大眼睛好好看。” 说话的同时,魏妈妈眼神带着戏谑扫视下面的女孩子,却看到居中坐着的孟姝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只是盯着春丫的背影出神。 第12章 春丫疯了 龟爪子金大郎舔着嘴唇沉声道:“妈妈且先退到一旁,金某保管让这些小倌儿学的扎扎实实。” 话音刚落,背对众人的春丫突然做了一个举动。 她的脸缓缓转向众人,双眼没有焦距,如脱线木偶般直愣愣的走向帘幕,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帘幕当即啪嚓倒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跪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子们惊叫一声纷纷退后,随后春丫赤着双脚踩过层层帘幕,径直走到孟姝的案几前,与孟姝对视了片刻,蹲下身拿起春宫图撕碎,放到了自己嘴里吃了下去。 “春丫姐,春丫姐。”孟姝乍然看到她这个模样,瞬间想起招弟临死前那双决绝的眼神,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听到有人叫她,春丫愣了下之后又浑然不觉,只一味将撕碎的画册塞到嘴里。 面对这种情形,魏妈妈也觉十分骇然,躲到龟爪子身后拿着汗巾掩嘴,吩咐仆妇将她拖到一边。 孟姝起身,一边呼唤春丫的名字一边将她手中的画册拿走,春丫蓦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枯瘦的双手十指插入发鬓,随着动作幅度变大,瞬间长发散落,配合她苍白的面容和裸露手臂上的瘀痕,下首的其他女孩子无不抹泪。 最终这场教学以春丫疯了而被迫终止,事后春丫被扭送到浣衣房。 浣云并不约束孟姝的行动,所以她便有时间去探望,幸得应春照顾,春丫在浣衣房还算顺利。 除了麻木的浆洗衣裳外,春丫似乎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不再开口说话,经常长久的盯着一处发呆,孟姝在一次给她洗澡时,看到她全身几乎都有被殴打的痕迹,福子说她曾试图逃走被抓了回来,就在孟姝生病的那三日内。 从浣云那里求了药膏,孟姝小心给她涂抹,期间春丫被皮肤接触的地方皆浑身颤栗,孟姝第一次对处境产生极大的怨气。短短几日间招弟死了,春丫疯了,自己和福子分别做了两位红牌的侍婢。 孟姝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停云坊,等待她的,或许早在被卖入春风楼时就写好了结局。 与春风楼隔了十几个街市的唐府,端午第二日,福安居。 一早伺候唐老太太用完早食,趁太太小姐们还未来请安的这段时间,素问终于将郑东家的请安信送到了老太太手里。 郑山家的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秋桑,十年前配给了府中郑管家的幼子,又在三年前被派往津南县,为了与主子维持情分,郑山家的隔一段便会往临安去一封信。 唐老太太披着一件玄色八团如意花纹的厚锦褙子,半卧在炕几上,手中轻捻一串紫檀念珠。听到是郑山家的来信,她便笑着说道:“秋桑在信里说了什么新鲜事儿,你且念来听听。” 等老太太说完,在一旁侍立的广白轻笑一声,“秋桑姐姐不光来了信,还给老太太带来了津南县天香楼上好的麻花和各色点心,听说还给老爷送来十坛芦台春酒。” 广白也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她长得利落,难得生了一个巧嘴儿,平日负责福安居与临安府邸女眷们的交际。 “难为秋桑出了门子还一向念着我,昨儿宴席上老爷还说津南县的芦台春酒滋味醇厚。等之后王大家的再去津南县办差时,去私库里挑些好料子给秋桑带上。” 素问应了一声,开始读信,读到关于写孟姝的这一段郑山家的这么描述。 “奴婢记得老太太的话,这孩子确是个好苗子,不光长相姝丽,擅长针线,难得的是识文断字,人也机灵懂得进退。” 老太太闻言打断道:“秋桑轻易不怎么夸人,这叫孟姝的回头叫过来让我看看。” 木槿管着老太太房里的针线鞋袜,也笑着说:“既擅长针线,奴婢也起了一丝兴趣儿,前阵子府里针线房里的房妈妈说缺人手,咱们府里一向是人尽其用,这个叫孟姝的大概是被派到那边当差了。” 广白接话:“一会儿等太太小姐们请过安,奴婢去房妈妈那里走一趟。” 老太太颔首,她心里知道郑山家的心思,年前她放出话,要给几位孙女选陪嫁丫鬟,府里的家生子倒是有好些,但心思敏捷又稳重识趣的却也不多。 况且,府里嫡小姐的婚事着实有些麻烦,陪嫁丫鬟的人选上要比往常慎重几分。 有了这么一出,广白亲去二门的针线房里询问,房妈妈自然从实道来没有孟姝这号人,她是玲珑心思,立马想到这次去津南县的不是王大家的,又联想到内院的副管事菊裳家里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猜测其中或许有猫腻。 她也不动声色,没惊动菊裳,先要来了这批下人的名单,又暗里派人去庄子里查。还没等消息传回来,小厨房的管事安妈妈找上了门。 安妈妈人老成精,明摆着菊裳那里出了事,她若犯了错这内院副管事的位置便空了下来。所以她只是带了冬瓜(墩子)去福安居送新出炉的点心。 赶巧,广白正在次间看名单,两人照面后,安妈妈便说道:“真是赶巧了,我正想替咱们小厨房的冬瓜问问,她在津南县的小姐妹一个叫孟姝的被安排到哪里了?冬瓜说她们刚到庄子上孟姝四人被菊裳管事单独派出去办事了。” 关于孟姝被菊裳扣住的事儿便借由冬瓜的口说了出来。 广白心里有了计较,菊裳之前在大太太身边当差,七年前同为家生子的丈夫为救老爷受伤去世,两人只得一个独子,当时老太太便给了恩典,不光提了她为内院副管事,又赐了金银并放了她独子身契。 菊裳给儿子寻了门亲事,又在她的照拂下买田置地,儿子媳妇一家在城北有个小院子平静生活。半个月前听闻她的独子李大染了赌瘾,被债主找上门,李大拿不出钱,债主便来寻菊裳,在唐家角门很是闹了一场,只是当时菊裳还未从津南县回来。 结果显而易见,孟姝四人八成是被转卖了。 第二日老太太便召了菊裳过来问话。 第13章 唐家来人 菊裳这几日憔悴了不少,先是她的儿子李大逃了以后还没找到,之后是招弟横死,她花了好些功夫才摆平,最后是将孟姝三人卖给春风楼,加上多年积蓄总算把赌债给还了。 福安居过来传话,她便想到事情或许有疏漏,毕竟在庄子上将人带走做的也并不隐蔽。不过她收敛心思并不慌张,一来自家男人对老爷有救命之恩,二来从津南县带来的人本是私契,还未在临安官府处落实。 说破了天,她也已经把那四个小丫头的身契银子还到府里公账上了,一共也才三十两银子。 因此她刚迈进福安居的院子,立马换了悲戚之色,和老太太行礼后,不待问罪,先自承认下来。 菊裳跪在地上,未语泪先流:“老太太容禀,不孝子惹下大麻烦,我这做母亲的无法,只得在他背后帮他收拾烂摊子,是有四个小丫头被我转卖出去得了些银子,但郑山家的那处私契上的账目我也如数移交到了公帐上。” “求老太太可怜我这当娘的心思,若不及时凑到银子,大郎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唐老太太沉下脸,手中执着念珠,盯着菊裳半晌没开口。 广白适时插话,她清楚这桩事严格说来并不严重,只是那叫孟姝的小丫头有几分资质才能在老太太跟前留个印象。 “菊裳管事,不知那三个小丫头被转卖到了哪里?” 菊裳瞬间神经紧绷,暗道糟了,广白如何知道是三个?心思转圜下,她只得支支吾吾道:“转卖给过路的人牙子,如今也不知道被卖到了哪里。” 福安居众人皆暗自摇头,唐老太太素来心善,此时恨的将矮几上的茶碗丢到地上,怒道:“逼死了清白姑娘,又卖到那等污秽之地,你以为还能瞒过谁!” “我唐家来临安二十多年,苛待下人都不曾,今日居然让你给逼死了人。” 菊裳面色惨白,知道自己做下的已被查清,只不断磕头求老太太恕罪。 这头儿在审案,孟姝那边则被浣云叫来,两人正说着话。 浣云斜倚在软榻上,此时正拿着一枚极精巧的荷包细细端详。“你的手倒是极巧,小小年纪绣工便比楼里积年的绣娘好多了。” 孟姝是有些感激的,这两天浣云以她还带病在身的理由免了晚间伺候,只让她绣些针线,对她去看望春丫也不曾说过什么。 “小姐若觉得好,奴婢再绣一些,听丁香姐姐说小姐喜欢荷花的花样。” 浣云笑了笑,抬头望着孟姝,“别累着自己,你确实长得不错,但落到这春风楼便是一场祸事,好在你年纪还小,留在我身边一两年或许无虞,剩下的你自己转圜罢。” 孟姝心里一动,她这是说可以保自己一两年,在这种风月场所,这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多谢小姐照顾,奴婢感激不尽。” 浣云并不在意一个小丫头的感激,她家道中落,虽然流落青楼到底也受过别人许多帮助,这会儿有能力随手帮帮他人,她也乐意送个人情。 且她冷眼瞧了几日,这丫头绝非丁香这种得过且过的人。 如此两人又就着花样聊了半个时辰,便让孟姝自去做活儿。 经过春宫画册那件事,许是魏妈妈也忌讳,今日下半晌便没安排新的课目,只让龟爪子们在后院逡巡。 孟姝得了闲便躲在屋子里做绣活儿,如今她身无长物,也只有这一门手艺,借着日光绣了一个时辰便起身闲坐片刻,休息休息眼睛。 正想着晚食前去看春丫,就见丁香急急忙忙过来找她去前院,说是魏妈妈召她过去,孟姝心里一沉跟着出了停云坊,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丁香后台。 那枚小小的匕首正藏在鞋下,孟姝自己做的鞋子,鞋底一向多加两层瞧着鞋跟高一些,那日在柴房她便将匕首合鞘藏到了下面,好在那日婆子们没有搜查到。 她这样一路走着,心思急转,唯恐是魏妈妈让她见客人。 好在刚到前院,孟姝过了一处花丛便看到浣云正立在那里,状似在等什么人,见到孟姝也未说话,擦身而过时孟姝看到她给了自己一个安心的眼神。 如此她的心才安定了几分。 从侧间后门进了春风楼,此时楼内人来人往,姑娘们皆凭栏而立,个个捏着帕子面带春风招揽客人。丁香直接带她进了二楼花厅。 魏妈妈全然换了一副面孔,阿谀之色满溢,见孟姝来了便亲热的拉着她的胳膊走到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跟前。 “唐管事且看,这丫头并未在我们春风楼受到委屈,浣云姑娘对她颇为照顾。” 孟姝一进门便见福子和春丫也在花厅,又见魏妈妈口中喊出的是唐管事,顿时心里一松,念头通达。 唐管事得了广白的消息,知道孟姝才是紧要的,此时打量了片刻,见她们三个依旧是清白身子,只是有个疯掉了倒是也不打紧。 “魏妈妈做的生意倒是极广,竟连我们唐家的丫鬟都敢觊觎,往后的生意咱们唐家倒是不敢在与楼里的姑娘合作了。”唐管事通身极有做派,说出的话也有些份量。 唐家的生意涉及甚广,凡布庄、脂粉铺子、珠宝金楼、绣庄等等与女眷相关的产业,都与青楼楚馆有丝丝缕缕的往来,况且唐家在生意场上最薄有名声的便是“新”意,就拿脂粉铺子来说,每季推出的新品必会畅销大周几个最有名的府城,因此青楼这等场所最不能与唐府交恶。 魏妈妈闻听此言,额上也生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春风楼的背景并不如何强大,这次挑了孟姝这几个丫鬟,也是想着她们的身契毕竟没有落到唐府,结果不曾想唐家居然为了几个丫鬟还会找上门来! 她只有陪笑道:“唐管事此言言重了,咱们楼里也是不知情,还请您高抬贵手。这三个丫鬟您今日便可领回去,回头......” 魏妈妈声音渐小,上前扯着唐管事的胳膊往花厅的椅子上落座。龟爪子察言观色,立马转换一张客气的笑脸引着孟姝三人到花厅外侧等候。 只是他走到春丫面前,春丫一脸惊恐,孟姝忙上前安抚。 第14章 初入唐府 龟爪子金大郎脸色讪讪,便躲到一旁。 孟姝轻声安抚住春丫,偷眼瞧着魏妈妈在和唐管家咬耳朵,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她一时间松了口气,又暗自疑惑,唐家怎么会因为三个还没入府的小丫鬟大动干戈,心里也有些没底儿。 不过到底是能跳过春风楼这个火坑,她和福子相视一笑,顿觉轻松,之后两人又同时看向呆滞的春丫,心里都不好受。 好不容易能出去,可惜春丫到底是被折腾的得了疯病,也不知唐府会不会安置? 大约过了盏茶功夫,魏妈妈换了张笑脸:“你们几个得了唐府的庇佑,这便跟着唐管家去吧。”说这话的功夫她的眼神全都落在了孟姝身上,暗道了句可惜。 福子欣喜不已,便壮着胆子说要去收拾东西,唐管家板着脸斥责道:“此间物事,尽皆舍去便是,唐府自也不缺你们的衣物。” 孟姝只怕是唐管家觉得春风楼是污秽之地,因对她们也不甚了解唯恐夹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这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这突然要走了,她觉得怎么也要和浣云告个别,自己是承了她不小的人情的。不过这却不好开口,毕竟不好让唐府的人以为她对春风楼的人还有联系。因此她也狠狠心只能为自己考虑,好在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她都随身带着,陈林的小兔子木雕也在腰间的荷包里放着。 怀着异样的心情,孟姝三人跟在唐管家身后离开,碰巧下楼时正好遇到浣云,她似乎就像是等在那儿一样,见了孟姝等人仿佛还松了口气儿,在唐管家不注意的时候冲孟姝眨了眨眼。 孟姝到底没忍住,故意落后一步小声对浣云答谢:“多谢小姐照顾,停云坊次间有绣好的两方帕子,权当做我的心意。” 浣云穿着极亮丽的青衫,端的是风姿绰约,闻言浅笑道:“能离开此地是你的造化,到了唐府谨言慎行,春风楼的一切都休要与人提及。” 面对她殷切的嘱托,孟姝心内感激,忙应了一声,福了一礼后便小跑两步往门口处去了。 丁香上前一步扶着浣云的胳膊,“主子仿佛对这小丫头很在意。” “眉眼间和故人有些相像罢了。”浣云倚着栏杆怅然若失,脑海中浮现一位少年公子,而后叹息一声去往三楼。 春风楼门外有两辆刻着唐府徽章的马车,候着的下人将孟姝三人安顿到一辆车上,晃晃悠悠往唐府的方向驶去。 转眼间已是身处深宅大院,短短十来天的时间,孟姝都有恍惚。 春丫被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管家也派人在城中请了大夫,她与福子和管家一起去官府上了身契的档案,办足了手续后被送到后宅。 唐管家只在临离开时,语气不咸不淡的提了句。 “往后有件事要记在心里,你们不认识招弟。” 这便是下禁令让她们闭嘴,菊裳逼死招弟的事不可再对人提及。 后院管事曹妈妈一早就在等着,派人带她们去库房领了两身春装及鞋袜,就分别指了两个院子做洒扫的差事。 孟姝被分到的是琅琊院,属于客院,与后宅隔了一处稍小的园子,说起来也算是极清闲的差事,来客院歇息的只有逢年过节来汇报的唐家大掌柜们,平日并无人入住,只负责日常洒扫便可以。 琅琊院内分配有看门的婆子一名,如孟姝一样的末等洒扫丫鬟六名,除了琅琊院还包括附近的小园子一并需要打扫。 孟姝在倒座房里安置好,已接近掌灯时分。 因客院下人本就少,便是三人一个房间,虽依旧是倒座房但里面的装潢并不简陋,不光铺着光滑的地砖,每个床位旁边都有一张小小的矮桌,桌子下面都有挂着锁头的樟木箱子,可以存放自己的私物。 同住的两个小丫鬟性格极端,其中一个年龄稍大容貌姣好的对孟姝怀着若有若无的敌意,见孟姝打招呼也没回应,另一个圆脸的小女孩则热情的多。 因孟姝只有府里分配的两套衣衫,热情的小丫鬟绿柳指了房间角落的木盆手巾并洗漱用具,又介绍道: “每日卯正、巳时末、戌时去后宅大厨房,咱们有半个时辰时间用饭,可以在大厨房饭堂,也可以打饭回来吃,若有客人在,咱们需按规矩取饭食茶水果子等物。 今日晚了你先和我一起用些饭,每日有内管事吩咐活计,总不过是院子和外面园子两处,等明日你就清楚了。” 听绿柳说完,孟姝心里有了底,感激的道了声谢,绿柳端了两样小菜分了孟姝一个胖胖的馒头。 另一个叫碧玉的冷哼一声端着饭躲了出去,孟姝也不在意,她素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与态度,之前在孟家庄继母惯会在人前装模作样,孟姝不知吃了多少亏,最后她便养成了对任何事的浑不在意的性子。 绿柳边吃饭边说道:“你别在意,碧玉谁都看不上,她是家生子,因家里人犯了错被牵连,分到客院后就一直扎着一根刺儿。” 孟姝笑了笑没说话,专注的看着眼前的菜色,只见两个长条形的餐盒里分别是炒青菜和煎豆腐,青菜应是用荤油炒的,其中有零星儿的油渣,绿柳吃的眉开眼笑。孟姝看她这副样子不由的想到墩子,她如今应该在厨房里做工吧,或许明日就能见到了。 次日果然见到了墩子,只是不是在大厨房,而是墩子趁不忙的时候溜到琅琊院来寻孟姝。 两个小姐妹阔别多日,再次相见都很开心,孟姝心里藏着疑惑,便趁着打扫园子的由头和墩子躲到角落里说话。 通过墩子,孟姝终于知道为何今儿一早出现在大厨房时,许多的小丫鬟看到她这个生面孔是那样的态度。 鄙夷、轻视、冷眼,间杂着一丝可怜。 原是转卖到春风楼这段短短的经历,府中大部分人都知道了。 “你是说菊裳管事被贬到庄子上了?”孟姝拿着扫把的手指因用力泛起一丝殷红。 墩子(之后按:冬瓜)从怀中拿出油纸包着的豆儿糕分给孟姝,“我也是听安妈妈说的,你在琅琊院做事也是她跟我说,安妈妈人可好了,还特意拿了点心让我来找你说话。” 孟姝又听冬瓜说了一阵,逐渐还原了事情经过,心中疑惑却也更重。 自己虽有几分姿色,也懂些诗书会绣活儿,但似乎也不足以能让郑东家和安娘子分别写封家书提一嘴吧?她虽只来唐府一日,但冷眼瞧着早上在饭堂用饭的丫鬟,生就一副好颜色的多的是。 难道自己就更特殊不成? 她自知年幼,又非国色天香,只怕其中有些什么自己还不清楚的原因在。不过到底是因为郑东家的来信才避免了流落青楼的命运,孟姝心里是十分感激的。 还有来自安妈妈的善意,她自然也感觉的到。 来日方长,孟姝知道被卖身后便如浮萍一般,但也并不就会一直处于绝境,只要活着,一切都有转圜的机会。 第15章 急需银钱 与孟姝不同,福子来唐府后被分到文姨娘住的兰亭院,虽也是最末等的粗使丫鬟,上头也算有正经主子。 但福子心性敏感自尊,被转卖到春风楼的经历在府中被传播开来后,流言蜚语不少,素日里她总躲起来不敢和人说话。 转眼间她们也来了唐家七八日,孟姝只在饭堂见过她一次,只见福子眼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一脸菜色。 “当日在那里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不就是有人阴阳怪气的提几句春风楼,你何至于如此?”孟姝从饭堂出来后跟在她后面,趁没人将福子拉到一处假山后,温言劝慰。 福子仿佛受到惊吓,见是孟姝才松了口气儿,扭捏道:“总归是不好,到底在那里呆了十几日。” 孟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清者自清,管他人闲话作甚,难道你不清白了不成?” 福子突然打了个哆嗦,急忙捂住孟姝的嘴,脸上有一丝难堪,继而恼怒道:“孟姝,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吧。”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孟姝隐在假山后呆楞了一会,望着福子的背影叹息,只觉得女子活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可悲的是这牢笼也是同样的女子用言语织就。 这些天她浑身不痛快,琅琊院的众人除了绿柳,也对她指指点点,因这事儿还与同屋的碧玉起了冲突,两人吵了一架,只是碧玉从小在府里长大,论吵架自然不是孟姝的对手。 因此碧玉便告到内管事曹妈妈那里,只是曹妈妈听了却不由分说将她训斥了一番,最后似乎是碧玉私下送了礼最终她搬到了其他屋子。 有这么一出,琅琊院众人都知孟姝不好惹,再加上她干活儿麻利,从不出错,众人慢慢也不再谈论。 这日午后,曹妈妈照例过来巡视了一番,末了言及临近府城的大掌柜过段日子便会到唐府议事汇报,琅琊院需做好接待。 一应饮食茶水,房屋清洁,乃至需要照顾到个别大掌柜喜好,都需细致分工,务必保证不能出错。 孟姝初来乍到,自然不会被分配到重要差事,领的依旧是每日洒扫的活计。 不过她心思动了动。 在客院的差事倒是极好,大掌柜们走南闯北,岂不是正好伺机打探舅舅的消息。 说起来唐府占地极广,大大小小的院子不计其数,光待客的院子便有五六个之多,琅琊院是其中最好的一座,客房有五间,院中花草也极讲究,几乎可说是一步一景。 每季最后一个月的月末,大周唐家商行的大掌柜们齐至临安,其中最得用的前三名掌柜才能有荣幸住在琅琊院。 一般到了这时,曹妈妈便会拨几个二等丫鬟和小厮过来伺候。 因唐家主子里只有大公子一名男子,平日里老太太和大夫人俱都眼珠子似的看着,等闲丫鬟不可近身伺候,那些有别样心思的丫鬟们便趁着每逢大掌柜们议事时争抢着来琅琊院里当差。 毕竟大掌柜们一般也都会趁着这个时间,将自家儿郎带到东家跟前过过眼。 等布置完任务,曹妈妈状似无意的扫了眼孟姝才离开,孟姝不由的觉得莫名其妙,若说这是和碧玉吵架那两天,她心里还得咯噔一下,如今那事儿早已经翻篇,怎么感觉曹妈妈好像总有些特别关注自己? 孟姝在做好自己差事的同时,也提起几分警惕。 冬瓜在老太太的小厨房,平日两人不经常见面,老太太的院子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去,因此每次都是冬瓜主动来找孟姝。 冬瓜好似更圆润了,显见在小厨房待的很舒服。 “孟姝你别在意那起子长舌妇嚼舌根,流言传到我们小厨房,安妈妈当即发了通脾气罚了好多人,在老太太院里再没人敢乱传话,想来过不了几天就没人再说了。” 冬瓜这次揣着刚焙好的南瓜籽,给孟姝分了些。 “我也不在意,倒是安妈妈用心,在小厨房也素有威信。”孟姝接了南瓜籽也没吃,揣到了荷包里。她私心想着,这件事并不光彩,招弟的死便被瞒了起来,府上定不会让流言再起,以免唐家声誉受损。 “可不是,安妈妈有一日无意中看到了你送我的荷包,直说可惜呢。说你绣活儿很不错,合该到府里针线房当差。”冬瓜也一脸可惜,她来临安后虽说也和一起做事的姐妹们关系不错,但仍觉得与孟姝关系最好。 孟姝没见过安妈妈,想来安妈妈也不是随意说这种话,是不是故意让冬瓜说给自己也未可知。想到未来,面对她人的善意,自己必定要把握住。 “等哪日休沐,你带我去谢谢安妈妈,我能从春风楼出来也多亏了你们在主子跟前提及。只可惜我身无长物,现下拿不出什么孝敬。” 孟姝急需银钱,起码等下个月底议事会开始的时候,若打探消息必得用银子开路。目前她一个粗使丫鬟,比冬瓜这种灶上丫鬟月钱还少,只有两百文。 这些钱在乡下是不少,但在府里也有必要开支。 除了衣裳鞋袜可在公中按季支取,里衣总要自备,帕子荷包也不能少。时间长了也总要有些人情往来。基本的首饰也需要自己买,没有簪子起码也要有一副银丁香,否则素面朝天的也让主子不喜。到了冬季也需要攒钱买些棉花布料保暖,只靠府上发的衣裳只能保证不被冻死。 当然在府里做事,也不是仅仅有月钱,若府上出了喜事,绿柳说一般都会给下人发下赏赐,还有替主子办差,偶尔也能有赏钱,尤其是老太太院里的丫鬟,油水及其丰厚。 另外,她们不是家生子,若存够了钱未必没有等到可以赎身出府的那一天,至于赎身需要什么条件,多少银钱,孟姝还没开始打探。 想到这,孟姝不免发愁,掂量着来钱的法子,这几日思来想去目前只有靠做些锈活儿能换钱。但问题也来了,她如今一毛不拔,布料针线都没本钱置办...... 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冬瓜笑嘻嘻的从怀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口袋,“安妈妈眼热我的荷包,我便说让你给她做几枚就是,你看,她让我带了些零碎的布料和丝线,你下了值抽空给她做几枚算作答礼就是。” 第16章 老太太的观望 “只是也别累着眼睛,里面零碎的料子也有许多,安妈妈说要两枚便可,剩下的算给你的。” 不知不觉间,冬瓜也成熟不少,当初在津南县她还只一门心思在牙行的厨房与安娘子学艺,哪儿有这般玲珑心思,孟姝很是领情,便说多余的给她也做条绣花的帕子。 冬瓜笑着说好,又鹦鹉学舌般的和孟姝说了安妈妈喜欢的花样子,无外乎花开富贵,福禄双全的样式罢了,孟姝便也笑着说手熟的很,两人约定两日后去见安妈妈。 小姐妹在假山处偷懒的功夫,内院管事曹妈妈则照例去老太太处点卯。 如今后院执掌中馈的依然是唐老太太,儿媳云夫人怀了身孕,老太太开心之余也担心她的身子,云夫人到底已经三十二岁,这一胎怀的艰难。因此府上后宅暂时由老太太掌管。 “你是说这个叫孟姝的小丫头,刚来三天就和琅琊院的小丫鬟吵了一架?”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花楹管着首饰梳妆,性子最温柔,听到曹妈妈的话有几分惊讶,忍不住开口问道。 曹妈妈在下首小心觑着老太太神色,见她神情并无不喜,回道:“是,老奴依着广白吩咐,悄悄放出些风儿,琅琊院的碧玉当即对孟姝冷嘲热讽,那日傍晚两人便吵了起来。” 广白挑挑眉,事关名节,小丫头能这么干脆粗暴应对,觉得这小丫头是个不任人拿捏心里有数的,也有些趣儿,见老太太也颇感兴趣,便示意让曹妈妈继续。 “说起来这小丫头,也只说了一句,她说‘咱们府上仁德,就连还未在身契上落案的小丫鬟也能庇佑,岂能容你泼脏水,难道你是质疑府上不查问清楚便接纳失了清白的人不成?’” 老太太听到此处微微颔首,笑着说:“是个伶牙俐齿的。” 曹妈妈接着道:“可不是,就一句话便让碧玉不敢置喙,她撸起袖子准备打孟姝巴掌......” 素问知道老太太最不喜爱生事的,摇头打断道:“这等起事的丫鬟不能留在琅琊院待客了。” 曹妈妈擦了擦汗,点头应是,碧玉的性子爱钻营,这次是真坏事儿了。“姑娘别急,碧玉并没得逞,孟姝那丫头伶俐着呢,她躲开后也没还手,而是使了眼色让同屋的丫头来找了我。” “刚来便能和同屋的人交好,不一味争执,知道搬救兵,也能说是心有成算。”广白从二等丫鬟手里端了新沏的茶给老太太,笑着说道。 关键是没有还手,若一旦还手,有理也便无理了,孟姝显然是把唐府的规矩摸清楚了的。 老太太接过茶,思忖了一会子才说道:“再观望观望,下个月底大爷那边办完了议事会再来禀告。” 这一幕孟姝自然不知道,她喜滋滋的收了布料,当天做好了份内的差事便抓紧做绣活儿,虽然布料都是零碎的,但料子都是中等的锦缎,她也一向细心掂掇着可以做五枚荷包,三条帕子,额外的还能用来垫个鞋底。 这都是做熟了的,也不费事,不到两天便已经做的七七八八。 同屋的绿柳看到绣品不禁啧啧称奇,她见孟姝长的好,手也灵巧,钦佩的紧,也没有一丝嫉妒。琅琊院在这两天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便是碧玉被调到了下院,那里虽说也是客院,但一般都是招待二掌柜和账房,不光油水少,也断绝了攀附的路子。 这件事之后,不知怎么就传出来孟姝和曹管事关系极亲近,加上孟姝也被指到琅琊院上房伺候,一时间不光没人传闲话,众人也不再排挤孟姝反而有些故意讨好。 孟姝初来乍到怎会有靠山,综合一系列行为,她猜测自己必定因为某种原因落入了有些主子的眼里,不过她并不在意。 如今一门心思想多赚些银子,她更怕自己在上位者眼里失去利用价值。 这日孟姝从琅琊院出来,与绿柳一起到饭堂吃了午食,便自己去了福安居外头,片刻后冬瓜过来接她,经过守门婆子冬瓜塞了一把南瓜籽。 小厨房是单独的小院,此时正是忙碌的时候,唐家确实仁德,不忍下人们饿着肚子伺候,一般都会比主子早半个时辰吃些简单的饭食。过了角门,孟姝便看到小厨房丫鬟们捧着精致的盘盏进进出出。 “今日大少爷和二小姐五小姐陪老太太用餐,便格外忙碌。”冬瓜带着孟姝沿着墙根避过人群,将她带到自己的房间。 “孟姝你先歇着,我还得去忙,安妈妈估摸着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得空。” 孟姝答应一声,让冬瓜自去忙碌,因她只是粗使丫鬟,也不上赶着去帮忙。老太太院里规矩大,尤其是小厨房重地,一个外来的丫鬟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打量着冬瓜的房间,四张小床空了一张,里面布局倒是和琅琊院的倒座房差不多,只是床头小几下的箱子多了几处花纹,显出些不同来。 孟姝将怀中的荷包帕子都拿出来检查,针线上并无问题,只是她在纹样上多了几分巧思,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安妈妈要如何应对。 等进了安妈妈的房间,孟姝依着规矩行礼,只见安妈妈穿着内院管事独有的深红色对襟褙子坐在一张桌子前,笑吟吟的看着她们。 安妈妈最近自是有些得意的,原先只是管着小厨房,虽说权力不大但油水丰厚,不过到底是囿于这片小天地。 如今她顶了菊裳的差事,也可对外行走,掌管些老太太名下的庄子田产,那在老太太跟前便愈能说的上话,往后为儿孙打算筹谋也近便许多。 此时她有些诧异的看着摆放整齐精致的绣品,五枚荷包,两条帕子。暗自思量着自己给出的零碎,“怎会这么多?” 又拿起其中一枚荷包,是一幅鱼戏莲叶的样式,用五彩丝线绣的鱼儿轻轻跃起,鱼尾飘逸灵动,只一眼就让安妈妈眼前一亮。 另外几枚有富贵牡丹,福禄双全,最特别的两枚居然绣的是怪石,定睛细看怪石旁边还有一只伸着触角的蚱蜢,别有一番野趣儿,安妈妈凑近细细端详,忍不住看了孟姝一眼,这小丫头的心思极巧妙,原来这是一块染坏的料子,本是浅绿色底,期间却夹杂着许多土黄色的痕迹,这幅怪石蚱蜢的图样完全是因地制宜,极尽巧思。 孟姝站在一旁乖巧说道:“承蒙安妈妈提点,不然奴婢或许还深陷那不堪之地,奴婢身无长物也拿不出许多孝敬,因此想着如何也不能浪费了您的好料子。” 第17章 生财有道 安妈妈笑了笑没说话,本也不过是寻个由头见这丫头一面,因此只拣了其中两枚。 “剩下的你或卖或自己留着都好,既来了唐府便仔细办差事,总不会亏待你们。” 冬瓜在安妈妈手下学做点心,和她很熟悉,知道不是客套,便劝孟姝:“安妈妈说的对,咱们刚来还没领过月钱,你能有谋生的本事也可以攒些体己钱。” “安妈妈心意孟姝心领了,只是我想着若这些绣品还能入您的眼,倒是想和您谈谈。”孟姝坐在锈墩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安妈妈。 安妈妈并不吝啬给予小丫头们更多的善意,她当了内管事,这些丫头得了她的好,往后也念这份情。于是她主动开口道:“你是想让我帮忙卖出去?这好说,你的绣活儿确实不错,花样子也新颖,回头我拿到外头也能卖上好价钱。” 孟姝果然很开心,不过她又有些不好意思,明显思量了片刻才开口。 “安妈妈,荷包和帕子的布料用的少且都是零散的,左不过费些丝线。我私心想着,咱们府上的老人儿或得宠的大丫鬟,她们得老太太和各位主子赏赐,其中那些布料必定也都是极好的,做完了衣裳也总有多余的零碎,若她们或卖给我或让我绣完卖出成品再一起分成,岂不是更好?” 这是孟姝思量了许久的想法,若此事能成有两个好处。 其一,可以省下买布料的本钱,绣庄里签了契约自然可以免费领布料针线,绣好再回收,但她身为奴仆,等闲不得出府,绣庄这条路自然走不通。 其二就是收获人情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就像她说的,府里的主子都很大方,随手赏赐的布料或许不是成匹的,零碎的更多,这些赏赐许多人也是收到箱底,以后寻机会卖出去。若能直接在府里和孟姝交易,或等绣好了卖出去再分钱也可。这样的话那孟姝便能交下些人脉。 这件事要达成,首先便要选靠谱的人合作,今天来见安妈妈,孟姝也存着找一个靠山的想法。 安妈妈沉吟半晌,不禁高看孟姝一眼,这丫头心机手段都不缺,即便想要笼络人心也放在了明面上。 “你提议的很好,咱们府里针线房也有不少绣娘,但她们差事繁多,不见得愿意赚这份钱是其一,另外我瞧着你的成品倒要比她们还略胜一筹。 咱们府里的老人儿,手上零碎的布料不少,我去帮你联络联络,其余的你自去说便是,咱们府上并不禁止私下做些什么。” 不光不会禁止,唐家虽有一个远房的侯府做靠山,但门庭已和商户差不多了,因此这种生财有道的丫鬟,在唐府并不突兀。 安妈妈行事果断,等孟姝回去时就拿了许多布料,冬瓜蹦蹦跳跳的送她,在没人的时候孟姝将一条手帕递给她。 “这是原先答应你的,冬瓜,多谢你。” 冬瓜高兴的接过,“我就知道你想着我呢。”不过等她打开一时有些傻眼。 “这...怎么绣了一株大大的冬瓜!” 孟姝噗嗤笑出了声,少女活泼的声音响起,“岂不是很应景,你瞧我绣的这株瓜秧枝繁叶茂,热烈,蓬勃,和你一样,瞧着就让人欢喜。” 冬瓜也乐了,大概从没有被人夸过,她红着脸说:“我可没你说的这么好,不过你真是可惜了,识文断字,样样都好...” 孟姝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转移话题让她看帕子上绣的蛐蛐,其实她还挺满意这幅花样,寻常的花花草草,不也值得欣赏么。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溜走,转眼间到了五月底。 安妈妈亲自来找过孟姝一回,上次三枚荷包和三条帕子,因绣工不错卖了一百五十文。荷包三十五文,帕子十五文。孟姝仔细算过,依市价,零碎布头加针线成本约五十文,净赚一百文钱。 很不少了其实,这些活计也就一两天的功夫便能完成。 这些日子就连曹妈妈也送过一回布料,不过她却不打算卖出去,而是委托孟姝绣些婴儿的贴身衣物。曹妈妈算是她的顶头上司,孟姝自然愿意帮忙,一来二去,孟姝在琅琊院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当然也有嫉妒孟姝的,同样都是粗使丫鬟,你凭什么就能赚钱?存这种心思的不少,只是碍于曹妈妈没人敢在人前提起罢了。 孟姝的解决办法就是授课,在琅琊院趁着饭后宣布一条消息。 “若想学刺绣,编结,络子,闲时可自备材料来免费学习。” 主打的就是你眼红,你也上啊! 但刺绣需要天赋,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因此孟姝并不吝啬,也不忌讳教会别人饿死师傅,况且你学会了,那就一起接活儿一起赚钱,没准儿我还能从你这里赚一成。别人自然识不破孟姝的心思,这么一来让她的口碑逆转,至少琅琊院的小丫鬟对她殷勤起来,着实收获了不少好人缘。 就这么忙忙碌碌的,就到了领月钱的日子。 一早绿柳也顾不得去饭堂吃饭,直接将孟姝从床上薅起来,“领月钱都不积极,你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跟你说每当领月钱的日子,午后歇了晌就有货郎来角门这边,咱们也该买些头花首饰什么的。上次春月就买了桃花簪子,可好看了。” 这些时间孟姝早发现绿柳是个大大的话痨,瞌睡虫也被唠叨跑了。 “那簪子很是不贵了,一百二十文就能买,咱们去的晚了都不一定能买到。领了月钱等午后我叫你咱们一起去。” 等孟姝洗漱的功夫,绿柳还在絮叨。她学了许久也没学会刺绣,但是学会打简单的络子,想着以后大小也是个进项,因此就想买早就惦记上的首饰。 领月钱的账房在前院与后宅中间的一处单独的小院,方便后宅的丫鬟仆妇和前院的小厮。等孟姝她们来时已排起了长队。 约莫两刻钟,孟姝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当差的琅琊院,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熟练的从账册里取出琅琊院那一册,“孟姝,五月当差十六天,曹管事提过按整月计,三等丫鬟,月钱两百文。” 随着高高的声音,账房旁边的司会(古代按指出纳)从钱箱子里取出两串铜钱,孟姝惊喜的接过,本以为只能领到一百文,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绿柳已领了钱,闻言也替小姐妹开心。 “下个月大爷召开议事会,以往来住琅琊院的大掌柜们出手都极大方,随手赏的必定不少。还有每次议事会的这个月,咱们月钱都翻倍。”回去的路上绿柳眉飞色舞,和孟姝一起双眼亮晶晶的盼望议事会赶紧召开。 第18章 赎身条件 可惜绿柳最终没能买到桃花簪子。 晌午过后角门上的婆子派人来给绿绿传话,说是家里有人来看望。绿柳心情舒畅极了,拉着孟姝一起,“约莫货郎也快来了,你跟我一道顺便去瞧瞧。” 二人来到角门,果然见王婆子的门房敞开,正乐呵呵的看着小门处的热闹。 临安城唐府最富庶,连带着唐家的下人们手里也有几个子儿,货郎每次贿赂王婆子七八文钱,王婆子也乐得行个方便。 绿柳眼神很快从摊位上挪开,欢喜的跑向墙角处等待的一对夫妻跟前,孟姝远远的看着绿柳一家三口团聚,妇人口中说着话,不断的抚摸绿柳的头发,好似瞧不够似的,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才红着眼眶将绿柳一把抱在怀里。地上放着一个盖着粗布的竹篮,应是从家里带给绿柳的。 孟姝瞧着这一幕,心里有几分羡慕,小时候阿娘也曾对她如珠如宝,教她认字绣花... 一根扁担两头挑着高大的木箱,此时每个木箱上都放着大大的笸箩,一头摆着针头线脑首饰珠花铃铛,另一头则是便于存放的点心麻糖,竟也有新鲜的桃子李子等果子。 货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腰间插着便于吆喝的拨浪鼓,正耐心应对叽叽喳喳的客人。府里的女孩子大都围在摆着首饰的笸箩前挑选,年龄较大的婆子媳妇子也不争抢,反而先去挑选点心果子。 绿柳提到的桃花簪子果然十分受欢迎,就一会儿功夫便卖出去三枚,货郎脸上写满欢喜,愈发耐心。走街串巷多年,只有唐家角门这里最赚钱。 孟姝也挑选了各色丝线,布料都可在府里淘换,针线是要自备的。她买完就等在一旁,没想着等绿柳,只是她打算等人少了和货郎谈谈生意。 眼看桃花簪子就剩下一枚,绿柳不时地看向摊位,转头与母亲小声说着什么,只是见母亲摇头,她便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孟姝没注意小姐妹的纠结,趁着人少的时候和货郎问了问城中关于荷包帕子的价格,安妈妈卖出去的确实比绣庄收的还要略高。 至于络子,市面上各色形状的价格不一,孟姝想着打络子简单,以后可以多做一些,只是价格上确实偏低,回头她要再规划一番再说。 “在下姓李,小姑娘若信得过,我这边也可以寄卖,约莫每个月底都来此摆摊信誉是能保证的。” 货郎看着眼前这个安静的小姑娘眼前一亮,自觉她和其他姑娘都不一样。虽穿着差不多,但自己却一眼便能在人群中注意到她。 孟姝也存着另寻渠道的心思,便笑着开口:“那要多些里李家哥哥,回头我带些绣帕和络子来,劳烦你帮我卖出去。” 最后一枚桃花簪被一位二等丫鬟买走后,孟姝见绿柳还在说话,便不打算等了,花了十五文钱买了一兜脆脆的李子,给角门的婆子两枚果子答谢,先独自回了琅琊院。 午后的活计相对轻松,和另外两个丫鬟一起照例将几间上房打扫了一遍,房间内若有损坏的物品需及时报给曹管事,另外就是照顾好屋内的花草,给房间通风。 忙到申时,等孟姝回到倒座房,绿柳正闷闷不乐的抱着箱子发呆。 “怎么了,见到家人还不开心吗?” 绿柳回神,指着窗子下面的竹篮,“里头有我娘带来的粽子,你吃吧。” 临安这边的粽子比海津镇的小的多,也就半个手掌大小,孟姝捡了一个放在旁边留着晚饭吃。 “我就想花自己的月钱买个首饰,我娘怎么就死活不同意呢?”绿柳的声音闷闷的,将孟姝当成倾诉对象。 “娘说要攒钱给我赎身,其实我觉得在唐府当个小丫鬟挺好的,等年纪大了也许能伺候主子,那是外面的人都羡慕不来的。” 孟姝顺势坐在床边,劝慰道:“难道你觉得离开爱你的爹娘,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还好不成?” “我八岁被卖到这里,一开始也想出去,但在这里吃的饱也能勉强穿的暖,管事妈妈也不是严苛的性子,不回家也能省点粮食家里的负担也小一些。我娘说赎身需要出多余两倍的卖身银子,十两银子也不知要攒多久。” “五年。” “嗯?”绿柳懵懂的看向孟姝。 “如果月钱两百文,需要五年,但若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逢议事会当月的双倍月钱,差不多四年就攒到十两银子。” 还没等绿柳反应过来,孟姝继续道:“但总得花销吧,人情往来,针头线脑的,不过俭省些五年肯定能赚到十两。” 说到这孟姝叹息一声,脑子里算盘珠子打的噼啪响,造孽呀,她被卖了十五两!若要赚够三十两,只做粗使丫鬟要干满十五年。 “孟姝你算的好快啊!那你帮我......” 未等绿柳说完,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孟姝起身开门竟是曹管事,急忙行了一礼。 绿柳见状也慌张的下床行礼,有些忐忑的看着曹管事。 “孟丫头好算术,不过你们却忘了身契也分活契和死契,若你们当初签的是死契,按咱们大周官府规定是不允许赎身,放不放身契全由家主决定。 若是活契,才允许在特定条线下自赎。” (参考宋朝社会对人口买卖的不同法律和社会规定) 孟姝看到曹管事意味深长的眼神,自知当初的卖身契是死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若一定是唐家,其实是比留在孟家庄更能令她接受的。 不知孟成文拿了那十五两银子,还有没有命花。 绿柳则一副震惊的神情,她从未听娘亲说起过活契死契,此时她紧张的问曹管事: “曹妈妈,不知我当初被卖到府里是?” 曹管事管着三个院子二十几个下人,对手下的情况自然了如指掌,闻言似有不忍,但依旧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死契。 绿柳如遭雷击,险些栽倒在地上,孟姝急忙上前扶住她,这个可怜的姑娘被自家爹娘骗了两年多。 床铺上空空的箱子,孟姝不用猜也知道绿柳的月钱和年节的赏赐都送到了家里。 第19章 计划 曹管事留下一个装了布料的包袱便离开了倒座房。 孟姝送完曹管事,进屋见到绿柳圆圆的脸上有两行泪痕,一直在喃喃自语:“为什么要骗我?娘每个月都来看我,我也不是非要赎身,她为何要骗我?” 看着窗前竹篮里的粽子,孟姝也没心情吃,将之前放在一边的粽子丢到竹篮内,回头对绿柳问道:“两年前你为何被卖?” 今日见绿柳父母穿的虽是粗布衣裳,但却干净得体,而且孟姝冷眼瞧着,绿柳的娘心疼孩子的表情应该不是假的。 绿柳怔忪了一会,盯着枕头边上一枚陈旧的护身符发呆,说起自家的往事。 两年前临安闹了水灾,洪水一度蔓延到了临安城里,绿柳的家就在近郊,农田屋舍俱毁,好在家里人没出事。只是受了灾生计艰难,迫不得已将绿柳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人牙子。 “我娘说当下是没法子,我两个哥哥都要娶亲,房子要重新盖,粮食也要花银子买,我知道家里难,被卖了也没什么。 我们村里有人被卖过,过个五六年也能回来。” “娘说她知道那个人牙子接的是唐家的生意,说我在唐家做几年丫鬟,攒够钱赎身回家就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到时候有两个哥哥帮衬给我撑腰......” 孟姝听到这不禁冷笑一声,这对父母真是打的好主意。 若当初卖绿柳时但凡有一丝亲情,也会选活契才对,将自家女儿以死契的价格卖出去,又寻上门扮演亲情过来吸女儿的血。 绿柳一向过的俭省,公中的大厨房只要给婆子两三文钱就能得些汤水,孟姝知道她从未花过这个钱,月钱下来只添置些针线,这两年的月钱大概都给家里了。 “如今知道她们的真面目,你警醒些就是,别一味的填补。”孟姝的劝诫显得干巴巴的,绿柳的性子不够果断,她的父母再假意说些好话,亲情并不是谁都能割舍掉...... 握住绿柳冰凉的手掌,孟姝想了想又说道: “死契也没什么,咱们仔细伺候,将差事儿办好,再上下打点也不是没有能近身伺候主子的一天,到了那时主子仁慈,咱们求个恩典放了身契也是有机会的。” 孟姝望着窗外出神,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下定决心,若要求这个机会,首先要能到主子身边近身伺候。 一时间脑子里闪现几个计划,如今的境地与深陷青楼不同,一切都有机会。 最终绿柳还是受不住打击病了几日,孟姝也得曹管事吩咐专门照顾两日,不需要再干别的活,只要求绿柳一定要在月中前好利索,因六月中旬是大掌柜们到唐家的日子。 从六月七八日开始,曹管事事先公布的两名二等丫鬟夏竹、洛梅,另有两名小厮也进了琅琊院。 绿柳的病好的差不多,孟姝当即撸着袖子加入迎接大掌柜的队伍里,夏竹指挥孟姝几个丫鬟打扫正房和左右偏房,洛梅则安排绿柳几个将琅琊院包括院外两条通道全部彻底清扫干净。 此次入驻琅琊院的有: 永宝楼的大掌柜龚发财; 永正当铺的司理唐汉景以及当铺朝奉,人称二叔公; 永泰钱庄的钱万来。 此三位正是春夏两季拔得头筹的大掌柜,得了最终人选消息的孟姝这日午后一个人去了角门,给角门的王婆子几枚铜板,约莫盏茶功夫,便听到了拨浪鼓的声音。 李货郎也是急匆匆的样子,刚将扁担放下,便见一身水绿色裙子的小姑娘走到近前。 “孟小姑娘,你的手艺是真真儿的好,昨儿我去了画舫街,你猜怎么着?” 孟姝笑着道:“莫非来了个大主顾,将帕子和十几枚络子都买了不成?” 李货郎不禁刮目相看,拍着手掌道了句:“还真是,隐约听着是春...浣云姑娘的丫鬟下来包了圆。” “浣云...”孟姝不动声色,随口道:“也许是觉的新图样儿有趣,买个新鲜罢了。” 李货郎自知刚说错了话,怎可在清白的小姑娘面前提起青楼女子,便也转了话题。 “不错,不仅帕子的花样好,络子也好。”李货郎将算好的银钱拿出来。 “七条帕子,卖二十文一条,十二枚络子,其中一枚云朵形状的主家说意趣儿好,卖了三十五文其余也是二十文,一共三百九十五文。” 孟姝从中取出四十文递给货郎,笑眯眯的提醒:“这是寄卖的费用,李家哥哥可收好了。” 生意做完,孟姝见角落里四下无人,便凑近小声和李货郎说话,期间说了几个人名。李货郎挑挑眉,随即点点头。 之后孟姝选了一副银丁香,随口问了句有没有梅花簪子,结果还真有。 “姑娘要买?这款梅花簪我卖出去十几枚,做工精良,物美价廉。这几枚是在下昨日刚从银楼进的货。” 孟姝:......我只想问问来着... “留一枚压你箱底,等下个月我再买。” 议事会在即,小丫鬟没有余钱了。 约了下次交易的时间,李货郎又挑着担子急匆匆的走了,空旷的街道只余拨浪鼓的声音。 王婆子耸着一双老眼贼兮兮的盯着孟姝,“孟丫头做的好生意,几条帕子赚了不少银子吧。” 适才二人交易声音压的低,王婆子听不到,但不妨碍她联想,越想越眼红不是。 孟姝已给了孝敬,自然不会再当冤大头,“若像婆婆说的这么赚钱便好咯,布料都是姐姐们的,咱也只赚个功夫钱不是,回头给管事和姐姐们结算了布料钱也没剩几个铜板了。” 王婆子这才喘了口舒服的气儿,嘴里却没松口:“那也是你的本事不是,咱这老婆子人老了,蒙主子不弃得个看门的差事,是半分也赚不到别的门路的钱。” 孟姝气结,这不是摆明了是想要孝敬。 “婆婆说的是,咱也就有这做绣活儿的本事,若您有多余的料子,您交给我,回头我给您绣个满满当当的富贵有余的图样怎么样。” 王婆子翻了个白眼,自己哪儿有多余的料子,知道这丫头不打算吐口儿,转身回了门房。 第20章 如此钻营 孟姝倒也不怕得罪王婆子,往来方便时该给的孝敬又不是没给。这就是赚钱的事儿带着别人的好处,不怕得罪王婆子这种贪婪的小人,若王婆子给孟姝穿小鞋,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那些和她合作的姐姐们。 只是浣云的事,就不知是否巧合了。 孟姝从小学刺绣且受阿娘的影响,针法与其余绣娘不同,细心的人或许能瞧出来。 不管怎样,孟姝又承了浣云的人情,她只能记在心里希望之后有机会报答。 在距离大掌柜们入驻的前两天,孟姝又去角门见了李货郎一次,这次两人说了盏茶时间的花,临走时候除了帕子和新型的络子,孟姝还带了几枚荷包寄卖。 回来后她憋在房间里仔细思量,从李货郎处打听了不少三位大掌柜的消息,其中重点打探了大掌柜身边服侍的跟班,不拘什么消息,喜好,但凡能打听到的,刚才李货郎都事无巨细的说了个遍。 其中关于当铺朝奉,消息最多,无他,只因为这位老爷子流传市井的故事太多。 孟姝消化了这些信息,专注的看着手中匕首,仔细回想舅舅周柏的相貌与喜好。四年未见,舅舅今年已经二十岁,他离开海津镇前外祖家里是做杂货铺生意的,但有一处细节她印象很深。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孟姝六岁生辰,舅舅曾说起要与交好的朋友去南方贩茶叶,为此他不惜将杂货铺变卖筹集本钱。 而临安的茶叶闻名大周,这次接待大掌柜们,曹管事特意从库房领了天目云雾和于临烘青两种茶叶。 当时曹管事曾说临安七茶,此两种占其二。 舅舅若要做贩茶的生意,孟姝笃定一定逃不开临安。 原因有二,一是临安本就是茶叶主要产区,茶园众多。二是交通便利,海津镇虽没有渡口,但津南县却正好处于连接南北运河的中段,只消坐船一路南下,至临安不过半个月时间。 心中将舅舅的体貌特征大致描摹完,回头也好跟人打问消息。 外祖是老秀才,科举无望后寄情山水,收罗了许多书目,留下的书里便有山河志,药典等杂书,阿娘的陪嫁里就有许多。孟姝自小聪颖过目不忘,早都翻遍了。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的孟姝,冷眼望向海津镇方向,离家后没机会给孟成文吃掺了楚田石粉末的饭食,但他中毒已深,活不过今年中秋。 楚田石与一种叫杠板归的草药共生,在药典中有收录,楚田石碾磨成粉末掺入食物中,粉末疏水亲油,会粘在人的胃壁上,年深日久必将呕血而死。(别信,我杜撰的嘻嘻) 而孟成文服用已有一年时间。 孟姝摇摇头,想远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铺朝奉二叔公最好茶,平日往来临安各大茶肆,二叔公身边有一位老仆,亦经常出入各大茶园为其寻茶。 这便是一个突破口,若舅舅来过临安,只要和茶叶相关,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 孟姝在做计划时,福安居这里又是另外一个场面。 唐老太太正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的荷包和帕子,广白几个大丫鬟则好奇的拿着几枚络子啧啧称奇。 “花样儿有趣倒也罢了,这针法倒是极有巧思,瞧着和南边绣娘的针法不同,昔日去京城侯府时,倒是北方有流传过几种特殊的刺绣之法。” 老太太将荷包翻了个面,瞧着里子的针线突然说道,“想不到咱们府里出了一个小小的人才。” 广白提着一枚星形的络子递给老太太过目,面上闪过一丝凝重,提醒老太太: “确是个机灵的,只是,会不会聪明太过。 小丫头初来乍到,便知道通过回收零碎的布料既做了生意又结交了府里的人脉,这接连将许多人拉下水做人情...她到底也不过才十岁。” 在场的几个大丫鬟们皆回过味儿来,是啊,她才十岁就有这样的心机和手段,自问自己十岁时是远远不及的。 不过唐老太太并不在意,“咱们唐府并不插手府里人的产业,也未规定下人们不可想法子赚家用,她这做法也无可厚非,若人品性情不移,便可说是个玲珑剔透的。” 安妈妈听了心里安定了几分,毕竟她可是帮孟姝卖过许多次绣品。 旁边的曹管事小心开口:“回老太太,自从老奴提点过死契等闲不可赎身后,冷眼看着孟丫头似有往上爬的迹象,且这几日与府外的货郎多有联系。” 唐老太太随手将手中的络子放到榻上,摆手示意素问上前。 素问的爹是唐家大管事,孟姝在角门处的举动自然逃不过管家的眼线。 “小丫头与货郎做生意倒是无妨,只是她借着做生意的由头,与货郎打探了几位大掌柜的消息。” 木槿负责老太太的针线鞋袜,见老太太适才夸赞孟姝,陡然生出一丝危机感。于是便绞着帕子有些震惊的说道:“难不成她要攀附大掌柜们不成?” 广白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她虽然震惊于十岁的孩子有一副成熟的做派,但并不会因此便恶意揣测中伤。 花楹声音柔柔的,平日管着首饰最没心眼儿,细声细气的反驳:“十岁的孩子能怎么攀附?想来不过是想办好差事儿,将大掌柜们照顾好这不也算一桩功劳?往后便也能有调到主子身边伺候的机会,老太太您说呢?”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从小丫头的行动上看应该确实如此,知道上进也不能说是个错儿。” 左右也不是打听主子们的消息,老太太心里盘算着事儿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下头的人急着表现,又能做出成绩来,她一向乐意给个机会。 老太太打发大丫鬟们离开,单独留了广白和曹管事,“不管孟丫头要在议事会期间如何钻营,你们看的仔细些再回来禀告,另外告诉调去的那两个二等丫鬟,不可生事。” 这便是老太太唯恐后宅里不安分的小丫鬟们唐突了大掌柜,唐家对大掌柜们一向礼遇有加,否则也不会专门留几处院子仔细招待。 琅琊院,倒座房。 孟姝支着下颌挖空心思想了几个方法,最后却无奈叹息,她想以茶为由头接近供奉身边的老仆,奈何她不懂茶呀,不免腹诽外祖父莫非不好茶,否则怎么不留几本茶经呢。 不过到最后她倒是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新的方案。 趁着天还没黑,孟姝离开琅琊院往福安居的方向走去,好声好气儿的拜托婆子去小厨房叫冬瓜。 等冬瓜到来这段时间,孟姝在角落规规矩矩的站着,只眼神带些焦急的看着门口。 也不知冬瓜能不能行! “孟姝,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 冬瓜应是紧急从小厨房小跑出来的,袖子上还沾着面粉。 孟姝欢喜的将冬瓜拉到一旁,“我的好冬瓜,你在小厨房学点心,你说有没有可能,用茶叶做一道点心?” 第21章 茶酥 “茶叶做点心?你脑子坏掉啦?” 冬瓜喘着粗气,她以为孟姝出了什么事,从小厨房一路小跑出来汗津津的,结果却是来消遣她的! “做不成?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孟姝并不想放弃。 第一次见好姐妹这么认真,冬瓜一边擦汗一边解释: “怎么做,来了福安居我也得过脸吃了两次茶,那味道还不如刷锅水,苦不苦涩不涩,若用来做点心,这不是浪费白面吗?” “你一向聪明,你想啊,咱们做点心要么用绿豆红豆,要么用糖霜,没见过使茶叶的吧,茶叶虽不好喝但也是顶顶珍贵的东西,谁没事儿脑门子挤了这么败家。” 孟姝愕然,“......我这不是突发奇想嘛,若是和面的时候除了茶汤再放些糖霜呢?” 以往冬瓜总觉得孟姝聪明,这次突然觉得她有点傻,笑嘻嘻道:“又苦又甜的,那得是什么滋味儿,别再中毒吃死了人。” 见孟姝不放弃,她又着急的说了以前的经历,以前她们村里闹旱灾,邻居一家饿急了去山里胡乱挖了些东西回来做着吃,现在坟头上的草都长了几茬了。 孟姝也怀疑自己有些异想天开,若茶叶可以做点心怕是早已经有厨子做出来了,哪儿能轮到自己。 等回到琅琊院,孟姝又想到自己对茶道一窍不通,想寻人解惑也投问无门,至于去买茶经相关的书,她没钱。 这类书少说也要一两多银子,如今她不过堪堪攒下九百多文。 转机发生在当天晚上,入夜冬瓜悄悄来到孟姝房间。 两个小姐妹窝在一张床上,孟姝听完冬瓜的话不禁眼前一亮, “安妈妈提醒的对啊。” “我一开始只想着以茶汤和面,其实将茶叶碾磨成粉末,倒可以一试。” 冬瓜点点头,“安妈妈就是随口一说,我觉得或许有用就过来跟你说一声。咱们可以试试,只是材料不能用小厨房的,咱们需要自备,小厨房的烤炉我可以求安妈妈通融通融让咱们用。” 绿柳看着她们有说有笑,又是茶又是点心,忍不住泼了盆冷水,“茶叶可是金贵东西,听说咱们临安茶园出的茶在北边草原和海外都极受追捧。” 用茶叶做点心,这不就是败家子拿银子扔着玩儿么。 孟姝笑嘻嘻的说,咱这回就扔银子玩玩。 一事不烦二主,第二日孟姝专门去找安妈妈,拿了银子准备让她买些下等的茶叶。 安妈妈笑着将墙角柜子里放的一小罐茶叶拿出来,“这一罐子青茶是老太太去年赏的,我也喝不惯,你们拿去做着玩儿吧。” 孟姝当即便厚着脸皮受了,“安妈妈,我确有急用便不跟你推辞了,往后我一准儿孝敬您更好的东西。” 安妈妈也喜欢孟姝这种不扭捏作态的性子,若往后她去伺候老太太或者府里的小姐,也可勉强当作自己人。 “不过还是想要劳烦安妈妈,我想着茶叶种类繁多,若当真要试便不妨多试几种,细微的差别往往是影响成功的关键。” 听了这番话安妈妈倒多看了孟姝一眼,忍不住疑惑这真的是十岁的孩子吗?心里悄悄可惜,若是生就男儿身,如此聪明又周全,前途不可限量。 “也好,今日我正好去庄子上办事,路过茶肆我每种给你买一些。” 孟姝又不好意思的开口:“劳烦安妈妈,买最下等的碎茶叶便好,余一百文带些粗糖回来。” 安妈妈便笑了,点着她的小脑瓜,“小厨房里没有茶叶需要你们自备,用一些糖之类的又有什么打紧,咱们唐府还缺这么点东西不成?” 若当真做成了,献给老太太和各位主子品尝,说起来也得算是安妈妈的功劳,因此她并不吝啬给些许帮助。 孟姝从不缺乏积极进取的心态,她自小生的好看,是被母亲娇养着长大没什么玩伴,从小便以书为友,她的所有见识与智慧都来自母亲和外祖留下的书本古籍。 于是这临时的行动,便立即热火朝天的开展起来,她和冬瓜趁小厨房闲时便一头扎了进去。 厨艺并非孟姝擅长,因此她只能打下手,但在冬瓜开动时又时不时的冒出一两个想法,比如用蛋清和蛋黄分别做实验,比如加油酥会不会更合适,那用荤油还是素油,又延伸为搅拌多少次为宜,将青茶彻底碾磨成粉状还是有颗粒状更好等等。 这些看似天马行空又似乎有些道理的想法,险些将刚入行的冬瓜逼的崩溃。 一时间冬瓜就被孟姝指使的团团转,大夏天里热的满头大汗,再加上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衣裳,活脱脱像被烤熟的大冬瓜。 因没有纸笔,孟姝在厨房空地用木炭记录每次不同实验的食材和比例,最后算下来竟有数十种排列组合,等比例调整到恰到好处,又分别以不同茶叶的粉末做最终实验,最后当真做出了成品。 她们这么大张旗鼓,小厨房里的其他人自然不满,不过都让安妈妈安抚下来,有几个不开眼的告到素问这里,素问眼皮都没翻就打发了。 还告的哪门子状啊,老太太私下都嘱咐她拿了许多种茶叶给安妈妈,这些告状的话都不用拿去打搅老太太。 素问正可惜小丫头们也许都不识货,白瞎了老太太许多茶叶,就见安妈妈一脸喜色的端着食盒来了正院。 “当真成了,酥而不散,香而不腻,又混合了茶叶的清香。”安妈妈笑的脸上褶子都熨帖了不少。 等老太太饶有趣味的尝了,也说了声好。“难为这两丫头竟如此能钻研,前人都没想到的方子她们能融合贯通,这茶酥仿佛是用的龙井。” “回老太太,还有一种是用了红茶,口感也极佳。” 茶酥的酥脆与茶叶的细腻交织,恰到好处的甜味与茶的微苦结合,既有层次又奇异的平衡了口感。 老太太让素问给几个大丫鬟们分了,花楹吃的满口茶香,忍不住吃了一整个,“这么好的茶酥,要是配着上好的天目龙井,简直神仙都不换。” 老太太指着她揶揄道:“你个小猴儿,怕是早就盯上我那点好茶叶了,快,素问让下头的给花楹泡杯最好的天目龙井来。” 花楹最会哄老太太开心,老太太富有一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吃过,这么实实在在的开口要喝老太太的好茶,最是让老太太高兴。 “老太太,小厨房的那两丫头这次可立了大功,您可要赏赐她们。”素问见老太太笑了,便开口问道。 木槿只咬了一小口红茶酥便放下,眼珠转了转走到老太太跟前,娇俏的陪笑道:“这个叫孟姝的小丫头倒是难得在厨房有这样的见识,老太太不如叫来咱们院里的小厨房当差,没准儿还能研制出更好的花样儿来。” 安妈妈听见不由得皱眉,孟姝在厨艺上可没天分,这都是自己的傻冬瓜徒儿一点点试出来的。况且孟姝那丫头,在厨房当差倒是有点大材小用。 老太太端坐在黄梨木交椅上,搭眼看向木槿,直看的木槿有些紧张才开口。 “这丫头且有去处,至于赏赐,等议事会结束再让她来见我。” 第22章 议事会 六月十五日,琅琊院。 一大早曹管事亲自来琅琊院检查屋子和各处安置情况,见院落打扫的格外清爽,正房也已按掌柜们的喜好做了装饰,其中当铺朝奉二叔公的房间格外细心。 当初派来的两个二等丫鬟,夏竹负责正房,包括掌柜们的起居饮食,洛梅负责内院与外间的园子,另有两名小厮做些跑腿的活儿。 夏竹这几天应是得了吩咐,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正房一应摆设尘扫都交给孟姝。 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 正是这种顺利让孟姝敏锐的察觉到自己身边发生的微小变化,自从安妈妈主动示好,布料荷包生意,与货郎的接触,尤其是最后利用小厨房研制茶酥。 自己一个三等粗使小丫鬟,在府里做事未免太顺利。 孟姝一边给曹管事介绍屋内陈设,一边暗自沉思,等曹管事满意离开,她也慢慢咂摸出味儿来。 这么多事件组合到一起,最终指向的都是主子的授意,不管是在府里做那些姐姐和管事婆子们的生意,还是动用小厨房的便利,若无主子授意不可能这么顺利。 但孟姝自从进府便被安排在曹管事下面,分配到的琅琊院也没有主子,她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唐家人,孟姝猜测,若有人授意,应该是如今执掌中馈的唐家老太太。 或许是郑东家的那封信,让自己在老太太跟前挂上了号。 再联想到当初在牙行时郑东家曾提过府内针线房,还曾说针线房里的魏妈妈脾气温和很好相与,这已算是明晃晃的暗示,孟姝起初也以为自己会很顺利进入针线房当差。 结果出了转卖到青楼这么一档子事。 从春风楼来到唐府孟姝也并未能进针线房,孟姝便想当然的以为是因春风楼的遭遇受到了主子们的厌弃,唐府收拢自己进府不过是为了名声不受损。 如今看并非如此。 不过这也足够让孟姝警醒了,唐老太太为何会暗中授意,自己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有什么值得被看重的。 难道......是想让自己做什么?因此一边行方便,一边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孟姝不禁摸了摸脸颊,马上又暗自翻了个白眼自嘲,世上美貌的女子何其多,自己也太过于自恋了。 没想通便不想了,孟姝打起精神做差事,议事会在前院召开,共五天,但掌柜们会在客院住十天左右。这十天时间,她还需要卯足劲儿打听消息。 临近午时,永宝楼的龚掌柜由一名前院管事陪同下率先到了琅琊院,夏竹带着人在廊下候着。 龚掌柜年纪约四十许岁,长了一副笑脸,穿着得体的长衫,后边跟着一名长随和数名永宝楼的伙计,有两人合力抬着一口大箱子,看起来似乎很重。之后四名伙计各自捧着承盘,上面盖着绣了“永宝楼”、“唐”字样的绣花盖布,从露出的一角可以隐约看到珠光宝气的精美首饰。 龚掌柜进了房间,管事与其客套几句便拱手离开。 夏竹带着孟姝绿柳捧着洗漱用具依次进了房间,另有琅琊院的小厮将永宝楼的伙计迎到住宿的倒座房去。 龚掌柜似乎并不习惯被人服侍,让孟姝将水盆放下,冲一旁的夏竹吩咐:“劳烦去福安居和老太太禀告一声,就说午后龚某去给她老人家和云夫人请安。” 夏竹点头称是,给孟姝使了个眼神便福了福去往福安居。 孟姝见龚掌柜擦了脸,自去里间更衣,长随和气的冲孟姝二人笑了笑,让她们一起收拾带来的东西。 箱子上贴着封条,应是永宝楼这一季的账本。 临安的永宝楼为总部,大周境内共有八十四处分部,光每季的账本便足足有一大箱子。 承盘内应是带给府上主子们的孝敬,揭开盖布,珠宝玉石金钗步摇头面玉佩,皆华丽夺目,其中几个盒子上也贴着封条,显然贵重至极的样子,孟姝按长随吩咐对剩下的诸多首饰分类。 孟姝虽看过许多书,自觉胸有丘壑,但书上也没说这么多首饰摆在一起居然如此闪亮亮惹人爱啊,简直让孟姝备受煎熬。 正规制的功夫,洛梅带人从公中的大厨房取了饭食回来,将其一一摆在正厅的八仙桌上。 龚掌柜也换了便衣出来,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张笑脸,乐呵呵的让长随打赏,随后便坐到桌前大快朵颐,胃口很好的样子。 在客院,大掌柜们入驻后自有身边人照顾,于是孟姝等人行礼谢过赏赐后便各自散去。 等欢欢喜喜回了房间,打开荷包居然是一副赤金缠珠耳坠和一枚小小的赤金戒指,虽然细细的,但也足够让人惊喜。 绿柳收到的打赏和孟姝一样,显然是龚掌柜这次来议事会特意给小丫鬟们准备的,果真银楼就是财大气粗,两个小丫鬟开心的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我来琅琊院两年,还是头一次接待永宝楼的掌柜,以往都是永醇茶行的陆掌柜,钱庄的钱掌柜和当铺的唐司理。他们可没有龚掌柜大方,以往都是几十上百文钱的赏赐。” 绿柳小声吐槽完,便让孟姝歇着她去饭堂打饭。 孟姝摸着小小的耳坠,思绪万千。她以前也有几件首饰的,外祖和舅舅每年生辰礼都送过,自从母亲病故,全被孟成文搜刮典卖了。 刚绿柳提过的茶行,孟姝自然也曾问过府里人,唐府产业众多,在临安有几处茶园,但一年前这几处茶园的茶树不知为何都生了病害,起初还只是一两株,很快蔓延至整个茶园,导致茶园产量锐减,加上之前接的订单违约,又赔了十几笔高额违约费,一直到现在唐家的茶行都还未恢复。 听说这次茶行大掌柜并未来参加议事会,因此孟姝只能将主意打到好茶的二叔公头上。 晌午过后,龚掌柜跟着曹管事去福安居,后宅内院店里伙计止步,龚掌柜随手指了四个小丫鬟捧礼物,可惜其中没有孟姝,倒是绿柳在其中。 绿柳临离开时冲孟姝眨眨眼,开开心心的去老太太院里见世面去了。 孟姝非常遗憾,她来唐府已经月余都还一次都没见过府里的老太太呢! 龚掌柜一行刚离开没多久,永正当铺的司理唐汉景带着几个下人轻车熟路的来了琅琊院,照例也是两人抬着一口大箱子,另有数人捧着几口小箱子。 夏竹带着孟姝几人协助安顿,唐司理不苟言笑,带来的下人也肃着脸。 “二叔公正陪大东家品茗,你们将他老人家住的房间安置好。” 唐司理对朝奉二叔公很尊敬的样子,指了身边一人跟着孟姝去检查房间是否妥当。 第23章 味道 二叔公的房间布置得极为雅致,外间待客的花厅内设有独扇插屏,屏前摆放软榻、香几、烛台、香炉,左右两侧各设宝座,香几上置一套雨过天青色茶具。 花厅与里间以三扇楠木樱草色缂丝屏风遮挡,其上绣绘的是陆羽寻茶的典故,地上铺着薄地毯,已提前熏了二叔公喜欢的沉香。 随从看到窗户开了一条缝隙,使得屋内沉香闻起来并不浓郁,不由得点点头,又指点了几处需要调整的地方。 孟姝规矩的站在一旁俯首听着,实则内心腹诽,听说二叔公已近花甲之年,但素日里极讲究,就连熏屋用的香也要味道浓淡适宜。 从房间出来,随从自去伺候唐司理,孟姝刚准备去倒座房和店里的伙计们打听消息,就看到冬瓜来了。 “适才我看绿柳进了老太太院里,想着大掌柜们今日来琅琊院怕你忙不过来,因此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孟姝拉着冬瓜躲到树荫下,“晚上参加议事会的大掌柜们都去前院宴饮,倒是也用不着咱们伺候,你只管帮我明天把那两样茶酥做出来,我就感激不尽啦。” 昨儿茶酥做出来时将茶叶将将耗尽,安妈妈捧了去孝敬老太太,回来时带了红茶和据说是极好的龙井,因此做点心的食材都不缺。 “少来,昨儿在小厨房把我指使团团转的是哪个没良心的,也没见你心疼我。”冬瓜点了孟姝脑门儿几下,她也不知孟姝脑子怎么转的那么快,前后做了几十遍自己都懵了。 孟姝急忙给好冬瓜捏肩捶背,笑着说得了月钱给她做两件里衣才作罢。 恰在此时,最后一位大掌柜也带人到了。 永泰钱庄的大掌柜瞧着倒是很年轻,约莫不到三十岁,只见他指挥两个伙计小心抬着一口贴了封条的箱子,后面倒是没有其余人跟着,夏竹不在孟姝急忙上前引路。 钱掌柜的房间在二叔公隔壁,他对琅琊院很熟悉的样子,见一位生的美貌的陌生小丫鬟在前面引路也没说什么。 胖胖的冬瓜跟在孟姝后面,靠近箱子时钱庄伙计忙说不用帮忙,孟姝这才注意到与前面两位掌柜带来的箱子不同,这箱子似乎更重一些,眼前这两名伙计膀大腰圆,却仍旧有些吃力的样子。 到了房间,很快有丫鬟捧了水盆汗巾,孟姝指挥抬箱子的伙计小心放在窗下,不料有位伙计因泄力手脚不稳导致木箱一侧撞到了墙上。 伙计慌乱的看向旁边的钱掌柜,见并无怪罪之意才松了一口气,等伙计们跟着琅琊院的小厮下去安置,钱掌柜身边的老仆也随手赏了荷包打发孟姝等人。 荷包内大约有百十文钱,孟姝做主给大伙儿分了,等回到自己房间,孟姝将分到的二十来个铜板分了冬瓜一半,“好姐妹就要见面分一半,拿着吧小冬瓜。” 冬瓜笑嘻嘻的受了,胡乱塞到腰间的荷包里,耸耸鼻子随口说道:“你们琅琊院各处味道都不同,你的房间放了晒干的栀子花吧,味道怪好闻的。” 孟姝从针线篓子里拿出几枚香包,从中挑了一枚递给冬瓜,“真是奇了,你的嗅觉好生灵敏,我这几日正做香包,因不喜欢香味太过,便问曹管事讨要了些去年晒干的花瓣,这你都能闻到。” 冬瓜得意极了,她的嗅觉在小厨房一众人中都是首屈一指。 “安妈妈说嗅觉对厨娘来说顶顶重要,就拿你们院子说吧,入院除了花香,还有一股极淡的脂粉香气,和府里下发的香粉不同,必定是你们院里有人涂了外头买来的香粉。” 因大掌柜们今日入驻,确实有几个小丫鬟提前买了香粉就为了今日装扮,孟姝见冬瓜谈兴正浓,示意她继续。 “再就是各色花香气,路过正房时,几个房间也都熏了不同的香,但有一种香气与我们小厨房里的味道有些类似。好像炒菜时散发的香气又带了一丝霉味,和吃食放坏了的味道差不多。” 孟姝懵了,琅琊院怎会有这种味道?她皱眉问道:“都哪里散发这样的味儿。” 冬瓜耸了耸鼻子,仔细回想才道:“咱们从正房回这儿一路上都有,只是越来越淡,再过会儿就闻不到了。” “也就是你刚进院子里时还没有这种味道?”孟姝更好奇了。 见冬瓜肯定的点头,孟姝略想了想猜测味道应是来自钱掌柜一行,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因此孟姝寻了个由头带冬瓜在琅琊院各处走动了一番,包括各个房间。现在距前院宴席还有两个时辰,龚掌柜还未从福安居回来,钱掌柜正与唐司理闲谈。 等再次回到倒座房,冬瓜肯定的指出源头来自钱掌柜的房间,而且这次味道比最开始浓郁了几分。 而走了这一遭,冬瓜也想起了这味道是什么,极像是素油散发出来的,时下素油刚问世不久正时兴,大户人家也更推崇用素油做菜。 这就不得不让孟姝警醒,来参加议事会做什么带素油呢,箱子里都是账本才对。 冬瓜见孟姝一脸沉思也不在意,说了声要准备明日做茶酥的食材便走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绿柳也回了房间。 她兴奋说了一通龚掌柜带给老太太的各色首饰礼物,让孟姝酸了一会儿。 各位大掌柜带来的伙计统统被安置在离倒座房不远的偏房,与孟姝几个小丫鬟的房间隔了堵墙,此时接近傍晚,大掌柜们受邀去了前院参加饮宴,夏竹带着全体丫鬟和小厮去公中大厨房打饭,不仅是自己人要吃,那些伙计的也需要一并带回来。 趁这个功夫,孟姝与几位眼神清正的伙计搭讪,三言两语便熟络了几分,孟姝趁机问了些临安茶园与街头茶肆的情况,主要是外地人贩茶的渠道,不过没有什么收获。 她又转头拎着食盒到了钱庄伙计这一桌,除了抬箱子的两位,另有四位也穿着钱庄伙计的衣裳,“各位大哥尝尝咱们大厨房的菜色。” 见眼前的小丫鬟生的明眸皓齿,又十分热情,其中一名伙计便说以前随钱掌柜来过几次,大厨房的菜色都吃过,问最近是不是添了新花样。 孟姝心里都要偷着乐了,这话递的及时,于是她笑眯眯的道:“菜色没变,但味道却变了。” 伙计们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姝随意指了一道素菜,眼睛扫向桌前众人。 “这炒菜的油,从荤油变成了素油,吃着清爽许多,各位大哥哥可要好好尝尝。” 说出口的话,重音放在素油两个字,果然见抬箱子的两个伙计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虽然很快恢复正常,还是让孟姝捕捉到了。 看来钱掌柜果然是偷偷带了素油。 孟姝眯着眼睛看向正院方向,今夜琅琊院怕是会变成一片火海...... 第24章 纵火未遂 拎着空空的食盒从偏房出来,孟姝绕到正房附近晃了一圈,三位大掌柜里只有钱掌柜在房间门外留了人看守,似乎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孟姝出了琅琊院径直去寻曹管事,路上大致想了几种说辞。 一方面是没有证据,便要措辞得当,同时最好能将自己摘出去。另一方面不管是不是防患未然,最好能给出解决方法。 即便没事情发生,也得叫主子知道自己的忠心和办事能力。 至于曹管事的底细,孟姝初来乍到打探的不是很清楚,但曹管事与安妈妈都是家生子奴仆这是人尽皆知的,一家老小的性命荣辱与唐府密不可分,孟姝是放心告密的。 于是进到曹管事住处时,孟姝先是在外徘徊,并未直接进去。 等曹管事注意到,将她叫进房间,孟姝又自然而然的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眼睛不时看向窗子叫曹管事发现她的异常。 “好了,我这住处四下无人,做的什么怪模样,你在我手下也当了一个月差事,有什么话尽可说与我听。”曹管事见她如此作态便有些不耐烦,指着屋里的绣墩让孟姝坐下。 神态点到即止就好。 孟姝便先从冬瓜无意中提起的味道说起,又说到借着菜色观察到伙计的异常,等曹管事耐心耗尽还摸不着头脑时,再缓缓道出自己的猜测。 措辞清晰,再加上合理推断,曹管事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哐当”站起身。 琅琊院若在她的管理下出了岔子,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都不够赔的,此时她扶着孟姝肩膀露出感激之色,顾不上说什么又忙不迭的要出门。 孟姝急忙拦下,“曹妈妈预备怎么办?如今各位大掌柜都在前院宴席上,若咱们当场揭穿,钱掌柜若说那素油有别的作用咱们要如何?若钱掌柜提前得了信儿将素油悄悄运出去或是倒了,咱们便更说不清楚了。” 将曹管事拉回椅子上,孟姝又提醒道:“当众污蔑大掌柜的罪名,岂是咱们后宅女子能承担的。” 曹管事也不是蠢人,孟姝拦住她时就已经如梦初醒。 她望着孟姝楠楠道:“那你说怎么办?若真是纵火,琅琊院不保,咱们也要被打杀发卖了不可。” 瞧着眼前的小丫头,曹管事竟突然有些恍惚,这么大的事,从进门说起再到拦下自己,她的心思怎会如此缜密,这真的是才十岁的小丫头? 孟姝拎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她不知刚刚的做派居然会让曹管事怀疑自己的年龄。 “乍然听到,曹妈妈有些慌乱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现下天还亮着呢。”将水杯递给曹管事,孟姝开始循循善诱。 曹管事呆愣着接过无意识的喝了口水,立即接话:“对,即便钱掌柜派人放火也要等天彻底黑下来,那咱们还有时间,要不咱们寻个由头...” 孟姝:......怎么感觉有些带不动呢。 “当务之急,曹妈妈或许应该找咱们府里老爷信得过的管事,一是将消息偷偷透出去,二是若能悄悄的纠集一些身手好的提前隐藏起来...” 曹管事听到这一拍大腿,智商重新回到高地:“你说的对,捉贼拿赃,纵火也最好是当场捉住才不容有失。” “我这就亲自去前院找大管家,他的女儿素问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一等大丫鬟,是府里绝对信的过的。” 孟姝终于松了一口气儿,这下不用拦着了,只在曹管事离开时小声提醒,莫要去找大管家时让钱掌柜注意到了。 曹管事回头,扶着门框说道:“姝丫头放心,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若今日果真如此,你的功劳不会被抹杀。” 称呼都变得亲昵许多。 看到曹管事火急火燎的出了屋,到了院门又突然迈出了十分稳重的步伐,孟姝笑了,这位曹妈妈也是个妙人儿。 见她往前院去了,孟姝又不动声色的回了琅琊院。 不知大管家会派多少人过来,但孟姝知道他得知消息一定会慎重,任谁知道正院有三大箱账本都会紧张。 倒座房里的几个丫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吃晚食,绿柳见到孟姝急忙端了饭过来,嗔怒的看向孟姝,这丫头一到吃饭的时间就乱跑。 隐约听到小厮说起前院宴会的热闹场面,似乎是当铺新得了两件‘绝当’珍品,唐司理当场献给家主,邀众位大掌柜们一起鉴赏。 入夜,吹起一股带着燥热的风。 唐府各处开始掌灯,前院宴席接近尾声。 孟姝正坐在灯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绣帕子,突然听到隔着一重院门的正院传来吵嚷声。 就像是另一只靴子落地,孟姝心道事情果然发生了。 倒座房里的众人听到声音急忙打开房门,隐约听到‘走水’,‘救人’的声音,皆露出惊慌之色,夏竹洛梅不住这边,孟姝隐隐已成领头人,等其他人纷纷望过来时,孟姝当即从房间拿出木盆。 “愣着做甚,速去正院救火。” 等孟姝带人赶到,火已被扑灭,曹管事心有余悸的站在角落,见到孟姝时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表情,她现在心里庆幸的要命,要不是因为这是走水现场,她恨不得抱着姝丫头好好亲香亲香。 这可是救了自己一家子性命的小恩人啊,老太太那边经此一事,给她一场大造化也说不定。 琅琊院距后宅隔了一处园子,因此在前院饮宴的男子们听到变故也纷纷赶了过来。 钱掌柜听到琅琊院走水时,心弦终于放松下来,又急忙做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殊不知这一幕都落在了家主和大管家眼里。 此时他带人冲在最前面,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着账本,只是走进琅琊院看到几间正房完好无损,只他住的房间门窗有些许焦黑的痕迹时,脸色一瞬间变的极难看。 其余大掌柜们也面面相觑,孟姝注意到龚掌柜和唐司理不约而同的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钱掌柜。 大管家很快站出来主持局面,派人送住在其他院子的大掌柜们回去,又封锁住整个琅琊院,钱掌柜的房间静谧无比,只有大管家知道里面已当场逮到纵火者。 只是这毕竟是一桩丑事,家主又早已洞察也无意声张,但不管如何钱掌柜一脉是不能善终了,抽丝剥茧下,永泰钱庄也要大换血。 曹管事带着孟姝等小丫鬟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不消片刻,房门打开当先走出两位身穿黑衣的男子,后面拉出两个被五花大绑用抹布塞了嘴的人来。钱掌柜见此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脸色灰败,在家主目光注视下浑身如筛糠般颤抖。 之后家主冷哼一声,当先甩袖走出琅琊院,大管家带着黑衣人紧随其后,嘱咐曹管事尽快善后不要打搅龚掌柜等人休息。 当大管家路过孟姝跟前时,投过来一束目光,似赏识又似可惜。 孟姝浑身紧绷,内心惊疑不定,难道是大管家早已察觉?自己的举动破坏了大管家原先的计划? 第25章 孟姝的‘丫鬟论\’ 因猜不透那目光的含义,孟姝多少有些忐忑,担心自己是否好心办了坏事。不过她既然被分到琅琊院,这么做也是她的职责所在,想通后便不再害怕,撸起袖子开始帮忙收拾屋子。 眼前这间正房并未烧起来,只有门窗被烧的焦黑一片,想来应该是刚放火便被护卫擒住,刚才虽然混乱但孟姝注意到原先守在房门口的钱庄伙计不在,被擒住的两人里也没有他,估计大管家应该派人盯着了。 花厅内有打斗挣扎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损失,原先窗下的箱子适才也被搬走,曹管事行事也利落,不消片刻便清理完,只待明日将门窗恢复。 曹管事与唐龚二位大掌柜告罪一声,便带着孟姝几人走了,临走时孟姝看到唐司理正陪着一位花甲老人说话,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好茶成痴的朝奉二叔公。 次日,夏竹洛梅来时显然也听到了消息,见到孟姝后露出后怕的表情,孟姝上前小声安抚之后两人便一同去饭堂打饭。 昨夜偏房里的伙计都被带走调查,夜半才回。 夏竹与孟姝配合大厨房的人将大掌柜们的早食带回来,洛梅已带人正在例行清扫。粗使丫鬟的差事说起来还算简单,无非是洒扫庭院,端茶倒水都且用不着她们,那是二等丫鬟才有资格做的活儿。 将早食摆放到八仙桌上,此时大掌柜们还未起床,又端水并一些洗漱用品放到门口,早上照顾客人的差事就办完了,只等着一会儿他们出门再进去收拾便可。 孟姝伸了个懒腰,这可比在孟家庄轻松许多。 回到房间,绿柳已将二人的早食端了回来,一碗米粥,两个包子和一碟小咸菜便是她们的份例,唐府公中的大厨房按季更换食谱,多是添加时令小菜,但下人们的饮食一年四季也都差不多。 为什么丫鬟小厮们总削尖脑袋想往上爬,待遇不一样。 比如从三等的粗使小丫鬟升级为二等,那就有资格到主子的院里伺候,虽然不能进主子的房间,但到底和主子接触的机会多了许多,偶尔的赏赐便比月钱丰厚。至于饮食,除了大厨房的份例,主子们吃不完的便也会赏赐给院里伺候的下人,月钱也从两百文涨到三百文。 二等丫鬟熬资历升级成一等大丫鬟,那已经算是百里挑一,若没有背景或上下打点那是万万做不成的,以唐府为例,九成的一等大丫鬟是家生子奴仆,能在老太太、家主、云夫人身边伺候的,那起步就得是忠仆之后,素问便是一个例子。 一等大丫鬟的月钱比三等涨了五倍,足有一吊钱,再有伺候主子加上迎来送往得的赏赐,异常丰厚。因大丫鬟不光礼仪挑不出错,眼界见识不凡,个个都是玲珑心思,轻松胜过小户之家的小姐,再加之身家又十分丰厚,大周有句老话便是“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 在一二三等之外,还有最特殊的两种,通房丫鬟和陪嫁丫鬟,都是从一二等丫鬟开始培养。 顾名思义,通房丫鬟是贴身照料男主子的丫鬟,各方面都照料,她们的毕生目标是能被抬为姨娘。 陪嫁丫鬟则是贴身侍女,情分深厚,从小与小姐一同长大再一同进入男主子家,在小姐的婆家后宅中与小姐同气连枝斡旋争斗,必要时帮助小姐绵延子嗣。 但像冬瓜这样的又不同,那是另外一条晋升之路了。 冬瓜作为灶上丫鬟,虽是三等,但起步阶段领的月钱就和寻常二等丫鬟同样待遇。在小厨房当差,冬瓜的终极目标便是成为管事,如安妈妈曹妈妈一般。不过这可有的熬,至今唐府还没有一个管事是未成过亲的,孟姝便常常以此打趣冬瓜。 针线房与小厨房类似,但又有一点不一样,最出众的绣娘有机会调任到主子身边做针线丫鬟,比如老太太身边的木槿,这便是有手艺的好处。 总而言之,大户人家的后院,以主持中馈的老太太或当家主母为权利中心,内院各管事为中枢,一二三等丫鬟为主要执行者。涉及的“衙门”有厨房、采买、针线、门房、库房、车马,夸张的还养有伶女的戏班子,再乃至陪嫁的铺子庄子,林林总总,错综复杂。 这种权利一层层下发,差事一步步落实,加上各种赏罚规矩迎来送往,便组成了庞大的内宅,处在其中的人们各司其职。虽时下的男子一般都轻视,但其中人际关系之复杂,往来行事之章法,堪比朝堂。 以上这些都是孟姝来唐府一个月做的总结。 不错,她善于总结,自小母亲的教导与来自书本中汲取的知识,教会她从纷杂的表象里看破事物的本质。昨夜风波中琅琊院里最受益的便是她,这也导致她有机会正面进入主子们的视野。 言归正传,晌午前前院传来消息,议事会期间大掌柜们的午食在前院解决,孟姝不免失望,她正打算用茶酥与二叔公身边的老仆搭座桥梁,看来只能等晚上了。 但令孟姝没想到的是晚食也是在前院,等夜幕时分两位大掌柜和朝奉才在随从簇拥下回来,这就是另一说了。 说回钱掌柜火烧账本一案。 下午时曹管事带来消息,家主雷厉风行,一夜间永泰钱庄临安总部,上到掌柜下到账房出纳和伙计护卫学徒全部大换血。就连金库的锁也连夜换了,甚至钱掌柜一家老小连着小妾姨娘们也全部挪到了庄子上,从钱掌柜家后院竟挖出一口堪比金库的藏宝室,据说里面的金银堆成了小山丘,真账本也在其中。 孟姝暗自咋舌,家主的一连串行动,显然是有准备有预谋,手段这般狠戾,家主威武。 不过具体为何钱掌柜要选在琅琊院行事,钱庄内又具体出了何事,就不是曹管事能打听到的了。 末了,曹管事暗示孟姝,老太太传下话来,待议事会结束再论功行赏。 孟姝便安心了,她的功劳曹管事不但没有冒领,还连带着嗅觉出众的冬瓜也在赏罚名单里。 等到议事会第三天,孟姝才终于找到机会和老仆打了照面。 她一边招呼绿柳赶紧去福安居找冬瓜取点心,一边去老仆身边说话,据说唐汉景与二叔公也都出自京城怀安侯旁支,这位老仆是唐家世仆出身。 老仆带着两个提着水桶的下人,应是从城外取来的泉水。 第26章 寻人 老仆姓宋,人称宋伯,他见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过来,立马笑眯眯的吩咐让她烹茶。 孟姝一愣,这没学过啊,但正愁没有机会接触,立马脆声声的应了。 “老爷一会回来休息,将老太太送来的径山茶准备好。”宋伯指了花厅一侧的多宝阁。 孟姝乖巧的捧了茶,宋伯眼神毒辣,瞧着她烧水倒是利索,到了正式烹茶的阶段,立马暴露。 但有意思的是这丫头表现的又毫不慌乱,动作轻柔,姿态优雅之极。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泡茶统共只分两步,把茶叶放入茶杯,之后倒入热水,然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 宋伯不禁哑然失笑,也不生气,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人没见过,但眼前这丫头难得并不怯场,已胜过许多人。 于是宋伯将她拎起来,“我只教一遍,瞧仔细了。” 只见宋伯跪坐于塌前,净手后,从洗杯到落茶、冲茶、乱泡沫、倒茶、点茶,依次做了一遍,又细心说起如何掌握好水温和泡茶的时间,再示意了几种冲泡手法,“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等,端的是清雅风流。 “你个老不羞,居然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卖弄。” 声音传来时孟姝正认真看宋伯以‘韩信点兵’的姿态‘点茶’,闻言立即收敛心绪,转身向二叔公行礼。 宋伯的声音不疾不徐,“上好的径山茶,老爷可要品尝。” 二叔公却对孟姝似乎有极大兴趣,“小丫头便是看破小钱(钱掌柜)意图的那个吧,细致机敏,很不错。” 孟姝这才了然,为何宋伯对她有善意,原是这主仆两人念着这件事。钱掌柜的房间与二叔公挨着,若孟姝没及时发现难免会遭池鱼之殃。 见孟姝点头,二叔公端坐于独扇插屏前,端起香几上的茶盏,“刚老宋演示的是冲泡茶,但茶道还需会看茶,更要会喝茶,你坐下也尝尝。” 身份有别,孟姝倒不会僭越,忙拒绝道:“宋伯心善,已教了奴婢......” 宋伯知道老爷最喜欢机灵人,拉着孟姝一起坐下,“听老爷说茶,便是你今日的差事。” 二叔公便笑起来,左手抚向花白的胡子,右手端着茶盏,不无得意的说起品茶的妙处,“乘热细啜,先嗅其香,后尝其味,边啜边嗅,浅斟细饮。” 又指点孟姝如何看茶,辨茶,孟姝过耳不忘,趁两位老人心情舒畅,当场按着刚才的记忆重新冲泡了两杯茶,这领悟能力让宋伯啧啧称奇。 孟姝虽穿着丫鬟制式的青衫,但坐在那里一举一动,礼仪得当,让二叔公也频频点头。 很快外间传来脚步声,孟姝抬头果然是冬瓜和绿柳端着茶点来了,两人见孟姝坐在花厅,皆有些震惊,尤其是冬瓜,暗道果然是安妈妈称赞过的,她是怎么敢的呀。 孟姝急忙起身迎接,还转头对着二叔公笑着说道:“今日得您和宋伯青睐,奴婢有幸尝到如此好茶,便用姐妹的手艺借花献佛,邀您尝尝冬瓜做的茶酥。” 听到是茶酥,二叔公与宋伯面面相觑,他们什么点心没吃过,但以茶叶为食材制作的点心倒是从没见过,不由的望向孟姝手中的点心。 二叔公取了一枚,闻其味,惊讶道:“暴殄天物啊,里面居然放了天目龙井。”暗道岂不是浪费了。 宋伯从旁边的盘中拿出一枚,不用细嗅便知道是红茶,“妙极,用红茶与绿茶制作点心,当真别出心裁。“ 又当先尝了一口,眼睛微亮,细细品尝过后赞道:“若茶肆能出这种点心,保管顾客盈门。” 见这老小子如此夸赞,二叔公也尝了一口,等将一整块圆形的茶酥吃完,才缓缓道:“确实巧妙,以茶饮,品茶酥,极具风味。” 冬瓜本来十分紧张,见自己的手艺被欣赏,也觉得很欢喜。宋伯指着两种茶酥让冬瓜再做几炉,冬瓜领了赏带着绿柳欢欢喜喜去了。 “小丫头如此讨好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是想求何事?”二叔公放下茶杯,正了正神色。 孟姝先是开口恕罪,承认确有事相求,见二叔公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脸上并无被冒犯之意,心里安定不少。 之后将舅舅失踪,四年前或来过临安贩茶之事三言两语说了清楚,二叔公却笑着说道:“小丫头你可找错了人,咱们唐家商行各行各业大部分都有涉猎,与茶相关应去找陆小子才对。” 宋伯是二叔公的大管家,沉思片刻道:“陆大掌柜没来参加议事会,他与我们老爷交情极好,若你舅舅真来过临安,与茶相关必能寻到些许痕迹。” 孟姝急忙又说了舅舅名讳,年纪,长相容貌,因四年未见也不知身形有无差异,孟姝唯恐有误,便提出舅舅口音略有特点,津南县方言味道比较重。 宋伯一一记下,孟姝心中一桩大事落地,感激的跪下磕头拜谢。这寻人的小事二叔公并不在意,他有心想要这茶酥的方子,又觉得未免有些趁人之危便也没开口。 “要说在临安寻人,咱们唐家商行遍及各处最是方便不过,只是到底也时隔四年之久,你别抱太大期望便是,最迟月余等来了信老朽派人来传话。” 孟姝点点头说道:“奴婢也知找到亲人的机会渺茫,但奴婢就这一个亲人在世,只要活着一天便不会放弃找下去。” 一侧案几上摆有笔墨,孟姝无以为谢,便想将茶酥的方子写下来,当日她已征求过冬瓜同意。见她望着笔墨,二叔公便让她自便。 片刻后,在场之人皆大欢喜,二叔公得了方子,孟姝也有了希望,只有宋伯看着手中字迹,暗叹这丫头小小年纪居然很通笔墨,字迹虽还稚嫩但还算娟秀端正。不过宋伯无意窥探对方家事,只将方子留下便让孟姝离开了。 冬瓜回去后征求安妈妈同意,在小厨房忙活了近两个时辰做了许多茶酥,天黑前送到琅琊院,又得了许多赏,她兴冲冲跑到孟姝房间,见绿柳不在,兴奋的小声嚷嚷:“发财了发财了。” “见面分一半,这是你的小脑瓜想出来的点子,一共得了两回赏咱们平分了吧。” 第27章 主子的心思 孟姝刚了却一桩心事,心情放松的同时又有一丝愁绪,见冬瓜兴冲冲的样子倒也很开心。 两个小姐妹头抵着头趴在床上,二叔公这次打赏的荷包内有五六块碎银,下人的房间自然没有戥子,孟姝上手掂了掂说是约莫有五两,冬瓜第一次见银子,眉开眼笑。 不由分说的给孟姝分了一半,孟姝却没想收下。 “茶酥方子虽说是咱们一起鼓捣出来的,但你能同意让我当人情送出去,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有厚脸皮要分赏银。” 冬瓜眨巴着眼睛,她压根就没有当那点心是一个正经方子,说的好听是独创,但做法其实并不难琢磨出来,只是没人想到茶叶做食材而已。若没有孟姝提议她无论如何也没这个头脑,因此直接塞了三块碎银到她的荷包内。 “咱们姐妹之间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难道你还要跟我生分不成?” 说完又低声咬耳朵,透露给孟姝一个消息,“前几天咱们在小厨房做点心,安妈妈不是提了去献给老太太,适才我和安妈妈商量说二叔公要茶酥,安妈妈透露说老太太吃着也说好,说不定等过几天也有赏。” 这事孟姝也知道,当日花了一整日时间做点心,等最后成品出来自然要给安妈妈品尝,安妈妈尝过后当日便借花献佛了,而且自己那点子钱怎么可能买回来那么多种茶叶。现在想来定是老太太在背后给了支持。 尤其是二叔公提到的天目龙井,临安八茶之一,珍贵的紧,那就更一目了然了。 冬瓜难得脑瓜转了转,好奇问道:“你说当日老太太尝了为何没有立即打赏。” 孟姝心中有个思量,大概是想等议事会结束后,老太太那边会借着茶酥的由头赏赐,进而对自己有别的安排,只是现在又多了一件走水事件的功劳。 但不管如何,主子们的心思马上就能揭晓了。 接下来的几日议事会顺顺利利收尾,孟姝因与宋伯有几分交集,因此也知道一些前院的情况。 比如在琅琊院入驻总是一张笑脸的龚掌柜大出风头,似乎是因永宝楼重金聘请了前朝宫廷司珍坊的后人,首饰珠宝推陈出新上了一个新台阶,因此不光永宝楼赚了个盆丰钵满,连带着龚掌柜在家主面前也十分得脸。 再比如永正当铺因收了两件‘绝当’珍品,其中一件前朝墨宝甚得家主喜欢。 在唐家诸多商行中还有不少新起之秀。 永丰粮铺与永贸商行合作从海外引进一种粮食与几种珍惜花卉; 永秀布庄出了位十分了得的绣娘,用野外寻的蚕种织就一匹薄如蝉翼的纱衣,穿上后在阳光照耀下便如浮光掠影般,可惜那蚕种极难得,纱衣并不能量产,但更显珍贵; 还有永兴酒楼今年又开了多少家分店,永安药铺请了名医高徒坐诊,诸如此类的消息。 但也不都有好事,似乎永醇茶行出了更大的问题,朝廷又开始颁布了禁酒令,这次竟仅限官坊酿酒,唐家酒坊只能歇业,还有几家店铺受到不少竞争对手的打击呈现颓势。 这些消息综合下来,让孟姝更对唐家的产业有进一步认识,也暗自震惊,如此庞大的商行,涉及各行各业,说唐家是大周首富有些夸张,但在临安确实当之无愧。 议事会结束第二天,因永泰钱庄出事,琅琊院的大掌柜们没有按往例停留,琅琊院在热闹了五六天后又重归宁静。 就在同一天,曹管事带着孟姝去了福安居。 因来过两次福安居的外院,孟姝以为自己能轻松应对,但第一次见正经主子,孟姝刚迈入内院便抑制不住紧张起来,她依着规矩低头走路,两眼扫过便已对福安居的富贵堂皇有了认识。 不说打磨十分圆润的鹅卵石小路中竟然镶嵌有火红色的奇石,两侧的花树下吊着的鸟笼里五彩斑斓的各色珍禽,就说刚进入花厅前,廊下竟然摆着两盆不知名玉石制成的盆景,唐家富庶可见一斑。 花厅内有数名女眷或坐或站,簇拥着正中一位端庄富贵的老太太,孟姝跟着曹管事按规矩磕头行完礼,便听到老太太柔和的声音叫她抬起头来。 “奴婢孟姝见过老太太、云夫人。”来之前曹管事已提前和她说了,今日云夫人也在老太太处。 云夫人虽身怀六甲,但作为唐家的当家主母自然十分端庄美貌,此时见了孟姝也不免眼前一亮,“果然生的好颜色,听前院大管家说这丫头做了好大功劳,母亲今日可要好好赏她。” 老太太笑着说道:“快起来说话,你可知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 孟姝其实内心是十分感念唐府的,若不是主家将她们从春风楼带出来,纵使自己再机灵一时间也束手无策。 “蒙府里搭救,奴婢心中已十分感激,被分到琅琊院当差,维护院里的安稳都是份内之事。事后奴婢也很是惶恐,唯恐将素油一事提前挑开,再打乱了主子们的计划。” 老太太听完不觉更赞赏几分,能想到此,已足以说明这小丫头头脑清晰又机敏缜密。 “钱万来一事,你们大爷确已有了证据,但他意图火烧琅琊院,之前确实没有料到,你的举动并无任何问题。 云夫人也认真瞧着孟姝,深觉老太太眼光独到,这丫头的确不错。 广白适时开口:“不光这件事,你和冬瓜在小厨房捣鼓出来的茶酥也甚得老太太喜欢。” 其实还有一桩孟姝不知道的事,永醇茶行的茶园损失巨大,茶酥倒是给了家主与陆大掌柜更多思路,卖不出去的茶叶或许也可以做成别的什么,因此孟姝在这件事上功劳同样不小,广白此时便点了出来。 孟姝脸色很快闪现一丝羞愧(她装的),“说来惭愧,其实奴婢想到这味点心全出自私心。” 接着便将自己有意讨好宋伯,欲托问寻亲的事情和盘托出。这件事并不隐蔽,端看老太太神色便知肯定早已知晓,也并无怪罪之意。 但通过自己说出来,倒会显得格外真诚,孟姝的身契还在主子手中,在打不准主子心思前提下只好尽可能表现老实忠诚些。 事情说完,果然见老太太缓缓点头,语气也更加和缓,“这都没什么,况且你这奇思妙想倒无意中解决了一桩问题,至于琅琊院走水事件中,你表现的也机敏,自然要赏。” “还有你寻亲一事,你们夫人已让大管家传了消息,只要你舅舅来过临安定然能有消息出来。” 孟姝十分动容,只觉得心头被唐家的恩情占满,急忙跪下给老太太云夫人磕头道谢。 “对了,叫你那个小姐妹冬瓜也过来让我瞧瞧。” 广白应了一声,去花厅外传话。 在冬瓜还未来之前,云夫人突然说了一句话,令孟姝之前的疑惑一下解开了。 “母亲,这小丫头如此出色,在琅琊院倒是委屈了,今儿也是我来的巧,婉姐儿与她年龄相仿,不如老太太给她个恩典,让她调去云意院给婉姐儿做个伴儿如何?” 第28章 唐府无宅斗 从郑东家的那封信开始,老太太便着意让广白观察孟姝,最终目的便是给唐家嫡出的二小姐选贴身丫鬟。二小姐的婚事,因关系到唐家的未来,所以从二小姐才十岁便开始筹谋。她的教养是一方面,身边得力的人手也要培养。 此时不过是借着云夫人的口中说出来罢了。 自孟姝入府以来,不管是安妈妈和曹管事都捕捉到了老太太的意图,自然便对孟姝有些优待,因此琅琊院内与孟姝争吵的丫鬟会被训斥,安妈妈也会特意伸出橄榄枝。 但很快包括老太太在内,都对孟姝另眼相看。 其一是孟姝的绣活儿生意,初来乍到的她便知道与府里的老人儿合作,让自己站稳脚跟。 其二,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茶酥能制作出来得益于她的头脑与见识。 最后便是走水事件,观察细致,应对机敏,很让老太太赏识。 再加上她不管在琅琊院与众丫鬟交际,还是与宋伯沟通都游刃有余,这便更难得。 孟姝从‘尘埃终于落地’的思绪中出来,见老太太正望着她,急忙道:“奴婢听从主子安排。” 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一般都是作为心腹培养,其归宿大概率便是之后自然而然的成为陪嫁丫鬟,孟姝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尤其是深受唐家大恩的情况下。 老太太见此便露出十分满意的样子,顺嘴答应了云夫人。 等冬瓜给老太太磕了头,两人领了一堆赏晕乎乎的走出了福安居。 “这么说,你要去二小姐身边当差了?”冬瓜抱着几匹料子,很为小姐妹开心。 孟姝倒是没有十分喜悦,闷闷的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 “怎么看你有些不开心,你别担心,二小姐性子很好,你也知道小厨房里八卦最多了,但是婆子们提到二小姐都说好。”冬瓜以为孟姝担心二小姐不好伺候。 “而且你去了是做小姐的贴身丫鬟,以后和二小姐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也算是难得的好归宿。” 两人来到冬瓜的房间,孟姝放下东西问冬瓜: “冬瓜,你以后想出府吗?” 冬瓜愣了一会儿,闷声道:“出府能去哪儿呢,海津镇那个家,我是一点都不想回去的。” 是啊,在唐家做丫鬟也不错,吃饱穿暖还有月钱,但孟姝更渴望能自在如风的活着,哪怕和舅舅一样四处做生意,她害怕的是一眼看到头的未来,若陪嫁到二小姐夫家,大抵一辈子便深陷后宅,再无赎身的一天了。 冬瓜嘟囔了一句“我还想做唐府小厨房的管事呢。”说完便亮晶晶的盯着眼前的盒子。 老太太赏了许多东西,其中有两匹锦缎,似乎考虑到她们做丫鬟用不到,另有两匹适合做里衣的棉料子,几个盒子里是四套首饰,孟姝另外也得了云夫人的赏,一副翠玉镯。 “这下咱们是不是也算小有身家了。”冬瓜小心的拿着一枚赤金簪子给孟姝戴上,“孟姝你咋长的啊,可真好看。” 冬瓜摸着孟姝的小脸感慨,孟姝便笑了,她也拿起一只掐丝盘花手镯给冬瓜胖乎乎的小手套上。 “这些若拿到外面卖出去,起码值上百两银子。”孟姝大致盘了盘开口说道。 不说冬瓜双眼冒光,就连孟姝也觉得老太太当真大方,若当初卖身为活契,这都够赎身了。孟姝第一次觉得在孟家庄同意卖身有些鲁莽了。 其实当初她是害怕的,孟成文身上的毒与心脉受损及其相似,幸亏海津镇的大夫医术一般,但若留在孟家,结局也不过是父亲死去后被继母胡乱配个人拿聘金,可能还不如现在。 想通了后孟姝也不再自怨自艾,又与冬瓜商议拿了一匹锦缎去谢安妈妈,安妈妈闻弦音知雅意,特地嘱咐了孟姝一些二小姐身边的人事,之后独自带着分好的首饰衣料回了琅琊院。 当天绿柳等人便知道孟姝要调去云意院了,纷纷向她贺喜,绿柳更是舍不得孟姝,两眼湿润抱着她哭了一场。 傍晚孟姝给了大厨房管事一块碎银,做了几道小菜,夏竹洛梅也带了贺礼来道喜,几人聚在一起吃了饭。 晚上临睡前,孟姝拿出棉料子做了一身里衣送给绿柳,这段时间与绿柳相处的不错,日久天长,她也念这份好。 听着绿柳絮絮叨叨,孟姝也很不舍得她,绿柳脾气好,同时又有些性子软,容易任人摆布,于是便劝了绿柳几句。 “绿柳,你爹娘那边你准备如何?” 绿柳闷闷的,良久才小声叹息了一句:“到底是我的爹娘,我虽然怨她们,但......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孟姝听到这便知道无需浪费口舌,这丫头不被彻底剖开是不知道疼的,叹息一声便转身睡了。 次日,孟姝和曹管事告别,顺便曹管事会带她去云意院。 曹管事最近几日因为应对得当也得了主子赞赏,心里对孟姝很有好感,此刻见孟姝又真心实意的带了两枚荷包谢她的照顾,她心里高兴的什么似的。 “你这丫头是有心的,二小姐虽才十岁,但一向最受夫人和老太太宠爱,又温柔敦厚,在她身边做事是最安稳不过了。 二小姐素日里喜欢读书作画,但性子有些过于单纯,这是夫人最担心的,你在服侍时帮夫人看着小姐身边的人,不可让底下的人欺负了她。” 这便是真心提点了,孟姝急忙谢过。 去云意院的路上,曹管事又细心提点了唐家各位主子,虽没说太多,但面上大致的也说了七七八八。 老太太有一子两女,嫁出去的女儿们婆家也都在临安,素日里经常回娘家给老太太请安,不过孟姝听曹管事说到这时语气有些鄙夷,似乎对两位姑奶奶很看不起的样子,孟姝便留个心记下来。 如今临安的唐家家主,十分有经商天赋,这偌大的家业皆由他一手建立,娶妻云氏,是京城户部尚书府云家四房嫡女,两人生有一子两女,大公子十六岁,尚未娶妻,如今在京城一家书院读书,二小姐十岁,五小姐八岁。 另外还有三位姨娘,住在扶柳院的柳姨娘,是唐家商行一位已故掌柜的独女,生了庶出的大小姐,今年十五岁,正议亲。 住在兰亭院的文姨娘,六品小官家的庶女,生了三小姐和四小姐,双胎。 住在风隐院的陆姨娘,是家主外出时带回来的,听说及善香料和制作脂粉之物,除了生有六小姐外,如今也怀了孕。 最后,等快走到云意院时曹妈妈倒是提了一嘴,唐家后宅最是清净,大爷不光孝顺也不宠妾,老太太和儿媳没有隔阂,处事公允,夫人和姨娘们相处的也算融洽, 孟姝听完花了点时间理清楚,暗自咋舌,总结了一句话。 男丁单薄,但夫人有子万事不愁,三位姨娘忙着生儿子没心思争斗,因此后院还算安稳。 第29章 二小姐唐青婉 二小姐住的云意院在夫人的云归院隔壁,曹管事先带孟姝去云归院和夫人请安。 云夫人如今怀孕七个月,此时刚和二小姐五小姐用完早食,等孟姝二人进来时正和二小姐说起要给她添一个贴身丫鬟。 于是孟姝与唐家嫡二小姐唐青婉的初见,就在六月底的一天不期而至,现在的两人还不知道,她们在未来将携手度过几多波折,原本各自不同的命运在这一天出现交集。 等孟姝磕头认主,十岁的二小姐将她亲自扶起,先是谢过母亲添人,又因孟姝是由老太太做主指过来的,便说等明日再带孟姝去给祖母请安。 回云意院的路上。 “你叫孟姝,这个名字好,倒不用再改名了。” 二小姐从始至终都和颜悦色,承袭了云夫人美貌的她,眉目如画,笑起来尤其好看。 身后的蕊珠撇撇嘴,自来伺候主子的都会改名,偏她意外?不过是从青楼里出来的低贱婢女罢了,凭什么被主子如此优待,便上前一步扶着二小姐。 “小姐,咱们云意院的人都喜欢小姐为奴婢们起的名字呢,格外诗情画意些,孟姝妹妹初来乍到,若小姐没有赐名,倒瞧着咱们看不起她似的。” 孟姝:...... 见二小姐脚步顿住,孟姝便只好请赐名。 不料二小姐看向孟姝,考虑片刻后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若原本的名字尚可,也并非一定要改,蕊珠之前叫狗花儿,实在不雅才给她改了名。” 孟姝表情微妙的瞥了眼蕊珠,见她涨红了脸一副猪肝色。 “母亲刚才说你是童生之女,在家可曾读过什么书。” 孟姝落后一步,知道主子极喜欢诗书,于是便道:“回二小姐的话,奴婢自幼在母亲身边习字,只是奴婢愚钝,读不懂圣人之言,偏爱山河志和话本子,另在母亲要求下通读了女则女训。” 二小姐微微蹙眉,语气仍旧和缓却对此颇有异议:“山河志便罢了,话本子多是无稽之谈,多看无用。” 孟姝乖巧点头,“二小姐说的是。”如今想看也没机会看了不是。 云意院人事简单,有奶娘秦妈妈,两名二等丫鬟,蕊珠和梦竹,另有几个负责日常洒扫的粗使,一位看门的婆子。 现下虽然添了孟姝,实则仍旧缺一位二等丫鬟。 按唐府惯例,小姐身边配四名二等丫鬟八名粗使丫鬟,未及笄的小姐身边并未添置一等大丫鬟。 到了云意院,孟姝一边走路一边四下打量,只见院内布置的极典雅,穿过一片花园连廊,二小姐的闺房是一座精致的二层绣楼,一楼待客的花厅极宽敞,一侧多宝阁中的摆件以玉石居多,左右两侧以山水花鸟屏风相隔,分别是书房及棋室。 二小姐指使梦竹带孟姝下去安顿,与蕊珠上了二楼。 梦竹年纪比孟姝大两三岁,瞧着更稳重,就连发鬓都不是寻常丫鬟们梳的双丫鬓,反而是往上数三个朝代,以前魏国曾流行的十字鬓,少了几分灵动俏皮。 下人房在绣楼左右次间,两人一间,蕊珠和梦竹在左次间,孟姝便被安排到了右次间,房间内除了正常配置,多了两个卷云纹柏木衣橱,此外梳妆用的镜台,妆奁,绣墩,桌案,尽皆齐备,寻常人家的小姐闺房约莫也就这样了。 孟姝心里有些欢喜,她并不是贪图享受的人,但自己一个人住便多了几分自在。 “平日里小姐喜静,服侍时需要格外注意。 二小姐每日会去云归院给夫人请安,初一十五去福安居给老太太请安,主子们会一起用早食。 另外二小姐每日上午两个时辰去暮云斋读书,午后借着日光充足会在二楼明堂学女红,练字,偶尔与大小姐一起下棋,或和其他几位小姐说话。 至于差事,蕊珠擅梳妆,我掌管二小姐的库房和其他小姐们应酬交际,秦妈妈老成持重在院里是管事,你刚来先每日学着伺候,晚间我们三人轮流守夜,往后具体当什么差事二小姐自会吩咐。” 梦竹大致说了主子日常行动与喜好,不消片刻便过来一位小丫鬟带了许多物品进来,大多是被褥等物,孟姝急忙谢过。 来不及安顿,二小姐已换好了装束,秦妈妈打发身边的小丫鬟来叫孟姝,说让她随二小姐一起去暮云斋读书。 孟姝从次间出来,见蕊珠手中捧着书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蕊珠似赌气一般将书箱塞到她手里转身走了,孟姝也并不恼,知道大约是自己挤了她的差事,只是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作态不应该出在一个丫鬟身上。 孟姝恭谨的站在花厅门口,等二小姐出门。 随着脚步声传来,孟姝回头,只见二小姐梳着小流云鬓,上头束一对碧玺宝石珠花,上身着烟柳色银错金双凤织锦褙子,下身配浅碧色束腰长裙,嫩生生的如玉兰般明艳。 二小姐提着裙子出了花厅,对孟姝微微点头,“梦竹与蕊珠读书不多,日后你便随我去暮云斋。” 暮云斋请了两位女先生,一位主教诗书棋艺,听说是在京城都极有名的女先生,经常出入高门。一位则指导女红刺绣,顺便也教导琴艺。 上午的两个时辰,孟姝便在先生教学的外间候着,府内除了嫡出的二小姐和五小姐,另有姨娘们所出的三个女儿也都在一同读书。 五位小姐中,二小姐十岁,三小姐四小姐今年九岁,一母同胞长相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五小姐和六小姐都是八岁,年龄相差不大,因此教学进度也差不多。 大小姐今年十五岁,已不在女学里读书,但她时常派人送些茶水果子。 五小姐和六小姐年龄小,总有坐不住的时候,若听到先生咳嗽,便紧张的绷直身体。一般到这时,二小姐略带不满的眼神便会看过来,两位小姐便只能苦着脸坚持。 孟姝的差事也简单,偶尔和其他丫鬟一起进去伺候茶水,换冰盆,伺候笔墨等等。因她是嫡小姐身边的丫鬟,其他小丫鬟对她很敬重的样子。 今日第一回当差,孟姝正百无聊赖的听着女先生讲书,便见一位穿着大丫鬟服饰的姐姐提了食盒过来。 “你便是二小姐身边新来的?大小姐派我送些她亲手做的点心,给各位小姐和先生尝鲜。” 第30章 先斩后奏 孟姝接过食盒,先替主子道了声谢,旁边的小丫鬟们见此也围过来。 只听大丫鬟有些得意的说道:“这点心名唤龙井茶酥,有趣儿的紧,是我们大小姐独创的点心。用上好的乌龙茶碾磨成粉制成,吃到嘴里茶香四溢。大小姐听说今儿林先生教导茶艺,正与之相配呢。” 孟姝正欲打开食盒的手顿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堂堂唐府,怎么还会有偷丫鬟手艺的主子? 打开后果然见到两盘圆圆的茶酥,与冬瓜做的无异。 大丫鬟见孟姝神思不属的样子,交代了一番仍觉不放心,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直到屋内林先生宣布休息半刻钟,大丫鬟立即端起食盒越过孟姝走了进去。 孟姝急忙收敛心情,带着剩下的小丫鬟进去帮忙,林先生尝过后赞了一声,说大小姐兰心蕙质,巧思妙想,竟可另辟蹊径,以茶做点心云云。 大丫鬟记下这句赞赏,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孟姝这才回过神,约莫是大小姐正在议亲,想以新鲜的点心借由京城来的林先生之口扬名,若不出所料,过不多时林先生这句话连带着唐大小姐兰心蕙质的好名声,就能先在唐府传扬开来。 但这点心是谁做的,老太太与云夫人还有福安居的人都知道,难道大小姐会如此蠢笨? 大小姐自然并不蠢笨,这件事还没到午时,冬瓜急匆匆找到孟姝说了原委,孟姝才知道大小姐居然来了一招先斩后奏。 原来昨儿夜里大小姐身边的人来找过冬瓜,问她讨要茶酥方子,冬瓜懵懵懂懂的自然给了。等今日府里传出林先生称赞的那番话之后,老太太派院里人问冬瓜,听完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知道了也只能替她遮掩,于是广白又亲自去找冬瓜,让她叮嘱好孟姝,但老太太也知道她们二人受了委屈,又打赏了三十两银子。 “这招实在不怎么聪明。” 孟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么一来固然能在女眷中传扬好名声,但在老太太和嫡母云夫人那里,难道不会留下道德败坏的印象么。 还是说她认为自己凭借好名声议完亲事,出了门子便不用在乎府里长辈的看法了?但这不是还没议定亲事么。 冬瓜不会深想,她笑眯眯的掂量着银子,“孟姝你发动发动小脑瓜,若咱们多做出几种不一样的点心,往后靠着打赏就能过上好日子。” 福安居,老太太也正与云夫人说话。 “大丫头是和谁学的做派,这起子上不得台面的,当真蠢不可及。” 云夫人手持锦扇,苦笑道:“母亲莫气,以往这丫头也不会这样,儿媳思量着她或许是听说咱们有意与秦家议亲了。” 老太太喝了口茶顺顺气,良久才说了声:“如今看还是算了,她的性子也只能在寻常人家。没得连累府里其他姐儿的婚事。” 唐家大小姐虽是庶出,但以唐家在临安的豪富,又有一层怀安侯府拐着弯的关系,嫁到寻常官宦人家绰绰有余,因此自从开始议亲以来,云夫人带她出席了不少聚会。 最后有一家,老太太和云夫人都极满意,是正五品同知秦家的庶子,虽说是庶子但极为能干,今年才十七岁就已考取秀才功名,而且秦家嫡子早夭,府里只有两名庶子。 不过秦家是诗书传家,对于豪富的唐家其实并不是很中意,最开始还是唐家先透了一丝消息,但如今秦家还没给准信。 唐大小姐这么做,无非是增加议亲的筹码,林先生身份特殊,除了在唐家女学教书,也经常在高门女眷里行走,她的话自然份量极重。 孟姝不知道唐大小姐弄巧成拙,她一个二等小丫鬟也没有在意的资格,每日跟着安静的二小姐读书下棋,倒是暗戳戳的学会了不少东西。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更会举一反三,又最擅长归纳总结,因此不管学什么,一点就通。 就说眼下二小姐正蹙着眉,面对棋盘中的残局束手无策,孟姝侍立在一旁,心里已经有三四种解局之法。 但她不能说,还不能表现出来自己很懂。 这其实很难。 六月最后一天,孟姝整理了最近绣的荷包帕子香包等物,准备分给以前交易零碎布料的姐姐和管事们,剩下的再交给货郎寄卖。 之后就不准备再绣这些赚钱了,一来是费眼睛,二来是因为前段时间各种打赏,如今光银子她就有十七两,另有两套首饰和布料,实实在在已经是丫鬟里顶有身家的了。 刚出房门就看到蕊珠等在门口,蕊珠殷勤的接过许多绣品,一脸乖巧的跟在孟姝后面。 出现这个场面,只能说,没错!孟姝已将她拿下。 对付情绪写在脸上的人,孟姝的做法是打脸。 既然她觉得自己抢了她的差事,那就抢个彻底。 于是孟姝来云意院的第二天就去找曹管事,让曹管事介绍府里最会梳头的嬷嬷,又强拉硬拽叫来老好人绿柳做模子,不出两日就学会了十七种发鬓样式。 又托安妈妈的人情,找到老太太身边掌管首饰梳妆的大丫鬟花楹,悉心学习女子不同年龄阶段的首饰及衣衫搭配技巧,顺便学了其他技能,比如各色宝石成色如何判断,今年夏季临安最时兴的首饰都有哪些之类的。 老太太得知她如此上进,甚至还吩咐花楹拿出了永宝楼最新款的十二套头面,金银玉石和各种繁复工艺,让孟姝眼界见识上一个台阶。 等学的差不多后,孟姝立即展开行动。 正逢小姐接了知府小姐游园会的帖子,晨起时蕊珠给小姐选的碧色衣裳尽显少女活泼灵气,孟姝便自然而然的提出这套衣衫更适合垂条鬓。 蕊珠傻了,她不会啊。 于是她眼睁睁的看着孟姝抢了自己手里的活儿,还发现她的梳妆手艺居然比自己还好,而且小姐脸型小巧确实更适合垂条鬓。 游园会时二小姐收获了一箩筐的赞赏,还没等回府,在马车上就下令,之后梳妆的活儿便交给了孟姝。 蕊珠在自幼服侍的手艺上栽了跟头,自然不服,便去秦妈妈跟前哭诉,孟姝又薅来冬瓜与绿柳,两人比了一场,孟姝半个时辰内梳了十三种发式,直接摧毁蕊珠心智。 秦妈妈可怜的看着蕊珠,回头就和云夫人说,技不如人太惨了。 不过蕊珠虽然心眼小爱嫉妒,但还算乖觉,斗不过就立马臣服,最近更是俨然把孟姝当成了好姐妹。 现在她抱着一堆荷包儿跟着孟姝,见她在曹管事,安妈妈那里游刃有余,送礼都能送出一股经年的人情味,更是折服。 单看府里这人脉,她也起不了一丝竞争的心思。 还未走到角门,孟姝便看到绿柳急匆匆的跑来,等到了近前竟发现她满脸泪痕,显然是刚哭了一场。 此时她见了孟姝,猛的抱住她哭道:“孟姝,你...能借我三两银子吗?我保证会还你。” 第31章 掉了东西 孟姝一时有些无语,沉默了片刻,还是先安慰绿柳。 从断续续的抽噎中得知,绿柳父亲今日又来找她,绿柳本打算将当初签死契的事情摊开,结果却看到父亲一脸愁苦的蹲在地上。原来是母亲突发重病,不得已来找绿柳要钱治病。 今儿府里发月钱,因每季议事会召开所以六月是发了双倍,加上龚掌柜极大方的打赏,孟姝估计绿柳手里应该存了差不多一吊钱。 孟姝心中泛起一丝冷笑,这病来的倒很及时,知道府里这季双倍月钱,竟还不满足。 “有句话不中听,不过作为姐妹我要提个醒儿,上个月在角门我也见过你娘,观她气色红润,并无重病之兆。 倒也不是不让你孝顺,但具体得了什么病,去的哪家医馆,你可有问清楚?” 见绿柳只顾着哭,扬起的小脸上一片茫然,孟姝不禁叹了口气,虽自知言深,但更怕绿柳深陷被孝道框住的泥潭里。 于是便开口建议:“主子仁厚,你不妨与曹妈妈请假出府一趟,或拜托前院相熟的小哥去打探打探消息。” 绿柳最终点点头,“我知道你都是为着我好,只是我乍然听到母亲病重,心里慌的紧。你......能不能借我些银子,我先去与曹妈妈托假,若母亲没事,回府后便还你。” 孟姝这次没有拒绝,从荷包里掏出三块碎银给了绿柳,等绿柳急匆匆去往曹管事住处,蕊珠呆愣的盯着孟姝,“三两银子你说借就借出去了?虽说是救急,但你可知绿柳一个粗使丫头,一年的月钱也才一两多银子。” “你也说了是救急,若不借,她只怕更会伤心难过。” 孟姝淡淡的,不再多言。 与货郎做了最后一次生意,又买了三支桃花簪便回了云意院。 过了两天,外面正是最晒的时候,绿柳来找了孟姝一趟。 “看你脸色不好,家里果真出事了吗?”孟姝将她带到房间,倒了杯水。 绿柳捧过杯子时被冰了一下,思绪被打乱,“这水怎么这么凉,还有股香气。” “前几日大暑,二小姐院里每日用冰的份例增加不少,因此便也赏了各屋每日可以摆个冰盆,我采了些碎冰放到茶水里当冷饮子。 里面还放了晒干的菊花和糖霜,你尝尝。” 绿柳尝了一口,暑热渐退,脸色也好了些,奉承道:“凉冰冰甜丝丝的,你一向有巧思。” 接着说起这两日的事。 两日前,她被卖后第一次回家,母亲确实病的下不来床,已在镇上医馆看了病,“大夫说若要痊愈,起码也要四五两银子,我留了从你这借的三两,还有我刚攒下的一吊钱,龚掌柜赏的那枚赤金戒指也让哥哥去当铺卖了,好歹凑够了药费。” 绿柳对孟姝感激的不得了,又是发誓又是说要补借条,言明往后每个月的月钱都用来还债。 孟姝却觉得这事儿怎么看都是拙劣的骗局。 “具体是何种病症,要知道五两银子已是寻常农户两三年的盈余,药方里是用了哪味贵重的药材?你在家两天,可有熬药?” 见绿柳呆呆的,孟姝又问,“你爹娘曾说月钱都给你攒着出府,若当真如此家里应该有银子,难道不会先抓药吗?” “我...我见娘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我...我临回府前大嫂说让哥哥去镇上抓药。” “大嫂?” “大哥一年前成婚,爹娘本正想给二哥说...说亲...”绿柳的脑子终于迟钝的动了一下,随即面无血色,她只顾着母亲的病,却忽略了家里有新翻修过的痕迹,似乎还扩建了两间正房。 孟姝摸摸绿柳的脑袋,倒是希望经此一事傻丫头能立起来,绿柳双眼模糊,抱着孟姝哭了一场。 她没想到生养了自己一场的父母会做局骗她,但要孟姝说,当初的那张卖身契早已经说明问题。 之后脆弱的绿柳又病了一场,等病好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孟姝陪二小姐去福安居给老太太请安时遇到了曹管事,花厅里各位主子们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说笑,下人们便聚在次间候着,曹管事亲热的拉着她说话。 “绿柳最近差事做的不错,性子也改了不少,竟不知为何入了柳姨娘的眼,柳姨娘身边有几个大丫鬟今年到了年纪要配人,打算将绿柳要到扶柳院。虽然还是粗使,但熬两年就能熬成二等。” 柳姨娘生父曾是永醇茶行的大掌柜,据说早年间曾与家主有恩,因此柳姨娘一向得宠,更是生了庶长女,按说绿柳能去扶柳院当差是极好的。 但出了大小姐茶酥这件事,孟姝很难不联想大小姐的行为背后有这位姨娘的指点,因此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传来消息,绿柳果真要被调到扶柳院。 孟姝和冬瓜一起过去祝贺,顺便帮她收拾东西,绿柳因为性格好在琅琊院两年时间里一直人缘不错,孟姝到时已经有几个和绿柳要好的小丫鬟也都来了。 但也有嫉妒眼红的,此时便有一个丫鬟说绿柳是捡了别人的高枝儿,为了往上爬脸皮都不要之类的话。 绿柳涨红了脸,“姐姐这么说好没道理,当日在外面园子里,是你走路不小心冲撞了大小姐身边的碧桃姐姐,过后碧桃姐姐才发现东西不见了,怎么倒是我好心帮忙找到了,你不来谢我,却到处说是我捡了你的高枝儿了?” 丫鬟很有些牙尖嘴利,“谁稀罕你的好心帮忙,既是我不小心弄丢的便是我的因果,若是我找到,没准便是我去扶柳院伺候,有你什么事儿。” 更是大声嗤笑道:“咱们这位绿柳也真能豁出去,硬在趴在地上找了一个时辰,一点体面也不顾了。” 实则她也暗暗懊悔,自己也认真找了半天,怎么倒被她抢了先,那必然是顶要紧的东西,不然无缘无故的绿柳怎会被提拔? 孟姝听了半晌还是一头雾水,碧桃是大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大小姐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琅琊院这边已算是外院,那只能说明这件东西是碧桃从外面带回的,难道真是因为这件事绿柳才被调走? 冬瓜见不得绿柳被欺负,小胖手一挥就把那个丫鬟给推出了门,“说了这么半天,绿柳是帮了你还被咬一口,你也不想想若是找不到,一顿罚你能逃掉?不知感恩的东西。” 孟姝注意到绿柳表情不大对劲,除了生气竟还有一丝忐忑,便赶忙说了几句话解围,她是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琅琊院的人都卖她面子。 一场闹剧结束,几个小丫鬟又对绿柳说了几句道喜的话,放下贺礼就走了,绿柳也恢复神色笑着送她们。 等再回房间,绿柳终于轻松下来,笑着招呼孟姝和冬瓜坐下,孟姝拿出三支桃花簪,在绿柳亮晶晶的眼神中给她戴在头上,冬瓜没想到自己也有,笑嘻嘻的说回头做点心给孟姝送去,她也送了绿柳东西贺她进了内院。 三个小姐妹亲热的聊了会天,绿柳见孟姝没有要问什么的意思心头更轻松不少,她确实被下了命令不可将捡到的东西说出口,她也更不想在朋友面前说谎。 过了会儿,绿柳走到床头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枚荷包,将几块碎银子递给孟姝。 “前儿得了大小姐的赏,总算攒够了钱,不然我日也想着夜也想着,欠债的心情真真儿不好受。”绿柳笑着说话,又亲昵的抱着孟姝谢了她一回。 孟姝接过银子,感觉像是在接大小姐给绿柳的封口费。 第32章 诗会风波1 绿柳被调到扶柳院的第三天,火速升级成了二等丫鬟,她随着唐大小姐来云意院时,孟姝正在研墨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做好表情管理。 变化有些太快了!以至于不知为何竟有些隐隐的担心。 二小姐作为唐家嫡女,大小姐素日里经常来云意院走动,有时是去福安居请安时顺路来找二小姐一起,有时是做了新鲜的茶点特意带来给二小姐品尝,有时就是单纯的过来聊聊临安闺秀们的趣事儿,或一同下棋弹琴。 但她素来极有眼色,鲜有刚过午时便上门的情况。 此时二小姐的一幅大字还未写完,见大姐姐带着一身暑热,急忙请到花厅。下头的丫鬟又搬来两个冰盆,二小姐犹觉不够,又唤孟姝下去准备些冷饮子。 主要是孟姝之前做的菊花饮她很喜欢,还曾叫福安居的小厨房做给老太太尝尝。 孟姝得了命令便下去准备,绿柳侍立在大小姐身后,此时想说话也没时机。 云意院虽不如福安居满眼都是富贵,但日常所用器物无不精致,菊花茶倒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格外好看,又少少的放了些碎冰,额外准备了两三样新鲜点心,孟姝才小心端着来到花厅。 “二妹妹的字写的越发好了,怪不得林先生总在母亲跟前称赞,瞧瞧这字清丽脱俗,又不失坚韧之骨,当真是极好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倒是缺了你这份耐心。” 孟姝将冷饮子摆在花厅软榻旁的黄花梨案几上,回头看到大小姐正像往常一样说话,大户人家的姐妹日常便这样,尊卑嫡庶有别,看起来姐妹情深,实则只是逢场作戏。 二小姐在诗书上花费许多功夫琢磨,但在待人处事的应对上明显比大小姐差一大截,而且,她不大会说话,很...耿直。 “大姐姐读书时写的字也是好的,只是的确不该懈怠,如今只顾着在扶柳院里躲懒,也很少去暮云斋了。” 孟姝悄悄扶额,正好绿柳惊讶的小眼神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很快又各自低下头。 这种‘直白’的话大小姐听多了显然已经免疫,她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和二小姐一起聊书法,聊徽州的墨湖州的笔,然后看到桌上露出一角的请帖松了口气。 “是哪位闺秀又请二妹妹去诗会赏花宴了吗?” 大小姐顺手将印着秦家徽章的请帖拿在手里,状似无意的随口问道。 “是秦府的三小姐,她新得了个庄子,打算后日办个诗文小会,请我过去。” “可是凤凰山山脚下的那处庄子?” 二小姐点点头,吩咐梦竹将桌上的字收起来。 “听说那处庄子山清水秀,是临安难得的避暑清凉地。”大小姐扶在桌上的手指下意识屈起,露出十分艳羡的神情。 二小姐不以为然,迈步到花厅坐在塌上,邀大小姐喝茶降暑,“凤凰山虽也好,但远不及咱们老太太在大明山的庄子,姐姐若想避暑,赶明儿我与老太太提一提?” 大小姐噎住,就知道和谁都行就是不能跟这个妹妹绕弯子,只好直言:“妹妹也知道我到了议亲的年纪,往后若成了亲肯定是不如做闺秀时自在,秦三小姐的诗会想来也极有趣儿,乍然见到这张请帖,倒也引得我也想见识咱们临安闺秀们的风采。” 二小姐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说道:“大姐姐若想去自无不可,只是秦三小姐素来邀请的都是同龄人居多,往年的诗会也大都是各家嫡女,大姐姐恐会不自在。” 二小姐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她认为道不同,也不一定非要凑一块。 在大周,上至王侯将相达官贵人,下至耕读之家,一般都信奉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便好,能通诗文的大多是家里受宠的嫡女。 大小姐当场呆愣,眼角也不由得跳了跳,心中升起一股怒气。 但为了自己的计划,她一定要去诗会,这是近期唯一的机会,自从茶酥事件后,虽然临安上层女眷里确实有赞扬声,但嫡母却再未提过秦家了。 “二妹妹此话不妥,听说秦三小姐也邀请了宋通判家的两个女儿,我素来和宋小姐交好,倒也不会不自在。莫非二妹妹不想带我去,嫌弃大姐姐不通诗书会给你丢人吗?” 二小姐自己并未有这个意思,便摆手解释,最后就敲定了后日一起去凤凰山的诗会。 依孟姝看,自己这位主子很有些拧巴。 她贵为嫡女,从小便被教导要端庄温和,同时又因为自幼受宠,从未受过任何委屈,再加上唐府后院难得的一片安宁,她从小说话自然而然也不用顾忌,因此常常口出伤人而不自知,说的好听点就是性子耿直...... 但这两种脾性奇异的结合到一起,就最容易被人用话语拿捏住。大小姐便深谙此道。 孟姝来云意院短短二十多天时间,眼睁睁的看着大小姐从云意院里带走许多好东西,就说前两日永秀布庄里新出的纱衣,布料名为云雾绡,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老太太给夫人和二小姐各送了一匹,转头大小姐就过来好一顿夸赞,说料子如何如何好,祖母待妹妹这位嫡女如何如何,到底和她们这样的庶女不是一般看待,然后再黯然叹气,露出泛红的眼眶。 “姐姐真是羡慕老太太如此爱护妹妹,我们剩下的姐妹便没这样的福分,可怜姐姐也到了议亲的时候,若嫁人时能有云雾绡做件衣裳,当再也没遗憾了。” 二小姐被话堵住,当即送了她半匹,让梦竹和孟姝二人好一阵心痛。 梦竹是真心疼那半匹云雾绡,孟姝是心痛自个儿主子的性子如此...单纯,若日后嫁人,还不得被吃干抹净! 因担心绿柳,又隐隐觉得大小姐的举动十分可疑,加上涉及到二小姐,孟姝找机会见了绿柳一面。 知己知彼,才好沉着应对。 孟姝也没明确问丢的东西是什么,但旁敲侧击下,绿柳还是透露了许多消息。 柳姨娘自知庶女这样的身份高攀不上知府家的门第,但同知,努努力还是够的着,因秦三小姐和秦家这位庶子关系最亲近,因此让大小姐多与秦三小姐走动。 孟姝本以为大小姐一定要去诗会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结果没想到直到诗会那天,竟闹出一场极大的风波。 那时才后知后觉,不是唐家后院的姨娘们安分,她们的手段大概都放在为子女筹谋上了! 第33章 诗会风波2 凤凰山诗会在即,孟姝首次随二小姐出行,特意提前做了不少功课。 首先便需要对临安官宦世家的小姐们有所了解,从出身到性格,乃至后宅的情况,以及临安各世家姻亲关系。 从府里婆子们那里能听得不少八卦,尤其是曹管事,自从她把孟姝当自己人后,对于孟姝的请求往往无所不应。 晚上轮到孟姝值夜,蕊珠拉着她为主子选明日出行要穿的衣裳。 “这件云雾绡做成的外衫小姐还没在正式场合穿过,若穿出去定能艳压群芳。”蕊珠准备了紫色窄袖束腰纱衫,藕荷色碧纹长裙,又从最上方衣格内小心捧了云雾绡外衫。 “听说凤凰山庄子里有处荷塘,荷花正盛,这套衣衫极应景,只是云雾绡外衫倒不必了,咱们小姐也不是去争风头。” 秦家是世代耕读人家,只这一代家主做到正五品同知,为官务实,一向不喜修饰太过华贵。 孟姝考虑到诗会这种场合,思量着衣衫中规中矩即可,倒可以在首饰上下些功夫。 于是从镜台前的妆奁里挑了两件永宝楼还未上市的新款样式,一对金丝镶芙蓉玉宝石镯子,一枚小巧的累丝含珠金雀钗,双翅震颤,轻盈灵动,尤其是雀嘴里衔的是极珍贵的粉红色海珠。 再加上大公子让人从京城带来的紫玉芙蓉耳坠,二小姐很喜欢。 蕊珠现在对孟姝心服口服,听她解释完也觉得云雾绡过于隆重便又放了回去,还听话的拿了一枚孟姝做的香包放在衣橱内做熏香用。 次日一早二小姐对着镜子看孟姝给她梳了垂髫双鬟鬓,插上一枚累丝含珠金雀钗梳妆时,果然很满意。 “孟姝梳头的手艺极好,蕊珠你可要多学着点儿。” 蕊珠在背后吐舌头,二小姐的毒舌她已经领教过多次,这次她和孟姝随行,梦竹留守云意院。 等大小姐过来时已接近辰时末,只见她穿着大红百蝶穿花云锦大袖衣,下身暗银刺绣的莲青色月华裙,孟姝微微蹙眉,这一派富贵华丽气息,瞧着未免喧宾夺主。 而且,刚过大暑没多久,这么穿也不怕中了暑热吗? 耿直的二小姐像是听到了孟姝心声,简直是最强嘴替,“大姐姐这身行头不妥,不如也换件纱衫,秦家庄子上定然没有冰盆纳凉。” 大小姐涨红了脸,堆笑道:“时辰也来不及了,有丫头打扇,咱们这便走吧。” 绿柳落后一步,在后面徐徐扇着扇子。 二小姐见此便也不再劝,只是让蕊珠取了两个冰盆放到马车上。 等到凤凰山山脚下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孟姝下车时见秦家庄子门外已经停了几辆马车,守在门口迎接的秦三小姐见到孟姝不禁一愣,暗叹眼前这个俏丽的丫鬟容貌倒是不俗。 之后很快回过神,亲昵的迎二小姐进门,见到大小姐也从马车上下来时倒也没冷场,只对她淡淡点了点头。 与寻常商户人家不同,唐家算不得真正的商户,最早的时候唐家依附侯府,家主虽然没有官身但很有经商天赋,短短十几年时间便积累万贯家财。 到了唐大公子和二小姐这一代,大公子自幼聪颖,致力于科举,小小年纪已过乡试,名次更高居榜首,明年春季便要参加会试,因此在临安,真正的官宦世家对唐家都很热络友善。 秦三小姐对二小姐如此亲昵还有另外一层,秦同知主管临安府县各地民生,唐家着实出力不少,可以说若没有唐家商行在临安遍地开花,秦同知不会如此快升任正五品。 众人随着秦三小姐到了庄子里面,花厅内坐着的几个小姐急忙起身。 二小姐和临安同龄的闺秀们并不十分熟络,不过她的一身行头总是最出众的,隐隐还能带领少女们的风潮,因此一般出席各种宴会时总是最耀眼的那个。 孟姝侍立在二小姐背后,看着她和各位闺秀们交际,常常是有人夸了两句,二小姐端庄温和的应对,然后一本正经的冒犯别人。 比如。 正有一位小姐过来搭讪,“婉儿头上这枚雀钗当真巧妙,我竟不知除了紫色黑色,珍珠竟还有粉红色的。这钗上的鸟雀做工也精良,打眼儿一看便知不凡。” 二小姐微笑着点点头,“粉色的海珠确实少见,你没见过也正常,我也只在母亲的首饰匣子里见过一回。” 那位小姐面色讪讪,很有些无语,这岂不是当众说自己没见识... 通判家这次也来了两位小姐,其中年龄稍大的那位解围:“款式确实新颖,可是永宝银楼又出新鲜的花样了?诗会结束后婉儿妹妹可否带我们去永宝楼逛逛。” 二小姐依旧端庄的坐着,周围围了一圈女孩儿盯着她头顶的雀钗,她也不生气。大小姐和通判家的大小姐是手帕交,两人都是府里长女,也都是庶出,一向都有些同病相怜,因此两人关系极好。 于是大小姐便主动开口解释:“这枚雀钗的确是龚掌柜前些日子送到府里的,粉红色的海珠极少,今年一共也才收了十来颗。” 周围的闺秀们更艳羡,然后便听到二小姐说:“首饰不过是个物件儿并不值一提,碧君素来喜欢荷花,戴的荷花钿宝钗便很不错。” 碧君是秦三小姐的闺名。 孟姝刚觉得二小姐这次说的话难得很中听,结果还没高兴多久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因为二小姐四下看了一圈儿,“你们戴的首饰样式的确有些不时兴了,去永宝楼逛逛也可,等回头永宝楼寻到好的海珠......” 在众人又无语又带着点儿期待的目光中,二小姐后半段是:“我派人知会龚掌柜,届时提前下帖子相邀,你们可以先挑选中意的。” 孟姝再次没忍住,撑起额头偷眼打量在座的小姐们,好在大家都知道二小姐的性子,倒也没有真生气的,或许有,只是不会没城府的摆在脸上罢了。 秦三小姐作为主家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婉儿说笑了,海珠极贵重,咱们一年的月例银子怕是都买不到一颗。湖里的荷花开的极好,凉亭里已备好了茶果和笔墨,咱们这便过去吧,今儿倒要看看谁能在一会儿的诗会里拔得头筹。” 二小姐没再说什么,起身跟着秦三小姐往外走了。 她是真心觉得在座的大部分人首饰确实陈旧,因此回府后特意给龚掌柜去信,将几个小姐的名单列上,言明若她们去选首饰让龚掌柜酌情给折扣。 不能不说二小姐其实很善良,只是表达的不得法。孟姝觉得跟着这样的主子也不错,就是心累些。 众人在园子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逛,之后便去湖上的亭子纳凉,满湖荷花随风摇曳,风景确实不错。 秦三小姐提议以荷花为题,各自写一首小诗,最后交由林先生评判。 题目一出来,各位小姐或蹙眉或得意或凝思,一炷香时间后也都准备提笔,唐大小姐则和宋通判家的大小姐坐在一起说话,孟姝因为一直留心,便扫了一眼。 这一眼便发现不对劲,大小姐腰间裙裳之上何时挂了一枚玉佩? 第34章 诗会风波3 孟姝本以为大小姐来诗会的目的是想讨好秦三小姐,但从始至终大小姐并未主动与秦三小姐交流,这就更令人生疑了。 蕊珠正为二小姐研墨,孟姝便假装去端茶水走到大小姐座位附近。 定睛细看,只见那枚玉佩是一块和田玉雕刻的荷花鹭鸶和芦苇图案,表面光滑油润,孟姝隐约觉得似乎更像是男子的随身之物。 因这幅图案有个寓意是“一路连科”,多是男子为祈求科举高中而佩戴,但其实这样的图案近几年并不常见,因荷花鹭鸶这两种事物也有其他意义,时下人们更喜欢“魁星点斗,蟾宫折桂”这样的吉利图案。 绿柳注意到孟姝眼神异样,朝她看的方向看去,之后脸色大变,冲孟姝微微摇头。 这下孟姝就明白了,这玉佩就是当时碧桃在琅琊院外丢失恰好被绿柳找到的那东西。 怪不得会给绿柳封口费,这明显就是男子的旧物,难道大小姐已与秦家公子私下定情?因此秦公子才将随身玉佩相赠? 孟姝正犹豫要不要偷偷告诉二小姐,若这事被传扬出去,唐家女儿们的名声便全完了,私相授受的罪名可不是女儿家们可承受的起的。 但变故来的很突然,因一直关注那枚玉佩,孟姝便看到大小姐与宋家小姐聊天时,右手正在袖子的遮掩下准备解开玉佩的挂绳。 说时迟那时快,来不及思考,孟姝端着茶杯急忙走到大小姐身前,大小姐看到她走近,立即收回了手。 等孟姝上完茶水离开,大小姐再次悄摸摸探向腰间,结果摸索半天,竟只摸出半截挂绳。 玉佩不见了! 孟姝当机立断,借着上茶之机,光天化日下利用自己那把匕首悄悄偷了玉佩。 大小姐察觉后一双眼冒了火一样狠狠瞪着孟姝,只是她也不好当场发作。 绿柳此刻已是目瞪口呆,一颗心砰砰狂跳,她不知道大小姐为何突然借着如厕时佩戴了这枚玉佩,她只知道这枚玉佩乃是一枚旧物,且是男子之物,虽觉得不妥,但她也不敢做什么。 经此一事,诗会毫无波澜的进行,中间几位小姐各自互相品评,又用了茶点便各自散了,二小姐也如约带几位姑娘去永宝银楼。 一直到回府,大小姐才有找机会堵住孟姝,“交出来。” “不知大小姐何意,奴婢身上有您的东西吗?” 大小姐咬着牙开口:“玉佩,将玉佩还我,否则我让母亲发卖了你。” 孟姝装傻充愣,又无辜的让大小姐搜身,自然什么都搜不到。 大小姐无法,急的眼眶都红了。“你不过是一个贱婢,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莫非以为在二妹妹身边我便无法拿捏你了吗?” 孟姝腹诽,自己无父无母,就在云意院当差,你一个正议亲的小姐似乎也确实奈何不了我。 结果没料到,大小姐竟当着孟姝的面扇了绿柳一耳光,“你若将玉佩告诉府里任何一个人,我便每日折磨你这位好姐妹,她的身契已被姨娘要了过来,你说,将她发卖到楼子里供人玩乐,你的心里会不会过意不去?” 府里被选为陪嫁的丫鬟,一般为了更好控制,身契会一并交给出嫁的小姐掌管。 孟姝眼角跳了跳,绿柳半边脸已经红肿,只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 “大小姐放心,我什么也没看到,也没有拿过任何东西。” 大小姐得了承诺,带着绿柳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孟姝立即去了云归院。 云夫人拿着那枚玉佩,脸色微沉,身边的唐妈妈听完原委立即出门查访。 次日,唐家家主下令,柳姨娘母女两人被禁足扶柳院,一直到大小姐嫁人方可解禁,绿柳被调到云意院二小姐身边做了一名粗使。 当天晚上孟姝值夜,二小姐躺在床上叹了口气,“孟姝,你说大姐姐怎会办这种糊涂事。” 唐妈妈当天便查到消息,玉佩确实是秦家公子随身之物,数日前遗失。 且这枚玉佩乃秦公子十岁考取童生时,秦同知特意找临安有名的匠人所作,底部刻着秦公子的字。 柳姨娘母女的打算不可谓不阴毒,先是买通秦家下人盗取玉佩,之后大小姐再借秦家三小姐办诗会之时,将这枚玉佩无意间在众人前显露,只等被发现后再做一番羞涩的举动引人遐想,坐实她和秦公子的“私情”,这样唐秦两家为了名声也会尽快定亲...... 要孟姝来看,实在愚蠢。 算计来的婚姻,尤其是秦公子还是蒙在鼓里被算计的,就算成婚,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 “大概秦家公子很出色吧。”孟姝将冰盆搬到外间,又端来温热的牛乳服侍二小姐喝完。 “碧君的哥哥,诗书确实很通,只比哥哥差一些。但姨娘和大姐姐却是谋划错了,即便诗会上玉佩被认出来,秦公子也不会妥协。” “这是为何,秦同知是正五品官职,又是诗书传家,极重名声才是。” 二小姐摇摇头,语带不屑,“秦家嫡子早夭,往后定是秦公子掌家,秦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但也不会让一个庶女做秦家主母。” 孟姝愕然,之后点头,确实,这样的人家更重视嫡庶之分。 二小姐怕热,闹着让孟姝将冰盆再搬到里间,之后突然有些叹息的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外表光鲜,若侯府势力还在,大姐姐尚有几分可能。如今她们母女倒是白费了筹谋,听说母亲和祖母要将大姐姐嫁到津南县。” 孟姝得罪了柳姨娘母女,心里也不是不害怕,听到这个消息也轻松不少。 二小姐见她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由笑了,“现在知道怕了,你在诗会上将匕首和玉佩偷偷塞我手里时,你怎么不怕我?好你个孟姝,跟主子出门还敢带凶器!” 孟姝憨笑,不动声色的表忠心,“二小姐可是奴婢的亲主子,而且主子最通情达理还能遇事沉着,其他小姐若是看到匕首,大概都要跳起来了。” 二小姐腹诽,我也差点跳起来,幸亏母亲和奶娘总教导女孩子要端庄,这可真没错。 孟姝临睡前扒拉着手指数日子,马上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二叔公和宋伯有没有打探到舅舅的消息。 第35章 舅舅的消息 自从大小姐被禁足,绿柳来了云意院,孟姝觉得日子平顺岁月静好。 偶尔与冬瓜一起吃吃她做的失败的点心,和曹管事安妈妈聊聊八卦,听听临安城里的新鲜事儿,拿绿柳可怜的头发当模子,和蕊珠一起梳各种各样的发鬓,梦竹虽然仍不苟言笑,如今也混熟了。 二小姐每日去暮云斋读书,弹琴,下棋,最近又让孟姝教她刺绣,准备在大家闺秀的路上一骑绝尘。 与此同时,这段时间也足够了解孟姝十年的过往了。 福安居。 老太太端坐上首,大管家带着下人正禀报孟姝这短短的生平。 “母亲早逝,父亲另娶,还是清倌人?” 一名小厮急忙答话:“回老太太的话,确实如此,孟姝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五岁,按时间来算,她母亲六年前去世时,孟成文已和那位有了首尾。” 老太太叹道:“也是个可怜的。” 小厮继续,讲起在孟家庄村民口中的孟姝,大多都是在说她生的好看,母亲如何温婉,刺绣如何好,到了孟姝这边则全部说她极聪明,便没什么了。 “这是为何?”老太太冷眼瞧了一段时间,心里已经认定孟姝是最好的选择,此时便急忙问道。 “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孟姝性格有些孤僻,因她长得好,又识文断字,和村里人不怎么往来。只有几位家里有女儿的,跟小的说孟姝心性善良,曾教过她们几家的孩子认字。 小的前去打探时,他父亲病重,听闻继母卷了全部家当带着儿子连夜跑了,如今他父亲在村长照拂下勉强吃口饭,却是再无余钱抓药看病。 小的曾远远的看过,咳血之症,应是活不到年底了。” 云夫人问道:“可去过郑山家的那里,她怎么说?” “郑嫂子说这孩子性子坚毅也很果敢,当日那位继母治病的理由,是直接带着牙婆去的孟家庄,孟姝提了个要求,让她父亲一家三口在生母坟前磕了几十个头,之后才自愿卖身,签的死契。 至于其他亲人,祖父母也已过世,只有一个舅舅也失踪了。家世也算清白,主子们可以放心用。” 等管家带人离开,云夫人和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 云夫人说道:“母亲,这孩子不错,不管是之前在琅琊院做事,还是诗会上及时制止霜姐儿,她都做的极好,遇事拿捏的准,也临危不乱。婉姐儿也曾跟我提过愿意亲近她。” 老太太微笑道:“如此便定下她,侯府派来的教养嬷嬷正好也快到了,她舅舅的消息你们也派人仔细找,若能施恩于她,对婉姐儿更好。” “是,那等侯府的人来了,咱们安排在......” 云意院,孟姝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已经被扒的干干净净,即便她知道也不会在意。 今儿冬瓜又来缠着她,上次两人研制出茶酥后,冬瓜期待孟姝能有更多巧思,若再能研制出一两样新鲜的点心,打赏都是其次,这都是明晃晃的功劳,往后升任厨房管事也是上头考核的方向。 “你这样缠着我好没道理,冬瓜你在厨房做事,对食材更熟悉。 你想想,炒菜是煎炒烹炸,做点心无非或蒸或烤,你将所有的食材和做法列出来,再看哪几种可以组合到一起,再兼顾口感,还有记住相克的食材不可混用,总能做出几样前人没有的。” 孟姝一边不耐烦的驱赶冬瓜,一边大谈创新论。 蕊珠在旁边支着下颌,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孟姝,觉得她无所不能,不仅梳头梳的好,厨房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三人在窗下闲聊,二小姐竖着耳朵在侧间摆弄棋谱。心里有些犯嘀咕:“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但仔细试了就知道是歪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能做出茶酥也只是碰巧罢了。” 但二小姐想归想,看着棋谱又有些若有所思。 孟姝这边被缠磨的没办法,灵机一动对冬瓜提议,“如今天儿热,点心也便罢了,咱们二小姐近来就不怎么喜欢点心,不妨做些饮子出来,解解暑热也是好的。” 冬瓜撇撇嘴,不满的道:“饮子不都是那几种,有什么好琢磨的。” 蕊珠不高兴了,“上回我们二小姐送到福安居的菊花饮子,老太太都说好。” 侧间的二小姐正琢磨出一种解法,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还是孟姝深得我心,若能多几种饮子那才叫好,这么想着便不由点点头下意识说了句不错。 梦竹像受到了惊吓,她从小在身边服侍,印象里二小姐一直端庄持重,自从孟姝来了,二小姐总时不时的走神,现在还会自言自语起来了?蕊珠那小丫头也转了性子,看来云意院里最端庄的只剩下我了。 最后,三个小丫头以要做出更好喝的饮子为目标,结束了谈话。 二小姐终于也收敛心思研究起手中的棋谱。 这日刚从暮云斋回来,内院一个小丫鬟便来给孟姝递话,前院有人找,孟姝第一时间就感觉应该是宋伯派人送消息过来了。 和二小姐告了声假,急匆匆跑向前院,月亮门那里果然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你就是孟姝?” 孟姝急忙点头。 “宋伯托了陆大掌柜查访,因已过四年之久,津南口音的外地人来临安各茶行茶园的不少,但并未打探到有年轻公子模样的人。” 孟姝不禁皱了皱眉头,但本就不确定舅舅是否来过临安,因此查无此人的这个结果自己也提前预料过,只是难免有些失望。 “另外,宋伯让我带话,咱们府里老太太已传令唐家商行各处留意,应该很快就有消息,让你不要担心。” 唐家除了盐铁这种大周官府管控的产业没有涉足,其它关于民生的方方面面都有产业,就拿永兴酒楼来说,大周境内各府县都有分部。这样一来寻人的消息就几乎可以扩散至大周全境,因此孟姝对唐家格外感恩。 拿了几十文钱谢过传话的小厮,孟姝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便回了云意园。 从床下柜子里拿出近些日子积攒的月钱和赏银,细细盘点,除了布料首饰,如今她也攒下五十多两银子,从中拿出三十两,又从首饰里挑了两件喜庆适合送礼的,又匆匆去了福安居。 因她现在是二小姐身边的人,福安居的看门婆子也是熟悉的,孟姝直接去了小厨房找安管事,将舅舅在海津镇的住址、体貌等情况详细写在一张纸上,拜托安管事下次送信去郑氏牙行时一并稍上。 信中拜托郑东家,派人留意舅舅是否回过家,连孟家庄也一并留意。万一舅舅回去,自己也好尽早知道消息。 听说安妈妈有个孙女也十来岁年纪,孟姝便将两件首饰送给了安妈妈,安管事也没推辞,收了信和银子说明日就送到津南县。 放下一桩心事,孟姝总算放松下来,正巧冬瓜敲门。 安妈妈见到她瞬间苦下脸,指着孟姝对冬瓜没好气的道:“你的好姐妹来了,让她尝尝你捣鼓的泔水。你师傅我正要出府一趟。” 说完话,安妈妈揣起孟姝的信,又从衣橱取了两匹布料很快离开了房间。 第36章 瘦了的冬瓜 孟姝耸耸鼻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她也想逃,被冬瓜一把逮住。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味道怪怪的。” 估计安妈妈已经有些后悔收冬瓜为徒了,在白案上冬瓜确实有些天赋,但论创新,她很有些胡来。 自从孟姝提议做新的饮子,冬瓜苦思冥想一夜,捣鼓了一种苹果饮子。 拿新鲜的苹果切片煮水,放了姜片,麻糖,还有从孟姝做的菊花饮里得的灵感,放了晒开的菊花,枸杞,以及别出心裁的豆蔻和陈皮。煮熟放凉,一口闷了,终于成功的把自己拉虚脱了,在床上躺了三天。 病好后,冬瓜瘦了。 因为这个原因,还真有不少体态丰腴的小丫鬟和妈妈婆子们来找冬瓜取经,这件事在福安居广为流传,就连老太太都听说了。 素问还因冬瓜让老太太欢乐了一整天为由,打赏了她一对珠花。 之后冬瓜就高兴的戴着珠花越挫越勇,又找孟姝取经,孟姝根据外面街头卖的饮子,提议做减法。 二小姐最喜欢紫苏饮,除此之外,沉香饮、二陈饮、香薷饮、薄荷饮、桂花饮都是外面热卖的,这些饮子多选用花叶、香料、药材,烹煮后味道非常清甜,根本不是冬瓜那样乱放一气。 “这次我用的老冬瓜。” 冬瓜将孟姝带到自己房间,热情的冲她解释。 孟姝:...... “小厨房的人都不喜欢吃冬瓜,但冬瓜多好啊,庄子里送来一车,不吃也白白放坏了。我便取了一颗,去皮去籽,把麻糖碾碎,和切成小块的冬瓜肉一起腌渍,等出了足够多的冬瓜水,再用陶锅...” “腌渍冬瓜?”孟姝惊呆了,低头看向桌上的饮子,除了色泽重一些,味道怪怪的之外,倒也还好,起码看不到冬瓜肉。 “对,小厨房经常腌渍梅子之类的嘛。只不过我尝了尝腌渍好的冬瓜,生瓜味太重,就干脆下锅煮了。” 冬瓜端起来喝了一口,“真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我煮好又过滤,最后用水冲泡的。” 孟姝勉为其难的小心抿了一下,然后双眼微微发亮。 不难喝,还有一丝甜津津的香饮子味道,加上冬瓜性寒,味淡,本就适合暑湿并存的夏季食用,没想到冬瓜还真鼓捣出来不错的了。 “若是加些碎冰,应该更解暑。” 冬瓜点点头,因为得到孟姝的认可更加高兴,“回头我用这种方法试试糖渍其它果子,苹果梨子荔枝柚子南瓜黄瓜什么的。” 孟姝微笑:“你开心就好。” 不过她还是提醒这种入口的东西,最好去府医那里辨证,确保没有问题再给主子们喝。 回云意院的时候,二小姐正与五小姐在二楼说话,梦竹在上面伺候,蕊珠在花厅一侧和五小姐身边的丫鬟探讨发式,见孟姝进来就拉过来一块说话。 孟姝和五小姐身边的人也是熟悉的,在暮云斋时都一起在隔间候着,小姐们读书时,她们都聚在一块做绣活儿打发时间。 “你们知道吗,今儿我随五小姐去福安居请安,听说侯府要来人了。” 蕊珠来唐府的时间最早,立即警铃大作,紧张的问道:“是谁?侯府的二小姐不会还要来吧?” 丫鬟小声道:“咱们也没听清,隐约听到要来不少人,夫人说要将云熙院打扫出来待客。” 蕊珠手中的梳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完了完了,云熙院一般都是招待贵客的地方,上次侯府二小姐来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孟姝不明所以,怎么这侯府的小姐是洪水猛兽不成?把蕊珠吓成这样。 见孟姝发呆,蕊珠急忙拉着她的手叽里呱啦抱怨了一大通。 原来蕊珠害怕的只是侯府小姐身边的丫鬟! 孟姝有些无语,和自己一样的身份有什么可怕的,临安的唐府到底是主人家,难不成还能怕一个外来的和尚! “侯府的人最嚣张跋扈,明明吃的用的都不见得有咱们好,偏偏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从主子到丫鬟,一个个心比天高。”五小姐身边的丫鬟也对侯府的人很不满意。 蕊珠起身捡起梳子,放在荷包里,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孟姝,咱们得把二小姐身边贵重的好东西都搬到库房去,那半匹云雾绡一定得藏好了,咱们这位二小姐是个手松的。” 五小姐的丫鬟猛猛点头,“侯府的小姐连我们五小姐的东西都抢,上次老太太给我们小姐的一匣子海珠被她要走一半。” “而且侯府来的那几个丫鬟,经常在咱们面前呼来喝去的摆主子的款儿,素问姐姐还让咱们莫要闹,真是憋气。” 孟姝额外还听了一耳朵侯府的八卦。 临安唐府这一支是京城侯府现任怀安侯庶弟的三房,蕊珠口中的侯府二小姐是怀安侯的嫡孙女,身份上确实贵重。 但侯府承袭先祖开国时“先登”的功劳,有武将的血统,但之后连着四代一直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早已入不敷出,因此临安这一旁支在家主唐显经商巨富后,联系才紧密起来。 若论关系,现任怀安侯是唐显的伯父,这么看关系应该还算近。但唐显是个庶出的,且唐显这一支在其父(怀安侯庶弟)去世后已经分家,所以和侯府的关系实则有些远了。 不过到了唐大公子这一代,大公子在京城鹿山书院读书,多托庇于侯府照顾,因此每年临安送到京城去的的年礼节礼都极其丰厚。 侯府二小姐和临安唐府的二小姐年龄相当,小时候也是经常见的,依蕊珠的话来说就是:“从小到大,侯府二小姐明里暗里从咱们这里拿走的好东西,都能堆出一个库房了。” 当天傍晚,二小姐也得了消息,用完饭后在园子里消食,孟姝三人跟在后面伺候,二小姐便提起侯府的这位堂妹。 “灵儿是有些跋扈,那也是因为她父亲是侯府嫡长子,下一任怀安侯,身份在那里摆着。你们无论如何也不可怠慢,尤其是蕊珠,上次灵儿的贴身丫头和你吵了一架,不管对错最后被罚的还不是你。” 蕊珠绞着帕子不敢吭声。 “不过是些物件儿,她喜欢拿走便是,咱们唐府什么好东西没有,哥哥的仕途还要多依赖侯府,你当你们的主子是个傻的?不然我可不会惯着她。” 孟姝三人急忙点头答应,只是等回绣楼时,二小姐脚步顿住,急忙吩咐梦竹,“别的倒也罢了,赶紧将父亲前些日子为我寻来的那副翠玉玲珑棋收起来,这些日子先换上白玉的凑合用。” 自己这位堂妹是个臭棋篓子,若输了棋,还常常发脾气掀棋盘,她想想也十分头疼。 第37章 侯府来客 接下来的几天,府里的几位小姐偶尔在早课间歇凑在一起,话题就围绕侯府和马上就要到来的七夕节。 七夕倒没什么,不外乎是比试穿针引线、投针验巧,几位小姐都还小对此没什么兴趣,唯一的大小姐也正被禁足,因此说了两句就不提了。 但说到侯府,那可真是有的聊了。 三小姐和四小姐是双胞胎,二人出生只差半个时辰,身材长相几乎一样,蕊珠便傻傻分不清楚,但孟姝可以。 这两位小姐关系虽好,但最爱互相较劲,凡任何事物都要平等一致,比如衣裳,别说颜色花样儿,就连图案有一丝差别,她们都要闹上许久。 吵嘴时吃亏不善言辞的那个是三小姐,若安安静静地时候,眼睛不总是乱动的也是三小姐,孟姝瞧了两回就心里有数了。 此时眼珠乱动的四小姐正在细数侯府二小姐的强盗行为。 “好好的一个侯府嫡女,作态和破落户儿似的,这个喜欢,那个也想要,每年来咱们府里做客都跟进货来的似的。” 二小姐闻言,眼神直直的看过来,“若不想损了财物,就老老实实存到库房里去,背后数落人实不明智,也不是我唐家的教养。” 四小姐急忙低下头,面对二小姐的训诫,她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其他小姐在二小姐面前很是拘束,本来在玩投壶,也觉得无趣便各自散了。 对孟姝而言,不管是虽然破落但依旧庞大威严的侯府,或是其他门第,和她一个丫鬟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事物发展的轨迹,往往在某一个节点,机缘巧合的延伸出出人意料的结果。 梦竹与蕊珠两人这几日刚将贵重的物件儿都收到库房,便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过来传话,侯府的客人到了,让二小姐去福安居见人,另又特意吩咐着装配饰都仔细着些。 这么一来蕊珠就有些犯难,‘仔细着些’,是让二小姐穿的端庄隆重些,还是不要太张扬华丽? 求救的眼神看向孟姝,孟姝便对二小姐投去询问的目光。 拿捏不准的时候最好让主子决定,这是孟姝进入内院后积累的第二个经验。 第一个经验是不能比主子优秀,因此二小姐下棋时孟姝总躲了伺候的机会,让笨笨的蕊珠代劳。 “家常些,梳上次去诗会时的垂髫双鬟鬓吧。”二小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取那件月白素缎儿的裙子。” 蕊珠得了令开始梳头,梦竹进侧间取二小姐说的衣裳,孟姝打开妆奁,回忆花楹教过她的首饰挑选法则,从各色钗环里挑了缠丝玛瑙花的小流苏钗,一副金灿灿的盘螭璎珞项圈,一对宽宽的嵌南珠绞丝喜鹊纹虾须镯,二小姐见她挑选的都合自己心意,满意的点点头,又指了紫玉芙蓉耳坠,孟姝小心给她戴上。 流苏钗俏皮,盘螭璎珞项圈中规中矩,虾须镯有几分富贵,因有宽大的袖子遮掩,戴在细细的手腕上也不张扬。 收拾妥当,主仆三人径直去了福安居,路上遇到从云归院里出来的五小姐,姐妹二人结伴前行。云夫人孕期已快要临产,最近在院里安歇,也免了几位姨娘和小姐们的晨昏定省。 福安居。 刚进二门,便听到花厅内传来爽朗的笑声,广百含着笑意站在门口,见二小姐五小姐忙迎了上来,两侧侍立的三等小丫鬟急忙打帘子。 进了花厅,孟姝先看到的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女孩,梳着小流云鬓,头上插着的金钗十分眼熟,正是老太太刚给的见面礼——累丝含珠金雀钗,她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的薄缎纱衫,正一脸欣喜的虚虚摸着头上的金钗。白嫩嫩如藕节儿的手腕上是一副秋蝶花纹珊瑚嵌珠镯,孟姝最近对首饰极为敏感,一眼认出二小姐也有一对儿,成色更好,显然侯府二小姐手上这副也是老太太给小辈的见面礼。 孟姝躲在二小姐背后,小心的摸了摸鼻子,对这位刚谋面的侯府二小姐有了深刻的认识,感情她是一身素净的来了福安居,不然头上的钗环,手上的珊瑚镯子,岂不是也不能就地给戴上了呀。 二小姐和五小姐给老太太请安,三位姐妹又一起互相见礼,老太太含笑介绍旁边两位年约四十许岁的嬷嬷,分别是高嬷嬷和袁嬷嬷,说是随侯府的二小姐一起过来,顺便教教唐府的女孩子们礼仪规矩,也说说大宅门儿里的弯弯绕绕,给女孩子们涨涨见识。 二小姐急忙带着妹妹又给侯府的这两位嬷嬷请安,这两位嬷嬷一高瘦一矮胖,和姓氏很贴切。 两人肃着一张脸不着痕迹的打量唐府的两位小姐,更多的目光自然汇集在二小姐身上,之后两人转头互相看了看对方,二小姐身姿绰约,行走坐卧皆端庄稳重,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满意。 门口起了响动,广百带着三四六三位小姐进来,三个小姐目不斜视,先规矩的和上首的老太太请安,又与年长的姐姐们见礼。 众人好一番互相点头行福礼,一通折腾下来,孟姝一直冷眼旁观。 很明显对面的两位嬷嬷对唐府的其他小姐们都是无所谓的态度,唯独对自己的主子二小姐不同,眼神时不时的就落到她身上。 侯府二小姐被这么一番打搅,竟还能把先前的话给续上,让孟姝也不得不佩服几分。 只见她走了两步到老太太跟前,俏生生的说道:“老太太的眼光总是极好的,这枚雀钗就连京城的永宝楼也还没这样小巧灵动的款式,让老太太如此破费,灵儿实在有愧。”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轻轻握住拍了拍,眼角的笑意丝毫没有作假。 “灵姐儿如此明艳俏丽,和这雀钗正是极为相得。 你嫡亲的哥哥文哥儿和咱们临哥儿同在鹿山书院读书,临哥儿常在家书中提起,每回必称多赖文哥儿带他在京城交际,你云婶婶也很高兴,待会儿让婉姐儿带你去云归院给你婶娘见礼。” 拜见云夫人自然是要去的,侯府二小姐高兴的应声,这位云婶婶素来大方,必定备了丰厚的见面礼。 老太太又和侯府二小姐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问一问侯府女眷们的情况,身体如何之类,侯府二小姐瞧着是极活泼的性子,捡着京城最近的景象与老太太细细碎碎的说了一通,引得老太太开怀不已。 二小姐端坐在椅子上静静听着也不插话,过不多时便察觉到两束打探的目光,不禁微微蹙眉,借着素问上茶的间隙,不动声色的看向两位嬷嬷的位置。 心中纳闷儿,实在奇怪,母亲与祖母从未和自己提过会请侯府的嬷嬷过府。 第38章 暗潮汹涌 花厅内花团锦簇,言笑晏晏。 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只有一个儿媳,奈何云夫人正在孕期,只能劳累她与侯府的人应酬,时间久了就渐渐露出疲态。 二小姐是个孝顺的,便起身和老太太说最近府里小厨房做了新鲜的点心和饮子,要请众妹妹们去云意院坐坐,素问也心疼老太太,向二小姐投来感激的目光。 老太太便也顺水推舟,又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冬瓜这个小丫头,笑着指向二小姐身后的孟姝。 “你那个在福安居当差的小姐妹最近研究出了一种冬瓜饮,府医说极好,生津止渴、清肝明目,你去小厨房让她准备准备。” 孟姝正观察那位高瘦的嬷嬷,没想到老太太竟会当众与自己说话,急忙福了福,顶着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答应了一声。 广百最是玲珑,知道孟姝与花楹交好,紧着使唤身边的花楹带孟姝去。 二小姐轻轻拍了拍孟姝的手,又仔细吩咐了几样茶果让小厨房做好直接送去云意园,孟姝点头,和花楹退出花厅。 只是刚走到花厅门口还未出门,便听侯府二小姐与老太太和二小姐说道:“老太太,咱们这临安真是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府里随便一位二等小丫鬟竟也生的如此容貌,刚瞧着她一味低头在婉姐姐背后,倒是......” 后面的话孟姝就听不到了,花楹比孟姝大四岁,和她并肩往小厨房走,路上捏了捏孟姝的手让她不要在意。 毕竟当众说出丫鬟绝色,自然会让一些小主子不满,若二小姐是个不容人的性子,对孟姝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因此善解人意的花楹便宽慰她。 “这位侯府的二小姐自小就是被娇惯长大的,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人倒是不坏,就算有些嫉妒也不打紧,咱们二小姐总是护着你的。” 孟姝笑了笑,“咱们做奴婢的都是心大的,伺候好主子才是顶顶重要的,旁的东西倒也没什么干系。” 花楹便乐了,笑着点了点孟姝的额头,“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在心上,你是个聪明的,就算有什么麻烦也能解决,我也是为你白操这个心。” “姐姐这话说的可亏心,以前我的鞋袜荷包儿孝敬的还少了不成?” 花楹极喜欢孟姝这样的性子,大大方方的,聪明伶俐不跟红顶白,又是个知恩图报的,就连小厨房的安妈妈也没少夸她。 “你这个叫冬瓜的小姐妹真是极妙,明明看着不甚聪明,倒能一脑门子扎进去钻研,捣鼓出来的冬瓜饮老太太很喜欢,只是冬瓜性寒,府医不让多用。 对了,她最近又得了不少赏,云夫人和几个姨娘也赏了她,小厨房人多眼杂,我瞧着有几个小丫头对她很不满意,不过冬瓜也算是安妈妈的徒弟,现在还好没出什么事儿,你和她要好,找时间给她提个醒儿。” 冬瓜得赏的事儿孟姝也听说了,在府里能让老太太开心,伺候老太太尽心的下人,云夫人和姨娘们都会打赏,以示对老太太的孝敬,冬瓜得了赏还特意分了好些东西给自己和绿柳。 “对冬瓜有敌意?” 孟姝一颗心沉了沉,又想到冬瓜的性子,对花楹说道:“冬瓜大概感觉不到,她在小厨房做事时是个痴的。” 花楹点点头,“的确如此,要不是有老实的偷着跟广百姐姐说了,我们也都不知道呢,我偶尔去小厨房办事儿,冷眼瞧着,你这个小姐妹当真没察觉出来。” 小厨房这里是一副忙碌的景象,虽然只做老太太一人的饮食,但老太太素日里总打发给各房送菜色,因此刚到申时,锅碗瓢盆已经奏起了战歌。 冬瓜正和面准备蒸馒头,得了吩咐立马从身前的长条柜子里取出一个瓷坛子,“冬瓜饮很方便,一会儿就好。” 孟姝和花楹两人又和安管事吩咐其他茶果,安管事急忙吩咐其他人,又指派一会儿去送食盒的人选,见这边没什么事,花楹便回正院去了。 安管事让人取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让孟姝先填填肚子,孟姝一边和安管事闲聊,一边观察小厨房的人。安管事也只以为孟姝好奇,没往其他方面想。 孟姝眼睛微眯,注意到一个穿着浅红色衣衫的小丫鬟,她总是在留意冬瓜,尤其是在冬瓜冲泡饮子的时候。 不一会儿冬瓜便已冲好一杯,小厨房夏日里最是燥热,她顺手捧了给孟姝消暑。 孟姝接过,细细查看后不禁皱眉。 “怎么了?这饮子有问题?” 安管事到底是在厨房做事经年的老人儿了,有一副谨慎的性子。 “颜色似乎偏黄了些,以往送到云意院的冬瓜饮都是褐色更重些,层次分明。” 随着孟姝这么一说,安管事也察觉出了问题,她当即习惯性的抬头四下扫视当场众人,脸色阴沉了几分。 冬瓜只是在做事时有些痴,她也不傻,端起杯子细细端详,闻到了一丝很淡的药味,若不是她嗅觉敏感,这丝味道被冬瓜饮本身的味道遮掩,寻常人决计闻不出来。 孟姝正给安管事眼神示意,再抬头时突然见憨憨冬瓜捧起杯子就喝了一小口,这举动可把孟姝吓坏了,好在她只是瞬间苦了脸吐了出来,一张嘴就连舌头也变成了淡黄的颜色。 “苦,怎会这样苦!”冬瓜扔下杯子吱哇乱叫,忙跑到外面漱口。 安管事冷笑:“看来咱们小厨房也出了不安分的人。” 已耽搁了不少时间,幸好冬瓜之前做了不少,有几坛在井里吊着冷藏,见冬瓜无事,孟姝也协助她一起冲好了饮子,几样点心茶果也做好了,云意院那里耽误不得,安管事让孟姝放心,孟姝也来不及安慰冬瓜,急忙端着食盒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一起回云意院。 走在路上,孟姝虽然为冬瓜担心,但也相信安管事一定会处理好。 随后又十分庆幸和后怕。 幸好老太太指了自己来帮忙,花楹又在路上恰好提醒有人针对冬瓜,又因为冬瓜和自己要好因此先端给自己一杯,其中任何一环没有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若送到云意院的饮子有问题,冬瓜包括自己一定会被牵连,即便不会重罚,冬瓜想升做管事的梦想必然完不成了。 经过这事,孟姝知道,这个唐府后宅虽然风平浪静,但在安静的水平面下,每一个小丫鬟都暗潮汹涌。 第39章 难怪她们都这么说你 还未走进云意院,便见绿柳仿佛提着一颗心一样慌张跑出来,见到孟姝后瞬间有些如释重负,急忙要张口。孟姝顾忌着后面还有老太太院里的人,将绿柳带到一旁角落,和后面的人隔开些距离。 绿柳开口第一句就让孟姝很无语,蕊珠和侯府二小姐身边的翠湖吵了起来。 “怎么回事?二小姐她们不在院里?”前几天二小姐还叮嘱过蕊珠不可生事。 “二小姐带着侯府的人和几位小姐给咱们夫人请安,梦竹姐姐跟着去的,吩咐蕊珠姐姐带着几位小姐身边的丫鬟来咱们院儿里布置,说是一会儿主子们要比试投壶。 适才还好好的,侯府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也不知怎么就摔了一只青花缠枝纹的杯子,蕊珠姐姐说了她几句,两人就吵了起来。” 孟姝听完也十分头疼,让绿柳叫几个小丫鬟过来接食盒,吵架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就别让小厨房的人进去了,否则再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二小姐难做。 等进了门再往里走几步就清晰的听到吵嚷声,从绿柳这儿得知二小姐她们已经去云归院有两刻钟,估摸着和夫人说话的时间,再算上从云意院到云归院的脚程,约莫再有半炷香的时间总也要回来了。 因此孟姝走到绣楼前,立即让绿柳带着其他几位小姐的丫鬟去抱厦里歇息。 “你赔,你赔的起吗,官窑成套的瓷器,摔了一个其他的都不能拿出来待客,就算把你卖个十回八回都赔不起!” 蕊珠的声音因为生气有些尖锐,又极力想控制在一个范围,可见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妥。 “我倒是不知,堂堂临安首富之家,竟连一只小小的杯子都这么计较。在京城侯府,这样的杯子我摔了也不知道多少,我们小姐也没说什么。” 翠湖瞧着有十四五岁,白白净净的,只是下巴上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破坏了几分俏丽,此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摇着一只团扇漫不经心的回道。 蕊珠要气死了,反驳的话不过脑子,张口就来:“说的轻巧,你们小姐那些官窑的瓷器还不都是从我们唐府......” “蕊珠!噤声。” 这种话从一个丫鬟嘴里说出来,让侯府二小姐听到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翠湖看着走近的孟姝,见她疏朗明媚,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你在侯府摔过许多这种杯子?” 翠湖忽的怔住,不知她这么问是何意,下意识的点点头,梗着脖子讥讽:“不错,也就只有你们唐府才会小题大做。几个杯子有什么打紧......” 孟姝上下打量她,“你能说出这话也正常。” 又很快摇摇头,语重心长说一句:“哎,难怪她们都这么说你” 翠湖一头雾水,心中一紧,问道:“谁?谁到处嚼舌根子?你才第一次见我,怎会知道有人背后说我?” 孟姝做出一副为她可惜的神态,然后便不再理会,“蕊珠将这里收拾干净,二小姐快回来了。” 蕊珠的气也泄了,将碎掉的杯子收拾干净,又和孟姝一起将投壶用的东西都准备好放在廊下,现在阳光不盛,在院子里透透气舒展舒展筋骨也极好。 一直到孟姝她们将从小厨房带来的茶果和冬瓜饮子摆好,翠湖还在追问,孟姝缄默不语,让她更暴躁,转动着眼珠子躲到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谁说她了,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她在侯府有八卦?”蕊珠好奇问道。 “我哪儿知道。” 蕊珠:......合着您是诓她的,不过看她团团转又抓耳挠腮的。 还挺爽! 绿柳本就守在大门外,远远见二小姐一行人,忙派了小丫鬟来传话,孟姝便去抱厦那边将其他丫鬟带过来,等二小姐她们说说笑笑到了绣楼,都已安排妥当。 翠湖探究的目光落在侯府二小姐背后的翠绮身上,孟姝看到了心里冷笑一声。 接下来还算顺利,高袁二位嬷嬷留在云归院没来,云夫人又给了侯府二小姐许多见面礼,因此侯府二小姐一直笑吟吟的,也没提要去二楼参观,就在花厅吃茶,间或炫耀京城的见闻。 诸如皇帝赐婚,庆国公的嫡女要嫁入王府为妃,她随母亲同去庆国公府庆贺,京城里各家女眷齐聚,热闹之极。 或者随口提一两句各种诗会赏花宴,从宫里流传出来的妆容,贵女们及笄礼的场面,京城里流行的首饰衣料之类。 二小姐端庄的坐着并不怎么回应,偶尔在侯府二小姐看过来时得体的点点头,一副你说的真好,说的都对的样子。 五小姐还小,对妆容宴会不感兴趣,只在她提到皇帝赐婚国公府时露出点向往,至于首饰衣料,她觉得京城的永宝楼都是自家的分部,实在不需要羡慕京城里的贵女们。 因此便还有些可怜的看着侯府二小姐,可怜见儿的,京城里当季最珍贵的首饰珠宝,都是咱们唐府里女主子们挑剩下的。 六小姐和五小姐同岁,虽生母只是一个姨娘,但风隐院的陆姨娘可以说是一个奇女子,六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只对香料脂粉感兴趣,因此便问了最近一年内京城里流行的妆容和脂粉也就罢了。 三四小姐却给侯府二小姐提供了足够的情绪价值,尤其是四小姐。 不管京城里什么见闻,都连珠炮似的问细节,可怜侯府早就势微,侯府二小姐说的也都是从其他贵女那里听来的,见四小姐张着小嘴叭叭的问,心里很恼怒。 趁这个时间,孟姝故意和侯府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翠绮说话,两人也不知说了什么,翠绮捂着嘴轻笑,孟姝拿捏着火候再次轻轻扫了翠湖一眼。 翠湖登时就有些站不住了,侯府二小姐也注意到了这边,暗暗觉得孟姝的容貌有些碍眼,二小姐便适时指着她们问有什么有趣儿的。 “回二小姐,咱们和翠绮姐姐说这冬瓜饮子的由来呢,刚说到冬瓜为此瘦了不少,姐姐便忍不住笑了。”孟姝乖巧回道,心里和冬瓜道歉,回头再好好补偿补偿她。 五小姐也笑着说了冬瓜捣鼓饮子的事儿,唐府的几个小姐都听过,但再听一次还是觉得很欢乐,侯府二小姐听着也觉得有趣儿,端起杯子尝了也说别有一番风味。 之后几个小姐一起在廊下投壶,孟姝几个小丫鬟在一边候着,直到老太太院里来传话,众人才一起去福安居用晚食。 二小姐指了梦竹和蕊珠随行,孟姝也没休息,直接去小厨房看冬瓜。 第40章 春丫死了 “你放心,没什么事,安妈妈已经处置了。” 冬瓜拉着孟姝一起用饭,两人刚摆好盘盏,就跟孟姝说了经过。 “无非就是眼红我在主子面前越来越得脸,觉得我挡住了她们的路,于是偷偷在坛子里混了东西,还好没出事,不过她们也不敢下毒害人。” “那也足够让你喝一壶了,主子们虽然仁慈,但一向很注意入口的东西,不然素问姐姐怎会每日都去小厨房巡查?” 有句话孟姝没说,冬瓜被针对的事,不知道安管事是否察觉,但素问是很早就知道的,小厨房里定然有她的眼线。 冬瓜有些闷闷的,“安妈妈也骂了我,说我不够谨慎,若不是今日你在场,我怕是得离开小厨房了,安妈妈说在厨房做错了事的,都会被主子发配到庄子里干粗活。 今儿在小厨房查了一通,素问姐姐亲自一一审问,有三个已经被送走了。” 孟姝拍拍冬瓜肩膀,“往后你便仔细些,每日多检查检查食材,存放瓷坛的柜子加把锁吧。” 冬瓜点点头,突然放下筷子从床头下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裹。 “孟姝,你们云意院安稳,你又自己住一个房间,我能不能将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你帮我存着。” 冬瓜和三个小丫头一起住,虽然那三人同样出身津南县,但今天陷害冬瓜的人里就有她们中的其中一个。 而且前几日冬瓜丢了一对珠花,是素问姐姐赏的,冬瓜以为自己粗心,不小心掉了也不知道。结果却在今日对面床铺上发现了。 被发配到庄子里的人,她们房里的行李包裹是由素问姐姐派的人过来收拾检查的。 冬瓜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丢失的珠花。 帮忙保管也没什么,孟姝笑着点头,又打趣儿的说要看看冬瓜都攒了多少好东西,冬瓜嘿嘿笑着将包裹打开,如今她攒下的银子比孟姝都要多许多,不过二小姐也随手赏过孟姝不少首饰衣料,孟姝自然不会眼红小姐妹的贴己。 孟姝是谨慎性子,见包裹里的物件儿并无问题,就仔细打了个结儿,带回云意院就在自己房间找了个柜子锁起来。 二小姐她们还没回来,孟姝正想将手里还没绣完的帕子绣了,绿柳就带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春丫没了?” 绣花针戳破手指,藕荷色绸布正中,菊蝶竹纹图案上留下点点殷红。 这张帕子本是孟姝准备绣好后,托曹管事带些吃食细软一并送到庄子里的,她虽和春丫没多少交集,但到底一同被卖到春风楼,在浣洗院里也相处过几天。 春丫当初和孟姝福子一起被菊裳卖到春风楼,只是春丫在她们中年纪最大已经及笄,春风楼便准备将正当龄的她... 自从她疯了以后就一直在庄子上,管家也曾说不会让她做重活,怎会这么突然就死了? 绿柳以前和孟姝住一个房间,也知道春丫的事儿。“曹管事也是刚得到消息,因为你曾托她给春丫姐姐送过许多次东西,因此她让我过来知会你一声。” “她的疯病明明已经有好转......” 孟姝心里钝钝的,曾经活生生的正在花季里的少女,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到了晚上,轮到蕊珠值夜,孟姝服侍二小姐梳洗。 云意院绣楼后面有一排房子,澡房就在其中,当没有长辈和外人在时,二小姐就恢复几分天真本性。 此刻她便非要孟姝也一起下来泡澡,孟姝自然不敢僭越,奈何二小姐一入水就仿佛释放了浑身的洪荒之力,一瓢水就把孟姝全身给浇个湿透。 等孟姝无可奈何的脱了衣衫下水,二小姐靠着池壁幽幽道:“蕊珠已经和我说了,你应对的很好,听说堂妹回了云熙院就罚了身边的小丫鬟。” 孟姝忙着撒各种花瓣,又听二小姐继续幽幽的道:“你是怎么想到这样反击的?” 孟姝挠头,和翠湖吵嘴的时候,自己情绪很稳定,纯纯的没有技巧啊。 “小姐,这...奴婢是不想蕊珠和她纠缠,若被侯府的小姐知道了总是不妥,毕竟她们远来是客。” “不是,不是,我琢磨着你这两句话很有些精妙,四两拨千斤的就把对方的思路带到她自己身上去了。” 孟姝:... “很实用啊,下次参加宴会没准能用上,说出来也端庄,还很有杀伤力,这两句尤其对心思敏感又有鬼的女眷适用。”二小姐赞叹。 见二小姐心情还不错,孟姝踮着脚尖一点点挪到二小姐身边,拿起旁边一只大大的勺子往二小姐身上浇水。 “二小姐,明日奴婢想告假去一趟郊外的庄子。” 听孟姝说了原委,二小姐很通情达理。 “你能想着昔日的姐妹就说明你是个好的,明日你拿了我的对牌,去前院哥哥住的云起院找沐风,他是哥哥留下守院的小厮,稳重守礼。让他赶车带你去庄子上,料理好后再回来。” 三生有幸能遇到二小姐这样的主子,孟姝的感激自不用表。 次日,孟姝换了身来唐府前的旧衣,仔细和蕊珠说了不要与侯府的人再起冲突,梦竹在一旁让她放心,毕竟云意院里最稳重的人会看着她的。 去前院前,孟姝先去找了曹管事,只是曹管事也不明情况,出来后又转道去了一趟兰亭院,福子在这里当差。 结果兰亭院守门的婆子出来回话,福子在四小姐跟前没时间出来见人,让她换个时间再来。 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她和福子也许久没见了。只是她想着毕竟相识一场,也许福子也想去送春丫最后一程... 之后孟姝不再耽误时间,出示二小姐的对牌到了前院,径直到云起院叩门,只见沐风已收拾好东西等着了。 沐风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青色的唐家制式衣衫,“你就是孟姝吧,二小姐昨日派人知会我了,咱们这便走吧,我已让人在角门那边准备了马车。” 上了马车,沐风坐在外面赶车,孟姝掀开车帘刚进车厢,便见里面放着两个竹篮,一个里面是供奉用的茶果点心,一个是满满一堆神钱纸和香烛。 “多谢沐小哥,我本正想在路上准备的。” “路上要耽误不少时间,因此昨晚我特意让人去准备,这东西不好带进府里,就放到马车上了。” 唐府在临安郊外有许多庄子,听说春丫当初被分到的这个庄子十分富庶。巧合的是,菊裳被发配到的也是这个庄子。 孟姝的思绪越来越远,想起在郑氏牙行时,因郑东家和周牙婆的关系,当初孟姝是一心想要被选入唐府做事,结果阴差阳错又因菊裳被转卖春风楼。 也不知春丫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 第41章 隐情 出了临安城,马车一路疾驰,因为想到菊裳,孟姝坐在车厢里盯着一堆纸钱出神。 她永远忘不掉当初被关在房间里的恐惧。 不管是招弟撞墙时麻木又决绝的眼神,鲜红的血液飞溅到她的脸上,还是春丫身上的斑斑淤痕,涂药时下意识护住身体的动作,都让小小的孟姝产生无法与命运对抗的无力感。 这一切罪魁祸首都因为菊裳,在孟姝心里菊裳是一根刺,在她还没有能力拔除时只能留在身体里的刺。 孟成文都能被孟姝一点点熬死,她并不介意蛰伏一段时间后慢慢以牙还牙。 出示对牌顺利进入庄子,这里是唐家发迹前置办的第一处产业,听闻当初老太爷中年病逝,留下孤儿寡母无法在京城立足,分家后老太太便带着年幼的唐显和两个女儿回到临安,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也因为唐家真正发迹是二十多年前,因此唐家的两个姑奶奶嫁的门第都不高,当然这都是后话。 庄子占地颇大,后面又修缮过多次,如今的庄头也是最开始伺候老太太的。 老太太很重视这个庄子,也会收容在唐府荣休后的老人儿,管家当初将春丫安排在这里也考虑到她的疯病,这里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适合养病。 言明情况后,庄头派自己的儿子小于引着孟姝二人进入宅院,路上孟姝自然要探一探情况。 “管家之前特意吩咐过,春丫在庄子里主要养病为主,因此父亲将她安置在三进院的后罩房,有一个小丫鬟平日里送饭照料。昨儿小丫鬟去送饭发现她已经没了声息,此前并无征兆。” 孟姝皱眉问道:“十天前曹管事派人往庄子送老太太的打赏,带回来的消息是春丫姐姐病情好转许多。” 小于也才十五六岁,此时面露难色,嗫嚅道:“后罩房一般都是女眷的居所,因此小的也不知情,昨儿开始都是菊裳副管事在安置。” “原来如此,早就听闻菊裳姑姑被老太太安排在庄子上荣养,我之前倒也受过菊裳姑姑的恩情,来了这里自然要拜访一二。” 小于露出一丝嫌弃,语气也变得不甚友好,“菊裳姑姑如今是庄子上的副管事,就住在二进院。” 孟姝心思微动,大约是涉及到庄子上的权利之争,菊裳来之前一切都是庄头管理,如今多了一个副管事,作为庄头的儿子小于自然不满。 至于菊裳逼死了人,居然还会被安排做副管事,孟姝心里也只能冷哼一声。她并不清楚菊裳丈夫有恩于唐家的旧情,因此生出小小的不满。 到了后院,男子不便进入,孟姝在一个小丫鬟指引下进入后罩房。 只一眼,孟姝就觉察到有些异常。 “这里有五个房间,只有春丫姐姐住吗?” 小丫鬟面上的不自然落在孟姝眼里,“自从春丫姐姐住进来,因她时常犯病,因此其他人都搬走了。” 小丫鬟指了靠近角落的一个房间,就在院里等候,春丫的尸身已经被送到庄外,现在她只是以整理春丫遗物的理由过来看看,因她是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人,庄头并不介意给个方便。 床边有一个瘪瘪的包裹,里面除了春丫的几件旧衣,大部分是孟姝之前托人送进来的,或许是担心天热尸体有异味,床下摆着几个冰盆还没被撤走,屋内一片阴凉。即便窗户都开着,孟姝也闻到一丝血腥味。 打量四周,墙壁上的抓痕到处都是,门外小丫鬟解释是春丫犯病时抓的,但孟姝发现有几处明显的血迹。 再检查遗物,她曾送来的赤金戒指和珠花也都不见了。 突然,孟姝发现在床板的夹缝处有一截被刮蹭下来的绸面布头,手指长的一小条,小心取下,看其材质和颜色,赫然发现应该是男子衣衫所用的布料。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孟姝急忙将其收到袖子里。 “想不到你如此惦记她,还来送她一场。” 进来的是菊裳,她本来也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今天看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孟姝的眼神凝固,对菊裳不咸不淡的说了句,“我也想不到还有再见菊裳姑姑的一天。” 或许是房间阴冷,菊裳有些不自在的打了个冷颤,“好了,这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已派人为春丫装殓,安葬在庄外。” 似乎察觉到孟姝的敌意,菊裳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现在已经是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前途无量,如今我被发配到庄子上,也受到了惩罚。” 孟姝转头盯着一身绸衣的菊裳,冷冷的道:“惩罚?如果来庄子上做副管事是一种惩罚,大概府里许多人都想来受罚。” 菊裳面上闪过一丝愧疚,“春丫来了庄子我一直在极力补偿,如今她的后事我也有尽力。” 若孟姝是个单纯没有城府的也就信了,但自从菊裳迈入房间,孟姝已经从她的眼神深处看到深深的恐惧,她恐惧的,应该不会是这个死过人的房间。 春丫的死果然有隐情。 距离庄子数里外有一处墓地,用来安葬唐府的家仆。 在小于的带领下孟姝进入墓地,一般家仆尤其是春丫这种无亲无故的,大多是挖个坑用一卷草席囫囵着埋了,孟姝赶到时见到了春丫最后一面。 此刻春丫身上裹着草席,无声无息的躺在墓坑里,脚踝处已经被泥土覆盖,见有人来,小厮们放下锄镐。 孟姝曾亲手为母亲装殓,见到死人也没觉得害怕,上前将春丫的遗物和这次带来的手帕一并放在她身边。 盯着春丫紫绀的面色看了片刻,孟姝随后直接跳下墓坑,上手将她装殓的灰色衣衫解开,脖颈上赫然有两处乌青色的指印。 忍不住心中刺痛,孟姝身体控制不住颤抖,她对春丫其实并没有更深的感情,托人送东西给她,也不过是因为当初在春风楼生病时,听应春说过一句多赖春丫照顾,春丫被春风楼的人带走后,才派应春照顾。另外的,或许也只是因为物伤其类罢了。 沐风远远的站着,见孟姝举动吓了一跳,眼前这丫头胆子这么大的吗? “可有什么问题?” 孟姝却不知如何回答,春丫显然是被人害死的,自己又能如何为她伸冤呢。 她爬出墓坑后从袖子里摸出布料,递给沐风,“这块布头是在春丫房间的床上发现的,应是男子衣衫。” 沐风接过布料,看了半晌也只发现确实是出自男子外裳。 孟姝外出只有一天时间,此时她冲沐风道:“劳烦沐风小哥,能否帮我去查一件事。” 等沐风走后,孟姝蹲在地上看着春丫,一番抽丝剥茧,就唤小于过来,“或许有一个可以扳倒菊裳的机会,你去问问庄头要不要把握住。” 半个时辰后,庄头老于急匆匆赶到墓地。 老于是个粗手粗脚的汉子,但粗中有细。 孟姝将春丫脖颈上的伤口指出来让庄头父子二人见证,只提了几句自己的推测,随后将春丫安葬,也没有立碑,只奉上点心茶果,燃了纸钱。 又和庄头老于仔细问了些情况,之后让小于悄悄将给春丫送饭的丫鬟控制住。 等沐风回来后两厢印证,春丫的死果然与菊裳有关。 第42章 处置 其实并不多难推测。 从于庄头这里了解到菊裳并未照顾过春丫,相反对春丫很有几分恨意。若不是孟姝时常送些东西过来,于庄头不敢苛待,又暗中照料不敢不让大夫出诊,否则春丫的病会更严重。 孟姝让沐风去查菊裳的那个赌棍儿子的行踪,沐风并没有打草惊蛇,因为很凑巧,他在暗处见到菊裳的儿子时,那位穿的绸布外衫的衣脚,正缺失了一小截。 紧接着,于庄头都不用过问庄子里的门房,便说起这些日子菊裳的儿子儿媳时常过来找她要钱。 最后,小于抓到的那个小丫鬟,几番喝问下就坦白,前天夜里菊裳的儿子醉酒后去了后罩房,也听到春丫的惨叫声。 案情到此已经水落石出,孟姝深深的看了于庄头一眼。 于庄头几乎没有考虑,就派小于盯着菊裳一家,之后随孟姝回唐府见主子。 庄子里出了命案,再加上孟姝勉强算是苦主,深究起来,于庄头也有管理不当的责任,因此不管是为了扳倒菊裳这个副管事,还是别的原因,他都不会也不敢坐视不理。 福安居。 老太太端坐上首盯着手中那截布料,心中复杂至极,叹息道:“这布料是府里二等掌柜才有资格用的,是我前些日子打发菊裳到庄子里时赏她的。” 素问察觉到孟姝异色,缓缓将菊裳丈夫救主的旧事道出,孟姝这才了然。 “没想到我因为前恩如此厚待她,竟间接又导致一个花朵儿一样的女子惨死。” 这话显然是在告诉孟姝,老太太也已知晓招弟的死,但她念着旧情,即便出了人命也还厚待菊裳,打发她到庄子上,还给了副管事的位置。 孟姝眼角一跳,急忙跪下说道:“老太太莫伤心,您一片仁慈之心又有什么错儿呢,自古以来对犯错的恩仆处置便极为棘手,犯了错罚的重了不行,轻了又......说到底也是菊裳自己的问题罢了。 叫奴婢说,她犯了三错。 一错不会教养孩子,惯子如杀子,二错为满足私心,逼良为娼,是对唐府不忠,罔顾唐府名声,第三错在挟恩以报,既知老太太如此宽恕善待,自身便更需时常警醒,又怎可让主子为难。” 此话说完,老太太柔和的看着底下的孟姝,“你是个清醒的,你说的对,自古以来对犯错的恩仆处置便极为棘手,但我已给过她机会,既如此,便依法办了吧。” 这依法办的意思便是告知官府进行缉拿审案了,菊裳是家仆,打杀发卖都在法理之中,但她儿子已在数年前求了恩典脱了奴籍,处置却需官府出面。 但依上位者来看,春丫到底是一个签了死契的奴仆,生死皆在主子手中,若因此大张旗鼓,对上位者的名声也是一大损害。 因此孟姝以头触地,十分不安又语气坚定的道:“奴婢惶恐,奴婢有心为春丫鸣不平,但若通了官府,却也间接使咱们唐府名声受损,只是奴婢实在可怜春丫姐姐的遭遇,奴婢自求领罚。” 老太太默然片刻,随即抬抬手,广百立即上前搀扶起孟姝,“你为昔日的姐妹伸冤,又何错之有,咱们老太太一向喜欢明白人,你且安心就是。” 老太太这才气定神闲的说:“要让贼人伏法,又不牵连咱们府的名声,自然有一千一万个法子。难为你为咱们多想,你也累了一天回云意院去吧。” 孟姝舒了一口气,虽然她只是这么一说,到底也怕老太太恼了她。 “至于菊裳,她也不必在咱们唐府待着了,我自会处置。” 这便算是给孟姝交代了,孟姝又急忙行礼,随后广百便带她出了花厅。 “广百姐姐放心,今日发生的事,我不会透露任何一丝一毫。” 广百笑着道:“你确实是个明白人,多余的我也不说了,咱们老太太宅心仁厚,但也有耐心耗尽情分耗尽的一天,菊裳算是走到头了。” 孟姝双眼微眯,心跳猛的停了一拍,这是说菊裳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老太太不允许她活着了? 不管孟姝如何联想,事情到这,菊裳这根刺到底被她从心里拔出来了,孟姝心里畅快之余也有一丝难过,即便菊裳死,招弟和春丫也永远不能活过来了。 一日为奴,生死皆不能由自己掌握。 此时已接近傍晚,夕阳西垂,晚霞千里,一群鸟儿迎着一片火红,展翅翱翔于云层间。 孟姝从福安居出来,抬头驻足片刻,直接去了云起院,本取了几块碎银要谢过沐风小哥,结果沐风没收,孟姝便也干脆的收起银子说欠他个人情,若往后有事可寻她。 沐风笑着应了,看着孟姝远去的背影出神,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跳到墓坑的那个身影,小小的,又是那么义无反顾。他从未见过如此勇敢又聪颖的女子。 孟姝走在内宅的路上,看着高墙里矗立的绣楼,前方就是云意院了,她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安心。 从孟家庄到津南县再到临安,春风楼,琅琊院,只有云意院能让她安心。 守门的婆子打开门会亲切的说一声回来了,绿柳闻声会飞快的过来寻她,蕊珠会给她留饭,梦竹常常肃着脸,但孟姝知道她会悄悄转身偷笑。 二小姐也会一边执着棋子,一边摆手让她快去休息。 此刻孟姝的心是满的。 她曾觉得自己不配接到如此多善意,自从母亲去世,她从药典里无师自通的学会害人并实施以后,她时常觉得自己内心是邪恶与虚伪的。 夜幕仿佛一块绸布徐徐铺陈,孟姝坐在自己房间用饭,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掉到碗里。 次日,蕊珠一大早来孟姝房间和她吐槽侯府二小姐,孟姝一边洗漱一边静静听着,问了一个自己很是想不通的问题。 “蕊珠,京城里的到底是侯府,为何咱们这位堂小姐如此...” 蕊珠坐在绣墩上,一脸你终于问到痒处的表情。 “去年我也跟着小姐去了京城,如今的侯府空有一座府邸,上上下下的主子就有三十几个,除了侯爷领着一份俸禄,其余主子的官职也不高,名下的产业也不善管理,听说侯府的小主子们月例只有五两,咱们小姐的月例有一百两,这怎么比?” “一百两?”孟姝也惊了。 “不仅如此呢,这只是公中的月例,老太太和夫人也时常给二小姐送银子,大少爷在京城每月都送来好多书和稀罕玩意儿,大爷(下人称呼家主)也会偷偷塞银子。” “对了,昨儿你不在,夫人说要给两个铺子让小姐练手,学学如何管铺子,侯府的两位嬷嬷从今儿起要开始教几位小姐礼仪规矩。” 第43章 要升大丫鬟了? 孟姝颇有一日不在居然就错过了许多的错觉。 “教规矩礼仪我知道,夫人打算让小姐掌哪种铺子?”孟姝收拾妥当,和蕊珠一起出了次间。 “夫人说这两日让小姐自己先考虑着,大爷发了话说临安城里哪家铺子都可以。估计小姐可能会问你,我先提前和你知会一声。” 两人穿过花厅,轻手轻脚上到二楼,绿柳已经带着几个粗使小丫头端了一应洗漱用具在闺房外候着。 也差不多到了小姐起床的时辰,恰好梦竹打开房门,七八个小丫头各自端着拿着各种用具依次进入房间,放下东西后,孟姝就打发她们几个下去准备早食。 “梦竹姐姐吃了早食快去休息吧,昨儿多谢替我当值。” 昨晚本轮到孟姝值夜。 梦竹毫不在意摆摆手,打了个呵欠,两人侧身时梦竹小声说:“给我绣个菊蝶纹帕子就行。” 蕊珠偷感很重,急忙也贴过来小声说要怪石蟋蟀样式的。 (解释:这本书是以讲故事的人的第三视角去讲述,因此会夹杂一些现代易懂有梗的词) 这话被刚起床的二小姐听到,“既如此,那本小姐要富贵牡丹纹样的,再绣一个多子多福样式的香囊,再来一个八宝团寿纹的帕子吧。” 孟姝懵了,怎么请了一日假,拉下这么多饥荒。 “夫人即将临盆,小姐是想孝敬夫人?” 孟姝端着花露先服侍二小姐晨起第一次漱口,蕊珠手臂上耷拉着汗巾,正规制临窗案几上的器具准备给二小姐浴发。 二小姐点点头,“等你绣的差不多了,再拿过来让我添两针。” 说完小脸上不免露出些担心的神色,“母亲一心求子,老太太也期盼母亲给我们姐妹生个弟弟。” 孟姝便道:“那奴婢给夫人编一个大大的石榴结,挂在床帏上红彤彤的,瞧着寓意好也喜庆,夫人和老太太一定能得偿所愿。” “算着日子,陆姨娘也快生产了,编好后给风隐院也送去。” 孟姝点头应了,蕊珠开始服侍二小姐浴发,孟姝有条不紊的整理床榻。 等完成浴发、洁齿、洁面、敷面之后,蕊珠用篦子沾了木犀油开始梳发,孟姝则捧了青瓷漱口盅服侍二小姐再次漱口,之后又端来一杯茉莉花茶,二小姐轻啜一口,茶香四溢,瞬间提神醒脑。 如此折腾一番才算真正开启一天的生活。 因不用去云归院早请安,趁二小姐用早食的功夫,孟姝也在后院和绿柳她们一起囫囵用了些,又找梦竹去库房要了些布料丝线之类的,给老太太和夫人的东西自然要选最好的材料。 等主仆三人出了云意院,二小姐走在路上,突然说道:“母亲总说要多给云意院配些伺候的,我嫌吵闹一直没应,昨儿母亲又提了一次,回头让梦竹和曹管事说一声,进几个粗使丫头吧,孟姝在院儿里挑挑哪些还合用,晋为二等。” 蕊珠双眼发亮,二小姐这句话的信号岂不是说她们要升为大丫鬟了。 不怪蕊珠失态,按唐府的例子,一般要等二小姐及笄后,身边的人才会配置齐全,届时四个一等大丫鬟,八个二等丫鬟,粗使丫鬟若干,就如还在禁足的大小姐一样的配置。 因为二小姐喜静,一向不喜人多,因此如今云意院里只有梦竹蕊珠孟姝三个二等丫鬟,绿柳几个都算粗使。 孟姝听了倒没有像蕊珠一样沾沾自喜,不管是一等还是二等,咱们这位二小姐是真的手松,日常随手打赏的玩意儿就值一年的月钱了。 而且,她隐约觉得云夫人此举,多半是因为侯府的两位嬷嬷。 现在客居在云熙院的侯府二小姐,来的时候便带了四个贴身大丫鬟,另有嬷嬷和奶娘随行,若一起学规矩,二小姐身边只有三个服侍的,岂不是没脸? 这些弯弯绕绕,外祖父留下的书里可没有,孟姝觉得自己很应该学一学,就像福安居老太太身边的素问和广百,就连花楹也是个七窍玲珑的。 马上就到暮云斋,孟姝干脆的应声,既然有这个权利,那让绿柳第一个先升上来,她本来就在扶柳院短暂的当过几天二等丫鬟,把她提上来也没人会说嘴。 今日林先生教的是女论语,孟姝对此半分兴趣也无,蕊珠端着书箱进去服侍,孟姝则躲在侧间做绣活儿,过不多时,三四六小姐也带着人来了,五小姐今日又告假。 五小姐最近时常告假,孟姝受二小姐差遣带着汤汤水水去看望过五小姐,但五小姐在闺房里活蹦乱跳的,她现在年龄还小,因此还在云归院住着并没有分配单独的院子。孟姝去看望了几次就渐渐发现五小姐并不是不想读书,她猜测是因为夫人即将生产,她想多陪着母亲,云夫人对小女儿逃学也没说什么。 刚绣了个花瓣儿,不曾想侯府二小姐带着四个大丫鬟也到了暮云斋,后头跟着的翠湖翠绮手中还捧着两个雕花漆盒。 隔着帘子的缝隙,孟姝看到三小姐四小姐正起身相迎,不一会儿翠湖翠绮并肩进了侧间。 翠绮颇有些自来熟,和屋子里的小丫头们说了几句话,就搬了个杌子坐到孟姝身边,专心瞧她绣花儿。翠湖左手捏着帕子掩鼻,右手摇着把团扇到处乱扇,“一股子穷酸味儿,就算长了副狐媚样子,也怪不得只能躲在侧间不能去外间伺候。” 因春丫过世,孟姝今儿特意穿的素净,双丫鬓上只简单用素色发带装饰,听着翠湖阴阳怪气又意有所指的话,屋里的小丫头都齐刷刷转头看向孟姝。 孟姝像是没听见,忙着穿针引线眼角都没抬,不过话还是要回敬一句的。 “话那么多,是比别人多条舌头吗?” 翠绮没听过孟姝怼人,噗嗤一声笑了,翠湖愣住,走到孟姝跟前用团扇指着她,“你说谁?” 孟姝这才抬起头,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瞧我,绣活儿做多了费眼,差点把你看成个人儿了。” 这话一出其他小丫头也忍不住乐了,翠湖脸色涨红,压着声音骂道:“牙尖嘴利的贱胚子。” “吃太饱就去一边反刍,莫打扰各位姐姐妹妹歇息。” 她自己过来找骂,孟姝也不介意顶她两句,此时翠湖也没听出话味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翠绮起身把她拉到一边。 等林先生的课讲完,几位小姐一同出了暮云斋,侯府二小姐一脸得意的走了,孟姝见二小姐面色萎靡,忙问梦竹原因。 梦竹晦气的呸了下,“还不是咱们这位出身侯府的堂小姐,装模作样,排场搞的极大就算了,见了林先生又扮乖巧,拿来两幅前朝名家的字画并一本古籍,林先生很是喜欢...” “说重点。”以前没觉得蕊珠这么啰嗦啊。 第44章 唐显的书房很壕 “堂小姐便借机讥讽了咱们小姐几句,说侯府底蕴如何如何深厚,字画古籍也算不得多贵重云云,最后提出要送给林先生做束修,不过林先生没要,只推说借古籍一观。” 这便是百年世家大族的底蕴了,怀安侯府传承至第四代,即便势微,家族收藏也不容小觑。毕竟只是势微也没败家,那些代表家族底蕴的古物字画等闲也不会典卖出去。 而唐府这一支二十多年前才发迹,古玩字画自然也有,但在侯府面前肯定拍马不及。 侯府二小姐这一举动倒是正好拿捏住小姐的七寸,小姐自幼喜欢诗书,小姐妹之间攀比些别的也没什么,但字画古籍,自家小姐可能比不过啊。 二小姐显然在路上思量许久,刚进云意院还没走到绣楼,她脚步顿了一下,立即转身往外走。 “孟姝跟着我去前院一趟。” 孟姝急忙将手里的针线笸罗放到蕊珠手里,追着小姐的步伐出了院子。 穿过琅琊院外的花园子,又过了几重月亮门,等走到前院书房时二小姐已出了薄汗,孟姝微微懊恼,暗怪自己不周全,二小姐怕热,自己出门时实在应该随身带把扇子。 孟姝并非第一次见到家主,但依旧紧张。 当初琅琊院走水时曾近距离见过,只是当晚夜色深沉,灯火摇曳,孟姝仅感受到家主的威严,但她清晰记得家主的眼神扫向钱掌柜时,那种洞悉一切的掌控感。 此刻,在书房中,家主仿佛和寻常中年男子无异,穿着月白色银丝翠竹纹长衫,腰间悬挂着一枚玉佩,颇有几分儒生的气韵。 前院后宅界限分明,二小姐鲜少来前院的书房,以往请安也都在云归院。唐显意外的看着女儿,见她额头微微沁着汗珠儿,冲身边的管事示意,管事立即差人捧了冰盆,又将书房窗户敞开。 唐显略带不满的看向孟姝这个贴身小丫鬟,只一眼就让孟姝无端的打了个寒颤。 “开古董铺子?” 唐显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前几天说女儿大了,也该给她几间铺子学着管账理事,他本以为女儿家无非是对首饰胭脂或是成衣铺子感兴趣。 二小姐抿唇不语,孟姝小心翼翼的将侯府二小姐在暮云斋的事儿说了,唐显便微微笑着说道:“灵姐儿带了什么好东西,竟然让我唐显的女儿都如此眼红了。” 二小姐面带羞红,拒不承认自己眼红,但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元好问集,和前朝魏大家的松壑鸣琴图。” 唐显听完不禁哑然失笑,他还当是什么宝贝呢。 “元好问集算不得什么,侯府家藏的不过是善本,赶巧儿汉景前儿刚得了遗山先生手稿。你若想要为父这就打发人去库房取。” 元好问,字遗山,他的手稿定然是孤本,可谓十分珍贵。 “咱们永正当铺七十三处分部,这么多年收过的‘绝当’珍品也不知多少了,瓷器书画玉器古籍乃至佛像家具,侯府的家藏如何能与我唐家可比。”唐显说到这也不禁有些自得。 “别说魏大家的松壑鸣琴图,我这书房里还有他师傅伯山老人所做的东篱秋色图,真迹。” 二小姐险些石化,孟姝也眼神灼灼的盯着书房里的摆设,不得了啊不得了,我脚下踩的砖不会也是前朝的吧。 唐显留二小姐在书房用了些消暑的饮子才放她们主仆二人回去,后面跟着抬着箱子的小厮,适才唐显只随手将书房多宝阁里的摆的东西放进去一些,孟姝单看那些书目就已经有些震栗。 “看完也不用还回来了,搜罗这些也是给你存着当嫁妆。” 二小姐再也维持不住端庄的形象,她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仿佛掉进灯油里的小老鼠。 等回了云意院,“梦竹,开库房,将永秀布庄祁掌柜送来的象牙柄缂丝花鸟团扇拿出来,任谁也敢说咱们院儿里的人穷酸?歇了晌去云熙院学规矩时都带着,让京城来的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富贵。” 孟姝:... 蕊珠正在里间摆饭,闻言双眼亮晶晶的钻出来,幸福来的太突然怎么办!缂丝团扇,一把扇子够买两个我! 梦竹自言自语:今儿不是学的女论语?这是发的哪门子疯,谦逊知礼,端庄贤淑通通不要了?秦妈妈你快来管管。 奶娘秦妈妈早踮着小脚走角门,一路往福安居去了。 福安居。 老太太饶有趣味的听完,素白在旁边都笑了。“老太太,咱们这位二小姐一向端庄,难得如此率真,您可不要怪罪。” 老太太也愿意看到嫡孙女儿鲜活的样子,对秦妈妈说道:“闺中的日子也没多少了,让她淘气去,没把云意院儿掀了就不用来告诉我了。” 秦妈妈松了口气,“咱们二小姐一向有分寸,去云熙院学规矩老奴也会看着的。” 晌午过后,孟姝三人,又拉上备选的二等丫鬟绿柳充人头,再加上秦妈妈,人手一把象牙柄团扇,随着二小姐去云熙院。 侯府二小姐远远的看着这队人马,眼睛眨了又眨,觉得好像确实不应该在暮云斋刺激堂姐,翠湖正摇着扇子为自家主子打风,看着孟姝手里精致的缂丝花鸟团扇和玛瑙绿石扇坠,眼中更是嫉妒。 侯府来的两位嬷嬷,严格来说其实只有一位出自怀安侯府,高瘦的那位曾是宫里的女官,荣休后被唐显请到临安教养二小姐,为掩人耳目特假借了怀安侯府的名头。 从教授的课目上也能看得出来,袁嬷嬷教内宅往来,掌家理事,高嬷嬷则主教世家礼仪。 第45章 高嬷嬷的快问快答 云熙院。 二小姐一行刚到不久,府里的几位小姐也陆续到了,包括原本应该正被禁足的大小姐。 家主唐显已将她的亲事定了,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差,听说是津南县县尉之子,自小入军营历练,如今是一名屯骑校尉。 月余未见,大小姐眉眼间落寞不少,原本还有几分明艳的脸上只剩下苍白,她身边原本的贴身大丫鬟碧桃被老太太打发到庄子上,如今跟着的是两个眼生的丫头。 孟姝回手拍了拍发抖的绿柳,诗会上的事发生后,她其实并不害怕大小姐报复,因为大小姐的眼神扫过来时无波无澜,且二小姐已经款款走过来遮住了这目光。 大小姐见此,嘴角扯了扯哑声道:“二妹妹多虑了,原就是我不自量力起了不该起的念头,怪不到别的什么人。” “大姐姐明白就好。”二小姐言简意赅。 要二小姐来看,这门亲事其实不错,一则县尉家人口简单,二则屯骑校尉虽在军中只是仅次于百户的小小官职,但到底是官身,未来未必没有升迁的可能,且津南县连接南北,拱卫京师,自古以来位置就十分重要。 大小姐露出一抹讥嘲的笑意,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二妹妹占着嫡女身份,受尽宠爱自然可以心宽平和,恣意的活着。” 二小姐着恼于大小姐和柳姨娘的行径,此时无意回应,当先步入花厅。 过不多时,两位嬷嬷联袂而来,袁嬷嬷本是侯府二小姐的教养嬷嬷,对唐府的几位小姐早有耳闻,这次来就是指点内宅之事,因此课业并不重,大部分时间还是由高嬷嬷教导。 时间分配上袁嬷嬷上午一个时辰便结束,但高嬷嬷指了二小姐和侯府二小姐两人单独授课。 高嬷嬷人如其名,身材高瘦,面色寡淡,瘦长脸,五官也整体有些狭长,看着不甚和气,因此双方见礼后,几位年纪还小的小姐听到不用和高嬷嬷学规矩都有些庆幸。 只有侯府二小姐和大小姐表现不同,前者一张小脸上兴奋居多,今儿就像是据了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后者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失望,嫉妒,不甘,几种情绪杂糅,最终化为轻轻的叹息。 孟姝偷眼打量自己的主子,只见二小姐一副端庄的壳子下是无所谓的态度。 她向来都是家里如何安排,她就如何配合,父亲说要多读书,她就也真的极喜欢诗书,母亲和老太太说要做大家闺秀,她在外就学着端庄贤淑。 孟姝神游天外,自己这位主子真实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呢?身为豪富之家的嫡女,上有富甲一方的父亲,下有兢兢业业一心考取功名的哥哥,又有京城侯府的旁支关系,二小姐确有恣意的资格,但她在府里一板一眼,在外人面前没有少女的鲜活。 大小姐带着三四五六几个妹妹和袁嬷嬷退出花厅去了后院,高嬷嬷带来的侍女引着二小姐和侯府二小姐两人去了花厅旁的次间,那里一应家具都被腾空,只铺着厚厚的大红织锦地毯。 留下孟姝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 翠湖翠绮那四个侯府来的丫鬟则一脸跃跃欲试,很有些紧张和兴奋。 高嬷嬷端坐上首,略过侯府的丫鬟,依次让孟姝她们几人上前说话。 孟姝落在后面冷眼瞧着,这场面和在郑氏牙行选人时何其相似,她心思微动,似乎猜出对方几分用意。 梦竹和蕊珠两人上前时,高嬷嬷只问了几句日常伺候的差事,突然冲着梦竹问道:“若小姐夏日贪凉,欲多饮几杯,你要如何?” 这活儿梦竹熟,她细细答曰:“夏季闷热,消暑之法良多,奴婢会斟酌多加引导。” “若主子姐妹之间吵嘴斗气,你要如何?” 这活儿梦竹就不熟了,因为没人和二小姐置气,二小姐最擅长一句话让对方泄气,因此她犹豫了会儿才答道:“从中调和。” 高嬷嬷不置可否,看向蕊珠。 蕊珠愣了会,答曰:“那......禀告夫人和老太太?” 高嬷嬷指向边上的孟姝,“你又觉得该如何?” 孟姝低头答道:“先护住主子,再视情理回击。” “你倒是有胆。”高嬷嬷饶有趣味,“你待如何回击。” 孟姝直接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若是你主子没理呢?” “二小姐端庄大方,待人如沐春风,不会无理。” 这话让经年的老嬷嬷都没绷住,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下首的孟姝,只见她依着规矩站着,小小年纪竟芝兰玉树一般。 “若恩仆犯错,要如何处置?” 孟姝微微皱眉,令她不禁想起菊裳,这问话显然超过一个丫鬟的思考范围,因此她佯装沉思,过一会才说道:“挟恩以报又依仗拿大之辈,以家规处置。” “规矩之外,人情又如何?” 孟姝摇头道:“无规矩不方圆。错无论大小,理有根有据,一切公道自在人心。” 这便让高嬷嬷满意几分,忠心护主,又知法理规矩。 最后随意问了蕊珠与绿柳几句,蕊珠虽有几分机灵但喜怒形于色令高嬷嬷不喜,绿柳则怯懦几分,因此高嬷嬷指了孟姝梦竹与翠湖翠绮四人。 “你们四人与二位小姐一同学礼仪规矩,当劝勉主子多思多学,谨言慎行。” 孟姝四人急忙低头答是。 等高嬷嬷进了次间,翠绮上前拉着孟姝的手,忍着雀跃,低声道:“高嬷嬷自幼入宫,在宫中几十年,从宫女升到女官,荣休后一直被世家大族后宅里的主母们推崇,京里近些年时兴请老宫人教养家中的女儿,咱们侯府一直想请高嬷嬷呢。 她虽严厉,但礼数规矩熟捻于心,教导也用心用力,咱们跟着学规矩,往后嫁人也不会配给家仆小厮之流了。” 孟姝虽已料到几分,但她内心其实并不想跟着学规矩,她清楚这很可能是要成为一个陪嫁丫鬟的信号。 不过这是她能抗拒的吗?扪心自问,光一张身契就能深深束缚住自己。 况且,不论是来到唐府后曹管事与安妈妈明里暗里的提示,还是几次见老太太时她那含有深意的目光,尤其是,孟姝还寄希望于唐家商行强大的产业人脉寻找舅舅,因此一时间她虽然矛盾极了,但也不得不一步步迈入更深的深渊。 进了次间,高嬷嬷应该已说明情况,二小姐正含着轻松的笑意看向孟姝梦竹二人,这一刻让孟姝产生,二小姐待我如此,全心全力的跟着她也不错的感觉。 只是任凭孟姝再聪慧,十岁的她也不会想到一身儒生气质的唐显,竟有那么大的野心,他的女儿将来要嫁的人,将以微末之势,最终站到那个最瞩目的位置上。 第46章 一子一女 又忽忽过得七八日,转眼到了七夕这一天。 孟姝日日随着二小姐来云熙院学规矩,从站立的姿态到头部动作,乃至手部的姿势,高嬷嬷手持戒尺,一连教了三天。 接下来又从福礼开始示范,详细讲解了颌首、叉手、交叠、万福、执扇、拂裙、长揖、稽首、俯身、顿首、叩首等一连串礼仪,涵盖行走坐卧、饮食、拜访、宴会等世家女自幼学习的规矩。 这日正要讲到执扇礼。 说到这就要提一嘴侯府二小姐,她这几日学习劲头异常凶猛,也时常缠着高嬷嬷指导,二小姐自然不在意,她乐得正大光明的偷懒儿。 昨儿高嬷嬷提了今日要学执扇礼,下了学之后,侯府二小姐眼珠一转当即便说要送二小姐回云意院。 然后就顺走了几把价值不菲的团扇,也是赶巧了,当时正好广白应老太太吩咐来送东西,其中就有两把月牙白绸绣竹纹边柄团扇。 高嬷嬷对执扇礼讲解的颇为重视,概因世家小姐出行多用到这种礼仪。“用扇子轻轻遮住面部,微微俯身,注意身形不可摇晃半分,屈膝,右手手臂微抬...” 许是最近饮食太好,再加上翠湖年纪本就比孟姝几人都大,她最近有些发胖,此时专心盯着团扇上的花纹,没注意脚下,摇摇晃晃差点跌倒,高嬷嬷当即丢了朵花过去。 这丢花,就是要受罚的意思。 高嬷嬷一下教六个女孩儿有些力不从心,便常手持戒尺坐在上首,有人犯错她便从案几的承盘中捡起一朵花丢下来,犯错的人自行上前领罚。 往来不用讲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影响别人。 翠湖面上讪讪,不情不愿的上前,高嬷嬷都懒得打了,见孟姝学的优雅,显然已掌握了精髓,就随手指了她过来,“你,你来执罚。” 孟姝捏着团扇的手一愣,还有这好事儿! 翠湖一张脸成了猪肝色,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让云意院的三人都有些幸灾乐祸,孟姝当即轻移莲步,依着规矩走上前,从高嬷嬷手中拿起戒尺。 “对...” 啪!啪!啪!戒尺打在手心发出响亮的声音。 “...不住了翠湖姐姐。” 一点提示都没有,直接就打下来让翠湖没一丝心理准备,手心瞬间红肿一片。 翠湖到底是侯府的人,侯府二小姐微沉着脸正要说几句话,门外秦妈妈又高兴又紧张的声音响起。 “二小姐,夫人发动了,大爷和老太太都在,派人来传话让您快回云归院。” 夫人要生了! 二小姐难得露出一丝少女的惊诧,脸上满是担心之色,和高嬷嬷告假,迅速带着孟姝梦竹二人冲出云熙院。 前两日孟姝随二小姐去云归院请安,当时夫人那肚子已经很大了。二小姐拿了绣好的帕子和孟姝编的大红色石榴节,夫人见了喜欢的紧,说孟姝有心了,还特意赏了她一支金钗。 主仆三人进了云归院,正房里已经一片忙乱,老太太和大爷在明堂焦急的等着,解了禁足的柳姨娘和文姨娘站在一旁,两人互相对视又别过眼神,五小姐闷闷的俯在老太太膝下。 老太太见二小姐进来,安慰道:“婉姐儿莫怕,稳婆是早就进府看顾的,府医也说胎位正,你母亲又是生养过的,现下才刚发动。” 二小姐慌乱的点头,给长辈行完礼就拉着五小姐在一旁等着。 孟姝看着里间影影绰绰,间或有婆子端着鸡汤之类的吃食进去,又有婆子端着热水进出。 众人一时间也都没说话,孟姝注意到大爷袖中紧握的手指,想来他也是极紧张的。 就在这时看门婆子带着个小丫鬟急匆匆过来,面色慌张道:“大爷,不好了,陆姨娘听了夫人要生产的消息打算过来探望,却在路上滑了一跤......” 老太太皱眉,素问走到门口:“夫人还在生产,你说的劳什子话,掌嘴。” 看门婆子已吓的语无伦次,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她身边的小丫鬟面带为难的对大爷说:“求大爷去看看我们姨娘吧,适才摔了一跤已经见红,我们姨娘本也即将到了生产的日子。” 唐显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但他到底没动,“派府医过去,风隐院也有稳婆,让陆姨娘安心,等夫人生产后我就去看他。” 老太太这才满意几分,拍了拍身边的广白,“你过去,将我库房里的参药带着,去替我看看陆姨娘,就说我要她平安的把孩子生下来。” 广白急忙应了,挥手带着看门婆子和丫鬟离开。 “陆姨娘制香上很有一道,却失了一分稳重。”老太太淡声道。 陆姨娘本只是胭脂铺里的一名制香师,出身贫家。二十多年前唐显刚从京城来到临安,开的第一家铺子便是脂粉铺,当初陆姨娘还只是铺子里帮忙做胭脂的女工。 之后唐显无意间发现她闻香的天赋,让人悉心教她,很快陆姨娘开始在制香一道崭露头角,凭借她的天赋,第一家胭脂铺很快在临安有了名气,在大周开了一家又一家分店,短期内让唐显很快积累了开展商行的本钱。 唐显因此很敬重她,本打算将她许给寻常小富之家做正头娘子,却不料早在多年前陆姨娘便已芳心暗许。 “母亲说的是,不过陆姨娘也是敬重夫人,因此才想着来探望。”唐显眸底闪过疲倦,出声解释。 老太太不再说话,专心听着里间的动静儿,她是十分盼望再有一位嫡孙儿。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紧接着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婆子,“恭喜老太太,恭喜大爷,夫人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众人反应不一,二小姐五小姐姐妹两人见母亲平安生产,都松了口气泄了力气,唐显倒有些失望,不过也很欢喜。老太太有瞬间怔住,随后反应过来,“那就是小七了,抱来让我看看,夫人顺利生产,云归院全部重赏,其他人月钱翻倍。” 下人们惊喜的应了,似乎也把产女的消息烘托的喜庆了几分。 二小姐握住孟姝的手掌微热,她转头对着五小姐微笑道:“母亲怕是有点失望,咱们过会儿可要说些好听的话。”两人一脸好奇的到老太太跟前看小婴儿。 刚刚生产还不能见人,过了会儿,云夫人似乎也听说了外面的消息,隔着窗子对唐显道:“去看看陆姨娘吧,她即将临产摔了一跤更危险。” 唐显应声,吩咐她好生歇息,晚上再来看她。 还未等唐显离开,看门婆子又急匆匆跑过来,仰着肿胀的脑袋欢喜道:“恭喜大爷,恭喜老太太,陆姨娘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感觉到二小姐身体瞬间绷住,孟姝扶额,这婆子差事怕当到头儿了。 第47章 让孟姝做衣裳 陆姨娘平安产下男婴,云归院里最欢喜的大约只有老太太和唐显两人。 柳姨娘自从生了大小姐以后多年都没能再开怀,文姨娘则是生下双胎后身体受损不能再孕,两人眼神四顾,然后目光相遇,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老太太到底顾及正头夫人的脸面,也只显露几分笑意,指着唐显说让他快点过去探望,等洗三时再抱到福安居给她见见。 于是这个七夕就这样过去了,几房欢喜几房愁。 回云意院时,二小姐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径直去了书房细细写了一封信交给梦竹,让她去前院寻沐风送到京城鹿山书院,大少爷因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已许久没有回过临安。 到了夜里,又轮到孟姝值夜,二小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你睡着了吗?” 孟姝赶忙窸窸窣窣的从榻下爬起来,“二小姐可要喝水?” 二小姐摇摇头,支起身子冲床下的孟姝说:“再去搬个冰盆过来。” 孟姝哑然,想起前几日高嬷嬷的问话,不过现在二小姐心情不好,她立马出门照办。 等回了房间,只见二小姐已躺到了架子床最里面,拍了拍床榻对她说:“上来一起睡吧。” 孟姝也不扭捏,将冰盆放在窗下的案几上,顺手将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子关上,二小姐见此摇头,也没说什么。 两个花朵儿般的女孩并肩躺在床上,这一刻没了主仆的尊卑隔阂,孟姝静静躺着,二小姐侧身似随意说了一句。 “我有些看不透父亲和老太太了。” 孟姝乍然听到这话,思忖了会儿没出声,她还没胆子私下与小主子议论正头主子,尤其是唐显这位家主。 好在二小姐也没想得到回应,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以高嬷嬷的身份,咱们小小唐府如何有能力请过来做教养嬷嬷,怕是怀安侯府都排不上号,否则堂妹也不会巴巴的跟着来临安。” “大姐姐羡慕我,其实我何尝不羡慕她呢。身为嫡女,有十分宠爱,便需有十分责任。 大姐姐下嫁到津南,不用学世家女的规矩礼仪,在外既有父亲撑腰,嫁妆也会十分丰厚,将来举案齐眉相夫教子,虽也困于内宅,也总好过嫁入王侯之家,一辈子争斗不休。” 孟姝身体紧绷,原来二小姐什么都清楚。 那自己具体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是翠绮说起高嬷嬷的女官出身,是侯府二小姐因能得到高嬷嬷亲自教导时的喜悦表情,是察觉到郑氏牙行被唐显特意安排在津南县行事。 小木头陈林,那位当初和孟姝冬瓜几个一起被周牙婆买到郑氏牙行的男童,他们被安排去了京城,难道千里迢迢选了去做伙计不成?如今想想实在很耐人寻味。 想到这,孟姝甚至阴谋论的觉得唐显对大小姐的亲事安排,也有一丝筹谋的味道。 津南县,县尉,屯骑校尉,县尉虽品级低,但权力很实在,这两者官职都和军营有紧密关系。 二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支起下颌,认真的看着孟姝,最后又什么都没说翻了个身。她想的是自己这种身份,勉强算是家财万贯的侯府旁支嫡女,若得嫁王侯之家,正妻是不可能的,了不起也就是个继室。 孟姝眨眨眼,被二小姐搞的一头雾水,好在二小姐终于安稳的睡了。 转眼到了洗三那日,众位主子齐聚福安居,福安居本就满眼富贵,今儿更是流光溢彩。与唐府交好的门第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喜庆的日子,一时间只觉得全临安的贵女们都聚到了福安居。 唐家二小少爷也被唐显亲自抱着与众人见面,现场一片喜庆的氛围。 孟姝没去福安居,被二小姐留在云意院准备待客事宜,过不多时二小姐带着几位外边的小姐回来,主子们加上随身的丫鬟,乌泱泱一群人进了云意院。 孟姝与蕊珠梦竹一起忙着指挥安排,既要对女眷们足够尊敬知礼,又要安置好她们带来的下人们,让人挑不出错处,这么一通下来,三人都觉得有些心累,暗暗钦佩素问广百那几个福安居的大丫鬟,她们三个刚晋升一等,还有的学。 二小姐带着几位女眷饮茶弹琴作画,又投壶玩乐,最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些闺中秘闻。 侯府二小姐也在,到底是京城里来的真正的贵女,自然也有几个闺秀捧着,可惜她自持身份,一派清高孤傲谁都看不起的样子,便也没人再与她主动搭话。 闺秀们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就会聊到婚嫁上来,于是府中备嫁的大小姐就成了众人口中的话题来源,大小姐今日正好不在,因此便有几位嫡出的小姐点评了几分她的婚事。 “津南县在北方,与临安相距甚远,霜姐姐嫁了人怕是轻易见不到了。” 同知家的秦三小姐道:“听说夫家是个校尉,但家世不显,不过倒和庶女相配。” 大小姐当日在诗会上虽然被孟姝拦了下来,但秦公子丢了随身玉佩,秦府未必不会查出蛛丝马迹,是以秦三小姐说出的话就有些刻薄。 二小姐虽曾着恼于大小姐的行事,但在外人面前一向维护唐府的名声,因此淡淡回应道:“津南县尉与父亲乃是故交,特意上门求了这门亲事,老太太与母亲派人去看了,与大姐姐是郎才女貌,确是相配。” 侯府二小姐撇撇嘴,“一个庶出的,也值当老太太特特派人去查访,如此尽心,也算她的造化。” 众人中并非只有秦三小姐和侯府二小姐是嫡女出身,她们两人一口一个庶出,因此很快这个话题就被揭过。 就在这时远远的走过来几个身影,是花楹带着冬瓜和小厨房的人过来送点心茶水。 孟姝忙和蕊珠绿柳一起上前帮忙,冬瓜这段时间又恢复了胖乎乎的样子,因今天是七小姐和二小少爷洗三的好日子,阖府的下人们都穿红戴绿,冬瓜戴着一对大大的石榴珠花,瞧着就十分喜庆。 花楹是领了老太太的吩咐,特意过来给各位小姐们上些唐府特有的点心果子,她长得柔柔弱弱,做起事来却很干练,等忙完便把孟姝叫到一旁。 “你送我的那些帕子香包,恰巧让老太太瞧见了,夸你的手艺甚好,针脚细密又糅进了布料里,最适合做贴身衣裳,因此让我过来找你做些给婴儿的肚兜。” 孟姝微微皱眉,府里公中的针线房什么手艺没有,怎会特地要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做小衣裳。 “你不必惶恐,这反而是件好事。” 见孟姝一脸疑惑,花楹细细解释。 “本也不用你来做,权是老太太的一番心思罢了,咱们唐府男丁单薄,老太太一直忧心遗憾,十分盼望夫人能再生一位小少爷,却不曾想风隐院的陆姨娘生了位小少爷,咱们夫人...老太太想着让你做些小衣裳,回头让二小姐差人送去,说出去都是云意院的心意,陆姨娘不是个糊涂的,以后也会让小少爷承二小姐的姐弟情谊。” 第48章 孟姝冬瓜的打算 孟姝这才恍然,这里面竟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不过要孟姝看来老太太想多了,莫说现在二少爷刚出生,二小姐也倚望不了什么,就说以后,二小姐背后不是还有大少爷吗? 不,不对,孟姝一下惊醒,暗道老太太的良苦用心。 大少爷带着父亲母亲的期盼一心科举,,以后若一举中的,必然会入朝为官。等二少爷长大后,因是个庶出的,大少爷不便接手的唐府产业,会不会有可能就要二少爷掌管? 两位少爷中,嫡出的入朝为官,庶出的经商维持家业,可不正是时下世家大族里常见的配置么? 想明白后孟姝一时间有些为难,思忖片刻,便说:“原是这样,二小姐本就吩咐给七小姐做了些小玩意儿,是选了柔软、透气的好布料,只是陆姨娘那,奴婢不能替二小姐做主。” 花楹点了点她的小脑袋,“你的心思我清楚,老太太会和二小姐说的,我也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听说你也在和嬷嬷学规矩,你事先清楚了也好打个提前量。” 这番话说的孟姝心里一片柔软,很承花楹的情。“多谢花楹姐姐惦记着我,回头我给你......” 花楹立即打断:“你最近够忙的了,仔细费眼睛,咱们来日方长你且不用与我客气。” 孟姝笑着应了,花楹这才招呼等在外边的冬瓜进来,“你们小姐妹也有几日不见了,冬瓜不必忙着回去,就叙叙旧吧。” 冬瓜笑嘻嘻的道谢,对花楹福了福,拉着孟姝的手就跑开了。 “你这几日忙着学规矩,我都许久没见你了。”冬瓜进了孟姝的房间瞬间放松下来,从袖子里掏出好些东西。 “又得赏了?” 孟姝好奇的看着几件鎏金的戒指和几颗小小的宝石坠子,另还有几粒碎银。 冬瓜得意的说道:“福安居的丫头们都有,老太太这几天高兴,让素问姐姐赏了好多小玩意儿,说让咱们这些伺候的穿的喜兴些。素问姐姐正好瞧见我就赏了两个小戒指,你看这一堆儿值多少银子?” 说着话,冬瓜将存放在孟姝这里的包裹打开,将里面一些首饰单独堆出来一团儿。 孟姝对首饰已有了解,细细看完大致报了个二十两,加上冬瓜攒的银子加起来有八十多两的样子,这一盘点便很惊人了,冬瓜也才来唐府三个多月,就算做出了茶酥和冬瓜饮子得了赏,这也很不少了。 两个小姐妹坐在床上,一边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财物一边吃绿豆糕,孟姝想了想也从床下将自己的东西拎出来,她和冬瓜最要好,因此也不用背着她。 盘点完,银子虽比冬瓜少许多,但二小姐和夫人打赏的首饰可真不少,且每一件首饰都极精美,上次给夫人送石榴结,夫人随手打赏的一枚云鬓花颜金钗,就足有二两重。加上二小姐随手赏的,对一个小丫鬟来说真是异常丰厚。 在冬瓜一声声惊叹中,孟姝也沉浸在精美的首饰里,拿起来就在头上手上戴,一气儿给冬瓜十根手指上都戴上了鎏金赤金都戒指指环,试问哪个女子不爱金光闪闪的首饰呢。 “孟姝,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冬瓜塞下一块绿豆糕,下了床铺去案几上端茶水。 孟姝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我打算再多存些,在临安开一间小铺子。” “开铺子?怎和我一样!我原以为你打算存着赎身呢。” “赎身......现在想还有点早,夫人让二小姐选铺子,因要学规矩就搁置了,我本打算等随二小姐出府时在临安城看一看,盘一间小店,不过也不是为了赚银子。” 孟姝虽寄希望于唐家能帮自己找到舅舅,但也不打算就只被动等待消息,因此她便一直想着要如何做,还是那天晚上值夜,小姐与她闲话时,孟姝才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郑氏牙行应该并不仅仅是一间牙行,它应该是唐显放在津南县的一个据点,或是帮唐府搜罗可用之人,她暗暗推测,陈林等人应该是被郑东家选中,再暗中培养以作他用。 那自己为何不也这么办呢? 开一家小铺子,挑一两个忠心的人手,一来放在府外做钉子,帮自己办事,二来也可打探舅舅的消息,帮自己寻人。 若这家铺子可以做起来,那便可以招募更多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或许,等有一日自己有赎身的一天,出府也不会没有事做。 孟姝回过神,收敛心思问道:“你打算开什么店?茶酥?饮子铺?” 冬瓜有些苦恼,“原是这样想的,但又不妥,我不会管账理事,就只会在厨房做吃食,况且我也没打算出府,若你到时候要出去,我跟着你好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开铺子,我管着厨房也算大管事,你就做掌柜和账房。” 冬瓜憧憬着,觉得十分美好,不由得嘿嘿憨笑起来。 孟姝也觉得不错,因此她便说,“那咱们一起攒银子,等能出府那天一起开铺子。不过若能买些田地倒是可以买一些,买地不光能佃出去,地里有出产也能卖银子。” 冬瓜双眼亮晶晶,“有道理,你一向有成算,我凡事都听你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别的,就提到了绿柳,绿柳如今已晋了云意院的二等丫鬟,在二小姐身边虽然不如孟姝三个得用,但也能进屋伺候。 冬瓜提的自然是绿柳家里的事,孟姝皱眉,连说闲话的心思都没了。 因绿柳家里人又寻上了门,孟姝冷眼瞧着,她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她娘只带了些她小时候爱吃的吃食,连着来找过她两回,绿柳已经有些松动。 不过孟姝倒没有说她什么,人的性子是最难改变的。况且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可置喙的,孟姝也懒得费口舌,她天天学规矩做绣活儿,还要时不时的和小姐夜话,忙着呢。 尤其是蕊珠现在也是大丫鬟了,但她们三人只有她没有去跟着学规矩,因此闹了几天,每回等孟姝她们从云熙院回来,非得缠磨着要学一学,孟姝将梦竹推出来才抽身。 之后二小姐倒也真的要孟姝给二小少爷做些衣裳装装样子,还亲自送去了风隐院,陆姨娘极感怀,摸着料子和绣工,不住的说多谢二小姐的心意,孟姝瞧着倒确实有几分真意。 这些细碎的,重复的,透着人情规矩的琐事,组成了云意院的日常。 就这样一直等到快要中秋,侯府二小姐即将启程回京城,高嬷嬷也终于停止了授课,云夫人当即给林先生去信,等中秋节过后暮云就恢复进学。 蕊珠数着手指头,距离侯府二小姐回京只有三天了,她立即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云意院,将近些日子送来的贵重的物品又往库房收了收。 这几日也开始恢复每日到云归院请安,孟姝也见识到了云夫人对待各位姨娘的手段。 第49章 文姨娘此人 晨曦微亮,云意院一早便忙碌起来。 待给小姐梳妆完毕,正用早食的功夫,大小姐带着两个丫鬟来了,今儿是恢复请安的第一天,大小姐一早顺路来找二小姐一同去云归院。 孟姝正给二小姐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就听二小姐说:“不吃了,不好让大姐姐多等,孟姝蕊珠随我同去,剩下的梦竹分给下头的人吧。” 大小姐的婚事已走过提亲、纳采、问名、纳吉几个流程,就只差纳征之后便是男方‘请期’,届时双方就会确定婚期,唐显本打算年底嫁女,柳姨娘哭哭啼啼闹了一场,她只有一个女儿,又是远嫁,因此想多留一段日子,毕竟大小姐年初才及笄,今年也才十五岁。 孟姝隐约听冬瓜八卦,婚期或将安排在明年春闱以后,到时大少爷回到临安也好送嫁。 柳姨娘大概真的清醒了许多,也明白女儿嫁人后总要仰仗娘家,尤其是大少爷,少年举人,前途无量。因此这些天柳姨娘日日去云归院服侍夫人。 孟姝几人到云归院时还早,文姨娘已带着三四两位小姐到了,见了二小姐立即起身行礼,二小姐福了福,和五小姐进了里间看妹妹,孟姝和蕊珠捧着漆盒随行。 盒子里是一枚比手掌略长一些的布鼓子,三面联结一体,每面小鼓两侧皆有弹丸,摇动起来筚拨作响,是二小姐特意寻来给小七玩耍用的。 小七小姐穿着菱形绣了莲花纹的肚兜儿,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摇篮里,眨着机灵的大眼睛,随着布鼓子发出声音,双眼立即变得亮亮的,样子极可爱。 过不多时,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过来传话,二小姐便带着五小姐回到花厅,唐显与云夫人已端坐上首,陆姨娘也早已带着六小姐到了。 大小姐带着几个妹妹给父亲母亲请安行礼,随后依着齿序落座,几位姨娘却是只能站着的,若是在世家大族,姨娘们也不过是高级奴仆,需每日衣不解带伺候主母,云夫人宽仁,并没有苛待她们。 孟姝与蕊珠侍立在二小姐身后专心致志做花瓶,唐显手里拿着折页帖子,大致看完转头对夫人说道:“津南宋家来信,看信里的日子中秋后七日内就派人过‘纳征’仪式,夫人刚出‘月内’,总要烦你多操劳些。” 云夫人生产完每日汤水养着,丰腴不少,气色恢复的也不错,此时淡淡的道:“夫君言重了,怀着小七的这些日子多劳母亲主持中馈,霜姐儿的纳征仪式耽误不得,回头我便与母亲商讨。” 唐府这边的嫁妆一直都是早就备下的,如今也不过是再添置补缺。纳征是“六礼”之一,是男方选吉日送聘礼的日子,柳姨娘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下忐忑,听闻宋县尉有两个儿子,也不知他们家对霜姐儿是如何看待。 “高嬷嬷即将回京,仪程可备妥?”唐显对此显然也很重视。 近些日子眼看女儿的一言一行皆有章可循,云夫人对高嬷嬷也极敬重,“听说高嬷嬷喜欢听戏,今儿老太太请了临安名角儿玉泉子在福安居搭台唱戏,至于仪程和侯府的节礼。” 提到节礼时,云夫人眼角跳了跳,“这些天也都在准备着,只等着老太太点头。” 唐显满意的点点头,忽略掉陆姨娘和文姨娘水光色的盈盈双眼,道了声还有事便起身去了前院。 等唐显离开,孟姝觉得花厅内众人除了夫人都瞬间放松下来,接着云夫人问了几句大小姐随袁嬷嬷学规矩如何,又特意教导二小姐得高嬷嬷亲自教养,这几天要好好道别留些香火情分。 眼看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云夫人身边的魏妈妈小声提醒,到了去福安居给老太太请安的时辰。 云夫人正要说话,不料陆姨娘突然出列,上前扶着夫人的衣袖,柔柔弱弱的哭诉道:“夫人,二少爷尚在襁褓,望夫人多留他在风隐院住些日子吧。” 这话一出,满屋寂静。 孟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陆姨娘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她低头看二小姐,只见二小姐捏着帕子,正双眼灼灼的看着陆姨娘。 云夫人气定神闲,眼神并未落在陆姨娘身上,一旁的魏妈妈立即上前将陆姨娘拉开,口中说道:“姨娘这是说的哪般话?莫非姨娘不想养二少爷在膝下,要托给咱们云归院不成?” 陆姨娘闻言明显愣了下,眼眶微红,仿佛受了很大委屈,又见夫人面上淡淡的并未接话的意思,心中宛如被油煎了一般。 柳姨娘好像刚从纳征的事儿上回过神,见状突然眼前一亮,开口道:“若不是陆姨娘突然提起来,倒叫人忘了,夫人本就是二少爷的嫡母,咱们大爷男丁单薄,自是该夫人亲自教养才好。” 柳姨娘沾沾自喜,自觉猜到夫人的心思,她这般推波助澜,定能讨好夫人。 文姨娘微微斜着身子一言不发,做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把自己当个摆设。 不过孟姝瞧的仔细,云夫人的眼神适才是落在她身上的。 过了好一会儿,云夫人才淡声道:“养在哪里又有何关系,府里的孩子,不管何时何地不都要尊称我一声母亲?你虽只是个姨娘,安心教养便是,不过风隐院的脂粉味儿太浓,莫把二少爷养的过于娇弱才好。” 府里三个姨娘,可以说被纳入府里都各有各的理由。 柳姨娘是唐显在生意上受了她父亲的恩情,临死托孤,不得已纳了,且还是与云夫人嫁过来的同一年,她对柳姨娘的确不满过,但自从平安生下嫡子后也就认了。 况且她冷眼瞧着,唐显也是碍于恩情才多宠爱她几分,柳姨娘姿色寥寥,头脑简单又爱自作聪明,情分慢慢就也淡了。 陆姨娘同样是因为生意纳进了府,说起来自己这个夫君也是早些年资历浅经验少,吃过许多亏,导致欠下的人情太多。 不过陆姨娘生性卑怯,但在制香上天赋绝伦,在外人眼里确是一名奇女子,她一直安分的住在风隐院,生了个六丫头也是在制香上有天赋的,唐显一向对她很满意,但也不偏宠。 至于文姨娘就很棘手,她是六品小官家的庶女,生的明艳动人,又与老太太母族有些旁支关系,初初进府时因有老太太疼爱,很是张扬了一段时间。 尤其是她怀了双胎以后,唐显和老太太寄希望于她的肚子能争气,结果天不遂人愿生下了三四小姐,更因双胎生育艰难,损了根基不能再孕,她近些年才开始做小伏低越发收敛,但心机不可谓不重,明里暗里挑拨柳陆二人,去年更想染指府上中馈,好在老太太活了一辈子最是精明不过,没给她机会罢了。 云夫人的祖父生前官至户部尚书,她虽出身尚书府名声不显的四房,但自幼在京城长大,阅历见识自然比三位姨娘高出不少,陆姨娘今儿这突然的哭诉明显便是受到文姨娘的挑唆。 因陆姨娘耽搁,时辰的确不早了,云夫人起身带众人去福安居。 刚进福安居的院子,便见好大一片菊花开的极盛,云夫人走在最前面,只听她不疾不徐道: “你们瞧瞧老太太的花园子,四时花开不败。但这些花儿朵儿的,布置皆有章法,疏散得宜。 花有花的位置,树有树的位置,不过若一棵树不巧种在了最适合观赏的位置,老太太只会觉得碍眼,等不到她长大,就会命花匠砍伐了去。” 第50章 被扫地出门的往事 柳姨娘不住点头,“夫人说的是呢,您瞧中间的那盆瑶台玉凤,色泽洁白,就真如玉凤展翅。” 陆姨娘依旧恍着神,闻言顺着柳姨娘的话头儿说道:“这花儿的香味虽淡但极清新悠远,若夫人喜欢,奴婢亲自为您调制一款香。” 文姨娘则低着头认真走路,孟姝落在后面,注意到她肩膀微微晃了几分。 福安居花厅。 老太太穿了件银灰色八团如意花卉织锦褙子,头上只简单绾了支斜如意纹的白玉扁方,背靠着紫檀木圈椅闲适的坐着,见儿媳带了一串儿孙女过来请安,让素问赶紧上茶。 云夫人带头行礼,捡着下首最前面的椅子落座,和老太太寒暄,谢过她前段时间执掌中馈的辛劳,又细细说了中秋后津南宋家那边来纳征的人手,以及府里要如何布置,请宴的客人名单,府中需要提前制作帖子给各府上送去。 老太太对儿媳的细心一向满意,听完了也觉无任何疏漏,愈加觉得自己看儿媳妇的眼光着实不错。 对大小姐的婚事老太太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她这几日和高嬷嬷日日交谈,高嬷嬷是何等样人,在深宫中历经两朝一路从宫女晋升女官,见过的世家贵戚女眷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只捡着不十分紧要的闲白几句,就让老太太深觉大开眼界,高嬷嬷待人接物又如沐春风,对府里二小姐赞誉有加,让老太太生出相逢恨晚之意。 “昨儿戏台子就搭好了,高嬷嬷与我都盼着听玉泉子的戏,今儿就在福安居用饭,午后咱们一起看戏。” 云夫人笑着应了,又让身边魏妈妈拿出拟好的两份礼单,一份是给高嬷嬷的仪程,一份是送到京城侯府打点的中秋节礼。 老太太先看了给高嬷嬷的这一份,点点头道:“你办事最是周到,既有临安土仪,又有咱们商行永秀布庄独有的云雾绡和散花锦,听说高嬷嬷有个侄孙女待嫁,云雾绡最适合添妆。 只是还不够贵重,素问开库房取一尊白云观音像添在礼单上吧。” 素问仔细应了,老太太又拿起另一份礼单,只看了两眼就微微蹙眉,面色立即沉了下来,“不妥。” 云夫人知道关键所在,面上做出为难的样子。 “给京城侯府的节礼尚可,把给其他两房的划掉。” 老太太说的是唐显父亲这一支的两房,当初老太爷骤然病逝,嫡长房与二房对她们孤儿寡母很是苛待,当初分家也只分了少少的一部分,几乎可说是扫地出门。 “你不必为难,让显儿来见我,我亲自问他。” 她们到了临安便与那两房断了联系,今儿突然见到礼单上的名字,老太太顿时怒火中烧,想起两位妯娌当初的嘴脸。 “是。” 云夫人轻舒口气,京城侯府自己夫家这一旁支,分家时在京中闹的沸沸扬扬,云夫人当初还待字闺中都听过不少逸闻,母子两的往事,自己这个做妻子与儿媳的也不便过多介入。 有了这个事,花厅里的气氛就不是很好,二小姐心疼母亲,见花楹带着小丫头们上茶,就对老太太有些别扭的说道: “老太太这儿的小厨房最擅做时新的点心,前几天孙女儿忙着学规矩,可出了新花样儿让咱们饱饱口福。” 二小姐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俏皮的话,很明显让老太太和云夫人吃惊了一把,老太太暗道高嬷嬷的规矩礼仪真没白学,这仪程还要多添些。 岂不知这都是孟姝的功劳。 主仆二人那次夜话后,二小姐每次轮到孟姝值夜都简直像换了个人,孟姝知她最是心疼孝顺夫人,便劝:“小姐鲜活的一面都留在了云意院,却不知夫人和老太太也许不光希望您端庄贤淑做大家闺秀,偶尔或许也想见见您承欢膝下鲜活的样子呢。” 二小姐显然听进去了。 老太太回神,含笑道:“婉姐儿说的很对,小厨房里安顺家的(安管事)带着徒弟最近学做了面果儿,瞧着好看吃着新鲜儿,素问让人去端些来。” 听到这话,二小姐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孟姝,孟姝也正纳闷儿,怪不得最近两天冬瓜没来过,原是跟着安管事学手艺呢。 过不多时,花楹带着安管事和冬瓜端了一盘鲜红的石榴和簇青的苹果上来,老太太见众人面露疑惑,不由的笑着说道:“瞧瞧,婉姐儿这么个聪明的,也被骗了去。” 老太太起了兴致,随手掰开一枚石榴,她一上手孟姝就瞧出来了,这两样果子都是面做的。 众人果然惊奇不已,纷纷赞老太太这福安居奇思妙想,孟姝偷眼看向冬瓜,冬瓜正一脸得意的看着她笑。 冬瓜的私房钱要越来越多了。 这不是孟姝的主意,她也很为自己的小伙伴骄傲。 二小姐也觉新奇,尝了尝以后回手拍了拍孟姝和蕊珠,这是告诉她们别急,回头就让冬瓜做些送到云意院,二小姐在宠丫鬟这一方面,是其他几位小姐拍马不及的。 因着面果儿,老太太一扫郁闷之色,亲自赏了安管事,冬瓜自然也得了许多赏,云夫人见婆母高兴,也跟着赏,姨娘们可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出头,都安静的做摆设。 之后老太太让广白去云熙院请侯府二小姐和高嬷嬷袁嬷嬷,小姐们在福安居逛园子,云夫人陪着老太太和高嬷嬷一起说话,中午又热热闹闹用了饭,戏台子搭好,敲锣开嗓,好一顿热闹。 给京城送节礼的后续涉及老太太母子的拉扯,孟姝就肯定不知情了,她只知道两日后侯府二小姐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孟姝跟着二小姐一起出府到临安码头送行,高嬷嬷迎风而立,目光终于难得柔和几分,和二小姐道别,说了句有缘再见。 此间事了,又到了唐家商行各掌柜来开议事会的日子,唐府各内外管事,庄头儿也进入紧锣密鼓的迎中秋布置阶段,阖府上下充满喜庆氛围。 在这个节点,二小姐也非常忙乱,除了恢复去暮云斋进学,当初夫人说给两个铺子练手的事儿也提上日程,再加上逢节日前,临安各闺秀发起的赏花游园或诗会的帖子,总要挑一两家交好的过去捧场。 不过就在一片忙乱中,唐府也出了件不和谐的小事儿,两位姑奶奶在这时候回府探望老太太了。 第51章 二姑奶奶初登场 说到唐府的这两位姑奶奶,还要从二小姐接手两家铺子说起。 侯府二小姐离开临安的第二天,云意院焕然一新。 梦竹打开库房,几个小丫鬟们一起将珍奇的摆件和首饰重新放回原位,二小姐喜欢的翠玉玲珑棋也得以重新摆到棋室,只是二小姐一时半会倒没有下棋的兴致。 云夫人重新执掌中馈后,因正值议事会期间,就准备在中秋前让二小姐将铺子选定。 但二小姐对此半分兴趣也无,她之前想开古董铺子,也只是见猎心喜,收藏癖作祟。晚上主仆几人从云归院回来后,二小姐便问自己这三个大丫鬟有没有主意。 给主子排忧解难,是大丫鬟必备技能。 孟姝三人隐隐以梦竹为首,毕竟她伺候的最久也最受二小姐信任,还掌管库房这种重要的地方。梦竹先是思量一番,率先开口建议道:“小姐最喜诗书,不如要一间书铺如何?书铺格调雅致,客人也都是文雅的居多。” 蕊珠给二小姐卸掉钗环,手中正拿着一枚雀钗,她轻轻摇动,“咱们府的永宝楼,临安女眷趋之若鹜,上次咱们参加沈家小姐的赏花会,奴婢听底下的小丫鬟们都说永宝楼的款式好,掌柜待人也周到。” 二小姐听了摇摇头,孟姝解释道:“永宝楼太过紧要,咱们小姐只是练手,如此不妥。” 蕊珠吐吐舌头,小声道:“也对。” 她最近有点怕孟姝,上次赏花会她和其他小丫鬟凑一起闲白,但因她嘴巴毒没说几句话就差点吵起来,她又嘴笨吵不过,孟姝三言两语就把对方气哭了。 “孟姝觉得呢?”二小姐换了寝衣,姿态闲适。 “对呀,上次我听绿柳提起,你和冬瓜也想开铺子呢。”蕊珠好奇问道。 孟姝眉心蹙了蹙,府里的下人们买地置产的不在少数,但将开铺子的事传出去却不太好。因此孟姝装作无奈道:“奴婢本也只是和冬瓜闲话,冬瓜手艺学的不错,昨儿在老太太那里用的面果儿不也极好。” “开一间食铺倒也不错。” 二小姐眼神微亮,不论是茶酥还是冬瓜饮,她都喜欢。 孟姝揣摩云归院里的心思,劝道:“食铺虽只是个再小不过的生意,但里面门道也不少,关键是咱们要从无到有做起,费心费力不说,也可能和夫人的心意相左。 奴婢琢磨着夫人让小姐用铺子练手,也不会想要小姐如此辛劳,大约是想让小姐和掌柜的们多学学看人用人的本事。” 二小姐沉思了半盏茶时间,微微点头,“这么想也有几分道理,那就要个书铺应付应付就好。” 到了第二日去云归院请安,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除了二小姐提的书铺,云夫人另指了永秀布庄,布庄的掌柜姓祁,是一位中年美妇,颇有手段不说,也经常来唐府送衣料,和云夫人是极熟悉的。 二小姐对此并无二话,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当天从暮云斋下学后就让孟姝去前院寻沐风,准备出府去两个铺子里逛逛。 因好不容易有出府的机会,二小姐就将孟姝三人都带上,主仆几个先去的书铺。 这间书铺只是唐府众多产业里不起眼的一个,铺名自然也不能用“永”字头,孟姝下车时抬头看匾额,“书香斋。” 蕊珠吐槽:“这平平无奇的铺名。” 走进书铺后,又吐槽:“这空无一人的书斋。” 店内只有一名小厮无精打采的坐在柜台后面,见来了客人也不起身招呼。 二小姐浑不在意,淡淡扫了遍书目,孟姝随机问了几样笔墨纸砚的价钱,主仆四人就直接回了马车。 “哥哥从京城送来的众多书册,这里居然全无一本?”二小姐一避开人就不做大家闺秀的作派,孟姝几个也都习惯了。 “纸张的价格倒还算合理,只是一支湖笔卖十两银子着实有些惊人。”孟姝接话。 梦竹一丝不苟点评:“小厮懒散,掌柜也没坐店,算盘落了灰,楼梯拐角结了蛛网。” “小姐,实在可恶,应该都换掉,都换掉。”蕊珠说完还强调了一遍。 到永秀布庄则是另一番光景,概因它做的几乎是全临安城女眷的生意。 临安之富庶在大周闻名,从物价上便能看出一二,孟姝观察到一匹寻常粗布,海津镇和津南县只需一百到一百二十文不等,这里要至少两百文。 一楼对应平民百姓,大部分是两百文到一两银子的布料,二楼的目标是小富之家,一两到数十两都有,至于三楼,则是名贵布料与成衣。 散光锦两百两银子一匹,且需提前预定。至于其他如妆花缎、月华锦、提花绢,价格也不菲。成衣款式众多,布庄也有绣娘,可单独订制。 来永秀布庄时,二小姐让沐风带着孟姝到处看看,自己带着梦竹蕊珠被祁掌柜迎进了三楼。 沐风本就是大少爷特地留在府里的,一是为了守着云起院,二也是让二小姐支使。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孟姝,走出的步伐有些僵硬。 孟姝以为他到了女眷们的场所有些不习惯,便让他去马车上歇着,沐风摇摇头,马上装作对布料也有几分兴趣的样子。 在二楼待了会儿,孟姝掐算着时间,半炷香时间内有七八家女眷挑选了布料,永秀布庄生意做的确实不错。 “这不是唐家的二姑奶奶,怎么到了永秀布庄没去三楼选些好料子?”一位中年妇人夸张的喊道。 孟姝抬眼望去,果然府里的二姑奶奶居然也在。 二姑奶奶常回府看望老太太,孟姝也远远的见过两回。 中年妇人说完话,仿佛才觉察到不妥似的,从衣襟处扯下帕子,捂着嘴角一脸懊恼的道:“瞧我这张嘴,二姑奶奶做了秀才娘子,怕也用不着散光锦这样的料子,自然也不用去三楼。” “这位妇人说话怎如此歹毒?”沐风震惊。 二姑奶奶到嫁人的年纪时,唐显才十几岁刚开始经商,唐家只勉强算小富之家,又和侯府关系离的远没有太多倚仗,因此老太太仔细斟酌,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临安一位秀才公。 结果这位姑爷从乾元二十三年就是秀才,如今二十年过去还是秀才,读了半辈子书连举人的边儿都没摸到,加之秀才家境本就贫寒,又自视清高,最不屑用夫人嫁妆添补日常用度,因此夫妻二人虽没离心,但一样家过的两种生活,奢靡与贫寒同屋而处,在临安也算是一个奇景。 其实让孟姝来看,老太太选女婿的眼光尚可,秀才姑爷别看读书不太成,但一不纳妾,二不贪图夫人娘家的银钱,只一门心思寒窗苦读,虽迂腐了点,人品性情都还不错。 奈何这位二姑奶奶从小也算是锦衣玉食,娘家富贵后更是被迷了眼,样样争先不说,还隐隐看不起丈夫,平生最恨被人称秀才娘子。 这时只听二姑奶奶道:“难怪都说钱夫人见识少,散光锦如今也不算什么,我们唐府的云雾绡才是正经富贵都买不到的布料,想来钱夫人的夫家也只是寻常,怕是见都没见过的。” 此言一出立即吸引了在场女眷们的目光,有比散光锦还要好的布料? “糟了!要出事。” 孟姝立即和沐风叮嘱了几句,转到楼梯直上三楼去见二小姐。 第52章 改名 楼下的二姑奶奶几时接受过这么多女眷的注目,一时间虚荣心大涨,当即就领着一群人到了三楼,好在祁掌柜确实八面玲珑,从孟姝这得了消息后,不慌不忙的对二姑奶奶说了几句场面话,翻译过来大致是云雾绡还在研制,纺织十分艰难,如今铺子内没有,概不售卖也不接受预定。 随后指了几位伙计招待女眷,二姑奶奶自觉失了面子,面上很不好看,又见侄女在这里也不替自己撑腰,便命她随自己一同回府。 同在临安城,回娘家自然没有问题,但对着亲侄女,唐府嫡女,在外掌柜面前如此颐指气使,就很说不过去了。 二小姐在外人面前不愿驳长辈面子,便随姑姑下楼,二姑奶奶的马车自然不如唐府豪华,她便直接上了二小姐的马车。 孟姝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开始觉得今儿出门大约没看黄历,等到了唐府大门,见大姑奶奶和大姑爷也恰巧回娘家,直觉得见识到了大户人家穷亲戚的多样性。 两位姑奶奶性格迥异,但却是一样难缠。 大姑奶奶性子畏缩,被老太太教养的的确最像大家闺秀,彻底贯彻并落实了‘以夫为纲’的女则精神,大姑爷和大姑奶奶成婚前本只是一小吏,之后靠着唐府银钱接济,上下打点钻营,如今在临安知府衙门任经历一职,本性最是贪婪,大姑奶奶的嫁妆被挥霍一空后,时常让夫人回娘家打秋风。 众人见礼后一同进府,自然早有管家听了信儿出来招呼大姑爷,二小姐跟着两位姑姑径直去了福安居,孟姝梦竹随行,二小姐让蕊珠回云意院。 福安居。 二姑奶奶囫囵着行完礼,立即趴在老太太膝上哭诉:“母亲可要为女儿做主,祁掌柜当众辱我,不过就是匹云雾绡,拿出来让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见识见识有何不可?” 老太太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女儿当众这样一副作态,脸色不由一沉,好在素问事先得了门房传来的消息,已把福安居里伺候的几个二等丫鬟指挥了出去。 二小姐性子冷淡,最烦这种哭哭啼啼的样子,碍于长辈也不好说什么,等老太太问具体出了什么事,她才淡淡开口,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 “二姑姑今日确不该提及,云雾绡突然横空出世,你可知有多少人盯着?父亲还未与祁掌柜商讨后续如何,你如此大张旗鼓周知,实在不妥。” 孟姝低着头做花瓶,她方才在二楼也吓了一跳,因前几天云夫人特意差人提醒,云雾绡及所做成衣不可现于人前,就连大小姐讨去的半匹也被收回。 孟姝这几天思量着,家主或许准备将这种布料进贡到宫内,若此事能成,云雾绡便成了专供皇帝后宫的贡品,等闲之人自然不可再用。 老太太注意到二姑奶奶瞪视二小姐的目光,沉声道:“婉姐儿说的不错,你弟弟最近正为商行筹谋一件大事,事关云雾绡,前几日我已派人给你传话,你竟敢当众......” “母亲,不过是匹料子罢了,难道女儿的面子还比不上一匹料子吗?”二姑奶奶泫然欲泣,泪珠子这次是真掉下来了。 “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半分稳重也无,如今竟越发......不像样子。 孟姝直觉老太太吐口而出的话应是‘愚蠢’二字,碍于小辈在场不好下二姑奶奶的脸面。 老太太不愿再看她,转头看向大女儿,柔声道:“柔儿有两天没来,听门房说大姑爷也一起来了,等晚些时候让显儿带他来福安居用顿饭吧。” 大姑奶奶急忙感激的点头,随即仰着一脸愁容,扭扭捏捏道:“母亲,中秋将至,夫君总要给几位上峰上下打点......” “不是半个月前刚给你送去一千两银子。” 大姑奶奶的嘴像被浆糊糊住,好一会儿才艰难说道:“不是银子,夫君闻听上峰的祖父即将大寿办宴,如今正发愁寿礼,偶然听说显弟去年给母亲带了......两支五百年的人参......”说到这,或许自知不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孟姝梦竹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老太太估计也后悔问话之前没让二小姐离开。 人参本就不易得,百年人参已极贵重,世家大族总会想法子备着几支,但五百年的人参,可遇不可求。恐怕王侯之间的药库都没有,说是保命的东西也不为过,大姑奶奶这请求实在令人不齿。 孟姝低着头不敢看老太太的脸色,二小姐则直接起身,与老太太告罪一声推说自己巡铺累了要回去休息,老太太顺水推舟让素问送她出门。 如此,花厅内就只留了她们母女三人。 素问打着帘子送二小姐出了花厅,沿着曲径小路直行,出了月亮门,二小姐走在前面,素问特意慢了几步,孟姝自然乖觉,忙小声说自己和梦竹今儿什么也没听见。 素问这才满意的微微点头。 主仆三人回了云意院,二小姐心烦气躁,适才在三楼,祁掌柜本就在和她说起云雾绡的要紧之处,不曾想就出了二姑姑这个乱子。 孟姝捧了杯茶让二小姐顺气,状似随意的和蕊珠说道:“今儿在永秀布庄一楼闲逛,看到一位妇人身边的男童,瞧那面貌吓了我一跳。” 蕊珠最捧场,立马问道:“怎么回事?” 孟姝抿唇笑道:“那人儿极像我在牙行时见过的一个人,说起来有趣儿的紧,当初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木头,你说怎么会有人起这么个名儿。” 梦竹一板一眼,“这有什么奇怪,贱名儿好养活。” 孟姝被噎了一下,暗暗翻个白眼。“梦竹姐姐说的是,不过以后要伺候主子,木头木头的叫着总是不妥,因此我便兴起给他改了个名儿。” “什么名儿?” “我跟他说,独木不成林,不如取个‘林’字。” 蕊珠拍手,“这名儿好,两个木,瞧着就不孤单,他定会记着你的好儿。” 梦竹:“那不如干脆叫‘森’,三个木更热闹些。” 孟姝扶额,无语,好在二小姐慢慢反应过来,“对啊,换个名儿不就好了!” 第53章 波澜 临近酉时,老太太差人来请二小姐去福安居用饭。 孟姝和二小姐告了假,二小姐便带着梦竹蕊珠去了,她们刚离开云意院没多久,冬瓜挎着竹篮过来,竹篮里是新做的几样面果儿。 “只准备几样面果儿略显寒酸,小厨房新做了月饼我也带了些,毕竟你是有求于人,安妈妈说礼多人不怪。” 孟姝打开盖子,只见除了最开始吃过的苹果石榴,竟还多了柿子和梨子两种,惟妙惟肖,几可以假乱真,看来这几天冬瓜一直在钻研,另外几块大大的月饼也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还是你想的周到,不过我和宋伯也打过几次交道,他们主仆二人好茶好美食,但对美食更多也只贪图个新鲜,面果儿正适用。” 孟姝是准备去琅琊院,今儿是议事会最后一天,永正当铺的朝奉二叔公和他的老仆宋伯这个时间应该还在。 “梨子模样的面果儿我多做了两枚,你尝尝是不是有梨子的味道。师傅夸你聪明,我们只想着用波棱菜的汁液揉面,又讲究形似,味道上一开始差了一筹。” 上次的面果儿二小姐也喜欢,老太太让小厨房送过几回,孟姝尝过后给冬瓜提议加上果子榨出的汁液,这样一来让面果儿也有果味,回头她们一试,效果竟出奇的好。 孟姝尝了一枚,果然不错,想来二叔公主仆应该喜欢。 冬瓜的差事儿也做的差不多,左右无事便陪孟姝走一趟,路上孟姝就斟酌着提了一嘴铺子的事儿,冬瓜听完脚步立马顿住,脸上浮现一丝微怒。 她解释道:“咱们和绿柳要好,我想着为以后考虑,同是姐妹也不好瞒着,便和她提过一嘴,难道下人出去置产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不成?这个分寸我还是有的,这个绿柳的嘴巴何时这么松了?” 不等孟姝说话,冬瓜又扯着孟姝的衣角,道:“绿柳这段时间有些不对劲。前一阵你跟着二小姐整日学规矩不知道,我听角门的婆子闲话提过两次,说绿柳的父母哥嫂们来过一次,一大家子人就在角门那哭哭啼啼的,她哭了一场后就回了府里,又很快带出来个包袱给了她家里人。” 孟姝听完表情淡淡的,绿柳自己拎不清,她也懒得再分心思在她身上,“往后隐秘的事别跟她说了,慢慢远着些吧,你在小厨房当差等闲也见不着。” 二小姐虽大方,但也只是对她们三个贴身的,对下面二等三等的小丫鬟也只是在吃食上不亏她们,首饰之类的是从来没有打赏过的,绿柳身上也没多少月钱,估计是把冬瓜和自己之前送她的布料给出去了。 前几次她们领了不少赏,因与绿柳关系好,分给过她一些。 冬瓜点点头,心里犯膈应,她没想到绿柳能把姐妹之间隐秘的消息抖落给别人,本来受过几次打赏就让别人眼红,这下还得了! 她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被卖后只当卖身银子还了父母生养之恩,再没提过家里一次。当初在郑氏牙行换弟偷看孟姝的包裹,她也曾仗义执言过。 二人打定主意远着绿柳,也就不再提她,很快到了琅琊院。二叔公因是唐家旁亲,应唐显邀请去福安居作陪,只有宋伯一人在房间歇着。 见了孟姝后宋伯一张老脸上浮现笑意,看着新鲜的点心,暗道这丫头是个知道感恩的。 “姝丫头,你舅舅的消息还没寻到,他应该没有去过茶园,不然陆掌柜那边一定能查到痕迹,你别急,来日方长,况且老太太也派了大管家在商行散了消息。” 孟姝此来只为感谢,她知道急不来,对这样的结果已能接受。 宋伯捏了一枚柿子模样的面果儿,“有趣儿,若能趁着中秋卖上一拨儿,定能赚不少银钱。”宋伯和二叔公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这样的面果儿确实很得他们心意。 冬瓜听到这样的话有些苦恼,她很喜欢赚银子,奈何身契还在唐府,此时只觉得大把的银子从自己眼前白白流过。 回去的路上还颇有些可惜的感叹:“咱们的铺子何时才能开起来。” 孟姝哑然失笑:“现在谈还早,咱们过完年也才十一岁,即便出门做生意也护不住自己。” 孟姝并不着急,她估摸着二小姐还有五年及笄,在十五岁前把想做的事情提前落实就可以。 两人同回福安居的小厨房简单用了晚食,正房花厅内的宴席还没散,孟姝趁这个时间在冬瓜屋里歇歇脚。 冬瓜献宝似得从柜子里取了一瓷坛出来,“我用做冬瓜饮的法子试着做了其他果子和南瓜之类的,都失败了,但今儿一早庄子里送来几篓柚子,这玩意儿咱们没见过,我向师傅讨要了一个做了柚子饮,咱们正好一块尝尝。” 孟姝好奇的凑上去看了看,迎着不甚明亮的日光,只见坛子里是黄乎乎的一坨,瞬间觉得应该不怎么好喝。 等冬瓜满怀信心的泡了一杯,二人举杯同饮,随后同时冲出屋子吐了出来。 “呸呸呸!怎么这么涩,明明加了糖熬的。” 冬瓜苦着一张圆乎乎的大脸,牙缝里还塞了白色的果皮丝。 孟姝也不是就吃过这一回苦了,以往每次冬瓜做了新鲜的都让她尝,这次又失败也在意料之中。她拍了拍冬瓜肩膀,“柚子贵重,以后捡着便宜的东西糟蹋吧。” 漱完口,远远的看到几个小丫鬟去了前面,孟姝想着宴席应该快散了,忙跟冬瓜打了个招呼去前面寻二小姐。 到了正房这边,门口的小丫鬟打着帘子,云夫人当先走出来,随后是两位姑奶奶,其中大姑奶奶手里捧着一个绑着红色丝带的锦盒,二姑奶奶面色很不好,出了花厅也没和弟媳打招呼,自顾自当先离开。 大姑奶奶则讨好的冲云夫人说了几句话,广白就引着她去了前院,广白是个长袖善舞的大丫鬟,孟姝估摸着许是老太太派她敲打大姑爷。 等二小姐出来时,孟姝见蕊珠手里正捧着两个圆滚滚的柚子,她赶紧悄摸摸的跟上帮她分担,主仆几个汇合,又和夫人行礼道别。 云夫人见孟姝不知何时窜了出来,微笑着招她上前。 “正好儿见了你,否则明儿也要找你过来,大管家那边今儿晌午来了消息,四年前或许真有按你形容的那么一个人来过临安。” 孟姝闻言,心中激荡,立即紧张问:“敢问夫人,可是有打听到奴婢舅舅的消息?” “不能十分确定,但四年前和茶行相关,又操着津南口音的,确实有一伙人,其中一个和你说的虽有些微出入,倒也符合。” 云夫人说完面色有些古怪,盯着孟姝的脸看了片刻,道:“按大管家的话说,那人十分俊俏。当年在临安风月场所掀起过不小的波澜。” 第54章 舅舅和浣云 “明儿一早你随婉姐儿来云归院,届时让大管家和你详细说说。” 许是涉及到了‘风月’之类的场所,云夫人不便再说,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福安居。 二小姐见自己的丫鬟有些魂不守舍,道:“适才用饭时母亲也和我提过,这伙人确实是从津南坐船来贩茶的,只是没去茶园也没去茶行,隐约好像是从临安一个茶叶贩子手里收了一批货,你不要多想,具体是什么情况明儿就知道了。” 孟姝点点头,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走了两步路脚下踉跄,怀里的柚子差点滚到地上。 梦竹扶着二小姐走在前面,蕊珠看了看周围,和孟姝咬耳朵。 “二姑奶奶适才用饭时吊着好大的脸子,席面上老太太不过是问了几句咱们二小姐巡铺的心得,二姑奶奶就不高兴了,说什么‘母亲和弟媳莫不是糊涂了,永秀布庄是多紧要的产业,怎么能让一个还没及笄的姑娘掌管,若要选个得力的也合该让我们兴哥儿来。’” 二姑奶奶口中的兴哥儿是她和秀才姑爷的独子,寒窗苦读十来年,现在勉强是个童生。 “二姑奶奶这话要伤老太太心了。” “可不是,咱们二小姐忍不住便回了句话,分外解气。” 孟姝这才起了兴趣儿,忙低着头追问。 “二小姐说‘表哥总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挂在嘴上,怕是辜负了二姑姑一番打算’。五小姐也说‘表哥要学经商了吗,上次打算盘输给了我,可别把二姑姑的产业败坏了。’” “噗。” 两人轻笑,五小姐虽才八岁,但继承了唐显的天赋,算盘打的极好,云夫人信奉有教无类,特意叫匠人给五小姐打造了一把小小的紫檀木算盘。 唐家富庶后,老太太为弥补两个女儿,曾给她们补了好些庄子田地,至于铺子倒确实没有,大姑爷在衙门里当差,二姑爷读书,一个也算正经官身,一个最自言清贵,两位姑奶奶也不善管理,因此老太太只补了些实在的金银和田庄。 庄子地里有出产,足够她们一大家子吃穿用度。 两个梳着双丫鬓的小丫头,一人抱着一个柚子,就这么咬了一路耳朵,等回到云意院,孟姝也知道了大姑奶奶如愿抱走了一支人参,只不过是一支百年份的,二姑奶奶仍气不过,在席面上讥讽了几句,云夫人自始自终风轻云淡,几位小姐在长辈面前食不言,很是规矩。 二小姐晚上也没使唤孟姝,一夜无话。 一早孟姝便洗漱完,伺候主子起床梳妆,终于在云归院请完安,如愿见到了唐府大管家。 大管家名叫唐实,今年四十多岁,身材消瘦,是从京城里就伺候老太太的家生子奴仆,这么些年下来身上也自有一番气度,孟姝依着规矩行礼。 唐实知道主子看重眼前这个小丫头,也不摆管家架子,徐徐开口问道: “周柏,四年前十七岁,津南县周家庄人士,身材纤长,样貌端正,脖颈处有一枚芝麻大小的痣,这番描述可与你舅舅相符?” 孟姝听罢欢喜的连连点头,户籍和样貌皆符。 唐实皱眉接续道:“如此说来,这便就是了,从咱们商行打探到的消息来看,他最后应是被骗了,如今行踪不明,我们能知道的就是他肯定这几年没有再来过临安。 至于当初和他一起到临安贩茶的好友有三人,都是津南县人士,两人已死,最后一个回了老家,我已派了人去津南县打探。” 孟姝心中一凛,唯恐舅舅也出事。 原来当初周柏一行四人坐船南下,准备在临安贩茶回北地售卖,在码头结识了临安本地一茶商,几人许是没经验或者别的原因,也没去茶行茶园,直接买下了这位茶商的一批新茶,等钱货两讫后才发现被骗了。 这批茶确实是新茶不错,但茶叶遇水受过潮,且那茶叶本就是残次品,等泡了一杯后才发现叶脉上生过斑点病。经此事后几人大受打击,损失大笔银钱,再去找那茶商时对方早已人去楼空。 “说来也是凑巧,咱们永醇茶行茶园的茶树,前两年大范围染上了同样的斑点病,陆掌柜一直在调查,近些日子发现,是茶园里的人伙同外人将几株边角的茶树用患病的茶树调换了。之后顺藤摸瓜打探到了临安本地的那位茶叶商人。 说是茶叶商人,家里也不过是有几亩茶园而已,他的事具体的你不需要知道,周柏这桩旧事,也是通过他之口查问出来的。” “从他这里了解到,周柏四人被骗后盘缠用尽,有两人跳河寻了短见,一人找了临安的亲戚接济回了老家,至于你舅舅......” 孟姝听完消化了半晌,颇有种不真实之感。 按大管家的话,舅舅穷困潦倒之际倒也没有失了本心斗志,反而重整旗鼓用仅有的一点银钱做了货郎,又在远郊寻了一户农家暂存受潮的茶叶。做货郎时因在画舫附近卖货,一来二去居然看上了春风楼里的一位清倌人。 让孟姝震惊的是,那人她也认识,正是春风楼的浣云! 那时候浣云刚流落青楼,身价还未像现在这般高,周柏经常攒了银子去春风楼听浣云弹琴作曲。 大管家派人去春风楼找浣云了解情况,方得知,她们认识半年后,周柏有一日兴冲冲的说他的茶叶有救了,等赚到银子便为浣云赎身,浣云便也将自己积攒的首饰和例银给了周柏,之后周柏带着茶叶乘船北上,直到现在再未回过春风楼。 “你舅舅如果回到临安,一定会去春风楼,因此他这三年应该没来过临安。”大管家对这种少年风流之事并无太大兴趣,一板一眼说完,就提了一句:“会继续寻找周柏。” 毕竟周柏所说的茶叶有救的话,也让陆掌柜十分疑惑,不知道这种茶叶还能有何用处。 孟姝昨儿一夜未睡,本以为今日能听到舅舅确切的消息,此时听完又是忐忑又是惊奇,她对浣云是极有好感的,当初在春风楼浣云对她很好。 想到这儿,她突然意识到,当初在角门让货郎卖的几种络子和荷包,似乎就是被浣云买了去。舅舅身上一直佩戴的荷包是母亲所绣,母亲的绣技独树一帜又很容易辨认,而自己就是母亲一针一线教出来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浣云才会全部买下? 那,将近四年过去,浣云还在苦苦等待舅舅来为她赎身吗? 第55章 中秋节至 从小孟姝就知道舅舅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做杂货铺时便曾在津南县崭露头角,如今得知他带着茶叶北上,孟姝心安不少,只是暗自揣测舅舅能有什么主意将受潮的茶叶卖出去。 先不提这一茬,因为很快中秋到了。 中秋前一天,二小姐对名下的铺子也算尽职尽责,亲自将祁掌柜请到云意院,提了将云雾绡改名的主意。 唐显确实已在运作,准备将云雾绡作为贡品进上,祁掌柜是唐显的心腹,她很满意二小姐能对永秀布庄这么上心。但其实没有二姑奶奶那件事,云雾绡也会改名,经过织娘两个多月的改良,如今相较之前,云雾绡轻薄质地不改,却更流光溢彩。 孟姝在一旁伺候,竖着两个小耳朵听祁掌柜的生意经,祁掌柜也是个妙人儿,许是知道云夫人的心思,就捡着如何识人用人方面说心得。 比如如何判断跟前的人是否得用,管理数人和数百人又应分别如何应对,若下面的人欺上瞒下要如何处置,贪污腐败又如何惩罚,甚至从节省开支说到开源节流,让小小的孟姝受益匪浅。 为何大户人家出身之人,行事往往进退得宜,抛开家世不谈,便是胜在教导所致。云夫人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接近中午时,云夫人差人来请二小姐和祁掌柜去云归院用饭,席上唐显也在。 在座的也没有外人,因此唐显便提了几个布料的名字,最后定了将云雾绡更名为浮光锦,中秋后等过了大小姐的纳征礼,唐显将带着浮光锦前往京城。 傍晚,云意院所有小丫鬟都收到了二小姐额外赏的一个月月钱,绿柳等八个二等小丫鬟各得了对珠花,孟姝三人因要陪二小姐参加中秋的家宴,二小姐特地让她们在库房里挑了几支钗环。 到了中秋这一天,唐府各院的下人们一早便忙碌起来。 孟姝三个一等大丫鬟穿的齐齐整整,清早聚在一起给二小姐梳妆。 今天一整天各房女眷都要聚在福安居,这是唐府的传统,逢年节,不光几个小姐都要在老太太膝下承欢,云夫人也会带着三个姨娘陪老太太玩叶子牌,看戏,临安各掌柜也将齐至唐府,在前院参加夜宴,当然也要来福安居给老太太请安。 到了晚上老太太便会带着云夫人一起祭月、拜月、赏月,小姐们则聚在花园子旁的人工湖边放花灯祈福。 可谓是排的满满当当,因此孟姝斟酌着给二小姐梳了双环鬓,除了一对珊瑚绿松石蜜蜡珠花,又在鬓间斜插了一支累丝嵌宝石蝶玉簪,双环鬓既显舒朗又大方,关键是不用盘发鬓脑袋也轻松些,二小姐知道孟姝的小心思,心下觉得熨贴,这就是她和蕊珠的不同了。 往常蕊珠一定会梳反绾垂髫鬓,再加两支金玉流苏钗,固然更显嫡女的气派,但真的很累啊。 梳妆完,蕊珠从衣橱里拿了两件衣裙,二小姐指了她左手边的交领五彩缂丝绣长枝花卉的裙衫,孟姝又立刻从妆匣里取了一对镂空花卉纹翠玉手镯套在二小姐手上。 大小姐今日难得没有来云意院表演长姐风范,孟姝主仆四个一路说说笑笑到福安居的时候,三个姨娘已候着了,皆服饰华贵。几位小姐也带着贴身丫鬟三一簇四一丛地聚在廊下欣赏几盆绿菊。 孟姝不由得挑挑眉,因许久不见的福子正站在四小姐身后,看其穿戴已晋了二等。 福子察觉到孟姝探究的目光,脸上微微有些不自然,冲孟姝点头笑了笑,这一笑便让孟姝有些警醒。 当初在琅琊院当差时,因她与福子是从春风楼回来的,府里的下人们少不得要指指点点说些不好听的话。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厨房,孟姝本想开导她,但福子因为不愿想起和春风楼相关的经历,和孟姝说过以后就当作不认识之类的话。 再之后就是春丫的消息传到府里,孟姝去兰亭院找福子,她也没有出来见面。 没想到几个月不见,福子在兰亭院成了四小姐的贴身丫鬟。 等她缓步过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和孟姝闲话,孟姝暗暗觉得不对劲,便只疏离的应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了几句话。 过不多时,唐显和云夫人携手而至,在场众人急忙见礼。 广白挑开帘子出来,“劳烦大爷夫人和各位小姐多等了会儿,老太太昨儿睡的不甚安稳,因此一大早素问姐姐见老太太安睡便没紧着伺候,让老太太多睡了会。” 两旁侍立的小丫鬟紧着挑帘子迎大爷和夫人小姐进花厅,云夫人心里门清儿老太太是因两位姑奶奶伤神,口中也只关切道:“多等会儿又有什么要紧,母亲身子可还好,要不要让府医过来?” 唐显最是孝顺,“待用了早食,让母亲再歇息歇息,回头我让掌柜的们晚些再过来请安。” 广白笑着说道:“老太太说不打紧,明儿再唤府医过来诊脉,奴婢们也瞧着气色也还好。” 花厅里已摆了早食,素问扶着老太太从里间出来,唐显带着夫人儿女和老太太行礼问安,老太太当先坐在上首,摆手让其他人坐下,“不碍事,今儿是大日子,咱们且还要摸牌看戏,好好热闹热闹。” 唐显瞧着母亲气色不错,就也没再说什么,今儿也没让姨娘们站在一侧服侍,也都落座一起用饭。在福安居一般都不需要各房的小丫鬟伺候,因此孟姝几个都被带到后边小厨房。 因为中秋吃月饼这一习俗,小厨房面案上的人最期盼这一天,都卯足了劲儿将月饼和其他点心做出了花儿,孟姝她们坐在饭厅也品尝了好些。 冬瓜给孟姝这边端了一盘刚做好的蟹粉酥,见她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二等小丫鬟,不由的多看了两眼,福子立即起身和冬瓜说话,夸她做的茶酥和冬瓜饮自己的主子极喜欢,见冬瓜只敷衍的应对,她竟又不知为何主动说起自己和孟姝当初的经历。 “我和孟姝同患过难,关系也是极好的,你们两素来交好,往后咱们认识了也应该多走动才是。” 第56章 大少爷抓周礼的故事 饭厅里坐着的人都是各房里得脸的丫鬟,对于这段经历并不会没眼色的置喙,但在大庭广众下也有些唐突,因此冬瓜客气的说了句还要忙便回了小厨房。 福子讪讪的,对孟姝抱歉的说道:“孟姝妹妹,我也是.....也是无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蕊珠没好气的出声:“谁在意了?孟姝说过你什么吗,你想和冬瓜攀关系扯我们孟姝做什么。” 冬瓜是安管事的徒弟,在福安居也很得脸,尤其是做了几样新鲜的,也在老太太那挂了名儿,各房的小丫鬟们都有意和她交好。 梦竹用筷子点了下盘盏,蕊珠立即噤声,她就是瞧着福子不痛快,看不到孟姝都不爱搭理她吗?从外面那会儿就没皮没脸的黏过来。 “这段经历我并没有想隐瞒什么,倒是你一开始很忌讳,怎么?现下想开了?”孟姝吃了一块蟹粉酥,不咸不淡的问道。 福子两手在桌子下绞着衣角,做了一副愧疚的样子,“原就是我想多了,当初妹妹就曾劝过我,春丫的事当时我只是粗使,也是有心无力。” 提到春丫,孟姝放下筷子,更没心情和她扯白,说了句:“端看有没有心罢了。” 春丫和福子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自幼便认识,福子多少有些凉薄。 梦竹见蕊珠孟姝已用好饭,拍了拍孟姝胳膊,三人出了饭厅。蕊珠犹自气嘟嘟的,嘀咕道:“这人怎么这样?倒人胃口。” “或许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孟姝淡淡说完,便不再提她。三人一起去花厅外候着,等主子们用完饭聚在花厅喝茶说话,她们就安静的在背后当花瓶。 唐显略说了几句话就带着管家去了前院,老太太眼里哪儿还有这个大儿子,都在盯着跟前两个奶娘抱着的奶娃娃身上。 陆姨娘神色憔悴,不错眼珠子的盯着二小少爷,倒是云夫人完全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自从生了七小姐后专心掌家理事,七小姐身边的一切都只派了信任的嬷嬷和奶娘照看。 文姨娘也极喜欢二小少爷,亲自上手抱了一回,“这孩子的眼睛像咱们大爷,黑葡萄似的,瞧着就十分聪慧。”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很欢喜,似乎想起了唐显小时候,那时她们与大房二房同住一个屋檐,大宅院儿里到处都是门门道道,人人都是百转心思,远不如现在舒服。幸亏丈夫为人正派,也不热衷纳妾只有一位通房,加之自己也有三个儿女,熬灯油的日子才有了盼头。 “显儿周岁时抓周礼上,在一众物件儿里直接抓起了一把小算盘,从小看大,如今经商便风生水起,待全哥儿(二少爷大名唐全)周岁时咱们也好好办一场抓周礼。” 云夫人也附和道:“母亲说的是,让儿媳禁不住想起当初咱们临哥儿抓周,那也有趣儿的紧。” 老太太回忆那画面,笑的很是开怀,点点头,道:“咱们临哥儿是最好的。” 四小姐好奇问:“大哥哥当初抓的是什么?” 柳姨娘最近事事都捧夫人,捏着帕子捂着嘴笑,“你们大哥哥呀,从小乖巧伶俐,周岁时,炕上陈设大案,有二十几种物件儿,他瞧了半晌,一个也没抓。” 在几位小姐诧异的眼神里,老太太摸着手中念珠,接口道:“临哥儿一个都没瞧上,最后张着手让知府大人抱,将咱们知府大人的官帽给扯了下来。” 云夫人柳姨娘和一众小姐便笑了,只陆姨娘和文姨娘笑意不达眼底,老太太身边的素问几个也忍着笑意,这件往事儿最让老太太骄傲,这几年已不知说了多少次。 五小姐最会撒娇,抱着云夫人的胳膊娇滴滴问道:“母亲,老太太,那我当初是不是抓的算盘。” 云夫人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道:“你啊,你最是个贪财的性子,你抱的是一只大元宝。” 众人又笑了一回,四小姐挠挠头,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抓过周,于是当场问:“那我呢我呢,老太太,姨娘,我当初抓了什么。” 这话一出,包括老太太在内的四个大人就不说话了,文姨娘脸上浮现一丝嫉恨。 要不还是咱们这位柳姨娘头脑十分简单,她大剌剌的道:“四小姐还不知道,抓周礼十分郑重,届时会遍邀同族长辈和亲朋见证,因此在世家大族一向只有嫡出的子女或男孩儿才举办抓周礼。” 四小姐听完,脸上立时染上一抹羞怒,小孩子还不会隐藏情绪,文姨娘唯恐再闹出乱子,好在三小姐适时的和四小姐说了几句话给安抚住了。 孟姝这个花瓶在二小姐这艘大船背后安安稳稳的站着,瞧的很仔细,‘嫡庶有别’在唐府其实处处都有体现。 只是云夫人不管在正室这个身份上还是娘家那边,都十分贵重,庶出的都不会自讨没趣罢了,况且之前几个姨娘也都没生出儿子。 好在这时广白进来禀告,前院的掌柜们到了福安居,才把这尴尬的气氛缓解下来。 因掌柜的们毕竟是外男,柳姨娘几个就带着庶出的小姐们回避,花厅内只留了云夫人和二小姐五小姐。 很快,以永正当铺朝奉二叔公为首,十几个受邀参加夜宴的掌柜们徐徐进了花厅,老太太挥手让素问给二叔公看座。 几个大掌柜轮番说了些节庆吉祥话儿,又将搜罗的节礼献上,大多都是金玉摆件或稀奇的月饼点心,这都是唐显的心腹,老太太和云夫人下半晌也会邀请她们的亲眷来福安居看戏,表示看重。 等掌柜们离开,趁着日光正好,老太太起了兴趣儿去园子里走走,福安居的花园子不光有山有湖,各色花朵也都开的绚烂。 “上次议事会时,粮铺那边带来几样稀奇的种子,听说是从极远之地带回来的,咱们过去瞧瞧。” 素问扶着老太太,广白几个大丫鬟在身后跟着。 云夫人院里也有,此时便说:“确实稀奇的紧,那花儿开的小小的不提也罢,就说那结出的东西红彤彤的瞧着喜庆也应景。” 等众人穿过假山就到了一处开阔的地面上,八角亭子外面的连廊下有几盆绿色。只见一簇簇绿叶下是一根根红火色的果子,在绿叶掩映下随风摆动。 “这花摆着好看,回头给各房各院都送几盆。”老太太拄着棕竹镶白玉鸠首拐杖,由素问扶着进亭子歇息,早有小丫鬟提前布置上了茶果。 广白笑着应了,又和身边的小丫鬟吩咐。 云夫人带着三个姨娘进了亭子,二少爷和七小姐由奶娘们在屋里照顾,怕出来吹了风。 老太太摆手让孙女们自去玩儿,不用一直在她这儿拘着。 四小姐觉得自己方才受了辱,双眼冒火看哪儿都觉得不顺眼,趁着没人注意,盯着那几盆花就偷偷薅了一把,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掰开揉碎了发泄。 “啊呀,疼,疼死我了呜呜呜,快来人呀,这花有毒。” 第57章 禁闭兰亭院 孟姝一直留了点心思在福子这边,因此四小姐的举动好巧不巧都落在她的眼里。原本围在廊下的丫鬟小姐们听说有毒,立作鸟兽散。 三小姐离四小姐最近,听到声音后担心的围了过去,她看到妹妹手上红彤彤的汁液和残留的红果碎末,立刻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顾不得说什么,只得向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然后脚步移动,将地上的花朵残叶藏在了裙底,丫鬟也乖觉的将廊下被破坏的那盆花移动了位置。 四小姐兀自在那痛哭,旁边的福子吓傻了,方才竟远远的躲开什么都没做,还是三小姐一边安慰一边取出随身的帕子小心的帮四小姐擦了擦双手。 然而已经晚了。 四小姐眨巴着红肿的眼睛,跳着脚嚷嚷道:“姐姐,呜呜呜,我要瞎了,眼睛好痛呜呜呜。” 二小姐和大小姐赶到时就是这个画面,二小姐急忙吩咐梦竹去叫府医,很快云夫人也带着姨娘们到了,一通忙乱后将四小姐送回了兰亭院,文姨娘和三小姐也一并回去照顾。 仓促之下地上的痕迹又岂会完全掩藏,不过是一盆花罢了,云夫人瞧出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也害怕这花到底有没有毒。 广白很快带着花匠急匆匆来到八角亭,花匠苦着一张老脸,跪在亭下战战兢兢解释。 “回老太太,回夫人的话,辣茄无毒,老奴亲去粮铺问询了范掌柜,回来培育出来后也有一段时间了。” (以前浙江人将辣椒叫做番椒,也有叫辣茄的说法) “那四丫头是怎么回事?”老太太仍心有余悸。 花匠熟知此花习性,道:“辣茄的花叶无毒,但结的果子切碎后闻之辛辣,若不慎入眼则赤痛不止,四小姐应是沾了汁液,手眼接触下,因此受了刺激,老奴的小孙子顽皮时也曾这样胡闹过,范掌柜提过用清水冲洗即可缓解。” 孟姝嘴角歪了歪,这‘胡闹’一词说的甚妙。 云夫人这才放下了心,随意指派了一个小丫鬟去兰亭院传话,柳姨娘道:“四小姐也真真是淘气,怎会胡乱摘花玩儿,险些闹出乱子。” 一般节庆日子都有些忌讳请医,就连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也忍着,柳姨娘这话便是直接说四小姐不懂事了。 “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这花无毒便好。” 云夫人淡淡的,很快拈了个喜庆的话头和老太太说起一会要点的戏单子。 等传话的小丫鬟回来,孟姝原想着这事儿也就翻过去了,不料这小丫鬟脸色惨白,一副被吓着了的样子,广白便问出了何事。 “奴婢到兰亭院传话时,府医也说无碍,奴婢是见......” 她缓了缓神,跪在地上低头踟蹰道:“......见四小姐将身边的丫鬟打罚了,若不是三小姐拦着,那丫鬟的脸险些被划伤...奴婢适才是被吓坏了,惊扰了老太太奴婢该死。” 场内一片寂静。 孟姝意味深长的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她是福安居的二等丫鬟,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规矩礼仪都是挑不出错的,岂会连这么点子事也经不住? 云夫人闲闲的端了杯茶,并没开口的意思。柳姨娘睁着一双杏眼,正要张口时被大小姐在背后阻了一下,陆姨娘仿佛隐形人,远远的坐在绣墩上不住朝正房的方向张望,一副看不着二小少爷就牵肠挂肚的模样。 老太太面色微沉,良久,握着鸠杖的手微微发紧,她恼怒的是文姨娘这个远房侄女,她开始还有几分伶俐心机,如今几年越发不堪,一心求医问药想要再孕生子,浑然忘了教养女儿的责任。 当年文姨娘差点被她父亲指给要致仕的上峰做小妾,是她姨娘辗转托了关系求到老太太这。老太太年纪越大就越发心善,也真心怜惜这对可怜的母女几分,因此此前对她一向不薄。 “文姨娘教养失责,四丫头......言行无状,传我的话,禁闭兰亭院,不得外出。” 毁面,无异于将一个女子的前路堵死,不管有意无意,其心可诛。 只是四小姐的闺誉也十分紧要,‘心狠手辣’四个字,老太太到底没说出口,眼角略略扫过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广白本就紧绷的心弦更紧了几分,亲自将小丫鬟带了下去。 管教底下的丫鬟本是广白的职责,不管这个丫头出于谁的授意或是别的原因,竟敢当众揭发四小姐的丑事,也是广白的错处。 孟姝看了好大一场戏,回过神后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四小姐以往最会扮乖卖巧,福子方才固然失职,但犯得着当着府医和福安居丫鬟的面,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惩戒? 云夫人瞧着老太太神色不太好,冲孟姝招手,吩咐她去小厨房,让安管事做些安神汤送到花厅。 孟姝清脆的应了,又和二小姐身边的梦竹说了声就去往小厨房。 此时小厨房的院里正热闹,安管事亲自指挥几个小厮将一篓篓河蟹放到阴凉的地方,中秋食蟹是临安人舍弃不下的美味和传统,冬瓜摩拳擦掌,带着几个小姐妹摆了好几个大大的盛满了清水的木盆。 见孟姝过来,冬瓜徒手捉起一只肥肥的蟹,“快来快来,师傅说咱们中午每人也有两只份例。” 安管事没好气的打掉她手里的螃蟹,等孟姝说了差事,立即忙不迭的带人去做安神汤。 孟姝留在院里瞧着‘张牙舞爪’的冬瓜,圆圆的如福娃娃般天真烂漫,引的院里的小丫头也玩心大起,看着这一幕孟姝打心底儿里为她开心。 那个曾经手脚生满冻疮的墩子,积攒了几个冬天的芦苇只为给自己逢一件棉袄,等终于做好,被卖离家时被母亲毫不留情的剥走的,是一身苦难的墩子,她在福安居变成了活色生香的冬瓜。 那件被至亲之人剥下的棉袄,就像冬瓜不愿也不再提及的过往,被她一脚踩在地上,然后昂首阔步不再回头。 或许正因为这样,孟姝才更愿意与之亲近。她与绿柳是鼓的两面,冬瓜可以敲出自己的节奏,绿柳只会贴着地面,承受重锤。 孟姝也很喜欢来小厨房,在暗流涌动的唐府,小厨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鲜活的,坛坛罐罐,柴米油盐,烟火气十足。 与冬瓜笑闹了一会儿,孟姝才脚步轻松的回了福安居正院。 花厅内只有几位小姐,二小姐和心不在焉的大小姐对弈,五小姐和素来安静的六小姐翻花绳,没人说话,气氛有种诡异的安静。 瞧着神态各异的小姐们,孟姝突然感觉,或许只有抿唇微笑的五小姐是真心欢喜的。 第58章 教养 午时,主子们聚在花厅用饭,也不知云夫人使了什么手段,老太太神色好了不少,含着笑意指挥小丫鬟们拆蟹,又嘱托五小姐不可贪吃。 花楹侍立在一旁,给唐显和云夫人及两个姨娘各倒了一杯温温的黄酒,唐显仿佛并不在意文姨娘在不在,起身举杯与老太太说了几句母慈子孝的话。 因有福安居的丫鬟伺候,二小姐端坐着,得益于衣饰得宜轻松不少,她一只手掌朝背后翻了翻,示意孟姝几个下去不必伺候。 云夫人也不知是否瞧见了,言笑晏晏的让魏妈妈带小丫鬟们下去用饭,一会儿府里的姑奶奶和女眷们就到了,孟姝她们还有的忙。 于是梦竹带一众丫鬟们谢过主子,随魏妈妈一起去了小厨房饭厅。 冬瓜早已候着了,见孟姝她们过来急忙挥手,“咱们不必在这儿挤着,同屋的几个不在,我在房里摆了饭咱们快过去。” 蕊珠一脸‘朝中有人好办事’的窃喜,“冬瓜妹妹,只邀孟姝吃独食可不乖,我和梦竹姐姐有没有份。” 冬瓜笑闹着点了点她的脑袋,她之前常去云意院,和蕊珠她们几个也都混熟了的,“自然都有份,快走快走,我今儿可出了力,为师傅做了许多面果儿才换来一小坛菊花酒。” 孟姝眼前一亮,安管事酿菊花酒是一绝,清香宜人最适合女子饮用,就连五小姐也极喜欢,因不醉人,云夫人也由着她喝过几次。 一张柏木条桌上摆了八只肥蟹,她们几个小丫鬟自然没有那么精致,也用不着蟹八件将蟹吃出一种高雅的趣味,因此她们人手一只,“咔”“咔”“咔”掰开,嗷呜就是一口。 说起来津南和海津镇都临河靠海,但螃蟹在农家却不易得,孟姝也只舅舅还在时中秋前会送一篓才能吃到,如今多年后重新拾起鲜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再小小抿一口菊花酒,唇齿留香,实在惬意。 “对了,绿柳她们没来福安居伺候,也有螃蟹用吗?”蕊珠吃的摇头晃脑,难得还能惦记起绿柳。 冬瓜摇摇头,“大厨房那边应该也有,只是主子们都在福安居用饭,其他下人就不知有没有口福了。” 绿柳乖巧,又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在云意院和蕊珠梦竹相处的也不错,孟姝顾着和手中的螃蟹作斗争,一言不发。 蕊珠也只是问一声就不说了,显然也不是真的惦记。 用到一半,冬瓜拍拍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瓷坛,招呼孟姝将一旁的水壶移开。 “上次那个柚子饮失败,是因为我囫囵着按冬瓜一样切了,师傅说要削去肥厚的果皮,把附着在果肉上的筋膜去掉,我又做了一次,咱们尝尝。” 蕊珠闻言放下筷子,吐着舌头道:“那个......冬瓜妹妹,我们吃好了。” 梦竹也将筷子放下,又不忍拂了冬瓜好意。 孟姝凑过去瞧了瞧,果酱颜色浓郁,透着一股柚子的清香,打趣道:“应该成了,咱们替冬瓜‘试药’,回头若真成了,冬瓜得了赏让她分咱们一些。” 冬瓜憨憨的并不在意,拿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孟姝用温水兑了冲开,率先尝了尝,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成了!比冬瓜饮子好喝。” 梦竹和二小姐待久了,最见不得不端庄,轻咳一声。 “......给我尝尝。” 最后四人均被柚子饮折服,一致觉得酸甜适中,且带有柚子特有的清新香气,孟姝忙问冬瓜做了多少。 恰好府医的大徒弟也在小厨房,孟姝便让他验看了一番。 然后在梦竹带领下四人浩浩荡荡去了福安居。 老太太见了胖胖的冬瓜不由一乐,带着几分期待:“来,小丫头是不是又做了新鲜玩意儿?” 最后冬瓜又得了老太太不少赏,回头就带去福安居和蕊珠她们分了,蕊珠梦竹自然不要,这都是后话。 二小姐瞧着自己身边三个眉开眼笑的大丫鬟,也觉得十分得脸。 “母亲,今晚夜宴不如就给女眷们用这柚子饮,说起来也算咱们府里独有的。” 云夫人也笑着赏了安管事和冬瓜,此时唐显还未离席,他自然不喜这饮子,不过也对老太太道:“还是母亲会选人用人,就连福安居的小厨房里都是人才辈出。” 自己的亲儿子如此奉承,老太太听了就显得更精神,“留冬瓜在小厨房让安妈妈用心教着,等婉姐儿及笄,在云意院也开了小厨房就让冬瓜过去伺候。” 安管事大喜,她只一个女儿远在津南,是真的把冬瓜当孙女儿一般的,忙感激的拉着一脸呆滞的冬瓜跪下谢恩,仿佛冬瓜跟着二小姐就直奔前程光宗耀祖了似的。 孟姝虽十分想和冬瓜一起共事,但隐隐的,一颗心悬在了半空,总觉得不踏实。 二小姐也没想到老太太会有这样的安排,依规矩起身先谢过老太太,又说不好夺老太太所爱,往后有新鲜的吃食给云意院送些便是。 云夫人却一反常态,柔声道:“婉姐儿莫推辞,都是老太太的一番心意。” 老太太微微点头,指着孟姝,“冬瓜和你院里的姝丫头素来要好,她们一同伺候也好有个伴儿。” 这话更让孟姝忧心,试问一直高高在上的主子又岂会在意一个奴婢是不是有伴儿呢? 唐显闻听后不置可否,“老太太看着安排就是。” 转眼就到了下半晌,先是两位姑奶奶携了儿女上门,接着是与唐府交好的女眷和掌柜们的夫人女儿们三三两两的来了唐府,全府的小丫鬟们上下忙碌,福安居右侧的戏台开启另一番热闹。 戏唱了一折又一折,陆姨娘终于坐不住了,小心翼翼的起身和夫人与老太太告假,老太太本正专心听玉泉子的戏,闻言摆了摆手。 等陆姨娘离开,老太太轻轻叹息一声,“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算再抬举也不堪,如此下去全哥儿莫要被她养歪了才好。” 云夫人不是不清楚老太太意有所指,但她不愿亲自教养全哥儿。 生母还在,就算养在身边以后也是牵扯不断,徒增烦恼。况且自己的临儿如此优秀,明年春闱后不管中与不中也该开始相看合适的儿媳,对全哥儿的心思自然就淡了不少。 因此云夫人淡淡道:“母亲莫烦忧,夫君和我提过,等全哥儿大一些我便送一封帖子,送他到京城云府的家学启蒙。” 京城云府算云夫人的娘家,云府的家主乃正三品户部侍郎,是云夫人嫡亲的伯父。(云夫人的祖父是致仕的户部尚书,已病逝) 老太太显然是第一回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儿子是最有成算的,心怀大慰:“这倒是极好,临哥儿当初也曾在云府启蒙,咱们全哥儿承嫡母的福泽,往后也好。” 云夫人对这句‘往后都好’,也只生出‘但愿如此’这样的心思,全哥儿往后若是个好的,又知道分寸,她自然乐意做慈祥的嫡母,否则,一个本不中用的姨娘所出的庶子,自己也不会真费多少心思。 再好的戏也终会落幕,琴鼓锣钹结束时,华灯初上,唐府夜宴缓缓拉开帷幕。 前院后宅皆满眼富贵,京城之奢靡也不过如此,喧嚣声声,直催的圆滚滚的月亮也忍不住早早露头,洒下月华片片。 老太太换了身锦衣华服,亲自带着云夫人及唐府的两位姑奶奶和一众附属女眷祭月拜月。二小姐五小姐作为嫡女紧随其后,除了四小姐不在,三个庶出的排在最后。 等祭月结束,老太太也累了一天,早早回房歇息,夜宴和随后的花灯祈福诸事自有云夫人忙碌。 二姑奶奶虽下半晌才来,也听说了四小姐被关禁闭,自然也知道了抓周礼的事,此时她看着众人中光华灼灼的二小姐,突然道: “临哥儿抓了知府大人的官帽固然可喜,但大家不知道吧,我这位二侄女才是惊人......” 第59章 放花灯 唐府家宴,男客们皆在前院,后宅女眷们自然簇拥着居中的云夫人,二姑奶奶见自己这话果然吸引了众人目光,又故意卖个关子,伸手轻轻抚了抚鬓间一支蝙蝠纹颤枝镶南珠金步摇。 二小姐也自诧异,她对周岁时的记忆模糊,母亲也从未曾提及,因此也静静听着。 “婉侄女儿她呀,当初可是一……”二姑奶奶高声道。 “魏妈妈,姑奶奶吃醉了酒,扶她回房歇着。” 云夫人从来都是端庄宽仁的,此时突然冷冷出声,席面上一时落针可闻。 大姑奶奶和柳陆二位姨娘和云夫人相处了十几年,哪会不知云夫人已震怒,周身不由得起了一丝寒意,大姑奶奶站起身不自然的附和道:“妹妹也真是吃醉了。” 魏妈妈早已扶住二姑奶奶胳膊,低声道:“姑奶奶,老太太前些天才提醒您,说话前该三思才对。” 二姑奶奶愣愣的,全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加之眼前的魏妈妈又离她极近,一股子压迫感袭来,她只得顺着大姑奶奶这句话装着不适回了房间。 女客中多的是玲珑心思,立即有人起了新的话头揭过,很快气氛再次热烈,从时新的首饰到眼前的柚子饮,再转弯抹角的夸夸唐府的几位小姐,云夫人也仿佛从未变过脸,始终得体的应对。 二小姐本就无心参与这样的宴会,听了二姑奶奶突兀的半截话,大人们识趣,但不少小姐都忍不住往二小姐这边看过来。 就连包括大小姐在内,其他几个唐府小姐也一脑门的疑惑。 孟姝借着布菜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二小姐转头看向奶娘,秦妈妈方才一直提着心,现下刚松了口气,立即偏过头避开了二小姐问询的目光。 “蕊珠啊,今儿月色真好你说是不是。”秦妈妈揽着蕊珠的小细胳膊,慈祥的说。 “啊,妈妈,今儿本来就是八月十五啊。”蕊珠眨巴着眼睛,呆呆的回道。 二小姐一颗心沉坠坠的,知道再问不出什么,转过头继续端庄的做大家闺秀。 夜寒露重,宴席不知不觉到了尾声。 云夫人携众女眷去花园子燃各式灯笼,小姐们则聚在湖边三一丛四一丛的放花灯祈福。 二小姐随手拿了莲花形的花灯,梦竹点燃后,二小姐将其推到水中,并不像大小姐一样虔诚的双手合十祈祷,她就像丢鱼食一样随意。 秦妈妈眼中怜惜之色被夜色掩盖,劝道:“小姐,咱们也该许个愿才好。您瞧大小姐年年放花灯时都虔诚许愿。” 二小姐的声音隐没在喧嚣里,只孟姝梦竹二人听到:“我之所求,注定不能成真。” 因此不必再求。 小姐们陆续放完花灯,就扎进大人堆里观各式灯笼,二小姐由秦妈妈扶着,转头看向三个贴身丫鬟,视线定在孟姝身上:“还有几盏,你们也去热闹热闹过个节。” 微风起,一池湖水荡起波光粼粼,湖面上的点点花灯漂浮摇曳。在一众小丫鬟嫉羡的目光中,孟姝三人对视一笑急忙行礼谢过主子。 梦竹和二小姐一样选了盏莲花形的,蕊珠拿了荷花,孟姝则取了一盏花篮形状的,这种形制的花灯大大的,四周还围了一圈各色鲜花。 因蕊珠早就提前知会过她,二小姐往年放了灯也会让她和梦竹祈福,所以孟姝早就看中了这盏。 中秋月圆团圆之日,放花灯许愿祈福,这是孟姝从未有过的经历,对于二小姐只是过节的一种过场,对孟姝来说,就很郑重。 以往她会在母亲墓碑前,许愿舅舅能来接她,陪母亲说话,或是只捧着书读给母亲听。 很多很多个日日夜夜过去后,她的日子愈发艰难,孟成文用着母亲的嫁妆,继母披着伪善的面皮,直到两人的儿子越来越大,打算卖掉她时,她也渐渐长大早已不再期待舅舅,她明白只能靠自己。 等拎起沉甸甸的花灯,到湖边的短短几步路,孟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每走一步就虔诚的许一个愿。 一愿,母亲在天之灵,魂归蒿里;二愿,舅舅行路顺遂,得偿所愿;三愿,三愿......孟姝看着二小姐的背影,那句’赎身出府,终得自由’的愿词小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之后孟姝蹲在地上,奋力将花灯推往前方,花灯一圈圈涟漪带着孟姝的心愿缓缓汇入众多花灯队伍中。忽而从岸边的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月华之下,一只蝴蝶翩跹而至,缓缓停留在孟姝还未收回的手指之上。 两滴眼泪渐次落在水面,蝴蝶缓缓扇动了几下翅膀,又很快飞走,最终绕了一圈稳稳落在围满了鲜花的花灯上。 正值月上中天,孟姝缓缓收回手指,站起身时花灯已越飘越远。 夜宴结束时已接近亥时,主仆几人回到云意院,又轮到孟姝值夜。 服侍二小姐安歇后,孟姝躺在矮塌上,不出片刻就听到二小姐轻轻说了声,“你说我当初抓周抓到了什么?母亲竟如此讳莫如深,不想让二姑姑当场说出来。” 孟姝心累,二小姐染上了深夜说心事的毛病,她顺着这话儿阖眼沉思,比知府大人的官帽还了不得的,也只有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才能让夫人避讳,只是唐府又岂会有宫中的东西? 唐府没有,但云夫人有啊。 云归院,云夫人换了一身寝衣坐在镜台前,魏妈妈为她梳发。 唐显正望着窗外出神,听到夫人忧心说起: “二姑奶奶素来口无遮拦,险些将婉姐儿抓周礼上抓到凤钗一事说出去。” 唐显已经知道这事,对自己这位二姐他也十分头疼,“夫人安心,当年婉姐儿周岁时,见证此事的人也不少,只是都不会往那个方面想罢了。” 云夫人打开妆匣,从最底下一层取出一枚凤钗。 在大周,按制非皇室之人不可擅用凤钗,云夫人手中这枚来的很有渊源。 她出身云家四房,祖父有四个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如珠如宝受尽宠爱。云夫人的这位姑姑又与父亲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姑姑妙龄之时风华绰约,太后曾有意召她入宫为妃,这枚五尾凤钗就是当时太后赏赐给云府的,只是红颜薄命,姑姑在正式入宫前染病身亡,太后念及祖父母老年丧女,一应赏赐并未收回。 祖母伤心之余,念及父亲与姑姑感情,便亲自将这枚凤钗指给了当时刚出生不久的云夫人。 一直到婉姐儿周岁举办抓周礼,炕几大案中林林总总十数枚物件儿,她一个都没兴趣,无奈之下,云夫人也不知如何起的念头,鬼使神差的命魏妈妈取了这枚凤钗,结果一连三次,婉姐儿都选中了它。 这一切,孟姝与二小姐自然都不知情,她们同在一个闺房,怀揣的是两份心思。 第60章 心软是病 中秋后的第二天,孟姝因值夜没有跟二小姐去暮云斋,临近中午时她才起床,准备去小厨房找冬瓜,却无意中在角门碰到绿柳正与福子说话。 只听绿柳正柔声安慰:“孟姝人最好了,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她怎会生你的气呢,还有这个药膏,是我跟崔管事那边要来的,你可要记得用。” 孟姝疑惑,这两人八杆子打不着,又不在一处当差,几时扯上关系了? “绿柳。” 孟姝走至两人跟前,语气不悦:“怎么回事?” 绿柳丝毫觉察不出孟姝这几天在有意疏远她,拉着孟姝的手:“我和福子姐姐是昨晚在大厨房取饭时认识的,说来也巧,她说和你也认识,你们还发生了点事有些误会,就想找我帮着在中间说情。” 绿柳一向细声细气的,让人总也生不起气来,孟姝只好转头对福子说: “既然有误会,你便说吧,是当初说就当不认识是误会,还是...还是春丫死时你作为同乡好友却不愿去见她最后一面是误会。” 孟姝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绿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福子的脸颊微微肿胀,手中紧紧攥着瓷瓶。 她红着眼睛道:“孟姝,当初是我不对,春丫的死我也很难过,但当时我在兰亭院只是一个粗使,和你不一样,主子也不曾厚待我,等闲也不会允我告假。” “你是想在云意院门口,故意当着我和绿柳的面背后说兰亭院主子的坏话吗?” 福子心中一凛,下意识的抚向脸颊,“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想要如何?直说吧。” 过了一会,福子才咬了咬牙,恳求道:“孟姝,我求求你,能不能和二小姐说说,把我从兰亭院要过来,哪怕做一个粗使我也愿意。” 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吗?借机和自己搭关系不成,又想和冬瓜交好,现在又找上了绿柳。 若是只为自己筹谋个好前程,孟姝或许并不会冷脸相待。 但事情显然不是这样,府规明确规定,粗使丫鬟若有事与院里的一等丫鬟或者管事告假即可,根本不需要通过主子,当初绿柳回家便是和崔管事说了情就可以出府。 且以福子本身的资质,短时间怎么可能晋到二等,昨儿四小姐受伤时,作为贴身丫鬟远远躲开的可不就是她。 所以不管福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孟姝都不可能帮她。 “你走吧,我帮不了你,且不说我没有这么大能耐,就算有,我也不会帮你。” 直觉告诉孟姝,福子是个大麻烦,她已经隐隐觉得文姨娘和四小姐是个不省心的,焉知不是这对主仆使的什么计策呢。 “孟姝...你不救我,我真的就活不成了。”福子发着抖将袖子挽起,胳膊上的瘀痕袒露在孟姝和绿柳面前。 绿柳“啊呀”一声,转头不敢再看,孟姝则直接越过福子出了角门,“府里有一定之规,老太太和云夫人仁善之名满临安皆知,若你当真受了不该受的罚,尽可上报崔管事,崔管事自然会找魏妈妈为你主持公道。” 孟姝走出两步,又唯恐绿柳被蛊惑,只得招手让绿柳跟着自己离开。 在两人走后,福子流着泪,无力的蹲在地上,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想到文姨娘的话和四小姐的狠辣,她竟生出身在唐府还不如在春风楼之感。 绿柳明明和孟姝身形差不多,此时被孟姝三言两语又毫不留情的气势震住,自觉矮了几分,“你...你真的不帮她吗,她身上的伤是真的,昨晚在大厨房兰亭院的人都不和她说话,很可怜...” 孟姝干脆直接的打断她:“绿柳,你要记住,心软是病,有可能致命。” “心软看似善良,实则最是懦弱,莫要轻易介入他人的因果,我们现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不管什么时候,先顾好自己才是对的。” 其实孟姝知道说这番话也是白费口舌罢了,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绿柳除了心软,还有固执的毛病,不真的跳一回坑,她意识不到自己早已在深渊。 中秋之后,唐府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大小姐的纳征礼。 这是云夫人重新执掌中馈后办的第二件事,加上大小姐到底是唐府的庶长女,因此云夫人也很重视。 这几天大管家唐实也都遣小厮在码头等着津南宋家送聘的队伍,在内,唐府上下也都开始忙碌布置,前院后宅的管事们仔细核对请帖,再与云夫人定准后,开始向交好的府邸下帖邀请观礼,届时要在前院后宅举办酒席。 大小姐的婚事早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柳姨娘的脑子突然就清明了,不光日日去云归院请安,在扶柳院又打点着手里的庄子铺子首饰给女儿添妆,还要仔细选陪嫁的丫头,太精明的不行,太老实的也不行,直把柳姨娘愁的用饭都不香了。 这天,柳姨娘在云归院请安时又说起要陪两房下人,到时候照看给大小姐陪嫁的庄子铺子,战战兢兢的问云夫人拿主意。 唐府还未嫁过女儿,因此还没有定例。 云夫人斟酌了片刻,这种事她作为嫡母其实并不好沾手,亲了远了的免不了被外人说嘴,就直言得老太太拿主意。 其实这并不十分着急,毕竟婚事定在明年四月,在福安居请安时,老太太则直接拿出章程,没有定例就按寻常世家的嫡庶去做便是。 寻常世家的庶女出嫁,别说庄子铺子,嫁妆了不起也就十六抬,还不如小富之家的女儿风光。 柳姨娘听了不满又不敢说嘴,出了福安居就想找唐显哭闹一场,最后还是让大小姐拦下了。 “姨娘,你也要为女儿的处境想想,津南宋县尉有两子,咱们虽是豪富之家但也不好越过宋家大房,咱们大张旗鼓的,到时候让长兄长嫂不满,女儿又如何在宋家立足?”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云夫人耳朵里,云夫人和魏妈妈道: “倒是瞧不出霜姐儿也有开窍的一天,侯府袁嬷嬷的教养也不算白费。” 魏妈妈笑着道:“夫人说的是,这人呀,若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长大的。大小姐远嫁,心里只怕也惶恐无助吧。” 云夫人当初也是远嫁,思及自己,不由喃喃道:“女子远嫁,确如一叶孤舟,夫妻难有百日甜,终要靠她自己面对。” 第61章 纳征礼·未转头时皆梦 老太太在得知此事后,吩咐素问知会云夫人,给大小姐准备嫁妆时多加一成。 “走过窄路不要紧,难得的是能迷途知返,及时调头。”老太太这样评价。 大小姐不知自己这番对姨娘的劝告,竟无意中得了嫡母和老太太的认可。她的确曾郁郁寡欢过很长时间,是在中秋那天和二小姐对弈才彻底想通。 那日四小姐和文姨娘被禁闭,云夫人带着两位姨娘照顾精神不济的老太太,福安居花厅内只留了四位小姐。 大小姐主动提出和二小姐手谈一局,刚落一子,大小姐便突兀问道:“若二妹妹远嫁津南一武夫,心情又会如何?” 这是大小姐首次直面这桩婚事,二小姐随手拈了枚黑子,道:“且坦然受之。” 大小姐愣住,只当二小姐不过是敷衍自己随口说说,她苦笑:“是我糊涂,始终不甘心才有一问,妹妹别怪我。你是嫡女,父亲自然不会随意给你指派这种小门小户的亲事。” “大姐姐这话想岔了,你是父亲的长女,父亲向来以智计经略见长,又岂会随意给你指一门亲事,你可有想过? 当初柳姨娘错漏百出的算计,她的眼里只能看到秦家的书香门第,但恕妹妹直言,你在秦三小姐面前都不是对手,若真算计成了嫁过去也是过油煎的日子。” “况且秦公子虽是庶子,但往后继承家业,入官场沉浮最重名声,自也不会娶庶女为当家主母,即便让你们算计了去,也只可能做妾室,难道大姐姐甘心做妾?” 大小姐被关禁闭时也想通了秦家于自己并非良缘,但她也不为当初的算计后悔,她在意的是自己曾经‘争’过,哪怕这种争取,惹人耻笑。 “这偌大的棋盘,其实也只方寸之间。” 二小姐叹息。 随后她拉住大小姐扬起的手腕,一枚白子正拈在大小姐两指间。“秦家之于你,是一步死棋,但宋家,只要父亲和哥哥在,你在后宅就是执棋的那个。” 嫡庶之别是世人规矩,生来是黑棋还是白棋靠的是‘生母’的身份,唯有自己立起来,在这方寸之间攻城掠地,最后才会成为赢家。 这是二小姐难得没有毒舌,直接明白的告诉大小姐,津南宋家才更容易立足。 似乎是想通了的大小姐之后开始陪着姨娘,整日待在扶柳院学着绣嫁妆,云夫人见此也派人传话免了她的请安。然后接连五六日她就真没来请过安,孟姝在知道二小姐下棋那一通谈话后,觉得二小姐好像白费口舌了呢。 八月二十二日,天朗气清。 津南宋家送聘礼的船只清早在临安码头靠岸,唐显派了管家和两位大掌柜相迎,大管家唐实见船上当先下来的是耳鬓间插了红花的全福人儿,且还一连四人,就知道宋家对这桩婚事是极满意的。 所谓纳征礼,六礼中第四礼,是男家把聘书和礼书送到女家的日子,一般以示尊重和满意,男家会请两位或四位全福之人约同媒人一起,带备聘金、礼金及聘礼到女方家中。 宋家能一下找齐四位也是难得,可见真诚。 真正带队的是宋县尉的大儿子夫妻两人,两方人们聚在临安码头,人人带着笑意互相恭维,码头上的人们也纷纷凑上前拱手说喜庆吉祥话儿,宋家哥哥立即令身边的小厮捧出好大一盆喜钱,当场撒了好一阵。 唐实抚着短须和旁边的两位大掌柜点头,很快吩咐小厮将这一幕快马先传回府里。 辰时,唐府大门敞开,府门两侧挂着洒金红联,大红灯笼下高高吊着密密麻麻的鞭炮,最上方的匾额更是以彩绸红花装饰,唐显身穿天青色葫芦双喜纹亮缎对襟褚子,云夫人穿的也很喜庆,夫妻二人带着一众管事婆子管家小厮们迎接来参加纳征礼的贵客们。 装着聘金聘礼的一溜儿马车晃晃荡荡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唐府正门,鞭炮声适时响起,宋家哥哥是小辈,下了马车当先给唐显夫妻行礼。 行完礼抬眼见唐府府门大开,一眼望去高门平阔,心中已有些骇然,再歪头看了眼自己的娘子,不禁扶额,她更有些不济,已如云里雾中,两眼作呆滞状。 众人簇拥着一起进了门,又见前院倏然开朗,江南园林的雅致尽收眼底。其内小桥流水,假山连廊,美不胜收,再走过一进又一进院落,真可谓一步一景,夫妻二人与同来送聘之人只觉得入了仙宫一般。 一厢厢聘礼经正门敲锣打鼓的抬进府,最后被安置在琅琊院,崔管事脚不着地的指挥,又唯恐怠慢来客,此时见夏竹洛梅两个二等小丫鬟在旁边一点主心骨都没有的样子,心里很有些怀念孟姝还在琅琊院当差的时候。 孟姝此时正和二小姐在福安居里间等着,前面花厅外很快传来一声声吉祥话儿的话音,云夫人带着四位全福人儿和媒人进了院子,媒人身边的正是宋大嫂子。 福安居更是富贵之极,她不由露出几分局促,只觉得自家在津南三进的宅子都不如花厅门口摆着的翠玉盆景值钱。 进了花厅,宋家的人自要先和老太太见礼。 纵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好日子,柳姨娘也不能出门迎客,她站在云夫人身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宋大嫂子,良久后很是松了口气儿。 眼前这宋大嫂子,论年龄、身段、相貌,皆平平,远远不如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 大小姐和二小姐带着三小姐五小姐六小姐隔着山水屏风,也将宋大嫂子瞧了个清楚,这是大小姐未来的妯娌,观其姿态面貌,应不是不好相处的人。 大小姐也和柳姨娘一样的心思,心里放松不少的同时难免露出一丝鄙夷,瞧着宋大嫂子的穿戴,甚至还不如唐府得脸的管事婆子。 钗环饰物虽也瞧着是新的,样式上却已是早不时兴的。 老太太从不门缝里瞧人,笑着招手让宋大嫂子到跟前,细细问了家里的情况,左不过都是一些询问大嫂子的婆母身体是否安泰,孩子有没有启蒙之类,最后才顺带不留痕迹的提了几句宋家的二郎。 宋大嫂子面憨心不憨,岂会不知老太太心思,只因一下马车就被唐府的富贵恍了神,现下恢复清明,应对的还算得体。 “......老太太,夫人,不是我这当嫂子的自夸自家人,我这位小叔子从小练武,长的是极高大英武的,又在军营里淬炼过,全无半点迤逦心思,这么多年身边只一位小厮伺候。” 又继续道:“只我们宋家家业不丰,恐委屈了咱们唐府的大姐儿。” 唐家定下这门亲事自然调查过,老太太笑着道:“家业易得,良缘难求,可见我们大姐儿是个有福的,只光看有你这么个通透识礼的妯娌,这门亲事做的就极好。” 云夫人见过的女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看宋大嫂子眼神就知是个容易相处的,正要开口,就听身后的柳姨娘一副自得的派头,“咱们大姐儿有丰厚的嫁妆,自然受不了委屈。” 第62章 偷盗 这话说的极没水平也就罢了,同时也是在下宋家的脸面,难道唐家的女儿嫁过去只用靠自己的嫁妆不倚靠夫家? 云夫人补救道:“嫁妆是女子的底气,若和和顺顺,又何须这份底气,大侄女是过来人,你说呢。” 宋大嫂子来时对唐府各房也有大致了解,也不会不知趣的和一个姨娘计较,顺着云夫人的话笑着回道: “伯母说的极是,拳拳爱女意,悠悠父母心,嫁妆不管多寡都是娘家人的心意。 临行前婆母让我给您和老太太带话,说咱们府里的大姐儿是远嫁,或许心里忐忑也是有的,但我宋家接纳之心,全津南人人皆知。” 这便不光是揭过柳姨娘的话,又告诉唐府尽管放心,宋家必然全心全意接纳新儿媳。 大小姐虽是庶出,但占了一个‘长’字,出生后老太太也是极喜欢看重的,就连云夫人也不曾苛待过,因此老太太听完放了心,亲自招呼宋家的女眷吃茶,媒人将聘书和礼书呈上,云夫人略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神色,花厅内气氛一时融洽之极。 屏风后,大小姐对自己姨娘也有些无奈。眼见花厅内临安的女眷们随着广白进屋,二小姐就带着几位妹妹绕回了里间。 除了二小姐,其他几位小姐都还小,今儿来也就是凑趣儿,只有五小姐对聘礼有兴趣,聘礼不只是越贵重越好,在大周,聘礼一般依据古礼,讲究样式齐全。 诸如“五斗米、钱币布帛、聘饼三牲、四色糖、香炮镯金”等等,再讲究的人家,则还会送来梳、尺、如意秤、铜镜等带有象征意味的物件儿。 聘礼的诚意代表对女方小姐的重视,五小姐着人去琅琊院偷偷查看,等得了消息后,几个妹妹都真心恭喜大姐姐得一段良缘。 宋家之前纳彩时便让人送了二郎亲手猎来的两对扎着彩绸的大雁,今日纳征礼,聘礼单子不光依津南的传统也考虑了临安的风俗,不可谓不用心。 大小姐心里也很满意,倒是对未来的日子有了几分期待。 又过了一忽儿,孟姝无奈的从热热闹闹的福安居溜出来,她就知道二小姐端庄外表下还藏着一些促狭的小心思,适才趁几个小姐说话时,二小姐偷偷吩咐孟姝混到前院,看看宋家大哥的样貌回来说给她听。 只因刚才宋大嫂子提及这位唐府准女婿高大英武,纳征礼时准女婿又是不能来的,二小姐就想着看看宋家大哥的样貌也行,到底是亲兄弟,必然是长得相像的。 孟姝脚步轻快的往琅琊院走,穿过一片花丛,突然见假山前走过一个小小的人影,走路慌慌张张左右四顾的,看背影似乎是绿柳。 今日照例是孟姝三人跟着二小姐伺候,绿柳等几个二等小丫鬟留守云意院,现在这个时辰她们应该在院里打扫,怎会来琅琊院这边? 想到这,孟姝不由加快了脚步,“绿柳?” 前面的绿柳听到叫声一下呆住,转过头见是孟姝,不自然的应声。“孟姝,你怎么来这边了,不是在福安居伺候二小姐吗?” “这话我也想问你,你不在云意院来琅琊院做什么?” “我......我去是......对,是是崔管事喊我去帮忙,今儿琅琊院待客,一时忙不过来。”绿柳心虚,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借口。 孟姝本来不稀的拆穿她,但一枚鸳鸯花流苏簪子从绿柳袖子里露出来掉在了地上。 这枚簪子因二小姐并不喜欢,一直都放在妆匣最下头,孟姝一眼就认出来了。 绿柳见已败露,身子抖如筛糠,跪在地上抱住孟姝双腿,哭道:“孟姝,我也是不得已没法子了,我求求你......等我把它送出去换了钱救命,我就去找二小姐坦白,任打任罚我都认了。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娘去死,呜呜......” “糊涂东西。” 绿柳在印象里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甚至有些懦弱的,孟姝即便再因为她拎不清的性子对她不满,也没怀疑过她的品性。 孟姝气极,忍着将她一脚踹开的心思,怒骂道:“你家里人又怎么了?她们竟敢教唆你偷主子的东西,你可知道这枚簪子值两百两银子,都能买四十个你这样的小丫头,你不想活了吗?” 大周律,下人若偷盗财物,活契送官法办,死契任由主人处置。 绿柳哭哭啼啼的惹得孟姝十分烦乱,将簪子捡起来收好,“我最后耐着性子帮你一回,我会当没发现,簪子我会放回原处,但你不能在云意院里伺候了。” “我和崔管事有几分交情,既你刚才说准备去琅琊院帮忙,以后就还回琅琊院当差吧。” 崔管事这边孟姝一直有维系着交情,冬瓜做的点心饮子,还有自己做的荷包帕子都时常打点的,崔管事应该会卖孟姝的面子。 至于绿柳在云意院的去留,没人会注意。 “孟姝,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哥哥来找过我好多次,我也让人去家里看过,我娘确实病重说是若不及时医治就没多少日子了。” 每次他哥哥来一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绿柳怎么可能能拿的出来,因此家里人就给她出了个偷东西的主意,让她捡着最不起眼的偷,唐家如此富贵,一个小玩意儿也不起眼丢了也就丢了。 “绿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要治病怎么就只知道逼你,你两个哥哥是摆设不成?若病情当真紧要,卖房子卖地还不能筹到银子?” 说完孟姝不再理她,刚走出两步,听绿柳哽咽道:“我只是想让我娘活下去,谁都可以不理解我,你怎么能不理解我呢,孟姝.....你娘当初生病若能及时医治,也就能活下来不是吗?” 孟姝没有回头,等快要走到转角时,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回头时只见绿柳已撞到了一旁的树上。 这一瞬间孟姝浑身发冷,就像回到了那个密闭的房间,招弟寻死的那一幕。 她疯了一样跑过去,好在绿柳半仰在地上,胸口还在起伏,只是额头红了一片,孟姝登时血液倒冲,再也忍不住抡起巴掌狠狠扇在绿柳脸上。 “你活该当一面被擂的鼓。” 第63章 人间少有清醒客 世间千万人,只有绿柳这种最是让人无力。 人畜无害,又心软的没边儿,只一门心思难为自己,却让记挂她的人怒其不争,孟姝本以为两人的情分慢慢被消磨,最后不管她如何,自己也只有一句“无可救药”的评价。 但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孟姝脑海里浮现了很多细碎的片段,初入唐府时,这个圆脸的小丫头笑着和她说琅琊院里的规矩和房间里的布置,又主动邀她一同用饭,这是孟姝在唐府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之后一同当差,两人形影不离,她说的最多的是等攒够了钱就能赎身出府回家。 学梳头时,自己总是不客气的让她过来做模子,她每次都笑嘻嘻的应允,还和自己讨论适合二小姐的发鬓样式。 还有,当初她为了尽快还自己银子,不管不顾的帮大小姐的丫鬟找东西,以为可以得到主子的赏,却无意间一脚闯入扶柳院里不能抽身。 这个人热情,单纯,怀揣一切善意,同时又那么傻那么蠢,入府几年居然都不知当初被卖时签的是死契,被家里人联手骗了一次又一次,还仍旧选择相信舍不得抽身。 放不下,割不掉,无底线的付出,最后甚至品性被侵蚀,走了歧路。 孟姝完全相信以她的性子,是经历了多少纠结才敢迈出这一步,可笑的是直到被自己撞破,她还以为筹够了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怎么会心疼你这个蠢货。”孟姝看着躺在地上死狗一样的绿柳,又觉得提不起气。打又打不醒,不想理你又偏偏被我撞见,真真是验证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绿柳醒后怔怔的看着地面,眼睛血红,“我知道自己该死,不该偷小姐的簪子,也害你为我担心。” 孟姝被气笑了,重点从来都不是什么簪子啊,“既死不了就活着赎罪吧。” 随后她将绿柳送到云意院,又让人叫了冬瓜看着她,出了院子直接去了前面云起院找沐风。 沐风平日里就守着院子,帮二小姐跑腿或者打点打点大少爷名下的产业,此时他正悄咪咪给大少爷写信:夫人和老太太最近在准备相看闺秀... 作为心腹,那肯定是要事无巨细的报信儿的。 刚把云夫人的打算写完,沐风又咬了咬笔杆,写了二小姐前段时间和高嬷嬷学规矩,甚至提了一嘴孟姝,他这样写:老太太几个月前亲自指了一个小丫头服侍二小姐,聪明伶利很有分寸,和其他丫鬟不一样... 有人过来传话,说云意院的小丫鬟找,他愣了愣,眼前不由的浮现孟姝小小的身影。 心神荡漾,一滴墨汁晕开,正好把‘丫鬟’二字覆盖,他用力拍自己的脸,骂道:“清醒点啊沐风,你竟敢肖想二小姐身边的人,况且她才十岁......你真...禽兽啊!” 月亮门前,孟姝见礼后,狐疑的看着沐风白皙的脸上有两道清浅的指印,什么情况?纳征礼这天还能被主子罚了? 孟姝不好多问,张口求道:“沐风小哥,我有一些私事想求你帮忙?” “角门那里应该有一个年轻男子,劳烦一会你暗中跟着他,帮我查一下这家人,一来看他们家里最近有没有重病之人,二来查一查他们出了什么事需要大笔银子。” 沐风点头答应,也没有细问。 孟姝忙完这一通,就没能完成二小姐的吩咐,因为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前院早已开了宴席。回了福安居二小姐也没在意,她小声道:“等迎亲时也就能见着了,听父亲提过宋家曾祖有胡人血脉,家族多出擅武之人。” 这话孟姝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听二小姐之前提过,津南的宋家是偏远旁支,本家在先帝朝时出过几个赫赫有名的武将,二小姐估计是想见识见识武将后人的风范吧。 等接近傍晚时,孟姝又在月亮门前见到风尘仆仆的沐风。 “那人在角门等了许久被婆子驱赶才离开,我跟了他一路,这家确实有一个年轻人重病在床,不过却是被打断了双腿,听说他本是镇上一闲汉,一个月前染了赌瘾借印子钱,最后还不上被打了。 我跟过去查访时,他们正寻了中人要卖几亩水田,奇怪的是那家人特意嘱咐,让中人先找好买家等两天后再来,想来应该是正缺银子还债。” “等两天。”孟姝冷笑,真是打的好主意,若绿柳真偷了东西送出去,自然也不需要卖地了。 沐风帮过自己许多,给银子他也不要,加上上次已欠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孟姝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多劳沐风小哥帮忙,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尽可开口?” 沐风一副腼腆的样子,挠头道:“天气越发冷了,月底前大爷要去京城,我也要随行去京城伺候大少爷,夫人正好赏了些布料,要不你帮我做两身新衣裳?” 这话不知怎么就秃噜出了口,沐风紧张的看着孟姝,暗暗对自己说,大少爷总说谋事在人,我就算真不要脸一回吧。 做衣裳不费事,孟姝是做惯了的,因此她点点头,道:“这并不费事,过几天做好我让人给你送来。” 因牵挂着绿柳,孟姝接了布料就也不在跟他寒暄,等回了云意院马上将刚才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绿柳。 冬瓜听完大怒:“绿柳真是几世修来的恶果摊上这么一家子烂人,简直让人大开眼界,这下你总死心了吧。” 绿柳头上绑着纱布,掐着手心愣愣的说:“定是二哥去赌钱......我也是母亲的女儿,她怎么忍心又骗我一次....” 孟姝坐在床边,“当初签了死契,你们的亲缘本就断了,送些吃食时不时来看你也是为了你的月钱,偏偏只有你依旧心心念念着她们,但我要告诉你,这个世上能治愈自己的,只有你自己。” 言尽于此。 入夜,孟姝跪在二小姐闺房,将绿柳偷簪子打算送出去的事和盘托出,磕头求二小姐恩典将她远远送出去。 就当还了当初绿柳给她的一点善意。 二小姐确实不在意一枚早就不喜欢的簪子,她也愿意给身边的人一次机会,只隔了一会突然对孟姝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是人间少有的清醒客,最是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却不知芸芸众生俱是浮生梦里人。” 多的是斩不断理还乱,又身不由己之人,绿柳被亲情禁锢,二小姐觉得自己在一些地方和绿柳没有什么区别,起码绿柳还有一个孟姝认真的帮她。 翌日,孟姝告假,与冬瓜一起带绿柳出府,就要她亲眼见一见所谓家人。胡同狭窄马车不能进入,三人下车绿柳被孟姝二人裹挟着往前走,隔着一段距离就听到一位妇人的话音。 “大郎,你今儿再去唐府一趟,路上花十文钱给她带些芝麻糖块,绿柳那小妮子最是心软,你就说我要死了,她一定会想办法带出银子......” 第64章 送礼的学问 另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响起:“多花那冤枉钱作甚,今儿你去了就给她跪下,再好好哭一场,要是她不给银子你就说娘死了也闭不上眼。” 冬瓜攥着拳头咬着牙,一张脸气的发青,中间的绿柳脸色惨白一片,心跳如擂鼓,听到第一句话时全身已沁满冷汗,浑身无力瘫软在地,孟姝二人急忙将她扶起来。 绿柳仰起头时两行泪珠夺眶而出,声音小小的带着沙哑和急迫:“快...带我离开这吧...孟姝,我再也不会了......” 回府的马车上,冬瓜难得没说话,孟姝则没什么好说的。许久,绿柳才虚弱的从回忆中走出来,苦笑道:“原来那份甜也是假的。” “当年被卖时,她偷偷往我嘴里塞了块芝麻糖,一直抱着我哭,说等家里好转就会想办法给我赎身......就是那块糖让我熬了好多年,就算在琅琊院被碧玉欺负我也不往心里去,我可怜她是家生子要做一辈子奴仆....孟姝,我活的竟如此可笑.....” 孟姝眼里泛了泪花,挑开车窗的帘子看着外面。 冬瓜呼一下起身,撩开车帘让车夫停车,跳下车没一会上来时手中捧了七八种糖,一股脑儿塞给绿柳。“吃吧,从今天开始你重新感受新的甜味。” 不要总在回忆里咂摸并不存在的温情。 孟姝笑了,冬瓜总能在人绝望的时候出人意料,她做的点心和她,都有慰藉人心的力量。 唐府船队再次北上时,绿柳羞愧的跪别二小姐,然后被送上船去了津南县的郑氏牙行,周牙婆会带她去各处买人,见多了人情冷暖,再心软的人也会变得冷硬。 “唯愿她能在烂泥中开出花儿来吧。”孟姝和冬瓜这样说,冬瓜回道:“我瞧着她是不一样了,昨儿她来小厨房给我道歉,将开铺子的事说给蕊珠时她是无心的。” “嗯,我给周牙婆写了信,若她犯错心软,就大嘴巴抽她。” “噗,哈哈哈孟姝你太狠了,我可不敢得罪你了以后。”冬瓜咧开嘴,往孟姝嘴里也塞了颗糖,“咱们也甜甜嘴吧。” 纳征礼结束后的第十天,唐显交代了一番琐事,去福安居和老太太话别,准备正式带浮光锦进京城,此一去要待到明年春闱放榜以后。 文姨娘就起了心思,她虽还在禁闭中,但老太太那里已有松动。实则是因为陆姨娘要照顾二少爷,柳姨娘要为大小姐备嫁,夫人要执掌中馈,那岂不是就剩自己可以陪大爷去京城? 福安居花厅,老太太果然开口:“......总要有贴心人照顾你的起居我才好放心,文姨娘以往也算尽心,不若带她一起去?” 云夫人专心的盯着酸枝木烷桌上的翠玉盆景,身边的魏妈妈垂着老脸小心觑着大爷那边。 “此去诸事繁杂,加之兹事体大,不宜喧闹,儿子带着几个大掌柜前往。”说完又加了句届时要接临哥儿,老太太就不再坚持,只回头吩咐几个大掌柜多看顾着些。 云归院。 云夫人忙着上下打点要带去京城的行李,不光要准备给怀安侯府与云府的拜礼,还有宫中各关节打点,每一处都是心思。 这是现场教学的机会,因此唤了二小姐过来帮忙,云夫人在库房核对礼单,细细给女儿讲各处府邸的规制匹配哪类礼品,既不能寒酸又不可逾越,还要投其所好,中间又夹杂人情远近,例如给侯府各房的礼单便要斟酌。 侯府没有分家,尤其这次是唐显亲去拜访,礼不可轻都是其次,面面俱到才是十分紧要,嫡庶各房,长辈小辈众多,虽不需要都送,但礼物都在一个单子上,要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这些礼物要如何分配,哪几件给谁的,都要有大致章程,送的贴心才更彰显唐府的用心。 至于云家,则又不同,云家分家后有四房也就是四支,这就很有远近一说了。 云夫人所出的四房自然最亲近,是唐显的岳家,云家大房这一支是云家族长又身居高位,这次要多凭助力,礼物要重之又重。其他两房倒只需要派唐实这样的管家去打点就可。 给宫人的倒简单些,除了紧要的那几个要斟酌着投其所好,其他宫人最喜欢的是金银。 这些弯弯绕绕高嬷嬷是没细讲过的,云夫人这次捡着重要的说了说,就让二小姐给侯府写礼单。 等二小姐写完,云夫人捧着看了,摇摇头提笔就划掉几个,“贵重倒是贵重,但你忘了刚过中秋,节礼送去还没出半个月,如此大张旗鼓就略显生分,因此这侯府的礼单要少而精,重点在侯府小辈身上,是你父亲作为长辈的见面礼。” 孟姝就在桌前研墨,二小姐适才刚写了几个物件儿她就暗自摇头,要说二小姐诗文确实是不错,但人情世故上就缺了很多。 云夫人捏了张自己写的云府的礼单让二小姐参考,又盯着她语重心长的道:“让你多看书也不知是对还是不对,往后后半晌,你每日来云归院跟我学掌家理事吧。” 二小姐应声答应,蕊珠在一旁咋舌,咱家小姐过的这日子比粗使丫头还苦。上午进学,下午学如何掌家,永秀布庄祁掌柜这次要同去京城,接下来半年布庄也要交给二小姐,虽也配了掌柜,但二小姐仍需亲力亲为。 还有那个书铺,如今正在重新修缮,也要兼顾。 等礼单备好,云夫人亲自带着几个小姐去码头送别,唐显和几个女儿仔细交代了一番,又和夫人拱手道:“这段日子要辛苦夫人操持。” 云夫人只亲手为他整理了衣襟,淡淡道了声夫君且自珍重。 等船行远处,几个主子挥手作别坐马车回府,回云意院的路上,有一个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有一个叫丁香的姑娘过来找孟姝。 第65章 爱屋及乌 “丁香?” 孟姝心中一动,丁香是浣云姐姐身边的婢女。 说来也是唐府最近事忙,孟姝原本也想月底托人去给浣云姐姐带话,她隐约感觉浣云对舅舅的感情并未在三年多的时光里消减,因此也不觉得唐突。 与二小姐大致讲了丁香的身份,二小姐也清楚与孟姝舅舅有关,便摆手道: “快去吧,若有解决不了的尽可寻咱们唐府帮忙。” 孟姝急匆匆去往角门,路上盘算着这几个月积攒的首饰布匹能换多少银子,若能尽早积攒下银子给浣云姐姐赎身就好了,又不知浣云姐姐是怎么流落青楼,赎身的条件都有哪些。 就这样一边想一边理清自己的思路,得亏她向来做事周全,等到了角门也没忘了给看门婆子和传话的小丫鬟几文钱答谢。 隔着门口几丈距离,丁香梳着一贯的柳叶鬓,穿着杏黄色秋衫正焦急的等着,脚边放着一只好大的竹篮。与丁香隔了几步远,是一个穿着短打抱着膀子的龟爪子,正眯着眼看向出门的孟姝。 春风楼的女人除了洗涮的粗使婆子,不论楼里的姑娘还是丫鬟,出行都需要有金大郎的人跟着。 “孟姝?” 丁香睁着大眼睛有些不确定的问,眼前的小姑娘眉眼疏朗,容色姝丽,与印象中的孟姝有很大差别。 “丁香姐姐难道认不出我了。”孟姝笑着走上前牵住她的手,另一只手随着身体转动,“似乎是长高了一些。” 孟姝被转卖到春风楼前本就吃了几年苦,又在那样的场合,恨不得每天都灰头土脸,来了唐府后短短时间倒真像换了个人,就连冬瓜都更胖了些呢。 丁香也是一时诧异孟姝的变化,很快微笑道:“见你过的好,我也替你开心,我回去和姑娘说也能让她放心了。” 孟姝有话要与丁香说,便从袖中取了半吊钱给那龟爪子,“劳烦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与丁香姐姐说说话。” 龟爪子大都是个见钱眼开的,那半吊钱在孟姝白嫩纤细的手指上吊着,让他喜的跟狗子见了骨头一样,忙接过识相的往远处去了。 丁香见孟姝小小年纪处事十分世故,想起姑娘的话暗叹自家姑娘真有识人之明,又看孟姝随手就打发半吊钱,又感慨姑娘也是白担心。 两个小姑娘年龄相差五六岁,丁香自觉是个大姐姐,就拉着孟姝的手到角落,细细问在唐府有没有被苛待,吃不吃得饱,显然也是替浣云在问。 孟姝不禁有些感动,浣云姐姐这是爱屋及乌,看来果真是一直惦念着舅舅的。 唐府的事不便多透露,孟姝便捡着能说的说了些,丁香一边听手里也没闲着,揭开上面湛蓝色的盖布,露出许多东西。 “这是咱们姑娘特意准备的,有刚从街上买的点心让你尝尝鲜。” 又指着旁边的料子说:“姑娘想着你在府里有制式衣裳,但里衣总要你自己准备,你的手艺好这些细棉布给你留着,还有两双鞋......” 孟姝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说出的话也带着鼻音,“让浣云姐姐担心了,我在唐府里一切都好。只是她......” 丁香是个急性子,姑娘交代的还没说完呢,因此她一把抱住孟姝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又附到耳边小声道:“还有些银子我裹在细棉布里,姑娘带话让你别省着,说‘日子还长着,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唐府的月钱虽然不少,但上下也要打点,生病抓药也要钱,想吃些好的也要给厨房的婆子好处,林林总总的,你且先花用着。’” 听完浣云这席殷殷嘱托,孟姝的眼睛怎么可能忍得住,她抹着泪花,道:“不用银子,我不要银子,在府里二小姐身边当差,你跟浣云姐姐说我真的一切都好,告诉她唐府也在帮忙找舅舅,撒了好多人出去沿着当年船行的方向,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见孟姝提到周柏,丁香忍不住气到:“男人的嘴惯会骗人,你舅舅最是个没良心的。我家姑娘当初赞了两百两银子交给他,现下四年就要过去了音信全无,哪怕寄一封书信也是好的。可怜我家姑娘日夜盼望,从不曾疑他。” 丁香自小被人贩子偷走,这么多年被辗转卖过许多户人家,最终流落到春风楼,好在最后跟着浣云,才最终过上几年人过的日子,因此两人虽是主仆却也情同姐妹。 她身处青楼底层,却最恨薄情寡义的男人,很为自家姑娘不值。 “舅舅他或许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也说不定,丁香姐姐,我舅舅最重诺言,一定不会背弃浣云姐姐的。”孟姝解释。 “罢了,我也只是为姑娘抱怨几句。” 眼看待的时间不短了,孟姝急忙问道:“丁香姐姐,你可知要给浣云姐姐赎身有什么条件?” 丁香捏着篮子上的盖布小心盖上,抬头道:“你问这做甚,姑娘让我告诉你,不可再提及春风楼,等一会进府,若有相熟的问你,你随便找个借口遮掩过去听到没。” 孟姝要急死了,偏丁香这个急性子说话连珠炮似的又找不准重点,最后好歹知道了。 两人又一问一答的说了一通,脸色时而震惊时而愤恨,又化为同一种沮丧。直到龟爪子不耐烦的走过来:“你们说完没,这都快过一个时辰了,咱们还要回楼子里。” 丁香顺着内壁将盖布紧紧塞到篮子里面,一把塞到孟姝怀里,“时候不早我确实得走了,姑娘的事该说的不该说今儿我也都秃噜完了,你快回吧,等过些日子得空了姑娘还会遣我来看你的。” 丁香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这个小东西最会刨根问底,惹的自己回忆了一遭伤心事。 孟姝抱着大大的篮子,和丁香挥手,直到丁香头也不回的转过街角,她才收拾好心情迈步回府里。 角门的婆子眼馋篮子里的东西,适才离得远一样儿都没偷看到,有心想问又见孟姝眼角红红的,到底没敢刁难。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孟姝是二小姐身边的人,再也不是琅琊院里的粗使丫头。 “三千两银子......” 篮子很大,沉甸甸的,孟姝抱着来自浣云的心意,深一脚浅一脚往云意院走,走的五味杂陈,既为天价银子心惊,也为浣云的遭遇难过。 第66章 浣云身世 从丁香的叙述里,孟姝窥到浣云二十年人生浮沉。 她出生于江宁一个小富之家,十二岁前的日子十分平顺。浣云的父亲年幼时曾是江宁当地有名的神童,十七岁中举人,再往后却屡试不中,人至中年后才彻底歇了科举入仕的心思。 浣云从小在父母跟前教养,三岁时由父亲亲自启蒙,母亲教她音律,琴棋书画这样培养着,所以她才气质淑华,出落的好似云中仙子。 在大周,举人已可经举荐入仕,大多从低级小吏做起,就如津南县的宋县尉,便是乾元十一年的举人出身。 但浣云的父亲不甘心一辈子做一名碌碌无为的小吏,十二年前举家搬迁至京城,托恩师的门路入了庆国公府做谋士,成为谋士是时下身怀抱负又科举不第的读书人极好的出路。 可惜时也运也,乾元三十八年,庆国公府卷入立嫡立长的朝堂纷争中,老皇帝晚年昏聩,心性大变,不到一年的时间庆国公府轰然倒塌,一干门人谋士皆被连累入狱。 浣云一家本就没什么根基,身处漩涡中挣扎也是徒劳,好在庆国公案也只累及父亲一人,母亲带她仓皇回到江宁,在船上抑郁而终。 当时浣云已许了婚事,是父亲一位同窗好友的儿子,但浣云不敢拿自己的后半生性命作赌,不过是幼年时许下的婚约,经历庆国公案,天下读书人唯恐与庆国公府扯上半点关系,哪怕那个关系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谋士。 她带着父亲的牌位和母亲的遗体回到江宁,但生活了十二年的老家,只过了一年时间就已物是人非。 不得已,浣云去书一封到未婚夫家,来信收到的是退还的庚帖与一封解除婚约的文书。 父母在,尚有归途,父母去,幼女被同族欺凌的戏码上演。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十三岁的浣云被亲二叔五花大绑卖到临安春风楼。 如何与春风楼的妈妈交涉,只做卖艺的清倌人,是浣云与春风楼的博弈,就这样一直到她在春风楼待到第三年时,在画舫外遇到了落魄的货郎周柏。 周柏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他自幼不喜诗文,独爱读山河志,生的风姿秀逸,行事风流蕴藉又随性自然,就连在画舫外做货郎,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十七岁的周柏与十六岁的浣云,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款款浣纱女,眼神隔空交汇,就互相走到心底。 一连十余日,周柏手里的余银统统进了春风楼。 只可惜月老的红线打了结,缘分来的时辰不巧,两人处境都十分艰难。春风楼的妈妈鄙夷的看着货郎,提的条件是赎身银子两千两,而那时的周柏连二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只过了不到四年,就从两千两涨到了三千两!” 孟姝走进云意院,思绪从脑海里的画面剥离,心中生起一种无力。 从床下取出箱子,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家底,就算将所有的首饰细软卖了撑死也不过一百多两。孟姝将篮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在床上。 四种各色点心,一个布袋里放了几个药瓶,是成药丸子,一匹细棉布,两双绣鞋,在棉布底下躺着一枚荷包,里面是十两银子,十块小小的碎银角子,大抵是为了方便自己花用。 在春风楼做清倌人,只有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客人的打赏都是被妈妈们收回的,这十两银子已经是浣云五个月的月钱。 “舅舅啊,咱们舅甥两个欠浣云姐姐的太多了......” 孟姝感动于浣云对自己的体贴心意,也感动于她对舅舅的一往情深,试问若换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孟姝绝不允许自己沉溺于情情爱爱。 下半晌二小姐要去云归院和云夫人学理家掌事,出门时吩咐孟姝为哥哥做几身冬装,只带了梦竹和蕊珠随身伺候。 绿柳被送走后,云意院里的二等丫鬟暂时空缺一位,一等大丫鬟也还空缺,其实孟姝梦竹蕊珠三个也算不得一等,只是这么叫着,等二小姐及笄才会正式成为一等。 二小姐提过一句,“依着老太太的意思,之后要将冬瓜指到咱们这院里,绿柳空出的位置以后让她来填上便好。” 孟姝在廊下做针线,偶尔看着院子里打扫的小丫鬟,她们也各有各的心事,粗使盯着二等的位置,二等盯着还余一位的一等的位置,人人都想争先。 其实能到二小姐身边来伺候是极不容易的,梦竹打小伺候是因为她是奶娘秦妈妈的侄女儿,都是家生子奴仆,梦竹的家人有的在前院当差,有的在铺子里做管事,在二小姐心里她们也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在老太太云夫人心里,梦竹也是最放心放在二小姐身边的人。 蕊珠虽不是家生子,但她是多年前云夫人回京城省亲时在路上救下的,每次听蕊珠提起都一脸感动,一句话总结,她们俩都和府里的两位女主子大有渊源。 至于自己,孟姝捏着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心知肚明,是郑东家为主子选的候选人。 所以在孟姝看来,眼下云意院里的小丫鬟们都没有晋升一等的路可走,背景和机遇总得占一样不是?未来添上的一等丫鬟,大概率和自己一样被选过来,而不是在院子里挑一个这么简单。 只是这福气,受了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孟姝叹息的功夫,云归院里云夫人也在和二小姐说体己话。 “这么些日子,你瞧着孟姝如何?” 二小姐翻看账本,“很好。” 云夫人等着她继续说,谁知竟然没有下文了,又耐着性子问。二小姐这才放下账本,道:“母亲最近是在考验她,想以后给我做陪嫁吗?” 第67章 驭人之术 偌大的堂屋内,只留了魏妈妈一人伺候,云夫人手持桂花合香珠手串盘玩,与二小姐相对而坐。 “如果是这样安排,母亲不觉得太早了点吗?” 云夫人听完女儿的话直接哽住,魏妈妈适时捧了杯茶递给她,又将桌几上的账本收拢,替主子说道:“二小姐,恕老奴多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咱们夫人自然要早早为你筹谋。” 云夫人呷了口茶才道:“你小时候不喜欢很多人伺候,因此也由着你只安排了梦竹一个贴身的,慢慢的也才添了蕊珠......” 二小姐面露愧色,方正色道:“女儿自是能体会到母亲一片苦心。” “梦竹忠厚稳重,缺了几分聪慧凌厉;蕊珠活泼天真,缺了几分谨慎妥帖;至于孟姝,最得我心。” 云夫人对孟姝自然是十分满意,只是这丫头太过聪明,不光做事周到妥帖又最会察言观色,在外与几位管事相处应对也及世故圆滑,这样当然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一个观感上近乎完美的人,若再没有弱点可以制衡,焉知不会有被反噬的一天?死契在某些时候也会没了效用,比如陪嫁到王府成为选侍,那身契便不由二小姐做主处置了。 (点题了点题了姐妹们,这是首次提到王府,至于唐府的主子们为何笃定二小姐一定会嫁入王府,后续会慢慢展开,另,等写到那部分再贴王府后宅等级) 因此府里给各位少爷小姐安排贴身的人伺候,选人是极谨慎的。 说起来也无外乎几种途径,一是从家生子里选,忠厚有保证,毕竟世仆与主家一荣俱荣,又有家人牵绊等闲不会有背主的可能。 二则是从签了死契的奴仆中遴选,就比如孟姝,这样的人选要留在身边观察几年,品性才貌过了关,再斟酌施恩最后提到那个位置。 三则是女主子们从用熟了的人手里指派,比如大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两个原是柳姨娘身边的,(其中就有碧桃,犯错被罚到庄子里),两个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拨去的。 云夫人固然有她的担心,但也不会真舍了孟姝这个候选,且原也是打算留在二小姐身边观察,五年时间总能看清一个人,但眼下就有一桩事可以安排,端看她们做主子的想不想做了。 想到这,云夫人放下香珠手串,挑明了跟二小姐说道:“孟姝这丫头生的好颜色,难得又八面玲珑处处出挑,你若觉得得用,眼下就有一桩施恩于她的机会。” “母亲是指的帮她寻亲?老太太不是已派了管家操办。” 二小姐对孟姝的身世底细也清楚。 云夫人摇摇头,自己这女儿到底是年纪还小,看事不够周全。 “前面寻了线索,他舅舅和春风楼的一个叫浣云的清倌人关系匪浅,而孟姝当初被菊裳卖到那地方,恰好也在她跟前伺候过,她与浣云本也有几分情分。” 二小姐急忙道:“既如此,咱们让管家给她赎身便是。女儿瞧着那清倌人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前半晌还遣了个丫头过来送东西,孟姝回来时眼角红红的,因此我才没让她跟过来伺候。” 不过是费些银子,唐府难道还缺银子? 二小姐是真心觉得孟姝伺候的极好,也没有抱着施恩的心思,只看这几个月她照顾妥帖办事用心的情分上,能帮的帮一把也是有的。 云夫人不知道自己女儿竟怀着这样单纯的心思,顺着她的话道:“她舅舅几年未归,估摸着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极大,她既对那清倌人有真心,你主动提及,她自然也会感恩于你,主仆之间的情分也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这话就说的就极直白了,驭人之术本就是世家大族从小给孩子培养的能力。 二小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云夫人说了一通话也有些累,此刻闻着手中念珠散发出的淡淡桂花香心情平顺不少。 魏妈妈见此便提到:“陆姨娘的本事越发精妙,夫人近几日心情烦闷时极喜欢盘玩这串念珠。听说是取了一整颗桂花树的桂花打磨成细粉,加了无根之水揉搓成的,这水磨样儿的功夫满府里怕是也只有陆姨娘有这份耐心。” 云夫人含笑道:“她制香的功夫本就不俗,如今生了儿子倒越发乖巧,难得也没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这些日子陆姨娘也终于瞧出主母压根就没有觊觎自己儿子的心思,心里立即变得越发感激,冥思苦想后制了桂花香珠手串,又特意请府医验看后才送到云归院。 “回头将妆匣里那根赤金花钿式宝钗送到风隐院去,这香珠手串确实受用,陆姨娘可有给老太太也送去?” 魏妈妈摇头,“风隐院的人不曾提过,想来应是没有。” 云夫人动了动脖子,笑意更深了一分,“咱们大爷这位姨娘纳的真真好,浑没有一丝玲珑心思,也罢,大爷不在,吩咐下边的人莫要苛待了风隐院。” 魏妈妈忙答应一声,过了片刻,只听云夫人又道:“顺便带话给陆姨娘,之后制香时离二少爷远着些,刚满月没多久,沾染了气味儿到底对身子不好。” “是。”魏妈妈再应了一声,伸手上前给主子推拿颈椎。 二小姐素不喜香便没插话,今日跟着云夫人学着看了账本,心中正盘点阖府一个月的开支花用,这时云归院的大丫鬟过来传消息。 “夫人,兰亭院的人传话,文姨娘适才派人去了福安居求见老太太,不光捧了四小姐近日禁闭时抄写的女训,也有文姨娘亲手做的抹额。” 云夫人闭目享受魏妈妈的推拿手法,闻言不在意的道:“不过才半个月就按耐不住,老太太不会应允。” 当初柳姨娘和大小姐犯错,也是整整禁闭了一月有余,文姨娘先前多受老太太宠爱,却不知老太太最重规矩,不满一个月休想解了禁足。 等大丫鬟退下,云夫人突然抬眼,冲着二小姐问道:“婉儿,我且问你,你父亲既已离府,文姨娘为何还想这么快就出来?” 二小姐想了许久也不知母亲为何有此一问。 禁足的滋味可不好受,并非只是不让出院子这么简单,唐府家规,禁闭时需每日关在房间里,要么抄经抄书,要么需每日跪足半个时辰,外面自然有福安居的人看守。 难道不想被禁足还需要有什么理由? 云夫人只得耐心解释:“后宅运转皆需依着规矩行事,断没有无故打破规矩的说法,柳姨娘既知禁足需月余,为何要苦心中途去求老太太?你父亲若在府里还能说得通。 假若老太太真念着昔日情分放了她出来,她又能有什么紧要的事做?” 第68章 ‘因\’和‘欲\’ 见二小姐沉思,魏妈妈轻声点拨:“二小姐,夫人这话是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咱们唐府后宅,即便再是风平浪静,也得看透水面下的漩涡,后宅本就是女子的天下,谁人都有百般心思,因此每一步都需仔细思量......” 云夫人抬手,“你且回去想想,掌家理事固然重要,但观人识人才是立足之本。” 二小姐愣愣的点点头,觉得满脑子乱成一团,不光账本没有书本好看,这弯弯绕的也不甚容易理清。明明她还规劝大姐姐,以为自己熟读诗书能看清局势,今儿这一遭似乎......突然觉得自己笨笨的呢。 等二小姐离开云归院,魏妈妈道:“夫人是不是有些心急了,咱们小姐年纪还小,翻过年去也才十一岁,这些后宅里的诡谲,老奴私认为教二小姐还早,也辜负了小姐这如花朵儿般的年华。” 云夫人揉揉额头,头疼道:“奶娘说的我岂不知?若她嫁去寻常人家,我自有几千个法子保她们姐妹三个一世平顺,但那个地方......以咱们家的家世......一遭不慎便会香销玉殒,让我这个当娘的又怎能安心。” 唐府除了老太太云夫人和魏妈妈几个心腹,其他人都不知唐显此去京城,二小姐的婚事就算尘埃落定。因着这个,云夫人的心才如被油煎了一样,今日也才会失了分寸与女儿说那么多。 魏妈妈心疼的叹息一声,扶着云夫人出了堂屋去园子里闲逛散心,“夫人,依您看兰亭院那位当真敢做那事?” 园子里的秋色并不浓,临安的秋天远不如京城疏阔,就算萧瑟也只是象征性的落几片没有黄透了的叶子。 云夫人隔着重重屋檐,也见不到京城西山遍野的红叶,她不免有些气闷,“文姨娘这些年越发不济,大概苦药喝多了伤了脑子,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派人仔细看着,万不可松懈。” 忽有一阵秋风起,掠过云夫人的衣角,打着旋儿渐次吹过一重重院落,最终惊起一只在云意院觅食的麻雀。 云意园二楼中间的花厅内,二小姐支着一只胳膊躺在美人榻上,孟姝正展示她这几天的成果,玉色布绢宽袖皂缘的襴衫,弹墨穿花纹垂带的软巾,另有一件瑞兽纹素软缎氅衣。 蕊珠一件件的捧着给二小姐看,啧啧赞叹:“孟姝的手艺比针线上的还好,二小姐您上手摸摸,针线细密,花纹绣的既规整又雅致,咱们大少爷穿着定十分好看。” 孟姝扶额,蕊珠这张小嘴儿越来越会夸人了,谦虚道:“奴婢专门和针线上的姐姐们学过,氅衣也是第一次做,若小姐觉得好,梦竹说库房里还有好些料子,奴婢再多做两件。” 二小姐逐一看过后,道:“你和梦竹斟酌着来,再做两件护膝,北地倒春寒难挨,春闱时别让哥哥受了寒。” 孟姝答:“是,奴婢思量着在考棚里用的东西要仔细着,也不好绣什么花样,就以保暖为要。” 二小姐愈加满意的点点头,想着母亲刚才的话,便开口问道:“浣云姑娘现下如何?她能惦记着你,可见是个有情有义的。” 孟姝正准备将氅衣收起来,闻言有些错愕,二小姐先前从未过问得这般细致。 她很快回道:“回小姐的话,浣云姐姐先前便十分照顾奴婢,如今又通过咱们唐府得知了奴婢和舅舅的关系,特意遣了丁香送了许多吃食和细棉布等物,奴婢很感怀浣云姐姐的一片心意。” “既如此,明儿派人去为她赎身,安置在于庄头那个庄子里。” 二小姐这话说的一惯干脆利落,倒是把孟姝给弄的又惊又喜的,孟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时候的她全然没有其他心思,小小的一颗心被二小姐的话占的满满的。 孟姝真心实意的给主子磕头,自从和丁香见完面后得知了浣云的赎身条件,她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想帮忙自己又有心无力。 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良久。 她想起不知在何处的舅舅,在春风楼和各位姑娘妈妈龟爪子们周旋的浣云,她们这些原本卑微到尘土里的人,将会因二小姐一句话得到救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 这一刻起,孟姝愿意永远侍奉二小姐,真心认她为主。 再抬头时泪痕犹在,“奴...奴婢...谢过二小姐,小姐的大恩大德,孟姝和舅舅永世不忘。” 浣云姐姐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她不应该流落青楼楚馆,她应该是自由的,是值得最好的。 二小姐万万没有想到,对她来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竟会让孟姝如此动容。她在唐府过着富贵安稳的生活,不知“赎身”二字对那些身陷囹圄的人来说,是有何等振奋人心的力量。 她撑着胳膊从美人榻上坐起来,指着梦竹蕊珠两个:“你们赶紧把她拉起来,不过是费些银子罢了,何至于如此。” 梦竹到底是打小在府里长大的,也估摸出自家主子适才应是被夫人点拨才想起这遭,终于福至心灵了一回:“孟姝快起来,往后尽心服侍二小姐,不辜负咱们二小姐一番善心也就是了。” 若云夫人在此,定要大大的赏她! 蕊珠也是被唐府的主子所救,最是知道这种心情,这时候眼眶也红了,她拉着孟姝的胳膊:“就是,咱们二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主子,咱们也是最有福气的奴婢,跟着二小姐保准儿不吃亏。” “噗。” 这话同时让二小姐与梦竹孟姝笑了,孟姝吸了吸鼻子,咧着小嘴哽咽道:“是,蕊珠说的极对。” 因着这事,主仆四个的心倒是更贴近几分。 入夜又轮到孟姝值夜,二小姐歇下后终于问出了心中疑问。 “你可知母亲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文姨娘急着出来要做什么?” 孟姝听了半晌,又仔细思量,再出口时就很有些实心实意的为二小姐着想,她先是肯定云夫人。 “夫人说的话有道理,文姨娘素有心机,断然不会因受不了禁闭的苦才千方百计的想解禁,事出反常,就需要找到症结所在。” 二小姐躺在大红酸枝架子床上,盯着垂下的床幔出了会儿神,随后拨开锦被探身看向睡在脚榻旁的孟姝。 “你继续。” “......二小姐,凡事事出都有因,这个‘因’或许就反应了欲望,比如......比如...因为菊裳想要银子所以转卖了我们三个小丫头,菊裳的‘因’,反应的‘欲’是她需要银子。” 二小姐惊奇不已,她从未这样想过问题,不禁问道:“那文姨娘因为什么想要解禁呢?” 孟姝一愣,挠了挠头,有些不对劲呀,方才循循善诱,怎么问题又被二小姐原原本本抛回来了呢? 她只得换了个问法:“二小姐觉得,文姨娘最想要什么?” 二小姐重新躺回床上,突然眼前一亮,瞬间有些豁然开朗是怎么回事,她像在暮云斋回答林先生问话一样道: “她想要生儿子!” 第69章 一个大胆的猜想 孟姝:......这话也算对。 但大爷不在,文姨娘就是想生也生不了啊! 自从那日在福安居,老太太亲口说要把冬瓜将来指到云意院做事后,安管事对云意院更加殷勤,也俨然把和冬瓜交好的孟姝也当成徒弟一样看待,因此孟姝有机会听她说起府里许多旧事,其中就有文姨娘几乎舍命生出双胎的故事。 那是文姨娘进府的第一年,云夫人所出的大少爷已经八岁,在京城云府启蒙,柳姨娘生了庶出的大小姐,云夫人第二次怀孕生下嫡二小姐,至于陆姨娘当时并无所出。 文姨娘能进府,本是老太太可怜才派人将她接进府里避难的,(前文提过),在福安居住的半年多时间里,文姨娘对老太太恭敬孝顺,对云夫人... ‘很有些低三下四,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耻。’安管事这样评价。 当年老太太有一桩心病,云夫人生了二小姐后两年没有再孕,柳姨娘是个不济事儿的,陆姨娘整日闷在院里制香也不曾有孕。唐府男丁单薄,老太太又见云府来信称孙儿唐临天资不凡,唯恐孙儿日后没有臂助。 一日老太太带着文姨娘外出参宴,原是打算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却也不知在席上听谁说了一句,说文姨娘丰腴饱满是个有福气的。 文姨娘确确实实生的纤腰丰臀,一副很好生养的样子。 这话不光听进了老太太耳朵里也听进了她心里,以至于她鬼使神差的做了平生最后悔之事。 她以母亲的姿态,开枝散叶的理由,强硬的给儿子纳了文姨娘。 第二年文姨娘也如愿怀胎,直到三四个月份时府医诊断为双胎,老太太当真是欣喜不已,默念神佛保佑,各种补品流水一样送到兰亭院。 文姨娘怀双胎时有多得意,生了女儿后就有多失落,甚至更因生产艰难导致坏了身子。这些年到处求医问药,这些消息没有瞒着人,府里人尽皆知。 言归正传,孟姝闭着眼睛回想文姨娘前后十几年的行事,以此推测,生‘儿子’确实是文姨娘的执念和‘欲’,甚至很有可能她在入府时,这颗种子就埋在了心里。 假若调理身子也生不出来,那......这府里不是正好有一个现成的么! 这个推测过于惊悚,孟姝虽然素来都有些阴谋论在身上,她的小脑瓜还是轰的一下炸开,立马给惊的坐起了身。 按此推测,结果呼之欲出:文姨娘很可能有去母留子的想法! 二小姐本要睡了,突然见孟姝呼啦一下坐起来也吓了一跳,“怎么?做噩梦了?”又拍了拍床说:“上来睡吧,如今天儿也凉了。” 孟姝僵硬的转了转头,没有将自己的推断说给二小姐,一来未免太惊世骇俗且也没有证据,二来其实还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云夫人这位当家主母还在,文姨娘如何保证事成后,将二少爷争取到自己跟前抚养呢? 孟姝唯一肯定的,就是若一个人入了执念,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继而又暗笑自己今晚有些想当然,仅靠二小姐说起的一件小事就能想这么多......跟二小姐告罪一声,转头不再多想,而是想着明天或许就能见到浣云姐姐,这才安稳的睡去。 两个小丫头其实都很聪明,但一个懒得想,一个想的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折射出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下对一个人的影响,不管在哪个时代,这种影响或许都将贯穿一生。 她们同样都不知道,云夫人昨日的问话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整个唐府后宅尽在她的掌握下,文姨娘的心思刚出来,云夫人就已了然。 次日,云归院。 因老太太最近不爱动弹,就免了几日请安,因此众姨娘和小姐们在云归院给云夫人请了安,略坐了坐就各自散了,云夫人唯独将二小姐留了下来。 二小姐也正有事要禀告,张口提了要让外院管事去春风楼给浣云赎身的事,云夫人的眼神何等毒辣,请安时便瞧出孟姝的视线总停留在二小姐身上,那是以往没有的精心和细致,别说主仆之间,世上任何情谊总能从一举一动中瞧出端倪。 云夫人便很满意。 “我儿能这么想,大善,那位浣云姑娘既与你身边的孟姝有情有义,偏帮一把也是好的,但让府里的人去办不妥。” 孟姝提着一颗心听着,患得患失的表情一览无余。 云夫人很快开口:“魏妈妈一会儿亲自去传话,让永正当铺的二叔公出面去一趟吧。” 前次老太太由着外院管事去春风楼带回孟姝她们三个,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浣云则不同,她虽算不上春风楼最出名的,但她琴棋双绝名声也不小,现下正值大少爷备考明年春闱的关键时期,云夫人绝不会让人传出唐府有任何不好的话出来。 让二叔公出面最妥当,他的名声在临安是面招牌,且春风楼也知道他和唐府的关系,不会不同意,这就够了。 孟姝终于将提着的心放下,她已揣摩出云夫人的顾虑,一面对云夫人的谨慎升起钦佩之意,一面急忙跪在地上谢恩。 “就像婉姐儿说的,不过是费些银子,快起来吧,跪久了咱们婉姐儿都该心疼了。” 云夫人难得打趣儿一句,让堂屋里服侍的丫鬟婆子们不由捏着帕子笑了几声。 孟姝不是个不知感恩的,她跪在地上,真心实意道:“唐府仁善,二小姐待奴婢好,奴婢结草衔环以报,但奴婢也感恩夫人和老太太的好儿,奴婢在这儿替舅舅和浣云姐姐谢过夫人小姐。” 云夫人和身边的魏妈妈对视一眼,这丫头的口才真是好,两三句话说的既妥帖又表明了心意,显然是知晓主母的用意的,另外竟连没出面的老太太都饶上了,这就是在说她能去云意院伺候也感恩老太太的信任和指派。 魏妈妈是云夫人的奶娘,在府里也是个八面玲珑的,此时她不由得看向自己的侄女儿梦竹,只见梦竹兀自规规矩矩的站在二小姐身后,两眼半分灵动也无。 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真是人比人......还是别比了,真是比不过...... 第70章 不同意 随后,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带孟姝几个下去吃茶歇息,留二小姐单独说事。 二小姐实在有些无奈,此时面对母亲如同在暮云斋面对林先生一般,下一刻她都想把写的大字交出来。 不过面对母亲的提点,二小姐还是将昨夜孟姝的那番理论说了一遍,云夫人本也没想自己的女儿能有什么见地,谁知细听一番,不曾想居然有了意外收获! 这真是,令老母亲十分欣慰了,就连魏妈妈也眼前一亮。 “过了一日倒有些许长进,回头再仔细思量思量。去暮雨斋进学吧,别让林先生久等了。” 二小姐如释重负,轻轻应声告退。 云夫人透过堂屋的雕花窗棂,见四个鲜活的小姑娘簇拥着离开,对魏妈妈意味深长道:“昨儿夜里云意院值夜的是孟姝吧?” 魏妈妈点头,“梦竹这丫头适才刚来时跟老奴说了,昨儿夜里二小姐闺房的灯亮了半宿。” “夫人,不管是谁的想法,二小姐未来能有警醒的意识就很不错了。” 云夫人也知道急不得的道理,刚品了口茶就听魏妈妈又赞叹:“真不知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导出如此机灵的丫头。” 云夫人生母早逝,她与魏妈妈相伴三十余年,虽是主仆更如母女一般,因此魏妈妈对自己主子是无话不说的。 “妈妈在京城也待了许多年,这世上从不乏智多近妖,又惊才绝艳之辈。昨儿咱们捡这事儿教导婉姐儿,孟姝这个小丫头知晓前情后定然能想到更多,只是顾虑着不敢和主子讲罢了。” 魏妈妈惊骇,内心实在不愿相信,若不是她们在兰亭院有眼线,恐怕只有自家夫人可以提前思虑到,孟姝小小年纪,即便有些猜测,应该也是误打误撞吧? “派人看着,除了别让文姨娘真害了陆姨娘性命,其它的先不管,就拿她给这两丫头练练手,也算文姨娘还有点存在的价值。” 魏妈妈歪了歪嘴角,自家夫人自从少时亲事被妹妹所占,又被继母设计远嫁临安后性情就变了不少,即便知道妹妹所嫁之人非良人,心中也终究抱着恨意。 那个无忧无虑在云府长大的嫡女,终究是沾染了后宅的尘埃。 此时,孟姝正在暮云斋的侧间发呆。 她虽看的出来云夫人作为当家主母颇有手腕,但绝看不出来云夫人能料到她的猜测,这一切对现在的她来说都不重要,今天从睁眼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期盼浣云从春风楼走出来。 甚至想好了要跟二小姐告一天假去庄子上,她有许多许多话要同浣云讲,也有一些计划想和浣云一起实现。 到了中午,主仆几个刚回云意院,冬瓜就带着几个小厨房的丫头送来许多吃食。 “问二小姐安,庄子上送来许多板栗,师傅做了新鲜的栗子糕,菱角也正值时节,老太太知二小姐喜菱角糕,特让奴婢送了这两样点心过来。” 二小姐对饮食说不上多讲究,但素来都遵令时节变化,见了栗子糕便道:“栗子都下来了,再过几日便是重阳了。” 梦竹道:“是呀,过了重阳就是二小姐十一岁的生辰,老太太和夫人定会好好热闹一场。” 蕊珠从食盒里取出栗子糕,黄黄的瞧着很有食欲,“不止呢,大少爷定早早准备了给二小姐的贺礼,估摸着都快到了,沐风今年不在府里,以往回回都是他替大少爷送来。” “热闹都是给人看的,自在才在人心。” 二小姐念叨了一句,让梦竹赏了冬瓜和其她几个小丫头。 服侍二小姐换了衣裳,二小姐独自在一楼花厅用饭,又指了剩下的许多糕点让蕊珠给下面的人分了,留梦竹和两个二等小丫鬟伺候。 孟姝回房间,冬瓜已在门外等着了,不等孟姝说话冬瓜急着先开了口,“知道你在愁银子,我存你这里的你且先用着。” 孟姝打开门迎小姐妹进门,诧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用银子了?” 冬瓜回:“昨儿个这时候你红着眼回来,我们小厨房的人见了,师傅说是那个楼里的浣云姑娘遣了人过来找你,我思量着这位浣云姑娘照顾过你,又有舅舅的关系,保不齐你有凑钱给她赎身的想法,因此...” 孟姝就咧开嘴笑了,非常难得的抱着冬瓜胖胖的胳膊蹭了蹭,舅舅的事她没瞒着冬瓜,难为冬瓜这么为自己着想。“谢谢你冬瓜,周牙婆办的最好的事就是把你和我同一天买走。” 冬瓜第一次见露出真性情模样的孟姝,心虚的摸了摸鼻子,“你别...你别这么感动,我也是思量了一宿才准备给你的,你以后发财了得还我。” 孟姝噗嗤一声,冬瓜太可爱了。两人坐在桌几前一同用饭,孟姝才将事情详详细细的说给冬瓜。 冬瓜先是被赎身银子三千两给吓的扔了筷子,又听二小姐和夫人已让人去给浣云赎身,“乖乖呀,孟姝,咱们真是撞了天大的好运气了,第一次...哦你是第二次,被卖就遇到这么好的主子。” 孟姝给冬瓜夹了一筷子菜,也感怀道:“是呀,二小姐真是十分善良的主子,夫人也帮我良多。” “咱们安心做事就是了,一辈子报答主子的恩情。”冬瓜说道。 “...嗯。”孟姝其实昨夜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会护着二小姐。 等晚霞爬满天边,终于等到魏妈妈带来消息。 “什么?浣云姐姐不同意让二叔公为他赎身?这是为何,魏妈妈可知道实情?” 孟姝眼前一黑,小小的身子晃了晃,还好蕊珠在一旁及时扶住了她,孟姝实在不明白为何事情已经如此明朗,最终在浣云自己这里还能起了意外。 魏妈妈也是一脸一言难尽,有一丝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无奈的情绪,“二叔公倒是对她很赞赏,浣云姑娘言称当初周柏答应为她赎身,她就会一直在春风楼等他回来履行诺言。” “二叔公已和春风楼的人留了话,不管浣云姑娘在春风楼待多久,永远都是清倌人。” “荒唐!”孟姝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这还是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她喃喃道:“她怎么那么傻?难道舅舅一直回不来她就要一直留在春风楼吗?” 春风楼,停云坊。 丁香也在用同样的话问姑娘,“姑娘,永正当铺的二叔公在咱们临安名声极好,他说替人为您赎身,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何要错过?” 浣云站在窗前望着漫天残霞,手指点在写有‘周柏’二字的荷包上,脑海里浮现的是风度翩翩的情郎和眉眼疏朗的孟姝,只听她叹息道: 第71章 情之一物 “傻丫头,你实不该跟孟姝那丫头说起赎身条件,我若早知她在唐府竟如此受宠,也不会打发你去看她了。” 浣云转身,和丁香说道:“你可知,三千两对唐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对孟姝来说却不啻于欠了一个重逾千斤的人情。我本就已跌入红尘,人情债最是难消,又何苦赔上她呢?” 三年多过去,丁香本就对周柏不抱任何期望,只觉得现下已是最好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吸了吸鼻子心疼道:“可是,姑娘你......” “本就是我和周郎之间的事,断没有连累孟姝的道理,不用再说了。” “况且,也确如我与二叔公所说,周郎既要为我赎身,我就信他。父亲当年为我选错了人,这一次轮到我自己选,你难道不相信你家姑娘的眼光?”浣云抿唇,笑着打趣儿。 丁香撇撇嘴很想说不信,听了姑娘接下来的话只好自顾叹息,不再规劝。 浣云这样说:“若他负我,在春风楼做一辈子清倌人又如何?”接着语气从决绝转为一丝怅然:“若他...出了意外...我...即便出了春风楼,也不过是活死人罢了。“ 孟姝应该会理解吧。 她第一次见到小小的孟姝,只觉得她生的颜色十分好,尤其那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让她不由得想亲近。 起初也只是觉得可怜才说了要护佑她两年的话,谁知她就记到了心里,短短两三日里荷包儿香囊帕子做了不知多少,那针线上的手艺又与周郎身上的荷包如出一辙。 直到唐府的管家来寻,浣云才从妈妈那里知道孟姝被转卖的前因后果,想着以后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便特意等在那里见了她最后一面。 再就是后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真是上天赐予的巧合,唐府的人按图索骥寻上门,浣云才知相似的眉眼,如出一辙的手艺都不是错觉,原来她是周郎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乍然听到二叔公要为她赎身的消息,浣云怎会不知是唐府在背后出手。 浣云深陷红尘场多年,敏锐警醒早已刻在骨子里——唐府未免为一个小丫头做的太多了,很难让人不察觉到是有所图谋或者别的目的。否则几个丫头被转卖青楼岂会需要大费周章寻回?又怎会为一个丫头大张旗鼓寻亲,又,怎会花银子为自己赎身? 浣云在那头儿为孟姝忧心,孟姝这边在冷静后,也渐渐明白了浣云的心思。 “活在世上怎么这么难呢,冬瓜,你能理解浣云姐姐吗?” 冬瓜难得柔声道:“做女子哪有容易的,我只知道她果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不过假若是我,我断不会靠什么男人,自己攒钱也总能有攒到的时候吧?对......吧?” 孟姝苦笑一声,她清楚浣云的心思,但她其实不理解,若是她,她会抓住一切机会,出了春风楼万事才有转圜的可能不是吗? 二小姐听说此事后,倒对浣云的做法表示了肯定。 “临安大半闺秀都不及她。” 蕊珠一边给二小姐梳头,一边嘟囔了一句:“奴婢不懂,白白辜负了小姐您的一番善心不说,也让孟姝伤心难过,奴婢怎么觉得她是有点不识好歹,梦竹你说是不是?相处这么久了咱们何曾见过失去理智的孟姝?” 方才那个模样都吓到自己了...... 梦竹正收拾桌几上的账本,闻言眼角都没抬:“好好梳头,我觉得二小姐说的对。” 入夜,云归院。 大丫鬟们刚服侍云夫人换了寝衣,魏妈妈捧了一杯清茶上前给云夫人漱口,云夫人想起这桩事时一脸的意味深长。 “这位浣云姑娘,心思倒是敏捷。” 魏妈妈打发大丫鬟们出去,对云夫人道:“真不知如何评价。” 云夫人上床安歇,临睡前盖棺定论的说了句:“既不想让孟姝背负唐府的人情,又在赌一个男人的真心罢了。” 接下来的几日,丁香来找了孟姝一次,细细说了浣云带给孟姝的话,孟姝无可奈何,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将上次送来的银子让丁香带了回去。 之后孟姝没有再提此事,面色如常的服侍二小姐,与此同时唐府上下也在忙碌着。 马上就是重阳,虽然唐显与大少爷都不在,但重阳那日老太太也要带着云夫人和几位小姐祭祖,唐府这一支的祠堂是二十多年前建的,就在最初来临安落脚的庄子那里。 老太太按例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在庄子上小住几日,等二小姐生辰前再回府。 除了祭祖,主子们也会去庄子附近的玲珑山登高望远,五小姐也早早让人扎了各式风筝,节日的氛围是在一点点的忙碌中慢慢烘托出来的。 安管事要做几样特别的点心,带着冬瓜和小厨房的人很是忙了几天,针线房,包括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木槿也在紧锣密鼓的为老太太做当日要用到的衣裳,车马房也提前备马车,准备出行所需。外院管事也早早去庄子,和于庄头一起安排祭祖事宜。 魏管事这日一早带着针线房的几个二等丫鬟来云归院,每人都捧着许多布料。 云夫人大致看了看,就让魏管事带着几位小姐先下去选料子,二小姐当先起身,谢过母亲后就带着大小姐和几位妹妹随魏管事去了里间。 孟姝见三小姐留在最后踟蹰着没动,便不动声色的给梦竹打了个手势,留在花厅当背景没有跟着进去伺候。 兰亭院最近有点动静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要留点心思。 第72章 菊花和牡丹 那日文姨娘派人去福安居打感情牌,被老太太训斥了一顿,孟姝思量着三小姐这是要忍不住求情了。 果然,三小姐似乎犹豫许久才鼓足勇气,她跪在地上哭道:“母亲,重阳是个大日子,姨娘和四妹妹被罚也快满一月,这些日子她们也已知错,不如趁着节庆放她们出来......” 云夫人定定的看着三小姐,垂了垂眼角没有开口。重阳最重要的就是祭祖,姨娘们也算不得正经主子,自然没资格出门,三丫头的借口都找的不大机灵。 三小姐没有随文姨娘的性子,和唐显也不大相像,在唐府一向是个隐形人,每次请安时依着规矩,从未做过逾矩的事儿,因此她倒不好苛责。 魏妈妈急忙上前将三小姐扶起来,口中道:“三小姐您一向最规矩懂事,怎么今儿倒像是在说糊涂话呢?” 三小姐愣了愣看向魏妈妈,“妈妈此话...” 魏妈妈扶着三小姐的胳膊,转头看了看云夫人,佯装叹了口气,“三小姐,老奴在府里伺候惯了就腆着脸多说两句。” “妈妈是母亲身边经年的老人儿,万不可这么说。”三小姐到底年纪还小,顺着魏妈妈的话就拐了弯。 “三小姐在府里一向规矩,哪次大爷和夫人老太太不称赞一句? 您适才也说姨娘被罚快满一个月,那到底没有满不是?再则,前段时间文姨娘才差人去老太太跟前求了情,老太太依着府里规矩没有允,倘若咱们夫人做主放了你姨娘和妹妹,又让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如何自处,你说是不是?” 三小姐哪里是魏妈妈的对手,仅有的几分机灵也荡然无存,听完后惶恐极了立即又要跪,“我...母亲,女儿不敢,女儿并未有此意。” 云夫人喝了口茶,这才摆手道:“都是你为你姨娘的一片孝心,这也没什么,下去选料子吧。” 三小姐如释重负,忙不迭的行了礼退出了花厅。 孟姝在角落里瞧着魏妈妈的行事,暗叹不愧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几句话连消带打,又替主子说了不方便说的话,又不下三小姐的体面。 “你这小丫头,可瞧仔细了?” 孟姝正神游天外,闻声猛的抬头,见魏妈妈正含着笑打趣自己,尴尬的笑了笑,立即奉承道:“二小姐素日里常说让奴婢们多和魏妈妈学学,直到今儿奴婢才算有幸开了眼。” 云夫人听了这话不禁也露出笑意,自家女儿那性子可不会说出这种话,这丫头才是最机灵的。 几位小姐选好了料子,魏妈妈再次回到花厅,又提了些花样儿样式说给云夫人,等云夫人点头才带着人回针线房。 孟姝主仆四个捧着两匹料子回云意院,因林先生离开临安回京城访友,暮云斋近几日休假,因此难得不用每日上午去进学。 二小姐捧了书闲闲的坐在窗前,蕊珠和梦竹坐在角凳上分丝线,孟姝则提着针线笸罗准备给二小姐做衣裳,适才在云归院选布料,蕊珠和二小姐偷偷提了一句针线上的手艺不及孟姝做的妥帖,因此这次外出的衣裳就让孟姝来做了。 手艺人儿就在跟前,二小姐也无心看书,突然指着梦竹刚分好的碧色丝线,“若来得及,绣几朵绿菊在裙摆下面。” 孟姝正拿着一把剪刀准备裁衣,闻言有些为难:“二小姐,这匹蜀锦是夫人刚刚特意为小姐挑的,上面有牡丹花暗纹,若下身的直纹长裙绣了菊瓣纹便有些相冲。若小姐喜欢菊花,奴婢为二小姐绣一个绿菊纹样式的绣袋如何?” 二小姐放下书,瞧着牡丹花暗纹的料子出了会儿神,随口道:“我不过是白说几句,随母亲吧。” 孟姝:“......这是怎么了,母女打架下人遭殃啊。” 适才在花厅几位小姐选完料子回来,二小姐原本选的暗银刺绣的夹绸,云夫人只瞧了一眼就重新指了匹蜀锦,并说了句雅致有余气派不足。 最后孟姝绞尽脑汁,按着云夫人吩咐的,用牡丹花纹的蜀锦做了对襟褙子,下身原本的直纹长裙换成了浅色百褶妆花裙,上面绣了几朵小小的各色花瓣儿,勉强用碧色丝线绣了两三朵绿菊。 还是蕊珠偷偷提醒了孟姝几句,“咱们二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和梅花,夫人却让人在咱们云意院植了许多牡丹,二小姐素来不喜,后来连园子都不常逛了。” “菊花和牡丹喜欢哪个不行?怎么咱们夫人倒像是故意要扭转咱们二小姐性子似的。” 孟姝若有所思,云夫人她可看不透,端看她掌家理事待人接物,就知不是凡人。 想着二小姐生辰在即,孟姝铆足了劲儿绣了各色菊纹和梅纹的荷包绣袋,又让梦竹寻了晒开的花瓣做了香囊,上面绣了朵大大的绿菊。 不过临出门前二小姐也没说特别满意,穿戴整齐后随众人上了马车。 这次老太太和云夫人只带了几个小姐出门,二少爷和小七小姐还小留在府里,大小姐备嫁也未出府,三小姐不知怎么也告了假,因此只有二小姐和五小姐六小姐随行。 孟姝没有去,二小姐只带了梦竹和蕊珠。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福子。 因先前福子的反常,孟姝警醒之余就留了些心思在她这儿,这一留意就发现了事儿,素来独来独往的她趁着在大厨房取饭的机会,常和风隐院的几个丫鬟有意接触。 此外也和云意院的一个二等丫鬟锦书经常接触。 联想到先前云夫人和二小姐说的那番话,孟姝和二小姐说了声便留守在云意院。 车队刚走没多久,孟姝去小厨房找冬瓜,这三日主子们不在府里,小厨房也放了假,冬瓜干脆决定住到孟姝这里。 “师傅和曹管事跟着老太太去了庄子上,外院的两个管事也不在,如今府里的下人们都松懈不少。”冬瓜和孟姝从小厨房出来,两人各抱着坛坛罐罐。 “这都是什么啊?这么重。” 冬瓜得意的道:“先前做的柚子饮,还有最近尝试的其它果子做的,咱们一会儿尝尝。” “......冬瓜,过了重阳就快到冬天了,你不能总鼓捣饮子呀,你不是跟安管事学的面案,不应该多在面食上做点花样儿?” “你想的简单,点心不也就那几种,我还能把馒头蒸出花儿来啊。” 孟姝随口道:“面果儿不也是你们想出来的,可见面食上可学可做的还多呢。” 到孟姝房间后,两人安置好坛坛罐罐,冬瓜坐在床上歇息,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这几天你神神秘秘的,又特意找我,是想做什么?” 孟姝凑近嘀咕了几句,冬瓜听了半晌倒吸一口凉气,“她怎么敢?” 第73章 祠堂对话 话分两头,先说二小姐这一边,盖因‘菊花’和‘牡丹’从这一天开始具像,一个略显荒诞又看似合理的布局第一次铺陈在二小姐面前,身为局中人,个中滋味,也许只有二小姐她自己方能体会。 出了唐府大门,一连七八辆唐府马车徐徐出了临安城。 老太太斜靠在铺了厚厚貂皮的座榻上闭目养神,素问与花楹两位大丫鬟随行服侍,只见花楹从车厢左侧的暗格内取出一只鎏金兽首香炉,正要依着老太太的喜好燃乌沉香。 此时听到响动,老太太摆摆手道:“心若不静,就算陆姨娘制的香再好也无用。” 素问赶忙扶着老太太坐好,柔声道:“老太太最近精神不大好,待到了庄子上好好歇两日。” 花楹也道:“素问姐姐说的是,庄子里山高天阔,小住几日格外令人舒心。” 老太太听了面上倒精神了些,带着追忆的口吻说道:“当初我们娘几个无所依靠,好在显儿他父亲早些年在临安置办了这处庄子,离开京城才有容身之所,日子流水似的过,再回头已快二十年过去了。” 想到已逝的丈夫,老太太心里头五味杂陈。 她的前半生并不顺遂,嫁给侯府旁支的庶子,谨小慎微的在大房二房的夹缝中生存,唯恐遭长辈与嫡支不满。 好在她嫁对了人,又生了唐显,分家后来到临安才过上安稳的日子,这些年来的不顺多来自两个女儿,也是早些年艰难求生疏忽了对女儿的教养,不过儿女本就是今生债,老太太并不在意。 她愁的是安稳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从唐显决定进京的那刻开始,老太太的心便一直揪着。 年纪大了,一桩桩一件件往事随便扯一件便能咂摸一路,临下车前老太太问:“秋桑(郑东家)最近可有来信?” 素问摇头,回道:“最后一封是中秋前来的,秋桑姐姐提到大爷已传了话,遣郑山去京城汇合。” 老太太下车后望着京城的方向,她亦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沉声吩咐:“等安顿好了,让你们夫人来见我。” 素问应声下去给魏妈妈传话,于庄头携老妻幼子早已经等候多时,在老太太下车前就跪在地上迎接,老太太在花楹搀扶下缓步进了庄子。 半个时辰后,云夫人只带了魏妈妈来了老太太住的正院,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出来时面色如常。 第二日才到正日子,说是祭祖,实则祠堂内只有老太爷及往上数两代的牌位,唐府这一支也没有女子不入祠堂祭祖的规矩,于庄头依着规矩已准备了三牲酒礼,安管事取出提前准备的发糕麻糬等点心。 府里的小姐们都还小,每逢这天,按例二小姐只需带着五小姐和六小姐跪在仪门处等候,这次云夫人像是临时起意,亲自上前牵着二小姐的手随老太太进入享堂上香祈祷。 二小姐印象里是第一次进祠堂,只见享堂面阔三间,进深颇广,梁枋上木雕福禄寿喜,辅以子孙绵延的彩绘吉祥图案,居中的四方供桌上前后摆着七八个牌位,鎏金异兽纹铜炉内暖烟流淌,脚下铺的是硕大的青石方砖,砖缝清晰平直,左右两侧桃木架上整齐有序的燃着两行白烛。 令二小姐意外的是二叔公身着宽大袖袍的玄色罗袍衫,正庄严肃穆的侍立在供桌一侧。 老太太与二叔公点头示意,带着云夫人和二小姐上香,二小姐压下心中疑惑,跟在母亲身后依着规矩上香,之后就是跪拜,再焚烧金银衣纸,行动间有种说不清的诡异和沉默。 等焚烧完金银衣纸,二叔公再上了一炷香,随后捧着祭祀过后的点心出了享堂大门,二小姐知道那是要将祭祀过的点心分给家族里的小辈,好能得到祖先的福泽庇佑。 二叔公出去后,老太太手持念珠闭目跪坐在蒲团上,云夫人见此哪儿会不知婆母用意,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和二小姐正式说起对她以后的安排。 具体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呢,云夫人想。 大概要从发现夫君心中有和自己同样的野心和不甘开始,从唐府如何发迹开始说起,从婉姐儿抓周礼上的凤钗,从而发酵出的横跨十余年的布局说起。 但这都不宜宣之于口,难道要跟自己的女儿说,你那温文儒雅的父亲暗地里做的都是诛九族的大事吗? 不,这些筹谋女儿都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最终安安稳稳的坐上那个位置。 “还有四年,你会成为九皇子的侧妃。” 最终云夫人只是用轻柔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足以令二小姐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的话。 二小姐跪坐在蒲团上,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若不是她尚有几分定力,大概会一跃而起觉得母亲莫不是在白日做梦。 虽暗自揣测过突然被安排由宫里荣休的高嬷嬷教导,她也只以为父亲母亲不过是想将自己高嫁到伯府侯府这样的门第,最终嫁给一位庶子而已。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婉姐儿不必妄自菲薄,咱们家的门第虽然够不着正妃的位置,但等到临哥儿高中,加上我们唐府的众多产业势力,一个目前不受宠的皇子侧妃之位也没人能说嘴。” 唐临连续在院试乡试中夺得榜首,若春闱高中,唐府的门第的确会和现在不同,府中小姐们的婚嫁都将受益。 不过九皇子母族凋零,又一向不被当今喜爱,父亲又为何一定要早早押注在他身上,“听林先生讲史提到过,九皇子如今也才十几岁,父亲为何......” 云夫人缓缓道:“胸有丘壑之辈,从不会以年龄论短长。选择他,是你父亲和怀安侯府与云府博弈的结果,你只需知道,咱们有他谋取天下舍弃不掉的好处,九皇子许以侧妃之位,唐府商行众多产业,近千家商铺和势力都将为他所用。” 那些东西,足以让临安唐府在上位者面前占据可以合作的资格。 “母亲,若女儿不......” 云夫人摇头,“你生为唐家嫡女,箭在弦上,别无选择。” 老太太拍拍二小姐肩膀,柔声劝道:“婉姐儿莫怕,嫁入皇家是荣耀,唐府会护你周全。” 二小姐脑海中轰的一声,点点烛火幻影天旋地转的映入眼帘。她想到中秋那天在福安居执棋宽慰大姐姐的自己,如今想想是何等可笑。 早该明白,原来不论嫡庶,自己和大姐姐都是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凤钗也许是巧合,父亲的野心才是开端吧。 “只是,为什么不晚几年再告诉我......”二小姐一字一句,心底涌起悲伤,连母亲都觉得嫁入王府应该高兴吗? 她素来知道身为女子的身不由己,可是她不愿。 本以为自己和身边的丫鬟一样都是困在笼中的鸟儿,直到今天才发现不是。笼中鸟开了笼还有展翅高飞的一天,她是四周镶嵌了金银玉石的锦绣屏风里,一只羽毛光鲜的画眉,是一份,可以送出去博取利益的礼物。 云夫人到底还是心疼二小姐,将她搂在怀里,“傻丫头,这是你身为嫡女逃不开的局,依你的性子城府,若不提前和你说清楚再加以培养,将来才是九死一生。 你是娘的女儿,有你父亲和哥哥扶持,你一定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第74章 陆姨娘中毒 二小姐的满腹心思终究也没有人真正读懂。 从小被教导端庄贤淑,她的性子像水,利万物而不争,因为在唐家她本就不用争,母亲和老太太也这样教她,现在却又明明白白告诉她,你要争,为家族利益,也为己。 没有人能正视她真正的内心,就像她喜欢蕊寒香冷的菊花,母亲却偏偏遍植牡丹一样,在意你,然后给你‘我’想要给你的。 祠堂里发生的事,外人无从知晓,同一时间里,孟姝盯着的兰亭院有了新的动向。 文姨娘自然还在禁足,如今在外行走的只有三小姐和兰亭院的几个丫鬟,临近中午时三小姐带了两个丫鬟去了陆姨娘处,其中一个丫鬟手中捧着一只红漆描金方锦盒。 因兰亭院紧挨着福安居,冬瓜注意到后很快来找孟姝。 “你说那个盒子里会是什么?” 孟姝正在屋里分丝线,闻言不在意的道:“是什么都不打紧。” 要害人也不会光明正大的,这不是让人抓把柄么。 这几天她已经大概想明白了两件事,首先云夫人那里一定事先知道了什么,才会如此笃定文姨娘有去母留子的打算。 先前孟姝想不通的是云夫人这位当家主母在,文姨娘如何保证事成后,将二少爷顺利争取到自己跟前抚养,直到最近福子的异常才让孟姝豁然开朗。 嫁祸于她人,将自己摘出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说的通。 假设自己是文姨娘,那首选自然是嫁祸给主母,但云归院防守森严,等闲也成不了事。不过再细想其实也不需要如此周密,和嫡支任何一个主子挂上点关系就说不清了。 届时必定传出主母容不下姨娘庶子的名声,再加上柳姨娘是个不成事儿的,与老太太有远亲又素来小意温柔的文姨娘,是不是就有几分抚养二少爷的可能? 这些想法或许只是毫无道理的推测,但不得不防。孟姝琢磨着云夫人大约也是这个意思,才提点二小姐,事出反常时应多思所想,最起码也要警醒,继而约束下人,自省己身。 “咱们端看锦书如何就好,福子这些天可没少找她。” 孟姝留在云意院没跟着去庄子上,本意也是替二小姐约束院里的小丫鬟们,别沾上了不该沾的。 “冬瓜最近也警醒着点,你们小厨房放了假,难保就有人找你做些什么吃食,这吃的东西离开你的视线,若出了事就很难说清楚了。” 冬瓜一颗圆圆的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早就被绕晕了,“这跟我一个灶上的丫头能扯上什么关系?” “你常来云意院,前面又有老太太亲口指了你以后伺候二小姐,你说有没有关系。” 孟姝又多说了一句:“文姨娘之前急着想解禁,不就是因为按例老太太和夫人重阳这几日要去庄子上,府里没主子她就能做主了么。” 在后宅当差,再多想也不要紧。若文姨娘什么都不做也就罢了,若做了,又沾上自家主子呢。 冬瓜听完一屁股坐在脚凳上,道:“乖乖,那我不回小厨房,咱们就在这院里待着,去公中大厨房取饭就是。” 孟姝点点头,正要说点别的事儿,就见锦书腰间别着个荷包过来传话。 锦书是家生子,以前原本被选到福安居做事,之后被遣到云意院做了二等丫鬟,因此她一直自认服侍过老太太,是二等里的佼佼者,“孟姝姐姐,陆姨娘派人送了新制的瑞麟香过来。” 重阳这几日各院燃瑞麟香是唐府的传统,孟姝听了便准备起身去前面接待,锦书却没有动,她上前拉着冬瓜的胖胳膊亲昵道:“人就在绣楼前面候着,姐姐自去吧,咱好不容易见见老太太院里的‘红人儿’,想亲近亲近呢。” 冬瓜:“......” 孟姝和冬瓜对视了一眼,自去前面招待。 陆姨娘派来的是个瘦的竹竿儿似的小丫头,穿着青色裙衫手里捧着个黑色漆盒,正好奇的瞧绣楼的景儿。 孟姝上前搭话儿,迎着她去抱厦歇息吃茶,有意提起陆姨娘制香的好手艺,小丫头就得意的说了许多,其中就有刚刚发生的事。 “文姨娘对咱们陆姨娘真是好,说是从外面寻了本香谱让三小姐一早送了去,陆姨娘现下正琢磨呢。” 等小丫头走了,孟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一本香谱? 回了房间,见冬瓜一脸果然如此的看着自己。 “锦书说想给她爹娘送些面果儿尝尝,求我做上一些。”冬瓜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要给我二两银子。” 冬瓜推脱了过去,留了个心眼儿偷摸跟着锦书,福子果然正等在角门那里,冬瓜亲眼见锦书将荷包还给了福子。 孟姝有些憋气,为不值得的人费时间心力看顾实在不值,低头和冬瓜说了一声,直接出门将院里的丫鬟婆子叫到跟前,宣布院里的花草要趁主子不在好好规整,绣楼里的摆设这几天也要重新归置,无事不可外出。孟姝在主子跟前得脸,也没人敢说什么,只锦书一脸不高兴。 她撇着嘴阴阳怪气道:“二小姐不在,偏来只山猫充大虫。” 正好冬瓜也抱着东西到了,孟姝关切的对锦书道:“秋来干燥,锦书实该去去火气才好。正好二小姐离开前从书中学了个法子,劳你先替主子试试。若得用二小姐自然有赏。” 说着话孟姝将冬瓜抱着的一缸各色豆子哗啦啦倒在青石板上,“将豆子仔细挑出来,耐心些。” 众人哗然,有几个小丫鬟忍俊不禁,锦书自觉受辱,气的浑身发抖,“你......你敢如此作贱我......” “二小姐立的规矩,云意院不需要不听话的人,身为二等丫鬟,你若不从便等二小姐回来自请离开,府里管事自然为你重新分配差事。”孟姝摆手让其他人散了,看也没看她就和冬瓜一起离开房间。 冬瓜才知道孟姝要她搬豆子的用意,不禁道:“你也太损了,这不就是....耍人。” 孟姝道:“挑挑豆子修身养性有什么不好?难道要放任这个蠢东西犯了事连累二小姐和你不成。” 兰亭院。 福子再次无功而返后,趁看守的婆子偷懒去吃酒,隔着窗户与文姨娘禀报,文姨娘暗骂不已。 自从陆姨娘生了二少爷后,她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云夫人赏了许多东西到风隐院,但唯独没有吃食,就连药材燕窝之类的也没有,让文姨娘无从下手,之后又想从二小姐身边找机会,就被四小姐连累禁了足。福子因和孟姝认识,她便又心生一计让福子接近孟姝,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文姨娘做事向来做两手准备,嫁祸给夫人是不可能办到,但陆姨娘若真死了,她自认去老太太跟前哭诉一番也能抚养二少爷,因此她送了一本香谱,只要陆姨娘依着书中的香方制香...... 后半晌,孟姝几个正在云意院忙碌,就听外面传出了陆姨娘中毒的消息。 第75章 房大家的应对 消息传到云意院时,孟姝除了暗叹云夫人算无遗策外,心底竟有种奇异的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的感觉,她第一时间查了院里的丫鬟婆子们,见后半晌无一人外出后,心里的那根弦儿也没松,既然二小姐这边没纰漏,难道是云归院那边?亦或是那本香谱? 角门的婆子偷眼看向孟姝,孟姝绷着小脸吩咐继续各司其职,外面的消息听听也就罢了,自有云归院的管事打理。 不过孟姝悄悄在冬瓜耳边说了几句话,让角门的婆子放她出去,锦书还在屋子里挑豆子,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其它人也不敢对孟姝的命令不满。 倒是小看了府里人传闲话的本事,陆姨娘中毒的事发生还没半个时辰,已有三拨仆妇婆子们来云意院角门处准备找相熟的闲白几句,因此孟姝也就知道云归院和扶柳院的人都过去了。 正经主子们不在,柳姨娘闻知陆姨娘出事后,表情很是精彩,当即将绣嫁衣的大小姐从闺房里叫出来,“老太太和夫人不在,府里能主事的也就是为娘了,你且随我过去,我也好教教你处事应对的手段。” 她素来是个憨蠢的,和陆姨娘又相交泛泛,想赶过去也只是想第一时间探知情况,然后过一把主子们发号施令的瘾罢了。因此出了扶柳院,大小姐行事还算端庄,柳姨娘本就粗俗,只见她撒开两条腿就往这边赶。 可惜根本没能进风隐院的大门,云归院里房大家的得了信儿早做了一番部署。 事发后的一刻钟内,因一直留意陆姨娘的安危,厢房外听到慧心惨叫后,钉子立即派人给云归院传话,房大家的不慌不乱,派人去找留守前院的府医的大徒弟简止,两拨人一前一后,不出半刻钟就到了风隐院陆姨娘处。 只见陆姨娘瘫软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已说不出话,雪白的手腕内侧有一片乌黑淤痕,正中有一个针眼大小的洞正渗黑血。慧心也不知是吓得还是也中了毒已经昏厥倒在地上。 “应是毒虫蛰的。” 简止面色凝重的看着伤口,立即吩咐小丫头扶着陆姨娘的手臂,取出随身携带金针接连扎了几针,防止毒素扩散。 听到是毒虫,后院厢房里的众丫鬟仆妇皆大惊失色,只云归院的几人临危不乱,在房大家的指挥下又走出两名女医药徒,几人带着防毒虫的粉末去检查各个房间。 随后房大家的顾不上别的,一面立即下令封锁风隐院,所有丫鬟仆妇原地待命,一面又亲自带着人去二进院的正房将二少爷抱去福安居安置,回来时正好拦下柳姨娘。 “柳姨娘不在扶柳院给大小姐备嫁,急匆匆来此探望,想来陆姨娘醒来后一定会感激于心的,只是听府医身边的简止说院里的毒虫还未清理干净,柳姨娘为了大小姐和自身安危,还是回自己院里安全些。” 柳姨娘一听毒虫两个字迅速抱住大小姐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毒虫!重阳这样的大日子怎会有毒虫?” 柳姨娘立即歇了心思,也无心与云归院的人纠缠就准备赶紧离开,还是大小姐临走时好歹提问了一句陆姨娘安危,听说还在救治,又连忙拦下自家姨娘的胳膊,对房大家的说道: “劳烦得了陆姨娘安好的消息,派人到扶柳院告知一声,姨娘也很担心陆姨娘。”房大家的行礼应声,又听大小姐问要不要派人去庄子上传消息。 房大家的正色道:“今儿是祭祖的大日子,不如先等简止医治后再斟酌?” 大小姐也不过提一句罢了,提醒完就带着柳姨娘回去了。 房大家的看着大小姐的背影,暗忖总算还不太冷血,正准备进院,就见冬瓜迈着两条小短腿呼哧带呵的跑过来,见了房大家的急忙招手。 “房......房...房管事,孟...孟姝让我给您带个话儿。” 等冬瓜喘匀了气儿,才近身小声道:“听陆姨娘身边的小丫鬟提过,今儿一大早兰亭院的人给陆姨娘送了一本香谱。” 这句话冬瓜丝毫没有添油加醋,依着孟姝吩咐,绝口不提是三小姐带人去的风隐院。 其实提醒这一句也是白做功夫,想来风隐院和兰亭院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的,云夫人必然是留了后手的,孟姝的意思本就是要借此告诉房大家的,二小姐这边也一直在警醒着,这就够了。 房大家的闻言果然露出欣慰的样子,满意的拍拍冬瓜的鬓角,“你回去跟孟姝说,就说咱们夫人知道了。” 又让旁边的人赏了冬瓜两块银角子,冬瓜听不懂哑谜,依着规矩给房大家的行了个敛衽礼才欢喜的接过打赏。 房大家的一堆事儿要忙,留了两个二等丫鬟在门口守着就急忙进了院子查问,那本香谱自然在一开始时就派人盯着了。 冬瓜也不走,就在门口待着,其中一个守门的丫鬟就和她说了些刚才发生的事,冬瓜听了个心满意足才拔腿离开。 “你跟她说这么细致做甚,房管事知道了万一罚你怎么办?”另一个一直没开口的丫鬟绷着脸,长的就是一副安分守己的老实模样。 “房管事适才没驱赶冬瓜,约莫是想借着咱们两个的口让她告诉二小姐那边,即便咱猜错了也不打紧,姐姐总是这副老实样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原来这两个小丫鬟是亲姐妹,虽不是双胎,但一静一动,倒和三四小姐有点像。 等孟姝听了信儿,心里放松不少,房大家的到底是云归院里的管事,处事章法丝毫不乱,府医不在立即捞了大徒弟过来,面对姨娘上门也应对得法,仿佛一切都排练过似的,叫人觉得舒心。 眼见情况已经稳住,孟姝也不再约束院里的人,只没放过锦书,她还需要将豆子挑出来,其余丫鬟仆妇见此立即相约着到角门婆子那里吃酒叙话。 下人们也得好好过个节不是?孟姝亲自出银子让人去公中大厨房饶了一桌简单的席面,菊花酒只要了一小坛,因不知风隐院如何,孟姝特意过去吩咐不可喧哗,只守着门户每人吃杯酒就好。 回了房间,冬瓜冲了两杯柚子饮,递给孟姝后道:“咱们用给二小姐报信儿吗?” 孟姝道:“不用,留意着两个院里的消息便好,不管陆姨娘诊治结果怎么样,心急的总是文姨娘。” “真是文姨娘做的?她还能驱毒虫不成?” 孟姝:“......不管是不是她,若房大家的没抓到证据,那就是意外。” 第76章 真的病了 若论下毒,其实......孟姝还挺熟的,毕竟她过目不忘,药典里虽没有毒方,但两种或数种药材互生互克的案例数不胜数,但要论香方的话,她就拿不准了。 只说瑞麟香,重阳这日各院都会以此香熏衣、熏屋,孟姝还打算用这香料准备给二小姐做个香囊,是因为此香制作考究,配伍得宜,是驱蚊虫邪祟最好的香。风隐院这几日都在院里制此香,又怎会引来毒虫呢? 压下孟姝的疑惑不表,先言文姨娘,此时她的确在房间里坐不住了,强忍耐着才没和看守的婆子搭话。 直到天色将晚,风隐院还没有消息传来,文姨娘突然生了急病。守门的婆子哪儿承担的起,慌忙派人请府医处的人过来瞧病。 风隐院。 简止正在外间和房大家的说话,陆姨娘躺在里间的床榻上,身边有小丫鬟看顾着,到底捡回来一条命。 慧心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回房管事,简大夫,咱们姨娘一直都在后院厢房制香,寻常用到各种香料繁杂,不少香料虫蝎避之不及,定不会引来毒虫。” 慧心身家清白,是以前在香坊跟着陆姨娘做事的丫头,也擅制香,因此她说的话房大家的信任几分。慧心自己也后怕不已,好在前段时间陆姨娘听了夫人的提醒,制香的时候让奶娘抱着二少爷躲的远远的,若方才是二少爷被毒蝎蛰了......陆姨娘怕也活不下去了。 简止仔细查看了桌上的香谱,其中记载十余个古香方子,从材料到炮制,乃至君臣配伍和药性上都没有问题。 再检查后院各处,因风隐院香料味道异常浓郁,蚊虫几乎绝迹,只能推测毒蝎应是从院外被投放进来的。 想到这,简止不得不对房大家的道:“房管事,这本香谱绝无问题,陆姨娘按香谱的方子做的应是旃息安魂香,方子上提到的旃息香、沉香、安息香、乳香、白芷、小茴香、蜂蜜,也都安全无虞。” 房大家的一时觉得棘手之极,自从陆姨娘平安生子后,整个风隐院都在夫人监视下,即便夫人不在府里,风隐院四周也有周密安排,断不会是突然有人放了毒虫进来。 “依你看......” 房大家的正要询问,就听丫鬟传话,说文姨娘病了,房大家的冷呵一声,这病来的倒是真巧。因接近傍晚,简止为了避嫌派了一个小师妹过去瞧病。 “依你看,是否有两种香料相克导致毒虫侵扰?”房大家的继续问道。 简止几乎没有多想便道:“不可能,这些香料虽有几种十分珍贵,但断不会相克,听闻陆姨娘极善于此道,若有问题她定可以意料到。” 房大家的便不再多问,眼下陆姨娘是好在简大夫来的及时,才暂时脱离了危险,估计要静养好长时间,今天的事也得原原本本传到庄子上。 兰亭院,文姨娘处。 文姨娘听女医提了一嘴陆姨娘暂时无碍后,她就真的病了。 从陆姨娘怀了孩子她就开始筹谋,不惜下了狠心去学香料,去搜罗香谱,如此费尽心机未能成事,大概文姨娘也要病一阵子。 香谱自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那味旃息香,老太太近来神思不属,陆姨娘若看到旃息安魂香的方子,定会着急制了出来,以求进给福安居讨好。 香料间的互生互克并不在‘彼’‘此’,味道千变万化,里面的玄妙又能有多少人全部知晓呢? 旃息香是常见香料,但和瑞麟香同时点燃,就对临安本地一种毒蝎有致命诱惑,这是文姨娘最后的杀手锏,又是在老太太和夫人都不在的日子,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成事,文姨娘恨意上涌,无法安眠。 房大家的极有分寸,既然陆姨娘无事,就不会在重阳这日去烦扰主子。 入夜,如墨汁浸过,一座座房舍掩映在憧憧树影间,阖府上下万籁俱寂。 孟姝与冬瓜躺在一张床上,冬瓜规律的呼噜声听久了很容易让人打瞌睡,但孟姝突然就睡不着了,陆姨娘只是一个在后宅里无足轻重的角色,没有儿子时尚可安稳度日,一旦生下儿子,立马遭了毒手。 后宅里的女人远比前头的男人们艰难,小小的唐府后院就不知藏了多少诡局心思,倘若二小姐嫁了高门,那深深重重的后宅,二小姐能平安活下去吗? 孟姝翻了个身,脑海里都是二小姐的声音,她不止一次在夜里拍拍床的一边,轻声对自己说,“上来睡吧,地上凉了。” 还有那句,“既如此,明儿派人去为她赎身。” 浣云考虑良久放弃的人情,实则已深深落在孟姝心里,情分多了,牵扯就更深了。 “阿嚏。” 冬瓜打着呼噜做着梦,然后一个喷嚏把自己打的坐起了身,迷迷糊糊的看着孟姝眨巴着的大眼睛,嘟囔道:“你不困啊,怎么还不睡。” 孟姝就说了自己的担忧,冬瓜则一骨碌躺在床上翻身将被子裹在腿下,“不管二小姐嫁给谁,就算嫁到宫里当娘娘,咱们也得陪嫁过去,你帮着她斗,护着她就是了。” 孟姝:“......” “师傅可跟我说过,操远心,不长命,赶紧睡吧。”冬瓜声音刚落,呼噜又起。 孟姝只得念叨冬瓜果真擅长一力降十会,来不及再细想,朝胖胖的冬瓜旁边挤了挤才安稳的睡下。 次日一早,云归院里房大家的派人去庄子上传话,下半晌,二小姐先带着六小姐在家丁仆妇们护送下先回了唐府,孟姝几个得了话急忙去唐府大门迎接。 六小姐脸上还带着泪痕,下了马车在奶娘护持下,强作镇定回风隐院,二小姐自然也要同去看望陆姨娘,走在路上,孟姝敏锐的察觉到,一两日不见二小姐好像变了一个人。 依旧端庄,却也不止端庄了,精致的面容下,走的每一步路,仿佛都带起了风声。 第77章 提议 众人行至风隐院时,房大家的带着下人们已在院门处候着,简止拱手行礼后一直往众人身后张望,没看着师傅,他急忙问道:“二小姐,师傅他老人家没有跟您回来?” 梦竹错身一步,回道:“简大夫,甄老大夫一早给老太太请脉,约莫中午前才启程,傍晚才能回府。” 简止挺直的肩膀不由松懈几分,有师傅在才最安心,陆姨娘的毒虽解了大半但一直到现在还未醒,他的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斟酌着开了药方又唯恐药不对症。 六小姐挂念姨娘,此时顾不得别的,对房大家的微微点头,一路随着陆姨娘身边的丫鬟往院里走,一边听简止说姨娘的病情。 孟姝还是第一次进风隐院,这处二进的院子不大,远比不上云意院不说,景致也稀疏平常,值得说道的只有弥散的香料味道,说不上好不好闻,只觉得让人鼻子痒痒的。 冬瓜跟在孟姝身后,强忍着才没打喷嚏,她急忙取出帕子轻轻掩住口鼻,凑到孟姝跟前小声嘀咕:“昨儿我在院门口没进来,没想到才到一进院味道就这么浓郁......咦...” 众人刚过雕着鱼戏莲叶图案的垂花门,人多口杂,孟姝眼神示意冬瓜别出声。 丫鬟仆妇们在正房前止步,二小姐与六小姐进了里间,梦竹随着进去伺候,孟姝和蕊珠几个也都留在外面候着。 二进院东西厢房窗子前各植了一株桂花树,如今桂花凋谢只余叶子依旧葱郁,孟姝四下打量院子里的摆设,只见厢房与耳室之间以抄手游廊相连,中间是一座月亮门,再过去就是后院,越靠近香料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 冬瓜的嗅觉太敏感,她忍了好一会儿才苦着脸道:“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这里有股佛殿里才有的檀香,但又和老太太佛堂里的檀香味道不同,味儿更淡更柔和,闻起来本应该更让人安心,又混杂了诸多花香药香与其它香料,倒是闻之欲......阿...” 眼看冬瓜就要打喷嚏,孟姝急忙一把捂住冬瓜的口鼻,转头和门口守着的大丫鬟尴尬的笑了笑,就带着冬瓜急忙出了院子。 蕊珠见孟姝两人怪模怪样的,也跟着跑出来瞧热闹。 “冬瓜这是怎么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呀...孟姝!快拿帕子,她流鼻血了。”瑞珠捂着嘴惊道。 冬瓜捏住鼻子,脑袋用力往后仰,“不碍事,我这鼻子太不争气了,闻多了味道就爱流鼻血,没事没事。” 孟姝将腰间别着的帕子递过去,她是知道冬瓜这个毛病的,不过这个时候倒是令她心中一动,以前不觉得,现在来看冬瓜这个技能,简直是后宅内必备的保命技巧啊! 想到这孟姝忍不住激动起来。经过一上午打探,也知道陆姨娘是被毒蝎蛰了,房大家的和简大夫最终给出的结论是意外,但孟姝直觉是因为香料刺激,导致毒蝎闻着味儿躁动才出来伤人,只是他们没有找到证据而已。 若有冬瓜这个本事,再辅以药典内相生相克的案例,关键时刻是不是能规避危险? 半个时辰后,二小姐和梦竹出了风隐院,主仆几个回云意院。 路上,孟姝将这两日府中的情况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二小姐道:“你应对的极好,房管事是母亲信任的老人儿了,想来她也是查验过的。” “陆姨娘虽还昏迷着,但脉象已经平稳,等甄老大夫回府应该无虞,接下来倒不用咱们做什么。” 孟姝点点头,与二小姐说起锦书的事,二小姐这才停下脚步,面上看不出表情,淡声问孟姝:“依你看,她要如何处置?” 这话口儿不好接,一来丫鬟犯错本就应主子处置,哪儿用得着孟姝一个丫鬟说嘴? 二来若细细论起来,锦书犯的也实在算不上是多大的错,云意院里的丫鬟仆妇们与其它院里走得近的也不少,帮忙传个话或顺手行个方便也是有的。 只不过锦书倒霉,正好落在了夫人曾提点要注意兰亭院的人手里,孟姝让她挑豆子拦着不让她出门,也只是防患未然。 因此孟姝低头道:“回二小姐的话,奴婢认为锦书的过错不全在帮福子传话,奴婢私心认为不服管教的错处更甚。” 二小姐这位主子和秦妈妈管事不在,孟姝是一等大丫鬟,院里的人都应听她指挥,锦书当众反驳,犯了不服管教的罪过。 二小姐微微点头,“你总是能想我所想,既然她犯了院里的规矩,交给秦妈妈处置吧。” 秦妈妈这几日得了二小姐恩典出府和家人团聚,还没有回府。 “冬瓜这是怎么了?”二小姐终于注意到身边的胖冬瓜。 冬瓜捂着鼻子,红着脸支支吾吾回话,孟姝便趁机说起:“二小姐,咱们冬瓜的鼻子当真好使,奴婢想着冬瓜以后也要来云意院服侍,咱们也当好好利用利用这个天赋。” 蕊珠惊呆了,“鼻子灵都算天赋?那有什么用?” 二小姐和梦竹也都好奇的看向孟姝,冬瓜的脸更红了,她心虚的偷偷拉孟姝衣角,‘这什么情况,能不能提前和我打个商量呀好姐妹’。 孟姝抿嘴,带着笑意解释道:“冬瓜之前在小厨房就依赖嗅觉天分得了安管事赏识,安管事还收了她为徒,难道不算天赋? 况且经过陆姨娘之事,也不得不让咱们警醒,不管是药材还是香料,互生互克下极容易被人做手脚,到时候防不胜防。” 二小姐立马道:“你是说让冬瓜...利用这天赋辨识香料药材?防患于未然。” 孟姝补充:“不错,辅以药学医理,便可一定程度规避类似陆姨娘遇到的危险。” 蕊珠拍手,立即奉承道:“二小姐,孟姝的提议很有道理呀,夫人平日也常叫奴婢们过去问话,说让咱们多学多看,也好能尽心伺候小姐。” 梦竹点头附议,“孟姝聪明,又识文断字,药典她一定能背熟。” 孟姝:“......好像给自己揽活了呢” 冬瓜挠头:“......能不能征求下当事人的意见呀。” 二小姐常年保持的端庄微微卸了下来,看着自己跟前的四个小丫鬟,个个都尽心尽心的为自己着想,一时间有些小小的感慨,似乎有了她们在,往后的日子也不太难。 “过两天咱们正好出府巡铺,书铺也到了重新开张的日子,届时冬瓜同去,本小姐带你们去永味香坊逛一逛。” 二小姐一锤定音,脚步轻快的当先进了云意院。 院里的二等三等丫鬟连同几个仆妇一起候在大门口迎接,众人过了两道垂花门,穿过花园子,经连廊到了绣楼跟前,二小姐一眼就看见一层的廊下摆了十几盆各色菊花,门口的帘子左右两侧是两盆硕大的绿菊,怒放的姿态极其惹眼。 二小姐眼前亮了亮,单论这份心思,就可以看出孟姝实在妥帖,只是她那份悠然的心境在重阳那日后终究有了变化。 第78章 表小姐 两日后,陆姨娘在府医诊治下终于醒转,老太太和云夫人也带着五小姐回到府里,云夫人安顿好后先去风隐院看望陆姨娘,又召房大家的和甄大夫师徒问话。 甄大夫是唐显的心腹,因此他们师徒是可以信任的,云夫人便直接说明这段时间风隐院各处,绝不会有意外投毒物的事情发生。 简止急忙将各种香料药材作用理了一遍,还是想不通是哪种香料的味道能令毒蝎趋之若鹜。 房大家的从袖子里拿出香谱,云夫人简略翻了翻,指着安魂香的方子:“房管事提过陆姨娘当初是依据此香方试验时才遭遇了毒蝎,你们师徒以此去查。” 这件事就暂时翻篇,兰亭院的文姨娘依旧病着,云夫人让魏妈妈带了些药材去看望,等魏妈妈从兰亭院回来后,主仆两人心里都有了底。 只是这证据即便找出来,也不好治文姨娘的罪,能推脱的理由太多了,倒一时间拿文姨娘也没办法。 次日,唐府的两位姑奶奶携儿带女回唐府探望老太太。 福安居,花厅。 应着时节,福安居也焕然一新,因翻过九月就是老太太寿辰,两侧的屏风率先换上了黄花梨福禄寿十二扇五抹大屏风,多宝格里精美的古董瓷器也相应换了珊瑚玉石盆景,更显富贵堂皇。 孟姝跟在二小姐身后,刚进花厅只觉脚下一软,地上铺着厚厚的驼绒毡毯,上面也都是吉祥福寿寓意的纹样。 偷偷抬眼望去,除了几位姨娘不在,锦杌高椅上几位小姐都已各自坐下,两位姑奶奶身边各有一位打扮十分靓丽,梳着高椎髻的年轻妇人。 老太太坐在正中,一身赭红色织锦褙子映衬下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也舒展开来,不见郁气。 厅内众小姐见了二小姐进来急忙起身行礼,二小姐先给老太太和夫人及姑奶奶们请安,再和姐妹间见礼,行走坐卧,礼仪规矩毫不出错,瞧着就很赏心悦目。 不料刚坐下,就听二姑奶奶撇着嘴道:“婉姐儿自学着掌家又管理铺子后,倒是比当家主母还要忙碌的样子,长辈们好不容易来一趟,竟也姗姗来迟。” 福安居的丫鬟们很快轻手轻脚的过来上了茶水果子,二小姐喝了口茶才道了一声:“嗯。” 二姑奶奶见此,没好气儿的道:“母亲和弟妹也该管管,这么和长辈说话是哪门子规矩。” 老太太捻着珠串的手没动,自己这个二女儿出嫁多年还有点分不清谁才是唐府的主子,不咸不淡的道:“婉姐儿的确事忙,你们一个月总也来个两三回,难不成次次都要阖府的人候着不成。” 二姑奶奶旁边坐着的姑娘是她的次女,约莫十七八岁已经婚嫁,她起身到老太太跟前,笑着说道:“老太太说的自然没错,倒真是母亲挑理了,婉表妹现今管着偌大的永秀布庄,合该忙着应对管理呢,好在咱们几个小辈都不过是闲着,才能多陪长辈们说说话。” 二小姐方才倒不是故意来的晚,确是正忙着与布庄的临时掌柜商讨冬季布料毛皮与成衣款式。 二姑奶奶母女两今儿上门大约是为着什么云夫人岂会不知,她不动声色的坐着喝茶,有心看女儿如何应对,因此也没有帮衬的意思,一旁侍立的魏妈妈倒是露出担心的表情。 孟姝就在二小姐身后,见二小姐放下茶杯后就专心的盯着毡毯上的纹样,听到堂姐的话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你说的对我的确很忙。 这位表小姐和二姑奶奶性子一脉相承,只见她走到二小姐跟前,对着二小姐身上的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褙子啧啧称赞:“表妹身上穿的就是永秀布庄出的新款式吧,当真是华贵雅致,气派非常,也不知咱们姐妹几个有没有福气穿上这样好的衣裳。” 这次跟二小姐来福安居的是孟姝和梦竹,梦竹一向稳重,听了这话也微不可察的皱上了眉头,表小姐这话就差明着要了,真是......直接呀。 “表姐这回可是看走眼了,这身衣裳是我的大丫鬟前两日新做的,做工倒的确不错,老太太也是夸了的。”二小姐淡淡回应。 老太太简直对这个外孙女没眼看,就顺着转了话头:“孟姝这丫头的绣活儿出众,该赏。” 二小姐伸手拍了拍孟姝的胳膊,孟姝立即往旁边挪了一步,行礼后笑着谢道:“奴婢多谢老太太的赏,奴婢的手艺还稚嫩,远不如您身边的木槿姐姐,瞧着您的衣裳不论做工和花纹都极细致妥帖,奴婢日后还要多学着呢。” 借着老太太的话头儿,再借机多奉承几句准没错,老太太果然很高兴,指着孟姝和云夫人道:“把她指给婉姐儿倒是没错,瞧瞧这张巧嘴儿,你也该赏她。” 云夫人笑着回道:“母亲说的是,婉姐儿生辰在即,她们几个大丫鬟伺候婉姐儿有功,等过后要好好赏她们。” 老太太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点头道:“上次说把冬瓜指到云意院当差,趁着婉姐儿生辰,云意院的小厨房也紧着建起来,届时也方便待客。” 第79章 筹备生辰宴 二小姐生辰在九月底,和老太太寿辰只差不到半个月,每年这段时间都是唐府最热闹的时候。在二小姐生辰这日,永宝楼会特意打造一套精致华丽的头面献上,永秀布庄也会准备一连三套从未展示过的成衣,临安的女眷们甚至能以得了唐府的请帖为荣。 表小姐顺着老太太的话,奉承道:“婉表妹生辰总能在临安掀起热潮,多少各家的贵女们都翘首以待呢。” 二姑奶奶不愿自己的女儿在娘家人面前如此卖乖讨巧,便替她开口道:“虹儿的几个小姑子也都想来瞧瞧热闹,弟媳吩咐总务房的人也给王家送几张帖子。” 临安王家是不起眼的小门小户,这门亲事是宋秀才亲自订下的,宋虹的丈夫是童生,宋秀才看好的是他的学识,却不知这王家虽是寒门小户,但家里人员情况却极其复杂,光未出嫁的小姑子就有三个。宋虹是重蹈母亲覆辙,日子过的并不甚顺心。 云夫人看向婆母,这时若拂了姑奶奶的意,老太太面上也无光,便笑着回道:“这也不算什么,雯姐儿若有交好的,也一并带过来热闹热闹。” 裴雯是大姑奶奶的女儿,大姑奶奶早些年生的儿子没立住,母女两都是畏缩的性子,在裴府一向没存在感,竟让小妾姨娘在头上作威作福,若不是唐显和老太太时常派人过去敲打大姑爷,她们的处境还不知多艰难。 裴雯听了又惊又喜,急忙起身谢云夫人,大姑奶奶也感激道:“弟媳一向妥帖,处事周全。” 二姑奶奶撇过头,见不得大姐姐这样低声下气的讨好,冷声道:“这都是应该的,大姐姐难道忘了,在京城时若不是咱们看顾着显儿,他又怎会有机会创下这样的家业。” 云夫人这次就没回话了,老太太沉下脸:“在几个姐儿面前说的什么浑话,你且随我过来,我正有话要问你。” 老太太在素问搀扶下径直起身去了后面的佛堂,二姑奶奶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踟蹰着不敢上前,还是宋虹拉着她起身,才不情不愿的跟着花楹去了。 云夫人对婆母的教养之道,颇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在京城嫁过来前人人都说老太太最是精明谨慎,身为庶子媳,在侯府的生存环境里游刃有余。但端看她对两个女儿的教养,一个被养的低眉顺眼行事畏缩,一个张扬跋扈又蠢而不自知,全不懂得韬光养晦。 老太太当众离席,可见气的不轻,云夫人只好陪着大姑奶奶说话,宋虹这位表小姐则一脸热络的和二小姐搭话,话里话外都在问何时去永秀布庄巡铺之类的琐事,二小姐耐着性子回应。 “虹表姐若缺衣少裳的,重阳前老太太给二姑姑送去不少好料子,若都瞧不上眼,是想让表妹回头亲自去布庄给您挑两匹?” 宋虹讪讪的,她哪儿是瞧不上眼,从母亲那得来的几匹料子刚带回家就被婆母和几个小姑子瓜分了,丈夫又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今儿就是打着表妹面皮薄手头松,想再得些好处。 五小姐和三小姐六小姐三个小的凑一起商量给二小姐的生辰礼,四小姐也快解了禁足,到时也会参加生辰宴,三小姐免不得也要替妹妹一并想着送什么礼。 到了午间,众人陪老太太用了饭,姑奶奶们就各自离开唐府,府里的小姐们也就各自散了。 孟姝几个跟着二小姐去云归院。 云夫人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次婉姐儿的生辰宴由云意院上下筹备,我将房大家的调过去几天任由你驱使,你意下如何?” 二小姐没料到从天而降好大一桩麻烦,硬着头皮道:“女儿愿意尽力操办。” 云夫人见状颇不满意,教养之道,在于宽严相济,自己这女儿这么多年成长都太单薄了些,完全是在蜜罐儿里养起来的,没受过磨练。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要做好。 往常家宴你也随我见了不少回了,总不过是人员调度,迎来送往。 凡帐设、厨房、茶酒、台盘,再至油烛、香药、排办,都有底下伺候的丫头仆妇们去做,若办事不力者尽早换人,你要记住,你是主子,只管着发号施令,自有底下的人去办。” 孟姝心中一凛,夫人这是让小姐学着真正的掌家理事,也是在告诉她们几个丫鬟,要有本事才能留在小姐身边伺候。 云夫人停顿了一会才继续道:“为娘能教你的时间不多,往后许多路都要靠你和身边信任的人,一步一步走下去。” 二小姐面色羞红,也激发了心中的斗志,“多谢母亲教导,女儿一定能办好此事。” 云夫人这才面容稍霁,魏妈妈亲自带着房大家的到了堂屋,云夫人紧着吩咐了几句,就让二小姐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云归院。 等人都走了,魏妈妈一脸欣慰的和主子说起孟姝之前提议的事儿,云夫人听了心里头松快不少。 “难为小丫头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她一心为主,咱们唐府自然也亏待不了她。” 周柏的消息已经有了眉目,外面的人手正加紧去地方探查,相信很快就能有确定的消息传来,云夫人这样想着,又突然想起陆姨娘那事儿。 “孟姝这丫头有这样的提议,一定是联想到了什么,也算文姨娘的这招儿误打误撞,不过还是要让甄大夫师徒尽早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妈妈点点头,她心里也一直悬着,若不及时查清楚,文姨娘再故技重施,夫人和小姐岂不是危险。 云意院。 二小姐刚进绣楼,就吩咐梦竹赶紧收拾间屋子将房大家的安顿下。 云意院年纪最大的就只有秦妈妈一个,要操持这么大一桩宴会,心里其实很没底。 房大家的也是自小看着二小姐长大的,宽慰道:“二小姐,举办一场合格的宴会虽然不易,但事先统筹安排,中间查漏补缺,宴时准备好紧急情况如何应对,宴后再根据下人们的表现赏罚即可。 您需要做的是拟好宾客单子,专注人情往来,咱们也好对每位客人的喜好做调整,至于场地规制,咱们府里都有例可循的。” 房大家的这番话说的是举办一场宴席的基本思路,孟姝赶紧竖着耳朵仔细听,房管事不愧是云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寥寥几句说的全是重点。 第80章 冬瓜进云意院 下半晌,安管事就喜气洋洋的亲自带着冬瓜来了云意院,后边跟着一连串儿小厨房的小丫头们,人人手里都捧着许多厨房里用的家伙事儿。 孟姝和梦竹几个在二门处迎接,三人互相对视,都有些目瞪口呆。 安管事这架势极隆重,知道的是云意院的小厨房进人,不知道的仿佛以为冬瓜要嫁到云意院一样。 再仔细看冬瓜今天的穿戴,就知道一定是被安管事捉着仔细捯饬了一番,双丫髻两边戴的是粉色珠花,鸭蛋形脸面上也薄薄的施了一层粉黛,配上府里丫鬟的制式衣裳,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和下面一身水绿裙子,活脱脱的冬瓜本瓜。 蕊珠感慨:“冬瓜几世修来的福气,安管事是真是把她当孙女儿一样疼爱。” 云意院的小厨房安置在后罩房一侧,冬瓜和孟姝睡一个房间,安管事指挥着小丫头们将带来的东西归置在小厨房里,白案的,红案的,各种厨具炊具,锅碗瓢盆,不出半个时辰就堆了个满满当当。 除了冬瓜,老太太让素问在福安居小厨房也挑了几个安分的,云夫人也从云归院指了几个稳重的厨娘和婆子,云意院的小厨房班底就彻底组建成了。 房大家的和安管事凑在一块儿说话,两人都负责生辰宴,见了面自然而然就有了话题。冬瓜则羞答答的去绣楼给二小姐磕头认主。 二小姐让孟姝将她扶起来,柔声道:“你和咱们院儿里的人都是熟识的,往后当差也各有照应,孟姝回头将云意院的规矩和冬瓜讲讲。” 冬瓜急忙点头答应,二小姐破例赏了她一副红翡翠滴珠耳坠子。这耳坠有讲究,只有孟姝梦竹蕊珠三个近身伺候的大丫鬟才有,这是没有明说,但按的是大丫鬟的月钱份例,是二小姐给冬瓜的体面。 锦书进来上茶,一眼就看到冬瓜手里的耳坠,暗自恼恨之余,一颗心凉了大半。 眼睁睁的看着大丫鬟的名额在自己跟前飘走,她觉得委屈极了,明明自己也是福安居里出来的,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心里愤懑着脚下就不稳,险些将茶盘打翻,秦妈妈侍立在二小姐身后耷拉着眉眼扫过,锦书如坠冰窟。 上次秦妈妈依着规矩打了她十个手板,若不是同在府里的老子娘求情,还不知要怎么处置呢。 孟姝见了锦书的异样,暗自留神,其实到了这会儿她岂会看不出云意院要大变样了。 增设小厨房只是开始,后续添置的人员职司会越来越多,内外管事,针线厨娘,浣衣打扫,老太太和云夫人这是要将散漫的云意院进行大改造,联想到这几日二小姐的异样,心事重重又时不时的盯着一处发怔,孟姝完全有理由确定,重阳那日祭祖定然发生了什么。 安管事随后也依着规矩过来给二小姐磕头,抬起头时一张老脸满是慈爱,“二小姐,老奴这不成气候的徒儿就交给您管教,她若做的不好,您只管打罚,老太太也说了的,您不用看是福安居出去的就另眼看待。” 老太太这是借着安管事的口,叫其它人也都警醒,二小姐知道是老太太一片苦心,“安管事言重了,冬瓜一向最讨人喜欢。你是咱们府里的老人儿了,以后也短不了要来咱们云意院小厨房指点才好。” 安管事听了这话极受用,脸上的褶子都被熨平整了些,暗暗觉得现在的二小姐真是变了样,话说的十分动听,回去和老太太可有的说了。 忙碌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轮到蕊珠值夜,趁着天儿还不太晚,孟姝揣上礼物,拿出小本子和笔墨叫上冬瓜梦竹,敲响了房大家的屋门。 房大家的在宴会前都住在云意院,浑没料到第一晚几个小丫鬟就深夜来访,热情的邀她们三个进屋。 “二小姐可已歇下?” “回房管事,蕊珠在伺候着尽可放心。咱们几个年龄还小,处事难免不周全,对宴会筹办的事项正发愁,因此厚着面皮叨扰您指点。” 孟姝乖巧的很,将笔墨放在桌上,从怀里取出一方藕色绸绣牡丹纹手帕,一枚碧玉镂雕石榴式香囊,恭恭敬敬的拿出自己的诚意。 冬瓜憨憨一笑,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放在桌几上,“房管事,奴婢笨笨的,就会做点心,这是和师傅新学的石榴面果儿,下半晌刚做的您尝尝鲜。” 梦竹懵了,嘴角不自觉的歪了歪,好你个孟姝呀,刚只说来请教房管事,也没说要带礼啊! 其实这还需要怎么提醒呢,对外交际求人办事难道空着手来不成?冬瓜就能想到带点心再上门。 好在孟姝也有准备,她在暗处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福娃娃不倒翁,“这是咱们梦竹给您小女儿带的,她面皮薄不好意思拿出来。” 房大家的小女儿才两三岁,以后是要服侍府里的小七小姐的,她拿起那枚不倒翁,面上露出笑容:“梦竹姑娘有心了,童儿极喜欢这样有趣儿的小玩意儿。不过你们倒是都有心了,又是帕子香囊又是点心的,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便是。” 梦竹松了口气儿,递给孟姝一个感激的眼神,“童儿妹妹喜欢就好。” 房大家的头一回仔细观察二小姐身边的这三人,一个聪慧机敏但生的颜色太好,一个大智若愚瞧着喜庆,至于梦竹,虽是中规中矩,但也是稳重的。因着她们今晚特意来求指点,也让房大家的对二小姐院里的人好感增加不少。 热情的邀了孟姝等坐下后,房大家的就捡着重要的说了起来。 大户人家后宅里举办宴会,名头不一而足。 四时有不同的宴会,比如春日有赏花宴。节日宴会,比如乞巧宴,中秋宴。还有闺秀们聚在一起玩乐的诗会雅集,裙幄宴等等。若将来到了京城,那才叫讲究。 房大家的和魏妈妈都是云夫人的陪房,在京城住过半辈子,现下因为生辰宴想起以前尚书府里的风光很有些感慨,当初自家小姐娇养着长大,在京城的闺秀里都是极出众的,可惜因为一场宴会,中了继母的算计,大好婚事被继妹夺了去...... 第81章 真心提点 .....时光总是轻易把人抛,也总要经过风浪才能把人心看明白,如今小姐嫁作他人妇,远离京城在临安这流水的日子里,也不知心里头是否痛快。 房大家的心里头很有些替主子难过,收敛了心绪才细细展开讲了些唐府宴会的流程。 孟姝三人认真听着,小姐的生辰宴多是邀请同辈相交的闺秀以及她们的长辈们,但正如二姑奶奶提过的,届时也会有不请自来的宾客,作为贴身丫鬟要有眼色,该迎的和不该进的要斟酌着主子的心思,替主子出面拦人也是有的。 能预想到这是一个棘手的点,孟姝急忙摊开随身携带的本子记下来。 到后面,甚至听着听着,孟姝觉察到唐府的宴会还有些不同,那日永宝楼,永秀布庄,香坊,脂粉铺子也都会有掌柜们家里的女客到访,孟姝私以为除了贺喜应该还带着推销性质。 “除了前面提到的宾客名单,投送请帖,宴会的整体布置也十分紧要。 先前夫人提到的帐设,便是指在府中选择何处布置宴席,桌炜、搭席、帘幕、屏风、绣额、画帐都要依房间或地势归置妥帖,甚至桌布、台布的布料纹样也要切合宴会形式。 厨房,届时安管事会负责,冬瓜你也要仔细着学,你师傅之前在小厨房做管事十几年从未出过差错。安管事会和主子拟定席面上的菜单子,之后就涉及菜蔬、果子、蜜煎的采买,厨房管事掌管席面上的生熟看食,打料、批切、烹炮、下食,当然,对于宾客的口味咱们都要从侧面去打听了解。 再则,你们几个作为二小姐身边得力的丫鬟,在宴席当天,需帮二小姐迎送亲友、奉茶斟酒、传语递物,顶重要的一点是要机灵。 宴会上各色人等,难免有意外发生,如何应对全凭临场发挥,既不能唐突了宾客,又不能伤了咱们府里的颜面......” 房大家的不可谓不用心,除了上述说的流程与布置的讲究,又推演了几种突发情况。 “假若宾客在席面上不小心弄脏了衣裙要如何处理?若几位宾客间出现争执又如何,咱们二小姐办宴的地方选在府中哪里最为适宜,若有闺秀带了家中兄长幼弟来参宴要如何安置?座次如何排序,或当日天气不当该作何调整,还有,宾客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犯了忌讳,咱们又要如何应对......” 直把冬瓜听的一个头两个大,捏石榴面果儿里的石榴籽都没这么难,大大的眼睛写满迷茫,和二小姐最近时不时发怔还有些像。 梦竹则是越听越紧张,以往伺候二小姐参加了大大小小几十场宴会,唯一一次称得上意外的就是上次诗会大小姐准备起幺蛾子,被孟姝识破阻止,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倒是从未想过举办宴会还有这么多门道。 这种面对面教导的机会不多,孟姝听的痴迷,在心里默默将这几条记下等着回头仔细想应对之法。她做丫鬟时日尚浅,对这类差事又几乎没有经验,也只跟在小姐身边参加过两次无聊的诗会。 房大家的连番讲解也说累了,冬瓜急忙趁着间歇倒了杯瓜片茶,又将食盒里的点心端出来。房大家的微微点头,呷了口茶才摆手道:“不必急着回答,明儿个开始二小姐才拟宾客单子,时间充裕,你们尽可多思多想。” 话锋一转,就是她看在礼物面上的真心提点了:“但话又说回来,万事俱备也难免不出错,咱们做下人切忌慌乱,只要时刻记得,首要的是以主子为重,再力求周全罢了。” 孟姝深以为然,起身带头行长揖礼以示敬重,谢过房大家的指点。 次日,林先生还未回临安,自然不用去暮云斋进学,二小姐早起请完安,回到云意院后就去书房拟名单,她昨夜应思量过,不出半个时辰便将孟姝唤到跟前。 “将这份名单送到云归院,让母亲过目把关,若无疏漏,即刻交给总务房的人尽快制请帖,使‘折帖’形制,大红销金纸套封,云笺纸书写。” 孟姝俯身接过,薄薄的一张纸上列的名单并不长,只有十几个府邸名字,扫了一眼心里觉得似乎有一丝不妥。 昨夜房管事才提过,宴会应酬,唱和往来,是各府联络感情的绝佳机会,这名单请帖就要顾虑周全,姻亲,好友,门客,生意往来,应该面面俱到才是? 再看二小姐列的几个府邸,俱是诗会上交好的小姐和寥寥几位姻亲的府邸。孟姝有心提醒,又打眼见秦妈妈就在一旁伺候,她只好小心将名单收拢到袖子里,退了一步方行礼告退。 刚出云意院大门,就远远的看着素问和安管事不知怎么凑一块过来了,后面跟着一连串儿十几个婆子仆妇,抬箱笼的,捧漆匣子的,抱书画的,最显眼的是排在队尾,六七个婆子抬着的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 孟姝赶忙让看门的婆子去交梦竹过来接应,等素问二人走近才侧身行俯首礼,“给素问姐姐和安管事问安。” 素问微微点头回了一礼,道:“你有事自去忙,二小姐生辰在即,院里也添了不少人,老太太让咱们开库房取了几样用得着的陈设送来。” 孟姝点头答是,隐约记得蕊珠说起过琉璃屏风,是大爷昔年从京城带回来的,异常贵重,想不到老太太今儿送到二小姐这里了,也可见上头的主子对生辰礼的重视。 梦竹带着几个二等丫鬟出来迎,素问就带着婆子们进了院子。安管事不着忙,拉着孟姝的手到一旁说话,孟姝因着冬瓜的关系对安管事也极敬重,忙道:“安管事尽可放心,冬瓜在咱们院里受宠着呢,今儿早上二小姐还夸她做的桂花酥饼味道极好。” 安管事笑呵呵道:“本以为能多留她在身边几年,浑没想到老太太安排提前了,你和她最要好,平日多劝她别折腾新鲜花样儿,省的老婆子我提心吊胆的。” 安管事大概有了心理阴影,因此才这么说,孟姝心里也觉得暖暖的,身为奴婢有人这么挂心冬瓜确实是个有福气的。 “是,不过这段时日院里忙呢,冬瓜也没时间瞎琢磨。” “宴会咱们都是做熟了的,厨房的差事你们几个还小不用操心。”安管事大手一挥,给孟姝吃个安心丸。 和安管事道别,一路到了云归院,孟姝本以为冬瓜归位,补的是最后一个大丫鬟的缺儿,谁知云夫人还有另外的安排。 第82章 处置与进人 云归院,云夫人在堂屋见了孟姝。 从魏妈妈手里接过名单,只扫了一眼便将其丢在一边,道:“回去告诉你们二小姐,最晚到未时,再重新拟了名单送来。” 云夫人转头看向下首站着的孟姝,淡声道:“你可知错?” 一时间冷汗浸满后背,孟姝先跪下认错,颇为懊悔方才为何没有提醒二小姐,暗自自省,安逸的环境待久了,自己好像逐渐失了往日的谨慎。 “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云夫人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本账簿,边翻边轻飘飘的抛了一句问话。 孟姝略打了腹稿,跪在地上斟酌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有错,身为贴身丫鬟失了体察规劝之责。” “这么说,你事先已知这份名单不妥?” 一句话一个坑,每次来云归院都是成长!孟姝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愚笨,方才来的路上远远看到琅琊院,才意识到二小姐的生辰宴,除了和二小姐交好的闺秀,姻亲,与咱们唐府生意往来的人家,乃至依附咱们唐府的门客也理应一一照应着才妥当。” 云夫人表情从来都是和缓的,她只轻轻点了下头,身旁的魏妈妈便亲自上前将孟姝扶起,口中宽慰说道:“难为你小小的人儿能一下就思虑这么多,往后当差仔细着些就是,咱们夫人一向赏罚分明,你且安心。” 这就是不怪罪的意思了,孟姝忙再给云夫人行礼。 谁知刚站直身体,云夫人突然问道:“方才你们二小姐拟名单时,是谁在旁边伺候?” 孟姝心中一凛,心中掀起巨浪,还未开口就又听到云夫人的声音。 “可是秦妈妈?” 疑问的语气,表露的是笃定。云夫人语气带了些失望,“传我的话,秦妈妈抚育二小姐有功,如今年老体衰,恩赏出府到庄子里荣休吧,也和家人团聚享几年福。” 秦妈妈一家的身契都在唐府,选做奶娘的,一般都如魏妈妈这般等小姐出嫁时做陪房,若不得力,因种种原因,一般主家都不会轻易放契,去庄子荣休这辈子也就止于此了,甚至也连累家里的小辈不能在主子跟前出头,惩罚不可谓不重。 当着孟姝的面做处置,未必没有存着敲打的意思,但孟姝心里倒没有特别的感受,这几个月端看秦妈妈做事,在云意院其实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对外没有做好替二小姐维护交际的职责,对内管教底下的小丫鬟们也多有宽恕,间接的也导致以前院里的散漫。 孟姝自然也没傻到替她求情,乖巧的侍立在魏妈妈旁边,保证自己的规矩不出错。 随后孟姝跟在魏妈妈身后离开堂屋,走到二进院的垂花门处,就见一个眼生的婆子带着五六个比自己年龄略大些的丫头进了正院。 错身让路时,孟姝观察到这几个人骨架颇大不说,走起路来也身姿挺拔,瞧着英气十足,不由得想得多了些,自大爷带着浮光锦去京城后,府里就发生了一系列细微变化。 魏妈妈让孟姝在垂花门处等候,过了会儿带着两个二等丫鬟过来,丫鬟手里捧着两匹锦缎和一只镶嵌云母的红漆锦盒。 回了云意院,魏妈妈给二小姐请安,之后孟姝还来不及和二小姐通气,她们几个就被吩咐离开花厅,只留秦妈妈说话。 紧接着还不到午时,孟姝刚从小厨房出来,就见秦妈妈满脸泪痕和二小姐告别,二小姐似乎也心中不舍,宽慰了秦妈妈几句,又从梦竹手里取过包裹递给秦妈妈身后的小丫鬟。 秦妈妈感激的给二小姐磕头,之后就不舍的随着魏妈妈离开了云意院。 这场变故从发生到结束,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云夫人面上用一份不周全的名单做由头,实际对秦妈妈或许早有剔除二小姐身边之心,拿了错处后一出手便雷厉风行。但让魏妈妈传的话又十分漂亮,还赏了布匹首饰银两,面子里子也都有了,任谁都要说一句夫人仁慈,体恤下人。 二小姐面上也没有不快,等用了午食,只叫了孟姝一人陪着在园子里消食。 秋高气爽,风吹竹林,发出萧萧声响。 孟姝心里有些不踏实,落后一步跟在二小姐身后,因她前脚去送了趟名单,后脚小姐身边的奶妈妈就被赶到了庄子上,因此她踟蹰着,准备开口解释。 二小姐却率先开了口:“我知你不会和母亲乱说什么,秦妈妈离开也好,她性子宽仁,对内管教不好下人,对外稳重有余机变不足,往后跟着我也......” 二小姐没有再说下去,转而让孟姝向前一步与自己并肩而行,一路欣赏着秋景,和她商量起宾客名单和宴会的菜单。 孟姝在来云意园第一个月时就对和小姐交好的闺秀们做过了解,在琅琊院当差对唐府的各产业店铺也有耳闻,因此说起来头头是道。 但她也不会直说,只着意引导,比如姻亲,两位表姐的妯娌小姑子要不要留帖,和府里几位小姐交好的闺秀用不用考虑,在临安的掌柜家眷则要视重要程度才有资格参宴,另外就是门客,林先生届时会回临安,还有大爷身边得力的心腹,男人们随着去了京城,家里的女眷们自然要照应起来...... 孟姝无比庆幸昨晚去请了房大家的指点,否则她万万不会想的如此周全,二小姐边听边点头,也说道:“原是我想的简单了,名单拟出来也合该给房管事请教才是。” 孟姝指着一只恰好落到秋海棠上的斑斓蝴蝶,轻声宽慰道:“小姐,上午时夫人跟奴婢说过一句话,咱们年龄还小,即便犯了错也不打紧,‘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天长日久,花开蝶自来。’” 未时,云归院。 云夫人对着名单总算露出一抹微笑,提笔在其上增添删减过后让魏妈妈交给二小姐,“往年你的生辰宴,只露一面便与闺秀们躲在云意园戏耍,先前思虑的不周全也是有的。” 二小姐满面愧意,“女儿日后跟着母亲多学。” “菜单子拟的不错,安管事做事老道,回头将名单也给她一份,她自会斟酌着宾客喜好增改。” 二小姐轻舒了口气儿,和孟姝相视一笑。云夫人看着主仆二人的眉眼官司,拍了拍手,随着声音落下,从门外走进三个丫头,正是孟姝上午在垂花门遇到的那几个。孟姝捏着袖子,心思略转了转就知另外三个想必是被云夫人淘汰了。 “婉姐儿,这三个小丫头是你父亲亲自让郑山选的,身段相貌是其次,要紧的是身手不错,你挑选一个贴身伺候。” 第83章 明月和大少爷的贺礼 这一幕出乎主仆四个的意料,不过二小姐很快回过神想明白母亲的用意。 梦竹与蕊珠相处日久,二人面面相觑。梦竹陡然生出几分危机感,魏妈妈虽是她的姑姑,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姑姑掌握的很有分寸。对于二小姐要入王府的事,魏妈妈便是一点口风都没露。 但梦竹到底是在云意院待的时间最久的小丫鬟,自从那晚和孟姝冬瓜一起求房大家的指点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孟姝几个的差距。 眼下要补进一个会武的大丫鬟,夫人良苦用心可见一斑,那相比之下,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论聪慧自己不及孟姝,讨巧卖乖不如蕊珠,冬瓜有灵敏的嗅觉和白案手艺... 这一刻,梦竹的心前所未有的慌乱,她不自觉的就看向姑姑,一个十二岁的家生子奴仆出身的小丫头,头一次升起对未来的担忧。 蕊珠则转动了几下灵动的眸子,将目光投向孟姝,暗自决定伺候好主子之余要紧跟在孟姝身后,她最识时务,知道眼下孟姝才是二小姐和老太太夫人都认可的,跟着强者总不会错。 明堂内的其他人自然不会注意到两个小丫鬟的异色,只有魏妈妈在局外,她轻轻摇头,隔空给了梦竹一个安抚的眼神。 三小个当中只有孟姝是冷静的,她没有既得感,也就无所谓得失。而一个会武的大丫鬟对二小姐来说又十分有必要,这就够了。 能被云夫人选中,这三个丫头的身世自然清白,因此二小姐也没细问,只依着感觉问了几个问题,诸如年龄,学的招式,又擅长什么之类。 要不说二小姐这个人极妙,在得知三人都是十一二岁,武艺也都师出同门以后,她挑人就端看眼缘了。 二小姐回身扫过梦竹她们,再仔细瞧眼前这三人,指了中间相对不太高的那个。 “你叫什么?” “属...奴...回二小姐,奴婢叫明月,是咱们中最小的。” 中间的小丫头似乎没想到自己能被挑中,她的长相十分英气,且与寻常小丫鬟梳着双丫髻不同,而是以木簪束发,再用红色发带随手扎了个结。 二小姐点点头,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选她是因为和自己身高差不多,骨架也不夸张,带出去不会突兀。 其它两个小丫头见二小姐选了小师妹,心中全无嫉妒,几乎同时抱拳与云夫人和二小姐行礼,年龄看起来最大的那个道:“夫人,既如此,小师妹就留在府里,家主和师傅还有任务,属下便带着她们回去了。” 云夫人似乎也预判到自己的女儿会选明月,开口道:“重阳时永安药铺新送来两支五十年份的鲜参,你带给周娘子。” 魏妈妈接过大丫鬟捧来的锦盒,亲自送她们出了院门。 明月有些不舍的看着师姐们离开的背影,很快挺直腰背,自动站在二小姐身后。 “你父亲来信提过,明月天分极好,能服侍你全凭着周娘子对咱们唐府的情分,你不可欺辱了她去。”云夫人正色道。 二小姐刚坐下急忙起身称是,恰好有婆子来传话,云起院的人带着大少爷的贺礼求见。 自大少爷去京城的鹿山书院,每年都是沐风替大少爷跑腿送贺礼,这次换成了两个婆子抬了一口檀木箱子。 二小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不知哥哥今年准备了什么生辰礼。云夫人自重阳祠堂那日,第一次见女儿真心的笑意,心里也颇感慨。 “咱们临哥儿对你是极上心的,这几年没少在京城搜罗好东西。”云夫人打趣道,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快快打开箱子,大丫鬟见夫人兴致难得,麻利的打开后,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不由得惊呼出声。 孟姝跟在二小姐身后上前,怪不得大丫鬟惊讶,实在是箱子里林林总总的物件儿足有三四十之多。 最底下是十余册古籍,接着是玛瑙镇纸,笔墨纸砚,首饰头面,香料口脂,还有各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放在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只攒金丝牡丹纹缎盒。 二小姐的眼神刚落下,孟姝便弯腰将盒子捧到了跟前,二小姐素手接过,打开后微微吃惊,孟姝定睛偷看,原来是一张房契,似乎是京城近郊的一处庄子。 云夫人见到后眼神有瞬间闪烁,很快掩饰过去,笑着道:“想不到临哥儿送的生辰礼竟是一处庄子,他的眼光倒是极好,这已算是近郊风光最好的所在了。” 孟姝隐在二小姐身后,视线在房契上停驻,几乎瞬间意识到:唐府或许要举家搬迁至京城了。 二小姐不知作何感想,只把房契收到盒里随手递给梦竹抱着,又从箱子里挑了几样首饰准备送给在云归院住的五妹妹。 礼物看完,魏妈妈也回了屋,云夫人正说起生辰宴在云熙院举办,那里装饰华丽,本就是待贵客的院子,不光地方大景致也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不论是在外办席还是在花厅也都适宜。 二小姐对此没有什么想法,遂指了孟姝出来,吩咐她一会和房大家的去云熙院看看,明日起便要开始布置,安管事那里的菜单子明日也需定下,菜蔬由庄子上供给,鱼蟹果子蜜煎等需提前采买。 孟姝一一记下。 就这样,来的时候是主仆四个,回去时就变成了五个,后面跟着云起院的两个婆子抬着大少爷的礼物。 明月不苟言笑,老老实实在二小姐身后护卫,对待孟姝几个也很客气,只是客气中似乎带有一丝警惕,蕊珠感受到了便有些不高兴,孟姝留意的时间久,暗自认为应该是常年训练出来的习惯,其人并无恶意。 到了云意院,二小姐召来房大家的说了说宴会的布置,片刻后孟姝跟在房大家的后面去了云熙院。 禀退身边的丫鬟,二小姐将哥哥带来的礼物一一取出,终于在一本名为日知录的古籍中掉下一枚云笺,笔锋遒劲,洒脱飘逸。 其上寥寥写了几个字,‘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二小姐盯着看了半晌,望着窗外清风树影,脸上不知是哭是笑,点滴泪痕洒在云笺上。她通读诗文,自然知晓这句出自前朝陈与义的观雨。 下一句是‘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 第84章 人教人,事教人 孟姝心满意足,跟着房大家的走这一趟果真受益匪浅。 云熙院以前她也是来过的,跟着高嬷嬷学规矩便是在这里,只觉得云熙院格局雅致,处处雕梁画栋,气派之极。 房大家的却能依着宴会的规格和主子的心思,很快圈了以弄月亭为中心,方圆七八十丈的地方。 “秋季观景,以叶为最,弄月亭外山丘树林错落有致,但又高阔平和,临湖和戏台,周边屋舍可充歇榻之所,席面不惧是亭内曲水流觞还是在几间屋子打通了的花厅都合适。” 房大家的指着远处一排屋舍,“孟姝需记着,宴会上宾客们带来的丫头和备换的衣物箱笼,届时派人接引到后罩房安置,整个云熙院当天要十步一人,明日你自去与崔管事协调,尽早派人演练。 小丫鬟们起接引指路,乃至警示之用,那日府里的下人们需穿戴统一,包括头花耳坠,与针线房魏妈妈协调商量。” 孟姝暗暗钦佩,不敢分身他顾,紧紧跟在房大家的身后,这时总务房的内管事过来,两位管事又说起当日席面用的桌椅规格,桌布样式,甚至油烛香料等物事。 房大家的有心提点,将孟姝拎到身前,时间有限,招着内管事一行人急急的从云熙院直到与前院一墙之隔的总务房内库,教她木料选择,桌椅的样式,分别应匹配何种席面。 如此折腾了半下午,直到夕阳坠至屋檐,于瓦面上洒下片片碎金,房大家的才放孟姝离开,她自去云归院回禀进度,云夫人虽说要让二小姐督办,又怎可能放心?因此事事都要回禀。 孟姝的胳膊腿儿都溜细了,回到云意院跟二小姐细细说了宴会接下来的安排,就到了要用晚食的时辰。 二小姐指了锦书等几个二等丫鬟伺候,“明月初来,你们几个还有冬瓜和明月也亲近亲近,接下来事忙,今儿晚上我让李妈妈安排了桌席面,梦竹也不用紧着伺候,下去用饭吧。” 这是二小姐给的体面,孟姝梦竹两个心里自然感激,拉着明月给二小姐磕头道谢。 梦竹不放心,一边走一边担心锦书几个伺候的不周到,刚穿过月亮门,见小厨房的李妈妈带着小丫头们去绣楼摆饭,梦竹一个箭步跟上前,端庄也不见了。 “孟姝,明月,你们先去小厨房找蕊珠和冬瓜,我伺候着小姐用完饭再过去。”话音刚落地,已跟着李妈妈又回了内院。 明月局促的钉在原地,干巴巴的问道:“......还是梦竹姐姐仔细,咱们是不是也应该伺候了小姐再......” 梦竹下午在云归院的患得患失都落在孟姝眼里,她便道:“不用,梦竹伺候小姐时间最久,也许...这样她心里好受些。” 明月听了就没往心里去了,她头脑有些简单遇事不会往深了想,此刻抛开梦竹,她仔细瞧孟姝这张小脸,十分认真且真心的道:“孟姝,你长的真好看,是我遇到过的人里第一好看的。” “嗯?”孟姝没料到这个话头转的这么风马牛不相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心试探她。 “难道明月觉得咱们小姐不好看吗?”孟姝一脸促狭,明月捂住小嘴,立刻摇摇头,头发跟马尾似的抖个不停。 “不是,不是,咱们小姐自然是好看的。” 心里不由暗自懊恼,师姐说的果然没错,还是得警惕些,和城里人说话得留个心眼才好。 孟姝这次是真忍不住笑了,将明月的手拿开,“我逗你的,第一眼我也觉得你十分好看,英气十足,你会武艺,日后可要护着二小姐和我们几个。” 明月顺势捏捏孟姝的胳膊,“好说好说,沐风那种的我能打十个,保准不会让小姐受到危险,否则师傅也饶不了我。” 这下轮到孟姝吃惊了,沐风十六七岁,身材也极高大,瞧着身手应该也不错。见孟姝不信,明月鼓着小脸,四下张望后,轻轻跃起,凌空点在旁边的柳树上,再落下时手中捧着一鸟窝,里面还有五六枚白白的鸟蛋。 明月显露出一丝俏皮,伸出大拇指豪迈的擦了擦鼻子,得瑟道:“今晚让小厨房加个餐。” 孟姝骇然,暗暗惊讶唐府真是不可小觑,女子有这样利落的身手应很少见,唐府能随随便便找个五六个人选。她看明月性子不错,也露出几分相交的真心,“在府里不允许这样,现下夫人还没安排新的管事嬷嬷,等之后万万不可这样跳脱。” “还有,你这身衣裳还有头发发饰也要换成咱们这样。” 孟姝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小事下午这么长时间,理应梦竹提醒让下头的人带着明月收拾才是,一下午过去明月还依旧,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梦竹失了稳重。 耽搁了些时间,等孟姝二人到小厨房,蕊珠正帮着冬瓜一起布菜。 桌上已摆了五六道,蜜渍豆腐、醉鱼、香酥焖肉、炒血鸭,另外有一道甜品桂花糯米藕,蕊珠手里端着的是滑滑的熘鸡片,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蕊珠摆好盘盏后抬头见梦竹没来,孟姝照实说了,蕊珠无奈道:“由她去吧,咱们多等一会就是,冬瓜做了点心,明月你要饿了先垫一垫肚子。” 明月自进了小厨房的门,一双眼睛就在桌上没下来过,闻言尴尬道:“不急不急,等梦竹姐姐。” 冬瓜擦了擦手,招呼孟姝帮忙,片刻后桌上多了鸡笋粥、三鲜汤和两个冷盘,最后冬瓜端来云豆卷和八珍糕,她第一次见明月,开口和明月打招呼,第一句话就是:“她们都叫我冬瓜,听说你会武艺,想必胃口好,先尝尝我亲手做的云豆卷。” 借着屋内灯光,孟姝离得近才发现明月居然是一个极容易害羞的人,现在面上两坨红晕,和飞身掏鸟窝的时候判若两人。 “冬瓜姐姐,这是我掏的鸟蛋送给你烤着吃。” 冬瓜眼前一亮,“瞧瞧瞧瞧,人家新来的都知道送见面礼,你们俩吃了我多少点心,回回来小厨房就张着一张小嘴等投喂。” 蕊珠惯会撒娇,抱着冬瓜胖胖的胳膊蹭了蹭,“还不是因为你的手艺好,这才两天我都胖了许多,对了,上次你做失败了的饮子要不再做一回?听府里的姐姐和婆子们说瘦身效果极好的。” 冬瓜黑着一张脸作势就要挠蕊珠,明月不知前事,只管盯着云豆卷发呆,孟姝瞧着小屋里温暖的灯光和眼前人,心里有一刻是极感谢郑东家和唐府的。 这一桌席面也没持续多久,等梦竹回来,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些,只有明月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胃口,和冬瓜比着赛似的风卷残云。 入夜本轮到孟姝值夜,二小姐却让锦书过来传话,今夜由梦竹伺候。 明月被安排在蕊珠她们的房间,孟姝躺到床上时,听冬瓜幽幽道:“连我都看出来了,这一下午蕊珠和梦竹从夫人院里回来就不对劲。” “出了什么事?你...帮帮她们?”冬瓜顿了顿才轻声道。 孟姝的双眼在黑暗里眨了眨,蕊珠好说,梦竹其实是很有些固执认死理的,这又和无依无靠的绿柳不同,梦竹是有和魏妈妈的一层关系在,因此孟姝并不想过多干涉,她学着冬瓜幽幽道: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了。” 绿柳不就是这样么? 第85章 试探 隔了两日到云归院请安时,二小姐首次带齐了四个大丫鬟随行,明月早已换了府上秋季的制式茶色弹花暗纹长裳,孟姝帮她梳了双丫髻,戴上红翡翠滴珠耳坠子,和梦竹三人站在一起多了一丝鲜活。 二小姐应与梦竹说过什么,现下梦竹波澜不惊,依着规矩落后一步在二小姐身后,孟姝与她并肩,蕊珠明月紧随其后。 许多人事有时无需上面首肯,在潜移默化中就能形成新的变化。 自从上次二小姐指了孟姝去云熙院布置后,孟姝在四个大丫鬟里的角色就类似老太太身边的广白,对外管事交际多由她出面。 梦竹则在魏妈妈授意下,有意学着素问的行事,管着二小姐的库房以外对内院小丫头们也行管理之责,明月是寸步不离二小姐跟前的,蕊珠私下求了孟姝,搭上花楹这个名副其实的福安居大丫鬟,学了许多发式和衣裳搭配的技巧。 这是无形中的竞争与比较,她们不需要督促,自觉的就能按着云夫人这位当家主母的心思,努力站稳脚跟。 云夫人这两日也没闲着,充分展示了当家主母的手腕。 陆姨娘事件后,云夫人回府第二天立即将风隐院封锁,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香料及制香的一应设施转移到了其他院子。 至于二少爷,自然顺势留在了福安居,有奶娘照顾,也用不着老太太劳心,老太太也乐得含饴弄孙,精神状态都好了不少。陆姨娘余毒虽已清除但已伤了心脉暂时无法行动,因此心里再不愿意,也没有置喙的地方。 而对于文姨娘此人,云夫人接下来的操作,令孟姝颇觉得耐人寻味。 “文姨娘禁足期间病了一场,如今大病初愈,这几日就不用急着来请安了。”文姨娘一脸病容刚行完礼,云夫人指着大丫鬟们看座。 文姨娘穿着靛蓝色宝相花缠枝银丝纹的刻丝褙子,在日光下映衬的脸色倒更苍白了一分,她挨着椅子的边坐下,“夫人,妾不碍事,只是有些精神不济,出来走动总动也好。” 等文姨娘的话头落下,云夫人好似无意的捻起桂花香珠手串,“陆姨娘制香确实好本事,她常说用对了香对身体也极好,就像这香珠手串,闻之静心。” 文姨娘附和的笑了笑,“陆姨娘确有好本事。” 这时,魏妈妈带了一个姑娘进了花厅,正是风隐院的慧心,云夫人噙着笑意,指着魏妈妈手里的线香道: “说来倒也巧,文姨娘重阳时送了陆姨娘一本香谱,里面记载一种旃息安魂香的香方,我尚在京城闺中时就听过,据说是陈氏后人所创,遗失多年。 慧心姑娘近日复刻了出来,魏妈妈,送些给文姨娘带回去。” 魏妈妈俯身应了,“老奴刚从风隐院回来,陆姨娘适才也见了这香,说慧心制的极好,陆姨娘听闻文姨娘精神不济,说晚间点燃此香可安眠。” 文姨娘心虚的扯了扯嘴角,起身谢过云夫人,“......多谢主母挂心,一会妾身再去谢陆姨娘。” 等云夫人带着几位小姐们去福安居时,文姨娘借口大病初愈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准备回兰亭院时,云夫人突然开口道:“秋来干爽,蚊虫毒物还未蛰伏,听甄大夫说起,安魂香不宜与其它香料同用,文姨娘可别忘了。” 文姨娘闻言脸色变了变,努力压下心中惊骇后嘴角才扯起一丝笑意,缓缓俯身行礼告退:“多谢主母提醒,妾定会注意。” 云夫人看在眼底,去福安居的路上沉思半晌,和魏妈妈道:“让甄大夫师徒试一试安魂香......与重阳那日的瑞麟香同燃,会有什么后果。” 魏妈妈也是人精,几乎听云夫人刚说起就反应过来,忙和身后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急匆匆往前院去了。 福安居内,几位小姐与老太太说了些趣事儿,孟姝估摸着时辰提醒二小姐,主仆几个提前和老太太与云夫人告罪从福安居出来,今日要出府巡铺,中午在外边用饭,回了云意院,冬瓜已和锦书一起收拾好东西等着了。 然后锦书眼睁睁的看着二小姐带着五个走了,她压下心中醋意,眼珠转了转去总务房找老子娘,这几天她也想通了,二小姐这边自己无论如何也出头不了,就这样她自然不甘心,听说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到了出嫁的年纪,若有机会能再调回福安居倒是个出头的机会。 没人知晓她的想法,孟姝几个上了车就叽叽喳喳的说了一路,二小姐在她们面前一向也不拘着,指了冬瓜道:“一会儿可要看你的本事。孟姝今日都有何安排?” “回二小姐,咱们先去书铺,书铺开张已有几天,新掌柜是从府里总务房调过去的,之后再去香坊,最后是布庄,中午在布庄用饭,奴婢已提前知会过了。” 二小姐点点头,书铺她并不上心,但临安的书铺众多,虽没机会一一走访,但也派人去查问过,竟发现京城里许多书目,临安这里居然都没有,经史子集用于科考的大多只有寥寥几本,大多仅供现场抄录。 为何出现这种情况?孟姝其实早有发现,外祖父读了一辈子书,收藏的却大多是游记山水、工学药典、杂家文论一类,经史子集类的书籍甚少。 后与林先生沟通一番才知详情,林先生对二小姐能有此问竟颇欣慰,仔细讲了些前朝旧事,隐晦指出原是前朝尚武,这是当时控制民众,即‘愚民’的手段之一,又因江南等地富庶,大多人家都有获取书籍的渠道,因此直到现在这种情况也不被人重视。 孟姝总结,底层人士的困难,无人发声便只能被动接受。 因此二小姐去和唐显商议,结果在临安开了间印刷坊后......也令孟姝对二小姐刮目相看。 在大周,印刷行业在官府严格管控下,也不知唐显使了什么法子,不出月余就在临安远郊建了一间工坊,从京城工部引来的雕版,主印经史子集及历代举子心得。 第86章 名声与闺誉 这件事对世家大族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关心寒门子弟有无书可读,但恰恰是这么一件小事,竟让二小姐与唐府在临安读书人眼里有了许多名望。 端看书铺的热闹就可知晓,唐府的马车尚在书铺百丈之外,就听得外边人声熙攘,孟姝与明月反应迅即,一个立即吩咐车夫停下,一个警惕的守在车厢二小姐身边。 孟姝撩开一角车帘,见无数穿着粗布袍衫的年轻人携亲带友往书铺去,从书铺出来的人,竟有一老叟抱着几册书忍不住热泪盈眶,“唐家仁德啊,《四书章句集注》居然真可以买下来,且花费的银钱也不多,真乃大善。” 《四书章句集注》是一套对四书的经典注解书,二小姐的书房便有,足足有厚厚的四册,若要抄写......恐怕要数月之功。 “听书铺的郑掌柜说,全仰仗唐府的大少爷和二小姐,京城的鹿山书院院长出面,才能从京城千里迢迢求了官府审批,又运了母版来咱们临安,不然在京城这册书要近八十两银子。” 孟姝远远的听见,不由挑挑眉,刚才这声音很有些耳熟,似乎在琅琊院当差时听到过。 继而恍然,这恐怕是唐显有意为之...... 这样深沉的心思,孟姝真心佩服家主,能很快顺着二小姐的提议,暗暗筹谋至此,再经过书铺的宣扬,不论是对大少爷明年春闱的名声,还是对二小姐的闺誉都有数不尽的好处。 临安府城乃至周边各县的寒门学子,若日后取仕焉知不会感恩今日之恩德? “二小姐,人多事杂,书铺咱们今天......”孟姝感慨道。 二小姐也没料到开张了几天还能有此盛况,估摸着是消息刚扩散出去,便道:“既如此,直接去香坊吧。” 马车调转方向,等过了几条街,就到了脂粉铺子集中的新溪桥附近。 唐家的香坊是唐显来临时时最初的产业,本在不起眼的街角,如今几次扩建,已占据桥头最紧要的位置。 主仆几个在香坊后院角门下车,唐掌柜亲自带着人在门口候着。 冬瓜跟在最后面,刚进后院走了数十步,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二小姐失笑道:“唐掌柜派人带冬瓜去库房认认香料,孟姝同去。” 孟姝点头称是,冬瓜红着脸局促不安,担心给二小姐丢人。 唐掌柜笑道:“冬瓜姑娘不必忧心,咱们这里味道驳杂,只有嗅觉极灵敏的才能识得玄妙有此反应。”接着指了旁边站着的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廖娘子带两位姑娘过去,用心招待。” 廖娘子性子爽朗,笑着应了,带着孟姝二人去了后院左侧的小楼。 “香料的存储极要紧,不能受潮,亦不可混杂,因此家主早在许多年前就建了这楼,香料都在二楼存放,有七八间库房近两百种香料。 咱们事先得了信儿,倒也不必一间一间去瞧。” 廖娘子径直带着她们进了二楼靠近楼梯的一间屋子,里面条桌展台上密密麻麻摆了许多盘盏,其内放的都是各种香料。 冬瓜进了屋简直就像重阳那只毒蝎一样躁动,她只好极力忍着,但还是没忍住瞥了眼孟姝,真是我的好姐妹,让我没苦硬吃。 孟姝挂念着夫人的任务,浑没注意身边的冬瓜异样,香坊里的小丫头带着冬瓜上前查看,孟姝便与廖娘子闲话。 以陆姨娘当年在香坊的传奇经历切入,几句话下来就让廖娘子更热络几分,“陆姨娘天分极高,在前辈们的香方基础上,独创了十几种香型,尤善以花入香,才让咱们唐家香坊在临安名声大噪。” 安魂香的香方孟姝前几日在云夫人身边见过,她便问起方子里的几种香料,其中与檀香类似的香料,因为冬瓜提起过,因此孟姝记忆很深刻,她约莫八成是因为这味香料陆姨娘才出事。 “你说的应是旃息香,也叫旃檀香,一般寺庙内大雄宝殿才会燃此香,有空灵静心,烦扰尽除之用。咱们香坊也有,你且瞧......” “旃檀香?”孟姝心中一动,暗怪自己大意,一字之差自己早该想到才是。灵枢药典中有记载,旃檀,性味为辛、温,归入脾、胃、肺经,有理气、和胃功效,难道掺杂其他香料会有别的作用? 等冬瓜晕头晕脑的出来,仿佛大病了一场,把孟姝给吓坏了,但第一句说的却是:“都记住了没。” 冬瓜苦着脸道:“味道都记下了,但可能对不上......” 孟姝:“......” 她忘了冬瓜不认识字,脑子时灵时不灵,见廖娘子正吩咐小丫头收香料,孟姝急忙问能否带回唐府,廖娘子点点头,让小丫头收好放到马车上。 从香坊出来时,孟姝手里抱着几本香料纪要的书,其上有记载数十种香方和相生相克的案例。 在布庄巡铺倒是一切正常,等用完饭歇息了片刻,就有女伙计带着几个绣娘送来几套成衣,都是二小姐生辰那日要穿的衣裳。 孟姝打眼细看,第一套是用螺纹缎制的裙裳,螺纹缎是永秀布庄秋末正准备推出的布料,以螺纹状的经纬线交织而成,质地厚实,正合做换季过渡之用。而且这种螺纹可以绣成各种繁复的图案,呈给二小姐的这一件是绣折枝堆花福裙,外罩云纹绉纱袍外衫。 二小姐对这套成衣还算满意,她都做了五六年模子,都习惯了。每次生辰礼过后,穿过的几件衣衫不论布料还是样式,永秀布庄都能供不应求。 依孟姝来看,这不仅是用以布庄的推销,似乎也有在刻意营造二小姐貌美名声的嫌疑。二小姐的样貌更像云夫人,五官线条优雅,尤其是鼻梁挺直,给人一种大气磅礴却又温婉可人的感觉,像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小小年纪在临安贵女中已是极出众的人物。 回了唐府后,二小姐带着孟姝去了云归院。 “今日去了香坊有何感受?”云夫人这话是直接问的孟姝。 云夫人有意教二小姐与孟姝,既然孟姝能意识药材香料的互生互克,正好以陆姨娘事件的蹊跷,教她们如何推敲还原整个事件的关键之处。 不过云夫人一向擅于观人识人,从兰亭院的眼线和文姨娘的异样就能推测是她主导,但却借着香料的由头,有意引导孟姝去探查引起毒蝎异动的具体原因。 孟姝已经有了结论,斟酌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今日和香坊的廖娘子闲话,她提到安魂香香方里的旃息香,也叫旃檀香。奴婢适才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灵枢药典有过记载,旃檀,与广藿、茅苍术同燃,有......致毒虫异动之效。” 而瑞麟香正好用到上面两种香料。 第87章 津南来信 此话一出,魏妈妈先是无法保持镇定,下半晌她去前院找甄大夫师徒,甄大夫试了同时点燃安魂香和瑞麟香,不出半炷香时间,瓮中躁动的毒蝎险些把魏妈妈吓出个好歹。 云夫人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只勉励了孟姝几句,“不错,还算心细。” “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对外宣扬。文姨娘这事做的隐秘,就是算到咱们即便查出来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你们只消知道,后宅算计不可谓不凶险。 后日就是婉姐儿的生辰宴,请帖已经让总务房的管事派人去送,明日你们要再核对几遍。安管事厨房那边倒不用担心,要紧的是安置各府家眷,二姑奶奶带来的人要仔细些。 还有,林先生明日晌午到码头,届时魏妈妈和崔管事去迎接,婉姐儿也需去暮云斋瞧瞧是否妥当,不可唐突了林先生。” “是。” 二小姐低头称是,云夫人抚了抚鬓角,魏妈妈便含笑引着孟姝去外间,二小姐坐在下首,显然云夫人是单独有话要说。 孟姝随着魏妈妈出了堂屋,本想着魏妈妈会指小丫鬟带她去抱厦处候着,没想到魏妈妈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 “上午时二小姐刚离开福安居,郑山家的信就到了老太太这,其中有两封信是给你的,夫人就一并带了回来。” “郑东家的信?”孟姝有些惊喜道。 约莫一个多月前她曾托人送信和银子到津南县,是拜托周牙婆去海津镇时留意舅舅所在村子的消息,孟姝怀着激动的心情接过信,魏妈妈将她带到厢房就出去了。 片刻后,孟姝免不得失望一场,舅舅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倒是周牙婆提到她去过一次孟家庄,特留意了孟姝家里的消息,中秋前孟成文终于病死了,信中还写到让孟姝不要伤心云云。 孟姝看到此处冷哼一声,只嘀咕了一句果然没有活过今年中秋,没有丝毫感情留给这个所谓的父亲。 待看到信中称继母带着她儿子在数月前已经远走高飞,孟姝心中五味杂陈。她已经预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女子的温柔小意也只能哄骗哄骗男人罢了,不过自己倒是小看了她的狠毒,孟姝本以为她还能伺候到孟成文病逝,届时卖房卖地再卷了银子另寻出路,或是就在孟家庄生活下去呢。 不过她也活不了多久了,那药粉怎么可能只给孟成文一个人用呢,只是剂量不同罢了。 孟姝看着这封信,仿佛能看到孟成文临死前被折磨的死不瞑目的样子,他到死都不会清楚自己为何会患病。 第二封信是绿柳托郑东家帮忙写的,信中绿柳说了些琐事,对自己和冬瓜道谢,说在郑氏牙行跟着周牙婆每日里外出,这么些天已经想通了,也说会帮忙留意舅舅的消息。 但孟姝翻到下一页,看到郑东家描述绿柳的表现,不禁有些无语。 郑东家这样写: “......绿柳心地纯善,周牙婆第一次带她出门,她便因心软替人求情。周牙婆回来后,关了她三天。第二次,因她疏忽,险些放走一女娃,幸被巡防的下人捉了回来。周牙婆看在你的面上,只打了她一顿,后亲自带她去乡下历练。如今,她也算见过不少人情冷暖,改善良多。 人只有吃够了足够多的苦头,方知以自身为要,时日久了也许可堪一用。” 郑东家也是在提醒孟姝,绿柳成也心善,败也在心善,在牙行日久,见过足够多的世面,或许会是个忠心的人手。 孟姝合上信,不禁想到若绿柳和自己调换,或许早就被继母折磨死了。周牙婆冷硬,希望绿柳真能改改性子吧,若是改不了,自己也不会再分精神照看她。 堂屋内,云夫人在和二小姐说话。 “即便咱们唐府后宅还算安稳,但如今一个小小的姨娘就存了害人的心思,你作何感想?”云夫人不疾不徐的问道。 二小姐迎着母亲问询的目光,她内心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自问日后若自己遇到这样的危险,怕是连感知都不能,更不用说规避或发现香料的蹊跷,若不是路上孟姝提过药典,她是半分都猜不到的。 云夫人耐着性子继续道:“孟姝先前跟你说的没错,判断一个人做事的缘由,就要探究她的欲望,你且记得,这也算文姨娘给你提的醒儿。在后宅讨生活的女子,不论主母还是姨娘小妾,无非是一为宠爱,二为子嗣。等你日后入了王府要多思多想,才能料敌先机。” 二小姐压着心中烦闷,点头称是。 “孟姝做的不错,不光有一副敏捷心思,也知进退,房大家的近来也夸过她多次。你们虽是主仆,但遇事可多与她商量,也可斟酌参考她的意见。 主子和下人的关系,既如君臣又可如手足一般,真心待她好,日后你们情分更重,她自然也会真心待你。” “是,母亲。”二小姐对此很认同。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转眼就到了生辰这日。 第88章 礼物 才刚到卯时,孟姝几个就将二小姐从闺床上捉起来,明月睁着大眼呆呆的看孟姝三个忙活。 梳头的梳头,上妆的上妆,蕊珠从黄花梨衣橱里取出今日要穿的第一身衣衫,孟姝捧出昨儿永宝楼送来的头面,三人合力先服侍二小姐穿上窄袖短衣和长裙。 明月只得了一项要求,就是捧着二小姐一会要穿的蝉翼纱外衫。紧接着,梦竹扶着二小姐脆嫩的手腕,左右套上一副联珠纹金手镯。蕊珠从妆匣里取出碧玺琉璃叶水品耳坠,小心给二小姐戴上后捧着铜镜给二小姐过目。孟姝则专攻发饰,二小姐十一岁生辰,特意梳的垂髫分肖髻,以娇俏为主。发髻边缘斜插一支八宝攥珠飞燕钗,钗下别一根碧玺雕花簪点缀,只露出朵朵粉嫩的花瓣。 出门前,孟姝想了想,又往二小姐手中塞了一柄米色绢花纹金柄团扇,今天二小姐与夫人给老太太请过安后要在二门处迎客,虽不是在府外也算是抛头露面,团扇在手也好防着不长眼的外男闯入,届时可执扇遮面不失礼仪。 这么折腾一番,方才大功告成。 主仆几个下了楼,冬瓜已带着小丫鬟们摆了一桌早食,二小姐没胃口,只用了一碗香薷饮并两只水煎包,用完饭才真正醒过神来,锦书端着茉莉清茶服侍二小姐漱口。 趁着这会子功夫,冬瓜悄悄的端了许多点心,给孟姝几个的荷包里塞了许多。 冬瓜不用去前面张罗,因此就有些心疼孟姝她们,“一会你们饿了就先垫垫肚子,别亏了嘴。等席面结束到了晚间,我张罗些好菜犒劳你们。” 蕊珠抱着冬瓜,“冬瓜你可真是太好了,等发了月钱我给你买桃花簪。” 冬瓜不习惯蕊珠撒娇,扯了明月的荷包,“这荷包太小装不下几块点心就满了,你用我的吧。”冬瓜的荷包是孟姝单独绣的,比寻常荷包儿大了一倍不止。 明月:“......冬瓜姐姐,我常年习武,饿一顿也不打紧。” 孟姝忍俊不禁,冬瓜是被明月的饭量吓到了,那日在小厨房,明月的胃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今日不用去云归院,府里的主子们去福安居给老太太请安,但主子们个个都极有分寸,来得早也都在福安居门外候着,等云夫人和二小姐来了才行完礼,跟在云夫人后面进院。 姨娘们只有柳姨娘在,文姨娘前日开始病又重了。 几个小姐身后跟着的丫鬟们都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应是给二小姐准备的生辰礼,果然等众人给老太太行礼落座后,从大小姐开始一一取出给二小姐的礼物。 大小姐送的是一方双池砚并两锭蟠螭纹圆墨,算是投其所好。 三小姐也还算走心,送的是棋谱,《棋经十三篇》,但孟姝记得二小姐书房里就有这本棋谱。轮到四小姐时,只见她装着一副乖巧的样子,道:“恭贺二小姐生辰,二姐姐的云意院自是什么都不缺的,妹妹前段时间禁足倒也学了好长时间绣活儿,因此绣了两方帕子,请二姐姐笑纳。” 她一边说话,一边吩咐身边的福子打开锦盒,福子战战兢兢上前,孟姝隔着人影,看到盒内躺着两方绣了歪歪斜斜竹纹的手帕。 三小姐见状忍不住气恼,她分明搜罗了一套永子棋给四小姐,棋谱和棋子,两人的礼物正好合用。她岂会料到好好的礼物被妹妹私自换了,竟腆着脸用两方皱巴巴的帕子充数,这是想作践谁? 二小姐自然不会因此生气,略看了看便道:“四妹妹心意甚好,只是还需和针线上的多学学。” 老太太阖着眼,此时连正眼都不想给四小姐,三小姐冷汗直冒,但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圆场。 “请二姐姐安,妹妹祝姐姐生辰吉乐,岁岁今朝,这枚绣球是妹妹送二姐姐的生辰礼。”五小姐从锦盒里捧出一对银金镂空狮子舞绣球,瞧着颇有童趣。 六小姐也取出自己的礼物,只见她面带歉意道:“那日多谢二姐姐陪妹妹回府照看姨娘,妹妹感激不尽,本想专门为姐姐制蘅芜香做贺礼,只是这几日照顾姨娘倒未来得及。” 六小姐送的礼物是一樽缠枝牡丹翠叶熏炉,“这是姨娘在香坊时偶然所得,姨娘命我送来,请二姐姐莫嫌弃。” 二小姐含着几分笑意,道:“都是陆姨娘和六妹妹一番真心,我怎会嫌弃,妹妹回去替我多谢陆姨娘。” 云夫人扫了一眼,魏妈妈低声道:“这樽熏炉似乎是大爷在陆姨娘进府前赏的。”云夫人微微点头,陆姨娘在后宅多年不声不响的,经过毒蝎之事倒似乎变了。 老太太心里不知如何想,开口道:“婉姐儿生辰的好日子,你父亲却在外忙碌,临哥儿也不在府里,这热闹倒少了几分。广白?” 广白应声,几个二等丫鬟从里间捧了许多物件儿出来。其中一枚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甚是夺人眼球,另有几副金银宝石头面和珊瑚玉石盆景,一株通体用翡翠石雕刻的菊花盆景更是栩栩如生,不用说孟姝几个没见识的丫鬟,就连几位小姐也看的眼睛都直了,老太太送的生辰礼,任何一件拿出来都能当嫁妆压箱底了。 四小姐心里仿佛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用力的攥了攥手,压下自己心底的起伏,夸张道:“老太太这礼好生贵重,怕是随便拿出一件都能做永宝楼的镇楼之宝呢。” 二小姐也没料到老太太今日拿出这么多珍贵的礼物,起身对老太太行礼,“孙女谢过老太太。” “不过是些物件儿罢了,时辰不早,今日的宴会是由你的云意院承办,万万不可疏忽才是。” 云夫人起身道:“母亲安心,儿媳先带着婉姐儿去待客。” 几位小姐也立即起身准备前往云熙院,老太太摆手道:“去吧,三丫头四丫头留下。” 三小姐绞着帕子,暗暗瞪了妹妹一眼,真是要被她蠢死了,哪天犯蠢不行,非要挑今天触霉头。 云夫人带着二小姐出了福安居,孟姝几个留蕊珠带着人将礼物送回云意院。到了二门处,不出片刻广白带着花楹也过来帮忙。 二小姐首次操办,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召孟姝过来低语几句,孟姝带着锦书等几个二等丫鬟先去了云熙院。 云熙院,弄月亭附近,房大家的正指挥小丫头们提前上茶水果子,其余一切都早已布置好,隔着几步就有崔管事事先安排的小丫鬟,这些人手暂由夏竹洛梅管着,亭外以山水画屏与月牙色帐帏相隔,保证一定私密性。 “这里都已安置妥当,孟姝去后罩房那里再检查一遍。”房大家的远远看到孟姝,吩咐道。 后罩房那里作为安歇之处,人员众多,最容易发生乱子,孟姝急忙紧着过去。 第89章 宴会待客 弄月亭邻湖,孟姝沿着石子路经过游廊,又过小桥行了几十步,才走进一处小小的院落,这里本就是给客人住的院落,后罩房早已打扫干净,院里的粗使丫鬟见了孟姝纷纷行礼。 孟姝挨个房间检查,并无不妥之处。 回到正院小花厅,孟姝问道:“茶水果子可备好?” 从小厨房调过来的小丫鬟上前,回道:“都已备妥,依着规矩,这里偶有贵客换衣安歇,门窗也已检查,屋内也熏了香,茶水准备了云雾茶和松针茶,过一会厨房那边会送来点心。” 云雾茶是供给贵客,松针茶则是给客人带来的丫鬟仆妇饮用,孟姝点点头,今日宴会中一应饮食出现的地方都有专门的小丫鬟看顾,负责这处的就是刚回话的玉儿。 “这里也颇为紧要,玉儿好生照应。” 后罩房这边人多嘴杂,玉儿这人最喜欢听人闲话,但寻常办事倒很少出纰漏的时候,她又和冬瓜要好,安排在这把守孟姝最安心。 说起来孟姝来唐府也有半年多的时间,对云意院的二等丫鬟们自然也有了解,谁办事稳重可堪一用,谁又心思活络一门心思钻营,心里也清楚几分。这次就挑了几个稳重的在云熙院各处安置,诸如迎宾处,弄月亭四周,宴席随侍,乃至赏菊观湖、弹唱歌舞、戏台等处。 但总也有人手不够的情况,这就显出人脉的重要性了,孟姝亲自去求崔管事,又从安管事的小厨房借调了几个或灵巧或谨慎的看顾饮食。 这次的宴会至关重要,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锦书仗着老子娘在总务房办差,在二等丫鬟里耀武扬威惯了,前次她耐不住去各处走动,显然存了其他心思,因此孟姝今天去哪儿都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从后罩房出来,湖水畔、亭榭间,零零落落地摆了数十盆各色菊花,这些盆景是老太太吩咐送来的,提前两天就摆在了此处,孟姝又一一查看过,留了几个稳妥的丫鬟散落在湖边附近。 房大家的正在亭外,指挥人手将坐席上的桌布铺放整齐,屏风后已隐约传来丝竹之音,是养在府中的戏班子正调试乐器。见孟姝回来,房大家的道:“夫人在二门那边,会带着身份贵重的官眷去福安居拜访老太太,大小姐和二小姐只怕支应不来,这边不用担心,你过去帮忙。” 又低声提醒:“二姑奶奶和表姑娘带来的人要着重看顾。” 此次宴会的名单中,身份最为尊贵的自然是知府夫人和她的两位千金、同知秦夫人及其女儿秦三小姐,此外还有临安的其他官眷。 这些人之所以前来参加宴会,无非是看在云夫人和怀安侯府的面子。毕竟如今唐府与京城那边的关系愈发紧密,府中的大少爷更是少年英才。眼看唐家不日便可能换了门庭,因此,每次宴会临安的官眷都会捧场。 其次便是唐家的姻亲,两位姑奶奶的夫家也会派人前来,同时还包括一些生意场上的同行及其家眷。而那些各店铺掌柜的家眷则处于最底层,虽然他们是最拥护唐家的,但由于身份低微,只能排在最后。 就连宴席也是分开的,云熙院这里大多是和二小姐同辈的小姐们在此,知府夫人等官眷在福安居,用过席面后将同至福安居戏台一起看戏。 孟姝跟着房大家的学习了几日,深谙宴会是宾客们交际之场所。在这个主旨推导下,再根据名单和之前收集的信息,来的客人中谁和谁要好,谁和谁不对付,哪拨人带到哪个地方安置,提前都是和负责接引的丫鬟们排练过的。 二门处,云夫人八面玲珑,站在一旁待客,作为已故老尚书的嫡孙女,她的身份在遍地贵人的京城里不值一提,但在临安城里就是首屈一指。 知府姓范,范夫人来的很早,带着精心妆扮过的两个女儿,大的端庄娴静,小的娇俏可爱。两朵花儿穿戴一新羞答答地和云夫人见礼。 云夫人从端庄娴静的大姐儿身上扫过,再看比以往要热络几分的范夫人,岂会不知对方有何心思。在范夫人眼神指示下,两个官家小姐和二小姐说了几句吉祥话儿。 二小姐依着规矩回应,范夫人正要说什么,正巧秦同知的夫人也带着秦三小姐到场,云夫人便和两侧的内管事示意,亲自带着几位官眷去了福安居。 与此同时,也有丫鬟陆续领着其他客人前往云熙院。孟姝一路行来,只觉得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名贵布料和亮闪闪的首饰在眼前不断飘过,至于身段和相貌,在敷了一层又一层脂粉后,看起来也都差不多了就是。 几个管事婆子围在大小姐和二小姐身边,正招呼二姑奶奶与宋家表姐带来的五六位姑娘,只听二姑奶奶正在说话。 “婉姐儿,这是你表姐夫家的几位姐儿,你们也熟络熟络,以后没准儿免不得见面不是?”二姑奶奶说着话就将一位年约十五岁上下的姑娘推到二小姐跟前。 这位姑娘穿着红色长裙,长的柔柔弱弱的,只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二小姐身上的衣衫首饰,瞧着说不出的突兀。 孟姝刚到,急忙上前拦着,笑着说:“二姑奶奶,既是咱们表小姐的小姑子,也是唐府今日的贵客,合该紧迎着到府里去才是。” 剩下的四位姑娘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儿先不说,俱是一副局促的样子,也都偷眼打量二小姐一身的行头。 这一幕直让云意院的几个丫鬟瞠目结舌,广白上前扶着二姑奶奶的胳膊:“请二姑奶奶的安,咱们老太太正等着您呢,准备了上好的金坛雀舌,等闲老太太可舍不得拿出来待客,您今儿可要多吃几杯。” 孟姝捏了捏蕊珠的手,蕊珠忙道:“几位表小姐,二姑奶奶去福安居请安,几位且随奴婢去云熙院宴席处。” 二姑奶奶扯着年纪大的那位姑娘,转头道:“我带着丽姐儿去福安居给老太太请安,虹姐儿带着她们几个先去云熙院。” 大小姐作为长姐自然也在此待客,眼见虹表姐不去福安居,只得陪着往云熙院里去。 广白和大小姐刚分别带人离开,就见大姑奶奶和裴表小姐带着一男一女来了二门处。 第90章 提起亲事 孟姝与花楹对视一眼,两人俱都蹙着眉,唐府的两位姑奶奶真是......令人不知说什么好,孟姝给花楹使了个眼色,又让蕊珠去大门处知会外管事,先留住其他客人片刻。 没等大姑奶奶走到跟前,她就抢先下了台阶上前接待。 花楹跟在二小姐身边,与梦竹一前一后带着二小姐避到门内,好在几位交好的掌柜家眷们也此时到了,永正当铺司理的夫人最机敏,见此景,立即带着几位女眷热络的围在二小姐身边说话。 “请大姑奶奶,裴表小姐安,今日男客应在前院,由外管事接待。”孟姝大大方方提醒道。 大姑奶奶面露难色,“然哥儿前些日子刚归家,难得来一趟,正想着给老太太请安,宝姐儿也是特意来贺婉姐儿生辰。” 大姑奶奶口中的然哥儿和宝姐儿是裴家的庶子庶女,大姑奶奶撑不起主母派头,今天只怕也是被逼迫着才行此一遭。明知不妥也一副为难的样子将他们带到娘家。 “后宅女客都在,不如等明日大姑奶奶再带裴家少爷来看老太太,若冲撞了知府夫人和一众官眷,也叫咱们大姑爷在官场上为难,您说是不是?” 大姑奶奶还未说话,裴庄然已是一脸色相,瞧着孟姝双眼放光,“母亲,唐府的一个小小丫鬟竟然如此绝色,我身边正缺一个服侍的小丫头,不如母亲求一求老太太,将她带回咱们府里如何?” 裴表小姐和大姑奶奶浑没料到这样的变故,不禁被这话给惊住了。 旁边的裴宝儿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这个嫡母向来有求必应,裴庄然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话刚撂下,竟直接上手准备将孟姝拉到跟前。 孟姝一直警觉着,后退一步手掌朝后打了个手势,立即有两个婆子上前护在左右。孟姝沉声道:“还请裴少爷自重,大姑奶奶......” 话音未落,随着‘咻“的一声,一枚石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裴庄然惨叫着跳起脚,手背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明月闪身出现,将孟姝护在身后,冷冷道:“滚。” 二小姐也由梦竹扶着,执扇迈过高高的门槛,对着匆忙赶来的唐管事,冷声吩咐:“唐管事,裴家少爷得了失心疯,将他送回裴家,顺便给大姑父带句话,若不好好管教府中庶子,咱们唐府也能教他如何做人。” 大姑奶奶身子一震,哀声道:“婉姐儿,然哥儿是无心之过,我这就让人将他带去前院。” 二小姐也知大姑姑在裴家的处境,一时有些为难。孟姝见二小姐如此维护自己,心内一片柔软,明月适时的捏了捏孟姝的胳膊,低声道:“是二小姐让我打他的。” 孟姝拍了拍明月的胳膊,眼下客人一会就会过来,得赶紧应付过去,她上前和二小姐低声说了几句。 “婉儿观姑姑面色苍白,不如叫甄大夫过来看脉,在府中住几日也好调理调理,雯表姐意下如何?” 裴雯心中苦闷,唯恐母亲回府后被父亲和妾室为难,借着话音劝道:“母亲近日身子不爽利,让甄大夫瞧瞧也好。” 唐管事只一个疏忽没在大门处守着,就让外男进了前院,心中正惶恐的紧,立马派人将裴家少爷辖制住,堵住嘴就带了下去,顺便自然也把惊慌失措的裴家小姐请出了府。 这边出的变故算不得什么,福安居才是真正的让人措手不及。 范夫人带着两个女儿给老太太见礼,老太太最喜欢年轻的小姑娘们,穿红着绿的,瞧着就讨人喜欢,招手让两位姐儿到跟前仔细瞧了瞧,连着说了几声好,又送了两支玉镶红宝石簪子做见面礼,自然也没落下秦三小姐。 云夫人招手,让五小姐带着几位官家小姐去里间歇着吃茶,素问引着众位小姐到了里间,早有丫鬟准备了茶水点心。 范夫人落座后就与老太太和云夫人聊起家常,言语中对二小姐连同府里的其他几位小姐自然是夸了又夸,不一会儿就和秦夫人一唱一和的提到了在京城求学的唐临,唐家大少爷。 “咱们临安当真是人杰地灵,转眼间,临哥儿和秦同知府里的哥儿也都要参加明年春闱了。” 秦夫人笑着道:“莫说是临安,临哥儿在京城都极有才名,看来咱们要提前恭喜老太太和云夫人,临哥儿定能榜上有名,夺得头名‘会元’想必也极有可能。” 这样的恭维,云夫人不知听了多少,闻言道:“科举不易,不拘能不能考上总要试一试,也是验证他们十年寒窗苦读的机会罢了。” 秦夫人小心看向范夫人,话音一转就点出:“临哥儿翻过年就十七了,这亲事也该准备着了,咱们难得凑到一起,倒是免不得好奇。” 隔着一座四扇屏风,范家大姐儿坐在圆桌前,一双手在宽大的袖袍里绞在一起,面上倒是没露。 老太太与儿媳对视一眼,口中笑呵呵道:“临哥儿久不在临安,如今他父亲亲自去了京城,那就让他忙去,我这做祖母的乐得清闲自在。” 范夫人呷了口金坛雀舌,只觉得唇齿留香,再看福安居满室富贵,唐临不论人品才学皆贵重,更有云家这样的外家和怀安侯府的关系,不禁心中火热之极。 若现在不提起,等他金榜题名,京城的世家贵女何其多,上门说亲的怕不知有多少。 “论临哥儿的才学相貌,那自然是极好的,这亲事慎重些也是应该的。” 剩下的就不用多说什么,范夫人自认娘家太原王氏也是名门望族,虽说夫家名声不显,但自家夫君今年考绩评了个优,经营一番调回京城任个三品官也不是太难的事,她完全认为自家能主动说起这门亲事,已给足了唐府的面子。 不料云夫人直接转了个话头,只见她对秦夫人道:“说起来,府上的都哥儿亲事也该考虑了。 咱们做父母的总是要为儿女多想着些,年前都哥儿启程去京城备考,届时不如去鹿山书院寻临哥儿,我已修书一封和他说起此事。” 秦夫人大喜,立即起身道谢。她亲生儿子没了,是把这个庶子当亲子一样看待的。鹿山书院盛名之下,哪个读书人不心生向往? 这时,广白引着二姑奶奶进了花厅,二姑奶奶和老太太见礼后,又和范夫人秦夫人等人见礼,坐下后和老太太及弟媳道: “母亲,这位是咱们虹姐儿夫家的亲戚,女儿瞧着十分好,特意带来给您和弟媳妇过过眼。” 第91章 闺秀们聚会无非做三件事 这话提的突兀,尤其是在这个微妙的节骨眼儿,范夫人和秦夫人二人不由得打量这位姑娘。 丽姐儿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一路走到福安居早已眼花缭乱,眼前的花厅又是她几世都没见过的富贵,一时愣神,在二姑奶奶提醒下竟慌张的行了跪礼。 范夫人嘴角微翘,露出一抹嘲讽,持着手中锦帕轻轻在鼻下点了点,自来女子向自家之外的长辈行礼,恭敬隆重些行稽首礼也是有的,不过那都是和对方大有渊源或持感激之意。寻常只需行揖礼或万福礼即可。况且她的稽首礼完全不像样子,屈膝跪地时,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倒像是犯了错的奴婢一般。 二姑奶奶脸上挂不住,只得陪笑道:“丽姐儿来前就对母亲极敬重,乍然见了不免有些紧张。” 云夫人一脸玩味的看着,老太太前几天刚敲打过,如今这是又故态复萌,妄想在临哥儿身边放人,打的当不了正室做个小妾姨娘的主意?她怎么敢? 有小丫鬟撩帘子悄悄走近,在魏妈妈跟前耳语,魏妈妈当即沉下脸,俯身和云夫人说话。 这边老太太看不过脸,摆手吩咐丽姐儿起身,不咸不淡的问了几句话,让素问赏了个荷包儿。范夫人见此心下一松,就是打赏得脸得大丫鬟也不会只一个荷包儿就了事,眼下这位姑娘显然入不了老太太的眼。 被二姑奶奶这么一打断,范夫人也极懊恼,先前的话头倒也不好再提。约过了一盏茶功夫,大小姐和二小姐带着几位身份贵重的宾客至花厅给各位长辈请安。 从小轩窗漏进来的日光,疏疏斜斜的打在重重帐幔下,一屋子的莺声燕语也带来几多生气。 女眷们和老太太与云范几位夫人请了安后,云夫人瞧着老太太面露疲色,起身道:“母亲,听房管事说婉姐儿将云熙院布置的格外雅致,前儿花房送来的各色菊花也开的正盛,儿媳带范夫人她们去院里赏赏景儿。” 老太太的笑容轻柔如棉,“去吧,也让这些花儿朵儿般的孩子们舒展舒展。” 等云夫人带人离开,老太太轻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住,在素问搀扶下起身,绕过屏风和两侧多宝阁,从里间的隔扇门出去,寝室内,随行的丫鬟给老太太换了身轻便的赭石色团碟绣百花秋衫。 老太太脸色不虞,过了半晌:“让那两位不成器的来佛堂见我。” 云熙院内,三十几位锦绣装扮的女眷们自动分了两拨儿,一拨以云范二位夫人为首,她们俱是正室主母,或官眷或富贵,闲适的坐在在弄月亭内话家常,房大家的在一旁使唤小丫鬟们服侍。 这也是云夫人有意为之,且让二小姐在外面支应。 另一拨就以二小姐和范知府的两位千金为首,大小姐和秦三小姐隔着几步远,与相熟的闺中好友闲话,官眷子女与行商女眷泾渭分明,分别和二小姐说了几句贺词,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际。 这边是孟姝主持,一队队穿着胭脂色罗裙的小丫鬟穿梭其中,茶水,蜜饯,点心,应季的饮子,流水似得摆放在黄花梨花鸟纹桌案上。 闺秀们聚在一起无非做三件事。 肤浅些的比衣裳首饰,四小姐正说的天花乱坠。 清高些的诗文唱和,再说一说德容言功。 如六小姐这般务实的,则和有同样爱好的凑一起,聊聊制香的法子,绣工上的针法。 亦或是做一做闺阁中的几样游戏,中间也不免穿插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趣闻。 孟姝打着手势,几个小丫鬟们把早已准备的各种道具捧到空地上,诸如花绳,投壶,双陆,藏钩,射覆,击鼓传花等等用到的精致玩意儿,小姐们在远离弄月亭的地方尽情舒展,二小姐也亲自下场与范家大小姐一块投壶玩乐。 丝竹声声悦耳,炽碎的阳光透过垂丝海棠,在重重烟帐上洒下斑斑点点,映出闺秀们如云的鬓角,一切都很和谐。二小姐颇满意的看着这番情景,心里默默的对房大家的和孟姝的表现给予肯定。 范家二小姐性子活泼,和同样活泼的五小姐关系最好,两人凑在一起翻花绳,一边听着身边年纪较大的姐妹说起大小姐的婚事。 范家大小姐与唐府大小姐年龄仿佛,因着身份不好凑近,便捏着帕子竖着耳朵听,对自己未来的夫婿充满了遐想,脑海中模糊的背影重叠转身,依稀是唐临的模样。 大小姐面皮薄,又有秦三小姐在场,便将话头转到旁的上边,说起永宝楼的新首饰,立即吸引了大批闺秀们的目光。 永宝楼龚大掌柜的夫人是个妙人,顺势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首饰来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从二小姐头上戴的八宝攥珠飞燕钗和碧玺簪子珠花,说到联珠纹金手镯。仿佛各个都有典故,每件首饰都浸透了永宝楼工匠们无数心血一般。 虹表小姐也听的津津有味,她带来的几个小姑子踟蹰着不敢上前,在外围打转之余,瞧着前面个个都穿的典雅秀俊,衣料不见得多名贵,但绣工必是一流的,再看戴的首饰钗环,又无一不富贵华美。 再瞧自己穿的衣衫,虽说从嫂嫂那边强要了不少料子,但又怎能和这些小姐身上的相比,心里免不了泛起酸水儿,继而一脸落寞。 巨大的落差感袭来,想起自家一介寒门,不过出了一个秀才哥哥,家中几十亩薄田而已,若不是依着嫂嫂身份,这等宴会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见识。 丽姐儿也在其中,在花厅出的丑她自然也意识不到,但要到龚夫人跟前她也不敢,就这样神思不属下,一脚踩空,正好把前来奉茶的锦书撞了个趔趄,承盘内两杯云雾茶摔在地上。 随着声响,孟姝就在附近巡视,立即带着人手上前,好在两人都没摔伤,只是丽姐儿的衣裙染上茶水泅了一片。二小姐吩咐孟姝将她带下去换衣。 虹表小姐眼珠一转,“丽姐儿初来乍到,我随一道儿去。” 几人过了小桥,往后罩房的方向,虹表小姐吩咐道:“丽姐儿来的匆忙,没准备换的衣衫,孟姝去云意院取套表妹的过来。” 孟姝打量身边这位姑娘身姿,装作为难道:“......表小姐,这位姑娘比二小姐高些,怕是不合身,房间内有针线房准备的几套衣衫,不如先换上可好。” “针线房备用的又能是什么好料子,丽姐儿以后可是要......”虹表小姐及时打住,生硬吩咐:“你去大小姐院里取一件便是。” 第92章 三小只泡澡 这说的哪门子话,难道自己一个小丫鬟,还能有权力空口白牙的去大小姐院里要衣裳不成? 联想到二姑奶奶一早上亲自带这位姑娘给老太太请安,又听了表小姐这半截话,孟姝心思急转下立马清明。 不由在心中叹道,这对母女就是鸡子硬往石头上磕,简直不知死活。活了这么久都摸不清楚,她们可以在这个府里缠磨唐显这位家主,也可以在老太太跟前卖惨要些好处,唯独不可以触到云夫人的软肋!竟胆大包天敢打大少爷身边人的主意! 那能有什么好下场,端看兰亭院的文姨娘就知道了,病好后也得装病不能下床,就连文姨娘这样诡谲的心思都得老老实实,何况你们两这没脑子的。 既想通,那就不需要客气了。 孟姝直接道:“表小姐此话不妥,且不说大小姐同不同意,正经闺秀们参宴谁不知要带备用衣衫,这位姑娘没参加过宴会,表小姐难道不知?” 宋虹听了,眉毛险些皱到发髻上,怒声骂道:“好呀,你一个伺候主子的下人,胆敢以下犯上?不过是让你取件衣裳,难道咱们唐府还缺布料不成?” 孟姝经过早上大姑奶奶那桩事,心里膈应的紧,见四下无人便回击道:“表小姐这话也不妥,您可知一表三千里的道理,‘咱们唐府’这样的话可不好出自您口,若传出去让您的秀才夫家听到,岂不是离心离德。”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以前竟是小看了你,你......回去让梦竹过来伺候!” 孟姝:“......” 还未等宋虹再提出什么混账主意,远远的过来一人,孟姝见了有几分眼熟,是福安居的丫鬟。 “表小姐留步,老太太和姑奶奶正在福安居等着您,让奴婢过来寻您过去。” 宋虹冷哼一声,指着孟姝道:“等我见了老太太,你就等着被发卖吧。” 丽姐儿吓出一身冷汗,好像第一次见识到嫂嫂霸气的一面,在家里她可从未这样嚣张过,孟姝浑不在意,对眼前这姑娘也没什么好感,引着去后罩房交给玉儿就回了弄月亭。 蕊珠在亭外等着,见了孟姝笑嘻嘻道:“刚才你可错过了一场好戏。” 在孟姝疑惑的目光中,蕊珠迫不及待要一吐为快,原来表小姐有位小姑子见弄脏了衣裙能换华美的衣裳,便找了机会往桌子上撞,被明月一个飞身带离。 见一计不成,又琢磨着去湖边散步,衣裙还没挨着湖面,又被明月一把抱走...... 然后福安居来了人,将这些小姑子们一并带走了。 孟姝听完瞠目结舌,并表示难以理解,蕊珠一针见血,“这有什么,往日来府里化缘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做下的事儿才叫啼笑皆非。” 见云夫人几位也已离开云熙院,蕊珠解释道:“夫人说她们在,小姐们也不自在,索性带范夫人她们去云归院品茶,等席面之后,再同去戏台看戏。” 接下来这场宴会没了波澜,官家小姐们规矩严,且与二小姐交好的都喜舞文弄墨,几人聚在亭中赏景赋诗,商户女与掌柜们的家眷凑在一块儿谈天说地,两方都没逾越。 席面上也没出错,安管事果然了得,一道莼菜鲈鱼羹就虏获众小姐芳心,更有一位小姐大谈此羹典故,将宴会推向高潮。 饭后赏菊消食,等到未时,孟姝约莫着时辰,与房大家的商议过后,由二小姐带着众人前往福安居听戏。 福安居内,等众人在戏台前落座,孟姝忙着带小丫鬟们上茶水,打眼扫视后,二姑奶奶和表小姐果真不在其中。 魏妈妈看着孟姝一本正经之余又带有一丝偷感,将其招到身边,不由促狭道:“且安心,有咱们夫人出手,任是什么魑魅魍魉,都得现出原形。” 宴会结束,晚上在澡房伺候二小姐沐浴时,孟姝才知道二姑奶奶先是被老太太训斥了一番,又收回了一个庄子,夫家那边的丫鬟仆妇也招回了不少。 “母亲说二姑父人品学识都不错,只在科举上缺了运道,即便与二姑姑离心也没有纳妾,偏二姑姑一门心思喜欢富贵。母亲劝过老太太多次,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这次老太太难得狠下了心。” 孟姝听了倒是很能理解老太太,老太太觉得当初分家那两年,耽误了两个女儿花嫁,多有亏欠想要弥补罢了,也是一番苦心。 “小姐,怎么大姑奶奶没有在府中小住?” 二小姐浑身放松的泡在池子里,一抬眼见梦竹在左边持着双耳壶浇水,孟姝在右边端了清茶,“忙了一天了,下来陪我。” 梦竹:“......小姐,这不合规矩......” 话还没说完,梦竹睁着大眼睛呆呆的望着孟姝,孟姝已利落的褪去外衫,轻笑道:“这是主子给的恩典,咱们受着就是。” 等三小只全部埋在热气腾腾的水池里,孟姝一寸一寸挪到小姐背后,和崔管事学的推拿手法派上用场,梦竹则拘谨的沿着池壁站着,右手还从边上取了一篮子花瓣,贴心的洒在水面上,二小姐也由着她们去。 在一片氤氲水汽里,二小姐的声音飘飘渺渺。 “大姑姑......立不起来,母亲禀了老太太,裴家一应钱财田庄都收了回来,另派素问和唐管事前去敲打,老太太也从庄子上调了位老嬷嬷,去裴家替大姑姑撑腰。” “素问亲自去了一趟,才知之前的陪嫁,有几个靠不住投了小妾,也一并发卖了......” 二小姐双手捧起一汪清水,望着它们从指缝中倾斜而出,“出嫁后,任是娘家再得力,自己立不住也只能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孟姝机灵的举起玉勺接住,贴着二小姐的胳膊道:“小姐,咱们自是不怕,有梦竹,有蕊珠,有明月这个打手,等小姐嫁了人,断不会由着被人欺负了去。” 梦竹把花篮撇下,立即竖起右手表忠心,“小姐,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孟姝,你还没说你呢?” “我?”孟姝舀起一勺水倒在自己头上,继而笑嘻嘻道:“我自然也在。” ‘完成母亲遗愿找到舅舅后,他会和浣云好好生活下去,至于我,母亲去人生只剩归途,日后陪着小姐,有冬瓜有蕊珠有梦竹还有明月小可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吧,嗯!’ 孟姝这样想着,和二小姐闹到一块,又拉上梦竹,将两个惯常喜欢端庄示人的,迫不及待拉下了水。在三个小丫头嬉闹的笑声中,这一刻没有主仆。 就像老太太说的,花儿朵儿的,尽情舒展。 第93章 梅姑姑 生辰宴隔日,林先生在云夫人授意下特地给二小姐放假三天。 午后,孟姝四个捧着账目册子随二小姐前去云归院,生辰宴时的布置损耗与席面花销要与内账房核对细节,藉此实操让二小姐对院中酒水饮食、吃穿用度等日常开支有更深了解之余,也包括要熟悉不同种类的账目,如收入账、支出账、库存账。并且昨日生辰各家送来的贺礼也需造册入库,以便往来交际。 这些繁琐的账目,即便在内账房指点下,二小姐从熟悉到完成也需两日功夫,实则休息的时间不过一天罢了。 蕊珠总是心疼小姐多一些,路上就在孟姝跟前咬耳朵,“咱们夫人端的是严厉,从下半年开始对小姐就管的越发多了,又是礼仪,又是账册的,秦妈妈也被打发到庄子上,这样下去小姐怎么能吃得消。” 孟姝目不斜视,小声回道:“也不需小姐懂得多深入,账册一事要紧的是知道如何查看和核对,不被下头的人蒙蔽就好,你心疼小姐就多跟冬瓜说说,让她和李娘子秋日里给小姐进补进补。” 账册紧要吗?自然紧要,但云夫人一贯放的重点是要二小姐人情练达,再多一些心机手腕,这非一日之功,慢慢的小姐会更忙碌。 从文姨娘之事再联想到两位姑奶奶,昨夜孟姝想了很多,原先不解的,抽离出来站在陌生视角一路顺下来就清楚了。 两位姑奶奶各有各的毛病,以云夫人的手腕,再加上老太太一向看重儿媳,要治一治两位大姑姐还不是手到擒来,如何会放任这么长时间不管? 直到澡房里二小姐的那番话才让孟姝解惑,这怕是云夫人故意留着的现成例子。 先是教二小姐如何通过反常行为琢磨小妾姨娘的心思,后有两种出嫁女的婚后现状,一个立不起来被夫君小妾欺辱,一个与丈夫离心离德,活生生的例子在跟前,总好过云夫人苦口婆心的说教。 蕊珠可爱的眨眨眼,听孟姝一说就连连点头,不过她还补了一句:“咱们院小厨房里李娘子手艺极好,冬瓜最近又开始琢磨新花样了,你也避着她点儿,免不了让咱们试毒......” 孟姝眼角扫过一旁的明月,憋着笑道:“放心,用不着咱们了。” 明月向来机警,小耳朵时刻竖着,什么动静能逃得过?“你们不许说冬瓜,她最近做了许多好吃的。” 二小姐走在前面,也竖着小耳朵呢,她道:“咱们明月是个不挑食的。” 蕊珠噗嗤一笑,上前挽住明月的胳膊,“等冬瓜做成了,那自然是好吃的哈哈。” 主仆几个说着悄悄话进了云归院的院门,自有小丫鬟在前面引路,几人沿着石子路绕过中央的假山锦鲤池,只见两侧罗汉松树形古雅,枝叶苍翠,再迈过三级石阶,穿过隔扇门就到了云夫人的会客花厅。 书房与会客厅相连,以一扇黄花梨莲花螭纹曲屏相隔,室内一片幽静。芙蓉纹路窗半开,阳光斜斜的打下来,将靠墙的多宝阁染上金色。 云夫人穿着家常便服,闲适的坐在官帽椅上,二小姐带头行礼,孟姝几人小心的将账册摆放在几案上,就自觉的远远站在小姐背后侍立。 “不急着看账,前几天在老太太那,我就允了要照功行赏,昨日待客与席面表现尚可,也合该奖励。” 云夫人话音刚落,魏妈妈一张老脸笑的跟朵牡丹花似的,带着四个二等小丫鬟捧着许多物事出来。房大家的和安管事也在后面,俱都一脸喜意。 “婉姐儿,香梅是从小服侍我的大丫鬟,十几年前配了云府庄头的次子,又作为陪房跟着我一路从京城到临安,香梅办事稳重从无纰漏,她们一家帮我良多。 如今我将她指到你的云意院做内管事,你意下如何?” 房大家的在听到一声‘香梅’后就已眼含热泪,一颗心滚烫烫的。自小姐嫁人,自己也许了人家,小姐已经十几年没这么喊过她了。 若女子无建树,自古嫁人后自要冠夫姓,这声脱口而出的‘香梅’也唤起了云夫人和魏妈妈早些年的记忆。 房大家的含泪叫了声“小姐”就已泣不成声,魏妈妈站在云夫人身后也捏着帕子拭泪,她是看着小姐和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长起来的,香梅,琦兰,若竹,秋菊四个,如今也只有香梅做了陪房,若竹立誓永不嫁人,自梳后现今做云归院的内账房。 至于琦兰和秋菊两个,在那场宴会后香消玉殒......最终也令小姐冷情冷心,绝了心思,一晃眼在临安过了快二十年。 二小姐知道秦妈妈走后,母亲会安排可靠的人手,但想不到竟是将身边用惯了的房管事指了来,急忙上前挽着云夫人的手,道:“母亲的安排自然极好,只是房......” 房大家的跪在云夫人与二小姐身前,“奴婢愿随夫人差遣,往后必当尽心竭力照顾好二小姐。” 云夫人在人前一向不会表露情绪,刚抬起胳膊,魏妈妈就上前将房大家的搀扶起来,云夫人道:“你在,我自是放心的,婉姐儿也不必推辞。” 二小姐只得俯身谢过云夫人,略想了想,转身对房大家的道:“既如此,房管事到了云意院,咱们称梅姑姑可好。” 房大家的,不,梅姑姑跪地磕头认主,抬起头时笑着对云夫人道:“小姐可还记得,当初在闺中时,奴婢和秋菊她们凑在一起闲话将来,当时便想着以后做个‘姑姑’才威风。如今虽已嫁人生子,奴婢......也算得偿所愿了。” 提到秋菊几个,云夫人终究没忍住,转头缓了缓情绪,“今儿是怎么了,说的这些话倒叫人平白伤心,魏妈妈快些将赏发出去,没得让她们几个小丫头笑话咱们讲古似的。” 这样真挚的主仆情谊实在令人感怀,孟姝将眼神放在二小姐身上,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给二小姐脸庞笼起柔和的轮廓,只听她难得打趣儿,“母亲可要连我身边的这四个也好好赏一番。” 第94章 丰厚的打赏 魏妈妈有意活络氛围,从身边丫鬟手中取过承盘,上前笑着道:“二小姐放心,咱们夫人对下一向最是大方不过的。” 给房大家的是百两银子并一支白玉缠枝纹月牙梳,另有一面形似团扇的太平鼓,显然是给她两岁的小女儿玩耍用的。 给安管事的也是百两银子,两匹鸦青色绸缎料子,十几枚彩色珠花,另有两个白瓷小罐。 魏妈妈将白瓷小罐拿在手中,递给安管事道:“老姐姐,这是夫人特意让人提前制的蚌蛤油,你在福安居小厨房免不得要亲自烧菜烹汤,往后天气凉了擦手擦脸正适用。” 安管事与魏妈妈年龄相仿,她跪下给云夫人磕头谢赏,“多谢夫人体恤老奴,置办席面本就是份内之事,当不得夫人这么多赏。” 云夫人呷了口清茶,才让身边的丫鬟将安管事搀扶起来,“如何当不得?安妈妈是府里老人儿,做事一向细致,这次宴席上的菜蔬肉禽采买,若不是你盯着,倒叫旁的人钻了空子。” 安管事心里紧张着呢,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孟姝。 当时拟好了菜单子,本来采买一向是公中大厨房和小厨房自行采买,但府里规矩,为了方便拢帐,宴席时一切所需由总务房的人去采办。孟姝提前和她提起,这次是二小姐出面首次办宴,免不得有不长眼的中饱私囊,往日便也罢了,二小姐头一回主事,云夫人一定会派人事事盯着。 即便不是自己人偷奸耍滑,但旁的人在自己领域犯了错,那也是极紧要的。在主子跟前失了信任,怕就会再无出头之日了。 孟姝也是因为冬瓜,才好意提醒安管事,没想到还真让安管事发现了问题,不管是鲈鱼的采买,还是席面上用的鸽子与鹿肉,就连木炭,总务房的人都贪下好一笔银子。 好巧不巧,做主贪下银子的就是锦书的老子娘,安管事立时上报给房大家的这边。既已抓住把柄,云夫人授意先放着,待宴后处置,估摸着这两天就要发落了。 魏妈妈安抚道:“老姐姐的细心咱们府里谁人不知,就连老太太都对你们小厨房夸过几回了,这些珠花你捡着得力的赏下去,让下头的也知道主子们的心意,就算又帮咱们夫人的忙了。” 安管事忙不迭声的道谢,领了赏又谢了一回,才弯腰离开书房,离开前看向孟姝,目中隐现感激之色。孟姝俏皮的眨眨眼,安管事心中熨贴。临老了老了倒失了警惕,也浑没想到自己对冬瓜的一番师徒情,倒误打误撞的救了自己一回。 接下来就该轮到云意院的几个大丫鬟了,云夫人也卖了个关子,给每人赏了一个大大的荷包儿,自然也有冬瓜的份儿,荷包有的鼓有的瘪,显然每个小丫头的赏也不一样。 魏妈妈将书房内众人带离,留夫人和二小姐在房内。 二小姐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生辰宴前父亲母亲给云意院送了好多东西,哥哥又给了京城近郊的温泉庄子。这次云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鸡血石制成的钤印。 “出示这枚钤印,只要是咱们唐府产业,人手尽供差遣。你父亲来信让我交给你,这枚印信不光可调动人手,一切钱物都可随取,只府中嫡出可用,你且好生收着。” 之后云夫人因着香梅之故,心绪多少有些起伏,就召了若竹和二小姐核对账目,回内室安歇。 孟姝四个收好荷包儿,随魏妈妈来到一间闲置的库房,里面堆放的是这次的贺礼。“夫人命你们在此整理造册,制好后去书房交给二小姐。” 临走前,魏妈妈提点:“其中有适宜老太太所用的,你们应该要知道该怎么办。” 梦竹带头给魏妈妈行礼道谢,四人看完礼单后开始分工,孟姝负责誊写,一份留给公中,一份供小姐阅览,另一份放在云归院记档,明月蕊珠拆箱整理,梦竹则根据各家礼品分门别类,以待日后还礼。 一番忙碌下来,谁也没心思查看自己的荷包儿,不过都心里痒痒的,干起活来就很是卖力。昨儿宴会在二门处只粗略看了看各家带来的贺礼,但大多都用华丽的木盒或绢布包裹,现在拆开了再和礼单一一对应,琳琅满目五花八门,让几个小丫头大开眼界。 “范夫人竟送来这么多重礼!”蕊珠小声惊呼,指着香木架子上的几件带有范家标记的盒子。 明月正从一只高高的黑漆翠玉锁云盒中取出两对琉璃花瓶,蕊珠打开绢布是一卷经书原稿和一幅古画,另有一套砚台墨锭。 梦竹与蕊珠面面相觑,明月直接道:“范知府家里这么有钱的吗?我师傅原想寻经书手稿,花了好多心思,还是家主托人寻了一册。” 孟姝执着笔杆子沉思,确实不对劲。 这几样礼物显然不是都给二小姐的,经书自然是赠老太太,琉璃花瓶像给云夫人的,上面的富贵牡丹花纹一向不被二小姐喜欢。砚台墨锭和古画,倒符合二小姐喜好,但似乎给的也太多了,既有古画,那砚台与墨锭倒显得多余...... 但,正如明月说的,知府的年俸怕是都不够这些礼物的零头儿...... “梦竹,咱们要尽快跟夫人和小姐禀报才是?”孟姝转身和梦竹说道。 如今明面上她们几个以梦竹为首。 梦竹往窗外瞧了瞧,没见到姑姑,便开口道:“你说的对,我先去回禀给小姐,别误了事。” 剩下的礼物都中规中矩,富贵门第的多是金银首饰项圈等物,寻常掌柜家的多是地方特产。 比如永兴酒楼送来的竟是两坛酱菜,倒不是不妥,云夫人和家主对掌柜们的一向要求不可铺张的,就是看着这两坛酱菜在众多礼物堆里怪有趣的。 永丰粮铺范掌柜的夫人送来的是几包珍惜的花卉种子和几幅扇面。 两位姑奶奶送的就很寻常了,对侄女的生辰也并未花费心思,两只模样差不多的小匣子里放的是纹银二十两...... 虹表小姐礼都没送,倒是雯表小姐送来几幅绣品,孟姝瞧着绣工极好,纹样也是二小姐喜欢的,明显花了心思。 纵是亲戚姻亲间,关系也是分远近的,若只是勤走动着,不真心待人,又怎好意思祈求对方无条件的回报呢。 压下心思后,孟姝和蕊珠明月很快办好差事,梦竹也回到库房,她没主动说起小姐和夫人的反应,孟姝她们也不会问,这是府里约定俗成的规矩。你可以八卦其他人诸如几个姨娘,但正经主子的言行与心思,纵然猜透了也不可说与第二人。 晚间在云归院用了饭,二小姐拿着礼单划拉了一番,就和魏妈妈交代剩下的都分给各院,给老太太的明日她亲自送去。然后就带着孟姝几个抱着两坛子酱菜回云意院。 全因明月说了句话,“冬瓜正研究酱菜呢,咱们带回去给她尝尝。”二小姐自然无有不允,云夫人让简止检查过后就由着她们去了。 到了夜里,孟姝不用值夜,她和冬瓜趴在一张床上,床头烛台上的火光明明灭灭,两人拿出荷包儿同时倒在床铺上。 “哇!发财了发财了。” 冬瓜激动的拍着自己的小圆脸,两只大眼睛比烛火还要亮。 第95章 云夫人的心思 冬瓜的荷包儿里,有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床面上,另有一对小巧的珠花和一枚细细的镶嵌红宝的戒指。 银子也摸过不少,冬瓜一上手就说足足有五两重。 孟姝在云归院时就觉出赏给自己的荷包轻飘飘的,从中滚出来的也是一对珠花和戒指。 冬瓜脸上欢喜的神色转为疑惑,看了看孟姝后,才道:“怎么可能,夫人没赏银子?” 她拿起孟姝手边的荷包,打开后居然从中取出一张银票。冬瓜惊愕道:“居然是银票!这几个字我认得,这是‘壹百两正’,一百两银子!” 冬瓜这些日子跟孟姝学认字,认全了云意院所有人的名字后,让孟姝首先教她的就是认银钱! 孟姝自然也很错愕,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功劳,上手展开银票,上面写的确实是‘凭票取永泰平足纹银一百两正‘的字样,更惊讶的是撵开之后,是两张银票,怪不得荷包儿瘪瘪的。 虽说主子们都很大方,二小姐平日赏的零碎的首饰也值不少钱,但只有上次老太太赏了冬瓜和她三十两银子,云夫人一出手居然就是两百两... “乖乖呀,我的心都蹦蹦跳,没想到我冬瓜还有摸到银票的一天,这比师傅领的赏都多,孟姝你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冬瓜表情夸张,摸着银票流口水,倒是没有一丝嫉妒。 “......夫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孟姝干巴巴的回应,继而赶紧吩咐冬瓜不要声张。 孟姝在沉沉秋夜中辗转反侧,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是因为自己在文姨娘一事上的表现,另外就是生辰宴上对大姑奶奶的处理,因此云夫人才重赏?但确实如她跟冬瓜说的,给的实在太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孟姝总想着寻个机会给夫人磕头谢赏,没想到二小姐也不知怎的,这几日也总打赏她们这几个小丫头,短短几天,让冬瓜在外开店置铺的心高涨了好几分。 梅姑姑成为内管事第一天就拿锦书开了刀,明面上说的是受她老子娘的连累,一家子都打发到了偏远的庄子上。 锦书甚至都没机会在二小姐跟前求情,在一个灰蒙蒙的早上就被捆了送出府去。 老太太寿辰在即,二小姐去暮云斋进学之余,也和其他几位小姐商量寿礼之事。 慢慢的孟姝也意识到了云夫人和二小姐的心意。这还是二叔公身边的老仆宋伯让人递进来的消息,才让孟姝意识到的。 浣云竟与二叔公成了忘年交。 二叔公前次替唐府到春风楼为浣云赎身,最终虽未成功,但浣云的一番做派倒确实让二叔公刮目相看。宋伯透露过二叔公截然一身,早年是有一个女儿的。浣云除了琴棋双绝,茶艺也炉火纯青,也许是这手艺触动了二叔公心底的一丝情感,闲暇之余他时常去春风楼会面。 以二叔公在临安的名声,倒让浣云的名气上了一个台阶,有唐府的护持,春风楼的妈妈等闲也不敢让浣云接待其他客人。 孟姝后知后觉,二叔公或许是存了悲悯之心,但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唐府的关系,背后未必没有云夫人的授意。 接连得来的赏,孟姝仔细盘点过,除了银票和碎银,若将首饰变卖,竟已能凑够足足有小五百两,那赎身的三千两银子倒也不会再是遥不可及,云夫人或许是存了这样的心意。 老太太寿宴前日,孟姝没想到云夫人单独召见了自己。 孟姝真心实意给夫人磕头,云夫人目光隐隐显露复杂之色,让魏妈妈将她扶起来,才开口道:“永醇茶行陆掌柜查到了你舅舅的消息。” 孟姝闻言猛的抬头,瞧见云夫人表情后,一颗心不由沉坠下来。 她艰难开口:“夫人,我舅舅......他还......活着吗?” 云夫人摇摇头,道:“不知生死,听闻你通读山河志,可知‘悬泉置’此地?” 孟姝疑惑不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慢慢回忆想到此地。继而瞳孔微微一震,呼吸急促道:“奴婢对此地不甚了解,但知此地再往北就......出了大周边境...是匈奴的地盘。” “不错,陆掌柜派人一路从临安往北,本猜测你舅舅在路上制茶砖准备贩到草原卖给牧民,那么一船茶叶在路上不可能没有痕迹。 虽过去时日日久,也依赖你舅舅生的一副好皮囊,在沿途倒给人留下些许印象。就这样一路查访至邢州,竟组建了不小得商队,又不知为何却转而往西,一路从昌马河到广至县,最终在悬泉置驿站的亭长处得了确切消息。” “他们在悬泉置驿站歇息休整五日,两年前经效应县进入敦煌郡,陆掌柜猜测是过玉门关出了边关。咱们近些年倒与匈奴偶有通商,但一旦进了匈奴的地盘找人就不大便利了,你可知其中难处?” 孟姝这才知夫人所说生死不知的意思,急忙跪下磕头道谢,艰难道:“奴婢省的,这一路查访,府里和陆掌柜已花费极大人力物力,奴婢心中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此后定当竭尽全力护小姐周全,至于舅舅.....奴婢不敢奢望府里再有动作,一切......全凭他的命吧。” 孟姝俯身再拜,唐家确实帮助自己良多,也许夫人早已收到这个消息,才借故送下那么多赏,让自己慢慢有余力可以为浣云赎身,这一番委婉的真心,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云夫人坐在上首,过了良久,突然缓缓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也应该从府里和婉儿的变化猜到些什么,这都不打紧。今日我要告诉你,帮你这么多,我要的,是你的忠心。” 她起身,亲自将孟姝扶起来,坦诚道:“依我唐府和云家的势力,找个什么样的丫头寻不到,这些年我选了又选,直到遇到你。 婉儿被我和老太太养的不知人间烟火,养在暖房里的花儿,看不到往后的危险诡谲。 你有婉儿没有的心机手腕,又一向谨慎小心,做事...果断狠辣。但你同时又难得有一丝温情,若不是你对待绿柳的一片心意,我倒也不敢用你。” 孟姝怔愣着,听到‘做事果断狠辣’,无端的冒出一身冷汗,她知道夫人一定会查自己的身家背景,难道...孟成文的死,她看出了什么? 最后,云夫人目光灼灼道出:“我要让你做婉儿的陪嫁,全心全意辅佐于她,护佑她后半生无忧,你可愿意?” 第96章 孟姝即花颜 电光火石下,孟姝想到很多。 她不知道云夫人和唐显的野心,但并不妨碍能推测出些什么,能令云夫人如此慎重的,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小姐未来的夫家,一定是皇室...... 只有皇室,夫人的手才伸不进去,才不能时时护住二小姐,才会费尽心机为小姐选陪嫁... 这半年在暮云斋听林先生讲学,孟姝也知道皇帝已老,二小姐及笄后自然不会去服侍老皇帝,那家主此去京城,孟姝想到这儿,大脑轰的一下炸开。 家主此去,进献浮光锦是幌子?目标是太子府,或押注其他皇子参与夺嫡之争? 想了这么多实则也只有一刹那,孟姝此刻并无其他心思,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隐隐折服于云夫人的心机和筹谋。 反观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更昭示,她想,成为这样的人。 如母亲那般纵胸有丘壑,却依旧认命,深陷泥潭碌碌无为的过一生,还是如云夫人,身处后宅却如男儿般放眼于世间。 孟姝在这一刻选择了后者。或许,她也别无选择。 于是她退后一步,再次跪下,道:“奴婢,愿意。” “二小姐待奴婢甚好,夫人的心意奴婢也知晓,奴婢孑然一人,愿从此以二小姐为首,肝脑涂地。” 云夫人和魏妈妈相视一笑,魏妈妈再次将孟姝扶起,云夫人道:“你放心,我已命陆掌柜派人在悬泉置驻守,若周柏平安归来,自会带回来与你相见。” “离婉儿及笄还有四年时间,明年五月阖府搬迁至京城,届时你们有足够长的时间成长。” “是,夫人。” 随后,云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环形云裳佩,“此物乃我云堇(云夫人闺名)信物,在永泰钱庄也得用,持此佩每年可取万两银票,你既真心认主,我便交予你,不管是为浣云赎身,还是另有它用,一切随你。” 孟姝略沉思了一会,俯身接过。 舅舅生死不知,浣云也没有理由再待在春风楼受苦,况且自己已自愿入局,她的担心在此刻也失去意义。 不知云夫人与二小姐说了什么,当晚孟姝值夜时。 二小姐含着复杂的神情,将孟姝拉到跟前,认真道:“母亲已对我说了,孟姝,你......你若不愿,实在不必为我牺牲你的自由。” 孟姝第一次逾矩,她拉住二小姐的手掌,还未说话被二小姐打断。 “且听我说完,我.....不想强迫身边的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梦竹她们,若不想跟着我陪嫁,我自会求母亲给你们放契,不必担心无法生存,我会给你们一份丰厚的嫁妆傍身......” 孟姝笑了笑,主子确如夫人所说,是个心软善良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花朵儿,她动情道:“不,奴婢是自愿的,奴婢会护着小姐,一辈子像花儿朵儿那般自在。” 良久,二小姐叹了口气,幽幽道:“孟姝,我怕。” “我不怕死在权力倾轧之下,我怕将来以我的能力,护不住身边的你们。” 孟姝躺在二小姐身边,望着床架之上垂下的床帏,一大片阴影落在自己脸上。她道:“不怕,小姐,咱们还有很多时间,只要步步得法,就能一直走下去。” 二小姐双眼似有水光,在黑暗中笑了笑,原来安心是这样的感受。 一直到戌时末的梆子声敲过,孟姝突然侧头对二小姐轻声说道:“小姐,往后帮奴婢改个名字吧。” “嗯?”二小姐眨了眨眼,不知孟姝何意。 “如梦竹蕊珠明月一般的,今日夫人说起咱们明年要迁到京城居住,在外时喊奴婢本名有些突兀,且反常。” 孟姝进入状态,小小的她认为自己在外人面前应该藏拙,隐在二小姐身后,最好等二小姐嫁人后,在后宅里扮猪吃虎,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与梦竹几个一样为好。 二小姐没这么多心思,她倒有些犯难。 过了会儿才带一丝羞意道:“在云归院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眉眼十分好看,不如......叫花颜如何?” 孟姝乍然听了觉得有些别扭,但是自己主动提的,也不好驳了主子。便道:“甚好,奴婢从今夜始,便是‘花颜’。” 梦竹,蕊珠。明月,花颜,巧的是自己真是四个里面年龄最小的。 孟姝腹诽,也还行吧...... 二小姐为老太太准备的寿礼是一幅百寿图,隔日,梦竹几个服侍二小姐梳洗妆扮时,孟姝将寿礼装到一只定制的红漆戗金寿字纹长方匣子里。 等蕊珠给二小姐梳好流云髻,正要戴金钗时,二小姐提起孟姝改名的事儿。 “花颜?”蕊珠轻声念了好几遍,嘟着嘴表示好听。“小姐偏心,给奴婢起个蕊珠的名字,外头的丫头总打趣儿,说奴婢是蕊猪。” (释:豕子,猪,民间已俗作猪。) 明月噗嗤笑了出来,也把孟姝,不,花颜给逗乐了。 二小姐道:“当初母亲将你带回来时,瘦的跟猫奴儿似的,你本便姓‘朱’,我记得魏妈妈凑巧儿给你穿了件朱红色的衣裳,因此当初本给你取名蕊朱的。” 蕊珠立即欢喜起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原来小姐还都记得。” 明月道:“名儿对咱们来说不过是代号罢了,做什么放在心上。这么一说奴婢倒是想起一件趣事儿,当初和师傅学武,院里隔一段时间就来很多孩子,有学武天分的就能留下,然后按代号由师傅赐名,轮到一个叫什么林的,竟是死活不愿改,后来师傅也由着他了。” 梦竹接话,“给孟姝改名也好,这样喊起来咱们四个才像正经大丫鬟。” 花颜给二小姐选好衣裳,今儿是参加老太太寿宴,打扮不用出挑。她道:“好了,就是个代号么,小姐该用早食了。” 花颜昨儿值夜,今日不用随行,因家主与大少爷都不在府里,老太太也无心大办,更给两位姑奶奶提前传话,让她们也不用过府庆贺,只邀了几位交好的老夫人过府。 等二小姐带梦竹三人离开,花颜因素日里值夜多在二小姐的床上睡,因此也没有困意,她已禀过二小姐,今日要出府一趟。 叫冬瓜也与李娘子请了一日假,两人去崔管事那换了两身小厮的衣裳,又分别化了妆,持二小姐的牌子,在家丁护持下出了府,直奔永泰钱庄。 第97章 赎身 云夫人既然要施恩于人,自然就会面面俱到。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一路行至永泰钱庄时,宋伯早已等候在此。花颜本就肤色白皙,冬瓜因在府里养了半年多,也变白了些,两人一胖一瘦依次钻出马车车厢。 宋伯瞧见这一幕,乐得胡子都抖了抖。穿着小厮衣裳的孟姝,白白净净,又一副聪慧之极的样子,倒有些像道观里的小道童。 花颜带头给宋伯行礼,宋伯闻听她自称‘花颜’,怔了片刻后,不由重新审视孟姝。 他活了一把子年纪,又从小跟在二叔公身边伺候,自然阅人无数。本还疑惑夫人突然的安排,如今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伯捋着胡子,忽然道了一句: “你这样早慧,如今看也不知是福是祸。二小姐娴静温婉,日后跟着这样的主子,平日里当多做善事,多积功德......” 花颜十分感怀,初初入府在琅琊院做粗使丫鬟时,自己有意接近讨好二叔公主仆,但宋伯从一开始,就不问缘由给予她善意,花颜心底一直记着这份情。 那句宋伯不好说出口的‘慧极必伤’,是他老人家的担心和劝告。 花颜俯身抱拳,真挚冲宋伯一揖到底,“花颜谨记,多谢宋伯。” 宋伯轻轻摇摇头,微微侧身没有受她这一礼,他不禁想起琅琊院险些走水那日,家主曾对主子说过的一句话,“可惜是个女儿身。” 钱万来死后,永泰钱庄继任的掌柜姓葛,宋伯带花颜冬瓜从偏门进入钱庄后院。 院内护卫众多,孟姝依着规矩没有东张西望,冬瓜进院感受到森然的气氛,早像个窝瓜一样,不声不响的紧紧缀在花颜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云夫人已交代下去,因此葛掌柜亲自接待了花颜。 客房内,花颜从怀中取出环形云裳佩,葛掌柜不敢拿大,将云裳佩放在一面特制的云纹形模具内,确定严丝合缝后,又背对花颜,仔细翻开玉佩底部,核对完才交还。 “一大早夫人已传下话,不知姑娘准备取多少银子,或是让钱庄帮您办事也可。” 花颜丝毫没有犹豫,“劳烦葛掌柜,我要取五千两银票。” 葛掌柜暗叹夫人料事如神,自怀中取了一沓银票,从中取出五张递给花颜。“这是五千两银票,姑娘且收好,在这张特制的呈文纸上签字画押即可。” 等花颜从客房出来,没有耽搁时间,请宋伯同上马车,直奔春风楼。 “劳烦宋伯,一会到了春风楼,直接与楼里的人办相关手续,将浣云姐姐的身契赎回,等我带她出来咱们再去官府办户。”花颜取了三张银票递给宋伯。 宋伯接过,道:“不用和浣云姑娘说起?” “不用,浣云姐姐....她的坚持毫无意义,我会和她理清楚。”花颜舒了一口气,她与浣云终究不同,两人虽只相处不到半个月时间,浣云心地是好的,但未免瞻前顾后和太过依赖一个人的真心。 花颜尚不懂情之一物,即便当事人涉及到自己的舅舅...... 时隔半年后再次来到春风楼,一切心境都不同了。 留冬瓜在车内等候,花颜下了马车,小小的她抬头望了一眼耸立的三层小楼,两侧一排排通红的灯笼随风摆动,人间的喧闹与里间的静谧,只隔了一座门楼。 这是两个世界。 然后,花颜随宋伯一步步走进这座在白日里无声无息的,埋着无数可怜人的坟冢。 当初的自己怯懦无助,将匕首藏在鞋底,夜里也只敢假寐,回忆起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日子,花颜吸了吸鼻子,双手在袖子里狠狠握成拳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宋伯适时的伸出温暖的大手,在她背后轻轻抚了抚。 龟爪子认识宋伯,忙去后面召妈妈过来,春风楼的魏妈妈一脸喜意的过来时,见到眼前小厮觉得似曾相识,正要开口说话,宋伯便直接道出来意。 魏妈妈让人端了茶待客,恍然中带了一丝惋惜,道:“合该如此,浣云是个傻的,心心念念要赎身,又甘愿放弃大好机会,你们是不知道,让咱们楼里的姑娘们为她可惜了好久。” 她做惯了生意,自是知道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既是二叔公看上了她,咱们也不会坐地起价,她虽在我春风楼待了几年,但妈妈保证她确是清倌人,当初我问那货郎要两千两银子,那就还收两千两。” 这自然不是光卖给二叔公面子,也忌惮二叔公背后的唐家。 宋伯不动声色的看向花颜,花颜微微点头,然后便由一位婢女引着,从后门出来进入偌大的后院,一路到浣云所在的停云坊。 打发婢女离开后,花颜打好腹稿,穿过月洞门,就见丁香正在廊下给花浇水。 “丁香姐姐。” 当啷一声,铜壶掉在阶上,丁香定了定神,不敢肯定的问道:“可是...孟姝?” 花颜眉眼弯弯,上前拉住丁香的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丁香激动的捂着嘴,脸上似哭还笑,忙不迭声的点头。 “丁香,怎么了?” 卧房内传来浣云清脆的声音,丁香也没理,直接撩开帘子闯进里间,不由分说的打开樟木衣柜,从里面扯出一块布摊到桌几上,手脚麻利的从衣柜里挑了几件小姐平日常穿的衣裳就开始打包。 “丁香,你...莫非魔怔了不成?大白天的做什么收拾行李。”浣云一身居家便服,赤足踩着地板出了卧房,扶着多宝阁的架子问道。 花颜随后进的门,将头上的布巾帽子轻轻摘掉,笑着道: “浣云姐姐,孟姝代周柏舅舅亲自来接你。这一次,姐姐能不能随我离开?” 第98章 安置 浣云浑然没料到还会在春风楼见到孟姝,她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惊喜很快变为惊吓。 “真是你,孟姝,你不是在唐府二小姐身边当差,怎么会来春风楼?”唯恐孟姝出了变故,浣云急忙上前仔仔细细的围着她端详了个遍。 丁香兀自收拾完几件衣裳,又拎着块布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哗啦”一声将里面的钗环悉数倒在布头上,飞快的打了个结。 花颜拦住要劝阻的浣云,与她细细说了唐府这几个月的查访结果。 良久,浣云灰败的脸上挤出一丝侥幸,指甲嵌进掌心,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自己清醒。“不...不会有事的,周郎当初发誓,说会回临安找我......” 花颜扶着浣云双肩,正色道:“浣云姐姐,恕我直言,在边境做生意本就是富贵险中求,想必舅舅也是尽快筹钱才会铤而走险。 退一万步说,若舅舅...那你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不成?” 浣云凄然道:“若...我活着也不过是白过日子罢了。” “你糊涂啊,舅舅也不会想看到你如此消沉,如今有机会离开此地,那咱们出去后自也有机会寻他。女子存活于世本就艰难,抓住一切机会筹谋才对。” 浣云的一颗心像搁浅的鱼儿一般彷徨,听到她的话突然顿住,摸着花颜的小脸,急促问道:“你是不是答应唐府什么了,我...我与你不过是几日情分,就算看在周郎的面上,也实不该由着你为我们牺牲。” 花颜无奈道:“姐姐是当局者迷,我既已入唐府为婢,生死早已皆不在己。这是夫人和二小姐的好意,上次二叔公替唐府出面赎身,不管你同不同意,咱们实则都已承了这份人情。 有时候,人情不是放着不用,就不用还的。” 云夫人身在高位,拿捏人心的本事驾轻就熟。难得的,是她有耐心和细心在春风化雨中一点一点渗透。她本不必为花颜做什么,难道捏着死契,就不能让她就范? 只需二小姐待花颜的心意,云夫人什么都不需要做,花颜自问也断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由此可见,云夫人要的忠心,另一方面,也是要下人们的‘心甘情愿’,因此孟姝才会主动提及改名,也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夫人表明她的‘忠心’...... 浣云一时想不到这些,正如云夫人曾和魏妈妈剖析过的,‘既不想让孟姝背负唐府的人情,又在赌一个男人的真心。’ 花颜也不管她在不在听,自顾自的将最近的事捡着能说的告知浣云,又道:“浣云姐姐,有舅舅这一层关系,在唐府以外,我唯一信任的是你,我现在有事需要你帮忙,你能不能帮我?” 浣云这才清醒几分,立即握住花颜的双手,“你是周郎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还曾跟我提起过有一个很聪慧的侄女,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花颜忍着笑腹诽,早知道这话有用,自己也不至于啰嗦这么多。 等丁香收拾完行李,花颜盯着浣云收拾贴己,她也得以见到,浣云一脸羞涩之意的从枕下取出三样物事,来自舅舅身上惯用的荷包和帕子,一枚应有定情之意的玉佩,和一把与自己收到的生辰礼样式无二的匕首。 花颜不禁感慨,‘未免有情那遣此,元来不及有情痴’。 为了情情爱爱,甘愿放弃机会继续深陷囹圄,花颜依旧表示尊重,但不理解。 好在一切都解决了。 三人从停云坊出来,花颜正与浣云主仆二人提及以后的打算时,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前面一个瘦弱的姑娘,正费力的拎着一桶水从浣洗的院子出来,花颜喊道:“应春姐姐?” 应春听到声音,一时没认出人,不过她得过浣云的好处,便上前行礼。 丁香疑惑问道:“你认识丑奴儿?哦对,我记得你当初刚来时烧糊涂了,多亏后院的丑奴儿和春丫照顾。” 应春也认出了花颜,很为她高兴的问道:“孟姝,半年不见你长高不少,也更好看了。听说你被唐府的人领回去,怎么又来这地方?” 正好前头的宋伯不放心,差了丫鬟过来找,花颜只得和应春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带着浣云二人去了前头。 “浣云姐姐觉得她如何?”花颜走了几步路,转头问道。 浣云道:“丑奴儿?她也是个可怜人,和丁香一样从小被人牙子卖了几回,我当年来这里时她就在了,脸上的疤是自己划伤的,在这里失了容貌也就没了依仗,魏妈妈也没再发卖,罚她在浣洗房做事。” 丁香撇嘴道:“那个老虔婆存心把她放在后院,震慑后来的姑娘罢了。丑奴儿倒是心善,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也是个实心眼儿的。” 若有狠心故意损伤容貌的,下场就和终日做苦力的丑奴儿一样。花颜若有所思,到了前头,赎身的私人手续已办妥,魏妈妈派龟爪子随宋伯去衙门说明情况,届时衙门开具文书,再重新办理户籍,浣云主仆从此就可恢复成良籍。 临出门,花颜刚迈出门槛的步子收了回来,转身问道:“魏妈妈,不知为应春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魏妈妈早已认出小厮打扮的是当初被卖身的小丫头,她心中一凛,自知今时不同往日,满脸堆笑道:“后院的丑奴儿,她容貌毁了不值几个大钱儿。” 随即她转了转眼珠,“您既问了话,若想要她,咱们随手送了也没什么。只是春风楼的规矩,进了门的姑娘,再迈出这道门槛儿,怎么也算重新做人了,因此多少也要出些银子......” “妈妈直说需要多少便是。” 宋伯倒有些欣慰,能有心思解她人之危,时刻心存善念,便是个好的。 若花颜能知晓宋伯的想法,‘......您实在高看我了。’ 魏妈妈既能舍弃一千两银子卖对方个好儿,自然也不会没眼力的狮子大开口,她伸出三根手指,“当初是三两银子买的,就还要三两银子如何。” 浣云急忙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粒碎银递了出去。 只过了一盏茶功夫,应春如坠云里雾里,等意识到自己得了自由身时已处在车厢中了。 宋伯一行人刚走,春风楼就来了一个陌生面孔,是云夫人派来扫尾的人手,春风楼上下之后对浣云的事讳莫如深,不敢对外说出什么闲话。 从官府办完户籍出来,浣云三人立了女户,户主自然是浣云,丁香应春二人立在她名下,不过是以姐妹的身份。 马车将宋伯送回永正当铺,花颜几人从偏门进去,给二叔公磕头谢恩,二叔公问及浣云之后的打算,花颜道:“多谢二叔公对浣云姐姐提携善待之心,奴婢有意让浣云姐姐先离开临安。” 二叔公闻言也觉得理所当然,临安本就不是浣云的故乡,念及往后或许无缘再见,另亲自选了几幅书画赠给浣云。 第99章 告别·新生 与此同时,唐府,福安居。 云夫人正陪老太太与参加寿宴的宾客逛园子,魏妈妈悄无声息的走近,在其耳畔说了几句话。 趁着老太太谈兴正浓,云夫人缓步至假山后,对魏妈妈道:“小丫头动作倒快,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那位浣云姑娘心思虽正,但未免沉溺于情爱,不值一提。” 主仆之间向来没有秘密,魏妈妈斟酌着,将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夫人,云裳佩......” 云夫人从魏妈妈捧着的乳白色瓜棱罐里取了些鱼食,随手洒在湖面,望着争相抢食的几尾锦鲤。淡淡道:“奶娘认为她不值万两银子?” “她自求改名,不光是在表明她的真心。就说单单这份心思,就胜过身外之物百倍。” 湖的对岸传来嬉笑声,是几个小姐簇拥在一起玩闹,只二小姐独独坐在亭中。云夫人将视线收回,才闲闲说道:“奶娘,你从小看着我长大,当知人的性子养成了便轻易改不了。我在闺中时或许就缺了一份果断与狠辣,才会一遭不慎,让秋菊她们白白送了命。” “你再瞧婉姐儿,将花颜留在她身边,我和大爷才会放心。” 云夫人自己也说不清,若选不到合适的陪嫁丫头,她还是否会一意孤行,将女儿送到那修罗场? 魏妈妈对花颜并无意见,只是想起那事,心中总会泛起一丝寒意,“夫人的心思老奴知晓,她父亲当真是被......” 云夫人露出一丝笑意,浑不在意道:“一个能在短短半日功夫,就可以下判断并利用庄头制衡菊裳的人,再加上熟读灵枢药典,其真相如何,奶娘还看不出来吗?” 接过魏妈妈递过来的帕子,云夫人仔细擦了擦手,道:“瞻前顾后难成大事,我倒是欣赏她的果断。况且还要养在身边几年,若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咱们怎会没有后手。” 魏妈妈压下心思,禀报道:“葛掌柜派人传话,孟姝取了五千两银子,春风楼只收了两千两,顺便还给一个叫应春的丫头赎了身。” “无妨,她要施恩于人培养自己的势力也是有的,派人盯着津南那边。”云夫人再度看向对岸,婉姐儿临窗而坐,虽有梦竹几人在一旁伺候,背影却无端落寞。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云夫人扶着魏妈妈的胳膊走在石子路上,突然抬头叹道:“也不知京城的秋日,是否仍旧如往昔。” 乾元四十三年的秋风,带着微微潮意,漫过广阔的江南大地,掠过唐府大大小小的院落,最终化做微凉,积起一片沉重的云彩,飘过运河上帆樯如云的客船,在去往北方的路上,顺便见证了一场小小的告别。 自永正当铺出来,二小姐派来的护卫正等在门口,他们会护送浣云三人一路乘船北上,前往津南县。 宽大的车厢内。 应春含泪跪谢花颜赎身之恩,适才冬瓜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急忙将应春搀扶起来,“孟...花颜当初生病得了你的照顾,如今她为你赎身也是应当。” 应春眼睛红红的,“不一样,即便没有我照顾,孟姝也会慢慢恢复,但若没有她为我赎身,这辈子...” 花颜将浣云三人的手拉在一起,不愿再听感谢的话,打断道:“这是属于你们的新生。以后到津南县落脚,那里没人认识你们。” 马车在码头前停下,丁香与应春下了马车,留三人在车内说话。 今日这场变故突然,浣云方才一直在花颜背后掉眼泪,此时她伤感道:“我这样的身份不能入唐府为婢,其实留在临安也无妨,我和丁香会做工养活自己,咱们也能有个照应。” 花颜正色道:“浣云姐姐,我也相信舅舅不会出事,夫人派人在悬泉置驻守,若舅舅露面一定会传消息回来。但咱们也不能总依靠外人,你此去津南,先在郑东家处落脚,绿柳也在那里可以照应,这里两封信。” 花颜从怀中取出书信,“其中一封交给郑东家,护卫会一路护送你们到郑氏牙行。另一封我有详细交代你们在津南县要做的事。” 随后又取出三千两银票,也一并交给浣云。 浣云推辞:“我也攒了些细软,足够生活,你...你已丢了名字,等周郎回来我都不知如何和他交代...”话还未说完,又已泣不成声。 “浣云姐姐,旁的不算什么,二小姐真心待我,若她有难我万死不辞。有些情况不便与你细说,等你们落脚后,四年内我希望你帮我组建一......” 冬瓜晕晕乎乎听了好长一番话,弱弱的示意道:“孟姝,要不,我先下车......”她不喜欢叫孟姝为花颜,在冬瓜朴素的观念里,这世上没有永久不败的花,这个名字只会令她莫名觉得伤感。 花颜忍着笑意,和冬瓜解释道:“不是你非要跟我出来说见见浣云姐姐的?咱们说话自然不必避着你。” 冬瓜腹诽,主要是自己听不懂......她执意下车,花颜也只好由着她去。 等浣云听完,消化了好长时间,才喃喃道:“我虽不知你准备做什么,但在春风楼过了这么多年,我自认看人识人还有些能耐,此后定会竭尽全力助你。” 花颜最后道:“待我禀明二小姐,会尽快派会武的女护卫保护你们安全。至于舅舅的消息,你万不可多想,咱们目前能做的只有等,待有余力再做其他打算。” 浣云不由得点头,从随身包裹里翻出匕首,担心道:“你也要小心,这把匕首是当日周郎留下,你且拿去防身。” 这把匕首比周柏送给花颜的要长一倍有余,是舅舅寻常用来防身的。花颜不禁好笑道:“我六岁生辰时舅舅也送了我一把。” 浣云抚摸着匕首上的花纹陷入回忆,花颜不由又叹了口气。 临开船前,一向贴心的冬瓜还去码头各处买了许多吃食,让丁香带到船上,花颜心里藏着许多事倒是疏忽了。 送别浣云后,两人又在城内逛了一回,几次出门都是陪小姐巡铺或参加诗会,冬瓜等闲没出过唐府,唯一一次还是带绿柳回她那糟心的家,两人绝口不提这件叫人倒胃口的破事。 冬瓜没少攒银子,这次出门足足带了十两,原想着这么多银子怎么可能花完嘛,结果就是被打脸!她发出豪言要请好姐妹去饭庄用午食,却发现十两银子连招牌菜都点不了两道。 “看来还是要多攒银子,师傅偷偷跟我说起年后要去京城,那咱们买铺子置地的事又要耽搁了。”冬瓜愁眉苦脸,转角遇到卖糖葫芦的,双眼一亮就给包了圆儿。 “还是这种街头吃食好,便宜又开胃,你说这糖葫芦除了用山楂,用柚子做行不行?” 花颜感慨冬瓜的想法总是如此跳跃,还没过半盏茶的时间,能从买铺子扯到柚子糖葫芦...... “好像也不是不行,除了柚子其他果子也可以试试,等做好了,你先拿给明月尝尝。” 能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绊住她也好,花颜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再回头看着扛着糖葫芦的冬瓜,可怜的冬瓜这辈子恐怕都完不成开铺子的美好愿望了,做小厨房的管事还可行。 走着走着花颜发现自己被冬瓜传染了,她方才竟突然被自己的念头惊到。 若夫人和家主大事可成,那冬瓜......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做御厨啊...... 第100章 年末 没有两位姑奶奶作妖,老太太的寿辰顺利之极,若说有什么可值得大书特书的,也就只有范夫人又借故送来了一份厚重的贺礼。 到了晚间,老太太留儿媳说话。 “范知府夫妻二人的心思,你这个做临哥儿母亲的怎么说?” 云夫人从未考虑过范家大姐儿,因此亲自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秋梨饮子,“母亲,咱们这一支只有一房,除了偏远的侯府和云家,临哥儿别无助力,亲事便尤为重要。” “今儿在席面上,范夫人言语中提及知府大人年末考绩亮眼,若去京城做官,对临哥儿也是一个助力。且范夫人出身太原王氏,范家大姐儿也是知书达理......” 云夫人呷了口茶,掩饰住眼底的轻视,过了半晌才道:“大爷上回来信,言说范家不是良配。知府大人在临安一任六年,官声只是平平,这一两年虽巴望上了异姓的詹王爷,但要想再进一步也是难于登天。 还有,詹王爷嘱意的未必是九皇子。” 这下老太太就没言语了,她疲倦道:“你和显儿深谋远虑,也罢,临哥儿的婚事日后也不必过问于我。说起来陆姨娘都已能下地,文姨娘却病了有些日子,让府医紧着给她瞧瞧,显儿不在府里,后院的事你多操心才是。” 云意院。 花颜并未避开梅姑姑,服侍二小姐用完晚食,细细说起对浣云的安置。 二小姐对此并不在意,她更乐意听冬瓜对于市井的见闻。下半晌冬瓜在云意院出了好大的风头,毕竟扛着那一柱子的糖葫芦,样子实在惹眼。 冬瓜回府后倒也立即尝试了用其他果子做糖葫芦,不过虽然味道尚可,但都不如山楂带给人酸酸甜甜的口感,只能无奈作罢。 就这么闹了会儿,几个丫鬟才开始各司其职,铺床的,服侍更衣的,准备书本笔墨的,再过一日就恢复进学,二小姐自中秋开始就放了大假,总也要完成林先生的课业。 紧接着轮到明月值夜,花颜几个规规矩矩的去后院听梅姑姑的晚训。 梅姑姑来了也有几日了,整个云意院的氛围简直直逼云归院。 粗使丫鬟不敢偷懒了,因锦书被发落,二等丫鬟们也没了旁的心思,就连蕊珠这几日都老老实实的,更不用提角门的婆子如锯了嘴儿的葫芦,再不敢和其他院儿里的婆子传播姨娘们的八卦了。 让花颜几个大丫鬟还少了些乐子,毕竟八卦是人人爱听的。 梅姑姑在云意院的权力仅次于二小姐这位主子,总结起来她日常主要做三件事。其一是管理下人,教导规矩,细致到考核奖惩及调配。其二是协助二小姐管理庶务,诸如大到账目管理,财务保管,小到膳食安排等等。最后一项则是对外交际,如办宴筹备,安排行程,协调府外的关系。 晚训,是第一项中每日必不可少的环节,届时云意院的下人们聚在后院厢房,梦竹协助梅姑姑点人,众人再听梅姑姑有针对的训话,最后明悉次日的安排。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得过了下去,期间除了文姨娘似乎得了极厉害的病,被送到庄子里养着外,府里一切都很平静。 待下了几场秋雨后,临安也一日凉过一日,转眼就到了乾元四十三年的年末。 永秀布庄紧着往府里送了几次厚实的布料和上好的皮料,云夫人也开始带着二小姐上下打点送到各处的年礼。 因家主不在临安,原先最让掌柜们期待的年底议事大会也换到了在京城召开,不过临安的府邸倒也没有因此消停,各地的庄子也到了给府里送出产的时候,辛苦了一年总也得让主子看见不是?各种地方上的特产,稀罕的野味山货源源不断的送到唐府。 这也是庄头们难得见主子的机会,到了年纪的家生子们也都在这时等着主子们指婚配人,因此唐府后宅上下一片忙碌。 云意院的丫鬟们年龄还小,只有二等丫鬟缺了一人。梅姑姑观察了一段时间,没有从粗使里提拔,而是看上了安管事底下的小丫头玉儿,也不知她是如何交涉,反正玉儿是来了云意院,顶了锦书的位置,成了二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 花颜忙着跟梅姑姑学做事,间或和崔管事与安管事取经,督促冬瓜学字,偶尔趁着二小姐去暮云斋进学的功夫,独自去云归院见云夫人,常常能待上大半个时辰。 这一日随二小姐去福安居请安,花颜不曾想到,竟见到几位故人。 第101章 她好,你才能好 “郑山去了京城,你一个人何苦从津南大老远的巴巴赶来。”老太太心里熨贴,说出的话全然一派关心的意味。 郑东家掩口笑道:“蒙老太太关心体恤,咱们也得时时念着老太太的情才算不忘本分呢。忽忽儿的又是一年,奴婢若不回府里一趟,倒觉得这年过的没滋没味的。” 这样讨巧的话刚出口,就惹的老太太一阵好笑,广白和花楹也跟着打趣儿。 “好了好了,就属你嘴甜。”老太太笑着说道,“快来这边坐,让我好好看看你。”郑东家起身上前,跪坐在罗汉床下的脚踏上。两人唠着闲话,无非是早年郑东家做大丫鬟时的琐碎事。其间,郑东家又将带来的礼物呈上,都是依着老太太喜好送的些稀罕物件,老太太很是喜欢。 听到帘子响动,郑东家急忙站起身后退几步,给二小姐见礼。 花颜乍然在福安居见到郑东家,不觉有些恍惚。郑东家上身穿着雪缎石榴花纹短袄,这一副笑模样,比在郑氏牙行鲜活也让花颜觉得陌生许多。 今儿不是例行来福安居请安,因此花厅内只有郑东家和素问几个大丫鬟,二小姐此来是遵云夫人吩咐,呈礼单给老太太过目。 “婉姐儿这几日有些消瘦,可是云意院小厨房不济事?” 二小姐这几日事忙,有几日没来福安居,老太太瞧着孙女面色憔悴禁不住心疼。 “回祖母的话,小厨房很好,祖母莫担心,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二小姐给老太太福身行礼,示意花颜将礼单呈给素问。 老太太看着二小姐身边的花颜,不由得对郑东家夸奖道:“秋桑看人的眼光一贯极好,这丫头还是你送到府里来的,你们也算相识一场,回头也说说话。” 花颜乖巧的上前,给郑东家见礼。 郑东家笑着道:“老太太,这也是她和咱们府上的缘分,如今能在二小姐身边伺候,确是个有福气的。” 这次来府里拜年,郑东家也带了许多年货特产,老太太便让素问带着她下去安置。二小姐冲花颜点点头,“你也跟着下去帮忙,不急着回来伺候。” 花颜感激的对二小姐笑了笑,又和老太太躬身行礼,缀在素问后面出了花厅。 等穿过月洞门,郑东家才有暇仔细打量花颜,见她与初见时判若两人,眼里哪儿还有半分拘谨。 “你倒是会给我找事,一忽儿送回去个绿柳,一忽儿又送过来三个花儿一样漂亮的姑娘,咱们牙行下半年可是热闹极了。” 花颜露出微微尴尬的神色,侧头看到素问居然翘着嘴角,她上前挽着郑东家的胳膊,笑嘻嘻道:“郑东家最好不过,绿柳没犯错吧,浣云姐姐如今怎么样。” 郑东家无奈的拍拍她的小脑袋,没好气的道:“你自去问她就是。” 说着话三人来到角门,七八个仆妇正往里搬东西,花颜定睛细看,在门外照看马车的可不正是绿柳。 几个月未见,瞧着长高了些,与车夫和仆妇们说说笑笑的样子还有当初在琅琊院当差的影子,只是等她转头时,往日粉嫩的小脸上添了丝风霜。 “孟姝!” 绿柳忍不住激动喊了一声,小跑着上前抱住她,“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呜呜...” 郑东家摇摇头,“咱们要在府里住一晚,你们姐妹见面不易,今晚也聚一聚,明日一早回津南。” 绿柳忙向郑东家道谢,也和素问见礼,花颜有心和郑东家说几句话,只是素问在跟前,也不急在一时,便携着绿柳去了小厨房旁的院子说话。 “......郑东家出面,在挨着牙行不远的街上赁了处院子,如今我也搬到那里,在浣云姐姐身前做事。”再次回到待了四年的唐府,绿柳来不及感慨就和花颜细细说了浣云近况。 月前浣云刚来过信,不过绿柳说的更细致,她们在津南落脚后买了几个下人,如今正筹备在年前开一家绣庄,至于暗地里要做的事都不急,人手上还要依赖浣云培养。 “周婆婆厉害着呢,现下我虽搬出去了还隔三差五找我训话,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只听你和浣云姐姐的话。”绿柳还是爱哭,抱着花颜狠狠哭了一会。 花颜一边安抚,一边觉得绿柳确实变化挺大,适才说了半天话也没过问她家里的情况。其实花颜一直有留意,她父母过的可不怎么好,两个哥哥都不是好的,见没了绿柳这棵摇钱树,又怎会善待他们? 总归是自食恶果,见绿柳确实没有别的想法,花颜也放心带着她去花厅外,等二小姐出来一并回云意院。 绿柳自然给二小姐磕头拜年,也拿了津南县有名的麻花等吃食分给梦竹几个,瞧着院子里众人的变化,绿柳将一丝羡慕埋在心底。 到了晚上,冬瓜特意置办了简单的席面,邀梦竹蕊珠明月到房里用饭,六个小丫头说了好一会儿话。中途花颜取出包裹踏着月色出门。 郑东家刚从云归院回来,客房内,花颜郑重的给郑东家磕头道谢。她虽是做的人牙子的行当,但确实是花颜遇到的第一个贵人,这几个月不管是替她留意舅舅的消息,还是收留绿柳和浣云,这份情都得记着,来日自当回报。 “夫人来信让我助你时,我是浑没料到你能这么快就在二小姐身边崭露头角。浣云那边你不用担心,你要的各色人手咱们牙行本就一直有留意,现下也只是多了浣云那边一个去处而已。 说起来浣云这个姑娘确实不错,别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待人交际是十分熟络,绣庄的事都是她出面打理,进展很快。” 花颜展开包裹,里头是她得空儿绣的帕子做的衣裳,都是送给郑东家做谢礼的,“往后还需多仰仗郑东家,年后待大小姐出嫁,咱们也该去京城了。” 郑东家正瞧帕子上有意趣儿的花样,闻言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道:“白日里在老太太那,我说来唐府是你的福气,只是也不知这福气能不能护住你,往后是荣华富贵还是......只愿你牢记夫人和老太太的爱护之心,一切以二小姐为重,她好,你才能好。” 郑东家因夫家的关系,这些年一直在外做事,对于府里主子的打算也知晓几分。 “奴婢谨记。” 花颜这段时间在云归院听了不少京城的秘闻,那些高门大户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后宅里说不尽的腌臜争斗。 比如外人并不知晓的,詹王爷的王妃和三皇子的侧妃有拐着七八个弯儿的姻亲,比如二小姐以后要嫁的九皇子,早早定下的未来正妃,是二品勋晖将军府蒋家的嫡幼女。 京城朝堂内,老皇帝在世一天就还是一潭死水,但水面之下,各方势力已盘根错节,正酝酿一场风暴。唐显的筹码,也在一步一步累加。 第102章 唐临 年节的热闹无需赘言,只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当老侯爷病逝的消息传到临安唐府时,时间甚至还未出正月。 作为旁支,唐显本人也在京城,侯府的丧事其实并不必云夫人亲自出面,但唐显来信让云夫人回京城一趟。 就这样一直到二月中旬,小厮提前来传话,云夫人竟要带着唐临回临安。 老太太与二小姐得了消息,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每日翘首盼着。花颜也心惊不已,如此看来,不知是时局的变动还是出于别的考虑,总之乾元四十四年三月的春闱,唐临是不会参加了。 这一日的天气不怎么好,临安的冬天不如北方疏朗,泛着一股湿冷。 唐府府门大开,二小姐五小姐面上挂着笑意,带着花颜几个过来时,柳姨娘已带着大小姐早早候着了。陆姨娘带着六小姐几乎与二小姐同时过来,只是二小姐看到后面奶娘抱着二少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花颜冷眼瞧着,陆姨娘病了那一场后如今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只是云夫人不在府里,二少爷又在老太太跟前养了几个月,她是决计不敢提出抱回去养着的,自己又是个姨娘的身份,不好总时常在福安居露面,因此气色也说不上多好。 素问和广白也被老太太派了来,过了半盏茶功夫,三四两位小姐在丫鬟簇拥下才姗姗来迟,文姨娘还在庄子上养‘病’。 都是金尊玉贵的主子们,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若不是收到云夫人回府的消息,也就只能在福安居才能见着这么全了。 二小姐跟梅姑姑问道:“魏妈妈跟着去的京城,云归院那边可收拾妥当?” “二小姐放心,奴婢亲自去瞧了的,也有若竹盯着,夫人院里剩下的两个大丫鬟都是本分安稳的,俱都收拾妥当。大少爷住的云起院也早已紧着收拾出来,老太太派人送过几回东西,可见心里盼着大少爷回府呢。” 广白笑着接话道:“可不是?老太太总也有快一年没见大少爷了,昨儿不顾咱们劝阻,亲自去云起院,将大少爷素日里常用的,还有衣物箱笼都仔细看了一遍。刚还吩咐安管事,大少爷最喜欢滴酥鲍螺,也赶紧准备着。” 五小姐踮着脚尖张望,喃喃道:“也不知大哥哥给咱们准备了什么礼物,我都跟范家二姐儿说了大话,若是不如去年,那可就丢了面儿。” 陆姨娘抱着全哥儿,满心期盼着大少爷能看在出来迎接的面上,对他多一些好感。 柳姨娘落在最后面,将手中的铜錾花瓜棱手炉递给旁边的丫鬟,握住大小姐双手,声音因激动都有些变形,她小声暗搓搓道:“想不到春闱在即,临哥儿会跟着夫人回来,为娘这次是真放心了,夫人定是吩咐他回来给你送嫁的,有嫡子亲自出面,也让津南宋家那些土包子们见见真正的翩翩公子,往后也不敢欺辱了你去。” 大小姐无奈的让姨娘噤声,婚期在四月底,何来这么一说?好在姨娘一向在嫡母面前恭敬,否则自己远嫁又如何能放心她一人在府里生活。 众人也没等多久,车轮声远远的传来时,五小姐欢喜的拉着二小姐率先冲到了最前面。 花颜来唐府就要满一年之际,也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唐家大少爷。 从第二辆马车上率先下来一位少年,只见他身披云貂狐裘,上身一件烟蓝色圆领右衽窄袖衫,腰束一条牡丹镂金皮革蹀躞带,鸦羽般的长发用白玉簪绾在脑后,仪容端正,姿态闲雅,确是个光风霁(ji)月的翩翩少年。 唐临眼见府里众人都在候着迎接,不由露出浅浅笑意,径直去第一辆马车旁将云夫人搀扶下车,二小姐带着众人给母亲和哥哥行礼,花颜跟着屈身,刚低下头,就瞄到唐临腰带上别了个青碧色绣鲤鱼形纹样的荷包,针角粗陋,是二小姐的练习之作。 二小姐和五小姐许久没见哥哥,凑着上前说话,五小姐拉着哥哥的手左瞧右看,很是亲昵。 云夫人由魏妈妈扶着,旅途劳顿,面有疲倦之色,眼角扫过众人,“难为你们大冷的天儿还出来迎接,这些日子府里可好?” 二小姐急忙跟在云夫人身边,众人往府里走去,“回母亲的话,府里一切都好。” 陆姨娘抱着二少爷给夫人和大少爷请安时,云夫人简直有些没眼看,这样的天气抱孩子出来献的哪门子殷勤,倒更显的生分。 唐临这次回来带了不少行李,正准备吩咐沐风几句话,就瞧见他一脸呆滞,不由的跟上他的眼神,就看到缀在二妹妹身后,虽都是穿着小丫鬟们清一色的冬衫,但明显有一个更清丽些的背影。 沐雨在背后轻轻给了他一拳,沐风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道:“大...大少爷有何吩咐,哦哦,这...这些行李,咱们和沐雨几个都知道如何安置的。” 唐临若有所思,“孟姝?” 沐风没反应过来,傻愣愣的点点头。 唐临淡淡道:“我突然想起有一事忘了办,此次回临安短时间也不能回京,给婉姐儿的那处温泉庄子没可靠的人手接管,你明日便回京城打理打理罢。” 等唐临进府,沐雨低声骂道:“你呀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二小姐身边的丫头你都敢肖想,若传出去算什么话,你若趁早断了念头,这几年我在大少爷身边替你说情,将来未必没有回来的时候,不然你就在庄子里自生自灭吧。” 沐风这下彻底慌了,失魂落魄的看着唐府大门,他想不明白,只是一个小丫鬟,一向温和的主子为何无端生了这么大的气。 到了府里,云夫人遣散众人,留二小姐和五小姐一路回云归院。 等换身家常的衣裳,略洗去一路风尘,云夫人才单独召二小姐与花颜,“京城时局不甚明朗,除了二皇子早早被打发到藩地,圣上迟迟不给其他几位皇子封王就藩,如今朝堂中三皇子七皇子党羽众多,声势逐渐浩大。 太子又在此时大病了一场,这个节骨眼儿倒很耐人寻味,若不是御医妙手回春,京城怕是已经乱起来了。 九皇子明面上根基还浅,特传话与你父亲,言称如今是一摊浑水,让临哥儿不妨韬光养晦,三年后再入场。” 第103章 云‘归\’·京城 二小姐与花颜面面相觑,她们对朝堂自然一知半解,但也知道皇帝一共有十个儿子,依据嫡长子继承制,皇长子两岁就被立为太子,之外还有二三七九,四位皇子在世。 二皇子的生母多年前犯了忌讳于宫内自缢,连带着二皇子也不受待见,早早离京就藩,听说再也没召回过京城。四位皇子中,又以三皇子身份最显赫,生母乃最受宠的淑妃,还有武将血脉。 七皇子天资聪颖、待人宽和,在朝野中素有贤名。至于九皇子,生母位份低微,年龄又最小,一向与世无争,在京城中名声不显。 在花颜看来,九皇子的机会实在渺茫,但通过这段时间云夫人的教导,花颜也逐渐揣摩出大概九皇子善于隐忍,一直在隐藏自己的锋芒和野心。 这些说起来都是男人们的争斗,但这争斗一旦落到实处,受到连带的首先就是后宅里的女人们,不过云夫人对此倒并未表现出担心。 经过这么一回,包括唐显在内都蛰伏起来,浮光锦一事倒进行的很顺利,不过等花颜最终知道唐显是走了三皇子的门路后,惊愕之余,只能叹一句老狐狸...... 等唐显从京城回来,也到了大小姐出嫁的日子。 唐府的嫁妆自然是十分丰厚的,从铺子田产,到各式家具和摆设,四季衣裳,头面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足足有六十四抬。 另外就是陪嫁,柳姨娘亲自选了两个陪嫁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一家陪房包括三个仆役,马夫也在其中。 云夫人和老太太看在这段日子柳姨娘母女安分守己的面上,各在公中的份例之外又添了一成,别小看这一成,要知道光陪嫁的压箱底银子就有五千两之多。 很快到了嫁人这天,一大早大小姐在扶柳院绞面上妆,二小姐带着几个妹妹过来添妆,除了六小姐送的自制的香料,其余都送的头面首饰。与大小姐交好的各家小姐也纷纷围拢过来,添完妆说些贴己话。 柳姨娘从昨儿开始就哭了一场,如今见自己的女儿一身大红嫁衣,更是忍不住流泪,拉着她说了好些话,尽显一片慈母之心。 随后,大小姐在送嫁嬷嬷陪同下去福安居给老太太和嫡母磕头,这个功夫,津南宋家的迎亲队伍早已到了唐府门前,唐临正带着临安各家的公子哥儿拦门。 花颜和明月被二小姐派出来看热闹,两个小丫头隐在门内众人身后,透过缝隙,见到新姑爷宋承锐果真生的人高马大,手长脚长的,下了马站在大少爷跟前抱拳行礼,足足比唐临高了半个头。 宋承锐十二岁入军营,寻常打交道的袍泽兵士都是粗人,何曾见过如此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不过他一向心大,也没有自惭形秽的念头。 此时倒也不紧张,他呆呆的瞧着唐临出神,直把唐临看的有些不自在。谁也不知宋承锐正暗自欣喜,琢磨着新娘子虽和唐临不是一个妈生的,但也定然生的十分好看。于是面对做一首催妆诗的要求,这个武夫拍着脑袋竟直接念了几句打油诗。 腹稿儿都没打,大大咧咧喊道: 催妆急,喜洋洋, 红妆待嫁映晨光。 莫负良辰吉时到, 换上嫁衣拜喜堂。 一句比一句声大,喊到最后还冲唐临憨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见唐临怔住,才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大舅哥儿,咱是个粗人不会作诗,这几句是军营里的兄弟们唱的。” 唐临满腹诗书,被这四句打油诗给雷的里焦外嫩, “噗嗤——”花颜掩嘴轻笑,明月拍着手偷偷道:“这打油诗不就顺口溜儿嘛,不过姑爷的功夫应该不错,你细瞧,虎口和指腹上的茧子应是时常拉弓射箭所致。” 最后自顾自的下了个结论,“眼神锐利,呼吸深长,十个我也打不过他。” 花颜:...... 唐临再是风光霁月,此时也笑骂一句“狗屁不通,一塌糊涂”,随即要求耍一套拳,宋承锐在细皮嫩肉的大舅哥儿面前有意卖弄,与迎亲的军中兄弟表演了一场,又洒了大把喜钱才通过。 等宋家迎亲的队伍进了唐府,宋承锐面对唐家泼天富贵才心虚起来,心里默念着大嫂临行前的嘱咐,一步一个脚印的到了云归院。 大小姐从云归院出嫁,柳姨娘按着规矩不能近前,只能含着泪紧张的躲到假山后瞧着姑爷进院,身份之别令人唏嘘。 不管大小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总归是顺顺利利的嫁到了津南,花颜跟着二小姐出府送别,回唐府的马车上,二小姐轻声道:“听你们说起来,瞧着应是个好的,大姐姐也算有福气。”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唐显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忙碌,议事会改成半年召开一次。老侯爷去世后,嫡长子继任怀安侯,按辈分是唐显的伯父,这位怀安侯四十多岁,本就在礼部任闲职,顺势在家丁忧也卸了差事。 四季轮回,一年又一年,转眼就到了乾元四十七年。 这一年花颜长到了十四岁,在云意院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丫鬟,可惜冬瓜还没有能接替李娘子的小厨房管事一职,不过倒也折腾了几样新鲜点心,攒的银子越来越多。 浣云在花颜与郑东家授意下在京城开了绣庄,因花样儿出众,料子也十分珍贵,做的是富贵人家的生意,在京城口碑愈来愈好,常有闺阁中的小姐或大宅院的管事光顾,因此浣云这两年前亲自去了京城驻守。 遗憾的是到现在都没有舅舅的消息,花颜二人也没放弃,好在浣云这几年有了人力物力,不光派了人前往悬泉置,也着意与边境的商队打听消息。 唐府在这三年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最值得说的便是唐临的婚事定下来了。 三月春闱,唐临金榜题名,殿试时被陛下钦点为乾元四十七年的探花郎,彼时,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鲤跃龙门成为天子门生,二十岁的探花郎打马游街,在京城出尽风采。 但临安唐府在京城中逐渐展露头角的原因,却不仅仅是因为唐家大少爷探花郎的身份,而是一纸婚约。 唐临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自然有不少高门大户都想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其中就有云夫人心目中最中意的儿媳人选。 苏阁老的长孙女,现任光禄大夫的嫡长女,苏绾绾。据说,她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才情过人聪慧伶俐,是京城众多名门闺秀中的佼佼者。 两家火速定下婚约后,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 也终于,二十六年前狼狈离京至临安的这一侯府旁支,到了阖府重新迁入京城的时候。 搬迁前几天,老太太携唐显去了庄子上的祠堂小住。 云归院内上下一片忙碌,云夫人枯坐在一把黄花梨木交椅上,透过芙蓉纹路的窗子望向北方,离京二十年,也到了‘云归’的日子,不知继母与继妹,这些年安睡否? 第104章 此后再没有回过临安 云意院这边早在半年前就已逐渐归置,主要是二小姐库房里的好东西太多,二小姐与梅姑姑和花颜三人一起商议了几次,琢磨着临安这边应该不会再回来,因此要带走的东西着实不少。 包括院里的人也要安置,临安这处宅邸,前院后宅都要留下人仆妇看管。云意院的人员去留,也早在半年前都仔细过了一遍。 比如梅姑姑与花颜四个大丫鬟自然要跟着小姐去京城,二等丫鬟中只留了冬瓜和玉儿,小厨房的李娘子和角门的婆子选择留在临安,至于其余粗使和小厨房灶上的丫头,云夫人递了话,都不必跟着。 不过对冬瓜来说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因李娘子不去京城,安管事被老太太指到了云意院伺候,师徒两个终于又可一起共事,冬瓜的心变得异常柔软,抱着师傅喜极而泣。 去京城自然千好万好,天子脚下,贵人如云,府里的大少爷又入朝为官,整个唐府的门第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并不是所有下人都想离开故土。 针线房的管事跟魏妈妈递话,言称年事已高,眼睛也不成事了,准备乞云夫人怜悯准予荣休,类似这样的要求云夫人传下话,不想离开的都恩准留下。 府里的下人自发的去云归院磕头谢恩,他们会被安排在临安各处庄子或铺子里做事。 离开前五日,魏妈妈来云意院,与二小姐交代各院需派人带着箱笼细软先行一步,京城的宅院是早早就买下的,下人们提前过去打扫安置。 这事二小姐心里已有计较,安排梅姑姑带着梦竹蕊珠冬瓜玉儿四个先行。库房一直都是梦竹管着的,她这几年也越发细心,蕊珠机灵些素日里最讨梅姑姑喜欢,冬瓜和玉儿去了也能先安置厨房诸事。 魏妈妈传完话准备回去时,花颜撩着帘子进了绣楼花厅。 花颜微微笑着,依规矩给魏妈妈屈身行礼,抬头时却捕捉到魏妈妈眼中一丝异色。魏妈妈下意识的避了一回,冲花颜道:“这几日事忙,大少爷的院子有你和香梅照应,夫人很满意。” 时值五月,探花郎唐临四月底回了一趟临安给祖宗进香,如今已返京。 “都是二小姐的吩咐,咱们也不过是多盯着些罢了。”花颜道。 等魏妈妈离开,花颜微愣了片刻,被蕊珠叫着去库房,便不再多想。 云归院,云夫人见魏妈妈魂不守舍,道:“这是怎么了,婉儿那里可有事?” 魏妈妈上前为夫人捏背,垂下眼眸:“二小姐近来行事越来越有章法,已安排妥当。” “不怕夫人笑话,老奴越发看不透花颜这丫头了,在云意院是一个乖巧周全的模样,出了云意院就像换了一副面孔,老奴知道她做下的那些事,至今还会有些心悸......” 云夫人摇摇头,眼里只有欣赏,回手拍了拍魏妈妈的胳膊,“不是她心狠,是老太太年纪大了越发仁慈。” “念着菊裳丈夫救主的恩情是没错,可也放了她儿子身契又提拔她做管事,这恩情便算结了。当年老太太又心软放她一条生路,她就应该立即带着不成器的儿子儿媳离开临安......” 否则也没有机会被花颜碰巧遇见,最后落的一个凄惨下场。 细说起来,连云夫人也要对花颜的手段刮目相看。事后云归院派人追查,那是半年前,花颜随小姐出府送别林先生,在码头乘车回府时,上车的间隙无意中瞧见了一个像菊裳的身影。 只一眼就留了心思,回府后立马去信到津南,在浣云处调了人手,派人日夜在码头四处查探。 当年花颜在府里借着安管事的便利,就已知道菊裳只是被老太太赶出了府,家业被赌坊的人夺去抵债。 说到底,对老太太这样的主子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管事犯了错,她念着情分又顾忌着名声,自然不会送官法办。菊裳的身契虽还在老太太手里,她若不想真处置,谁也不能说什么。 从花颜发现踪迹到设局动手,除去调集人手与查访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月。当年没有余力报的仇,多年后,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春丫招弟受过的,菊裳的儿子也有机会尝了个遍。 当菊裳最后寻到破庙,看到的是被一群乞丐凌虐至晕厥的儿子,又亲眼见着他醒来后羞愤之下撞柱自尽,菊裳当场便也疯了。被花颜派去的人连夜押着送到船上,如今正在津南一处青楼的浣衣房做苦力,这辈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魏妈妈不觉得十分痛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能有这样的心思,不正是这么多年咱们见过的最好的人选。” 云夫人越发觉得花颜有几分自己的影子,但她也不准备打消魏妈妈的‘忌惮’,魏妈妈足够谨慎,对花颜存着防备的心思,她自也乐意如此。 梅姑姑带人随船队先行后,云意院一下就空旷许多,最后三日唐府应付的是两位姑奶奶。要说唐府搬迁至京城,最伤心的人就是这两位姑奶奶了。 二姑奶奶一路哭哭啼啼到了福安居,看到广白木槿,一问才知母亲和弟弟去了祠堂,只得揣着心思不情不愿的转道去了云归院。 云夫人压根儿就没见这位大姑姐,一辆马车就给送去了庄子里。 她们是母女,是姐弟,没得让自己这个弟媳夹在中间的道理,合该唐显自去烦恼。不能让她们去京城,是云夫人的底线,也是唐显与她的共识,因此她也不担心。 大姑奶奶倒是真的担心母亲回到京城后,再遇到大房二房的刁难,裴雯劝道:“有舅舅与表弟在,母亲又有何可担心的?咱们是本事的,如今父亲与姨娘不敢再像以前欺辱母亲,母亲放宽心做好裴家主母才是正经。” 以上种种,二小姐自是不用理的,她忙着与临安交好的闺秀们告别,秦三小姐日日来云意院说话,或是跟着二小姐去参加送别的宴会。 秦同知连任,秦家都哥儿三年前中了三甲一百七十八名,排名不高,秦家起点低了些又并无助力,借着唐府的关系才谋了津南县县令的差事。 缘分真真儿的不可言说,当初柳姨娘妄想让大小姐嫁到秦家,结果大小姐嫁到了津南县,自己的公爹现下成了秦县令的副手...... 临安的琐事不再赘述,一切就绪后,唐府的府门打开,又关上,自此这处府邸就成了唐家这一支的过去。 真正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自然也没有折柳送别的桥段,甚至对云夫人和唐显这样的主子来说,只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 但花颜站在十四岁的二小姐身边,两人几乎同时回头望向关闭的府门,这里承载了她们少女时期无忧无虑的,值得日后时时拎出来怀念的闺中时光。 “出发。” 唐显毫无缅怀之意,携着夫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大周乾元四十七年仲夏。唐青婉与花颜主仆二人进京,此后再没有回过临安。 第105章 平宣坊唐家 京城附近的漕运码头张家湾是北段运河的终点,素有“大运河第一码头”之称。花颜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随着福船越来越接近岸边,就看到胖胖的冬瓜挤在最前面的位置,使劲挥着一方红帕子。 “小姐,梅姑姑也带了冬瓜几个接咱们了。” 花颜挥手回应,随即小步疾走进入二层船舱,麻利的给小姐戴上帷帽。明月小脸蜡黄,此时和病猫儿似的,谁能想到一跺脚就能翻到屋顶的明月居然晕船...... “花颜,你去和魏妈妈说一声,让人将明月抬下船。”二小姐脸色也不太好,旅途劳顿,在船舱硬生生憋了近二十多天,来前还是五月,如今已是六月中旬了。 明月硬撑着起身,羞愧道:“真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大师姐必会将奴婢骂个狗血淋头...” 花颜笑了笑也没时间安慰她,去隔壁房间和魏妈妈知会了一声,船只就已靠岸。 不愧是第一码头,此刻,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帆船、货船、客船交织在一起,桅杆林立,帆影重重,等唐显携老太太和云夫人率先下船,二小姐也和其他几位小姐在众丫鬟搀扶下走向码头旁的马车。 唐府女眷众多,因此唐临早早吩咐管家占据最好的位置,只等唐家的客船靠岸,就急忙带着怀安侯府的唐文迎过来,下人们自发的围成一圈,直到马车附近,外人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行,只看派头就知是极富贵的,因此也只敢远远张望,不敢近前细看。 老太太气色还不错,握着唐文的手说了几句话,言称安顿好后改日再递帖子去侯府拜见。此时人多嘴杂也不便细说,在素问搀扶下上了马车。 花颜带着二小姐和五小姐紧随其后,别的小姐自有内管事照应。 梅姑姑老道的很,二小姐刚下船就带着冬瓜几个过来嘘寒问暖,还没半盏茶功夫,二小姐已稳稳当当的坐在铺了牡丹纹织锦地毯的马车车厢里。 花颜不放心明月,忙和梅姑姑说了一声,冬瓜拍了拍脑门:“我就说怎么好像少点什么,小明月居然晕船?我去背她。”说着话转身就冲到了船上。 蕊珠口快:“咱们院安排了三辆马车,梅姑姑就怕二小姐遭不住船只颠簸,后头那辆马车铺了软被,小姐尽管放心。” 梦竹握着小姐的手,眼睛红红的,自从五岁起伺候小姐,两人还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 车厢内熏了以前绣楼内常用的熏香,二小姐颇觉安心,接过梦竹递过来的茶水,道:“梅姑姑做事向来周全,你们也辛苦了,回去都有赏。” 外边,云府也派了管家来迎,云夫人只淡淡回应了几句,云府管家也知主母与昔日大小姐的恩怨,想着主子的嘱托,又颇眼热的看向唐家大少爷,对云夫人越发恭敬。 八十余年前,武朝覆灭,周高祖迁都至如今的燕京,沿袭了前朝都城长安的布局,整个京城以皇城为中心,内城与外城层层环绕,仍属“回”字形的布局,沿街建筑较临安更雄浑大气。 马车一路行驶,花颜透过车帘,脑海中将这一两年内云夫人提及的内外城各坊市一一对应,张家湾临近延兴门,距唐家位于平宣坊府前街的新宅不算太远。 通过延兴门进城,便是新昌坊的地界,这里最出名的是香火鼎盛的广缘寺。因处于内城外围,五品以下小官的官眷和附近几个坊市居住的人们都喜欢来此上香。 据魏妈妈所说,这处寺庙最让人称道的是求姻缘,极灵验。 ‘哒哒哒’的马蹄声融入市井喧嚣,不出半个时辰就过了新昌坊,陆续经宣平,永宁二坊,转道往北,就到了平宣坊,这里可真真儿是好地段,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 因再往北经棋盘街,过护城河直行约摸半盏茶时间就是安上门,这道门以内那就属于皇城的范围了。有司衙门皆在此处,比如翰林院便距此不远。好巧不巧,唐临现下便在翰林院任编修,这等清要之职,也是苏阁老有意择唐临为孙女婿的重要因素。 这样好的地段,等闲之辈有银子也买不来,还是在六年前通过侯府与云府的关系才一举被唐显拿下。这处府邸虽比临安园林式的建筑规模小的多,但在京城也算不小了。 因为他买了两处相邻的宅子,又打通修葺,比寻常官宅大了三倍不止! 花颜下了马车,望着重重屋檐不由感叹,银子真是好东西。这些年也多赖云夫人赐下的云裳佩,否则绣庄也开不到京城,值得一提的是府前街距绣庄所在的东市也并不甚远,当初赁铺子时也是有计较的。 却说一连十几辆马车滚滚而至,声势可谓浩大,沿街左右前后的邻居也都大多是官员,纷纷派了门房出来,因唐临已在此住了一阵子,自然也有几位交好的公子哥儿过来拜访。 瞧着远远走过来几位锦衣公子,梅姑姑垂着眼眸侧身挡在二小姐一侧,花颜与梦竹二人立即引着主子进了府门。 里面极轩敞,收拾得也整洁,府里提前来的下人们侍立在门房外两侧,恭迎主子们进院。云夫人搀扶着老太太当先往里走去,柳陆二位姨娘带着小姐们紧随,至于文姨娘,她没有来京城。 后宅依旧分了几个院子,云归院自然占据最好的位置,陆柳两位姨娘住在后排,与福安居以一处花园子隔开。在园子另一侧是二小姐住的云意院,包括三四小姐的兰亭院。 五小姐如今十一岁,按规矩也得起新院子学着些事儿了,云夫人亲自书写‘云禧院’三个大字,在挨着云意院的地方新起了一处,现下是五小姐六小姐住的地方。 花园距前院最近的墙壁一侧,开了个葫芦形的洞门,穿过去原本是另一处宅邸的后院,如今预备做唐临与未来夫人婚后的居所。 几位主子在廊房前的桂花树下分别,各自回院安歇,这一通忙乱才算接近尾声。 二小姐带着花颜几个,随梅姑姑进云意院的院门,只见前院是座雅致的合院建筑,只是没有配置倒座房,两侧厢房前的小院子被打理成了小型的花园子,留了一条宽阔的石子路进入正房,正房被布置成了书房与待客的议事厅,二小姐住的屋子则是正房后的一座两层绣楼。 样式与临安的绣楼别无二致,只小了几分。看到这儿,二小姐的嘴角翘起来,“得益于父亲母亲一番苦心,叫咱们在京城也自在些。” 梅姑姑笑着说道:“小姐请往里看,绣楼内格局摆设完全与临安一致,奴婢们来前夫人就特意嘱咐过的,让咱们务必要完整还原。” “梅姑姑也辛苦了,待歇息片刻,咱们再去母亲院里道谢。” 花颜的房间冬瓜早已收拾妥当,两人依旧住在一起,此时梦竹蕊珠服侍二小姐上二楼换衣休憩。梅姑姑将花颜拉到一旁。 “如今的侯府夫人按辈分是咱们二小姐的堂祖母,这一两日要紧着去拜见,侯府的主子多,规矩也大,你这两日在小姐身边警醒着些。 另外侯府二小姐前两日派了人来,说要带二小姐和五小姐认识几位京城里的闺秀,咱们也得准备着。” 二小姐头一次去侯府,除了见长辈,更多的是与同辈的小姐们相处。在京里与其他贵女们交际,梅姑姑也不适宜跟着,因此她自然要紧着提点花颜。 花颜道:“多谢姑姑提点,恐怕还不止,咱们与苏府既已有婚约,苏家大小姐那边这几日应该也会送帖子。 侯府二小姐的性子乖张,认识的贵女们有几位着实不好相处,好在咱们早已提前有了认识。知己知彼,届时再见招拆招,梅姑姑放宽心。” 过了片刻,花颜急问道:“梅姑姑,浣云姐姐可派人往府里传过消息?” 适才在码头,花颜远远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先前对付菊裳时,从津南绣庄调来的人。 第106章 绦丝阁的情报 “浣云姐姐确实派了人来,约你抵京后见面。”冬瓜刚把明月安顿好,一进正房便插话道。 梅姑姑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浣云姑娘昨儿下半晌递的消息,绣庄开在东市街,邻近咱们唐府永秀布庄,冬瓜去过的。” 若无紧要事,浣云等闲不会派人来府里传信,想必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花颜道:“现下小姐歇着,左右无事,梅姑姑,车马房那边?” “车马房的老范跟我家里的熟,你去前边就说是房大家的有事要办。”梅姑姑说完又心疼道:“你一路也累了,不如休息休息再去?” “无妨,刚到未时,正好出去一趟。” 花颜与冬瓜回屋,房间里的摆设和临安时也是一样,让花颜不禁恍惚,这处新的府邸处处有临安的影子,只是人不同了。 唐府作为侯府旁支,再加上唐府诸多产业,在临安的地位超然,除了明面上宴会时以知府家的小姐为尊,实则二小姐才是被捧着的那个。 如今到了京城,她也得劝诫着二小姐及时调整心态,家主无任何官职,二小姐在外行走的身份是翰林编修嫡亲的妹妹。 在京城诸多贵人眼里,怕是也算不得什么。 纵然有云府这个外祖家,但花颜冷眼瞧着,这么多年云夫人对云府的疏离,也影响了大少爷和二小姐。大少爷当初虽在云府启蒙,但刚满十二岁时,便借故去了鹿山书院。 至于与侯府的连带亲戚关系,这两年花颜逐步借浣云建立的情报,说句不中听的,怀安侯府是真的破落了...... 花颜收敛精神,利索的换了套小厮的衣衫,与冬瓜一起去车马房。 浣云的绣庄名‘绦丝阁’,与永秀布庄隔了几个铺子,门面不大,但内部装饰无一不精致。一层接待寻常富贵人家,二层则多用于接待官眷小姐。 这样的规定自然有吸引人的手段,除了名贵织品,接受图案订制外,冬瓜制作的饮子和类似面果儿的点心也大受青睐,时日久了,俨然是一处休闲的所在。 浣云如今盘了发髻以妇人身份露面,明面上是江南绣娘,花颜见到她时险些没认出来。 绦丝阁后院一间小小的静室内。 “浣云姐姐,你的样子......”浣云的样子比实际年龄大许多,不算沧桑,但容貌遮掩了三四分,除了气质依旧出尘,瞧着与寻常妇人没什么区别。 浣云轻抚脸庞,笑着说道:“抛头露面做生意,容貌自然也要变一变,往年龄上做做功夫,既不让人小瞧了,也可多有遮掩。” 丁香进来上茶后,不敢打扰花颜,拉着冬瓜去外面说话。 “着急找你来,是因半月前来了一拨客人,为首的是一位穿着锦缎的姑娘,听其与旁人说话,似乎是来自刘尚书府。” “尚书府,刘?”花颜轻轻念了一句,很快道:“莫非是礼部尚书刘同升刘大人?云夫人提过侯府二小姐的父亲在礼部任员外郎。” “不错,在绦丝阁里几人小声交谈,言语中提及探花郎的名讳,那姑娘说了一句‘苏家小姐何德何能,远不及我家小姐’之类的话。” 花颜:......竟是和大少爷有关系。 “侯府二小姐素来与刘尚书家的千金交好,浣云姐姐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这事倒不好知会夫人,毕竟只是捕风捉影。”花颜想了想才道。 浣云又另提了些别的消息,大部分都是之前花颜提供的各家名单,这份名单内都是侯府,云府,以及与他们两家交好或关系不睦的人家。 其中也包括了未来有可能是九皇子正妃的蒋家女,以及三皇子的正妃与几位侧妃的姻亲。不过这些细节并不会和浣云说就是了。 名单列有足足两张纸,这些门第与相关的贵女,本就是云夫人和魏妈妈这些年逐渐与她提及过的。 “想必你在府里也知道,京中有两则传闻,一为当今有意废太子,二为七皇子九皇子选妃,其中七皇子生母敏妃选定了一品大将军陆家长女,至于九皇子,我在阁中和撒出去的人都没有任何消息。” 回到府中,冬瓜去小厨房,花颜一路回自己房间,逐渐浮现愁绪。 京城局势复杂,陆家世代骁勇,就连在津南孟家村都听过陆家军的名号,若七皇子当成娶了陆家女,九皇子本就不占优势,岂不是更势单力薄? 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该操心的,如今要紧的,还是二小姐免不了与各家贵女们的会面,方方面面都需要考虑到。 但云夫人要的并不是让二小姐在宴会上出风头博一个名声,而是要求花颜,在二小姐成为侧妃前,不出错,以拙立身...... 第107章 庄孙何杨四家 进京后的第一日,各院都还在安置的时候,家主与云夫人带着唐临先备礼走访了左邻右舍。 临出门前,云夫人唤人去云意院叫了花颜,让她随在魏妈妈后面跟着。 府前街住的多是四品五品的文官清流。唐家这处宅子修缮日久,府中所用无一不是上好的木材石料,不光有从蓟州水运送来的虎皮石,珍稀的太湖石也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一气儿运来了两尊,这些做派没有避着人,令左邻右舍乍舌的同时,也逐渐认识到唐家的富贵。 其实对于唐家的认识只从大周各地‘永’字头的商铺就能窥见一二,如此大的家业,修缮宅子铺张些也是有的。 但文官清流大抵都看不上商贾,本来都存着远着的心思,谁知新科探花郎竟出自唐家,唐家又与苏阁老府上成了亲家,一时间各家的心思纷纷转变,都不约而同的嘱咐自家的子弟多与唐临交好。 也有的则是早早打探到唐府的主子身上,便也知道唐临有几位妹妹。虽还没见着人,单看唐临的样貌风采,便知那几个姐儿都不俗。 虽然唐家大小姐已经出嫁,但探花郎嫡亲的妹妹不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因此家里有适龄少年的,也存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与云夫人交际。 云夫人是何等样人,都不用听话音儿单看眼神就瞧出几分。从隔壁何御史府上出来,魏妈妈道:“何夫人倒是一派和气的样子,说的话也动听,适才何府两个姐儿出来给夫人见礼,也挑不出错儿。” 花颜低着头嘴角翘了翘,云夫人等回了府才说了句,“何御史家的这处宅子风水好,可惜......” “花颜适才可瞧出什么了。”云夫人坐下呷了口茶问道。 花颜跟着这一个多时辰进了四家府邸,她略修整腹稿,道:“回夫人,何府后宅比起其它三家布置最寻常,不过奴婢看了一道儿,私以为这寻常中透露一丝刻意。 奴婢素来喜欢针线织品,因此便多注意了些这些小物什。两位小姐身边跟着的大丫鬟,腰间的荷包儿是用的散花锦,绳结处坠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碧玺珠子。若说大丫鬟得宠,主子赏些好料子也是有的,但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虽穿着粗衣,所用帕子的料子却也不......” 顺着花颜的话,魏妈妈恍然,忽道:“花颜这么一说,倒是叫老奴回过味儿,方才何夫人招待夫人用的青花山水纹茶具,老奴还当是何府节俭用的茶具都是寻常货色,但现下回想起来,茶杯与盏托却不像是一套的。” 云夫人淡淡道:“一只定窑的盏托,胜过十套青花杯。” 魏妈妈颇懊恼,云夫人好整以暇的道:“继续。” 花颜道:“夫人,咱们先去的是府前街官职最高的门第,庄大人高居中书侍郎一职,府里下人规矩极严,庄夫人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奴婢见识浅薄,还瞧不透。” “前面那两处,杨夫人似乎过于热络,有些......巴巴的奉承您。孙家夫人虽则冷淡些,但奴婢揣摩着,咱们自临安赴京,算是初来乍到,孙夫人在当下这样的场合,或许是最谨慎适宜的应对之策。” 既不表现的过于热情,往来礼数做的也周全,云夫人带的‘贽见礼’(后有备注)是临安土仪与茶叶,孙夫人回的是阿胶,价值相当不说,临走前也特意和云夫人道了一句是娘家弟弟从老家带来的。 花颜认为这种交往距离,拿捏的恰到好处。 邻近的这四家往上数,也只有太常寺少卿孙家算是百年世家,家风清正,孙老太太与云夫人的祖母当初在闺中也是相识的,只是今日孙老太太出城去寺庙礼佛,因此只孙夫人接待而已。 也快到午时,云夫人对花颜今儿这一番见识觉得十分满意,面上却继续问道:“你认为这几处府邸,哪家的姑娘值得咱们婉姐儿相交。” 花颜心里也一直在琢磨,夫人叫自己跟着,最后的落点定然在二小姐这儿,果然如此。 “孙家,庄家。” “何以见得?” 花颜沉思道:“奴婢方才见了孙家小姐,孙小姐与二小姐年龄相当,与夫人的言谈中不卑不亢,最主要的是孙家夫人目光清正,教导出来的女儿定然不差。 至于庄家......” 花颜目光闪了闪,厅内只有她们三人,才小心道了一句:“奴婢听闻,庄家小姐与蒋家几位小姐相交。” 魏妈妈忍不住问道:“那杨家小姐呢?” “杨家小姐虽没露面,但杨夫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日后必有所图。咱们唐府虽有唐云二府的关系,但大少爷如今只是编修,杨夫人如此巴望着,倒显得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恰好安管事遵二小姐的吩咐,给云夫人送师徒俩新研制的樱桃蔗浆的饮子,云夫人才挥手让花颜下去。 等花厅里只剩下云夫人主仆,魏妈妈呆若木鸡,喃喃道:“夫人,老奴真真是自愧弗如。” “这丫头是成精了不成?既观人识人,见识又老道。今儿这一遭,倒衬的老奴这一把年纪浑像活到狗身上了......” 魏妈妈难得说这些胡话,令云夫人开怀一笑。 这一笑,整个花厅好似才鲜活起来。魏妈妈见自己的目的达到,咧嘴笑着将蔗浆饮子端给主子,又去门外叫人添冰盆。 明日就该去云府请安,夫人的祖父母皆已不在,云府令夫人牵挂的人寥寥无几,魏妈妈心疼夫人明日要不得不面对继母,因此才说了这么一句胡话逗她开心。 云夫人此刻确实畅快了不少,一则是因为花颜,这三年总归没白培养。二则,魏妈妈终究不懂她,她哪里会不想见那位佛口蛇心的继母,盼了这么多年,这一面已是晚了三年。 第108章 不妨盛装出行 花颜回云意院时,二小姐刚用完午食,八仙桌上摆了七八道精致的菜肴,瞧着没动多少。 见花颜脸色红扑扑的,二小姐担心道:“京城的暑热最难耐,蕊珠你赶紧带她下去歇着,缓缓热气儿,莫贪凉喝冰水。” 蕊珠笑嘻嘻的上前挽住花颜胳膊,对二小姐道:“小姐放心,咱们定把院里的大红人儿安排妥当。” 梅姑姑也才从外头进来,笑骂:“小蹄子越发不像样子,院里也已安顿好,下半晌公中管事带新的丫鬟过来,今晚合该开‘晚训’了。” 花颜挥着手,道:“多谢小姐关心,奴婢不碍事。梅姑姑,可是要给院里选人了?” “老太太和夫人各从院里拨了两个二等丫鬟,公中总务房也会调几个供小姐再从中选两个,另有几个粗使,大门处的婆子,另外也选了擅做北地菜色的厨娘两名。” 说了会儿话,花颜和蕊珠回房,贴心的大冬瓜已摆好饭食,蕊珠出去一趟搬回个冰盆。“京城比临安热多了,等到了七月岂不是要像蒸笼一样?” “小姐好像没什么胃口,冬瓜你和安管事提一提,晚间做些可口的。”花颜沾了巾子擦脸,转过身提醒冬瓜。 冬瓜有些一言难尽,嗫嚅道:“哪儿是没胃口啊......” 蕊珠悄悄坐远了些,“......小姐贪凉,多用了几碗樱桃蔗浆饮子,还是加了碎冰碴儿的。” 花颜语塞,不觉沉着脸坐下,“你和梦竹伺候,因何不劝着?梅姑姑事忙,咱们在小姐身边更要仔细着些。” 冬瓜将饮子递到花颜手里,好声好气的道:“怪我怪我,做什么研究冰饮子。不过真的挺好喝,你尝尝。” 云意院的几个丫鬟,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的就以花颜为首,就连梦竹也自愿退后一步。花颜自己意识不到,自从她对外筹划掌管外面的绣庄,费了很大心力。包括要求浣云那边要培养何种人手,在京城留什么样的钉子,着重收集哪些消息。 几年下来她身上已隐隐有些气势,这种气势比魏妈妈身上的更凌厉,日积月累下来,蕊珠几个慢慢的也有些小小的畏惧。 就像魏妈妈说的,在云意院是一副模样,在外面的花颜,或许才是真实的她自己。 蕊珠一贯会看人脸色,立即认错,愧疚道:“我知错了,回头一定及早规劝小姐。” 花颜凑到她跟前,给蕊珠夹了她爱吃的熘鸡片,柔声道:“咱们做奴婢的,首要的不就是照顾好主子?甄府医师徒还未回府,若小姐病了,咱们一时也找不到可信任的大夫。” 花颜一边说,一边倒也提醒自己了,对于京城里各大药铺医馆,名医,还有最重要的太医,擅长病症,人品性情,家世背景,都要查一查以备不时之需。 等查清楚了,若当真紧要,也需提前找个契机认识维护起来。云意院这边不好出面的,夫人自然有办法。 这就是唐家不如百年世家的地方了,唐家纵然在民间商业上有极大的能力,但百年世家的底蕴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们为官多年,姻亲故旧遍地,行事便利之极。 下半晌,崔管事亲自带了几个丫鬟仆妇,梅姑姑热络的邀崔管事下去喝茶。花颜站在二小姐身后,给端坐在桌前的二小姐打扇。 二小姐肤白,微施粉泽后脸颊泛着一抹极淡的嫣色。今儿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挑线裙子,黑发如云,松松垮垮的挽着弯月髻,只用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定住。花颜在侧边瞧着,觉得二小姐当真是清丽娴雅之极,思绪不由得慢慢飘远,胡乱想着,也不知九皇子是何等容貌...... 只见二小姐峨眉轻蹙,葱白的指节翻过花名册。花颜也正打量眼前这些人,有种隔着层薄纱看到当初自己的错觉。 除了老太太和夫人送来的准二等丫鬟,其它人选有的来自京城的牙行,有的是郑东家事先选送,被府里管事重新遴选过的,也有家生子。虽都来自不同地方,但身世家底应该都是清白的。 瞧了片刻,花颜又瞧出些不同,除了家生子,这些人大多被卖身很长时间,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被卖身时间长,也就意味着在别的府邸当过差,花颜不禁分出几分注意力。 二小姐耐着性子对着名册一一叫上前问话,改名的改名,留用的分派差事,不合心意的就让崔管事退回到总务房,唐府目前不再接待掌柜们,因此崔妈妈这段时间也换到总务房当差。 粗使丫鬟便罢了,不过是日常打扫庭院,看管照顾花草。 二等丫鬟六个,加上玉儿和名义上的冬瓜就有八个了。眼下这六个就被二小姐重新分配,有的到茶水房,负责烹茶端茶。有的在内室伺候打扫,门外值勤等。有的做针线,缝补拆洗。这样安排下去,也让花颜几个轻松不少。 等忙完,与二小姐回到书房,花颜才得空说起前半晌邻近的府邸诸事。 “你考虑的确实周全,我也听母亲说起过孙家,如你所说,我倒是对那位孙小姐好奇起来。” “时间久了总能见到,小姐明日随夫人去云府,云府里的几位表小姐性情各异,咱们也得准备应对才是......” “左不过是过去做做样子罢了。”二小姐随意道。 写了会儿字,突然对花颜道:“记得六七岁的时候随母亲到京城省亲,继外祖母倒还罢了,邹姨母话里话外很有些瞧不上商贾之家。” 二小姐口中的邹姨母便是云夫人的继妹,荣兴伯爵府的伯夫人。 荣兴伯爵府三十年前是名副其实的大周显贵,不过自从上一任荣兴伯过世,如今已经大不如前,花颜收集到的信息中,就有荣兴伯爵府的趣闻。 这位继任的荣兴伯,年轻时也是一位在京城极有风采的公子,诗文写的是花团锦簇,最爱做的便是呼朋唤友饮酒赋诗,原本这等风流人物在京城名声还算不错。 岂料大婚后不久,竟本相毕露,显露出‘真风流’的本性。小妾姨娘纳了一房又一房,庶子庶女生了一大堆,如今俱都到了嫁娶的年纪,又自诩显贵,聘礼陪嫁自然要拿得出手,近些年荣兴伯爵府不知亏空了多少。 花颜揣着明白装糊涂,荣兴伯的小妾姨娘们八成有云夫人背后推波助澜,因浣云探听到荣兴伯有三位姨娘皆来自江南,算着时间也就是云夫人嫁到临安后的一两年内..... “小姐,既然如此,明日咱们不妨盛装出行,也让邹姨娘好生瞧瞧‘商贾之家’的富贵。” 二小姐嘴角上扬淡淡道:“也好。” 第109章 云府一日游 到了晚间,门房着人送来张帖子,二小姐翻看后诧异道:“杨家递的帖子?” 花颜近前,解释道:“杨家是府前街左边那家,杨家老爷在工部任职,仿佛官职不大。杨夫人今日十分热络,只是上午杨家小姐并未出来拜见。” 二小姐将帖子放在一旁,“既如此,先放着吧,不急着接触。” 几个大丫鬟服侍二小姐梳洗的功夫,蕊珠捧了明日要用到的首饰过来给二小姐过目。 二小姐与花颜盯着一支金灿灿的镶宝石凤蝶赤金大钗发了会儿呆,再看承盘中三四两重的赤金镯,金累丝攒珠项圈,流苏赤金耳环,上面缀的红宝石明晃晃的耀眼。 明月上前近观,惊道:“这么多金子戴二小姐头上?那岂不是要累坏了,咱们小姐又没有练过武。” 梦竹也道:“这些过于打眼儿,倒像是小姐故意去外祖家炫耀似的,不好。” 蕊珠:......不是要着盛装,那钗环自也要贵重的才映衬,这话她也只敢小声嘀咕,红着脸又去妆奁里挑选。 花颜道:“不用选其它的,就挑永宝楼在京城推出的,夏日里最时新,不易买到的为先。” 二小姐好笑的觑了花颜一眼,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呀,剥开了八百个心眼子,明儿可要让姨母不好受了。” 蕊珠这才福至心灵,从妆台一侧取出今儿永宝楼新送来的黑漆螺钿匣子,从中取出一套精致的头面。 第二日一早,花颜带着四个二等丫鬟进屋,手里分别端着脸盆香胰子茶水茶壶等物事,伺候二小姐洗漱完,等蕊珠给二小姐梳好流云髻,梦竹从妆台内侧抽屉里取出一堆精致的瓶瓶罐罐,轻点花露香膏,给二小姐从头颈到胳膊手指统统抹匀,再轻轻按摩。 如此操作下来,蕊珠已备好青雀头黛,专心为二小姐细细画了纤细修长的眉型,花颜则将璎珞红宝福锁项圈取出来,二小姐睁开眼就道:“还是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痛快难为自己了,这项圈看着就重。” 等二小姐到云归院见到母亲时,暗道自己的妆扮倒也不算过分。 云夫人今日端的是华贵高雅,头上一支玉润浑圆的海珠就胜过所有。“婉姐儿这身行头不错,魏妈妈,记得给云意院的几个大丫鬟赏。” 魏妈妈笑着道:“老奴记下了,今儿福安居传话无需请安,大爷在前院等着了。” 云夫人携二小姐五小姐,奶娘抱着如今已三岁的七小姐出了门,二小姐身边跟着的是花颜与明月,众人过穿堂,进入前院,唐显看着盛装的妻女,胡子不由得抖了抖。 云家自老太爷病逝后分家,如今四房还住在一处,云夫人回娘家理当先去拜见长房的大伯父,不过云家大房任户部侍郎已上值,大伯母提前派人传话,让云夫人先去拜见自己的父亲继母。 花颜跟着二小姐进了府门,由四房的管家引着,众人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石子路走了半盏茶功夫,往右拐绕过一屏照璧进入院落。 唐显与岳丈见礼后就跟着去了书房,后宅花厅内,四老太太含着笑意要拉云夫人入座,云夫人不着痕迹的侧身,自顾自坐下。 二小姐带着五小姐,奶娘领着三小姐,上前请安行礼,四老太太忙让一旁的丫鬟捧着托盘送上三个荷包儿。 二小姐接过荷包儿,回身时递给花颜,花颜捏了捏,里面像是一支手镯的形状,暗道这老太太果然只是面上功夫,谁家送手镯送单只来着? 云夫人这位继母五十余岁,保养得宜,倒映衬身旁的儿媳有些老态。四老太太正要说话,就见邹姨母带着一位正当妙龄的姑娘姗姗来迟,她比云夫人要小两岁,脸色却十分憔悴,眼角处的皱纹随着面部动作挤作一团。 “姐姐竟来的如此早,到底是唐府后宅清闲,姐姐也乐得自在。” 邹姨母一进花厅就瞧见云夫人所穿所有无一不富贵精致,后头跟着的几个丫鬟竟穿的都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心头不由一窒。 云夫人淡淡回道:“妹妹来的晚些也是有的,伯爵府家大业大,妹妹执掌中馈,吃喝嚼用出账入账的,管理是得上着心。” 四老太太见状垂下眼眸,心中暗恨,谁知算计来的一门亲事,空有一座伯爵府,这些年自己明里暗里不知贴补了自家女儿多少。不过她心里有别的主意,只得先按住心思。 邹姨母的女儿闺名邹秀儿,作为晚辈自然也要跟云夫人行礼,云夫人摆摆手,从魏妈妈手中接过一支鎏金点翠簪。 邹秀儿欣喜接过,抬头就见二小姐头上戴的比这枚簪子贵重不知多少,落座后羞愤的抛给身后的丫鬟。 所有人都知道不过是维持面上的关系,等丫鬟们奉完茶,四老太太还是好一顿夸赞了唐临这位名义上的外孙,又说道:“临哥儿出息,在府里求学时先生就夸他天资聪颖,如今做翰林编修,前途广大,虽定下一门好亲事,但有更多依仗才能官运亨通。” 话刚撂下,四房的儿媳张氏便起身带二小姐五小姐与邹秀儿避开,言称要与二小姐去园子里逛逛。二小姐起身,给花颜递了个眼神便随着离开。 明月紧随其后,花颜则隐在魏妈妈身后当一只安静的人形大花瓶。 见云夫人不回应,四老太太只得继续道:“荣兴伯和锦儿的嫡子昆哥儿尚未婚配,年龄与婉姐儿相当,本就是表亲,待明年婉姐儿及笄......” 花颜抬眼看向邹姨母,只见她正仰着一脸傲意,目光灼灼的盯着云夫人。 云夫人站起身冷声道,“还是别说出口的好,昆哥儿,呵,也亏你们母女拨的一手好算盘,一个十七八岁上就有四五个通房的浪荡子,咱们商贾人家可高攀不上。还要拜见大伯母,便不奉陪了。” 花颜随云夫人出了院门,留四老太太母女面面相觑,她们觉得伯爵府的嫡子配唐家女,自然是唐家高攀了。有伯爵府这样的一门亲事,不也对唐临是助力?若不是为了唐家丰厚的嫁妆,她们还瞧不上呢。 云夫人压下恨意,对魏妈妈道:“给郑山和周娘子传话,起用伯爵府里的钉子,若还留着他们,等婉儿......总归是大麻烦。” 花颜心中一凛,莫非夫人拿住了荣兴伯爵府的把柄? 第110章 一张床绝对睡不出两种人 后宅发生的事,前头书房内也正在上演。 面对老泰山,唐显显然不能像云夫人一样拂袖而去,但这个老狐狸自然也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将老泰山拿下。 只听他不慌不忙道:“亲上加亲,岳父的提议是甚好。不过,也要堇儿与伯夫人当真情同姐妹,那才相得。” 云四老爷禁不住一愣,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两个女儿长大后关系不睦,只是小女儿与老妻在他跟前吹了几次风,他是个耳根子浅的,便忽略了前头的不睦,以为她们是真中意青婉。 唐显出身也不算低,自小也是在母亲身边学着严苛的规矩长大,行事十分儒雅。此时他却有些坐不住了。想到夫人和小女还在后宅,不知被那老虔婆如何刁难,垂下的眼眸带上冷意。 于是他直言道:“岳父不妨细细琢磨,一个连名字都要和我家云儿争抢的女人,女婿又岂会放心将婉姐儿嫁过去给她当儿媳。” 这话说的直白,云四老爷老脸一红。 云堇,云锦。 两个女儿相差一岁半,因闺名同音,外人倒只以为云家四房只有一个女儿。小女偏激,素来要强,却又处处比不上前头娘子生的大姐儿,就养成了事事与姐姐争抢的性子。直到后来,竟连夫家也......这是四房的一桩丑事,他依稀记得,当初还连累大姐儿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送了命。 这样回忆起来他才自觉亏欠大女儿,见女婿挑明,虽心中不快,也只好将此事放下。 唐显佯装喝茶不去看老泰山脸色,刚呷了口,还未入喉就不觉蹙眉,好在他有一副好涵养,没当场失礼。 去岁年底时唐显亲自过目送到岳丈府上的年礼单子,只名贵的茶叶就足有两三种,更添置了龙凤团茶这等只怕云家大房也不易得的贡茶。现下看来,估摸着都让便宜岳母送到伯爵府贴补亲生女儿了。 唐显眼中晦涩不明,心中更添了几分恼怒,伯爵府的浪荡子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我的婉姐儿? 老话说的好,一张床绝对睡不出两种人,他现在的想法居然和夫人不谋而合。 事实上,当年也是他主动寻上了当初还在闺中的云堇,云家大小姐。可以说云夫人是他费尽心机求来的。 同样是被家族背弃,丢了一城的失意之人,也许注定会走到一起。 当年的情怨暂且按下不表,花颜循着石子路,沿途问了两个婆子才在偏僻的园子里找到二小姐一行。舅母张氏不在,只有三个小姐在园子里赏花。 邹秀儿自觉身份高贵,不屑与二小姐五小姐为伍,又被二小姐一身的好东西吸引,有心想上前问话,却也拿捏着身份不想先开口。 二小姐五小姐都没分心思注意她,百无聊赖的在园子里闲逛,除了明月,其它几个丫鬟远远的在一旁侍立。 “这园子粗鄙,东一丛西一丛的,远不如我们伯爵府,也没什么好逛的。”邹秀儿干巴巴的开场。 五小姐诧异,不解道:“邹表姐就是这样在外祖府上做客?任你们伯爵府的园子再好,这样大剌剌的说出来也是失了礼数。” 邹秀儿身边一个大丫鬟出列,傲声回道:“五小姐将礼数挂在嘴上,也应知尊卑才是,我家小姐贵为伯爵府嫡女,又岂是你能说嘴的。” 明月闻言气血上涌,握着拳头就想打将上去,无奈又知不妥,暗暗恼恨自己嘴巴笨。 二小姐转身将五小姐护在身后,冷声道:“只听闻伯爵府诗书传家,却不知一个小丫鬟竟敢如此狂妄。” 邹秀儿愣了愣,微笑道:“婉表妹这是说的哪里话,况且翠岚说的也没错,伯爵府自然为尊。” “即便伯爵府再尊贵,这里也是外祖家。表姐怕是忘了这是在云府,不是你们的伯爵府。”二小姐直视着邹秀儿回道。 花颜刚走近,闻听小姐的反驳不禁皱眉,暗道不妙。 果然,邹秀儿不无得意,随手掐了一朵粉红色绣球把玩,“婉表妹,尊贵与否只看出身,有何不对?” 花颜急忙快步上前,先依着规矩屈身行礼,之后站在二小姐身旁,转移关于以出身、长幼论尊卑的话头。 “请表小姐安,五小姐适才好意指出表小姐在外祖家言辞不当,正合‘礼仪之道不可违’之意。自高祖开国以来,难道不是一向以‘孝’以‘礼’治国?”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邹秀儿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她身旁的丫鬟还要再说些什么,被她抬手止住。“罢了罢了,左右不过一些花草,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邹秀儿本准备带丫鬟离开,忽然转身又道:“你们这些从小地方来的,不知京城的花样儿,见识浅薄些也不算什么。也是我凭白多说嘴,本想好意带婉表妹去京城里真正的权贵才能去游玩的园子涨涨见识,看来倒要白费一番苦心了。” “那里非达官显贵不可踏足,若不是由我带着,你们怕是都进不了大门呢。” 五小姐气不过,嗤笑道:“难不成是皇宫的御花园不成。” 邹秀儿面露一丝向往:“五妹妹不知,那处温泉庄子等入了秋,寻常官宦家的小姐,怕是都要等上许久才能预约上。就算临表哥是探花郎,怕是无人受邀也去不成呢。” 这话一出,二小姐突然回身看向花颜,主仆两人神色有些微妙。 当年二小姐生辰,大少爷曾送了一处位于京郊的温泉庄子,因前几年不在京城,二小姐只能看到一幅图纸,后得了花颜启发,让人按江南园林的构造,开了一处适合富贵人家办雅集的庄子。 二小姐本想建一所园子,届时入京也好有个休闲的去处。 不曾想居然在京城很是红火,为云意院赚了大把银子。甚至到后来,花颜在着手建立绣庄后灵机一动,提议二小姐与云夫人:这处庄子只开放给京城权贵官宦。 当时云夫人立即接手,似乎是以唐家拓展产业为借口,许以重利,最终借着郡主府的名头合作做了此事。 若京城没有第二处开放的温泉庄子,邹秀儿说的应该就是二小姐的那处...... 云府一日游最终在云家长房这边用了饭,云家二房三房谋了外放不在京城,席面上四老太太借口身子不适也没出面。 唐显带着妻女回府后,与云夫人在书房待了许久。 二小姐带着花颜明月回了云意院,吩咐花颜将温泉庄子近日的账册取出来。 “没想到当初你的一个小小的提议,竟有如此收获。”二小姐翻了几页,就把账册放下,将底下的另一册名录拿在手里。那是自庄子开放以来,所有去过的权贵名单。 花颜道:“奴婢不过是提个醒儿,都是夫人派人操办。”她最近半年也在庄子上安插了几个人手,当然都是在禀报云夫人后才安排下去的。 “小姐,荣兴伯府近些年不值一提,但侯府二小姐若是知道这处庄子在您名下,怕是有些麻烦。” 二小姐点点头,轻声道:“如此一来,咱们还是先别去了。” 第111章 侯府诸事 也是因唐家经年的补贴,将侯府的一些人的胃口养大了,侯府二小姐便是个伸惯了手的,若知道温泉庄子在二小姐名下,难保做出什么事来。 唐家初来乍到,云府侯府必然都要走动。云府只是云夫人的娘家,轮到侯府这边时,就专门挑了唐临休沐的日子。唐府所有主子出面,由老太太备礼,亲自带着一家子老小登门拜访。 怀安侯府是高祖时赏赐的宅子,坐落在皇城西边的永平坊,离顺义门不远。 花颜几个跟在主子们后面,只听梦竹不禁偷偷感叹,到底是侯府,占地颇大,与临安唐府也相差无几。府里的建筑极合规制,开阔庄重,不过园子里的景致却寥寥,无甚出奇。但单看丫鬟仆妇们的规矩礼仪,可窥见来自延续了百余年侯府的底蕴。 对侯府这样的门第来说,从前院的管家、护卫、小厮,到后院里的管事、奶娘、嬷嬷、丫鬟,大多都是世仆出身,卖身契于她们而言并非是禁锢,反会以此为荣。 她们全家甚至全族依附于侯府,通常十来岁上下便在府里当差。因此这样一代代言传身教下来,礼仪、举止和人情世故、眉眼高低是最先被教导,刻在骨子里的。 凡事皆有两面,世仆固然比买来的下人忠心得用,但随着主子指配,人群数量便极庞大了。养着这些人,日积月累下一应花销自然也不少,这也是大家族的通病。非到有抄家灭族之祸,为着维持家族体面,等闲也不会遣散或发卖。 唐显这一支为没这样的烦恼而烦恼,云府也算不得世家,因此夫妻二人才会着力培养人手,这是兴旺家族最重要的布局之一,由此可见,青睐郑山周娘子、花颜明月等人,便也不足为奇。 闲话叙尽,言归正传。 众人进了府门后,侯爷闻讯(现任怀安侯,唐德,唐显堂哥)早已在前院垂花门处等候,按礼要先去后宅寿安堂给侯府唐太夫人请安,太夫人与老太太是同辈妯娌,论亲戚血脉的关系虽远了些,碍着这么多年源源不断的年礼节礼,彼此也早都很热络了。 (注:前怀安侯足足活了七十多岁才病逝,他的嫡子也已早逝,如今的怀安侯是前任怀安侯的孙子,也是唐显的同辈堂哥) 魏妈妈年老成精,曾与花颜透露,侯府前面两位侯爷资质平庸,如今这位侯爷一门心思要延续侯府荣耀,需要唐家银钱上的支持,现下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花颜私下揣测,恐怕不光是因为唐家的富贵,唐临的仕途对于侯府来说同样是一个拉拢的理由,暗地里,唐显与侯爷也应就二小姐的婚事达成过共识。 到了寿安堂,唐显唐临与唐太夫人请完安略叙了几句家常,接着侯府的儿孙辈上前见了礼后,就由侯爷领着去了前院。 花厅内剩下的都是各房有名有姓的主子了,年龄长的个个都是二小姐的长辈,二小姐带着妹妹们随着自家祖母的一一介绍,上前喊着各种‘堂祖母,伯母,婶娘,堂嫂,堂姐堂妹’之类的称呼。 花颜四个跟在二小姐身后,半晌午的时间着实磕了不少头行了不少礼,二小姐自然也收到了无数荷包儿。 但相比老太太与云夫人送出去的,价值当真是大打折扣。 蕊珠这个机灵鬼儿偷偷注意着呢,光老太太身边的素问几个,这么会功夫递给老太太的荷包儿已有七八个之多,更不用说身后的丫鬟捧了许多首饰与文房四宝之类的物件。 那是依着对方喜好,给侯府里几位嫡出的见面礼。 花颜揣着二小姐收到的荷包儿,了不起里面装的就是些鎏金的簪子与寻常珠花,老太太与夫人给侯府小辈儿的可都是明晃晃的小金鱼小金猪,用明月的话说,‘这么些荷包儿够把咱们四个买上个百十回不止。’ 插一句题外话,五小姐回府后手持小巧的金算盘,扒拉了几下便和二小姐抱怨:“亏了亏了,细数了下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居然有十七八位堂姐堂妹,幸亏碍着‘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堂哥们没有一气儿出来见礼。母亲的荷包儿是我带着身边丫鬟准备的,每个里面都塞了两对小金猪!” 侯府大小姐唐玉儿,二小姐唐灵儿作为侯府长房两位嫡女,依规矩给老太太见礼,分别得了老太太送的一对银丝镶粉红芙蓉玉镯子。听闻唐玉儿正议亲,云夫人便送了一支赤金累丝嵌红宝双鸾步摇,送给唐灵儿的是赤金缠丝玛瑙钗。 这两样首饰十分贵重,云夫人八面玲珑,为着不引庶女们嫉妒,自然会配一只漆木匣子盛着。 老太太(二小姐祖母)见自己这一支的大房二房没来,就知道妯娌思虑周全,没让不相干的过来碍眼,觉得熨贴不少的同时,说话也更亲近一些。 长辈们各自叙话,小辈儿们见完礼便各自告退,跟着侯夫人(怀安侯正妻冯氏)身边的管事离开花厅。 该说不说,唐灵儿得了好处她是真办事,只是办的合不合对方心意她似乎考虑不到那么多。此时她热情的引着二小姐几个去自己的院子。 “总也盼着呢,堂妹可算来了。因着曾祖父过世,哥哥丁忧错过那年会试,结果不曾想临堂哥也缺席,让我凭白等了你三年。” 三年未见,唐灵儿也有极大变化,不光是眉眼渐渐张开,性子也更活泼了些,往日与二小姐倒是没这么热情的。 花颜再暗暗观察一旁的侯府大小姐,唐玉儿身形消瘦,穿着绿绣长枝花卉的薄缎纱衫,容貌有七八分艳丽,与庄重严肃的神态结合,让人不好与之亲近,又同时奇异般的不惹人生厌。 待的时间久了,二小姐也发现这位大堂姐礼数周全,也不会从门缝里看人,对她们一行也不远着也不亲近,这样的距离倒让二小姐觉得舒适。 反观唐灵儿,现下正眉开眼笑的表示要带二小姐融入京城闺秀圈子,仿佛立时就要办雅集下帖子邀各家闺秀介绍给二小姐认识似的。 “刘尚书府上的雨荷姐姐好奇的紧,正想瞧瞧京城永宝楼背后大东家的女儿是什么模样,婉堂妹初来京城,不如在家里办场宴会。 一来也邀临堂哥同年好友家的姐妹,二来我也顺便邀请几位京城里的闺秀,她们家世好,人品也好,正是堂妹可结交的。” 二小姐与唐玉儿听了第一句话就微微蹙眉,唐玉儿冷肃着脸,直言道:“妹妹此话不妥,没得叫堂妹失了身份。” ‘大东家的女儿’这样的浑话,外人说说也就罢了,绝不可出自同族人之口。 况且自唐临出仕后,唐家的门第会水涨船高,唐青婉在京城行走,自然不会也不可被冠以‘商户之女’的名头。 第112章 女眷和政客 这样浅显的道理,唐灵儿岂会不知,她也不是个真憨傻的,只是在她固有印象里,都还停留在临安时唐家的商贾之家而已。 “大姐姐教训的是,不过雨荷姐姐确也提过有想与婉堂妹结交之意......还有我的几个手帕交,对婉堂妹也好奇的紧。” 唐灵儿这话说的,好似二小姐就合该由着给人看热闹一样。花颜四个侍立在二小姐身后,除了懵懂的明月,心中都着实气闷,只是她们身份低微,在主子跟前没有说话的份。 二小姐打量着房间中的摆设,淡淡道:“有劳二堂姐一番苦心,于我而言,不管是尚书府的千金还是公侯权贵家的女儿,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见了或要徒增烦恼。” 唐灵儿闻言,先是有些不可置信,接着眼底浮起一抹愠色,“几年不见,婉堂妹倒还是这样的冷淡性子,京城里的贵人多,保不齐就有求人的时候,婉堂妹如此拒人千里,老太太与云婶婶怕是该失望了。” 唐玉儿听了二小姐的话,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婉堂妹初来乍到,确实不宜这么快就办宴出风头。” 如今朝堂上关于废太子的传闻逐渐甚嚣尘上,三皇子七皇子斗法也愈演愈烈。聪明人都会选择蛰伏,比如九皇子便寻了由头出了京城,没见到最近许多官宦都停了嫁娶?正是怕闹出大的动静,被老皇帝的耳目看见,若惹的皇帝不痛快,那他肯定有许多法子叫你不痛快。 因文姨娘没来京城,三小姐四小姐在唐府更没了存在感,此时四小姐忍不住道:“堂姐姐说的难道不对?咱们初来京城,不正要多认识些闺秀,也好为哥哥增添些助力。” 花颜这个人形大花瓶闻言不禁一言难尽,文姨娘的两个女儿是一点都没继承她的心机。四小姐哪儿来的错觉,认为自己一个庶女能结交京城里的贵女?怕是给人做跟班都轮不到。 唐灵儿与花颜是一个想法,因此也没回应,也因为二小姐这句话生闷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房间内一时间冷场,好在唐玉儿与二小姐都十分习惯,两人姿态闲适,一个目光虚无,端坐在靠背椅上出神,一个闲闲的盯着茶杯上的花纹。 至于五小姐,正暗自心疼母亲送出去的小金猪,一开始就无心搭话。六小姐则是从不争抢出头,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慵懒,此刻鼻尖闻嗅,暗自分析屋内熏香的方子,最后得出结论,杜松子放多了,闻多了令人不适。 只有三小姐紧张的看向三位嫡女,一时因为妹妹口不择言觉得难堪极了。 因昔日高嬷嬷教导,加上梅姑姑每日晚间的训话,花颜四个眼观鼻鼻观心进入入定状态,其他丫鬟一开始就一动不动,显然是深谙丫鬟就是一只人形大花瓶的精髓。 寿安堂传来阵阵笑声,是侯府太夫人与老太太正细说后宅旧事,老太太如今也终于能将不堪回首的前半生付诸笑谈。 老太太在入京之前,就把自己这一支其他两房的境况打探得明明白白,她听得越是详细,嘴角就翘得越高,即便是长途跋涉于客船之上,那份舟车劳顿之感也似乎减轻了许多。 果然,看到对手境遇不及自己,着实是一件能让人身心愉悦的快事。 云夫人随着众女眷浅笑,眼角看向的方向是前院。 女眷们凑在一起,品茶赏花,姿态娴雅,人前聊起的都是鲜活愉快的光景。男人们共处一室,谈及的则是与家族息息相关的政事。 侯府前院。 雕花窗棂之外,几株翠竹随风轻摇,竹叶的沙沙声与远处的鸟鸣相应和。书房内,怀安侯唐德与唐显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相对而坐。 片刻后,唐显开口:“九皇子得了巡按使之职巡视江南等地,日前派人送了密信,命我近日借着检视浮光锦的由头前往临安,看来明面上要对詹王府出手了。” 第一任怀安侯以排头兵的开局,在和武朝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中冲锋陷阵,因‘先登’之功,最终翻身改命,因此唐家人有武将血统。这一点在唐德身上体现最为明显,单看他宽额阔鼻的长相,就定要以为是一名武将。 此时,他沉声道:“堂弟此去万事小心,拔去詹王府,三皇子就失了最重要的倚仗。七皇子那边?” “自是要齐头并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敏妃走了一遭错棋......” 等要事谈完,唐显才状似无意的提到一件小事,“侯爷,因太子生事,皇帝或许正需一个发泄的口子,荣兴伯爵府犯的事倒可以往前递一递。” 唐德不由看向唐显,自己这位远房堂弟着实心狠,对连襟出手也毫不留情。“有你提供的证据,刘尚书会顺理成章的收到检举,想必几位御史大人必会闻风而动......” 第113章 狗不嫌家贫 前朝的诸多事端还没发酵,远到不了能影响后宅的程度。 虽说现下不宜嫁娶,但侯府的太夫人作为唐玉儿的祖母,免不得要操心孙女儿的婚事,只是怀安侯府空有个侯爵的架子,内里亏空不说,前院的男人们除了怀安侯任礼部侍郎外,其他人少有出息的。就连唐文,今年会试也名落孙山。 但如今峰回路转,唐玉儿能议亲的人选范围,倒因唐临多了几个选择。 唐府与侯府关系日益密切,因此探花郎的身份也能间接影响侯府里几位小姐的亲事,甭管唐府这门亲戚远不远房,唐玉儿总是探花郎的堂妹不是? “玉姐儿素日里冷冷淡淡的,在京城这么多年也没几个闺中好友,这样恬淡的性子太单薄了些,我这做祖母的总担心她嫁了人后在后宅里受委屈。” 太夫人当着老太太与云夫人的面,将话题拐带到小辈儿身上,老太太也有几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儿,聊闲的兴致愈加高昂。 花厅里坐着的都是各房年长的太太夫人们,其中坐在云夫人旁边的是侯夫人,即唐玉儿的母亲冯氏。见唐老太太宽慰了婆母几句,她接着话茬道:“玉姐儿如今十六,年初倒也有不错的门第私下露了想要结亲的意思,只是侯爷却说不急。” 云夫人淡笑道:“玉姐儿说起来年龄也不算大,多留一两年也说的过去。” 如今朝中官员大致分了四队,只忠于天子的纯臣,太子党,三皇子党,七皇子党,至于九皇子,在朝中人眼里远不成气候。但侯爷背地里站位了九皇子,如此一来,侯府的姐儿们嫁给哪家目前来看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又能有几个内宅妇人能像云夫人这样聪慧,她们少有机会也无见识能明晰朝中局势。事关重大,就连侯夫人也不清楚怀安侯的谋算,因此她便显得有些急迫,一门心思琢磨着不能耽误了玉姐儿的花嫁。 云夫人只提点了这么一句,多余的再不会多言。 因侯府的嫡子唐文与唐临情同手足,唐文一年前议亲时,云夫人借着唐显之口,向侯府隐晦的提了观文殿大学士的嫡女,结果唐文最终与冯氏的侄女定了亲。冯家的门第虽说也不算低,但根基在西南,在文哥儿未来仕途上的提携并不大...... 转眼接近晌午,主子们在花厅内男女分席用饭,花颜几个连同唐府一同来的丫鬟们也被侯府的人引着到下院,那里是一处专门招待丫鬟仆妇的地方。 夏日炎炎,这处院落不光位置偏僻,下人们自然也没有用冰的资格,蕊珠打着扇子纳凉,冲花颜抱怨道:“还是咱们唐府好,大丫鬟以上的下人夏日里每日也能领一盆冰用。” 云意院的待遇好的离谱,她们几个也算养尊处优。花颜也不禁感慨,自从来了唐府跟着二小姐,吃穿所用无一不精心,现下只受了一点苦,竟也觉得吃不消。 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梦竹提醒:“噤声,这不是在咱们云意院,休要胡乱说话。” 花颜小脸微红,方才她内心也有些抱怨来着,急忙找补道:“梦竹说的对,蕊珠,当初咱们可得罪过侯府二小姐身边的翠湖,当心被她拿住错处。” 蕊珠闻言‘阴险’的笑了笑,低声道:“翠湖最嫉恨的就是你了,当初你可是公报私仇重重的打了她手板。” 梦竹见没人注意这边,也忍不住促狭道:“若当初明月在就好了,她手重。” 花颜:......好呀,梦竹你更是个狠的,外表的端庄都是装出来给你姑姑魏妈妈看的吧! 明月懵了,顿时觉得自己错过了好些欢快的时光,蕊珠见状一肚子的八卦呼之欲出,急忙坐到明月旁边悄悄咬耳朵。 不消片刻,侯府厨房的仆妇送来两菜一汤,和云意院下人们的吃食自然不能比,但也勉强能入口。花颜几个正用饭的时候,翠湖翠绮两个还真来了,花颜急忙带头站起来相迎。 翠湖原本就比花颜她们年龄大,一进门就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们,不顾翠绮的阻拦,冷声道:“倒叫婉小姐身边得宠的大丫鬟们委屈了,怕是都瞧不上咱们侯府的饭菜吧。” 蕊珠眨巴着大眼睛,看看翠湖,再期待的看向花颜。 花颜淡淡道:“不知翠湖姐姐这话何意,有道是‘狗不嫌家贫’,翠湖姐姐此言岂不是忘记根本?“ 翠绮将翠湖拉到身后,陪笑道:“翠湖不会说话,你们别见怪,咱们好歹相识一场,也是怕厨房的下人们招待不周,特意过来看看。” 翠绮这话说的客气,又亲热的上前邀花颜几个坐下,陪着说了几句话,才突兀的转了个话头儿。 第114章 替主子拿主意是大忌 “当初咱们也算一同陪着主子受高嬷嬷教导,如今又都在京城。方才主子间闹的有些不愉快,花颜妹妹是二小姐身边最得宠的,应该知道咱们做下人的,理应劝和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花颜不置可否,只微微笑着,没有紧着回应。 翠绮只得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我们小姐也是没法子,素日里往来的都是各府贵女,上次小姐参加宴会,都是话赶话才不得已应承过了,说是等你们小姐来京,定会设宴相邀......” 花颜也清楚,这是因为二小姐乃探花郎嫡亲的妹妹,贵女们之所以想见见二小姐,大约都是受家族授意。 一则观摩唐府,毕竟唐府富贵的名声在临安可是人尽皆知。二来嘛,自然是有人打起了二小姐的主意。 二小姐正当妙龄,在外人看来,明年及笄后也合该提前物色亲事了,现下二小姐身份虽是低了些,但嫁妆必然是丰厚的。耳聪目明的人家估计也派人打听过唐府大小姐出嫁时的嫁妆,一个庶出的都如此风光,轮到嫡女出嫁,不知要煊赫成什么场面...... 花颜这两日整理涤丝阁的消息,知道京城的贵人们一贯会踩高捧低,依着这个思路,说起来侯府大小姐大概都比不上二小姐。 翠绮话音再转,就说出了这回来的最终目的。“听说府上是两处宅子并成了一处,其中原来有一处是国子监孔祭酒的老宅,后院布置的十分雅致在京中很有些名气。” 花颜闻言面色立即冷淡了些,不着痕迹的将翠绮挽着的手拿开,翠绮依旧自顾自道: “花颜妹妹不妨劝劝贵府二小姐,身处京城还是入乡随俗的好,我们小姐总归也是一片好意。虽说现下大肆办宴不合时宜,但闺中小姐间的游戏,即便传出去也不算夸张。借着我们小姐提供的机会,二小姐既能认识权贵家的小姐,又能将名声传出去,岂不是一举两得?” 难为翠绮说了这么多,但这话与花颜却说不着。 花颜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慢慢开口:“翠绮姐姐言之有理,只是姐姐也知道,咱们跟着高嬷嬷学规矩,最后一日嬷嬷曾对咱们提点过。 ‘不管任何时候,须知替主子拿主意是大忌’,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要紧的是安分守己做好份内之事,旁的却是不好插手的。” 言尽于此,花颜回到座位坐下。 侯府二小姐或许真没有存着坏心思,但翠绮提到原先隔壁的宅子,肯定是有心人对侯府二小姐单独提过的。唐府两处宅子合并,其中翠绮说的那处是大少爷现下居住的云起院,是府上为大少爷的亲事另行布置,且大少爷已经入住一段时间了。 蹿腾着二小姐在此处办宴,这人的心思未免有些太直白了。花颜眼眸垂下,将刘尚书府上的小姐提到了警戒名单上。 翠湖见翠绮也没办成事,冷哼一声道:“我就说咱们也是白来,都是一群上不得台面不识好歹的东西,如今身份还没倒个儿呢,倒像是咱们侯府巴望着唐府了。” 花颜转身,面色一沉,道:“翠湖姐姐这些年毫无长进,莫非忘了当初挨的手板子,侯府唐府本就血脉相连同气连枝,何来巴望一说?” 她走到翠湖跟前,“翠湖姐姐存心挑拨,一会少不得要问问大小姐身边的人,依侯府的规矩应如何处置。” 虽只短短半天时间,但花颜综合以往收集到侯府大小姐的消息,知她是一个规矩极严之人,看其身边的丫鬟行事也能佐证一二。且侯府大小姐对二小姐这位妹妹的血脉压制还是很有效的。 翠湖听了面上果真浮现一丝惧怕,兀自嘴硬:“你...你...休要胡说,我几时有挑拨之意。你一向巧言令色,又长了狐媚子的模样,也不知云夫人怎会放心将你留在二小姐身边。” 明月忍不住起身上前,没好气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浑话,说不过我们花颜就攻击些有的没得,难道你长得丑还不允许旁人生的好看?” 翠湖鼻翼两侧生了痤痱(痘痘),形如黍屑,闻言不自觉的拂面遮挡。 蕊珠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翠湖姐姐莫气,人要衣装,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能穿红戴绿坏了规矩,但胭脂水粉遮遮瑕,效果还是有的。” 梦竹因翠湖冒犯二小姐,正觉气闷,忍不住接话道:“咱们府上的胭脂铺就在东市街,姐姐不妨去瞧瞧。” 蕊珠立即给出了最后一击:“不知府上下人们的月例可够用,我们小姐近日赏了咱们一罐桃花珍珠粉,效果极好,不过价格不菲,若姐姐买不起,挑些下人们惯常用的也聊胜于无。” 翠湖涨红着脸掩面逃离,翠绮一时也觉得难堪,心里对花颜与唐府二小姐也多有腹诽,自家小姐这次虽莽撞了些,但总归也是为她们好不是?翠湖说的也没错,果真不识好歹。 花颜憋着笑意,转头看到翠绮脸色不虞,暗忖倒也不好将关系闹僵,便与翠绮同出屋外。 “翠绮姐姐莫气,府上二小姐一片好意,我们小姐自也是领情的。只是咱们唐府刚到京城时日还短,一来府上总也要归置一段时间,二来因着与京城各府还没有交际,若此时办宴有些唐突不是。” 花颜说着话解下腰间一枚葫芦形荷包儿,塞到翠绮手上,“还要劳姐姐将此间思量与主子解释一二。” 翠绮面上稍霁,推心置腹道:“妹妹善解人意,也叫咱们好与主子回话,花颜妹妹也别怪姐姐多嘴,我们小姐虽贵为侯府嫡女,其实在外处境也极艰难。” 花颜便难得提点了一句,“临近七月,暑热难耐,在府里避避暑倒也极好。” 等回了唐府还没两日,花颜便听到消息,侯府二小姐身子不爽利,拒了几个宴请。 二小姐闻听后,与花颜道:“她虽贪婪,本性倒不坏,如今也添了一个‘乖觉’的优点。” 花颜正在研墨,思量道:“应是侯府大小姐出了面,奴婢私下瞧着,侯府二小姐对大小姐有些惧怕。” 二小姐点点头,“大堂姐不常露面,但是个心有成算的,可惜......” 第115章 旱情 可惜侯夫人不太聪明,显然没有把侯爷和云夫人的提点放在心上,最近巴望着参加过几个贵妇宴会,一副要给大小姐议亲的架势。 此时晌午过半,二小姐为老太太抄写经书,才约莫半个时辰,突觉一阵气闷。 菱花形格子的窗子半开,外间的暑热仿若实质,一阵阵热浪袭来。梦竹将置冰盆的高几搬到离桌案不远处,持团扇徐徐扇动。“小姐可也觉得奇怪,今年暑夏似乎比往年更热些。” 蕊珠端着漆盘探头探脑进来,觑着花颜的面色,见她点头才敢呈给二小姐。“说的是呢,原以为北地更凉快,没想到比咱们临安还难熬。” 今年确实反常,绿柳在津南绣庄传来消息,言称牙行最近很热闹,周牙婆等人都不必外出,许多户人家就携儿带女寻到牙行。绿柳本身是因遭了水灾被卖,在这方面便很敏感,北方大旱已很严重了。 “小姐,这是安管事和冬瓜受新来的北地厨娘启发,煮的乳茶,在井水里镇了半个时辰,现下喝正凉爽。” 这种乳茶前些天冬瓜就开始琢磨了,尝试了几天做了无数回,羊奶的膻味总也去不掉,后来将上次做茶酥的方法,尝试将砖茶改为茉莉花茶才有效,又换绿茶和乌龙茶做比较,反复调整比例,最终去盐加糖,口味才确定下来。 冬瓜也是谨记花颜的提醒,经甄府医验看后才敢呈给主子们。 这么多回二小姐也习惯了小厨房的奇思妙想,望着眼前冒着寒气的一小碗乳茶,已觉口舌生津。用小勺轻轻搅动,竟看到碗底几枚圆圆的小丸子上下浮动。 花颜笑着解释道:“这是缩小了的浮元子(古代汤圆),用糯米粉混了加热水搅拌成的黄糖糖浆,揉成小小的元子,再煮熟后放在乳茶里的,既可以喝也有的吃,别有一番趣味儿。” 二小姐尝过后,郁气尽消,只觉得身心愉悦。 挥手道:“赏。” “梦竹,取祁掌柜送来的两匹料子赏安管事,给冬瓜挑几对永宝楼时兴的珠花,小厨房的人这个月月例翻倍,嘱咐梅姑姑,从云意院的私账出。” 梦竹点头应声,将团扇递给蕊珠,自去办事。蕊珠眉开眼笑,她最近常与冬瓜厮混,“奴婢先替冬瓜谢过小姐,待会儿一准安管事就带着她来给小姐磕头谢赏。” 安管事是积年的老人,规矩是不会忘的。二小姐并不在意,吩咐明月下去,让冬瓜多做些给各院也送些。 “小姐,乳茶寒凉,老太太不宜饮用,不过乳茶也可做成温温的,风味更佳。”花颜急忙提醒。 明月翘着嘴角领命,她本就不是个被拘束的性子,心儿早跑到小厨房里去了,这段时间也一直都是她为冬瓜倒腾的各种点心饮子做第一个试吃。 “小姐,温热的乳茶极好,老太太定会喜欢。”明月说了一声便行礼告退。 花颜观二小姐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就听二小姐道:“昨儿母亲给苏府递了拜帖,咱们届时登门自要去苏小姐闺房相见,取两壶乳茶做见面礼也使得,花颜觉得如何?” 苏绾绾(念wan)与唐临定了亲事,原本唐府来京后,云夫人理应前去苏府后宅拜访。 花颜沉思道:“这乳茶用羊奶熬煮,也不知合不合苏府小姐口味,不如叫安管事也顺便做些临安的点心和面果儿带过去。” 苏府的主子们做事老道,知晓唐府来京事务繁多,一开始便差人送了安家礼,并递话儿给老太太和云夫人,言称不必急着应酬,这就很通情达理,为唐府着想了。 苏府与唐府的联姻,论起来是唐府高攀,因此第一次见面这见面礼便不好拿捏分寸。 若送的重了,以二小姐的辈分自然不妥,若送的轻了,仿佛不重视似的。要花颜来看,这些年二小姐跟着云夫人成长了许多,这次思虑的极周到。 既定了亲,理当像家人般相处,送些府里特有的饮食,方有真心亲近之意。至于云夫人给苏府小辈们的见面礼,自然不用二小姐操心,云夫人一向周全。 云归院,花厅内。 云夫人正与魏妈妈检查礼单。 与苏府的婚事流程,四月里已进行纳吉仪式,下了聘书。接下来便是纳征和请期,不过两家已达成共识,婚事定在年底。 云夫人估摸着以九皇子的行事,九月前朝中定有变动,再经两个月总也平息不少,加之年底喜事多,唐临的婚事便也不扎眼。 这次去苏府拜访,是唐府来京后第一次会面,待检查过并无纰漏后,云夫人突然问道:“甄府医那边进行的如何?” 魏妈妈闻言,低声回道:“郑山为简止准备了新身份,年底太医院的考核也疏通了关系提前报了名,凭他的本事考进去应该不难。” “如今简止依着吩咐正在北地晋州行医,夫人,津南还好,晋州、汾州、邢州大旱,传来的消息说饿死的饥民不少,京城的牙行和几家商行都带了粮食前去换......” “大灾之年,发人口财的人必然不少。大爷去临安有些日子,想必那位对北地的旱灾不会坐视不管。 下半晌给汉景传下话去,吩咐底下的掌柜们万不可如此。晋州等地的唐家产业铺子,可斟酌接济灾民,但需办的隐秘些,不要过于惹眼。” 魏妈妈十分感怀,跪下感激道:“夫人仁善,老奴替晋州灾民谢过夫人。”魏妈妈老家便在晋州,她的父母当初也是因旱灾,一家子在逃荒路上遇到还只是户部侍郎的云夫人祖父。因此魏妈妈对晋州老家的旱情也很忧心。 云夫人亲自俯身将魏妈妈拉起来,莫名觉得这次旱灾对九皇子来说,或许是一次转机。 与此同时,花颜也写了封信传到津南,命留守在津南绣庄的绿柳与应春,根据她之前下发的选人标准的册子,从逃荒的灾民中选人,但这次只选女子。 大灾之年,逃荒路上最先抛弃的便是女儿,例如绿柳。若旱情再严重,易子而食的事情也必然会发生,被当两脚羊送出去的,也大多是女儿为先。 在这样的时刻,花颜背靠唐府,也有了些许能力帮助她们。 第116章 精通相术 晚食前,大少爷抱着一只卷轴来了云意院,后面跟着的沐雨捧着一只精巧的漆木匣子。 甫一进院,前头的婆子就派了人过来传话,等二小姐带着花颜下楼,穿过楼前的一片小小的池塘造景,通过后门进入正房花厅时,大少爷也刚好由梦竹领着进来。 蕊珠适时的将温温的乳茶呈上,便远远走开站在花颜背后,大少爷满意的点点头,浅饮了一口便道:“滋味儿甚好,二妹妹院子里的小厨房果然名不虚传,下头的人管理的也极有规矩。” 大少爷今日穿着宝蓝色点素团纹交领长衣,领口和袖口均镶绣银丝流云纹。一双星目深邃明亮,带着几分在别处没有的温柔之意。 兄妹俩刚说了几句话,二小姐抬头,有些意味深长的看向大少爷。 挥手让梦竹蕊珠二人离开,二小姐将字帖收起交给身后的花颜,打趣道:“哥哥怎也学会绕弯子了,适才刚聊起宋学士的诗文字帖,转头又说了一次乳茶甚合口味,没得以为哥哥吃了酒,来我这儿消遣来了。” 二小姐在府里也只在大少爷跟前会露出些俏皮的小女儿姿态,花颜忍着笑意,将沐雨脸上的微妙看了个清楚,目光扫过他手上捧着的匣子。 字帖是贿赂,匣子里的物件要给谁,就有些不言而喻。 大少爷俊脸微红,沐雨乖巧的将漆木匣子递到他手边。令花颜诧异的是,沐雨在弯腰时明显与她使了个眼色,花颜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与沐雨之间并无交集。 沐雨见状,只得指了指外间,趁着取茶的功夫,沐雨凑上前。 花颜方知,原是央求她给沐风带话的。 说起来自从三年前沐风被大少爷派到温泉庄子上做事,她们之间已没有往来。 “你是说,大少爷准备为沐风指一门亲事,你让我规劝他成亲?”花颜喃喃道,“他难道还能拒绝主子不成?” 沐雨小心翼翼道:“你们之前多少也有些交情不是,沐风被派出去三年,大少爷言说,若他成婚后便可回云起院,若不想,咱们少爷也不会强迫,只恐怕他就再也不能回到少爷身边服侍......” 花颜再是对感情迟钝,也早已慢慢从细枝末节里咂摸出些什么,她本以为时间久了沐风早已放下。 “传话就不必了,沐雨小哥应知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要紧的是依附在主子身边。想必沐风会想清楚的。” 其实花颜并不能切身体会‘爱意’这种情感,自然也不理解沐风仅在惊鸿一瞥中,就将她深深烙印在心里。她只莫名觉得,荒谬...... 花厅内,二小姐正盯着眼前两件物事发怔,也不太能理解哥哥的心意,精致的漆木匣子里是一枚丑兮兮的雕玉兰花木簪,明显是来自他不成熟的手工,好在底下还有一只和田玉半月形镶珠玉梳。 “这木簪很...好,只是下次还是送些别的为好。” 唐临给了二小姐一个爆栗,“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忘了母亲教过,送礼贵在心意。” 花颜端着茶进来,一眼就看到二小姐手中的丑簪子,心中感叹,大少爷倒的确不会无的放矢,根据浣云提供的消息,大少爷在鹿山书院时便有意接触过苏小姐的兄长,估摸着对苏小姐的脾性爱好都有所了解。 云夫人自是一早就选定了苏家小姐,约莫也和唐临沟通过此事,只待大少爷高中,立即派了官媒上门。 等次日到了苏府,云夫人带着府里几位小姐与苏府各位长辈见礼后,二小姐也如愿见到了未来大嫂苏绾绾。 只见苏绾绾薄施粉黛,身穿碧绿的翠烟衫上衣,下罩月白素缎细折儿长裙,低垂鬓发斜插一支碧玉簪子,颜色生的并不如何艳丽,但通身气质如华,出水芙蓉般,一颦一笑皆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她低头屈身给云夫人行了万福礼,云夫人笑着拉到近前,说着话间就将一对水头儿极好的翠玉镯子褪到苏小姐细白的手腕上。 与苏老太太寒暄了几句之后,云夫人三两句话又将苏府里的几位姐儿都捎带上,“瞧瞧府里的几位姑娘,不愧是书香世家,个个儿气质出尘,今儿我也带了家里的几个姐儿过来,也盼她们姐妹多跟着学学才好。” 苏阁老立过规矩,府中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因此后院很清净,府里的姑娘们俱是嫡出,姐妹间关系也都很融洽。与云夫人一一见礼,也都得了云夫人给的荷包儿。 苏老太太很开心,不由得拉着云夫人的手感慨道:“一晃二十余年没见,今儿乍见,瞧着很有几分你祖母的模样,她是个有福气的,你的福气也在后头呢。” 云夫人想起逝去的祖母,心中黯然,面上自然不显,轻轻反握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说的是,以后我有绾绾这样的儿媳,可不是有天大的福气在后头?” 苏夫人闻言心中熨贴之极,待二小姐几个也十分热络,只是等二小姐当先行礼时,苏夫人抬眼先看到的却是二小姐身后的花颜。 花颜低着头仍感受到一束探究的目光。 目光仅停留片刻,苏夫人再看向二小姐时,更忍不住盯着二小姐的眉眼出了会神,才道:“婉姐儿品貌极好。” 等身边的婆子端了几枚荷包过来时,苏夫人却没接,而是从腰间解下自己贴身的荷包递给了二小姐。 二小姐微微诧异,很快接过,依着规矩俯身行礼道谢。苏夫人拉着她的手揉捏了会儿,手指掠过掌纹,笑着道:“今儿也算认了门,往后也无需递帖子,要多来走动才是。” 云夫人心中微动,紧张的看向苏夫人。 外人或许不清楚,但她知道苏夫人家世渊源,娘家本姓“卜”,祖上乃姬姓旁支,最关键的是,她自幼承袭家学,精通相术。 第117章 与凤之姿 苏老太太自然也注意到了儿媳的异样,有意说些旁的话题,顾忌着一旁的姑娘们,便招手让苏小姐带她们自去玩儿。 苏府占地不大,庭院布置的极为典雅,一草一木皆似雕琢,有江南‘一步一景’的意味。苏小姐带着二小姐几个沿着铺就的石子路,穿过两个月亮门去了自己院子。 也不知是苏小姐天性活泼还是做事向来周到,院里已安排了众多游戏花样儿,厅里备着茶水点心,外间投壶、双陆所用器具等也皆已齐备。 只是二小姐揣着哥哥的心思,也没兴致投壶。吩咐花颜将带来的乳茶和南方的点心拿出来,给苏府的几位小姐尝尝鲜。 众人尝过都道了声“好”,苏小姐心里也高兴的紧,对二小姐的客气中带了几分真心接纳照顾之意,见二小姐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推让旁边的嫡妹带姑娘们出去逛园子,将二小姐带进自己闺房。 苏小姐的闺房之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窗扇皆是用上好的檀木所制,雕着精巧的缠枝花卉图案,糊着的窗纸洁白细腻,阳光透过,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 就在这么一片静谧的氛围下,二小姐有些心虚的先将和田玉梳取出来,梳子有“结发同心”之意,苏小姐见状微怔,羞赧的接过,忍不住握在手中把玩,不一会儿便注意到半月形的玉梳中间镌刻一个‘绾’字,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他有心了。” 花颜梦竹二人在一旁当人形大花瓶,苏小姐身边的丫鬟彩月彩霞为自家小姐开心,热情的拉着花颜二人去侧间说话,话里话外都隐隐似探问大少爷院里的情况。 梦竹稳重惯了,平常连多看大少爷一眼都不敢。花颜知道云夫人与大少爷对苏小姐十分满意,若什么都不说倒显得心虚,便借着话头随意道了些大少爷院里极清净,一个通房都没有之类的。 苏府的人自然在下聘书前都着人打探过,如今由花颜的口说出来,她们便格外安心。 因此彩月彩霞互相对视,更是欣喜。彩月挽着花颜的胳膊,思量着小姐嫁过去便是少夫人,理应与唐府的下人们交好,只是又觉得花颜二人不论穿戴或首饰,在丫鬟中都是极出彩的,一时间倒不知道用什么打点了。 花颜岂会瞧不出彩月的为难,拦住彩月的手道:“彩月姐姐如此客气倒显得生分,只等到了年底,咱们就都是一家人,届时可要多来云意院和我们好好亲热亲热。” 彩月觉出花颜是个妥帖的,便道:“妹妹说的是,往后有的是时间相处。” 二小姐那边,已难为情的拿出一只小小的长匣,“苏姐姐,这...这是哥哥...亲手做的。” 苏绾绾好奇的接过,打开看到檀木制成的玉兰花簪子不由一愣,继而满面羞红,她独爱玉兰花,打听出来不难,难得是能有一片心意,亲手雕琢玉兰花形的簪子。 帮大少爷做的事办完,二小姐放松许多,与苏小姐闲谈更随意了些。窗边摆着一张琴案,一架古琴横卧其上,二人便就着古琴聊起。 两位小姐性子也有些投缘,苏小姐更是在听到二小姐曾跟在林先生门下进学时,表示出一丝兴奋与震惊。 “林先生诗文极好,在京城很有名气,只听说她这几年去江南小住,没想到竟是去了你们府上。” 苏小姐说完,突然想起一事,“林先生这段时间在京城,听说她准备办一个诗会,届时会发帖子邀各家闺秀前往。” 二小姐已提前接到林先生消息,点头道:“不错,因晋州等地大旱,林先生托了郡主,中秋前在京郊的温泉庄子上办诗会筹集善款,郡主也准备了一对转珠凤簪做彩头。” 作为林先生弟子,二小姐自要前往。花颜这几天也在着手准备,诗会那天主子的穿戴行头与出行路线,对参与诗会的闺秀们也要有所了解,至于场地,倒最好说。 温泉庄子本就在二小姐名下,庄子内的建筑布局都出自二小姐与花颜之手,想必外人自没有她们熟稔,无形中也可减少许多麻烦的发生。 听说届时将军府的蒋家小姐,与国公府的小姐都会同往,更有诸多官眷,对花颜来说,是难得的一次直面京城权贵的机会。 苏府花厅内,只有苏老太太婆媳和云夫人三人。 外间风止林梢,唯有蝉鸣阵阵,直吵的云夫人心中烦闷难消。 “不知苏夫人适才观小女面相,可有不妥?” 苏夫人眉梢微动,侧身看向婆母。在苏老太太微微点头后,才缓缓道:“与凤之姿,极贵验也。” 云夫人心中猛的一沉,是‘与’不是‘成’。 第118章 贵,而利主 花厅内落针可闻。 云夫人袖中捻动香珠手串,方定了定神。又碍着身份不能大庭广众问一个丫鬟的命格面相,罕见的露出一丝慌张之色。 许是苏夫人相面之术果真了得,须臾后她眼波闪了闪,突然道: “婉姐儿星眸璀璨,身形端正,姿容相貌极好。尤其是鼻梁挺直,宛如峰首,撑起五官格局,确是贵人之相。 虽鼻翼略显单薄,但夫人不必忧心。或可寻一尊泰山石置于婉姐儿所居院外右侧,亦或可消灾解难。” 说到这,她拦住云夫人要起身拜谢的动作。话锋一转,徐徐道:“婉姐儿重情重义,往后多有外力借助。方才她身后那个俏丽的丫鬟,便隐有,贵,而利主之相。” 其余的话,苏夫人不会再多说,云夫人压下心绪,微微点头。 等云夫人一行午后离开苏家,苏夫人难掩惊奇,喃喃道:“也不知云夫人从哪儿寻到这样的丫头。” 苏老太太鹤发童颜,倚在罗汉床上的靠垫,闻言不禁由身边的丫鬟扶起来,好奇问道:“可有不妥。”自己这个儿媳等闲不会替人占卜看相,今日却屡有反常之举。 苏夫人摇头,招手让伺候的下人们退去,起身缓步至罗汉床前,挨着老太太前面的绣墩坐下。 “说来惭愧,此女眼如日月,目秀而长,面相比之唐府二小姐还要好些。可惜相术有尽,亦有不能堪破之人。儿媳浅薄无力参透,只是感叹在京中多年,倒从未遇到过女子能有此吉相,也不曾料到,竟会是一个小小的丫鬟。” 苏老太太沉吟不语,良久才道:“你不是多话的性子,那句贵而利主......” 苏夫人道:“婆母放心,儿媳倒也不会无的放矢。唐府这位二小姐虽有贵人之相,但人中平漫模糊,或有...早夭之相,因着咱们二府联姻,儿媳才将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一枚佩蝉给了她。 若云夫人听进了我的话,加上泰山石的布局,或能扭转。 不过关键还在方才那位丫鬟身上,二小姐与她相处日久,这‘运’便亦能借助一二,消灾解厄的作用倒大于前者。” 苏老太太默然,“太子难登大宝,帝位悬而未决,咱们这样的人家在这个关口,嫁娶更要慎重,不能单单看人品相貌,更要看其背后家族长远的谋算,与朝堂之争也息息相关。 透过今日之事,倒叫我老婆子走了眼,谁承想昔日商贾之家,亦有凌云之志。” 苏夫人倒没有这样的担心,她宽慰道:“婆母宽心,公公历经两朝,咱们苏家什么动静儿没经历过?云夫人虽说智计过人,但心肠不坏,对绾绾也真心呵护。 况且唐临仪表堂堂,京城中哪家公子能及得上?就连诗文策论都是被公公夸过几次的,儿媳瞧着咱们绾绾对他也心有所属。” 这便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苏夫人对唐临那真是没得说。 苏老太太遂也不做他想,促狭道:“你呀你呀,过几年都能当祖母了,还改不了看脸的毛病。” 苏家婆媳的闲话暂且不提,且说云夫人这边。 出了苏府大门,云夫人便让魏妈妈请二小姐过来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待母女二人坐在宽敞的马车车厢中,云夫人眼看着二小姐从暗红色的荷包儿中取出一枚古朴的蝉形玉佩,外表油润光滑,显是经常把玩之物。 云夫人上手小心的轻轻摩挲,周身泛起一股冷意。 是‘蝉’,蜕壳羽化,亦有涅盘与重生的含义。 云夫人疲惫的阖眼,有一刻心思不禁轻轻动摇。二小姐不知发生何事,怔忪的看向母亲,莫名觉得有些紧张。 这时,花颜在车外轻声问道:“夫人,小姐,林先生的诗会在即,奴婢与明月可否出去一趟?” 云夫人缓缓睁开眼,魏妈妈紧着撩开一侧车帘。云夫人的目光凛冽犹如实质,顺着帘子一角看向花颜,只见少女眉眼疏朗,菱唇不点而朱。 “去吧。” 初秋微凉,在人声鼎沸的闹市,车厢中,云夫人不再犹疑,亲手将佩蝉轻轻系在二小姐腰间。 花颜应声,拉着明月上了仆人乘坐的马车,车夫依旧是车马房的老范。 老范驾驶着马车,在下一个路口拐出街市,转道向东,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前。等花颜明月二人下车时,已换了身小厮的打扮。 浣云与丁香主仆早已等候多时,见了花颜寒暄几句,丁香便带着明月去了门外。 “这是参加诗会的人员名单,浣云姐姐瞧瞧其中标注的几家,近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三日,诗会这天。 自二小姐来到京城后,这也将是第一次进入世家小姐们的视线,早在前几日花颜便写了一个小册子,集中与二小姐商议了几个临场应对之策。 等正式出行时,二小姐带着花颜几个前去云归院给云夫人请安。 云夫人看着女儿一身素雅衣裙,满意的点点头。嘱咐道:“花颜是个心里有数的,这身行头没有出错,今日明面上是林先生邀众女眷参与诗会,实则是为筹集善款或施粥安抚灾民,天灾面前,你需记着低调行事。 永平郡主是睿亲王嫡女,身份贵重,她与林先生在闺中时便是手帕交,你是林先生弟子,想来也会照顾你一二,倒也不用过于紧张。” 这次诗会林先生与永平郡主邀请了四品官以上的官眷,唐临目前只是七品编修,其实唐府在贵人如云的京城,眼下实在凑不上数。但谁让林先生大有来头,温泉庄子又是唐府的产业。 更关键的,能让永平郡主亲自下帖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唐家的富贵。 有慈善的名头,总也得事先找几个“冤大头”将面子撑过去不是,因此云夫人自然也受邀参加,只不过她是撒银子去的。 唐府的三辆马车出了府,在府前街路口与太常寺孙少卿家的夫人小姐会合,过亲仁、安邑二坊,往东从春明门出城。 今儿花颜禀明了二小姐,特意带上了冬瓜,现下梦竹明月陪二小姐在一辆车上。花颜与冬瓜蕊珠三人在一处,蕊珠刚将二小姐备用的衣裳首饰整理妥当,就见花颜正摊开一张图纸低声与冬瓜交代。 第119章 各府丫鬟们 “山庄总共有大小六个院子,其中最大的院子便是琼华阁,此次诗会就在琼华阁内的九曲亭举行。云夫人、孙夫人等被受邀的主母,则会由永平郡主亲自在琼华阁旁的莲心斋接待。 记住我先前嘱咐过的话,尤其要注意侯府二小姐与刘尚书府上的小姐,以防出岔子。冬瓜,你……” 花颜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冬瓜拍着胸脯保证,“行,我死盯着。” 一旁的蕊珠却不以为然,毕竟是参加郡主举办的宴会,又能有什么闪失? 花颜似乎看穿了蕊珠的心思,伸手拉住她,“蕊珠,你最机灵,等咱们进了庄子,二小姐会和苏府小姐汇合,那时你就待在苏小姐身边,跟彩月彩霞一起。” “为何要在苏小姐身边?” 蕊珠很是不解,如果不是因为一向信服花颜,她怕是已经要跳脚了,没得去苏家那里献殷勤。花颜耐心地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解释道,“九曲亭临湖,湖对岸就是郡马与各家公子的宴会……” 京城的秋天,凉爽和煦,比临安辽阔高远。 到山庄大门前的这条路并不宽阔,远远的便能看到前方堵着许多辆马车,其中最显眼的是抚远将军府陆家,其次是国公府与丞相府,之后才轮到侯府伯府等勋贵,再就是三四品官员的家眷,孙家也才勉强挨着门槛,至于唐府,则自觉排在末等。 以示敬重,总要等前面的显贵先行,这是京城约定俗成的规矩。 云夫人让魏妈妈传话给孙家夫人,让她们先行一步,时辰尚早,唐家要在路旁稍待。 魏妈妈传话还没回来,花颜便听到轱辘辘的马车声由远及近传来。车夫老蒋探头望去,很快小声禀报说是荣兴伯府到了。 邹姨母显然也认出了唐府的马车,心中疑惑之余,兀自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 毕竟这样好的机会可不是轻易能够遇到的。 她连忙吩咐马夫将车向前赶去,并亲自撩开车帘,语气十分傲慢:“真真是想不到,姐姐这样的府邸居然也能收到郡主的请帖。不过临哥儿官位尚浅,恐怕要等到最后才能进去了。与其在这里苦苦等待,不如跟在我们伯府后面,这样也能省些时间不是?” 然而,还没等云夫人做出回应,前方突然来了一位嬷嬷。只见那嬷嬷走上前,恭敬地问道:“云夫人和唐二小姐可是在此等候?” 云夫人与二小姐对视一眼,随后下了马车。花颜见状,立刻快步跟上站在二小姐身后。 云夫人向嬷嬷点头施礼,嬷嬷急忙侧身避过,从大丫鬟手中接过请帖也没检查,对云夫人与二小姐屈身行礼,微微点头客气道:“郡主与林先生有请,请夫人和小姐先行一步。” 这里的动静不小,有丫鬟仆妇早就听着声音过来打探,此时看了个大概纷纷回去向主子禀告。云夫人带着二小姐一行随嬷嬷往前走去。 邹姨母惊疑之下,绞着帕子发泄怒意,“她一个临安来的小小门户,郡主因何要如此优待?” 邹秀儿穿着甚是艳丽,正在车厢内整理仪容,闻声道:“母亲何必与她们置气,唐家不过是有些银钱,在遍地权贵的京城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郡主指不定是准备拿姨母当冤大头呢。” 邹姨母仔细想了想,心下一松,笑道:“秀儿说的在理,你这姨母今天免不得要撒大把的银子,否则得罪郡主,临哥儿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前头引路的嬷嬷口齿伶俐,依着身份只慢云夫人半步,路上与云夫人略略解说今日宴会上的行程——有些话自然是不宜写到请帖上的。 小姐们参加的确实是诗会,但郡主借机将各府的夫人们聚在一起,则是在后宫授意下,让京城的权贵们自发赈灾,献粮捐银子。 国库空虚,事也有先例,各家的夫人都是人精,这样的场面也都见过几回了。 前头的陆家等权贵已当先进了庄子,其他官眷正下车慢行,见郡主身边的嬷嬷引着的一行人格外陌生,都不由多看了两眼。 云夫人自小学的是世家规矩,风华不减当年。至于二小姐,端庄娴淑的做派在外也是做惯了的,因此这段路走的毫无压力,也让孙家庄家等人暗自点头。 等进门一路进入琼华阁,花厅就不是花颜等人能进去服侍的了,自有丫鬟带她们去一旁等候。二小姐随着云夫人进去与郡主和诸位夫人见礼。 京城里的每场宴会,大约都有一个恒定的主题。联络感情之余,一则让自家的女儿们在各位夫人面前露露脸,二则也让女儿们结识些投缘的贵女,若能做手帕交,闺中时也有贴己的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花颜几个跟着下人去了旁边一处偏院等候,不多时便见苏小姐身边的彩月彩霞,还有侯府二小姐身边的丫鬟进来。 “适才在门口就见着你们跟着嬷嬷先进来的,我们小姐本也派了人,只是慢了郡主一步。”彩月拉着花颜的手解释道。 “这有什么打紧,咱们小姐也惦记着苏小姐呢,现下肯定已经凑到一块了。” 翠绮本想上前和花颜说话,被翠湖扯住胳膊,“搭理她们做甚,人家的主子得了郡主青睐,想来也认不得咱们侯府这门亲戚了。” 翠湖嗓音不小,原本熙熙攘攘的声音立时静了下来,院里的人都是各府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闻言都竖着耳朵看向这边,有对唐府格外注意的,便是一脸八卦探究之色。 花颜吐出一口浊气,翠湖在府里几次三番找茬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竟也敢如此!她带着明月上前,成夹击之势,低声威胁道:“祸从口出,翠绮姐姐还是看着身边这不长眼的为好,否则......” 大庭广众下不便多言,花颜只冲明月眨眼示意,明月背对众人,扬手瞬间将翠湖发髻上的珠花取下,不等翠湖反应过来,就龇牙凶道:“若再多话,便如此物。” 手指用力一捻,便将一粒珠子捏的粉碎,然后若无其事的把珠花重新戴到翠湖头上,拍了拍翠湖肩膀。 翠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何曾遇到过明月这种莽撞不按常理的! 花颜冷声道:“侯爷对唐府都以礼相待,自也不会介意一个丫鬟的死活。” 翠湖呆若木鸡,当下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缩到角落再没开过口。翠绮张了张嘴也没敢说什么。 梦竹寻了个位置,邀彩月彩霞和孙家小姐身边的丫鬟过来坐,二小姐与孙家小姐投缘,这一个月里聚过两回,因此她们也算熟识。 见旁的人依旧将目光停留在这边,花颜便笑着走到侯府大小姐身边的丫鬟跟前,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都很有眼色,亲热的拉着花颜明月说话。 众人见没了热闹便不再理会,三一簇四一丛的凑到了一起。 门第的高低体现在方方面面,丫鬟间的关系与小姐的家世息息相关。这么多人凑在一块儿,自然有爬高踩低,曲意逢迎之辈,也有府里规矩严的,话不多,但也不妨碍引导旁的人说些有的没的。 当然,大部分丫鬟都恪守规矩,对主子的私事不敢多嘴。 约莫过了小半炷香时间,花颜耳听八方,再把从云夫人与浣云处得的消息逐一印证,也就知道哪些人是服侍哪位小姐的。 比如抚远将军府陆小姐身边的丫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极精致,围着的人最多。国公府里的丫鬟最规矩有礼,行事说话都极有章法。其中,花颜觉得最出众的,还得是勋晖将军府蒋家的丫鬟,方才引着旁人说话的便是她们,和将军府相关的是一点没露。 这样比较下来,礼部尚书府刘小姐的人着实有些没眼看。 这两位穿着碧色衣裳的大丫鬟,一直打量彩月彩霞二人,眼神都不加掩饰。 第120章 少年陈林 九曲亭位于琼华阁东北角,此刻正对着湖水对面的拱桥旁。 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向身边的少女拱手道:“师姐安心,沐管事在郡马那边盯着,那人我也会亲自留意。” 这少年身形挺拔,皮肤白皙,即便身穿一身小厮的衣裳,也难掩俊俏姿容,尤其是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极为醒目。 少女正是当初带明月去临安唐府的大师姐,周娘子首徒明舞,她嘱咐道:“你一向细心,眼下却犯了个错。” 少年第一次出任务,正暗自诧异方才哪里做的不对。就听明舞绷着脸冷声提点:“好歹将脸擦黑些,否则一会去席面上服侍,当心被哪位公子强要了去。” 少年闻言脸色涨红,他也不敢争辩,急忙转身从腰间绣着竹叶图案的荷包儿内取出一块碎布头包着的木炭,囫囵着将肤色涂匀,又用帕子揉了两把。 “......师姐,这样行吗?” 明舞扶额,将手中一只拇指大的瓷瓶重新塞进袖中,不管如何,这次回去她一定要跟师傅好好说道说道,陈师弟大抵的确不适合做这行。家主在晋州需要人手,倒可以派师弟过去。 与此同时,琼华阁。 有下人到偏院传话,各家的小主子们都已见完礼,马上要去九曲亭参加诗会,让院里的丫鬟们依着次序出去。 花颜几人到花厅前时,二小姐正与苏小姐孙小姐在一处,侯府大小姐唐玉儿站在二小姐身前,旁边则是唐灵儿与其交好的三位小姐。 “魏妈妈随母亲去莲心斋参加郡主娘娘的宴会,咱们这就去九曲亭吧。” 花颜明月迈步上前,蕊珠对花颜点点头和彩月彩霞站到了一起,梦竹与冬瓜则在一侧,远远缀在这一行人后面。 林先生出身虽不显赫,但其父辈与睿亲王府渊源颇深,因此,林先生从小就在王府里长大,并和郡主一同受皇家教导。之后又受邀去各府私学任教过几回,在京城中名声极好,世家府邸都以能请到林先生教导自家女儿为荣。 此次诗会更是别具一格,只见林先生身着一袭淡雅的青色儒衫,手中握着一卷书册,静静地坐在亭子前。二小姐悄悄与花颜对视,两人都有好似在暮云斋进学的感受。 须臾,两名丫鬟捧着几样物品来到桌几前,轻轻放置好。林先生站起身,轻咳一声,朗朗道:“晋州等三个州府受大旱之苦,郡主忧心忡忡,特地嘱托我举办这场诗会。本次诗会以‘五谷’为题,胜出者将获得郡主娘娘赏赐的一对转珠凤簪作为彩头。” 说罢,她指向桌上摆放的黍米等谷物,一侧承盘内红色锦缎上,一对凤簪光彩夺目。 一炷香为限,亭外以帷帐为界,场中二十多位小姐分成两列,恭敬地跪坐在亭外。不消片刻,两队侍从捧着笔墨纸砚依次上前,小心翼翼地摆在每位小姐面前的桌几上。 花颜开始铺纸研墨,梦竹几个在帷帐外等候,期间冬瓜依着花颜的吩咐去湖边,山庄内除了郡主府的下人,其余皆来自唐府,因此冬瓜上前也没人驱赶。 众位小姐自然都不是才学出众之辈,侯府二小姐便有些苦恼,依着规矩跪坐在桌几前,双眼无神。 她是个连打油诗都写不出来的。 好在唐玉儿知晓自家这个妹妹斤两,约莫盏茶功夫,写了一首不出众的小诗交给身边的丫鬟传了过去。 陆家小姐端坐在桌几前专心涂画,自有身边培养的人代写。 有不通诗文的小姐在前,自然也有二小姐这般,苦思冥想后开始落笔的。花颜将注意力放到蒋小姐身边,先前打探到的消息,蒋小姐虽是将门之女,但诗文女红皆造诣不凡。现下也能看出一二,只见蒋小姐只略略思索片刻便已提笔。 陆小姐与唐灵儿之流如此光明正大的作弊,林先生却也不管,她闲闲的闭目养神,觉得无聊了便让身边的丫鬟抬了围棋到九曲亭中,着手研究一局残棋。偶尔放下手中棋谱,朝二小姐的方向望去,目光却不自觉放在了花颜身上。 ‘当初在暮云斋上棋课,婉姐儿身边的这个小丫头倒更聪慧些。’林先生呢喃,摇摇头不做他想。 时辰过半,刘雨荷拿着写好的诗文,起身踱步到苏绾绾桌几前,脸上带着笑意说道:“听闻苏阁老文采斐然,在朝堂中被皇上赞许过几回,想必苏姐姐得阁老启蒙,定能一举夺得彩头!” 苏府与刘府向来没有什么交集,苏绾绾有些疑惑,但还是礼貌地搁下笔,起身回道:“刘小姐过誉,场中众人无不是家学渊源之辈,苏某实不敢托大。私以为此次诗文关键,并不在于文采。”说罢,便准备重新坐下,只当是一场普通的寒暄。 不料刘雨荷摊开诗稿,凑上前假意亲热道:“苏姐姐太过谦虚,妹妹正想与姐姐讨教一二。” 变故突然,彩月彩霞反应不及,半干的笔墨便‘不小心’污了苏绾绾的袖衫。 听到彩月惊呼,场中各家小姐的看向这边,刘雨荷见自己闯了祸,惊慌道歉,取了帕子擦拭,自然越擦越脏,一团墨迹晕染开来。 蕊珠隔着帷帐看到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的看向花颜,竟还真有幺蛾子......她一直盯着苏小姐这边,比任何人看的都真切,方才是刘小姐故意将诗稿贴到了苏小姐身上。 花颜见状默然,依着刘小姐的计划,下一步是不是就该他的表哥上场了? 第121章 邹姨母借银子 苏绾绾蹙眉,起身退了一步,二小姐已吩咐花颜明月将刘小姐隔开。与苏府交好的两家小姐也紧着上前,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貌美女子,挑眉看向刘雨荷。 “刘家妹妹莫不是故意的,在场之人谁不知道我们绾绾诗文出众,你是打量着时辰就要到了,故意捣乱污了绾绾衣裙......” 花颜提前了解过各家小姐,低声对二小姐介绍,“这是观文殿大学士曹家次女,与苏小姐自幼交好。” 说起来曹家满门清贵,曹小姐出身自然不低,又难得的脾性耿直,最是懂得大是大非。是当初云夫人有意为侯府提过的,可做未来侯府主母的人选,可惜...... 刘雨荷将诗稿递给身后婢女,转过身眼睛已经通红,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曹姐姐即便与苏姐姐交好,却也不能颠倒黑白,方才我不过是想与苏姐姐探讨诗文,岂会存着别的心思。” 就在这时,突然从对岸隐约传来呼喊叫好声,花颜侧耳倾听,是绿树掩映下的水榭居——郡马爷招徕了一群世家公子,看时辰,应也是同样在举行诗会。 刘雨荷听到喧闹声,急问:“苏姐姐可曾带了备用衣衫?不如我让丫鬟去马车取一套,你先去琼华阁安排的房间换上可好?” 曹家小姐嗤道:“你什么品味,怎好意思让绾绾穿你穿过的衣衫?绾绾,我陪你回琼华阁。” 苏绾绾拦下曹小姐,“无妨。彩月带了的。时辰所剩不多,星临,婉儿,你们先继续参加诗会,我换了衣裳再过来。” 彩月福了福,转身快步离开。 二小姐拉着苏绾绾的手,一脸关切。“让花颜陪你去吧,她做事一向周全。” 刘雨荷见几人没理她,咬了咬嘴唇,“今日之事是雨荷唐突了,还望苏姐姐莫怪。”说罢带着婢女回到座位,看着苏绾绾的背影露出一丝狰狞。 苏绾绾拍了拍二小姐的手,“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花颜捕捉到刘雨荷的表情,笑着说道:“苏小姐,我们小姐这里左右无事,让奴婢随您去吧。” 有明月在二小姐身边,花颜很安心。 琼华阁后面是一处花园子,右侧是一处用竹林分割开的院子,是专为女眷们歇息或补妆换衣准备的,花颜跟在彩霞后面,出了九曲亭看到冬瓜正在湖边,暗自点头。 彩霞搀扶着自家小姐,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小声道:“小姐的诗还未作完,依奴婢看,那位刘尚书家的小姐确实像曹小姐说的,没安好心。” 苏绾绾想起母亲昨夜的一番话,招手让花颜上前,笑着问道:“依你看,这次诗会谁会独占鳌头,得到郡主娘娘赏赐的凤簪?” 花颜没料到苏小姐会有此一问,垂首道:“回小姐的话,奴婢私以为文采立意皆在其次,因此谁能取胜,倒不好妄下判断。” 彩霞疑惑道:“比诗文不看文采立意?郡主娘娘和林先生难不成会堂而皇之的作假,让在场身份最高的陆将军府的小姐取胜?” 苏绾绾抿唇,点了点彩霞的脑袋,“你啊,真要与花颜学学人情世故。诗会只是举办这场宴席的借口,夫人们为着皇家御赐的凤簪,少不得要出些银子了。” “那这次诗会肯定是唐二小姐夺彩头了。”彩霞略想了想,嘻嘻笑道。可见唐家的富贵当真是人尽皆知。 花颜轻轻摇头,苏绾绾见状脚步顿住,好奇问道:“难道彩霞说的不对?” 左右以后都是一家人,花颜思量下觉得也没什么可忌讳的,轻声解释:“苏小姐,今日宴会中身份尊贵的夫人何其多,咱们云夫人应不会表现太过打眼。” 这倒是让苏绾绾意想不到,她和母亲都以为云夫人会在众世家官眷面前风光一回,也好让唐府正式在京城露个脸。 走到岔路口,往左便是去往歇息的院子,只见明舞等在路旁,已将取衣裳回来的彩月拦了下来。 待敛衽施礼后,明舞看了一眼花颜,微微点头,才对苏绾绾道:“还请小姐去角门处的偏房更衣。” 苏绾绾一头雾水,花颜忙在其耳边道:“苏小姐安心,明舞是我们二小姐的人。”苏绾绾有一瞬间的惊愕,简直要被未来夫家震慑住了,好在她反应极快的点点头,四人随明舞往右侧行去。 左侧院屋后的竹林中,陈林站立在后窗前,脚下躺着一名穿着儒衫的年轻男子。 莲心阁内。 云夫人坐在末尾,闲适的饮茶,与苏夫人孙夫人言笑晏晏。 永平郡主略说了几句晋州旱情,命身边的嬷嬷取了空白的册子,“前有皇后娘娘带头,淑贵妃与敏妃也发了话,后宫中各娘娘都将一年的月例银子献了出来,如今晋州等地天灾频发,咱们这些后宅里的女人们也应为皇上和娘娘们分忧,以解百姓之难才是。” 陆夫人带头回应了几句,其他夫人自然也要有所表示,无非是奉承娘娘们体恤百姓,郡主与林先生慈悲心肠,自家府邸也愿捐粮施粥以赈济灾民之类的话。 “九皇子从江南转道,往北直上晋州,近日着人快马传来消息,三个州府灾民累计已达十余万之众。皇叔已从国库中拨了十万两白银赈灾,只是灾后重建何其难也,这本册子将会如实记录各府善款,最后呈给皇叔与皇后娘娘阅览。” 这样一来,几位夫人才眼睛一亮,发自肺腑赞扬道:“郡主娘娘大善。” 荣兴伯夫人如坐针毡,面色十分难看,她事先不知捐银之事会上达天听,随身只携带了四百两银票,无奈之下,只得借着喝茶的功夫侧头看向云夫人。 好在永平郡主做事极有分寸,她先是借口更衣,留够了各家夫人们思虑的时间。 邹姨母有了缓机,狠狠舒了一口气,待郡主离开,立即起身来了云夫人这边。 “妹妹想借银子?怎么,堂堂伯府还缺银子不成?”云夫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因此近旁的几位夫人不由地看向邹姨母。 邹姨母脸色铁青,气的柳眉倒竖,欲拉扯云夫人到偏厅说话。魏妈妈昂首挺胸,往前略略迈了一小步,就将邹姨娘与夫人隔开。 花厅内的夫人们都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商议,也无心看热闹,只有蒋夫人留了个神。 云夫人并未起身,淡淡道:“妹妹稍安勿躁,倒也不用急着在郡主面前露脸,想来你们伯爷自有所表示。”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伯爷他......” 话还未说完,莲心斋的下人带着荣兴伯爵府的大丫鬟进来传话,这丫鬟一脸惶急,在邹姨母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邹姨母听完哀嚎一声,竟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第122章 荣兴伯爵府 抄家流放 变故不算突然,因为魏妈妈原本站在邹姨母身后,但她灵活的迈了小碎步,飞快挪到了云夫人这边。邹姨母身边的婆子正拉着丫鬟问话,就这样一个没注意,邹姨母便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场面混乱暂且不表,此时苏绾绾按下心中疑惑,换完衣裳带着花颜三个往九曲亭行去。 刘雨荷耐着性子,几乎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通往偏院的方向,见苏绾绾完好无损的回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一边遣身边的丫鬟前往偏院,一边将手中重新誊抄的诗稿交给林先生的侍女。 能来参加郡主娘娘的诗会,自然都是京城的或清流或权贵之家,各家姑娘的站位也能看的出来。 围着陆家小姐附近的多是武将勋贵家的小姐,其父兄多半在军中谋职,或卫戍禁军,最差的也是在军中挂了虚衔的。 怀安侯祖上乃武将出身,原本唐玉儿唐灵儿两姐妹应该与陆家、蒋家更亲近才对,只是前几任怀安侯弃武从文,怀安侯府已与勋晖将军府这样的门第渐行渐远。 累世为官的清流人家,则以丞相府家的小姐为首,刘雨荷的父亲官任礼部尚书,此时她便和庄家等几位小姐凑在一起和丞相府小姐说话。 剩下的如孙家苏家曹家,乃至二小姐,既会碍着父兄家族的言传身教,也因脾性等原因,轻易不会和这两拨人有太过密集的交流。 曹星临上前拉着苏绾绾,隔着人群白了刘雨荷一眼,可惜道:“绾绾,诗会已结束了,可惜你的诗还未做完,不过适才唐府的二小姐替你填了最后一阙,我瞧着结构意境甚是相合,便做主转交给林先生了。” “苏姐姐的词写的甚好,以景抒情,方才林先生都赞过的......” 这么一会功夫,二小姐已罕见的和曹小姐一唱一和,花颜见她们凑在一起畅谈诗文,便转头向身边的蕊珠和明月二人,询问刚才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明月扬了扬下巴,低声道:“你们走了以后刘家小姐便一直很紧张,时不时往琼华阁方向瞧,明显心中有鬼,还派了丫鬟过去,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应是被梦竹找人借故缠住了。” 趁苏绾绾换衣裳时,明舞已将院里的变故告知花颜,花颜便道:“无妨,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不过还是警醒些,不要掉以轻心。” 其实刘雨荷的心思并没有多么复杂,话说陈林拿下的那位儒生,正是尚书府刘夫人娘家的侄子。而自从花颜示意浣云派专人留意刘府以来,这位年轻人在这段时间内频繁地出入刘府。浣云自然会多留个心眼,暗中调查一番,结果这一查探就了不得了,也从侧面证实了花颜并非空穴来风。 这一切都得回溯到刘小姐借助唐灵儿之口,有意让二小姐办宴,她便可借机前往唐府拜访。当时唐灵儿无意间提到过唐府隔壁的宅子,也就是原来国子监祭酒精心打造的园子,如今是大少爷居住的云起院后宅。 联想到之前大小姐诗会上发生的玉佩之事,加上先前浣云提过涤丝阁中刘府丫鬟说过的话,花颜不得不倍加警觉起来。刘雨荷和唐灵儿关系甚好,自然有可能见过大少爷,极有可能对唐临芳心暗许。 浣云查到的就是此事,刘雨荷确实对唐临有别样的心思,甚至刘尚书也有意招徕唐临为婿。 可谁能料到,云夫人的动作竟然如此迅速,唐临刚刚高中,便与苏府小姐订下婚约。 综合这些消息下来,花颜也就完全有理由和根据来推断,这回赴宴,二小姐初来乍到不会出什么意外,苏小姐却难保不会出事。 若因爱生妒,在林先生举办的宴会上毁掉苏小姐的清白,甚至都不需闹大,这桩婚事恐怕也会不保...... 因此花颜只好请示云夫人,这才能派明舞过来,有备无患。 此时丝竹之声响起,林先生在亭内整理着诗稿,期间不时将一些出众的诗稿捡出来放在一旁。对岸的水榭居隐约也已结束,高谈阔论的声音不时传来。 林先生略点评了一二,之后让郡主府的嬷嬷带着小姐们前去琼华阁,郡主在阁中准备了席面。侍女抱着诗稿随林先生当先离开。 冬瓜正百无聊赖的望着湖面发呆,她水性甚好,是特意被花颜安排在湖边以防万一的,此时见几位小姐三三两两的簇拥着,漫步到湖边观赏锦鲤,冬瓜的一颗心立马提了起来。 好在二小姐几人已随着林先生脚步往琼华阁,没在湖边驻留。 冬瓜见此也就不往心里去了,准备随着离开。 邹秀儿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站在湖边与蒋府小姐殷勤的说着话,只是蒋小姐并没回应,邹秀儿正欲再开口,就有两个婆子急匆匆找过来。 原来是皇上不知为何下了旨意,将荣兴伯贬为庶民,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流放边疆,永不许回京。 另一名婆子焦急地补充道:\"夫人得知这个噩耗时已经晕厥过去了!\" 听到母亲晕倒的消息,邹秀儿心中更是慌乱,眼前突然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她原本站得并不稳当,此时更是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只听见\"噗通\"一声巨响,随后便是一片混乱和惊叫声。 第123章 保全自己为要 变故陡生,冬瓜急的挠头,花颜只是吩咐让她守在湖岸,以防二小姐和苏小姐出事,谁知掉下水的是伯爵府的小姐,且她还听蕊珠提过几次荣兴伯爵府的劣迹,正犹豫要不要救人。 眼见邹秀儿在水中胡乱挣扎,很快就呛了几口湖水,岸边的丫鬟脸色惨白,只知道大声呼叫全然没有其它补救措施。 到底是一条人命,冬瓜叹息一声,噗通跳下了水,亏了她还记得将珠花等发饰摘下来丢在岸边...... 好在邹秀儿离水面不远,冬瓜没费多大劲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奈何这位娇养的大小姐着实蠢笨恶毒,全身上下只有头还没沉下去,嘴里仍兀自喊着:“你......快救本小姐,若救不了我,我娘饶不......” 她体力本就透支,等冬瓜到跟前拉住她,竟整个身体贴住冬瓜,求生的本能让她双手死死的环住了冬瓜的脖子。 花颜她们刚走出去没多远,听到呼救立马围了过来。 花颜见冬瓜被邹秀儿拖住,一阵寒意蔓延到全身,明舞不在,她和明月等人都不会水,若被拖的时间久了冬瓜定然危险。 让梦竹明月照顾好二小姐与苏小姐,花颜焦急的让人寻木头树枝等物搭救。 冬瓜只觉得自己重逾千斤,暗自运真气,此时真想把这个蠢姑娘丢下不管,眼看力气被一点点消耗,饶是膀大腰圆的冬瓜也有些吃不消。 湖对岸水榭居的少爷们听到动静,有几个冒失的已经上桥准备过来,梦竹当机立断,与明月拉着二小姐几个避到亭内。 陆蒋几位小姐自然也远远避开,花颜趁着混乱将竹竿递往冬瓜方向。 “冬瓜!” 冬瓜一只手扑腾着水面,听到花颜的声音看向这边时,花颜避着旁人急促的做了个撒开的动作。 花颜身体紧绷,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她心里冬瓜与二小姐一样重要。憨冬瓜,掉下去的又不是二小姐,自身安危要紧做什么要救不相关的人! 远远瞥见桥上有小厮拦人,花颜才镇定几分,再看湖面,就见冬瓜一头撞到邹秀儿脑袋上,邹秀儿本就已经六神无主,这一撞就晕死过去,双手也卸了力道,冬瓜吐出一口水,转过身右手奋力划水,左手略一翻转将邹秀儿半个身子拉到腋下。 花颜见此也松懈下来,蕊珠急忙撑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放心吧,冬瓜会没事的。” 林先生已命人取了毯子和毛巾子,等冬瓜爬上岸,花颜和蕊珠立即将她包裹起来,至于邹秀儿,她们自然不会多管。 曹星临拍手赞道:“婉儿,你带来的丫鬟力气好大,要知道救溺水的人最是危险,幸好没事。” 苏绾绾半个时辰前就好奇二小姐身边怎么好端端的少了一个胖丫头,如今才明白,居然一早就被派在岸边警戒着呢。 转念再想,就不只是惊讶了。 今天不过是参加一场宴会,就明里暗里布置这样周全妥当,云夫人和二小姐的心思不可谓不缜密。甚至包括自己更衣前出现的变故,也得益于唐府的缜密才避过一场劫数。她虽不知为何尚书府算计于她,心中恼恨之余,对唐府是又感激又钦佩的。 邹秀儿额头上红肿一片,好在吐了几口水后清醒了几分,不容她有何反应,林先生就吩咐婆子们将她抬了出去。 花颜也顾不得其他,与二小姐告罪一声,搀扶着冬瓜准备去马车上更衣。 二小姐关切吩咐,“莫要让冬瓜着凉了,我的马车暗层有棉被火炭,花颜去取了来,好生照料冬瓜。” 二小姐也来不及咂摸姨母府上的变故,今日事故频发,先是刘雨荷,又是邹秀儿落水,一时间二小姐心情复杂之极。 对岸石桥上,陈林隔着很远距离,望着一抹熟悉的背影出神,他下意识的捏了捏腰间荷包。 喃喃道:“......花颜,大师姐口中的花颜,会是...孟姝吗?” 这场诗会的前半程以荣兴伯爵府出事,邹姨母母女双双晕厥结束。云夫人神态自若,全程未做出一丝一毫关切的作态,这样的态度令在座的夫人们出乎意料,毕竟云夫人与伯夫人名义上还是姐妹。但对前因后果有所了解的人来看,云夫人此举是明哲保身,外人也不能置喙什么。 后半程便是席面,花颜没有服近前侍。 冬瓜没什么大碍,在马车上缓了缓就依旧生龙活虎的,花颜放下心的同时也暗暗自责。 “冬瓜,都怪我自大又莽撞,下次断不会再让你置身危险之中。”花颜垂下眼眸,嗓音有些低沉。 来之前她能推测到的,只有苏小姐可能会遇到状况。二小姐在京城初次露面,宴会上的夫人小姐们或许会因炙手可热的探花郎,继而好奇二小姐样貌品行,想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因此部署时,吩咐蕊珠跟着苏小姐身边的彩月彩霞,以便能时时关照。二小姐这边,有自己和明月贴身照顾,再加上熟悉山庄的地形布置,又和云夫人要了明舞在山庄接应提防刘家侄子。这样下来便尽可能的将意外排除。 唯有九曲亭临湖,极小的可能会有落水的危险,而云意院只有冬瓜水性尚可,因此花颜才将冬瓜派到湖边以防万一。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若不是那邹姑娘蠢笨,下水救人又能有多危险?”冬瓜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绿豆糕,边吃边道。 花颜没再开口,挽着冬瓜的胳膊,将脑袋贴在冬瓜肩膀上,莫名的感觉安心踏实许多。 不管是冬瓜当初将积攒的细软拿出来,憨厚的说借给自己为浣云赎身,还是当街拦车为绿柳买许多种糖,亦或是一门心思的在点心和饮子上下功夫。无形中,是赤诚的冬瓜给了她许多力量。 花颜清楚自己是个心冷的人,只有在冬瓜和二小姐面前才会变得柔软。 “保全自己为要,无关的人不值得拼命。” 末了,花颜这样嘱咐冬瓜。 冬瓜吃了口绿豆糕,也不忘掰一块喂给花颜。突然,她想起一事,悄声道:“适才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我本来一直躲在花丛,邹小姐落水前,陆小姐身边有个穿淡黄色衣裳的丫鬟,似乎正要伸手推她......” “淡黄色衣裳?”花颜坐直身体,今日丫鬟仆妇众多,着淡黄色衣裙的丫鬟,只有山庄的下人,还有蒋家和庄家的丫鬟,难道她们中有意加害陆小姐?但又怎敢选在郡主娘娘的宴会上!? “事关重大,你可看清容貌?” 早有传闻七皇子母子有意迎娶陆将军府的嫡女为妃,若陆小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就很耐人寻味。 第124章 得赐凤簪 冬瓜缩了缩脖子,先是摇头:“我能注意到也是因为适才一群人围着陆小姐,叽叽喳喳的很吵。然后有伯爵府的婆子过来报信,就在众人都转头时,依稀看到有一只手往陆小姐腰间探去。” 紧接着就是邹秀儿落水,冬瓜犹豫了片刻跳下去救人。 花颜点点头,暂时将此事搁在心底。 约莫到了午时,蕊珠拎着一只食盒到马车上,“冬瓜好些了吧,咱们托了明月的福,这是明月大师姐从山庄厨房里带过来的。” 冬瓜早闻到了饭菜的味道,不由得眉开眼笑。“我身子骨好着呢,本也没什么事,花颜吃完赶紧去主子那里照顾,别因着我耽误差事。” 蕊珠翘着嘴角,从出现时就一直嘿嘿傻乐,花颜打开食盒,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在席面上郡主娘娘赐了二小姐凤簪?” “花颜!咳咳.….真是神了,这都能被你猜到!”蕊珠被花颜的猜测之精准震惊到,嘴巴都没合拢。 花颜闻此眉头紧蹙,这确实是意料之外,以夫人的行事风格,似乎不应在宴会上出风头。 “郡主娘娘看过诗稿后,在席面上先是将蒋小姐的诗文夸赞了一通,之后看到苏小姐的诗,忍不住赞了一句‘不愧是阁老的孙女儿,无论是立意还是文采,都堪称上乘之作。’” 冬瓜的目光离开食盒,好奇道:“既如此,那凤簪不应赏给苏小姐吗?” 蕊珠嘴角微微上扬,谈性大浓,“是苏小姐推说后半阙是咱们小姐填词,然后郡主娘娘看过小姐的诗文后,也当众赞扬了一番。 那凤簪本是一对,就分别赏赐给了蒋将军府和咱们唐府,至于陆小姐那边,则没有赏赐。不过郡主娘娘今日似乎很高兴,听说苏府与咱们唐府有婚约,亲自赏了苏小姐两只前朝官窑的青花瓷瓶摆件。” 花颜仔细思量,大约是莲心斋里出现了什么变故,或许也跟朝堂变动有关,否则身份最贵重的陆小姐没有理由不得到赏赐。 “席面上众人反应如何?” 蕊珠一下子顿住了,片刻后惭愧的低下脑袋,“我......我一时替小姐高兴,没注意到旁的人......不过侯府大小姐、苏小姐和曹小姐都上前恭贺了咱们小姐。旁的夫人小姐们,大约都有些眼红吧,但有郡主娘娘在,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 “无妨,只是二小姐经此事,以后在京城里也有了声名,怕是宴会诗会的帖子能收到不少。” 这都是可以预见的,花颜淡淡道了句。 用完饭,花颜便径直进了琼华阁。现下郡主娘娘的席面已经散了,姑娘们像雨后山里冒出的蘑菇似的,这一丛那几朵儿的散落在花园子里赏花观景儿。花颜在角落里抬头观察了一阵,郡主娘娘与林先生带着几个夫人正在阁楼说话。 她与明月对视了一眼,悄悄溜到二小姐身后,唐灵儿正叽里咕噜的和刘雨荷聊闲,也有几个小姐凑趣儿,说的都是京城里最近流行的戏曲班子,时新的发钗手镯样式,或是嘀嘀咕咕猜测关于荣兴伯爵府出事的原因。 也有不长眼的直接询问二小姐,二小姐的回应干脆利落——“与伯爵府不熟。” 附近的几位小姐都饶有趣味,蒋家小姐眼神晦暗不明,她插话道:“这话透着奇怪,难道邹夫人不是二小姐的姨母?” 二小姐佯装不解,依着蒋小姐的句式回应:“有何奇怪?难道将军府没有几个不熟的亲戚?” 花颜心中一紧,暗自为二小姐捏了一把汗,唐家在二品将军府面前不值一提,这样回话岂不是得罪了蒋小姐,好在曹星临反应极快。 只见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上前挽住二小姐胳膊,却促狭的对苏绾绾道:“绾绾,我可太羡慕你了,以后有婉儿这样好玩的小姑子作伴,全然一派孩子天性,我喜欢。” 蒋小姐瞧了曹星临一眼,没再说什么。 花颜这才放松下来,感到颇有些疲累。 宴会前几天对二小姐集中培训过的策略,到了真正的场合,居然全被亲爱的二小姐丢下啦! 花颜熬夜写下的宴会手册第一则!‘多倾听少反驳,巧妙应付挑衅。’ 其重点就是不得罪人! 看来对二小姐的性子还要大刀阔斧的调整,否则若将来当真身处宫墙之中,必会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可能殒命,护主之路任重而道远。 话说回荣兴伯爵府,花颜私下隐约感觉与云夫人有关,荣兴伯后院里的几个姨娘,极有可能都是云夫人早些年安排进去的。再一个,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本就不少,尤其邹姨母是个不容人的主母,只看荣兴伯有七八个庶女,一个庶子都没有,就能看出端倪。 另外伯爵府的嫡子被荣兴伯和邹姨母过度宠溺,养成了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行事向来毫无顾忌,每每在外惹出诸多事端,在京城的名声很是不好。 想了一阵后,花颜开始集中精神搜寻穿着淡黄色衣裳的丫鬟们,就是园子里的庄家,蒋家,先暂时排除了山庄里的人,回头与明舞核对验证便可。 庄家的人规矩严,跟在庄小姐身后从不主动与外人接触,庄小姐其人更甚,明明是异常端庄有礼的样子,但总让人感觉透着一股子疏离,因此与之接触的小姐并不多。 陆蒋两家同为将军府,只品级不同,蒋小姐对陆小姐十分热络,蒋家丫鬟正也是穿着淡黄色制式衣衫,两府里的丫鬟们约莫是时常接触,趁着主子们赏花,也都凑到一起说话。 短时间内,两家倒确实如街面上传闻的,乃通家之好。 从表面来看,庄家没有加害陆小姐的理由,中书侍郎这些年深得帝心,对外从未站队过太子或三皇子。花颜从冬瓜说及此事,便合理怀疑勋晖蒋军府,因为她清楚蒋家家主背地里已做了和唐显相同的选择,若陆家嫡女成为七皇子妃,对九皇子来说是最大威胁。 武将之间的同气连枝,远不及自家家族前程来的重要。 但席面上陆小姐没获得凤簪,花颜不由的提起几分心思,隐晦的看向阁楼。郡主娘娘,或是她背后的睿亲王,似乎在借此对外显露关于七皇子这桩婚事的态度。 那云夫人对七皇子与陆家的动作,此时又作何感想呢?近三年内,花颜常以夫人为镜,每每行事都思及若夫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以此自省与改进。 云夫人全然不知自己用心培养的陪嫁丫鬟,竟以自己为楷模,若知道此事不知面上会是何表情。此时她正站在二楼,凭栏远眺,看其方向正是荣兴伯爵府。 魏妈妈站在身后,低声回禀道:“夫人放心,适才明舞传话,听闻皇上大怒,已派了内监宣读旨意,这个节骨眼上,大人们无不雷厉风行,等咱们回府,或许邹家都已被押送出京了。” 云夫人收回眼神,吐出一口浊气,“魏妈妈,你说我那好爹爹,如今是在奔走打点,还是闭门谢客?” 第125章 宿命回演 魏妈妈眼角抖了抖,不敢对老主子有任何揣测,云夫人捻着手串,念及父亲的凉薄,嗤笑:“他大抵是闭门不出,且正紧着劝我那继母也别有任何动作,以防授人以柄。” 主仆二人说过这茬便也不再多提。 孙夫人因婆母与云夫人祖母关系亲近,对云夫人与邹夫人之间的过节最清楚。她是外冷内热,爱憎分明的性子,冷眼瞧了云夫人今日表现后,反倒更亲近一分。 阁楼中,郡主娘娘一反常态,与蒋夫人、丞相夫人和庄夫人等人言笑晏晏,眼角眉梢扫过陆蒋军夫人时又很快移开。 云夫人与孙夫人正在二层靠窗的位置品茗闲聊,两个人精片刻后同时感受到阁楼中的氛围,视线都一致瞟向被郡主娘娘冷落的陆夫人。 陆夫人娘家也是武将世家,她读书不多但粗中有细,今日前半程宴会上对于赈灾之事,明明陆家出力不少,但郡主娘娘还是有意疏离,其意再明白不过了。 这对陆家来说,当真是无妄之灾。 陆夫人心中腹诽,七皇子是挺好,但谁爱要谁要,咱们镇国将军府是真心不稀罕! 若七皇子争位失败,爱女免不了落一个香消玉殒的结局,但若七皇子真登上宝座,则会更令陆家惶恐。有道是君心难测,陆家已两代镇守西南边陲,本就已是武将巅峰,新皇岂会允许如此强大的外戚存在? 况且,在陆将军看来,七皇子近几年全不懂得韬光养晦,表现过于明显,用力过猛胜算不会太大。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赶紧打消这桩还未落实的婚事,陆夫人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孙夫人趁着众人与郡主娘娘攀谈之时,对云夫人道:“看来陆家无意。” 云夫人笑了笑,陆家之所以无意,怕只是没看好七皇子罢了。 “中秋后,朝堂也该有个结果了。”云夫人提了一句,就换了话头。 从二楼往下,正好看到花颜站在女儿身后。 尽管花颜已和花楹学了妆扮,每每刻意隐藏自己的容色,但少女初初长成,已有窈窕之姿,只消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 云夫人垂眼,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真是羡慕她们,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说话的是勋晖将军府的蒋夫人,云夫人微微颔首,道:“蒋夫人说的是。” “林先生这几年不在京城,原是去了临安教导府上的二小姐,今日一见,贵府小姐果真文采斐然,当得起‘才女’之名。” 云夫人淡声道:“昔年林先生游历至临安,承蒙先生不弃,才让小女有此师生缘分。” 蒋夫人迟疑片刻,对云夫人的话是半分不信,以林先生的身份,因何会上赶着教导商贾之女?这些日子将军府对唐家多有留意,便也查到高嬷嬷也曾去过临安。 唐家对嫡女的教养可见一斑,蒋夫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因林先生早年时常与郡主在一起,与九皇子也相识。至于高嬷嬷,明面上与九皇子没有关系,但蒋夫人知道,高嬷嬷早些年得过九皇子生母庇护。 两处巧合,很难不让将军府担心,九皇子是否同样承诺过什么。 唐显夫妻布局多年,云夫人对蒋夫人的试探心知肚明,此时虚虚应对,也不怕她看出端倪。 宴会后半程无波无折,唐府第一次在权贵世家面前露面,因郡主青眼有加,倒也收获了一些善意,只是唐府毕竟只有一位嫡子出仕,纵是探花郎,在世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因此更多的人家对唐府的态度多是观望。 等结束后,唐府马车徐徐进城,在城门口果真如魏妈妈所说,正好遇到荣兴伯爵府一百余口被遣送出城。 两队人马,一进一出。 就连魏妈妈也恍然,这一幕仿佛宿命回演,二十多年前她随小姐出城远嫁,依稀记得也是走的春明门。 只是小姐经过此门,往后当真春和景明,与大爷相敬如宾,生儿育女。如今邹姨母出了城门,怕是再无回京的一天了。 隔着车窗,花颜看向流放的队伍,昔日高高在上自诩风流的荣兴伯穿着囚服灰头土脸,他或许至今还不知为何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邹姨母披头散发,麻木的随着队伍,看到沿途唐府的马车时状若疯癫。 “云堇!是唐府的马车,我知道你在车里,凭什么,当初本应该是你嫁到伯爵府,今日之祸也应该你受着才对!” 邹姨母歇斯底里,冲着马车的方向大喊。她内心的不甘与恐惧让面孔逐渐扭曲,明明自己赢了,做了二十多年伯夫人,怎会落的这样的下场,她样样不如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唯独在姻缘上先下手为强最终也成功了,嫁给了勋贵,而姐姐只能灰头土脸嫁给商贾。 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结局呢?邹姨母双眼喷火,喊的嗓子嘶哑仍在怒吼,押送的兵丁揉了揉耳朵,朝邹姨母后背甩了一鞭。 荣兴伯唯恐碰见故人,本在以手遮面,闻言猛的抬起头,神色震惊,当年婚后他便知道自己娶的正妻并非云家四房嫡长女,怎奈自己先犯错入了迷局。 唐府的马车并未停留,荣兴伯自始至终都没见到过真正的云府大小姐。 云夫人端坐在车厢,对邹姨母的话无知无觉,冷声道:“吩咐郑山沿途打点,伯爵府后院的钉子和那两个姨娘,都要妥当照顾。” “是,老奴已安排下去了。”魏妈妈回道。 “流放上千里路,别让我这妹妹妹夫中途得了病,安稳到达矿山才是。” 魏妈妈道:“夫人放心,大爷定会安排妥当。” 云夫人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他从不食言。” 第126章 奴婢会一直陪着您 另一辆车上,花颜原本正与二小姐梳理宴会时的表现,骤然听到邹姨母的喊叫,二小姐眉峰微蹙。 明月撩开车帘,正好看到邹姨母癫狂的面目,和呆若木鸡的邹秀儿。 梦竹宽慰道:“小姐别放在心上,伯爵府是罪有应得,有这样的下场也不奇怪。” 蕊珠不会放过说嘴的机会,她紧着补充:“对,小姐,奴婢们刚来没多久,与孙家庄家的下人们说嘴,就听说邹昆仗着伯府的门第欺男霸女,在京城的名声都臭大街了,这次定是招惹到了硬茬,邹姨母管教不严自是活该。” 其实哪里只是因为邹昆的恶行,荣兴伯爵府之所以被抄家流放,最根本的问题是荣兴伯最近几年巴望上了詹王府。 大周开国之初,周高祖共封三位异姓王,一朝天子一朝臣,近百余年过去也只剩下詹王府一脉。世袭罔替的到了这一代,詹家的根基转移到江南,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三皇子的钱袋子。 这要追溯到二十余年前,江南水患频发,詹王爷时任钦差大臣亲往赈灾,其伪造账目,侵吞赈灾银在前,私设仓库,囤积居奇在后,荣兴伯这个没落的勋贵没少跟着做事,甚至唐家商行占利最大的永醇茶行,其茶园之祸就是荣兴伯私下做的。 九皇子下江南,明面上初出茅庐积攒资历,实则是厚积薄发,以肃清江南贪吏的手笔正式出现在朝堂百官面前。 当前三皇子势大,七皇子也必会暗地支持。 荣兴伯爵府又有唐显夫妻早年的暗手,搜集荣兴伯与詹王府的往来证据不是难事,时也势也,唐显与云夫人深谙其道,否则又岂会让邹姨母安稳过这么多年...... 可以说荣兴伯爵府的下场只是开端,詹王府也会在不久后大厦将倾,三皇子的势力自然大减。 言归正传。 二小姐让明月放下车帘,淡声道了一句,“‘孝’字难解,我只担心继外祖母又来叨扰母亲。” 花颜猜度,“听闻小姐外家,大房的伯外祖父,最是铁面无私。四老太太在府上没有门路,小姐是担心她会找上咱们府?” 二小姐轻轻点头。 花颜思量片刻,对二小姐说:“小姐放心,奴婢私以为,四老太爷不会任由她胡来。” 道理很简单,从收到的消息来推断,云夫人的这位父亲最会明哲保身,况且,唐府的势力在外人面前不显山露水,能不能帮上忙还要另说。即便四老太太找上门来,估计也是要些银钱上下打点,以夫人的老练,绝不会被掣肘。 一路上因伯爵府的变故,二小姐有些沉默,等花颜说起旁的,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唐府,云夫人单独召二小姐与花颜去了云归院,等夫人和二小姐落座,花颜不等问话,便先细细说了诗会上的细节。 云夫人听完,赞许道: “你料想的不错,三月末放榜第二日,尚书府的刘夫人曾通过侯府递过话,确是有意临哥儿......倒让我小瞧了刘家小姐,竟敢在郡主的诗会上做出此等恶毒之事。” 毁人清白,无异于要人性命。 “禀夫人,另外,冬瓜曾无意中发现......”花颜将邹秀儿落水时陆小姐身边的事说与夫人。 夫人听了半晌,眼神微挑,“婉姐儿,今日宴会上,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敢对一品大将军府的小姐出手?” 方才在马车上花颜与二小姐说过此事,二小姐得了花颜启发,很快整理思绪道:“女儿和花颜私以为勋晖将军府蒋家可能性大些。” “说说吧。” 花厅内没有旁人,云夫人坐在椅子上,手指轻敲扶手,姿态闲适。 二小姐缓缓开口:“......中书侍郎府庄家没有道理对陆小姐出手,按着‘因’‘果’的推论,陆小姐若成为七皇子妃,对九皇子的威胁最大,蒋家将九皇子正妃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女儿也认为蒋家的可能性最大。” 时至傍晚,凉风习习。 隔了半晌,云夫人呷了口茶,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是蒋家。” 花颜闻言微怔,打起精神细听云夫人教导。 “在九皇子立府走到众人前,蒋家不会涉险在大庭广众下对陆家出手。 蒋家与咱们唐家不同,蒋将军正值壮年,且位高权重,与其说他选择九皇子,不如说是九皇子选择他。” 这话是说勋晖将军掌握主动权,他或许也在几位皇子之间摇摆? 花颜到底是出身太低,即便再聪慧暂时对政局也不够敏感,云夫人见两个小家伙一个懵懂,一个恍然。 只得又剖析道:“第一,假设冬瓜没看错,但你们通过衣衫判断,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论是庄家还是蒋家,亦或是郡主,即便要出手,绝不会在表面功夫上露出马脚。 第二,七皇子生母敏妃虽有意陆家嫡女,不说皇帝会不会同意。只说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是捕风捉影,并没有实质进展。不管是谁,这时候出手,岂不是太早了些? 花颜面色涨红,低头认错。细细想来确实是自己先入为主,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这时,魏妈妈眼见二小姐主仆皆是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便有些心疼,端了一杯清茶给二小姐,宽言:“依老奴看,此事也可能不是要害陆小姐,或许有其他隐情也说不定。” 花颜和二小姐对视一眼,她们适才在路上推测了许久,可能真如魏妈妈所说,是她们有些想当然...... 云夫人最后道:“多思多想总是好的,此事不必再管,明舞那边有了消息再说,旁的我会派人调查。” 至于云夫人在莲心斋为灾情捐了多少银子与物资,自然也不必与她们说。不过魏妈妈瞧着花颜一副好奇的模样,送她们出云归院时,到底说了一些。 原来云夫人在夫人们的宴会上,只比对着孙家这样的百年清流人家多出两成,正好与准亲家苏府大致相同。 但是云夫人私下早已通过林先生捐献了大笔物资,名分用的既不是唐府也不是云府,而是提了嘴二小姐多年管理名下铺子的盈余...... 只略略提个头儿,什么时候公布出去,林先生心里最是有数。 二小姐脚步沉重,只觉得这一日过的比在临安的一年还要累。临回云意院时,二小姐抬手望向西北方向,声音轻柔,却带着很重的疲累。 “母亲将我架的太高,花颜,我还没见过九皇子,就已预见往后的日子有多难捱。” 平宣坊府前街位于京城东南,二小姐面向的是皇城的方向。 花颜依着规矩慢二小姐半步,此时她很想再僭越一回,满脑子都是‘小姐你只要少说话,有云夫人这个不倒翁在你前程无忧呀小姐!’ 可惜她不能说,她只上前挽着二小姐的胳膊,柔声道: “奴婢会一直陪着您。” 第127章 花颜冬瓜夜话·日常 是夜,花颜缠着冬瓜问了半宿。 “欸呀,好孟姝,我明儿一早得蒸栗子糕,二小姐头一回亲自点了早食的菜单子。咱们小厨房上下都可比着上心呢。那个丫鬟打扮的人是‘推’还是‘做别的’,我真没印象了。” 冬瓜在她们屋里私下都喊花颜的真名,方才她借着花颜的回忆重现大法,当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甚至回忆了太多遍,到底有没有人试图接近在岸边的陆小姐,冬瓜都迷糊的不敢打包票了。 花颜头一回在云归院里当着云夫人的面受挫,心里着实有些不好受。 眼看好姐妹被自己折腾的都有点怀疑自己了,才终于放过冬瓜。 临睡前,花颜又特意念叨了一回,“下次遇到危险,别莽撞着往前冲!旁的人都没有你本身重要。” 冬瓜突然一个鲤鱼打挺,拍了拍脑门,露出两颗大门牙,嘿嘿一乐:“你不说我都忘了,回府后光顾着去小厨房帮忙。孟姝,夫人和二小姐赏了我好些东西,你快挑挑有没有喜欢的。” 她踮着脚下床,“蹬蹬蹬”从靠墙一侧的衣柜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裹。 “左不过是些珠花首饰,你得了那么多次赏,还这么兴奋?”花颜困意上涌,撑着身子看向冬瓜,促狭了一句。 “师傅说了,得主子的什么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主子跟前得脸,咱们做奴婢的,存些黄白之物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冬瓜一板一眼,语气和安管事如出一辙。紧接着屁股一扭,就坐到花颜床上。 花颜被这样鲜活的冬瓜感染,也彻底精神起来,索性支着身子探手取了把剪刀,轻轻拨开烛火,准备修剪长长的烛芯。 当那剪刃刚刚触碰到烛芯的瞬间,只听 “噗” 的一声轻响,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竟然爆出了一朵绚烂的灯花。 冬瓜扔下包裹,抱着花颜的胳膊,欢喜道:“爆灯花了!小时候常听村里老人言,爆灯花是好兆头,后日中秋咱们定还能得赏!” 花颜揉了揉冬瓜胖乎乎的脸颊,想起一事,“二小姐前几日还真说起过,等中秋食蟹时,单独分你一筐。” 冬瓜听了险些高兴的跳起来,但花颜马上又补了一句。 “先别乐,前提是你得从安管事那里偷两壶,不,偷三壶新酿的菊花酒。” 冬瓜立马苦了脸,去年中秋在临安时安管事还不在云意院当差,偷一壶酒不难,今年师傅可眼巴巴的盯着呢。 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有两对珠花,另有小半匹适合做帕子荷包儿的锦缎,最下面是一本关于北地饮食的食谱。这本食谱花颜认得,本是有一次二小姐在书房与大少爷闲聊,让大少爷特特搜罗来的。 “夫人赏了什么?” 冬瓜本在翻书,她已认识许多字,简单的食谱总算能看懂。闻言将包裹整个掀开,露出一只银丝线绣云纹的绸布荷包,打开后顿时惊住。 “孟姝,你快掐我一下。” 花颜也在对着一只滴溜溜原地打转的小小金元宝发呆,冬瓜拍了拍脸颊,喃喃道:“......夫人是不是有些赏的太重了。” 这一锭金子最少也值一百两银子。 “夫人赏的是你的‘善心’,好生收着便好。”花颜感慨,云夫人作为主母,犯不着笼络下人,但每回赏赐都是重重的。 冬瓜救的是邹秀儿,云夫人打赏的原因也是因为此,但当然不是因为邹秀儿是她的外甥女。 恰恰是因为,冬瓜没有因邹姨母母女与唐府的主子有龃龉,而断绝救人的念头。 心存善意,并付诸行动,便值得褒奖,云夫人意在此。 不得不说,她和冬瓜都是极其幸运的,能遇到云夫人和二小姐这样的主子。 当初上了同一辆马车被卖到郑氏牙行的伙伴,二牙子被卖去做了童养媳,换弟费尽心思巴结李牙婆,最后去了杜员外府上,但通过春月的嘴,花颜已知晓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还有陈林,不知如今如何,又在哪里安身。 花颜一直都挺怜悯陈林的,身为男儿长的比一般女子都秀气灵动,昭示着极有可能与卖身的女子一样悲惨。她也旁敲侧击问过郑东家,但郑东家对于牙行里买来的男童去向,一向都缄默不语。 冬瓜感慨了一阵,将第一回得的小元宝珍而重之的收到荷包里。 “这朵珠花翠绿翠绿的,回头给绿柳捎去。有段日子没收到绿柳的来信了,上次她来信说海津镇旱情也越来越严重。” 花颜回过神,乍然听到‘海津镇’三个字,恍惚觉得在孟家庄生活过的十年已经很遥远,远到记忆里只有阿娘的音容笑貌,还有每年固定在年节和中秋,自己生辰时,带着好多礼物上门的舅舅。 至于孟成文和继母,还有继母生下的弟弟,花颜努力回想,他们的模样在脑海里模糊成一团人影,瞧不清楚面目。 片刻后,孟姝失笑,原来人真的会有选择的遗忘某些不好的回忆。 也或许,他们的尸骨都已经腐烂了吧。 冬瓜见花颜又出神,晃了晃手中的珠花,“孟姝,你在想啥呢,方才笑的有点...阴冷...” 花颜:...... “绿柳和应春如今忙着办事,等过一阵应该就来信了。我这也有几件首饰,到时一并送给她们。”花颜拾起包裹上的珠花瞧了瞧,说道。 等两人终于躺下,花颜即将入眠,突然听到冬瓜哑着嗓子说话:“上次绿柳来信,说大张庄村口的沽河水位下降了许多,也不知旱情是否影响秋收了。” 大张庄是冬瓜还是‘墩子’时的家乡。 花颜翻过身,隔着两丈距离看向冬瓜,“冬瓜,你...是不是想家了?” 黑夜里,冬瓜摇摇头,干巴巴道:“不想,被卖给周牙婆时,我就没家了。” 只是在大张庄也有冬瓜挂念的,曾帮助过她的人,也不知旱情若再严重,他们能不能安稳的度过。 花颜眨了眨眼,翻开被子下地,摸着黑一头栽到冬瓜床上,冬瓜打了个激灵,被吓的惨叫一回,很快就将花颜一把塞进被子里。 只听花颜挠了挠冬瓜软乎乎的肚皮。“这个小屋就是咱们的家了!” 次日,八月十四。 二小姐参加诗会得了郡主娘娘赐下的凤簪,昨儿估计已传遍京城,今儿前半晌便收到几家下的帖子,几乎都是赏花宴的名头。 苏夫人在节前亲自上门拜访老太太,显然是知晓了昨日女儿的遭遇,不光送了府里几位小姐许多礼物,对唐府的态度也更好了几分。 第128章 当真是母女情深 今年的中秋,因着灾情京城各府都少有装扮,节庆氛围远不如往年。 福安居。 阖府的主子们一大早都来给老太太请安。 这些时日,老太太原先在京城里相交的旁亲旧友也陆续登门拜访,老太太也亲赴了几场宴会。俗话说的好,风水轮流转,二十多年前老太太只身带着三个儿女狼狈离京,如今重回京城,不光搬到皇城脚下的宅子里,亲孙子又是当朝探花郎,无不昭示唐府如今一派家业兴旺之兆。 老太太自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比在临安时还好上几分。现下端坐在罗汉床上,外罩方领寿纹比甲,精神矍铄的看向儿媳和一屋子的孙子孙女们。 见云夫人领着七小姐当先请安,笑着道:“小七来祖母这里坐着,素问将小厨房准备的蜜乳糕和荷花酥取来。” 百官休沐,唐临上前给老太太请安,笑道:“老太太有了新的心肝儿,看来小七把咱们几个大的都比了下去。” 七小姐刚被奶娘放在地上,闻言拉着唐临的大手,奶声奶气道:“大哥哥,别桑心,你也是小七的宝。” 五小姐带头笑起来,捏了捏七小姐的小鼻子,对老太太道:“老太太快瞧瞧七妹妹这张小嘴儿,还没吃蜜乳糕就这样甜。” 陆姨娘本抱着二少爷等着请安,二少爷听见蜜乳糕眼睛亮亮的,在陆姨娘怀里蠕动,挣扎着要下地。 老太太瞧见了,赶紧道:“陆姨娘快把小二给抱来,总也有两日没见着他了。” 等众位主子落座,云夫人先与老太太回禀:“大爷日前来信,言称在临安办完事后转道去了晋州,今年的中秋节礼都是临哥儿操持着送到各府。” 老太太正和两个小家伙亲香,摆手道:“你们母子办事妥帖,往后迎来送往也不必特意来回禀,京城虽说居大不易,有你在我最是放心。” 老太太平生最庆幸之事,不是唐显发迹一手创办唐家商行,积攒下偌大基业,而是听了儿子的话,亲往京城云府求娶了云夫人。 当初她们这一支势微之极,又做了最为权贵清流不耻的商贾,老太太起初听说儿子欲求娶已故老尚书的孙女儿,心虚的很,险些以为儿子得了失心疯...... 等真将云夫人娶回临安,因旧事,唐显不得不在同年纳了柳姨娘,老太太更是深觉对不住儿媳,因此从未摆过婆婆的款儿,府中中馈也是进门那日就移交给了云夫人。 不过云夫人在礼数上从没出过错就是了。 广白领着几个小丫鬟上了茶水果子,素问也将点心取了来。福安居原本四个大丫鬟,其中木槿前两年被老太太放了身契,指给了临安一处庄头的儿子,如今只有素问、广白和花楹,也没再往里添人。 花颜和梦竹随侍,两人站在二小姐身后听主子们话家常,一派和谐。 大少爷读书多年但一点都不迂腐,每每将朝中趣闻说的妙趣横生,引得五小姐和四小姐发出阵阵笑声,等过了会儿,三小姐拉着四小姐起身。 “老太太,母亲,姨娘一个人在临安老宅养病也有许多年,前些日子来信说已大好了,求老太太恩典,准许姨娘回府吧。” 三小姐说完就跪了下来,四小姐继续道:“是啊,姨娘一个人在临安孤单冷清,任是犯了再大的错,也该弥补了吧?况且姨娘一直敬重夫人孝顺老太太,还请母亲看在女儿的份上让姨娘回京城。” 不待云夫人回应,老太太脸色微沉,文姨娘做下的事从未公开披露过,对外也都说的在养病,四丫头这样剖开,将话说在明处就不好看了。 “当真是母女情深,三丫头四丫头若想你姨娘,过了节便让管家派人送你们到临安团聚。” 在临安还好,京城谁家不是步步为营,老太太这些时日越发清醒,她绝不允许唐府有不安分的人存在。 四小姐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仓皇的望向云夫人,云夫人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她低头看到胞姐绞着帕子,表情很是意动,四小姐再也忍不住,立即喊道:“不......不不,我和姐姐不回临安,若想姨娘,我们给她写信寄些体己便好。” 陆姨娘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瞥了四小姐一眼,带着些毫不掩饰的嘲弄。 这里本没有她说话的份上,奈何她是个忍不住的呀,于是众人便听她捏着帕子掩嘴说出的一句话:“亏了文姨娘也通文墨,教导出的女儿果真孝顺有加。” 二少爷咬了一口荷花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陆...姨...踉,嗦错了,四姐姐不想...回...” 陆姨娘骇了一跳,赶忙弯腰唔住儿子的嘴,小心的觑向云夫人,见云夫人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放下心,六小姐对着姨娘轻轻摇头,她觉得嫡出的哥哥姐姐们应该都爱听弟弟说的这话。 等四小姐闹了这么一场,云夫人才开口。“三丫头,你可有话说?” 三小姐心中忐忑不安,经这么长时间,心里也隐约清楚姨娘之前犯下的祸事大抵与陆姨娘有关。但她是个心软顾念亲情的,一边是姨娘,一边是妹妹,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回母亲,女儿...愿......” 四小姐脆生生的打断,急道:“母亲,三姐姐她是说愿和我一样,想姨娘了便写信给她,来京城时刚和姨娘见过,不急着回去陪她。” 三小姐闭了闭眼睛,只好点头附和。 老太太如今极不喜四小姐,让广白将两个孙女搀扶起来,指着三小姐身后的丫鬟,让她们带两个小姐回院里更衣。 花厅内氛围重新变得融洽,陆姨娘抱着二少爷告退,柳姨娘的大姐儿出嫁后生了一子一女,她爱屋及乌也极喜欢孩子,素日里与陆姨娘走动的也多了。 云夫人让几个小姐下去,只留唐临一人,与老太太一起商议婚事流程,六礼已走过纳采、问名、纳吉再过些日子就该送聘礼到苏家了。 花颜梦竹随着二小姐从福安居出来时,身后跟着几个粗使婆子,人手都抱着两盆开的正艳的名贵菊花盆景。 “也不知文姨娘知晓后作何感想。”二小姐感叹。 “方才夫人是给了三小姐机会的,只是三小姐的性子软,容易被同胞妹妹绊住。” 花颜并不清楚夫人如何处置的文姨娘,府上的说法是文姨娘染病需要在庄子上调养,那段日子兰亭院总是弥漫着药味,应也确实如此。 福子原本伺候四小姐,自从四小姐那次禁足后,没几日也被送出了府。 至于文姨娘因何得病,花颜咂摸出些门道后就深深压在心底,对谁都没说起过。 二小姐过了九月生辰便将及笄,换言之,今年极有可能是在唐府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云意院的梦竹等人都后知后觉,只有梅姑姑与花颜有所预料。 第129章 与二小姐对弈 因此最近几日梅姑姑也没有太束缚底下的丫鬟们,蕊珠和明月喜的什么似的,等二小姐主仆三个回到云意院时,她们两正叽叽喳喳的在院里安排布置。 冬瓜在小厨房倒腾了许多乳茶,有用冰镇过的,也有温热的加了各种浮元子的。 除了糯米粉做的,冬瓜还研制了芋头丸子。 这么说吧,但凡是可以蒸熟了加糖浆蜂蜜粘合搅拌,搓成丸子后不易散的,她都一一试过。芋头只是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种,此外还有南瓜丸子,冬瓜丸子,栗子打磨成粉做的丸子,各种绿豆红豆冬瓜也是一样没放过。 一颗颗指甲盖大小各种颜色的浮元子浸在乳茶里,在琉璃杯内上下漂浮,一出场就虏获了唐府的男女老少,小厨房隔三差五就要做许多,冬瓜之名在唐府下人堆里那都是数一数二的。 鉴于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以至于甄府医不得不跟云夫人和老太太进言:乳茶虽好,实不可多饮。 但蕊珠私下与花颜说嘴,‘香薷(唐府的女医徒)说甄大夫都不喝茶了,每日饮三杯乳茶......’ 二小姐吩咐给各院的主子们都送一些,逢节庆府里按例是在福安居团圆夜宴,云夫人与老太太议事,中午时各院主子自行用饭。 这是入京后云意院里难得的闲适时光,二小姐换了常服,吩咐梦竹摆上棋盘。 花颜见状心中哀嚎,自从林先生不再执教,大小姐远嫁津南,她便是二小姐指定的新‘棋友’。毕竟让五小姐下棋她宁愿拨算盘珠子,三小姐四小姐等闲不来云意院,六小姐则会一边下棋一边和二小姐说檀木的棋盘其实最适合研磨成粉,制哪种香...... 一般到了这时候,梦竹会麻利的摆好棋盘,蕊珠沏一杯金骏眉,准备好小姐爱吃的点心,然后两人各自站在花颜与二小姐身后。 只是这次,二小姐却摆手让她们退下。 雅室内,二小姐一身淡雅的罗裳,裙摆轻垂于地,与花颜相对而坐。临近正午的日光透过雕花窗子洒在棋盘之上,似给那黑白交错的战场笼上一层薄金。 花颜见二小姐似乎比往日更郑重些,斟酌着要如何下这局棋。 二小姐未开口,轻轻抬手,纤细的手指捏起一枚白子,眼神专注地看着棋盘,落子于天元。 白为阳,黑为阴,阳先于阴,是以白子先行,但二小姐先行的第一手却放弃金角银边草肚,落于棋盘正中天元位置,并不符合二小姐一直以来的习惯。 下过围棋的都知道天元容易吃紧,也会浪费第一手优势。 花颜眉锋微微一挑,沉思片刻,拈起一枚黑子,稳稳地落在棋盘的一角,看似防守,却也暗藏锋芒。 二小姐见此,不慌不忙,白子紧接着落下,顷刻间白子和黑子交错纵横。 只是每当二小姐故意在棋盘上横冲直撞时,花颜都视而不见,稳扎稳打的同时也给二小姐足够的喘息之机。 随着棋局的深入,花颜逐渐放松下来,二小姐则一直微笑着,捻起两枚黑白子把玩,突然道: “京城纵横如棋局,你我皆在棋盘中,花颜,我远不如你。” 花颜蓦然抬头,莫名的情绪萦绕于心间,以至于指尖微凉,不知要如何回应。 “在临安时每次棋课结束,你的眼神骗不过林先生,直到这段时间与你对弈,我才知林先生所言非虚的同时,也小看了你。” 花颜惶恐起身,二小姐隔着棋盘握住她的手指,“从棋艺到针线女红,乃至谋划策略,洞察先机,母亲和老太太都知你胸有丘壑,我亦信服。 今日与你对弈是个契机,你服侍我多年,当知你的小姐不是不容人的性子,所以,你亦无需在我面前藏拙,时刻这样谨慎。” 花颜低头,面色涨红,只听二小姐最后说了一句。 “主仆有别,情义不分尊卑。” 这是二小姐敞开心扉的肺腑之言,花颜的一颗心微微颤动,鼻子微微发酸,也有些无地自容。其实接手云夫人亲手交给的云裳佩,着手建立涤丝阁后,她一心一意替二小姐筹谋,早就谈不上藏拙一说。 只是每每面对二小姐,做丫鬟的总要有做丫鬟的本分,不可越过主子去。因此她与花楹学妆扮,会刻意将自己容色遮掩几分。与二小姐下棋,也会斟酌着让主子赢的漂亮些。甚至偶尔和蕊珠几个在一起,也会特意露出憨傻的时候拉近彼此的距离。 原来这些伪装,二小姐都看得见。 她也从未想过二小姐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温言对她说。 你不必藏拙,你可以做自己。 你是花颜,你也是孟姝。 第130章 花楹的婚事 雅室内,花颜动容道:“奴婢多谢小姐,不过奴婢依着下人的本分,从未觉得委屈。在唐府这几年,能服侍二小姐,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 二小姐隔着棋盘将手指抵在花颜唇边,然后食指轻轻挑起花颜的下颌,语气是难得的娇嗔。“这次,可能陪我认真对弈一局?“ 花颜莞尔一笑,然后连赢了三局....... 二小姐:......第一次有点后悔真情流露了怎么办!· “花颜,你当真是在暮云斋陪我进学时才学的棋术?”二小姐也不是圣人,她自诩棋术得林先生真传,结果却一败涂地,微带不甘的问。 花颜抿唇,回忆道:“母亲的陪嫁中有外祖留下的许多杂书,后来舅舅见我喜欢,也搜罗了许多,其中有一本棋谱启蒙,奴婢闲时常常翻阅,之后又跟着二小姐进学,也学了些。” 二小姐心累的支着下颌,她就不该问。 想想自己六岁入门,苦学近九年,竟不如人家随便学一学。 这样的天赋,着实羡慕不来。 花颜识趣的很,主子肯主动给你恩典是福气,但凡事都有个度,便转而与二小姐探讨起几局残棋。她学的快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善于变通,这种方法尤其适合学棋。 等三言两语解说完,也临近午时。 梅姑姑唤蕊珠进来禀报,二小姐意犹未尽的放下棋子,到前面花厅。 到了给院里的下人们发节礼的时候,梅姑姑已将云意院众人集结到一起,等二小姐出来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等大丫鬟花颜四个加上冬瓜,每人得了一匹锦缎,月钱翻倍,并珠花耳坠各一对。 冬瓜作为云意院的吉祥物,额外得了一筐肥肥的大螃蟹,喜的她和明月口水横流。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胃口奇大,在云意院都出了名了。 二等丫鬟得了珠花与半匹寻常布料,耳坠也是没有的。至于粗使,只有两朵珠花和一方帕子。 但月钱不论等级,都翻倍。 因此每个人都脸色红扑扑的,不光二小姐在院内赏的这些,公中也发下了节礼,有点心月饼与头绳帕子等物。 二小姐坐在上首,望着下面的两排下人,“家生子若后半晌将差事做完,可自去与家人团聚。” 花颜领着众人给主子磕头,依次上前领赏,这也是粗使丫鬟和仆妇们难得的见到小姐的时候,有那机灵的,也捡着机会搜肠刮肚的说几句吉祥话。 梅姑姑等人都领完了,朗声道:“小姐善心,允许家生子与家人团聚。下半晌小姐去老太太院里赴宴,晚间方回,除了花颜几个跟着服侍,剩下的也可略微松快松快。 安妈妈领着小厨房的人晚间做丰盛的晚食,只一点,不可多吃酒。若误了事,自来我这里领罚。” 众人连声应了,各自喜笑颜开的散去。 冬瓜抱着一篓子螃蟹冲花颜明月挤了挤眼睛,花颜微微点头。 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冬瓜当真从安管事那里顺了三壶菊花酒。二小姐前几年尝过滋味后,就喜欢上了。奈何府上的规矩,小姐们等闲不可吃酒,只能在中秋或者年节的席面上过过瘾。 今年安管事在云意院里当差,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花颜一早就在二小姐闺房的八宝格里藏了两壶,留着给二小姐偷偷喝,剩下的一壶,二小姐说了,让小厨房做些好菜,晚上让花颜几个聚一聚松快松快。 冬瓜接收到信号,美滋滋的抱着螃蟹去了小厨房。 唐府家宴,少了几分在临安时的随意,福安居布置的也不再是一味的富丽堂皇,主子们赏花谈笑之际,花颜也得空和花楹凑在一起说话。 花楹帮过她许多,从发髻样式到梳妆,衣裳首饰搭配等等,还有当初提点冬瓜被排挤一事,花颜一直都记在心上。 “听说老太太给花楹姐姐指了门亲事?”花颜笑嘻嘻问道。 前面说过,在临安时,福安居的四个大丫鬟中只木槿嫁了人,花楹三个也早都到了出嫁的年纪,婚事上老太太前些年就在给她们观望了。 素问和广白是家生子,老太太给素问指了永宝楼大掌柜龚发财的大儿子,广白也与永安药铺的少管事定了亲,都是年后出嫁。 到了花楹这边,她最抢手。 许多掌柜的家眷趁着节庆来府里拜访老太太时,都瞧上了她,因花楹脾气最好,加之体态丰腴,尤其是一张小脸圆圆的,笑起来一团和气,在老太太跟前虽比不上素问得脸,但在时下人们眼里是难得的福相。 听到谈及自己婚事,花楹也不扭捏,点了点花颜的小脑袋,笑闹了会儿。才道:“就连你如今也敢打趣儿我了,说起来那人你也认得。” “我认得?” 花颜将府里的管家小厮和商行铺子里的掌柜们梳理了一遍,突然睁大眼睛,蓦然想到一人。 见花颜这副表情,花楹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 悄声道:“我也不瞒你,是大少爷身边的小厮沐风,他如今在温泉庄子上做事,等......就调回府上,继续在大少爷身边做管事,届时我就也随着到隔壁少爷院里做内管事。” 不等花颜说话,花楹透过屏风看向老太太,“总算也还在府里,时常也能见到老太太。” 沐风和花楹... 花颜捏着帕子,难得的心虚了一回。 前些日子沐雨曾找她劝沐风接受大少爷的指配,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少爷给沐风指的会是老太太院里的花楹! 花楹自顾自道:“老太太问我钟意不钟意,我也只前些年远远见过他几回,扪心自问,我也不知是否钟意。但素问和广白都嫁出府去了,我思量了许久,还是舍不得咱们府里,就点了头。” 花颜抬头,看着花楹脸上的一抹红晕,想来她应不知道沐风原先对自己有过心思...... 这话不好诉诸于口,她自问也没资格说嘴,但又着实担心花楹婚后沐风会不好好待她。因此花颜也首次结结实实的体会了一次张口结舌的窘境。 第131章 想挖老太太的壁角 花楹沉浸在心事中,没有注意到花颜的异常。 看着花厅内侍立在各主子身后的丫鬟们,花颜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签了死契的下人,婚嫁其实是不能自己做主的,像素问花楹这样自小服侍老太太又格外受宠的,主子能提前为她们盘算,而不是随意指配,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听说邹姨母初初嫁到伯爵府时,为了尽快笼络伯府里的内外管事,就曾将带过去的陪嫁丫鬟指配了伯府里的管事之子,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 素问、广白是家生子,她们的长辈掏空心思把女儿塞到福安居伺候老太太,揣着的心思有九成九是盼着伺候一场的功劳,能得老太太恩典趁着婚嫁放还身契,从此以后后代也都是平民身份。 所以即便素问再不舍得离开老太太,也会抓住机会选择嫁出府去。 但花楹若是跟了沐风,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先不提两人婚后能不能和谐,关键有一点就让花颜非常惋惜。 因为沐风在出仕的少爷跟前当差,且外管事还是顶顶重要的位置,老太太和云夫人一定不会放他们两人的身契。 也就意味着花楹的身契就还在府里,是奴仆身份,并极有可能会被老太太连着选出来的下人们一起送到云起院,被未来的大少奶奶掌管。 大少爷年底成亲,老太太和云夫人这些日子正给云起院一些重要位置上选人。 花楹的后半生,或许就与梅姑姑和菊裳一样成为管事。 言归正传,其实花颜今日也是有意问花楹的。 她存着私心想挖老太太的壁角,花楹温婉大气,又谨慎机敏,在福安居这富贵窝里多年,见识眼光也都不缺,尤其是对首饰搭配很有心得,若能挖到涤丝阁将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毕竟涤丝阁做的是女子生意,收集的也是后宅消息。浣云虽然能力是有的,但在见识上比花楹差一截。 不过各人皆有自己的缘法,对于花楹的选择,花颜也能理解。 女子本弱,花楹又是孤儿没有母家照拂,若像素问一样选择嫁到商户这样的门第,一开始或许会因为曾是老太太身边一等大丫鬟的身份,不被婆家为难,若时间久了,与老太太的情分淡了呢? 难道就靠着身边的男人?但男人的真心又有几分真? 远的不说,端看家主对云夫人这么上心的男子,不也纳了三房妾室......不用提前因,若要报柳掌柜的恩,难道不能用其他法子? 扯远了......花颜注意到花楹眼中秋波流转,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子也反应过来,她选择沐风也不是没有考量。能自幼伺候大少爷,沐风的人品可见值得信任,再加上唐府蒸蒸日上的兆头,身契之类的,对她来说便也不那么重要了吧。 想到此处,估摸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花颜虽觉着有些可惜,也只能紧着打趣儿了几句,言说要给她准备一份大礼云云。 两人凑一起说悄悄话的同时,花厅内五小姐带着头彩衣娱亲了一回,听闻老太太谈及了二小姐,花颜立即竖起两只小耳朵。 “九月底就是婉姐儿十五岁生辰,今年婉姐儿及笄,中秋后府里怎么都要开始布置规划起来了,显儿媳妇这几日就与大爷飞鸽传书,让他九月初前无论如何要回府。” 二小姐端坐在云夫人旁边,因是家宴,打扮的并不如何华贵。花颜中午时为二小姐搭配的是一件窄袖束腰薄缎纱衫,下头一条浅色直纹长裙,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花钿式宝钗,鬓边压着一朵娇嫩的玉兰花,虽只略施粉黛,但风姿宜人,容色气质俱是上乘。 老太太趁着兴头,越看二小姐越觉得比日前见过的京城贵女们高出去不知多少, 心下欢喜。 “母亲放心,大爷日前来信提过,月底无论如何也会回来,况十月里就到了母亲寿辰,大爷去年忙着没能回来,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 再加上朝廷不遗余力的赈灾,灾情到了九月初约莫着就能解决,届时咱们府里也能好好热闹热闹。” 云夫人说这些话自然是有根据的,据晋州商行传来的消息,九皇子的智慧和手段都不缺,不光亲力亲为安置灾民,听说刚去三天就政绩斐然,先是拿住把柄将晋州知府一干蛀虫撸了个干净,又临时坐镇知府衙门,将贪吏多年积累的财富用之于民。 这其中少不了唐显在背后的出谋划策,晋州境内唐家商行的人也发挥了重大作用——晋州知府一脉的罪证,证据皆由他们呈上,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不能让未来的九皇子忌惮,唐显深谙其道。 换而言之,经过此事后,唐府在九皇子眼中的重要性恐怕都不输勋晖将军府了,毕竟,还远未到需要借助兵力的时候呢。 老太太闻言,满脸的褶子都熨平了,“显儿一向最有孝心,寿辰倒是无所谓,左不过是办个席面,但婉姐儿的及笄礼不可疏忽。” 四小姐听了这话眼角控制不住的抖了抖,前两日云夫人带着二小姐参加郡主娘娘举办的诗会,已经让她十分眼红。 说起来她也算是林先生的学生,凭什么嫡母只带二姐姐去?姨娘说的对,嫡母只在外人面前做一做一碗水端平的态度罢了,前程还是要自己争取才是。若自己和三姐姐也能参加,在京城贵女面前露个脸不说,凤簪还不一定落在谁手里呢? 她被文姨娘养歪了,只以为二小姐夺得魁首全因云夫人送了郡主娘娘不少银子的缘故,因此听了老太太这样重视笄礼后,嫉妒之色更甚。 三小姐被妹妹折腾怕了,一直留着神,见她脸色不虞,唯恐这死丫头再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急忙将她袖子扯住,恰好七小姐坐不住,央着奶娘要去园子里。 三小姐赶忙起身,满面堆笑,说道:“老太太,母亲,七妹妹还小不耐在一处久坐,咱们几个带七妹妹去外头看看花儿草儿的,您们也好商议商议。” 花颜瞧着四小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也真是难为三小姐了,一母同胞,心性脾气差异竟如此大也是一桩奇事。 魏妈妈不放心,与云夫人说了声,抱着七小姐出了花厅。四小姐再不想出去也只好随着去了,二少爷养在陆姨娘院子里,陆姨娘越发识趣,抱着二少爷那是紧随其后,唯恐多听了什么。 柳姨娘见状,心里急的什么似的, 她本想趁着节庆提一提大小姐。这话还未出口,实不甘心离开。 好在云夫人说道: “霜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嫁到津南后一举得男,这三年多也鲜少得空回娘家,我已吩咐魏妈妈去了信,让她月底带孩子小住一段时间,过了中秋也该启程了。” (昨儿有事,还有一章晚点发) 第132章 正宾 柳姨娘被一语道破心思,顿时喜极而泣,捏着帕子拭泪。 “妾身谢过夫人惦记着霜姐儿,霜姐儿每次来信,三回里有两回总也提,说大爷和夫人当初给她指的这门亲事十分好。 宋家虽没什么家世,但好歹姑爷是个体贴的,婆母也不摆谱作践,妯娌间也和睦,咱们霜姐儿真真是有个好归宿。” 老太太见不得哭哭啼啼的做派,“好了,等霜姐儿来了你再掉猫尿不迟。这几日也将你那院子归置归置,让霜姐儿过几天闺中的悠闲日子才好。” 嫁了人,不管什么时候总也没有在娘家过的舒坦顺心,可见老太太对几个孙女儿也是真的心疼的。 陆姨娘这样一打岔,老太太就想起了自己那两个不省心的女儿,不由叹息一声。 云夫人见此情景哪儿还不知老太太的心思,柔声道:“来京城也有几个月了,母亲寿辰时姑奶奶们也该来府祝贺。” “罢了。”老太太一丝犹豫也无,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 “给临安去个信,就说今年才来京城,府里事忙,过寿也无需她们亲自过来,明年再来便是” 花颜垂下眸子,盯着猩红色的羊毛地毯做木头桩子,想来老太太是伤心了。 早在半个多月前,老太太就打点着往临安给两位姑奶奶送了不少东西,当时是二小姐按着老太太的吩咐拟的礼单,茶叶丝绸、玉石古玩、药材点心、京城时兴的首饰布料应有尽有,唯恐两个姑奶奶没有娘家照拂而受苦。 结果大姑奶奶还好,早早的就往京城送了节礼,是给老太太做的四季衣裳,抹额香囊,还有临安耐放的点心与果酒,贵重与否在其次,心意是到了的。 二姑奶奶这边却是没来过一封信,更不用提节礼了。 云夫人再是七窍玲珑,对二姑奶奶也有点无语,大概也没料到她竟能蠢的如此具体。因此她也着意二小姐,两家节礼分个轻重也不算过分,二小姐理解了个透彻,给二姑奶奶送去的只有一些药材...... 花颜明知节庆日子送几箱子药材并不妥当,也没劝... 素问广白带着花厅内的丫鬟们离开,只留了花楹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因此花厅内只剩下老太太云夫人和二小姐三个主子,外加花颜梦竹。 花颜见素问二人走的毫不拖泥带水,看来花楹的归宿在福安居是早已定下来的了。 梦竹站的笔直,一直支棱着精神,见这架势,捏着衣角碰了碰花颜,不知她们是不是得避开,花颜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事关二小姐,她们默认是不用回避的。 花厅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云夫人呷了口茶,徐徐道: “镇国大将军府上传出来消息,陆家过世的老太爷生前为孙女定过一桩婚事......” 老太太表情一时没控制好,陆家老太爷过世十多年了,这借口找的着实有些......离谱。“陆家无意,倒也不怕得罪七皇子和敏妃,这反而是向皇帝表明心迹了。” 二小姐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花颜不着痕迹的抚向二小姐胳膊,二小姐回眸,笑容勉强。 这才不到两日,将军府的动作这样快,显然是并未有过将女儿嫁到皇家的心思。 花颜私下揣摩也预料过,陆家在京城显赫却并不跋扈,家族子弟的规矩也极严,是一门心思想做纯臣只忠于皇帝。况且陆家位高权重,也不会轻易参与皇子之争。 云夫人转身看向二小姐与花颜,仿佛并未察觉到二小姐异样,淡淡道: “上次冬瓜或许看走眼了,据明舞调查,那日确实有人混进来蓄意接近陆家小姐,不过应是递东西的,具体如何还不得而知。” 花颜面上讪讪,不怪冬瓜,自从在涤丝阁接收京城大大小小的信息,她就坐下了病,谨慎过头了。不过这样的小题大做无伤大雅,宁可做错,凡事也要往心里去。 云夫人的语气也未见怪罪,只听她转了个话头,道:“母亲,婉姐儿的笄礼原本也已由二叔公算过日子定在生辰那日,儿媳想着,不如就请绾绾的祖母做‘正宾’如何?” 老太太沉思片刻才道:“甚好,苏老太太出身名门,德高望重,阁老府百年清贵,又与咱们府是姻亲,再合适不过了。” “‘赞者’不如就请侯府的大姐儿?”老太太抚掌,“婉姐儿觉得如何,咱们唐府与侯府同气连枝,玉儿与你脾气相投,让你的堂姐做赞者也相宜。” 二小姐对此没什么意见,轻轻点头。 花颜观云夫人表情无异,显然也是默许了。至于老太太为何这样提议,大概是因为正宾没有请侯府长辈才做一下弥补,毕竟按着关系的亲疏,正宾的人选由侯府的主母或老太太担任更名正言顺些。 花颜早已敏锐的察觉,家主与云夫人自来了京城,对侯府的倚仗越来越少,大少爷取仕后两家倒像是调了个个儿,云夫人本身对平辈的侯夫人也只是面上热络些。 就连前日在山庄,侯夫人与侯府小姐的表现也令花颜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身为怀安侯府主母,在一干夫人面前居然还没有云夫人孙夫人有存在感,在京城也是颇为离奇。 九曲亭诗会上,唐玉儿姐妹二人也很低调。侯府大小姐性子一直如此,但唐灵儿,这位娇蛮的侯府二小姐在贵女们跟前就和鹌鹑差不多。 还是二小姐回来后提了一嘴: 这还得从侯府往前数两代说起,自侯府弃武从文后面临的两难局面,一来武将不耻,二来文官轻视,对他们的态度模棱两可,再加上侯府的男儿们在读书一道实在没有天分,这两代全靠祖荫得一个无足轻重的官职。一个家族里抛头露面的男子不成器,也连累后宅的女人们,因此侯府夫人和小姐们在权贵圈子里一向被边缘化。 不然唐玉儿身为侯府嫡女,也犯不着对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奉承殷勤。 这样一来,云夫人自然不愿意请侯府的长辈为二小姐做笄礼上的正宾,但老太太到底是顾念着与侯府的情分——当初她们这一支分家时,侯府的老太太母子是帮她们争取过的,不然当初也不能顺利到临安。 这些上一辈的瓜葛都是二小姐与花颜不清楚的。 笄礼十分繁琐,云夫人与老太太又提及笄礼上的礼服,由公中的绣房联合永秀布庄派来的绣娘们赶制。再到笄礼上的参礼宾客、器物陈设、笄礼流程也都大略与二小姐介绍了一番。 更具体的,则之后由梅姑姑当面与二小姐细说。 末了,云夫人看向二小姐,欣慰的同时亦难得露出一丝伤感。 二小姐彼时还不知道,等九皇子回京,婚事也就要定下来了。 第133章 二小姐放花灯 约莫申时,大少爷带着沐雨来到福安居。 花厅内也已摆好席面,不等老太太开口,二小姐已提前吩咐安管事带人送乳茶过来,给老太太的自然是温热的。 在主子跟前露面的机会,安管事是一向都将爱徒带在身边的,冬瓜依着规矩踏进花厅,上完乳茶后偷偷与花颜梦竹眨眨眼。 因惦记冬瓜那边准备的大螃蟹,花颜梦竹在福安居小厨房也未吃东西,伺候完席面,等云夫人带着几位小姐拜月赏月,最后放完花灯,中秋才算过完。 与之前在临安不同,云夫人早早的就传下话,让各商行掌柜们都不用过来,这个中秋因都是府里的主子和下人们热闹,花颜觉着倒是比往年更有味道。 就连选花灯时,除了四小姐别别扭扭的打翻了两个兔子花灯外,没有一丝波澜。 照例,花颜陪着二小姐去池塘边放花灯。 池塘在云起院这边,花颜也只来过三四次。 借着月色花颜随着二小姐一路走一路游览,因在江南日久,加上当初改造温泉山庄的图纸,花颜对园子的布置也有些心得。 此时禁不住心中谓叹,不愧是国子监祭酒的心血,园内以池塘为中心,假山怪石,造型各异的花草随处可见,可以说是一步一景,布置的皆有章法。 二小姐方才在福安居时选了一盏莲花灯,提着裙角亲自拎着走向池塘,池塘比不得临安的人工湖,但也不算太小,两侧岸边皆有府上的丫鬟打着灯侍立,以防出现意外。 留意到二小姐这次难得上心,花颜拉着梦竹稍稍离二小姐远了一步。 轻风吹动,皱起粼粼波纹,二小姐姣好的容颜倒影在水面,如梦似幻。 正值及笄之年,她又如何不知,这也许是在家中放的最后一盏莲灯,从此中秋月圆,亲人再难团圆。 满腔不舍与对未来的恐惧,终于还是化作决绝,二小姐驻足良久后,蹲在地上伸出柔荑,蓄力将莲灯推向远处,一滴眼泪亦随之坠入池水。 梦竹垫着脚尖,全神贯注的盯着渐渐远去的莲灯,烛火明灭,安安稳稳驶向残荷深处。她双手合十似在为二小姐祈福,并未注意到二小姐异样。 花颜呆立片刻,不知作何感想,等二小姐面色如常后,才上前搀扶。 她原先不懂,以唐家的富贵,夫人与家主为何执意将二小姐送入宫墙,但随着在唐府待的时间越久,也自云夫人送出那枚云裳佩开始,她才逐渐明白,身居高位,对自小生活在京城的云夫人夫妻二人,有着多致命的吸引。 二小姐有这样‘野心勃勃’的父母,从出生那刻,或许就注定身不由己。 夜色渐浓,水面上升起一丝薄雾,唐府仍旧灯火通明,穿过院落中间的月洞门,福安居方向传来五小姐的嬉笑声。 “这边有梅姑姑支应,你们两先回云意院用些饭,冬瓜几个怕也等的急了。” 二小姐循着声音,梅姑姑正在前头等着,她与花颜吩咐一声,上前与几个妹妹们一同前往花厅陪老太太赏月。 花颜梦竹互相对视一眼,应声称是。 刚出福安居,就见沐雨在前头路上踱步,看见花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梦竹打着灯笼,与花颜说了一声先回了云意园,她们几个只知大少爷院里的小厮因温泉庄子的缘故与花颜熟悉,因此也没多想。 “......花颜,沐风让我帮忙带话,他已经认下了大少爷指下的婚事,等大少爷年底成婚后......” 不等他说完,花颜肃声回道:“这话不必说与我听,沐风前些年帮我良多,我也还了人情,我和他之间并无任何瓜葛。” 沐雨心里将沐风骂了个遍,急忙摆手:“不,不是,你误会了,沐风知道你和老太太院里的花楹关系要好,托我带话,说他会好好待花楹,也不会再肖想你了。” 花颜脸色微霁,沐风能这样最好,花楹本也值得。 “多谢沐雨小哥传话。此事还请对外慎言,花楹姐姐的婚事是老太太做主,暂时还未过明路。” 沐雨挠头,神色尴尬:“是沐风之前拎不清,你放心,全府都知道我沐雨嘴巴最严了......” 不知为何,每次沐雨见到花颜都紧张,就连在大少爷跟前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也想不明白沐风那小子怎么会看上花颜这个冷脸美人,长的好看管什么用?再说,人家从未考虑过你...... 回到云意院的时候,刚进角门,就见冬瓜从门房出来,手中揣着瓜子显然是在等她,二人与门房上的婆子说了几句话就去往小厨房方向。 “怎么今天这席面这么久?以往中秋这个时辰二小姐都该回来歇息了。” 花颜又饿又渴,忙不迭声的:“也快回来了,刚陪着小姐放完花灯,照例要在福安居陪老太太说说话。” 小厨房在后院,是一排五间打通的后罩房,安管事就住在后罩房旁边的角院,冬瓜将晚食摆在了安管事隔壁的小房间,梦竹她们已在桌前等着了。 冬瓜为花颜倒了一杯乳茶,“先用些饭,过会儿咱们一同尝尝师傅新酿的菊花酒。师傅说了每人只可饮一小杯,不能耽误差事。” 蕊珠也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需快些,一会儿还要伺候小姐梳洗。” 这是二小姐给她们的恩典,包括这桌饭菜也是二小姐特意赏的。 五个小丫鬟有说有笑,期间免不了也聊到福安居大丫鬟们的去留,素问和广白的婚事老太太已公布出去,听说给准备了不少嫁妆。 菊花酒清冽却不醉人,不过蕊珠喝了一小口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她道:“嫁人有什么好的,何况是嫁到府外,虽说摆脱了奴婢身份,但在婆家也许还没有在府里过的舒坦。” 冬瓜有心附和,又想起花颜交代过无论何时都要谨言慎行,她便将螃蟹拿出来给众人分了,然后专心拆蟹。 梦竹突然开口:“我是不会离开小姐身边的。” 第134章 晋王 明月将拆了一半的螃蟹放下,紧张兮兮的问道:“......怎么,小姐要赶咱们走?” 冬瓜闻言忍不住咳了一声,差点笑出鼻涕泡,她就最爱和明月玩儿,这丫头开口准能将人逗笑。 花颜笑着解释了一通,明月才放下心,“原来是这样,不过梦竹姐姐比咱们大两岁,小姐没准真在给你选合适的婆家呢。” 梦竹:“......” 这也是她担心的,姑姑前些日子问过她,家里人唯恐耽误了年龄,本就有心和夫人求恩典。 梦竹今年十七,放在外面早该成婚了。 花颜望着身边的伙伴,心中不禁惆怅,她们几个包括冬瓜还都不知道府里对二小姐的安排,梦竹或许能从魏妈妈那里猜到一二,但应也不是完全清楚。 与她们相处日久,花颜也慢慢的将每个人都发掘出了潜能。 梦竹持重,最适合查漏补缺,且花颜有意让她教导蕊珠几个礼仪规矩。蕊珠机灵,又喜欢八卦,最适合探听消息,带她出府参加宴会,能带一箩筐各府的消息回来。明月就不用说了,身手了得,十招内能将沐雨打趴... 冬瓜的天赋在嗅觉,自从几年前受到启发,后得益于陆姨娘的指点,还曾在永安药铺待过一月。 如今的冬瓜,不仅能识别各种香料的味道,对药材的气味也极为敏感,甚至能分辨出同一种药材在炮制前、制成药膳以及熬成汤药后的味道差异。 多说一句,最近冬瓜在小厨房都开始研制起了药膳,连累的甄大夫头发都白了不少...... 包括花颜自己,她们几个虽也各有缺点,但花颜私心认为她们一起伺候二小姐,无论之后遇到任何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蕊珠嘻嘻哈哈的热场,给梦竹夹了一筷子鱼腹,安慰道:“小姐的亲事还遥遥无期,远轮不到咱们发愁自身呢,总之咱们几个除了冬瓜,都会成为小姐的陪嫁丫鬟,护着小姐在未来婆家立足。” 冬瓜:“......”孟姝去哪儿我去哪儿,陪嫁一个厨娘怎么了... 花颜拆了只螃蟹递给梦竹,凑到她跟前低声说了一句:“安心,等二小姐过了及笄礼,夫人或有安排。” 五人用完饭又各自用茶水漱口,收拾好心情,就去福安居接二小姐。 等伺候二小姐梳洗妥当,花颜留下值夜。 梦竹几个离开后,二小姐身着柔软的寝衣,如瀑的长发随意挽起,坐在绣床上巴巴的问:“冬瓜偷来的酒藏在了哪里?” 花颜刚点完助眠的沉香,本欲劝二小姐早些歇息,转身时望见二小姐殷切的目光,果断移步至黄花梨百宝嵌柜前,开启柜门取出一壶菊花酒。 二小姐赤足踏上栽绒团花地毯,款款在桌前落座。 待花颜取出琥珀色的酒杯,俯身斟满。她微微眯起眼睛,轻轻端起送入口中。不消片刻,脸颊便泛起一层浅淡的红晕。 闺房饮酒,是二小姐十五年来首次做的出格之事,花颜这般想着,不禁对二小姐生出怜惜。身为大家小姐,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只有在闺房,这方独属于她的小小世界,才得片刻欢愉。 不过以防二小姐贪杯,饮至半壶,花颜便自作主张将酒杯撤去,取来清茶供二小姐漱口。 二小姐就寝前,忽问: “花颜,若你舅舅平安回来,你......?” 嗓音略带嘶哑。 花颜在脚榻上铺好薄被,和衣而卧,一双眸子黯淡下来,在暗夜中露出疲色。 自云夫人从苏府回来,不管是拨到涤丝阁里的新人,还是借着津南灾情往绣庄安排周娘子的人手,花颜都看在眼里。 这是夫人做在明面上的‘防备’。也是在告诉她安分做好陪嫁丫鬟。不知当日苏府的人说过什么,但事到如今,即便二小姐做主放还她的身契,云夫人也断然不会答应。 即便她从未生出过旁的心思。 “......二小姐因何有此问?若没有唐府照拂,奴婢或许深陷春风楼与当初的浣云姐姐无异,进府后又得夫人悉心教导,奴婢甘愿服侍小姐。 若舅舅回来,浣云姐姐也总算有归宿,奴婢亦完成母亲心愿。此后便如魏妈妈服侍夫人一样陪着小姐。” 二小姐抿唇微笑,握紧的手指缓缓放松,莫名有种踏实的感觉。 此后半月,花颜随二小姐赴了几场宴会,坐着马车穿梭在京城大街小巷,再也未见灾民模样的百姓,与此同时,街面上也在传晋州以北下了几场秋雨,旱情有所缓解。 八月底,唐临回府。 也是在这个时候,经大理寺卿与京兆尹一同督办的詹王一案也有了结果,詹王府轰然倒塌,据说抄家时,搜出古玩字画,金银无数,唯独没有任何与三皇子往来的证据...... 九月初,九皇子回京复命,皇帝下了封赏旨意。 封三皇子为裕王,七皇子为恒王,九皇子为晋王。 ‘晋’的封号自然与九皇子前往晋州赈灾的功绩有关,随着这道封赏旨意,郡主也公布了诗会时各府邸为晋州等地灾民捐银捐粮的数额。 其中翰林院唐编修,今朝探花郎的妹妹唐二小姐的名声很快在京城中传开——云夫人当初以二小姐名下铺子产出的名头,捐助了三万两银票。 与此同时,当初临安书铺的盛况也经临安学子的口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早在几年前,诗文出众的唐二小姐巡铺,无意发现临安书铺科举书目甚少,继而梳理补缺,建立印坊,为临安寒门学子提供便利。 这件事发生在近四年前,为何此时才突然爆出,花颜摸了摸鼻子,还得是家主唐显的远见。 谁能想到当初二小姐一个小小的决定,经唐显参与后,会有如此大的回报。 二小姐真正嫁入王府前,只顶着探花郎之妹的名头多有单薄,但捐银的名声在前,为寒门学子科举出力的名声在后,‘淑德含章’之名足以盖过百年世家之女。 唐显夫妻真可谓是步步铺路,推波助澜。 一时间唐二小姐之名,就连街面上玩耍的七八岁的小童皆知。 更有与侯府云府交好的门第,派自家小姐亲来唐府拜访,二小姐一时不堪其扰。 这日临近午时,花颜随二小姐到云归院,给夫人呈生辰宴的宾客名单。 因也是二小姐的及笄礼,这次拟定名单,二小姐与花颜商议许久,花颜将这几个月与唐府接触的门第,划分为家族姻亲、知交好友、唐临的官场往来、商行女眷几大类,二小姐勾勾画画两日方成。 云夫人将二小姐呈上来的宾客名单略作增删,让府中总务房制帖子。 (要进下一阶段了,卡文...更的少,见谅) 第135章 姑爷高升 重阳节前,唐家大小姐唐青霜携幼子回到娘家。 唐临一早带着人手亲去码头迎接,花颜四个随二小姐去府门处。 路上。 蕊珠叽叽喳喳道:“前日与扶柳院的山杏闲聊,她说大姑爷在津南立了功,也许要升官了。” 这消息不假,绿柳和丁香来信时提了一嘴。 大姑爷宋承锐任屯骑校尉多年,一个半月前奉命押送赈灾粮,没想到顺路剿灭一帮匪徒,从贼窝里搜出许多财物。秦县令大喜,将他的功绩据实以奏,这次约莫会往上升两级。 不过花颜也不清楚的是这次剿匪郑山与周娘子也暗中参与,否则宋承锐也不会如此顺利。 二小姐扶着梦竹的胳膊往前走,嫣然笑道:“大姐姐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昔年嫁入宋家时,她心中多有不愿,近两年来信已少有抱怨。” “宋县尉家风清正,难得的是宋夫人对两个儿媳并不偏颇,因此妯娌之间和睦相处,大爷和夫人为大小姐说的这桩婚事甚好。”花颜说道。 蕊珠说话时候多有艳羡:“放眼临安和京城,能有几个主母会像咱们夫人一样为庶女谋划的,这才是大小姐最有福气的地方。” 花颜含着一抹微笑,“这话说的好,若魏妈妈在场,定然要赏你。” 蕊珠得意道:“奴婢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花颜你来的晚,不也没少看到。也就是咱们二小姐不计较,大小姐在府里时,哪次来咱们院里不得饶小姐的布料首饰。” 梦竹守财,管着二小姐私库,这话一下让她想到过去在临安时的日子,忍了会儿还是有些心疼,“蕊珠说的是,大小姐从咱们小姐这得去的好东西,足够在津南......” 花颜轻咳一声,梦竹立即噤声。 二小姐停下脚步,正色道:“这些话往后休要在府里提起,左不过也是老太太额外赏的玩意儿,让她得了去也无伤大雅。倘若叫有心人听到,岂不是伤了姐妹间的情分。” 梦竹蕊珠懦懦应声,“是,小姐,奴婢之后当警醒。” 花颜上前扶着二小姐胳膊,柔声道:“小姐教训的是,要奴婢来看,大小姐给二小姐来信的次数比柳姨娘还多,可见身在津南对二小姐也多有惦念,只是咱们的梦竹蕊珠是个护主的,尤其是梦竹守着私库,也是免不得为小姐心疼罢了。” 二小姐是真的对身外之物不甚在意,说了几句也不再提。 等五小姐她们几个刚来到府门,就听见轱辘辘的马车声。大小姐扶着丫鬟的手踩着马凳下车,后边跟着一个三十多岁奶娘打扮的仆妇,怀里抱着熟睡的小娃娃。 大小姐刚站定,转过身看到府门处等候的几个妹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眼角已是隐现泪光。 将近四年未见,二小姐乍然看到妇人打扮的大姐姐,欣喜之余也觉得有些许陌生。 花颜站在二小姐身后,见大小姐身着双绣梅花锦缎对襟褙子,下头一条烟柳色织锦长裙,头戴一支镶嵌红宝石的喜鹊登梅簪,容颜依旧娇艳,但眉眼间比闺中时添了一分端庄大方。 府门处不便叙旧,管家和内外管事安排随行的宋家下人,大少爷与二小姐说了几句话,带着沐雨自去前院和唐显禀报。 二小姐携着大小姐双手踏入府门,几位小主子跟在后面,姐姐妹妹的说着体己话。 闺阁中曾有过的龃龉与不愉快,隔着时间与距离消散弥尽,被手足亲情占据。 一路行至福安居,就见柳姨娘领着两个丫鬟在大门处翘首以待,母女两见面自然又是一阵热泪盈眶,柳姨娘念了几年,抱着大小姐哭了一回,又拉着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见女儿一切都好才放下心。继而又抱着外孙好一阵亲香,粉雕玉砌的小娃娃正睡的香甜,梦中闻到一阵脂粉香气,猛然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柳姨娘手足无措,赶紧抱着安抚。 广白领着几个准一等大丫鬟(代替广百几个)得了信儿迎了出来,带着一众人去花厅。 等大小姐抱着儿子给老太太和云夫人磕头,老太太见到这个场面也是百感交集。 眼前这个长孙女是让她失望过的,因此这些年她也只派人送过几回东西,方才见大小姐进退有礼,言谈间对娘家殷切至极,心里柔软一片。 亲自抱着重外孙逗弄了一番,又吩咐素问将准备好的赤金红宝福锁项圈拿出来。 柳姨娘瞧着项圈十分贵重,感激的什么似的,“霜姐儿还不赶紧谢过老太太,这枚项圈是老太太早就吩咐永宝楼打造的,原是为咱们的泉哥儿特意做的呢。” 大小姐的儿子在宋家排‘启’字辈,名叫宋启泉。 老太太对柳姨娘这小家子气的作派也是没眼看,云夫人笑着抱了抱泉哥儿,让魏妈妈赏了一对金锁并一匣子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众人落座后说了些话,就拐到姑爷宋承锐身上。 大小姐娇羞道:“相公剿匪立了功,得了上峰的嘉奖。说是过些日子或能调到殿前都指挥使司,只是还不知会任何官职。” 殿前都指挥使司是禁军下的三大使司之一,宋承锐能由小小的屯骑校尉高升到京城禁军中任职,可以说是一飞冲天。 云夫人虽早已知晓,还是嘱咐道:“姑爷高升是好事,不过免不得让有些人眼红,正式任命下来前,大姐儿在外不可多言,以免误事。” 大小姐急忙俯身称是,来前相公和公婆也都嘱咐过。 午间设宴,唐显也对这个女儿多说了几句,不过敲打更多就是了。 全因大小姐刚嫁过去的前两年,仰仗着丰厚的嫁妆和背后的娘家,在后宅很是作妖了几回,过的是一地鸡毛。 还是云夫人中间派魏妈妈过去管教了一回,又有郑东家一直在津南盯着,她才及时调转,也幸亏姑爷是个粗中有细的,在妻子与母亲之间转圜,才没让婆母和妯娌冷了心。 但真正让大小姐转了性子的,还是原来临安的范知府府上小姐的遭遇。 第136章 广慈寺·初遇晋王1 这就要从秦三小姐的一封信说起。 作为二小姐在临安时的手帕交,秦三小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二小姐写信,就曾提到范大小姐。 范知府四处打点,一心谋划正四品佥都御史之职,期间更是将女儿许配给了上峰的幼子,范家大小姐嫁人后方知,夫家后宅乌烟瘴气,通房姨娘一大堆不说,且在她入门前,姨娘生的庶子都有两个了。 范家大小姐闺中时是被众星捧月着长大的,在临安贵女圈子里的身份比唐青霜高出去不知多少。她自幼也是跟着母亲学了后宅争斗谋划的,但忌惮着娘家多依赖于夫家提携,因此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也丝毫不敢反抗。 不论是权贵世家,还是小门小户,若娘家不能成为依靠反是拖累,自己又无法立起来,那一辈子也就毁了。 二小姐读完信心有戚戚,恰好听闻大小姐在津南的荒唐行事,便修书一封将秦三小姐的来信送到了宋府...... 前事已述,总之大小姐扭转了性子,这次回娘家虽难得的闲适放松,也不敢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况且姑爷眼看是要到京城禁军中任职,往后搬到京城少不了娘家提携,大小姐更不敢轻易得罪老太太和云夫人了。 到重阳这日,二小姐随家人前往广慈寺祈福登高。 广慈寺与新昌坊内的广缘寺迥异,乃城外香火旺盛的大寺,位处距通化门十余里外的珞珈山上,山下不远处便是鼎鼎有名的龙首渠。 因在寺中最高处的观音殿可遥望皇城,隐约可见琉璃金瓦,因此每逢节庆,游人如织。 为了这次出行,花颜十几日前便开始准备。 沿途自有唐管家和总务房的管事安排,她担心的是在寺里遇到危险或突发状况,思索下主要提前做了三件事。 其一,通过涤丝阁调查,大致了解京城各府当日准备去广慈寺祈福登高的名单。 这是为了知己知彼,花颜将其中与唐府有关系的重点划了出来。 这些日子因二小姐的名声在京城传扬,有几家家世不显的小姐曾有意接近二小姐。不乏有被家里人指使有意交好的,也有准备与唐府联姻提亲的,但其中有一家与勋晖将军府关系甚密,令花颜不得不警醒。 其二,着意浣云提前派人前往广慈寺,留意女眷出入的山门、佛堂、斋堂、后山等处,观察隐蔽的地方都有几处,避免让二小姐经过。 最后,与梅姑姑商议出行人选,让云意园两个二等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一并跟着,吩咐蕊珠准备两套衣衫头饰,冬瓜则准备一应茶具水壶点心等物。 马车上。 “小姐,怀安侯府、庄府、何府、礼部尚书刘府、寿安伯爵府......勋晖将军府今日亦去广慈寺上香。”花颜靠着车厢一角,一一禀报。 二小姐静静听着,听到将军府时眉头微皱,“蒋家也去?玉儿表姐曾和我说过一回,蒋家一向去内城的皇觉寺上香祈福。” 蕊珠不知其中利害,“小姐,今日重阳,许多官眷也都去广慈寺那边呢,蒋家去也没什么不对吧?” 花颜一开始从浣云处拿到名单时也很诧异。 皇觉寺是先皇在位时下旨建造的皇家寺庙,只接待皇族与官宦世家的家眷。 不论是大周朝还是往前数几个朝代,凡武将家眷都尤其信佛。蒋家家主是从二品勋晖将军,蒋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皇觉寺进香,确实没有突然去广慈寺的道理。 若要登高,城外鹿山书院附近的鹿首峰才是最合适也最便利的去处,听闻鹿首峰这几日热闹异常,当世大儒也会携弟子前往。 至于浣云能轻易调查出这份名单,其实也十分容易。凡是官宦人家出门,规矩行头甚多,事情一多,涉及到的人手就多,总有消息能提前透出来。 二小姐与花颜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蹊跷。寿安伯夫人与蒋夫人颇有些不对付,两人通常都会避着,甚少在同一处露面。就连前次郡主娘娘办的诗会,寿安伯夫人都称病没去。 花颜凝神,将从云夫人那里了解到的信息细细梳理了一遍,猛然睁大了眼睛,心中有一个猜想: 莫非晋王今日会驾临广慈寺? 自从九皇子前几日被封晋王后,就如顽石投向湖面,朝堂风向霎时就有了波动,包括寿安伯在内的朝臣,有不少人动了心思。 毕竟晋王眼看着得了皇帝喜爱,又有不小的功绩,王妃之位还在空悬...... 蒋家投诚晋王,晋王曾许以王妃之位,这种隐秘的消息恐怕只有唐显和云夫人这两老狐狸能揣摩出一二,所以明面上其他一干人等,家里有女儿的,都巴望上晋王也能说得通。 花颜平复心思,透过车帘缝隙看向前头的马车。 若晋王若真驾临广慈寺,云夫人为何没有和二小姐透露此事? 云夫人的马车上。 “老奴愚钝,夫人为何不与二小姐提一提,也好让小姐做好准备才是。”魏妈妈抵不住好奇,问道。 云夫人正闭目养神,听到魏妈妈有此疑问,嘴角微扬,眼中却藏着深深的忧虑。 “万事皆备,我们为婉姐儿已提前做下许多,剩下的路就不是我和大爷能左右的了。晋王殿下今日来广慈寺代他的母妃进香,既是微服出行,蓄意接近并非好事。” 魏妈妈垂下眸子,将桂花香珠手串细细擦拭后递到云夫人手中。 为二小姐遴选陪嫁丫鬟,在她及笄前,于京城中扬名营造声势,事先又在太医院安排人,扫清随时可能传出祸事的荣兴伯爵府等亲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确让云夫人煞费苦心。 魏妈妈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津南有唐显许多隐秘,否则也不会安排心腹郑山常年驻守,而且大姑爷宋承锐也是一步棋,晋王殿下会安排他进天武军任都头...... “魏妈妈别忘了花颜这个小丫头,浣云虽然查不出晋王殿下今日会去广慈寺,花颜却未必算不出来......” 第137章 广慈寺·初遇晋王2 云夫人缓慢捻动手串,“苏夫人日前为婉姐儿卜了一卦,‘鸣谦,贞吉’,在旨意下来前,顺其自然便好。” 还有一点云夫人没有点明,二小姐成为晋王府侧妃应该不会出现纰漏,这时候若有意接近,不免节外生枝,也落了下乘。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终于听到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唐府一行人也顺利抵达了珞珈山山脚下。 龙首渠靠近山脚的一侧,全是密密麻麻的百姓,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与车声马嘶汇成一片,端的是一派生平热闹的景象。 广慈寺的门首僧和几个小沙弥在距龙首渠不远的地方维持秩序,唐府的马车在小沙弥接引下到广慈寺山门前。 再往里就分了两道门,女眷们由右侧台阶进寺,云夫人带着二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唐显唐临父子从左侧进入,约好在观音殿后的斋房会面。 大小姐没有跟来,三小姐四小姐则被老太太寻了由头留在了府里。 一道山门,仿佛隔绝两个世界。 一面是人间繁华,红尘扰扰,一面是古寺幽深,钟声阵阵。 苍松翠柏掩映,禅院若隐若现。云夫人带着小姐们随着知客僧步行前往半山腰的观音殿。 一路上信众着实不少,但皆缓行慢步,往来寂静。 两个粗使婆子左右护持,花颜四个紧守二小姐,冬瓜带着两个二等丫鬟拎着简单的茶具和包裹等行李跟在后面,另有两个二等丫鬟在马车处留守。 排场不可谓不大,梅姑姑没来,花颜就得更加一分小心。好在她一向谨慎周密,梦竹几个耳濡目染下每次出门也都提起几分小心。 到观音殿前,沿着青石板路绕过竹林,正好碰到何御史的夫人带着府上的小姐,何府与唐府同住府前街,何夫人一向对云夫人热络,此时便自来熟的搭话。 何小姐俏生生站着,看向二小姐的一身行头,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二小姐迎着对方的视线,只微微点头。花颜说过何府不宜深交,二小姐都记在心里呢。 这么一会儿子功夫,花颜也悄悄观察何小姐一行,竟渐渐瞧出点端倪。 何小姐身为御史之女,一向以素雅的面貌示人,日常所用穿戴头饰皆有意用旧时的款式,今日倒是十分亮眼。 一身桃粉色交领襦裙,布料用的是名贵的织锦缎,梳着轻盈流畅的流云髻,鬓间斜斜的插着一支白玉荷莲纹发簪,是永宝楼九月售卖的新款。 就连绣鞋上头,都各缀着一枚莲子大小的珍珠。 妆扮过于刻意,不像是来上香的,倒像是特意打扮了见什么人...... 云夫人打量过后,嘴角微翘,随意夸了几句,邀何夫人一同上山。 趁着主子们在前赶路,花颜小声在蕊珠耳旁说了几句话,蕊珠听完微微点头,故意慢了一步,没一会儿就和何府的丫鬟们凑到一起,等快到观音殿时,已互称姐妹,从衣料首饰说到这次礼佛上香了。 知客僧引着众人先行到一处禅房,双手合十,道:“有劳各位善信在此等候,今日有贵主到访,观音殿于巳时前开放。” 何夫人母女面上浮现喜色,又很快遮掩下去,门外小沙弥端来香茶,知客僧告退,言明巳时前会有僧人过来指引。 广慈寺殿宇甚多,观音殿一直是香火最旺盛的,这处禅房属于一座禅院期间的一间,另外几处也有官眷等候。 花颜哪儿还不晓得八成就是晋王来了此处,她小心觑向云夫人,观其神色自若。稍稍转了转脑筋,心下顿时了然。 观音殿。 殿内安静祥和,一位身材纤长的男子整个人笼罩在光线中,让人瞧着不真切。 须臾,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无声无息的迈进殿内,躬着腰低声道:“主子,奴才已吩咐斋房,等咱们离开时小沙弥会将准备好的素斋送过来。” 男子刚刚进完香,转过身并未回应,隔着观音殿宽阔的殿门,目光穿过殿前大理石围栏,看向皇城方向。 日光还未大盛,极远处的琉璃瓦若隐若现。 男子跨过高高的门槛,缓行十数步,背身而立。身形犹如苍松翠柏,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气宇轩昂之感。 一身月白锦袍染了檀香,微风渐起,扫落肩上些许香灰。 腰间的白玉带,迎着阳光投射出一方圆形光影落在隔着几十丈远的禅房屋顶上。 景明躬身上前,总觉得出门不带拂尘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他压着嗓子讨好道:“主子,有十几位朝中官眷此刻都在底下等着呢,巴望着能见主子一面的不知凡几。” 晋王抚着围栏上的一尊莲花形雕塑,不远处禅房外隐现几位女子的身影。 晋王移开视线,眼底晦暗不明,冷声道:“母妃此举,不过是招来些趋炎附势之辈。” 景明苦着脸,若不是娘娘事先传出消息,您的婚事怕是就让皇上着宗正寺进名单了,到时候若随意指了哪家秀女,未来谈何助力? “着卫英带人先回去,听闻广慈寺后山幽静高远,本王前去瞧瞧,午时前回宫。” 景明:“......” 这差事越发不好当了,自从主子由江南转道晋州,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禅房这边,花颜隔着一扇门看到几家小姐在院内或走动或驻足,偶有一两位沉不住气的,也不顾规矩仰着脖子往观音殿方向观望,何小姐就在其中。 明月低声说:“若站在观音殿的围栏前,能看到此间场景。”明月事先随浣云乔装,来广慈寺勘查过地形。 “斋房外不远,有两处供静修参禅的园子开放,其中一处专供女眷休憩观赏。不过后山风景更加秀丽,山泉甘冽,用来泡茶极好。” “广慈寺的素斋闻名京城,其原因便是所用菜蔬皆由山泉浇灌。” 冬瓜和二小姐同时眼睛一亮,二小姐道:“陆掌柜正好遣人送来了几斤岩茶,取些泉水回去泡茶倒是雅事。” 话音刚落,就见花颜轻轻摇头,二小姐轻叹一声,也没了闲聊的心思。 其实二小姐心中也隐隐猜测到是晋王驾临广慈寺,若说不想一窥真容,那就有些违心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对未来所嫁之人有些好奇也在所难免,但她也深知不可逾矩的道理。 明月不知就里,见二小姐起了兴致,心里还在暗暗赞叹果然花颜不打无准备之仗,怪不得让自己提前来‘踩点’,贴心道:“小姐,奴婢知道一处鲜少人去的所在,只消穿过斋房后面的菜园,再往里步行百余丈就能看到一汪泉水......” 花颜:“......”现在把明月的嘴堵上还来得及吗? 第138章 广慈寺·初遇晋王3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唯有唐府的三位小姐稳稳地待在房间内。 二小姐心中虽略有波动,但此刻也明白花颜阻拦并非毫无道理。五小姐强忍着性子听六小姐详述檀香的数种功效,几乎要昏昏欲睡。 “待妹妹回去后为二姐姐和五姐姐调配两种香,以沉香、乳香中和檀香的香气,再加入烘干的花瓣和蜂蜜揉制,如此闻起来便不会像寺庙中那般浓烈,有宁神静心之效。” 六小姐娓娓道来,这些年性子倒是活泼了些许,她常与五小姐相伴,偶尔也会给二小姐的云意院送去她调制的香料。 五小姐拨弄着巴掌大小的算盘,拉着六小姐探讨新的香方能够赚多少银子,就在这个时候,蕊珠回到了禅房。 “何小姐远远的缀在后边,跟着寿安伯爵府的小姐往观音殿右侧去了,何府的桃红说是陪小姐去园子里逛景儿,奴婢瞧着......倒像是寻什么人去了。” 蕊珠低声说了一大堆,花颜转头看向窗外,原先聚在海棠树下的几位小姐已没了踪影。 “看来咱们马上就能去观音殿进香了。”花颜道。 二小姐清澈的眸子闪动着,抬眼看向母亲,云夫人静坐饮茶,间或与心不在焉的何夫人搭几句话。 魏妈妈垂手,对着梦竹摆了摆。 梦竹忽然就福至心灵,“小姐,不如等回府后,吩咐管家每日来广慈寺后山取些山泉回去,今日信众颇多,不宜走动。” “也好。” 二小姐放下心思,重新恢复端庄娴静的模样。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知客僧带着五六个小沙弥进来。 “有劳各位善信久等,现下可随贫僧前往观音殿进香。” 几位夫人款款起身,二小姐视线扫过最前头的寿安伯夫人与蒋夫人,除了蒋家小姐亦步亦趋的跟着,另几位小姐都还没有回来。 观音殿右侧的石板路上,寿安伯爵府的小姐沈宜匆匆从一处禅院出来,路上正训斥跟前的丫鬟。 “宫里传出来消息岂会有假,晋王定是去过静尘院,将军柏的树干上分明已寄过黄绫祈福,定是你偷懒没看住,等回了府自去领罚。” 丫鬟两腿发软,战战兢兢道:“小姐,方才确有一行数人去了树下,只是奴婢瞧着为首的那人,面白无须,俯身时腰间露出一截拂尘,奴婢想着应是晋王殿下身边的内侍提前过来安排。院内戒严,奴婢唯恐被发现,谁知他们离开后奴婢等了许久,一直到您过来,晋王殿下都没来过静尘院。” · 距静尘院数百米开外,卫英身着湖蓝色交领长衣,攥着扇子好似拎着一柄短剑,浑身觉得不舒服,就连走路都险些顺拐。想想他一个堂堂侍卫头子,却不得不遵主子的命令打扮成这个鬼样子...... 更令他惊奇的还在后边,从静尘院出来,沿途下山突然多了几位姑娘,本着非礼勿视的规矩,他不得不加快步伐,但前头那个穿桃粉色裙子的是怎么回事,短短几步路腰间的荷包儿和香囊掉了两回,身后的丫鬟居然一个都没看到! 卫英:“......”呜呼怪哉!这是哪家的败家小姐! · 观音殿这边。 夫人们依次进殿上香,又各添了不少香油钱,轮到姑娘们上前祈愿时,只剩下蒋家小姐与二小姐。 二小姐目视前方,丝毫没感受到旁边有一双眸子从始至终都在自己身上。 花颜的身份无法进内殿,她隔着高高的门槛看向前头两个跪拜的背影。殿内中央的观音像手持净瓶,无悲无喜。 二小姐穿的是一件月白色暗银绣菊纹裙衫,背影消瘦,在丰腴的蒋小姐映衬下添了一丝清新自然。 梵音与钟声骤然响起,三五只大雁原在斗拱上歇脚,其中两只扑棱棱展开双翅划过上空,往北边皇城方向飞去。 进完香,众人随僧人往后院厢房歇息,顺路登高望远,欣赏京城秋色。 蕊珠交际完过足了八卦瘾,归队后在花颜跟前小声八卦:“听庄府的杏儿提了一嘴,寿安伯爵府的沈小姐好生训斥了身边的丫鬟,那丫鬟我瞧着眼生,在禅房时没见过。 何府的小姐也生了好大一场气,适才将头上的白玉发簪换成了寻常的,腰间的荷包儿也不见了。” 明月接口:“适才到厢房这段路,戒严的人也都不见了。沐雨遣人传话说是贵主已乘马车离开,山下的百姓也已开始排长队进寺内的宝华殿进香。” 花颜估摸着几位小姐怕是都没有机会见到晋王,既然晋王已走,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眼下几位夫人虽身份上比云夫人尊贵许多,但三两句话下来,就与云夫人聊起了后宅教养之道,言辞中时时传出夸赞二小姐的声音。 · 广慈寺的素斋名不虚传,唐显事先包了一处小院,供唐府众人落脚歇息。 唐临用完斋饭,甚至叫了饭堂内打扫的小沙弥去后头传话,让伙头僧多做两份准备带走。二小姐正夹一块素烧鹅,面对哥哥投射过来的眼神,无奈点点头。 大少爷这是准备让二小姐将其中一份素斋送到苏府。苏夫人笃信‘道’,从不会踏进佛门之地。 二小姐用完饭,让梦竹将其中几道几乎未动过的斋菜都给冬瓜几个端下去,将花颜唤到跟前。“随我到处走走。” 花颜搀扶着二小姐起身,明月立即上前跟在后面。 主仆三个走着走着,花颜就发觉二小姐有意往后山方向,想着晋王不在又有明月护身,就由着她往前,三人走了约莫一刻钟便听到潺潺水声。 过一片菜田,明月循着僧人留下的足迹快步上前,拨开草丛,果真是一汪清泉。 这里大约是后山的中段,时近正午,阳光倾泻至密林,光影斑斑,幽深空远。 山泉汇成溪流,二小姐忍不住蹲下身伸出纤纤玉指划过溪水,感受侵入皮肤的凉意。 “花颜,这里果真景色极美,回头让冬瓜试试用这里的水做乳茶?味道定能再上一层楼。” 二小姐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鬓间海棠发簪摇曳生姿。 这一幕让花颜失神片刻,自来到京城,还是第一次见二小姐如此放松随意,被二小姐感染,她也甚欣喜。 “是谁在那里?” 明月猛然起身喝道。 溪水下方,一棵粗壮的松树后不知何时站了两名男子,其中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眉峰凛凛,气宇轩昂。 花颜立即用宽大的袖袍将二小姐掩在身后,盯着对方腰间白玉带上坠着的玉佩,心中猛的一沉。 晋王饶有趣味的看着三个小丫头,暗叹两个小丫鬟倒是机敏。 方才她们三个刚到,晋王就发现了,本想离开,听着‘乳茶’两个字又不禁起了兴致,奈何身后的景明踩着一截枯枝,瞬间就被明月发现了。 花颜轻轻俯身:“还请公子转身回避,奴婢等人即刻离开。” 晋王嘴角微扬,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小丫鬟,将身后小姐遮的风雨不透。景明瞪着眼睛,这是哪家府上的丫头,真是好大的狗胆,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让主子回避的! “本......”晋王道:“我二人无意冒犯,不知适才这位小姐说的乳茶乃何物?” 第139章 冬瓜的机缘又来了 明月出声道:“你这人好生无礼,躲在树后听墙角就罢了,竟还妄图……” 花颜察觉到二小姐身体紧绷,她赶忙伸手拉住明月,这位小姑奶奶在云意院口无遮拦不要紧,可别惹恼了眼前的王爷。 果然,还没等花颜说话,晋王身后那位面白无须之人,已向前踏出一步,沉声怒斥: “放肆!你们是哪家府上的婢女,竟敢如此冒犯我家主子,巳时我等便在附近观景,谁知你们是不是尾随过来的?” 景明开口便是诛心之语,但晋王负手而立,并未阻拦。 二小姐方才乍然听到男子声音,心中慌乱不过一瞬,见对方竟如此倒打一耙,立时眉目肃然,若不是花颜拦着,几欲与之争辩。 花颜顾不得安抚,让明月护着二小姐,直视景明,正色道: “事关女子清誉,还请阁下慎言,适才明月无状,并非有意冒犯公子。至于那乳茶,不过是一些茶点罢了,不值一提。” 与晋王初遇是计划之外,花颜此时暗暗懊悔不该由着二小姐到后山。 方才透过蕊珠的打探,加上适才这位之言,可见晋王爷很不喜贵女故意接近,她又怎敢犯险让二小姐开口? 何况,高嬷嬷也教导过,若与主子出行偶遇外男,大致分几种情况又该如何应对。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护住小姐姿容,干脆利落离开为上。 因此,说完话后,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花颜低声耳语几句,由她在前遮挡,两人远远的对晋王轻轻施了一礼,转身携着明月往斋房方向走去。 晋王本不在意对方小姐是何人,但见这位俏丽的丫鬟进退得当,这一刻也不由的对她的主子好奇几分,忍不住望向两个丽影。 身边的丫鬟都如此绝色,那这位小姐姿容定然更加不俗才对...... “王爷,可要奴婢派人去查,不过卫英离开已有一段时间,估摸着还在寺内的夫人小姐们都以为王爷回宫了才对?” 晋王自然清楚眼前主仆三人并非故意接近,或许连他的身份都不知。于是他摆摆手,但还是道了一句:“派人去京城各处走访,本王倒要看看乳茶是何物。” 母妃居于深宫,一向喜欢外头的美食,就连让他来进香,都不忘吩咐带素斋回去。若这乳茶可口,寻了方子送到母妃宫里正合适。 二小姐主仆三人绕过斋房回静院路上。 花颜心有余悸,短短半刻钟,虽看不出对方是何脾性,但其身上带来的压迫感时时都在。明月后知后觉,见花颜如此慎重,大概也知道了对方身份贵重,自知差点坏了事。 “小姐,方才奴婢鲁莽,请小姐责罚。”明月低头认错。 二小姐道:“怪不得你,不过祸从口出,往后注意些便是。”二小姐在临安时,因家中老太太疼爱,在外也被女眷们捧着,今儿这一遭首次遇到皇家贵胄,突然就开悟了,开始反省自身。 放在以前,她何尝不是与明月一样口无遮拦,毫不忌讳,若不是花颜刚刚拦着,她都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没准儿便犯下错处。 片刻后,二小姐无声无息的叹了一口气。 只是可惜花颜遮的着实太严密了,晋王的模样她是半点都没见到......虽然依着高嬷嬷教导的规矩,即便花颜不拦着,她也无法与之直视...... 静院。 云夫人见她们主仆三个面色各异,心思微沉,与魏妈妈低声耳语,魏妈妈悄无声息的退下。 想也知道这事瞒不住夫人,回程时,唐显等人的马车先行回府,二小姐顺路到苏府送完素斋,也没敢逗留,回唐府后花颜即刻随二小姐直接前往云归院。 云夫人正与唐显商议及笄礼的流程和唐临的婚事筹备,抬眼见二小姐被丫鬟迎进门。 等魏妈妈挥手遣房中的丫鬟们离开后,云夫人与唐显端坐在上首,二小姐行完礼,花颜跪在地上请罪。 “奴婢有错,求大爷和夫人责罚。” 二小姐正欲开口,云夫人冷声道:“今日你犯了两回错,你可知?” 花颜面色涨红,低头道:“奴婢知错,一错在既有贵主临寺,奴婢却只顾着留意同去进香的官眷小姐,失了警惕之心。二错在未及时规劝主子,以至在后山......” 二小姐急声打断:“父亲母亲,是女儿以为晋......已经离开,才执意去后山,花颜并未做错。” 花颜小心觑向夫人,细细将山泉旁偶遇晋王,之后的一言一行皆据实以述。魏妈妈在寺内打探不出什么,花颜这时候讲清楚细节,也能尽快安抚云夫人与家主。 良久,云夫人面色稍霁,看着花颜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唐显听完,则很快抓住重点,乳茶或可做些文章。 他缓缓道:“应对尚可,你小小年纪入府也不过五年,初来京城就能通过腰带上的玉璋认出晋王已算机敏,见识上可见没少下功夫。” 云夫人捧着一杯清茶,嘴角上扬,她对花颜的本事其实最是欣赏。 她知道花颜在临安时,借着浣云的关系有意与二叔公交好,估摸着汉景(永正当铺的司理唐汉景)也没少教她,所谓‘见识’,对贫家出身的她来说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的。 花颜能提前找机会学习各种器物品鉴,可见她心思细腻,又多少有些未雨绸缪的意味。云夫人再一次可惜,以花颜资质,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能如鱼得水。 魏妈妈察言观色,上前将花颜搀扶起来。 “夫人,依老奴看,花颜发挥的很好,只是明月那丫头有些口无遮拦,合该让香梅(梅姑姑)好好教导一番才妥当。” 云夫人不置可否,转身看向二小姐,口无遮拦的可并非一个明月。 往日在临安,教导再多也不如在京城跌一次跟头。 二小姐赧然道:“女儿亦知错,管理院内下人亦是女儿分内之事。”言外之意便是对明月的处置不经梅姑姑。 云夫人这才满意的点头。 二小姐带着花颜离开前,云夫人突然吩咐道: “管家明日会派人取广慈寺的泉水,让冬瓜这几日暂歇了厨房的差事,专心改良乳茶。另外,花颜协助将方子录下来,呈给甄府医过目。” 花颜眼神闪了闪,大致了解夫人的心思。 这乳茶的文章若做的好,比寿安伯爵府之流故意寻机会接近晋王,高明不知多少。 冬瓜的机缘又来了! 第140章 也值当特意请旨? “夫人方才是不是过于严厉了些,这丫头进退得当,纵使与晋王应对,也挑不出错处。” 等二小姐带着花颜离开后,唐显道。 云夫人神情微舒,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花颜是极骄傲的性子,又太过聪慧,但这两三年府中平顺,她和婉儿的成长难免单薄了些。 最主要的是自从她一手组建了涤丝阁,以为处处占住先机,也的确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 “今日重阳,广慈寺人群混杂,就算明月身手不错,也实不该由着婉儿去僻静处。这次遇到的是晋王,下次未必有这样的运气。” 唐显到底是男子,对于后宅女人们的心思也谈不上多了解,只以为夫人大概是例行敲打一番罢了。 不过他对花颜的印象倒是一直极好,多年前的商行议事会,花颜初来唐府在琅琊院当差之余,仅通过一点异常便提前发现钱万来的谋划,那年她也才十岁。 云夫人转了个话头,继续道:“今日带婉儿去广慈寺祈福,慈慧禅师倒是与苏夫人算的同出一辙,咱们......” 云意院这边。 花颜的确在一路自省,偶尔望着二小姐的背影出神。 二小姐身姿挺拔,就连走路都一丝不苟,令她忍不住想起初见二小姐时的场景。 那是六月的一天,她们都才十岁。初识只觉得小姐外表端庄极了,读书时亦一本正经,小小的人儿还曾以过来人的口吻劝她,说一些‘话本子多是无稽之谈,多看无用’之类的话。 直到接触日久,也就能看到二小姐鲜活的一面,但那鲜活掩藏在一腔愁绪中甚少在人前展示,深夜饮酒大约就算是她曾做的最出格的事了。 所以这次二小姐有意去寺庙后山散心,花颜见四下无人这才没有阻拦。 结果就遇到了本应该离开的晋王...... 二小姐没见到人,也能认出晋王并不奇怪,主要是那随侍的男子,口音就差把‘内侍’两个字大声读出来了,也就明月懵懂不知。 至于云夫人听闻此事后,要借乳茶提前做什么文章,花颜一时还想不到,但冬瓜确实是立功了。再举一反三,既然晋王能对乳茶感兴趣,那茶酥等点心也大有文章可做。 二小姐在前头慢行,自觉冒失连累花颜受了委屈,正想宽慰几句。 就听花颜劝道:“小姐,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往后在外万万不可涉险。” 二小姐轻轻点头,示意花颜与之并行。 又听花颜说道:“夫人这次倒也给咱们提了醒,奴婢几个心性上还要磨一磨。小姐是否和梅姑姑商议重新立一立院里的规矩?” 二小姐想了一会儿,快走到云意院时才道: “梅姑姑总领院内赏罚,到底对你们几个的性子不甚了解。 明月赤诚,她自幼习武,性子简单莽撞些也是有的,蕊珠有些小机灵却喜欢说嘴,但这无伤大雅,不触犯到府里的规矩,我倒也喜欢看她们鲜活的样子,没的像你和梦竹似的。” 花颜扶着二小姐的手一顿,笑的眉眼弯弯:“小姐莫非是嫌弃奴婢和梦竹了不成?” 二小姐隔着围墙望着高高矗立的绣楼一角,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你和梦竹一门心思为着我,我爱重你们还来不及。 只是你近来因着京城的局势,心思重也更谨慎了许多,让我时常想起还是孟姝时候的你,为蕊珠出头挤兑灵儿表姐身边的那丫头,明媚活泼,就像一阵风,总能在云意院里掀起浪花。 至于梦竹,她从四岁时就跟着我,几年下来倒和我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味的故作端庄,我私心觉得自己这样做已足够疲累,看着她也免不了有些心累......” 花颜到嘴边的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也意识到方才二小姐为何对云夫人认错——若让梅姑姑处理,院里的气氛或许更不如在临安时了。 况且二小姐的婚事目前也只有她们知晓,或许得等到确切的旨意下来,梦竹几个才能知晓。因此二小姐不急着规束她们。 重阳这日没过多久,云夫人下帖邀请几家交好的夫人过府。 宴会的重点是公布苏老太太将做二小姐及笄礼上的正宾。苏夫人只身来到唐府,因年底两家结亲,苏小姐避嫌没来。 除了苏夫人,侯夫人与云家大夫人也来了,府前街上的庄孙何杨四位夫人也带着自家女儿先后到访。 宴会不过是寻常,重点在福安居花厅。 花颜随侍在二小姐身边,亲眼见着云夫人不经意的对老太太提起府里的乳茶,老太太便顺水推舟,笑吟吟的提及府里的厨娘近日用广慈寺的山泉做的饮子。 婆媳二人一唱一和,三言两语就让众人起了兴致。 素问闻声冲花楹点点头,不一会儿冬瓜就带着一队婢女给各位夫人小姐上了热乎乎带着暖和气儿的乳茶上来。 五颜六色的小元子在褐色的茶汤中上下翻飞,在座的除了苏夫人见识过,其余夫人小姐们皆十分好奇,待尝了一口后无不称赞。 花颜摸了摸鼻子,乳茶这种饮子只在府里有,想来晋王就是派出多少人都不易查到,最后只能绕回来通过当日广慈寺的善信们,推测出当日所见的是唐府二小姐。 云夫人过了几日才顺势将乳茶拿出来待客,不管晋王是否真的对这乳茶有兴致,待婚事有了眉目,对二小姐在王府中立足总归有几分好处。 与此同时,皇宫,乾元殿书房。 皇帝年逾五十,眉眼间老态毕露,他坐于桌案前,手中的折子滑落到地上。 “唐编修?” 内侍张全俯身拾起折子,提醒:“陛下,唐编修乃今科探花郎。” 皇帝听闻,一双眸子意味深长的看向下首的晋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七品小官的妹妹也值当他特意请旨求娶? “原是探花郎之妹,想来姿容不俗,只是家世单薄。听说唐家原是怀安侯府一脉,唐编修的父亲这一支至临安成了商户。” 张全躬身又提醒了一句,皇帝恍然道:“原来敏妃喜爱的浮光锦竟是他父亲呈上来的,倒也有些用处。” 言及此,皇帝看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的目光略柔和了些,他记着唐显当初是通过三皇子也就是如今裕王的门路,说来唐家目前也算是半个皇商。 依此看来,晋王与唐府之间应并未有什么利益相关。倒是晋王求娶勋珲将军府的嫡女做正妃,才值得深究。 晋王深知父皇多疑的性子,因此并未多言,只道曾在广慈寺远远见过唐府二小姐一面。 隔了半晌,皇帝露出微笑道: “准了,那就由唐编修亲自拟封晋王府侧妃的赐婚圣旨吧。” 张全:“......” 让唐编修拟自己的妹妹为晋王侧妃,这可真是三套丢两套,真有一套,也不知芝兰玉树的探花郎拟圣旨时是什么心情。 第141章 情爱在他心中能占多少分量 暂且不提唐临的心情,皇帝也准了勋珲将军府的嫡女做晋王正妃的请求。 与此同时,皇帝亦下旨将原本就无实权的蒋将军打发到西北驻地,这正中晋王下怀,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唐临得了这个‘真有一套’的差事时,唐府众人还不知晓。 冬瓜提前乐坏了。 她得了老太太和云夫人丰厚的打赏,就连唐显为了鼓励冬瓜推陈出新,也赏了两只金光闪闪的小金鱼儿。 那日宴后,云夫人与二小姐主仆透露,晋王生母姜昭仪前些日子母凭子贵终于位列妃位,封号为‘蕙’,不过这位蕙妃来历颇被后宫众人诟病。 只因她是宫女出身,那时皇帝还是太子,代先帝南巡路上因这位蕙妃姿容不俗,于行宫内宠幸过顺便带回京城,登基时她的位分仅是‘昭训’。 (太子后院等级,太子妃?、侧妃?、良娣、良媛、承徽、奉仪、昭训?) 也因她来自民间,是以在深宫中最常思念民间美食,晋王在外常会搜罗各地特色美食孝敬。 · “姐妹同享!” 冬瓜捧出拇指大小的一条小金鱼递给花颜,又乐的在铺满布料的床上打了个滚儿。 老太太赏了两匣子燕窝,冬瓜孝敬了师傅两盏,现下正捧着燕窝对花颜道: “在乳茶里加燕窝是什么滋味儿?过些日子庄子上又会给老太太送来柚子,再做柚子蜂蜜饮子时也可以加一点燕窝尝试尝试。” 花颜忙道:“燕窝金贵,你可别胡来,先问过甄大夫两者是否相冲再进行调试。” “安管事有经验,以往都是加了红枣、枸杞子同炖,若是加入乳茶里,与茶味混同怕是不妥。” 冬瓜略想了想,到底不想浪费食材, 便歇了心思: “那我便与师傅请教过后再说。还有一事,师傅私下与我提过一嘴,她老人家准备待二小姐及笄礼后请辞,回津南安娘子那里颐养天年。” 花颜琢磨了一回,估摸老太太会答应,一则等二小姐婚事定下来后,陪嫁的嬷嬷人选是梅姑姑,等到了王府,按例侧妃院里有没有小厨房还要另说,即便有,约摸也只能做一些点心之类的,有冬瓜也尽够了。 还有一点,作为侧妃,陪嫁过去的人数不能越过正妃去,这里面的门道也不少,如安管事这样的老人儿应该不在其中。 花颜瞧着冬瓜声音逐渐低落,正要宽慰,结果冬瓜的情绪去的也有些太快了! “我想给这金鱼钻个眼儿,你帮我编一个花绳我带脖子上,什么护身符都不如金子能带来安稳。” 花颜好笑的看着冬瓜,一腔子话憋了回去。 自从当初两人一起尝试制茶酥后,冬瓜便仿佛打开了奇思妙想的开关。对于一直真心提携,待她如亲孙女的安管事定然不舍,但她内秀于心,有自己的处事方法,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那你得去府外找工匠,只是钻个窟窿怕是要损失好多银子,你可要想清楚。” 冬瓜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拒绝,憨声道:“那还是算了,不能戴在身上,我时常拿出来瞧瞧也不是不行。” “永宝楼最近借着二小姐生辰将至,推出不少时新的首饰,过几天我准备出府给花楹姐姐挑添妆礼,届时咱们同去逛逛。” 府中下人每月休沐一日,她们一等大丫鬟并未规定具体哪一日,若要出府与二小姐和梅姑姑提前报备即可。 冬瓜点点头,八卦道:“花楹姐姐的婚事可是定了?” 待花颜点头,冬瓜道:“当初在福安居小厨房当差,花楹姐姐明里暗里照顾我多次,届时我也要添妆。” 说着话,冬瓜便在一堆打赏里仔细挑选,花颜也抽空绣了两件外裳与裙衫,比照的是内宅管事常穿的花样,打算等添妆那日送给花楹。 花颜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冬瓜的小金鱼,姐妹之间收下彼此的礼物也不算什么,她同样也为冬瓜准备了一份礼物,只等去永宝楼时就能取回来。 · 九月二十日,宫中的内侍与宗正寺里的人先去的勋珲将军府传赐婚的旨意,等消息传到唐府,花颜得知时已是中午时分。 同一天,唐临下值后也与二小姐透过话,赐婚侧妃的圣旨会在二十九日宣布,那天是二小姐生辰。 也是在这一天,浣云传来两个消息。 其一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女陆华将与三品参将的嫡子履行婚约。 其二,则是京中权贵阶层不知怎么传出一条隐秘的消息,七皇子,如今的恒王,原先已逝的七皇子妃死因或有蹊跷。 前者花颜已经听闻,甚至通过云夫人,花颜还知道宫中的敏妃得了消息后,当众将喜爱的一套茶具摔了粉碎...... 至于七皇子妃的死因此时被爆出来,花颜在夜里思来想去,不由得把这消息源头联想到在广慈寺后山见过一面的晋王身上。 若此事为真,那晋王便太恐怖了,就连后宅隐秘的消息都能得到,想来在各处都安插了不少人手。 再将几处节点联系起来,花颜后知后觉,晋王的谋算,可谓是环环相扣。 先是借助唐显的商行拿到把柄除掉詹府,籍此去掉裕王的臂助。恰逢晋州等地大灾,顺势以赈灾的功绩进入文官视野。 获封晋王后的下一个动作难道便是对恒王出手? 韬光养晦,筹谋至此,要知道他今年才二十一岁! 怪不得云夫人曾提起‘智多近妖’,对花颜的聪慧并未有多震惊。 女子的心思本就细腻,花颜更甚,在得了二小姐成为晋王侧妃之事已尘埃落定后,她心里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却是,以晋王的雄才大略,情爱在他心中能占多少分量? 二小姐还是专心在后宅升级晋位,不要沉溺于情爱为好。 有家主和大少爷在外扶持,有云夫人细心谋划,已是顺利开局,领先其他官眷小姐不知多少。往后母凭子贵,即便不能谋取后位,在后宫应也能安稳度日。 花颜这样想也没错,但此时的她还不知道,真正踏入后宫,不争,意味着什么。 · 九月二十九日,二小姐生辰,亦是及笄礼当日。 第142章 及笄礼·其一 深闺春色锁轻烟,绣阁幽静日迟迟。 只是这时光啊从不等人,从垂髫到及笄,不过十五个春夏。 一大早云意院便是一派热闹的场景,粗使婆子们穿着总务房刚发下来的秋裳将院子扫的干干净净,每个人面上都是欢欣之色。梅姑姑带着人从绣楼出来一路到后罩房,和小厨房的安管事说话。 昨夜不是花颜当值,她捧着采衣进入绣楼,后面跟着的几个二等丫鬟捧着铜盆帕子毛巾子等洗漱之物。几人轻手轻脚上了二楼,梦竹正好打开房门。 花颜冲梦竹点点头,当先进入房间,与二小姐行礼后道: “时辰还早,前头魏妈妈传话,今儿个宾客们约在辰时初才登门,小姐收拾妥当用完早食,再去福安居迎接宾客也不迟。” 按规矩,仪式在老太太院里举行,家主与云夫人携唐临在府门处迎客,二小姐只需在后宅福安居门外迎候。 二小姐睡眼惺忪,闻言微微点头。 蕊珠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奴婢方才跟着梅姑姑又去绣房那边确认了一遍,笄服并无问题。” 说着话的同时,几个二等丫鬟有条不紊的将铜盆香胰子摆好,分出两个人去收拾绣床,花颜等几个大丫鬟服侍二小姐洗手净面,明月捧着小刷子小心的沾了少许牙粉在一旁候着。 待小丫鬟们捧了香茶,二小姐漱口后弯着腰捧着物什退下。 花颜这才上前,加笄前应梳代表女童身份的双鬟髻,梳完头,梦竹为小姐轻轻上了薄薄的一层脂粉,又抹了永宝楼送来的面脂。 蕊珠从妆奁里取了两枚赤金缠珍珠耳坠,二小姐打眼瞧过后就摇摇头,指了旁边的紫玉芙蓉耳坠。 “这枚耳坠子还是大少爷几年前在鹿山书院时差人送给二小姐的。”等蕊珠为二小姐戴上后,花颜道。 二小姐抚向耳垂,起身由着蕊珠为她穿上采衣。 “哥哥心细,难为他一个男子专门去银楼挑选。” 花颜颔首,今日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二小姐戴着哥哥送的耳坠不无心安之意。 ——昨儿傍晚,兄妹二人遣丫鬟们离开,在书房说了许久的话,花颜没有打探,只瞧着大少爷走出院子时神情寂寥。 “婉儿长大了,下棋已能赢过哥哥半子。” 二小姐带着花颜相送时,花颜便也听到这样一句话。 王府深宅横亘在手足之情间,往后仿佛见一面便少一面了。 服侍二小姐用完早食,临出门前梅姑姑兀自不放心,又细细讲了一遍笄礼上的流程。 二小姐微笑着道:“梅姑姑放心,昨儿夜里梦竹连番的说了几遍,前几年我也是参加过大姐姐和临安几位姐姐们的笄礼,出不了错。” 笄礼上,二小姐出门时候身着淡黄色采衣,花颜在领口、袖口、裙摆的位置上绣了各色花卉纹样,等一会儿在笄礼上,‘赞者’侯府大小姐会为二小姐换下采衣外衫,加之三层笄服。 笄服在身,采衣便会被束之高阁,也就代表二小姐的青春褪去。 每一层笄服加身,‘正宾’苏老太太便会说着吉祥话为二小姐加笄,正式宣告二小姐成人,往后便可婚嫁做他人妇。 卯时三刻,花颜带着梦竹匆匆赶往府门,梅姑姑领着蕊珠明月簇拥着二小姐前往福安居。 唐府府门处,唐显着深衣,头戴黑色的缁布冠,唐临则是头戴代表官职的进贤冠,着一身青色玄端服。云夫人站在丈夫与儿子后面,同样着深衣。 三人皆神情肃穆。 (深衣是一种上衣和下裳相连的服饰,一般在庄重场合穿着) 往来宾客以云家家主也就是云夫人的大伯云谦最先到来,云谦时任户部侍郎,云大夫人带着两个女儿,云夫人急忙带着魏妈妈并内宅管事相迎。 紧接着是怀安侯府,怀安侯府来的人颇多,唐显远远看着三辆马车到跟前,不禁露出满意之色,怀安侯带着夫人与儿子和两位女儿到访。 唐玉儿今日担任‘赞者’的名头,因此刚下马车与唐显等人见礼后,云夫人便吩咐花颜和梦竹携唐玉儿先行到云意院里更衣准备。 卯时一刻,唐府已如同烧开的滚水开始沸腾,男人女人们谈笑的声音不时从前院后宅中传来。 花颜带着换好衣衫的侯府大小姐到福安居时,二小姐身边已经围满了女眷,唐府的几位小姐在大小姐唐青霜带领下有条不紊的往里面迎人。 等穿着深紫色翟鸟图案命妇礼服的苏老太太在丫鬟们搀扶下走到福安居时,也是笄礼上的第一个小高潮。 苏老太太不仅是全福人,更是一品命妇,在京城内德高望重,能请到苏老太太做正宾,外人皆会高看唐府一眼。 老太太早已事先得了信,在素问广白搀扶下亲至门口迎接。 众宾客一阵寒暄过后,在厅前就坐。 二小姐如提线木偶依着魏妈妈摆布,面朝南,站在堂下东侧。唐显站在堂上东边,云夫人位于西边。正宾苏老太太则站在香案的东面。 唐显致辞后,花颜带着一队小丫鬟端来盥盆,侯府大小姐拉着二小姐双手放入盥盆中洗净,然后用毛巾擦干。此乃沃盥礼,象征洗去尘埃,以洁净之身进入成人仪式。 待二小姐回到堂下原位,花颜蕊珠二人与唐玉儿一起立即为二小姐披上蜀锦交领窄袖儒裙,梦竹捧着呈盘轻盈上前,苏老太太言笑晏晏的开始为二小姐加笄。 这是笄礼上最重要的流程之一,众人皆敛神肃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苏老太太嗓音轻缓,不疾不徐,似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含笑拿起木笄,等唐玉儿为二小姐解开头上双鬟髻后,将木笄插入二小姐发髻中,是谓之‘初加’, ‘再加’时,二小姐身穿回纹曲裾深衣,此时呈盘中那支金光闪闪的凤钗正是当日诗会中的彩头,郡主娘娘所赐,堂上林先生目光轻柔望向二小姐。 唐玉儿将二小姐头上的木笄取下,苏老太太将发钗插入发髻。口称祝辞: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众人目光皆在凤钗上盘桓,皆称赞不已,事先得了二小姐将入晋王府做侧妃的,堂上也只有怀安侯和云侍郎知晓,二人隔空对视一眼,然后颔首望向二小姐,都满意的点了点头。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为玉笄,三次加服,二小姐身着庄重的翟衣接受众人祝福,唐临目中闪过泪花,最后的祝辞之意为:兄弟都在这里,以成就你的品德。愿你长寿无尽,接受上天的福庆。 加笄礼之后是醴礼,二小姐依着规矩对苏老太太行拜礼,苏老太太上前将二小姐扶起,赐下醴酒,二小姐接过后含羞沾唇。 唐显难得紧张,他与云夫人一时有些恍惚,女儿长大成人的这十五年,也是他们夫妻处心积虑的十五年,如今正按计划一步步实现,眼前的女儿灼灼风华,但一颦一笑都令他和夫人怅然若失。 最终,唐显还是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还请苏老太太为婉儿取表字。” 第143章 及笄礼·其二 苏老太太有片刻迟疑,虽说笄礼上由正宾为其取表字是传统,但她其实并无准备。 原因在于二小姐身份有些特殊。 以苏阁老在朝中的势力,皇帝赐婚当日便得了消息,如此一来二小姐成为侧妃后,在大婚前夕宗正寺的人是会挑选吉日记录到皇家玉牒上的。 苏老太太本以为即便要取表字,堂上的林先生满腹诗书,又和唐府与晋王有如此紧密的关系,估计也用不到她来赐字。 不过苏老太太很快回神,略作思考,想起儿媳半月前为二小姐占卜的一卦。 当日占卜结果为谦卦六二爻,其爻辞为‘鸣谦,贞吉’,正暗合唐显夫妻为二小姐所做之事。 “取单字‘贞’如何?” 苏老太太话毕,众人还在疑惑具体是何字时,云夫人身形微晃,袖袍下的双手十指紧握,目中似闪过泪光。 花颜梦竹捧着笔墨上前,苏老太太以呈盘为案,提笔写下‘贞’字。 唐显站在云夫人身旁,自是知晓苏夫人曾为女儿卜卦,贞字甚好,不光是品德美称,在占卜学中也称之为吉兆,‘元亨利贞’,更是乾卦四德。 侯夫人还好,云大夫人见到这个字后眼神微眯,不着痕迹的看向堂上坐在云夫人旁边的苏夫人。 众人夸赞了一番,二小姐行揖礼拜谢苏老太太取字。 紧接着就是聆训,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唐玉儿上前宣唱:“笄者聆训。请笄者父母示训。” 二小姐跪于堂前,云夫人起席,示训: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二小姐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之后是苏老太太作为正宾说了些勤勉克己、贞静娴淑之类的话,唐府老太太则目光紧紧锁住面前垂首而立的孙女,语带哽咽。 “婉儿成人,往后需要记住,谨言慎行,凡事多思多想,万不可冒进。亦要勤勉好学,修身立德,不可辱没家族荣光。” 二小姐颔首称是。 唐玉儿第一次做赞者,流程进行到这一步很是顺利,她悄悄舒了一口气,正要宣读礼成,就见唐府管家匆匆进了福安居。 唐管家也未背着人通传,宾客们便也都听到了宫中内侍和宗正寺的人过来宣旨,如庄孙何杨四家夫人按下疑惑,随在唐府众人后面进入前院。 此时前院早已事先摆好香案,董明是内侍张全的徒弟,这些年京城中的府邸大半也都去过,九日前去勋晖将军府宣旨的也是他,但饶是见多识广,今日来到唐府也吃惊不少。 唐府比不得勋晖将军府疏阔,却胜在雅致,几乎可以说是一步一景。 董明欣赏之余,乍然见到从后宅中走出来五六十人,也窒了一瞬,好在他是经年的内侍,什么场面没见识过? 唐显与云夫人搀扶着母亲走至香案后,带着府上儿女上前跪拜接旨,其余宾客等董明展开圣旨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董明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唐氏女青婉,性行温婉,广施仁德,助学兴文。 又于灾患之际,赈灾济贫,救民于水火,功德昭彰。 朕念其贤良,特册封其为晋王侧妃,赐宝册、珠翠,享侧妃之尊荣。 望其秉持淑德,恭谨守礼,佐理王府,为皇室增辉。 钦此。” 唐府众人恭敬地磕头谢恩,二小姐双手接过圣旨。 “恭喜唐编修,恭喜唐老爷,府上小姐成了晋王侧妃,是唐府荣耀,届时可要厚脸讨一杯酒吃。” 唐显唐临父子言笑晏晏,自要好生招待,唐临解下腰间荷包儿答谢,宣读赐婚圣旨是喜事,董明笑嘻嘻收下,唐府到底是财大气粗,单论荷包儿的重量就比勋晖将军府给的重不少。 这边是一团和气,二小姐心情倒说不上好坏,左右她都已接受嫁入王府的结果,因此花颜搀扶她起身时,二小姐神情还算平静。 云夫人搀扶着老太太,云大夫人和侯夫人苏夫人率先上前恭贺,其余宾客错愕之余也缓过神,紧着上前说了不少贺喜的吉祥话。 至于口对不对心,则只有自己知道了。 孙家小姐与二小姐最交好,见好姐妹及笄这日定了终身,夫家更是最近声名鹊起的晋王,为二小姐欢喜之余也有一丝担忧。 其他闺秀们则表现不一。 唐玉儿与孙家小姐脾性差不多,更多的也是对二小姐这位堂妹的担心,听闻太子不成事了,储君之位空悬,这时候入王府风险大于机遇。 唐灵儿在聆听完圣旨后一直都恍恍惚惚,和庄家何家杨家小姐一样,无论如何也没搞明白,为何二小姐会突然被赐婚王府。 毕竟,明面上唐府与晋王府八竿子也打不着,也并未听闻两府有任何往来。 花颜习惯藏身于后,细细观察众人反应,并将其一一记在心里。 她见唐灵儿面色有异,冲蕊珠使了个眼色,蕊珠微微点头将大半心神放在侯府二小姐这里。 花颜心下稍安,将目光拉回到唐府各小姐跟前,抬眼便看到了大小姐唐青霜神色中的不甘,不过很快她攥紧的手指微微张开——奶娘将三岁的孩子抱了来,大小姐接过孩子退到一旁,表情重新变得温柔,浑身不甘也似卸下。 花颜轻轻喟叹一声,只是不知大小姐是否懂得了知足的道理。 五小姐该是场中最欢喜的一个了,她如今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最近多听到市井中对晋王的赞誉声,深以为二姐姐得了良缘,现下也许正琢磨着添妆礼要如何选了。 六小姐心思单纯,但因生母是姨娘的身份,因此对嫡庶之别最清楚,看向二小姐的目光中隐含担心。 三小姐一步不错的拉着四小姐,艳羡之色丝毫不知掩饰,同样的,四小姐没来由的怨恨也落在魏妈妈和花颜眼中。 魏妈妈目光在场中逡巡,与花颜隔空相视,两人微微点头。 梦竹心里有所准备,但见到赐婚的场面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至于蕊珠和明月,心惊之余更多的是欢喜。 等夜幕低垂,冬瓜捧着两杯煮好的燕窝,挨着花颜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 两道身影映在朱红的窗子上,被无限拉长。 热汤的温度正好,等花颜接过,杯子碰到一起,冬瓜见花颜沉默,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左边肩膀故意耸了耸,花颜笑着将头靠了上去。 第144章 礼单内的人情世故 蕊珠拖拖拉拉的过来,见到花颜和冬瓜惬意的用燕窝,虎目顿时一亮。 还不等她说话,冬瓜便闲闲的往房间一指,“给你们留着的,就在桌上。” 蕊珠笑嘻嘻的道谢,正打算去端燕窝,猛的回身拍了拍脑袋。“瞧我,差点儿忘了,梦竹让我叫花颜去库房,今日小姐收到许多贺礼需入库。” 二小姐单独被留在福安居,花颜几个今日也忙了一天。 见花颜起身,冬瓜也打算去帮忙, “我去就行了,二小姐晚间没什么胃口,你去小厨房让安管事做些可口的汤,等二小姐回来时用。” 花颜又吩咐蕊珠一会带着明月去福安居候着,现下梅姑姑也在福安居,云意院上下都听花颜差遣。 蕊珠急忙应下,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估摸着赐婚圣旨也给了她不小的惊吓。 正午时宗正寺的人要了二小姐的八字,嫁入皇家王府为侧妃,三书六礼便不如民间大户人家那样正式,聘书、礼书、迎书便都省去,好在六礼还是要依规矩办的。 库房这边,梦竹正拿着礼单吩咐几个小丫鬟分类,见花颜来了赶紧将礼单呈给她,亲自下场将贵重的贺礼单独收起来。 “估摸着明儿开始咱们二小姐又有的忙了,今儿下半晌便有许多府上送了生辰礼。” 梦竹捧着一套天青色官窑茶具,让花颜登记。 花颜提笔添上:中书侍郎庄府,官窑茶具一套、赤金头面一副、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 “这礼有点重了,先别入库,单独存放在一起,等明儿一早去云归院请安时禀示给夫人再说。” 梦竹点头,道:“头面玉簪算不得多珍贵,这套茶具我瞧着成色倒比前些日子云府送来的还要好。” 两人对视一眼,均觉得有些烫手。 如今二小姐只是晋王侧妃的名分,唐府竟隐隐有烈火烹油之势,委实有些夸张。 花颜想的要更深一层,云夫人曾提过朝中时局,庄侍郎在朝中众人为恒王裕王争的纷纷扬扬之时,一直持中立态度,见微知着,现下似乎有站队之嫌...... 何御史府上送来的贺礼也很耐人寻味,竟有两件之多,其中之一倒像是临时添上去的。 剩下的礼物中规中矩,只有云府与侯府苏府因为关系本就亲近,送的都是二小姐喜爱之物,显见是用了心的。 入库时,花颜翻遍礼单,突然问道:“梦竹,这里面没有云府四房的礼单?” 梦竹正吩咐丫鬟将一扇黄花梨莲花纹曲屏抬入库房,闻言从身后一堆盒子的上方取出一口小木匣。 表情一言难尽:“四老太太没来,老太爷也未出席,只二小姐的舅舅露了个面,一开始也并未带着贺礼,下半晌才让人带了只木匣子来。” 花颜:“......” 二小姐的舅舅与云夫人同父异母,任从八品承直郎的小官。花颜随云夫人和二小姐去过几次云府,观察着姐弟俩也只维持表面和谐。 为了登记入库,花颜微微抬头,示意梦竹打开。 木匣内是一柄翡翠玉如意。 二人错愕片刻,花颜将名单登记下,又单独誊抄一份与庄府的贺礼单子放在了一处。 月前荣兴伯爵府抄家流放,四老太爷确如花颜意料中的,并未对云夫人开口,倒是四老太太以身体不适的借口打发人请云夫人回府。 云夫人回去的那次带上了二小姐与花颜,在四老太太房中待了不到半刻钟,等云夫人出来时,花颜隐约听到屋内有摔杯子的声响,之后四老太太偃旗息鼓仿佛真的病了。 透过薄薄的几张礼单,看透几多人情世故。 礼物不在贵重与否,端看对方有没有用心思,花颜在众多礼物中看到一件令人眼前一亮的——前朝陈与义的字帖。 梦竹微微笑着,捧着字帖道:“曹府不愧是观文殿大学士,这卷字帖二小姐让大少爷寻了好久都没找到。” 花颜接过,将之与苏小姐和孙小姐的贺礼放到一处。“曹小姐有心了,郡主娘娘的诗会上曹小姐仗义执言,咱们小姐对她印象也极好。” “可惜曹小姐近日去了济南舅家没能来,但贺礼这样用心,显见是接到帖子时便仔细准备了的。” 花颜点头,单独记录下各府小姐送来的贺礼名单,并将其中符合二小姐喜好的让梦竹单独存放。 以往梦竹管着库房,都是分门别类后记录在案,并未有花颜这样仔细,等收拾的差不多后梦竹挥手让小丫鬟们离开。 库房内烛火摇曳,梦竹踌躇道:“你...早已经知晓?” 花颜合起礼单册子,抿唇道:“事以密成,所以之前未知会你和蕊珠。” 梦竹的心思比蕊珠敏感,花颜觉得有必要将事情摊开,若她心里有什么疙瘩趁早解决,往后入了王府必定要齐力同心方可。 “梦竹姐姐从小伺候二小姐,在二小姐心里的地位毋庸置疑......” 梦竹急忙摆手,上前挽住花颜胳膊,“妹妹会错意了,我一开始确有些嫉妒,但这么长时间我早没了这样的心思。姑姑说的对,相比于我和蕊珠,你更适合辅佐小姐。 我只是心中忐忑的紧,小姐入了王府,皇家不光规矩极大,上面又有正妃压着,以小姐的性子怕是会吃亏。” 花颜顿了顿,说了一句。“夫人自有手段,咱们办好差事就好。” 陪嫁人选还未最终确定,梦竹是有些担心的,她的年龄虽不算大,但她思来想去,有梅姑姑和花颜这样全能的珠玉在前,她不如蕊珠机灵,没明月的武力,更没有冬瓜的手艺。 若要舍弃,怕是会轮到她。 福安居。 老太太也确实在和云夫人等人讨论陪嫁人选。 “听宗正寺的话音,正妃大婚的日子怕是就定在年底,不知婉姐儿会否是同一天?” 唐临沉思道:“孙儿在拟旨时,听说宫里的蕙妃娘娘颇为着急,约莫婉儿应也在年底。” 唐显看女儿面色绯红,安抚道:“为婉儿准备的嫁妆这些年早已备妥,年底虽仓促也来得及。” 从二小姐出生时,唐显和云夫人便准备起来,都存到临安一处庄子上交由可靠的人手看守,现下也应发消息让人送来了。 云夫人见女儿不自在,寻了由头吩咐梅姑姑带二小姐离开。 “虽说陪嫁不能越过正妃,但这人选上,除了花颜是一定要入府的,云意院其他的......”云夫人的目光从二小姐渐渐远去的背影上收回来,开口道。 第145章 陪嫁人选 唐显道:“无妨,晋王府初建,想来多陪嫁几个丫鬟也不是难事。” 花厅内并无旁人,唐临叹息道:“可惜勋晖将军府规矩森严,没能事先安插进人手,也不知他们如何安排。” 老太太捧着茶杯的手停在胸前,疑道:“听说蒋将军秋后便要远赴西北,竟是连女儿大婚都不能参加。” “当今有疑虑也是有的。”唐显心知晋王盘算,换了个话头道: “说起来西北靠近悬泉置,数日前汉景传来消息,有一则疑似花颜那丫头舅舅的消息。” 云夫人抚着珠串,沉声应道: “虽没有确切消息,但据边境贩皮毛的商人曾言,数年前在匈奴王城见过一少年客商出入匈奴王庭。” 一时间厅内众人皆沉默了几息。 末了,老太太放下茶杯,幽幽道:“花颜陪嫁入王府前,这消息还是不要瞒着她,所谓忠心也是相对的,与其防备,倒不如一开始就坦诚以待。” 这话倒让云夫人刮目相看,婆母此言不虚。 “至于梦竹几个,过几日问问婉儿意见,确定下来人选后,着人好生教导一番。” 唐显与云夫人起身称是。 这一日显得格外漫长,恰逢花颜值夜。 等梦竹几个服侍二小姐卸下钗环离开后,室内只剩下主仆二人。 二小姐闭目坐在浴桶内,任由花颜为其按摩, “倒让我想起在临安时府上的浴房,京城居,大不易,如今的云意院虽好,到底比不上临安时舒适。” 花颜也不禁想起四年前小姐生辰,自己和梦竹陪小姐一起泡澡,当时云夫人正借着由头收拾了大姑奶奶的夫家和二姑奶奶。 彼时二小姐感叹‘出嫁后,任是娘家再得力,自己立不住也只能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花颜想起梦竹一本正经的在水中起誓,说要一直陪着小姐,还追问自己。 想到这,花颜嘴角上扬,将库房礼单事无巨细的向二小姐禀告了一遍,最后提到梦竹。 “梦竹似在害怕小姐嫁人不带着她。” 二小姐靠在浴桶边缘,声音透出疲惫。“我确无意带她入府,不光是她,我也给你选择的自由。” 察觉到肩膀上的双手有瞬间收紧,二小姐回手捏了捏花颜的手臂。 “你且放心,昨日在母亲院里我已将你们几人身契带了回来,我思来想去,若是嫁入寻常门第自问还能护住你们......” 花颜也只停了一瞬,重又恢复力道轻轻按摩。她的二小姐总是这样。 总能在人柔软的心里注入暖流。 “奴婢自改名花颜以后,愿追随小姐的初衷从未变过。”花颜的声音也变得柔软。 二小姐叹道:“我知你对我的一片心意,但你与梦竹蕊珠不同。” “陪嫁到王府的人选虽还没最终定下来,但按制,自王妃以下到侧妃、奉仪,都可指一名陪嫁作为选侍。依你的聪慧,当知母亲有意于你。” 选侍相当于通房。 花颜力道未变,语调故作轻松。“这样一飞冲天的机会,旁人都羡慕不来呢,小姐无需多言,梦竹的心思奴婢猜到几分,私以为她们几个也不愿离开小姐。” “主仆情分在这,小姐固然是一番好意,但纵使梦竹到了婚嫁的年纪,等到王府咱们为她物色良缘也未尝不可。初入王府,小姐身边自要用信得过的人才是。” 二小姐沉默不语。 花颜再道:“小姐,奴婢僭越一回,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不可取。” 及笄礼过后几日,梦竹寸步不离的跟着二小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最终确定了陪嫁人选。 花颜、梦竹、蕊珠、明月、冬瓜成为陪嫁丫鬟,梅姑姑作为陪房,安管事也正式请辞求了老太太恩典,准许在二小姐大婚后回津南颐养。 剩下的二等丫鬟,届时便归到五小姐和六小姐院里。 这段日子唐府喜事将近,府中气氛很是欢欣,先是府中大少爷过了纳征礼,聘礼十分丰厚,云夫人为遮人耳目特意将聘礼箱子装的严丝合缝,在外人看来与寻常权贵家的聘礼规模无二。 苏府也在次日送来了苏小姐的嫁妆单子,花颜随二小姐去云归院时有幸见过一回。 凡金银细软、衣裳布料、家具梳妆、文房四宝、田庄地契林林总总铺满了长长的三折礼单,花颜看的细致,就连棺材都备上了,真真是从头到脚,由生至死都考虑进去,可见苏阁老对孙女的一片爱护。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晋王府亦送来了聘礼,一切都依着王府侧妃的位份,与寻常权贵不同的是大部分聘礼皆是御制,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古玩玉器等等,摆满了云意院,几位小姐过来凑热闹,皆赞叹皇家富贵。 令云夫人安心几分的是,晋王府连着聘礼送来两只绑着红绸的聘雁。 唐显见到后也微微放松。 十月里又恰逢老太太寿辰,这次唐府大摆宴席,就连勋晖将军府亦派人送来贺礼。 至此,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临安唐府,在京城无人不知。探花郎迎娶苏阁老嫡孙女,唐府二小姐嫁入晋王府做侧妃,时下京城之人无不感叹唐府滔天的运势。 云意院里。 自从定下人选,花颜与二小姐和梅姑姑商议,本想请高嬷嬷过府训导,宗正寺的人便遣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来府中教导二小姐。 花颜几个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冬瓜却被花颜安排给甄府医打下手,只因冬瓜嗅觉天赋,甄大夫是又爱又恨。 这日药房这边又传来甄大夫气急败坏的声音。“每种药材的气味你这丫头倒是辨认的快,但药理狗屁不通,认出药材又有何用。” 冬瓜听着甄大夫训话,狗腿的把乳茶递上,甄大夫喝了一口,继续大骂。 相生相克的两种或者数种药材融合导致何种后果,冬瓜初闻便头大如斗,能通过味道将几百上千种药材分辨出来,已耗尽心力。无奈之下,她只得苦着脸把花颜拉来。 花颜花费三日功夫,将甄大夫药房内医药典籍全部过了一遍,结合幼时背诵过的药典,做到心中有数。接受甄大夫考较后,甄大夫直呼:“此等天赋,实不该埋没!” 时节刚进入腊月,二小姐大婚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与蒋家小姐同日,最终定在了翻过年的上元节前夕,即乾元四十八年正月十四。 二小姐也终于松了口气,好在是在哥哥大婚之后。 这日傍晚,夕阳如火,花颜独自走在去云归院的路上,魏妈妈遣人传话,永醇茶行寻到了舅舅的消息。 第146章 与其是旁人得宠,不如是你 “早两个月前便得了消息,之所以没当时就告诉你。” 云夫人的话音停了一瞬,魏妈妈敛眉看向花颜,只见花颜规规矩矩的站在下首,面上并无明显变化。 “一则是边境近来不甚安稳,汉景遣人去验证消息也需要时间谋划。二则,也本想等周柏的消息落实,才好告知于你。” 花颜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掌心因紧张沁出汗渍,湿漉漉的让她更加不安。 她跪在地上,强作镇定后才问道:“夫人,不知奴婢的舅舅如今可安全?” “我也不瞒你,那名皮货商人在匈奴王庭见到的有九成是周柏,但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汉景的人只隐约查到周柏似乎换了匈奴的名讳......事关重大,家主下了手令,命郑山那边派了一队人手前往调查。” 花颜颓然,夫人说的事关重大,言外之意岂不是怀疑舅舅有投敌叛国之嫌。 “夫人容禀,奴婢母亲在世时总说舅舅虽不好读书,却最刚正不阿,在海津镇做生意亦靠的是诚实守信,还有,奴婢外祖祖籍并非在海津镇......” 花颜外祖父祖籍西北广阳府,因逃兵灾才到了津南海津镇落户,广阳府虽不在西北边境,但也时常听到匈奴扰边的战事,以舅舅的性格断不会做卖国之举。 云夫人亲自起身将花颜从地上扶起来,语重心长道: “无需多言,或许此事有隐情也说不定,恰逢勋晖将军前往西北,我大周国富民强,边境即便有摩擦也当无事。约莫年后郑山那边也该传来消息了。” 魏妈妈看着花颜出落的亭亭玉立,从一旁桌上端了茶水,递给花颜时顺便说道: “大爷与夫人都花了心思,郑山与周娘子那边派出去的均是好手,你且安心便是。” 花颜接过茶杯,急忙屈膝向魏妈妈道谢。 这些年过去,魏妈妈对花颜的看法也有所改观,二小姐对内的性子软了些,有花颜在身边护持倒的确令人安心。另外夫人本准备让梦竹留在府里,是花颜和二小姐说情才能跟着陪嫁,魏妈妈是承花颜这份情的。 云夫人略提了几句关于悬泉置的消息,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晋王府。 “晋王府虽是初建,但皇帝日前对晋王多有偏爱,府中人手俱全,宫里的蕙妃也放了几名身边的宫人进府。 因此勋晖将军府只陪嫁四名丫鬟,陪房两户,咱们不好越过去,你与冬瓜素来交好,提前给她透个信儿,她入王府的身份就挂在你们梅姑姑夫家户头下。” 这样一来倒是合乎情理,何况梅姑姑因安管事的关系对冬瓜一向也很好,花颜便屈身先行替冬瓜答应下来。 “眼看入府的日子就快到了,夫人近来时常忧虑,蒋正妃是将军府嫡幼女,定然是自小娇惯着长大的,花颜入府后当劝小姐谨慎行事,凡事需步步为营,不可让正妃拿住错处。” 魏妈妈扶着云夫人重新落座后,与花颜说道。 花颜自袖中取出一封薄薄的的书册,脚步轻移,恭敬的呈到夫人身前。 云夫人好奇的打开—— 只见其上写的密密麻麻,小到穿着、礼仪、步态,大到日常请安、宴会应对、对内御下、对外交际,连着收集到的晋王喜好,林林总总写了三十几条。 翻到中间,列举了十余条涉险自救条例,例如指导梦竹几个,从院中花草到赏赐物什的检查,香料至饮食的相克,后宅可能会遇到的危机,涵盖之全令云夫人这个浸淫后宅三十多年的人都叹为观止。 翻到最后,甚至连侍寝都写了七条事项...... 魏妈妈在一旁的看的眼角直跳。 云夫人:“......”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这还需要嘱咐什么?人家都事无巨细的考虑到了。 “这书册不可示人。” 云夫人抬眼柔和的看向花颜,也只干巴巴的提醒了这么一句。 花颜乖巧回道:“夫人放心,奴婢也不过是白用功夫罢了,教养嬷嬷很尽心,凡礼仪规矩小姐定是挑不出错的。 年根底下这几日小姐应酬繁忙,奴婢每回挑着值夜时大多数是劝小姐如何应对刁难挑衅一类。” 花颜丝毫不居功的作态,也令云夫人愈加满意,“既要遵府制,也不可让婉姐儿受了委屈。” 教养嬷嬷是蕙妃宫里出来的,这些日子的教导也不可谓不上心。主要是云夫人给的太多了,绫罗绸缎金银细软不必说,就连茶水都上的雨前龙井。 老太太一日两次的派花楹去云意院给嬷嬷上茶水果子,闲了也邀嬷嬷去福安居说话,花颜看着嬷嬷很有些乐不思蜀。 昨儿回宫的时候还一步两回头的,估摸着回到蕙妃宫里定把二小姐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难为你这些日子如此用心,你放心,周柏之事,我可给你一个准话,唐府阖府必会倾尽全力。” 花颜得了云夫人的承诺,这才浑身放松下来。舅舅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浣云也在无时无刻的盼望相见的那一天,她相信这一天应该不远了。 云夫人最后状似无意的提道: “你,若有心服侍晋王,只要不越过婉儿,唐府也会助你。” 花颜低头,跪在地上道:“奴婢不敢,也从未有此心思。情爱与权力在奴婢心里远不及小姐待奴婢的一片心意,奴婢尽心伺候,不光是回报府里搭救之恩,说一句僭越的话,奴婢视小姐如亲妹妹一般。” 花颜说这话时心内忐忑,唯恐夫人觉得她在有意攀扯。 魏妈妈却喜的直想拍手,望了夫人一眼,立马上前扶起花颜。 云夫人笑意直达眼底,“这话一直算数,婉儿当与你说过,侧妃带去的陪嫁,择一人为选侍,其余皆为宫人,一应月例都按王府府制。 不过你们是婉儿陪嫁,唐府往后依旧会出一份月例。” 云夫人抬手,花颜到嘴的话没能说出口,只听云夫人一字一句道: “晋王府不会只有一位侧妃,按大周祖制,王府侧妃、奉仪各二,其下昭训、承徽各四,良娣限六,最末为良媛、选侍若干。 后宅女人多是非就多,与其是旁的人得宠,不如是你。 婉儿与你互相扶持,夫人我才更放心。” 第147章 未来如何谁又说的清楚 花颜面上红润渐去,浮现一抹苍白。 饶是她已预设过这样的场景,乍然听到夫人如此直白,仍呆立在花厅中,一时语塞。 云夫人似没察觉到花颜的异样,继续缓缓道: “所谓出身,在聪明人眼里从不会是束缚。 你在春风楼的那段经历会被完整抹去,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往上数几个朝代,翰国的卫皇后出身低微,本只是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女,不说远的,就连前朝也有一位昭仪出身青楼。” 花颜从未嫌弃过自己的出身,她只是不喜伺候男人,依附男人罢了。 若说做选侍是不得不服从的命令,但这选侍如何当,自己倒也有操作的空间。毕竟‘选侍’作为高阶陪嫁,只是名头好听点罢了,本质上和通房无二。 晋王后宅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一个小小的选侍,若自身没有争宠的心思,一辈子与宫人无异。 因此她坦然说出自己所想: “夫人未雨绸缪,对二小姐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只是奴婢斗胆直言,广慈寺后山遇晋王,虽短短一瞬,奴婢私以为对方也不是急色之人。 选侍意图争宠实为下策,小姐蕙质兰心又声名在外,奴婢唯愿一心扶持小姐做晋王心尖儿上的人。” 这番话说的巧妙,既表明心迹,也让云夫人放心自己的容貌。 云夫人心下了然,但侧妃之位对唐府来说只是门槛,前路漫长,未来如何谁又说的清楚呢。 临让花颜离开前,云夫人给花颜一日假,允她易容出府与浣云一聚。 “中秋前听闻你吩咐绿柳招徕许多灾民?” 花颜提前打过腹稿,解释道:“回夫人的话,确有此事。” “如此做的原因有二,一为给灾民中的女子一条活路,二来,正如夫人所说,王府后宅会有很多女人,奴婢收容的女子,未来也许有很多去处。” 花颜顺势请求云夫人派人接管绿柳在津南的绣庄,并从怀中取出云裳佩。 “浣云姐姐主持的涤丝阁已运转自如,奴婢年后入王府,这枚信物怕是也用不着了,还请夫人收回。” 夕阳余晖被夜幕融合,花厅内还未掌灯,云夫人的面庞笼罩在阴影里。 “这枚信物,在宫中一样可用。” 云夫人嗓音低沉,传到花颜耳中却响如春雷,云裳佩自然也没有被收回。 等花颜离开,魏妈妈唤守在门外的丫鬟点灯,扶着云夫人进入内室。 魏妈妈喃喃道:“做丫鬟能到这份上,老奴也算见过些世面,竟无一人能抵得上她。” 云夫人更衣后坐在妆台前许久未说话,脑海里回想的都是苏夫人当日‘贵而利主之相’的说辞。 · 次日,花颜与冬瓜扮作小厮,乘马车出府。 二人先去京城的永宝楼取给花楹的礼物,花颜定制的是一枚和合二仙图案的玉坠,冬瓜则现场挑选了一枚与之搭配的玉簪。 永宝楼二层雅间。 龚掌柜没少派娘子逢迎二小姐,昔日在临安琅琊院也是见过花颜的,因此他亲自招待,一番拉扯下花颜执意付清银子,也如约取了数只小小的锦盒。 冬瓜眉眼弯弯,“这么多,岂不是将这几年的月例全用完了?” 花颜正欲开口,忽听到隔壁传来争执声,听声音似乎有些印象。 龚掌柜皱眉,不悦的看向身后的二掌柜。 隔壁雅间,刘雨荷语带讥讽:“我当是谁,原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灵儿妹妹。今日此来莫非是给你那远房堂妹选添妆礼?” “啧啧,怀安侯府的嫡二小姐竟不如旁支商户之女,不知咱们的侯府嫡女心里如今会是何等滋味。” “京城人人知晓府前街唐府,却不知怀安侯本支,灵儿妹妹竟还有心来此闲逛。若是我,早躲在府里不敢出门咯。” 三句话让唐灵儿直呼晦气。 当日温泉山庄诗会后,母亲与父亲和大姐耳提面命严辞让她离刘雨荷远着些,渐渐的唐灵儿也回过味,这些年刘雨荷明里暗里拿自己做筏子,自己吃了亏还给人数银子。 但她偏偏嘴笨,更何况刘雨荷说的正中自己心事,一时间竟呆呆的不知如何回怼。 翠绮在唐灵儿跟前嘀咕了几句,唐灵儿眼前一亮。 左右也不会再往来,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嫡支旁支总是一家,婉儿的荣耀便是我们唐氏一族的荣耀,倒是雨荷姐姐心悦他人而不得,只会借着诗会做些上不了台面的动作。” 这话说的诛心,花颜暗自好笑。 当日诗会上刘雨荷做下的事因涉及苏小姐,并未宣扬。唐灵儿回去后即便有唐玉儿引导,也只咂摸出刘雨荷心悦临堂哥,故意为难苏小姐而已。 紧接着听到外边有椅子倒地的声音,“堂堂侯府小姐竟当众诋毁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清清白白岂可任你污蔑......” 刘雨荷是真的气极,恨不得上前撕唐灵儿的嘴,日前父亲刚跟她通气,恒王有意迎娶她为侧妃,若此间的事被传出去那还了得。 龚掌柜听了一肚子八卦,偏偏不知对方讲的什么,二掌柜汗流浃背早派人去楼梯间拦着,好在冬天寒冷,鲜少有官眷出门。 永宝楼处理纷争驾轻就熟,很快花颜和冬瓜就听不到动静。 二人出了永宝楼,直往涤丝阁附近的茶楼。 马车上,花颜打开一只小木匣,里面躺着两枚精致的和田玉吊坠。 冬瓜凑上前,一眼就看到其中一枚是株大冬瓜轮廓。 “......你不要说这是送我的!”冬瓜挠头,准备等花颜点头就给她一爆栗。 花颜憋着笑,将另一枚元宝形状的拿在手上,“这个才是,你上次还想将大爷赏的小金鱼戴在身上,金子没有,勉强戴一枚元宝吧,云意院的小财迷。” 冬瓜这才开心起来,实在是她收到花颜给她送的十几张帕子,无一例外绣的都是冬瓜! “这枚冬瓜吊坠是送给安管事的临别礼物。”花颜解释。 冬瓜的心一下就柔软起来,抱住花颜道:“师傅最喜欢我,一定喜欢你送的这个礼物。” 花颜扶额,冬瓜这是夸自己呢,还是夸自己呢。 “冬瓜,我突然想到你以前姓张叫墩子,若以后入了王府,你得随梅姑姑夫家的姓,若你没改名,全名就是房墩子......” 冬瓜:“......我现在不是很想理你。” 第148章 交代 与浣云的交谈不算顺利,倒不是因为周柏的消息。 “我相信周郎不会做出卖国之举,倒是你,才令我们担心。” 浣云眼角微红,泪痕犹在。 方才听了花颜带来周柏消息,她虽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不过神情骗不过人。花颜准备了一箩筐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浣云已抱着自己半边身子将话头转向了自己陪嫁入府这件事。 丁香侍立在浣云身后,今日一见到花颜,满心满眼都是担心,泪珠儿就没断过。 她其实是最命苦的,因从小被卖过几次,不得不练就了风风火火的性子,好在这些年在涤丝阁做事收敛许多。 花颜捏着帕子轻轻帮浣云拭泪。 “瞧瞧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和冬瓜告假来看你们一回,又不是诀别,往后我们虽随小姐入了王府,也不是没有机会见面。” 丁香呸了一声,哽咽道:“你当王府是好去处,见面?恐怕唐府二小姐做了侧妃后等闲也不能出府......” “好了,自从孟姝几年前办了这涤丝阁,我便料到有这么一天,你去马车上将咱们准备的东西带来。” 浣云拦下丁香,冬瓜叹了口气,随丁香离开茶室。 “岂料唐府竟有如此野心,王府深宅……又牵涉前朝党争,日后你务必要更加谨慎。” 事已至此,浣云无力回天,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事的凶险。 想当年册立太子之时,朝中风云变幻,庆国公不过是在朝堂之上说错了一句话,便被无端扣上谋逆的罪名,就连她父亲这样一个小小的谋士也难以幸免,庆国公府后宅的小姐主子们更是落得凄惨的下场。 花颜明白她话中深意,但唐府谋划多年最终豪赌在晋王身上,这些事不能与浣云细说,只得道了一句: “棋局开场,二小姐已在棋盘中,我作为一枚小小的棋子,身在局中岂有下场的权力。” 这番话剖析直白,亦道尽辛酸,浣云忍不住再度落泪。 花颜心中通透,便不耐烦因既定事实而伤感,拉着她细说涤丝阁的未来。 当初在津南举办绣庄,一是安置浣云,给她和丁香应春绿柳等人一个去处,二是顺便训练人手以备不时之需,近些年也确实派了人手前往西北寻舅舅的消息。 但创办涤丝阁的想法要先于绣庄之前。 自从知晓二小姐未来要嫁入王府,花颜便在心中谋划——一个可以收集消息的所在,因此涤丝阁的格调远高于绣庄,其作用只有一条,收集京城大户人家后宅消息。 这些年浣云也确实帮助良多,不过诚如花颜与云夫人所说,涤丝阁背靠永秀布庄这些年早已运转自如,阁中盈亏自负,不再需要每年用云裳佩支取银两。 花颜本想在入府前,将浣云的涤丝阁剥离出唐府商行,留这一处所在给浣云与舅舅安身。 但昨日云夫人连云裳佩都未收回,花颜便知道云夫人不愿将涤丝阁让出来,所以花颜昨夜辗转反侧,决定让浣云继续行事。 只是阁中的人手,要分开使用。 从津南绿柳处调集部分灾民中的灵巧之人到京城单独培养...... 浣云敛息仔细听了半晌,担心道:“目前阁中唐府派来的人不少,若她们有异议该如何?” 花颜道:“夫人不会干扰,只要我们做的事有益于小姐。” 浣云用力点头,保护二小姐就是保护孟姝本身,往后她退居幕后,未必不能帮的上孟姝。 此间事了,丁香与冬瓜适时进入茶室。 “这里是我近些日子准备的一些物什,本想托人给你捎进府,只是其中有一样东西颇为惹眼。” 浣云打开包裹,从中取出一只瓷瓶。 花颜好奇的接过,浣云道:“我之所以能在春风楼里一直做清倌人,仰仗的就是这丸药。” 浣云指向花颜手中那几枚绿豆般大小的药丸。 “此药乃出自我外祖母之手,无色无味,融于茶水中饮下,须臾之间便会浑身泛起红色斑点,然不痒不痛亦无副作用,三日之后自行消退。” 冬瓜震惊之余,鼻尖轻嗅,“川芎、熟地黄、血余、斑蛰......莽草!” “孟姝,甄老头儿逼我背药材,莽草好像有剧毒。” 花颜将药丸收到瓷瓶内,这倒确实是好东西。“莽草烘干后碾磨成粉,取少量与血余搭配可克制其毒性。” (杜撰杜撰) 这下轮到浣云震惊了,想不到冬瓜的鼻子居然这么好使,她今日首次露出一抹微笑: “冬瓜且放心,我外祖母祖上出过御医,只是可惜方子已经失传,如今就剩下三枚成药。” 丁香也道:“我们小姐早年时曾用过一次,我保证这药毫无问题。” 包裹内还有两套里衣,看其手艺应是丁香亲手缝制,此外还有一袋子碎银。 “旁的我们也帮不上,只是二小姐成为晋王侧妃的消息约莫也传到津南了,也不知绿柳和应春能否赶来见你一面。” 花颜将包裹重新打好,浣云细心准备的碎银子一看就是留着让她到了王府后上下打点,因此她也没有推脱。 “我已去了信,年底绿柳会带着人手随郑东家来一趟京城。届时还要浣云姐姐安置,只是有一条,绿柳往后还是到津南吧。” 浣云也知绿柳的性子,点头答应。 临出门,花颜道:“浣云姐姐留步,这几只锦盒是我留给绿柳应春和丁香的礼物,她们几个年纪也大了,浣云姐姐可要仔细给她们相看,莫耽误了花嫁。 至于浣云姐姐,我就将舅舅留给你,他定会平安归来。” 浣云主仆面上飞上一抹羞意。丁香嘟囔道:“你今年也才及笄,偏长了一颗操心的命。” 冬瓜扶额,丁香还是年轻,孟姝也只为自己在意的人操心,得罪她的人坟头草都长了几茬了。 浣云倚在窗前,看着唐府的马车渐行渐远。 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会是何日。 第149章 多希望分别前的日子慢一些 花颜回府的第二日,京城落下初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对于自幼长在临安的二小姐和梦竹来说,是难得新奇的体验。 对于花颜与冬瓜这样出身的人,北方漫长的冬季是苦难。 即便冬瓜再也不用收集一个夏天和秋天的芦苇做棉衣,冬天对于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唐府近来宾客盈门,二小姐忙着去福安居和云归院见客,忙着与几位妹妹抓紧时间相处,这个冬天对于二小姐来说异常繁忙。 只有夜晚独属于她。 花颜这些日子看着二小姐不断被恭维被奉承,晋王的风采也不断在来往的客人口中逐渐具象。在花颜眼中,二小姐大婚前的彷徨与紧张,也逐渐转变成期待。 花颜便也后知后觉,成亲对于女子来说,不管是否如愿,婚前的憧憬都是实实在在的少女心事。 ·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所幸唐临大婚这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唐府张灯结彩,府门庭院各处都用红绸、灯笼装点,府里的下人们个个喜上眉梢,唐显与云夫人也各自穿着隆重的礼服等唐临迎亲归来。 亲迎的队伍不算隆重,怀安侯府上的几个哥儿与唐临的同窗是为‘御’(伴郎),与唐临一起乘马前往苏府。 人声与鼓乐鞭炮声传来,蕊珠与明月钻在人群里低头捡喜钱,好不热闹。 新人携手跨过火盆,一路至云起院。 花颜和梦竹一左一右陪着二小姐远远站在屏风后面,二小姐已是侧妃身份,哥哥大喜之日亦不能亲去花厅观礼。 云鬓簪花风度雅,两相陪衬拜堂亲。 唐汉景是大婚司仪,主持新人拜堂后,只听得唐显的声音传来。 “今者吾儿与新妇拜堂成亲,吾儿当秉持君子之德,以礼相待汝之妻室。新妇既入吾门,亦需遵循吾家祖训家规,相夫教子,敬奉尊长。” 云夫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夫妻之间,当如琴瑟和鸣,同心同德,愿汝二人白头偕老,绵延福泽。” 二小姐扶着花颜的胳膊,“回去吧。” 梦竹在前方引路,主仆三个从花厅后门出来,一路回到云意院。 过不多时,蕊珠与明月二人回到绣楼,叽叽喳喳说起仪式的热闹之处。 二小姐笑着听了会儿,小丫鬟打帘子进来禀报,怀安侯府的两位小姐来了。 唐玉儿比二小姐还大两岁,因老侯爷过世守孝并未说定亲事,如今二小姐嫁入王府,无形中将唐家待嫁的女儿们拔高了一个层级。 听说唐玉儿正与睿亲王府上的哥儿议亲,这在以前怀安侯府是万万没有高攀的机会。 睿亲王与皇帝一母同胞,永平郡主是睿亲王嫡女,与唐玉儿议亲的是永平郡主最小的弟弟。 因此怀安侯夫人对唐府更是热络,连带着唐玉儿姐妹二人也总跟着来府里说话。 三位小姐互相见礼落座。 唐玉儿姐妹这次自然是来参加唐临婚礼的,两人观礼后与二小姐说起苏小姐如今的堂嫂,唐灵儿语气依旧娇俏,却少了一分天真。 “那刘雨荷如何敢与堂嫂相比,竟还妄想堂哥,若不是大姐姐拦着,我一准儿将这事宣扬的满京城皆知,搅和了她的好事!” 唐玉儿冷声制止:“刘尚书府上的小姐不日后将入恒王府侧妃,妹妹这话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 花颜招手让二等丫鬟出去,蕊珠带着冬瓜端茶果进来。 只听二小姐道:“礼部尚书乃六部尚书之首,二堂姐确要谨言慎行。” 唐灵儿将手中山水梅花铜手炉交给身后的翠绮,捧起热热的乳茶小心的呷了一口,想起上次在永宝楼与刘雨荷的交锋,心中也不是不忐忑。 但得罪也早得罪了。 唐玉儿见此不禁摇头,自己这妹妹被母亲和哥哥骄纵坏了,小时候一味攀比,比衣裳料子比首饰,但怀安侯府早已败了,她自然在同龄的手帕交前面讨不了好,因此养成了自卑又自傲的性子。 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是个没什么脑子的。 二小姐看向唐灵儿身后的丫鬟,好奇问道:“怎么没见翠湖跟着,之前二堂姐每次来临安府里,总是她和翠绮两个跟着伺候。” 唐灵儿一副心虚的样子,唐玉儿道:“那丫头性子不好,被我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花颜闻言,不由侧头看向侯府大小姐,细咂摸了会儿就有些了然。 侯府大小姐大概是替她母亲整顿了后宅。侯夫人眼界窄,撑不起侯府门面,侯府大小姐这是怕自己出嫁后,娘家会更加不堪...... 二小姐也很快想明白,道:“大堂姐也是一片苦心。” 唐灵儿闻言有些不高兴,但她十分乖觉,自知现在二小姐身份贵重不敢得罪,就站起身推说要去找五小姐说话。 翠绮歉意的看向花颜,示意求她帮忙在二小姐跟前说些好话,抱着自家主子的披风和手炉追出了门。 唐玉儿眼神带了冷意,叹息一声对二小姐道:“堂妹勿怪,她的性子还有的磨,我已和祖母与母亲进言,灵儿往后还是低嫁的好。” 二小姐与唐玉儿投缘,不在意的说道:“无妨,只是堂伯母怕是不会同意,也不想委屈了二堂姐。” 唐玉儿此次来只为表明侯府的态度,她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侯府势微,父亲绝不会允许家族小辈落下错处败坏门庭。” · 当夜,二小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对花颜道: “时至今日,我才方觉父亲母亲之不易,从京城碾落临安沦为商户再到京城。如今竟连嫡支侯府也要退避三舍。” 花颜固然佩服家主与云夫人的手段,但她所思所想比二小姐更切中要害。 “侯府大小姐今日之言,说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小姐,如今咱们唐府与嫡支站在一起,赌的是唐家全族的未来,因此侯爷才不得不谨慎。 但入王府押注晋王,只是坐在了对弈的席位上,往后的刀光剑影将皆由咱们唐府率先承担。” · 唐临大婚后几日便到了年底,二小姐在绣楼内跟着花颜一起绣嫁衣,中间绿柳与应春跟着郑东家来了一趟府里。 花颜叫上冬瓜和绿柳见了一面。 绿柳如今落落大方,眉眼变得有几分英气,举手投足不见局促,只是没说几句话就抱着花颜哭了一场,说起琅琊院时两人同住一屋的时光,竟恍如隔世。 人的际遇因时因人而变化,绿柳一直将花颜当成自己的贵人,念及往后或许再难见面,不禁悲从中来。 年节是团圆,却在云意院提前上演了几场分别。 花楹红着眼眶,捧着花颜送她的礼物,一件簇新的刺绣冬装与一枚和合二仙的玉坠。 花颜笑着道:“花楹姐姐,等不到你大婚日子了,仅备薄礼,为姐姐添妆。” 另一场分别是在二小姐大婚前夕。 安管事穿着厚厚的冬装,上面挂着冬瓜的眼泪和鼻涕,冬瓜红着眼睛抱着安管事的胳膊一路送到后院角门。 花颜和梦竹蕊珠抱着箱子和大大的包裹随行,行李和老太太与云夫人的赏赐堆满了一马车。 安管事干枯的手掌抚着冬瓜的面颊,笑骂道:“哭哭咧咧没个样子,你要好好伺候小姐,不能因为折腾新鲜的吃食就荒废了白案上的手艺,小姐喜欢吃的几样点心你得时常做,也别记挂我这个老婆子。” 花颜上前将冬瓜从安管事胳膊上扒拉下来,安管事才得空儿与花颜说几句话。 “花颜,你是最聪慧灵巧的,往后替我看住我这徒儿,也不枉我早几年替你在老太太跟前的美言之功。”安管事扶着花颜的胳膊。 花颜鼻子一酸,想起在临安时安管事的照顾,心中亦有几分悲戚,她点头道:“安管事且放心,一路顺风。” 说完又吩咐绿柳一路上照顾好安管事。 安管事笑呵呵的,抬起手伸到脖子下面,费力的将那枚冬瓜形状的吊坠取出来,对花颜道:“这是老婆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冬瓜愣愣的盯着这枚吊坠,忍不住嚎啕大哭,跪在地上给安管事磕了三个头。 绿柳扶着安管事登上马车,安管事背对冬瓜,喊了一句:“冬瓜,往后好好的。” 多希望分别前的日子慢一些,但日夜轮转,从不懈怠。 乾元四十八年正月十四,如期而至。 第150章 侧妃入府·大婚 天才蒙蒙亮,冬瓜最后一次走向擦拭干净的灶台,抬眼处,小厨房东侧靠墙的位置摆了两排木架,上面的坛坛罐罐里都是她腌渍的各色果子。 可惜带不走了。 摆在角落里一人多高的笼屉旁,也没了熟悉的身影,昨日北地聘来的厨娘带着剩下的灶上丫头并入公中的大厨房。 直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隐隐传来,冬瓜才虚掩上门,沿着石子路走出后罩房,拐了个弯进入她与花颜的卧房。 花颜不在,这个时辰应该正在绣楼忙着为二小姐梳妆,房间内空荡荡的,衣裳首饰等行李和细软昨儿已打包好收到两口箱子里。 冬瓜打起精神在箱子上贴好封条,吩咐外头的婆子搬到角门那里,届时将有专人送去王府二小姐的院子。 刚把箱子抬走,梦竹带着人进了院,她见了冬瓜急道:“快来库房帮忙,一会儿等醮戒仪式过后,随我去夫人院里清点嫁妆。” 梦竹今日的任务繁重,她不用跟着伺候小姐,梅姑姑与花颜让她带着冬瓜做主力顾着小姐的嫁妆,到时候随送嫁的队伍进王府。 至于库房这边,梦竹其实早就按小姐的吩咐,将常用之物带去王府,其余的封存起来不必带着。但梦竹心细,拉着冬瓜又去清点一遍。 绣楼二层,四个二等丫鬟在玉儿(原在临安时的小厨房里提拔的二等)带领下守在闺房外。 屋内,花颜与蕊珠服侍二小姐沐浴更衣。 明月守着木桶,不时添一瓢热汤。 “蕊珠,取醮戒仪式上穿的礼服来。” 蕊珠应声,从里屋黄花梨衣橱内取出衣裳,“昨儿夜里熏的香,是六小姐特意送来的百合香。” 花颜轻轻擦拭二小姐如瀑长发,与蕊珠配合着服侍二小姐穿上浅色绣云纹礼服。明月乖巧的打开门,玉儿带着丫鬟们各捧着物什渐次进来。 几个丫鬟分工明确,有的拨弄暖炉的,有的收拾床铺,玉儿跟在蕊珠身边帮忙整理嫁衣。 花颜一边挽着发髻,一边轻声道:“小姐今日恐要累着些了,一会咱们去福安居佛堂内参加醮戒仪式,仪式结束后,在晌午前需换上常服,众位小姐来咱们院里添妆,待黄昏时分全福婆子为您绞面上妆,换上嫁衣等待吉时方能出门子。” 二小姐微微点头,听着外头已有喧闹声,紧张道:“快着些,侯府和外祖府上参加仪式的长辈们估摸也快到了。” 醮戒仪式是妃家(即将成为王妃或皇妃的女子家族,这里的妃家是指唐府)为二小姐举行的一种祈神庇佑的仪式。同时,也是敬告祖宗有家族女子即将进入王府的仪式。 朝天髻庄重,是最适合参与仪式时梳的发式,花颜虽是第一次正式梳此发髻,但她私下已拿冬瓜练过多次,因此也算驾轻就熟。 一番忙碌后,梅姑姑身着喜庆的袄衫在前头引路,二小姐携花颜蕊珠明月三人随后。 刚进福安居大门,魏妈妈与花楹就满脸堆笑的迎过来,一行人一路穿过花厅进入后堂,醮戒仪式用到的香案、烛台、祭品已经布置妥当。 依旧是在汉景主持下,二小姐点燃香烛,向祖宗牌位行叩拜大礼。 花颜捧着祭品上前,二小姐素手接过庄重的放在香案上。 然后在祝词声中,二小姐端起酒杯,洒酒于地,表示敬献给祖先,第一个祭祀环节便已完成。 紧接着是一番冗长的‘告诫’,亦是醮戒仪式中最后一项。 二小姐依次向老太太、侯府云府长辈见礼。 老太太极力忍着眼泪,哽咽的嘱咐一番诸如‘柔顺为本,琴瑟和鸣’之类的话,侯爷与侯府老太太则缓缓说了‘言行举止,皆要符合礼仪规矩,不可失了家族颜面’一类的嘱托。 唐显与云夫人心有千言,这些日子也尽都与二小姐一一说过,此时也不免再次提起。 花颜跟在二小姐身后,见二小姐眼眶微红,适时递上帕子。 仪式结束时已近辰时,二小姐回云意院更衣,公中大厨房送来早食,铺了满满一桌子,二小姐没什么胃口,花颜劝着才勉强用了一碗芙蓉莲子粥。 晌午前,五小姐牵着小七小姐来给二小姐添妆。 七小姐依依不舍的抱着二小姐,她今年已经五岁,已逐渐懂得离别意味着什么。 不多时,大小姐、六小姐与三四小姐联袂而至,纷纷送上准备好的礼物,三小姐的添妆礼十分惹眼,是半匣子渤海珍珠。 “三姐姐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五小姐惊了,她为二小姐准备的是她亲手做的荷包儿,里面放了一荷包儿的金瓜子。 “二姐姐这里自然是不缺珍珠的,只是听说年前二姐姐制了首饰赏了下人,妹妹这里的闲置着也是无用,倒不如给二姐姐添妆,入了王府后也可做打赏之用。” 这样的心思倒是与五小姐不谋而合,五小姐微微笑着,拉着三小姐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话,态度更亲昵了些。 四小姐的眼睛闪了闪,颇看不惯胞姐屈意奉承,又见桌案上摆了许多珍贵之物,心中更有些不痛快。 二小姐看在眼里也并未说什么,有母亲在,自己这个庶妹翻不出什么浪花。 除了府上的小姐,侯府的几位小姐包括孙小姐在内也纷纷到场,就连临安的秦三小姐和与二小姐交好的闺秀们也寄送了贺礼,这些礼物花颜单独写了一张礼单,封存到一抬箱子里,吩咐婆子们抬到外间交给梦竹。 这日显得格外漫长,到下半晌才陡然加快。 绞面上妆,二小姐换上浅青色直领对襟袍服嫁衣,鞭炮声声中一步步前往云归院与父母亲拜别。 按大周祖制,王爷或亲王迎娶侧妃入府需遵循一定之规,按制王爷也是需要至唐府亲迎。 只是今日同样是王妃入府的日子,宗正寺便提了折中的法子,王爷一行先到蒋将军府上迎接正妃,王妃的仪帐在崇仁坊稍待,晋王再前往唐府迎接侧妃。 届时一正一侧,前后脚入王府大门,因二小姐是皇帝赐婚,亦可以由王府正门入府。 晋王身穿大红吉服,带着身边的亲卫过府亲迎时,宾客们自然不敢上演拦门的桥段。 云归院内早提前得了消息,唐临亲手为二小姐盖好喜帕,二小姐哽咽道了一声‘哥哥珍重。’ 很快,听得内侍高声唱喏,“晋王到。” 花颜扶着二小姐随众人一起行跪礼,透过重重人影,见晋王施施然进入花厅。 (先更一章......写到王府内各处,卡在起名上了,浪费了好多时间导致第二章没写完 第151章 侧妃入府·嫁妆 花颜轻轻挽住二小姐的胳膊,二小姐的视线被喜帕遮住,起身时本能地紧紧攥住了花颜的手掌。 指尖触之微凉,花颜便知二小姐心中定然十分紧张。 宗正寺少卿趋步上前主持,晋王虽身份尊贵,今日大婚亦需依礼向老太太行揖礼,再与唐显夫妇行颔首礼。唐显与云夫人为表恭敬,需略侧身,同时回礼。 老太太初见王爷,只觉气宇轩昂之极,但念及自己细心娇养着的孙女儿一朝入府,往后的日子是否平顺皆系于他一念之间,不禁心生惆怅。 时至酉时,花颜搀着手持团扇的二小姐缓缓出府,伴着五小姐和七小姐带着哭腔的一声“姐姐”,一滴泪珠在花颜手背上无声滚落。 王爷的仪帐自街头延伸至唐府正门,府前街已许久未曾有过如此热闹的景象,街面上挤满身着宽大棉袄的百姓。唐府嫁女,瞬间跻身京城新贵,皇城根下的百姓们虽见过些世面也免不了笑嘻嘻的品头论足一番。 二小姐入轿坐定后,花颜与蕊珠在喜轿左侧随侍,明月则紧跟着梅姑姑在轿子后站定。 待众人准备就绪,宗正寺少卿声音朗朗,宣唱: “吉时已到,王爷偕侧妃离府,众人回避,祈福纳祥!” 晋王在众多世家子弟的簇拥下,疾步走到仪仗前,翻身跃上马背,亲卫紧随其后。 鼓乐喧天中,喜轿徐徐升起,唐管家领着内外管事抛洒喜钱,待人们说着吉祥话哄抢过后,抬嫁妆的队伍才依次走出府门。 花颜蕊珠泪光盈盈,遥遥向云夫人站立的方向躬身施礼,云夫人在魏妈妈的搀扶下,轻挥帕子以示回应,接着目光从喜轿上移开,向花颜微微颔首。 花颜再次施礼后,转身跟上送嫁的队伍。 魏妈妈轻道:“夫人莫伤心,小姐三日后回娘家,很快便又见到了。” 浣云与丁香主仆淹没在一众围观百姓中,看着花颜渐渐融入队伍,直到再也看不清身影。 “孟姝这丫头机敏谨慎,在任何时候应该都足以自保,小姐也要安心些才是。” 浣云一颗心七上八下,良久才悲戚道:“若周郎知晓,不知要如何伤心。” 丁香每次听到浣云提起周柏就堵着一口气,碍于今日这样的场景到底没说什么。 同一日,西北悬泉置某处,陈林随一行七八个人正打算一会借着夜色前往边境。 自温泉山庄诗会,他便被派往晋州三地辅助商行赈灾,之后滞留在晋州为唐显办事。一直到他们师兄弟收到这次的临时委派。 这次行动本不用他前往,听到传信人提了一句那人是花颜的舅舅,他方确认当日山庄内那抹熟悉的身影正是孟姝,于是他便主动请缨。 京城,崇仁坊外。 两顶规格千差万别的喜轿在雪后初晴的黄昏相遇。 王妃的仪仗庄严肃穆,旗幡、伞盖、牌仗一应俱全。八名轿夫稳稳地抬着喜轿,轿顶呈八角形高高隆起,仿若一座微型宫殿。其上镶嵌着宝石、金银等饰物,轿身四周更覆以红色的绫罗帷幕,以金色丝线织就的丹凤朝阳图样在夕阳余晖中更显华贵无双。 再看二小姐这边,喜轿相比之下则逊色不少,虽同样是楠木所制,却仅以丝绸稍作装点。 “小姐,咱们已经到崇仁坊,王爷去前面与王妃的队伍汇合,约莫稍后便能启程。”花颜低声提醒。 相隔百米外,勋晖将军府嫡女蒋捷身着青色钗钿翟衣,手持象牙宫扇垂首端坐在喜轿内,精致的面容下眉眼隐含期待。 “不过是临安出身的商户女,竟也要让咱们小姐屈尊降贵的等着,真是好大的脸面。” 知雪远远的觑了一眼唐府送嫁的队伍,拧眉“啧”了一声。 露薇拉住她的胳膊,提醒道:“夫人的嘱咐你都浑忘了,唐府才来京城几个月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显然不能小觑。何况这是宗正寺大人们的意思,哪儿能由着你说嘴。” 知雪撇嘴,不高兴道:“莫要长他人志气,就算是同日入府,她也不过是侧妃之位,连和王爷拜堂的资格都没有,往后还不是以咱们小姐为尊。” “侧妃在咱们小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瞧瞧她们那喜轿的形制,也就比寻常官眷大婚时的庄重一些罢了。你再看喜轿旁的陪嫁丫鬟,穿的衣裳也不过是寻常,都说唐家富庶,可见也未必都是真的。” 杏雨也道:“咱们将军府整整一百零八抬嫁妆,如今最后一抬或许还未出府门呢。听说唐府也只出了七十二抬罢了。”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绸缎料子的婆子匆匆赶来,在喜轿旁悄声道: “回小姐,唐府的嫁妆单子老奴没机会见着,但宗正寺主簿肖大人那边传出个消息,令宗正寺的众位大人们吃惊不小。” 知雪赶忙问道:“桂嬷嬷,到底是什么消息?” 桂嬷嬷喘匀呼气后方道:“这两年永平郡主娘娘在郊外的那处温泉庄子,竟是唐府二小姐的陪嫁!” 知雪与杏雨二人窒了一瞬,露薇皱眉问道:“此话当真?那处庄子难道不是郡主府的产业?” 桂嬷嬷见自家小姐并未开口,心中更是忐忑。 她来不及回答露薇的问题,又抛出一个震惊的消息。 “什么!唐府将永秀布庄和永宝楼添在了嫁妆上,竟是一连十二座府城的铺子?!” 露薇喃喃道:“倒是小看了唐府,想来那七十二抬嫁妆是不想越过咱们将军府去,他们怕是将大半个商行都陪嫁了去。” 四个陪嫁丫鬟之一的芸霜默不作声,蒋捷在轿内轻咳一声,几人立即不敢再发出声音。 “这有何奇怪,唐府若不陪嫁大半身家,王爷岂会自降身份求娶。” 轿内,蒋捷的脸上似蒙着一层寒霜。旋即想到母亲之言心中才稍稍安定。料想那唐府不过是王爷争夺大位的钱袋子,唐府二小姐即便以侧妃位分入府,想必也不会得宠太多。 花颜做丫鬟日久,此时处于对这份差事的敏感,也同样在观察对面将军府喜轿旁的四个陪嫁丫鬟。 其中两人在温泉山庄诗会时见过,另两个明显更俏丽的却从未见过。 上次与浣云会面时得来一个消息,将军夫人近些日子曾派人将娘家远房侄女接来京城,不知在不在其中...... 鼓乐重又响起,随着起轿的唱和声,迎亲队伍开始徐徐朝永兴坊内的晋王府行去。 第152章 云意院? 晋王府占地颇大,分为前院府邸与后宅花园两部分,两支送嫁的队伍分别一前一后过了两道门,又经长长的宫道进入前院承运殿。 晋王与正妃迈过火盆,宗正寺少卿高声唱诵的声音再次响起。 另有一队人缓缓朝二小姐行来,为首的身着与教养嬷嬷相仿的衣衫,想必是蕙妃宫中之人。 “请贞侧妃安,王爷与王妃在正殿内举行拜堂大礼,贞侧妃请先随奴婢入后宅西侧云意院歇息。” 蕊珠闻言猛的睁大眼睛,花颜微微侧头眼神带着冷意,蕊珠立即暗骂自己一声,敛息凝神,规规矩矩的随在二小姐身后行礼。 龚嬷嬷侧身避过,一双精练的眸子也在不经意的扫视二小姐几人,待看清花颜眉眼后,饶是在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此时也不禁眼前一亮,随即又一脸莫名的看向二小姐。 二小姐头上顶着喜帕,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嬷嬷在短短时间内心里起了多少惊疑。 她方才听到云意院时也一阵恍神,好在花颜一直随侍在身边,适时的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有劳嬷嬷带路。”二小姐道。 龚嬷嬷依着规矩,仅越过二小姐半步的距离在前引路,另有八名身着绛红色袄子的丫鬟分立两侧,手持宫灯。 众人缓行慢步,似是周身的喧嚣热闹皆被隔绝开来。待穿过大殿院内的连廊,绕行向西,途经大成、谨德二殿时,身后的喧闹骤然停歇。 最后过望亲楼,才进入王府后宅的范围。 又步行一刻钟,才进入云意院大门。 院内堂屋外侍立有四名丫鬟,见嬷嬷引着主子进来立即附身跪地行礼。 “好叫贞侧妃知晓,咱们晋王府前院分正殿后殿,是王爷与一众府官处理公事的所在。 后宅寝宫两重,王妃居后寝如意殿,前寝存心殿是原先王爷的住所。 此外另有花园两处,分别在后宅东西两侧。 侧妃您住的这一处位于府内西侧,是王爷亲自吩咐检修装饰,就连院子也重新布置过呢。” 龚嬷嬷引着二小姐步入堂屋,只见中堂左右两侧次间分别为寝室与待客花厅,花厅往里以雕花门窗及四扇屏风相隔,尽头是一处书房。 “有劳嬷嬷了。” 花颜蕊珠小心地搀扶着二小姐在主位坐下,两侧的龙凤花烛燃烧的正旺。 待二小姐话音落下,花颜仔细端详着室内的布置,红绸装点出的喜庆氛围庄重浓厚,地上铺着猩红色的织锦毛毡,各类婚房内应有的物什皆一应俱全,心中暗自点头。 她缓缓上前,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厚实的荷包。“嬷嬷带路辛苦了,这是一点子心意,不成敬意。” 龚嬷嬷大抵从未见过塞的如此饱满的荷包儿,眼角很是跳了几下,暗道老姐姐回宫后说的果然没错,打赏如此丰厚,唐府上下真真是处处透着敞亮! 收了好处,龚嬷嬷满脸堆笑,对二小姐更恭敬几分:“还请贞侧妃放心,您带进府内那另外两名陪嫁侍女,奴婢过会儿就引着过来。 如今时辰还早,侧妃不妨先歇息片刻用些点心,王爷事忙,约莫要好一会儿才能来。” 话是如此说,只不过二小姐原也没奢望王爷今晚能来。 龚嬷嬷见此,有意卖个好儿。“侧妃放心,咱们王爷最是重规矩,合卺酒已备好,是必然会来的。” 花颜随着龚嬷嬷的视线看去,果然在铺着锦缎的桌案上有两只红线连在一起的酒杯。 差事办完,龚嬷嬷先行告退。 花颜一路送至院门,路上有意说起当日来唐府住过几日的教养嬷嬷,话语中提及其教导之用心,更点名二小姐对蕙妃的安排十分感激。 龚嬷嬷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正捏着那枚荷包儿,见此不禁主动搭了话茬,顺带挑着无关紧要的,说了些在蕙妃宫内当差的过往,等到路口,就连晋王平素的作息习性也不知不觉透露了不少。 等花颜重新进入堂屋,从龚嬷嬷这里打探来的消息也细细梳理完。 堂屋内,明月站在二小姐跟前,蕊珠正与四个丫鬟说话,见花颜回来就将她们先打发了出去。 之后蕊珠和明月在门外守着,不等花颜动作,二小姐就自顾自的将喜帕小心翼翼扯了下来。 “花颜,这院的名字莫非是巧合?” 待了半晌,二小姐忍不住问道。 花颜摇头,一时也摸不清晋王待小姐有几分真心,但能肯定的便是云意院的名字确实是故意为之。 “小姐适才一路蒙着喜帕,因此并未发觉,咱们现在所在的院子,院内廊下的布置亦与临安府里的云意院有七八分相似。”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 花颜上前轻轻为二小姐按摩,道:“来日方长。小姐,恕奴婢多嘴,王爷这举动怕是会好心办了坏事。” 二小姐心中本涌现一丝欣喜,闻言沉下心也很快多想了一层。 她苦笑道:“你是说,若王妃知道......怕是会与我为难?” 花颜点头。“王妃是将军府嫡幼女,根据奴婢之前收集到的消息,王妃在外的名声虽好,但内里是个跋扈的性子。” “蒋家世代骁勇,她身上流着武将的血脉,跋扈些也是有的。” 二小姐往后抚住花颜的手背,将她拉到跟前。“别忙着伺候我了,你今日也跟着累了一天。” 龙凤花烛映照下,二小姐头上凤冠熠熠生辉,花颜盯着看了一阵,突然灵光一闪,不觉暗自蹙眉。 “方才奴婢与龚嬷嬷多聊了几句,突然冷不丁想起一事。” “何事?” “龚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蕙妃娘娘微末时便贴身伺候。她方才言及蕙妃娘娘极喜欢永平郡主,常邀郡主进宫说话。” 二小姐疑惑道:“这有什么奇怪,母亲不也曾说过睿亲王背后是支持王爷,永平郡主与蕙妃娘娘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小姐可还记得,当日温泉山庄诗会,小姐与蒋家小姐都得了一枚凤簪做的彩头。” 见二小姐总也找不到重点,花颜不得不耐心分析道:“奴婢怀疑,郡主娘娘将凤簪同时赐予咱们唐府和蒋将军府,或许是晋王授意。” 最后,花颜踟蹰着,轻声道: “奴婢的意思是,王爷对小姐的一番‘用心’,或许同样会用在王妃那里。” 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这句话花颜没说出口。 第153章 洞房夜话 不怪花颜多想,自古深情留不住,何况是帝王家。 但话又说回来,花颜方才那番直白的剖析着实有些不合时宜,尤其是在二小姐大婚这夜。若换了其他主子,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二小姐与花颜情分非常,闻言后只是脸色微微发白,一番沉思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约莫一炷香时间,蕊珠提醒有人来了,花颜赶忙将喜帕盖在二小姐凤冠上。 听到声音,却是龚嬷嬷按先前所说,亲自将梦竹与冬瓜带了来。 待王府的人离开,梦竹道: “回小姐,嫁妆单子事先已随帖呈给王府,方才王府长史派了人重新清点过后留档,如今都先堆在了后院库房。待过了今日咱们再慢慢整理。” 冬瓜随身挎着包裹,不用谁吩咐,已从包裹内依次拿了茶叶点心等物,明月自去一旁取了热水。 不消片刻,二小姐身旁的八仙桌上,就摆了两碟从府里带来的点心。 “小姐今日用的饭不多,先垫垫肚子吧。” 冬瓜将原来桌案上王府准备的糕点挪开,鼻尖轻嗅。 花颜好笑的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些日子与冬瓜说了太多后宅阴私,冬瓜表现的有点过于小心了。 蕊珠快人快语,揽着冬瓜的胳膊道:“冬瓜放心,王爷后院仅有几个没名分的侍妾,大婚的日子不会有什么危险。” 冬瓜闹了一个大红脸,颇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冬瓜这一出倒让二小姐放松下来,指了梦竹留下,让蕊珠带着明月和冬瓜下去安顿。 不用说,蕊珠定会趁这会得空,与院里分配的下人闲话打听消息。 夜幕渐沉。 梅姑姑在丫鬟带领下回到云意院,甫一进来便欢喜道: “小姐,前殿拜堂仪式已毕,王爷身边的景内侍传话与奴婢,言称过不多时王爷便来。” 二小姐眼神微亮,须臾想到花颜的提醒,又不禁又黯了几分。 梅姑姑察觉有异,待了解过后,略微不满的看了花颜一眼。之后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二小姐,语重心长道: “花颜这丫头还是年轻了些,怎好在这大喜的日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给小姐添堵? 小姐,奴婢是过来人,今儿个虽是您和王爷大婚,实则您二人还未真正见过面。但不管王爷是出于何种原因,要紧的,是肯为小姐花心思。 不管是院里相似的布置,还是这寝殿的取名,总归是花了一番心思不是吗?” 梅姑姑说完这番话,背对二小姐,带着一丝愠怒点了点花颜的小脑袋, 回身时见二小姐眉头舒展不少,继续劝道: “小姐,恕奴婢多言,这后院并非就您和王妃,往后还会有侧妃、奉仪、昭训等等位分的女子进府,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这些女人终其一生所求的,也不过是王爷的宠爱多一些罢了。” “说到底,王爷的宠爱,才是您在府里的立身之本。当先最重要的便是趁着王爷肯为您花心思的功夫,尽快在王府站稳脚跟才是。” 花颜低头沉思,也暗道是自己心急了些。 梅姑姑言之有理,这番劝告深入浅出,不愧是从小在夫人跟前服侍过得。 其实她之所以提醒二小姐,也不过是想劝小姐不可沉溺情爱,时刻保持清醒。晋王野心不小,心机深沉,既意在夺嫡谋位,便注定不会把所有的情爱付出给后院任何一个女人。 随着内侍提前宣告,晋王穿着大红喜服进入中堂,许是吃了几杯酒,白皙的面上微微泛红。 花颜等人依着规矩跪拜。 二小姐正襟危坐,景明弯腰捧着呈盘进内,示意余下的人退出门外,只留了梅姑姑与花颜。 晋王从呈盘中取了秤杆缓缓挑开喜帕,二小姐睫毛轻颤,似有些不敢直视眼前人,待定了定神才缓缓睁开双眼,微带羞意,盈盈看向晋王。 烛火跳动,映照着二小姐的面庞愈加柔和沉静,唯有耳畔一对梅花垂珠耳坠轻轻摇曳,添了一丝娇艳。 “今日初见,本王不胜欣喜,贞侧妃果真端庄娴雅。” 二小姐略略抬头,迎着晋王的眸子,轻启朱唇:“王爷谬赞,妾不过蒲柳之姿。” 晋王嘴角微扬,牵起二小姐双手,缓缓握住指尖。 “本王与你父亲相识多年,江南巡视晋州赈灾若没有唐府商行也不会如此顺利,这情分本王记在心里,贞侧妃无需拘谨。” 待晋王坐下,景明冲跟前的丫鬟微微示意。 花颜低着头上前斟酒,动作利落至极,斟满两杯后,轻轻放下酒壶,屈身行礼退至一旁。 景明暗自点头,他曾远远见过花颜一面,饶是已知晓当日在广慈寺后山遇到的便是唐府之人,方才一进中堂,也不禁微微惊艳于花颜的容貌。 再想到方才在如意殿领略过王妃身边一个叫芸霜的丫鬟,斟酒时的动作远谈不上优雅,两相对比,不禁挑眉。 还是唐府略胜一筹。 眼前这丫头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自成风景不说,接受到自己的示意后,落落大方,亦很有自知之明,眼睛从未乱动过。 只是可惜王爷不是急色之人,将军府和唐府不约而同的选了美色做选侍,怕是白费心思。 两只琥珀色酒杯以红线相连,晋王轻轻捧起一杯递给二小姐,俯身交杯,共饮合卺酒。 第154章 进宫谢恩·其一 晋王今晚自然不会留宿云意院,规矩不可破,况且前殿尚有一众官员在候着他——今夜不单单是他的大婚之期,更是联络朝中大臣最好的时机。 夜色渐浓,北风萧瑟,云意院殿外的大红灯笼在暗夜中飘荡如孤舟。 云意院主殿后的下人房。 “花颜,你可知错。”梅姑姑沉声训斥。 花颜跪在地上,“奴婢今晚失言,请梅姑姑责罚。” 冬瓜面对这样的场面,很有些不知所措,蕊珠抓着她的衣角悄悄溜了出去。 房间内,梅姑姑将花颜扶起来,叹息道: “我知你是好意,但来日方长,咱们小姐性情温和,又是个心中爱藏事的性格,你实不该这个时候打碎她的幻想...... 小姐既入了王府,往后便更有可能因着晋王再进一步,届时深宫寂寂,王爷身边的女人何其多,若不寄托于王爷的宠爱,往后的日子该有多难捱。” 花颜沉默不语,她之内心受云夫人影响颇深,云夫人曾感叹过这样一番话: ‘这世间以男子为尊,女子既生来不易,在这世间走一遭活一世,便更要迎难而上,绝不可沉溺情爱伤春悲秋。’ 花颜私以为,二小姐身为侧妃可以为权力为家族争宠,绝不可付诸真心。她身为贴身丫鬟,奉命扶持二小姐,身处宫墙,她不怕后宅争宠陷害,唯独怕二小姐被伤了心。 因这样想着,便提醒了那番话。 如今听了梅姑姑的话,方才就在反省自己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梅姑姑与花颜阅历得差距,看人看事角度不同,但心思总是一样的,因此梅姑姑敲打了一番便离开了房间。 大婚后次日,正值上元佳节。 按制,二小姐需随王爷王妃入宫觐见,一则是谢陛下赐婚之恩,二则是向王爷生母蕙妃请安。去蕙妃宫中前,自然也要先到皇后宫中请安。正值上元节,众嫔妃必定会早早齐聚皇后宫中。 这是小姐首次进宫,诸事皆不可疏忽。 花颜从云夫人与教养嬷嬷处听了许多宫中轶事,对后宫各宫殿布局,妃嫔关系心中大致有些了解。 昨夜她反复推演在宫中可能遭遇的突发状况。细细想来,除了王妃,估摸也就是恒王生母敏妃或许会有所刁难,但所针对的恐怕也是王妃。 敏妃为恒王争取武将支持,欲求娶镇国大将军陆家嫡女,未能如愿后,退而求其次也曾打过勋晖将军府的主意…… 一大早,花颜带着冬瓜几个进小姐寝殿。 昨日是梦竹值夜,王府的四个丫鬟正提着供梳洗的物事在外侯着,花颜几个接过,吩咐她们自去忙,梅姑姑会安排。 婚后进宫需梳京城流行的妇人发髻,着淡青色交领右衽的袄裙侧妃服制,头上戴的也是侧妃礼制中的半月形头冠,以金银丝编制,冠上镶嵌有十二颗珍珠中间的是宝石与琉璃。 为二小姐戴上头冠后,花颜又选了一对芙蓉暖玉缀珠步摇分别斜插入单髻左右两侧。 冬瓜对此一窍不通,因此她方才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回来后道: “小姐,院内并无异常,布局也极熟悉,只是咱们这院虽不算小,但没有小厨房......” 没有小厨房,冬瓜就没有安全感,因此她也顾不得别的,就急着向二小姐禀报。 二小姐正由着蕊珠为其佩戴耳坠,闻言道:“王府不如咱们府里自在,没有小厨房,冬瓜便在西暖阁那处茶水间伺候吧。” 蕊珠道:“奴婢昨儿去茶水间看了,里面布置齐全,若做个乳茶调制些饮子也得用。在茶水间伺候的叫春儿。” 梦竹从明月手中接过袄裙,笑着道:“咱们蕊珠是个百事通,一会儿放蕊珠出去好好交际交际。” 花颜接话,“院内分配四名二等丫鬟,另有两名内侍平常跑腿传话,等咱们小姐午后从宫里回来,届时由梅姑姑主持重新调配差事。咱们初来王府谨慎些,即便没有小厨房也无妨。” “是了,春儿昨提过,每日三餐自有专人来送,一会儿奴婢去膳房走走,也好上下打点打点。” 二小姐换完礼服,“有你们在,咱们便如当初在府里一样行事,现下时辰不早了,随我去如意殿给王爷王妃请安。” 花颜与明月随行,外头进来两个身穿内侍服饰,面容相似,长相十分讨巧的男子,见侧妃出了殿门,立即跪拜行礼。 “奴婢于贺元(于敬年)请贞侧妃安。”(架空,暂定太监也自称奴婢...嘿嘿) 二人起身后,其中一个脸型略圆润些的,躬身道:“奴婢兄弟二人由府中冯长史分配,专职来云意院服侍贞侧妃。” 二小姐微微点头,花颜开口吩咐让刚站出来说话的这位在前头带路。 于贺元是个伶俐的,以前在宫里当差,是蕙妃宫里张内侍的徒弟。“奴婢刚进王府不久,府里的人都喊奴婢小元子,叫奴婢的弟弟小年子。” 路上,明月忍了忍,见四下也无外人,好奇开口:“你们是亲兄弟?” 见于贺元点头应是,明月懵了,“你们兄弟几个啊......” 于贺元:“......回明月姐姐的话,奴婢家中就剩下咱们兄弟两,是在乾元三十七年,六岁时被大伯卖给了人牙子,后被转卖进了宫。做了内侍后一开始在宫里内务府当差,因弟弟一时不察送错了原本应该给敏妃娘娘宫里的锦缎,被罚跪时得蕙妃娘娘求情,后去了蕙妃娘娘宫里当差。” 明月语塞,忙从腰间摘下荷包儿,“抱歉,怪我一时没忍住,这些赔礼拿着喝茶。” 于贺元一时间愁坏了,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花颜扶着二小姐在前头走路,故意没有打断明月。 院里分配的人朝夕伺候,人品和来历俱都需一一查明,若连这点儿事都回应的不好,那得趁早找由头打发了去。 目前来看,这小元子是话痨了些,别的倒还好,只是有一点奇怪。 当时蕙妃应该还是蕙昭仪,下位嫔妃会冒着得罪敏妃的风险救一个内侍?敏妃宠冠六宫,可不是好相与的。 第155章 进宫谢恩·其二 花颜暂时按下心中疑惑,待下半晌回府后对他们六人还要进行问询。 大周王府形制大都差不多,各主要宫殿都处于中轴线上,王妃居住的如意殿就在后宅存心殿后面。 经云意院出来,于贺元在前引路,约莫两刻钟就见到了如意殿高耸的朱红色院墙。 殿门处候着的内侍进内禀报,花颜扶着二小姐在一旁稍待。 王府深深,触目皆是红墙白雪。 二小姐背对如意殿殿门,目光从前面积雪覆盖的花园子往外看去,于贺元俯身低声提醒: “贞侧妃,前面就是王爷素日里居住的存心殿,若非要紧事需要去前殿处理,王爷最常在东暖阁书房内办公。” 于贺元长了一副憨厚的圆脸,倒有些机灵。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竟是景明亲自出来迎接。 “王爷请贞侧妃入殿。” 景明态度恭敬,俯身行礼时右手轻握拂尘,划了个半弧后稳稳搁在左胳膊上。他因自幼侍奉在晋王身边,晋王分府别居后顺理成章的成了王府的掌印内侍。但他年纪不大,担心在外人面前不够稳重,故而常抱一把拂尘,故作老成之态...... 明月忍俊不禁,又不敢表现出来,忍的很辛苦,急忙低头和花颜随在二小姐身后跟着进殿。 婚后次日,作为侧妃应向王妃奉茶聆训,这是礼数规矩,也是入府后二小姐首次正式拜见王妃。 作为二小姐臂助,花颜力求规矩礼数不被挑出错,她按自己写的册子条例,在每项关键节点事先详细了解过:大致有行叩拜礼、奉茶、听训这三项。 只是按教养嬷嬷的描述,奉茶时王爷应该不在场才对。许是同一日大婚,王爷昨夜宿在如意殿的原因。 如此一来,花颜倒放心不少,王妃就算有意为难也不敢在王爷面前表现。 几人步入殿内时,晋王正与王妃交谈,见二小姐进来,晋王抬眸望去,目光在二小姐三人身上稍作停留。 蒋捷着深青色王妃服制,头戴凤冠,端坐于宝座之上,原本笑吟吟的表情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景明持拂尘侍立在座下,两个丫鬟捧着茶水上前站定。 “侧妃入府,向王爷王妃行叩拜之礼。” 二小姐略整理衣饰,目光低垂,依照事先练习好的动作,双手交叠,徐徐下蹲,花颜明月二人则稍慢一步随二小姐一同跪拜。 “妾身唐氏,拜见王爷王妃。” 晋王抬手让二小姐起身时,再次留意到二小姐身后的花颜,他摩挲着指间的扳指,暗自思忖,这丫鬟……倒是真有些特别,也不知往脸上抹了何物,其容貌比之广慈寺后山所见时还要黯淡几分。 接着就是行跪拜礼,双手奉茶。 有王爷在,王妃确实不好多讲训诫之言,只依着母亲和教养嬷嬷的嘱咐说了些谨守规矩、用心服侍王爷、绵延子嗣之类的话。 训诫完也没故意让二小姐跪多久就接过递上来的茶,浅啜一口后挥手让二小姐起身。 也是做足了戏份。 请完安,晋王略提到后日回门的安排,王爷自要陪王妃回将军府,侧妃这边则由王府管家亲自备礼陪同。 这原也是能意料到的,二小姐低眉敛目,表情并无异样。 辰时入宫,二小姐在如意殿陪王爷王妃用早膳,期间由露薇、芸霜伺候,花颜明月和景明安静的在大殿一侧做人形大花瓶。 可怜花颜二人早起忙碌,都没时间用早食,好在冬瓜体贴,临出门前塞给花颜两个荷包儿,里面装了十几块比指甲盖略大的绿豆糕。 “咱们的身份是最卑微的,你和明月陪同进宫岂不是见人就要跪?带上些吃食,路上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垫垫肚子。” 上元节休沐并无朝会,晋王带着正妃侧妃入宫,最高兴的便是蕙妃。 此刻蕙妃宫中正忙碌,蕙妃一早嘱咐宫人做晋王喜爱的点心,待一切准备就绪才起身前往皇后宫中请安,在皇后宫门处便遇到了敏妃。 敏妃语气中带着些许讽刺:“蕙妃妹妹今儿倒来的晚了,往日哪天不是巴巴儿的早早就来奉承,倒让咱们这些准时到的显得有些不敬。” 蕙妃暗道晦气,“敏妃姐姐说笑了,今日是上元节,妾身自是要好好准备一番才敢来见皇后娘娘。” 敏妃一脸阴沉的看着蕙妃离去的背影,自从九皇子得封晋王,蕙妃这贱婢倒真硬气起来了。 与此同时,二小姐这头儿,现下正给皇帝行跪拜礼。 因二小姐身份不显,乃晋王特意请旨求娶,皇帝此时不免多看了一眼,见二小姐端庄有礼,不卑不亢,与一旁将军府出身的正妃相比竟也不遑多让,甚至举手投足间的韵律更胜一筹,心中不免起疑。 唐府一介商户,竟能培养出如此得体的大家闺秀?皇帝往日见过不少女子,皇威在上,哪个不是战战兢兢,一副小心翼翼唯恐殿前失仪的样子? 皇帝端详片刻,又联想到唐府虽势微,但到底是怀安侯府旁支,料想自小应是被家里长辈按世家贵女的礼仪规矩教养长大,这才放下几分怀疑。 晋王站在下首,表情一贯没什么变化,他倒也不怕父皇起疑,贞侧妃的娘家唐府在外人眼里也只富庶一些罢了。 二小姐此时心里哪儿会不害怕,能这样镇定多赖云夫人与花颜。 云夫人主持后宅少有慌乱之色,二小姐耳濡目染下把波澜不惊学了个十成十,更何况花颜来前不断暗示:若把大殿当棋盘,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过是枚黑子...... 谢恩面圣的时间也不过一刻钟。 皇帝精神不济,分别赏赐下礼物,王妃与二小姐再次起身行礼谢恩,之后便由内侍带着前往皇后宫中。 二小姐见皇帝的这段时间表现如何,花颜是不知道的,她与明月没有面圣的资格,现下和王妃身边随侍的芸霜杏雨一起被安排在廊下等候。 身处皇宫,任是谁都会谨言慎行,唯恐出了错给主子蒙羞,因此四人两两相对,都没人胡乱开口说话。 只有芸霜止不住的不时看向花颜,明月警觉,略微往前站了一小步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花颜嘴角微翘,给了明月一个安抚的眼神,对芸霜的举动毫不在意。 但凡胸有丘壑,就断不会在陪主子进宫这一天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方才伺候王爷用早膳时,花颜就注意到王妃看向芸霜的眼神略带不满。 让花颜看来,饶是将军府特意安排你进来做选侍,也不该在主子大婚这几日就迫不及待的将心思全写在脸上。 要知道,选侍这一步棋,不过是在主子有孕时用来固宠的棋子,芸霜从有自己的小心思开始,就已经走了取死之道。 天气寒冷,廊下虽吹不着冷风但也实在不怎么好受,带她们来的宫女受不住,吩咐几人不要乱动就躲了差事。 没人看着,杏雨用余光扫了花颜二人一眼,与芸霜闲话: “后日回门,夫人若知道王爷对咱们王妃的一片情意,定然十分高兴。” 芸霜收起心思,立马换了副表情,挽着杏雨的胳膊亲热道:“姨......夫人原也没有不放心的,咱们小姐身份贵重,本就与王爷是天作之合。” 杏雨点头,面上全是欢喜得意之色。 “想不到王爷竟如此用心,寝殿内一应布置都照着小姐的喜好不说,就连如意二字,名字也都是沿用的咱们小姐在府上时住的院子。” 明月睁着迷茫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她不敢开口说话——梅姑姑早有嘱咐,进宫后若非必要,让她老老实实做个哑巴武女...... 至于花颜:...... 有一些无语。 晋王的手段是不是有点过于单一了。 (晚上有事耽搁了暂时一更,明天补上更三章) 第156章 进宫谢恩·其三 远远望见二小姐随王妃身后自殿门而出,后边跟着的四名宫女捧着各色赏赐。 花颜携明月上前施礼,起身后顺势将手中的铜如意云纹手炉悄声递给二小姐。二小姐出了殿门被冷风一激,见到花颜后方觉被皇帝威仪震慑的一颗心才缓缓归位。 莫名的有些踏实。 花颜见二小姐对自己微微点头,也安心许多。 一行人随在御前尚义(后宫御前女官职名)闵荣姑姑身后去往皇后宫中,花颜几人身份低微,自觉跟在最后面并接过宫女捧着的赏赐之物。 只是在接手时,花颜手掌一翻塞给对方一枚小小的藕荷色荷包儿。 这位长圆脸,脸颊处有一枚小痣的宫女甚是乖觉,面色丝毫没变,眨眼就塞到袖口内,中间甚至不忘摸了摸荷包里的物事,在察觉到是几枚珠子形状的饰物时,心里好奇难耐,又不好当场打开。 转过宫墙,是一段长长的宫道,沿途积雪皆已打扫干净。 闵尚义的脚步略微慢下来,提醒道: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最是和婉,此次觐见皆有定规,王妃与侧妃不必惶恐,只需按着筌内侍的指令,行止有度,应答有礼即可。” 王妃当先称谢,闵尚义稍作停顿,旋即自顾前行引路,破例多言了一句: “敏妃娘娘凤仪万千,位尊权重,深得圣宠。” 多余的话便没必要再作提点。 这位姑姑显然是在御前伺候许久的,周身气度沉稳,举止谦恭周全,凡事皆点到即止。 现今前朝局势动荡,实则宫人才是最先警醒也是最忧惧的,她们每日于宫内当值,见惯了尔虞我诈,对风向最敏锐。况且历经艰辛才拼到如今的位置上,也最不希望有变化。 太子年节前再次缠绵病榻,眼看是不成了,那裕王,恒王,晋王三位王爷哪位会最终走上那个位置,积年的宫人自有考量。 因此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这个时候大都会给予方便,以求往后能保全自身。 闵尚义在宫内沉浮了三十多年,拿捏着分寸,不声不响的押注了晋王。 她在这位出身不显得皇子身上,看到了皇帝年轻时的影子。 接了荷包儿的宫女也对花颜释放了善意,小声在花颜耳边道:“贞侧妃殿前应对得当,就连荣姑姑都点过头。” 花颜的涤丝阁探查不到宫内的消息,但云夫人曾提过闵尚义,言称:人品清正,更会审时度势。若与其面对,要紧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什么都不做。 因此花颜便没有想着打点,只需透过宫女,知晓福宁殿谢恩时有无差错便收了心。 当朝皇后居仁明殿,众人在殿门处分开,闵尚义引着王妃二人在筌内侍带领下步入殿内,花颜几人随宫人前往一处房间等候。 房间内温暖如春,不光窗明几净,地上还摆着一个炭盆。 没多久便有宫女奉了茶水,花颜观察片刻,见皇后宫中不论内侍还是宫女,不光进退有节,面上神情亦柔和无害。 这种略带闲适的状态,与唐府的下人们颇为相似,是一种长期生活安稳才能造就的精神风貌。 正应了夫人所言,皇后待下甚善。 说起来太子并不是皇后所出,皇后乃继后,曾先后诞下一位皇子一位公主,但都长到两三岁便夭折。 再之后,皇后似乎心灰意冷,在众人都以为她会抚养彼时还不是太子的大皇子时,岂料她竟以身子不大好的理由,主动将协理六宫的权力分了出去。对几位皇子也是宽仁有余,亲和不足,平素里多半时间以侍弄花草为乐。 花颜私下觉得,有皇后的名分旁人欺不得,至于皇帝的宠爱,待到中年之后也无关紧要,关起门来过这样的日子,似乎于二小姐而言,最为适宜。 可惜她只是一个陪嫁丫鬟,既不能僭越做二小姐的主,夫人与家主那边也不会答应。况且二小姐想要取代王妃更是任重道远。 胡乱的想着事,时间便过的极快。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便有宫女告知花颜几人去前面侯着,须臾,王妃与二小姐跟在一位美貌嫔妃身后出了仁明殿。 二小姐神情自若,王妃的面庞则略显一丝凝重,然而行走不过须臾,便再无异常。 皇后的赏赐由几位仁明殿的宫人一路随着跟着后边。 花颜瞥见二小姐笼于袖中的手掌展开,朝后微微摆动了两下,这是主仆定下的手势,表示一切顺利。 蕙妃一路缄默不语,气氛莫名沉重。 一直到蕙妃居住的慈元殿,见到早早等候着的晋王,蕙妃方笑着说了几句话。 这次花颜及杏雨几个丫鬟也得以进入寝殿,慈元殿并不如何宽敞,期内摆设也不华丽,透着一股清雅。 蕙妃端坐于炕桌一侧,宫人趋前摆上两个绣墩。 “别拘着了,都坐吧。” 晋王展颜,带着王妃与二小姐行跪礼,“请母妃安。” 蕙妃笑着道:“咱们自家人不拘什么礼数,王妃和贞侧妃二人今日总也跪了许多回,快起来别累着才是。” 有宫人脚步轻快的进来上了茶水果子,晋王道: “母妃可知,前些日子儿子给您带的乳茶,就是贞侧妃待字闺中时院里的小丫鬟捣鼓出来的。” 蕙妃眼前一亮,对二小姐语气亲近了几分,道: “乳茶味道极好,尤其是里面的小元子有趣的紧。京城人人都说贞侧妃性行温婉,广施仁德,想不到贞侧妃调,教下人也很了得,只这乳茶,皇后娘娘尝过后便夸赞了几回。” 话说到这,蕙妃的目光从二小姐身上移开,打量了花颜与明月一眼,见二人低眉垂目规规矩矩的样子,就算其中一人俏丽出众些也没往心里去,反而心下对唐府更满意几分。 这一打量,自然也免不得留意到杏雨二人,见到芸霜时,目光沉了一瞬,随即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继续说笑。 二小姐轻声道:“母妃喜欢乳茶是底下丫头们的福气。” 王妃接话,微笑道:“儿媳在闺中时的手帕交曾去唐府赴宴,回来后亦好一顿夸奖,等回府少不得也要去妹妹院里尝尝鲜。” 二小姐抿唇回道:“王妃说笑了,妾身回去后便让丫头往如意殿送些。” 晋王跟着话口,语气有一丝促狭:“那乳茶还是本王下聘那日厚脸讨了些,这么长时间过去也十分想念,等回府后少不得要去云意院里再讨一杯尝尝。” 这话出口,就差明摆着要把今晚去云意院的意思说出来,二小姐脸色微红,蕙妃与王妃在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只因今日乃上元节,按制王爷应宿王妃殿内。 第157章 慈元殿,会不会有云夫人的眼线? “我看你是该讨打,大婚后也不知稳重些,竟只惦记些饮子。”蕙妃笑着打岔。 又很快转头对王妃道: “敏妃娘娘的性子你也应该清楚,今儿就算刺了你几句也无需往心里去,她协理六宫,久居高位,难免会认为天下人都得依她的心意行事。” 王妃起身行礼,恭敬道:“多谢母妃宽慰,儿媳省的。” “你二人是我儿亲自向皇帝求娶来的,当和睦相处,同进同退。既已入了王府,就要尽快为王府绵延子嗣,其余的都不重要。” 王妃和二小姐起身,俯身回道:“是,谨遵母妃教导。” 蕙妃宫中十分祥和,大约是因为蕙妃也是微末出身,即便如今身居妃位,待宫人也十分宽厚。 主子们说着话的功夫,慈元殿上下都面带欣喜,茶水点心换着花样的上,对花颜和杏雨几个也都笑脸相迎。 又说了会话,蕙妃突然道:“今日上元节,本应阖宫欢庆,因北方闹了旱灾,听说西北边境也不稳当,皇上便免了宫宴。” 晋王沉声道:“适才儿臣从福宁殿出来时,父皇宣了六部尚书进宫议事。” “免了也好,你们也不用在宫宴上辛苦应付,敏妃娘娘因陆家嫡女不识时务,年前在宫里闹出许多事。” “陆老将军镇守西南,即便陆家有意这桩婚事,父皇也未必会同意。” 花颜低头挑眉,忆及在临安陪二小姐巡铺,江南地远天高,皇帝的民声并不是很好。盖因太子行事乖张,引得许多学子不齿,且皇帝近年独宠敏妃,对朝政多有懈怠。 但不管在这次赈灾,还是边境兵事上,皇帝勉强也还算尽心。 不过皇帝议事,并未宣三位王爷中的任何一位,倒也很令人玩味。 不知晋王会怎么想? 晌午就在慈元殿用午膳,花颜几个被带到离主殿偏远些的房间。 宫里的午膳瞧着精致,实际入口大多都有些凉了,略一打探才知慈元殿内并未设小厨房。这些膳食全部都由宫中的御膳房按每日固定食谱做完,各宫再派人按时去取。 慈元殿偌大宫室只有一处茶水间,一般仅简单做些点心饮子一类。 只有皇后的仁明殿,敏妃的昭阳殿设有专司的小厨房,本朝太后已于乾元二十七年崩逝,因此慈宁殿一直空置。 花颜用饭时,慈元殿上下的宫人与内侍大多也都见过了,念及云夫人曾提及云裳佩在宫中一样得用,她突然抑制不住的冒出个念头。 慈元殿,会不会有云夫人的眼线? 这个想法甫一出来,花颜再次看向走动的宫人时就有些观察的意味,自然不会有什么发现...... 但这个念头异常强烈,因此,花颜趁着低头用饭时,鬼使神差的将云裳佩自怀中取了出来,将其放在随身携带的荷包儿内,悬于腰间,露出了一截玉佩的穗子在外头。 云裳佩的穗子十分有特色,是以几股不同颜色的丝线缠绕编织而成,打的结也是永秀布庄里特有的缠丝结。 结果一直到要离开慈元殿准备出宫,都没什么情况发生。 花颜哑然失笑,暗道自己有些魔怔了。 其实她今日从福宁殿到仁明殿再到蕙妃宫里,一路上遇到不下十几位内侍,年龄都不大,皆一副白皙乖巧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陈林。 当年在津南郑氏牙行,他便与十几位被卖身的童子一起被送往北方,花颜曾隐隐怀疑是否被送入宫做了内侍...... 花颜的猜测不无道理,实际上陈林也确实差点被送到宫里做内侍。 当年他们那一批人被一路送到京城郊外一处庄子里,凑巧周娘子带着大徒弟明舞有事前去寻郑山,见了陈林等人后,是小明舞一眼看中了陈林,对周娘子提议从中挑几个根骨不错的人留用。 加上陈林确实也适合学武,至此命运才有了一丝转机。 言归正传。 花颜见云裳佩钓不到‘鱼’,就将其重新收到怀里贴身收着。 申时初,王爷带着一众人回到王府,各宫送的赏赐就放了一辆马车。 在前殿分开后,王妃走在前面,回头看向二小姐。 “听闻贞妹妹几年前便得过高嬷嬷亲自教导,今日殿前应对倒当真如世家贵女一般。如此一来倒叫本王妃好奇,难不成......” 王妃回身徐步至二小姐身前,在她耳畔低声道:“难不成,唐府数年前便已料到你会嫁入皇家不成?” 花颜站在后面,指尖轻勾明月衣衫,方才王妃近前时,她能感觉到到明月的身体瞬间绷紧。 二小姐屈身行礼,好像丝毫没察觉到王妃的深意一般。 “诗经云‘淑慎尔止,不愆于仪’,妾自幼长于江南,莫论世家大族,即便是江南普通百姓亦极重礼仪,皆自幼受教,难道北地有所不同?” 见二小姐以自幼修习礼仪规矩应答,不自证,不解释。 花颜不禁点头。 应对尚可。 王妃显然是因为二小姐上午面圣时表现过于镇定,加上她本就怀疑唐府早有筹谋,方才有这么一问。 要花颜看来,王妃这话埋在心里便好,实没必要问出来——将军府与唐府由暗转明的支持晋王,别人不清楚,身为蒋家嫡女又岂会不知...... 果然,王妃丝毫不在意二小姐的回答,转而半带轻笑,道: “本王妃也不过白问问罢了。 倒是王爷在母妃宫里提起的乳茶,本王妃倒确有几分兴趣。” 第158章 细说正妃家事 晋王府,云意院。 于贺元一直在门外守着,远远的看到二小姐一行,便赶紧着于敬年进内通传,等二小姐刚迈入大门,梅姑姑与梦竹蕊珠冬瓜已经满脸担忧的上前迎接。 花颜打眼一看,好悬没把院里春夏秋冬四个小姑娘给挤个倒仰。 与此同时,宫里的赏赐也由王府总管差人送了来。 众人簇拥着二小姐进殿,自是一番欢喜的忙碌。 梦竹见二小姐一身轻松,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和主子告罪一声就紧着去安置赏赐,来自宫里的赏赐,除了聘礼,众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蕊珠欢欢喜喜的跟去打下手。 不过估摸要让她们失望了,花颜在宫中就瞧了一个遍。皇帝赏赐的头面和几匹贡缎,其中一匹还是浮光锦,皇后大致趋同,多了一柄玉如意,蕙妃倒是十分大方,零零碎碎的包括宫花都赏了许多。 内务府做的首饰确实精巧,但永宝楼顶级的做工也不差,因此除了那几匹贡缎,别的倒并没有想象中惊艳。 也或许给王妃的赏赐规格更高些吧。 梅姑姑没半点心思管旁的,今儿一半晌午都提心吊胆,她一边给二小姐轻轻按摩肩膀,一边细细听进宫拜见的细节。 花颜则急忙吩咐冬瓜准备些乳茶。 “早就备下了,现下正在炉子上温着呢,我现在便去取。” 冬瓜应着声就去了西侧殿茶水间。 花颜回到云意院也浑身放松,没想到仅半天多的时间,屋子已归置的差不多了,触目皆是原先院里用惯了的物什,就连书房内一侧也搭了棋桌,将二小姐最喜欢的翠玉玲珑棋也摆了出来。 春儿等四个姑娘局促的守在门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伺候。 其中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冬儿羡慕的看向屋里。“贞侧妃当真温和,不仅一点架子也没有,方才秋儿差点跌倒,侧妃还开口让咱们当心呢。” 秋儿的一张脸被臊的通红,方才她有心在主子跟前抢先露个脸,她们四个中她是最先听到小年子通传的,奈何梅姑姑几个老人儿听到消息,腿脚倒腾的更快。 她原在冬瓜边上,被冬瓜屁股一挤差点跌倒...... 春儿喃喃道:“宋管家选人时,含芳她们私下里给管家娘子送了好大的礼,就为了争着去如意殿当差,也不知现下什么样。” 冬儿憨道:“管她们做甚,她们可没有双份月例银子。” 夏儿打断:“咱们留不留用还要看之后表现,总之把差事办好才是正经。” 梅姑姑一早交代过,下半晌等侧妃回府后再正式磕头拜见。 春儿口中的含芳此时噤若寒蝉,害怕极了。 方才她们已正式拜见王妃,每人都收了一个荷包儿的赏赐,桂嬷嬷也一早就给安排了差事。 分到如意殿的有十二个府里遴选出来的丫鬟,职能不一。 另有一位掌事姑姑,一位内侍总管,四个内侍。 含芳和另外三个丫头被分到茶水间,她得了赏心里高兴的紧,也有心在王妃跟前再露露脸,便殷勤的端着上好的雨前龙井前去奉茶。 结果刚走到廊下,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好在没人见到她,她倒也乖觉,立马捧着茶盏小心的退了出去。 如意殿内。 蒋捷换下王妃服制,着一身常服坐在炕桌旁,沉声道:“母亲派人将你大老远的接了来,无非是想提点你们这一支,你也当知分寸,在府里时倒看不出你还有两副面孔。” 芸霜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哭的梨花带雨,左脸颊红肿不堪,显见是被打的狠了。 “穿的再花枝招展的有什么用,连唐青婉身边那丫头都不如,王爷今日可曾正眼瞧过你?” 蒋捷面色阴沉地望向云意院方向,为入宫觐见筹备许久,结果在皇后宫中不仅遭敏妃那老妇羞辱,还让唐青婉在蕙妃那出了好大一场风头。 再者,王爷的目光时常落在那主仆二人身上,她怎能不恨。 “将她拖下去,后日回门时带回府里,也不必跟来了。” 芸霜面如死灰,还未等开口便被知雪堵住嘴,桂嬷嬷沉着脸吩咐知雪露薇将其拖了出去。 “小姐,夫人也是为了娘家考虑,才执意将这丫头带回府里,又......”桂嬷嬷踌躇片刻,干巴巴的劝道。 “嬷嬷不必说了,她的那些小心思,我岂会不知。” 蒋捷幽幽道:“一个继室又如何会真心帮我筹谋。只是可惜父亲和哥哥远在西北,西北苦寒,也不知现今状况如何。” 良久,一滴清泪无声滚落,滴落在炕桌上,蒋捷惨然一笑:“都是因为我,否则父亲和哥哥也不必去西北受苦。” 桂嬷嬷脸上的皱纹堆在一块,上前安抚,蒋捷像小时候一样倚在桂嬷嬷身上。 “小姐不必自责,将军早年没有归顺裕王,一直拖着到了不得不选择的时候,在恒王和咱们王爷中间,将军本也属意咱们王爷。” 桂嬷嬷一面轻缓地拍着她的肩膀,一面宽慰。 “小姐,要不要让巴奴给将军去信,将夫人近日所作所为......” 蒋捷直起身子,摇头肃然道:“不可,王爷多次提及西北边境不稳,此时万不可叨扰父亲,至于母亲这边。” “她没有子嗣,也翻不出什么浪来。”蒋捷冷哼一声,嘴角微扬,带着几分自得与戏谑。 桂嬷嬷顿了顿,忆起将军府这十几年来的变故,兀自在心内叹息。 偌大的勋晖将军府,到了小姐这一辈,最后仅剩下两位少将军与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 (ps:本书准备过些时间进行书名测试,需要取五个书名,目前这个名字被读者吐槽过哈哈,宝子们能否帮我想几个书名呀,书名最好新奇一些,感谢感谢) 第159章 规训 如意殿内发生的事,二小姐这边自然没有机会知晓,此时云意殿这边,到了下人们正式拜见侧妃的时候。 依王府例,侧妃至昭训,殿内分别配四名丫鬟,两名内侍。拨给云意殿(严格来说应称殿,以下都称云意殿)的便是春夏秋冬四个及于贺元于敬年兄弟两。 梅姑姑前半晌已分别了解她们之前在府里做的差事,总归新来的也不会分在要紧的地方,就分配她们负责日常打扫传唤。 “奴婢原叫春喜,十五岁,和夏儿以前...都是庆国公府里当差的丫头,乾元三十八年国公府出事后被罚没入了罪奴坊,一直到去年被宋管家选中入的王府。” 叫春儿的丫头跪在地上,口齿伶俐。 提到庆国公府四个字时有些忐忑,似乎唯恐主子不喜。但夏儿提醒的对,她们的身世背景贞侧妃定会查访,瞒也是瞒不住的。 二小姐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双手捧着手炉坐在上首,梦竹坐在一旁俯首在桌案上记录。 梅姑姑与花颜分别负责问话,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花颜不禁想起浣云的父亲也是被庆国公府一案牵连。 只听梅姑姑问道:“当年你才五岁,是如何在罪奴坊那种地方活下来的?” 大周的罪奴坊收容并看管犯官府里的家眷和家奴,其中大部分家奴人会被皇帝重新赏赐出去,至于犯官家眷则会在调,教一段时间后,女子充入教坊司,男子到了年龄去边关服役。 春儿眼眶微红,略带哽咽:“奴婢母亲早逝,父亲本是国公府里的一个小管事,在那场动乱中没能幸免,奴婢到罪奴坊后,托庇于原来府里在大厨房当差的于嬷嬷照顾......” 轮到夏儿答话时,补充了些细节,她们两个都是庆国公府里的家生子,如今家里也是都剩下自己,至于春儿提到的于嬷嬷,倒有些了得。 于嬷嬷有一手好厨艺,收归到罪奴坊后就被留在坊内灶上做工,春儿夏儿那会儿还小,加上庆国公府一案在当时十分敏感,就没被卖出去。 夏儿多说了一句,“回禀侧妃,于嬷嬷也被选入了府,如今就在大厨房做管事。” 这时候花颜突然问道: “除了你们三个,原来国公府里的家生子还有多少人被管家选进了王府?” 二小姐心中一动,眨眼间便知晓花颜为何有此一问。 夏儿与蕊珠一开始的性子相似,很有些识时务。 她恭敬道:“回花颜姐姐,宋管家当日在罪奴坊选了二十七人,其中有十七人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这十七人中包括于嬷嬷在内有十人原是府里的老人了。” 梅姑姑对花颜微微摇头,花颜点到为止,当即便不再多问。 秋儿和冬儿,则是宋管家随王爷去晋州时,从无家可归的灾民中挑出来的,除了身世凄苦了些,别的倒没有特别的,冬儿皮相憨厚,瞧着没什么心机,秋儿长得秀丽些,除了应答问话,并无多余的话出口。 到了于贺元于敬年兄弟两这,就续接上回。 二人入宫摸爬几年后,终于去了内务府当差,于敬年负责专门管着贡缎出入库,于贺元则在内务府总管手下跑腿打杂。 当年于敬年犯下错,被敏妃宫里的内侍罚在宫道上跪了五六个时辰,蕙昭仪路过原只是看不过,替他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结果于贺元知道后,就借着要报恩的由头,带着弟弟去昭仪宫外跪恩答谢,被当时还是九皇子的晋王在宫门口遇到,就让母妃顺势留下了二人...... 花颜凝眉沉思,不由的暗叹了一声。 端看于贺元提起晋王时一脸感激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估计晋王在宫里没少笼络宫人内侍。 她们是巍巍皇宫里最苦命的一群人,一句解围的话,或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仅仅施舍一点怜悯,就能收获无数忠心,细细想来,可悲可叹。 还有,那秋儿冬儿便罢了,春夏二人出身庆国公府,晋王...这下的是哪路棋?庆国公案时他才十岁,如今又为何收留了这么多国公府里的旧人。 二小姐的话打断了花颜的思绪。 “如今你们被分在云意殿,因着这一场主仆情分,你们用心当差,我自会护着你们,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但倘若犯了错,云意殿也断然容不下你们。” 春夏秋冬和于家兄弟跪伏于地,齐声道:“奴婢谨遵贞侧妃教诲。” 梅姑姑也照例规训了一番,就依次让人上前到梦竹的桌案前领二小姐的见面赏赐,每个荷包儿里放了五两碎银。 末了,梅姑姑正式宣布云意殿内所有服侍的下人,侧妃在王府的月例基础上也会下发同等月例,春儿等人再次跪拜叩谢侧妃。 花颜肃然补充:“在侧妃殿里当差,要紧的是谨言慎行,月例丰厚也无需对外人言。” 安顿好下人后,花颜和梦竹服侍二小姐入内殿安歇。 临近傍晚。 龚嬷嬷带了几个人来云意殿,将花颜等四个陪嫁丫鬟,和梅姑姑这一家陪房录到王府人事档案内。 往后花颜她们便算是王府里的下人,每月初一去管家那里领取月例。 花颜四个月例是一贯钱,并布料一匹,四时节日内另有赏赐,梅姑姑要比她们每月多五百文。 至于冬瓜,她记在梅姑姑夫家名下,当龚嬷嬷与之确认,叫出房冬瓜的名字时,冬瓜愣了一会儿才赶忙答应。 梅姑姑这一家虽是陪房,但房大却并不在王府当差,如今依旧和房家几十口子人管着二小姐的陪嫁庄子。(多说一句,房大是梅姑姑丈夫) 不过梅姑姑的两个儿子就住在王府前院的下人房里,平常给二小姐跑腿办事打探消息,至于梅姑姑的小女儿,还在唐府里做七小姐的贴身丫鬟。 到了酉时,王府内华灯初上,景明也亲自来了一趟云意院。 上元节阖府夜宴,景明得了王爷的吩咐特来迎接。 第160章 棋经,诗经 王府各处张灯结彩,就连大红喜绸都还未摘去。 花颜、梦竹随二小姐出门赴宴,小元子与小年子捧着两只食盒随行。 梅姑姑送二小姐出门时,望着天边一抹火烧云,满面愁容。 花颜知道她的担心,但饶是她再有谋略,今日也无计可施。 也不知是宗正寺故意为之,还是昨日当真是千载难逢的吉日,正侧妃同日大婚,尤其还是选在十四这日,对侧妃而言实非幸事。 名分有别,加上王妃嫡妻的身份,昨日洞房王爷自然不会来云意殿,今晚又值十五,依规矩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王爷都要留宿在王妃处。 好在花颜服侍二小姐日久,观她面上并未明显失落之色,心下才略安稳。 红木牡丹纹桌案上摆着各色吃食,二小姐进殿行礼后坐在下首左侧,梦竹打开食盒与花颜一起将乳茶交给伺候在一旁的内侍。 “这便是王爷提过的乳茶?”王妃看着琉璃杯中的一抹琥珀色。 王爷的声音沉澈,回荡在殿内。 “曾听闻,西北草原上的牧民会将牛乳与茶叶同煮,风味醇厚。本王在京城还未见过,当日尝之甚是惊艳。” 二小姐款款道:“王爷见闻广博,妾深处闺阁并未见识过草原风味,想来与茶叶同煮的法子早已有之。” 王妃眼波流转,视线扫向二小姐这边:“早就听闻侧妃极富巧思,今日尝了这乳茶,方知侧妃身边服侍的人亦有慧心妙手。” 这话隐隐带向二小姐身后的花颜和梦竹,花颜垂首而立,恭顺地立于二小姐身后。 梦竹则从始至终都保持低眉敛目的样子。 “王妃谬赞,这乳茶也只是略为新奇些,花颜。” 花颜听了话音,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微微低着头,双手捧着上前递给景明。 二小姐接着道:“王爷虽时常进宫,但乳茶搁置的时间久,难免失了风味,妾回来后着下面的人将方子整理了出来,劳王爷下回进宫时带给母妃。” 晋王眉目舒展,脸庞掠过一抹柔和。 抬手接过景明呈上的册子。册子上犹自带着女子身上淡淡的味道。 “贞侧妃有心了,母妃与母后喜欢侍弄花草不同,最是喜欢新奇的吃食,收到后想必会很欢喜。” 晋王略看了一眼,见这方子写的极详实,就连几种小元子的做法都一一注明,显然不是一时半刻能写就。 这样的用心,颇令晋王受用。 “贞侧妃师从林先生,想必棋艺定然不俗,景明,将前些日子寻到的《玄玄棋经》和《烂柯经》取来,一会送去侧妃殿里。” 二小姐起身谢过。 王妃面上无波无澜,在明知晋王需多依仗唐府的情形下,她断不会在大婚后这几日就失了分寸。 况且,侧妃尚未与王爷圆房,自己当务之急是尽快为王爷诞下子嗣。 王府乐坊司的侍女伴着琴音起舞,花颜从进殿开始便察觉芸霜没跟着伺候,陪在王妃身边侍候的是知雪、露薇。 一直到夜宴结束,夜色渐深,王爷携王妃与二小姐同在廊下赏灯猜谜。 蕊珠和明月已来到殿外不远处候着,如意殿同样也来了人,但杏雨身边的却是个陌生的丫鬟。 想来,芸霜已是触怒了王妃。 花颜借着夜色悄然看向王妃,总感觉只过了半日,王妃似乎沉静了不少,就连身边的人也规规矩矩远远站在一旁,并未出现昨日喜轿前那副窃窃私语的模样。 以涤丝阁的能力还打听不到勋晖将军府内宅的消息,就连云夫人那边也没有更多消息。只大致了解将军府在京城名声尚可,府里人口不多。 温泉山庄诗会那次,是王妃在闺中时少有的一次露面。 夜宴结束,晋王依旧遣景明护送二小姐回云意殿。 花颜值夜,二小姐也得空将今日殿前谢恩与皇后宫里的情形事无巨细的说给花颜,花颜听后道: “小姐在殿前应答并无不妥之处,倒是王妃的忍耐功夫不错,即便在众人面前被敏妃下了脸面,应对亦无错处。” 二小姐躺在大红色鸳鸯合欢喜被内,手掌抚过身边的位置。 宽大精致的床面实在空旷。 她缓缓道了一句:“王妃身份贵重,自幼受将军教诲,又有两个嫡亲的哥哥宠爱,或许会娇蛮些,但绝不会是没有心计心思简单的人。” 这便是花颜疑惑的地方,“随王妃进宫的丫鬟......按说蒋夫人即便从远房旁支里挑一个人做选侍,也不会挑选如此目光短浅,毫无分寸的才是?” 二小姐转过头,沉凝道:“确实不对劲,但一个母亲总归不会害自己的女儿,也许将军夫人另有谋算也说不定。” 十余年前,蒋家尚在西南陆老将军麾下,当时西南边关起了战事,蒋将军作战骁勇,屡立奇功。战后论功行赏,蒋将军由三品参将晋封为二品勋晖将军,蒋家奉命阖府迁入京城。 故而,京城之中鲜有人知晓蒋夫人并非原配。 次日一早,景明派内侍提前传话,晋王与二小姐共同用了早膳。 下半晌,龚嬷嬷带着一队丫鬟婆子送来几盆暖房里长势最好的名贵菊花,梅姑姑喜上眉梢,吩咐上下将云意殿打扫的一尘不染。 又趁着二小姐在书房练字的功夫,喜滋滋的带着梦竹将寝殿卧房布置的犹如新婚之夜。 二小姐透过黄花梨木百鸟朝凤图围屏,见梅姑姑一番忙乱,俏脸微微泛红,但是到底也没拦着。 花颜一面为二小姐研墨,一面暗自思索明日回唐府时,要与云夫人如何交代这两三日的情形,待回神定睛细看,不由眉头微蹙,转瞬又舒展开,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二小姐本在抄录新得的玄玄棋经,准备等回门那日送给大少爷,其中关于皮日休的原弈篇,本正写到‘“弈之始作,必起自战国,有害诈争伪之道...’” 结果下一句变成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花颜装作不知,小心停下研墨的动作,去屏风后的八仙桌上端了一杯茶,重新进来时二小姐已将刚写的字藏到了最下面。 第161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小姐已伏案练了许久的字,今日不妨先练到这? 王爷送来的绿菊开的正好,奴婢瞧着倒是比福安居的花房培育的还要好,咱们去瞧瞧顺便歇一歇如何。” 二小姐神情已恢复平静,搁下笔,先是颔首,继而对刚入内的蕊珠言道:“蕊珠,先不用收拾桌案。” 绿菊的花瓣重重叠叠,嫩黄色的花蕊仿若繁星般错落其间。 二小姐凝视了须臾,突道:“王妃那是否也送了?” 蕊珠的回答脆生生的:“不曾。” “奴婢下半晌和冬瓜一起,带着春儿夏儿去了府里的大厨房见于嬷嬷,路上遇到了春儿之前同屋的含芳,含芳如今正在如意殿当差,春儿旁敲侧击确认过了。” 二小姐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 花颜从来都有一副冷静的壳子,她尽量让自己的声线柔和,宽慰二小姐道:“想必也会送了别的,小姐无需多想。” 二小姐的心思自入了王府后就变得患得患失,花颜陪在身边最清楚。王爷昨儿借着方子的由头赏了棋谱,一早不仅来云意殿看望陪着用饭,现下又送来许多盆花,二小姐欣喜之余,又担心是否太扎眼了些。 但要花颜看,无需细想,晋王送棋谱绿菊皆是投二小姐所好,同样的手段必不会厚此薄彼...... 晚间伺候二小姐刚用完膳。 “花颜陪小姐在暖阁内稍待,奴婢让蕊珠和明月准备了沐浴之物。” 梅姑姑实在是个妙人,每逢涉及到王爷,不自觉就开始为二小姐打算。今儿一早就预备着二小姐晚间的侍寝了。 沐浴更衣,花颜几人为二小姐梳妆,梅姑姑挥退众人,亲手铺床,梦竹从嫁妆箱子里捧出两根龙凤花烛郑重摆在桌案两侧。 时近黄昏,晋王款款而来,与二小姐对弈。 棋局过半,二小姐执白子,正自思索。 暖阁内燃着炭盆,里面是上好的银丝炭,二小姐薄施粉黛,小轩窗漏进来的余晖打在二小姐月白色锦衣上,映衬得二小姐侧颜姣姣,如明珠荧光,观之令人心折。 晋王难得出神。 “重阳那天本王代母妃进香,于广慈寺后山初见婉儿,慎之若没记错,婉儿当日也是着一件月白色裙衫。” (晋王顾言琛,表字慎之。顾是大周皇族姓氏) 二小姐听得王爷念起自己闺名,一时讷讷,执棋的手指微松,白子掉落棋盘,转儿了个圈儿恰好落在右上角星位。 “妾不知遇到的是王爷,广慈寺后山山泉甘洌,那日一时贪玩......” 晋王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从二小姐身上离开,轻轻捻起一枚黑子落下,截断二小姐退路。 “婉儿不必拘谨。” 晋王伸手握住二小姐的手臂,轻轻一拉,将二小姐带到了身前。 “那日未见婉儿真容,本王深以为憾。” 声音磁性清润,莫名缱绻。 梦竹拉着明月悄声退了出去。 花颜在房间内借着烛火微光,有一搭没一搭的绣帕子,透过窗子,看到梦竹提着灯笼走近。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紧张的问道:“如何?” 梦竹进门后吹熄灯笼里的蜡烛,脸色依旧红红的。嗫嚅道:“方才二小姐陪着王爷下棋,梅姑姑在外间打手势,我和明月便回来了......” 冬瓜这几天有些郁郁,闻言突然开口:“那咱们小姐下棋赢了吗?” 明月接话:“冬瓜你怎的比我还笨,和王爷下棋如何能赢?” 梦竹:“......你俩去殿外守门,现下只梅姑姑和景内侍在廊下守着。” 花颜听完晋王主动提到广慈寺后山之事,对梦竹道:“无妨,如此看当日在广慈寺遇到晋王,倒算好事。” 花颜与梦竹凑在一处说话,两人都不时望向主殿。 二小姐紧张极了,一颗心忽上忽上,脑海里控制不住的乱想,一忽儿是梅姑姑的‘虎狼之词’,一忽儿是花颜写在册子上的七条侍寝事项。 直到晋王抓住她的手指,触及晋王温热的掌心,她才神奇的镇定下来。 迟来的洞房夜,桌案上的龙凤花烛重又点燃,跳动的烛火一如大婚当日,芙蓉帐下,鸳鸯绣被隆起暧昧的曲线...... 一波又一波余韵下,二小姐满面含春。 困意席卷时,二小姐转头望向身边眉眼俊朗的男人,不禁小小的叹息了一下,梅姑姑的‘虎狼之词’无用,花颜的侍寝守则也被自己忘了个干净...... 如意殿。 王妃坐在罗汉床上,正望着夜色出神,头上的双凤衔珠鸾凤冠发出暗彩。 知雪踌躇上前,心疼道:“小姐,夜深了,奴婢服侍您安歇吧。” 杏雨劝道:“下半晌,王爷差景内侍送来了小姐在西南时最喜欢的荔枝酒,可见咱们王爷是真真将小姐放在心上的。” 不然怎会千里迢迢寻了来? 王妃任由知雪搀扶着坐在梳妆台前,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第162章 王妃的赏赐? 正月十七日,三朝回门。 卯时初,景明手持拂尘早早来到云意殿,后面跟着一位经年的宫装嬷嬷,梅姑姑亲自引着到偏殿等候。 花颜四个陪嫁丫鬟捧着梳洗物事鱼贯而入,进寝殿服侍。 冬瓜则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在外间布置早膳,昨儿夜里侧妃侍寝,因此早膳是由王府膳房派丫鬟们送来。 府里的下人们自有一套生存学问,任何时候,深处王府里的各处管事消息都是最灵通的,端看这几日王爷待侧妃的心意,他们对云意殿诸事自然尽心许多,因此膳房不光把下人的早食也给送了来,且比前两日要格外丰富些。 可惜膳房的手艺再好,唐府出身的冬瓜等人也见怪不怪,冬瓜一面布菜一面在心里品评,末了,开始格外怀念云意院的小厨房。 这里没有萱萱软软的各样面果儿,没有温泉庄子每日一早送来的新鲜的波棱菜,也没有师傅做的栗子糕。 花颜为二小姐换衣梳妆,几乎一搭眼就看到了小姐手臂内侧青红色的瘀痕,花颜心疼,手上动作放的更轻柔些的同时,亦偷偷略带不善的目光看向晋王。 景明隔着一道门看向主殿,适才甫一入院,云意殿里外皆已打扫干净不说,偏殿内竟还为他早早准备了热茶并两碟点心,脚下的炭盆显然也是提前放在殿内驱寒。 再看来往伺候的丫头们收拾齐整,行走间轻声慢步,有条不紊,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转头时再看到梅姑姑借着恭维的功夫,递过来的荷包儿,心里更受用不少。昨儿王妃处虽同样有丰厚的打赏,却不见如此贴心。 寝殿内,梦竹服侍晋王梳洗穿衣,蕊珠红着一张脸铺床,王府这位嬷嬷是蕙妃身边的老人儿,此刻她满面含笑,将床上一块中间染血的白绫元帕收入一方红木雕花锦盒内,便告退离开。 寝殿内布局多有变化,因梦竹这几日整理库房与陪嫁,将二小姐常用之物都取了放在该摆放的位置,不光茶具、摆件、屏风都一一按小姐喜好换了,更多的是在各处摆了不少书画,其中便不乏有一两件吸引晋王的目光。 晋王一一观摩,在殿内闲庭信步时,二小姐还在花颜明月的服侍下梳妆。 主殿由三间主屋打通相连,晋王踱步到中堂,绕过屏风看向昨夜的棋局,转头就见桌案上正摆放着他送来的两卷棋谱,再看向桌案正中,视线不自觉的被宣纸上的字迹吸引。 二小姐的字从小受唐临影响颇大,更擅长行书,线条婉转流畅,灵动洒脱。 晋王挑着眉翻看,只觉得这笔法甚是豪放,与侧妃在人前的表现大有不同。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眼眸中渐渐出现错愕与一丝惊喜。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十六个字,笔画连绵,笔锋流转,显是在写这些字时书写极快,不知不觉间有草书之势。 听到脚步声,晋王将棋谱与手抄纸原封不动的放归原处。 到落座用膳时,晋王略带探究的眼神便不自觉的停留在侧妃面上。 花颜梳妆时见二小姐气色不错,便只薄薄的施了一层胭脂,二小姐本就肤白,如此更见清丽。 晋王正欲开口,就见景明领着王妃身边的乳母桂嬷嬷进殿。 桂嬷嬷手中捧着一只雕红漆牡丹花纹样的木匣子,行完礼,恭敬道: “请王爷、侧妃安,贞侧妃今日归宁,王妃特意送了一支将军府在大凌河畔白庚郡府得来的百年人参。” 二小姐怔了片刻,习惯性的与花颜对视了一眼,起身。 “有劳嬷嬷,妾多谢王妃赏赐,归宁回府后定要亲自去如意殿拜谢。” 晋王心思敏锐,不动声色的将二小姐的动作看在眼里。 “王妃有心了,白庚郡虽地处辽东,但百年人参倒也颇不易得。” 晋王的声音清冷,与适才的清润温和不同,桂嬷嬷刚来,没有听出来晋王提到辽东时,面色似乎凝重了一分。 桂嬷嬷微微颔首,笑着道: “王妃陪嫁里总共两支,提起白白放着也是损了药性,已有一支送到蕙妃娘娘宫里。王妃说昨儿个夜宴贞侧妃贡献的乳茶方子,可见用心,因此剩下这一支就让老奴送到了贞侧妃这儿。” 说完这句桂嬷嬷便不再多说,办完差事,由梅姑姑送出门。 二小姐听得此话,面色不虞,借着夹菜掩饰。 “管家昨儿呈了礼单,王府已备好各色礼物,本王需陪王妃回将军府,待申时初,本王亲自去唐府接你。” 二小姐为王爷夹了一筷子菜,含羞道:“妾身多谢王爷眷顾。” 此时的唐府。 从云归院到福安居,各处都张罗着,二小姐三朝回门是大日子,往后等闲便不能轻易回府了。因此主子们一早就派人去府前街留意,只等王府的马车露面就赶紧回来禀报。 二小姐坐在马车内,蕊珠忍不住道:“小姐,王妃这是何意?偏偏故意选王爷在的时候送劳什子赏赐。咱们唐府商行在辽东又不是没有产业。” 身边都是自己人,梦竹也不再一本正经,“咱们送蕙妃娘娘的心意,王爷也已送了棋谱,偏她跳出来承哪门子情,将军府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二小姐沉默了一会,幽幽道:“这哪里是送赏赐,一支人参罢了,又何须特特将产地说的这么清楚。” 蕊珠没听明白,梦竹则一脸紧张的看向花颜。 花颜摇摇头,沉声道:“奴婢观王爷提到辽东时面色凝重,或许涉及辽东局势? 王妃是否有深意目前还看不出来,但这一回倒也得令咱们往后更警醒些,不可一味放眼内宅,得弥补对外的不足。 蒋家骁勇,每代多出武将,在军中的影响力虽不如陆家,但应该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唐家说到底是商户出身,如今虽算半个皇商,但前朝一些隐秘的消息未必能及时知晓。 只要晋王还需要蒋家扶持,王妃的位置就不会被取代。晋王蛰伏太久,羽翼未丰,如今前朝一丁点儿变化便会间接影响后宅。 用一句话概括,临安唐家这一支勉强算新起之秀,在蒋家几代人的积累下,实在不够看。 第163章 三朝回门 府前街。 唐府府门敞开。 花颜当先下车,只见老太太、家主云夫人、大少爷大少奶奶带着一串儿妹妹们,正一脸期待地在府门处等候着,就连陆姨娘也抱着二少爷跟在后面。 待梦竹扶着二小姐下了马车,三小姐等人簇拥着老太太上前,二小姐目睹此景,眼眶已然泛红,瞬间也理解了大小姐从津南回府那日,为何满腹话语哽在喉中却吐不出来。 众人围过来寒暄,老太太上上下下的端详了二小姐好一阵,唤了一声婉姐儿,语气满是心疼。 唐显与唐临父子两顾不得与二小姐多说话,赶忙安排王府管家,管家办事利落,将回门的礼单呈给唐府管事,在唐临邀请下步入唐府进入前院客房歇息。 二小姐一路进了福安居,明明才离开三日,府里的一草一木竟令人分外怀念。 花厅内落座后,二小姐首次回门,庄重地向老太太和云夫人行跪礼,云夫人身边的魏嬷嬷赶忙上前扶起。 “这些子礼数犯不着如此上心,今儿也只能回来半日功夫,与你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们多说说话才是正经。” 老太太一迭声的说个不停,又吩咐梳着妇人发髻的花楹去小厨房,必是一早就准备了二小姐喜欢的菜色。 花楹含笑应声,对冬瓜招手,“老太太,让冬瓜也随着去一趟吧,自从冬瓜和安管事接连走了,厨娘们做的乳茶和点心总不是那个味儿了。” 老太太本来正捏着帕子拭泪,闻言拍手笑道:“说的正是,早知道就该把你师傅多留几年才好。”老太太的目光向花颜几个看过去,看到冬瓜时,忍不住道:“怎么瞧着冬瓜这几日不见消瘦不少。” 老太太又岂是真的关心冬瓜,说完这一句,就担心的问二小姐在王府住的可好,吃的可顺心,王妃有无为难之类细碎的日常。 二小姐一一答了,言称一切都好。 三小姐似乎开朗了些许,也能与五小姐七小姐一样在二小姐身边嬉闹,六小姐亦牵着弟弟上前给二小姐见礼。 不过几位小姐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言语中除了对二姐姐的关心,更多的是好奇王府和皇宫,但也都有分寸,问的皆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事,诸如王府大不大,皇宫有多气派,皇后娘娘和蕙妃娘娘有没有故意为难,然后转而开始问伺候姐姐的下人们可容易管教,在府里如何打发时间之类的。 一人只一句话,就令福安居喧闹至极。 花颜搭眼看了一圈,唯独大小姐没来,四小姐则坐在角落的绣墩上一言不发,看向二小姐的眼神,是羡慕与嫉妒交织,明明又想上前,偏偏坐着不动一副不想巴结的样子,看起来拧巴又愚蠢。 大少奶奶苏绾绾与二小姐在闺阁中便算是熟识,现下见妹妹们围着,倒不好插话。 不过二小姐成长了许多,自然也不会忘记与大嫂见礼,姑嫂两人凑在一起也有许多话要说。 云夫人见二小姐满面春风,谈笑皆有定数,心下稍安,趁着老太太与二小姐说话的功夫,将梅姑姑与花颜带到偏厅,让她们细细将王府内与二小姐进宫后的诸事问了个遍。 对于将军府的陪嫁丫鬟如此没有分寸一事,云夫人沉思片刻,吩咐魏嬷嬷将二小姐召来,才缓缓道: “想来应是将军府内宅有什么隐秘,蒋威(蒋将军)曾在陆老将军手下驻守西南十余年,阖府迁到京城也不过才过去十几年,当时王妃已经五岁。 听闻将军府后宅十分干净,并无小妾姨娘作乱,所用下人仆妇也都来自军中遗孤或其家眷。不光在京城名声极好,就连军中将士亦对蒋家极敬重。 也罢,我这就让周娘子派明舞带着一队人去西南打探打探。” 花颜双眼不禁一亮,云夫人之前不是没有派人往将军府后宅安插人手,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如今从西南着手,应能查到些什么。 “至于辽东......” 云夫人轻敲桌面,沉吟了一番才道: “花颜所料不差,辽东确有变化,王妃的叔父于年初擢升为辽东大都督。辽东地势险要,乃抵御北方蛮族之要冲。王妃这支人参,意在向晋王表明蒋家对其之紧要。” “陆老将军年事已高,陆家男儿大都战死沙场,如今已是后继无人,皇帝才放心将西南交给陆家。 蒋家则不同,蒋威正值盛年,又有其结拜兄弟戍守辽东,在军中势力不可小觑,因此皇帝才借着军功封赏二品勋晖将军,将其留在京城。” 二小姐疑惑问道:“那缘何去岁年末,皇帝会借着赐婚,诏令蒋将军前往西北戍守?” 云夫人顿了顿,脸上有一抹复杂之色。 “我与你父亲和兄长私下判断,一则是西北边关吃紧,朝中武将后继无力,二则储君之位尘埃落定前,蒋家驻守西北是皇帝有意分散晋王的势力,毕竟京城距西北近千里,且西北军原驻地将军是皇帝的心腹,蒋家到了西北也不是没有掣肘。 倘若储君之位最后落在晋王手里,蒋将军父子三人要么继续回京任闲职,要么......” 花颜忍不住眼角一跳,“......怕是有去无回。” 云夫人颔首,沉默许久后言道:“蒋家既然将筹码押在晋王身上,又怎会毫无后手,你们需谨记,切不可因那区区选侍就轻视王妃,在婉儿尚未生下孩子之前,万不可开罪于她,来日方长,亦不必争这一时之宠。” 二小姐闻得此言,面色瞬间涨红。花颜垂首应诺,梅姑姑则面露惭色,昨夜她还劝诫二小姐要争宠呢...... 云夫人见女儿神情萎靡,不禁沉声道:“婉儿也无需因此而怯懦,否则他日晋王登上大位,于后宫之中,你又当如何自保?” 第164章 听闻王妃美艳,不知比之花颜如何 与此同时,勋晖将军府。 因蒋威父子三人远在西北,蒋夫人便提早请同族几位耆老在前院招待晋王。 后宅花厅内,王妃面若寒霜,与蒋夫人相对而坐。 “母亲打量着将同族侄女安排进王府做我殿内的选侍,我也依着应了。但母亲千不该万不该,竟找一个如此没分寸的贱蹄子来碍我和晋王的眼。” 蒋夫人眼角一跳,眼底染上一层疑惑。 “娘家堂哥来信说霜儿一向乖巧,她在咱们府里待的日子虽短,却也是个伶俐的,真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王妃一身礼服,冷肃着一张脸不发一言,直看的蒋夫人心底有些发毛,心里一阵懊悔。 自己这个继女不像她的两个哥哥,自小心思深沉,有些事虽过去了许多年,总归是心结难解。 蒋夫人出身西南林家,名唤林巧,林家在西南做药材生意,林巧祖父便是西南陆家军随军的军医,因此林家与军营常有往来。 许多年前西南边境与西戎一战,蒋威时任参将立下奇功,却也不幸中箭,幸得林巧祖父救治,一来二去蒋威夫人王氏(王妃生母)便与林家后宅的夫人熟识,也结识了尚在闺中待嫁的林巧,二人虽年龄相差几岁但很快一见如故,情同姐妹。 林巧就这样见过蒋威几回,蒋威高大伟岸,相貌堂堂,更是西南边境人人称赞的英雄,林巧不禁芳心暗许,但也只把一缕情愫深埋心底。 她与王氏相交两年多时间里,对王氏的几个孩子亦十分不错,蒋捷(王妃)当时年仅五岁,蒋威的长子蒋锋八岁岁,次子蒋勇七岁。 再接着王氏突然生了一场怪病,林巧祖父出手亦无力救治,王氏弥留之际竟当着蒋威的面将几个孩子托付给林巧,原来王氏早已看出林巧对自己夫君的心思...... 林巧有意,加上发妻遗愿,蒋威为王氏守丧一年后迎娶林巧为继室,再之后便是林巧随夫进京后就成了蒋夫人。 但幼年失去生母,林氏女突然变成自己的继母,蒋捷无法接受,小小的她怀疑是林巧毒害了母亲,因此这么多年过去,饶是继母对她再好,她也只维持表面关系,林巧的心便也渐渐凉了几分。 言归正传,蒋夫人心知再如何辩解也打消不了继女的疑心,何况她也确实心虚,娘家来信并将芸霜推到了她跟前,她也没心思多做调查便顺水推舟做了安排。 当然她心里也不是没有揣着别的心思的,若林家的女儿讨好了晋王,或许娘家也有一场造化也说不定...... 蒋夫人开口道:“留下她也无妨,只是知雪、露薇、杏雨三个颜色并不十分好,你在王府如何斗的过唐氏,别人不知道,唐家与晋王牵涉颇深......” 王妃冷哼了一声:“只消继母好好做你的蒋夫人便是,我自有打算,于后宅中打发一个商户女又有何难。” 蒋夫人苦笑,“老爷临行前,总是担心你,也罢,嫁入晋王府的选择总是你自己做的,以后我也不会管你就是。” 末了,蒋夫人到底还是补充道:“倘若有事便让桂嬷嬷吩咐巴奴去办,总归桂嬷嬷和知雪几个对你都是忠心的,但凡事涉及争斗,需做的隐秘些,不要留下首尾才好。” 这番话还算推心置腹,王妃饶是再多疑,脸色也缓和稍许。 “母亲心系娘家无可厚非,若来日女儿竞功,会提携林氏女一二。” 蒋夫人沉默不语。 她如今才三十许岁,当初嫁入蒋家后,曾三次有孕,但头两次滑胎,直到最后一胎才平安降生,结果儿子生来孱弱,满月那天不幸夭折。 念及与王氏的情分与成全,她抚养继子继女,自问已尽心尽力。蒋锋蒋勇待她倒还有些孝心,至于这个女儿始终和自己隔着一层...... 蒋夫人的眼神无波无澜,视线在王妃脸上并未停留,她隔着几丈距离望向窗外,良久苦笑着叹了口气。 将军无小妾姨娘,便是想争斗这后宅也没有别的女人,如今每日蹉跎岁月,心中早已无恨亦无爱,也无半分牵挂。 只是深夜梦回,常常念起自己十九岁时的选择,到如今也不知是错还是对...... 府前街,唐府。 花厅内其乐融融,主子们正用午食,花颜随侍在一旁。 只见老太太身边只有花楹与素问,其余的有一个熟面孔是原先福安居的二等丫鬟,另几个却是有些陌生,显然是新来府里的。 广白前两日已出府成亲,花颜与她相交不深,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适才听花楹说老太太送了一笔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 素问过几日也就出门子了,嫁的是永宝楼大掌柜龚发财的大儿子。 相识的丫鬟们好似都有了归宿,花楹前日也与沐风成了亲,本应去隔壁云起院当差,如今看来估计还要陪在老太太身边一段时间。 “大姐夫的调令下来了,过了正月就来京城,在天武军任都头,好不威风。” 五小姐挨着二小姐坐,给二小姐解释道:“大姐姐前儿带着小外甥回了津南,等过完正月阖家搬到京城,柳姨娘盼了许多年,终于如愿了。” 柳姨娘自然没有资格在花厅陪着用饭,二小姐道:“大姐姐该高兴坏了,大姐夫到京城任职算是连升三级,不愧有武将血脉。” 老太太简单用了些便没了胃口,听到二小姐的话,道:“在京城做官又岂是那么容易,好在霜姐儿的性子这些年磨平了许多。” 说完对云夫人道:“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唐府更应谨慎行事,回头等大姑爷来了京城,你从府里挑几个稳重的送到宋家,也好管着些霜丫头。” 云夫人颔首应是。 花颜安安静静地站着,私下也觉得大小姐的命是真好,虽有个拎不清的姨娘生母,但好在柳姨娘心地还不算坏,既有家主和老太太关照,嫡母待她也不薄,嫁人生子后,听说大姑爷宋承锐也并无妾室。 正沉思着,门外有小丫鬟撩开帘子,冬瓜端着刚蒸好的面果儿走进花厅,花颜赶忙迈步上前,帮着呈到老太太跟前。 这时,四小姐突然眼珠转了转,佯装一副好奇的模样,笑眯眯问道: “二姐姐,听闻晋王妃生的极美,不知比之夫人特意安排的花颜如何?” 第165章 入府做良媛护持二姐姐 四小姐这一言,突兀又刺耳,以至于满室皆静。 三小姐周身立时沁满冷汗,所幸这是在唐府,倘若四妹妹在外也这般口不择言,将王妃与一个陪嫁丫鬟相提并论,已然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花颜捧着碟子的动作未停,面对四小姐的挑拨她只觉得愚不可及。冬瓜怔愣过后,面上浮现一丝怒意,只是碍于在主子们面前,她一个丫鬟又哪里有开口的资格。 不过,贞侧妃回到唐府,便是明艳无双的唐府嫡女。 只听二小姐冷声道:“几日未见,不曾想四妹妹竟狂悖至此?王妃的容貌又岂容你一个小小庶女置喙。莫说王妃,便是她身边的丫鬟也不是你能说嘴的。” 四小姐红着眼睛,眼珠再次转了转,:“二姐姐怎如此贬低与我,妹妹也是一番好心,花颜天生一副狐媚模样,这些年在云意院养尊处优,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恐怕都比不上她,若比王妃更甚,往后得了王爷宠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姐姐又该如何?” 花颜眼睛微眯,四小姐一向对府中嫡出的几位主子怀着嫉恨,这话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更何况她已随小姐入府,此时这番话若说是关心二小姐,未免显得太晚。 三小姐本想劝两句,听了这话立即低头不言。 夫人与老太太亲自为二姐姐选的陪嫁丫鬟,自然考虑良多,妹妹这话不光多余,还抱着想要离间主仆情分的恶意。 奶娘说的对,翻过年过了六月生辰自己便要及笄,也是该为自己打算一二了,她不敢也不想再掺和。 事到如今,她方明白陆姨娘与六妹妹母女才最识时务,这么些年,不光六妹妹与五妹妹和七妹妹关系最好,陆姨娘也时常制香讨好嫡母和老太太。如今府里有什么好东西,老太太必不会忘了送去六妹妹院里一份。 苏绾绾呆滞半晌,眼神不知不觉的从花颜身上掠过,心底也有一丝惊艳,她见过花颜真实的容貌,如今虽不知用了什么稍做遮掩,但眉眼给人的感觉还是十分舒服。 她出嫁前苏夫人对她交代过一些有关唐府的情况,其中就有关于花颜的,因此苏绾绾安静的坐着,见二小姐似乎气的狠了,伸手按了按她的手掌做安抚。 云夫人搁下羹勺,拦住准备说话的二小姐,以往看在老太太与文姨娘有些亲戚情分,她能网开一面,但到了今天,这丫头留不得了。 四小姐兀自不觉,只是不再装作天真的样子,庶女两个字也让她嫉恨万分。 “再说了,这是在咱们府里,闲话几句又何妨,难道还敢有不长眼的传出去不成? 姨......妹妹这话也不过是想给姐姐和母亲提个醒儿,依着规矩选侍虽说是从陪嫁丫鬟里选的,也要选一个信得过的才是,咱们唐家旁支或者府里的家生子,哪个不比那狐媚子的花颜更忠心得用。” 云夫人看着四小姐,问出的话意味深长:“哦?依四丫头所想,谁做你二姐姐身边的选侍更合适?” 四小姐见嫡母开口,心下一喜,立即道:“同样是父亲的女儿,让二姐姐与王爷提一提,三姐姐和...入府做个正七品的良媛,往后姐妹同心,护持二姐姐不是更......” 三小姐简直要被自己的妹妹吓死了,她自问从未起过这样的心思,当即脸色一片惨白——原来妹妹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居然是因为生出了这样的蠢念头! 老太太猛的拍向桌子,重重的道:“你给我闭嘴,一派胡言乱语,简直不知羞耻。 也罢,文姨娘独自在临安倒也孤单,四丫头这就回你的院子收拾收拾,即刻去临安陪你姨娘吧。素问,你去盯着她收拾。” 素问应声,走到四小姐跟前。 四小姐这才开始慌张,见身边的姐姐不发一言,嫡母自始自终都没有正眼看向自己,一颗心终于沉坠下去。 姨娘说的对,老太太只会真心待二姐姐,她们的婚事若不自己争取或许还不如当初的大姐姐。 “凭什么,我就算一开始说错了话对王妃不敬,又有什么打紧的,何况我也没说错,三姐姐今年也满了十五岁,家里既然可以给二姐姐谋一门好亲事,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老太太竟还要狠心将我发落到临安?” 四小姐惊呼,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二姐姐既能做侧妃,难道一个小小的良媛我们都不能肖想......” “啪!” 四小姐的话还没说完,直听的三小姐气血翻涌,只见她霍然起身,再也忍不住狠狠扇了四小姐一记耳光。 她气的浑身颤抖,怒声嘶哑:“你自己生了这般蠢念头,休要拿我做筏子,咱们一母同胞,你莫非是失心疯了不成,老太太,母亲,我这就将她带下去思过......” 云夫人见老太太面露迟疑之色,似又准备轻轻放下,冷声道: “这倒不必,魏嬷嬷,将四丫头的嘴堵上,也无需收拾行李了,庄子上也不缺什么,即刻绞了她的头发押送到角门,吩咐郑山亲手送到临安,此生不得踏出庄子半步。” 花厅内各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皆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住眼睛闭上,今日这等场面但凡透出一丝一毫,她们也没命在唐府待了。 四小姐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僵在原地,惊觉事情并非按她姨娘的预想发展,寒意自头顶直灌脚底,眼眸中闪过惊惧之色,尖锐的嗓音几近失声。 她先是恶狠狠的对三小姐道:“我们都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便罢了,竟敢打我。” 又冲云夫人狠毒道:“母亲终于是露出毒蝎本性了,你不能这般待我,我马上就要及笄,我要见父亲,你们岂能偏心至此,姐姐,你快去找父.....” 魏嬷嬷脸色阴沉的上前,道了一句“得罪了,四小姐”,就伸手唔住四小姐的嘴,素问看向老太太,老太太叹息一声,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精神,她摆了摆手。 素问便与魏嬷嬷一道,将挣扎的四小姐带离了花厅。 三小姐眼睁睁的看着胞妹被带走,忧虑担心害怕惊恐等等情绪袭来,她宛如溺水上岸的人,浑身被冷汗浸的湿漉漉的。 “老太太,孙女并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孙女对四妹妹有管教不严之责,求......老太太和母亲责罚。” 三小姐起身跪倒,茫然四顾,只觉前路渺渺,再无转圜之机,两行清泪不觉间沾湿前襟。 老太太本想将四小姐送到临安便罢,见儿媳不动声色的下了命令,心里非但没有生气,也在懊悔自己这些年是否太心软了些。 “你这个妹妹......自小被文姨娘教坏了,往后就当没有她吧。” 本是嫡孙女回门大喜的日子,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满腔失望,好在三丫头还不算太蠢。 云夫人对花楹微微点头,花楹上前将三小姐扶起来后,将花厅内的丫鬟们都遣下去,方才这一幕自要下一番禁令。 见婆母似有话要说,苏绾绾也起身行礼,将五小姐等人带到偏厅远远避开。 “若非你姨娘来信教唆,四丫头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起这样的念头。” 第166章 名单 云夫人冷笑一声,继续道: “我以文姨娘患病的由头将她关在庄子上,是给你和四丫头几分面子,个中原因你应知晓。谋害妾室的罪名传出去,你们有这样狠毒的生母,又能嫁到什么人家? 往后安分守己,你父亲和老太太还会待你如初,若起了旁的心思,或是想为你的生母和妹妹求情,唐府也不能容你。左右庄子上地方宽敞,安置一个你也绰绰有余。” 三小姐立即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滴滴打在地面,良久,三小姐抬头,脸上浮现出一个疲倦而惨然的笑。 “女儿......不敢,姨娘犯下大错,女儿自知她是...罪有应得,往后三节两寿女儿会送些东西以表孝心,再无旁的心思。 至于妹妹......这些年女儿心力交瘁,往后......都不会过问。” 云夫人念着三小姐这些日子的转变,在二小姐大婚前也曾用心的份上,对她今日的表现还算满意,敲打一番后便轻轻放下。 老太太愧疚的看向儿媳,文姨娘能入府皆因她当年一念之差。 “三丫头,你的嫡母对你们姐妹二人不是没有尽心过,早在年末就开始为你和四丫头的婚事操心,本想出了正月便带你们去参加几回宴会,也好在各家主母跟前露露脸,结果......你该当感恩。” 三小姐猛的抬头看向云夫人,愈加替姨娘和妹妹羞愧,“女儿多谢母亲,女儿愿意在府里多待两年尽孝,也愿为家族牺牲。” 她不是不明白,大姐姐的婚事对大哥和二姐姐都有助力,因此急着想表明心迹。 云夫人微微笑道:“哪儿就需要你一个小丫头牺牲,你是个通透的,暂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婚事上必不会委屈了你。” 偏厅内。 二小姐拉着花颜到跟前,柔声宽慰: “四妹妹是个蠢的,那些浑话,我是半点不会往心里去的,孟姝你也万不可放在心上。”二小姐一直都知道花颜的心思,情急之下将花颜的本名也说了出来。 花颜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柔软,她清楚二小姐信她就够了。 “侧妃待奴婢一片真心,奴婢此生绝不会负小姐。”这是自二小姐入晋王府后,花颜首次以侧妃之位相称。 四小姐今日这一出,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是拿花颜说事,再徐徐提出自己的念头,实在荒唐可笑。也不知文姨娘在庄子上常年养病,脑子是不是有些不灵光了,竟也敢妄想打晋王府后院的主意。 事情发生时,唐显与唐临父子正在前院招待王府管家,当唐显知情后,对云夫人的安排并无异议,也并未再见四小姐一面,更是直言: “文姨娘心思不正,将她们母女分开看守,也无需让她们母女相见。” 四小姐的性子已经完全坏了,若不加以管制,难免再像今天一样口不择言,唐显又岂会放心把她嫁出去,安置在庄子上是最好的结果。 回门这日时间过的很快,午后,云夫人带二小姐回到云归院。 唐显与云夫人夫妻二人单独和二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 而后,云夫人又将花颜叫了进来。 “四丫头的话你无需放在心上,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有心服侍晋王上位,只要不越过婉儿,唐府也会助你。” 花颜道:“奴婢初心不改。” 云夫人的笑意直达眼底:“未来之事会如何,又怎能说的清楚,你只需知道我们唐府的心意即可。” 花颜垂首苦笑,为何所有人都会以为堂堂晋王能看的上自己一个小小的丫鬟?她并不认为以晋王的野心抱负,仅仅会因为容貌便会见色起意。毕竟他选的正妃和侧妃都有借助对方娘家势力的原因,自己可没有能力给他助力。 因此她也不再多提,反而与云夫人细说起庆国公府。 “禀家主、夫人,庆国公府一案虽过去多年,但晋王刚建府便大肆在罪奴府收容庆国公府的下人,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难道王爷不怕被裕王、恒王拿住错处?” 唐显似乎早知她有此一问,“估摸着时间,晋王应该很快会为庆国公府翻案,我事先也不知晋王会对已逝的庆国公做到这等地步,此事暂时无关后宅,你无需将心放在此处。” 云夫人补充道:“倒是我幼时曾随祖父母去过国公府,国公府里的下人们秉性忠良,你和婉儿可适当拉拢一二。 只是时过境迁,需得花些心思甄别,也不可一味相信他人。” 二小姐和花颜颔首称是。 “花颜,先前与你说云裳佩在宫内也得用,想必以你的聪慧,也能猜得到一些。郑氏牙行做的便是搜罗适龄的卖身之人,加以训练后送到该去的地方,这些人只认云裳佩。” 云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名单。” 花颜强忍着震惊,俯首接过,两个小脑袋并排凑在一起,花颜与二小姐一同观看名单。 很快,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巨震——名单中有一人是见过的,正是蕙妃娘娘身边的内侍。 宫里的眼线不多,只有寥寥三个人名,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蕙妃宫里的内侍,其余则是两名宫女,想来也是,皇宫规矩森严,宫人来历皆有记档,唐府能成功安排进去三人已是不易。 倒是晋王府的下人也无一人在名单内,想来晋王在府里的人手都是自己的心腹,其他人包括唐府也等闲安插不进人。 片刻后,花颜仔细将名单记下,恭敬的呈给云夫人,云夫人立即引燃,“名单时而变动,但云裳佩这枚信物不会变,你们只需记住名单中划线的人即可。” “另外,蒋家与其他官宦世家自然也安插了人手,不可掉以轻心。” 这一回府,往后等闲便不容易见面,云夫人不免又细碎的嘱咐了一些。 到了酉时,魏嬷嬷来报,晋王来迎接侧妃回府。 唐显唐临父子与晋王在书房待了一刻钟,老太太和云夫人带着几位小姐与侧妃依依惜别,至于四小姐,此刻早已被送出京城。 第167章 两位侍妾 自二小姐回门那日后,梅姑姑恢复例行晚训,等春夏秋冬和于贺元兄弟退下后,单独将花颜留下。 “咱们小姐入了王府便是贞侧妃,你与梦竹几个须警醒些,在人前万不可称呼错了,显得咱们唐府出来的人没规矩。” 梅姑姑说完,花颜垂首应是。 “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素日里也是你最常在侧妃身边服侍。夫人和老太太既对你信任有加,日后我便待在云意殿替侧妃打点上下,等闲不会再干涉侧妃与王爷之事。” 花颜惊愕片刻,旋即回过神来,该是夫人单独对梅姑姑交代过,她温言道: “梅姑姑稳重周全,处事练达,奴婢在您身边受益匪浅,云意殿且需要您掌舵呢。” 梅姑姑心中顿觉熨贴,轻抚花颜的肩膀,言道: “且放宽心,夫人并未责备于我,只是这么多年下来,我也确实没什么好教你们的了,不过王妃身边的桂嬷嬷不是好相与的,往后若有难以决断之事,再来寻我便是。” 花颜闻言,只得轻轻点头,只是心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觉得压力陡然增大。 ...... 暖阁内的绿菊,从极盛到衰败也不过短短月余。 大婚那两日,花颜的劝慰到底是起了作用的,加上侧妃每逢去如意殿请安,便也看出王爷对她和王妃花的心思并无不同,心里不是没有失落过。 因此便歇了几分热切。 总归婚后的日子还短,如浣云和舅舅般一见钟情的桥段,自不会出现在利益联姻的两个人中间。 晋王心思又深沉,花颜每每嘱咐侧妃万不可主动提起后宅以外的话题。 有些人和事,只能由位高者主动提及,否则便有僭越之嫌。 其间晋王来过云意殿几次,每逢晋王至云意殿,侧妃皆亲手烹茶,二人或抚琴对弈,或挥毫泼墨,或谈古论今。 侧妃自幼浸染书香,言行举止无不透着雅致,与出身将门的王妃迥异,每每令晋王眼中疲惫之色稍减。 不过在旁人看来,二人独处时,相敬如宾的味道太过浓厚,晋王晚间又少有留宿,梅姑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化作叹息深埋心底。 梦竹见此,眼中亦有忧虑,私下与花颜聊起,花颜道: “听闻太子的身子衰败的厉害,前朝最近不太安稳,裕王、恒王包括咱们王爷各有心思,王爷近日鲜少来后宅,除了初一十五这两日外也并未在如意殿留宿。 王爷每逢来咱们这,与侧妃弹琴对弈,意在放松心绪。若做的太多说的太多,反而适得其反。” 若晋王留宿,侧妃获得的宠爱太多,那才叫人担心。 如意殿每日都盯着,桂嬷嬷也不是没有借着旁的由头来云意殿,三回里总有一回是故意挑晋王来的时候。 但也不能显得太过自持,花颜禀报过侧妃后,遂吩咐冬瓜,每隔一日,晌午后做两杯温温的乳茶,交由小元子送到存心殿。又吩咐小元子亲手交到景明手上,送完即回。 如此一来,晋王虽没进后殿,总也会送些稀罕的吃食或者字帖等物到云意殿。 ...... 这些日子二小姐逐渐适应了侧妃的身份,在王府的日子终究与在闺阁时不同。往昔晨起梳妆后,照例需前往给夫人与老太太请安,唯在王府中换成了王妃罢了。 除却贞侧妃外,王府中尚有两位侍妾。 花颜和梦竹每日清早随侍前往如意殿,多数时候王妃与侧妃、侍妾说的也都是些口不对心的话,偶有机锋,贞侧妃也能应付自如。 说起来晋王府的两位侍妾,她们都是蕙妃娘娘宫里的宫女出身。 一个姓吴一个姓余。 吴侍妾生的娇艳,擅舞。性子开朗,常在请安时说些逗趣儿的话。可惜王妃不苟言笑,贞侧妃在外向来端庄持重,余侍妾则更是相对安静,但就算没人捧场,吴侍妾倒也不觉得尴尬。 余侍妾是秀女出身,在入蕙妃娘娘宫里伺候前,来自六局一司中的尚服局,擅绣工。她的容貌只在中上,圆脸大眼,性情乖顺,常常请安后在末位安安静静地坐着,就连偶尔露出的笑意也是浅浅的,并不打眼。 因吴侍妾每每请安时来的最早,王妃便借故赏了她些首饰,其中一只双鱼戏水赤金嵌红宝的璎珞极为惹眼,吴侍妾喜爱的不得了,因此越发殷勤,回海棠院后每每在余侍妾房中炫耀。 余侍妾对此亦如常,恭维几句便不理她,吴侍妾也不恼,炫耀完便自顾自回房歇着。 顺嘴一提,大周皇宫内的宫女出身分两种。 一是内侍省从各地甄选适龄女子入宫,交由宫正司教导一段时间礼仪规矩后,再由内侍省分配到各宫。吴侍妾便是如此,按理说这样出身的宫女,一般到二十五岁就会被放出宫,因出身所限,亦很少有被主子赏识谋到更好的出路。 二则是秀女出身,大周根据皇帝或后宫旨意,三到五年大选一次,遴选六品以上适龄官眷入宫,这些秀女遴选后被分为三六九等,其中上等充实后宫,中等由宗正寺分配给皇室中人,最后从末等中择优,送到六局一司,根据秀女的才艺分配到诸如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以及宫正司。 (六局一司,管理宫女的机构体系) 女官大多是从六局一司中提拔出来的秀女担任,御前尚仪闵荣便是当初尚仪局中的佼佼者。 这两位侍妾,能在一众宫女中得蕙妃娘娘青眼,在晋王立府时送到府里做侍妾,自然不会是简单的角色。无论是一味谄媚讨好王妃的吴侍妾,还是性情与贞侧妃略似的余侍妾,在王妃侧妃入府前,每月总能侍寝一到两次。 第168章 余侍妾的请求 二月中旬之后,晋王更少出现在后殿,下朝后大部分时间在前殿处理事务。王府后宅内的氛围也无端紧张起来。 在此期间,倒是蕊珠显得异常忙碌。 这日,花颜梦竹陪贞侧妃从如意殿请完安,趁着侧妃用早膳的功夫,蕊珠将这几日闲话得来的消息叽里咕噜说了个痛快。 “王妃身边的桂嬷嬷在王妃大婚次日,便去过一次海棠院。听吴侍妾身边的兰花说,王妃赏了吴侍妾一些料子,余侍妾那里也同样赏了。 余侍妾喜静,自去年入府后很少出过屋子。就连身边的丫鬟霞儿,除了每日去膳房领饭,也终日守在海棠院偏殿。 吴侍妾这几日亲自去前殿送过几次点心,不过连王爷的面都没见到。” 梦竹听完,罕见的讥讽道: “咱们侧妃和王妃入府后,王爷便没去过海棠院了。这些日子谁不知道王爷处理公务繁忙,王妃都甚少主动打搅,偏她是个不知趣的,如今看倒不如余侍妾稳重。” 蕊珠在脑海里整理完细碎的消息,补充:“吴侍妾舞姿绮丽,余侍妾温柔妥帖,听龚嬷嬷说王爷最初确实临幸过几回。不过每次侍寝完,存心殿的陆嬷嬷都会亲自端一碗避子汤......” 花颜道:“侍妾只是名头好听,与...选侍并无区别,连位分都没有,在王妃无所出前,侍妾并无生子的机会。” “可还听到别的消息。” 贞侧妃搁下汤匙,端起明月递过来的清茶漱口。 “前殿那里奴婢不好与人打探,但膳房的于嬷嬷这几天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几次差人与前殿仪卫司的司正递过消息。” 花颜心思微动,晋王最近忙着为庆国公府翻案,果真如云夫人所说,这些国公府旧人,即便过去了十几年仍旧念着旧主。 贞侧妃起身,对此事兴致缺缺。由花颜搀扶着步入书房,突然转身道:“算着日子,母亲派到西南的人应该快回来了。” “奴婢正好下半晌有事与柱子哥交代,届时若有消息,夫人应该会传话过来。” 柱子是梅姑姑与房大的长子,如今住在王府前院,出府办事比较方便,平日负责往来打理侧妃陪嫁,庄子铺子上的账册也都会通过他按时送到云意殿。 晌午,花颜独自到与前殿相连的角门处,柱子早已在此候着。 接过上个月的账册,花颜将一封写给浣云的信交给柱子,二人待了约莫一刻钟时间。 回云意殿时,小元子正小心捧着食盒出门,与花颜打过招呼后匆匆前往存心殿。花颜踏入殿内,远远的便见冬瓜倚着暖阁的门框,盯着一处发呆。 “这是怎么了?” 冬瓜回神,从花颜手中接过账册,顺手递给她一个刚换了炭的手炉。 “侧妃现下正在午歇,账册等会再带过去吧。” 二人并肩,沿着回廊回到房间,冬瓜关上门打了个冷颤,“都快到三月了,怎么感觉比年前下雪的时候还冷。” 花颜拉着她到跟前,关切道:“倒春寒一向如此,你素日里在茶水房当差,冷不丁的出门当然觉得冷了。前些日子便见你闷闷不乐,可是谁惹着你了?” “那倒没有,在茶水房和春儿相处的也不错,只是......” 冬瓜伸出胖胖的手掌,惋惜道:“咱们院里没有小厨房,师傅教给我的手艺长时间下去都该生疏了,二小...侧妃最近也没什么胃口,就连昨儿膳房送来的栗子糕,也只吃了一小口。” “我正要与你提,膳房送来的栗子糕没有安管事做的好,咱们侧妃自小在吃食一道上就极精细。 于嬷嬷是个忠厚的,一会我随你走一趟,使几个银子借灶台用用,往后隔三差五你寻时间过去,做些咱们侧妃爱吃的点心。” 也能借着机会与于嬷嬷打个交道,花颜总感觉庆国公府一案有所隐情,否则晋王即便尽心,也没必要将府里的旧人给拢到一块。 冬瓜眼前一亮,“这倒是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想到云夫人今天带来的消息,花颜又道:“另外明日傍晚前,先做一碟柿子形状的面果儿,再挑些你拿手的,寿桃定要做的好看些,届时我有用。” “春儿与于嬷嬷相熟,等一会我和她过去就成,先做些栗子糕,若有藕粉,我再给二小姐做一碟子藕粉桂花糕,面果儿虽麻烦些,今儿提前准备应该也没问题。” “把口水擦一擦,二小姐如今是贞侧妃,在外人前莫要再喊错了。” 花颜笑着提醒,接着郑重道:“另有一点需记住,王府膳房掌管供膳诸事,凡事不可大意,做点心时中途不可离开,最好等于嬷嬷在场的时候做,做完后若有剩余食材都要记得带回来。” 冬瓜点头,“你且放心,我都省的。” 等冬瓜兴冲冲的出门,花颜坐在窗前,脑海里想着云夫人派人从西南带回来的消息。 “原来蒋夫人并非原配,这样一来就说的通了,只是......” 主殿中堂内。 侧妃面色凝重,“......只是蒋夫人做了将军府的继室后,十来年内竟接连滑胎两次,唯一的儿子也早早夭折,未免太蹊跷。” 梦竹接道:“前两次滑胎,第一次不慎跌倒也就算了,第二次依旧如此,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花颜已沉思过许久,沉声道: “林氏家里世代经营药材,寻常药物手段又怎会瞒过她的双眼,其中有何隐情都无从查起,但细算时间,王妃彼时不过七八岁,即便是她所为,也少不了其他人相助。 这么多年过去,蒋夫人也未必不知,能安然度日,想必自有盘算。眼下,咱们只需要知道王妃与蒋夫人心存芥蒂就够了。” 侧妃轻声低语:“也罢,若母亲没有特意去查,去年诗会和广慈寺遇到那次,咱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们竟不是亲生母女。” 蕊珠挑开帘子入内,“禀侧妃,余侍妾在殿外求见。” 余侍妾在霞儿搀扶下缓缓进殿,向上首端坐的侧妃行礼。 “给贞侧妃请安。” 待余侍妾坐下后,梦竹端着茶盘奉上茶,余侍妾微微颔首,圆脸之上满是客气疏离之色。 稍作寒暄后,余侍妾转头看向霞儿,霞儿捧着盖着红色绸布的承盘上前。 “贞姐姐,奴婢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后日乃蕙妃娘娘生辰,姐姐想必已收到宫帖。奴婢身份卑贱,在宫中时多蒙娘娘照拂,因此绣了些娘娘常用的帕子络子之物。 可否劳烦姐姐入宫时,代奴婢转交给娘娘?” 第169章 太子薨逝 贞侧妃用诧异的目光瞟了一眼,向花颜轻点了下头。 花颜自霞儿手中接过承盘,只见余侍妾稍作停顿,脸上掠过一丝迟疑,最后自袖中又取出一枚绣工精美的月白色荷包儿。 面露羞怯的道: “前些日子王爷送到云意殿许多名贵绿菊,想必是王爷投侧妃姐姐之好,奴婢便私下绣了以绿菊纹样为题的荷包儿,请姐姐笑纳。” 余侍妾手中拿着的,确是一枚精致得令人移不开眼的荷包儿。 形如半月,以月白色的素缎为底,边缘绣着金线,由浅至深几股不同的绿色丝线绣就,绿菊状如圆盘,开的极盛,花瓣层叠,黄色丝线点缀的花蕊若隐若现,在光线下泛着丝缕纹路。 精巧的是针法,花瓣与花蕊呼之欲出。 鉴于余侍妾此前并未与侧妃深交,花颜暗自挑眉,不动声色的接过,嗅到一股淡淡花香。 对余侍妾福了福,花颜道:“余侍妾不愧是在尚服局当过差的,只这一枚小小的荷包儿就用了不下三种针法,余侍妾妙手了得,奴婢替咱们侧妃谢过。” 余侍妾微微侧身避开,花颜选侍的身份早在大婚那日就已记在王府档案里,余侍妾自然不敢托大受礼。 “花颜姑娘谬赞。实不相瞒,妾身的娘亲是镇江府颇有名气的绣娘,妾身自幼跟在身边,六岁开始学花样子,七岁练针法,一晃眼到现今也学了十余年了。” 余侍妾缓缓道出身世,提及绣活时,圆润面庞上竟难得地流露出一抹自矜之色。 花颜将承盘递给身边的梦竹,摸着荷包儿上凸起的花蕊道: “怪道绣工如此精湛,奴婢瞧着这花蕊似乎是‘打籽绣’的绣法,听府里针线上的嬷嬷偶然提过,打籽绣是源自苏氏的针法绝学,看来余侍妾家学渊源。” 余侍妾扯出一个得体的笑:“花颜姑娘好眼力,妾身的娘亲便来自清溪苏氏旁支。” 花颜微微笑着退到一旁。 贞侧妃见花颜并无异色,道:“难为你对蕙妃娘娘的一片心意,想必娘娘收到寿礼定会欢喜。” 这便是同意帮其代为呈上,余侍妾面露欣喜,再次俯身谢过。“奴婢五年前选秀入宫,于尚服局当值,后也是因这一手绣活儿获蕙妃娘娘赏识。 奴婢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一手绣活儿,贞侧妃若不嫌弃,日后若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奴婢定当竭尽所能。” 贞侧妃淡淡道:“余侍妾言重了。” 又待了半刻钟,余侍妾起身告退,花颜随着送出云意殿,等看不到余侍妾主仆二人的背影,花颜招手将于贺元叫到跟前。 “花颜姐姐,有何吩咐?”小元子躬身行礼。 花颜低声吩咐:“这几日多留意余侍妾身边的霞儿,仔细些,别被发现了。” “奴婢倒是认识一个粗使丫头,负责每日清扫海棠院通往后园子的那条巷道。那丫头以前承过小年子的人情,姑娘放心,奴婢定会将此事办妥。”小元子略作思考,旋即回复。 花颜见小元子离去,方才转身返回中堂。 梦竹、蕊珠、明月三人正在仔细查验余侍妾带来的绣帕等物,查验之余,也不禁啧啧赞叹,这几块帕子的绣工的确精良。 “余侍妾纵有天大的胆子,送给蕙妃娘娘的贺礼也不敢蓄意使坏。” 就算是顾忌着娘家,余侍妾也不敢如此做。 贞侧妃忍不住问道:“你一向在人前并不多话,方才为何......” 花颜刚将荷包重新取出,蕊珠掩嘴小声惊呼:“莫非是送给侧妃的荷包有问题?不过她应该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送把柄上门吧?” 花颜摇摇头,笑着说道:“你都这样说了,余侍妾又怎会如此蠢笨。 这些日子余侍妾从未主动来过咱们这,就算她的身份不能入宫,却也不必借咱们的手。 她大可以借着寿礼的由头求见王爷,让王爷代为转交,再不济每日请安也能见到王妃。” 花颜轻轻嗅了嗅,右手捏住穗子末端的两颗碧玺珠子,左手稍稍下拉,一根淡绿色丝绦得以从荷包两角系着的位置露出来。 “明月,你亲自去膳房看看冬瓜忙完没,让她过来一趟。” 花颜向贞侧妃解释道:“奴婢现下倒也不能判断,只是方才注意到余侍妾拿出这荷包时,脸上有一丝迟疑,行动间也略显僵硬。且最后说的那些话,不无突兀。” “奴婢已遣小元子留意海棠院,一会儿等冬瓜来了再仔细瞧瞧。” 过不多时,冬瓜匆匆进殿。 “今日殿内可是换了香?”冬瓜福了福,纳闷道。 花颜几个互相对视一眼,梦竹赶忙将冬瓜拉到跟前,冬瓜一脸懵懂,顾不得欣赏那朵绣的大大的绿菊,鼻尖轻嗅,好一阵才挠挠头道: “奴婢从这条丝绦与素缎上用到的绿色丝线上嗅到一丝淡淡的香味,倒不像药材的味道,似乎是由侧柏叶与几种不同干花混合的香料浸染过。” 花颜若有所思,贞侧妃眉峰微皱,“罢了,将其收到库房角落里放着吧。” 至于送来的贺礼,冬瓜再三瞧过后,摇头道:“这些帕子上并无任何味道。” 花颜又一一检查过图案花样,也未犯忌讳,便将礼物收到一只红漆锦匣内。 “侧妃安心,咱们不妨静观其变,余侍妾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咱们,不是有所图,便是被有心人指使。至于送来的东西,不带在身边便也无碍。” 次日。 冬瓜借用膳房,鼓捣了几样点心,另做了石榴与寿桃两种面果儿,她牢记花颜的吩咐,在蒸制期间寸步不离灶台。 膳房的于嬷嬷看了半晌,频频颔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在白案上很有些天分。” 冬瓜憨憨的答道:“奴婢特意多做了几枚,等一会做好了孝敬于嬷嬷。” “那感情好,想当初,我们国公府的大......就极喜欢那些精巧的点心。”于嬷嬷沉浸在回忆之中,沧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追思。 如意殿。 蒋捷将手中的一尊玉观音放在锦匣内,对露薇道: “母亲送来的寿礼确有几分用心,明日就带着这尊观音像入宫,再从库房里取两盒以花间露制的香丸。” 露薇点头应声。 “昨儿余侍妾去了云意殿,出来时霞儿手上的贺礼留在了云意殿,想来应该顺利。” 蒋捷坐在梳妆台前,唇角蓦然绽出一朵冷笑: “唐青婉身边的丫鬟机敏,往后让杏雨不必与海棠院接触,余侍妾顾忌着她娘家人的安危,断不敢做出背叛之举,权当做后手,慢慢熬着。” ...... 当晋王府上下皆在为蕙妃娘娘的寿辰筹备忙碌之际,前朝却突生变故,致使蕙妃娘娘的寿辰未能如期举行——久病缠身的太子,于三月初四酉时,薨逝。 第170章 长夜无尽·裕王兵变 当太子薨逝的消息经由东宫属官递报皇帝与宗正寺不久,皇上身边的近身内侍张全亲自前往恒王府、晋王府,宣召两位王爷入宫。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刘峰与府前街何御史,偕朝中数位四品以上大臣,联名上奏,参劾裕王谋害太子。 这是蓄谋已久,还是风闻奏事,具体情形也只有少数几人得知。 张全宣召离开后,晋王于存心殿中,与王府宋长史对视一眼。“宋兄,想不到没有詹王在身边相助,三皇兄自乱阵脚,且,七皇兄这步棋终是走错了一招。” 宋长史捋了捋长须,望着年仅二十一岁的晋王,满腹之言只化作一句:“乃主上运筹帷幄之故。” 这一声‘主上’实乃大逆不道,晋王朗声大笑,殿外风声猎猎,他大步而出。 宋长史轻声嘱咐:“王爷万事小心,晋王府今夜无碍。” 晋王转身,对宋长史拱手一拜,吩咐景明遣人分别往如意殿和云意殿传了信,旋即带了一队护卫离府入宫。 ...... 云意殿中。 待内侍离开,花颜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有一丝恐慌。 与梅姑姑商量片刻,花颜立即报请贞侧妃:命小年子连夜守在承运殿附近,关闭云意殿大门,独留下人房附近的角门出口,由明月看守。 梅姑姑则趁宵禁前去了一趟前面,让柱子传话,太子薨逝的消息唐府即便能靠着布下的眼线窥知,但礼部尚书等人弹劾裕王的内情未必能第一时间知晓。 不过梅姑姑倒是多虑了。 唐府早在一个时辰前便紧闭府门,唐显不在府中,唐临与管家带着护卫守在前院府门处,后宅中,云夫人不仅召集五小姐等人与柳陆两位姨娘齐聚福安居,更早早派了周娘子一行在天黑前赶往晋王府附近...... 戌时初,贞侧妃身着里衣躺在床上,对着脚踏旁和衣而卧的花颜,不安的问道: “王爷入宫前,下令府中护卫指挥使司在王府加强巡视,莫非前朝的风波,会波及到咱们王府?” 寝殿内只有主仆二人,花颜沉声回道: “太子的身子早就一日不如一日,皇帝顾念着先皇后的情分,再加上大周亦没有废太子的先例,因此才没有真正废黜太子,但人人都知太子这位储君名存实亡,裕王在这个时候有何理由犯险?” 唐显曾向花颜二人提过,太子其人仁德有亏,骄纵跋扈,行为不端,又急色至极,皇帝曾于朝堂之上怒斥“祖宗基业不可托付”之语,且太子患病的真实原因,实难宣之于口...... 花颜见侧妃沉思,又幽幽道: “但若没有切实证据或把柄,礼部刘尚书断不敢妄加弹劾。咱们在府里时,大堂姐提起过,刘大人的嫡女刘雨荷或将入恒王府做侧妃?” 若恒王许以正妃之位,加上恒王礼贤下士,朝中大臣对他赞誉有加,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人选,刘府极有可能真会孤注一掷。 贞侧妃恍然,担心道:“那弹劾裕王,便很可能是恒王的手笔,只是不知咱们王爷会不会牵涉其中。” 在敏妃之前,裕王生母淑妃最得宠,连带着裕王自小也极得皇帝宠爱,尤其是当初太子屡次被弹劾的那段时间。(在103章中有提到) 淑妃出身将门,裕王的舅父陈选在五城兵马司任职指挥使,隶属兵部。 前朝局势一触即发,花颜担心的是裕王破釜沉舟起兵逼宫...... “听闻裕王善骑射,十四岁首次扈从皇上塞外行围,就猎获两头鹿,可见骁勇。皇上更特指了张行检的后人张衍为他的老师。” 花颜的一颗心又沉了沉,仔细与侧妃分析。 “这件事不管是不是裕王做的,他今晚必会有所行动,被牵连的人众肯定不少。 小姐且仔细想想,王爷为何入宫前特地派人传信告知,奴婢猜想着,裕王若真存了谋逆的心思,在谋害太子后极有可能立即趁乱逼宫...... 至于恒王在其中做了什么,咱们不得而知,但王爷想必早就提前做了部署。” 也或者,这两件事本就是晋王一手策划也说不定...... 花颜看着侧妃一脸担心的模样,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将自己的揣测说出来宽慰一二。 晋王倚仗的蒋家父子如今驻守西北,忠于皇帝的陆家远在西南,皇城近卫兵力虽掌握在皇帝手中,但裕王与陈家筹谋多年,总不会一点都没有渗透。 真到了那时候,京城大乱,乱兵匪盗之流趁起事之初闯入大户人家的府邸,即便晋王府身处内城没有危险,也要以防王妃突然起什么心思——毕竟蒋将军虽前往西北,将军府内养着的部曲一定会安排给王妃。 …… “轰隆隆——” 窗外雷声隐隐,风拂枝叶沙沙作响,京城第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京城内几座府邸,从前院至后宅,烛火彻夜未熄。 如意殿。 蒋捷倚在窗前,跳动的烛火映衬下,神色晦暗不明。 知雪趋前劝道:“夜深了,奴婢与露薇、杏雨服侍您稍稍安歇一会儿吧?” “云意殿那边是何情形?” 露薇近前回禀:“贞侧妃倒是乖觉,王爷的消息刚传到云意殿,陈令(如意殿内侍)就见云意殿殿门关闭,侧妃身边的梅姑姑出了角门,料想是往唐府传讯。” 王妃先是微微吃惊,然后面色很快阴沉下来,轻启唇齿,缓缓吐出一个字。 “等。” 长夜漫漫,京城风雨飘摇。 时间回溯到两个时辰前。 津南邻县,宁河县郊,距京城安化门仅五十余里。 宋承锐的父亲宋县尉与唐显聚在一处军帐外,身材魁梧的郑山打着雨伞,三人在雨幕中凝望京城方向。 “亲家不必忧虑,姑爷建功立业的机会近在眼前。”唐显仍旧一身儒袍,负手而立,神色平静。 宋县尉面露苦色,以袖拂面,也不知抹的是雨水还是满头冷汗。 ...... 乾元四十九年三月初四,裕王顾言武在承天门设下伏兵。 是夜酉时末,恒王顾言成和晋王顾言琛奉召入宫,两队人马行至承天门时,裕王骤然发难,发动袭击。 随后,一枚焰火在皇城上空爆裂炸开,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陈选率军自布政坊外的顺义门攻入内城,与裕王在承天门下汇合。 裕王封地安南府,两路骑兵在度虞侯陈进和指挥使穆与风带领下挺进京城,在宁河县郊被天武军围困。 另有数百兵痞匪寇流窜至永平、平宣、安兴各坊,攻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府邸。少不得有居心叵测之徒趁火打劫,位于安兴坊东市街的银楼等商铺,更是一片混乱。 浣云丁香主仆所在的涤丝阁,临街铺子外的大门在一阵呼喝叫嚣声中,很快被兵痞破开。唐府能派来的护卫不多,混战中,刀剑刺在身体里发出沉闷的噗声,鲜血霎时染红了地面。 后院灶房,丁香浑身战栗,在黑暗中匆忙将浣云塞入橱柜后仅半丈深的地窖里,含泪叮咛:“小姐,丁香这辈子被卖来卖去,遇到小姐后才过了五六年安稳日子......” 浣云握着丁香的手,将她死死拉住,“你随我一块躲在这,咱们二人死也要死在一块......” 丁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一边拼力推动橱柜,一面沉声嘱咐: “奴婢白赚了这么多年好日子......不亏呢。小姐只有活着,才有等到周郎的那天。若是等不到......便听奴婢一言,就此断了念想罢。一会儿奴婢拿着菜刀躲在门后,等贼人来了,小姐万不可出声。” 第171章 长夜无尽·老九如何? 此时,承天门。 晋王略落后一个身位随在恒王身后,二人携数名护卫正走到城门下。 马蹄声骤然响起,恒王诧异转身,旋即眸中闪烁着惊恐,只见隔着百米远的距离,裕王身披金色铠甲,猛地大喝一声,长枪带着凌厉的风声,直逼城门而来。 恒王的护卫几乎是本能的急忙上前阻挡,双方瞬间混战在一起。 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剑相交,火花四溅,血光在黑暗中闪烁,仿佛是死亡的舞蹈。 恒王浑然没有料到,本应在王府等候召见的裕王会有此行动,惊恐之后,他急忙退到城门处,慌乱中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柄。 负责宿卫承天门的参将王丛是陈选部下,正欲和裕王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一支羽箭夹着风雷之势,正中王丛眉心。 天武军新上任的都头宋承锐放下弓箭,摇摇与晋王相望。 ...... 太极宫内,灯火通明,垂垂老矣的皇帝端坐在宝座上,脸色晦暗不明。 “回陛下,刘尚书与谢大人等六人已分别囚禁,庄侍郎与大理寺许少卿正分别审问。”龙卫跪地禀报后,隐去暗处。 内侍张全握着拂尘的手指不自觉颤抖,强自按下心绪后,躬身道:“陛下,三皇子与陈指挥使现今已兵合承天门,恒王晋王二位殿下的安危......” 皇帝那幽暗冷沉的眸底,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似要把夜色灼穿,“老三......有勇无谋,老七故作聪明,张全,你跟了朕几十年了,觉得老九其人如何?” 张全闻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喉咙干燥得几乎无法发出声音。 他努力咽了咽唾沫,最终低声直言: “陛下,老奴不敢多言。只几位皇子中,老奴唯见晋王......有一分陛下在潜邸时得风采。” 皇帝看向殿外,似乎没有听到张全的回话。 ...... 天色全然暗下,长空如墨。 和东市街隔着两座坊市外的崇仁坊内,细如发丝的雨幕中,周娘子带着明舞等人隐在暗处。周娘子年约四十许岁,身穿黑色劲装夜行衣,一双眸子闪着精光,目不转睛的盯着晋王府。 明舞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打杀声,不安的动了动身体。 “怎么?” 周娘子的声音透着沧桑,略带关心的问。 “师父,家主带着郑叔去了宁河,夫人又调派了部分人手去东市街几处铺子。府前街住着许多官宦,若歹人夜闯,只大少爷带着管家可能守住?” “你能考虑到的,云夫人岂会想不到,放心吧,老郑留了七八个真正从军队中厮杀活下来的‘杀神’,有他们在,唐府无虞。” “至于铺子,虽碍于不可提前泄露风声这几日都如常开着,但铺子里贵重的物什早就借故调走,即便那些兵痞去了也得不着什么。” “师父,涤丝阁可有派人?”明舞一直知道涤丝阁浣云的存在,以前浣云开在津南的绣庄,最初保护她们的便是明舞与明月的两位师妹。 周娘子并不确定,因此道:“你若不放心便去看看也好,涤丝阁的那个小姑娘与庆国公府也有些渊源,师父不便离开,你带两人过去瞧瞧吧。” 丁香握着菜刀战战兢兢的躲在灶房门口,门外,三名护卫正与来人打斗,来人众多,寡不敌众下,其中一名护卫已经负伤。 等最后一名护卫倒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骂骂咧咧的道:“咱们几个被分到劳什子绣庄,陈麻子攀扯上虎哥就被派到了银楼,听说永宝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银楼,陈麻子这次可要发大财了。” 另一个瘦的麻秆一样的男人呸道:“咱们这就去银楼与陈麻子汇合,这绣庄值钱的布匹一下也带走不了多少......” “灶房还没检查,万一有绣娘躲在这儿,可就便宜了咱们哥几个。” 淫言秽语不时传来,丁香骇的几乎要叫出声,她强忍着不看橱柜那边,准备等门打开就用菜刀自刎,也免得被贼人玷污。 浣云被丁香囫囵着困在地窖,全身颤抖不已,两行泪珠儿滚滚而下,一瞬间想到许多竟心生死意,短短的一生,被牵连而死父亲母亲,如今不知在何处的周柏,身陷王府不得自由的花颜,还有欲舍身救下自己的丁香...... “咣当——” 大门被一脚踹开,丁香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惊叫一声,正欲挥刀,就听见轰的一声,她握着菜刀的手陡然掉在地上,转头哭喊道:“小姐......你作什么这么傻!” “哟,这里真藏着两个美娇娘,麻杆儿快......” 话还未说完,被飞身赶到的明舞一剑将其刺死。 ...... 晋王府,如意殿。 桂嬷嬷迈着急促的步子进入寝殿,“小姐,老奴在广智门外听到了巴奴发出暗号,现下想必京城已经乱起来了,咱们是否趁乱......” 蒋捷沉吟道:“宋长史在前殿如何部署?” “陈令适才从承运殿带来消息,宋长史有令,凡前殿八所四司皆须听从府中护卫指挥使司调遣,前后殿相接处每十人一队巡逻,半刻不可懈怠。 广智门有咱们的人看守,随时可以拿到巴奴送来的东西。” 蒋捷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由着知雪几人为她宽衣。片刻后,她冷肃道: “如此,便按计划行事,唐青婉今晚是死是活,端看她的命了。” 桂嬷嬷凛然,面上浮现一丝狠毒之色,贞侧妃不过是卑贱的商户女出身,竟也敢与王妃同日进府,与王妃争宠。不仅如此,更选了貌美无双的丫鬟做选侍,唐家的野心不可谓不大,断不能留着她们狐媚了王爷去...... 桂嬷嬷垂首应是,缓缓退出寝殿,出了如意殿大门,悄然前往广智门附近。 府外,巴奴带着两人正在墙下等候,其中一人手中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袋内似有活物在动,这样诡异的画面,在静谧的雨夜里甚是可怖。 周娘子隔着百米远,面色凝重的望向身材魁梧的巴奴。 第172章 长夜无尽·毒蛇现 广智门处,一队内侍正聚在廊下避雨。 桂嬷嬷为了避人耳目不敢打灯笼,甚至雨伞也不敢撑开,只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刚穿过后寝外硕大的花园子,忽听门外传来打斗声,急忙躲在一株粗壮的花树下。 周娘子擅使剑,此时已经不由分说的与巴奴斗在一处,另有数人持剑向巴奴身边的两人围拢。 双方实则都不知对方来路,周娘子露面,乃是因为熟知此处的广智门靠近王府后殿,见这三人鬼鬼祟祟,似在等什么人,略一沉思选择了直接出手。 巴奴则暗自诧异,眼前这人虽以黑布蒙面,但观对方使的剑法与身段,似是一名女子,对方只有十数人,行动间配合默契,显然也并不是趁火打劫的兵匪贼寇。 一墙之隔的王府内宅,广智门后的内侍们听到打斗声,立即发出焰火示警。 巴奴见此,迅速转身,躲开周娘子飞身刺来的一剑,旋即猛地抬腿,一脚踢向周娘子腹部。 “扯乎。”巴奴吹了一声呼哨,出拳更加迅疾,与周娘子拉开距离。 但被围困的二人,其中一人已当场毙命,另一个拎着布袋的男子挥臂挡剑时,手臂吃痛,布袋被下意识的猛力甩出,径直飞过巍峨的府门,从袋口处倏然落下十余条仅拇指粗的毒蛇。 门内惊叫声四起。 “好多蛇!救命!快来人啊,有歹人夜闯王府。”尖锐的呼救声刺破夜空,其中一名内侍飞快躲到角落,旁人不知,他却深知这毒蛇的毒性何其猛烈。 彼时,前殿众人见到示警焰火时,宋长史立即持王爷手令派内侍到如意殿、云意殿传讯,另亲自带着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数十人,从东北方向体仁门出来,沿途追击至广智门附近。 周娘子躲在暗处,心中已是掀起惊涛巨浪,若二小姐与花颜......她便也无颜面对家主与夫人了。 至于巴奴,则早已带着幸存的手下仓皇逃窜。 花树下的桂嬷嬷,方才借着一闪而逝的闪电,恰好看到空中掉下的蛇群,顿时惊得魂魄皆飞,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待缓过神后,她只来得及在心里狠狠咒骂巴奴,就再无暇顾及其他,匆匆小跑着去如意殿向王妃禀报。 半刻钟前,云意殿听到内侍传信,上下立即警戒。 春夏秋冬按之前的吩咐聚到寝殿前守着,于贺元战战兢兢守在前门,等于敬年从前殿回来时,梅姑姑立即递上灯笼,吩咐于敬年去广智门处查访。 蕊珠匆匆与梦竹说了一声,小跑着去角门处给明月传信,等冬瓜手持擀面杖,和梦竹一起赶到寝殿时,花颜早已为二小姐穿戴好衣裳并披上狐毛大氅,主仆两人正一脸凝重的盯着殿外。 等于敬年满脸惊慌的,将毒蛇被歹人投在后殿的消息回禀给贞侧妃,花颜猛的抬头。 “毒蛇?可确定有多少数量,哪种毒蛇?” “回花颜姑娘,夜色里看不清楚,守在那处的人只说是拇指粗细,有十余条之多,具体是不是毒蛇也不得而知,蛇群落地后已四散逃蹿。” 于敬年的声音刚落下,梅姑姑呼吸一窒,立即吩咐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咱们云意殿可离广智门不远,赶紧提着灯笼去殿门及四周宫墙处查看,若有缝隙立即堵上。” 花颜察觉异样,抬眸看到贞侧妃正蹙着眉心担心的看向自己。 梦竹拉着冬瓜去库房取雄黄等药材,梅姑姑对花颜道:“事有蹊跷,王爷进宫未归,歹人端的是挑的好时候,若府里主子出了事,今夜怕是连太医都叫不来......” 贞侧妃叹息:“正值多事之秋。”也不知王爷是否安好。 花颜眉头紧锁,目光越飘越远,将近日发生的事在眼前过了一遍,表情逐渐从疑惑变为恍然,眼中闪过冷意。 “这事怕是冲着咱们来的,侧妃可记得五年前重阳那日,风隐院毒蝎之事?” 贞侧妃双眼陡然睁大,卓然而立的身子有一瞬间颤抖,“怎么会?你是说,莫非咱们殿内被放了吸引毒蛇的香.......” “余侍妾的绣帕。” “余侍妾的荷包儿。” 花颜与贞侧妃的声音同时响起。 第173章 余侍妾之死 寝殿内,花颜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投向中堂屏风旁的多宝阁。 本来按计划明日侧妃入宫为蕙妃娘娘贺寿,余侍妾送来的绣帕被梦竹收在一只红漆锦匣内,连同唐府和侧妃准备的贺礼,此刻正放在多宝阁二层。 冬瓜呐呐道:“不会吧......奴婢离府前跟着陆姨娘辨香学了三个月,很确信那几块绣帕上并没有异常的味道。” 花颜摇头,上前将锦匣取下。 “世间万物,不只香料药材之间相生相克,还有伴生共存。 药典中关于毒物这一类,就曾记载,蛇蝎等五毒之属不仅能凭借气味的踪迹寻找猎物,它们的巢穴附近往往也都有伴生之物。 冬瓜你且再仔细查验一番,小年子,下半晌海棠院可有动静?” 冬瓜接过盒子,又让梦竹去库房取余侍妾送给侧妃的绿菊纹样的荷包。 花颜沉声道:“且慢,那荷包暂且莫动,更不可带入寝殿。” 又回身对贞侧妃解释:“依奴婢之见,若余侍妾耍了什么手段,想必也只能在那枚荷包之上。” 贞侧妃怔愣片刻,紧紧抓着扶手,没有作声。 于贺年躬身回禀:“奴婢一直派人盯着,余侍妾从咱们这返回海棠院后,仅酉时霞儿姑娘去膳房取饭,期间并未与他人接触,余侍妾也一直待在屋里未曾外出。” 虽余侍妾那里目前尚无异常,但花颜和梅姑姑几乎是本能地感到蹊跷,危急之时,花颜当先吩咐梦竹,将明月从角门召回来在侧妃身边护卫。 ...... 此时,后殿内有毒蛇潜入的消息也已传开,宋长史脸色凝重的望着重重后殿,一边吩咐龚嬷嬷等人传话,一面着人赶紧去请王府内良医所的医师过来。 内使歇房内的众人与一众护卫在广智门附近搜寻毒蛇下落,好在萧指挥使率先发现一条毒蛇踪迹,一箭射杀后,交由良医所的石医师鉴别。 如意殿。 “真真是蠢奴才,只往来送些东西入府,竟也能捅了这么大娄子!”蒋捷双手紧扣,面上带着愠怒。 借着室内烛光,桂嬷嬷跪在地上,一身污浊,“......老奴刚到广智门附近,便听到府外打斗声,想来是巴奴遇到了流窜的兵勇。” 半会儿才传来王妃低沉的声音,“王爷以身犯险不在府中,崇仁坊又离皇城最近,裕王的人犯不着来此做乱,旁的人也没有胆子敢擅闯王府。” 杏雨劝道:“王妃,还是让桂嬷嬷赶紧洗漱收拾吧,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一会宋长史该派人来传讯了。” 桂嬷嬷脸上浮现一丝怨毒,“王妃莫急,这事虽有纰漏,但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咱们如意殿,云意殿离广智门不远,又有......想必那蛇群总有一两条能循着气味找上门去......” ...... 龚嬷嬷派出去的婢女传话到海棠院时,余侍妾面色惨白。 等人离开后,余侍妾低声喊道:“霞儿,快将我的针线篓取来,要快!” 霞儿不明所以,她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这样慌乱,等匆匆跑到外间将针线篓子取来后,余侍妾立即将一团墨绿色丝线拿在手中,旋即扔到地上的炭火盆内。 “主子,这些丝线乃王妃赏赐,受命绣的屏风还未完工,这....” 余侍妾掩下慌乱,伸出纤纤素手看了半晌,冷笑道:“王妃.....竟半点也容不得人...” 墨绿色的丝线在炭火的映照下,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丝线连同一块素缎逐渐受热卷曲,变色。须臾,丝线在炭火的吞噬下越来越小,最终完全化作一堆黑色灰烬,只剩那淡淡青烟还在空气中缭绕。 余侍妾瘫坐在椅子上,仿佛重病初愈,五日前的一幕在脑海中重演。 五日前她照常去如意殿请安,被王妃身边的桂嬷嬷单独留在如意殿。 “听闻余侍妾的娘家出自清溪苏氏,是有名的绣娘,余侍妾因出身不显,最终在秀女中落选入了尚衣局当差,一手绣活儿极其出众。” “母妃五日后生辰,余侍妾在慈元殿服侍过母妃一段时间,本王妃这里得了些贡缎,余侍妾不妨帮着绣几方帕子,届时呈给母妃做贺礼......” “你父亲如今只是小小的清溪县令,余侍妾既入了王府,也是时候帮衬帮衬娘家才算孝顺。余夫人手艺出众,屈居清溪倒也可惜,本王妃已命人去清溪接你娘来京城团聚。” 王妃短短几句话便让余侍妾浑身冰冷。 一直到回到海棠院,杏雨送来贡缎等物事时,顺便轻描淡写的要求绣一朵绿菊纹样的荷包,初时余侍妾并不以为意,但接触到单独放到匣子里的名贵丝线时,那丝线上微微粘腻的触感令人心惊。 再到传话让她亲自去云意殿假借送贺礼之机,将丝线绣就的荷包送给贞侧妃......适才听到传讯,余侍妾便意识到那丝线或有问题。 出于谨慎,因此才迫不及待毁去。 只是她虽有几分聪慧,却败在了未知上。 需知,丝线被烧毁时,蛇床花的气味扩散的最快,加上海棠院不如其他宫殿严密,便有一条蝮蛇循着气味从墙洞中钻进来,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略微发暗的黏液,很快,就连这条痕迹也被细雨冲刷...... 王府后殿从听到消息到各有动作,看起来时间过了很久,实则也不过两刻钟。 龚嬷嬷奏请王妃,蒋捷沉吟后下令,派人传唤贞侧妃与吴余两位侍妾,召集到如意殿偏殿安顿,命良医所所有医师进入后殿各处检查并洒药粉预防毒蛇进入。 好在宋长史这边已带着萧指挥使捉住七八条。 云意殿,蕊珠带着春夏秋冬四个丫头,仔细在主殿边边角角处洒了药粉,小年子打着雨伞检查四处围墙。 中堂内,冬瓜再三确认绣帕无虞,花颜便跟侧妃和梅姑姑低声说了几句,带着冬瓜与梦竹出了寝殿。 三人甫一进入库房,梦竹去点灯,花颜和冬瓜举着灯笼将门窗检查了一遍,等打开盒子取出荷包时,花颜直接将系着荷包的两枚碧玺珠子取下,又将其中的丝涤抽了出来。 如此一来,没有杂糅的花香干扰,冬瓜只轻轻嗅了一下便惊道: “天杀的!孟姝,这丝线上好像有蛇床花汁液的味道,只是味道极淡,似乎放了一段时间散了味。” 梦竹闻言,后怕的拍了拍胸口,“余侍妾好歹毒的心思!若不是咱们事先得了消息,那些毒蛇岂不是会循着气味进入云意殿?” 花颜也是心中一紧,“咱们该庆幸,侧妃吩咐将这荷包放到了库房,若放在寝殿,后果不堪设想。” 亥时初,一声凄厉的呼喊从海棠院传来,约莫半盏茶功夫,于敬年匆匆回到云意殿报信。 余侍妾不幸惨遭毒蛇之口,殁了。 第174章 不知王妃如何看此事? 夜幕沉沉,电光在云层中穿梭,须臾间暴雨如注。 随着这场暴雨终于来袭,京城各处仿若在同一瞬间归于沉寂。 太极宫依旧巍峨如山,承天门外的鲜血被冲刷殆尽,好似兵乱从未在这里发生过。 于贺元踉跄着来到寝殿外,跪地回禀: “奴婢适才带人排查,于西北处的围墙下发现拳头大的墙洞,奴婢暂用泥巴封堵,现下春儿在那里看守。” 墙洞,毒蛇,染了蛇床花汁液的荷包...... 贞侧妃何握着花颜的手猛然收紧,她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就连陆姨娘当年遭逢毒蝎时,她也是仅从山庄回府后,才听花颜讲述过事件经过,而今类似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着实令她不寒而栗。 花颜更是自责不已,入府后的次日她便带明月和冬瓜里里外外检查过,想必小年子说的墙洞是近日才挖掘的,这些天忙着准备蕙妃的寿礼,到底还是放松了戒备。 于贺元所说的墙洞在后院一处小花园内,这里虽说偏僻,但先前的确排查过并无问题。待亲自瞧过后,花颜的目光从秋儿身上冷冷扫过,这处围墙连同不远处的游廊和园子里的几株梅树都是她在照看。 “花颜姑娘,奴婢知错,昨儿打扫时检查过的,此处围墙完好,并无墙洞,近一个月奴婢也未发现异样......” 秋儿跪伏于地,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停。 冬儿举着把雨伞为其遮雨,自己倒淋湿了半边身子。 “姑娘容禀,奴婢与秋儿同住,可以为她作证,昨天一大早秋儿就有些不舒服,花园子是奴婢帮她一起打扫的。” 花颜借着灯笼的微光仔细观察,这处墙洞虽只拳头大小,但显然并非是一日之功。 梦竹上前低声对花颜说道:“秋儿当值月余,一直负责打扫这里。” “将她们暂且关起来,蕊珠你亲自看守,一切待明日再说。” 前院传来嘈杂声,是龚嬷嬷带着府医来到云意殿排查。 花颜刚走到前面,就听龚嬷嬷正与侧妃回话。 “侧妃受惊了,王妃吩咐宋长史和萧指挥使前往海棠院余侍妾处探查,由老奴带府医在各殿检查有无遗漏。” 正说着话的功夫,王妃身边的内侍传讯,请贞侧妃暂移步如意殿。 花颜陪贞侧妃出殿前,将明月召到跟前,明月点点头,带着冬瓜往海棠院方向去了,梅姑姑则和梦竹留守在云意殿配合府医。 如意殿一切有条不紊,不仅小厨房熬煮了姜汤,待贞侧妃落座后,知雪更是即刻呈上了热茶与点心。 王妃神情悲痛,先道自己有负王爷所托,又略说了几句身为王妃却未能保余侍妾周全之类的话,吴侍妾住在余侍妾隔壁,这时本正惊惧万分,却也不忘宽慰王妃。 “是余姐姐运气不好,才受此无妄之灾,与王妃有何干系。 也许余姐姐是命该有此一劫,王妃可千万莫要自责才好。说起来妾方才听到余姐姐发出凄厉的呼救声,当真吓得魂飞天外,现下还后怕呢。” 贞侧妃闻言,冷冷的扫了吴侍妾一眼,道: “吴侍妾与余侍妾相处日久,未料竟如此寡情。 说起来,海棠院距广智门甚远,后殿屋舍众多,那毒蛇倒像是嗅着味儿似的专门去袭她?究竟为何,倒着实令人深思。 不知王妃如何看此事?” 花颜站在侧妃身后,虽觉得侧妃此话不妥,却也阻止不及,倒是瞥见杏雨听了这话身躯微颤。 吴侍妾碍着身份不敢反驳,兀自端了碗姜汤捧在手里借着热汤暖手。 王妃正坐于上首,神色从容,“此事确存疑窦,本王妃已命人详查,想必明日便会有结论。” 这时,如意殿内侍陈令进内禀报: “启禀王妃,海棠院已全面清查,毒蛇已被萧指挥使一剑斩杀,据府里的护卫说,他们赶到的时候,余侍妾身边的丫鬟惨遭毒手。 宋长史命奴婢前来回禀王妃,半个时辰前已派人出府四处追寻凶手。” 蒋捷怅然道:“终究是本王妃疏忽,吩咐下去,厚葬余侍妾。” 对于余侍妾的死,她虽有预料,但更惋惜贞侧妃竟然无恙,要知道巴奴带来十余条蝮蛇,在西南时帮她数次除掉碍眼的家伙...... 陈令领命,躬身缓缓退出中堂。 蒋捷看着殿外黑沉沉的雨幕,沉声道:“府里刚得到消息,一个时辰前王爷与恒王殿下于承天门遇袭,裕王谋逆,勾结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陈选起兵逼宫,现已被天武军镇压。 值此宫变之时,府中又出变故,毒蛇一事尚需彻查,今夜暂且委屈两位妹妹在偏殿歇息。” “裕王宫变?” 吴侍妾掩口惊呼,贞侧妃心下骇然,为王爷担心之余,不禁暗叹花颜果真料事如神,仅凭借刘尚书弹劾裕王谋害太子一事,就料到裕王或有谋逆之嫌。 “时辰不早了,两位妹妹且下去歇息吧。” 蒋捷的目光在贞侧妃身上稍作停留,无意多谈前朝之事。 偏殿中,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贞侧妃轻声呢喃:“想来前朝应无大碍,只是裕王兵败,不知又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宫变牵涉甚广,京城必定大乱,不知父亲母亲现今如何。” 花颜也为浣云和丁香担忧,稍作思索,宽慰道: “虽不知王爷如何部署,但想必会给家主事先透些消息,小姐可还记得,大姑爷日前已到京赴任,正是在天武军中做都头。晋王也许还要多依赖大姑爷呢,且有郑山和周娘子在,即便遇到什么事也当无虞。” 花颜越分析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说着说着眼前一亮。 “小姐,府外与贼人争斗的人,是家主派来保护小姐的人手也说不定。若不是那些毒蛇提前暴露,荷包虽放在库房,咱们却也会深陷险地。” 家主与云夫人夫妻,从来都是谨慎周全的,若事先得了消息,她们自会留心看顾。在花颜心里,没有人比云夫人更令她安心。 贞侧妃抿唇微笑,略想了想便知花颜说的极有可能,心下稍安。 第175章 除非一击必中,否则唯有隐忍 “经此一事,王爷距离储君之位又更近了一步。”花颜叹道。 晋王的智谋手段的确令人叹服。 贞侧妃心内亦泛起一丝涟漪。 这些时日,晋王虽事忙,却不忘遣景明送来些古玩孤本。偶尔来云意殿与贞侧妃下棋对弈或弹琴作画。 新婚燕尔,晋王尚算用心。 因此自侍寝那日后,贞侧妃已对王爷渐生情意,自然也盼着王爷能登大位。 不知不觉已至子时,夜宿如意殿,花颜又怎敢让侧妃安然歇息。 主仆二人静卧闲谈,仿若回到临安府时,每逢花颜值夜,总有说不完的心事与闲话。 花颜亦借此机会,将近来发生的事和侧妃一道,逐一梳理串联,也对云意殿的于贺元兄弟和春夏秋冬四人有了判断。 除秋儿尚有一丝嫌疑外,其余人暂时可信,但春儿夏儿来自庆国公府,还需进一步观察。 不知为何,花颜心里一直有些犯嘀咕,晋王花费如此大精力对待庆国公府一案,本身就很有些不同寻常,因此她一面有意让冬瓜交好于嬷嬷,也对春儿夏儿留了些心思。 “余侍妾已死,咱们接下来该当如何?”天将明时,贞侧妃沉凝问道。 “小姐,余侍妾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 奴婢揣测,她一开始可能意识到荷包不妥,但应该到死才想明白那荷包上的丝线有诱蛇之效,余侍妾之死,想必是海棠院尚有剩余丝线所致。 奴婢已吩咐冬瓜和明月前去查看,真正的缘由,等咱们回去后便可知晓。 但此事恰如夫人处置文姨娘之事,夫人身为主母,虽明知是文姨娘所为,因没有切实证据,亦只能寻个养病的由头将其拘禁在庄子中。 见贞侧妃缄默不语,花颜只得肃然道: “王爷多倚重蒋家,侧妃切不可奢望王爷......能为您撑腰做主。 说句血淋淋的话,处身王府,后宅争斗便在所难免,咱们明知是如意殿这位所为,除非一击必中,否则也唯有隐忍。” ...... 次日一早,和贞侧妃回云意殿后。 冬瓜立即回禀,海棠院余侍妾寝殿内残留蛇床花的味道,但因味道极淡,府医并未察觉,只依据十余条蝮蛇尸体,查明此毒蛇系西南独有物种,且此毒尚无解药。 “我在余侍妾那里曾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但炭盆内并无异样,应是被调换过了。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蛇床花的味道稍稍比荷包上的还要浓郁些。” 冬瓜私下与花颜说起。 花颜回忆药典中的记载,了然道:“蛇床花的汁液遇火后味道更甚,想必是余侍妾猜到了些什么,想烧毁丝线,却不料引火烧身。说她是自作孽也罢,无知也罢,此事便只能这么过去了。” 一个没有品级的侍妾,不出两日便再无人提及。 当日出现在府外的贼人,宋长史与萧指挥使还没调查出线索,府医就在王妃的如意殿围墙下发现了一处墙洞,这一发现顿时让宋长史等人出了一身冷汗。 “如意殿也有墙洞?” 花颜听说后,顿觉棘手:“王妃谋划周全,若王爷知道,大概一时倒也不会怀疑到她了......” 到了傍晚,柱子终于带来了唐府的消息。 京城经过一夜动乱,许多处府邸损失惨重,更有两位三品官员被害,好在昨夜子时过后,天武军出兵才肃清兵匪。 唐府因准备周全并无损失,甚至还有余力帮同一条街的庄府和孙府抵御了数波匪寇。 此外,贞侧妃与花颜也通过唐府的消息知道,裕王兵败,自刎于太极宫前,其生母淑妃于寝殿内自缢身亡,陈家全族成年男子尽遭赐死,其余人等皆流放至边关。 至于裕王谋害太子一案,朝廷上下暂时讳莫如深,所传消息仅有礼部尚书刘峰被罢官,其余弹劾之人被罚俸三年。 得了消息后,云意殿上下皆松了一口气。 秋儿被关了一夜,花颜腾出功夫,顺着追查下去,倒发现了意外收获。 “当差如此不尽心,既如此,云意殿便留不得你,你且认?” 秋儿仍旧宣称自己每日打扫并未察觉围墙有异,此刻她跪在地上,惶恐乞饶:“花颜姑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当真不是奴婢所为,那处围墙偏僻,奴婢一时察觉不到也是有的。” 蕊珠冷哼一声:“错了就是错了,若非小元子发现,你这一时疏忽,岂非害了咱们侧妃性命。” 梅姑姑亲自去请了龚嬷嬷来,将秋儿带了回去。 晚间服侍贞侧妃就寝时,贞侧妃单独对花颜道:“你不是查明,秋儿这些日子并未外出,她应不是内贼,如此大张旗鼓将她赶出去是何故?” 花颜解释,“犯错当罚,是梅姑姑在她们认主当日便订下的规矩,秋儿在长达一月的时间里都未察觉围墙有异,如此不仔细,说明她不堪大用。” “至于大张旗鼓的遣出去,一来让春儿几个警醒,二来迷惑如意殿。” 内贼,另有其人。 ...... 距裕王兵变已过去三日,晋王竟依旧未归。 倒是唐府又大出风头,大姑爷宋承锐因护卫有功,擢升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而新任礼部尚书则由怀安侯唐德接任。 花颜私下揣度,怀安侯本在礼部主客司任闲职,此次升任礼部尚书,想必是少不了晋王的提携。 至于晋王未归,乃是在处理裕王谋逆案的后续事宜,除裕王家眷移交由宗正寺,还有对裕王府一干府官的处置。 骤然失去两位皇子,储君之位似已仅存于恒王与晋王之间,朝中官员各自站队,泾渭分明。 岂料五日后,皇帝忽颁旨,命恒王不日内赴封地就藩,无诏不可擅自回京。 朝野一时哗然,支持恒王的朝臣私下集会,不由揣测太子被害一案的真相...... 第176章 京城局势 恒王不日就藩的消息迅速传扬开来,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即便是皇城根下的贩夫走卒,也免不了私下与同伴议论几句,更遑论那些世家大族了。 于是,短短数日之间,晋王府的地位如日中天。 不知不觉中,京城的局势已然迈入另一个崭新的阶段。 其中最明显的,当属唐氏一族。随着怀安侯唐德重新进入朝野,府前街唐府也变得炙手可热。 唐府的大姑爷宋承锐在安邑坊置办了三进的宅子,老太太和云夫人在擢升大姑爷的旨意下来后的当日,就派人将大小姐叫回唐府,少不了一番敲打和提点。 柳姨娘在扶柳院喜不自禁,拉着大小姐不断的说“我儿出息了,看来低嫁也并非全无好处”之类的碎话。唐府姨娘的份例也实在可观,柳姨娘将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尽数取出来,又吩咐身边的丫头将一些名贵的布料和一两件古玩添到箱子里。 “京城的宅子贵,宋家家底不厚,老太太和夫人给你陪送的嫁妆也别一味扣在手里,需时不时补贴才能让夫家时时记得你的好。” “姑爷初来京城不久,又接连升官,想必应酬不少,你要记得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不可使小性子,也不能拂了姑爷的面子。 你们这一房仅有泉哥儿一个孩子,子嗣单薄了些,你得多为宋家开枝散叶才是,了不起就将身边的丫头挑一个开了脸,左右身契在你手里捏着,抬个姨娘也不算什么,副都指挥使这样的门第若没有姨娘小妾也让人说嘴,免不得说你善妒......” 柳姨娘絮絮叨叨了许久,大小姐不禁鼻头一酸,迈步上前搂住姨娘。 “我都省的,姨娘也该留些体己,我的嫁妆丰厚不缺银钱,如今我们这一房的日常开支都是陪嫁庄子和铺子里的出息。相公置办宅子也是靠军功得来的赏赐,至于抬不抬姨娘,我且与相公商量商量......” 宋承锐为人正直,没有花花肠子,宋家大房也只自小服侍的一个通房被抬为妾室,大小姐嫁入宋家的次年便诞下哥儿,公婆满意,相公宠爱,她又怎会愿意有别的女子来分走丈夫的爱。 柳姨娘听罢虽觉不妥,也不再多劝,这些年她早就养成了一切听主母的习惯,主母方才在福安居没提,她也就顺着女儿的话消了念头。 ...... 府前街,庄府。 庄侍郎上朝前,与妻道:“唐府最近风头正盛,夫人去送谢礼也不必久待,倒显得咱们故意攀扯,等过了风头,再嘱咐家里的几个姐儿,有意与唐家的几位姑娘交好。” 兵变当日,唐家大公子带着家丁相助,庄府理应备礼拜谢。 庄夫人颔首道:“唐家二小姐及笄时,我循着老爷的心思,送的礼只稍重了些,次日云夫人便递帖子邀我去府里听戏,可见云夫人是个极通透的。” “已故云老尚书的嫡孙女,又岂会寻常。”庄侍郎不由感慨。 唐家刚搬来府前街时,不是没有人私下笑话唐显,戏说唐府没规矩的。 当家夫人竟不冠夫姓? 府里府外,就连商行的掌柜娘子入府请安,都皆称一声云夫人,外人不免置喙几句。 殊不知云夫人的娘家也曾显赫一时,二十多年前,世人谁不知云老尚书身为户部尚书,为大周鞠躬尽瘁? 这便是低嫁的底气。 庄侍郎回神,接过夫人递过来的清茶漱口,饶有趣味的说道: “听闻年前时有议论,提及唐府二小姐时多有不配王府侧妃之位的言辞,到了这时,京城之人若还把唐家当成商户对待,便当真是愚不可及。 唐府底蕴,从阖府搬迁到京城时,就早已胜过寻常官宦之家。 且不说唐显此人出身怀安侯府,虽是旁支,却胸怀若谷万不可小觑。其子唐临乃探花郎出身,又娶了苏阁老最宠爱的孙女,往后走到哪一步都已经可以预见。 商户?若不是唐家担了半个皇商的名头,早就可以改换门庭了。” 庄夫人迟疑了一会,蓦然道: “不光与苏府这一桩婚事,老爷这么一说,我倒突然想到一茬。 妾身年前参加了几场宴会,听说唐家的大姐儿嫁给了区区县尉之子,我还当是唐家不重视庶女。 这才几年,唐家的大姑爷已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如今看这门亲事竟也是极好......” 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唐家倒是反着来,嫡子高娶,庶女低嫁,但奇异的恰到好处。 庄侍郎由着夫人为其整理朝服,闻言沉声道: “所以说唐显此人可以说是长算远略,许是一开始便抱着将嫡女嫁入皇室的想法,庶女低嫁也选了同样没落的宋家旁支,宋副指挥使的祖上可不就是出过一品大将军的颍南宋家。” 庄夫人一时想不到这么深,想到昨夜心里盘算的那桩事,话锋一转: “妾身也去过几次唐府,唐家五小姐生的虽不是十分貌美,但性子极好,洒脱大方很有些利落劲儿。我有意让安哥儿......” 庄夫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庄侍郎打断: “不妥,先不说唐府的五小姐年纪尚小,就说安哥儿虽记在你名下,但到底是庶出的,你莫不是疯了,怎敢生出这样的蠢念头。” 庄侍郎有两子三女,其中嫡长子已娶妻,另有一个嫡女待字闺中,其余一子二女皆是庶出。 庄夫人与寻常主母不同,生了两个孩子后再没能生养,因此抬了身边的两个陪嫁。 她对待庶子庶女一向视如己出,府里的两位姨娘也安分,与主母仍是主仆相称,生了子女后更是等闲不出院子,也可见庄夫人在后宅的手段。 “咱们安哥儿虽没托生到我肚子里,却一向孝顺,又在鹿山书院进学,等过几年高中,未必不能与唐家......” “此话休要再提,若晋王他日荣登大宝,有贞侧妃这层关系在,即便是唐府庶女咱们也不见得巴望的上。 为夫身居要职,不好在朝中亲近晋王,因此才让你和淑姐儿与唐府交好,不是让你们母女败坏邻里这点情分。” 庄侍郎只得把话说开了,郑重嘱托了几句,见自家夫人点头才匆忙离府上朝。 与庄侍郎持同样态度的人不少,原先权贵阶层里关于贞侧妃德不配位的闲话也在一时间销声匿迹。 ...... 等晋王回府已是七日之后。 蕊珠一路紧着脚步回到云意殿。“二...侧妃,小年子传话,王爷回府了,与宋长史和萧指挥使在承运殿待了半柱香功夫,现下回了存心殿。” 第177章 不可追究,亦不必深究 贞侧妃面露欣喜:“王爷终是回府了,王妃那边有何动静?” 宋长史适才应是在回禀这几日府里发生的事,那日在府外打斗的两拨人马,贞侧妃与花颜已知晓其中一方是周娘子在暗中护持。 在此期间,宋长史也趁侧妃在如意殿歇息时,随龚嬷嬷查看了墙洞周围的情况。至于在广智门外是否发现其它线索,就不得而知了。 蕊珠笑的狡黠,凑到前面低声道: “奴婢正要回禀,王妃适才亲自去了存心殿,只是王爷并未召王妃进殿,小年子说王妃在殿门外待了会才回去。” 花颜眼神微眯,抬头正对上贞侧妃疑惑的目光,晋王的表现出乎她二人的意料。 “侯爷和大姑爷的升迁少不得王爷提携,侧妃理应亲自前去道谢才是,冬瓜每日都备着点心,侧妃不妨带些去前殿看望王爷?”花颜收敛心绪,提醒道。 贞侧妃略一思索,便微微笑着应下了。 梅姑姑道:“侧妃还是第一次去存心殿,花颜蕊珠你们二人为侧妃好生梳洗妆扮一番。” 花颜抬眸,见主子面露羞赧。 “梅姑姑说的极是,侧妃已多日不见王爷,合该穿的隆重些。”花颜说笑着绕过中堂与寝殿相隔的屏风,打开衣橱。 蕊珠听了喜上眉梢,抬头问到:“那奴婢要不要把飞凤挂珠大钗取出来?” 这枚大钗是云夫人在小姐出嫁前,派魏妈妈送到云意院的,端的是华贵气派。据说是云夫人姑姑的旧物,云夫人将其中几枚珠子替换过,交由永宝楼的工匠重新修饰了一番。 蕊珠招呼梦竹,二人小心翼翼的将其从一只螺钿箱子里取了出来。 贞侧妃也极喜欢这枚大钗,便没出言反对,但转头见花颜从衣橱内取出一件大红织锦鸾凤云纹广袖翟衣时,眼睛陡然睁大,语气一改从容: “......花颜!梅姑姑你看,这是否有些过于隆重了,不如换那件浅色的倒还好。” 梅姑姑拦道:“这件鸾凤云纹翟衣正与夫人送给侧妃的大钗相配,小姐如今是正二品侧妃,算不得逾矩。” 梅姑姑说完,笑呵呵的道了一声就出了寝殿,“奴婢去茶水间看冬瓜准备的糕点是否合意。” 蕊珠笑嘻嘻地扶着贞侧妃在妆台前坐下,嘴里还念叨着:“俚语常说‘小别胜新婚’,咱们打扮得隆重些,不正是‘为悦己者容’”。 花颜轻轻戳了戳蕊珠的额头,将衣裳交给她熨烫整理,“你倒是促狭,一会我和梦竹陪侧妃去存心殿,你和明月可要守好寝殿。” 为贞侧妃重新梳就如意朝天髻,花颜满意的点点头,依据妆容,选了一对嵌宝水晶叶形耳坠。 梦竹不由赞道:“侧妃瞧瞧,花颜的手巧极了,花楹的看家本事莫不是让她学全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梅姑姑将食盒递给梦竹,贞侧妃便领着花颜梦竹出了云意殿。 主仆三人沿着碎石铺成的小道穿过花园子,往前又沿着一条长长的甬道行了约莫一刻钟,再绕过两扇海棠垂花门,便进入王爷王妃平常居住的后殿。 甫一进来,先是看到如意殿高耸的殿门,王妃身边的知雪正从外边回来,见到贞侧妃一行,急忙远远站定行礼,待贞侧妃绕过一屏极广阔的青石照壁,去往存心殿方向,她才冷笑着进入如意殿。 “王爷事忙,连咱们王妃都未召见,偏她穿红戴绿,不知趣的凑上去,我倒要看看一会她们被景内侍赶出来时会有多丢脸面。” 知雪将竹篮丢给陈令,独自出了如意殿,打算瞧个热闹。 蒋捷得知贞侧妃去了存心殿时,一颗心倏得沉了下去...... 花颜跟在贞侧妃后面,由着内侍迎着进入一排十六扇朱红漆的大门内,通传的内侍进去禀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出来请贞侧妃进去。 知雪正好看到景内侍亲自出来相请,也顾不得震惊,急匆匆去向王妃禀报。 贞侧妃款款步入殿内,朝晋王屈身行礼,温言道:“妾身给王爷请安。” 晋王端坐于书桌前理政,桌案左侧堆叠数摞书册,显是久未整理,又有新折占据了部分位置。晋王闻言抬头,猝不及防下,一身大红鸾凤云纹翟衣的女子撞入眼帘。 微施粉泽,淡扫蛾眉,唇点朱樱,行礼时仪态雍容,丰姿尽展。今日的唐青婉与大婚时身着吉服的贞侧妃,风情迥异。 晋王只见过端庄娴雅的贞侧妃,何曾见过明媚如朝阳的唐青婉,乍然间,呼吸一滞似有瞬间失神。 只见贞侧妃盈盈再拜,口称多谢王爷提携唐氏一族云云。 晋王回神,唇角微微上扬,起身绕过桌案扶起贞侧妃,“宋承锐与本王是连襟,提携一二又何值得你亲来道谢,至于怀安侯,倒是父皇钦点他接任礼部尚书。” 话锋一转,晋王眼含深意,陪贞侧妃坐在八仙桌前,花颜与梦竹依着规矩上前将食盒内的点心呈上。 晋王缓缓开口: “那晚局势复杂,本王虽察觉三皇兄有异,却不能提前与侧妃言,让侧妃当晚受惊,是本王之过。” 花颜这一刻在存心殿见到的晋王,只觉其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隐有一丝威压。与在云意殿弹琴下棋时的神情气质完全不同。 晋王这席话也不过是在提点贞侧妃,当晚毒蛇之事,乃裕王一党所为,不可追究,亦不必深究...... 王爷未召见王妃也只是权宜之策,花颜猜测,无论是否有确凿证据表明是王妃所为,其手段都过于狠辣,令王爷心冷。即便晋王碍于需要借助蒋家,短时间内或许也会冷落王妃。 饶是贞侧妃已听过花颜劝告,现下神情亦不禁愣怔了一会儿,旋即,她颔首淡笑道: “妾听闻王爷在承天门遭到裕王伏击,心内惶恐担忧,想必那日凶险非常,这几日消息频传,妾虽久居后宅,也听闻恒王殿下于城门下中箭负伤,好在王爷,吉人自有天佑。” 贞侧妃忍着头晕,只觉得头上挂珠大钗重重的,让她十分不适。 与晋王说了几句话,不外乎是进宫见了蕙妃娘娘呈了贺礼,与王府后宅见闻,偶尔提一句唐府近况。晋王听了几句话后暗自诧异,唐显当晚身处宁河的事竟未与女儿透露过分毫? 王爷与贞侧妃相处了半个时辰,都未提毒蛇夜袭之事。 最终晋王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灼热,温言道晚些时候去云意殿用膳安歇。 花颜站的位置靠近书案,临走前仅一转身,便见到几封贴着黄纸的旧档案躺在一角,匆匆一瞥虽未完全看清,但“庆国公府”四字已印入脑海。 第178章 为王爷纳些新人 如意殿内,蒋捷一脸郁色,将桂嬷嬷唤至跟前。 “这些日子先不要和巴奴联系了,嬷嬷,是我大意了。” 蒋捷轻按额头,压下心底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开口。 “王妃行事一向果决,只可惜巴奴那蠢奴才出了纰漏。 说起来若不是日前将军送来密函,咱们竟还不知唐府有那般底牌,也难怪王爷会亲自求娶贞侧妃......唐家目前虽只有一个唐临入仕,但其姻亲势力不容小觑,若不及早根除,待他日贞侧妃诞下王爷的子嗣,难保不会危及您的地位。” 桂嬷嬷叹了口气,心里蓦地一恸。 那晚占尽天时地利,实在是除掉贞侧妃最好的时机。有夜色与雨幕掩护,此为其一;晋王不在,京城动荡之时,此为其二。 再有余侍妾这枚棋子当天送去贺礼,次日便是蕙妃娘娘寿辰,想必贞侧妃定会将其放在寝殿内,况且云意殿又有自己人在暗中做手脚。 天时,地利,人和,近乎皆已具备,怎奈天不遂人愿,当晚竟无端冒出另一伙贼人搅了大好局面。最让人揪心的是,到现在巴奴都没调查出来那伙人到底是谁派出的人手...... 桂嬷嬷上前为王妃揉了揉肩膀,提醒道: “不过经此一事,王妃收敛些也好,咱们还能从长计议。 裕王身死,恒王就藩,王爷雄才大略,登上那个位置如今看来已无丝毫悬念,日后会有更多的女子入王府,乃至入宫。王妃当务之急是尽快诞下子嗣才是。” 蒋捷年长贞侧妃两岁,她年少慕艾时曾在将军府见过乔装的九皇子数面,彼时便已心生倾慕,又何尝不想尽快为晋王生下一个孩子。 良久,蒋捷犹豫道: “按祖制,王府后宅中侧妃、奉仪有二,其下昭训、承徽、良娣、良媛等位分也还空着,身为儿媳,理应劝谏母妃为王爷纳些新人才是。” 她凝望着云意殿的方向,端看王爷今日对自己的态度,她也不得不另辟蹊径,若这段时间真让唐青婉专宠,那才是棘手。 “三日之后便是十五,桂嬷嬷将父亲送来的千手观音画卷取来,改日入宫呈给母妃。” ...... 贞侧妃从存心殿出来,四下无人时,自嘲一笑: “花颜,我该赞你算无遗策,王爷果真......” 花颜扶着贞侧妃走在前面,抿唇道:“侧妃不必如此,一切不过是王爷权衡利弊之举,虽不能惩罚那位,冷落一段时间也是有的。” 梦竹是最心疼小姐的,闻言走到右侧搀着贞侧妃另一只胳膊,“王爷待侧妃怎会没有真心?奴婢适才看的真真的,王爷的眼神里都装着侧妃您呢。” 贞侧妃莞尔,“你这小妮子竟学了蕊珠的顽皮。” 花颜与梦竹这样宽慰,贞侧妃到底心里好受了些。 路过如意殿时,又见知雪远远的站在殿前,依着规矩,遇到王妃身边的下人,梦竹对着如意殿殿门方向摇摇颔首行礼,知雪微微俯身,嗤了一声仰头进了内殿。 梦竹目不斜视:“......浑没半点子规矩,将军府的教养可见一斑。” 花颜笑着道:“知雪确实像没什么心眼儿的样子,与侯府二小姐一般,情绪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不难对付,倒是王妃身边的杏雨看着是个棘手的。” 待过了后殿的垂花门,贞侧妃停下脚步,拍了拍花颜的胳膊。 “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年前大堂姐与睿亲王府的三公子定下了亲事,大婚之日定在端午之后,梦竹记得备礼。” “梅姑姑和花颜咱们几个都替侧妃记着呢,断不会出错,梅姑姑前两日出府去永秀布庄,回来时说睿亲王府规矩大,咱们夫人亲自出面请了高嬷嬷进侯府,做侯府大小姐的教引嬷嬷。” “那便好,我虽与大堂姐相处时日不多,但她做了我及笄礼上的赞者,这情分得记着还。” 花颜温声道:“如今局势清朗,睿亲王显是看好咱们晋王的,侧妃的温泉庄子又与郡主娘娘合作了许多年,这礼不可轻。” 主仆三人一路琢磨着回到云意殿,梅姑姑听说晚些时候晋王过来用膳,瞬间眉开眼笑,立即打发底下的丫头们里外清扫布置。 贞侧妃则径直去了书房,与花颜商量着定下礼单。 睿亲王府的三公子人品贵重,于侯府而言是一桩极好的缘分,贞侧妃也为唐玉儿欣喜,因此礼单上不仅有珊瑚摆件这样的珍品,也添了晋王先前赐下的几件内务府御制的头面。 花颜将礼单仔细收好,出了书房交给梦竹,就拐道去了茶水房。 冬瓜正与春儿一起烹茶,两个丫头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茶水房这方寸之地忙乎的有条不紊。 春儿见花颜进来,急忙起身行礼,又估摸着花颜该是有话要与冬瓜交代,便斟酌着准备避开。 花颜拦道:“不必,我过来也不过是偷闲罢了。 晚间晋王陪侧妃用晚膳,冬瓜这里可还存有柚子果酱?柚子酸甜适中,到时候冲一壶温温的柚子饮送到中堂,待用完膳后再记得泡一壶清茶。” 冬瓜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打开角落里的百宝描金柜门,从中捧出一只大大的瓷罐子。 “还有一些正新鲜的呢,前些时候老太太让柱子带了一篓来。” 春儿好奇的凑上前,“真真是新鲜,闻着就有一股果香味儿,还甜丝丝的,这里面莫不是放了蜂蜜?” 冬瓜笑着戳了戳春儿的额头,“你这鼻子倒是灵。” “奴婢还从未见过柚子做的香饮子,之前在国公府时,府里的小姐公子们也喜欢在夏日里用些香饮子,不过都是街面上常见的香薷、沉香、薄荷、桂花饮子,或是酸酸甜甜的酸梅汤。” 花颜不动声色,缓言应道:“我记得春儿你上次说离开国公府时才五岁,如今过去十余年,之前的主子们竟都还记得?” 春儿垂着眼眸,神情落寞。 “不敢瞒花颜姑娘,奴婢的父亲以前是府里得用的外管事,本来按规矩,奴婢是家生子,五岁时要被分到三小姐身边做丫鬟,可惜国公府突遭......” 说到这,春儿顿住没再往下说,许是害怕犯忌讳,探头往茶水房外间张望片刻,见只有她们三个才放松了些。 春儿?赧然,接着解释道:“在罪奴坊时,夏儿和于嬷嬷说国公府犯了忌讳,让奴婢不可在外人跟前提起,还请花颜姑娘不要与他人言及。” “不过是闲话几句,春儿放心便是。” 冬瓜眨眨眼,突然福至心灵,她就说花颜不是随意闲话的人,今日突然登门,还引着春儿这傻丫头说话,定是有自己还没瞧明白的深意。 于是她从怀里拿出一包炒瓜子放在小杌子上,抓了一把塞到春儿手里,憨声道: “国公府的案子都过去十来年了,咱们王爷既然能将你们从罪奴坊召到王府当差,便说明也不算忌讳了,咱们侧妃是再好不过的主子,春儿在云意殿当差无需这般谨慎。” 有了冬瓜搭茬暖场,春儿又是个不设防的,话匣子打开就有点收不住...... 第179章 侧妃的维护 贞侧妃晨起请安时,王妃依旧妆容精致,气度雍容的端坐在上首。 吴侍妾行礼落座后,与王妃闲话了几句,提及近日京城里的新鲜事。 王妃言道:“恒王殿下大约这几日便要前往封地就藩,听闻遭罢官的刘尚书亲自去了恒王府一趟,当晚一顶轿子就将刘家小姐送进了王府。” 吴侍妾轻笑两声,接口道:“刘尚书失了官职,刘家小姐入恒王府是以良媛的位分,妾虽不能出府,也听说刘家小姐险些怄过气去呢。” 王妃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端起一杯茶轻呷了一口。 “说起来,咱们晋王府后宅到底冷清了些,不光侧妃之位空缺一位,其余位分也还空着,是时候进些新人,也好为王爷绵延子嗣。” “王妃说的是。” 吴侍妾出声附和,目光掠过贞侧妃身后的花颜,眸中闪过一抹嫉色,转过头时捏着帕子掩嘴轻笑: “方才王妃说咱们王府冷清,想必王妃也忘了唐姐姐身边尚有一位选侍呢,现今花颜姑娘已入王府籍册,也当择机侍奉王爷才是?” (注:称呼时按二小姐唐青婉的姓氏) 贞侧妃自顾自地喝茶,仿若没听到吴侍妾之言。 王妃见此,略带深意缓缓道:“吴妹妹这话倒的确提醒本王妃了,未入府前,本王妃在温泉诗会与广慈寺便见过花颜,当时就觉得唐府底蕴深厚,连主子身边的丫鬟亦有不俗姿色,若精心妆扮想必颜色更甚。 只是,依大周皇室祖制,选侍只是奉仪以上位分的主子有孕时固宠用的工具罢了,贞侧妃入府不过月余,正是承恩宠之时,此时若让花颜侍寝,恐伤了贞侧妃的主仆情分。” 贞侧妃掩住不虞之色,放下茶盏后忽地起身,正色道: “花颜虽是妾身的陪嫁丫鬟,却也是自小就陪在妾身身边一同长大,绝非用来固宠的工具。闻得王妃放芸霜归府并允其婚嫁,想必亦未将身边的选侍视作物件。” 花颜面对吴侍妾的试探和王妃的挑拨,面上毫无波澜,始终柔和的站在贞侧妃身后,直至听到主子为自己出头,才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略带酸涩。 但在如意殿如何有她说话的资格,她只能悄悄在王妃看不到的地方拉了拉贞侧妃的袖子,恳求主子可切莫再由着性子说话,若失了规矩让王妃拿住错处,终归不妥。 王妃神色沉了沉,芸霜为何被遣走,众人都看在眼里,贞侧妃此言,在王妃眼中无异于挑衅。 “想不到贞侧妃对身边人如此爱重,本王妃只愿有朝一日待花颜侍寝后,你们还能姐妹情深才算是深宫佳话。” 吴侍妾转了转眼珠,暗自诧异,贞侧妃怎会蠢到因为一个小小的陪嫁丫鬟出言顶撞王妃。 不过她的身份真要计较起来,甚至还不如选侍,选侍至少还有主子庇护,而她背后无人可依靠,只能在王妃身边做个小跟班,若哪一日能晋为有品级的良媛,也算是略有出头之日了。 ...... 回到云意殿后,花颜遣梦竹几人离开,跪在地上多谢贞侧妃出言维护。 “小姐往后切莫如此,奴婢的身份本也不在意这些。” 在上位者眼里,不论陪嫁还是侍妾都属于下人奴仆,与工具无异,花颜虽不自轻自贱,但签了身契做了奴仆多年,怎会没有这样的意识。 “不许你这样轻贱自己。” 贞侧妃板着脸将花颜拉起来。 “花颜你比我年长几个月,心智更是远胜于我。母亲对我说过,你将我视如‘亲妹妹’一般,(146章提及)那做‘妹妹’的维护‘姐姐’,岂不应当应分。 况且,这些年我待你和梦竹几个都是一样,你们跟了我一场,又随我入了王府,我自当护着你们。” “也不必惶恐,今日只不过看不惯王妃的挑拨,出言说几句罢了,她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 ...... 一连两日,晋王都宿在云意殿。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贞侧妃正用早膳的功夫,龚嬷嬷领着一队丫鬟捧着许多赏赐进了殿。 “因王爷前些日子救驾有功,又勤勉理政处理裕王一案,圣上特赐王府诸多赏赐,王爷特特挑了些贞侧妃得用的,命老奴一早送了来。” 贞侧妃搁下银筷,由花颜扶着起身,按规矩俯身行礼谢赏。 花颜躲在主子身侧,暗自挑眉腹诽,晋王莫不是因为今晚要宿在如意殿,特意挑今天送了这许多东西? 梅姑姑含笑接待,等龚嬷嬷办完差事,拉着她下去喝茶应酬。 对于王府里的下人,云意殿一向以拉拢为主,似龚嬷嬷这样的老人,少不得要恭敬着。 梦竹带着蕊珠和明月记档入库,这么多年梦竹过手的好东西不计其数,她一眼便在七八件赏赐中瞧上了一方端砚。 “这方蕉叶白端砚,比大少爷曾送给您的那方还要好许多。” 花颜接过承盘捧到贞侧妃近前,贞侧妃见猎心喜,捧在手上仔细端详。 “前人言,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制同拱璧,形如缺月。端砚不愧是群砚之首,王爷有心了。” 花颜道:“侧妃近日正好在练字,不如就将其放在书房?若存入库房,不免明珠蒙尘,也辜负了晋王心意。” 贞侧妃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了。 虽不能指望王爷一心一意待小姐,但往后在王府乃至后宫,一切都得依赖晋王宠爱才能好好活下去,花颜便想趁着小姐得宠时,最好想法子能将王爷多留几次,待小姐生下孩子再说。 将晋王赏下的端砚摆在书案,晋王每每来时便能看见...... 一只只锦盒内放的都是内务府里的珍品,主仆四人正饶有兴致的赏玩,于贺年进来禀报:王妃用完早膳,带着贴身婢女杏雨和露薇入宫面见蕙妃娘娘。 贞侧妃沉吟,好奇道:“前几天刚入宫贺寿,王妃这次入宫会是因为何事?” 花颜问:“王妃出府时可带了什么东西?” “杏雨姑娘手里捧着一只长长的锦盒,奴婢瞧着,那盒子像是盛放书画一类的卷轴。” 蕊珠猜测到:“许是王妃新得了好东西,急着送与蕙妃娘娘把玩也说不定。” 等于贺年离开,梦竹凉凉道:“......无事献殷勤,别是要害咱们侧妃才好。” 花颜拉着梦竹的手,“咱们梦竹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妃不论出什么招数,咱们都一一应对便是。” “不过,奴婢猜测着,王妃应是入宫让蕙妃娘娘给王爷身边选些新人。”毕竟前两日请安时,王妃的心思已堂而皇之的露了出来。 眼下最让人心焦的不是王妃也不是进新人,而是另外一件事。 几日前花颜在春儿那套了许多关于庆国公府的话,觉得有必要与浣云一见。她隐隐觉得以晋王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若没有足够的利益,万不会对庆国公府一案如此上心。 浣云曾短暂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对于庆国公府知道的虽少,但难保就听她父亲提起过什么隐秘也说不定。 花颜也事先写了一封密函让柱子送到云夫人手里,只是两日过去,夫人还未回信。 到了下半晌,王妃还未回府,花颜与贞侧妃商议了一番,贞侧妃写了一张帖子让梅姑姑通过龚嬷嬷送了出去。 帖子是送到怀安侯府,贞侧妃邀两位堂姐明日来王府一聚。 第180章 会面 怀安侯府随着怀安侯唐德升任礼部尚书,侯府后宅的夫人小姐们在外交际也得了许多便利。 眼下又攀上了睿亲王府这门亲事,侯府上下无不欢欣。 次日,怀安侯府大小姐唐玉儿如约持帖登门,梅姑姑一早就吩咐于敬年去门房处守着,因此唐玉儿一行刚入后殿,梅姑姑就得了消息,特意带着花颜、蕊珠在垂花门处候着。 远远的,花颜就看到唐玉儿身边穿蕊黄色衣衫的,仿佛是五小姐。 离得近了,果然是。 花颜不禁心下一喜,主子这两天颇不痛快,五小姐一贯会插科打诨,也能让主子宽宽心。 还是侯府大小姐通透,想来是怕她自家妹妹(侯府二小姐)不讨喜,来了王府要先拜见王妃,若在王妃跟前胡乱说错了什么话,都不好及时补救,因此才特意没带她来。 许是婚期临近的缘故,唐玉儿穿着一袭桃红夹绸长袄,下身暗纹刺绣月华裙,头上斜插着一对嵌珠翠玉簪,举止斯文大方,经高嬷嬷教导后更显贵女风范。 梅姑姑与花颜上前见礼,见到五小姐,梅姑姑早就喜的什么似的,已让蕊珠紧着向主子通传。 跟在唐玉儿和五小姐身后随侍的四名丫鬟俯身行礼,其中一个便是浣云乔装。 与唐玉儿寒暄几句,梅姑姑便与花颜说了一声好生招待,引着唐玉儿和五小姐要先去如意殿拜见王妃。 花颜与浣云这才相视一笑,只是浣云眼中免不了出现一丝担忧之色。 “庆国公府?” 花颜将浣云带到自己和冬瓜住的屋子,浣云刚坐下便好奇问道。 “不错,当初庆国公府出事时,姐姐正好在京城......” 无人打搅,花颜与浣云许久不见,除了想了解些关于国公府的旧况,也趁着机会仔细问问兵乱那日,她和丁香在涤丝阁的情形如何。 最后免不了要提及周柏,只是唐府派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仔细说来,当初我和母亲随父亲来京城不过才一年,父亲在京城西南角的永和坊赁了一间小房子住,我与母亲很少出门,对于国公府我倒也没听父亲多提起过。 听闻庆国公袭爵不过三四年,有一子两女是嫡出,其余庶子庶女有多少便不知道了,出事时嫡长子才十余岁,嫡女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 ...... 云意殿中堂,五小姐亲昵的抱着姐姐的胳膊玩闹,好似还在临安时一样。 “二姐姐,小七妹妹哭的可惨了,可惜母亲说王府规矩森严,不准让我带着她来。” 贞侧妃叹息:“母亲说的是,妹妹还小。” 五小姐点头,“六妹妹这几日新制了两种香,陆姨娘都赞叹呢,这次六妹妹托我给姐姐带了些,甄大夫也验看过了的,说没什么忌讳。” 姐妹二人说了许久的话,好在唐玉儿也知道贞侧妃请她过来就是一个幌子,因此也并不介怀。 倒是一路从府门到后殿,王府深深,人影憧憧,尤其是适才到如意殿给王妃请安,王妃明明一副温婉的模样,却无端令唐玉儿心生一丝压抑与惧怕。 一时间唐玉儿对睿亲王府的这门亲事,心中也有些忐忑。尤其是看到花颜领着浣云进殿,不由暗忖,如花颜这样得力的丫鬟她身边也是没有的,今后进了睿亲王府也只能依靠自己。 晋王下朝后得知云意殿贞侧妃娘家来了人,特让景明去膳房交代,往云意殿送了一桌丰盛的席面。唐玉儿和五小姐在云意殿用了午膳方回。 花颜从浣云处得的消息不多,便趁着冬瓜去膳房的时候跟着去了两回,只是都不凑巧没见到于嬷嬷。 此后几日,晋王重又开始忙碌,极少到后殿过夜,多数是在存心殿歇息。 恒王箭伤未愈,奔走多日无果,就连敏妃也未能动摇皇帝的心思,已于三月二十日启程就藩,恒王的封地在安康郡。 ...... 第181章 赏花宴 时隔七八日,云夫人终于派柱子送来密函,差不多同一时间,晋王也在前朝提出重审庆国公府旧案。 皇帝盛怒,当廷斥责晋王:“朕之旨意,便是金科玉律,你不思精研治国之道,此时提起旧案,莫不是要公然与朕作对!”。 朝臣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晋王此时已是唯一的储君人选,正是该稳步形势的时机,缘何提起十余年前的旧案。 前朝的事,花颜并不知情。 但云夫人的这封密函,倒是解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 云夫人特意派人往西北流放地走了一趟。 信中提到,十余年前庆国公下狱后,全府百余人尽皆流放到西北边境的矿山做苦役,由边境驻军看管,但这些年一直有贵人在暗中照拂。 云夫人猜测是因庆国公嫡子庆怀之与晋王交好,因而一直在暗中照拂,此事不涉后宅,让花颜无需担忧。 但花颜看完密函后,却不这么想。 若晋王只是想翻案将庆国公府的人接回京城,又何需将原先国公府的下人都拢到晋王府? 倒像是预备着伺候什么人似的。 冬瓜昨日从膳房回来后,提过一句: “于嬷嬷今日十分高兴,特意做了糖蒸酥酪,说是在府里见到了几位故人。” 显然是王府管家又寻回了几个原先国公府里的下人。 念及此处,花颜不禁叹息。 自入府以来,她冷眼旁观,晋王在贞侧妃与王妃身上所费的心思,可谓一碗水端平,实则换个说法,便是晋王对她们并无多少真情实意。 若晋王真正的“心上人”入府,贞侧妃又将如何? 这些猜测之言,花颜没对贞侧妃提起。王府里这些日子也不清闲,自那日王妃从宫里回来,便时不时进宫一趟,而后举办了一场赏花宴。 晋王如今炙手可热,以晋王妃名义举办的赏花宴,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王妃亲自拟了名单。 到了赏花宴那日,唐府也接到了帖子,苏绾绾带着三小姐和五小姐六小姐赴宴,适才梅姑姑早已引着去了云意殿与贞侧妃见面。 云家大房夫人邵氏携二女前来,府前街庄侍郎的夫人也带着女儿,包括孙家夫人和小姐也来了,怀安侯府自然也来了,是侯夫人带着侯府二小姐唐灵儿。 这些人是与贞侧妃有关联的,花颜随侧妃刚入云意殿,唐灵儿便上前行礼,眼中满是艳羡之色。 贞侧妃一一与长辈见礼,尤其是邵氏与侯夫人,这都是正经长辈。 这场宴会顶着赏花宴的名头,实则是做什么各家夫人心里都清楚,以晋王如今的权势,自家女儿即便入王府做良媛又何愁没有出头之路的机会,因此各家夫人待王妃之热切,简直让贞侧妃主仆二人大开眼界。 孙小姐与贞侧妃交好,孙夫人温和的看向与贞侧妃说话的女儿,花颜瞧着孙夫人眼中半分想法也没有。 邵氏也无心,今日参加也不过是因为接到了帖子,云家的两位表妹今年才刚及笄。 倒是庄夫人很有些意动,如今老爷无站队之忧,若女儿能入得王府,待晋王登基,皇后的位置不敢肖想,但掌一宫主位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庄夫人趁着众人在园子里赏花的功夫,拉着女儿往王妃身边凑了过去。 侯夫人则与其他夫人都不一样,侯府与睿亲王府结了亲,她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身边也有几个夫人奉承。 “堂妹,晋王爷待你可好?”四下无人,唐灵儿问道。 “......家里可是为二堂姐定下了亲事?”贞侧妃抿唇反问。 “你怎么知道?可是前几日大姐姐同你说起过。” 贞侧妃摇头,唐玉儿确实没有提过,“看你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可是对婚事不满?” “是堂姐夫的同僚,在殿前司任一个小官儿......” 花颜在身后不由挑眉,倒没想到宋承锐这个粗人竟还做上媒了! 贞侧妃听完唐灵儿一番牢骚后,直言道: “既在殿前司任职,便不可以官职论高低,可见对方前途还是有的,又是宁远将军府的嫡次子,大姐夫看人一向准,若家里人调查后也同意,便是一门好姻缘。” 唐灵儿一脸郁色,显然没听进去。 贞侧妃见此也没再开口,毕竟亲缘上隔着一层。 ...... 这日请安时,王妃将一份名单呈了出来。 “母妃记挂王爷,特与父皇提了一句,这是宗正寺与母妃和王爷商议后定下来的名单,这两日便要进府了,贞侧妃也不妨看看。” 花颜上前,微微屈膝从杏雨手中接过名单。 贞侧妃打开,昭训、承徽、良娣、良媛等位分皆有一人,不过门第都不高。 每个闺名后面都列有其父兄的官职,花颜在身后瞧了一瞬,几乎都是当日在赏花宴时露过脸的,不过庄家小姐并不在其中。 “王妃定下来便好。”贞侧妃略略过目后合上名单。 吴侍妾接话道:“如此看来,过几日咱们府里倒要热闹许多了,如今畅和堂就妾身一个人住着怪没趣儿的。” 余侍妾死在海棠院后,吴侍妾便搬去了畅和堂。 王妃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吴侍妾若觉得寂寞,届时本妃倒可以把曲良媛安排进畅和堂。” 吴侍妾干笑一声,忙推脱。 良媛毕竟是有位分的,她可不想同住。 第182章 入了他的眼 四月初,定下新人名单,宗正寺次日便派了教引嬷嬷入府教导规矩。因这次只有正四品以下位分,依祖制,只待挑一个吉日接入府中即可。 也许是书房桌案上那方砚台的缘故,晋王总是多留宿云意殿。 这日到了下半晌,晋王从宫中回王府后,心血来潮来了云意殿,只带了景明随侍。景明觑着主子的心情,挥手没让守在殿外的于贺年通传。 仲春时节,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花颜,本小姐画的是春日仕女戏水图,你这模样全无欢愉之意,缺了一丝灵动。” 贞侧妃此时正在后院,这里临近北侧偏殿,有一方不大的池塘,与临安的绣楼布局颇为相似。 明月听到侧妃的话,起了捉弄的心思,便随手拾起一块石头丢在池塘,她素来练武,手劲既大且巧,石块入水,水花四溅。 花颜终难再忍,娇嗔出声,露出少女明媚的模样。 “明月找打!” 一双玉足轻点,一汪水花朝对面的明月泼去。 贞侧妃唇角微扬,笑着道:“方才这样便恰好。” 晋王闻得嬉闹的笑声,烦闷的心情消解些许。往日去如意殿,蒋捷素重礼数,下人们断不敢高声喧哗,故而每次去了如意殿,晋王便如同进了母妃的慈元殿,总觉得不大畅快。 倒是贞侧妃素日里一派温婉娴雅之态,忽而听到她笑的如此欢愉,令人不禁诧异。 这样想着,晋王难得露出一丝少年气,脚下略快,但脚步却放的更轻了些。 迈过垂花门,便见到这样一幕活色生香的场景。 原是贞侧妃正坐在廊下作画,一群丫鬟围在她身边,却也都忙着手边的差事。 有丫鬟研墨,另一个眼熟的丫鬟叽叽喳喳的闲不住,站在一旁帮忙挑颜色,胖胖的丫鬟最忙碌,她与那叫春儿的丫鬟一起抬了桌案,摆上吊炉烹茶,打眼看去,桌案上也摆了瓜果并几样没见过的点心。 但中间池塘边上的背影,却最引人注目。 身姿挺拔窈窕,雪白的脖颈萦纡水纹波光中,仪静体闲,楚楚动人。 是花颜身着蕊黄色春衫,正按着贞侧妃的吩咐坐在距她几丈之外的海棠树下,一动不动供贞侧妃描绘。 明月警觉,最先注意到晋王进了后院,她因紧张一时失语,手中几块鹅卵石渐次掉入水中。 “噗通——” 梦竹等人也注意到来人,急忙俯身行礼。 “给王爷请安。” 贞侧妃抬眸,便见一身朝服的晋王,其视线刚从花颜背影上移开。 “王爷可是刚从宫里回来?小元子越发不像样子,怎不提前禀报。”贞侧妃看向晋王身后的小元子。 于贺元落在最后,一脸苦色。 “是本王不让通传,否则岂可见到贞侧妃现场作画的情景,可否让本王瞧瞧?”晋王轻轻走过来,展颜一笑,一双眼睛笼着微光。 听到晋王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贞侧妃耳尖泛起红色,手掌悄悄地伸出去挡住画面。 “......妾身还未画完,恐污了王爷的眼。” 贞侧妃虽鲜少作画,但她素有天赋,画中的花颜坐在海棠花树下,赤足戏水,巧笑倩兮,是少在人前显露的一面。 另一侧,花颜轻抿了下唇,手心已然微微出汗,一双玉足隐于裙角之下,低着头满地找绣鞋...... 冬瓜稍作慌乱后,悄然走向池塘,那肥胖的身躯瞬间便将花颜完全遮蔽,“小姐......侧妃,花颜她...奴婢陪她下去梳妆。” 贞侧妃应了声:“好。” 晋王伸出手掌轻轻握住贞侧妃的指尖,他一直知道花颜是唐府陪嫁来的选侍,随着这些年对唐府的渗入,关于这位选侍的机敏聪慧,与欣赏云夫人的谋略性情一样,晋王对她也有一丝欣赏。 他素来喜欢聪慧的女子。 只是几次见到花颜,对方不是遮掩了容貌,便是眼神一派清正又带着微微探究的意味,毫无争宠的心思。晋王到底也非急色之人,虽有注意到却还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今日惊鸿一瞥,才实在入了眼。 花颜低头告退,抬眸便对上晋王饶有趣味的眼神,心下紧了紧随着冬瓜退去。 ...... “......方才王爷还穿着朝服,怎突然来了咱们云意殿?” 冬瓜找了汗巾子递给花颜,从衣橱内取来王府丫鬟的制式衣衫,春季是嫩黄色外衫。 花颜思忖片刻,有些迟疑道:“这几日王爷在为庆国公府旧案奔走,大约....是心中烦闷,想来小姐这里对弈消遣也说不定,方才从景内侍身边经过,见其眼中似有忧色。” 晋王自下江南巡查,至晋州一带赈灾,再到太子遇害,承天门之变,终至恒王败走,将近一年间一切异常顺利,这是他筹谋十余年的结果,唯一值得忧虑的大约唯有庆国公案了。 待花颜更了衣,坐在镜台前梳妆,冬瓜担心道:“晋王左右已看到你的容貌,可还需遮掩?” 入府前,花颜每次随小姐出门赴宴,上妆时皆用脂粉刻意掩饰,之后浣云送来丸药,她便取匕首自丸药上刮下少许粉末,和水吞服,这样面上不至于起红斑,却呈暗黄之色,十分自然。 花颜淡淡道:“如常。” 遮掩容貌,只是迷惑王妃等后宅女子,对于晋王,这点小把戏都不够他看的。 冬瓜叹息一声,搬了把凳子坐于花颜身侧。 花颜拿着梳子心不在焉的梳头,见冬瓜不说话,转头问道:“怎么?” 冬瓜深吸一口气,似乎已思量许久。 “孟姝,你已是选侍的身份,此生都不能出府,难道要一直在小姐身边做名不副实的选侍不成,夫人既已言明,又主动表示愿助你成为晋王枕边人,这......到底也算一条出路。” “夫人说的正有道理,与其是别人得宠,倒不如是你,我相信以你的手段,再得夫人和家主的势力相助,未必不能......” 花颜梳头的动作未停,垂着眸子,看不到眼底情绪。 她戳了戳冬瓜的额头,轻笑道:“夫人或许当真是这样想的,但如此一来,你们可曾为小姐思量过,小姐心中或许会不快,而我,亦是不愿的。” “咱们做丫鬟的,只需帮助小姐得宠,同时也要劝小姐,身在皇室,不要迷失在虚假的情爱里,就算尽了本分。” 若主子得宠,又何需陪嫁丫鬟多此一举。 况且,倾尽所有心力与时光,与其他女子争宠分享同一个男人的情爱,是官宦世家出身的闺秀们从小被教导的结果,但花颜身后既无家族需要效力,亦没有要庇护的人,又何必如此呢。 第183章 新人入府 贞侧妃曾与花颜提及,待梦竹等人助她在王府稳住脚跟,就会放了她们身契赶也要赶她们出府。 花颜顺势也为冬瓜提了一嘴,她希望冬瓜能在二十岁时风光出府,如此既不耽搁婚嫁,出府后亦有浣云、丁香和绿柳、应春可以倚仗,不拘是在京城还是津南,都有容身之地。 没准儿还能圆了冬瓜开铺子做掌柜的梦想。 花颜将头靠在冬瓜肩上,到底是自己连累她入了王府,若不是发现冬瓜嗅觉的天赋,夫人和老太太未必会将她放在小姐身边。 如果冬瓜能顺利出府,她必定要攒许多嫁妆给她。 ‘好冬瓜,余生便替我也自由自在的活着吧。’ 花颜勾起唇角,在心里这样说,在冬瓜胖乎乎的手掌上拍了一下。 冬瓜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这些日子她亲眼看着王妃操弄人心的手段,余侍妾的惨死,吴侍妾在王妃跟前的小心翼翼。但她更知道花颜与小姐逃不过,因此才劝花颜为自己争取一份前程...... 其实冬瓜心思单纯,又岂会想的这么深,是她的师傅安管事在离开前,将二小姐与陪嫁丫鬟未来的境遇,细细的剖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安管事原话是: “二小姐的陪嫁丫鬟从二小姐五岁时便已开始遴选,直到遇到花颜那一刻才停止。(事实上自花颜和冬瓜这一批丫头以后,郑氏牙行再没有往临安选送过)花颜入了王府做选侍,前程全在自身。” 换言之,起码在安管事看来,以花颜的资质,若她想,在王府一样会如鱼得水。 至于冬瓜,安管事倒十分放心。即便晋王登基,冬瓜借此机缘进宫做了宫女,以二小姐善良的心性,最晚也会安排二十五岁时让她和梦竹等人出宫。 到了那时,冬瓜回了津南,师徒两重逢,又可再续师徒情分。 两姐妹互相为对方着想,正岁月静好的时候,蕊珠欢欢喜喜的打开门: “冬瓜!告诉你个好消息,王爷适才让景内侍传下话,要在咱们云意殿收拾出一间小厨房!” 冬瓜听完瞬间眉眼弯弯,咯咯笑了起来,“真得假的?这是为何?” 原来是方才晋王与贞侧妃作画,顺便尝了冬瓜做的茶酥,鉴于云意殿层出不穷的点心和饮子,便随口让景明传话,由工正所的匠人来偏殿改造一间做小厨房用。 “现下景内侍已带着梅姑姑去了,顺便带梅姑姑与府中掌管厨房采买的管事会面,往后咱们云意殿将采买单子递给管事便可。” 花颜急忙起身问道:“此事小姐怎么说?怎可轻易同意。” 王府内后殿仅王妃的如意殿有小厨房,那是王妃的殊荣,云意殿这样做不免太惹眼了些。 蕊珠嘻嘻一笑:“花颜无需担心,小厨房也不过是让冬瓜平日做些点心和饮子用的,小姐已谢过王爷,言称走咱们小姐的私账,一应花销从嫁妆银子里出。” 冬瓜恍然,喃喃道:“小姐的嫁妆银子啊,那咱们就是天天山珍海味,恐怕三五十年都花不完呢,嘿嘿。” 花颜放下心,如此一来,王妃即便心中颇有微词,也不能以府规礼数之类的多说什么了。 ...... 四月中旬,新人进府。 云意殿内,梦竹与明月自库房取出几匹锦缎,蕊珠则捧着四只锦盒跟在后面。 “昨儿新人入府,待请安结束,你们按序送往红萼院与荣和院。”贞侧妃梳妆完,向梦竹交代道。 花颜今日为侧妃梳得同心髻,以一支羊脂白玉莲花簪子固定,发髻两侧,各垂着一支赤金并蒂海棠花步摇。 因是初次面见新人,依规矩身着侧妃仪制的宫装,外罩天青色丝绸为底的交领大袖衫,其上绣着繁复的云水纹样,下身着一条浅色褶裙,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腰间束着一条宽大的丝质腰带。 交代完,贞侧妃携花颜、明月二人出殿,于贺年在前领路,往如意殿而去。 新人共有四位,分别为郭昭训、宋承徽、沈良娣、曲良媛。 花颜暗自与贞侧妃分析,王妃的心思颇迎合晋王之意,宋沈二人居荣和院,娘家皆是武将出身。正值西北动荡之际,她们的父兄皆在边境戍守。 郭昭训,闺名单字,嘉,乃晋州同知之嫡次女,因其父赈灾有功,且晋州为晋王封地,方得封为正四品昭训。 至于曲良媛,是文官之女,其父为翰林院侍讲学士。 二人同住红萼院。 侧妃与奉仪之位依旧空缺,究其缘由,用花颜对冬瓜深入浅出的解释:朝中大抵还没博弈出结果,待晋王登基,正三品奉仪即为一宫主位,何其尊荣,自是抢手...... 进了如意殿殿门,在内侍通传中,贞侧妃款款步入中堂。 四位新人皆已站在花厅给王妃请安,待贞侧妃与王妃见礼后,正要入座,听王妃道:“想来昨夜贞侧妃侍奉王爷多有劳累,今日又早起请安,容色瞧着憔悴了些。” 花颜与明月绕过左侧座椅,刚在贞侧妃身后站定,这两日晚间贞侧妃睡的不太安稳,早上面色确实瞧着不太好。 “多谢王妃惦记,妾身身子无碍。”贞侧妃顿了顿,缓声回道。 王妃端坐于上首,心中忽的一沉,面上依旧温和的笑着。 “众新人向王妃行跪拜大礼。”陈令手持拂尘,朗声宣道。 以郭昭训为首的四位新人,当即整理衣饰仪态,缓缓屈膝下跪,“给王妃请安。” 起身后,又依着规矩向贞侧妃行俯身礼。 众人行礼间歇,贞侧妃与花颜主仆也在观察她们,除了郭昭训自幼生活在晋州,对她不甚熟悉外,其余三人,花颜都曾通过涤丝阁耳闻。 宋承徽颇有几分英气,是京城中少有的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女,听闻其擅鞭法,不过,花颜曾在浣云的出得知一秘闻,疑似大理寺少卿之子曾醉酒后央求其父向宋家提亲...... 沈良娣出身的沈家,多年来依附蒋家,在闺中时便是蒋捷的跟班,温泉诗会时也曾见过,其人娇媚,却不及吴侍妾十分之一; 曲良媛年方十五,娇小玲珑,性情温良,从行礼姿态可见曲家家教极好; 反观郭昭训,美则美矣,却给人‘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的病态感。 第184章 听训 四位新人依规矩坐下,静听王妃训示。 “汝等既入王府,务须通晓教引嬷嬷所授之礼仪规矩,严守分寸,尊卑分明,不可逾矩。 首要之务,便是尽心侍奉王爷,汝等正值育龄,当努力为王爷诞下子嗣。然生育之事,亦需听天由命,切不可因急切而不择手段,坏了王府风气。” 郭昭训双颊绯红,当先起身称是,其余三人亦随其后。 王妃满意的点头,继而正色道: “本妃管理王府后宅,诸多事务需众姐妹同心协力。汝等更需和睦相处,不可因小事而起争端,更不可结党营私,扰乱后宅秩序。 王府规矩森严,绝不容有丝毫违反。凡有违者,本妃将依律惩处,或罚跪、或禁足。” 宋承徽背脊挺的笔直,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波澜不惊。 沈良娣向来谄媚,忙道:“妾身等人谨遵王妃教诲。” 贞侧妃向来不喜谄媚之人,对曲良媛印象良好,也因曲良媛其父乃大少爷唐临在翰林院的同僚之故。 曲良媛注意到这缕视线,不敢抬眸,纤细的手指揪着衣衫一角,不停揉搓...... 贞侧妃不由轻轻一笑,蓦然想起家中的六妹妹,记得六妹妹初次到福安居请安时,也如曲良媛一般,总是一副无措的模样。 请安毕,花颜扶着贞侧妃缓缓走出如意殿。 殿门处,郭昭训四人俯身行礼,请贞侧妃先行。 沈良娣的眼神不自觉落在贞侧妃身上的侧妃服制上,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待走过巷道,明月突然低声道:“侧妃,奴婢方才瞧着宋承徽步伐稳健,身姿挺拔,虎口有一层薄茧,功夫应该不俗。” “正四品忠武将军府的嫡女,自然不俗。” 花颜补充道:“听闻宋承徽娘家,与大姑爷出身的宋家是旁系血亲,只是已出了五服,两家都是宋氏旁支。” “不错,本以为以宋承徽的出身,入府时应是昭训的位分,倒是晋州同知搭上了王爷,母亲来信时曾提过,郭昭训的父亲最近便会升任晋州知府。” 花颜低头凝思,恐怕若没有半路杀出来一个郭家,宋承徽入府的位分也不会多高,重文轻武是其一,王府中将门之女不宜过多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尤其是王妃便是出自正二品昭晖将军府。 晋王虽要借助武将,也不会少了堤防便是。 云意殿。 梦竹与蕊珠正要捧着侧妃的赏赐出门,贞侧妃拦下,吩咐道:“梦竹,给曲良媛的见面礼,再从库房取些鲜亮的钗环添上。” 花颜莞尔,小姐一如既往的心善,也算是在为大少爷铺路。 曲良媛请安时穿的是宗正寺按例送去的浅紫色宫装,倒还算体面,但她头上佩戴的鎏金簪子和耳坠就很不够看了,不仅是去年时兴的样式,也有些老气,难以撑起今日的场面。 起码沈良娣偶尔落向曲良媛的目光,便隐含不屑。 听闻曲学士家境清寒,为官后二十余载还是如此,现如今还在京城赁宅子住呢。在一众官员中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梦竹点头记下,招呼着蕊珠重新准备后,才带着夏儿冬儿一块出门。 花颜的眼神不经意间从冬儿身上掠过,待她们走远,向明月问道:“这些日子可有收获?” “前些日子还算安分,这几天去膳房取食盒时,她倒是借机探望了秋儿,与秋儿说了几句话。” 贞侧妃不明所以,花颜为其更衣时,贞侧妃疑惑道:“冬儿?” “莫非她真有什么问题?” 梅姑姑正带着冬瓜进花厅摆饭,闻言无奈道:“我的好小姐欸,人心难测,您也该上上心,理一理庶务才是,冬儿与秋儿同住,两人好的一个人儿似的,那日值扫还是冬儿帮着做的。 但咱们将秋儿赶出云意殿,怎不见冬儿为秋儿求情,哪怕一句话都没提......” 花颜抿唇含笑,瞧把咱们梅姑姑急的,连侧妃的尊称都来不及喊了。 贞侧妃赧然,换上常服后坐在八仙桌前,“姑姑说的是,倒是我一时没注意到。” 梅姑姑险些要扶额,望了花颜一眼,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担心,那是兵变次日,贞侧妃整日担忧王爷,殿内诸事如何会放在心上。 梅姑姑此时是真切的明白花颜当初为何那般了,侧妃心悦王爷是好事,但若沉沦下去,也真真是让人担忧。 明月面向花颜,继续道:“奴婢瞧着秋儿倒是对冬儿依旧热络,冬儿却有意无意诋毁了你几句。” 花颜丝毫不在意,接过冬瓜递过来的茶水放在贞侧妃身侧,重新站定后才嗤笑了一句:“左不过是跳梁小丑挑拨几句罢了。可有与如意殿的人接触?” “还未曾发觉。” “继续盯着,这次若抓住把柄,定要让如意殿知道知道厉害。”花颜冷声道。 贞侧妃搁下汤匙,莫名还有些心虚,闻言怅然道:“......这就要对付王妃?王爷要借力蒋家安定西北,即便抓到她的错处,大约也只是冷落她几天罢了。” 梅姑姑也如此认为,正要劝,就听花颜道: “奴婢这几日思量着,借力蒋家不假,但上次毒蛇之事,王妃有恃无恐最大的原因是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 前朝刚历经手足相残之祸,又逢裕王兵变,彼时王府若传出投毒之事,影响委实过重,王爷定然会压下此事不予追查。 但今时今日,王爷形势大好,即便蒋家也应自知之明,若王妃再不识趣有所举动,只要咱们抓住证据,未必不能给对方一些痛处。” 当然,要想扳倒王妃绝非易事,只是双方都心照不宣,既欲争夺后位,自也需适当的露出些锋芒,让王妃知晓唐家今非昔比...... 花颜如此这般剖析完,贞侧妃与梅姑姑才放下心。 不过梅姑姑老成持重,还是谨慎地提了一句。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花颜切不可自作主张,过几日奴婢女儿的生辰,奴婢正想与侧妃请求休沐一日,待回府向夫人禀明后再做定夺。” 第185章 王爷今晚会选哪位新人侍寝? 梅姑姑与梦竹等人入府后,依例登记于王府《府役簿》中,一应份例皆由王府承奉司供给,每月亦有一日休沐,管理规矩与唐府时大同小异。 但花颜并不在此列。 按制,花颜入的是《内眷名册》,与吴侍妾等同,若非随贞侧妃赴宴、入宫等特殊情形,平素不得出府。因此她先前想要见浣云一面,只能由贞侧妃发帖,借着侯府大小姐入府的机会携浣云一同前来。 言归正传。 贞侧妃听完梅姑姑所说,开口道: “梅姑姑全然是因照看我,才致骨肉分离。宝珠(梅姑姑女儿)如今也有七岁了吧,她伴在七妹妹身侧,梅姑姑倒是无需忧心。既要回府,花颜记得让梦竹自库房挑些礼物,交予梅姑姑出府时带上。” 花颜颔首应是。她还记得当初在临安府中时,曾拉着冬瓜和梦竹深夜寻梅姑姑学宴饮之道,为了奉承与拉近关系,特意送了绣帕和一只福娃娃不倒翁给梅姑姑的小女儿。(第80章) 既知道了这桩事,自己亦当备上一份薄礼,如此方算有始有终。 花颜记下后,伺候贞侧妃用罢膳,贞侧妃也有些疲累,自去歇息,挥手示意让花颜和明月下去用饭。 有了小厨房后,一切便利许多,冬瓜也终于恢复在府里时神采奕奕的模样,时不时地鼓捣新鲜吃食,然后明月闻着味儿进小厨房,充当首位“试毒者”,并且两人皆乐此不疲。 小厨房虽小,工正所的匠人不敢怠慢,修缮的极为妥当,厨房用具也颇齐全。 花颜在小厨房用了些粥,抽空对冬瓜和明月嘱咐:“小厨房内饮食务必谨慎,不得随意让他人进入,离开时切记锁门,冬瓜,这以后是你的地盘,若有差池,梅姑姑要罚你,我可不帮你说情。” 冬瓜嘿嘿一笑,憨声问道:“这么说,我就是咱们云意院小厨房的管事了?” 明月“噗嗤”一下就乐了。 “是,是,是,冬管事,只可惜小厨房就你一人呀,冬管事管冬管事,哈哈哈。” 花颜也忍不住笑了,调侃道:“明月你可错了。” 冬瓜一双杏眼陡然睁大,“难道要给小厨房进人了?” 花颜摇摇头,慢悠悠道:“非也,冬瓜不姓冬,她现在随梅姑姑夫姓,该叫房管事才对。” 冬瓜也不气,倒是明月正喝莲子粥,闻言差点儿将粥喷花颜一身,咯咯咯的笑个不停,让花颜腹诽,练武之人中气真是十分足。 姐妹间嬉闹一番后,花颜方对冬瓜言道:“小姐传下话,现今茶水房与小厨房并到一处,便让春儿与你打下手,如此咱们冬瓜确实是有人可管的小管事啦。” 明月立即起身,依着从周娘子处学来的江湖礼仪,向冬瓜抱拳施礼:“在下恭喜房管事,今晚不如做一桌席面庆贺庆贺......” 梅姑姑听到几位姑娘嬉闹的声音,也没进来训诫,她们三人都是命苦之人,与孤儿无异,姐妹间的情分令人动容。 辰时刚过半,梦竹和蕊珠带着夏儿和冬儿回了云意殿。 派于贺元在主殿外守着,花颜带梦竹蕊珠进殿与贞侧妃回禀。 梦竹整理道:“回侧妃,奴婢们先去的红萼院,郭昭训与曲良媛让奴婢带话,谢过侧妃赏赐,说是后半晌来云意殿道谢。 蕊珠的长处又一次得以发挥: “郭昭训如弱柳扶风,瞧着倒有些惹人怜爱的模样,身边带来的两个丫鬟亦是晋州人士。” 说到这,蕊珠低声道:“奴婢送完赏赐,郭昭训的丫鬟送我们出院子,冬儿用晋州乡音方言与那叫书瑶的丫头说了几句话,书瑶表现的很惊喜。” 梦竹顿了顿,补充:“曲良媛接了赏赐后,有些惶恐之意,言称不胜感激。曲良媛身边的两个丫鬟瞧着稳重知礼,临走前准备了四个荷包儿予咱们。” 花颜饶有趣味的问道:“难道唐昭训没有所表示?” 蕊珠回:“郭昭训身边的书瑶只塞给了奴婢与梦竹二人荷包儿,倒是出了红萼院外,冬儿与她说了几句乡音,她才更热络了些,奴婢看得真切,她还往冬儿手中塞了两粒碎银子。” 贞侧妃与花颜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贞侧妃道:“或许是其身旁之人莽撞了些,早起请安时,倒看着郭昭训应是个周全的才是。” 花颜未置可否。 在荣和院,梦竹带人去给宋承徽与沈良娣送赏赐时,王妃身边的杏雨和知雪二人恰好从院里出来,沈良娣直直的送到了院外。 二人也称要亲自来云意殿道谢。 “奴婢瞧着宋承徽很有些......瞧不上沈良娣。”蕊珠眯着双眸,八卦道。 梦竹点头:“奴婢亦有同感。” 贞侧妃大致了解了新人的脾性后,等书房内只有花颜一人在时,贞侧妃坐在棋桌前,捻着一颗黑子邀花颜与其对弈。 还没下完一个回合,贞侧妃便略有些神不守舍。 “花颜,......你可知王爷今晚会选哪位新人侍寝?” 花颜:“......” 第186章 唐家便是底气 王爷要宠幸哪位新人? 不止贞侧妃患得患失,便是王妃也在轻咬银牙。 此时如意殿内,杏雨正战战兢兢的向王妃禀报:“.......三月中旬至今近三十余日,王爷有十七日歇在存心殿,云意殿贞侧妃处......十余次。” 除了三月十五和四月初一那日,晋王即便来如意殿,也不过是与王妃一起用午膳,或是说些王府内的安排,晚间并未在如意殿歇息。 王妃清清冷冷的叹了一声,略自嘲的呢喃:“吴侍妾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让桂嬷嬷去打听打听,唐青婉近两日可有传过府医。” 杏雨垂首应诺,躬身退出寝殿。 红萼院。 书瑶走进屋子,见画锦正整理王妃与侧妃派人送来的赏赐,打眼儿上前扫了一眼,嗤了一声。 画锦将两匹鲜亮的碧色锦缎单独抱到一处,抬眸,看向书瑶的目光带着疑问。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做甚,小姐初来京城,对王府也一片陌生,若有什么消息还不紧着禀报。” 书瑶这才气道:“小姐,奴婢适才听到曲良媛身边的丫头闲话,贞侧妃倒是贯会看人下菜碟,赏给咱们的不过是寻常布匹和一枚簪子,曲良媛却是收到了一匣子钗环,方才曲家丫鬟说是永宝楼时兴的式样呢。” “曲良媛怎可与咱们小姐相比,贞侧妃这是何意?” 画锦沉下脸,低声骂道:“你这眼皮子浅的东西,咱们离开晋州时老爷如何说来着,唐家商行不容小觑,万不可得罪贞侧妃。” 晋州等三座州府大旱,唐家商行在赈灾中出了多大的人力物力,唯有晋州百姓才会深有感触,唐家家主的生祠都不知自发建了多少...... 郭昭训浅浅笑了,伸出嫩白的手指捡起布匹上的一支赤金鹦鹉衔宝桃簪,碧玺宝石粉润饱满,绿松石镶嵌的叶子更是灵动惹眼。 “你们可知,仅这支宝石簪子,在晋州的永宝楼卖价就要几何?” 四百两。 “不过是走个过场,贞侧妃的见面礼依旧这样丰厚,可见唐家实在富庶。曲妹妹出身清流,贞侧妃多照看些又有什么打眼。 况且,听说唐家大少爷在翰林院做编修,与曲妹妹的父亲是同僚,彼此顾念也是应有之义。” 说了这许多话,郭昭训面露疲累,摆手让画锦二人下去。 画锦刚抱着布料迈过门槛,主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父亲准备的礼物取来,一会先随我去如意殿谢恩。” 画锦应声,眼神示意书瑶不可多话。 八仙桌上,王妃遣人送来的锦盒内,静静躺着一串珊瑚串珠多层项链,郭昭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嫌恶。 随后,郭昭训支着下颌,望着窗外的桂树出神,脸颊很快绯红一片。 好似再次看到站在晋州城门上的那抹身影,一袭月白青衫,光风霁月的九皇子...... 云意殿。 主仆二人对弈七局。 贞侧妃皆败。 梅姑姑不在,花颜正色直言:“小姐,王爷宠幸谁咱们无法预料,但王爷心沉如海,必不会专宠。区区四位新人,小姐无需放在眼里。” 花颜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到翠青釉盖罐内。 贞侧妃脸色苍白了一分,旋即收起思绪,对着花颜苦笑道:“还好有你宽慰,是我着相了。” “小姐身子不爽利,奴婢吩咐冬瓜做了八珍糕,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才要紧。” 梅姑姑端着一碗汤进到书房,冬瓜紧随其后,手中端着一碟糕点。 见贞侧妃面色苍白,梅姑姑心疼道:“奴婢依着甄府医授的方子,用当归、川芎、白芍、熟地熬了四物汤,侧妃且用些吧。” 花颜上前接过,给了梅姑姑一个安心的眼神,冬瓜将八珍糕放在桌案上,低声道:“小年子传话,冬儿出去了,有明月跟着。” 花颜微微点头。 后半晌,郭昭训等人依次来云意殿谢恩,贞侧妃勉力接待,只说了几句话便将其打发了。 花颜留意到,郭昭训不仅将那支赤金鹦鹉衔宝桃簪斜插入鬓间,颈间更添了一串鲜红的珊瑚串珠项链。 晨起在如意殿请安时,对方还不曾佩戴。 到了晚间。 存心殿中,晋王伏案处理公务,正对着一封西北来的密信出神,景明看了眼天色,轻咳道: “主子,天色不早了,今晚.....” 晋王恍若未觉,良久。 景明眼观鼻鼻观心入定,主子不急,自己一个内侍也急不得不是。 “去红萼院。” 到底是新人中位分最高的郭昭训拔了头筹。 郭昭训惊喜之余,竟也生出理当如此之感。龚嬷嬷提前得了消息,将寝殿布置了一番,郭昭训沐浴更衣,一脸羞意的望着织锦红被...... ...... 一连几日过去,宋承徽与曲良媛还未侍寝,请安时,花颜瞧着两人,一个神态自若,一个将彷惶与无措就差写在脸上。 沈良娣满面春光,穿的格外粉嫩。 她自小便依附在蒋捷身边,本已做好侍寝后喝下避子汤的准备,但王妃却并未如此安排。 不仅如此,沈良娣侍寝后次日,杏雨更是一早送到荣和院不少滋补补品,言道‘王妃吩咐奴婢多嘱咐良娣,用心侍奉王爷。’ 沈良娣感激的眼泪汪汪,不顾身体疲累,拖着倦驱直奔如意殿表忠心。 此举落在百事通蕊珠眼里,当即便在贞侧妃出门请安前,主仆四个凑在一起,悄悄八卦了个痛快。 花颜亦忍不住笑道:“倒的确是个忠心的。” ...... 府前街,唐府。 云归院,梅姑姑一五一十的将王府内之事禀于云夫人。 饶是已知裕王兵变那晚,晋王府后宅的危机,云夫人仍旧满脸紧张的细细听梅姑姑讲了一遍,魏嬷嬷听罢,双手合十,“幸有夫人提前部署,周娘子行事周全,否则......蒋家竟如此狠辣。” “后宅不见刀光剑影,但纷争从不逊色于前朝。” 云夫人淡淡道了一句,眼神陡然转冷。 “香梅,花颜所言不错,既欲争夺后位,自要适当的露出些锋芒。 你回去告诉婉儿与花颜,尽可放手施为,唐家便是她们的底气。 待西北边境起了战事,晋王便知,咱们唐府比之蒋家,谁才能真正给他助力。” 第187章 ‘神棍\’周柏 梅姑姑离府后,云夫人对魏嬷嬷言道: “香梅的性子这么多年都没变,妥帖周全,却不及花颜会审时度势。花颜这孩子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也因此,我才敢放心将她留在婉儿身边。” 时近五月,匈奴王族部落挛鞮氏首领呼征单于宣战。 蒋家父子骁勇,率军抵御数次进攻,捷报频传。晋王夜宿如意殿,次日便赐下诸多赏赐。 请安时,沈良娣多有谄媚,王妃言笑晏晏,春风得意。 端午那日,贞侧妃依着规矩,入宫给蕙妃娘娘请安,花颜两次随主子进宫,这次进宫时敏锐察觉到后宫中气氛凝滞,进入慈元殿前,便不动声色的将云裳佩悬于腰间。 蕙妃娘娘宫中的李内侍眼角微挑,趁机向她传了一则消息——皇帝病了。 王妃与王爷刚和缓些许,王妃正欲趁此机会和王爷加深感情,晋王便收到消息入宫侍疾,之后正式代天子处理朝政。 自战事起,花颜便夜不能寐,冬瓜知她担心舅舅的下落和安危,却也不知如何宽慰,绞尽脑汁才提了一句,“浣云姐姐定然更加担忧。” 花颜心有戚戚,提笔写了两封信,冬瓜休沐回唐府,亲自替花颜走了一趟。 让花颜与浣云二人忧心的周柏,一个月前便有了踪迹,只是消息还未传到云夫人这里。 西北,距悬泉置百里外的一处山谷中。 陈林看着眼前尚在昏迷,与孟姝有两分相像的男子,很确信他便是此行的目标,却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人可是能让须卜氏不惜和匈奴王族挛鞮氏部落争抢的男人...... ...... 时间回溯。 陈林一行人年前从晋州赶往西北,前两个月寻人不得其法,好在永醇茶行的陆掌柜和永正当铺的司理唐汉景派了不少铺子里的人手帮忙。 聚在西北的行商消息最是灵通,寒冬腊月,随着匈奴第一次打草谷被边军擒获,众行商宛如嗅到危险气息的小兽,纷纷退至悬泉置观望。 唐汉景派来的伙计终日与行商打交道,好在唐家商行的名头在西北行商中亦有口皆碑,很快再次寻到一贩羊毛与皮货的王姓商人,对方回忆称,在草原西部呼衍氏部落曾见过卖茶叶的年轻行商,为首之人与伙计提到的周柏面貌有八九分相似。 四个月前,陈林等人当即整装,重金寻了一位向导,昼伏夜出,星夜前往呼衍氏部落。 即便准备充分,在边关动荡的形势下,陈林等人还是遇到了在草原中巡逻的匈奴队伍,双方免不了打了几场,最后用时四个多月,历经万险才寻到呼衍氏部落所在的河谷。 呼衍氏以勇猛善战着称,陈林提着一颗心,最终在一户落单的牧民家里探听到周柏的消息。 原来数年前,周柏等人纠集了数名行商,深入草原腹地,逐水而行,在部落间举办了几次流动展销坊市,不得不说花颜的舅舅周柏果真有些手段,他将带来的茶叶分成两部分,受潮的部分以竹炭祛湿,制成茶砖,另一部分因茶叶瑕疵过重,便以极低的价格倾销给了当地牧民。 事情到这里时本来皆大欢喜。 奈何周柏所售的茶叶几乎九成、生长时患过斑点病,因此周柏刚离开呼衍氏部落百里外,便被部落首领派人活捉了回去。 而后本要将他一箭射杀,也是周柏命不该绝,恰好匈奴王族部落挛鞮氏首领呼征单于路过,不知为何将其带去了王庭。 得到这个消息,陈林和师兄弟面面相觑,这周柏是个‘奸商’呀! 然而此时边关形势已十分严峻,陈林等人不敢去王庭涉险,不得不退回悬泉置。 但无巧不成书,回程途中遇到两支匈奴部落,近两百名匈奴骑兵正激烈交战,陈林眼力极好,一眼认出马背上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显是大周人氏...... 第188章 粮草危局 晋王离府入宫侍疾,迄今已半月有余,王府后宅犹如一潭被搅动的湖水,暗流汹涌。 花颜与梅姑姑商议后,当日便嘱咐明月寸步不离贞侧妃身侧,就连晚上值夜,也要与花颜一起睡在脚榻。 没错,自晋王入宫后,花颜每晚都陪在贞侧妃身边。 不仅如此,花颜还充分利用冬瓜的嗅觉天赋,每日将云意殿里里外外都巡查两遍。 春儿与夏儿皆出自庆国公府,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倒也都得用,但花颜心底始终存有顾虑,轻易不会让她们进寝殿伺候。 冬儿相貌憨厚,自秋儿被遣出去后,便被安排日常打扫庭院,有蕊珠时常盯着。 于贺元兄弟俩一个稳重一个跳脱,于敬年的性子与蕊珠有些相似,前殿的消息几乎都靠他传递,花颜禀明侧妃后,索性将他放在外面,也顺便注意晋王何时回府。 如此一番安排下来,外松内紧,花颜与梅姑姑这才真正放下心。 曲良媛感念贞侧妃的照顾,时常来云意殿陪伴,花颜如释重负——贞侧妃有了旗鼓相当的新棋友,终于不再每日拘着她下棋打发时间了。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春深。 转眼间,西北战事绵延月余,战况胶着。 此前部落混战中,陈林等人见机的快,于虎口中奋力将周柏救了出来。然而周柏高热难退,昏迷两日,陈林一行十数人不得不山谷中滞留,好在随身带着丸药,周柏才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同时,陈林通过向导翻译,也从落单的匈奴骑兵口中得知,眼前的周柏竟是匈奴单于的座上宾...... 勋晖将军蒋威率领五万大军昼夜苦战,初时,粮草补给尚算充裕,将士们士气振奋,屡屡击溃匈奴骑兵的进犯。 然而,天不遂人愿。 进入雨季后,后方通往边关的数条官道尽被洪水冲垮,朝廷运粮的队伍举步维艰,原本半月能到的粮草迟迟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朝廷惊闻两份急报。 近八万担粮草被劫掠一空;更有甚者,恒王以清君侧的名义,亲率万余大军自安康郡起兵入京。 晋王震怒,连夜传召户部尚书悯大人紧急调拨粮草,又宣兵部尚书李大人、礼部尚书唐德等入宫议事;同时,遣人向身处晋州的唐显传出一封密函...... ...... 西北军中的粮草官王甫心急如焚,每日计算所剩无几的粮草该如何供给数万将士,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将军,再这样下去,不出十日,将士们可就断粮了啊!” 王甫满脸忧虑地向蒋威禀报。 “不仅如此,前两日陆参将从山谷外带回的那批人,陆参将已连夜派人前去查实,证实其所言不假......” 王甫口中所说的那伙人,正是陈林等人。 周柏自昏迷中苏醒后,带回一条重要情报,匈奴左贤王向呼征单于献计,欲将病死的牛羊抛掷在大周西北军营地水源上游,污染水源...... 陈林几人听闻后大骇,即刻动身,赶回边关途中恰好遇到陆参将巡逻,所幸他们持有悬泉置亭长所写的保书,又手持唐家商行信物,才未被误作奸细。 但蒋威生性多疑,将陈林几人囚禁于营帐内,派陆参将连夜前去调查,幸而也传了军医为周柏诊治。 蒋威站在营帐前,耳边都是前方将士的厮杀声,心中沉重异常。 没了粮草,现今又失了水源,这五万大军便是再勇猛,也恐难以维持下去。 “再派人去催,八百里加急传讯,八万担粮草被劫,沈转运使难辞其咎,本官定要参他一笔。后方可有消息传来?”蒋威沉声诘问。 “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了,可这路实在难走,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只听说朝廷已经在组织抢修道路,调配粮草,可具体什么时候能到,谁也说不准啊。” 王甫眉头紧蹙,无奈叹息。 军中的气氛也随着粮草的告急而变得愈发压抑。 士兵们每日的口粮已经被削减了大半,众多士兵们饿着肚子,抵御匈奴时不时的骚扰。 一日,匈奴在污损水源后,终于察觉到了大周军队的粮草困境,于五月底发动了一次猛烈的大规模进攻。 匈奴骑兵如潮水般涌向边关的城墙,喊杀声震天动地。 大周的士兵们虽然饿着肚子,但依旧拼死抵抗。 蒋威父子身先士卒,挥舞着长枪,带领着将士们一次次将匈奴击退。然而,每一次击退敌军,士兵们的体力都消耗甚巨,许多人因饥饿而几近虚脱。 “将军,兄弟们实在无力再战了,这该如何是好?” 一位副将嘴角干裂出血,满脸疲惫地向蒋威说道。 蒋威望着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若不能尽快解决粮草之困,这五万大军恐怕就要葬身于此了。 正当蒋威陷入绝望之时,远方蓦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众人纷纷举目望去,只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士兵满面尘土,却难掩其激动之色。 “将军,粮草到了!后方的粮草终于到了!”那士兵高声呼喊。 一时间,军中欢呼声一片。 蒋威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喜,他疾步上前,准备亲自迎接,心中亦有恼怒问责之意,岂料所见者并非朝廷奉旨押送粮草的押粮官。 只见为首之人身穿青衫儒袍,跨坐于战马之上,于数十丈之外,遥遥与蒋威相视。 正是唐显。 其背后绵延数里的车队,皆竖立唐家商行的布招。 第189章 意外诊出喜脉 粮车之上,一面面红色布招高高竖起,如旌旗猎猎。 早在接到晋王密函前,唐显就已遣人抢修广阳府至宣化府的官道,更是在七日内筹集到足够支撑西北军两月之需的粮草。 此次,唐显可谓倾尽二十余年心血,举商行之全力,亦是首次在晋王与朝廷官员面前展露唐家强大的实力。 永宝银楼、永正当铺、永泰钱庄、永兴酒楼、永秀布庄、永醇茶行、永安药铺......数百人的车队,蔚为壮观。 车队中为首的,是在年初议事会中拔得头筹的永丰粮铺老范掌柜。 老范掌柜祖籍西北,乃广阳府人氏,已年逾五旬。接到家主的密信后,他在短短三日内便筹得数千担粮食,并执意亲自跟着车队赶赴边关。 此时老掌柜见到战袍染血、满面风霜的年轻戍军们,默默无言,转身已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永安药铺的孙掌柜一生与病患为伍,心地最是仁善。他身后的十余辆马车载的全是药材,出于本能,他下意识地在戍军中搜寻受伤的士兵,眼中流露出的心疼之色令人动容。 永兴酒楼的朱掌柜落在最后,他本是个十足的胖子,平素犹如一只成精的大酒瓮,但在连夜行军十余日后也消减了一大圈。 王甫做了十余年粮草官,此刻定睛凝视,眼角忽地一颤,只见朱掌柜身后紧跟着十余名身着短打的青壮,观其模样,似是酒楼的大厨,因为车队最后,赫然是百余只羊群...... 但最为众人瞩目的却是一名身着红衣的年轻妇人,正是永秀布庄的祁掌柜。祁掌柜不让须眉,奉命就近调集邢州、相州的粮食,并带了大批白棉布匹...... ...... 这一幕实在令人震撼,王甫不由得紧握双拳,虎目含泪,一股暖意遍布四肢百骸。 回想起数日前,也正是唐家商行的人带来水源危机的消息,才使众将士免遭恶疾,王甫不禁对唐显、对唐家商行肃然起敬。 西北军数万将士刚刚经历了一场浴血奋战,方才勉力击退敌军。 此时,他们望向车队的目光,无不炽热、激动、感怀......更饱含敬意。 蒋威心中巨震,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胸腔内奔腾而过,难以置信,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实。不过他自幼从军,须臾间便恢复平静,只余一缕挥之不去的苦涩。 他全然未曾料到,蒋家有朝一日竟会不得不承受唐家这份沉甸甸的人情。 更甚者,西北军数万将士,也会在今日之后对唐家,对唐家商行心怀感恩之意,将士终日游走在生死之间,感情何其浓烈赤诚,这,也是蒋家最不愿看到的。 粮草危局已解,当晚西北军中传来嘹亮的战歌,声震云霄。 京城。 晋王连日忙于朝政,接获恒王起兵的八百里加急后,即刻禀明母后,将恒王母妃软禁于殿内。 皇后这些时日与蕙妃寸步不离的侍疾,对平素嚣张跋扈的敏妃终于露出一丝嫌恶,命身边的宫人在敏妃宫外把守。 后宫中的妃嫔,嫔位以上的位分轮流至慈明殿侍疾,皆面露忧色,几位公主整日恹恹的,面对晋王,多有奉承之态。 蕙妃在宫中二十余年,自晋王得势后才算过上安稳的日子,此时的她,患得患失多于忧虑。 老皇帝近来时常昏睡,偶有惊醒,恍惚间望见身旁的皇后,想伸出手掌,却已是有心无力。皇后面色未变,将何医正召到龙床前把脉。 晋王听到景明来报,脚步匆匆来到慈明殿,只见何医正神色晦暗。 “微臣惶恐,陛下脉息浮数而细,系风瘟闭来,不能外透之症,以致心脾不交,发热头眩,有时气堵作厥,气血已呈枯竭之兆......” 晋王眉头紧蹙,沉声道:“可有法子医治?” 何医正“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微臣......竭力而为。” 晋王看向躺在龙床上的父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如今朝堂局势复杂,父皇病重,西北战事未休,恒王蠢蠢欲动...... 晋王府内。 官道阻塞且粮草遭劫的消息传至王府时,想到身处边关战场上的父兄,强烈的不安涌上王妃心头,心绪激荡下几近晕厥,桂嬷嬷急传府医诊脉,未料竟意外诊出喜脉。 王妃悠悠醒转后,惊喜之余,又担心父兄安危,真真是寝食难安。 王妃有孕的消息传到宫里,晋王得知后,着景明回府,将唐家已筹集粮草的消息带回来宽慰王妃。 王妃听闻,一时面有讪讪,不知是怀有身孕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对唐家此举倒真心存了几分感激,面对贞侧妃时也温和了许多。 贞侧妃却是心中苦涩,自接到父亲前去边关的消息后便心绪不宁,加上骤然听到王妃有孕后,郁气哽于喉间,一腔子话最终含在了嘴里化为一声叹息。 “家主与夫人智谋过人,定然不会陷入险境,侧妃不必忧心。”梅姑姑与梦竹轮番宽慰。 花颜则取来一本《灵枢经》(医书),劝解道: “小姐,恕奴婢多言,小姐年方十五,医书中曾有记载,‘妇人之生,有余于气,不足于血,以其数脱血也’。 过早有孕难免伤及气血,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有家主与夫人少爷在外护持,王爷对您多有荣宠。既是恩宠不断,有孕也是迟早的。” 梅姑姑回过神来,连连附和。 “花颜说的对,咱们来日方长,在府中时,甄府医时常为您诊平安脉,侧妃身子康健,切不可在此时乱了阵脚。” 贞侧妃下意识抚向小腹,胡乱点了点头,心中的郁气稍稍消散了一些。 花颜在开解之余,对家主的西北之行也心生疑惑。 家主年后就去了晋州,却将郑山留在了距津南不远的平州,而且周娘子近来守在王府外也未一同前往。 让花颜感到疑惑的,正是“平州”。 至于王妃有孕,虽有些棘手,但正像她所说,来日方长。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后,长到六七岁才算立得住...... 第190章 承诺与同心佩 远在西北的蒋威与唐显尚不知王妃有孕的消息,二人分坐于案几两侧,一个是正二品勋晖将军,一个是身无一官半职的白丁商户,蒋威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此次唐家商行解朝廷危机,功劳太大了。 等来日晋王登基,唐家就算没有出一位侧妃,光这次运送粮草的功劳,必定少不了一个爵位。 军帐之外,西北军全体将士欢喜地围绕着唐家的这二十几位大掌柜,军需官王甫粗中有细,为祁掌柜安排了单独的营帐,更是亲自派遣了七八名士兵在外远远地站岗守卫。 “祁掌柜,此地边关,夜晚甚是寒凉,若有需求,尽可告知。” 隔着营帐,王甫高声喊道。 祁掌柜生性豁达,亦高声回应,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与王甫打过招呼后,便前往军医营帐外帮忙整理白棉布。 几位参将来自大周各州府,此时忍不住上来与几位大掌柜攀扯关系,不到半盏茶功夫。 “我那夫人嫡亲的妹妹就嫁到了临安,与夫人往来书信中,常提及永宝楼的时兴首饰。” “我三姨她夫家的侄儿,在晋州永安药铺做学徒,去年大旱时,也曾随铺子里的大夫义诊,咱们唐家商行此举,实乃大义。” “周老三,你莫要胡乱攀扯,论关系,还是俺与唐家商行更亲近,俺家娘子未与我成亲前,是永秀布庄的绣娘,娘子曾说,她亲自参与了织造那劳什子锦缎,都进贡到宫里去......” 永兴酒楼的朱掌柜八面玲珑,眼珠一转就是一桩生意,此时他便拉着刚才说话的叫莽牛的汉子。 “莽...牛兄弟,不知诸位兄弟戍卫西北多年,可有机会回乡探亲?” 此言一出,刚还抢着说话的士兵皆低头沉默。 “我等来时,家主常言军中兄弟皆是响当当的汉子,日夜守护大周百姓,多有辛劳,这次诸位尽可将家书与要寄回的物什交予我等,别的不说,咱们唐家商行的生意散布天南地北,定将兄弟们的思念带回家乡。” 这番话,令围着的士兵们无不湿了眼眶,惊喜之情难以言表。 其实唐显并无吩咐过,但其余掌柜岂会戳破。朱掌柜虽满身铜臭,但这桩不是买卖的交易,是满满当当的人情。 没来西北前,众掌柜不知将士们条件之艰苦,永安药铺的孙掌柜当即表示,要在此暂做军医,等战事结束再返回晋州。 莽牛忍不住喃喃道:“俺与娘子成亲不到三日便分开,如今已过去三年,也不知娘子如何,唐家主宅心仁厚,兄弟们......” 闻听到的将士在生死之间已然培养出十足的默契,所有未当值的将士整整齐齐的列队,恭敬地拱手上举,向唐家商行众掌柜与伙计行了至高无上的天揖礼。 夜空下,北风凛冽,此际万籁俱寂。 主帅营帐内,蒋威听到营帐外将士们如山呼般的声音,将两家女儿在晋王府后宅争斗的心思短暂放下,与唐显表达了一番感激之言,又详细询问了恒王劫粮前后的经过。 唐显淡淡道:“晋王未雨绸缪,恒王不堪一击,户部尚书悯大人业已调集粮草,想必一月后便能平安抵达。” 蒋威闻言便不再多问,话锋一转: “前几日营帐外来了十余人,为首的自称来自唐家商行,并带来了一个消息,让西北军免于一难,此事我已写了密函传信晋王。 不知周柏此人,缘何出没于草原王族部落?” 蒋威在陆老将军帐下任参将时就以谨慎着称,这几日早已从派出去的探子那里获悉不少关于周柏的消息,这时候状似无意的询问唐显,不免隐含不明之意。 毕竟若周柏是唐家商行事先派到匈奴的探子,那唐显此举着实惊人......他相信就算晋王再信任唐家,也会在心里埋下一根刺。 今日唐显等人来时,陈林几个还被关押着,没有机会见到家主。 不得不说唐显是个老狐狸,他心知是陈林等人寻到了周柏,面上丝毫不显。抓起案几上的酒壶,自斟自饮,一举一动尽显儒雅风流。 “将军此言何意,若是有心怀疑周柏?将军已将他扣押,直接审讯便是。” 蒋威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明显有些错愕。 未料唐显竟比军中的莽夫还直来直去,他只好解释道: “唐先生何出此言?周柏的出现确是对西北军有所助力,但他毕竟在匈奴王庭时日已久,军中不得不谨慎行事。” 唐显坦言道:“周柏,津南海津镇人士,祖籍西北广阳府,其父乃是元朔六年的秀才。九年前自临安茶行运送一批染病的茶叶,经悬泉置前往草原腹地,想必亭长那里有文书记载。 这些年他深陷险地,商行从未放弃寻找,不知可否容许在下见他一面。” 蒋威心存疑虑,但考虑到粮草之事,也不便为难。 周柏这几日浑浑噩噩,在挛鞮氏部落被困近九年,若非凭借其能言善辩之能,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蓦然从陈林口中得知外甥女孟姝与浣云的消息,他在对唐家商行心怀感激的同时,也深感愧疚和自责。 唐显一脸肃然地从主帅营帐出来,思虑片刻,在去见周柏与陈林等人之前,便召永宝楼的龚掌柜上前。 “将已寻到周柏的消息,速速传信至京城。让夫人亲自去晋王府告知花颜那丫头,就说...... 无论周柏如何,唐府定然将他安安稳稳带回京城。” 如此,便是向花颜作出了郑重承诺。 毕竟,蒋威的猜疑不无道理,周柏深陷匈奴近九年,又值两国交战之际,大周对他的审查必将异常严格...... 京城。 万丈苍穹之上,星光黯淡。 晋王走出慈元殿,平静的望向安康郡方向,向平州发出一则密函。皇帝身边的龙卫俯身接过,消失在夜色中。 念及唐显一番苦心经营,晋王轻声道:“传信给蒋威,将周柏此人交予唐显,带回京城便罢。” 景明垂首应诺。 晋王又自袖中取出一枚同心佩,眼前闪过一个端庄娴雅的身影。 “明日一早,回府交给贞侧妃。” 王妃有孕,想必贞侧妃心下并不好受,于是景明多言问道:“殿下可有话让奴婢带到?” 第191章 终于要来了么 晋王转身,不枉殚精竭虑日久,前朝后方的局势日渐安稳,他短暂卸去疲惫,如同少年时一般,撩起袍子踹了景明一脚。 “多嘴。” 景明见主子这些日子首次露出一丝情绪,心中暗忖这一脚不算白挨。 “也罢,便告知贞侧妃,生育之事,须得顺其自然。左右她年龄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对于贞侧妃和王妃,晋王的情感颇为复杂。 既要借二人娘家的助力,也要以防蒋唐两家势力坐大。 至于情爱,还远不及幼时在庆国公府的惊鸿一瞥...... ...... 七月,骄阳似火。 太医院的何医正守着冰盆,额上仍有汗珠沁出,心中一片凄寒。 昭明帝日益消瘦,艰难支撑至七月中旬,已现油尽灯枯之兆。若非何家祖传秘药,恐怕大限将至,就在这十数日之间............ 皇后于七月初降下懿旨,各宫嫔妃依次前往宝华殿,为皇帝诵读抄写《金刚经》《法华经》,祈求佛祖庇佑。 晋王代掌朝政已逾两月,前朝百官无不敬服。 尤其是在恒王谋逆一事上,晋王雷霆万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平州遣出一支奇兵,由晋王府护卫指挥使司萧大人统领,沿途于齐州、兖州补充兵力,最终在陈留与恒王率领的军队正面交锋。 激战持续三日,恒王与其舅父陈竞武节节败退。 双方甫一对战,恒王便猛然发觉,朝廷军队所用武器盔甲竟无不精良。 陈敬武,原从三品归德将军,脸上亦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在兵部安插了人手,此时绞尽脑汁也不知,兵部何时囤积了如此精良的军备,竟一丝消息都没往外露,甚至就连西北起了战事,面对强大的匈奴骑兵,这些兵器甲胄也未运送到边关...... 满腹疑惑化为不甘,恒王与陈竞武舅甥两人心知若兵败,等待自己的是何种结局,因此负隅顽抗,拼死一战。 但面对筹谋十余年,准备十余年之久的晋王,恒王终难逃被俘活捉的命运。 西北与匈奴之战,因唐家商行雄厚的财力物力支持,西北军士气大振,相信不日便会传来捷报。 晋王思虑半日,借皇帝病重的时机,于日前颁布大赦天下的诏令。当然,恒王谋逆,不在大赦内。 消息传到晋王府时,王妃与贞侧妃宋承徽等人无知无觉。 唯有花颜,夜深人静之际,透过云意殿敞开的轩窗,遥望西北方向。 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终于要来了么......” ...... 京城百官向来不会错过向皇室献媚的机会,眼见皇后亲率众嫔妃在宝华殿诵经,百官家眷在停了婚嫁宴请后,纷纷三五成群前往道观寺院祈福。 这日贞侧妃晨起请安,刚回云意殿便见景明手持拂尘,已在偏殿等候多时。 梅姑姑笑意盈盈,吩咐冬瓜取了几碟子点心招待。 待贞侧妃落座,景明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只雕花漆盒。 贞侧妃从花颜手中接过,好奇打开。 盒底明黄色锦缎上,静静躺着一枚质地温润的玉佩,看到玉佩上的凤凰图案时,不禁抬眼看向景明。 景明轻声言道:“王爷离府多日,对侧妃亦多有挂念。这枚坤凤佩与王爷随身佩戴的乾龙佩,乃是一对同心佩,二者合称乾坤合和同心佩。 此乃皇后娘娘念及王爷侍疾有功,昨日特意赐下,今儿一早王爷便遣奴婢给您送了来。” 贞侧妃的心弦微微一颤,一缕甜意悄然在心田滋生开来,她小心抚向玉佩,“王爷有心了,可还带了什么话来?” “回侧妃,王爷让奴婢带话,‘生育之事,须得顺其自然。贞侧妃年纪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贞侧妃看向玉佩的眼神专注又柔和,闻此面色稍红,这些时日的担忧与不甘终于被熨烫平整。 “有劳景内侍传话,妾身多谢王爷,这番话当记在妾身心里。” 待梅姑姑送景明离去后,花颜展颜一笑: “恭喜侧妃,正如奴婢前几日所言,有王爷的恩宠在,侧妃无需忧心。” 只是这份殊荣落在王妃与郭昭训等人眼中,着实惹眼了些。尤其是王妃有孕刚满两个月,花颜暗自思忖,不知王爷这次是不是依旧一碗水端的很平。 寝殿内只有主仆二人,贞侧妃盯着坤凤佩瞧了好一会儿,见花颜安安静静地绣一方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贞侧妃放下玉佩,缓缓起身,移步至窗边站定,忽地发出一声苦笑: “花颜,......我如何不知王爷此番心意,想来皆是因父亲于西北有功的缘故,但即便这情意仅有一分出自真心,我亦会心生欢喜。” 花颜神色微怔,唇瓣用力地抿了抿,心底泛起一丝心疼。饶是她向来理智冷静,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小姐满心的‘卑微’。 那个昔日在闺阁中,最是直抒胸臆,明媚照人的二小姐,与眼前苦笑着说哪怕有一丝真心亦心生欢喜的侧妃重合,令花颜鼻尖酸涩。 贞侧妃自顾自道:“嫁入皇室,成为侧妃,实非我所愿。但林先生曾教导,人生仿若棋局,既已落子,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险径,皆难以轻易悔棋重来了。 偌大的王府后宅,往后的寂寂深宫,若我不再奢求王爷哪怕一丝真心,这流水一般的日子,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与其了无生趣的过一辈子,不如争一争王爷的真心......” 这句话像是说给花颜,也似乎在说给自己。 第192章 如夫人般经营自身 花颜搁下针线,低低的叹息一声,蓦的想起绿柳。 继而忆起五年前,绿柳被亲情禁锢犯了错,自己曾为她偷簪子的事求二小姐恩典,二小姐曾慨叹过的一句话: “你是人间少有的清醒客,最是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却不知芸芸众生俱是浮生梦里人。” (第63章) 侍奉二小姐多年,花颜自始至终都明白,二小姐秉性纯良,是那剪不断理还乱,又身不由己的人,被晋王打动继而心生爱慕情有可原。 只是,这份爱慕着实不该寄托予世间最有权势,同时也注定最无情的帝王身上...... “有些话原非是奴婢能说出口的,但如今奴婢斗胆妄言,不得不劝一句。” 花颜略整理思绪,先从闺中时说起: “二小姐生来尊贵,又自幼被宠爱着长大,难免生一些骄矜二气,因此常常在大小姐面前直言不讳,甚至偶有‘出口伤人’之举。但却都不打紧,反倒因这份赤诚而显得鲜活。” 这话瞬间将贞侧妃带回到临安的那十余年,正自沉思时,花颜却突然话锋一转: “但自入了王府后,您一颗心全然系在王爷身上,尤其是郭昭训几人入府后,更是常常自怜自艾,就连下棋时都心不在焉,在奴婢这个旁观者来看,便是渐渐失了本心,远不如在府里时自在。” 贞侧妃眉峰凝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花颜接着说道: “真心从来不是争来的。 就如府中的姨娘之于家主,文姨娘争过,最终自食恶果;柳姨娘也不是没有争过,一味的挟恩图报终被厌弃;最后倒是陆姨娘,隐在风隐院一隅,安枕自在。 二小姐即便不学陆姨娘的处世之法,也应如夫人般经营自身,如此或可得偿所愿。” 贞侧妃默默念着经营自身的说法,花颜直接了当的剖析了个明白: “内心丰盈,强大己身。 断不可起那鸳俦凤侣般的痴念,嫁入皇室,二小姐理应暂且抛却喜悲哀乐,如夫人与家主所期望的那般,当在这后宅争斗中为家族为自己取得权势。 至于王爷待您有无真心,奴婢斗胆直言,实在无关紧要。” “退一步讲,往后小姐若能恩宠不断,便且当作是王爷的真心又何妨?” 花颜提前一步预防,倘若自己所料不错,庆国公府的旧人很快便会迎来她们真正的主子,二小姐若不能及时醒转,未来得知后不知会作何反应。假若就此郁郁寡欢,夫人和家主的一番苦心与期盼,往后便再无从谈起。 花颜尽了本分,便不再多言。 良久,贞侧妃眸底似有潋滟水光,心结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花颜俯身行礼,默默退出寝殿,召梦竹一人在殿前守着,继而转身前往小厨房寻明月和蕊珠。 蕊珠机敏,不等花颜开口询问,便主动说道:“方才我已与小年子外出探听过了,景内侍从咱们云意殿离开后,便带着太医院的一名太医去往如意殿为王妃诊脉,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离府。” “可知脉象如何?王妃这一胎也满两个月了。” 蕊珠摇头,“桂嬷嬷亲自送太医出的如意殿,瞧着面带欢喜,想必应是无碍。” 王妃出身将门,虽不似宋承徽自幼习武,身子也一向康健。 下半晌,贞侧妃刚从花颜的那番话里走出来,就见小年子前来禀报,桂嬷嬷来了。 “陛下病重,咱们晋王府亦要为陛下祈福,听闻贞侧妃自幼师承林先生,写的一首好字。王妃特意遣老奴传话,由侧妃您亲手抄写法华经,须明日辰时前抄完全卷。” 桂嬷嬷施礼毕,面带恭敬,一字一句道。 贞侧妃蹙眉,冷声道:“桂嬷嬷可知,法华经共有七卷二十八品,六万九千余字。” “好叫侧妃知晓,王妃身怀有孕,尚需亲自入宫前往宝华殿为陛下祈福,侧妃仅是抄经而已,实在谈不上辛劳。” 花颜从桂嬷嬷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回身时对贞侧妃轻轻点头。 待桂嬷嬷离开,花颜肃然,不无警醒道:“王妃身居高位,她若存心刁难,侧妃也唯有生受着。” 蕊珠气急,眼眶泛红,“咱们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花颜唤梦竹取来法华经,只听贞侧妃淡淡道:“花颜说的对,若无权势位分,便也只能生受着了。” 就算有王爷宠爱又如何,后宅中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临近未时,花颜掐算着日子,问梦竹:“今儿是府中发放夏衣与月例的日子?” 梦竹点头,“明月一会带春儿与夏儿去典服所。” 花颜转了转思绪,出了寝殿。低头与明月嘱咐了几句,明月眸光震动,“可需要与侧妃商议?” 花颜摇头,“准备的差不多了,小心行事。” 第193章 进香 “王妃竟还特意让桂嬷嬷带来了一卷罗纹纸......”梦竹将法华经放在桌案,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蕊珠在一旁愤愤不平,气的撇嘴:“这是打量着怕咱们模仿小姐的笔迹代为抄写?桂嬷嬷特意嘱咐祈福的经卷不可裁断,为了难为小姐她们也真是煞费苦心。” 冬瓜端茶进来,闻言道:“王妃也是高看咱们了,除了花颜能模仿小姐的字,咱们几个中也就梦竹肚子里有些墨水。” 花颜步入书房,接过梦竹手中的墨锭,示意梦竹去外间。 “小姐,抄写经书倒也无甚大碍,只是抄写好的经书切不可交与王妃。” 倘若对方暗中耍些手段,就算是涂改经书上的词句,也非同小可——正值皇帝病重的时候,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被放大。 贞侧妃紧蹙眉头,心中涌起一股闷气。 前几日请安时,王妃还特意因父亲去往西北运送粮草之事道谢,这才消停了几天...... 过了一会儿,贞侧妃才沉声道:“如此,便遣小元子寻个由头入宫禀报王爷。” 若非有召,按规矩,侧妃不得轻易入宫。 “景内侍临走前曾提过一嘴,王爷如今忙于处理恒王谋逆案,咱们不如寻蕙妃娘娘。” 花颜低声解释:“蕙妃娘娘身边的内侍是咱们的人,求蕙妃娘娘或比求王爷更便利些。” 王府前院,典服所。 明月从云意殿库房出来,带着春儿夏儿径直去了典服所。府中每季给下人发放两套衣衫,今日正是发放夏衣的时候。 路上,春儿难掩欣喜,道:“昨儿去膳房,听于嬷嬷说,王爷为陛下祈福,大赦天下,国公府的主子们也在其中。于嬷嬷和两位以前的内管事商议,要一同修沐,打算去城外的广慈寺进香。” 夏儿神色亦舒缓,应道:“也不知国公爷和夫人可安好,大赦的旨意传到西北,约莫也要些日子呢。” 沿着石子路,穿过望亲楼左侧的月亮门,恰好遇见沈良娣身边的两个丫鬟。 明月不紧不慢的对夏儿道:“广慈寺香火鼎盛,于嬷嬷也算有心了。听说许多武将官眷大多去广慈寺为远在边关的家人祈福,每逢战时更是如此。” 春儿扯着夏儿的衣角,紧张道:“那等会儿咱们得去提醒于嬷嬷,明日还是早些出门为好。” 沈良娣身边的大丫鬟月环闻言,转身后先向明月福了福。 “明月姐姐所言不错,广慈寺最初乃是大周开国时十二位将军主持修建,祈福纳祥最是灵验,沈府的夫人小姐原也常去的。” “倒是瞧不出来,于嬷嬷竟如此惦念旧主,只可惜她便是去了也是进不了寺。明日王妃特地去广慈寺为将军和两位少将军祈福,寺院将闭寺接待。” 众人身后传来知雪的声音。 明月垂首,嘴角微微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贞侧妃与花颜并排坐在桌案前,花颜仔细估量着字数,将一卷罗纹纸整齐划分为十二块区域,二人分工明确,同时奋笔疾书。 约莫一个时辰后,于贺年与蕙妃娘娘身旁的李内侍从宫中回来。 第194章 代王妃入宫 李内侍来了王府,自有宋长史和管家接待。 于贺元当先带着一则消息回到云意殿——蕙妃娘娘念及王妃有孕,特遣李内侍传话,明日宝华殿三品以上命妇祈福,王妃不必前往。 贞侧妃与花颜相视一笑,心中稍安。 王妃既不用参加,那法华经便也不必紧着抄写了。 于贺元继续回禀:“一会李内侍会来云意殿,蕙妃娘娘命侧妃您入宫,还说等诵经祈福仪式结束,皇后娘娘要见您。” 皇后娘娘素性冷情,鲜少召人入宫叙话,贞侧妃与花颜俱都了然,想必是因父亲(家主)于国有功之故。 果然,李内侍由龚嬷嬷引着,自王妃处出来后便到了云意殿。 “蕙妃娘娘特赐下宫牌。明日辰时,侧妃需代王妃入宫,至宝华殿为陛下祈福。”李内侍躬身宣道。 梦竹上前接过宫牌,有了宫牌,侧妃之后也可随时入宫了。 贞侧妃道:“有劳李内侍走一趟。” 李内侍面带恭谨之色:“奴婢还要提前恭贺侧妃,皇后娘娘听闻令尊举商行全力支援西北军粮草一事,特赐下诸多赏赐,此时宫里的人想必已到了府前街。” 贞侧妃的声音轻柔婉转,“为陛下和王爷分忧,唐家不敢居功。” 花颜亦为云夫人感到欣喜,有皇后娘娘的态度在,唐家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如意殿中,李内侍方去,殿内气氛一片冷凝。 桂嬷嬷满脸惊诧,心中为主子愤愤不平。 “蕙妃娘娘......到底是出身低微,竟然连礼数规矩都全然不顾,任由贞侧妃代您出面,究竟是何道理......” 王妃盯着八仙桌上蕙妃娘娘送来的安胎药,沉默良久,方才苦涩一笑: “唐青婉......既有唐家的功劳,又得王爷的宠爱,自然有资格能够越过本王妃。就如京城百姓都知道敏妃受宠,皇后名存实亡一样。” “便是敏妃当初再受宠,可也没能越过正宫皇后去。”桂嬷嬷嗫嚅道。 “嬷嬷莫非忘了,恒王背后有陈家全族支持,起兵谋反,缘何连京城都未能抵达,便已然落败。” 桂嬷嬷面色凝重,忆起两月前将军送来的密信。 自晋王亲自求陛下赐婚唐家二小姐,蒋威便着力调查唐府。直至两个月前,偶然通过晋王府萧指挥使的行迹,无意间发现一个秘密。 平州关隐山腹地,有一条铁矿矿脉,并已开采熔炼数年之久,所造兵器铠甲无不精良。 最糟糕的是,这座矿山与唐家商行有关。 蒋威细思恐极,隐隐发觉,这座矿脉恐怕便是唐显能搭上晋王的原因,同时也成了晋王,最为重要的倚仗。 若不是太子身死,裕王兵变,又牵扯到恒王,恐怕谋反的,或许就是本不受宠的晋王了...... 蒋威也正是因为察觉唐家不容小觑后,料想贞侧妃日后必成蒋捷登上后位最大的威胁,故而发了一封密函,授意蒋捷于王府中伺机毒害贞侧妃。 蝮蛇之事也由此而生,只可惜巴奴成事不足…… 想到此处,桂嬷嬷也生出一丝无力,而后小心翼翼问道:“那明日,王妃可还要去广慈寺为大将军和少将军祈福?” “去,为何不去?” 王妃轻抚向平坦的小腹,“太医请过脉,这一胎甚是安稳,嬷嬷不必担忧。” “父亲和兄长为大周征战,本王妃若不在王爷跟前提一提,怕是父兄的功劳都要被唐家占了。” 次日。 晨起请安时,贞侧妃刚带着花颜进殿,就听到沈良娣在娇滴滴的说话。 “妾身亦惦念身处西北的父兄,王妃今日去广慈寺进香,不知妾身能否随行,也好让妾身尽尽孝心,亦为出征的将士们祈福。” 王妃温言道:“自无不可,宋承徽亦可同往。” 宋承徽的父亲常年驻守西北,同为将门之女,王妃为了笼络人心,总会给她些薄面。 宋承徽起身谢过。 花颜的眼神在身着簇新夏装的桂嬷嬷身上稍作停留,闻得宋承徽亦要前往时,不由地轻轻皱起了眉头。 王妃凝视着贞侧妃,沉声道: “贞侧妃代本王妃入宫往宝华殿祈福,须谨言慎行,切不可失了规矩。” 第195章 法事 “李内侍昨日带了话,言及佛事肃穆,母妃已托永平郡主照拂,王妃尽可放心。” 贞侧妃的回应直接了当,花颜站在身后,压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自王妃有孕后,贞侧妃消沉许多,经花颜开解,加上娘家给的底气,贞侧妃言辞间终于有了几分在临安时的影子。 王妃一时怔住,随即道:“母妃考虑周到,如此安排的确令人安心。” 沈良娣念及昨日景内侍捧着的锦盒,仔细打量坐在对面首位的贞侧妃后,突然掩嘴一笑: “侧妃今日穿的好生素雅,听闻昨儿景内侍去了云意殿,不知王爷可带了什么话,或是赏了什么好东西,侧妃获此殊荣,不如也让咱们姐妹见识一番。” 贞侧妃年纪最轻,但依着位分,沈良娣自然也不敢托大唤声妹妹。 “沈良娣此言不妥,为陛下祈福,自要穿的素净些,没得叫外人觉得咱们晋王府不知轻重。”贞侧妃言罢,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身着粉色裙衫的沈良娣。 未等沈良娣回应,贞侧妃接着又道:“若论殊荣,闻得何医正率诸位太医为陛下会诊,王爷依旧派了孙太医来王府为王妃诊脉,这番情意岂不是更加难得,亦叫人钦羡。” 明月抿唇,暗道主子把花颜‘左顾而言他’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之前随小姐参加诗会或宴席,花颜面对其他丫鬟的挑衅,往往三言两语便把对方堵的落败...... 王妃尚不知同心佩之事,闻言神色柔和,再次看向沈良娣的眼神带着微微不满。 沈良娣捏着裙角微微侧身,扫了身后的月环一眼。月环有苦难言,今早梳妆时自己不是没劝过的,但小姐自小听不进劝告...... 宋承徽神色清冷,素日请安时等闲不开口,此时却道: “王妃,眼看时辰不早了,咱们是否该动身前往广慈寺?贞侧妃也到了入宫的时辰。” 王妃挥手道:“如此便散了吧,你们也回去收拾收拾,宋沈二位夫人今日也会去广慈寺祈福。” 沈良娣面露喜色,与宋承徽一同起身谢恩,吴侍妾捏着帕子,露出一抹艳羡。 郭昭训和曲良媛对视片刻,起身施礼,跟在贞侧妃身后出了如意殿。 曲良媛、宋承徽二人迄今尚未侍寝,与曲良媛不同,宋承徽并不如何焦急。蕊珠和小年子这两个百事通还八卦,宋承徽每日晨起照例耍一通鞭子才来请安,扰得沈良娣不得安睡,来王妃这告过几次状...... 曲良媛似有话与贞侧妃说,念着侧妃要入宫,最终也只眼睁睁看着侧妃走远,并未开口。 眼看着同住一院的郭昭训得宠过几日,曲良媛再稳重,此刻亦难免心生苦涩。 晋王入宫侍疾,在王府恐怕没了侍寝机会,想必日后入宫位分也低,届时选秀入宫的佳人不知凡几,无娘家助力,自己在后宫又该如何立足? 花颜不知曲良媛的心思,她心中藏着事,临出府前,忽然改了主意:本应由明月陪着一起入宫,花颜临时将明月换成了梦竹。 贞侧妃虽不明就里,但因一向信任花颜,点头应允。 花颜将明月叫到一旁低声嘱咐,蕊珠与梦竹为侧妃重新妆扮,需将部分打眼的头饰换了。 贞侧妃眼神触及妆奁上的坤凤佩,梦竹道:“坤凤佩乃皇后娘娘赐给晋王,今日入宫可要佩戴?” “收到库房吧。” 贞侧妃淡淡道,手指触向一旁的玉蝉,“佩戴这枚玉蝉便好。” 花颜听到后,唇角的笑意更浓。 ...... 卯时末,王府马车行至东侧延喜门,未等出示宫牌,已有宫女在此迎候,与贞侧妃行礼后,恭敬的引着前往宝华殿。 眼前的这个宫女是花颜随侧妃第一次入宫时,在慈明殿外面候着时见过的那位。 宫女转身时冲花颜微微颔首,显然她也还记得花颜,毕竟花颜曾递给她的那一枚大大的荷包,足以抵三年月例。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眼前是一条宽阔得令人咋舌的石板甬道,宝华殿在太极宫东侧,由延喜门进来后,仍需步行一炷香时间才能到。 “侧妃,闵荣姑姑遣奴婢交代,此次为陛下祈福共有两处,宝华殿内三品以上命妇皆须出席,佛事约持续两个时辰,侧妃等须跪拜诵经,祈福祷告完毕后,会进行供奉仪式,于午时前结束。” “另一处由王爷率文武百官于慈明殿东暖阁内进行,松江道士娄真人奉行 “先天奏告礼斗大法” 为圣躬祈福禳病。” 宫女低声提点。 花颜微微诧异,看来太医已无力回天,宗正寺不得不奏请晋王,由佛道两家大行法事,为皇帝祈福去病了。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在宝华殿遇不到晋王了。 花颜抬眸,梦竹亦小心观察,见贞侧妃并无异色,二人心中大定。 “多谢闵荣姑姑与姑娘提点。”花颜微笑着福了福,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 宫女得了闵荣提点,这次如何都不敢收下,花颜将荷包收起,将手指上一枚鎏金镶绿松石的戒指取下,走动间不动声色的塞到了宫女手中。 这位宫女能得御前尚义的信任,便值得拉拢一二。 沿着甬道徐行,不时有身着宫服的宫女和内侍匆匆走过,仪态沉静,步履间寂静无声,仿佛裹挟着皇宫内特有的庄重肃穆。 随着脚步渐近,宫殿群的轮廓逐渐明晰,直至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方到宝华殿。 与此同时,王妃也已乘坐马车行至广慈寺山门处,蒋夫人与宋沈二位夫人早已提前到了。广慈寺后山,周娘子与明月师徒穿着一身劲装,在后院厢房逗留片刻,很快进入后山。 花颜随贞侧妃步入宝华殿,果见永平郡主迎候。 永平郡主与贞侧妃本就认识,郡主府与唐府有林先生这层关系,温泉山庄的生意也一直合作。 更何况睿亲王府本就一直属意晋王,加上现如今侧妃的堂姐,怀安侯府的大小姐也嫁到了睿亲王府,因此,永平郡主对贞侧妃很是尽心尽意。 在佛事开始前,永平郡主引着贞侧妃先是郑重与皇后与蕙妃见礼,又带着她与皇室中人往来,约莫是因着晋王的关系,众人无不面带善意。 更有甚者,官眷中有几人带着一丝谄媚,不乏攀附之意。 贞侧妃在外一向端庄大方,面对众人,回应的丝毫挑不出差错。 花颜心里稍稍放松下来,便也有暇顾着四周,倒也因此瞧见了几张熟面孔。 第196章 这一胎能否保住就看天意 除入府前与侧妃和云夫人在外走动时见过的几位官眷,此刻正与蕙妃娘娘说话,身着二品青色大袖衣的老妇人,可不正是苏府老太太。 因苏老太太年事已高,又穿着厚重的诰命服,苏夫人与一名贴身大丫鬟伴其左右侍奉。 贞侧妃与苏老太太和苏夫人行礼之际,苏夫人观侧妃面貌,微微颔首露出几分笑意。瞥见花颜时,则眼角微挑,不知何故竟有一瞬失神。 虽只是一闪而过,花颜却瞧了个真切,心中不禁生起疑窦。 在京城待的时间久了,有关苏夫人占卜灵验无比的本事,花颜已经略知一二。且苏夫人初见二小姐时,曾赠予一枚玉蝉,云夫人更是郑重嘱咐不可随意离身。 因着此事,花颜面对苏夫人时,心中总存着几分敬畏。 一直到大相国寺的住持带着一众僧人进入宝华殿,花颜才定下心神。 辰时,花颜与梦竹等人在内侍的引领下,于殿外等候。 未几,钟声响起,庄重而祥和的诵经声,似潺潺流水,在宝华殿的每一个角落流淌。 与此同时,广慈寺观音殿的上空,数只鸟雀振翅高飞,悠扬的钟声亦同时响起。 今日恰逢十五,山门外的普通百姓因消息不畅,不知今日闭寺,被拒之门外者甚众,其中不乏戍卫边关的将士家眷。 若仔细观察,便发现郑山领着数人乔装打扮,隐在人群中...... 广慈寺内,王妃一行在禅师引领下进主殿祈福敬香,浑然不知闭寺会带来何种后果。 蒋夫人上完香担忧的看向王妃,温言劝道: “你怀胎不足三月,当在王府内养胎休养为宜。宝华殿之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你是王爷明媒正娶的正妻,占着王妃的名分,贞侧妃即便受宠,总也越不过你去。” 蒋夫人亲自搀扶着王妃走向后院厢房歇息。 “母亲不必忧心,女儿身子一向康健,终日在府里也是无趣。况且当初西南时,每逢父兄在外征战,母亲总带着女儿去寺庙进香,若不来一趟,我心难安。” 蒋夫人闻言语滞,这后一句‘母亲’所指的并非是她。 “不管如何,你腹中这一胎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归会另眼相待,对你这个生母自然也会有特别的情分。往后你还是好生在府里安胎,至于王府后宅之事,也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蒋夫人接到王妃的信,称要来广慈寺时进香时便忐忑不安,此时更是强压心头的一丝寒意,再次殷殷嘱托。 可惜王妃对这番慈母作态并不领情。 “母亲无需多言,唐青婉那贱人今日送乳茶明日送茶酥,惯会讨蕙妃欢喜,如今就已可代我入宫,若我此时放权,来日岂不是让她凌驾于我之上。母亲今日是不是还想劝我趁有孕时,择选侍入府?” 厢房内落针可闻,桂嬷嬷与杏雨几人噤若寒蝉。 微风轻拂过敞开的菱形花窗,桌案上的博山炉中,檀香燃起的轻烟缓缓飘散,无人注意的窗外,几株百合开的正盛,其中一株颜色格外瑰丽。 许久,蒋夫人才幽幽道:“你也叫了我十余年母亲,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们兄妹,芸霜之事......是我不对,但我也是念着多年来未曾帮衬过林家,才不得已......” 王妃霍然起身,冷笑道:“未曾帮衬过?母亲莫不是还天真的以为,若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就凭林家的势力,西南的药材岂能顺利入京,更遑论成为太医院指定的皇商?” 蒋夫人惊愕地打量王妃,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或许是起身过猛,王妃突感气血翻涌,头脑亦是昏沉不堪。 桂嬷嬷疾步上前扶住王妃,对蒋夫人言道:“夫人,王妃身子略有不适,老奴带她出外散散心。” 王妃抚着额头靠在桂嬷嬷怀中,不知为何,忽觉头疼更甚。 蒋夫人见其脸色有些发白,心中猛的一跳,暗暗后悔今日不该多话。桂嬷嬷也不等主母回应,稍作福身便与杏雨等人携王妃离开了厢房。 宝华殿内的诵经仪式接近尾声,花颜躲在一株苍劲的柏树下纳凉,心中计算着时辰,若一切顺利,王妃即便没有受惊,未来数月内也恐难以安眠,这一胎能否保住就看天意了...... 接近午时,皇后率先带领宫人离开宝华殿,贞侧妃与蕙妃娘娘随行,花颜带着梦竹赶忙上前缀在队尾。 皇后所居的仁明殿内。 “唐显解粮草之困,与国有功,待西北战事结束,论功行赏必然有唐府一席之地。”皇后看向贞侧妃,温声道。 “臣妾代唐家谢皇后娘娘。”贞侧妃叩头谢恩。 之后,贞侧妃与蕙妃娘娘陪同皇后用完膳,领了一匣子赏赐后才离宫。 花颜转身望向仁明殿方向,低声对侧妃道:“皇后娘娘昨日已大肆赏了唐府,今日此举颇耐人寻味。” 若说是因家主之故,特意抬举侧妃,实则令蕙妃娘娘召侧妃代王妃入宫便已足够。今日这般场合,说句不中听的,侧妃的身份还远远不够资格。昨日花颜让小元子入宫请求蕙妃娘娘,至多也只是期望能入宫送抄录的经卷,从未有过侧妃能进入宝华殿的念头。 贞侧妃亦不解,待主仆三人登上王府马车后,梦竹按耐不住,压低嗓音道:“皇后此前许久未掌管后宫,这次如此礼遇侧妃与唐府,是不是也在暗自为自身谋划?” 贞侧妃与花颜对视一眼,皆摇头否定。 若皇帝崩逝,先皇皇后与王爷生母蕙妃,两宫太后并尊的情形并不鲜见。 皇后母家式微,她本人亦不甚看重权势。且不说蕙妃向来对她敬重有加,即便为自身计,也合该拉拢蒋家才对。 花颜几人暗自揣测时,云夫人在府中不仅接到了周柏的消息,另还通过眼线,察知晋王派出一队约百余名护卫正日夜兼程赶赴西北。 云夫人几乎只是转了转念头,便陡然联想到花颜先前提醒之语。心下懊恼之余,一面遣人赴西北查证,一面匆忙写就拜帖,交代魏妈妈即刻送到晋王府。 云夫人与唐显不愧是夫妻,在笼络人心一事上,皆是得心应手。不多时,云夫人又召来下人,往涤丝阁给浣云传讯。 第197章 三重礼 贞侧妃的马车离宫后尚未回到晋王府,京城通化门外的龙首渠一带,已是群情激愤。 龙首渠就在珞珈山脚下,距广慈寺山门不过百丈,此刻聚集了数百人,其中约五成乃是戍边将士的家眷。 每至战事,逢初一十五这两日,这些家眷之所以会前来为远在边关的父兄祈福,除了广慈寺是由十二位将军主持修建外,还因寺内静尘院中的将军柏。 此树乃大周开国将军手植。 平民百姓进香毕,都会以红布条系于枝干上祈求亲人平安,皇室贵人则系以黄绫为将士祈福,红黄二色交织,已成为京城八景之一,这也是皇室亲近百姓的典范,此传统已延续百年。 (关于将军柏,138章中有提及) 郑山带着数人隐在人群中煽动百姓,是花颜为王妃准备的第三个大礼。 “广慈寺向来灵验,从不乏贵人前来,但这十余年还从未有初一十五闭寺的先例,今日的贵人真是好大的排场。” “去年重阳时,也有贵人进寺登高,不仅提前在龙首渠布置茶棚供人歇息等候,也只定了在巳时前不可进观音殿惊扰贵人......” 说话的后生是唐家商行的伙计乔装,他说的正是晋王去年代蕙妃进香时的情景。 一名皱纹横生的老妪,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红色布条,在年轻妇人搀扶下艰难走到外围。她望着山门外把守的护卫,一脸焦急。 “莲儿,今日怕是无法在吉时为大壮祈福了。” 年轻妇人低声呢喃:“娘,这可如何是好。” 郑山远远的冲伙计使了个眼色,那名伙计立即上前,“大娘,今日怕是进不了寺了,你们不如明日再来。” 老妪愁容满面,“离家甚远,老妇人带着小儿媳从昨日便出发,今日午时前方到......” 聚集的百姓大都与老妪的情形差不多,众人闻言无不叹气,有那性子急躁的,在郑山刻意煽动下,已冲到山门附近。怎奈蒋家护卫在侧,为首的刚欲开口,便被拔刀驱逐。 眼见便要起冲突,伙计赶忙拉着老妪走向旁边人少的地方,年轻妇人亦步亦趋,生怕婆母受到波及。 静尘院内,将军柏亭亭如盖。 王妃强忍着不适,将手中黄陵交予桂嬷嬷系在枝干上。自西南迁到京城后,蒋家本常去内城的黄觉寺进香,这次来广慈寺,便是因这将军柏的原因。 广慈寺内的禅师虽通晓医理,却也不好与其切脉,仅凭王妃的面色,嘱咐切不可动怒,回府后安胎休养,尽快召大夫诊脉为宜。 蒋夫人惴惴不安,正想劝王妃回府,忽见知雪急匆匆进来。 “王妃,大事不好了,巴奴着人传话,山门外聚集了不少百姓,咱们还是尽快回府为妙。” 宋承徽与母亲对视一眼,皆心生不祥之感。 宋夫人思索片刻,近前劝道:“王妃,不如即刻派人迎百姓进寺,以免稍后出寺时冲撞了王妃。” 蒋夫人连连颔首,“正是如此,咱们先在斋房稍作歇息,禅院是清净地,百姓纵有不满也消解了,如此咱们出寺也更为稳妥。” 沈夫人见王妃面色阴沉,忙奉承道:“宋夫人未免多虑,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待他们见到王府仪仗,想必也不敢妄动。” 桂嬷嬷眼角跳个不停,也劝道:“夫人说的极是,不如等百姓进来,咱们再回府。” 王妃头痛欲裂,冷言道:“父亲是为大周而战,难道本王妃为父兄祈福,还要避让这群刁民不成。” 宋承徽面色凝重,虽觉不妥,却也未发一言。 晋王府,魏妈妈持拜帖,王府门房不敢怠慢,赶忙派人前往云意殿通报。 过不多时,梅姑姑疾步而出,对魏妈妈笑着道:“夫人明日要来?侧妃定然欢喜。” 魏妈妈叮嘱:“明日夫人辰时来王府,按例当先拜见王妃,香梅要提醒侧妃,一切如常,不可劳师动众。” “奴婢省的,魏妈妈放心。” 魏妈妈离开不到半个时辰,贞侧妃携花颜梦竹回府。 主仆三人方踏进云意殿的院子,梅姑姑提起得了信儿在院门处迎候,贞侧妃闻听母亲要来,面露喜色。 “不知母亲明日来时,会不会带着小五小七,也有四五个月没见到小七了。” “七小姐和二少爷在府中蒙学,是大少爷亲自请的老师,夫人怕是不会带她们来。”梅姑姑实则也盼着,若七小姐来了,自己便也能见见女儿巧姐儿。” 蕊珠道:“拜帖中没有提及,不过奴婢想着,咱们五小姐定会缠磨着夫人,冬瓜已在准备明日的饮子和点心,若五小姐七小姐没来,让魏妈妈给二位小姐捎带着。” 贞侧妃微笑着道:“冬瓜想的周到,梦竹,替我赏她,你们也都有份。” 花颜几人笑嘻嘻的谢恩,后院除草的冬儿听见前面传来的笑声,恨恨的将锄头砸在地上。 拜帖中自然不会提及重要信息,花颜随蕊珠笑闹了一会儿,捧着帖子暗自琢磨,西北战事持续近三个月,莫非是有了舅舅的消息? 这样想着,花颜的心瞬间就悬了起来,既满怀期待,又忧心忡忡,甚至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而心生恐惧。 明月端茶进了花厅,花颜见到明月,只得暂且搁下思绪,向明月使了个眼色。随后寻了个由头,将明月带到卧房。 明月小脸红扑扑的,给花颜斟了杯茶,禀报结果:“一切顺利,师傅依着你的指示,留在后山收尾。” 晒干研磨成粉末的洋金花,混入甘松以掩盖香气,而后融入檀香之中。再加上窗外的麝香百合,两者交融不仅可使孕妇气血翻涌,久闻还会导致小产。麝香百合更有诱发厥逆,致“厥头痛”的作用。 (真·杜撰,厥逆是指气血逆乱的现象) 此乃花颜为王妃精心筹备的第一重礼,王妃有孕未满三月,饶是她身子再康健,也会埋下隐患。 周娘子收尾便是将麝香百合与檀香粉末处理掉。 明月满腹疑惑,轻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王妃会前往广慈寺进香?” “将军柏乃京城八景之一,王妃有了黄陵祈福的资格,以她的性子,也不难提前预判。况且,前几次请安时沈良娣无意间也提过广慈寺多次。” 明月又问:“那为何让我拦下师傅,又突然不放蛇了。” 按原本计划,无毒的菜花蛇,本是第二重礼。 “一是没料到宋承徽会同去,她自幼习武,想必那蛇也难以发挥作用。二则,这本是下下策。我本也在做与不做间犹豫。” 花颜曾让明月借着取夏衣时,将提前寻到的蛇床花粉末染了少许到桂嬷嬷的衣料中,本想等王妃头脑昏沉时让周娘子放几条菜花蛇......也算是以其人之道了,碍于有无辜的人在侧,也不便投毒蛇。 不过花颜也不知道的是,蛇床花还有另一个功效,它不仅能吸引蛇类等毒虫,也有加重“厥头痛”的效果。 至于郑山等人煽动百姓,便算是第三重礼了。若王妃出寺前能派人安抚百姓,允百姓入寺,便可相安无事。 第198章 险些小产 花颜思量了半盏茶功夫,细细将这几桩事推演了一遍,谋划并无疏漏。 麝香百合乃永丰粮铺的范掌柜在临安时所献,当时是与辣茄一起送到唐府,但麝香百合被甄府医鉴定不宜作观赏之用,故而此花仅唐府独有。(56章) 至于檀香的香料,有周娘子收尾也不会问题;郑山是老江湖,煽动百姓必定是轻车熟路,断不会被人发觉。 “近日之事,夫人皆已知晓,若侧妃察觉不到,暂且不必主动告知。” 花颜叮嘱。 明月点头应允,她听命于云夫人,亦对云裳佩的主人绝对忠诚。 “明月,你可有觉得我狠毒?”花颜冲明月莞尔一笑,拉着她的手问道。 此刻的花颜,巧笑倩兮,眼眸如深邃的幽潭。明月初次见花颜时就觉得对方极美,一时看呆了。 待回过神,明月的脸颊上飞起两片红云,其回话一板一眼,略显憨直。 “师傅说过,江湖之人就要以牙还牙。” “噗嗤——” 花颜忍不住轻笑一声,继而郑重道:“侧妃纯良,难免优柔寡断,背地里的一些阴私,恐一时难以接受。但话说回来,身处后宅,也当见风雨。待此事过后,我会亲自与侧妃坦白。” 花颜虽信任明月,但有些话不可借他人之口。再加上此事毕竟是瞒着侧妃,因此花颜并不想让侧妃通过明月之口得知真相。 到了下半晌,接近申时。 王妃一行回到王府,后宅的宁静瞬间被打破——王妃果真动了胎气。 桂嬷嬷急召府医,又派陈令入宫向晋王传信。 蒋夫人没有阻拦,此时的她心如死灰,只觉从未看透过这个女儿。往日在府中,有父兄宠溺,稍显跋扈尚可理解,但自嫁入王府,一切都变了。 蕙妃娘娘昨日才吩咐她在王府安胎,自己也连夜传讯,劝她不必亲自去广慈寺......自己这位继母的话,她从未入耳。也不听从宋夫人的劝解,以致在山门处遭百姓冲撞动了胎气,若晋王此时得知,想必也只会归咎于她。 一直到府医诊完脉象,确定胎儿得以保住,蒋夫人才如丢了魂般离开王府。 宫内,晋王得信后只派景明带着孙太医回府,皇后与蕙妃娘娘分别遣了两位嬷嬷去了如意殿。 如此一番折腾,时已至深夜。 王妃有恙,贞侧妃率郭昭训等人在如意殿随侍,不仅要侍疾,也要兼顾安顿宫里来的太医与嬷嬷等人。 期间,贞侧妃将宋承徽与沈良娣召到跟前问话,山门外的情况瞒不住人,贞侧妃闻得后,一时无言。 沈良娣满脸惊惧,待安定下来后,以致引发高热。宋承徽尚算镇定,若不是她随身带着鞭子,与王妃同乘一辆马车,后果不堪设想。 夜深人静,贞侧妃躺在床上,幽幽道:“王妃险些小产,王爷竟未回府看望......” 花颜正在关窗的动作稍稍一顿,转身回道:“陛下病重,今日才刚做法事,王爷在宫中一时走不开也是有的。” 贞侧妃忽感燥热,吩咐花颜取冰盆。 花颜只得出了寝殿,从花厅搬来冰盆,远远放在桌案上后,又取了一只孔雀纹团扇,为侧妃扇风纳凉。 贞侧妃从花颜手中拿过团扇,“今日入宫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安歇吧。母亲虽未言明,但八成是寻到了你舅舅的消息。你且安心,舅舅必定吉人自有天相。” 花颜倚着床栏,一颗心奇异般的安定下来。“借小姐吉言,若真是寻到了舅舅,浣云姐姐也算守得云开了。” 贞侧妃一下一下的打着扇,唇边绽开一抹笑容,“我虽与浣云不甚熟悉,但却钦佩于她,也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一早如意殿来人,免了今日请安。不过为了不落人口实,贞侧妃依旧带着花颜与梦竹前去如意殿探望。 除沈良娣染病,郭昭训与宋承徽曲良媛也来了。 隔着一座四扇屏风,王妃淡淡道:“本王妃无碍,只需静养些许时日便好,龚嬷嬷禀报说今日云夫人来府,侧妃且派人去门房处传话,也不必来如意殿拜见了。” 王妃的声音不仅有一丝嘶哑,花颜也从话中听出些消沉的味道,想来是晋王得了信也没回来,王妃终究是有些失落与担忧罢。 倒是省了云夫人一番功夫。 辰时,花颜和梦竹前去府门处迎候,云夫人还是带着礼物去了一趟如意殿,将东西交予了桂嬷嬷。花颜见桂嬷嬷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衫,神色萎靡。 云夫人这次不仅带了大少奶奶和五小姐六小姐前来,在魏妈妈身后,一副丫鬟打扮的正是浣云和香薷。 一行人到了云意殿,贞侧妃自三朝回门那次后,还是第一次见云夫人,唤了一声“母亲”后,不禁眼泛泪光。 姐妹间一番见礼后,贞侧妃见母亲似有话要说,便吩咐梦竹蕊珠带少奶奶与两位小姐去后院,池塘边的凉亭内,冬瓜已备好诸多饮子与点心。 花厅内只留了花颜与浣云。 云夫人拉着贞侧妃上下细细端详,“气色尚可,甄府医不便前来,一会让香薷为你把把脉。” 花颜已透过浣云的神色,猜到舅舅定然无事,待从云夫人口中得知全貌后,立即携浣云跪地拜谢云夫人与家主的大恩。 贞侧妃亲自将二人扶起,云夫人柔声道: “周柏身陷挛鞮氏部落近十年,大爷传回的密函中并未提及具体是何原因,但此事可大可小,朝廷必然还会再严查。不过你们无需担忧,王爷念在周柏立功的份上,已下令让大爷带他返回京城,算着时间,约莫七月中旬便能回来。” 晋王实则是看在唐府的情面上,只是云夫人并未明言。 但花颜与浣云皆是通透之人,稍加思索,便知两国交战之际,若非唐家作保,舅舅(周柏)此事会有多棘手。 正因想通此节,花颜对唐府愈发感激,家主能有此一诺,当真重若千钧。 云夫人见花颜似有难言之处,便道:“不必为难,待你舅舅平安回到京城,府里会安排你们相见。” “多谢夫人。” 面对花颜,云夫人心中百感交集。 不仅是因为她的敏锐,仅通过王府内安置庆国公府的旧人,继而揣测到王爷的心思;还有她在后宅对付王妃的手段,从香料到麝香百合,再到提前预判王妃闭寺会触怒百姓,进而遣人煽动...... 当真是一环扣一环,到现在蒋家都未察觉昨日被算计了多次...... 旁人不知,但孙太医府中有唐家的眼线,一早便传回了消息,王妃此次虽保住胎儿,实则状况不佳,随时有小产之虞。 第199章 禁足 云夫人不便久留,浣云得知了周柏详细的消息后,推说去外间寻冬瓜说话,便知趣地告退出了花厅。 花厅内仅余贞侧妃与花颜后,云夫人徐徐提点:“王妃此胎不稳,你们二人日后去如意殿请安时,须谨慎小心。” 贞侧妃瞳孔骤缩,与花颜颔首应是。 “女儿会多加警醒。” 王妃若知晓这一胎难以保全,恐会借腹中胎儿算计侧妃也未可知。 “有花颜在,我便安心多了。一早出门时老太太准备了许多东西,也有你们几个一份。”云夫人含笑对花颜说道。 花颜笑着道了一句:“多谢夫人和老太太惦念,奴婢可要紧着去瞧瞧,莫要让冬瓜和明月那两个贪吃的占了去。” 云夫人笑意吟吟,“去吧,让冬瓜顺便做些乳茶,待会回去时带给老太太和小七那丫头。” 花颜亦有诸多话与浣云说,向主子福了福身出了花厅,魏妈妈见花颜出来,方带香薷入内。 卧房内,冬瓜的床上摆满了两堆物什。 其中一堆显然是云夫人带来的,大部分是胭脂水粉,另有几件不打眼的首饰,另外一堆则是冬瓜的私藏了。 “师傅七月底过寿,这里有些料子,在府里也用不上,劳烦浣云姐姐帮我带出府,托人送到津南。”冬瓜指着一小堆东西。 两匹布料都是适合安管事穿的,是冬瓜用时新的布料提前与王府里的龚嬷嬷交换所得,布料旁边还有两只小木匣,花颜知道那是侧妃赏给冬瓜的燕窝和阿胶。 冬瓜见花颜进来,又俯身自枕头边摸出一个小包裹。 “这是上次梅姑姑出府时,我特意托她找上永宝楼,用几颗碧玺珠子和一枚绿松石换的,绿柳也是七月里生辰,浣云姐姐帮我带给丁香姐姐和绿柳应春她们。” 三副金光闪闪的赤金耳坠,分别是丁香花、柳叶和迎春花的花样。 即便永宝楼会给唐府的下人不小的折扣,但这三副耳坠也价值不菲,不过冬瓜得赏的次数最多,积攒了不少家资。 浣云没想到就连丁香都有,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冬瓜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相貌,天然让人愿意与之亲近。她和丁香虽只见过几次,已然十分要好。而且冬瓜与府里的下人关系都极好,贪吃的明月便整日缀在冬瓜身后。 冬瓜惦记着绿柳她们,花颜乐见其成,冬瓜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后宅做厨娘,绿柳和应春在津南,往后也能与冬瓜互为依靠。 况且绿柳也一直记着冬瓜的情,应春曾来信戏称,绿柳时常对着一堆各式糖块发呆......每逢郑东家派人进京,绿柳和应春总不忘捎带送来许多土产或各色礼物给花颜二人。 姐妹之间你来我往,情分才会日渐深厚。 花颜将思绪拉回来,夸张的上前戳冬瓜。 “好一个厚此薄彼的房墩子,我和浣云姐姐怎没有?” 冬瓜憨憨一笑,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取出三枚簪子,“都有都有,自要贺一贺浣云姐姐守得云开之喜。” 浣云的脸颊染上绯色的红晕,微微笑着道谢,从怀中取出两枚平安符,这些年浣云常去拜佛进香为周柏祈福,也没忘给花颜和冬瓜求一道平安符。 “身处后宅,平安是福。”浣云拉着二人道。 三人说了会儿话,冬瓜才去小厨房忙碌。 “浣云姐姐可是有些紧张?若舅舅变心,我便......” 浣云缓缓摇头,眼神异常坚定。“我相信周郎,只是担心他受了伤不知现下如何,想来这些年,周郎在草原不知吃了多少苦。” 花颜的表情呆呆的,她虽也担心舅舅,却终究无法与浣云共情。浣云和二小姐性情相似,皆是容易为情所困之人。 “有家主在,浣云姐姐无需担心,等舅舅回京一切疑惑便都解开了。” 花厅内,香薷刚为侧妃诊完脉。 “回夫人,侧妃的脉象弦而细数,乃肝郁化火之象。观侧妃神色,似有忧思过重之嫌。思之过甚,久则肝郁。肝为刚脏,主疏泄,肝郁则疏泄失司,气郁化火。近段时日,侧妃是否常常觉得燥热难以安枕?” 贞侧妃愣了愣神,面颊也开始发烫,有点不知所措。 云夫人如何不知晓女儿的心思,沉声道:“香薷,继续。” “......火扰心神,则焦虑难安,夜不能寐,或多梦易醒。久而久之,则气血不畅,心神失养。奴婢不敢妄自开方,待回府后与师尊商议。” 云夫人挥手,魏妈妈带香薷躬身退下。 “若不是花颜提前去信让我带香薷来,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贞侧妃张了张嘴,嗫嚅道:“女儿一向畏热,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云夫人无奈轻叹,思虑半晌,将侧妃拉到身边坐下,只得提前将花颜对庆国公府的推测和盘托出。 “晋王派了卫英带队去西北,足见其对庆国公府......的重视。” 贞侧妃晃神的功夫,云夫人字斟句酌地劝道: “婉儿自幼喜好诗文,当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道理。” 云夫人本料想女儿或不擅后宅争斗,故早早就拣选陪嫁丫鬟,岂料她竟有如此小儿女情态。云夫人素以“爱人者,当先爱己”为信条,是以对侧妃颇为失望。 睫毛倏忽一颤,贞侧妃当真是五味杂陈。 皇宫,慈明殿外。 晋王派出去的人已将广慈寺山门外状况查明,王妃下令闭寺的举动引得百姓心生不满,乘马车出寺之际,蒋家护卫更是打伤了一位老妪,聚集的百姓中半数皆为将士家眷,群情激愤下冲突遂起,致使马匹惊走,多亏宋承徽在马车内及时控制,否则后果不止如此。 “蠢妇。” 晋王的声音冷冽至极,“伤者可曾施救?” “回王爷,属下昨日到时,受伤的百姓已由广慈寺僧人接入寺中救治,蒋夫人亦已妥善安排善后事宜,不仅赔偿了银两,另也留人护送受伤的百姓归家。” “传本王手令,王妃蒋氏,言行无状,德行有失,责令禁足三月,令其悔过自新。王府后宅诸务,暂由贞侧妃代掌管理。” 第200章 崩逝 此前,孙太医已如实回禀,但晋王并未多言,仅嘱咐孙太医尽全力保胎。 景明领命后旋即告退,片刻不敢耽误。 晋王府。 贞侧妃强打着精神与五小姐六小姐说话,眼角余光扫过怀有身孕的大嫂苏绾绾时,难掩艳羡之色。 另一边,云夫人吩咐魏妈妈守在书房外,单独将花颜召到近前,面色肃然: “苏夫人占卜向来灵验,一年前我曾请她给婉儿相面占卜,算出婉儿十八岁前有一生死劫,应在孕时。” 花颜闻听此言,惊愕失色,霍然抬头望向云夫人。 “因此,十八岁前婉儿不会有身孕。” 云夫人的语气甚是笃定。 “你们日后入宫,有家主与临哥儿在,无论如何皆能护你二人周全。只是婉儿心思浅,王妃有孕之事已可令她忧思郁结......有些话我这做母亲的不便明言,还请你多加劝慰。” 花颜无暇顾及云夫人对自己说话时态度的转变,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对二小姐的担忧之色。 “......是苏夫人赠给二小姐的那枚玉蝉之故?\" 云夫人点点头,目中闪过一丝赞赏。 “此事暂时需瞒着婉儿,待平安过了这几年,她的性子也该磨的平了。” 花颜微微一怔,郑重地颔首应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夫人太了解二小姐,若二小姐知晓真相,恐怕......会将玉蝉远远的丢了...... 不管苏夫人的占卜是否做准,花颜这些年借着唐府和甄府医的便利,看的最多的便是医书。‘阳常有余,阴常不足’,说的便是女子受孕太早,致气血耗损进而损伤母体。 贞侧妃前脚刚将云夫人送到府门处,就见到景明下马回府,景明与贞侧妃行礼后,匆匆前往如意殿。 花颜扶着侧妃往云意殿方向,途中,花颜淡淡道:“侧妃不妨猜一猜,景内侍此番去如意殿所为何事?” 贞侧妃沉吟片刻后,回道:“想必是代王爷探望王妃。” 花颜抿唇,笑而不语,然而想起适才云夫人提及的关于庆国公府的往事,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贞侧妃接到王爷手令,代王妃管理王府后宅诸务。 对此,花颜虽未提前预料,也与梅姑姑一样欣喜。 暂取王妃而代之,怎会不是一件喜事。 王妃偃旗息鼓,自被禁足后,如意殿鲜少传出消息。 远在千里之外,唐显与晋王身边的侍卫首领卫英,于广阳府外的官道相逢。一归一至,一来一往,两队人马遥遥相对,唐显若有所思的望着侍卫队伍中的十余辆马车。 唐家商行的掌柜们以龚掌柜为首,已有大半先行一步,带着众将士的家书或战利品离去,陈林在马车内照看周柏,周柏的伤势如今也好的差不多了,归心似箭。 唐显等人在边关滞留近一月有余,皆因周柏之故。 近十年草原生涯,他对匈奴部落了如指掌,不逊于顶级暗探。 不仅在与匈奴骑兵的数次对战中献策良计,更挑起须卜氏部落与匈奴王族挛鞮氏部落内讧,西北军借此利用分进合击之术逐一击破。骄傲如蒋威也忍不住对其大加赞赏,疑心尽去。 因此直到边关战事接近尾声,才放他返回。 时近八月,暑气渐消,金风初起。 皇帝已接连昏迷三日,京城氛围愈发凝重,有不少世家大户已悄悄囤起白棉布......更有甚者,为即将或已适龄的儿女提前定下婚约,只待将来的“国丧”之后再行婚礼。 晋王代掌朝政已有数月,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贞侧妃在花颜协助下处理后宅事务,渐渐游刃有余。 细究起来,执掌中馈与管理铺子大同小异,无外乎管“人”和“财”,再加对外的交际应酬。不过以晋王如今的权柄,贞侧妃在外,众人无不极尽奉承之能事。 至于对内,郭昭训等人每日晨起至云意殿请安,面对端坐在上首的贞侧妃,也断不敢起丝毫旁的心思。 乾元四十九年,八月初四。 宫阙沉沉,丧钟长鸣,皇帝于太极宫慈明殿崩逝。 圣驾殡天之日,宫城之内,素缟蔽目,哀声彻霄;朝堂上下,群臣素服,免冠跣足,哭临于殿内。 托庇前面两代帝王打下的基础,先帝在位四十九年,乃守成之君。对外遣陆老将军等良将戍边,保境安民,对内轻徭薄赋,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仓廪渐实。 国丧之时,市井之间尽是肃穆之色,各府于街巷设祭,燃香焚纸。 唐显一行归京途中,即刻取出早已备好的素服,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广阳府,已脱罪的庆国公携国公府三十余口,面向京城方向,跪伏于地。 得益于西北大捷,王妃虽还在禁足期间,也赖以其父兄军功,暂得以解禁。 贞侧妃亦依礼制,携花颜梦竹入宫,跪于晋王与王妃身后,守孝如仪,在先帝梓宫前守灵。 待国丧之礼毕,晋王顾言琛,时年二十二岁,于太极宫登基,受群臣朝拜。 新君登基,万象待新。 第201章 封赏与晋位 新帝登基这日,昭告天下,定年号为 “政和”,史书载,这一年便是政和元年。 新旧更迭能够兵不血刃的平安过渡,朝野内外无不庆幸。 借由唐府的消息渠道,花颜也得知,晋州作为王爷的封地,治下百姓们与有荣焉,郭昭训的父亲晋州同知郭大人最擅逢迎,特意派了人前往京城参加登基大典。 皇帝顾念前朝旧臣,心怀宽宥安抚之意。 同日,颁恩诏,曰:“诸卿久事朝堂,劳绩昭彰,今朕承继大统,往昔之事,概不追咎。但凡贤能之士,仍可居其位,辅佐朕治理国政,若有卓异之才,朕亦不吝擢升,共铸新朝之盛。” 昔日裕王、恒王幸存之党羽闻之,一颗心才终于安定下来,皆感圣恩浩荡,拜伏于地,誓以忠心报效。 然二王作乱,朝中官员已折损过半,皇帝既登大宝,势必要大行封赏。 对于曾经的追随者,皇帝只会更倚重。 晋王府自长史至八所四司的府官,一日之间皆身居要职。 除此之外,晋州同知郭孝义擢升晋州知府;萧指挥史、卫英等人则在兵部安排了要职。 最让人瞩目的当属唐家。 唐临由正七品编修得授翰林院学士,且兼任知制诰,翰林院学士虽为正五品官职,但远不及兼任的知制诰让人眼红。 朝中素有不成文的规定,凡兼任知制诰之职者,日后若无意外,大多会升任中书舍人,因此朝中官员面露羡嫉之色的不在少数。 唐家的大姑爷宋承锐,由殿前司副都指挥史升任轻车都尉,择日离京驻守西北。 原户部尚书悯大人致仕,云夫人的大伯云谦升任户部尚书,云谦可谓承父之志,一时传为美谈。 对于唐显...... 功勋过大,皇帝一时间当真难以定夺。 唐显在其还是九皇子时便与之通力合作,不仅亲手奉上平州一座铁矿,更在十余年中为其源源不断地提供财力。江南巡查、晋州等地赈灾,皆有唐家商行鼎力相助。 更遑论近几个月的西北粮草困局,若不是唐显大展神通,西北军危矣。 因此,无论是贞侧妃的关系,还是唐显自身及唐家商行的功勋,封赏委实要仔细斟酌。 既不能过重,又不能授其权柄。 所幸唐显尚在归京途中,皇帝还可思虑几日。 于后宫,皇帝尊生母蕙妃韦氏为圣瑞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先皇皇后周氏为母后皇太后,迁至寿康宫。 至于潜邸的妃嫔们,皇帝亦有考量。 ...... 花颜前些日子着实忙乱,不仅要陪同贞侧妃入宫参与丧仪,回府后还需与梅姑姑及梦竹一同整理侧妃的众多陪嫁。 冬瓜也在小厨房收拢她的坛坛罐罐,蕊珠明月二人从旁协助。 待仔细核对入册后,将由宫人送至后宫。 不过,晋王登基已过三日,晋封入宫的旨意迟迟还没下来。 花颜自库房出来,迎面就见蕊珠与冬瓜几个聚在廊下,两人竟还起了小小的争执。 “乖冬瓜,你听我一言,这几盆花咱真的不要。 宫里什么花没有,听说不仅御花园内百花齐放,宫中还有专司培育花草的暖房,一年四季有赏不完的花......” 蕊珠说到这似乎失了耐心,虽叉腰而立,但一副无可奈何的小模样。 明月在一旁半蹲着,在抱和不抱之间迟疑。 “宫里的花儿再好,也没有咱们唐家的辣茄红彤彤的惹人喜爱,老太太和师傅都说过,这花儿有个好意头。” 花颜愕然,竟是因为几盆花...... 不过花颜知道冬瓜为何执意要带几盆花入宫,那还是花颜给云夫人传信寻麝香百合的时候,当时冬瓜就在一旁,二人回忆起在临安的那几年。 花颜想起一件趣事儿,随口说了句,“辣茄之辛辣,四小姐佐证其无毒,如今细究,倒极有可能与山葵茱萸之属同源,或可作调味之用。” 谁知冬瓜这位小厨娘就听到了耳朵里,私下求花楹送了几盆到王府。 蕊珠见花颜走过来,立即上前拉住她评理。 “花颜,你最是公......” 蕊珠本想说你最公正,转念想到花颜这厮与冬瓜最要好,紧急收口。 “你且评评理,陛下的旨意就这一两天,届时宫人来咱们云意殿,她那些坛坛罐罐便算了,若这几盆不起眼的花也要一并送入宫去,没得落咱们小姐的脸面......” “住口!” 花颜听到这话,蓦地沉下脸来。 “侧妃贤名在外,京城之人无不折服,谁敢落云意殿的脸面?” 便是王妃对上侧妃,如今也要掂量一二,花颜断不会任由蕊珠说出这般自轻自贱的话。 日后入宫,底气和荣耀都是自己给的。 梦竹见此情形,上前拉住蕊珠,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张小嘴啊,入宫后切不可再胡乱说语,没得让人看轻了去,还不快向花颜认错。” 蕊珠面色讪讪,尚未俯身认错,花颜便已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对冬瓜道: “跟她们说说,为何想带辣茄入宫,我等在侧妃跟前当差,诸事皆应为主子着想,姐妹之间也绝不可起嫌隙。” 冬瓜挠挠头,“这花结的果子马上就熟了,撇下它怪可惜的,侧妃这些日子食欲不振,若辣茄真能入菜,说不准有大用。” 蕊珠这才了然,面有惭色,嗫嚅道:“原是如此,若你早早说了,我断不会拦着。” 就在这时,小年子急匆匆入殿禀报。 景内侍身着一袭绛紫色绣金锦袍,手中捧着明黄色绫罗包裹的圣旨,随在其身后徐步迈入云意殿。 梅姑姑搀扶着贞侧妃出了寝殿,花颜等人随着跪伏于地,皆屏息垂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侧妃唐氏,性秉柔嘉,德昭婉顺,侍奉君侧,端仪合度。 今特晋封为妃,锡之册命,赐号‘纯’,望其勤勉柔顺,弘昭令范,式表六宫,光昭宫闱。钦此!” 花颜低头暗忖片刻,忍不住微微叹息,心中为家主与云夫人抱不平。 按制,侧妃入宫晋为妃位是常例,但唐家立下汗马功劳,皇帝竟未晋封“贵、淑、德、贤”等有四夫人之尊的位分...... 且封号为“纯”字,不无警醒唐家之意。 至诚至忠,内心和一,方为“纯”。 第202章 后宫位分 花颜入王府前,与二小姐一同受训,从云夫人处深入了解过后宫妃制。 大周后宫,皇后之下设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四夫人,这是有封号的四妃,其中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四夫人其下为妃位,妃以下依次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注1] 九嫔,包括昭仪(乃九嫔之首)、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嫒; 二十七世妇?,分别为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 八十一御妻?,分别为宝林、御女、采女(亦称选侍)各二十七人。 此外,后宫规模庞大,由皇后统辖,设有六尚二十四司,其中花颜在宫中见到的闵尚仪,便是尚仪局的女官。 “恭喜纯妃娘娘,妃位之金册及金宝等物,将于封妃大典当日移交,陛下另有旨意。 ‘......皇后身怀龙裔,不宜过劳操持六宫事务。纯妃贤良淑德,温婉持重,着纯妃入宫后暂摄六宫之权,纯妃当恪尽职守,秉持公正,不得有负朕望’” 花颜不禁眼前一亮,梅姑姑更是难掩激动。 皇帝此言,便是许诺二小姐入宫后,代行皇后之责。 有关妃嫔规诫、宫人调配、节庆典仪筹备等,皆可参详辅佐,权利不可谓不大。 虽是皇上为掣肘制衡皇后所用的手段,但统摄六宫,不只是权力,更是殊荣。以纯妃的位分,经此之后,再晋封当并非难事。 帝王心术,可见一斑。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封二小姐妃位,赐“纯”字封号,以唐家功勋来看便显得单薄,但同时又许统摄六宫之权,如此一系列举措,饶是家主与云夫人,心中想必也会稍感宽慰。 花颜沉思之际,贞侧妃,如今的纯妃叩首谢恩,用轻柔却清晰的声音道:“臣妾接旨,谨遵圣谕,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 景明上前,恭敬的俯身行礼,方将圣旨放在纯妃手中,抬首时,看向纯妃身后花颜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陛下登基前,已接获蒋将军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密函中对于持续三月有余的战事,描述甚为详尽,其中关于横空出世的周柏此人,虽只寥寥数语,但观其所为,功劳不小。 身为新皇身边得力的内侍,自是早已通过龙卫的调查得知,纯妃带入府中的选侍花颜,竟是周柏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花颜将这道目光尽收眼底,心中生疑。 “奴婢尚需前往红萼院宣旨,这便告退了。” 纯妃颔首,起身后对花颜轻声道:“花颜,去送送景内侍。” 景明的异样,纯妃适才亦有所察觉。 花颜款步送至殿外,莲步轻移间,纤手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面上带着盈盈笑意,大大方方地递向景明。 “有劳景内侍往来奔波,只怕近日都不得闲呢,这般劳心劳神,可千万要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莫要累坏了才好。” 景明触及荷包内的物什,不似金银,正暗自诧异时,便听花颜继续说道: “日前夫人来府中探望纯妃娘娘,特意带来几枚永安药铺的人参养荣丸与琼玉膏。景内侍得皇上倚重,几枚丸药自是不缺的,但总归是纯妃娘娘的心意。” 景明愣住了,他很想舞起腰间的拂尘高呼,不,这丸剂他很缺!人参养荣丸倒也罢了,可琼玉膏,其熬制的主材怀地黄这味药,据传仅生长于怀庆府境内,极难得。 若是何医正在这里,只怕都要开抢了。 景明年纪尚轻,在晋王府时就只占了一个从小陪伴在晋王身边的名头,如今晋王即位,他也水涨船高随之做了内侍监。 花颜不像如意殿的桂嬷嬷等人那般只送些黄白之物,此番关怀之举,虽不会立时便能拉拢人心,但也算颇为高明了。 景明小心的将其收到腰间,向花颜言道:“多谢纯妃娘娘赏赐,奴婢不胜感激。” “待纯妃娘娘入宫,日后宫中诸事繁杂,在诸多事务上恐难周全,届时少不得要向您请教,还望您多多提点才好。” “花颜姑娘言重了,唐家主和姑娘的舅舅立下大功,往后本监或许少不得要仰仗花颜姑娘提携才对。” 花颜微怔,这几日未曾收到有关舅舅的消息,依景明所言,似乎舅舅在西北战事中又立了大功。花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心随之松弛下来。 封后大典在三日后,二小姐封妃之日在封后大典次日。 算着日子,舅舅应该马上就到京城了。 三日后自己便要入宫,不知入宫前还能否有相见的机会。 景明带着宫人往来各院,王府后宅仿若被无形的手拨弄。花颜回到云意殿后,将蕊珠与小元子遣了出去,半炷香后,府内郭昭训等人入宫后的位分便都明晰了。 蕊珠说了半晌,纯妃看向花颜,双眸闪烁,如夜空中璀璨的星子。 她由衷赞道:“花颜先前猜测的,竟然无一不中......” 其实不难揣测,花颜也只是根据潜邸时的位分与对方的家世推断:[注2] 郭昭训,晋嫔位,为正三品修仪,居叠琼阁。 宋承徽,虽尚未侍寝,但宋家于西北战事有功,入宫后的位分为正四品婕妤,居?寒香阁?。 沈良娣,晋正五品美人,居铅英阁。 曲良媛,因其父升任翰林学士承旨,因此入宫后的位分晋了一位,为正六品才人,与沈美人同住铅英阁。 吴选侍,晋正八品御女,居玉兰阁。 ...... 注1: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等等,是根据唐朝后宫编制,加起来确实有一百二十一人之多,但根据皇帝的个人喜好、政治因素等影响,实际上并不一定随时都有足额的人数...... 注2:后宫位分品级在作话内。 第203章 恩宠愈盛 另一边,如意殿内则是另一番光景。 “......暂代皇后之责。” 蒋捷低声呢喃,原本欣喜的神色瞬间冷凝下来。 杏雨、知雪、露薇三人噤若寒蝉,原本想要恭喜主子入主后宫的话哽在喉中,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在王府时便也罢了,入了宫那贱人竟还留有统摄六宫之权,皇上......终究还是没有将本宫与蒋家放在心上。” 蒋捷盯着手中明黄色的圣旨,眸光微暗,眼底染上一抹自嘲。 先皇登基时,同日便将阮皇后(先皇原配,已逝)迎入后宫,那是何等荣耀......蒋捷望向窗外,心中苦涩难言,哪里像自己,皇上登基三日有余,自己如今竟还在晋王府...... 殿外,桂嬷嬷满脸喜色,送别景明后疾步进入寝殿。 看着主子自广慈寺进香之日起,面容愈发憔悴,桂嬷嬷心中虽酸涩难忍,却还是向杏雨使了个眼色。 杏雨三人移步至桂嬷嬷身后,四人缓缓屈膝下跪,双手交叠放于身体右侧,深深叩首: “恭喜皇后娘娘凤仪天表,荣登后座,奴婢等给皇后娘娘请安。愿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福泽四海,圣恩永固。” 蒋捷听到‘圣恩永固’四个字,凤目圆睁,原本尚算温婉的面容因盛怒而扭曲,额间的凤钗亦随着微微颤动。 她猛地一挥袖,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桌案之上的茶盏被狠狠地砸落在地。 “圣恩永固......有唐青婉那贱人在前,后宫怕是都要成为她的了。” 蒋捷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桂嬷嬷赶忙起身安抚,但所言皆是说了无数次的车轱辘话,无非是保重身子、平安诞下龙嗣、来日方长之类。 “嬷嬷难道还没瞧出来吗,一连三日,皇上竟连潜邸妃嫔的位分都未曾与本宫商议,便已着景内侍传旨,想来是已厌弃了本宫。” 蒋捷的声音透出一丝苦楚,她在闺中时受尽宠爱,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恐怕等入宫后,有唐青婉在,自己迟早成为京城的笑柄。此时她心中懊悔不已,那日在广慈寺,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了。但那日头痛欲裂,又加上继母一番伪善之言,她实在难以抑制才....... 露薇轻声劝解:“娘娘且宽心,有大将军与两位少将军在,陛下自会更倚重娘娘。” 见主子意志消沉,杏雨的眸子动了动,思量片刻后道: “娘娘前些日子从广慈寺回来后已动了胎气,更接连在丧仪上劳累多日,此时的确当以安胎为重。皇上有此安排,想必也不无为娘娘,为皇嗣着想之意。 奴婢根据巴奴前些日子提供的消息,皇上对庆国公府如此看重,甚至不惜违逆先皇旨意,倒令人起疑。 这几日奴婢曾召含芳过来问了几句话,私下琢磨着,或许有牵制贞侧妃的人出现也未可知。” 蒋捷自有孕后,时常感到头脑昏沉,此时听到杏雨的话,眼眸中才渐渐有了些许神采。 “细细说来。” 含芳与春儿夏儿同为庆国公府的家生子,与春夏二人不同的是,含芳的母亲曾是国公府针线房里的管事,近身伺候过国公夫人。 “庆国公府有两位嫡女,大小姐才貌双全,声闻京城......” 蒋捷听到这神色黯了黯,摆了摆手,道: “国公府大小姐庆知潼,本宫倒见过一面,确有几分才情。不过她及笄没多久便已香消玉殒,依稀记得她死后不久,庆国公府便遭逢变故。但即便她还活着,也应比皇上年长五岁不止。” 杏雨稍作停顿,有些迟疑的道:“奴婢要说的,是国公府嫡次女,听含芳之言,那位三小姐与娘娘一般年岁,且皇上还是九皇子时,曾多次去过国公府。” 蒋捷面色一怔,想起初见皇上那日,仿佛正是在庆国公府府门外。 彼时,蒋家初至京城不久,庆国公府正鼎盛,蒋捷随父亲母亲前往拜访。 马车刚到国公府府门外,就见一位身着百叶云纹长衫的少年,正步履轻快的穿过府门,路过蒋捷身侧时,嘴角笑意温和,恰似山间明月,盈满山阆雾气。 “国公府的三小姐?据传她身患奇疾,鲜少露面。国公府出事后能不能熬过去还未可知。” 陷入回忆的蒋捷面色柔和了些许,末了,略带苦涩的轻轻道了一句:“若国公府真有令皇上牵挂之人,倒的确能牵制那贱人......” 桂嬷嬷却不以为然。 “娘娘,现今陛下尚处孝期,若那三小姐还活着,也未必能在此时入宫。 待日后到了大选之时,后宫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以贞侧妃的性子,怕是自顾不暇,届时亦难成威胁了。 咱们只需想个法子,在娘娘平安产子前,断不能让她有孕。云意殿那边的人,也该用起来了。” 桂嬷嬷挥手让知雪露薇二人退下,俯身悄声道:“宫里......传来消息,西北大捷,陛下龙颜大悦,只待大将军凯旋回京,便会赐下爵位。” 蒋捷抚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心下终于畅快了些。 “父亲与兄长劳苦功高,被封爵位也是理所应当。 二哥迟迟未成亲,等父亲回京,嬷嬷将本宫拟的贵女名单送到府上。二哥孝顺,一向最听母亲的话,但婚事断不能让母亲做主。” 蒋捷为娘家兄长一番谋算时,唐显的车队正缓缓通过通化门进入京城。 陈林收到家主的命令,已提前快马入京回府禀报。云夫人得了信,一面遣人往老太太院里传话,一面着人去涤丝阁接浣云。 太极宫。 上书房内静谧得只余皇帝轻微的呼吸声,在皇帝对面,矗立着一面巨大的舆图,其上山川起伏,关隘城池星罗棋布。 皇帝深邃的目光紧锁于舆图上西北方向,余光扫过临安时,仿佛在刹那间下定了决心。 半个时辰后,董内侍带着一队百余人,手捧各色赏赐,前往府前街宣旨。 董明乃先帝身边的内侍监张全的徒弟,去年便是他前往唐府宣旨,彼时,唐府二小姐入晋王府成为侧妃。 而今,唐家的恩宠愈盛。 他手中的这道圣旨,恐怕会如巨石入水,令文武百官侧目。 第204章 临安侯 云意殿内。 花颜与纯妃主仆尚不知唐显回来的消息,自然也不知皇帝封赏的旨意已到了唐府。 对妃位的位分,纯妃并未有不满之意,此时见花颜几个跪在地上行礼,她笑意盈盈道: “皆有赏,梦竹去库房取首饰匣子,每人挑几件罢。” 蕊珠和冬瓜双眼放光,在花颜带领下叩头谢恩。 纯妃说的首饰匣子并不在她的嫁妆之列,乃是永宝楼每季往府里送的样品,式样新颖,有些甚至是独一份,不对外售卖的款式。 此外,也有用来作赏赐之用的。 每次由龚掌柜的夫人亲自送到府里,花颜也有一份,是云夫人亲自下的令。 不过云夫人心细,送来的自然符合她选侍身份,并非十分华丽贵重之物。前次浣云来时提过一嘴,永宝楼专门召集了工匠为二小姐和她分别赶制首饰...... 这份心意沉甸甸的,花颜推拒了两次,龚夫人却雷打不动,依旧往府里送。 梦竹捧着匣子进入书房,梅姑姑指着蕊珠,笑着道:“别拘着了,这是娘娘的一番心意。” 花颜上前瞧了一眼,赞道:“娘娘,梦竹办事愈发心细了。” 纯妃看到匣子内的首饰尽是些素净不起眼的,微微皱眉道:“梦竹是更稳重了,不过你们都是有分寸的,赏些鲜艳的也无不可,待国丧过后再佩戴便是。” 大周礼制,大行皇帝丧期为二十七日,外朝官员需每日早晚哭临,以表哀悼。 实际上整个丧仪会持续数月,国丧期间,文武百官须去配饰,着素服,有百日内不可宴饮嫁娶、不能剃发等规矩。 对于女子而言,百日后便可如常。 梦竹好不容易得了主子和花颜的夸奖,嘴角微微上扬。 蕊珠和明月冬瓜各自挑了一件,纯妃见状,摇头道:“如此,这份赏便等之后再补上,外间的春儿和小年子等人,梅姑姑便依着例子赏两个月的月银。” 梅姑姑点头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窗外日光大盛,蕊珠瞧着天色,去外间换了个冰盆。 纯妃从花颜手中接过整理好的嫁妆单子,提笔在单子上写写划划了一番。 花颜打眼看了一眼,暗自点头。 “这些嫁妆送到宫里大多也用不上,只把圈出来的送到会宁殿。另外作了标记的,梦竹让宫人送到唐府封存起来,待五妹妹及笄时为其添妆,至于其余的......” 纯妃搁下笔墨,望向梦竹、蕊珠、明月、冬瓜四人。薄唇微抿,过了会儿方继续开口: “待你们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后,由母亲选个知根知底的良配,再充作四份嫁妆......” 花颜有选侍的身份,自此与她休戚与共,自然也用不到给花颜预留嫁妆了。 梦竹闻言,眼圈霎时泛红,也顾不得规矩了,带着哭腔打断道: “奴婢不嫁人,入府前便说好要伺候小姐一辈子,您休想把奴婢赶了去。” 蕊珠跟着表态,不过她是笑着说的。 “伺候小姐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气,如今能随娘娘入宫更是天大的福份。嫁人有什么好的,奴婢才不愿意伺候旁的什么人。” 明月眨了眨大眼睛,十分不解:“咱们还没入宫呢,怎么就说到出宫了。奴婢跟着主子是家主和夫人,还有师傅一起定的,主子您要把奴婢遣走了,还有奴婢的大师姐顶上......” 明月可舍不得离开,那岂不是没机会吃冬瓜做的点心了! 纯妃和花颜对视一眼,皆垂首浅笑。 就要轮到冬瓜表态了,蕊珠紧张的看着冬瓜,循循善诱:“冬瓜,你也不想离开小姐对不对,那辣茄你还没研究出来呢。等入了宫,没准小姐还会给你寻个尚食局的差事,做女官多威风!” 冬瓜迷茫了。 她实不知要如何,若论及私心,无论身在王府或是往后入宫,她所牵挂的自始自终只有孟姝一人。 若不是孟姝,她没有机会在唐府露头,可能也不会被安管事看重进而收她为徒,亦或者早被小厨房的人算计了去也说不定。 花颜见状,上前为梦竹拭泪,温言道:“左右离二十五岁还早着呢,娘娘总是为你们多想些。” 梦竹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握紧花颜的手,“奴婢是赶也赶不走的。” 纯妃心底一片柔软,被梦竹这一番举动引得眼眶也泛了红,花颜有意缓和气氛,遂道: “家主就在这几日内回京,适才景内侍离开前递了话,陛下明日会派宫里的闵尚仪出宫,随娘娘回府省亲。” 花颜言罢,纯妃与梦竹等人尽皆沉默。 这也意味着,往后入了宫,纯妃便可能再没有回娘家的机会了。 ...... 下半晌,唐显获封二等侯爵的消息传至晋王府,云意殿上下欢喜异常。 蒋捷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失手打碎了一套官窑茶盏,半个时辰后,如意殿匆匆派人去请孙太医...... 唐显,怀安侯府旁支,乾元二十四年被迫离京,四十七年举家重回京城,两年后,自西北一路风尘回到京城的当日,受封”临安侯”,世袭罔替,食邑千户。 此举可谓前无古人,京城为之轰动。 只因在大周十八位侯爷中,唐显是非凭军功获封爵位的第一人。 梅姑姑喜极而泣,她自幼侍奉云夫人,是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当年云夫人与荣兴伯爵府定下的婚事被继妹顶替,而后云夫人虽顶着户部尚书嫡孙女之名,却转而嫁与唐显这商户,受尽京城贵女之耻笑。 梅姑姑也只以为小姐是冲动之下才作的决定,如今终于在多年后,方知小姐识人之明。 “二十多年以来,家主从未让夫人失望过。” 今晚的梅姑姑感性至极,在寝殿内闲话家常,纯妃与花颜趁机讨了一壶果酒她也难得的没有劝诫。 倒是花颜一把捉住纯妃手中琥珀色的酒杯,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大半。 “娘娘明日回府省亲,还是少饮些为宜。” 纯妃眼眸微张,“......明日你便能见到周舅舅,自有许多话要说,也不能多饮。” 梅姑姑回过神,大手一挥将两个杯子收拢到跟前,“时辰不早了,花颜该服侍娘娘早些安歇。” 主仆两人同时:“......” 第205章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请允许作者的私心,以一篇完整的章节,说一说周柏与浣云的久别重逢) ...... 浣云接到云夫人的消息登上唐府马车的那一刻,与东市的涤丝阁隔着三座坊市的通化门外,一身萧萧白衫,身形消瘦的男子正手扶车厢,遥遥望向城门处熙熙攘攘的人群。 昔日的翩翩少年郎,归来已逾弱冠。 过了城门,马车在道路上缓缓前行。 许是近乡情怯,周柏的心莫名地揪紧,心中汹涌的思念与长久的离别之苦瞬间决堤。他下意识的伸手入怀,直到指尖触及荷包儿内的一缕发丝,才稍稍安定下来。 在他一连问了几次后,陈林的师兄徐树终于按捺不住,努着嘴道: “我的周大公子,再过两条长街就是府前街了。你也是怪呢,若不是你执意要在广阳府停留一日,咱们昨儿就到京城了。” 周柏面露窘色。身处草原多年,他唯恐自己的邋遢模样污了心上人的眼,因此离开边关后,他提出在广阳府停留一日,剃须净面,洗去风尘。 唐显身为过来人,自然明白周柏的心思,他又有意与周柏交好,自无有不应,不过在广阳府停留时他也没闲着,曾派人着意打听了昔日罪臣的近况...... 另一边,马车车厢内,丁香看着小姐一副魂不守舍、双手无处安放的模样,不禁发起呆来。 “小姐的妆容与衣饰并无不妥。” 在浣云数次抚向发髻时,丁香别开眼,暗暗叹气。 赎身后,小姐已久不施粉黛,但自听到周柏的消息,连番派她将京城里的各色胭脂水粉统统买了回来,丁香不通文墨,这大半个月也深刻理解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 到了唐府后,魏妈妈将浣云主仆带到客院。 五小姐鬼精鬼精的,早已猜到了母亲的心思,拉着六小姐提前就到了客院里间,偷偷摸摸躲在一旁。 六小姐觉得不妥,但听到五姐姐说:“难道你就不好奇,能让浣云姐姐心悦多年之人是何模样?” ‘罢了,权且陪五姐姐胡闹一回,若母亲责罚,自己一力承担便是。’ 六小姐虽抱着这样的心思,实则内心也极好奇,难道那周柏还能比肩身为探花郎的大哥哥? 唐府前院,唐显一行人几乎是与董明一道进的府门。 宫里来人宣旨,事先云夫人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夫妻二人相视一眼,转瞬便明了——显然是皇帝刚刚定下的旨意。 设下香案,老太太带着阖府众人跪地接旨前,转头扫了一眼,不禁微皱眉头,五丫头六丫头去哪儿了? 不过此时已无暇顾及,待董明宣完封唐显为临安侯的旨意,老太太握紧云夫人搀扶过来的双手,口中连连称着皇恩浩荡,只觉死而无憾了。 到了这时,早已将两个孙女忘到脑后...... 云夫人刚开始便注意到五丫头不在,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于是冲身侧的魏妈妈吩咐了几句。 周柏固然也为唐家高兴,但眼下朝思暮想的人没有出现,心下焦急却又不便表露,整个人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 云夫人先着管家与宫人应酬,又安抚完激动的婆母,这才得着空儿认真看向周柏。 只一眼,云夫人便挑眉,暗道花颜的舅舅果真是风姿秀逸,风流蕴藉,难怪浣云一见倾心,苦等多年。 陈林与周柏相处数月,赶忙引着他与唐临等主子见面。 周柏与云夫人见礼,云夫人故意与其交谈数语,周柏当先俯身谢过唐府待外甥女孟姝的恩德,言辞恳切,为她担心的模样丝毫不假,云夫人微微颔首。 又见他身侧并无旁人,眉眼间极清正坦荡,云夫人才命唐临引其往花园而去。 客院花厅内,五小姐隐隐听到前面传来喧闹声,中间好似听到内侍的声音,心中一凛,不知前院发生了何事,有心出去瞧看,不过现下出去让浣云姐姐瞧见了有些难为情......便耐住性子等着。 随着脚步声渐近,浣云回头看向门口,却是魏妈妈领着两位丫鬟走了进来。 “浣云姑娘,夫人着老奴请姑娘至府中的停云阁一见。” 停云阁建在花园内,四周开阔。 等浣云与丁香随魏妈妈离开,两位大丫鬟同时对着一座四扇山水屏风,齐声喊道:“五小姐、六小姐,快出来吧,夫人请两位小姐随奴婢们去祠堂一趟。” 五小姐:“......” 六小姐面色惨白,认命般的低声道:“五姐姐,我早就说过,咱们的小心思在母亲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 却说浣云踩着碎石小径独自步入花园,抬眸间,一抹修长的身影进入眼帘。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有了踩到实处的感觉。 继而心跳如鼓,整个人仿佛被施法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分毫。 周柏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夏日的热烈尚未完全消退,初秋带着余温,吹过来的风都沾染着对方的气息,时光仿若凝滞,周遭的繁花都化作了朦胧的背景。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记忆里那个英姿洒落,眉宇清扬的少年郎,越过悠长时光,和留在脑海许多年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浣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画舫,隔着明暗交错的潋滟水光,少年周柏向光而来,眼神带着温柔的笑意,曾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了许久。 彼时,十七岁的周柏与十六岁的浣云,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款款浣纱女,眼神隔空交汇,就互相走到心底。 而今,二十六岁的周柏与二十五岁的浣云,时过经年,终于久别重逢。 浣云的眼眸中似有波光闪动,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探入怀中,轻轻取出一缕发丝,周柏亦是如此。 幸得重逢君未改,深情不负两心知。 微风徐来,吹动两人手间的发丝,万物无声,二人泪眼盈盈,相视而笑。 ...... 第206章 省亲 纯妃省亲这日,闵尚仪早早带了宫中仪仗来了云意殿。 花颜与梦竹为纯妃梳妆毕,按规矩前往如意殿与皇后辞别,皇后隔着屏风不声不响的道了一句: “纯妃今时身份已非往昔,诸多事宜皆有规制,此次归府,与家人畅叙天伦,也莫要失了皇家体面。” 紧接着桂嬷嬷出了寝殿,身后的杏雨手捧两只锦盒。 “纯妃娘娘回府省亲乃大喜之事,皇后娘娘特命奴婢从库房取了两盒滋补药材,为府里的老太太补补身子。” 梦竹趋前躬身接过。 纯妃道:“谢皇后娘娘赏赐,时辰不早,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为以示恩宠,不仅遣闵尚仪随行,此次回唐府亦可留宿一日,次日由唐府接入宫中。 花颜四人与小年子兄弟二人随纯妃回府,春儿夏儿和冬儿三人今日便会在梅姑姑带领下先行入宫,至会宁殿打扫整理。 晨曦微露,晋王府的端礼门缓缓开启。 二十名身着亮银铠甲、腰佩长刀的侍卫整齐列队开路,马车前,一顶红黄锦缎为底的华盖高举,其上用金丝绣满了星辰日月,四周垂落着长长的翠羽流苏。 纯妃端坐在马车中,望着外面的清冷的街道,心中五味杂陈。 花颜四人随侍在马车四周,队伍两侧身着淡粉色宫装的两队宫女,或捧香炉,或持宫扇。另有十余名内监拿着各类仪仗用具,井然有序地跟随在后。 蕊珠轻声与冬瓜咬耳朵,“妃位的仪仗竟如此隆重,若来日小姐晋为贵妃,亦或......那将是何等景象。” 花颜与冬瓜说过许多礼制,因此冬瓜可以侃侃而谈,“无非是华盖更大,多几匹拉车的骏马,马车更为奢华,随从宫人侍卫更多罢了。” 蕊珠:“......” 明月低声道:“前面的侍卫威风凛凛,身手不俗。” 花颜轻咳一声,三人立即噤声。 府前街,唐府。(皇帝御赐了位于崇仁坊的一座府邸,占地极大,唐府还未搬迁。) 老太太携云夫人等人亲至府门恭迎,怀安侯府与云府的主母也带着儿女们站在一旁,五小姐牵着七小姐的手站在云夫人身后张望,七小姐满脸激动,双颊绯红。 “母亲,今晚小七可否去云意院和二姐姐一起睡?” 云夫人面带微笑,轻轻摇头。 七小姐耷拉着眉眼,满脸委屈的模样引得众人不禁发笑。 唐临一边顾着身边的妻子,一面招手将弟弟唐全唤至近前,唐全如今六岁,与二妹妹相处的时间不多,唐临有意让唐全多与之亲近。 前院,周柏想到马上就与孟姝相见,满脸愧意。昨日与浣云相处不到一个时辰,浣云说的最多的便是孟姝,今日舅甥相见,周柏情绪翻涌,眼前浮现的都是孟姝小时候的模样。 一入宫门深似海,若姐姐在天之灵得知,该是如何心痛。 更令周柏心绪难安的,是孟姝之所以心甘情愿的答应做二小姐的陪嫁,也有他的原因在。 ...... 卯时末,纯妃的仪仗进入府前街。 沿街百姓纷纷驻足,不时发出赞叹,谈论间对临安侯府也多有敬畏。 老太太双眼泛着泪光走到马车前,轻轻唤了一声“婉姐儿”,纯妃听到祖母的声音,鼻尖酸涩。闵尚仪依着规矩向老太太等人行礼,随后由宫里来的嬷嬷搀扶纯妃下马。 老太太携众人向纯妃行跪礼请安,纯妃泪光盈盈,急向花颜示意。 花颜四人立即趋前,仿佛演练好的似的,一人负责一位,老太太、云夫人、怀安侯夫人、云家主母,这四位长辈,纯妃万万不可受礼。 之后,众人围绕在纯妃跟前,一路说笑着步入福安居。 花颜远远的看到花楹正站在福安居花厅前,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丫鬟们做事。二人久未相见,花楹远远的冲其微笑见礼。 闵尚仪及宫人都已在前院安顿,到了府中没有外人便不用拘束,花颜紧走两步,笑骂道: “花楹姐姐岂可如此,莫不是要与妹妹生分了不成。” 花楹面色极好,显然是与沐风婚后的日子还不错,她笑意盈盈上前牵起花颜的双手,欢喜道:“数月未见,花颜妹妹越发光彩照人。前次好不容易得了去王府送花的差事,结果那日不巧,听冬瓜说你随纯妃入了宫,咱们也没能见着面。” 主子们依次进入花厅,云夫人冲魏妈妈点了点头,魏妈妈冲花颜四人招手。 “梦竹这两日不用随身伺候,夫人让你也回家与父母团聚,带着蕊珠同去。” 蕊珠与梦竹自小便在一处当差,两人一向要好,她无父无母,每逢休沐常常随梦竹回家。 蕊珠笑嘻嘻道:“那感情好,这次奴婢给伯父伯母带了上好的茶叶。” 魏妈妈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又转头对明月道:“周娘子和明舞也来了,就在后院厢房。” 明月先是开心,继而捏了捏肚子,苦恼道:“完了,师傅定会让大师姐考教于我,今日一顿毒打怕是躲不掉了。” 冬瓜站在花颜身后,面带羡慕的看着明月。 魏妈妈看在眼里,轻抚着她的肩膀道:“冬瓜,老太太昨儿还念叨着你做的乳茶......” 冬瓜立即垂首应道:“奴婢这就去小厨房。” 等冬瓜离开,花颜问:“安管事在府里?” 魏妈妈:“......倒的确什么都瞒不过你!夫人一早就念着,在你们四个随二小姐入宫前,该见的人定要见一面才好。 周舅舅昨夜宿在客院,府里适才也派了人去接浣云姑娘。” 花颜吸了吸鼻子,云夫人总能在细节处抚慰人心。 第207章 这小子怎比我都心急 这些细微之举,于一府主母而言,不过是抬一抬手,说几句话。 但这份为下人着想的心意极为难得,也是云夫人的高明之处。 花颜私以为,二小姐及府上的大少爷和五小姐,都是在云夫人的言传身教下,方得以长的很好,俱是性情温良之人。 不过二小姐又与五小姐性子又相反,二小姐心思重又太过纯善,五小姐心宽,很有些天真烂漫。 也只有大少爷继承了云夫人和家主的心机谋略,不然也不会自幼离开临安远赴京城在云府求学之余,还能结交诸多好友,就连怀安侯府的世子也唯其马首是瞻。 魏妈妈吩咐花楹去花厅内照看,带着花颜出了福安居。 去往客院路上,魏妈妈先是略说了说府里近几个月的变化。 诸如四小姐被遣回临安后,每询不间断的送信给家主与三小姐,三小姐只用体己置办了些吃用之物托人送了回去,信倒是一次都没有回过。 又比如,没有二小姐管着以后,五小姐拽着六小姐多次逃学被罚跪的趣事儿,两位小姐甚至还合伙在东市街开了一间香肆,更别出心裁的与浣云的铺子合作,推出了各式各样的香囊,倒果真赚了些银子。 再有就是,大少奶奶嫁到府里后,云夫人便将管家权交予了她,大少奶奶做的很不错,送到晋王府的一应物什,包括二小姐的陪嫁庄子铺子,皆由大少奶奶一应操持。如今月份尚浅还未显怀,她已主动为身边的陪嫁丫鬟开了脸,但大少爷从未宠幸过之类。 末了,甚至又细碎的提及郑东家与绿柳,还有花楹和沐风沐雨等以前与花颜熟悉的人和事。 魏妈妈之所以说这么多,侧面也是在有意增进花颜与唐府的关系。 花颜入宫的身份不同,往后际遇如何,便是连苏夫人亦无法预测。府里有朝一日或要仰仗花颜相助也说不一定...... 花颜不知这是魏妈妈自作主张,还是云夫人的授意,她一路含笑与魏妈妈搭话。 自被唐府从春风楼接到府里,成为一名小小的粗使丫头开始,到最终因种种原因成为陪嫁,跟着主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唐府之于她,早已不是一张薄薄的卖身契所束缚的关系。 “魏妈妈之意,花颜知晓,唐府对奴婢足够信任与看重,说句僭越的话,奴婢是把府里当成家的。” 临近客院前,花颜停下脚步,她的神情不再是淡淡的,第一次对魏妈妈袒露心绪。 魏妈妈闻言,面上带着殷殷笑意,拉着花颜的双手温言道:“咱们夫人一向将你当女儿看待,唐府便是你的娘家,适才也并非夫人授意,你万不要多心,夫人的确从未疑心过你。” 云夫人对花颜的这份信任,其实连魏妈妈私下也诧异过,如今听了花颜这番话,魏妈妈暗暗放下心,夫人没有瞧错人。 客院门口有两名侍卫把守,为首之人见唐府的人前来,急忙微微俯身见礼。 刚才在路上花颜就听魏妈妈提过,这是宫中派来看守周柏的侍卫。对于周柏,即便他在西北战事上立下功劳,该有的审查也还会有。 花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转头对魏妈妈道:“一路劳烦魏妈妈,夫人身边离不开人手,奴婢一人进去便好。” 魏妈妈笑着答应,从袖中取了一枚厚厚的荷包交予侍卫。 对于周柏的看守显然很是宽松,侍卫推拒一番后才接过。眼前的女子是纯妃娘娘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他亦不敢抬头细看。 “姑娘自便,不会有人打扰。” 景内监提前放了话,只要确保周柏不离开临安侯府即可,另一名侍卫喜笑颜开,这差事当真是百年不遇,才过去一日一夜,光荷包两人就已收到手软...... 客院内,除了周柏,还有一人心情颇为激动。 陈林远远的听到外面有响动,拔腿就往院门处跑去,周柏原本正在花厅内焦急的踱步,此时错愕的看向陈林消失的背影。 “......不对劲,不对劲!这小子怎比我都心急?” 来不及细想,周柏也紧跟着出了花厅。 却说花颜甫一迈入客院,便见一男子急匆匆穿过月亮门,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 眼前这男子生的十分俊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宛如秋池溢满星光,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更添灵动。 ......舅舅在草原近十年风吹日晒,难道是去修道了不成,竟如此驻颜有术! 花颜的小脑袋罕见的放空。 回神后意识到不是舅舅,她晃晃脑袋,定睛细看,却愈发觉得此人面熟。 隔着十几丈远,周柏气极,疾步冲上前将陈林扒拉到身后。 “......姝儿” 周柏的声音暗哑,带着几多愧疚。 花颜的眼底瞬间燃起一丝灼热,眼圈一点点泛红,记忆里只有母亲和舅舅会这样喊她,她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了。 看着依稀与母亲相似的眉眼,花颜的一颗心瞬间就安定下来,脸上绽开一抹温柔的笑意,似乎舅舅在,自己就更有几分底气。 就像幼年时,自母亲走后,舅舅便短暂的成了她的依靠。 “舅舅” 花颜款款走至近前,躬身施礼。 周柏紧张的握着手掌,须臾又松开,他很想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抚一抚小孟姝头上软软的头发。 只是一别多年,亭亭少女已然长成,眼前人穿着一身浅蓝色宫装,容色姝丽,气质出尘。头上的包包头,也变成了用点翠嵌宝发钗定住的弯月髻。 少年时的周柏随心随性,风流不羁。他未曾料到多年前的那桩茶叶生意,竟会阴差阳错的让自己被困草原多年。更未料到,即便离家前特意留给孟成文二十两银子,亲耳听到对方信誓旦旦地保证护孟姝周全,却仅仅只过了不到五年,那畜生便将孟姝卖给了人牙子...... 愧意沉沉绕在心头,以致周柏胸有千言,却如鲠在喉。 好在花颜仿若未觉,她侧身凝视着一开始出现的那位少年,陈林已发觉自己适才举动多有冒失,却抑制不住,期待的迎上花颜的目光。 “陈林,许久不见。” 少女的声音清脆婉转,陈林鼻子一酸,抿了抿嘴角,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 ...... 舅甥二人相见的同一时刻,皇宫,福宁殿御书房中。 御案上整齐摆放着一份有关周柏的卷宗,内容详实无比,甚至连周家祖上三代皆已被龙卫探查得一清二楚。 皇帝在批阅奏折的间隙,再次随手展开。 景明躬身侍立在一侧伺候,眉毛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自下朝后,这份卷宗皇上已瞧了不止两遍..... 第208章 周柏的十年 御案之上,除却卷宗和奏折,另有吏部呈上来的朝中官员考绩奏疏。 这是皇帝自代掌朝政后,暗里授意宋长史与吏部考功司做的一项长期差务,宋长史与吏部侍郎二人历时三月方成。 关于考绩之事,不得不提一句唐显的贡献。 在皇帝还是九皇子时,曾用时半年时间前往江南巡查,唐显一路乔装随行。 路途中每至一地,九皇子俱都有意与其大谈民生政要。唐显每每避而不谈,只略叙唐家商行运转与人员调动作答。 考绩奏疏中所定“四善二十七最”的考评准则,其中有关“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等四德,皆是皇帝从唐显随口所答中加以润色修正所得。[注1] 奏疏中针对二十七门职司,对六百余名京官进行考评,最终每人考评结果划分为九个等次。[注2] 皇帝放下周柏的卷宗,翻开这本厚厚的考绩奏疏,之后很快翻到鸿胪寺署这一页。 鸿胪寺大小官员四十余名,唯有鸿胪寺左丞,右侧考评批注【中下】。 景明见此,赶忙将拂尘斜插在腰间,小心拿起朱笔,恭恭敬敬地呈与皇帝。 “你倒是乖觉。” 皇帝提笔在这一从六品职司上,画了一个朱红色的圈。 “宣临安侯,带周柏来御书房。” 殿内侍立着的董明躬身应命,徐徐退下。 “庆国公一行如今行至何处?”皇帝搁下笔,眸子依旧幽深,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和。 景明答道:“回皇上,按卫英前次送回的信,奴婢推算着日子,再有五六日便应到了。” 不待皇帝再问,景明接着回道:“工部方才传了话,国公府的修缮今日已竣工,碧梧苑亦按皇上的旨意恢复如初,苑内的梧桐树也是工部从长春园迁过去的。” 皇帝微微点头,不再过问。 ...... 临安侯府,客院。 陈林有些没眼看,想当初他们师兄弟从两大部落骑兵手中救下周柏时,他身中数刀也没怎么样,这会儿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竟已哭了两回...... 花颜被舅舅那炽热心疼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微笑着说道: “舅舅,这些年来我随在二小姐左右,一直都安好,未曾受半点委屈。你快把眼泪收一收,待会儿浣云姐姐来了,若瞧见你这副模样该要心疼了。” 周柏伸手轻轻在花颜的脑袋上拍了一下,“都到这般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陈林悄悄退出花厅,周柏轻声嘀咕一句:“还算这小子识趣。” 花颜难得笑的很温和闲适,将与陈林曾幼时一同被卖到郑氏牙行之事告知,又与其简略说了说从津南到临安的那些年。 周柏虽已从浣云处得知,却依旧听得极为认真。 “回京途中,听侯爷说起,你父亲......” 花颜的神色毫无波动,淡淡道:“死了,那个女人想必也成了一堆白骨,至于我那便宜弟弟,就看他的命数了,也许成了乞儿,也许被人掳去卖了也说不定。” 这便要看继母身死前如何为他谋算了,不过按当初的药量,她死时,弟弟应该正好六岁。 一个无人可依靠的六岁小童,花颜并不认为他能有陈林这般的运气。 周柏悚然,须臾间便明白,恐怕孟成文的死与花颜大有关联,自己这位外甥女自幼聪慧过人,他完全相信花颜有能耐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做成此事。 弑父之名,足以令一人坠入深渊。 周柏嘱咐道:“此事万不可在人前提及,不过他若还活着,我定教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接下来,花颜从周柏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近十年深陷草原部落的经历。 一言以蔽之,周柏凭着小聪明,千挑万选了位于草原边陲的呼衍氏部落,并假以泾阳茯茶生金花的说辞,倾销临安发霉的茶砖。 周柏生了一张巧嘴,张口就把呼衍氏部落的牧民唬得争相购买...... 花颜不禁扶额,难为她初初从宋伯那里听到消息后,还坚信舅舅定然有万全之策能拯救发了病斑的茶叶...... “之后如何?”花颜急问。 周柏面色凝重道:“呼征单于(匈奴王)野心勃勃,早在数年前便妄图统一草原。那日他路过呼衍氏部落,见我身着汉人装束,又通晓文墨,便将我掳到匈奴王庭......” 呼征单于将周柏囚禁数月,如熬鹰一般,迫使其归顺。之后周柏佯装顺从,呼征单于又命人教授他匈奴语,最终目的是让其教授自己从大周掠夺来的兵书。 呼征单于此人确实有些能耐,最终在四年前统一草原,又经数年休养生息方才对大周宣战。 见花颜眉头紧蹙,周柏急忙解释道: “草原各部落人心涣散,我虽被囚于王庭,倒也略施了几个离间计为草原埋下隐患,可惜看守我的人每日更替,始终未能寻得机会将消息传至临安。 陈林遇到我时,是我无意中得知呼征那老匹夫意图在交战前污染水源,我便趁势利用须卜氏挑起内讧......” 花颜看着周柏,认真道:“我相信舅舅,小时候我听母亲讲过,曾外祖父当初便是在匈奴犯边时遇难的。” 正因如此,周柏才会毫无顾忌地,将霉变的茶叶倾销给匈奴人。 周柏放松下来,又恢复成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 “两国交战之际,匈奴两大部落内讧,其余中小部落亦被裹挟,此中,舅舅我可是功不可没。 那群蠢人或许至今都不知道,双方部落内几位贵族的死并非对方所为。甚至须卜氏在折损两位王子后,与挛鞮氏决裂之际,仍不忘信守承诺,派一小队骑兵将我救出来,不过也遭到一路追杀......” 幸亏陈林等人出现,将周柏带回边关,西北军也免于水源之险局。 最终,唐显押送粮草时与周柏相见,周柏虽对唐家将外甥女作为选侍带进王府之事,心怀愤懑,却也更感恩唐家对花颜的恩情。两人都是聪明人,周柏亦知自己身陷多年,必须做些什么洗脱嫌疑。因此唐显与其一番商议后,周柏屡屡向蒋威进献良策。 实在是周柏对匈奴的部署与政事了若指掌,西北军得周柏相助,不但能洞察先机,又有充裕粮草,战场形势渐趋逆转,最终大败匈奴,虏获呼征单于。 第209章 泪湿罗衣脂粉满 “适才魏妈妈送我来客院时提及,有家主作保,再加上舅舅于西北战事上的功劳,即便外间有侍卫看守也不打紧。” 花颜缓声宽慰。 皇帝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且最是擅长借力。 在花颜看来,皇帝只要派人查明,说不准还会对舅舅委以重用......毕竟舅舅身陷匈奴王庭多年,还能凭一己之力在两国交战时候挑起内讧,实非寻常人所能及。 周柏对此并未在意,反倒一脸忧色地看向花颜。 “不必为舅舅担心,侯爷在西北时已将边关情形写信送到宫里。” 花颜莞尔,家主想必是防着蒋将军不如实禀报。 “姝儿,入宫之事当真没有转圜余地?以现今侯府的势力,纯妃入宫后未必还需要选侍襄助争宠......” 花颜摇头,面上始终淡淡的:“自随小姐入王府那刻起,便是以身入局,再无回旋余地。” 选侍虽没有位分,却是在王府时便入了王府内眷名册,入宫后虽没有载入皇家玉碟的资格,却也会记录于宫廷籍册中。[注1] 今日才得一见,明日花颜入宫后,舅甥二人此生恐再无相见之期。 周柏念及此处,心中又泛起一阵无力之感,下意识地用力握了握拳,闷声道:“是舅舅没用,不能护你周全,既对不住你,也愧对你娘,若当初我出发去草原前回一趟孟家庄......” “舅舅不必如此。” 花颜柔声打断,缓缓开口:“福祸相依,世事难料罢了。况且二小姐与云夫人待我甚好,入宫虽非我所愿,亦无怨悔。” 陈林迈步进入花厅,宫里来人宣周柏入宫觐见。 周柏闻言,一时怔住,旋即苦笑道:“想不到我这等升斗小民,竟也有面见圣颜的一日。” 回京途中,依他与唐显原先所料,此事或大或小,但终究难逃大理寺的审查,倒没料到皇帝竟要亲自见他。 “姝姐姐不用担心,皇上也宣了侯爷一同前去。”陈林出言宽慰。 花颜微微颔首,她确实并不担心。 “姝儿暂且在这里等着,等我回.....”周柏突然语塞,他也不知入宫会发生何事,今日还能不能回来也未可知。 花颜微笑道:“舅舅放心,浣云姐姐想必也快到了,舅舅不在,我与未来舅母说说体己话也好。” 周柏:“......兀要在云儿面前胡言乱语。” 自己这外甥女长大后竟是个促狭的,周柏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方才转身离开,走之前不忘将陈林也赶出了花厅。 陈林虽有心与孟姝叙旧,也知现下不合时宜,将周柏送到前院与侯爷汇合后,便无精打采地去小厨房寻师傅和大师姐了。 六师姐(明月)也会随纯妃娘娘入宫,陈林有心想托其在宫中照拂孟姝一二。 花颜独自留在客院花厅,难得闲适下来,望着厅内一应陈设,与昔日临安府邸内的云熙院几乎如出一辙,忍不住回忆起当初与梦竹一同陪二小姐受高嬷嬷教导的旧事。 “竟已过去近五年时间。”花颜低声呢喃。 细究起来,也是自那时起,花颜便已料到自己会有成为陪嫁丫鬟的一日。 只是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小姐所嫁之人,竟是未来的天子...... 约莫辰时一刻,屋外传来冬瓜说话的声音。 花颜嘴角微扬,刚移步至门口,便见浣云携冬瓜、丁香、绿柳和应春,几人同时朝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 “孟姝!” 绿柳高呼一声,飞快的奔向花颜将其紧紧抱住。 花颜闻到绿柳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一颗心竟瞬间安定不少,前段日子时常弄香,倒没想到最寻常的皂角味道,却最能安抚人心。 绿柳与应春二人是随安管事的马车一道来的京城,花颜见绿柳身上还背着包裹,忙将众人迎到花厅。 冬瓜将带来的食盒打开,从中一一取出几碟精致的点心。 “这是师傅刚做的,咱们可是许久没吃过了,孟姝快来尝尝。”冬瓜一直憨憨的笑着,显然是因为见到了师傅而开心。 客院并无外人,几人自然也不用拘束着,花颜偷瞄浣云,见浣云正竭力掩饰一丝忧色。 “浣云姐姐,有侯爷在,舅舅不会有事。” 浣云突然红了耳根,嗔道:“我哪里是为周......担忧,倒是你明日入宫,宫规森严,咱们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这话引得绿柳瞬间就红了眼眶,她从随身携带的包裹内取出一包碎银。 “这些散碎银子你留着,日后打点宫人用得着。应春手巧,做了几双鞋垫,还给你和冬瓜做了几副薄薄的护膝。入宫后总免不了跪这个主子跪那个贵人的,你们偷偷绑在膝上......另外还有一些津南的土产,你们也许久没尝过了......” 说着说着,绿柳就忍不住啜泣起来,惹的浣云几人眼中也泛起泪光。 “唔……还有这个,你和冬瓜也随身带着,是我和绿柳从津南药王庙求来的护身符,可保平安顺遂。” 应春得花颜搭救方得以脱离春风楼,此刻双手捧着两枚护身符递给花颜。 浣云和丁香亦带了许多吃用之物,并一包特意打成小银鱼样式的银锞子。 “入宫之后,恐不比在府中自在,要使唤宫人非得银钱开路不可。纯妃娘娘那里,银钱自是不缺的,你身边也多多带着有备无患。” 花颜:“......” 冬瓜:“......师傅也给我准备了好些碎银子,说是宫里什么都有,唯独少了银子不成。” “几年下来,咱们绿柳也成了地主婆了不成?” 花颜无意让氛围变得沉重,一边伸手为绿柳拭泪,一边笑着打趣儿。 几人许久未见,更是难得有凑在一起的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就说了半晌话,末了,浣云拉着花颜到一旁。 “上次你嘱我留意庆国公府,近日工部倒的确......” ...... [注1]:嫔位以上,及嫔位以下生育皇嗣者,才会载入皇家玉牒。 第210章 栽桐引凤 “国公府位于永兴坊,与东市隔着两座坊市,早在一个多月前,工部的人便已奉命前去修缮。” 花颜垂眸,一个多月前正是晋王借着祛病祈福的名义大赦天下之时,看来晋王对庆国公府倒真真上心。 见花颜沉默不语,浣云接着道:“工部侍郎府上的鲁小姐前几日来涤丝阁,曾与随行几位小姐闲聊,谈及一事颇令人惊奇。” “可是有关国公府的三小姐?” 浣云略有迟疑道:“庆国公府遭逢变故后,先皇并未将国公府赏赐给其他臣子,一直空置十余年,据曹小姐所说,工部修缮时颇费了些功夫,这倒可以预见,但工部修缮之余,曾从长春园迁了许多名贵树种,其中有两株梧桐。” 长春园是一处位于宫外的皇家别苑,供皇帝与太后等每逢夏日避暑的去处。 “鲁小姐说的话,倒令我想起一件事。 父亲昔年在国公府做幕僚时,某次曾与我娘闲谈,说起国公府内的几处院名皆有典故,其中有一处叫‘碧梧院’的院落......”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花颜轻启朱唇,声音低沉清冷,原本微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正是‘栽桐引凤’的典故。” 浣云朝着福安居方向,低声道:“云夫人那边想必仔细调查过,不知如今作何想。” 此事确实棘手,不论是皇后其人还是她背后的蒋家,倒不难对付。但国公爷原先没有出事时,国公府在京城名声甚好,若国公府家的小姐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二小姐又当如何相争,拿什么去争呢...... 当下正值国丧,即便国公府的三小姐回京,短期内应也不会被召入宫,或许得等到大选之时也说不一定。 不过之后要如何做,倒的确要尽早筹谋,皇上此次下令大修国公府,移植梧桐的举动并未加以掩饰,恐怕也另有深意...... 花颜挽着浣云的胳膊,转了个话头,暂时搁下思绪。 接近午时,周柏仍未回来。 到了用饭的时辰,花颜正准备带冬瓜和绿柳回福安居伺候,主子肯给恩赏是一回事,但作为下人,不管在何时都得拎得清。 至于浣云和丁香应春三人,如今皆是良籍,就暂时留在客院。 不过尚未走出院门,花楹便领着两位粗使婆子来了,每人手中提着一只高高的食盒。 “纯妃娘娘让奴婢带话,花颜和冬瓜今日不必急着去福安居伺候。 咱们府里来了几位北地的厨娘,厨艺精湛,做的菜十分可口,老太太吩咐在客院置一桌席面,你们且先用些饭,万不要拘着才好。” 花楹的声音清脆,透着一股爽利干练。 “有劳花楹姐姐。” 花颜拉着她说话,冬瓜几个说笑着帮婆子们布置,她们都是做惯了的,不消片刻就摆了一桌饭食。 “家主遣小厮传话回来,言及与周公子被留在宫中用膳,夫人着我与你说一声。” 浣云在一旁听的真切,紧绷的神经明显松弛下来。 花楹眨眨眼,拉着花颜和浣云移步到旁处,笑着道:“要恭喜花颜与浣云姐姐了,咱们家主传话时,说是周公子在宫内不仅受了赏,皇上还亲封了从六品的官职,在鸿胪寺当差。” “封官?” 浣云惊愕之余,望向身旁的花颜。 花颜道:“以舅舅在西北战事上的功劳,受到封赏也不足为奇,而且鸿胪寺这差事,倒的确适合舅舅。” 但舅舅生性洒脱,恐不愿被约束。 花颜却是料错了。 一个时辰前,御书房内。 皇帝私下召见周柏,周柏依着唐显的嘱咐跪地行礼,待抬起头时,皇帝不禁一怔。 周柏样貌本就十分俊逸,其眉眼依稀与花颜有两分相似。 不仅如此,周柏在草原历经近十年沉浮,更增添一丝岁月磨砺雕琢后的韵味,与唐临的清贵出尘不同,周柏更显神姿高彻,仪质非凡。 皇帝忽地心生一丝疑虑,从卷宗中可以窥见,除了其父是前朝时的秀才外,周柏家世实属平平,又如何能养出这般人物? 因怀此疑惑,皇帝对其在匈奴王庭中遭遇,详加询问。 周柏如实禀报,不过这些话他在两个多月内已与人说过多次,言至深处,竟侃侃而谈。落在皇上眼里,心中更添几分满意。 周柏直面呼征单于等草原豪杰多年,不知遇到过多少险境,早已练就一副极强的应变能力,此时面对皇帝威仪,说是毫无惧色有些夸张,但却足以应付。 “据昭晖将军送来的战报,周公子于西北战事上功绩卓着,不仅解西北军水源困厄,又深谙匈奴习性,应对之策屡建奇功,当论功行赏,周公子若有所求,尽可直言。” 景明在一旁,微微艳羡地看向下首站立的周柏,不知他会要何奖赏。 周柏倒是很想提起孟姝入宫为选侍之事,却深知不能,即便皇上开恩,允许孟姝不用入宫,恐怕自己刚走出皇宫,就要承受唐显的怒火,况且唐家对孟姝和他有救命之恩,这话实在不好开口...... 因此周柏什么都没提,皇帝封赏鸿胪寺左丞之职时,周柏念及孟姝入宫后的境况,袖中双手紧握成拳,跪地叩头谢恩。 到了下半晌,云夫人着魏妈妈传花颜到云归院。 花颜到时,纯妃正一脸惶然失措的看向手中一封密函,云夫人则端坐于上首,不发一言。 待花颜见礼后,云夫人方柔声道:“如今你的身份已有不同,且坐着说话。” 魏妈妈正准备引着花颜到一旁落座,花颜忽地跪在地上。 “奴婢以二小姐为主,在主子和夫人面前不敢以选侍的身份论处。” 云夫人似已料到花颜此举,面上神色更显温和,亲自起身将花颜扶起,“周柏如今已是六品京官,来日青云直上也说不定。况且你的卖身契早在入王府时便已不再作数,你与婉儿入宫后以姐妹相称,相互扶持才是正理。” 花颜余光看向纯妃,面露忧色。纯妃手中密函,应是有关庆国公府。 云夫人拉着花颜双手,将其按在椅子上坐下,“今日唤你来,是有两件事要嘱托。” “其一,是关于绿柳。” 花颜稍显恍惚,不知云夫人此意何解。 魏妈妈替主子解释道:“入宫后,依着选侍的位分,身边也会安排两名宫人侍奉,夫人念在你在府里时一向与绿柳和冬瓜交好,夫人的意思是择日安排绿柳入宫。” 纯妃入宫后,居会宁殿,花颜作为选侍,居配殿。 二人名义上为主仆,实则同为皇帝的妃嫔。“选侍”是就皇室而言,在民间及官宦之家便是众人所熟知的陪嫁丫鬟。 陪嫁真正有“选侍”之名,是在大周开国之后,后得以沿袭。 此等后宅中的手段,延至皇室成为一种制度,起初出现的原因,在于维护主子在后宫中的地位,或固宠,或用来借腹生子。 且唯有嫔位以上的人,方有资格携选侍入宫,选侍与采女相对应,然选侍一无家世,二受主子牵制,终其一生,大多止步于这个位分。 不过基于种种原因,选侍提供的助力,往往并不能达到守望相助的目的,因此鲜少有人会携选侍入宫。 到了唐家二小姐这里,就成了例外! 云夫人将这项制度,运用到了极致。 数年前便在津南等地开设牙行,开始为二小姐遴选,容色仅是第一关。要紧的是护主,心思纯正,有心机谋略,同时也要有可辖制对方的手段...... 直至孟姝入府,云夫人选定了她。 为其寻亲是施恩,寻得周柏后,周柏亦成了辖制她的手段之一。 花颜始终明了,但正如她对周柏所言,自随小姐入王府那刻起,便是以身入局,再无退路。 “绿柳......她的性子太柔,实不宜入宫,夫人或可另安排人选。”花颜有心拒绝,不想让绿柳蹉跎在宫墙内。 云夫人不置可否,接着说了第二件事。 “其二,便是有关国公府三小姐庆知翡。” 纯妃颓然放下密函,眼神中略含一丝委屈与无助,望向花颜。 第211章 庆知翡 云夫人向魏妈妈轻点颔首,魏妈妈旋即将纯妃身侧案几上的密函取来呈给花颜。 花颜顾不得安慰小姐,素手接过。 密函中详细记录了庆国公府在西北边城十余年内尚算安定的生活,花颜心中了然,想必是皇上一直以来在暗中派人悉心照拂的缘故。 待她一目十行看完,也明晰了二小姐为何会是一副委屈无助的模样。 从密函中可知,庆知翡因自幼胎中带来的弱症,不仅畏寒,似乎还患有心疾,皇上不仅尽心安置国公府,更是四季遣人送医送药,细枝末节的关照几乎十余年从未间断。 京城庆国公府修缮,工部特意移植梧桐一事,云夫人想必已经告知二小姐,否则二小姐不会如此失态。 二小姐曾因皇上将晋王府云意殿按临安府邸的云意院布置,从而产生第一次情动,如今或许才真正醒悟过来,皇帝的那番用意,究竟能有几分真心。 不过是拉拢人心的伎俩罢了,彼时还未登临大位,尚需唐府鼎力相助而已。 这一层不知二小姐能否参透,花颜此时也不忍点明,反倒是云夫人能够一针见血。 “皇上终究是皇上,如此不加掩饰,也不乏是在告诉咱们唐家与蒋家,今时不同往日。” “倒是我与侯爷身处临安蛰居二十余年,疏忽了庆国公府。 前段日子得花颜提醒才逐渐想起一桩往事,那时我尚在闺中,祖母与大伯娘进宫赴宴,回来后提及,宫里的姜昭仪(皇上生母当时位分)与国公夫人陈氏关系甚笃,二人俱是江州人氏。” 不止如此,云夫人与花颜缓缓讲述了庆国公因言获罪的原委。当初册立太子不久,因太子性行乖张,德不配位,引得朝中官员私下多有议论,之后更逐渐论及“立嫡立贤”之言。庆国公便因一次醉酒,不慎失言,说出“舍贤立庸,社稷危矣”之语,被先皇所忌厌,国公府势力轰然倒塌。 这段前朝佚事,花颜曾听浣云提及,她伺候二小姐多年,跟着读了不少策论,私下揣测其中应少不了七皇子在中推波助澜...... “现今宫中的姜太后,本为宫女出身,娘家并无助力,而庆国公夫人陈氏所属的家族乃是江州世家,或许姜太后起初授意九皇子,有意与国公府走的近些也是有的。 加之国公府的二公子曾在皇子所内做伴读,因此九皇子出宫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国公府。” “如此看来,皇上与国公府的几位小姐倒也是青梅竹马了。” 花颜缓缓道出云夫人未尽之言。 纯妃眸底微黯,眼底染上一抹自嘲,“这番情谊......便胜却无数了。” 云夫人冷声道:“帝心难测,即便国公府三小姐入宫,君恩虽荣,安知是否如朝露易逝?婉儿入宫后,断不可再蔽心失智,耽于情爱。” “况且如今正值孝期,想必三小姐也不会很快入宫,且让皇后与其争斗便是。” 纯妃闻言,面上闪过羞惭之色,起身道:“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云夫人将纯妃神色收入眼中,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花颜起身,肃然道:“夫人安心,奴婢会护纯妃娘娘周全。” “婉儿也累了,且先回云意院歇着,花颜留下,陪我去花园子里说说话。” 几人步出花厅,花颜与纯妃相视,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时近九月,木叶经秋,渐次变色。 园中银杏泛黄,枫叶转赤,风过处,叶舞如蝶。 在一片萧瑟秋意中,云夫人携花颜并肩而行,两人的背影宛如母女一般,在园中伫立许久。 末了,云夫人在花颜的胳膊上缓缓拍了两下,似是把所有的信任与期许都融入其中。 ...... 周柏自宫中回来后,花颜见舅舅神情并无不妥。 周柏抚掌大笑道:“听皇上所说,蒋将军不日后便会押解呼征单于入京,舅舅身为鸿胪寺左丞,正好‘招待招待’这位老朋友。” 这么多年下来,花颜并非冷情,只是已习惯将情绪按在心底,听舅舅故作宽慰,安心之余,心中涌起诸多不舍与牵挂。鸿胪寺左丞的差事并不清闲,舅舅终究是因为她的原因才接下此封赏。 浣云轻轻抚向花颜的肩膀,柔声道:“如此甚好,周郎在京城为官,成为你的依靠,等他官做大了,你在宫里也才不会让人欺辱了去。” “就是可惜没有机会喝到舅舅与浣云姐姐的喜酒,二小姐得知舅舅回京后,曾将亲仁坊的一处陪嫁宅子赏给了我,以便安顿舅舅。 舅舅如今也不便在唐府多住,明日便可搬去此处。” 花颜自怀中取出一张房契,是一座三进的宅院。 浣云急忙道:“我这里攒了些银子,足够买一处小宅子......” 周柏则伸手接过房契,“姝儿与唐家已然密不可分,既是纯妃娘娘的好意,咱们受领着便好。” 花颜微笑,舅舅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