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长安我向天涯》
第一章:棋子
六月初,入伏,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尤其是午时,热浪腾腾,让人昏昏欲睡。庭院外的知了不眠不休地唱了一个中午,丝毫没有疲倦的迹象。穿堂风吹过,掀起屋内老者的衣袂,他未觉分毫,仍旧专心致志地打着瞌睡。
他对面的少女倒是没有丝毫困倦之意,皱眉牢牢地盯着棋盘,希望从僵死的棋局中看出一丝生机,黑色的棋子在手指尖翻转,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她已经思索了近一盏茶的时间,仍旧没有半点头绪,抬眼看着睡意沉沉的祖父越加泄气,索性将棋子放回盒中,也准备回房休息。
正准备起身,侍者便从门外进来了,冲她施礼,“姑娘,京城来人了。”
她心头猛然一跳,虽早知是如此结果,可她心中仍有不甘。
大约是两个月前,京城来人,说她父亲,也就是大司马淳于嘉,要将她嫁给预备登基的武德侯赵欢,所以特此前来,迎她回去。
谁都知那赵欢不过是淳于嘉操纵权柄的傀儡,若是嫁给他,她就成了父亲的棋子,到时候生死难测。她不惜以死相逼,逼退了使者,可是终究是逃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她做这颗棋子,是欺她无母吗?
她生母早丧,自小体弱多病,外祖父湛黍怜她孤悯,这才将她接过来抚养。虽说父亲官居大司马,她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乡野丫头,没爹没娘不说,此刻又要被送入那见不得人的深宫,活生生断掉她这辈子所有的希望。
老人也被这句话惊醒,看着少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手让侍者退下,“我先出去招呼着,你回房换身衣裳。”
“不换,我还希望他看不上我。”她倔强地别过头,眼中尽是委屈。
“别犯傻,快去。”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出去了。
“他凭什么让我去啊……”她抬手擦了擦满眶的眼泪,满腹委屈,却无从说起。
老人闻言驻足,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你母亲执意要嫁,我便料定了今日的结局,这是命数,逃不过。”
她看着祖父落寞的背影,生生将心中的那句偏不认命咽了回去。
……
当她换了一身藕色纱裙出来时,已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了,祖父笑着对门外的她说:“念儿,快来见过你二哥。”
淳于念抬眼朝祖父身旁的男子望去,那人一袭牙色长袍,眉目间尽是和蔼的笑意,不等她过去问好,反而起身朝她走来,将她上下好好大量了一番,笑着说:“念儿当年离家时还是个蹒跚小囡,不曾想都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了。”
她淡淡一笑,对着这个毫无印象的兄长略施薄礼,轻声唤了一声二哥。
淳于川应了一声,忙牵她过去同坐。
湛黍起身笑着说:“二爷一路车马劳顿,老夫这就去安排客房,歇歇几日再启程也无妨。”
“劳烦先生了。”他起身施礼。
湛黍笑了笑,“你们兄妹二人说说话,老夫去去就来。”
淳于念目送祖父出去,转眼看着桌上的茶杯,她和淳于川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左右不过是一些不冷不热的寒暄,倒是淳于川乐意同她说家中如何如何,父亲如何惦念她。
“家中可还有其他姐妹?”她两岁不到岁便离了家,所以究竟有多少兄弟姐妹她是不清楚的。
“除了你长姐淳于然,还有一位妹妹淳于曦,性子活泛,你俩应该合得来。”淳于川笑着说。
“曦儿是谁的女儿吗?多大年纪?”
“是二姨娘的,十三了。”他耐心说着,又沉声嘱咐她,“念儿,日后母亲便是母亲,你我一母同胞,知道吗?”
淳于念是庶出,淳于川口中所谓的母亲便是嫡母张氏,而生母按礼只能称为姨娘。但淳于嘉要将她嫁给赵欢为后,自然不能是庶出,所以对外说她是自己的嫡幼女。
淳于川本无责备之意,见她低头抿嘴,才觉自己方才语气过重。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妹妹的头,柔声说:“这不怪你。”
其实他对淳于念也无多大印象,反倒是对她生母湛攸礼的记忆深刻些,当年父亲南征姑苏吴氏,凯旋时便将她生母带了回去。淳于川至今还记得的湛攸礼的音容相貌,是个极其温婉的人。只是一年后她便死于难产,他也就再没见过如她那般的人了。
虽说淳于念与她长得极像,但却没有那份温婉,眉目间反倒是多了几分英气,让人一看便知是淳于家的人。初见淳于念那份欣喜,与其说是小妹女大十八变让他惊讶,倒不如说成是再见湛攸礼的激动。
淳于念被摸头这一亲昵的动作吓了一跳,这时下人过来,请她们过去用膳,解了她这一份尴尬。
……
用过晚膳,淳于川便歇下了,她回到房中,看着侍女替她收拾行李。
“委屈你们了,要让你们同我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托腮靠在桌上,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惆怅与不安。
那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淡淡一笑,“姑娘这是进宫做皇后,我等啊是跟着进宫享福呢,你说呢南星?”
那唤南星的女子看了她一眼,亦是无奈地笑了起来,“若是姑娘能像你这般没心没肺就好了。”
“说什么呢你!”半夏佯装恼怒地打了她一下,俩人顿时闹做一团。
正说笑着,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念儿睡了吗?”
闻声,那俩丫头才停止打闹,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开门。
湛黍进门,就见一脸无精打采的外孙女,还没开口便先叹了一口气,“若是进了宫还是这般愁眉苦脸,看那小皇帝待不待见你。”
听祖父这一说,她脸上的怨念更重,“祖父难道不知父亲是何居心?硬要让孙儿强颜欢笑。”
他走过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被她孩子气地躲开,他沉声开口:“我如何不知他的用心,他当年娶你母亲便是暗度陈仓,现今又要将你送进宫中,他的心思天下人皆知。”
“他害死母亲不够,想把我也害死。”她撇撇嘴委屈道。
“不会。”湛黍在她身前坐下,语气笃定道。
她转眼看着祖父,不知道他为何有此肯定,“怎么不会?”
湛黍从袖中拿出一卷图纸递给她,“这是御花园的密道,若发生不测便从这儿走。”
她打开那张图纸,那密道一直从宫中通往雍州城外,“这……”
“这便是你父亲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他笑了一声,意味讽刺,“他以为我手中有熙朝的宝藏,所以对你母亲大献殷勤,当时你母亲毕竟年幼,就这么被骗了去。”
“父亲是知道您的身份?”
“你祖父是熙朝的范阳牧,进京给太后祝寿时带着你父亲,我们在寿宴上见过一次。他当时才十二岁。”
“见过您一次就记住了?”
湛黍笑了笑,“要说淳于嘉天资过人呢,不然也不会被赵晧赏识,被赵桁提携,官拜大司马且屹立三朝。”
她默默听着,除了惊讶父亲那过人之处外,更多的是觉得可怕。
“哀帝曾经召我进宫,将此图给我,就怕赵桁逼宫时赶尽杀绝,以此保萧氏一份血脉。但是传在别人耳中,就成了我拿着熙朝的秘密宝藏了。”
“我父亲也信以为真?”
他看了孙女一眼,算是默认。他本姓萧名湛,熙哀帝堂弟,赵桁逼宫的那一夜带着哀帝幼子连夜逃出宫来,从此改姓湛。只是那哀帝幼子,在国破家亡之后抑郁而终,萧氏血脉,说起来就只剩他们祖孙二人了。
想起昔日旧事,他只能长叹一声,他们费尽心思留下的一丝血脉,眼看也要断送赵氏之手了。
“萧家气数已尽,若是没有赵晧在各路诸侯中翰旋,熙朝国祚早就在古膺之乱中灭亡了,哪里还有象和的二十三年?这天下都是赵氏统一的,赵桁逼宫篡位也是情理之中。”
“可淳于氏有能力争天下吗?”她自小跟在萧湛身边,女工没学到,倒是将萧氏的历史背得熟得很,自然知道赵氏是如何得来的雍朝天下。
“朝中唯一能与淳于嘉抗衡的赵肯作古,赵岚又被你大哥淳于延诱杀,朝政大权现在全系于淳于一族,赵氏式微。再加上赵芳被废,预备登基的皇帝赵欢又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乡候,你将要被送进宫中,这前朝后宫都是淳于氏的人,你父亲有争天下的这个能力。”
淳于氏三父子,淳于嘉位居大司马,掌天下兵马,长子淳于延封抚军大将军,掌出征兵马,次子淳于川位居执金吾,掌京城兵马。天下兵权尽归淳于氏之手,他确实有夺天下的能力。
闻言,她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道:“我会变成父亲杀人的刀吗?”
“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有怨气,但是记住,你姓淳于是淳于嘉的女儿,一旦赵氏重新夺回大权,你就是罪臣之女!”
罪臣之女,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将她对赵氏的那一丝可笑的怜悯之心劈得粉碎,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逃避的灾难与恐惧。
“若淳于氏得天下,你还有一条活路。但要是赵氏夺回大权,你又会是何结局?到那时哪怕赵欢不杀你,想你死的人也不会太少。”
她脸色煞白,愣愣地看着祖父,“那我应该站在淳于氏这边吗?”
萧湛摇摇头,“你不能站在他们之中任何一边,谁输谁赢都还不一定,明哲保身,退路才大一些。”
“您觉得,赵氏还能夺回大权?”
“说不准,要是你父亲有把握镇压住朝中其他势力,他断然用不着送你进宫,再者赵氏也还有实力,就看新皇帝赵欢懂不懂得韬光养晦。”
“也不知那赵欢是个什么样的人。”
“念儿,接下来这些话本不该我说,但是事到如今也是别无办法。”
“您说。”
“不管赵欢是慧是愚,是丑是美,你断不能有他的孩子,不能对他存有半分情分。”
她心下一跳,远没想到此处去。可祖父说得对,若是有了孩子,她父亲估计会更急不可耐地迫害赵欢,扶幼子登基,到时候再逼她写个禅位文书,简直轻而易举。到那时,她和孩子如何自处?淳于嘉不会要她的命,可孩子的呢?再者,若是赵欢夺回大权,只怕他对待她们母子的手段,只会比她父亲比淳于氏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境地,前是龙潭,后是虎穴,唯有孑然一身才更好脱困。
“孙儿明白。”她低头说着,捏着的拳头骨节泛白。
“图纸你要好好保存,以防淳于氏失势你好全身而退。南星和半夏会保护你,待你到了京中,我会再安排王辰李炼进宫,以保万无一失。”
“王辰李炼都要随我进宫吗?他们走了谁保护您?”那俩人是祖父身边身手最好的侍卫,且祖父辈就跟着萧家,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可信的人了。
“我一把老骨头了,谁还会记得我?再说,身边也还有其他人,放心好了。”话说到此处,他脸上才有一丝轻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望我孙儿早早回家。”
闻言,她鼻尖一涩,心如针扎,眼泪狠狠地砸了下来,落在衣襟上。她幼年孤苦也就罢了,最起码还能和外祖父相依为命,可这最后一点温暖都被人夺去,还要沦为生死难测的棋子,下棋之人还是她生身父亲。
她提裙起身,在祖父身前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声泪俱下:“孙儿无祖父,无以至今日,来生定当结草衔环,以报祖父养育大恩。”她的初衷,不过是寻一良人,尽孝于祖父身前,可世事难料,良人非良,她也只能做那个不孝之人。
萧湛早就看惯了人情冷暖,以为自己能够狠下心来送她离去,可事实上他仍旧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看她出嫁,可她毕竟姓淳于,不姓萧,就算是萧氏的最后一丝血脉,还是难逃朝堂之争的厄运,当真是天不祚萧氏!
第二章:刺客
淳于念以为淳于川会催她启程,不曾想他一点儿也不急,反倒是让她陪他将这青云山逛了一圈。
“也只有青云这般山清水秀,才养出妹妹这样的人。”他笑着说。
她笑了笑,抬手给他空了的茶杯倒上新的茶水,“二哥估计也是初来新奇,这种乡野之地不是随处可见?”两日相处下来,她觉得淳于川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且对她呵护备至,减轻了几分她对家中的怨气。
他抬手饮了一口,摆手笑道:“乡野之地确实是哪儿都有,青云却只独此一处,我在想待我老了,也要搬来星州,搬来青云。”
“我……”她本想说我也想身老青云,但是话到嘴边才发现不妥,硬生生转了话,“茶没了,我再去打些水。”说着,起身出了亭子。
他看着远去泉边取水的人,心头顿时袭来一丝难以启齿的情绪,最后只得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淳于念打好水回来,就见他负手立于亭外,看着远处的山峦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对她说:“我们明日启程,你看如何?”
她看了兄长一眼,其实明白他为何逗留这几日,不过是为了她再多待几日,心中除了感动之外,更多的是无奈与悲伤。终究是逃不过的,但二哥都能顾及她的情绪停留数日,若是再说出个“不”字来,反让大家都下不来台。
“好。”她笑得极为无奈,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
淳于川见此,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放心,有父兄在,一定保你无虞。”
第二日,兄妹俩便起身告别了萧湛。萧湛将俩人送到山下,叮嘱他们路上小心。淳于念一直低着头,从出门便开始掉眼泪,萧湛无奈,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几句,可不管说什么都太苍白。
淳于川回头,见人不肯上前又折身回来,“先生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念儿。”
萧湛叹了一口气,虽说不忍,还是将孙女推了出去,交到她二哥手中,“有劳二爷了。”
他握住妹妹的手,低头柔声道:“走吧,不怕,有哥哥呢。”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转身直直地朝萧湛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孙儿拜别祖父!”说着竟泣不成声。
她哭得淳于川心中亦是隐隐作痛,想起她当年离家,亦是这般抱着父亲的脖子哭得伤心欲绝,怎么劝说都不肯与外祖父走,最后还是哭累,睡着了才松的手。后来,她又是如何与不亲近的外祖父亲近,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便不知了。只觉得妹妹这前十五年命苦,往后绝不会让她尝一丝心酸。
他握紧藏在袖中的手,淳于氏不能输,最起码为了她不能!
萧湛心中亦是不舍,但是这种不舍除了徒增伤悲,又能如何?他将孙女扶起来,嘱咐道:“好好照顾自己,别太任性了。”
淳于念点点头,说了一句祖父保重,便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
刚出青州界,便遭遇连连暴雨,河水泛滥,船只不敢过河,水路无法走,只能继续走陆路。结果官道因山体垮塌被毁,一行人又绕到另一条小路上,沿路也没像样的客栈或驿站,只能借住在沿路的农户中。
“今晚就委屈你了,等明日过了这座山口便是雍州的地界了。”让她主仆三人共住一间农屋确实挤了些。
她皱眉喝着手中的姜汤,轻轻应了一声。她身子偏寒,最受不得冷,这连连的雨天,她不免受凉,感染了风寒。
淳于川看她表情恹恹,遂也没多说什么,叮嘱南星二人好生侍奉姑娘便出去了。
半夏伺候淳于念宽衣歇息,笑着对南星说:“二爷倒是温柔体贴,也不知是否婚配。”
“死丫头,你才多大?说这些也不嫌害臊。”南星笑骂道,不过觉得半夏说得确实有道理,“人是好人,但是不管婚配与否,都与我等无缘啊。”
淳于念抬眼看着俩人,觉得有些好笑,她二哥果真是个好人,就连眼界高到没边的俩丫头都对他唏嘘念怀,她笑着说:“怎生不成?他要是婚配了,将你二人指给他做妾也可。”
闻言,那二人笑意更浓,南星打趣半夏道:“听见没有,姑娘可都答应了。”
半夏亦是笑,替她掖好被子,笑着说:“我啊,宁嫁一农夫为妻,也不愿与人做妾。”
“瞎说什么呢?”南星闻言立即拉下脸来,有些顾虑地看了淳于念一眼,半夏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黯然地退了两步。
其实,淳于念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母亲是妾不错,那是她自己愿意的,怪不得别人。她想的是,听闻母亲也是个清高的人,怎会屈尊与人做妾?她父亲淳于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二人见主子没什么反应,这才吹灯歇下。
……
窗外风雨大作,再加上她因风寒头疼鼻塞,所以上床一个多时辰了,仍旧没有半分睡意,忽然听见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她起初以为风吹的缘故,但当看见有人影鬼鬼祟祟地进门才发现不对。
她心头大骇,呵斥道:“谁?”
那刺客显然没想到她没睡,猛地拔出刀,箭步朝她飞来。她猛地将杯子掀到那人身上,躲开那当头的一刀,大喊道:“南星!”
谁知那二人竟毫无反应,显然是被迷晕了,她因鼻塞吸入不多才免于中招。
为首的刺客行刺未果,剩下的俩人立马冲了上来,三人一起将她团团围住。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墙脚时摸到一根棍子。她立即抓紧了棍子,横在胸前。
其中一个刺客首先发难,提刀冲她砍去,她侧身闪过,扬起手中的棍子朝那人狠狠砸去,正中那人背部。那人闷哼一声,万万没想到她还有如此身手,其余俩人立马追击,抬手便将她手中的棍子削去半截。
此时她已退到门边,拉开门正欲出去,猛然撞到一人,那人将她一把揽住,沉声说:“不怕。”说着,拉着她退出门外。
刺客不料有此变故,顿时对淳于川群起而攻之。而另一边的人听见响动也闻声赶了过来,前后将他们二人堵在逼仄的屋檐之下。
“敢问是哪条道上的英雄?若是为了钱财,大可自取,何必这么伤筋动骨?”他嘴上与他们交涉,眼睛仔细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十来个刺客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的钢刀泛着清冷的银光。
刺客不为他的话所动,且知他势单力薄,刀锋一转立即发难。
他拉着淳于念侧身一躲,一脚将人踹开,立即又一把扼住当头的一刀,手上用力,那人的刀便落入了他的手中,再被他手肘一记重击打开。得了兵器,他找回些许主动权,只是奈何要护着淳于念,并不好施展拳脚。
而淳于念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对方人多势众,若是一直躲在他身后只怕俩人都得葬身此处。忽而一人向她冲来,她抬脚将其踹翻在地,挣开淳于川的手,一记回旋踢放倒一人,弯腰躲过应砍来的一刀,忙翻身到雨中,捡起刚才被淳于川杀掉之人的兵器。
淳于川大骇,以为她被人拽了去,猛然回头就见她已手提长刀站在雨幕之中了。他顾不得身旁的人朝自己提刀砍来,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跑去,将她护于身后,“不可胡来,躲在我身后。”
大雨倾盆而下,将短兵相接的厮杀声淹没在雨中。淳于川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脚踹翻迎面上来的人,手起刀落地解决掉两个,转眼刺客就死伤大半。他们眼看形势不对,也不愿再与淳于川纠缠,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刀,杀招全都往淳于念身上招呼。
淳于川看出刺客是冲淳于念而来,紧紧地将她护在身侧,刺客无法近她的身,那些刀刃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温热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又马上被雨水冲刷干净,可那温度似乎灼伤了她。她猛然抬头,看着即将落在他身上的刀,心中顿时大怒,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飞身一脚将人踹了出去,夺了他手中的刀,杀红眼般地左劈右砍,将剩下的俩人逼入死角。
那二人之前就被重伤,此刻面对如同弑神一般的淳于念,更是无还手之力。他们握紧刀柄,欲做困兽之斗,猛地朝她扑来。她脸上毫无惧色,眉目间反而多了一份厌恶,手腕翻转,抽刀朝那人的面门斜劈上去,只见那人的脸被豁开一条血口,直直地往后倒去。
剩下的那人自知逃不过,拿起刀想引颈自刎。淳于川眼疾手快,立即上前将他手中的刀一脚踹掉,踩在他的胸口上,厉声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冷笑一声,看了淳于念一眼,转眼又眉头紧皱地看着淳于川。
“说了我可以饶你一命!”
那人死死地看着他,眉头皱得越发的深。
淳于念皱眉,深感疑惑,转而一想,立即冲淳于川喊道:“他想咬舌自尽!”
闻言,淳于川立马将人放开,可为时已晚,他已经咬断舌头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淳于川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与颈脉,得知此人无救,他颇为恼怒地站起身来,检查四周是否还有活口。无一例外,全都当场毙命。
“二哥……”
淳于念唤了他一声,他这才想起来,忙问她:“伤着没有?”
她摇摇头,指着他被砍伤的手臂,“进屋包扎一下吧。”
“无碍,你先去换身衣服,我在门外等你。”说着,捡起一把刀,护在她身侧。
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并没有发现异常后才回屋换衣服。
第三章:赵欢
淳于念换了衣服,叫醒南星二人,简单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那二人大惊失色,慌忙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我无碍,去叫二爷进来,他受了点伤,帮他包扎一下。”
南星应声出去,却听见门外传来淳于川的声音:“妹妹今晚受惊了便早些歇下吧,我去看看其他人。”
“欸,”她在屋内应了一声,“就让南星跟着哥哥过去吧,有个照应。”
“也好,半夏好生照顾姑娘。”他朗声道,说着,转身朝外走去。
半夏替她掩好被子,坐在床沿上,皱眉道:“今晚这些人,莫不是冲着姑娘来的?”
闻言,她不由笑了起来,连这小丫头都看出来了,“不怪乎这赵氏天下要亡,做事竟如此愚蠢。”
外祖父说得果真没错,想要她死的人确实不少。可这背后的主谋未免天真了些,就算她死了,难道淳于嘉就没有别的女儿送进宫了吗?
“半夏该死!”
“这不关你的事……”她靠在床头淡淡道,也不知淳于川有没有看出这件事的蹊跷。
正思索着南星便回来了,说二爷正在处理院子里的尸体,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了,“二爷还问姑娘会骑马吗?”
她抬眼看着南星,不禁扬起了嘴角。她就说淳于川不会是那般疏落的人。她对外的身份是淳于嘉的嫡幼女,自然是从小生在淳于府,所以这前来星州接她的事,自然不会人尽皆知。可怎生得这些刺客就知道?且他们多次更换路线,这些刺客又是怎么找到的?很显然,随行的人中有奸细。不仅如此,只怕就连淳于氏的身边也有赵氏安排进来的奸细。
若是她这次没因风寒而没有吸入那迷药,恐怕此刻已经可以和她母亲相会了,再丧一个淳于川,那淳于嘉就等同于失了一只手。可不仅她没死,就连淳于川都还活得好好的,这幕后主使,恐怕要功亏一篑了。
还是太心急,赵氏的子孙,一点也比不上开国的那两位,她如是想。
“带上必要的行礼,我们马上走。”说着,掀开被子下床。淳于川不确定随行的人中谁是奸细,所以必须趁着众人还没醒时离开。
半夏捡了几样行礼带上,南星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到院外时,淳于川已经牵着马等着了。此时骤雨初歇,凉意袭人,他看了眼淳于念那单薄的穿着,不由皱眉,遂将身上的披风脱下给她披上,“怎么也不多穿一些?”
她笑笑不语,看着身后的尸体有些迟疑,“这……”
要是这户农家的主人第二天醒来,看见这满院的尸体,估计会吓个半死。
“我已经放些银两在房中,来不及了,咱们得赶快走。”说话间已经替她系好了披风,扶着她上马。
她握着缰绳,回头对南星道:“南星,去捡两把刀以防万一。”
南星应了一声,将灯笼递给半夏,折身去捡刀。淳于川看了眼自己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妹妹,有许多话想问她,但此地不宜久留,只得翻身上马,待南星上马后,轻喝一声,朝夜幕中驰去。
……
天亮后,主仆几人已到了雍州地界,换了马匹稍作休整便又开始赶路,到雍州城外时才敢放下心来休息。淳于川之前害怕她吃不消,但转眼看着她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而淳于念似乎也感受到了兄长的疑惑,看着远处的山峦笑道:“我自小身子弱,所以祖父教了我些拳脚功夫,希望能借此强身健体。”
“先生倒是将你当作男孩子养。”他想起那道骨仙风的萧湛,觉得这样的事是他做得出来的。
淳于念也不否认,反而点头笑道:“好像是这样,他对我的女工不是很上心,倒是逼着我读书。”
淳于川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萧湛是前朝的重臣,哪里会想到女工刺绣那些地方去?这么一说,他都开始怀疑眼前这丫头是否连衣服都不会缝。
说起自己的事,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转眼看着自家兄长说:“我本来对巫觋之术感兴趣,但是祖父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都因四季变换,人生无常则是人为,后世之事后人知,哪里是几片龟甲几枚铜钱就能预见的。”
“先生所言有理,所谓神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有无能之人才将未来系之于上。”
她点点头,也觉得巫觋之术不过是蛊惑人心,不过又想起另外的一些事。当年陈胜吴广起义是借鱼腹藏书的谶纬之言;汉高祖刘邦也借芒砀山斩蛇而奠定自己是真龙天子的舆论基础。所以啊,这巫觋之术,能载舟亦能覆舟,淳于氏差的就是这一点舆论基础。
可是,雍朝建朝不过二十余载,天下初定,谁都不想再打仗。所以,这种带有造反色彩的谶纬之言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容易引来杀身之祸。否则,淳于嘉能等得了?还用得着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中?倒是赵氏的人,可以借谶纬之言,扯起清君侧的大旗将皇权重新夺过去,但眼下没有谁有这个魄力。
想及此处,她不禁摇头叹气,赵氏啊赵氏,要完!
“怎么了?”淳于川转眼问。
“我在想,进了宫,就看不见这样的景色了。”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此时已经入了秋,一些树叶已经开始泛黄,点点缀在山间,不说多好看,确实是宫中感受不到的秋意。
闻言,他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道:“有机会的。”
“那武德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兄长见过吗?”她皱眉问,面对那个即将成为她的夫婿,却又一无所知的男人,说她没有一丝好奇那是骗人的。
淳于川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问。他想了想那个刚及弱冠的人,除了生得好看性格还算温和之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这样说未免有些伤妹妹的心,遂只说了前半句。
听了这话,她不由笑了起来,却没因此对赵欢有什么大致的印象,论仪表堂堂性子温和,这世上怕是找不出能和二哥相比了的吧?她在心底默念了两遍赵欢,进了雍州城,这姓名便不只是遥远的幻想了。
“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淳于川站起身来,伸手去牵她。
“好。”她抬头看着自家兄长,笑得如同三月春光,眉眼如花。
……
雍州建城五百余年,熙朝时被定为国都,历经熙朝三百四十一年。熙朝末年天下大乱,年年兵祸民不聊生,赵晧有诗“烽烟三尺起,寒鸦守红骨”,说的便是战况的惨烈。但雍州因赵晧父子的庇护幸免于难,且现在天下已定,又因是王畿之地,所以繁华胜过以往,虽说不同于江南的“水满平湖香满路”,但仍旧是“万民欢声钿车走”,好生热闹。
淳于川于前带路,淳于念主仆几人随之跟上,忽然从一旁的小道上蹿出几条野狗,淳于念避之不及,一把勒住缰绳,可那马已经收到了惊吓,哪里还听得见她的话?原地跳了几下,亡命般地往前跑!
“念儿!”淳于川大惊,慌忙追上去。
那马疯了一般地往前跑,淳于川在后边大喊路人让开。她紧紧拉住缰绳,死死地夹住马肚子,生怕从马背上摔下来。来不及让开的贩夫走卒,慌忙卸了担子撒腿就跑,弄得一路上鸡飞狗跳。
可街上再乱,总归还是有些反应慢的人,淳于念眼见要撞上眼前的俩人了。使尽浑身的力量勒住缰绳,那马惊得前蹄腾空昂首嘶鸣,顿时直立起来,险些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原地转了几圈方才停下。
淳于念吓得不轻,深吸几口气,才想起险些被马撞倒的人,忙转眼问:“这位大哥,可否伤着了?”
那人虽被吓着,但也还勉强维持着镇定的神态,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和声道:“无碍,我看倒是姑娘吓得不轻,还是先下马歇歇再走。”
“多谢关心。”嘴上这样说,她却没有下马。
那人本要走了,见她不下马又折身回来劝道:“这马受了惊,应该歇歇,再赶也不急这会儿。”
淳于念看着这人,心说倒是个热心肠的。她无奈笑道:“不怕大哥笑话,小女子受这一惊,只怕下马了站不住。”
闻言,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原想扶她,可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也怕唐突了她,遂没开口,却也没打算走,想着等她缓过来再离开。
淳于念有颗七窍玲珑心,自然看得出对方的好意,便更加不好意思。
“大哥不必这般客气,家兄就快赶到了,不敢耽您。”
他笑了笑,和声道:“无碍。”
说话间,淳于川也赶到了,慌忙问他有没有伤着。她摇摇头,朝兄长介绍人,“刚才差点撞着这位大哥。”
他这才随着她的目光转眼看向别处,看见那人时,心头一震,慌忙下马,双手抱拳屈膝行礼。
那人双手扶住他,笑道:“在外不必多礼。”
淳于念正疑惑这是赵氏的哪位大人物,值得兄长行如此大的礼,淳于川便对她道:“念儿,快下马见过武德侯。”
她心头一沉,这人竟是赵欢!
第四章:归家
武德侯赵欢,太宗赵桁玄孙。曾祖父赵膡是赵桁的小儿子,封中山王;祖父赵岐是赵膡的次子,封城阳侯,中山王由堂祖父继承;而父亲赵英继承了城阳侯,但他是赵英的第二个儿子,城阳世子只能给大哥赵瓘,赵芳登基的时候封了他做个乡候。赵欢此人,即无后台也无权势,着实是个做傀儡的最佳人选。
而这武德侯,还是他奉召进京之后才由欧阳皇太后封的,进京之后一直没有登基,大概淳于嘉想在等淳于念回来之后,再举行登基大典。
听兄长这一说,她忙翻身下马,正欲行礼却被他拦住。
“都说了在外不必多礼。”他温言笑道,他就说这人为何看起来这般眼熟,原来是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淳于念。淳于氏人的眉眼间,都有几分英气。
正说着,南星半夏二人方才赶到,慌忙下马询问淳于念是否伤着。淳于念摇摇头,引着俩人见过赵欢。
“你们兄妹二人风尘仆仆的,从何处回来?”
“范阳的祖坟因上月的暴雨塌了,父亲命我回去修葺,小妹一直生在京中,所以带她回老家看看。”淳于川回答得有理有据,听得淳于念差点都信了。
赵欢点点头,看着淳于念笑道:“范阳人杰地灵,此次回去可遇上什么喜欢的?”
淳于川心中一沉,他就是这么一说,哪儿想这人还真会问?淳于念一直在南方长大,怎会知道范阳有什么?
淳于念亦是暗惊,不知他是随口问的还是有意为之?可面上却还是做出一派天真的模样,认真地想了想道:“嗯,最喜欢菜市街的水煎包和酥饼,还有陈官的麻糖和桃酥。”
她这一说,倒把淳于川一惊,这人什么时候去过范阳?竟将当地的吃食说得如数家珍。
闻言,赵欢嘴角的笑意更深,“二姑娘倒是个五香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往兄长身后躲了躲,着实一副小女儿娇羞的模样。
“这烈日当空的,武德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淳于念解了围,淳于川便接着他的问他,以表臣下之关心。
“拙荆身怀六甲想吃些酸食,遂遣我出来买些话梅回去。”
“这等事,下人来做便好了,又何苦劳您出来?”
赵欢摇摇头,“那人嘴刁,下人买去怕不合她胃口。”
“既然如此便不耽误侯爷,淳于川告退。”说着抱拳行礼告退,淳于念亦跟着行礼,待人走远二人才直起身来。
“武德侯已有家室?”她看着哥哥问道,面色有些难看。
淳于川自知瞒不住,嗯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缰绳,缓缓道:“现在有,日后也有。”
她知道哥哥是什么意思,别说他已有家室,就算妻妾成群,这日后他的妻只能是她淳于念。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感慨权势真的能压死人。
“念儿明白。”嘴上如此说,可心中仍有不平,父亲当真是给她寻了个好夫婿。
淳于念心中不平静,赵欢亦是思绪万千,以至于到了点心店前都还浑然不觉地往前走。
“爷,到了。”随从提醒道。
“哦,”他如梦初醒,“你进去挑一些吧,买好了先回去,我刚想起还有事没办。”说着,也不管随从在身后说他也不知道夫人的口味,便匆匆朝南去了。
他实在不知,淳于念是如何将雍州官话说得如此流利的?
……
关于淳于念的雍州官话,不仅赵欢好奇,就连淳于川也好奇得很。淳于念倒是不以为意,笑道:“祖父是雍州人啊。至于范阳的吃食,自小祖父便带着我四处云游,路过范阳几次,自知当地吃食。”自她五岁开始,萧湛每年总会挑几个月带她出去,别说范阳,就连大漠她都去过两次,骑马便是那时候学会的。
淳于川这才恍然,随即又笑了起来,这萧先生当真是拿她当男孩养。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家门口,门口的小厮见淳于川回来,忙上前牵马问安。
“这是二姑娘,”他介绍人,“快去通知夫人,就说二姑娘回来了。”
小厮们忙问二姑娘安,飞快地跑进门去。
淳于念自小离家,对淳于府没留下半分印象,更别说那位嫡母。所以当她见众人拥着一五十来岁的妇人从内厅出来时,心中并无多大感觉,只是按照规矩行叩拜礼:“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
张氏一身蓝色广袖上衣黑色下裳,显得端庄无比。见她如此行礼,也无甚感觉,对身旁的一浅黄色衣着的女子平静道:“然儿,扶你妹妹起来。”
那唤然儿的女子,便是的嫡长女淳于然,生得秀气端庄,与张氏生得极像。
淳于然扶她起来,向她一一介绍在座的其他人,“这是二姨娘。”
“二娘安。”她曲身行礼。
淳于嘉之妾王氏,她淡笑着应了一声。
“这是大嫂。”
“嫂嫂安。”
淳于延之妻李氏,她起身还礼。
“这是二嫂。”
淳于川之妻魏氏。
这不用介绍她也知,这人随众人过来后,见着淳于川便忙上前嘘寒问暖,她能不知这便是二嫂?她偷偷多看了她一眼,面相清秀温婉,虽说谈不上出众,倒也是小家碧玉,说话柔声细语的,是个我见犹怜的人。
“曦儿,还不来见过你二姐?”淳于然对刚进门的小女孩儿笑道。
那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面颊圆润眼大而有神,虽是漂亮却不同于淳于氏的人,像她母亲居多。她进门来,瞥了淳于念一眼,勉勉强强施了一礼,“二姐。”说完,便朝她母亲那边去了。
淳于念暗自挑眉,这是谁说的曦儿妹妹性子活泛,应该与她合得来的?这满脸的嫌弃与鄙视,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她看了淳于川一眼,他也恰好看她,面上有些尴尬。她微微一笑,倒不觉得有什么。她们俩原本都是庶出,但自己忽然间变成了嫡出,又是将来的皇后,换做是谁,心中都会有些不平衡。
按照淳于曦想的,皇后应该是长姐淳于然才是,不然也是她这个生养都在家中的,怎么会轮到淳于念那个野种身上?
但是将这种不满做在脸上,只能说淳于氏恐怕也要出这么个蠢货了。
“淳于曦,是谁教得你这般无礼?”张氏看着那母女俩人皱眉道。
王氏慌忙扯了女儿一把,歉声道:“是我的过错,夫人恕罪。”
张氏深深地看了那母女俩一眼,转而对淳于念温和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辛苦,我已命厨房做下膳食,你看看合不合胃口,若是不中意再吩咐重做。”
“母亲费心了。”
张氏笑了笑,“这是为娘应该的,你父亲还在朝中,应该晚些才回来,用了膳先去休息。”
她轻声应了一声,便跟着淳于然去用膳了,见淳于川没跟上来,回头有些奇怪道:“二哥不来吗?”
闻言,淳于然笑了起来,虽说这问题问得着实有些幼稚,但她也能理解,毕竟是二哥接她回来的,与他亲近些也是情理之中。
“二嫂早就准备下了,不同我们过来。”淳于然笑着说。
“哦,”她恍然笑了一声,“是我没想到。”
南星和半夏走在身后,对淳于然的贴身侍女笑了笑,便又自顾地悄悄说些什么。淳于念怕人说她俩不懂规矩,回头皱眉道:“你俩背后嘀咕什么呢?”
“我们在说那二奶奶同姑娘有些相像。”半夏笑着说。
这一说,淳于然特地看了妹妹一眼,笑道:“你还别说,还真有些像,轮廓、嘴巴、下巴都挺像的。”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像吗?”
“挺像的。”众人道。
“可能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心头却涌上一阵不可名状的失落与自嘲。
对她如此好,竟全因别人,她却还心心念念那一丝连枝同气的情义,着实可悲可笑。
“缘分。”淳于然笑着说。
她点头附和,嘴角仍旧不吝笑意。
……
直到黄昏已尽淳于嘉方才回到家中,他一身官服未退,便听夫人说淳于川回来了,他忙问:“念儿呢?”
“我已经安排她歇下了……”
“我过去看看。”说着,又将刚解开扣子的官服给系上,慌忙整理衣冠准备出去。
张氏忙在身后喊道:“也不急这一会儿,孩子现在怕是已经歇下了。”
“攸礼刚来时便不习惯,我过去看看也放心些。”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张氏微微皱眉,却也跟了出去。
却说淳于念,倒还真有些不习惯。之前为了躲避刺客一路逃亡,顾不上伤春悲秋,这一停下来,便开始想外祖父,想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已经歇下了,没有自己在身边是否还习惯……
她努力憋住哭意与不安,在心中自我催眠一般地默念着没事的没事的。
忽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南星闻声问了一句:“谁呀?”
“念儿歇下了吗?你父亲过来看看你。”只听见张氏在门外道。
南星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点头才回应说没睡,起身去开门。
淳于念理了理裙子起身,对着刚进门的父亲行叩拜大礼,“不肖女淳于念,拜见父亲大人!”
淳于嘉刚进门便受了女儿这一大礼,他心头微颤,忙将人扶起来,“我儿快些起来。”
说着,又扶人坐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缓了好一会才将情绪平复下来,面带笑意却还是忍不住动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也许真是应了那句人亲骨头香,见父亲如此,她也跟着鼻尖一涩,“父亲……”她轻唤一声,想再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她再沉稳,再见多识广,也不过是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娘,夜深人静时总会想家。而淳于嘉的那一声发自肺腑的我儿,顿时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将她初来乍到的焦虑安抚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再也忍不住的委屈,眼泪旋即落在了他手上。
淳于嘉心头狠狠一疼,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女儿揽过来靠在自己肩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没事了念儿,回家了,没事了……”
她紧紧地撰住父亲的衣袖,虽是满腹酸楚,却仍旧哭得克制。
第五章:笄礼
淳于念之前就一直在想他生母是如何看上她父亲的,经过昨晚的相处,她才知道,喜欢上她父亲并不是什么难事。淳于嘉身材颀长相貌端正,就算现在上了年纪,可仍旧看得出年轻时是何等的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待人温柔,也会哄人开心,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昨晚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不哭,淳于嘉卷起袖子给她擦眼泪笑着说:“当年走的时候也是这般抱着为父哭个不停,怎生得回来了还是这般?莫不是为父做了场梦,我的小念儿还没长大?”
她摇头轻笑,“让父亲见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傻孩子……”说着,环顾四周对身后的妻子道:“明儿再添两位下人过来,带着念儿身边的这两位姐儿熟悉一下府上的环境,入秋了,你再给她们添些换季的衣裳。”
张氏笑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念儿今晚先休息,明儿一早我便让裁缝过来。”
淳于嘉点点头,转而对女儿说:“那你今晚就早些歇下吧,明日你母亲过来,为父明日朝中有事,中午回来再过来看你。”
她应了一声,见父亲要走便起身送别,“父亲母亲也早些歇息。”
从女儿房中出来,淳于嘉对夫人道:“明日便辛苦你了,今晚就歇下吧。”说着,便往右边月门中去了。那边是湛攸礼生前的住处,自她死后,他大多情况都住在那边。
张氏看着丈夫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一声,在他将湛攸礼带回家之前,她从未觉得他会是一个有半分儿女情长的人。但自从湛攸礼来后,他就变得不一样了,会关心体贴人,会想着家中的柴米油盐,可他会体贴关心的就只有那个人以及她的女儿。
没有谁不会爱,只是对方不爱自己罢了。她这样想着,却无多少伤感,不爱便不爱吧,都是做祖母的人了,也懒得去理这些儿女情长。
却说淳于嘉刚回到寝房外便见小儿子在门外徘徊,他出声叫道:“川儿,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淳于川拱手行礼,“孩儿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些事,特地过来告诉父亲。”
他看着满脸凝重的儿子,微微皱眉,推开门道:“进来说。”
……
淳于氏府中的老人隐约知道府中还有一位二姑娘,多年养在外边,但避免节外生枝,待淳于川动身去青州接人后,张氏就将府中的下人全部换掉,给了许多银两打发得远远的,且下了封口令——若是日后外边有任何淳于府的风言风语,那就休怪做主子的无情。所以,新来的下人对淳于念没有半分不敬与疑惑,都在低着头准备她笄礼之事。
说起来,淳于念的生辰刚好是八月十五这一天,但也因她的生期便是母亲的忌日,所以自小便对生辰这事不曾上心,中秋节也过得平淡。但是今年不同,她现今是淳于嘉的嫡幼女,今年又是及笄之年,自然要大操大办才是。
女子行了笄礼之后便代表着许嫁,而她许嫁的人是武德侯赵欢——将来的皇帝,所以这笄礼的排场和规格又要比长姐淳于然的高出许多。
值得一提的是,淳于然去年行了笄礼之后便许了大司徒欧阳觉之子欧阳节,那是太皇太后欧阳氏的母家,势头正盛的皇亲国戚。
知道这事后,淳于念方才有所悟,原来父亲将她送进宫实属无奈之举,长女已许配人家,他还不至于做出悔婚那般不知羞耻的事来,小女儿淳于曦又是个草包,送她进宫不说能掌控后宫,盼着她能活命就不错了。估计父亲也是思来想去,才决定将她接回来,大概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比起权势,儿女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天,传说嫦娥被逢蒙逼迫,无奈吞下灵药飞升,原本以为可以成仙,不曾想飞上月宫后却变成了癞蛤蟆。萧湛初给她说时,她听得哇哇大哭,说嫦娥太可怜了。直到萧湛说嫦娥飞升之后还是原来模样,是他骗自己的,她才收住哭声,半信半疑地问一句真的吗?
她当天晚上做了噩梦,大半夜地爬起来去敲祖父的门,说自己变成了癞蛤蟆。也因这事,她就十分厌恶和害怕癞蛤蟆,就连看见青蛙都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家里边的茶宠也被她让人丢掉了。
“姑娘笑什么呢?”替她梳头的嬷嬷笑着问。
她将嫦娥奔月的故事又说了一遍,听得嬷嬷脸色一沉,“这是哪个遭瘟的瞎编的?”
淳于念:“……”祖父,念儿不是故意的。
这时南星从门外进来,说是吉时已到,请姑娘出去。
她一身浅粉采衣,由南星扶着走到门外,再由担任赞者的淳于然引着进家庙,先是见过父母兄长,再是各位宾客。见到正西首座上的人时,她不由得心下一跳,父亲居然请了赵欢来观礼。
相比淳于念的吃惊,赵欢倒是一脸轻松,对淳于念的行礼只是微微一笑,再无其他。她收了脸上的表情,转而向东边的宾客行礼。
待行礼后,她才面北跪坐,待主礼者加笄。主礼者是欧阳觉的夫人赵氏,赵桁的嫡长女,赵欢的姑奶奶。
女儿行笄礼,请了大长公主不说,竟还请了即将登基的皇帝,可见淳于嘉滔天的权势,以及对这个女儿的重视,众宾客如是想。
大长公主上前,吟祝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语罢亦跪坐在淳于念身前,从有司奉上的盘中取过梳子,简单地为她梳头,再插上发笄。
另一位有司扶主礼者起身,淳于然扶淳于念起身,对父母行叩拜礼谢养育之恩,这便是初加初拜。礼毕,淳于然将她扶回房中,换上银色秋菊齐腰襦裙再出来,进行再加再拜。
大长公主吟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语罢,一如之前,为她梳头,换下发笄加上发钗。
淳于念起身,对大长公主行叩拜礼,谢长辈加冠之情。
三拜三加时,她换了一身牙色广袖长衫,内亦着牙色浅交领二重衣,裙子则是暗黄色的齐腰襦裙,这一身衣物倒真把她衬得沉稳了几分。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大长公主颂完祝辞,便为她换下发钗戴上发冠。
那是一顶金色凤凰于飞的发冠,按礼乐之制,普通人家是不能用凤凰图案的器物的,但是淳于念是将来的皇后,用这凤冠也不算僭越,说不一定还是太后那边允许的。
礼毕,她向兄嫂以及众宾客行礼,淳于嘉带着她一一见过众人,“这是武德侯。”
“武德侯安。”她曲身行礼。
赵欢笑了笑,看着她问道:“还敢骑马吗?”
她亦是笑了笑,面露羞赧之意,“不敢在城中骑了。”
淳于嘉听得糊涂,正准备问女儿时,就听见赵欢笑着说:“那日二姑娘同二爷回城,二姑娘的马受惊了,将她吓得不轻。”
“还有这等事?”他转眼问女儿。
“都是些小事,也怕父亲担心所以没说,倒是险些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说着,又是行礼。
赵欢将人扶起来,“都说了无碍,你没事便好。”
众人将这二人的谈笑看在眼里,心下都打着各自的算盘。这新皇帝,除了温良,还真看不出有什么能力,看来又是一个靠不住的傀儡。
淳于嘉再带着她见过其他客人,行完一圈礼后,便是笄礼的最后一项——取字。
女子的字不像男子,由父母或长辈取,而是定下姻亲之后,由准夫婿来取。淳于念的婚事,早在之前就定下了,之所以没取字,一是因为淳于念当时身在青州,二则是想接着她行笄礼之时,由赵欢当场取。这样既能体现淳于念身份的尊贵与特殊,还能彰显淳于氏的地位与权势,顺带铩一铩这小皇帝在朝臣中的威望,何乐而不为?
淳于念清楚这一点,只是不知赵欢会作何感想。
“二姑娘闺名为念,念有怀思之意,唤作怀思,二姑娘意下如何?”他提着笔转眼问她。
“多谢武德侯赐字。”她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见她同意,他便提笔写下怀思二字交与她。
淳于念行礼谢过,便由南星扶着出去了。淳于嘉上前拱手对众人道:“后厅备了薄酒,还请各位务必赏光。”
她不知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原本想找淳于川,却正遇上赵欢看过来的目光,她不由有些愣神。赵欢笑了笑点头示意。众人见状,寻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只见淳于念害羞地别过脸去的背影,由侍女扶着出去了。
大长公主不动声色地看了赵欢一眼,心中暗暗叹气,正巧淳于夫人上前与她说话,她立即挂上笑容,与之一同进去。
淳于嘉倒是乐意见这小皇帝多情的样子,忙上前招呼着他入后厅。
第六章:大婚
笄礼过后,宫中便派人来提亲了。值得一提的是八月十九新帝登基。
明帝赵嵘无子长到成年,所以明帝殡天之后,便由一直养在宫中的济成王赵望之子赵芳主持丧仪,继位为帝。
之前淳于嘉被明帝以养病为由,收了他的兵权,又封了个太子太傅的虚衔让他闲赋在家,这么做也是防备将来有一日他殡天后淳于氏作乱。
而赵岚从父亲赵肯那儿继承大司马一职,不思如何彻底扳倒淳于氏,反而独专权势,胁迫幼帝外出编出个幌子说幼帝死于非命企图篡位,结果被淳于延反将一军,说他有谋反之心,被迫交出兵权,最后被淳于延诱杀于营中。
当时的皇帝赵芳见淳于氏专权,不甘心做个傀儡,谋杀淳于氏父子未果,反被淳于嘉以荒淫无道废之。所以这皇帝之位才落到赵欢头上。
其实赵欢比赵芳小了一辈,但是淳于嘉硬是把他过继给明帝早夭的长子,为他的继位正了身份,欧阳太后也因此被尊为太皇太后。
关于这一切,在父亲初次说要去接她之后,萧湛便四处打听之后告诉她了。为的就是让她看清局势,不至于天真地以为她父亲是当朝伊尹,让她做了任人摆布的棋子,死于这一场谋权篡位的斗争中。
八月十九,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八月二十五,大司徒欧阳觉登淳于府提亲。三书六礼后,十月初十这一日,赵欢遣大司徒欧阳觉为正使,宗正寺卿赵硕为副使再登淳于府,替皇帝奉迎皇后。
凤舆早就候在了淳于府外,待太常寺报吉时已到,皇后登舆,向皇宫出发。未时至南直门前,宫中女官手持熏香为皇后驱除邪气,由中门入羲和宫正殿,欧阳觉手捧皇后册文高声念道:
“朕惟天地德合,清气载厚之功。日月之行,而四海得明。惟内治教养,宜始于家,王化所基,国家所重。惇典具备,彝章斯举。咨尔淳于氏,庆祥世勋,钟毓名阀,性秉柔嘉,明惠宅心,言礼图史之规,敬顺珩璜之节。绸缪束薪,含以鸿雁之贞;琴瑟在御,得以嬿婉之乐。赖以内庭之助,佥言淑贤,宜正中宫。特颁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懿训,诚敬以合宗庙之祀,孝爱以奉两宫之养;恭谨以持己身,勤俭以率六宫,庶成雍和之风。懋记谨言,永期绥和。”
她身着大红色龙凤袍跪于地,待欧阳觉念完册文,叩头谢恩。女官奉上双喜玉如意,为她盖上红盖头,扶她上轿,朝太庙去。
太庙前,赵欢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他一身黑底红纹礼服,看着淳于念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女官将红绸交于他手中,俩人进入太庙,朝祖宗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礼官宣布礼成,他携着淳于念走出正殿,接受百官祝贺。
“恭贺陛下,恭贺皇后——”
淳于念转眼看着赵欢,见他神色平静,周身沉稳华贵的气质,一点也不像出自乡野,更像天生的帝王。
发现淳于念的眼神,他亦是转眼看着她。她迎着夕阳而立,柔和的阳光落了她一身,脸上的笑容纯粹而温柔,“陛下。”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他心头猛然一跳,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笑道:“皇后。”
……
中宫名承乾,位于昭明殿北,帝后大婚的洞房设于此。
女官引着他们二人进入洞房,请帝居左后居右,剪下二人的一缕头发相结装于盒中。
苏武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淳于念忍不住偏头看着他,心想他的结发妻子现在何处?他此时又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他转眼疑惑地看着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淡笑着说没事。
这时,女官端上合卺酒,赵欢先端了一杯,淳于念才将另一杯抬过来,忽然间想起两个字送自己——天真。
昔年憧憬日后大婚会如何,夫婿将会如何,她将穿什么样的嫁衣……可到头来,哪一步由了她?那些幻想现如今看来,不是天真又是什么?
她蹙眉将酒吞下,心中无喜无哀。
“辣?”赵欢看着她笑着问。
她放下杯子点点头,“是否合卺酒就要比寻常的酒烈?”
赵欢放下酒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对众人淡淡道:“都退下吧。”
她这才觉失言,合卺酒的烈与淡,叫他如何回答?可道歉又更显得愚蠢。
他脸上的神情如旧,全然不在意她刚才的失言,待宫人都出去后,转而问她:“饿了吗?”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地揭过,她只得顺着他的话点头说有一点。
他笑了笑,抬手帮她摘掉凤冠,起身置于一旁的梳妆台上,“这凤冠看得我脖子酸。”
闻言,她愣了一下,等回味过他说的话时,又不由笑了起来,这人还真是……贴心。
“谢陛下体恤。”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他转身看着她说,“来。”
淳于念看着伸到眼前的那只手,尽管心情有些复杂,可到底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此时已是深秋,纵然白日里艳阳高照,但一到夜里还是凉意袭人,淳于念本来就体弱,再加上天气的原因,体温比往常又低了几分。与赵欢两两相比,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冰窟窿。
她试着将手抽回来,却被他握得越紧。
“有什么好躲的?”他笑道,牵她坐下,摸了摸茶壶,倒了杯热茶给她。
她接过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臣妾自小体弱,所以体温总要比别人凉一些,入了秋就更甚了。”
“朕知道。”他语气淡淡,将手边的糕点推到她面前,“这是喜饼,尝尝。”
她依言拿了一块,觉得味道不错,转而问他:“陛下不吃?”
“朕不喜甜食。”
她笑了笑,想了想才道:“妾身却喜欢得紧,可甜食吃多了容易上火,家里人总管着。小时候我就想,大夫不是说我寒气、湿气重吗?上火不就可以祛寒祛湿了吗?”
闻言,赵欢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笑了良久才停,看着她说了一句想当然。
“所以,后来就变成了冰火两重天。”
“现在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只是入秋后需得仔细将息。”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早些歇息吧。”
闻言,她一口热茶呛在喉咙里,当着他的面咳不是,不咳也不是,整张脸涨得通红,大概是被呛的。
赵欢有些无辜,他这什么也没说呀,怎得将人吓成这样,忙起身帮她顺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好笑。
淳于念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抬头就见某人一脸揶揄的笑意。若是还在家时,这种情况下她定会踹人,但是对方是皇帝,她不敢。只得幽怨看他一眼,转过身去自己生气。
闻言,赵欢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坐到她身前,“怎么了这是?”
淳于念敢怒不敢言,不,她连脸色也不敢有,“没事。”她哑着嗓子道。
他牵过她的手握在手中,坐在她身前,将她脸上的碎发绾在耳后,一脸温和地看着她,“怕吗?”
她抬眼望着他,脸上装作茫然,可心底却清楚他在说什么。说怕?都嫁与他了,不管之后结局如何,名义上都是他的妻,周公之礼,行与不行,又有何区别?又何必矫情?
但说不怕?且不说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就算是已婚多年的女子,将话如此说出去,哪里还有女儿家的矜持?她也说不出口。
她的手已经不算凉了,垂眸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不求她说出个答案来,同样低头看着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大拇指从她手背上轻轻抚过,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下去。
她心头猛地一跳,不敢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下意识地喃喃道:“陛下……”
赵欢抬眼看着她,见她一脸惊讶,旋即低头笑了起来,“唐突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回握住那只手。
桌上的龙凤烛火光烨烨,芙蓉帐暖……
……
三更天的梆子声响了起来,聂柔桑看着漆黑的夜色,却没有一丝困意,侍女漱玉上前提醒道:“主子,真的该歇息了。”
她转眼看着漱玉,淡淡一笑,“你今日见过皇后了吗?”
漱玉看着自家主子,心疼道:“明明您与陛下才是原配夫妻。”
她摇摇头,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陛下怎会有什么妻子?我只是侍妾而已。”
进京前,淳于嘉得知他已娶亲后颇有不满,还是大司徒欧阳觉从中说情,说娶了亲也不妨淳于氏的女儿为后,淳于嘉这才派人去迎他进京。他给自己说起此事的时候,颇为愧疚,说一定不会亏待她。她知道他的抱负,所以甘愿为妾。
可现在真的变成妾了,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坦荡。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现在被人生生夺了去,叫她如何心甘?可就算心有不甘又能如何?她听说,赵欢对淳于念喜欢得紧,从太庙出来,牵着她的手就没有一直放开过。更何况,自己父亲在朝中孤木无依,她哪有做皇后的资格?只求赵欢真的如他所承诺的那般,不辜负她。
第七章:皇后
太皇太后欧阳氏乃当今大司徒欧阳觉之妹,十三岁入宫,十六岁生嫡长子赵岸,可惜天不假年,太子刚进书房两年,就被一次高热夺去了性命,赵欢过继的就是这位十二岁的孩子。
二人梳洗后,便朝着永宁宫去了。
永宁宫位于中宫之西,与承乾宫离得近,往后才是各嫔妃们的寝宫。自熙朝孝惠皇后开始便是太后的住所,所以太后也称为西宫。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语罢,夫妻二人都脆生生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说好,接过淳于念奉上的茶,喝了一口,忙让身边的碧云扶她起来。
她将她牵到身边坐下,将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听你姑奶奶说那个念丫头呀,生得可俊俏了。刚开始我还不信,我想,淳于嘉那个老东西还能生出这么个女儿?这一见才知你姑奶奶没骗我。”
所谓姑奶奶,便是她行笄礼时为她主礼的那位大长公主,欧阳觉的夫人赵氏,欧阳氏与淳于氏也将结秦晋之好。
她低头羞赧一笑,“姑奶奶谬赞了。”
欧阳氏拍了拍她的手,转眼看着赵欢,“皇帝站着做什么?坐啊。”
“孙儿还以为祖母这是见了孙媳忘了孙儿。”他笑着坐到另一边。
“尽说傻话。”说着,从无名指上摘下一枚指环给淳于念戴上,“当年你曾祖母亲自给哀家戴上的,现在哀家也给你戴上,以后这宫中大小事务,便辛苦你了。”
那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雕花金指环,做工算不上精致,甚至还有些粗糙。
赵氏祖上无甚显赫要员,还是到太祖赵晧那一代才出了他这么个读书人,当了个小县令,也是这个小县令改变了历史。那指环,在赵氏漫长的耕作生活史中,怕是最贵重的物品了吧。
虽说算不上什么贵重物件,但意义却是非凡,大抵上就是皇后信物,比册宝金印还贵重。
淳于念戴上指环,忙起身在皇帝与太皇太后身前跪下,只听见太后道:“尔既为皇后,日后言行应谨记中宫之责,勿嫉勿妒,勿骄勿躁;诚心以待皇帝,仁爱以恤苍生;母仪天下,表率六宫。”
淳于念磕头谢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皇帝可还有说的?”太皇太后问道。
赵欢微笑着起身,扶淳于念起来,“祖母说的话可记下了?”
“记下了。”她乖巧地点点头。
“过来,”欧阳氏伸手招她过去,拉着她的手道,“你到底年轻,宫中之事若有不明之处,便让碧云帮衬着你。”
她转眼看着那唤作碧云的侍女,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褐色的衣裙,越发显得她沉稳温柔。
“碧云给皇后娘娘请安。”
刚说着,这厢立即给淳于念行礼问安了,她心想倒是位聪明的人。她点了点头,转身谢过欧阳氏。
大概是太皇太后着实喜欢这位孙媳,硬是将二人留下吃过午膳,方才放人回去。
“归宁应送给你家中的礼物朕已经着少府准备着了,待会儿会来人去承乾宫禀报,你看看是否还需添置些什么。”
出了永宁宫,赵欢便又提起归宁之事。
“陛下费心了。”
赵欢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无甚可与他说的,俩人只寥寥见过两次,兀自地说些什么倒显得她聒噪,见他不语,她也暗自松了口气。她虽看不懂赵欢,但是也觉得俩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她实在不相信,只是见过两次而已,自己是何德何能让他如此疼惜,左右不过是碍着父亲的面子不敢得罪罢了。这一想,倒觉得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日后还需慎而又慎。
正想着,轿辇停了下来,只见轿辇前跪了两排人,为首的那位身着浅绿衣裙的女人朗声道:“臣妾见过陛下、娘娘。”
赵欢刚进宫,又是新婚,能自称臣妾的大概便是他那前妻聂氏了。至今她都还记得初次见赵欢便是他为她去买梅子。
他让宫人放下轿辇,亲自去扶她起来,“天气冷了不在宫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终日待在宫中有些烦闷,刚想出来走走,不曾想冲撞了陛下与娘娘的仪仗。”聂氏柔声道,说着朝淳于念抱歉施礼。
淳于念自小生在乡野,虽说祖父教过她宫中礼节,进宫前宫里也专门派了礼教姑姑去教导过,但终究是自在惯了的人,对聂氏的这二次施礼还是觉得虚伪做作。可人话都如此说了,再不下轿寒暄两句反倒显得她盛气凌人不懂礼数了。
“淑媛这是哪里的话?”她上前笑道,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身子重,日后这礼便可免了。”
熙朝嫔妃位分依次为:皇后、昭仪、婕妤、淑媛、修容、才人、采女。皇后以下的四级当中,各设二、四、六、八位,才人和采女则不限位数,淑媛便是聂氏的位分了。这原本该是皇后的人,被父亲这一搅,只敢封个淑媛,确实是对自己极大的尊重了,只是不知前朝又将父亲骂成啥样。
“这怎么能行?”她惶恐道。
“本宫说行便行。”她笑着说,“陛下以为呢?”
“既然如此,你便依了皇后罢。”赵欢倒是喜得见她们妻妾和睦的样子。
聂氏听了又欲行礼谢恩,被淳于念拦住,她继续寒暄:“淑媛这是要往哪里去?”
“想去御花园走走。”聂氏笑道。
听闻御花园三个字,淳于念心中一沉,她原本打算过了婚期再去御花园找祖父说的密道口,聂氏这一提,倒是提前满足她的好奇心,立即说:“可否介意本宫一同前往?”
聂氏一愣,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但人家是皇后,怎敢拂了她的意,只得笑着说:“怎会?”
“陛下呢?一同前往吗?”她转眼问赵欢,实则巴不得他说出个你们二人去便可。
可赵欢,之前都能亲自买话梅的人,现在有怎会不陪同呢?
三人游湖,他问聂氏近日身子如何,聂氏一一轻声应答,不逾礼数。但人家是正经夫妻,除此之外,话自然要多一些,倒是淳于念一路无话。
那唤碧云的姑姑,也怕赵欢冷落了自己的新主子,有意地提道:“娘娘身子弱,不宜经风,还是早些回去吧。”
淳于嘉为了将女儿正大光明地嫁给赵欢,在迎赵欢入京后,几乎逢人便说自己有一小女,自小身子弱,养在深闺,以至于满朝文武乃至后宫都知道淳于念身子弱。淳于嘉的话半真半假,淳于念也确实瘦弱,大家也就当真了。
碧云这一声实则也是提醒赵欢,新婚燕尔,哪儿有陪着前妻游湖的道理?皇后年纪轻,想处理好与后妃的关系便假意与聂氏相承,难道皇帝也懵懂无知?
赵欢听出了这弦外之音,转而看着淳于念道:“是朕粗心了,那就回吧。淑媛也早些回去,切勿着凉了。”
聂氏恭送帝后回銮,身旁的侍女倒也是尽心,忙将披风给自家主子盖上,“起风了,主子,咱也回吧。”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说好。
倒是淳于念心有不甘,虽说不着急找着那密道,可既然提起了她也就无法等得,转眼对南星道:“我的耳环像是丢在御花园了,你同半夏去找一下。”
赵欢转眼看着她,可不,左耳的耳环确实不见了,“需再派些人手跟着去吗?”
她笑了笑,“不用了,今天也没走多远,让她二人去便可。”
她都如此说了,赵欢也就没有强求,抬眼就见一列禁卫军走来,见帝后仪仗,忙跪身行礼。
淳于念看见队伍中的王辰李炼,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了不少,祖父果然将身边身手最好的两名侍卫送进宫来了。她不关心赵欢成王还是为寇,也不是她关心便能改变的,她唯一指望的是脱离这个牢笼。
“她二人自小便在你身边服侍?”说的正是南星与半夏。
“是,蓝衣的唤南星,粉衣的唤半夏,大概五六岁时便跟着臣妾了,长臣妾一两岁,很会照顾人。”
赵欢应了一声,似想起什么道:“朕记得有两味药材便唤此名。”
淳于念笑了笑,“妾身自小娇弱,给她二人取名时也是图个吉利。”这事她说的倒是真话,萧湛当初给她二人取名时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不曾想陛下还识药材。”
“道听途说罢了。”
闻言淳于念也笑,“人家说久病成良医,这些年来妾身怕是也能半路出家了。”
赵欢转眼看着她,白皙的脸上倒是看不出病态,只是血色确实要比常人要差一些。之前他也在想,那淳于嘉的女儿会是一个怎样的人?是跋扈?还是中规中矩?抑或因病而害羞内向。却从未想到是如此这般的温婉真诚。
她话虽不多,却也不是一声不响的无趣之人,看向自己说话时,眼里满是细碎的星光,稚气未脱的脸上是盈盈的笑意,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笑容可掬,这人的笑岁不深,却是能捧起来的那种。他想,这样的人是他的妻。可为何偏偏是淳于嘉的女儿?
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语气沉重还带有渴求的意味在其中,“天冷了,要仔细将息。”
淳于念心头一跳,说不感动是假,但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真诚,不是还亲自上街给原配妻子买话梅的吗?难不成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第八章:耳环
南星回来说娘娘的耳环还是没有找到,淳于念嘴上说丢了便丢了,脸上表现出来的却是满满的不高兴。
赵欢夹了一片肉给她,“若是不嫌弃,拿了另一只给少府,让他们照着再打一对。”
她撇撇嘴,皇帝都这么说了,她还敢执着吗?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低头吃饭。
晚些时候,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赵欢本是睡着的,被她这一闹,睡得颇不宁静,啧了一声,一把将人捞进怀中,“真的那么喜欢那副耳环?”
“嗯。”她靠在他的胸前,低低应了一声,语气听起来委屈得不行。
他叹了一口气,“朕明天着人去找。”
她轻轻地抱住他,“谢陛下。”
他笑了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道:“睡吧。”这人还真是孩子气。
属于他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心中只是无奈,若是赵欢只是赵欢而已,为人夫者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不易。只是让她辗转反侧的并非耳环,而是那还未找到的密道入口,明明图纸上就是标注在那个位置的,怎么会没找到呢?
……
第二日,赵欢果真说到做到,硬是派了十几个人去找那只耳环,半夏看着那十来人转眼对身旁的南星道:“你说我们是要把耳环丢湖里呢?还是丢湖里?”
这也是南星没想到的赵欢能为自家主子做到这种地步,噎了半晌说:“皇帝是个好人。”
“好是好人,但并非良人。面上对主子这么好,总得来说还不是因为惧怕大司马?若是这点表面功夫都做不到,我看赵氏迟早玩完。”
半夏与淳于念同龄,心性不似南星成熟,又因她俩从小就跟着淳于念,不似一般家仆,萧湛对这二人也十分的好,在府上也若半个主子。所以,越发惯得半夏似个小姐脾性,淳于念看不上赵氏这些后人,她自然也看不上。
南星没理会她说的这些,她倒是觉得赵欢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和顺,越是将表面功夫做的极致的人,心思越深,也更难以捉摸。她凭着记忆,在假山的石壁上仔细寻找入口的开关。
此处是御花园最偏僻的一处,平时鲜有人来,又因是条过道,出了过道便是熙朝时便废弃了的宫苑——月华宫,传说是熙朝某位皇帝造的金屋,挨着皇帝的寝宫泰华,方便召幸。可惜啊,这位妃子福薄,年纪轻轻就驾鹤西去,皇帝伤心欲绝便下令封了此处。
又有传说,说是该妃子因为得宠,被后妃嫉妒毒害而死,后冤魂萦绕此处,时常闹鬼,以至于后宫诸人谈此色变。其实从宫殿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皇帝的寝宫为泰华,这儿称为月华,显然将中宫承乾都比了下去,不招人记恨那就是怪事了。
俩人昨日寻了一下午,还是没在图纸上的标注的位置找到那块石头,今日一寸一寸地看了,还是没有。
“你说这石头难不成会跑?”半夏抱着手看着那堵青灰色的石壁道。
南星白了她一眼,“怕是成精了。”
“这吸收了日月光华也不一定。”她煞有其事道。
南星转眼看着她,“会不会是月光照进来才看得到?”她抬眼望着前方的石壁,确实一个孔洞能透进光来。
半夏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太多,这密道是逃命用的,难道仇家追杀还挑一个月光皎洁的日子?”
南星:“……”似乎是这个理。
南星皱眉想了想,这既然不会成精,那这开关怎么能跑?老太爷怎么就说清楚呢?还是自己主子没说清楚?
“石头在平地上是不能跑,但有轨道呢?”半夏看着她笑道。
南星转眼看着她,就见她伸手抓住石壁右上方的一块石头,试着转动了一下,接着就见她往下一拉,沿路的填充上去的泥灰纷纷掉落,待感觉石块陷入凹槽之中,她往下一摁,就听见身旁石门转动的声音。二人转眼看着不远处那个黝黑昏暗的洞口,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
她二人是避开众人到这边来的,所以想回去只得从月华宫后院绕过去。这条路昨天就走过,遂也还算熟悉。半夏正琢磨着待会儿要把耳环扔哪儿之时,却撞到了走在身前的南星。她正欲出声,就被南星一把捂嘴拉住,示意她往前边的亭子内看。
循着南星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负手而立,另一人跪在一旁,像是在说些什么。
她转眼看着南星,用嘴型说:“赵欢?”
南星点点头,她二人同淳于念一样,根本不在意赵氏亡还是淳于氏败,这种冷漠甚至比淳于念更甚,她们唯一相信与效忠的只有淳于念,主子要如何,她二人便是如何。所以,对赵欢到此处见谁根本就不上心,可是跪在赵欢身旁的人却牢牢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她转眼看着半夏,半夏亦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刀!”
……
淳于念见二人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见二人脸色不好,皱眉问:“还没找到?”
赵欢也微微皱眉,昨日也没去哪些地方,怎么派了那么多人都还没寻着?可要真是丢了又能如何呢?遂安慰道:“没事儿,明天接着找。”
半夏撇撇嘴,有些委屈,“找是找到了,可有颗珠子摔破了。”说着将残缺耳环放到桌上。
淳于念心中了然,知道密道入口找到了,只是这珠子摔碎了是何意?但也只是拿起珠子叹了口气,扬手让她二人下去,一脸惋惜。
赵欢只觉得她是个念旧之人,握住她的手说:“坏都坏了,别伤心了。”
“可这是及笄那日长姐送的。”她仍旧委屈巴巴的,她这倒没说假话,确实是淳于然送的。
赵欢叹了口气,果真是小姑娘,想说照着这个模子再打一副,可想着昨晚就因这是闹情绪,所以也没再提。这坏了的东西,怎么弥补都无用。想了想也不知如何安慰,“那让淳于然再送一副?”
这话明显是逗她的,她这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这耳环的惋惜本就是假的,可他想逗她开心却如此之真。她总觉得这人包藏祸心,极其虚伪,可能虚伪到如此地步,真的令她难以招架。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心虚地垂眸不敢看他,心中一阵无奈,赵欢啊赵欢……
可这副无奈到赵欢眼里就变成了委屈与克制,他只觉得心像是被猫尾轻轻扫过一般,酥痒而难以自持。
他笑着将人揽进怀中,宠溺地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可坏了又能如何?又不是你想让它坏的。”
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可就是她故意弄坏的。
祖父说,不能对他动心,她知。二哥说,他是君你是臣,她也道明白。
可离开了祖父,离开了二哥,他又是注定了的是她的夫君,她能如何?该如何?
……
皇帝大婚,休朝三日,第四日便要去上朝了。淳于念有赖床的毛病,赵欢起身时她眼睛都睁不开,他倒是不介意,让她多睡一会儿,可宫人伺候他穿衣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吵得她睡不着,索性裹着被子坐起来看他穿衣。
其实这些都是不合礼数的,但在赵欢眼里也并没有什么,甚至还有些好笑,“呆头呆脑地坐着干什么?”
她没说话,掀开被子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腰带给他系上,将他的领口又拉了拉,“好了。”
他握住她的手,趁宫人不注意轻轻啄了一下,“快回去捂着。”
她目送着他离开,过了半晌对门外唤了一声:“南星、半夏……”
那二人应声进来,端来洗漱的热水。
“如何?”问的关于密道的事。
“没什么问题,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先让人进去打探一下才放心。”南星边给她梳头边轻声道。
“知道王辰、李炼的值班时间吗?”她转眼问。
“值三休一,奴婢会找时间告诉他俩的。”
她点点头,接过半夏递过来的热毛巾,“你让他二人轮休时去出口那边看看,以防有变。”
南星应了一声,转身去寻她的衣服。
半夏收回毛巾,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以为陛下如何?”
淳于念微微皱眉,疑惑地看向她。半夏虽是活泼,但绝不是多话之人,更不会关心与自己无关之事。
“你以为如何?”
“小姐没忘当日来京城途中的那场刺杀吧?”
她心头陡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半夏,“你如何得知?”
半夏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那些刺客正是赵欢派去的!
南星生怕半夏激动将话说给旁人听见,一把拉住她,对淳于念说了她们昨日所见。昨日跪在赵欢身前那人手中的刀,与那天夜里刺客所用的样式如出一辙。她们都记得那晚的刺客刀刀见血,杀招也全都往淳于念身上去。
“当晚那些人死透没有?”她问南星。
“没有活命的可能,可万一还有人潜在暗处……”
那关于她的一切,赵欢是否都已全然知晓?
她紧紧地握住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能打草惊蛇,这承乾宫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后送的那位碧云就是其中之一。
“碧云是吧?进来吧。”她冲门外笑道。
只见碧云端了一碗汤药进来,笑道:“陛下昨夜里吩咐奴婢,说娘娘夜里有些咳嗽,让奴婢熬了枇杷膏过来。”
淳于念笑了笑,逛御花园时吹了些风,昨夜里确实有些咳嗽,“陛下有心了。”
碧云放下药,叮嘱她趁热喝了。
她没说什么,抬起便喝,和平日里吃的似乎要更甜一些。
第九章:蜜糖
当晚遇刺淳于念便猜想是皇族的人所为,可怎么想也没想到是赵欢,那个连封地都只有一个乡,从始至终离皇位远之又远的人。且她的出身,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回到家中后,她没有提过遇刺的事,倒是淳于嘉安慰过她。但究竟有没有找出奸细,她也没有过问,有些事装作不懂不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赵欢方及弱冠,就算再有手腕,也不会在五六年前就将人安插在淳于府,所以安插进淳于府的人,估计也就是近两三年才进去的。但能在两三年内就取得淳于嘉的信任,把如此机密的事说给他听,这样的人该是何等厉害?还不如留在身边替自己出谋划策。
可如果安插的人若是一般的庸俗之辈,此次事败之后,肯定会暴露,赵欢不可能如此淡定,淳于嘉更不可能不做任何反应,任其坐大。但双方都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涟漪。
这样想着淳于念越发觉得赵欢这人深不可测,哪怕她理解他为何要杀自己,但在随时随地都想至她与死地的同时,又能对她如此温柔缱绻,实在阴鸷至极。
她环顾承乾宫上上下下忙碌的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可转念一想也许赵欢身边也被父亲安排人随时随地地盯着的吧。她伸手挡在眼睛上,苦笑一声,想起这时候若是还在青州,祖父定带着她打猎去了。思及于此,便打消了将这事告诉父亲的念头,孰输孰赢都由他们争去,少操点心。若是赵欢殉国了她会更好过些,但她不会害他,也不想他死,可究竟该如何她自己也不清楚。
既不想家破人亡沦为罪臣之女,也不想亡国丧夫出家守寡,实在难难难。
“娘娘为何叹气?”碧云疑惑道。
“这树叶掉光了,怪难看的。”她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道,她不喜欢北方的冬天,一点绿色也见不着,叫人心烦。
“春天自然就重新长回来了,这棵海棠开得可好了,娘娘可耐心等着。”碧云笑着说。她是宫里的老人,又侍奉太皇太后,自然见过海棠花开的样子。
淳于念点点头,这个盼头挺好,总比盼着家破人亡或者夫君殉国要好得多。
直至用过晚膳赵欢都还没过来,她自然也明白,皇帝日理万机,也不是每日都能到后宫,甚至自己寝宫也不回,大多歇在昭明殿。更何况,庆熹宫那位才是他的贤伉俪,这几天与自己虚与委蛇着实为难他了,也难为自己。
晚膳后不久,碧云依旧端上来一碗枇杷膏,南星看得皱眉,淳于念倒无所谓。她知道,赵欢不敢让自己死得太快,这枇杷膏也不是能天天送的,只是不知日后会送什么。她端起药碗一口饮尽,颇有壮士断腕的气势。
原本以为赵欢不会过来了,可当碧云刚把药碗拿下去,就见他从门外进来,屋内的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下跪行礼。她还没跪下,他便将人扶了起来,“免了免了。”
“也不知这些人是做什么的,陛下来了也不宣告一声。”她确实有些生气,气他突然进来吓着自己了,但是只敢埋怨下人,哪敢对他使性子?
“我每天说得最多的便是免礼平身,想着回来了便不必再端着了,还惹得你不高兴?”他看着她笑道。
她哪里敢不高兴,但是要她此刻笑脸相迎也实在做不到,转而问他:“陛下用过晚膳了吗?”
宫人替他退掉繁重的衣物,躬身退下,屋内只留他夫妻二人。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点了点头,“朕去看了柔桑,在她那儿用过了。”
聂氏,字柔桑。
这一说,她这才想起自己是皇后,后妃有孕,她理应照料的。
“聂淑媛何时生产?”
他放下茶杯,不假思索道:“正月二十左右。”
她哦了一声,“那时天气也暖和些。”实则她什么也不懂,顺嘴一说罢了,与聂柔桑,她只盼着井水不犯河水,且是互不见面最好。
赵欢暗自好笑,这人从便是小养尊处优的,哪里懂得照顾人?他也不指望她照顾谁,她能把自己照顾好就是谢天谢地了。所以,看出她的故作深沉也没有戳穿,转而问她:“还咳得厉害吗?”
“好很多了。”好很多了,就意味着不用吃枇杷膏了,“只是那枇杷膏不似从前吃过的?”
他伸手牵她坐在身旁,侧首问:“哪儿不一样?”
“要甜很多。”
闻言,他不禁朗声笑了起来,而且笑了良久才停下来,伸手刮她鼻梁时嘴角仍旧挂着浓浓的笑意,“傻瓜。”
见她皱眉不解,他才敛住笑容,“多放些蜂蜜自然就比寻常的甜了。”
淳于念:“……”
“你不是说爱吃甜食?蜂蜜化痰养胃,且现在这个季节又只有橘子,吃多了上火,你就将就喝蜂蜜水吧。”
淳于念牢牢地看着他,她实在想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那晚刺客有多狠,她现在就有多不信他。之前只是觉得他虚伪,现在不光觉得虚伪,甚至有些恶毒。这种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态度,她真的快招架不住了,越想越觉得这人可恨!
她本打算自己就直截了当地问他,看他如何回答。可他那直达眸底的笑意,让她看不出丝毫破绽,甚至不愿往坏处想。
“好了好了,朕不笑了,别那么幽怨地看着朕。”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实则是他不敢看,那眼里确实有幽怨,但更多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或许,他是知道的。
淳于念握着他蒙住自己眼睛的手,却没有拉开。那些光明之下无法言说的无奈与怨恨,倒可以借助黑暗任意宣泄。不该这样的,也不能这样!她极力忍住向他坦诚的想法。因为她实在是怕了,这种勾心斗角,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夫妻关系。
所以,在他身下时,她极力地顺从与配合他,希望得到他一点点的真心。他亲吻着她眼角的泪水,轻轻地唤着她的字,执拗又深情。
“怀思……怀思……”
怀思怀思,他的怀思。皇后是天下人的,淳于念是淳于氏的,但怀思就仅仅只是他的。
淳于念最受不了他这般,新婚夜时便是如此恳切且带有乞求意味的语气,若不是在这样,她也断不至此,溃不成军。
赵欢这人,确实有毒。
她侧首主动吻上他的唇,与他亲切纠缠。
有些时候,言语之间的无法传达的情感,就只能通身体之间的坦诚相待。他们都明白,甚至可能猜到对方的想法,但还不敢用言语去表达,所以只能用身体上的赤诚去试探,去弥补那无法言说的空虚。
她搂着他的脖子,热情地回应着他,那是她能感知的这人唯一的真实,也是自己的真实。
“聂淑媛唤你的字么?”她将脸埋在他的颈间问。
他愣了一下,没有人会在床笫之间提起另一个女人的名字,男女都是如此。他嗯了一声,撑起身来抚摸她的眉眼,深情地吻上去。
“是悦之吗?”她不依不饶地问。
赵欢,字悦之。
他嗯了一声。
“赵欢……”她轻声道,想了想又唤了一声,“赵欢……”
没有人愿意另一个人与自己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她才是后来的那一个。她也不知赵欢是真是假,是深情还是无情,只知自己短短几日内便喜欢他了,同时也知这辈子都不会相信他。
她身不由己无可奈何,想要淳于氏好好的,也想要让赵欢好好的,否则,便不愿看到。
赵欢的出身虽说谈不上高贵,但是好在是嫡出且品行端正,所以就算是次子,封地也只有一个乡,外人对他向来尊重,一般没人敢直接叫他的名的,及冠后就更少了。淳于念是第一个。
他看着她,眼中有些怀疑。她笑着替他擦掉额头上汗,又柔柔地唤了一声:“陛下……”语气十足的甜腻与讨好。
她从一开始便是真心拿他当夫君,当皇帝的。
他心下一跳,忍不住低头吻她,缠绵,令人痴醉……
芙蓉帐暖,满室春光旖旎……
……
第二日,他上朝迟了些,临走时还笑着对给他系腰带的人说:“有首诗怎么说来着?”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道:“天宝年前勤政楼,每年三日作千秋。飞龙老马曾教舞,闻著音声总举头。”[《楼前》,唐,王建。天宝,唐玄宗年号。]明知他要说的是什么,她故意说成另一首,既给了自己台阶下,也恭维他是明君。因为两首诗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自嘲可以,难道她敢说他沉溺春闺?那自己不就是祸国殃民的妖后?
闻言,他不禁哈哈大笑,在她鼻尖轻轻点了点,“聪明。”说罢,便拂袖而去。其实,他没那么多心思,就是想和她说笑而已,没想到这人竟答得如此滴水不漏。
“书读得倒挺多。”他喃喃笑道。
可不是?书读得不多,怎得一首溜须拍马的诗都记得?
“陛下说什么呢?”侍者见他如此高兴,也大着胆子问道。
“朕说皇后爱读书。”
“是,皇后娘娘实在是后宫典范。”
典范?他想了想,那些幼稚的行为可别让后宫染了去,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哄别人了。
銮驾向着羲和宫而去,太阳徐徐升起……
而承乾宫这边,半夏伏在淳于念耳边道:“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说的密道的事。
她笑着端起枇杷膏,不似之前一口饮尽,而是细细地尝出了蜂蜜的味道。这一碗是蜜糖也好,砒.霜也罢,于她而言都是一样。
“这个,让他二人想办法送到青州给祖父。”
半夏接过书信,退了出去。
淳于氏与赵欢的输赢她可以看其自生自灭,可祖父是千万不行的!
第十章:吕不韦
转眼便是冬至了,各方都没有什么动作,安静得出奇。倒是立冬前有件大事发生——淳于然出嫁。
大司马淳于嘉的大女儿淳于然嫁给了大司徒欧阳觉的大公子欧阳节,朝中最有权力的两个世家联姻,满朝文武都前去庆贺了,甚至皇帝都送了礼。而淳于念之前在赵欢面前扮演姐妹情深,亦是送了一份大礼。
淳于念之前就在想,父亲之所以这么急着将自己送进宫是为了同时把持前朝和后宫,可见他对欧阳氏是有几分忌惮的。但此次这两家联姻是否就意味着已经达成了同谋?
按理说,像欧欧阳氏,几代的皇亲贵胄,太皇太后六十岁不到,只要赵氏不倒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要和父亲沆瀣一气?难道父亲给的条件能比现有的还要优渥?
这些她当然不得而知,倒是长姐淳于然,不管时局如何变化,她都能安然无恙,既不用家破人亡,也不用守寡。这有娘的孩子就是好啊,她如此感叹。
赵欢因有前朝的事,再加上身怀六甲的聂柔桑,所以除了新婚那几日,也不常到承乾宫来,最近一次见他,还是十五那日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他与聂柔桑同在,说是去拿祖母给小孩准备的衣服。
太皇太后留下他三人用午膳,小厨房的师傅兴许是南方人,口味偏重,甚合她的胃口。
太皇太后还笑着说:“多吃些,看你太瘦了。”
聂氏亦是笑着打趣道:“娘娘怕是吃了两个人的量了。”
帝后大婚近有四个月,有喜了也实属正常。
闻言,赵欢朝她望去,眸底甚亮,“当真?”
她抱歉地笑了笑,摇头说没有。
“你们都还年轻,会有的。”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
孩子?那是不会有的,她不会给自己添加负担和累赘。
祖孙几人的这顿饭倒也算融洽,许是家庭的氛围过于温馨,赵欢离开时聂氏脱口道:“悦之,将披风穿上,外边起风了。”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她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这并不是长陵家中。
赵欢笑着看着她,“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不要扰了祖母休息。”说着又转而对淳于念道:“皇后也早些回吧。”
淳于念笑着点头,曲身行礼,“恭送陛下。”
至此六七日后,她没再见过他。
闲暇的时候她喜欢抄书打发时间,说是抄书,不过也只是写了几个字,写着写着思绪便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祖父给她的回信中说青州确实有人监视,看似来头不小,他正打算往琼州去,一是为了过冬,二是在去琼州的路上解决这些麻烦,青州是不能再回了。
她看着回信,心中极不是滋味,赵欢这是要将她逼死!
“娘娘,下雪了!”碧云提着热茶进屋,将已经凉了的换下去。
闻言,她放下笔,隐约听见院子内有嬉闹的声音,似乎是南星和半夏的。
南方虽说也下雪,但是总是下得很小,且下过了也就化了,说是到北方了能好好看一次雪,谁知自入冬后滴雨未落,更遑说雪了。听碧云这一说,心中甚喜,忙从床上下来,踩着半边鞋子便跑了出去。
“娘娘——衣服……”
那人早就跑到院中了。
她掀开门帘,就见大朵大朵的雪花飘然而下,地上已经铺了半寸左右的厚度,正欲伸手去接住身前的雪花时,一坨雪球便打在了她手上,抬眼就见半夏和南星那俩丫头闹得起劲,根本就没发现砸着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捡起那还剩一半的雪球,又从地上团了一把,捏成一个朝半夏砸去,正中那丫头的后脑勺。
“谁!”她嚷了一声,转眼看是淳于念时,笑了起来,“哎呀……”
“居然不叫我!”她看着她佯装生气道。
“不是我的错,是南星说娘娘身子不好。”半夏委屈地嚷道。
南星:“……”
南星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淳于念便一个雪球砸过来,打在她的肩膀上。这下把南星气得,从地上捧起一把雪便朝半夏撒去,霎时间,主仆三人闹作一团,可怜了碧云在身后喊不要闹了,娘娘身子不好,但根本没有人听。
主仆三人的“战争”最后演变成对抗半夏的双方对垒,偏偏那丫头滑得很,淳于念加上一个南星也没讨得多少好处。好不容易将她逼到廊下,她却笑着说:“再逼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了。”
她们此时在泰华宫前的凉台廊下,离地面六七尺的样子,转个弯便是往泰华宫去的石子小路。她们三人中,半夏的身手最好,南星次之,淳于念要弱一些,但对翻墙爬院这种事倒也难不倒她。
只见半夏纵身一跃,转瞬便轻巧落地,南星扶了淳于念一把,紧随其后,一路追到泰华宫旁的梅树林里。南星捧了一把雪团成雪球递给淳于念,她接过雪球,砸中了那丫头的后背,主仆二人哈哈大笑。半夏大喊着不公平,捧起雪追上来。
淳于念笑着往后退,怎一个得意了得?她拉着南星往梅林深处跑,一下子撞到了什么,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
男人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拦腰扶住,“姑娘小心!”
她被吓得不轻,一是差点摔了,二则是诧异这禁中怎么会有其他男人?她转眼朝男人望去,还没平复的心瞬间骤停,顿时觉得头晕眼花,险些站不住。好在南星慌忙上前,将她扶住引她退后两步,“见过陛下——”
赵欢看着淳于念,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起来吧。”
她低着头,扶着南星才能勉强站着,正巧碧云拿着披风赶了过来,“见过陛下。”碧云行礼。
“快将披风给皇后穿上。”
闻言,他身旁的男子脸色亦是微变,“方才冒犯,还望娘娘恕罪。”他抱拳行礼。
“无碍,”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向赵欢道,“臣妾告退。”
南星看了半夏一眼,她立即会意,上前扶住淳于念的右手。
“皇后无碍吧?”赵欢关心道。
她心中哀叹一声,本不愿多留,这会儿只得回身道:“方才有些吓着了,还望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赵欢本欲上前看看,却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抓住,摇头示意不用。
淳于念见赵欢没再说什么,便先走了。待淳于念走远,他才问:“刚才为何……”
男人目色沉沉,转眼一脸严肃地看着赵欢,“陛下知道她的身份吗?”
赵欢皱眉看着他,淳于嘉的女儿,就算不是嫡出,但也是他的女儿。难道真是淳于嘉随便找一个女子冒充进宫?就算他胆子再大,也断然不会做出这事。
淳于念勉强撑着走回宫中,刚到寝宫外便晕了过去,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还有无数个声音在喊:“何宽!那人是何宽!”
……
淳于念五岁之后,萧湛便带着她四处云游,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人。其中就包括南阳何氏。
自秦之后,世人阶层分为士农工商,士子地位高但是没钱,商人地位低但是富有,所以商人总是希望自家出个读书人振兴家族,或者支持个读书人以在仕途上有所关系,吕不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尽管下场不太好。
何氏的祖上也曾经有过做官的,官职也不算小,后来,因为在储君的废立上站错了队,所以被熙桓帝罢了官,子孙也永不得为官。不过那已是熙朝时的事了,倒是雍朝立国二十几年来,何氏别说不曾有为官的,就连个孝廉也未曾出过。所以在整个雍朝的土地上,尽管富可敌国,但地位“不高”。去年见何宽时,他还扼腕感叹。
淳于念当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做个陶朱公有何不好?偏得掺和进去,现在时局不定,万一又因站错队又被罚一个永不能为官的罪呢?”
当时正值赵岚被淳于延诱杀,淳于嘉起复重为大司马,赵氏权柄岌岌可危。
闻言,何宽觉得有些好笑,这么老气横秋的话,从一个小丫头片子嘴里说出来着实有趣,亦是有意要消遣她,遂一脸失落道:“我是想做陶朱公,但是没有西施陪我泛舟湖上啊。”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哦,那还真是可惜,你还是去做官吧。”
谁知他一脸不死心地看着她,“我做官是没希望了,做吕不韦可以考虑考虑,怎么样,有兴趣做皇后吗?”
也不知淳于念当时是怎么忍下来的,面对如此轻佻的话,她居然还能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你可以去死吗?”说着,便气冲冲地朝祖父去了,留下他一人在那儿哈哈大笑。
与何氏父子告别后,祖父还问她,觉得何宽这人如何。她拉着一张脸说:“有一颗吕不韦的心,没有吕不韦的命。”
萧湛笑了一声,此后便没有再说此事了。倒是她很好奇,祖父怎么会认识何氏的人。
“当年桓帝登基后本想重罚何廷,但你外曾祖父保了他一家的性命,从此对我们家便是礼遇有加,熙朝亡时,还是他们周济才得以存活下来。”萧湛平静道,将她没有系好的披风有重新系过。
淳于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那他们岂不是知道我们的身份?”
“不知道你的。”他摸了摸孙女的头,淡笑着说。
萧湛在外称她是自己的孙女,父母双亡,养在自己身边。
此后,淳于念对何宽这人便没有放在心上了,偶然间想起时,亦是一脸嫌弃与鄙夷。想做吕不韦?也得有异人才行。
第十一章:梦
淳于念没有想到的是,那名不见经传,甚至可能在以后的史书中,都不会有名字的赵欢竟然真的成了“异人”!
“皇后昏迷多久了?”赵欢看着南星等人皱眉问。
“昨儿回来便晕过去了。”碧云战战兢兢道。
“为何没人禀报朕?”他心中一阵恼火,语气变得不好起来,将众人吓得跪下。
“奴婢昨夜里就差人去向陛下禀报了,但夏公公说陛下正与大人们说商讨朝堂的事,不便召见。”被他这一吓,碧云说话的声音就更小了。
他看了身旁的夏长全一眼,“事后你为何不禀报朕?”
夏长全闻言脸色陡然发白,忙磕头认错,“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是看陛下辛苦了一夜,所以……所以才……”
“混账东西!”他一脚踹在夏长全身上,“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
他话刚说完,夏长全便连滚带爬地出了厅堂,这时太医也出来了,他忙问皇后如何。
“回陛下,娘娘染了风寒,高热已经退下去了。只是在此之前,似乎是急火攻心才会晕过去,臣已经开了安神的药,娘娘服了药,晚些时候便会醒来。”
他叹了口气,挥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出去了,留下他一人扶额叹息。
当初熙朝亡时,吴王萧湛带着哀帝幼子不翼而飞,同时不见的还有世代流传的天下兵符与熙朝的藏宝图,太宗派人找了数年都不曾寻见。
从古至今,虎符分为左右两半,帝王与掌管兵马的官员各执其一,只有两半重合才能调动天下兵马。
虽说君子贵左,但在战争中,则以右为尊左为卑。当年赵桁手中便只有左边那一块,右边那一块传说是被吴王萧湛带走了。后赵桁为堵天下人之口,伪造了另一套虎符。现在淳于嘉手中的那一半是假的,真的那一半太皇太后已经交给了自己。可伪造的,哪里会瞒得了多久?尤其是怎么瞒得住淳于嘉那只老狐狸?
他看着床上还在昏迷的人,心中一阵无奈。淳于念啊淳于念,你到底还有多少是朕不知道的?
何宽说她是吴王萧湛的外孙女,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兵符已经落到了淳于嘉手中?还是象征帝王的那一半。如果有一天淳于嘉真的扯起造反的大旗,以自己手中的那块兵符,能调动已经在淳于氏手中的兵马吗?而且,前朝吴王还是淳于嘉的岳父,这造起反来,岂不是更名正言顺?反雍复熙?到时候再让萧湛写个禅位国书,那淳于嘉这帝位,比赵氏还来得正式与体面。
思及于此又觉得自己可笑,这还什么都没发生,想这么多做什么?他抬眼看着淳于念,她仍旧双眸紧闭,眉头紧锁,很是不安,他伸手将眉间的褶皱抚平。当初想要杀了她省些麻烦,现在想来,杀了她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淳于嘉也不止她一个女儿。可为何偏要送她进宫?难道真是因为那三姑娘太傻?淳于曦,好像真的不聪明。
“嗯……”她忽然间不安地哼了一声,此后便轻声哭了起来,像是做了不好的梦。
“怀思……怀思……”他柔声唤道,卷起袖子给她擦眼泪。
没想带她却愈加不安,哑着嗓子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想如何?”
赵欢微微皱眉,“这是梦,怀思,快醒醒……”
话音未落,淳于念便猛然睁开了眼,侧首见了他,顿时心中大骇,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惨白。她努力克制住几近奔溃的情绪,梦里梦外都是他,都不让人好活。
赵欢心中一沉,“怀思?”他试着唤了她一声,以为她还在做梦。
“陛下……”她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我在。”他伸手帮她擦眼泪,感觉到她微热的体温时才放下心来,“没事了,没事了……”
她心中一阵刺痛,那克制了又克制的情绪终于决了堤,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妾身实在是害怕……”
有“吕不韦”式的何宽,有混入淳于府的奸细,有能千里奔袭的杀手集团,更何况他性情隐忍,懂得韬光养晦,这样的赵欢叫她如何不害怕?祖父已往琼州去了,没有人再为她筹谋划策,就算有一个淳于川对她还算真心,但她也不敢吐露丝毫心声,况且见他一面都是难题。
赵欢心中也不好受,不知这人到底是如何想的,可又不敢问出口。对于她,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他不想做亡.国.之.君!
可当眼泪润湿他的手心时,他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伸手将她抱起来,揽进怀里中柔声哄道:“没事儿,就是个梦,都是假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真的是梦吗?真的是假的吗?
梦中,他血洗淳于氏,她死里逃生,好不容易跑到密道口,却只见他从黑漆漆的密道中出来,身后的火把映红了湖面,他笑着说:“怀思,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梦中的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绝望,我未曾害过你,断不至逼我到如此地步啊,赵欢!
她靠在他的胸前,他的温度透过单薄衣料传来,甚至还能听得见他那有力的心跳声。是啊,都是假的,她现在父兄俱在,夫君尚安,梦当然是假的。可眼前的安宁平和就是真的了吗?
她伸手紧紧地抱着他,尽管深知这人的臂膀是刀山火海,可是她别无选择。
也不知过了多久,淳于念终于哭睡着了。他伸手擦掉那未落的泪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谁料她竟猛然惊醒,脸上的焦虑与不安何尝减轻半分?
“今晚不走行吗?”她低声哽咽道。她实在害怕他一出去,便会发下查抄淳于氏的旨意,毕竟在自己的身份上,父亲确实欺君罔上。
赵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假思索道:“好。”
那一夜,淳于念一直抱着他的腰不放,还会猛然惊醒,确认这人还在身边时才能稍加安心,抱着他的力度下意识地增加几分,又昏睡过去。
赵欢有心事,睡得也不沉,所以淳于念的每一次惊醒与触碰他都很清楚,在她第七次惊醒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怀思,你究竟想要朕如何?”
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极其脆弱的,思绪往往也跟不上,没有办法去组织语言欺骗谁。更何况她大病初愈,本就该好好休息,可一次又一次的惊醒,让她身心疲惫,更加无法去思考如何回答才能滴水不漏。半梦半醒间,她说了一句:“我想一直这样,父亲和你……”
话还未说完,她便又睡着了,但赵欢却彻底清醒了。他明白淳于念没有说完的话,她想要淳于嘉与自己维持现状,就这样过一辈子。这就是她的想法吗?萧湛送她进宫就真的没有其他嘱咐吗?如果淳于氏得天下,对她而言,要好一些吧?
他又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吻了吻她的额头,“淳于念,该说你善良还是幼稚?你不想我死,你父亲也不想吗?”
……
淳于念醒来时,窗外天光已明,似乎还能听见鸟雀的声音。想起昨夜种种,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夜深时,确实容易犯傻矫情。
“大清早的你就叹什么气?”
淳于念吓了一跳,翻身就见赵欢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没上朝?”不会是因为自己吧?
“皇后昨夜闹得朕一宿没睡好,今日的早朝就罢了。”
淳于念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
赵欢煞有其事地看着她,嗯,就是这么个事,朕为你耽误了朝政。
“我……”她动了动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不该怪她吧?还不是皇帝任性?可这样的话,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遂只得低声说知错了。
“呆子,”他不由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呢?“今日休沐。”
淳于念:“……”
你无不无聊?
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推了他一把,谁想被一把他拉入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道:“再休息会儿。”
她依言靠在他的怀里,视线无处安放,忽然看到他的喉结,这一看便像是被什么勾了魂似的,鬼迷心窍地伸手摸了一下,见他没反应,又摸了一下。
“嘶……”他一把握住他的手,看着她一脸隐忍道:“淳于念,朕念在你大病初愈,不要得寸进尺……”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直呼其名,这是第一次!虽然语气不好,却总觉得比那一声虚伪的怀思好太多。
赵欢从未觉得淳于念这人单纯,那颗看似简单的心,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谋划;许多看似无心的话,也是在心里转千百道弯才说出来的。但是当那双过于澄明与纯粹的眼睛看向自己时,那些顾虑与担心就如同冬雪遇阳春,无处可逃。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朕原本不想白日宣.淫,可是是先你勾引朕……”
淳于念:“……”
他低头吻她,却被她一把捂住嘴,“风寒会传染。”她说得煞有其事。
赵欢:“……”
他拿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道:“你我夫妻,理当同甘共苦。”说着,那温柔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暗自叹气,就算我知晓你心意,可我们又能如何?
第十二章:新禧
要说淳于念最讨厌的季节,那一定是冬天,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她自己身子弱,害怕吃药罢了。一到冬天,几乎是泡在药罐子中的。自上次生病后,便又更脆弱了,受不得一点风,太皇太后念她身子弱,所以腊八施粥一事都没让她管,又加上聂淑媛即将临盆,所以本该是后妃做的事,到头来还是她一个老太婆自己去操持。
“要是在民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难嫁出去?”她看着给她递蜂蜜水的碧云笑着问。
“哪里,娘娘命大福深,不用受半分苦。”碧云笑着说,实则也是安慰她,被送进宫已经够苦了,身子又如此差,哪里是福深?
闻言,她笑了笑,便没有再说话,看着窗外的飞雪,大地一片银白,不着一点绿色。北方的雪,她有点看厌了。
她与赵欢,已经是在尽力地维护表面上的宁静了,互相不拆穿,相敬如宾。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觉得承乾宫上下盯着自己的眼睛又多了几双。对此,她觉得好笑,要是自己想对他做什么早就做了,还用等到今天?这男人真是小肚鸡肠。
这时半夏引着几个小太监进来,为首的那个给淳于念行过礼道:“娘娘,陛下让奴才给您送些花来解闷。”
天青色的梅瓶中插了几支殷红的梅花,煞是喜人,另外还有些腊梅,嫩嫩的颜色,也委实可怜。
“陛下用过午膳了吗?”她笑着问。
“用过了,御膳房新做的几样小菜甚合陛下胃口,陛下还说明儿送来给您尝尝。今日天冷,娘娘就别出门了,若是晚些还下雪,陛下歇在昭明殿,让您早些歇息。”
赵欢就是这样的人,一边可以对你温柔缱绻,另一边又会对你严防死守,她这是嫁了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她看着这个小黄门,模样生得周正,许是年岁还不大,要比夏长全机灵却不油滑,她看着喜欢便笑着问:“你是叫什么名字?新来伺候陛下的吗?”
“回娘娘,微臣贱名平安,夏公公身子还未大好,奴才暂时顶岗。”夏长全之前被杖责二十,现还躺在床上。
她轻轻念了他的名字,“平安,倒是个好名字。你们几个冒雪过来也辛苦,下去喝杯热茶再走吧。”
“谢娘娘恩典。”
碧云见淳于念不准备说什么了,便对众人道:“各位公公,随我来吧。”
半夏看着众人出去,转眼对淳于念道:“这个人倒是要比夏长全要好说话。”
淳于念笑了笑,“留心些,日后说不一定还能帮衬一二。”赵欢能安排人盯着自己,她还不能打听什么吗?
“奴婢明白。”
……
转眼便是小年夜了,北方小年比南方小年早一天,所以赵欢在拟宴请名单的时候,她险些问出小年不是二十四吗这种话,幸得南星咳了一声提醒她。
赵欢当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南星一眼,转而有似笑非笑地继续拟写名单。淳于念睨了他一眼,拉着一张脸继续研磨。有些时候她真的想自我了断算了,省得每天同他虚与委蛇,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小年夜,皇帝宴请赵氏宗亲皇亲国戚,所谓家宴。
除了赵氏皇族公侯,剩下的便是太皇太后母家欧阳氏、皇后母家淳于氏,还有聂淑媛母家聂氏。值得一提的是聂淑媛的父亲聂亘,他是城阳侯的相国,与城阳侯太夫人聂氏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也就是赵欢的亲舅舅,聂柔桑与赵欢既是姑表兄妹,也是青梅竹马。
虽说赵欢的这个帝位是捡来的,天下人也都知道新皇帝不过又是大司马淳于嘉的傀儡,但是皇帝也总该有皇帝的体面与亲信,又加上聂亘也算得上是国丈,所以赵欢进京时,也将聂亘带进了京城,封了个安南侯的虚衔,让他同少府管理皇帝的私财。对此,淳于嘉和欧阳觉都没有什么异议。少府卿,领着一帮小宦官也翻不了天。
二十三日傍晚,宾客陆续入席。
“皇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细的男声从殿外响起,转眼就见淳于念从殿外缓缓走来,她今天穿了一身珊瑚色的衣裙,衬得面色好看了许多。
“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平身。”
她是最先到的,太皇太后与赵欢估计还得一会儿,聂淑媛挺着大肚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到。
“皇后近日可好?”淳于嘉看着女儿问道。
他坐在右边第二个位置上,离淳于念要近一些。为首的位置是东成王赵苍,他父亲便是当年与宣帝赵滕夺嫡的东成王赵朔,夺嫡失败后,被打发到了楚地,有一子便是赵苍,袭了东成王的爵位,前些日子进京述职被赵欢留下来过年。
“一切都好,有劳父亲挂念,父亲与母亲也要保重身体。”张氏也来了,坐在淳于嘉旁边。
“多谢娘娘挂念。”
淳于嘉往下,是她长兄淳于延,长兄与父亲极像,话少且不怒自威,淳于念多多少少有些怕他。若是淳于氏真的能得天下,她觉得淳于延是不会念及兄妹之情放过自己的。
再往下才是二哥淳于川,她原以为那是淳于氏唯一一个将她当做家人的人,却不想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张与他妻子同样的脸。这样一想,忽然间觉得,淳于氏的死活又与自己何干呢?
坐在淳于川夫妻二人之后的,是淳于曦母女。这俩人都请了,赵欢还真是小心。
相比去淳于氏的一大家子,欧阳氏只来了五个人,欧阳觉夫妇,儿子欧阳节儿媳淳于然,以及小儿子欧阳羽。欧阳羽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文质彬彬,一脸清高。看着他,淳于念忽然间想起以前看的话本小说,那些不慕名利的世外君子,似乎就是这般模样。以前也想过自己就要嫁给这样的人,可到头来,一点也由不得她,嫁了赵欢那个城府极深又小肚鸡肠的男人。唉~命啊,她低头苦笑。
许是发现有人看着自己,欧阳羽转眼朝淳于念望过去,正看见她低头轻笑,又抬眼望向自己。他只觉得心中猛然一跳,脸上慢慢热了起来。四目相对,淳于念也有些惊讶,遂对朝他微笑点头,转而看向了别处。他有些不明白,皇后如此年轻,怎得眉目间竟有那么多的忧愁。
“皇上驾到——”
尖细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索,跟着众人道吾皇圣安。
“众爱卿平身。”赵欢浅笑着看着众人,“今日家宴,大家不必拘束。”语罢坐下看着淳于念道:“皇后何时到的?”
“也没多久。”她笑着说。
他伸手摸了摸她手中的手炉,转而对身旁的平安道:“去给皇后重新拿个手炉过来。”
淳于念抬眼看着他,实在不想说多谢陛下那句话,终日这般应付,真的很辛苦。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关心道。
她摇摇头,低声说无碍。
这时太皇太后也到了,跟在身后的聂淑媛姗姗来迟。待人入座,由皇帝宣布开席。
“开席……”
“啪——”
平安话音未落,碗碟落在地上被摔碎的声音接踵而至,众人抬眼望去,就见淳于氏的三姑娘淳于曦一脸惊恐地站着。
淳于嘉眉头一皱,呵斥了一声:“不知礼数,还不退下!”
“大司马别生气,三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赵欢似乎并不介意,看着淳于曦笑道,“三姑娘方才是被什么吓到了吗?”
淳于曦转眼看着他,又转眼朝聂氏看去,“她……”
“曦儿——”淳于念忍不住喊道,“不得无礼——”
她明白了,在淳于曦看向聂柔桑的那一瞬间她全明白了。赵欢哪有什么能力安插奸细进入淳于府,分明是自家人太愚蠢,差点将她害死!
“今日家宴,无碍无碍。”赵欢仍旧一脸笑意,握住她的手说:“皇后身子不好,切勿动气。”
她转眼看着赵欢,心中害怕到了极点,却也只能听他的话乖乖坐下,整个人却忍不住发抖。
赵欢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冷?”
她摇头没说话,转而看着眼前的碗碟。此刻,她已经无所谓冷暖了,满脑子都是赵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忽地,手上传来一股热气,她转眼看着他,竟是将自己的手放在嘴边呵气,笑着说:“跟个冰人似的。”
她牢牢地看着他,任他将那蘸了糖的刀子捅进心窝里,她还得笑着说:“谢陛下。”
她想她应该不算最倒霉的皇后,如果日后不被废的话,应该还可以称作皇后。就算被这么精心算计,但明面上也是被疼爱过的。
淳于嘉有两个女儿,长女淳于然已经许配了人家,那准备嫁给他的,自然就是幼女淳于曦。这个淳于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不会不打听,所以派了人去盯着。原本只想看看这未来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不想从她口中得知,淳于嘉还有一女在青州,且已经派淳于川接去了,那才是未来的皇后。
看来淳于嘉也知道那个小女儿难堪大任,所以只要那个在青州的女人一死,顺便了结淳于川的性命,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是可惜,不光自己没死,就连淳于川都安然无恙。刺杀失败,父亲铁定起了疑心,赵欢这才收住锋芒静观其变,对自己百般呵护万般体贴,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懦弱多情的模样。但是淳于氏一党估计已经开始相互猜疑,互相攻讦了吧?这人心,一旦有隔阂相互怀疑,就很容易被冲散。赵欢此计真是左右得利完美无缺,她五体投地。
而当初那个去打听淳于曦的人,大概就是聂柔桑,不然淳于曦不至于如此失态。他现在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让二人相见,下一步估计就是问罪了。她看着正与父亲谈笑的东成王赵苍,瞬间也就明白了,赵苍此次前来,估计就不回去了。
这时,众人举杯,恭贺皇帝新年新禧,他笑着将酒饮下,脸上煞是畅快。
她亦举起酒杯,含泪看着赵欢,哽咽道:“臣妾也恭贺陛下新禧……愿陛下万事如意……”说着,蹙眉咽下那杯苦酒。
“皇后……”赵欢发现了她的不对,面上的担心似乎像是真的。
她放下酒杯,不顾赵欢脸上的担忧,转而看着父亲与嫡母,看向不苟言笑的大哥,又看着正低头与妻子说话的二哥,还有父亲身后仍旧一脸惶恐得淳于曦母女,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
右边是欧阳氏与聂氏的人,也都各自说着话尝着盘中的膳食,唯独那叫欧阳羽的少年人,皱眉望着自己。她冲他笑了笑,只觉得心中大恸,猩红的血液顿时倾口而出……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她看见那个少年人骤然间变了脸色,不知是谁惊慌地叫了一声:“念儿——”
第十三章:君要臣死
淳于念醒来,已经是第三日清晨了,她睁眼看着明黄的床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此刻死了,还能以皇后之礼下葬。
南星和半夏送药进来,见她醒了慌忙上前道:“主子……”
半夏扶着淳于念坐起来,眼中泛着泪光。
南星仍旧一脸担心,“您哪儿不舒服,我去叫太医……”
淳于念拉住她的手摇头,“我无大碍,”抬眼看着她问,“家中还好吗?”问的自然是淳于府。赵欢当日的做法,无疑准备拿自己身份这件事问责。
南星垂眸不敢看她,起身将桌上的药端过来,“您先把药喝了。”
她皱眉看着她,逼父亲交出兵权有可能,赵欢还没能力将淳于氏置于死地吧?她依言将药喝了,慌忙问:“究竟怎么了?”
南星看着自家主子,想了想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三姑娘回府后突发恶疾,不治身亡。”她说得很平静,于她而言,与淳于念无关的,都不是大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南星,缓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死了?”
“是,因为要过年了,遗体不宜留到年后,明日出殡。”
“明日是?”
“腊月二十七,今年只有二十九,没有三十夜。”
“呵,”她不由得苦笑一声,将药碗递给半夏,“死了……死了好啊……”说着,一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南星心中也苦,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将她揽进怀中,心疼道:“主子,我们走吧……”
她靠着南星,眼泪静默地流着。她现在走了,淳于氏必死无疑!况且,这样走了,能保证赵欢不追杀吗?
“赵欢有没有因为此事迁怒父亲?”
“关于您身份的事,陛下确实叫大人问过话,只是三姑娘暴毙,死无对证。”
不管淳于曦是真死还是假死,只要是死无对证,淳于嘉就还有机会。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再保持平衡了,现在是谁先下手,谁就站上风。但赵欢先动手,也敌不过淳于嘉心狠手辣,朝亲生女儿下手。
淳于曦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陛下体恤大司马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心疲惫,让他回家休养,大司马一职现在由东成王赵苍担任。”
关于这些,南星一个小姑娘自然不可能事事都知道得详细,但是也从平安口中了解了大概。现在,朝野上下,皆知淳于氏失势了,若是聂氏再诞下皇子,淳于念的后位恐怕也岌岌可危了。
半夏看着自家主子,实在心疼,终于忍不住道:“主子,该备下的事不能再拖了。您念着情分,但别人对您可曾有半分真心?”
半夏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丫头说得不错,再不走赵欢不将她逼死,自己也会成为淳于氏的弃子。
“你们去准备着,找机会通知王辰李炼,待我将身子养好了,咱们便走。”
半夏应了一声,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拿着药碗出去了。直至见俩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才敢放下紧绷的神经,瘫软地倒在床上,连呼吸都觉得累。
走?赵欢允许她带着他的秘密离开?她一旦离宫,只怕掘地三尺,他也要将她找出来不可。到时候,恐怕在琼州的祖父都难得安宁,而淳于氏更难逃厄运。尽管父亲对淳于曦不仁,但她总抱有一丝侥幸,父亲不会对她如此无情,更无法自己亲手种下祸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
赵欢下了朝,听说淳于念醒了便匆匆赶到承乾宫,正遇上碧云服侍她用药,他便接过药碗亲自喂她。
淳于念此刻极度虚弱,已经很难分出精力去应付他,甚至连话都不想同他说。所以一直神情恹恹,只想快点打发他离开。
“还不舒服吗?”他关心道。
“嗯,很累,想睡一会儿。”
赵欢扶她睡下,替她掖好被角,“好好休息,不要多想。”说着,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许是真的太累了,她果真听了他的话,刚闭上眼便坠入了梦乡。而他还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心中叹道:“你不该知道这么多,也不该如此聪明。”
……
淳于曦于二十七那日出殡,其母王氏哭得肝肠寸断,甚至一路拦着灵柩不让出门。淳于嘉只得让人去拉着,谁知被王氏一把甩开,又是扑到灵柩上,哭喊着她那可怜的女儿。
“把二姨娘拉开,耽误了时辰,对大家都不好。”张氏皱眉道。
尽管下人觉得可怜,但还是狠下心来将让人拉开,让灵柩出去。王氏转眼看着丈夫,心中愈加疼痛,“淳于嘉,都说虎毒不食子,你简直禽兽不如——”
淳于嘉脸色微变,倒也谈不上生气,闭着眼睛让人把王氏拉下去。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她挣脱身旁的人,一步一步地朝淳于嘉走去,淳于延怕她做出什么事来,一把将她拉住,“二姨娘——”
她转眼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抬手擦掉眼泪,冷笑一声:“大爷,用你妹妹尸骨铺的路,以后好好走,当心别摔了。”
“敏柔——”淳于嘉忍不住出声制止,“我知道你伤心,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下去歇着,我亲自送曦儿上路。”
“人死不能复生?那你告诉我,人活得好端端的为何要死?嗯?保一个,杀一个,这就是你做父亲该做的?凭什么她湛攸礼的女儿能当皇后,我女儿就得死?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疯了似的,上前扯住淳于嘉的衣襟,厉声质问。
淳于延欲上前将这个已经疯癫了的女人拉过来,却被父亲扬手制止,他任她撕扯着,一动不动。任她累了,瘫软地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他蹲下身来,卷起袖子替她擦眼泪,和声道:“念儿是君秀的女儿,是我淳于嘉的嫡女,曦儿是我的庶女,你是我的妾室。今日是你伤心过度说了胡话,我暂且不究,日后若是再提,你就下去陪曦儿吧。”
说着,起身对左右道:“扶二姨娘下去休息,延儿、川儿,随为父送你们妹妹上路。”
淳于延低声言是,随着父亲出去了。淳于川看着庶母,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妻子道:“这几日别去打扰二姨娘。”
魏氏觉得奇怪,难道不是应该多去安慰吗?怎得竟是让自己别去打扰?虽是满腹疑问,但是对丈夫说的话,她从来都不会质疑,便只有低声言是。
他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王氏一眼,便跟在淳于延身后出去了。
张氏亲自扶王氏起来,柔声道:“你哭坏了身子,曦儿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伤心的。”
王氏抬眼看着她,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满是绝望,“夫人,我还不如死了的那个!”
“别说胡话,哪里会不如死了的。”
王氏绝望地摇头,由下人扶着进屋了。
张氏看着两位儿媳,叹了口气,淡淡道:“今日之事,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什么也没听见。”
俩人纷纷低头言是,淳于延家的上前扶住她,关心道:“外边冷,咱们进屋吧。”
张氏点点头,跟着大儿媳进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二儿媳道:“你二姨娘伤心过度,近几日就别去打扰她了。”
魏氏应了一声,心中愈加奇怪,为何丈夫与婆婆都如此叮嘱她?同时也在想,那个叫湛攸礼的究竟是何人?为何全府上下都对她讳莫如深?
……
因今年没有三十夜,所以宫中自二十八那日就开始忙碌起来了。淳于念身子一直不见大好,终日躺在床上,由赵欢陪着。之前淳于府上差了好几拨人来询问病情,都被他以皇后还未醒来打发回去了,现将醒了,他问她是否让家人前来探望。
“若是方便,就让二哥来吧。”
虽说没有与家中谁太亲厚,但淳于川于她而言,总好过其他。再则,就算赵欢没有在她面前拆穿她的身份,大家早已心照不宣了,她也就不再装得与张氏母女情深了。
赵欢笑了笑说好,“那朕先去太皇太后那儿看看,你先歇着。”
……
淳于川到宫中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兄妹俩先是君君臣臣一番,才坐下说话。碧云本在身旁伺候着的,都被她打发下去,唯独留下他们二人。
她看着二哥,开门见山道:“曦儿真的死了吗?”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知道了,“不管是真是假,总归是死了。”他平静道。
闻言,她心中方才了然,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多余,“你这么说是在宽我的心吗?”不正面回答,只是告诉她一个结果,大概就是为了不让她觉得父亲狠毒吧?
“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要怎么才算理解?是要谋害我的丈夫?还是眼睁睁看着淳于氏家破人亡?”她一脸沉痛地看着兄长,字字剜心。
淳于川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命运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现如今更是无法选择。
“父亲的意思呢?希望我站在淳于氏这一边?”
淳于川叹了口气,“进宫时,父亲让我叮嘱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其他的无需多想。若是想青州的吃食,他差人给你送进来。”
“这是什么意思?收买我……”
“念儿!”他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父亲没有其他意思,送你进宫真的是迫不得已,你为何非要以最险恶的心去揣测他的作为?”
淳于川从没有凶过她,就连大声说话也没有过,这是第一次。
淳于念愣愣地看着他,眼泪潸然而下。他叹了口气,也觉得刚才的话重了,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柔声说:“当年送你离家,一是因你体弱,萧先生说青州有一好大夫;二则是因为当年宣帝病重,太子年幼,东成王伺机准备起复,父亲作为太子的从龙之臣,一旦东成王事成,淳于一族安有完卵?”
“所以,才将我送走?不给淳于氏留个后?”
“我当年扮作侍童,跟随萧先生到范阳,明帝登基后才回的京城。念儿,我并非为父亲说好话,希望你站在淳于氏这一边,就算是这样,你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可祖父从未提过……”
“萧先生当时恨透了父亲,更何况后来还要将你送进宫中。”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皇帝收了父亲的兵权,算是夺得了一部分权利,可是想撼动淳于氏这棵大树也没有那么容易。所以,念儿,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做傻事。”
若她想不开自尽,到时究竟是赵欢问罪淳于氏,还是淳于嘉恼羞成怒不再隐忍,都不一定。
“就不能都好?”
闻言,淳于川笑了起来,伸手撩开她额前的头发,“傻瓜。”
……
淳于念本想留他用了晚膳再走,但是宫中规矩,酉时下钥,除巡逻的侍卫,不能留男子在宫中。淳于川只好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送了她一对白玉镯子,说是暖玉打造的,佩戴于身便能生温,适合她这种体虚的人。
她笑着说:“那是否能当手炉了。”
淳于川也笑,“不管真假,咱们也图个吉利。”
“嫂嫂也有吗?”
淳于川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问:“她用不着。”
她哦了一声,“二哥不觉得我与嫂嫂相貌相似?”
淳于川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人在家时也不见她与妻子多亲厚,反而还疏远得很,这时怎么就对她这么上心?
“你像你生母。”
淳于念因兄长这句话想了许久,像生母?不对啊,生母?
第十四章:伯仁
所有的喧嚣与争斗,都在除夕夜停了下来,阖宫上下难得的宁静。除了先帝的妃子在熙和园过之外,帝后以及聂氏与太皇太后都在永宁宫过年。过了年聂氏便要生产了,淳于念自顾不暇,所以照料一事,还是太皇太后操心。
“皇后身子弱,多吃些。”太皇太后笑着说。
淳于念觉得,许是父亲失势了,太皇太后对她更好了。她应了一声,说祖母也是。
按照以往的规矩,帝后应该陪着太皇太后守岁的,但淳于念的咳嗽一直不停,甚至说话都费劲,太皇太后大手一挥,就让他们各自回宫了。临走时还叮嘱淳于念好生休息,不要多想。
回宫的轿辇上,赵欢一直握着她的手。她靠在赵欢肩上笑着说:“刚才应该问皇祖母要了压岁钱才走的。”
闻言,赵欢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多大了?三岁?”
她轻哼了一声,不服气道:“领了压岁钱就可以买好吃的,陛下不用忌口当然不会懂。”
他轻叹一声,安抚道:“忌口也是为了你好。”
“唉……希望下辈子能够有个好身体,不至于这么遭罪。”她长长地感慨道。
“这辈子都没过完,想什么下辈子。”他虽是责备,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侧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
回到承乾宫时亥时已过,赵欢原本想让她早点休息,可她偏说要看新年的烟火,赵欢左哄又骗都不管用,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左右就是要看新年的烟火。他无奈扶额,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人如此任性?
“陛下……”她甜腻腻地唤了他一声,拉着自己的手晃啊晃,笑兮兮地看着他,十足的讨好。
他心头猛然一跳,顿时软了下来,“好吧,我让人把凳子和火炉搬出去。”
她顿时笑了起来,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讨好地蹭了蹭。他心中一阵叹息,不管多聪明,总归还是个小孩子。
乙未年的钟声敲响时,新年的第一朵烟花也升上了夜空,接着便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漆黑的夜空顿时变得绚烂起来。
“赵欢,新年好!”她笑着看着他道。
“新年好,淳于念!”他搂着她说。
她靠在他的肩上,看空中的烟火明明灭灭,淡淡道:“小时候最喜欢过年了,尤其喜欢除夕夜的烟花,所以祖父每年都会放很多。”她已经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了,反正大家早已心知肚明。
“我不大喜欢过年,麻烦得很,繁文缛节太多,而且家里边常有人跟着,玩也玩得不尽兴。”
“无趣……”她笑着说,“庙会多有意思,还有糖人、冰糖葫芦、枣糕……但是臣妾胃不好不能吃年糕,后来慢慢就不喜欢吃年糕了……南方过年是吃汤圆,那也是糯食,吃多了一天都难受,还会泛胃酸,所以今晚有饺子我很高兴。可你又说不能吃太多,不好消化。唉……在青州时祖父管,回家了父亲和二哥管,好不容易当了皇后,结果又被你管着……”
这么几句话,她说得很小声,断断续续的。赵欢便将她搂得更紧了,柔声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为夫不管你谁管你?”
她轻笑出声,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他:“你相信来生吗?”
“来生太远了,不要去想。”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太医不敢在她面前说实话,但是私底下告诉他,她是先天不足,又加上焦虑过度,身子消耗不起了,若是好好将息,些许还能撑上三两月;若是还是这般,也就是近一月的时间了。
思及于此,他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从心底涌出来,鼻尖酸涩,一行清泪便落了下来。他伸手拭去,好在她反应迟钝,未曾发现。
“赵欢,若有来生,愿我生在寻常人家,嫁一普通男子,哪怕粗茶淡饭呢……也能安然地度过一生……”
“是我对不住你……”他将脸紧挨着她,吻着她的额头,“是我对不住你……”
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摇头,“你先是雍朝的皇帝,再是我的夫君,你做得很好……是我不能同你夫妻一心,是我对不住你……”
“不说了念儿……我们不说了……”他柔声说着,将她脸上的眼泪轻轻拭去,“烟花多美啊,我们看烟花……”
此时,一朵紫色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几乎将整座宫城都笼了进去,亮了好一会儿才落下……
她依言靠在他的肩头,看着漫天烟火,笑着说:“我不喜你唤我的字,虚伪得很,也不喜唤你的字,那是聂淑媛的……”
“嗯……娘子喜欢叫为夫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在众臣面前,给为夫留几分薄面就好。”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本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是来到嘴边的就只有一句,她轻声说:“赵欢……我此生无憾了……”
他想了想,郑重道:“念儿,若有来生,我们一定要做对平凡夫妻。”
当最后一朵烟花升上夜空,又坠落后,绚烂的夜空最终还是恢复了之前的漆黑。
万籁俱静。
静,死了一般的静。
他转眼看着她,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只拉住自己衣襟的手,无力地掉了下去。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念儿……困了我们就回屋……快些起来,朕可不抱你……念儿?”
任他说什么,她都没有一丝回应。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利爪撕扯着,疼痛难当,甚至疼得他发不出一丝声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汹涌而至,几乎令他窒息!
“来人——”
“宣太医——”
雍朝帝王绝望的哀嚎在承乾宫上空飘荡着,终于被风吹散,也不知淳于念的魂灵有没有听见……
……
正月初一,宫中本该一派欢乐祥和,但是不知为何,宫人们都是一脸愁容,丝毫没有新年该有的喜庆不说,反倒是一脸死了爹娘的模样,看着让人高兴不起来。
欧阳羽携了礼物来向太皇太后拜年,见姑母亦是一脸愁容,终于忍不住问道:“宫中发生了何事?让姑母如此忧心。”
欧阳氏叹了口气,缓缓道:“皇后恐怕是不行了。”
闻言,少年不由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昨儿夜里忽然昏死过去,太医过去瞧了,说最多也就是这几日的事。皇帝不死心,用千年人参吊着,只要药一断,估计……”余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欧阳羽也明白。
“什么病来得如此急?”
“她身子本就不好,最近家中出了些变故,许是受不住了。”欧阳氏淡淡道。对于淳于念本人,她倒是不讨厌,只是她骤然间死去,怕淳于嘉趁机发难。所以赵欢要吊着她的命,她也由他去,到时若真有什么,宫中不至于那么被动。
姑母的话让他想起淳于嘉与皇帝之间尔虞我诈,一股出奇的愤怒从心中喷涌而出!他们之间蝇营狗苟也就算了,淳于念何其无辜?
他站起身来,朝姑母行了一礼,“望姑母差人带路,侄儿想前去看看。”
欧阳氏抬眼看着他,虽说侄儿在医学上天赋异禀,可淳于念终究是个将死之人,就算去了又能如何?
“江同,带二爷过去看看。”她对身旁的小黄门道,“你去了尽力就好,也好好劝劝皇帝,皇后命数如此,让他不要太伤怀。”
“侄儿明白,侄儿告退。”他朝欧阳氏匆匆行了一礼之后便跟着宫人出去了。
那日她吐血晕厥,他上前把过脉,虽说身子确实虚弱,心肾有衰竭之象,但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内便要了性命。除非……有人蓄意谋害!
……
主子在鬼门关外游离,承乾宫上下的气氛比其他地方更为沉重。欧阳羽匆匆赶到,都来不及通报便直接进去,还是被赵欢的内侍平安拦在寝殿外才着急地说:“劳烦公公禀告陛下,说欧阳羽不才,前来查看娘娘病情,还望陛下应允。”
平安似乎听过欧阳家的二爷医术超群,连忙跑进屋内通报,不一会儿就出来了,着急忙慌地说:“二爷快请!二爷快请!”
赵欢见人进来,大手一挥免了他的礼,忙说:“快去看看。”
淳于念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南星忙将她的手拿出来,方便欧阳羽把脉。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坐在床沿上,徒手去摸淳于念的脉象。脉象微弱,真的如姑母所说,就只剩下那口气没断了。
他伸手拨开她的眼皮,见瞳孔并未发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幸得赵欢执着,应该还能救。正准备问赵欢她之前的症状时,忽然间发现她的唇上有些青紫。
“陛下,娘娘的嘴唇?”
“昨天夜里突发高热,抽筋的时候不小心咬到的。”他嗓子沙哑,一夜的生死离别让他憔悴不堪,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
“冒犯了。”说着,他不顾君臣礼节,更不顾赵欢在场,直接伸手捏住淳于念的下巴,只见她嘴唇内部都隐隐泛紫。再看她的手指,也是有些发紫。
“针。”
众人不明所以,还是值守的太医反应过来,忙取了一根银针出来,“二爷,银针。”
欧阳羽接了针,在淳于念手指上扎了一个洞,血液流出来,颜色不似正常的殷红,反而很淡。见状,他心中了然,回身对赵欢道:“陛下,娘娘是被人下毒了!”
“下毒!?”赵欢不可置信地看着欧阳羽,瞬间屠了整座承乾宫的心都有了!
第十五章:毒
宫中敢给淳于念下毒的人,估计不是想让她死,而是不想让赵欢活。他一脸肃杀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冷声道:“娘娘的起居饮食都是谁在照顾?”
“大多是南星与半夏两位姑娘。”碧云低着头说,“奴婢偶尔也贴身伺候着。”
南星和半夏还在房中配合欧阳羽施针,若是那俩人给她下毒,她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够。他转而问道:“可曾有谁送过东西过来。”
“不曾,娘娘的吃穿用度,皆是少府那边安排好后送过来,中途没有旁人经手。”
他知道这么问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非得用些雷霆手段才有人说实话。可是他有些害怕,问出幕后的主使之时,他不知该怎么办。这宫中,最想让她死的,大概就是太皇太后与聂柔桑了。
“让太医院的人把皇后最近吃的用的都检查一遍,下人的住处也一并查了,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平安领了旨意,便匆匆出去了,留下堂下众人战战兢兢地跪着,生怕那个挨千刀的下毒人将毒药藏在自己的包内。
他看了众人一眼,起身朝卧室去。屋内用屏风隔开了,欧阳羽在屏风外指挥,女医在内施针。赵欢进来,欧阳羽立即起身行礼,他抬手说不用,“情况如何?”
“身子已经回暖出汗了,还差几针。”
“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吧?”
“不会。”欧阳羽的态度恭谨,抬眼见他一脸憔悴,好意提醒道,“陛下先去歇息吧,这儿有在下照看。”
“无碍,朕就在这儿。”说着,自己寻了个椅子坐下,眼睛牢牢地盯着屏风内的动静。
欧阳羽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而继续指挥女医施针。过了好一会儿,施针结束,他让欧阳羽下去歇着,自己来守着。
她胸前盖了一块白纱,银针似乎是就着白纱刺进去的,给她留了几分体面。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体温时才稍感安心。
昨晚她昏过去时,他几乎想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她一命,可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虚伪又可笑。若真的可以换,自己真的就舍得吗?好在上天似乎待他不薄,让他可以鱼和熊掌兼得。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指,轻声说:“不必来生。”
……
赵欢下令彻查皇后的衣食起居,就连花房送来的花都一一让欧阳羽验过了,可没有哪一样会让她丧命。虽然没有查出谁下的毒,但这样的结果恰是他最期望看见的,要是查出下毒之人是太皇太后或是聂柔桑,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取舍。既然她已无性命之忧,就当没这回事吧。
所以他对欧阳羽说,此事就暂且如此,不可对外声张。
欧阳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却仍旧恭敬,拱手行礼道:“在下明白,这就去给娘娘开方子。”
赵欢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二爷这边请。”碧云引着欧阳羽出了卧室,花厅内早已备好了笔墨,就等他过来。
淳于念的命算是保住了,可身子仍旧虚弱,用药不能太猛,也不宜太轻,他思索了好一阵才将方子写完交给碧云。
“南星,快差人将方子送到太医院。”
南星接了药方,正准备出去时被欧阳羽叫住了,“南星?你唤南星?”
她觉着奇怪,就算自己这名字是药材名,但对于欧阳神医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了的,为何将眉头皱得如此深?
她应了一声,拿着药方一脸疑惑地出去了。而欧阳羽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朝卧室走去,匆匆向赵欢行了一礼,“陛下,在下知道娘娘所中何毒,为何中毒了!”
赵欢心中一沉,神色严肃,“说。”
“在下之前查看过娘娘近期服用的药,都是治愈风寒,滋补气血的上等药材,可是其中的天南星与三七若是剂量用错了,也会损伤内脏!”
闻言,赵欢拍案大怒,“把陈兆基等人给朕传来!”
平安领了旨意,慌忙出去让人去太医院传话,不一会儿近期负责淳于念身体的太医院相关等人,都战战兢兢跪在了春熙堂前。
欧阳羽拿着药方又一一地看过,却没发现任何错处,而且其中并没有三七与天南星。莫非是抓药之人动的手脚?他让南星取了剩下的药来看,确实有大量的三七,且还有天南星的根茎。
他将药呈给赵欢,冷声道:“陛下,在下查看了药方并无不妥,但是在剩下的药渣中,竟发现了药方中并没有的天南星的根茎与三七,想必是抓药的人将其混入的。”
“陛下,小的冤枉,小的冤枉……”替淳于念抓过药的小太监们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其中一个道:“小的每次都是按照陈大人开的方子抓药,而且南星和半夏二位姑娘也看见的,小的不敢私自加药啊!”
赵欢转眼看向南星和半夏,只见南星脸色惨白,身子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住。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南星,可有此事?”
“南星?”碧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
“陛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此事……奴婢有苦衷,还望陛下准许奴婢单独向您禀告……”
“南星你疯了?!”半夏一扯住南星,“你怎么可以……”
南星此时心中酸涩难当,她看了半夏一眼,又重重地朝赵欢磕了一个头,“望陛下准许!”
赵欢脸色阴沉,眼中的杀意几乎是要将南星凌迟,冷声道:“就在这儿说!”
南星明白,赵欢这是为了堵住世人的嘴。之前说有人下毒,他的态度就有些犹豫不决,生怕查出下毒之人是聂柔桑或是太皇太后。现在那二位清白了,他处理起来,确实要容易得多。只要有人将这个罪名背下来,他既保住了那二位,又不会得罪淳于氏。更何况下毒之人还是淳于念的身边的人?让淳于嘉连借题发挥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非得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承认是自己下的毒。毕竟死一个丫鬟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她闭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药,是我加进去的。”
闻言,堂内一片哗然,半夏一把扯住她的领子,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奴婢死罪,请陛下降罪!”她磕头认罪,语气平静。
赵欢看着她,觉得有些蹊跷,却又说不上来是哪个地方不对,但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他望着堂下跪着的青衣女子,冷声道:“拖下去,杖毙!”
“谢陛下!”
“慢着——”
众人闻声望去,就见淳于念由侍女扶着,左手扶住门框站着,感觉随时会晕过去。
赵欢立即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她,一把将她抱起来,“你来做什么?”他也不管众臣在场,直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臣妾不来,只怕南星枉送了性命……”她声音很轻,说话都还很费力,“本宫自幼体弱,所以也懂些药理,以为天南星与三七不过是寻常药材,才让南星加进去,所以连累了大家,是本宫的错……”
“臣等惶恐,望娘娘以凤体为重。”众人叩首。
她转眼看着赵欢,轻声说:“太晚了,让他们走吧。”
赵欢眸色深深,却也是同意了。待人走后,她终于体力不支地瘫软地靠在赵欢怀中,“陛下,此事真的与南星无关……”话音未落,她便又昏了过去。
他将人抱起来朝卧室走去,放回床上,看着她那惨白的面容,他忽然间明白了。她是淳于嘉的女儿,谁敢杀她?除非是她自己不想活!
……
淳于念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初六午时了,这几日赵欢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因今日是改元的第一次朝会,这才转经他人之手照料。
半夏扶了她起身,先是伺候洗漱再是沐浴更衣,忙了好一会儿才吩咐传膳。说是吃饭,却也是经过欧阳羽搭配的药膳,好在不难吃。
“欧阳氏的那位二爷还真是神人,太医都束手无策,他硬是将主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半夏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笑着说。
“欧阳节?”
“是欧阳羽。”
淳于念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年清冷的面容,初次见他还是在小年夜的宴会上。只是没想到,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医术还真令她刮目相看。也幸得自己醒得及时,不然南星就真的没命了。
“待我身子好了,得好好谢谢人家。”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陛下已经重赏过了。”
“他收了?”
“当然了,黄金千两,豪宅一栋,谁会脑子进水了不要?”
淳于念笑了笑,对欧阳羽有了些改观,这人倒是一点也不迂腐。
主仆俩正说着,听见珠帘晃动的声音,抬眼望去就见赵欢掀帘进来。半夏行了礼,自觉地出去了。
淳于念没有行礼,而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柔声说:“回来了?”
赵欢心头一跳,纵使知道她大病初愈不该有任何欲念,但病西施三个字还是浮上了心头。他应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好吃吗?”
“还可以,”她笑着说,“你吃了吗?”
“吃了。”他亦是笑着说。“朕改了年号,叫乾仪。”
“天子之姿,恭贺陛下!”
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抬眼一脸认真地看着她问:“皇后可愿与朕夫妻一心,重振赵氏江山?”
淳于念看着他,笑容僵在了脸上,忽然间觉得,任何毒,都比不上赵欢的这一句。
第十六章:帝王夫妻
赵欢牢牢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要逼她说出那个好字来。可这对于淳于念来说,是宁愿死也不愿去面对的。
见她不说话,赵欢笑了,“原来皇后是真的想要下辈子才同朕夫妻一心。”
淳于念还是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她知道赵欢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想要逃避,但是他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朕知道皇后心软,不想见到血光。可淳于嘉将你送到我身边,你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与朕同穴,要么同朕一起殉国。就算是死,你也只能葬进我的陵寝!”
她不禁抬眼看着他,从未发现他有如此强硬的一面,之前的那些懦弱,只是在演戏而已。她也承认,他有这个能力。
“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她垂眸轻声道。
帮得了,怎么帮不了?只要告诉他兵符是否在淳于嘉手中就是帮了他大忙了。若是兵符还在萧湛手中,依萧湛对她的宠爱,能不拿给她?
“兵—符—”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忍不住有些激动,“念儿,若是兵符没在你父亲手中,我们就还有机会!”
淳于念心中一沉,果然,祖父说的没错,世人都以为祖父携了天下兵符逃走了。也许,这是她最后的筹码了,救淳于氏最后的筹码!
她抬头装作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赵欢知道自己赌对了,兵符确实没在淳于嘉手中!他扬眉一笑,“吴王不可能将兵符交给一个二臣贼子的!”
淳于嘉之前曾是熙朝的县令,算是熙朝的臣,后追随赵晧父子,骂他二臣贼子并不为过。
淳于念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悦,对子骂父这事,换谁都会不爽。
“所以,兵符现在在你手上还是外祖父手中?”
之前派去监视萧湛的人已经被处理了,他至今也不知萧湛的去处,若是在淳于念身上,那一切就更好办了。
他眼神殷切,看得淳于念有些反感,原来男人面对权势时,都会露出那丑陋的嘴脸。她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现在大司马一职已经是东成王在担任了,兵符还重要吗?”
“只有将兵权真正地握在自己手中才会感到安全!若是你父亲先我拿到兵符,又只有那一块才是真的,到时你让我如何立足?”
她看着他,转而又将头低下,似乎还在斟酌。此刻,他不再着急,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淳于念已经动摇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背,柔声说:“念儿……我的妻……”
“兵符……没在祖父身上……”她顿了顿,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道,“可也没在我身上。”
赵欢皱眉,“为何?”
“那么危险的东西,祖父是不会让我带在身边的。”
“那现在何处?”
“在雍州境内的某一个人身上,当初祖父是想拿它在紧急时换我一命。”
赵欢深吸一口气,眼神中有些警惕,“若这次你没活过来,那兵符是否就落在了你父亲手中?”
“不会,”她笑着说,“我在宫中如何,会有人去告诉那人的,若这次真的活不过来,那兵符会从此在世上消失。”
“你宫中有人?”赵欢笑得有些阴冷,关于这一点,他是如何也想不到的。
淳于念笑,没有正面回答,“毕竟我祖父是熙朝的吴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吴王。”
闻言,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不去追问那人是谁,只是笑着说:“淳于念,若你是个男人,必定是我雍朝的心腹大患!”这人看似温顺,实则蔫儿坏,偏偏处处都甚合他心。
“当陛下是夸臣妾了。”她的眉目间有些许得意,淳于氏特有的傲气。
“你要为夫如何才把兵符拿出来?”
淳于念看着他,站起身来退了两步,直直地跪在他身前,稽首大拜:“求陛下留父亲与长兄全尸!留淳于川等人性命!”
赵欢大惊,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仍旧稽首不起,哽咽道:“臣妾身为淳于氏的女儿,又徒有皇后虚名,却无法做到忠孝两全,已属不堪,如今又以残躯换得陛下垂怜,斗胆请求陛下应允,给淳于氏留条活路!”
赵欢看着她,半天没有声响,不是不答应她或是她的要求太过分,是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这场争斗到底谁输谁赢。
“你自杀,就是不想站在任何一方?”
此次所谓的中毒,不过是她一手策划。加入天南星根茎和三七,慢慢损害肺腑。这样的死法,即不会让人怀疑她是自杀,也不会连累赵欢和淳于嘉,只是没想到会出现一个欧阳羽,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满是泪痕,“臣妾是淳于嘉的女儿,是雍朝的皇后,忠孝难以两全,臣妾也是别无他法。”
赵欢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好笑,所以问了一个在淳于念看来不会此刻问出的话,他问:“淳于念,除了我是你的夫君,你可曾对我有半分情义?”
情义?除了所谓的夫妻情分外,她是否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答案是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喜欢叫爱。若爱是一时间的冲动,但她也并没有抛弃所有去爱他的想法。当然,赵欢更不会有。所以这个问题有些苛刻,更是自私。
见她脸上的茫然,赵欢就知道答案了,生在这波诡云谲的宫中,情义对他们来说过于奢侈。
不过好在真情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只要淳于念乖乖地在他身边就够了。至于儿女私情,那不是帝王该有的。
他向她伸出手,她听话地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中,被他一把握住。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朕,兵符不能落在淳于嘉手中,否则朕会先让你做‘虞姬’!”
就算无法预知结果,他也要答应,只因他是帝王。他都失去了斗志,谁还会为他卖命?
而他们之间,似乎只能如此了。他既要天下,也要淳于念生死相随;淳于念要的不过是淳于川等人的后路。公平交易,互利共赢。
闻言,淳于念笑了,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脸上恢复了那股自信,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他:“陛下不是霸王,臣妾怎可能是虞姬?”
不是霸王,则是刘邦!
赵欢朗声笑了起来,聪明人的好处在于和她说话不会累,一点即通。他将她扶起来,坐在自己身边。
“何时将兵符交与朕?”
“陛下信臣妾吗?”
“信。”
“可臣妾不信陛下,毕竟……”她冲他狡黠一笑,“毕竟圣心不是吾等女子能够揣测的,若是陛下得到兵符,再一道旨意废了臣妾,那臣妾该如何自处?”
赵欢并不因她的无礼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这充满稚气的口吻来要挟一个皇帝,该说她天真,还是自以为是?可这份冷静,又着实难得。
“淳于念,幸好你是个女子,也幸得是我赵欢的妻子。”否则,必生大乱。
闻言,她低头笑了笑,轻声说:“是个男的岂不是更好?为您开疆扩土。”
“是吗?”他挑眉问,还没等她回答,他便走过去,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要是个男的,朕可就抱不动了。”
她惊讶地看着他,这人还能如此不正经?可是现在她是真的不行。她红着脸看着他,“身子不允许。”
他当然知道她身子不允许,也只不过是想与她亲昵一番,可还是想逗她,“朕可是当了近一个月的苦行僧了。”
“要不……找个人?”她小心翼翼道。
闻言,他顿时拉下脸来,低头咬了她一口,“你以为谁都能爬上朕的床?”
“那怎么办?”她问得极其认真,认真得赵欢也认真起来了。
“不然,你帮帮朕?”
帮?怎么帮?她皱着眉看他,“怎么帮?”
“我教你……”说着,温柔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吻得很小心,生怕她呼吸不上,每一次亲密接触之后,便不舍地离开,更是不敢压着她,可以说是十分难受了。如此断断续续地厮磨了一阵,他终于忍不牵住她的手往身下探,淳于念赧红了脸,却还是依着他的动作做,羞羞答答地不敢看他。他抱住那柔软的身子,克制了又克制,才将那股冲动压下去。
“淳于念,等你身子好了,看我怎么治你。”
第一次为他做这种事,本就羞得不敢抬头了,他这一说,手上便没了轻重,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轻点笨妞!”
“我都说了我不会……”她有些委屈,这种情况下就更委屈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看得赵欢心都快化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没事儿……”他柔声哄着,将人揽进怀中。
淳于念索性不干了,搂着他的脖子骂他大坏蛋。赵欢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自作孽,哄了好一阵才将人哄好,腆着脸说:“宝贝儿,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淳于念没理他。
他还是不死心,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去,极其有耐心地教导着她。
淳于念觉得好气又好笑。她在想,是否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德性?就算皇帝也不例外。
赵欢虽说比较克制,但她身子刚缓过来,还是有些累。所以当他释放后,她便浑身瘫软在他怀中,轻声说:“没有下次了。”
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嗯了一声。
“等我身子好了,就准备给你选秀。”她一本正经道。
闻言,他笑得更深,“哦,那我是不是应该夸你一句皇后贤德?”
“当然,毕竟皇后应当大度随和。”
他笑了笑,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柔声说:“睡吧。”
她嗯了一声,转眼便睡着了。而他却在想,弱水三千,能得她这一瓢饮,三千于他便如无物。只是这样的话她不会信,他也不会说。
第十七章:信客
南方立春后便开始回暖,若经春风一吹,那在去年冬天里酝酿枝条们便会陆续抽出新绿。淳于念喜欢那嫩嫩的颜色,只是,北方的春天比南方要晚得多。
元宵节那晚,聂淑媛为赵欢诞下了一个四斤多的皇子。赵欢大喜,立即进了聂氏的位分,为聂婕妤。一时间,宫中的好东西都往庆熹宫送去了。不光如此,赵欢还夜夜去陪着。初为人父,也理应如此。
皇后为表示自己也很高兴,送了一对玉如意、一个金项圈,许多上好的绸缎。实则,她更关心的是庭院内的那株西府海棠何时开。
“赶明儿等咱娘娘把身子养好了,也生个白白胖胖的皇子。”碧云一边往她茶碗里添蜂蜜水一边笑着说。这人太怕吃苦。
淳于念听了也笑,“听说生孩子很疼?”
“疼!”一旁的半夏表情严肃地说,“听说相当于十二根肋骨同时折断的那种疼。”
淳于念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真的?”
“真的!”
“这丫头,瞎说什么呢?一点也不害羞。”碧云笑骂道。
“我哪儿瞎说?这是陈大婶告诉我的,她还说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淳于念举手打断她,本就害怕得要死,再经她这一描述,只觉得更可怕了。哪怕她觉得自己和赵欢不会有孩子。
这时南星推门进来,见大家聊得开心,笑着问:“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在说生孩子的事,”碧云笑着说,“半夏这丫头,还没嫁人呢,就神神道道的。”
南星也笑,“她自小这样。对了,今天我值夜,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也好。那奴婢告退。”那二人行礼告退。
淳于念点点头,她也准备休息了,“南星,你同我睡吧。”
南星正在给她铺床,听了这话笑着应了一声。“家中来信了。”
家中,指的自然不会是淳于府,而是外祖父萧湛。
萧湛信中说,他在琼州已经安排妥当了,为了以防万一,又换了身份与姓氏,年岁大了,准备在琼州安定下来。
琼州地处南海,与大陆又隔着海峡,距中原远之又远,确实是个避世的好去处。既然祖父已经安定下来,她也就放心许多了。
她刚想提笔回信,又猛然间想到现在的情形。她与赵欢表面上是已经坦诚相待了,但她知道,赵欢未必会全然相信自己,就好比自己对他有所防范一般。
其实,他或许就没相信她有兵符,只是想确认有没有在淳于嘉的身上而已。信物之所以为信物,是建立在一定的秩序之内的,既然熙朝及熙朝以前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了,那以前信物在雍朝的秩序里又有何价值?赵氏想要找回兵符,就好比曹丕要刘协写禅位国书,司马氏又逼曹氏写禅位国书一样,只是想要体面一些罢了。
但赵欢要的不只是体面。雍朝才立国二十一年,兵符的影响力仍旧很大,所以,他需要找回来巩固赵氏的江山。也因如此,淳于念相信他绝不会就真的如那日所说,任由她拿着那东西要挟自己,他必定安排更多的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伺机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更何况那日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已经说出宫中有人了。外祖父是自己唯一的退路,她断不可像以前那般,由王辰李炼传信。
她将信烧掉,面色沉静,“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再联系王辰李炼,宫中的眼睛多得很。”
南星说了一声是,想了想又笑着说:“我还以为,主子您真的对他动心了呢!”
闻言,淳于念不由笑了起来,“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则性命堪忧。”
她想,她与赵欢恐怕永不可能真正的坦诚相待。他是赵氏的皇帝,她是淳于氏的女儿,注定了水火不容。更何况人心是会变的,今日如此今年如此,明日明年又会如何?
……
虽说北方春晚,但天气倒也回暖了许多,淳于念的身子也跟着慢慢好了起来,不好的是吃药比吃饭要多。
这日,太医院派人来请平安脉,原本是寻常的事,但当看见来请脉的太医时,淳于念还是惊讶了一下。
“请皇后安。”
他看着一身浅紫色官服的欧阳羽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承蒙陛下抬爱,让臣供职于太医院,为陛下与娘娘效犬马之劳。”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喜或不喜。
淳于念微微皱眉,她并不觉得欧阳羽是愿意待在皇权之下的人,更何况,欧阳氏的人就算为官,也不可能屈尊于太医院,哪怕他能活死人肉白骨。
“赐座。”
“谢娘娘。”
欧阳羽起身,一丝不苟地取出脉枕、丝巾,细细地为她诊脉。
“娘娘脉象平和,身子已渐渐恢复了,记得按时服药,臣再给您加几味滋补气血的药材进去。”
“多谢大人。”
欧阳羽笑了笑,收起东西准备告退。
“天气尚且寒冷,大人留下喝杯热茶再走也不迟,本宫还未感谢当日的救命之恩呢。”
欧阳羽看了她一眼,拱手行礼,“多谢娘娘。”
南星会意,提了桌上的茶壶出去,屋内便只留下他们二人。
“本宫以为,像二爷这样的人是不愿待在这高墙之内的。”
“是承蒙陛下不弃,看得上微臣这皮毛之术。”他仍旧不卑不亢,嘴角还挂着几分笑意。
淳于念以为他这样的人,应该是不苟言笑的,他这一笑,倒让她稍稍放下心来,“我面前便不用端着了。”
闻言,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但好歹身子放松下来了,“愿不愿又能如何?娘娘应该明白的。”
明白,怎么能不明白呢?她是淳于氏的女儿,所以就算不愿还是得入宫;他是欧阳氏的儿子,就算无心官场权谋,但圣旨一下,还能抗旨不尊?
“家姐近日可好?”
“一切尚好,且已有一月的身孕。”
“这倒是喜事,还没人告诉本宫。待会儿,还劳请二爷带些东西给家姐。”
“不妨事。”
“令尊可好?”
欧阳羽抬眼看着她,心知这才是重点。后宫无法得知前朝的事,自然只能侧面打听了,淳于氏年前受挫,欧阳氏与之为儿女亲家,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切尚好,只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堪劳累,得陛下圣恩垂怜,近日在家中静养。”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欧阳氏必定和淳于氏有了同样的遭遇。赵欢现在已经开始将权利抓回自己的手中。
“陛下体恤老臣,天恩浩荡。”她亦笑着说,“家父身子也不好,本宫在宫中也无法尽儿女孝道,还劳请公子将家书带到府中,不知公子是否方便?”
“此等小事,娘娘吩咐便是。”
淳于念在赌,赌欧阳羽是否是个可信之人。因为她必须将信送出去,兵符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就不得不让祖父备着。
“不过,现在的情形二爷清楚,本宫虽是愚钝倒也明白,有些事不能难为二爷,这信,你就送到南街李记银饰,说是湛小姐的家书便可。”这样做,就算赵欢派人跟踪也可以巧妙躲过。
“微臣明白。”
这时,南星提了茶回来。欧阳羽饮了茶便要起身告退了,临走时还叮嘱淳于念按时服药,少吃些糖,若是嫌药苦,可以泡些罗汉果花备着。
“啧啧,没想到这欧阳公子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半夏看着他的背影念念有词。
而淳于念,自将信给他的那一刻便开始担心,恨不得马上就到明日,好问他是否将信送出去了。
……
晚些时候,赵欢似乎终于想起他除了儿子之外还有皇后这事了,在淳于念用完膳准备吃药的时候过来了。他从碧云手中接过药碗,亲自吹冷了给她。
“臣妾以前听说,后宫里边的女人惯会用孩子来争宠,以前不信,现在是信了。”她垂眸喝药,语气里似乎有些酸味。
闻言,赵欢哭笑不得,接过她的药碗,“说什么傻话?”
她没说话,接过碧云递过来的罗汉果花泡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碗才将嘴中的苦味压下去。
“怎么多了一碗药?”他疑惑地问。
“这是罗汉果花泡的水,味甜且降火,比蜜饯好些。”碧云笑着说,待淳于念喝完了药便下去了,屋内只留下他们夫妻二人。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真生气了?”他笑着问。
“陛下早些歇息吧。”她还是那句话,说是歇息,可她仍旧不动如山,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尽管她拉着一张脸,可他却觉得格外的高兴,握住她微凉的手,笑着说:“那你也要个孩子来争宠?”
闻言,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转眼看着他,“没有生气。”
“那从我一进门就给我脸色看。”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脸拉得,比马的还要长。”他夸张地比了个长度。
她负气地打了他一下,“快休息吧。”话还是那话,却动也不动。
“你不睡?”
“我……还几个字没写完。”她平时爱写字打发时间,现在更是说得煞有其事。
“写什么字?”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晚上的,眼睛不要了?”
淳于念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点从他身上下来的意思也没有,见他一脸疑惑,她想了想还是坦白道:“你先把被子捂暖了……毕竟我身子不好……”
赵欢:“……”
“皇后该不会是真的没吃醋,只是生气没人暖被窝而已吧?”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
“此言差矣,呃……”她想了想,实在也编不出什么像样瞎话,“好吧,就是如此。”
赵欢再次:“……”
“舒活舒活筋骨就不觉得冷了。”他说得一本正经。
淳于念:“……”
所谓床上舒活筋骨,她大概是明白的,也因为明白,所以脸顿时红到耳朵根去了。毕竟上次的事记忆犹新,而如今她的状况又比上次好得多得多。再看他一脸不正经的笑,只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
“上次说不会有下次了,君无戏言啊,陛下!”
“床上没有君臣,”他将她放下,倾身吻了上去,“更何况,朕是为了你好……”
淳于念:“……”
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是皇帝还是庶民。男人的鬼话,都信不得。
第十八章:南风寒
欧阳氏自熙朝末年开始便是朝中重臣,后赵氏专权,审时度势追随赵氏,于元靖八年将女儿嫁于太子赵嵘,即如今太皇太后欧阳氏;宁庆元年,长公主下嫁欧阳觉,这也是欧阳氏几世荣华的由来。淳于念想不通,为何好日子不过,偏偏要跟着父亲谋反?
“朕准了欧阳觉的致仕之请。”赵欢看着鹅黄色的床帐语气淡淡道。
淳于念抬眼望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他竟然将这些事说给她听,“欧阳氏在朝中的根基比淳于氏还要深,更何况还有太皇太后撑腰,陛下此行是否妥当?”
三公中的大司马、大司徒、大司寇,最重要的二位在小半年之内便被解职,朝堂之上必定造成了大震荡。这种震荡不可怕,只是赵欢根基未稳,是否掌控得住局面?
“皇权都快被蚕食殆尽了,若再只顾一家之利,更是什么也保不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了想,“刘贺如何被赶下皇位的,陛下应该比臣妾清楚。”
汉昭帝早逝,没有子嗣,传召刘贺进宫主持丧仪,继而立为太子,但史传刘贺继位后二十七天内,竟做了一千一百多件荒唐事,最后被废黜,连个国王的爵位都没保住,封了个列侯。
但是,从后来霍光对汉宣帝的把控来看,废黜刘贺,怕是因为刘贺没有那么好控制。
而如今,赵欢也才登基几个月,便大刀阔斧地进行朝政改组,只怕稍有不慎,也做了个海昏侯。更何况,触动的还是太皇太后的母家的利益。
闻言,赵欢倒是笑了起来,侧身看着她,“吴王养出的孙女确实不一样,就连刘贺那样的废人都能被你看成胸怀大志。”
这一说,淳于念就不高兴了,她这是为了谁?遂拉着一张脸道:“那你二十七天给我做一千多件荒唐事来看?”
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朕逗你的,看你这小气鬼的样子。”
淳于念哼了一声,翻过身去不理他。他笑了笑,一把将人揽进怀里,语气平静道:“我怎么不知道太皇太后得罪不起?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欧阳觉解甲归田了,不是还有一个欧阳节?”
淳于念有些吃惊,回过身来看着他,“你让欧阳节做了大司徒?他才二十五六吧?众人会服?”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服不服的?”他语气轻松,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要是被废了,我可不愿跟着你去长陵那个破地方。”她语气凝重,似乎要休夫。
“哈哈哈……”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可由不得你了,其实长陵挺不错的,虽然偏僻,但……”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你又在逗我。”他不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就如当初刚进京,还摸不清淳于嘉的底细时,被请去给淳于念及笄礼当背景还不是乖乖地去了?
他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吻手指,“欧阳节刚及弱冠之时,欧阳节便让大司寇魏彰将他调到京兆尹的位置,我如今所做,也不算过分。再者,我要是换了外姓的上来,他们还不以为那是我的人?那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可若是他们父子一心,岂不是白费?”
“欧阳节已经分家出来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打算和以前可能就不太一样了。到底跟着谁才能荣华一生,他应该清楚。”
淳于念此时才知赵欢的厉害之处,淳于然有孕她今儿才知道,还是从欧阳羽口中得知的,他竟然比自己还要早知道。
“你问过他的心意?”不问过,他不可能如此笃定。
“这倒没有,”他笑道,“不过是前几日欧阳觉进宫贺喜,问过他几句话罢了。”
“问了什么?”她好奇得很,怎得问了老子几句话,就得知儿子的想法?
“他向朕贺喜,朕问他什么喜,他说恭贺朕喜得皇子。我叹了一口气道,‘朕之大喜是君臣一心,皇子只是小喜罢了。’话都如此了,他自然要表示同朕君臣一心了。我就把说他多次深夜出入淳于府的密折甩到他跟前,对他说,‘朕知你们是老友,只是尔等皆为朝廷重臣,许多事须得注意分寸,这次只是说你们来网密切,让朕提防着点。下次,怕就是弹劾你们结党营私了!朕一边是太皇太后,一边是皇后,都不能偏心,舅公也不要让朕为难。您说对吧?’其实就是几个简单的问题,他便稽首谢罪,说愿意致仕。”
淳于念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的这些手腕哪里像个刚继位的小皇帝,分明就是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城阳穷乡僻壤的,谁教他的帝王心术?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有如此多的眼线去盯着朝中的每一位官员。可怕,真的太可怕了!
“所以,欧阳羽算得上质子?”想起白日里他的那种语气,自然是赵欢将他来要挟欧阳觉了。老狐狸老谋深算,环环紧扣,不允许哪个环节上出错。
“话不能这样说,我也只是让他照看你而已,你若是痊愈了,他不想在宫里待也可出去。”
淳于念:“……”她有一种自己很难痊愈的直觉。
“其实朕也不明白,欧阳觉那般墙头草的性格,怎会生出如此清高的儿子?你看他那一脸不屑权贵的嘴脸,看得朕心烦,早把你治好了早点走了的好。”
闻言,淳于念忍不住笑了起来,色欲熏心是他,阴险狡诈是他,小家子气亦是他。这人还真是,多变莫测。
“所以你就觉得欧阳节与欧阳觉就不同心了?”
“欧阳觉是墙头草,胆小怕事,谋起反来就没有淳于氏的决心,所以,哪敢将与你父亲的谋划告诉儿子们?”
说起这个,淳于念倒是有些不明,皱眉问他:“为何就觉得我父亲就一定会谋反?”
赵欢看着她,“那不是更好?”
是啊,如果淳于氏不会谋反,那他也就是将权利收回手中,不用流血,岂不美哉?但这只是淳于念天真的想法而已。他是皇帝,就算真的没有人觊觎皇位,他也要未雨绸缪。
淳于念叹了口气,往他怀里靠了靠,“我困了。”
赵欢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我们就要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不管是你父亲,还是你大哥,如果能让他们活着,我便不会要他们的命。”
淳于念重重地嗯了一声,“你不必为难。”
若是他真的要了淳于氏的命,她又能如何?
“不会的,真的不会的,相信我。”
“好!”
……
第二日,赵欢仍旧早早地起床上朝,走的时候将她从被子里拉起来,亲了亲额头才走。
淳于念幽怨地看着床帐,大吼一声:“今晚别来了!”
他掩唇轻笑,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将她弄醒。
众宫人:若不是淳于嘉的女儿,哪儿敢有这么大的起床气啊?
淳于念的起床气很大,一般要延续到午膳时才会消下去,前提是早膳和午膳要合她的心意,否则那脸可以拉一天。很不巧,今日的早膳很不合她的口味,所以当欧阳羽来请平安脉时,她仍旧铁青着脸。
“娘娘这是怎么了?”他疑惑道。
半夏一边给她倒罗汉果花水,一边笑着说:“没事儿,起床气罢了,午膳吃一碗八宝饭便好了。”
“话太多!”她还是拉着一张脸。她有起床气,但好在只是脸色不好看,很少冲人发脾气。
欧阳羽闻言也笑,“晚上早些歇息便是,睡前也不要吃太多甜食。”
“我……”她刚开口便意识到这种事不宜在人前说,也只能在心底大骂赵欢寡廉鲜耻,“没吃甜食,只是睡得不好。”
欧阳羽没在意,收了东西准备起身告辞,“事已妥帖,娘娘尽可安心静养。”
“多谢公子了。”她起身送他。
“娘娘,屋外冷,还请留步。”
淳于念笑了笑,“终日在屋内坐着,更是受不得一点风,杏花开了,我想去看看。”
欧阳羽想了想,欲言又止,“那微臣告退。”
“二爷很忙吗?”
他忙什么?被赵欢软禁在这高墙之内,出了宫墙,又随时随地有人跟着。说句不好听的,就像一只金丝雀。
“要去太医院备案。”
“又不是什么大事,陪本宫走走吧。”
“是。”
早春应是料峭,杏花微雨也才是最配,偏偏这日天气晴好,风吹落花翩跹,如诗如画。
“昨日之事多谢公子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这种事,别人避之不及,我是也别无他法。”她宫中耳目众多,就连道谢的话,都只能出来说。
“有些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伤怀,也切勿再有什么过激之举。”
所谓过激之举,自是指她服毒之事。
“等天气真正地暖起来,我便向陛下求情让你出宫,暂且委屈些时日吧。”
他看了她一眼,脸上也没什么欣喜之色,语气仍旧平静道:“多谢娘娘。”
她转眼看着他,笑了笑,“二爷去忙吧。”
“微臣告退。”他拱手行礼,刚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说,“令次兄刚接了家兄的位置,现如今是京兆尹,娘娘可放宽心些。”此等人尽皆知的消息,告诉她也无妨。
淳于念先是一愣,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二爷。”
欧阳羽行礼告退,正巧赵欢的仪仗迎面而来,他又得侧身礼让。
淳于念见他渐渐走远,见赵欢迎面而来。恰值风起,又将杏花吹落了一地。她长长叹了口气,想起幼时写的一首酸词:
南风寒,吹梦断,夜雨浸湿阑干。
杏花残,一声叹,奈何韶华时短。
第十九章:后院起火
二月里的风已不如冬日里的寒冷了,在宫中时不觉得,到了御花园才知一阵春风一层绿是什么意思。桃红才半点,绿意早已上了柳梢。
“聂婕妤那边是要办满月宴还是百日宴,我也好着人准备着。”
赵欢牵着她的手,看着前方语气平静道:“这些事你不用管,安心地把身子养好。”
“可毕竟臣妾是皇后,总不能所有的事都让别人去做吧?”
他转眼看着她,显然有些不信,这人平时不是极怕麻烦的?“你不用操心,她自己会安排。”
赵欢将淳于川从执金吾调到京兆尹的位置,表面上是升了职,却是将他手中的兵权拿了回来。现在淳于氏除了淳于延还是那个抚军将军之外已没有兵权了,说不定哪一天又将他调到什么位置上了。而她要是还不把权利抓回来,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那才是真的傻。
“那臣妾这皇后可真是一点也不称职。”她淡笑着说,脸上有些落寞。
其实,赵欢是明白她的用意的,说到底还是不信任自己罢了。有些时候,他真的很想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看,让她看看自己的心意到底是如何的。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输不起。
“若是你觉得身体吃得消,那就派人去问问。”他笑得温和,伸手将她披风的帽子给她戴上。
淳于念看着他,心中酸涩难当,不管如何,她都觉得自己与赵欢之间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怎么了?”他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
“风大,迎风泪。”
“那咱们回去吧。”他牵着她往回走。
她应了一声,抬眼看到那座废弃的月华宫,“陛下听过月华宫的传闻吗?”
赵欢看了月华宫一眼,“略有耳闻。”
“臣妾想跟陛下求个恩典。”
“你也想要一座月华宫?”
她笑了笑,“月华宫离太湖近,夏天要凉一些。臣妾想让陛下派人将它修葺好,待夏天来时臣妾搬过来避暑。”
“熙惠帝为了这座宫殿可是挨了不少骂,你就这么不爱惜朕的名声?”他笑着说。
她娇嗔地哼了一声,“这又不是大兴土木,不过是派人去打扫修葺,怎么会连累陛下的英名?况且您说过:‘内治教养,宜始于家,王化所基,国家所重’,帝后和睦,此乃率民而出于王道也,何以累及英名乎?”
赵欢真的是被她逗乐了,这一己私心,都被她说得义正言辞,还关乎王道。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伶牙俐齿。”
“应乎?许乎?”
“妻之所言甚善,孤应之许之。”
她嫣然一笑,浅浅施礼,“谢陛下。”
他无奈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说:“起风了,咱们走吧。”
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周幽王那般的君王,但自从遇到淳于念之后,他忽然间就理解了。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帝王不全是傻子,他们只是更像正常人罢了。
……
满月宴聂柔桑办一点也不张扬,只是请了赵氏几位宗亲以及她父母,其余不管是真心祝贺还是一心攀附的,都被挡在了门外。淳于念想借此摆一下她皇后的架子都没有机会,可叹可叹。更让她觉得不顺心的是二月中旬的那场倒春寒,她那纸糊的身子,不小心又伤了风。所以别说帮忙办皇长子的满月宴了,她差点门都出不了。
二月十五那一日,她到庆熹宫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便回了,值得一提的是在宴会上见到了聂柔桑的父亲聂亘。
她与聂亘原在小年夜那日见过一次,当时她并没有过多在意,这次才将人看仔细了。他身材偏瘦,也不算高,留着山羊胡,倒是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淳于念有些想不明白,城阳再不好,也是个侯国,这相国不当,偏要来京城做个守财奴,这究竟是太蠢还是太聪明?
赵欢并不愚笨,那城阳的相国能是个省油的灯?只怕聂亘那少府卿,管理私财是假,做那幕后军师才是真。难道父亲与欧阳觉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警觉?是否应该提醒一下父亲,注意提防着?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说是要与赵欢同舟共济,可到底心是向着淳于氏的。
“娘娘又在叹气。”碧云笑着将桌上的书撤下去,让宫人将晚膳端上来。
“我在叹我这副样子,什么时候才能给陛下生个一儿半女?”她将手中的笔拿给碧云,语气有些辛酸。
碧云看了她一眼,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她并不觉得淳于念是那种想拿孩子来巩固地位的人,更何况语气还是那般无奈。
“您且放宽心地养着,该来的总会来。”
淳于念莞尔,“今天的菜不错。”
用过晚膳,赵欢也不见过来,估计是歇在了别处。夜里凉,且灯下写字伤眼,她也没心思写了。总是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想起赵欢的一点好来。
“南星,今晚你陪我吧。”
南星正在给她铺床,笑着说:“哦,又想让我给你暖被子?”
闻言,她自己也笑,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得如此俏皮了?“暖被子是其次,你陪我说说话。”
南星正欲说好,宫人来报说平安公公来了,她笑着说:“这会儿不用我陪你了。”
淳于念瞪了她一眼,对宫人道:“快请进来。”
平安进来行礼,语气有些着急,“娘娘,陛下请您到昭明殿,有事相商。”
淳于念皱眉不解,有事要与她商量?朝政之事,她的意见能被采纳?
宫人匆匆备好轿辇,往昭明殿去。
“公公可知陛下召本宫何事?”
“臣也不清楚,只知今天下午陛下发了很大的火。”
淳于念心头一沉,莫非是父亲真的起兵造反了?
“娘娘,微臣斗胆劝您一句,到时陛下若是冲您生气发火,您都委屈受着,别逆了陛下的心意。”
“欸,知道了,多谢公公。”她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下午收到消息,晚上才让自己过去。显然,就算真的是父亲起兵,她相信赵欢也不会现在就杀她,她还有机会。
“南星,本宫走得太急,竟忘了吃药,你回去将本宫的药取来。”
南星应了一声,匆匆往回跑。
昭明殿外宫人们个个寒蝉若禁,见淳于念来了,顿时像见到救星一般,没有通报就将人往里请。
她进了偏殿的暖阁,见除了赵欢还有一人在内,赵欢抬手免了她的礼,那人回身施礼,“见过娘娘。”
她微微一愣,这人竟是东成王赵苍。
“东成王无需多礼。”她福了福身子算是回礼。
“叔父先回去吧,一切就按今日所说的做,其他的事,明日早朝再说。”
“微臣告退。”赵苍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淳于念目送他出去,转而问赵欢:“陛下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赵欢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的折子给她,“自己看吧。”
她看着折子上“马上飞递”四个字时,心顿时放下心来,父兄连京城都未出,怎么可能跑到边关去造反?但当看到赵瓘二字时,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你笑什么?很好笑?”赵欢一脸无语地看着她,看见有人造反居然笑得出来,这是皇后该有的反应?
“赵瓘是陛下长兄?”
赵欢拉着张脸嗯了一声,淳于念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我说,你们家人还真是有意思,只要皇位上坐着的人姓赵,那不都是皇室宗亲?为什么还要冒着灭九族的危险造反?”
他看了她一眼,“我是让你来嘲讽我了吗?”
她敛起脸上的笑,语气平静道:“陛下现今大权在握,赵瓘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又有何惧?”
“你真以为他是头脑发热?”
“不然呢?”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苍穹语气沉沉道:“明帝无子,各方都对皇位虎视眈眈,而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了,就等明帝驾崩他好以清君侧的名义扯旗,当时我年纪尚轻,所以并没有对我委以重任。”
淳于念挑眉听着,没有委以重任?这话说来只怕只有他自己信,他私下里已经有何宽支持,有自己的势利了,哪里还肯屈居别人之下?
“那陛下登基后就没想起此事?”
“我哪有时间管他?”他颇为无奈。
这确实是实情,他刚登基,各方面都被淳于嘉与欧阳觉限制得死死的,哪里有精力去管远在天边的赵瓘?
“若是臣妾父亲还在朝中,他以清君侧的名义造反倒还说得过去,如今臣妾父亲下野,他造反是不得人心之举,谁会真心为他卖命?”
“那谁不想做开朝功臣?”
淳于念沉默了,如今朝中最能打仗的淳于氏已无实权,他也不会将好不容易拿到手中的权利又放回去,若是赵瓘实力强劲,这谁输谁赢真的说不清。她抬眼望着他,语气沉沉道:“臣妾能帮您什么?”
赵欢回身看着她,斟酌了半晌才开口,“各郡国之兵马,唯有兵符方能调动。赵瓘此次来势汹汹,且谋划多年,所以战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结束,朕不能不提前备着。”
淳于念心头一沉,难怪说有事与她相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这刚在朝中站稳脚跟,不想却遭后院起火,赵欢此次真的是腹背受敌。
第二十章:真真假假
赵欢看着她,面色有些为难,显然也觉得自己忽然将此事提出来让她一时间接受不了。他坐回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担忧,可现在情况特殊,容不得半分差池。”
淳于念看着他,面露惑色,“陛下不相信东成王?”
“朕是未雨绸缪。”
她垂眸看着他的手,若是她再说出要相信东成王之类的话,绝对会使他疑心兵符未在她手中,那样不光淳于氏堪忧,就连她自己都无法逃脱欺君之罪。可她连兵符都没见过,就算造假也无法。
“若各亲王真心追随于他,光有兵符也非万全之策,陛下是否有其他打算?”
“熙朝五位诸侯王,四个郡国,南怀、东成、济成、中山,现在中山已经在赵瓘手中,剩下济成、南怀虽然没有同他一同起兵,但不排除他们是按兵不动,所以我们要尽快将兵力抽调出来,以防他们联合。”
“派谁去调兵?”
“少府卿聂亘。”
闻言,淳于念忍不住冷笑一声,“陛下当真选了个好人!”
聂亘当然是绝佳人选,初来乍到,在朝中无甚根基且女儿刚诞下皇长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对他自然是忠心耿耿。若兵符再能得手,那皇权和兵权算是彻底回到他手中了。
这不光对于赵欢,对于淳于念来说也是好事,这种不流血的方式进行权利交接自然是好,但坏就坏在权利的转接人是聂亘。
尽管赵瓘谋划多年,淳于念相信他绝对赢不了,一不得人心;二实力悬殊;三赵欢不会将自己多年的心血拱手让人,他的实力还没有正式登场。更何况赵瓘扯的是清君侧的大旗,淳于氏会坐以待毙?
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聂亘,一旦他参与到这次战争中,日后赵欢必定以他调兵有功,将他调离少府,真正地入朝,成为他有力的帮手。到时,对于朝中重要的位置,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只是不痛不痒地把老子换下,让儿子来顶替吗?这说到底,还是在逼她将兵符交出来。她就说,身为帝王,怎么可能会与她许下那么幼稚又不切实际的承诺?
赵欢皱眉看着她,“你不信他?”
“不是我不信他,而是陛下不信别人。”
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语气也有些冷,“这朝中,还有何人可信?”
淳于念轻扬嘴角,她总算看到了赵欢的真面目——老谋深算善变多疑。她转眼不去看他,起身退了两步平静道:“容陛下给臣妾一天的时间,明日此时,必将兵符奉上,望陛下耐心等待!”
他微微愣神,从未想过她竟答应得如此干脆,“念儿……”
“若无事臣妾就先行告退了。”说着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他牢牢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恼怒,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才能换得她一点点的真心!不让聂亘去调兵,难道要让淳于延或是淳于川去?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他!
“啪——”
屋内传来茶杯被摔碎的声音,南星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娘娘……”
淳于念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回宫。”
……
淳于川虽为京兆尹,但不属于朝中官员,不用每日都去上早朝,所以睡得要晚一些,若是在书房看书,那就睡得更晚了。
他抬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就听见有人从屋外推门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夫人早些歇息,不用管我。”
“话可别乱说,我们南星还是个黄花闺女,怎么会是你夫人?”
淳于川抬头正好看见淳于念将披风的帽子拉下去,旁边站着她的侍女南星。他心中大骇,忙上前将门关上,“你怎么来了?”
“二哥见过兵符吗?”她开门见山道。她没见过兵符,但淳于川肯定见过,一天之内应该能赶制得出一块假的应急。
“出什么事了?”他皱眉问道。
“赵瓘造反,现在已经控制了中山,赵欢需要兵符调兵,但是你应该知道,皇帝手中的那一块是假的,不能见人。”
“这与你何干?你这么晚出来他知道吗?”
“许多事来不及细说,日后给你解释,二哥,你到底见没见过兵符?能记起来吗?”
淳于川看着她,沉声道:“我见过,但记不住具体尺寸,就算能赶制出来,万一和赵欢手中的那个不合,你就是欺君!”
淳于念心头一沉,难道自己真的把路走绝了?她一把抓住兄长的手,“父亲呢?我要见父亲!”
他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随我来!”
此时已是深夜,淳于府中各处都很安静,将淳于川敲门的声音衬得异常突兀。
“谁?”
“父亲,孩儿刚收到一条重要的消息,前来告诉您一声。”
“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淳于嘉才来开门,当看到淳于念的那一刻时,着实将他吓得不轻,“赶快进来!”
淳于嘉还未开口问她怎么深夜出来,淳于念便抢先将赵瓘造反之事大致讲了一遍,至于与赵欢的约定则轻描淡写地带过,只想淳于嘉能画出图纸,好连夜赶制出来。
“你行事太过莽撞,你怎能答应给他你本就没有的东西?”淳于嘉阴沉着脸,若不是念她是个女儿身,估计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父亲,此时不是责骂念儿的时候,得想办法赶制出兵符,不然整个淳于氏都有危险。”
淳于嘉看了儿子一眼,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我淳于嘉怎么会生出如此蠢笨的女儿?”
淳于念何时受过此等委屈?她这般折腾又是为了谁?她抬头红着眼睛看着父亲,“嫌我愚笨,父亲可以像解决淳于曦一样解决我啊。”
“你……”淳于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自己做错事,还说不得了?”
淳于念抹了一把眼泪,执拗地歪开头不与父亲对视,恰好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地下掉,“死了的,比活着的好……”说着抑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哪怕她没见过自己母亲,但也只需一眼,她便认出来那是她母亲的画像。
自己被当做祭品一样地送入宫中,今天怕赵欢死,明日怕淳于氏亡,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得到谁的一丝丝怜悯,到头来还要两头受气,真的倒不如死了干净,若是那一日死了该有多好?
淳于嘉心中一阵刺痛,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是有些严厉了,想伸手抱抱女儿,转眼发现儿子已经将她揽进怀中了。
“尽是瞎说,谁会舍得让小念儿死?父亲疼你都来不及呢,别乱想。”他拍拍她的头柔声哄着。
淳于川这一哄,只让淳于念更觉得委屈,这世上除了祖父外,待她最好的人竟是她二哥!她一把抱住哥哥的腰,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温度,心中却是越发寒冷。她不想管了,谁生谁死她都不想管了。
淳于嘉看着他们兄妹二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得了个要债的小祖宗!哪天要是死了,定是被你活活气死的!”说着,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袋,起身朝书架去。
淳于川见父亲拿了个盒子过来,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别哭了,看父亲拿什么过来了。”
闻言,她倒是立即止住了哭声,回头看父亲把手中的盒子打开,里边躺着一对虎符。眼中伤心欲绝的泪水还没来得及落下,嘴角如愿以偿的笑容立即扬了起来。
淳于嘉:“……”
“老夫一生英明,怎会有你这么一个属狗脸的女儿?说翻就翻。”淳于嘉笑骂道。
“哼!”她吸了吸鼻子,扭头又把脸埋进哥哥的怀里。
淳于川也觉得好笑,拍了拍她的头,“好了,现在该有时间说一说宫中的状况了吧?”
淳于念大致说了一遍,听了赵欢的安排,淳于嘉只觉得好笑,对女儿道:“赵朔只会舞文弄墨,还能教出个会打仗的儿子?你们且看吧,这一仗啊,赵苍必输。”
“万事不能过于绝对,若是他赢了呢?岂不是更得军心?”
“赢了,头功也不会是他的。”
淳于念皱眉不解,“父亲的意思是?”
“赵苍刚当上大司马几天,威信都还没立起来,就想带兵打仗?若赵欢真想坐稳那个皇位,此次出征必定会让你大哥参战。到时斩下赵瓘头颅之日,就是我淳于氏再起之时。”
“可女儿见他未必会让大哥参战。”
“这个倒不必担心,”淳于川笑着说,“会有人替我们说话的。”
闻言,淳于念顿时了然,哪怕赵欢夺了淳于氏的兵权又如何?淳于氏在朝中盘踞之深,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根除的。
“说了那么多,你是如何出来的?待会儿怎么回去?”淳于嘉担心地问道。
“他知道我要派人出宫,但不知道我出来的路。”
“会不会派人跟踪?”
“跟踪我的人,只有死一条路,父亲放心。”自她出宫,王辰李炼便跟在后头了。
“老头子暗中派了人保护你?”淳于嘉失笑,“我作为父亲,倒不如他一个祖父想得周到。”
“父亲的名讳就是女儿最大的保护.伞。”从进宫到现在,若不是因她是淳于嘉的女儿,日子不会那么好过。
淳于嘉笑着点点头,“川儿,明日你让你大哥多派几个人护着念儿。”
“孩儿明白。”
淳于念拿起代表帝王的那一半兵符,“这个和真的一模一样吗?”
“大家都没见过真的,怎敢说这是假的?”淳于嘉笑道。
想来,确实是这样。没有真的,那假的便是真的!她将兵符收下,起身同父亲拜别,“那孩儿先回去,父亲也歇息吧。”
淳于嘉嗯了一声,“川儿,送你妹妹出门。”
淳于川接过南星手中的披风给她披上,“走吧。”
她紧紧地握着兵符,走到门口时,终于忍不住回身对父亲说:“孩儿有些话还请父亲听进心里,赵欢的手段您也看到了,他并不愚笨也不好对付,如今许多事已是大势所趋,您也来不及阻止了。所以,还请父亲听孩儿一句劝,不是我们的东西,就不要强求了,累坏了身子不值当。此次,是我们翻身的机会,但离登天还是太远。孩儿定会保住中宫之位,日后也请父亲以及兄长注意分寸,君君臣臣,对于双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淳于嘉叹了口气,“为父知道了,快回去吧。”
“父亲一定要将孩儿的话听进心中!”
淳于嘉脸上一阵无奈,半是答应半是敷衍道:“好,父亲答应你,快走吧。”
“孩儿拜别!”
淳于川送她到后门外,柔声叮嘱:“日后行事,不可如此莽撞了,有什么事给家里说。”
淳于念低头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好了,快走吧。”
“二哥……”她犹犹豫豫地唤了淳于川一声。
“怎么了?”
“其实,嫂嫂是长得像我生母对不对?”
淳于川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件事,他叹了口气,“像与不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都有两个孩子了。”
闻言,淳于念莞尔一笑,心中比刚才还要畅快,“二哥保重,念儿走了。”
淳于川嗯了一声,笑着看着她上车。
车上,南星看着一脸笑意的淳于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是回家好,爹爹疼,哥哥宠的。”
她靠在南星肩上,许久没这般轻松过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唯有二哥的怀抱才能让她稍许安心。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马蹄落在石板上笃笃作响,一步一步地朝皇宫走去……
第二十一章:解语花
淳于念回到寝宫时正值早朝,她听着羲和宫传来隐隐的钟声,知道新一轮的君臣倾轧又开始了。
南星伺候她歇下,对前来伺候洗漱的碧云道:“娘娘昨晚受了风寒,估计是起不来了,咱们先下去吧。”
碧云不疑有他,担忧道:“没事吧?要不请欧阳太医来瞧瞧?”
“没事,先让她歇着吧,若是现在叫醒她,估计又要生一天的气。”
碧云笑了笑,她们的这位主子,若是生了起床气,就连皇帝都不敢招惹,更何况他人?
“那我先下去备好甜粥,你先照顾着。”
南星应了一声,看着碧云离去,转而将兵符交给一旁的半夏,“你照顾着,我先回去休息。”
“没出什么错吧?”半夏有些担忧,毕竟昨夜走得急,出了什么事也没具体告诉她。
南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别担心。”
半夏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你去休息吧,这儿有我。”
……
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淳于念这一觉睡得极沉,到了午膳时还不见醒,碧云终于忍不住道:“这么睡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说着也不管南星同不同意,便差人去请太医。
毕竟感染风寒的话是南星自己说的,她也不好收回来,就任由着下人去请太医,她先去看看淳于念的状况。谁曾想,她还真就伤了风,从起床就一直咳嗽,直说喉咙疼。
欧阳羽前来替她诊脉,皱眉道:“天亮才睡的?”
淳于念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欧阳神医这未免也太神奇了些,“夜里失眠,天亮方才睡着。”
欧阳羽收了脉枕,淡淡道:“只是普通伤风,吃两味药便好了,甜汤坚果类就不要再吃了,上火。”见她一脸愁容,他笑了笑说,“罗汉果花倒是可以继续泡。”
淳于念:“……”
他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瓶子,对碧云道:“我这儿有治嗓子疼的药,但需温水化开了服用,还请劳烦姑姑去取些水来。”
碧云应了一声,提着茶壶出去了,淳于念看着那天青色的药瓶道:“欧阳太医就不会研制些甜的药?”
“良药苦口。”他一本正经道。
淳于念再次:“……”
“天气渐渐好转,微臣见鸿雁也开始飞回来了,前来告诉娘娘一声。”
淳于念心头一沉,“鸿雁可带来了南方的消息?”
鸿雁传书,祖父回信了!
欧阳羽点头,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盒子,以及一封信。淳于念接过盒子,心中忐忑,她大概猜得到这里边装了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起身行礼告退,“微臣明日再来给娘娘请脉。”
淳于念不知该如何谢他,起身还礼,“二爷大恩,淳于念没齿不忘。”
“娘娘言重了,”他再次行礼,“娘娘记得按时服药,夜间也早些歇息。”
“多谢二爷。”
“微臣告退。”说着,提着药箱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道,“药瓶中是臣做的糖丸,不是什么奇药,娘娘可以吃着解闷。”
淳于念心头一暖,莞尔笑道:“多谢二爷。”
欧阳羽点点头,转身离去,正好遇见碧云提着热水过来,二人相互行礼又各自走开。
……
此次战事来得突然,赵欢将此事向朝臣公布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臣们纷纷喊着出兵讨伐叛贼,但是由谁带兵,又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大司马赵苍请愿出征,大司寇魏彰说城阳侯来势汹汹,须找一个有丰富沙场经验的将领带兵,对赵苍的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一瞬间,朝堂分为两派,分别站队。
这样的状况在赵欢的预料之中,他也知道魏彰等人追随淳于嘉多年,对其忠心耿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让淳于氏起复的机会。
“好了,肃静!”他不悦地喊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安静下来,“众卿所言在理,朕也再三考虑,决定此次出征由东成王做主帅,赵劝、淳于延副之。可有异议?”
赵劝,赵桁之曾孙,哀愍王赵胜之孙,因赵胜早丧,其子年幼且无军功,所以只是继承了他的爵位北安王,并无封地,后来生子赵劝。赵劝曾追随淳于嘉平吴,也算是出身行伍。而淳于延自不用说,十八岁时便能独当一面,抵御过北蛮侵略,谁敢说他无沙场经验?
赵欢这一说,两派便都无话了,赵苍、赵劝、淳于延纷纷下跪领旨。
“尔等即刻准备,三日后出发,朕为你们送行!”
“臣等遵旨。”
“陛下,城阳侯不轨之心并非一日成之,应谨防各路诸侯与其沆瀣一气,微臣认为应尽快调取各郡国之兵马,以防后患!”
闻言,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尚书令陈益手持笏板慷慨陈词。
“陈卿所言在理,谁愿担此重任?”
魏彰看了陈益一眼,在看站在他前边的聂亘,顿时明白了。尚书台属少府序列,少府中又以九卿之一的少府卿为首,这完全就是小皇帝把他岳父从内朝移至外朝的手段。怪不得要将淳于延外调,原来做了另一手打算。这出戏唱得真是合情合理。
“陛下,短时间内前往各郡国调取兵马并非易事,此任应挑年富力强者担之。”魏彰这话倒是说得真心,若派一个老弱病残前去调兵,让天子威仪何存?
赵欢皱眉想了想,一脸认真地问道:“魏卿可有合适人选?”
“臣认为大司徒能担此任!”
所谓大司徒,便是欧阳觉长子欧阳节,去年年底,赵欢刚将其从京兆尹得位置提上来,美其名曰:子承父业。
“欧阳爱卿以为呢?”
“承蒙陛下看重,臣必当不辱使命!”欧阳节语气铿锵,叩头领旨。
“好!不愧是欧阳氏的男儿,有魄力!”赵欢大赞道,转而对众人道,“大司徒前往各郡国调兵,众卿可有异议?”
欧阳节无论是从家世出身还是年龄相貌,都是担任天使的最佳人选,更何况,皇帝本就有意抬举欧阳节,谁又会不识时务地去得罪皇帝乃至太皇太后呢?而对魏彰而言,宁愿欧阳氏再度坐大,也不愿让聂亘触摸到实权。
“陛下英明!”
赵欢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此战关乎吾等之存亡,各方万不可掉以轻心,望将军们斩叛贼于马下,扬我天子之威!”
“陛下神武!”
他神情肃穆地看着台下众人,往后赵氏之天下只能随他赵欢姓赵,而非赵姓旁人!
……
夜色慢慢降了下来,晚风甚凉,将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吹落了一地,翩跹的花瓣飞进窗内,落在淳于念眼前的两个盒子之上。她朝窗外看去,这花,没开的时候天天念叨着它开,待它开得正好时,她却没来得及好好地看一眼。
萧湛在信中倒是没有说她行事莽撞,但也看得出他的无奈。进京前,他没有将兵符交给自己,不是还有起复之心,只是不想让赵氏名正言顺地得到天下而已,兵符不全,皇权始终是残缺的。这兵符是熙朝遗臣最后的执念,如今到了雍朝皇后手中。
她拿起真的那一块紧紧地握在手中,思虑半晌,将其放回盒中交给半夏,“找地方放好。”转而将假的那一块拿给南星,“我们走。”
……
昭明殿的气氛一如昨日般肃杀,见皇后驾到,如蒙大赦,赶忙地将她往里请。
淳于念进去时,赵欢不知在低头看什么极其专心,以至于她走近了都浑然不觉。
“臣妾请陛下安。”她循礼请安。
赵欢被吓了一跳,眉间似有不悦,“你是成心膈应我。”说着,起身去扶她。
淳于念笑了笑,扶着他的手起身,“臣妾不敢。”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当自己没说过这话,余光瞥见她手中除一锦盒外还有一枝海棠。他深知昨晚的谈话伤了她的心,叹了口气挥手让其他人下去,携她坐下。
“我派欧阳节去调兵,你不必担心了。”
淳于念愣了一下,她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派欧阳节去,就不怕他到时居功自傲?
“这与臣妾何干?”她笑着问。
闻言,赵欢心中顿时蹿起一阵火气,好好的与她说句话,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冷若冰霜的回答?
“你这是刻意要与我生分?”
淳于念心中本就有委屈,他这一说,只觉得委屈更甚,是谁对她处处提防,恨不得将她全家逼死?到头来还说她冷漠无情。
她忍住想哭的冲动,将锦盒置于桌上,“臣妾将最后的救命稻草都送到了陛下跟前,您还说臣妾要与您生分,可真让人寒心!”
赵欢无奈,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是错,这人还在气头上,能和她讲什么道理?他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吻她的手,“你从不相信我。”
“你处处设计逼我!”她咬牙切齿道。
他笑了,敢说真话,这才是他的皇后。他伸手摸着她那张因为生气而有些扭曲的脸,“我把心掏给你好不好?”说着,牵着她的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感受着他生命的每一次跳动,如此真实。
要说淳于念此生最恨,不是父亲这么多年来的不管不问,也不是赵欢的处处设计,而是赵欢作为丈夫的那片柔情与赤诚。她对他不是全然不信,她信赵欢是真心待自己,不信则是因为他是皇帝。
她眼里噙着泪水,瘪嘴道:“我要你的心做什么?炒来吃?”
赵欢失笑,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看着锦盒上放着的那枝海棠,叹道:“若是吃了便能知我心意,从此做我的解语花,我甘之如饴!”
她靠在他怀中,心中哀恸不已,怎么赵欢偏偏是个皇帝?
他折下一朵花,插在她耳边,笑问:“今晚,愿意吃吗?”
闻言,她不由得脸红,伸手打他又被拉进了怀中,一把抱了起来。
仲春时节,满室春光旖旎。淳于念带着一枝海棠花,将熙朝的真变成了假,将淳于氏的假变成了真!
第二十二章:色戒
三月上旬,暮春时节,树叶已从嫩绿转向更深的颜色。护城河畔杨柳依依,微风乍起,搅得杨花漫漫。愁苦的离别季,却无人顾及个人感受,数以万人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城墙之上。
赵欢于雍州城墙之上举杯饯别讨贼大军!
“我大雍朝以武立国,于今二十余载,现有宵小之辈妄图颠覆社稷,此乃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望此战打出我雍朝军队之气势,斩叛贼于马下,扬我军威!”
“杀!杀!杀!”
风将军旗吹得猎猎作响,肃穆的喊杀声将空气逼冷了几分。
“朕在此饯别在座诸君,亦于此待尔等凯旋!”说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看着城下数以万计的大军,心中略有震撼,不过这种轻如涟漪般的波动也转瞬即逝,随即恢复了平静。他勾了勾嘴角,山呼万岁,只有天子才能享有的礼仪,而他赵欢正是天子!
赵苍跪受兵符,站起身来对众将士道:“出发!”
……
相较于赵欢初次尝到做皇帝的滋味的喜悦,淳于念却没有丝毫做皇后的感觉。之前因她身子不好,聂柔桑又是有孕在身,所以后宫的事还是太皇太后做主,她也就懒得操这份心。如今她手中已无筹码,恐怕赵欢对自己也无所顾忌了,所以更没有底气了。
她抬眼看着不远处正在修葺的月华宫,对身旁的半夏道:“咱们过去看看。”
月华宫荒废了近六十余年,早已破败不堪,说是修葺,其实大体上也和重建差不多。监工的小黄门眼尖,见淳于念来了,忙上前请安:“小的请贵人安,前方正在盖瓦,还请贵人留步。”
“这是皇后娘娘!”半夏纠正道。
闻言,小黄门惶恐万分,忙稽首大拜:“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闻声,亦是惶恐,忙停下手中的活,拜见皇后。
淳于念原本不想张扬,此刻却也觉着不错,她是皇后,是后宫的主人!
“平身!”她淡笑道。
“娘娘,前方危险,还请您移驾明月亭。”说着,在前引路。
“泰华宫是否有一个清风亭?”因赵欢不常宿在泰华宫,所以对于清风亭,她也只是略有耳闻。
“回娘娘,是有一个清风亭,传说两个亭子是一同建造的。”小黄门答道。
清风明月,看来这熙惠帝是真的爱那位月华宫娘娘。小黄门上前,用袖子将石凳擦了又擦才让淳于念坐下。
“目前修到何种程度了?”
“盖完瓦大体上也就结束了,剩下的都是些小活儿,用不了多长时间,夏季到来之前准会完工。”
淳于念点点头,“战事紧急,你们也用不着赶工,把瓦盖完剩下的活儿就歇一歇吧。”
闻言,小黄门觉着有些奇怪,“娘娘不知道吗?修葺月华宫的钱并不是国库拨的,而是从少府调出来的,且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了,基本上无用钱之处了。”
淳于念微微皱眉,“少府拿了多少钱出来?”
“一万缗。”[缗(mín):古代用来穿钱的绳子,一缗有一千文。文中设定一两等于一千文,且刚经过十几年的混战,经济低迷,所以物价水平较低。]
“一万?”对于这个数目,淳于念震惊不已,五缗钱就已够普通六口之家生活一年了,他却拿出一万缗来给她修宫殿,日后,若是朝中议论起此事,还不得说她只顾奢靡享乐?
“钱全都用在修补宫殿上了?”
“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钱是由聂大人掌管,剩下多少,您须得传聂大人问话。”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本宫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小的告退。”
见那小黄门走远,半夏才低头问她:“您觉得其中有诈?”
“这倒不至于,虽说老狐狸步步为营,但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陷我于不义。”老狐狸,她给赵欢起的诨号,“我是奇怪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虽说少府是皇帝的小金库,究竟有多少钱财别人不得而知,但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来,还没听他念叨,确实让人惊讶。
“这天下都是他的,岂能在乎这一点?更何况前是从少府出,并没有动用国库一分,您还担心什么?”半夏满不在乎道。
淳于念笑了笑,“这话倒也在理。”
“其实,主子有没有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他不缺钱。”
她转眼看着自家侍女,小丫头的脑袋何时变得这么灵光了?有钱又闲得慌的人,除了何宽还有谁?
……
却说现在全国上下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西北的中山郡国,所以平常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家都默契地没拿来烦皇帝,这下,赵欢居然有一种乐得清闲之感。这日,刚用过午膳,正准备午休,平安进来说皇后来了。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人平时哪儿都懒得走动,今日怎么有闲心过来?
只见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款款走进来,整个人看起来素净淡雅。
“皇后今日怎得有空,到朕这儿来?”他倚靠在桌上笑着向她伸手。
淳于念亦是笑,将手放在他的手中,在他身旁坐下,“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平日里哪敢叨扰?这不,几日不见陛下,担心陛下操劳过度,特意过来瞧瞧。”
“哦,空手就来了?”他笑着问,眼中是藏不住的欢喜。
“若是陛下敢吃臣妾做的羹汤,那臣妾明儿就给您做。”她望着他,眼中亦是盈盈笑意。
众人见他二人如胶似漆,纷纷退了下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了。他欣慰地看了那关上的门一眼,转而看着身旁的人,“皇后的羹汤朕是不敢吃,但是皇后这个人,朕可是食髓知味啊。”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笑得极不正经。
她知道赵欢这人寡廉鲜耻,她却还是忍不住脸红,“你就不能换一个好一点的词?”
就算他想做什么,但二人好歹是夫妻,也是光明磊落的,怎么用了一个偷情的词?
他低低笑了一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教我……”说着,张口含住她的耳垂,还作恶地咬了一口,接着那湿热的吻便一路向下来到唇边。
淳于念推搡着避开他,面色绯红,“青天白日的,你这是……”余下的话,悉数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他痴痴地吻着怀中的人,衔住她的丁香软舌纠缠吮吸,将她引入自己的唇间,逗弄追逐。他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褪去外衣和腰带,摸索着去解二重衣。
她被吻得头晕目眩,却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伸手按住他那欲行不轨的手,“得寸进尺……”
赵欢笑,拿起她的手在唇边舔舐,最后竟然张口含住了食指,舌尖还不规矩地舔了一下。淳于念顿时脊背发麻,脸上越发灼热,忍不住骂了一句:“登徒子!”
他大笑着将她一把抱起来,放在床上欺身看着她,笑道:“登徒子本是不弃糟糠之妻,竟被宋玉诬赖成好色之徒,他多冤枉啊。”
淳于念:“……”
“若是你要这种时候和我谈论这种问题,那咱们可就来好好聊聊了,你的糟糠之妻……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嘴,撬开牙齿,舌头在她口中轻佻逗弄。手上也没有闲着,褪尽她的衣衫,握住他想要的那份柔软,反复地揉捏。她在他的身下化成了一滩春水,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回应着追逐着他……
这番风雨,到了下午才逐渐停歇,他吻着她汗湿的鬓角,轻声笑道:“把我的念儿累坏了。”
她实在想把这张不正经的脸推开,奈何浑身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传出去看言官如何说你。”
他一脸不在乎道:“要说也是说皇后媚上,与朕何干?”
“哦,把我推出去被世人唾骂你倒是心安理得。”
他轻笑一声,撑起身来看着她,“如果有人嫌自己舌头太长,朕倒不介意帮他割短一点。”
闻言,淳于念也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心疼道:“瘦了。”能不瘦吗?这几天说是无事扰他,但前线战事还是让他忧心不少。
他握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所以说你应该学做羹汤,给我补一补。”
她啧了一声:“又来。”刚才就因这事提起来的,现在又提。
“还来?刚才没喂饱?”
淳于念:“……”
这人今天就没有说过一句正经话。
见人拉脸了,他脸上的笑意更甚,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好了,不逗你了。”
说着,下床穿好衣衫,吩咐下人准备好热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道:“伺候朕沐浴吧。”见人再次拉脸,他忙赔笑,“皇后累坏了,那朕伺候皇后。”
淳于念再次:“……”左右今日是躲不过了是吧?
沐浴结束,淳于念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吃饭都是他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地喂。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她是好气又好笑,“你说你这是何苦?”若是节制一点,也不至于现在来伺候她。
“我这是秋后算账。”
淳于念不敢接他的话,这人今日亢奋得过头,她惹不起,遂将话转开,“你不吃?”光顾着喂她,他倒是一口也没吃。
“我不着急。”说着将一块挑干净刺的鱼肉送到她嘴边,见她乖乖张口,他笑着说,“真好。”
“好在哪儿?”
“小猫儿似的,好看又听话。”
“到时候挠你一爪子那可就不好了。”
“这倒也是,今天就被挠了,后背长长的一条,你看见了吗?”
淳于念:“……”之前因为激动,将他的背抓破了,刚才还因此笑话她太热情。
“你今天在这事儿上就过不去了?”她拉着张脸道。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莫恼莫恼,来还有最后一口,张嘴。”他笑着将最后一口饭送到她嘴边。
她恨恨地吃了最后一口饭,颐指气使道:“漱口。”
他将碗放下,低眉顺眼地端上漱口茶,把淳于念伺候好了才得闲吃饭。她坐在床上,看他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顿时从心底生出许多喜欢。
“赵欢。”
“嗯?”他转眼看着她,“乖,我一会儿就来。”
她无奈地笑了笑,这人今天还真的就过不了色这一关了。她下床,从身后抱住他,有些心疼道:“饭菜都凉了。”
“但我心里暖。”
闻言,淳于念心头亦是一暖,讨好地在他脸上落下一吻,“你……”话到嘴边方觉不妥,生硬地转了话头,“你喜欢什么汤?”
今日这般欢爱,他却始终没有在她身体里留下什么。她是知道的,不是顾虑淳于氏如何,只是念她身子不好,有个孩子反而是拖累。她明白赵欢的这些小心翼翼,与往日那些刻意的讨好,不能说他全然是真,但也不能说他是假,越是这样,她心中越是难过,不知要如何才能跨过这道鸿沟。所以那句“你想要孩子吗”她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真的要洗手作羹汤?”他笑着问?
“学学总不是坏事。”她笑得温柔。
他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将碗中剩下的饭菜吃完,让宫人来将其撤下。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抱着她淡笑着说:“我要的不是你的羹汤,而是这里。”他将手放在她心脏的位置,眼中有一丝丝的乞求。
其实,赵欢是知道的,淳于念对自己并不真心。说来也是好笑,他并不是个儿女情长的,偏偏就希望淳于念爱他,全心全意地爱他。
淳于念心中酸涩难当,明明可以骗他,但她却说不出口,所以只得捧住他的脸,讨好地亲吻着他,“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他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随她吧。
第二十三章:废后
大军出发的半个多月里,赵叡又打下了中山旁边的岐山县,与岐山接壤的是南怀,郡王赵荡。
南怀,属太宗赵桁胞弟赵橹那一脉,当初太祖赵晧崩于营帐,嫡长子赵桁主丧嗣雍王之位,赵橹却以父王未留遗命大闹灵堂,若不是陈太后与张皇后对赵桁百般劝阻,哪里还有今日的南怀一脉?之后,陈太后也一直护着小儿子,直至赵桁驾崩,也没能动他分毫。
太宗赵桁弥留之际,长子赵滕与次子赵朔夺嫡,赵橹暗中支持赵朔。但赵桁深知次子赵朔纵然文采斐然,终究不是帝王之才,遂传位与赵滕,即明帝赵嵘之父;赵朔,也就是如今大司马赵苍之父,东成的第一代王。
而宣帝赵滕驾崩时,身为太子的明帝尚且年幼,赵朔蠢蠢欲动,试图发动政变,第二代南怀王赵育到京奔丧时,也暗中与其勾结。值得一提的是,淳于川与淳于念也就是在那时被萧湛带离京城的,只是后来淳于川回来了,淳于念留在了老头子身边。
经过这么多次帝位交替的变故,赵欢倒是看明白了南怀王一脉的处事原则,只要谁和皇帝作对,他就支持谁,南怀也成了他最担心的。而此时朝廷大军未到,岐山就已被攻陷,赵叡必定士气大涨,若是在此期间派人游说赵荡,二人极有可能勾搭成奸,到时局面只会更难掌控。
所以,赵欢派欧阳节去的第一站便是南怀!
淳于念看着负手站在窗前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再担心这饭还是要吃的。”
赵欢回身看她,脸上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你今日又换了什么花样?”自那日起,淳于念还真的去学做饭了,虽说比不上御膳房,但也还合胃口。
“见你终日愁眉不展,所以做了几道甜的菜,糖醋里脊、糯米八宝饭、炒青菜,以及红参乌鸡汤。”说着,夹了一块糖醋里脊放进他的碗中,满怀期待道,“快尝尝。”
赵欢吃了一口,微微皱眉,“糖多了。”
“你那脸整天愁得跟黄莲似的,应当多吃些甜的。”
赵欢忍不住笑,“黄莲降火。”
“苦,难以入口。”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觉得你挺喜欢的呀。”这半月来,她多半黏着他,讨巧又卖乖,让他喜欢得紧。
淳于念:“……”
“吃饭都不正经!”她害羞地打了他一下,“多吃点,把嘴堵上。”说着,夹了好几块排骨给他。
赵欢看着碗中的米饭和排骨,颇为感慨,“得爱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淳于念忍不住笑了起来,“油嘴滑舌!”
虽说今天的菜偏甜,但赵欢也不算讨厌,或者说是他在饮食这一块上比较好打发,只要不是难以下咽,他都接受。淳于念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他晚膳想吃什么,他尽管兴致缺缺,却还是说:“晚上吃面吧。”
淳于念在南方长大,实在是吃不惯面食,刚入宫那会儿为了掩人耳目,御膳房做什么她吃什么,可苦了她,最后还是赵欢大发善心,才又给她把主食全换成米饭。但最近她做的饭都是南方口味,尽管他不讨厌,总归还是不喜欢。
她想了想,“那吃馄饨?”
赵欢表情凝重,“饺子吧,也挺简单的,我会包,端过来我教你。”
她掩唇轻笑,转眼看着他,“我看你那眉头也皱得和饺子差不多了,”她坐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道,“晚膳想吃什么还是让御膳房去做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回握住她的手,“只是一时半会儿还真接受不了又酸又辣膳食……”
“我不会揉面,”她捧着他的脸说,“所以,就委屈你了,以后我好好学。”
说是赵欢委屈,但看她那一脸讨好的表情,感觉像是自己故意刁难她一样,她才是真正委屈的那个。他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滩春水,不过脑子地说了一句:“你不用学那个,娘子做什么为夫就吃什么。”
淳于念这才笑了起来,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夫君最好了,那晚上吃酒酿丸子好不好?”
“好!”
晚膳时,当淳于念真的端了一碗酒酿丸子上来,他才明白什么叫色令智昏!
淳于念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不仅没有半点心疼,还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丸子是我自己揉的,还放了枸杞,对了,我放的是红糖,不算腻,你快尝尝。”
赵欢舀了一口放进嘴中,尽管不难吃,但实在也喜欢不起来,还得夸她做得好。
淳于念一脸挫败,“真的很难吃?”
“不是,很好吃,真的。”说着,为了使她相信,端起碗便开始大快朵颐。
“好了,”她将碗拿过来,笑着说,“骗你的,我做的是油泼面,尽管面不是我揉的也不是我擀的,但是我亲自放下锅的,你可不准嫌弃。”
赵欢哪敢嫌弃,简直是老泪纵横,吃了近半月的酸甜苦辣,总算能吃上一口正常的饭菜了。
“娘子亲自下厨,为夫怎敢嫌弃?”
她笑了一声,壮着胆子在他都上戳了一指头,“贫!”
赵欢今晚酒足饭饱,至于淫.欲,在淳于念半推半就间也被满足了,整个人甚是畅快。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每日不愁吃穿,佳人在侧,实在是称心如意。”他感慨道。
“你倒是好满足。”淳于念看着鹅黄色的床帐笑着说。
“若是先帝有子,或者说皇室不是如此羸弱,我安安心心地做我的小乡候更好满足。”
“那估计就是和聂婕妤生一堆孩子,白头偕老,平平淡淡的确实很好。”
“那你呢?会一直跟着你外祖父?”
“这就不清楚了,或嫁与一山野村夫,或被接回来嫁给哪位王公贵族,我做不了主的。”她语气平静,仍旧是一脸笑意。
从她回到家中到嫁给赵欢,父亲对她都紧张得很,也想明白了父亲那么多年不是不闻不问,怕是派过去的人都被外祖父打发走了而已。所以,就算赵氏皇室不如此羸弱,父亲不是包藏祸心,她的婚姻之事也不可能由她自己做主。
“说不定还是嫁给我呢?”他拉起她的手,细细亲吻着。
“嫁给你做妾?我父亲断不会答应的。”
他叹了口气,都是些空话,说多了徒增伤悲。
淳于念撑起身来看着他,“人家汉宣帝故剑情深,你怎么就不坚持一下?那样最起码就不用顾虑后宫了呀。”
他伸手抚摸她的眉眼,“许皇后最后还是死了,但如果她从一开始便不是皇后呢?”
如果许平君一开始不是皇后,而让霍成君登上后位,也许霍家的人就没有那么忌惮了,她也就不会被害死,待霍氏被诛,那皇后不也还是她的?爱妻如刘询,却也埋下了祸根。
淳于念牢牢地看着他,心中竟隐隐作痛,她想笑,却发现自己一点也笑不出来。原来,不是他懦弱得妻子都护不了,而是将她护在了身后。她现在似乎看了自己的下场,大概便是霍成君。今日这般恩爱,当年,刘询与霍成君亦是如此!
“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想了想说,重新躺回他的臂弯之中。
“对不起……”他将她揽回怀中,语气沉沉。
“你没错,我也没错,”她的语气平静,“以后就让我成郭圣通吧,别让我成霍成君。”
光武帝为了得到武力支持,娶了郭圣通,后又以什么郭氏有“吕霍之风”为由废了她,转而将发妻阴丽华立为皇后,虽说无情,但好歹没要她的命。
“不会的,你是我的妻,永远都是!”
“是啊,以后史书会写,淳于氏,乾仪帝第一任皇后,”她笑了笑,“你说要我的心,其实我想问问你,你要我的心做什么?明明都要抛弃的,你要来做什么……”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心中有太多委屈无法诉说,她真的是过够了这种日子。死不得,活不了,爱不得的日子。
赵欢没办法回答她,毕竟在答应另一个女人之前,他没想过淳于念会活着来到他身边,更没想到她会是让自己沦陷如此。他希望她爱自己,义无反顾地爱,将来也要不计前嫌地爱。
见他没说话,那绝望的种子立刻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迅速地长出枝蔓,将她紧紧包裹着,几乎令她窒息。
“是我僭越了,今晚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不要想太多,睡吧。”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翻身背对着他。
他从她身后揽着她,靠在她的肩上,“我都敢告诉你我之前的筹划,你怎么就不敢听了呢?我不是汉宣帝,亦不是光武帝,那不管是霍成君,还是郭圣通,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了,你是我的妻,那你便永远是我的妻,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这种话,你同聂婕妤说去吧。”
“这是吃醋了?你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其实,我也是。你说,你外祖父带你云游四方,怎么就没到城阳呢?”
“我祖父断不会将我嫁给姓赵的!”
赵欢笑了笑,将她的身子翻过来,撑起身来看着她,“欺男霸女的事,我赵欢还是做得出来的!”
淳于念看着他那张亦正亦邪的脸,心中怨气极重,恨不得一口将他咬死,“就你爹给你分的那块破地,你还有能力欺男霸女?若不是老天爷开眼让你白捡了个皇帝来当,过两年估计就只能啃长陵的黄土!”
他捏住他的下巴,扬起半边嘴角笑道:“嘴巴厉害得很。”
“比不上你,油嘴滑舌尽会骗人!”
“这话实在是冤枉,我骗过谁了?”
她哼了两声没说话,其实不说赵欢也明白,左右不是说他骗了聂柔桑说要给她后位如此种种。
“你知道我此时有多开心吗?”
淳于念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你竟然为了我吃醋,我着实喜欢得紧。”说着,温柔的吻便落了下来。
这个吻没有一丝情欲的色彩,完全是讨好淳于念,他在她唇上轻柔辗转,细细地描绘着她的唇线,舔舐.着她的牙齿,勾起她的舌尖翩然起舞,温柔至极缠绵悱恻。
“若是早两年遇见你,我真的会把你抢过来,那就没有今日的烦心事了。”他的语气温柔得不像话,眼中满是宠溺。
“你个薄情的家伙!”
他笑了笑,算是接受这个评价,“我不是情种,也不是君子,别人都做得小人,为何我就做不得?”
“那你会不会这样对我?”
“需不需要我把心挖给你?”
他脸上仍旧是盈盈的笑意,但是淳于念知道,但凡自己说出一个要来,他绝对会翻身下去找刀。
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语,“你要是敢变心,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把那贱人卖去做军妓!”说着狠狠地在他耳边咬了一口。
赵欢痛呼一声,却没推开她。
第二十四章:钦差
尽管赵欢尽量不将情绪放在脸上,但是淳于念还是看得出,这人时刻忧心着西北战事,而欧阳节前往南怀调兵,已出发二十多天,还无消息传到京中。他之前就因战事消瘦不少,如今更是憔悴。淳于念看得心疼,便没再膳食上折腾他了,他却寝食难安。
“大司马已派人切断了岐山与南怀的要塞,陛下不必过分担心。”淳于念安慰道。
听闻赵瓘进了岐山县,赵苍就派赵劝火速前往临关,以防赵瓘与赵荡勾搭成奸。
赵欢叹了口气,起身朝廊前走去,语气沉沉道:“若是南怀王有心谋反,一张兵符,恐怕是调不动南怀兵马,还有可能搭上使臣性命。”
他担心的是欧阳节的安危,或者是兵符是否会落入赵荡的手中。
淳于念起身站在他的身旁,昨夜刚下过雨,湿气略重,她看着廊前荷叶上的水珠,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陛下就没有派人保护欧阳大人?”
“他身边带了二十来人,若真有不测,也难应对。”
“陛下行事,不应如此疏忽。”
“嗯?”赵欢皱眉不解,“何出此言?”
微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她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池塘中新长出来的荷叶,笑着说:“去年妾身进京,因为山洪冲毁了官道,所以改走小路,但不知挡了谁的道,竟遭连夜追杀,那夜的雨,比昨夜的大得多。”
闻言,赵欢面色僵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淳于念却还笑着说:“若不是二哥拼命相护,妾身怕是见不着陛下了。”
“你都知道了?”他面上有些尴尬,却也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淳于念也不接他的话,兀自道:“那夜的匪贼着实剽悍,若是能得此等绿林好汉相助,欧阳大人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看着眼前的人,叹了口气道:“人倒是派跟上了,只是许久没来消息,恐怕凶多吉少。若是兵符落在赵荡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南怀王年老体衰,根本构不成威胁,怕的是世子,一旦赵将军守不住临关,就可能出现陛下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赵欢皱眉想了想,“皇叔也应知晓此关之重要,不会掉以轻心,况且临关易守难攻,短时间内二者不可能联合。倒是你一提醒我便想起来了,南怀的世子赵观因受继母中伤失宠,被派到扈阳镇守,最受宠的是继后所生的赵埙,这兄弟二人可不是一尺布一斗粟啊。”[出自《史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闻言,淳于念顿时笑了起来,朝他福了福身子,“陛下英明!”
见此,赵欢不由得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哪里英明了?”
“有些事可以做,但是不能说,您说是吧?”她看着他笑道。
她笑得狡黠,点漆眸子中满是自己的倒影,看得赵欢不由得有些后怕,不敢想若是她当时死了,现在自己会是如何?或许会更不如意,说不一定还会娶那个叫淳于曦的蠢货。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得温和,“知我者,怀思也。”
……
却说欧阳节一路风雨兼程到了南怀,第一时间表明来意,调取郡中兵马支援前线战事。赵荡倒是答应得爽利,只是说兵马已派出镇守南怀各山隘关口,一时间难以聚齐,还容许使臣大人多待几日。
南怀一脉的脾性欧阳节是有所了解的,当然也明白他所说的托词。他将茶盏往桌上上一放,抬头拱手道:“殿下,前方战事紧急,现今只等您一声令下了,若是耽误了战事,您与臣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使臣大人言重了,”站在赵荡左下侧的男子笑道,“这调兵遣将不是挪子下棋,说来便来说动便动,况且南怀担负镇守南越的重任,若调兵回城让七部有机可乘,后果大人可担待得起?”
欧阳节看着他,面色不善,“敢问先生何人?”
赵埙拱手行礼,“在下赵埙。”
“哦,原来是二公子,失敬失敬。”他起身还礼,“在下有事不明,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大人客气,只管发问便是。”赵埙负手而立,神情自若。
“天下是何人之天下?”
“皇帝之天下。”
“吾等是谁之臣?”
“皇帝之臣。”
“今大雍朝谁为皇帝?”
“陛下尊名,吾等不敢直呼。”
“现雍朝皇帝是何年号?”
“乾仪。”
“吾等是否为乾仪皇帝之臣?”
“是。”
欧阳节一问一步地走到赵埙父子跟前,眼神阴冷地看着他父子二人,“尔等既为乾仪皇帝之臣,怎不遵乾仪皇帝之命!”
“欧阳大人僭越了!”赵埙一把抓住已经走到父亲身边的欧阳节。
欧阳节看了他一眼,狠狠将其甩开,目光凶狠地对赵荡道:“本官奉皇帝之命,持兵符前来调取南怀兵马,任何人不得已任何借口阻挡,如有违抗,杀无赦!”说着,抽出腰侧的佩剑立于桌上,锋利的剑刃上泛着隐隐寒光。
见状,跟着欧阳节进来的两位随从立即拔出剑来,迅速地落在正准备拔剑的赵埙的脖子上,门外的侍卫听见屋内的动静,纷纷涌进屋内,却不敢轻举妄动。
赵荡被欧阳节的气势所震,身体不由向一旁倾斜,面上尽量保持着冷静,“放肆!”
欧阳节冷笑一声,站直了身子,“殿下,这令是您传还是臣亲自来?”这话的威胁意味甚浓,所谓使臣亲自传令,那便意味着南怀王已死。
赵荡不能奈他何,狠狠地一挥衣袖,坐直了身子,“传令下去,火速调集郡中兵马,明日校场集合!各关口,除必要镇守将士外,火速前往端州!”
端州,赵苍大军所在地。
为首的侍卫得了令,迅速地退了出去,赵荡挥手,也让其他人退下了。
欧阳节收回了剑,抱拳赔礼,“臣冒犯了。”
赵荡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赵埙狠狠地瞪了欧阳节一眼,随父亲而去。
他厌恶地看着了那父子二人一眼,转身对随从道:“回驿馆。”
……
翌日午时,南怀五万兵马在城外校场集合完毕,欧阳节手持兵符上高台点兵,“吾乃陛下钦点使臣,特持兵符命尔等支援西北战事,即日出发不得有误!”
“诺!”
“出发!”
大军顿时有序地散开,朝着端州方向前进,校场的沙地上顿时扬起漫天灰尘。赵埙看着大军远去,转而看向欧阳节,走上前道:“在下听闻大人今日便要离开南怀?”
“战事紧急,不敢多做逗留。”欧阳节道。
“叛军不过几万人马,又怎挡得住朝廷的虎狼之师,大人不必过分担忧,在南怀歇息几日再启程也不迟。”赵埙再三挽留。
“大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敢违抗。”欧阳节再次婉拒。
赵埙,南怀的大将军。
闻言,赵埙叹了一口气,语气颇为遗憾,“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挽留,大人一路顺风。”说着抱拳行礼。
欧阳节亦是拱手还礼,“大将军就此留步,昨日冒犯殿下之事还望您替在下向殿下传达歉意。”
“区区小事,大人不必介怀。”
“那在下就此告辞。”
“大人慢走。”
赵埙目送欧阳节的马车远去,不由冷笑一声:“什么东西!”说着,拂袖回城。
……
南怀王城位于郡国之北,往北百余里便是南阳。到了南阳境内,欧阳节才稍稍放下心来,之所以不敢再南怀停留,除了皇命在身外,更多的是担心赵荡父子会对自己下手,一旦兵符落入其手,他万死难辞其咎。
此时天色已晚,且下着大雨怎么也赶不到南阳城,遂只能歇在驿站。驿站十分简陋,两进两出的院子,因年久失修在大风中摇摇欲坠。驿夫引着众人坐下,忙说:“大人您先歇着,小的这就把饭菜送来”
欧阳节刚坐下,就听见年迈的木凳发出“吱呀”的一声惨叫。他心中好生无语,这南阳属富饶之地,怎得这驿站就破破烂烂?他提着一口气,生怕将这破凳子给坐塌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欧阳节抬眼望去,就见十几个人从门外走来,大声喊着驿夫,将被雨淋湿了的蓑衣器物随便就放在了柜台之下,挡了前厅的路。驿夫慌忙上前招呼着,好不小心。
“这几位是何来头?看起来与你们挺熟的。”随从向上菜的驿夫问道。
“南阳何氏的家臣,听说这次打仗的粮草等物资,全都由何氏采买押送。”驿夫道。
“这采买押送,不是军队的事吗?怎么能让民间的组织来做?”
“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何氏啊,有何氏的路子,有些时候比军队押送还要保险。”驿夫说得眉飞色舞,将这何氏夸得神乎其神。
欧阳节笑了笑,什么路子不路子的,这何氏分明就是黑白通吃的奸商。看来,这南阳的吏治是得好好整顿整顿了。他抬眼向那帮人望去,人群中也有一人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对方只是颔首微笑,转而由驿夫带往后院歇息了。
欧阳节暗自挑眉,这跑江湖的还能如此眉清目秀,肤白瘦弱?
第二十五章:谷雨
窗外雷声大作,风雨交加,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得吱吱作响。这时,只听见“吱呀”一声,窗户似乎被风吹开了。
欧阳节本就因窗外的风雨声而睡得不踏实,将头蒙进被子里仍被吵得不得清净,听见窗户被吹开也懒得起身,想着左右窗户离自己较远,却不想还听见了其他动静,似乎是人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沉,伸手去摸放在枕边的佩剑,他还未将剑拔出剑鞘,就见一黑衣人已将钢刀抬起,猛地朝床上砍去!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两个驿夫打扮的人提着刀进来了,见正准备提剑逃跑的欧阳节大喝一声:“在这儿!”
而那边的俩人扯开被子,只见床上躺着的只是一个枕头,登时脸色大变,回头就见自己人已经和欧阳节打在了一起!
欧阳节武艺不精,对方人多势众又招招见血,很快就落了下风,他一脚踹翻桌子,暂时阻挡悍贼,拼命地往门外跑。刚到院中,只见手提钢刀的黑衣人从四面涌来。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慢慢退到墙边欲做困兽之斗。
十来个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一个首先发难,举起刀向他砍去,他手握长剑向上挡住了迎面而来的这一刀,兵器碰撞出不小的火花以及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猛地将人推开,又迅速靠回墙上,生怕被人从背后偷袭。
欧阳节的这种防抗对于这帮悍匪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之间相互使了个眼色,欲群起而攻之,却听见身后有人大喝一声:“慢着!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众人都被这一声惊着了,纷纷回头,只见一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们扬了扬手中的锦盒。他们相互望了一眼,见只穿了中衣的欧阳节,由此判定东西可能没在他身上,分了一拨人朝那男人杀去。
男人见人朝自己来了转身就跑,而欧阳节这边,趁着这一空档劈开一人欲逃跑,余下的人立即提刀朝他劈去,刀还未扬起,就不知被谁从身后踢了一脚,摔在了地上。众人回头,两人立即被削了脑袋。
欧阳节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只听见一沉重的男声道:“跟我走!”
他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长相,就被人连拖带拽地拉出了驿站,推着上了一辆马车,还未站稳那人便驾车走了。
“大人有些狼狈啊。”
他稳住身子,抬眼望去,正见那在前厅见过的男人,那人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将手边的衣服丢给他,“快些穿上,等进了城再给你上药。”
欧阳节微微皱眉,却也半信半疑地将衣服穿上,“阁下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不知阁下尊讳,来日无法报答。”
“我姓何名宽,字舒和,南阳人。”那人笑道。
“原来是何兄,久仰久仰。”他面上笑着拱手寒暄,心中却越加疑惑,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大人客气了,只是不知大人得罪了谁?竟遭人下此杀手。”
欧阳节摇摇头,“我也不知,兴许是哪个阳奉阴违的官员怕我回京告状,所以杀人灭口吧。”
何宽微微皱眉,语气有些遗憾,“朝廷发给他们俸禄,竟做出此等事来,令何某不齿啊。更何况还在南阳境内动手,实在是阴鸷至极。”
如若欧阳节在南阳丧命,上边追究下来,那南阳郡守只怕也难逃一死。
欧阳节叹了口气,“毕竟天高皇帝远,许多事是管不过来的。”
何宽点点头,“也是,朝廷这段时间来不算太平,也难为还将您派下来体察民情。”
“在其位谋其职,这也是分内之事。”欧阳节道,“在下倒是听闻,何兄竟然能为朝廷押送物资到前线,这份胆识在下实在是佩服。”
“鄙人也只是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罢了,不值一提。”
“何兄谦虚了。”
何宽笑了笑,便没再说话。欧阳节也没再多说话,靠在车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何宽家门口。
“这样太打扰府上了,还劳请公子将我送到驿馆即可。”
“在下见大人犯了高热,且一路未退,已先差人请了大夫在家候着了。驿馆离此处还有十来里地,路途遥远,大人就不必再客气了。”
欧阳节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多谢何兄了。鄙人姓张名节,公子唤我伯青便可。”
“好,伯青兄。”
何宽扶着欧阳节下车,家中早就有人候着了,忙将欧阳节安置在客房,大夫把完脉便命家中小厮去抓药。
“伯青兄请放心歇息,在下还有些琐事要去处理,先失陪了。”
“你先忙。”
待何宽走后,他才稍稍放下警惕。南阳不宜久留,但现在自己浑身是伤,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京城。且赵荡都已经有胆量派人刺杀自己,那南怀如今的局势又是如何?不管何宽是真诚还是假意,今日他必须要去南阳驿馆,将情况告知圣上。除此之外,南怀兵马十之八九没有出发,他要在赵荡宣布反叛之前将兵马调走,也不知是否来得及!
兵符贴在他的胸前,似有千斤之重!
晚些时候何宽回来,欧阳节的烧也已经退下了,本想留他把伤养好再走,但见他再三请辞,遂只能派人将他送到南阳驿馆。
“公子,这位张大人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惹得那么多人追杀他?”随从小声问道。
也难怪随从要问,昨儿夜里他们发现有刺客接近驿馆的时候,保护欧阳节的暗卫就同对方打了起来,他们心想六七个人,欧阳节的暗卫自会解决。不曾想却是对方的调虎离山,等他们拿着兵器出来的时候,欧阳节已经被逼到了墙脚。而保护他的那些侍卫,估计早就被杀于睡梦之中了。
“嗯,来头应该不小。”何宽赞同道。
随从:“……”您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公子,南怀那边已准备就绪了。”另一黑衣随从上前道。
“好,”他甩开手中的折扇,扇了扇风,笑道,“那咱们就上南怀耍耍。”
……
却说欧阳节到了南阳驿馆,立即写信将现今局势告知赵欢。而现最重要的是要控制住南怀的兵马,他有兵符在手但苦于没有信得过的统帅,更何况他此时孤身一人,怎么进得了军营?
正思索着,就听见驿夫前来敲门,说驿馆外有人找,原以为会是何宽,不曾想却是一群陌生人,十来个人都未曾谋面。
“属下见过大人,救驾来迟请大人责罚!”那群人见了欧阳节,便下跪请罪。
欧阳节微微皱眉,“你们是何人?”
为首的那人道:“属下乃陛下派来暗中保护大人的,昨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待吾等赶回来之时,大人已经离开了驿站,且何府戒备森严,吾等不敢贸然行事。”
“尔等一面之词,难以令我信服。”
“这是陛下交与吾等的信物,大人可亲自查看。”
那人呈上锦盒,欧阳节打开一看,盒中躺着一支玉簪,与他成亲时赵欢所赠一模一样,他这才信了那人的话。
“既然如此,随我进来。”
……
赵欢收到欧阳节的信时已经是五天以后了,他当时正在逗孩子,他这几日终日郁郁寡欢,聂柔桑见此,抱孩子过来与他解闷。
“胆子真是大。”他看着信皱眉道。
“怎么了?”聂柔桑问。
“欧阳节在南阳被刺杀。”
“无碍吧?”聂柔桑担心地问。
赵欢摇摇头,“没事,就受了些皮肉伤。”
“那他要回京了吗?”
“不,要往临关去,与赵劝汇合。”
信中说他担心南怀乘机作乱,所以要去临关,得到兵马支持,探究南怀到底是真的反叛,还是仍然在隔岸观火。若是后者,他便伺机换人以防后患。
“那南怀是彻底反了?”
“面上还没有,估计还在观望,看临关是否守得住。”他叹了口气,“你带着琋儿先回去吧,我有事要同岳父相商。”
他在朝中无甚根基,就算有几位,也因此次战事被派出去了,唯一信得过的人就只有他岳父聂亘。所以他急切地希望何宽能够在此次战事中立功,才好名正言顺地将他调入朝中。
聂柔桑虽是担心,但到底是妇道人家,又不懂得朝堂之事,所以也只能抱着孩子回寝宫,不打扰他。
“那妾身就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担心,注意休息。”她柔声嘱咐道。
他笑了笑,亦是柔声应道:“没事儿,放心吧。”
嬷嬷抱着孩子出来,主仆一行人走到承乾宫的时候,正遇上皇后的銮驾,正欲行礼,就听见她说:“都说了这礼免了,你倒是记不住。”
聂柔桑起身,笑问:“娘娘从何处来?”
“我看今儿个天气好,去御花园走走。”淳于念亦是笑道。
“谷雨到了天气就真正暖起来了,不过最近雨水也比较多,娘娘还是应该注意保暖。”
淳于念笑了笑,“劳你挂心了,你也要注意,尤其是还带着孩子。”
“是,妾身记住了。”
淳于念点点头,与她别过。她退了两步恭送她离开。
“主子,奴婢听说月华宫的装潢可好看了,而且里边不管用的摆的都是最好的。”侍女漱玉轻声抱怨道。
聂柔桑听着,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陛下好生偏心,什么都给那位,您诞下皇子,也没见陛下多陪陪您,还……”
“话多!”她皱眉呵斥道。
漱玉委屈,明明是为自家主子鸣不平,怎么就被骂了呢?
她叹了口气,转而沉声道:“陛下与皇后是夫妻,宠爱皇后是情理之中,日后我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
“奴婢知错了。”
她沉着一张脸,没有再说话。赵欢根基未稳,她怎么敢以此等小事去烦他?再者现在她无甚过错都留不住人了,若是再斤斤计较,岂不是更惹他厌恶?她抬眼望着远方的天空,觉得不如长陵的蓝。
第二十六章:皇嗣
淳于念回到宫中,就问碧云的桂圆莲子羹好了没有,逛了一圈,她又累又饿。碧云见自家主子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忙道:“好了好了,奴婢这就给您盛过来。”
南星给她脱了披风,唤人打水来给她洗手,见半夏还呆呆地站在一旁,皱着眉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想什么呢?”她碰了碰半夏。
“我在想大皇子的事。”她仍是一脸沉重。
淳于念饮了口茶,奇怪道:“两个月大的孩子有什么可想的?”
“小姐,您还记得老家陈婶儿家的孙子吗?”
“嗯,怎么了?”
“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安分不吵闹,可后来……”
“别瞎说!”淳于念登时变了脸色,那个孩子在月子中的时候极少哭闹,大家都觉得是孩子乖巧,可是年纪稍长,才发现是个痴儿。
“不是奴婢瞎说,您不觉得大皇子看人的目光是呆滞的吗?而且陛下逗他的时候他从未笑过,也没有什么反应,甚至哭声都不大正常……”
“有些孩子性格是要沉稳一些,也不可由此判定什么。”南星试图将半夏的话头转回来。
半夏摇摇头,警惕地望了门口一眼,见无人来才又小声地说道:“奴婢听乳母说,他吃奶都很困难,而且不知道餍足,所以常常吐奶。刚才奴婢看到,他又吐奶了。”
淳于念看着她二人,面色凝重道:“这件事不要出去乱说,也不要再议论,就算有人说起来,你们也不准跟着掺和。”
“奴婢明白。”她二人齐声道。
这时,碧云端着莲子羹进来了,见气氛有些压抑忙问怎么了。
南星笑道:“还不是半夏,不知在哪儿听说些小宫女间鸡毛蒜皮的事,被娘娘说是长舌妇,在这儿不高兴呢。”
“这丫头的话确实有些多。”碧云亦是笑道。
淳于念吃了一口莲子羹,笑道:“南星,去拿些饴糖把她的嘴粘上,看她以后还多嘴多者的。”
“哼!”闻言,半夏不高兴地走了出去,南星亦笑着跟了出去。
……
这个时节雨多,早间还春风和煦,到了傍晚时便开始雷声大作,下起了大雨。
“夏季要来了,雨水也多。”碧云一边给她盛汤一边笑着说。
“好种田。”她垂眸吹汤。
碧云有些意外,笑道:“娘娘还关心这个?”
“民生疾苦,怎能不关心?”
碧云点点头,“也是,农桑之事,关乎社稷。”
“这汤淡了,帮我取些盐来。”
“欧阳大夫临走时交代奴婢,让您少吃些盐,您就将就喝吧。”
欧阳羽奉旨照顾淳于念,待淳于念身子大好了他便向赵欢请辞,赵欢也果断地答应了,毕竟他实在不喜欧阳羽那一股子清高劲儿。
淳于念好气又好笑,这个欧阳羽,管东管西还管她口味的咸淡?但到底也没让碧云去取盐。
这时,只听见门外珠帘作响,抬眼就见赵欢负手走进来,他笑道:“我在门外便闻到味儿了,今晚吃什么呢?”
淳于念起身迎他,接过碧云递上来的毛巾,替他擦掉身上的水珠,“不过是些寻常菜品,能有什么稀罕之物?”
他拿起淳于念的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我觉得还不错啊,宫里的好厨子,是不是都到皇后的小厨房来了?”
“这明明就是御膳房送来的,您这是多心了。”她好笑道。
“好,是朕多心了。”他笑道,说着,便坐下了,抬起淳于念的碗便开始用膳。
“换一副碗筷。”
“无碍。”他自顾着夹菜,也没注意到淳于念脸上那好笑的表情。
淳于念叹了口气,只得让碧云再拿一副碗筷过来。
用过晚膳,淳于念写字消食,赵欢在一旁看书,窗外的雨仍旧不眠不休地下着。
“月华宫修好了,你不搬过去?”他翻着书,随意问道。
“你终日歇在昭明殿,也不回自己寝宫,我搬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她头也不抬地说。
“哦,原来皇后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抬眼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淳于念停下笔,抬眼望着他,“有何不妥?”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甚是妥帖,若不是寡人今日疲乏,定不饶你。”
她笑了笑,欲言又止,本想打趣他几句,但是又害怕这人忽然间兽性大发,遂将话咽了回去,转而道:“看出来了,大晚上的过来,连饭也没顾得上吃。”
“欧阳节在南阳被刺杀。”
“南怀王做的?”她笑着问,继续低头写字。
“不是他还有谁?”
“那他有什么打算?”
“欧阳节?”
“嗯。”
“先与赵劝汇合,伺机杀掉南怀主帅以绝后患。”他语气淡淡道。
“想法倒是好,就看能不能做了,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我军之中是否有一位张文远?”淳于停笔念笑着问。
当年袁尚袁熙兵败逃亡,并且妄图勾结乌桓王塌顿。曹操闻之奋力追赶,双方于白狼山下相遇。当时塌顿军人数甚多,张辽却临危不惧,分析对方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请兵交战,单枪匹马于万军中斩塌顿于马下。塌顿所率将士见主帅被杀,便全无了斗志,顿时军心大乱,非死即降。
“他不是傻子,不会做没有把握得事,再者我看赵荡父子行事畏畏缩缩,也不是个敢反的,所以换掉南怀主帅一事应该不算困难。”
也确实是这样,若是主子都犹豫未决,天子使臣持兵符换掉诸侯之主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都敢刺杀使臣了,还畏畏缩缩?”
“若是他要反,会至今没动静?”他放下书来,走到淳于念身边,看她写的字。
淳于念想了想,似乎是这样,中山离雍州三千余里,赵瓘叛乱的消息也就仅只用了六天便送到了宫中,更何况南怀距雍州不过二千余里。
“南怀王这种性格,也许是继承先祖。”淳于念笑着说,“若是第一代南怀王当初能先下手为强,或许帝位就是他的了。”
赵欢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瞧不上赵氏子孙,“尽会说风凉话,太宗之神武,岂是南怀王能比肩的?”
“我就觉得,赵氏的英明神武,全集于文帝一身了。”她笑着说。
“放肆。”他拉着张脸道。
她回头看着他,一脸认真道:“当然了,乾仪帝冷静睿智、有勇有谋,登基半载便清退淳于、欧阳两位权臣,收回兵权,振兴皇室,此乃中兴君主之才能,后世帝王之典范,将来必载清史流芳百世!”
赵欢被她逗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溜须拍马。”
“妾身说的可都是实话,待这次叛乱平定,那陛下就是文治武功皆出类拔萃,使后世守成之君不敢望其项背啊!”
“好了好了,给朕适可而止,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阿谀谄媚之辈。”他好气又好笑道。
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挽着他的手臂在桌前坐下,敛起脸上的笑意,“南怀王并不畏缩,只是刺杀失败后不敢轻举妄动罢了。依妾身看,南怀是铁了心的要反,就等着临关被攻破,至于至今未有动静,估计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所以欧阳节此行风险重重,但又不得不这样做。”不探清南怀虚实,始终无法安心。
“南怀王城那边可有消息了?”
若是老南怀王一死,他们兄弟夺嫡,谁还有心思跟着赵瓘造反?
“刚才收到来信,说是已准备就绪,但如今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
“那陛下是扶植赵观还是赵埙?”
“赵观。他本就是嫡长子,被人后来居上不说,还为躲避继王后的迫害,不得不外出镇守。现在南怀估计都是赵埙的人,赵观已经没有了继位的可能,若能得到朕的支持,无疑是雪中送炭。”
“兄弟都是仇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帝王家,只能如此。”他也颇为无奈,现今自己与兄长,不正是如此?一个恨不得另一个立即死去。
说起兄弟,她不由想起半夏今日说的那些话。她虽没仔细看过那孩子,却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大正常,再经半夏一说,似乎就是天生智力不足之症。而更可怕的是,陈婶孙子的父母,正是姑表兄妹!赵欢与聂柔桑也是姑表兄妹!古人同姓不婚,不正是为了“恶不殖也”?但血缘亲近的,又何止同姓?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将她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抬眼望着他,脸色有些难看,“立嫡?”
“立嫡长子。”
她垂眸,立嫡长子是祖制,可人是活的,就好比如今的赵观,以前是嫡长子,母亲亡故后,便是那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贤呢?”她问。
“我们会养出一个顽童?”
她皱着眉,几欲将赵琋之事说出口却还是作罢,“待我身子大好了,我们便要个孩子。”
初入宫时,她不敢要孩子,觉得是日后出宫的拖累,或者会成为权力的牺牲品。可如今,她需要一个孩子,不是来稳住地位,而是保住赵氏江山。她实在不敢想,若是自己无所出,一旦赵欢有任何闪失,父亲会立谁?或者聂亘会立谁?而最可怕的结果是聂亘立了他的外孙,那淳于氏该如何立足?
赵欢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这等表情,却还是捧着她的脸笑道:“这是自然。”眼中满是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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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黄雀在后
正如欧阳节所料,南怀的大军别说北上支援战事,甚至连南怀都没有出,那日只是在他面前摆摆样子,五万人马全都蜷缩在南怀一个叫白水的小县境内。他原本还在为如何潜入主帅营帐发愁,与赵劝商量了多种方式都被否定,却在最后敲定偷袭方案时,南怀就已经先乱起来了!
南怀王暴毙,南怀王长子赵观回城奔丧被拒之门外,南怀王次子赵埙主持丧仪,继位为王。
赵观率两万大军兵临城下,誓要讨伐弑父篡位的逆贼赵埙!
“你说,那二王子还有胜算吗?”南怀城内,一街边茶摊上,无事可做的男人们对现城内外局势倒是关心得紧。
“我看恐怕是悬,如今城中守备军也就七千人,听说大王子可是率了两万大军过来,明显就是来夺位的。”一棕色短衣的男子道。
“欸,你们有没有觉得,其实这南怀王死得蹊跷啊。”
“怎么说?”
“虽说南怀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是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城中兵马全被调走的时候就走了,再者这大王子来得也太快了吧?”
“你的意思是?”
“你看不出来嘛,只怕这南怀王之死……”
“嘘,你们是想死吗?胡说八道什么?”掌柜的提着茶壶过来,一脸警惕道,“可别胡说,这谁当王和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别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欸,怕什么,现在全城上下,谁有心思管咱们,你没看见军营中的伙夫都上城门了?”
何宽在一旁听他们说着,面上没什么表情。赵观此举过于司马昭,就连街边喝大碗茶的抠脚大汉都看得出来,可见此人为了王位是可以不要脸不要皮了。但是他来得太快了,快得何宽都有些措手不及。
南怀王暴毙,兄弟夺嫡,南怀局势大乱便没有了心思造反,最后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发展何宽看着很熟悉,甚至说就是他想做的,但并不是他做的!
他的人刚安排进宫里,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就连派去通知赵观的内臣都还在笼络,赵观就来了,而且是带着数万兵马兵临城下!显然是有人快了他们一步!
但从现今局势来看,先下手的那人似乎是偏袒赵埙一些,毕竟南怀的那五万兵马还在白水县,并没有走远,而赵观已经围城一天一夜了,就算那些人是骑牛,那也应该到了。
“爷,咱们可以走了。”随从上前低声道。
何宽嗯了一声,拂了拂袍子,起身走了。他原以为不过是鹬蚌相争,没想到却是螳螂捕蝉,更没想到自己竟是黄雀,当真是有意思。
……
话说赵观自围城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担心,若是明日进不了城,很有可能被身后的五万兵马反扑,到时候腹背受敌,愈加没有胜算。
“传令下去,明日寅时攻城,势必一举拿下!”
寅时,人最困也就是防守最松懈的时候!
副将得了命令,立即通知下去。这时,帘外侍卫进来说,有一位欧阳先生求见。
赵观微微皱眉,他并不不认识姓欧阳的人,“可说是何来历?”
“他说,他是从京城而来。”
赵观还未说话,身旁的一青衫中年男人提醒道:“也许是大司徒的人。”
南怀距京城两千余里,朝中官员有何变动,皇帝派了谁下来,他们是不清楚的。但是大司徒欧阳觉他们是知道的,一听此人姓欧阳,便断定是赵欢派来的人。圣上派人过来,想必是为了拉拢他,可如今箭在弦上,已不是他赵欢能够左右的了。更何况,还只是嘴上的拉拢,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力或物力的支持。
“请进来吧。”他语气淡漠道,虽说不想与赵欢有何牵扯,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欧阳节从帘外进来,就见一青年男子端坐于案几之后,见自己进来,也不起身相迎。他心中有些不满,就算是一郡之首,听见京城来的欧阳氏,也得作揖行礼,这人当真是自负到了极致。
“来者何人?”赵观旁的青衫男子道。
“南怀王见了本官都还礼让三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他冷声道。
“你……”
那人正欲发火,就被赵观制止,但语气也有些冷,“敢问先生何人,为何到此?”
“本官复姓欧阳,从京城而来,奉当今圣上乾仪皇帝之命调取南怀兵马,支援西北战事。”
“那欧阳大人到我营中是来调兵的?”赵观看着他,笑问道。
闻言,欧阳节亦是笑了起来,“公子欲行大事,本官不会这么不识时务。”
“那大人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大公子与反贼赵瓘狼狈为奸杀害生父这事,本官既然到此了,就不得不过问。”他开门见山道。
闻言,赵观脸色有些难看,“胡言乱语!你怎不说是赵埙弑父篡位?”
“南怀王二十三日晚薨逝,公子二十四日清晨便已带人兵临城下,名曰‘奔丧’,但公子不觉得自己来得太急了些吗?”
“本将自接到钦差大人下达的命令后,便一路风雨兼程赶回南怀,请问这事有错吗?”赵观铁青着脸道。
欧阳节笑,“话是没错,但本官记得,南怀王的命令是让各边关抽出将士北上,并不用回南怀!”
“大人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给我安个弑父篡位的罪名,但如今不管是与不是,这个局面已经无法改变了。”
“非也非也,”欧阳节不屑地笑道,“除了弑父篡位,你还同叛贼赵瓘沆瀣一气妄图颠覆社稷,涂炭生灵!你该当何罪?”
“那就请大人治罪吧,用您手中的兵符。”赵观一脸无所谓道。
欧阳节真是忍不住想笑,确实也笑了出来,笑罢才颇为感慨道:“若是本官想治你的罪,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大人此话不觉得有些狂妄吗?”青衫男子横眉道。
欧阳节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转而看向赵观,“你以为赵瓘是暗中助你夺嫡,殊不知他更想看到的是你们兄弟二人相争,他好从中得利,那时不管谁当了南怀的王,都会以他马首是瞻。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是想要帮你,那南怀的五万兵马为何至今还在白水?是你父亲要反叛朝廷,还是你弟弟要反?他们敢吗?即使是他们要反,为何不告诉你?”
闻言,赵观脸上有了一丝松动,欧阳节所说的,便是他近日来所顾虑的。欧阳节见此趁机劝道:“将军,您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来那赵瓘真正帮的是谁吧?千万不要被小人利用了,到时候还背一身骂名!”
“匹夫,休得在此妖言惑众!”青衫男子怒道,说着抽出刀座上了钢刀朝欧阳节砍来。
欧阳节心下一惊,正欲闪躲之时,只见赵观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抽出长剑朝那人的后背劈去,那人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观,口吐鲜血却还喊道:“公子……”
那人温热血溅到了赵观的脸上,他收了刀,拱手朝欧阳节行了一礼,“大人受惊了。”
欧阳节看了倒在脚下的青衫男子一眼,仍旧心有余悸,赵观却面不改色地擦拭着道剑刃,语气淡漠道:“赵埙派来的,跟着我也有六七年了吧。”
他微微皱眉,抬头看着赵观,“那为何今日才动手?”
“死一个又来一个,麻烦。”他将剑收回剑鞘内,“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了,今日之后不是我死便是他亡。”他回身坐回主座上,抬眼望着欧阳节,“大人您说,是我死还是他亡?”
欧阳节笑了笑,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顺天子者昌,逆天子者亡!”
赵观也是笑,“仅用您手中的一块废铜烂铁?”
其实,所谓兵符,唯有信其道者,方把此物奉为神圣,对不信其道者而言,兵符不就真的只是一块废铜烂铁?
“公子性格倒是潇洒耿直。”
“谬赞谬赞。”赵观抱拳谦虚道。
“若是在下真的只是怀揣一张兵符便进这营中,到时只怕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欧阳节笑得意味深长。
“哦?那大人可有妙计?”
“妙计倒是谈不上,人手倒是有一些。”
“二三十人也成不了大事。”
“没有那么多,加上在下的随从也就十二三人。”
“大人可别跟我卖关子了。”
“真的只有十二三人,剩下的那五万,还要北上支援战事,帮不了公子的忙。但如果公子这边对本官有所怀疑的话,倒是可以让公子见见。”他将那个见字咬得极重,任谁都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欧阳节已经将南怀的五万人收入囊中,同时也是在威胁他,若是自己敢不听从于他,那五万大军随时会扑上来。
闻言,赵观登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欧阳节,“当真?”
“公子若是不信倒可以试试。”
赵观坐回座位上,沉默许久才开口,“陛下是何态度?”
“嫡长子继位,乃是我大雍朝的祖制。”
“那日后还望大人在陛下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
“殿下过谦了,臣自会尽臣所能。”说着,朝赵观深深地躬身行礼。
听见欧阳节对自己称呼变了,他不禁笑了起来,他只是拿了他该拿的东西而已。
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掀帘进来,抱拳行礼道:“将军,营外一位名叫何宽的先生求见。”
闻言,欧阳节微微皱眉,这何宽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赵观看了欧阳节一眼,见他点头才宣人进来。
不一会儿,何宽才有侍卫领着进入营帐,见欧阳节在此,不免有些惊讶,不过也就是一瞬,他朝赵观躬身行礼,“见过将军!”
第二十八章:入秦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出自宋·苏轼《阮郎归·初夏》]
转眼,便是立夏了。
窗外小雨初歇,微风拂面,送来些许凉意。一钩淡月,浅浅地映入江中,天上疏星点点,悄悄地又隐入了几朵薄云之中。
几株早荷的莲蓬朝东南方向微微垂头,雨水从莲蓬上滴落下来,落入池塘之中,泛起层层涟漪。
“欧阳大人不再多待几日?”何宽笑着往欧阳节的酒盅中斟酒。
欧阳节伸手扶住酒壶,亦是笑道:“外出一月有余应当回京复命了。”
“那赵埙该如何处置?”
“带回京中,看圣上如何发落。”
何宽抬起酒盅,将其一口饮尽,语气颇为感慨,“此地一别,草民与大人估计是后会无期了。”
“舒和兄此言差矣,若贤兄行商至京,不嫌鄙舍寒陋,在下一定倒屣相迎解衣推食。”
“那在下就先谢过了,”说着又往酒盅兄斟酒,“伯青兄,愚弟敬你!”说着又是一饮而尽。
欧阳节酒量不佳,所以喝得较少,但这时也盛情难却,亦是举杯一饮而尽。
“在下有一疑问,事关贤兄,还望贤兄恕在下唐突罪。”
“但说无妨。”何宽笑道。
这次换他拿起酒壶,往何宽杯中斟酒,“贤兄,到底是何人?”他放下酒壶,目光牢牢地看着他。
“南阳人士,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伯青兄不是到过何某家中?”他笑着抬起酒盅饮了一口。
欧阳节摇摇头,笑着再给他斟满,“在下自幼京城长大,不曾见过世面,却也看过几本书,像舒和兄此等人才,书中只有两位。”
“愿闻其详。”
“一位是陶朱公,另一位则是始皇仲父吕不韦。”
闻言,何宽笑了起来,“在下也想做陶朱公,可惜两年前被西施所拒;也曾想过做吕不韦,无奈未曾寻到赵姬。”
两年前,萧湛带着淳于念来南阳,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父母对那丫头甚是喜欢,他也觉得那人机灵惹人怜爱。却不想碰一鼻子灰不说,还被祝英年早逝。当时逗她是否想做赵姬,不曾想仅一年而已,她竟然真的嫁给赵欢,贵为皇后。他为此还颇为感慨,这皇帝的女人,以后是逗不得了。
欧阳节闻言笑了笑,自斟自饮,“别人的人生经历是复刻不来的,不可能世事都一样,被西施所拒只因当今无夫差。至于赵姬,有也可,无也可。”他放下酒盅看着何宽,“当日在下被追杀,舒和兄的家臣对刺客说:‘你们要得东西在我这儿’,他怎知刺客所要是何物?再者,贤兄孤身一人闯入万人军营,究竟有何良策献上?”
当时何宽进入帐中,见他也在帐中便笑着说:草民原有一计献上,不想欧阳大人已在此,那就用不着草民了。
赵观听说过南阳何氏的厉害之处,再者有了欧阳节身后五万大军的支持,也没必要再欠谁的人情,便也只是说了一句多谢先生。
“伯青兄,这猫有猫的路,老鼠有老鼠的道,若是事事都被人打听个清清楚楚,我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这是自然,在下唐突了。”欧阳节抱拳赔罪。
何宽抬手理了理袍子,“无碍。”
“舒和兄是否是陛下的人?”他敛起脸上的笑意,目光牢牢地看着他。
何宽手上一滞,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他杯中倒酒,“何以见得?”
“战事所需物资的采买与押送,一般不得经旁人之手,但大司马却将其交付与你,可见对你的信任。但此事他一人做不了主,需得向陛下禀明,而陛下不是那般容易轻信他人的人。再者,赵埙是被你的人生擒,此事就更值得人怀疑了。”他看着他语速缓缓道,“我本想问贤兄,献何良策于王,现在我也想到了。”
“何策?”
“杀次子,迎长子!”
听到此处,何宽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起酒盅在欧阳节的杯上碰了一下,“不愧是大司徒,当真心思缜密,在下敬大人。”说着仰头,将酒饮尽。
欧阳节摇摇头,“不是我心思缜密,而是先生处处留下痕迹,故意让我猜出来。”
何宽没说什么,自顾将酒斟满。
“前朝何氏因在储君废立之事上得罪了桓帝,被贬为民,永不得为官,至今三十余载,这天早就变了,谁还愿做那下等之人?”欧阳节继续道。
士农工商,商人为末。
闻言,何宽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涟漪,“当真如此了解我?”
欧阳节摇摇头,“只是对陛下的行事风格略知一二罢了,在下回京后,一定当朝推举先生。”
何宽抬眼望着他,扬起半边嘴角笑道:“陛下果真没看错人!”
“其实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与我说便是。”他抬起酒盅饮了一口,兴许是醉意上来了,神色间有些无奈,语气颇为感慨,“左右不过是不信罢了,咱们这位陛下疑心太重。”
赵欢需要何宽在此事中立功,也需要个见证,欧阳节便是最好的人选。
“他是天子,我们是臣子。”
欧阳节笑了笑,“我看你这吕不韦是当不了了。”
赵欢疑心如此之重,也不是黄口小儿,如今羽翼日渐丰满,谁敢做他的“仲父”?
“我也没有赵姬。”他亦笑道。
“可惜可惜,在下家中无适龄的姑娘,不然定与贤兄结秦晋之好。”
闻言,何宽朗声笑了起来,“社稷未稳,无心成家。”
“冠冕堂皇。”
语罢,二人齐声笑了起来,此时月已西斜,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
先南怀王次子赵埙弑父篡位勾结叛贼刺杀钦差,被大司徒欧阳节押送回京,次日便被送往了廷尉处。尽管赵埙并不承认自己弑父篡位,但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也无法辩驳,廷尉正张勉判其斩立决,家中成年男子秋后处斩,未满十四者流放西海,女眷贬为贱籍永不得改换。
“此次平定南怀,大司徒功不可没,爱卿可想要什么赏赐?”墀台之上的赵欢笑着问道。
欧阳节出列躬身行礼,“陛下,此次南怀平定,并非臣一己之功。”
“哦?此话怎讲?”
“臣在南阳时,险些被刺客杀害,幸得南阳何宽家臣所救才免遭于难,且赵埙逃亡时,亦是被何氏之人生擒。”
“真有此事?”
“臣不敢妄自居功,让陛下错失良才,已让人在殿外等候,望陛下宣见。”
赵欢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想了想道:“宣人进来吧。”
“宣何宽觐见——”
内官的声音一层一层地传了出去,不一会儿便见一位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躬身走了进来,他进了正殿,立马跪在地上稽首大拜,“草民何宽,见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左右文武面面相觑,此人声音之洪亮镇定,一点也不像初次面圣之人。
“平身。”
“谢陛下!”
“大司徒说你曾救过他性命,又生擒赵埙,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
“既然如此,你想要何赏赐?”
“草民一介匹夫,能为陛下出一份微薄之力,已属万幸,不敢奢求赏赐。”
“若是天下之人皆有汝之觉悟,方乃我大雍之幸事。”
“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赵欢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甚是玩味,他看向台下众人,“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都朝魏彰望去,魏彰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大家都看得懂,这何宽一旦入了朝,便就是皇帝身边的人了,且能生擒赵埙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甚至都猜得到这人就是赵欢的人,欧阳节当朝推荐只不过是与赵欢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魏彰不表态,其余淳于氏一党的人,也不敢轻易说话。一时间,朝堂之上雅雀无声。
“陛下——”
这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将众人吓了一跳,回身看去,正是尚书令陈益,只听他道:“臣以为,能得何先生此等良才为陛下分忧,实乃陛下之大幸,雍朝之大幸!”
陈益这人,无甚能力,明帝时期因妹妹陈淑媛的缘故,方才进了尚书台,做些掌管宫中水火、盗贼之类的杂事。因机缘巧合,在牧场围猎的时候,为明帝挡了一匹狼的攻击,就从六曹尚书升为尚书左丞。后因陈淑媛受宠,他自己也是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好手,明帝晚年时期便升为了尚书令。这样的小角色,欧阳氏看不上就别说淳于氏了,所以赵欢以登基,就立刻去巴结聂亘,现在勉强也算得上皇帝的人。
“臣附议!”聂亘道。
聂国丈一出,整个少府序列的官员皆赞成此事。少府内臣,要说权利,并无多大,但却是距天子最近的人,有句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想要得到天子青睐,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还要有个举荐人。所以少府序列一出,其他墙头草自然也跟着附议。
魏彰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淳于氏一党也不是,遂率先恭贺皇帝喜得良才。而人是欧阳节推荐的,欧阳氏一党更不会反对,所以也都跟着共和。
“朝中官员何处有空缺?”赵欢问道。
“尚差尚书右丞一人。”魏彰道。
在外人看来,这个安排确实合理,既然皇帝要安排自己的心腹,安排在自己身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聂亘却知道,将何宽安排进尚书台,尽管是内臣,但永远触摸不到实权。
“陛下,尚书右丞之位已由客曹李典担任,尚书台已无空缺。”聂亘道。
“是吗?那为何没有报于司寇处?”魏彰转身问道。
“此事,下官昨日才做的决定,本打算今日早朝之后便向司寇处禀报备案。”
“那就无其他空缺了吗?”赵欢皱眉问。
“廷尉处,似乎差廷尉右监一人。”欧阳节拱手道。
“张卿,廷尉右监是否空缺?”赵欢转而问张勉。
张勉出列拱手道:“确有空缺,但廷尉人选常常择取出身于律学世家者,何先生初来乍到,不谙律法之道,安排在廷尉处恐不服众。”这话倒不是推脱,廷尉处的官员大多是世袭。
“这律法也不是谁天生便熟识,都是后天习得。”赵欢缓缓道,“况且廷尉右监主管逮捕之事,不用断案,我朝律法往后再补也来得及。”
既然皇帝都如此说了,众人也不好再辩驳,遂只道陛下英明。
“若是无其他事,便退朝吧。大司徒、何宽随朕来。”
“退朝——”
内官宣布退朝,众人也只能跪送皇帝,待皇帝走后才慢慢起身。
“先生,学生尽力了。”张勉走到魏彰身边低声道。
“老夫也尽力了,”他长叹一声,“日后,你我行事都得多加小心,切勿被人抓住什么错处。”
“学生明白。”
“现如今最危险的是你那廷尉正的位置,所以千万别给那位何宽晋升的机会,你一旦不保,下一位便是老夫。仲雅现已解甲归田,又有皇后娘娘从中斡旋,淳于延也在为国征战,淳于氏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但你和老夫就难说了。”
淳于嘉,字仲雅。
廷尉属大司寇所管,当年淳于嘉一步一步地将魏彰从地方廷尉平提携上来,他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才一路追随于他。
“先生的意思是?”难道是要弃淳于氏而去?
他转眼看着一脸震惊的张勉,“仲雅于我有恩,我自不会恩将仇报,但此事与你无关,你如何选择,老夫都不会怪你。”
“那先生于张某有恩,学生又怎能弃先生而去?”
魏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禁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夫没有看错人!”
张勉,寒门学子,以前在廷尉处做抄录等杂活,能有今天全靠他一路提携。
“学生誓死追随先生!”若不是此刻还在宫中,还当着众多官员,这句话张勉定是跪着说的。
魏彰摇摇头,“死啊活的常挂在嘴边不吉利,老夫也不需要你的命。只是老夫年纪大了,这个位置坐不长久了,我只希望将来你能力排众议坐到我的位置上,能为淳于氏说上一句话。”
没有合适的时机淳于嘉不会轻举妄动,而且如今之局势淳于嘉已无起复之可能,朝中必须要有为淳于氏说话的人,才能让其立于不败之地。自己眼看近两年内必定被迫致仕,到时朝中便只有张勉可以发声,他必须要抓住此人。
“学生明白。”
魏彰点点头,“你师母做了你爱吃的菜,随我回家吧。”
“多谢师父。”
第二十九章:仲夏之夜
立夏之后,天气便一天天热了起来,承乾宫又处群宫之中,便更是一丝凉风也难得吹进来。
淳于念半躺在东轩下乘凉,手中拿着一把长柄团扇,轻轻地摇着。
“娘娘,平安公公来了。”宫人前来禀报。
正说着,就见平安从月门外走进来,到了淳于念跟前,忙下跪问安。
“公公前来所为何事?”淳于念笑着问。
“陛下差小的前来告知娘娘一声,陛下今晚留大司徒和新上任的廷尉右监用晚膳,让娘娘早些用膳,陛下晚些时候才过来。”
今日十五,帝后同寝的日子。虽说他长期宿在承乾宫,但不过来用晚膳倒是要提前告知一声。
“大司徒回京了?”
“是。”
淳于念点点头,平定南怀,欧阳节功不可没,留他用膳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新上任的廷尉右监是何来头?
“此人姓何名宽,在南阳救了大司徒一命,还生擒了赵埙!”
闻言,淳于念心头一沉,但瞬间也就明白了。何宽在他登上帝位的过程中费了多少心思,估计只有他二人知晓,如今他根基渐渐稳固,是应该给何宽个一官半职。
廷尉右监、廷尉正、大司寇,他的棋路倒是明确得很。她抬头看着堂前菡萏葳蕤,不禁莞尔。三年,最多三年,这赵氏天下,便全都是他的了。
“那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还请公公替本宫恭贺陛下。”
“小的遵命。”说罢,平安便退了下去。
待平安走后,半夏才上前有些疑惑地看着淳于念问:“何宽?南阳的那位何宽?”
淳于念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就是那位想做吕不韦的何宽。”
“这人的本事还真是大,竟然真的入了朝。”半夏感慨道。
“你应该说某人的本事大,竟然能拉拢何宽为他卖命。”
何氏富可敌国,当初怎么选择了一无所有的赵欢,而不是城阳侯赵瓘?关于这一点,淳于念始终想不明白,但也不会去问他。
晚些时候,赵欢终于过来了,不过是由平安扶着进来的,一进门便嚷:“念儿……宝儿……”
淳于念:“……”
“这是喝了多少?”她一脸嫌弃地看着平安将人扶坐在桌边的垫子上。
“少说半斤。”平安道。
淳于念皱了皱眉,不就是何宽入朝,用得着这么高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赵欢的能耐?
“好了,你们下去吧,这儿有我呢……”
正说着,他撑起身来,看着淳于念不禁笑了起来,“宝儿,我给你说,何宽被我喝倒了,哈哈,我还从来……唔……”
淳于念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他身边应该会有父亲的人。
他挣扎了一下,拉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抬头望着她,“宝儿,你真好看……”
淳于念:“……”
宫人:“……”
宫人纷纷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
她捧着他的脸,好气又好笑,“酒品太差。”
“我是开心,以前都是何宽把我喝倒,这次他终于认输了。”
淳于念笑了笑,以前他与何宽还能以好友相称,现在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哪敢将皇帝喝倒下?这人是傻吗?这都看不出来。
“陛下海量。”
“吁,皇后虚伪了,不过朕喜欢……”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朗声笑了起来。
淳于念第一次见他如此开怀大笑,如此放任自己喝得五迷三道的。待这次战事平定,他就是雍朝至高无上的天子,怎么可能不开心?
她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因为醉酒的缘故,他的反应有些迟钝,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淳于念吻了自己。他抬眼望着她,眼神有些迷离,眸子中带着些许氤氲的水汽,整个人看起来柔弱又无措。
她轻抚上他的脸颊,好笑地看着他,“呆!”
他不禁失笑,亦是有意要讨好她,将她又往怀里揽了揽,“那你喜欢不喜欢?”
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弯腰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喜欢得紧!”说着,便在他耳垂上落下一吻,慢慢转至腮边,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反问他:“那这样喜不喜欢?”
他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额头顶着她的额头,俩人鼻尖相触,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朕亦是喜欢得紧。”说着便吻住了她的唇。
淳于念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地回应着他,在他唇上细细亲吻,与他厮磨纠缠。
而他的手,早已不规矩地解了她的腰带,褪去她的外衫,只留下一层薄薄的中衣,手便无所顾虑地探了进去,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他想要的柔软。
“嗯……”
她皱眉嘤咛一声,偏头靠在他的肩上喘气。他拉开她那早已不整的衣衫,低头吻住她左肩上的那颗朱砂痣,舌尖舔了舔那小小的凸起,手上也是不老实得很,四处惹火。他却不满足于此,湿热的吻一路向下,在她光洁的脖颈上印出朵朵红梅。
她瘫软在他怀中,柔若无骨,朱唇轻启,娇媚的声音从她口中传来。她生气地在他脖子咬了一口,气若游丝道:“坏胚子……”
他抬头,一脸坏笑地看着她,“还有更坏的,想不想试试?”
“不想。”
“不想?”说着,手便往下探去。
“啊……”
她浑身一僵,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咬着唇偏头不敢看他。他伸将她的脸捧过来,一脸怜惜地吻了上去,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仍旧没有停。她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皱眉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喝醉?”
闻言,赵欢笑了起来,抬起她的下巴重新吻了上去,他含住她的唇珠,“醉与不醉,你以为你今晚能逃得了?”说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朝寝房走去。
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迅速地将自己的衣衫褪尽,倾身去吻她。她低笑一声,抬脚将床帘放下,搂着他的脖子,回应着他的热情……
仲夏之夜,月光缱绻,温柔旖旎。
……
酗酒外加纵欲的下场是第二天头疼欲裂,五更二点的梆子声响时,淳于念推了推身边的人,“要上朝了。”
赵欢头疼得厉害,浑身难受,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道:“今日不是休沐?”
“明日才休沐。”
他长叹一声,“我头疼,不去了。”
“从此君王不早朝?”她笑着问。
“我是真头疼,估计是昨儿夜里伤风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倒也不烫,估计是喝酒给闹的,语气有些恼道:“以后谁要是劝你酒,我非得给他治罪不可!”说着掀开被子下床,吩咐守夜的宫人去传太医,又差人去羲和宫宣布陛下感染风寒,暂停早朝。
“有些人躲懒,早朝说不来便不来,特别是冬天,羲和宫的广场上差那么多人,以为我看不出来?怎生得我真病了还左派一个人来看,右派一个人来瞧?怕我故意躲懒不成?”他一边喝药一边嘟囔着,刚才一干重臣前来问安,都被他以身体不适给打发走了。
淳于念接过药碗,好笑地看着他,“那今年冬天你就点名啊,看谁不来就罚他俸禄。”
“淳于川最会躲懒,五日里,三两天不来是常事。”他抬头望着她,恨恨地说道。
“京兆尹不是不用上朝?”
“你听谁说的?”
“外祖父。”
“那是熙朝,如今是雍朝!”他无语道,“他以后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朕真罚他俸禄。”
淳于念笑了笑,“罚他便罚他,在我面前说也没用啊,你去当着他的面说。”
“你以为我不敢?”
“我哪是这个意思?”她无奈地笑了起来,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侧脸看着他道,“妾身知道,陛下这是心疼臣妾,所以不罚他,我派人去说他?”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神色有些许得意,“这还差不多。”
正说着,碧云进来说聂婕妤到了,说是来看望陛下。
聂氏身着一身月白色衣裙,施施然地走进来,正欲行礼问安,被赵欢止住了。
“你耳朵倒是好,刚吃完药你便过来了。”赵欢笑道。
“今儿早替琋儿拿药的时候听太医院的人说了,待他吃了药,妾身便赶过来看看,陛下可还有何处不适?”
“琋儿病了?”他皱眉问。
“不算病了,就是消化不太好,拿了些陈皮和山楂给他熬水喝。”
“这天气热了,饮食上还是注意些,辅食给他吃得清淡一些。”淳于念和声道。
“妾身明白。”
淳于念转而望着赵欢,“陛下要不去瞧瞧?”
赵欢一愣,其实他的头还疼着,哪儿也不想去,可话都说到这里了,说不去有显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会心疼人,遂只能硬着头皮道:“也好。”
“陛下风寒未愈,还是好些了再去吧,小孩儿吃积食了也是常有的事。”聂氏柔声道。
“唉,你瞧我说的是什么话,”淳于念恍然笑道,“他刚才还说头疼,这会儿应歇着才是。”说着,转而对赵欢道:“那陛下先歇着,妾身随聂婕妤去看看,您也好放心些。”
赵欢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自己要休息了,内侍慌忙去扶人起来,朝寝房去了。聂柔桑起身福了福身子,说了声妾身告退。
“南星碧云,好生照顾陛下,本宫去去就来。”
那二人低声说是,淳于念看了那已经关上的房门一眼,转身出去了。
赵欢的儿子,当然也是她的儿子,她是应该去瞧瞧,但这样的儿子,不能再有第二个!
第三十章:出宫
赵琋确实没有什么大碍,淳于念说是去看,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但当看到那孩子的面容与眼神时,她心中还是一阵难受。这个孩子,必定会成为皇室的笑话。
所以回到宫中时,她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赵欢见了忙问怎么了。她抬眼望着他,皱眉问道:“若是我无所出,是不是要立大皇子?”
从准备要孩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她的身子却一直没有动静,再加上她本就体弱,怀不上也是情理之中的。赵欢以为出了什么事,听她这么一说,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咱们有的是时间,担心这个做什么?”
淳于念摇摇头,想要把赵琋的情况告诉他,可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敢开这个口,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要不,咱们明年安排选秀吧,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看着他问得认真。
“哦,那我是不是要说皇后贤惠?”
她脸上有些恼,“我是认真的。”
“真的?”他笑着问。
“真的。”
赵欢想了想,“我喜欢生得好看的。”
淳于念:“……”
“聪明好看,落落大方,不会拈酸吃醋,对朕一心一意。”
淳于念再次:“……”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凡间恐怕是没有吧?得去天上找。”
赵欢笑了起来,“是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如实说了,你拉什么脸?”说着,捏了捏她的脸,“八字还没一撇呢,吃什么干醋?”
淳于念哼了一声,“任进来之人是何仙女,终究是妾!”
“你自己去看看你这脸,都快拧出水了。”赵欢好笑地看着她,“我都依你,到时候你就算挑一个丑女进来,我都受着行不行?”
“嘴上说得好听。”她小声嘟囔着,“心里还不是惦记着纳妾?”
赵欢:“……”这话是谁提起的?
“那你要朕如何?嗯?真的都依你。”他捧过她的脸,顶着她的额头,笑着问,“这一回来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到底是谁惹你了?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别跟哄小孩儿似的,”她嫌弃地将他推开,“虚伪。”
他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淳于念,得寸进尺了。”
她抬眼看着他,“头还疼吗?”
赵欢:“……”
“虚伪。”他好气又好笑,真的不知道她脑子里一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摸了上来,“真的不疼了吗?”
“不疼了不疼了,”他拿下她的手,“你一天少气我一点就更不会疼了。”
她偷偷笑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夫君最好了。”
“少来。”嘴上虽是这么说,却非常吃她撒娇讨好的这一套。
“明日休沐,在宫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出宫散散心,夫君意下如何?”她觍颜问道。
这问得赵欢倒是有些意外,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提过要出宫,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的受什么刺激了。
“你这是想起哪出唱哪出?”他看着她皱眉道。
“怎是想起哪出唱哪出?”她一脸不高兴道,“我明明是想了许久,只是不敢说罢了。”
赵欢看着她,想了想道:“宫外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又没有人认识你是皇帝。”
“人多,怕把你挤丢了。”他握着她的,低头吻了吻,“若是丢了,我上哪儿找去?”他抬头望着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犹如这初夏的阳光,和煦而不刺眼。
这话半真半假,却歪打正着地说进了淳于念的心里,她心头一软,笑道:“怎么会?”
“我觉得会。”他说得信誓旦旦,握着她的力度也重了几分。
“那我就攥着你,不放开。”
他笑而不语,低头看着他手中握着的那只手,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
淳于念最见不得他这般,明明就不信任自己,却还小心翼翼地讨好,让她感觉到他是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可她却不能与他坦诚相待,让她背上重重的负罪感。
她抽出手来,捧起他的脸,柔声道:“好,那我们不出去了,我就在宫中陪着你。”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竟是如此的宠溺。
赵欢抬眼望着她,眼中星光斑驳,“当真?”
淳于念笑了笑,“我何时骗过你?”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笑道:“欺君,可是死罪。”
“若我死了,你该如何?”她搂着他的脖子问。
他抬头想了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她,语气竟有些苦恼,“我想不到,”他顿了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先我之前而死。”
淳于念只觉得心颤抖得厉害,一阵酸楚顿时涌上鼻尖,眼眶一热,没有眼泪掉下来。她知道的,这是他的承诺,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只是想告诉她一件事——她是他的妻,赵氏的皇后,亘古不变。可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像他爱自己一般地爱他,将整颗心都挖出来的那种爱。
见她如此,他不由得失笑,“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我哪里又惹着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像什么话?”
他笑了笑,又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如此一来,心中酸涩更甚,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在他月白色的衣服上印下了一朵青白色的梅花。
“现在日头正中,外边还热得很,待下午凉一些我们才出去,更何况我也要把药吃完不是?”他柔声道。
太医开的三顿的方子,现才用了两顿。
闻言,她睫毛轻颤,两滴晶莹的泪珠便掉了下来,她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但抱着他的力度又增加了几分。
……
雍州城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皆不熟悉,尽管十几年来萧湛带着淳于念云游四方,可雍州城始终是不能踏入的禁地,这个地方于他们祖孙二人而言,都是伤心地。待后来回到家中,也只是由淳于然带着她走马观花地逛过几条街,对雍州也并无深刻印象。至于赵欢,当时一举一动皆被人看在眼里,所以也不太清楚这座城市中,到底何处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所以,这不识路的夫妻二人,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安街上。按淳于念说的,左右不过是随便逛逛,走到哪儿算哪儿。
这一路上,她看什么都新奇得很,东家买盒胭脂,西家买盒水粉,一会儿买块饼,还没吃完又买了一包糖。赵欢跟在身旁,最大的作用便是付账。
她剥了一颗枇杷塞进他嘴里,“尝尝,特别甜。”
香甜的果汁从齿间溢出,他笑了笑,“很甜。”
“是吧?”她笑得一脸满足。
“咱们现在先去找客栈,还有两个时辰便要宵禁了,若是被巡逻的官吏抓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接过她手中提的半篮枇杷,催着她快些走。
“这有什么稀奇?到时你就说,让淳于川来见我!”她玩世不恭道。
“我怕我还没见着他就被就地正法了。”他好笑道。
“哦,那你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宵禁制死的皇帝?”
赵欢转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那你也是第一个被宵禁制死的皇后。”
“患难夫妻,苦命鸳鸯。”她一脸沉重道。
赵欢好气又好笑,推着人往前走。
雍州城由长安和久安两条大街贯穿东西南北,此外又细分为长安南北街和久安东西街,因此共有东西南北四个市。雍朝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大多住在长安北街,淳于氏与欧阳氏便是如此。
所以他们二人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只得住到了长安南街,在南市寻了一家最大的客栈住了下来。
“这南市上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赵欢笑着问前来倒茶水的小二哥。
“爷,这您可问对人了,要说这雍州城最有趣的地方,那就属咱们南市了,”小二哥眉飞色舞道,“咱这条街上有好几家乐坊,今儿是最大的那家妙音坊的盼兮姑娘掀帘……”
“什么叫掀帘?”淳于念好奇地问道。
“掀帘就是……”小二哥转眼,见是淳于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掀帘……掀帘就是……”
“好了,你下去吧。”赵欢笑着打发他下去。
淳于念还好奇得很,凑近了问他:“什么叫掀帘?”
他抬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语气淡淡道:“有名的倡伎第一次露脸见客时便唤作掀帘。”
她听得一脸失望,“我还以为有什么稀奇的,干嘛吞吞吐吐的。”
赵欢抬眼看她,心想这人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那他今日便做那坏人吧。他放下茶杯,笑道:“掀帘之后的歌女,会在给她捧场的男子中挑选一名,做她的第一位恩客。”
闻言,她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信道:“这就是所谓的好玩儿的地方?”
赵欢挑眉,“吃酒耍钱,听曲嫖妓,就是男人所谓好玩的地方。”
“哦,所以你一坐下就打听这些地方?”她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他也不否认,反而笑道:“难得出来一次,带你四处看看也不为坏事,若是你不喜欢那咱就不去,今晚就在客栈歇下,明日去游南湖。”
见他如此坦荡,她反而笑了起来,同时也对掀帘这件事好奇得很,哪里会说不喜欢?
“那你想不想去?”其实是她想去。
赵欢笑了笑:“想去。”
第三十一章:掀帘
风月场所一般都是为男人而建,从古及今,还未见哪个女人去逛烟花地,或者说是没有为女人所建的烟花地。
所以,为了进那妙音坊,淳于念特地去买了身男装,把那远山眉画成剑眉,为此耽误了不少时间,到了妙音坊时已无雅座,只得被安排到大堂的右下角,而那位盼兮姑娘的第二首曲子已经接近了尾声。
他们夫妻二人皆不熟音律,至于技艺也就是能在有琴谱的情况下,拨出几首入门曲目来,能听出别人弹的是何曲目,好坏是听不出来的。不过,在座的大多数也并不是为了音律而来,望着帘中那人痴痴的模样,像极了淳于念幼时养的一条呆狗。
但,难得可贵的是堂中十分安静,座中也有几位青衫文人,侧耳聆听着琴声。
可他二人听不出好坏,将桌上枇杷剥了个大半。
“这姑娘的名字挺有意思,曲子也有意思。”她将一颗剥好的枇杷递给他。
“就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遇见知音人了。”他接过枇杷笑道。
姑娘芳名盼兮,弹了《高山》《流水》。
淳于念初闻的此名时只觉得好笑,烟花地的女子,总爱附庸风雅,字都不识几个,翻开诗经哪两个字好合起来好听便拿来用,庸俗又可笑。
“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万一她看上你了呢?那我是不是得去找老板谈一谈,多少钱才能为她赎身?”她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我还怕她看上你了,毕竟二爷生得如此仪表堂堂。”淳于念的眉眼间有几分英气,扮上男装不仔细看的话真的会将她认成男子。
“嗯……我觉得她眼神应该不至于那么差吧?”不至于差到看不出她是个女人。
“我也觉得没那么差。”既然看得出淳于念是个女人,那就不会不识时务地选中他。
闻言,淳于念笑了起来,转而看向珠帘内的人。
琴声低沉而又悠远,淳于念听不出好坏,但也觉得这位姑娘的琴艺精湛,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外祖父,不知道在琼州过得可好。她在心中哀叹一声,转眼就见左前方的雅座上的两人,似乎有些熟悉。
“按照雍朝的律法,朝廷官员流连风月场所,该当何罪?”她推了推身旁的人笑着问。
赵欢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欧阳节与何宽相对而坐,喝茶谈笑。他顿时被惊了一下,他就说这个何宽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欧阳节都给带坏了!正欲说什么,忽然瞥见何宽身后一人亦是熟悉得很,恰好这时乐坊中的小厮掀帘进去,他这才将人看清楚了。
“你应该说这位盼兮姑娘名声在外,就连国舅爷也前来捧场。”他笑得意有所指。
闻言,淳于念呼吸一滞,慌忙四处寻找,“哪儿?”
“何宽身后。”
淳于川与何宽二人之间隔了一个位置,从淳于念的位置,只能看见何宽二人,淳于川正好背对着她,见不着脸。赵欢也只能看个大概,若不是小厮掀帘进去,他也看不清。
她起身坐到赵欢身旁,歪着身子尽量往帘中望,正值刚才进去的小厮出来,她正好看见她二哥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同时,淳于川也转头看见了她!
若不是她身旁坐着赵欢,淳于川真的以为是自己眼花认错人了,但见赵欢气定神闲地看向自己时,他方才反应过来,皇帝休朝一日,竟是陪着他妹妹逛乐坊!一时间他这起身过去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好在小厮出去了,帘子也被放了下来,将妹妹那犀利的视线挡在了帘外。
淳于念憋着一口气,起身坐回到座位上,一脸阴鸷道:“回去我一定让南星去骂他!”
赵欢好笑地嗯了一声,“是得好好骂一骂了。”
“还有何宽,也得让平安去骂一骂。”
“嗯,都骂一顿,败坏官员名声。”
淳于念抬头看着他,见他一脸笑意,脸拉得更长了,“难道雍朝的官员都不考核品行的吗?何宽这种人都能进廷尉处?”
“还没来得及,以后一定多加审核。”
淳于念:“……”
他说得一本正经,却显然是哄人的语气。
“又敷衍我。”
赵欢笑了笑,“你对何宽似乎很不满?”
“嗯,就是不满。”她倒是耿直,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为何?”
“吊儿郎当玩世不恭,表面上看谁都笑容可掬,可心里谁都瞧不上,当面儿还对你笑着,转个身就嗤之以鼻。敢问这样的人,赵先生喜欢吗?”
赵欢听得微微皱眉:“你和他很熟?”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淳于念笑了笑,挑眉道:“我是吴王外孙女这件事,是他告诉你的吧?”
这是去年的事了,他们在宫中撞见,也是自那之后,她的身子才每况愈下,现在想来,许是因为身份被撞破,过度忧虑所致。
“我原以为你们也就只是认识。”
“岂止是认识。”她冷笑道,“我祖父原想将我嫁给他,只是人家眼光高啊,想娶的是西施,所以问我想不想做赵姬。”说起这个淳于念就几欲作呕,恶心得不想与他同处一室。
赵欢阴沉着脸,往何宽那方向看去,眼神犹如寒冰。
“我们走吧,省得待会儿看见心烦。”淳于念起身,拍了拍衣衫道。
赵欢正欲起身,场中忽然就喧闹起来了,随着众人目光望去,原来是那位名叫盼兮的姑娘掀帘出来了。在他俩说话的时候,最后一首曲子已经演奏完毕了。
淳于念看着那摇摇走出来的女人,她一身月白色衣裙,未着任何花色,发饰只有两支海棠红的珠花。整个人素净淡雅,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娥,又不失娇俏,着实符合读书人们对洛神的幻想。
“怪不得叫盼兮,那楚楚可人的模样,真的是我见犹怜。”淳于念忍不住叹道。
那盼兮姑娘柳眉微蹙,脸上略有愁容,目光仔细地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停留。
“倡家女子若是生得难看,如何赚钱?”赵欢看着台上的女子淡淡道。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笑着问:“不心动?”
赵欢转眼看着她,笑道:“心不会动就死了。”
淳于念掩唇轻笑,便没再说什么了。赵欢是嫡出,长陵也不是淳于念生气时所说的穷乡僻壤,相反却极其富裕。所以,他也有作为皇室宗亲的尊严与体面。他宁愿娶一个相貌平平门当户对的女子,也断不会多看貌若天仙的倡女一眼。他对自己的敬重,和外祖父与父亲的身份不无关系,再加上她也并非是对镜贴花黄的女娇娥。所以,他哪里会对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动心?更何况这姑娘也只是识得两个字,知道一句“美目盼兮”,能弹《高山》《流水》罢了。
“走吧,趁现在外边还有卖宵夜的。”
“带路。”她颐指气使道。
“二爷,这边请。”他笑着抬手引路。
“门边黛色衣服的先生,请慢走,我家姑娘有请。”
淳于念心下一沉,转眼看着赵欢,又回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就他一人穿了黛色的衣服。
“赵先生颇得美人青睐哈。”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赵欢微微皱眉,回头往台上看了一眼,只见盼兮已经退了下去,堂内众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过来了,其中当然包括淳于川等三人。
欧阳节一脸震惊,何宽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等淳于念回头时,他二人惊得连下巴都掉了,反应如刚才的淳于川一样,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
这时,堂中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隔得近的已经开始向他道贺了。乐坊的小厮穿过人群,抬着托盘向他走来,笑道:“这位爷,我家盼兮姑娘有请,这是她给您的礼物。”
他看了眼那托盘中的礼物,眉头皱得更深了,竟然是一块白玉同心结。同心结,谁才有资格有与他同心?
“若是你敢接下,我就死给你看!”淳于念凑近他咬牙切齿道。
他若是要纳妾,她倒也不会阻挠,但是要纳一个倡家女子,她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承蒙姑娘抬爱,只是在下已有妻室,这礼物不便收下。”赵欢沉声道。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只听见有人高声喊道:“今日是盼兮姑娘掀帘,先生既无意与其玉成,又为何而来?”
说话的是一位青衫男子,言辞还算公允。
“先生家中既有贤妻,怎能来败坏他人名声?”另一身形微胖的青衫男子道。
“此非大丈夫所为,在下深以为耻。”那人身旁的另一位身形高挑的男子愤愤道。
此三人谴责之话一出,顿时怒声四起。
“惧内还来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家跪搓衣板吧。”
“都是出来耍的,装什么清高?”
“有眼不识荆山玉,什么东西!”
“我看是狗坐轿子,不……唉……唉……疼……”
“嘴巴放干净一点,再乱说话,小心舌头。”淳于川捏着那人的肩膀,冷声道。
“欸,哪儿来的臭虫,关你什么事?”一褐色衣衫的壮汉道,说着,撸起袖子朝淳于川脸上砸去。但那拳头还未接近淳于川,就已经被他一脚踹开三尺来远。
这下顿时惹了众怒,对淳于川群起而攻之。
何宽与欧阳节见势不对,慌忙上前帮忙,整座大堂瞬间大乱。
赵欢一把抓住淳于念,沉声道:“走!”
“欸,哪儿去!”乐坊的小厮慌忙一把拉住赵欢的袖子,“这位爷,我家姑娘的名声被你败坏了,这就想走?”
“放开!”赵欢冷声道。
“你今天非给个说法不可!”小厮拉着人不放。
淳于念皱眉,抬脚一脚将人踹开,怒道:“滚!”
那小厮被踹翻在地,大吼一声:“给我拦着!”
门口的五六位彪形大汉瞬间围了上来,摩拳擦掌地堵住大门。
淳于念一步上前,挡在赵欢身前,看着那些人冷声道:“今日乐坊中的损失我们担,让我们出去。”
为首的男子冷哼道:“这损失你们是担定了,但是他也得留下!”
那人说着,伸手便来抓人,淳于念正欲一脚踹上去,忽然被身后的人往后一拉,护在怀中。
只见赵欢一脚将人踹翻,踩在他的脖子上,“让开,不然你们活不过今晚。”
那人挣扎不开,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听见小厮破口大骂道:“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上啊!”
剩下的四五人顿时涌了上来,赵欢拉着淳于念迅速退后,沉声道:“跟紧我。”
她又恼又急,慌忙挣开他的手,几步上前,一个旋转踢放倒一人,又敏捷地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拳,借势将其踹翻。
赵欢被惊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同床共枕的人竟会拳脚功夫,还如此厉害。但这样的惊讶也就只有一瞬,当看见剩下的三人都向她涌去时,正想上去帮她,忽然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两个人拉住拉住了,动弹不得。他心下恐慌,也顾不得许多,大吼一声:“淳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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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盼兮
淳于川听见赵欢的声音,回头看时,正见三个男人包围着淳于念,赵欢被两个人架着往大堂右侧走。他登时大怒,提起板凳往身前人身上砸去,几个箭步上前,踹开一人将淳于念拉了出来护在身后。
“伯青!救人!”他朝欧阳节喊道。
欧阳节回头就见赵欢被架着走,可他自己都自顾不暇,何宽还得腾出手来帮他一把才免遭毒手,他二人只能自保。
淳于念心中哀叹一声,她家夫君的清誉是保不住了?
“别管我,先救人!”她拉着哥哥的袖子道。
淳于川皱眉,“先出去再说!”说着,护着淳于念又是一番打斗,好不容易才得出门。
尽管她心中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哥哥出去。打手们见识到了淳于川的身手,自知追上去也讨不了好,更何况想要的人已经送进去了,就没必要追着淳于川不放,遂也没追出来,转而去对付剩下的两人。
刚出乐坊没多远,就见不远处一队人跑了过来,待人走进才看见竟是欧阳羽!
“你怎么在这儿?”淳于念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他一脸担心地问。
“无碍,快进去救人!”说着,转身往回走。
淳于川一把拉住她,“你与二爷待在这儿,我带人进去。”
“可是……”
“放心,我会把他安然无恙地给你送回来。”他转而看向欧阳羽,“拜托了!”
欧阳羽点点头,对身后众人道:“随广平君去。”
淳于川,字广平。
虽想跟着去,但她也只能乖乖听话地站在原地。
周围前来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欧阳羽看着一脸焦虑的她,想了想才开口,“夫人莫急,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吧,这会儿人多待会儿怕冲撞了您。”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又往内望了一眼,她进去帮不了忙,只能听话地由他带到一旁。
欧阳羽在不远处寻了个茶楼的外摊坐下,这儿离乐坊不近不远,既冲撞不了她,待会儿也能看清他们从里边出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她看着欧阳羽问道。
“我不善音律,在那儿坐着无意思,便四处看看,待回去的时候已经打了起来,只得去找人。”他语气平静,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她哦了一声,显然已经对这事不好奇了,问他也只是无话找话,她现在心心念念的是赵欢。
欧阳羽看了她一眼,宽慰道:“他们应该不会把先生怎样,左右不过是钱的问题。”
她嗯了一声,眼睛仍旧盯着乐坊内。若是赵欢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
却说赵欢,被人一路架到一个小院,院子修得还算精致,只是他无心欣赏。打手们将他带到一间房门口,朝里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掌柜的,人带来了。”
“进来吧。”
推门进去,就见一中年男子正对门坐着,见人进来,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茶杯饮了一口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俗人,为何行事就如此迂腐?”
“我本无心行此事,谈何迂腐?”赵欢沉声道。
掌柜的冷笑,“都到这种时候了,还嘴硬呢?”
“乐坊的损失我自会承担,其他的恕在下难以从命。”
“我好不容易养出这么一个尤物,却被你白白毁了名声,这个损失,你如何承担?”
“掌柜的,这姑娘在你的手中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在其他男人眼里亦不过是个玩物,只是某些穷酸文人将其奉为洛神,但她才深几许,您难道不知道吗?”
“放肆!”掌柜的怒道,“你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竟敢口出狂言。”
赵欢将这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此人那青色的衣领,读过书的商人,看来用何宽的那一套来对付是不行了。他笑了笑,对掌柜道:“先生说在下迂腐,在下看先生亦如是。”
听赵欢换了称呼,掌柜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我如何迂腐了?”
“在下见先生并非一般商贾,既然能培养出一个盼兮,那就不愁第二个。我说会承担乐坊今晚的损失,就定不会让乐坊吃亏。您意下如何?”
“你当真以为那盼兮是一朝一日长成的?这倡家女子,你见过几个如她一般的?大多学艺时都叫苦不迭,还有心思读书?盼兮芳龄十七,待二十二岁时方能赎身,这五年她给我赚的钱是你能估量的?再者,就算她年纪大了,客人不喜欢了,我培养新人时,她也能做老师,新来的小姑娘心气儿都高不服管教,有一个才艺俱佳的师父带着,我能省下不少心。”
赵欢原以为,这人不过又是一个迂腐文人,没想到这算盘倒是打得精,难怪能在南街上开如此大的乐坊。
“你赔我的,不过是些桌椅板凳钱,你觉得我开得起乐坊,还怕这一次两次闹事的?”
“那你究竟要如何?”他冷声问道。
掌柜的抬眼看他,“我不管你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既然我家姑娘选了你,天亮之前,你是踏不出这乐坊半步的。”
“她名声已毁,你留我于此也无济于事。”
掌柜的笑一声,摇头叹道:“年轻人还是太天真,听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吗?说实话,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这一闹,我家姑娘的名声还不会如此大。”
赵欢看了他一眼,不仅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由衷拱手道:“先生大智慧,在下佩服!”
掌柜的抬起已经凉了的茶饮了一口,“将这位先生送到盼兮姑娘房中。”
“先生这边请。”
他看了那几个打手一眼,也没说什么,跟着出去了。
盼兮住在另一个院中,过去的路上,其他院中的女子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低声说着什么。到盼兮门外时,小侍女迎了上来,对打手们道:“好了,你们退下吧。”
“可是这……”
“叫你们退下就退下,哪儿来的那么多话?”小侍女吼道。
那几个打手这才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小侍女推开门,笑着对赵欢道:“先生请。”
他叹了口气,这才进门。
屋内布置得很雅致,正堂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墨兰图,墙下的案几上熏着香,他倒没问出来是什么香,堂中的矮桌上放着一套豆青色的茶具,茶灶上的水已经开始沸腾了。
“先生先坐,我家姑娘待会儿就来。”
赵欢嗯了一声,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听见珠帘晃动的声音,抬头就见盼兮施施然地走来。她走到赵欢身前,曲身浅浅行礼,“方才得罪了。”
她的声音温柔悦耳,不过转念一想,嗓子不好也唱不了。
“无碍。”他淡淡道。
见他如此冷淡,盼兮倒也不尴尬,转而对侍女道:“你先下去吧。”
她在他身旁坐下,用茶勺取出茶叶放入茶壶之中,又提起茶灶上的水倒入茶壶之中,洗完茶之后,重新倒水入壶,又在茶壶盖上淋了一圈热水。她将水壶重置茶灶之上,从一旁的水桶中舀水加进去。
赵欢静静地看着她将茶水由茶漏导入茶海,又倒入闻香杯中,最后盖上公道杯,整个过程技艺娴熟,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恍若无人在侧。
“先生请。”她将茶杯置于茶托上双手奉上。
赵欢看了她一眼,双手接下,淡淡道:“多谢。”
她笑了笑,将闻香杯翻转过来,轻轻嗅了嗅闻香杯,抬起茶杯自顾地饮起来。
他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不管是香道还是茶道。他饮了一口,微微皱眉,“年纪轻轻的,便喝如此寡淡的茶。”
他历来不喜普洱,觉得味道寡淡得很,像极了腐烂的老树根。
她轻轻笑了一下,“乐坊中太多浮华,寡淡些好。”
他看了她一眼,“为何流落到此?”
“虎狼当道,白兔无处藏身。”
赵欢眉头皱的更深,语气稍微软了一些,“家中可还有亲人?”
盼兮摇摇头,“当时我年纪小,逃过一劫,没想到却流落到此。”她不由得苦笑起来,“先生喜欢哪种茶?”她起身问。
他抬起茶杯,一口饮尽,“不用麻烦了。”
她笑了笑,“前几日有人送了我一盒明前茶,可泡与先生尝尝。”
“那虎狼现今如何?可被擒住了?”
“多谢先生关心,”她在柜中翻找茶叶,“一狼一虎暂囚于笼,只是当时的幼狼幼虎已能独当一面了。”
她取来茶叶,将壶中的普洱倒出来,洗尽了茶壶,方才将那毛尖取些出来倒入壶中。
“姑娘所言是否是北街上复姓的那两家?”
她的话再明显不过了,在熙朝,除了欧阳氏与淳于氏,能有几个人敢称为虎狼?欧阳觉致仕,淳于嘉解职在家。但如今朝中当权的仍旧是那两家。
她并没有回答,但从表情中就可以看出来,她略显惊讶地望着他,“小女子果真没有看错,先生当真不是俗人。”
“姑娘谬赞了。”他淡笑道。
盼兮长舒一口气,将新泡上的茶双手奉上,“尽管至今尚未捕杀这两条大虫,但小女子相信今日之猎手,有这个能力。”
他饮茶轻笑,心中略微得意,淳于、欧阳两姓权臣短短半年就被迫下野,确实值得得意。尽管他向来对倡家女子不屑,但此人出身并非不良,他倒也不如之前反感,更何况她做派优雅大方,并不矫情做作,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而且,那个男人不虚荣?不喜欢被美人夸赞?
“猎手如何,就只能拭目以待了。”他放下茶杯道。
盼兮笑了笑,重新给他添满茶水,“只是今晚委屈先生了。”
“你可否想过出去?”
“如果我说不,您是否会觉得我自甘堕落?”她笑着问。
“为何不?是赎金的问题?”
她摇头,“出去又能如何?如今我举目无亲,又无依无靠,还不如趁着年轻,再多赚几个钱,不至于人老珠黄后穷困潦倒冻死饿死。”
“不曾想过寻一郎君?”
说到此处,她不禁笑着看他,“名声已经如此,哪位君子敢把我带入家门?”
闻言,他抱歉地笑了笑,“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
“无碍。”她笑了笑,“先生可喜欢这茶?”
“嗯,挺好,香而不腻,姑娘果真才艺俱佳。”
“先生谬赞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还未听出什么,门就被猛然踹开,几个打手模样的走进来,接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淳于念!
第三十三章:失和
进来之前,淳于念想过千万种情形,甚至已经做好了他被下药的心理准备,可结果竟是比被下药还要让她难以接受。
二人衣冠整齐,正在饮茶谈笑,他脸上的神情竟还是如此放松,甚是满足。
后淳于念进来的是欧阳羽,见此情此景,那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不小的惊讶,转眼看着淳于念,只见她额角青筋暴起,极力忍耐着心中的怒火。
“先生今夜是歇在此处还是回家?”她看着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
赵欢自知理亏,忙起身道:“回。”
“那小的在外等候先生。”说着,拱手退下。
她这般模样显然是生气了的,赵欢无奈,转身对盼兮道:“今日之事对不住姑娘了。”
盼兮摇摇头,“是我对不住先生。”她起身行礼相送。
欧阳羽看了她一眼,亦转身出去了。
淳于念沉着脸走在前,赵欢默默地跟在身后,知道她在气头上,所以不敢出声。她心中憋着一股火,但念着有外人在场,忍着不便发作。
这时,只见淳于川等三人迎面走来,见赵欢忙拱手行礼,“先生无碍吧?”
赵欢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见他们身形颇为狼狈,叹了口气淡淡道:“无碍。”
淳于川转眼看着自己那一脸阴沉的妹妹,心中顿时了然,“我过去看看。”
闻言,淳于念登时大怒,那不敢朝赵欢发的火,通通朝其他三人撒去,“只不过是个觍颜卖笑,供人玩乐的下贱东西,值得你们个个趋之若鹜吗?”
何宽和欧阳节不敢做声,低着头没说话,淳于川微微皱眉,解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应当去问清楚……”
“问什么清楚?别人用过的你也稀罕,也不嫌脏?”她厉声吼道。
“二爷,此话言重了。”赵欢眉头微皱,语气间有一丝不悦。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眼中是滔天的怒火,“我这么说你心疼了?”
“说的这又是什么浑话?”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好。
淳于念闻言,心顿时凉了半截,倒把怒火扑灭了。她抬眼看着他,本想说什么,可大庭广众之下,她什么也不敢说。
“天色已晚,先生与二爷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马车已在外等候。”何宽沉声道。
淳于念这才转眼看着他,冷笑道:“原来是吕先生,失敬失敬!”她拱拱手,“那房中可能就是您的赵姬,先生赶快过去看看吧,免得错失佳人。”说着看了赵欢一眼,拂袖而去。
闻言,淳于川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何宽一眼。而欧阳节的脸上尽是讶异之色,忍不住向淳于念看去,见她已经走出了院子,又皱眉看了赵欢一眼。
赵欢无奈又极为隐忍地叹了一口气,也随淳于念之后出去了。
欧阳羽看着心怀鬼胎的三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自家兄长淡淡道:“嫂嫂还在家等着呢。”说着亦是出去了。
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何宽先开口,“你这兄弟说话可真有意思。”他笑道。
欧阳节看了他一眼,转而对淳于川道:“兄长可还要去看看?”
淳于川想了想,嗯了一声,“切勿传出去。”
“小弟明白。”他颔首道,“舒和兄,咱们也走吧。”
何宽拂了拂衣衫,朗声道:“好。”
……
赵欢追着淳于念出来,也没见她上车,而是毫无头绪地向前走着。他上前一把拉住她,“好了,不要闹了。”
淳于念自知挣扎不开,也没有挣扎,仰脸看着他,没有了那几人在场,她也无所顾虑了,怒道:“你不是最看不起这些倡家女子吗?怎么也喝得下她泡的茶?”
“她不是你想的那般……”
“呵”,她忍不住冷笑一声,“是,确实不一般,名字都出自诗经,还会弹高山和流水。”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他语气也变得不好起来,“我和她什么也没有仅仅只是喝了一杯茶而已,你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
“那我无理取闹行了不?”她忍不住吼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种明明出身下贱,却又要附庸风雅的人,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毫无自知之明!”
“你简直不可理喻!”他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转身拂袖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委屈,长这么大,还未被谁如此对待过。“你若是想学汉武帝娶个卖笑的,我也无话可说!”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我愿意,我乐意娶谁就娶谁!”
闻言,她心中大恸,午时所说的誓言还言犹在耳,可人心的改变竟是在一念之间。说什么都听她的,什么害怕她先自己而死,现在她心疼得无法呼吸,他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所有的一切,与他的皇帝尊严比起来,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是啊,他是皇帝,他是九五之尊,哪里容许女人对他使性子?
她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绝望也一层一层地淹没自己,她只觉得心上一疼,下意识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一口腥甜的液体倾口而出,整个人也站不住,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夫人——”
欧阳羽出来时见他夫妻二人正在吵架,他不方便去劝,只能等他们吵完再准备乘车离开,不想淳于念竟吐血倒地。他慌忙上前,跪坐在她身旁却不敢扶,“哪里疼?”
她抬眼看是欧阳羽,心中的那份委屈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潸然而下,却还是摇头,哽咽道:“就是气急了,应该无事。”
“胡说,”他皱着眉,伸手替她把脉,“心肾本就有损伤,好不容易好了点,又如此动气,你是不想活了吗?”
“不想,早就不想了。”她哑着嗓子道。
“别瞎说。”他沉声道,仔细地感受着脉象,“心疼?”
“可疼了……”她撇着嘴委屈巴巴道。其实,刺痛也就是那一瞬间,现在缓过来了,只是仍心悸不止。
“能自己站起来吗?”他满脸焦虑地向四周看了看,也没见个女人从这儿过。
闻言,她心中苦涩难当,对赵欢的怨到了极点!“等我哥出来吧。”
欧阳羽不敢碰她,自然就只能等淳于川出来了,可这人究竟怎么回事,这么一会儿了,还不见人。
“念儿——”
赵欢急急赶过来,一把将人从地上抱起来,一脸惊慌道:“哪儿疼?”
她偏过头不看他,欧阳羽在旁,她也没说什么。
“脉象如何?要不要紧?”淳于念不说话,他就只能问欧阳羽。
“无大碍,就是气急了,回去让大夫抓几味护心药吃了,静养几日便好。只是日后须得注意,不要轻易动怒,对心脏不好容易折寿。”欧阳羽平静道。
赵欢嗯一声,“日后恐怕还要麻烦……”
“没事儿,我自幼如此,歇两日便好,不用麻烦欧阳大夫了。”她沉声道。她明白赵欢的意思,这是又要将欧阳羽困在宫中。
欧阳羽笑了笑,“无碍,若是用得到,先生尽管吩咐便是。”
“那就多谢了。”
“天色已晚,先生与夫人早些回去吧。”说着,他伸手招来自己的马车,对车夫道,“不用送我了,送这位先生与夫人。”
“快要宵禁了,你是否还来得及?”淳于念关心道。
“我自有去处,多谢夫人关心。”说着,他拱手行礼,“在下告辞。”
赵欢抱淳于念上了车,她便没有再同他说话了。
“宝儿,我错了,对不起……”他捧着她的脸,柔声哄着,“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了,不要生闷气好不不好,嗯?”
她闭着眼不看他,也不说话。
他伸手擦掉她唇边的血迹,“我和那人真的没什么,你进去的时候才喝了第二杯茶,也没说几句话。”
淳于念仍旧沉默。
“我刚才是疯了才说那些话,你把我当疯子,疯子的话不能当真。”
还是沉默。
“你看看我,宝儿,不要不理我。”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我求求你了,看看我念儿,看看我……”
“赵欢。”她嗓音沉沉,睁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欸,你说。”
“今日若不是欧阳羽在后边看着,我是不是死了你都不会回头?”她冷声问道,“你拂袖而去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准备回去就废了我?”
“没有,不是,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为了一个下贱东西如此骂我?还说要娶她,好啊,你去啊。让太常寺择个吉日,让赵硕来接人啊。”
“我错了念儿,我错了,我那是疯话,怎么能信?”
“哦,堂堂大雍朝的皇帝,竟为了一个倡家女子发疯,你可真行啊赵欢,足以名留青史啊。”她看着他,眼中尽是冷漠。
“对不起,宝儿……对不起……”他握着她的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给她道歉。
她看着他,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偏过头闭上眼假寐。他见此,也没说话了,脱下外衫盖在她的身上。
“别拿着这衣服盖在我身上,我嫌脏!”她一把将衣服扯开,将头偏往另外一边。
他应了一声,将衣服丢开,坐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不悦地挣扎了一下,睁眼望着他,“放开我。”
“你难道要我剐了这一层皮才让抱?”
“去剐啊!”她冷声道。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好,我去剐。”
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了。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又在她头上落下一吻,轻轻在她耳畔道:“皇后亲自行刑我就去剐!”
淳于念冷哼一声,“臣妾不敢。”
“好了,不生气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带你去划船。”
“带着你的盼兮去吧,毕竟高山流水呢。”
“你真以为她是看上我了?”
“陛下是天子,谁敢看不起?”
赵欢笑了笑,“若不是你在我身边,她会看上我?”
闻言,她终于转眼看他了,“哟,陛下被利用了呢!”
“也就你拿我当个宝。”
“那你如何对我的?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可理喻?可着她才是陛下的解语花呢?”
赵欢无奈,怎的又绕回来了?
“我错了,真的错了宝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待咱们回家后,随你处置,但是今晚就别生气了,坏了明天的兴致。”
“明日,你让淳于川将他们赶出京去,我不想以后还听见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地方。”她冷声道。
“后日吧,明日咱们游湖,免得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扰了夫人的兴致。”他一脸讨好道。
淳于念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见她安静地靠在自己肩上,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想起今日种种仍旧心有余悸,这是他们第一次失和,他也不敢再让有第二次,且她这般心性,他哪里还敢生纳妾的念头?
第三十四章:西北有高楼
淳于川进门的时候,盼兮正在收拾茶具,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夹子,“不巧,我刚收拾好。”
他看着茶洗中的杯子,淡淡道:“新送来的茶还喝得惯吗?”
“挺好的,不过我不喜欢绿茶。”
“那以后送红茶。”
“没有以后了吧?”她笑着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知瞒她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的户籍我已经改了,明日送你出城,不要再回来了。”
“何必呢?我离了乐坊连饭都吃不上。”
“我已经安排好了……”
“帮我安排好了婆家?”她仰脸笑着问。
他微微皱眉,“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好,”她理了理衣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广平君说。”
见她如此,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在她对面坐下,将手中的用布包好的盒子放在桌上,和声道:“明日带上它,足够你这一生衣食无忧。”
她看了那方盒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眼看着他道:“广平君出手相当阔绰啊,来我这儿喝一辈子茶都有多余的。”
“明日走,不要再回来了。”
她看着他,笑容渐渐凋零,眼泪潸然而下,她伸手将其抹掉,长叹一声:“可是,你不是来付茶钱的。”
淳于川叹了口气,“之纯,吾非尔之良人,天下之大,何苦在我一无情之人身上为难自己?”
“那魏惜安就是你的卿卿佳人?淳于川,明明是我们有婚约在前,可为何一见魏惜安你就变心了呢?”她沉声哽咽道,“还是说原本一开始就是假的,与我结亲只不过是为了麻痹我父亲?”
“这是两件事。”
“两件事?”她冷笑道,“你骗三岁小孩儿呢?魏彰与你父亲是什么关系人尽皆知,你娶了他女儿,你告诉我这是两件事,你觉得可信吗?”
“是我负了你,与别人无关。”
“你敢摸着良心说真的无关吗?当日若不是魏彰通风报信,你大哥能赶得上杀我父亲?”
“那如果你父亲当时真的杀了赵芳,我淳于氏又如何立足?”淳于川直直地看着她,语气颇凉。
闻言,她不禁潸然泪下,看着他哽咽道:“所以说,与我结亲只是个缓兵之计罢了。淳于川,你骗我骗得好狠!”
“之纯,朝堂之间的尔虞我诈,不是你能看得懂的,我娶惜安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何?”
为何?究竟是为了什么,大概他自己都难以启齿。
见他没说话,她也不再追问,左右不过是给自己留几分薄面罢了。
“你们淳于氏的人向来如此,为了权利,哪怕把亲情骨肉送进龙潭虎穴又如何?如此一来,我又算得了什么?”她冷笑道。
所谓骨肉亲情,自然指的是淳于念。
“你今日看出来了?”
看出淳于念男扮女装。
“淳于氏的人都长了同一双眉眼,我又没瞎,怎么看不出来?”
“胡闹!”他低声怒道,“既然知道是她,那为何还要把东西送给过去?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不过是请他过来喝了杯茶而已。”
“你知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姓赵名欢字悦之,当今乾仪帝。”
“你还知道他姓赵!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
“二爷才是忘了吧?赵之纯早就病死在天牢中了,如今在此的叫盼兮,是个倡家女子!”她将最后那四个字咬得极重,字字刺耳。
赵之纯,前大司马赵岚之女,赵岚被淳于延诱杀之后,其族也惨遭灭门,当时淳于川费了几番周折才将她从天牢中救出来,不得已让她入了贱籍。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她解掀帘之围,以便明日将她送走。
“你非要如此玷污自己?”他皱眉看着她。
“你把我送进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些!你以为我愿意在此卖笑,愿意被你妹妹骂成下贱东西吗?”她也怒了,柳眉倒立。
“那你以为,哪儿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别人发现不了吗?为此已经有人为你枉死了,你还要如何?”
“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二爷的大恩大德?送我过来被别人羞辱!我下贱,她以为她是谁?也不过是贱人所生……”
“啪——”
淳于川怒不可遏地看着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的话再被我听见,休怪我翻脸无情。”他眼神凌冽,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她捂着被打的那那半张脸,眼泪无意识地滴落下来,却还倔强地笑着,“以前你二姨娘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却信了。淳于川,你好生龌龊,竟然娶了一个和自己庶母长得极其相似的女人!”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忍不住再动手打她,“赵之纯,是我对不起你,不是我三姨娘,亦不是我妹妹,你怎么说我无所谓,但若再说她们一个字,我真的会对你不客气。”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丢在桌上,“这是我给范阳牧的信,到了范阳之后,他会安排你入籍,你好自为之。”
“广平……”她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他,“你当真如此狠心,要将我送走?”
“我不送你走,别人也会送你走,到时候就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他冷声道。
他不送她离开,依淳于念那个性子,亦不会让她好过。
“对不起广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抱着他泣不成声,“我是嫉妒,嫉妒你把别的女人放进心里,我说的都是气话,对不起广平……我是爱你,真的爱你……”
他沉默着将她的手掰开,神情厌烦。
她死死抱住他不放,“那你陪我一晚,就一晚好吗?”
“惜安还等着我回家,你早些歇息,明日自有人来接你。”
闻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利爪撕扯着,疼得她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自然也么有力气再困住他。她跌坐在地上,掩面失声痛哭,“你不爱她,你不爱她,你不爱她——”她嘶声力竭地冲他吼道,可是对着她的,唯有门口那无尽的黑夜。
“啊——”
她猛地向桌上扫去,茶具碎了一地,茶水顺地而流,浸湿了她那清白的衣裙。她痛苦地闭上眼,眼泪如断弦般落了下来。
……
初夏的夜里还是有些凉,被茶水浸透衣衫后,她只觉得更冷了。她抬眼看着这一屋的凌乱,竟不知该要如何去悲伤。
他给的金银滚落了一地,有一块落到了她的脚边,她捡起一块来仔细瞧了瞧。其实,他也算还想着自己,都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了打算。她紧紧握着那一块金子,起身向卧房走去。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她走过去站在窗边,看着淳于川远去的背影,她原本不住在这个院子,只是这个地方可以看见他离开时的背影,她便换到了此处。
当年家破人亡,又被迫进入这风月之地,着实遭了不少罪,后来听说他真的娶了魏惜安,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救不过来了。可她还是挺了过来,后来终日被逼迫着掀帘陪客,可就算如此,她都没有想过死,因为他时常会过来看自己。
可是今日,她真的觉得自己活够了,在他说出魏惜安还在家等他的时候,忽然间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牵挂的了。
她脸上还挂着半干的泪痕,表情淡漠,似与月光融为了一体。她闭上眼睛,眼泪再度双双落下,握着那块金的手,骨节已经开始泛白,月光下她看不见,别人自然更看不见。
听说吞金自杀并不会马上死去,因为黄金并无毒,只是到了肠胃中堵塞肠道无法消化,最后活活饿死。
“当真是个折磨人的死法。”她淡淡道,此时淳于川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了,“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她将那块金抛向窗外,关上窗户转身朝衣柜走去,仔细地将四季的衣物整理出来,又一件件地装入包袱之中。最后剩下一条白色的披帛,忘记装了进去,她笑了笑,“就是你了。”
……
淳于川回到家中,魏惜安正把儿子哄睡着,见他一身狼狈,忙问怎么了。
他神情倦怠,摆摆手说:“公署中进了老鼠,好不容才赶走。”
闻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抓只老鼠,还劳你这个京兆尹亲自动手?”
“别人都歇下了,总不能又将人喊起来。”
“是,就你关心下属。”她笑道,“水怕是已经凉了,你先歇一会儿,我让阿四再去热一些。”
“惜安……”他叫住妻子。
她回头看他,“怎么了?”
他笑了笑,摇头道:“辛苦娘子了。”
魏惜安不由笑了起来,“你今日是怎么了?甚是奇怪。”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许是太累了吧。”
“那我催他们快一些。”
他嗯了一声,看着妻子打开门出去,又细心地将门关上。他眼神地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过了半晌才苦笑一声。
都说像,哪里像了?一点都不像。
那人是北方的雨雪,西北的高楼,早已绝迹于世,何处能求?
第三十五章:锦衣玉食
“欸,昨夜妙音坊的事儿,大家都听说了吗?”
客栈内,一前来吃早点的男子神秘地对着众人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旁边的人好奇地问道。
“都不知道呢?昨夜里打得如此厉害大家都不知道?”
“只是听说,盼兮选中了一个人,但是有人不服就打了起来。”
“对,就是这事,打得惊动了官府,连夜将妙音坊封了。”
“这么严重?”
“可不是,我估计是有人故意闹事,想借机除掉安老三。”
“那妙音坊封了,安老板是不是也被抓了?”
“不仅安老板被抓,那盼兮姑娘想不开,听说昨晚上吊死了……”
闻言,淳于念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赵欢。不曾想他也是一脸茫然,“看我做什么?昨夜我们不是一起回来的?”
“就这么点事,淳于川至于么。”
赵欢觉得好笑,“哦,你也觉得就这么点事儿?昨晚是谁不依不饶的,还把自己给气吐血,好本事啊萧二爷。”
“啧,”她放下筷子不悦道,“我在外边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在里边品茗说笑,换做是你,你气不气?”
“气,绝对气。”他应声答道,说得煞有其事。
淳于念:“……”
又哄她。
“不过这打架闹事的又不是她,她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年纪轻轻,找个人嫁了也好。”她唏嘘道,想起昨日说的那些话,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命是如此,没办法的事。”他平静道,一副看惯了生死的模样。
她嗯了一声,低头吹汤。不知怎地心中竟有些悲伤,不是惋惜与愧疚,而是实实在在的伤感。眼前这人,昨夜里,还与她有说有笑的,今日便是这般淡漠。
“吃好了吗?”他和声问。
“你先去退房,我再喝点汤。”
他嗯了一声,起身去退房。
……
南湖,算是雍州城的名胜,不管是真风雅还是附庸风雅的人,都喜到此处一游。更何况此时正值初夏,新荷葳蕤杨柳翠幕。
“其实,我觉得游湖没多大意思。”她看着赵欢,一脸认真道。
他看了她一眼,垂眸喝着船家那粗制的茶水,“那你还上船。”
“明明是你拉着我来的,你从一开始就说游湖,我能说不来?”
赵欢:“……”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骑马。”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闻言,他差点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什么?”
“咱们去骑马吧,在这儿坐着能有什么意思?”
“骑马?”
“你又不是没见过,为何如此惊讶?”
赵欢这才想起来,他确实见过她骑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差点将他撞了。
“要不是会骑马,估计都成了孤魂野鬼了。”她远山眉一挑,语气感慨得很。
“好端端的,你又提这个做什么?”他将茶杯放下,语气颇为无奈,“都是些过去事了。”
“那咱们去骑马吧。”
赵欢再次:“……”他明白了,这人就是故意戳他痛处,以便达成她那些不好直说的目的。
“你倒是每次都把我的痛处抓得好得很,不答应都觉得是我自己的罪过。”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撒娇,“知我者,夫君也。”
赵欢无奈,只得让船家靠岸,问了好几处地方才找到马场,租了两匹性格温顺的马,花了近一千文。
“你要是骑到城门口又觉得无聊喊回家的话,我定不饶你。”他准备扶她上马,没想到人家直接踩了马磴子,轻轻松松便上去了。
她拉着缰绳,笑着对马下的人道:“那就等你追上我再说吧。”说着,长鞭一挥,马儿嘶鸣一声,她便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你小心点儿!”他在身后喊着,可是人已经早已出去几丈远了,他只得慌忙跟上。
淳于念性格还算活泛,不然也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坦言自己被惊着了下不来马,更不会在新婚夜时就与他啰里啰嗦地说自己爱吃甜食身体如何。赵欢喜欢她,最开始也就是因为她活泼而又真诚。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活泼漂亮,又敬重自己的女人?
但是自从入宫之后,为了避免祸从口出,她变得沉闷一些了。他能够感受得到她对自己的那一份小心翼翼与讨好。嘴上说着自己是她夫君,可心里永远都跨不过君臣的那一道坎,一如昨夜,面对穷凶极恶的打手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躲在他身后,而是挡在他身前。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能够见到最真切的她,最真切的淳于念,是傲人且略有些骄纵的。
她回头,冲他笑得纯粹,毫无城府。他心下一跳,快马加鞭地追了上去。
俩人你追我赶,不一会儿便出了城,此时正当午时,烈日当空,他俩只得放了马,在河边歇息。
淳于念抱膝坐在河岸边,看赵欢站在河中,举着根木棍准备叉鱼。
“我说带点干粮出来,你偏不,这会儿好了吧?让我叉鱼,你等着饿死吧。”他在河中冲岸上的人道,脸上尽是无可奈何。
“不要说话,待会儿把鱼吓跑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着,一脸正经。
他站在河中,因为流水声的关系,所以只看见她嘴唇一张一合,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大点声儿,我听不见。”
“啧,”她一脸不高兴,“叫你不要说话,待会儿把鱼吓跑了!”她冲他吼道。
赵欢:“……”他想收回他之前的话,这人哪儿是骄纵,分明就是悍妇!
“悍妇!”
这么想,他也这么说了。
闻言,淳于念不由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用她完全听不见的声音道,“不要说话,待会儿把鱼吓跑了。”
淳于念:“……”
“老贼!”她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抓不着鱼,你就别想上来了!”说着,四处去找他的衣服,却发现被自己坐着。他下河时,将外衫脱了铺在地上给她坐。
他看着她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喊了一句:“悍妇!”
“老贼!”
“悍妇!”
“老贼!”
“再喊一句,小心为夫回家收拾你!”他举起手中的木叉,佯装凶狠道。
“老贼老贼老贼!”她心中大为恼火,竟说她是悍妇!是可忍,孰不可忍!
“傻瓜。”他笑骂道,“你乖乖坐着,待为夫给你叉条肥美的大黄鱼上来。”
淳于念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看他。
“这儿不行,我得换个地方,再抓不着鱼,娘子可不让上岸啊……男人啊……劳累命……”
淳于念:“……”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是个话唠?
“鱼儿啊鱼儿,不是在下想吃你,无奈娘子腹中饥饿,你就……欸——”
淳于念闻声,还以为是他叉住鱼了,回头一看竟是摔在了水中,她登时脸色大变,“夫君——”
她也顾不得许多,慌忙跳下河去,“夫君……”她焦急地喊着他,见他半天都没站起来,也没有回应,心中焦虑更甚。这河不深,但呛着也够他难受的,若是呛进肺中,她就真的要成罪人了。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他身边,正弯腰去扶他时,他一下子举起手中的木叉,一条大黄鱼还在做垂死挣扎,他笑道:“我可以上岸了吧?”
淳于念:“……”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登时大怒,抬脚踹了他一下,“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说着,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见人生气了,赵欢忙爬起来,可由于起身太急,脚踩到一块圆石上,又重心不稳地摔下去。
“娘子,为夫的腰似乎摔断了……”
尽管淳于念生气,可是她仍旧不敢不管他,回头一看,正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扶着腰坐在河中没起来。
她提着裙子走过去,“真摔着了?”
“腰闪了。”看表情,应该真的摔得不轻。
“哦,陛下这腰不行啊……”
赵欢:“……”竟然在此揶揄他!
“淳于念,若是你此时救驾,朕可以考虑宽恕你。”
“那就多谢陛下宽恕了。”她笑着去扶他,不宽恕能罚她什么呢?依此人的性格,估计会拉她一把,让她也掉水里。虽然天气热,衣服过会儿就干,但她实在不喜欢浑身湿哒哒的感觉。
赵欢腰没摔着,倒是摔到了尾椎骨,坐着的时候有点疼。淳于念一边整理鱼,一边还念念有词:“居然是条母鱼,都是鱼卵。”她一脸嫌弃地将鱼卵丢进河中。
“君子远庖厨啊。”赵欢更嫌弃。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出自战国《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那你别吃啊。”她回头看着他道。
“我是不想吃盐都没有的东西。”
“马场掌柜的给的小包里有,还有火种呢,你别在那儿钻木了。”她洗着鱼淡淡道。
“淳于念!”他咬牙切齿地叫她的名字,“你耍我!”
“你又没问,自己就拿了根木头在那儿钻,还怪我咯?”她一脸人畜无害。
赵欢:“……”
“好,淳于念,你给朕等着!”说着,将手中的木棍一扔,起身去找那个包,里边的东西齐全得很,就连绳子纱布都准备着了。
淳于念一脸无所谓地挑眉,将鱼串在洗净的木棍上,转身对赵欢道:“夫君,生火!”
“已经够大了,不用生了!”他气急败坏道。
……
仅用盐水腌过的鱼确实不怎么好吃,还有些腥味,但是奈何俩人都饿了,所以觉得味道还不错。
“回吧,我想御膳房的红焖羊肉了。”她靠在他肩上,看着潺潺远去的河水淡淡道。
“走回去?”
“是哦,你伤了尾椎骨,骑不了马。”她语气忧伤道,“走回去得走到天亮。”
“那就不回去了。”
闻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树梢上,将大地镀上一层厚重的金色,不远处的村落中,炊烟已经升了起来,传来妇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很远很远的寂静……
“我要回去,我不想过逢年过节才能吃肉,才能穿新衣的日子,也不想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割麦子。我就只想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只有回去我才能衣食无忧,你给的锦衣玉食,我不想丢。”她起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赵欢看着她,笑了笑,“既然你想回,那咱们就回。”
说着,将她揽进怀中,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眉眼,最后落到嘴唇上。
究竟是谁想回去,大概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与他纠缠在一起。
赵欢轻声笑着,“皇后今日很热情。”
她靠在他肩上喘气,任由他将手肆无忌惮地伸进衣衫之内,“那陛下喜欢吗?”
“喜欢得紧。”他在她耳边笑道。
“可此处不行。”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回家。”
“太晚了……”他哑着嗓子道,“回家太晚了。”
她将埋进他的颈窝,轻声笑了出来,“那只有委屈陛下了。”
“是委屈皇后了。”他拉着她的手,朝自己身下探去,他亲吻着她的耳朵,在耳垂上舔了一下,又立刻含住,“回去补偿你。”
夜色越发暗了,虫鸣阵阵。月光洒在河面上,满河星辉,潺潺地向东流去,不眠不休。
夏季,生命勃发的季节。
不知过了许久,她才从可怕的欢愉中重新感受到周围的一切,感受到清风明月,感受到花香虫鸣,以及那人温柔而又细碎的吻。
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庞,“明日上朝怎么办?”
“出来之前我就让人在城门外候着了。”他理着她汗湿的头发柔声道。
“你又骗我,这个骗子。”她笑骂道。
他抚摸着她的脸,手指在唇上轻轻扫过,“不算骗,只是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那咱们回吧,早点回去休息。”说着,从他身上爬起来,伸手拉了他一把。
第三十六章:党羽
赵欢虽摔着了尾椎骨,但是也不至于骑不了马。俩人一路飞驰,不一会儿便到了城门口。正门已经锁了,就只留下一扇小门,平安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便急忙迎了出来。
“哎哟,爷,您总算是回来了。”平安上前牵住马,一脸着急道。
赵欢微微皱眉,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怎么了?”他翻身下马。
“这是临关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您赶快看看吧。”说着,举起灯笼给他照亮。
“何时到的?”
“就一个时辰前。”
他撕开信封,拆开信纸,只见信纸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临关兵败,退守南怀!
“废物!”他登时变了脸色,“朕养了群废物!”
“怎么了?”淳于念还在马上,见他如此失态,慌忙下马问道。
“你自己看。”说着,将战报递给她。
看见那八个字时,淳于念亦是眉头紧锁,“怎么会这样?”
“一群废物,临关犹如天堑,都有本事给我丢了,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传朕旨意下去,革赵劝职……”
“陛下,”她一把抓住他,“现今换帅恐怕不妥,况且朝中能领兵者大多已经外出,何人能担此任?不如明日早朝再与众臣商议,您看如何?”
他看了她一眼,方才自己被气糊涂了,没有想到此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宫再说吧。”
她转而对平安道:“回宫。”
……
赵瓘从起兵造反,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这三月先是占领了中山全郡,再是岐县。当时南怀时局未定,赵苍遂派赵劝领重兵把守临关,以免赵瓘与南怀勾搭成奸。
临关,处于中山与南怀的要塞之上,当初之所以没将此处划归哪一方,就是为了避免两地诸侯联合。南怀地势平坦,无山峦充当屏障,所以,只要临关一破,南怀就犹如囊中之物。而跨过汉水便是南阳,如果南阳失守,从此更是长驱直入,像一支利剑,直击雍州。
如今,他三战三捷,必定士气大增,而自己最多只能再丢一个南怀,必须将其斩杀于汉水南岸。
“陛下,临关失守,南怀岌岌可危,须得派一名悍将前往。”欧阳节道。
“大司徒所言,正是朕所想,众卿可有合适人选?”他看着台下列为臣工道。
“臣以为镇北大将军刘颂可前往,刘将军常年镇守北方,无论是守还是攻,都有丰富的经验。”欧阳节拱手道。
“刘将军固然威武,但是南北距离太远,”廷尉正张勉道,“战事一触即发,耽搁不起。况且贸然调动一方主帅,恐有不测。”
张勉倒不是真的和欧阳节过不去,他说的也是真心话,若真的派刘颂去,怕是还没到南怀,南怀就已经易主了,到时北方蛮族再入侵,就是腹背受敌。
“也不知大司马是否将抚军大将军调往南怀,若是他镇守南怀,也不必过分忧虑。”魏彰道。
所谓抚军大将军,正是淳于延,雍朝出了名的悍将。
赵欢往椅背上靠了靠,说到底,还是要将淳于氏的人搬出来。他心中颇为无奈,但谁叫自家人无能呢?
“此时,尚未明确临关失守之因,兵防布置如何,若将淳于延调离北海,只怕北海不保,更是得不偿失。”聂亘道。
北海郡,西北重镇,自古有屏障三秦、控驭五原之称,是兵家必争之地。又因其距雍州较近,相较于临关天堑更容易攻打,南怀之乱又已平定,所以赵苍才把淳于延置于此处。但谁也没想到,赵瓘竟反其道而行,真的去打了临关,临关还真的就失守了。
“集中山全郡之力,也不外乎五十余万人,既然临关天堑都被攻克了,那试问聂大人,叛军主力在何处?”魏彰一脸不屑地看着聂亘道。
魏彰的意思是,现今局势已明,叛军主力就在南怀,那将淳于延调过去,就有很大的可能平息这次叛乱。到时,淳于延一旦拿下首功,就是淳于氏起复之日。可聂亘,或者说,赵欢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的。
“在下生于彼长于彼,中山全郡有多少人,应该要比大司寇清楚。”聂亘亦是冷声呛道。
“聂大人言下之意,是说知道此次叛乱,并且知晓叛军人数?”张勉皱眉问道。
“张勉!你少断章取义,血口喷人!”
聂亘还未说什么,尚书令陈益最先跳了出来,指着张勉骂道:“还身为廷尉正,就是如此断案的?”
张勉倒是不生气,微笑颔首,“晚辈如何断案,是依我大雍朝的律法,雍朝律法如何规定,晚辈就如何判案,陈大人有何指教?”
此话一出,朝堂中瞬间鸦雀无声。陈益被噎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欢皱眉深感无力,自己这一边的,都是些什么人?他看了何宽一眼,何宽亦是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是啊,他初入朝,人微言轻,说不上话。
“众位大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切勿伤了和气。”欧阳节和声道,“吾等是为陛下分忧,此刻难不成还要让陛下为各位判个对错吗?”
欧阳节说了此话,剑拔弩张的的众人才将目光投向墀台之上,纷纷下跪乞求皇帝宽恕。
赵欢一脸冷漠地看着众人,“吵啊,继续,朕倒想看看众卿如此吵下去,会不会将叛贼骂死了!”
“臣罪该万死!”
“你们死什么?换个皇帝,你们继续拿你们的俸禄,做你们的高官,到时候死的是朕!”他怫然怒道。
“臣等万死!”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出。
他拂袖站起来,走下墀台,冷眼望着所有人,“雍朝建都二十余年,民生尚未恢复,又出悍贼,尔等拿着朝廷的俸禄,竟在朝堂之上逞口舌之快,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置朕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朕要你们何用?”
众臣屏气敛息,冷汗直流。
他看着魏彰,眼中是说不出的厌恶,“熙朝亡于党祸,有些人想重蹈覆辙。但朕想告诉这些人,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然出门挨了雷劈,可别怪老天爷。”
世人没有见过老天爷,但是有些人见得到天子。
“好了,都起来吧。”他转身朝墀台走去,重新坐回椅子上,“方才魏卿与聂卿所说皆有道理,但现今不知赵苍如何布防,我们在朝中也无法左右。南怀固然重要,但北海亦然不能放松警惕。”
“陛下,臣以为可以做两手准备。”
赵欢抬眼望去,就见淳于川出列拱手。这人刚才一言不发,他还以为他是在等魏彰推荐。
“说。”
“自太祖北征之后,乌耶各族四处逃窜,已经不成气候,北方已经对我朝构不成威胁,且云中距北海日夜兼程也不过五日,何不将刘将军调往北海,大将军调往南怀?”
“众卿以为如何?”他望着台下众人道。
“京兆大人所言在理,臣附议。”欧阳节拱手道。
“臣附议。”何宽亦是拱手道。
他二人都觉得可以,自然就是皇帝觉得可行,其他墙头草自然不会有异议。赵欢自然不会狭隘到真的要置淳于氏于死地,且不说这有关江山社稷,连淳于川不来上朝他都害怕淳于念多想而不敢多说什么,更何况是自家人无能,只能靠淳于氏给他守江山。待此次叛乱平定后,淳于氏不能动,需要致仕的是魏彰。此人一天不除,淳于氏就还有羽翼。
“既然如此,传旨让刘颂镇守北海,淳于川镇守南怀,务必将叛贼斩于南怀!”
“吾皇英明!”
“淳于川、欧阳节、何宽随朕来,退朝。”
“退朝——”内官尖细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传了出去,殿内殿外的人都松了口气,缓缓地朝宫外走去。
陈益冲着张勉冷哼一声,朝东宫去了。张勉看了他一眼,转而对自家师父道:“师父日后须得谨慎!”
魏彰叹了口气,“老夫现在只求个善终。”
张勉笑了笑,“学生听淳于先生说皇后爱吃些甜食,遂让拙荆做了些,明日想进宫看望皇后,只是她未曾见过世面,到时还劳请师母带着她。”
闻言,魏彰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回去给她说。”
“劳烦师母了。”
魏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尽管世人都知道皇帝娶皇后是别无选择,但皇帝竟然在淳于氏大权失落后还如此宠幸皇后,这是世人预料不到的。为了皇后,皇帝对淳于氏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讨好了皇后,还不能求个全身而退?
且说淳于念,自赵欢去上朝之后便开始忧心,但一天过去了,也没来个人给她传话,她更加心急如焚,正准备去昭明殿时,就见赵欢的銮驾远远而来。
“如何?”他刚进门,她便上前问道。
“让淳于延镇守南怀,刘颂镇守北海。”他坐下,自顾倒了杯茶。
淳于念挨着他坐下,“南怀可不能再丢了。”
“你不信赵苍,还不信淳于延?”
“我只信我父亲。”她低声喃喃道。
赵欢笑了笑,“还用不着他。”
“关键是你会用他吗?”
“不会,”他接着她的话音道,“为了逼他致仕,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劲儿,现在又要请他出山?何苦来哉?”
“你现在说话倒是一点也不避讳了。”她好笑道。
“避讳什么?对你遮遮掩掩,到时候你又以为我在算计淳于氏,你又千方百计想让淳于氏掌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勾引我!”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得宠溺。
淳于念扬了扬眉,也不否认,“我总得要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吧?到时候孤木无依,我这是养儿防老。”
“不着急,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说着。
她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我让净房烧了热水,先去洗个澡,再用晚膳。”
“先用膳吧,想必你也饿了,想要孩子得先把身子养好了。”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着。
“你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才应该好好休息。”
“你这是质疑朕?”
淳于念:“……”
“我这是心疼你,”她戳了戳他的胸口,“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怪那个杀千刀的赵瓘!”
“是啊,本来好好的,竟如此不识时务!”
“抓到他要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杀他千刀?”
“我说了就行?”
“那再加一个诛九族?”
“那岂不是你自己都要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抬头望着他道。
“我是皇帝,不是任何人的九族之一。”
淳于念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是,陛下。”
“是夫君。”他笑道。
“是,夫君。”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讨好地亲了亲他的下巴,一夜之间,竟有些扎脸了。
正因为他是她的夫君,她才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个皇子来稳固这赵氏天下,也稳固她淳于氏的地位。
第三十七章:枕头风
淳于念听说大司寇夫人李氏和廷尉正夫人陈氏来向自己请安时,着实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淳于氏与魏氏的关系,也就明白了。赵欢一上来,三公之中权势最大的二位就被迫致仕,魏彰之所以还稳坐钓鱼台,也不过是稳定人心罢了。现今李氏来向自己请安,估计是想借自己的枕头风,保住魏彰。
但是,她们怎么知道,其实朝堂之事,是她吹多少枕头风都不管用的。赵欢之所以还不动淳于氏,一是因为父亲余威尚存,二则是需要淳于氏替他守江山。但只要时间一长,父亲没有起复的可能,没有战乱,淳于氏,大概就只能做个尊贵的皇亲罢了。
不过,这也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她现在最想要的不过是诞下嫡长子,稳固她自己以及淳于氏的地位。就算魏氏与淳于氏是亲家,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犯不着在这事上与赵欢产生间隙。所以尽管张氏做的糕点她很喜欢,但对于她们的请求,她也只是用场面话敷衍过去。
赵欢晚上回来的时候,她一边帮他褪下外袍一边说这事,“魏彰与张勉的夫人今日来向我请安。”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想借你的枕头风保住魏彰和张勉?”他回头看着她道。
她抱着他的衣袍坐下,挑眉笑道:“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你现在是要向寡人吹枕头风了?”他饮了口茶,笑着问。
“那我的枕头风你听还是不听?”她靠在桌上,托腮看着他笑着问。
“就得看是什么样的枕头风了,如果是保住魏彰和张勉这种应该不会听。”
淳于念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将他的外袍折好,“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咯?”
“但很多人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淳于念微微皱眉,“但是今日她二人前来,并不是想保住官位,而只是想全身而退。”
赵欢不禁转眼看着她,“当真?”
“他们都不傻,如今形势,再不自己退下来,你可就要用雷霆手段了。”
他笑了笑,“你这是擅自揣测圣意。”
她挑眉满不在意道:“但是他二人也不能立马换下来,毕竟何宽刚入朝,此举太过冒险,更何况,你觉得何宽真的能担此重任吗?”
“欧阳节不也做了大司徒?”
“江湖阅历,欧阳节确实不如何宽,可朝堂之事,何宽是个素人。既然你能让欧阳节做大司徒,那为什么就不能让张勉做大司寇呢?”
淳于念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当初,欧阳节是被他连吓带骗地拉入自己的营帐之中的,那可以以同样手法拉拢张勉。
“我不是没想过,但张勉的情况与欧阳节不一样,欧阳氏是有自己的根基的,不需依附谁。可张勉是魏彰的学生,而魏彰身后是整个淳于氏。”
魏彰忠于淳于氏,张勉忠于魏彰。
“那陛下觉得哪一座靠山,有陛下这一座可靠?如今淳于氏,自身都难保了,还能保得住谁?”
赵欢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淳于念扬起半边嘴角笑道:“张勉对魏彰是师徒情分,可对于淳于氏呢?如今淳于氏已无起复之可能,还有追随的必要吗?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应该不会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还应该告诉他,不忠之臣是何下场。”他不禁笑道。
“要有雷霆手段和菩萨心肠才能收拢人心。”她亦是笑道。
赵欢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点了点,“明明是个女子,行事却是如此诡诈,萧湛究竟都教了你些什么?”
“妾身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她看着他,笑得有几分邪性。真正诡诈的,是赵欢自己。
如果当初对欧阳节的拉拢是连吓带骗的话,那此次针对张勉的,恐怕就只有恐吓了。
“魏彰之心不可动摇,张勉对其情义也稳如磐石,光用雷霆手段也不一定能够使其臣服。最好的办法是离间,使他师徒二人心生嫌隙,那魏彰就如同断臂,往后只会更难过。”
“要杀了他吗?”她皱眉问,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忍。
赵欢转眼看着她,“不行?”
“不是,”她强笑道,“让下边的人心生畏惧也是好事。”
赵欢看着她,心知这并不是她的肺腑之言,也许她是觉得自己过于毒辣,只是不便明说罢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和声道:“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吹吹枕头风了傻瓜。”
“嗯?”她不禁抬眼看他。
“求我放过他,毕竟三朝元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笑道。
“当真?”
“当真。”
“求陛下让魏彰全身而退?彰显陛下仁德。”
“准。”
“谢陛下。”
赵欢笑着拉起她的手,“为什么要帮他?”这人嘴上说拒绝了魏彰夫人的请求,可饶了一大圈,不还是为他求情了?而自己,全程都被她牵着鼻子走,竟然还夸了她聪慧。这究竟是巧合如此,还是她精心算计?他全然不知,但哪怕是算计呢?于他也并无半点坏处,他也愿意身跳其中。
“兔死狐悲罢了。”
三公相继倒台,换上了他自己的人。在这一场博弈中,自己作为淳于氏的女儿,哪里会没有几分感伤?
闻言,赵欢心中有些难过,她还是不信自己。他松开她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认为自己是狐?”
见此,她方才觉得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她皱眉问,“我自以为,到今日,你总该有几分信我了。可你刚才说了什么?兔死狐悲?淳于念,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你才信我?”
她慌忙抓住他的手,“对不起,我只是……”
“陛下——”
这时平安忽然从门外进来,淳于念见此,也不便再说什么,松开了他的手。
“何事?”赵欢皱眉问道。
“聂婕妤宫中来人说,大皇子病重,还请您过去看看。”平安焦急道。
“是何病?”他忙起身问道。
“听说是积食引起的高热,上吐下泻。”
“太医瞧过了吗?”
“看是看过了,但终不见好,您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走!”
淳于念忙起身将外袍披在他身上,“我也过去看看。”
他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俩人急忙地赶到庆熹宫,聂柔桑见赵欢过来,也顾不得行礼了,扑进他的怀中,哭道:“悦之……”
赵欢抱着她,和声问道:“现在如何了?”
“吃的药全吐了出来,哭累了现在睡着了。”
他叹了一口气,卷起袖子替她擦掉眼泪,“不哭了,让我看看孩子。”
她嗯了一声,侧身让赵欢看孩子,这才看见淳于念,慌忙行礼,“见过皇后。”
淳于念愣了一下,“婕妤快些起来。”她忙伸手去扶她。
他看着床上被病痛折磨的儿子,心中的疼痛不比聂柔桑少,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确实有些烫手。
“这烧没办法退下去吗?”他皱眉问一旁的太医。
“早些原本是退下去了,但到晚上又烧了起来,喂进去的药也全吐出来了,现皇子睡着了,也喂不进去药,只能先用湿毛巾让体温降下来,待他待会儿醒了再喂药。”太医沉声道。
“仅是食烧,没有其他病症吧?”
“小儿积食是寻常病症,陛下不必过分忧虑。只是婕妤因皇子生病之事不思饭食,陛下劝劝婕妤。”
闻言,他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她,“孩子病了,你怎么也不爱惜自己?”
“妾身见琋儿如此,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说着,不禁泪如雨下。
“不管如何,也得爱惜自己,孩子病了我心疼,你病了我就不心疼了?”
“陛下……”她哽咽道,“多谢陛下挂念……”
淳于念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是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还好赵欢大发慈悲,对她道:“皇后先回吧,朕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那臣妾就先回去了,”她朝赵欢福了福身子,“既然太医都说无碍,婕妤也别太担心了,本宫明日再来。”
“妾身恭送娘娘。”聂柔桑低声道。
她应了一身,朝身后退了两步,方才转身出去。
……
夏夜里的风不如春日里凉,承乾宫又比其他处要热,所以尽管夜深了,淳于念还贪凉地躺在东轩的长椅上。
半夏拿了根簪子,将灯花挑起来,“娘娘还不睡?”
“屋里太热,再歇一会儿。”她摇着扇子道。
半夏看着庭前盛开的荷花,托腮淡笑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们仨去清塘采莲,遇见个呆书生,一直追问娘娘芳名,结果被半夏狠狠骂了一顿。”
“想家了?”淳于念笑着问。
“娘娘不想?”半夏反问道,倒也没有看她。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家。”
“当初让娘娘走,您却宁愿死也不走,现在这般枯坐于此,又是何必?”今日庆熹宫之事,她是知晓的。
“走?当初要是走了,他非得掘地三尺将我找出来,淳于氏岂不是要遭殃?”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淳于氏待您如何,需得您如此?”
“命数如此,逃不开的。”她淡淡道。
“您还是对他动情了。”
闻言,她无奈地笑了起来,又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没得选。”
她生命中就近距离接触过的男人就只有那么几位,有一位还是亲哥,不对赵欢动情都不合乎情理。
“尽管他对您情深义重,但说到底还是皇帝,有些事,您不能太当真。”
“你这丫头,还没出阁呢?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她笑道。
“今日之事您也看到了,往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您受得住?”
“受不住,”她接着她的话音道,“但如果次数多了,估计也就习惯了。”
“念儿,”她握住他的手,恳切道,“如今是个大好的时机,趁前方战事,他不得不用淳于氏,所以……”
所以,就算她此刻走,他也不会把淳于氏如何。
她想了想,觉得半夏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我舍不得了半夏。”她沉声说着,语气颇为无奈。
半夏叹了口气,“既然舍不得,那就留下吧。”
“可是我怕他和聂氏再有孩子,到时皇室生出一堆傻子,让天下人耻笑。”
“奴婢听说,有一种药,吃下去确实会致女子不孕。”
“什么药?”
“浣花草。”
淳于念想了想,长长地叹了口气,“此事,从长再议吧,不要做出格的事。”
“奴婢知道,也只是说一说,他们真的要生您也挡不住,又何必做那坏人?生出一个两个是傻子,我就不信他还不清楚是何原因。”
“就是这个理,一两个傻子,还是能够承受的。”淳于念笑着说。
“好了,还是早些歇息,把身子养好了,咱们生个聪明又漂亮的皇子,看那聂氏还有什么手段。”说着,伸手去扶她。
她扶着半夏的手起身,笑着说了声好。
第三十八章:绿豆
之后几日,赵欢皆宿在庆熹宫,刚开始的时候淳于念心中确实不好受,毕竟独受恩宠久了,一个人实在有些难以入眠,不过后来几日她也就开始慢慢接受了。碧云不明他二人发生了什么,就说聂柔桑借着孩子争宠,对此行为唾弃得很。
“能有个孩子来争宠也是她的本事。”她笑着说。
说到此处,碧云心中也不好受,皱眉道:“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那聂氏拿孩子来争宠,您就听之任之了?”
“那我该如何?”此话问得诚心,她确实不知该如何,说是低头认个错吧,但他夜夜宿在庆熹宫,她也不好追过去开这个口。
“陛下不过来,您就不去找他了?这夫妻哪有隔夜的仇?”
“我总不能追去庆熹宫吧?”她皱眉道,脸上有些嫌弃,“做不来。”
“去别的宫里抢人这种不要脸的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了。”碧云亦是一脸嫌弃,“但陛下现在估计在昭明殿,您借个由头过去不就是了?”
“借什么由头?”
“天热了,送碗绿豆汤解渴总可以吧?”
“但这汤是你熬的呀。”她一脸苦恼。
碧云:“……”
南星、半夏:“……”
在碧云等人的怂恿下,她真的端着一碗绿豆汤去了昭明殿,临进去的时候还问碧云是不是太不好,毕竟汤不是她熬的。可刚到门外,就听见屋内传来了赵欢的笑声:“柔桑你看见了吗?琋儿刚才对我笑了,还是第一次。”
“看见了,我也是第一次见他笑。”
“琋儿,来再给父皇笑一个……”
淳于念转眼看着南星,长长地叹了口气,“还要进去吗?”
“进去,怎么不进去?不进去,怎么知道您来过?”碧云一本正经道。
淳于念想了想,觉得说得也对,但她却做不出来,“还是回去吧,这和去她宫里抢人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转身就走。
平安见淳于念走了,忙唤了一声,“娘娘,您不进去?”
“不了,你也别告诉陛下我来过。”
“这怕是不妥吧……”他也知这俩人在冷战,可这来都来了,就又因为聂婕妤在此就不进去了?
“没什么不妥的。”说着,就真的走了。
……
夜里,她仍旧在东轩下乘凉,南星和半夏将宵夜送上来,她看了他二人一眼,表情恹恹,“我不吃。”
“患了相思病了?茶饭不思。”半夏打趣道。
淳于念:“……”
“不说话,没人那你当哑巴。”南星打了她一下。
淳于念尽管心中不好受,但也生不起气来,“待你有了心上人就懂了,到时看我不收拾你。”
闻言,南星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道:“难过就哭一哭吧。”
她回握住南星的手,侧脸枕在上面,淡淡道:“其实,那日是我说错话,伤了他的心。我只是妇人之仁罢了,是我说错话……”
她心中酸涩,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我想给他道歉,但是他一直在庆熹宫,我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他肯定又觉得我在与他置气。但我想和他在一起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和他置气呢?可今天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我很伤心,并不是伤心他变心了如何如何,而是伤心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就算这次他原谅我了,但他始终不是我一个人的。没办法,我就只能退出来。我得习惯这样的日子,因为我的夫君是皇帝,你们不用担心我,往后习惯就好了……”
说着她忍不住低声抽噎起来,心如同蚕蜕一般,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疼痛难当。
南星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的,会过去的……”
“嗯……”她如鲠在喉,重重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
半夏皱眉看着自家主子,转身朝外走去,南星忙喊住她:“你上哪儿去?”
“找他!”
“回来!”她起身叫住她,“这时候估计早就睡下了,你过去不是招人厌吗?”
“可是……”
“有什么话也得明日再说。”南星沉声道,“咱们回房休息吧。”说着弯腰扶她起来。
淳于念抹了一把眼泪,扶着南星起身,对半夏道:“待他气消吧,就不信还真的能气我一辈子。”
半夏叹了口气,“你能这样想就是最好了,不过是日常夫妻拌嘴,什么他是皇帝你得习惯这样的日子,矫情。”
闻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说起我来倒是头头是道。”
“我这也是为了您好。”她笑着上前,挽住淳于念的手,“好好的睡一觉,养足精气神,咱明日再去找他。”
“那我去把绿豆泡上?”南星笑着说。
她想了想,“他不爱吃甜食。”
“管他爱吃不爱吃,送过去了,不吃也得吃。”半夏满不在乎道。
淳于念忍不住看向她,“甚是有理!”
霎时间,主仆三人笑成一团,笑声散落再初夏的晚风中……
……
淳于念在家时,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一类,进了宫之后为了赵欢做过几顿饭,但后来也不了了之,所以厨艺至今没有任何长进。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将泡了一夜的豆子放进锅中时,她心情还有些忐忑,怕做得不好不招他喜欢。想到此处时,她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她也不能幸免,变成一个围着丈夫和灶台转的庸俗女人。
午时后,想着他应该下朝了,她带着南星一同朝昭明殿去,不曾想,同她一起来的还有聂氏母子。当真是不给她一点机会,她在心中叹道。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都说了不用行礼,你倒是每次都记得住,还不快些起来。”她笑道。
“娘娘爱戴臣妾,但臣妾也不能失了礼数。”聂柔桑亦是笑道。
“琋儿好些了吗?”她看着宫人手中的孩子,关心地问道。
“好多了,多谢娘娘挂念。”
“那就好,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遭罪。”
“可不是?他哭起来,臣妾的心也跟着碎了,恨不得替他疼。”
“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生病了都难受,还是得多加注意。”
“多谢娘娘关心。”
淳于念笑着点点头,转眼看着她宫人手中的食盒,笑着问道:“带了什么佳肴过来?”
聂柔桑看了眼宫人手中的食盒,毫不在意地笑道:“能是什么佳肴?不过是长陵几道寻常的糕点罢了。倒是娘娘您带了什么过来,今日臣妾可得越矩尝一尝了。”
淳于念看了眼南星手中的食盒,转而笑道:“我厨艺不精,做不出什么佳肴,只是看着天热,熬了些绿豆汤,若是你不嫌弃,也喝一碗解暑。”
闻言,聂柔桑微微皱眉,看向淳于念道:“娘娘可能有所不知,陛下他吃不得绿豆,吃下绿豆后会腹泻,浑身红肿起疹子。”
淳于念心头一沉,有些不信道:“当真?”
她点点头,“小时候便是如此了,他八岁那年到臣妾家中,当时天热,臣妾的母亲也是熬了绿豆汤解暑,不曾想他喝下后便腹痛难忍,全身都起了疹子。”
淳于念听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是一脸庆幸,“幸得婕妤提醒,不然我就要犯了大错了。”说着,转而对南星道,“既然如此,那就倒掉吧。”
“娘娘也不必介意,毕竟您也不知道这些,但倒掉未免可惜,臣妾向娘娘求个恩典,可否将其赏与臣妾?”
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却还得硬着头皮道:“说的什么话,我还害怕你嫌弃呢。”
“那就多谢娘娘了。”
“婕妤客气了。”
说着,俩人便一同进了昭明殿。
赵欢在偏殿看书,听平安说皇后和聂婕妤一同来了,不由有些惊讶。这俩人半年说不上一句话,怎么一同来了?但心中也是一喜,她与自己置这几日的气,终于舍得过来看看自己了。
正想着,就见她二人施施然地走了进来,“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他和声道。
淳于念起身,看了他一眼,熬了一早上的汤不能送,又因聂柔桑在此,她一时间也找不到话说。
“站着做什么?坐啊。”赵欢好笑死看着她,本想伸手去牵她,但碍于聂柔桑在此,也只能坐着不动。
闻言,淳于念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聂柔桑让宫人上前,将糕点一一摆了出来,“今早臣妾刚做的,陛下尝尝。”
“都说不用费心,你倒是勤快得很。”说着,拿起一块递给淳于念,“尝尝?”
淳于念看了那点心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方才接下,“谢陛下。”
赵欢笑了笑,转而看向聂柔桑道:“琋儿今日没午睡?”
“睡过了,醒来就一直哭,许是近几日都是父皇陪着,今日没看见有些不习惯。”聂柔桑笑道。
“过来给朕抱抱。”
宫人将孩子抱过去,赵欢接过孩子笑着对淳于念道:“琋儿问母后,点心好不好吃啊?”
淳于念心头一跳,随即又恢复平常,笑道:“好吃,是你姨手艺好。”说着,从自己没吃过的那一边,掰下一小块来放进孩子嘴中。
她是嫡母,自然是母后,聂氏尽管是生母,但因是庶妃,只能叫姨。
那孩子目光呆滞,还是淳于念将糕点放进他嘴中时才看向她,而她把点心放他嘴中,也不见他含进去,反而惹得口水流了出来。宫人慌忙上前将口水擦掉,他这才反应过来嘴中有东西,用舌头卷进嘴中慢慢地抿着。
淳于念见状,忍不住看了赵欢一眼,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也没有觉得异常吗?
第三十九章:君无戏言
见淳于念愣愣地看着自己,他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
她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着你怎么就不能吃绿豆。”
“你怎么知道?”他觉得奇怪,“柔桑给你说的?”他看向聂柔桑笑着问。
“刚在殿外遇着娘娘,说是给您熬了绿豆汤解暑,臣妾就给娘娘说,您吃不得绿豆。”聂柔桑笑道。
闻言,他倒是一脸惊喜,“当真熬了汤?”
“嗯,熬了,想着你不喜甜食,只放了一点点糖。结果你是一点也不能吃。”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挫败的神情。
见状,他心下一跳,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笑道:“那我闻闻。”
淳于念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戳了他一指头,“傻!”
说是这样说,但真的让南星把汤端了上来,放到他面前,“喏,我熬了一早上呢,守着炉子生火,我觉得我身上现在都还有柴火味。”
他本想说让我闻闻,但这句也只敢想想,不敢说出来,毕竟聂柔桑还在此处。他看着眼前这碗卖相非常不错的绿豆汤,想了想,抬起碗喝了一口。
“你……”淳于念还美来得及制止,他就已经吞下去了。
“一口应该不碍事。”他笑道。
“不碍事不碍事,若是真的病了,我可就是罪人了。”她娇嗔道,“南星,端下去吧。”
“就一口,我怎么会这么脆弱?”他无奈地笑道。
“娘娘这也是为了陛下好。”聂柔桑笑道。
淳于念转眼看着她,笑道:“就是,难道我辛辛苦苦熬了不想给你喝?都是为了你好。如不是遇到婕妤,你难不成还都得喝下去?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行,我知道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寡人妻妾和睦,夫复何求?”他无奈地笑道。
闻言,淳于念不着痕迹地看了聂柔桑一眼,没见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何变化,反倒笑着说:“臣妾愿长侍陛下娘娘左右。”
淳于念笑了笑,“还说他不能喝,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不想这人竟如此任性。待会儿回去,我让人给你送些过去,可别嫌弃我手艺差。”
“怎么会?”她笑道,“天气热臣妾也想着给琋儿熬些解暑,若是琋儿喜欢娘娘的手艺,那还得劳烦娘娘。”
“为了孩子,怎么能说是劳烦,你是他姨我是他母亲,是应该的。”
“这说着,琋儿也应该回去吃药了,”她起身道,“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赵欢嗯了一声,柔声道:“这孩子肠胃不好,多注意些,你也别累着自己。”
“是,臣妾告退。”说着朝俩人福了福身子,让宫人抱着孩子出去了。
聂柔桑一走,南星也跟着退到了屋外,其余的宫人也都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还将门掩上了。
“还知道来看朕。”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没良心的东西。”
“你一直宿在她宫中,我还能跑到庆熹宫去?”
他叹了口气,“孩子病了,我也心疼……”
“生我气就生我气,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冷哼一声,一脸鄙夷道。
“那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他笑着问她。
“觉得我对你不够全心全意。”
“那你觉得你对我是否全心全意?”
闻言,淳于念的神色黯了下去,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嫁给你我是别无选择,如果可以,我宁愿嫁与一匹夫,谁死谁亡与我又有何关系?”
赵欢叹了口气,“那你以为娶你是我愿意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守在长陵,做个清闲自在的乡候。”
“你想要他们死,但是我不想,”她抬头望着他,眼神坚毅,“说我对你不忠也好,还是妇人之仁也罢。我没办法冷眼看着自己家破人亡,我还承欢于你左右。”说到此处她不禁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讨好你,刚才又故意将聂婕妤挤走。我爱你,但是也要为自己活。”说着,眼泪无意识地掉了下来。
他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柔声道:“我竭尽所能地去对你好,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你看,结果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淳于念,若是你生得愚蠢一点,难看一点,或者对我更虚伪一些,我可能就不会对你如此动情,也不至于如此难受。我理解你要为你自己活,为了自己的家族而活,那你能理解我作为一个皇帝,作为赵氏最后的希望的心吗?”
“我理解……”她低声说着,泪如雨下,“我知道的……”
“我没想让谁死,也多次向你保证过不杀他们,可你为何就是不信?嗯?”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阴鸷可怖,“还是要我真的杀了他们,才符合在你心目中对我的判定?那样你才能心安?”
她泪如断弦,心中苦涩难当,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说话啊,是不是要我这样?”他眼神阴冷,似要将她一口吞了。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气,将他的手打开,冲他吼道:“不是!我就只是想我丈夫君临天下,我母家永享荣华,我独承恩宠,我孩子继承他父亲的江山!所以我有私心,有我自己的打算。可就算如此,为何你就觉得我对你不忠?难不成我心里还有别人?”说着,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擦干,转过身子不看他。
淳于念是要骄纵一些,当然也和他宠着有关,但是动手,这是第一次。手被打开时,他不由愣住了,还一会儿才皱眉一字一句道:“你心里有别人?”
闻言,淳于念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恨不得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老贼!我跟你拼了!”说着,猛然起身,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桌上的糕点落了一地,盘子也落到地上摔个粉碎,“你会不会听话?”她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道。
赵欢搂住她的腰,将她从桌上提下来,翻身压在身下,将她的手拉开,“掐死我,谁给你母家荣华?谁给你恩宠?谁和你生孩子?谁给你儿子江山?”
“把你那傻儿子扶上皇位,我也是……”说到此处,她方才发现失言,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巴,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皱眉看着她,脸上有些不解,更多的则是愠怒。
“没什么……”她转眼不敢看他。
“说清楚,”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淳于念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道:“把你儿子扶上皇位,我也是太后。”
“淳于念!”他眼神凌厉地看着她,“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心中一阵害怕,身体开始忍不住颤抖,眼泪无意识地从眼角滑落,落入发间,缓了许久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抖,“你没听过吗?‘同姓不婚,恶不殖也’。”
闻言,赵欢不由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抱着侥幸的语气道:“但……我与她并非同姓。”
“可你与她血亲甚近,极有可能发生不测。”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是如何得知的?”他沉声问道。
“在青州时,家中一仆人的孙子与琋儿相似,嗜睡不会笑,目光呆滞,不知餍足,所以常常引起食烧,而父母就是姑表血亲。”
他牢牢地看着她,沉默不语。其实,他也发现了些许异常,哪里会有半岁的孩子还不会笑,对周围的一切不感兴趣?只是他不愿,或者不敢相信罢了。
“所以,这才是你那么想要一个孩子的原因?”他沉声问。
如此一来,他就什么都想通,他就说为什么她会在一瞬间如此想要一个孩子。开始以为她只是为了巩固淳于氏的地位,现在想来,怕更多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江山后继有人。
“有一部分的原因,”她叹了口气,“我就害怕如果淳于氏真的没有了权势,我再生不出孩子,聂亘真的要立他的外孙,那可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念儿……”
淳于念愣了一下,随即回吻他一下,捧住他的脸笑道:“我也对不起你,那天说错话了。”
“不,你没说错。是我不够关心你,不了解你内心的想法。念儿,答应我,以后有什么话不要藏在心里好吗?那样我会觉得我自己好没用,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相信自己。”
“我……尽量……”
赵欢:“……”
“我这话说得多诚心啊,就是没和你藏着掖着呀。”她人畜无害地看着他。
“我是你丈夫!你和我还藏着掖着做什么?”他有些暴躁道。
“万一说错话,你又不理我怎么办?这次你自己说说有多少天没去看我了?”
赵欢再次:“……”
“以前是揪着我要杀你那件事不放,现在是揪着这事不放了是吧?”他好气又好笑道。
“不会啊,还有你陪倡女喝茶凶我的那事,我还没说呢!”
赵欢又一次:“……”
“我有一天死了,绝对是被你气死的。”
她笑了两声,搂住他的脖子,讨好地亲了亲他的下巴,“我不要你死。”
“那你以后别翻旧账。”
“这可不一定,万一我提了个无理的要求,你又不答应我怎么办?”
“那你为什么要提无理的要求呢?”
“我怎么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从她身上下来,躺在一旁,“那你尽量不要提。”
她翻身趴在他胸膛上,“那我现在提一个。”
他伸手摸着她的发髻,淡笑道:“说。”
“就算我生不了孩子,我二十岁之前都不要纳妾好吗?生了孩子,二十五岁之前不纳妾好吗?”
“你这是一个还是两个?”他笑着问。
“好不好嘛?”
“念儿,我毕竟是个皇帝,所以最多等你九年,到时你不要多想好不好?”说着,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这里只有你,你要信我。”
闻言,她鼻尖一涩,顿时红了眼眶,看着他强笑道:“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第四十章:尚能饭否
今年天气异常,北方大旱,南方却是连连暴雨,多处河道决堤,也终于发生了赵欢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汉水决堤,通往南阳的路被切断,又被赵瓘一围,南怀彻彻底底成了一座孤城。
而最可怕的是赵苍用兵错误,见赵瓘围了南怀,便将军队急急调往南怀,赵瓘就趁机攻打端州,端州将要失守。他又调了一部分军队回防端州,结果在路上被伏击,全军覆没。将士们似乎也感觉到这位元帅不能领兵,士气大衰,所以到了南怀的军队,全都蜷缩在白水县,进退维谷。
赵欢收到这样的战报时,竟然没有一点点生气,可能是盛怒之下,反而没有了脾气。所以,众臣在大殿内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等到众臣发现皇帝冷笑着看着自己时,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出声了。
欧阳节见众人不说话,出列拱手道:“陛下,如今之计,怕是要问‘廉颇’尚能饭否了。”
此话一出,顿时又在殿内引起了一阵议论,能称得上廉颇的,恐怕就只有淳于氏的那位了。众人将目光投向了淳于川,淳于川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垂眸看着地上,也不说什么。
“京兆大人,国丈最近可好?”赵欢问道。
“臣这几日在公署,未曾回家,倒是前几日听家里人说是得了热伤风,精神不大好。”他躬身道。
“民间的大夫怎比得宫中的,”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让太医去瞧瞧吧。”
“谢陛下隆恩!”
“退朝吧。”
“退朝——”
……
淳于川从公署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傍晚了,官服未褪便被父亲叫了去。到了父亲所在的别院,只见他只着了件中衣,躺在香樟树下摇着蒲扇。
“孩儿见过父亲。”
淳于嘉看了儿子一眼,语气淡淡道:“坐。”
他嗯了一声坐下,倒了一杯茶递给父亲,“南怀的事父亲应该听说了吧?”
淳于嘉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小皇帝坐不住了。”
“那父亲如何打算?”
“为父这不是病了吗?”他笑道。
闻言,淳于川也笑了起来,“总要让他知道,淳于氏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这次召来,就比不得以往了。要说,还是他赵家的人太蠢,谁做皇帝他们不都是皇室宗亲?总以为自己拉起几面旗子就能颠覆朝纲,幼稚。”
“若不是他,您还有可能就真的无法出山了。”
淳于嘉笑了笑,放下茶杯点头说也是,“其实,也别小瞧了这赵瓘,短短半年,便拿下了三座城池,若真的让他过了汉水,还真有点难办。”
“大哥守着南怀,应该不会有大碍。”
“如今汉水决堤,南怀就是座孤城,如果你大哥在外还有突袭的机会。但他在城中,赵苍又是个不会用兵的,你大哥就只能死守。”
“我看赵欢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才没动刘颂。您出征解了白水之困,也才好对赵瓘前后夹击。”
“他倒是这样想,可为父的身子不允许啊。”他看着儿子笑道。
“还望父亲保重玉体。”淳于川亦是笑。
……
第二日早朝,淳于川称家父热伤风未愈;第三日称精神萎靡;第四日称因夜里下雨,感染了风寒。如此说了三日,赵欢哪里会不明白?他这是送神容易请神难了。
“我看他这是等着我登门去请。”他脸色不悦地对淳于念道。
她皱眉想了想,“我让人过去说一声?”
“你去都不一定管用,还是我亲自去吧。”他站起身来,胸中压着一团火气,“不是要我低声下气地求他吗?我去便是!”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也不好了起来。
“你这副样子,估计去了要把他吓个半死,还是我们一同去吧,他看见我可能还会心软一些。”
赵欢冷哼一声:“老东西,得势了便要欺人。”
“好了,不要气了,”淳于念和声哄道,“纵是有再大的火,也得等他凯旋时再秋后算账,你现在是求着他,别把脸拉得和马的一样长,就当是女婿去看老丈人。”
赵欢看了她一眼,将准备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
晌午过后,热浪一阵一阵地从地上腾起,路上人迹寥寥,一辆马车停在了淳于府前,车夫抬了脚凳下来,先出来的是一位深蓝色衣服的男子。他下车后,转身扶着接着出来的女子下车。
门子无精打采地靠在门前的柱子上,见有人来也只是随意地一瞥,但当看清来人的时候,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腿脚有些发软,连通报都免了,直接将人往里边请,扯着嗓子大喊道:“二姑娘回来了!二姑娘回来了!”
淳于嘉听到女儿回来时倒不惊讶,自从上次回来找自己要兵符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女儿已经被赵欢龙笼络去了,所以这次来当他的说客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赵欢竟然也来了!
赵欢听见门口的响动,抬头就见淳于嘉神情讶异地站在门外,他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拱手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淳于嘉毕竟是三朝元老,皇帝临门也不是第一次,所以那样的惊讶也是转瞬即逝。他坦荡应下这一声岳父大人,走到主位上坐下,和声笑道:“坐,别站着。”
他依言坐下,看着淳于嘉,言辞恳切,“听二哥说岳父伤风不愈,所以特意过来瞧瞧,以尽儿女孝道。”
“不过是些小病小痛,年纪大了都这样,只是近日天热,难为你们跑一趟。”他淡笑道。
“这都是小婿该做的,岳父大人不必牵挂。”他笑道,“只是这样拖着,对您的身子不好,所以特意请了大夫来给岳父瞧瞧,看看具体是什么病,也好对症下药。”说着,让随从去宣随侍的太医进来。
“姑爷用心了。”淳于嘉亦是笑道。
淳于念看着这翁婿二人之间的虚与委蛇,暗自叹了口气,既苦于不敢插话,又不好借口离开,万一这俩人要是一言不合呛了起来,她还能在中间起个缓和的作用。但赵欢将太医也带过来这事,她确实不知情,这不是明摆着逼人就范?父亲该作何感想?
“念儿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淳于嘉笑着问。
“天气太热,乏得很。”她淡笑道。
“那就先下去歇息,晚膳时再叫你。”
“不,难得回家,女儿要陪着您。”说着,走到父亲身边,挨着他坐下了。
“这么大的人,还挨着老父,被人看见了不得笑话你?”淳于嘉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
“这哪儿有旁人?再说了,他终日忙得不得空,都没有人陪女儿。”她娇嗔道。
赵欢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怪不得说她也要跟着来,有了她在一旁撒娇,也好有突破口。如果只是他独自前来,估计就算用了晚膳都不会把话说到正道上去。
这话赵欢听得懂,淳于嘉又怎么会听不懂这个弦外之音?他笑了笑说:“男人嘛,忙一点好,不然谁养你?”
“可不能四五日都见不着一面呀?还是今日说要回家看您,他才腾出时间来。”说着,瞪了赵欢一眼,又转而抱着父亲的手撒娇,“父亲,若是您心疼女儿,就帮帮他吧。”
此话一出,赵欢与淳于嘉皆是沉默,淳于念厚着脸撒娇:“好不好嘛,父亲?”
淳于嘉叹了口气,笑道:“为父这不是生着病的嘛,你总不能只心疼夫婿,不心疼老父吧?”
“心疼,女儿可心疼了,所以听到二哥说父亲久治不愈,就忙带了大夫过来。”说着,招手让太医进来,“陈大夫,麻烦你好好帮我父亲瞧瞧。”
太医进来,朝赵欢行了礼,方才给淳于嘉行礼把脉,过了一会儿收起脉枕道:“先生脉象急促,乃是近日热气所致,在下开两副降火祛热的药给先生服下,不日便好。只是近日切勿劳累伤神,夜间早些歇息,饮食需得清淡一些。”
“无大碍吧?”淳于念皱眉关心道。
“并无大碍,夫人放心便是。”
“多谢大夫。”
太医颔首行礼,躬身告退。
“二哥说话悬得很,害女儿担心,不过万幸没有大碍。”她如释重负道。
“你这是担心为父还是担心某些人?”淳于嘉调侃道。
她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当然是担心父亲。”她说得认真,只差指天画地地发誓了。
“好好好,为父知道了。所以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他感慨道,“你母亲常说去看你,这会儿倒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你去瞧一瞧,晚膳想吃什么,吩咐厨房做。”
“欸,”她笑着应了一声,看了一眼赵欢,“那女儿就先过去了。”
淳于嘉点点头,待女儿走远后,才转而对赵欢道:“南怀的事我倒也听说了,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所以小婿前来,恳请岳父大人帮帮小婿。”
“此话言重了,淳于氏三朝臣子,受恩久矣,理应为陛下分忧。”他淡淡道,“只是臣年老体衰,上阵也杀不了几个敌人,到时怕陛下失望。”
“得岳父一人,抵万人雄兵,岳父切勿推辞。”
淳于嘉笑了笑,“能得陛下青睐,臣怎敢推三阻四?臣明日便去军中报到,以残躯报陛下隆恩。”
赵欢是个明白人,他都把话说到此处了,再听不出弦外之音,他这皇帝还是别当了。
“赵苍审事不清,小婿已经将其革职查办,恳请岳父统领三军,保得江山宁静。”说着,起身朝淳于嘉行礼。
见此,淳于忙站起身来,没等赵欢弯腰,就将他扶了起来,“陛下这是折煞老臣了。”
赵欢叹了口气,语气感激道:“多谢岳父。”
“臣老了,为陛下效力的时日无多,但求凯旋后,能安度晚年。”
“小婿明白。”
“那今晚用了晚膳再回去,也尝尝你岳母的手艺。”
赵欢笑着应了下来:“好。”
第四十一章:酸
六月初七,丁未日,黄道上吉之日,宜出行。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但雍州城下,上前的雍朝将士已经集合完毕,个个神情肃穆地看着城门之下的皇帝与大将军。
“寡人在此等待大将军凯旋。”赵欢从托盘中抬起一樽酒,仰头饮尽。
淳于嘉一身戎装,亦是端起酒樽,沉声道:“臣定不负陛下重托。”说着亦是仰头将酒饮尽。
赵欢看着他翻身上马,又目送他出发,眼中幽深似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廷尉右监何宽上前来,轻声在他耳边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陛下请放心。”
赵欢看着远去的军队,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语气沉沉道:“小心行事。”
“臣知道。”何宽低声应道,退到了人群中。
欧阳节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也跟着众人退了两步,给皇帝的銮驾让路。淳于川在人群中一把拉住他,用眼神告诉他借一步说话。
“何事?”他问道。
“最近城中突然来了一群武艺高强的飞贼,盯上了咱们这些世家,你且小心些。”淳于川语气沉沉道。
“你怎么知道的?”欧阳节惊讶地看着他,“朝家中动手了吗?”
淳于川摇摇头,“他们行踪极为隐秘,还没等我追上去就已经没影了。日后你得小心些,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立即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
“家中护院的都是岳父亲自挑选,跟着然儿嫁过来的,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话是这样说,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我再给你调几个人过去,以防万一。”
欧阳节点点头,“那近日你得辛苦些,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我给你说。”在赵欢面前,欧阳节要比淳于川要好开口些。
淳于川嗯了一声,“切勿告诉然儿,她现在身子重,受不得惊吓。”
“我知道,”他沉声道,想了想才开口,“那个赵之纯……算了,当我没说。”
听他忽然间提起这个人,淳于川脸上倒没什么表情,还反而笑道:“所以,那日你是以为我不去,去给她解围?”
欧阳节也不否认,看着随着赵欢远去的人群感慨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就算你不把她接回家中,养在外边,又有谁会说什么?断不至于……”
断不至于逼死她。
淳于川叹了口气,淡淡道:“路是她选的,我没逼她。”
欧阳节眉头微皱,但这种表情也是转瞬即逝,转而道:“你回去给岳母说一声,就说我明日派人去接她,然儿即将临盆,岳母在身边她安心,我也安心些。”
“我知道了,明儿让你嫂子也过去看看。”
欧阳节嗯了一声,俩人直至到城中分开,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
且说赵欢刚回到昭明殿,就见淳于念的侍女半夏一脸焦急地站在殿外,他心下一沉,莫不是淳于念出什么事了?免了她的礼,着急地问道:“皇后怎么了?”
见赵欢如此着急,倒把半夏问蒙了,“没……没什么大事……哦,有大事……有大事……”
“什么事了?”
“娘娘有喜了。”
“有喜了?”他喃喃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时,一股巨大的惊喜顿时席卷全身,激动得他差点站不住,忙对身旁的平安道:“快快,去承乾宫。”
淳于念这边刚喝完安胎药,就听见院中一阵喧闹,紧接着便是赵欢的声音,“念儿……念儿……”
她看了碧云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应道:“在这儿。”
不一会儿就见他急急地穿过月门而来,几步上前走到她身前蹲下,一脸惊喜地问:“真的吗?”
她笑着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嗯了一声,“太医说都一个多月了,胎象稳定。”
他伸手摸了摸她那平坦的小腹,似要将那为人父的喜悦与温暖,通过手心传给那一个正在萌发的生命。他牵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谢谢你念儿……”
淳于念笑得温柔,“赶快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他握着她的手坐在一旁,左右打量着,似有些不如意,对身侧的平安道:“让人把月华宫收拾干净,皇后明儿就搬过去,再让少府派几个有经验的姑姑和机灵点的丫头随侍月华宫。”
平安领了旨意,便退了出去,碧云等人见此也悄悄地出去了,留下他夫妻二人。
承乾宫夏日里最热,搬过去也是赵欢早就说过的,可淳于念说离他太远,怎么也不肯,这次估计是由不得她了。
听他如此安排,她也知拗不过,看着他娇嗔道:“把我搬到那儿去,可不准在此期间养人。”
闻言,他不禁笑起来,“哦,准许你养肚子里的小人,不容许寡人养大人?”
“贫!”她戳了他一指头,“都不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好听的多得很,皇后要听哪一出?”
她搂住他的脖子笑道:“先生说哪出,妾身就听哪出。”
……
因有了身孕的关系,淳于念终日精神萎靡,动也不想动。她笑着说,熊、蛇冬眠,她自己是要夏眠了。好在她的妊娠反应不严重,只是嗜睡而已,厨子做的饭菜也合她胃口,赵欢这才放下心来。
但他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多时无暇顾及到她,有时候甚至三四天都见不上一面,淳于念有点怀疑他真的在昭明殿养了新人。
这一日,她带着南星和半夏,借着送羹汤的由头到了昭明殿,不想被平安挡在了门外,说是他正与何大人说话。
“何宽?”她问道。
“正是。”
“就只有何宽一人?”
“对。”
她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说到底,最相信的还是何宽,说不定这俩人正在密谋什么防止淳于氏专权的策略。对此,她倒不会介意,若是他什么都不做,她反而会觉得他愚蠢。
“娘娘,您先去偏殿歇着,待陛下谈完话,臣再过来请您。”
淳于念点点头,微笑道:“也好。”
“陛下这几日事务繁忙,没得空去看娘娘,想到娘娘会过来,所以在偏殿备了些蜜饯,想吃什么茶饮糕点,臣这就让人去做。”平安细细说着,生怕有哪里不周全。
淳于念笑了笑,“茶饮倒是不用了,本宫带了些酸梅汤过来,既然陛下在忙,本宫就自行喝了。”
“臣听说了,酸儿辣女,娘娘腹中的绝对是个皇子。”平安笑道。
“承公公吉言了。”
“娘娘折煞微臣了,”说着,用袖子在椅子上掸了掸,方请淳于念坐下,“臣这就去去蜜饯来,娘娘您先歇着。”
待平安走远,半夏才笑道:“这个平安,嘴上倒是会说得很。”
“一般人也伺候不了皇帝,”淳于念笑道,“这人处事倒也不圆滑,对他好些,说不定会帮上咱们大忙。”
她二人道了一声明白,就见平安亲自拿了蜜饯过来,说已经替淳于念通传了,让她耐心地等一会儿,过会儿再过来请她。
淳于念嗯了一声,便让他退下去了。她明白,平安这一通传,赵欢与何宽有再多的话,估计也会长话短说。他害怕她猜忌,但他不知道她根本就不计较。
而正如淳于念所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赵欢过来了,他一进门便笑道:“让皇后久等了。”
淳于念也是笑,“久等你不来,给你送来的酸梅汤都被我喝了半碗。”
赵欢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剩下的半碗酸梅汤笑道:“你就不怕找不到路回去?”
雍州打趣人的话,客人吃了自己带来的东西,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我就不回去了,紧盯着你,防止你养新人。”她娇嗔道。
“酸,”他喝了一口酸梅汤,“酸得倒牙。”
“又贫!”她戳了他一指头,笑骂道。
赵欢挥手让宫人们都下去,笑着对淳于念道:“何宽算什么新人?”
“哟,陛下还好男风?”她打趣道。
“我不好这个,”他亦是笑道,“但何宽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考虑成家,我都替他父母愁。”
“人家志在吕氏,志在西施,一般人怎会入他的眼?”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又提这个。”
“不然呢?你一天与他的话最多,我来昭明殿十次,你八次是在与他说话,陛下器重啊。”
“哎呀,这酸梅汤真酸,”他皱眉喝完那剩下的小半碗酸梅汤,“看来朕这次要得一位皇子。”
淳于念:“……”
她猜的没错,这人还真的与何宽在预谋对付淳于氏的计策,不然话都说到此处了,他竟然对与何宽的谈话内容只字不提。还让自己不要对他藏着掖着,结果对自己他也不见得有多坦诚,这君王的话,果真是信不得。
“万一是女儿你还不要了?”她挑眉问道。
赵欢放下汤碗,摸着她的脸笑道:“若非处于这个位置,我倒更愿意要一个像你这般的女儿。看着她,就像看见你小时候一般,那样就能弥补我们之间这十多年的空白。”
淳于念曾经说过,对赵欢动情,她是没得选。她想,如果赵欢对她冷漠一些,或是心中只有皇位,只有赵氏,那她绝对不会对他动心,哪怕是一开始对她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好,她都不会走到如今愿为他生儿育女的这一步。
可赵欢偏偏,从一开始就对她好得无可挑剔,让她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无处可逃,心甘情愿地坠入他精心编织的情网之中。
此刻,她就被这网牢牢地缚住,逃不开,也舍不得逃开。
她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又说好听的话哄我。”
“哄你是真,话也是真……”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好了,一把年纪,肉麻兮兮的。”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转眼深情地望着她,“娘子害羞的模样,为夫真是欲罢不能……”说着,凑上前去,亲吻着她的唇。
淳于念理智上想推开他,但又没有,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自己与他都疯魔了……
第四十二章:暗战
七月流火,暑气渐渐消散,天气转凉。
说来也是奇怪,淳于念从小身子虚寒,不成想开春之后竟然好了许多,太医说是北方干燥,体内湿气不那么重,自然便好了。
赵欢这便又开始琢磨着将淳于念搬回承乾宫,毕竟那里冬日里要比其他地方干燥些。淳于念对此无可奈何,南方湿冷她都待了十几年还怕着月华宫的一点点水汽?但也知道左右不过是他疼惜自己罢了,所以他让她搬到哪儿,她也都听之任之。
“你高兴归高兴,这么折腾我算什么?”淳于念看着赵欢,有些好笑道。
这不,刚搬回承乾宫,暑热又久久散不尽,所以又把淳于念给搬到了月华宫。
“这哪是折腾?明明是爱惜。”他替她扇着风,笑道。
淳于嘉到了南阳,先是派兵将端州夺了回来,但在此之前赵瓘已经偷袭冲散了赵苍蜷缩在白水县的五万人马,赵苍只能退守扈阳。淳于嘉派人接手了赵苍手中剩下的人马,再与端州之兵围困岐县,断了赵瓘的退路。如今,赵瓘被围在他自己铸造的牢笼之中。
淳于嘉这雍朝战神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而能得此虎将,赵欢能不高兴?
淳于念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想与他说话,翻身背对着他,“我困了,先睡了。”
赵欢嗯了一声,并未在意,仍旧给她扇着风。
其实,让他高兴的,并不只是淳于嘉打了胜仗,而是掌握了淳于府中的一举一动。前几日,淳于延的妻子李氏,带着淳于延的一儿一女回到了卢宁娘家,过了几日,淳于川之妻魏氏也带着孩子去了范阳。而魏彰那边,也已经在安排家眷转移了。
此时,他最大的敌人已经不再是赵瓘,而是淳于嘉。他极有可能拥兵不返,趁机要挟自己给他封王封地。这做法,与当初太宗封雍王如出一辙,接下来估计就是逼他禅位了。
但他有张良计,自己就没有过墙梯?
第二日早朝后,何宽仍旧同他在昭明殿议事,但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朕不是叮嘱过了?怎么做事如此不小心?”他看着何宽皱眉道。
“这事也怪不得何大人,淳于川戒心太重,或许一开始就有所防备。”聂亘在一旁道。
安排在淳于府外的眼线被发现,当做飞贼处理了,还是淳于川亲自将人送到何宽的面前,警告的意味甚浓。
“而且从一开始他们送走的人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的眼线。”何宽道。
“他们到底有没有将人送出去?”赵欢皱眉问。
“这个……恐怕只有请皇后娘娘去一探究竟了……”聂亘迟疑道。
闻言,赵欢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其实,这不为是最好的方法。皇后回家探亲,家中的人自然都要出来接见,人走没走,走了哪些,一目了然。可他该如何向淳于念开这个口?她会理解自己对淳于氏有所防备,甚至折掉淳于氏的羽翼,但是如果利用她探听消息,恐怕是个人都接受不了。
见赵欢迟疑,何宽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大司徒的夫人与娘娘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如今欧阳夫人已产下一名男婴,陛下可让娘娘前去看望,姐妹之间的谈话可探听出一二,就算……”
就算探听不出什么,也不会伤了他与淳于念之间的感情。
“容朕再想想……”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不想让淳于念参与其中,更遑轮利用她?
“陛下,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如果不探听清楚,接下来的行动会越加不便。”聂亘劝道。
“朕知道!”他愠怒道,“明明是你们自己不小心被人发现,如今竟让朕去利用一个女人去打听消息,朕要你们何用?”
“臣等知罪!”
二人忙下跪认错。
他有些厌恶地看了眼前这俩人,转身走到椅子前坐下,脸色阴冷道:“这件事,朕会安排。但是以后行事千万小心,朕不想再让淳于川抓到什么把柄,让形势更被动。如果再有什么差池,朕就不等淳于川动手,朕亲自来!”
“臣明白——”二人应声道。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心中的怒气,沉默半晌才对他二人道:“好了,下去吧。”
“臣告退——”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红棕色的屋顶,颇为心烦地叹了口气,将手背覆在眼睛上。如果淳于念忽然变得愚笨了该有多好。
……
都说有身孕的人记性不大好,淳于念之前不信,但随着身子越来越重,她才发现这是真的。这不,碧云刚端安胎药给她喝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她又问碧云,是否该吃药了。
为此,半夏还嘲笑她,以前最怕吃药,但自从有了身孕,恨不得将那些安胎的药当饭吃。
她自己也笑,说有可能是一孕傻三年这句话开始在她身上应验了。嘴上是与半夏等人说笑,可她心底却清楚得很,自己哪是变傻了,是太在意这个孩子了。腹中这个这个未知的生命,不仅是赵欢的希望,亦是保淳于氏无虞的利器,赵欢如今,估计已经准备好各种对策对付功高震主的淳于氏了。
“在外边就听见你们主仆的笑声了。”赵欢负手从月门那边过来。
众宫人见了他,慌忙行礼。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淳于念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笑问道:“在聊什么呢?如此开心?”
“她们笑妾身以前怕吃药,现在恨不得把安胎药当饭吃。”淳于念笑道。
“难为你了。”他拍拍她的手,语气甚是怜惜,“还好孕吐不严重,不然朕得心疼死。”
“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她皱眉道,她现在对这些忌讳得很。
“说错了说错了,”他赔笑道,“父皇瞎说的,孩儿可别听了去。”他对着她的肚子道。
虽说身子越来越重,但也才是四个多月,肚子还不算显,可他的眼里,满是璀璨的星光,已经这胎儿视若珍宝。
“孩子明年二月出生,那时候天气转暖,听说也长得快一些。”她看着他,眉间神采奕奕,赵欢从未见她如此高兴,对未来如此期许过。
“寒冰破而万物生,确实是个好时候。”
“是吧?”她满脸笑意地看着他,“孩子叫什么你想好了吗?”
赵欢想了想,“赵氏天下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怀瑾握瑜,你选哪一个?”
“人品贵重的皇帝,可不一定是好皇帝。”淳于念看着他,笑得一脸揶揄。
赵欢:“……”
他知道,这人是说他是个人品不好的好皇帝。
“我希望他不光人品贵重,更多是能像他父亲一般,做个优秀的帝王,所以我希望他坚毅果断一些,取璋字,你看如何?”
璋,除了作为礼器之外,还代表着权位,是一种尖锐的玉器。
“也可。”赵欢笑着伸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
“但如果是女儿呢?取什么名?”
他看着池中倾颓而下的夕阳,琐眉想了想,“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便唤卿云吧。”
“我还以为你会说旦兮。”她笑道。
闻言,他不禁失笑,“我没那么俗,政通人和,是我最大的心愿。”
舜帝禅位大禹时,众人同唱《卿云歌》,歌中描绘了一幅政通人和的清明图像,是世人虽推崇向往的治国理想。
“我听说,生孩子很疼。”她皱眉看着他,一脸愁容。
他心头一跳,很想将今日聂亘说的那些话说出来,却还是生生忍住了,转而柔声道:“不怕,我陪着你。”
“你陪着,疼的也还是我。”她不高兴地叹了口气,“我想出宫去问长姐,陛下准不准?”
他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以至于淳于念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子,所以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准了吧准了吧,我会小心的,而且从宫中到欧阳府中的路平坦得很,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问柔桑不也一样?”他下意识道,还是不愿让她去做那事。
闻言,她小嘴一撇,显然是不高兴了,“我就是想出宫散散心,终日在宫中憋得慌,对孩子也不好。陛下就准了吧?好不好?”她讨好地捧住他的脸,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咳……”他咳了一声,宫人也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当着这么多人呢……”他一本正经道。
“准了吧准了吧。”她毫不在意这下,仍旧一脸委屈地看着他,让赵欢觉得如果不答应她都是罪过。
“好,准了。”他无奈道,“早些回来,不然我会担心的。”
“夫君最好了。”她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撒娇。
赵欢低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先派人告诉他们一声,不然你贸然登门,把人家给吓着。”
“这是自然,就一日而已,我还等得起。”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不想利用她做什么,可是形势逼迫,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希望她明晚回来给他带来有用的消息,也她希望日后不要因今日而怨恨自己。
第四十三章:听脉
因着淳于念要莅临府上,所以欧阳府中的众人一大早就在门外候着了,淳于念下了马车,见如此阵仗有些意外。
“都说一切从简,竟还劳烦姑奶奶到门口接。”她笑着说道,与欧阳觉夫人相互行礼。
大长公主赵氏,赵滕的嫡长女,与明帝赵嵘乃一母同胞的兄妹,按辈分是赵欢的姑奶奶。
赵氏携了她的手,亦是一脸笑意,“皇后是贵客,接一接也无妨,可曾用过早膳了?”
“怕您等着,所以没用早膳便过来了。”淳于念笑道。
赵氏笑了笑,“也不知皇后口味,所以多备了几份,待会儿你进去瞧瞧,若是都不喜欢,我再吩咐厨房另做。”
“您费心了。”
“这是哪里的话?”说着,引着进家门,到偏厅入座。
待用过早膳,淳于念才向赵氏说起来意,是过来看长姐,赵氏笑着说:“她估计也刚用早膳,咱们一起过去。”
淳于然还在月子中,所以见淳于念来了,也不方便下床行礼,只是简单地问好:“娘娘过来了。”
淳于念笑了笑:“这里没有外人,姐姐这是存心想与我生分?”
淳于然亦是笑,“哪里是存心要与你生分?这是礼数,不能坏了规矩。”
“在家中何来的规矩?”她挨着她的床边坐下,“孩子呢?抱过来我看看。”
说着,乳母将孩子抱了上来,淳于念揭开襁褓来看,未足月的孩子生得都不算好看,但这孩子却是个例外,生得白净,头发也好。
“与大司徒生得真像,倒一点也不像长姐你。”她笑着对淳于然道。
“大家都这么么说,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像。”淳于然笑道,“我听说你也有身孕了,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了。”
“皇后瘦弱,一点也看不出有身孕的。”赵氏道,“是不是皇帝没给你娘俩吃好?”
“他恨不得我每顿吃八碗,”淳于念忍不住笑道,“但吃了不见长,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这个因人而异,一般五个月才开始显怀,若是两三个月便显怀,不是腹中胎儿长大了,而是你胖了。”淳于然笑道。
“呀,不愧是已经做母亲的人了,知道得真多。”淳于念打趣道。
“母亲之前告诉我的,我哪里知道那么多?”
淳于念笑了笑,问起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多重。淳于然笑着说四斤多一点。
“孩子四斤左右是最好生的,太大了就是遭罪,我生欧阳羽的时候,感觉就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赵氏笑道。[古代十六两为一斤]
提起欧阳羽,淳于念倒是好奇得很,忙问道:“二爷生下来的时候很重吗?”
“足足五斤,生了他之后,我就不想再生了,所以啊,他父亲一直遗憾没有个女儿。”
淳于念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幸得他没长成个胖子。”
“以前是个小胖墩,十二三岁开始长身体的时候反而瘦了。”淳于然笑道,“当时我还给伯青说,小羽若是长大了还是这般胖,可怎么娶媳妇儿。”
说着,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属淳于念笑得最大声。她想着欧阳羽若是没瘦下来,那现在就是一个清高绝俗的胖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笑。
笑罢,赵氏才道:“若不是跟着他师父学医,跋山涉水地去采药,估计也瘦不下来。”
“也幸得他学医,不然我估计都没命了。”淳于念笑道。
赵氏拍了拍她的手,“好好将息着。”
淳于念笑着点点头,“我会的。”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赵氏转而对淳于然道,“你生产都快一个月了,你母亲来得勤,可你那两位嫂嫂,连门都未曾登过,当真让人寒心。”
闻言,淳于然脸上也是无奈,“听我母亲说,大嫂父亲身体不好,怕是命不久矣,她带着孩子回卢宁了;二嫂母亲想回娘家,她也带孩子出去散散心。”
“若是孩子满月之前她俩还不回来,你以后也别对她们太好,不值得。”赵氏有些生气道。
淳于然笑了笑,“孩儿知道了。”
赵氏转而看向淳于念道:“你们姐妹俩聊吧,我一老婆子在这儿也不方便。”
“您说哪里的话?”淳于念笑道。
赵氏起身笑道:“我呀,是去看厨房都准备了哪些午膳,怕他们做得不好,不合你口味,皇帝怪罪下来,我可承担不起。”
“姑奶奶说笑了,他哪里敢?”
赵氏笑着嗯了一声,“你们姐妹俩慢慢聊。”说着,转身出去了。
待赵氏走后,淳于念才笑着对淳于然道:“大长公主待你真好。”
“她心好善良,自小就将我当女儿看,平时我和伯青拌嘴,她都是帮我。”淳于然笑道。
“呀,好生羡慕,我就不敢和他拌嘴。”
“人家是皇帝,咱们呀,就只能委屈一下咯。”她握着妹妹的手笑道。
“对了,我来就是想问你,生孩子是不是真的像十二根肋骨同折断的那种疼法?”
淳于然看着妹妹,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道:“我没断过肋骨,但是生孩子是真的疼。”
淳于念:“……”
有没有一种喝下去让人感觉不到疼,意识又能够清醒的药?
……
用过午膳,淳于念正准备辞行,恰巧遇见欧阳羽回来。他见到淳于念时明显一惊,连礼也忘了行,还是赵氏笑着说:“越发没规矩了,见到皇后都不行礼。”
“在家中,繁文缛节便免了,刚巧想请二爷替我把把脉。”淳于念笑道。
她虽这样说,欧阳羽的礼却还是行了,“在下刚从山中归来,一身尘土,还请娘娘稍等,在下换身衣服再来。”
“好,我等着。”
过了一会儿,下人过来请淳于念,说是二爷说花厅嘈杂,且不便搬东西过来,劳请娘娘移驾小花园。
闻言,赵氏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天就他规矩最多。”
“无碍,我也可以在府上逛逛。”
“让下人领你过去,我还得去照看你姐姐。”
“欸,您去忙。”
说是小花园,却修得雅致,亭台楼榭,假山翠竹倒是样样不缺,欧阳羽一身灰青色衣袍坐在石凳山,正将脉枕丝巾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见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又想起姐姐说她以前是个小胖墩的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不要紧,倒是让欧阳羽觉得莫名其妙,原本要行礼的他都止住不行了,微微皱眉问道:“笑什么?”
“听长姐说,你以前是个小胖墩,还愁你以后娶不着媳妇儿。”说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闻言,他也不禁失笑,“她以前瘦得跟猴儿一样,也不知道我哥是看上了她哪一点。”
“她生得好看,温柔贤惠。”
欧阳羽挑眉,显然不赞同,“估计是我哥觉得她生得好看,坐。”
淳于念看了那石凳上的垫子一眼,笑道:“哟,看不出来,二爷眼光竟如此之高。”
欧阳羽没接她的话,将脉枕置于她身前,“娘娘请将玉手置于此物上。”
淳于念:“……”
“那二爷喜欢什么样的?本宫帮你物色物色?”她不甘心道,自从听说他以前是个胖子之后,她便不再觉得此人遥不可及了,越发想揶揄他几句。
欧阳羽看了她一眼,仍旧没说话,将丝巾覆于她手腕处,“不要说话,影响我听脉。”
淳于念再次:“……”
木头!
他仔细地听着脉,发现脉象较之以往有大不同,他皱眉细细感受着,这倒把淳于念吓了一跳,瞬间调侃他的心情都没有了,“怎样?”她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抬眼看着他,笑道:“在下以为娘娘是长胖了,不曾想是有了身孕,恭喜娘娘了。”
闻言,淳于念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就是想请你帮我看看脉象是否正常,不曾想,你竟不知道。”
“我初夏进的山,今日刚回来,从何处听来?”他叹了口气道,“一切无虞,娘娘大可放心。”
说到此处,淳于念问他,是否以后都想行医救人。
他收起脉枕,干脆道:“不会,”转而抬眼看着她道,“由不得我选。”
闻言,淳于念也明白,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前途早就被安排好了的,由不得自己喜欢不喜欢。
“没想过争取一下?”她试着问道。
“以往讨厌被禁锢在高墙之中,可现在觉得,哪里都一样,或许高墙之内又别有一番风景呢?”他笑道,脸上的表情温柔得不像话。
“或许吧。”淳于念笑着应道,其实在她心目中,欧阳羽是不能被高墙之内的污浊所玷污的。但,这是别人的事,说多了无益。
欧阳羽转眼看着她,脸上不吝笑意,“但我不是长子,做个闲散之人也可。”
“那可真幸运。”
“也许是这样。”
欧阳羽想了想,才斟酌着开口:“娘娘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倒是愿意侍奉娘娘到生产结束。”
“当真?”她不禁欣喜道,就怕他不愿进宫。
“接下来几个月草木萧疏,我也无处可去,能替娘娘分忧,是我的荣幸。”
“那就多谢二爷了。”她感激道。
她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赵欢和淳于氏一定会大打出手,有欧阳羽在宫内宫外帮着她,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
别了欧阳府,她没有直接回宫,反而让车夫掉头往城南,说是南街上有一家李记银饰,长命锁打得好,她想去买一副。
赵瓘如今对赵欢已经构不成威胁,而淳于氏再度掌权,朝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她得把这些告诉祖父,以防父亲真的做出忤逆之事,她与赵欢能够全身而退。但,这不能让赵欢知道,那样的话,她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第四十四章:窃国者侯
淳于念回到宫中的时候戌时已过,她在宫外用了晚膳才回来的,不曾想赵欢却在等她用晚膳。
她进门,见赵欢拉着张脸坐在偏厅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以为你今晚不过来。”
“我不过来能上哪儿?”赵欢好气道,“这刚允许出去,就连晚饭都不回来吃了,要是允许你回家小住,是不是连我都不要了?”
“哎呀,怎么会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撒娇,“我给你带了礼物呢。”
赵欢睨眼看她,冷哼道:“是么?”
“是呀,南星,快把我给陛下买的发冠拿过来。”她打开锦盒,只见盒中躺着银制嵌玉的发冠。
“喜不喜欢?”她一脸讨好地看着他问。
赵欢看了她一眼,将发冠从锦盒中拿出来,随便看了看,“你觉得这种道骨仙风的发冠适合我?”
他平时的发冠都是冠钗并用的那一种,且多以深色为主,倒不是说他不喜欢银色,而是这种绑带的他用来确实不庄重。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站起身来,伸手将他头上的发冠摘掉,换上自己新买的这个,待绑好后,还将那白色的丝带理到他胸前,“嗯……如果头发没有全束上去会更好看。”
赵欢:“……”
这人是想起哪出唱哪出,若是他真的将头发放下来,朝中众臣定以为他是疯魔了。他一把抓住她那蠢蠢欲动的手,有些无奈道:“好了,待后日休沐你再可劲儿地弄,我还没用晚膳呢。”
“那臣妾伺候您用膳。”她讨好地起身,装模作样地往旁退了两步。
他不禁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顽皮。”说着,牵了她的手朝饭厅走去。
晚膳后,俩人在游廊下乘凉,虽说入秋了,但暑气仍旧未散去,月华宫虽说与承乾宫相比是要清凉许多,但屋内还是有些闷热。
“欧阳节家的孩子取了什么名?”赵欢摸着她的头发问得随意。
“说是还没想好,等满月的时候他爷爷取。”淳于念亦是语气随意。
闻言,他笑了笑,“欧阳觉书都没看过几本,怕也取不出什么好名,还不如他自己取。”
“可姑奶奶饱读诗书啊。”
“这倒也是。”他轻笑。
“说起这个,我今天倒是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她从他怀中爬起来,看着他笑道,“我听姑奶奶说,欧阳羽生下来的时候有足足五斤,小时候还像个小胖墩似的。”
“这……倒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也忍不住笑了笑。
“是吧,你想想,欧阳羽平时一副道骨仙风傲然脱俗的模样,再想想若是没瘦下来,该有多滑稽?”
“照你这么说,胖的人就不能成仙了?”他挑眉看着她道,“以貌取人,不可不可。”他一副谆谆教诲的口吻。
淳于念:“……”
“若是我生得跟个胖墩一样,你现在会抱着我?”她亦是挑眉问道。
“没有这个可能。”
“怎么没有?”
“你家的人都生得好看,我当时想,就算你生得不好看,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淳于念再次:“……”
“说起家里人,今天还听姑奶奶抱怨我那两位嫂子,我竟想不到姑奶奶竟是如此心直口快之人。”她重新躺回他的怀中,看着他笑道。
赵欢心下一沉,脸上却还是漫不经心的表情,“她们怎么了?惹到姑奶奶了?”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孩子都快满月了,她俩竟然还没去看过。”
赵欢微微皱眉,疑惑道:“这确实不应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不然也不会如此不懂礼数。”
“大嫂那边说是父亲生病,命不久矣;二嫂陪着她母亲回娘家了……”说到此处,她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未免也太巧了,怎么两个人会同时有事?就算大嫂那边情有可原,可二嫂那边,没必要非得让她陪着吧?这么一来,不就意味着淳于氏与魏氏的家眷都不在京中了吗?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思及于此,她大概也明白了,淳于氏看来是真的有不臣之心。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话都说到这里了,赵欢肯定也明白了。
她抬眼看着赵欢,“或许,她们真的只是回家探亲。”语气中满是侥幸的期许。
赵欢看着她,怜惜地捧着她的脸,淡笑道:“也许是。”
她低头不看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有应对之策吗?”
赵欢并不想瞒她,也自知瞒不住,“其实,这些我都知道,而且淳于川早有防备,前几日还将我的线人送到何宽面前,这是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所以至今为止,我都还不知道,她们到底有没有出雍州。”
“他们想干扰你,所以就算我回家去,也不一定知道她们到底在还是不在。”
“你觉得,她们还在雍州吗?”
淳于念想了想,“既然我姐姐都知道她们回家省亲了,那必然是想借欧阳节之口将话传给你。”
“之前我倒是不确定,你回来这么一说,那肯定是这样了,所以她们回家省亲这一点并不可信。”
“但是,往后你会用更谨慎的方法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或许他们已经不在雍州了。”
赵欢看了她一眼,“卢宁和范阳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这两处应该是不太可能,毕竟太容易暴露。”
“你的人就没发现一点线索?”她皱眉问道。
“天黑也看不清到谁是谁,但带着孩子出城的就只有到卢宁和范阳。”
淳于念摇摇头,“孩子和大人不一定会一起走,那样太显眼了,而且那儿随时有人看着,风险太大。你不光要看着府中出来的人,进去的人也得看着。也许,进去的事那一个,出来的就不一定了。”
“这些我都知道,也已经派人一一盯着了。既然淳于川将我的人当飞贼处理,正好,我就让何宽以此为名,严查出城的人。”
淳于念抬眼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他抓了你的人,又害怕你起疑心,所以只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把人当飞贼处理交给何宽,倒是又给你一个机会。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陛下。”
“我是被逼无奈,”他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这样做,我就只能坐以待毙。”
“可你就算抓住家小,对于一个想造反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我不能什么也没有吧?念儿,我已经别无他法了,你……能不能不要怨我?”
她笑了笑,伸手摸着他的脸,觉得清瘦了许多,“我说过的,如果我父亲和大哥造反,那我只求你能给他们全尸,其余的人,圈禁也好,流放也罢,但求你给他们留一点尊严。我没办法接受我家破人亡了,还于你左右承欢,更没办法接受我是一国之后,而我的家人奴为婢……”
她细细地说着,语气温柔,也听不出半分怨恨,但每一个字却都如同像针一般,扎在赵欢的心上。他知道,他们之间真的有无法逾越的鸿沟,任他许下多少誓言、多少承诺,都难以填平。他怒过、怨过、甚至为此冷落过她,可到头来结果都一样。相同的话,他说累了,也说倦了,不想再重复了。
“好。”他沉声答道,“但朕的皇后就是朕的皇后,不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而且皇后可以做许多事,皇后有很大的权利的,明白吗?我的小念儿?”
闻言,她心下一沉,心中顿时酸涩难当,几度开口,都哽咽得说不出话,她只得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陛下……”说着,竟泣不成声。
赵欢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吧哭吧,忍着伤着朕的儿子,朕可不轻饶。”
淳于念抱着他,只觉得无比的踏实与安心,罢了罢了,由他们争去吧,谁死谁伤都是命。但,她不想让赵欢死,不想年纪轻轻便守寡,也不想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
她抽噎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他道:“军中你安插自己的人吗?”
见状,赵欢不由得有些好笑,这人真是,傻乎乎的。他卷起袖子替她擦干眼泪,点头道:“当然。”
“带了兵符吗?”
赵欢看着她,心头顿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皇后当真……让朕佩服!”
她一心只挂念兵符,抓住他的衣襟,焦急地问:“带了吗?”竟然连哭也忘了。
他握住她的手,慌忙答道:“带了带了,怎么会不带?”
闻言,她才松了一口气,“就说你不会那么疏漏,”她蹙眉想了想,“但那人是否控制得住局面?”
“刘颂与淳于氏向来不睦,在军中的威望虽无淳于嘉的高,但是足以震慑旁人。况且,淳于嘉想造反也得借兵符之力,一旦兵符出,他也不得不忌惮。所以,他没有拥兵不返的机会。”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些许,随即又苦笑起来,“你说他是何苦来哉?女儿是皇后,并且已经有孕在身,自己和儿子又为雍朝立下了赫赫战功,做伊尹霍光不好吗?流芳百世不好吗?”
“妇人之见。”赵欢笑道,“若都依你这样想,就没有雍朝天下了。”
“不,不一样的,”她摇头道,“熙朝国祚已衰,但雍朝是太祖太宗戎马倥偬一生,扫清六合,才建都立国的。淳于氏没有这样的功绩,雍朝的天下是打来的,淳于氏是投机取巧,是窃。”
“你没听过吗?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她笑了笑,“话倒是这样说,可他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伸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笑道:“绝对不会有!”
第四十五章:连环计
虽说入秋了,但立秋之后刚好遇到三伏天,天气仍旧闷热。南怀地处河谷,愈加湿热难耐,整个南怀,像个蒸笼一般,热得让人心烦。
淳于延性子急,又在南怀困了几个月,心性愈加暴躁,尽管明白父亲久围不攻是想拖延时间的道理。但长期待在南怀,他还是有些受不了。
这日,看着侍卫端上来的饭食,颇不合口味,他不悦地啧了一声:“说过许多次了,本将不吃芹菜。”
“可南怀王说,芹菜清热利湿,特意让卑职给您送来。”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但始终觉得难以下筷,放下筷子对侍卫道:“拿纸笔来!”
……
淳于嘉收到大儿子的书信时,正在与部下商讨如何围剿赵瓘,看到儿子请求出战,他不觉笑了出来,将信给身旁的长史贺岚看。
“估计是在南怀热坏了。”贺岚笑道。
“所以我们得赶快把作战的策略想出来,不然他怕是会自己领兵冲锋了。”淳于嘉亦是笑道,转而问刘颂,“将军可有可行的方案?”
“如今在赵瓘手中的,就只有白水、临关,若抚军将军出战,必定将人赶往白水,我们可以在去往白水的路上设下埋伏,便可一网打尽,到时白水和临关就不攻自破了。”刘颂沉声道。
“好,那便依将军所言,本帅这就下令,让淳于延出击,那就劳烦将军在白水周围设伏了。”
“卑职遵命!”刘颂领了命,便退出了营帐。
其实,刘颂也明白,这样的作战策略,并没有多惊人,赵瓘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怎样都能将其置于死地。只是他不明白的是,淳于嘉为何拖延那么多天,他究竟在等什么?
直到确认刘颂不会回来了,贺岚才对淳于嘉道:“下边传来消息,南越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一声令下。”
“粮草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他低声问。
“已经交接好了,一切无虞,您尽可放心。”
淳于嘉笑着点了点头,忽闻营帐外响起了几声雷鸣,“要变天了,得告诉延儿一声。”
……
一弯残月遥遥地挂在苍穹之顶,轻柔的月光泄了满地。后半夜,总算有那么一点清凉可言,没有战斗的夜里,是如此的安逸和舒适。
借着月光,哨兵勉强能看清前方的动静。但是职守了两个时辰的他已经疲惫不堪,心中暗骂那个换班的人怎么还不来?他靠着柱子,心说他就休息一会儿,可刚闭上眼,一道火光便朝他飞了过来,直直地插进他的喉咙,他倏地睁开眼睛,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而另一个岗哨的哨兵亦被两只火箭射在喉咙上,倒地而亡。
前来换班的哨兵看见了这一幕,登时脸色大变,转身大喊:“偷袭……”
他话音未落,霎时间,数以万计的火箭朝营地飞来,惨叫声顿时打破了早秋夜里的宁静……
淳于延看着山下火光四起的营地,不由得笑了起来,对身旁的长史李洲道:“赵瓘的皇帝梦应该醒了。”
“醒了咱们就得去伺候着,可不敢有半分怠慢,万一功劳被刘将军抢去,可就功亏一篑了。”李洲道。
“说得是呢,咱们也赶忙去伺候着了。”说着,扬鞭狠狠地抽在马身上,朝夜幕中驰去。
……
刘颂按淳于嘉的部署,埋伏在去往白水的路上,等着赵瓘过来一网打尽,可一天一夜过去了,却不见叛军半点消息,难不成人已经被淳于延就地剿灭了?
“这不太可能,赵瓘手中还有十万人,可淳于延也就五万人,就算是十万头猪,也不可能在两天之内杀完。”身旁的长史陈策道。
“不对,这件事不对,”刘颂站起身来回走动着思考,“淳于延一定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想抢头功?”陈策皱眉道。
刘颂摇摇头,“淳于氏的目光不会这么短浅,只怕……”
“报——”
陈策看了刘颂一眼,方才宣人进来。
“禀告将军,叛军已经逃往南越,淳于将军已经前往追击!”
闻言,刘颂登时脸色大变,“当真?”
“淳于将军昨夜里已追击叛贼而去,特遣卑职来告诉将军!”
刘颂压着心中的怒火,挥手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待人走后,陈策才皱眉道:“这该不会是巧合吧?”
“巧合?”刘颂冷哼道,“你见过如此不合情理的巧合吗?赵瓘就算有本事窜通中山全郡与其造反,还能跨过南怀与南越勾搭成奸?他现在是瓮中之鳖丧家之犬,南越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接纳雍朝的叛贼?不怕再被淳于嘉灭族吗?”
熙朝末年,南越叛乱,赵晧命淳于嘉平乱,险些灭了其族,以至于后来这么多年没有丝毫动静。这才过去三十年不到,难打南越又有可以砍的脑袋了?
“显然淳于嘉之前拖延时间,是为了勾结南越!而淳于延在我们之前设伏,将人逼了过去。”刘颂沉声道,“咱们必须去追淳于延,以防他和南越给我们上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戏码,让淳于嘉把兵力派到南越去。”
“可是,咱们这一追,就怕落入他们的圈套内。”陈策皱眉道。
闻言,刘颂不禁皱眉,“卿所言极是,”他点点头,若是淳于延在南越某处设伏,他连反击之力也没有,到时只怕淳于氏父子会更加肆无忌惮。他沉默半晌,正欲开口,又听闻下人来报。
“何事?”
“禀将军,叛贼已逃往南越,大将军命您火速增援淳于将军。”
他睨了那人一眼,平静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待人下去后,他冷笑一声对陈策道:“还真被你猜中了,淳于嘉这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如果我们在南越遇伏,将军您可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他想了想,对陈策道:“派王胜去追,咱们去临关。临关与南越接壤,接手了临关,我们不至于太被动。”
……
淳于嘉猜到刘颂不会听命于他追去南越,所以早早就派人去临关,不费吹灰之力便接手了。而由于刘颂的撤出,淳于嘉已经进驻南怀,现今局势,淳于嘉掌控了南怀全境,淳于延深入南越,西南三郡中的两郡已经到了淳于氏手中,下一步便是通过临关,直取中山,之后整个西北西南就都在淳于氏手中。
而此时的刘颂,手中就只有三千来人,深知中了淳于嘉的连环计,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老狐狸真是阴险至极!”营帐中,陈策怒道。
刘颂看了他一眼,早知如此,还不如全军去追淳于延,加之兵符在身,也还有些胜算,也好过现今时时担心被淳于嘉偷袭。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些事,也算是预料之中。”刘颂冷静下来,细细分析这当前的局势,“他设计架空我,但还没到杀我的时候,他应该也知道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若是我死了,东西他也别想得到。他把我们困在南怀,就是不想看到我掌一方之权。但他困得住三千人,困得住三十人吗?”
“您的意思是?”
“淳于嘉下一步棋一定是中山,但他也忌惮着他走后赵观为我所用,又怕自己不亲自上战场中山被我所占,两其相害取其轻。他肯定会留在南怀,那我们就潜到北海率先平定中山,在拥有一定的实力之后,才有调兵回朝的底气。”
“将军英明!”
“你去挑三十个身手好的,天黑后随我出发,其他人原地镇守,不可与淳于嘉的人起冲突。”
“卑职明白。”
刘颂看着那晃动的门帘,不禁笑了起来,淳于嘉有张良计,自己就没有过墙梯?逆天而行,不会有好下场。
且说淳于嘉这边,确实如刘颂所预料,不仅要对赵观严防死后,还得处处忌惮着刘颂。转眼,淳于延入南越已半月有余,按理应该回来了。只有儿子镇守着南怀,他才敢放心进军中山。
“大将军,南方传来消息,抚军将军已经活捉了赵瓘,人被压在了南越,他正往回赶。”长史贺岚推门进来道。
闻言,淳于嘉放下手中的兵书,起身笑道:“好,接下来,就只有中山了。”
“奏折卑职已经拟好,请将军过目。”
他接过奏折,认真将内容看了一遍,笑道:“现在外患基本扫清,唯有内忧了。”
“按理,这个奏折会先送到魏大人手中,由魏大人呈上,陛下批阅后再按律惩治。可如今朝中,能帮魏大人说话的,只有京兆大人了,其他的,人轻言微,而张勉已经不足为信,到最后只怕会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贺岚有些忧心道。
“就算轻罚,他们也不会稳坐钓鱼台,赵欢的根基,也许比你我想的还要深,总该要一点一点的来。但只要有人在,一切就都好办了。”淳于嘉平静道。
“那奏折我就发出去了,预计八月下旬才到京中。”
“今日八月初几了?”他忽然问道。
“初七。”
他微微皱眉,倏而展开,语气感慨道:“快中秋了,时间真快啊。”
贺岚有些不解,但是也没说什么,拿着奏折也退了出去,而淳于嘉回身坐下,拿起兵书,却没有再翻过页。
第四十六章:朝内朝外
淳于念从出生到现在,仅过过及笄的那一次生日,赵欢为了讨好她,竟亲自做了月饼,惹得宫里上下都好奇得很,皇帝做的月饼,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就连平时不多话的欧阳羽来请脉的时候,都忍不住问她,皇帝做的月饼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包的馅儿不一样,味道自然不一样了。”她忍不住笑道。
欧阳羽收了脉枕,看着她笑道:“恃宠而骄。”
对这个评价她毫不在乎,饶有兴趣地问他:“想尝尝皇帝做的月饼吗?”
“不敢尝。”他敬谢不敏道。
“我不给外人说便是。”她说得一本正经。
欧阳羽转眼看着她,挑眉笑道:“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消息就直言。”
淳于念一愣,她表现得这么明显?
“南方的战事如何了?”她开门见山道。
她多次问过赵欢,但他每次都以还没抓到赵瓘或者她有孕在身,不宜操心此事为由搪塞过去。
欧阳羽想了想,平静道:“战报上说赵瓘逃到了南越,抚军将军前往追击。”
“没了?”她皱眉道。
“中山未平,战事一时还结束不了。”他语气缓缓道,“在下斗胆多说一句,娘娘不宜为此事劳心,安养好腹中胎儿也算是为陛下分忧。”
她叹了口气,淡笑着点头言是,可心中仍旧无法平静。欧阳羽看在眼里,收拾好药箱便要起身告辞,对她笑道:“久安街上新开了一家果脯店,我尝着味道极好,明日给娘娘带些来。”
闻言,她不禁笑了起来,“二爷这是拿本宫当孩子哄。”
他躬身抬手行礼,“微臣不敢。”
“若是明日带来的果子,不及先生所言,本宫可是要治罪的。”她佯装严肃道。
他嗯了一声,“任凭娘娘处置。”
“好了,退下吧。”她扬了扬手,笑道。
“臣告退。”
欧阳羽走后,南星才望着他的背影道:“不曾想,欧阳大夫对都不对娘娘说真话了。”
淳于念勾了勾嘴角,抬起桌上微热的药,蹙眉一口饮尽,“他倒也没说谎,只是没将话说完。其实不说我也能猜着,大概是我父亲拥兵不返。”
要说淳于念这人,算不上太聪慧,可也不能说她愚笨,但这一次,她真的没有猜准。别说是她就连赵欢,在魏彰当朝弹劾赵苍与何宽的时候,都措手不及。
这日早朝,说了一些例事后便无要事,赵欢正欲宣退朝,魏彰忽然出列,说有事启奏。
“魏卿何事?”他沉声问道。
“臣要弹劾东成王赵苍渎职枉法、廷尉右监何宽家臣挪用军费中饱私囊。”魏彰朗声道。
闻言,朝中众人皆是一惊,何宽尤甚,愠怒道:“大司寇所言,可有依据?”
赵欢微微皱眉,看了朝下的何宽一眼,冷声道:“魏卿,切勿信口开河空穴来风。”
魏卿屈膝跪下,从怀中拿出奏折,举过头顶呈上,“大将军给臣传来书信,信中列举二人罪证,又有奏折,让臣面呈陛下。”
赵欢看了内侍一眼,内侍慌忙下朝去拿。
只听见魏彰继续慷慨陈词,“陛下,军中粮草采办押运,理应由军部亲自办理,可赵苍却将此事转托给南阳何氏,此为渎职……”
“此事东成王已在事先上报朕,”赵欢打断他,“采办押运,也并非完全由何氏家臣一力行之,东成王借助民间之力为国效劳,怎能说是渎职枉法?”
赵苍已因统战不力被革职查处,若是再因此事入狱,那东成必定陷入混乱,东成王世子不过十四五岁,能否掌控得了东成另说,就怕日后东成很难再为他所用了。更何况此事本就是他的意思,为了隐藏他身后有南阳何氏的这一势力的事实,赵苍只是他的傀儡罢了。
魏彰心中一沉,如果赵欢事先知晓此事,那弹劾赵苍岂不是成了诬告诽谤?就算能以不知情为由撇清责任,但是他想逼自己致仕已经很久了,如今岂不是将借口送了上去。他在心中苦笑一声,雅安害我!
果真,正如魏彰所料,只听见赵欢语气冷声道:“身为大司寇,不知谨言善行,不经核实就妄自诽谤王侯公亲,至雍朝律法于何地?”
“臣知罪!”魏彰稽首认罪。
“陛下——”
赵欢正欲开口,就听见淳于川道:“大司寇虽有失察之责,但也情有可原,求陛下宽恕。”说着,竟下跪求情。
“求陛下宽恕——”
张勉一干人等,纷纷下跪求情。但这对赵欢来说,这估计是打压淳于氏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不能放过。
他叹了一口气,走下墀台,亲自将魏彰扶起,甚是惋惜道:“朕体恤魏卿是为国家社稷,但大将军在前线无法查明此事,你作为大司寇,理应秉承律法还东成王一个公道,而不应拿着一面之词悍然攻讦郡王。卿除大司寇一职已十余载,一向以明察秋毫示人,如今怎会犯此等错误,落个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四字他说得抑扬顿挫,魏彰当然也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如果自己再不主动让位,就怕不是晚节不保,而是性命都堪忧了。
“老臣愚昧,”他再次稽首认罪,“愿让贤,乞求陛下允许臣回归故里。”
他垂眸看着脚边的人,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说出一个好字来,“朕念爱卿为雍朝操劳一生,赐卿五千缗,良马五匹。”
“谢陛下隆恩。”魏彰稽首大拜。
赵欢嗯了一声,正欲转身回座,却又被魏彰叫住,他回头问道:“还有何事?”
“陛下,东成王之事,是臣之失职,但何宽之事确有人证,臣不忍看此等奸诈之人伴陛下左右,臣冒死弹劾何宽!”魏彰扬声道。
赵欢心中一沉,若说东成王之事是因淳于嘉没猜到自己与何宽的关系而操作失误的话,那攻击何宽就是有备而来了。
他皱眉看着魏彰,“什么证人?”
“前方战线上回来的将士与何氏家臣。”
赵欢一脸阴沉地看着地上的人,众人也不敢贸然出声,一时间殿内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开口,转身回座。
“宣人证——”内侍奸细的声音一层一层地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见两位身长体胖的人走进殿来。
那二人进来,对赵欢三呼万岁行三叩九拜之礼。
“尔等何人,前来做什么证?”他冷声道,也不让人起身。
“臣三部校尉白林,为何氏贪污军费作证。”
“草民张华,何氏家臣。”
他一脸肃杀地看着这二人,叫白林的校尉神情自若,自称是何宽家臣的那位语气中难掩紧张,“哪位是你家主子?”他沉声问道。
那人左右看了看,抬手指向何宽。
“何宽,这人你可认识?”
何宽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冷声道:“认识。”
赵欢转而看向白林,“为何指证何宽贪污军费?”
“回陛下,”白林抱拳,语气铿锵道,“采办押送的粮草中,有一半已经发霉变质,有的甚至掺杂泥沙,将士食后大多得了痢疾,特别在入南越后,粮草变质更为严重,何氏的人却说,南越湿润,粮草是到哪儿之后才变质的。大将军一怒之下,便抓了何氏的家臣,审讯后得知他们在采办过程中中饱私囊。”
“何宽,此事你可知?”赵欢问道。
“臣不知。”
“陛下,”欧阳节拱手出列,“这是家臣个人所为,又怎干何大人之事?要罚,也是罚这些丧尽天良的恶人!”说着冷冷地看了那家臣一眼。
“陛下,此事,又怎能听谁的一面之词?”淳于川沉声道。
欧阳节看了淳于川一眼,他知道淳于川表面上公允,其实是暗中给赵欢施压,让他不能过于偏袒谁。
“京兆大人,此事并非末将一面之词。”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文册举过头顶“这是军中因痢疾而采买的药材清单和因痢疾而亡的将士花名册,请陛下过目!”
内侍取来文册,赵欢大致看了一遍,心知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定要除掉何宽。但淳于嘉远在西南,而自己刚废掉魏彰,就算淳于川有本事,现在也奈何他不得。他要保住何宽,不然淳于嘉待回朝后更没有机会
“何宽,”他沉声喊道:“此事你有何解释?”
何宽出列跪下,拱手道:“陛下,此事臣并不知晓,定是这帮狗东西自己犯了事,诬赖到微臣身上。”
“少爷少爷,您不可过河拆桥啊,”那家臣哭喊道,“陛下陛下,我家少爷当时告诉小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国难财不发还能发什么财。少爷,小的都是按少爷吩咐做的呀。陛下明鉴,陛下明鉴……”他磕头如捣蒜。
“张华,我往日里待你不薄,不过是没带你进京,那也是念你家中有八十老母不便远行,方留你在南阳,难道就因此要记恨我?我可警告你,欺君是死罪!”何宽厉声吼道。
“陛下,小人冤枉,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话啊!”
“陛下,此等小人,诬赖微臣是小,残害国之栋梁是大,置社稷于危难之中是大。臣愿为陛下为雍朝社稷结草衔环,又怎会做此等丧尽天良株连九族之事,望陛下明鉴!”说着,稽首不起。
赵欢阴沉着脸,看向白林问道:“此人确实在粮草中动了手脚?”
“是!”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望向那人:“此人贪赃军费,残害将士,以叛国罪论处,推出去,斩了!”
“陛下,冤枉啊!冤枉啊!”他磕头如捣蒜,哭喊着又去拉白林,“白将军,白将军,您说的小的来指证就放过小的啊,白将军,救命啊——”
话音未落,殿前侍卫手起刀落,血溅了白林一身,他却纹丝不动。
赵欢冷眼看着,转而看向何宽,“此事是真是假,不能听信尔等一面之词,就算此事与你无关,却也是因你而起,你管束不力,才会酿成此等祸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一年,面壁思过,直至查出真相为止。”
“臣谢陛下隆恩!”
“张勉,此案由你负责,明日启程去往南怀查清,不得有误。”
张勉忽被点名,不由一惊,愣了一下才出列领旨。
“大司寇致仕,廷尉外出,廷尉右监面壁思过,吏首空缺。聂亘在城阳时任城阳相国,朕欲命他任大司寇,众卿可有异议?”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谁还敢有异议?如今局势已明,淳于氏与皇帝各自夺权,皇帝的权在朝内,淳于氏的权在朝外。在朝的,除了站皇帝这一边,只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四十七章:玉簪花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北方的天气,立秋之后便渐渐凉了起来,雨后就更甚了。但是承乾宫里的玉簪花却开得好,雨后花香袭人,闻来让人神清气爽。半夏摘了一把放在花瓶中,整间屋子都跟着香了起来。
“待会儿咱们也摘一把给陛下送去。”淳于念看着瓶中的花笑道。
闻言,南星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看人就看人,还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啧了一声,佯装生气道:“就你话多。”
秋日里天黑得快一些,传膳也传得早,她想着去得早一些好同他用膳,却不想到了昭明殿时,平安却说,陛下被太皇太后唤过去了,今日是先帝诞辰,二人往太庙上香去了。
“公公怎么没去身边伺候着?”半夏问道。
“少府新送过来一批小黄门,小的正带着他们,就没跟着去。”平安笑着答道。
淳于念从半夏手中接过花瓶,对平安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公帮本宫将这花放在陛下的案几上,添些活气。”
“小的一定办好,”平安接过花,“要不娘娘在屋内等着,陛下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了,上完香,还得陪太皇太后用膳,也不知何时才回来,待陛下回来你告诉他不必过去了,好生休息,本宫明日再来。”淳于念和声道。
“下臣恭送娘娘。”平安曲身行礼。
回到宫中,碧云奇怪这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半夏说了缘由,忙催着人传膳。
“太皇太后与先帝情深义重,自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每年在先帝诞辰前三日便开始沐浴斋戒,独自为先帝焚香祷告,不曾想今年却让陛下一同前往,看来是真心拿陛下当自家孩儿。”碧云一边布菜一边给淳于念说着。
闻言,淳于念微微皱了皱眉,倏而又展颜笑道:“这也算是好事,不然皇祖母触景生情,又该伤怀了,有陛下陪着也放心些。”
碧云笑着说是,“只是辛苦娘娘白跑了一趟。”
“不碍事,明儿就能见着了。”她笑道。
用过晚膳,碧云说准备给小皇子做些贴身的衣物,淳于念不谙女工,在一旁看得兴起,竟也学着穿针引线,将赵欢忘到了脑后。
且说太皇太后这边,上完香回宫,就见赵欢的内侍在宫外站着,见她回来,慌忙行礼请安。
“何事?”待到屋内,欧阳氏才和声问道。
平安看了四周的宫人一眼,欲言又止,等欧阳氏将人都遣下去,他才躬身上前道:“陛下差小的来禀告太皇太后,前朝出了些事,陛下出宫料理去了,但不想让皇后娘娘知道,若是皇后娘娘问起,还请您帮陛下遮掩一二,就说陛下是陪您上香去了。”
“前朝出了何事?”欧阳氏皱眉问道。
平安将白日之事一一给欧阳氏讲了一遍,欧阳氏听了,不禁赞道:“皇帝好手段。”
平安随声附和,轻声道:“但皇后娘娘尚在孕期,不宜将这些话听进耳里,所以只能委托太皇太后您了。”
“哀家知道,”她点点头,“皇帝出宫,去了何处?”
“小的不知。”
……
雨后的街巷十分宁静,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尤为清脆,引得巷中一阵狗吠。马车到一副院落前停下,车上下来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对门口的侍卫说了些话,便开门让二人进去。
何宽解衣欲睡,忽然听见门外家仆道:“爷,欧阳大人来了?”
他微微皱眉,欧阳节怎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他重新穿好衣袍,匆匆往花厅赶去,见主位上的人时,不禁一愣,忙下跪行礼,“罪臣何宽,叩见陛下。”
赵欢叹了口气,“起来吧。”
何宽依言起身,又朝欧阳节行了一礼,“臣让陛下担忧了。”
赵欢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这事是淳于嘉有备而来,与你无关。”
“这次,淳于氏将矛头对准了东成王与何大人,断了何大人升为大司寇的路,”欧阳节皱眉道:“好在您稳住了局势,将聂大人放到了大司寇的位置上,他这次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何宽点点头,有些庆幸道:“今日那叫白林的说出所谓的证词时,在下唯恐牵扯到欧阳兄。”毕竟他是欧阳节引荐入朝的。
“此事尚无定论,他们也不敢妄然将欧阳节牵扯进来,待张勉回来估计会再反咬一口。”赵欢平静道。
“张勉算是淳于氏的人,若是从前线回来,只怕是更加不利,陛下为何派他前去?”欧阳节不解地问。
闻言,赵欢不禁笑了笑,“张勉已经算不得淳于氏的人了,但也不敢得罪淳于氏,他会拿出一个让朕与淳于嘉都满意的答案。至于何宽的处置,”他转眼看向何宽,笑得意有所指,“你对钱财有何看法?”
何宽一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试探道:“乃……身外之物?”
“那就更好办,”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这不是你主谋,只不过是被家臣诬告,负个连带责任,没收部分家产便是。”
何宽:“……”
欧阳节:“……”
诡诈!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欧阳节问道。
“刘颂来信说赵瓘被淳于嘉设计南逃,南越地形复杂民风剽悍,淳于嘉会以此为借口拥兵不返,他自己也被架空。所以他已经先到了北海,欲收复中山,这样也可以借此将淳于嘉身边的军队调走。”
“如此一来,就算他要拥兵不返,也没了底气。”欧阳节道。
赵欢点点头,对何宽道:“你对外是面壁思过,这样也好脱身出来办事,你把淳于川盯紧了,务必要将淳于氏与魏氏家眷的藏身之处找出来。”
“臣明白!”
“至于你这边,”他转而看向欧阳节,“朝中之事,切勿告知欧阳羽,他为皇后安着胎,朕怕他说出去,万一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朕的这些操劳就都白费了。”
闻言,欧阳节与何宽心头都不由得一沉,但面上也只是恭敬地说是。
赵欢站起身来,对何宽道:“只要淳于嘉不称王不造反,他仍旧是国丈,是我朝的大将军大司马,若他一旦有封王之请,你便伺机动手,明白吗?”
何宽起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躬身道:“臣明白!”
闻言,欧阳节亦是忍不住看了赵欢一眼,只觉得背脊微凉。
……
且说淳于念,为孩儿缝制衣袜的兴趣正浓,却被南星等人催着歇息,临睡前还不忘叮嘱碧云,她缝的衣袜再丑,也是她作为母亲的心意,不可悄悄地给她改了。
碧云连连笑着说是,忙着哄她睡觉。待她睡下后,半夏才笑着说:“咱们娘娘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女工太差,瞧她缝的这个鸡肠子,别人想改也都无从下手。”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笑作一团,还是南星提醒她们小声些,万一被娘娘听到了,估计要起来秉烛夜游了。众人这才将声音放低,吹了灯出去,留下南星在寝房外守夜。
其实,这话淳于念早就听见了,只是懒得与她们计较,心说以后一定要给半夏寻个凶一点的夫君,看这丫头还敢多嘴多舌。这样想着,又想起了他的夫君,他倒是一点也不凶,只是最近对她没了一点真话。今日,他到底是真的去上香,还是出宫去了?她暗自叹了口气,乞求父亲不要有非分之想,陷她与两难之地。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腹中的孩儿踢了自己一下,她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管如何,只要生下来是皇子,赵欢与淳于氏的地位都会更稳固一些。这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宝儿,睡着了吗?”
闻言,她心下一跳,忙坐起身来,就见南星抬着灯随赵欢进来。她心中不禁一喜,嘴上却说:“不是说了不用过来?”
赵欢走到床边坐下,“几日不见大宝和小宝,寡人思念得紧。”说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是思念小宝吧?”淳于念一脸怀疑道。
赵欢看着她,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这飞醋吃的,你是从晋中来的吗?”
淳于念:“……”
她立即拉下脸来,转头不看他。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捧过她的脸,“现在大宝小宝都是你呀,小呆子。”
她不满地哼了哼,“现在是,以后就不是了?”
赵欢:“……”
他何苦要与她说这个?不知道这人最爱抠字眼吗?他叹了口气,一把将人拥入怀中,低头温柔而又细密吻着她,感觉到她气息不匀时才放开她。他靠在她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若不是你现在身子重了,我真的想让你看看,我究竟有多想你!”说着,不轻不重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这俩人,已许久都没有行周公之礼,他刚吻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一点意乱情迷,还是腹中孩儿踢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
她慌忙一把将人推开,一脸嫌弃道:“离我远点,一身香火味儿。”
闻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陪皇祖母烧纸上香,昭明殿都没回就直接过来了,自然一身香火味。”
“赶快去净房洗一洗,不然不准上床。”她佯装凶狠道。
“好好好,我去洗白白擦香香。”说着,还恋恋不舍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德性!”她不禁戳了戳他的头,笑道,“整天就油嘴滑舌!”
“因为我爱你啊,我的宝儿!”
看着赵欢出去的背影,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放了下来,若今日他是真的骗她的话,那可就太可怕了!
第四十八章:内讧
张勉奉旨前往南怀的那一日傍晚,何宽亦是乔装从府里出来,邀了欧阳节出门,想从他那儿打听一些关于淳于氏的事。
城西的茶摊上,两位穿着普通的成年男子面对面坐着,谈着入秋后,该做些皮草生意。
“今日早晨,两位舅母带着孩子们到了府上,说之前有事耽搁,方才回到家中看望内人。”欧阳节蹙眉喝了一口粗制的茶水,语气沉沉道。
何宽挑眉,勾了勾嘴角道:“这事我知道,估计是怕陛下起疑心,回来打消猜忌。”
欧阳节抬眼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似有一些冷漠,“淳于延的岳父确实过世了,大舅母守孝三月才回到家中,而魏氏亦是因为连襟关系,才在卢宁逗留这些时日。”
发现欧阳节的脸色有变,何宽也敛住了戏谑的深情,皱眉望着他语气有些迟疑道:“李氏情有可原,但魏氏怎能因亲戚关系,在卢宁待如此长的时间?”
“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她们回来了。”
“此事,你告诉陛下了吗?”何宽问道。
“还没有。”欧阳节沉声道。
闻言,何宽微微皱眉,上下打量着欧阳节,有些怀疑道:“你想说什么。”
欧阳节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语气平静道:“陛下不想皇后有半点损伤,在下也不希望内人后半生活在痛苦之中。”
听完这话,何宽忍不住笑了起来,“欧阳兄,我原以为你不是儿女情长之人。”
对于何宽的嘲笑,欧阳节也不恼,语气仍旧平静如水,“你还未成家,不明白……”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但这事我做不了主,一切全靠陛下定夺。”何宽摆摆手笑道。
欧阳节静静地看着他,待他笑罢,才开口道:“陛下做事都有私心,更何况你我?在下只是来告诉何兄一声,在淳于氏的事上,何兄一定要慎行,既然陛下将此事交与你,就一定不要再转他人之手。”
何宽听得云里雾里,正要开口问个一二,欧阳节却起身笑道:“出来久了,在下该回去了,北边的生意就得劳烦何兄了。”
尽管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何宽却也不好再问,亦是起身抱拳行礼,“张兄客气了。”
回客栈的路上,何宽一直在想欧阳节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欧阳节并不是喜欢打哑谜的人,但为什么会这般此讳莫如深?这样想着出神,以至于差点被急行的马车给撞了。
“嘿,走路没长眼啊?”车夫骂道。
“对不住对不住。”他忙道歉。
“瞎了就别出来祸害别人……”
“阿庆,不得无礼。”马车内,一男声呵斥道。
何宽闻声有些熟悉,抬眼一看,就见聂亘掀帘看他,目光沉如深潭之水。他愣了一下,躬身行礼,“见过先生。”
聂亘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微微颔首,平静道:“上来。”
何宽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不妥之后才上车,刚坐下,就听聂亘沉声道:“淳于氏与魏氏的家眷都回来了。”
闻言,何宽倒是有些惊讶,监视淳于氏是他在负责,怎得一天的时间内,他便知晓了?莫非,他也暗中派人监视了?他满腹疑惑,面上却是平静如水,“昨日回来的。”
“淳于氏之心,现路人皆知,既然他敢将短处示于人前,咱们就得抓住此次机会。淳于嘉封王之日,必定是淳于氏的死期。”
何宽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聂亘笑了笑,“陛下年轻,做事难免思虑不周,你我作为臣子,理应为陛下查缺补漏。”
何宽心头一沉,隐隐明白了些什么,除了淳于氏,怕还会再来一个聂氏。这样想来,也明白了今日欧阳节说的那些话。一旦淳于氏覆灭,聂氏坐大,那这雍朝怕是也没有欧阳氏的地位了。原来表面上大家都是一心为主,原来心里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淳于氏灭而天下定,到时你我皆是从龙之臣,总好过之前仰他人鼻息。老夫向来欣赏先生眼光,想必这次也不会看错。”
何宽知道,碍于淳于念的面子,赵欢不会对淳于氏痛下杀手,既然皇帝都是如此态度,他当然更不会傻到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上聂亘的这条船,做出对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先生这话似有一些不妥,”他笑着和声道:“你我终是臣子,始终仰他人鼻息,若这话被别人听去了,恐对先生不利。”
闻言,聂亘不禁朗声笑了起来,“多谢先生提醒,老夫一定谨言善行。”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同老夫一道为陛下排忧解难?”
“在下与先生也算是旧识,一心都是为了陛下,又怎说不是同道中人?先生多虑了。”何宽的语气算得上温和,但任谁都听得出这是敷衍。
“先生忠君爱国,要是满朝文武都如先生这般,这天下又何愁不安宁?”聂亘赞许道,“但监控二族,兹事体大,老夫欲遣几名干将帮助先生,以备不时之需。”
何宽不禁看了聂亘一眼,他没有能力监视淳于氏与魏氏,所以将手伸向了自己这一边,尽管自己不想参与他们这些皇亲贵胄之间的斗争,但又没有充分回绝的借口,更不敢得罪于他,遂只得勉强答应。而至于聂亘的宴请,他以不宜在外太久给回绝了。
聂亘看着何宽下车远去,不禁勾了勾嘴角,赵欢顾虑儿女私情,成不了大事,这雍朝的天下,还是不能交给年轻人。
……
且说赵欢,忙了一日,终于得空去看淳于念,恰好遇见欧阳羽来请平安脉,他觉得奇怪,请平安脉怎么会这么晚?
“家中侄子闹肚子,所以就耽搁了。”欧阳羽和声道。
赵欢哦了一声,问了淳于念的状况,说是待皇后平安产下皇子后必定重赏他。欧阳羽倒也不推辞,忙说多谢陛下。
“臣看陛下气色似乎不太好,不如让臣也帮您清一下脉?”欧阳羽询问道。
赵欢叹了一声,“这几日睡不好,可能有些上火。”
欧阳羽重新拿出脉枕,和声道:“这天下都得靠您,您应该以玉体为重。”
淳于念看着他,有些责备道:“从不爱惜自己,有个三病两痛的,心疼的不是你。”
赵欢失笑,“这是哪里话?不过是几日失眠而已,不必担心。”
淳于念冷哼一声,看着他那被挠破皮的手道:“我从未见过处暑后还会长湿疹的人。”
欧阳羽看了她一眼,忍住笑意,收了手对赵欢道:“陛下脉象急促,但也无大碍,待臣开两味祛火安神的药,不日便好。至于湿疹,”他看了一眼淳于念才缓缓道:“乃过分焦虑再加上失眠所致,虽算不上大事,但陛下也得注意休息,不宜操劳过度,不然长了疱疹,那就不只是挠破皮的程度了。”
赵欢忙点头说是,生怕说晚了淳于念又要当面数落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果真,这话刚说完,淳于念便发话了,“平安,二更后必须提醒陛下就寝,若是我哪一日我去瞧见二更后还未就寝,本宫拿你是问!”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平安惶恐道,实则内心苦啊,这陛下几时就寝,哪是他一个内臣说了算的?
欧阳羽见此笑而不语,起身行礼告退,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赵欢好生将息。赵欢看了他一眼,让平安送人出去。
待人走后,他才笑着伸手摸了摸淳于念的头,笑道:“别担心,我身强力壮的,不过是长了湿疹,又不是什么大病。”
淳于念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和声道:“仗都快打完了,你赶快召他们回来吧,免得夜长梦多。”
“他们借口人逃到南越了,能不能召回来都不一定。”赵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别为这事操心,没有谁有你重要。”
淳于念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一道圣旨召不回来就两道,两道不行就三道,若是还不行,就说他抗旨不尊!”
“那样的结果会更糟糕,”他语气缓缓道,“这是逼着他反。”
“就这么由着他?”淳于念皱眉道。
“这倒不是,刘颂已经去中山了,到时以平中山为借口将军队调走,这要保险一些。”其实他是有筹码在身的,但并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淳于氏一族的人,已经被他控制在手中了。
淳于念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辛苦了。”
赵欢笑了笑,指了指脸颊。淳于念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吻。
夜里,待淳于念睡着了,赵欢才轻轻起身,走到寝房外平安就迎了上来,呈上一张纸条,“这是欧阳太医让小的交给您的。”
他看到了欧阳羽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方才让平安送人到门外,果真,这处处事不关己的人,竟真的有话对他说。
“雍州童谣:‘南阳何公,富比陶朱。阴通司马,送粮军中。中饱私囊,财发战中。司徒求情,天子唯财。逃之夭夭,悠然家中’。”
看罢,他紧紧地将纸条捏在手中,原来,淳于嘉在这儿等着他!那也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第四十九章:离心
童谣之事,第二日便由淳于川上报,赵欢责令聂亘查处此事,肃清城中谣言,严惩始作俑者。聂亘领了旨,尽心竭力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欧阳节出列道:“陛下,此事由大司寇查恐有不妥。”
赵欢看着他,眉头微皱,“有何不妥?”
“廷尉处隶属于大司寇,若让同系查办,更加会落人口舌有损陛下清誉,臣建议,此事交由光禄勋查办实为最佳。”
那首童谣中,攻击的不止赵欢昏庸唯“财”是举,亦是指名道姓的骂了欧阳节,他不可能还无动于衷,任凭赵欢安排。
而光禄勋有自己的军队,不受淳于川或是聂亘操控,更重要的是,光禄大夫肖弋是欧阳氏的人。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淳于嘉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就算他是大司马有众多兵马,但宫中的期门羽林的人数更不容小觑,只怕人还未踏入禁中半步,便被羽林乱箭射死了。淳于嘉军想学当年赵桁逼宫熙哀帝,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所以,他要拉拢欧阳氏,而拉拢最简便的方式便是联姻。
“陛下,大司徒此言有失公允,臣与何宽并无交集,怎会枉顾法纪,陷陛下于不利之地?”聂亘慷慨陈词,面上有愠怒之色。
“在下只是说,由大司寇办理此事,会落人口舌,何时说您会徇私枉法,司寇大人,谨言慎行!”欧阳节冷声呛了回去。
赵欢见状,知晓欧阳节被诬陷心有不忿,但聂亘刚掌实权便被欧阳节一句话回绝,以后很难在朝中树立威信,他想了想,平静道:“吏律司法查案抓捕乃廷尉处职责所在,且此事属于外事,不宜劳动光禄勋,交由大司寇处理比较妥当。”
闻言,淳于川不禁笑了起来,抬头看着自己那一脸隐忍的妹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小皇帝逐渐掌权了,哪里还能任由欧阳氏独大呢?但如果说任由聂氏在朝中站稳脚跟,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出列,拱手对赵欢道:“陛下,此事出在雍州城中,臣也有一定责任,请陛下允许臣同大司寇一同查处此事。”
赵欢深深地看了淳于川一眼,明明知晓他的用意,却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允诺。了结了此事,也无人再说什么,他挥了挥手退朝。
退了朝,欧阳节沉着脸往光明殿去,听见有人喊自己,回头望去就见淳于川一脸笑意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只见他笑道:“不回家?”
“办公时间,回家作甚?”他拉着脸道。
“我倒是讨了个好差事,不用回署衙,跟着司寇大人抓造谣生事之徒。”他笑道。
欧阳节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兄长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吗?”
“有何不妥?”
欧阳节张了张嘴,却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转而不忿道:“聂氏对你我二族虎视眈眈,兄长就没有看出来?”
淳于川挑眉,勾了勾嘴角笑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何况还是陛下授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那你有何打算?”
他抬眼看着阴沉的天空,平静道:“你知道和平年代,什么人死得最多吗?”
“什么?”欧阳节皱眉问。
淳于川在转眼看着他,笑得一脸和煦,语气温和道:“捕役。”语罢,见欧阳节不解,他解释道,“捕役抓捕穷凶极恶的罪犯时,往往是将安危置之度外,所以,死得最多的是他们。”
“你的意思是?”欧阳节一脸惊讶地望着他,抓住淳于川的手,“此事过大,兄长切勿鲁莽行事!”
淳于川看着他,脸上笑意不减,反问道:“什么事?”
欧阳节看着他,不知道他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也明白如今形势,他又怎么可能对自己说真话呢?说不一定这话,是他故意说来,让自己传给赵欢听的。那他到底是听还是不听?但听与不听说与不说,相信他都有对策,到时候反倒是他里外不是人。更何况,对方是聂亘,威胁到欧阳氏地位的聂亘。
思及于此,他不由得失笑,“小弟的意思是,抓捕之事甚为危险,兄长小心些。”
淳于川笑了笑,正欲说什么,就见赵欢的内侍匆匆跑过来,对他二人行礼,说是陛下召见大司徒。
欧阳节看了淳于川一眼,说道:“那我先过去了,兄长行事小心些。”
淳于川点头,“去吧。”
……
欧阳节到昭明殿内时,赵欢正低头写东西,听见人来了,也只是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写。
他下跪行礼,“参见陛下。”
“你对司寇大人颇有意见?”他头也不抬地说。
“微臣惶恐,不知陛下所言何意。”他平静道。
赵欢笑了笑,“你在忧虑什么朕清楚,又何必藏着掖着?左右不过是怕聂氏威胁到你欧阳氏的地位。”
“臣并无此意。”
“好了,”他叹了口气,停下笔来看着他,神色严肃,“熙朝亡于党祸,朕好不容易铲除淳于氏一半的根基,你倒是好,处处与朕为难!”
“陛下!”他高声道,抬头望着赵欢,“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朕不怀疑你的忠诚,但此事涉及到你欧阳氏的地位,就不由得朕多虑。”
欧阳节一口怨气憋在心中,敢怒不敢言,若不是欧阳氏在朝中已无其他要职,他又怎会受赵欢的窝囊气?他在朝中叱咤一方的时候,眼前的人还不知道在哪儿挖泥巴!
“聂氏在朝中是无根之木,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赵欢冷声道。
“陛下,无根之木,就不会长根吗?”他看着赵欢,平静道。
“你在质问朕?”赵欢皱眉看着他。
“臣不敢,只是觉得忠言逆耳,您好不容易铲除一个淳于氏,臣不愿看到再出一个聂氏。”
赵欢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什么忠君爱国,在利益面前,都会放在第二位。他耐着性子,对欧阳节道:“何宽一案事关大司徒的声誉,你暂且回家休养,免得遭人口舌。”
闻言,欧阳节不由得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欢,“陛下当真要如此?”
“朕也是为了你的声誉考虑。”他语重心长道,“城中的谣言是冲着你与朕来的,若是不处置你,难以服众。更何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应该明白。”
欧阳节心中冷笑,只得叩头谢恩。赵欢挥手,便让他退下。待欧阳节走后,平安才上前,低声道:“人已经安排好了,请您放心。”
赵欢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道:“告诉何宽,一定要保护好大司寇安全,千万不能有差错。”
“臣明白。”
……
且说淳于念,自从有孕在身后,赵欢便没有把前朝的事对她说,她终日被锁在深宫之中,甚是无聊,差欧阳羽给她带了些宫外的小玩意儿,但也只是一时新鲜,过后仍旧是无趣。
她望着一本正经替她诊脉的欧阳羽,笑着逗他,“姑奶奶真的没有给你安排亲事?”
欧阳羽看了她一眼,亦是笑道:“没有,若是娘娘有中意的姑娘,还请娘娘为臣留意着。”
这个事似乎为难到她了,试想什么样的姑娘才会如他意?这她说了可不算。“哎,这可就难办了,什么样的仙女才能配得上欧阳太医呢!”
欧阳羽低头一笑,没有接她的话,收了脉枕说脉象平和,但安胎的药还是要照常吃。说着,收拾东西就要走。
淳于念起身送他,没想到他竟没有推辞,走到宫门外,他才欠身对她道:“宫外风大,还请娘娘止步。”
她笑了笑,“宫中耳目多,不方便说话,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欧阳羽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多散散步,对胎儿也好。”
淳于念点点头,同他一起出了寝宫的门,半夏在三步之外跟着,留心身边是否有人跟着。
“舅母们已经带着孩子们回来了。”欧阳羽和声道。
淳于念微微皱眉,“回来了?”
欧阳羽嗯了一声,“现在几双眼睛盯着他们,想再走就不容易了。”
“除了何宽还有人盯着?”
“陛下做事您是明白的,何宽只是其中之一。”
“你是说聂亘?”
欧阳羽没说话,但淳于念也明白,如今聂亘当上了大司寇,应该是大施拳脚的时候了。思及于此,她不禁冷笑一声,“聂氏想要专权,也得先过了欧阳氏这一关,这倒不用担心。”
“欧阳氏现今已无实权,自顾不暇了。”欧阳羽感慨道。
“什么意思?”她不禁转眼看着他。
“城中有童谣中伤陛下与家兄,陛下为了避嫌,已让家兄在家修养,安排了聂亘之子聂瑞泽进了司徒衙门做尚书,如今朝中是聂氏掌权。”
司徒衙门设四尚书,协助大司徒,如今聂瑞泽进去了,赵欢想提携聂亘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了。
“糊涂!”她不禁怒道,“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娘娘切勿动怒,是否养虎尚不可知,也不是臣挑拨您与陛下的关系,但陛下对你我二族之心,您应该明白了吧。”
闻言,她浑身一震,那些往日里被她所忽略的矛盾,一下子被欧阳羽挑破在眼前,让她没有办法再回避。皇权与淳于氏,只能存一!
第五十章:离德
欧阳羽的话如同一道惊雷,惊醒了梦境中的淳于念。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与可笑,或者说,她与赵欢都过于理想化。一旦将权利交付他人之手,局面就不会那么容易控制了。
而赵欢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让欧阳节停职在家。如此一来,不是把欧阳氏往淳于氏那边推吗?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赵欢糊涂,而有此想法的恐怕不只她一人,不然欧阳羽不会拐弯抹角地来告诉她这些。
这说起来,她也觉得奇怪,欧阳羽来对她说这些,是想让她提醒赵欢提防欧阳节反水?可于情于理,他又怎会站在赵欢的这一边?这厢正想着,碧云进来说陛下来了。
她转眼望去,就见赵欢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她起身行礼,被他瞪了一眼,“你也来气我!”
淳于念笑了笑,佯装生气道:“谁这么大胆,竟敢气我陛下,不想活命了吗?”
赵欢抬眼望着她,好气又好笑,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坐在自己腿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她的鼻头点了点,宠溺地笑道:“顽皮。”
她莞尔一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落下一吻,柔声问道:“谁气着你了?”
赵欢垂眸看着她,几欲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转为一声叹息,“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伸手摸着他的脸,亦是叹道:“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虽说是为了我好,却是让我担心,我虽说不是诸葛亮,但也想着能为你排忧解难,哪怕是安慰你也知道该从何开口。”
“唉,”他叹了一声,将她揽进怀内,靠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只要我露出一丝胆怯,那些人便会像饿狼一般地扑上来,我自己都倍感压力过重,又怎敢将这份痛苦分之与你?”
淳于念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奈道:“你我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又何来安稳?”
赵欢沉默半晌,仍旧没有说什么,淳于念便只能轻轻拍着他叹气,本想告诉他让欧阳节停职在家乃是犯了忌讳,可她却始终没有开口。一是怕他知道此事是欧阳羽告诉她的,怪他多事,尔后不让他给自己安胎,那样她便真断了和前朝的联系;二是害怕聂氏在朝中坐大,只有欧阳氏与淳于氏联合方能遏制。且如今,欧阳节闲赋在家,大司徒之位早晚会换上了他的人,待父亲平安归来,就形成了臣权与皇权相互制衡的局面,这是她最乐意见到的。所以,关于此事,他不说,她便也不主动提起。
这时,她腹中的孩子提了她一脚,气力大得连他都感受到了。他不由得一喜,摸着她那隆起的肚子笑道:“小家伙力气大得很。”
她亦是垂眸笑道:“将来定是个调皮鬼。”
“调皮些好,调皮的孩子聪明。”他笑道,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听了这话,淳于念有意无意地想起了聂婕妤以及赵琋,最后也只是转为一声不可闻的叹息。
是夜,淳于念早已睡去,借着微弱的光亮,赵欢看着她那沉静的睡颜,心中有隐隐的担忧,马上要入冬了,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能挺得住?而之后波诡云谲的局势中,她真的能不怨恨自己吗?
进京前,何宽问他,做好了孤独的准备了吗?他说信誓旦旦地说,自古帝王皆是如此。后来遇见淳于念,他觉得也许此生并不用孤独,可现在看来,这份孤独与寂寞是无法避免的。
这时寝房外的平安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朝门外望了一眼,又有所顾虑地看了淳于念一眼方才起身,拉开门只见平安一脸焦急地递上一封信道:“刘将军传来的战报。”
他接过信封,反手将房门掩上边走边拆,看着信中的内容,他心头陡震脸色瞬间煞白,险些站不住,幸得平安扶了他一把才勉强支持着身子,找个地方坐下来。
见他脸色不对,平安慌忙问道:“陛下,怎么了?”
他将战报捏成一团,抬眼朝寝房的方向看去,心中有千万个想法,到底被理智压了下去。他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沉声对平安道:“马上派人传大司寇、何宽进宫!”
信不得!果然这雍州城中两氏复姓的人都信不得!
……
淳于念醒来时,身边的人早已不见,原以为是自己睡得太沉,他去上早朝了都不知道,却不想,南星支开前来伺候洗漱的碧云,面色沉重地说了昨晚赵欢走时的情形。
她听得心下一沉,父亲真的起兵造反了吗?
欧阳羽来请脉时,她问他前朝是否有异象,他只是摇头说还未听闻。欧阳羽见她脸色不好,终于忍不住皱眉问:“发生何事了?”
她想了想才纠结着开口,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闻言,欧阳羽的眉头皱得更深,摇头不确定道:“臣昨日还在路上见过令兄,若是令尊有不臣之心,令兄不可能还能安之若素地来上朝?”
听了欧阳羽的话,她才稍加安心,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待用了午膳,计算着他应该下朝了,才往昭明殿去。却不想,刚到就被挡在了殿外,说是陛下正在与大司寇商议朝中之事。
“那本宫到偏殿等着,陛下何时结束,还劳烦公公帮本宫通传一声。”她和声对平安道。
“娘娘此话是折煞小臣了,只是陛下说了,若非召见,便谁也不见,娘娘您还是请回吧。”
闻言,她脸上那点佯装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就算是欧阳羽不是骗她,可他的如此行为,怎能让她不多想?
“可否是前朝发生了何事?”她皱眉一脸焦急道。
平安警惕地朝殿内望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轻声对淳于念道:“昨夜刘将军传来战报,具体内容小臣不知,但陛下连夜召见了大司寇与何大人,今日下朝后,亦是将两位大人召进书房……”
说到此处,平安便再也没说下去了,但聪明如淳于念,又怎能不明白其中的真意呢?
“陛下可在早朝时说了此事?”
平安摇摇头,忧虑道:“娘娘,您可别说是小臣说的,臣担不起这个责。”
她木木地应了一声,哪里还有心思管一个宦官的死活,满脑想着的都是让南星出宫去通知淳于川。可话还未开口,就见聂亘从殿内出来,见到她时明显一怔,但也躬身行礼,“见过皇后。”
她看了他一眼,也没应他,只身往殿内闯。平安吓了一跳,正欲转身去拦,被半夏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地上,由南星早已扶着淳于念进去。
淳于念进到书房的时候,正见赵欢在写些什么,见了她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停下笔问她,“你来做什么?”
闻言,她不禁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他这冷漠的态度,被堵得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见她不说话,他低头继续写字,沉声道:“既然无事,你就先回去吧,朕一会儿还有事,陪不了你。”
“是关于前线的事吗?”她声音颤抖道。
闻言,他眉头皱得更深,冷声道:“不是,不要多想,回去吧。”
“赵欢!”
“放肆!”
他一脸怒意地看着她,吼道:“朕让你回去没听见吗?”
淳于念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就这样下意识地流了出来。她转眼看着南星,一时间不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南星心上一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声道:“咱们先回去。”
恰巧半夏正进来,见淳于念脸色惨白,慌忙上前一把扶住她,回头看赵欢时,他正低头在写东西。
而淳于念直到被扶上轿都还未回过神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被吓傻了一般。南星一边催着轿夫赶快回宫,一边差半夏去请太医,再转眼看她时,才发现她经已经昏了过去。
“娘娘——”
……
待她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转眼就见半夏一脸愁容地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忙惊喜地唤了一声。
“现在什么时候了?”她哑着嗓子问道。
“酉时刚过半。”半夏和声道,弯腰扶她起来,“您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淳于念摇摇头,抬起头对她道:“快去太医院请欧阳太医过来,说是我身子不适,让他过来看看。”
“他还没走,正在寝房外候着的。”半夏道,“我这就去请他进来。”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淳于念起身,自己找了件衣服穿上,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只听见欧阳羽沉声道:“臣,欧阳羽,求见皇后娘娘。”
她忙将腰带系上,检查无虞后方才让人进来。待欧阳羽进门,她也不与他讲君臣那一套,忙对他道:“你赶快出宫通知家兄与令兄,前线战事有变,让他们尽快做好准备。尤其是家兄那里,让他尽快安排府上的人转移。”
“难道令尊真的起事了?”欧阳羽不可置信道。
淳于念摇摇头,“此事事发突然,具体内容也尚未可知,但陛下将其压了下来,他肯定也还拿不定主意,若是等他下了决心再做准备,只怕为时已晚。此事关乎你我二族的存亡,二爷,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听了淳于念的话,欧阳羽也不敢再怠慢,“臣明白,这就出宫。”说着,行礼告退,可刚转身,就见赵欢负手进来,他心下一沉,语气都有些慌张,“参见陛下!”
淳于念抬头就见赵欢负手站在门外,先是看了欧阳羽一眼,再转眼看着她,沉声问:“皇后病了?”
第五十一章:不为玉碎
淳于念紧紧地抓住袖子,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身子不因害怕而颤抖,她深吸两口气,使情绪平静下来,轻声道:“妾身身子不适,所以请欧阳太医过来瞧瞧。”
“现在呢?”他仍旧语气沉沉道。
“看过了,已经派碧云去取药了……”说到此处,她才意识到,那碧云不正是他安排在她身边的?哪里还用得着去怀疑别人?
赵欢哦了一声,也不叫欧阳羽起来,转身走进房内,坐到淳于念身旁,看着欧阳羽道:“皇后身子日益重了,且入冬后难以将息,若是出现个三长两短,只怕朕会后悔不已,所以朕想让欧阳太医常驻宫中,皇后身边也随时都有人照应着。欧阳太医,你意下如何?”
“此事恐有不妥,”欧阳羽还未说话,淳于念便将话接过来,“十月怀胎,非一朝一夕之事,且妾身自从入宫以来,身子已经大好,不用劳烦欧阳太医日夜辛苦。”
赵欢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而继续问欧阳羽:“欧阳太医,你意下如何?”
“能为陛下与娘娘分忧,实乃臣三生之荣幸,”欧阳羽沉声道,“还请陛下允许臣今夜回家取些东西,待明日进宫后定日夜随侍娘娘左右。”
“这个倒也简单,”说着他换了一声平安,待人进来后对欧阳羽道,“你想取什么东西给平安说,他定会帮你拿来。”
见状,欧阳羽也无法再推脱,只好谢恩退了出去。
待欧阳羽走后,他才转眼看着淳于念,牵起她的手握住,笑道:“朕这个安排你可满意?”
淳于念望着他,眼里交织着几种复杂的情绪,但却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得低下头轻声说:“多谢陛下。”
闻言,他低头笑了一声,拍着她的手道:“朕今日是对你凶了一些,所以特地过来道歉,原谅朕好吗?嗯?”
她紧紧地抓着袖子,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触怒他的话,遂只是嗯了一声,便没再开口。赵欢也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从有渐渐变成了无,终于等不到她再开口,于是冷声问:“皇后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平静道,情绪比起之前稍有稳定。
“没什么?”他笑了一声,“朕猜皇后一定是在想,朕软禁了欧阳羽,你该找谁将消息传出去。不过你外祖父是熙朝的吴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吴王,这宫中怎么会缺替你传消息的人呢?你倒也不用忧虑。”
提起萧湛,终于算是戳中了她的软肋,她抬头看着他,神色发狠道:“你想怎么样?”
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对啊,这才是淳于氏的女儿,狠厉又决绝。你看看你这眼神,似乎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去。”
闻言,她心中一阵刺痛,却不禁笑了起来,笑罢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漆黑的窗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狠厉,取而代之的是心死之后的失望与坦然,“不要再同我虚与委蛇了赵欢,我也不过是个可怜虫,若是你还顾及一星半点的夫妻情分,恳请你留我们主仆三人一个全尸。”
所有的承诺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可一旦面对现实,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之前对她说,不管淳于氏如何,他都待他如初,可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时候,便是如此态度,这往后的日子会如何,她想都不敢想。
“你就这么想死是吗?”他一把捏住她的脸,逼迫她看着自己,盛怒道,“究竟是我没有顾及夫妻情分,还是你始终没有把我当丈夫?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就让我留你全尸,淳于念你是在报复我是不是?”
他的手劲极大,捏得她双颊生疼,任凭她怎么使劲都挣扎不开,最后气急了,抬手打了他一耳光才侥幸逃开。
她慌忙躲到柜子旁,忍着身心巨大的悲恸,对他道:“你始终忌惮着我是淳于氏的女儿,我也忌惮着你有朝一日灭我满门,你我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像普通夫妻那般,况且事已至此,我们就不要再纠结那些所谓的情与爱了。”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她缓了缓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夫君君临天下,母家荣华不衰。可是,现在这种平衡难以维系,像我这种忠孝难两全的人,唯有一死方能报父母的生身之恩,报你对我的夫妻情分。若是你想要这个孩子,我一定确保无虞地将他生下来。所以赵欢,不要再对我说我想报复你的话了,因为我不过是颗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的棋子而已。”
语罢,她不禁掩面恸哭,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利爪撕扯着一般痛得无法呼吸,唯有靠着柜子才勉强支撑住身子。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时候,被赵欢一把揽进怀内。
“淳于念!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他亦是哽咽道,心中酸涩难当。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恶心干呕,赵欢没办法,只有将她抱回床上,温声细语地哄着,“宝儿,我错了,光是见你这样都要了我的半条命,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光是见她哭,他便觉得痛不欲生,更何况那些话,字字剜心,比真的将他生吞活剥了还要疼。可淳于念仍旧是哭,任凭他在耳边说什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真的太委屈了,即使能看清局势,可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处于这深宫之中,又能够做什么?稍有不慎,不是家破人亡,便是国破家亡。赵欢凭什么将火气发在她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仍旧抽噎不止。赵欢温柔地替她擦着眼泪,柔声道:“以前说,若是兵符落在了淳于嘉手中,我就先让你做虞姬,可还没动手,我就痛不欲生了,淳于念啊淳于念,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默不吭声,眼神空洞的望着床帐,没有一丝生气。
“都说君无戏言,可我自己的江山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承诺?”他叹了口气,“若是我死了,就让孩子跟着我一起死,至于你,应该还可以做个公主。”
他静静地看着她,笑道:“若是做了公主,一定要让淳于嘉给你挑个好夫婿。不要再像我这般,永远无法对你坦诚,甚至还有算计。”
说到此处,她眼中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哑着嗓子道:“我哭为我哭,我笑为我笑的夫婿,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终于见她开口,他不禁笑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捂住她的眼睛,鼻音犹重地嗯了一声。
听见他低声的哭泣,她什么话也没说,而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心中只有麻木与无动于衷。
……
第二日一早,欧阳羽便过来请脉,见赵欢还在,不免有些惊讶,但这种惊讶也只是转瞬即逝,别人难以发现。他按部就班地请了脉,别有深意地叮嘱她不要动气,否则对孩子发育不好。
赵欢就在一旁看着,一句也未说,淳于念的态度亦是冷淡,还是待人走后,他才开口歉声道:“我也是别无他法。”
“我现在想做什么也传不出去了,总该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何事吧?”她蹙眉喝下南星端上来的安胎药,装作语气平常地对他道。
赵欢看了她一眼,挥退南星等人才缓缓开口,“刘颂持兵符调兵时,被淳于嘉咬定兵符为假拒不出兵,且以刘颂私造兵符,预谋造反为名,率先占领了南阳,刘颂正率军往南阳赶,请求朝廷派兵增援。”
闻言,她登时脸色大变,南阳距雍州不过千里,且一路平坦,唯有黎阳山脉做屏障。但以父亲的经验,跨过黎阳山脉,直取雍州应该不算是难事。
“你是如何打算的?”
“东成距南阳较近,先去东成调兵,将淳于嘉堵在南阳,再由刘颂从北边包抄,做两面夹击。”他语气平静道。
她不懂战术,却也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以,淳于氏的家眷现都在你手中?”
赵欢看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坦诚道:“是,那是我唯一的筹码。”
得到确定的答复,她倒也没有什么情绪,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她垂眸看着桌上花瓶中的那两只白茅花,语气清冷道,“若是他真的想造反,怎么可能会留把柄在你手中?”
“留在我手中?”他冷笑一声,“若是我昨晚没有拦住欧阳羽,现在淳于氏的人早已脱离了我的掌控了吧?”
淳于念微微皱眉,这人怎么就听不懂话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的要起兵造反,应该会事先通知我二哥吧?怎么可能由我来传消息?”
“难不成有人逼他?”他反问道。
这倒是将她堵得无话可说,“那你为何不在朝堂说他造反了呢?”
“兵力未调拢之前,此事不宜声张。”他饮了一口茶,语气淡淡道。
“这会让刘将军寒心呐。”淳于念不禁调侃道,“陛下都对平乱没有信心,将士们又会如何想?”
“皇后教训得是,”他失笑道,倒并不介意她的轻视,“有一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能做到此处者,当为大丈夫是也。”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江山社稷,不是大丈夫,朕可以为赵氏江山玉碎,但不能让其玉碎。更何况,只要有我一日在位,便多一分可能,这江山仍旧姓赵,淳于氏永远是臣!”
淳于念看着他,由衷地笑了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赞许道:“这才是我夫婿,雍朝的皇帝!”
第五十二章:算计
赵欢不为她的话所动,看着她笑道:“所以,你给我的兵符,到底是真是假?”
闻言,她不禁失笑,看着他的眼睛坦然道:“一块破铜烂铁,陛下以为它是真便是真,以为它是假便是假。”
“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情同我玩文字游戏?”他冷笑道,“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当真是色令智昏,被这人耍得团团转不说,竟然连杀她恨她怨她的想法都未曾有。怪不得说女人是祸水,他当真是体会到了。
“在此之前,臣妾想问陛下一个问题,张勉出京调查何宽一案,到底有没有带着召我父亲回京的圣旨?”
他目光牢牢地看着她,无奈又阴鸷地笑了起来,“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后这双慧眼,但你怎么知道张勉去了前线?”
她往椅背上一靠,洋洋自得道:“张勉的夫人陈氏前些日子给臣妾送了些糕点,说张勉能保住此位多谢臣妾在陛下面前求情。”
听了她这半真不假的话,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装作一副温良的模样,“淳于念啊淳于念,宫中这么多把重锁都锁不住你,舍不得杀你真的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
之前魏彰与张勉的夫人都进宫求过她,希望她吹吹枕头风保住魏彰与张勉,俩人还因她说兔死狐悲闹过别扭。没想到,这还给她搭上了这一条探听消息的线,真是铁打的笼子也关不住她。
淳于念莞尔一笑,扶着他的手道:“到底有没有呢?”
“有,”他无奈承认,“我原本是想借何宽一事,调他回京当面查证,同时让刘颂将他身边的兵力调走,这样一样,就顺利地将其架空,不曾想,他竟以兵符为假为由,反而给刘颂扣上了造反的罪名。”
“怪不得。”淳于念笑了笑,心中顿感悲凉。那兵符明明是父亲亲手交给自己的,现在又是父亲亲口说为假,原来一切早有预谋啊,她真的不过是颗棋子,自己的性命比起权利来说,当真是一文不值,从始至终,她都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但就如赵欢舍不得杀她一般,她自己也无法对淳于氏痛下杀手。懦弱重情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怪不得什么?”他皱眉问。
她推开他的手,缓缓开口,“赵瓘逃往南越之时,我就让你调他回来,留我大哥便可,那样即使头功还是淳于氏的,但也好过将他留在南怀好。但事到如今,赵瓘伏诛,他功成名就,你却才调他回京,摆明了就是要将他架空了,他怎么可能不反抗呢?怪不得连我二哥都来不及通知,便挥师北上。”
闻言,他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当初淳于念给他出调淳于嘉回京的主意时,他还以会激怒淳于嘉为由不予采纳。更何况当时的情况若赵瓘真的联合南越,亦是棘手,留下淳于嘉总比留下南越祸根要好。可后来战况如此,他也不得不出调他回京的下策。但千防万防,他怎么也没防到兵符为假。
“所以你当时给我的是个假兵符?”
他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干净利落地捅进她的心脏,疼得她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们最关心的,从始至终都是权利。
“是真是假,如今还有用吗?”她抬眼看着他问道,眼中满是绝望,“是真是假,你不也不信我?光是听说兵符是假便对我是如此态度。”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心中的酸涩,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将我嫁给你,还真是做对了,一定程度上真的制衡了你。”她低头苦笑道。
“从一开始你就骗我。”他冷笑道。
“是你愿者上钩。”她抹了一把眼泪,笑得别有深意。
对于这个答案,他早就猜到了,甚是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信过她。只是没想到淳于嘉,竟能冒着谋逆的罪名说兵符是假。大概是仗着这天下,他无人能敌了吧?
他点点头,苦笑道:“当时是鬼迷心窍了,一听说你是萧湛的外孙女,便以为抓到了救命稻草。”
淳于念神情肃然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满是歉疚道:“是我对不起你。”
“这是世上最无用的一句话。”他反握住她的手苦笑道。他能怎么办?杀了她泄愤?还是杀了淳于氏全族?这些事不仅没有意义,到时还真的就给了他造反的借口,做不得不能做。
“如果,你舍得刘颂将军,此事尚有转机。”淳于念和声道。
“什么意思?”他皱眉问。
“因为真的兵符在我这儿。”她冲他笑道,如这深秋的阳光,纯净而又美好。
……
半月后,镇北将军刘颂私造兵符,欲图谋反篡位之事在雍朝的土地上传开,朝中许多熟悉其人的官员莫不惊愕,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同时哀叹刘氏三代忠烈,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之辈!
欧阳节持兵符拜别天子,率领讨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朝南阳进发,势必要将叛贼斩于马下!
路人皆叹,欧阳节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能打得过刘颂那名悍将?
旁边的人道,大司徒是元帅,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更何况,此次有大司马淳于嘉辅佐,怎么可能打不赢?
说起大司马淳于嘉,道旁几人纷纷来了兴致,分别说起当年他是怎样率领雍朝大军征东吴战南越,那是一个威武了得?
如此一说,一旁的小孩儿奇怪地问道:“既然大司马如此厉害,为何不是让大司马做元帅,而是让大司徒做呢?”
闻言,众人也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无人能够解答小孩儿的问题,唯有城墙上站着的那些人方才知道。而其中最明白的,莫过于那身穿黑色织金祥云纹衣袍的那位了。
赵欢目光沉沉地望向远方,忽然间想起了韩信,不由得笑了起来。还好,淳于念看得清大局分得清是非,也幸好她没有告诉她“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的母亲,不然死的就是他自己。
……
回到宫中,他处理了一些杂事便去了淳于念宫中,刚进院内,就听见淳于念笑道:“悔棋非君子,二爷若是将棋拿走,那就不是君子所为。”
“臣这子都还未落下,算不得悔棋,娘娘莫要拿君子之言压臣。”欧阳羽道。
不知为何,听见欧阳羽声音的那一刻,他心中顿时蹿起了一阵无名火,不等内侍宣告他到了,气冲冲地便朝屋内去。
淳于念见他一脸愠色进来,以为发生了何事,忙站起身问:“怎么了?”
他看了淳于念一眼,又看着跪在地上的欧阳羽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淳于念不疑有他,解释道:“欧阳太医过来请脉,臣妾便留他多坐一会儿,陪臣妾下棋。”
“其他人不能陪你下棋吗?”他黑着张脸道。
“可她们棋艺不精,又碍于身份,不敢赢臣妾。”她如实说道,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炫技。
承乾宫众人:“……”
赵欢:“……”
“你有没有让着皇后?”他没好气地问欧阳羽。
“臣确实棋艺不精。”欧阳羽平静道。
他啧了一声,挥手道:“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行礼告退,留下他夫妻二人。他看了眼棋盘,“你是白子?”
她嗯了一声,有些自负道:“欧阳羽医术高明,但是棋艺并不高明。”
他哼了一声,坐下道:“他倒是清闲,还陪你下棋。”
“不是陛下让他日夜随侍?”她笑着反问,“随侍可就不只照顾身体,解闷也可。”她讨好地抱住他的手臂,笑得眉眼如花。
赵欢挑眉看着她,又是一声冷哼,被淳于念一把捧住脸,皱眉问:“你一天哼哼什么?”
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腿上,看着她道:“朕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淳于念一脸疑惑,当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赵欢也不好细说,转而关心道:“孩子有没有闹你?”
“又不是猴子,怎么会天天闹?”
他伸手撩开她额头上的碎发,轻轻落下一吻,“真希望你给我生个小猴子。”
“那你带他去巡山哦。”她忍不住笑道。
“对啊,巡我赵氏的江山。”
她笑着搂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时,只听见半夏在门外道:“娘娘,该吃药了。”
赵欢皱眉,“怎么随时随地都在吃药?”
“你以为呢?”她娇嗔道,“身子本来就不好,入了冬便更是了,更何况还有孩子。”说着从他身上下来,让半夏把药送进来。
“所以我让欧阳羽日夜随侍是为了你和孩子考虑。”他言之凿凿,说得淳于念差点就信了。
她蹙眉将药喝下,漱了口才对他道:“你当时是忌惮我,现在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还将他软禁着,就不怕太皇太后生气?”
“你这替他求情的话说得倒是好听。”他不禁笑道。
她转眼看着他,“你这理解能力倒是好得很。”
他想了想,“皇祖母今日真派人请我过去,估计也是为了这事。”
“那你怎么不去?”
“为夫这不是心念娘子嘛。”他笑道
“油嘴滑舌。”她无语地笑道,“那我让半夏去告诉他可以出宫了?”
“让平安去。”他佯装严肃道。
淳于念:“……”
“就这么点事,你都还算计着我。”她恨恨道。
“明明是你算计我在先。”他在她鼻头点了点,“让半夏去是不是为了传话?”
“那就让平安陪着半夏去,总该可以了吧?”
“你这是何必?”他哭笑不得。
“那便如此吧,”说着,对半夏道,“你同平安公公去太医院告诉欧阳太医一声,说是本宫身子大好,他不用随驾了。”
赵欢:“……”
她转眼看着他,“我这是自证清白。”
他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内,认命道:“罢了罢了,算计来算计去,我都是你的,抢不走。”
闻言,她不由笑了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娇嗔地哼了哼两声:“谁敢抢,本宫杀无赦!”
这话听得赵欢不由得心头一凉,有此悍妇,日后他怎敢纳妾?
第五十三章:引颈就戮
赵欢昭告天下刘颂私造兵符预谋造反,这事别说百姓不明白,就连淳于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不由得惊讶,他笑着对长子淳于延道:“他这是破釜沉舟了。”
“如果杀了刘颂,他岂不是更无人可用?”淳于延皱眉,有些想不明白赵欢此举。
“刘颂一死,我们便没了拥兵不返的理由,这是缓兵之计。”他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语气沉沉道。
“父亲可有对策?”
淳于嘉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们也只有将计就计了。”他抬头看着儿子,脸色肃然道,“你亲自带兵,务必在欧阳节之前活捉刘颂,将其带往北海,对外说他兵退北海伺机卷土重来。”
“末将明白!”淳于延领命,转身出了营帐。
“至于欧阳节那边,”他对身边的长史贺岚道,”你派兵伪装成刘颂的军队前去阻拦,待淳于延捉到刘颂之后方才撤兵。”
贺岚领了命,即刻通知下去,剩淳于嘉一人在营帐之中。他看着案几上的行军图,不由得笑了起来,赵欢迫切地想要拉拢欧阳氏的心可以理解,可怎么会派欧阳节这个一介书生来指挥打仗,这不是羊入虎口吗?他摇摇头,叹赵欢这人疑心太重,唯亲是举,哪里是个当皇帝的料?
……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初冬的寒风将军旗吹得猎猎作响,值夜的将士目光如炬地看着四周的情况,其他营帐内的将士早已安睡,有的营帐内甚至鼾声四起。而主帅的营帐内却还有昏黄的灯光。明明灭灭的烛光照在刘颂饱经风霜的脸上,将他冷硬的轮廓勾勒出几分柔和。他认真地看着地图,思索着从哪里进攻淳于嘉才最有利。
“待陛下援军一到,势必会将淳于嘉逼退至南怀,到时南怀就是他的坟墓。”他看着地图,笑着对长史陈策道。
“淳于嘉此人不管是谋略还是胆识都超于常人,不能给他逃亡南怀的机会,小人倒是建议绕到后方,与援军一道两面夹击。”陈策建议道。
他点点头,正欲叫人时,只听见营帐外的侍卫喊了一声报。
“何事?”
“报告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
“说是从京城而来,有重要消息告知将军。”
“快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侍从,见到他时躬身行礼:“下官何宽,见过将军。”
刘颂常年不在京中,别说何宽这个新人,就连为官七八年的,他也不一定认识。所以见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心想大概是是来传达皇帝的旨意的,遂忙起身还礼,请人就坐。
何宽迅速地看了四周一眼,沉声道:“坐就不必了,下官是前来传旨的,刘颂听旨。”
闻言,刘颂忙上前下跪听旨,只见何宽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人,语气平静道:“传乾仪皇帝口谕,镇北将军刘颂,私造兵符欲行谋逆之事,此乃朕之所不容,但念刘氏一族有功于朝廷,留其全尸。”
刘颂不由得大骇,忙站起身来怒视何宽,“不可能!你是何人,竟敢假传旨意!来人……”
话未说完,何宽两名侍卫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营外的侍卫听见传唤也都进了营帐,一时间小小的营帐内挤满了人。
何宽的侍卫挟了人,刘颂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何宽将象征皇帝的令牌拿到刘颂面前,沉声道:“这是令牌,想必将军认识吧?”
“口谕都敢伪造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说,是谁派你来的?”刘颂怒道。
何宽叹了口气,“将军,若下官是淳于嘉派的人,想必您已经人头落地了。”
“逼良为娼,淳于氏的人又不是没有做过,更何况是逼人谋反呢?”刘颂冷笑道,“你就算今日杀了我,也不出了这个门。”
何宽看着剑拔弩张的士兵们,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他道:“将军,不如这样,我让我的人退下,您也让您的人退下,只留下官与您在营帐内,您看如何?”
“你想耍什么花招?”刘颂警惕道。
何宽没解释,将圣旨放在一旁,伸手就将外袍解了丢在一旁,笑道“您可以让您的部下来搜在下的身,若是藏有一片兵刃下官随您处置。”
刘颂看着他,示意陈策去搜他的身,果真并没有搜出多余的东西,这下,刘颂才放松警惕。何宽立即让手下的人撤退,刘颂随即也让人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刘颂才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姓何名宽,南阳人士,在京就廷尉右监一职,前几日被陛下派此处传旨。”
刘颂仍旧不信他,冷声道:“假传圣旨要株连九族的。”
何宽不想浪费口舌与他争这些,遂开门见山道:“下官只问将军一句话,您是否确定能打败淳于嘉。”他牢牢地看着他,神色严肃。
“我敢立下军令状……”
“军令状?”何宽冷冷地将话截过来,语气轻蔑道,“一张纸承载不了雍朝的安危。”
“你——”刘颂登时被堵得说不出话,因为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淳于嘉的对手,甚至放眼整个雍朝,都没有人敢与之抗衡。
何宽看着他,平静道:“传陛下旨意,刘颂听旨。”
刘颂看着他不为所动,何宽倒也不恼,从袖中拿出圣旨,用平静的语气道:“传乾仪皇帝圣旨,刘颂暂且卸下军中职务,由何宽护送回京,军队由杜科接管。钦此。”
“荒唐!”刘颂大怒,一把将桌上的笔墨扫到桌下,“我刘氏一族为雍朝肝脑涂地,光是战死沙场的就有十余人,现今我无甚过错,为何要背上此等骂名?致氏族蒙羞受万世唾骂!”
何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没回应他的质问,将圣旨放置他身旁,待他怒火平息之后才沉声道:“刘氏满门忠烈,这是天下皆知的,但此次亦是您向陛下尽忠的机会。”
刘颂冷笑,“尽忠?古往今来哪位臣子是通过自毁名节来尽忠的?分明就是与淳于嘉构陷我,还美其名曰算是我尽忠?之前传言新帝诡诈我还认为是帝王谋略,事到如今我倒是看明白了,陛下是为了江山不折手段!”
“将军!”何宽冷声道,“此言犯上了。”
刘颂转眼看着他,脸上满是讥讽,“这位何大人,但愿这种事日后别发生在你的身上,若是不幸发生在你身上时,但愿你还能够舍生取义,哦,不,这不仅没有义,还背万古骂名。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你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帮我想想。”
“引颈就戮。”何宽淡淡道。
“对,就是这个词,引颈就戮,但愿你也能做到。”
何宽暗自叹了口气,抬眼平静地看着他,“将军,您还没明白陛下的意思……”
“我要怎么明白?明白他为何如此懦弱?难道举全国之力还灭不掉一个淳于嘉吗?他此举只会让淳于嘉得寸进尺,寒忠臣名士之心!”刘颂怒道。
“那当初又有谁相信刘邦会夺得天下?”何宽平静地问道。
“淳于嘉有这个本事?”刘颂冷笑道。
“他当然没有,”何宽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是韩信。”
刘颂皱眉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一时间又难以接受,“你的意思是?”
“这不是下官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将军您现在明白了吗?”
刘颂沉默半晌,看着被何宽放置一旁的圣旨,上边盖着雍朝鲜红的玺印,“外界是否已经传遍我谋反的消息了?”他沉声问道。
“陛下说委屈将军了,日后一定为您沉冤昭雪!”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君要臣死。”
“只是世人眼中的死亡,将军不必担忧。”
“在你眼中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他想了想又才继续说,“您的家人陛下已经派人保护好了,回京之后您先与家人团聚,先耐心等待,日后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刘颂不为所动,冷眼看着他,“等到淳于嘉封王拜相吗?”
闻言何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道:“也可以这样说。”
刘颂牢牢地看着他,转而也就明白了,不管从哪儿说,淳于氏都是有功之臣,离封王拜相也不远了。
他勾了勾嘴角冷笑道:“陛下就不怕玩火自焚吗?”
“玩火自焚的另有其人,将军过于忧虑了。”
他拿起圣旨,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并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刘颂暂且卸下军中职务,由何宽护送回京,军队由杜科接管。钦此。”语罢,他不禁笑了起来,心中有千般不甘,却无法诉诸于口,当真是君要臣死啊!他将圣旨卷好放入袖中,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雍朝为我一族陪葬倒也不算冤枉,臣领旨便是。”
“将军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将来定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何宽躬身行礼,以表敬意。
刘颂看着他,眼中只有冷漠与无动于衷,他现在已经是个谋逆造反的“死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忠心可表?
第五十四章:山雨欲来
淳于延还未出南阳,就已经传来刘颂兵败被俘的消息,这场造反的假戏未伤一兵一卒便戛然而止,让淳于延措手不及。
“将军,咱们是回南阳与大将军汇合,还是继续前进?”长史李洲问道。
他蹙眉沉思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战事已平,无需逗留,命令部队向回南阳与大将军汇合。”
如今事态明朗,若是再在此地停留,部队势必要被赶来的欧阳节同化,唯有回南阳与淳于嘉商议会后再做定夺。
命令一出,便立刻传了下去,众将士喜悦的欢呼声在山谷中回荡,久久没有散去。年关将至,没有消息什么比战事结束班师回朝还要振奋人心。
而淳于嘉接到消息的时候亦是眉头紧锁,想了想才明白这是赵欢的苦肉计,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与自己正面交锋,又迅速结束了战事。不得不说,小皇帝的心机颇深啊。
他转眼对长史贺岚道:“把张勉带进来。”
不一会儿,张勉便被带了进来,虽说被扣在军中不能回京,但淳于嘉到底没有为难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还不错,进了营帐先是躬身行礼,方才询问有何事吩咐。
淳于嘉正在低头写信,看了他一眼便让其坐下,“军粮一事何大人可查清楚了?”
张勉起身语气平静道:“粮草确有掺假,但此事为何氏家臣所为,与何宽并无干系。”
“依大人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判决?”淳于嘉问。
“陛下已在朝中将首犯处置,其余同党也应带回京中,再一一审判。”
闻言,他点了点头,将信装好放进信封中,抬眼看着他道:“这是我写给皇后的家书,还劳请何大人回京时将其交与皇后。”
张勉上前接过信,看着淳于嘉有些迟疑道:“这信可能不是皇后一人看。”
“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不会难为你。”
张勉将信装入袖中,躬身行礼告退。待人走后,贺岚才皱眉道:“皇后恐怕早已寒心。”
他看着晃动的门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沉沉道:“我淳于氏的女儿,懂得顾全大局。”
闻言,贺岚不再做声了。淳于氏的女儿,懂得顾全大局,不懂的,便不是淳于氏的女儿。
而淳于念收到那封嘘寒问暖的家书时,只觉得无比的讽刺,之前扬言兵符为假的时候都不顾她死活,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做什么?多余。
但她也将信反复看了许多遍,确认那寥寥几句话之后没有什么深层的含义后,方才将其折好收着。
赵欢目不斜视地坐在一旁,将那微凉的茶水喝得认真,淳于念见此只觉得好笑,扬了扬手中的信,笑道:“就不怕他与我密谋什么?”
他淡定地放下茶杯,“他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淳于念挑眉,语气讥讽道:“自己早就看了八百遍了,还装什么清高?”
赵欢:“……”
明明知道,偏要说出来讽刺他两句才舒坦。
“如今淳于嘉功高盖主,写封家书给你,也算是提醒我得待你好一些。”他冷哼一声,有些不屑道。
淳于念微微挑眉,不否认这封信确实有这个意思。若是他敢因兵符之事动淳于念分毫,父亲必定借题发挥,兴起一帆风浪。而他,再也没有替死鬼了。
如今,以淳于嘉的威望,赵欢已经不能奈其何;反之,反贼接二连三地伏诛,赵欢的地位亦是稳如泰山。这二人,短时间内,都没办法置对方于死地。这种剑拔弩张又相对平衡的局面,而淳于念最愿意看到的,接下来她需要做的便只是安心养胎诞下嫡长子,使这种平衡加固。
“哦,若没有他威胁,你就不准备对我好了?”她看着他,一脸愁苦道。
赵欢:“……”
这话是歪到哪里去了?
“是是是,若没有他,我一定废了你。”他好气又好笑道。
“你敢!”
二人正说着,平安匆匆过走进来,先是行礼,再是对赵欢道:“陛下,大将军在离京三十里的地方驻军不前了。”
大战得胜,张勉与淳于嘉前后脚出发,按理也是近几日到。
闻言,淳于念微微皱眉,先赵欢之口问道:“那欧阳节呢?”
“均在城外。”
这是当面给赵欢下马威。她转眼看着他,他亦是转眼看着她,脸上并没有一丝不悦之情,反而笑道:“大司马凯旋,朕理应去城外相迎。传朕口谕,三日后朕在神德门外犒赏三军。”
平安得了口谕,忙退了下去。淳于念于心不忍,握住他的手,又是不悦又是心疼道:“你受委屈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笑道:“这是应当的。”
犒赏三军确实是应当的,这也是他显示天威与天恩的大好机会,就算淳于嘉没有此举,他也会做。但外出三十里犒赏,只怕淳于嘉受不住。
……
三日后,正值腊八节。午时,赵欢登神德门犒赏三军。从神德门城楼望去,只见身着黑甲的将士层层排开,与苍茫的天色接到了一起。寒风烈烈,将旌旗吹得呼呼作响。
赵欢神色肃然地看着城下的人,只见三人遥遥骑马而来,在城门几丈外下马一同走来。
“臣淳于嘉,”
“臣欧阳节,”
“臣淳于延,”
“奉陛下旨意,兴兵讨贼,如今贼寇伏诛臣等率军还朝——”
“善!”赵欢看着城下三人,扬声道,“此战壮哉我雍朝之军威,扬我天子之雄风!”
“杀!杀!杀!”
嘶吼声气壮山河,又生生将空气逼冷了几分。
“当日朕在此饯别诸君,今日在此迎尔等凯旋!尔等皆为我雍朝有功之臣,传朕旨意,全军加一年之俸,另论功行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欢看着城楼下的数万人,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淳于嘉的身上。他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
当夜,皇帝在宫中大摆庆功宴,款待凯旋众臣。第二日早朝,论功行赏的日子,淳于嘉封信平侯,食万户;淳于延封常宁侯,食千户;欧阳节封长留侯,食千户。其余众人,皆论功行赏。
而有错的,当然也受了罚。赵苍审事不清用兵不当,被遣回封地,不召不得进京,也不得外出。至于何宽之事,之前就处理得差不多,与他并无干系,并罚了大半家产,革去廷尉右监之职,迁官尚书仆射,典型的明降暗升。
淳于念听到这些的时候,只是勾唇笑了笑,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没有封王,看来,他对淳于氏还是留了余地的。”她笑着往欧阳羽的杯中倒茶。
异姓王,向来活不长久。
“峣峣者易折,如今朝中,也只有一位万户侯。”欧阳羽沉声道。
“只要日后做事平稳一些,也不会什么大问题。”
闻言,欧阳羽抬起茶杯的手迟疑了一下,放下茶杯对淳于念道:“有一事原本不想惊动娘娘,但话到此处,臣不得不说。”
“何事?”
“近日听朝中传来消息,说大司寇患了恶疾,已经多日没去上朝了。”
闻言,她微微皱眉,“前几日不是还……”话说到此处,她才意识到什么,她就说为何赵欢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来看她,原来是为了这事。
“伤势如何?”她皱眉问。
欧阳羽摇摇头,“皮肉伤,不碍事。”
“你是如何得知的?”
“请去的大夫,刚好是臣的师兄,现已举家离京。”
“这事倒是做得干净,”她皱眉道,抬眼看着他脸上满是疑惑,“可此事过于莽撞,不像他们的行事风格。”
淳于氏为人处世都极为谨慎小心,若真的想杀谁,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所以,臣想提醒娘娘,现今想要淳于氏亡的,可能不是陛下。”
她抬眼看着他,心中再明白不过了,除了赵欢,那便是聂亘。
“如今敌人已开始动手,您也不得不防备着,这宫中,也不只有欧阳氏和淳于氏。”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闭眼道:“我明白。”
她本不愿见血,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见。
……
聂亘伤得不重,但也不轻,若不是侍卫舍身相救,估计已经命丧黄泉了。赵欢为此事大为恼火,但淳于氏做事极为干净利落,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此事查与不查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陛下应该清楚的。”聂亘沉声道。
赵欢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话外之意,但到底时机不成熟,不能轻举妄动。“虽说朝中有实权的重职多在朕手,但要害仍旧在欧阳氏与淳于氏的手中,万万不可鲁莽行事。”他语气平静道,看不出一点情绪。
大司寇、大司徒均换上了他自己的人,但是光禄勋、卫尉、京兆尹等要职,还是淳于氏和欧阳氏的人掌管着。
闻言,聂亘微微皱眉,不明白他还在顾虑什么。但如此犯上的话,他没敢说出来,转而道:“臣有一计,能砍去淳于嘉一臂。”
“何计?”
聂亘屏退旁人,方才轻声对赵欢一一道来。
回宫的路上,迎着凛冽的寒风,而赵欢脸上的表情却不比那风还要冷。腊月十七的月亮却刚升上来不久,血红的颜色,伴随着似恶鬼哭嚎的风声,十分骇人。
第五十五章:夜宴
淳于念不大喜欢冬季,尤其是北方的冬季,水冷草枯不说,四处不着一点绿色,看久了不觉让人心生厌烦。还是赵欢心细,差人给她送了梅花,她笑着说:“院子里的松柏看起来老气横秋的,还不如挖掉几棵种梅花。”
“那也得等到开春后,现在土都冻上了,挖不了。”赵欢有些无奈地笑道。
她叹了一口气,托腮看着他拟的小年夜宴请名单,嘟囔道:“近日宫中宴会未免也太多了些。”
“那是庆功宴,这是家宴,不一样。”他蘸了蘸墨水,继续写名字。
“此等小事,交给尚书台的人做便可,何必你亲自动手?”
“这是规矩。”
雍朝确实有这条规矩,说是皇帝亲拟宴请名单,方有家之意味。
闻言,淳于念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她和他同床共枕一年多,都无法做到如同平常夫妻一般,光是手拟一个名单就能与他亲如兄弟?皇帝的虚伪罢了。
……
转眼,便是小年夜,淳于念着一身绛红色的礼服姗姗来迟,因有孕在身,她胖了几分,却越加显得雍容华贵。
刚入羲和宫正殿,她便听见殿内众人道皇后万安。她目不斜视地走向赵欢,正欲施礼,赵欢便抬手示意免了。待走到他身旁坐下,脸上方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众位免礼平身。”
“谢皇后。”
赵欢笑着握住她的手,靠近她低声耳语:“若是觉得累了,第一巡酒后便可先回去。”
“我有分寸,无须担心。”她浅笑着对他道。
“好,”他点了点头,转而对众人道,“今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可开怀畅饮,朕定不追失仪之罪。”
闻言,众人皆笑了起来,赵欢当即抬起第一杯酒,笑道:“朕在此,祝贺各位新禧。”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
“臣等,恭贺陛下新禧。”
众人亦是举杯将酒饮尽。
得到赵欢的同意,内侍宣布开席,歌舞即上。
众人的目光不在身上时,淳于念才开始四处打量,发现今年的座次与去年相比确实不一样了。
淳于氏坐在她的左侧首座,欧阳氏却坐在了淳于氏的下方,赵欢右侧首座是聂柔桑,往下是聂亘。而其他赵氏宗亲,皆在聂氏与欧阳氏之后。这对淳于氏来说,就有一点捧杀的意味了。不管如何,也应该安排北安王赵劝坐在父亲的位置上吧?
正想着,就听见淳于嘉道:“在军中时,便听说皇后有孕在身,老臣在此恭贺皇后了。”
“多谢大将军。”淳于念以茶代酒,敬了淳于嘉一杯。
“今日天气冷,皇后要多注意保暖。”淳于嘉和声嘱咐。
淳于念应了一声,心中纵是有再多的不甘与怨恨,却也不能在此处露出半分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脸上保持笑意,不时与太皇太后交谈几句,赵欢偶尔插话,缓解了几分她心中的怨怼之意。
“要不要回去休息了?”他握着她的手问。
她摇摇头,柔声道:“家宴,我作为女主人骤然离席总归不太好。”
“特殊情况,没有人敢说什么。乖,快回去休息吧。”他温声细语地哄着,一点也不顾及人多势众,如此亲昵很不成体统。
她看着他那一脸殷切的模样,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顿时有些生气道:“你莫不是看上了哪个跳舞的,故意把我支走。”
赵欢:“……”
他顿时被这话气出内伤,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不便吐出来,若不是念及她还怀着他的孩儿,他一定掐死她。
“淳于念,你……你……”他被气得说不出话,“秋后算账!秋后算账!”
见他气急败坏,她强忍着憋笑的痛苦,还借题发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真是这样?”
“你再多说!”他佯装凶狠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撒娇,“我有几句话要给我父亲说,等一会儿再走。”
赵欢挑眉看她,“说什么?”
“让他收敛一些,好好做万户侯。”
他看了正在与人交谈的淳于嘉一眼,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去吧,说完了你也好回去休息。”
淳于念应了一声,先起身离席,后着人去请淳于嘉。
而淳于嘉听说皇后有请,确实有些惊讶,先是看了赵欢一眼,才起身随人出去。
内侍引着他进了偏殿,刚进门就听见淳于念发难,“我今日还活着,多亏父亲好安排!”
淳于嘉看了她身边的两位侍女一眼,那二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他不敢为难你的。”淳于嘉沉声道。
“不敢?”她冷笑着看着自己的父亲,“他若真的想杀我,如同捏死一只蝼蚁……”
“你若死了,雍朝便也不复存在了,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他看着女儿,神色严肃。如果赵欢因兵符之事降罪淳于念,他必定以清君侧之名,直捣雍州。
“但我就真的死了!父亲!”她满眼猩红地看着他,“您知不知道他一开始就想要我的命?您两次置我于死地,百年后以何颜面去见我娘亲?亏您还夜夜歇在我娘亲的房内,你究竟是爱她,还是爱她是萧湛的女儿!”她低声质问,气得浑身发抖,扶着房内的柱子才能稳住身子。
淳于嘉上前一步,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狠狠挥开,她一脸凶狠地看着他,“父亲,孩儿在一日,便是一日雍朝的皇后,淳于氏的荣华,日后由孩儿担着,您安心做您的万户侯,他不会伤您。”
他看着女儿,脸上尽是隐忍的不悦之色,“淳于念,你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吗?”
“孩儿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父亲,一脸坚决,“如今您战功赫赫,二位兄长亦供职于朝,我淳于氏,明可以做满门忠良,为何要担上灭族的风险,做些不该做的事,受后世唾骂?”
“你知道雍朝的天下是如何得来的吗?”
“知道,代熙而来。”
“是篡熙而来。”
“熙朝古膺之乱后,早就分崩离析了,赵晧北征张桓,平夷狄,中克黄鼎,一统长江以北,封雍王,病亡于在南征途中。赵桁袭雍王之位,一统南北。熙朝国祚已尽,代熙乃顺应天理。”
“你外祖父就教你这些?”他冷哼一声看着女儿,“赵晧封雍王,为父出力几何你知道吗?赵桁袭雍王之位代熙,为父出力几何你又知道吗?熙朝国祚已尽,如今雍朝又国祚几何?”
淳于念紧紧地握紧拳头,强忍着泪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若父亲想代雍而立,请从女儿的尸体上跨过去!”
“你以为为父不敢?”
淳于念笑,“父亲是大英雄,怎会不敢?女儿拭目以待!”说着拂袖而去。
“念儿!”淳于嘉扬声叫住她。
她背对着他,冷声道:“本宫是乾仪帝后,信平侯僭越了。”
淳于嘉看着她,负气冷哼一声:“皇后之位都是为父送的,如今倒是会摆起架子来了。”
闻言,她心中有所明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应该明白的。”
“所以说,儿女都是讨债鬼。”淳于嘉不悦地舒了一口气,寻了个位置坐下,看着淳于念道,“既然是为父将你送上后位的,那只要为父在一日,你便是一日雍朝的皇后。”
她回头看着父亲,伤心欲绝的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情不自禁的笑容随即便挂在了脸上。她抬手,抹掉因失笑而落下的泪水,还一脸倔强地看着父亲。
淳于嘉:“……”
他就说淳于念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过来。”他拉着脸,可语气到底是软了许多。
她吸了吸鼻子,走到父亲身旁,因着身子重,所以只得站在一旁。
他看着她,警告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若是他再让聂亘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为父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嗯,”她憋着嘴,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我告诉他。”
他好气又好笑,“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般幼稚。”
“孩儿始终是父亲的孩儿。”她看着父亲,脸上满是天真。
他不禁失笑,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快回去,免得赵欢又多心。
她嗯了一声,依言回到赵欢身边。赵欢见她红着眼睛回来,忙问怎么了。
“他说我是个吃里扒外的小混蛋。”她憋着嘴一脸委屈道。
“这话倒不错,我也觉得你是个吃里扒外的小混蛋。”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她打开他的手,小声嘟囔:“当着这么多人,你能不能注意点?”
“放心,没人看见。”他笑得意有所指,大概是不敢看见。
她有些无语地笑了笑,“我先回去,你也早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对南星道:“好好照顾娘娘。”
南星应了一声,伸手去扶淳于念。淳于念看着她,却不见半夏,有些奇怪道:“半夏呢?”
南星正欲开口,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闹,有女人哭喊着:“陛下,您要给妾身做主啊——”
闻言,淳于念抬眼望去,就见聂柔桑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跑进来。她心头陡震,快速地扫了一眼在座宾客,登时脸色大变。
第五十六章:美人计
众人见聂柔桑如此失态地跑进来,纷纷大惊失色,舞姬乐姬等也都快速地退了下去。
淳于念转眼看着赵欢,只见他神色严肃,沉声问:“何事让你如此失仪?”
“陛下……”聂柔桑话未出口,便先哭了出来。
“放开我,你们这些瞎了眼的东西!放开我!”
门口传来男子的怒吼,众人抬眼就见几名侍卫押着淳于延进来,跪在赵欢身前。
“你们为何如此对待常宁侯?”赵欢沉着脸问。
“陛下……”侍卫还未说话,聂柔桑便先哭诉起来,“陛下,妾身不胜酒力,刚到偏殿更衣,在途中遇见常宁侯,不曾想……他……”说到此处,她泣不成声,掩面痛哭。
侍女见主子委屈,慌忙补充道:“常宁侯竟然对婕妤动手动脚,还说将来他当了皇帝,封婕妤做皇后……”
闻言,全场哗然,淳于念一脸惊恐地看向赵欢,只见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抬手便将身前的桌子掀翻在地,杯盏碗碟碎了一地,众人吓得冷汗直流纷纷噤声不敢言语。
“陛下……”淳于念小声叫他。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容置否地对南星道:“送皇后回宫。”
“陛下,”淳于念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一脸恳求,“陛下,此事事出蹊跷,定有什么隐情,千万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陛下。”
赵欢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又将其从袖中上扯下来,看着南星吼道:“还不送皇后回宫?”
南星只得上前,拉开淳于念。
淳于念看着他,哭喊着:“陛下……三思啊……”
而他,恍若未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去,在那二人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问:“淳于延,你可认罪?”
淳于延抬眼望着他,一脸坚决,“臣,大冤……”
他话未说完,就被赵欢一脚踹翻在地,怒道:“谋逆的话你都说出来了,有什么可冤枉的!”
淳于延挣扎起身,稽首跪拜在地,正欲开口,就听见门外有人喊冤枉。
众人抬眼望去,就见淳于念的侍女从殿外走进来,跪倒在赵欢身前,“陛下,此事尚有误会,还请陛下听婢女一言。”
赵欢微微皱眉,在场众人亦是惊讶,聂婕妤都不惜毁掉名声,构陷淳于延已经是明摆着的事,还能如何辩解?
“陛下,此女出自淳于氏,所说之言不过是辩解之词,不可轻信。”赵欢还未说什么,就听见聂亘在一旁冷冷开口。
淳于嘉眼神犀利地看着聂亘,沉声道:“若是有人存心陷害我儿,一面之词亦不可信!”
赵欢垂眸看着地上的三人,神情肃杀,“淳于延先说。”
此事事出突然,淳于延大概也预料不到半夏会出来作证,若是让半夏先开口,岂不是让俩人当场串供?
淳于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回来的路上遇见婕妤崴了脚,臣以为是半夏,上前扶了一把,至于婕妤所说之言,是欲加之罪!”
“臣妾所说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说罢,聂柔桑亦是稽首大拜。
听了淳于延的话,淳于念微微挑眉,看了赵欢一眼,心中也已了然。她就说他为何那么着急要让自己回去,原来是与聂柔桑有这么一出大戏要演。心中也渐渐有了底,让南星扶着走下台来,朝父亲与二哥使了个眼色,静听赵欢如何处置。
“你说的误会就是这个?”他看着半夏,冷冷开口。
“婢女身形与婕妤略有相似,今日皆穿绯色衣裙,况且常宁侯又饮了酒,认错人也是情有可原。”半夏语气平静地陈述。
此话一出,众人才发下半夏与聂柔桑确实都身着一色,但是说辞就有点牵强附会了。而聂亘也没想到,淳于延的脑子竟然能转得如此之快,让这个丫鬟的出现顺理成章。
“人可以认错,但话怎可乱说?”聂亘看着半夏,语气嘲讽。
赵欢不为各方之言所动,看向押送淳于延进来的侍卫问道:“你们方才看见了什么,都一一给朕说清楚。”
“臣等在外巡逻,听见有人呼救便赶过去,只见常宁侯拉着婕妤的手不让其走,臣等上前制住……”
“信口雌黄!”淳于延怒道,“当时我正在给婕妤赔礼,你们便从我身后而来,方才将我压倒在地。若是我站着,你们来十人也休想……”
“放肆!”淳于念抢在赵欢之前率先呵斥道,“还轮不到你说话。”
见淳于念发话,淳于延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听见淳于念对聂柔桑道:“聂婕妤,本宫知你向来不喜我淳于氏,但也犯不着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来诋毁,我淳于氏满门忠良,岂能受尔等乡野村夫的不白之冤?”
说着,她看了眼自己二哥。淳于川见此,顿时了然,低声对身旁的欧阳节耳语。欧阳节边听边点头,看着聂亘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聂亘道:“大司寇所言极是,如今这些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轻信,若是想听真话,怕是得上霹雳手段。”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莫不惊惧,所谓霹雳手段,除了用刑又会是什么?而宫中,有的是让人开口说真话的法子。
聂亘狠狠地瞪了欧阳节一眼,忙对赵欢道:“陛下,长留侯此言甚是不妥,婕妤娇弱之躯岂可用刑?”
“人都是肉长的,刑具用在谁身上都疼,但不用又怎么有真话?”欧阳节一副看热闹的语气笑道,“以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此时的情形再也明白不过了,聂氏想要淳于延的命,欧阳氏顺水推舟,亦不让聂氏好过,就只看赵欢如何抉择了。
聂柔桑暗中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义无反顾地望着赵欢,语气掷地有声:“陛下,妾身绝无半句虚言,恳请陛下用刑,以证妾身清白。”
“臣亦无虚言,陛下用刑便是。”淳于延语气坦荡道。
“陛下用刑便是。”半夏亦道。
赵欢看着这三人,淳于延与半夏的死活他当然不用管,但是聂柔桑怎能承受得住那些刑具?他如今是骑虎难下,但若是有半分退却,就只能功亏一篑。
淳于念看着他的背影,幸灾乐祸的眉毛都快飞入鬓角了。她敛了敛唇边的笑意,扶着腰,慢慢走到赵欢身边,语气平静道:“大司徒之言过矣,婕妤万金之躯,怎能动用刑具?”
赵欢转眼看着她,明白此事是做不成了,但为了保住聂柔桑,也不得不把这个好人拿给她做。
她看着赵欢,拍了拍他的手算是宽慰,转而对众人道:“此事再也明朗不过了,只不过是常宁侯误将聂婕妤认做本宫的侍女扶了一把,聂婕妤惊慌中以为常宁侯酒后失仪,只是误会罢了。大过年的,何必舞枪弄棒的,不吉利。”
众人见皇后出来解围,识趣的立马附和道:“陛下,娘娘所言极是,只是误会罢了。”
赵欢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就只能顺水推舟,正欲开口,却见聂柔桑再拜稽首,“陛下,妾身句句属实,常宁侯确实有谋逆之言,绝非误会,您千万别被人混淆视听了!”
闻言,淳于念在心底冷笑一声,到底是结发夫妻,当真是情真意切,宁舍一身剐都要把淳于延拉下马。
赵欢心中一沉,纵是有千般不忍,此时也只能硬下心肠,沉声道:“既然如此,用刑。”
“陛下,半夏当时不在场,具体情形并不知晓,恳请陛下免去她的责罚。”淳于延沉声道。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淳于延这五大三粗的,竟还能如此怜香惜玉?赵欢闻之,亦是忍不住看他一眼,事到如今还能想着一个丫鬟?当真是让他刮目相看。险些被他气笑。
“你倒是多情。”赵欢冷哼道。
淳于念听出了弦外之音,忙笑道:“说来,也不怕外人笑话,妾身还未进宫时,他便让妾身把半夏许给他,妾身想留半夏在身边,一来二去就拖了许久,这次常宁侯凯旋,想必定是幽会回来,方才冲撞了婕妤。都是误会,犯不着用刑。”
赵欢那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还是想把话往误会上引,从而保住聂柔桑不受刑罚。
他看了淳于延一眼,冷声问道:“当真如此?”
“确实如此——”
“确有此事——”
淳于延与半夏齐声道,众人闻之皆觉有一丝好笑,殿中气氛稍有缓和。
他冷漠地看着淳于延,肃然开口:“但你酒后失仪,冲撞婕妤,又有谋逆不敬之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解去军中职务,在家反省。”
“谢陛下隆恩。”淳于延稽首大拜。
即使蒙冤,这对于淳于氏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收些锋芒,之后各方的诋毁谗言也会少许多。淳于念心想。
“至于半夏这丫头,你若是真喜欢,朕便做主,将她赐给你了。”
今日若无半夏多事,淳于延被解去的岂止是军职?
“谢陛下!”
“皇后可有意见?”他转眼问淳于念。
“陛下都发话了,妾身还有什么话可说?”淳于念笑了笑,转而对半夏道,“还不谢陛下成全?”
“谢陛下成全!”半夏稽首拜谢。
赵欢嗯了一声,转身挥手道:“朕乏了,你们继续吧。”
“恭送陛下——”
众人齐声拜别。
淳于念看这儿身前还跪着的三人,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婕妤聂氏,酒后于众臣前失仪,有损皇家颜面,更无妇德妇容可言,即日起罚于庆熹宫闭门思过,外人不得探视!庆熹宫众人,连坐,没有本宫旨意,不得外出亦不准旁人探视!”
语罢,众人皆是一惊,赵欢都忍不住回头看她,眼神略有警告之意,“皇后……”
她回头,看着赵欢笑得人畜无害:“臣妾调教后妃,陛下认为有何不妥?”
他不仅废了淳于延,还逼自己说半夏与兄长有私,从而将其调出宫去,也算是废了她一条胳膊,可谓是一石二鸟,妙不可言。她又怎会让他好过,让聂氏留眼线在宫中?
赵欢牢牢地看着她,冷笑道:“并无不妥。”
第五十七章:弄璋
回承乾宫的路上,赵欢一直冷着脸没有同淳于念说一句话。淳于念自知戳到他的痛处,便也没主动招惹。直到洗漱睡下,他还是拉着一张脸,似乎要将冷战进行到底。
她讨好地蹭到他的肩膀上,笑得谄媚,“你生气了?”
他睨了她一眼,冷哼道:“好手段啊,淳于念。”
“这不近朱者赤嘛。”她看着他,笑得极为狡黠。所谓近朱者赤,不都是跟他学的吗?
他冷哼一声,沉默一晌才问:“你和淳于嘉说了什么?”
“让他安分守己,好好做万户侯。”
“他怎么说?”
“让你保重身体,做个贤明的君主。”
他挑眉看着她,明显不信。其实,这话倒也不假,只要赵欢活得够长,把淳于嘉熬死了,淳于氏也就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了。
她啧了一声,有些着急道:“难不成他会对我说,他要怎么造反,让我怎么暗害你?”
他冷哼一声没说话转而看向帐顶。
她笑了笑靠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帐顶,语气平静道:“我给他说,若他想代熙而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赵欢转眼看着她,心中顿时一软,侧身将她揽进怀中,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没有甜言蜜语,仍旧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她,“自从嫁给朕的那一日起,你便是乾仪帝后,我雍朝的第六位皇后,与淳于氏君臣有别,不能有再多的瓜葛,明白吗?”
她靠在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重重地嗯了一声。
他摸着她的头,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吧。”
她应了一声,想了想才说:“让聂亘的人收敛一些,若是再做出此等恶心人的事,我一定十倍奉还!”
今日之事,虽说有赵欢的支持与参与,但主谋必定是聂亘,也只有他才会无耻到用女儿的清誉来打击淳于氏。而那聂柔桑,大概是失宠后想取得赵欢的欢心,不幸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弄巧成拙了。
闻言,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至于聂婕妤,我禁了她的足,但陛下若是想去看看她和孩子,也没有人敢拦。”
此话一出,赵欢倒是听笑了,“我明日解了她的禁你又能如何?”
“陛下不怕众臣耻笑的话,大可如此。”她无所谓地笑起来,倏而语气一转,半是威胁半是决绝道,“但到那时,皇后便只是皇后了。”
他冷笑了一声,淳于念就是吃准了自己爱她,所以做起事来才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聂柔桑,也早就死了几百次了,这样的威胁听起来就是个笑话。但他实在害怕失去淳于念而得到一具躯壳,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做任何事,只要不触及根本,他也
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淳于念!”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有时候我真的想弄死你算了!”
她看着他,笑靥如花,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讨好道:“你舍不得。”
他冷哼一声,自以为高傲地转开目光不看她。舍不得吗?当然舍不得。
转眼便迎来新年,因为小年夜宴会上的风波,各方势力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个年过得清净。
值得一提的是半夏与淳于延的私情一事,赵欢像是为了报复淳于念一般,年都不让半夏陪着过,腊月二十八的那一天便让淳于延来接人。淳于念听闻此事,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奈何他以年末政事繁忙为由,一连躲了她好几天。
……
今年的春立在腊月里,春天来得早,过完年之后,一天天地暖了起来,距离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淳于念也越来越焦虑,竟然还担心起如果孩子长得不好看怎么办。
赵欢听了无奈又好笑,又只能柔声安慰:“你都生得如此好看,孩子怎么会难看呢?”
她沉吟半晌,觉得似乎也有道理,转眼一脸认真地打量起赵欢来,看得他极为不适,“你什么意思?”
“我发现,你并不算好看。”
赵欢:“……”
“那你觉得谁好看?”他冷声睨视道,语气中颇有威胁的意思,若是她敢说出谁更好看的话,他绝对掐死她。
“我二哥啊,”她回答道得坦荡,丝毫没有感受道某人满满的敌意,“我觉得我二哥最好看。”
赵欢再次:“……”
“行,你们淳于氏的都好看。”
她莞尔一笑,讨好地蹭上他的肩膀,“但是我最喜欢的是你呀。”
他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她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一脸诚恳:“臣妾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他忍不住失笑,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却发现被肚子隔住了,抱不了。他无奈扶额,“儿啊,你都不知道你爹我这几个月过得好苦。”
“不正经。”她笑着骂道。
他握住她那打过来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满脸笑意地看着她,“我爱你,宝贝。”
她凑过来,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我也爱你。”
要说这孩子,像真的是听了他爹的话一样,刚出了正月,便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二月初二的那日,刚用过早膳,她就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碧云忙去太医院把欧阳羽请来,又让南星去羲和宫等赵欢退朝。结果,赵欢匆匆忙忙地赶过去的时候,她竟然在吃午膳,还是她最喜欢的莲子八宝饭。
他站在房门外,插着腰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吃吗?”
她点点头,“不疼的时候吃两口。”
他听了,转眼看着跪一旁的欧阳羽
,“起来吧。”
欧阳羽依言起身,垂首站在一旁,赵欢寻了个位置坐下,有些不明白道:“生孩子不是疼得厉害?”
“产前阵痛因人而异,有些疼一会儿,有些疼一天,还有疼好几天的,娘娘从早膳到现在疼了四次,都是缓慢的钝痛,还生不了。”欧阳羽一脸平静道。
“你倒是个好的接生婆。”赵欢笑道。
“陛下谬赞了……”
“疼……”
说话间淳于念又喊了一次疼,听声音比之前都还有疼一些,女医和稳婆都在一旁候着,反而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无事可做。赵欢看了他一眼,对宫人道:“给欧阳太医看座。”
欧阳羽回身准备谢恩,被赵欢不耐烦地挥手免了。
生孩子的过程对于母亲来说犹如炼狱,对于只能在外等待的父亲而言,亦是煎熬难耐。随着淳于念疼得越加频繁,赵欢心情亦是烦躁不安,晚膳也只是胡乱地吃了几口,听着淳于念的哭喊声,心如刀绞,冲屋内喊道:“念儿,我在呢,我陪着你呢!”
“啊——”淳于念疼得变了声,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他在屋外急得团团转,见欧阳羽居然还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顿时气从中来,怒道:“都什么时候还喝茶!”
欧阳羽放下茶杯,看着他道:“妇人生子皆是如此,陛下不必过分焦虑。”
“不是你家媳妇儿生孩子,你当然不急。”他口不择言道,殊不知此时自己多不像一位皇帝。
闻言,欧阳羽想笑,却还是忍住了。这人也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竟还像初为人父般焦躁。
他正冲欧阳羽发着火,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啼哭生,有人高呼道:“生了,生了……”
说着,便有人拉开房门,跪在赵欢身前,“恭喜陛下,娘娘生了个皇子。”
赵欢顿时开怀大笑,“赏!”说着,推门便要进去,“念儿……”
“您还不能进,”南星从屋内出来,将赵欢挡在了门外,“血气重,收拾好了再进来。”
“皇后还好吗?”他着急地问道。
“累着了,不过没什么事,您不必担心。”
他点头应了一声,“赶快收拾。”
南星低头轻笑,转身便进去了。他转而看着欧阳羽,笑道:“欧阳大夫喜欢什么茶?朕明日让少府给你送去。”
欧阳羽起身谢恩,“若是无事,臣就先告退了。”
他挥了挥手,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儿子长什么样,哪会管他走不走。过了一会儿,南星过来说可以进去了,话音未落,他一只脚都已经踏进屋内了。
“念儿……”他忙来到淳于念身前坐下,她已经能坐起来了,但还是没有什么力气,只是看着他淡淡地微笑。
“辛苦了,宝贝儿……”他
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你是我赵氏的大功臣!”
储君稳而江山固,当真是大功臣。
这时,南星抱着孩子上前,笑道:“二皇子给父皇请安。”
他忍不住失笑,“你这丫头,”说着,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揭开襁褓抱到淳于念眼前,“快看看我们的儿子。”
淳于念本是笑着的,但当看见襁褓中的儿子时,眉头顿时皱到了一起,看着赵欢一脸不信道:“这是我儿子?怎么这么丑!”
赵欢顿时:“……”
他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宝贝儿,我一直在门外守着,这孩子确实是咱们亲生的。”
“娘娘有所不知,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的。”碧云在一旁笑道。
“又皱又黄,像个猴子一样。”
赵欢再次:“……”
“我和欧阳羽都约好了要做儿女亲家的,要是他嫌弃咱孩子长得丑可如何是好?”她一脸沮丧地看着自己儿子,甚是痛苦。
“他敢!”敢嫌弃他儿子不好看,谁给的胆子?但是看着淳于念满脸纠结的表情,又柔声哄道,“没事儿,过几天就长好了。”
“真的?”
“真的!”他信誓旦旦。
她半信半疑地再看看儿子,又转眼看看赵欢,又是惋惜又是感慨道:“丑是丑了点,但好在长得像你”
赵欢:“!?”
“适可而止啊,淳于念!”他佯装严肃地看着他。
她抬头看着他,一脸委屈,“当然得像你啊,不像你还得了?”
他真的要被她气死,不由骂道:“老子知道没有淳于川长得好看,用得着几次三番强调吗?”
淳于念被他吓了一跳,抬眼愣愣地看着他。他心下顿时一谎,这本是玩笑,不会真吓到了吧?刚准备开口道歉,她就扶着他的手臂,一脸诚恳信誓旦旦道:“君美甚,淳于公何能及君也!”
他顿时被气笑了,“顽皮。”
南星等人见此,上前将孩子抱了下去。他上前将她揽进怀中,“辛苦了,我的小念儿。”
“为了你,刀山火海都不足为惧,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扶她躺下,柔声道:“快休息一下,我陪着你。”
她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便滑入了梦乡,她梦见赵欢带着她和孩子回淳于府,父亲抱着孩子投壶,赵欢同大哥和二哥说话,大嫂二嫂教她做衣服。
赵欢看着她嘴角的微笑,倾身吻了吻她的嘴角,“我真的很爱你啊,淳于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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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仇起
三月初,春分已至,日暖风轻桃李芬芳,燕儿也已经开始衔泥筑巢,院墙下的梨树花期正盛,风将花瓣吹落了一地,宫人们拿着扫帚要扫,却见聂婕妤抱着大皇子在檐下看燕子筑巢,遂只得在一旁候着。
“小燕子回来了,春天又到了。”她笑着对儿子道。
那孩子既不看燕子,也不看自己的母亲,只是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一旁侍女漱玉见其又流口水,拿着毛巾替他擦干净。
聂柔桑见此,也只是笑,“琋儿,姨娘带你去晒太阳好不好?”说着,便抱着孩子出了门。
出了门,宫人便将孩子接过去了,近几月来,自家主子消瘦的厉害,十多斤的孩子抱着确实累。
一路上,见宫人行色匆匆,漱玉拦下一人问道:“出了何事,怎得如此匆忙?”
小黄门行了一礼道:“今日是二皇子的满月宴,陛下宴请朝臣,小的们临时被调去羲和宫当差。”
闻言,聂柔桑才想起来,今日是三月初二,皇后儿子满月。漱玉将人遣走,忍不住埋怨道:“当年咱们大皇子满月,可没见这么铺张。”
“嫡长子,理应如此。”她叹了口气笑道,“陛下给二皇子取什么名?”
“璋。”
“玉璋的璋?”
“是。”
“赵璋,”她小声念道,“这名倒取得真好。”
古人称生男为弄璋之喜,而玉之尊者为璋,玉之利者亦为璋。看来赵欢是真的要立淳于念的儿子为储君了。
“也不知她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事事都依着她,明明娘娘您才是……”
“多嘴!”聂柔桑呵斥道,可心中难免有些悲凉,是啊,明明她与他才是结发夫妻,明明那个位置应当是她的。可现在,她怎么连那个人都没有了呢?
她还记得的他知道自己有孕时欣喜的模样,记得无法给她后位时的自责与内疚,那晚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他一定不会辜负她与孩儿。她为他扮作商人妇去接近淳于曦,为了从淳于曦口中套话险些丧命,这次为了扳倒淳于延更是不惜自损清誉。到头来,皆是为他人做嫁衣。
起初,她认为是碍于淳于氏的势力,他不敢冷落淳于念。直到那年小年夜,淳于念吐血晕厥,她看见他眼中的慌乱与惊惧时,才知道他是真的动情了。她不明白,论姿色,她不输淳于念,论家世教养,她自认为比生长在南蛮之地的淳于念好太多。但,他怎么会像鬼迷心窍一般?甚至不顾皇帝尊严地去讨好她?
其实,她早该明白的,自从参加完她的笄礼后,她便对她冷淡了许多,只是她不愿相信罢了。且如今淳于念诞下嫡长子,自己儿子又是个痴傻的,她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聂氏一族的兴亡,只能由着命去闯了
。
“咱们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应该感谢皇后才是,你再这般多嘴多舌,传到皇后耳朵里,不知又会有什么惩罚。”她冷笑道。
皇后诞下嫡长子,普天同庆,赵欢为此大赦天下,向淳于念求了情,她这才能出来看看这三月春光。
漱玉点头称是,“御花园的花开了,咱们去看看。”
她笑着点头说好。
……
今日天气好,又加之二皇子满月,前来参加宴席的王亲贵胄也来了不少,所以御花园的人也多。偶尔从她身旁跑过几个顽皮的孩子,撞到了聂柔桑,引得漱玉一阵谩骂:“是哪家没教养的。”
“我当谁这么有教养,原来是漱玉姑娘。”
漱玉抬头就见半夏扶着淳于嘉的夫人张氏走过来,身边跟着是淳于氏的几个少夫人。
“哟,半夏,哦不,淳于夫人几月不见,您倒是丰腴不少。”漱玉反唇相讥道。
张氏拍拍半夏的手,朝聂柔桑施礼,“家中小子无状,冲撞了婕妤,还请婕妤海涵。”
聂柔桑点头回礼,淡笑道:“夫人言重了,孩子调皮一些也属正常,冲撞本宫倒是无事,怕冲撞到别人,就没有本宫这般好说话了。”
张氏点头说是,招手将四个孙儿喊过来,“刚才你们冲撞了聂婕妤,快给婕妤赔罪。”
“对不起——”
几个娃娃异口同声道。
“没事,”聂柔桑笑得和煦,“以后要小心些,不可这么莽撞。”
娃娃们应了一声,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其中一个孩子与半夏要亲一些,拉着半夏的手笑道:“姨娘,你快看,他看起来好傻啊,一直流口水都不知道。”
半夏闻言,登时变了脸色慌忙捂住孩子的嘴,呵斥道:“别瞎说话……”
然而,其他的几个孩子已经朝宫人怀中的赵琋看去了,纷纷笑道:“真的好傻啊,像个傻瓜!”
“都把嘴闭上!”张氏吼道,又忙着换上笑脸,“孩子不懂事瞎说,婕妤别放在心上。”
聂柔桑看着被捂住嘴的那个孩子,笑得阴鸷,“你看起来倒是聪明,不过本宫听说早慧必夭,你以后小心些。”
“婕妤这话什么意思?”淳于延之妻李氏怒道。
聂柔桑冷哼一声,神态轻蔑道:“字面上的意思,天妒英才,这个词都听过吧?”
张氏忍气吞声半晌就是不愿与她结毒,但此刻也忍不住骂道:“聂婕妤,老身敬你才唤你一声婕妤,殊不知你竟如此德不配位。不过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竟遭你如此咒骂,这究竟谁没有教养?”
聂柔桑气得发抖,对左右喊道:“来人!淳于氏以下犯上,给本宫掌嘴!”
“我看谁敢!”半夏瞠目怒道,“不想活的尽管上来!”
被半夏这
一威胁,左右都低着头不敢上前,聂柔桑气不过,扬手便朝半夏打去,半夏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抓住,往后一推她便摔倒在地。
漱玉见自家主子受辱,登时大怒,扑上去与半夏厮打在一起。半夏一是不备,被她扑倒在地,脸上挨了一巴掌。她哪里受过这种气?抬手狠狠一拳地打在漱玉脸上,趁着空档将其掀翻在地翻身骑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压在膝盖下,左右开弓,打得漱玉惨叫连连。
“还不上去帮忙?”聂柔桑冲身后的宫人喊道。
众人哪里见过这架势?被这一通吼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住半夏。淳于氏的人见此还得了?也顾不得什么失仪,两位少夫人与家仆们亦是上前,与那几个宫人扭打在一起。
殊不知那半夏是一般汉子也降服不住的?她一脚踹开要来打自己的小黄门,从侍女手中挣出,打得她们只有躲的份。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张氏气得跺脚,但是此刻双方的打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见她的话?就连那几个孩子见自己母亲被欺负,都跟着上前撕扯,一时间乱作一团。
周围的人听声也都慢慢围了过来,但是都不敢轻易出手,这两姓人,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其中一个小黄门抓住了淳于延之妻李氏,聂柔桑见此,上前就给了李氏一巴掌。张氏她不敢打,这个她还不敢打吗?
淳于延的儿子见母亲受辱,登时大怒,冲过去一头将聂柔桑撞开,聂柔桑惨叫一声,接着只听见噗通一声,有人落水了!
“啊——”人群中顿时惊叫起来,“大皇子落水了!大皇子落水了!”
半夏踹开缠上来的小黄门,只见那抱着孩子的那个宫女在水里扑腾喊着救命,而手中的孩子,早就不知去向。
“啊——”聂柔桑惨叫一声,拼了命地朝岸边爬去,“琋儿——琋儿——”
半夏一把挣开身上的束缚,跑到水边,解了厚重的外衣,亦是噗通一声跳入水中。奈何湖水浑浊,看不清孩子掉在了何处,掉在水中的宫女又拼命挣扎,将水搅得更浑,声音又掩过了孩子的哭声。
她继续往深处游,终于在一堆乱石中找到了孩子。她一把将孩子捞起来,奋力地朝岸边游去。聂柔桑在岸边一把接住孩子,哭得肝肠寸断。宫人们早就备好了轿辇,人一就上来,抬着聂柔桑母子二人便往庆熹宫赶。而那被就上来的宫女,还俯在岸边吐水。
旁人将半夏拉上来,她看着淳于氏的众人,深知闯了大祸。但张氏不愧是淳于嘉的夫人,不慌不忙地捡起地上的衣服给半夏披上,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家仆,“你赶快回府通知大将军,你速去承乾宫通知皇后。”说着,环视一周朝众人笑道,“今日之事
,乃聂婕妤仗势欺人,若陛下追究起来,还望各位做个见证,淳于氏定不胜感激。”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这话中的威胁,若是谁敢在赵欢面前说了不利于淳于氏的话,定不会有好下场,所以皆言一定会如实上告。
张氏笑着答谢,往承乾宫赶的路上,低声嘱咐两位儿媳:“你们赶快带着孩子离宫,回到府中谁来都别出门。”
她二人点点头,带着被吓呆的孩子们匆匆离开。
此时,天边乌云来袭,隐隐传来几声雷响,要变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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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雷声
淳于念赶到庆熹宫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跪满了下人,内侍高喊皇后驾到也只有宫女出来迎接,略施薄礼,便引着她朝寝房去。
屋内的人见淳于念进来,皆下跪行礼,赵欢沉着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聂柔桑坐在床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如何了?”她问一旁的欧阳羽。
“高热一直不退,只能等着。”欧阳羽沉声道。
她听半夏说了,当时聂柔桑忙着抱人回来,没让孩子将腹中的水吐出来,又经颠簸怕是呛到肺中去了。
“水吐出来了吗?”
“吐了些。”
欧阳羽的意思她明白,吐了些,但是没吐完,现在又烧得昏迷,估计是悬了。她相信欧阳羽的医术,但是现在这样,就算是华佗在世都无济于事。
“尽力!”
“臣明白。”
若是孩子死了,只怕聂氏更要借题发挥,将淳于氏踩死。
“欧阳太医,你快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聂柔桑哭喊着,欧阳羽上前一看,只见孩子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他向后伸手,“簪子给我。”
众人皆是一愣,唯有淳于念上前,将头上的玳瑁簪拔下来递给他。他接过簪子,用袖子擦掉孩子嘴中的白沫,拿起簪子将孩子的嘴撬开,将簪子横在孩子嘴中。只见孩子紧紧地咬住簪子,身体却还是不停地抽搐。
做完这些,欧阳羽长长地叹了口气,退了两步回头看着淳于念摇头。
赵欢见此,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欧阳羽看了他一眼,又退了两步躬身道:“大皇子落水后受了惊吓,被救起后又没有及时将水排出,水呛到了肺中,加之受寒受惊等原因……”他顿了顿,下跪稽首一拜,“臣才疏学浅,不能治愈。”
“欧阳太医,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只要你能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聂柔桑跑过来,跪在欧阳羽身前,哭得撕心裂肺。
欧阳羽一脸为难,“臣当真是无能为力,还请娘娘快些起来。”
“不可能,皇后命悬一线你都就得回来,这只是高热而已,你怎么救不了呢,你能救的……我求你了,欧阳太医……”
淳于念看了于心不忍,让南星去扶人起来。谁知,她竟跪着走到身前,抱着淳于念的腿哭喊着:“皇后,就算您不喜臣妾,但是看在陛下的面上,你就让欧阳太医救救琋儿吧,我不能没有他……皇后,求您了!”
自生产后,淳于念元气大伤,根本经不起她这般摇,一边挣开一边道:“婕妤你别这样,不是太医不救,是……”她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孩子已经救不了了,想了想才纠结开口,“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切勿伤了身子……”
聂柔桑哪里还听得这话?哭得肝肠寸断,“皇后,你当真如此狠心见死不救吗?”
淳于念被她摇得站不住,忙让南星和碧云将其拉开,和声道:“婕妤,我并非华佗,亦不懂医术,怎能说见死不救?”
“娘娘,你快过来,大皇子他……”漱玉慌忙喊道。
聂柔桑回身朝床边跑去,只见儿子渐渐停止了抽搐,脸上血色全无,最后没有了动静……
“啊——”她惨叫一声,扑在儿子身上,“儿啊,你死得好冤啊——”
赵欢起身,只看见儿子苍白的脸,簪子从口中滑落,口中还不断地冒着白沫。他神色痛苦地闭上眼,一行清泪落下。
淳于念亦是受了不小的刺激,若不是南星和碧云扶着,险些站不住。
“娘娘,我们先回吧。”碧云小声说着,她刚出月子身子弱,又带着孩子,更是见不得此等事。
聂柔桑哭声凄厉,将院外的梨花上都染上一层寒霜。
“儿啊,你好好去,娘一定会给你报仇!让那些害死你的人都下去为你陪葬!”
淳于念刚走到屋外,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屋内,心中的不忍瞬间荡然无存,冷笑道:“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
赵琋死后,一连两天都下着雨,淳于念身子弱染了风寒,她没给赵欢说,他亦一日也没有来过。不仅没有来,就连欧阳羽也被挡在了宫外。
“天气冷,您就别吹风了。”南星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上前将窗户关了。
“平安那儿有消息了吗?”她哑着嗓子问。
赵琋薨逝,赵欢罢朝一日,今日才上朝。
“今晚他不当值,晚些时候应该会过来。”南星道。
她嗯了一声,转身又咳了两声,南星端上药,让她趁热喝了。她看着药,无奈地笑道:“习惯了欧阳羽,别人开的方子竟一点也不见好。”
“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
她蹙眉喝下那碗苦得让人发慌的药,漱了口才道:“他每次都是如此,只要一出事,就不让欧阳羽进宫,这哪是为我好,分明就是要我的命。”
说话间,碧云进来说平安来了。平安进来,先是行礼问安,淳于念忙问:“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平安看了她一眼,犹犹豫豫不敢说。淳于念心知不好,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和声道:“但说无妨。”赵欢总不该真的杀了淳于氏全族陪葬,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今日早朝,陛下当朝赐死了半夏,聂氏的人去府中看着半夏饮下鸩酒……”余下的话他也说不下去了,慌忙跪下,“娘娘请您节哀。”
她愣愣地看着平安,皱着眉,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平安再
次稽首大拜,“请娘娘节哀!”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
平安抬头,满是担忧地望着淳于念,“娘娘……”
她摇头说没事,扶着南星起身,刚没走两步,她便呕出一大口鲜血,旋即晕了过去。
“娘娘——”南星惨叫一声,扶住她,“快去叫太医——”
整个承乾宫霎时间乱作一团。
……
半夏的死对淳于念来说如断一臂,疼痛难当,而对于淳于氏来说亦是奇耻大辱。今日朝堂上,聂亘愤慨陈词,历数淳于氏几大罪状:
“陛下,大将军之妻张氏残害皇子,罪同谋逆,此一罪不忠也!以下犯上,纵奴伤人,此二罪不敬也!恳请陛下治淳于氏一族不忠不敬杀人枉法之罪!”
说罢稽首大拜,伏地不起。
赵欢沉着脸,抬眼看向淳于嘉,“大将军可有何说辞?”
“大皇子薨逝,臣亦感悲痛欲绝,此事与贱内确实也有关联,”淳于嘉出列陈词,“但究其原因,乃是婕妤自己摔倒,撞了抱着大皇子的丫鬟,才导致大皇子落水。我淳于氏,担不得这不忠的罪名。”
“若不是你淳于氏以下犯上,怎会生出此等事端?事到如今,你竟还敢狡辩!”聂亘直起身来怒道。
淳于嘉看着他,眼中尽是轻蔑之色,缓缓道:“贱内有罪,罪在不敬婕妤。若说不忠?老朽我历事三朝,追随太祖太宗二位先皇,辅佐世宗成宗两位先帝,率兵亲征东吴,平南越叛乱,镇压赵瓘之乱,长子淳于延,更是十八岁挂帅,将乌耶击退至大荒山以北,从此不敢犯我疆界,赵瓘之乱更是亲自捉拿叛贼归京。此等国难之际,敢问大司寇又有何作为?”
“你少偷梁换柱混淆视听,陛下,切勿被此等巧言令色之词迷惑,使大皇子含冤九泉!”
“陛下,臣只是向陛下表述淳于氏之忠!身为人臣,大将军已贵之所极也,有女位列中宫,乃滔天之富贵也,陛下对我淳于氏,已属天恩浩荡,臣怎敢有不臣之心?言至于此,臣借昔日魏武一语‘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淳于氏忠于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说罢稽首大拜,伏地不起,“大司寇聂亘诬陷忠良,恳请陛下查明真相,为老臣做主!”
“恳请陛下查明真相,为我淳于氏做主——”
淳于延、淳于川二人亦是稽首大拜,伏地不起。
淳于氏三父子这一跪,在场诸人都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淳于嘉之于雍朝,正如魏武之于汉室,就算真的有不臣之心,墀台上的那位又能如何?
赵欢看着淳于嘉父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指节根根发白。“大将军……言
重了……”他睁眼看着淳于嘉,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手心中满是青紫的指甲印。
“失去大皇子,朕伤心欲绝,”他顿了顿才没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软弱,“但还不至于昏庸,淳于氏的忠心,朕看见了。”
“陛下……”聂亘不可置信地看着赵欢,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挥手压了下去。
“可大皇子之死,正如大将军所说,与令正确实有关,是令正语出不敬在先,家奴出手在后,理应受罚……”
“陛下,”淳于嘉打断赵欢,“当时情形,乃是抱着大皇子的宫女愚笨,才至大皇子薨逝,应诛其九族为大皇子陪葬。”
“这是应当,”赵欢看着他,眼中满是猩红的血丝,“但淳于氏家奴行凶在先,按雍朝律法,杀人者应偿命!赐家奴半夏,鸩酒一杯!”
“陛下——”
“陛下圣明!”淳于嘉再次稽首大拜,盖过淳于延的声音。
“常宁侯还有何话说?”赵欢看着淳于延问道。
淳于延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暴起,却只得再拜稽首,沉声道:“陛下圣明!”
赵欢点点头,“至于对大司寇的指责,朕知乃是你的气愤之言,况且大司寇也是大皇子的外祖父,言辞愤慨些,也是情理之中,朕就不追究了。”
“陛下圣明——”
众臣下跪齐声道。
赵欢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颤抖,“退朝吧。”
“退朝——”内官尖锐的声音响彻大殿,众臣如潮水般散去。
聂亘看着淳于嘉,眼中满是杀气。而淳于嘉,从始至终都没有拿正眼瞧他。
……
回昭明殿的路上,下着瓢泼的大雨,平安拿着伞跟在身后,被他狠狠挥开,他孤身走进雨幕,背影淹没在雨雾中。内侍们在身后喊着陛下,被天边传来的雷声盖过,听不真切,像在喊他又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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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鸩酒
淳于延回到家中,李氏忙迎上前问情况如何,他沉着脸,“半夏呢?”
“在房间。”李氏道,“似乎心情不好,早膳也没吃。”
他应了一声,“我去看看。”
李氏想跟着,被他挥手拒绝。来到半夏住的院子,她已经起来了,蹲着侍弄花草,见他来忙起身笑道:“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伸手将她牵过来揽进怀中,淡笑着说:“这花倒被你养得好。”
她不由得红了脸,却还强装镇定,“终日闲来无事,也只能养花种草,聊以解闷。”
“你喜欢什么花?我派人去找。”他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
半夏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陛下是不是要杀我?”
她陪同淳于念长大,见识与格局高于一般的闺阁女子,且赵欢的性格她是清楚的,此事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淳于延想笑,想骗她说没有,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得将她紧紧抱住,语气有些哽咽,“是我淳于氏对不起你。”
她被他抱着,踮起脚才能靠在他的肩上,想了想淡笑着说:“进京时,我给皇后说过,宁愿嫁与草莽匹夫为妻,也不愿给达官贵人做妾,因为我明白,妾只不过比家奴好一些,却也如同家奴,生死如同蝼蚁。”说到此处,她笑了一声,欠身退开两步看着他道,“我知你并非儿女情长之人,能得你一声对不起,我也算是无憾。”
她笑着,眼泪潸然而下,“只是我去后,皇后身边唯有南星一人,我放心不下。若想皇后与二皇子在宫中无忧,唯有淳于氏屹立不倒,日后你行事,须得万分谨慎,做事要干净利落,切勿授人以柄。”
他伸手托住她的后颈,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我会让聂氏血债血偿!”
她笑,点头说:“我等着那一天!”
……
申时正,内官端着鸩酒入淳于府,同行的还有聂亘之子聂瑞泽。内官将鸩酒奉上,“姨奶奶请。”
半夏坐于桌侧,看着那杯毒酒,眼中满是惊惧呼吸不由得加快,抓住淳于延的手,身子忍不住颤抖,哽咽着喊淳于延,“夫君……”
淳于延心如刀割,将她揽入怀中,“我在,我一直在。”
“姨奶奶请快些,我们还得回宫复命。”聂瑞泽脸色阴沉道。
“聂瑞泽,你要是再敢多言半句,我定让你横着出去!”淳于川看着他,眼神狠厉。
他勾了勾嘴角,满是不屑道:“吾乃天使,你敢动我一下试……啊——”
聂瑞泽话未说完,就被淳于川抬脚踹出了房门,“我还可以打得更重,方便你上告,不信你也试试。”
若是为此等小事告到赵欢身前,只怕吃亏的只有他自己。
“你——”他指着淳于川,敢怒不敢言,转而瞪了那内官一眼,示意他催人。
内官一脸为难,看看淳于川,又看看淳于延,根本不敢开口。
“小叔勿怒,我喝便是。”半夏喊了淳于川一声,转眼看着那杯毒酒,颤抖着抬起,洒了一地。她看着那杯毒酒,眼中惊恐万分,始终没有勇气咽下。
“啊——”
她惨叫一声,摔了杯子,扑进淳于延的怀中嚎啕大哭,“夫君……”
淳于延搂着她,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淳于川。淳于川会意,拉着一旁的内官出来,转身把门关上。聂瑞泽从地上爬起来,欲将门打开,被淳于川瞪了一眼,不敢再向前一步。
屋内,淳于延重新拿了一个杯子,将酒满上放在托盘之中,等她不哭了才哑着嗓子说:“他们都走了,为夫送你上路。”
她自知逃不过,身子越发抖得厉害,起初的坦然,不过是装的罢了。她十八岁未满,还未看尽世间清风霁月,她还不想死!
见她不动,他抬起酒杯,再次沉声道:“为夫送你上路!”
她脸上泪痕满布,看着他摇着头,眼中尽是乞求,“夫君……不……不……”
纵使淳于延不是儿女情长之人,此刻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我会为你报仇的!”
言至于此,她深知无法再躲,绝望地闭上眼,眼泪双双落下,“命!”说着一把夺过酒杯蹙眉饮下,转而将淳于延推开,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走到门前拉开房门,看着聂瑞泽笑道:“我死后,你聂氏将永无宁日!”
语罢,她只觉得腹中如烈火灼伤一般,疼痛难当,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淳于延慌忙上前抱住她,随着她下坠的身体坐到地上。
她回头看他,又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想笑却笑不出来,张着嘴想说什么却疼得汗如瀑下,殷红的血映着白森森的牙,显得凄楚可怖,她伸手想摸他的脸,却始终够不到。
淳于延慌忙拉住她的手,哽咽着:“我在!我在!”
“夫君,你……好……好……”
话未说完,她的头便无力偏往一边,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
淳于延极其压抑地哭了两声,伸手将她的眼睛合上。抱着她起身,转身回到了屋内。
淳于川看着那二人,冷声道:“二位,可以回去复命了。”
……
雨,不眠不休地下着,夜色如墨,忽而又被闪电照得如同白昼,照出白日不曾见过的狰狞可怖。淳于府中,如同死了一般的沉寂,唯有几个年幼的声音哭着,嘴里喊着姨娘。空气中传来纸钱焚烧过后的味道,越发显得凄冷。
淳于念一身黑色的披风,一脸肃杀地穿过回廊,来到淳于延的院中,刚踏入正厅,就见
灵台上半夏的牌位。她不由得怒火中烧,额角青筋暴起,几步上前将牌位扫落在地。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尤其是跪在地上烧纸的几个孩子被吓得不轻,哭着喊母亲。
淳于念转眼,见到一旁的淳于延,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道:“懦夫!”
淳于延被踹得向后退了几步,咬着牙没说话。
“我把半夏交给你的时候怎么说的?”她看着淳于延哑着嗓子问,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淳于延垂眸,沉声说:“半夏与你情同手足,不求我与她举案齐眉,别给她委屈受就行。”
“你怎么做的?”
他沉默不语,越加惹得淳于念火大,她环顾四周,一把扯起起灵台旁的魂幡,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任由聂家的狗跑到府中耀武扬威,使我淳于氏受此大辱,淳于氏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她嘶吼着,脸上泪痕满布,可是由于风寒过重,嗓子根本发不出多大的声音,反而引起剧烈的咳嗽,喉咙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淳于川见此,忙抢了她手中的魂幡,一手环住她,“这事怪不得大哥,你也别动怒。”
淳于念回头瞪着他,眼中满是猩红的血丝,想要说话,一时间却发不出声音。此时,淳于嘉闻声赶到,见一地狼藉,再看淳于念心中顿时了然。
“此事,就算是打死你大哥也无用,别人还等着看笑话。”淳于嘉沉着脸,“又是贸然出宫,也不怕被人发现。”
她挣开淳于川的桎梏,一脸倔强地看着父亲,“我喜什么恶什么父亲知道吗?我何时识字何时能写文父亲知道吗?”见父亲沉着脸不说话,她才哽咽着道,“但半夏知道,她同我一起长大,陪我从青州到雍州,从家到深宫之中,每日寸步不离,明可以安稳度过此生。但为了救大哥,不惜以身涉险,当堂冲撞赵欢,这次更是为了淳于氏连命都没了。我打他几下,您就心疼了?”
淳于嘉叹了口气,知道她在气头上,便不与她计较,将她拉到身边,和声劝慰道:“为父知道你难过,打你大哥出气也是正常,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况且此事的罪魁祸首还装着可怜,逍遥自在,那才是淳于氏的仇人。”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明白父亲是要借她的刀来杀人,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孩儿受的辱,孩儿会自己报,淳于氏受的辱,就得仰靠父亲与两位兄长了。”
淳于嘉悠然一笑,“这是自然。”转而对门外的下人道,“你快去请欧阳二爷来,你让厨房先熬些姜汤,送到小姑奶奶.房中。”
淳于川见淳于念暂时消了气,忙差下人将灵台收拾好,谁知她忽然回头,喊了一声慢着。
“怎么了?”淳于
川问。
“把牌位换了,写‘亡妻萧氏之灵位’,停灵十一日,送往范阳祖坟安葬,牌位进范阳淳于氏宗祠。”
闻言,淳于延淳于川二人皆是一愣。她冷着脸,声音嘶哑,却不容置否,“她为淳于氏而死,难道这点哀荣也得不到吗?”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李氏身上,眼神冰冷地看着她道,“还是说,是大嫂介意?”
李氏被吓得一哆嗦,慌忙跪下,“臣妾不敢。”
“不敢最好。”她回头看着淳于嘉,肃杀的神色稍有缓和,但语气仍旧寒冷似铁,“父亲以为呢?”
淳于嘉笑,“理应如此。”
屋外仍旧雷声大作,雨仍旧下着,不知何时方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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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虐杀
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日凌晨停了下来。承乾宫里的那株海棠虽开得好,此时却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解语花残,知心人不知所踪。
“陛下,娘娘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您得先去上朝了。”平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朝中的事,是谁告诉皇后的?”他看着满树残花,语气冰冷地问。
平安顿时被吓得腿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臣该死臣该死……”
“朕以为亲自把你提上来,你应该知道该向谁尽忠,不曾想还是养了一个吃里扒外的!”
“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啊!陛下,宽恕臣这一次吧!”平安哭喊着,拼命磕头。
“日月可鉴?”他冷笑一声,“这四个字,最近都听得厌倦了。”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陛下,臣对您真的是忠心耿耿啊!”
“这话,你留着对皇后说吧。”
话音未落,淳于念便从月门处进来,他刚才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中。她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曲身行礼退往一旁给他让路。
“皇后这是从哪儿回来?”他似笑非笑地问。
她向来讨厌与他虚与委蛇,更何况现在喉咙疼痛难当,说话都费劲,遂言简意赅道:“回家。”
“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你要回家?”他眼神阴冷地看着她。
淳于念冷笑,这人是想吵架。她抬手示意,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她这才哑着嗓子道:“我嗓子疼得厉害,没精力和你吵,若你实在气不过等我嗓子好了再来。”
“放肆!这该是你与朕说话的语气?”他皱眉怒道。
她懒得与他饶舌,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屋内走去,经过他身旁时被一把拉住,“你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中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淳于念看着他,眼神淡漠,“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要和我虚与委蛇,我身子不好,不能奉陪。”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哪里像我的怀思!”
她牢牢地看着他,推开他的手,“陛下亦不是我的悦之。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若是不能做到彼此信任,最好各自划界,以免害人害己。”
“信任?”他冷笑一声,“张氏害死我儿子,我连仇都不能报,你现在和我谈信任?”
“聂柔桑自己摔了撞倒宫女,害自己儿子落水,与我母亲何干?这事要怪就怪她自己,选了一个蠢货在宫中。”
若不是那个蠢宫女不知躲远一些,也不至于发生后边的事。
“淳于念,你有没有心?竟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那你要我如何?人你都杀了,难道还想要我跟着陪葬吗?”她冲
他吼着,生生将喉中的血吞了回去。
“为了一个下人,你竟对我大呼小叫!”
“你为了个傻子……”
“啪——”
她话未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耳光。
“我警告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说这话!”他看着她,眼中是滔天的怒火。说罢,拂袖而去。
她被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是南星进来才惊慌地问是不是被打了。她看着南星,这才感觉到脸上如烈火灼伤般的疼。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泪水无意识地落下,转身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颤抖着说:“这是你逼我的。”
……
连天雨下了三日,终于放晴了,夕阳斜斜地照进屋内,照在淳于念的身上,宛若圣光,她看着熟睡的儿子,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她伸手戳了戳儿子肉嘟嘟的小脸,笑着说:“幸好长好看了,不然为娘一定不要你。”
碧云听了,不由笑了起来,“哪有当娘的嫌儿子丑?”
“若真的生得丑,我定不要。”她煞有其事道。
碧云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转而道:“该用晚膳了,有您喜欢的清蒸鲈鱼。”
她应了一声,洗手用膳。待她用完,儿子也饿了,乳母忙抱去喂奶,她坐在一旁看着,与乳母说着闲话,昏黄的灯光明明灭灭地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
南星推门进来,看了乳母一眼,才对淳于念道:“问过了,陛下今夜歇在昭明殿。”
乳母看着她,忍不住劝道:“陛下刚经丧子之痛,心中郁结,娘娘您也别多想。”
她笑着点头,柔声说:“我知道。”又低头亲了亲儿子软软的脸,“为娘先过去,你乖乖听奶娘的话。”
“恭送娘娘。”
淳于念刚走出房门,笑容立即就垮了下来,南星在她耳旁低声道:“东西准备好了,轿辇也已经在外候着了,您看需不要需要将王辰李炼叫过来?”
“暂时用不上他俩。”她冷声说着,转眼便到了宫外,坐上轿辇一步一步地朝夜幕中去。
周遭的空气还有些湿润,微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一弯娥眉遥遥地挂在苍穹之顶,月明星稀。
轿辇在一道宫门外停下,门口的侍卫看着来人,忙下跪行礼,“见过娘娘。”
淳于念应了一声,抬脚就往里走,却被那俩侍卫拦下,侍卫为难地看着她,“娘娘,陛下有令,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本宫奉陛下之命,前来看望婕妤,尔等不得挡路。”她也不看人,连语气都显得慵懒敷衍。
侍卫看着她手中的刀,怎能不明白她是来做什么的?侥幸地问道:“可有令牌?”
她抬眼望着他,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抽出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下巴微启,语
气冰冷,“今日挡我者死!”
“娘娘……”其中一个抽出刀来,“得罪了……”
淳于念转眼看他,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你若敢伤我分毫,我明日定诛你九族,不信就试试看。”
被这一恐吓,那侍卫便不敢动了。她收了刀,抬脚进了庆熹宫。南星看着那两侍卫,语气亦是冰冷道:“赶快回去收拾细软走吧。”语罢,亦是跟着淳于念进了门。
庆熹宫的人见淳于念提着刀上门,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其中一个小黄门上前,苦笑道:“娘娘,您来了也不宣告一声,小的好去接您。”
“聂柔桑呢?”她边走边问。
“婕妤已经睡下了,我这就去叫她,您先去前厅歇着。”
“不必了,本宫有话问她,问完就走。”
“娘娘……”小黄门拦在她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哭喊着“娘娘,您就饶了小的吧……”
她垂眸看着他,“让开,不然本宫让你马上死在这儿!”
小黄门被吓得不轻,却也只能给她让路。此时,庆熹宫中的宫人也都冲了出来,各个手拿棍棒,甚至把菜刀和饭勺都拿了出来。
“本宫只说一次,挡我者死!”她手持利刃,眼神冰冷,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宛如弑神。
宫人们战战兢兢,却也不敢退,若是婕妤有半分闪失,他们亦是个死,也许尽力一搏还有生的可能。
见人不退,淳于念冷笑一声,翻转手腕拿着刀一步一步地上前,吓得宫人们步步后退,被逼到聂柔桑所在的院子无路可退时,忽有一小黄门大喝一声,举着擀面杖朝淳于念冲过来。
淳于念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不等她出手,就见她身后的南星迅速闪出,还未看清她如何拔刀,冲上来的小黄门就已经倒在地上了,殷红的血立即蔓延开来。
众人被吓得不轻,不敢上前却又不得不上前,不知谁喊了一声:“拼了——”人群顿时涌了上来。
南星往后退了半步,待人群走近才开始挥刀,顷刻间死伤大半,而淳于念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刚才所站之地半步。一是没人敢伤她,二则是还未近她的身就已经倒下了。
南星看着剩下的几人,有些不耐烦道:“你们几个,是自杀,还是等我动手?”
那几人吓得站不住,丢了手中的棍棒跪下,哭喊着:“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南星回头望着淳于念,只见她神色漠然,语气淡淡道:“滚。”
那几人得此大赦,连滚带爬地走了,此时院中能拦住她的,就只有那道木门了。
南星上前踹门却没踹开,她将钢刀插入门缝,狠狠往下一劈,门闩应声而断,最后一道屏障也被破了。她踹开门,侧身让淳于念先进。
淳
于念刚进门便侧身一闪,抬手挥刀,举着花瓶的人瞬间倒地,花瓶应声而碎,被砍的人却没有一点声响。她转眼看着坐在床上的聂柔桑笑道:“本宫出身将门,身子是弱了些,但身手可一点都不弱。”
“你今日若杀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她死死地看着她,身子忍不住颤抖。
她收了刀,不屑地笑了起来,“他不求我放过已是万幸,还敢对我如何?”
“你这是欺君罔上!”
“我劝你少说些话,待会儿还能死个痛快。”她提着刀步步上前,每近一步,都能让聂柔桑恐惧万分。
“你别过来,”她双手握着一把匕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否则我一定杀你。”
闻言,淳于念果真站定了,见她惊惧的模样觉得有趣无比,笑着说:“我给赵欢说过,若是你与你父亲再生事,我一定十倍奉还,他没给你说吗?”
“淳于念,你这个疯子!疯子!”她凄厉地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回荡,令闻者心颤发抖。
“那这就他的错了,若是他把这话告诉你,你见了我淳于氏的人就应该绕着走。那样,你的傻儿子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你聂氏全族更不会死。”她看着她,脸上笑容可掬。
“淳于念,你今日若杀我,我做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那你也得先成鬼,”她一副谆谆教诲的语气笑道,“不过我这人心软,见不得别人惨死,也为了不给赵欢留下阴影,我还是留你全尸。这里有半夏喝剩下的鸩酒,你就将就喝下吧。可不得嫌弃啊婕妤,毕竟勤俭持家的后妃才是赵欢喜欢的。”
聂柔桑满眼猩红地看着她,泪如雨下,“你会遭报应的——啊——”说着,握着匕首朝她冲过来。
她神色不变,左脚上前,一记回旋踢便将人踢翻在地,匕首被踢飞到远处。
“我说过了,留你全尸给你体面,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她皱着眉,蹲下身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想到,你儿子傻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傻?溺水的人怎么能不帮他把水拍出来就抱着跑?你儿子是被你害死的!”
“啊——”她顿时崩溃了,目眦欲裂,冲淳于念嘶吼着,“你胡说!你胡说!”
淳于念微微皱眉,离她远一些以免口水溅到身上,“你冲我吼什么,我送你下去给你儿子道歉,你应该感谢我。”
“我杀了你——”
她猛地朝淳于念扑去,被淳于念一把扼住脖子狠狠地撞在地面,淳于念看着她眼里不再含笑,凛冽的神色能将她千刀万剐,“南星,拿酒来。”
南星从怀中拿出一个瓶子,拔开瓶塞,一把捏住聂柔桑的脸,面无表情地往她嘴里灌。
聂柔
桑拼命挣扎,却被淳于念死死扼住动弹不得,最后一瓶鸩酒灌完才放开她。她弓着身子拼命地呕吐,却无济于事。
淳于念看着她在地上挣扎,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见她痛苦抽搐呕血,她闭眼不再看,转身欲走就见赵欢匆匆赶来。
“柔桑——”
他惊呼一声,慌忙跑上前,将已经奄奄一息的人搂在怀中,声音颤抖,“柔桑……你坚持住,我这就去叫太医……”
“来人,传太医——”
聂柔桑看着他,眼泪再度落下,满嘴鲜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手指着淳于念,忽地呕出一大口血来,最后双目瞪着他,含恨而亡。
“啊——”
他紧紧地抱着她,哭得声泪俱下,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却无济于事。是啊,死人,哪里还听得见他的深情?
淳于念听着,心中隐隐作痛,闭上眼,眼泪潸然而下。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往外走。
“站住!”
淳于念回身,还未站稳就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耳光,打得她耳鸣不已,口中有血腥味渐渐弥散开来。她咬牙,深吸一口气,反手亦是还了他一耳光,“我不是没有告诉过你,若聂氏再生事端,我定十倍奉还!”
他被她打得一愣,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捏住她的脸,强忍着胸中的怒火,“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的脸被捏到变形,却还倔强地笑了一声,语气怪异却又轻蔑道:“你确实不敢,毕竟你是宁为瓦全之人。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长。”
“滚——”他狠狠甩开她,抬手指着门外,“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她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门外月色惨淡,尸首遍地,她面无表情地踏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心却一点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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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请神
那一夜,赵欢杀了庆熹宫所有的宫人灭口,就连门口连夜逃命的两名侍卫及其家眷都在城外被诛杀殆尽。他对外说,婕妤思子成疾抑郁而终,丧仪以副后之礼在太庙侧殿举行,为此还罢朝三日,夜夜去灵前守着。
淳于念听到这些的时候正在吃药,为此冷笑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她喝完药,又回床上躺着,问了儿子的情况,便开始闭目养神。
碧云在一旁看得着急,试探地问:“若去求太皇太后,兴许能让欧阳大夫进宫。”
“没用的,”她闭着眼睛,语气淡淡道,“不管我是陛下的意思,求谁都不管用。”
那夜她回到宫中便昏了过去,直到第二日午后才苏醒,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欧阳羽又被赵欢挡在宫外,她日日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不知何时是个头。
碧云愁眉不展,却也毫无办法,替她盖好被子,柔声嘱咐:“您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及时给奴婢说,奴婢就在外守着,您好好休息。”
“你把南星叫进来,我有话对她说。”
碧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将南星叫了进来。南星进来,坐在她的前边,皱眉问:“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看着门外确定没有声音之后才沉声对她道:“我死后,你立即抱着璋儿从密道出去,到琼州去找祖父,我们在青州的户籍还能用,若是有官员查访,你就说璋儿是你儿子,这辈子别再回来!”
“你在说什么傻话!”南星皱眉怒道。
淳于念摇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赵欢是摆明的想让我死,太医用的虽然是欧阳羽的药方,但药性更烈,我的身子承受不住,只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闻言,南星登时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今日才有感觉,况且也没有证据。”她深吸一口气,“你联系好王辰李炼,到时候把着宫里值钱的东西全部顺走,分地方典当,能保三代人衣食无忧。”
“为何不一起走?”南星看着她,十分不解,“趁现在他不注意咱们。”
“我要是走了,淳于氏就被动了……”
“事到如今你还顾及这些!”南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谁生谁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冷笑一声,“之前无关,现在有关了。”
南星不明就里,只听见她幽幽道:“如果没有聂亘,我自然是向着他,会极力遏制淳于氏,但是如今他们翁婿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能耐。”
“我看你一点也不像要死的。”
淳于念:“……”
她笑了一声,算是承认,“刚才吩咐你的只是以防万一,若我真的死了,你和璋儿不就是等着被人杀吗?”
南星恨不得赏她一
记白眼,站起身来道:“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还不如让王辰将欧阳羽带进来。”
淳于念看着她,顿时恍然,“也对。”
见此,她忍不住笑,柔声嘱咐:“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叫人。”
淳于念应了一声,叮嘱她小心。
她走了两步,转身看着淳于念,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他想要你死,你就这么轻易死给他看?”
淳于念微微皱眉,“你是说杀他?”
“你舍不得?”
这话把她问住了,舍不得?他都舍得打她,她还哪里来的舍不得?那两耳光已经将她对他的所有情分打尽。他生他死,于她而言,似乎都不重要了。只是,她没想过要他的命。
“倒也不至于,”她垂眸看着手上的那枚金戒指,雍朝皇后的象征,“养的阿猫阿狗死了都会伤心,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丈夫,死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她看着她笑道,“他若死了,你就是太后,大将军就是摄政大臣,怎么会没有好处?”
闻言,她不禁抬眼看着南星,那些话在她耳旁萦绕久久不散,内心更是无法平静。
……
欧阳羽到时已经是深夜了,南星将她叫醒,穿好衣服才让他进。给她诊脉时,欧阳羽的眉皱了又皱,尽管他闭着眼睛,但是淳于念还是感受到了怒意。
“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他真的答出一个是来。
欧阳羽睁眼瞪了她一眼,将她瞪得有些心虚,转念一想,反了天了他,竟敢瞪我?
“药是重了一些,但是好在发现得及时,还未损伤到内腑,把药停了便是。”他收了脉枕,语气中还有些怒气。“刚生产完,身子本就弱,又受了刺激一时间难以恢复,若是再在药上动些手脚,虽不至于死,但不会让你有精力再去杀人。”
闻言,她不禁挑眉,有些心虚不敢看他,“我不杀她,她以后可会威胁到我的地位,要是再生出个儿子来……不对,你怎么知道人是我杀的?”
他笑了笑,故作神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淳于念:“……”
说话间,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起身对她道:“药我抓好了让人送进来,不要过分焦虑。”
她点头答应,起身送他被他挥手拒绝,走到门口又转身看着她,柔声叮嘱道:“日后行事低调一些,不要授人以柄。”
“我知道,”她笑着点头答应,“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他亦是笑,“早点休息。”语罢转身出去了。
淳于念看着南星送他出去,深吸一口气又呼出,上床歇着了。
……
皇子薨逝,婕妤新丧,赵欢日日颓废,就连上朝也变得敷衍,不管大小事务
,不外乎三句话就解决——大将军以为呢、大司徒以为呢、大司寇觉得呢。性格也变得喜怒无常,所以没有天大的事,下了朝之后,众臣没人敢去招惹。
但是,这就苦了身为尚书仆射的何宽,天天为各位大臣递话,他都怕赵欢一个不开心把他砍了。这日,他拿了审讯赵瓘的文书找他复核,刚到昭明殿就听见殿内有东西落了一地,赵欢喊着:“快捡起来,摔坏了就占不准了。”
闻此,他不禁皱眉,见门口没有通传,他径直便进去了,只见一众内侍都趴在地上捡铜钱,而赵欢正拿着一个龟甲,认真地摆弄着。
他不禁有些生气,扬声道:“臣何宽,拜见陛下!”
闻声他才从案几中抬起头来,见是何宽,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你来了?”
“这是廷尉对赵瓘审讯的奏折,请陛下复核!”说着,双手将奏折呈过头顶,内侍上前取来奏折,呈到他身前。
“怎么判的?”他摆弄着手中的龟甲,头也不抬地说。
“诛九族。”何宽面无表情道。
闻言,他手中一滞,却还是继续摆弄,“张勉判的?”
“是大将军。”
听到是淳于嘉,他终于抬眼看他了,君臣互望着,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内侍已经将铜钱捡好放在桌上。何宽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还顺带将门关上。
何宽站起身来道:“张勉的判决只是斩赵瓘及其叛乱诸人,大将军看了奏折,说雍朝律法,造反者诛九族。”
“哗——”他扫倒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站起身来怒道,“他判得倒是好,怎么不连朕也一起斩了!”
赵瓘与他一母同胞,诛九族,连同他的生身父母也也要一并处斩了,也就意味着整个中山一脉,就只剩他一人了。
“您已过继给哀惠太子了。”何宽语气坚定道。
“你——”他气得转身看着他,“你今日是来气朕的?”
“臣的意思是,龟甲铜钱救不了赵氏江山。”
他看了桌上的龟甲铜钱一眼,“大道之行,皆有定数。”
“若陛下信这些,当年就不会请臣饮酒,赠臣笏板。”他看着赵欢,目光灼灼,“何宽早已准备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恳请陛下顾全大局,复核奏折!”说着,稽首大拜,伏地不起。
当年,何宽应赵瓘的邀至城阳,见赵欢处置盗贼,软硬兼施,既平了民愤,又立了声威,还考虑到了给盗贼后路以绝匪患。他就知道,他比拉拢自己的赵瓘更有资质,所以他才四处游说,将赵欢的名字送到淳于嘉耳中。赵瓘叛乱,他因有功于朝廷被欧阳羽推荐入朝,若是没有赵瓘叛乱,他亦以会孝廉之名进入朝堂。他是有吕氏之才的人,怎能眼睁睁看着
他亲手塑造的人沉迷于蒙人心智的巫觋之术?
而如今,他已登大宝,是雍朝的第六位皇帝,与淳于嘉的倾轧才刚开始,怎能不战而退,寄希望于莫须有的定数?
赵欢看着他,又转眼看着那册青绿色的奏折,“无能之人才将希望寄于龟甲铜钱,但龟甲铜钱都坚硬无比,不亚于是一件上好的战衣。”
闻言,何宽顿时大喜,“陛下能出此言,乃我雍朝之大幸!”说着,起身捡起地上的笔墨,蘸了墨水将笔递给赵欢,“请陛下批复!”
赵欢深吸一口气,翻开奏折,写了一个“然”字。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原文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第二节》]你回去将今日的所见之事说出去,必要时,请一请神!既然淳于氏想要尽忠,就让他尽!”说着,将桌上的龟甲交到他手中。
何宽看着他,躬身行礼,“臣明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恶,下必慎焉。既然皇帝都爱巫觋之术,下臣只会更爱,而皇帝厌恶忠臣,下边的人必定相互攻讦。
赵欢看了门外一眼,拿起奏折砸到他身上,踹了他一脚,“滚!一个个的都来恶心朕,滚!滚得越远越好!”
门外的宫人听见屋内的东西摔了一地,接着就见何宽连滚带爬地从殿内出来,砚台紧随他身后飞出来,就差一点便砸中他的脑袋,而赵欢还在里边骂道:“再多嘴,朕定斩不饶!”
宫人见何宽如此狼狈,忙上前扶他起来,他道了声谢,叹着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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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所谓忠臣
淳于念听到赵欢开始信鬼的时候只觉得好笑,也确实笑出声了,她就说最近宫里人是怎么了,各个都拿着龟甲铜钱算命,还屡教不改。
“他不会是真的信那些吧?”南信皱眉问。
“我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信他会信鬼。”她沉着脸道,“应该是他韬光养晦的手段,或者是想借巫觋之术从舆论上捧杀或是压制淳于氏。”
思及于此,她不禁笑了起来,她还记得她在雍州城外对二哥说的话,巫觋之术能载舟亦能覆舟。她相信在不久之后,一定会有天降异象说有人要造反,到时候舆论都要杀死人。但就怕这出有人要造反的“异象”,最后变成淳于氏的天命所归的“神意”。
“也不知大将军会如何应对。”南星有些担忧道,“要不要我出去提醒一下。”
“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会看不出来,”她看着新长出来的荷叶,神色淡然道,“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在绝对力量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而淳于氏只差最后一步了。”
所谓最后一步,便是宫中的羽林,若是控制得了羽林,离逼宫也只有一步之遥了。那么,她这个皇后也算是当到头,往后便只有淳于太后了。
而关于最后一步的羽林,光禄勋肖弋,欧阳氏的人。
……
初夏夜里的风还有些凉,骤雨初歇,凉意更甚。处理完各处送上来的公文,欧阳节也已经疲惫不堪,随从问是歇在署衙还是回家时,他却还要回家,明日休沐,他得回去歇一歇。
随从备好马车,他从署衙出来,正欲登车时,忽听得有人唤他,“伯青兄还未回家?”
他闻声望去,就见何宽拎着一壶酒走过来。“舒和兄从何处来?”他笑着问。
“家中送了新酿的桃花酒,想着给贤兄送一壶过来。”
“那就多谢了,”欧阳节拱手道谢,“舒和兄欲往何处,在下送你一程。”
“听闻南湖新开了一条花船,姑娘唱的胡曲甚是好听,再下诚邀伯青一同去耍耍,以解多日之疲乏。”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知今晚是不能早回家了,却也笑道:“难得舒和兄有此雅兴,在下欣然前往。”说着,遣随从先回家,邀何宽上车。
南湖远离闹市,平时人并不多,更何况在夜里,但近日新开了这条花船,倒将此处变得比闹市还要热闹一些。
烟花地的声色犬马,倒是解乏的好方式,酒过三巡,欧阳节便不觉得那么累了,趁着酒意挥退了弹琵琶的姑娘,看着何宽笑道:“舒和兄今日该不会真的是找在下喝酒听曲的吧?”
何宽无奈地笑了笑,“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伯青兄的眼睛,”他往他杯中倒满酒,语气惆怅,“去年这时,你我亦是泛舟湖上
,你说我有吕氏之才引我入秦,不曾想陛下最近却沉迷于巫觋之术,置朝政而不顾,在下当真是伤心啊。”
何宽对于赵欢来说是何其重要,欧阳节心中是清楚的,而赵欢到底信不信鬼神之说,他更是明白不过。一个欺骗众人的手段,哪里用得着他在这儿对着自己诉苦感慨?
他饮下何宽倒的那杯酒,不想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舒和兄,在下与你也算是有缘,也是真心拿你当朋友,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吧?”
何宽闻言笑了笑,“伯青兄爽快!”他想了想,语气有些无奈道,“如今猛虎当道欺主,陛下让在下来问,欧阳氏有何看法。”
此话,欧阳节早已料到,他笑着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杯,放下酒壶看着他道:“我欧阳氏历来心向天颜,但是也容不得山野村夫在我欧阳氏头上作威作福。”
城阳地处西北偏远之地,在雍州人看来,可不就是山野荒林?至于村夫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闻言,何宽笑了笑,“欧阳氏乃皇亲贵胄,谁敢在头上作威作福?”
欧阳节闻此,有微微的不悦,看向他的眼里不再有笑意,“何宽,陛下如今的处境你是清楚的,就算有兵符在身,但是雍州兵马唯淳于氏马首是瞻,更何况这次在聂氏身上吃了大亏,军中不服聂氏的大有人在,且陛下现在信鬼信神,聂氏却没有出言劝谏,若是有朝一日淳于氏扬起清君侧的大旗,你认为谁跑得了?”
“吃亏?”何宽忍不住冷笑起来,“陛下丧子,婕妤又被皇后所杀,陛下生身父母又是淳于嘉下令斩杀的,你说说,吃亏的是谁?这岂止是吃亏,简直是人间惨剧!”
丧子、丧妻、丧父母,始作俑者却还处处施压,使他大仇不能报,赵欢确实最窝囊的皇帝。
欧阳节冷笑,幽幽吐出四个字:“咎由自取。”
何宽看着他,眼中尽是隐忍的怒意,“你们这些世家都是如此高高在上吗?聂氏只是忠于陛下,竟遭你们如此记恨!”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你应该懂,”欧阳节看着他,语气稍有缓和,却又坚决无比,“所以我欧阳氏想屹立不倒,卧榻之下,就容不得他人酣睡。”
赵欢想提携聂氏,分欧阳氏的羹,欧阳氏怎会答应?
“谁给你的卧榻,你要清楚。”何宽冷笑道。
“我欧阳氏的卧榻源自太宗文皇帝而兴于成宗明皇帝,与乾仪帝确实没有什么关系。”欧阳节亦是冷笑道,“况且陛下多疑诡诈,上次因童谣之事就解了在下大司徒之职换上聂氏的人,如今我虽是官复原职,但有聂氏的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叫我如何安生?若是再有人流言中伤在下,我也怕陛下丢车保帅,置我欧阳氏于
死地而不顾。”
“你说的会害死欧阳氏。”
“你威胁我也没用,陛下的行事风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帝王心术不是不可转的磐石,我不得不防备着。”欧阳节冷笑道,“但如今,淳于氏只差进宫一步,守门的正是我欧阳氏,若陛下再信鬼神提拔聂亘,我就只好开门来请钟馗捉鬼了!”
“你当真要如此?”何宽眼神危险地看着他,眼中杀意四起。
见他眼神凛冽,欧阳节反而笑了起来,“你是不是约好了,要摔杯为号?”说着,登时变了脸色,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不出所料,屋内顿时冒出了许多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欧阳节四处看了看,脸上露出我就猜到的欣喜,看着他笑着说:“杀我用不着这么多人。”
“伯青兄,你我不必走到今日这一步的。”何宽皱眉看着他,眼中有些不忍,“现在也还来得及。”
欧阳节看着他,面色不变,“我有个疑问,若我今日死在这儿,你们会怎么对外交代?”
“大司徒狎妓,与人发生争执,被人失手所杀。”何宽面色平静,不甘心地劝道,“伯青,现在还来得及。”
欧阳节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像是被气到了一般,“恶毒!真是恶毒至极!哪怕说我被歹徒当街所杀也好啊!狎妓?”他一副被气得说不话的样子,“如此一来,我老娘大长公主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有的是时间。”
欧阳节叹了口气,拿起酒壶开始自斟自饮,“聂亘这人真的是龌蹉至极,害我害淳于延,用的竟都是同一招。”
何宽没接他的话,沉声问:“考虑好了吗?”
欧阳节拿着酒杯,皱眉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当真要杀我?”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让开——禁军办案——”
何宽话未说完,就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接着一列禁军便上了楼,将他们团团围住。他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欧阳节,只见他谦虚地笑道:“非常时期,保命为上。”
何宽看着他,怒不可遏,“是我小看你了!”
看来他早就对他有所防备,说是遣随从回家,结果竟是把禁军请来了。
欧阳节站起身来,笑道:“你入京不久,不知这京城中的诡诈多变也是正常,我这是算给你上一课。”
何宽呵呵两声,拱手敷衍,“多谢。”
“你我二人不必言谢。”
“你!”何宽瞪他一眼,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人,身长八尺有余,着一身黑色剑服,手持兵刃而来,走到欧阳节身前,躬身行礼,“大人。”
欧阳节应了一声,“这位是尚书
仆射何宽何大人,”转而又对何宽道,“这是光禄勋肖弋肖大人。”
肖弋看向何宽,只是点头示意,何宽却得起身,躬身行礼,“见过肖大人。”
二人相互示意行礼,欧阳节便挥手让禁军退下,见此,何宽也让自己人退下了。
欧阳节引肖弋坐下,又让人重新拿一壶酒上来,给他们各自满上。
“何大人今日找我,希望我做个引荐人,让二位认识,方式虽有唐突,肖大人应该不介意吧。”
“大人说的哪里话?”肖弋平静道,“只是不知何大人找在下所为何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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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隔夜仇
何宽看了欧阳节一眼,斟酌着不好开口,就听见欧阳节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替陛下守住宫门,千万别让贼子进宫。”
“这是为臣者本分,怎敢劳累二位特此设宴?”肖弋淡笑道。
“只是守住宫门的同时,要听大司寇的调遣,这应该也无碍吧?”
闻言,肖弋脸上的笑意不在,看着何宽道:“这恐怕有不妥吧?”
言至于此,何宽再听不出这二人的意思,就是愚不可及了。他笑了笑,“光禄勋乃陛下亲卫,怎能听他人调遣?大司徒这话甚是偏颇。”
“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欧阳节说着,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大司徒豪爽,在下敬你。”何宽亦是仰头饮尽杯中酒。
夏日夜短,三人席散离去时鸡已经鸣过头遍了。欧阳节说送何宽回去,二人又坐在了一辆车上。欧阳节喝得有点多,不顾失仪地靠在何宽肩上,笑着问:“今日当真要杀我?”
“不想杀。”何宽沉声道。
“但是不得不杀?”他笑着问。
何宽没说话,算是默认。欧阳节也不恼,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在朝中做官,难得有个能说真话的朋友,好不容易有个你,如今也成这般模样,人生啊,当真无趣。”
“话不能这样说,你我还是朋友。”
“是朋友你还要杀我?”他冷笑道。
“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他截过他的话,起身看着他,见何宽皱着眉,方才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啧了一声,“所以说,在朝中哪有什么真情实意可言?都是为了争权夺势,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而已,今日在一起攻击别人,明日又相互攻讦,就连我与我岳父都不能同心,我就不信你与聂亘还讲什么同僚之情?”
何宽笑,转眼看着他,“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挑拨离间?”
闻言,欧阳节啧了一声,不悦道:“你是不是看上他家女儿了,这么一心向着他?”
何宽:“……”
“与你明说吧,不管是淳于氏篡位,还是赵氏稳固江山,于我欧阳氏而言,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谁当皇帝,我家都是皇亲国戚。但是,聂亘此人,阴鸷歹毒,做事不择手段,为了一个淳于延,能置女儿的清誉不顾,此次还拿大皇子的死来当兵刃疯狂攻击淳于氏,简直毫无底线可言。若是有朝一日他掌权,对皇权的威胁,只会比淳于氏更甚。到时,你我又如何立足?”他目光沉沉地望着何宽,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所以,淳于氏可废,但聂亘不可活!”
“这些我都明白,可如今不得不与他联合。陛下除了我以外,就只信他了。”
何宽当然明白这些,这也是当初为何没有受聂
亘拉拢的原因,但是如今却不得不靠他,除掉淳于氏。
“你放心,没有皇帝愿意看谁在朝中一手遮天的,你与我只是提前为陛下分忧而已。身为臣子是应尽忠,但也要为自己活。”他看着车顶,眼中幽深似海。
何宽看了他一眼,此人出生官宦世家,长期处于波谲云诡的官场之中,对君臣关系了若指掌,他说的这些,算是给自己提了个醒,聂亘真的是一条毒蛇。
“明白了。”他沉声道。
欧阳节应了一声,“先睡了,你自便。”说着,竟真闭上眼不管他了。
他笑了笑,将车中的毯子给他盖上。
夜色越发浓了,周遭一片寂静,唯有马蹄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笃笃作响。
拉拢欧阳节的命令是赵欢下的,拉拢不成便下手也是赵欢下的,但当第二日,见欧阳节安然无恙地来上朝时,赵欢还是有些惊讶。按理来说,欧阳节是断然不可能听从他开的条件的。退了朝,他将何宽叫进书房,仔细询问了昨晚的事。
“陛下,欧阳氏是世家,大司徒与大司寇是平级,他又怎可能听从大司寇的?”何宽耐心解释道,“都是为陛下效忠,至于听谁号令,不都是听从您的?”
“看来昨晚你是拉拢他不成,反倒是被拉拢了?”赵欢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臣一心面向天颜,您是知道的。”他语气沉沉道,“若是欧阳节惨遭横祸,臣想不光是欧阳氏不会冷静,淳于氏更不可能袖手旁观,到时大司寇的处境就危险了。”
赵欢垂眸想了想,“这城中两氏复姓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您且再忍一忍。”
“忍?”赵欢笑着站了起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陛下,您必须将过去的事放下,否则以后的路会更难走,况且此次淳于氏做事太过,为了舆论,他们不敢再冒进,您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不信鬼神了。”
“这事大司寇自有主张,你就不必担心了。”赵欢淡淡道。
何宽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沉声道:“臣告退。”
“先等等,太后生辰一事,你多费些心,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臣明白,臣告退。”
赵欢嗯了一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含苞待放的石榴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淳于氏不是要以忠臣自居吗?那他就让他做个够。
且说淳于念,虽是与赵欢决裂,但好在淳于氏的势力还在,她在宫中过得还自在。这日里,抱着儿子出门去晒太阳,恰巧遇见太皇太后欧阳氏。
欧阳氏将孩子接过去抱了抱,“皇帝与你还生着气呢?”
“丧子又丧妻,他心里也不好受。”淳于念
平静道,显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丧妻?”欧阳氏好笑道,“皇后怎么自己咒自己呢?”
闻言,淳于念倒是一愣,笑了笑,“是孙儿说错话了。”
“他不高兴也属正常,但你总不能就任由他去了,万一哪一日变心了,你找谁哭去?”欧阳氏沉声教诲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你抱着璋儿去,他还能把你撵出来?”
淳于念笑着说是。
欧阳氏将孩子还给碧云,携着淳于念的手走上前两步,沉声道:“聂氏那个孩子哀家看了,也不是什么聪明像,活着反而是给皇室蒙羞,你不必为此事耿耿于怀。至于皇帝那边哀家自会去劝,你也收拾收拾去哄哄他。他平时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哪里会真的与你生分?那是你夫君,总不会抹不开这个面吧?”
淳于念低着头,说孙儿知道了。
欧阳氏拍了拍她的手,“你去准备准备,哀家去劝劝皇帝。”
淳于念应了一声,恭送欧阳氏离开。她看着皇祖母的背影,惨淡一笑,若是真的能像皇祖母说的那么简单,哪里还劳烦她老人家?只是他的身上背着半夏的命,而聂柔桑亦是死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哄一哄抱一抱就好了的?若是有朝一日淳于氏倒台了,她还能不能活着都不知道。
思及于此,她深吸一口气,罢了,他要是想要她的命,她给她便是。
赵欢这边正准备用晚膳,太皇太后那边便来人说请他过去,刚进门,他就听见淳于念的声音,他心下一跳,想转身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屋内,果然看见欧阳氏抱着儿子,淳于念正坐在一旁逗孩子。
淳于念见人来了,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起身行礼也没说什么。
赵欢嗯了一声,也没看她,倒是看着孩子笑道:“长大了不少。”
“是呀,小孩子长得快。”欧阳氏笑着说,“来,父皇抱一抱。”
欧阳氏把孩子递给他,他接过孩子,孩子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得心下一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认不认识父皇呀?”
小娃娃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欢:“……”
淳于念忙上前,将孩子接过来,抱着柔声哄着:“没事宝贝儿,那是父皇啊,没事没事。”
赵欢见此,只能在心中叹气,起身对欧阳氏道:“孙儿刚想起还有一封重要的奏折没看,孙儿就先回去了。”
“马上传膳了,用了膳再去也不迟啊。”欧阳氏皱眉道。
“不了,没胃口。”说着便行礼退了出去。
欧阳氏忙看向淳于念,让她出言挽留,淳于念只得无奈地开口,“陛下应当以玉体为重。”
闻言,赵欢回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见此,淳于念不由得在心中冷笑,这是铁了心地要和她生分,偏偏她淳于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欧阳氏见此,亦是一直叹气,接过孩子语气有些责备地对小娃娃道:“你看看你,把你父皇气走了吧。”
小娃娃看着曾祖母,咧嘴笑了笑,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喊着。
欧阳氏:“……”
欧阳氏心下一软,戳了戳曾孙子胖嘟嘟的小脸,忍不住笑道:“谁的面子都给,就是不给你爹的是不是?”
“哦~”小娃娃嘟着嘴,与欧阳氏聊天。
“他几个月没有见孩子一面,能认识他就奇怪了。”淳于念有些不高兴道。
“你呀你,还是太倔了。”
她看着孩子,一点也不在意这个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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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火树银花
五月初,榴花欲燃的时节,宫中一片喜庆之色,淳于念起初觉得大红大绿的颜色俗气,现在却觉得甚是喜人,想着要移一棵到宫中去,宫人告诉她,石榴是多籽的花,种在宫中吉利。
闻此,她微微挑眉,无奈地笑了一声,多籽?她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了。赵欢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哪儿来的多子多福?
这时碧云过来说应该更衣去参加寿宴了,今日端午,恰好是太皇太后的六十寿辰,赵欢为了尽孝心,在宫中大摆宴席,祝贺太皇太后大寿。其实,她是知道的,这不过又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不然不会安排一些求仙问道的歌舞戏曲。
夜幕降临时,她一身华服施施然地朝羲和宫去,此时已宾客满座,似乎就只差她了,她给太皇太后行叩拜礼恭贺生辰,欧阳氏忙笑着让她起来。她起身坐到欧阳氏右侧,余光瞥见赵欢,他坐在左侧,正在同欧阳觉说话,顺着看过去,见欧阳一家子都来了,欧阳羽坐在最末,冲她点头笑了笑。她莞尔一笑,点头还礼。而聂亘,竟然也在席中,屈居于欧阳氏之末,竟然能和欧阳羽谈笑风生,当真是稀奇。
坐在她这一侧的则是淳于氏,相比欧阳氏一家子,只来了父亲与二位兄长,顺着往下是张勉等人。
她刚打量完众人,内官宣布开席,歌舞即上,都是些祝寿的喜庆舞蹈,众人借此纷纷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时赵欢忽然笑着说给皇祖母准备了份大礼,还请移驾殿外。
欧阳氏听了觉得甚是惊喜,立即欣然前往。众人皆随驾殿外,此时殿外的侍卫已经撤走,广场上只有几盏黯淡的灯,依稀还能看见有几人在广场上跑动着,众人皆是疑惑,只听见内官高声喊道:“起——”
“咚——咚——咚——”
三声鼓后,只见两团金光被抛起,瞬间崩出一片金色的星光宛若灿烂星河,鼓声起星河起,鼓声落星河落,随着鼓声的急缓,星河渐起渐落未曾停歇,满庭璀璨光彩夺目。
众人皆为惊叹,这番盛开的火树银花,不似烟火胜似烟火。
淳于念看着,嘴角不禁扬起笑意,祖父带她云游至云中郡时,恰值二月十五太上老君诞辰,道家的弟子们打铁花祭祀老君生辰,她有幸见过一次,想一想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忽地一声重鼓后,广场上顿时升起一片星河,在众人皆以为表演结束之时,只见又是一团金光起,狠狠地砸在黑暗中的一根柱子上,顿时星火四溅流光四起,天空中顿时绽开一朵紫色的烟花,紧接着第三朵、第四朵……漆黑的夜空中顿时流光溢彩,叫人移不开眼。
众人还沉寂在地上的光火盛宴中,接着又被这天空中的璀璨光影吸引,皆被震
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升起的烟火在空中呈现出四个大字——万寿无疆。
众人惊呼,就连淳于念都不禁感慨。
“道家打铁花为太上老君祝寿,今日孙儿亦用此给皇祖母祝寿,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欢跪在欧阳氏身前,稽首大拜。
欧阳氏笑得合不拢嘴,忙上前扶赵欢起来,“好孙儿,哀家的好孙儿,快些起来。”
众臣见此,纷纷下跪祝寿,“臣等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众卿快快请起。”
“谢太皇太后——”
淳于念笑了笑,她就说怎么会想起打铁花,原来还是挂羊头卖狗肉,看来他这是要将沉迷鬼神老道的名声坐实了。
“刚才点燃引线的是谁,上前来哀家见见。”
黑暗中击中引线并且点燃,确实需要一定的技术,叫上前来估计是有赏。
众人看着,只见一七尺多的汉子走上前,“小的见过太皇太后。”
欧阳氏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皇太后的话,小的叫陈贵。”
“哀家见你铁花打得好,练了许多年吧?”
“小的这是祖传的手艺,从小就练着。”
欧阳氏点点,“怪不得,待会儿去少府多领一份赏。”
“谢太皇太后!”那人又是稽首大拜。
“下去领赏吧。”赵欢亦是笑道。
那人再次谢恩,起身看了赵欢一眼,忽地从袖中抽出什么东西,猛地朝赵欢冲去,淳于念登时变了脸色,冲过去挡在赵欢身前,眨眼间那匕首就已经没入了她的胸口间。
她闷哼一声,死死地抓住那人的手,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将其踹爬下。淳于延反应最快,立即上前,一脚将那人死死地踩在地上,侍卫这才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赵欢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随着她往下坠的身子坐到地上。
“念儿——”
他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惶恐惊惧,声音有些颤抖,“念儿……”
淳于念抬眼看着他,极其无奈地笑了笑,“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死法。”
“太医!传太医——”
他嘶吼着,欧阳羽已经上前了,他蹲在淳于念身前,也不顾什么犯上之罪,伸手查看伤口,血已经浸透衣衫慢慢渗了出来。
“伤在胸口,若不拔出来只会越陷越深。”欧阳羽沉声说着,看着淳于念,额间已经沁出细密的汉。
淳于念看着他点头,“我撑得住。”
“陛下,您抱好娘娘,臣拔刀时别让她动。”说着,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去拔那把匕首,“几个月不见,也不知二皇子长多大了。”
“八斤多,抱着都累。”淳于念沉声说着,“不过长好看了,能与你做
儿女亲家的。”
欧阳羽笑,“那臣得赶快成家才是。”
“是啊……”淳于念皱着眉,“明儿我要给你寻个漂亮的姑娘……”
“那就如此说定了……”
“你还费什么话!”赵欢怒道,“拔啊!”
欧阳羽看他一眼,眼中尽是隐忍的怒意,转而看向淳于念,强颜欢笑道:“得事先说好,我欧阳氏的女儿,只能做正妻。”
“那是自然……啊——”
说话间,欧阳羽已经将匕首拔出来了,值得庆幸的是,血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喷出来。他慌忙用手死死捂住伤口,“臣冒犯了……”他嗓子干哑得厉害,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他鼻尖,几乎使他作呕,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淳于念见此,只觉得心中大恸,“我没事的……”
“别说话!”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这血止得住,你别说话。”
闻言,淳于念果真不敢说话了。这时,太医才匆匆赶到,连礼都不行了,慌忙从药箱中翻出一卷纱布拆开折成一块递给欧阳羽。
他接过纱布,拿给赵欢,“陛下拿纱布捂住娘娘的伤口,臣好上药。”
赵欢接过纱布,捂在淳于念的伤口之上。欧阳羽取了药,沉声道:“闲杂人等,回避!”
众人闻言,纷纷转过身去。他看着赵欢,有些犹豫道:“臣得把娘娘的领口拉低一些。”
赵欢铁青着脸,极为不愿地嗯了一声。欧阳羽深吸一口气,牵开领口让赵欢松手,极为小心谨慎地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又接过太医折好的纱布递给赵欢,让他重新摁住。
“陛下,这匕首上怕是有毒……”太医看着扔在地上的匕首,语气颤抖得厉害。
二人闻言,转眼看着那匕首,只见沾了血迹的地方,血色已经发黑,再看她最先流出来的血也已经开始发黑。
见此,赵欢登时大怒,看了眼欧阳羽。欧阳羽会意,捡起地上的匕首就朝那人去。
“什么毒!”欧阳羽看着那人面色骇人。
那人不屑地笑了一声:“杀昏君的毒!”
赵欢冷笑着点点头,“现在告诉朕,朕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昏君你杀了我吧……啊——”
话未说完,欧阳羽就已经手起刀落,扎在了那人的跨上,那人顿时疼得脸色大变,却不肯透露出半个字,还笑道:“老子临死也拉个垫背的!”
欧阳羽深吸一口气,抬手猛地砸在他的脸上,鼻血瞬间就流了出来,“我最给你一次机会!”
那人疼得遍地挣扎,被侍卫死死扼住动弹不得,“老子就是死了,也算是清君侧!”那人瓮声瓮气地说着。
“是吗?”赵欢冷笑一声,“就怕你没那么容易死!”说着看向欧阳羽,神
色阴鸷道,“他哪儿疼就扎哪儿,别弄死就行!”
欧阳羽说了声是,转眼看着他,猛地撕开他的衣服,拔起他胯上的刀,放右边肋下,慢慢地刺下去,看着他道:“是不是很疼?放心,我奉了陛下的旨意,这个位置没什么要害的内脏,你暂时死不了。”
他疼得整张脸都变了型,喘得厉害,像条被抛上岸的鱼。
赵欢冷眼看着,语气冰冷,“表情不要这么夸张,我们欧阳太医才刚开始动手。”
“你……你……昏君!昏君!你怎么对得起赵氏列祖列宗!”
赵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来人,先把脚筋和手筋挑了。”
侍卫得了令,手起刀落,瞬间就将那人的手筋和脚筋挑了,他疼得喊都喊不出来,偏偏意识还很清醒,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朕会抓来你全家,用同样的手法杀死他们,怎么杀呢?就是用这把匕首。欧阳羽你告诉他,什么样的死法最符合他。”
欧阳羽拔出他身上的匕首,放在他的心口之上,一点点地刺进去,背对着赵欢道:“回陛下,最适合的他的方式是用匕首慢慢地刺进他的心脏,臣的手法比较准,不会一下子就扎到他的心上,但是他会感受到,刀尖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刺进去,最后剖开他的心。他的血,先是会像小溪慢慢地流出来,随着刀尖的深入,最后会像他打的铁花一样在空中喷洒,血色的铁花很漂亮,他能看到的。”
“我说,我说,给我个痛快……”那人绝望地哭喊着。
“什么毒!”赵欢看着他,目眦欲裂。
“乌头……乌头……”
欧阳羽深吸一口气,拔出匕首,狠狠地扎在他的锁骨上方。那人顿时惨叫一声,被侍卫拖下去,众臣都看得到,除了血污之外,地上还有一滩不明的液体。再看那欧阳羽,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走上前,躬身给赵欢行礼,“娘娘中的是乌头毒,臣能解。”
闻言,赵欢顿时松了口气,紧紧抱着淳于念,语气哽咽,“没事念儿,放心,没事了。”
淳于念笑了笑,眼泪潸然而下,登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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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至深至爱
淳于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日的午后了,她睁眼,看着明黄的帐顶,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四肢尚有知觉,她顿时松了口气,转眼轻轻唤了一声:“南星……”
“念儿,你醒了?”
抬眼就见赵欢一脸惊喜地走过来,坐在她床边,如释重负地笑道:“可把我吓坏了。”
淳于念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南……南星呢?”
“她回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去了,要坐吗?我扶你起来。”他柔声说着,满脸温柔地看着她。
她点点头,说是想下床走一走,赵欢也一一应着,一边陪她走几步,一边让人把欧阳羽请来,又是让御膳房准备吃食。宫人端来热水要给淳于念洗漱,他都接了过去,细心地伺候着。淳于念全程看在眼里,没有拒绝,但也没说好,直到欧阳羽来,脸色才没有刚才那么僵。
欧阳羽诊完脉,长长地舒了口气,笑着对赵欢道:“余毒已清除干净,臣回去开好药方,到时按时服药,日后好好调理便是,陛下不必过分忧虑。”
赵欢点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欧阳羽收了脉枕起身,看着淳于念道:“伤在胸口,不要动怒,伤口裂开会更疼。”
淳于念淡淡一笑,“知道,多谢了。”
欧阳羽也是笑,躬身朝他二人行礼,“臣先行告退。”
待人走后,赵欢才坐到她床前,握住她的手,神色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对不起。”
淳于念看着他,只见他面色憔悴,头发还有些凌乱,应该也没有休息好,心中只觉得一阵无奈,摇头柔声说:“无碍。”
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垂眸不敢看她,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遂也没开口。二人就这么静默地坐着,还是宫人将饭食端上来,他才看着她笑道:“用膳吧。”
因伤在胸口行动不便,他每样菜食都亲自尝过温热再一一喂与她,就这样照顾得如此周到,竟还担心不合她口味,每吃一道菜都问她喜不喜欢。
她勾了勾唇角,看着他道:“其实不必如此,那一刀就当是为你发妻报仇,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闻言,他手上一滞,夹菜的手收了回来,抬眼看着她苦笑道:“我原以为你是这世上最理解我的人。”
她笑了笑,语气温和,“现在发现不是。”
赵欢也是笑,放下碗筷,语气感慨,“我理解你为何要杀她,因为琋儿死后,我肯定会因为愧疚不再冷落她,甚至会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也许下一个孩子不会像琋儿一样。如此一来,她的存在于你而言就是极大的威胁,更何况她父亲在朝中对淳于氏虎视眈眈,你怎么容得下她?半夏之死,只是个导火索罢了。”
“陛下倒是了解臣妾,”淳于念笑道,“只不过,臣妾让陛下寒心了,做不了陛下的解语花。”
“其实琋儿死后我去问过她,问她是不是故意设计陷害淳于氏,毕竟琋儿天生痴傻,将来成不了大事,对于她或者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丑闻。若是琋儿死了,既能扳倒淳于氏,她又能因此得到的我的垂怜,对于聂氏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我也只能这样想,不然我实在想不明白她那般小心谨慎的人,怎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和淳于氏的人大打出手。”
“你还不是因为我说了赵琋一句傻子打了我?”淳于念笑道,倒也不在意那一耳光,“哪有当娘的愿意听见别人说自己儿子傻?加之他们确实有犯上之嫌,打起来也是情理之中。”
赵欢看着她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语气平静,“所以啊,当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怒不可遏地打了我一耳光,她哭着对我说,‘赵欢,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儿子死了你连仇都报不了,竟然还来质问我这个当娘的。都说虎毒不食子,你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我被那一耳光打得无比清醒,也因为那一耳光我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知道我与她可能生不出健康的孩子,而琋儿就成了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是她唯一的寄托,琋儿死了她便什么也没有了。她不像你啊念儿,有我常常陪着,有位有趣的太医陪着下棋说话,还能偶尔任性一回去宫外散心,她什么也没有,就只有那一个傻儿子。”
他语气平静地说着,听不出什么什么情绪,然而眼中尽是悲切,“但是你在杀她前,似乎告诉她,因为她的无知才导致琋儿夭折。你知道吗念儿,这比杀她还要残忍。”
淳于念看着他,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疼,皱眉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知道我错了,是我残忍杀了个可怜人,让我去她灵前忏悔?”
“不是……”
“不是又是什么呢?”她看着他,一脸疑惑,“刚才欧阳羽对我说,让我不要动怒伤口会裂开,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不是想让我动怒又是什么呢?我知道你们伉俪情深,可我也算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宫的呀?难不成,你也想等我死了,再找一个人追忆?”语罢,她已是满脸泪痕。
“不是这样的宝儿,不是这样的。”他将她揽进怀里,卷起袖子给她擦眼泪,“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记恨她,不想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屏障。”
“我怎么能不记恨她?她死了儿子,我死了与我同甘共苦的姐妹,她伤心我就不伤心了?若是她能杀我,你以为她会放过我?什么我们之间的屏障,你觉得我们之间还能和好如初吗?”
她说着,越发觉心如刀割,却
还是极力忍着,生怕伤口撕裂,“你知不知道你动手打我的时候我有多绝望,但我一直告诉我自己,你是帝王你是被逼无奈。可我还是忍不住心疼忍不住难受,我闭上眼睛,做梦都是我去找你你让我滚,说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我。昨夜来参加皇祖母的寿宴,我都怕你当众给我难堪,甚至不想来,可却如同失心疯一般,我又想来看看,没有我你是否过得更如意。我来了,你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我才知道,原来你所谓的不想看见是真的能够无视我。我告诉自己,我回去要是再想你,就让天打雷劈,可还没回去呢,就挨了这一刀。赵欢,既然我们注定要同床异梦,就让我恨你吧,免得让我总是心怀希望以为你能为了我退一步。”
“不生气了念儿,不生气了,是我对不起你,不生气了。”他搂着她,语气哽咽,“就算不能和好如初,但是也请你留在我身边,我不能没有你。”
他不是没有想过让淳于念自生自灭,可到头来心中还是放不下,幸得后来太医告诉他,她的身子日渐恢复了,他才放下心来。他想见她,借着寿宴为名,让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三番五次地去催了好几次。但当人来了,却正眼都不敢看上一眼,生怕她发现自己眼中的寂寞与思念。但就在昨晚,他差点失去她,他真的不敢想,若是昨晚的刀再深一寸,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今日的审讯结果一送上来,他看也没看,直接诛了那人的九族。
闻言,淳于念只觉得心中大恸,哪怕心中算计了他千百次,就连弄死他自己当太后垂帘听政的想法都冒出来过无数次。但当昨晚那刺客冲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她还是怕他死怕他受伤,怕他的江山落在别人手里。她以为爱他是被逼无奈,殊不知,身心早已跟着他随了赵姓。
世间夫妻,最无奈之处莫过于此,不得不各自为谋,不得不相互算计,甚至情到深处,都觉得是对方步步为营的诱饵。极力地欺骗自己对方不在乎,让自己满腔的绕指柔变成百炼钢,以为自己已炼成铁石心肠,可只要那人露出一点脆弱,立即溃不成军土崩瓦解。
“让我留下来做什么,被你打被你骂吗?还是替你挡那些明枪暗箭?赵欢,你扪心自问,这两年来,我可曾害过你?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说着,越加觉得火大,伸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下,“我凭什么不记恨她?她自己蠢害死自己儿子,凭什么让我的人陪葬?你最好让聂氏的人以后看着我都绕着走,不然得罪我了我弄死他全家。”
赵欢知她在气头上,怕她伤着自己,所以她说的什么,他都应着,至于弄死聂亘全家,他也重复着说,得罪皇
后弄死全家。闻言淳于念更加生气,吼道:“我没和你说笑。”
“得罪皇后当以欺君论处,我没说笑。”他抱着她,柔声哄着,“不生气了宝贝儿,不生气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当真?”
“当真。”
“好,那你寻个理由,弄死聂亘,我让淳于氏放权。”她起身看着他,目光灼灼,语气坚决。
知道她并没有在说笑,他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捧着她苍白又有些倔强的小脸,“你这样做,将置我于何地?这个不能应。”
如果真的答应她,他就成了阴险狠毒不折手段的无耻小人。
“君无戏言。”
“兹事体大,不能儿戏。”
“那你今日与我说的,便都是假话。”淳于念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不甘与怨恨。
赵欢叹了口气,“念儿啊,尽管我身居帝位,却还不想做个无情无义之人。为夫身不由己,愿你体谅万千。除此之外,我一一答应。”
淳于念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感疲惫与无力,“那抱抱我。”
他笑了笑,重新将她揽进怀中,吻着她的额头道:“哪怕你要我的心,我都挖给你,惟愿你开心。”
“那你以后还打不打我骂不骂我了?”她哼哼唧唧道,明显是记仇了的。
“等你好了,我任由你打任由你骂,现在打怕伤着你。”他将她抱了满怀,一扫了这几月来的空虚与不安。
淳于念笑了笑,“你低头我有话说。”
赵欢依言低头,她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其实,我有一点想你。”
他心头猛然一跳,心中一阵狂喜袭来,转脸吻住她的唇,却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蜻蜓点水,却让他心慌不已。他相信,淳于念之后不管做出什么事来,只要她服个软,他绝对会毫无底线地原谅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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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孤木
皇帝因信鬼神被忠义之士刺杀的消息一经传出,举国震惊,各地劝谏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飞入昭明殿,个个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劝谏陛下不要轻信鬼神,那些都是小人用来蒙蔽陛下的手段。官员们也开始互相攻讦,说是内臣们不知劝谏,反而使陛下轻信方术之言,恐酿臣大祸,矛头直指不久前升为尚书令的何宽。光禄勋肖弋更是上书要求斩杀少府卿陈益,追究其审查不严,使刺客带兵器入宫之罪。而欧阳氏的人,更是大举弹劾聂亘,举聂亘尸餐素位之罪,说他任由城中流言四起,盛行巫蛊之术而不加以制止,使百姓笃信鬼神,而对陛下心生怨恨,才起此祸端,实乃罪不容诛。
“陛下,大司徒此言甚是偏颇,京城中事,全由京兆尹决断,臣身为大司寇,怎能越权枉法?”聂亘出列沉声道。
闻言,淳于川不禁挑眉,顿时被气笑了,欧阳节弹劾你,你扯我做什么?于是出列道:“陛下,自城中盛行巫蛊之术起,臣就下令肃清,但百姓所行之事,大多不过是求财求子求平安,若是用刑严苛,恐伤民心,臣对此也只能打几板子,不敢用重刑。”
“陛下明鉴,正是京兆尹渎职,才使流言四起,而大司徒的指责,臣确实冤枉!”
“此事,确实是京兆尹办事不利,才酿成此等祸端……”
“陛下!”赵欢话未说完,淳于川便出言打断,他躬身道,“前几日,臣听闻有人挖井时挖出一块奇石,上有猛虎踏龙的图像,臣知这是有人故意要借此中伤陛下,所以立即派人前往缉拿,但刚至那人家,就见廷尉处的已将人带走,要说臣渎职也可,那为何这么多日过去了,不见廷尉上报?”
张勉闻言,立即出列下跪,“陛下,当日抓来那人时,大司寇亦在场,司寇大人说,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不能轻易判决,应该请示陛下再做定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众人都知道如今的天降奇石,与当年的鱼腹藏书芒砀山斩蛇一样,都不过是造反的噱头,但现在淳于氏不造反,皇帝不信鬼,而被张勉抓去的这个鬼,就只能聂亘来信了。
聂亘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精心布下的请君入瓮的局,竟然被一个半路杀出的刺客给破了。不仅他想不到,就连赵欢也措手不及,若不是当日那个刺客差点要了淳于念的命,他都怀疑那个刺客是淳于氏派来的。
淳于氏处处以忠臣自居,他就偏偏去信鬼,打了前来进谏的忠臣,这样一来众人都以为他是真的信巫蛊之术,不敢上前劝谏,只得大家都跟着信。而借着太皇太后的生辰,更是将鬼神之术推向高潮,淳于氏不是处处标榜自己忠于皇帝?怎么不来劝谏呢?明显是不忠啊!这时再加上天
降奇石的谶言,淳于氏便就坐实了造反的罪名,而那所谓的忠臣,就成了他为自己画下的牢笼,最后作茧自缚。而若是劝谏他不要信什么巫蛊之术,那也是有悖君心,还是想造反。淳于氏左右逃不过不忠不义的罪名。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被那个刺客给打乱了,更是给了淳于氏反击的机会,如今要杀陈益,弹劾何宽,攻讦聂亘,处处都是冲着他来的。陈益杀与不杀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他刚把尚书台从少府中独立出来,若是何宽被弹劾下台,那他身边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大司寇虽是有罪,却也不至死,更何况他也是心系江山,只是轻信鬼神,生出此等祸端,相信他也长了教训,以后不会再犯。”赵欢硬着头皮道。
“陛下,淫祀不绝,百姓便只会轻信鬼神无视律法,不利于江山稳固,大司寇身为律首轻信谶纬之言巫蛊之术,已经不适合担当此职,请陛下令派他用!”欧阳节说完,便是稽首大拜,“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欧阳节言毕,欧阳氏党人纷纷下跪进谏。
赵欢看了何宽一眼,何宽亦是抬头望他,表示对此变数毫不知情。他又转而看向淳于氏父子,发现二人亦是看着欧阳节,似乎也料想不到欧阳节会忽然对聂亘发难。只是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其实这事赵欢错怪淳于嘉了,他是真的惊讶,这个被赵欢逼成墙头草的女婿,竟能如此针对聂亘,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该不会想把大司寇变成欧阳氏的人?想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那样一来,赵欢也放心,淳于氏也不至于树大招风招赵欢记恨,任由祸水东去倒也不错,况且他还有一个张勉能在必要的时候为他说话。这样的场面,对于淳于氏来说,怎么都不亏,甚至喜闻乐见。
众臣言至于此,他若是再包庇的话,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又长长舒出,看着欧阳节道:“卿之所言甚善,是朕思虑不周,既然如此聂亘便降为少府卿。至于陈益,此次事件中有不可推卸之责,罢其少府卿一职,罪责由廷尉查办。”
“陛下英明——”
众臣齐声道。
“大司寇一职,便由张勉担任,日后不能再犯此等错误!”
“臣领旨。”
“至于廷尉一职,由下边的补上,退朝!”
“退朝——”
有人还想说什么,刚抬头就已经看不见赵欢了。何宽从地上站起来,就听见欧阳节笑道:“陛下舍不得处置你,连忙退朝了。”
何宽忍不住笑了笑,“进谏被打的人是我,怎么能说我没有劝谏呢?”
欧阳节想了想,“也是,舒和兄也是为陛下受过伤的人。”
“一颗忠心,日月可鉴啊!”何宽苦笑道,“可是有的忠心,可有可无啊。”说着,目光随着陈益而去,他正在巴结张勉,恳求其网开一面。
欧阳节看在眼里,语气平静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平常事罢了。现在你该明白孤木难成林的道理了吧?不要跟错人。”
“跟你是跟对了?”他挑眉笑道。
“嗯,可以这么说。”欧阳节自负地笑道。
何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朝光明殿去了。欧阳节笑了笑,喊了声岳父大人等等,朝淳于氏父子二人跑去。
……
且说赵欢,被气得连奏折都不想看,出了羲和宫便直接往承乾宫去,正遇见淳于念在逗孩子,忍不住火气道:“嫌命太长了都能起床逗孩子了!”
淳于念一愣,好笑道“你这人真是,谁惹你生气你找谁去,冲我发什么火?”
“欧阳节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最好别让我抓住他的错处!”他坐下来,恶狠狠道。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奇怪道:“他不是你的人?怎么吃里扒外了?”
“就因为是我的人,所以吃里扒外。”
淳于念挑眉,“洗耳恭听。”
他恶狠狠地出了口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将今日早朝的事说了一遍,淳于念听了笑道:“他出身世家门阀,要保证他皇亲国戚的位置,针对聂亘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这雍州城中,两氏复姓的人都信不得!”他愤愤不平道。
“这两姓人,在朝中盘踞多年,声望与威信都在那儿摆着,对于朝中其他人而言,你与聂亘才是外人。孤木难成林,你应该明白的。”
赵欢看了她一眼,冷哼道:“那岂不是永远都会大权旁落?”
淳于念笑了笑,“大权旁落也只是一时,毕竟欧阳节是真的不想造反,而淳于氏也造不了反,等咱们的小树苗长大,便不是孤木了。”
只要这朝中的两氏复姓的人都不造反,那唯有忠于皇权一条路可走,就算与赵欢已经心生嫌隙,但是将来可以做太子的从龙之臣,这样一来,等他的小树苗长大,将权利分一部分走,便不是孤木了。
闻言,他看着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的小树苗,只觉得心尖一软,这是他的小树苗啊。他伸手将孩子抱过来,亲了亲他柔嫩的小脸,“儿啊,你快些长大,父皇就不是一个人了。”
“张勉这人,虽然算是个墙头草,但也是被逼无奈,既不敢得罪淳于氏,更不敢得罪你,他这样的身份,恰好能不偏不倚,不招人记恨也难成气候,那个位置只能由他来。”淳于念一边逗孩子一边笑道。
“这也是我把他提上来的原因,免得淳于氏的人把淳于川推上来,到时更麻烦。”他和儿子大眼瞪小眼,谁
都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见此,淳于念觉得有些好笑,“你要是把人逗哭了,我一定和你没完……”
话音未落,只见小树苗已经开始瘪嘴,赵欢哄人的话还未说出口,人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看看你,”淳于念埋怨道,忙让乳母抱下去哄,“孩子本来就不认识你,你还和他瞪眼,当的什么爹!”
“我是他爹,他怎么不认识我了!”赵欢亦是火大。
淳于念冷哼一声,转而看向池塘中含苞待放的荷花道:“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见过几次抱过几次,尤其是孩子会认人这两个月,你又来过几次?要不是孩他娘为了你差点命都没了,你估计看都不会来看一眼吧?”
赵欢一听这人生气了,立即赔上笑脸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好的,说那些做什么?”
“你不是怪孩子不认识你吗?我给你说说缘由啊。”
“我知道错了宝贝儿,不说了不说这些了,”他一把将人揽到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孩子还小,不认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会喊爹就行了。”
“啧,这么说就不对了,孩子以后怎么看我?”
“你是他爹,他敢怎么看你?万一你给他生更多的弟弟,他的地位不保,巴结你都来不及。”
“我明天就下诏立咱们璋儿为太子。”
淳于念转眼看着他,眼中有些涟漪,但更多的是无动于衷,“你这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省得你一天胡思乱想,我也得个耳根子清净。”
“哦,意思你嫌我烦?”
“我哪敢?”他大惊失色,只差跪下指天画地地发誓了,“我这几天哪一天不是鞍前马后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百依百顺唯唯诺诺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何时见我有一丝情绪?”
淳于念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就属你读过书?”
赵欢:“……”
“宝贝儿,就算是如此,我都还怕你有一丝不高兴,哪敢嫌你烦?之前是我混账,不要胡思乱想了。”他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她垂眸没吭声,赵欢以为她还在生气,正欲开口,就听见她语气软软地喊了他一声:“夫君……”
她这一声,喊得他心头一颤,像是要融化一般,却又警惕着,生怕她要提出诸如弄死聂亘之类的要求,忙答应着,“嗯,我在呢宝贝儿。”
“我不想你纳妾。”
闻言,他顿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天上的月亮,那我可摘不下来。”
她气得打他一下,“我没和你说笑。”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以前说要纳妾是担心子嗣,现在小树苗一天天长大,哪儿还有那个必要?”
“真的?”
“什么时候骗过你?”
“行叭,暂且信你。”
“必须信!”
淳于念嘿嘿一笑,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还是暂且相信。”
赵欢:“……”
“你就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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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纳妾
且说赵欢立储的诏书一下,立即引起朝野震动,不是众人对立有淳于氏血脉的皇子为储君有异议,而是二皇子才三个多月,诏书上写天资聪颖这话未免有些勉强了吧?而且什么深肖朕躬,是不是长得像就可以这么说?
但震惊归震惊,该称颂的话还是得说,而什么太师这类的虚衔也该准备起来了,众人都将目光放到了本就有太傅虚衔的淳于嘉的身上,因为皇帝极有可能给官升一级又封他一个太师的虚衔,从而将大司马之位换成别人。
淳于川对父亲提起此事时,还有隐隐的担忧,淳于嘉倒是不以为意,“赵苍还做过大司马,结果如何?赵岚也做过大司马,结果又如何?太师于三公之上,雍朝无丞相久矣。”
闻言,淳于川顿时恍然,如此说来,大司马这个位置还真如一个烫手山芋一般,无人敢接了。
这事,淳于嘉能考虑到,赵欢如今也不至于愚蠢到去夺淳于氏的权势,总归兵符在自己手里,肖弋镇守禁中,淳于氏也不至于头脑发热要造反。而储君一立,不仅稳固了他自己的位置,同样也使得淳于氏的地位稳固,各自奈何不了对方,况且他是皇帝,有些时候更利于行事稍占上风,大家都不蠢不至于撕破脸皮,那么权利与威信便会自然而然地回到自己手中。
对于这种场面,淳于念喜闻乐见,终于不用夹在中间受气了。但是,还没高兴几天,一件事又让她开始心烦。
那日里,太皇太后说想曾孙子,让淳于念带过去给她瞧瞧,说着说着,便由孩子说到她身体不好,说到皇帝子嗣单薄上,最后说纳妾之事也应该准备起来了。还美其名曰,多个人,也好帮她打理后宫事宜。
当时赵欢也在场,听了这话忙笑道:“孙儿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哀家知道你们夫妻情深,正因如此,你就忍心让念儿一个人操持后宫诸事?多个人帮帮忙也好,哀家又没让你与人举案齐眉。”
“后宫也没有多少事,碧云帮衬着也不算劳累。”赵欢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欧阳氏有些不满地看着他,“你见过哪朝哪代的皇帝后宫有如此冷清的?就算你无心此事,你也得为念儿的名声着想,你身为一国之君竟没有妾室,后人还不得说皇后不贤?”
虽说他们夫妻二人重归于好欧阳氏看着也高兴,但赵欢毕的子嗣到底单薄了些,纳妾也实属正常。
闻言,淳于念眼角微微上挑,看着赵欢笑得温柔,“皇祖母说得对,陛下是应该考虑纳妾之事了。”
“你看看,皇后既然如此贤惠,你还推脱什么?”
赵欢:“……”
您不知道她是口是心非吗?若是他敢答应,怕是以后连承乾宫的大
门都进不了。
“朕心中,唯有皇后一人,若是有人说皇后不贤,这个罪名,也就只有皇后担着了。皇后可觉得委屈?”他看着淳于念,一脸坚决道。
淳于念抿嘴偷笑,“能得陛下厚爱如此,臣妾惶恐至极,怎敢委屈。”淳于念低头假惺惺道。
欧阳氏见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心知此事现在是谈不成的,挥了挥手,说是累了,让俩人跪安。
淳于念笑着说皇祖母好生歇息,出了宫门脸上的笑容立即就垮了下来,赵欢在一旁赔着笑脸,“这事是皇祖母提的,与我无关,别生气啦,笑一个。”
她转眼看着他,冷哼一声,“幸好是皇祖母提的,换做是别人提的,我一定弄死他全家!”
赵欢:“……”
他要不要把这句话告诉众臣?以免哪些不长眼的提起这事被杀太多,致使朝堂无人?
“她老人家也只这么一说,只要我不应允,她还能把人送到我的床上?”他搂着人,不以为意道。
淳于念挑眉,“万一呢?”
“那皇后夜夜侍寝,皇祖母不就没有机会送人了吗?”他看着她,一脸的不正经。
淳于念听得小脸一红,忍不住伸手打他,反被他一手抓住放在唇边吻了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忽然想起我有很多账没和你算。”
闻言,她脸上越发红了,被他揽在怀里动都不敢动,低声骂道:“登徒子!”
赵欢闻言哈哈大笑,仲夏的晚风穿过宫巷,带来些许凉爽,还能听见隐隐虫鸣,佳人又在身侧,莫不静好。
……
转眼便到了秋季,今年丰收,各地的秋税都上缴了不少,最近又没有人在耳边聒噪,赵欢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更惬意的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他儿子终于认识他了,实在可喜可贺。
“陛下,这儿有一封奏折您可得好好看看了。”何宽看着那封奏折笑得意有所指。
赵欢埋着头批阅欧阳节上报的税收折子,没注意到何宽的表情,叹了口气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可是大事。”何宽看着奏折,眼中尽是揶揄。
赵欢啧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僵的眉心,“念。”
何宽清了清嗓子,“臣硕言,陛下登基三载,文治武功皆有建树,平赵瓘之乱……”
“说重点!”
宗正寺卿赵硕的奏折,能是什么大事?
“刘大人让陛下选秀以充下陈,绵延子嗣。”
说完,抬眼望向赵欢,见他皱着眉一脸严肃,正欲说不然让少府准备着?就听见赵欢语气沉重地问:“赵硕家总共有多少口人?”
闻言,何宽一脸茫然,他家几口人我怎么知道?“这得问京兆尹大人。”他努力装作平静,却还是忍不住问,“陛下
问这个做什么?”
赵欢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无奈道:“皇后说了,要是谁敢提让朕纳妾之事,她就弄死他全家,朕在考虑需要买多少副棺材,好厚葬。”
何宽:“!!!”
他惊得目瞪口呆,但赵欢居然还是一副认真的表情思考棺材要什么材质的,什么楠木的太贵,梓木太便宜,最后定柏木。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幸好是坐着的,不然就真的要跪下了,也庆幸自己刚才没把让少府准备的话说出来。
“陛下……不会真的要赐死刘大人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赵欢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皇后要他死,与朕何干?”
何宽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陛下,不如这样,您就当没见过这封奏折,皇后那边自然也就不会知晓,您也可以省了这笔棺材钱。您看如何?”
赵欢看着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不亏有吕氏之才,确实算得好。”
何宽强颜欢笑,“臣惶恐臣惶恐。”
“吓到你了?”赵欢看着他好笑道。
“没有,怎么会呢,臣又没有让陛下纳妾,怎么会吓到呢?”
“真没吓到?”赵欢挑眉看着他。
见人脸色不对,他立即改口,“吓到了,肝胆俱颤!”
赵欢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啊,动不动就灭门,是个人都会被吓到的,你身为朕的心腹,朕都没办法让你安心,你说其他人是不是真的要被皇后处决?”
言至于此,何宽再听不出他的意思,就白被吓这一次了。赵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不想纳妾,但是总是有一些不长眼的会在朝堂上提起,要是传到淳于念耳朵里,那人不死都得脱层皮,他是保不住的。若是经过自己将今日的事转述出去,那些想上书让他纳妾的人恐怕长了九个脑袋也不敢再提了。他得一个耳根子清净,也不会让人在朝堂上质疑他天子权威,就算真的想说他惧内,也只敢藏在心中。同时也免得他亲口在自己面前承认他惧内,赵欢啊赵欢,心机深啊!
“臣明白!”他沉声道。
赵欢点头笑了笑继续批阅奏折,“你之前与皇后见过?”
何宽看了他一眼,谨慎道:“有过一面之缘。”
“朕听她说,当时你问她有没有兴趣做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何宽真的跪在地上了,声泪俱下道:“陛下啊,当时臣只是信口胡说,怎知她是……她是……”
她是淳于嘉的女儿。
赵欢看他一眼,啧了一声,“跪着做做什么?快些起来。”
何宽起身,擦了擦冷汗,又听见某人幽幽道:“既然当时想让她做赵姬,怎么没把她带给朕呢?如此一来便就没有聂家什么事了,你如今也不用与欧阳节绞尽脑
汁地想办法置聂亘于死地了。”
闻言,何宽心中大骇,如果是刚才的害怕只是为了讨赵欢的欢心的话,那这次他是真的体会到了赵欢的可怕之处,此人多疑心机又深,忍耐性极好,若不是真的抓住他与欧阳节交往的实质把柄,绝不会说出这话打草惊蛇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臣子另有他谋,不忠于他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若当时把娘娘带到您身边,那属于强抢民女,就算是您也保不住臣啊。”
赵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只是随口调侃,你紧张什么?莫非真的投靠了欧阳节?”
何宽起身,跪在他身前稽首大拜,“臣与大司徒只是私交甚好,让陛下忧心是臣之罪,望陛下宽恕!”
“说话不要这么大声,朕会以为是你心虚。”赵欢笑了笑,“私交好是好事,你一个人在京,多个朋友对你也有帮助,毕竟孤木难成林,欧阳氏确实是座大靠山,进可攻退可守。”
“陛下……”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臣一心忠于陛下,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赵欢淡淡一笑,起身将何宽扶起来,“舒和兄,我有今日,全靠兄长在背后鼎力相助,兄长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兄长,我赵欢无以至今日。但是,朝中魑魅魍魉过多,兄长切勿被其迷失了心窍!”
“臣一日为乾仪帝臣,终身是乾仪帝臣,若有二心,人神共殛之!”
“朕信你!”赵欢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
何宽顿时松了口气,躬身行礼,“谢陛下!”
“欧阳节为人直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你能多个朋友我也为你感到欣慰,切勿因为我淡薄了关系。”
淡薄了关系会让欧阳节起疑心,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臣明白。”
赵欢点点头,转身回到座位,“对了,朕才想起一件事,皇后对你之前轻薄她这事一直记恨着,若不是朕护着,她一定给你小鞋穿。”
何宽谨慎地看他一眼,“多谢陛下!”
“但是就这么一直误会着也不好,这样吧,她的生辰快到了,你准备一份贺礼给她道歉,由朕转交,你看如何?”
何宽:“……”
赵欢!你这个挨千刀的扒皮鬼!不就是让我准备一份贺礼嘛,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地吓我吗?
“陛下愿意为臣求情,臣感激不尽!”他忍辱负重道。
赵欢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切记不要太俗。”
“臣知道了。”
“嗯,继续看折子吧,看完了早些回去歇息。”
他抬头看了赵欢一眼,要是打他不算欺君罔上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狗腿,做人做到这份上,实在是太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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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人间星河
因为生辰即是母亲的忌日,所以对于生辰和中秋节,淳于念向来都是采取回避的态度。还在青州的时候,萧湛也因是女儿的忌日,所以也没怎么给她过过,反倒是回了京城,一下子变成嫡女之后,这两年来的生辰都过得隆重。尤其是去年赵欢还亲自下厨做了月饼,她吃了半个多月才吃完。
但是今年赵欢也实在找不到特别的礼物送她,不然也不至于去坑害何宽。淳于念对此倒是没什么期待,因为赵欢的生辰,她也没送什么新奇的东西,也只是亲自下厨住......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六十九章:人间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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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秋猎
何宽因为珍珠没有被赵欢截胡的事,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毕竟他的君主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以后还是有可能再拿这件事要挟他。所以,下了朝,他忙悄悄问赵欢,皇后喜不喜欢他送的贺礼。
赵欢点点头,“很喜欢,只不过太少了只有两颗。”
何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陛下,那么大的珍珠,比夜明珠还珍贵啊!”
“朕知道珍贵,但是磨成珍珠粉确实没有多少,就小半碗,刚够皇后涂一次脸。”
“什么!”他忍不住吼道,“磨成粉涂脸了!”
赵欢睨眼......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章:秋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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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围猎
一行人追虎至林中深处,却没有见老虎半点踪迹,淳于延一把勒住缰绳,回头看着聂亘道:“聂大人莫不是眼花了吧,寻了半天也未见老虎的踪迹啊。”
“老虎也是怕人的,我们这一行人赶来,怕是早就跑了。”聂亘无视淳于延挑衅的话,反而笑着解释,“陛下,下边的人来报说前方不宜骑马,还请陛下下马步行。”
赵欢想了想,“也行,动静太大,不宜猎杀。”说着,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侍卫,“牵远一些,遇见皇后再回来找朕。”
其他人见如此......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一章: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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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磨刀霍霍
赵欢抱着淳于念走了一段距离,她挣扎着要下来,赵欢却死死不放,她冷声道:“再抱下去你的手就要废了。”
“无碍。”他沉声道。
她眼中含着泪,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我不傻,但是也不会原谅你。”她当然知道人不是他杀的,甚至觉得他也许并不知情,刚才的迁怒,也只是缓兵之计,让聂亘对她放松警惕,从而安全脱身。
这时侍卫将马牵了过来,他将她送上马立即翻身上去坐到她身后,“你要恨我怨我也好,还是将我生吞活剥也罢,回宫之前......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二章:磨刀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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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斩草
淳于氏造反被屠一事从朝中正式公布后,以雍州为圆心,迅速向全国各处传开。少府卿聂亘屠贼有功,晋封为信国公,食邑万户,其子聂瑞泽封安平侯,食邑千户。昔日淳于氏的风光皆被聂氏占尽,路人看着从淳于府中抬出来的十余口棺材,不禁唏嘘感慨。
大厦倾颓,福祸纠缠。今日楼高宴起,他朝命染黄沙。故乡路远,人间移世。将军长去,孤木无依。
淳于念一身黑色丧服立于雍州城楼之上,目送送灵的队伍远去。她脸上满是泪痕,却不见伤心之色......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三章: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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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除根
见没人回应,聂亘只觉得大事不好,额头间已有冷汗冒出。他顿时感觉嗓子干哑,转而看着淳于念道:“你若杀了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闻言,淳于念只觉得好笑,讽刺道:“没想到你一把年纪了,竟还如此天真,事到如今你觉得你把陛下搬出来有用吗?嗯?”
“来人!来人!皇后疯了,快把皇后拿下!”聂亘大喊道。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列禁军跑步上殿,他忙喊道:“快快,快把皇后拿下!”
王辰看了他一眼,转而朝淳于念施礼,“娘娘......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四章: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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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后路
如此想来,便明白今日朝堂上,淳于念与张勉的对话了。淳于川私底下肯定通过张勉联系了淳于念。但淳于念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怎会将如此机密的事当着他二人的面泄漏出来?
“今日想来,也不知除了淳于氏还有谁想杀你,你怎么遭那么多人记恨呢?欧阳节,你说是吧?”
闻言,欧阳节大惊,她是如何得知的?如果她都知道了,也就意味着赵欢肯定也知道了。这事只有他与何宽谋划,难道是何宽泄漏的?毕竟他因与自己交好被赵欢威胁过,极有可......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五章: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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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完璧归赵(终)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道:“废后倒是不至于,但对外得是禁足思过。至于聂亘,送回城阳厚葬吧。”
“这一说,我倒是想问了,史书以后怎么写他?忠臣被害?”她看着他,一脸认真地问。
“这事瞒不住,就只能实事求是地写,所以你就也得担一个祸乱朝纲的罪名。”
她勾了勾嘴角,顺势倒在他的腿上,抬眼望着他笑道:“你是不是知道聂亘要杀我父亲?”
“收到消息说他确实在谋划,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会是那种方式。”他眸色沉沉地看......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第七十六章:完璧归赵(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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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十七里相送
深秋的早晨颇为清冷,尤其今年闰四月,九月中旬便到了寒露,青黄的草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微风拂过摇摇欲坠。欧阳羽靠在马车上,看着东方天上的启明星,神情闲适,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方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下车一看,就见南星等人拥着淳于念而来。他跳下马车,对淳于念行了一礼。
淳于念笑了笑,“麻烦你了。”
她要出宫,王辰和李炼要帮她拿行李,在外接应的事就只能找欧阳羽了。
欧阳羽看着她那大包小包的行礼,不禁皱眉道:“不......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番外一:十七里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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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祸兮福兮
淳于川看着家人的棺椁一一葬进淳于氏的祖坟,面上哀穆如灰。淳于氏从范阳起,最后回到范阳,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善始善终。
直到安葬的人悉数离开,周围无人监视后,他才敢去墓前跪拜。一路上他强忍着情绪,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如山洪崩裂,不可断绝。
从此这世间,不仅没有权势滔天的淳于氏,也没有了他淳于川。
他在双亲和兄长墓前一一下跪叩首,最后来到妻子墓前,看到墓碑上的“魏氏惜安”四字时,悲恸再次袭来。
当年筹谋诛杀赵......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番外二:祸兮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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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凯风自南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赵欢以前对此话无感,但自从淳于念离开后,他才有切身的体会。天冷了,要叮嘱奶娘给儿子多穿一些;天热了,要叮嘱小心防暑;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拿给自己疼。有一次孩子连着烧了三天,高热一直不退,他日夜衣不解带地守着,那时候他就恨不得把淳于念给掐死。世间怎会有如此心狠的女人?拋夫弃子杳无音信!他心想有朝一日找到她,他一定要打一把重锁,将她锁在承乾宫内,永远不准出门。
这一......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番外三:凯风自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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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入夏
赵欢原以为儿子骗着骗着就长大了,然而在儿子六岁生辰的那一年,父子俩第一次发生了争吵。原因是儿子想在生辰那天见母亲一面,可是赵欢上哪儿去给他找一个母亲?
但在儿子看来,却是父亲固执不化,狠心不让他们母子相见。他在昭明殿大哭大闹,惹得赵欢一时不悦,大吼一句:“你母后已经死了,别再来烦朕!”
小娃娃愣愣地看着父亲,哭得更加伤心,转身朝承乾宫跑去,在承乾宫门口大喊母后开门,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然而,......
《君向长安我向天涯》番外四: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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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听风
淳于念看着赵欢深沉的睡颜只觉得酸楚难当,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成这个局面。对他和儿子的伤害已经造成,她百口莫辩,只是他不原谅自己是小,只怕连累欧阳羽。
她用扇子给他扇着风,希望他快些醒来,又害怕他醒来。正出神间,只听见他咳了两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喜出望外,用手绢给他擦汗,柔声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一把推开她的手,眼中尽是厌恶,“假惺惺的做什么?等我死了,你岂不是更能名正言顺地嫁给他?”
闻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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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辈分
淳于念要回宫,萧湛自然是舍不得的,但要说与其一起回去?这位前朝的王爷也是受不住的,一时间又弄得栖栖遑遑。淳于念心中放心不下祖父,却又明白祖父的苦衷,明知强求不得,便也只能作罢。萧湛也心疼孙女,答应将这边的事处理好就回范阳,淳于念这才放下心来。
赵欢冷眼看着这祖孙二人,心中颇为不耐烦,催促着淳于念上车。淳于念别无他法,屈膝下跪,对萧湛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孙儿拜别祖父。”
萧湛忙将人扶起来,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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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回家
淳于念以为,遇见淳于川已属是巧合,谁曾想第二日见到的人,更是让她惊讶得说不出话。而那人见到淳于念的时候,亦是目瞪口呆,甚至想转身逃跑。
赵之纯见此,只觉得一阵无奈,忙拉住她,说躲不过去的。
淳于曦怔怔地望着淳于念,脸上惊恐万分。毕竟自己当年差点将她害死,不知她会不会报复。
相较于淳于曦的惊讶,淳于念更多是无奈。当年她还以为父亲真的杀了淳于曦,还怨恨他狠毒。现在想来,要是父亲真的阴毒到那般地步,又怎会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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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催婚
淳于念回宫的第二年,赵欢便开始着手给刘颂平冤昭雪,说当初他造反的事是被身边的奸人陷害,过了这么多年方才找出幕后的奸凶,恢复了刘氏一族的名誉。
淳于念当时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赵欢啊,当真是给足了她面子,明明想要造反的是她父亲淳于嘉。
为了谢他,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为他洗手作羹汤了。赵欢佯装淡定地喝着那鲫鱼汤,发现这人的厨艺真的长进了不少。
“看来在琼州这几年没白呆。”
“那是,你以为我是谁?看一眼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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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九:成婚
且说刘颂近日回京,赵欢忙着安抚老臣,便没有闲心管何宽,等到淳于念问起来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心想着那张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温婉,何宽一把年纪了,还挑三拣四地做什么?
这么想着,他便将人召进宫来,问他什么想法。
而听到赵欢召见自己,何宽也将要娶刘颂女儿的话,在心中打了上千次腹稿,胸有成竹地往宫内去了。
“张家的那姑娘你看着如何?”赵欢一边低头批改奏折一边道。
“生得好看,性情温婉,是个好姑娘。”
赵欢嗯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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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命中注定
回宫后的日子,淳于念终日不是围着赵欢就是围着儿子,她深刻地觉得,若是再不做些有意义的事,她一定会无聊死。
赵欢听说她无聊,也是什么新鲜的都往她宫里送,奈何,也就高兴那几天,转眼又是那般。终于在何宽又早退回家看闺女的时候,他想到了让淳于念不无聊的法子——再生个娃!
这么想,他也付出了实践,奈何,淳于念是个纸糊的身子,大半年过去了,不见任何动静。她以为是自己身子不好,所以欧阳羽开的补药她一顿不落地吃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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