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不简单》 第一章 有点不简单 顾寒衣像是做了个梦,梦里如被火烧,她双手在空中胡乱的抓着,终于拥到了一汪甘霖。 烧在心间的火渐渐不那么烫,黑暗中的火团却突然爆开了,“啪”地一声,震耳的响,自深渊冲破。 顾寒衣猛地睁开了眼,身体温热,似高烧后的余温。她蓦然发现自己怀中抱着一个人,触手可及的劲瘦腰身,绝不像是个女人…… 她惊白了脸,扭身握住了身旁的刀。 估计是猜到了她想干什么,拥住她的人忽然松开了手,如黑夜中的鬼魅般旋身落去了远处,悄然无一点声息。 顾寒衣撑刀坐了起来,太黑了,她看不清这人的相貌,可她知道这人若要动手,绝无自己的机会。 她自京千里迢迢追贼而来,距她吸入贼人香粉后痛晕过去已过了数个时辰,在她如鱼肉般任人宰割的这么长时间里,倘若这人与那贼人是一伙,又岂会放任她如今睁眼醒来? 顾寒衣试探性地站起了身,在脑海中反复理清了来龙去脉,来来往往首先悬挂于心的还是那件事,那便是抓了那窃宝贼,她才可回京。 她瞧着黑暗中那人似乎果然没有要拦她的意思,当即便一个纵身,头也不带回地破门而去了。 空荡荡的黑暗草屋中,一声苦笑低低地自屋子中央响起:“……需要时抱着我不撒手,如今没用了,拔起刀来倒是果断。” 他叹息着摸了摸鼻尖,没有看清怎么动作,下一刻,人便也随之不见了。 不久前断掉的窗棂还孤独的躺在地上,头顶上漏风的屋檐依旧在苟延残喘,这野外的一处荒郊,仿佛从未有人来。 外头酝酿半夜的雨终于瞅准时机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珠逐渐势头如洪。顾寒衣在山路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沿着西方官道一路前行。 迎面刮来的寒风透衫而入冷的刺骨,她神志被冷水几经冲洗浇了个透彻。 半空中偶有雷鸣,映清山脉,当闪电再次将夜空划为两半之时,终在前方看见了一间破庙。 她踉跄进去,入目屋梁残败,神像坍塌,但好在是个容身之所。顾寒衣喘了口气慢慢往里走,突然顿住了,“谁?” 夜风拂动纱幔,呼啦作响,有一道男子的声音清冽如山泉,穿过嘈杂的雨声淙淙响在耳畔:“大内侍卫?” 顾寒衣指尖轻挑刀鞘,佩刀清冷的刀身随着轻啸声出鞘了半截,折过寒光,映出一人藏于黑暗中的双眸,清隽无边。 “收刀收刀……你且稍安勿躁。”那人稍稍抬手挡了挡刀光,从怀中掏出一封公文抛过去:“我乃受吏部任命,前往沂州上任的刺史。” 公文被雨浇透,墨迹到没散开,上头确有吏部印章。 顾寒衣接过看了看,微微皱眉:“徐清司?”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 徐清司笑了笑:“正是在下。” 他身上.书生气重,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文人风骨,气度极佳,雅得很,却也可疑得很。 顾寒衣警惕道:“不论徐大人从哪条道来沂州,都不算得好走,身边怎会连一个扈从都没有?” 庙中无有回声,徐清司似在看她。 这一片漆黑的,谁也瞅不清谁的眉眼,可顾寒衣却能明显感觉得出这人在打量她。 她有些躁起来,皇城之内谁敢这般肆无忌惮的盯着她看?有也早被她几拳头打得叫“爹”了! 她脸色慢慢沉下来,闪电划空,映出清明一片,徐清司忽地道:“顾大人呢?” 顾寒衣一愣,目中倏然露出寒光:“你怎知我是谁?” 大内侍卫千千万,衣服是好认,可叫出名字就十分扯了。 徐清司往她腰间看了一眼:“紫金令牌,整个宫中只一人所有,旁的大内侍卫可没这个殊荣,毕竟放在陛下.身边养大的,只一个叫顾寒衣的。” “我自幼在京中长大,却为何从未听过你的名字?”顾寒衣冷声质问。 徐清司偏了偏脑袋,神情间好似觉着她这问题问的有些天真,然后看着她便笑了:“新帝登基半年,朝中几番换血,顾大人眼下倘若能叫出十几二十个朝中大臣的名字来,再由在下为你排疑解惑不迟。” 顾寒衣眉梢一挑,十几二十个而已,对于帝都百官来讲着实不多,可她却也是真的叫不上来。 诚如徐清司所言,齐承嗣登基半载,根基不稳,朝中百官升升降降,多次调整,哪还认得清全脸儿? 她无话可说,毕竟公文在此,总不好因着一点疑虑便上前径直一刀劈了个朝廷命官了事吧?如此那她也别再回京了,兀自亡命天涯去吧! 冷着脸将公文抛还回去,顾寒衣收了刀走到一旁角落里随意拨了些干草,而后靠柱坐下,抱着刀闭上了眼睛。 暴雨拍打窗檐,极易掩没人息,也没过多久,黑暗中倏然燃起了一簇火光。 顾寒衣眉心微拧,睁开眼,就见徐清司坐在火堆旁,正搓着双手取暖。 她有些不耐:“干什么?” 徐清司从容不迫地往火里添了些干柴:“天凉取暖,三春减衣,再正常不过。顾大人身体强健,数九天寒怕是也着单衣一件,我哪儿受得住?” 说着还相当应景地往掌心呵了一口气。 顾寒衣烦躁地朝他一抬眼:“你做什么凑这么近?” 徐清司不由自主地晃了眼他与顾寒衣中间隔着的那一团明晃晃的火堆,意思再明显不过:数尺有余,况且设障,哪里很近? 他委婉道:“这荒山相遇,我与顾大人也算是有缘,顾大人又何以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寒衣冷笑了一声儿:“徐大人倒真是不见外。” 徐清司缄默,拿着细枝粗略拨了下面前待燃的火星,没再往下接茬儿,大多数文官与顾寒衣都是说不了几句话的。 雨夜的寒凉被火势稍驱,顾寒衣眼皮子早已有些打架,她看了徐清司一眼,强撑的瞳眸中明显还有几分戒备。 徐清司没往她视线上撞,低下头默默地铺整好身.下的干草,和衣躺下了。 火光幢幢,顾寒衣机械地盯着他又看了许久,意外发现,这书生倒生得挺标致,温暖火光将他轮廓映的柔和似锦,线条流畅下来,脖颈修长,凸.起的弧度亦是格外优美。 顾寒衣看人不大会形容什么“绝世公子皎皎如玉”,只知道这人生得鼻子是鼻眼是眼的,瞅着挺赏心悦目。 于是她垂下眸光之后,又抬起看了一眼,听他呼吸绵长,确是熟睡了,才阖上眼,伴着那一簇明火跌入黑暗。 庙外雨势稍歇,冷风打着卷儿从破开的窗口灌进,势要将那一点火光覆灭。 顾寒衣又冷又热,睡梦中及其不稳,火星“噼啪”一声爆出细微一响,她便睁开了眼。刀身如泓,伴随出鞘铮鸣之声,划过点点碎星般的寒光,架在了一人修长的脖颈上。 徐清司偏了偏头,稍稍离那锋刃远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才默默叹道:“顾大人,你发热了。” 顾寒衣没说话,任是谁半夜发现一个可疑之人突然离自己近在咫尺,怕是都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人只是想给自己盖被子? 她看着他,眸中那点怀疑都要汇聚成海:“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徐清司半蹲在她身前,淡道:“也就是方才,拜顾大人所赐。” “什么?” 顾寒衣脸色苍白,身子阵阵发烫却莫名觉得冷,嘴唇也不知何时泛白开裂,是以一开口,声音竟是虚的飘,大减气势。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突然发现,这人怎么这么高?就这么蹲在她面前她居然还得仰视他?余光四下扫了扫,才发觉,她竟是半躺在地上的,多半是察觉到有人靠近,才撑身拔出的刀。 翎月刀在不经意间往前送了半寸,徐清司眉心拧了拧,脖子上传来的轻微刺痛告诉他——皮破了。 顾寒衣眸光微动,看着刀锋滑下来的一线殷红,快速瞥了徐清司一眼,徐清司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一句话——我手滑了……您信么? 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我虽不知顾大人为何出宫,可顾大人冒雨进庙,浑身湿透却未用内力烘干便睡下,多半是途中发生了什么,已然有恙。而顾大人到底是个女儿家,如此一来寒气极易入体,夜半发.热翻来覆去,惹得身.下干草窸窣作响,我睡觉轻,不幸便被顾大人吵醒了。” 顾寒衣自独.立为齐承嗣办事以来,鲜少有这么窝囊,闻言顿时有种被人揭穿了老底的尴尬,当下凶巴巴地怼道:“吵醒就吵醒了,你又过来做什么?远点去睡不行!?” 徐清司冷冷看着她,突然将头往一侧偏去,彻底脱了她佩刀的掌控,肃声道:“够了顾大人!我若真对你有什么不轨之心,那也得打得过你不是!” 嗯? 顾寒衣:“……” 也是……也是这个道理…… 她若无其事地把刀收回去,徐清司立即没好气地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不甚客气地重又将她推靠去柱前,随后在她身.下加铺了一层干草,将火堆移得离她更近了些,罢了站在火前看了她一眼,冷着脸抬手,脱了外袍朝她脸上砸去。 顾寒衣劈头盖脸的被那墨青锦袍罩住,一刨之下没刨开,溘然握住了身旁佩刀大怒:“徐清司!” 徐清司一点也不怵,一本正经道:“顾大人,我可是朝廷命官,你已蓄意伤过我一次,还想有二次?” 顾寒衣愤怒地将那外袍扒下来,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瞪着他。 徐清司看她半晌,靠着火堆坐下,放缓了语气道:“从这里往前再走两日便是沂州,顾大人若也是前往于此,不如与我同行?” 顾寒衣沉眉似懒得理他,蓦地往柱上一靠,闭上眼睛就睡了。 第二章 很不简单 徐清司随手轻轻往火里添了根细柴,重重火影将他映的面如暖玉。他静静看着顾寒衣,待她紧皱的眉头松开,才垂眸看了火势一眼,将稍弱的火光复又重燃。 大雨淅沥过后天色转阴,徐清司睁眼看见一尊破旧的佛像,在他头顶慈眉善目的普度众生。失修的房梁上一块腐朽的梁木哐当一声砸下来,将那笑口砸缺了一角,瞧着有些像是下撇,平白生出了几分委屈。 顾寒衣果然走了,衣袍就随手丢在昨夜燃尽的火堆旁,沾满了一地的灰尘。 徐清司捡起来,暗道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庙外的枯枝便被人踩响,打着节拍似的又轻又快。 一绿衣青衫的少女随之蹿了进来,像阵风似的跳坐上神台,晃着双腿笑道:“司南先生,你被抛弃啦?” 徐清司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可不?” 小姑娘笑嘻嘻地道:“早知道在一年前就将她打晕了绑回去好了,何至于现在受这罪?昨夜还装摸做样的,生怕唐突了佳人一样。” 的确,徐清司一年前就已经见过顾寒衣,颇有渊源,只可惜因缘巧合,顾寒衣并不记得他。 后来老皇帝驾崩小皇帝登基,顾寒衣从三司转入大内,一番变动下,便更是见不着了,徐清司才不得不小施一计,在顾寒衣当值之时,诱大盗裴彦去盗了宫中绯鲤青玉案。 此物听说是齐承嗣赠与余婕妤的定情信物,玉质上乘,对月盛无根雪水之时,会显奇景——总归没人见过就是了。不过余婕妤却是每日一赏,从不懈怠,真个如获至宝。察觉失窃也就是当夜,登时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冲到了金殿,明里暗里地指责大内失职。 顾寒衣当夜正执掌皇城巡卫,此事一发,往小了说不过是丢个青玉案,可往大了说却是值守不力或危国体,无论如何也只能由她负责到底,于是连夜单骑出宫,在某人刻意布局之下,一路追踪到此。 徐清司眼也不抬地拍衣袍上的灰:“她戒心这么重,我若是强势些,昨夜怕不得跟她打起来?” 小姑娘捧着肚子笑:“费尽心机的把人诓骗出宫,连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自己倒先见了血,倾姐姐若是知道了,怕不得又要编个话本儿叫说书先生讲去,江湖上听的人铁定多!” 徐清司弄完了灰,淡淡地转了个话锋:“她是个倔脾气,这一路追去最好别叫她再遇到裴彦,我没那么好运,次次都能撞上给她送解药。” 小姑娘讨了个没趣,捧着脸无赖道:“裴彦这恶人还不是你自个儿找的?” 徐清司自己穿好外袍,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姑娘两眼,慢条斯理地道:“绿衣,你以后少跟十里楼台的那些人混,瞧你去了几次,整日‘倾姐姐倾姐姐’的挂在嘴边,魂儿都要给你勾没了,你是谁的人?” 绿衣撇了撇嘴:“先生您可真没良心,若不是你一年前发了情,见了人顾姑娘一眼就整日魂牵梦萦的,把我忘在十里楼台好几个月,倾姐姐哪能认识我?何况您能将顾姑娘从那大内禁宫中给引出来,还是倾姐姐给您查的轮班表呢。” 徐清司揉了揉额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无奈地吐出一句:“白查的么?她拿了我五百两黄金!” 绿衣嘻嘻两声又笑开了:“值嘛,不值吗?” 徐清司叹了一口气,抬脚往破庙外走。 绿衣连忙跳下神台追上来:“我们要去沂州了么?顾姑娘可脾气不好,今后若是知道了咱们骗她,会不会像当年在南陵办那起弑父案一样,大怒之下一刀就将咱们的头给砍了?去年那小侯爷脑袋落地的时候,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呢!” 徐清司道:“你赶紧去你倾姐姐那儿,别跟着我。” 绿衣道:“可我们都想知道最后顾姑娘会被你怎么骗到手啊!” 徐清司:“……” 他真!的!是! 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徐清司牵了牵嘴角道:“你若真想帮我,现在便去暗中跟上顾姑娘,她带着病应该走不太快,可说不定几时就好了,脑子一清楚,就能知道有人在故意引她去沂州,所以你最好快些,沿途去布下线索,趁早的把她给引过去,我才好将她拐走。”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兴致勃勃地应下一声“好”,一溜风地便跑远了。 可惜她没想到的是,顾寒衣这一天根本就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在想方设法的弄一匹马,是以绿衣一路跑到沂州,都没有在路上碰见顾寒衣。 顾寒衣弄到马后就随意的找了家客栈,在夜里裹着被子出了一身汗,摸摸额头温度如常了,才在翌日开始前往沂州。 那夜的大雨冲刷了所有痕迹,她如今有些摸不准裴彦已经走到了哪儿,所幸这条官道走到底便只有沂州一条路,是以无论他在哪儿,沂州都是她必去的一趟。 山路经一场夜雨积了低洼无数,顾寒衣沿途驾马,耳边一直泞泥声不断,马蹄偶尔踏踩会飞溅散开,惹得旁人争相躲避,唯恐不及。 徐清司刚行至此,便不可避免的被溅了一身。 顾寒衣不知第几次头也不回地向人致歉:“对不住了!” 话音将将落下,却听一道疏朗嗓音突然响起:“顾大人!” 顾寒衣耳朵一动,紧接着勒马停住回身,马蹄乍然急转在身下不住地轻踩软土,她回头望着那背映青山的锦衣书生,长眉一挑:“徐大人?” 徐清司像是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能碰见她,意外地笑了笑,暖阳映射下,眉目有焕然生辉之感。 顾寒衣骤然发现,这人在白日里看起来,竟是愈发俊得夺人光彩了,纵使衣袍脏污了一角,偏也挡不了他气质出众。 她居高临下地一歪头,斜挑的眼角透出丝狐疑:“你怎么在这儿?” 徐清司喟叹:“前日我说与顾大人你同行,便是想着顾大人你带病走不快,可谁知那第二日醒来你便不见了,今日路上偶遇,可方知顾大人果然是走的没我快么。” 顾寒衣眉梢一扬,冷冷打量向他,在她的认知里,文人赶路向来皆是一步三歇乌龟爬,绝无例外,是以即便她荒废了一日,她也觉得自己好歹是个骑马的,怎么会在第二日与个走路的撞上? 徐清司看出她疑虑,提着衣角绕过泥洼,顺带几步跳走往顾寒衣身边靠近,自然而然地道:“顾大人想来出行都是骑马,没有坐过乡民的牛车吧?速度不慢又能体验民情,何乐不为?” 顾寒衣面色稍霁,不甚在意地牵马掉了头:“既然如此,那徐大人便且慢行着吧!”她说罢轻轻一叱,双腿便夹了下马腹。 横竖她都会比眼前这人先至沂州,又为何要与个累赘同行? 徐清司连忙一把拽住她缰绳:“诶诶诶——” 骏马嘶鸣了一声,原地踏着被拉得侧过了头来。 顾寒衣道:“你干什么?” 徐清司微仰着头望她,笑道:“大家同路前往沂州,顾大人何不捎我一程?遇都遇上了。” 顾寒衣脸一沉:“不捎!” 徐清司道:“同朝为官,这么点情谊都不讲吗?” 顾寒衣讥诮地一勾唇角:“我只有一匹马。” 徐清司半点不介意:“那便共骑好了!” 顾寒衣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清司踩着脚踏便跨了上来,身形之潇洒,磊落的像个武将! 顾寒衣:“!!!”她脸瞬息之间黑如阴云,却在被徐清司从背后圈进怀里时僵住了。 徐清司从后头伸出手来握住缰绳,眼睛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盛满了笑意,他平稳道:“坐好了啊顾大人!”轻叱一声袖抖缰绳,马蹄当下疾驰而去。 顾寒衣僵硬地坐在马背上怫然喝骂:“天下文人果然一丘之貉,如出一辙的厚颜无耻!” 徐清司怕被她一个冲动踹下了马去,忍住了没敢吱声儿往火上浇油,毕竟顾侍卫脾气暴,当年他在南陵有幸目睹过,砍个小侯爷脑袋什么的不在话下,手起刀落时可眼都没眨一下呢,只他那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在背后笑弯了的。 骑马自是比寻常快了许多,入沂州城时不过夕阳方落,当着满城守卫的面,顾寒衣最终还是一脚将徐清司给踹下了马去。 徐清司也不恼,拍拍袍子从地上站起身,道了她一句:“粗鲁。” 顾寒衣横眉剜了他一眼,策马进城。 “顾大人!”徐清司站在城门口叫住她,忽然秉公任直地道:“我知你出宫必然背负皇命而来,既然如今已到了沂州地界,那你接下来有何需要,可尽管向我开口。” 顾寒衣闻言猝然停了一息,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须臾脸色铁青地朝他看去。 若是放在以往,她岂会面临眼下这番境地? 她顾侍卫每过一处州郡,当地官员都是任她驱使的,虽则顾寒衣本身官职其实并不高,可谁叫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当今帝王? 是以各方州郡自然愿意给她行个方便以作人情,尊称她一声“顾大人”。 可说白了如今世道毕竟实权至上,情分只是个台阶,更何况朝中党派相争多方割据,面子这种事自然也变得十分看人。 眼下如若遇到个有私怨的,板着脸跟她说个不合规矩,以此来拒绝与她协同共事,那她又能拿他如何? 这徐清司也不知气量怎样,稍有不幸,岂不正就是这个与她有私怨的了!? 是以徐清司方才那段意味不明的话在她耳中听来,就颇有些像是个下马威了,仿佛换明白了来说就是:“你尽管开口,只看我帮不帮便是了?” 顾寒衣越想眉头就拧得越紧了,真是要命! 如果接下来的搜城种种事宜都只能靠她自己,那这案子还不知要办到猴年马月去? 这番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顾寒衣行事方便惯了,此行匆匆离京也未带圣谕,徐清司倘若入城后当真冷眼旁观不肯抽调人手将她晾在那里也着实不触犯律法,毕竟如今他在沂州城说一句话,可比现下的她好使…… 徐清司一时也没料到她能想这么多,见她眼刀扫过来还有些莫名,站在原地眼神儿一飘,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顾寒衣僵着脸慢慢扭回了头。 直板如顾侍卫,还是不太能做得到能屈能伸。 她兀自一言不发的进城,想着一州何其大,徐清司纵使交接事务怕是也得要费上个三五日吧?她就趁这几日赶紧把事给办了,还愁找不到裴彦踪迹? 于是她进城就直奔了长吏府,先徐清司一步将人提到了府衙,从宗案室调出裴彦档案发给众人一一过目,再遣卫兵全城搜捕,并在沂州各个城门布下了路禁。 横竖人得罪已经得罪了,在此之前,沂州刺史早已空缺多年,她哪儿知会在半路突然杀出个空降的?为防徐清司掌权之后给她使绊子,顾寒衣可谓不带一点儿喘息的雷厉风行。 当时裴彦档案一入眼,顾寒衣才发现此人可真是风骚,惯偷不说,事迹有那么厚厚一沓! 长吏擦着汗告诉她:“此人在江湖上是个人物,各个州郡都犯过事,以盗宝为乐,仗着轻功绝佳次次从万军丛中侥幸脱困,扬名吹嘘,并且好.色,调.戏过不少良家女子,连本官家中良妾也险遭过毒手,十分可恶。他的这些事,可是不用看档案都知道的,只没想到这一次,竟敢盗到了宫中。” 顾寒衣眼睛抬了抬:“好.色?” 第三章 还是不简单 “没错。”长吏跟在她身后道:“顾大人此番若能将他缉拿归案,也算是为民除一大害。” 顾寒衣心中大概有了数,立即道:“去搜一搜沂州城内女子在夜间爱聚集的一些地方,不要打草惊蛇,有消息了便回报,万不可叫他再逃!” “是。”长吏应下,当即吩咐叫人去办。 顾寒衣想的有两种可能,一是要么便在至多两日之内在城门处发现裴彦身影;二是要么就要花更长的时间,方可在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所幸最后结果不算太差,四日之后有人来禀,在琅琊河畔发现了疑似裴彦之人。 顾寒衣提刀便立刻去了。 只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这琅琊河竟是个烟柳之地,顾寒衣挑眉站在歌伶舞乐奢靡画舫的琅琊河畔,心中颇有些意外,一开始她本以为裴彦的好.色,指的是高门贵女,侯府闺娇,毕竟深宅大院的窃玉偷香,才比较符合他张扬的性子。 然而如今看来裴彦此人虽说仪表堂堂,品行倒颇是有些难登大雅之堂,还是说这十日以来被她追的太狠,才不得已来这些地方将就了? 顾寒衣腹诽罢后稍作考虑,还是决定了客随主便,抬头一望歌舞最为鼎盛的宿月坊,径直走向里头问鸨娘弄了身儿衣服,便在夜幕垂时,随着月色西移,走入了无人空巷。 她虚长十八年来头一次穿这么得劲儿的衣裳,在宿月坊下楼时还险些绊了个跟斗,所幸她身手矫健,将要落地时脚下一旋,像朵莲花似的将身形稳住落在了长阶,顿时出乎意料地博来了满堂恩客一阵叫好。 她的脸就是从那时一路黑到的现在,心想此事一妥必然抄了这烟花柳巷! 好什么好!爷是在给你们跳舞吗? 没好气地提了提襦裙,这一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顾寒衣不死心,第二日又搔首弄姿的换了身行头,踩着幽冷明月步入长街,然后,这一夜还是无事发生。 顾寒衣终于不禁想:难道裴彦不好这口?有了大致范围后作出相应对策,鱼儿不会久久不来咬勾的才是,除非…… 她不愿轻易去想或许是消息有误,秉着事不过三,于是再次换了身行头,走入寂冷街巷。 更漏声滴答,身后是繁华红尘俗世喧嚣,身前是清冷屋舍孤影相交。 远远传入耳畔的一片喧杂,更漏声清晰又沉冷。 顾寒衣耳力极好,能听见隔着一条街的琅琊河上传来的纸醉金迷,也能听见声声丝竹伴着秋风入耳,自然也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夜深如墨,这烟柳一条街早已被派兵把守,城内一并戒备森严,裴彦所能去处不多,若按捺不住的想找女人又不愿被卫兵发现,那便只能寻个像她这样的落单。 顾寒衣有些激动。 “姑娘。” 就是这个声音! 顾寒衣险些想大笑三声,小贼!还逮不到你? 裴彦向来是个自诩风.流之人,连采花一事也矫情的想要个风雅。 顾寒衣停下脚步,待人走近了,慢慢回过了头。 身后是个锦衣男子,手持折扇,长身玉立,一派风.流,在见到她后突然顿足,看了顾寒衣片刻,旋即“啊”了一声歉疚笑道:“对不住,看错了,你不是我的类型。”然后转身就走。 顾寒衣“哼哼”两声冷笑一点足尖掠了上去,裴彦被她一把扣住了肩,当即矮身一旋脱了掌控,衣裳却被人拽在了手里卡住了身形,他回头叫道:“哇!你怎么脱人衣裳?” 顾寒衣道:“我还要扒你的皮!” 裴彦立刻缩肩弃衣而去,在七步远处看着顾寒衣大笑:“哟!原来是顾大人?认出来了认出来了,顾大人常年穿着一袭墨黑玄衣,窄袖束腰,今日突然这么……” 他耐人寻味地从上到下打量了眼顾寒衣,唇角轻佻地一勾接着笑道:“倒是失了眼了。顾大人喜欢我这身儿衣裳?早说啊,您开口哪儿还有不给的?呐,里头这件也给你要不要?” 顾寒衣扬手将外裳朝他砸去,“把青玉案给我留下!” “给给给!给还不行吗?”裴彦接住自个儿外衣,侧身闪过顾寒衣劈来的一掌,旋出几步展袍穿好了外裳,身形爽利潇洒:“这不只有到了沂州才能给吗?” 若是早知顾寒衣追他这么紧,这滩浑水他才不来蹚!越想越气,他道:“我这不也是被人给骗了么?” 顾寒衣冷道:“你少在这儿巧言令色!”她手腕一翻,髻上两朵簪花不知何时到了指间,转瞬间破空掷去,直取裴彦双眼。 裴彦自然要躲,急速后退身形一圈侧翻,簪花就擦着他眼角划过。 顾寒衣掠步上前,在他还未完全直身时,高抬一脚狠狠踩了下去! 腰间被这蛮力撞袭,裴彦瞬间就被她踩下了地,本能是要借力起身的,不想顾寒衣一击即中,半点也不给他喘息机会,足尖不要命地往他腰间一碾,裴彦疼得顷刻间脸就白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艰难道:“你这女人……真的……蛮横!凶残……又蛮横!” 然后猛地往地上一躺,便似自暴自弃了,放弃挣扎。 顾寒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下颌线条冷硬如铁,全然不似女子柔和,她自喉间溢出讥诮似的一声笑,冷冷道:“不然还让你起来再给我撒一把毒粉?” 裴彦眸光一动,“嘿嘿”两声笑道:“什么毒粉?若是毒粉哪能不要命的?你这不好好站我面前呢么?瞧这动手能力,还更甚从前呢!” 顾寒衣一脚将人给踢了起来,伸手攥住他领口,裴彦不期然一垂眼,面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似戏谑又带着一丝猥琐。 顾寒衣随着他目光一低头,脸色霎时就变了,她翻手一掌将人给拍开了七尺远,大怒之下用足了力道,裴彦喉间一口腥甜险些溢了出来,他用力咽下去,在顾寒衣再次上前时,寻隙飞身一脚踹中了她肩头,扭身便踏檐而去。 “顾大人,颇有些平庸啊!” 大笑声自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声势之足,夜间回荡了三里。 顾寒衣由于惯性被他踹得连退了几步,跌进一人怀里,就这眨眼之间,裴彦便已没影儿了,她怒极,起身要追,被人一把拉住手腕,清润嗓音有些无奈:“顾大人,人都跑没了,你还追什么?” 顾寒衣回头,顿时又气又怒,她就知道这人要给她使绊子!她脸色一阵铁青捉狂地喊道:“徐清司!” 徐清司闭了闭眼待声浪过去,才苦笑:“顾大人别急,既然知晓了你为何而来,此人我定会帮你擒住。” 顾寒衣的一腔怒火戛然而止了一瞬,她看了看他,道:“你肯借兵?” 徐清司一脸莫名:“有何不肯?不止府衙官役,营中黑甲我也可与城外校尉商议,抽调一二为你所用,否则就长吏所能调动的那城门几许卫兵,怕是少了些,顾头不顾尾,保不了万无一失。我知顾大人定是着急要回帝都的,半点也不愿耽搁,自然倾力相助。” 顾寒衣意外了:“徐大人倒……挺识大体……”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有点成她小人之心了? 然而转念一想,徐清司是在齐承嗣登基后派往的沂州刺史,如此可变相的认为是亲帝一.党,那帮她倒也挺在情理之中,先前……竟是她没想到这一层。 徐清司见她神情缓和,终于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她的衣裳,目光含蓄:“眼下……也确实不好再追了。” 顾寒衣脸色一青,愤怒地提了提衣裙。 她这是从勾栏借来的衣裳,本就有些一言难尽,内里是一袭绿色的抹胸长裙,锁骨香肩处只罩了一袭长垂于地的浅色青纱,欲遮半掩的,本意便是露出半截酥.胸,可她一开始将胸襟扯的高,倒没露出春光来,却奈何一番粗鲁过后,这胸领又滑成了原样。 她皱着眉扯了扯这扭扭捏捏的纱衣,不耐烦地发狠:“什么破玩意儿!小姑娘们穿个个都跟妖精似的,真套身上了打架都不方便!” 徐清司生怕她将衣裳扯坏,连忙想伸手去拦,未料扑了个空,顾寒衣许是扯得没劲了,索性将手一甩,直接大.大咧咧地岔开双腿坐到了地上,十足一副营中男人堆里的大老爷们儿做派。 “你……”徐清司阻拦不及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地赶紧张望四周,见周围全无人影,才稍稍放下心来。 顾寒衣将手搭在膝上,有些泄气又像是在生谁的闷气,低着头一言不发。 徐清司斟酌了须臾,还是默默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顾大人,不如我们先回有司府衙?” 顾寒衣盯着地面,眉头渐渐拧起。 徐清司从善如流地将话风一转:“当然,坐这儿也挺好的。” 顾寒衣忽地道:“有些不对劲。” 徐清司:“怎么?” 顾寒衣扭头看向他:“裴彦今天有些奇怪,说的话也很奇怪,他说自己被骗了,青玉案要到沂州才能交还。” 徐清司眸光几不可觉地一闪,淡淡笑道:“那他今日还给你了么?” 顾寒衣道:“没有。” 徐清司叹了一口气:“顾大人,穷途末路的贼子,所言之语得多加考量。” 顾寒衣沉默了半晌,她就是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却一时也说不上来,她追了裴彦小半个月,裴彦此人有多少能耐她心中大抵也有个度,打架算不得上乘,可跑的是真的快,她想不出裴彦有什么理由说这些话,扰乱视听么?有什么必要? 她丧气地乜了徐清司一眼,没话找话:“徐大人怎的一个人来此?” 第四章 稍微不简单 徐清司如实含笑:“也是才抽出的身,沂州刺史空缺多年,看交接文书看了许久,期间从长吏口中听闻顾大人擒贼心很急切,便分神关注了下,见顾大人将能派的人都遣去堵了那贼子去处,想来多半是打算孤身诱敌了,便前来问问顾大人还需不需要人手。” 顾寒衣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声音是自胸腔发出的,面上却没几分笑意:“若不是余婕妤丢了个青玉案便又吵又闹的,我又何至于到这儿来?” 她仰身就着地面躺下去,后脑枕在双臂上,也没顾这日夜行人来往间堆积了多少尘嚣,眉眼间满是躁意。 徐清司慢吞吞地道:“那青玉案是个难得的宝贝?” 顾寒衣望着天嗤笑了一声:“也就是个质地好些的玉器吧,偏她宝贝的不行,将这当做今上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察觉不见了后便闹到殿前,一定要值夜侍卫给她个说法……” 她语声轻轻一顿,忽然有些恼恨地抬手挡了挡眼:“真是丢人!放在脸皮子底下的东西被人给偷了!” 徐清司不动声色:“这也不怪顾大人……” 顾寒衣蓦地深吸一口气将手放下:“如今陛下刚刚登基,身边很缺人手,我实在不能够在外边耽搁太久……”她屏息了一瞬,转而看向徐清司缓了态度:“接下来几日,看来还要多劳烦徐大人稍稍费心。”话音落下她语气瞬间陡转直下:“女人真是烦死了!” 徐清司:“……” 呵!顾侍卫竟有三副面孔! 他呆了一息,忙笑笑应道:“自然,自然……倒真想不到,咱们皇帝还玩什么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的戏码。” 顾寒衣暗暗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了身。 徐清司跟着站起来,脱了外袍罩去她身上。 顾寒衣回头看他,徐清司下意识道:“就这么回有司影响不太好,先去把衣服换回来。” 顾寒衣还是看着他。 “我……”徐清司摸了摸鼻子,斟酌着言辞一时没想好该寻个什么借口。 然而不待他说完,顾寒衣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慢慢变冷了。 她眼角微微下瞥皱了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这还是出于接下来之事还要仰仗徐清司才没有当场撕破脸皮,而是不太舒服地抽了下肩,尽量不愉快地暗示他。 “什么东西?热.腾腾的,一身臭汗!” 她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强出常人许多,齐承嗣披氅之时她着的亦是薄衣单衫,是以徐清司此举让她觉得颇有些瞧不起人,尤其还是在她刚打完架一身热汗之时,真不知存的是什么心? 徐清司:“……” 他蓦然间觉得自己以后的路还有好长,就裴彦这一个案子,怕是不够了。 见顾寒衣抖肩便要甩掉他衣服,徐清司连忙条件反射的将她手腕捉住:“别脱!” 顾寒衣微微掀眸,看着他眉心拧起,显然已有了些不耐烦。 她身形高挑,比寻常女子多要高出一个头,徐清司的衣袍穿在她身上也就长出了一小截,遂并没有将她衬得特别娇小,加之她生得其实相当冷艳,柳眉凤眼,丹口琼鼻,平时单就这么站着都有一股睥睨众生的味道,更何况她还特地如眼下这般清冷地瞧着一个人? 徐清司有生以来头一次在个女子面前被瞧得有几分紧张,他一紧张话就飘了,脱口而出道:“别脱……贵,你扔地上脏了得赔。” 顾寒衣:“……” 她神情突然怪异,莫名看了眼徐清司,潋滟的眸子波光浮动,嘴唇似乎动了下,却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徐清司也没想到自己打瓢的一句话能有这个效果,见顾寒衣若有所思地往回走了,旋即抬脚跟了上去。 以至于他到最后都一直不知道,顾寒衣其实是思维打了岔,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州刺史居然这么穷…… 换回官服后天色已然将要泛白,顾寒衣整着袖腕舒坦地展了展肩,提刀踏出宿月坊时不怀好意地盯着鸨娘看了许久。 鸨娘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扯着嗓子如母鸡般“咯咯咯”地连连干笑了好几声儿:“大人这么瞧着奴家做什么?” 顾寒衣冷着脸,她喜好美色,爱看杨柳细腰惊鸿舞,可却不喜欢自己站在那看台中央供人消遣,由此她数日前意外遭人消遣后,总想着这勾栏作坊是否缺个彻查? 不过看徐清司似乎没这个意思,使得她话到嘴边也不得不差强人意地转为了:“贵坊衣裳做的不太好,尺度过于狭隘,做不到海纳百川的发展,还怎么做这秦楼楚馆的生意?” 鸨娘隐.晦地往她胸前扫了一眼,也不敢说她是在刻意的寻衅找茬儿,只能堆着笑连连应是,请瘟神样儿地将人给送走了。 回到府衙长吏还在候着,听到动静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就迎了上来,张口问的就是进展如何? 顾寒衣撇了撇嘴,长吏便知道了结果,掩面长叹了一声。 毕竟是位曾经的苦主,总会比旁人上心些。 徐清司令他回府休息,明日请校尉过府一叙,长吏应下,这才退去。 只没想到还不等徐清司调来黑甲,裴彦便又自己撞了上来。 申时卫兵来禀的时候,顾寒衣刚睡醒不久,闻言旋即一个抖擞,脚下带风地便往外走! 据闻是裴彦在未时末初按捺不住又调.戏了一个姑娘,不想踢到的是块铁板,惹得城东炸开了锅。 本应是风花雪月,渐入佳境,未料却在关键时刻被这姑娘给认了出来,彼时七八个大汉撞入厢房一字列开时,裴彦当场就来了个魂飞魄散。 他着实未敢想,这姑娘的随扈竟皆是江湖好手! 几名彪形大汉杵在门前见了他,兴冲冲地就是咧嘴一笑:“哟呵,裴大盗啊……” 当时情形实在尴尬,特别为难,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裴彦霎时一个当机立断,翻身过去挟持住了女子就往外走。 如此一路鸡飞狗跳的对峙上大街,顷刻间一传十十传了百,好不热闹。 城东守卫潮水一般涌了过去,眨眼间给他造就了个天罗地网。 裴彦见势不对,本想将那女子推入人群便跳上屋瓦,意图孤注一掷趁机造势逃跑。 未想手方一松,竟似被那姑娘看穿了企图,突然悍不畏死地将身一扭,反手抱住了他的腰,大义凛然地朝天一声吼:“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今日.你别想走!” 顾寒衣在赶来的途中听闻至此,倏忽之间心有所感,向着那随行卫兵微微侧首:“……这姑娘挺虎啊。” 卫兵擦了擦满头的大汗,边跑边喘:“她是月家家主的亲妹妹,自小被捧在掌心视若珍宝,怕是……还不识江湖险恶。” 裴彦当时的脸可一下子就绿了。 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没想到今年夜路撞鬼鞋靴屡湿,还采到了朵食人花! 他心头杀机顿起,可谁知掌心刚抬,却听那几名随扈情急之下乱七八糟地喊:“月二姑娘!” 裴彦动作不禁一顿,月? 他脑海中有一点火星怦然炸开,真是昏了头了竟没想到,月! 这天底下除了月家,还有谁可这般财大气粗的连请个出行随扈都个个皆是江湖好手?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地踢到了块大铁板了! 他就这么一稍作犹豫,便有暗箭挟着破空之声向他袭来,裴彦脑袋一偏,利箭直往后去扎入城墙,他登时警醒,忙又将那姑娘攥在了手里。 顾寒衣此时已赶到了城东,心中微动,问那随行卫兵:“月家是什么?” 卫兵喘着气道:“沂州首富,或者说是中原首富,若她愿意,可请一个门派来为她月家充当戒卫,府中有无数名士,大多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毕竟月家家业庞大,怕的就是遭人觊觎,尤得防备。” 顾寒衣暗忖,还真是她想的那个月家,那个不做皇家买卖的月家。 前方人头攒动,她走到外圈看罢一眼,纵身一跃而起,踩着人肩借力凌空数个纵翻落去了人前。 她身形极稳,恣意清绝,衣袍随乌发翻飞而落地无声,峭立于人群之间,劲如古松,凛然苍直,便似一把随时将会出鞘的锋利剑刃。 裴彦一见,蓦地笑了:“就猜到顾大人要来,只没想到竟来的这么慢。” 被他挟持在手中的女子眼睛忽然之间亮了亮,面上惊惧之色不见多少,反倒是清亮明眸透出丝激动,炽.热的目光直往顾寒衣身上投。 顾寒衣扫过了她一眼,看向裴彦:“你还真是给我面子,就这么饥.渴难耐?” 裴彦腼腆笑道:“这还不是在昨日夜里见了顾大人么?顾大人平日里总穿着那一身儿又凶又狠的侍卫官服,倒是让我忽略了顾大人的美貌,果然人靠衣装非同凡响,昨夜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实不相瞒,倒真是将在下的馋虫给勾出来了。” 顾寒衣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犯贱,扬唇讥诮道:“你想好了么?月家的人是不是不太好动?盗宝不算什么大事,大内把东西追回来也就罢了,今上性子好,也不一定要你命,可你手上那姑娘若是伤了点儿皮毛,月家可有的是钱在江湖上通缉你,你这条小命可是必定保不住的。” 裴彦道:“这样么?”他面上不见丝毫慌张。 顾寒衣蹙了蹙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她的到来,竟似仿佛给裴彦吃了颗定心丸一般,让他断定自己还有出路。 裴彦低头看了眼怀中的月家姑娘,笑了笑,柔声道:“不如这样吧顾大人,横竖呢月家我也已经得罪了,也不在乎接下来会怎样,反倒是我辛苦一趟,总不至于让我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我数三个数,要么你脱一件衣服,要么我脱月家小姐一件衣服,好歹让我过过眼瘾,嗯?” “你放肆!” “裴彦你敢!” “无耻败类你真不要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哗然声层叠而起。 长吏吹胡子瞪眼的跳脚。 月家随扈横眉怒目地威胁。 还有裴彦手中的月家姑娘黑了小脸儿,命还在人手上呢就破了口劲头十足地大骂。 顾寒衣脸一沉,齿缝中迸出一句:“你他妈的——”提着刀就疾步往前掠去。月家人连忙拽牛一样把她拽住,慌不迭声地道:“顾侍卫你千万别冲动!你冷静一点!我家小姐还在他手上呢!” 顾寒衣暴脾气一上来就要拦不住,她半辈子刀锋上舔过,一身匪痞之气极其暴躁,藏着冰冷刻板之下一点就燃,怒不可遏地看向裴彦口沸目赤:“老子倒不信了,你敢碰她吗?你碰她一个试试!?” 裴彦一点也不着急:“我都走投无路了还怕这个?” 顾寒衣额角青筋暴跳,奈何腰上抱了一个腿上抱了两个半点动弹不得,她溘然将眼一闭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睁开她猛地扬手,手中翎月刀霎时间破空而去!刀风劲烈,疾如雷霆!若非得裴彦轻功好,势必就要贯穿他肩头,可尽管如此,那刀还是带着他的一角衣料插.入了石墙! 月家扈卫顷刻间慌得要死,可那姑娘的眼睛却是愈发的亮了。 随扈们又急又怒之下,一边扯着嗓子高声叫骂:“你这贼子真真是恬不知耻!”一边卑微地将顾寒衣抱得愈发牢紧:“顾侍卫,咱们有话好说,万事还可再商议……再商议一下!” 顾寒衣愤怒地抽了两下腿没抽出来,气得脸上如罩黑云,这时有人云淡清风地说了一句:“你要看她脱.衣裳?” 第五章 相当不简单 这声音如春风拂面,褪去浮华,令得场中一静。 顾寒衣随众人一抬头,便见徐清司撑着栏杆站在望舒楼二楼,正在俯身往下望。 他嗓音不疾不徐,面上还带着笑,只这笑很淡,笼着那双清隽幽深的眸子,如晨间骤起的薄雾,看不清内里真切。 裴彦手紧了一下,先前的游戏轻松倏然间荡然无存。 徐清司的目光从高处投向裴彦,似笑非笑地道:“楼上有弓箭手,何必鱼死网破?路还不是绝路,怎的就像赶狗入穷巷了呢?” 他面向裴彦这边的,掩在衣袖中的手,轻轻地敲打着身侧,一下一下,像是秦淮河上舒缓的乐章,踩着轻慢的拍子,唱着不为人知的曲。 裴彦却看见,不知何处来的光,折射出了他指间的一点寒芒,他不知那是什么,只能依靠着行走江湖多年来对危机的敏锐感,使得后背心逐渐冒了汗。 他不愿被人察觉,半晌牵强地一勾嘴角:“那还真是如顾大人所说,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楼上,得到了徐清司的一个不置可否,裴彦仅犹豫了一瞬,便放开了怀中的姑娘,卫兵刹那间一拥而上。 “顾……” 人群杂乱中,月家姑娘张望着什么,看着那抹高挑的、穿着红底黑衣脚踏官靴的带刀女子,就是冲不近身去,不由得着急跳脚。而刚刚喊出一个字,惊魂未定的月家随扈们便也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拖住就往回走,嘴里还不断地嚷嚷着再也不敢让她胡来。 月妗颜气极了。 顾寒衣在嘈乱中冲上去就对着裴彦展开一顿暴打,裴彦的所有风度在这一刻间化为乌有,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喊:“绯鲤戏芙青玉案可还在我手上!你要不要啦?” 顾寒衣踹向他的腿顿了一下,然后更加迅猛地将他踹翻在地:“废话!” 衙役连忙上前来给他铐上镣铐,准备暂且将他关入有司大牢。 顾寒衣将翎月刀从墙上抽出重插.入鞘,四周张望一下,没有见到徐清司的身影,而那什么所谓的弓箭手,更是子虚乌有了。 顾寒衣哂笑了一下。 看热闹的人徐徐散去,不出瞬息又集市林立,两边街道上的摊贩再次开始了吆喝,慢慢又恢复了一片人声繁荣。 正打算随衙役一同回去有司,顾寒衣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她驻足回头,垂眼,便看见一个绿衣小姑娘。 瞧着十三四岁的样子,齐她胸高,生的伶俐粉.嫩,甜美娇小,开口倒是不认生,指着不远处的糖葫芦串,可怜巴巴地朝她眨眼:“姑娘,我想吃串儿那……” 顾寒衣随意瞥了眼糖葫芦,又垂眸看了看她,轻挑玩味地一扬唇角:“你先让我亲一口?” 她眼尾天生微微上挑,斜睨下去有丝痞气越眉而出。 小姑娘一愣,真没想到顾寒衣竟这般“风.流”,她眼珠子一转,觉得还是直入主题的好,当即捧着脸“哇”了一声,跟没听见似的道出自己原先所想:“姑娘,你刚刚拔刀的样子可真潇洒,可你被人抱住的样子也很狼狈,还是楼上的那位公子俏,你回去可得好好谢谢他!” 然后没等顾寒衣伸手将她拎起来,扭身就跑向糖葫芦贩,抓起一串就开跑,还迫不及待地往嘴里一塞,顺手指着顾寒衣含糊地叫:“叫她给!她给钱!” 随即回头往人群里一钻,像只小泥鳅似的就不见了。 顾寒衣刚往前迈出两步,扬眉一顿,气笑了,往袖腕里掏钱时喃喃低语:“哪儿来的疯丫头……” 而那疯丫头穿过了好几条街,便骤然一头撞进了徐清司怀里。 徐清司稳如山岳未动分毫,春风拂雨般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低头看她。 她拿着糖葫芦往后一退,喜滋滋地舔了两口:“司南先生,你刚是不是生气啦?” 徐清司道:“没有。” “呐呐呐——”绿衣指着他叫:“还说没有,你在望舒楼时手里捏的是什么?我可看见了是你捏破的茶盏碎瓷片!倘若那裴彦还想继续作下去,非要让顾姑娘脱.衣服,你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悄声将那瓷片掷出去,划破他的喉咙的!” 徐清司淡淡一笑,声音如常温润却藏着腊月寒风:“我本答应过会保他一命,可他却拿这当做免死金牌不肯用,那般情况下还想着要制乱逃走试试看,那便让他试试看吧。” “就这个?”绿衣溜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往他身上扫了几圈,嘴里嚼着山楂有些含糊不清地道:“你脾气才没这么差!” 徐清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绿衣吐了两粒山楂核,突然义愤填膺地一振臂:“先生难道没觉得特别过分?连你都没见过脱完衣服的顾姑娘呢,他就想看?我们去杀了他!” 她说完就扭头,徐清司提着她衣领子将人给拽了回来:“事情都揭过了,凑什么热闹。” 绿衣愤怒地蹬了两下小短腿,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先想要动手的吗?” 徐清司淡淡睨了她一眼:“我脾气哪有这么差?” 绿衣:“???” 哇!她家先生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气愤地嚼了两颗糖葫芦,倏地眼珠子一转,忧心忡忡地道:“我今日身上没带银子,刚本想让顾姑娘给我买串糖葫芦,可没想到她竟说要亲我才给我买……先生!”她突然貌似受到了惊吓般猛地扭头看向徐清司:“你说会不会顾姑娘不喜欢男人啊?” 徐清司脚步一顿,歪过头道:“那你觉得她喜欢谁?” 绿衣扭扭捏捏地没好意思说。 徐清司笑了一声儿,袖中大手一伸,精准地捏住了她小脸蛋儿,居高临下地道:“你还以为自己生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呢?女人见了你都得一见倾心非卿不娶?到底被谁养大的你长歪成这样?” “够了!”绿衣气咻咻地一瞪眼,糖葫芦都甩手扔到了地上。 徐清司道:“吃饱了?” 绿衣怒道:“没胃口!” 她哼哼两声委屈巴巴地道:“我还不是看你不高兴了,想着去顾姑娘面前说点你的好话,等回刺史府了顾姑娘跟你道谢时你会开心些,结果你这么对待我!” 徐清司一挑眉:“你不是去骗人家买糖葫芦的?” 绿衣乍被揭穿顿时张牙舞爪:“这只是次要的!” 徐清司道:“是吗?” 绿衣怒道:“你又污蔑我!”她恶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扭身就气呼呼地跑走了。 徐清司对她知根知底儿的,望着她背影笑了两声,便转身回了刺史府。 顾寒衣问出了青玉案所在地,迎着落日余晖去取了,回来时弦月已高升,她走到徐清司房前想敲门,却见里头一片漆黑,于是将手放下,兀自回了住处。 半夜衙役敲响了刺史府的门,有人掌了灯,见徐清司坐在中庭还未睡下,诧异之下不禁问:“刺史大人可在等人?” 徐清司想了想:“……顾大人可回府了?” 来人恭敬道:“早已睡下了。” 徐清司于是看着庭中的一簇翠竹,良久都未曾吭声。 来人唤了他一声,徐清司方才叹道:“回去休息吧。” 怎地就信了绿衣呢? 他起身将要回房,来人连忙才禀:“是今日擒到的贼人,指了名,一定要见大人一面。” 徐清司驻足,望了望天色,低声道:“他到还挺精神。”便又转身随着人去了。 裴彦手脚都上了拷,有司大牢灯火一贯昏暗,将他额角上的一块儿淤青挡了。他等徐清司进来,便从床板上站起了身,待狱卒退出去,才看着徐清司讪然一笑:“果然是你。” 徐清司气定神闲:“有什么想法?” 他身躯半隐于黑暗,烛火明灭,黑密的睫羽在他睑下投出一片阴影,那纤长的影子冷冽地朝人掀了掀,映彰出一片波澜不惊的粼粼寒潭。 裴彦眸光微敛:“你是司南吧?刺史大人。”他说“刺史大人”时语调放缓了许多,听着有股子讳莫如深的味道。 徐清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站在那里辨不出喜怒,似在等他说下去。 裴彦定定地看着他:“一开始就是你散播的大内有秘宝,藏于婕妤殿中,诱我去盗。我虽心动,却也知危险,是以并不想去,然后你便派人寻上了我,以重金相许,叫我盗宝之后往沂州而来,可保我一命。我先前还当司南先生神通广大,竟连大内之中都可呼风唤雨,直至今日,才总算是想明白了些其中曲道。” 徐清司随手整了整衣袖,瞅着有些了然无趣地样子,轻描淡写地一勾唇角:“是么?那你怪聪明。” 只当是听不出他的明朝暗讽,裴彦忽然一阵怪笑:“你特意指定日子让我入宫,怕就是为了引顾寒衣出来吧?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南,竟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大费周章?” 徐清司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如高山经年不化的积雪,被寒风就地一卷,迎面袭来铺天盖地的凛冽。 裴彦面色一惴,不禁退了半步,他囚衣还算整洁,藏了几分狼狈,可他心中的不安,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披露于了人前。 或许在他还不知徐清司所图之前,也或许在他还没如今日这般羞辱于顾寒衣之前,他是没这个不安的,毕竟司南重信,江湖人人皆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义无反顾的收下那笔重金。 可今日城东,他切身感受到了徐清司的态度,一切便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他不得不试探以及提醒徐清司:“顾寒衣一路穷追不舍我到沂州,入城门时我还在想,若我真被大内所擒,司南先生拿什么保我?直至眼下所见,我才知如今整个沂州能不露声色放我离开的,确实只有司南先生了。” 徐清司漫不经心地松开了衣袖:“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夸你脑子转得快?” 裴彦一噎,当即明白自己许是还未完全说到点上,立马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我踏出这个牢门,自然将一切埋于尘土,所闻所见都随风去,再也与我无关。” 徐清司这才抬起眼来正眼瞧他。 裴彦见他不说话,急切之下往前迈了半步:“明日!她便要带我离此回京了。” 徐清司眸光微微一动,碎星散开,露出藏于一角的寂寥黯然,他转身往外,到牢门口时微微侧过头:“既然答应了你,一个时辰后,你便随来接你的人离开吧。” 裴彦面露喜色,腕上镣铐啷当作响,冲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声:“多谢。” 眼下初秋,晚间渐凉,长街早无人影,数条街外的琅琊河上还在喧哗,所幸听不太清楚,只能望见几点灯光,否则,徐清司定要觉得吵。 离开有司一条街外,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徐清司停下脚步:“带他离开大牢,其余的,过几日再看。” 影子无声退去,像是一阵秋风卷落,从未来过。 徐清司站在空巷,低低地喃了一语:“路可真长……” 他眼前的这条巷子,在漆黑中湮没了尽头,延展下去似乎无穷无尽,瞧不见归途的远方,路可真长啊…… 第六章 点点不简单 一路回刺史府。 穹空素月半弯,角落传来了一声砖瓦轻响,徐清司站在府门前顿足,耳朵轻轻动了一下,静了须臾,还是抬脚绕过外墙走了过去。 夜色下一女子携着家仆,正费心竭力地想要翻他院墙,那砖瓦声便是不小心踩到发出的,她当即骇得打了家仆两下,龇牙咧嘴地用气音道:“小心些!” 那家仆比她还慌,哭丧着脸愁眉锁眼地悄声劝她:“二姑娘!我们回去吧,家主知道了我就完了!” “你不要吵!”那女子反身拍掉他的爪子,扭头一脸怒容地要说什么,突然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徐清司,吓得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将攀上墙的腿给放了下来。 徐清司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也懒得去细想。 月光透过屋檐漏下,折映出地面上漆黑的影子,那女子恍然间看清了徐清司的脸,面上突然之间露出喜色,几步快走上前来道:“是你!” 徐清司于是又看了看她。 那女子兴奋地指了指自己,急于证明之下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是我!我是、我是今日在城东,你和顾侍卫救了我!我是月妗颜!记得吗?” 徐清司站在月下,颀长的身形透出几分冷寂,他微微挑起的眼角里,透出些许拒人千里的意思,倒是看不出记不记得。 月妗颜见他半点也没表现出什么想认识自己的兴趣来,心中有些失望。 徐清司淡淡地道:“这么晚了,月二姑娘来此作甚?”他扫了眼墙角下垫脚的石砖,露出一抹疏冷的浅笑:“专程来翻刺史府的墙的么?” 他说话的调子透着股子漫不经心,眸光散漫地落在人身上时,像是春晖下的雪,将那冷藏在了万物复苏的暖里。 月妗颜摇了摇头,一脸偷笑地指了指院墙里头,像是说什么秘密般悄声道:“我打听到顾侍卫住在这个院子里。” 瞧着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儿,竟像是一点被人当场抓住了现行的尴尬都没有。 徐清司眸光微微动了一下:“顾寒衣?” 月妗颜兴奋地点头。 徐清司看了看她,不出瞬息笑了:“你打听到她住在这里,然后呢?翻进去了,又然后呢?” 月妗颜呆了呆,然后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我还没想好……” 一旁家仆伤心地抹了把脸。 月妗颜悻悻地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嘟囔:“我一被带回去就被姐姐关着,好不容易溜出来,倒也没想这么多……” 她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倒真是像极了想见心仪之人时却被拒之门外了的懊恼。 徐清司的眸光微微有了丝异样。 却见月妗颜说着说着便又像是说通了自己一般,转而给自己打气似的道:“不过管它想没想好,见见总是可以的吧?我还要跟她道谢呢,当时她可是第一个冲出来救我拔了刀的!” 她提起顾寒衣时那熠熠生辉的眉眼分毫不差的落在了徐清司眼里,他沉默片刻,低低道了一句:“顾寒衣是女子。” 月妗颜一愣:“致谢还管她是不是女子?” 徐清司看了她许久,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瞳眸:“明日再来吧。” 月妗颜虽说心大,可也知翻墙被人抓包该跑,如今徐清司没发脾气还同意她明天再来,已算是出乎意料,她哪还好意思胡缠?当下兴高采烈地应下,招过那提心吊胆许久的家仆就跑到了拐角口,笑着朝徐清司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徐清司目光投向西边一角,又望了望这深深的院墙,方才重新绕出侧墙,叩响了刺史府的门环。 门房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见状转身待要回去掌灯,徐清司抬手拦下,自己走了回去。 明日顾寒衣提不到裴彦,还不知会作何反应,估摸着该暴怒跳脚吧…… ——然而又岂止是暴怒跳脚? 徐清司一夜难寝,天将亮时终于阖上了眼,意识深处倏然“砰”地一声惊雷炸响。 他睁开眼,天色已亮,房门被人踹开,他转眼看去,就见到一张乌云罩顶的脸,携着滔天的怒意滚滚而来。 徐清司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被顾寒衣一把揪着领子拽了起来:“人呢?” 徐清司面上显出懵懂。 门外围了一圈想拦没拦住人的衙役,长吏的手还放在半空,显然是没将顾寒衣抓得住,见此情形整个人被吓得呆若木鸡,全然忘了反应。 顾寒衣道:“是不是你?” 她声音低沉,将怒火隐忍在喉间眼底。 徐清司稍稍将头往后仰了些:“顾大人你这是……”他眸光下瞟,弱弱地拿指尖点了下她的手,尴尬地道:“你就这样闯入一名男子房间,若是别人正在更衣……” 见他如此词不达意,顾寒衣愤怒地提着他晃了两晃:“谁管你有没有穿好衣服!我问你人呢?裴彦人呢!” 徐清司夜间辗转,顶多只睡了两个时辰,乍一被这般剧烈摇晃,登时脸色煞白。 长吏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来拦:“顾大人,你有话好说,事情还未查清楚……” 顾寒衣怒道:“昨晚就他一个人去见过裴彦!” 徐清司虚弱无力的回了神,这才状似莫名地道:“裴彦?”他看了看长吏又看了看顾寒衣,浑然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眼中刚刚聚起来的一点光,又被茫然所掩盖。 顾寒衣深吸了一口气:“裴彦不见了,我问过狱卒,昨夜就你一个人去见过他!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他凭空就消失了。” 徐清司抓住她的手道:“等等,你先等等……”他眼睛看着别处缓了缓,然后冷静地看向顾寒衣:“我有什么理由要放了他?” 顾寒衣抿了抿唇,说不出话来。 徐清司苦笑了一声:“你这脾气……”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慢慢地将她手指头一根一根的掰开,缓声道:“不能找不到线索,就随意断定一个结果,这样天底下得有多少冤案呐?” 顾寒衣沉着脸半跪在床边盯着他。 她的确是想不出徐清司有什么理由放了裴彦,最重要的是,她也想不出徐清司有什么目的。 人一旦殚精竭虑不顾危险地去做一件事时,总归都是要有一个目的。 徐清司寻着空隙坐起身,下床取过外袍穿上,对长吏道:“快派人全城搜捕,再查查有司大牢周边,他既能在这么短时间内逃走,总会留下什么线索。” 顾寒衣冷着脸几乎从齿缝中回他:“我查过了,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 “那……”徐清司摸了摸鼻尖:“人总不能像变戏法儿似的凭空消失吧?” 顾寒衣僵硬地道:“狱卒被下了药,曾在中间睡过去一个时辰。” 徐清司道:“什么时候?” “丑时。” “那你看——”徐清司见缝插针:“我去时是子时,离开时裴彦还在牢中,回府时门房也是看着我回的,我怎会有时间去放了裴彦?” 顾寒衣嘴唇翕动,却是欲言又止,她本想说你若有这想法,又何须自己动手?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些幼稚,又只好隐忍了缄口不言。 她自识得徐清司起,这人便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如今初任沂州刺史,除了长吏是个性子还算好的,连城中的黑甲兵权都还未完全掌在手上,他哪来的人去替他做这些事?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将徐清司想的太简单了呢?毕竟若真是徐清司蓄意放了裴彦,那这人心机又岂非常人可比?日常所展现出的,必然也有待深究了。 “裴彦让你去见他时说了什么?”顾寒衣沉了沉思绪,看向徐清司。 徐清司叹了口气:“无非就是求情,说东西都交还了,能不能放他一马?” 顾寒衣眸子一眯:“抓他是大内下的命令,他不来求我反而求你?” “是啊!”徐清司正色道:“所以我跟他说,这事儿,你得跟顾大人讲,我做不了主。” 顾寒衣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 门房突然迈步进屋,见到眼前情景时愣了一下,方才禀道:“大人,门外有位姓韩的公子,说想求见长吏。” 长吏愕然,左右看了看,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么?” 来刺史府不求见刺史,却要见长吏,这是什么道理? 门房点了点头:“他说去过长吏府,听闻您在这儿,这才辗转来的刺史府。” 徐清司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吭声,长吏也不敢擅自于此见客,他忖量许是府上有什么紧要,斟酌着拱了拱手,本想先告辞处理下私事,却见又一门房绕过回廊迈进屋中,恭敬地禀:“大人,门外有位姓月的姑娘……”他扫视了一圈屋内,默默道:“说想求见顾大人。” 顾寒衣蹙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如长吏那般看了眼徐清司。 徐清司揉了揉额角,迫不得已道:“见吧,一起去外厅见吧。” 他说完率先抬脚往外走去,几人相视一眼,紧随着一并跟着他去往正堂,静候少顷,即见远处门房领来了两人。 月门拱桥,所行璧人映朱廊如画,只不知在那府门前发生过什么,这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各自冰冷,皆眉眼含霜。 将要迈下回廊石阶时,那女子身形不期然一偏,狠狠地撞了那男子一下,趁着那男子趔趄半步,她当即面显得色的抢先一步跳了下来,像是就压过了那人一头般,心情甚佳,昂首阔胸地走在前头。 那男子脸色黑了黑,在身后用力地拍了拍袍子,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道了一声:“幼稚!” 第七章 遭 顾寒衣面上笼了一层阴霾,在见到那男子之后尤为深重。 月妗颜远远儿的瞧见她,却是即刻兴高采烈地朝着她挥了挥手:“顾大人!” 顾寒衣目光循声落去她身上,她便立即喜笑颜开,提着裙摆朝她跑来。 她穿着一袭水蓝罗裙,腰间悬着明珠禁步,走动间轻声晃响却不显杂乱,倒随着裙摆波动,似雨珠落湖,清宁雅致如诗。 顾寒衣这才认真打量了下眼前这小姑娘,但见她不过十六七,妙龄正芳华,生的弯弯柳眉桃李眼,秀美世无双,一看便是家中的掌心宝。 眼瞅着这小姑娘一步一步地冲到了跟前,顾寒衣心中不禁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姑娘生得挺带劲儿,难怪裴彦见了挪不动道儿。 稍缓了眉梢,她不动声色道:“月二姑娘找我何事?” 月妗颜喜上眉梢的正要说什么,那男子不知何时已行至堂前,粗略行了一文人礼,便径直看向长吏:“请陈大人移步,在下有事要与大人相商。” 他行色匆匆,像是确实着急,是以完全忽略了旁人。 月妗颜的一腔热枕被他变相打断,手中帕子霎时一绞,紧咬着唇,站在原地横眉瞪了他两眼。 长吏闻言犹豫了一下,嗫嚅着环顾四周:“这……” 顾寒衣猝然皱眉,她惯来见不得此人如此目中无人的样,脸色顷刻间转为了先前的压抑,眼角低沉,冷眉讥诮出声:“韩相好好的京城不待,跑来沂州作甚?帝都风水养的太好,闲得慌了么?” 堂前这男子约莫及冠许,生得轮廓清正,着一袭青衣,衬得眉目风雅如画,举止仪态间无不透着高门子弟的世家风采,正是她所识得的当朝宰相韩丞。 韩丞闻言,竟像是这才发现她也在此一般,眸光扫过顾寒衣时眉心凝重,也是有些许厌恶的,却奈何事态紧急,使得他没有如往常那般“点拨”顾寒衣几句,而是道:“既然顾侍卫在此,那便也一同来吧。” 长吏闻他二人对话,连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作揖还礼:“原是韩相,请恕下官眼拙。只眼下刺史大人在此,韩相有何事,可与……” “刺史?”韩丞倏地打断他。 长吏一愣:“额、是——”他说着欲待引见,却觉得哪里有些蹊跷,吏部任职文书下达,不是都要经中书省递宰相手中过目的么?怎地韩相到此竟像是不知沂州已有刺史一般,要见的第一人仍是长吏? 韩丞随着陈知叔所引,这才看向正堂主位上的那个人。 他出京匆忙,想着速战速决,途中知晓过沂州长吏陈知叔年近不惑,是以一进堂目光锁定的便是他,未曾注意别的,如今眼下看来,事情竟似乎超出了他所预料。 他目光投过去时,不出意外徐清司也正在看他,那双眸子深如幽潭,微微弯起的唇角里净是风光霁月,却叫人如坠云雾,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韩丞思绪转的极快,当即微微垂眸掩了其中思虑:“沂州刺史空缺多年,突然任了人,一时倒没想起,大人可莫要见怪。” 徐清司面不改色,轻轻一笑:“哪敢与韩相见怪?” 他持重磊落,半丝慌张不见,安之若素的仿佛有恃无恐,韩丞目之所见,不得不报以一笑。 刺史在此,他自不好当面越过而与长吏相商要事,他暗自心中思量一二,未曾敢掉以轻心,随即貌似坦然地道:“既如此,那我便在这里说了。” 他话音落下平静抬眼,目光环视过厅中人众,那双清冽的眸子沉稳而古板,最终扫过月妗颜时,定格在了她身上。 所有目光齐齐落向一处,月妗颜乍成焦点不甚莫名,尤不自在地脸色一沉:“都看我干什么?” 韩丞沉容敛色,端方执礼地向她侧身,义正言辞:“姑娘看着识过几个字,难道没曾听闻民间不可妄议朝政?如今堂前一众朝臣,你竟还要我言明行事,真不识得‘避讳’二字怎写?” 月妗颜秀眉一凝,她原本就对韩丞此人相当不满,闻言一腔怒火再难按捺,怫然作色:“我若没看错,这门前匾上提的是刺史府而并非姓韩,主人没发话你一个外来客倒是急急赖赖地开始赶人,难不成这里竟是你家?” 韩丞衣袖一震,满脸“不可与竖子而语”的神情丢下一句:“冥顽不灵!” 月妗颜紧接着哼笑,学着他酸溜溜地拿腔作调:“喧宾夺主,阁下便可谓真君子也!?” 陈知叔忙道:“月二姑娘实在来的不巧,若事情不重要,可否改日?” “重要!怎么不重要?”月妗颜勃然作色,狠狠剜过韩丞一眼,将一路提过来的食盒一把塞进顾寒衣怀里,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我学着亲自做的,特地来谢谢你昨日为我挺身而出。顾大人巾帼,比一些人模狗样一身腐气的人好了不知多少!” 她说着又横了韩丞一眼,路过他身边时停下道:“丞相有什么了不起?一朝宰执全无半点风度,府前与我一小女子抢着叩门,了不得了不得!”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那样子分明像是朝着韩丞啐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扬长而去。 韩丞立于堂中,昂然身姿如竹,没与她多费唇舌。 顾寒衣怔然将那食盒抱了满怀,难得见韩丞被人骂,她唇角那点隐晦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藏好,溘然就见韩丞眼皮子朝她一掀,顷刻间祸水东引,熊熊烧到了她身上。 “顾侍卫离京擒贼半月却毫无进展,看来是将京中的那派作风带到了沂州来,一介女子,总如男儿那般处处招蜂引蝶,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顾寒衣神情一敛,笑不出来了:“韩相这是一来就要找茬儿?” 韩丞行峻言厉,眉心带着颇显刻意的沉冷:“顾侍卫若要一意孤行,决心仗着圣宠敷衍行事,玩忽职守,待一众言官参到殿前,我看陛下届时又如何保你!?” 顾寒衣莫名其妙地一拧眉,心想韩丞今儿是吃炸药了么火气这么大?诚然她与此子互看不爽已然多年,但倒也不至于一见面就互掐的地步,她心中生怒,却还是稍作了隐忍:“韩相这是吃错了药在发疯病?你若是为这事出宫,强行定我罪来,我看你也……” 她看着韩丞,语声突然顿了一瞬,脑海中突如其来的有一线灵光闪过——即便韩丞向来与她不和,可二人皆是一心为了齐承嗣办事的,眼下她已出宫,韩丞绝无理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再特地出京一趟,更何况还净说些莫须有的疯话? 以往在京韩丞即使再是看不惯她,也从未这样过,他到底出身名门极识礼节,逼得再狠也绝不会与个女子这般斤斤计较的争吵,往常顶多就是迎面而过时,驻足点她两句“成何体统”便震袖而去了,哪会如眼前这般? 她目光极尽自然地从徐清司脸上一扫而过,这念头辗转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她旋即自然而然地将话接了下去:“我看你也是不知所谓,可别想一出是一出的来特意寻衅!” 韩丞面沉如铁:“你若当真尽心尽力,眼下贼人踪迹何在?别说贼人狡猾或是武功高强,你顾侍卫在大内军中打得过你的有几个?难不成我朝顶尖高手,竟打不过一区区窃贼?” 顾寒衣将手中食盒往案上砰然一放:“韩孜琦你别欺人太甚!” 徐清司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默不作声的听着他二人争执。 韩丞掷地有声地道:“是我欺人太甚,还是你问心有愧?” 顾寒衣大怒之下一掌拍翻了茶案,随着碎瓷声响,她拔刀就冲韩丞而去:“我坦荡行事,自问无愧于天地,岂容你这般玷辱?今日无论发生了什么,待陛下怪罪下来之后,我再自裁谢罪便是!” “你敢!”韩丞脸色顺风扯旗地一变,沉冷如冰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皲裂,骤然看向徐清司道:“你身为一州刺史,她如此放肆你竟不管吗?” 徐清司百无聊赖地挑了挑眉:“韩相希望我管么?”不待韩丞回答,他又甚有自知之明的一笑:“罢了,我也管不住,顾大人向来不听我的。” 顾寒衣的刀已至眼前,韩丞直面刀锋,被逼无奈终于顺势扭身,极怒道:“顾寒衣你身为女子粗鲁蛮横,京中闺秀哪个如你这般!如今还以下犯上全无规矩可言,待我回京定要参到殿前,告你一个言行无状!” 顾寒衣怒道:“我何时当过闺中小姐?” “那你也是女子!虽无仪态,却也得识礼讲理!”韩丞奔出正堂,余音已在远处。 “……韩相。”徐清司兴味索然的声音杳杳追了出去,气定神闲中带着几分无趣:“我这人吧……事不关己的事不太爱上心,之所以坐在这里,不过是想助顾大人一臂之力罢了,是以旁的那些什么……倒是用不着过于忧虑了。” 争骂声渐远,也不知人听进了几分。 陈知叔眼见着韩丞奔命而去,骇得脸色青白,战战兢兢地道:“大人,我们当真不管吗?丞相若是出了什么事……” 徐清司漫不经心地道:“长吏觉得顾大人的这把刀会落下去么?” 陈知叔捏着袖子擦了擦满头的虚汗未敢作答,嘴上只不断地喃喃:“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顾寒衣追出刺史府外便收刀入了鞘,韩丞整着自己略微跑歪的衣冠点评她此番表现:“僵硬!做作!” 满朝文武,谁敢只因几句口角便这般堂而皇之地追着当朝宰辅持刀行凶? 韩丞愤怒地震了震衣袖,以表情谴责她此举:实在虚伪,难禁推敲! 顾寒衣指尖一挑,方收入鞘的刀锋猛地又滑出了半截:“再废话我他妈真砍你脖子上!” 韩丞凛然递给她一记眼刀。 顾寒衣重重将刀按回去,随着尖锐的铮鸣声冷道:“你为何出京,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韩丞停了两瞬,却道:“沂州刺史是何时上的任?” “大抵不出十日前,他与我同时至的沂州,怎么?”顾寒衣打量了下韩丞的神色,道:“你怀疑他?” 韩丞眸中的犹疑不解糅杂成团,缠成血丝,他低头按了按两边睛明,沉声道:“在来的路上你便遇见过他?” 顾寒衣拧眉:“没错,他身上有吏部公文,我验过,真的。” 韩丞突然叹了一口气,是对局势不明的忧虑。他将手从睛明穴上拿下来,用那双布满血丝却清正的眼看了顾寒衣半晌,商酌道:“以你十余日看来……他可信么?” 顾寒衣眉心拧痕一深,眸中疑虑更甚:“你到底想说什么?吏部官职任免是要经你过目的,你今日却显得似乎还不知他是沂州刺史?” 第八章 果然不简单 刺史身为一州之长,官职不容小觑,绝无理由短短不至一月便让人忘却,相反的,该记得很牢,了然于胸才是。 韩丞眸子里的光往深处沉潭,秋日的艳阳照进去,只能映出几点不明的波光。 徐清司的话他是听见了的,他似乎是为顾寒衣而来,可顾寒衣明显也不完全信任他,那他到底所图为何? 他看向顾寒衣,思绪在翻腾,这女人脾气暴躁,若她知道的深些只怕她冲动,如今一个不慎他们便是孤立无援四面楚歌,若这是转机却因顾寒衣的按捺不住所打破,不能不说是一举两失。 权衡再三,他话到嘴边终究是道:“我并非不知他是刺史,而是不知他是否可信。” “熠王动作渐大,京中恐生变故,我此番也是借病暗中.出京,做个万无一失的准备。一州刺史毕竟不如长吏好拿捏,尤其他刚上任,军中根基必然不如陈知叔积深,我不选个事成概率大的,难道要冒险合作隐患?” 顾寒衣遽然变色:“京中恐生变故?那陛下呢?为何是你出京?你一旦离京那朝堂岂非……” “既然是我来了此处,那便说明陛下.身边如今只有我能出京。” 韩丞字字尖刀,看着顾寒衣的眼神深处有风云翻涌:“今上甫一登基便不顾劝阻,翻了昔年御史通敌一案,朝堂易主风波未过本就人心惶惶,如此一来连坐甚广,牵了不少熠王旧党,更是来得如履薄冰。半年休养生息一过,熠王愈发强硬,如今寻机插手逐渐调离今上身边亲信,仅剩了殿前禁军副指挥使数人在侧,都是不便离京之人。剩下的要么官职不够,要么琐事缠身,只有我可替天子行令,往来协调周边兵权,为天子护驾。” “顾侍卫还不明白么?眼下最紧要的,是说服陈知叔,随我去见沂州领兵将领沈临川。我可在此的时日不多,此举既是机会,被熠王发觉却也是死路,须得尽快,半点不可耽误!” 他眼下青黑,瞳眸布满血丝,一番话说下来嗓音已微微发哑。虽则他衣冠洁整挺正如松,可顾寒衣知道他当真是连夜赶路数日以来未曾好好合眼了。 因为韩丞就是这样,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注重着仪态礼节,容不得一丝脏乱之处,自然除了神态眼瞳之外,常人皆看不出他的精疲力竭。 “可陈知叔怕是不行。”顾寒衣稳了稳心神:“他性格怯懦,沈临川强势,徐清司任职这数十日来似乎连黑甲的面都没见过,想来也知沈临川是个武痴,除了领兵,旁的根本不放在心上,连一州之长都从不拜见,又怎会将陈知叔放在眼里?” 韩丞眸光微动:“他任刺史以来还没见过沈临川?” “表面上看来他一直在助我擒拿窃贼,确是如此。” 韩丞神情变得有些隐讳,刺史掌管一州政事同时也掌兵权,而往往来说兵权对于刺史来说才是更加重要的,一州刺史通常任职第一件事便是找领兵将领交出兵权,可这徐清司竟似乎连沈临川都懒得见,从一开始便跟着顾寒衣打转?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顾寒衣:“无妨,只需让他随我去一趟即可,我会想办法与他单独面见。” 顾寒衣颔首,思来想后却还是忍不住道:“眼下既然你已出京,那我要不要回去一趟?倘若熠王突然发难,我也可……” “你现在回去,是嫌局势还不够明朗,特意去提醒熠王一.党么?”韩丞冷笑:“当初顾侍卫在殿前夸下海口,说不擒盗贼誓不回京,如今一有事便这般沉不住气,巴巴地赶着回去要打自己与陛下的脸?” 顾寒衣脸色一黑:“你他妈说话能不能好听一点?” “顾侍卫又何时能做出些漂亮的事来?” 顾寒衣深吸了几口气,沉着脸转身:“罢了!” “我这几日会去府衙住,你暂且先盯着沂州刺史,切记再婉转提醒下你勾搭来的那位月家姑娘,叫她管好自己,莫说在沂州见过我。”韩丞道。 顾寒衣横眉冷眼:“韩相莫不是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文豪雅士闻名天下,见过你的人都巴不得上赶着四处宣扬?” 韩丞眉梢轻微颤动了几下,不留情面地道:“这确实不敢当,只这小姑娘年纪与你相差不了多少,我怕发生不幸,脑子不好使的程度也跟你差不了多少。” 顾寒衣握刀的手再次紧了紧。 韩丞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剩下的事便暂且交给顾侍卫操持了,我若有什么需要,会派人传唤顾侍卫。” 他说完不再多留,下巴尖冲着顾寒衣轻轻颔了一礼,端着那文人的一股风.流姿态便洒然去了。 顾寒衣压着心头的那股愤怒抹了一把脸望天,次次与韩丞说话,她都得无数次压抑着自己想砍死他的冲动。 韩丞数夜未曾阖眼超过两个时辰,其实人早已有些发飘,步入长街,两岸喧杂声灌入耳膜,更是刺得脑中嗡嗡作响。 他按了按额角,转过街角时眼前场景虚晃了一瞬,便开始了旋转,他脚下随之趔趄了半步,不得不扶墙闭了闭眼睛。 漆黑中亦是一片天旋地转,韩丞强自定了定神,方要睁开时,迎头突然罩下来了一方黑布,一阵晕眩过后他浑噩睁眼,看清了自己眼下的境地,霎时间满脸的不可置信。 ——太平京都如意太久,他韩丞初使沂州,一朝宰执,居然就在大街上被人套麻袋了! 他第一反应是这人必不是熠王的人。 齐明熠行事狠辣,若是得知他暗中离京身在沂州,只会制造各种意外叫他客死异乡,岂会做出这般纯属报复性的无聊幼稚举动!? 不待他往深处细想,紧接着竟有拳脚落了下来。 韩丞闷.哼了一声,模糊间感知约莫有三四人联合作案。他挣扎之际有一人不慎踢中了他的后脑,他脑海中顿时伴随着尖锐的轰鸣声卷入一片白光,刹那间软倒在地。 “二姑娘,他不动了!”在意识快速坠入深渊的瞬间,他隐约听见有人慌张地叫喊。 女子似曾相识的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自头顶传来:“我都说了他是个迂腐书生踢几脚吓吓他就好!谁让你们下手这么重?还不赶紧看看他怎么样叫大夫啊!” 声音似近乎远,韩丞眼帘重逾千斤无力思考,终于伴着那缥缈的声音彻底跌入黑暗。 顾寒衣掉头回刺史府时迎面遇上陈知叔,看样子是有什么公事要办脚步略显匆忙,然而见到她却还是立即停了停步子,支支吾吾地问了句:“顾大人,韩相他……” 顾寒衣面若霜雪地给了他一个眼角余光:“揍了一顿,人跑了。” 然后阴恻恻地一声冷笑:“算他命大。” 陈知叔心脏猛地跳了两下,惊慌失措地道:“顾大人可万不能冲动……”话没说完触到一个眼神,他转瞬间噤声改口:“徐大人命下官去查近一日的出城记录,下官先行告退了。” 说完低着头急匆匆地跑了。 顾寒衣去正堂没看见徐清司,询问家仆后往书房转去,将近门口时她脚步顿了顿,暗忖这样进去会不会太明显了?于是将那迈出去的半步又缓缓收了回来,先将腰肢往后弯下一个弧度,透过半掩的轩窗看进去,徐清司在看公文。 清风拂竹,阳光透过婆娑的竹枝洒进,将他笼入一片斑驳的光明。 他肌肤在照映下呈极浅的透明暖色,乌黑的发镀上一层金光,衬着那俊逸的眉眼如画,以极好的水墨勾勒,临摹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圣洁之感。 顾寒衣一开始便知此子生得俊俏,此时尤其生出种美色误国之感,没由来想倘若徐清司当真包藏祸心,也不知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砍死他? 她瞧着他几绺发丝随风轻轻浮于半空,又飘荡着服帖落于肩侧,竟仿佛看见一副岁月安好的温柔画卷,绵延展开,携山水入梦。 “顾大人。” “嗯?”顾寒衣下意识回应,直身扭头,见奉茶侍女福身向她行了一礼。 书房中徐清司微微抬眸,目光透过轩窗看过来,又重新将眼眸垂下。 见奉茶侍女要推门进去,顾寒衣上前一步将她拦住:“我来。” “顾大人?”侍女呆了呆,顾寒衣已直接上手抓住红木托盘,稍一用力便抢到了自己手上,用脚将门踢开,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徐清司闻到声响略一抬头,看到顾寒衣似有些意外,顾寒衣面无表情地将茶盏往他书案上一放,力道没把控好,“砰”地一声闷响。 徐清司携起公文躲了躲旧盏险些飞溅出来的茶水,默默看着顾寒衣没说话,好像还对她今日将自己从睡梦中凶狠提起来一事心有余悸。 顾寒衣往他手中公文看了一眼,是沂州今年的秋收。她随手将已凉的茶盏推去一旁,提壶往新盏里面倒,然后将冒着烟雾的茶水往他面前一推,用下巴点了点,示意他喝。 徐清司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摸了摸鼻子:“顾大人这是……” 顾寒衣刚正不阿地道:“我不配?” 齐承嗣都没喝过她亲手斟的茶! “这是哪里话?”徐清司神情一肃,一脸正气地看向她,意有所指:“我只是觉得顾大人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有。”顾寒衣不慌不忙地扫他一眼:“徐大人已经替我去做了,所以我就在这里等消息就好了。” 她老神在在地看了眼案台,突然不知哪根筋抽了,顺道伸出了手去研墨,左一圈右一圈,徐清司看了须臾掌心一翻,精准无误地将她手腕捉住:“顾大人,你坐着休息就好。” 再研下去这墨便废了。 顾寒衣不以为然:“徐大人不必客气,这算是我对你今日所做之事的歉意。” “我主要不是客气……”徐清司低声道。 顾寒衣一挑眉,徐清司一句“墨不是这样研的”便咽了下去,斯文有礼地朝她一笑:“……有劳了。” 然后自暴自弃地松开了手。 第九章 好难啊 韩丞的出现对于徐清司来讲是个意外,他不动声色地从公文中的一堆小篆中抬起眼,与顾寒衣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顾寒衣心不在焉地研着墨,视线却持续不离开徐清司身周三尺外,徐清司恍若不觉,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顾寒衣拉闲散闷似的突然问:“徐大人父母健在?” 徐清司眉梢一抖。 顾寒衣见他神情,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这话可能有些不太妥,上来就问人爹妈,读书人脑子略不好使,怕不多半以为她骂人? 于是她扬了扬眉,退一步退的无甚诚意地道:“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徐大人年纪轻轻身居要职,远行赴任,父母若是担忧可怎好?” 徐清司沉默须臾,终于光明正大看向她。 顾寒衣脸不红来心不跳,正色道:“京中台谏御史中丞,徐大人可曾认识?” 徐清司不说话。 顾寒衣又道:“那户部尚书?” 徐清司似笑非笑。 顾寒衣一边眉头霎时挑的老高,这是什么表情? 虽说她心知她所说这两人都不太像是能与徐清司有血亲之人,可她知道的徐姓世族,京中便只这两个。 一个那御史台的老迂腐,一个六部脑满肥肠的胖蠹虫。 老迂腐三世同堂,盘根京都,族中子弟她多少见过,并无特别出众之人。 而至于户部那个……太丑了,徐清司这样的他生不出来,即便旁支也难以想象! 倘若两家皆无瓜葛,如此一来,徐清司的来历便颇有些值得深究。 与韩丞不同,韩丞弱冠执宰,乃因韩家三朝宰辅,韩老未去之前先帝便曾亲口:宰辅事关国体,除韩老不能胜矣,今孜琦略有功绩,将来衣钵可承也。 所以韩孜琦此人,生来便是宰相。 世家底气足,天家亦亲信,纵使皆知黑幕内定,旁人也没半点脾气。 可徐清司便不一样了,同样束冠之年,可他若无世家支撑,也无卓出功绩,又凭何能够担此要职?除非齐承嗣破格提拔,否则言官的口诛笔伐又岂是吃素? 然而今看韩丞神情,却也不像——他根本便不认识徐清司。 稍退一步,大胆猜想,反之此子若乃熠王安插之人,却同样亦是难以说通。 先不说齐承嗣谕旨那关难以下达,就说韩丞已知此有眼线,又如何会全无顾忌孤身前来? 顾寒衣一开始虽说心有疑虑,可她一门心思全在裴彦身上,彼时并未过于往深处细想,如今稍稍静心,粗略回转,竟是细思恐极。 徐清司的身份稍禁细究,竟就彻底地成了个迷。 顾寒衣看着眼前这张脸,研墨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不可猜想,一旦猜想心口便微微发紧,犹如长剑悬于头顶。 徐清司忽然搁笔起身,似不欲与她言此话题,径直抬脚往外走去。 顾寒衣不由自主跟了出去,临深履薄般望着他背影,神思不属地行出一段,直到他顿足:“……顾大人你先?” 顾寒衣愣了一下,见他微微侧过了头,疏朗嗓音拂过耳膜,露出半边清俊流畅的刀削线条,向她示意了下前方草屋。 顾寒衣顺去一看,陡然有些难堪,竟是西阁! 她脸色乍然青了一瞬,疯了吗!竟跟徐清司到这儿? 她琢磨半晌寻思不出什么较好原由,当即祸推其身,盯着他那张脸勃然作色:“少拿美色勾引我!” 然后顺势扭身,仓惶而去。 徐清司眸色微深,蓦然之间笑了笑,明白了,顾寒衣是受韩丞之命跟着他,如此想来韩丞应是未曾多言,否则眼前迎接他的便该是刀口,而非这些蹩脚的试探。 顾寒衣匪气暴躁却直板,委实不太懂得如何套话,还是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跟在身边,盯他也好。 他倒十分乐见其成。 徐清司静立须臾往回走去,回到书房,顾寒衣一脸阴郁的盘腿坐在竹榻,手边茶盏倾斜,琥珀色汁液点点皆是她眼中戾躁。 徐清司走到案前,不紧不慢端起白玉瓷盏,瞥了眼一塌糊涂的墨研案台,隐隐含笑。 庐山云雾早已凉透,他刻意来小啜一口,然后又转身往外,仿佛便是来特地告诉顾寒衣一声——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上? 他下小阶步上回廊,转身时眼角余光瞥到,顾寒衣果然跟了上来。 他于是慢走几步与她缩近距离:“顾大人……”他目不斜视,似乎也就是随口一提:“你若当真对我如此感兴趣,待闲得空来,可随我回家中看看。” 顾寒衣眉心微拧:“谁对你感兴趣?” 她有些不耐烦,待目光转向他,却见徐清司一本正经,说出这话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她不禁犹豫,鬼使神差又改口:“什么时候?” 徐清司庄严持重:“顾大人想什么时候?” 顾寒衣居然认真思考起来。 徐清司数月内当是回不了京的,最近的一次该是年底回京述职,她于是挑眉,不甚确定:“年后?” 徐清司像是没忍住,须臾静默,舒眉展眼地笑了两声儿。 顾寒衣平白有种遭人戏弄之感,敛眉盛怒的正待发作,却听徐清司低低呢喃又似忧虑:“顾大人这么好说话,届时被人骗走了可如何是好啊……” 顾寒衣:“?”徐清司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她神情有些怪异,随着一并迈出府门,外头摊贩三两横陈,刺史府与闹市隔距三街,是以这边人声向来不沸。 徐清司温淡的嗓音便很清楚,低沉动听如春风拂耳,隐隐其中又含丝戏谑:“顾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里人比较刻板,向来不许我带女子回家,但凡我与个女子走的太近……” 他耐人寻味地拉长尾音,眸光轻轻瞥向身侧,细语低声不辨真伪:“他们便会向人家下聘礼。” 顾寒衣脑子里浮现出:荒唐!她冷冷道:“那徐大人岂非早就妻妾成群?” “没有。” “嗯?” 徐清司停下脚步,云淡风清喟叹一声:“我这么多年来……从未与一个女子走的太近。”他徐徐歪头向她凑近,清隽的眉眼随之微垂,静静看进顾寒衣眼里:“除了顾大人。” 顾寒衣定定看他半晌,扬了眉梢:“我不信。” 徐清司不甚在意冁然笑笑,移开眸光看向长街,继续往前走去。 “徐大人就不好奇么?”顾寒衣道:“韩孜琦究竟来沂州做什么,你身为沂州刺史他却未曾找你相谈,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丝毫疑虑?” 徐清司抬眼默默望望云层,心中还真不好奇也并无什么疑虑,他滴水不漏地认真回道:“韩相自有韩相的考虑,他若不言,旁人怎好多问?” 顾寒衣讥诮:“徐大人倒真是豁达。” 徐清司谦逊有礼朝她一哂,满脸写的都是:“哪里,过奖,我就是这么优秀”。 顾寒衣不禁哼哼,朝天翻了个大大白眼。 徐清司不知到底要往哪儿去,一路行来,时而茶楼听听书,时而街头看看猴儿,路过陈家铺子时,顺带捎了盒白玉雪芙丝酪糕,一口也没吃,却是尽给了她。 这般懒散犹如闲庭信步的,令得顾寒衣相当急躁,遽然顿了步,神情冷峻地问:“徐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她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想着总不至于是在带着她满街闲逛? 谁知徐清司磊落含笑,理由充沛地回她四字:“体验民情。” 顾寒衣额角登时青筋暴跳,岂不就是带她闲逛! 长街渐繁,他忽在一算命摊前驻了足,那黑发黑须的中年术士眼睛一亮,殷勤地将卦卜竹签往前一摊:“公子想问什么?” 徐清司居然当真撩开衣袍径直坐下,行若无事顺口而出:“姻缘。” 顾寒衣嘴角一抽:“你信这个?” 徐清司笑,千言万语汇成眼底波涛,禁锢挣脱不开,他道:“信。”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穿过人海拿着挂幡,于万千人流中独独抓住了他,颠三倒四的让他信的。 顾寒衣抖眉压抑住心中不耐:“早知如此,何不让我给你算?” “顾大人还会这门营生?” “胡说便好,这有何难?” 想当初她职属三司,为建功绩,扶登九五,外出办过多少案件? 这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她又扮过多少回? 只如今齐承嗣身边隐患频生,她才自请入得大内,不敢马虎,生怕出了差错,自此鲜出内廷罢了。 “顾大人还真是给人算过的?”徐清司目光倏而灼灼,仿佛是想求证,盯着她的眼神中却又似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隐含其中。 “太多了。”顾寒衣抖抖眉梢,还有点桀骜:“徐大人想问的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 顾寒衣不禁凝神略想,一年前,她该在南陵,只当时大大小小七八起案件,一些细节倒也模糊了,她不以为意:“记不清了,大抵是有的。” 徐清司掩眸,瞧着竟像是有些失望。 中年术士忽然出声,“哈哈”大笑,贺然作喜道:“公子有段好姻缘,近水楼台先得月,纵使横水起波澜,小小挫折,无伤大雅!” 他未测字未卜卦,空口白话口气挺大,顾寒衣没忍轻嗤,心想:这话我也会说。 然而却见徐清司慢慢掀起眼帘,适才消失的笑意又缓缓爬上眉梢,他居然颔首认可:“——准。” 顾寒衣全没料到,当即失笑,文官果然都是二愣子,这种说辞竟然也信?她撇撇嘴上前搁下十枚铜板,眼不见为净,兀自走去了十余米外处等着。 徐清司目光顺过去,奇怪顾寒衣这一路以来怎地总是自觉替他掏钱?见她挑眉似又有些不耐,才从算命摊前起身。 不想中年术士突然伸手,重又拽住他,从案底下掏出了一根红色丝绦,神秘兮兮递他手中:“都知红线便乃姻缘线,我观公子乃是有缘人……这根红线,便宜卖?” 徐清司斜挑眉梢生出意趣:“多便宜?” 第十章 画 他垂眸看了眼,映着他骨节的是抹很正的红,浓烈无比的色彩,触手冰滑,目量长约三尺余,宽有一寸,便是极为普通的锦绣丝绦。 中年术士谨小慎微地试探底线:“……十两纹银?” 徐清司看看他,无声一笑,轻轻一抖袖子,掉下的是一粒金锞子。 中年术士双眼陡直,一把将金锞子抓了起来,徐清司顺道将丝绦收入了袖腕,低低含笑:“多谢。” 顾寒衣见他终于离开过来,率先转身顺着街道走下去。 徐清司渐渐跟上,略微侧眸,望着她乌黑的发,稠密如缎般的,被她束拧成了一股长垂于腰,随意简洁如她此人,不点妆饰,却偏偏捉人眼球,被秋色暮光映得乌亮。 他放缓了些脚步,稍稍落于她身后侧,倏忽间如春风拂雨般抬手,精准地揪住了那根束发的墨色丝绳,轻轻一带,指间那满头的青丝华发便骤然间随之泻下,如水如瀑,在他眼前,随清风璀璨。 顾寒衣立即回了头,柳眉轻折,凤目中有水色波光,泠然含愠。几绺发丝缠绕过她眼尾颌尖,那说不出的妩媚之气跃然而出,竟似亦随着清风,丝丝绕绕地缠上了人的心头。 徐清司指节不着痕迹地一碾,然后指着那飘落于地的墨色丝绳,耿然正色:“顾大人,你发带断了……” 顾寒衣瞥了一眼,是真的断了,正正儿的,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她面色微沉,讳莫如深看徐清司,徐清司上前斜跨一步去她身后,将她满头青丝尽数拢起。顾寒衣脖颈微僵,霎时便要回头,徐清司眼疾手快将她肩膀一按:“等等,给你挽发。” 顾寒衣顿住,但见长街有百姓投来目光,一应带笑,徐清司指尖时而会如鸿羽,轻轻拂过她后颈,带起一丝颤栗。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僵如泥偶,简直前所未有,莹润的耳垂徐徐透出一点晶粉,徐清司侧眸看见,那点愉悦之色溢出眼尾,成了一弯温柔的月牙。 “好了。”徐清司扣住她肩,轻轻往自己面前一带,明目张胆地打量,自欣自赏地想:真好看。 那红色丝绦变为发带,映她一身红底玄衣,墨发乌刀,简直不要太相得益彰。 一旁妇人目露促狭,忍不住轻轻掩口,出声调笑:“公子,太单调啦,给夫人买支乌玉钗吧。” 顾寒衣神情陡变,后退一步,霎时间右肩轻抖,震脱了徐清司的手。 妇人错愕,见她走时面色微青,隐隐愤然,忍不住询问似的朝徐清司看了过去。 徐清司面不改色,仿佛习以为常,谈笑间风轻云淡:“面皮太薄。” 妇人转而了然,钦慕的笑,望着徐清司随之而去的背影,眉眼间有呼之欲出的向往。 徐清司盯着前方自己亲手系上的红丝带,觉得一点也不单调,简洁大方是最自然的美,是顾寒衣的浑然天成,不可方物。 顾寒衣一直往前,脚步不断,徐清司觉得她竟似在逃,不禁出声唤住:“顾大人!” 顾寒衣顿住一刹,冷冷回头,讥诮他道:“想不到徐大人竟随身携带系发丝绳?” 徐清司轻描淡写:“都是凑巧,哪能挡得天赐良缘?” 顾寒衣一凛,脚跟往后,无意识又退半步。 徐清司促狭挑眉,望她一笑:“缘分的缘。” 顾寒衣脸色一黑,登时暴躁。 徐清司当机立断,又是一派温文含笑:“今日差不多了,我已打算回府,顾大人呢?” 顾寒衣情绪奇差,想不出那根乌丝墨带怎地就平白断成了两截?齐承嗣当年赠她此物,凭得可就是它坚韧不折。 愀然扫过眼前此人,这满脸舒朗的文弱样,总不至于能在顷刻间徒手将绳碾成两段? 顾寒衣恼羞成怒地随他掉转,回至府中挽过系在发上的红色丝绦看了看,心底净是些烦扰杂念。 半夜细雨悄然而至,绵绵细细的一场秋来,洇深沿途青石道路,时断时续到天光破晓,顾寒衣再去书房,徐清司已在翻阅卷宗。 还是那般处变不惊的从容姿态,闻响只稍稍掀眸,对着她无波无澜地轻轻一笑,却在看见那根红色丝绦时,点点笑意加深唇角。 顾寒衣将要迈过屋槛的脚便是一顿,陡然间有些心浮气躁,她豁然扭身走到庭中,沉眸抬手,铮鸣一声拔刀出鞘。 翠竹沙沙,随劲风扫过阵阵作响,如林间雨落,飒然飘渺。 她手中长刀快成残影,大开大合,卷出积水高跃九尺,水幕斜倾,彷如银河泄落。 溅起水花点落刀尖,又洒然散开,漂亮的仿佛水晶,不断围绕,在她周边随着银光飞舞跳动。 徐清司从轩窗中望去,看出她在宣泄。 小小中庭化作云霄,她身形腾跃翻转,便如九天逡巡的鹰。 昨夜的雨不知何时化作了牛毛,沾衣不觉湿意,到如今已如风如雾。 她在这样的雾里,有朦胧的醉意,刀刀宛如实质,劲风扫断竹枝,犹可劈山填海。 徐清司搁下卷宗,几步走到案前,暗中铺开了宣纸,提笔落墨。 笔锋勾转,那眉眼发刀,随流水般的清逸线条描出轮廓,又以最简洁的笔墨跃然于纸,展开一幕栩栩如生。 “砰砰砰”的爆炸声响倏然响起,钻入鼓膜,他再一抬眼,骤见庭中青石板被顾寒衣掀起了一片,如海浪般浮于半空又成蜿蜒的弧度最终轰然落下! 细小的碎石尘埃向四周扩散,无形的气浪冲荡开来,令得大地几乎震颤了一刹。 徐清司的手轻轻一抖,落在她眸中的那笔墨险些逸然滑出眼眶。 长刀在顾寒衣的手中旋转插入刀鞘,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啸声湮没,她蓦然转身,发丝随风扬于身后,适才翻飞的衣角落下还在轻浮,她透过轩窗,目光正正投入徐清司眼眸。 徐清司看着她,短短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风声静悄,一方天地净是她。 笔尖蕴浓的一滴墨缓缓缓缓地将要落下,微弱近无的声音却在耳边清晰放大。 顾寒衣向他挑眉,徐清司眼睫微颤数下,略有丝慌乱地飘忽掩眸,点好她瞳眸的最后一笔墨后不动声色地将画纸卷起,掩在书案下丢进了竹筒。 顾寒衣沉息敛气往屋中走来。 徐清司转念间莫名又想:他为何要藏画? 人至门槛。 他又连忙弯腰将画从竹筒中捞出,展于案前,端出一派从容不迫。 顾寒衣凛然坐下,提起旁边的白玉壶给自己满了一盏茶,一口饮下。 杯盏在她指间莹润小巧,轻轻捻转,衬得她指节白皙修长,茶尚在口,她同时面无表情朝徐清司看,喉间轻滚,挑衅似的一咽,端有几分狂傲不羁的姿态。 徐清司:“……顾大人每月奉银多少?” “怎么?” “是这样。”徐清司客客气气地朝他笑:“我任职不久,未建功绩,府中公物便遭人损坏……” 顾寒衣面色一板,深吸两口气慢慢吐出:“闭嘴!”她往腰带中一掏,闭眼沉息一瞬,“啪”地一声拍下一张银票,眼角余光冷冷朝他瞥了一眼。 徐清司便道:“啊,够了,够了……”他站在案前低头笑了笑,给画中的人物勾着边,像是要参照什么,时不时地往她这边看。 顾寒衣渐渐拧眉,猛地起身朝他走去,目光投向书案,顷刻间脸色一绿:“这是什么?” 他画的竟是她,方才在庭中的她。 笔笔细致,精心勾勒,明明通篇墨色,她却似乎能从那扬起的发中看见那根红色丝绦,随青丝飘舞,浑然一体。仿佛这人早已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才能下笔传神至此。 徐清司镇定自若:“好看么?” 顾寒衣怒道:“不好看!” “可我觉得好看。”徐清司低头执笔,还在描她浓密的发,他顿了顿,忽然又抬眸看向顾寒衣,含笑添了二字:“甚美。” 他的笔下刀有寒光,映泠泠水珠,秋泓细长。 眸有神采,描几点狂意,如菱镜相照。 画中人身姿纤长,笼着细雨的雾气,飒然如仙境起舞。 确实甚美。 就连眼角下那颗极易被人忽略的痣也被他点了出来,细细一笔,宛如神来,几乎便要活灵活现的呼之欲出。 顾寒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去画里了。 这就是她,有血有肉的她。 她差一点就要产生错觉,觉得徐清司在她全无所觉之时不知已看了她几千万眼,才能连她眼角下那颗如此细微的痣都不能忽略,描得出如此惟妙惟肖。 顾寒衣周身血液流动加速,她骤然劈手去夺画,却不料徐清司反应奇快,几乎在她伸手同时便将画纸一卷,行云流水般收入衣袖。 顾寒衣道:“你有病!?” 徐清司道:“一点点。”相思病。 顾寒衣向他伸手,耐着性子:“你给我。” 徐清司挑眉,恍若不闻地侧过身。 顾寒衣怫然怒拍桌案,倾身向他凑近,气急败坏道:“你私自藏我画象,旁人会觉得你对我有意!” 徐清司无动于衷地笑:“没错。” 顾寒衣暴跳如雷:“那你还不给我?” 徐清司道:“我是说没错,徐某正是对顾大人有意。” 第十一章 有问题 顾寒衣:“……” 她觉得徐清司疯了。 胸腔中的二两肉止不住的跳,真不知是气是怒,还是些别的什么? 她面红耳赤地盯着他,一时都不知该骂些什么好,惹急了掀桌子拆房子她什么不能干?还玩儿不过一书生了! 气极反笑,她闭眼低低哂笑两声儿,抬脸时面上笑意随之退去,同时换上一副鱼死网破的狠厉。 她遽然上前就要来硬的,突然听门外有人喊道:“顾大人。” “何事?!”顾寒衣脚步刹住,恶狠狠地盯着徐清司对外吼了一声。 “月二小姐给您送了东西。” “……嗯?” 不待她做出反应,门房随即提着一篮食盒迈步进屋,恭敬地放下之后,便又转身退了出去。 顾寒衣的一腔急怒被门房突兀打散,被逼得强行冷静了些,她皱眉扫了眼那食盒下方那个金漆印刻的古篆“月”字,奇怪这怎么还连着送了两日? “月二姑娘倒真是执着。”徐清司见到这雕花楠木的上好漆盒后神情变得有些隐晦,意味不明地抖了抖眉梢。 “我看徐大人也挺执着。”顾寒衣意图相当明显地垂眼睨了眼他的衣袖,一脸的“趁我好好说话你最好想清楚了办事”,然后像是又怕气势不够,胳膊肘猛地往案前一撑,耐着性子还是下了道最后通牒:“我再说一遍,别说胡话,东西给我。” 徐清司笑比河清:“我清醒得很,没说胡话。” 顾寒衣眉心拧出沟壑:“我看你是大早上的就喝醉!脑子不是很清醒?” 徐清司沉静一息,忽然迈步绕出书案,几步靠近顾寒衣将她腰肢一揽紧紧贴近,低头沉声:“可有酒气?” 顾寒衣一僵,出乎意料之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她条件反射抬手,本意是想推开,不想抵住他胸膛后竟未能动得分毫。 徐清司力度很稳,平白透出些强势,墨黑的眸子无比清明,能倒映出她的影子,粼粼波光之下,是她的一片怒形于色。 在顾寒衣彻底炸开之前,徐清司默默道:“我看顾大人有些眼熟,是不是以前就见过?” “应该不会,不然你该没机会站在这儿才是……早被我一刀砍死了!” 顾寒衣恼羞成怒,骤然拧身挣开,与徐清司各自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徐清司面上瞧不出什么表情,薄唇轻抿隐隐似有几分愠色,可那双清隽的眸子浓黑如墨,里头又似藏了一丝黯然。 “顾大人想来还没用早膳吧?”他眸光清冷如水地扫了眼食盒,极尽自然地示意道:“月二姑娘的东西正巧了,你不尝尝么?” 顾寒衣的确腹中空空,闻言倒是如他所愿地坐去了竹榻,只是揭开食盒的动作相当粗鲁,忿然抓起块糕点咬了几口后,慢慢就皱了眉,怎么怪怪的…… 她低头瞅了眼手中形状还算优雅的芙蓉糕,咂摸着怎么吃着一股面粉味儿……便见徐清司莫名笑了笑,唇角有丝讥诮,竟好像早知这糕点会不甚可口一般,瞧着好像还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顾寒衣更生气了,差点坐不住。 那画卷藏在袖中徐清司便似不打算再拿出来了,转身自顾自走到书架前,低头继续看卷宗。 顾寒衣愤懑地就着茶水囫囵吞下了整块儿糕点,气急败坏地再也不想吃到第二个。 然而第二日几乎是同一时间,月妗颜的糕点又送到了。 顾寒衣看着眼前那与昨日一模一样的食盒,脸上表情瞬间青白交替,变幻莫测。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儿? 这厨艺欠佳不知道吗! 这东西送两次还不够吗?! “……她送来时可有说什么?”顾寒衣语声很缓慢地问门房。 门房一板一眼地道:“这两日的东西都是月家随扈送来的,月二小姐像是有什么事情未能亲自上门,不过确是带了些话,说糕点是她的一片诚心,还请顾大人千万不要嫌弃,待过几日有机会了,一定会亲自登门酬达谢意,以报您的救命之恩。” 还要有几日? “天大的玩笑这纯粹就是误会……”顾寒衣立即抵死顽抗急忙撇清:“我何时救过她?” “城东顾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小姑娘岂不要费尽心思表些心意么?”徐清司头也不抬地审阅卷宗,嗓音如山涧清流,动听又冷。 顾寒衣愤怒地意图维持自己最后一丝倔强:“是你一句话唬得裴彦放了人,难道不是你救得?” “哦?”徐清司麻木不仁地一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瞬:“哪敢当,小姑娘眼中只有你啊……顾大人。” 顾寒衣有些郁闷地曲起指节揉了揉额角,情不自禁地想念起那日的白玉雪芙丝酪糕来,那形状晶透,吃起来也清甜,入口会如丝化开……总归不是面粉味儿。 刚这么想着,侍女正好端了早膳进屋,清粥小菜过后,竟当真有一碟白玉雪芙丝酪糕。 顾寒衣其实不是个特别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可在此情此景乍然见到,难免会生出些特别的情愫来。 她忍不住私自打量了下,不慎便撞到徐清司的一点似笑非笑,她当即收回目光:“——徐大人今日用膳挺晚。” 昨日她迈进书房时,徐清司可是用过了早膳的。 徐清司挽唇调笑:“顾大人要不也一起吃点儿?” 顾寒衣侃然正色,凝神不语,半晌端着副“我不想吃是你邀请我”的端庄样子拈了一块儿放入口中,估计是怕尴尬,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徐清司。 徐清司垂下眸光笑,趁着她架子端得起劲儿,悄然走出了书房。 “大人。”前院门房连忙行礼。 徐清司淡淡应了一声,唇角仅余的弧度消失殆尽:“月家姑娘若是再送东西来,直接扣下,不必再往里面送。” 门房承声应是。 顾寒衣应该很快便会跟上来,徐清司回转身去,果然见她身影,开始还有些距离,眨眼便近了身。 “我正要去有司一趟,顾大人可是要一起?”他顺水推舟。 顾寒衣撑眉努目地黑脸站着,心想这徐清司走路怎么没一点儿声音!?要不是她突然回头,竟连人不见了都没察觉! 她面上的急躁还未完全褪去,不耐烦地怒声朝他甩下句:“一起!” 便与徐清司一同前往府衙。 门房却有些难过,不往里送直接扣下……刺史大人这是又想要同第一次那样,分下来任由他们内部解决了…… 您难道都不跟顾大人商量一下的么?! 她要是稍微产生了丁点儿好奇心问您第一盒糕点去哪儿了,您可得怎么回答!? ……真是忧心。 陈知叔这几日在堆积如山的宗案室里忙得可谓焦头烂额。 沂州乃大城,下有十二县,每日来往进出城门之间的流动数量何其广,光是那一日的城门记录,便堆了厚厚一摞,生生查到了现在。 “下官近日反复确认了这两日的出城记录,包括深夜至凌晨,确实都没有裴彦,他应当还是在城中的。” 趁着徐清司刚好来了府衙,陈知叔连忙前去禀报。 徐清司转脸看向顾寒衣,耐人寻味地唤了她一声:“顾大人?” 顾寒衣懒得理他,沉着脸不吭声。 “辛苦陈大人。”徐清司道。 陈知叔忙称职责所在,转眼瞥见顾寒衣神情,又宽慰道:“顾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只要还在城中,擒住此贼不过是时间问题,眼下门禁森严,他倒是也逃不出去的。” 顾寒衣颔首有丝敷衍,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什么。 “顾大人。”徐清司道:“横竖如今青玉案已经追了回来,顾大人眼下大可回京复命,不过一个亡命天涯的江湖客罢了,朝堂事多起来,也没多少人会再记得去追究。” 顾寒衣转眸望向他,冷笑了一声:“倒是多谢徐大人刻意提醒了。” 徐清司温和有礼地朝她笑了笑,“不客气”三个字就写在了脸上。 顾寒衣恶狠狠地想,趁着韩丞还没传来消息,她还是得找个机会将那幅画给偷回来才是,不能落在这种腐生手里! 于是待到月初东升,她便摸去了徐清司卧房。 万籁俱寂,屋中烛火轻摇,顾寒衣一袭乌衣守在暗处,看着映在窗棂上的影子飘忽摇摆,直到吹熄烛台。 她当即躁动起来,从檐下转出靠近过去,伸指将窗棂挑开了一条缝儿。 一片漆黑中阒无人声,她迫不及待地将要翻身进屋,忽然想起,徐清司似乎说过他睡觉很轻? 于是她略微抬起的腿便又放了下去,继续耐着性子守了几刻钟,才又重新挑窗张望了一番。 很好,瞧着像是没有动静分外安全,她纵身一滚缓势入屋,猫一般悄无声息。 顾寒衣甚是满意,她点足很轻,行去徐清司床边看了看,没有问题,睡的很熟,立即向他书案进发。 徐清司是个生得尤为文气的人,瞧着十分弱不禁风,如他这般的文生,京中实在很多,内室无不堆满了名家字贴…… 顾寒衣一眼望去突然顿足。 见鬼的名家字帖! 徐清司没有。 他居然没有? 不仅没有,这一整个书案根本一览无余,连收纳画轴的竹筒都是空空如也。 顾寒衣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震惊过后生出茫然,这是个这么不爱读书的吗? 第十二章 眼熟啊大人 顾寒衣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思考着如此一来那那幅画徐清司会放在哪儿? 主屋被屏风隔成两厢,一眼可望尽,这边没有……那便是在内屋? 顾寒衣不可思议地抽了抽嘴角:神经病!总不至于抱着她的画睡觉? 她转身绕去里间,可以看出徐清司的睡姿很好,端端正正的,裱起来就是一幅画——可以挂在祖宗祠堂的那种。 稀薄的月光从窗门缝儿里洒进,顾寒衣微微探身进去,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画卷的东西。 屏息静气,她收身退回去,却见由她身影覆下的那片黑暗随着她逐渐漫褪之时,锦枕的一角被薄弱的月光所再次映亮,乍然间露出了一卷什么…… 心中微动,她重又探进了身去,瞅准目标伸手。 指尖刚碰到画轴,不想徐清司忽然之间动了动,胳膊肘甩起又落下,精准地搭在了她手腕上。 ……这番动作,真是巧合得天衣无缝。 这人恍惚间还似有所感,搭住她的手后,掌心自然地往下滑去,修长骨感的五指逐渐穿插过她指缝,慢慢纠.缠一阵,将她扣了个严丝合缝。 顾寒衣脸色一绿。 她动作不敢再大,默默深吸一口气斜扭过肩,意图拿另一只手去取画。 离着就差半寸,徐清司手臂倏然往里一收,连带着那只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往里拽去,顷刻间将她大半边身子拉上了床榻! 要不是徐清司呼吸绵长,在她听来确是熟睡的状态,顾寒衣都要怀疑这人是醒着的!? 她浑身绷紧半压.在徐清司胸前,一脸铁青地尽量将动作放轻,以便撑身而起,谁想扣住她的那只手蓦然间抽了出去,毫无征兆地扣住了她的腰.身,反手将她往怀里压去。 顾寒衣顿时感觉出些不对劲,随惯性往下跌的同时抬起了头,不出意外撞进一双幽深的瞳眸。 窗棂未关,天边月明,在这双眸底洒下一片碎金,望进去,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 “你醒着的?”顾寒衣脸色一变。 “……吵醒的。”徐清司低眼看她,双眸笼雾,有些迷蒙。 顾寒衣有些难堪,开口来了个先发制人:“你睡相怎么这么差!?” 徐清司仿佛还未完全回神,他轻轻顿了顿,好像在适应眼前处境,良久才缓声问:“顾大人在找什么?” 他嗓音轻微沙哑,带着丝浅浅倦意,低低响在耳边,朦胧又温柔。 顾寒衣当然不能就这么趴着跟他说话,太没气势! 她尴尬地想要起身,不想徐清司的手还箍在她腰间,她起得力道太急,被他手臂一挡顿时又摔了下去。 徐清司:“……”他假装不知道。 顾寒衣霎时恼怒,胡乱撑着,不经意间环碰到了他的腰,她满心的气急败坏突兀一滞,怔了怔,犹疑地探出手去,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一般,静下来,重又缓缓地搂住了他的腰.身。 黑暗中徐清司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腰.身实在有些熟悉,劲瘦的似曾相识,顾寒衣皱着眉头好生抱了抱,心底漫起一丝难以置信。 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未曾这样抱过一个人,只除了在那间透不进一点光的荒山草屋里。 可怎么会是徐清司? 也不应该是他…… 即便踩中了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又如何做到的比她先进破庙?! 顾寒衣骤然撑起身来,将徐清司箍在双臂之间,俯身目光灼灼地打量他。 徐清司眸光微动,她青丝如水垂在一侧,悉数落在他胸膛,透过中衣有些重量,微凉。 “顾大人……”他迎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轻声淡道:“你这样让我有些紧张……” 顾寒衣定定看着他,单刀直入:“你真是个书生?” 她半边面庞被轻微遮挡,许是不知此情此景对他人而言,到底有多少撩.拨。 徐清司晦暗不明地望着她,眸底暗了一个度,低声道:“顾大人以为呢?” 他嗓音微哑,透出丝不明的情愫。 其实从始至终徐清司都没有说过,他是个文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直以来,都只是她在这么想而已。 顾寒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猝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清司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 顾寒衣撩下他的袖子,将手搭在了他的脉上。 江湖中人脉息与常人不同,顾寒衣虽不通医术,这么点区别却也把得出来。 然而指尖的脉息没有丝毫内劲波动…… 真的不是他。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顾寒衣眸光一阵幽暗,猛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像是叹息,随即将他手腕甩了开去。 紧接着没有丝毫停顿,她探手抽出了画卷,腰.身一拧,干净利落地从徐清司身上旋离下地。 徐清司唇角勾了勾,不紧不慢地坐起了身:“顾大人若是为了画来……”他很不明显地露出一丝笑意:“说一声便是,想要多少,我便能画多少。” 顾寒衣:“???” 她当即转身对月,猛地将画卷展开! 空白的…… 是一卷崭新的画纸! 顾寒衣溘然将画卷合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脸愤怒地将画轴掷去了他床上:“你他妈耍我吗睡觉枕着一卷白纸?” 徐清司抬指摸了摸鼻尖,瞧着还貌似有些腼腆:“是人多少有点爱好……” 顾寒衣三尸暴跳:“你这不是爱好,你是有病!” 徐清司掀眸望向她:“要画么?现在就能画。” 顾寒衣立时七窍生烟,“我要,我要……我要打爆你的头!” 她说着几步上前就作势要打,拳头都扬的老高,眼见着就要朝他落下去,却在临门一脚时生生刹住。 徐清司微微后仰,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顾寒衣脸色阵青阵白,半晌气夯胸脯地落下一声响雷般的重“哼”,甩下手怫然而去。 徐清司笑了笑,眸底一片春暖水光。 翌日天甚朗,墙头桂花的枝桠伸展,迎风来细黄如雨,香气散开,沿途走过,惹得发梢染芳。 门房便带着这一身沁人心脾的香气迈进了书房,一本正经地唤:“顾大人,月二……” 话没说完,就瞧见他家刺史大人意味不明地朝他投来一道眸光,里头尽是些“善意提点”。 门房语声一顿,自然而然地垂下脑袋,侧身留出条路来,隐讳地解释道:“……是月二姑娘来了。” 徐清司收回目光,眸中那点了然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听外头“叮铛铛”响起佩环之声。 月妗颜亲手提着食盒,穿着一袭烟青色的丝罗长裙,一蹦一跳地朝这边奔了过来,笑靥如花地喊:“顾大人!” 顾寒衣闻声色变,想也不想地慌张转向轩窗嘱咐门房:“跟她说我不在!” 然后抬脚踩上桌案,眼见着就能跃窗而逃,却听月妗颜伶俐的声音忽然放近在耳:“你要去哪儿?” 顾寒衣身子一僵,那不上不下的一条腿再拿下来会显得很尴尬,于是她顺其自然地往前倾身,俨乎其然:“……这竹叶上,有虫……” 见她如此凝神专注,月妗颜立刻来了兴趣:“是吗?我看看!” 她兴高采烈地冲上去,顾寒衣连忙回身将她双肩一揽,从善如流:“小姑娘家家的这东西有什么好看,别给吓到。” 月妗颜也不执着,被她揽着走向客座,兴致勃勃地将食盒放下一一打开:“顾大人,我又给你带了糕点!” 顾寒衣额角青筋痉挛似的一阵抽跳,但凡这小姑娘长得不尽人意些她就将她给丢出去了! 月妗颜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四下张望一番,见徐清司也在,甚至还歪头笑了笑,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刺史大人可还好?” 徐清司颔首,淡淡垂眸。 月妗颜倒是习以为常,半点也没放在心上,春风满面地将糕点往顾寒衣面前一推:“顾大人快尝尝!” 顾寒衣坚强地抿唇一笑,拿起一块儿咬了小口——嗯……水准稳定发挥,一如既往的面粉,还有糖没化开,甜的人一个激灵。 月妗颜眼睛晶亮地望着她:“好吃吗?” 顾寒衣眯眼轻笑,用最温和的语气道:“你自己没尝过么?” “当然没有!”月妗颜瞪大眼睛十分坚定:“我专门为你做的,怎么可能自己偷吃?” 顾寒衣:“……真的没关系,你可以吃一点。” 月妗颜霎时摇头,不容置疑道:“不行!我这是为你一个人做的,那便就只能你一个人吃!” 这小妮子还挺拧巴,顾寒衣语重心长:“月二姑娘……” “顾大人别这么见外。”月妗颜双手托腮,巴掌大的小脸儿捧在手心,弯眉笑眼地看着她:“阿姐叫我阿颜,顾大人唤颜颜也行。” 顾寒衣对于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京城中的“莺儿”“燕儿”她唤的多了去了,叫个“颜颜”还不是信口拈来? “颜颜……” 徐清司掀了掀眸,薄唇微抿,眸子里一片沉冷。 顾寒衣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是念着那日城东之事,可当日细算下来,并非是我救了你,而是徐大人。” 第十三章 你这是区别对待 月妗颜点点头:“我知道啊,是顾大人和徐大人一起救得我嘛。” “那……”顾寒衣十分隐晦地示意了下眼前的食盒。 徐清司忽然笑了一声儿,眼也不抬地道:“顾大人谦虚了。” 顾寒衣眉心一拧,隐含胁迫地瞪了徐清司几眼,暗示他闭嘴。 “顾大人!”月妗颜瞧她神情,还以为她是因自己区别对待而有所不满,连忙道:“我可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只是有不同的打算,徐大人的恩情我一直都铭记于心……” “别记,多谢。”徐清司面无表情,像是连听下去的兴趣都没有,径直打断。 月妗颜愣了愣,忍不住悄悄挪了挪身子,凑近顾寒衣耳边低声道:“顾大人你看,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只给你一个人做糕点了吧?阿姐说诚意由心,送银子想来你们也不缺,所以我才觉得亲手做的东西最能表示诚心。可我怕刺史大人会连吃都不吃就给我丢出去,太打击我信心……” 顾寒衣:“……”她其实也很想丢出去,不过银子这事儿,徐清司应该还挺缺的…… 月妗颜用气音嘟囔着抱怨:“我第一眼见刺史大人时就觉得他特别冷,就算望着人笑时那眼底也没有半点暖意,实在不好接近……” 顾寒衣斜斜挑起一边眉梢,徐清司冷? 她莫名往书案前那人看去,仔细想了想,没看出徐清司哪里冷? 这人除了立场不明偶尔做事有些气人外,真格算起来,其实还算挺好相处? 毕竟她对徐清司做的一些事要是换到韩丞身上,不用多想,铁定早就唤来巡城司将她打得鼻青脸肿。 运气“好”的话…… 估计还能欣赏到当朝宰相暴跳如雷的美姿?再感受到一纸奏章参到殿前的酸爽…… 哪里会如徐清司这般风轻云淡,每每见她都款款言笑? 即便他怀揣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可那也绝对没有到必须隐忍至此的地步。 ……所以他为什么不跟她红脸? 不想还好,这一想许多事情细细闪过脑海,顾寒衣蓦地就有些心惊。 她可是初见时就给徐清司划了一刀的人。 再见又将他踹下马背。 第三次索性将他从床上拎起来险些动粗。 第四次大半夜摸人房里去…… 徐清司竟然一次都没跟她红过脸?! 这是什么要命的好脾气! 简直都要觉得他是活菩萨了。 想当初她身在京都时,从东华门过行大街,被小姑娘们抛个香囊都能被弹劾有伤风化,徐清司倒是从始至终都没跟她说过句重话。 顾寒衣眸底渐渐生出丝探究,鬼使神差地一弹指,手中余剩的半截糕点“嗖”地一声朝书案前那人飞掷过去,精准无比地打翻了他手中正在看的公文。 徐清司掌心倏然放空,胳膊肘撑在案上没动,指节轻轻曲了曲,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顾寒衣气定神闲,甚至还对着他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徐清司:“?” 如此明显的找茬儿他居然似也没恼,顾寒衣突然有些想试探他的底线,转手将挂在墙上的苍山林壑图取了下来,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开始撕。 这幅画尾的落款是吴恺之,她早几日前便见过,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是个名人,所作不仅难得,并且相当值钱。 月妗颜惊呆了,霍然起身:“顾大人!” 徐清司长眉极其不明显地一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倒像是有些没看懂。 顾寒衣撕完了朝天一撒,漫天碎纸中看向徐清司——他瞧着好像还是没生气。 顾寒衣眉梢抖了几下,端起红木食盘将里头的糕点一并倾倒出去,待要动作时还不忘征询了下月妗颜的意见:“不介意吧?” 月妗颜:“……”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 “那就好。”顾寒衣微微一笑,抄起食盘砸向徐清司书案。 茶盏碎裂,“咣当”“砰”地几声乱响,徐清司站起身来退了几步,衣袍被染湿了一片。 顾寒衣隐含期待地看着他,徐清司却只是有些愕然,不知她为何如此,哑然失笑道:“顾大人?” 顾寒衣顿时拧眉,像是不太满意,快步走去案前将堆积齐整的公文全数拨乱,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又看向徐清司。 徐清司歪了歪头,同样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 顾寒衣:“……”她确定了,徐清司这人没有脾气。 月妗颜早已经目瞪口呆,站在那里钳口挢舌地说不出话来。 顾寒衣对着她耸了耸肩,像是在说:瞅瞅,这就是你说的“冷”?也不怎么样…… 她肆无忌惮地又走回去,彷如无事发生般重新倚上竹榻。 月妗颜情不自禁道:“顾大人,刺史大人对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顾寒衣拧眉认真思考了下,寻求认同地看向她:“可能因为他打不过我?” 月妗颜百思不得其解,一脸一言难尽地思量过后,居然也只能认同了这个说法。 那日刺史府外撞见徐清司,她分明感觉出他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便像是春水里的一弯月,瞧得见似乎是暖的,可捧不起来,一捧就散了,春水也是刺骨的。 正如那日在城东,顾寒衣或许没看见,可她却清楚的瞧见了,徐清司当时眼里积的雪,无形凝向裴彦的剑,透出的杀伐果断,是能将人生死捏于股掌的狠绝,肆意不羁的透着股江湖气,而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任凭顾寒衣怎么无理取闹,都化不开的唇角边那两点无奈的笑意。 这跟她先前的感觉相差太大了,大的让她觉得好生奇怪,徐清司怎地就没了脾气呢? 月妗颜一下子就钻进了牛角尖,满脑子想的都是: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直到门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急呼,急雷震空般响彻庭廊:“顾大人!” 顾寒衣闻风起身,惯性往前迎了两步,即见一名卫兵匆匆跑来:“顾大人,丞相让您去一趟!” “去哪儿?” 卫兵一顿,快速扫了眼屋内,迟疑着没有吭声。 顾寒衣当即明白,抬脚往外:“走!” 卫兵连忙跟了上去。 “诶——”月妗颜急急往前跟了两步,顾寒衣早已转过回廊,她轻轻跺了跺脚,无端瞥了徐清司好几眼。 徐清司迎上她,眸中一片死水无澜,明明方才还春江水暖,如今顷刻间林寒洞肃。 月妗颜呆了呆,心潮瞬间一阵起伏,是了!就是这样的!徐清司从头到尾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 她平白有些激动起来,这种藏在温热血肉之下的冰冷骨髓,实在令她印象深刻。 徐清司整个人便像是一把藏锋的利剑,远观可矣,近碰不得,无谓脾气好坏,只有底线深浅。 徐清司不知她在澎湃些什么,垂眸疲于多予一眼,漠声淡淡:“还不走?” 月妗颜是个初生的牛犊子,刀架脖子上都能笑得出来,更遑论如今还钻出了牛角尖? 一下子有些高兴,眉开眼笑地朝徐清司挥了挥手:“好吧,刺史大人回见。” 扭头就如释重负地哼着小曲儿蹦走了。 刺史府外备了马,像是卫兵来时顺道所骑,顾寒衣纵身跃上,卫兵跟着往前跑了几步:“包袱是带给韩相的,他与陈大人正在军营,顾大人直接前去便是!” 顾寒衣扫了眼马侧悬挂的小包袱,无暇多言,一声疾斥便绝尘而去。 初秋的天儿尚不算冷,军营所建却多在林郊,空旷之处风势无阻,难免有些飒飒凉意。 顾寒衣未进黑甲营地,便在其外十余米远处见到了韩丞,她紧急勒马,打量了下他眼前处境,眉心一蹙:“怎么回事?” 韩丞可谓狼狈,浑身一经湿透,仿佛从水里被人打捞,嘴唇乌青,强撑的挺直腰背透出一丝萧瑟之气,硬忍着没有发抖,眼底布满血丝,倦意溢于言表,极如强弩之末,额角甚至还有淤青。 顾寒衣脑中闪过什么,血液霎时直冲颅顶:“他们打你?” 韩丞牵牵嘴角,似乎想说些什么,奈何山风入林实在刺骨,他勉力维持已难忍齿关颤栗,于是张口又阖,耻于示弱,索性极力掩饰着懒得多言。 “此事暂且稍后再提。”陈知叔一脸苍白神情有些惊魂未定:“顾大人,包袱呢?” 顾寒衣即刻取过包袱掷入他怀,便见他迅速解开,抖出一套素净衣袍,急急塞去韩丞手中:“韩相还是先换衣,顾大人已来,此事应当还有转机。” 韩丞僵硬缓慢地接过衣袍,全身上下似乎仅余双眸尚算灵活,他斜斜瞥过顾寒衣一眼,微凉余光,似在骂她愚莽。 顾寒衣抖抖眉梢,见他艰难转身步子僵持,忍无可忍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抬扛上肩,大步流星走向那株古榕之后。 韩丞脸色霎时铁青,双目充血,红丝皲裂,暴怒之下终于开口:“顾、寒、衣!” “说不了话那就闭嘴!”顾寒衣同样恼怒:“你装模作样的要给谁看?被人欺压至此竟敢还拿眼睛骂我,究竟是谁在赶来替你出头?” 韩丞:“……滚!” 顾寒衣一把将他摔扔下地,深恶痛绝瞪他两眼,转身留他在此换衣,出去一把揪过陈知叔气势汹汹:“谁敢打他?” 陈知叔本是追着顾寒衣去向树后,结果尚未及近又被她一把拽回,顿时反身一个踉跄,堪堪站稳他神色复杂,弱弱道:“不是顾大人你打的么……” 顾寒衣:“???” 她什么时候打过韩丞!? 她本以为是沈临川下令行粗,所以才会如此动怒,韩丞一朝宰执,外出代表的是天家颜面,身份明朗之下,齐明熠也不敢随意迫使,她早已想好倘若陈知叔说出“沈临川”三字,她便杀入军营直接动手,未曾想…… 简直飞来横祸,好大口锅,她要是真敢下手打韩丞,还用等到现在!? 她强行压下心头震惊,稍缓语气:“等等……今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十四章 谁动了我的宰相 陈知叔叹了口气:“韩相今日以下官名义前来请见沈将军,入营前本来尚好,可韩相身份表明,沈将军便变了颜色,二话不说遣人轰赶,连带下官也未能幸免。” “他岂敢?”顾寒衣道:“总有原由?” “沈将军说……”陈知叔一阵嚅嗫:“……韩相冒充朝廷命官。” “冒充……”顾寒衣随着吐出两个字来才登时反应,惊愕溢眸,随之哂笑连连:“他若不信不是还有你可作证?” “所以他并非不信。”陈知叔愁容满面:“他只是不愿牵扯,以此来留条后路,权当并无此事发生。” “所以他这就动了手?”顾寒衣只觉匪夷所思,这黑甲营竟如此目中无人? “……没有。”陈知叔有些无奈:“只是韩相执意不走,沈将军才以无关人等延误操兵为由,令黑甲强行将我二人驱出军营,一路推搡之下,不慎才使得韩相跌入了河中。” “我本怕韩相感染风寒,想劝他明日再来,可韩相十分固执,只传我亲信去请顾大人前来,我顺道命他带了件干衣,接下来的顾大人应当也都看见了,便是下官与韩相一直在此等候到了现在。” “这韩孜琦……”顾寒衣顿时有些不知该找个什么表情挂在脸上才好,气夯胸脯地骂了一声:“真真倔驴!冻死异乡我看谁给他收尸?” 她闭眼吸了一口气:“那他额角上的淤青又是怎么来的?” 陈知叔欲言又止看她一眼,仿佛仍旧想说:“不是您打的么?” 他忧心忡忡地垂了垂脸,思量过后还是打算明哲保身。 “昨日半夜韩相前来叩我府门,下官便见他额角上已有这一处淤青,旁的下官便不是很清楚了。” 他说完忍不住又觑了顾寒衣一眼,暗忖前几日是顾大人亲口说的打了韩相一顿,现在瞧着却跟全无此事一般,想不到……这顾大人也会有如此犯怂的时候? 到底是宰相啊…… 顾寒衣压根儿无暇顾及他的猜想,只揣测以韩丞时间如此紧迫看来,他绝不会在昨日才找上陈知叔,这中间的几日定是发生过什么的,或许还不是小事,因为韩丞被打了! 一个天资聪颖,极负盛名的少年宰相,经纶讲义,诗词国策无不信手拈来,由于过于优秀从而自小连韩老都不曾舍得动他分毫的人,谁能想得到被别人给抢了先? 这么一想还真有些好笑,自她认识韩丞以来,印象中他这估计还是头一次被人动了手。 她不喜欢韩丞,韩丞行事循规蹈矩老气横秋,容不得半点差错一丝出格,而她整个人在韩丞眼中,似乎就是一个大写的“出格”。 所以想到韩丞许是被私人寻仇,她没法儿不喜闻乐见,甚至还要好好控制一番,才能按住自己意图落井下石的那只手。 她可是当年在大街之上被骠骑将军的小孙女儿硬塞了一方香帕之后,便被韩丞隔日参到殿前引经据典的人。 那篇谏言写得可谓长篇大论,文采斐然,就连骠骑将军都给他听得一愣一愣地,但是当时顾寒衣回的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说些什么?听不懂。” 在满朝文武诡异地一瞬静默中,韩丞当场被气得七窍冒烟!自此韩丞骂她才都是讲白话。 其实顾寒衣当时也大抵都明白韩丞会说些什么,只她也确实不知自己究竟是有哪儿不妥? 毕竟她是被硬塞的不是吗? 拒绝过了! 又不是她去撩的! 几日后念在大家都乃为同一个主子卖命的份儿上,顾寒衣甚至还隐忍了不满试图去跟他解释。 不想韩丞娇娇弱弱,摆出了失传已久的“我不听我不听”的扭捏姿态,大.发雷霆:“我都听见了你喊人家小姑娘!” 顾寒衣:“???” 啊,瞧瞧这话说的,骠骑将军小孙女当年不过十三龄,不是小姑娘难道还是老姑娘? 虽说她当时的原话的确是:“这么标志的小姑娘,今后可得找个好人家。” 可这话是这么理解的吗?! 她尚且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你听我说,她比我小……” “你还暗示自己是好人家!在京所为荒唐事难道还少?”韩丞独断专行。 “行,我浪荡。”顾寒衣缄口拍板。 一个本身脾气就很狂躁,一个墨守成规迂腐呆板,哪能谈得到一块儿去?自然最终是不欢而散,自此相看两厌。 可两人互看不爽是一回事,正事却向来都拎得很清,顾寒衣如今还是想不明白,韩丞已吃闭门羹至此,那她来此时又能做些什么? 难不成韩丞终于要舍去他那一套文官做法,念起了她架刀行凶的好处? 哈,真是活久见。 若有朝一日韩丞真能找她来干这种事,这反差感倒是令人兴奋。 越想越是按捺不住,顾寒衣霍然转身:“我去找沈临川!” 她提刀便要跨马,杀气腾腾地似要大干一场,陈知叔阻拦不及,所幸韩丞声音及时,自古榕后遽然传了出来:“顾寒衣,你出门带脑子吗?!” 他气息仍旧有些虚浮,可好在急怒过后血液流动加速,使得暖意稍驱僵冷,加之湿衣换下,低温漫开,已可正常发声,这一声便可谓气势。 “哟……”顾寒衣霎时停下,回头看他,念想被打断有些憋气窝火,黑着脸讥他道:“韩相说话利索了?” 韩丞脸色青白,僵慢地走出来,眸色黑沉地对着她低低切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你找我来干什么?”顾寒衣眉梢一抖,心想你他妈还是冻死好点儿! 韩丞深吸几口气:“你就这么闯进去,激怒沈临川有什么好处?做事能不能冷静想想后果?能不能带着脑子出门稍稍权衡一下利弊?” 陈知叔:“……” 灵魂三连击,他屏息静气地站在两人中间缓慢地来回看了看,谨慎地做好准备:顾大人若是再动手,他就把韩相给抢过来…… 不想顾寒衣却出乎意料地忍住了。 她沉眉敛息地站在马前,一脸阴郁,眸中有黑云,数息翻涌之后沉于眸底:“那你说怎么做,我听着。” 其实陈知叔不知道,她与韩丞虽然互怼多年,可大多数时间,都是顾寒衣听韩丞的多。 韩丞气息尚有些沉缓,明显行动还难以如常,肢体半僵知觉迟缓,只能半扶着古榕枝干维持风仪,并不执意上前,“沈临川拒我入营,却并未拒长吏,应当只是对我一人有意见,或者……” 他眸光微敛,下面的那句话稍经酌量后还是转瞬咽入了咽喉。 他若说出“或者是对陛下有芥蒂”,顾寒衣怕是连唯一的耐性都要化作火药炸开,巴不得立即将这种隐患早些砍死才好。 他于是避过锋芒直接道:“所以你可与长吏入营,我在外等候消息。” “你让我与长吏入营?”顾寒衣愣了一下,眸光斜瞥看了眼陈知叔,想不到韩丞说出的是这种废话,她不耐烦地反问:“那我进去了又能干什么?” 说服沈临川? 无稽之谈!连韩丞都没说服沈临川,她进去了又能天花乱坠地胡扯些什么,还不是只有掀军帐的份儿? 她除了打架办案不会别的,更不会打些嘴皮子仗。 “你什么都不用做。”韩丞沉声道:“打败他就行。” “嗯?”顾寒衣挑了挑眉,还有这种好事? 陈知叔立刻作证:“沈将军的确说了,韩相若是实在想与他继续再谈下去,那便打过了他再说。不过这算是文斗,顾大人您进去之时……不必过于冲动……” 顾寒衣看向韩丞,难怪他要如此火急火燎地遣派陈知叔亲卫前来寻她,原来竟是在这儿留了个玄机。 韩丞郑重其事地警告她道:“先帝收复南魏,一统天下不过半载便龙驭宾天,留下朝中诸多隐患,尤其兵权散乱。沈临川屡建战功深受先帝信任,当年却不愿入京卷入纷争,足见其赤子之心。今日.你入营可以,平白激怒却万万不行,再失这一座中立之城,只会更加将陛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顾寒衣心中一凛,失了揶揄心思:“知道了。”她向陈知叔摊开手:“令牌给我。” 陈知叔取下腰牌,“顾大人这是……” 顾寒衣一把将长吏腰牌抄握在手,看了眼韩丞对陈知叔道:“你把他弄回去,省得染了风寒耽误事情。” 韩丞脸色一青,他才该是最担心顾寒衣误事的那个!他断然怫声拒绝道:“你少操闲心去管旁人,办好你自己的事!” 顾寒衣挑了挑眉,倏然扔下缰绳朝他走去。 韩丞扶着枝干退了一步,看着顾寒衣径直踩上古榕下拱出泥面的根基,朝他平视过来,喉间一紧:“你……” 话没说完,顾寒衣俯身凑近他耳畔,不怀好意地压低音嗓:“韩孜琦,你这伤是谁给你打的?” 韩丞扭头来看她,嘴唇一经翕动蓦然呛出一阵咳嗽,他气喘不及,呛得面红耳赤,声音嘶哑地道:“与你何干!” 第十五章 将军怕是不简单 顾寒衣揣着一副“啊——原来如此”的了然模样缓缓直身,斜挑起一边眉梢坏笑:“若是哪个地痞流氓打的,你必然不会这么好说话,纵使不能暴.露身份,也定会想方设法地遣人去收拾,可你没这么做,甚至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那便说明是个小姑娘干的,可能你俩还认识?” 韩丞飘忽收回目光抵唇咳嗽,几乎站立不稳,呛得撕心裂肺。 顾寒衣伸手扶了他一把:“被认识的小姑娘下这么重的手,韩相可得好好自省一下为人处世,也想想看,怎得你年少出名,文采风.流,京中却没哪个小姑娘愿意与你传段风.流韵事?” “自不可……”韩丞怫然一顿,“如你一般轻浮!” “哦,是么?”顾寒衣看起来满不在乎,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但是你被打了,我没被人打,谁知道韩相做了什么,才会被人打成这样?” “少断章取义!”韩丞怒火中烧:“以文害辞只会显得你无知!” 顾寒衣当然知道韩丞没有风.流韵事是因他太过洁身自好,可眼前这事儿毕竟难见,在嘴皮子上占韩丞上风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千载难逢,她可不得好好把握? 于是她貌似语重心长地劝诫道:“本来倘若你这伤是沈临川所为,这还可说乃为公,毕竟韩相心系天下,从来身先士卒。然而你这……可叫知情.人怎么想?你那清正君子的名声我看也是……” 一阵疾咳猛然间将她话音打断,韩丞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声嘶力竭,像是要去了半条命一般。 他扶树剧烈的喘息,弯着腰几乎无法直身,面上红.潮不知何时已然褪去,渐渐浮出病态的苍白。 顾寒衣微微色变,下意识伸出双手将他一搀:“怎么了?” 这么禁不住气? “这怕是染了风寒了!”陈知叔惶急地朝这边奔了过来:“这山溪刺骨,还吹了这么久的林风……” 顾寒衣登时连半点调.戏的心思都没有了:“赶紧把他弄回去!” 陈知叔面色慌张,连连应着声儿绕去前方扎好马步,抓起韩丞手臂就要将人往身后背。 “我……”韩丞有气无力地将他挥开,气息不稳地道:“……我有话要交代……你若是……” 他话音蓦地一噎,下半截话突兀地消咽在风里,倏忽间没了声响。 顾寒衣一记手刀砍在了他脖颈上阴沉着脸骂道:“吵死了这倔驴!” 韩丞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顾寒衣迅速上前一步接住他软倒的身子,抄过他腰稍一用力便将他抗到了肩上,健步如飞地走向马匹将他丢上了马背。 “会不会骑马?”她回头问陈知叔。 陈知叔顿了一下,摇头摇得一脸愁苦。 他是随亲信的马来的,而韩丞则骑的另一匹。 顾寒衣顿时脸色铁青。 “不过顾大人放心!”陈知叔连忙道:“下官亲信稍后便会赶来,届时下官定会紧着先送韩相回府,您只管安心前去便是。” “看好他。”顾寒衣面沉如水:“回去立刻找大夫,可别病得烧坏了脑子,日后变得愈发死板!” 陈知叔连声应是。 顾寒衣又再看了韩丞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军营。 “来者何人?”披甲执锐的刀兵在前拦住去路,例行公事地向她询问。 “劳烦通报。”顾寒衣将拿在手中的陈知叔令牌于人前一晃,尽量使自己不像个来干架找茬儿的:“受长吏引见,我来求见你们沈将军。” 刀兵对视一眼,分出一人入营禀报。 沈临川是个而立壮年,顾寒衣在半盏茶后一路随着领兵进入马场,才见他并非在练兵,而是在驯马。 空旷营地间阵阵嘶鸣,扬起尘土黄沙。 他眸光随意分来一瞥,沉冷如铁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皲裂。 身下烈马高高扬蹄,沈临川手上一滑,立即松绳旋身,于空中一个翻转赫然落地。 “女子?”他微微拧眉,像是有些不满。 他打量顾寒衣的同时,顾寒衣也在打量他。 一个将军,单看脸的话,竟是生得十分俊秀,然而他昂藏八尺,肤色并不白皙,加之又着一身黑甲,那一点秀气也就被掩藏在了那一身坚朗之下。 “这般费尽心思激我应战,还赖在我营前半日不走,我还当这文生在酝酿些什么,结果……” 他剑眉沉敛,黑眸藏锋,看过来时周身威压顷刻间如山岳倾倒,巍然不可撼动。 顾寒衣眉梢霎时一挑:“是沈将军挑人,还是韩相挑人?” 沈临川挽唇一笑:“那文生倒真是着急,一刻都等不得。” 他这话的深意便有些明显了——韩丞走投无路,找了个女人来滥竽充数。 顾寒衣猛地在心里拔刀八百遍,气势凌人地扭过身道:“上校场!” “你再考虑一下。”沈临川面无表情地规劝:“我怕把你打哭。” 顾寒衣:“……” 她他妈的,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忿然往校场走去。 沈临川却没动,但见她行走间衣袍翻飞,露出脚下官靴,不由得挑眉又有些意外:“你是官家人?” “怎么?”顾寒衣脚步微顿,别头向后给他一个眼角余光:“要先摸清我的底细,才能决定后续?” 沈临川看她须臾,向前迈开了腿。 他行动间一身黑金铠甲凛然作响,威势惶惶,经她身边时顿了顿,嗓音稳厚如山:“女子为官不易,我是怕你经不起挫折。” 顾寒衣看着他说完就走的背影,一腔怒怼卡在喉口,转瞬间气出一声嗤笑。 沈临川还是比她先站上校场,右手云淡风轻地扶着腰边短剑,等着她站到眼前。 场外乌压压一片黑甲,难得见此盛事,都颇有些蠢蠢欲动,压不住的兴奋。 副将得沈临川暗许,抬臂打了个手势,军营中顿时一片整天叫喊,观擂般围在下头迭声起哄。 顾寒衣在沈临川身前五米远处站定,沈临川动动眉梢提醒她:“我不会留情。” “姑娘!”底下将士哄闹取笑:“做什么想不开,跑来跟我们将军打?” 顾寒衣对沈临川道:“不必留情。” 她话音落下,手中长刀铮鸣出鞘,泠泠映日下秋辉折过一片彻骨寒光,身如急雷,纵横而去,刀身转腕划过,一声厉响,乍将沈临川右肩铠甲凛然削裂。 沈临川猛退半步,扭头睨了眼肩上被划断的那片甲胄,神情微凝,别眸看向她。 “……” 场地中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将士面面相觑,调笑声一瞬间消失殆尽。 沈临川有些意外,少倾目光泰然自若地往下移去,扫了眼顾寒衣足下黑靴,正面方才看清,那靴身上以赤金暗线,纹绣着一枚九龙腾云的图徽。 他若有所思,嗓音沉冷地缓慢吐出字句:“……大内侍卫?” 顾寒衣一击之后停下,扬眉令他:“拔剑!” 沈临川弯了弯唇,从容不迫地抬手,竟是不紧不慢地除去了身上甲胄,露出内里的一袭黑衣长袍,整个人瞬间如除去禁锢的鹰隼,冲出庙堂,展翅九天,翱翔于浩瀚江湖。 众人不由得敛容屏气,愈发显得落针可闻。 顾寒衣长刀一转,再次近身,沈临川短剑不出,仅以乌金剑鞘,骤然架住了她刀身。 他后退跨步,以剑柄卡拧住翎月一搅,势如江海拖拽而去,意图令她长刀脱手,顾寒衣却随他拧转,衣角翻飞,在半空中顺势数番旋身,牢牢将刀柄握住。 落地她遽然上前,手肘挟破风之声砸向他胸口。 沈临川后退两步,只能松去翎月禁制,顾寒衣趁此抬臂,劈刀而下,直砍他臂膀,竟似要将他一条胳膊生生削下! 沈临川眸光一凛,顾寒衣打起架来有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终于拔出手中短剑,格肩一挡,便听“锵——”一声利器相撞之响,汇成无形波浪,浩然荡开。 顾寒衣电光火石间骤然抬腿,不带丝毫喘息地朝他腰眼踹去,沈临川拧身侧退,瞬间出腿抵住她膝弯,所碰处皆如玄铁,坚如铜墙不可撼动。 众将士目不转睛,只觉看得眼花缭乱,稍有停顿不知谁便叫了一声:“好!” 惹得副将出声呵斥:“闭嘴!” 沈临川与顾寒衣正在一震之下各自往后退去,纷纷退出七尺后急转刹住,动作十分一致。 沈临川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微曲四指对着她勾了勾,唇角边含着一丝挑衅:“来。” 顾寒衣立即纵身,她刀长三尺,而他剑只十寸,怎么也该是她有先机。 她点足往上,虚晃向他咽喉,却在临近三寸时,骤转入他腹腰,不想又是铿锵利响,竟再被格住。 顾寒衣突然往前送腰,弯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右腿自后飞抬而上,竟柔弱无骨般,重重踏向了沈临川颅顶。 沈临川感劲风袭至,鬓间碎发也随风而动,他旋即扣住顾寒衣握刀手腕,将她整个身躯往下一压,迫使顾寒衣为了平衡紧急收腰。 她换手转刀,沈临川却比她更快,闪电般滑身而过,带起一声极其细微的衣帛碎裂声响。 顾寒衣拧眉,腰间传来一点刺痛,她收势回身,沈临川已将短剑收入剑鞘,淡淡掀眸,目光从她手中长刀移至脸孔:“你输了。” “好!”副将兴高采烈地振臂一呼。 众将士齐刷刷扭脸朝他看去。 副将眉头一挑,众将士于是立即:“——好!” 顾寒衣不动声色,看了眼他手中短剑,缓缓将刀收入刀鞘。 她未往自己腰间看上一眼,也未曾伸手去触碰,屏息凝气,只仿若无事往前走去,至沈临川身边时,她默然于他身侧驻足,目光直视前方,这才宣告:“这只是第一天,还有四天。” 她说完步离校场,紧抿着唇神情隐讳,沈临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 顾寒衣头也不回,只抬起手来,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刀。 众将士:“吁——将军……” 第十六章 不简单啊大人 顾寒衣觉得有些丢脸,更是不知要怎么跟韩丞交代,她第一时间都没去找陈知叔,几乎灰头土脸地回了刺史府。 神不守舍地在正堂坐下,她指尖才碰了碰腰间的一点刺痛,果然摸到小片濡.湿。 若非她一身玄衣让人瞧不出颜色,那腰间的一片衣料,怕是早就被血染成一片了。 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沈临川的那柄短剑,她知沈临川留了手,否则那剑锋划过她腰肢时,但凡他去势稍改,她如今也定然不会只是皮外伤这么简单。 一个将军不用刀枪长戟,却为何偏偏使用一柄短剑? “沈临川……” “顾大人这是去见了沈将军?” 一道人影不期然在她身边落座,顾寒衣眉峰一厉,差一点就要拔刀:“你怎么知道?” 徐清司一顿,淡淡道:“你刚在叫这个名字。” 顾寒衣有些烦躁,她现在很不乐意跟人待着,一声不吭地便要起身离开。 “顾大人。”徐清司静了一瞬,一把攫住她手腕:“要不要帮忙?” 他在正堂外见她兀自一人坐在这里,空气中稀薄的血腥味儿直直往他鼻腔内钻,他静立许久,才将眼里的那点锋芒敛去,抬脚迈了进来。 顾寒衣回头:“你能帮我什么忙?” 徐清司不知有意还是巧合,往她腰间看了一眼。 顾寒衣不耐烦:“不用了。” 伤口不算太深,血从浸开到现在已差不多自行止住,她完全可以自己包扎,并费不了多少事儿。 “我任沂州刺史前——”徐清司松开手:“曾充分了解过沈将军。” 顾寒衣本已迈出的步子倏然停下,她其实并不想听,奈何有些条件反射,她转脸看向他,眸中有丝讥诮:“既如此,你可知他随身兵刃为何是柄短剑?” 她猜此事徐清司该是无从知晓,沈临川一看便是天生用的短剑,并非中途转换,是以此事往前追溯过去已不在庙堂,而该往江湖探索。 朝廷与江湖一向是条分界岭,前者或许还明朗些,可江湖之事多半便只能窥知一角,除非一些特别有名的组织,诸如“十里楼台”这样买卖消息的大户,旁的若不刻意打听,几乎只能是个谜团。 “你就想知道这个?”徐清司抬了抬眼。 顾寒衣登时意外地一挑眉。 徐清司站起身向她走近,看她一眼,扣住她手腕往外走去。 日暮向西,黑幕渐渐吞噬红云,显出两极。 “沈将军从前是个江湖人。”徐清司捏住她的手,从屋中取出一个白瓷颈瓶放她掌心:“顾大人知道?” 顾寒衣看了那小药瓶一眼,微挑着眉,那神情似在说:“那又如何?” “顾大人这伤可是沈将军所为?” 顾寒衣登时黑着脸拒不答话。 徐清司浓墨般的眸中透出一点无奈,慢条斯理道:“据我听闻得来,沈将军在入朝堂之前,似乎与‘无乐不作’有关。” 顾寒衣神情乍然有了丝变化:“无乐不作?” “只是听闻。”徐清司颔首,他瞳孔幽深,将暗的暮色映在他脸上,显得有几分晦暗不明:“……不知是否属实,不过看顾大人反应……似乎有些了解?” 顾寒衣神情有些微妙,无乐不作她当然知道,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金钱买卖,无所不用其极。 这样的组织,想要叛逃是极为凶险之事,若真如徐清司所言,沈临川怎还能这么风光? “你从哪儿听来的?”她不禁疑问。 徐清司微哂:“要掌刺史,总需得稍稍了解下当今掌权人的底细,否则今后当真出了什么差错,不好叫他们办事。不过沈将军的传闻少,许久也就这么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不知能不能为顾大人派上用场?” 顾寒衣凝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 沈临川今日虽一直以退为进,可他出招的角度都相当刁钻,若今日非比试而真乃沙场,她怕是只因这一个疏忽,便不会再留下命来。 ——那柄短剑,真有点像刺杀的利器,出其不意的扼人咽喉。 她抬眸看了徐清司一眼,有些讳莫如深,蓦然合掌收了药瓶便转身离开,用完人就丢,十足像个过河拆桥的。 夜幕吞噬最后一点余晖。 徐清司的药怪好用,第二日醒来那腰间伤疤已成深痂,顾寒衣来不及惊奇这非比寻常的药效,疾步出府骑了马,便一路奔往黑甲营。 营前刀兵已不拦她,远远见她身影,居然径直撤开了路障。 顾寒衣一冲入营立即勒马停了停,回头看了那两刀兵一眼,然而到底也没多说什么,下一刻便又牵绳转身,纵马直奔中营。 沈临川揭帐而出时被马匹倏然踏起的尘嚣薄薄冲了一脸,他仰起后脑拧了拧眉,意想不到地看了看顾寒衣,又看了看天色。 ——朝阳未起,瑟瑟秋风,天边还只是鱼肚白。 顾寒衣居高临下地扬了扬下巴,睨着他直入主题:“上校场?” 沈临川静默望她须臾,漠然不动:“我要用早膳。” 顾寒衣愣了愣,想着自己是不是来太早了有些耽搁了人吃饭?便听沈临川冷冷道:“用完早膳后,我还要练兵。” 练兵? 又是练兵! 当个将军真好啊,一个理由能对很多人用。 顾寒衣脸色一冷:“所以呢?” 沈临川耸耸肩,转身往军营伙房走去。 顾寒衣翻身下马,大步跟上去,语声又急又快:“沈将军身为一军将帅,食言而肥今后可能服众?将领尚且言而无信,若今后上了战场,如何……” 沈临川遽然顿足,顾寒衣一个不慎撞上他后肩,顿时将后半截话撞得七零八落,她捂了捂鼻子凛然往后退了一步。 沈临川回过身来,深冷的肌肤似染寒光,泠泠慑人:“你一个大内侍卫,何时轮到你来操心我军中之事?” 顾寒衣脸色铁青地盯了他半晌,特别韩丞的憋出来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沈临川面无表情看看她,又转身往前。 “将军?”火头军溘然见他出现在伙营,略怔之后连忙问道:“可是今晨饭菜不合胃口?” “尚可。”沈临川面不改色。 顾寒衣骤然瞪向沈临川,一腔怨怼差点喷他一脸:你明明吃了饭! “瞧瞧有什么剩的。”沈临川镇定自如地扫了扫灶前:“给这个一看就空肚子的人捣鼓点儿。” 顾寒衣:“……”呵! 她刚毅果决地道:“不用了!” 我就是死也绝不吃你们营中一点粮食! 火头军夹在中间有些为难,见沈临川又颔了颔首,才紧接着转过身噼里啪啦地捣出一阵乱响。 “我今日的确要操兵。”沈临川忽然说道:“应该说每日都要操兵,只你昨日来时刚巧训罢。” 顾寒衣挑了挑眉。 沈临川转过身看着她:“练兵之事一日不可耽搁,你若要等我空下来,那便要留下些提刀的力气。” 顾寒衣默不作声,待沈临川离开之后,她在伙营中坐下啃起了鹿腿肉。 日头正中,沈临川离开练兵场,拐角处一道人影忽然拐到他跟前儿,他几乎瞬间一剑刺向人瞳孔,离着一寸“铿——”一声刺到一柄格来的长刀之上,顾寒衣自翎月刀后歪了歪头:“沈将军。” 沈临川看她两眼,眸中还有未散的杀气,他神情微敛收回短剑:“下次别这样出现。” 顾寒衣不露声色地瞥了眼他手中短剑,“今日打过了,日后自然也没机会出现。” 沈临川抹了把滑下睫羽的汗水,叹了口气:“你伤疤没好便忘了疼?” 顾寒衣道:“这次我们不用兵刃。” 沈临川汗水已汇成溪流,他取下头盔夹去胳膊下,眯了眯眼睛:“花样儿还挺多?” 顾寒衣一脸正气:“如何?” 沈临川往她腰间看了一眼:“你行不行?” 顾寒衣不以为然:“沈将军若可,我自然无碍。” 沈临川于是又再看了她一眼,这次不等顾寒衣开口,他自己下令指示:“那就上校场。” 再次卸甲,副将替沈临川拿着短剑,尽忠职守地守在场外。 顾寒衣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随手将翎月刀一抛,准备下场再来捡。 不想这一扔竟没有传来声响,她的刀好似被人接住。 忍不住回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有黑甲接住了她的刀,兴致勃勃地,振臂一声接一声地起哄,通身挥汗如雨,也不知在为谁打气。 顾寒衣勾了勾嘴角,站上校场:“上次是我先动得手,这次你先。” 沈临川看着她挑了下一边眉梢,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情,淡淡落下两字:“也好。”便猛一踏足,身形直冲而去。 顾寒衣架住他迎来的一拳,四周尘沙随他袭来而漫卷,她骤然将肘一拐,重重撞向他脖颈,与此同时抬膝一顶,击向他腰腹。 如此两面夹攻,不想沈临川竟也反应奇快,当即侧颈,随即抬腿将她膝弯一挡,沉势将其方向撞偏,紧接着绕身去后,劈起一掌斩她后颈。 “我先动手,你又能看出什么破绽?” 第十七章 人格不见了 顾寒衣面色一凛,扭身一腿,带起烈烈风响。 沈临川疾往后仰,却稍稍慢了半步,被她一腿狠狠扫中右颈。 然而他真真是一身钢筋铁骨,如此竟也纹丝不动,蓦然抬手扣住她脚腕,五指如箍,移步后退,猛将顾寒衣身形拉劈而下。 顾寒衣当即旋身而起,足尖点地下盘未稳,沈临川迎头就砸来了一拳! 她抬臂忙格,劲风已至,震得她飞身后退。那风声如有实质紧追而来,穿透骨肉砸在她嘴角,顿时落下一点淤红。 “可不能往脸招呼啊将军!”黑甲中有纷乱的声音起伏作响。 沈临川无波无澜地扫了眼场下,耐人寻味地挑挑唇角:“不是我媳妇儿,不心疼。” “……” 顾寒衣哂笑,拿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尝到一点腥味儿,钝麻过后,痛意没有缓冲的窜散,有血丝顺着伤处细微漫开,红得绚烂夺目。 脚尖一点,她凭着一腔意气瞬间蹿了出去,裹着疾风骤雨砸向他面门,凶狠如狼,极似要报复性的找补。 沈临川猛然抬掌撑住她手肘,被她迅猛的劲道冲得滑退三尺,他黑沉眸光望进她眼里,一字一顿地道:“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问你啊沈将军。”顾寒衣神情嘲讽,倏然收身蓄力,紧接着风一般席卷而过,几乎快成残影,打下去拳拳到肉。 沈临川不声不响地被她狠狠抽了一巴掌,在耳边炸开清晰一声脆响,他骤然抬脚,精准踹中顾寒衣小腹,顾寒衣瞬间滑退而去。 “……嘿!”她在溅起的尘土中稳住身形,抬眉发出叹息般的一声笑意。 舒服了。 打脸不能忍,必须还来。 她仅顿了这么一息,便又弹了起来,一个呼吸都比这个时间长,几乎眨眼间冲近沈临川咫尺。 沈临川瞬息反攫住她手臂往后一拧,逼近她耳侧眸中风云卷涌:“就为了那种皇帝,值得?” “那种皇帝?”顾寒衣怔忡一刹,旋即眉心凝霜聚雪,飞身一腿踹得他连连后退,戾气挑出眼尾,问他:“哪种皇帝?” 沈临川身形方稳,顾寒衣已再次逼了上来,这次是带着隐忍的怒意,无形暴戾,全夹杂在拳脚之间。 沈临川渐渐变得愤怒,他逃亡半生,颠沛流离,与地狱比邻而居,在旌旗蔽日血染黄沙的疆场,少年将军银枪铁马,将半条腿踏进黄泉的他悍然拉回阳世人间。 他与这浮沉谲诡又明朗清晰的朝堂格格不入,偏少年将军一走了之,留他独自撑起兵荒马乱,挨了万千明枪暗箭。 他夜夜难寐,踩在悬崖边进退无路,生怕又跌回那暗无天日的流离转徙,所幸先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替他平稳了飘零之路。 只是真真可笑啊,功绩累累的一代帝王,还未来得及看他收复的盛世河山,便突然丧钟敲响,溘然长逝。 他此生最为敬仰的先帝,居然生子皆为虎狼,若非念着那份知遇之恩,他又怎会继续守着这一方城疆? 齐家三子于他而言,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又怎配得他千里赴京,重卷朝堂? 相安无事最最是好,谁也别来扰他一方清净! “不配!” 双眸浮起一丝阴鸷,他赫然扣住顾寒衣右肩往后一转,随即抬臂横肘压住她脖颈往后一带,胸膛狠狠撞了下她后背。 他意味不明地落下这两字,有些咬牙切齿的滋味,猛然抬起一掌,重重朝顾寒衣拍了过去。 顾寒衣瞬间失重,如被风浪推卷般往前栽倒而去。 沈临川回过神来脸色一变,急急往前走了几步。 却见顾寒衣摔出场地顺势滚了一圈,而后轻车熟路地就着这一缓之势从地上站了起来,狼狈之余偏偏又透出几分潇洒,仿佛早已经历过无数次般,简直熟练得让人心疼。 沈临川顿在场上,默默看着她。 顾寒衣伸出拇指往唇边一抹,漠不关心地将血迹蹭去腰侧,这才对上沈临川视线,露出一点带血的笑意:“行,还有三天!” 她转身从黑甲手中取过自己的刀,不多纠缠,说完便径直离开。 沈临川眸光微敛,浮起一丝异样:“你叫什么?还不肯说?” 顾寒衣留给他一声冷笑:“不配!” 沈临川一愣,竟脱口而出:“我不是说……” 顾寒衣挥了挥手,人已行远。 “这姑娘还挺硬气。”副将低低道了一句。 “是啊……”远处传来一声骏马嘶鸣,有黑甲“啧啧”两声道:“被打成这样一声儿都没吭……” 沈临川沉眉敛息不予置评,忽然一撩衣袍跃下校场,铁着脸震声一吼:“列队!” 众将士:“……” 列啥队刚操练完不吃饭呢吗?! 虽然内心是惊涛骇浪,众人却还是条件反射的做出了反应,甲胄声顿时海浪一般簌簌作响,消失时,场中已是一片阵列军甲。 顾寒衣离开军营去了府衙,得知韩丞被陈知叔接去了府邸,便又转身去了长吏府。 “还没醒?”顾寒衣问。 陈知叔瞧着她被霜雪覆盖的眉眼,近距离感受着她周身那汹涌的戾气,有些心惊肉跳。 “……大夫已经来看过了,确是发了热。”他小心翼翼地陈述:“韩相近几日奔波劳累过甚,照大夫的意思是,也许会睡得时间长些。” “药喝了么?” “用细竹筒灌过。” 顾寒衣深深吸了一口气,“啪”地一声将刀拍在案上往旁边一坐,一脸压抑。 然而她只这么呆了一瞬,便又站起了身:“他若醒了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陈知叔忙应下,看了看她脸上的伤,不由又有些踟蹰地道:“顾大人你……”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韩丞手指动了动,他一阵激动,立马奔去了床头,一脸期盼地紧紧盯着。 韩丞呛咳了一声,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须臾之后意识回笼,撑了撑身,陈知叔连忙伸手去扶着他坐了起来。 顾寒衣脚步顿住,扭脸看着那人病恹恹的衰样儿,不禁拧眉问了句:“你现在脑子清醒么?” 韩丞长眉一凛,如两簇被劲风摧折而又坚韧不屈的青竹,高雅地瞪了她一眼。 顾寒衣便确定了,该是还没睡糊涂。 她于是径直又走回去坐下,摆出了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样儿,道:“另想办法吧,我打不过沈临川!” 自被沈临川从台上一掌拍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这场比试多半玩蛋了,只是狠话却还是要放的,不然很没面子,然而与其这么耗着,倒还真不如早点来找韩丞商量对策。 韩丞缓了缓,开口嗓音嘶哑得如一面破锣,细细地往下掉着沙子:“你说什么?” 陈知叔立马给他递了一杯茶水。 温凉的液体浸润干涸,韩丞忽然看见她唇角边的一点淤色,当即微微偏了偏头,意图看的更清楚些,眸光微敛:“你脸怎么了?” 顾寒衣抬指摸了摸,豁出了脸不要,破罐子破摔地一耸肩:“沈临川打的呗。” 韩丞道:“你输了?” 顾寒衣强撑出的那点无所谓便变得有些勉强,她气势汹汹地喊了一声:“是!”然后扭头凶巴巴地扫向韩丞,一脸的:那又怎么样? 倘若第一次她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那么这一次便是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燎原之火也被今日这当头的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 她打不过沈临川,没法儿跟韩丞交代也得交代,再丢脸也只能认了。 哪知韩丞默然看她半晌,忽然风平浪静地问了她一句:“你有使花招么?” 顾寒衣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当然没有!” 使了花招还被打成这样那得有多丢脸?! “所以为什么不?”韩丞下颌一偏:“明知自己打不过?” 顾寒衣:“???”你怕不是个假韩孜琦? 韩丞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病容苍白,却说出惊人之语:“这些我本是在当日便打算提醒你的,你若初战未捷,出来之后依我所言再进去一场,未尝不可。” 顾寒衣有点震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文人皆知应试需得各凭实力,比武岂非也自当光明磊落?!” “倒真是刮目相看了。”韩丞波澜不惊地一声儿笑:“在这危急存亡之秋,顾侍卫心中还以江湖道义为先,我是不是还该夸阁下一声侠肝义胆?” 顾寒衣张了张嘴,没能蹦出一个字来,心情沉重的不敢苟同,却也不想听他冷嘲热讽。 “沈临川此人极为重要,务必得拿下,这场比试一开始就没说不可使用非常手段,还请顾侍卫谨记。” 顾寒衣濒死挣扎:“为什么一定是沈临川?” “你日后就会知道!”韩丞沉了脸色,许是气喘太急,他猛地又是一阵咳嗽。 顾寒衣忿然瞪着他:“就算他肯听你一言,你又如何确定他可信?” “我确定!”韩丞嘶声敲板,他剧烈地喘息了两声:“他是最危险的,却也是最可信的!” 顾寒衣目光复杂:“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 “你!”韩丞顿时气疯了,这一咳咳了个惊天动地。 陈知叔急得满头大汗,急忙替韩丞拍着背:“韩相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顾大人童言无忌无心之失,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顾寒衣看向陈知叔,陈知叔干干地笑了两声儿:“辛苦顾大人了……” 顾寒衣勃然大怒:“你们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人格?”韩丞声音都变了调,陡然高出八度:“你的人格比这天下重要!你的人格比那帝位贵重?” 顾寒衣霍然起身,撑眉努目地站了半晌,拂袖而去。 第十八章 露馅儿了大人 虽说架是吵得十分厉害,可顾寒衣回去后还是自暴自弃了,暗戳戳地在房间里捣鼓起了小飞镖。 尽管到不了什么摘叶飞花的地步,可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是有的,届时就说是自个儿兵器……反正她脸皮也挺厚,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姑娘! 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服了自己一番,顾寒衣心知这借口仍旧有些勉强,可隔日即使不再那么积极,倒也还是往军营去了。 经过漱玉斋外,她与一辆华荫宝盖的马车擦肩,忽然听见有人急急喊了一声:“顾大人!” 顾寒衣驻足,为在路上好生梳理说辞,她今日特地没有骑马。 与她擦肩而过的那辆奢华马车在人流中间停下,雕花镂空的窗格被人从里推开,月妗颜那张灵动毓秀的脸从里头钻了出来,急急地对她招手:“顾大人你过来!” 顾寒衣于是又扭身往回。 月妗颜半个身子支出窗外,刚好凑到顾寒衣耳边:“我刚刚看见裴彦了!” 顾寒衣脸色微变:“在哪儿?” 月妗颜面上有些焦急:“好像是和刺史大人在一起,就在望舒楼,我本想救他来着,可我阿姐来了!我怕他有危险,你要不要去救他?” 月妗颜是个窝里怂,极为敬畏长姐,别看平时在外挺疯,但凡听到月盈雁的名字,那也必定跑的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 望舒楼对面有一家地下黑场,时而会有走投无路的江湖人士赤膊相斗,博个好彩,许多月家扈卫,便都是月妗颜偷偷从这里头淘的。 今日不巧,刚从里头出来,忽然瞥见望舒楼二楼包厢的两张侧脸,挺眼熟,再看一眼,登时大惊失色。她正待要风风火火地冲去救人,不想一辆马车在她跟前停住,窗格推开,月盈雁那喜怒不显的眸光淡淡朝她一扫,她立刻小脸儿一跨,一句话不敢多说,捏着耳朵就上车了。 然而一路心急火燎坐立不安,良心的谴责临近爆发边缘,她几乎就要鼓起勇气准备承担长姐的一切怒火,所幸就见到了顾寒衣逆流而来! “你没看错?” “绝对没有!” 顾寒衣所有思绪霎时间抛到九霄云外,她骤然扭身就往望舒楼奔去,转身时瞥见车厢内另外一名女子的脸,清丽如芙蓉,婉秀高雅,不带一点尘世烟火之气。 她来不及赞叹好个遗世姝媛,身形便已在数十米外了。 望舒楼与此隔着一条街,是在相反方向,顾寒衣匆匆赶到,在转梯口,刚巧见到徐清司下楼来。 她一口气松到一半,又在半空中凝住,隔着漫长一条台阶望着他,凝神静气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徐清司目光从上方直直向她投下来,似乎有一丝不明显的僵滞,“望舒楼的云舒酿,听说……” “裴彦呢?” 徐清司倏忽缄口,露出一点适当的茫然:“什么裴彦?” 顾寒衣深吸一口气,骤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了台阶,至楼梯口不加丝毫停顿,一把抄过徐清司手腕转了个弯,就大步流星地冲向了各大厢房。 徐清司踉跄了一下被她强行拽动,见她一路面沉如铁,将望舒楼所有厢房挨个挨个踹了过来,沿途惹得剑拔弩张,忙反捉住了她手腕,试图劝说冷静。 “……顾大人,是谁说的裴彦在此?” 顾寒衣没有找到人,在最后一间厢房外停下,气氛凝至冰点。她指间用力,将徐清司手腕攥出五道红痕,徐清司轻轻“嘶”了一声,见她抬头朝自己看了过来。 像是特意压抑过,可她的声音还是有着无法掩饰的愤怒:“徐清司,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又在瞒我什么?” 若徐清司没有在这里亦或者眼前跟他在一起的另有他人,顾寒衣也不会有这么怀疑,可如今眼下这番情况,她看他时就差没在他脑门儿上看出“我有问题”四个大字。 徐清司眸光轻敛,“怎么了?”他抬手忽然摸向她的脸:“你……” 顾寒衣抬刀格住他的手,“有人说看见你与人在望舒楼厢房,跟你在一起的人呢?” 徐清司眼角轻轻眯了一下,大抵猜到是发生了什么,这怕是阴沟里翻了船了。 “若不是很熟悉的人,那看错也很正……” “不熟悉?”顾寒衣略微歪头看着他冷笑:“你觉得月妗颜会同时将你与裴彦一起看错?” 徐清司默不作声。 裴彦与徐清司对于月妗颜而言,都不算得陌生,看错一个还有可能说是失误,可同时看错两个的几率真的不大,尤其徐清司还确实在望舒楼。 顾寒衣闭了闭眼,怒气再难按捺:“你不说也无妨,我稍后就将今日进出望舒楼之人全部扣押,一个一个的审,问问他们,看到底有没有人知道你到底来望舒楼做什么,是你一个人,还是有别人?” 她说完就走。 “顾大人……”徐清司伸手想攫住她胳膊,谁知只拉到了一片衣袖,顾寒衣不走寻常路,猛然直接一个翻身便从二楼跳了下去,连带他抓住的那枚衣袖也从掌心顺势滑落。 徐清司随着一抬脚,又叹息一声,收回腿转身绕去楼梯,“噔噔噔”地疾往下走,一路追出望舒楼。 顾寒衣走得很快,穿过人流,灵.活地如一尾游鱼,徐清司险些将人跟丢,幸好经过一条小巷前,顾寒衣突然停住了步子,往里看了一眼后急忙闪到拐角,探出一道视线,凝神不知观察着什么。 她不走了,徐清司追近后不由也放慢了脚步,缓缓凑上前去:“顾大人……” 顾寒衣立即将食指竖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徐清司探身往里看了看,看见一辆大板车,板车旁边的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四五个麻袋,这些麻袋大小不一不要紧——最主要的,是还会动! 几名大汉正粗鲁地扛起麻袋来“砰”“砰”“砰”地往板车上扔,隐约还能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 “这是……” 顾寒衣抬手将他嘴捂住,凶神恶煞地压低音嗓:“闭嘴!” 徐清司低头看着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明明挺寻常的一个回应,偏他双目狭长,瞳眸水波含笑,眼尾轻轻一挑,便如挠人的钩子,似春风拂水般不经意间撩.拨了一下。 顾寒衣愣了一下,指节一曲,被烫着了似的霍然松手,转过脸目不斜视地盯着巷内:“……麻袋里有人。” 徐清司跟着一本正经,如她一般将声音压得很轻:“要救人么?” 那伙人已经推起了板车,准备消失在小巷街尾。 顾寒衣点了点头,紧跟着迈脚,徐清司忽然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干什么!”顾寒衣铁青着脸回头。 “顾大人先别冲动。”徐清司不动声色地将她胳膊扣住:“这几人面相凶狠,一看便非善类,若真如我二人所想的那样,那多半并非初次作案,先跟上去看看他们目的地在哪儿,或许能别有收获。” 顾寒衣气息稍缓:“那你在这儿等着。” 她说完便溜身转入了小巷。 半晌身后传来明显的足音,顾寒衣脚步放轻,回头看去,果然见是徐清司,她登时有些火冒三丈:“你跟过来做什么?” 徐清司看看她:“我不放心顾大人你孤身犯险。” 顾寒衣转瞬间被气得发笑:“你怕是没有自知之明?”她压低声音脸色发黑:“你跟着我才是犯险!自己就是个最大的累赘,还不如……” 她话没说完,徐清司几步上前忽然将她腰肢一揽,拥着她转入偏角。 前方护着板车前行的男人突然回过了头,不知是有所察觉还是例行审视,总归就是忽然仔仔细细地来回扫了一圈,见眼前仍旧是一条空荡荡的凄冷长巷,这才又转过身催促着继续前行。 偏角狭窄,徐清司将顾寒衣抵在一隅,几乎贴.身,微一低头,温润的呼吸声便拂在耳侧:“顾大人,带上我吧。” 顾寒衣耳廓边浮起一阵酥.痒,微麻了半边肩颈。 “一旦有危险,我可以留下来以身饲虎,以保顾大人性命无忧。” 他本就十分悦耳的嗓音压得很低,如此一来如贴耳响起的细细琴音,有些缠.绵滋味,平白惹人意动,想起春宵暖帐,三千浮华。 “顾大人?” 顾寒衣不知为何没有声响,徐清司低低又唤了一声。 “你可信么?”顾寒衣终于发声,语气不善。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微垂着眼皮,轮廓有些发冷。 徐清司沉默一瞬,声音很轻却很郑重,隐约还带着一丝微妙的迫不得已:“……我哪里会舍得害你。” 顾寒衣似乎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无影无踪,她抬手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徐清司虚晃一步摸了摸鼻尖,自行跟在了她身后。 那一伙人出了小巷便愈走愈偏,渐渐拐入了西郊,一片草木荒凉中,沿着山道又行了数百米,又转入了一片林木茂密之处。 顾寒衣小心地跟着,披荆斩棘地一路直行,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滑坡,他们在这里停下板车,便一人扛起了一个麻袋,行云流水地从陡坡上跳了下去。多半都是有些底子的人,熟能生巧,身手都十分矫健。 “还真叫你这乌鸦嘴给说中了。” 第十九章 你挺鱼啊顾大人 顾寒衣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能看出眸底压着一层黑云。 她反手拉过徐清司往旁边一拽,半蹲下.身掩在了一颗粗壮的树干之后。 从这里往下看去,能见到一座破旧的草屋,估计是临时搭建的牢房,上头粗略的搭着草棚以防风雨,看起来简陋的不堪一击。 十余名大汉扎堆守在外面,尽生得穷凶极恶,彪形体壮。 见到那伙人扛着麻袋回来,有人迎了上去开始拆绳。但见放出来四名少女与一名孩童,那孩童不过六七岁大小,被大汉随手抡起,就毫不留情地往屋里一扔。 少女们缓过神来开始哭喊,不出意外换来几个蒲扇般的巴掌,啜泣着无力反抗之后,纷纷踉跄着被搡进了屋内。 屋门上锁,有人粗声粗气地骂嚷:“奶.奶的,怎么净是些这种货色?办事都有没有带眼睛?随便捆几个就想交差?届时交上去的银子不够我看你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小童不是还挺细皮嫩.肉?”有人笑道:“一些达官贵人们还偏偏就好这一口,咱们到时往高了抬价,人家不缺银两的指不定还觉得挺稀罕。” “我呸!”先前开口那名大汉朝那嬉皮笑脸的人“啐”了一口:“只是跟你比起来细皮嫩.肉!知不知道什么叫细皮嫩.肉?那京里的小馆儿一个个嫩的都能掐出水来,是这种东西能比得了的么?你有没有点儿见识?” “没有没有,跟大哥比起来那自然是差远了,您还玩过小倌儿呢,咱可没有。”那人连连摆手。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污言秽语地笑骂了起来。 “……里头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 牢门打开之时,顾寒衣趁机往里溜了一眼,距离虽远,凭她的目力却依旧能够看个清楚——里头瑟瑟缩缩的人影三五成团,错落起伏的挤满了角落。 徐清司有些走神,目光落在自己被她攥在掌心的那片衣袖上,想着顾寒衣多半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无意识间有种生怕他走丢或是出了什么差错的紧张。 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有些想笑,至少在他认为顾寒衣应该对他谨慎防备的时候,她却将他拉在了身侧。 许是奇怪身边的人怎么半天没有动静,顾寒衣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徐清司毫无征兆地跟她视线对上,思绪平白就迟滞了一瞬,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又没太听清她刚刚的话,于是鬼使神差地张了张口,来了句:“你们京中的达官贵人们……”他顿了一下:“还有豢养娈童的癖好呢?” 顾寒衣缄默一息,冷漠地扯了下嘴角:“你很感兴趣么?” “……不。”徐清司讪然:“随口问问……” 顾寒衣探究似的打量他,隐约似乎翻了个很不明显的白眼,正要扭回头去时,徐清司忽然伸过了手来,指尖落在了她嘴角。 顾寒衣一僵,余光向下瞥了过去。 “脸……”徐清司手指微凉,盯着她那处淤红低低喃语:“怎么搞成这样?” 顾寒衣垂在身旁的指节倏然收拢,攥得衣角发皱。 她眼睫轻轻颤了一下,极为缓慢而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朝他看去:“打架斗殴挂个彩不是很正常?” 徐清司看看她,缓缓收回手去,没再作声,只那双眸如幽冷的深潭,墨色晕开,似卷着一场常人无法窥探的风暴。 顾寒衣眉梢动了动,看着他的眸光有些难以言喻。 忽然——! 凭着多年枪林箭雨逞凶斗狠的经验使得她猛地抬手,将徐清司往下一压,几乎同时,一支利箭挟着破空之声“嗖”地与她擦肩而过,笔直扎入了树干! 顾寒衣想也不想,立即起身拉起了徐清司:“快走!” 没走两步,顿闻密林中窸窸窣窣地传来了一阵乱响,七八名大汉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将他们牢牢堵在了陡坡边缘。 “哪里来得不要命的?竟敢跟着你爷爷我到了这儿来,我看你是嫌命太长活得不耐烦了?” 下头驻守牢门的还有七八名大汉,正暴戾恣睢地扯着嗓子催促:“赶紧了事!不要多生事端!引来官府的人坏了王爷大事,一个都别想活!” 王爷? 顾寒衣遽然一顿,猛地朝那发声之人看了过去,心惊肉跳间脑海中只来得及闪出一句:哪个王爷? 她反手将佩刀塞到了徐清司手里,认真的近乎磨牙凿齿地跟他道:“想办法跑!谁要是敢靠近你,你就拔刀!保护自己要紧,明白?” “……” 徐清司定定看着她,眼神一下子放空,掌心握着翎月刀柄,仿佛不经意间又看见了久远的曾经。 那时素昧平生,她与当年的那个人影再次重叠,幻化出一模一样的面孔,真是从未变过。 她还是就这般轻易的将自己赖以生存的兵刃交到了别人手上,再独自一人闯进刀光血海。 他明明记得那么清楚,她却提不起一点印象,让人满心挫败,无力感噬骨侵髓。 明明同样的脸在她面前,她竟也能当初次相识,看来他还真不过只是浮生人海的一过客…… 极轻的一声叹息很快被林风吹散,他伸手拽住了她的细腕。 顾寒衣本已打算开干,被他一拉溘然又反跌回去,被他顺势一把抱进了怀里。 “你……”顾寒衣第一反应是徐清司可能吓傻了,蓦地有些焦虑,不知一会儿该要怎么才让他四肢协调地先跑? 兀自焦灼间,忽听他低低叫了一声:“顾大人。” 顾寒衣:“?”她眼角余光警惕着四周随时都会冲将上来的人群,尽量心平气和地给他洗脑:“别不敢动手,不要有心里负担,直接砍就是,反正这……”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反正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就给她生生梗在了喉口,顾寒衣霎时气得一跺脚,什么时候了说这些废话?! 徐清司揽在她腰间的双臂微微一紧:“——你仔细想想。” 顾寒衣并没机会想,她突然一把推开了他,攫住他手腕抬起翎月,架住了砍下来的六柄长刀:“说些什么废话!我要是见过你还能不记得?” 她重重将他往后一推,转身冲将上去,悍然折过一名大汉右臂,便听一声惨叫,那人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顾寒衣顺道将他手中长刀夺了过来,松松筋骨,义无反顾地迎向剑影刀光。 徐清司站在人群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默默想:骗子。 鱼一样的记性,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怎么会不记得? 他独自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竟显得有些落寞。 陡坡下驻守牢门的七八名大汉正悄无声息地爬上来,准备合围。徐清司眸光淡淡一扫,几人心中都不禁一凛,趴在陡坡边缘屏息静气地僵了一瞬,以防他占着地势之利动手。 结果徐清司面无表情,看他们如看蝼蚁,视而不见一样移开了目光。 “……”好像感觉受到了侮辱? 几名大汉气得鼻子一歪,急于证明自己一般,齐齐一个纵身跃了上来。 顾寒衣闻到动静,旋即穿过刀兵朝徐清司奔了过去,抄手揽住了他的腰,一个纵身便跃下了陡坡。 细而有力的腰.身,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顾寒衣不禁蹙了蹙眉,她还是觉得很熟悉,毕竟时间没过多久,印象还很深刻。 “顾大人。”徐清司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再摸摸?” 顾寒衣:“……”蓦地有些尴尬,她当然知道自己手上做了些小动作——她刚刚轻轻掐了掐人家的腰。她赶紧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你先走!” 然后便没再看徐清司,扭身冲去了那间草屋前,趁着那一众人往下跳的时间,一刀劈开了锁链。 惊叫声顷刻间扑面而来—— “别打我别打我——” “放了我吧——啊——” 连绵不绝的惊恐声如海浪般袭涌,刺得人鼓膜发痛,声浪袭来几乎令人站立不稳,脑子里紧接着也“嗡”了一声。 眼前景象令得顾寒衣指尖忽然发凉,一路积攒而来的怒气直冲颅顶。 身后密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顾寒衣抬手,“铿”一声兵刃撞响,她纹丝不动,握刀的大汉反往后退了三步。 她回头笑了笑,身形卷过似裹着一阵疾风,所过处骨骼断裂声“咔咔”作响,男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惊飞林鸟,炸得山脉震栗。 少女们带着哭腔的尖叫声终于变小,似乎总算看出事态有了转机,犹豫着张望了一番,急忙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 “都不许跑!不许跑!谁敢乱跑我杀了谁!”大汉们气急败坏。 奔逃的人群只是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登时冲得愈发起劲了。 领头人样的大汉看着那一群人鱼贯而出,气急攻心,撕心裂肺地怒吼:“把他们都给我抓回来!” 一队人马立即冲去拦截,场面一时大乱,尖叫哭闹声不绝于耳。 顾寒衣拧断一名大汉腕骨,朝那说话的人冲了过去。 男人觉出身后劲风袭至,回身便是一刀,顾寒衣侧身扣手,拧住他手腕往下一折,顿听“咔嚓”一声骨骼断裂声响。 这男人倒也硬气,额头汗水涔涔,却也仅是闷.哼了一声。 顾寒衣脚尖挑起长刀,反手架在他脖子上,转身拖着他往前迈了两步:“退后!” 十余人顷刻间如失了主心骨,谨慎地随她前行而后退。 “跑!”她向身后轻声斥道。 少女们带着哭腔紧紧贴在一起,闻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来不及道谢,胡乱一并拥起小孩们便仓惶逃去。 一众人总算看出来,这黑衣女子是个硬茬儿,而那书生模样的似乎像个软骨头,于是在领头人的暗示下,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色,倏然扭身朝徐清司冲了过去。 “你怎么还不走?”顾寒衣脸色一变。 徐清司有些索然无味,却还要装出强作镇定,神情严肃地道:“你不走我怎么会走?我时刻准备着为顾大人以身饲虎。” “哪里来的虎?”顾寒衣正急忙往他身边奔去,闻言脚下险些一个踉跄:“不过都是些黄狗!” 粗犷彪悍的大汉们:“???” 打架就打架! 怎么可以骂人呢? 众人顿时怒不可遏,立即群情激愤起来,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猛! 面上逐渐浮起的狠厉越聚越浓,男人们双目赤红,几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没有章法却仗着人多,疯了般合围上来。 人群外有人面色狰狞,紧握着一柄细长尖刀,牢牢盯紧了顾寒衣,伺机而动。 徐清司脚尖轻轻挨着一颗石子,在百无聊赖地将踢未踢之时,脑海中忽然浮闪过了一个念头——他骗不了顾寒衣一辈子。 那人拼尽全力地觑着顾寒衣冲了过去,谁知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冲到一半时,居然让人很失望地趔趄了一下。 徐清司淡淡垂眸,勾着唇角微微一笑,有些嘲讽—— 就要这个契机吧。 他足尖的那粒小小石子倏然而动,裹着雷电青霜疾射而出,击中了那人腰眼。 那人顿时如有神助,手中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顾寒衣刺了过去。 第二十章 气极了 “嗤——” 顾寒衣眼前一花,听见了一声利器穿过血肉的轻微声响,她不知为何颤了一下,低头看去,就看见一柄带血的尖刀,从徐清司身体中横贯而出。 顾寒衣有那么一瞬间的僵滞,脑子里顷刻间如被惊雷滚过,“轰”地一声,炸得她嗡嗡作响,白了一刹。 那汉子面上癫狂的喜色还没来得及绽开,就浮现出了一丝见了鬼般的惊恐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清徐清司是怎么出现的。 他嘴唇嚅嗫着,来不及发声,心口霎时传来了一丝透骨的凉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同样横贯而过的尖刀,瞳眸中倒映出顾寒衣溅开血色的脸,不甘心地抽搐了下嘴角,仰头栽倒在地。 徐清司随着也倒,顾寒衣僵硬地伸出手去试图将他拉住,没能成功,只能紧跟着在他身边半跪了下去。 她握了握那尖刀的刀柄又自言自语般喃喃:“不能拔,不能拔……” 她声音有些抖,身后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尖吼,冰冷的杀意隔着三尺,似要抓紧最后的机会,不遗余力地奔涌。 顾寒衣骤然扭头,面白如雪,眼眸是世间最厉的锋刃。她瞳眸染起了一丝血色,与右脸溅开的猩红斑点遥相呼应,如雪地上绽开的株株红梅,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 她猛地抓住了那柄刺入人心间的长刀,扬手抽出,温热的血液霎时间飚溅而起,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由她手中飞掷向后。 那柄长刀在空中旋出“呼呼”风响,快如闪电,顿听“嗤”“嗤”声如潮水般骤起骤伏,不出片刻,“铛——”地一声猝然落地,整个山间便再无一点声响。 顾寒衣头也不回,手臂还牢牢撑扶在徐清司双肩,劝慰似的道:“别急,没伤到要害。” 要害自然是不可能伤到要害的,对于这么一点分寸徐清司把握的十分精准,只是这疼却是货真价实的疼。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望到顾寒衣尖削的下巴。 “顾大人……”本想趁着这茬儿招了裴彦之事然后翻篇儿,可见顾寒衣脸色不好,他话到唇边还是不由得一转,飘着声音贫了句:“我这虎喂得怎么样?” 顾寒衣:“……”神经病! 她饶是有两百分的担忧也拦不住她这一刻瞬间喷发的怒吼:“我他妈躲得过去!” “啊……”徐清司瞧着好像还有些落寞:“这样啊——” 顾寒衣呼吸粗重得颤抖,强行缓了缓额角暴跳的青筋,压抑着躁怒:“……我先将你带回去。” “等等——”徐清司突然按住她的手,有气无力地开了口:“顾大人,我有话要跟你说……” 顾寒衣一旦开始发脾气,那便要好掌控得多,方才那样像是杀红了眼,他都不确定就那么说出来,顾寒衣会不会被激得一个神志不清,扬手一刀再给他劈下来。 顾寒衣闻言顿下看了看他,如眼下这般生死关头,她居然也没能在他脸上见到惊慌,只看到近乎骇人的冷静。 她心尖不禁微颤,首先浮上脑海的便是回光返照,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别说了,你说什么我都办不到,没义务!” 徐清司:“……” 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面,他喉间一梗,险些一口气没喘得上来,抓住顾寒衣的手紧了紧,生生被逼出了一副“你听我说你不听我说我就要死不瞑目”的状态来,一脸的垂死挣扎:“不——你可以的!” 顾寒衣:“我不可以!” “你可以的……” “我不!” 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清司终于受不了了被口水呛到,艰难地咳了起来。 他今日穿的是一袭月白锦袍,纤尘不染的色,最是受不得脏污,他这一咳便扯动伤口,引得鲜血汩汩而出,转眼间将衣袍染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顾寒衣心头一紧:“你闭嘴!” 她登时支膝而起,弯腰想要将徐清司抱起来,不想将将一动,竟就似扯动到了他伤口,令得徐清司一阵颤栗,手背青筋凸起,尽管他一声不吭,可他原本淡粉的嘴唇,却分明显而易见地褪却了颜色。 顾寒衣头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只觉得心口闷得难受,似压着千斤巨石,仿佛随时都会将她整个人压成血肉齑粉一般。 她忍不住在原地踱步打圈,转了两圈停下,抬起手来捂了捂眼睛,忽然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跑去陡坡,找到了那辆贩子们来时推得板车,辗过一地血流成河,尸山血海,停在了徐清司跟前。 徐清司定定看着她:“顾大人,你不是想知道我今日去望舒楼见了谁么?” “先回去,我有的是时间审你。” 徐清司艰难地在她搀扶下起身,转过脸看她,距离很近,都快要挨到鼻尖。徐清司面无血色时整个人有一种莫名的出尘之气,仿佛乘风而来,风过又将归去。 他吐息很轻,双眸显得愈发幽深,里头有波光晦暗不明的涌动:“……今日不说,若是今后就没机会了呢?” 顾寒衣一顿,随即怫然作色:“你给我闭嘴!” 徐清司当然不能闭嘴,眼下这氛围多好,此时不说若待伤好了之后再被顾寒衣继续追究,查出真相,岂不等着被她大刀砍死? 有时候自行坦白能得到的宽恕可比被迫坦白要来的容易多了,更何况如今还是他很争气地抓住了机会的情况下,愈发可以放手一搏! 于是他几乎没有停顿地接了下去:“我去见了裴彦。” 顾寒衣神情明显僵滞了一下,似乎还没酝酿出自己该为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徐清司又接了一句:“是我放的他。” 顾寒衣没动,她缓慢地朝徐清司看了过去,血液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冲上了头顶,悲怆、愤怒、失望,以及各种不知名的情绪交相杂错,带动她心脏剧烈的跳动。 她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血液流动太快还是压抑得太狠,一层黑雾毫无征兆地裹了上来,她猛地一把将徐清司推开往后退了三步,偏头呕出了一口血来。 “你……”徐清司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心口猛地一窒到喉咙发紧。 然而此时的他也根本经不起这么一推,正要往地上摔去,顾寒衣居然又冲了回来,一个箭步将他身躯一揽,速度快得像是完全出于条件反射。 然后她皱了皱眉,扭开脸去,抬起衣袖随便擦了擦唇边血迹。 徐清司心里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涛,百味交杂就写在脸上,他突然发觉现在可能并不是该说这个的好时候,因为坐上板车时他不动声色地拂过了顾寒衣腕脉,发现她内息乱得一塌糊涂。 都怪翻船太突然,他竟然忘了,顾寒衣多半是没能打过沈临川的,这两日身上当有旧疾,如今想劈他两刀又强忍了没能下手,急怒之下未得缓息,巨大的情绪伏涌便积压在心间,翻腾到极致,逼得只能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 可如今他已然开口,就这么断了,却又是万万不能—— 他见顾寒衣兀自走去了尸堆之中,半蹲在一名大汉的身前,摸出了他怀中的一枚腰牌放好之后便又走了回来。 徐清司刚想说些什么,顾寒衣就已经推起了板车,结案陈词般丢下了一句:“回去再说。” 她嗓音微微发哑,脸色应当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走过来时有些萎靡消沉之色,一脸倦意。 徐清司不由得暂时沉默下来,斟酌着应当如何开口。 反正山路崎岖,也不敢走得太快,加之他身上还插着一把长刀,更是半点不敢颠簸,这一路走得尤为艰辛之外,必然也会走得时间很长。 “哐当!” 车轮突然轧过了一处突起,震得整个车身遽然一抖,连带着徐清司往旁边一偏,那长刀的锋利面便刮过血肉,刺得人一个激灵,清醒的疼。 顾寒衣连忙停住,却始终一言不发。 日暮山林,郊外的风声伴着鸟鸣,抛去那浓郁的血腥味儿不谈,居然还有几分怡人。 徐清司半晌才缓缓坐直了身子,伴随着倒吸了几口凉气的声音。 顾寒衣再次推起了板车。 “顾大人……” “你是谁的人?” 徐清司一怔,他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顾寒衣声音平静的如一潭死水,轻飘飘地从身后传了过来:“熠王?还是胤王?” 徐清司喟叹,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无奈:“我若真是哪个王爷的人,又怎会同你到这儿来摊牌?” 顾寒衣没说话。 徐清司声音淡淡的透着一丝冷意:“这俩人,又有谁能请得动我?” 顾寒衣有些意外,默默盯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梢,不是因他话中的倨傲,而是因他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与鄙夷,还真是由内而发,半点作伪都挑拣不出。 顾寒衣缄默了一息,她其实脑子很乱,她的确是想过也猜到徐清司应该是有什么问题,可他在这番情况下说出来,只让她有一腔澎湃的情绪都撞到城墙上的感觉,拼尽全力的一撞,头破血流之后,有些茫然的无力。 知道徐清司与裴彦有关了,然后呢? 捉他入大牢? 她官职不够,根本动不了刺史。 那就看着他逍遥法外? 实在窝囊至极。 要么打一顿吧? 他偏偏又受了这么一刀! 顾寒衣憋得眼睛发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唯一能想到的,居然只有她最讨厌的一个途径,那便是学着那些言官们执笔为戈,上.书入京,参他一本! 顾寒衣险些被自己气得发笑,真是天道好轮回。 她隐约还能想起,徐清司之前一直是个脾气挺好的人,只可惜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你到底……” 她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徐清司却突然微微侧过了头来:“若一定要说我是谁的人……我应该算是顾大人的人。” 第二十一章 顾大人想听 顾寒衣的人。 凭什么? 我承认了么? 顾寒衣微微冷笑:“你这是要拉我下水?” 徐清司道:“我一直都问顾大人,我们是否以前就见过,顾大人当真以为,我只是闲来无聊随口戏弄么?” 顾寒衣拧了拧眉。 “我是真的见过你,一年前,在南陵。” 顾寒衣面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一年前是时局最为混乱之时。 当时的民生很乱。 朝堂乱,天下也乱,南北正在交战。 那是齐家天下由“北齐”改为“大齐”的一统之年。 纷争四起,暗流涌动,庙堂藏污纳垢。 在这满目疮痍的一年,南陵安东侯府不甘寂寞,另辟蹊径,以一件腌臜之事在战火纷飞兵蹄踏乱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使得自己名声大噪—— 安东侯死了。不惑壮年,死在了勾栏瓦舍的脂香软塌。 顾寒衣隐约记得,她当时应该是在南陵抓捕一名南魏细作,顺带撞上了好几名江洋大盗,数案并起,焦头烂额,齐承嗣的密令偏也在这时传到——安东侯,死因有蹊跷。 于是顾寒衣在追捕与被灭口之间忙得席不暇暖,日日闻风而动,夙兴夜寐都是奢侈,时常两日不得合眼,案子装满了脑子,挤不出一点空隙。 又如何还能装得下一名无关人等? 她不信徐清司的话,所以她昧着良心斩钉截铁地道:“我记性很好,你不要……” “你记性很好?”徐清司笑了,听都不想听就将她打断,他笑得眉眼清寂,满是萧条之意,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比这晚暮秋风还要萧索:“顾寒衣,你是当真不记得我了……” 他当年,偏就在这么一个纷杂的时局遇见她,一个暴躁正直……又偏有些呆板的女官爷。 死水浮波,不乏有趣。 初次一眼她便在逃命,眼里有血丝,铺开的是躁意,撞了他个满怀。 兵甲登时缠围,一视同仁,将他困于偏巷。 侯府府兵所过之处必然街道萧索,毕竟嚣张霸道,积威日久,可他气定神闲还能信步闲庭,被归为同党,也实属应该。 然后领兵之人竟就开始了掰扯,也不问他是否想听,一桩惊天秘闻便在言谈之间细细入耳——亡故苏侯,乃被亲子谋杀! 双方谈判未拢,霎时要刀兵相见,顾寒衣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开口,尽量试图将他撇清:“让他走,不过一名无辜百姓。” 徐清司默然失笑:“官爷,您倒是早说。” 不该听的话已尽皆入耳,只要脑子没问题,怕是都不会让他走。 果然府兵闻言一哂了之,徐清司便在这时第一次,接到了顾寒衣塞来的佩刀。 顾寒衣正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保护自己,想办法跑。” 她塞刀来时甚至并没看他,随意的有些草率,徐清司几乎是被迫抱住了她的刀,然后情不自禁地想——倘若自己给她一刀呢? ……自然不会,他只是觉得她太过轻信。 他当时就站在她身后侧,而顾寒衣的站位很巧,是牢牢将他圈护在身后的位置,他能看见她白皙莹润的耳垂素净不点妆饰,沿着下颌顺到细长脖颈,延伸出一道英气又秀美的弧度。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居然问了一句:“你呢?没了兵刃,如何是好?” 顾寒衣笑了笑,彼时双眸中似有火光,揎拳掳袖:“他们的刀,便是我的刀。” 然后他便见她冲了上去,打起架来暴躁而凶狠,带着期盼已久的酣畅淋漓。 ……逃了这一路命,看起来真是要将她憋死了。 徐清司站在原地旁观了一会儿,见她游刃有余,方才后退一步弯腰放下了她的刀,负手而去。 若不过这匆匆一眼,他倒是也不会有后来的机关算尽,怪就怪实在像是天公作美,要将她推到自己跟前,短短一日,他便又再度见到了她两次。 奈何顾寒衣无一例外,皆无印象,搞得像是天公作美之后,发现搞错了对象,于是缘分来势汹汹,又急流勇退,根本不给他回味,顾寒衣便从三司转入了大内。 天光向晚,徐清司忽然很久没有说话,落叶浮荡着随风飘到肩头,又晃晃悠悠地掉进了板车,孤单又萧瑟,一派秋色渐浓。 顾寒衣平白有些紧张:“徐清司!出声儿!” 徐清司闻言,一直垂着的头才又轻轻动了动,他笑了笑,“……出声儿说什么呢?说了你也不记得。” 裴彦一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从一开始便计划好了,他损并不要紧,只要顾寒衣愿意补,都算大功告成,遂他只能等顾寒衣开口,说她愿意听,想听。 顾寒衣沉默半晌,“你说来听听。” 非常时期,她尽管对徐清司所言皆心存抗拒,可徐清司一旦沉默过久,她还是会怕徐清司就这么死了。 徐清司便说了很多话。 说她记性真的不好,说她认人都有问题,见了一面分开不过少时,她便连人的轮廓都能模糊了。 说她当年南陵纵马,说她当年招摇撞骗,还说她当年也曾把翎月刀塞给过他一次。 最后说,后来你不在三司,我便见不到你了。 宫墙太高了,不然他为什么要与裴彦交易,千里迢迢的,将她引出京外? 他说:“我不为任何人,我就是为你而来,如何不能算是你的人?” “我曾说我对你有意,并非信口胡言。” “顾寒衣,我不会害你。甚至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 “……” 顾寒衣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忽然发烫,耳边风声清楚,淙淙溪流淌得欢快,与她血液流动的速度相吻合。 许是心惊于他的蓄谋已久,又或是愤怒于他轻视皇权的胆大妄为,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辘辘车轮声碾过林郊肠道,当斜阳散尽最后一点余晖,他们终于出了西郊。 长街行人都只有三俩,顾寒衣找寻着最近的医馆,月色高升,有一绿衣少女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儿沿街走过,然后她忽然顿足扑了过来:“先生!” 顾寒衣被迫停了停,她记得这小姑娘,近十天前还曾骗过她买糖葫芦。 “你们……”她心生疑虑,面色微微泛冷:“认识?” 绿衣几乎日日都在沂州城内闲逛,此时乍然撞见徐清司这番模样,有些心神震乱,未及思考便惊慌失措地扑了上来,闻言见推车之人竟是顾寒衣,登时更乱了,匆忙瞥了徐清司一眼,还没来得及得到该有的提示,就六神无主地红了眼眶脱口而出:“这是我爹!” “……” 徐清司猛地呛到。 顾寒衣惊了。 绿衣这时才凑近徐清司飞快地问了一句:“先生你怎么搞成这样?”然后焦心忧虑地嚎啕大哭。 徐清司呛咳过后急忙撇清:“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顾寒衣从震惊之中硬生生扯回神志,在他二人中间来回看了眼,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徐清司看着不过二十余二三,这少女瞧着有十一二,总不至于徐清司十岁左右便娶了妻? 绿衣从徐清司口中听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顿时明白自己胡言乱语的太随意,于是红着眼眶挤出尴尬的一丝笑意,想到什么一般赶紧跳了起来:“前面有医馆!” 然后扭头奔在前方匆匆领路。 济世堂是个老大夫,见到这样的伤势哆嗦了半边身子,合力将徐清司移坐到床榻,举着灯烛小刀就没了下文。 绿衣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搡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便递给了顾寒衣。 顾寒衣拧着眉心正是焦躁,见状不禁莫名:“做什么?” “顾姐姐你来。” “来什么?” 绿衣耐心解释:“将刀砍断,我来取出。” 顾寒衣觉得她在异想天开,她一开始也曾想过先将刀柄砍断,可饶是翎月之锋,她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划伤到徐清司腑脏,绿衣如今就仅凭着这么一把匕首,竟就敢妄图行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她几乎立即沉了脸色:“不行!” 绿衣“哎呀”一声,胸有成竹地道:“我不动手是因我内劲浅薄,顾姐姐你必定得心应手!” 顾寒衣道:“这并非……” 她话未说完,绿衣倏然扬手,对着一旁空置的药罐信手一削,药罐纹丝不动,没发出一点声响,静默两瞬,方才发出迸裂之声,竟悄无声息被一分为二,上半身摔裂在地后,才见那刀口平整如滑。 顾寒衣后半截话顷刻间咽了回去。 “看见没?”绿衣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削铁如泥。” 尽管她削的并非是铁,可此等锋利,也足够令顾寒衣咋舌。 她默不作声接了过来,只觉这匕首薄如蝉翼,轻巧非常,她轻轻掂了掂,看了徐清司一眼,徐清司也在看她,扬起唇角笑了笑,才带着一点倦意垂下目光。 顾寒衣单膝跪去床榻,心中掂量一刹,终于一刀削下。 不费吹灰之力。 那刀柄连着半截刀身无声掉落,顾寒衣伸手将其接入掌心,以防将徐清司砸到,然后回头看向了绿衣:“哪儿来的匕首?” 第二十二章 绿衣看了徐清司一眼,咧开嘴“嘿嘿”一笑:“家里长辈送的,给我以作防身之用,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闲来无事才随便造着玩玩儿的。” 以此锋利,竟然就只是闲来无事造着玩玩儿? 顾寒衣神情隐晦,看出她有隐瞒不愿多言,索性也就没再吭声。 绿衣一步跨去小板床上,扶着徐清司肩半跪去他身后,正要动作时,又往怀里一掏,掏出个白瓷颈瓶递给顾寒衣:“一会儿我将这半截长刀震出,顾姐姐立刻给先生上药,以防血流过多,不然要养好久才能好。” 顾寒衣接过来,挑了下眉,这与徐清司两日前给她的药是一样的,连瓶子都一样。 徐清司伤口处已凝结了一片暗红,绿衣只觑了一眼,便径直上手一撕,徐清司猛地脊背一紧颤了一下,咬牙低声道:“你轻点儿!” 绿衣撇撇嘴嘟囔:“这样的伤都忍了还在乎这么点儿痛?” 在见到徐清司这伤完全没伤到要害时,绿衣心中便大抵有了个数,这伤怕是徐清司自个儿弄得,毕竟在这整个江湖上,能这样伤到徐清司的人在她的认知中几乎算是屈指可数,除了他自个儿蓄意,她根本想不出有谁能够在他身上插进这么一把长刀。 “咱们的药剩得不多了吧?叶神医说了,以后再想去她那儿拿药,得留银子,还是一百两黄金一个指甲盖儿的那种……”绿衣小声嘀咕,见顾寒衣正看她,才缄了口,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叶神医是先生的一个邻居,脾气不太好……” 顾寒衣收回视线。 老大夫终于发挥出医者本能回过了魂儿,实在见不得绿衣如此粗鲁地对待伤患,急忙上前拿小刀割开了徐清司凝血的衣袍,回过头正准备拿工具取刀,突然听一声闷响,然后又传来“铛”地一声清脆落地之声,那长刀已不知以何种鬼魅的方式,居然就那般离体而出—— 顾寒衣将药粉撒去那狰狞的伤口,惊异的发现那流淌的血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这样上好的伤药,徐清司上次想也不想地就丢给了她一瓶…… “顾姐姐,天色晚了,今日就在这儿借宿一宿吧,明日再将先生送回刺史府。” 顾寒衣颔首,绿衣正在替徐清司包扎伤口,动作很熟练,果然不愧是与神医做邻居的人,可这小姑娘身上有股江湖气,又为何会唤徐清司“先生”?对她也有种自来熟的感觉,张口就唤得很甜,总不至于是因为骗了她一串糖葫芦? 徐清司衣衫已褪去了一半,她目光情不自禁地落了过去,微晃的衣衫间他腰身若隐若现,修长劲瘦,线条如她所想的漂亮,她不由得又想的多了些。 “顾姐姐……” “我们很熟么?”顾寒衣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绿衣。 绿衣愣了愣,然后笑了:“我对你可熟了,先生都已经喜欢你很久啦!” 顾寒衣有些焦躁,转身便想要离开,徐清司忽然伸出手将她手腕扣住,顾寒衣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去替你拿件衣服。” 绿衣立刻跳了起来:“我去!我去就好!” 顾寒衣猛地抬手将徐清司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按住,缓缓地掰开:“徐清司……”她一字一顿地道:“喜欢一个人该不是你这样的。” 谎言太多,她辨不清真假。 徐清司手指一松,她便快步走出了药堂。 绿衣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徐清司的脸色,斟词酌句地道:“先生,我看顾大人脸色可有点不太好啊……” 徐清司轻轻叹了一口气:“让她想想吧。” 绿衣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她是不是知道了?” 徐清司看她一眼,没吭声。 绿衣道:“那就是知道了,唉……”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徐清司的肩:“意料之中,总会挨这么一下的,顾大人的脾气只是给了你这么一刀,还能将你送回来,已经算是受宠若惊了。” 徐清司勾了勾唇角:“是么?本来我该是在一个更好的情况下让她知道这件事的,可有人不知道跑去了哪儿疯玩儿,送裴彦出城时找不到人影,只能我自己去,然后生生被人撞见……你还给我约了个望舒楼?” 绿衣:“……” 情况登时清晰明了,她蔫头耷脑:“我错了。” “算了。”徐清司笑笑:“她迟早也会知道的。” 明月高悬,清辉流淌,照影栏杆曲折,顾寒衣敲响长吏府门,韩丞正准备睡下,闻陈知叔来报,才又披衣去了正堂。 顾寒衣垂头坐在客榻,支起一条腿,将脸埋进大片的阴影,听到声响才抬起了头,将怀中一枚乌金令牌丢去了一旁茶案之上。 韩丞拿起来看了看,眉心拧起:“哪儿来的?” “从一群略卖少女的人马身上搜来的。” “今天没去找沈临川?” 顾寒衣瞥他一眼:“没有。” “犯人呢?” “都杀了。” “杀了?”韩丞尾音略微拔高。 “本来不想杀的。”顾寒衣沉默一瞬:“留着活口说不定还能挖出些更有用的东西,只是他们刺了徐清司一刀,便一时没把控好分寸。” 韩丞若有所思:“你今日与沂州刺史在一起?” “意外撞上的。”顾寒衣低头看着摇晃的烛影出神。 陈知叔连忙问清了具体方位,立即遣人去西郊料理后事。 “此事可能牵扯不小。”韩丞神情有些凝重:“这是监察御史的私令。” 顾寒衣勾起右边唇角,露出一弯冷笑:“怕是还与哪个王爷有关吧?” 韩丞意味深长:“这名监察御史姓祖,从始至终归于一个党派,那便是熠王。” 顾寒衣冷了脸色:“果然。” 只没想到一个王爷,是如何纡尊降贵到不嫌脏污,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腌臜之事的? 她拧了拧眉:“熠王很缺钱么?”还是要报复社稷?这江山社稷也够乱了,倒是也不必他这般报复。 “我今日收到了京中密报。”韩丞娓娓道来:“若只是安然度日,熠王的食邑俸禄,足够他挥霍三辈子衣食无忧,只他倘若要做些别的,就远远不够了。” 顾寒衣看着他。 “诸如……”韩丞缓缓吐出四字:“豢养私兵。” 顾寒衣猛地变色:“他要造反?” “怕是蓄谋已久。”韩丞早已做好准备,此时倒是相当镇定:“消息传来,半月之前,京兆尹抄了一方地下赌场,本是想替自己那不肖儿孙出气,顺带黑了他幼子欠下的那笔巨额赌债,谁曾想,搜出了一名南魏叛将。” “南魏叛将?”顾寒衣陡然心惊。 一年前战火息止,南魏大败,北齐收复疆土,中原统一,结束了尽二十年的浴血争戈。先帝仁慈,并未赶尽杀绝,愿降者皆入京领奉,不愿降者流放为民,往偏远之处农耕而作,永不执戈,更不可回京,此时京中.出现南魏叛将,几乎便是变相敲响了战火的警钟。 韩丞道:“此人据闻是在当年齐兵长驱而入之时,真正意义上弃城而逃的南魏叛将,天下统一之后,他早已不知逃到了哪儿去,自然也没机会再降于大齐,如今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当年临阵弃戈逃得飞快,如今被人指认出了,反倒忠肝义胆抵死不招,在大理寺磨了不少时间,我猜想,该是有人在背后许了他什么好处。” 他说罢眸光移向顾寒衣,循循善诱般开口:“今上没有兵权,继位之时匆忙,先帝尚未来得及交付便骤然驾崩,留给他的只有皇城禁军。彼时熠王正在边疆视察,所以未能赶得及回京,待他回京之时已然尘埃落定,这才不得已安安生生地消停了一年。不管外界怎么传,你我都知道,今上确是先帝指定的天子,若不能替陛下稳固江山,又要你我这幅血肉之躯作何以用?” 顾寒衣听出他的意思了:“所以,一定要沈临川?” “沈临川是先帝在位时坚不可摧的一方壁垒,只可惜被谣言所累,若他肯听我一言,这个坚实的后盾,并非不可为陛下所用。” 顾寒衣心中愈发焦躁起来,默不作声。 韩丞忽地道:“沂州刺史伤得很重?” 顾寒衣一愣,下意识回答:“没有性命危险。” 韩丞道:“你今日怎会与他在一起?” 顾寒衣嗓音微哑,有些艰难地开口:“……意外撞见的。” 韩丞很见不得她这副有些要死不活的样子,从进屋起便脸色煞白,眉眼间满是颓丧的倦意,他拧了拧眉道:“你如今这副模样,怕是沈临川让你三招你也打不过,心中想必还藏了些别的什么事?” 顾寒衣耸然一惊:“没有!” 韩丞冷笑:“与沂州刺史有关?” 顾寒衣霍然起身:“我明日便去黑甲营!” 韩丞也不拦她,只在身后冷道:“希望顾大人懂得轻重,刺史事关一州州府,也算公事,你若想好隐瞒,那便掂量掂量后果,试问问自己,能不能解决的漂亮。” 第二十三章 顾寒衣站在那里,堂屋烛火昏黄,她周身明暗参半。这话怎么说都有些难以启齿。 “徐清司……”良久,她才低低道了一句:“与裴彦有关。” 韩丞意外:“裴彦是谁?” 顾寒衣所查案件从来不与他禀报,他也并非是为此事而来,自然不知涉案人物详情,然而他话一说完稍一琢磨,却也明白了:“是他盗走的绯鲤戏芙青玉案?” 顿了顿,他又道:“沂州刺史指示的?” 韩丞浸淫朝政多年,脑子转得相当快,顾寒衣本还在考虑要不要提这茬儿,他竟就已经说出来了。 韩丞勾着唇角笑得有些嘲讽:“顾大人憋着不说,这是想要替他隐瞒?” 顾寒衣被激了一下,凛然出声:“一派胡言!” “那就是你还没想好法子如何替他开脱?”韩丞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这个说法更为令人惊悚,顾寒衣怔怔瞪向韩丞,一脸不可思议地扯了扯嘴角,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韩丞冷冷一笑:“这算什么大事。” 顾寒衣:“???” 她只见韩丞神情间彷如此事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顿时心中有些郁闷,这还真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宰相啊,与贼人合谋夜闯禁宫竟也不算大事? 韩丞讥诮道:“他费尽心思做这些,怕都是为了你吧?” 顾寒衣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觉得韩丞真是成精了。 韩丞漫不经心道:“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你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便去向他讨一个交代,我看这个多半他也早已为你考虑好了。” “你……”顾寒衣忍不住怀疑韩丞是否也与徐清司有所合谋了,然而不过稍一念转,又觉得有些滑稽,韩丞哪有这么无聊。 韩丞从鼻子里溢出一声半温不冷地哂笑:“也就你自己看不出来沂州刺史对你有些心思罢了。” 顾寒衣闻言所受打击不小,眼睫半垂,一脸苍白,更是不知要该说些什么。 韩丞起身拢了拢外袍:“既然你与沂州刺史已然说开,那我明日也可与他商议一二了。” 商议什么? 顾寒衣拧了拧眉,就这么稍一犹豫,韩丞已经径直出了外堂。 顾寒衣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有些发神,其实她若当真要追究责任,方才那般情况下,她直接让韩丞上.书请旨便是,可她连与韩丞提及此事都万般纠结……她怕是打从心底里,也是不想让徐清司有牢狱之灾的。 这个念头令她有些惶惶,同时升漫而起的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徐清司凭什么不该受到牢狱之灾?! 她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揉得一片发红才堪堪停手,回过神来之时,她竟已不知何时从徐清司屋中拿了一件外袍,正在往济世堂走了。 真是……疯了! 徐清司已在药堂里屋睡下,绿衣守在他身边打盹儿,一盏烛火幽幽幢幢。 顾寒衣拍了拍绿衣的肩,动作很轻,小丫头很是警醒,几乎立刻便睁眼回头,然后怔了一瞬旋即漾开一个笑容:“顾姐姐!” 顾寒衣将手中衣袍递给她,未曾吭声,当面也没往徐清司那边看上一眼,便转身离开。 绿衣笑着拍了拍床沿:“先生,别装了。” 徐清司睁开眼,眸里一片水色清明,顾寒衣进屋之时,他便已听到声响了。 “呐!”绿衣喜不自胜地抖着那件青色长袍,笑得仿佛是自个儿心愿得偿:“顾姐姐还是挺想着你的嘛。” 徐清司嗓音喑哑,低低叹息:“还不是知道你靠不住啊。” 绿衣鼻子一皱:“哼!” 隔日刺史府请了轿,慢慢悠悠地将徐清司接回了府,徐清司还未来得及将床榻捂热,便有稀客踩着点儿似的登门造访。 他也懒得起身,半死不活地倚着绣枕,半散长发,乌眸似月,望着韩丞并不说话,韩丞笑笑:“司南先生果如传闻。” 芳兰竟体,闲散风流。 徐清司偏了偏头,没有一丝惊诧之色,只饶有兴致地弯弯唇角:“韩相查我呢?” 韩丞道:“略查,还挺好查。” 只是银子要花的够。 徐清司懒洋洋道:“哪家客栈?” “铁观音。” 徐清司笑了一下,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江湖最大的消息组织是十里楼台,十里楼台在每个州府都设有一间茶名客栈,以作买卖消息之用,韩丞当时也只是抱着想要试试看的心态去查询,只没想到,此人可真是太有名。 “毕竟沂州并无刺史,不查清楚,我总没法彻底放心。”韩丞淡淡一笑。 徐清司也笑:“他们就这么将我卖了?” “十两……” 徐清司挑眉。 韩丞接着说下去:“黄金。” 徐清司瞧不出是喜是怒:“我这么不值钱?” 韩丞低笑:“可能是因为阁下与十里楼台的长老太熟了吧,熟人嘛,总好砍价。” 他没说,其实是他问得婉约又强硬,搬出顾寒衣,又再抬出宰相身份,这才挖出了一个“司南”的名字与一幅画象。 司南在朝堂并不算是特别有名,只是但凡稍往江湖微一打听,无论边角,都能听到一个如雷贯耳之名。 这一切不是因他与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绝顶神医是邻居,也不是因他与十里楼台掌权人倾家姐妹乃生死之交,而是因他太有才,又太神秘。 司南年少出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后销声匿迹,落得个生性寡淡,懒散不近人情之名,后来有人发现他多在南方活动,这才被江湖人士冠以了个“司南”的名头。 只消你往那江湖人士惯常扎堆的人群里一坐,便能听到他许多事迹,诸如剑挑天一山庄无伤而退,十里楼台吃人的各种机关皆出自他手,月家如今财势滔天,是因他在背后扶持……等等等等,无一不令人瞠目结舌。 是以司南画象在十里楼台被炒出天价,无一不想一睹其风采,然而具体卖不卖,却都是看倾家姐妹与各分堂掌柜的心情。 天一山庄韩丞知道,顾寒衣自幼便是送往那里习武,出了名的武林正派,泰山北斗,只不知司南当年为何要去踢馆,不过韩丞相也不关心,只是今日他是有目的而来,不好显得太直白,所以他还是决定问上一两句。 “您当年去天一山庄砸场了?” “嗯。”徐清司颔首,将他下一个问题也堵住:“好玩儿。” 不过并未全身而退,被砍了三刀,然后被他的神医邻居嫌弃伤势不够严重,突显不了她的神医风采,硬生生将他折腾得行将就木,才不慌不忙勉为其难地将他治好,自此徐清司便不踢馆了,因为发现并不怎么好玩儿。 韩丞善意提醒:“顾侍卫师门便乃出自天一山庄。” 徐清司扬扬眉:“看得出来,韩相今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拐弯子。” 不然等他猜出来了,就很没意思了。 韩丞笑道:“确有一事想托阁下帮忙。” 徐清司似笑非笑:“沈临川?” 韩丞吁出一口气:“果然都被阁下看在眼里。” 徐清司道:“倒也不是刻意看,只是看顾大人看得多了。”他指节轻轻叩着床沿,露出一分不赞同的神色:“韩相了解沈临川么?” 韩丞凝神,等他说下去。 “你只知他是个江湖人,但却不知他从前是无乐不作的一把利剑,杀人如麻,后来叛逃在南魏与当年的北齐交界处,为风六将军所救,这才得了一隅喘息之地。后来风六将军与南魏将帅稻草人潇洒快活去了……” “什么!?”韩丞陡然将他打断,声音沉得像一记铁锤。 徐清司微微一笑:“你不知道?” 韩丞面色凝重,风家乃正儿八经的军侯世家,当年传出的是战死,哪是什么临阵快活去了…… 徐清司悠哉哉道:“稻草人周鄞,江湖传闻脾气很不好,当年似乎是因什么事与南魏光禄大夫发生了一点口角,隔日就闷声不响地将人家一门三十二口全给灭了,震动朝野。彼时南魏北齐打的火热,然后周鄞,被南魏的九王爷招安了,派上了战场,与你们风六将军……”他语声微顿,挑了挑眉角:“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韩丞:“……” 徐清司莞尔:“韩相知道便好,也不必外传。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沈临川能因搭救之恩,毅然决然接过风六当时留下的烂摊子,也能因知遇之恩,终生为你们先帝卖命。至今没有造反,还都是看在先帝另两名子嗣不成体统的份儿上,不忍齐家天下拱手他人,不然你以为如今这小皇帝背着个弑父篡位的名头,沈临川还能安坐沂州?” 韩丞几乎无话可说。 先帝三名子嗣,熠王暴戾,胤王庸碌,今上背着个弑父名头,看起来没有哪个是好的。他甚至也知道,先帝对沈临川是真的信任,沈临川拒不入京封赏之后,驻守沂州,先帝其实是想将沂州刺史留给他的,只没来得及,便驾鹤西归了。 他拧了拧眉道:“先帝宣旨时我在场,陛下确是顺应天命。” 徐清司自然听得出他的避重就轻,意兴阑珊地笑了笑。 第二十四章 “沈将军固执,韩某只求与他有片刻相谈的机会,顾侍卫原本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如今心神已乱,怕是无法再与沈将军匹敌。” 韩丞说到这里目光与徐清司对上,没再往下说下去,那眸子里颇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您品品,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点到即止的,徐清司还真不能不明白,他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将被褥掀开,充分展示了下自己胸腹间的一圈绷带,含蓄地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韩丞掩眸,于是退而求其次:“沂州没有刺史,顾侍卫或许还不知道吧?” 徐清司眉梢一挑。 “我劝阁下也暂时不要告诉顾侍卫。”韩丞笑笑。 徐清司讳莫如深地看着他,此事他确实没刻意与顾寒衣提起,可时至今日,他本的确也没打算再刻意隐瞒,韩丞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丞气息沉静,似乎成竹在胸:“顾侍卫与在下虽皆忠于陛下,可本质上却有不同,韩家忠得是大齐,而顾侍卫,护得是陛下这个人。” 徐清司没说话。 韩丞道:“顾侍卫于陛下,有孺慕之情。”他侃侃而谈:“顾侍卫两岁入王府,由当时尚且少年的陛下亲自抚养长大,带在身边,恩宠备盛。幼时顾侍卫唤陛下,是唤‘哥哥’的,陛下万般由她,直到后来稍稍省事,方才自行改口。” “顾侍卫幼时认人不行,时常将三位王爷认混,曾意外一次唤错熠王兄长,熠王以此发难,还是陛下担着不顾宗亲,玷辱皇家声名的名头一力护下的,然而如此他也从未曾干涉过顾侍卫,反倒是顾侍卫因此记住了熠王,小小年纪一门心思决心今后必定要护住今上,这才千辛万险地前往了天一山庄习武。” 徐清司眸光微动。 韩丞叹了一口气:“阁下明白了么?顾侍卫如今或许对阁下有恻隐之心,但这恻隐之心的前提,是阁下未曾危害到陛下。虽则阁下与裴彦勾结的方式或许有些难以令她接受,可能单单为一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可不说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顾侍卫不是个矫情的人,她感觉得到,自然也愿意承你几分情。然而她若知道阁下官籍造假,还造得这般天衣无缝……顾侍卫是个一根筋的,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徐清司没什么表情地沉默了半晌。 顾寒衣先前便一直怀疑他是哪个王爷的人,如今略卖案起,她的疑虑倒是可以打消,可若当真要是让她知道他是个来历不明的,还轻轻松松地稍使手段便坐上了一州刺史之位,怕是无论如何也会心生忌惮,怀疑他居心叵测。 尤其沈临川还是个不安的因素,又兵权在握,这往里一推,甚至几乎可以怀疑他要起义谋反。 伤口忽然有点痛,徐清司眉心很不明显地一蹙,似笑非笑地扬扬嘴角:“所以呢?韩相这是有什么好办法?” 韩丞给足诚意:“我可以私下请旨回京,由陛下作证,将阁下身份坐实。” 徐清司挑了挑眉,真是糟糕,他不想当官。 韩丞许是看出了,还又放软了些态度:“真是委屈阁下了。” 真不知是谁委屈?! 徐清司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我不想再骗她,韩相若是要让我出面替你摆平沈临川,那她迟早也会知我与江湖牵扯颇深。” 韩丞当机立断:“我来圆。” 徐清司:“……” 韩丞相专业圆谎二十年:“我会以如今江湖水深势大为由,言明阁下是由陛下特地请来,镇住沂州一方势力的,我先前并不知情,前段时日传信回京方才了解,阁下届时就说自己是司南也没关系。” 徐清司:“……”哇哦,果然是嘴皮子一流的当代文官,比不了比不了。 韩丞又好意提醒了一下:“绯鲤戏芙青玉案连夜被盗之时,陛下其实并没什么所谓,只是余婕妤惯来对顾侍卫有些莫名不喜,震怒之下夜闯了议政殿,传顾侍卫前来当面责问时我正好在场。顾侍卫受不了余婕妤哭啼,这才放了狠话,说不擒窃贼誓不回京,虽则也没别的朝臣听见,可顾侍卫好面子,裴彦之事,阁下怕还是得给顾侍卫一个交代。” 徐清司慢吞吞道:“裴彦死了。” 韩丞顿住,脸上的表示是:“?” 身为宰相,韩丞真是觉得这个理由太敷衍了,说一句“死了”倒是没关系,可若今后又出窃宝之事,岂非打脸? 徐清司大抵是看出他顾虑,又接了句:“从今往后,江湖上不会再出现裴彦这号人物。” “那……”韩丞斟酌之后应下:“也好。顾侍卫多半不会来问,此话便由我去传达,顺便适当稳稳阁下的立场身份。” 徐清司正要说什么,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绿衣端着一碗滚烫的汤药迈着小碎步奔了进来,眼睛牢牢盯紧了晃荡的汤汁,生怕洒出来般,边跑还边不断地碎碎念:“喝药喝药喝药喝药……” 韩丞:“……” 徐清司:“……见笑了。” 绿衣飞快地跑上前来将药碗往他跟前儿一递:“喝药!” 徐清司迅速往后一撤,果然几滴滚烫的药汁溅上了被褥,他叹息了一声:“——烫。” 绿衣于是又端起来吹了吹。 屋前有抹玄色衣角一闪而过,徐清司眸光瞥去,立即轻轻咳了一声,绿衣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嗯?” 徐清司眼神儿往屋外一晃,绿衣当即会意,药碗一搁跳起来飞一般地往外冲了过去:“顾姐姐!” 顾寒衣吓得脚步一顿,就这么一个瞬息,绿衣已冲出来拉住了她的手。 “你……”顾寒衣惊了,眼睛微微睁大,这小姑娘的轻功非同凡响。 绿衣拽住她就往里走:“先生闹脾气不肯喝药,你快进去哄哄他!” 徐清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怎么可能幼稚得不喝药还要人哄啊! 顾寒衣转过屏风站到眼前,徐清司立马往床上一躺,眉心紧蹙,一脸忧愁,絮语喃喃:“苦……” 顾寒衣脸色渐渐变绿。 她扭头只管去看韩丞,公事公办地道:“我明日再去黑甲营。”她内息翻涌不稳,若不余出一日调息,对上沈临川必然再无机会。 韩丞颔首;“顾侍卫你先随我……” “顾姐姐喂药啊!”绿衣喊了一声,说完发现有人与她同时开口,不禁就扭头瞪向韩丞,大有“你不要跟我抢人”之意。 韩丞于是缄口,做出个“你先请”的眼神。 顾寒衣莫名其妙:“他是伤着手了么?” 绿衣摇头:“没有,可是他没力气。” 顾寒衣冷笑:“那不是还有你呢么?” 绿衣臊眉耷眼:“我也没力气了,熬药好累。” 顾寒衣深吸一口气,缓缓看向韩丞。 韩丞一怔,知情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了吧,这不合适。” 顾寒衣气得一笑,看向绿衣:“你没力气?你刚刚跑得跟要飞一样你没力气?” 绿衣理所当然:“那都是基本功啊。” “基本功?”顾寒衣顿了顿。 “是啊。”绿衣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先生家住得很高,轻功不好飞不上去,我从小就练,不然没法出来玩儿,因为回不去。” 顾寒衣:“……”什么意思?徐清司住的地方还要飞上去?那徐清司平时是怎么下来又上去的? 她皱了皱眉:“你……” “我是先生七年前在战场上捡来的。”绿衣伸出手去捧了捧药碗感受温度,见顾寒衣昨日起就似乎对她很有疑虑,索性摊开了讲道:“应该是边界常年战乱,我父母养不活了,所以就将我遗弃了。” 她面上平静如水,说到这里时却忽然有些愤愤:“先生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彼时见我一个小女孩儿站在一堆横尸间也不想着伸出援手,反倒是跟没看见似的掉头就走!幸好我看见他长得好看跟上去了,伸手抹了他一衣服的血,将他气死了,他才不得不将我带回了家去给他洗衣服!” 徐清司接触到顾寒衣漠然扫过来的眼神时,顿时有些绝望地想:绿衣这丫头果然靠不住。 靠不住的绿衣丫头却还想着要完成她家先生的“宏图伟业”,坚持将药碗塞进了顾寒衣手里,顾寒衣接过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徐清司淡淡问了一句:“能不能自己喝?” 徐清司:“……或许能?”他气若游丝地逸出了三个字。 然后又不太情愿地自己坐了起来,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喝了。 韩丞这才得以开口:“顾侍卫,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顾寒衣转身随着韩丞走了出去。 绿衣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床对徐清司道:“先生你真没出息!” 徐清司抬起手背压了压眉心:“绿衣,下次她在时你别说话,真的,一个字也别说。” 绿衣很不高兴:“为什么?” 徐清司稍作正经:“太吵了,我总不能当她面跟个小孩儿动手?” 绿衣:“……” 哇!她家先生真是又不讲理又凶啊! 韩丞不知跟顾寒衣说了什么,总归顾寒衣今日便都没再出现过,隔日徐清司起身病榻坐上前往黑甲营的马车,诚邀顾寒衣同乘的时候,顾寒衣才挑了挑眉:“你也去?” 第二十五章 徐清司面色微白,看着她的眸里隐约含笑,没骨头似的倚在车厢上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顾寒衣眉心拧痕一深,昨日韩丞与她说了沂州刺史可信,旁的却并未多言什么,她想不通徐清司能去干什么,连当朝宰相的面子都不给,沈临川难道还能给他面子不成? 徐清司微微倾身过去,用自己的手按住车帘,轻声催促她:“顾大人快,还要去接韩相一同前去。” 顾寒衣不明所以:“接他去干什么?” 徐清司抿唇一笑:“运气好的话,今日便能解决了。” 顾寒衣一脸的觉得他在开玩笑的表情:“韩孜琦进不了军营,沈临川根本也不会让他进去。” “啊。”徐清司不以为然:“那就让他在外头等着好了,事妥之后再由沈将军亲自将他请进去,也好把他那些丢掉的面子里子们找些回来。” 顾寒衣已经不知该找个什么表情来挂在脸上了,半晌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你真是不知所谓!” 徐清司叹了一口气:“一直扶着车帘好累,伤口疼。” 倒是看不出疼,只能看得出他一派懒散,胸腹间的伤藏在了青衣之下,松松垮垮的,衬得他整个人说不出的飘逸纤细。 顾寒衣僵硬了一会儿,这才翻身下马跨上马车,踩上车辕时她身形微顿,不动声色地将动作放轻了些,像是以免车身震动产生颠簸,随即方才利索地钻进了车厢里去。 徐清司正在吃药,手里还是拿着那天的白瓷颈瓶,干净不掺杂质,像雪。徐清司的手放在旁边都似染上了一层萤光,流转如玉。里头这次倒出的不是药粉,而是一颗小小药丸,在他掌心滚动时,将他骨节衬显得分外修长干净。 车轮转动。 徐清司喉结轻轻一滚,将含进的那颗药丸咽了下去,随后又倒出了一颗滚到掌心,递到了顾寒衣眼前。 顾寒衣靠在车厢壁上没吭声,看看药丸,又看看他。 徐清司眼睛一弯,笑得眉眼清泓如月:“大力丸,顾大人来一颗么?” 顾寒衣本来想摆个脸色给他一记白眼,偏看着他这样子生生沉不下脸去,只能闷闷道了一句:“不要。” 徐清司笑了两声才停下,略微正了神色未曾将手收回去:“调内息的。”他言简意赅以眼神示意:“吃了。” 顾寒衣沉默一息,不知在想什么,没话找话似的表示怀疑:“你们装药的瓶子都一模一样,要是装混了怎么分清?” 徐清司道:“担心有毒呢?” 顾寒衣随口应一声:“可不?” 徐清司笑道:“叶瓷烟有怪癖,东西摆放一杂就会发脾气,所以她药庐里的所有药罐药瓶都是一模一样的,以求摆放整洁。从她那儿拿药这么多年,还能没点儿闻药的本事么?” “叶瓷烟?”顾寒衣稳固的表情出现一丝皲裂。 先前听闻绿衣说徐清司与一名叶姓神医是邻居时,她已有这个猜测,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如今亲耳从徐清司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她登时心绪翻涌,赫然再难以淡定。 叶瓷烟无疑是个闻名天下的神医,但是也是出了名的医德不好,因为她不是谁都医,当个大夫居然特别看心情,不仅如此,她还藏起来隐居,据闻她是住去了穹庐山顶,那里山势陡险异常,死死阻住了无数人求生的一条道路…… 徐清司是住在穹庐山顶?! 顾寒衣心潮起伏,依靠不断呼吸来平稳,有些事情就要想清了,徐清司此人不能按照常理来推断…… 舌.尖突然尝到一丝苦味,飞快地滑向咽喉,徐清司捏住她下巴一抬,小小药丸便滚入腑脏。 顾寒衣猛地看着徐清司咳了起来,药味散开苦得她眼睛发红,徐清司冷静地替她拍了拍背,倾身去倒了一盏茶,递由顾寒衣灌了下去。 车架停下,绿衣掀开车帘,一脸严肃,抿着唇比划了个手势:到了。 然后视而不见地转过脸去,等着韩丞出来。 韩丞片刻从长吏府中走出,上车看见徐清司时愣了愣,他本以为徐清司该是叫个有把握的人去的,没曾想坐在车里的竟是他自己,他霎时犹豫不决:“你的伤……” “还好。”徐清司道。 韩丞便也不再多言,车架一路驶往黑甲营,营前刀兵见了顾寒衣照例放行,只是却果然将韩丞拦在了营外。 韩丞沉着脸在营前跳下马车,以行动表示自己不拘小节,能屈能伸。 徐清司由于不想走路,让绿衣直接将马车驾到了校场,众多将士再次趁着练兵完毕了围过来看热闹。沈临川从一众黑甲中越众而出,见到顾寒衣从马车上下来,一时有些诧异——顾寒衣不太像是个能以这么文气的方式出场的人。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见顾寒衣一脸铁青地搀着一名青衣男子下了马车,那男子站不稳一般半倚在顾寒衣身上,顾寒衣不知顾忌着什么,几番抬手,都硬生生忍住了没将人推开。 沈临川道:“你这次还带了个看客?” 顾寒衣没说话,只看沈临川一眼,然后咬着牙低声对徐清司道:“实在不行你就上马车去呆着!你这样我怎么上场?” 她实在不知徐清司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徐清司笑道:“劳驾,顾大人扶我入场走一圈。” 顾寒衣莫名其妙,忍无可忍地骂道:“你有病么徐清司?”这是什么要求? 他二人旁若无人般细细私语,沈临川终于皱了眉。 壮年将军,浴过黄沙,战过疆场,曾伴战鼓入眠,虏血洗过长刀,这一变色,视线直如锋刃,所刮处淋淋带血。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声冷如刀,沈临川耐心及至底线:“要打就快,老子没时间陪你瞎耗!” 他最后那句话是对徐清司说的,徐清司却像是看不出他的不耐烦,眼底虽没笑意,眸光淡淡扫向他时,唇角却还是对他扯出了一点弧度:“见谅,身体不适,需由顾大人扶上高台,才可与沈将军过招。” 顾寒衣猝然一呆:“什么?” 沈临川也是一顿,随即眉心霎拧成了“川”字。 然后俩人同时像是没听清般再次出声确认道:“你说什么?” 徐清司没理沈临川,只独独扭头对着顾寒衣笑了笑:“这场你歇着,我来。” 顾寒衣登时发作了:“你来什么你来?你连站都站不稳!” 徐清司还没开口,沈临川也出声了:“我不跟残废打。” “……” 顾寒衣猛地沉声转头,顷刻间怒气浮面:“他不是残废!” 徐清司默默看着顾寒衣,突然没忍住一般,悄无声息地笑了开来。 沈临川说的他其实并没什么感觉,可瞧着顾寒衣却像是骤然间真的生气了似的,莫名就觉得心情颇为舒展。 眉梢一挑,沈临川有些意外顾寒衣竟反应这么大,顿时冷笑了两声:“你找来的人,会自己站直么?” 顾寒衣提刀的手一紧,溘然朝他冲了一步,徐清司手臂轻飘飘地往她腰间一拦,笑叹一声:“罢了,我自己走上去吧。” 他本是想让顾寒衣多扶扶他的,他又没伤到腿,怎么会站不稳?只看顾寒衣怕是没这个意图了。 徐清司站直身走上校场高台,顾寒衣平时都是直接跳上去的,恣意干脆又漂亮潇洒,徐清司却是慢吞吞地沿着一旁台阶走上去的,行止温雅,尽是一派文人书生的斯文之气。 这样的人……怎么会打架? 顾寒衣骇然反应过来她该将徐清司拉下来,急匆匆地刚走了两步,绿衣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柄三尺长剑,扬手朝徐清司丢了过去,徐清司略微抬手,行云流水地接入了掌心。 顾寒衣顿住,那剑出奇的素朴,也出奇的漂亮,剑鞘银白,线条流畅锋利,每个角度折过秋日的阳光,都能泛出一点炫目的光芒。 沈临川神情有些凝重,在他二人皆站上了高台之后,顾寒衣才想起来问:“那是他的剑?” 绿衣点点头。 顾寒衣狐疑地看了看她,困惑地道:“你今日为什么不说话?” 奇了怪了,这小丫头今日自见面起就一句话都没说过。 绿衣闻言张了张嘴,然后又一脸委屈地阖上。 顾寒衣焦躁:“吱声儿!” 绿衣:“吱。” 顾寒衣:“……” 绿衣撇撇嘴,“吱”总不算说话。 顾寒衣拧眉:“你今天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绿衣摇摇头。 顾寒衣道:“徐清司是不是住在穹庐山顶?” 绿衣点点头。 顾寒衣崩溃,失声呓语:“他总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 她询问似的看向绿衣,绿衣一脸委屈,就是还是没有说话的打算。 顾寒衣一腔无名火憋在心头,半天横冲直撞的得不到释放,盯着绿衣的眼神渐渐就趋近于逼迫了。 绿衣快哭了,我也想跟你说话可是先生不让啊!!!! 一道剑芒折过眼眸,顾寒衣霎时盯向场中,徐清司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若霜雪,吟声如龙,整个校场瞬间似被一层无形剑网所笼罩,烈烈风响,一片瑟瑟凛意。 顾寒衣看见沈临川腰间短剑以一种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悍然出鞘,却刺了个空,徐清司身形竟如鬼魅,飘忽快成残影,一剑横过,沈临川腰间衣衫骤破,血流浸润而出,将黑色布料染上水光。 沈临川恍若不觉,无暇顾及,徐清司忽然剑转左手,一拳砸向了他嘴角,将沈临川砸得仰退数步,然后他同时纵身后退拉开距离,轻飘飘将长剑收鞘,掷入绿衣怀中,索然无味地勾了勾唇角:“不打了,你打不过我这个残疾人。” 第二十六章 沉默以校场为中心,迅速漫向四周。 顾寒衣忽然觉得嘴角很疼,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触了触嘴角已稍显淡化的淤红,然后她突然发现什么一般,霎时又摸了摸数日前腰间的伤口,同时看向沈临川,明白了—— 沈临川与她伤得地方一模一样! 徐清司话音落下便转了身,慢慢悠悠地从台上走了下来,到场下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沈临川莞尔:“对了,沈将军,韩相就在军营外,你派人直接去请便是。” 沈临川看着他,缓缓将短剑收拢入鞘,眸光深沉,探究意重。 徐清司看向顾寒衣,一时缄默,似在斟酌如何开口,顾寒衣突然上前一步,抄手穿过他腰身,一头冲进他怀里将他拥住。 徐清司一怔,顾寒衣的声音贴着胸膛传入耳中:“是不是你,那夜草屋?” 徐清司神思归位,稍显迟缓:“……是。” 顾寒衣面无表情,眸底浮上一丝讥诮,后退一步转身就走。 “顾大人。”徐清司紧随而去捉住她手腕,顾寒衣猛地扬手将他甩开:“一而再再而三,好计谋!自己设局,又自己救我?” 她猛地回头看向徐清司:“当我是什么?随意被你玩弄指间的悬丝木偶?喜怒颦笑都随你牵动?” 徐清司道:“不……” 顾寒衣笑了一下:“不管一年前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她神情有些疲惫,走出两步忽闻人群一阵骚动,绿衣的惊呼声近犹在耳:“先生!” 顾寒衣心头一跳,驻足回头,徐清司脸色煞白,单手半撑着跪倒在地,胸前一片青衫染红,整个身躯在微微颤抖。 沈临川几步快走下来,眸光微敛:“你身上这伤是近几日前才有的新伤?” 徐清司笑了笑,许是此番思绪不稳,半分情绪便都冲了沈临川去,吃力地将他一阵打击:“即便新伤……打你也并不费劲。” 沈临川沉默,的确,场上他根本便没碰到徐清司,徐清司身形轻渺,举止若风飘忽不定,打他确实不会到震裂伤口的地步……倒还是顾寒衣高明了,扬手就这么实打实地一挥,生生便将徐清司胸腹伤口给扯裂了。 顾寒衣不受控制地折身回去,嘴唇嚅嗫了下不知该说些什么,脸色沉得似要滴下水来,又免不了的带着一丝躁意。 绿衣可怜巴巴地红着眼道:“顾姐姐你别生气了吧?” 顾寒衣眉心紧拧。 徐清司轻喘着道:“其实我一早就想好了,待你知道真相,砍我三刀六剑的都没关系,只要能消气便好,旁的我也不在乎,可你若是就这么不理我了,我多亏呐,觉都要睡不好了……” 他像是被自己逗笑,闷声似笑似呛地咳了一下。 沈临川看不下去道:“先扶他入营躺着吧,我请军医前来诊治。” 顾寒衣闷头将人扶了起来,半点不客气地将人搀去了沈临川主帐。 “去请军医。”沈临川吩咐。 黑甲领命前去。 沈临川顿了一下,方又铁着脸道:“那文生在帐外?” “是的。”有人答:“随着马车一同来的,执防刀兵先前得过您的命令,这次便直接没让人进来。” 沈临川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将他请进来。” “是。” 韩丞入营,神情一派自若,也未带半丝嘲讽得意之色,中规中矩地对沈临川行一平礼,以与平常无二的口吻淡道:“沈将军愿赌服输,接下来无论韩某说什么,沈将军只答便好,也不可脾气上来,便又遣黑甲军强行将韩某丢出营外。” 沈临川极不明显地勾勾唇角:“不会。” 他不讨厌韩丞这个人,只是厌恶他为齐承嗣而来。 韩丞笑了笑,问道:“韩某眼下做个假设,倘若先帝尚在,以沈将军看来,先帝三子,何人最适继承大统?” 沈临川抿唇,眸光微微下沉。 先帝三子,齐明熠、齐承嗣、齐胤昀,性格极其明显的不同,谁最适合为帝更是一目了然。 齐明熠虽为长子,性格暴戾却是出名,不说齐承嗣登基之时,他一怒之下觉得府中幕僚无用,通知晚时,未能及时阻住登基大典,便将跟随多年的幕僚生生打死,就说他素日里的行为,也是残暴非常,稍有磕绊,处置手段便相当残忍,无不极刑。 这样的人一旦为帝,必定民不聊生。 再言幼子齐胤昀,怯懦出名,庸碌出名,礼部侍郎之子欺到头上,他反还向人赔礼道歉,生怕遭祸。只不知是否到底还有几分圆滑,亦或是无威胁之人便顾上了兄弟情深,他与二位兄长表面上看来,关系竟还都算融洽。 然而这样的人一旦为帝,仍旧免不了容易权臣干政,社稷祸乱。 剩下的,便是齐承嗣。 相较起来,这位曾经的五王爷,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性情温和,廉政爱民,也有雷霆手段。初登基时朝堂未稳,不臣之心四起,便就敢为昔年御史中丞翻案,大动朝堂根深腐泥,一应清扫,虽说导致如今朝堂诸如要职空缺,却也不得不说,减轻了不少隐患。 这三人,无论抓着这天底下任何一人来问他们谁最适合为帝,无疑都是当今幸而在位的齐承嗣。 然而偏偏这样的人,却背了弑父夺位之名。 沈临川过不了这个坎儿,相当过不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江湖人将情义看的很重,无论生死,都不愿轻易辜负,更何况先帝曾经给他这样大的恩情,浩瀚江湖无一席之地,朝堂风波尽是排挤,先帝披荆斩棘,为他铺开一条平坦大路,这样的恩情,他也不能辜负。 所以他没说话,冷冷看着韩丞,忍住再次将他丢出军营的冲动。 韩丞道:“我知沈将军顾虑,可韩某将话说直白些,先帝驾崩之时,沈将军远在沂州,所有听到的消息,都不过是道听途说,相反韩某,才是真真切切在京之人,甚至,就在当时的议政殿。” 沈临川眉目沉冷,小小军帐,尽被他气场笼罩,犹如巨山罩顶,正在往下寸寸施压。 韩丞凛然不动:“我亲眼所见,也亲耳所闻,先帝所授天子,就是今上。”他淡淡垂眸,隐晦他指:“至于民间为何会出现那般谣言,沈将军难道就不曾细想过么?谁还想要这个天下?谁还想要陛下死呢?” 沈临川额角一紧,指节轻叩案面,一声一声。 韩丞道:“沈将军,退一万步说,如今的大齐,是先帝用命打下来的,当年跟随先帝出生入死过的人,应该无一人想看着如今的大齐趋稳一年便分崩离析,前功尽弃,可如今的大齐,偏偏就面临着这样的局面。” 沈临川终于发声,凛然两字:“怎么?” 韩丞早已做好准备,将数日前京中来信平铺去沈临川案前:“我原本来此,是因风波暗起,遂欲防患于未然,为陛下寻一道坚实壁垒,未曾想有人等不及,豢养私兵一事已露矛头,甚至以贩卖少女幼童来敛聚此事所需消耗的大量钱财,此事一发,必定民心大乱,所有激愤皆会直指陛下,直指先帝,教子无方。” 这滔天的民怨,齐家根本无法背负。 沈临川将信览罢,面沉似铁,骤然砸了一下桌面:“丢人!” 韩丞凛然正色:“所以此事务必私下解决,切莫传出风声,我昨日已传信回京,密查京中各处山林深谷,测出私兵大概方位,能悄无声息拿下最最是好,倘若不能……” 他面现难色,踌躇不言。 “说吧。”沈临川气息沉缓:“要我做什么?” 韩丞等的就是他这句,立刻道:“沈将军若能抽调兵马,随我暗中回京,此事必然可成也。” 沈临川沉声冷道:“抽调兵马?暗中回京?京中山谷九曲幽深,若要藏兵,一万不在话下,我即便往少了抽调,至少也要五千以备不时之需,这样庞大的一群人马同时涌向京方,所经还有几座州城,怕是离着京都百里地便能被人有所察觉,如何随你暗中回京?” 韩丞道:“这便要委屈沈将军与诸位将士了,这一路须得扮成西边逃难流民,分成几波涌入京城,我会提前回京为沈将军安置,稍改入城制度,以确保沈将军安然进城。” 沈临川缄默,俄顷道:“今日与我上校场之人,是你请来的么?” 韩丞微微一笑:“他乃沂州刺史徐清司,沈将军与他怕是还未正经面见过。” 沈临川面露惊诧,随即冷道:“他怕不只是刺史这么简单吧?” 韩丞从善如流:“沈将军好眼力,他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名号,名唤司南。” 沈临川嘴唇一张,登时有些坐不住了一般,惊怔须臾方才恢复如常,低低吐息:“难怪……” 司南乃江湖顶尖高手,今日使出这般剑法,也不足为奇了。 他意味深长:“你倒真有本事,能请来这等人物坐镇沂州。” 韩丞含蓄地抿了抿嘴角,带着笑恬不知耻地将这番赞赏给收下了。 沈临川道:“如你所言,我调齐兵马后,随你入京。” 第二十七章 韩丞朝他一揖作谢,两人平稳无事的走出军帐转去主营,军医已将徐清司伤口重新包扎,顾寒衣守在一旁,眼神发空,不知在想什么,余光瞥见徐清司似要起身下床,才忙一伸手,下意识地倾身去扶,动作竟比绿衣还快。 绿衣手刚伸到一半,呆呆地转头看了顾寒衣一眼,顾寒衣动作微顿,霎时有些愤愤,待要抽手之时,徐清司已默不作声地将她扣住。 “妥了,那便回吧。”徐清司道。 几人走出主营,沈临川忽然开口,又再问了顾寒衣一次:“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么?” 顾寒衣刚要回答,徐清司脸一沉:“不说!” 顾寒衣:“……” 徐清司拉了拉她,似在催促着要上车休息,顾寒衣感觉他腰腹间的伤口仍旧牵扯着他手臂一动便微微颤抖,无暇顾及别的,只能看了沈临川一眼,便先搀扶着徐清司进了车厢。 韩丞高深莫测道:“沈将军,大内侍卫虽确不止一名女子,可有紫金令牌可随意出入禁宫的便只一个,你看她腰间紫金令牌,莫非还猜不到么?” 沈临川看看他。 韩丞淡然一笑,又作一揖,含笑告辞。 “沈临川虽已答应借兵,可京中情况复杂,怕是还不能保万无一失。” 车厢沉寂,驶出军营后,韩丞方才开口。 “那要如何?”顾寒衣问道。 韩丞沉吟须臾:“我想的是,先将熠王引出京都,如此一来他方势力群龙无首,我等刚好可以趁虚而入。” “哪有那么简单?”顾寒衣实在不想打击他的美好妄想,却也不得不道:“熠王如今正值关键时刻,他每一步都需得小心谨慎,否则便是万劫不复,此时轻易离开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韩丞沉眉,不知思量着什么,暂时没了声响。 徐清司忽然开口:“你想将他引到哪儿去?” 韩丞斟酌道:“最好沂州,眼皮子底下有人看着,不容易出差错,只是……”他看了徐清司一眼,相信徐清司也明白,先不说以什么方法才能将熠王引出京都,就算成功引到了沂州,徐清司也是不可现身的。 徐清司勾勾唇角:“他这次出来便回不去了,又何须顾虑这么多?” 韩丞一愣。 这么肆意嚣张,是他未曾敢想的。 “那徐大人的意思是……” “他是不是挺缺钱?” 韩丞道:“正是,兵器锻造,军粮战甲,样样都需大量钱财,否则熠王也不至于派人往各州府略卖敛财,据我得知,京中半年前便已有人口失踪案,只是三司不曾查到线索,这才一直悬着。” 徐清司倚在车厢壁上,这时候不吭声了,顾寒衣察觉他视线落到自己脸上,不知他是何意,心里登时有些不自在,乱七八糟地想:我很值钱么?难道要让熠王亲自跑来沂州拐卖我? 她烦躁地正要开口,徐清司同时却作声了:“中原最有钱的人,不就在沂州么?” 顾寒衣一挑眉。 徐清司看着她淡淡笑道:“月家家主极其疼爱自己的亲妹妹,而她的亲妹妹,却很喜欢顾大人。” 顾寒衣:“……” 她猛地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韩丞脸色也是微变,所幸没人注意到他。 车驾一路驶到刺史府前,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下车便见府前围了十余人,一应的乌衣短打,手捧锦盒。 门房正焦头烂额地与一名身着水色雾绡的女子说着话:“月二姑娘……真的,真的不能进啊!您的好意大人会知道的,这些东西我们稍后一定会替您送进去,保证一样不落,您可别……您不一定非要亲自送进去的吧?” 月妗颜鼓着腮帮子睁圆了杏眼瞪着眼前的人,门房忽然往她身后一看,匆匆越过她就迎了过去:“大人!” 月妗颜登时回头,看见顾寒衣之后表情一转,变得喜笑颜开,然后视线转而落到韩丞身上,脸色霎时一变,阴沉阴沉的,简直收放自如。 韩丞也是黑了颜色,没想到迎面撞上了小冤家,瞬间衣袖一抖转开脸去:“仍不自重!” 月妗颜气极,当着一众人群抬手冲他一指,张口就骂:“什么叫仍不自重?我何时不自重?我那日心怀歉意亲自给你上药,守了你一夜,你醒来就……” 韩丞面露慌张,倏然上前一把将她嘴捂住,月妗颜:“唔唔唔?唔唔!” 顾寒衣顷刻间面露恍然之色,耐人寻味地看向韩丞,慢悠悠地笑了笑。 韩丞脸色铁青,压低声音:“你说话分清场合!” 月妗颜用力一挣将自己嘴解脱出来,抬起手背还死命地搓了几下。 韩丞险些就要气急败坏,骨子里的教养令他强行维持着风仪,深吸一口气:“你来这儿干什么?” 月妗颜眼一瞪:“总之不是来找你!”她扭头当着顾寒衣的面指着门房就开始告状:“我听说刺史大人病了,特地带了许多伤补药材来,可他们就是不让我进!” 徐清司意外地挑了挑眉,这次居然是给他送的? 顾寒衣原本焦躁的情绪被月妗颜这一闹意外散去不少,笑笑道:“那我带你进去。” 月妗颜闻言喜上眉梢,蹦上台阶就跟她往里走。 韩丞拒不进府,在门前就要告辞,徐清司回头看他,不咸不淡地道了句:“韩相该还有事要求月家吧?” 韩丞脸色一绿,月家不与皇家来往,直接去求见月家家主月盈雁多半会以事推脱,唯一的突破口便只有月妗颜代为传话,或者更直接些,干脆以月妗颜名义求月盈雁应下此事。 可韩丞着实不想向月妗颜低这个头,这个野蛮又粗鲁的疯女人,比顾寒衣还要不知分寸!那日竟敢光天化日地就将他套进麻袋打了一顿! 想起此事当朝宰执都还忍不住气得发抖。 尤其他那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躺在月妗颜闺房!做事的时候没曾想到后果,打完了倒是生怕他出事,急急忙忙的找来了大夫,然后又说怕被家姊发现,生生拖到了半夜才肯放他离开,还是翻得墙! 韩丞这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等屈辱! 他强行稳了稳心神不让自己情绪暴露的太明显,镇定道:“顾侍卫说一句话,可比我说百句有用。” 徐清司笑道:“韩相当真以为,只要月二姑娘回去传个话,此事月家家主就必定相助了?” 月家父辈早亡,月盈雁未至及笄之年便孤身抚养幼妹撑掌起月家偌大家业,至今将近十载,从未出过差错,若她是个只知一味溺爱幼妹的家主,怕是早已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若要月盈雁相助,起码得要一个深知朝堂底细之人去晓以利害,分析民生,这些徐清司不愿意做,顾寒衣做不彻底,剩下的,便只有韩丞。 韩丞濒死挣扎:“还有阁下……” 徐清司笑了一下:“假的。” 韩丞顿时收声。 徐清司知道韩丞是听了江湖传言,说司南在背后撑扶月家,他毫不留情打破谣言:“我与月家没有任何关系。” 韩丞:“……”他好难过。 徐清司兀自进了刺史府。 韩丞站在风中独自凌乱了一阵,终于也垂头丧气地跟了进去。 月家果然财大气粗,月妗颜此番带人捧来的十七锦盒,里头味味皆是珍惜药材,千年人参、雪珍鹿茸、长白金乌,甚至还有一味天山雪莲。 韩丞似有些看不下去她那献宝似的样儿,忍不住站在堂屋开口道了一句:“贵则贵矣,尽不务实。” 她这怕都是从库房里专挑贵的拣的,至少连韩丞都看的出来,有些药材并不对症。 月妗颜对着他脸一横:“要你管!” 韩丞抿了抿唇,忍住了没再吭声。 顾寒衣随口道:“送刺史大人的比送我的好。” 于是徐清司淡淡道:“那都扔了吧。” 月妗颜:“……”她猛地跳了起来:“为什么啊!” 徐清司道:“用不上。” 月二姑娘委屈的要死。 顾寒衣惊得怔了一瞬,才轻轻拉了徐清司一把:“你干什么?” 徐清司还是那句:“我用不上。” 顾寒衣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琢磨不透徐清司,当然,她也从未琢磨透过,她索性直接唱了反调,吩咐上来的管事将东西收好,管事看了徐清司一眼,见徐清司没说什么,才转而将东西收入库房。 月妗颜扭着衣袖悲愤嘟囔:“我不要面子的么……” “颜颜。”顾寒衣怕将气氛闹得太僵,及时开口。 “啊?”月妗颜郁郁地应了一声。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月妗颜立刻道:“顾大人你说。” 顾寒衣又想起那日街头,匆匆一瞥的清丽侧颜,清艳高绝,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意思,她道:“能否请你做引,让我们与贵长姐见上一面。” “好啊。”月妗颜一口应下,想了想又有些不敢确定:“我把话传到是没问题,可我姐见不见,我不敢保证,她……”她皱着眉头声音轻了几个度:“她不太爱跟皇家朝廷里的人打交道。” 说到这里她才问:“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见她?” 韩丞道:“有笔生意想与月家合作。” 月妗颜霎时拧眉:“生意?她不会答应的。” 韩丞耐心道:“不一样的生意。” 第二十八章 徐清司身子轻轻往顾寒衣身边倚了过来,顾寒衣条件反射将他一扶,见前堂有韩丞与月妗颜商谈,便道:“我先扶你回屋。” 月妗颜话说到一半,抬眼看着默默离开堂屋的两道身影,歪了歪头。 韩丞随她看去,不解道:“怎么?” 月妗颜眼里有些困惑:“我老觉得刺史大人对顾大人有些不同,今日看这背影,相当长身玉立了。” 韩丞:“……”胡说八道什么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月妗颜忽然叹了一口气。 韩丞脑海中电光火石间一闪,脱口道:“你该不会是对顾侍卫有意?”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二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二十九章 韩丞传回来的消息是事情未妥。 徐清司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坐在角亭下剥橘子。 暖暖的橙黄映着白皙的指骨,相映成辉,金芒缓缓,像极了夕阳下的雪,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顾寒衣想不明白一个玩儿剑的手怎么会这么好看? 掌心无茧,修长如玉,骨节清晰而不突兀,活脱脱的就是一双文人的手,专为抚琴作画而生。 她盯着那双手思绪有些飘远,出乎意料的连韩丞都被她忽略了,徐清司手里的橘子往前一伸,就已经搁在了她面前的果盘里。 细细的白丝纹络缠绕暖月,在白玉果盘里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二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章 雨势渐疾,淅淅沥沥密密的连成一线,檐上飞角挂下细细水帘,夜色阒寂。 顾寒衣撑了伞,拿快锦布包了青玉案便往长吏府走。 通报太慢,她直接翻墙。 韩丞屋里一片漆黑,静得只有雨声。 顾寒衣不曾刻意放轻动作,推了窗便往里翻,走到床边一看,韩丞还睡得死沉。 这警惕性……要是真有人刺杀,怕是早死了一百次不够了。 顾寒衣将青玉案往他床头一放,发出“砰”地一声闷闷声响。 韩丞终于睁眼,迷糊了一下见床边一道黑影,登时惊得翻身就往床里一退,这时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一章 不知不觉已至九月中,徐清司出门时闻见桂花的香味,一地落黄,香气更为袭人,渐渐中间夹杂着云舒酿穿过街巷的酒香,逐渐浓郁,桂花儿香也就寡淡了。 绿衣停在他跟前儿,回头指了指望舒楼上头,口齿还算清楚地道:“早来了,差不多已经等了你半个时辰。” 徐清司看了看她手里的酒葫芦,款款问她:“好喝么?” “好喝!可香了!”绿衣眯着眼睛咧嘴一笑。 “你最好赶紧找个地方睡觉去,睡在路边的酒汉,眼下会被巡夜卫兵驱逐。”徐清司提醒她。 “沂州治安这么严?”绿衣抱着酒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二章 顾寒衣在刺史府里呆得很无聊,没地儿可去无事可做,就是这么个状态。 她坐在长廊下喂池子里的鱼,喂得有点百无聊赖,几度想去看看徐清司与月盈雁谈得怎么样了,又想起来根本不知道他们约在了哪儿。 于是只能继续喂鱼。 鱼还蹦的挺欢。 然后她就听到了绿衣的声音:“再喂要撑死了啊。” 顾寒衣回头,绿衣小脸儿酡红地站在她身后,乌黑的眼睛晶亮,身上有些酒气。 “你怎么在这儿?”顾寒衣回头继续喂鱼。 “都快翻白肚皮了啊顾姐姐。”绿衣无奈地指了指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三章 顾寒衣沉吟数息:“你骗我这事儿,便就这么过去了吧,有些事情我能感觉得到,你一直很向我,至于别的……” 她皱皱眉,说不下去了,顾侍卫虚活将近二十载,本身就不太善言辞,尤其还是这种情况头一遭,更是不知要该怎么说下去了,只能期盼地看了看徐清司,有些失了耐性:“你明白的吧?” 徐清司本来是有些沉闷的,瞅着她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却突然有些逗乐,好整以暇地扫了她一眼:“不明白。” 顾寒衣猛地一拍桌,气急败坏地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愿相助陛下,从此以后我们便是兄弟!”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四章 徐清司撑着案台,缓缓缓缓地笑出了声:“这就不做了?” “不做了。” 顾寒衣闷闷下床取过外袍,一声不吭地穿上,正待自行去外头井里打水净面,却见屋中已放好了一盆温水。 她走过去,随手舀起往脸上泼了两下,觉得不得劲儿,便转身拿了青盐漱着口往外头走,到井边打了桶沁凉的水上来,“哗哗”地往面上连泼了好几下,这才觉得稍微抖擞。 她大抵没睡几个时辰,脑子又昏又涨,睁眼的一瞬间感觉跟没睡似的,满脑子都是徐清司,有些魔怔。 清醒了后还是有些丧,她盯着眼前的井水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五章 顾寒衣半月没见到徐清司。 之前徐清司都是主动在她面前晃的。 现在倒好,彻底撩了一下人就无影无踪了。 顾寒衣时常会往徐清司那边走,每每走到一半又掉头,去了干什么? 她不曾有一次想通过这个问题,所以今日她走到一半又掉头了。 绿衣站在徐清司身边哀声叹气:“先生,她又走了。” 徐清司靠在廊下假寐,闻言眼睛睁开一条缝儿,被日头一刺又眯了眯:“那就让她走吧。” 绿衣看不下去:“那这要耗到什么时候啊?” 徐清司一条腿曲在身前, 第三十六章 这声音透着丝懒,慢悠悠地像是弦丝拨动,偏又能压过喧嚣的外场。 顾寒衣抬起的脚还没落下,立刻又收了回去。 她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空落落的背后猛地实了,悬起的心也骤不及防地落回了原处,铿锵有力地跳动。 她有一刹那间想回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还是强忍了没动。 于是她看见齐明熠拧起了眉心,已经循声看了过去。 ——十余米外的百姓分开窄道,正将一名青衣男子给让出来。 齐明熠眯了眯眼,见这人步子挪得缓慢,气质却尤为出众且特殊,初见明明有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七章 这该是一件很细思恐极的事,有人看了你半年多,可你却全不知情。 你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眼里,嬉笑怒骂全部定格,然后他突然来到你身边,你并不记得。 不记得…… 顾寒衣忽然有些难过,心口很轻的抽了一下,不知为谁。 沂州的夜市喧嚣的不行,顾寒衣想要在脑子里凝起的东西总是被轻易打散,次数多了她逐渐一脸麻木,压下心中几次三番欲图挣脱而出的一股燥意,才忍住没能当街怒斥叫这群聒噪的百姓们“闭嘴”。 绿衣的声音也在这潮水般的人声中显得有些虚浮飘渺,裹着雾传进她耳中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八章 顾寒衣下意识朝他手看去。 徐清司察觉到她目光,刚伸.进衣袖的手轻轻顿了顿,歪头勾了下唇角:“顾大人这么期待?” 顾寒衣面不改色:“细想来我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也从来不过任何节日,从小到大只收到过一种赏赐,便是银子,徐大人给东西可要当真挑准些,否则第二日,可能就找不见了。” 徐清司默默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金色圆粒:“你怎么知道我要给你金锞子……” 顾寒衣面沉如水,瞧着他的眼神竟有些虎视眈眈。 刺史大人顶着压力拿过顾侍卫的手,郑重其事地将那粒金锞子放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三十九章 隔日门房递来了月家的信,大意是月盈雁说,熠王昨日心情奇差无法谈话,并且请先生小心,他在查徐清司。 徐清司没什么波动更没什么表情,只在对上顾寒衣视线后笑了笑:“让他查吧。” 便将信放去烛台,烧成灰烬。 要查徐清司实在太好查,无需打听别的,捉来陈知叔一问便知道。 这人海茫茫,没有官府势力若要查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加之齐明熠又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主儿,所以晋源昨日驾车将齐明熠送回月盈雁给安排的府邸后,都没来得及拿鸡蛋滚一滚眼睛,就顶着两边不对称的眼眶去了长吏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三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章 其实不是倾北祭抓他去的,而是他当时知道顾寒衣在查这个案子。 十里楼台的消息都不是白来的,所有点滴细节都得靠自己去查。 倾北祭彼时凭着多年的预感料到南陵将会有一场好戏,于是诚邀徐清司一同看热闹。 徐清司初时是拒绝的,然后倾长老凭着一句话扭转了乾坤。 她说:“我觉得安东侯的死因有蹊跷。” 徐清司当然知道有蹊跷,毕竟在那一天的上午他还不幸刚巧撞到,他就这么晃了个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于是三更半夜,侯府的飞檐阁角上就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一章 顾寒衣只要往前一推,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天见到的徐清司。 她不曾失忆,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完全没有印象,只是要无凭无据的突然回忆那自然很难。 然而若能将某个深刻的点平铺展开放到她眼前,她便再是模糊也迟早都会想起来。 徐清司不会在没见过她之前跑去侯府,所以她与徐清司撞见,定然是在这之前的。 所以—— 原来是在被侯府府兵追的那一天,她撞上的那个平民百姓是徐清司。 原来是这一次她给他的刀。 原来听我胡扯的人是你。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二章 深秋的风扑面而来挟裹着潮,渐渐在脸颊上润了层湿。 齐明熠走官道,顾寒衣只能走山道。 一应物什,可到驿站再自行补给。 天边滚过几声闷雷,夜间不出意料地落了雨,拍打着客栈外的零星残枝,萧条又寂冷。 临冬的雨下得绵长,初时密密切切如嘈杂的脚步声,半夜响在耳边恼人不休,声声如芒带刺,扎进脑海,令得人阵阵头疼。 依稀间耳边似有人声喧哗,密集紧凑的脚步声踩烂暮春的桃花,明艳的红碾进泥土,殷红似血。 尖叫声遥远又清晰,顾寒衣捂住耳,拦不住它潮水般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三章 这场雨下足了七日还在连绵不休,许是因为一直在赶路,那一处的停了,这一处的又接了茬儿,便总让人觉得这阴沉沉的天儿没完没了。 沉闷闷地压.在心头,走路都在打晃,仿佛承担不起这个重量。 诸事不吉。 果然诸事不吉。 如丝细雨在山道上陡然转疾,兜头浇下来,让人瞬间成了落汤鸡。 顾寒衣在荒庙前下马,拴好缰绳后破进木门,“砰”地一声后木门晃荡着“吱呀”两声响,随即难以支撑地“哐”一声砸到了地面上重重溅起数道水花。 寒风呼啦卷进撕开蛛网势如破竹,穿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四章 如注大雨逐渐式微,腥膻味混进泥土与潮湿交杂,愈发的经久不衰。 徐清司还未曾跨进门槛,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新鲜的,萦绕鼻尖。 他放缓脚步,眼前隐约是一场厮杀的残留,一人赫然坐在破庙正中,两腿对放,弓背耷肩,垂着头静如石雕,了无生气。 步子倏然转快,徐清司半蹲上前一把将她肩揽过,“顾大人?” 石雕动了动,却是猛地沉肘狠狠顶向了他心窝。 徐清司抬掌反扣,极快地沿她肩井顺往大椎重重滑压。顾寒衣闷.哼了一声,大腿撞到脚边的刀,从地面摩擦,划出粗粝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五章 徐清司莫名想笑,嗓子眼里压抑的闷音有些无奈,他伸手去摸了摸她触手可及的脸,便又仰身坐起来,掌心下滑托住她颈子,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你这身子烫得不行。”他拿脸去碰了碰她,指尖顺势撩开她右肩处那片划破的衣料,“烧多久了?” 那处血迹已然凝结,伤口不深,只是以免再染风尘,他还是撕了一角衣布,将那破口处干脆封绑。 “没烧。”顾寒衣盯着他,“体质属火,一年四季都很烫。”她向前倾身,一把又将他衣襟揪住,往前拽了拽。 徐清司微垂眼睫看着她,静了须臾,见她没有下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六章 齐明熠到达京都是八日后的子夜,在此三日之前,韩丞收到徐清司自沂州来的信,顾不得休沐当中,他当即奔赴了禁宫。 金殿之外好巧不巧,正遇沈临川自内而出,他稍作寒暄:“沈将军。” 沈临川看着他,神情有些僵冷,底下似有一丝挣扎,又似蕴藏着一些恍惚,仿似盘桓日久的信念产生动摇,令他一时颇有不适,不知应当该再作出何种表情。 韩丞大抵猜到原由,微微一笑,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沈将军这是见过陛下了?” “……嗯。” 他入京当日未曾请见,显然是对齐承嗣始终心存芥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七章 “陷害朕的那封文书,当年是王兄暗中操作的么?”齐承嗣静静看着站在眼前的人,食指轻轻敲着玉阶边沿,静谧无声。 齐明熠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荒诞到让他扬声大笑。 “你在齐姓子弟中究竟混的如何?你自己心中难道没点数么?你以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想让你死?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过后又陡转阴鸷,“别想将这顶帽子扣到我头上!这早就是一桩悬案,幕后主使你一日查不到,顾瑜便永远都是为你而死!” 齐承嗣垂了垂眼,敲着玉阶边沿的手指停下。 “你尽心尽力养了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八章 她想说不行,这个她不敢保证。 她抬头正想与他酌情协商,乍一撞见徐清司那似笑非笑蕴含着“威胁”的眸光,她已经到嘴边的话不禁便就那么陡然一转,“我……会的。” 会尽量的。 徐清司维持着那种深不可测的表情,低低对她道了两字:“困了。” 顾寒衣便立刻对齐承嗣道:“陛下,今日他陪我奔波一路,想来也该是有些需要休息了。” 齐承嗣看了徐清司一眼,那一眼明摆着写着:“你当他是寻常公子哥儿么?” 然而他开口却很体恤,“既然如此,那便快些回去休息吧。”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四十九章 如顾寒衣所预见,迟早得与余婕妤照面。 她生生躲了两日,没能挡得住女官追到了紫极殿来。 底下侍卫悄咪咪道:“顾大人,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余婕妤自己给忘了?” 顾寒衣翻着白眼叹了口气,“她长啥样我现在都还记不清呢。” 萧岚殿前顾寒衣听着余婕妤骂:“好大的胆子!自己失职之罪没个交代,回宫也不亲自前来细禀,以为让陛下替你将东西送回来便完事儿了?顾侍卫可真是好样儿的!你这种态度,莫非是瞧不起本宫?” “哪里的话。”顾寒衣盯着自己脚尖道。 “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四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章 余婕妤出了事,突然无法出声,变成了个哑巴。 太医院生生找不出原因来,萧岚殿便闹翻了天。 齐承嗣坐在金殿被人三催四请之下,居然还能稳坐如山,一句“好生调养,不要折腾过劳”来回传了四五次,直听得余婕妤肝肠寸断无声泪流。 顾寒衣看着案前那一摞堆得如同小山,层叠而起几乎快高过人头的一堆奏章,默不作声。 然而繁忙至此,齐承嗣偏偏用膳依然还能很准时,到了点儿便果断地将手头奏章一阖,毅然决然地张口唤她:“衣衣,准备用膳。” 顾寒衣殿前当值惯来是与齐承嗣一同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一章 顾寒衣隔日入宫时,便听闻余婕妤又撞鬼了,她那双染着蔻丹艳美无比的纤纤玉指,十根指甲被人给贴着指缝齐整削下,色迹斑驳,再难谈“精致”二字。 总之以余婕妤的眼光来说,那必然是其丑无比了。 所以听闻一大早,她便又惊又恐地晕过去了一遭。 顾寒衣隐隐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这次却不想去看了,横竖此番也没烦到金殿来,她便在脑子里过着那日密阁中所阅的案宗。 ——刑部侍郎孟钰山,元昭十六年前,参与刑审御史中丞顾瑜谋逆案,以通敌书信为证,立大功。 朝会之时,她暗中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二章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 小孩儿的道歉声与男子温柔和煦的嗓音自对面街角传来。 碧螺春掌柜坐在徐清司对面为他解释:“那是胤王,京中最为和善的达官显贵,善良到都快没脾气了。” 徐清司眼睑一敛,碧绿茶盏的杯沿在唇角边轻轻停住——和善? 他不由又向下方那处街角看去。 半大小孩儿手中的糖葫芦,在方才的碰撞中黏腻的糖衣沾上了那身苏织云锦墨金长袍,那人正眉眼慈悲地将小孩儿扶稳,轻声细语地道:“下次可别再这么莽撞,撞到别人便不好了,你家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三章 “大人!大人!” 街上有人叫他,徐清司不为所动。 “刺史大人!”这声音随即像是急得跳了脚。 徐清司置若罔闻。 终于少女挟着风,气喘吁吁地穿过人流一路狂奔拦到了他身前,然后就撑着双膝不断地喘气,“你……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徐清司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妗颜,一言不发,以细微挑起的眉梢回了她一个:“嗯?” 月妗颜本来在后头追着叫叫得火起,嗓子眼儿里都泛起了一股干烧的腥气,但是当这张脸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又很怂的立刻没了脾气。 当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四章 “萧岚殿前段时间发生了些怪事,余婕妤近日情绪相当不稳定,你最近千万别撞上去,小心一些。” 顾寒衣蹙眉,待在紫极殿内应下,然后又问晋宜:“晨练么?” “……” 半个时辰后。 晋宜青着一边眼眶从紫极殿走出来,面对一众下属惊疑不定的目光,淡定地跟他们抬手下压做安抚手势:“殿前切磋,正常,正常。” “大人已经进步了。”有大内侍卫善良地鼓励他:“不过一年,您就已经能从顾大人手中只青着一只眼睛出来了。” 晋宜:“……”他暴跳如雷,抬起脚来一阵劲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五章 次日。 宰相府收到了一封拜帖,贴上并非是写谁将何时来访,而是反邀韩丞,去往宁和顾宅。 于是韩宰执入顾宅两盏茶后,斯文风度喂了狗,一声怒吼险些掀翻了屋顶。 “——你说什么!?” 徐清司闭眼几不可觉地往后仰了仰,镇定自若:“韩相不喜欢月二姑娘?” “我疯了吗?”韩丞嗓音都在发抖。 “那没事。”徐清司面不改色,“韩相认识的京都才俊总比我多,不如便劳烦韩相,为月二姑娘再遴选一二?” 韩丞面色黑沉:“你说这些,前提是她同意了么?”<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六章 “我……”韩丞想说你最合适,除了顾寒衣他勉强算得上了解的女子也就月妗颜,然而他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毕竟他二人相处实在不算愉快,跟她谈一些时局弊端晓以利害,也无异于对牛弹琴。 月妗颜哼笑一声,忽然抬起一拳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她这一拳实在迅猛,“砰”地一声韩丞随着闷响被重力击得连连后退,踉跄站稳后颧骨下方闷痛,他捂住不禁便又是第二声闷.哼。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想干什么便做什么?你想得美!为了一己之私,竟还敢威逼利诱我阿姐,卑鄙无耻!” 月二姑娘醉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七章 “……倒也,可能算是吧。” 韩丞体不体贴不知道,可凶对月妗颜必然是不凶的,相反韩孜琦这一辈子挨的打,可能都挨在月妗颜身上了。 “这好办。”嗔她一眼,妤姝转身往雅阁走:“进阁去往小姑娘耳边吹吹风,让她知道韩相的好便行。” “多谢。”顾寒衣笑了笑,跟上去将一支红翡滴珠金步摇顺手插.她发髻上,妤姝脚步一停,抬手摸了摸,似怒非怒地冲她背影一跺脚。 “顾大人你又这样!看都不看便往人头上插金钗,上次给我竖着插,我回屋才看见!你次次也都不看跟衣服搭不搭。”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八章 徐清司眉尖一跳,听眼前的中年掌柜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地道:“并且,在顾御史与承王面见之时,承王府便似乎已经被人盯上了,当时领兵守在府外的,若其样貌体征不差,便是当年的昭武副尉,如今的兵部尚书,季长风。” “无缘无故监控承王府,谁下的命令?” “正是查不到。”碧螺春掌柜摊手:“沿途只有百姓后来见顾御史行色匆忙,刚过成武大街,便被刑部的人,也就是被孟钰山悍然拦下,随即那封通敌书信,便被当街搜了出来,顾御史几乎当场下狱。同日暮时,昔年枢密院当差的江彦,依然是不知接到了谁的命令,领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五十九章 绿衣夜不归家本是常事,可徐清司没想到自己当时的随口提及,正是绿衣再也回不来了。 那日乌云拢了月,穹空一轮深灰光晕,惨淡投洒到长街小巷。雪地枯枝被人清晰踩踏,一开始还颇为欢快,随即欢快停止,窸窣的脚步声一息消止,再一响起,陡然转疾,骤似奔逃亡命。 快跑快跑—— 穿过这条街便是碧螺春客栈! 可身后的人速度显然比她更快。 “——小姑娘,我见过你。” 前方有人背光而立,站在深巷,似在等她,身躯在黑夜中如同蛰伏的兽口将她覆盖,他的面庞掩进阴影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五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章 顾寒衣跟了上去,又急又不敢大声:“你要去哪儿?” 徐清司居然在她一问之下停下了脚步,偏头看她的同时,含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顾大人,你先回去吧。” 顾寒衣当然不会回去。 徐清司道:“以后没人叫你顾姐姐了。” 一阵酸涩猛地冲上脑门,顾寒衣差一点被击溃了防线,心脏便像是被人豁开了一道口子,淋淋往外渗着血,她深吸了一口气:“此事……此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徐清司又拿指腹摩挲了下她眼尾,顾寒衣将他手按住,难以克制地颤栗溢出唇角:“对不起……”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一章 一片黑云遮住了月光,路径旁的两座石灯朦胧的映清人脸,齐胤昀的脸上没了半丝怯懦惊慌。 晋沿终于缓过了劲儿来,又闷咳了一声摇晃着站起身:“王爷……” 齐胤昀抬眼看向他,微微一笑:“晋沿,你留手了?” “没有。”晋沿沉默了一瞬,五道青紫的印痕在他脖颈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齐胤昀有些诧异。 “他武功极高。”晋沿嗓音嘶哑地道:“我顶多……过他三招。” 缓缓转开视线,齐胤昀眉宇间的诧异从未有如此真心实意过。 “他一进主院,便知道了四周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二章 天光大亮时,身边已经没有人影,顾寒衣眯着眼睛睁开,又抬手挡了挡这暂且不能适应的光线,然后“啪”地一声脆响,一巴掌拍上了自己额头。 悲天悯人地想,这次当是让徐清司的。 她取衣起身,穿好了走出客栈后堂,去宫中告假。 “顾大人等会儿。”碧螺春掌柜见她要走,忙从柜台后将她唤住。 顾寒衣脚步不停,做贼似的有些心虚,迅速地穿过他道:“找到徐清司看好他,我一会儿回来。” 掌柜的“诶”了一声想拦住她说什么,顾寒衣已经径直出了客栈大门。 客栈掌柜很是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三章 “你又来?” “想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来。” 顾寒衣:“……” 徐清司当真什么都没来。 安稳几日绿衣下葬,强迫得到了徐清司的再三保证,顾寒衣便没再日日盯着他。 三司的仵作不行,验尸结词都是陈词滥调。 案发现场一应干净,始终寻不出相关证据。 时日一长,便都将成为无头冤案。 顾寒衣强势压着,不许三司以江湖寻仇而结案,逼疯了底下官员,底下官员便去吵顶头上司,乌杭一和孟钰山便差点跟她打起来。 “顾侍卫到底想怎么样 第六十四章 “别动,别动……顾大人……” 徐清司钳住她的手,将人拉起来箍在自己怀里,错开些许去寻她脊骨大椎,意图将药效给逼出来。 周身骨骼在痛涨下近乎崩裂,顾寒衣齿关咬紧,血迹丝丝缕缕洇出来,衬得她惨白一片。 她眼睑细微地发着颤,瞳眸盯着一处似已不会动弹,像是痛得神智都有些放空了。 脑子里乌七八糟地想,这见鬼的药,竟还不许人晕过去,定要生受了才行。 徐清司一把掰过她下颌施了劲将她齿关捏开,一线殷红便顺着她唇角延出来。 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手臂,劲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五章 齐承嗣顿了一下,低低笑起来,是啊,回首这十多年,她已不再是当年被他抱在膝前的小丫头了,她有了能够站在他身边的资本,可看来她却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的前半生含恨而活,恨先帝,恨齐室。 恨先帝弃他生母,于冷宫残垣中病苦而终;恨齐室高高在上,贬他出身又嫉他才学。他以行动证明自己不稀罕,不稀罕这处尊居显,不稀罕这九重宫阙,甚至不在乎这大权今后终将谁握。 可大臣将他推了出来。 推上了这血淋淋的刀尖锋口,用尸骨为他铺平脚下荆棘,垒起层层高阶,一路直上九霄云殿。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六章 晋沿从善如流:“……不会。” “那就不关咱们的事。”齐胤昀和善地笑道:“本王也希望此案能够趁早水落石出,毕竟影响实在太恶劣了,可咱们大齐的三司,除了仵作突然变厉害了,查出用的乃同一柄凶器,旁的又还能查出些什么呢?” “那顾寒衣那边……” “小丫头身世可怜。”齐胤昀怜悯地道:“却好歹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晋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陛下可真是洪福齐天。” 十六年前,他们给齐承嗣安排的那桩密不透风的通敌大罪,顾瑜一门三十多口,大义凛然地给他顶了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七章 殿中顿时一阵骚动。 传旨内监出殿时辰尚短,徐清司断然不会是被传召才入得朝殿,而是他本身便就打算入殿。 众臣目光不禁整齐划一地朝那人投了过去,暗中观察,便见他步入大殿后,余光仅是轻轻扫了一眼伏跪于地的齐胤昀,齐胤昀便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近乎是颤抖着双膝,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这一反应被众多大臣尽皆看在了眼里,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便倾斜了几分。 “徐刺史难得上朝。”齐承嗣不动声色地一笑:“可是有何事要奏?” “我要告当朝胤王。”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八章 徐清司入狱,消息传得很快,顾寒衣在入宫的当日被拦,纠.缠数日,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北风尖啸,化不开她眸底血丝,她猛地逼近倾北祭,一字一顿地道:“为什么不带他走?徐清司此事你必然早就知情,你为何不将他带走,你想他死吗?” 倾北祭猝然往后一仰:“……我不想。” “不想还让他留在京都!?” “我?”倾北祭瞪大眼睛指指自己:“我打得过他一只手吗?你觉得我说话他会听?” 顾寒衣额角青筋抽.动。 “这世间怕是只有你说话他才会尽大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九章 温茶洇湿.地板,一地碎瓷。 齐承嗣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素来的喜怒不辩,淡淡道:“太吵了,朕听不清楚。” 现在是不吵了,群臣没一个敢说话的。 齐承嗣是个情绪极少外显之人,如今却是气得摔杯掼盏,突然的巨大反差之下,众人只当噤若寒蝉。 好半晌没人说话。 齐承嗣权当是看不见他们躲在芴板后的互相瞪视,将目光落向左首道:“太尉是说,罪不可赦,当立即诛杀,免除后患?” 左首列前,铿锵有力:“是!此子死不悔改,藐视刑罚,多日一字未吐,不如以儆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六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章 “这年关刚过,倒还没见识到台狱的手段。”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徐清司又道了一句。 顾寒衣眉心一拧,指间狠狠一拢又将他攥住:“你还有空跟我耍贫?” 若非这道栅栏隔着,她这气得眼尾殷红的模样,倒真像是当真要跟他动手了。 “顾大人别生气。”徐清司抬手覆住她筋骨凸.起的腕子,失声一笑:“……再没别的事能瞒着你了。” 顾寒衣气息不稳,声音近乎从齿缝里迸出来:“你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 “一开始倒真是没在意。”徐清司无奈道:“后来便是觉得没必要了。”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七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一章 顾寒衣别头,靠着墙朝徐清司看过去。 徐清司夹在两道视线中间如同老僧入定。 韩丞道:“我在不知不觉间为此局面如此倾情表演了一出,时至今日,阁下还不愿透个底么?” 徐清司指节微蜷,轻轻敲了敲铺着干草的板床两下,沉思一般,俄顷眉梢微微一动,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收场?” 韩丞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脱口而出:“你总不会是没想好当如何收场?” 徐清司慢慢偏头对上顾寒衣视线,一息之后,意味不明地道:“没想好呢?” 他这将近半月以来显然又消瘦了些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七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二章 不会害你。 顾寒衣想冷笑。 齐胤昀却已点到为止。 牢中果然多添了许多东西,褥子板床都加厚换了锦绸。 顾寒衣扫了一眼,还是靠近徐清司挨着栏杆坐下,透过细细的栅栏看身边人的脸,一看就许久,直到徐清司开口。 “想问什么?” “我以为你该问我?” 徐清司便笑笑问她:“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说我爹对他有恩,他要捞我出去。” “这么好心?”徐清司眼尾透出一缕讥诮,很是浅薄。 顾寒衣道:“你倒像是猜到了他 第七十三章 “她不可信。”沈临川道。 顾寒衣挑了下眉。 “沈将军有所不知。”齐胤昀笑道:“顾侍卫只是有些话想要同本王讲而已,本王寻思对沈将军也无需隐瞒之处,又念你二人之前相识,这才将沈将军也一同叫了过来。” 有话要讲? 顾寒衣沉思片刻,第一时间想的便是,我有什么话要同你讲? 然而转念一忖,却又明白了。 齐胤昀并不完全信任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沈临川,虽说如今大齐倘若要有一名将领造反的话,众人首先想到的便会是沈临川,然而齐胤昀此人谨慎筹谋了十多年,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七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四章 谨慎起见,他本是打算沈临川今夜起事,自己佯装无辜牵连,在殿外与诸多大臣一并押入君帐,而后在当面对质之下,被强行推上帝位。 如此该是最好的结局,沈临川替他担了不好的流言,顾寒衣一切证词亦可将齐承嗣彻底粉碎,然而顾寒衣…… 顾寒衣啊……齐胤昀念及至此,怪异地笑了一下,意外之喜,顾寒衣给他摆了一道。 知道真相的朝臣不能再留,远离京都的这场叛乱也不该被世人知晓,这一夜即将到来的血流成河,江山易主,得让一个人拿命来彻底担负…… 横竖,无乐不作也想让他给个交代。<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五章 “你怎么会……”齐胤昀瞳孔微缩,有一种荒谬之感。 徐清司撩起眼皮,忽而看了一眼他身后,随即伸手捏住他衣领子一提,甩手便将他抡了出去,刚好砸到顾寒衣身前。 顾寒衣反应极快,环臂将人脖颈一箍,从徐清司瞳眸中捕捉到一缕残影,当即钳住齐胤昀扭转过身,立刻挡住了晋沿一击。 晋沿生生撤手,神情显出急怒,退回数米之外,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还打吗?让他们住手。”顾寒衣盯着他冷冷开口。 晋沿不及作出回应,却听齐胤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渐大,逐渐显出癫狂之色。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七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六章 机括声响,山崖壁上突然往前延伸出了一座平桥,窄窄一道,勉强供得一人单行。 顾寒衣暗道幸好自己不恐高,否则这家必然是回不了了。 穿过平桥到达对面山峰,便见有桃林几亩,山泉数洼,渐往里走,到得一处细瀑之前,淙淙悬垂六七丈,已然无路。 她默默看向徐清司,徐清司揽过她腰,踏过岩石沿山壁而上,几个起落纵上了顶崖,霎时环目一片翠绿,一座竹居静立其中。 顾寒衣瞬间明白了,为何绿衣老想往山下跑,此处人影不见,唯余山林鸟雀,简直是养老避世的绝佳之所…… 就那山 《刺史大人不简单》第七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刺史大人不简单》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