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出山》 第一章 棺人 腊月初七,大雪埋膝。 尖城乃是一座方圆不足百里的城郭,四合有高山拢抱。 今日好大雪,街上早不见了行人,饭荘与酒家一早便打了烊,店旗上覆满霜花。 杨柳巷子,长虽不足八百步,却是此城最繁华。 入夜来满街灯火,各式彩灯直从巷首蜿蜒至尾。管弦楼上,觥筹交错,佳人抚琴弄曲,尽是靡靡之音。 此间,晓月楼上,正有两位富贵老爷为争一粉头而骂作一团。 二人皆已年逾花甲,其一体态肥胖者呵呵冷笑几声,讥讽道:“宫家老儿,满城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一早便废了。娶下妻妾五六房,却不曾诞下过一男半女。你一个废人,何苦与我争?” 宫家老爷体态清瘦,只见他鼓须拍案,怒喝道:“澹台老狗,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你纳妾十三房,不也就生出一个傻儿子?逢人就喊爹,你说你上辈子缺了多少德?” “你......” “如何?” “老狗。” “阿呸。” 双方的仆人们已瞧了半月的热闹,起初生怕二位动起手来,介时各为其主,仆人与仆人之间少不得还要较量一场。岂知这二位便似约好了一般,逢夜便来,来了便骂,且总是车轱辘骂来回骂,下人们耳朵里听出了茧子,便都想着不如就打上一架,无论输赢,总好消停一阵子。 两位老爷互骂至三更,姑娘们都倦了,回房的回房,打盹儿的打盹儿,那二位这才罢了口。却又是一夜花落无人家。 澹台老爷住在城北,距此倒不算远,他斜睨宫老一眼,重重地冷哼了声,带领一众随从呼啸而去。 宫老家住城南,路途远些。归家途中要经过一座石桥,尽管十冬腊月,桥下的水却仍未冻结,打桥上经过,水流声在静谧的雪夜格外清亮,自成诗韵。 桥面光滑,下人们左右里搀扶着宫老,行得缓慢。惨白的月牙铺在河里,被水流冲碎,整个河面,一片惨惨寒意。 “富贵儿?富贵儿?”宫老喊道。 走在最前头,负责淌开雪路的壮汉,连忙应了声:“老爷。” 富贵儿生得颇魁梧,他从搀扶的人手里接过宫老的细胳膊,感觉手里像是攥住了一把柴,他瓮声瓮气的道:“老爷,是走累了吗?要不俺背你回去。” 宫老直摇头,不再往前走,他吩咐道:“富贵儿留下,其余人都去桥头等着。” 众人应声而去,腿像刀子一般,将积雪往两旁淌开。 宫老道:“富贵儿啊。” “哎,老爷。” “前些日子总听你说拜山神,山神就能显灵,果有此事?” 富贵儿道:“老爷,是真的呢,俺听俺爹说,山神大老爷可灵验了。俺娘三十岁时还没动静,俺爹拜了山神,俺娘就怀上俺了。” 宫老愣了下,问道:“那你是你爹的种,还是山神的种?” 富贵儿挠着头,傻笑道:“俺是俺爹的种呗,山神大老爷杵在那儿,动也动不得,咋能是山神老爷的种咧?” 宫老也笑起来:“哈哈,说得是。谁说咱们富贵儿傻了,富贵儿精着呢。”摆了摆手道:“你也跟他们一起去桥头等着吧,我喊你时,你再过来。” 富贵儿应了一声,便往对岸桥头走去,他淌起雪来,雪片子纷纷向两旁迸溅。 “富贵儿哥,老爷呢?”杵在桥头的几人问道。 富贵儿瓮声瓮气道:“老爷在后面,要咱们在这里等着。” “富贵儿哥,老爷都跟你说啥了?” 富贵儿虎目一睁,道:“都别问,问了俺也不说。” 过得片刻,旁人正自顾聊的尽兴,唯有富贵儿隐约听见几声呐喊,于是赶忙跨步往宫老所在处奔去,口中高喊:“老爷,俺过来啦。” 跑近才发现老爷正双膝跪倒在雪地里,富贵儿急忙上前将他搀起,粗声粗气的道:“老爷,雪太厚了,俺背你走吧。” 宫老急忙嚷道:“放下,快把老子放下,夯货。” 富贵儿于是急忙忙将宫老稳稳的放下。 宫老小声道:“你听......你听,听见什么没?” 富贵儿屏住呼吸听了片刻,回道:“好像是桥底下,有咚咚的响声。” 宫老点头:“嗯,你带人下去瞧瞧,瞧仔细了,看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富贵儿道:“老爷,天儿太冷了,别再把身子冻坏了。俺让人先送你回去,俺留下来,查清以后回去告诉你。” 宫老连忙否道:“那不行,不行。这声音就跟敲在我心坎儿上似的,这心里爪子挠一样。你赶紧带人下去瞧瞧,快去。” “那好。” 过不多时,桥下传来富贵儿的声音:“老爷,瞧仔细了,是口棺材,咚咚的撞桥墩子呢。” “棺材?”宫老眼珠转动,随即喊了一声:“捞上来。” 手边也无打捞工具,又无绳索,富贵儿便淌着半河冰水,一直淌到河心,才将那口漂在水面的浮棺拉回岸上。 “老......老爷,捞上来了。”富贵儿打着寒颤喊道。 宫老被几名下人搀扶着,走近去瞧。 刚走几步,又听富贵儿喊:“老爷啊,这.......这人还有气儿呢。” 宫老闻言骂道:“夯货,谁让你掀人家棺材板了?” 富贵儿冷的打起哆嗦来,双齿颤颤:“老......老爷,这棺材,没有板呀。” 宫老凑近一瞧,那棺材上的确没板。 凭借一抹月色,能够瞧见,棺壁上青苔犹绿,其内平躺一具尸体,男子模样,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但看露出袖外的双手及面色,全无青黑腐败之象,反倒十分白皙。 说来也怪,眼下大雪铺地,积到地上能埋没人膝。可这棺材里干干净净的躺了个人,丝毫不见雪迹,倒也真是稀奇。 宫老瞥了眼富贵儿,问道:“有气儿?” 富贵儿蹲在一旁蜷缩着,浑身发抖,道:“俺,俺摸过了,身子还热乎着呢,鼻孔也有进出气儿,就是不会动弹。” 宫老在原地踱步,眼珠乱转,突然脚步一停,说道:“把人抬家去。” 七八名仆人立马上手,或扯胳膊,或抬大腿。 宫老急道:“都轻着点,他娘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往城南宫府。 行了几里路,富贵儿感觉身子稍暖了些,牙齿不再打颤,他吸溜着鼻子,对宫老道:“老爷,你拜过山神大老爷了没?” 宫老瞥他一眼,道:“没有。” 富贵儿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宫老道:“虽然没拜,但这事儿他还是要给我办的。” 富贵儿道:“俺不信。俺爹说了,要给山神磕头,山神才会显灵。老爷你又没拜,那山神大老爷咋能替你办事嘛。” 宫老又瞥了他一眼,说道:“你爹是谁?你爹是宫府的下人保根儿。我是谁?我是宫府的老爷。那山神也是老爷。老爷跟老爷之间,是不用拜的,都是看面子。我给他面子,他也得给我面子,这叫人敬一尺,还人一丈。他要敢不给我面子,我就像骂澹台老不死那样骂他,如此一来,他就必须得给我这个面子了。” 富贵儿听完,肃然起敬:“老爷的面子比天还大,俺爹的面子就小。俺娘怀胎十个月才有了俺,老爷一出面子,那山神大老爷不敢怠慢,马上就送来了一位小少爷。” 宫老骂道:“你这不懂人事的夯货,是人都要怀胎十月方能分娩,哪有这么快的?。” 富贵儿伸手一指那位正被下人们抬着的昏死少年,道:“那不就是?” “胡......”宫老正要喝骂一句胡说,可前后一想,不禁悚然而惊,世上却有如此巧合之事? “停。”宫老喊了一声。他瞧着下人们围成一圈,将那少年悬空架在中间,有些心疼,骂道:“说了要你们轻着点儿,你们他娘的.......富贵儿,你来背着。剩下人都回去。哎哎哎......不是要你们回府,去河边儿,把那口棺材抬回来,都在意着,若是磕了碰了,小心你们的月钱。” 富贵儿接过少年,驮在自己背上,忽然叫道:“老爷,少爷身上的衣裳可太薄了呀。” 宫老闻言忙脱下身上狐裘,为那少年披上。 行至一座府前,门首有三对灯笼垂挂,上用墨笔书写着大大的‘宫’字。 名叫宝柱儿的守门老头儿忙迎了出来,问候道:“老爷回来啦。”他左右瞧了几眼,却只见到宫老与富贵儿两人,又猛然发现富贵儿背上驮着个昏死的少年,慌忙问道:“富贵儿,其他人呢?” 富贵儿脚步匆匆进了府门,随口答道:“在后边抬棺材呢。” 老宝柱儿闻言吓的腿脚一软,噗地一声跌坐在雪地里,变色道:“棺......棺材?这是跟澹台家的动手打死人了?”他双眼直愣愣的望着灯笼上的‘宫’字,带着哭腔道:“这是要变天了呀。老爷可是说过,准我在这宅子里住到死,要给我养老的。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宫老闻见哭声,喝问:“宝柱儿,你他娘的哭什么?” 宝柱儿连忙擦了把老泪,支吾道:“没哭,没哭。”他目光一转,瞧见富贵儿正嘿嘿的傻笑,当下骂道:“富贵儿,你他娘的笑啥?孬种。” 富贵儿抿嘴憋住笑:“俺,俺笑是因为宫府今后就有小主子了。” 说罢背着少年往后院跑去。 第二章 天人脉象 转眼四更,满府灯火通明。 宫老坐在厅上,丫鬟仆人陆续进出,又给屋内加了两座炭炉。 一名丫鬟走进来道:“老爷,二奶奶吩咐人煮了姜茶。”来人将手上托着的食案小心放下。 宫老端起一碗,转入屏风后头。 厅后新摆了张床,上卧着一位昏迷的少年。 宫老用勺子细细搅着茶汤,勺柄与碗壁相交,叮叮有声。 搅了一会儿,用勺子去喂那少年,不想他竟喝的下。 宫老大喜,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去,给富贵儿送一碗过去。” 丫鬟回道:“老爷,您让富贵儿哥去寻郎中了,眼下还没回呢。” 宫老这才记起确有此事,哦了一声,又道:“你去让人煮两碗清淡些粥来。” 丫鬟应声去了,才去不久便端了两碗粥来,倒叫宫老诧异不已。 丫鬟细声道:“老爷怕是忙忘了,明儿个腊八,这粥一早便熬上了。” 宫老又是哦了一声。 雪片纷飞里,郎中请到了。 这位郎中近五十岁的年纪,须发乌黑,面容清癯。说来也是城中首屈一指的神医,人皆言他岐黄有术,能够起死人而肉白骨。 可自他搭脉以后,脸色便愈发古怪起来。 宫老在一旁瞧的提心吊胆,问道:“还有救吗?” 郎中眉峰紧蹙,缓缓摇头。 宫老心中咯噔一下,颓然道:“没救了?” 郎中再次摇头。 宫老一阵胡须颤抖,哼了一声,悻悻然不再去问。 良久,郎中松了少年的腕子,眉头仍旧紧紧蹙着,他愣愣的盯着自己拿脉的手指,微微失神。 宫老瞧他一语不发,于是问道:“先生,我儿究竟所患何病?” 郎中摇摇头:“什么病也没有。” 宫老闻言不禁心头大怒:“你这狗屁郎中,莫不是行骗的老手,诓人的行家?你说我儿没病,怎地好端端的不肯醒来?” 那郎中瞥了他一眼:“递腕子来。” 宫老瞧他眼神中微带不屑之意,心中更为不悦,冷哼一声,道:“要我递腕子做什么?” 郎中道:“我为你诊断一番,是否行骗,一试可知。” 宫老心道,我好端端的无事,被他装模做样的诊断一番,最多说我筋骨老迈,必不能说出别的话来,这却又能证明什么? 思量至此,宫老道:“我再找两人,你若都能断得准,我付你十倍诊金。若是断不准,我便使人将你打出去。” 郎中斜睨了他一眼:“早早备足诊金。” 宫老哼了声,挽开袖子,将手腕递了过去。 郎中伸出三指搭在宫老腕上,随即闭了眼,不再动作。 不一时,郎中松开手,笑吟吟的看着宫老。他只是笑,也不言语。 宫老只觉被这目光看了个透彻,心中大感不适,问道:“诊完了?” 郎中点点头,微笑道:“完了。” 宫老缩回手来,仔细整理着衣袖:“且说吧。” 郎中摆了摆手:“莫急。你的状况暂且不提,先说说这孩子,你若是承受的了,我便将实情相告。” 宫老眼神冷淡的瞥过郎中:“哼,装神弄鬼,有话直说。” 郎中斩钉截铁的道:“这孩子,断不是你亲生骨血。” 宫老闻言心头一惊,盯着郎中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何出此言?” 郎中道:“你幼时损了肾脉,此生再无生育可能。这孩子,却是尊夫人与何人所出?” 郎中说完,便笑吟吟的望着宫老,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不想那宫老爷竟毫不生怒,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郎中见状不由一愣,心想,这好大的老爷,明知做了王八,犹能心不挂怀,倒是个性子好的。 宫老道:“你诊了半天,可断出什么来?” 郎中心下略感失望,随意道:“至少有三四日未排便了吧?” 宫老嘴硬道:“胡说,老夫每日都能如厕大解一两回。” 郎中伸手在他下腹一按,宫老立时皱眉闷哼一声,面现苦楚之色。 郎中道:“下腹鼓胀,硬如顽石,脉象往来艰涩,不是便秘又是什么?。” 宫老依旧嘴硬:“你......你少胡说,老夫身子好着呢。”随即便向着屏风外头喊道:“富贵儿,你过来。” 富贵儿跑入屏风,瓮声瓮气的道了一声:“老爷。” 宫老道:“把腕子给他。” 富贵儿看了眼郎中,随后将粗壮的腕子递了过去。 郎中依旧老神在在,瞥了一眼富贵儿赤红的面色,说道:“舌头伸出来瞧瞧。” 富贵儿依言吐出舌头。 郎中道:“舌红苔黄,肝火旺。”说着,已拿住富贵儿脉门。 富贵儿不解的问:“郎中,啥是肝火旺?” 郎中道:“你面红目赤,舌红苔黄。肝主目,你是否有头痛目眩的症状?夜里时常睡不安吧?” 富贵儿不住点头,口中嗯嗯有声。 郎中松开富贵儿手腕,问道:“近日来可是受了寒?” 富贵儿看了宫老一眼,为难着是否要将今夜下河之事说给郎中听。 郎中也不追问,开口道:“你内火未消,又逢外邪入体,湿热交加,若不尽快治疗,是要留下病根儿的。我开个方子给你,你照方煎药,喝上四五日,便有望痊愈了。” 正说间,门外跑进一人来,立在屏风外头说话:“老爷,圈里有头老牛已经三天没吃草料了,现下只是趴着,拉也拉不动,明早儿是否请兽医来府上一趟?。” 宫老正要点头,余光里瞥见一旁的郎中,登时改了主意,笑道:“不必了,眼前便有一位神医在此,你就带这位先生前去瞧一瞧吧。” 郎中闻言也不生怒,转出屏风与那人道:“你去把那畜牲牵来。” 那人面露难色:“先生,那牛倔得很,趴在地上,怎么拉也肯不动。” 郎中走近那人身边,附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随后笑道:“好了,去吧。” 那人迟疑道:“这法子有用?” 郎中笑着冲他点头。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堂外传来一阵哞哞的牛叫声。 厅上伺候着的丫鬟下人们,不禁小声惊呼起来:“这郎中真是神了。” 先前跑去牵牛的人急步而入,咧嘴笑道:“先生,那法子果然好用,我已将老牛引了过来,您快瞧瞧吧。” 郎中笑着点点头,随那人出了厅堂。 宫老与丫鬟下人们也都跟了出去瞧热闹。 那牛眼下又已跪伏在地,病怏怏的没了精神,双目赤红。 郎中绕到牛后,蹲下身子,从地上扯起牛尾,三指齐并拿住牛尾中段。 富贵儿憨憨的问道:“老爷,那郎中抓住牛尾巴做什么?” 宫老喝骂道:“我又不是郎中,哪里知道这些。” 郎中回头冲富贵儿笑了笑,说道:“人之脉,搏于腕,而牛的脉,却在尾上。” 富贵儿吞了吞口水,肃然道:“郎中还能为牛把脉,当真厉害。” 宫老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把个脉能有多厉害?大呼小叫。” 不多时,郎中站起身来,一旁的下人端过备好的水盆,请郎中洗手。 郎中道:“这头老牛,胃里积了食,久不消化,现已坚硬如铁。” 宫老冷笑:“那便是没得救了?” 郎中摇头道:“你纵然寻医百位,轮流通宵诊治,他们也只能束手无策。你命好寻到了我,这畜牲便能保全了。不过话说回来,十倍诊金你可备足了吗?” 宫老道:“你只须医好这畜牲,自有诊金付你。” 郎中招了招手,把那位牵牛的下人唤到跟前,附耳低语道:“你去取这几样东西,泡在水里,须泡足满满两大桶,喂那畜牲喝了,这积食之症片刻可愈。” 那下人不敢怠慢,转身去了。 郎中拍了拍身上刚落下来的雪,冲宫老一笑:“厅上备茶了没?” 宫老朝旁边使个眼色,那丫鬟点点头,转身泡茶去了。 一行人再次回到厅上,宫老道:“你既能够诊出富贵儿受了寒,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你倒说说看,这孩子究竟患了什么病?” 郎中呵呵一笑:“病?呵呵......我行医多年,治愈病患无计。就拿断脉一事来说,任你身强体壮无病无痛,多多少少也总能诊出些隐疾来。” 宫老微微皱眉:“既是身体强健无病无痛,为何又有隐疾?” 郎中道:“只因这世上的凡夫俗子,皆是先天不足,后天亏损。人在娘胎里是为先天。为娘的喝一口热水,胎儿便似身处烹油炼狱。为娘的喝一口凉水,胎儿便如身坠寒潭冰窟。哪怕做娘的万般小心,这一日三餐五谷杂粮却总是不可免的。所谓五谷,自是凡间烟火,终究会泄耗掉胎儿的先天之气。因此凡人先天皆有不足之处。而后天更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归根结底,身为凡人,总归是没有无疾无恙大好的脉象。或许九州崩裂之前,八大姓中还能觅得一两位。本以为此生再无望得见,没成想今日竟便遇上了。” 宫老听的云里雾里,问道:“你说了这么多,那这孩子到底有治无治?” 郎中道:“与你说不清,总之是没病。” 宫老又问:“那要不要开个方子,抓些药吃?” 郎中不假思索:“没病开什么方子?该醒时自然便醒了。” 之前牵牛来的下人,从外急急的跑了进来:“郎中,那头牛现下全身发抖,口吐白沫,怕是要不行了。” 一头牛而已,对宫家而言自是不值一提。 只见宫老好整以暇的望着郎中,眸光戏谑。 郎中仍旧神色从容,起身随那名下人出了厅堂。 那头牛此刻正趴卧在地,鼻息猛烈,却发不出叫声来,鼓胀的牛腹内翻江倒海一般哗哗作响。 郎中走到近前,使脚尖在牛腹前后几处猛踢了两脚,那牛哞的发出声来,随即腹部剧烈抖动数下。过不多时,便自行站了起来,眸中血丝也渐渐褪去。 在场之人无不称神。 天将拂晓,郎中在宫府用了碗粥,拿上十倍诊金告辞去了。 而那位脉象非凡的少年,依旧昏迷着,不见醒转。 第三章 醒转 腊月二十三,年节将至。入夜来有华灯绕城,气氛甚为喜庆。 宫府乃是一座七进的宅子。自打风雪之夜家主带回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府中上下较之以往更显忙碌了几分。 宫老差人将靠后的一间清雅小院重新收拾,用作少年安身调养之所,又新招进几名丫鬟,日夜轮番照料。 这日,时近正午,房门被一双纤白小手从外推开。 一个漂亮丫头提着木食盒迈进房里。她先是瞧了一眼床上的少年,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回身推开两扇窗,新风涌来,日光穿窗打在少年脸上,轮廓柔和。小姑娘瞧见,痴了一阵,暗想:“他只是这般寻常躺着,倒也十分好看。”凉风一吹,她蓦地醒过神来,双颊滚烫。 静了静心思,小丫鬟从食盒里端过一碗雏鸽儿与鹿茸熬煮的白汤,坐到床边木凳上,她边拿勺子搅着,边细细的吹着气。似她这般朱唇玉齿的,想必吹出来的风也带了些清甜味道。 “少爷,你要多吃点,这样就能早些好起来了。”小姑娘声音柔软。 整碗汤喂净,将碗收进食盒,起身时,她朝仍旧昏迷的少年说道:“少爷,我去打些水来给你擦身子,去去便回。” 小丫头提起裙边转身要走,细嫩的腕子却突然给人猛地攥住。 小姑娘吓得浑身一颤,眼睛睁得圆圆的,张开了口,将喊未喊之际,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别,别走。” 小丫头定了定神,看向拿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 “少......少爷?你醒啦?”小姑娘惊呼一声。 床上的少年微微蹙着眉头,定定的瞧着她,好半晌,说道:“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小姑娘轻轻点头,坐回木凳,一双小手叠在膝盖上,不住的扣着指甲。 少年侧过脸,双目直直的打量着她,直把她瞧得将头埋低下去。 少年道:“这些天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小姑娘怯生生的答道:”不,是我跟环儿姐轮流照看着,老爷跟富贵儿哥也时常过来的。” 少年又是一阵沉默,随后道:“每回过来,都与我说些话的,是你吧?那位从不说话的,便是环儿姐了,对吗?“ 小丫鬟抬头看向少年,见他正直勾勾的瞧着自己,又赶忙低下头去,晕泛双颊,她小声道:”我.....我听旁人说,昏迷的人听见有人讲话,会醒转的快一些,所以.....“ 少年盯着她默然瞧了片刻,问道:”你心里很慌?” 小丫鬟埋头不语,手指不住的摆弄着衣角,显得不安,喘息声也粗重了些,面颊羞怯似火。 少年道:“我在你心里看到了慌乱与紧张,还有浓浓的欢喜......很奇怪的感觉。”说到这里,少年皱起了眉头,沉默下去。 小丫鬟搓着手掌,此刻她的掌心里已是汗水涔涔,吞了吞口水,声音微微发颤:“少......少爷,您能瞧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少年未答她,闭了眼,四下一时寂静无声。 “是好感吗?”少年忽然道,双目随之睁开。 小丫鬟心脏咚咚直跳,双手倏地发麻,慌道:“什么?” 少年看着她,问道:“你喜欢我?” 小姑娘如闻耳边雷,整颗心蓦地一片空白。心意遭人拆穿,一时羞耻无地。她猛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向门外跑去。慌乱之中,被脚下食盒绊了一跤,摔跌出去。白嫩的手掌擦破一层细皮,血珠儿渗了出来。饶是如此,仍未片刻停歇,慌忙爬起身来,便要夺门而出。 少年未曾料到会出这等变故,不由担心起小丫鬟出门后会将他视为妖人传扬出去,一时心中大急。欲下床拦下她,却发觉双腿难提起半分力气。情急之下,低喝了一声:“站住。” 话一出口,那小丫鬟竟真个定定的立在了原地。 小丫鬟双手本已拿住了门扇,只消一拉,便可迈步而出。岂料,耳听身后少年低喝一声停下,倏地,便觉整个身体霎时失去了掌控,手脚丝毫动弹不得。 少年半卧在床上,适才形势紧急,身子尚虚的他,竟凭借一股猛劲儿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喊了一声停下,一切开端便由此而始。 此刻他的意识竟然一分为二,他看到小丫鬟愣愣的定立在门前,同时又从小丫鬟的眼睛里看到一双白嫩的小手,落在两扇门上。 刻下,屋内静极,两处喘息声此起彼伏。 “我能感受到你心里很慌,很怕。”少年的声音,在小丫鬟心底响起。他语气十分温和,始一发声,便令小丫鬟情绪平复许多。 少年柔声道:“想必,你也同样能够感受到我的心意,我断不会害你,你莫怕。” 小丫鬟的声音随之响起,一丝哽咽中,是满满的苦涩:“我......我不是,不是怕少爷,只是.......” “嘘,不要说了,我理会的。旁人都不睬我,只有你每回过来,愿与我说说话,你是个善良又听话的好姑娘,对吗?” “嗯。”小丫鬟似是哭了出来,声音颤抖:“可......可是,哎呀,小娥今日可丢尽人了。” “你叫小娥?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小娥,今日之事,只我跟你两人知晓,便让它永远的只被咱们两个知晓,好吗?” 少年忽然感受到了小娥内心一闪而过的羞怯,她小声答道:“是.....,少爷。” 过了片刻,小娥心底忽然响起少年焦急的声音:“糟了,我被困在你体内,没法子出去了。” “啊?”小娥惊呼一声,急道:“这可怎么办呀少爷。”可转念一想,若真能永世困在这儿,二人朝夕相伴,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少年感受到小娥心绪的变化,便即识穿了她的念头,颇感无奈道:“小丫头,你又在瞎想些什么?” 小娥一怔,立刻哇的大叫起来,心中羞耻的恨不能立时死去。 待她心绪平复之后,少年道:“你试试看,能否重新掌控身体,将我驱逐出去。” 小娥努力做了几番尝试,皆是徒劳,不禁叫苦:“不行呀少爷,就算是想动动手指也做不到。” 半卧床上的少年,合了双眼,感应着留存于小娥体内的意识,欲在两者之间建立连接,继而将之拉扯过来。 谁料此举一出,原本沉寂的房间内,桌椅、茶案、屏风等一应器具忽然剧烈摇颤起来。茶杯在桌案上乱震,毛笔在竹筒内哗啦啦转个不停。摆在多宝槅上的花瓶,一时纷纷摇落坠地,裂瓷声响成一片。 眼见形势不妙,少年心下暗叫:“糟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会给人发现。停下,快停下。” 可他愈是心急,闹出的动静愈大。书架贴着墙壁来回横移,书籍排排掉落,满地书页哗啦啦自行翻动起来。 小院外的回廊上,正有几位下人张罗着悬挂彩灯,隐约间似是听见了瓷器碎裂声,便都停了手,侧耳细听。 房内,窗扇吱呀呀不断开闭,屏风掀倒,烛台摇晃坠地,场面愈发不可控制。 少年握紧了拳头,极力收拢心念,额上青筋显露,不住低喊:“快停下呀。” 以为收拢心念能够将场面平复,不料,却适得其反。 嘭嘭嘭嘭,一连串瓷器爆碎之声响起。桌上茶壶茶碗乃至食盒内的杯盘,尽在一瞬之间齐齐炸裂。 “是少爷的院子,快,去看看。”几人忙放下花灯,向小院奔去。 那五名下人一动,少年立时便有所感应,心头蓦然而惊。 “绝不能给他们看到。” 屋内一片狼藉,似是经历了一场地动,若被人瞧见,传扬出去,后果难料。 “怎么办?”少年紧张的握住拳头,一颗心通通急跳。 那五人眨眼间已奔至院外,瞬息可入。 少年顿时焦躁起来,口中不停喊道:“停下,别进来,停下,停下。”指上关节已握的发白。 忽然间,屋内嘈杂之声嘎然而止。笔筒原已摇晃到一个倾斜的位置,却被硬生生的定在原位。毛笔,书籍与碎瓷等细小物件,皆漂浮而起,悬停于地上三尺许处,整间屋子仿佛被定了格。随即,一股无形怪力穿窗而出,四扇窗叶嘭的一声猛然闭合。 那五名下人已奔至院门,当先一人,抬起的脚还未落足院内,忽觉一阵猛烈眩晕,目光倏然涣散,神志顿时模糊,双眼一合,便即栽倒。另外四人更是不及有任何反应,嘭嘭嘭嘭,接连四声,尽数晕死过去。 屋内,倾斜的笔筒啪的一声倒在案上,悬浮的毛笔书籍也纷纷失力坠落。 少年双手抱头,目露极深的苦楚。只觉头颅之内似有烧红的铜汁翻涌,欲将炸裂开来,他不住的压低声音嘶吼,貌若疯狂。 小娥身子一颤,忽地能够随心动作。她忙不迭的跑上前去。眼见少年痛苦已极,不住握拳捶打着太阳穴一带。小娥看得心惊,只恐他如此捶打下去伤了性命,便死死的抓住少年一双手腕。 岂料,如此一来,那少年反倒更是加深了几分苦楚,双眸血丝交织,牙关咬的咯咯作响。许是咬破了舌头,丝丝血水顺着嘴角溢出。 小娥眼中噙泪,淌到下巴尖儿,又啪嗒啪嗒掉下去。她将一条手臂探到少年嘴边,双手仍死死抓住一双腕子不放,哭泣道:“少爷,不可以咬舌头的,你咬小娥好了,小娥不怕疼的。少爷,少爷.....你张嘴呀。” 少年嘴角一片血红,忽地,他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小娥手臂上。 小娥一缩脖子,猛地闭住了眼睛。不过是失一片肉,增一块疤而已,只要少爷无事便好。 可她料想中的钻心之痛却迟迟未来。睁眼瞧去,却见少年硬抗住莫大的苦楚,双唇不住颤抖着:“我,我说过,不会害你,莫......怕。你可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今日所发生......” 话未说完,少年头一偏,便已不省人事。 第四章 失忆 三日后,昏迷的少年睁开了双眼,颅内仍有些炸疼,好在已能忍受。 忽觉手臂被什么事物压着,侧脸瞧去,见是小娥正伏在自己臂上酣睡。 想必自己此次昏迷,全赖这小丫头劳心照料,倒也苦了她,便不忍出声唤醒。 少年将另一条手臂垫在颈下枕着,眼望白色床帏,发起呆来。 回忆往事,只能记起上次苏醒之后,与小娥之间发生的种种。再往前,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眉头越皱越紧,极力回想前事,可愈是用力去想,颅内愈发绞痛,双耳嗡鸣,终是一无所获。 “怎会这样?”少年心中既惊且疑。 不知几时,枕在臂上酣睡的小丫头,梦呓般低低的咿呜了一声,随即醒转。她兀自有些迷糊,使手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见有人说:“你醒了?” 小娥先是一楞,困意顿消,见到自家少爷正含笑望来,登时欢喜无地,叫道:“您醒过来啦,少爷?” 少年笑道:“是你醒过来了才对。” 小娥面色一红,细声道:“就睡了一小会儿,少爷可是一连昏睡了三日呢。” 少年见她害起羞来,便不再打趣,正色道:“小娥,去把窗子关上,我有话要问你。“ 小娥点点头,起身合了窗。 少年拍了拍床边的木凳:“过来坐。” 小娥依言坐下。 少年问起:“小娥,这是哪儿呀?” 小娥诧异道:“这里是宫府呀,少爷,您认不得了吗?” 少年默念一声:“宫府?”心里却全然没个印象。但面上仍故作寻常之态,道:“小娥,你给我讲一讲,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有些事情我眼下记不大清了,你来讲讲,我是如何昏迷的?” “这个......小娥也是不久前才被老爷买进府上的,那时少爷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少年沉吟片刻,道:“扶我坐起来,我这两条腿一点力气也没有。” 小姑娘想到要去扶起少爷,肌肤之亲自是难免,双颊不禁红了,轻轻应了一声:“是。” 少年眼下身子正弱,小姑娘又没多少力气,着实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少年扶坐到床边。 小娥道:“少爷,要不要先去禀告老爷一声?他老人家若是得知少爷已经醒转,定要高兴坏了。” “别!那个.....小娥,我有些口渴了,你去帮我倒杯水来。” “好啊。”小娥乖巧点头,转身去了。 借此机会,少年心中暗暗思量起来。 逃避终究不是办法。只不过,自己失忆之事,究竟是说出去好,还是不说的好? 直到一双白皙的小手将茶杯递到眼前,少年方才回过神来。 接过茶来,轻啜了一口,少年幽幽说道:“我好像把名字忘记了。“ “啊?”小娥吃了一惊,又连忙拿手掩住嘴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可思议之色。她想,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却? 少年道:“你听人提起过我的名字吗?” 小娥摇头。 少年眸光闪烁,叹了口气,道:“扶我出去,我想到外面看一看。” 又是颇费一番周折,二人这才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去。 冬日正午的阳光斜照下来,有些晃眼。少年的目光扫过庭院间的竹林假山与长凳秋千,心中却生不起一丝熟悉之感,一时间竟恍惚了。 “少爷?”小娥轻唤。 “哦。”少年醒过神来:“你扶我到那边长凳上坐会儿吧。” 小娥点头,遂扶少年过去坐下,又忙转身回房取来狐裘给少年披上。 少年道:“你去禀告老爷吧,就说我已醒转了。” 小娥愣了一下,心想,不是该说禀告父亲吗? 随即,又听少年说道:“你可将我失忆之事,一并告诉他。” 小娥点头,转身急步而去。出了月亮门,转过回廊,迎面撞见了府中下人富贵儿。 富贵儿瞧她脚步匆忙,担心有事,便问其原由。 小娥忙交代了一句:“少爷醒了,我去告诉老爷。”说完又匆匆去了。 富贵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头一喜,迈开步子便往少爷的小院奔去。 少年斜靠着长凳,膝上盖着白狐裘,眼望一处石景怔怔的想心思。突然,一个粗憨的声音传来,如闻狮吼一般:“少爷,你醒来啦?” 少年险些被他惊到,转头看去,见院门处正走来一位身长七八尺的魁梧大汉,浓眉大眼,虎体熊腰,不见有凌戾之气,倒显出十足的憨直。 少年含笑望着富贵儿,可无论如何细瞧,也难生出一丝熟识之感。这般瞧着,倒把富贵儿看的有些难为情,他挠着头,憨笑道:“少爷,俺叫富贵儿,那晚就是俺把你背回来的。” 少年闻言,百惑丛生,心下念头急转,面上却不露痕迹,诚意道:“那真是辛苦你了,富贵儿大哥。” 富贵儿闻言,有些扭捏的说道:“没......没啥,俺有力气,不辛苦。” “富贵儿大哥。”少年微微倾着身子,道:“别站着了,过来坐吧。” “俺.......俺站着就行。少爷,你可别叫俺大哥,俺受不起,你叫俺富贵儿就行。” 少年点头,问道:“富贵儿,我昏迷多久了?” 富贵儿道:“哦,是腊月初七那晚,俺跟老爷把你从棺材里扒出来,背回府上的。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已经....已经有.......”富贵儿掰着手指算起日子。 少年喃喃道:“十九天。”心中已似翻江倒海一般,激荡难平。 棺材?为何会在棺材里? 一时之间,众多疑问,纷至心头,少年思绪大乱。 其时,日光正暖,竹叶沙沙。微风徐来,吹动一片竹叶飘落少年肩头。 富贵儿瞧见少年兀自正在发呆,便好心上前要为他摘去那片叶子。 不料,进到少年身前三步处,富贵儿蓦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一股寒流猛然通遍全身。似乎有一刹那时光,少年身上透出一股难以言说地危险气息,令富贵儿仿佛白日撞鬼一般,骇地他大叫一声,不自觉的一连退去五六步远。 少年正当晃神之际,蓦然被一声大叫惊的回过神来。 “怎么了?”少年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问道:“是我吓到你了?” 富贵儿犹自惊魂未定,不敢直视少年,摇着头道:“没,没事,俺刚才眼花了一下。” 少年声音温和的说道:“你不要怕,我身子很弱,不能拿你怎样。你抬起头来。” 富贵儿依言抬起头来,却目视左斜,不敢看向少年。 “我见你生的人高马大,却怕我做什么?你告诉我,到底瞧见了什么,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俺,俺眼花了一下,瞧错了。” 少年原想再问些什么,忽然心生感应,察觉到有人正靠近此处,气息杂乱,非只一人。 少年望向院门,遥见一众老少男女,簇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匆匆而来。 少年打量着为首的宫老,暗自思量:”这位老人家,岁在花甲,难道便是祖父?跟在老人家身旁的几位女眷,依看容颜,均有四十许岁年纪。但这几人神态冷静不见悦色,想必不是娘亲,大抵是伯母婶娘。” 第五章 取名关人 宫老快步走到近前,一把拍在少年肩膀,朗声笑道:“我儿啊,你可算醒过来了。” 少年微感错愕,问道:”您老,是我爹爹?“心下却是思忖着,老爷子得是多大年纪才有了我这个儿子? 宫老收敛笑容,附耳低声道:”过后再讲,我先带你认认家里人。“ 小声言罢,宫老转过身来,高声道:”都把个人名字,并在府上担任何职,一一报过,报完便都去领赏钱吧。” 丫鬟下人俱是欢喜的模样,唯见几位夫人面带愠色,其一道:“老爷,这世上的道理有大有小,却有长辈访见晚辈的道理吗?”说罢,扭头冷冷看向少年,目中带怨。 少年瞧见,心中发苦,暗道:“老爷子存心为我捧场立威,好教人不敢怠慢了我。本是一番好意,手段却不高明,搭台不成反倒拆了台。这几位夫人本是长辈,出于礼数,也该是由我来拜见几位夫人的。”当下恭敬道:“见过三位夫人。晚辈现下身体有恙,不能起身给三位行礼,望请恕罪。待晚辈身体好些了,再一一登门请安。” 那夫人目光冷冷地剜了少年一眼,别过头去,悻悻然不予理会。 宫老将几位夫人地表情作态尽数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不悦,奈何府中丫鬟下人俱在,又发作不得。郁气之下,怒哼了一声,点指几位夫人,对少年道:“这是你二娘,这是三娘,这是五娘。好了,都回去罢。” 少年一一行过礼,恭敬道:“见过二娘,见过三娘,见过五娘。” 三位夫人也不睬他,脸色阴沉着扬长而去。 接下来便是丫鬟下人们上前给少年行礼。 最先一位便是看守门房的老人。他咧嘴笑着走上前来,作揖道:“少爷好,老头子名叫宝柱儿,是府上守门的门房。” 少年见如此年迈老者反来给自己行礼,心中委实不安,忙道:“老人家,使不得。”随即喊道:“富贵儿,快,扶我起来。” 富贵儿应了一声,上前将少年扶起。 少年面色诚恳,语气郑重地道:“这些天来,幸蒙诸位看顾,不胜感激。大家就不必通名行礼了,日子久了,自然晓得,都回吧。” 宫老在旁瞧得心下欢喜,暗暗点头。 待众人都去了,宫老瞥了眼侍立于少年身后地富贵儿,不悦道:“夯货,你他娘的咋没走?” 富贵儿道:“少爷行动不方便,俺得在这照顾着。” 宫老摆摆手,骂道:“滚滚滚。”刚骂完,又忙叫道:“等等,别走远了,就在门口守着,不许放人进来,去吧。” 富贵儿应了声便去了。 宫老瞧了少年一眼,见他正神色怡然的望着远处绵延无际地大山。便走去长凳边坐下,与少年并肩遥望远方,皆默然不语。 本以为那少年会有许多问题要问,岂料过去半个时辰,宫老己然瞧的双目酸涩,可那少年依旧神色恬淡,一语未发。 宫老咳了一声,问道:“冷吗?” 少年收回目光,将手递给宫老,说道:“不冷的,你摸。” 宫老没去摸,转头看向远处,小院重归静默。 又过多时,宫老终是按耐不住,说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哪里磨出来的性子?你就不想问些什么?” 少年道:“问什么?” “你不是想问我是不是你爹吗?” 少年道:“我已知你不是,干嘛还问?” 宫老双目圆瞪:“是哪个夯货告诉你的?” 少年笑着伸出手来,说道:“你摸。” 宫老有些难为情,略一沉吟,这才抓起少年白皙的手,一握之下竟然冷若冰雪,不禁急道:“你这孩子,冷也不说,冻坏了可怎么办?” 少年抽回手去,笑道:“你不是我爹。我让你摸一摸手上是冷是热,倘是做爹的又怎会难为情?” 宫老当即默然。 夕阳渐斜,余辉拉长二人脚下的影子。 少年道:“我是腊月初七那晚,被您与富贵儿哥救回府上的。想来我为何昏迷,您老也不会清楚了。” 宫老急忙辩解道:“哪里是救回来的?你是我拜山神求来的。说起来,你正经是山神的种儿,山神才是你亲爹,我算是养父。” 少年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宫老见少年并不如何相信,又道:“富贵儿可以作证。那晚我与澹台老儿对骂到半夜,他骂我绝户,我气不过,便记起来富贵儿经常挂在嘴边的拜山神。” 少年静静听着。宫老继续道:“你说这山神有多灵?富贵儿娘三十几岁还没怀上,自打富贵儿爹拜了山神,立马就有喜了。听他说的这么灵,我也拜了拜。没成想刚拜完,你便顺着河水漂来了,你说神不神?真他娘的神。” 少年道:“是躺在棺材里漂下来的?” 宫老把眼一瞪,急道:“富贵儿那夯货告诉你的?” 少年笑起来:“是我问他的,富贵儿哥为人老实,不会骗人。” 宫老骂了一句他娘的,有些悻悻然。 少年道:“兴许是家里人当我没救了,把我装进棺材里投了河呢?” 宫老摇头,认定道:“绝无可能,咱们这儿但凡死了人,都要埋进城南的祖宗陵。再说,满城同吃一河水,谁敢把你投河?” 少年道:“兴许是住在上游的人家呢?” “更没可能,上游绝无人家。” 少年无奈摇头,不愿再与老人争辩。 宫老见他仍不信,便指着远方问道:“那是什么?” “山呐。” 宫老又指向另一边,问道:“这边呢?” “还是山。” 宫老拍拍少年肩膀,说道:“你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整个人间了。天下只有这么大,世上也只有这一座城而已,哪里还有别的人家?” 少年愣住了,半晌才道:“那,山外呢?” “山外?”宫老手揽胡须,作一幅高深的模样,笑道:“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一切就都明白了。” 少年点点头,听宫老讲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原本大到无边。城池森布,氏族林立,繁荣至极。直到有一天,战争爆发,战火波及每一寸土地。就连八大姓也被卷入其中,自身难保。仙神攻伐纵横,妖魔折冲南北,烽火一月连摧三州,天下骇乱。星辰为之陨落,沧水倒灌。大岳折峰,天摧地陷。于是,这万万里土地,花花人间,便只剩下了这一座孤城,方圆百十里许,不足万户人家。” 少年听完,沉默良久,不知该不该信其所言,问道:“照此说来,天地倾覆之后,这世上就只剩下咱们这一座城了?” 宫老叹出口气:“是啊,就只剩下这一方净土了。你瞧生活在这里的人,不论过的好坏,每日都是乐呵呵的,这便是感念劫后余生之德啊。” 少年遥望远山问道:“那您不觉得太闷了吗?天下这般小,一眼便看尽了。但人生漫长,接下来再看什么?” 宫老哼了一声:“我看你是太清闲了,寻常人哪有时间看这看那?” 少年哑然失笑,道:“古人常叹天下之大,如何如何。总想给天寻个涯,给地寻个边,这下好了,倒少去一桩人生憾事。不过话说回来,这天涯地角究竟长什么样?您老给讲讲。” 宫老摇了摇头道:“这个......还真没见过。” 少年不解:“翻过山去,不就看到了?“ 宫老同样是不解:“看它作甚?便是看了,又能多个啥?这日子就不过了?” 少年道:“兴许,山外还有另一番天地呢。” 宫老瞥了少年一眼,甚觉好笑:“都告诉过你了,普天之下就只剩这一座城了,哪还有什么山外天地?你眼下只管养好身子,少去想些旁的。” 少年望向远处高耸的山脉,缄默不语。 宫老道:“听小娥那丫头说,你失忆了?” 少年点点头。 宫老呵呵笑道:“这就对了。你并非是失忆,而是本来就没有记忆。你是山神送子,就如刚出世的婴儿一般,哪来的记忆?” 少年略一思忖,反驳道:“就算是山神送子,也该像富贵儿娘那样,十月怀胎。又怎会装在棺材里,顺水漂下来?” 宫老托起颔下花白的胡须给少年观瞧,说道:“我都是黄土埋到头的人了,不中用啦。” 接着长叹一声,又道:“还有一事可以为证。城里有位郎中,医术高绝,他为你诊脉时曾言明,说你非是凡人脉象。我琢磨着也对,你既非怀胎所生,必然不是凡人。因此我才说,你是山神的种,而我只能算作你的养父。” 少年张口欲言,后又闭上,不知如何作答。 宫老道:“我既是你养父,便由我来为你取个名字,如何?” 少年思量道:“不论如何,我这条性命正经是被老人家所救。这段时日,也确是靠老人家养护,才得以活命。他今要做我养父,倒也说的过。”于是点头同意。 宫老捋着胡须,皱眉思索起来。过了半晌,忽然目露神采道:“有了。” 少年向老人看去,静待下文。 宫老笑道:“你可知道这片山是什么山?” 少年摇头。 宫老道:“此山名为关山。你既是山神的种儿,便随了山神的姓氏吧,叫做关人,你看如何?” 既是长辈取名,少年自然没有异议,点点头,便也认下了。 只是,关字通棺,不是吗? 关人?棺人? 第六章 神游 除夕日,清晨。宫府内外,已遍结华灯。 关人不甚爱繁华,因而身边只留了富贵儿与小娥为伴。 小娥手巧,裁了一篓窗花,张贴在家壁与窗棂上,眼瞧着,便觉节庆气氛格外浓烈。 “少爷,这样子行吗?”小娥扶好一张剪纸,问关人意见。 关人目下依旧无法自行站立,坐在院中长凳上。时下天寒,便铺了一层绣垫。他拿手比划着,不时喊上一句,往左一点,过了过了,再靠右些。 小娥性情温顺,总能笑的十分甜美,每日里与少爷聊聊天,听少爷的吩咐做些小事,如此便觉很好。 她笑着问关人:“少爷,今儿个外面好热闹呢,您要不要出门瞧瞧?” 关人拍拍自己的双腿,语气无奈道:“的确有些闷了,可惜眼下行动不便,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也省去大家的麻烦。” 富贵儿道:”少爷,你要是想出门瞧热闹,俺就背你去。不管是哪,俺都能把你背去,俺有力气。” 关人笑笑:“还是算了。我不爱繁华,也不愿瞧什么热闹。不过是想随意走走看看,把这座城走上一遍,瞧上一遍罢了。” 富贵儿道:“这有啥难的,俺背你走一遭就是了。”说着,便要扶关人起身。 关人急忙摆手制止:“富贵儿,你听我说。这座城虽说不大,却也不小,真要背上我走一遭,想必得费不少功夫。况且我身子尚虚,实在禁不起折腾。不如等我身体痊愈,到时由你带路,咱们再去走逛一逛。” 富贵儿仍不肯放弃,执意道:“少爷,你放心,俺走路稳当,不会颠到你的。” 面对这番好意,倒叫关人有些头疼起来,心道:“这家伙,还真是一根筋呐。”正为难间,忽地心念一动,问便:“富贵儿,你对城里熟吗?” 富贵儿一拍胸脯:“咋不熟嘛。俺常在外头跑腿儿,城里的每条街道,每条巷子,俺都熟。门面铺子,俺闭着眼都能找见。” 关人一拍手,叫道:“那好,你就一条街一条巷的讲给我听,咱们权当是神游了。” 富贵儿问道:“啥是神游?” 关人道:“你用嘴说,我用耳听。你说到哪儿,我便在心里把你说的地方走一遍,这便是神游。” 富贵儿听了,仍是一知半解,索性不再追问。理了理思绪,便从城南开始讲起。共几道长街,几条深巷,是曲是直,作何名称,街面开几间铺子,做哪种营生。凡此种种,事无巨细,尽一一道来。 富贵儿讲的极有条理。关人靠在长凳上,闭目听着,若非他不时发问一二句,富贵儿还当他是听的乏了,睡了过去。 富贵儿讲米铺,便讲三开的阔气门店,屋檐向外挑出丈许,用以遮阳遮雨。讲到酒铺,便讲店内设瓦缸几口,门前竖旗杆,挂彩色幌子。 关人听闻,心中自然呈现出对应场景,巷道纵横,门市排布,分明目睹一般。 小娥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只是隔些时候便去端几杯茶来,给二人饮用。富贵儿接了茶,也不顾烫嘴,一气喝了,又继续踱步讲起来。 日头缓缓升上中天,在三人脚边投下各自身影。待富贵儿讲完,时候已过晌午。下人送来的饭菜,也早已冷掉。 关人合眸沉寂了好大会儿功夫,待睁开眼来,却道出一句莫名的言语。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路走起来,有些别扭啊。” 小娥以为自己听差了,小声问道:“少爷,您怎么了?” 关人皱着眉头,愣愣的想着什么,半晌才道:“小娥,你平时走路快吗?” 小娥道:“有急事便走的快些,无事便慢些。” 关人又问:“富贵儿,你走路快吗?” 富贵儿道:“少爷,俺步子大,走起路来比旁人都快。” 关人一拍大腿,恍然道:“这就是了。富贵儿,你晓不晓得柳条巷子长几丈?” 富贵儿挠挠头道:“百丈恐怕是有的,巷子口都刻着呢,不过俺不识字,不晓得有多长。” 关人看向小娥,问道:“你识字吗?” 小娥双颊微微泛红,点了点头,小声道:“大部分字是识得的。” 关人喜道:“这样,你跟富贵儿替我跑一趟,带上纸笔,将每条街巷,长几丈,宽几尺,尽数记下来。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待过了节庆再去吧。” 小娥点头:“放心吧少爷。” 时至傍晚,宫老差人来请关人前往主宅共进除夕家宴。 酒席宴上,宫老频频举杯,极为畅快。反观三位夫人,则面色多有不善,与关人谈笑间,也多是绵里藏针,话中有话。关人自是听得懂的,却不屑与妇道人家逞口舌之快,只是一笑置之。 宫老自也听得明白,但碍于节庆,不好发作。一等撤掉筵席,便以关人身体未愈为由,不再留他一同守岁。 关人倒也乐得如此,当即行礼告退。 晚间。 富贵儿与小娥侍奉关人睡下后,便悄悄的退出门去。小娥备好纸笔,富贵儿打起灯笼,二人就此出了宫府,一路往城南古牌楼行去。 终归是节庆,一番热闹满城。 各家各户门前皆挂灯笼,爆竹之声此处方歇,远处又起。 时候不久,富贵儿二人便已来到位于此城最南的栖鸿街。 富贵儿打着灯笼,火光映亮了街头古碑上的文字。 久历风雨,碑已剥蚀。栖鸿街三字,因字体较大,篆刻较深,故而极好辨认。另外,街长一百一十六丈五尺,宽五丈,等字样亦能辨别。而其余小字,因风化严重,早模糊了去。 小娥将碑文抄录到纸上,便又同富贵儿赶往下一条巷口。如此奔波一夜,直至鸡鸣方回,却也只是走遍了小半座城池,若要抄录完全,怕是还要两个整晚才行。 天光亮起,小娥与富贵儿照常侍奉关人起居。 今日乃是年节正日。按照风俗,初一这天当休养生息,不必劳作。于是府中丫鬟下人,也只是做些端茶递水的轻巧活儿。 两人熬了一宿。富贵儿体魄健壮,倒与平时无异。小娥则显得有些神情委顿,困乏无力。关人问起,小娥便借口守岁,企图蒙混过去。 关人盯着小娥默然瞧了半晌,直将她瞧得心里发毛,这才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别处。 小娥松了口气,刚要去擦额边的细汗,关人的声音蓦然在她心头响起:“快去睡会儿吧,往后不准再半夜出去抄碑文了。”顿了顿又道:“害的我也一宿没合眼。” 小娥委屈的呢喃了一声:“少爷。” 关人柔声道:“好啦,熬了一晚,也确实辛苦你了。去把抄录下来的碑文拿来给我,就去歇着吧。” 小娥深深的看了关人一眼,回房去取抄录的碑文。 碑文交到关人手上,足有五页多。纸张干净,没有折痕,字体工整好看。 关人命小娥回房歇着,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翻阅纸张。他颇具心力,将所抄录的文字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便已牢牢记住。 他打量着自己的双腿,估算步子的距离。随即合了眼,小半座城池蓦然浮现心间。虽是凭心所构,却无异于亲眼目睹。 心中世界泛起一圈涟漪,栖鸿街头蓦地凭空出现一位少年公子,身材相貌皆与关人无异。 那公子左右打量着街边铺子,伸出手来抚摸墙上的青砖,一切感受浑如实际。 这半座城池之中没有居民,便只有他一个人放步行走,却又显得不大真实了。 最初,他每一步只迈二尺四寸,走完整条街刚好三千一百零七步,与街长暗符。 待到神游第三条街时,便已能够随意放步,不必再刻意控制步子大小。 而当迈入第七条巷道,心感行路有些慢了。心念一起,巷道首尾之间倏地连出一线残影,一息未落,身形已穿越了整条长巷。 他便如寻到了一桩十分惹人的有趣事,一念落下,一念又起。半座城池,大街小巷,尽是他一人身影。 念头一动,身形连闪,眨眼之间已来到了城中最高的望江楼上。 因是半座城池,便不知那一河寒水要流往何处。 刻下,正是日照当空,天光耀眼。少年伸手一指,向西方一划,整个天际忽地暗了下去,河水之中映出夕阳的影子。 一片天下,半座城池。河水澹澹,日薄西山。望江楼上只此一位少年。他痴痴的远眺着绵延无际的关山,心想,定要去山外看一看。 第七章 遇刺 转眼数日,期间小娥与富贵儿花了两日功夫,终将余下碑文全数抄录下来。 自此,关人心中已然能够构建出整座城池的样貌。 这日一早,宫老带领着几名匠人,来到了关人的小院。 听宫老说起,这几位都是城里颇有名的木匠。此来,便是要为关人打造一张能够推行的四轮木椅。 几位工匠询问了关人的意见,定下尺寸,便开始着手打造。 宫老因有事忙,只逗留了数刻,便自行离去了。 关人吩咐小娥备好茶水,之后便与几位工匠随意攀谈起来。 关人招呼道:“几位大叔,若是口渴就知会一声,茶水已经备下了。” 最为年长的木匠,畅笑道:“哈哈,小哥儿客气了,咱们来时已经吃饱喝足了。” 关人也不勉强,问道:“大叔,这打造四轮木椅的主意,是谁想到的?” 老木匠用墨斗在木板上弹出几道笔直的线条,说道:“打造四轮车的手艺一早就有了。咱们做木匠行的都奉公输班为祖师爷。公输子那一身本事可大了去了,咱们能学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相传公输家打造出来四轮车,无需人力便能前行。” 关人奇道:“这是为何?” 老木匠摇摇头:“那谁晓得。天地崩坏之后,公输家的技艺也就此失传了,咱们也只能是比照着做做样子罢了。” 关人心念一动,问道:“大叔,你去过山的那一边吗?” 木匠一时未能会意,问道:“哪儿?” 关人拿手一指远处绵延的关山,说道:“山的另一头。” 木匠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不是关山吗?去那儿做什么?又没人在那里修房子。” “不是要你去修房子,你可知关山后面有什么?” 木匠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啥都没有吧。” “那是,空的吗?” “空的?” 关人道:“什么都没有,可不就是空的?” 木匠把手一挥:“欸,管他呢。反正历经浩劫,外面啥也剩不下了。你没见,连太阳都是贴着关山落下的嘛?” 关人叹了口气,道:“原来大叔也不晓得。” 木匠道:“晓得也好,不晓得也好,有甚大用?大叔才不去想那些东西。咱们呀,只管过好眼下的日子,莫去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见关人不再开口,木匠奇道:“小哥儿问这做甚?” “想去。” 木匠一惊:“去那儿做啥?” “只是想去看一看。” 木匠神色严肃起来:“那等地方也是随意去得的?危险的紧呐。” 关人眼中一亮,道:“这么说来,有人去过喽?” 木匠直摇头:“那等凶险的地方,谁敢去?” 关人吩咐小娥奉茶,随后与几位木匠边喝边聊起来。 关人问道:“既然没人去过,又怎知那里凶险去不得?” 木匠辩驳道:“若是没有危险,怎地大家都不敢去?再说了,明知山外已经陷的剩不下什么了,去了又能怎样?这日子不照样还得过下去?” 关人忽然没了追问下去的兴致,心觉一阵孤独。如同雀群里混入了一只山鹰。它总想振翅往更高处飞一些,逢到此时,雀群便收拢了羽翼,并告诉它地上的谷子已经够吃了。但有谁知,山鹰生来便已身许青云,如何会受厚土所困。 傍晚前,关人坐上四轮小车,由富贵儿推行,小娥随在左右,一同去了主宅。 一路上凡有丫鬟下人见了,纷纷向关人行礼,倒令关人有些过意不去。 进到主宅,先去拜见了三位夫人。虽知不会有好脸色看,却是他一早承诺下的。待身体稍好,要一一登门请安。 再去见宫老时,被丫鬟告知,老爷正在书房会客,于是只好先回。 中途路过一处花园,瞧见七八名下人正手持木棒铁铲,将一头两翼乱扑的大鸟围在中间。有人不时的用木棍杵那大鸟一下,随之而来的是那头大鸟凶戾的嘶鸣。几名丫鬟则站在稍远处观瞧,神情兴奋又有些怕。 四轮小车被富贵儿推行至人群边,关人瞧见大鸟的羽毛上已透出连片的血迹。它虽叫的凶戾,一双眸子里却闪烁着惊惧之色。关人瞧得不忍,开口道:“你们在干什么?” “少爷。” 众人闻声看过来,见是少爷,连忙问好。 关人指着那头凶禽问道:“哪来的?” 一名下人回道:“少爷,这头幼雕伤了翅膀,掉进了咱家院子。” 关人瞧着那只幼雕不住的后退躲闪,走不稳时,扑一下翅膀,一双眸子却始终满是戒备。 关人道:“富贵儿,推我过去。” 一名下人急道:“少爷,可使不得呀,那是一头凶禽,厉害着呢。” 富贵儿也道:“是呀,少爷。俺听人说,一头长成的大雕,能用爪子将人撕成两截。” “不碍事的,推我过去。” 下人们纷纷拦着:“可不敢呐少爷,要是伤到了........” “是呀少爷。” 关人仰起头来,斜阳透过树杈在他的脸上投下驳杂的阴影,他看向身后站立着的富贵儿,示意推他过去。 富贵儿看到关人望来的眼神,心头突感不适。猛然想起了关人初醒那日,莫名的被一股寒意惊退数步,当下有些紧张:“少爷,要不还是别过去......” “不不!推我过去。” 不知为何,这一次,竟没有人再说话。 富贵儿推着四轮车缓缓前行,那头幼雕扑打着翅膀缓缓后退。 关人分出一缕意念直透幼雕体内,二者虽无法用言语交流,不过情感与用意,却能互达心底。 幼雕感受到了关人的善意,逐渐安静下来,炸起的羽毛也缓缓服帖下去。 四轮车停在幼雕跟前,丫鬟下人凝住呼吸,睁大眼睛不敢出声。 关人伸手在幼雕的颈下轻轻抚摸,那凶禽竟微微闭起眸子,显然十分受用。 一群下人看得啧啧称奇,不明白适才通体炸毛令人不敢近身的猛禽,眼下怎地如此温顺起来。 一直忙到掌灯十分,关人才将那头幼雕受伤的左翼包扎好。这凶禽对关人以外的颇有些提防之意,因此富贵儿与小婵只得远远瞧着,无法插手帮忙。 往后的日子,关人闲暇时便读些书,或去心中构建出的世界走走瞧瞧,望江楼上背着夕阳吹吹风,除此之外便是逗弄那头幼雕。日子过的倒也不乏生趣。 再转眼,已是上元佳节。 数日前便听小娥说起这元夕灯会,如何壮观,如何热闹,要去赏灯猜谜。 听她一连说了几次,关人实在拗不过,便只好应了她。 用过晚饭,夜幕渐渐四合。关人坐上四轮小车,由富贵儿推着,三人便就出了宫府。 灯会沿河排布,却又数望江楼一带最为繁华。 一路上,所见皆是前去赏灯的人,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十分热闹。 一群孩童举着鱼灯追逐着从关人身旁越过,眨眼间已跑的老远,他们笑得欢快,不见一丝烦恼。 小娥道:“少爷,咱们去猜灯谜吧?很有意思的。” “好啊。”关人许是受了那群孩童的感染,一时兴致颇高。 “那少爷可得将灯谜全部答上来,到时我想要一只小兔子。” 关人笑道:“想要兔子还不容易,我让富贵儿给你抓一只。” 小娥皱起一张小脸:“我只要少爷赢来的。”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来到望江楼一带。一些少男少女,在水边放掉他们许过愿的河灯。水流将火光带向远方,满河星星点点。 抬眼看,望江楼上层层灯火,十二角飞檐分别綁系了绳索,向四方延伸开去。绳索上间隔丈许便挂置一枚花灯,蜿蜒如长龙一般,蔚为壮观。 小娥指向不远处一座搭建起的彩楼,兴奋道:“少爷你快来瞧,那边有猜灯谜的。” 关人瞧去,只见红红绿绿的彩楼前已聚满了人,心想这丫头倒是个喜欢热闹的,嘴上应道:“那便过去瞧瞧。” 小娥‘嗯’了一声,当先跑去,如同一只脱笼的小雀儿。 待富贵儿推着关人走近时,小娥已与那位摊主攀谈起来:“你家有兔子吗?” 微微发福的中年摊主道:“有啊。小姑娘,只要你连中五盏灯谜,我便送你一对兔子。若猜不中的话,须得买我一对灯笼。” 小娥笑道:“不是我猜,是我家少爷猜。”说完看向关人,灼灼的目光中尽是期许之色。 关人望着彩楼上挂起的一排排花灯,打算挑一枚揭开谜面。 猛然间,忽觉身后出现了一股浓重的杀气。他面上笑容一凝,正待回头去瞧,陡然一声破风之响,一枚箭矢隐没在人声嘈杂之中,朝关人所在的方向射了过来。 关人心头一惊,双拳猛然握紧,一股无形的心念之力倏地荡开,竹制的彩楼骨架一阵吱呀作响,彩楼摇晃,花灯乱摆。破空而来的箭矢速度一滞,便再也不得寸进,生生定在弓弦之外三丈处。 嗖嗖嗖,弓弦连震,又有三枚箭矢破空而来。 关人额上已见汗水,指节握得发白,许是耗掉了太多心力,颅内一阵炸疼。三枚箭矢又至,关人不得不拼尽全力相阻。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额上青筋暴露。精神震荡之下,令他双耳嗡鸣。 彩楼摇晃的更为剧烈,人群担心垮塌,瞬间如潮水退散。 一股念力猛然荡开。灯芯齐齐爆裂,引燃排排花灯,整座彩楼瞬间燃烧起来。 灯芯爆裂之时,三枚箭矢的破空之响嘎然而止,倏然定格半空。 彩楼失火,满街尽是逃命叫嚷之声。 远处一名斗笠客,瞧着四散奔逃的人群,自知再无下手的机会。于是悄悄地收了长弓,快速远遁。 富贵儿已将关人推行至一处宽阔地带,问道:“少爷,咱们还要继续赏灯吗?” 关人硬抗住头颅炸裂地莫大苦楚,尽力使声音不至太过颤抖:“我有些,乏了,回.....府。” 话刚说完,关人头一偏,就此昏睡过去。浮于半空地四枚箭矢,随之齐齐坠地。 次晨苏醒,颅内仍有余痛。 关人想起昨晚的事来,甚觉怪异。 一来,他整日待在府上,与人无怨,又有谁会动念杀他? 二来,昨晚是他首次出府,而那名刺客携弓出现,显然对刺杀之事早有预谋,必不是临时起意。 如此想来,那几发箭矢多半不是射向他的。那么,刺客所要刺杀的究竟是何人呢? 关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彩楼燃起大火,他周围的人皆仓惶逃散,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蓦地浮现在关人眼前。 他一张一张看去,都是惊慌的模样。 看了半晌,仍旧理不出个头绪。他想,既不是冲着他来的,便暂时不去想它了吧。 第八章 樊不凡 四月间,气候渐暖,茶花次第开遍。 “我都已能站起身来走路了,你还要等到何时才能举翅高飞呢?”庭前,关人轻抚着幼雕的脖颈,与那凶禽说着话。现如今,他的身子已经大好,便总想在庭院间走动走动。 小娥从主宅那边回来,替宫老带了话:“少爷,贤人书院这几日就要开学了,老爷问您要不要去。” 关人拍拍幼雕的脑袋,随口道:“眼下都已经四月了,怎地这么晚才开学授课?” “这个,小娥倒是听旁人说起过。听说山长家中近几个月来,闹得很凶,直到前些日子才有了些缓和。” “哦。”关人点点头:“这位贤人书院的山长现有多大年纪?怎地连家事都处理不好?这样也能收到学生?” 小娥解释道:“山长澹台公现已年过古稀,既是澹台家的现任家主,也是咱们尖城的城主,很有威望的。” 关人心力极好,立时便记起宫老曾与他提及过的澹台老儿,当下笑道:“便是那位常与老爷子争粉头的老人家?” 小娥诧异的‘啊?’了一声,俏脸通红:“少爷该不是听差了?澹台公为人刚正自尊,素无放荡,怎会做出那等败风化的事来?” 话一出口,小娥便即察觉到自己失言了。照他所讲,岂不是说自家老爷行事放荡、有伤风化?当下低声道:“少爷,小娥说错话了。” 关人只是一笑,并不怪罪。 眼见富贵儿担了水从院外走来,关人叫道:“富贵儿,你来,我有事问你。” 富贵儿应了一声,放下水桶:“啥事啊,少爷。” “那位贤人书院的山长澹台公,究竟是个怎样的为人?” “哦,澹台公啊,大家都说他是一位正人君子,口碑很好的。” “那与老爷子争.....咳咳,与老爷子不睦的是不是这位澹台公?” 富贵儿道:“澹台家有三房兄弟,老爷只与澹台家的二老爷不和。澹台公是长房老大,与老爷倒没过节。” 关人噢了一声,这才明了。随即闲聊起来:“听小娥讲,澹台家最近闹得很凶,你知不知是为得什么?” “听说是澹台家的三老爷逼迫澹台公卸任,好立自家儿子做新家主。” 关人道:“就算澹台公年迈,新任家主也该从长房中选,怎会轮到他三房?” 富贵道:“澹台公是老来得子,现如今才十九岁年纪,是个被娇纵坏了的,不能服众。三房生的儿子,年纪就大的多了。书读的好,人也谦和,很多人夸。因此澹台家的三老爷,一直想替儿子争一争。” “我懂了。”关人忽然想起元夕遇刺之事。心中猜测,此事兴许与澹台家两房相争有关。 富贵儿道:“少爷,没事的话,俺先担水了。” “去吧。吃过晌午饭,咱们去贤人书院瞧瞧。” 小娥雀跃道:“少爷,您要去入学吗?” “不,只是瞧瞧。” 吃过午饭,三人便就前往了位于城北书香街的贤人书院。 途经一座分界南北城的石桥。关人一行已来到桥心,忽见一架马车,从对面桥头狂奔而来。 “少爷危险。”小娥吓得花容失色,急忙去拉关人衣袖。 马车奔至关人身前数丈远处,车夫一拉缰绳,那匹马长嘶一声,四蹄抵地停了下来。 车夫坐在车辕上以鞭指向三人道:“喂,好狗不挡路,赶紧让开。” 关人眯着眼,向马车内瞧去。 原本外头人是万难看到车内情形的,不过眼前这架马车的轩窗上并未遮帘子。倒也不是将布幔拉到了旁侧,却是根本未设车帘。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瞧你倒像个十成的狗腿子。”小娥是个有脾气的,见不得自家少爷受辱,手指车夫凶凶地骂道。 富贵儿挽着袖子,便要上前。刚迈出两步,便被关人喊停:“干什么?” 富贵儿道:“少爷,他骂你,俺过去揍他。” 关人往桥边靠了靠:“算了,咱们让他一回。” 那名车夫见三人靠向桥边,登时得意的哼了一声,一副算你识相的跋扈模样。 马车辘辘的从三人身旁驶过,富贵儿往车内瞥了一眼,见到一位年轻男子正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身上穿戴极为朴素,一身粗布麻衣而已。 富贵儿道:“少爷,车里坐的就是澹台瑾。” 三人继续前行,关人问道:“澹台瑾是谁?” “澹台瑾就是澹台公的儿子。这家伙果然是被纵容坏了,底下人骂了咱们,他管也不管,却还有心睡觉。活该他做不成家主。” 关人拍拍富贵儿的肩膀,笑道:“呵......人家是装睡的。” 富贵儿一凛:“那更可恨。” 不多时,三人已来到书香街。 整条街并不长,除去一座占地较广的书院之外,街面最多的便是书铺,林林总总十余间。 书院门前,所见尽是前来报学的年轻人。 小娥雀跃道:“少爷,咱们进去吧。” 关人愈发瞧出这丫头是个喜闹不喜静的性子,说道:“瞧瞧就行了,又没打算入学。” 小娥嘟起嘴来,微感失望。 关人拿手指了指书院门前负责登记姓名的中年管事,对小娥道:“瞧见了吗?你跟富贵儿待在这儿,等报学的人走了,去把那人留下,我有事要问他。” “那少爷你呢?” “我去对面这家书铺瞧瞧,到时让富贵儿过来喊我。” “知道了少爷。” 关人迈步走向一间名为石砚斋的书铺。 入得门去,正见一年轻男子端坐柜台,二十许岁年纪,小眼,微胖,大袖儒衫,手捧一卷书籍正看得入神。 关人喊了一声:“掌柜好。” 那掌柜缓缓抬头,一对精明小眼自高举的书卷后头探出。 “掌柜的......” “住口。”掌柜厉声道,着实将关人吓了一跳。他将手中书卷轻轻摊在桌上,面有不善道:“你喊本先生什么?” “喊你掌柜的,有何不妥吗?” “粗俗”。掌柜喝了一声,站起身来:“掌柜的,掌柜的,除了喊掌柜的,就不能喊一句先生?” “这......”关人一怔,随即不快道:“我可是来照顾你家生意的,有你这般与客人逞蛮的吗?” “嘁。”掌柜的撇撇嘴,口气却软下几分:“生意嘛,本先生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无论做谁的生意,定要本先生高兴方可,否则这书嘛......“掌柜一挥袍袖:“不卖。” “诶呀?”关人当真要被气笑了:“你好有宝吗?我去别家店买,会买不到?”说完气冲冲的便要离去。 “慢着。”掌柜的似是出言挽留,但听口气却又有几分硬板。 关人不愿再与他纠缠,抬腿便走。 “哎哎哎.......”掌柜的急忙去追:“还请留步,请留步。” 追上去,一把拉住关人手臂,满面笑容堆垒。 关人心头生恶,急道:“快放手,放手啊,放.......好好好,我不走,你快放手吧。” “呵呵......”掌柜松开手笑道:“方才确是本先生有错,失礼之处请勿见怪,呵.....请勿见怪。” “失礼?简直是无礼。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这便走了,莫再阻拦。” “慢慢慢。有话好好说......” “无话可说,告辞。.......哎哎哎,你又扯住我做什么?放手。” “休得动怒嘛,还请听本先生把话讲完。” “你烦不烦?不买便是不买,再做纠缠也是无用。” “哎呀?”掌柜一脸诧异之色:“你是如何晓得本先生尊号?” 关人早已不胜其烦:“我说老兄,你我初次见面,我如何能知晓你老兄的大名?你莫再纠缠我了,我住的远,现下得走了。” “哈哈,不错,本先生大名正是樊不凡。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已满城皆知,唉,真是惭愧啊。”掌柜摇头大叹惭愧。 “好名字!你老兄也果是不凡了。好了,现下你的大名我也知晓了,快些放我走吧。” “欸,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虽一介无名,远不及本先生这般声名在外。不过,本先生胸怀宽广,自愿屈尊降贵与你结识一番,速速报上名吧。” “老兄,别闹了,再纠缠下去,天都要黑了。” “......” “你放不放?再不放,我可要动粗了。” “......” “呼......你有种。告诉你倒也无妨,我名叫关人。” “啊,原来是小关呐。你我皆为读书人,算起来都是孔门弟子。见了前辈,怎地都要尊一声先生吧?若非你进门时喊了一声掌柜,本先生又怎会与你动怒?” 关人闻言失笑,方才这掌柜多番蛮横无理,竟是为此。心想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性情乖张,行事古怪之人?不禁叹道:“你本就是这家店的掌柜,却不许人家如此称呼,岂不是要时时的与人争执?这生意倒不如不做的好。” “粗俗!身为读书人,一身浩然,两袖书香。做掌柜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是时时刻刻与钱财打交道的人。我辈儒生的手浸透了书香墨香,怎能再去沾染那些铜臭?” “那你卖书,不收钱的吗?” “粗俗!所谓经史子集,皆是先贤之心血,往圣之绝学,能用卖的吗?” 关人听他讲的入情入理,以为自己小人之心度人了,不禁歉然道:“原来老兄是赠书予人,倒是误会了。” “粗....,倒也,倒也不是赠书,多少也收些钱的。”樊不凡伸手指向柜台上的一口木箱,其上刻有‘温故知新,一字千金’字样,说道:“呐,钱都是投进木匣里,本先生是从不碰钱的。” “好了,本先生阁下,你放开我。我呢,也不去别家买了,便照顾一下同为读书之人的生意,如何?” 樊不凡不满道:“什么本先生阁下?不成体统。这样,你尊我一声先生,这里的书,你能带走多少,便送你多少。本先生今日就赠一回书,如何?。” 关人不为所动,兀自走到书架前取书翻阅:“既是照顾生意,定是付钱的。你不说也就罢了,我叫你一声好听的,权当哄你开心。但你开了口要赠书,我便不叫了。” 樊不凡打量关人一阵,嘁了一声:“还挺倔。本先生告诉你,这先生二字,今日你叫定了。” 关人依旧翻书:“你纠缠人的本事,我是怕了的。不过,我既说了要照顾你家生意,必是不叫的,你白做纠缠,徒然无用。” “哈哈哈,笑话。”樊不凡上前拉起关人衣袖,说道:“随我来。” 关人被樊不凡强行拉往楼上,木梯被二人踩得噔噔作响。 “喂,我还没挑完......” 上到二楼,万卷书画入眼,关人不禁一怔。 樊不凡瞧他看得呆了,心中大快,笑道:“怎样?傻了吧。” 关人盯住墙上一幅兽皮古画瞧了半晌,急忙走近细看。 “这是?地图?”关人惊道。 “不错。这是一幅宇内山海图,天崩之前的人间就是这副样子。” “一条山脉蜿蜒了半座天下,一个国,竟这般小?” “哦,那座山是昆仑山,号称万脉之祖嘛,自是大到不可想象。你手指的国家,名叫大幽国,算不得大,由南到北,也就七八十年。” “七八十年?那又如何?” “徒步,有个七八十年,也就走完了。” 关人一惊:“那是很大喽!” 第九章 中土十国八大姓 樊不凡伸手一指,又一圈,圈出一片地域,说道:“这里是中土十国。原是上古八大姓的祖地。这上古八姓,你该是知道的吧?” 关人摇摇头:“倒是听家父提及过,却不知具体的分指哪八个姓氏。” 梵不凡有些诧异的看着关人,心道,这家伙怎地什么都不懂?只好为他解释:“这八姓乃是,姬、姜、姒、嬴、妘、妫、姚、姞。你瞧,这些字里都带有一个女字,意指尊女娲为八姓之母。” 关人点点头,露出了然之色。 梵不凡道:“这八大姓因迁徙之故,又分出诸多氏族。譬如,由姬水迁至轩辕之丘的轩辕氏,由姜水迁至吕地的吕氏。之后诸多氏族久经战乱,逐渐演化为中土十国。嬴姓赵氏建秦国与赵国,姜姓吕氏建齐国,姬姓公孙氏建燕国,此外还有楚国,魏国,四绝国等。共十国并举,时有战乱发生,百姓的日子很不好过。” 关人若有所思道:“这天地崩裂是否与中土十国间的战乱有关?” 梵不凡摇了摇头,断然道:“不会的。那场浩劫波及九州,连带四海。十国兵锋虽盛,但真正强大之处却是深居祖地的八大姓。如世居姬水之畔的姬家祖地,位居姜水边的姜姓祖地。这八大姓底蕴之深,锋芒之盛,怕是连上古仙神都要避让三分,远非迁出去的十国可比。但面对那场灾变,就连八大姓也是自身难保。由此可见,那场荡平人间的浩劫,绝非举一国一族之力便可作为的。” “兴许,人间并未就此覆灭呢。” “什么?” “当年那场浩劫,或许并未将一切都毁去。” 樊不凡笑了起来:“天地倾覆,人间破灭,这话又不是本先生说的。那是老祖宗亲眼目睹,又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是你一句话就能改变的吗?” “那你可曾去过山的另一面瞧上一眼?” “本先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那做什么?” 关人道:“去看一眼,是真是假自然真相大白。” 樊不凡嗤笑道:“这不就是真相吗?你还想要什么真相?非得亲眼瞧过才死心?” “少爷,你在这里吗?少爷?”楼下传来富贵儿的声音。 关人望向樊不凡:“你说的对,没亲眼瞧过,总不好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心,告辞了。” 刚要下楼,樊不凡道:“有人去过。” “谁?”关人一只脚已然踏上楼梯,闻言又缓缓收了回来。 “贤人书院的山长澹台公。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澹台公虽说去过,却未能如愿翻过山去,好险没死在半途。这关山远非你所见的那般普通,我劝你还是早早的断了这个念头。” 关人并未回身,静静地听他把话讲完,说道:“多谢提醒,眼下便告辞了。” 脚步声咚咚的下了楼去,樊不凡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若有闲暇,可找澹台公聊一聊,对你有好处。” 关人出了书铺,眼见书院门前已然冷清下来。不远处,小娥正同那位负责登记姓名的中年管事交谈着。 关人走近,向那人行礼:“先生好。晚辈想问一问,书院所授课程都有哪些?” 中年人当他是前来报名的学子,并不起疑,说道:“咱们儒家之学,首重德行。明礼第一,学识次之。乃以诗文经典、圣贤之学为授业之本。” 关人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不知书院里是否教授射箭?” 中年人抚须道:“射术乃君子六艺之其一,自然是教的。” “那书院里的弓箭是否有专人看管?可有过遗失的情况?” 中年人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便又恢复如常,哈哈一笑道:“公子此言何意啊?凡属书院财资,都是有专职之人看护的。” 关人‘哦’了一声,说道:“那先生可否带晚辈去书院的靶场看一看?” 中年人目光躲闪,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这个......此事且容我先去禀告执事。你们三人在此稍候,不要走开。” 关人再次行礼:“有劳大驾。” 中年人转过身去,眸子瞬间阴冷下来,随即迈步进了书院。 “少爷。”小娥轻扯关人衣袖,充满担忧的道:“我瞧这人有些古怪。少爷,咱们回去吧。” 富贵儿也道:“是啊,俺也觉得这家伙不像好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关人满不在乎道:“光天化日的,他能拿咱们怎样?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话虽如此,但方才关人确是感受到了中年人心中一闪而逝的杀机。 小娥见关人不以为意,只好另作打算:“少爷,等下我陪您进去,让富贵哥留下,倘若发生危险,也好有个报信的。” 富贵儿急道:“不成,你一个小丫头顶什么用?还是你留下,俺陪少爷进去,真要有事,俺也能顶上一阵子。” 关人笑道:“咱们又不是去跟人打架斗狠,你们这么紧张干嘛?” 小娥嘟起嘴来,煞有介事的模样,说道:“少爷,你没见那人看你时,眼神飘忽不定、目露凶光,心中定然有鬼。” 那名中年人进了书院,七拐八绕的来到一方水塘前。 塘边坐着一位少年,着一身素淡的粗布麻衣,正悠闲的持杆垂钓,表情恬淡。在他身后侍立着十余位魁梧的大汉。 中年人一路急行,望见少年,远远便喊:“谨公子,要出事啦。” 此际正有两尾鱼儿作势咬钩,被这声音惊到,登时翻身游走,扑起两朵水花。 少年恬淡的脸上霎时间满是怒色,目光阴沉。他站起身来,怒冲冲一脚将鱼篓踢下水塘,回身怒视着来人。 中年人被吓了一跳,停在二丈远处,不敢上前。 少年厉喝一声:“滚过来。” 中年人的腰杆不知不觉间便弯了,他吞了吞口水,走上前去。 “谨.....谨.....谨公子。” 少年嘴角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手指身旁一处地面:“来,来,站这儿。” 中年人唯唯诺诺听令而行。 少年笑着,两手搭在中年人的双肩,不也说话,只是瞧着他笑。中年人便陪着一起笑,只是笑容勉强。 忽然,少年笑容一敛,提起右足猛然踹向中年人的小腹。 ‘噗通’一声,中年人栽下池塘。紧接着便是一阵挣扎中的拍水声。 “谨......谨公......咳咳......”中年人呛了水,猛烈的咳了起来。 少年指着落水的中年人放声狂笑,似乎要将眼泪都笑出来。笑着笑着,神色陡然一冷:“你吓跑了我的鱼,就得给我抓回来。抓不到,就死在这塘子里好了。” “谨....公子,饶命.....饶命啊。”水塘很深,中年人的头颅在水中一浮一沉。 少年被这叫喊声扰的心烦意乱,弯腰捡起一颗鸡卵大小的石块儿,猛力向那落水的中年人砸去。落下时,偏了一些,于是又捡起一块儿,边掷边骂道:“狗东西,若不是你向我爹进言,说我贪奢,说我性燥。我又怎会做这粗衫持俭、钓鱼养性的狗屁事?你们让我这样做,我便这样做。让我那样做,我又那样做。可是澹台严那狗东西,还是要与我争家主。那我做这些,究竟有何用?有何用?” “谨公子,听我一言。”眼下虽已四月,但池水仍旧不暖,中年人牙关急叩,发着抖道:“谨公子,门外来了三个人,想进书院看一看咱们的靶场。” 少年不复先前声嘶力竭之态,淡淡的道:“人家想看咱们的靶场,你带他去不就行了?” “不只如此,他们还问起书院的弓箭是否有过遗失。咱们的事,恐怕......” “闭嘴。”少年喝道,随即瞥了一眼身后的那群壮汉,吩咐道:“捞他上来。” 第十章 跋扈 中年人被几名大汉出手扯了上来,阳光一照,冷暖交加,不禁一连打了数个寒战:“谨公子,那三人眼下还在书院门前候着呢。” 少年抚了抚发鬓,阴恻恻的道:“带他们过来。记住,要把那三人一并带来,一个都不许放走。” “是。”中年人应了一声,转身急去。 少年看向身边那群壮汉,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忽然露出笑容来。一面为适才下水捞人的几位壮汉整理着衣领,一面说道:“我能信得过在场诸位吗?” “公子。” “公子但请吩咐。” “公子的事,就是咱们的事。” 少年摆摆手,笑道:“我自是愿意相信诸位的忠心。不过.....”少年笑容一敛,森然道:“倘是被我发现,在场诸位中,有谁是替澹台严那狗东西卖命的。可别怪我没一早提醒各位,这口塘子里淹死个把人,不是顶容易的事吗?” “请谨公子放心,咱们的身家性命,一早便是您的了。” 少年笑吟吟的听着,忽然神色一变,扯住一名壮汉的衣领道:“我为你整理衣服,你紧张个什么?” “小的,不......不紧张。” “啧啧啧......你瞧你,口水吞个不停,还说不紧张?” 那壮汉噗通一声跪倒在少年面前,喊道:“公子,小的对您绝无二心啊,公子。” 少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将壮汉扶起:“捉弄你一下,怎地还当真了?” 那壮汉一愣,随即附和着巴巴的笑了起来,神情苦涩。 少年拍拍壮汉的肩膀,说道:“忽然很想吃口甜的。嘶......我记着你家女儿似乎很喜欢吃锦记做的红豆糕。这样,你脚力快,便替我跑一趟。买两份,代我送一份给你女儿。” 壮汉受宠若惊,忙谢道:“公子有心,小的替闺女给您磕头了。” “去吧,先将你女儿那份送去,回头再来给我。” “是。”壮汉应诺去了。 书院门前,中年人正与关人对面而谈。 关人见他去时还好端端的,此来却衣衫尽湿,不禁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中年人讪笑道:“哦,方才不小心滑了一跤,失足跌下了池塘,不碍事。我已禀告了执事,三位便请随我来吧。” “啊,那个......我跟少爷去就可以了,富贵儿哥还有事忙,便不随我们进去了。对吧富贵儿哥?”小娥冲富贵儿使去眼色。 富贵儿回瞪了小娥一眼,憨直道:“俺没事忙,俺也要陪少爷一起去。” 小娥恨恨的跺脚,瞧着富贵儿暗暗恼怒。 中年人眸光闪烁,呵呵笑道:“那三位便请吧。” 于是三人便随着中年人一道进了书院。 入门一处山景,白石堆垒,有古松自石缝间生长出来。 石山后头是一片茂密的竹海,几人便在曲折的竹林小径中穿行。 片刻之后,眼界豁然开阔,在这竹海之中竟然暗藏一方水塘,碧波之上漂浮着零星的枯黄荷叶,微风吹拂,池水荡漾。 池塘边孤零零坐着一位少年。关人放眼瞧去,其人正是澹台谨。 关人缓步走近,澹台谨也不去看来者何人,仍旧望着水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关人开口道:“这天下太小了也不好,前一刻才遇上,不想这么快竟又见面了。” 澹台谨拿手指向身旁的地面,随意道:“坐。” 关人还未说话,小娥却是先声夺人道:“你这人好没礼数,怎可慢待我家少爷。” “这里只有一张椅子,而我又不习惯仰起头来与人说话。你家少爷不喜欢坐这里也可以,那便跳去水里与我讲话。” 富贵儿闻言大怒,虎目圆睁,喝道:“你怎么说话的?信不信俺先把你扔进塘子里。” 澹台谨嗤笑一声,眼神面色尽是不屑。啪啪啪,手掌三击。远处竹林晃动,脚步声起,十余名壮汉呼啦一声奔到近前,每人手中皆持硬弓,背负箭囊。 澹台谨指指身旁的空地,说道:“来,到这来。蹲着也好,跪着也好,我喜欢与比我矮的人说话,省力气。” 小娥瞧着四下里十余名壮汉,面色有些苍白,扯着关人的衣袖,不肯放他过去。 富贵儿挡在关人身前,叫道:“你们到底想怎样?要打要杀,冲着俺来,别为难俺家少爷。” 关人道:“他不敢将我怎样,让开。” 富贵儿急道:“少爷,不能去啊,你就站在俺后头,俺护着你。” 关人拍拍富贵儿肩膀,笑道:“不用你出手,我去跟他讲道理。” “少爷呀,你不清楚澹台谨的为人,他是谁的话也不会听的。” “我的道理,他一定听。让开。” 澹台谨早没了耐性,嚷道:“你们三个叽叽歪歪有完没完?我不过是跟你家少爷说说话,又不会吃了他。” 关人横跨一步,绕过富贵儿来到澹台谨身边。富贵儿想要跟过去,立时便被数名壮汉拦了下来。 澹台谨捡起一枚石子,用力掷向水塘,石子在水面一连弹跳四次,随后噗通一声沉入池底:“你要站着与我讲话吗?方才便有一人站在你如今的位置,被我一脚踢进了水里。我捡石块砸他的头,可惜许久未练,手生了,没能砸死他,你也想试试?” 关人站在岸边,望着被石子击出来的涟漪渐渐扩散,漠然道:“你最好将你的人支开,免得有些不该被人听见的事情传扬出去。” 澹台谨眸光一冷,露出狞笑:“你可知道,我平生最恨人家威胁我。” 关人笑道:“彼此彼此,我生平最爱受人恐吓,一来二去,胆子倒也练了出来,你要不要量量我的胆子有多大?” 澹台谨冷笑一声,轻蔑道:“你当我是在吓你?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三个立时便会成为这些大鱼的饵料。” 关人道:“你敢吗?你敢杀我吗?你就不怕这些手下人里有那么三五位,将你杀人之事传到你堂兄的耳朵里?到时别说是做家主,你这条性命还能保全吗?” 澹台谨嗤笑道:“这些人中,追随我时候最短的也有两年了,难道还会背叛我不成?” 关人却是笑了起来:“兴许你堂兄给的好处比你多呢?” 澹台谨猛地抬头看向关人,寒声道:“你是澹台严的人?他让你来此做什么?” 关人哈哈一笑,说道:“你瞧,你这胆子还不如我呢,你手下这么多人,你怕个什么?怕我查出那晚使弓箭的刺客来?” 澹台谨脸色大变,切齿道:“你果然是澹台严的走狗。” 第十一章 风波 “放开我,你们.....放手,放我过去。”小娥在那群壮汉的包围之下叫嚷道。 关人看向澹台谨:“把我的人放了,咱们好好聊聊。” 澹台谨目光阴冷的盯着关人看了多时,也未瞧出破绽来,咬牙道:“放他们两个走。” 那群壮汉依令而行,让开条路,放富贵儿与小娥走。 富贵儿叫道:“少爷,俺不会丢下你的,要走咱们一起走。” 关人摆摆手:“小娥,带富贵儿走。” 小娥去拉富贵儿,却被他甩开:“俺不走,俺要留下来陪少爷。” 小娥向他使个眼色,小声道:“富贵儿哥,你脚力快,眼下赶紧回府禀告老爷带人来,快去。” 富贵儿踟蹰不定,小娥急道:“别犹豫了,即便咱们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快去。” “那,那俺去了。”富贵儿望了一眼关人,咬咬牙转身而去。行至竹林深处,再无人能够瞧见他时,猛然发足狂奔起来。 关人冲小娥道:“去外面等我。” 小娥一走,关人再无顾忌。嘴角扯动,笑吟吟的看向澹台谨:“劳驾让一下,我身子弱,站久了会累,借你椅子坐坐。” 澹台谨兀自有些心绪不宁,一恍神间,身子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将竹椅让了出去。 关人道了一声多谢。而一旁的澹台谨却愣愣的,犹自难以置信。 关人坐下后,拍拍扶手,挑剔道:“这时节还是有些凉的,竹椅又寒,该在上头铺层暖垫才是。” “你.......别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澹台谨目光阴冷,森然说道。 “好啊,尽管动手。” 澹台谨切齿道:“你这狗一般的东西,真的不怕死吗?” 关人忽然转头对身后那群大汉喊道:“各位大哥听仔细了,有件秘密我要告诉在场的诸位......” “不许听,都把耳朵捂起来,不许听。”澹台谨手指那群大汉,疯子一般叫道:“都滚,滚,滚得远远的,快滚呐。” 那群大汉你望我,我望你,表情各异,在澹台谨看来,更是加重了几分可疑。 关人清清嗓子,大声道:“咳咳,上元节那晚,花灯倒是好看,不过......” “住口。”澹台谨怒火攻心,双目一片赤红,扬手一记耳光朝关人脸上打去。 关人似是一早便看穿了他的举动,出手一迎,已攥住了澹台谨手腕。 “公子。” “小杂种,快放了谨公子。” 十余名壮汉齐吼,提拳向关人冲来。 关人霍地转身,面向他们,淡淡的道:“诸位,该睡了。” 话一出口,地上凋落的竹叶如同浪涌一般向前席卷而去,十余名壮汉才奔出数步,忽觉一阵眩晕,接连栽倒于地。落叶席卷至更远处,竹林为之摇晃。 “你......你这个妖人。”澹台谨的手腕被关人攥着,不住颤抖,脸上尽是惊惧之色。 “妖人?就算你说出去,又有几人会信?但你派人刺杀堂兄的事,倘是传扬出去,信得人可就多了。” “你放心,我.....我保证不会将此事传出去。只要肯你放了我,那澹台严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十倍给你。” 关人松开了澹台谨的手腕,漠然道:“我不为任何人卖命。走了,你好自为之。”说完迈步离去。 澹台谨趁机捡起长弓,搭箭在弦,一阵咯咯声响,弓弦拉开,澹台谨面露狰狞之色,切齿道:“去死吧。” 弓弦嗡嗡颤动,箭矢骤然发出,直刺关人背心。 箭矢笔直而去,以澹台谨的箭术,这一箭原是必中的。万没想到,临近关人丈许之遥,箭头忽然一偏,与关人擦身而过。最终没入竹林之内,‘咚’的一声,箭头刺入青竹,箭尾兀自不住颤动。 关人回过身来,面沉如水,目中杀机闪动,一步一步向澹台谨缓缓逼去。 “你.......你别过来。”澹台谨弃弓于地,神色慌张的不住后退。 关人脸色冰冷,一语不发,凝眉之下气息迫人。 “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忽然,澹台谨脚下一滑,两条手臂乱舞一阵,身子已坠下水塘。 关人站在岸上,静静的看着他在池中挣扎呛水。随即俯身捡起一枚石子,寒声道:“澹台谨,你很喜欢杀人是吗?” 澹台谨在水中浮沉,见关人手中抛接着一枚石子,心下害怕:“你想干什么?我爹可是城主,你若敢对我下手,我爹绝不会绕过你。” 关人不予理会,挥手将石子掷出,破风声呼啸。只不过那枚石子却不是掷向澹台谨的。在水面连跳数次,一下坠入池底。 “你瞧,便是打水漂这种事情,你都不及我。你还跋扈,还自命不凡,还拿你爹来吓我?你吓得住吗?”关人又捡起一枚石子,在手上掂量着。 澹台谨心知这次该是要往他头上砸了,心下怕极,一缩脖子潜入水中。 关人对此颇为瞧不起,骂了一句孬种,悻悻然将石子一丢,打算离去。 刚行出几步,忽听身后池塘中水声大作,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关人脚步不停,喊了一声:“你慢慢洗,我先告辞了。” 行走在幽暗的竹海之中。 曲径尽头,小娥焦急的来回踱步。双目红肿,必是哭过一场。忽地瞥见林深处走来的关人,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这心喜多半又要令她掉下泪来。 “少爷。”小娥跑过去,扯起关人衣袖,不住问道:“你没事吧?”又在意的将关人上上下下几番细看。 关人神色如常,拍拍小娥的脑袋,轻笑道:“你家少爷哪里就是容易欺负的?眼下不是好端端的走出来了?” 小娥吸着鼻子,偷偷拭了把泪,问起:“少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关人笑道:“澹台谨那家伙胆子太小,便再借他十个,他也没那气量。诶?怎么不见富贵儿?” 小娥道:“我令富贵儿哥回去喊人了。” 关人楞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但愿老爷子不要被吓到才好。” “少爷,那澹台谨何等跋扈,怎么肯轻易便放过少爷?” 关人玩笑道:“你家少爷会讲道理呀,论到后来,他自知理亏,认个错便把我放掉了。” 小娥一脸诧异:“真的?我才不信。” 关人笑了起来:“骗你的。我跟他讲,他手下人里,有几个已经被他堂兄收买。他若是敢对我下手,那几人定会将此事传到他堂兄那里,事情一旦闹大,他这家主必然要当不成了。” “就这?他信了?” 关人点头:“信了。” 小娥撇撇嘴:“那家伙可真是够蠢的。” 关人道:“并非是蠢,只不过此人生性多疑。今日过桥时的情形还记得吗?澹台谨所乘的马车是没有车帘的。” 小娥不解:“那又怎样?” “他生性多疑,恐遭人暗害,故而将车帘拆去。倘若车夫驶的路径不对,便能一早察觉,如此方能安心。他连车夫也信不过,又怎会相信手下那群扈从?” 小娥睁大眼睛:“就因为这些猜测?若是猜错了,岂不是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关人眯起眼来:“错不了的。” 第十二章 婚嫁事 两人走到半途,忽见对面巷尾拐进一群人来,各个手提棍棒铁铲,杀气腾腾。 关人模模糊糊只瞧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一旁的小娥惊呼道:“少爷,是老爷带人来了。” 关人始终觉得自身目力远不及常人。通常小娥与富贵儿能够看清的东西,在他瞧来却一片模糊。便连耳力、味觉、触觉也弱了常人许多。听不见细微的声音,放多些盐也觉清淡,衣裳单薄却不觉寒冷。 佛家有六根、六尘与六识之说。眼、耳、鼻、舌、身、意,乃是六根。六根又生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六根与六尘共生六识,分别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 此六根六尘六识,又合称为十八界。 关人始终觉得自身六根之中,观色、闻声、嗅香、辩味、感触,此五根皆弱,唯独意识胜百倍于人。故此,闲时读书抄文,常玩笑一般署名‘意识界主’。 对面人群中,富贵儿跑在当头,忽见关人与小娥迎面而来,登时虎目放光,面露惊喜之色,朝身后叫道:“老爷,前面的人是少爷,少爷没事。” 宫老眯缝着眼,张头探脑向着远处观瞧,奈何老眼昏花,瞧不真切,于是喊道:“儿啊?” 双方人越走越近,关人瞧见富贵儿身后的宫老,手上提一把光亮柴刀,探头眯眼的,似是想极力的看清自己,心下触动极深,大喊了一声:“爹,我没事。” 宫老哈哈大笑起来:“没事就好。你有没有跟他们提爹的名字?你一提宫海,是人都要给咱几分面子。” 关人笑的温暖,搀过宫老的胳膊,道:“提了,我一提爹的名字,那些人立刻吓得屁滚尿流,赔了半天不是。” “他娘的,这澹台家的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走,跟爹走,咱们找他去,爹给你出气。我的儿子,也是凭谁都敢欺负的?” 关人急忙拦下:“不必了爹。他们都已认过错了,再去的话,难免要让人家说咱们仗势欺人,说您老以大欺小。我看这次就算了吧。” 宫老哼了一声,悻悻然不再言语。 关人向众人道:“诸位,都回吧。” 一场风波停定,关人又回复到往日的悠闲之中。 日间与宫老闲聊,到后来竟谈及婚娶之事。 宫老原是嫌他太闷,便劝道:“眼下你身体已经大好,该多出门走动走动。踏春也好,交友也罢。你整日待在府上,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别人瞧不见你,谁还替你牵线做媒?” 关人听了,好险未将茶水一口喷出来:“这个......爹,我还未想过婚娶之事。” 宫老把眼一瞪,想要骂娘,又不忍心,不忿道:“你瞧我还能活几年?你的终身大事尚未定下。我还想在闭眼之前,抱上孙子呢。” “爹,这种事急不来的。况且,我还有一事未了,不能早早的就把婚事办了。” “什么事?” 关人望着远山,满目憧憬:“我要去山外看看。不过听人说会有些危险,倘是回不来,岂不误了人家姑娘?” 宫老面色一沉,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山外看什么?” “爹,我.......” 宫老不听他言语,打断道:“自打天陷之后,已有数千年了。大家本本分分过日子,也没见有谁,去关心过山外头究竟成了什么样子,不一样过的好好的?上山危险不说,便是去了,瞧见了,又能如何?能多个啥?你怎地就不肯安生些?去山外瞧那一眼,就那么重要吗?” 关人毫不退缩,口气坚决道:“是,很重要。我问许多人,山外有什么?无一人答的上来。几千年过去了,那座山不会走,它会一直横在那里,横一千年一万年。总要有人翻过去看一眼,才能有答案。” 宫老喝道:“总要有人去,那为何别人不去?偏偏就是你去?” 关人心中苦涩:“便不能是我吗?” 宫老一时气塞胸臆,怒哼一声,拂袖而去,这还是他第一次给了关人脸色看。 又过几日,小娥去给幼雕喂食,却发现已寻不见了幼雕的踪影,于是急匆匆的跑去告诉关人。两人在府上寻了半日,仍是寻不见。便猜测那头幼雕许是伤好之后,自行飞走了。 又隔了一日,掌灯时分,关人正在房里读书,忽听院子里响起一声禽鸣,高亢而响亮。 关人忙放下书去往院中查看。 隐约间瞧着假山旁的暗影里,伏着一头庞然大物,轮廓融在夜色之中,伴着呼吸微微起伏。 关人心头一惊,不敢冒失,站在原地细瞧。 忽然,自假山下的阴影里走出一头半人高的大鸟,青色毛羽排布如密鳞,眸光灼灼,行走间已具威严。 关人瞧见,心头一喜,这大鸟正是日前不见的那头幼雕。 关人上前几步,双臂环住幼雕脖颈,亲昵道:“你这家伙,竟然不辞而别,害得我多番寻你。你身上的伤可好的干净了?” 关人正欢喜间,余光里瞥见石山之侧竟还伫立着一头成年巨雕。 一对枯爪,四趾如镰勾,锋锐至极,色泽如寒铁,筋骨遒劲,峥嵘如老松。 仰头瞧去,只见夜色之中,近二丈高处,一双冰冷而巨大的眸子,泛着琥珀光。体型比假山高出许多,漠然俯视下方。常年猎杀百兽而锤炼出的猛禽之姿,令其凝眸一视,便凶威迫人。 关人被那气势所慑,整颗心通通乱跳。 幼雕将头埋进关人怀里蹭了蹭,颇有不舍之意,随后一步步退入暗影之中,与成年巨雕站在一处。 成年雕探出一只巨爪,爪刃刺透了一头雄鹿的身体,想必是刚猎到不久,尚有血水滴淌下来。 噗的一声,死鹿被丢到关人脚边。 关人诧异道:“这是,给我的?” 幼雕微微张开两翼,欢快的叫了一声。 关人笑了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巨雕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随后双翅一展,将关人眼中的明月与星海都一并遮了去。巨雕振翼而飞,翼下之风将尘土与枯叶席卷而起。 幼雕长鸣一声,冲天而上,随着巨雕远去。眨眼之间,已成为月亮中的两枚黑点。 第十三章 拜会澹台公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一日清早,关人未使人随行,独自前往贤人书院。此去,意在拜访澹台公,请教其昔年进山之事。 澹台公现已年迈力衰,虽常在书院走动,但开课授业已是力不从心,好在书院中不乏学问深的老夫子,如此一来,澹台公便只是虚挂山长之职而已。 关人向守门者通报了姓名,并交代此来乃是拜会澹台公。 那人请他稍候,当下便去通传。 片刻后折返,将关人请入一间布置清雅的独院,院中有青石小径供人行走,两旁满栽花卉,暗香袭人。 北面一栋竹楼,颜色已经斑驳,屋顶上落叶堆积。 带路人做个手势,请关人入内:“公子请进,山长眼下便在房里。” 关人道了一声有劳,举步而入。 进门来,只见四壁皆是书架,所收书籍不可万计。东面有屏风竖立,下设茶案,分置四枚蒲团。上首坐着一位鹤发老者,眼下正在分茶,看手法便知颇精茶道。 另一侧供奉有两幅古画,一为至圣先师孔夫子像。令一幅则写着先祖澹台灭明像。 关人心中震撼,想不到澹台公竟是孔门七十二贤中澹台灭明的后人,怪不得敢将书院取名贤人。 随即上前见礼,恭声道:“见过澹台公。” 老人抬起头来,眉梢低垂,眼下肌肤松弛,有寿者之相,面容和蔼,笑道:“来了?坐,尝尝老朽新煮的茶。” 关人在下首蒲团坐下,道过谢,捧起茶碗饮了一口。 澹台公含笑望着他,目有期许之色,见他喝完,问道:“如何?” 关人放下茶器,如实答道:“实不相瞒,晚辈并不懂得饮茶之道,可惜了老先生的好茶。” 澹台公畅然一笑,并不为意,问起:“方才听通传之人讲,你是宫家子弟?” 关人恭谨道:“正是。” 澹台公摆摆手,笑道:“无须过于拘束,咱们随意说话。” 关人道:“晚辈此来,有一事想请教老先生。” 澹台公哦了一声,只当他是来请教学问的,笑道:“有何事不明?” 关人道:“听闻老先生昔年间,曾往探过关山。晚辈此来,便是请教老先生当年入山的情形。” 澹台公面色微改。 照理说,活到他这般年纪,见惯了人生起落,原是不该再为寻常之事动容。由此得见,当年进山之事,绝不简单。 澹台公沉吟片刻,问道:“你是听何人谈起此事?” “哦,晚辈前些日子有幸结识了一位朋友,便是书院对面那间石砚斋的掌柜,正是从这位朋友口中知晓了此事。” 澹台公眉头微蹙,说起:“确有其事。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关人坦然道:“实不相瞒,晚辈有意出山瞧瞧,既然老先生昔年曾往,还请详述一番,以为晚辈参考。” 澹台公面色凝重道:“作为过来人,老朽劝你还是一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山中凶险,你还年轻,枉送了性命岂不可惜?” 关人诚恳道,:“老先生只管讲,晚辈晓得其中利害。” 澹台公舀出一瓢滚烫的茶汤,注入碗中,随后将碗举到鼻下嗅着茶香:“你小小年纪,放着大好前程不去奔赴,为何偏要赌上性命,做这等无用之功,活着不好吗?” 关人起身道:“在晚辈看来,这天下太小,前程也太小,唯有翻过山去,眼界方能开阔。”说完这番话,关人向澹台公郑重施了一礼:“还望老先生指教。” 澹台公叹了口气:“倘我执意不说,你又待如何?” 关人心知他既有此一问,多半是不肯相告了。心念一转,便想用激将之法套取一些实情。 当下开口道:“老先生若不肯说,晚辈只好行礼告辞,必不纠缠。” “然后呢?” “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进山。”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不怕吗?” “若当真不怕,晚辈又何必来此?若当真怕,一早安生,更加不会来此。” 澹台公见少年目光炯然,知他心意已决,摇头叹道:“老朽没什么可说的,你回吧。” 关人行礼:“多谢老先生指教,晚辈告辞。” “等等,我何曾指教过你?” 关人心中一动:“来了。” 嘴上却道:“老先生不肯说,想来也不曾去过,说山上凶险,多半是唬人的。如此一来,晚辈倒是放心了,说不准还是一路坦途呢?” 关人拿话一激,便静等澹台公辩驳时吐露真相。 哪知,偷眼一瞧之下,却见老人脸色瞬息变幻,旋即又掩饰了过去。 关人暗吃一惊:“看澹台公的脸色,倒像是被我无意间说中了。” 澹台公望着关人,目露悲悯之色,长叹一声:“你走吧。” 关人走后,澹台公静默良久,忽然开口道:“来人。” 一名下人走了进来:“老爷。” “去把表少爷叫来。” “是。” 不久之后,一位略胖的年轻男子,走进门来,喊了一声:“姑丈。” 来人竟是樊不凡,他在澹台公对面坐下,自顾捧起茶碗一饮而尽。 “你与宫家小子是朋友?” 樊不凡眨眨眼,想了半天:“哪个宫家小子?” “那个一心想要出山的年轻人。” 樊不凡立时便想起关人,心下暗忖:“难道是他?” 当下道:“不过一面之交。嘶……这么说来,那小子还真个登门来访了?” 澹台公手指轻击茶案,问道:“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不会出山?” “本先生与他不熟......”突然瞥见澹台公面有愠色,悻悻然改了口:“我与他也只谋过一面而已,远谈不上了解。不过,那家伙骨子里倒是个执拗的,八成会出山。” 澹台公端起茶来轻啜两口,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樊不凡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茶器,忽听澹台公开口道:“你再去劝劝他,实在不成的话......” 澹台公沉吟着,目湛精光:“等他进山时,提早埋伏下人手......” 樊不凡一改往日散漫之态,惊道:“你要杀了他?” “此亦万不得已之举,他若肯回头,自然可以无恙。” 樊不凡道:“他要出山,便让他去好了,咱们犯不上为此杀人啊?” 澹台公瞥了他一眼,不满道:“他出山以后,会见到一片浩瀚无边的土地,若将消息带回来,传扬开了,到那时大家都想着出山,这座城里还能剩下几个人?没了人,便是城主又能如何?” 樊不凡默然无语。 澹台公又道:“人活着,要明白自己要什么。咱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要随着他们一起出山讨生活?如今的太平安稳日子,岂可被他一人葬送?” 第十四章 吐露心事 离了书院,回至宫府。 关人似有心事,久久不见展眉。便只坐在院中长凳上,遥望群山出神。 小娥奉上茶来,关人也只吩咐先在一旁放着。直至冷掉,也不见动。 过了晌午,守门的门房收到一封请帖。来人特意嘱咐,只许交到关人手上。 关人心下诧异,他平日深居简出,也不曾结交过知己好友,便好奇有谁会给他下帖子。 打开一看,上写:闻兄有意出山,唯恐一别难见。故于今晚设宴凤凰楼,假馆不恭,望请一晤。 下方落款乃是,樊不凡。 关人合上请帖,暗忖道:“我上午才去拜会了澹台公,他下午便递了帖子来,这二人关系定非寻常。” 到了傍晚,关人独自去了城北燕子街的凤凰楼。 此刻天色已晚,正是用饭时间,酒楼大厅坐满了人,推杯换盏,行令猜拳,好不热闹。 店伙计跑上前来,笑问:“公子里面请,要吃点什么?” 关人忙道:“不必麻烦,我是来找人的。” “可是找樊公子?” “正是。” “公子请随我来。” 关人跟随伙计来到三楼的一间厢房,走进一瞧,偌大的房间里便只有樊不凡一人。 刻下天色已黑,房内四角皆有烛台,火光照映之下,樊不凡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他站起身来,请关人落座,笑道:“小关,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打量着桌上菜肴,挨个瞧去,俱是精品。有虾泥豆腐,酸笋鸡皮汤,水晶丸子,炒鸭掌,雪花鹿肉..... 其中一道虾泥豆腐,尤为难得。乃将上好的虾肉捣成肉泥,置入冰窖一二个时辰,取出后再以快刀切成豆腐块儿,入油煎并不会散。这道菜耗时不说,还须得备有冰窖才行。 关人看遍之后,不住摇头:“咱们朋友见面,何必如此破费。再说,你一个书铺掌柜,哪来这么多钱?” 樊不凡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道:“诶,谈钱多俗气,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关人并未举筷,说道:“樊兄,你我相识一场,有话但讲无妨。你此番邀我前来,不只是吃饭这么简单吧?” 樊不凡提起酒壶,为关人斟了一杯,笑道:“咱们先干了这杯,再说话。” 关人忙摆手道:“多谢樊兄盛情,可惜我不会饮酒。” “这饮酒如饮水,哪分什么会饮不会饮?”说着,樊不凡把酒杯递到嘴边,仰头一口干掉。 “本先生问你,你真打算出山?” 关人未做犹豫:“明日一早动身。” “不去行不行?” 关人狐疑道:“是澹台公要你来劝我的?” 樊不凡不置可否:“你若信的过本先生,便不要去。” 关人皱眉问道:“为何?” 樊不凡仰头又干掉一杯,呼出一口酒气:“眼下的日子,不好吗?” 关人摇头轻叹:“说了你也不懂。” 樊不凡酒气上涌,面色通红,忽然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蹲:“本先生是不懂。但却知道,你出山必死。” 关人盯住樊不凡看了片刻,忽然笑道:“你怎知我必死?才喝几杯,就醉成了这样?” 樊不凡又斟满一杯,仰头喝了,随即看向关人:“你当本先生说的是醉话?” 关人不答,樊不凡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道:“你若执意出山,此去必死无疑。山中有埋伏,你一旦进山,立刻会有人将你射死。咱们朋友一场,不想你白白送了性命,你得懂分寸、知进退。” 关人微微眯眼:“澹台公要杀我?” 樊不凡一惊,酒已醒了大半。慌乱之下,碰倒了酒杯,酒水流了满袖,他强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此事与澹台公无关。本先生只是为你的安危着想罢了。” 关人已知此事必然于澹台公脱不了干系。回想当时品茶聊天,实难相信那等慈祥老者,背后却会动心杀人。不禁长叹一声,有些感怀:“樊兄以为,眼下这日子过的有趣吗?” 樊不凡不知他此话何意,便未向深处去想,说道:“怎样才算有趣,大家不都是如此过活吗?” 关人道:“来时路过一片市集,碰到了杀鱼的。” “你说的是纺衣巷的老鱼头儿吧?本先生常去他那买.......” 关人扭头看向樊不凡,直直的盯着,不说话。 “呃......那你说,你说。”樊不凡悻悻地住了嘴。 关人长叹一声:“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自打上次在你铺子里见到了那副地图,我便吃不好,睡不着,一合眼便是浩瀚的中土大地。” “来时路过鱼摊,见水缸里有很多鱼在游。我便想,倘若它们见识过外面的大江大河、深潭湖泊,还有北冥的潮起与潮落,眼下又岂会因区区一缸水,便困住了心?” 一番话讲完,樊不凡默然无语。 关人端起酒杯,本欲借酒浇愁。想了想,却将酒杯递给了樊不凡。 樊不凡推拒道:“兄弟,你若是心烦便喝上一杯,给我作甚?”他这回却没再自称本先生。 关人笑道:“你比我可怜,这酒自然由你来喝。” 樊不凡不解:“我又有什么好可怜的?” 关人轻笑:“倘我这辈子只能困守此城,那我便将余生都用来饮酒。醉了,便记不得山外还有中土十国,还有昆仑和大海。但我明日便要出山了,我的酒要在大秦喝,要在雪山喝,要在昆仑顶上喝。我的酒只敬平生快意,不浇人间闲愁。” 樊不凡怔怔的举着酒杯,不知想些什么。 关人劝道:“别发愣了,快喝吧。日子还长着呢,不喝点酒,这余生可怎么熬?” 樊不凡举杯的手微微发颤,忽然问道:“你明日几时动身?” 关人打趣道:“怎么?准备向澹台公告密吗?好教他提前埋伏下人手。” 樊不凡很轻的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关人道:“你慢慢喝,我先告辞了。当然,还要多谢樊兄提醒,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关人走后,樊不凡望着手中的酒,半晌没有动作,最终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 关人才出了酒楼,立时便有另一人跟了出来,他站在店门口望着关人远去,随即向着另一个方向跑走。 这人穿街过巷,最终进了贤人书院。 一座幽静的独院中,竹楼内灯火摇曳。 澹台公正在煮茶,见派去的人已经回返,便问:“怎么样?都听清楚了?” 那人回道:“表少爷与那小子的说话,小的都在边上听到了。” “那他可曾回心转意?” “表少爷倒是劝了许久,不过那小子并未往心里去,还说明日便要动身。” 澹台公眯起双眼,寒芒乍现,冷哼了一声:“你速去召集人手,今夜便去北山上埋伏,另外派人去宫府外头守着,别让那小子跑了。等他一进山,便叫人动手。事后如何处理,无须我再教你吧?” “小的明白。” “去吧。” 第十五章 遇阻 次日,天光微醒,月将隐没。关人留下一封书信,轻手掩上房门。他深知倘若面辞,宫老必然不允,故而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出门时,见守门的宝柱儿正靠墙打盹儿,关人蹑手蹑脚从旁走过,将朱漆大门轻轻打开条缝,闪身而出。 “阿嚏。” 正待要回身将大门掩上,忽听近处有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谁?”关人连忙四顾,忽然惊道:“樊兄?你怎么在这?” 樊不凡吸溜着鼻子,想来极冷,臂膀蜷缩:“等了你一宿,可算出来了,走吧。” “去哪?” “你不是要出山吗?本先生跟你一起走。” 关人吃了一惊:“你可想清楚了?” “那还有假,哝,包袱都收拾好了。” 关人往他肩头一瞧,果然背了一件青布包袱,点点头:“那好,咱们走吧。” 樊不凡见关人转身北去,忙扯住他手臂道:“你要从北面进山?” 关人道:“其他三面山势陡峭,不易攀越,而北山势缓,能省大力气。” “你忘记我昨晚对你说过的话了?北山有埋伏,倘是走北面,必死无疑。” 关人挣开樊不凡:“你若怕了,眼下回去还来得及。若想出山,唯有北面一条路可走。” “呸,本先生有什么好怕的?山上埋伏的人,只会杀你,又不会杀我。” “哦?” 樊不凡略一沉吟,咬咬牙,坦白道:“我跟你明说了吧,那澹台公是我姑丈。” 关人哦了一声,并不惊讶。 二人一路奔北而行。走出不远,便有另外两人尾随着出了巷子。 一人道:“你继续跟着,我去书院禀告老爷。” “好。” 两人便就巷口分开,一人继续尾随,另一人快步赶往书院。 ******************** 澹台公手上提着一只竹篮,走在院中青石小径上,采摘着两旁开到很好的花。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澹台公依旧俯身采花,头也未抬,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老爷,有件事恐怕......” 澹台公眉头一蹙:“出岔子了?” 报信人忙回应:“没有。是.....表少爷。” 澹台公抬起头来,皱眉道:“表少爷怎么了?” “小的今早见到表少爷与那宫家小子走在一起,还带了包袱,说要随他一起出山。” “胡闹。”澹台公怒哼一声,鼻息加重。思虑了片刻,说道:“你去备车,再带上些人,随我去趟山里。” “是。” 半柱香的时间,一架马车驶出书院正门,在其后跟随着两队人马,约莫有二三十人。 澹台谨刚用过早饭,恰从迎面走来,一眼便认出了父亲的马车,叫道:“爹,您这是要去哪?” 马车停下,车帘掀起,澹台公向外看来:“瑾儿,为父有事,要去趟山里。你老实待在书院,莫要出去生事。” “好端端的,去山里做什么?” 澹台公瞥了他一眼:“你少打听。”说着放下车帘,喊了一声:“走。” 车队继续北行。 澹台谨疑心大起,随手拉过一人问道:“我爹去山里做什么?” 那人谄笑道:“听说与表少爷有关。” “表哥?他又有什么事了?” “小的听说,表少爷去了山里。” 澹台谨松开那人,摆了摆手,说道:“去吧。” 思量片刻,对身旁随行的十余名壮汉说道:“带上弓箭,随我入山。” 关人与樊不凡一路望北而行,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赶路辛劳。 行了一个多时辰,樊不凡遥指前方说道:“看见没,过了那座古牌楼,便是城外了。” 关人向远处瞧去,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不禁暗叹目力不好。 行到此处,周围已渐显荒僻。那座石雕的牌楼,扎在一片荒草之中,四下枯鸦一啼,倍生凄凉之意。 待到近处一瞧,那牌楼上分明有字。 正中刻有一个极大极深的‘义’字。右侧令有两行小篆,乃是“国之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二人未做停歇,出了义字门。放眼一望,满目皆是荒草漫天的野地。 关人道:“咱们走快些,最好在正午之前赶到山下。” “望山跑死马,还早着呢。哎?为何偏要赶在正午之前?” 关人道:“埋伏咱们的人已经蹲守了一夜,必然十分困乏。等到了正午,暖风一熏,管保眼皮都抬不起来,咱们脚步轻一些,未必会被察觉。” 又过半个时辰,相距山脚只剩里许,忽听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奔走与喝喊之声。 “站住。” 一架马车辘辘而来,扬起的灰尘中现出两队人马。 这些人冲至近前,将关人与樊不凡围困其中。 车夫搀扶着澹台公下了马车。 樊不凡面露紧张之色,道:“姑丈,您怎么来了?” 澹台公面色沉凝,语气淡漠:“不凡,跟我回去。” 樊不凡摇头,目光炯炯、语气坚决:“我不会跟您回去的。要我一辈子守在这里,我不甘心。” 澹台公侧头向旁边人使个眼色:“去,带表少爷走。” “是。” 当下便有两名壮汉应声而出,迈步靠向樊不凡。可惜只走出丈许,两人便毫无征兆的齐齐栽倒于地。 澹台公惊怒:“怎么回事?” 关人上前几步,笑道:“澹台公一把年纪了,不在书院里种花煮茶、修身养性,却一路车马劳驾而来,身子骨还禁得起这般折腾吗?。” 澹台公面色铁青,冷声道:“昨日便提醒过你,山上凶险,要你考虑清楚再作决定,免得白白送命,看来你并未将老朽的话放在心里啊。” 关人笑道:“晚辈是死是活不牢先生挂心。樊兄是我朋友,他既说了不跟你回去,那便是不回了。老先生趁早讲几句赠别之言,便赶紧走吧。” 澹台公冷笑道:“小家伙儿,你已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吗?” “姑丈。”樊不凡急步而出,挡在关人身前:“姑丈,关兄是我朋友。请您看在侄儿面上,饶他一命。我替他担保,绝不会将出山之事泄露出去。” 澹台公微微眯眼,眸中寒光闪动,咬牙说道:“你竟帮着一个外人说话?明说了吧,你究竟随不随我回去?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回,便还是我的好侄儿,你若执意不肯......你晓得后果。” 第十六章 山前一战 樊不凡怔了一怔,不敢置信道:“如此说来,姑丈是连侄儿也不肯放过了?” 远处山林之中,二十余名弓手已埋伏了一夜,此刻尽皆困乏无比,背靠树干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出手将他们摇醒,指着山下说道:“你们快来看,山下来了一队人马。” “让开,我来瞧瞧。”有目力好的挤到人边,搭手望去,瞧了一会儿,说道:“是老爷的马车,走,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澹台公脸色冷漠:“那你想好没有?要不要跟我回去?” 樊不凡面露凄苦之色,他自幼父母早亡,由姑母一手带大。姑母四十许岁年纪,为澹台家产下一子,却因产后失血不治而亡。自此,这世上便只剩下姑丈与表弟这两位亲人。如今,姑丈却要他在去留与生死之间抉择。便是与他回去,彼此间也早已心怀芥蒂,不复当初。 澹台公又问:“怎么?还没想好?” 关人将挡在身前的樊不凡扯到一旁,迈步走向澹台公,边走边道:“那我也明说了吧。你手下这二三十人,带不走樊兄,也留下我们。”他越走越近,四下围拢的人都暗暗提防,以免他忽然暴起伤了澹台公。 澹台公面露不屑:“你是在说笑吗?” 关人立身于澹台公一臂之遥,两人四目而视,关人道:“你不动我,我不动你。你若不甘心想试试,你瞧......”关人手指着遍地荒草:“你这把老骨头,想好埋哪了吗?” “小杂种。” 一名大汉喝骂道,随即跨步上前,右拳高举,猛然挥下。 关人蓦地转头看去,拳影映在关人的眸子上,由远而来,瞬间放大。关人眉心一凝,那拳头落到鼻尖一寸,陡然定住。 众人面露吃惊神色,咦了一声。 那名举拳的壮汉,忽然不能呼吸,他张大了嘴,双手揪扯脖颈,脸色憋得通红,却发不出声来。如此痛苦了一阵,忽然倒地不动。 澹台公见状不由一惊,慌道:“快,你们一起上,动手。” 众人互视了一眼,各个面有惧色,但听澹台公不住催促,只好硬着头皮而上。 “兄弟们,一起上。” 有人喊了一声,倒像壮胆。于是众人齐声大吼,举拳一拥而上。 关人眼中厉芒闪过,右足轻轻跺地。霎时间,喊杀声戛然而止,围冲上来的人身形猛然一滞,手脚皆不能动,定立原处。数息之间,纷纷倒地。 关人抬眼死死盯住澹台公,寒声道:“你想好埋哪了吗?想好了吗?啊?” 澹台公颤惊惊不住后退,关人道:“来年今日,此地生出来的草一定很肥。” 说着,探出右臂,遥遥指向澹台公,五指渐渐合拢。 “啊。”退到远处的澹台公,忽然心脏一缩,难以跳动,他双手捂住胸口,低声嘶吼起来。五官纠结,似是饱受了莫大的苦楚。 樊不凡上前抱住关人手臂,叫道:“关兄。”他轻轻摇头,示意关人勿下杀手:“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长辈,给他一条活路,别让他在我眼前死了。” 关人于是不忍,呼出口气,五指一松,远处的澹台公胸闷之感立缓,大口喘息起来。 这时,从山上冲下来的那队人,手持弓箭极速靠近,为首一人大喊:“老爷。” 澹台公眼见来了援手,高喊一呼:“放箭,射死他们。” “可是表少爷还在......” “听不懂话吗?格杀勿论。” 那群人不再犹豫,一齐张弓搭箭。 关人扭头看向樊不凡,负气道:“你替人家求情,人家却来要你的命。” 樊不凡愣愣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波箭雨袭来,关人迎箭挥袖,箭矢纷纷于身前二尺处崩开。 尾随而来的澹台谨,远远望见此地情形,即刻挥手令大家止步。心道:“竟是那个妖人?” “谨公子,咱们不去帮山长吗?” 澹台谨道:“大家伏在草里,悄悄潜过去,都听我命令行事。” “是。” 众人应诺,伏身于长草丛中潜行。 此刻,关人身前二尺处,已积了上百枚箭矢。而远处仍有人在不断开弓,弦声嗡鸣。 关人心力损耗极大,额头布满细汗,渐有不支之感。他紧握双拳,极力凝聚心神,落在地上的箭矢纷纷颤动起来,缓缓浮空,箭尖直指远处开弓的众人。 “这.....这是个妖人呐,会妖法的呀。” 低语声渐渐响起。 “咱们......逃吧。” 一旦有人萌生退意,人心便散了。 澹台公喝道:“愣着做什么,快放箭啊。” 关人闻声转头看去,上百枚箭矢随着他扭头而转了方向,齐齐对准澹台公。 澹台公脸色登时大变,鼻息急促,连连后退。 澹台谨带着十余名壮汉,绕到关人背后,见此情形,大喊一声:“放箭。” 嗖嗖嗖......十余条长弓齐射,箭出如雨。 关人正要百箭齐发,刺死澹台公。忽听背后利箭穿空而来,急忙运转念力相阻。无奈事发突然,仓促抵御之下,仍有数枚箭矢未能防下,其中一枚洞穿衣袖,伤了左臂皮肉。 关人触感不强,倒未觉得如何疼痛。 众人见他左臂衣袖染血,知其已然负了轻伤,便都暗暗松了口气,既然能伤,必也能杀。 澹台公神色慌张,大喊道:“快,放箭,快。” 前后两队人,同时张弓射箭,破空之声齐鸣。 关人早已心力不支,面色苍白如纸,汗出如浆。 不时有箭矢破防而入,擦着关人耳边呼啸而过。如此下去,一旦力竭,则必死无疑。 关人感到阵阵眩晕袭来,眼前所见开始模糊,血液从鼻孔内淌出来,滴在前襟之上。 樊不凡急忙跑来,护在关人身前,有几枚箭矢贴着他的额边飞掠,险些将他洞穿。 万难之际,北方响起两声高亢的禽鸣。半山上的林木之中,忽然飞出一头凶禽。 巨雕双翼一展,从山上俯冲下来,于荒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雕鸣不绝,瞬息而至。 巨雕旋空挥翅横扫,人皆站立不稳,伏地摔倒。 那猛禽收翼而落,昂然挺立。回顾左右之人,忽然探颈长啸一声,气浪摧压百草伏地,凶禽之威毕露。 持弓之人早在慌乱之中弃了长弓,连滚带爬的逃了。 巨雕探爪勾住关人与樊不凡的衣带,双翅猛然一震,冲天而起,向关山飞去。 第十七章 山寺 巨雕贴山飞掠,影子投在下方的山林树梢,一闪而过。 关人与樊不凡吊挂于雕爪之上,耳畔呼呼风响,下方溪流瀑布飞退。两人死死抓住巨雕,攀升与俯冲,都使得二人不住尖叫。 连越数重山外,那巨雕仍无停落之意。 樊不凡喊道:“这大鸟是不是要把咱们带回洞里吃掉?” 话一出口,立即便被风声淹没,传至关人耳中,已是十分模糊。 关人大声回他:“放心吧!不会的!” 陡然间,巨雕猛地扶风而上,直直的冲向高天。 关人与樊不凡俱都一阵惊叫,抬眼一望间,皆是神色一凛。 入目乃是一座笔立的险山,云遮雾罩,不见峰头。云聚处是万古不化的积雪,其高不可以丈量,远非关山之险可比。 饶是巨雕这等凶鸟猛禽,想要飞临绝巅亦非等闲之事。 穿过重重云雾,再往天上看,依旧望不到山巅在何处。 樊不凡忽然大喊:“快瞧快瞧,有院子。” 关人侧头向山中望去,只见一片林木萧疏之处,山体似被利刃削平了一般,其上房屋院落林立,青砖黛瓦很是有些古意。 建筑之外,有一条开凿出的石阶小路,顺着山势蜿蜒而上。 未过多久,石径尽头又现一片平坦地带,其上建有亭阁、楼宇、池沼、曲桥。 巨雕依旧振翼而飞,关人细数着,似这般凿山而建的殿宇,已有十七处之多。且愈往高处,愈发雄奇。 巨雕忽的长鸣一声,回翅绕空盘旋数周,随即向下落去,原来已是飞临了山巅。 关人向地面一瞧,入目所见乃是一连片的恢弘殿宇,楼头碧瓦烨烨有光。算起来,这已是第十八处建筑群。 巨雕缓缓落下,待关人与樊不凡双脚始一触地,它立时便又盘旋而上,只将两人留在原地。 “喂,你去哪里?” 关人冲天边大喊,只是那雕去的极快,眨眼间便已不见。 樊不凡望着巨雕离去的方向,问起关人:“喂,那只大鸟把咱们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关人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总之算咱们命大,不然的话,怕是早已被乱箭射死了。” 樊不凡这才忽地想起关人左臂负了伤,忙问道:“你伤的重不重?” 关人晃晃左臂,倒也不觉得疼:“应该只是擦破了点皮肉,没什么大碍。” 当下,忽闻背后有人叫道:“二位施主。” 关人回身看去,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此刻正双手合十向二人行礼。 关人忙回礼道:“大师好。” 樊不凡也跟着行礼。 僧人笑道:“二位是被那头青雕带上山来的吧?老僧在远处瞧见了。来,二位请随老衲去殿上稍坐片刻,用些茶水。” 关人连忙谢过:“有劳大师。” 不多时,三人来至一座殿前。 此殿高足数百尺,甚是宏伟,不似凡间庙宇,倒像为上古巨灵修建的行宫。上具九道重檐,下有白玉铺地,虽明知所费浩大,却不给人奢靡之感,只觉十分清净淡雅,古朴厚重。 正殿门上有一方大匾,上写四字,乃是大雄宝殿。 入到殿来十分空旷,除却数根抵梁的玉石大柱之外,还纵列有两排青铜兽首尊灯,皆一人多高,人从当中走过,两旁灯火摇晃。 殿内设有蒲团,围作一圈,呈莲花状,大小与寻常无异。唯独正中那枚蒲团大的出奇,不似凡人所能应用之物。 老僧径直走过去,盘坐于正中那枚硕大的蒲团之上,伸手做个请势,笑道:“二位请坐。” 关人与樊不凡依言坐下。 老僧开口问道:“二位施主从何处来呀?” 关人道:“回大师,我二人来自南边的一座小城。” 老僧哈哈一笑,摆手道:“老衲不过是寻常出家人,算得什么大师了?小施主切莫拘谨,咱们随意说话。老衲法号善释,未请教二位施主尊姓?” 两人忙道。 “不敢,晚辈关人。” “晚辈,樊不凡。” 老僧笑道:“关施主,樊施主。” 三人就此随意闲聊起来。 关人好奇道:“大师,这座大雄宝殿是何人所建?为何修的如此高大?” 老僧笑道:“关施主有所不知,此殿乃是我佛如来的别院。佛祖昔年于菩提树下证道,成就十二丈如来金身。此殿高有三百尺,正是依着佛祖金身而建。” 关人面露了然之色:“可这殿上为何不见佛祖的宝相?” 老僧道:“世人皆好敬香礼佛,却不知佛陀无我无相。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即然无相,又如何立相?” 关人点点头。 这时脚步声响,从殿外走来一位妇人,三十许岁年纪,相貌平平,手上捧着一方食案,前来奉茶。 关人起身道谢,待妇人一走,才道:“大师,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施主尽管讲。” 关人道:“佛门乃清净之地,为何会有女色?” 老僧不解道:“哪里有什么女色了?” 关人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适才那位奉茶的大姐,她不是女色又是什么?” 老僧哈哈一笑:“施主着相了。三千大世界,十万法天地,只有诸般业,何来诸般相?” 关人心觉眼前老僧甚是强词夺理,反驳道:“依大师所说,这世上众生便无男女之别了吗?” “哈哈......便让老衲来瞧瞧,关施主有无慧根。”老僧哈哈一笑,问道:“在施主看来,老衲当为男人相还是女人相?” 关人道:“那还用问,自然是男人相。” 老僧又道:“那施主闭眼再看呢?” 关人微感错愕,反问道:“那依着大师的意思,我不去看,大师便不是大师了?” 老僧哈哈一笑:“哪有什么大师?你闭上眼,还能瞧见我的光头吗?” “这.....”关人一时语塞,默然片刻,说道:“就算闭了眼,瞧不出阁下是出家人。但听声音,总能分辨出阁下是男是女。” “嗯。”老僧点头,又道:“倘是不听也不看,又当如何?” 关人答:“那晚辈还可以用手去摸。” “倘是连手也没有,如何?” “这......” “不如便让老衲来帮帮施主。”老僧忽然双手盘错,结出一枚宝印。 对面而坐的关人,眼中光彩陡然黯淡下去,随之而来便是无尽的黑暗。再往后,便连黑暗也不见,唯有空洞。 紧接着,关人双耳嗡鸣一声,顿失听觉。 再往后,眉心处一点灵光也如同风中残烛一般,不断忽闪随之寂灭。一股酥麻之感自眉心之处扩散开来,瞬间传遍全身,自此触觉尽失。 关人便如同身死一般,只保有一丝意识未散。看不见,听不到,便连时间流逝也不能察觉,处在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兴许万年,兴许一瞬。那位老僧传来意念:“施主,可有答案了吗?” 因是意念,故而无男女之分,无老幼之分,甚而无人与非人之分。 “我.......” 老僧当头棒喝:“哪里还有我?” 关人闻言一愣,意识之海瞬间汹涌澎湃起来。他似是有所顿悟,当即凝神静气,摒除杂念。 樊不凡见关人愣愣的盘膝坐着,双目空洞无神,便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仍无丝毫反应,不禁慌了神,想去摇他手臂,却被老僧制止。 “诶,万万不可。樊施主且耐心等候。你朋友眼下正在夺一场机缘,能否夺到手,就看他的造化了。” 樊不凡半信半疑:“什么机缘?” 老僧笑道:“关施主慧根深厚,一问而入菩萨境,日后必然有一番大成就。” 樊不凡问道:“慧根?什么是慧根?” “哈哈......这慧根乃是佛家之言。世人好追名逐利,好梦幻泡影。而身具慧根者,可照破一切虚妄,成就无上功德。” 樊不凡听后,心中暗道:“这老和尚说的倒也准。那些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尖城,只晓得拼命过日子,以为那便是整座天下了。像关兄这般一心求真的,几千年来也只出了他一人而已,这便是所谓的慧根了吧。” 随后又道:“那,一问而入菩萨境又是什么?” 老僧笑道:“老衲问了关施主一个问题,他答的很好,现已悟到五蕴皆空的菩萨之境。至于能够在此境上停留多久,那便看他的造化了。” 樊不凡似懂非懂,忽然眼前一亮:“那大师也来问我一个问题,试试晚辈有没有这等机缘,也做个菩萨。” 老僧哈哈大笑起来:“樊施主能够来到这里,便是与佛有缘,老衲试着一问倒也无妨。樊施主既然想做菩萨,便是心有所求,老衲便请樊施主放下如何?” 樊不凡急道:“不行不行,我还没做成菩萨,怎地就让我放下念头?大师还是快些问吧。” 老僧摇头笑道:“樊施主只要轻轻放下,即可成就阿罗汉位。” “真有这么简单?” “嗯。” “那我......”樊不凡想了想,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到地上,笑道:“我是阿是罗汉了?” 老僧笑着摇头:“再放。” “再放什么?” “有什么放什么。” 樊不凡解下肩头的包袱,放到地上,有些不舍:“行了吗?” 老僧摇头:“这枚包袱只是身外之物,施主尚且不舍。那心中的包袱更如何才肯放下?” 樊不凡挠挠头道:“那我将心里的包袱放下就是阿罗汉了?” 老僧点头:“将心中挂碍放空,即可成就阿罗汉位。再把空也放下,便是菩萨了。” 樊不凡伸手拿起包袱,挎在肩头:“要是能把整座天下卷入这包袱里,给我个佛祖都不换。” 老僧哈哈大笑起来,樊不凡也跟着傻傻的笑。 关人从参悟之中醒来,双目逐渐焕发神采,身上气势不住攀升。 这气势并不压人,只是令观者心生敬畏,仿若关人正与诸天佛陀并坐,高不可攀。 关人目光绚烂,望向对面老僧,只见这具老迈的肉身之后,是一座十二丈金佛,盘膝于巨大的蒲团之上,手捏法印,宝相庄严。不喜不怒,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而一旁的樊不凡却似察觉不到,仍与眼中的老僧闲聊。 关人心中百念丛生,身上气势陡然而降,瞬间跌入阿罗汉之境,而后气疏势散,渐渐重回一个凡人。 先前曾奉过茶的那位妇人此刻又来,走近道:“二位施主请用茶。” 关人起身,只见这名妇人身后,立着一头凶禽的虚影,正是将他与樊不凡二人带到此处的那头巨雕。 关人心中震撼至极,道了一声多谢大姐。 那妇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造化 夕阳渐没,余辉斜斜,照的大殿上一片金光烁烁。 殿内三人由禅理讲到佛法,又从佛法谈到当今天下。眼见天色渐渐黑了,这才罢了聊兴。 关人与樊不凡用过斋饭,随一名佛弟子去到僧房下榻。 此处院落临崖而建,极为僻静。 屋内亮着灯火,床榻整洁。樊不凡晚饭吃的很饱,眼下有了困意,躺下不久便已鼾声如雷。 关人打了盆水来清洗受伤的左臂,脱下袖子才发现,伤口竟早已愈合。 “还好伤的不深。”关人这般想着。却未考虑,倘若只是擦伤了一点皮肉,又怎能血透重衣? 洗净了伤口,又将外赏也脱下洗了。至此,时辰已过三更。 关人全无睡意,这是他第一晚在宫府之外的地方过夜。念及宫老,心中深为愧疚。想必这位老人家,今夜也要睡不安了吧。 有心事可以想,也算好事。无奈耳边鼾声阵阵,扰的关人甚是心烦,于是便到院子里一个人走走。 僧房毕竟比不得宫府的深宅大院,一无竹林假山,二无水榭花园,整座院子空空荡荡,连条石凳也无。 目光瞥见墙边横着一把木梯,关人上前将它竖起,登梯上了屋顶。 这座院子背临悬崖。坐在屋顶,头上是星空,背后便是不测之渊。 今夜月光很盛,一挂星河倾泻万里。山高如此,这峰顶的月亮,却也不比宫府的看去更大一些。 “施主在赏月?” 不知几时,老僧善释已来到关人身旁。 “大师。”关人语气恭敬的道,他与老僧相谈整个下午,对其一身修行深为折服。 老僧见关人欲起身行礼,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坐吧,不必多礼。” 两人并坐,眼中是满天星河。 老僧道:“你有悟性,有慧根,是好事。但你心性不定,杂念太多。短短半日间,做了菩萨,又做回凡人,说到底还是造化不够。你可愿拜入佛门,皈依三宝,广修功德,早日超脱轮回?” 关人未有丝毫犹豫,推拒道:“多谢大师抬爱,只是晚辈尚有心愿未了,恕难从命。” “哦?不妨说来听听。” 关人自嘲道:“晚辈的心愿,与佛祖普渡众生的宏愿相比,自是不值一提。不过,晚辈一直有个念头,便是去外面的世界走一遭。人总要见识过了江湖水深和天涯路远,才好收心修行不是吗?” 老僧道:“红尘是欲望苦海,在其中修行历练,倒也不是件坏事。老衲这里有四字嘱咐,你且用心记好。”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张字条。 关人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多举愿望’四字。 “这.......”关人不解的望向老僧。 老僧笑道:“这不难懂。有愿望就有事做,有事做就不会乱想。红尘极欲困人心,愿望多了,愿力便大过了业力。” 关人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便将字条折好,小心收进怀里。 老僧道:“你慧根深厚,又与佛门有缘。日后行走江湖,倘是不慎夭亡,岂不万分可惜?老衲便送你一桩造化,也好教你有些保命的手段。” 关人受宠若惊,正不知该如何答复。那老僧却是伸手一掌,将关人推下了屋顶,坠入身后悬崖。 “啊——” 关人惊恐之下,不禁大叫出声。耳畔呼呼风响,背上汗水湿了又凉。 忽然,深渊之下亮起一张金芒交织的佛盘,其上梵文密布,并有佛家八吉祥纹——轮、螺、伞、盖、花、罐、鱼、肠,分布八方。 关人极速坠落,猛地撞在佛盘之上。 那佛盘为正统佛光所化,乃是一门佛家神通,质地万分柔软,竟未使关人损伤分毫。 关人立身佛盘之上,脚下梵文流转。他用力跺了一脚,踩踏处立时有佛光泄出,金芒大盛。 关人绕着佛盘走了一圈,落脚处金芒频闪,映的整座深渊金光灿烂。 山顶传来阵阵撞钟声,眼下已是四更时候,僧人们开始做早课了。 “机缘造化便在这崖壁之上。”老僧忽然现身。 关人闻言便向崖壁上瞧去。 只见一柄锈迹斑斑的古矛,深深的插在山壁之中,矛锋处钉着一段硕大而狰狞的尾巴。其上密鳞满布,并有纵横交错的伤疤,鳞片崩碎之处,可见森森白骨。 断尾处的血迹缓缓涌动,竟是未曾干涸,犹如烧熔的铁汁一般透射着猩红的血芒。 老僧道:“此乃上古十凶饕餮的一条断尾,数千年前被封于此。这根矛已将它的戾气几近消磨一空。还剩下一丝,正好给你用。现下老衲要将断尾中的饕餮真血拘禁出来,封入你体内。日后你须得时常抄诵经文,以佛法来克制真血中的戾气。如此待到戾气磨灭之日,你便有望重获菩萨果位。” 关人点点头,暗自吞了吞口水。 老僧单臂一伸,遥对饕餮断尾,随后曲指成爪。 那断尾之处的血液立时翻涌起来,血水迸溅,染红了一大片崖石。 它似受到了莫大的苦楚,不断扭曲抽打,山石崩碎,石屑乱飞,挣得长矛尾端不住剧颤。 在一片红芒涌动之中,一滴真血被剥离而出,缓缓飘向老僧。 断尾不住扭曲,抽裂了崖壁,但却在真血剥离而出的刹那,瞬间瘫软下去,了无生机。 一滴鲜红的真血悬浮于老僧手心之上,宛如一粒熊熊的火种,焰芒四射。关人细看去,隐约感应到血滴之中有一头巨兽的影子,冲着他不住的狰狞咆哮,背后血浪滔天,凶威摄人心魄。 老僧抖手将那滴真血打入关人体内,喝道:“守住心神,不要被戾气所噬。” 关人只来得及听完这句,随后便察觉到一团炽热的火焰猛地窜入胸口,温度之高,几近要将他烧成一把灰烬。 这团火从胸口窜入,瞬间烧遍全身,令其有如身处炼狱一般,皮肉瞬间绽开,血液翻腾如沸水,体表焦糊若黑炭。便连神志,也被这滴真血烧的迷离起来。 老僧伸手一招,关人的肉身立时漂浮而起,盘坐空中,整个人散发着血光,便入西坠的太阳。 老僧同样盘坐虚空,与关人相对。随后十指交错,结出一枚宝印,口中诵起佛经。 关人五内俱焚,加之心神亦被戾气所蚀,整个人万般痛苦,恨不能立时昏死过去。 那滴真血之内蕴有一丝破碎的灵识,此刻化形为一头暴怒的上古凶兽,立于关人灵台识海之上,暴躁的仰头咆哮,搅得识海浪涌滔天,大有崩坏之势。 便在此时,关人识海中梵唱之声大作。一尊金佛显化于识海上方,宝相庄严,身后佛轮盘转,金光盛放,宛若一轮大日。佛光照耀之处,涌出万朵金莲,识海顿时稳固,恢复平静。也令关人感到一丝清凉之意,心中戾气消去大半,灵台渐复清明。 那头真血化形而成的饕餮,睁着一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住上方的金佛,四蹄磨动,欲将金佛一口而嗜。 盘坐虚空中的老僧手指变换,改结金刚伏魔印。而悬于关人识海之上的大佛,也随之变化,手结伏魔宝印。 饕餮咆哮一声,一跃冲天而起,扑向上方那尊大佛。 老僧右手捏法印,缓缓向前推出。 关人识海之中,大佛的动作与那老僧如出一辙。结印的手迎着饕餮缓缓推出,带出一道罡风压落而下。 饕餮跃起的身形迎风受阻,悬滞半空,不得寸进。随即,金佛的大手当头压下,并无风云变色,只是轻轻一触,那饕餮立时便被打落下去,坠入识海之中。 识海便如一口深潭,饕餮嘶吼着被打下幽深的潭底。即刻便又腾身而上,顿时搅起怒狼狂涛。 老僧手指翻动,又改结为另一门手印。 识海之上万道佛光交织汇聚,凝炼成为一张金色法帖,上有佛家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金色法帖缓缓飘下,将整片识海镇压。 饕餮身处识海之下,极速升腾而起,眼看就要冲将出来。便在此时,金色法帖镇落,便如余辉照大湖,整片识海表面瞬间被一层金色佛光封住。 饕餮不甘的咆哮着,却如何也无力破开那层佛光。 关人盘坐虚空,那一丝灵识化形出的饕餮一经封印,先前那滴被打入体内的饕餮真血立时便就温顺下来。非但如此,那真血竟还以其强大的血脉之力,反哺关人的肉身。先前被灼伤之处,渐渐的生长出了嫩肉来。 佛盘升起,载着关人与老僧重回先前的小院。 老僧嘱咐道:“日后你须得时常抄经诵佛。真血中的戾气虽已被封印住了,倘若你心术不正,误入歧途,那封印迟早是要自行破除的。到那时,你心神受制,必堕魔道,那将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关人正色道:“请大师放心,晚辈日后定当多多抄诵经文。” 其时天光初放,关人立身于万仞山巅之上,看红日自东方露头。日升处,似有一座天山遮挡,看来竟比脚下这座险峰更为高峻。 关人不禁赞叹:“果然是山外有山。” 心中便更加期待,日后闯荡江湖与浪迹天涯的精彩。 老僧哈哈笑道:“这世上也不尽是山外有山。兴许是,一山望着一山高呢?” 第十九章 至尊之玉 老僧持着念珠,举手投足间自有绝尘之气。他见关人眼望红日东升,满目憧憬,知其出山之意迫切,便笑道:“眼下若无事,便随着老衲四处走走吧。” 关人收回目光,道:“好。” 二人便在各处殿宇之间随意走动说话。 善释道:“你可有打算,准备何时下山?” “晚辈打算,这两日暂留寺内抄些经文,过后便要与大师辞别了。” “嗯,也好。” 二人信步前行,来至大雄宝殿,见僧人们已做完了早课,自殿内鱼贯而出。 一位老和尚走在僧人列中,无意间瞥见了关人,神色一改,脚步也跟着停了,惊疑不定之中,喃喃道:“陵儿?” 后面的僧人见他停步,便都跟着停了。 老僧善释见状便问:“你是哪院的弟子?” 那老和尚便即醒过神来,忙合掌行礼:“弟子墨莲,是山下十二院的。” 善释点头,问道:“可是有事?” 墨莲和尚眼下已重归平静,他望了一眼关人,道:“弟子无事。因许久未见过生人,这才多看了几眼。” 善释道:“咱们佛门弟子,修的是心如止水、四大皆空,岂可因见一生人便丢了道行?你且回去将《心经》抄写十遍。” 墨莲合掌行礼:“是。”随即告退,与众僧离去。 善释与关人继续踱步说话。 正行间,善释手中原本拨动顺畅的念珠,忽而莫名的卡住。 老僧便即停了步子,举佛珠查看,半晌不见动作。 关人在一旁轻唤:“大师?” 老僧朝他望来,面带笑意:“施主不妨今日便动身启程吧。” 关人微有错愕:“这是为何?” 老僧看了关人一眼,当中深意万千,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二人立身大雄宝殿之外,其时日光正好,融融的一团浑如大乘佛光。 老僧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先前老衲还提议施主入空门修行,如今看来,倒是老衲着相了。” 两人原是说好过几日才下山去的,如今老僧又改了注意,关人料想此中必有深意。不过老僧既然言明不可说,关人便不好多问,心中疑虑重重。 老僧道:“你且去准备准备,老衲便在殿上等候你与樊施主。” 关人行礼告退,匆匆往寻樊不凡。 而另一边,墨莲老和尚沿着山中石径,回到十二院僧房。他将房门掩了,一时四下无人。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一枚鸽卵大小的透明珠子,托在掌上。 此珠唤作‘蜃珠。古书上记载,东海有蜃兽,状如大蛤,通人语,善魅惑。内蕴神珠,可造海市蜃楼。 那珠子散着五色毫光,自墨莲老和尚掌心中缓缓漂浮而起。升至半空,蓦地光芒大放,于墨莲和尚身前破开一片斑斓光洞,内有五色之光盘旋流转。 而远在万万里外的中土,大秦都城咸阳的皇宫之内,一位身载帝王气运的华服男子,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提笔蘸墨之际,御案前忽现一轮碗口大小的五色光团,似一眼旋涡般当空逆转,数息之间,已扩大数倍,宛如一面铜镜。 “都退下。”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语气不轻不重,却极有威严。 “诺。”侍奉在御书房内的太监们当即行礼告退。 中年男子起身注视那团光幕,等候对面之人现出身影。 不多时,那团光幕已阔至洞口大小,逐渐稳固下来,表面宛如水波漾漾,映现出墨莲老和尚的影像。 中年男子行了一礼,口尊:“父皇。”语气无悲无喜。 墨莲知他自幼性情如此,故而对其淡漠之态不以为意,说道:“贫僧早已身入空门,皇权富贵对于出家人而言,不过浮云一场,切莫再以父皇称呼贫僧。” 中年男子面色不变,依旧漠然,并对僧人之言置若罔闻:“父皇前往须弥山修行,不准儿臣打扰。今日相见儿臣,想来有事,还请父皇示下。” 墨莲和尚不再执意令男子改口,说道:“我今日遇见了安陵。” 男子登时动容,惊道:“陵弟?他.......他还活着?” 墨莲和尚点头:“陵儿眼下还在须弥山。不过有些奇怪.......”回想当时情形,墨莲和尚微微蹙眉:“安陵他似乎并未认出我来。” “父皇莫不是认错人了?” 墨莲和尚摇头,断然道:“我的儿子,如何能错认了?你与安陵虽不是我亲生骨血,却是自幼被我抚养长大。我已是方外之人,不便插手俗事。你们兄弟手足情深,此事便由你来查清吧。” 中年男子道:“儿臣这便派人前往菩萨州,接陵弟回大秦。” “你已是一国之君,如何做,无须请示我。” 男子见墨莲和尚准备收走蜃珠投影,忙叫道:“父皇。” “还有何事?” 男子道:“儿臣已经执掌大秦三年,父皇打算何时将传国玉玺交给儿臣?” 墨莲和尚微微眯眼:“传国玉玺承载帝国气运,乃我大秦社稷之根基,非同小可。你且耐心等上几年,这一切迟早都是你的。” 说这番话时,墨莲和尚一改平素里的高僧之姿,负手于后,王气加身,多年在朝为君的气度显露无遗。 中年男子于是不再多说什么,行了一礼,道:“是,父皇。” 那边,墨莲和尚一挥袍袖,将蜃珠收了起来,光幕瞬息闭合不见。 中年男子强压下心头盛怒,一掌击在御案之上,登时将质地上乘的桌案碎为数段,含怒骂道:“阉狗!” 御书房外,几名太监闻听房中传出甚大动静,晓得是主子发了脾气,便都埋低了头,连鼻息也尽力控制的轻一些。伴君如伴虎,又有哪位君王是好相与的? 中土之西,菩萨州,须弥山上,僧房之内。 樊不凡被关人从梦中摇醒,有些怏怏不乐:“本先生早瞧那老和尚不像个好人,这才住了一晚,便要赶咱们走,哼,忒小气!” 关人道:“不许诋毁大师。人家可是得道高僧,哪里就不像好人了?” 樊不凡道:“你是没瞧见,昨儿个那老和尚还对本先生的包袱图谋不轨呢。” 关人笑道:“你这包袱里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还能令善释大师动心起念?” 樊不凡四下里瞧瞧,说道:“你去把窗子关上,我拿给你看。” 关人微感惊愕,看这样子,还真有宝贝不成? 合了窗子,室内暗下几分。 樊不凡将包袱打开,除去数本泛黄的古籍之外,还是几样换洗的衣物。便在这些衣物中,夹着一团厚厚的布包。 樊不凡郑重的伸双手捧过那团布帕包裹。 关人疑道:“宝贝便是这个?” 樊不凡瞥了他一眼,哼道:“本先生便让你长长见识。”当下便将青色布包解开。 岂料,在这青色帕子的包裹之中,还有一层白色布帕。再拆开,里面又是一条紫色绣花的帕子。 关人并不觉得好笑,心道,依着樊不凡的性子,能如此大费周章的用布帕重重包裹,那其中之物得是何等样的珍贵? 当最后一层软缎打开之后,并无金光四射,也无异象纷呈,软缎上只有一枚青白色玉佩。 关人迟疑道:“就是......这个?” “就是?”樊不凡睁大了眼睛:“你这没见识的,你可晓得这枚玉佩的来历?” 关人摇头。 樊不凡小心的将玉佩捧在手中,翻过来,给关人看背面篆刻的‘贤’字,道:“这字认得吗?” 关人点头:“是贤字。” 樊不凡一脸傲然之色,道:“放眼九州天下,贤人佩也只区区七十二枚,你说是不是天大的宝贝?” 关人思量一阵,道:“难道是澹台灭明的那枚贤人玉牌?” 樊不凡点头:“在我七岁那年,姑丈.......” 提及姑丈二字,樊不凡突然止住了话头,笑容凝在脸上:“哎,不提了,不提了。”这便又将贤人玉佩拿布帕层层包裹起来,看那样子,好生的在意。 关人原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樊不凡不想因个人之事,令关人跟着坏了心情,便笑道:“本先生考考你,这天下间最好的玉,是哪几样?” 关人思量半天,无奈摇头,表示不知。 樊不凡道:“放眼天下,第一奇玉当数‘和璞’,便是和氏之壁。被祖龙赵政制为传国玉玺,以传承帝国气运。不过有传闻说,秦皇赵政得和氏之壁,一分为三,取其精,刻玺传国。篆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余下的两块白壁,其一制为道教正一派天师印,名为‘阳平治都功印’。其二,则被制为茅山法师印,名为‘九老仙都印’。” 关人道:“这便是天下间最好的玉了?” 樊不凡理好衣物,收进包袱,道:“还有呢。至圣先师孔夫子降生时,有麒麟衔黄玉至。那枚黄玉,被夫子制为玉佩随带身边,这便是圣人佩了,天下仅此一枚。” “没了?” “有。”樊不凡动手系着包袱,说道:“书上说‘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昆岗自是指昆仑山了。昆仑主脉地处‘麟州’,自古便是妖土。这世间原本只分八座州,谁知后来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提兵南下,将麟州妖土生生断为两截。多出来的这座州,便是玉州。这人领兵抽空十九座玉山,得昆岗精玉尺半,制宝印六枚。这人便是兼佩六国相印的苏秦,苏季子。” 关人不解道:“你一直身在尖城,哪里懂得这么许多?” “看书喽。”樊不凡收拾妥当,将包袱背上肩头,同关人一道出了门去。 第二十章 乘星门,临玉州 关人与樊不凡来至大雄宝殿,老僧善释正于殿内蒲团上坐等二人到来。 善释起身,一贯的和善模样,手上提了件明黄色绸缎包袱,递给关人,交代道:“这是老衲为你拣选的几部经书,你好生在意着,早晚诵读。” 关人双手接过,再三谢了,挎在肩头。 善释道:“二位可打算好了,要去哪座州?” 关人全没主意,看向樊不凡。却见樊不凡也正向他瞧来。二人四目相接,全是懵懂。 关人道:“我二人初来乍到,去哪座州都是一样的。” 善释哈哈一笑:“不如由老衲做主,先往玉州如何?” 关人又是与樊不凡互视了一眼,二人全无异议,便道:“也好。” “此去玉州万万里之遥,恐二位一路上白白的光阴虚度、岁月蹉跎。后殿正好有一座星门,可令二位须臾之间降临玉州。来,随老衲前去瞧瞧。” 关人听闻相隔万里须臾可至,心中大为诧异,当下便随老僧前往后殿。 樊不凡却是神色古怪,愣愣的不知想些什么。直到跟随老僧走远的关人,察觉到他还在原地发愣,喊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 关人问道:“你怎么了?” 樊不凡压下声音:“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樊不凡拉住关人衣袖,二人停了步子:“这老和尚干嘛这么好心?” “好心?” 樊不凡小声道:“这星门开启一次大为不易,需用玉髓为源方能启动。若想横越两州,所用玉髓可是天量,放在任何王朝道统,都绝非易与。这老和尚倒好心,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便要给咱们开启星门,哪有这等好事?” 关人略一沉吟:“你担心善释大师别有所图?” 樊不凡点头,二人继续前行,远远跟上老僧。 关人道:“既来之,则安之。他若有心害咱们,早就害了,何必如此麻烦?” 二人各怀心事,随老僧来至后殿。 此处一如正殿一般空阔,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后殿正中高耸着一座石门,整体由某种罕见石料打磨而成。其上并无繁复花纹,亦无镶嵌珍宝。通体古朴厚重,极具沧桑老气。 在石门上方的殿顶上,开了一口阔阔的天井。 关人朝天一望,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天井之中浑无日光,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一挂银河纵贯霄汉,万千星斗熠熠有辉。 “这.......”关人哑言,平素只在夜晚天晴时,目睹过如此瑰丽的星空,如今青天好日,却见到星光漫天,如何不教人诧异。 老僧道:“没什么好吃惊的,此处有一座大阵运转,可囤聚星辉,用以开启星门。” 樊不凡道:“据在下所知,星门是以天上星宿为盘,定人间经纬,故名星门。开启一次,所需玉髓必是海量。大师却为何说,要以星辉来开启星门?” 老僧笑道:“樊施主好见识,不过这座石门却非属寻常。石皮之内,乃是一方璞玉,可以引聚星辉,只需五十年光景,其囤聚的能量便可开启星门一次。” 樊不凡听得暗暗咂舌,如此高巨的石门竟是一方浑然璞玉,再加之囤聚星辉的功效,已属当世至宝。便是相较于传国玉玺与六国相印,亦是不遑多让。 老僧郑重道:“老衲这便开启此门,送二位前往玉州。但有一事须言明在先,此去路途遥远,连贯两州,有些偏差也是难免,二位心里要有个准备。” 瞧着两人面面相觑的模样,老僧笑道:“倒也无须过于担心,虽有些许偏差,但不会有危险。反正不管是去到玉州还是别的州,也没什么大不同,便当是各人的缘法好了。” 老僧立身星门之前,手结宝印。高巨的石门之下,陡然间地泄金光,一圈圈阵图亮起。其上勾勒有繁复阵文,曲折诡秘,犹如金色蝌蚪一般缓缓蠕动。 整座石门忽的星辉乍放,将后殿映的犹如银染。辉光落在关人手背,带着丝丝清凉,犹如春雨欺身。 轰隆一声巨响,星门泄开一道缝来。整座峰头都是剧烈一颤,关人近乎站立不稳,与樊不凡两两相扶才不至摔倒。 刻下已近正午,须弥山上空原本艳阳高悬,却在此际暗夜骤临,浩瀚星河压地。 星门已经大开,门内银光流泻,万难以目力看清门后究竟连通何地。阵阵罡风自门内涌来,吹的人衣衫鼓鼓。 老僧喊道:“速速入内。” “好。” 关人与樊不凡迎着罡风而入,消失于银光之中。 不久后,星门彻底闭合,星辉散尽,老僧笑道:“善哉善哉。这天下冷清了许久,也该热闹热闹了。” 关人与樊不凡身处一片星辉之中,四下皆是虚无。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身前的空间霍地泄开一道缝隙,向外一瞧,有花树映入眼中。 缝隙渐渐开阔,关人与樊不凡一齐闪身而出。 此地未曾建有星门,两株老树之间豁开了一道光洞,待关人与樊不凡走出之后,光洞随即闭合,再不可感知。 两人四下里张望,凡目光所及,尽是摩天古木,天光难透重林。枝繁不得睹日月,林密难以辨西东。 樊不凡瞧着无边的林木,问道:“这里便是玉州?” 关人道:“咱们先出了这片林子,等遇见人,问一问便清楚了。” “也对。不过,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管他是哪个方向,先出去要紧。” 二人便任意向着某处进发。 “等等。”关人忽地停步道:“你听见有虫鸣鸟叫吗?” 樊不凡立即醒悟,细细一想,心中悚然:“是啊,的确有些奇怪,这林子静的瘆人,不是好兆头。咱们快些走,出了林子便不怕了。” 两人当下加快脚步。有时没提防,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上一跤,便要使人虚惊一场。 走不多时,二人猛然间齐齐止步,木塑一般愣在那里。 在他二人身前是一枚巨大的脚印,陷入地下一膝深,方圆数丈之大。脚印有三道分叉,想来留迹的巨掌乃是生有三趾的兽类。 二人面面相觑。 樊不凡道:“这里恐怕不是玉州。” “怎么?” “在这世上除了妖兽以外,还有哪一种野兽能有如此庞大的身躯?” 关人道:“你的意思是.......” 樊不凡点头:“那老和尚把咱们送到了麟州妖土,这下该有难了。” 关人道:“大师说会有些偏差,可未免差的太多了吧。” 樊不凡道:“玉州原本就是将麟州一分为二,化出来的一座洲。但愿咱们只是在麟州外围,如此还有生还的希望,若是深入妖土,咱们必死无疑。” 两人又在数丈远外发现了第二枚脚印,于是不敢再继续向前,选择与这串足迹背道而行。 赶了半个时辰路,正行间,关人忽然一拉樊不凡手腕,躲到一株巨树后头。 “怎么了?” 关人小声道:“嘘,别出声。” 樊不凡警惕的看向四周,一颗心通通乱跳。 远处的树冠上传来鸟类扑棱翅膀的声响,单听这动静,便知那鸟类体型必然庞大无比。 听着振翅声渐远,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樊不凡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亏得你机灵,要不然咱俩就得变作一滩鸟粪了。” 关人道:“还好提前察觉到了它的气息,接下来咱们得警惕些了。” 樊不凡蹲在树后,向着关人伸出右手:“拉我一把,我腿软了。” 二人继续前行,樊不凡探头四下张望,唯恐暗处还有凶兽蛰伏。 行进了大半日,时近傍晚。丛林中枝叶繁茂,难透天光,便显得更加幽暗了些。 两人寻到一处山洞,打算在洞中安顿一晚,等天亮后再行赶路。 “这山洞里该不会藏着妖兽吧?”樊不凡扒着洞口往里面瞧去,只见漆黑一片,浑无亮光。 关人将念力外放,把整座洞穴查探了一番,说道:“进去吧,没有危险。” 两人矮下身子,进到洞里。洞中积了许多被风吹进来的枯叶,脚一踩上便发出窸窣的轻响。 二人背靠洞壁坐下,一时寂静无声。 “喂,你说句话。”樊不凡道。 “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关人有些为难:“可我没有话要说呀。” 樊不凡道:“你不说话,我还当这山洞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关人笑道:“你怕黑?” “屁话。就算不怕黑,放到这鬼地方来,也该怕了呀。” 关人:“......” 樊不凡见没了声音,于是道:“我饿了,你饿不饿?” “你先忍一忍,等天亮咱们沿途摘些野果吃。” “可本先生想吃凤凰楼的酱鸭掌和雪花鹿肉,最好再配一壶女儿红。野果太涩,不好吃。” 关人无语。 安静片刻,樊不凡又出声道:“听老和尚说,你已经做了菩萨?那你干嘛不去降妖,躲在这里做什么?” “哎!并非如你想的这般容易。想要达到菩萨境界,须得斩断尘念、四大皆空,而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注定与佛法无缘。再说,做菩萨有什么好的?哪有凡人自在?” 樊不凡道:“那你先四大皆空,带本先生离开这鬼地方。等喝酒吃肉的时候,你再四大不空,不就好了?” 关人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四大皆空是真皈依,哪能说空就空,说不空又不空?要依你所说,岂不是人人都可做佛陀菩萨了?” 樊不凡怕的睡不着,便扯着关人一直聊到后半夜。 洞外忽然响起一阵惨烈的兽吼声。 樊不凡猛然一惊,身体绷紧,差点大叫出声。 关人低声道:“不用怕,妖兽离这里还远。” 过了一会儿,樊不凡镇定下来,声音仍有些不自然:“怎么又没了动静?” 关人不大确定的说:“想必是走掉了吧。” 二人皆不敢掉以轻心,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听着远处细微的声响。 樊不凡突然用力的嗅了嗅鼻子,道:“你闻见香味没有?” 关人嗅觉向来不大灵光:“没有。” “是烤肉的香味儿。”又嗅了嗅,樊不凡坚定道:“不会错的,有人在附近烤肉。” 关人道:“我出去看看,你在这等着。” 樊不凡赶忙道:“一起去吧,这里太黑了。” 二人悄悄出了山洞,不敢发出大的声响。 立身洞口,举目四望。果不其然,远处有一簇火光,在黑暗之中极为惹眼。 关人小声道:“走,过去看看。” 于是两人放轻脚步,向火光处走去。 当二人靠近火堆十余丈远处,见到一头庞大的兽尸横在眼前,头颅破烂,鲜血流了满地。 二人连忙躲到一株大树后头,不敢再前行。 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打在树上,滚落二人脚边。 樊不凡受到惊吓,险些大叫出声,被关人急忙拿手捂住了口鼻。 见樊不凡逐渐冷静下来,关人松开手道:“不要叫。” 樊不凡镇定下来,点了点头。忽然间鼻翼大动,使劲嗅了几口,随即俯下身去,捡起方才投射过来的事物。 关人见他将那东西放在鼻下猛嗅,随后竟然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问道:“你干什么?” 樊不凡嚼了嚼,咽下肚去,道:“这是一块烤熟的肉,你尝尝?” “好吃吗?”火堆那边传来一个声音,有些玩味,却中气十足。 樊不凡下意识回道:“一般一般,下次记得多放点香料。” 话一说完,这才意识到不对,手中肉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喃喃道:“不.....不是你问的?” 关人摇头:“不是。” 樊不凡立时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转身便跑。 “小家伙。你吃了老头子的肉,怎么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火堆边又响起那人的声音。 樊不凡边跑边骂:“老妖怪,少打本先生的主意,本先生肉太酸,不好吃。” 跑了一阵,见关人并未跟上来,便以为关人未能走脱,被那老妖怪捉住了。心中一阵纠结,终是不能狠下心来弃关人于不顾,咬咬牙道:“交朋友,讲义气。他娘的,要死就死吧。” 于是便又原路跑回,边跑边喊:“老妖怪,那小子的肉更酸更难吃,还是两个都别吃的好。” 第二十一章 只出一拳的无敌拳意(求收藏) 樊不凡原路跑回,并未在那株大树后头见到关人,心中咯噔一下,便以为关人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被那未曾谋面的老妖怪捉去了。 尽管心中怕极了那通人言、善变化,专好挖人心肝来吃的妖怪形象,脚下却未曾停步,一路奔向火光亮起之处。 “老妖怪,快放了......” 关人听见樊不凡的叫骂声,当即站起身来,向他挥手叫道:“不凡,我在这里。” 樊不凡见关人从那具等人高的兽尸后面探出头来,心中一喜,旋即又惊惧起来,暗叫不好:“这老妖怪难不成是故意拿关人引我上钩,好叫他两个一起吃了?” 他虽这般想的,却未调头再逃,径直奔了过去,叫道:“关人,你没事吧?” 噗.....的一声,似乎有人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随即响起一阵咳声。 樊不凡循声看去,只见火堆之畔席地坐着一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颌下留有短须,身子微微发福,面泛油光。一件青灰色粗衫不知刮了多少破洞,袖外露着一双大手,指骨粗壮,单手抓着一枚朱红色的大酒葫芦。他喷出一口酒来,兀自不住咳嗽。 樊不凡后退一步,问道:“你是人是妖?” 那中年人咳了一阵,平复下来:“小家伙儿眼神这般差,也好意思学人出来走江湖?” 樊不凡这便松了口气,望着架在火堆上烤的大块肥肉不住吞咽口水,埋怨道:“是人你不早说,吓得本先生跟什么似的,便拿这块肉来补偿一下好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关人在一旁看的忍俊不禁,他这位兄弟倒真是个不认生的主儿。 中年人拍开樊不凡伸过来的手,急道:“去去去,这可不是给小孩子家吃的东西。别的都给你吃,这条虎鞭是要留给我老人家补身子的。” 樊不凡一听虎鞭,登时两眼放光,吞了吞口水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最多五十岁的样子。我现在被你吓得身子发虚,也要补一补,咱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中年人哼道:“哼,算年纪,我比你爷爷还大,难道你连爷爷的东西也敢抢吗?” 樊不凡走到火堆边,对着烤肉猛嗅一阵,也学着他哼了一声:“哼,我爷爷早埋进土里了,自然用不着补,我看你老人家也别补了。”说着,猛然出手,抓向火架上的烤肉。 岂料那中年人出手更快,后发先至,再次将樊不凡的手打掉,笑骂道:“臭小子,猴急什么?还没熟透呢。”那意思,分明是同意与他分吃了。 关人围坐在火堆旁烤手,听二人不时斗几句嘴,木柴毕剥燃烧,火星升腾。不知怎地,竟想起小娥来。 中年人喝了一口酒,将葫芦递给樊不凡,说道:“烧刀子,烈的很,敢不敢喝?” 樊不凡早已眼馋了许久,见有好事送上门来,哪有推拒之理,当下接过酒葫芦,咚咚的猛灌了两大口。 中年人露出赞许之色:“好小子,有点意思。” 樊不凡只觉的一股烈火顺着喉头而下,直烧脏腑,酒气行遍全身,面色与双眼俱是通红,精神亢奋,已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不住的夸赞好酒好酒。 中年人道:“你二人是逃出来的?” 樊不凡醉意上涌,关人便接过了话头。回想起关山之前与澹台公一战,死里逃生,便回道:“算是逃吧。” 中年人摇头道:“你二人的关系,悖天理、逆人伦,无论逃到哪里,都会受人唾弃。咱们相识一场已属有缘,便不提那些伦理纲常,只管吃肉饮酒,明日一早各奔西东,便当做从未认识。” 樊不凡有些迷醉了,忽然嚷嚷道:“狗屁天理人伦,本先生只听孔夫子的话,旁的都是狗屁,狗屁,拿酒来。” 两人对此都不理会。 关人道:“想来前辈有些误会,我兄弟二人虽为无名小辈,却从未做下过伤天害理之事。” 中年人疑道:“那这小子为何要称呼你官人?难道是老夫听岔了?”方才正是因为听到樊不凡喊了一声关人,这才令他一口酒水喷将出来。 关人笑道:“晚辈名为关人,关山的关。” 中年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妙,妙呀。你这名字可是讨尽了世间女子的便宜。” 樊不凡忽又高声嚷道:“小二,快些上酒上肉,莫让本先生久等了。”看这样子,已是彻底醉了。 中年人把酒葫芦递了过去,扮作店小二的口吻,道:“客官,酒来啦。” 樊不凡醉眼朦胧的瞧过去,细看半晌,说道:“你不是店小二,你是老哥,少来诓我。” 中年人骂道:“我不是你老哥,我是你爷爷。” “我是你爹。”樊不凡睁大眼睛,一把搂住中年人的肩膀:“怎么?不认我这个兄弟了?瞧不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满嘴酒气,坐立不稳,搂着中年人不住摇晃。 中年人仰头大笑起来:“好,我便认下你这位兄弟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狼狗。” 关人连忙将他扶过来,歉意道:“我这位朋友不胜酒力,让前辈见笑了。” 中年人不以为然,上前抓住樊不凡后领,一把将他提起,丢到一旁空地,伸手扶樊不凡跪好,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正对火堆方向,指天为誓道:“今我郭薪与这位大狼狗兄弟一见如故,结义为金兰之交,对天起誓,永不相负。” 关人忙道:“前辈,他......他名叫樊不凡,大狼狗是醉话来的。” 中年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当即重说誓词,对着篝火拜了八拜。 再将樊不凡抱回到火堆边放躺,这人早已醉的不省人事。 次日天明,林中依然幽暗,好在已能凭借投进来的天光,看清远处的事物。 火堆烧成了白烬。樊不凡最先醒来,他是被饿醒的,昨夜他只喝了几口酒,便醉的不省人事。 爬起一看,火架上还留有一半虎肉,伸手一摸,还有些余温,当下大口吃起来。 中年人与关人也相继醒来。 樊不凡边吃边道:“多谢老哥你,说好的一人一半,你没趁我酒醉独吞,是个守信之人。” 中年人道:“好兄弟,咱们已经八拜为交、义结金兰,往后不要再叫老哥了,就叫大哥。” 樊不凡眨眨眼,浑然记不得有结拜之事,扭头看向关人,见他点头,才知确有其事。挠挠头,难为情道:“昨夜我喝醉了酒,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问。小弟樊不凡,大哥你叫什么?” 中年人笑道:“大哥是寒州五龙大郭的郭氏人,我叫郭薪,表字木望。” 樊不凡喃喃道:“郭薪,郭木望。” 郭木望道:“你们两个从未修行过的普通人,怎么也来淌这趟浑水?” 樊不凡道:“我俩是被老和尚用星门传送来的,说好的去玉州,却被送到了麟州来。” 郭木望道:“此处的确是玉州南境,却也距离麟州不远了。当年苏秦苏季子在屯云峰上插剑为旗,令妖族数千年来不敢出山北上。如今听闻那柄剑已被妖气腐蚀,近百年来,玉州南境出现的妖兽越来越多,恐怕用不了多久,妖族又要卷土重来了。” 说到这里郭木望笑道:“你们既然不是为了红榜上的悬赏而来,那便随我走吧。你二人毫无修为,在这里乱逛下去,我实在不放心。” 于是三人商议好,关人与樊不凡先陪郭木望去办一件要紧事,之后再由郭木望将二人送出这片妖兽盘踞的深林。 三人白日赶路,夜晚便生起火堆露宿林中。几日下来,遇到的妖兽数也数不清,全被郭木望一拳毙掉了性命。但有几件事,令樊不凡好奇不已。 其一便是,无论碰上的妖兽是大是小,是飞是走,郭木望皆只出一拳。一拳下去,必定脑浆迸流。 其二,那枚酒葫芦里的酒似乎永远喝不光,两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晚上歇脚更要多喝几口,按理说,便有二十斤也该喝完了,但却始终未能见底。 再有,关人近几日闹胸口疼,郭木望搭腕一查,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二人背着樊不凡聊了一阵子,惹得他极为不爽。再后来,便见关人逢到晚间,总要抱一本佛经来读,害的他以为自己的兄弟马上便要开悟做菩萨了,想着日后如何吹嘘,却见关人吃肉饮酒样样不误,好生失望了一阵。 行到第九日,已能隐约间看到正南方向耸立起来的高山。听郭木望说,那里便是屯云山,麟州与玉州的分界。 也正是这一日,三人在这深林之中,首次遇见了为悬赏而来的一大批修行者,共计百人有余,分作五支队伍。 这些人泾渭分明的聚在五处,靠着树干歇脚,有的佩剑,有的赤手空拳,一些人身上负了伤,从衣服上扯下布条来包扎伤口。 离着很远,便能听见这些人在闹哄哄的叫嚷着什么。 不曾负伤的人,叫嚷的声音最大,他们挥舞着手臂,说的尽是振奋之词。 一些负了轻伤的人,则担心接下来无法用上全力,不能抢到大功,赏金会分的少一些,便都冷着脸,不时怒哼一声,以泄心中怨气。 那些被妖兽咬断了胳膊大腿,负了重伤的人,则一个个的垂着头,像是没了魂魄,等死一般。接下来若再碰到稍强些的妖兽,旁人尚能脱逃,他们却只能沦为妖兽的腹中餐。 关人一行原是打算绕过这几支队伍,不与这些人碰面。岂知刚打算绕行,远方天际陡然响起一声凶戾的禽鸣,似乎来自屯云山上。 郭木望遥视屯云山方向,一双眼眸忽的明亮起来,灿若星辰,似能劈开林木窥见几十里外。瞧了片刻,说道:“苏季子的剑一日不倒,麟州大妖便一日不敢出山,这头青鸾也算半个大妖了,可惜血脉不纯,是只野鸡。” 樊不凡在旁听的懵懂,问道:“大哥,你挡不挡得住?性命要紧,实在不行,咱们便先走一步。他们人多,让他们去挡好了。” 郭木望笑道:“他们人数虽多,却敌不过这头凶鸾。你让他们去挡,好比是让他们去送死。再说了,区区鸾鸟,不过一拳头的事,何必费力逃走?” 樊不凡睁大眼睛,吃惊道:“怎么又是一拳?虎妖也是一拳,大蟒也是一拳,这么大的一头鸟,还是一拳?” 郭木望道:“贤弟不是修行之人,不懂这些。武人一旦到达觉道境界,便要锻铸自己的拳意,就像把铜铁放进火炉锻铸宝剑一般,需要经常与人比斗磨砺,那些磨砺便是炉中火,可将武人的拳意铸成天下间最锋利的宝剑。而大哥的拳意则与旁人有些不同。我的拳意便是一拳,无论对上谁,只出一拳。” 樊不凡道:“好厉害的样子,那遇上比你更厉害的,也是只出一拳?” 郭木望原地扎下一个马步,右拳缓缓推出,虽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拳,却似有万千神韵包含其中。 当这一拳打出,郭木望整个气势陡然攀升,如同蛟龙探爪,磷蟒翻身。体内脏腑精气饱满,达到鼎盛。血液滚滚而流如闻湍河瀑布。身上穿的虽还是那件破洞的青衫,气质却以大不相同。 郭木望眸光灿烂,沉声道:“我于人间铸此拳,自信天人无胜算。我这一拳,世上无人能接。” 樊不凡吞吞口水,道:“大哥天下无敌,不如改日也教教我。” 郭木望收了势,说道:“大哥我虽不曾败过,但也晓得能人之外有能人,远非天下第一。无敌的只是气势与信念,就好比僧人出家修行,不在于一朝一夕的吃斋念佛,而是真皈依。无论大哥的对手是何人,便是圣人妖王又当如何?也只需一拳而已,这便是真无敌。若没了这份无敌的气势,拳意也就崩了。” 正说着,青鸾已飞临众人头顶,双翅一展,遮尽日光,这密林之内便更暗了几分。 下方五支队伍见盘旋于林木上方的凶禽竟是一头鸾鸟,单单一只眼睛便大到令人胆寒。上百人浑无战意,纷纷四下逃窜。 关人胸口有些憋闷,喉头涌动,望着那头青鸾不住的吞咽口水,眸光愈发炽热起来。 樊不凡见他行为古怪,问道:“你怎么了?” 关人抬头望天,说道:“我想吃东西。” “吃什么?” “吃......这头鸟。” 樊不凡被他这话,以及语气中透出来的狂意吓得一个激灵。 郭木望道:“不是你想吃,是你那滴心头血想吃肉了。无妨,老夫也正想尝一尝这野鸡化鸾的肉是个什么滋味呢。” 青鸾俯冲而下,只是张口一啸,吐出来的气浪便摧折了一大片林木,折断后压住下方来不及走脱的人,惨叫声连成一片。 郭木望伸手朝天一挥一抓,只见青冥之下,鸾鸟之上,蓦然显现一只巨大的金色手掌,随之握紧成拳。 鸾鸟陡然间感受到一股无敌霸道的拳意,自头顶上方传来,吓得悲鸣一声,便要振翅远遁。 岂料那拳意更快,一闪便消失在天穹。 鸾鸟正振翼南飞,陡然间背部向下一塌,金色拳头压在青鸾背上猝然直坠,化作一道流光击入下方密林之中。 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古木连片折断,土石炸起,尘土弥漫,脚下传来震感。 关人眼眸猩红,望着青鸾坠落之处舔了舔嘴唇,随后身影一闪,冲向烟尘弥漫处。 樊不凡连喊数声,不见关人回应,担心他出事,便跟了上去。 此处距离青鸾坠下的地方,少说也有里许,关人却是眨眼而至,身法快的诡异,令樊不凡在后方追的好不辛苦。 当樊不凡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关人正从滚滚尘埃之中缓缓走来,他神情有些呆滞,十指与嘴边,尽是殷红的血迹。 第二十二章 武人气概当如此(求收藏求推荐 樊不凡上前关切道:“你没事吧?” 关人轻轻摇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如今他识海中的佛门封印,已经龟裂开了无数道缝隙。饕餮那巨大而冷冽的眸子探在裂隙处向外瞧来,瞳孔中血浪翻涌,吞吐红芒。 樊不凡道:“大哥还在那边等着,咱们快些赶过去吧。” 关人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不见有动作。 樊不凡想去拉他一把,却被关人侧身躲开。 樊不凡诧异道:“你这是干什么?” 关人定定的向他看过来,瞳孔已经化作两颗豆大的红点儿,一张一缩。 樊不凡吓得后退几步,感觉关人似乎有意要将自己一口吞噬。 关人猛然转身,脚下一踏,身形跃起,几个闪纵,跃入前方密林,眨眼间消失不见。 樊不凡朝着关人消失的方向大喊:“喂,你去哪?”久久无人回应。 郭木望闻声赶了过来,听樊不凡述说了此事经过,拍拍他的肩膀,叹道:“让他去吧。他体内那滴饕餮真血的妖性已经难以压制,因此才会变成如今这幅半人半妖的模样。他不想害了你,在失去理智之前离开,是最好的抉择。” 樊不凡眼眶泛红,他与关人一路同行,以为能一起坐在大秦喝酒,一起去雪山赏月,一起看北冥的潮起与潮落。如今,这些人间美事,只能他一个人去做了,再无人能解他的风情,心中不禁大悲起来,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肆的哭上一场。 那五支队伍,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不是负伤便是身死。 远处跑来一人,年岁不大,看样子只比樊不凡稍长几岁。这人体型匀称,给人以力感,想必也是一位修行者。他身上未见有伤,奔到郭木望身前,不由分说便即跪了下去,眸光炽热的道:“请前辈收我为徒。” 郭木望先是一怔,随即冷下脸来,说道:“咱们武人之躯,皮肉筋骨都不金贵,最金贵的便是一双膝盖。你逢人便拜,哪有一点武人的骨气?你起来吧,我不会教你的。” 那人向前膝行两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哀求道:“晚辈出身寒微,没有师父肯教。但晚辈资质还算上佳,只要前辈肯收做弟子,便是当牛做马,晚辈也心甘情愿。求您老人家开恩,收下晚辈。” 郭木望沉声一喝:“你死了心吧,我是不会教你的。” 那人语气坚定:“前辈若不肯收,晚辈便长跪在此。”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 郭木望冷哼一声:“你当老夫跟旁人一样,喜欢试探人?你便是心诚百倍,老夫一样不收。”说着,竟也跪了下去,将那人吓了一跳。 郭木望瞪视着那人,问道:“方才你向老夫磕了几个头?” 那人吓得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快说!” “六......六个。” 郭木望冷声道:“你不许动,老夫还你六个响头,咱们谁也不欠谁的。”说完,砰砰砰砰,一连磕了六个响头,倏然起身。 樊不凡在旁瞧得暗暗咂舌,心道:“大哥的脾气,好生古怪。我那晚喝多了酒骂他,却被他拉着拜了把子。今日有人向他磕头拜师,他反倒来了脾气,不高兴了。” 郭木望回身对樊不凡道:“贤弟,跟大哥走。” “哦。” 跪着的那人站起身来,冲两人喊道:“在下可否与二位前辈同行一程?” 樊不凡听得暗暗好笑,心道:“马屁精。本先生半点功力没有,算他娘什么狗屁前辈了?哼哼,喝酒吃肉倒是能做你的前辈。”忽然间,便想起了贤人书院里的阿福来。樊不凡从未见他真正的开心笑过,永远是一副点头哈腰、陪笑谄媚的模样。其实这个世上的很多人都是阿福,他们给人跪,只希望有朝一日不必再跪。说穿了,都是些可怜之人。 樊不凡心生恻隐,小声道:“大哥,这里妖兽横行,留下他一个人,恐怕性命难保,不如.......” 郭木望停下脚步:“既然贤弟想带着他一起上路,做大哥的自然没有意见。这些年来,大哥见惯了世间生死,靠救是救不过来。你不是习武之人,心怀恻隐,也属正常。” 樊不凡扭头朝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那人原是一脸失落的模样,见樊不凡将他招手,登时焕发出神采来,脚步如飞的跟了上去。 赶上两人之后,便不住的抱拳弯腰,嘴上直说:“多谢两位前辈,多谢,多谢。” 郭木望冷着脸:“是我兄弟要带你上路的,你谢他就好了,不必谢我。” 那人脸上笑容一瘪,随后又绽放起来,对樊不凡不住拱手:“多谢前辈。” 樊不凡听到前辈二字,又是一阵暗笑。 那人自报家门道:“晚辈流风,玉州、碎玉城人士。未请教两位前辈大名。” 郭木望依旧冷着脸,不予理会。 樊不凡道:“我大哥名叫郭木望,我叫樊不凡,幸会。” 流风赶忙见礼道:“郭前辈,樊前辈。” 三人一路行至屯云山下,这座山的南面,便是麟州妖土。郭木望此行的目的,是前往屯云山北面的落云谷。 天色暗了下来,三人便停在山脚露宿。 樊不凡想起了关人,神情有些低落。但他终归是个好动的性子,忽然瞥见流风那双干枯粗糙且骨骼变形的手,吃惊道:“你这双手看着真吓人,像老鹰的爪子。” 郭木望喝了口酒,说道:“这是常年修习手上的硬功所致。” 流风道:“前辈所说不假,在下修习的鹰爪功,便是一门粗浅的手上硬功。” 郭木望道:“这样练下去,迟早要将你这双手练废掉。” 流风垂着头,神色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又焕发出神采来:“在下这门功夫虽然粗浅,但听人说,练至大乘境界,会褪尽手上的老皮,嫩的就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家。功力也会再上一层楼,达到外功的巅峰之境。” 郭木望嗤笑道:“此话倒是不假......” 流风刚要露出一丝喜色,便听郭木望继续道:“修习鹰爪功这种硬功,需要每日将手泡在药水中半个时辰,你可泡过?你的十根指骨已经变形,没希望了。” 流风明显的怔了一下,神情彻底黯然。 半晌,他苦笑着从腰间解下一枚酒囊,咚咚的灌了几口,声音有些暗哑:“其实我原名叫二狗,我爹取得。我给自己取名流风,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流氏’?我只是不愿像那些没有姓氏的人一样,被人阿猫阿狗的唤来唤去。没有姓氏,便无法读书。要出头,只能习武。 没师父肯教,我便自己攒钱买拳谱,照着学。我白日做活,夜里练拳,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可还是不能出人头地。我学了十年拳,反过来却被只学了半年内功的大族子弟,打的满地找牙。这世道公平吗?” 说完这番话,他又仰头猛灌了几口酒,突然被呛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直流:“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刚开始练拳的一两年,十根手指钻心的疼,只能靠喝酒来减轻些痛苦,从那时起,便染上了酒瘾。” 樊不凡听得有些心酸,忙说道:“不见笑,不见笑,流风兄有志气,肯坚持,是真好汉。” 郭木望却冷哼一声,道:“旁人未曾觉得你可怜,自己倒先可怜起自己来了,没出息,给武人丢脸。” 流风不去反驳,只是一味的喝酒苦笑。心里一苦,倒觉得这三文钱一壶的孬酒,分外甘冽。 郭木望道:“天下间的修行者,除了儒释道三家以顿悟而觉道,其余无论是武人、匹夫、图腾修士,大抵皆分作三等境界。” 樊不凡心中一喜,暗想:“看样子,大哥是打算指点他一二了。” 郭木望道:“三等武人,力从地起。讲究熬炼筋骨,揣摩招式。每一拳打出去,力发于地,扭腰送胯间有大技巧,必然要力透掌指拳背。你且打一拳,给老夫瞧瞧。” 流风有些难为情:“晚辈只习练了鹰爪功,这拳法......” 郭木望瞧见他扭捏的样子,便不耐烦道:“一理通,百理通。你通了鹰爪功的理,这拳理就不通了?” 流风只好硬着头皮起身,道:“请前辈指点。” “你便对着这株大树,打上一拳。” “是。” 流风站到树前,扎了一个马步,提气,运劲,脚尖在地面一捻,扭腰,送胯,出拳。 砰的一声闷响,树干摇晃,落拳处树皮脱落,几十片叶子被震落下来。 樊不凡拍手称赞,厉害厉害。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郭木望单瞧他扎下的马步,便晓得会是这种结果。说道:“扎扎实实的练上几年马步,这一拳打出去就有些火候了。” 流风有些不以为然,许是平日里听多了这种话,习惯的当成了嘲笑之言。 郭木望瞥见他这幅模样,冷哼一声,起身来到那株大树前,同样扎下一个马步。 樊不凡虽是门外汉,但东西好坏还是能分清的。这马步一扎下,便莫名的透出一股难言的神韵,樊不凡想了想,只能说,这马步扎的漂亮。 同样是提气,出拳。只是这一拳打出去,直接便将那粗壮的树干拦腰打断了九分,剩下一分已不足以支撑,大树顷刻而倒。 樊不凡拍手赞道,大哥这一拳更厉害。 一旁的流风却是睁大了眼睛,吃惊到不能拢嘴,他深知这一拳只是力发于地,并未用上真气与拳意。能有如此力道,当真惊人。 他跑上前去,又要磕头拜师。郭木望只是冷冷的一句:“你敢跪下去,我打断你的腿。”吓得他又退到了原处。 郭木望打开木塞,灌了口酒,道:“你这三等功夫,都未练到家,还提什么拜师?” 流风脸上一红,羞得低下头去。 郭木望继续讲解:“二等武人,力从气起。不再靠身体发力,而是凭借真气,故能一拳挥出千钧之力。讲究的是真气充沛,精力饱满,需打通全身各处经脉。到了这一境界,便算是登堂入室了。用真气熬炼过的筋骨,可以硬撼匹夫手里的刀剑。当这一境界大乘时,能够御气显化一些神通。” 流风听得很是认真,不住点头,暗暗记下。 “这一等武人,力从意气。这一境界名为‘觉道’,便是觉悟武道,锻铸出自己的拳意。达到这一境界,才算入了武道的大门,讲究的是道心。” 见流风一副眼热的神情,目露憧憬之意,郭木望嗤笑道:“你就不要想了,扎扎实实的练好马步,打好拳。想的太远,又走不到,会很痛苦。” 樊不凡瞧见他目露憧憬的样子,忍不住便想到了关人,想到那晚两人会宴凤凰楼。那时的关人也曾像流风这般,想到山外世界,一脸狂热,目光憧憬。 “大哥。”樊不凡看向郭木望,求情道:“你就教教他吧。他这幅样子,很像我一个朋友。” 郭木望闷头喝酒,没有说话。 流风起身抱拳,道:“若前辈嫌弃在下资质愚钝,担心日后坏了您的名声,故而不愿收做弟子。那晚辈恳求您老人家,可否看在樊前辈的面子,赐晚辈一套功法。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郭木望冷哼道:“你以为,你混到今天这幅模样,单单只是缺少功法的缘故?这么说吧,老夫是寒州、五龙大郭的郭家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流风吃了一惊:“前辈既然是寒州郭家人,那郭氏图腾独步天下,前辈为何......” 郭木望道:“为何放着全天下最好的好事不做,偏要学拳对吗?” 流风点点头。 郭木望傲然道:“老夫若没这份心气儿,又哪能走出武道这一步。老夫七岁学拳,比很多人都要晚。教我拳法的师父是位二等武人,他总担心得罪了郭家,故而不肯教我。直到我给他送终时,他也只教了我一招而已,于是我便日日夜夜只练马步和这一拳。开始我还担心,别人会的多,我会少,太吃亏。但与人比斗切磋,却没一个人能接下我这一拳。于是我便懂了,原来在精不在多的道理是真的。便是时至今日,老夫也是不会别的招式,只会出这一拳,却仍是无人敢接。” 流风登时被这番话给惊到。 第二十三章 偷书(求收藏,求推荐) 郭木望道:“这便是老夫不肯收徒的原因,这平平无奇的一招,谁会稀罕?再有,你虽一心学拳,心里却没有拳。我辈武人练拳,练得是骨气,练得是有我无敌的气势。心里有拳,打出去拳头才硬。你逢人便拜,不是武人的作为,因此我更不会收你。” 樊不凡在一旁道:“大哥,你身上带没带着功法秘籍?就给他一本呗。” 郭木望闻言呛了一口酒,猛咳两声,道:“傻兄弟,这修炼真气的法门,是各大世家门派传承的根本,看得极重。你以为是三文钱一壶的酒吗?说给便给?” 樊不凡道:“可他真的好......”他没说好可怜,顿了顿,说道:“好像我一个朋友。我看见他,便想起那位朋友来,心里难受的紧。你就给他吧,最多让他答应你,不给别人看,不就行了?” 流风闻言又欲跪下去磕头立誓,刚曲下双膝,猛然想起郭木望的话来,便又立即绷直了双腿,朝天竖起三根手指,道:“我流风......不不,我二狗,对天起誓,倘是日后将郭前辈所赐的秘籍传出去,便叫我不得好死,生生世世永堕畜生道。” “大哥,你看他都已经发下毒誓了,你就给他吧。” 郭木望为难道:“我身上的确带了一本秘籍。不过大哥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把这本秘籍拿去沉云谷,交给我的师侄,怎能给他?” 樊不凡眨眨眼,说道:“等你到了谷里,再重写一遍不就好了?” 流风站在一旁紧张的出了一身虚汗。 郭木望不置可否,将酒葫芦递给樊不凡,道:“喝点酒,睡的香。”随即冲他一阵挤眉弄眼。 樊不凡当下心领神会:“哦哦,对对对,喝点酒驱驱寒气,夜里也能睡的踏实些。”说完便接过酒葫猛灌了几口。 郭木望笑道:“好兄弟,给哥哥也喝几口。今晚有了守夜的,咱兄弟二人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扭头对流风道:“老夫命你守夜,你不会不高兴吧?” 流风赶忙道:“不会,不会,我来守夜便是。” 樊不凡道:“大哥,你将秘籍放在哪儿了?借小弟瞧瞧咋样?” “哈哈,自家兄弟,分什么你我?哥哥的,便是你的。就算你拿去烧柴火,哥哥也只会说,‘好兄弟,烧柴也比旁人烧的旺’。你想看,便拿去。”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子来,随手抛给樊不凡。 流风在一旁听得心惊。这二位前辈看样子是有些醉了,倘是真给一把火烧了,他得心疼死。 樊不凡装模做样的翻看秘籍,酒葫芦在二人之间递来递去,不多时,便都已喝的酩酊大醉。 郭木望背靠树干,垂着头,鼾声大作。 樊不凡身向后仰,醉倒于地,不再动弹。 流风瞧着摊开在地上的秘籍,不住的吞口水,目光灼灼。想去拿了便走,又觉得此举太过小人,非大丈夫所为,便扭过头不再去看。 可终究是诱惑难挡,过不多时,流风喃喃道:“我只看不拿,应该不算偷吧。两位前辈醉成这个样子,定然不会发觉。” 于是他轻手轻脚的来到火堆对面,捡起地上的秘籍,借着火光看了起来。 只是一看之下,头都大了。文字还好说,能够死记硬背一些。可那些经脉与穴位的图画,他却如何也记不住。未看时倒还好些,尚能有所顾忌,不愿做小人。可如今真个看到了,痴迷于书中所描绘的真气之神奇霸道,于是什么小人丈夫,便都顾不得了。 他将秘籍收入怀中,心脏砰砰直跳,吞了吞口水,忽然跪倒在地,说道:“郭前辈,您醒来后骂我也好,恨我也好,这本秘籍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偷盗秘籍固然可耻,他日若有幸重逢,您一拳打死我,我无话可说。但今日偷书,我不后悔。倘我有朝一日,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来,便是隔山隔海,也定要寻到郭前辈,拜入您的门下,喊上一声师父。二狗给您磕头了。” 说着,他砰砰的磕起头来,也没数磕了多少个,直把额头磕出了血来,又沾满了污垢,这才起身退入无边的黑暗里。 又过了片刻,火堆边传来笑声。 樊不凡道:“大哥明明都已经打算教他了,却又不肯改口,害的小弟装醉躺了半天,动也不敢动。” 郭木望嘴硬道:“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将秘籍送给他的。要不然,在他偷书的时候,我就一拳毙掉他了。他苦?天下武人有哪个不苦?” 樊不凡望着他,一脸嫌弃的模样。郭木望被这眼神看的心里发虚,说道:“来,喝酒喝酒。” 关人躲在一处树洞里,蜷着身子。 漆黑的树洞中,亮着两点猩红的光,那是关人的瞳孔,随着眸子的开合,忽明忽灭。 他像是一个发了寒症的人,双臂抱膝,缩成一团,身子微抖,口中叨叨的念着:“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他的识海中,封海的佛光忽明忽暗,裂缝下面露出饕餮的半个瞳孔。 忽然间,一阵吹笛声响起,飘飘忽忽,时远时近。当中似乎蕴含着魔力,传至关人耳中那刻,诵经声便戛然而止。 关人不住侧头去听,渐渐确定下方位,身形一闪,树洞便已空了,人却不知去向。 一条大蛇,高高的翘起蛇头,高有丈许,腹下鳞片拨地,由北向南而行。这条大蛇头上已经生出了角冠,一位白衣少年坐在蛇冠中间,双腿当空轻晃,两只白靴纤尘不染,便连鞋底也未曾沾染土屑。一把雪白的玉笛横在唇边,十根纤长的手指起起落落。少年容貌清绝,仙才卓荦。当下夜风吹拂,衣袖飘摆,倘若头上的不是林木,而是一轮清月的话,眼前这位俊美少年郎,必能当的起‘谪仙人’三字。 少年耳朵微动,听见脚踩枯枝的轻响连成一串,知有妖兽朝他奔袭而来,且速度极快。 陡然间,一道黑影在他左前方的树干上借力踏了一脚,爆射而来。 少年丝毫不见慌乱,身子向后一仰,那道黑影便从他上方倏然掠过,落在了右侧大树的枝头上。 少年朝着黑影探出右手,五指猛然紧握。只见那道黑影双腿一曲,欲蓄力再次扑向少年。 岂知随着少年五指一握,那道黑影所立足的树冠之上,万千藤条如同蛇躯一般扭曲收拢,霎时间便将那道黑影捆缚起来,藤蔓越缠越多,最终缠成一个大球,从树上垂吊下来,吊在半空左右摆荡。 其内传出人声,道:“兄台的曲子很好听。” 少年右手拿玉笛,轻敲左掌手心,暗自诧异:“怎么是个人?”便说道:“我就不放,谁叫你突然窜出来吓我,你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吧。” 大球中的人道:“实在对不住,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我是想吃掉你来的。” 少年吓了一跳:“那就更不能放你了,你就困在这儿,被妖兽吃掉好了。” 大球之中突然亮起红芒,穿透层层树蔓,投射出来,在这夜色之中分外刺眼。紧接着,啪的一声,某根树藤被挣断开来。随后噼噼啪啪之声响成一串,被挣断的藤条纷纷坠落。眨眼之间,大球便被层层剥尽。困于其中的人,右足在树干上一点,纵上枝头。这人眸中有两点猩红,正是关人。 少年望着关人诡异的瞳光,有些害怕,说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方才对你留了情,下次可不会了。你敢乱来的话,我要你好看。”他说这话时候,有些紧张,又有些装出来的凶蛮,只是少了仙气儿。 关人道:“你能再吹一遍刚才的曲子吗?”他见少年不予理会,神色间满是戒备,当下又道:“我听了你的曲子,就不想吃你了。” 少年一喜:“真的?那好,我吹给你听。” 少年坐在蛇冠上,奏响玉笛,那条大蛇乖巧的没有动弹。 关人立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静静听着,眼中红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敛入眼底。 少年见状,便全然信了关人的话,吹得很是用心。时间久了,他自己也沉醉其中。 两人一个吹,一个听,不知不觉林中有了光线,天已大亮。 少年将玉笛从唇边移开,问道:“你听好了吗?我可要赶路了。” 关人不知曲尽,闻言才醒过神来,问道:“你要去哪?” “去屯云山。” “能带我一起上路吗?你一路吹,我一路听,咱们结个伴。” 少年爽快道:“好呀。我还可以将曲子教给你,往后你便吹给自己听。你下来,先瞧清楚指法,我再教你该在哪儿停顿换气。” 关人喉头涌动,道:“暂时还不行,你身上的味道.......嗯,有点香,我会忍不住想要吃掉你。” 少年抬起胳膊闻了闻,香吗?不会啊。忽的一愣,脸色刷的红了,羞恼的拍拍蛇冠,催促道“蛇儿快走。” 大蛇向南而行。关人踏着树枝,从一棵树跃到下一棵树,如此一路跟了下去,一路笛声悠扬。 第二十四章 夜宿(求推荐 求收藏) 二人晚间歇脚,就地燃起两堆火来,相隔颇远。 少年手上拿着一根木柴在地上乱画,瘪着嘴,小声嘟囔道:“说什么‘你身上好香,忍不住想吃掉’,好不要脸的人。” 关人奇怪道:“为什么你能控制树藤将我缠住?是法术吗?” 少年当下正在气恼,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关人笑道:“咱们打个商量,我拿东西跟你换,怎么样?” 少年撇嘴:“好稀罕吗?” 关人也不强求,合上双眼,念力如水一般向周围散发开去。过了片刻,林中忽然有密密麻麻的星光闪动,由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条闪光的银河,绕着关人流淌,忽聚忽散。 少年细瞧才发现,那些闪光的银河竟是一只只萤火虫汇聚在一起,散发出来的萤光。顿时目露神采,雀跃道:“虫儿虫儿,快到这儿来。” 关人心念一动,流萤汇聚的银河便朝着少年流淌而去。 少年伸出手来,让流萤落在指尖上,想捉,又恐伤了它们,一脸在意的模样。 关人瞧着少年嬉闹的样子有些出神,不知怎地,竟想起小娥来,大抵是两人的性子都有些活泼好动。正想着,忽听少年羞恼的道:“你看什么看?” 关人回过神来,见少年正狠狠的瞪视着自己。虽说都是男人,但一味的盯着人看,总归有些失礼。当下歉然道:“对不住,我有些想家了。看到你,便忍不住想起家人来。” 少年戏谑道:“哦,我知道,你一定是想你爹了。” 关人如何听不明白,那少年是存心想占自己的便宜。当下说道:“是我府上的一名丫头,你跟她很像。” 说完才发觉,将一个大男人比作丫头,实为不敬。于是忙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兄台性情灵动、容貌俊美,我看见你便想起了小娥来。” 少年倒未生气,一副好奇的样子:“哦,原来那丫头叫小娥。看你刚才那副痴傻的样儿,那小娥一定是个顶美的美人儿吧?” 关人道:“顶美倒也谈不上,不过还算清秀。” 少年眼珠乱转,忽然说道:“那你看我跟小娥两人,哪个更好看?” 关人一脸诧异,心想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为难道:“这......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这要怎么比?” 少年道:“怎么就不能比?我很难看吗?” 关人想了想:“倘若你是女人的话,倒是顶美的。” 少年面颊微微泛红,不再说话。 关人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能控制那些藤蔓。” 少年道:“因为我姓杨啊。” 关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少年问道:“楊字左边是什么?” “是木字。” 少年一脸骄傲的神色:“那个木,便是扶桑。右边的‘昜’字为日出汤谷之意,这便是杨姓人的图腾。世间一草一木,须随我心意生长。凡天上禽种,莫不供我驱策。”他说这话时,当真有种俯瞰天下的气势。 两人正聊着,前方密林之中,忽然跌跌撞撞的跑过一人来。关人瞧去,见是一位青衣少女,容貌清丽,体态丰盈。左腿上负了伤,嘴角处还有未干的血迹。她拖着一条伤腿,走到离火堆数丈远处,忽然神志不清,倒在关人眼前。 “喂,姑娘。”关人跑上前去,将女子上身扶起,探了探鼻息,发现只是晕了过去。 少年在远处哼道:“喂,你不会是瞧见人家姑娘生得漂亮,起了什么非分之想吧?” 关人将女子抱到火堆边,倚靠在树上,扭头道:“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少年悻悻然不再说话。 过了半个多时辰,那女子悠悠醒转,手捂胸口,蹙眉轻哼了一声。 关人转头看去,见她醒来,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子虽生得美艳动人,神色间却颇为清冷,令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感。她瞥了关人一眼,点漆的眸子里尽是冷漠,随后扭过头去,愣愣的盯着火堆出神。 远处少年瞧见关人吃瘪的模样,心情登时大好,笑道:“你还巴巴的关心人家,人家才不愿领你的情呢。” 冷艳女子倏地抬起头来看向对面少年,美目中杀机甚浓:“你再敢乱说,我撕烂你的嘴。”女子声音虽然婉转,但却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这时林中陡然风起,将燃烧的火堆吹得呼呼声响。 少年瞪眼道:“你凶什么凶?你腿上有伤,追不到我。我就要说,你能怎样?” 冷艳女子怒意更甚,冷冷的道:“待我伤好,一定把你舌头割下来。” 少年有意挖苦道:“你这么泼辣,谁还敢娶你?就不怕嫁不出去吗?” 二人争执不休,关人好言劝解道:“杨兄弟,你就少说两句。欺负一个受伤的弱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那少年忽然生起气来:“好呀,我一路上吹曲子给你听,你不感激也就罢了。你与那泼辣婆娘才认识多久,你就处处护着她,反倒与我作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冷艳女子听少年称她为泼辣婆娘,当下也不去反驳,嘴角噙着冷笑,扭头看向关人,问道:“你叫她杨兄弟?” 关人正打算向少年解释,便对冷艳女子的话未加细想,随口答道:“是啊,这位兄弟姓杨。” 冷艳女子面带戏谑之意,笑道:“她哪里是什么........” 刚说到一半,便听少年慌忙打断道:“你过来,我教你曲子。” 关人见他不再生气,便道:“你不生气就好。咱们还是离得远些吧,我怕自己忍不住......” 少年急道:“你来不来?再不来,以后可没人给你吹曲子听。” 就眼下来说,关人体内的妖血已经一日一夜没再发作,他想了想,说道:“好,我去。” 岂知,那冷艳女子却道:“不许去。” 关人楞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冷艳女子蛮横的道:“不为什么,就是不许去。”她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瞧着对面的少年,未向关人投来一眼。 少年气鼓鼓的道:“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她的?这曲子你还学不学了?你不来,我就把这玉笛折了。” 关人忙道:“你别折笛子,我这就去。”当下起身。 冷艳少女一把拉住关人的手,抬脸瞧着他,几滴泪珠忽然滚落脸颊,楚楚可怜的道:“我的腿好痛,你来帮我敷药好吗?”说着,递给关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关人接过瓷瓶,拔下塞子看了一眼,瓶内是黄色的药粉,散发着淡香。 对于救人之事,关人无法推辞,当下应了。随即俯下身去,埋头检查女子小腿上的伤口。 美艳女子瞧向对面少年,嘴角翘起,一脸得意。 少年气呼呼的骂道:“呸,狐媚子,不要脸。” 关人轻轻撕开女子小腿上的衣料,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小腿上有一个处洞穿的伤口,血虽止住了,但伤势却是不轻。关人一面敷药,一面对少年喊道:“我给她敷上药,就去跟你学曲子。” 少年哼了一声,负气道:“你别来。你就陪着那狐媚子,让她给你吹曲子听吧。” 关人明白,这少年与那冷艳女子颇不合,他帮女子上药一事,已将那少年得罪透了。他想着以后还要跟少年学曲子,便匆匆的替女子包扎好腿伤,喊道:“我这就来。” 刚起身要走,只听身后女子娇呼一声:“哎呀,我胸口好痛。” 关人闻声瞧去。只见女子轻咬下唇,面含苦楚的望着他,眼中满是盼切,峨眉微蹙,楚楚动人,哪里还有先前的清冷之色。 正当此时,那畔火堆处的少年,忽然扶额大叫道:“哎呀,我的头好痛。哎呀呀,谁来管管我。” 关人见状如何还不明白,这二人相看两厌,却拿他斗起法来。当下没好气道:“你们要吵就吵,要打便打,我谁也不帮。”说着,从火堆里抽出两根燃烧的木柴,走到远处重生了一堆火。 于是三个人,三堆火,势如犄角。冷艳女子又恢复成初见时的清冷之色,与少年遥遥对视,各人眼中皆有怒意。 第二十五章 分道扬镳(求推荐 求收藏) 次日清晨,林中起了薄雾。 冷艳女子望向关人,美目中似有泪光,满显柔弱之态,楚楚可怜的道:“我腿上有伤,你能不能带我一起上路?” 关人还未置可否,一旁的少年却已大叫起来:“狐媚子!你这么想男人,等回到碎玉城,我给你找上百八十个,一准儿伺候好你。”随后狠狠的瞪了关人一眼:“你敢带她,这辈子休想再让我吹曲子给你听。” 关人道:“可她受了伤,咱们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恐怕性命不保。” 少年恼道:“她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媳妇儿。” 关人一时无言以对。 冷艳女子声音微颤,说道:“算了,公子还是不要为我犯难了,你走吧。倘若真给妖兽吃了,也只怪我自己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关人看向女子,见她脸上泪水婆娑,很是凄惨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咬咬牙,说道:“那我还是护送姑娘离开这里吧。” 远处的少年已经吹响哨子唤来了那条大蛇,当下听见关人的话,含怒问道:“你是跟我走,还是跟她走?” 关人道:“杨兄弟,我不跟你走了。我已答应了这位姑娘,要护送她离开此地,不能再反悔了。” 少年气的跺脚:“你也答应我了,要一路结伴前往屯云山。如今见了狐媚子,你就全忘了。” 关人想起确有此事,当下犯了难,面露愁容。 少年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便有些不忍,哼了一声:“随你吧。你想带上她,那就带上好了。”随后狠狠的瞪了冷艳女子一眼。那女子朝少年露出微笑,似乎感激,又似得意。 当下正要赶路,却听那冷艳女子‘哎呀’一声,扑倒在地,捂着伤腿不住呼痛。 关人扶她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女子神色苦楚,呻吟道:“我的腿好痛,没法子走路了,你能背我吗?” “这.......不太好吧,你我男女有别.......” “不行。”少年喝道:“你这狐媚子,勾引男人的手段倒是不少。没法子走路是吗?那好,你跟我同乘这条蛇儿走吧。”他以为那女子见了大蛇会心生惧意。岂知,女子点点头,竟欣然同意。 那大蛇俯下头来,少年与女子同坐蛇冠当中。 不知何故,那冷艳女子一坐上蛇冠,大蛇身上的鳞片便不自主的颤动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碰撞声。 少年拍拍蛇冠,道:“蛇儿,咱们走了。” 一向乖巧的大蛇,这回竟不再听命,蛇信子吞吐着,有些不安。 少年再次拍击蛇冠,催促着:“走啦。” 那大蛇仍是不肯动。 这是,冷艳女子伸手抚了抚蛇身,唤道:“走吧,小蛇。” 话音刚落,坐下巨蛇便张开了腹下鳞片,抓地向前行去。 少年见状,恼怒道:“好你个狐媚子,勾引男人也就算了,连我的蛇儿也被你勾去了魂儿。” 冷艳女子嗤笑道:“骂我是狐媚子,你自己不也是个小狐媚子?啧啧,还挺护食的。你既然喜欢那小子,干嘛不直接告诉他。留着拜把子吗?” 少年羞恼道:“谁.....谁喜欢他了。他又傻又笨,见到漂亮姑娘就起色心,还总想当好人。” 冷艳女子道:“嗯,他的确是又笨又傻。可要说色心,却是没有的。” “不许你骂他笨。” “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那又怎样?我说可以,你说就不行。” “啧啧,这就开始护着了?还说不喜欢。” “要你管。” 冷艳女子娇笑道:“你既然不喜欢,不如让给姐姐。” 少年听了这话,眼珠滚动。忽然,嘴角浮上一抹狡猾笑容:“好呀,我去跟他说,让他今晚找你。” 冷艳女子诧异的望了一眼少年,看了片刻,扭过头去,神色恢复清冷。 晚间,三人依旧分坐三处,各自相距甚远。 到了后半夜,关人早已靠着树干睡熟。远处的少年却悄悄站起身来,蹑手蹑脚的走去女子那边。 那女子眼下并未入睡,只是靠着大树闭目养神。她察觉到有人正向这边靠过来,当下眯眼看去。只见那少年此刻已经来到自己身前。 女子心中好奇,便想瞧他有何企图。 忽然,那少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在她周身几处轻拍数下,竟将她禁锢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只听那少年嘻嘻笑道:“你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不如我来帮帮你。” 少年坏笑着将手伸向女子胸口,解了她的衣襟,露出贴身的亵衣来。 少年打量着女子胸前,神色忽然有些古怪。他伸手在女子前胸抓了一把,再摸摸自己的,吃惊道:“好......大呀。”随即又瘪起嘴,哼道:“难怪那些狐媚子都能勾到男人。幺娘说,男人都喜欢胸脯大的。” 少年扭头望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关人,嘴角露出一抹坏笑:“哼,试试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少年随即纵身一跃落到树上,躲在枝叶繁盛处,大叫一声:“救命呀,救命呀。” 关人听见呼救,倏然睁眼。声音自冷艳女子所在的方向传来,但不知何故,他却先往少年处看了一眼,只见那里兀自燃着一堆火,人却早已不见。 关人担心出事,不敢怠慢,当下发足向女子所在之处奔去。 那女子原本便是假寐。她只想试探少年有何企图,不料却被其使用密法禁锢了身体,之后又遭解衣冒犯。她心中恼怒,当即运转本源之力,冲击体内禁制。 关人奔到女子身边,一眼看去,只见女子胸前衣衫不整,小腹处更是露出一片雪白肌肤。他心头一突,当下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紧张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实在对不住。” 少年潜身树顶,瞧得分明。他见到关人这幅窘态,嘴角露出甜甜的笑容,嘀咕道:“好傻的人。” 女子忽然冲开禁制,倏地睁眼,一双美目中杀机森然。她一眼便瞧见了身旁的关人,只见他将头转到一旁,手上拿着一件刚脱下来的外衫,正要盖到自己胸前。女子心中顿生莫大好感,目光渐渐柔和,感激道:“多谢你。” 潜身树顶的少年撇撇嘴,暗骂:“好厉害的狐媚子,竟能冲开我的禁制。” 关人将衣服披在女子身上,这才睁开眼来,一连问道:“你没事吧?刚才发生了什么?杨兄弟呢?” 冷艳女子不露痕迹的瞥了一眼树顶,忽然一头扎进关人怀里,小声哭泣起来,当真天见犹怜。 正当关人手足无措之际,只听怀中女子泣声道:“就是你的杨兄弟,他趁我睡着,对我......”再往下,女子便没说。 关人一怔,不敢置信道:“你可看清楚了?” 女子在关人怀里连连点头,呜呜的哭着。她忽然将右手悄悄背过身去,运转源力猛然向树顶击去一掌。 只听‘哎呦’一声,潜身树顶的少年被一股猛力震落下来,摔倒二人脚边。 关人看清之后,诧异道:“杨兄弟?” 少年爬起身来,揉着胳膊不住呼痛。 关人脸色阴沉,喝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少年见关人竟为了那狐媚子朝他喝嚷、给他脸色,心中暗恼起来,叫道:“是呀,是我脱了她的衣服,那又怎样?” 关人瞧着少年,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叹出口气,扭头看向女子,道:“咱们走吧,我送你离开这里。” 少年听了关人的话,心中一突,慌道:“喂,你走了,可没人给你吹曲子。” 关人看都没看他,回道:“不牢杨兄弟费心。” 冷艳女子扯了扯关人的衣袖,小声道:“我腿上有伤,走不了路。” 关人便矮下身子,说道:“我来背你。” 此刻天关微醒,林内升起薄雾。 少年望着关人远去,心中升起莫大的失落。忽然瞧见伏在关人背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朝他吐出舌头,很是得意。 第二十六章 古矛跨州来 女子伏在关人背上,双足垂在两侧轻晃。她目光定定的,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嘴角展露一抹笑容,很暖很暖的样子。 关人道:“你能不能不晃?” “我喜欢晃。”女子眼神飘忽,似是回忆着一件很久远的事,幽幽说道:“在我小的时候,我爹就这样背我,他喜欢我晃啊晃的。” 正行间,身后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连带脚下的地面都跟着轻颤起来。 关人放下女子回头看去。只见一支箭矢包裹着十余丈金色的箭芒,尾后拖着长长的流光,自屯云山中冲天而上,射贯斗府,凡所过处,云层皆被染为金色。随后,便听到那片山脉之中便传出一阵极惨烈的兽吼声。 女子神色陡变,失声叫道:“糟了。” 关人见他惊惶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妖族出事了。” “妖族???” “唉呀,没时间向你解释了,跟我走。”女子身后倏然显化出一道巨大的金色光影,隐约能瞧见其背上生有六只薄翼。 女子匆忙道:“抱紧我。” “抱......抱你?” 女子懒得再说,一把提住关人肩膀,背后光影六翅齐震,倏然间冲天而起,向着屯云山方向飞掠而去。 关人被女子提在半空,极不舒服,于是伸出两臂环住女子腰身。 他并非初次御空飞行,当初便有过乘雕的经历,因此并不慌乱。但这般搂抱一位女子的纤腰却还是头一回。他两臂环着那软软的腰身,只怕是微一用力,便要伤损。呼吸之间,嗅到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令他以为,往后恐怕再没哪个人能香过她。这人间情事啊,待阅尽寒暑,再回首当初相遇,便如流星跌进眼底,惊艳了一位少年。人生如此已经很好。 关人道:“你说走不了路,原来是骗我。” 女子蛮横道:“便是喜欢要你背着,不行吗?” 关人没做声,却觉得她凶巴巴的样子甚是好看。 二人一路南飞。在相距屯云山十里处,关人忽地瞧见,下方一条巨蛇正于密林之中蜿蜒穿行。坐于蛇冠上的杨兄弟,仍是一袭白衫,气质超绝,仙气萦绕。但奇怪的是,才半日不见,他竟改换了发式。除掉了原先束发的缎带,结了云鬓,斜簪了珠钗,分明一副女子打扮。 关人看她时,她似有感应一般,也抬起头来看向关人。先是一愣,随后强笑点头,笑的有些苦涩。她想着关人话,‘你若是一位女子,定然是顶美的’,想着想着,视线里全是泪光。 关人在这位‘杨兄弟’头顶飞掠而过,二人遥遥互望,直到彼此目光不可及。 “瞧过瘾了没?用不用我送你过去瞧个够?”女子冷冷的道,似乎瞬间又回到了两人初见时的样子。 “什......什么?” 女子道:“那小妮子很美吧?我问你,是她美,还是我美?” 关人急道:“你早就知道杨兄.....早就知道她是女儿家,对吗?” 女子嗤笑道:“是又怎样?我第一眼瞧去,便知她是改扮的。” 关人沉声道:“那么,昨晚你说她对你图谋不轨,也是假的?” 女子闻言心中暗恼,却也懒得解释,冷哼道:“随你怎么想。” 关人便当她承认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姑娘既然可以御空飞行,想来已经用不着在下,便请姑娘放在下下去。” 女子心中更恼,冷笑起来:“放你去寻那小妮子?哼哼,很好!你要有胆子,便自己跳下去啊。” 关人一语未发,环住女子腰身的双臂陡然一松,身子便往地面坠去。耳畔风声呼啸,数十丈的距离才落到一半,识海之内已经沉寂了数日的饕餮残魂,忽地睁开了眸子。刺目的红芒自饕餮的巨瞳之中喷薄而出,整座识海上空一片血浪翻涌。当初老僧布下的佛光封印,早在几日前便已崩开数道宽大的裂缝,而此刻更是如同江上春冰,陡然碎裂为一张蛛网。山大的饕餮之魂自识海中探出头来,望天一啸,关人的肉身便在霎时之间开始妖化。他身躯一阵扭动,肌肤发痒,一枚枚青黑色的鳞片刺破血肉钻了出来,整个人被鳞片包裹,异常诡异。 而眼下,远在万万里外的菩萨州,须弥山的崖壁上。那一杆封妖的古矛,尾端忽然剧烈的抖动起来,整条矛身倏地金光璀璨,其内仿佛盘坐着一位佛陀,空明的梵唱之声在崖壁之间回荡。矛锋处钉死的那条饕餮妖尾,不过数日之间,便已腐化成一截枯骨,如同在烈日底下曝晒了一万年,其上布满了干枯的裂痕。 古矛剧烈的揺颤了一阵,忽然‘锵’的一声,自石壁中挣脱而出,随后化为一道流光冲天而上。而那截饕餮妖骨则是直坠崖底,摔为碎块。 老僧善释此刻正于大雄宝殿之内盘坐诵经,忽然心有所感,睁开眼来。便见一道流光倏地冲入大殿,随后才听见一阵刺破空气的风雷之响。 那杆古矛刺到老僧眉心之外数寸,陡然停住。那矛头极长,好似一柄剑身斜断的残剑,色泽乌黑发亮,与金色的矛身差别显著。 老僧盘转念珠,幽幽开口:“你既想去,那便去吧。” 那杆古矛掉转过矛锋,倏然间刺破空气,再度化为一道流光冲出大殿,一路往南而去。 屯云山前十里,关人自高空直坠而下。 女子心中一惊,不曾想自己不过一句负气的言语,竟逼得他纵身而下。女子心里恼他,却又担心他伤了性命,当即振翅俯冲而下。 岂料,便在女子将要一把拉住关人的手臂时,下方密林之内,斜刺里冲天而上十余根手腕粗细的藤蔓,瞬间缚住关人的手脚,随后猛然缩回林内。 女子目光陡然一寒,紧随关人俯冲而去。落地一瞧,心中怒气更胜。只见关人被藤条层层缠住,自树顶垂吊下来,而旁边兀自停着一条巨蛇,蛇冠上坐着的正是已经改回女儿装扮的‘杨兄弟’。 女子寒声道:“杨小妮子,你是打算跟姐姐抢人吗?” “抢就抢了,又能怎样?还怕你不成?” 女子冷冷一笑,便欲动手。忽然间,那枚树蔓缠绕成的大茧猛然爆碎,其内冲出一道人影,身披血芒,裸露处可见青黑色鳞片。 女子吃了一惊:“难道他也是妖族?” 正在这时,屯云山方向接连传来巨响,滚滚烟尘直冲而上,脚下大地随之簌簌颤抖起来。 女子望了一眼关人,随后冲天而起,飞向屯云山。 关人瞳孔之中红芒吞吐,死死的盯着蛇冠上的白衣少女,喉头涌动,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少女取出玉笛吹奏,但似乎收效甚微。关人喉咙里呜呜的低吼着,宛如一头野兽。 忽然间,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仰头望向高天,林木阻挡之下却也瞧不出什么。如此看了片刻,他眼中惧意愈发明显,竟忽的转身而逃。拖着一抹妖艳的红芒,在林中纵跃穿行。 忽然,一股罡风自天上压落下来,关人顿觉身体一沉,如同背负了一座大山前行。他艰难的踏出一步,这第二步却如何也无法抬足。周身骨骼咯咯作响,腰杆也被压弯了下去,双足身陷地下。紧接着,整个人都被猛烈的罡风压得仰躺在地。周围的巨树纷纷折断,清出一片方圆数十丈的空地。 一道流光自高空直射而下,随即爆发一声轰隆巨响,大地随之揺颤。关人仰躺之处陡然冲起一股烟尘,滚滚直上。 待尘埃散尽,地面出现一口数丈的深坑,坑底笔直的立着一杆古矛,矛锋已经钉入关人的心口。 关人嘴角溢出血沫,剧烈咳嗽起来。此时,他眼中红芒褪尽,身上鳞片也纷纷脱落。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心口压抑,不能呼吸。便以为将死之际,那杆古矛竟突然缩小到肉眼难见,直入关人心脏之内,随后便没了动静。 关人大口的喘息着。在他识海之内,一杆古矛陡然显化,瞬间将饕餮残魂钉入识海之底。 第二十七章 挽弓射巨猿 (求收藏,推荐) 屯云山,沉云谷。取雾锁山头,云沉谷底之意。山头终年被云雾笼罩,上有万年不化的积雪。 山顶有一座六角楼,且不论初建时是否砖青瓦黛,眼下时过上千个年头,砖瓦早已蒙尘,颜色晦暗。 楼分三层,层层不见门窗,全被灰砖封死。 此楼由当年的六国之相苏秦苏季子带兵而建,楼内除了一柄苏秦的佩剑之外,再无他物。 楼前立着一座石碑,碑文早被风沙剥蚀。正面的‘镇妖楼’三字还算清晰。背面的小字则要模糊一些,隐约可以辨认出‘镇妖楼塌,季子剑倒,妖族当出’等字样。 屯云山镇妖楼作为两州之界,其北为玉州,其南为麟州。虽是一山之隔,却恍若两个世界。 山的北面灵气氤氲,草木茂盛,五月的山花开得颜色正好。反观山南的麟州妖土,则是天积愁云,地涌妖气。绵延十万里的大山见不到一株活树,妖兽满山遍地逐走。有凶禽贴山飞掠,半山上的洞穴中猛地探出一条生满肉刺的黑色舌头,缠住大鸟,猛然卷入洞中。 一位身长足有八尺的魁梧男子,立身镇妖楼南侧,身披黑色鸟羽编织的无袖大氅。双手在前拄着一张长弓,璀璨的双目定定的望着妖土的十万大山。男子长发披散,头上绑着一条镶有琥珀色珠玉的黑额带。 他已足足等了一刻钟的光景,仍无大妖亲至。 男子拔出一根插在身旁地上的竹枝,搭上弓弦。这些竹枝是他上山时随手折的,有些甚至不怎么笔直,他却也不甚在意。 男子一脚踏前,一脚在后。提气,聚神,开弓。臂上忽地暴起青筋,弓弦拉动,咯咯而响。 弦开一寸,男子的气势便暴涨几分。竹枝在弓弦上吞吐金芒,由三寸芒到五寸、七寸。 弦开一寸半,天地间忽然刮起大风,地上飞沙走石,男子长发横飘。箭芒又增数寸。 弦开三寸之后,山头竟开始揺颤起来。男子气势仍在攀升,他双肩极阔,似天生为开弓而生,将身上大氅撑得很开,一根根乌亮的鸟羽炸立起来,看上去宛如一头黑色刺猬。 弦开一半,男子脚下忽然碎开数条二指宽的裂缝,‘喀拉’一声,向着四方延伸而去。随后,山峰边缘坠下巨石,沿着山坡一路滚下。 男子气势攀至巅峰,双目中似有两轮太阳,璀璨的金光自眼中喷薄而出。 男子神力不凡,两臂能挽万石之弓,但手上这一张却不行,弦开一半已是极限。他右手一松,吞吐箭芒的竹枝倏然而发,破风之声震耳。箭离弦时,金色箭芒才尺把长,一眨眼便已暴涨至数丈,再等从两山之间掠过时,箭芒已长达数十丈。 数息之后,一座光秃秃死寂的高山,被金色箭芒从山腹中洞穿而过。山头随即向下坍塌,一注尘烟滚滚直上。随后是第二座,第三座,那箭芒竟是无物可挡,一路洞穿了六座大山,绞杀妖族无数。待到贯入第七座山时,没能再透出来,这才没了动静。 那男子再次倚弓而立,目光定定的瞧着极远处。想必一刻之后若无大妖亲至,他身旁的竹枝恐怕又要再少一枚了。 未过多久,男子附近的几座山头接连爆闪青光,如同夏夜的天上闪了电芒,将晦暗的妖土大地闪的忽明忽暗。 闪光之处,空间忽然扭曲,几处山巅之上各现一口黑洞洞的星门,其内黑潮翻涌,瞧不清有人无人。 男子偏过头去,盯着某一处山峰上的黑洞,双眸忽然爬满金丝,弯弯曲曲交织在一起,好似阵纹,又似符篆。 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自那座星门之内滚滚传出:“哈哈哈.....你这娃娃,小小年纪,好大的造化。” 男子道:“老人家是来瞧我狩猎的吗?” 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娃娃,你可知过去这座山是哪儿?难不成,你要去妖土打猎?” 男子转回头去,望着远处的十万深山:“我不晓得什么妖土。只是听族中长辈说,整片昆仑山皆为我家猎场。我来自家猎场狩猎,何处冒犯到了诸位老人家?” 那苍老的声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头子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口气这般大的人,你是哪族的子弟,倒说来听听。若是数得着的那几个大族,兴许我还认识你的祖辈。” 男子道:“我族已有万年未曾在人间走动了,几位老人家想必不会听过。” “荒谬!小娃娃,你这牛皮也吹得忒大。这一万年有多长,你算的清吗?” 男子望着极远处,眸子渐渐明亮起来,随口答道:“我的句句属实,素不骗人。” 远处山头上,另外一座星门之中有人问道:“你手上拿的,可是射神弩?” 男子盯着远方,眸光炽热,摇头道:“这是我家传的大羿弓。” 那声音又道:“小友可否将你家传神弓,拿来给老朽瞧瞧?” 男子道:“原来诸位老人家,都是奔着我的弓来的。” “数日前,你途径拒狼关,曾一箭射破南方正门,可有此事?” 男子浑不在意,道:“那儿的城主德行有失,只会欺压良善,我破他一座城门,也是小惩大诫而已。” “那座正门是由天星陨铁所铸,极为坚牢,至今已历千年之久,便是‘道上一境’的匹夫,尽全力斩上一剑,也是万难将其斩破。你手上拿的若非传说中的射神弩,又怎能有这般威势?老朽劝你一句,还是将弩交出来的好,莫要自误。这射神弩中的阵法神纹,是数代先贤呕心沥血所创。你若想据为己有,就休怪我们几个老头子,欺负你一个晚辈。” 少年不再答话,璀璨的双眸望着极远处,笑道:“终于来了。”脚下一勾,便将长弓勾起,随即握在手中。 取了一根插在身旁的竹枝,搭箭,开弦。 直到此时,男子久久眺望的远方,这才传来一阵巨兽奔走的轰响,大地随之抖动。 不多时,已能肉眼可见,一道滚滚的烟尘自远处笔直而来,如一阵风般,自两山之间穿过,尘土呼的蔽日而上。 那滚滚沙尘飞速临近,尘土之内传来一个声音,沉闷如雷:“敢犯我妖土,你猿爷爷必生嚼了你。” 男子嘴角一挑,弦开一寸半。 星门中有人道:“想不到是一头觉了道的大妖。” 令一座星门中的人道:“不错,来的是一头魔猿。虽是觉道境,但这畜生皮糙肉厚,血脉非同一般,抵得过一位道上一境的人族小宗师了。妖族的体魄,当真匪夷所思。” 说话间,那滚滚烟尘拉成一线,冲到山前二里处,猛然停下。 烟尘之中一声咆哮,大地随之一颤。 一头矮山般的黑色巨猿,自尘土之中冲天而起,跃到尘埃之上。它双手抱着一块万钧巨石,高举过顶,待跃至最高处,双臂猛然一挥,那巨石发出一声锐啸,掷向山顶的男子。 男子右臂一拉,弦开三寸,气势陡然攀升,山头随之揺颤起来。 “竟然已经觉道了,这是哪个大族的子弟?好生了得。” “破了,破境了,竟然是道一境的小宗师,这......” “嘶,又破了,已经破至道二境大宗师了,九州......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男子气势仍在攀升,着实惊到了一众老辈人物。 “难道,他还要破进道三不成?那我等老东西,还有何等脸面苟活?” 终于,男子将弓开到一半,便无法再拉,攀升的气势也止于道二之境。 松指,箭发。 尺把长的金色箭芒,离弦之后猛然暴涨,对上了迎面而来的巨石,箭势丝毫不减,从中洞穿而过。巨石当空爆碎,化作石雨四溅。 箭芒依旧笔直向前,风雷之声阵阵,射向了下坠的巨猿。 黑猿暴躁的咆哮着,提起巨拳向着金色箭芒打去。二者一遇,天空飘了血雨。箭势依旧不减,连摧数座矮山,烟尘四起,大地揺颤。 巨猿轰的一声坠地,接箭的整条手臂连带肩膀,皆被箭芒洞穿绞碎。 巨猿长开阔口,望天咆哮,声音滚滚如雷,仅剩一条的手臂不住擂动胸口。如此暴怒了一阵,仰头朝着山上男子大喝道:“小崽子,还不快杀了你猿爷爷。” 男子收弓拄地,道:“杀你无用。不如你替我带句话,让大鹏鸟来此一战,我射它一箭便休。” 巨猿再次暴怒。 远处星门中的老辈人物,也被眼前男子的这番话噎的一阵无语。 第二十八章 杨夭夭 山北沉云谷。 晌午时分,谷中雾气渐渐消散,芳草铺地,花红柳绿。 谷中最深处布有两重困杀大阵,隐匿于无形无相之中。若无望气之术,断然难能瞧出根底。虽说妖族天生灵觉敏锐,百倍于人,但依然能在阵中见到零星白骨,死状惨烈。 阵心处建有一座篱笆小院,屋后立着一座新坟,有木板代碑,上写‘恩师,仲潜之墓’。 郭木望立身坟前,闷闷的喝酒。自己喝一口,往坟前洒一口。 “师兄啊,你临终之时可曾悔悟了?”郭木望蹲下身子,抚着墓碑上的仲潜二字,叹道:“你因偷盗拳谱,被师父逐出师门,这一走几百年,师父早已不再计较此事,你却到死也不肯见他,唉。” 郭木望喝了口酒,想起往事,眼神飘忽:“师父晚年时常念起你来,盼着你能回去看他一眼。有一回,师父醉酒后才承认,那本号称世间拳意第一的‘霸王卸甲’是他胡吹的,他根本看不懂。师父之所以这样说,是想给你留个念想,怕你翅膀硬了,会不认他这个师父。” 接着长叹一声,又道:“师父临终前,将拳谱交给了我,他下令不许我看,要我留在山上等你。你若有心去看他老人家,便将拳谱转交给你。我在山上一等便是两百年,你在山外与人打生打死,一路破境,一路战遍各派武道名宿。再后来,你一举破入道三之境,名震九州。那时节,怎么就不肯回山上见师父一面?老头子到死也只是个二等武人,他若知道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已经能跟各家各派的老家伙们打的有来有回,他在酒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唉!最终也没能等到师兄回山。那本拳谱原是打算交给你徒弟的,不过被我送人了。一个傻小子,跟你当年一样,将拳谱偷了去。呵呵......想必这就是缘法吧。对了,你这小徒弟倒是颇具天子,有你当年的风采,往后便跟着我这便宜师叔吧。我这辈子怕是达不到师兄的境界了,若能教出了道三境的师侄,呵呵.......九州之内,也能横着走了。” 轰隆一声,大地揺颤,一支金色箭芒自屯云山中冲天而起,方圆百里之内,皆目睹了这一奇观。 郭木望微微蹙眉:“难道季子剑已倒,妖族要出山了?” 郭木望来至前院,唤过樊不凡与另一位清瘦少年,道:“不凡、无疾,咱们马上就走,妖族恐怕要出山了。” 樊不凡点头。 清瘦少年却忽然转身跑进房里。 郭木望喊了一声:“无疾。” 那清瘦少年很快又冲了出来,手上提着一枚朱红色的大酒葫芦。 郭木望一瞧之下,微微失神,想起昔年与师兄二人偷着下山买酒的事来,恍然如梦。 三人出了山谷,迎面撞见一队黑袍人,轻飘飘的往山顶行进。 数百人皆服黑袍,头罩黑色兜帽,双手交互插进宽袖之中,微微垂头,兜帽之内黑洞洞的见不到人脸。 数百人分作两列,当中一架十八人共抬的巨辇,长足数丈。当中摆着一张青铜色雕花木榻,其上缱绻一位中年美妇,以手撑头假寐,发髻松挽,极尽雍容之态。一顶镶翠玉垂珠伞盖,撑在木榻上方,为美妇蔽去日头。 两列黑袍人无声无息朝着山顶行进,脚下踏出几步,影迹忽然消失。再现身,已是数百丈之外。 那群黑袍人所过之处,平地上忽然钻出鲜花嫩草来。 郭木望走过去,俯身摘下一朵小花。花朵入手不久,突然化作一团粉气消散无形。 郭木望皱眉道:“连杨家的老古董都出来走动了,难道......”沉吟片刻,对义弟樊不凡与师侄无疾说道:“走,咱们也去山顶瞧瞧热闹。” 两列黑袍人无声无息朝着山顶行进,脚下踏出几步,影迹忽然消失。再现身,已是数百丈之外。 那群黑袍人所过之处,平地忽然钻出鲜花嫩草来。 郭木望俯身摘下一朵小花。花朵入手不久,突然化作一团粉气消散无形。 郭木望蹙眉道:“连杨家的老古董都出来走动了,难道......”沉吟片刻,对义弟樊不凡与师侄无疾说道:“走,咱们也去山顶瞧瞧热闹。” ————————————————————— 关人仰面咳出一口污血,染得整张脸血迹狰狞。 杨姓白衣少女自远处深林中奔来,头上珠拆乱颤。 奔至深坑边上,朝下探了一眼,见关人仰面朝天,口喷鲜血,心中一骇。当下跃进深坑,将关人扶坐起来,紧张道:“喂,你没事吧?” 关人摇摇头,笑道:“你现在的样子,顶美。” 少女脸色微红,啐道:“呸,伤成这幅样子,还有心取悦姑娘,好不要脸。” 关人瞧着少女羞恼的模样,不觉竟发起痴来,鬼迷心窍一般,道:“你脸红的样子,很好看呀,像擦了胭脂。”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少女闻言脸色更红,扬手便打。可那巴掌落到一半,竟又收了回去。瞧着他满脸血污,惨兮兮的可怜样儿,少女终是不忍下手,恼道:“早知你这般油嘴滑舌,你当谁愿搭理你。” 关人干巴巴的笑笑,不知如何搭话。 眼见气氛逐渐冷了下去,谁都没有话说,着实尴尬。 关人干咳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瞥了他一眼,冷哼不答。 关人轻笑:“咱们一个换一个,我叫关人,你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少女蛮横道。可她心里却已将这名字默念了四五遍。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关人?官人?登时反应过来。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关人脸上。 少女一脸羞恼,叫道:“看你还敢不敢占便宜。” 关人知道少女必是起了误会,捂着脸道:“我的关,是关关雎鸠的关,不是新郎官的官。” 少女冷哼道:“我管你是什么关,什么鸠的,总之是你占我便宜,活该被打。” 关人苦笑:“我名字里的关,与你说的官,同音不同字的。” “那......那谁让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好叫人误会吗?” “我爹取得,我有什么法子?” “哼,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人,存了心想占女人家便宜。” 关人苦笑:“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一巴掌换一个名字,你不亏。” 少女想了想,确是不亏,这才说道:“我叫杨夭夭。” 关人点点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杨与桃,同为木属,好名字呀。” 少女蹙眉:“你是学子曰的?” “呃......读过些书。” 少女嘟着嘴道:“幺娘说,那些读子曰的,要么蠢,要么坏,没一个好人。你是两样都占,又蠢又坏。” 关人哈哈大笑起来:“跟冰雪聪明又心地善良的夭夭姑娘相比,在下自然是又蠢又坏。” 少女呸道:“还要再加一个不要脸。” 休整片刻,关人精神大好,行动已经无碍。 杨夭夭依然要去屯云山,关人只好与她同行。 二人来至屯云山下,杨夭夭忽然兴奋道:“是族长婆婆,想不到家里人也来了。” 关人四处望望:“在哪里?” 杨夭夭俯身折下一朵小花,道:“这是族长婆婆经过时,地涌的琼花,错不了,咱们也跟过去瞧瞧吧。” 刚说完,手中小花已化作一团雾气,随风消散。 第二十九章 狩族张姓人 屯云山顶,男子手拄长弓,岿然而立,周围山上星门环伺。 一位容貌绝美的冷艳女子,背展六翅薄翼,从男子上空一掠而过,随即冲入妖土。 女子落地,奔向巨猿,叫道:“魔猿大哥。” 黑色巨猿声音滚滚如雷,喊道:“红药妹子,快走,此地危险。” 名为红药的冷艳女子,抬眼望向山头,一双美目杀机森然,声似万年寒冰:“你以为自己姓张,仗着一把破弓,就敢来犯我妖土?” 山顶男子神色不变,朗声道:“这浩瀚昆仑,本就是狩族的猎场,张、屠二族,皆可来此狩猎。更何况,我此来单为猎杀鹏鸟,与其它生灵无犯。不然的话,射你腿上那一箭,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红药大怒:“欺人太甚。” 身后六翅薄翼齐振,便欲冲天而上。 巨猿身躯缩动,骨骼噼啪作响,随即化作一位皮肤黝黑的健硕男子,一把拉住红药,道:“不要去,你不是他的对手。此事已经惊动了祖殿,会有老祖前来的。” 红药背后薄翼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隐没,问道:“来的是哪位老祖?” 巨猿摇头:“静静等待便是。” “你的胳膊......” “不要紧的,过些日子还能重新长出来。” 屯云山头,几座星门内隐隐有声音响起。 “张姓人?九州何时出了一个张姓氏族?” “老夫也是未有耳闻。还是说咱们这些老东西,久不在外走动,连消息也摸不到了?” “咳咳......我看未必。若真有大族崛起,此时必已风满天下,咱们又岂会听不见半点风声?” 一个尖锐的男子声音开口说道:“不必猜了,这趟浑水,咱家是不敢淌了。另外,咱家奉劝各位一句,这一脉的人,忒不好惹,诸位可要小心在意了。” 一听这声音,当下便晓得了此人的身份,于是诸人都不言语了。 上山路上,一队黑袍人时隐时现,每次现身,都是倏然出现在数百丈外。 男子拄弓立于山顶,脚下不知不觉间已爬满了琼花嫩草。 一群黑袍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山巅之上,微微垂着头,整个人罩在黑袍之内,不见人脸。 咚。 十八人共抬的巨辇,轻轻落下,压在生有琼花的地上。 巨辇上的美妇睁开眼来,一双眸子美的惊心动魄,当中藏着红尘万丈和胭脂花黄,存心叫人看上一眼,便要沉沦其中。 某座星门之内,再度传来尖锐的男子声音:“呵......原来是杨家妹子。多年不见,还是这幅水灵模样,啧啧,咱家瞧了,也羡慕的紧呐。” 侧卧在榻的美妇缓缓起身,半坐着,一只晶莹的玉足露在绣裙外头,笑的花枝乱颤:“皇家儿说话就是不一样,嘴可真甜。” 那人笑道:“妹子抬举了,咱家只是个奴才,哪里是皇家人儿。” 美妇人抚了抚发间玉钗,声音婉转:“哥哥可是半只脚踏进道四的人物,放眼天下,屈指几人?这话也就骗骗旁人罢了,也来哄我?” 那人笑笑,不再说话。 美妇轻抚着发鬓,问道:“你是张家人?” 山头男子也不去瞧问话的是何人,自顾望着远处:“我叫张狩日。” 美妇点头一笑:“你手上拿着的,可是曾经射下过金乌的大弈弓?” 男子道:“婆婆好见识,此弓正是大弈弓。” 美妇笑吟吟的瞧向男子:“你叫我婆婆?呵呵......好小子,你可知道婆婆是杨姓人?” 男子神色不变,说道:“婆婆虽是杨姓人,可我却未曾嗅到婆婆身上的金乌血气。另外,随婆婆一起来的这些黑袍人,体内也没有金乌血。” 美妇人笑容一敛,声音清冷的道:“倘是有人身俱金乌血气,你又待如何?” 男子神情平静的道:“狩族第一铁律,休伤人命。猎杀金乌是每个张姓人的毕生所愿,但狩族生平只猎妖,不伤人。” 美妇人眼神飘忽,未再继续追问,也不知信了没有。 此时郭木望三人也已来到山顶,远远的退在一旁,暗暗观察诸人举动。 一刻钟到。 男子左手张弓,拔出一根竹枝,搭箭,挽弦。 弦振,箭发。 风雷之声大作,箭出如虹。远方数座矮山,皆被一箭贯穿。随后坍塌轰响,尘土弥天。 这一箭之威,着实惊到了后来的美妇与郭木望等人。 美妇人眸光闪烁,面上笑吟吟的,手中钗头却已握的粉碎。 “婆婆。” 一道人影,如小雀儿一般,跃上巨辇,扑进美妇怀里。 “夭夭。”美妇宠溺的捏了捏少女的脸蛋儿,直到此刻,她才褪去了一身妖娆,显露出作为长辈的慈爱,责备道:“你这丫头,又偷跑出来。这一回可是疯够了?等回去以后,可得好好安生些日子。” 少女在扑在美妇怀里,嗔道:“好啦好啦,知道啦,大美人儿。” 忽然,少女笑容一僵,朝某处看去。只见一位持弓的陌生男子,正微笑望着她,不知何意。 男子温和道:“姑娘身俱金乌血脉,当刻苦用功,在下恭祝姑娘,早日得道。” 杨夭夭怔怔点头,不知为何,一见眼前男子,心中竟起了一丝惧意。 美妇人神色清冷道:“多谢阁下的好意了。” 持弓男子向杨夭夭颔首致意,随后转身,不再去看。 关人已同樊不凡等人会至一处。 一别数日,不期而遇,两人心中皆是欢喜,当下便互问起对方几日来的经历。 远处某座星门之内,响起低语:“嘶......难道是咱家眼花了不成?这.......太像了,简直跟陈王殿下一模一样。” 又一刻钟过去。 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山头震落巨石。远处群山之间,有闷雷一般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隆隆踏来,万山揺颤。 一股妖风荡入人间,带着入骨的阴寒。滚滚黑云自妖土上空,如拉幕一般蔽住整片青天,人间顿失颜色,黯淡无光,在场诸人脸色皆是不甚好看。 隆隆之响愈发逼近,脚下震动剧烈。 张狩日拔出一枚竹枝,搭上弓弦。 黑色的兽潮来至,漫过一座座矮山,放眼望去,上百座山皆是密密麻麻的妖兽。 张狩日将弓弦拉到一半,箭矢倏然而发。金色箭芒离弦暴涨,瞬间化作数丈,十数丈....... 那道金虹在即将穿入一座矮山时,不知遭遇了什么阻碍,金芒瞬间黯淡,随后无声无息的寂灭下去。如同一团火苗,被一口气轻易的吹熄。 张狩日心中骇然,暗道:“必然是道四境的老妖怪出山了。” 金色箭芒寂灭下去,一枚竹枝仍旧完好,轻飘飘的坠下地去。 而那座矮山顶上,忽然被一只大手扒住,随后是另一只手,双手一攀,一颗巨大的人头便从山后探了出来。 巨人乱发披散,眸光猩红,左侧眼眶破碎,毁去半张面皮,白骨裸露。嘴巴被粗大的铁链缝合住,在两侧嘴角各垂下一截,末端悬挂着两枚硕大的铃铛,行走时,当啷作响。 那巨人向前探臂,抓住山顶凸处,用力一拉,半个身躯便爬了上来。 在那巨人胸口处,有瓦缸粗的铁索缠饶数圈,在其背上绑缚着一座三层宫殿。 铁索绑着宫殿的檐角,每一层楼的廊檐下,皆垂挂着大红色灯笼,将宫殿环绕一圈。 三层的殿宇,招摇的红灯笼,在黑云下的妖土大地上,显得尤为妖艳诡异。 巨人迟缓的爬上山顶,整座峰头堪堪能够载下他的身躯。 巨人背驮宫殿,跪伏在地,红色灯笼随风轻摆。 殿内灯火通明,一位身着白色薄衫,容貌妖冶的男子,斜卧在书案前的软塌上,正在捧书诵读,浑然不为外物扰神。神态间,颇有君子如玉的温润儒雅气质。 妖冶男子一直诵完了论语的述而篇,这才道:“张家小子,敢不敢下来坐坐?” 他声音不大,却令屯云山上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张狩日轻笑:“敢是敢,却没必要。我今年刚满二十岁,怎及得上阁下万年的道行。逞一时之勇,反将性命搁下,不划算。” 妖冶男子起身走到廊檐底下,手撑栏杆,望着山顶笑道:“你以为站的高,我就拿你没法子了?” 第三十章 身陷妖土 血月照天下,妖风满人间。 妖冶男子凭栏而立,天上稠密的黑云中,蓦然浮现一轮猩红的满月,宛如刚从血海之中打捞上来。 群山间妖风肃肃,吹袭天地。山顶诸人顿生脊背发寒之感。 星门内有人担忧的道:“想来妖族气运未绝,竟出了这等道四境的绝世大妖。倘若他日妖族卷土重来,我人族该如何抵挡?” “正是此理,以往人族尚有天庭坐镇,可这次恐怕......” 那位美妇面上亦有忧色,冷哼一声道:“若真是道四境倒还好了,据我所知,人族之中还尚存着几位道四境的强者。菩萨州一位,墟土一位,剑州至少有两位,真要打起来,未见得就会必输。但眼下这头老妖,哼......恐怕早已超脱了道四。倘若天庭尚存,此妖可与真仙平坐。” 众人闻言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那位尖锐嗓音的男子,也开口道:“杨家妹子所言不假,倘若天庭尚在,此妖当可白日飞升,人间难觅敌手。” 这二位皆是半只脚踏进道四境的罕见人物,一言一行自有其分量。 于是立马有人告辞道:“二位所言之事甚大,在下须召集族人商议,就此告辞。” 美妇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请便。” 告辞那人所在的山头之上,空间一阵波动,星门的轮廓逐渐虚淡下去,即将隐没。 三层妖殿,男子含笑开口:“想走?来都来了,便都留下吧。” 此话一出,那道原本已经近乎隐掉的星门,忽然剧烈的抖动起来,虚淡的轮廓随之渐渐凝实。 在场诸人无不骇然,各自使手段尝试,却发觉整片空间皆被一股神秘力量禁锢,星门已无法破开空间。 “胡叔叔。”冷艳女子雀跃着向高处叫喊道。随即与化为人形的魔猿,一前一后跃上了矮山。 魔猿单膝跪在山头,垂首不敢言语。 女子纵身跃上巨人背脊,站在妖宫前行礼:“红药拜见胡叔叔。” 妖冶男子笑道:“小-药-药,哈哈,快来,上来说话。” 红药嘴角轻笑,纵上妖楼。 男子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赞叹道:“啧啧,一不留神,就长成了大姑娘。” 红药问道:“胡叔叔,怎么亲自来了?” 男子装出一副愁苦模样:“出来透透气,祖殿太闷了。想你父亲在时,还有人陪着喝喝酒,解解闷。如今的祖殿越来越无趣了,小的见了直躲,老的一直闭关,都要结出蜘蛛网来了。” 红药听见父亲二字,神情顿时有些萧索,但随即又笑起来掩饰掉:“想找人喝酒还不容易,我们‘碧树岭’的好酒可多着呢。” 男子笑道:“妖土的酒少了些苦味儿,没人间的好喝。” 红药低声道:“妖族已经够苦了,若连酒也酿成苦的,很多人会熬不下去吧。” 男子只是笑笑,未加评论。他朝跪在山头的魔猿喊道:“别在这儿丢人了,回去再练练。何时破了境,何时再出门。” 魔猿立刻恭谨的道:“遵命。” 山顶上,诸人正在商定脱身之计。 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据咱家猜测,此处空间被禁,应是与天上那轮血月有关。此等异象,咱家也是生平仅见,至于如何破解,诸位一起想想法子吧。”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子。 张狩日忽地开口道:“诸位不必担心,我有一样东西,或许能暂时破除异象。” “那还等什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一出口,又觉得有失高人体面,便道:“呃,便请小友快快出手吧。” 美妇人冷眼瞧着张狩日的背影,眸光闪烁,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站在妖殿三层的男子,忽然向众人招手道:“诸位下来坐坐吧。” 话音刚落,头顶的血月忽然轰隆隆的压落而下,一股猛烈的罡风随之从天际吹来。 数座星门随之剧烈颤抖,苦撑了数息,忽然齐齐爆碎,化作青白色强光,一阵闪耀之后,便即湮灭于黑暗中。 六道身影,被逼出了星门,飘落山巅。六人或是白须白发,或是须发斑驳,皆是高龄之貌,面色俱难看至极。 血月压落至半空停住,距离山巅只有百丈远,浩瀚无匹,遮蔽高天,其上血浪翻涌,人尸浮沉。 月心处忽然搅起一眼旋涡,旋转间变得极大。诸人所在山顶上的空间,顿时被搅得逆乱重叠,除了镇妖塔依旧安稳矗立,其余事物皆如炙烤在火炉上的空气,扭曲变形,数百人竟瞬间消失不见。 当诸人再出现时,脚下已是妖土。 几名老人看向张狩日,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分明想问,‘既然有破除异象的宝物,为何不早早使用?” 美妇将杨夭夭护在身后,上百名黑袍人围成圈子,将美妇与杨夭夭围在当中,俱都神色警惕。 郭木望也将关人三人聚到身旁,以防不测。 最奇怪的是,一位面貌清瘦,颌下无须,身着大红蟒袍的老人家,悄悄挪了挪身子,似有似无的护在关人左斜处。 妖殿的廊檐下,男子抖开折扇,问道:“诸位不上来喝杯茶吗?” 众人满脸戒备,皆不做声。 倘若面对的是道四境的强者,说不得动用些手段,还能拖个一时三刻,大家再想法子脱身。但眼前这位男子不同,其威势与手段可谓通天,疑似传说中的道五之境,放在以前当可白日飞升。在这等人面前强撑面子,放狠话,逞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只会求死得死。 妖冶男子见诸人不语,便收敛了折扇,脚下轻轻一点,身如鸿毛一般飘出大殿。 这人在猩红的妖月下,凌空踏步,白衣如雪。风一吹,薄衫飘摆,又如四月间的柳絮。虽为旷世大妖,却有绝尘之气。 红药紧随男子轻身而下。她本是个绝美的美人儿,但与眼前这位男子相比,竟还输了几分妖娆。 男子白靴轻轻落地,手上折扇一抖,唇角掀动,神态温润的道:“诸位,可想好死在这里了吗?” 身后红药忽然叫道:“你也在这?” 关人远远的向她颔首致意,心惊道:“原来她竟是个妖族。”想起之前从她身上嗅过的香气,暗道,“妖身上也会有香味吗?” 红药道:“喂,你干嘛跟这些人族站在一起?快过来。”她曾见过关人身上生满鳞片的样子,便以为他也是妖族。 妖冶男子哈哈笑起来,一时间风情万种,打趣道:“小妮子,你没瞧出来,他是个人吗?” 红药愣愣的盯着关人,她自然不会怀疑妖冶男子的眼力,却仍不死心道:“你过不过来。” 谁知,关人尚未开口,杨夭夭却跑到关人身边,扯住他的手腕,道:“不许你去。” 第三十一章人间小媳妇儿[求推荐求收藏] 美妇出口呵斥道:“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快回来。” “可是,婆婆......” “闭嘴!”美妇面沉似水,狠狠的瞪了杨夭夭一眼,喝道:“还不过来。” 杨夭夭负气的哼了一声,将关人的手腕甩开,闷闷不乐的回到黑袍人围成的圈子里。 “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都不许讲。”美妇冷声道,随即远远的瞥了关人一眼,目光冷冽。 红药定定的瞧着关人,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走到他跟前,开口道:“跟我走吧,这些人等下都是要死的。” 妖冶男子笑吟吟的轻摇折扇,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幅场景。 关人原想说些什么,喉咙动了动,终是没能开口。 红药眸光晶莹,面露期许道:“你跟我走,没人敢为难你。” 关人看了看身边人说道:“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与我视同生死,我不能丢下他们独自苟活。姑娘好意,我......” 红药还未来的及开口,便听妖冶男子插嘴道:“放放放,凡是你的朋友都放掉,怎样?” 红药晕生双颊,羞赧的道:“你跟不跟我走?” 关人有些为难,踟蹰道:“我,我........” 红药见他举棋不定,忽然想到什么,面上一寒,质问道:“你瞧上那丫头了是不是?” 关人一头雾水:“我瞧上谁了?” 红药盯着关人瞧了片刻,忽然纵身跃入黑袍人中,一把拉过杨夭夭,啪啪两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美妇与一众黑袍人想要出手相阻,却骇然发现身体竟丝毫动弹不得。 关人见状喝问道:“你干嘛打人?” 红药回眸冷笑:“我喜欢打谁就打谁。你心疼了?” 杨夭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窝含泪,嘴角处流淌一抹殷红。 妖冶男子轻摇折扇,对红药笑道:“要不都杀了?” 关人听见男子竟将人命说的如此轻巧,不由怒从心起。又因受体内妖血的影响,怒意便愈发的难以遏制。 体内那柄沉寂多时的黑金两色古矛,被他心中戾气唤醒。化作一道黑芒,从关人心口破体而出,在胸前肌肤上留下一枚针眼大的红点。乌光绕着关人飞掠,倏然由细针大小化作一杆长矛,叮的一声,插在关人面前,尾端兀自不住颤抖。 关人体内的饕餮妖血失去压制,不住汹涌激荡,瞬间游遍全身。坚硬的鳞片自皮肉底下钻出来,眼眶中出现两枚狭长的竖瞳,整个人再度妖化。 关人伸手握住古矛,用力一提,发出锵的一声响。脚下猛力一蹬,身体骤然发动,地面踩踏之处顿时出现一洼浅坑。他身披半尺长的血芒,身化流光,在妖土大地上笔直的拉出一条明亮的红锦,待临近妖冶男子身前七尺处,一线红芒蓦然溃散,整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了踪影。下一刻,在妖冶男子头顶上方,陡然乍现一道人影。关人周身血芒迸射,宛如一簇焰火,手提古矛猝然一击,刺向男子眉心,矛头绞碎了山风,发出刺耳的尖啸。 红药大吃一惊,急忙跳出黑袍人的圈子,叫道:“叔叔......”她所担心的并非是妖冶男子的安危,反倒是关人。 她这位叔叔是何等样人?便是站在那里任人砍刺,天底下也未见得能有几人伤的了他。她着实担心的便是关人,生怕自己的那位叔叔一弹指,此地便平添一撮灰烬。 妖冶男子浑不在意,随手将折扇向着虚空一点,化作流光俯冲而来的关人,顿时如遭重击,猛然向后方倒飞出去。身上鳞片哗啦一声崩飞卸尽,整个人一头跌进尘埃里,仰面躺倒。脱手的古矛当空舞动数圈,锵的一声,钉在关人耳侧数寸处。 一旁的张狩日趁乱之际,取下绑头的黑色抹额,将镶在额带上的珠玉用力扯了下来,托在掌心里,随后将体内神力灌注其中。 那枚珠玉在掌中蓦地大放光明,随后漂浮而起,缓缓升上天际。小小的一颗珠子,竟在升空之后,陡然壮大起来,大到与那轮血月不相上下,二者并悬高天。珠玉之外包裹着灼热的火焰,宛如一轮大日横空,照破天上妖云,黑色的穹顶顿时开了一线天光。 张狩日叫道:“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先前乘星门而来的几位老人,最先施展手段遁向那一线天光。而美妇与一众黑袍人,也在金光普照之下恢复了行动。 杨夭夭被金光照射之后,体内忽然躁动起来,肌肤灼热难挡,面色潮红。还未来得及说话,已被身边美妇拉住手腕朝天光处飞去。 妖冶男子冷笑道:“已经来不及了。”说着,伸手朝天上一捞,金色的大日瞬间失去颜色,天地重归黑暗,一颗玉石般的透亮珠子从高空坠下,被男子捞在手中。 先前遁走的人,眼见便要逃出生天,甚至已经能够从那一线天光之中,瞧见外头的世界。便是在这最后关头,天缺忽然闭合,大地陡黑。 妖冶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玉珠子,啧啧诧异:“原来是金乌瞳,呵,张氏一族的老家伙们对你倒也放心,大弈弓、金乌瞳,两样重宝都给你带出来了。” 红药跑到关人身边,紧张道:“你没事吧?”而樊不凡与郭木望等人,也紧随其后冲了过去。 关人张嘴呕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喘息道:“是不是只要我跟你走,你就能放过他们?” 红药闻言,忽然变脸,冷声道:“你是紧张他们的安危,不得已才跟我走的,是不是?” 关人猛咳了一声,道:“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死在这里。” 红药冷冷的道:“你既然不是情愿跟我走,不如现在就杀光他们,再拿铁链将你锁起来,反正你也不是真心留下。” 关人一急,又猛咳了起来,喘息道:“我......我是情愿跟你走的。” 红药兀自不信,恼道:“你既然是真心跟我走的,那我杀不杀他们,你都会跟我走,是不是?” 关人听她说还要杀人,急火攻心之下,又接连呕出几大口血来,猛咳不止。每咳一声,都要喷出些血点子,贱了红药满襟。 红药本就不曾真正恨上关人,最多只是与他怄气而已,眼见关人有伤在身,又急的咳血,登时便心软了下来:“好好好,我不杀他们,你别急了。” 樊不凡与郭木望偷偷互望一眼,俱是忍笑的模样。如何能想到,一位货真价实妖女,心疼起人来,会这般可爱。 第三十二章 大监卫貂寺 “叔叔......”红药开口,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妖冶男子似是猜懂了她的心思,道:“这些人,随你处置。” 红药低声道:“放掉.......也行吗?” 男子瞧了她一眼,未说什么,随后转向众人道:“张家小子留下,剩下的都走吧。” 一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相信妖族竟会如此好心。 男子见诸人无动于衷,冷笑道:“各位是想让我送送咯?”他说着,手中折扇‘噗的‘一展,倏然横扇。霎时间,平地里罡风乍起,吹沙走石,连地面泥土也被削去了数尺深,那数百人忽然在这场风沙之中不见了踪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巨人背驮三层妖殿,动作迟缓的爬回群山深处,嘴边悬挂着两枚巨大的铃铛,不时发出当啷声响。它虽动作迟缓,却胜在体型巨大,连越数座山后,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只剩几排灯笼轻轻摇曳。 妖殿一层,关人斜倚殿柱,不住猛咳,前襟上满是殷红的血迹。张狩日在他身侧盘膝而坐,大弈弓横在膝上,闭着眸子假寐。 妖殿三层的廊檐下,红药摇着男子的手臂,撒娇般说道:“叔叔先别急着就回祖殿去,那里又闷,酒也不好喝。不如跟我去碧树岭小住些时日,也好叫红药尽一份孝心。” 男子眨眨眼,撇嘴道:“少拿好听的来哄我老人家,说了这么多,还不想让我给那小子治伤?” 红药偷偷吐舌头,暗忖道:“果然是越老越精,活到这份儿上,眼睫毛拔一根都是空的。”面上却笑道:“怎么会呢,给他治伤只是顺带的事,陪您老人家喝酒解闷,才是头等大事呢。” 男子忽然笑道:“丫头,你跟那小子......嗯?嗯?呵呵......”说完,不住挤眉弄眼。 红药脸上羞红:“我跟他.......只是朋友而已。” 走下一层大殿,关人正背靠殿柱坐着,喘息之声粗沉,面白如纸,不住猛咳。 红药瞧得心疼,冲男子埋怨道:“你老人家也不懂得收敛力道,你瞧他,都咳出血了。” 男子道:“已经很收敛了,他只是被震伤了肺腑而已。” 红药急道:“都已经伤到肺腑了,还说只是而已?他若是死了,我可要哭的。你喝酒,我就在边上哭。你睡觉,我也在边上哭。你读书,我还在......” 男子听得头大,忙叫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我这就给他治伤,这就治。唉!人生三大快事,喝酒、睡觉、读书,若是每回都有你这丫头在边上哭,岂不是大煞风景?” 红药笑着挽住男子手臂:“不过呢,您老人家若能给他治好了。等你喝酒时,我就在一旁做舞。睡觉,我就给你守门。读书呢,我就在一旁打扇子,你看好不好?” 男子听得眉开眼笑,不住点头:“嗯,赏心悦目。” 跟着随手一招,关人便被一股妖力裹住全身,缓缓浮上半空。 男子摊开手掌,将一团颜色鲜红的妖元打入关人体内,游走于各处破损的经脉与脏腑之中,修复伤处。 关人浮在半空,身子蜷曲着,那团妖元每每扯动一根经脉,粘合一处碎肉,都疼得他苦不堪言,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背上、额头上,早已满是汗水,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冷。 红药看的揪心,对关人喊道:“你要是觉得疼,就喊出来,我不笑你。” 关人扯动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五官纠结,当真比哭还难看。 红药扭头对男子道:“您老人家治伤时能不能轻着点?你瞧他,都要疼死了。” 男子苦笑:“这是治伤,你当是吃糖吗?唉......伤人容易,救人难呐。早知如此,当时就该站着不动,任他刺几下,有什么大不了。” 红药跟着脱口而出:“就是,让他刺几下,又不会怎样。” 男子瞥了她眼,怏怏不乐的道:“你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现如今,我倒比不过一个外人了?” 当那团本元之力游走到关人心口时,一抹黑芒倏地破体而出,化作一杆长矛,直刺男子面门。 “阿嚏” 男子向前打了个喷嚏,随后揉了揉鼻子。笔直而来的古矛,便被这口气猛地吹飞了出去,当空翻转数圈,叮的一声,插入金色的殿柱中。 ———————————————————————— 屯云山外。 杨夭夭通体肌肤灼热赤红,意识逐渐模糊,眼神迷离,抱着美妇喃喃道:“婆婆,我好热,好难受。” 美妇心疼的拍着少女背脊,一面焦急的催促着黑袍人:“再快些,再快些。” —————————————————————————— 身穿大红色蟒袍的无须老者,寻到一处偏僻的山谷,取出怀中蜃珠与人联络。 当那枚蜃珠离手浮起之后,空间荡开波纹,浮现出一面光幕。 老人对着光幕中的人影跪拜下去,用尖细的嗓音喊道:“老奴叩见陛下。” 光幕中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大椅上,说道:“快起来,事情查的怎么样了?听下面人报,堪星殿的星门忽然崩裂,而你卫貂寺也不见了踪影,究竟发生了何事?” 原来这位身穿大红蟒袍,颌下无须,嗓音尖利的老者,便是六宫司礼监、四十八处都总管,人称秦国大监的卫廷阔、卫貂寺。 卫貂寺起身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容老奴一件一件禀告。” 男子点头,嗯了一声。 卫貂寺道:“这第一件事,也就是陛下差老奴查办的那件,老奴现已查清。先前在玉州出现过的并非是射神弩,而是狩族张氏的大弈弓。” 男子动容,沉吟片刻,道:“狩族已经重现九州,那咱们也该抓紧时日,尽快破除祖地封印。” 卫貂寺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要想破除封印,还须掌握传国玉玺方可,但如今玉玺还在先皇手里,恐怕......” 男子闻言怒道:“狗屁的先皇,不过是我赵氏养的一条阉狗罢了。昔年先祖始皇帝,对其信任有加,不但赐予国姓,还将整座大秦交由他来打理。如今这阉狗,主子做久了,反倒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上回朕跟他提及传国玉玺的事,他便左右推脱,死活不肯交出来,哼,实在可恶。” 卫貂寺颌首低眉,只听不语。那华服男子大骂阉狗,他也是阉人,听见了非但不怨,反而生慰。做主子的,能当着一位有望迈入道四境的宦官,骂出阉狗二字,便是不见外。而不见外,已是做奴才的天大福分。 男子骂了一通,消了气,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卫貂寺道:“这第二件事。陛下前些日子对老奴说起,有人曾在须弥山见过陈王殿下,老奴当时还有些不信。但这次在屯云山上,老奴的确碰见了一位与陈王殿下一模一样的公子,老奴呃.......也有些吃不准了。” 男子喜道:“卫貂寺当真见到了陵弟?究竟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是。” 于是这位老宦官,便将屯云山所发生的一切,禀告给了他的主子。 男子听完,愣了半晌:“此去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妖土出现道五境大妖,这消息着实惊人。......哦,对了,有件事,交给你办。” “请陛下吩咐。” “太子眼下身在玉州,你去寻到他,护送回大秦。朕已登基三年,也该为他行册立之礼了。” “老奴遵旨。” 第三十三章 吃醋必争风 三日之后,关人身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从这座妖王的行宫里出来,外头阳光正好,草木丰茂,开有四时不败的妖花,与亭亭如盖的碧树。 红药跃下妖殿,跳脱的道:“你瞧,我可没骗你,碧树岭的风光不比人间的差。” 关人点头,他原以为整座妖土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赤地千里,了无生机,眼前景象着实令他诧异。 红药带领几人进了一座寨子,对关人道:“这是我家,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关人四面瞧去,这寨子不大,方圆四五里的样子,房屋多是竹木结构,分布错落无序,以至于整座寨子里,寻不见一条笔直的街道。 红药开心道:“我先带你四处走走,寨子里的人很好的.......” “丫头,我来这儿是为了喝酒,可不是看你跟那小子卿卿我我的。快去把你们这儿的碧草浆,盛个几百斤来,我老人家快要馋死了......” 红药脸色涨红,恼道:“谁.......跟他卿卿我我了,你再胡说,可没酒喝了。” 一行人由红药领着进了一座大宅,这一路上,凡是遇见的人,皆对红药礼敬有加。 进了宅子,当即便有一位白须老者面带笑容迎了出来,看装束,应是一位管事。他原是要给红药行礼的,可一瞥见随行而来的妖冶男子,面色顿时一改,跪伏在地,惶恐道:“不知道老祖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男子一脸嫌弃的道:“省省膝盖吧,我虽读圣贤书,却极不喜繁文缛节。要跪,外头跪去。” 老管事急忙起身,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赔笑道:“是是是。” 男子入了正堂,边走边道:“家里备的有酒吗?” “有有有,小的这便去整治酒菜。” “碧草浆,要年份在五百年以上的,先盛个百十斤来。” 老管事只顾点头:“明白,明白。” 不多时,管事便亲自抱来了一口大缸,其中盛满了色泽碧绿的浓稠酒液,满室皆香。 妖冶男子坐在缸边,直接用酒瓢从缸中舀酒来吃,看神色颇为受用。 待到十几样精致的菜肴整治齐备,那满满一缸酒便也见了底。没法子,老管事只得再搬一大缸来。 红药忍不住笑道:“往后可不敢请叔叔常来做客了,跟您客气客气,倒跟自己过不去。” 男子道:“可别学你爹。我跟你爹相识几千年,才请我来过一次。你日后学的像他那般小气,可大大的不好。” 红药撇嘴道:“您老人家来一次,碧树岭整整五百年都没缓过来。要是多来几次,那我们还不得连夜搬家?” 这席酒宴,只有四个人吃。便是关人、红药、妖族老祖、以及张狩日。狩族张家自古便以狩猎妖族、维护人类为己任,与妖族可谓死敌。至于大妖王为何没有杀掉他,反倒一路带来红药的家乡碧树岭,并与众人同席饮宴,这背后有何目的,张狩日也猜不透。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如今身陷妖土,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走,倒不如静观其变,有肉便吃,有酒便喝,倒也痛快。 几人正聊得兴起,忽见宅门外走进一人来。 这人身高过九尺,虎体狼腰,肌肉虬结,皮肤土黄,体毛浓密,眸子晶亮。 他当院里喊道:“红药妹子,听人说你回来了,我过来瞧瞧。” 红药脸色顿时有些古怪,瞧了一眼关人,随后赶忙起身迎了出去,将那人拦在堂前,小声说道:“鹿原大哥,我家今日来了客人,不大方便,你改天再来吧。” 男子道:“听五婶说,你带了男子回来,我去瞧瞧是个怎样的人。” 红药偷瞧了一眼堂上,生怕这话给人听了去,但见到关人神色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那客人里,可是有族中长辈,你别过去放肆。” 男子笑道:“长辈?那我更得过去瞧瞧了。” 红药紧拦慢拦,只没能拦下,使男子闯进了正堂。 他一眼扫过关人与张狩日,凝眸观瞧一阵,没做理会。随后又看向吃酒的妖冶男子,蓦地瞳孔一缩,上前见礼道:“晚辈鹿原,五百年修来的道行,父亲是九丈香獐鹿府林,不知阁下是族中哪位前辈?” 妖冶男子只是随口道:“我姓胡。”又继续吃起酒来。 鹿原闻言先是一愣,待到猜出此人身份,登时心情激动难平,目光灼热,俯身叩首道:“拜见老祖。” 妖冶男子仍旧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起来吧。”便没了后续。 鹿原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入席,他是想也不敢想的。可要干巴巴的杵在一旁,瞧着人家吃东西,可也没这规矩。要说转身离开,他心里又是一万个不情愿。 目光瞥见关人与张狩日,便开了口道:“二位是外面来的?” 还没等两人答话,红药抢先开口道:“这两位是我跟叔叔的好友........对吧,叔叔。” 妖土界中进了生人,这种事若传扬了出去,后果难料。作为大妖王嫡女的红药,自是没人敢拿她如何,但关人与张狩日可就难说的紧了,十有八九,要将性命撂在这儿。好在红药生性聪慧,说他两人是自己与这位大妖王叔叔的好友,如此一来,自然无人再敢过问。 妖冶男子只顾着从大缸里舀酒来吃,浑不作理会。红药偷偷拿手肘撞他一下,男子这才放下酒瓢,准备开口。 忽然心念一转,嘴角不禁扯动,神色间露出几分狡诈。他先是一指张狩日,说道:“这一位呢,是我的朋友。” 鹿原赶忙见礼。气傲如张狩日,也只得起身还礼。心中却腹诽起这位盖世的大妖王,莫不是喝酒喝傻了。 “而这一位呢,是红药的朋友.......”妖冶男子忽然语气暧昧起来:“是关系很好的那种哟。” 红药暗叫一声‘完蛋’,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鹿原脸色一板,面向关人,郑重的道:“既然你也喜欢红药,那便出去与我较量一场,以胜败定人选。” 关人道:“我不赞成。” 鹿原叫道:“不敢吗?还是不喜欢?” 红药心头猛缩,怕他说不敢,更怕说不喜欢。 关人道:“不是不敢,只是不想。在我家乡,喜欢把婚姻说成人生大事,两情相悦最是可贵。你喜欢红药姑娘,那她喜欢你吗?若是喜欢,干嘛不成婚呢?” 鹿原道:“你们人族的事,我不懂。但既然来了妖土,就得守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若喜欢红药,就得胜过所有追求她的人。” 关人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位,时而冷艳时而可人的女子。 他向红药看去,看到了一双乌亮的眼睛。这会儿云白天碧、清风徐来,吹过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关人心头一颤,想起那日里双臂环过的腰身。他想,这样美好的姑娘,成婚时,就该是两情相悦的样子。 于是看向鹿原,问道:“去哪打?” 第三十四章 约战 红药不等鹿原开口,便抢先了质问道:“鹿原,你干嘛欺负人。” “红药妹子,你这话是何意?” 红药眼珠滚动,面露狡黠,说道:“我们一路车马劳顿,饭不得食,腿不得伸,眼下手脚酸麻,又累又饿。而你以逸待劳,自然胜算奇大。这样的话,还不如叫他直接认输的好。” 鹿原挺了挺腰身,神色傲然道:“我自然不会占他便宜。明日一早,寨北五里,望水涧,我等他。” 鹿原说完,便向妖族老祖行礼告退。他哪知道,几人一路住妖宫、好吃好喝,哪里会觉得车马劳顿。 鹿原一走,红药立刻满脸堆笑,叫道:“叔叔?” 男子舀了一瓢酒,背过身去,没好气道:“不用讨好我,这小子打不过人家,我也没法子。” 红药不肯死心,转到男子面前,半是求他、半是撒娇的道:“你老人家本事通天,一定会有法子的,你就帮帮他嘛。” 关人见不得红药为了自己去低声求人,扯过她道:“你别去求他,明日较量,未见得就是必输。” 妖冶男子嗤笑一声,继续吃酒。 红药白了男子一眼,气恼道:“你若不帮,往后可吃不到这么好的酒了。” 男子叹道:“丫头,我来问你,这功夫是什么?” 红药瘪嘴不答。 男子自顾说道:“这功夫说穿了就是时间。人家苦修五百年,方有如今道行。若是连一个不懂修行的十六七岁小子都打不过,岂不是太没道理了?” 红药瘪嘴蛮横道:“我不管,你只说帮还是不帮?” 妖冶男子连连摇头:“我老人家是没法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红药眼珠一转,笑了笑,拿起酒瓢舀了一瓢酒,兀自尝了一口,撇嘴道:“这五百年的酒,味道还真是寡淡平常,远不及一千五百年的浓稠醇厚。不过,既然叔叔喜欢喝,做侄女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妖冶男子双眼放光道:“丫头,你这里有一千五百年的酒?” 红药不答,一把拉过关人,笑吟吟的道:“叔叔想到法子了吗?” 男子轻咳数声,含糊道:“这个嘛.......额,也不是一点法子没有,你容我想想。” 红药继续拿酒诱惑:“叔叔可知,这一千五百年的陈酿,是什么颜色?” 男子咕的一声,咽下一口口水,向往道:“淡蓝色!酒香浓郁,回味悠长,微带一点苦涩,拿十叶藤壶来装酒,酒香更浓数倍。” 红药笑道:“那么,叔叔可是想到法子了?” 男子悻悻然从回忆中抽出身来,舀起一瓢酒,吃了一口,忽觉索然无味,又搁了回去,为难道:“那个叫什么,鹿......鹿原的小家伙,已经破入了觉道境,放在人族,能与道一境打的有来有回。再看你身边这小子,丁点儿修为没有,你让我怎么帮?” 红药一脸不屑,走了出去,不久又折回,手上拿着一枚草绿色藤壶,嘭的一声拔开酒塞,登时满室飘香。 妖冶男子大口嗅着香气,喜道:“一千五百年的碧草浆?” 红药笑吟吟的望着他,忽然将手中藤壶一翻,酒液顿时撒出,流了满地:“叔叔,可想到法子了?” 妖冶男子大惊失色,忙道:“有法子了,有法子了。” 红药这才将壶口转正,抛给自己的叔叔。 男子接过藤壶,轻轻一晃,发觉只剩了半壶酒液,不由得痛心疾首。 红药笑道:“叔叔只消教好了这个徒弟,往后少不了您的好酒。” 男子听她说还有好酒,这才舍得拿壶抿上一口,道:“教他可以,收徒就免了。” 红药也不强求,只是催促道:“明日一早便得比试,眼下时候无多,您老人家可要抓紧些了。” 男子将酒塞扣入壶口,别在腰间,喊道:“小子,跟我来。” 几人进了院子,妖冶男子随意一站,对关人道:“我将道行压低到觉道境,你来打我。” 关人有些犹豫。 红药在旁喊道:“你不要去想别的,只管打就好。” 关人仍有些难以下手。 男子嗤笑道:“怎么?怕伤了我么?哈哈哈......”男子仰天大笑起来:“就凭你那两下子,别把拳头硌碎了就好。” “可是你说的。” 关人大怒,身形倏地窜出,所过处带起一道疾风。 男子仍是慵懒站立,不见退步,更不防守。 关人的拳头在临近男子脸颊寸许处,倏然止住。 男子一愣,问道:“挺有气势的嘛,干嘛停了?” 关人沉声道:“你一来不躲,二来不防,我若打你,便是不仁。” 男子又是一愣。妖族素来不讲究君子仁义,忽听‘不仁’两字,倒令这位常读书圣贤书的大妖王心头一缩,他想,世间原来真有这些美好德行,嘴上却冷哼一声:“哼,假仁假义。” 男子仰面打了个喷嚏,关人顿时被一股罡风掀飞出去数丈远,砸落在地。 男子揉了揉鼻子,喊道:“来,用你的拳头,给大爷挠挠痒。” 关人站起,目中怒火喷涌,双拳攥的咯咯作响,一步跨出,猛冲而去,临近男子时,猛然挥拳。 这一拳,速度力道俱足,却仍是临近男子面门时,再也落不下去。 男子嘲笑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关人冷声道:“不关你的事。” 男子疑道:“以前没打过架?” “打过。” “那为何眼下又下不去手?” “从前打架是逼不得已,人要至我死地。” 男子笑道:“看来是我下手太轻了。” 话刚说完,关人再次倒飞出去,重重的跌进尘埃里。 起身时,双臂在地面一撑,哇的呕出一口血来。起身之后,衣裳是土,满脸是灰,好不狼狈。 男子道:“这回行了吗?” 关人眼中红芒时隐时现,忽然,一道乌光射出胸口。关人探臂一抓,将古矛握在手里,周身忽然乍起血光,整个人被密鳞附体,妖异至极。 脚下一踏,大地震动。 关人身体化作一线流光,骤然冲至妖族老祖身前,矛头一挑,对准胸口猝然一击。 ‘铛’的一声脆响。 男子安然无恙,关人却被一股莫大的反弹力道,撞飞了出去,握矛的手掌被磨去一层皮,血肉模糊。 第三十五章 授道 妖冶男子喊道:“再来。” 关人咬牙站起,陡然间化身一线流光,笔直而去,挺矛,前刺。 男子脚下半步未退,关人则是再次被震飞出去。他这回用力极猛,反弹的力道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他人尚未落地,便觉胸口处气血一滞,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溅洒长空。 关人仰面躺倒,大口喘息,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虎口崩裂,渗出殷殷鲜血,连爬起来,都已不大容易。 男子讥笑道:“怎么?爬不起来了?这般娇气,还比什么?妖土比斗,可没点到为止一说,就算不死,也得少去半条命。你好好想清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男子虽出言刻薄,但这番话却是故意说来损他颜面,以激发斗志,便也有意瞧一瞧,眼前少年心志能坚韧到几何。这番讥讽的言语尚未讲完,左颊上便又狠狠的挨了一记猛抽。 关人心中盛怒,改刺为抽。哪知,此招力道固然奇大,但反弹之力更猛。一记抡矛横抽,反弹的力道直接将其手骨震断,古矛也随之脱手震飞。 男子仍旧松松垮垮的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他伸手揉了揉被抽过脸颊,看似夸赞实为讥讽道:“嗯,不错,有进步。已经能够让我觉出疼了......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关人蓦然大喊一声:“再来。” 起身,冲刺,抡矛横扫,转眼又被震飞。 男子打着哈欠,一副刚睡醒的懒散模样:“这次又有进步,像两只蚊子叮的。” “再来。” “这回是两个半.......喂,你小子干嘛总喜欢学蚊子?” “再来。” ...... “再来。” “呼......呼......”关人倒地,仰面大口喘息,周身骨骼多处断裂,手骨尽碎,便连动动指头也是不能。 红药在一旁看的揪心,望向自己的叔叔,不满道:“让您老人家教他,又没叫你伤他。” 妖冶男子取下腰间酒壶,不舍多喝,只抿了一口。酒液在舌齿之间流淌,回味悠长。徐徐的呼出一口酒气,冲关人喊道:“还起的来吗?别躺在地上装缩头乌龟,起得来就继续,起不来,我可没功夫陪你。” 关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子微一用力,便疼的他嘴唇发抖,冷汗涔涔。 妖冶男子见状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虽说实力尚有不济,但能在重伤之下,硬是凭一口气撑着,连发数次进攻,其心智坚韧倒叫人好生佩服。正当此时,突觉一股极强的念力,好似一线海潮,汹涌而来。 男子大为诧异,当即运转念力与之对冲。双方无形之中交了一次手,男子脸上的诧异之色,又甚了几分。 二人以念力互冲,在两者之间形成一座无形场域,周围一些细碎的石子缓缓漂浮而起,升到某个高度,瞬间被碾为微尘,悄无声息。 两人相持了半刻钟,关人身子开始微微发颤,鼻孔中淌出殷红的血来,随后脑袋一偏,昏死了过去。 妖冶男子身形一闪,已将关人扛在肩上,眼见红药跑来,男子不给她问话的机会,了当道:“我去给他治伤,都别跟来。”说完,闪身进了房里。 晚间,关人醒在床上。余光里瞥见,烛台下的朱漆椅子上坐了一人,侧头瞧去,原来是那位妖族老祖,正在灯光里惬意的饮酒。 他察觉到关人醒来,也不去瞧,淡淡的道:“醒了?” 关人瞧着他,只是默不作声。 男子道:“怎么,受了点伤就想赖在床上装娘们儿?” 关人这才觉察到,自己身上的伤势竟已全然治愈。无须猜测,也知必是眼前这位大妖王的手段。 男子瞥了一眼关人,存心吓唬他,道:“明日一早就要赴死了,想想有什么爱吃的,让红药做给你,黄泉路上,可别饿着肚子。” 红药此时便守在门外,她从晌午一直守到了夜幕四合、星斗漫天。这时听见房中对话,问起关人爱吃什么,当下便留了心,想着以后有机会可以学了做给他吃。但随即又想起什么来,脸色蓦地一红,心中暗恼‘他哪里就值得我这样讨好了?’。虽是这般想,却还是侧过了耳去。 关人坐到男子对面,端起桌上酒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笑道:“死前尝尝酒是什么味道,原来是苦的。” 男子见他神色平静,狐疑道:“你不怕死吗?” 关人苦笑:“怕,当然怕,怎么会不怕?” “那还去?” 关人又斟满一杯,仰头喝了,笑道:“我这人比较执拗,凡事总爱论一个公与不公。红药是个好姑娘,不该被当成彩头争来夺去。我若胜出,愿她去寻一个两情相悦的好郎君。她......值得如此。” 男子望向关人,笑吟吟的道:“那你呢?对红药那丫头就没动过念吗?” 关人嘴角蠕动,半晌没能言语。 妖冶男子撇撇嘴,问起另一件事:“有件事我很好奇。你既不懂得修行,念力却强的离谱,这是为何?” 关人想了想,说:“目盲之人,往往耳聪。而我眼、耳、鼻、舌、身,这五识都比旁人差了一截。神识强上一些,也没什么吧?” 男子道“你神识虽强,却不善运用。还未及伤人,倒而先累垮了自己。” 关人问道:“神识也有运用之法?” 男子喝了口酒,道:“神识的运用,全凭自己摸索领悟,并无固定招数。我倒是可以教你些粗浅技巧,你想不想学?” 关人答的十分干脆:“想。” 男子瞥了一眼稳坐不动的关人,眨眨眼,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他原以为关人会跪地向他磕几个响头,叫两声师父。他便假意推拒几句,最后再勉为其难的收做弟子。可眼下瞧来,关人竟丝毫没有拜师的打算,而他之前也的确说过,‘教人可以,拜师就免了’。此话犹言在耳,他自是不能拉下面子朝令夕改,只好悻悻然作罢。 随即讲道:“幻、窥、镇、御、驭,乃是运用念力的五大法门。幻乃幻术,窥是窥探,镇为攻,御为守,最后这个驭,说的是驭物驭人之术。” 关人听得极为认真,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深思。 男子一面饮酒,一面娓娓道来,将五种运用法门一一为关人剖析讲解。好在关人悟性不差,边听边琢磨,倒也入了门。 男子见他听得认真,也就多讲了一些,将入定与观想之法也一并教授了,关人俱一一记在心里。 红药守在门外,心中虽急,却也不敢冒然出声打扰。便在门口石墩上坐了下来,一手托腮,定定的瞧着天边云月。 一个时辰过后。 男子问起:“悟到几分了?” 关人道:“只算是入了门。” 男子闻言便想夸赞几句,可一转念,眼前这少年又不是他徒弟,干嘛要夸得他欢喜。于是板下脸来,嘲笑道:“就你,也敢说入门?大言不惭!来,入我幻境里走走。” 话一说完,周遭环境顿时大变。 房间一阵扭曲,随后化作茫茫一片流沙海,关人举目眺望,四面皆不见尽头。风一吹,沙土便扬上天去。 关人茫然道:“这是哪?” 天上传来一个宏大的声音:“此处为流沙地狱,是我观想妖土九万里流沙界所得,你来试试能否脱身。” 关人一听地狱二字,忽然联想出一副血浪千寻,白骨成山的场面。 不想还好,这一想,脚底下茫茫无际的黄沙,顿时化成血海,密密麻麻的白骨浮出头来。 一双骨爪钳住关人脚踝,顺着双腿往上攀爬。随后越来越多的骷髅爬满了全身,瞬间将其吞没,张开嘴来噬咬着他身上的肉。 关人强压下心头惊惧,暗道:“想来,我越是怕什么,越会来什么。这便是幻境的可怕之处,将人封困于内心,若心结难解,这辈子也休想走出去。而一旦我心里空了,一切皆空。” 关人当下默默诵起佛经,心神渐渐归于清净祥和,无挂碍恐怖,无噬咬之感。 白骨消失,血海退去,九万里黄沙一阵扭曲,再度显化出卧房,其中桌椅床橱一如过往。 妖族老祖正要斟下第三杯酒,忽听对座少年开口道:“我回来了,前辈的流沙地狱,很是厉害。” 妖冶男子顿时一愣,不知酒杯已满,再等回过神来,已流了满桌绿液。 第三十六章 赴战 男子脸色一板,骂道:“你叽叽歪歪的,鬼叫个什么?酒都给你害洒了。” 关人笑道:“洒就洒了,我请你去喝人间的酒。” 男子尚不明关人是何用意,便见周遭场景陡然大变,脚下忽的铺开一条青石板路,延展数百丈,两侧小楼对峙,青砖黛瓦,门描朱漆,丈许高的旗杆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幌子。 时下日头偏西,正是过午,街上行人不多,买米裁布的人,在铺子里进进出出,影子缩在脚下,很短。 男子难掩激动之色,一把搂住关人肩膀,问道:“这是哪?” 关人很不适应这老妖怪的亲密举动,讪笑道:“这里是我家乡。” 二人挽肩而行,妖冶男子全无作为盖世老妖的自持与威严,与胭脂店里的姑娘们眉目传情。他一笑妖娆,不笑冷峻,倒叫那些个世俗女子发了好一阵痴。他瞧见了,便十分得意。 男子问:“此地归属哪一座州?” 关人想了半天,实在答不上来,只好回复不知。 男子大为诧异:“你的家乡,连这也不知?” 关人便将尖城数千年来,无人出山的事情如实相告。 男子一改轻浮之态,面向关人,笑道:“我开始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欣赏你了。” 关人只是笑笑,道:“这条街上,有一家凤凰楼,我请你去楼上喝酒。” 二人来到酒楼,在三层要了一间靠窗的包房。 酒菜上齐后,关人先为男子斟上酒,随后举杯道:“在下敬前辈三杯酒。” “这第一杯酒,敬当日屯云山下,前辈放我朋友离去,此为不杀之恩。” 二人碰杯,相对仰头干掉。 男子闭眼回味一阵,看神情颇为享受,他徐徐呼出一口酒气,舒服的道:“这人间的酒,蛮像一位泼辣的烈女,不因为被你喝下口,就从了你,也不会因为咽下肚,就放过你。” 关人提醒道:“胡前辈,这里只是幻境啊。” 男子哈哈大笑:“浮世一场大梦,何为真?何为假?便拿这酒来说,看得见,摸得着,尝得到,心里过了瘾。这份痛快,不是真吗?” 关人心头一凛,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对于神识幻境也有了一番新的领悟。但眼下不是悟道的场所,只好等日后有了闲暇,在慢慢去探究。 关人再次斟满酒,举杯道:“这第二杯酒,敬前辈两度出手为在下医治,此为救命之恩。” “这第三杯酒,敬前辈倾囊相授,传赐法门,此为传道之恩。” 男子干掉第三杯酒,终于问道:“你是担心明日比斗会输掉性命,往后没了道谢的机会?” 关人笑了笑:“生死由命,没什么好担心的。” 男子沉默片刻,道:“打不过就认输。只要留半条命在,我便保你不死。” 关人玩笑道:“认输多丢人,死也不认。” 男子骂道:“你傻呀,红药又不在场,谁在乎你丢不丢人。” “她不去看吗?” “按照妖族规矩,无论你们打生打死,她都不准在场。” 关人笑道:“不在场也好,不然被打太惨,叫她瞧见多寒碜。” 男子叫道:“来,喝酒。” ...... 二人一杯接一杯,直喝到天色昏晚。 男子微醺道:“你体内那柄古矛倒是有些来历,可惜你不懂得修行,若是放在人间那些个匹夫手里,威势不容小觑。” 关人只知这杆古矛出自寺院后山的崖壁,当时矛锋处正钉着一条兽尾。若要说来历,关人就不大清楚了,他问道:“有什么来历?” 男子眯眼,沉吟道:“那杆古矛,本应是两样东西。矛头乃是一柄极恶的利剑,矛身却是一根佛陀所持的禅杖。二者皆是世所罕有的神兵,不知被何人锻铸在了一起,佛性魔性各占一半。一旦你起了杀心,古矛便会破体杀人。倘若你心境平和,它便会一直沉寂在你体内。” 关人恍然,之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一旦动怒,古矛便会破体而出,现在明白,原来一切皆是由心而起。 男子呵呵一笑:“古矛也好,抑或心头那滴饕餮真血也罢,皆为外物,万不可作为倚持的根本。你身上的每一根骨,每一块肉,纵然不济,却仍是你自己的。饕餮真血再强,也是旁人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关人点头:“懂。” 两人又谈了一阵,从幻境之中脱身而出。一望窗外,东方已有晨光亮起。 关人此刻也该前去赴战了,他向男子作了一揖,道:“晚辈该走了。” 开门时,男子在他身后说道:“记住我的话,打不过就认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你活蹦乱跳,一根毛儿都不少。” 关人没有说话,嘴角流露一抹笑容。 男子顿时变脸,骂道:“他娘的,你笑什么笑?我不过是怕以后喝不到人间的美酒而已。” 关人道:“我笑是因为,原来妖和人也并无不同。” 男子微微一怔,又继续喝起酒来。 关人推门而出,红药自一侧的石墩上站起身来,乌溜溜的眸子定定的瞧着关人:“有几成胜算?” 关人咧嘴一笑:“放心吧,胡前辈说我死不了。” 红药忧心忡忡的道:“听见你说死这个字,我倒有些怕了,要不.......我去跟鹿原说,我这辈子不嫁人,咱们不比了。” 关人心头一暖,骗她道:“胡前辈给了我一样东西,可一招制敌,所以啊,不用担心。” 红药瞪大眼睛:“真的?拿来我瞧瞧。” 关人严肃道:“这可不行,宝物只能用一次,要等到交战时才能拿出来。” 这时,老管家走过来道:“小姐,时候不早了......” 红药看向关人,动手为他理了理衣领:“我很想陪你一起去,可是......” 关人笑道:“我明白,胡前辈已经告诉我了。” 红药眼眶泛红:“你可一定得平安回来......” “放心吧,我走了” 两人告别后,便由管家带路,前往寨北五里处的望水涧。 第三十七章 早回去,早吃饭 出寨子往北行五里,有两座矮山相夹形成的一条溪涧,涧水浅不及膝。 关人抵达时,鹿原已早到了。此刻晨曦破晓,薄雾浮游,涧水中一块高高突起的大石上,盘膝坐着鹿原。 “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鹿原站起身来,脸色平淡的道。 关人抱拳:“在下......” “不必了,直接动手吧。” 关人皱眉,不悦道:“你就不想知道,接下来与你交手之人叫什么?” 鹿原淡然道:“我不想浪费时间,早打完,早吃饭。” 关人目视鹿原,良久只道了一个字:“好。” 一道乌光破体而出,关人探臂一抓,手上握住一柄古矛,脚下骤然发力,身形急矢般冲出,踏步处溪水炸起。 鹿原身前溪水如断,被关人一冲而过将水流分向两边。待奔至鹿原身前三步处,脚下骤然一踏,整个人带起一挂雪白的溪水,跃过鹿原头顶上方,双手握住矛尾,抡矛猛然砸下,空气发出爆响。 鹿原将臂中灌入妖元,双臂陡然间爆粗一倍,肌肉坟起如同石块,青筋暴露狰狞。 鹿原双臂交叉往头顶一架,古矛猛然砸落下来,巨大的力道将鹿原架起的手臂生生压下数寸,未卸去的力道传至脚底,将脚下巨石震得四分五裂。 鹿原不等关人双脚落地,运起巨臂猝然一拳朝着关人面门打去。一拳挥出之际,青筋明显暴涨,几乎绽开,其中所蕴含的力道,可想而知。 关人将矛一横,挡在来拳前方,随后只觉得握矛的两手倏地的一麻,虎口崩裂,整个人如同打水漂的石子,猛然倒飞出去,双脚划过水面,破开两道水痕。 鹿原自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踏着水面朝关人飞奔而去。 关人刚站稳身子,一拳又至,携着风雷之响砸向关人前胸。 关人横矛胸前,仓猝抵御,再加之虎口崩裂,所能承受的力道已大不如前。鹿原的拳头打在矛上,又将古矛生生压到关人胸口,仅剩的余力已足够将其打飞出去。 下一刻,关人身体如同断线的纸鸢,身在半空忽觉胸口憋闷难忍,一口鲜血喷出,洒入下方溪水,随即冲淡。 “再来。”鹿原大喊一声。他见了人血,目光顿如怒兽一般狂野。 关人摔如涧水之中,扑起一团浪花,衣衫被冰凉的溪水浸湿,顿时精神一振,眼瞧着一步数丈猛冲而来的鹿原,冷笑道:“咱们进尖城玩玩。” 话未说完,周围山水陡然发生扭曲,两侧高山不见,溪水化作长街,店铺琳琅,行人如织,有推车的小贩当街叫卖,酒香肉香,扑面而来。 鹿原陡然收住身形,警惕的瞧向四周,对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既着迷,又畏惧。 “小哥儿,吃不吃包子?一文钱两个。”一位老汉,推着一辆小车,停在鹿原跟前问道。 鹿原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心中提防,但肉包子的香气却令他鼻翼扇动,暗暗吞咽口水。 那老汉瞧见他暗自强忍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先尝后买,不好吃不收你钱。” 鹿原双眼直直的盯着不住冒热气的大肉包子,点了点头,心中却一直提防着周围的动静。 老汉从竹筐里拿出一个肉包递给他,笑容朴实的道:“快吃吧,可小心烫。” 鹿原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整个人忽然猛地一颤,手上的半个包子随即掉在地上。 老汉慌道:“怎么了?不好吃还是......” 鹿原脸色难看,随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周围景色再变,房屋店面消失,两侧青山相夹,一条溪水横穿。 关人一手持矛,矛锋已贯穿了鹿原前胸,随后举矛一挑,将鹿原甩飞出去十余丈远。被矛头贯穿的血洞里,鲜血涓涓而流,溪水一时冲不散,聚在鹿原周围,殷红一片。 关人持矛而立,矛尖上的血珠落入溪水,滴答有声。 鹿原眸光冰冷,大喊道:“来啊,来杀了我。” 关人道:“不必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早回去,早吃饭。” 关人将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令鹿原怒火攻心,大喊一声:“你......”当下气满胸臆,呕出一口血来。 第三十八章 还有第二第三场 红药进到房里,坐下后笑吟吟的道:“谢谢叔叔。” 男子有些疑惑:“谢我?” 红药笑道:“叔叔不是给了他一件克敌制胜的法宝么?” 男子眨眨眼,轻轻摇起。 红药脸上笑容凝固,失神道:“原来是他骗我的。” 男子喝光一壶酒的功夫,红药已急的再也坐不住,起身道:“我去找他。” 男子道:“你去,不合规矩。” 红药目光决然:“我这儿,他比规矩重。”说完,转身而去。 男子摇头叹道:“哼,跟她爹一个臭脾气。” 红药穿过庭院,转过几间厢房,疾走中,蓦然发现关人与管家正从远处迎面走来。她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手提裙边小跑过去,担心的问道:“你没事吧?可有伤到哪儿吗?” 关人笑道:“我没事,打赢了。” 管家不便打扰二人讲话,含笑走开。 红药绕着关人上上下下细看一番,除了衣衫尽湿以外,未见伤口,这才放下心来。不过紧接着,俏脸陡然一寒,恼道:“你骗我。”她含怒之下握起了拳头,一拳打在关人胸口。 事起突然,这一拳来势又奇快,关人来不及闪躲,更未能抵御,胸口处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猛击,双脚摩擦地面,身形倒滑出去。站稳之后,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好半天才平复下去。 红药见他手捂胸口,脸色被气血冲击的通红,心中大为不忍。但随即又想起他谎称自己得了宝物,能够一招克敌,倘是此去交战输了性命......想到这儿,红药眼眶不禁泛红,顿足道:“我真的生气了。”说完,眼泪便掉了下来。 关人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伸手给她擦拭眼泪。 红药气未消,背过身去不肯理他。 关人笑道:“打我一拳还不够消气么?你这一拳,可比鹿原那猛人三拳加起来的力气还要大。” 红药忽的破涕为笑,骂道:“呸,我只不过用了三成力,哪有你说的吓人。” 二人并肩往后院走去。 红药惊道:“你挨了他三拳?” “可不是。那猛人,一条胳膊比我腰还粗。” “疼不疼?” “疼死了。” “哼......那你打了他几拳?” “我在他胸口扎了一枪。” “......” ———————————————————— 鹿原手捂胸口,面色惨白,一路跌跌撞撞回返,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滴了一路。 “爹,爹......” 鹿原进门后大喊,但他失血虚弱,一提气便会扯动伤口,身子一个趔趄,赶忙使手扶墙,雪白的墙面上登时留下一枚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爹......”鹿原再次虚弱的唤了几声,忽然身体不支,身子贴着墙面,缓缓跪倒下去,在墙面上留了一片向下拖拉的血迹。 一位衣着朴素的鹤发老翁,从正堂里急步而出,见到眼前场景,顿时大惊失色:“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将鹿原抱起,送至房中,急忙运转妖元为儿子止住流血的伤口。 鹿原恢复了些精神,虚弱道:“爹,孩儿今日丢人了......咳咳。” 鹤发老翁急忙按住他胸口,灌注妖元加以护持,以免伤口崩裂。他见鹿原面色惨白、神情苦楚,不禁心中一痛,寒声道:“是谁将你打伤的?” 鹿原道:“是我技不如人,怪不得.......咳咳。” 老翁怒道:“哼,在碧树岭的地界上,谁人不知你是我鹿篙翁的儿子,竟敢如此痛下杀手,为父岂能善罢甘休。快说!” 鹿原深知父亲舐犊情深,眼见不说已然不行,只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道出。 鹿篙翁皱起眉来,冷哼一声:“原来是人族的小子。” 鹿原道:“爹,此事不必再追究了,只怪孩儿技不如人。既然输了,就要认。” 鹿篙翁冷声道:“认什么?他下手如此狠辣,分明是想取你性命,这等心地歹毒之辈,岂能再容他活于世上?” 鹿原道:“爹,那人没想要至我死地,不然的话,孩儿哪里还有命回来?” 鹿篙翁眸绽寒芒:“哼!我儿纯良,不识人族的险恶用心,此事你无须多管,先养伤吧。” 鹿原急道:“爹,您若亲自出手,那便是以大欺小,传出去.......” 鹿篙翁冷笑道:“无须担心,爹自有办法,你只须等着爹为你报仇.......” 话还未说完,房中陡然响起抽巴掌的声音,极为清脆响亮,鹿篙翁整个人毫无征兆的横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贴在墙上,随即摔落。 “谁?谁打我?”鹿篙翁捂着肿起的左脸,惊惶的瞧向四周,扫视几圈却是不见人影。随即又将神识念力外放,登时如遭针扎一般,又猛然收回。 鹿篙翁站起身来,陡然间,右边脸颊又挨了一记,直将他整个人打的横起,斜飞了出去。 这一回,他不敢再起身,望着不见人影的房间,颤声道:“在下九丈香獐鹿篙翁,不知哪里得罪.......” “少废话,我可没时间听你是什么九丈八丈。” 鹿原一听这声音,顿时变色,挣扎着便要下床。 虚空显化一条虚影,不知是哪一种兽类,却生有两颗头颅。 鹿篙翁一见之下,顿时惊恐万状,膝行向前,口中直喊:“老祖......” 那声音道:“真是不要脸,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我徒弟凭本事赢了你儿子,你就要找他报仇,那我是不是也要找你报仇?” 鹿篙翁连忙叩首道:“小的不知那人与老祖乃是师徒,求老祖开恩。” 妖族老祖道:“别说我袒护徒弟不给你机会,只要是小辈人物,你都可寻来为你儿子报仇。” 鹿篙翁连道“不敢”。 老祖冷哼一声:“让你找你就找,找不到我还来抽你。” 鹿篙翁又连连磕头道:“遵命,遵命。” ———————————————————— 关人进到房里,向男子躬身行了一礼:“前辈,我胜了。” 男子抬眼瞧向关人,撇撇嘴道:“侥幸胜了一场有什么值得高兴了?” 关人笑道:“的确是侥幸获胜.....”随即笑容一凝,皱眉问道:“前辈为何要说,胜了一场?难道还有第二场吗?” 男子为关人斟了杯酒,笑道:“来来来,先喝杯酒压压惊。” 关人坐到男子对面,举杯一饮而尽,道:“前辈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男子笑道:“好小子,你轻轻松松便赢了那个鹿原,有些出人意料。因此呢,我老人家.......嘿嘿,又为你安排了几场。” 第三十九章 闭关 红药生气了,生了那位妖族老祖的气。盛怒之下,打烂了两口盛满碧绿酒液的大缸,摔碎了一套精致酒器,拆了一扇门,一掌劈散了妖冶男子身前的酒案。 关人见势不妙,急忙扯住红药往外走。这女人一面走一面彪悍的骂道:“胡老龟!我算是瞧明白了,他胜了鹿原,你心里不高兴,就想让他死,是不是?好啊,何必多费功夫,你现在就一掌打死他。” 红药的声音越来越远,男子嘴角一勾,靠上椅背,懒散的道:“啊,已经好久没人喊出这个名字了,啧啧。” 红药怒气难消,站在前院里数落起关人:“你拦我干嘛?我还没骂够呢。” 关人被她彪悍的样子惊到,强笑道:“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去问问胡前辈,你别骂了。” 红药面色一寒,恼道:“你不让我骂,是不是嫌我骂人的样子不好看?” 关人被她那双晶灿灿的眸子瞧得寒毛炸立,心想,这哪儿跟哪儿啊?我说怕有误会,你却问样子好不好看? 嘴上笑道:“好看的好看的,你骂起人来,也是顶好看的。” 红药却是毫不领情,叫道:“你笑了,心不诚,要重说。” 关人当下便是一呆,瞧着红药一脸严肃的模样,没法子,只得重说一遍。心下感慨,女人的心思果然可怕。 后院一间厢房门口,地上横倒着一扇被踢散的门板,关人从上踩过,一步跨进房里。 妖冶男子抬眼瞧向关人,讪讪的道:“那丫头气消了没?” 关人笑道:“前辈也有怕的人吗?” 男子悻悻然:“那丫头连酒缸都砸了,往后再想喝酒,可就得看人脸色喽。” 关人找了张凳子坐下,只不过原本摆在二人中间的酒案,眼下已被红药一掌劈成了碎木。关人笑道:“想喝酒还不容易,我请你。” 男子眼前一亮,:“倒是把你这掌柜的给忘了。” 关人听见掌柜二字,顿时想起了樊不凡来。两人一同出山,踏足外面的世界,如今却天各一方,彼此互无消息,心中好大的不是滋味。 入了幻境,依旧是凤凰楼上临窗的包房,三个菜,两坛酒。 男子自斟一杯,仰头干掉,微微眯起眼来:“你就不想问问吗?” “想。” 男子道:“说出来就无趣了,你只管跟那些人比就是。” 关人道:“会死人吗?” 男子瞥了他一眼:“若无危险,那比斗还有什么意思?” 关人笑道:“不比行不行?” “怕了?” “为什么不怕?一个鹿原,都有五百年的修行,我顶破天算是半天的道行。再比下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男子道:“你有一样东西,谁都比不了。” 关人压根不信,狐疑道:“什么东西?” 男子一脸正色:“你的神识念力。” 关人撇撇嘴:“这东西,每个人都有,偏偏到我这儿就不同了?” 男子道:“你懂个屁。无论妖族还是人族,唯有觉道以后,才能运用念力,你觉道了吗?” “没有。” 男子道:“这世间飞升成道的大有人在,成道的契机也是五花八门,可唯独不曾有过,以修炼神识念力从而飞升成道的。” “那是为何?” 男子道:“要么是这条路行不通,要么是天分不够。” 关人皱眉道:“一两个人尚能解释为天分不足,没道理从古至今一个天分高的都没有吧?” 男子点头:“本来我也猜测,这条路或许行不通。不过,自打见了你,我就敢断定,这条路准没错。” 关人撇嘴道:“你少来,我又不比别人多长个脑袋。” 男子笑道:“你先来听我讲个故事。” 很早以前,妖族上下,无论大妖小妖,都是以本体出现,从无化形成人的先例。 后来有一位灵猴前辈,无意间发现了一座深山古刹。他经常去寺庙里听大和尚们讲经,时日一久,自也悟到了些禅理。 有一回,几名僧人聚在一起谈论佛法,讲的是相由心生。 争论不下时,突然有位大和尚一把拉过灵猴前辈,对众僧道:“所谓相由心生,便是以我心见诸相。我心里认定这猴子是人,他在我眼里便是人的模样。我认定他是块石头,我拿手去摸,便是冰冰凉凉、棱角分明。” 就在那几位大和尚各持己见,辩驳不休时,地上忽然涌出万朵金莲。再看灵猴前辈,已然将身化作一位白袍少年,他将顿悟之感说给众僧人听:“所谓相由心生,乃是以己心,见己相,莫向外求。” 时至今日,妖族的变化之法,仍是来自那位灵猴前辈传下来的《相由心生》。我说了这么多,你可有什么想法? 关人怔了半晌,心中似乎有些感悟,却又无法牢牢把握。口中喃喃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一些相,皆由心生......” 想着想着,突然问道:“上次咱们来这儿喝酒,我说此处只是幻境,前辈还记得当时说过什么吗?” 男子皱眉想了半天,说时没在意,眼下却有些记不得了。 关人口中喃喃自语,却始终觉得差点什么,不能悟透。正沉思之际,男子说道:“似乎是说,浮世一场大梦。孰真孰假?这酒,看得见,摸得着,喝下去痛快,对我便是真的。” 关人怔怔的听他把话讲完,心底没来由的轰隆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了。 周围场景变换,二人又已回到了少去一扇门板的房间里。 关人定定的坐在凳子上,闭了眼睛,脊背挺得笔直,呼吸平缓。 妖冶男子知道他已入定,便搬了张凳子,坐到屋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天色黑了又亮,关人依旧合眸定定的坐着,纹丝未动。 红药也在门外石墩上坐了下来,白天看云,夜里观星。 待到第三日,两人都已坐不住了。 红药担心的是,关人连日来不吃不喝,如此下去恐怕会拖垮了身子。 而妖族老祖所担心的则要严重许多,他怕关人钻了牛角尖儿,困在自己的幻境里走不脱。 第三日过午,府上来了八名男子登门求见。老管家来报,这八人都是奉了命,前来寻关人比斗的。 妖冶男子没工夫搭理,便令管家撵人。 才去之后,管家又匆匆而来,说那八人一字跪在前厅,希望得见老祖尊面。 妖冶男子正没处泄愤,闻言便气冲冲的去了正堂。 老祖一走,红药便蹑手蹑脚的进了房里。 她举步无声的来到关人跟前,坐到一张凳子上,双手托着尖俏的下巴,呆呆的瞧着关人的面庞,将他的每一根睫毛,都数遍了。 不知过了多久,关人眼皮微动,随后睁开眼来。 红药心中一喜,正要开口讲话,忽觉关人望向自己的双眼,利的如同一把刀子,刺在了她的脸上。 关人盯着她看了一阵,这才认出她来,说话时声音都变了,微微沙哑:“你怎么在这里?” 红药便将他一连入定了三日的事情说了,又赶忙去给他倒了清茶润嗓子。关人心中好一阵感激,笑道:“辛苦你了。” 红药嗔道:“一句辛苦就完了?” 关人轻笑:“那你想让我怎样报答你?” 红药笑着笑着便不笑了,说道:“我不要你报答什么,我只要你不给人家欺负就行。你在我这里讨了好,到别处却给人家欺负,那我岂不是很亏?” 第四十章 身前无壁 困于本心 云行在天上,时而遮住阳光,地上的人脸,于是忽明忽暗。 正堂。 妖族老祖高居上位,底下一字跪着八名妖族年轻一辈。 说是年轻,也只是未过千岁而已。妖族向来蒙昧,亲近天然,善于餐风饮露、吞纳山精月华,夺天地造化,故而寿元无量。一旦开悟觉道,其寿数更是可达上千岁。不过,有其利必有其弊,妖族蒙昧,极富野性,弑杀而远道。若想心开一窍、乍现灵光,而觉悟大道,其艰辛远胜百倍于人。便如之前的鹿原,放在妖族之中资质也属中上,却苦修五百年方才觉道,跟别论身边还有一位作为大妖的父亲,可以时常指点。 妖冶男子扫过这几人,其中道行最浅的两人,均与鹿原相仿,而修为最高的一人,却已经破入了道一境。 这八人翘首堂上,俱是神情激动。妖族素来不拘长幼,只以强弱论尊卑。几人只觉能够得见老祖尊面,已是大大的有幸。八人当中,有七人皆是齐声叫道:“拜见老祖。” 而另一人则单独喊道:“小的‘翅九’,拜见老祖。”此人见了妖族老祖之后,不光神情激动,此外还有一股浓浓的野心。此人正是八人之中,唯一一个破入了道一境的,已然能够称之为大妖。 妖冶男子点头,浅笑道:“鹏族一翅九万里,我与你祖上倒有些交情。” 翅九眸光炽热道:“小的苦修将近八百年,三百岁觉道,六百岁迈入道一境,资质还算上乘,妄请老祖收做弟子。”说着,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男子摆摆手,笑道:“我不收弟子。都起来吧,是鹿篙翁令你们来的?” 翅九一愣,眼中狂热消去大半,见老祖已问起另外的事来,显然对其拜师之事毫不在意,不禁心中微怨。他想起鹿原所说,那日与其比斗之人,实力并不高明,甚至尚未觉道,只不过侥幸胜出而已。想到这里,心中便愈发怀恨起老祖的那位弟子来。 “禀老祖!鹿前辈传令说,是奉了老祖之命,令我等前来与您的弟子比斗切磋。” 男子闻言心头冷笑,“好一个狗屁香樟鹿篙翁,我令你寻几个年轻小辈,明摆着是当做磨刀石来用的。你却找个道一境的来,呵......跟我老人家耍小聪明?” 他心中冷笑,而另一处寨子里,正在给儿子鹿原上药的鹤发老翁,脸上又被突兀的抽了几个耳光,他里有鬼,半声不敢吭。 堂上男子笑道:“我徒弟此刻尚在闭关,你们几个先回吧。” “请问老祖,我等何时再来?” 男子正要回他们一句,‘何时传你们,何时再来。’神识却忽然发现关人与红药,正往前院而来。 男子不禁暗骂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关。”当下以神识传音道:“小子,不想死的话,就老老实实在后院待着,别往前院来。” 关人脚步一顿,不解道:“为何?” “与你比斗的人,寻上门了。他娘的,没想到这么强。” 关人刚刚闭关出来,颇有收获,正想与人切磋较量一番,当下心痒的道:“有多强?” “凭你那点斤两,还是不要想了。” 关人暗暗咂舌:“必输?” 男子道:“是必死。” 第四十一章 看我心中元夜 云行在天上,时而遮住阳光,于是地上的人脸,也变得忽明忽暗。 正堂。 妖族老祖高居上位,底下一字跪着八名妖族中的年轻一辈。 说是年轻,也只是未过千岁而已。妖族向来蒙昧,亲近天然,善于吞纳山精月华,夺取天地造化,故此寿元漫长。一旦开悟觉道,其寿数更是可达上千岁。当然,有其利必有其弊。妖族心志蒙昧,富野性而远大道。若想心开一窍、乍现灵光,进而觉悟大道,其艰辛程度远胜百倍于人。 便如鹿原之流,放眼同辈之中,资质也属中上。身边更有一位大妖级的父亲,可对其常加指点。饶是如此,鹿原依旧苦修了五百个春秋方才觉道。 妖冶男子斜靠大椅,眸光扫过下头行跪的几人。其中道行最浅的,与鹿原近似。而修为最高一人,竟已破入了道一境。倘若此人眼下不足九百岁,则必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男子心中冷笑:“这个狗屁香樟鹿篙翁,我令你去寻几个年轻小辈,明摆着是要拿来做磨刀石的。你他娘的给我找了个道一境的来,呵......” 另一座寨子里,正给儿子鹿原上药的鹤发老翁,脸上又被突兀的抽了几个耳光,他里有鬼,半声也不敢吭。 八人翘首堂上,俱是激动不已。 妖族素来不拘长幼,只以强弱论尊卑。眼下这几人能够亲见老祖尊面,已是大大的有幸。八人当中,有七人皆是以头叩地,齐声叫道:“拜见老祖。” 唯独一人,待众人礼毕,单独叩首喊道:“晚辈‘翅九’,拜见老祖。” 此人正是八人之中,唯一一个破入道一境的惊艳人物。与其余几人不同,他此次前来却是另有所图。 前日鹿篙翁寻见他时,曾交代过一番话。话中透露,某位老祖想给弟子寻找几位磨砺的对手。单听这话,翅九自是不愿去给人做什么狗屁的砺锋石。但鹿篙翁接下来的话,却令他颇为意动。依鹿篙翁所言,那位老祖的弟子修为平平,至今尚未觉道。当日比斗,也只是侥幸取胜而已。倘若翅九肯去磕头拜师,以他的天分,想必不难拜入老祖门下。而一旦成为了老祖门生,将来的道路,必定平步青云。 翅九也正是听信了鹿篙翁的话,这才有此一行。 妖冶男子点点头,浅笑道:“鹏族一翅九万里,我与你祖上倒是有些交情。” 翅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目光炽热,道:“晚辈修行至今尚不足八百年,三百岁觉道,七百岁迈入道一境,资质还算上乘,今愿拜入老祖门下,妄求恩准。”说着,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男子摆了摆手,笑道:“我收徒从来只看缘分的。“他这话半真半假半玩笑,一带而过。随后道:“都起来吧,是鹿篙翁令你们来的吧? 其余几人纷纷起身,只有翅九兀自有些发愣,眼中狂热尽消。听到老祖已问起别的事情来,明显对拜师一事从未在意,心中不禁又怨又忿,再想到老祖那位不成器的弟子,论道行、论天分,自己哪一样不如他?想到这儿,愈发怀恨在心。 有人回道:“禀老祖!鹿前辈传令说,是奉了老祖之命,令我等前来比斗切磋。” 好巧不巧,说这话时,关人正与红药一同走进正堂。 关人进门便瞧见八个背影,心头暗暗吃惊,难不成这回要与八个人一同比斗? 妖冶男子斜靠在高位上,见到关人进门,当即一愣,跟着坐直身子,暗骂:“他娘的,早不出关,晚不出关,偏偏在这个时候出关,不是找死是什么?” 翅九猛的回身看去,目光阴狠,瞧见关人之后,嘴角咧开,笑道:“想必尊驾便是老祖的亲传弟子吧?幸会幸会。听闻阁下一枪差点要了鹿原的性命,叫人好生佩服。在下翅九,奉老祖之命,来当阁下砥砺锋芒的磨刀石。” 关人连忙抱拳还礼:“不敢不敢,在下关人,能与阁下切磋,十分荣幸。”心中却是奇怪,何时成了那位妖族老祖的亲传弟子了? 翅九伸臂做个请势,笑道:“请吧,咱们就在院里切磋。” “好。” 关人当下与翅九一同出了正堂。刚走几步,心底蓦然想起一个声音:“小子,直接认输吧。”这声音正是来自那位妖族老祖。 关人皱眉道:“必输?” “是必死!” 关人闻言,蓦地一惊。 院中。翅九摆开架势,对面站着关人。忽然,翅九心头一突,浑身寒毛倏然炸起,他猛的转头看向某处......那里站着一人,普普通通,相貌平平,若非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便只有一双肩膀,宽的极不寻常,这人便是张狩日。他从祖地一路淌山过水来至屯云山,其目的便是为了猎杀鹏鸟。二者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压制,张狩日只不过瞧了他一眼,翅九立时心有所感,寒毛炸起。 关人抱拳道:“翅九兄修为高深,在下打不过,认输了。” 此言一出,奉命前来切磋比斗的几人顿时愕然,翅九更是愣了半晌,方才回过味儿来。还未开始,竟然已经认输了?他就不怕损了老祖的颜面? 妖冶男子手上拿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拍着关人的肩膀,笑道:“打不过就打不过,咱们往后再接着练。走,先陪我喝酒去。” 随后面对八人,挥手道:“滚滚滚,赢了还不赶紧走?” 前来比斗的几人,心中老大一阵羡慕。这老祖也太好说话了些,弟子未战先怯,做师父的非但不怪罪,竟然还有酒喝? 翅九眸光阴骘,毒蛇般的盯着关人。他眼下妒火中烧,已然恨透了面前这个没用却好命的废物,心道:“我若轻而易举的杀掉此人,老祖见他这般无用,必然回心转意,同意将我收入门下。” 想到此处,翅九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对关人道:“听闻阁下与鹿原一战,是为了红药姑娘。”他笑着看了红药一眼,继续道:“不知阁下这次,是否还会为了红药姑娘,与在下战上一场?” 红药心中恼怒,刚欲发作,便被关人一把抓住了手腕,笑着宽慰道:“放心吧,不碍事。这次闭关颇有收获,正好拿他来做个验证。” 妖族老祖传音道:“小子,事关生死,你可想清楚再决定。” 关人看了翅九一眼,又转头瞧向另外七人,微微颔首:“诸位也一起吧。” 在场诸人俱是一惊,妖族老祖刚灌下一口酒,登时喷了出来,传音道:“你疯了吗?” 关人以传音回道:“呵呵,反正都是死。打一个死,打八个也是死,不如一次打八个来的痛快。”随后高声叫道:“诸位,一起来吧。” 翅九心头冷笑:“我要第一个冲上去,宰掉你。” 余下七人一起抱拳,喊道:“阁下当心了。” 说完,脚下一齐发力,身后拖出一串残影,气爆之声先后响起。 八人当中最快的,自然当属翅九。其鹏族血脉,号称一翅九万里,又岂是白叫的。只是须臾之间便已逼近关人身前三步处,身形快到难以捕捉。 只是万没料到,猛冲而来的翅九,在进到三步之后,竟如同撞上了一面厚厚的铁壁,身形陡然一停。 另外七人也如他这般,逼近三步处,身形即止。 接下来更是诡异。 八个人对着身前的空气,不住抡动拳头,又或释放妖元猛攻,仿佛在那几人身前,立着一堵无形的高墙,挡住了几人的去路。 红药疑道:“他们在乱打什么?” 关人笑道:“在打墙啊。” 红药将信将疑,伸出手去触碰那堵高墙。可她一路摸过去,竟未遇到任何阻挡,于是看向关人。 关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墙在这里。” 第四十二章 此生幸得遇 世上少唏嘘 到了后半夜,赏灯的人渐渐少了,彩楼下摆灯谜摊的摊主缩紧了袄子打着瞌睡,圆月铺在河里,被水流冲散,早叫的公鸡已经开始打鸣,夜很静,声音传的很远。 望江楼上一圈圈的挂满了灯笼,关人与红药并肩坐在楼顶,俯望着半城华灯。 兴许两人都觉得,靠在一起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已经很好,于是便都静默着。 不知几时,红药忽然拿出一枚河灯,问关人:“好看吗?” 关人瞧了一眼,是一只粉色的莲花灯,笑道:“好看。” 红药神色有些古怪,小声道:“我送你,你要不要?” 关人默然。 河灯虽然包含着诸多寓意,譬如缅怀先人、譬如祈福风调雨顺,但红药之意显然不在此中。若说还有别的什么,便只能是姻缘了。少男少女将心愿或者诗句写进河灯里,随流而下,若恰巧被人捕到,被其诗文所惊艳,或为其深情而打动,少不得要将那人打探一番,那许多佳话便是这般流传了下来。 关人恐怕她不懂人间习俗,便开口问道:“那你明不明白,你送我河灯,就表示.......” 关人不想把话说的太过明了,以免红药真个不懂,到时尴尬。 红药见他吞吞吐吐,不禁蹙起眉来,不悦道:“我自然清楚,你只说要不要?” 关人稍觉诧异,不想她竟真的懂。微微沉吟,说道:“我也是个俗人,但凡俗人有的心性,我也有,譬如爱美之心,譬如.......” 红药揪着一颗心,哪还有心情听他啰里吧嗦,凶巴巴的道:“我不听,你只说要是不要......” “拿来。”关人毫不犹豫。 红药明显楞了一下,怔怔的将河灯递了过去,可才递到一半,又陡然收回。 关人莞尔,问道:“怎么,反悔了?” 红药神色古怪,一本正经道:“我不能上赶着送你,让你觉得太过易得,反而不去珍惜了。” 关人笑道:“那怎么办?你送都送了。” 红药仍旧一本正经:“你来求我,多求几次,我就会答应你了。” 关人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红药脸色一板,冷冷的道:“你到底求不求我?” 关人顿觉凉风嗖嗖,脊背发寒。 远处鸡鸣声四起,东方隐隐露出天光,红药将头靠在关人怀里,二人都未说话,却很好。 红日从远山深处冒出头来,关人定定的瞧着群山的阴影,忽的想起当初的自己,誓要出关山,阅尽天下。 想到此处,不禁轻叹一声,幽幽的道:“你喜欢这儿吗?” 红药轻轻点头。 关人默然片刻,问道:“这里四面环山,像不像笼子?生活在这里的人,眼界再大、大不过方圆百里,抱负再高、高不过四座大山。” 红药思量道:“所以你走出了笼子,来到了妖土。” 关人情绪低落,沉声道:“妖土也只不过是大一点的笼子罢了。” 红药心中一突,当下抬起头来问道:“你要离开妖土吗?” 关人点点头,虽有些难以开口,却依然语气坚定道:“我想在有生之年,游遍九州,这是我的心愿。” 红药本不想放他走,可是听到心愿二字,又有些不忍了。她心中思量一阵,开口道:“十年够不够?十年之后,无论你走没走遍,都要回来,我等着你。” 关人盘算道:“十年。十年的话,恐怕......。嘶,除非是乘坐星门才有可能,离妖土最近的一座州,是玉州,玉州再往北......” 红药见他开始盘算路径,心中忽生分离之感,顿时委屈起来,瘪嘴道:“不行,我又反悔了。你一去不回怎么办?你喜欢上别的姑娘怎么办?” 关人正讲到要从中州坐船去北冥,听了红药的话,忍笑道:“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食言,更不会喜欢别人,你放心好了。” 红药撇嘴:“那可说不好,外头的狐媚子多得是,你不去喜欢旁人,旁人却偏来喜欢你,就好像你那位‘杨兄弟’,活脱脱的小狐媚子。” “杨夭夭?”关人想起了那位古灵精怪的白衣少女,不过他倒觉得此生怕是难遇了。 “好啊。”红药瞪大眼睛,恼道:“连名字都问来了。” 关人刚想辩解两句,便被红药一脚踢下了楼顶,砰的一声闷响,砸在望江楼前的青石地上。 好在这里只是幻境,关人丝毫无事,爬起身来朝着楼上傻笑。 周边几座摊位上正在打瞌睡的摊主们,顿时被这响声惊醒。睁眼一瞧,楼上一个冷着脸的,楼下还站着一个傻笑的,大家瞧了全是不明所以。 红药双手叉腰,气恼道:“你还敢笑。” 关人便强忍着板起脸来,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几位摊主相互之间小声说道:“瞧瞧,这可是一位悍妇啊。” “没错,这小兄弟今后的日子可有的受了,啧啧。” “唉,我家那婆娘.......” “喂,快别说了,那悍妇正瞧着咱们呢......” 大家抬头一瞧,只见那悍妇正凝着黛眉,冷冷的盯着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 于是那几位摊主便都急忙埋下头去,假意整理摊子。 红日升起来,二人走到桥边,准备把河灯放了。 关人心念一动,手上多出一支毛笔,他在莲瓣上留了两行小字,随即目送河灯漂远。上面写着“此生幸得遇,世上少唏嘘。” 红药在旁问道:“你写了什么?” 关人告诉她:“此生有幸遇见你,世间会少一些唏嘘。” 红药听了心下欢喜,嘴上却取笑道:“七个字对八个字,你的文章真烂。” 周围环境蓦然大变,两人重新出现在小楼上。 窗外天已大亮,一道白色人影悄悄下了楼去,想来便是妖族老祖了。 关人正准备下楼梯,身后的红药喊住他:“你等等。” 关人回身看去,红药叫道:“转过去。” 关人不明其意,却还是依言转回身去,背对着红药。 一只小手搭上他的肩背,不时比来比去。 关人笑道:“要给我揉肩吗?” 红药啐道:“想得美。我给你量量身子,在你临行前,做几件像样的衣裳。” 关人没有说话,无声而笑。 忽然,妖族老祖的声音在他心海之中响起:“小子,你遇上大敌了。” 第四十三章念想之战 昨天夜里红药三人入幻境赏灯,有人便向关人下了战帖。帖子是翅九送来的,落款处留了人名,写着——鹧鸪山、叔子柳。 听妖族老祖讲起。此人以绿柳之身觉道,才情无双。是近十年来,小辈之中声名最盛一人。 妖族祖殿有位老瞎子,好睡觉好神游,一梦千年,通晓周天之事,曾以见闻编撰九州榜,千年一增补,以此为乐。每座州各有一榜,此外还有一张总榜秘不示人,故而称其为九州十榜。 那叔子柳本是籍籍无名之辈,不过自打六年前起,此人一路挑战麟州‘地榜’,自‘地字一百号’逐一往前挑战,六年以来,竟无败绩,如今已战到‘地字四十六号’。地字榜又称千岁榜,千年一换,榜上之人皆为千岁以下的年轻一辈。放眼浩瀚妖州,能够排入前百位的,哪个不是当世天骄。此人能以白身屠榜,五十余战全胜,鹧鸪山叔子柳之名,顿时天下皆知。 关人想不明白,他又未在榜上,那叔子柳何故却来挑战他? 妖族老祖解释道:“原因有二,其一,那叔子柳与你同路,也是修行念力之人。其二便是翅九。” 关人皱起眉头:“昨日我与那翅九已经比过一场,他为何又来纠缠?” 妖族老祖道:“翅九此人生性自负,在你手底下败了一回,从此便有了心结,往后修行一途恐怕很难再有进境,于是便想借他人之手除掉你。” 红药将战帖往桌子上一仍,气鼓鼓的道:“哼,当我碧树岭好欺负吗?来了一波有一波。这回任他是谁来挑战,咱们只管不应,若是胆敢寻上门来,便叫叔叔打断他的腿。管叫他来一个折一个,来两个折一双。” 妖族老祖灌了口酒,悻悻的道:“让我老人家对一个小辈出手,真要传出去,我老人家还怎么继续在妖土立足?” 红药气道:“他不是你徒弟么?你这做师父的,还能瞧着自己的徒弟送死不成?” 妖族老祖连忙摇头否认道:“我几时答应要收他做徒弟了?少听旁人瞎说。” 关人瞥了一眼桌上的战帖,目光一触,心中陡生悸动之感。他走上前抄起帖子,一展极长,倒像是一幅小画,其上文字寥寥无几,空白处却勾勒出一株瘦柳,长丝轻柔飘逸。 只是这么瞧了一眼,蓦地,万千柳丝如细蛇一般从画中钻出,缠向关人手臂。 关人一惊,帖子失手落地,冒出来的柳条纷纷钻入土下,刹那之间又拔地而起,壮大成参天巨树。 关人四下一望,只见柳林如海,广无尽头,心中骇然,暗道:“幻境?” 柳丝低垂,粗如儿臂,当空扭曲乱舞。 关人忽闻背后响起‘嘶嘶’声,回身看时,一根柳条末端忽的裂开一张满是尖牙的大口,猛然扑来。关人避之不及,被咬中左肩,随后无数张大口嘶嘶的叫着,将其吞没。 叔子柳的声音,自天际传来,如黄钟大吕一般,十分宏盛,嗤笑道:“就这?” 纠缠的柳条之中响起关人的声音,听来很是平静:“这便是阁下的念想世界吗?领教了。也请阁下来我这儿坐坐。” 轰的一声,大地揺颤,青石板路以关人为中心向西面铺开伸展,柳海顿时被清理出一片‘小岛’。关人身姿笔立,脚底下轰隆隆拔起一座小楼,将关人举至半空,楼前悬有一块牌匾,上书三字为‘望江楼’。 一楼起,随即万楼皆起,一座城池岿然耸立。 叔子柳的声音再次响起:“嗯,有点儿意思。” 一阵暖风吹袭天地,整片柳海蓦然而白。风一刮,漫天白花花的柳絮纷纷飘向城池。 关人立身望江楼顶,迎着四合涌来的‘鹅毛大雪’挥起袍袖,刹那之间,万幢房宅同时揭去屋瓦,缓缓浮上高天,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之中,瓦片紧密排布,严丝合缝,将整城池封闭其中,半点天光不透。 叮叮叮。 柳絮落下来,如同下了一场冰雹,砸在瓦片之上,叮当作响。 ‘冰雹’越来越密,瓦片上一现裂纹,便立马破碎,柳絮从破口中落地生根,转眼间冒出嫩芽。 关人冷声道:“我的地界,不生他人之物。”话一出口,新芽立时枯死。 天际传来笑声:“呵呵,好强的愿力。” ‘冰雹’落势更猛,数息之间,罩在城池上空的瓦片已半点无存。 柳絮飘入城中,经风一吹,聚成十数个生有手脚的七八丈巨人,分散于城南城北城东城西,一脚便可将屋舍踏为废墟,于是城中各处烟尘滚滚,瓦砾纷飞。 关人伸手指向河边落日,随后向东一划,天色亮了又暗。东方天际绽放曦光,晨鸡报晓,城中各处渐渐升起炊烟。 关人拱手一礼道:“借诸位炉中火一用。” 言毕,各家各户灶底顿时一暗,焰火顺着烟囱冲天而上,聚百而千,千而万。万户人家,各借一缕炉中火,聚为四条赤蛟,通体燃烧烈焰,扑向柳絮巨人。二者一触即燃,经风一吹,火势更大,焰高四五尺。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剩下的柳絮巨人非但不躲不逃,反而前赴后继朝着赤蛟直扑而去。 关人心知此事必不简单,却又猜不出其中原委。 叔子柳嗤笑道:“怎么,猜不透吗?那我来给你补上一课。杨柳木生炉中火,火焚木而生土。.” 说话间,柳絮巨人焚出的灰烬之中,悄悄钻出了嫩芽,随即开始疯长。 叔子柳道:“以我之木,焚我之土。以我之土,育我之苗,可否?” 柳苗疯长,眨眼间已高达十余丈,柳丝如臂,乱舞之中又坏却房屋无计。 关人笑道:“便以阁下之高柳,壮我之余烬,何如?” 言罢,四条颜色早已黯淡的赤蛟,长啸一声,猛然扑向新生的巨柳。 万千柳丝倏然缠上直扑而来的赤蛟,在将其撕碎的同时,枝干也瞬间被点燃,柳条如有痛感一般,疯狂的扭曲挣扎,一条数十丈长的火龙,忽然从树焰之中探出头来,果然是以柳木壮大了赤蛟。 巨柳不断噼啪作响,足足燃了三刻,才终于轰然倒塌,土灰铺满了数条街。紧接着,凡有灰烬处皆发新绿。嫩芽破土,转瞬间壮大成参天巨木,根系扎破石板路,房屋连片倒塌,整座城池瞬间腐朽,化为一片绿柳海。 关人面色惨白,这座城池由他神念所化,如今轰然覆没、遍插绿柳,神识被敌所侵,要比断只胳膊、少条腿的后果更重。 天际传来声音,笑道:“用阁下之灵,养我之魂,秒极。” 关人渐渐不支,一头栽下望江头,摔在地上,惨白的双唇不住颤抖。头上天光陡然一暗,关人吃力的翻过身来,仰面看去,却见无尽的柳条垂了下来遮蔽的天空,一张张布满尖牙的大嘴发出嘶嘶的叫声,缓缓将他淹没。 现实中,关人依旧呆呆的站立,手上拿着展开的战帖,双目无神,毫无焦点。红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经老祖提醒,知他正处于紧要关头,于是不敢出声。 片刻之后,关人如纸一般惨白的脸上,七窍之中蓦地淌出血来,异常恐怖。 第四十四章 三教精义 红药立即拿手掩住嘴巴,生怕自己忍不住叫喊出声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满是惊慌失措,随即看向自己的叔叔。 妖族老祖见状也是一惊,以神念之力侵入关人心海,想要一探究竟,所能助其脱困,自然最好。 不过片刻功夫,老祖长叹口气,面色凝重道:“情况不大妙,他的神识不知是何缘故,愈发的脆弱起来,倘若我强行干预,他那一缕心灵之火恐怕会立即熄灭。” 红药心头一紧,连这位妖族老祖都已束手无策,可想而知,关人当下的处境该是何等凶险,她望向自己的叔叔,含泪道:“那.......那该怎么办?”话一出口,竟是哽咽之声。 老祖见她强自忍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甚是疼惜,柔声道:“乖,不哭,叔叔会尽力的。” 红药咬着嘴唇,轻轻点头。 妖族老祖并起两指,抵近关人眉心,引出一缕微弱的绿色火苗,在他指尖燃烧跳跃,虽无风来,却也忽忽闪闪、昏昏暗暗,一副不久将息的样子。 老祖双眼微眯,望着极遥远的虚处,沉声道:“妖土胡青玄,借贵宝寺佛前灯一用。人命关天,请恕无礼。” 远在万万里之外,一座千年古庙中,百十位僧人们正在殿上打坐诵经。为首的是一位年老的大和尚,他原本与众僧同敲木鱼、同念经,但不知何故,持木槌的那只手忽然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十二丈佛祖等身像前,用以供奉香火的莲花青灯忽的凭空不见。 妖族老祖胡青玄,将指尖上的心灵之火,屈指弹入佛灯之内,本来飘摇不定,看眼将息的火苗,顿时稳固。 而此刻胡青玄的耳中,也响起了一个声音:“阿弥陀佛,难得大妖王心怀慈悲之心,为救人而借灯,善哉善哉。” 胡青玄笑道:“还望迦叶大师多多保重,待我妖族出山之日,定要前往菩萨州,与大师痛饮几杯。” 那老僧连忙合掌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胡青玄望向红药道:“丫头,你且好好护住这盏青灯,不可使灯油枯了。” 红药赶忙拿手臂挡住佛灯,一许见一丝风,两眼定定的瞧着众生愿力所化的灯油,便连呼吸也敢用力。 ———————————————————————————— 心念世界中。 满城废墟已被柳海扎根,风拂细叶,绿浪千叠。 望江楼眼下虽还不曾倒塌,却也裂纹千万道,只差一脚。楼前万千柳丝蠕动纠缠,好似一窝蟒蛇,将关人埋在了最底下。 当关人的心灵之火寄养于佛前青灯的那一刻,心念世界中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每一枚雪片上都映着跪拜礼佛之人的影子。雪花落下来,绿叶纷纷凋敝。 高天之上突然‘咦’了一声,随之诧异道:“竟有众生愿力为你加持,阁下的命倒是金贵的很呐。” 望江楼下,柳丝退散,露出一片青石地,关人浑身浴血,仰面喘息,光景凄凉。 天地传来叔子柳的笑声:“阁下命不久长,这份天大的佛缘,便由我来代享了吧。” 语毕,高天大日之前蓦地显化出一尊白衣菩萨像,其左手结无畏印,右手持柳枝,佛光普照,宝相庄严。 天际响起空明之声,悠悠长长,颇具威仪:“我为观世音菩萨三十三像之一,号为‘药师观音’。众生修我之法,可消除诸疾。见我者,如登欢喜地。” 声音回荡青冥,下坠的雪花忽然滞在半空,久久不落。不知几时,片片雪花皆化作雨水降下,柳海遇甘霖,重发新叶。 ————————————————————————————————— “叔叔,灯.....灯......”红药慌道。 胡青玄眼瞅着灯火愈发暗弱,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暗骂:“柳家小子,你这是跟爷爷斗法呢?逼急了,爷爷我万里之外一掌劈死你,一了百了。”随后想到二者辈分相差实为悬殊,不禁又长叹一声。 红药瞧着佛灯里只剩下豆大的一点绿油油的微光,心中慌怕,两手捧着佛灯,那在意的模样,犹如捧着一个早产的婴儿,回头喊道:“叔叔,快想想办法。” 如她这般心思精怪、冰雪聪明的人儿,竟也指望起了别人。 胡青玄来回踱步,眉头久久不曾舒展。忽然间,脚步一停,眼中转动几圈,暗道:“试试吧。” 中州境内,有一座‘清墨山’,山腹处有一方泉池,池底有泉眼数枚,池水漆黑如墨,名曰‘洗砚池’。 相传洗砚池乃是‘墨水’的源头,洗砚池一日不清,山下那条墨水,便永远漆黑如墨。 池下站着一位白裳女子,一手执笔,令一手把着袖口,正给池壁上题字,笔尖无墨,落笔成字却是金色。 女子面容姣好,下巴不似旁人那般尖俏,反倒圆润可爱,五官精致,肌肤细嫩。最使人过目难忘的,却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 她写了半晌,快要将整面池壁写满,细细一看,却全都是‘清’这一个字。 “老夫妖土胡青玄,借史家姑娘的‘汗青笔’用用,恩德咱们先记下,日后必有所偿。” 白裳女子似乎患有口疾,以手语比划道:“前辈须得有借有还。” “哈哈,好招人爱的女娃娃,老夫定还。” 女子微笑,双手递过汗青笔,与虚空挥别。 胡青玄并指一划,破开关人上衫,提笔在其肌肤上写下......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所知先后,近则道矣。” “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上山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若以声色见我,以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第四十五章 落笔成谶 墨河水清 关人上半身以金漆写满了三教精义。左臂一行‘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以行......’,右臂又接一行‘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颈下又写‘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胡青玄问道:“丫头,如何了?” 红药呆呆摇头,手上捧着的佛前灯已经熄灭。她整个人傻傻的,不哭不闹,只是抱着佛灯,不说话。 胡青玄颓然坐倒椅上,抓起桌上酒壶喝酒。半晌,叹息道:“丫头,人死不能复生,你可要看开些,气大伤身,哀大伤神呀……” 红药面无表情的朝他望过来,那是一双伤心人的眼睛,黯然而盛不住泪,所谓万念俱灰,大抵便是如此。世间一切美好,样样无关紧要。你给她看‘长江春水绿堪染’,给她看‘红杏枝头春意闹’,都不行,她大概只想见白头。 ———————————————— 清墨山,洗砚池。 白裳女子纯纯一笑,接过笔来。 虚空处,有人道了一声:“小女娃儿,多谢了。” 女子微笑点头致意,行止温婉,神色恬静。小小一位姑娘家,竟把自己活成了与世无争的老道。她婀娜转身,一只手把着袖子,另一手执笔,继续在池壁上写起‘清’字来。 虚无处有个声音赞道:“姑娘笔势雄奇,意韵高远,老夫祝你早日落笔成谶、墨河水清。” 女子眼下已将四面池壁全部写满‘清’字,只余右下角还有一字之空未写。小姑娘闻言也不忙着将那片空处补齐,而是转身朝着虚处欠身施了一礼,这才又回过身去,继续将空缺补完。单是这份平和喜乐,虽古之大修行者,不过也。 女子落下两笔,立时有滚滚紫气从东面而来。地上涌出嫩笋,破土之后便即疯长,响起一连片噼噼啪啪的拔节声,山腹内百鸟游天,婉转啼鸣。 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所察觉,当最后一笔落下,洗砚池底忽然涌出清泉,池中墨色越来越淡,最终澄净为一池碧波。 女子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并无过多波澜 住在山下村寨里的人家,蓦然发觉墨水澄清,于是纷纷跪倒叩拜,喊着‘墨水清,圣人出’。 虚处有人笑道:“恭喜小姑娘落笔成谶,觉悟大道。老夫冒昧,向姑娘讨要一字......” 女子挥笔凌空写下‘何字?’ “活。” 女子微微一愣。人之生死,自有定数,起死回生乃是大因果,避之犹恐不及,又有谁会自揽上身。 她静立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当空写下一个‘活’字。 “多谢。” ————————————————————— 心念世界。 叔子柳变化出观世音菩萨‘药师相’,盘坐虚空,汲取众生愿力。 关人仰躺在地,神魂愈发虚淡,几近透明。若无意外,注定要活不成了。 忽然间,一串串文字流入关人心底,皆为三教精义。他此刻尚处在弥留之际,倒非全无意识,只不过十分不清醒。而当一个‘活‘字流过心窍,暗淡的神魂蓦地明亮了一二分。 从天而降的雨滴,缓缓汇成细流,流入关人体内。 ————————————————————— 天色已晚,关人的肉身平躺在床上。红药守在床边,怀中仍抱着早已熄灭的佛灯,痴痴地望着关人的脸庞,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哭闹。 管家张罗了几样平素里红药极爱吃的小菜,倒不是担心她饿肚子,只怕她哀思伤神,故以此来给她分分心。 红药不理,连头也不回,任他费尽唇舌,只是苦劝不下。 胡青玄伸手去拿红药抱在怀里的佛前灯,他不敢以蛮力硬夺,试了几次皆不成,只好作罢。接着叹息一声,关切道:“丫头,你说句话,想哭就哭出来。你这样子,让叔叔看了心疼.......” 红药朝他望过来,眸子冰冷,声音是久不开口的暗哑,漠然道:“我恨!一恨我自己无用,二恨叔叔不肯出手,三恨叔子柳手下无情。” 胡青玄还想说些什么,却哽在喉咙里,叹了一声,随后垂眸不语。 张狩日出关后前来,见众人脸色不好,便问起出了何事。 红药呆呆望着关人,头也未回,漠然道:“我男人死了。” 张狩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但见关人躺卧在床,已闻不见呼吸之声,惊道:“你说关兄弟?” 没人答他。 张狩日皱起眉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还是无人答他。 张狩日拍了拍红药的肩膀,沉声道:“你几时去报仇,知会我一声便可。” 妖族老祖胡青玄当即骂道:“滚蛋,还嫌事不够乱?” 红药听了,黯淡的眸子却是蓦地一亮,尽是凛冽的寒芒。 张狩日回了胡青玄一句:“护佑人族是张家的族规。在妖土,他只有我这一个同族,我得给他出头。” 胡青玄瞥了他一眼,气哼道:“若不是看在与你祖上的交情,老子非得一掌拍死你。” 二人正怄气间,红药忽的起身便走。 胡青玄一把扯住红药,急道:“丫头,你这是要去哪?” “去鹧鸪山,杀叔子柳。” 胡青玄狠狠瞪了张狩日一眼,显然在怪他一语提醒了红药寻仇的事,随后劝解道:“丫头,以你现在的道行,可是打不过那小子。” 红药朝他冷冷的望来,决然道:“寻仇不成,还可以寻死。叔叔,请你让开。” 胡青玄强笑道:“说什么傻话,你可是妖族未来的......,纵是借他一万个胆儿,他敢动你?” 红药冷笑:“我不给妖族活,我给我自己活,我现在活够了,你让开。” 胡青玄自是不肯,仍旧抓着红药手腕,声音柔和道:“丫头,叔叔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 红药听见‘爹’这个字,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止也止不住,似要将肝肠都哭断,她挣开胡青玄的手,望着他,哽咽道:“你徒弟死了,你知不知道。胡青玄,你徒弟,他死了呀。你不是该伤心的吗?你不是该去杀掉叔子柳,给你徒弟报仇的吗?他敬你。你偷酒,他替你挨骂。他说你们之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可是现在,他死了呀.......” 红药哭着哭着,竟忽然晕倒过去,胡青玄急忙将她抱起,安置到另一间房里。 第四十六章 以我心见诸菩萨 张狩日坐到廊檐底下默默的擦拭长弓,胡青玄拿了两壶酒过去,递了一壶给他,随后望着月色,怅然道:“来,陪我老人家喝点。” 于是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闷闷的喝起酒来。 胡青玄以壶底轻击木栏杆,发出‘叩叩’之响,苦笑一声,似说给张狩日,又似自语道:“其实我有机会,可令他免于一死.......但我顾忌辈分,没有出手。我这一生极少犯错,但这一次,似乎错了。” 二人酒壶对撞,各自灌了几大口,胡青玄灌得猛了些,被冲劲儿呛到,剧咳了一阵,直咳得眼泪横流。 张狩日将长弓斜倚墙边,站起身来,举起酒壶欲与胡青玄对碰。皎月之下,见其面上冲开两道泪痕,不知是呛得还是伤心时流的,于是问道:“你哭什么?” 胡青玄未去反驳,淡淡的道:“我在哭我的徒弟。” ————————————————————————————————————————- 念想世界。 关人的神魂经众生愿力的滋养,渐渐凝实,他心中有所感悟,于是盘膝坐起,合眸悟道,对外物一概不理。 叔子柳察觉到了关人的异常,咦了一声,道:“命倒是挺硬。” 随后,药师相挥动右手柳枝,关人周围顿时有数根柳条朝他急刺而去,在他左右两肩以及下腹处直贯而入。 关人合掌道:“心中无相,则身无相,世间一切法、诸般业,不得加之我身。” 言毕,关人身形渐渐虚化,钉入体内的柳条忽然透体而过,就像穿过一道影子。 关人身体缓缓离地而起,浮于天际,与叔子柳所化的观音菩萨‘药师相’并悬高天,各分一半众生愿力。 叔子柳冷笑道:“好大的机缘造化,虽然未能杀掉你,好在得了这份莫大的佛缘,已经是赚了。” 关人依旧合眸悟道,不为外物所扰。 ———————————————————————————————————— 第二天夜里,红药醒转,下床之后,脚步虚浮的去了关人的房间,怀中抱着佛灯,形容憔悴,像是少去了半条命。 胡青玄与管家都劝她一要想开些,不可这般作践自己。 红药嫌他们太吵,想一个人静一静,众人只好出去。 红药轻抚关人脸颊,眉眼间温柔无限。手指不轻易见触到一股温润的气流,她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关人细微的鼻息,当下身体一颤。她不敢相信,又并指放到关人鼻下试探,果然有微弱的气流呼出。 红药喜极而泣,颤声道:“傻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关人仍是毫无反应。 她又看向佛前灯,灯芯上燃着豆点大小的一星火焰,她知道,关人没死。于是她便守着灯,守着人,等他醒来。 次日拂晓时分,关人房中忽然金光大盛,人在屋外便能看到窗纸已被染为金色。 胡青玄、张狩日等人大奇,急忙进房查看。刚一推门,便闻见满室清香,虚空绽放金莲万朵,耀眼夺目。胡青玄看了一眼佛前灯,只见一簇绿油油的灯苗,不住拔高,愈来愈旺。 胡青玄又惊又喜,道:“这小子,又活了?” —————————————————————————— 念想世界。 此时,众生愿力所化之雨,已渐渐稀薄,况且又是二人均分,便更是少了。 叔子柳道:“与阁下一战未能分出生死,实为可惜。日后倘有机会,咱们再行比过,告辞了。” 一直枯坐入定,久不见动作的关人,忽然睁开眼来,漠然道:“阁下以为还能走的了吗?” 叔子柳哦了一声,笑道:“想留下我?那可得看你本事喽。” 说着,盘坐虚空的药师相伸手一招,大地顿时剧烈颤动,柳海沸腾,数万株巨柳纷纷拔地而起,浮上半空之后,皆化作绿光汇入药师相右手中柳条。 须臾之间,柳海成空,所见之处尽是荒芜。 药师相挥动右手上的柳枝,顿时爆发出一团刺目的绿芒,竟将日光都生生的压弱了几分。 关人合掌,深色平和,沉声道:“我以我心,见诸菩萨。” 第四十七章 笔成谶 墨水河清 关人上身以金漆写满了三教精义,密密麻麻。左臂一行‘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以行......’,右臂又接一行‘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颈下又写‘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胡青玄问道:“丫头,如何了?” 红药呆呆摇头,手上捧着的佛前灯已经熄灭。她整个人傻傻的,不哭不闹,只是抱着佛灯,不说话。 胡青玄颓然坐到椅上,长叹一声,抓起桌上酒壶喝酒。半晌,怅然道:“丫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看开些,气大伤身,哀大伤神......” 红药面无表情的朝他望过来,那是一双伤心人的眼睛,黯然而盛不住泪,所谓万念俱灰,大抵便是如此。世间一切美好,样样无关紧要。你给她看‘长江春水绿堪染’,给她看‘红杏枝头春意闹’,都不行,她大概只想见白头。 清墨山,洗砚池。 白裳女子纯纯一笑,接过笔来。 虚空处,有人说道:“小女娃儿,多谢了。” 女子微笑着点头致意,行止温婉,面色恬静。小小的姑娘家,竟把自己活成了与世无争的老道。她婀娜转身,一只手把着袖子,另一手执笔,继续在池壁上书写起‘清’字来。 “小姑娘笔势雄奇,意韵高远,老夫祝愿姑娘早日落笔成谶、墨水河清。” 女子眼下已将四面池壁全部写满‘清’字,只余右下角还有一字之空未写。小姑娘闻言也不忙着将那空处补齐,而是转身朝着虚处欠身施了一礼,这才又回过身去,继续将空缺补完。单是这份平和喜乐,古之大修行者,亦不过如此。 女子落下两笔,立时有滚滚紫气从东面而来。地上涌出嫩笋,破土后便即疯长,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拔节声。山腹内百鸟游天,婉转啼鸣。 女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察觉,当最后一笔落下,洗砚池底忽然涌出清泉,池中墨色越来越淡,最终成为一池碧波。 住在山下的人家,忽然发现墨水澄清,纷纷跪倒叩拜,喊着‘墨水清,圣人出’。 女子只是轻轻的笑了笑,心中并无过多波澜。 虚处有人笑道:“恭喜小姑娘落笔成谶,觉悟大道。老夫冒昧,向姑娘讨一个字......” 女子挥笔凌空写下‘何字?’ “活。” 女子微微一愣。人之生死,自有定数,起死回生乃是大因果,避之犹恐不及,又有谁会自揽上身。 她静立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当空写下一个‘活’字。 “多谢。” ———————————————————————————— 心念世界中。 叔子柳化身为观世音菩萨‘药师相’,显化虚空,汲取众生愿力。 关人仰躺于地,魂影愈发虚淡,几近透明。若无以外,注定要活不成了。 忽然间,一串串文字流入关人心底,皆为三教精义。关人此刻正处在弥留之际,倒非全无意识,只不过十分不清醒。而当一个‘活‘字流过心窍,暗淡的神魂蓦地明亮了一二分。 从天而降的雨滴,缓缓汇成细流,流入关人体内。 ———————————————————————— 天色已晚,关人的肉身被平放在了床上。红药守在床边,怀里仍抱着早已熄灭的佛灯,痴痴地望着关人的脸庞,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哭。 管家张罗了几样平素里红药爱吃的小菜,倒不是担心她饿肚子,只怕她哀思伤神,故以此来给她分分心。 红药不理,连头也未回,任他费尽唇舌,只是苦劝不下。 胡青玄伸手去拿红药抱在怀里的佛前灯,他不敢以蛮力硬夺,试了几次皆不成,只好作罢。随即长叹一声,关切道:“丫头,你说句话,想哭就哭出来。你这样子,让叔叔看了心疼.......” 红药朝他望过来,眸光冰冷,声音是久不开口的暗哑,漠然道:“我恨!一恨我自己无用,二恨叔叔不肯出手,三恨叔子柳手下无情。” 胡青玄又是长叹一声,随后垂眸不语。 张狩日出关之后前来,问众人出了何事。 红药呆呆望着关人,头也未回,漠然道:“我男人死了。” 张狩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但见关人躺卧在床,已闻不见呼吸之声,惊道:“你说关兄弟?” 没人答他。 张狩日皱起眉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仍是无人答他。 张狩日拍拍红药的肩膀,沉声道:“你几时去报仇,知会我一声便可。” 妖族老祖胡青玄当即抬头骂道:“滚蛋,还嫌事情不够乱怎地?” 红药闻言,黯淡的眸子却是蓦地一亮,满是寒芒。 张狩日回了胡青玄一句:“护佑人族是张家的族规。在妖土,他只有我这一个同族,我得给他出头。” 胡青玄瞥了他一眼,气哼道:“若不是与你祖上有交情,老子非得一掌拍死你。” 二人正怄气间,红药忽然起身便走。 胡青玄一把扯住红药,急道:“丫头,这是要去哪?” “去鹧鸪山,杀叔子柳。” 胡青玄瞪了张狩日一眼,显然是责怪他一语提醒了红药寻仇的事,随后劝解道:“丫头,以你现在的道行,可是打不过那小子。” 红药朝他冷冷的望来,决然道:“寻仇不成,还可以寻死。叔叔,请你让开。” 胡青玄强笑道:“说什么傻话,你可是妖族未来的......,纵使借他一万个胆儿,他敢动你?” 红药冷笑:“我不给妖族活,我给我自己活,我现在活够了,你让开。” 胡青玄自是不肯,依旧抓住红药手腕,声音柔和道:“丫头,叔叔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 红药听见‘爹’这个字,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止也止不住,似要将肝肠也哭断,她挣开胡青玄的手,望着他,哽咽道:“你徒弟死了,你知不知道。胡青玄,你徒弟,他死了呀。你不是该伤心的吗?你是该去杀掉叔子柳,给你徒弟报仇的吗?他敬你,你偷酒,他替你挨骂,他说你们之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现在他死了呀.......” 红药哭着哭着,竟忽然晕倒过去,胡青玄急忙将她抱起,安置到另一间房里。 第四十八章 以我心 见诸菩萨 张狩日坐到廊檐底下默默的擦拭长弓,胡青玄拿了两壶酒过去,递了一壶给他,随后望着月色,怅然道:“来,陪我老人家喝点。” 于是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闷闷的喝起酒来。 胡青玄以壶底轻击木栏杆,发出‘叩叩’之响,苦笑一声,似说给张狩日,又似自语道:“其实我有机会,可令他免于一死.......但我顾忌辈分,没有出手。我这一生极少犯错,但这一次,似乎错了。” 二人酒壶对撞,各自灌了几大口,胡青玄灌得猛了些,被冲劲儿呛到,剧咳了一阵,直咳得眼泪横流。 张狩日将长弓斜倚墙边,站起身来,举起酒壶欲与胡青玄对碰。皎月之下,见其面上冲开两道泪痕,不知是呛得还是伤心时流的,于是问道:“你哭什么?” 胡青玄未去反驳,淡淡的道:“我在哭我的徒弟。” ————————————————————————————————————————- 念想世界。 关人的神魂经众生愿力的滋养,渐渐凝实,他心中有所感悟,于是盘膝坐起,合眸悟道,对外物一概不理。 叔子柳察觉到了关人的异常,咦了一声,道:“命倒是挺硬。” 随后,药师相挥动右手柳枝,关人周围顿时有数根柳条朝他急刺而去,在他左右两肩以及下腹处直贯而入。 关人合掌道:“心中无相,则身无相,世间一切法、诸般业,不得加之我身。” 言毕,关人身形渐渐虚化,钉入体内的柳条忽然透体而过,就像穿过一道影子。 关人身体缓缓离地而起,浮于天际,与叔子柳所化的观音菩萨‘药师相’并悬高天,各分一半众生愿力。 叔子柳冷笑道:“好大的机缘造化,虽然未能杀掉你,好在得了这份莫大的佛缘,已经是赚了。” 关人依旧合眸悟道,不为外物所扰。 ———————————————————————————————————— 第二天夜里,红药醒转,下床之后,脚步虚浮的去了关人的房间,怀中抱着佛灯,形容憔悴,像是少去了半条命。 胡青玄与管家都劝她一要想开些,不可这般作践自己。 红药嫌他们太吵,想一个人静一静,众人只好出去。 红药轻抚关人脸颊,眉眼间温柔无限。手指不轻易见触到一股温润的气流,她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关人细微的鼻息,当下身体一颤。她不敢相信,又并指放到关人鼻下试探,果然有微弱的气流呼出。 红药喜极而泣,颤声道:“傻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关人仍是毫无反应。 她又看向佛前灯,灯芯上燃着豆点大小的一星火焰,她知道,关人没死。于是她便守着灯,守着人,等他醒来。 次日拂晓时分,关人房中忽然金光大盛,人在屋外便能看到窗纸已被染为金色。 胡青玄、张狩日等人大奇,急忙进房查看。刚一推门,便闻见满室清香,虚空绽放金莲万朵,耀眼夺目。胡青玄看了一眼佛前灯,只见一簇绿油油的灯苗,不住拔高,愈来愈旺。 胡青玄又惊又喜,道:“这小子,又活了?” —————————————————————————— 念想世界。 此时,众生愿力所化之雨,已渐渐稀薄,况且又是二人均分,便更是少了。 叔子柳道:“与阁下一战未能分出生死,实为可惜。日后倘有机会,咱们再行比过,告辞了。” 一直枯坐入定,久不见动作的关人,忽然睁开眼来,漠然道:“阁下以为还能走的了吗?” 叔子柳哦了一声,笑道:“想留下我?那可得看你本事喽。” 说着,盘坐虚空的药师相伸手一招,大地顿时剧烈颤动,柳海沸腾,数万株巨柳纷纷拔地而起,浮上半空之后,皆化作绿光汇入药师相右手中柳条。 须臾之间,柳海成空,所见之处尽是荒芜。 药师相挥动右手上的柳枝,顿时爆发出一团刺目的绿芒,竟将日光都生生的压弱了几分。 关人合掌,深色平和,沉声道:“我以我心,见诸菩萨。” 第四十九章 离开妖土 八月十六,天阴无雨,胡青玄送别关人至屯云山。 红药递上一枚包袱,交代道:“我连日为你赶制了几身衣服,还没来得及问你合不合身......此外,还给你带了九块月饼,放进玉牌里,不会坏掉的。你每年的八月十五祭月节吃上一块,第十个年头,刚好回家吃。” 关人摸了摸红药的脸,柔声道:“我一定回来。” 红药忽的背过身去,声音微有些变化,催促道:“你快走吧。再不走的话,我可要留你了。” 关人苦笑,随后朝远处的胡青玄挥别道:“前辈,等我回来,带最好酒给你。” 胡青玄道:“若有心的话,将那块玉牌装满了回来。” 昨日八月十五,乃是妖土最隆盛的‘祭月节’,这节日关人在人间从未听过,大抵与妖族拜月有关。 祭月节,不光要祭祀满月,还要做圆圆的月饼来吃。 胡青玄得知关人要离开妖土十年,便送了一枚紫色的玉牌给他。 紫玉乃是一种密度极大的玉石,能够影响空间。手掌大小的一块,便足有万钧之重,一座紫玉矿脉周围往往伴有空间塌陷。 因此紫玉常被用作储物的器具,一旦被人炼化,则变的轻若无物,外形也可随心意而变。 关人将玉牌挂在腰间,但以来觉得赶路不便,二来又觉道紫玉扎眼,有心之人难免觊觎。庄子曾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便是一个道理。木匠伐木挑直的砍,歹人劫财自然也要挑有钱的劫。 关人将玉牌变作一枚圆环,套在指头上,圆环渐渐收紧,一直勒进肉里,嵌在骨上。他体内蕴有妖血,伤口复原极快,不久便恢复如初。 下了山,便是麟州。 此前曾与樊不凡和郭木望在同行过几日,如今一晃数月,人事两唏嘘。 关人现下早已无惧林中的妖兽,倘若有意动怒,逼出心中古矛,释放饕餮真血的妖性,这片莽林之内恐怕会万兽震惶。 晚间,在林内遇上一支生火宿营的队伍,总有五人,都是些体格健壮的生猛汉子,他们邀关人一同吃些酒肉。 几人极为热情,关人推脱不下,只好与众人围坐火堆边饮酒聊天。 关人问道:“几位大哥来这里做些什么?” 一位黝黑的汉子道:“还能干什么?都是些穷苦人,上月红榜加了赏金,我兄弟几人合计着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谁承想一来半月,毛儿也看着。” 关人与樊不凡初遇郭木望那晚,便听他提起过红榜,却一直不明红榜是何物,当下问道:“老哥所说的红榜是指什么?”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原来小兄弟不是干咱们这一行的......这红榜嘛,就是各大势力出钱,让底下那些想挣这份儿钱的人替他们做事。” 关人当下点点头。 那汉子又道:“当前赏金出到最高的,就是咱们兄弟眼下接的这活儿。要寻一个宽肩膀儿,背长弓的人,只要将那把弓带回去,领到的赏钱够咱们吃玩几辈子不成问题。不过昨日听说那榜又撤了,害咱们兄弟白来了一趟。” 关人心中一突,这位大哥所说那人,不就是张狩日吗? 另一汉子忽然拿出一只酒壶,笑道:“来,小兄弟,喝点酒暖暖身子。” 关人为起疑心,道了声多谢,便与众人同饮起来。 那汉子道:“明日咱们就出去了,不用省着,尽管喝。” 几人边喝边聊,不时发出阵阵畅笑之声。 后半夜,关人壶中酒尽,忽觉身子一阵酸软,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起身已经站立不稳,心中大异,暗道:“是我不胜酒力,还是喝的酒有问题?”随即噗通一声栽倒于地,整个人已动弹不得。 第五十章 斗场 碎玉城,城东斗场。 两个瘦高的青衣杂役,抬着一名昏死的少年人,停在一堵厚重的大铁门前。 铁链哗啦啦响,铁门缓缓吊起。 门后,是一排排巨石搭建的石牢,极为坚固,牢门由精铁铸造,每一根都有成人手腕粗细,再由铁索缠绕数匝。 每间石牢关押奴隶八至十人,他们见到有人被抬进来,全都扒在牢门处瞧热闹。 两人将少年往空地上一扔,随即坐倒在地,微微喘息。 “他娘的,这当头儿的大白天跑去喝花酒,连钥匙也带去。这笼子打不开,新送进来的人往哪关?” “还能往哪关?咱们兄弟在这儿守着呗。嘶........” “怎么了?” “要不,咱们把这小子丢到给那位爷,反正这小子给人下了药,一时半会也醒不来。” “那位爷是,哪位爷?” “不就是最里面没有牢门的那间。” “哦,要不是你提醒,我都险些忘了。” ...... 两名杂役将人抬到最里面一间石牢。 石牢无门,房中设有木床,桌椅,此外还有几大坛酒,床上跪坐着一位白须老者,双腿自膝盖处齐断,衣着邋遢,蓬头垢面,房内有一股极难闻的味道。 两名杂役将人往地上一扔,笑道:“给您老这儿添个人,一等当头儿的回来,立马带走,您看......”说完,面色有些紧张。 老者目光呆滞,愣愣的盯着某处,半晌不动。 那二人互视一眼,使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二人一走,老者似是回过了神来,便又定定的瞧起了地上的少年人。 直到天黑,再无人来。 忽然,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少年幽幽醒转。 他意识尚有些模糊,打量周围,一片陌生。空气有些难闻,灯烛昏暗,四壁皆是青石,桌椅粗糙,床上跪坐着一位邋遢老者,正定定的瞧着自己。 少年冲老者点头致意,随即问道:“老人家,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定眸半晌,干巴巴的道:“斗场。”这两字说的很是吃力,像是几千年从未开过口的样子。 少年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地上爬起来,没来由的脚下一软,差点又要跌坐下去。 少年扶着墙壁往外走,出了空洞洞的石门,着眼处两排石屋相夹。 走在当间长长的甬道,两侧相隔十余步便对开两面铁门,铁链紧锁,门上斜插着长明的火炬。 少年脚步虚浮,每一步落下,都有哒哒的回响。 左侧铁门忽的被人从内一撞,铁链哗啦大响,一个异常肥硕的巨大人影,近乎堵住了大半扇门,两臂从铁门的缝隙间猛地探了出来。 少年吓了一跳,急忙躲开。 那肥硕巨汉狰狞的嘶吼着,一双有常人大腿粗的手臂猛力的拍打着铁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叫道:“小子,快把屁股贴过来。” 少年停步。 肥硕巨汉摸着自己的裤裆,兴奋的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个极响的哨子,哈哈笑道:“长的可真他娘的俊,细皮嫩肉的。” 少年扭头看了巨汉一眼,眸子冰冷,目光锋锐。 巨汉忽然手捂心口抽搐起来,面无血色。痛苦了一阵,扑通一声栽倒于地,七窍中缓缓渗出血来,死状恐怖。 有人跑上来,探过巨汉的鼻息,惊叫道:“黑熊翘了。” 少年忽觉一阵晕眩,往后趔趄一步,身子摇了摇。 左右两排石屋顿时鼎沸,无数双手扒在铁门上瞧向当间的少年,口哨声此起彼伏。 少年往外走。 唯有一间石牢不似别的躁乱,牢门内静静的站着一位与少年大约同龄的男子,形貌俊雅,眉宇间英气极盛。 两人互视一眼,少年继续往外走。 甬道尽头,被一堵厚重的铁门封死,少年用力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 少年将念力外放,一探之下,心中暗惊,这铁门竟有一尺半厚,纵然伤愈,也未见得就能以强力破开。 少年往回走。 路过那间石牢,门内男子道:“方不方便留步聊两句?” 少年脚下一顿,看向门内人,道:“我名叫关人。” 门内男子神色微有变化,细细打量关人片刻,说道:“在下赵官弟。” 关人道了一声‘幸会,随后问起:“请问赵兄,此处是何所在?” 赵官弟答道:“此处是关押奴隶的石牢,外头是斗场。”讲到这,他瞧出关人似是不明斗场的含义,便解释道:“见过斗鸡吗?” 关人点头。 赵官弟道:“与斗鸡是一个道理,都是拿来给人瞧热闹的,只不过斗场斗的不是鸡,是妖兽和奴隶。” 关人皱起眉来,暗暗吃惊,想不到竟有人拿着旁人的性命做买卖,随后问道:“难道就没人想过逃出去吗?” 赵官弟摇摇头道:“外头有两名觉道境的高手坐镇,一逃准死。” 关人点点头,告辞欲走。 赵官弟忽然道:“阁下可听过‘赵安陵’这个名字?” 关人摇头:“未曾听过。” 赵官弟报以一笑,关人转身往最后一间石牢走去。 脚步声哒哒回响,空气潮湿难闻,两侧牢门被关押的人拍的咣咣震响。 “都他娘的叫唤什么?秃子!你剩下那半块儿舌头还要不要了......” 四下鼎沸之声顿时消散,关人听出来,喊话之人正是赵官弟。 关人进了最后一间无门的石牢,床上的老者仍旧双目呆滞的盯着门口,见关人进来,一样毫无反应。 关人强笑道:“我.....晚辈名叫关人,未请教老人家贵姓。” 老者沉寂半晌,声音冷硬道:“没有。” 关人讪笑,本想寒暄几句,拉近关系,谁道老者是这般难以接近的古怪性子。 关人有些体乏,想来是药力还未过去,便坐在椅子上歇脚。 老者却开口冷硬道:“谁准你坐我的椅子了?” 关人有些尴尬,道:“老人家,我实在有些累了,能不能......”‘’ 老者丝毫不留情面,双目依旧呆滞的望着空空的门洞,断然道:“不行。” 关人有些嗔怒,起身道:“老爷子你可忒小气,我坐一坐,又不会坏......” 老者面无表情道:“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滚蛋,哪来这么些废话?” 关人怒道:“你当谁稀罕留在这儿,又脏又臭。等我伤好,立马就走。” 第四十七章 祭月节 关人苏醒以后,精心调养了三两日,身体渐复大安。 此次对阵叔子柳,真正伤损的乃是神魂,二人虽打生打死,毕竟未曾有过肢体接触。念想一战令关人险些丧命,到底还是留下些暗疾。神识较之先前明显孱弱不少,若强行运使念力,颅内立时便剧痛难当,以至于无法正常开启念想世界。 养神远比养身要难的多。好在关人于此战之中,集得了颇多的众生愿力,虽不能即刻便就伤损处修补复原,却能够长久的温养神魂,使之固持。 倏忽半月。 这日,关人与胡青玄坐在前堂闲聊饮酒,红药在旁摆弄着制衣的尺头。 关人重提去外游历之事。 胡青玄赞成道:“嗯,以你当下的年纪,正该到处走走,长长见识。江湖上的许多事,是纸上学不来的。” 关人点头,与胡青玄碰杯。 胡青玄解下坠在腰间的紫玉牌,递给关人道:“好东西,收着吧。” 关人伸手一接,顿觉万钧之重加身,臂上暴起青筋,关节‘嘎巴’作响,当下急忙扎稳马步。若非他肉身曾经历过饕餮真血的焚灼锻炼,眼下恐怕已是双臂不保。 关人吃力道:“好重啊前辈。” 胡青玄神色闲适,指点道:“以神识炼化即可。” 关人当即放出神识念力,颅内顿如铜汁乱搅,脸色霎时惨白,遍身细汗,险些将他疼晕过去。 好在炼化过程极为平顺,只短短片刻,手上忽觉一轻,玉牌仍在掌上,却轻如半寸薄纱,有一种心意相通、掌指相连之感。心念一动,玉牌便随他心意不断变化着外形,殊为神妙。 胡青玄道:“昆岗紫玉,质地坚实沉重,可使空间弯折。一座紫玉矿脉附近,往往相伴有空间塌陷。这一枚小小玉牌,其内可存放十石米粮,携物极为方便。” 红药手上正缝着一只袖子,头也未抬,不冷不热的道:“叔叔既不当他是徒弟,干嘛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胡青玄干咳一声:“谁说就是白送了?美得他!......小子,拿人间最好的酒把这玉牌装满了再回来。” 关人笑道:“前辈放心,定以各州各地最好的酒,来孝敬前辈。” 红药‘嘁’了一声,两手撑着面料在关人肩头比了比,不满道:“瞧你高兴的,就这么想走?” 关人嘿笑道:“迟早要走,早去早回嘛。” 红药横了他一眼:“过了祭月节再走吧。” 八月十五,妖土最隆盛的节日————祭月节。 这节日关人从未听过,不过想来大抵与妖族拜月有关。 红药亲手做了几碟月饼,小小的饼子捏了褶皱花纹,很是精致。 两人依偎着坐在屋顶上,边吃月饼,边赏瞧天上圆月。 红药道:“饼子好吃吗?” 关人点头:“好吃。” 红药道:“那就带些走。” 关人嗯了一声。原以为临别之际,会有千言万语赶不及说,谁道越是此时,反而越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红药幽幽的道:“带九个吧,放在玉牌里,不会坏。每年的祭月节吃一个,等到第十个年头,刚好回来吃,我在家做好了等你。” 关人抚着红药的脸颊,“我一定回来。” 红药沉默良久,忽然道:“明日便不去给你送行了,我怕到时不肯放你走。” 关人默然点头。 次日,天阴无雨,胡青玄送别关人至屯云山。 山前,关人挥别道:“前辈,等我回来,带最好的酒给你。” 胡青玄背向关人摆摆手,一步迈出,山河倒退,身影忽然不见。 翻过屯云山,山后便是玉州。一片莽林不知绵延了几百里,林密难睹天光。此前他曾与樊不凡跟随郭木望在此同行过几日,而今一晃数月,人事唏嘘。 如今的关人,自是无须再惧那些林中妖兽。倘他有意将体内饕餮真血的气息外放,这片莽林怕是便得沸腾上一阵子。 夕阳落山,林中渐暗。关人不打算摸黑赶路,便想寻个避风处停一晚。不料半途却遇上一支宿营的队伍,总共五人,皆是体格健硕的生猛汉子,人手一只酒壶,正聊的火热,点起的火堆上架着一只半大的獐子。 几人很是热情,邀关人同吃同饮。关人推脱不过,坐下聊了一阵,便就熟络起来。 关人问起几人此行的目的。 一位黝黑汉子回道:“还能干什么?都是些穷苦人,接了红榜,来追查一个背着长弓的人。没成想转悠了半月,毛儿也没寻见。” 关人心下起疑,追问道:“可知那人长什么样子?” 汉子道:“听说是个肩膀极宽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儿,咱兄弟也未曾见着过。” 关人心头一凛,这汉子所说之人,定是张狩日无疑。 另一名汉子忽然递过一只酒壶来,笑道:“来,小兄弟,喝点酒暖暖身子。” 关人未起疑心,道了声多谢,便与众人同饮起来。 那汉子道:“明日咱们就回去了,不用省着,尽管喝。” 几人边喝边聊,不时发出阵阵畅笑之声。 后半夜,关人壶中酒尽,只觉身子一阵酸软,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起身时便有些站立不稳,心中不禁起疑,暗道:“是我不胜酒力,还是这酒有问题?” 随即感到一阵眩晕,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四肢酸麻无力,想要爬起来已是万难。 先是有人笑道:“哈哈,这位小兄弟,酒量忒也不好。” 另外一人却冷哼一声:“大哥,这回你可是看走眼了,这小子至少有二等武人的修为,莫说一壶酒,便是十壶也撂不倒他。” “那他为何......” “哼,我趁他不备,在酒壶里下了药。这小子身上佩着一块玉牌,想来值些钱。等明日回到了碎玉城,找个地方将玉牌脱手,咱们弟兄分了钱,便当是这半月来的损失了。” 关人心头一惊,原来这几人从一开始便打上了他玉牌的主意,想起胡青玄的话来,果然江湖上的事,是纸上学不来的。 关人费力的摸索了一阵,将玉牌抓在手里,心念一动,四方的牌子忽然化作一枚圆环,绕在了关人的食指上,随后渐渐缩紧,一直勒进肉里,嵌在骨上。得益于体内的饕餮妖血,伤口复原极快,不久便愈合如初。 “胡闹,咱们又不是强盗山匪,哪能干这种勾当?” “咱们的确不是强盗,可弟兄们缺钱啊,这等好事让咱们碰上了,岂能错过。” “缺钱也不能害人,老三,咱们可都是清清白白的......” 那人忽然大笑起来,怨道:“是啊,大哥做人规矩,无牵无挂的,饿几顿也能忍。我们跟你不同,我家的崽儿才三岁,来时家里的米就快要见底了,这一走半月,不想法子弄到钱,难不成要让我眼瞅着她们娘俩饿死?” 讲完这番话,林中安静下来。 随后一双粗糙的大手将关人翻来倒去,搜遍了全身,却始终不见玉牌,不禁怒道:“玉呢?” 关人盯着眼前的汉子瞧了几眼,随后失去意识。 第四十八章 斗场 碎玉城,城东斗场。 两个瘦高的青衣杂役,抬着一名昏死的少年人,停在一堵厚重的大铁门前。 铁链哗啦啦响,铁门被缓缓吊起。 门后是一座数百尺高的矮山,似被仙人执剑从当中斩过一记,剖开一道二丈余宽的峡谷,山壁平滑,生有苔藓,难以攀援。 谷中两侧依山开凿出两排石牢,牢门由精铁铸造,每一根都有成人手腕粗细,再由铁索缠绕数匝。 每间石牢关押奴隶八至十人,他们见到青衣杂役抬了人进来,全都扒着牢门往外瞧热闹。 两名杂役走入谷内,将少年往空处一扔,随后坐倒在地,微微喘息着。 其中一名杂役嚷骂道:“他娘的,这当头儿的大白天跑去喝花酒,连钥匙也带去。这笼子打不开,新送进来的人往哪关?” 另一人眼珠一转:“嘶........要不,先把他丢给那位爷,反正这小子给人下了药,一时半会也醒不来。” “那位爷,是哪位爷?” “不就是最里面的那间,早年冲破了牢门,至今不曾上锁。” “啊,是那位瘸爷。” ...... 两名杂役将人抬到最里面一间石牢。 石牢无门,房中设有木床,桌椅,此外还有几大坛子酒,床上跪坐着一位白须老者,双腿自膝盖处齐断,衣着邋遢,蓬头垢面。地上剩菜堆积, 蚂蚁与小虫聚在一起啃食着菜叶,房中浮着一股极难闻的味道。 两名杂役将人往地上一扔,笑道:“给您老这儿添个人,一等当头儿的回来,立马带走,您看如何......” 杂役说完,面色有些拘谨。 老者目光呆滞,愣愣的盯着某处,半晌不动。 那二人互视一眼,使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二人一走,老者似是回过了神来,便又定定的瞧起了地上的少年人。 直到天黑,仍无人前来将少年带走。 忽然,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少年幽幽醒转。 他意识尚有些模糊,打量周围,一片陌生。空气有些难闻,灯烛昏暗,四壁皆是青石,桌椅粗糙,床上跪坐着一位邋遢老者,正定定的瞧着自己。 少年冲老者点头致意,问道:“老人家,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老人定眸半晌,干巴巴的道:“斗场。”这两字说的很是吃力,像是几千年从未开过口的样子。 少年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地上爬起来,没来由的脚下一软,差点又要跌坐下去。 少年扶着墙壁往外走,出了空洞洞的石门,着眼处两排石屋相夹,头顶上望见一线星空。 走在当间长长的峡谷中,两侧相隔十余步便对开两面铁门,铁链紧锁,门上斜插着长明的火炬。 少年脚步虚浮,每一步落下,都有哒哒的回响。 左前方一道铁门,被人从内猛地一撞,铁链哗啦剧响,一个异常肥硕的高大人影,近乎堵住了大半个门,两臂从铁门的缝隙间猛地探了出来,抓向少年。 少年心头一骇,急往旁边躲开。 那肥硕巨汉狰狞的嘶吼着,一双能有常人大腿粗细的手臂猛力的拍打着铁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叫道:“小子,快把屁股贴过来。” 少年眉头一皱,停了下来。 肥硕巨汉摸着自己的裤裆,兴奋的将另一只手放在口中吹了个极响的哨子,哈哈笑道:“长的可真他娘的俊,细皮嫩肉的。” 少年扭头看了巨汉一眼,目光锋锐。 那巨汉忽然手捂心口抽搐起来,面无人色。痛苦了一阵,扑通一声栽倒于地,七窍中缓缓渗出血来,死状恐怖。 有人跑上来,探过巨汉的鼻息,惊叫道:“翘......翘了。” 少年忽觉一阵晕眩,向后趔趄一步,身子摇了摇。 左右两排石屋顿时鼎沸,无数双手扒在铁门上瞧向当间的少年,口哨声此起彼伏。 少年往外走。 途中经过某一间石牢,不似别的躁乱,牢门内静静的站着一位与少年大约同龄的男子,形貌俊朗,眉宇间英气极盛。 二人互视一眼,少年继续往外走。 峡谷尽头,被一堵厚重的铁门封死,用力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 少年将念力外放,一探之下,心中暗惊,这道铁门竟有一尺半厚,纵然他此刻伤愈,也未见得就能以强力破开。 少年往回走。 路过那间石牢,门内男子道:“方不方便留步聊两句?” 少年驻足,看向门内人:“我名叫关人。” 门内男子神色微有变化,细细打量关人片刻,说道:“在下赵官弟。” 关人道了一声幸会,随后问起:“赵兄可知这是哪里?” 赵官弟道:“此处是关押奴隶的石牢,外头是斗场。”讲到这,他瞧出关人似乎不明斗场的含义,于是问道:“见过斗鸡吗?” 关人点头。 赵官弟道:“与斗鸡是一个道理,都是拿来给人瞧热闹的,只不过斗场斗的不是鸡,是妖兽和奴隶。” 关人皱眉道:“那岂不是要死人了吗?” “花钱瞧热闹,为的不就是看死人吗?” 关人暗暗心惊,想不到竟有会人拿着旁人的性命做生意。 关人告辞欲走。 赵官弟忽然道:“阁下可听过‘赵安陵’这名字?” 关人摇头:“从未听过。” 赵官弟报之一笑,关人转身往最后一间石牢走去。 脚步声哒哒,空气潮湿难闻,两侧牢门被关押的人拍的咣咣震响。 关人进了最后一间无门的石牢,床上的老者仍旧双目呆滞的盯着门口,见关人进来,一样毫无反应。 关人道:“晚辈名叫关人,未请教老人家贵姓。” 老者沉寂半晌,声音冷硬道:“没有。” 关人吃了个瘪,讪讪一笑,本想寒暄几句,拉近些关系,谁道这老人竟是如此难接近的性子。他有些乏了,想来是药力还未过去的缘故,便坐到凳子上歇脚。 老者却喝道:“谁准你坐我的椅子了?” 关人深感窘迫,好言道:“我有些累了,能不能......” 老者却丝毫不留情面,双目依旧呆滞的望着空空的门洞,断然道:“不行。” 关人心中恼怒,愤而起身道:“你这老爷子也忒小气,我不过是坐一坐,又不会坏。” 老者看都未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滚蛋,哪有这么多废话?” 关人瞧见他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心中恼火,叫道:“好稀罕吗?这里又脏又臭,正想出去透透气呢。” 老者冷声道:“最好赶紧走。” 关人心情郁郁的哼了一声,出了门去,懒得再与老人斗嘴。 门外长长的峡谷中,关人背靠石壁坐着,头顶是一线夜空,依稀能够看见一两颗星星,想必今夜有雨,繁星都被阴云遮去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天空蓦地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雷声大作。 关人仰头瞧着漆黑的天上,一滴雨水打在他的脸颊,随后大雨倾盆而至。 关人急忙躲入石牢,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儿。 老人道:“怎么又回来了?” 关人横了他一眼:“下雨了,瞧不见吗?” 那老者淡淡的哼了一声,嘀咕着:“还想出去闯,眼高手低,就这点本事。” 关人听得莫名其妙,却也懒得去理会。他将袖子团起来掩住口鼻,皱着眉头将地上的剩饭剩菜,以及破碎的碗碟,一样样拿指尖捏着扔了出去,被暴雨一冲,流到谷中的低洼处。 老人便跪坐在床上,饶有兴致的看着。 关人本就药力未消,手脚无力,眼下又忙了大半个时辰,更是腰酸腿软。 将地面清理干净,石屋也显得大了不少。屋角有两只木桶,一只挂在墙上,桶底有稍许不密实,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另一只木桶则搁在正下方接着,水滴落进桶里,咚咚有声。 关人取下木桶,想用水来泼洗地面。 老者急道:“你干什么?” 关人扶了扶腰,皱眉道:“洗地。” 老者嚷嚷道:“谁用你洗地,放回去。” 关人再好的性子,也要被磨没了,气道:“凳子不许坐,桶也不许用,你这个老头儿忒的不通情理。我便用了,你能怎样。” 说完便将桶里的水,哗的一声泼在了地上。 老人气的以手拍床,谷中顿时剑气冲天。 从云端直坠而下的雨线,忽的逆空而上,有些雨滴溅在山壁上,将岩石割出一道道口子,浑如刀剑劈斩过一般。 关人未察觉到谷内雨水的变化,见老人瞠目瞪着他,反击道:“你凶什么凶?不就是一桶水吗?外头正在下雨,我给你接一桶不就好了......哎?怎么又停了?” 关人跑出门去,伸手一试,竟半滴雨水也无,心中好大奇怪。 屋内老人摇摇头,悻悻然叹出口气,屋外顿时大雨瓢泼。 关人跑进来,拍打着浇在身上的雨滴,叫道:“又有雨了,我去接。”说着,将两只木桶都提了出去,放到连天的雨幕里。 烛灯昏黄,关人背靠墙角坐着,许是药力未过的缘故,脑袋仍有些昏昏沉沉。 一抬眼,瞧见那老人又在直愣愣的盯着某一处发呆。想一想,都这把年纪了,还被人囚在谷里,况且还是双腿残废之人,换做是谁都要这般郁郁寡欢吧。 想到这里,关人不禁心生恻隐,好言问道:“还生气呢?” 老人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别处,并不言语。 关人嘿嘿一笑:“别这么小气,不就是一桶水嘛,也犯得着气一顿?” 老者骂道:“你懂个屁,把桶子拿进来,摆回去。” 关人冲老者哼了一声,起身去屋外收桶,嘴里嘟囔道:“就会摆一张臭脸,年纪大了不起啊。” 老者听了,气的嘴角直抽抽。 两只木桶提回来,每只里各接了半桶雨水。关人出于好意,便将漏水的桶子并入另一只桶里。 老者见状,冷声道:“多事!原先是怎样,现在还原样放回去。” 关人辩解道:“老头儿,我可是好心,那只桶子漏水......” 老者不给把话讲完,冷哼一声:“不用你好心。” 关人闻言,顿时火大,叫道:“你当谁稀罕管你?你这老头儿,脾气又臭又怪,总是处处刁难人,你是个坏老头儿。” 老人被骂的嘴角抽搐,半晌未敢说话。 墙角的木桶里滴下水来,滴答滴答的掉进另一只桶里,咚咚而响。 老人静静的注视着倚墙而眠的少年,一双老眼神色复杂。 第四十九章 剑气横山谷 夜雨在天明前便歇止了,关人体内药力未除,又熬了大半夜,杂役来时他睡得正安稳。 一串铜钥匙相碰的叮叮声响越来越近,二位杂役先后入了石牢。 三五句话的功夫过后,一股肃杀之气自石屋内浪涌而出,两名杂役哀嚎着,身体凌空倒飞出门去,砰砰两声,击在对面的石壁上,倏地又摔下地来。 两人呻吟一阵,捂着痛处慢慢爬起身来,苦着脸向前上了两步,却又不敢靠的太近,惨兮兮的道:“爷,您这样拦着,小的可交不了差呀。” 令一人亦哭丧着脸道:“是啊。爷,您这不是要小人的命吗?” 石屋内的老者道:“初送进来时,我未言语,你们把人搁下便走。眼下又来拿人,我若再不言语,那把老子当成什么了?” 两差役赶忙赔礼道:“爷爷息怒,这回是小的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绝不会再有......” 话未说完,只听见嗤的一声响,剑气横山谷! 眼下时过寒露,谷中薄雾如烟,一片剑气斩过,白烟如浪卷。 一人耳上忽然一凉,半截鬓边发丝轻轻飘下,身后的山壁被割破数道纵横交错的口子,碎石飞溅。 两名杂役心头大骇,双股颤栗,动也不敢动。 直到屋内老人喝了一声:“滚吧。”那二人方才如蒙大赦,跑动之中,腰间的铜钥匙碰撞在一起,哗啦啦响个不停。 关人背靠石墙,依旧稳稳的睡着,呼吸绵长。 时近正午,谷中忽的人声纷乱,牢门被拍的震天响。 过不多时,屋外推来一辆独轮木车,车子上摆着五六只高高的木桶。一位五十多岁的糙老汉,从车上搬下一坛子酒来,抱进石屋里,憨实的笑道:“还是老样子?不要饭菜,只要酒。” 老者理了理蓬乱的胡须,瞥见墙角里昏睡的关人,吩咐道:“还是留下一份吧,要......两碗饭,两碗菜。” “好好好。”老汉回身去车上的木桶里,盛了两碗饭两碗菜,送进石屋。 不多时候,独轮车咕噜噜的走远了。 老人跪坐床上,双指并成剑诀,隔空一引,坛子口上的泥封‘砰‘的一声爆开,一股酒液如小蛇般爬出,凌空注入老者口中。 老人又捋了捋乱糟糟的白须,将口张大,喉头一上一下,咕咕的咽着,声响很大。 一坛酒饮下大半,老者停下来呼出口气,骂了一句,他娘的,这酒味儿越来越淡了。 随即瞥见桌上的饭菜,微微皱眉,剑诀一指一引,墙角的木桶里忽的冲出一大股清水,对着关人当头浇下。 关人身上打了个激灵,蹭的站了起来。 老者也不正眼去瞧他,闷闷的道:“吃饭了。” 关人拍打着湿漉漉的头发,悻悻然哦了一声。见到桌上放着两碗饭两碗菜,便自然的将其中一份端给老者。 “我不吃。”老者淡淡的道。 关人依旧端着饭菜,说道:“干嘛不吃,有毛病啊?” 老者被关人的话噎住,气道:“吃不下。” 关人哼了一声,“不吃算了。”端着碗坐进角落里。 老者瞥一眼关人,接着看向别处,不一会儿又瞥一眼关人,如此反复几次后,干巴巴的道:“坐凳子上吃吧。” 关人一手端碗,一手举筷,闻言抬起头来,嘴里咬着半截长长的青菜叶,狐疑道:“老头儿,你病啦?” 老者一阵大咳,拉下脸来骂道:“爱坐不坐,不坐滚蛋。” 关人愈发觉得古怪,端着饭菜走到桌前,要坐未坐时,道了一句:“我可不客气啦,我可真坐了。” 老者瞧也不瞧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许了。 关人边吃边道:“老头儿,你是不是良心发现,心里内疚了?想认错又拉不下脸来,因此......” 老者忽然喝道:“闭嘴!不想坐就滚。” 关人撇嘴,猛扒几口饭,悻悻然不再言语。 晌午过后,阳光照进谷底,只不过匆匆一瞬,很快又过去。 老人引酒入喉的手段,着实令关人拍手叫了声好。 老者皱眉问道:“你喜欢这把戏?” 关人连连点头,笑道:“这样喝,有气势。” 老者哼了一声,把头仰高了几分,故意不去瞧关人,那样子好生神气。 关人看的不爽,咂咂嘴道:“其实,我就是说说而已。这喝酒嘛,能喝进肚子就好,怎样喝不是喝?” 老者那气势陡然落了七八分,冷哼一声道:“你懂个屁,老子使得是匹夫的剑气,你当只是为了喝酒添气势?” 关人撇嘴道:“剑气就剑气呗,你凶什么凶?你这么神气,干嘛还被人囚在这里?” 老者嗤笑道:“囚?小子,莫说这小小一座碎玉城,便是放眼九州,敢说能囚住老夫的,又有几人?” 关人眨眨眼,也跟着大笑起来,倒将老者吓了一跳,叫道:“你笑什么?” 关人道:“我乐意,你管我?” 老者哼道:“你不信老夫的能耐?” 关人一阵点头,随即又摇头,:“你能带我出去,我便信你。” 老者盯着关人微微眯眼,旋即嘲笑道:“小子,你想激我?” 关人心思遭人戳破,顿时干巴巴的笑了起来,否认道:“我才没有,我只是信不过你而已。” 老者冷笑道:“你瞧外面。” 关人不知老者是何用意,扭头瞧向外面。 老者咚咚咚饮下几大口酒,随之张口一啸,酒气与音波化作一线白光,倏然击出,斩入对面山壁,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 关人拿手堵住双耳,仍觉啸声刺痛耳膜,体内气血一阵翻腾。 啸声过后,关人放下手来,张头瞧着对面,并不觉得有何变化。 老人道:“过去瞧瞧。” 第五十章 人间寂寞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诸多不顺遂。有的人无处排解,一直郁郁在心。有的人会去酒铺沽几两酒,大醉一场,酒醒后继续苟活。而有的人,却会使钱去寻刺激。譬如烟花地,譬如斗场。 碎玉城南接妖土,因地利之故,这买卖妖兽的生意也就不稀奇了,而斗场便是其中一大买家。 二兽相斗,最属寻常,看一场下来,也不大花费钱两。东家敛钱全靠坐庄开盘口,不论看官如何押注,总能有得赚。 而人兽相斗,便要高出一等。大抵是同归人属,看官们更能感同身受,有所代入,看一场的花费自然也是成倍的翻高。 再有便是人与人斗,一月只开两场,必至一人横死方休。 关押奴隶的峡谷,名为一剑峡。山南为斗场,山北为山庄。庄子极大,连同山南斗场在内,不下百余亩。其间庭园点缀,筑山叠石,单是大小池塘便有七处,大池可以行舟,瘦池便屯荷养鱼,可谓豪奢。 山庄最偏僻处,单有一座园子,内修庙宇僧房,供了佛像,建了钟楼,众僧连同住持在内,不过五六人,清修之地,朴素无华。 镜湖园,庄内最大的园子。 一座碧湖,揽水六亩三分,湖大自有波澜。湖心处以土石屯出一座小岛,上建廊亭,亭子南北各悬一块匾额,一为‘镜湖’,一为‘玉麟世家’,玉麟二字,分指玉州与麟州。 亭内设有四张条案,分东西南北四方安置,当中空处有数名豆蔻女子翩翩起舞。 案几上摆布着酒菜与时鲜果子,坐在条案后的人,一面饮酒,一面笑吟吟的瞧着起舞的美人儿。 北首正位,坐着一名三十开外的男子,气质阴沉,面白如雪,狭眼薄唇,便是不懂相面之术,一眼瞥见其人,心中自生抗拒之感。 男子轻晃酒盏,忽然瞧出场中某个女子抬脚后举的动作十分吃力,无论轻盈还是美感,均与另外几人相差甚远。 啪啪啪,男子两掌轻击,几女同时停了动作。 男子微笑道:“小苏,我记得‘九歌之舞’属你跳的最好,今日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名为小苏的女子,立时跪倒在地,垂首不敢去瞧男子,慌乱道:“是奴婢许久未练,有些粗疏了,请少主息怒。” 男子笑吟吟的盯着小苏瞧了一会儿,随后扭头看向落座西首的那名管事,说道:“今晚把消息放出去,后天开一场‘双奴斗’,叫各家老爷备足钱两。” 小苏仍旧跪着,不敢抬头。 管事道:“少主放心,今晚便将消息散满全城。” 男子点点头,这才又看向行跪的少女,笑道:“起来吧。” 小苏道了一声‘多谢少主’,随后起身。 男子起身,准备乘舟离岛,经过小苏身侧时,伸手勾起她尖俏的下巴,鼻子贴近后闭目嗅了一口香,笑道:“明日你与锦儿、丝丝,去石牢。” 男子以手指勾起的下巴,明显的轻颤了一下。男子嗤的笑道:“怎么了?” 小苏声音微颤,强笑道:“没......没事。” 男子松了那只雪白的尖俏下巴,转身去登船。 此时初过正午,南面一剑峡中忽然剑气冲天,一道雪白剑光蔽日而来,将过午的天光都生生的压弱了几分。矮山被豁开一线,剑光倏地从缝隙中斩出,遇石开石,遇桥断桥,一路斩断四幢小楼,两座池塘拱桥,假山叠石无计,绿树红花海一遇便纷纷倒向两旁。 岛南的镜湖湖水忽的断开一线,浪分两旁,剑光如大鱼的背鳍一般笔直而来。 岛上众人惊得面无人色,好在那道剑光临岛之时,已是强弩之末,廊亭上瓦砾纷飞,悬挂的‘玉麟世家’匾额咔嚓一声,自当中断裂开来。 —————————————————————————————————— 关人一把抓住老者胳膊,目中放光道:“厉害啊,老头儿。” 老者故作不屑之色,微微挺直腰背,淡淡的哼了一声,看样子可是得意。 关人道:“既然你能出的去,干嘛还要给人囚在这里?有毛病啊?” 老者本是一副自得模样,至此,气势便即一弱,皱起眉道:“你懂什么,这里好吃好喝的,风刮不到,雨淋不着,每日一坛子酒供着,出去有什么好的?” 关人蹙着眉,疑道:“那你在外头没有家人了吗?” 老者闻言先是一怔,脸色随即垮下来,未见有何动作,一股气浪涌出,关人顿时被震飞出去,摔落墙角之中。 老者两眼如刀,冷冷逼视关人,寒声骂道:“滚蛋。”眼神冰的吓人。 浓浓的杀气扑面而来,掀动关人发丝,空气中似是藏着薄薄的利刃,冷锋掠过肌肤,寒毛炸起,关人手臂上立时被割裂出鱼网一般横竖交错的血现,心头猛然一缩,大骂道:“死老头儿,你想杀人吗?” 老者一个恍惚,气势陡然而落,不再去看关人。 石牢沉寂下来,墙角的木桶里没了水,连滴答声也无。 天色渐暗,已到了送饭的时辰,老者跪坐床上,两眼定定的瞧着门洞,直到夜幕四合,送饭的老汉也未曾到来。 老者情志渐发焦躁,双目不定,时而看左,时而看右。 关人见了,心中只觉得好奇。 如此直到夜深,老者愈发不安,忽而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 关人道:“说什么?” 老者听见关人答话,情绪稍稳了些,“随便说些什么都行。” 关人试探着问道:“老头儿,你这是怎么了?” 老者冷声道:“只管说话,谁要你多管闲事。” 关人登时高叫道:“喂,你凶什么凶?我又没招惹你。” 二人再次沉默。 许久,老者道:“小子,说句话。” 关人撇撇嘴:“我没话说。” 石屋中又是一阵默然。 半晌,老者方道:“这屋子里太静,连滴水声都没有,我不习惯。” 关人思量片刻方才明白,原来老者悬木筒,听滴漏,不过是怕寂寞而已。 第五十一章 匹夫 一老一小席地而坐,背靠石壁,抬眼望着头顶上的一线星空。 眼下已是仲秋时节,夜风冰冷,岩壁上结了露珠。 一挂星河映在老人眼里,熠熠有光,他一脸恍如隔世的神情,唏嘘道:“呼......已有十余个春秋,不曾看过头顶上的星河了。” 关人眼珠乱转,笑道:“老头儿,你把这座山劈开,往后我天天陪你看星星。” 老者捻须笑了起来,问道:“想出去?” “当然想了,不然困死在这里,你当好玩么?” 老者微微仰头,得意道:“你跪地上给老夫磕十个响头,甜甜的喊上一声师父,我便将这一身本事尽数传授给你。到那时,天高任君飞,九州天下随意遨游。” “那......要学多久?” 老者定气凝神,将关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伸手在他头骨上按来按去,忽然‘嘶’的一声,倒吸口气,“好小子,身具匹夫根,是块学剑的好料子。快来,磕头吧。” 关人瞪大眼睛,一把打掉老者摸骨的枯手,凶道:“要教便教,不教拉倒,谁要给你磕头?” 老者气的胡子直翘,哼了一声,收回手去,神色颇自傲道:“哼,你可知道,九州之内有多少人想拜入老夫门下,求都求不来。你这小子,忒不识抬举。” 关人撇嘴,冷哼道:“吹牛。” 老者瞪眼:“你不信?” 关人眼珠一通乱转,当下道:“半个月,你若教的会我,我便信你。” 老者破口骂道:“放你娘的屁!” “那......那一个月总够了吧?” “呸。”老者啐道:“生娃还得十月怀胎呢,你想短短一个月便学有所成?做梦!” “那要多久?” 老者捻须思量道:“以你的资质,快则三五十年,慢则百年,便可挥剑开山,远离此地......” 关人一听最快也要三五十年,当下便打消了学剑的念头。他有十年之约在身,便是豁出不去九州游历,也不愿负了红药。 更何况,他的神魂正借着众生愿力渐渐恢复,想来完全复原也未必花得了十年光景。一等恢复的七七八八,自然不难离开。 于是,怏怏不乐道:“不学了。” 老者皱起眉来,手捻胡须,思量片刻,说道:“这样,准你少磕七个响头,只需磕三个,我便教你,如何?” 关人撇了老者一眼,冷哼道:“不学就是不学,便是你反过来给我磕头,我也不学。” 老者吹着胡子骂道:“小兔崽子,你当老子稀罕教你?哼,不识抬举,白生了一副匹夫根骨,有你肠子悔青的时候。” 关人见他两次提及匹夫一词,以往也曾听闻妖土老祖与郭木望提过几回,但听话里意思,其所指又并非是有勇无谋之徒。心下不解,便问起其中含义。 老者微感诧异,皱眉道:“出来闯荡江湖,连这都不懂?” 关人丝毫不觉难堪,回道:“不懂怎么了?不懂才要问你呢。” 老者听的眉头直跳,憋了半晌,最后只得重重的哼了一声。 讲道:“匹夫,并非是有勇无谋之辈,而是指天地下间的刀客与剑客。” 上古蛮荒时期,妖兽横行,肆虐人土。那时节,人间尚未出现刀剑,人族式微。万民渴求圣人降世,讨逐妖邪,平定乾坤。 直到剑道老祖,于摩天崖上观细草有感,入定四十九日,顿悟成祖,开万古未有之锋镝。孤身一人,由北到南,自东至西。仗一株草,斩尽世间大妖。 剑祖寿至五千岁而陨道,临去之际,在摩天崖上挥指刻下一道弧印。言明,这一划,便是剑道真解,若有人能尽数参悟详明,便可号令天下刀兵。 世上剑修,无不将摩天崖视之为剑道圣地,日日人潮如海。 头三百年,前去观摩之人,一大半死于参悟时走火入魔。控制不住体内冲撞的剑气,你杀我,我杀你,剑光日日不绝,崖下人头滚滚,尸骨如山,方圆数十里内尽是盘旋的秃鹫。 不过,那些人打的虽凶,剑气割山裂石,却丝毫未能在摩天崖的山壁上,留下半点痕迹。 第五百个年头,天下间出了一位名叫‘荆轲‘的剑客。一身觉道境的修为,已化去有形之剑,举手投足皆是剑意。其人以指为剑,在崖壁上刻下‘剑道’二字,指尖入石半寸,字迹存留三个月后渐渐消去。 六年后,荆轲道一境大成,又刻下‘锋芒’二字。 时隔两年,一位来自中州越国的青衫女子,以指尖刻下‘剑压万’三个字,忽然住手,停了一夜,天明不知去向。 有人说,这位越女已破入道二之境,比之荆轲尤胜了一筹。 十年之后,荆轲三顾摩天崖,在淡掉的‘锋芒‘二字之后,又续了一个‘无’字,指尖入石一寸。‘无‘字刻完,原地破入道三境界。 十五年后,荆轲刺秦王,身受八创而死。 五十年后,一个名为‘盖聂‘的剑客,仗一身通天彻地的凌厉剑意,在‘锋芒无’三字之后,续了一个‘匹’字。 关人脱口而出:“锋芒无匹?” 老者含笑点头,“不错,便是锋芒无匹这四个字。” 一年之后,青衫越女重临摩天崖。整个人已经返璞归真,不露半丝剑意,高深莫测的,叫人猜都不敢猜她当时的境界。她在‘剑压万’三字之后,又补了一个‘夫’字。 关人出声念道:“锋芒无匹,剑压万夫?” 老者揽须笑道:“不错,就是这八个字。只不过到后来,‘锋芒无‘三字淡掉了,‘剑压万’三字也消去了,崖壁上便只剩下了‘匹夫’二字,历经万年,一如初刻一般。摩天崖成了匹夫崖,天下剑修,皆以匹夫自称。” 关人恍然道:“原来如此,匹夫便是天下剑客刀客的别称。” 老者看向关人,说道:“今后若有机缘,可往剑州去走一走,瞧瞧匹夫崖上的剑道真解。你生有匹夫根,不去瞧一眼,可惜了。” 关人道:“我一定去,单是为了这段故事,也得去走上一遭。” 第五十二章 雨中一抹红 一夜将终,天色正蒙蒙放亮时,雷声忽然大作,秋雨入剑峡。 凄风将整山的黄叶驱入谷底,冰凉的水珠儿打在身上背上,晕开一大团冷气,叫人没来由的泛起伤心。 关人伸臂去扶老者进屋,哪知老人身子一旋,面向石壁,双掌在岩石上一拍,身体便借力倒飞进石屋,稳稳坐到床上。 关人早见识过老者啸气成刃,一剑劈开半座矮山的本事,对此自当不再见怪。 雨一落,天又黑下来。凄风抱雨刮进石屋,壁上烛影摇曳。关人将两只木桶放进潇潇的雨幕里,随后便抱膝坐在门口,瞧着谷底两侧斜插在山壁上的长明火炬,被风雨欺的忽忽闪闪。 秋雨斜洒下来,打湿了关人半边身子,他双臂环膝,蓦地想起某人来。这般冷落时节,风凄雨紧,山河料峭,忽然想吃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又忽然觉得有些凄冷。 老者见他兀自怔怔的出神,忍不住问道:“发什么傻呢?” 关人背对老者,幽幽说道:“我想静静的坐一会儿,不想说话。” 老者哼了一声,愤愤的道:“瞧你那熊样儿,伤春悲秋的,像个娘们儿。” 老者虽然骂的难听,却还是遂了关人的心意,骂完便不再言语。 如此呆坐了半个时辰,峡谷中忽然回荡起铁链拉动的‘哗啦’声响,峡道尽头的厚重铁门‘轰隆’一声被缓缓吊起。 雨幕斜斜,天际凉薄的微光照不穿谷底,着眼处都是暮沉沉的灰。 铁门吊起数尺,门后站着两列披戴蓑笠的高猛汉子,为首二人有些上了年岁,胡须灰白驳杂,身外未加雨具,寒凉的雨珠落到顶上一尺处,便纷纷辟向两旁,未有一滴打在身上。 这些人穿着素淡,身影融在灰暗暗的雨幕里,黯淡的惊不起愁客的心。 两名上了年岁的灰衣人,打随从手中接过两大坛酒,而后径直向谷中最深处走来,身后的蓑衣猛士分列于峡道左右,灰蒙蒙的雨幕里忽然现出三抹艳丽的色彩。 三位婀娜秀丽的姑娘家,持着三柄花纸伞,火红、桃粉、荷绿,身着与花伞同色的裙裳,衬得腰线纤细优美。 两名灰衣人走近后,瞧见抱膝坐在门口的关人,皆是诧异不小,当中一人喝问道:“你是何人?” 关人尚未答话,屋内老者却已寒声道:“他是老夫新收的徒儿,你二人可有意见?” 天雨压落下来,破开二位灰衣人顶上一尺处的护体罡气,雨点寒凉如剑刃,在那二人颊上割出密集而细微的血口,身上衣衫顿时破烂。 那二人面色顿时大变,匆匆行礼。 一人道:“不敢,不敢。恭贺前辈,喜得高徒。” 令一人随之附和:“恭喜前辈。” 老者冷哼一声:“把酒放下,快滚吧。” 那二人连忙将带来的两大坛子酒轻手放下,恭敬的道了一声:“晚辈告辞。”随即匆匆离去。 雨水打在瓷坛子上,往两旁溅开,其中一坛忽然离地飞入石屋,被老者单手抓住,随后迫不及待的拍开泥封,咕咚咚饮了几大口。 正望着远处灰白中那三抹艳丽色彩的关人,忽然开口道:“老头儿,我可没答应要做你徒弟,你不是我师父,你只是个老头儿。” 老者移开酒坛,蹙眉道:“你喝酒了?” 关人瞥了一眼雨幕中那只孤零零的酒坛子,摇头道:“没有。” “那你他娘的说什么酒话?”老者骂了一句,而后继续仰头灌酒。 关人托着下巴,瞧着那些蓑衣大汉,将两排牢门一间间的打开,被囚押的人呼的涌了出来,站在雨幕里,借着雨水浇头,搓洗着脏兮兮的脸和身子。 关人回头瞥了老人一眼,瞧着那一头蓬乱如草的白发,心想,找机会也要给他洗一洗。 三位姑娘便在雨地里撑着伞,纤细的身影格外明亮,蓑衣大汉分列两旁,二名灰衣人远远坐镇。 那些被放出笼的奴隶,一眼不眨的瞧着三位美人儿,盯着胸脯,盯着腰线,目光火热的似能灼破美人的薄衫。 那三位姑娘便也大大方方的任他们瞧,不时薄嗔的横了谁一眼,分明是挑逗模样。 尽管如此佳人美色,却无一人敢迈步上前,便连轻薄的话,也没一句。 关人将这些瞧在眼里,心觉有些奇怪,随后走进雨幕里,抱起那坛孤零零的酒,又坐回门口处,边饮边瞧。 人间的酒,有些辣,微苦,略有回甘。不似人生,只是愁客的心境。 那位撑着火红纸伞的姑娘,似是瞧见了他,提着裙边,小步走了过来,在灰暗的雨幕里,划出一道醒目的红。 那姑娘所穿上裳为宽襟样式,裸露出一截雪白脖颈,锁骨纤瘦,发髻斜簪着珠拆,额上贴了云纹花钿,看一眼,便足矣使人销魂。 女子走近后,冲关人一笑,十分甜美的样子,眼眸乌黑澄澈,纯净之中又带着一丝难言的温柔。 关人放下酒坛,瞧见她脚上绣着黄花的鞋子,已被冷雨打湿,便好心问道:“姑娘要进来躲躲雨吗?” 女子掩嘴轻笑,娇声道:“你是新来的?” 关人被这娇甜的声音,腻得有些心头不适,急忙站起身来,让开门口,请女子入内。 床上老者忽然咳了一声。 那姑娘花容一惊,往后踉跄半步,手中红伞轻摇。 关人连忙扶了一把。 老者嘴角一阵抽搐,忍了半天,重重的哼了一声:“德行!” 女子忙道:“多谢公子好意,奴婢还是不进去了。” 关人问道:“你们三位姑娘家,为何要来这种地方?太危险了。” 女子想来打算说些什么,朱唇微启,半晌却没能说出口来,沉吟一阵又闭上。 关人拍打着身上湿漉漉的水珠,好心劝道:“姑娘快回吧,当心淋坏了身子。” 那女子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腹,轻咬下唇,一副极难启齿的样子,一想到接下去要脱口的言语,脸色蓦然而红,微垂着眸子,不敢正眼相瞧,低声道:“公子......公子瞧奴婢,可还钟意吗?” 关人刚饮下几大口酒来暖身子,闻听此言登时吓了一跳,酒气窜入鼻腔,猛地咳了起来,“姑娘你......你这是......” 那女子俏脸羞得通红,小声道了一句:“公子是个好人。”也不理关人听见了没有,提起裙边,转过身匆匆跑走。 关人瞧得一头雾水,锁着眉道:“老头儿,现在的姑娘家,都如此生猛了吗?” 老者呸了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些个小娘皮,个个都是索命的鬼,毒着呢。”言至此处,面目忽然一展,笑道:“你这臭小子心性倒还不错,未曾见色起意,不学剑可惜了。” 关人反驳道:“我瞧那姑娘眼神清澈,不像是心性歹毒之人。你这老头儿,是不是多心了?” 老者冷哼道:“你懂个屁,这些个妖艳女子皆以脂粉为生,勾到哪个汉子睡一觉,那人次日便得下场去厮杀,直到一方战死才休。” 以脂粉为生,那便是娼妓了。关人回想起那双澄澈的眸子,心头蓦然生恶,“没想到,那姑娘生的清丽纯洁,竟然会做这等勾当。” 老者呼出一口酒气,“这下明白了?行走江湖,切忌贪欢好色,要时刻守住本心。” 关人皱眉不解,说道:“这些人被囚禁此地,生死已经难由自己。管事的又何须费力以美色贿赂,好教他们心甘情愿的下场拼命?” 老者道:“前任场主是个信秃驴的,担心祸乱人命背负因果,从而招致不详,便想了这么一个狗屁法子,叫他们死的甘心点。活脱脱的做了婊子,又立牌坊。” “信秃驴?” “便是和尚。” 关人听的心中不忿。他曾受过老僧善释的恩惠,也得了佛家不小的造化,研习过佛经,又曾在佛前青灯里养过神魂,种种恩遇一言难尽。他见老者须发蓬乱,便借此揶揄道:“那我岂不是得叫你老杂毛?” 第五十三章 不平事 何其多 一场秋雨直下到晌午方歇,谷中积了一层将黄未黄的落叶,满目秋深萧索。 关人走出石屋,正巧,当午的日光劈头直照下来,明晃晃的,颇为暖身子。 那三位俏丽姑娘依旧撑伞站着,美艳身姿任人欣赏,时不时的抛出一个惑人的眼色,换来一阵‘咕咕’的口水声。 关人眯眼望着头顶上大好的阳光,冲老者喊道:“快来。” 老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何事啊?” “这会儿天气正好,我收了些雨水,给你洗头。” “老子用得着你来伺候?多管闲事。” “我说你这老头儿,怎地......” “滚蛋滚蛋!滚的远远的,少来惹老子心烦。” “你......老杂毛儿,老不死,你敢不出来,这辈子休想再听我讲话,闷死你。” “小兔崽子,这是要翻天......” “你少废话,来是不来?” “我......” “我什么我,到底来不来?” “嘶......这石屋里头阴气忒重,老子到外面晒会儿太阳。” “嘁,一身软骨头,就属嘴硬。” 老者闻言气的浑身哆嗦,想出手教训这小子一顿,临头却又狠不下心来,只好忿忿的冷哼了一声,就此作罢。 老者御气出了石屋,因膝下双腿齐断,便只能常年坐卧。 关人便将木桶提到老人身后,蓬乱的花发头发浸在木桶里,一绺一绺的纠结着分散不开。关人便一根根的细心拆解,权当是消磨时候,倒也不觉得无耐。 阳光当头直射下来,照的两人轮廓灿灿。老者起初皱眉,不多时便已十分享受。而在远处人群之中,那名为赵官弟的英气少年,正暗中窥探着关人的举动。 撑着荷绿色纸伞的姑娘,忽然被一个壮汉粗鲁的拦腰抱起,扛到肩上,随后急步冲入一间石室,纸伞脱手掉落,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圆。 关人吃惊道:“老头儿,那姑娘给人抱走了,那汉子他不怕死吗?” 老者捻须冷笑:“色胆包天,说的便是此等人,欲望一烧,便没了理智。你瞧着,马上便会有第二个人。” 关人道:“你会起卦占卜?” 老者笑道:“傻小子,这每一回下场厮杀,固定为两名人选。眼下第一人已经出现,倘若是你,自信能够胜过此人,那会不会站出来捡个便宜?” 关人一点即通,却还是不屑道:“是我就不会。” “你是你,旁人是旁人,不信你且瞧着。” 果如老者所料,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一名壮汉伸手拨开众人,急步走向那两位姑娘,口中喊着:“让开,让开。”他上身赤裸,背上可见数道长长的抓痕,应是与妖兽搏斗时留下的。一双粗壮的手臂,轻易的便将那红衣姑娘抱了起来,一头撞入石屋。 关人想到这二人接下来要做的事,又想起那姑娘先前曾与他讲过几句话,想到这些,心中便突发不适。晃神之际,手上拿不准力道,硬生生将老者的头发扯下了一缕来。 老者‘哎呦‘一声,捂头骂道:“臭小子,你想让老子变成秃驴吗?” 关人猛地回过神来,忙道:“对不住啊老头儿,给你扯疼了吧?” 老人‘嘶’的一声,吸了口气,似是琢磨出点什么,问道:“你小子该不是对那姑娘,有意思吧?” “当然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 二人正闲聊间,忽听一阵打骂之声,“他娘的,信不信老子撕烂你的嘴?” “大爷,我求求你,不要......” “你一个婊子,在老子面前装什么烈女?把嘴长开。” “呜呜.....” “贱人,婊子......” ‘啪’,女子被打了一个极响的耳光。 接着,一道火红的纤瘦人影从石牢里跑了出来,衣衫凌乱。上身赤裸的壮汉提着裤子紧随其后。 关人的眉头不自觉便皱了起来。 分列两旁的蓑衣汉子,出手将那红衣姑娘拦下,糙硬的手指如同铁箍一般,死死攥住女子白皙的手腕。 壮汉勒紧裤腰,走近之后,反手又打了那女子一个耳光,脆生生的极为响亮。 女子耳中嗡的一声,神志有些模糊,嘴角直直的淌下血来,面色凄楚的道:“我求求你,不要......” 那壮汉眼神凶狠,扬手又要打下去,忽听峡谷深处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群人齐齐扭头望去,见是一位身材欣长、形貌俊朗的少年公子,双眉紧蹙,一面走,一面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袍子上抹干。 关人行至近前,怒喝道:“放开她。” 两队蓑衣汉子虽瞧他面生,却也未加细想,便只当他是初来乍到的寻常奴隶。既然到了这里,便不能不懂规矩,于是分出五六人来,冷笑着将关人围定,一个个目放凶光,便要动手教训。 “住手!” 两名灰衣人见状立即出声喝止。他二人乃是斗场奉养的供俸,地位自然不低。不过,老者曾挑明,关人乃是他新收的徒弟,出于那位的忌惮,自不敢难为了关人。 两名灰衣人先是往峡谷深处望了一眼,间那老者似打瞌睡一般垂首不动,心下稍安。 随后面向关人,笑道:“小兄弟,咱们斗场有斗场的规矩,这些姑娘都是卖进来的女奴,她们的命已经......” 关人并无耐心听他言语,眸子冷冷的逼视着灰衣人,寒声道:“放人。” 灰衣人压下心中火气,强笑道:“小兄弟,非是老夫不讲情面,只是我若将人放了,明日的双奴斗便少了一人上场,这损失......?” 关人冷哼一声:“明日有我下场。” “这,令师的脾气手段,实在......老夫可不敢。” 那姑娘的腕子给那两名蓑衣大汉死死捏住,阻塞了气血,已涨的发紫。关人一瞧,顿时皱起眉来,道:“老头儿那里自有我去说明,你少废话,赶紧放人。” 那灰衣人还欲再说什么,关人早已没了耐性,几日来稍稍恢复了些许的念力并做两束剑尖,分别刺向那二名蓑衣大汉。 刚一闪念,那二人面目登时紫涨扭曲,眼珠外凸,颈上青筋暴起,喉中叫声嘶哑,疑似饱受了莫大的苦楚,七窍中溢出黑紫色的污血来,随即‘噗通’‘噗通’两声,栽倒在雨后的青黄落叶上。 那姑娘一经脱困,立即躲到关人背后,那副慌张的模样,浑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那两名灰衣人也不禁是心头一颤,他二人自然不会将此事认作是关人作为,便都望向峡谷深处仍旧垂首瞌睡的白发老者,便在此时,老者以心声传音道:“随着他吧。” 灰衣人朝着峡谷深处拱了拱手,随后转向关人笑道:“小兄弟既然执意下场厮杀,那老夫也不好多说什么。” 关人拉起红衣姑娘,便欲转身回返。正当此时,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子叫声,凄惨至极,听来着实惊心。 关人未及多想,便循着声音冲了过去。 在一间石室之内,地上凌乱的散落着几件荷绿色的衫子,一名壮汉正在穿衣,角落处横躺着那位被他抱进来时,失手掉落了纸伞姑娘,赤条条的身子满是咬痕与淤青,一双眸子浑无光彩,定定的望着屋顶。 关人急忙捡起地上的薄衫,盖在那姑娘身上,曲指一探鼻息,竟已气绝。袒露的细嫩肩膀,已被那恶汉咬的血肉模糊,雪白颈项渐渐显出一圈淤紫,关人拿手一摸,颈骨已被人勒断。 那壮汉已穿好了衣裳,嘿嘿淫笑道:“兄弟,趁热,哈哈。” 关人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怒火,身子一闪,拳头已经落在了那壮汉的脸上,那张脸被击的扭了半圈,随后带动身子,整个人猛地横飞出去,贴在石壁上,又摔落而下。 关人再欲出手,拳头提起,忽然被人拿住了手腕。 关人目中充血,扭头视去,一见竟是赵官弟,当下喝道:“别拦我。” 赵官弟忙道:“关兄,你眼下打死了他,明日便缺一人上场,势必又要从这些人当中选一个出来。要杀这畜生,明日场上动手便是,关兄又何必急于一时?” “呼....呼.....”关人大口喘着粗气,眸子冷冷的盯着已被打掉了牙齿;兀自不住流血的壮汉,寒声道:“且留你一晚,明日,明日......” 明日究竟如何,关人未说,只不过那双森冷的眸子,似乎又将一切都说了。 第五十四章 一位娘亲 圣贤有教化不通之人,佛光有普照不及之处。天雷滚滚,诛杀万邪,最终难免网破。人间处处是苦,非是好去处。 关人将老者的发丝理顺,散在背上等风干。红衣姑娘在一旁孤零零的靠着石壁,双臂环膝坐着,下巴枕在臂弯里,身子缩成一团,更显的娇小柔弱。 关人对她心怀成见,自将她带来以后,便再未理会。 老者御气进入石室,抱起关人那坛尚未喝完的酒,大口的饮了起来。 关人瞧了那姑娘一眼,冷淡道:“你没事吧?” 红衣女子下意识的紧了紧肩膀处被撕破的衣服,小声回道:“多谢公子,奴婢没事。” 关人眉头微蹙,心道,你一个风尘女子,不惜以身体取悦别人,还在乎这一片肩?便对其做作之态,更为瞧不起。淡淡的道:“没事就好。”说完,又加了一句:“不必拘着不自在。” 那红衣女子先是一愣,但凭借她多年来察言观色的本事,立即便领会了关人话里的意思。凄然一笑,道:“公子有话明说便是,何必藏着掖着不痛快?” 关人瞧见女子被打的脸颊肿起,一片淤青,冷笑道:“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只是想不通,你既做了脂粉生意,为何又不从,被打至此。” 那姑娘笑起来:“什么脂粉生意,婊子就是婊子,大家都这么叫,公子是嫌脏叫不出口吗?” 关人哑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红衣女子轻轻的揉着小腹,温和的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诚实,心里明明已经骂的极难听,嘴上却打死也不肯说出来。我是做婊子的,但我非是有意不肯从他,我......我有身孕了。” 关人讶然,神色复杂的瞧着那姑娘。 女子嘴角的血迹尚未擦去,却半点不妨碍她笑容干净:“倘若他只是要我的身子,我也就痛快的给了,可那狗贼却要我张嘴。”她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甜美道:“我喜欢孩子,日后定然少不得要亲她们,身子脏一点没关系,嘴是万万不能脏的。” 关人心头一凛,再瞧向那姑娘时,她那娇小柔弱的身子,登时高大如一尊菩提萨埵,沐浴着纯净佛光。这,便是娘亲。 关人肃然起敬,向那姑娘行礼致歉。女子慌忙躲开,起身不受。 二人渐渐熟络,关人问道:“那这孩子的父亲......?” 女子认真的想了想,最终道:“哎呀,太多了,我也记得住,兴许早就给人在场上打死了。” “那你今后一个人,如何抚养你腹中的孩子?” 女子掰着手指道:“我偷偷攒了些钱,省点用,也能维持几年,那时孩子大了,再做打算。” “那斗场的人,肯放过你吗?” 女子顿时犯起难来,皱着一张小脸,“我是被爹爹卖进来的,这辈子便交待在这里了。不过我会寻机会逃出去的,倘若被他们发现我怀了身孕,这腹内的孩子可就难保了。” 关人吃惊道:“你是被你爹卖进来的?” 女子平淡道:“很稀奇吗?我爹在斗场赌光了钱,先是卖了我娘,后来又卖了我。”她刚说完,便又问道:“你家乡是哪里的?你们那里没有卖妻卖女的吗?可真好。” 关人心中不是滋味,想不到那囚笼一般的尖城,竟也有令人羡慕之处,他问道:“我叫关人,你呢?” 女子摇头:“我没有名字,我娘是给人做酥饼的,手艺很好,大家都管她叫酥娘,少场主叫我‘小酥’,但我不喜欢。这里的人都叫我贱人、婊子,但这是营生,不是名字。” 关人道:“那是骂人的话,你不要说。” 小酥笑道:“我骂我自己,害着谁了?” 关人煞有介事道:“你腹中的胎儿已经六识俱备,听得懂人言,分得清善恶。倘若你总讲些骂人的话,那孩子一出世,还没学会叫娘,倒先学会骂娘了。” 小酥一听,慌忙捂住嘴巴,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关人:“真的?” “千真万确。” 小酥吓得连忙‘呸呸’几声,揉着小腹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娘亲不是有意的,你们乖,那些骂人的话,可不许学去。” 关人轻笑:“胎儿还小,你几日不骂人,他自然就忘了。” 小酥却道:“不不不,我的孩子伶俐着呢,哪会这么快就忘干净?” 关人又是一阵轻笑。 小酥道:“关公子,你是读书人,会取名字吗?” 关人踌躇着:“这个,你若是不嫌弃,我倒可以试试。” 小酥开心道:“不嫌弃,不嫌弃,取两个,都要女孩儿名字。” “你怀了两个孩子?” “不知道,但我不怕多,越多越好,十个八个更好。” “倘若都是男孩儿呢?” “男孩儿也当做女儿养活,我喜欢女儿。” 关人吞吞口水,不禁叹服。 关人思虑良久,方道:“你看这两个名字如何。一为‘灵素’,一为招歌。灵素,出自黄帝内经,《灵枢》与《素问》。招歌,出自楚辞里的《招魂》与《九歌》。” 小酥将这两个名字在心里默念几遍,倒也颇为顺口,于是笑道:“那多谢你喽。” 关人道:“等你离开这里,便是新的人生了,要不要也给你取个名字?” 小酥笑道:“不用。等我的孩子生出以后,人家就该喊我‘灵素她娘、招歌她娘’,多好听。” 关人点头道:“嗯,好听。那你有没有打算过,将来要去哪里?” 小酥认真盘算了一阵,说道:“我就循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等遇到河水便安顿下来,在河边搭建一所房子,院子要围一圈白色的篱笆。倘若还有余钱的话,便开一间酥饼铺子,若是有馋嘴的小孩儿想吃,一文钱也卖。” 关人笑道:“将来再寻一个待你好的男人,好好的过日子。你一个姑娘家,操持家里家外,太苦了些。” 小酥瘪嘴道:“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孩子。”她说完便意识到了什么,忙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我不喜欢男人,但也不恨。” 关人自是明白,她在男人身上受了太多的委屈,先是被好赌的父亲卖掉,而今又被一群男人欺辱,换做是谁都要在心底留下伤疤。关人诚恳的道:“你真是一个好姑娘。” 小酥笑了起来:“我从前,也喜欢过一个男人的。” 关人笑道:“哦?青梅竹马?” “不是。以前少场主总差我去醉香楼,买那儿的熏鸡。去的多了,便相识了一位公子。哦,他与你是同行。” “同行?” “跟你一样,都是读书人,瞧着比你还要厉害,话里总是夹着之乎者也,文邹邹的。” “嗯,厉害的,厉害的。” “他总是夸我,很长的一句话,我听不懂也记不住。问他夸得什么,他说夸我眉毛生的好看。我就问,这么长的一句话,就只说了眉毛?他说那是诗赋,是圣贤之学,我就觉得好厉害。” 关人听得直乐。 小酥又道:“他总是给我买东西,胭脂啊、眉笔啊,有一回他要送我一对玉镯子,我觉得太贵重了,不敢要。他便说,你若是觉得受之有亏,就随便回一份礼吧。我猜,他定是把我当成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可真是个书呆子。我哪有钱给他回礼,我说,不如我把身子给你吧,我跟他睡了一觉,第二天再见面,他说苦思一夜,始终觉得我不够矜持,读书人的娘子不该像我这样,又将那对镯子要了回去。” 关人骂道:“真不是个东西。” 第五十五章 辞阳饭 天色向晚,日渐昏黑,谷中冷风飒飒,地上落叶堆叠。 轰隆一声,沉重的大门被铁链吊起,一架独轮车载着四五只大木桶,徐缓的推入剑峡。 同往日无差,那位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的老汉,推着车子行过每一间石牢,将木桶里的饭菜分给那些被囚押的人。 不过这一回,老汉分下饭菜,末了都要再问上一句:“有没有明日上场的?” 直问到第三间。 老者隔着铁门,又道:“可有明日上场的?” 一时无人应话。 便在老汉转身要去时,一个沙哑无力的声音响起,“......我,我明日,要上场。” 老汉摇了摇头,径直走到小车前头,取了三盏白瓷小碟,并一壶酒。 老汉将酒菜打铁门的缝隙间递了进去,里面伸过一双手来,抖的极厉害。 老汉‘唉’的叹了一声,推起独轮车前往下一间石牢。人在大死临头之际,会心生大恐怖,辗转难眠、食不下咽。更有甚者,会将自己活活吓死,面色青黑,听闻是苦胆破裂所致。 那人端过酒菜,缩回了墙角,灯烛映照之下,可见一张白惨惨的人脸,唇无血色。身前地上摆着三碟小菜,一碟兔腿肉,一碟酱羊舌,另外一碟干烧黄豆芽,酒是烧酒,极烈,名为八两烧。这一壶酒,要足足八两钱。 他拿起筷子夹菜,无奈手腕抖得太凶,筷尖儿不住碰撞碟壁,叮叮作响,便连半块肉也不可夹住。那人索性丢掉竹筷,伸手抓起一片羊舌塞进嘴里,也未如何细嚼,便囫囵吞了,不想却被那肉片卡住了喉咙,脸色憋得涨紫,于是急忙拔开酒壶塞子,猛灌了几大口。肉片好容易咽下去,又被那酒气呛得涕泪横流。恼怒之下,一脚将那三盏白瓷碟踢飞出去,兔腿与羊舌乱滚,滚到旁人脚边,却无人肯捡来食用,大抵是怕晦气。 那人见此情形,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低沉压抑,旁人仿佛不曾听见,照旧吃喝。 独轮车停在谷中最深一间石屋门前,老汉放下酒菜离去。 关人瞧见桌上非但有平日的饭食,此外又加了三碟小菜与一壶酒,奇怪道:“今日是怎么了?过节庆?” 老者道:“辞阳饭,专是给你的。” 关人皱眉不解:“给我的?” 小酥忽然面露歉疚之色,“关公子,对不起,都是因我而起,害你受了牵累。明日你要上场与人比斗,照规矩,两个人中,须有一人丧命方才罢休。比斗前的这顿酒饭,便是:了‘辞阳饭’,意思是,是......” 小酥原意是要说‘吃了辞阳饭,不做饿死鬼’,但话至嘴边,却如何也不忍心说出口来。 关人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笑道:“这顿酒菜的名目,咱们暂且不论。只是眼下你身怀有孕,正当吃些好的补补身子。羊肉性温,可以驱寒。兔肉又是秋日食用最佳,拿来给你补身子,再合适不过。” 小酥忙道:“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吃,这可是给你......”话到此处,小酥急忙掩住嘴巴,差点失口。 关人佯装动怒道:“给我上路用吗?” 小酥慌道:“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关人冷声道:“这饭听着便晦气,你来吃。” 小酥连连点头,忙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我吃,你不要生气了。”她目中噙了一圈儿眼泪,却拼命含着不肯流出来。 关人将一盘青菜扣入米饭里,端着碗,拎起酒壶,来到谷中,背靠山壁吃了起来。这时节,天黑的极早,夜幕已经四合,头顶上的一线星空,光辉熠熠。关人朝着石屋内喊道:“老头儿,出来赏月看星星了。” 老者原非好动的性子,但眼下与个黄毛丫头共处一室,也觉万般别扭,听见关人喊他,未做犹豫,当即御气而出,与关人倚山并坐。 关人将酒壶递给瘸腿老人,道:“菜给她,酒给你,喝吧。” 老者蹙眉,语气嘲弄:“怎么,怕忌讳连酒也不敢喝了?”他如此问,心中多少是有些瞧不起的。 关人笑道:“我怕个屁,孝敬你的。” 石屋内的红衣女子,正细细的嚼着兔肉,忽然口中一酸,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老者接过酒壶,嘿嘿笑道:“小兔崽子,你该不会是,有事求到老夫了吧?” 关人猛扒了几口饭,碗已见底,将碗筷搁到一旁,正色道:“帮我一个忙。” “怎么帮?” 关人指了指石室内的红衣姑娘,“送她出去。” 老者喝了口酒,微微眯起眼来,神情颇为享受:“酒是好酒,只不过,拿一壶酒换一条命,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关人沉吟一阵,“那我拜你为师,你说磕几个头,就磕几个头。做师父的,帮帮徒弟,总没错了吧?” 老者怔了怔,笑容一点点敛去,忽然将手里的酒壶墩在关人面前,骂道:“少他娘的放狗屁,老子不喝你的酒,也不收你这徒弟,滚滚滚,赶紧把那丫头片子弄走。” 关人与老者吵了两句,各生不欢。 一道红色人影走出石室,站在二人面前,垂着头,万分歉疚的道:“你们不要吵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话未说完,老者冷哼了一声,御气回了石屋。 关人抬头笑道:“这老头儿脾气向来如此,你莫放在心上。” 小酥来到关人身边缓缓坐下,结了露水的石壁一片冰凉。 “我会找个时机逃出去的,公子万不可为了我再去求人。欠公子的,今生今世也难以偿清,倘若再因我而令公子犯难,我这辈子也不会心安的。” 关人笑道:“一点也不犯难,你只管安心养胎,其他事自有我来安排。” 头顶的夜空里,忽然闪过一颗流星,被天火包裹,拖着一道长长的尾光,从峡谷这头儿一直划到那头儿,最终不见。 小酥悄悄扯开衣襟,露出一对雪白肩膀,声音微颤道:“公子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关人望着天上,幽幽的道:“与人痛饮,不小心被酒里下了药,醒来后便是这里了。” 小酥轻轻褪尽裙裳,身上只留下一条薄薄的小衣儿,身线纤长优美。凉风一吹,肌肤轻颤。 她闭着眸子,睫毛微微抖动,紧张道:“公……公子。” 第五十六章 按图索人 关人眼下正由那晚被人下药,讲到‘人心叵测’云云。这时听见小酥出声轻唤,当下扭头瞧去,却见身侧那位红衣女子已经褪去了红衣,双眸紧闭,白皙娇嫩的身子不住轻轻发颤。 关人瞳孔猛地一缩,急忙抓起地上裙裳,盖在女子身上,一颗心兀自砰砰直跳,耳根通红,急道:“快,把衣服穿好。” 小酥倏地睁开眼来,目中原已满是羞怯紧张,而今又平添了一抹失望,低声道:“公子......公子是嫌这副身子不干净?” 关人扭过头去,不敢看她,“不,不嫌弃,你快穿好。” 小酥将盖在身上的裙衫,一件件又穿了回去,神色略显黯然:“我与好多男人睡过,对旁人只是勉强娱乐,对公子却是真心取悦。” 关人鼻息粗重,结舌道:“你......你多在意着腹内的胎儿,不要想些别的。” 小酥瞧他背对着自己,一副如临大敌的窘迫模样,忍不住又噗嗤一笑,“好啦好啦,转过来吧,我穿好了。” 关人这才回转过身子,两只手心早已汗湿。 小酥面色平静下来,分辨道:“公子,我非是不知廉耻之人。公子与我有恩,我本该结草衔环相报,可是......可是我实在没甚么好东西拿得出手,便连这副身子也......” 话到此处,小酥忽然说不下去,喉咙里像是浸了苦瓜汁。 关人跟着心头一酸,叹道:“会不会觉得身为女人太苦,下辈子想托生男人?” 小酥摇摇头,“兴许我上辈子已经尝过了做男人的苦,这辈子才托生成了女人,你说呢?” 关人默然,小酥又道:“叫如意的,未必如意。叫元宝的,父母多半清贫,人生终究苦多乐少。若有得选,下辈子我还要做个女人。” 谷中寒气渐重,凉风一吹,小酥禁不住的打起寒颤,关人往她身边靠了靠,挡住一大半风吹。 小酥眼中突然一亮,笑道:“公子,我送你一样礼物。你放心,是干净的。” 关人道:“哦?什么礼物?” 小酥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认真道:“我让他们认你做爹,随你的姓。” 关人一阵讶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酥又想了想,有些犯难道:“可这样一来,就不能只生女儿了,得生一男一女。” “为何?你不是素来喜欢女儿吗?” 小酥煞有介事道:“得生个儿子,给你传香火。” 关人笑道:“生男生女,哪里是你想生便能生的?” 小酥一愣,“是哦。” ———————— 碎玉城北去九万里,有一座宏伟巨城,名为‘玉南天都’,乃是杨姓族地。城池辽阔,以三山五水为院景。 今夜,杨家祖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年事已高,身材却依然拔峭,颌下无须、脸色白净,正是数月之前,曾现身过屯云山的秦国大监卫廷阔。不过眼下他已脱去了蟒袍,着一身素衣。 族长府宅灯火长明,待客的前堂不断有端茶奉果的下人进进出出。 厅堂北面正位设下一座白玉榻,上铺雪白兽皮,裁剪缝制的甚是精美,毛质油亮细腻,浑无半点杂色,其上半卧着一位美妇,气质妖娆,身姿慵懒,当日也曾往过屯云山。 秦国大监卫廷阔坐于客位,饮了一口刚刚奉上来的茶水,笑道:“咱家也不藏着掖着,有话也便直说了。此番不请自来,乃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有劳妹子帮衬一把。” 美妇笑吟吟的道:“谁不知你秦国大监卫貂寺,位高权重又深得帝王倚持,这普天之下还有你卫老哥办不成的事?” 卫廷阔呵呵笑道,声音尖细,为他平添了几分阴气:“妹子说笑了,这玉州大地上,杨家人才是正主儿。我大秦距此遥遥千百万里,增派人手极不为不便,这才厚着脸皮前来叨扰妹子。” 美妇以手掩嘴,咯咯笑道:“玉州正主儿可不敢当,卫老哥有何难处,便请直说了吧。” 卫廷阔左手一翻,手心里凭空多出一幅卷轴,展开一瞧,乃是两张人像,寥寥数笔勾勒出两张人脸,画中之人与关人以及赵官弟皆有八九分相像。 一名下人从卫廷阔手中接过画作,呈给玉塌上的美妇。 卫廷阔道:“这画中二人,一位是我朝国相之子,五年前便出来玉州游历,但不知何故与家中断了音讯。如今国相年迈体衰,思儿之心迫切。此事本不该由咱家来管,只不过当日在屯云山上,星门被那位旷世大妖王所毁。陛下向来体恤臣子,得知咱家身在玉州,便将这差事交代了下来。” 这位大监提及陛下二字时,朝着北方拱了拱手,随后露出苦笑:“要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可要在这偌大玉州寻一个出来,当真是难如登天。好在这玉州是妹子的地界,一呼万应,老哥哥也就只好厚着脸皮前来叨扰了。” 卫廷阔自是不敢将赵官弟的太子身份如实相告,太子作为储君,干系到一国的国运,一旦走漏了风声,难保不会有人暗中动些手脚。不过,卫廷阔也深知此话定然瞒不过眼前这位妖娆美妇,两个都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凭谁就是那般好哄了?只不过,一旦教她半信半疑,那赵官弟的安危便更加稳妥了。 美妇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很快又消失,问道:“这位秦相家的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我好派人去查。” 卫廷阔呵呵一笑,眼角皱纹堆起,嗓音尖细道:“国相之子,非属常人,出外游历必然不会使以真名示人。若非如此,咱家又何必苦寻数月无果?” 美妇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随后拿起另一幅画像,瞧了两眼,说道:“这个小家伙儿,我若没记错的话,当日在屯云山上,似乎是给那妖女留了下来。” 卫廷阔点点头道:“不错,他眼下应该还在妖土,妹子只需命人稍加留意,倘有一日此人在玉州出现,还望妹子知会一声。” 美妇将那两张画像交给身边人,看向卫廷阔道:“卫老哥的忙,妹子帮了,不过......” 卫廷阔自是晓得,天底下向来没有白帮忙的道理,于是问道:“有何要求,妹子提出来便是。” 美妇人眼波流转,笑吟吟的道:“屯云山上那座镇妖塔,已经朽的不成样子。千年之内,妖族必然卷土重来。而这玉州,自然也就成了首当其冲之地。因此,小妹想要跟大秦借一座山头。” 卫廷阔嗓音尖细道:“妹子想借多大地方?” 美妇道:“不大,方圆五万里。地还是大秦的,只是借来供族人有个栖身落脚之处而已。” “可。” 美妇咯咯笑道:“老哥不与皇家请示请示?” 卫廷阔朝北方拱了拱手,道:“咱家侍奉陛下多年,虽无大功,却也有些苦劳。这方圆五万里虽说不小,倒也不必特意请旨批折子。” 美妇笑吟吟的道:“那就多谢卫老哥了,近些日子,便请老哥暂寄府中。若有消息,也方便知会。” 卫廷阔答应下来,被人带往客房休息。 今晚玉州地界上,各大家族皆收到了来自玉南天都的蜃珠传令。两张人像被各大世家临摹复抄,一夜之间蓦地传播开来。 第五十七章 上场 夜色深了又浅,倏尔大白。 远处铁门轰隆吊起,谷内行来一队杂役。 为首之人灰衣长须,正是昨日里两名供奉当中的一位,他手上提了一坛酒,径直行往峡谷深处。 来至最后一间石牢,那灰衣供俸身停门外,朝石室内拱了拱手道:“贵徒今日有一场较量,在下特地前来请人,这坛酒,是孝敬前辈的。” 他说完便含笑等候老者发话,神情甚是恭谨。他只敢说请人,不敢说拿人,可见对那老者十分忌惮。 “酒放下,人带走吧。” 瘸腿老人发话,灰衣供俸忙应了声‘好’,小心将酒坛放下。随即看向关人,以长辈对晚辈的亲切之态,和言道:“小兄弟,咱们走吧。” 关人点了点头,随着灰衣供俸离去。 那灰衣人临转身之际,眸光冷冽的扫了小酥一眼,别有意味。 小酥并未察觉,原地凝望着关人的背影,目有忧色。 来时那队杂役将第三间石牢打开,从里面拖出一人来,便是昨日里虐死了那位绿衣姑娘的汉子,不过眼下瞧来,此人已被吓得四肢瘫软,若非被人架着,怕是连半步路也行不得。 杂役在前,将众人引入一条地道,长长的石梯一路向下铺展,众人踏阶而下,脚步声哒哒回响。两侧壁上斜插着火把,隔十步远便对举两枚。有飞虫绕火嗡嗡耳鸣,整个地道幽深且长。一直下行到七八丈深,忽然走到尽头,前路被一道精铁大门封死。杂役摘下腰间铜扣,数十把钥匙哗啦啦作响。 铁门尚未打开,一名杂役忽然开口道:“不好,这家伙被吓死了。” 由两名杂役左右架扶的汉子,此刻面色乌青,大睁着双眼,目光已然涣散,裤裆里湿乎乎的,想来早已吓尿。 灰衣供俸皱眉吩咐道:“抬走吧!去个人,将此事通禀少场主知晓。” 报信之人应了一声匆匆而去,一路北行,进入了山庄,又七拐八绕的进到一座园子里。 园中有一座池塘,边上坐着一位三十开外的锦衣男子,此人面白如雪,狭眼薄唇,气质甚是阴沉。此刻正持着一根鱼竿垂钓,神色闲适。 报信的人跑过来,深吸口气,调匀了呼吸,这才通禀道:“少场主,今日上场的奴隶,其中一个被吓破了胆,死掉了。” “哦?何时死的?” “就在刚才,一入地道,不一时便气绝了。” 男子手腕一挑,鱼竿上扬,银色鱼钩上不见收获,便连鱼饵也失却了。男子边往鱼钩上挂饵,边问道:“今日是谁在当值?” “是明供俸。” “你去告诉他,从石牢那边随便拉个人出来,先把这一场比完。” “可是,老场主那边如何交代?” 男子笑道:“老场主一心向佛、深居简出,此等小事不必惊扰他老人家。开斗的消息,昨日就已经放了出去,规矩不能坏,去吧。” “是。” 通报的杂役躬身领命而去。 地道尽处的铁门,被人缓缓向外推开,天光从门后射进来,明晃晃的刺人眼目,新风也随之涌来,带着秋日里独有的薄寒。 关人眯眼瞧去,门外是一座巨大的方坑,先前下了七八丈的地道,原来便是通往坑底的。站在此门中遥望对面,相对处同样是一面精铁大门,只不过此门太高太阔,不似给人走的。 坑底与四壁皆嵌了青石,有不少都已染上了血迹,虽被雪融雨打,依旧可见褐色的红斑。 灰衣供俸朝门外伸臂道:“小兄弟,请吧。” 关人迈步出了铁门,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随即,身后轰隆一声,铁门合闭。 七八丈高的坑沿处,设了两座观斗台,眼下时辰还早,却也聚了不少人。奴仆女婢穿梭其中,供应着茶果酒水。 关人的眉头渐渐锁紧,被如此多人当成是猴戏来瞧,教他极为不自在。 ———————— 山庄西北角有一处偏僻的园子,园门外的小径常年少人行走,一茬茬的蒿草青了又枯。 园内房舍清雅,丝毫不染富丽繁华,正殿门前悬挂着一块‘空明清净’的匾额。 僧人们眼下刚刚做完早课,正要回斋房用饭。 一位瞧着有五十岁上下的大和尚,匆匆行至一名身裹袈裟的老僧面前,合掌道:“小僧眼下有件要紧事,须得离寺片刻,望住持准许。” 那住持是个体态臃肿的胖大和尚,虽已年迈,却一脸红光,闻言问道:“五忍,你随老衲侍奉我佛,少说也有十年光景了吧?” 五忍和尚恭敬道:“回住持,建寺至今已十三年了。” 胖和尚点了点头,恍然道:“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十三年,还是断不了俗念吗?” 五忍忙道:“住持误会了,此事与小僧关系不大,却是件要紧事......” 胖和尚一笑,问道:“佛事?俗事?” “这......”五忍沉吟道:“是,俗事。” 胖和尚合掌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先去用斋吧,倘若饭后仍要去,那便去吧。” 胖和尚转身而去,五忍行礼送别。他此番离寺,倒也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前晚忽然收到玉南天都杨家人的传令,要他在碎玉城一带寻两个年轻人,并在当时就按图临摹了两幅画像。 这玉州自当年苏季子横断妖土、裂地两州,至今已过万载,无数大族相继崛起陨落,却从未有人胆敢封土立国。那玉南天都能够屹立万年而不倒,积攒下来的底蕴实为深厚,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一州实打实的土皇帝。 帝王法旨,焉敢不从? 此事本该一早便知会下去,且是越早越好,只没有想到的是,住持竟然怪罪下来。佛门本是方便之门,今日一见,似乎也不甚方便。 五忍和尚细细的吃过早斋,终究还是决定出寺一趟。 第五十八章 箭如雨下 关人眼下正由那晚被人下药,讲到‘人心叵测’云云。这时听见小酥出声轻唤,当下扭头看去,却见身侧那位红衣女子已经褪去了红衣,双眸紧闭,白皙娇嫩的身子轻轻发颤。 关人瞳孔一缩,慌忙抓起地上裙裳,盖在女子身上,一颗心砰砰直跳,耳根通红,忙道:“快,把衣服穿好。” 小酥倏地睁开眼来,目中原本尽是紧张羞怯,如今却又平添了一抹失落,低声道:“公子,公子是嫌这副身子不干净?” 关人扭过头去,不敢看她,“不,不嫌弃,你快穿好。” 小酥将盖在身上的裙衫,一件件又穿了回去,神色略显黯然:“我与好多男人睡过,对旁人只是勉强娱乐,对公子却是真心取悦。” 关人鼻息粗重,结舌道:“你......你多在意着腹内的胎儿,不要想些别的。” 小酥瞧他背对着自己,一副如临大敌的窘迫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好啦好啦,转过来吧,我穿好了。” 关人这才缓缓回转过身子,两只手心早已汗湿。 小酥面色平静下来,说道:“公子,我非是不知廉耻之人。公子与我有恩,我本该结草衔环相报,可是......可是我实在没甚么好东西拿得出手,便连这副身子也......” 话到此处,小酥忽然说不下去,喉咙里像是浸了苦瓜汁。 关人心头一酸,叹道:“会不会觉得身为女人太苦,下辈子想托生成男人?” 小酥摇摇头,“兴许是我上辈子体会了做男人的苦,这辈子便托生成了女人,你说呢?” 关人默然,小酥又道:“叫如意的,未必如意。叫元宝的,父母多半清贫,人生终究苦多乐少。若有的选,下辈子我还要做个女人。” 谷中寒气渐重,凉风一吹,小酥禁不住的打起寒颤,关人往她身边靠了靠,遮住一大半风吹。 小酥眼中突然一亮,喜道:“公子,我送你一样礼物。你放心,是干净的。” 关人笑道:“哦?什么礼物?” 小酥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认真道:“我让她们认你做爹爹,随你的姓。” 关人一阵讶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酥想了想,有些为难道:“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只生女儿了,得生一男一女。” “为何?你不是喜欢女儿吗?” 小酥煞有介事道:“得生个儿子,给你传香火。” 关人笑道:“生男生女,哪里是你想生便能生的?” —————————————————————————————————— 碎玉城北去九万里,有一座宏伟巨城,名为‘南玉天都’,乃是杨姓族地。城池辽阔,揽三山五水为园景。 今夜,祖地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年事已高,身材却依然拔峭,颌下无须、脸色白净,正是数月之前,曾现身过屯云山的秦国大监卫廷阔。不过眼下他已脱去了蟒袍,着一身素衣。 族长大宅内灯火通明,待客的前堂不时有端茶奉果的下人进进出出。 厅堂北面正位设了一座白玉榻,上铺雪白兽皮,裁剪缝制的甚是精美,毛质油亮细腻,浑无半点杂色,其上半卧着一位美妇,气质妖娆,身姿慵懒,当日也曾往过屯云山。 秦国大监卫廷阔坐于客位,饮了一口下人刚刚奉上来的茶水,笑道:“咱家也不藏着掖着,有话便直说了。此番不请自来,乃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有劳妹子帮衬一把。” 美妇笑吟吟的道:“谁不知你秦国大监卫貂寺,位高权重又深得帝王倚持,这普天之下还有你卫老哥办不成的事?” 卫廷阔呵呵笑道,声音尖细,为他平添了几分阴气:“妹子说笑了,这玉州大地上,杨家人才是正主儿。我大秦距此遥遥千百万里,增派人手极不为不便,这才厚着脸皮前来叨扰妹子。” 美妇以手掩嘴,咯咯笑道:“玉州正主儿可不敢当,卫老哥有何难处,便就直说了吧。” 卫廷阔左手一翻,手心里凭空多出一幅卷轴,展开一瞧,乃是两张人像,寥寥数笔勾勒出两张人脸,画中之人与关人以及赵官弟皆有八九分相像。 一名下人从卫廷阔手中接过画作,呈给玉塌上的美妇。 卫廷阔道:“这画中二人,一位是我朝国相之子,五年之前,出来玉州游历,但不知何故与家中断了音讯。如今国相年迈体弱,思儿之心迫切。此事本不该由咱家来管,只不过当日在屯云山上,星门被那位旷世大妖王所毁。陛下向来体恤臣子,得知咱家身在玉州,便将这差事交代了下来。” 这位大监提及陛下二字时,朝着北方拱了拱手,随后露出苦笑:“要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可要在这偌大的玉州寻一个人,当真难如登天。好在这玉州是妹子的地界,一呼万应,老哥哥这就拜托了。” 卫廷阔自是不敢将赵官弟的太子身份如实告之,作为储君,干系到一国的国运,一旦走漏了风声,难保不会有人暗中动些手脚。 美妇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狡黠,问道:“这位秦相家的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我好派人去查。” 卫廷阔呵呵一笑,眼角皱纹堆叠,嗓音尖细道:“国相之子,非是常人,出外游历必然不会使用真名。若非如此,咱家又何必苦寻数月无果?” 美妇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随手拿起另一幅画像,瞧了两眼,道:“这个小家伙儿,我记得当日在屯云山上,似乎是给那妖女留了下来。” 卫廷阔道:“不错,他此刻应该还在妖土,妹子只需使人稍加留意,倘若一天此人在玉州出现,还望妹子知会一声。” 美妇将那两幅画像递给身边下人,说道:“卫老哥的忙,妹子帮了,只不过......” 卫廷阔自是晓得,天底下向来没有白帮忙的道理,当下道:“有何要求,妹子提出来便是。” 美妇眼波流转,笑吟吟的道:“屯云山上的那座镇妖塔,已经朽的不成样子。千年之内,妖族必然卷土重来。而这玉州,也就成了首当其冲之地。因此,小妹想要跟大秦借一块地。” 卫廷阔尖细的嗓音道:“多大的地?” 美妇道:“不大,方圆五万里。地还是大秦的,只是借来供族人落脚栖身而已。” “可以。” 第五十九章 张家司空印 关人深知对方绝不会就此作罢,势必还要另筹后手。正思虑间,忽地想起当日临别妖土,张狩日曾赠予他一样东西,扬言但凡是天上之物,皆受其桎梏。 心念一动,那枚嵌在指骨上的昆岗紫玉戒,便忽地连通了内外空间,将一方满是龟裂纹的小巧印玺呈现掌中。此印为青白玉质,颇具老气,约莫一半手掌大小,厚七分,印钮雕三足乌鸟,印底刻‘司空’二字,另有一行竖排小字为‘狩族张氏大弈御用’。 赵官弟凑近一瞧,神情登时肃穆起来,忙道:“拿来瞧瞧。” 关人倒也不小气,随手便将印玺递了过去。 赵官弟接过玉印瞧了片刻,啧啧赞道:“不简单啊不简单,能将张家的司空印仿出三四成道韵,着实不简单。” “仿的?” 关人大约是有些不信的,毕竟此物由张狩日亲赠,张家人仿制张家人的东西,说来多少不合情理。 赵官弟道:“司空印乃是神授之物,所刻皆是神文,眼下这枚印玺以金文刻就,必然不是真品。不过,虽属仿制,却也有精粗优劣之分,这枚印玺已足备三分道韵,确然是上上等的好物。” 高台之上人头攒动,不一时便又沉寂下来,两百巨弩一字排开,太阳照耀之下,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芒,暂不说威力何如,单是这份森严之势,便足以教俗子胆寒。 灰衣俸俯视着坑底二人,冷笑道:“斗场有斗场的规矩,你们若是现在交手,尚有一人得以活命,若是由我来动手,你二人谁都别想活。” 赵官弟‘呸‘了一声,出口骂道:“老畜生,你犬吠够了没有?别以为调来些强弩便能唬住你爷爷,有本事咱们一拳换一拳,就怕你这老畜生不敢。” 那灰衣供俸原也不想把事做绝。一来,将两人乱箭射死,远不如令他二人拼死厮杀来的好看,看客们势必不会买账。二来,若是连同关人在内,一并射死于强弩之下,瘸腿老人那边也不好交代。 但眼下事关斗场声誉,玉麟世家数百年传承至今,岂可被两个小子落了颜面。便是瘸腿老人那边,也只好暂时放一放了,毕竟斗场厮杀哪有不死人的?大不了问责起来,推几个替罪羊出来挡一挡,也就罢了。 杀机在灰衣供俸眼中一闪而没,随即举起手来,大喝一声:“放箭。”手臂猛然挥落。 两百发弩箭齐射,‘呜’的一声,天上便如蝗虫过境一般,黑压压的四方箭阵如骤雨急至。 赵官弟双手托举着司空印,低喝一声:“辟。” 一字落下,密集的箭雨陡然分成两股,自二人头顶上方辟向两旁。 一波箭雨袭过,青石地上积满了乱箭,唯有赵官弟二人方圆丈许之内,一箭也无,空出一个干净的圈子。 赵官弟小人得志一般大笑起来,骂道:“孙贼,傻眼了吧?射不着,你说气不气人?” 高台之上,灰衣供俸眯眼瞧着赵官弟拿在手上的那枚小巧印玺,尽管穷尽了目力,却仍然不识。他手指轻捻胡须,暗暗奇道:“莫非是什么重宝?”可转念一想,这奴隶身上又能有什么好东西? 眸中寒光一闪,喝道:“都给我对准了再射。” 说着,他自己也挽起雕弓,搭上三枚羽箭,到底还是要亲自验一验,被那少年托在掌上的印玺,是否当真有辟开箭雨的奇效。 “啾”的一声破空利响,明供俸率先开弓,两百发箭雨紧随其后,瞬间遮挡了日头,坑底陡然暗下几分。 又一波箭雨袭来,赵官弟手持印玺,喝道:“辟。” 与上次情形同出一辙,箭幕自当中辟开,避过二人,纷纷射落两旁。 那灰衣供俸见状大感吃惊,他对自身的箭术当然无需怀疑,那么......,目光忽地灼热起来,心下暗道:“果然是件重宝。”于是便有了将其据为己有的念头。 赵官弟笑的更为得意,遥对高台骂道:“别费功夫了,想要弄死你爷爷,那就先滚下来。” 灰衣供俸嘴角泛起冷笑,寒声道:“这可是你说的。” 赵官弟浑然不惧,“就是爷爷说的,好孙贼,你敢吗?” 灰衣供俸怒喝道:“小子,你欺人太甚。” 他本就有了下场抢夺印玺的念头,再经赵官弟一番辱骂,如此便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他怒喝一声‘欺人太甚’,便自高台上纵身跃下,灰袍盈风鼓荡,令其身形恰似一头展翅俯冲的鹰隼。 高台上的看官们一时来了兴致,能够亲眼看到明供俸出手,这钱花的再值也没有了。 赵官弟目发杀机,冷笑道:“老东西,这下你还不死?”双手托印,低喝一声:“禁。” 那灰衣供俸身在半空急速下坠,一声‘禁’字吐出,身形陡然定格于离地丈许之处,任凭如何挣扎,也难下落半分。 灰衣供俸心下骇然,面上露出惊容,“你使得是......什么妖器?” 赵官弟呵呵笑道:“叫声爷爷,我便告诉你。” 灰衣供俸怒斥道:“黄口小儿,你待怎样?” “怎样?哈哈......“ 赵官弟连笑数声,神色陡然一冷,笑道:“想做掉你。” 脚下一勾,挑起一枚弩箭攥在手里。随后双足骤然发力,身形倏地飙出,奔行十数步,右足一踏,整个人高高跃起,身形因惯性依旧向前,待到与那灰衣供俸拉近之后,挥箭猝然刺出,随后松箭,身形轻轻落地。 箭矢扎入灰衣供俸心口,箭尖透背而出。 第六十章 世间真丈夫 五忍和尚用过早斋之后,便急匆匆的出了那座园子,行路时撞见几位熟人,瞧来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这几人先他出家之前便已在此谋职,算是两朝元老,如今也都提拔做了管事。 这几人步履匆匆,并未发现由荒草小径走来的前任老场主。 五忍心下微感不祥,赶忙叫住几人,一问才知,原来是斗场那边出了状况。有两名少年人,也不知施了什么手段,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箭刺死了明供俸。 如今少场主下了命令,要这几人前来召集所有供俸前往。 五忍和尚听到此处,右侧眼皮忽然急跳几下,心中不祥之感更甚,忙打怀里摸出前夜临摹下的两幅人像,展开来问道:“画中这二人,你们可曾瞧见过?” 那几人打眼一瞧,便即认出,忙指认道:“正是这俩人联手害死了明供奉。” 五忍和尚睁大眼睛,厉声道:“你们再瞧仔细些,确定是这画中之人?” “小的不敢错认,千真万确......” 五忍和尚只觉胸口气息一滞,身子往后趔趄半步,众人赶忙搭手扶住,好半晌方才理顺了气息,喘道:“眼下,眼下这二人如何了?” “还困于斗坑底下,不曾出来。” 五忍和尚急道:“快,带我前去。” ———————— 此刻相距关人离开石牢,已过个把时辰。 瘸腿老者独自跪坐在木床上饮酒,红衣小姑娘则一个人孤零零的靠着谷中石壁等待关人回来。 关人走后半个时辰,谷中来了一队杂役,打开石牢带走了一位英气极重的少年人,看样子也如关人一般大小,她只是不晓得那人名叫赵官弟。兴许是走的匆忙,竟忘记了给牢门上锁。 那队杂役走后两刻,牢中关押的奴隶们见无人再来过问,便都窜了出来幕天席地的撒欢,引来旁的石牢里一片哄乱。 初时,有那么两三人只是对着红衣小姑娘遥遥的吹口哨。不久,便甚而以污言秽语、腌臜的下流话来挑逗,进而愉悦自己。 小酥本也生了一副伶牙俐齿,骂起人来极是刻薄歹毒。只不过,昨日里听了关人的话,生怕孩子出生以后未学会叫娘,反倒先学会了骂娘,她听了便就信了,自此管住了嘴巴。 她不去听,便就拿手堵住了双耳,满肚子委屈全凭身为人母的德行强自消解。 只不过,人生的修行哪里会这般容易? 那几人言语之间愈发的肮脏下流,更甚而褪下外裤,遥对着红衣小姑娘明目张胆的使那‘手上活儿’。 小酥切着齿,狠狠地啐了一口,起身躲入石室。 老者放下酒坛,冷声道:“谁准你进来了?” 小酥瘪嘴,怯怯的道:“凶什么凶嘛?你听啊,那些人骂的怎生下流,我才不要去外面。” 以老者的修为,耳力目力自是一等一的超绝,又岂会闻不见那些污言秽语,只不过他对于女子尤其狐媚,深恶痛绝、大有偏见。即使听见了,也丝毫不会激发恻隐之心,反而嗤笑道:“既然当了婊子,那么这点儿微末之言,也需放在心上?” 他言语恶毒,眼中尽是浓浓的讽刺。 小酥并不动怒,只是分辨道:“关公子敬重你,你骂我,我便忍了。我即做了这勾当,便不怕人来骂我。只是昨个听关公子说,胎儿在娘亲肚子里便已经六识足备,恐怕下流话听多了,难免要学去,因此我才避过他们,不肯反骂回去。” 老者冷笑道:“就算是怀了身孕,那也是野种。野种天生便是下流胚子,你又何须顾虑什么?” 小酥愤然。她早习惯了人家将她冠以‘贱人’之名呼来喝去,她亦可坦然受之。可唯独对腹中那素未谋面的孩子,却不忍半分亏待,便如她对关人所讲‘我送你一样礼物,你放心,是干净的’。她说,死干净的。 当下反驳道:“我的孩子有名有姓,大的叫灵素,小的叫招歌,都姓关。” 老者微微一怔,蹙眉道:“是那小子给取得?还随了他的姓?” 小酥只是直直的瞧着老人,并不开口。 老者哼冷一声,目光冷冽且厌恶:“女人,都是害人精,只会缠磨男儿志气。世上多少英雄豪杰,都是给你们这些狐狸精毁了。孔圣人那句话果真不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小酥心中有气,拿手狠狠抹过朱唇,葱霜的手背上登时留下一抹嫣红的唇脂,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骂道:“当老娘有多爱涂脂抹粉?还不是你们男人喜欢?哪个圣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是不懂。不过我爹赌输了钱,就只会打我和我娘。怪我娘来了月事妨碍他赢钱,便要打一顿。怪我煮粥煮的太寡,害他直去上茅房,说放水不吉利,又要打。一个乡野男人尚且如此,那帝王丢了社稷,是不是也要推给我们女人?听说英雄好汉,刀子架在颈上也绝不皱下眉头,难道也来为难我们妇道人家?老前辈,你说说看,那些自诩英雄豪杰的,哪一个算是真男儿?” 老者愤愤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老夫问你,那苏秦苏季子,一人兼佩六国相印,将古麟州一分而为,才有了如今的玉麟二州。拒妖族与昆岗之南,使之万世不得出,算不算是真男儿?真好汉?” “算。” “那秦将‘樊於期’,生逢乱世,虽兵败投敌,却非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不愿苟合于强嬴。为报燕国太子丹之恩,甘愿慷慨赴死、吻颈自缢,以项上人头献于荆轲,乃为投名之状。自削首级以助荆轲刺秦,此等轻生重义之人,可算得大豪杰?真丈夫?” “算。” 老者冷哼一声,捻须自得,不再言语。 小酥道:“还有两个人,你忘记说了。” 老者双眼一眯,“哦?何人?” “有一个人,她打小便听爹娘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建功立业都是男人才应该去想的事,她只消守好妇道、相夫教子便可。她好好的一双眼睛,给她男人拿柳条抽瞎了一只。她男人发起狠来,要掐死她的孩子,她护下来,被打断了两根肋骨。男人不肯给她养病,拿她换了两壶酒。换酒的时候,她忍着断骨之痛,好端端的站着像个没事人,人家高兴还多给了一坛子酒。只没料到,才买回去第二日便死了。她做的酥饼顶脆顶脆的,她说,倘是生有一副男儿身,定要挎剑纵马打抱不平,绝不欺负弱女子。” “还有一个人,他年岁不大,不晓得刀子架在颈上会不会皱眉头。不过他却肯在旁人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他读圣贤书,也骂人。他肯把好饭好菜留给有孕在身的婊子,也愿将好酒孝敬给脾气古怪的糟老头子。刀子架在了谁的颈上,谁的眉头皱了没,我是未瞧见,可这两位我都是瞧见了的。他们又算不算是英雄豪杰?” 第六十一章 同饮酒 吃饼子 老者神色有些古怪,道:“后面这个,你说的是关家小子,他素来有侠气,这我知道。前面那人,又是谁?” “是我娘。” 老者抬眼便是望见一双晶亮的眸子,竟颇有些令人不敢逼视之态,他没敢多瞧,扭头看向别处。 小酥道:“老前辈可是曾在女人身上吃过亏?这才如此记恨我们女人家?” 老者本不想过多解释,怎知一抬眼间,又瞧见了那一双亮灿灿的眼睛,没来由的,竟有不吐不快之感,“老夫生有一子,与那关家小子一样,身具剑骨,是块练剑的好苗子。可惜眼高手低,总想出去闯荡,却又不肯下苦功夫。到头来,醉酒与人挣粉头,白白的送了性命。老夫每每念及此事,必自责不已,痛彻之下废去了双腿。只可惜逝者难追,半点不由人。这些年来,老夫剑心蒙尘、万念俱灰,本想浑浑噩噩就势衰亡于此。不想,却遇上了那关家小子,他也未替老夫做过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至此,老者长叹一声,似把体内郁气都一口呼了个干净,笑道:“唉,老夫已有几日几夜未曾合过眼,想一想,都这把年纪了,死是迟早的,不如为这小子做点事。倘有一日,他需我这老头子为他死上一回,那老夫便死一个干净,权当是还了我那早夭的孩儿。” 小酥怅然一叹,由衷道:“老前辈,您是个好人。” 老者捻须哈哈一笑,“来,递过腕子来,老夫给你的孩子把一把脉。” 小酥一听,老人竟还有医家诊脉的本事,当下拉起衣袖,将葱霜的细腕递了过去。 老者伸三指轻压脉门,随后捻须闭目,不一时,笑道:“不错不错,竟是一胎双子,可喜可贺。” 小酥蓦然睁大两眼,目中放光道:“男孩还是女孩?” 老者摇头笑道:“这却哪里诊的出来?” 小酥仍难掩欣喜,“最好能有一个儿子,我答应了关公子,要给他关家传香火。” 老者细细分出一缕剑胆之精,原是想籍此安胎护产。只没料到,那一缕剑胆才至小姑娘下腹之处,便即遭吞噬。 怪了! 老者微微皱起眉头,又细细分出一缕剑胆,并两指点于少女颈部‘天突穴‘,此穴归属于‘任脉’,下行经‘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等穴,行至胞宫。胞宫便是妇人育子之腑。 一缕剑胆行至胞宫顿时消散,再转眼,以是再难感应。 小酥见老者面色凝重,不禁忧心起来,忙问:“老前辈,难道是孩子......” 老者先是一愣,这才发觉自己面色过于肃穆了些,当下笑道:“孩子好得很。” 笑容一敛,沉吟道:“这孩子的父亲......?” 小酥摇了摇头。 老者微一思量,也是跟着摇了摇头,“想必不会是其生父一脉。” 随即便盯住小酥问道:“你家祖上可曾出过剑道高手。” 小酥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似想起了什么,“听娘亲说,她这一脉曾是剑州远徙过来的,是娘亲的娘亲的娘亲那一辈。听说是孤零零的女人,拖着个三岁的女儿。想必剑州的人,都会使剑吧。” 老者捻须开怀,那句娘亲的娘亲的娘亲,的确有些引人发笑,“生在剑州的,也不尽是剑客。倘若是知晓你那位外高祖母、外高祖父的姓氏,又恰是剑州大族,兴许还能查一查。” 小酥连连摇头,“那位外高祖母迁来玉州没几年,便去了,留下个四五岁的孩子,大多事都记不得。娘亲说,若是为了躲避仇家,恐怕更是要隐姓埋名了。” 老者笑道:“是这么个道理。现今再溯本追源,已是大可不必。只不过,你腹内的孩子,至少有一个,必是练剑的好胚子,万不可无辜荒废。你若同意,往后便由老夫来教,如何?” 小酥笑道:“只要是对孩子好,我都没意见。” —————— 坑底。 关人与赵官弟相互贴背而坐,头顶是静止的箭阵,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光。 两人喝酒时,将酒坛提到肩膀上,两只酒坛便碰在了一起。 赵官弟喝了口酒,咧嘴笑道:“关兄,咱们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关人想了想说道:“我看未必。要说同时对付两名供俸,兴许把握不大,不过眼下已经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有胜算了。” 赵官弟笑道:“人家才不会下来跟你打,只需将你困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了。” 关人思量着,也觉十分在理,问道:“那你眼下饿没饿?” 赵官弟懒懒的道:“有点饿,又不是很饿,但迟早会很饿很饿,末了被饿死。” 关人点头笑道:“我请你吃饼子。”说着手上一翻,手心里多了两枚月饼,伸手给他递去一枚。 赵官弟接过一瞧,倒也蛮精致,咬一口,舌齿留香。他本来不饿,一吃反倒饿了,满口直夸美味,口中含混道:“喂,别小气嘛,再拿几个。” 倒也不怪关人小气,这月饼总共便只九枚,又是红药花了心思做的,自是不同长物。只不过,关人向来不懂回绝人,他既喜欢吃,也就给了。 如此递去一块,两块...... 等赵官弟又来问,“还有吗?” 关人摇着头苦笑道:“这回真没了。” 赵官弟一脸的意犹未尽,过后竟将目光投向了关人手上那枚已被他咬了一口的饼子上。 关人被那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于是将手上的饼子一掰两开,自己留下被咬过的一半,另一半给了赵官弟。 “好,够朋友。”赵官弟大喊一声,美滋滋的接过,整个塞进嘴里,口中含混不清道:“说实话,天底下的美食吃过九成九,这么好吃的饼子,倒还是头一回吃到。” 关人将那半块咬过的月饼收入紫玉戒指,笑道:“这月饼只有妖土才有。” 赵官弟大感诧异,“你去过妖土?” 关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往日在妖土的经历,捡取了些说与他听,权当消遣。 赵官弟听完之后痛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红颜知己、如花美眷,素手烹油、玉指和面,苦费心思做的月饼,你他娘的给我吃?” 关人苦笑:“你想吃,就给你吃喽。” 赵官弟明明心虚,却硬要装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想吃你便给?人家姑娘伤不伤心?” 关人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再说了,总不好白白的长成一副你家叔父的样子,侄儿要吃,做叔父的自然舍得给。” 赵官弟盯着关人瞧了片刻,笑道:“我叔父有一把佩剑,名为‘大芒’,一唤即来,你唤一声试试。” 第六十二章 叔父何许人 关人眨巴一下眼睛,道:“还真把我当成是你叔父了?” 赵官弟道:“只要唤的来,我还真敢认你。” 关人厚着脸皮道:“好,那我试试。” 说着便唤了一声。 赵官弟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一声太过内敛,差了一段锋芒,不像不像。” 关人又唤几声,赵官弟仍不满意,“锋芒不够,气魄也输了一截。你想,世称中州第一公子,那是何等样人?肃肃如松下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剑起秦川,饮马瀚海,何等风流气象?” 两人正谈笑间,头顶高台之上蓦然响起一声洪亮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受苦了。” 关人与赵官弟双双抬眼望去,只见那两百余持弩的青衣杂役早已撤走,花了银两前来观战的看官们也都只影不见,偌大的两处高台,便只剩下了一名光头和尚与三五个管事。 赵官弟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嬉笑喊道:“大光头,你化缘来错了地方,小心等下被姑娘们拉去破了戒,到那时你可就无颜再去见你那阿弥陀佛了。” 五忍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乃是这处斗场的前任场主,料想无人胆敢逼迫贫僧犯戒,贫僧自己也不愿犯戒。两位施主受苦了,贫僧这便命人请两位出来。” 赵官弟冷笑一声,骂道:“原来是个半路出家的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必枉费心机耍手段,有种的便从这跳下来,咱们单对单,小爷我让你一只手。” 五忍和尚笑道:“施主请放心,贫僧只是命人打开铁门请二位出来,绝不敢耍手段。玉南天都昨夜间传下法旨,如今整座玉州的世家大族都在竭力寻找两位,贫僧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两位贵人下手。” 赵官弟一刻愣住,暗忖道:“玉南天都?那是......杨家人?” 关人见他眉眼不舒,忙问道:“那玉南天都是什么来头?为何要寻我们?” 赵官弟摇头,“我只知这玉南天都乃是杨姓祖地,统领玉州各族数千年。与我家素无瓜葛,却不知为何要兴师动众的寻咱们?” 关人心头一凛,失声道:“莫不是杨夭夭?”随即冲高台处喊道:“大和尚,你说的可是真的?” 五忍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且有两幅画像为证。”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幅被卷起的宣纸,展开来给坑底二人远观。 关人目力不敏,远远瞧来一片模糊,便问向赵官弟:“画的什么?” 赵官弟愣愣的盯着那两幅画像,目中渐渐透出光彩,忽然道:“这是卫爷爷的画风,不会错的。” 这两幅画像虽是由五忍和尚半夜临摹而来,但归根结底,原画确是出自秦国大监卫廷阔之手。赵官弟往年身为皇太孙,而今更是晋做皇太子,贵为一国储君。自幼长于皇宫,与卫貂寺朝夕相伴,对其画风用笔自当再也熟悉不过,眼下自是一眼便就认出。 关人尚未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听赵官弟道:“想必关兄已与卫貂寺见过面,不然何故连你也画上了?” 关人懵懂,“卫貂寺又是何人?” 赵官弟疑道:“你不曾遇过一位身着大红蟒袍,颌下无须的老公公吗?” 关人素来记性极好,略一回想,便记起了当日在屯云山下,确有这么一位穿蟒的老人,若有若无的护在自己左前。当时并不觉,而今再细细想来,其然必有缘故,这多半便是与自己的长相有关。 五忍和尚笑道:“既然无误,贫僧这便通禀玉南天都,相信不刻便会有人前来接两位回去。” 赵官弟扭头向关人一笑:“走喽,咱们只管好酒好菜的用着,一等卫貂寺赶到,你便随我一道回大秦,到时我挑几座富裕城池给你。” 关人至此方才回过味了,这貂寺便是指宦官,唯帝国独有,那赵官弟又岂会是寻常之辈?当下问道:“你是皇家人?” 赵官弟吊儿郎当一笑:“兄弟我是从不吹牛之人。” 高台之上,五忍和尚取出袖内蜃珠,与玉南天都那边执事之人联络。 事毕后,唤过一名管事,问道:“为何不见少场主?” 那管事忙应道:“少场主已经带人下了地道,并召集了全部供奉,志在一举将此二人拿下。” 五忍怒目而斥:“胡闹。你快去,将他带过来。这两位贵人倘有半点闪失,跟着陪葬的便是整座碎玉城。快去啊!” “是......是。” 那名管事刚走,坑底下陡的响起一声锁链拉动之声,地道尽头的铁门轰隆一声由内推开,两队持弩的青衫杂役率先如龙而出,就地摆开阵势,横列两排。前排膝降半蹲,后排直立,两臂平端强弩,箭尖齐如一线,在阳光辉耀之下,泛烁寒芒。 至此,那位气质阴沉、面色白惨惨的少场主这才缓步而出,身后随了八九名灰衣供奉,当中竟有三人挎剑。兵刃尚在鞘中,剑柄却兀自铮挣而颤,衬的几人愈加气势如虹,步步催发杀机。 “住手。” 高台那边传来一声喝斥,五忍和尚急怒,“退下,都退下。” 少场主眯眼望去,待瞧清那人模样,立时叫道:“爹?” 自打那座佛园建成之后,十余年间,这父子二人才只区区见过两次面,当下自是既惊又喜。 身旁供奉低声寻问道:“少场主,咱们的人要不要撤.....?” 少场主摇摇头,他对那枚可令箭矢禁空的青白玉印玺已是志在必得。眼中寒芒一掠,笑道:“我爹他老人家自打入了佛门,便一心要求那菩萨道,整日诵经礼佛,倒是改换了一副好心地,不忍目睹这杀生的勾当。可咱们与他老人家不同,今日若不除掉这二人,往后剑峡山庄如何还能在这碎玉城中立足?动手吧!我爹那里,自有我来去说。” “好。” 九名供奉齐齐向前踏出一步,深坑底下气温骤降,森寒的杀机一时间弥漫当空。 第六十三章 本宫若故 万民举哀 玉南天都。 秦国大监卫廷阔在得知了赵官弟二人的下落之后,立即便以蜃珠奏明秦帝,随后匆匆辞别,即刻动身南下。此一去虽是遥遥九万里路途,但对于卫貂寺这等半只脚踏入道四境的大高手而言,又何须挂齿。他一步跨出,身后残影渐如烟消般淡去。 秦都咸阳,阿房宫。 秦帝缓击御案的手指忽然一顿,问道:“堪星殿的星门,眼下修复的如何了?” 太监忙道:“回禀陛下,听钦天监的大人们说,前几日便已复原了。” 秦帝点头,吩咐道:“下去给朕备一身常服,朕要离宫些时日。” “诺。” 太监退下后,秦帝复以手指缓缓轻击御案,‘叩叩’之声响于御书房。至某刻,击案之声忽绝,秦帝蓦然轻唤:“阿女。” 咸阳城东有座梁王府,乃是当今秦帝尚未册立时的府宅。后来虽是搬去了东宫,然而这座梁王府却一直由专人妥善打理。 秦帝身在阿房宫一声轻唤,梁王府的书房里便冲起来一挂白虹,须臾之间跨过半座咸阳城,‘喀’的一声撞破阿房宫的雪蕨木窗,横于秦帝掌上。 待虹芒散去再瞧,原来竟是一柄长剑。 秦帝执柄缓缓拔出剑鞘,只听幽幽一声轻吟,便如美人嘤咛娇嗔。两道剑刃并不笔直,两端稍宽,当中却窄,渐变出细细的弧度,浑如少女的好腰身,难怪要取名‘阿女’。 秦帝面色柔和道:“陪朕走一趟玉州,你也好好的瞧一瞧,那人究竟是不是陵弟。” 斗场坑底。 九名灰衣供奉步步逼近,目发杀机。当先三名匹夫,剑在鞘中铮挣而鸣。百余杂役列阵两排,手持强弩待机而发。 关人与赵官弟缓缓并肩而退。 “这下死定了。”关人边退边道。 “若能撑住两个时辰不死,兴许卫貂寺便能赶来了。” 关人苦笑,“怕只赶得及给咱们收尸。” 锵锵锵,匹夫抽刃。 高台上,五忍和尚惊急喝道:“全部退下,快退下。你们可知这两位贵人的身份?他们可都是玉南天都传下法旨要寻的人,倘若有半点闪失,整座碎玉城都要跟着顷刻而亡呐。” 九名灰衣供奉闻言俱是脚步一滞,‘玉南天都’这四个字的分量压下来,便都有些心发犹豫,举步不前。 少场主眼皮急跳了一阵,心中也是难免惊愕,万没想到这二人竟同那玉南天都有所牵连。只不过事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纵然有心放过此二人,可到头来,也难保玉南天都那边不会事后报复。 他将心一横,面露狰狞之色,咬牙道:“爹,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做了,那便只好做到底。杨家人若来追究,大不了推几个替罪羊出来,一了百了。” 五忍和尚伸臂遥指着自己的儿子,气的指尖不住颤抖。气息忽然一个不畅,身子向后趔趄了半步,好在身边管事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扶住。 五忍喘息道:“不要管我,快,快去拦下他。” 少场主此时额前已见薄汗,他绝非是枭雄人物,虽有一股子老成的狠辣,与遇事能决的凌厉,但其心志终归是与能成大事者相去弱了一截。明知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心中却仍旧顾虑重重,倍受压力。想来这便是人各有命的道理,天下之大,历来手段狠辣者众,能行大事却不受其累者寡,渺渺天下,寥寥几人哉?英雄有道,而枭雄无道,但归根结底,能呼之为人雄者,成大事、堪重用,其志之坚必百倍于常人。故能从容于乱刃之下,面不改色、把酒言欢,谋人,谋天下。 “爹,太迟了......与其事后被杨家人报复,莫不如先下手为强。到那时,人嘴两张皮,咱们一推到底,说不准还有生还之机。”随即大喝道:“动手。” 三名匹夫率先执剑疾冲,六名拳脚武人紧随在后。 关人与赵官弟急退数步,身子陡然贴上石砌的坑壁,已然是再无退路可言。 关人心口处乌光闪过,探臂一抓,那杆金黑两色的古矛便已被其握在了手里。只是难为他眼下神魂受损,离了古矛的镇压,一旦遭受反噬,便如老僧善释所言,恐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不到昨日里的辞阳饭,今竟一语成谶。只可惜九州尚未游遍,第十个年头的月饼,应了胡青玄的酒,这些都要随死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里,便有些万事看淡的洒然,“我恐怕撑不了多久,咱们能杀几个是几个,虽未同年同月同日生,倒也能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赵兄,动手吧。” 言罢,双足猛然发力,提矛一线飙出,三步之后身形乍起,矛头当空抡下,骤然击散剑芒,将那架举的三柄长剑生生压低数寸。 矛起,矛落,再起,再落。 古矛势沉,再加上劈落极快,三名匹夫唯有横剑招架,全无抽刃还击之力。数击之后,三人已被劈砸的矮了身子,膝弯成曲。关人双目里盛满精芒,大喝一声:“跪下。” 矛头重重劈落,剑刃与矛锋相击,锐利之响刺耳,荡遍坑谷。三人架剑的手掌倏地一麻,虎口崩开裂痕,大力传至肩头,骨骼挤压作响,力至双膝,登时重重的跪了下去。 赵官弟一人缠住六名拳脚武夫,各式武技应接不暇,在重伤一人了之后,后心处也糟受了一记猛击,嘴角淌下来一线血迹。 关人挺矛直刺,将递向赵官弟脑后的一拳,生生逼退了回去。 赵官弟抽身急退,被关人横矛护于后方。他贵为大秦储君,竟不曾在身边带几样保命的器物,实为懊悔。 心中气郁之下,引颈长啸一声,滚滚音波激荡开来,“卫貂寺,你这狗奴才再若不来,中州万民便要为本宫举哀了。” 几名供奉闻言登时一惊,这‘本宫’二字又岂是了得?便在这一恍神的须臾,关人挺矛斜刺,枪头贯胸而入,透背而出,将一人挑死当场。 少场主怒喝:“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于是战力尚存的几人,立时拔足合拢上去,将二人围定。 徐徐飘荡于天际的秋日薄云,蓦然之间分崩溃散。 一道宏盛的音波滚滚而来,透彻天地,“我乃秦国大监卫廷阔,倘有人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定要他全族陪葬。要将他的魂魄永世镇于中州大鼎,一直焚烧至我大秦无木无柴之日。” 卫廷阔是以密法传音,其身尚不知在几千几万里外。 赵官弟小声喃喃道:“太子?......莫非是那老阉贼宾天了?” 第六十四章 帝王气象 卫廷阔身在几千几万里外的一道传音,着实震慑住了当场的众位供奉,连同少场主在内,俱是一脸惶然之色。 赵官弟以手背拭去嘴角血迹,眸光灿灿,瞧着身前三名战兢兢的匹夫,蓦然嗤笑道:“几个连剑都拿不稳的货色,一句话便给吓破了胆子,真是给天下匹夫丢脸。” 他朝前踏出一步,几名执剑匹夫便跟着退后一大步,赵官弟冷冷一口啐道:“孬种。” 方才卫廷阔一声万里传音,不单是震慑住了眼前几人,且还惊动了另外两位大高手。 这当中自然便有那位瘸了双腿了老人,另一位则是深居佛园内的小寺住持,觉远老和尚。 一声佛号,先于那位胖大老僧现身之前,便已响彻在了石坑上方。 随着那声佛号落下,五忍身侧蓦然显现处一道胖大的身影。双手合十,朝坑底众人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老衲法号觉远。诸位施主听贫僧一句劝,罢手吧,莫要枉添杀孽。” 这位名叫觉远的胖大和尚,原是斗场的首座供奉,席座皆居首位,极受尊崇。 似他这般道行高深者,若想请去做一方微末势力的护法供奉,原已是天方夜谭。再加之身为佛门中人,又岂肯投入俗世担职?只是不知何故,这位佛法有所小成的老僧人,竟于这家微末斗场做了五年首座,直到佛园建成之日,也不曾辞掉供奉一职,只是住进了寺中修持佛法。 少场主闻声大喜,似是寻到了一株救命稻草,高叫一声:“大师救我。” 赵官弟目光一冷,喝道:“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要走这趟浑水,天大的因果你接不住。修持佛法不易,可要再再当心。” 觉远合掌笑道:“阿弥陀佛。我劝众生莫食肉,乃怜地府火烹油。我劝众生弃兵戈,乃怜刀山难磋磨。施主,善恶皆在一念,莫要执迷不悟。” 赵官弟冷笑道:“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手下那群奴才却信奉一句话,叫做‘主辱臣死’。我这口气若不出,他们便得以死谢罪。你这些话,还是说给那群不中用的奴才听吧。” “自古帝王多薄幸,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过老衲还是希望殿下能有容人之量,尊驾今后要治理一国一州之地,岂可短了气量?” 赵官弟嗤笑道:“老秃驴,你想激我?......既然你执意要为他们出头,也好,那咱们便较量较量。你想给他们当靠山,而我的靠山乃是整个大秦,城池百万,亿兆黎民。本宫为大秦储君,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教整座玉州飘摇三百年腥风血雨,你可有胆一试?” 觉远还未开口,少场主已然‘噗通’一声跌坐在地,衣衫尽透,汗出如浆。 觉远瞥了少场主一眼,一改往日慈悲之色,冷笑道:“施主,话不可说的太满。你那位护住心切的大貂寺还未及赶来,贫僧眼下一掌打死了你,再带上几人施法远遁,以贫僧的本事料想不难,大不了鱼死网破,此生再不踏足玉州便是。” 老僧说罢,朝下方轻轻递出一掌,坑谷上空立时涌来如云的佛光,一只金色大手自佛云中探出,其上掌纹纵横可见,携着猛烈的罡风,拍向坑底二人。 关人忙扯了一把赵官弟,喊道:“快跑。” 二人急忙逃出巨掌压落的范围,而少场主同那几名供奉早在前刻便已躲入地道,剩下些未及逃走的持弩杂役,一多半皆在这一掌之下粉身碎骨。 坑谷震动,嵌于四壁之上的青石随之簌簌摇落,巨手将地面压出一只掌形深坑,鲜血汇于坑底,一些碎衫与断骨浮在血沫上头。 赵官弟呸了一声,“老秃驴,你口口声声劝人从善,自己却挥动屠刀在这里滥杀无辜,你他娘的好不了脸。” 觉远老和尚唱了一声‘阿弥陀佛’,右手同时探出,于半空凝成一只大手,一把捞向二人。 地面蓦然投下一道阴影,将关人二人笼罩其中,大手随之抓来。 眼见避是避不开了,危急时刻,一束惊天剑芒斜刺里一掠而过,金色佛掌自第二道指缝处纵断,随即消散开来。 那剑芒剖开佛掌之后并不溃散,所过之处青石平滑齐断,扬起一道笔直的烟尘。 瘸腿老者盘坐虚空,指着觉远和尚骂道:“好不要脸的秃驴,真是难为你将佛法修到了大金刚境,居然在这里欺负两个小辈。” 世间修炼的法门不知凡几,然境界之分却大同小异。除去儒释道三家是以顿悟而觉道以外,其余诸法皆是循序渐进,要历经三重境界方能觉道,称之为道下三境。而佛门弟子,只需一朝开悟便可登足觉道之境。 觉道之上,又有道一道二谓之金刚,道一为小金刚境,道二为大金刚境。道三与道四谓之阿罗汉。道五境谓之菩提萨埵,便是登地菩萨。道六之境虚无缥缈,传闻唯有一门之祖方可略窥门径。 人间有三苦,俗子曰‘撑船打铁磨豆腐’。此三大苦皆为体力之苦,损精力,伤寿数。但更苦处则是修行之苦,儒生寒窗苦读,研习天地至理,行万里路、破万卷书,是为寂寞之苦。僧人度化众生,以八戒律己,是为自律之苦。道人与天地争短长,稍有不慎便要遭致万劫,是为心力之苦。而终其一生不得要领,至死不曾顿悟觉道者,更是不知凡几。 此三大苦远非武人练拳、匹夫砺剑能比,当属世间最苦。 老僧觉远合掌道:“早闻此间有位剑道高手,一直无缘拜访,看来今日要向前辈讨教了。” 瘸腿老者冷哼道:“若非近些年来剑心蒙尘,荒废了道行,老夫一剑可破你的金刚身。” 觉远道:“修行一途,终归有进有退,前辈可还要阻拦贫僧吗?” “放你娘的屁,就凭你这秃驴也敢妄言老夫进退?” 随即转向关人,大声道:“小子,可有酒吗?” 关人原是想说没有,毕竟是与人厮杀,恐他因酒误事。可又不愿在大敌之前落了他的面子,于是便将前刻与赵官弟对饮的酒坛提了过来,喊道:“有酒。”随后将酒坛抛向当空。 老者一把抓住坛口,另一手并指成剑,丈余长的璀璨剑芒自指尖处催发而出。他饮一口酒,剑气便陡增数寸。 一坛酒尽,剑芒已达数丈余。 赵官弟赶忙提来另一坛酒,大喊道:“前辈接酒,一剑宰了那狗日的贼秃。” 酒坛抛至半空,被老者抓在手里,眯眼道:“小子,听闻你是秦朝太子?可老夫看来,不怎么像啊?” “那前辈瞧着像什么?” “像他娘的的泼皮无赖。” 赵官弟放声大笑,拱手一礼道:“在下赵官弟,见过瘸剑仙前辈。” “哦?你认得老夫?” 赵官弟道:“有幸听闻过前辈大名,失敬。” 老者笑道:“你说你是秦朝太子,如何证明?” 赵官弟挺直了腰身,一股凌厉之气油然而生,直直的瞧着老者,“放眼天下,有谁敢教天子行事?本宫身为储君,当与天子同。” 老者放声大笑,“好好好,有几分帝王气象了。” 第六十五章 灭高人不祥 瘸腿老人饮下大两坛酒,指尖剑芒更是成倍激发,忽忽如百尺长绫。 觉远双目一眯,微感吃惊道:“酒气铸剑罡,原来前辈是剑豪城聂家人。听闻聂家祖上曾出过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剑豪,名叫聂政。于韩国都城斩杀当朝宰相侠累,一剑剡剡匹夫勇,一剑翼翼随西东,凭的是粗豪悍勇,仗的是一碗酒一柄剑。此等风流人物,贫僧素来敬仰,今日便趁此机会向前辈讨教一二。” 瘸腿老人面露不屑,嗤笑道:“凭你也配?”说着,挥指向天,百尺剑罡朝僧人当头劈下。 觉远和尚不急不徐,仍旧面带笑容,两手在胸前合出一枚宝印。猛然间,一尊数丈高的金刚力士在其身后抬头。 那尊大金刚,身如铜铸,着色淡淡青灰,呼吸有如瓮声。袒胸跣足,头束五佛冠,双眉倒立,目发狰狞,胸腹处肌肉坟起。左手持金刚杵,右手持三叉戟,猛力无双。 常言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力士原是佛教护法,后作为佛陀的守门人,是以无威严不足以威慑外道。 大金刚身双手朝天一举,宝杵与三叉戟交叠,硬接下了那束百尺剑芒。二者相交,风云骤变,平地荡起罡风,两处竹搭的高台立时四分五裂,唯有觉远和尚与身后的大力金刚身迎风岿然不动。 剑芒稍稍暗淡了几分,老者指尖一挑一落,剑芒再度直劈而下。 金刚身手持宝杵神戟,在顶上一合,将迎面劈来的剑芒生生夹住。 瘸腿老人晃指一震,却是未能将其震开。而那一杵一戟前后互错开来,施猛力一折,百尺剑芒便生生的为那金刚巨臂所断。 剑罡当空爆裂,化为万缕寒烟射向八方,深坑四壁皆被那散开的剑气割裂出道道深痕,坑底一时间尘埃弥漫。 “老头儿!”关人喊了一声。 “滚远点儿,老夫无事。”上方飘荡的尘埃里,传来瘸腿老人的声音。 关人岂会信他无事?不过是生性要强罢了,心下紧张老人安危,急忙喊道:“你快下来,咱们三个联手。” “快滚快滚,有你在这儿,老夫放不开手脚。” 老者一边大骂,双指并起一挥,远处连通地道的精铁大门轰隆一响,自当中破开一口大洞,足以令九尺大汉弯腰通过,“带上那丫头快滚吧,少来惹老夫心烦。” 赵官弟一扯关人袖口,语速极快道:“那老秃驴已修成大金刚身,咱们纵是留下也全然无济于事,反而给老前辈徒增麻烦......” 关人甩手震开被赵官弟扯住的衣袖,“我断不会走,要走你走。” 老者半空处骂道:“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狗脾气,小小年纪便如此冥顽,倘是到了老夫这把岁数,那还得了?” 关人驳道:“关某的脾气是打书本里学的。书本上写仁写义,可没写冥顽。倘是知而不行,那书本岂不是白读了?” 老者骂道:“书上还说‘君子不立危墙’呢,你倒是听呀。” “去他娘的君子,尽信书不如无书,眼下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天下的道理,都他娘的给你说尽了。” 觉远和尚竖眉冷喝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喝声一落,胸前两手蓦然变化宝印,背后六丈金刚身陡然横张巨臂俯压下来,两手各持杵、戟,猛力砸向坑底三人。 瘸腿老者大喊一声:“赵家小子,快,带他走。”呼喝间,两手各捏剑诀。漫空之中,登时万点寒芒爆闪,青白色剑刃一叠叠,如海潮一般浪涌向那尊六丈大金刚。 冷铁交击之响连为一片,震彻坑谷。剑潮斩在金刚身上,瞬时便崩摧瓦解,只在其咽喉、腹部留下些微不足道的淡痕。大金刚压落之势丝毫不减,如同大船分浪一般,将涌来的剑潮破向两边。 金刚身探下坑谷,两条犹如蟒蛟般虬结的巨臂,奋力挥动杵、戟砸落下来,带起凛冽的罡风,呼啸耳骨。 赵官弟蓦然掏出那枚张氏司空印,双手托举向天,大喝一声:“禁。” 其时,日正偏西,凉风过树。正有一行秋雁自当空列作‘人’字飞过,赵官弟断喝一声‘禁’,秋雁忽然不动,两翼被天风高举,振翅而不得行。 瘸腿老者本来稳稳盘坐虚空,眼见金刚身持杵、戟砸来,便想御气而下,护住关人。哪知,刚御气下行数尺,周身便立时动弹不得,如同身陷泥沼,又似被那如来的大手拿捏在了掌心里。 六丈大金刚奋全力挥下的两臂,陡然一滞。 觉远和尚不禁眉峰蹙起,胸前两手再度改结宝印。十指翻动间,金刚力士拧眉大吼,下齿两颗獠牙毕现,不住摇肩晃臂挣动起来,当空响起一阵铁索断裂之声。 赵官弟变色道:“不好!你我皆非张家之人,难以物尽其用,这司空印想必不足以困住它一时半刻。你快躲进地道,我来撑着。” 关人不答,‘锵’的一声将那杆古矛钉入青石地里,随后奋尽神魂,集全部念力,令念想世界门开一线之机。 这一线初开,便足教关人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即眼、耳、鼻......人之七窍,皆涌殷红。 觉远和尚结印的双手陡然一顿,目之所及已是两座矮山。两山相夹处流淌着一条溪涧,涧水浅不及膝,当中散布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经年日久,已被流水冲的圆滑泛光。 此处正是妖土碧树岭,红药所居寨北五里处的望水涧。数月之前,他曾与鹿原在此交手。 关人此刻便立身于溪中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想当初鹿原也曾盘膝于此,等待关人前来赴战。 觉远立于溪边,仍是两掌合十的样子,眉峰处皱成一个疙瘩。似不解,又似不信,盯着关人瞧了半晌,方才问道:“此处,可是你的念想世界?” 关人不答,便也等同答了。 觉远望了望四下,见一座寨子隐没于南方五里之外,只是太过缥缈,不似实物,却依然赞道:“不小,实在不小。以你眼下这般年纪,心中能有五里之地,确然了得。放眼整个九州,也未见得有一千之数。不过可惜了,施主此生不会再有成气候的那天了,老衲不会给,也不敢给。” 关人学着瘸腿老者那般,并齐两指朝着和尚遥遥一挥,满涧溪水忽然滚滚如沸,他学的并非是那呆板剑招,而是老者对敌时挥洒的剑意。 不过,虽说是自己的世界,行万事皆要容易些,但模仿起瘸腿老人那一身千锤百炼的剑意,却终归是差了一截神韵。 关人心想,真该喝点酒的,那份不羁兴许就出来了。 涧水炸开,冲出千道白浪,当中剑意充盈,直直斩向胖大老僧。 觉远笑道:“阿弥陀佛!灭高人不祥,但老衲今日不得不要灭一位高人了。” 第六十六章 一剑三尺三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当下正失神站着,面目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从他口中连连的呕出血来,前襟一片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改从他的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来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山中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高冈,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的肉身便立于当中,双手合十,身披宝红袈裟,法相庄严。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来,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跟这小子的性命,老夫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无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三人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你想一想,想想妖土的红颜知己,想想大秦国的八座城池,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要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起来,“自然是逃命去。”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嬴的。”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不刻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挂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快,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你他娘的说什么疯话?一路背你下山不易,你难道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单是为了救我,这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太平。”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触目惊心。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胸前两掌之间,轻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何不自我了断,尚可留下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一口,“啊呸!就凭你,也想唬住老夫?若非我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鸟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滋生与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即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为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又岂能瞬息而至? 那四臂金刚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到底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中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致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眼下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已经好多了,你快放我下去。”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然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烦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与她的孩子吧。” 第六十七章 出手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声传身后:“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仗剑劈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点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大叫:“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赶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里,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然自若,洒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与往日有所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侧头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了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一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誓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于屯云山下,曾与眼前之人谋过一面,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回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拟定十年光景,只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说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急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礼,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抱拳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不以为意,“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殿下身为太子,要有太子的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苦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模样:“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赵官弟点点头,觉得有些道理,“貂寺,你瞧那关兄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道:“老奴曾与这位关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日一见,便连老奴也恍惚了,也以为是陈王殿下当面。不过以年纪推测,却又不该。” “这么说来,他与二叔真的很像喽?” “模样倒是像极了,不过却还短了些气势。” 赵官弟叹道:“今日一别,不知要等何时才能再见了。” 卫廷阔闻言笑道:“殿下无须挂怀,兴许很快便会重逢。” “哦?”赵官弟奇道:“貂寺还懂卜卦占星之术?” 卫廷阔笑道:“哪里!不过老奴得知,陛下已经来到了玉州,还带来了那柄通灵的佩剑‘阿女’,为的便是要瞧一瞧那位关公子。” 第六十八章 结交 眼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此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上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常有客商往来,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儿,久不前来招呼,便皱起眉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来招呼爷爷。” 老者此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不算是占了那伙计的便宜。他如今年已数百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忙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即搭在肩上,“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头?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那时又有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悔不当初。” 刻下,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下酒冷菜,但念及小酥有孕在身,关人便又喊伙计加了一碗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出家做和尚去?” 关人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道:”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他将长剑倚靠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饮些,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子尚还虚弱。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放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于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伸手轻轻一拂,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自报家门道:“小弟名叫关人,啊,是关关雎鸠的关。敢问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想必相交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了大哥,也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共患难的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道:“俗话说,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家‘明玉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当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熠熠。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均感十分快意。 第六十九章 临别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至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焕发容光。 小酥扶关人入到楼上精舍,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齐向南开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眺望着楼外长街上几星零散的灯火,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而从后面将其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仍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有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上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些微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素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过后叹道:“关某志在各方游历,往后十年怕都是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去,岂不累了你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微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是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碰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放下颠沛流离,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素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作婊子的女人,倘是将这话问出了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双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那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当下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的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坛,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呐?” 小酥闻见动静蓦地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回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岂会不知,他自经历了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到了关人,二者也算得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没了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出手及时,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要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的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个方向一路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木屋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她这一路却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下便惶恐的紧了。 是夜九月初一,恰逢朔日,整晚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言打断两人闲谈,“公子,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小酥瞧瞧关人,又瞧瞧那老者,尚未开口,手指已被自己掰的通红,料想这话颇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倘若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而笑,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天下九州何其大哉,若想寻个人出来,岂不等同大海捞针?’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来,目含忧虑道:“可我眼下仍然没个定处,那时公子可怎么寻?”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大大的名堂,我便能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索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粉色荷包,上以银丝线绣着几朵小亮花。荷包瘪瘪的,打开束口,当中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份从所未见的肃重。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蹙起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了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人,“老前辈莫非知晓这玉佩的来历?” 老者脸色蓦地变了几变,欲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却又闭上。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关人与小酥皆望向老者等他开口。 窗外长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咚——咚咚。” 而后喊着‘平安无事’走远,眼下已是三更。 第七十章 五忍和尚用过早斋之后,便急匆匆的出了那座园子,行路时撞见几位熟人,瞧来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这几人先他出家之前便已在此谋职多年,算是两朝元老,如今也都提拔做了管事。 这几人步履匆匆,并未发现由荒草小径走来的前任老场主。 五忍心下微感不祥,赶忙叫住几人,一问才知,原来是斗场那边出了状况。有两名少年人,也不知施了什么手段,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箭刺死了明供俸。 五忍和尚听到此处,右侧眼皮忽然急跳几下,心中不祥之感更甚,急道:“带我前去瞧瞧。” ———————— 坑底。 关人与赵官弟相互贴背而坐,头顶是静止的箭阵,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光。 两人喝酒时,将酒坛提到肩膀上,两只酒坛便碰在了一起。 赵官弟喝了口酒,咧嘴笑道:“关兄,咱们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关人想了想说道:“我看未必。要说同时对付两名供俸,兴许把握不大,不过眼下已经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有胜算了。” 赵官弟笑道:“人家才不会下来跟你打,只需将你困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了。” 关人思量着,也觉十分在理,问道:“那你眼下饿没饿?” 赵官弟懒懒的道:“有点饿,又不是很饿,但迟早会很饿很饿,末了被饿死。” 关人点头笑道:“我请你吃饼子。”说着手上一翻,手心里多了两枚月饼,伸手给他递去一枚。 赵官弟接过一瞧,倒也蛮精致,咬一口,舌齿留香。他本来不饿,一吃反倒饿了,满口直夸美味,口中含混道:“喂,别小气嘛,再拿几个。” 倒也不怪关人小气,这月饼总共便只九枚,又是红药花了心思做的,自是不同长物。只不过,关人向来不懂回绝人,他既喜欢吃,也就给了。 如此递去一块,两块...... 等赵官弟又来问,“还有吗?” 关人摇着头苦笑道:“这回真没了。” 赵官弟一脸的意犹未尽,过后竟将目光投向了关人手上那枚已被他咬了一口的饼子上。 关人被那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于是将手上的饼子一掰两开,自己留下被咬过的一半,另一半给了赵官弟。 “好,够朋友。”赵官弟大喊一声,美滋滋的接过,整个塞进嘴里,口中含混不清道:“说实话,天底下的美食吃过九成九,这么好吃的饼子,倒还是头一回吃到。” 关人将那半块咬过的月饼收入紫玉戒指,笑道:“这月饼只有妖土才有。” 赵官弟大感诧异,“你去过妖土?” 关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往日在妖土的经历,捡取了些说与他听,权当消遣。 赵官弟听完之后痛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红颜知己、如花美眷,素手烹油、玉指和面,苦费心思做的月饼,你他娘的给我吃?” 关人苦笑:“你想吃,就给你吃喽。” 赵官弟明明心虚,却硬要装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想吃你便给?人家姑娘伤不伤心?” 关人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再说了,总不好白白的长成一副你家叔父的样子,侄儿要吃,做叔父的自然舍得给。” 赵官弟盯着关人瞧了片刻,笑道:“我叔父有一把佩剑,名为‘大芒’,一唤即来,你唤一声试试。” 关人眨巴一下眼睛,“还真把我当成你叔父了?” 赵官弟道:“只要唤的来,我还真敢认你。” 关人厚着脸皮道:“那我试试。”说着唤了一声。 赵官弟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一声太过内敛,差了一段锋芒,不像不像。” 关人又唤几了声,赵官弟仍不满意,“锋芒不够,气魄也输了一截。你想,世称中州第一公子,那是何等样人?肃肃如松下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何等风流?” 两人正谈笑间,头顶高台之上响起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受苦了。” 关人与赵官弟双双抬眼望去,只见那两百余持弩的青衣杂役正如潮水一般撤走,花了银两前来观战的看官们也都只影不见,偌大的两处高台,便只剩了一名光头和尚与三五管事。 赵官弟玩世不恭的喊道:“大光头,你化缘来错了地方,小心等下被一群姑娘拉去破了戒,你可就无颜去见你那阿弥陀佛了。” 五忍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是这处斗场的前任场主,不会有人逼迫贫僧破戒,贫僧自己也不愿破戒。两位施主受苦了,贫僧这便命人请二位出来。” 赵官弟冷笑一声,大骂道:“原来是个半路出家的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必枉费心机耍手段,有种的便从这跳下来,咱们单对单,小爷我让你一只手。” 五忍和尚笑道:“施主请放心,贫僧只是命人打开铁门请二位出来,绝不敢耍手段。玉南天都昨夜间传下法旨,如今整座玉州的世家大族都在竭力寻找二位,贫僧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二位贵人下手。” 赵官弟愣了愣没有再骂,问道:“和尚,你说的可是真的?” 五忍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且有两幅画像为证。”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幅被卷做长筒状的宣纸,展开来给坑底二人远观。 赵官弟一瞧,果然不假。 五忍和尚笑道:“既然无误,贫僧这便通禀玉南天都,相信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接两位回去。” 赵官弟微微蹙眉,这大秦远在中州,与杨姓人素无瓜葛,那玉南天都却为何要兴师动众的寻他二人? 玉南天都。 秦国大监卫廷阔在得知赵官弟二人的下落后,立即便以蜃珠奏明秦帝,随后身形渐如烟消般淡去。 秦都咸阳,阿房宫。 秦帝轻击御案的手指忽然一顿,“堪星殿的星门修复的如何了?” 太监忙道:“回禀陛下,听钦天监的大人说,前几日便已复原了。” 秦帝点头,“下去为朕准备便服,真要离宫一些时日。” 第七十一章 五忍和尚用过早斋之后,便急匆匆的出了那座园子,行路时撞见几位熟人,瞧来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这几人先他出家之前便已在此谋职多年,算是两朝元老,如今也都提拔做了管事。 这几人步履匆匆,并未发现由荒草小径走来的前任老场主。 五忍心下微感不祥,赶忙叫住几人,一问才知,原来是斗场那边出了状况。有两名少年人,也不知施了什么手段,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箭刺死了明供俸。 五忍和尚听到此处,右侧眼皮忽然急跳几下,心中不祥之感更甚,急道:“带我前去瞧瞧。” ———————— 坑底。 关人与赵官弟相互贴背而坐,头顶是静止的箭阵,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光。 两人喝酒时,将酒坛提到肩膀上,两只酒坛便碰在了一起。 赵官弟喝了口酒,咧嘴笑道:“关兄,咱们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关人想了想说道:“我看未必。要说同时对付两名供俸,兴许把握不大,不过眼下已经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有胜算了。” 赵官弟笑道:“人家才不会下来跟你打,只需将你困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了。” 关人思量着,也觉十分在理,问道:“那你眼下饿没饿?” 赵官弟懒懒的道:“有点饿,又不是很饿,但迟早会很饿很饿,末了被饿死。” 关人点头笑道:“我请你吃饼子。”说着手上一翻,手心里多了两枚月饼,伸手给他递去一枚。 赵官弟接过一瞧,倒也蛮精致,咬一口,舌齿留香。他本来不饿,一吃反倒饿了,满口直夸美味,口中含混道:“喂,别小气嘛,再拿几个。” 倒也不怪关人小气,这月饼总共便只九枚,又是红药花了心思做的,自是不同长物。只不过,关人向来不懂回绝人,他既喜欢吃,也就给了。 如此递去一块,两块...... 等赵官弟又来问,“还有吗?” 关人摇着头苦笑道:“这回真没了。” 赵官弟一脸的意犹未尽,过后竟将目光投向了关人手上那枚已被他咬了一口的饼子上。 关人被那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于是将手上的饼子一掰两开,自己留下被咬过的一半,另一半给了赵官弟。 “好,够朋友。”赵官弟大喊一声,美滋滋的接过,整个塞进嘴里,口中含混不清道:“说实话,天底下的美食吃过九成九,这么好吃的饼子,倒还是头一回吃到。” 关人将那半块咬过的月饼收入紫玉戒指,笑道:“这月饼只有妖土才有。” 赵官弟大感诧异,“你去过妖土?” 关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往日在妖土的经历,捡取了些说与他听,权当消遣。 赵官弟听完之后痛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红颜知己、如花美眷,素手烹油、玉指和面,苦费心思做的月饼,你他娘的给我吃?” 关人苦笑:“你想吃,就给你吃喽。” 赵官弟明明心虚,却硬要装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想吃你便给?人家姑娘伤不伤心?” 关人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再说了,总不好白白的长成一副你家叔父的样子,侄儿要吃,做叔父的自然舍得给。” 赵官弟盯着关人瞧了片刻,笑道:“我叔父有一把佩剑,名为‘大芒’,一唤即来,你唤一声试试。” 关人眨巴一下眼睛,“还真把我当成你叔父了?” 赵官弟道:“只要唤的来,我还真敢认你。” 关人厚着脸皮道:“那我试试。”说着唤了一声。 赵官弟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一声太过内敛,差了一段锋芒,不像不像。” 关人又唤几了声,赵官弟仍不满意,“锋芒不够,气魄也输了一截。你想,世称中州第一公子,那是何等样人?肃肃如松下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何等风流?” 两人正谈笑间,头顶高台之上响起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受苦了。” 关人与赵官弟双双抬眼望去,只见那两百余持弩的青衣杂役正如潮水一般撤走,花了银两前来观战的看官们也都只影不见,偌大的两处高台,便只剩了一名光头和尚与三五管事。 赵官弟玩世不恭的喊道:“大光头,你化缘来错了地方,小心等下被一群姑娘拉去破了戒,你可就无颜去见你那阿弥陀佛了。” 五忍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是这处斗场的前任场主,不会有人逼迫贫僧破戒,贫僧自己也不愿破戒。两位施主受苦了,贫僧这便命人请二位出来。” 赵官弟冷笑一声,大骂道:“原来是个半路出家的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必枉费心机耍手段,有种的便从这跳下来,咱们单对单,小爷我让你一只手。” 五忍和尚笑道:“施主请放心,贫僧只是命人打开铁门请二位出来,绝不敢耍手段。玉南天都昨夜间传下法旨,如今整座玉州的世家大族都在竭力寻找二位,贫僧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二位贵人下手。” 赵官弟愣了愣没有再骂,问道:“和尚,你说的可是真的?” 五忍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且有两幅画像为证。”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幅被卷做长筒状的宣纸,展开来给坑底二人远观。 赵官弟一瞧,果然不假。 五忍和尚笑道:“既然无误,贫僧这便通禀玉南天都,相信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接两位回去。” 赵官弟微微蹙眉,这大秦远在中州,与杨姓人素无瓜葛,那玉南天都却为何要兴师动众的寻他二人? 玉南天都。 秦国大监卫廷阔在得知赵官弟二人的下落后,立即便以蜃珠奏明秦帝,随后身形渐如烟消般淡去。 秦都咸阳,阿房宫。 秦帝轻击御案的手指忽然一顿,“堪星殿的星门修复的如何了?” 太监忙道:“回禀陛下,听钦天监的大人说,前几日便已复原了。” 秦帝点头,“下去为朕准备便服,真要离宫一些时日。” 第七十二章 五忍和尚用过早斋之后,便急匆匆的出了那座园子,行路时撞见几位熟人,瞧来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这几人先他出家之前便已在此谋职多年,算是两朝元老,如今也都提拔做了管事。 这几人步履匆匆,并未发现由荒草小径走来的前任老场主。 五忍心下微感不祥,赶忙叫住几人,一问才知,原来是斗场那边出了状况。有两名少年人,也不知施了什么手段,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箭刺死了明供俸。 五忍和尚听到此处,右侧眼皮忽然急跳几下,心中不祥之感更甚,急道:“带我前去瞧瞧。” ———————— 坑底。 关人与赵官弟相互贴背而坐,头顶是静止的箭阵,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光。 两人喝酒时,将酒坛提到肩膀上,两只酒坛便碰在了一起。 赵官弟喝了口酒,咧嘴笑道:“关兄,咱们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关人想了想说道:“我看未必。要说同时对付两名供俸,兴许把握不大,不过眼下已经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有胜算了。” 赵官弟笑道:“人家才不会下来跟你打,只需将你困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了。” 关人思量着,也觉十分在理,问道:“那你眼下饿没饿?” 赵官弟懒懒的道:“有点饿,又不是很饿,但迟早会很饿很饿,末了被饿死。” 关人点头笑道:“我请你吃饼子。”说着手上一翻,手心里多了两枚月饼,伸手给他递去一枚。 赵官弟接过一瞧,倒也蛮精致,咬一口,舌齿留香。他本来不饿,一吃反倒饿了,满口直夸美味,口中含混道:“喂,别小气嘛,再拿几个。” 倒也不怪关人小气,这月饼总共便只九枚,又是红药花了心思做的,自是不同长物。只不过,关人向来不懂回绝人,他既喜欢吃,也就给了。 如此递去一块,两块...... 等赵官弟又来问,“还有吗?” 关人摇着头苦笑道:“这回真没了。” 赵官弟一脸的意犹未尽,过后竟将目光投向了关人手上那枚已被他咬了一口的饼子上。 关人被那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于是将手上的饼子一掰两开,自己留下被咬过的一半,另一半给了赵官弟。 “好,够朋友。”赵官弟大喊一声,美滋滋的接过,整个塞进嘴里,口中含混不清道:“说实话,天底下的美食吃过九成九,这么好吃的饼子,倒还是头一回吃到。” 关人将那半块咬过的月饼收入紫玉戒指,笑道:“这月饼只有妖土才有。” 赵官弟大感诧异,“你去过妖土?” 关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往日在妖土的经历,捡取了些说与他听,权当消遣。 赵官弟听完之后痛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红颜知己、如花美眷,素手烹油、玉指和面,苦费心思做的月饼,你他娘的给我吃?” 关人苦笑:“你想吃,就给你吃喽。” 赵官弟明明心虚,却硬要装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想吃你便给?人家姑娘伤不伤心?” 关人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再说了,总不好白白的长成一副你家叔父的样子,侄儿要吃,做叔父的自然舍得给。” 赵官弟盯着关人瞧了片刻,笑道:“我叔父有一把佩剑,名为‘大芒’,一唤即来,你唤一声试试。” 关人眨巴一下眼睛,“还真把我当成你叔父了?” 赵官弟道:“只要唤的来,我还真敢认你。” 关人厚着脸皮道:“那我试试。”说着唤了一声。 赵官弟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一声太过内敛,差了一段锋芒,不像不像。” 关人又唤几了声,赵官弟仍不满意,“锋芒不够,气魄也输了一截。你想,世称中州第一公子,那是何等样人?肃肃如松下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何等风流?” 两人正谈笑间,头顶高台之上响起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受苦了。” 关人与赵官弟双双抬眼望去,只见那两百余持弩的青衣杂役正如潮水一般撤走,花了银两前来观战的看官们也都只影不见,偌大的两处高台,便只剩了一名光头和尚与三五管事。 赵官弟玩世不恭的喊道:“大光头,你化缘来错了地方,小心等下被一群姑娘拉去破了戒,你可就无颜去见你那阿弥陀佛了。” 五忍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是这处斗场的前任场主,不会有人逼迫贫僧破戒,贫僧自己也不愿破戒。两位施主受苦了,贫僧这便命人请二位出来。” 赵官弟冷笑一声,大骂道:“原来是个半路出家的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必枉费心机耍手段,有种的便从这跳下来,咱们单对单,小爷我让你一只手。” 五忍和尚笑道:“施主请放心,贫僧只是命人打开铁门请二位出来,绝不敢耍手段。玉南天都昨夜间传下法旨,如今整座玉州的世家大族都在竭力寻找二位,贫僧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二位贵人下手。” 赵官弟愣了愣没有再骂,问道:“和尚,你说的可是真的?” 五忍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且有两幅画像为证。”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幅被卷做长筒状的宣纸,展开来给坑底二人远观。 赵官弟一瞧,果然不假。 五忍和尚笑道:“既然无误,贫僧这便通禀玉南天都,相信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接两位回去。” 赵官弟微微蹙眉,这大秦远在中州,与杨姓人素无瓜葛,那玉南天都却为何要兴师动众的寻他二人? 玉南天都。 秦国大监卫廷阔在得知赵官弟二人的下落后,立即便以蜃珠奏明秦帝,随后身形渐如烟消般淡去。 秦都咸阳,阿房宫。 秦帝轻击御案的手指忽然一顿,“堪星殿的星门修复的如何了?” 太监忙道:“回禀陛下,听钦天监的大人说,前几日便已复原了。” 秦帝点头,“下去为朕准备便服,真要离宫一些时日。” 第七十三章 五忍和尚用过早斋之后,便急匆匆的出了那座园子,行路时撞见几位熟人,瞧来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这几人先他出家之前便已在此谋职多年,算是两朝元老,如今也都提拔做了管事。 这几人步履匆匆,并未发现由荒草小径走来的前任老场主。 五忍心下微感不祥,赶忙叫住几人,一问才知,原来是斗场那边出了状况。有两名少年人,也不知施了什么手段,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箭刺死了明供俸。 五忍和尚听到此处,右侧眼皮忽然急跳几下,心中不祥之感更甚,急道:“带我前去瞧瞧。” ———————— 坑底。 关人与赵官弟相互贴背而坐,头顶是静止的箭阵,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光。 两人喝酒时,将酒坛提到肩膀上,两只酒坛便碰在了一起。 赵官弟喝了口酒,咧嘴笑道:“关兄,咱们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关人想了想说道:“我看未必。要说同时对付两名供俸,兴许把握不大,不过眼下已经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有胜算了。” 赵官弟笑道:“人家才不会下来跟你打,只需将你困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了。” 关人思量着,也觉十分在理,问道:“那你眼下饿没饿?” 赵官弟懒懒的道:“有点饿,又不是很饿,但迟早会很饿很饿,末了被饿死。” 关人点头笑道:“我请你吃饼子。”说着手上一翻,手心里多了两枚月饼,伸手给他递去一枚。 赵官弟接过一瞧,倒也蛮精致,咬一口,舌齿留香。他本来不饿,一吃反倒饿了,满口直夸美味,口中含混道:“喂,别小气嘛,再拿几个。” 倒也不怪关人小气,这月饼总共便只九枚,又是红药花了心思做的,自是不同长物。只不过,关人向来不懂回绝人,他既喜欢吃,也就给了。 如此递去一块,两块...... 等赵官弟又来问,“还有吗?” 关人摇着头苦笑道:“这回真没了。” 赵官弟一脸的意犹未尽,过后竟将目光投向了关人手上那枚已被他咬了一口的饼子上。 关人被那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于是将手上的饼子一掰两开,自己留下被咬过的一半,另一半给了赵官弟。 “好,够朋友。”赵官弟大喊一声,美滋滋的接过,整个塞进嘴里,口中含混不清道:“说实话,天底下的美食吃过九成九,这么好吃的饼子,倒还是头一回吃到。” 关人将那半块咬过的月饼收入紫玉戒指,笑道:“这月饼只有妖土才有。” 赵官弟大感诧异,“你去过妖土?” 关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往日在妖土的经历,捡取了些说与他听,权当消遣。 赵官弟听完之后痛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红颜知己、如花美眷,素手烹油、玉指和面,苦费心思做的月饼,你他娘的给我吃?” 关人苦笑:“你想吃,就给你吃喽。” 赵官弟明明心虚,却硬要装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想吃你便给?人家姑娘伤不伤心?” 关人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再说了,总不好白白的长成一副你家叔父的样子,侄儿要吃,做叔父的自然舍得给。” 赵官弟盯着关人瞧了片刻,笑道:“我叔父有一把佩剑,名为‘大芒’,一唤即来,你唤一声试试。” 关人眨巴一下眼睛,“还真把我当成你叔父了?” 赵官弟道:“只要唤的来,我还真敢认你。” 关人厚着脸皮道:“那我试试。”说着唤了一声。 赵官弟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一声太过内敛,差了一段锋芒,不像不像。” 关人又唤几了声,赵官弟仍不满意,“锋芒不够,气魄也输了一截。你想,世称中州第一公子,那是何等样人?肃肃如松下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何等风流?” 两人正谈笑间,头顶高台之上响起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受苦了。” 关人与赵官弟双双抬眼望去,只见那两百余持弩的青衣杂役正如潮水一般撤走,花了银两前来观战的看官们也都只影不见,偌大的两处高台,便只剩了一名光头和尚与三五管事。 赵官弟玩世不恭的喊道:“大光头,你化缘来错了地方,小心等下被一群姑娘拉去破了戒,你可就无颜去见你那阿弥陀佛了。” 五忍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是这处斗场的前任场主,不会有人逼迫贫僧破戒,贫僧自己也不愿破戒。两位施主受苦了,贫僧这便命人请二位出来。” 赵官弟冷笑一声,大骂道:“原来是个半路出家的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必枉费心机耍手段,有种的便从这跳下来,咱们单对单,小爷我让你一只手。” 五忍和尚笑道:“施主请放心,贫僧只是命人打开铁门请二位出来,绝不敢耍手段。玉南天都昨夜间传下法旨,如今整座玉州的世家大族都在竭力寻找二位,贫僧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二位贵人下手。” 赵官弟愣了愣没有再骂,问道:“和尚,你说的可是真的?” 五忍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且有两幅画像为证。”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幅被卷做长筒状的宣纸,展开来给坑底二人远观。 赵官弟一瞧,果然不假。 五忍和尚笑道:“既然无误,贫僧这便通禀玉南天都,相信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接两位回去。” 赵官弟微微蹙眉,这大秦远在中州,与杨姓人素无瓜葛,那玉南天都却为何要兴师动众的寻他二人? 玉南天都。 秦国大监卫廷阔在得知赵官弟二人的下落后,立即便以蜃珠奏明秦帝,随后身形渐如烟消般淡去。 秦都咸阳,阿房宫。 秦帝轻击御案的手指忽然一顿,“堪星殿的星门修复的如何了?” 太监忙道:“回禀陛下,听钦天监的大人说,前几日便已复原了。” 秦帝点头,“下去为朕准备便服,真要离宫一些时日。” 第七十四章 老者神色有些古怪,道:“后面这个,你说的是关家小子,他素来有侠气,这我知道。前面那人,又是谁?” “是我娘。” 老者抬眼便是望见一双晶亮的眸子,竟颇有些令人不敢逼视之态,他没敢多瞧,扭头看向别处。 小酥道:“老前辈可是曾在女人身上吃过亏?这才如此记恨我们女人家?” 老者本不想过多解释,怎知一抬眼间,又瞧见了那一双亮灿灿的眼睛,没来由的,竟有不吐不快之感,“老夫生有一子,与那关家小子一样,身具剑骨,是块练剑的好苗子。可惜眼高手低,总想出去闯荡,却又不肯下苦功夫。到头来,醉酒与人挣粉头,白白的送了性命。老夫每每念及此事,必自责不已,痛彻之下废去了双腿。只可惜逝者难追,半点不由人。这些年来,老夫剑心蒙尘、万念俱灰,本想浑浑噩噩就势衰亡于此。不想,却遇上了那关家小子,他也未替老夫做过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至此,老者长叹一声,似把体内郁气都一口呼了个干净,笑道:“唉,老夫已有几日几夜未曾合过眼,想一想,都这把年纪了,死是迟早的,不如为这小子做点事。倘有一日,他需我这老头子为他死上一回,那老夫便死一个干净,权当是还了我那早夭的孩儿。” 小酥怅然一叹,由衷道:“老前辈,您是个好人。” 老者捻须哈哈一笑,“来,递过腕子来,老夫给你的孩子把一把脉。” 小酥一听,老人竟还有医家诊脉的本事,当下拉起衣袖,将葱霜的细腕递了过去。 老者伸三指轻压脉门,随后捻须闭目,不一时,笑道:“不错不错,竟是一胎双子,可喜可贺。” 小酥蓦然睁大两眼,目中放光道:“男孩还是女孩?” 老者摇头笑道:“这却哪里诊的出来?” 小酥仍难掩欣喜,“最好能有一个儿子,我答应了关公子,要给他关家传香火。” 老者细细分出一缕剑胆之精,原是想籍此安胎护产。只没料到,那一缕剑胆才至小姑娘下腹之处,便即遭吞噬。 怪了! 老者微微皱起眉头,又细细分出一缕剑胆,并两指点于少女颈部‘天突穴‘,此穴归属于‘任脉’,下行经‘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等穴,行至胞宫。胞宫便是妇人育子之腑。 一缕剑胆行至胞宫顿时消散,再转眼,以是再难感应。 小酥见老者面色凝重,不禁忧心起来,忙问:“老前辈,难道是孩子......” 老者先是一愣,这才发觉自己面色过于肃穆了些,当下笑道:“孩子好得很。” 笑容一敛,沉吟道:“这孩子的父亲......?” 小酥摇了摇头。 老者微一思量,也是跟着摇了摇头,“想必不会是其生父一脉。” 随即便盯住小酥问道:“你家祖上可曾出过剑道高手。” 小酥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似想起了什么,“听娘亲说,她这一脉曾是剑州远徙过来的,是娘亲的娘亲的娘亲那一辈。听说是孤零零的女人,拖着个三岁的女儿。想必剑州的人,都会使剑吧。” 老者捻须开怀,那句娘亲的娘亲的娘亲,的确有些引人发笑,“生在剑州的,也不尽是剑客。倘若是知晓你那位外高祖母、外高祖父的姓氏,又恰是剑州大族,兴许还能查一查。” 小酥连连摇头,“那位外高祖母迁来玉州没几年,便去了,留下个四五岁的孩子,大多事都记不得。娘亲说,若是为了躲避仇家,恐怕更是要隐姓埋名了。” 老者笑道:“是这么个道理。现今再溯本追源,已是大可不必。只不过,你腹内的孩子,至少有一个,必是练剑的好胚子,万不可无辜荒废。你若同意,往后便由老夫来教,如何?” 小酥笑道:“只要是对孩子好,我都没意见。” —————— 坑底。 关人与赵官弟相互贴背而坐,头顶是静止的箭阵,密集的冷铁箭头泛着幽幽的寒光。 两人喝酒时,将酒坛提到肩膀上,两只酒坛便碰在了一起。 赵官弟喝了口酒,咧嘴笑道:“关兄,咱们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关人想了想说道:“我看未必。要说同时对付两名供俸,兴许把握不大,不过眼下已经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有胜算了。” 赵官弟笑道:“人家才不会下来跟你打,只需将你困个十天半月,饿也饿死了。” 关人思量着,也觉十分在理,问道:“那你眼下饿没饿?” 赵官弟懒懒的道:“有点饿,又不是很饿,但迟早会很饿很饿,末了被饿死。” 关人点头笑道:“我请你吃饼子。”说着手上一翻,手心里多了两枚月饼,伸手给他递去一枚。 赵官弟接过一瞧,倒也蛮精致,咬一口,舌齿留香。他本来不饿,一吃反倒饿了,满口直夸美味,口中含混道:“喂,别小气嘛,再拿几个。” 倒也不怪关人小气,这月饼总共便只九枚,又是红药花了心思做的,自是不同长物。只不过,关人向来不懂回绝人,他既喜欢吃,也就给了。 如此递去一块,两块...... 等赵官弟又来问,“还有吗?” 关人摇着头苦笑道:“这回真没了。” 赵官弟一脸的意犹未尽,过后竟将目光投向了关人手上那枚已被他咬了一口的饼子上。 关人被那目光瞧得满身不自在,于是将手上的饼子一掰两开,自己留下被咬过的一半,另一半给了赵官弟。 “好,够朋友。”赵官弟大喊一声,美滋滋的接过,整个塞进嘴里,口中含混不清道:“说实话,天底下的美食吃过九成九,这么好吃的饼子,倒还是头一回吃到。” 关人将那半块咬过的月饼收入紫玉戒指,笑道:“这月饼只有妖土才有。” 赵官弟大感诧异,“你去过妖土?” 关人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将往日在妖土的经历,捡取了些说与他听,权当消遣。 赵官弟听完之后痛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红颜知己、如花美眷,素手烹油、玉指和面,苦费心思做的月饼,你他娘的给我吃?” 关人苦笑:“你想吃,就给你吃喽。” 赵官弟明明心虚,却硬要装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想吃你便给?人家姑娘伤不伤心?” 关人笑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再说了,总不好白白的长成一副你家叔父的样子,侄儿要吃,做叔父的自然舍得给。” 赵官弟盯着关人瞧了片刻,笑道:“我叔父有一把佩剑,名为‘大芒’,一唤即来,你唤一声试试。” 第七十五章 关人眨巴一下眼睛,道:“还真把我当成是你叔父了?” 赵官弟道:“只要唤的来,我还真敢认你。” 关人厚着脸皮道:“好,那我试试。” 说着便唤了一声。 赵官弟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一声太过内敛,差了一段锋芒,不像不像。” 关人又唤几声,赵官弟仍不满意,“锋芒不够,气魄也输了一截。你想,世称中州第一公子,那是何等样人?肃肃如松下风,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剑起秦川,饮马瀚海,何等风流气象?” 两人正谈笑间,头顶高台之上蓦然响起一声洪亮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受苦了。” 关人与赵官弟双双抬眼望去,只见那两百余持弩的青衣杂役早已撤走,花了银两前来观战的看官们也都只影不见,偌大的两处高台,便只剩下了一名光头和尚与三五个管事。 赵官弟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嬉笑喊道:“大光头,你化缘来错了地方,小心等下被姑娘们拉去破了戒,到那时你可就无颜再去见你那阿弥陀佛了。” 五忍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乃是这处斗场的前任场主,料想无人胆敢逼迫贫僧犯戒,贫僧自己也不愿犯戒。两位施主受苦了,贫僧这便命人请两位出来。” 赵官弟冷笑一声,骂道:“原来是个半路出家的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必枉费心机耍手段,有种的便从这跳下来,咱们单对单,小爷我让你一只手。” 五忍和尚笑道:“施主请放心,贫僧只是命人打开铁门请二位出来,绝不敢耍手段。玉南天都昨夜间传下法旨,如今整座玉州的世家大族都在竭力寻找两位,贫僧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两位贵人下手。” 赵官弟一刻愣住,暗忖道:“玉南天都?那是......杨家人?” 关人见他眉眼不舒,忙问道:“那玉南天都是什么来头?为何要寻我们?” 赵官弟摇头,“我只知这玉南天都乃是杨姓祖地,统领玉州各族数千年。与我家素无瓜葛,却不知为何要兴师动众的寻咱们?” 关人心头一凛,失声道:“莫不是杨夭夭?”随即冲高台处喊道:“大和尚,你说的可是真的?” 五忍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且有两幅画像为证。”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幅被卷起的宣纸,展开来给坑底二人远观。 关人目力不敏,远远瞧来一片模糊,便问向赵官弟:“画的什么?” 赵官弟愣愣的盯着那两幅画像,目中渐渐透出光彩,忽然道:“这是卫爷爷的画风,不会错的。” 这两幅画像虽是由五忍和尚半夜临摹而来,但归根结底,原画确是出自秦国大监卫廷阔之手。赵官弟往年身为皇太孙,而今更是晋做皇太子,贵为一国储君。自幼长于皇宫,与卫貂寺朝夕相伴,对其画风用笔自当再也熟悉不过,眼下自是一眼便就认出。 关人尚未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听赵官弟道:“想必关兄已与卫貂寺见过面,不然何故连你也画上了?” 关人懵懂,“卫貂寺又是何人?” 赵官弟疑道:“你不曾遇过一位身着大红蟒袍,颌下无须的老公公吗?” 关人素来记性极好,略一回想,便记起了当日在屯云山下,确有这么一位穿蟒的老人,若有若无的护在自己左前。当时并不觉,而今再细细想来,其然必有缘故,这多半便是与自己的长相有关。 五忍和尚笑道:“既然无误,贫僧这便通禀玉南天都,相信不刻便会有人前来接两位回去。” 赵官弟扭头向关人一笑:“走喽,咱们只管好酒好菜的用着,一等卫貂寺赶到,你便随我一道回大秦,到时我挑几座富裕城池给你。” 关人至此方才回过味了,这貂寺便是指宦官,唯帝国独有,那赵官弟又岂会是寻常之辈?当下问道:“你是皇家人?” 赵官弟吊儿郎当一笑:“兄弟我是从不吹牛之人。” 高台之上,五忍和尚取出袖内蜃珠,与玉南天都那边执事之人联络。 事毕后,唤过一名管事,问道:“为何不见少场主?” 那管事忙应道:“少场主已经带人下了地道,并召集了全部供奉,志在一举将此二人拿下。” 五忍怒目而斥:“胡闹。你快去,将他带过来。这两位贵人倘有半点闪失,跟着陪葬的便是整座碎玉城。快去啊!” “是......是。” 那名管事刚走,坑底下陡的响起一声锁链拉动之声,地道尽头的铁门轰隆一声由内推开,两队持弩的青衫杂役率先如龙而出,就地摆开阵势,横列两排。前排膝降半蹲,后排直立,两臂平端强弩,箭尖齐如一线,在阳光辉耀之下,泛烁寒芒。 至此,那位气质阴沉、面色白惨惨的少场主这才缓步而出,身后随了八九名灰衣供奉,当中竟有三人挎剑。兵刃尚在鞘中,剑柄却兀自铮挣而颤,衬的几人愈加气势如虹,步步催发杀机。 “住手。” 高台那边传来一声喝斥,五忍和尚急怒,“退下,都退下。” 少场主眯眼望去,待瞧清那人模样,立时叫道:“爹?” 自打那座佛园建成之后,十余年间,这父子二人才只区区见过两次面,当下自是既惊又喜。 身边供奉低声寻问道:“少场主,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第七十六章 玉南天都。 秦国大监卫廷阔在得知了赵官弟二人的下落之后,立即便以蜃珠奏明秦帝,随后匆匆辞别,即刻动身南下。此一去虽是遥遥九万里路途,但对于卫貂寺这等半只脚踏入道四境的大高手而言,又何须挂齿。他一步跨出,身后残影渐如烟消般淡去。 秦都咸阳,阿房宫。 秦帝缓击御案的手指忽然一顿,问道:“堪星殿的星门,眼下修复的如何了?” 太监忙道:“回禀陛下,听钦天监的大人们说,前几日便已复原了。” 秦帝点头,吩咐道:“下去给朕备一身常服,朕要离宫些时日。” “诺。” 太监退下后,秦帝复以手指缓缓轻击御案,‘叩叩’之声响于御书房。至某刻,击案之声忽绝,秦帝蓦然轻唤:“阿女。” 咸阳城东有座梁王府,乃是当今秦帝尚未册立时的府宅。后来虽是搬去了东宫,然而这座梁王府却一直由专人妥善打理。 秦帝身在阿房宫一声轻唤,梁王府的书房里便冲起来一挂白虹,须臾之间跨过半座咸阳城,‘喀’的一声撞破阿房宫的雪蕨木窗,横于秦帝掌上。 待虹芒散去再瞧,原来竟是一柄长剑。 秦帝执柄缓缓拔出剑鞘,只听幽幽一声轻吟,便如美人嘤咛娇嗔。两道剑刃并不笔直,两端稍宽,当中却窄,渐变出细细的弧度,浑如少女的好腰身,难怪要取名‘阿女’。 秦帝面色柔和道:“陪朕走一趟玉州,你也好好的瞧一瞧,那人究竟是不是陵弟。” 斗场坑底。 九名灰衣供奉步步逼近,目发杀机。当先三名匹夫,剑在鞘中铮挣而鸣。百余杂役列阵两排,手持强弩待机而发。 关人与赵官弟缓缓并肩而退。 “这下死定了。”关人边退边道。 “若能撑住两个时辰不死,兴许卫貂寺便能赶来了。” 关人苦笑,“怕只赶得及给咱们收尸。” 锵锵锵,匹夫抽刃。 高台上,五忍和尚惊急喝道:“全部退下,快退下。你们可知这两位贵人的身份?他们可都是玉南天都传下法旨要寻的人,倘若有半点闪失,整座碎玉城都要跟着顷刻而亡呐。” 九名灰衣供奉闻言俱是脚步一滞,‘玉南天都’这四个字的分量压下来,便都有些心发犹豫,举步不前。 少场主眼皮急跳了一阵,心中也是难免惊愕,万没想到这二人竟同那玉南天都有所牵连。只不过事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纵然有心放过此二人,可到头来,也难保玉南天都那边不会事后报复。 他将心一横,面露狰狞之色,咬牙道:“爹,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做了,那便只好做到底。杨家人若来追究,大不了推几个替罪羊出来,一了百了。” 五忍和尚伸臂遥指着自己的儿子,气的指尖不住颤抖。气息忽然一个不畅,身子向后趔趄了半步,好在身边管事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扶住。 五忍喘息道:“不要管我,快,快去拦下他。” 少场主此时额前已见薄汗,他绝非是枭雄人物,虽有一股子老成的狠辣,与遇事能决的凌厉,但其心志终归是与能成大事者相去弱了一截。明知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心中却仍旧顾虑重重,倍受压力。想来这便是人各有命的道理,天下之大,历来手段狠辣者众,能行大事却不受其累者寡,渺渺天下,寥寥几人哉?英雄有道,而枭雄无道,但归根结底,能呼之为人雄者,成大事、堪重用,其志之坚必百倍于常人。故能从容于乱刃之下,面不改色、把酒言欢,谋人,谋天下。 “爹,太迟了......与其事后被杨家人报复,莫不如先下手为强。到那时,人嘴两张皮,咱们一推到底,说不准还有生还之机。”随即大喝道:“动手。” 三名匹夫率先执剑疾冲,六名拳脚武人紧随在后。 关人与赵官弟急退数步,身子陡然贴上石砌的坑壁,已然是再无退路可言。 关人心口处乌光闪过,探臂一抓,那杆金黑两色的古矛便已被其握在了手里。只是难为他眼下神魂受损,离了古矛的镇压,一旦遭受反噬,便如老僧善释所言,恐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不到昨日里的辞阳饭,今竟一语成谶。只可惜九州尚未游遍,第十个年头的月饼,应了胡青玄的酒,这些都要随死一笔勾销了。 想到这里,便有些万事看淡的洒然,“我恐怕撑不了多久,咱们能杀几个是几个,虽未同年同月同日生,倒也能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赵兄,动手吧。” 言罢,双足猛然发力,提矛一线飙出,三步之后身形乍起,矛头当空抡下,骤然击散剑芒,将那架举的三柄长剑生生压低数寸。 矛起,矛落,再起,再落。 古矛势沉,再加上劈落极快,三名匹夫唯有横剑招架,全无抽刃还击之力。数击之后,三人已被劈砸的矮了身子,膝弯成曲。关人双目里盛满精芒,大喝一声:“跪下。” 矛头重重劈落,剑刃与矛锋相击,锐利之响刺耳,荡遍坑谷。三人架剑的手掌倏地一麻,虎口崩开裂痕,大力传至肩头,骨骼挤压作响,力至双膝,登时重重的跪了下去。 赵官弟一人缠住六名拳脚武夫,各式武技应接不暇,在重伤一人了之后,后心处也糟受了一记猛击,嘴角淌下来一线血迹。 关人挺矛直刺,将递向赵官弟脑后的一拳,生生逼退了回去。 赵官弟抽身急退,被关人横矛护于后方。他贵为大秦储君,竟不曾在身边带几样保命的器物,实为懊悔。 心中气郁之下,引颈长啸一声,滚滚音波激荡开来,“卫貂寺,你这狗奴才再若不来,中州万民便要为本宫举哀了。” 几名供奉闻言登时一惊,这‘本宫’二字又岂是了得?便在这一恍神的须臾,关人挺矛斜刺,枪头贯胸而入,透背而出,将一人挑死当场。 少场主怒喝:“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于是战力尚存的几人,立时拔足合拢上去,将二人围定。 徐徐飘荡于天际的秋日薄云,蓦然之间分崩溃散。 一道宏盛的音波滚滚而来,透彻天地,“我乃秦国大监卫廷阔,倘有人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定要他全族陪葬。要将他的魂魄永世镇于中州大鼎,焚烧至我大秦无木无柴之日。” 卫廷阔以密法传音,其身尚不知在几千几万里外。 赵官弟喃喃的道:“太子?莫非是先皇驾崩了?” 第七十七章 卫廷阔身在几千几万里外的一道传音,着实震慑住了当场的众位供奉,连同少场主在内,俱是一脸惶然之色。 赵官弟以手背拭去嘴角血迹,眸光灿灿,瞧着身前三名战兢兢的匹夫,蓦然嗤笑道:“几个连剑都拿不稳的货色,一句话便给吓破了胆子,真是给天下匹夫丢脸。” 他朝前踏出一步,几名执剑匹夫便跟着退后一大步,赵官弟冷冷一口啐道‘孬种。’ 方才卫廷阔一声万里传音,不单是震慑住了眼前几名供奉,且还惊动了另外两位大高手。 这当中自然便有那位瘸了双腿了老人,另一位则是深居佛园内的小寺住持,觉远老和尚。 一声佛号,先于那位胖大老僧现身之前,便已响彻在了石坑上方。 随着那声佛号落下,五忍身侧蓦然显现一位胖大的身影。双手合十,朝坑底众人施了一礼,笑道:“阿弥陀佛,老衲法号觉远。诸位施主听贫僧一句劝,罢手吧,莫要枉添杀孽。” 这位名叫觉远的胖大和尚,原是斗场的首座供奉,席座皆居首位,极受尊崇。 似他这般道行高深者,若想请去做一方微末势力的护法供奉,原已是天方夜谭。再加之身为佛门中人,又岂肯投入俗世担职?只是不知何故,这位佛法有所小成的老僧人,竟于这家微末斗场做了五年首座,直到佛园建成之日,也不曾辞掉供奉一职,只是住进寺中修持佛法。 少场主闻声大喜,似是寻到了一株救命稻草,高叫一声:“大师救我。” 赵官弟目光一冷,喝道:“老秃驴,我劝你还是不要走这趟浑水,天大的因果你接不住。修持佛法不易,可要再再当心。” 觉远合掌笑道:“阿弥陀佛。我劝众生莫食肉,乃怜地府火烹油。我劝众生弃兵戈,乃怜刀山难磋磨。施主,善恶皆是一念,莫要执迷不悟。” 赵官弟冷笑道:“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手下那群奴才们却信奉一句话,叫做‘主辱臣死’。我这口气若不出,他们便得要以死谢罪。你这些话,还是说给那群不中用的奴才听吧。” “自古帝王多薄幸,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过老衲还是希望殿下能有容人之量,尊驾今后要治理一国一州之地,岂可短了气量?” 赵官弟嗤笑道:“老秃驴,你想激我?......既然你执意要为他们出头,也好,那咱们便较量较量。你要做他们的靠山,而我的靠山是整个大秦,黎民亿兆。本宫为大秦储君,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教整座玉州飘摇三百年腥风血雨,你可敢一试?” 觉远还未开口,少场主已然噗通一声跌坐于地,衣衫尽透,汗出如浆。 觉远瞥了少场主一眼,一改往日慈悲之色,冷笑道:“施主,话不可说的太满。你那位护住心切的大貂寺还未及赶来,贫僧眼下一掌打死了你,再带上几人施法远遁,以贫僧的本事料想不难,大不了鱼死网破,此生再不踏足玉州便是。” 老僧说罢,朝下方轻轻递出一掌,坑谷上空立时涌来如云的佛光,一只金色大手自佛云中探出,其上掌纹纵横可见,携着猛烈的罡风,拍向坑底二人。 关人忙扯了一把赵官弟,喊道:“快跑。” 二人急忙跑出巨掌压落的范围,而少场主同那几名供奉早在前刻便已躲入地道,剩下些未及逃走的持弩杂役,有一多半皆在这一掌之下粉身碎骨。 坑谷震动,嵌于四壁之上的青石随之簌簌摇落,巨手将地面压出一只掌形深坑,鲜血汇于坑底,一些碎衫与断骨浮在血沫上头。 赵官弟呸了一声,“老秃驴,你口口声声劝人从善,自己却反倒挥动屠刀在这里滥杀无辜,你他娘的好不了脸。” 觉远老和尚唱了一声‘阿弥陀佛’,右手同时探出,于半空凝成一只大手,一把捞向二人。 地面蓦然投下一道阴影,将关人二人笼罩其中,大手随之抓来。 眼见避是避不开了,危急时刻,一束惊天剑芒斜刺里一掠而过,金色佛掌自第二道指缝处纵断,随后散做漫天佛光。 那剑芒剖开佛掌之后并不溃散,所过之处青石平滑齐断,扬起一道笔直的烟尘。 瘸腿老者盘坐虚空,指着觉远和尚骂道:“好不要脸的秃驴,真是难为你将佛法修到了大金刚境,居然在这里欺负两个小辈。” 世间修炼的法门不知凡几,然境界之分却大同小异。除去儒释道三家是以顿悟而觉道以外,其余诸家皆是循序渐进。历经三重境界方能觉道,称为道下三境。而佛家弟子,只需一朝开悟便可登足觉道之境。道一道二谓之金刚,道一为小金刚境,道二为大金刚境。道三与道四谓之阿罗汉。道五境谓之菩提萨埵,便是登地菩萨。道六之境虚无缥缈,传闻唯有一门之祖方可略窥门径。 人间有三苦,俗子曰‘撑船打铁磨豆腐’。此三大苦皆为体力之苦,损寿数。但更苦处则是修行之苦,儒生寒窗苦读,研习天地至理,行万里路、破万卷书,是为寂寞之苦。僧佛度化众生,以八戒律己,是为自律之苦。道人与天地争长生,稍有不慎便要遭致万劫不复,是为心力之苦。而终其一生不得要领,至死不曾顿悟觉道者,更是不知凡几。 此三大苦远非武人练拳、匹夫砺剑可比,当属世间最苦。 老僧觉远合掌道:“早听闻此间有位剑道高手,一直无缘拜访,看来今日要向前辈讨教了。” 瘸腿老者冷哼道:“若非是近些年来剑心蒙尘,荒废了道行,老夫一剑可破你的金刚身。” 觉远道:“修行一途,终归是有进有退,前辈还要阻拦贫僧吗?” “放你娘的屁,就凭你这秃驴也敢妄言老夫进退?”转头看向关人,大声道:“小子,有酒吗?” 关人原是要说没有,毕竟是与人交手,恐怕因酒误事。但又不愿在大敌之前落了他的面子,于是便将前刻与赵官弟对饮的酒坛提了过来,喊道:“有酒。”随即抛向当空。 老者一把抓住坛口,另一手并指成剑,自指尖处催发出丈余长的璀璨剑芒。他饮一口,剑气便增一寸。一坛酒饮尽,剑芒已达暴涨至数丈余。 赵官弟提来另一坛酒,笑道:“前辈接酒。” 酒坛抛至半空,被老者抓在手里,问道:“小子,听闻你是秦国太子?” 赵官弟拱手一礼,笑道:“在下赵官弟,见过瘸剑仙前辈。” 第七十八章 瘸腿老人饮下两坛酒,指尖剑芒更是成倍激发,忽忽如百尺长绫。 觉远双目微眯,笑道:“酒气铸剑罡,前辈原来是剑豪城聂家人。听闻聂家祖上曾出过一位鼎鼎有名的大剑豪,名叫聂政。于韩国都城斩杀当朝宰相侠累,一剑剡剡匹夫勇,一剑翼翼随西东,凭的是粗豪悍勇,仗的是一碗酒一柄剑。此等风流人物,贫僧素来敬仰,今日便趁此机会向前辈讨教一二。” 瘸腿老人一脸不屑之色,嗤笑道:“凭你也配?” 说着,挥指向天,百尺剑罡朝僧人当头劈下。 觉远和尚不急不徐,仍旧面带笑容,两手在胸前合出一枚宝印。猛然间,一尊数丈高的金刚力士在其身后抬头。 那尊大金刚,身如铜铸,着色淡淡青灰,呼吸有如瓮声。袒胸跣足,头束五佛冠,双眉倒立,目发狰狞,胸腹处肌肉坟起。左手持金刚杵,右手持三叉戟,猛力无双。 常言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力士原是佛教护法,后作为佛陀的守门人,是以无威严不足以威慑外道。 大金刚身双手朝天一举,宝杵与三叉戟交叠,硬接下了那束百尺剑芒。二者相交,风云骤变,平地荡起罡风,两处竹搭的高台立时四分五裂,唯有觉远和尚与身后的大力金刚身迎风岿然不动。 剑芒稍稍暗淡几分,指尖一挑一落,再度力劈而下。 金刚身手持宝杵神戟,在顶上一合,将迎面劈来的剑芒生生夹住。 瘸腿老人抖指一震,却是未能将其震开。而那一杵一戟前后互错开来,施猛力一折,百尺剑芒便生生的为那金刚巨臂所断。 剑罡当空爆裂,化为万缕寒烟射向八方,深坑四壁皆被那散开的剑气割裂出道道深痕,坑底一时间尘埃弥漫。 “老头儿。”关人大喝一声。 “滚远点儿,老夫无事。”上方飘荡的尘埃里,传来瘸腿老人的声音。 关人岂会信他无事?不过是生性要强罢了,心下紧张老人安慰,喊道:“你快下来,咱们三个联手。” “快滚快滚,有你在这儿,老夫放不开手脚。”老人骂道,双指并起一挥,远处连通地道的精铁大门轰响一声,自当中破开一口大洞,足以令九尺大汉弯腰通过,“带上那丫头快滚吧,少来惹老夫心烦。” 赵官弟一扯关人袖口,语速极快道:“那老秃驴已修成大金刚身,咱们纵是留下也全然无济于事,反而给前辈徒增麻烦......” 关人甩手震开被赵官弟扯住的衣袖,喝道:“我断不会走,要走不走。” 老者半空处骂道:“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狗脾气,小小年纪便如此冥顽,倘是到了老夫这把岁数,那还得了?” 关人驳道:“关某的脾气是打书本里学的。书本上写仁写义,可没写冥顽。倘是知而不行,那书岂不是白读了?” 老者骂道:“书上还说‘君子不立危墙’呢,你倒是听呀。” “去他娘的君子,尽信书不如无书,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天下的道理,都他娘的给你说尽了。” 觉远和尚竖眉冷喝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喝声一落,胸前两手蓦然变化宝印,背后六丈金刚身陡然横张巨臂俯压下来,两手各持杵、戟,猛力砸向坑底三人。 瘸腿老者大喝一声:“赵家小子,快,带他走。”呼喝间,两手各捏剑诀。漫空中,登时万点寒芒爆闪,青白色剑气刃一叠叠,如海潮一般浪涌向那尊六丈大金刚。 冷铁交击之响连为一片,震彻坑谷。剑潮斩在金刚身上,瞬时间便崩摧瓦解,只在其咽喉、腹部留下些微不足道的淡痕。大金刚压落之势丝毫不减,如同大船分浪一般,将涌来的剑潮破向两边。 金刚身探下坑谷,两条犹如蟒蛟般虬结的巨臂,奋力挥动杵、戟砸落下来,带起凛冽的罡风,呼啸耳骨。 赵官弟蓦然掏出那枚张氏司空印,双手托举向天,大喝一声:“给老子禁。” 其时,日正偏西,凉风过树。正有一行秋雁自当空列作‘人’字飞过,赵官弟断喝一声‘禁’,秋雁忽然不动,两翼被天风高举,振翅而不得行。 瘸腿老者本来稳稳盘坐虚空,眼见金刚身持杵、戟砸来,便想御气而下,护住关人。哪知,刚御气下行数尺,周身便立时动弹不得,如同身陷泥沼,又似被那如来的大手拿捏在了掌心里。 六丈大金刚奋全力挥下的两臂,陡然间一滞。 觉远和尚不禁眉峰一蹙,胸前两手再度改结宝印。十指翻动间,金刚力士拧眉大吼,下齿两颗獠牙毕现,不住摇肩晃臂挣动起来,当空响起一阵铁索断裂之声。 赵官弟变色道:“不好!你我皆非张家之人,难以物尽其用,这司空印想必不足以困住它一时半刻。你快躲入地道里,我来撑着。” 关人不语,‘锵’的一声将那杆古矛钉入青石地里,随后奋尽神魂,集全部念力,令念想世界门开一线之机。 这一线初开,便足教关人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即眼、耳、鼻......人之七窍,皆涌殷红。 觉远和尚结印的双手陡然一顿,目之所及已是两座矮山。两山相夹形成处流淌着一条溪涧,涧水浅不及膝,当中散布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经年日久,已被流水冲刷的圆滑泛光。 此处正是妖土碧树岭,红药所居寨北五里处的望水涧。数月之前,他曾与鹿原在此交手。 关人此刻便立身于溪中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想当初鹿原也曾盘膝于此,等待关人前来赴战。 觉远立于溪边,仍是两掌合十的样子,眉峰处皱成一个疙瘩。似不解,又似不信,盯着关人瞧了半晌,才问道:“此处,可是你的念想世界?” 关人不答,便等同答了。 觉远望了望四下,见一座寨子隐没于南方五里之外,只是太过缥缈,不似实物,却依然赞道:“不小,实在不小。以你眼下这般年纪,心中能有五里之地,确然了得。放眼整个九州,也未见得有一千之数。不过可惜了,施主此生不会再有成气候的那天了,老衲不会给,也不敢给。” 关人学着瘸腿老者那般,并齐两指朝着和尚遥遥一挥,满涧溪水忽然滚滚如沸,他学的并非是那呆板剑招,而是老者对敌时挥洒的剑意。 不过,虽说是自己的世界,行万事皆要容易些,但模仿起瘸腿老人那一身千锤百炼的剑意,却还是差了一截神韵。 关人心想,真该喝点酒的,那份不羁兴许就出来了。 涧水炸开,冲出千道白浪,当中剑意充盈,直直斩向胖大老僧。 觉远笑道:“阿弥陀佛!灭高人不祥,但老衲今日不得不要灭一位高人了。” 第七十九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一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二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三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四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五章 坑谷中,六丈金刚身终究是挣开了司空印的禁制。倒竖双眉、圆睁怒目,两臂各握杵戟奋力砸向坑底三人。 好在眼下少了觉远和尚的宝印加持,那金刚力士的动作便跟着迟缓了不少。 一行秋雁忽然振翅远飞,瘸腿老人一时间也恢复了能动,御气下行至坑底,挡在关人身前,匆匆道:“你二人速避。” 关人此刻正失神站着,面色煞白,忽然脚跟一软,身子轻轻靠住了一侧标立的古矛。 也不知他在心念世界里,与那觉远和尚争斗时负了多重的伤,只是自他口中连连呕出血来,前襟殷红。 赵官弟伸手堵住关人的嘴,鲜血便从他那指缝里挤出来,黏黏的,温热且腥甜。 赵官弟心弦一紧,慌道:“前辈,关兄他.......” 瘸腿老者双手各提两人肩膀,一气呵成,在那杵戟临头之际,御气倏然远遁。 三叉戟将坑底豁出三道深壕,宝杵砸在古矛上,‘铮’一声大响,古矛崩飞,整个没入石壁。 瘸腿老者携两人冲出坑谷,忽然瞥见那胖大老僧也恰如关人一般,双目空洞,兀自怔怔失神。 看准机会,老者将二人置于坑边,手起手落,一挂刺目的剑芒便直直的向那僧人斩去。 不过是一须臾,那六丈金刚身尚未从坑谷之中抬起身来,持有一杵一戟的双臂之下,两侧肋骨间竟又蓦地钻出一双臂膀,依旧是青灰样的老铜色,每一根肌肉都似要炸开一般,高高坟起。 新生的两臂往胸前一拢,两手虚合,结宝瓶印,将觉远和尚护于两掌之间。 剑芒斩至,金刚身结大手印的两掌之外,蓦然显化出一尊宝瓶状光晕,剑芒一触之下,即刻湮灭。 瘸腿老者见状未再耽搁,一手提一个,携关人与赵官弟冲天而起,随即投入下放一剑峡。 四臂大金刚提步追去,足踏山石,声如夯土。两臂持杵戟,另两臂于胸前结宝瓶印,觉远和尚肉身便作双手合十状,身披宝红袈裟,立于金刚身胸前宝瓶内。 老者携二人冲入剑峡,将小酥唤出石室,不由分说道:“赵家小哥儿,这丫头与这小子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快走。” 说着,伸掌一托,一股气浪便将三人包裹住,斜斜的送出剑峡。 至此,四臂金刚身已然赶至。原本一抬眼还可望见一线青天,如今那一线已被束着五佛冠的巨大头颅所占据。拧眉竖目,虽狰狞却不染邪气,十分威严。 赵官弟背着关人,一侧跟着小酥,快步下山。脚下微有颠簸,便惹来关人大口呕血。 赵官弟神色紧张,连声道:“好好好,我走慢些,你他娘的别再吐了,大秦还有你八座城池呢,你给老子振作点。” 关人忽然开了口,只是气若游丝,显然已从心念世界中脱离了出来,“咱们,这是去哪?” 赵官弟先是一喜,但听他呼吸无力、精神萎靡,却又不禁忧心,“当然是逃命。” “小酥在不在?有没有带上她?” 小酥忙道:“我在,我在,你省点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老头子在不在?他有没有赢过那妖僧?我牵制住了那和尚的心神,照理会很好硬。” 赵官弟道:“老前辈替咱们断后,很快便会赶过来,你不必担心。” 关人蓦然有些醒神,“放我下来。” 赵官弟骂道:“说什么疯话?老子背你下山不易,你要留下送死不成?” “老头子与此事无关,单纯是为了救我才以命犯险,咱们一逃了之,丢下他一个人受死,太没道理。” 赵官弟脚步不停,匆匆说道:“老前辈将你和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我便得保你们不死。” 关人一急,又呕出一口血来,浇在赵官弟的耳根上。 觉远自心念世界中脱身而出,立于四臂金刚身的两掌之间,笑道:“前辈还要与贫僧打吗?不如自断如何?尚可留一副全尸。” 老者狠啐了一口,“就凭你?也能唬住老夫?若非当年自废了双腿,折了长剑‘三尺三’,老夫今日又岂会受你这秃驴的气?” 老者当年一心精进剑道,如痴如狂,对于爱子却疏于管教,终至其不幸,悔不当初。哀彻之余,再无心修行,以至道行荒废。后来更是在常年练剑的雪瀑崖下,自废了双腿,并将佩剑‘三尺三’折去剑尖,沉下潭底,发誓此生不再碰剑。 眼下老者重提‘三尺三’,那柄远在万万里外的断剑竟然有所感应,平静的幽潭忽地翻起白浪,数百年来绕在剑上的水草与青苔,刹那间消融,剑身霜雪如故,随后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远空中一点寒星。 不过,这剑州远在中土之东,而玉州还在中土之南,两州之间可谓隔山隔海,那剑行再快,也不可能瞬息而至。 四臂金刚身持宝杵怒砸下来,山体登时崩塌,巨大的石块滚滚坠落剑峡。 老者御气浮空,左避右闪,避不过时便以剑气斩碎。只是苦了那些关押在石牢内的奴隶们,三面石壁、一面铁门,避无可避,山体崩塌以后,尽数遭落石砸死。 赵官弟背关人冲至矮山脚下,身后乱石滚滚。 关人身体并无大恙,只是难为他神魂尚未复原,经此一战,伤势又委实加重了几分,此刻他强打起精神道:“赵兄,我眼下好多了,你放下我吧。” 赵官弟依言将他放下。关人回身望着那处峰头陷落的矮山,烟尘滚滚如柱,冲天的剑气时隐时没,那尊四臂金刚虽远却依旧高大,抡动宝杵将剑芒一一击溃。那老者的身形,总是飞起又被砸落,直直的击入滚滚尘埃里。 关人瞧得眉头紧皱,极不忍心,于是拔足折返,行了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正色道:“你贵为储君,乃是国本,不可随我同去犯险。小酥她身世可怜,又怀了身孕,请赵兄代我照顾好她。若那几座城池还作数的话,将来便送给她那孩子吧。” 第八十六章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啊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持剑斩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下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啸叫道:“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内,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那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旧自若,洒然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已与往日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随后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卫廷阔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然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吧。”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便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在屯云山下,便是眼前这人隐约护在自己左前,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说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十年光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忙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立,咱们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皇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笑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道:“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身为太子,须有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摇头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道:“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 日渐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下了矮山。 山脚下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按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脚。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源头位于妖土境内,流经昆仑之岗,水流之中常常带着些碎玉,故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多增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人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感惊异。 老人瞪了那伙计一眼,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招呼爷爷。” 乍一听,老人的确有些无礼,不过却半点没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忙应了声‘来了,来了’。 第八十七章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啊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持剑斩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下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啸叫道:“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内,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那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旧自若,洒然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已与往日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随后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卫廷阔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然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吧。”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便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在屯云山下,便是眼前这人隐约护在自己左前,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说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十年光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忙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立,咱们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皇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笑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道:“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身为太子,须有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摇头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道:“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 日渐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下了矮山。 山脚下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按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脚。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源头位于妖土境内,流经昆仑之岗,水流之中常常带着些碎玉,故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多增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人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感惊异。 老人瞪了那伙计一眼,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招呼爷爷。” 乍一听,老人的确有些无礼,不过却半点没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忙应了声‘来了,来了’。 第八十八章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啊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持剑斩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下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啸叫道:“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内,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那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旧自若,洒然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已与往日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随后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卫廷阔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然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吧。”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便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在屯云山下,便是眼前这人隐约护在自己左前,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说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十年光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忙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立,咱们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皇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笑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道:“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身为太子,须有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摇头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道:“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 日渐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下了矮山。 山脚下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按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脚。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源头位于妖土境内,流经昆仑之岗,水流之中常常带着些碎玉,故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多增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人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感惊异。 老人瞪了那伙计一眼,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招呼爷爷。” 乍一听,老人的确有些无礼,不过却半点没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忙应了声‘来了,来了’。 第八十九章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啊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持剑斩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下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啸叫道:“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内,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那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旧自若,洒然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已与往日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随后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卫廷阔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然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吧。”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便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在屯云山下,便是眼前这人隐约护在自己左前,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说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十年光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忙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立,咱们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皇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笑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道:“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身为太子,须有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摇头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道:“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 日渐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下了矮山。 山脚下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按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脚。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源头位于妖土境内,流经昆仑之岗,水流之中常常带着些碎玉,故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多增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人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感惊异。 老人瞪了那伙计一眼,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招呼爷爷。” 乍一听,老人的确有些无礼,不过却半点没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第九十章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啊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持剑斩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下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啸叫道:“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内,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那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旧自若,洒然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已与往日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随后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卫廷阔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然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吧。”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便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在屯云山下,便是眼前这人隐约护在自己左前,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说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十年光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忙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立,咱们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皇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笑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道:“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身为太子,须有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摇头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道:“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 日渐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下了矮山。 山脚下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按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脚。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源头位于妖土境内,流经昆仑之岗,水流之中常常带着些碎玉,故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多增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人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感惊异。 老人瞪了那伙计一眼,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招呼爷爷。” 第九十一章 赵官弟追了两步,喊道:“喂,你要去送死吗?” 关人脚下未停,“那老头儿是个好人,我去了,好人便不会寒心。” 赵官弟望着那条身影,咬了咬牙,忽然发狠道:“让老子当孬种?啊呸。” 他令小酥独自往远处逃,逃得越远越好,随后动身紧追关人而去。 两人赶至山顶,着眼处,整座剑峡竟已崩摧,乱石堆垒,尘土浮动。 瘸腿老者血洒前襟,却是愈战愈勇,虽不能持剑斩碎那尊金刚身,却胜在气势如虹,数次被击入乱石堆里,撞碎山石无计,必定苦不堪言,却不见他皱半下眉头。 关人大喊一声:“老头儿,我来帮你。”他眼下神魂受损严重,精神不振,一张脸白无人色,便连喊声也透着股虚弱。 赵官弟随同关人奔向下方战场,同时仰天啸叫道:“卫廷阔,你这该死的奴才,再不来,便替本宫收尸吧。” 他话音才落,西北天上立时传来回应,“殿下息怒,老奴来迟了。” 一人北来,整个身子被裹在一颗透明的茧内,分开气浪,身后拖着一道流光,倏然划过长空。 诸人只觉是目睹了一朵焰火当空绽放,在眼中陡亮。忽然间,那人已来到赵官弟脚边说话,“老奴来迟,让主子受惊了。” 赵官弟很奇怪,竟可于一瞬间变得贵气逼人,眉眼微蹙,带着三分不可揣度。他并未急着命这位秦国大监动手,却道:“本宫可是秦国储君?” 卫廷阔道:“殿下是太子殿下,自然是储君。” “那何以证明?” 卫廷阔一怔,随即拜倒在地,喊道:“老奴卫廷阔,拜见太子殿下。” 赵官弟道:“貂寺,你瞧,本宫的鞋子脏了。” 卫廷阔笑起来,“老奴这便给主子擦干净。” 说着,抖开来衣袖,给赵官弟细细的掸去鞋面上的尘土,神色间一丝不苟,毫不可惜那一身面料上乘的锦服。 任谁也瞧得出,这位秦朝大监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必是一国之中历经数朝天子,存续至今的老妖怪。此等巅峰人物,乃是国之倚持,地位尊崇,已然算得上半个主子。却不想,他竟肯为眼前这少年擦鞋子。 赵官弟望向十丈外的瘸腿老者,此刻他已与那觉远和尚各自罢了手。赵官弟笑道:“老前辈,还需本宫证明什么吗?” 老者虽负了些伤,前襟染血略显狼狈,不过神态依旧自若,洒然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能使唤一位道三境的大高手为你擦靴子,漫说是一朝储君,你便说是神仙,老夫也信了。他朝若有闲暇,定要去那秦国皇宫里讨杯酒喝。” 赵官弟露出浅笑,此一刻,便连那笑容也已与往日不同,矜持了些,也威严了些,“那本宫便在咸阳城里恭候大驾。” 正谈笑间,觉远和尚趁诸人不备,驾驭金刚力士往北远遁而去,六丈之身倏忽间极远极小。 赵官弟寒声道:“老秃驴,你谋害本宫不成,这便想走?你走的脱吗?”随后轻唤一声:“貂寺?” “老奴明白,殿下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卫廷阔一步踏出,原地身影忽散,声音已在极远空响起:“阁下何必再浪费气力?还是乖乖留下吧。” 这人说去去就来,果真便是去去就来。 那六丈金刚身,因远遁而身显渺小,在诸人眼中便如同一粒芥子,蓦然崩裂,炸开万道佛光。刺目的金芒在诸人眼中陡亮陡灭,轰碎之声这才如同滚雷般传来。 卫廷阔速去速回,手上提了件不住滴血的宝红袈裟,其内裹着的隐约是一颗人头,觉远的声音从当中响起:“既然落入阁下手里,便请给个痛快吧。” 卫廷阔呵呵笑起来,“咱家说过,若有谁胆敢谋我国朝太子,咱家便要将他的魂魄封入中州大鼎,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你当咱家是说说而已吗?” 觉远和尚颤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贫僧,死后必下地狱。” 卫廷阔将袈裟四角折成包袱负在背上,嗤笑道:“咱家身上背负的业如山如海,区区地狱十八层,恐怕还容不下。” 卫廷阔转向关人,抱拳笑道:“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关人记起,当日在屯云山下,便是眼前这人隐约护在自己左前,当下还礼道:“见过前辈。” 卫廷阔笑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关人想了想说道:“晚辈打算一路北上,前往各州游历。十年光景,不知有没有福气将九州游历个遍。” 赵官弟忙道:“你不随我同回大秦了吗?那八座城池也不要了?” 关人笑道:“区区几块饼子,哪里就值八座城池了?再说,十年之期一到,我便要返回妖土,要城池何用?” 卫廷阔凑到赵官弟耳边,小声道:“殿下,陛下那里有旨意,命老奴护送殿下回咸阳,行册立之立,咱们可不敢耽搁了。” 赵官弟点了点头,随后与关人道别,嘱咐道:“关兄,日后一定记得来大秦找我,我在咸阳皇宫里摆下酒宴等你。” 关人笑道:“一定。” 行出数里之外,赵官弟道:“卫爷爷,你瞧他长的像不像二叔?” 卫廷阔忙道:“殿下,可使不得。殿下是太子,老奴是奴才,殿下若还像从前那般称呼,岂不乱了尊卑?” 赵官弟道:“习惯了,顺口嘛。” 卫廷阔笑道:“殿下与老奴亲近,老奴心里自然高兴。只不过,身为太子,须有威仪,像方才那般,就很好。” 赵官弟摇头道:“你以为装样子好容易吗?很苦的。” 卫廷阔依然笑呵呵的道:“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苦呢?这些心里话,殿下切忌再说,天下人都可说得,唯帝王说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帝王的心思最难猜测,猜不透,下面人才会怕。” ———————— 日渐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下了矮山。 山脚下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按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脚。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源头位于妖土境内,流经昆仑之岗,水流之中常常带着些碎玉,故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多增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人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感惊异。 第九十二章 眼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三章 眼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四章 眼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五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六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七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八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九十九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一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二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三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四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五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六章 下日已西沉,关人与瘸腿老者拖着斜长的影子下了矮山。 山脚一块大石后头,孤零零的站着那位红衣小姑娘,她并未听从赵官弟的话一路南逃,而是一直守在山下。 晚间,三人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 此城名为碎玉城,皆因城西边淌过一条名为‘囚龙’的大河,其源头在妖土境内某座山脉之中,流经昆岗,水中常常带着些细碎的玉料,故而得名碎玉城。逢至汛季,囚龙河里的玉量还要增多几成,甚至有罕见的大玉现世。故此,碎玉城中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客栈自然也多。 店伙计正忙着招呼客人,忽见一位瘸腿老者浮空入了店门,心下大觉神异,不由呆了。 老者见那伙计只是愣愣的杵在那里,久久不来招呼,当下皱眉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不来招呼你爷爷。” 老者之言虽说听来无礼,倒也未曾占那伙计的便宜。以老者的年岁,做他爷爷想必是绰绰有余。 伙计醒过神来,应道:“来了,来了。老神仙,您想要点什么?” 老者御气稳稳坐到方桌北侧的条凳上,小酥则扶了关人坐于对面。 老者只要了一坛酒,关人苍白着脸道:“劳烦小哥收拾三间干净些的客房,再来上几样小菜,两碗面。” 伙计取下肩头抹布,将那本已光洁的方桌又拭了一遍,随后搭在肩头,笑道:“得嘞,您几位稍等。” 一坛酒上来,老者先干了两碗,呼出一口酒气,“小子,你果真要去游历九州?” “嗯。” 老者又干掉一碗,劝道:“那有什么好的?以你的年纪,正该好好的学一门功夫,岂可将大好青春耽搁在游山玩水上?就如老夫,一旦觉道,便有几百年的时光好活,九州虽大,何处去不得?你若执意做个俗子,日后年华老去,定然后悔。” 这时,伙计端来几碟小菜,看去无非是些酱牛肉、兔腿丝之类的冷菜,但念及小酥眼下怀有身孕,便又加了一份鹌子羹。 伙计一走,关人便道:“你瞧,若无意外的话,这伙计少说也能活到五六十岁、七八十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的过完一辈子,不是很好吗?觉远和尚如何?道行够深了吧?不是照样落得个横死的下场?连一具全尸也未能留下。世人为求长生,不惜服黄金、吞白玉,末了又如何?到头来,反不如客栈伙计活的久长。” 老者闷闷的灌了碗酒,不忿道:“你他娘的倒是看得开,怎不见你去出家做和尚?” 关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 ‘啪啪啪’,邻桌传来击掌之声。 方才那桌上并无客人,只是不知何时却已坐了一位中年男子,其人气质颇为不俗,青衣黑靴。许是刚来不久,伙计还未前来询问酒菜,桌上独压着一柄长剑,眼下正击掌而笑:”这位兄弟所言颇合我意,来来来,咱们共饮一碗。” 关人转头看去,只觉那人眉眼神态皆同赵官弟有些相像。他与那赵官弟虽说相识不久,却已属生死之交,感情甚笃。只不过短短一日却又分别,心中难免失落,而今见到眼前这人,不自禁的便生出些好感来。 关人见他桌上无酒,便邀他过来同吃。 那人倒也爽快,提起长剑便坐了过去。屁股坐在条凳右侧,抬起脚来踩在长凳左侧,浑是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将长剑倚在桌沿,一拍桌子,叫道:“伙计,上酒。” 同桌的瘸腿老者自顾吃着碗里的酒,不时撇一眼那青衫黑靴的男子,倒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不久天黑,店内掌了灯烛,酒客渐渐少去,终于只剩下了关人这一桌客人。 桌边摆着几只空酒坛子,小酥劝关人少喝点,毕竟白日里负伤呕血,身体欠佳。 关人却是越喝越觉兴奋,与那人聊得甚是投机,豪气道:“不碍事,高兴嘛。” 倚在桌边的长剑,剑身封在鞘中轻发铮鸣,男子不动声色的伸手轻轻拂过,长剑蓦然沉寂下去。 关人有了些许醉意,原本苍白的面色微泛酡红,说话时酒气喷涌,“小弟名叫关人,关关雎鸠的关。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青衣男子酒量颇豪,一连饮下五六坛酒,仍面不改色,痛快笑道:“贤弟记好了,哥哥我是‘嬴姓’‘赵氏’,名虞白。” 关人一碗酒端到嘴边,忽然定住,酒在碗中纹丝不动,睁大眼睛,诧异道:“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赵虞白道:“哦?贤弟说来听听。” 关人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有幸结识了一位兄弟,模样与大哥倒是颇有几分神似,更巧的是,我那位兄弟也是赵氏族人。不过可惜了,他眼下已离开此地,若不然,咱们三人在这客栈里插香立誓,结为兄弟,岂不快哉?” 赵虞白神色忽然有些古怪,问道:“你那兄弟叫什么?” “赵官弟。” 赵虞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关人放下酒盏,“莫非大哥也认识我那赵兄弟?”他想,那赵官弟毕竟是一国太子,必然相识甚广。 赵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贤弟啊,你说的那位赵兄弟,见到大哥,须得乖乖的喊上一声老子。” 关人喝多了酒,略略反应片刻,忽然酒醒,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微微有些不稳,当即抱拳躬身行礼,窘迫道:“伯父海涵,请恕小侄无礼。” 赵虞白一把拉他坐下,挥手道:“诶,莫学那些酸腐书生,咱们自当还以兄弟论之。” 关人急道:“大......伯父,我与令郎乃是患过难得好兄弟,怎可再与尊驾以兄弟相称?岂不乱了辈分?” 赵虞白摆手笑道:“常言道,江湖无岁、英雄无辈,咱们二人既然意气相投,不如便在这客栈里八拜为交,结成兄弟。日后你与官弟相见,他叫一声二叔,你喊他一声贤侄,又有何妨?” 关人为难道:“这......恐怕不大好吧。” 赵虞白却是个豪爽性子,不由分说,拉起关人便往店门外走。 其时夜幕已深,明月半掩层云,星光闪烁。 赵虞白面北而跪,顺势一拉关人,叫他也跪了下去。 两人皇天后土,立誓永不相负,随后面北拜了八拜。 客栈伙计倒是个心眼儿灵光的,给每人奉上一碗酒。 二人接过酒来满干一碗,而后将空碗摔在地上,皆感十分快意。 第一百零七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关人与小酥皆望着老者等他开口。 窗外长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咚——咚咚。”随后喊着‘平安无事’走远,此时已是三更。 第一百零八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关人与小酥皆望着老者等他开口。 窗外长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咚——咚咚。”随后喊着‘平安无事’走远,此时已是三更。 第一百零九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待到诸人将酒饮至尽兴,时候已来到二更。 伙计引路,伺候诸人下榻楼上客舍。 关人饮酒过量,脚步虚浮微晃,反观赵虞白倒显得尤为容光焕发。 小酥扶关人入了客房,六扇朱红色木格子窗齐向南开。夜风如水,轻拂人面,床前竖立一盏纱灯。关人拄窗而立,望着楼外长街上灯火阑珊,一个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从后面将他抱住,侧脸贴住他的脊背。 眼下时值秋深,日寒一日,二人着衣却依旧单薄,彼此顿觉身子微微一颤。 “公子打算几时动身?”身后,小酥声音细腻低小。 关人喉结吞动,“明......明日便走。” 小酥片刻未语,不久才道:“公子可打算过,带个人一同上路?” 楼外长街,孤灯三两盏,不知何时全都齐齐熄了。 关人渐渐酒醒,分开那双环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晶亮的眸子,思量后道:“关某四方游历,漂泊无依,你若跟了我,岂不累了你那腹中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随着你我到处漂泊?” 小酥垂着眸子,有些话,任凭她心下挣扎几遍,终也难以脱口。倘她如今仍是位好姑娘,倘她从未怀过旁人的孩子,兴许就敢问上一句“公子可有打算,要遇上个怎样的姑娘,才肯停下漂泊,许她一个平生安稳?” 这话,她是不敢问的。对于那位关公子,她向来仰重,而她这个惯以被人称为婊子的女人,若将这话问出口,岂不十分的亵渎了他去? 小酥眼眸低垂,不敢抬眼瞧他,悄悄一拉左襟,袒下一侧白嫩的瘦肩,声如蚊呐,“便让我服侍公子一晚吧。” 关人一见之下,顷刻酒醒,喉咙连连吞动,许是喝多了酒,胸膛忽发一阵燥热,他连忙为她拉起襟口,匆匆的道:“你是位好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沦落至此,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不可再如此。” 小酥面目蓦然而红,听了那句‘往后要清清白白做人’,心中便愈发有几分厌弃自己。 房门轻响,瘸腿老人浮空悬坐,他素无敲门的习惯,手上托着一只红瓷酒壶,进门嚷道:“喂,小子,可打算好了几时动身?” 小酥闻见动静蓦然有些慌乱,忙理了理衣裳,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垂着。 关人往后退开一步,身子抵着朱红色窗子,夜风一袭,燥热全退,只是面色因酒仍微泛酡红,说道:“明日动身。” “你可要想仔细,真不打算随老夫学剑?” 关人摇了摇头,回绝道:“学剑太耗时日,老头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我断不拒绝。” “德行!”老者撇嘴冷哼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偏好游山玩水,卖弄性情,忒也没出息。” 老者闷闷的灌了口酒,眼珠溜溜一转,忽然笑道:“不如这样,老夫孑然一身,于世上也无亲人,便随你四处走走。一来,也算护你周全,二来,闲暇时还能授你些剑术,你当如何?” 关人又岂会不知,他自经历过丧子之痛,性情变化的十分孤僻古怪,明明是个寂寞凄凉的光景,却宁肯听那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也不愿同外人过多言语。而今机缘巧合,教他遇上了关人,二者也算得上是相交忘年,那老人待他如子如徒,倾注了一片用心,便有些不忍分别了。再有,便如老者所言,他眼下孑然一身,于世上再无亲人,不论去向何方,也同是漂泊无异,倒不如随着关人四处走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闲时喝喝酒、教教剑,倒也生趣。 而关人素来将老者以长辈待之,虽也怄过气,却早已不再介怀。更加之今日之事,那老头儿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好在那位秦国大监及时出手,这才幸免于难,关人自当承他的情,于是痛快答应。 而小酥此时,确然有些落寞的紧了。她何尝不是举目无亲,何尝不是单打独斗的面对这破落世道。便纵如她所说,寻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遇见河水便安下身来,筑一个圈着白色篱笆的房子。可一等明早,诸人分道扬镳,而她这一路该往哪走?东南西北,走多远?一想到这儿,心里便惶恐的紧了。 这晚九月初一,恰逢朔日,不见月光。 小酥听二人说了会儿话,言谈间并无提及自己,于是便打算告退回房。忽念起,那关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恐怕那会儿匆忙,有些话倒不如眼下便嘱咐清楚的好。 于是出声打断两人闲谈,道:“公子,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关人不知何事,点头笑道:“那你说。” “倘是公子有日倦了,不愿再四处游历,只想寻个地方落脚,那公子务必要来找我。” 关人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这傻丫头,想必不会晓得,这天下九州究竟有多大,若要寻个人出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可他又不忍硬要伤了那小姑娘的心,便应道:“好好好,若真有那一天,我定去寻你。” 小酥抬起头问道:“怎么寻?有没个定处。” 关人笑道:“呐,等你把酥饼做出名堂来,我便一路打听过去。” 这话多半是玩笑,小酥却眨眨眼睛,大约觉得可行。她在贴身处摸了半天,随后取出一枚精致的绿色荷包,上以银丝绣着几朵小亮花。打开束口,中无别物,唯有一枚白玉质地的龟龙佩子,上系串珠带,下坠碧色绦子。 小酥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嘱咐道“这玉佩是我娘传下来的,公子收好,将来‘灵素’‘招歌’长大了,要去寻他爹,也好算个信物。” 关人两手去接时,那龟龙玉佩却是凌空飘走,倏忽一线窜入瘸腿老人手里。 关人与小酥扭头去看时,那老人面上正凝着一分从所未见的深沉。 “丫头,你这玉佩是从哪里得的?”老者声音低沉,干枯的五指轻轻摩挲着白玉佩子上的纹路。 小酥也不迟疑,含笑道:“是娘亲给的,老人家,是哪里不对吗?” 老者轻蹙着眉头,思索一阵儿,又问:“你娘亲又是从哪里得的?” “娘亲的娘亲给的呀。” 老者抬眼盯着那小姑娘,半晌,方试探着问道:“是你那位从剑州来的外高祖母传下来的?” 小酥点点头,愣愣的瞧着浮空悬坐的瘸腿老者,“老前辈莫非认得这块佩子?” 老者面色蓦然变了几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一阵,又闭上。 第七十章 乘风御剑 老者一翻掌心,手上蓦地多出一样物什,细瞧去,竟也是一块软白玉的龟龙佩子,观其色泽形态并雕工样式,均同先前小酥那枚别无二致。 老者双手各持一枚,将两块玉佩并至一处,不想那玉雕的龙口竟能相互衔接,纹丝不差。至此,老者一双枯手忽的轻微颤动起来。 “老头儿?喂,发什么楞呢?你这玉佩又是从哪儿来的?” 老者抬眼怔怔的瞧着那丫头,却又半晌不言。直等小酥被他瞧得颇是不自在,道了声:“老人家?”,老者这才幽幽回神:“丫头啊,这玉佩乃我聂氏一族正身的信物,背面所刻‘聂欢’二字,正是我那孩儿的名字。若你所言不虚,那么你那位自剑州远徙过来的外高祖母,想来便是老夫的儿媳妇了。好孩子,你该喊我一声老祖啊!” 小酥发了一刻呆,略有不安道:“老人家......会不会是瞧错了?我这般出身,哪里会与前辈攀上关系?想必是弄错了。” “你若信不过老夫,那便让关家小子瞧上一眼,他的话你总信得过吧?” 关人接过老者递来的两块软玉佩子,细细端详一阵,果然同属一脉。单瞧正面,这雕工手法便已是分毫不差,而背面所刻,一为聂欢、一为聂云,笔法神韵凝练不散,起笔处明明是藏了锋的,笔画狂放厚重,却犹能给人一种利剑脱鞘般的锋锐之感。由此可见,身具锋芒者非在其形,而贵乎其神。这便是一座剑道世家,历经千百代人所锤炼出的神气。 关人兀自点头,语气断然道:“依我之见,这两枚玉佩确然同属一脉,错不了的。” 小酥巴巴的抠着手指,忽然告退:“公子且收好,我先回房了。”说罢,径直出了门去。 关人瞧了眼那纤细的背影,又瞧瞧发怔的老者,摇摇头道:“老头儿,往后可得改改你那臭脾气,瞧,忒也不招人待见。” 老者对此大抵也是认同的,只是不肯招认罢了,兀自嘴硬道:“放屁!哪有的事?老夫待那丫头好着呢。” 紧跟着,老者口气忽又一软,讪讪一笑:“不如你替老夫前去说说情,那丫头最是听你的。” 关人倒未推辞,径直去到另一间房,伸手叩过房门,只是不见有人答应。 推门来,只见南面雕窗之下,梨花椅上正蜷着个红衣小姑娘,绣着小黄花的鞋子脱在一旁,一双赤足缩在裙底,尖俏的下巴抵着双膝,巴巴的瞧着窗外发呆。 关人来到她身后,她竟也毫无所觉。 “怎么,有心事?” 小酥扭回头看来,忙道了一声‘公子’。一双白生生的赤足,不晓得是放下来好,还是藏起来的好。 关人倒也不曾察觉那许多,只是劝道:“老头儿性子的确是臭了些,可说到底是你的长辈。如今多了这样一位亲人,总好过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是吗?” “公子这是哪里话,老人家性情孤绝、不拘世俗,今日更是不惜舍命相救,足见肝胆,我岂会对他心怀成见?只不过,只不过......” “你肯这样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关人含笑:“只不过什么?” “公子怎就不明白?老人家孤洁自傲,自诩英雄,我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个脂粉婊子罢了。本来倒也没什么,萍水之交,倒也不怕人瞧不起。可一旦认了这位亲人,我心里便怕了。” 瘸腿老者是何等修为?耳力之好,自不必说。远远的闻见这话,提壶的老手不由得微微打了几个颤抖。烈酒灌下喉去,酒液顺着胡须流了满襟。 其时正值三更初刻,秋风送寒,朱窗摇动。 夜色里,凄风似被利器层层割裂,陡闻一阵呜咽之响。 老者心神倏然间有些激荡难平,瞠着两眼望向朱窗外黑漆漆的夜幕。一柄折了尖的断刃自远空里爆射而来,夜风里呜咽之声大作。 老者呢喃一声:“三尺三?”神色间颇有些难以置信。 断剑三尺三骤至骤停,悬于老者身前寸许处,刃身之上犹有青霜残存。料想来,这口兵刃短短半日之间便跨越了两州之地,一路穿云破雾,终至夜露凝霜,覆满刃口。 老者伸去一只枯手,轻轻抹过断剑的刃口,登时惹得长剑一阵欢快铮鸣。 “三尺三......当年我激愤之下狠心折了你,你不会记恨我吧?”老者一改往日惫懒模样,忽以一副珍视之态痴痴说道。 长剑再度鸣响,以一种唯有二者之间才可互知的律动嗡鸣震颤。 老者点点头,会心一笑,“好好好,那便随我出门斩几颗人头去。天黑月晦,杀人最宜。” 老者屈指弹在剑身之上,‘叮’一声响,震落一层霜屑,刃身顿复光亮如初,灿若冰雪。 枯手握剑柄,森森寒意生。这份寒意不独是剑快铁冷,更因这柄长铁乃是取人性命的凶器。老者要去斩人不假,但作为一名匹夫,三界之内杀人最易的行当,不单单是斗笠配美酒,长剑挑人头,对于生命更多的则是长怀一颗莫大的敬畏之心。这世上没什么比一名剑客更加清楚,何为‘屈指弹剑鞘,年华一笔销’。不过是眨个眼,好端端的人头便滚了老远。 故在匹夫眼中,敬畏生命与杀人无形,二者并无矛盾。 关人苦劝良久,颇是费了番唇舌。小酥那丫头大抵也听进了心里去,剩下的还要看她自己的修行。兴许悟性忽发,人便豁达了。 关人回到自己房里,眼下早不见了那白须子老头儿,案头摆着小半壶尚未饮净的高粱酒。 窗外夜色茫茫,白雾飘忽忽的灌进来,纱灯里火光轻轻的摇晃。 关人打算睡下了,正合窗时,楼外夜色之中爆射来一束剑罡,风声惨烈,那断了腿的白须子老头乘在剑上,倏忽飙至,自另一扇小窗里掠入房中,骤至骤停。 关人瞧向老者,“去哪了?” “杀人,放火。”说着,拾起案上酒壶,继续痛饮起来。 “杀谁了?” “明日你自会瞧见。”老者仰面灌酒,咂了咂嘴,又晃了晃酒坛,壶中没了动静,酒已喝光。 “啊,对了。老夫临时改了主意,那丫头眼下有孕在身,需要人来照顾,我便不陪你四处瞎逛了。” 关人道:“正该如此!原本我也甚为挂怀她的安危,有你老人家一路照顾着,我便安心多了。” “嗯。”老者点点头,后又嘱咐道:“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切忌强出头。你心地纯善又任侠好义,少年侠气本是好事,可你这小子太也自不量力,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惹祸端。切记切记。” 二人互诉离别之感,情绪一时颇低。 关人故作洒脱,笑道:“怕什么,待我将这九州走上一遭,就去找你。” 老者摇摇头:“九州之大,人烟稠密,你我江湖里转个身,这辈子便恐再也见不到了。” 老者伸手去拿酒壶,伸到一半才想起壶中已没有酒了。 关人听了有些难受,想不到有些人一旦不见,便是一整辈子的事,“你等着,我去拿酒。”说着‘咚咚咚’的跑下楼去。 酒取来,两人便只是闷闷的喝,也不见有谁说话。 四更时,床前纱灯里的烛火熬枯了灯油,火光一暗再暗,终于陡然寂灭。 “走,咱们外头去喝。”老者御气悬空,豪迈一笑:“乘过剑没有?” 关人在暗室中摇头,光线惨淡里,仍被老人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试试乘风御剑的快活。” 横放于桌上那柄断剑三尺三,陡然间发出一声清吟,随即以极速在房内饶了几遭,暗室之中蓦地亮起一圈圈雪亮剑芒。光华暗去时,那柄削首的冷铁已然悬于关人双膝之前。 “还愣着干嘛?踩上去。”老者呼喝一声。 关人举足,小心踩在剑身之上,随即另一足也踩上去,身子前摇后晃。 老者轻喝一声:“走!” 长剑便倏然载人飞出窗去,关人急忙矮下身子,免得人头撞上窗框。 乍出得小楼,窗外幕色沉沉,天地辽阔,迎面大风一吹,身子便登时有些站立不稳。情急之下,只好展开两臂,时而左高右低,时而左低右高,籍此驾驭平衡。 老者自他身后御气赶来,远远便骂道:“要你学些剑术,你偏是不听。这御剑乘风明明是桩风流事,难得叫你学的这般狼狈。忒不上进!” 关人左摇右晃心慌慌,嘴上犹不肯认输:“你瞧我这不是驾驭的甚好么?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者当即大骂道:“慢死了,慢死了,像一头小乌龟!须得再快些才行。” 话音方落,三尺三陡然长吟一声,剑行速度远比方才快了十倍不止。 关人骇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欲破裂开来,呼吸一时尤为困难,惨然大喊道:“老头儿,我要死了。” 老者瞧见那张白惨惨的脸色,无端有些恍惚起来。昔年间幼子聂欢何尝不是这般模样,便如一只试翼的幼隼,向往高处,又怕粉身碎骨。 关人大喊大叫,老者恍惚间却连半句话也未听见。 第七十一章 提笼婆 断剑三尺三载着关人,眨眼间便已掠地八百里余。迎面一条江水,满载着周天星斗,亮灿灿的好似银汉坠地。 剑锋忽地一转,竟随流往东而去,关人立足不稳,陡然自剑身上直坠而下。 漫天星光照耀,关人长长的惨嚎声里,身子直直的坠下亮闪闪的大江里去。愈是离近江面,湿气愈发厚重,袅袅薄雾扑面如霜。 突然间,映照星河闪烁的江面上忽地炸起一片巨大的水花。一条似鱼非鱼,尾鳍伸张如人手,头颅硕大,身子却小的庞然妖物,倏然跃上水面十丈高。巨口阔如亭盖,银鳞颗颗似瓮,口中上下各生三排密齿,根根如长钉。齿与齿之间横溢着粘稠的浓液,一双死鱼眼生在头颅两侧泛着幽幽绿芒。 漫天星光下,少年直坠如渊巨口。 断剑三尺三一息间已去的极远,刻下极速折回,剑气撕风,但料来已是救之不急。 关人情急之中催逼出胸口古矛,横撑于巨口之内。利齿猛然咬合,与古矛撞击发出铿锵之响。 关人双脚踩住矛身,好险未曾直直坠下鱼腹去。 妖物跃至水面数十丈,终于力竭,向下坠入江心。 那杆古矛未知受了何等巨力,竟自当中弯出一道大弧,似欲崩断一般,发出一阵咯咯之响。 关人当下动容,这杆古矛可谓是来历不凡,曾与须弥山上钉死过饕餮,便连大妖王胡青玄也曾赞其一声‘神兵’。 便纵是此等重宝,却也在这巨口之下弯折了枪身。可想而知,这妖物来历必然极为不俗,更乃至要远超于巨凶饕餮之流。 关人屈膝猛踏于矛身之上,整个身子倏然拔起,高高跃出那张深渊一般黑洞洞的巨口。 三尺三纵披一挂清辉,倏忽而至,稳稳托于关人脚下,剑气一啸便是千百丈远。 大鱼跃下江里去,水面翻起巨浪,莫大的涟漪一圈圈荡出去,江面星光破碎。 三尺三随流东去,四外剑罡环绕,好似一枚光茧将人与剑裹在其中,远望之下便如一道流星横过夜色茫茫。 关人御剑而行,迎面大风全被剑罡挡下,发丝与衣角分毫不乱。 江面忽然涌起怒涛,水声浩大。乍回头,却见两团幽幽绿芒潜行于江底,衔尾而至。一根冲天鳍露在江面上,如行舟时挂帆的船桅,拨开水浪,一江秋水顿从江心处剖为两半。 剑行速度本已是极快,殊不知大鱼游江更要远胜几分。短短数息里便已追上那团剑罡。江面陡碎,大鱼腾天,江底那两团暗幽幽的绿芒一旦出了江水,便愈发绿的瘆人,将上方关人的脸映成阴惨惨的青面。 大鱼扶摇直上,气势如鲸吞,口中古矛已弯成可怕的弧度,恐怕不刻便要从中崩断。 大鱼口中腥腐的恶臭当面扑来,关人尚不及蹙起眉头,周遭光线陡然暗下去,着眼处已是大鱼腹中。 腹腔之内,有碧油油的脓液如天火坠地一般,噼噼啪啪的砸在茧形剑罡上。 滴落下来的浓液想必具备极强的灼蚀能力,转瞬之间整团剑罡已是千疮百孔的破败模样。 关人眼下性命堪危,头顶上的罡幕已被蚕食出数枚拳头大小的破洞。粘液浓稠,还不至顷刻间便滴淌下来,不过剑罡之内地方甚小,避无避处,料来肉身化泥也只是迟早的事。 关人摇摇头,苦笑一声:“罢了,死便死矣!我这一生光阴虽短,却是该读的书都读过了,该看的炊烟暮雪与大河落日也都瞧见了,更是有幸遇过一位年华正好的姑娘。这一路走来,大雄殿上亲与佛陀辩机锋。意识界、凤凰楼里共大妖王对坐把盏。昨夜大醉酩酊,店前道上又与秦国皇帝至尊撮土为香,结成兄弟。庄子书曰,夏虫不可以语冰,我关某一生虽只短短数月光阴,却也不曾误了人间的风景,如此又岂是三季蚱蜢可比的?” 话到此处,胸臆竟也开朗了不少。 鱼腹之外隐隐约约传来一位老妇的声音,干瘪而枯哑,像是渴了一千个年头,寻不见半滴露水润喉,以至闻见那声音便使人生出‘古老’‘枯涩’‘寂寞’这些字眼来。 那声音老气横秋,哑哑的说道:“你这行脚畜生,只知顽劣,还不快来载婆婆去东海!” 大鱼腹腔内忽然之间天翻地覆,整条鱼身上的每一寸血肉,尽皆化作一缕缕幽幽的碧光,便如亿万只萤火虫四下飞散,长风一吹,消失的干干净净。 整条大鱼,顿时间只剩下一具硕大的骨架,静静的漂在江心上,好似一叶白舟。背鳍为帆,两颗碧幽幽的死鱼眼挂在船头两侧,成为了夜风中飘荡的两盏渔火。 关人心下骇然无地,一步跃下剑来,踏在巨大的骸骨之上。 一个枯哑的声音自船头响起,当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被那干裂裂的声音衬出几分惨惨的鬼气:“艾先生,万古悠悠,别来无恙否?” 关人闻声不禁寒毛炸立,只觉一股凉气自头心处瞬间寒遍脚跟。 猛地回身瞧去,只见白骨舟头颤巍巍的佝偻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发白如雪,稀疏难簪,倌起的松垮垮的髻子里掉出几绺乱发,随风飘忽。老妇的腰早已挺不直,弯的极凶,皮肤枯皱皱的,如同山巅上被积雪压弯的老松。右手上提着一只六角灯笼,杆子很长,火光微亮,只照的见方圆五尺之地。 关人看她时,她正被两盏飘摇的渔火映照的满脸青光,着实将关人吓了一跳,战兢兢的问道:“老婆婆,你......是人是鬼?” 老妪干巴巴的露出一个笑容,青光一映,果如山中老妖一般诡谲:“怎么,许久未见,艾先生已经认不得妾身了?” 关人身上寒气乱窜,若非还有些胆气,恐怕早已是牙关乱叩了,“婆婆想必是认错人了,在下关氏,单名一个人字,与婆婆素未谋面,非是认不得。” 老妪抬起左手,不住掐掐点点,便如江湖里的算命先生那般。良久之后方才淡淡的‘哦’了一声。 第七十二章 谁人主宰?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点了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低身子,两眼凑近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是一方莫大的天下,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在其中难辨虚实,却到底不是真的。想必这笼中如月,也是用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夜短半个时辰倒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只见她将黯淡的灯笼高高挑起,左臂干枯的五指对着天际遥遥招手,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之间贯通出一条微亮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老妇挑举的六角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便已全数囊尽,而那暗幽幽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小,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在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刻还曾对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得。 凑近瞧,只见灯笼里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运转,当中以七颗北斗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老妇幽幽开口:“怎么,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其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又道:“这回是故意不信,又或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脊背处愈发生寒。这寒意已然远胜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如同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一块帘子,隔着匹布变出一位姑娘来,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叫你眼睁睁的看着尘埃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可依照眼前所见,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然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反成了井蛙于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间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得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等九州生灵,不过是虚幻泡影,而非......” 话到一半,关人已无力继续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替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听此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老妇也是要听命于人的,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芸芸众生一般的独个生灵,于是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是天道?” 关人问完话,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出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思量片刻,终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浮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见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响起:“小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且自多加珍重,若有疑虑,可自行却去寻答案。下次相见时,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浩浩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空而来,破口骂道:“臭小子,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说道:“还不是怪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仅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之内的山川地理颇为熟知,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他自囚于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天换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只不过自囚石牢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怎会说变就变? 第七十三章 竹寺酒馆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点了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低身子,两眼凑近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是一方莫大的天下,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在其中难辨虚实,却到底不是真的。想必这笼中如月,也是用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夜短半个时辰倒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只见她将黯淡的灯笼高高挑起,左臂干枯的五指对着天际遥遥招手,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之间贯通出一条微亮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老妇挑举的六角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便已全数囊尽,而那暗幽幽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小,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在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刻还曾对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得。 凑近瞧,只见灯笼里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运转,当中以七颗北斗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老妇幽幽开口:“怎么,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其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又道:“这回是故意不信,又或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脊背处愈发生寒。这寒意已然远胜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如同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一块帘子,隔着匹布变出一位姑娘来,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叫你眼睁睁的看着尘埃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可依照眼前所见,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然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反成了井蛙于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间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得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等九州生灵,不过是虚幻泡影,而非......” 话到一半,关人已无力继续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替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听此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老妇也是要听命于人的,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芸芸众生一般的独个生灵,于是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是天道?” 关人问完话,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出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思量片刻,终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浮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见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响起:“小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且自多加珍重,若有疑虑,可自行却去寻答案。下次相见时,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浩浩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空而来,破口骂道:“臭小子,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说道:“还不是怪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仅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之内的山川河泽颇为熟知,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在他自囚于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换了天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是自囚石牢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能说变就变? 关人不忿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已是侵透了瘸腿老人的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不过都只是些臆想?.......也是!这世上又岂会有以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当下驱剑回返,其时繁星隐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喊着‘平安无事’越去越远,刻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起来。照理说五更的天,应是一片黑。可今日怎地却犯了邪门,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了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的节气也不该有的。 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大家、宗师们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可惜并无一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依据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而已。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议论这日天变的声音。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第七十四章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点了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低身子,两眼凑近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是一方莫大的天下,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在其中难辨虚实,却到底不是真的。想必这笼中如月,也是用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夜短半个时辰倒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只见她将黯淡的灯笼高高挑起,左臂干枯的五指对着天际遥遥招手,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之间贯通出一条微亮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老妇挑举的六角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便已全数囊尽,而那暗幽幽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小,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在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刻还曾对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得。 凑近瞧,只见灯笼里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运转,当中以七颗北斗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老妇幽幽开口:“怎么,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其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又道:“这回是故意不信,又或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脊背处愈发生寒。这寒意已然远胜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如同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一块帘子,隔着匹布变出一位姑娘来,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叫你眼睁睁的看着尘埃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可依照眼前所见,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然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反成了井蛙于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间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得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等九州生灵,不过是虚幻泡影,而非......” 话到一半,关人已无力继续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替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听此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老妇也是要听命于人的,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芸芸众生一般的独个生灵,于是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是天道?” 关人问完话,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出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思量片刻,终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浮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见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响起:“小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且自多加珍重,若有疑虑,可自行却去寻答案。下次相见时,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浩浩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空而来,破口骂道:“臭小子,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说道:“还不是怪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仅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之内的山川河泽颇为熟知,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在他自囚于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换了天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是自囚石牢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能说变就变? 关人不忿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已是侵透了瘸腿老人的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不过都只是些臆想?.......也是!这世上又岂会有以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当下驱剑回返,其时繁星隐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喊着‘平安无事’越去越远,刻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起来。照理说五更的天,应是一片黑。可今日怎地却犯了邪门,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了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的节气也不该有的。 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大家、宗师们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可惜并无一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依据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而已。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议论这日天变的声音。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第七十五章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点了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低身子,两眼凑近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是一方莫大的天下,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在其中难辨虚实,却到底不是真的。想必这笼中如月,也是用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夜短半个时辰倒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只见她将黯淡的灯笼高高挑起,左臂干枯的五指对着天际遥遥招手,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之间贯通出一条微亮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老妇挑举的六角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便已全数囊尽,而那暗幽幽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小,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在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刻还曾对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得。 凑近瞧,只见灯笼里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运转,当中以七颗北斗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老妇幽幽开口:“怎么,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其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又道:“这回是故意不信,又或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脊背处愈发生寒。这寒意已然远胜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如同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一块帘子,隔着匹布变出一位姑娘来,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叫你眼睁睁的看着尘埃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可依照眼前所见,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然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反成了井蛙于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间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得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等九州生灵,不过是虚幻泡影,而非......” 话到一半,关人已无力继续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替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听此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老妇也是要听命于人的,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芸芸众生一般的独个生灵,于是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是天道?” 关人问完话,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出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思量片刻,终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浮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见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响起:“小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且自多加珍重,若有疑虑,可自行却去寻答案。下次相见时,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浩浩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空而来,破口骂道:“臭小子,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说道:“还不是怪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仅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之内的山川河泽颇为熟知,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在他自囚于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换了天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是自囚石牢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能说变就变? 关人不忿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已是侵透了瘸腿老人的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不过都只是些臆想?.......也是!这世上又岂会有以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当下驱剑回返,其时繁星隐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喊着‘平安无事’越去越远,刻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起来。照理说五更的天,应是一片黑。可今日怎地却犯了邪门,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了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的节气也不该有的。 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大家、宗师们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可惜并无一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依据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而已。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议论这日天变的声音。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第七十六章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点了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低身子,两眼凑近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是一方莫大的天下,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在其中难辨虚实,却到底不是真的。想必这笼中如月,也是用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夜短半个时辰倒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只见她将黯淡的灯笼高高挑起,左臂干枯的五指对着天际遥遥招手,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之间贯通出一条微亮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老妇挑举的六角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便已全数囊尽,而那暗幽幽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小,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在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刻还曾对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得。 凑近瞧,只见灯笼里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运转,当中以七颗北斗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老妇幽幽开口:“怎么,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其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又道:“这回是故意不信,又或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脊背处愈发生寒。这寒意已然远胜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如同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一块帘子,隔着匹布变出一位姑娘来,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叫你眼睁睁的看着尘埃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可依照眼前所见,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然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反成了井蛙于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间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得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等九州生灵,不过是虚幻泡影,而非......” 话到一半,关人已无力继续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替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听此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老妇也是要听命于人的,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芸芸众生一般的独个生灵,于是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是天道?” 关人问完话,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出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思量片刻,终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浮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见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响起:“小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且自多加珍重,若有疑虑,可自行却去寻答案。下次相见时,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浩浩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空而来,破口骂道:“臭小子,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说道:“还不是怪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仅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之内的山川河泽颇为熟知,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在他自囚于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换了天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是自囚石牢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能说变就变? 关人不忿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已是侵透了瘸腿老人的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不过都只是些臆想?.......也是!这世上又岂会有以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当下驱剑回返,其时繁星隐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喊着‘平安无事’越去越远,刻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起来。照理说五更的天,应是一片黑。可今日怎地却犯了邪门,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了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的节气也不该有的。 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大家、宗师们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可惜并无一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依据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而已。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议论这日天变的声音。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第七十七章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点了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低身子,两眼凑近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是一方莫大的天下,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在其中难辨虚实,却到底不是真的。想必这笼中如月,也是用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夜短半个时辰倒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只见她将黯淡的灯笼高高挑起,左臂干枯的五指对着天际遥遥招手,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来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之间贯通出一条微亮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老妇挑举的六角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便已全数囊尽,而那暗幽幽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小,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在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刻还曾对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得。 凑近瞧,只见灯笼里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运转,当中以七颗北斗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还未回过神来,老妇幽幽开口:“怎么,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其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又道:“这回是故意不信,又或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脊背处愈发生寒。这寒意已然远胜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如同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一块帘子,隔着匹布变出一位姑娘来,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叫你眼睁睁的看着尘埃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可依照眼前所见,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然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反成了井蛙于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间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得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等九州生灵,不过是虚幻泡影,而非......” 话到一半,关人已无力继续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替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听此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老妇也是要听命于人的,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芸芸众生一般的独个生灵,于是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是天道?” 关人问完话,便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出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思量片刻,终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浮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见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响起:“小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且自多加珍重,若有疑虑,可自行却去寻答案。下次相见时,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浩浩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空而来,破口骂道:“臭小子,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说道:“还不是怪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仅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之内的山川河泽颇为熟知,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在他自囚于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换了天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是自囚石牢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能说变就变? 关人不忿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已是侵透了瘸腿老人的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不过都只是些臆想?.......也是!这世上又岂会有以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当下驱剑回返,其时繁星隐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喊着‘平安无事’越去越远,刻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起来。照理说五更的天,应是一片黑。可今日怎地却犯了邪门,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了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的节气也不该有的。 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大家、宗师们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可惜并无一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依据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而已。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议论这日天变的声音。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第七十章 乘风御剑 老者一翻掌心,手上蓦地多出一样物什。细瞧去,竟也是一块软白玉的龟龙佩子,观其色泽形态并雕工样式,均同先前小酥那枚别无二致。 老者双手各持一枚,将两块玉佩并至一起,不曾想这两枚玉雕的龙口竟能相互衔接,纹丝不差。至此,老者一双枯手忽的轻微颤抖了几下。 “老头儿?喂,发什么楞呢?你这玉佩又是从哪儿来的?” 老者抬眼怔怔的瞧着那丫头,却又半晌不言。 小酥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怯声道:“老人家?” 老者这才幽幽回神:“丫头啊,这玉佩乃我聂氏一族正身的信物,背面所刻‘聂欢’二字,正是我那孩儿的名字。若你所言不虚,那么你那位自剑州远徙过来的外高祖母,想来便是老夫的儿媳妇了。好孩子,你该喊我一声老祖啊!” 小酥发了一刻呆,略有些不安道:“老人家......会不会是瞧错了?我这般出身的人,怎会与前辈攀上关系?想必是弄错了。” “你若信不过老夫,那便让关家小子瞧上一眼,他的话你总信得过吧?” 关人接过老者递来的两枚软玉佩子,细细端详一阵,果然是同属一脉。单瞧这雕工手法便已是分毫不差,而背面所刻,一为聂欢、一为聂云,笔法神韵凝练不散,起笔处明明是藏了锋的,笔画狂放厚重,却犹能给人一种利剑脱鞘般的锋锐之感。由此可见,身具锋芒者非在其形,而贵乎其神。 关人兀自点头,语气断然道:“依我之见,这两枚玉佩确然同属一脉,错不了的。” 小酥巴巴的抠着手指,忽然告退:“公子且收好,我先回房了。”说罢,径直出了门去。 关人望了一眼那纤细的背影,又瞧瞧兀自发怔的老者,摇摇头道:“老头儿,往后可得改改你那臭脾气,瞧,忒不招人待见。” 老者对此大抵也是认同的,只是不肯招认罢了,嘴硬道:“放屁!哪有的事?老夫待那丫头好着呢。” 紧跟着,老者口气忽又一软,讪讪一笑:“不如你替老夫前去说说情,那丫头最是听你的。” 关人倒未推辞,径直去到另一间房,伸手叩过房门,只是不见有人答应。 推门来,只见南面雕窗之下,梨花椅上正蜷缩着个红衣小姑娘,绣着小黄花的鞋子脱在一旁,一双赤足缩在裙底,尖俏的下巴抵着双膝,巴巴的瞧着窗外发呆。 关人来到她身后,她竟也毫无所觉。 “怎么,有心事?” 小酥扭回头看来,忙道了一声‘公子’。一双白生生的赤足,不晓得是放下来好,还是藏起来好。 关人倒也不曾察觉那许多,只是劝道:“老头儿性子的确是臭了些,可说到底是你的长辈。如今多了这样一位亲人,总好过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是吗?” “公子这是哪里话,老人家性情孤绝、不拘世俗,今日更是不惜舍命相救,足见肝胆,我岂会对他心怀成见?只不过,只不过......” “你肯这样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关人笑道:“只不过什么?” “公子怎就不明白?老人家孤洁自傲,自诩英雄,我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个脂粉婊子罢了。本来倒也没什么,萍水之交,倒也不怕谁来瞧不起。可他一旦成了我家长辈,我便不得不在乎了。” 瘸腿老者是何等修为?耳力之好,自不必说。远远的闻见这话,提壶的老手不由得微微打了几个颤抖。烈酒灌下喉去,酒液顺着胡须淌了胸前一片。 其时正值三更初刻,秋风送寒,朱窗摇动。 夜色里,凄风似被利器层层割裂,陡闻一阵呜咽之响。 老者心神倏然间有些激荡难平,瞠着两眼望向朱窗外黑漆漆的夜幕。一柄折了尖的断刃自远空中疾掠而来,夜风被剑罡绞碎的声响如雷贯耳,家住方圆半里内的人家,想必都要睡不安了。 老者呢喃一声:“三尺三?”神色间颇有些难以置信。 断剑三尺三骤至骤停,悬于老者身前寸许处,刃身之上犹有青霜残存。料想来,这口兵刃短短半日之间便跨越了两州之地,一路穿云破雾,终至夜露凝霜,覆满刃口。 老者伸去一只枯手,轻轻抹过断剑的刃口,登时惹得长剑一阵欢快铮鸣。 “三尺三......当年我激愤之下狠心折了你,你不会记恨我吧?”老者一改往日惫懒模样,忽以一副珍视之态痴痴说道。 长剑再度鸣响,以一种唯二者之间才可互知的律动嗡鸣震颤。 老者点点头,会心一笑,“好好好,那便随我出门斩几颗人头去。天黑月晦,杀人最宜。” 老者屈指弹在刃身上,‘叮’一声响,震落一层霜屑,刃身顿复光亮如初,灿若冰雪。 枯手握剑柄,森森寒意生。这份寒意不独是剑快铁冷,更因这柄长铁乃是取人性命的凶器。老者要去斩人不假,但作为一名匹夫,三界内杀人最易的行当,不单单是斗笠配美酒,长剑挑人头,对于生命更多的则是长怀一颗莫大的敬畏之心。这天底下再没什么比一名剑客更加清楚,何为‘屈指弹剑鞘,年华一笔销’。不过是眨个眼,好端端的身子竟短了人头。 故在匹夫眼里,敬畏生命与杀人无形,二者并无矛盾。 关人苦劝良久,颇是费了番唇舌。小酥那丫头大抵也听进了心里去,剩下的还要看她自己的修行。兴许悟性忽发,人便豁达了。 关人回到自己房里,眼下早不见了那白须子老头儿,案头摆着小半壶尚未饮净的高粱酒。 窗外夜色茫茫,白雾飘忽忽的灌进来,纱灯里的火光轻轻的摇晃。 关人打算睡下了,正合窗时,楼外夜色之中猛然爆射来一束剑罡,风声惨烈,那断了腿的白须子老头乘在剑上,倏忽飙至,自另一扇小窗里掠入房中,骤至骤停。 关人瞧向老者,问道:“去哪了?” “杀人,放火。”说着,拾起案上酒壶,继续痛饮起来。 “杀谁了?” “明日你自会瞧见。”老者仰面灌酒,咂了咂嘴,又晃了晃酒坛,壶中却没了动静,酒已喝光。 “啊,对了。老夫临时改了主意,那丫头眼下有孕在身,需要人来照顾,我便不陪你四处瞎逛了。” 关人道:“正该如此!原本我也甚为挂怀她的安危,有你老人家一路照顾着,我便安心多了。” “嗯。”老者点点头,后又嘱咐道:“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切忌强出头。你心地纯善又任侠好义,这少年侠气本是好事,可你小子太也自不量力,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惹祸端。切记切记。” 二人互诉离别之感,情绪一时颇低。 关人故作洒脱,笑道:“怕什么,待我将这九州走完一遭,便去找你。” 老者摇摇头:“九州之大,人烟稠密,你我江湖里转个身,这辈子便恐再也见不到了。” 老者伸手去拿酒壶,伸到一半才想起壶中已没有酒了。 关人听了有些难受,想不到有些人一旦不见,便是一整辈子的事,“你等着,我去拿酒。”说着‘咚咚咚’的跑下楼去。 酒取来,两人便只是闷闷的喝,也不见有谁说话。 四更时,床前纱灯里的烛火熬枯了灯油,火光一暗再暗,终于蓦然寂灭。 “走,咱们外头去喝。”老者御气悬空,豪迈一笑:“乘过剑没有?” 关人在暗室中摇头,光线惨淡里,仍被老人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试试乘风御剑的快活。” 横放于桌上的那柄断剑三尺三,陡然间发出一声清吟,随之以极速在房内饶了几遭,暗室之中蓦地亮起一圈圈雪亮剑芒。光华暗去时,那柄削首的冷铁已然悬于关人双膝之前。 “还愣着干嘛?踩上去。”老者呼喝一声。 关人举足,小心踩在剑身之上,随即另一足也踩上去,身子前摇后晃。 老者轻喝一声:“走!” 长剑便倏然载人飞出窗去,关人急忙矮下身子,免得人头撞上窗框。 乍出得小楼,窗外幕色沉沉,天地辽阔,迎面大风一吹,身子便登时有些站立不稳。情急之下,只好展开两臂,时而左高右低,时而左低右高,借此驾驭平衡。 老者自他身后御气追来,远远便骂道:“要你学些剑术,你偏是不听。这御剑乘风明明是桩风流事,难得叫你学的这般狼狈。忒不上进!” 关人左摇右晃心慌慌,嘴上却是打死不肯认输:“你瞧我这不是驾驭的甚好么?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者回骂道:“慢死了,慢死了,像一头小乌龟!再快些。” 话音方落,三尺三陡然长吟一声,剑行速度远比方才快了十倍不止。 关人骇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欲破裂开来,呼吸一时尤为困难,惨然大喊道:“老头儿,我要死了。” 老者瞧见那张白惨惨的脸色,无端有些恍惚起来。昔年间幼子聂欢何尝不是这般模样,有如一只试翼的幼隼,向往高处,又怕粉身碎骨。 关人大喊大叫,老者恍惚之际却连半句话也未听见。 第七十一章 提笼婆 断剑三尺三载起关人,眨眼间踱地百里余。迎面一条大江,满载着周天星斗,亮灿灿的好似银河坠地。 剑锋忽一转,竟随流往东而去,关人登时立足不稳,陡然从剑身上直坠而下。 漫天星光闪耀,长长的惨嚎声里,关人直直的坠下亮闪闪的大江里去。 愈是离近江面,湿气愈发厚重,袅袅薄雾扑面如霜。 突然间,倒映银河闪烁的江面上忽地炸起丈余高巨大的水花。一条似鱼非鱼,尾鳍伸张如人手,头颅硕大,身子却小的庞然妖物,倏然跃上水面十丈高。巨口阔如车盖,银鳞颗颗似瓮,口中上下各生三排密齿,根根如银钉。齿与齿之间横溢着粘稠的浓液,一双死鱼眼生在头颅两侧,泛起幽幽绿芒。 漫天星光之下,少年直坠如渊巨口。 断剑三尺三一息间已去的极远,刻下极速折回,剑气撕风,但料来也已是救之不急。 关人情急之中逼出胸口古矛,横撑于巨口之间。利齿猛然咬合,与古矛撞击之下发出铿锵之响。 关人双脚踩住矛身,好险没能直直坠下鱼腹去。 妖物跃出水面数十丈,终于力竭,向下坠入江心。 那杆古矛未知受了何等巨力,竟自当中弯出一道大弧,似欲崩断一般,发出一阵咯咯之响。 关人不禁动容,这杆古矛可谓是来历不凡,曾于须弥山上钉死饕餮,便连大妖王胡青玄也曾赞其一声‘神兵’。 便纵是此等重宝,却也在这巨口之下弯折了枪身。可想而知,这妖物来历必然极为不俗,更乃至要远超于大凶饕餮之流。 关人屈膝猛踏于矛身之上,整个人倏然拔起,高高跃出那张深渊一般黑洞洞的巨口。 三尺三纵披一挂冷辉,倏忽而至,稳稳托于关人脚下,随即剑气一啸,便已是千丈远外。 大鱼坠下江里去,水面翻起巨浪,莫大的涟漪一圈圈荡出去,江面星光破碎。 三尺三随流东去,四外剑罡环绕,好似一枚大茧将人与剑罩在其中,远望之下便如一道流星横过夜色茫茫。 关人御剑而行,迎面大风全被剑罡挡下。 江面忽然掀起怒涛,水声浩大。乍回头,却见两团幽幽绿芒潜于江底,衔尾而至。一根冲天鳍露在江面上,如行舟时挂帆的船桅,分开水浪,一江秋水顿从江心处剖为两半。 剑行速度本已是极快,殊不知那大鱼游江还要远胜几分。短短数息间便已追上了那团剑罡。江面陡碎,大鱼腾天,江底那两团暗幽幽的绿芒一旦出了江水,便愈发绿的瘆人,将上方关人的脸映成阴惨惨的青面。 大鱼扶摇直上,气势如鲸吞,口中古矛已弯成可怕的弧度,但恐不刻便要从中崩断。 大鱼口中腥腐的恶臭当面扑来,关人尚不及蹙起眉头,周遭光线陡然暗下去,着眼处已是大鱼腹中。 腹腔之内,有碧油油的脓液如天火坠地般砸在茧形剑罡上。 滴落下来的浓液想必具有极强的灼蚀之能,转瞬之间整片剑罡已是千疮百孔的破败模样。 关人眼下性命堪危,头顶上的罡幕已被蚕食出了数枚拳头大小的破洞。粘液浓稠,还不至顷刻间便滴淌下来,不过剑罡之内地方甚小,避无避处,料来销骨为泥也只是迟早的事。 关人摇摇头,苦笑一声:“罢了,死便死矣!我这一生光阴虽短,却是该读的书都读过了,该看的炊烟暮雪与大河落日也都看过了,更是有幸遇见过一位年华正好的姑娘。这一路走来,大雄殿上亲与佛陀辩机锋。意识界凤凰楼里共大妖王对坐把盏。昨夜大醉酩酊,店前道上又与秦国皇帝至尊撮土为香,结成兄弟。庄子书曰,夏虫不可以语冰,我关某一生虽只短短数月光阴,却也不曾误了要看的风景,如此又岂是三季蚱蜢可比?” 这三季蚱蜢原是一则典故。 话说昔年间,有人求教于孔子,却在途中遇见孔子的学生子贡,来人便问子贡道:“你可知一年共有几季?” 子贡便回答说,四季也。 那人摇头大笑,言之凿凿,一年只有三季。 二人争执不下,遂去请教孔子。 孔子听后说道:“一年的确只有三季。” 那人以为得胜,大笑离去。 子贡不解,问老师何故做此回答。 孔子道:“你瞧那人碧服苍颜,分明是一只田间蚱蜢。蚱蜢者,生于春而亡于秋,故不知有冬也。” 关人一生虽短,却跌宕多彩,自然非是三季蚱蜢可比。想到此处,原本有些郁塞的胸臆,竟一时开朗不少。 鱼腹之外隐隐约约传来一位老妇的声音,干瘪而枯哑,像是渴了一千个年头,寻不见半滴露水润喉,以至闻见那声音便使人生出‘古老’‘枯涩’‘寂寞’这些字眼来。 那声音老气横秋,哑哑的说道:“你这行脚畜生,只知顽劣,还不快来载婆婆去东海!” 大鱼腹腔内忽然之间天翻地覆,整条鱼身上的每一寸血肉,尽皆化作一缕缕幽幽的碧光,便如亿万只萤火虫四下飞散,长风一吹,消失的干干净净。 整条大鱼,顿时间只剩下一具硕大的骨架,静静的漂在江心上,好似一叶白舟。背鳍为帆,两颗碧幽幽的死鱼眼挂在船头两侧,成为了夜风中飘荡的两盏渔火。 关人心下骇然无地,一步跃下剑来,踏在巨大的骸骨之上。 一个枯哑的声音自船头响起,当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被那干裂裂的声音衬出几分惨惨的鬼气:“艾先生,万古悠悠,别来无恙否?” 关人闻声不禁寒毛炸立,只觉一股凉气自头心处瞬间寒遍脚跟。 猛地回身瞧去,只见白骨舟头颤巍巍的佝偻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发白如雪,稀疏难簪,倌起的松垮垮的髻子里掉出几绺乱发,随风飘忽。老妇的腰早已挺不直,弯的极凶,皮肤枯皱皱的,如同山巅上被积雪压弯的老松。右手上提着一只六角灯笼,杆子很长,火光微亮,只照的见方圆五尺之地。 关人看她时,她正被两盏飘摇的渔火映照的满脸青光,着实将关人吓了一跳,战兢兢的问道:“老婆婆,你......是人是鬼?” 老妪干巴巴的露出一个笑容,青光一映,果如山中老妖一般诡谲:“怎么,许久未见,艾先生已经认不得妾身了?” 关人身上寒气乱窜,若非还有些胆气,恐怕早已是牙关乱叩了,“婆婆想必是认错人了,在下关氏,单名一个人字,与婆婆素未谋面,非是认不得。” 老妪抬起左手,不住掐掐点点,便如江湖里的算命先生模样,过得良久方才淡淡的‘哦’了一声,再无下文。 孤舟江心荡。 老妪一把抽出撑在鱼骨口中的长矛,弯曲的矛身登时绷的笔直。老妪拿在手上掂量几下,枯哑的问道:“你的矛?” “是!” “还你!” 关人接住横抛而来古矛,说道:“多谢婆婆,还不知婆婆如何称呼?” “早忘了!倒是世人总见提一盏灯笼,便喜欢称我一声提笼婆。”老妪面上似笑非笑,致使枯树皮一般皱纹层层的堆叠起来。 关人吞了吞口水,强笑道:“那婆婆为何总要提着这盏灯笼?我瞧它也不甚明亮,若是用作探路照明,想来总有些不称手。” 老妪闻言,忽发一阵桀桀的笑声:“探路?照明?你当这灯笼里插了根蜡烛吗?” “难道,不是?” 老妪桀桀笑道:“妾身的腰岂是被一根蜡烛压弯的?这灯笼里所盛放的乃是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自天地开辟之初,便一直由妾身打理着人间的朝朝暮暮,一日也不曾落下。” 关人自是不信的,倘是换成旁人如此大放厥词,他必忍不住骂上一句‘疯子’。可眼前这位鬼气森森的老妇,他是避犹不及,便纵有万般不信,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老妪瞧他面上毫无波澜,不禁桀桀笑道:“怎么?你不信么?” “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孤舟江心荡。 老妪一把抽出撑在鱼骨口中的长矛,弯曲的矛身登时绷的笔直。老妪拿在手上掂量几下,枯哑的问道:“你的矛?” “是!” “还你!” 关人接住横抛而来古矛,说道:“多谢婆婆,还不知婆婆如何称呼?” “早忘了!倒是世人总见提一盏灯笼,便喜欢称我一声提笼婆。”老妪面上似笑非笑,致使枯树皮一般皱纹层层的堆叠起来。 关人吞了吞口水,强笑道:“那婆婆为何总要提着这盏灯笼?我瞧它也不甚明亮,若是用作探路照明,想来总有些不称手。” 老妪闻言,忽发一阵桀桀的笑声:“探路?照明?你当这灯笼里插了根蜡烛吗?” “难道,不是?” 老妪桀桀笑道:“妾身的腰岂是被一根蜡烛压弯的?这灯笼里所盛放的乃是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自天地开辟之初,便一直由妾身打理着人间的朝朝暮暮,一日也不曾落下。” 关人自是不信的,倘是换成旁人如此大放厥词,他必忍不住骂上一句‘疯子’。可眼前这位鬼气森森的老妇,他是避犹不及,便纵有万般不信,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老妪瞧他面上毫无波澜,不禁桀桀笑道:“怎么?你不信么?” 关人连连摇头:“非是故意不信,是不敢信!” 第七十二章 谁掌日月 老妪将灯笼挑到关人眼前,笑着点点头,示意他俯身查看。 关人本是不信的,可见老妇如此坦荡,不由得便信了一二分。他俯下身子,两眼凑到灯笼口去瞧,殊不知这看似寻常的六角灯笼,其内竟然是一方莫大的天地,烈日与寒月并悬。 日轮之畔朝霞如火,皎月周围流云半遮。 老妪面无表情,枯哑哑的道:“这回可是信了?” 关人深知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这其中兴许并不简单。便如他,也曾以念力造化出意识界,风吹枝摆、江水扬波,身处其中委实真假难辩,可到底不是真的。 想必这笼中日月,也是使了手段的,遂大着胆子道:“婆婆使的障眼法吗?” 老妪佝偻着身子,抬头瞧了眼天色,自语道:“眼下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罢了罢了,今日便叫这天光早醒半个时辰,也无妨。” 关人不知老妇此话何意,但见她将那六角灯笼高高挑起,左手五指对着天际遥遥一招,干涩的声音响起道:“来,回家了。” 八荒星斗,银汉天河,刹那之间黯淡了颜色,天地间贯通出一条绚烂的光带,亿兆繁星纷纷如流萤一般汇入那老妇挑举的灯笼里。 未需半刻时光,周天星斗竟已被全数囊尽,而那幽暗的老灯笼却不见明亮半分。 关人心下震惊不已,不待老妇开口,已自行附到灯笼口处窥探端倪。前一刻他还对那老妇忌惮不已,而今却早也顾忌不来。 凑近一瞧,只见灯笼内天地浩大,霞光氤氲。星海密集却排布有序,纷纷绕日而行,当中尤以北斗七星最为醒目。 关人尚在震撼之中,回不过神来,老妇已幽幽开口:“还是不信么?” 关人欲言又止,一时不能作答。他心里多半是信了的,却因所见有悖常理,故不敢信。 老妇笑道:“这回是故意不信,还是不敢信?” 关人瞬息之间,念头光转,愈是思量深远,愈发脊背生寒。 这寒意已然远超于初见老妇时,所生出来的畏惧之感。便有如是变戏法的老先生,在你眼前搭了块帘子,隔着那白布变出了一位姑娘来。 你道定是假的,机关全在那帘子。 谁料那老先生一把火烧了那布帘,便叫你眼睁睁的瞧着那黄土地里长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来。这般荒诞已是违背了常理,于看官而言,是一个世界的轰然崩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此乃天地至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是规矩。 可依着眼前所见,这八荒六合间的日月星辰,竟是遵从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欲何时收,便收,欲何时放,便放。那这天下岂不就此颠覆了?上古先贤,精研天地至理,著书立典教化万民,到头来却成了‘井蛙语海’,皆是谬言? 关人一时杂念丛生,直至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得通体打了几个颤抖,只觉遍体极寒,好似失了阳气一般,他道:“婆婆既然能够任意掌控日月星辰,莫非整个天下皆是婆婆你的念想世界?而我,不过是虚幻泡影......” 话到一半,关人已不敢再说下去,便在原地愣愣的瞧着老妪,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老妇皱纹堆起,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声音干哑道:“妾身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不过是个给人打理时辰的婆子罢了!” 关人闻言心下稍缓。如此说来,眼前这位老妇也是受命于人,只是不知那‘人’,是否有形有象?抑或只是虚无缥缈的天数? 若是虚无缥缈,自当无碍。可若是有形有象的生灵,那便太过耸人听闻了。 关人问道:“我曾在《老子》一书中读到,人听命于地,地听命于天,天听命于道,道听命于自己。老婆婆所说的替人打理时辰,那人莫非便是天道?” 关人问完这话,便就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老妇。 老妇并未回应,他却从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瞧出了一丝端倪,这老妇所听命之人,绝非是虚无缥缈的天道。 那便是......生灵?关人不寒而栗。 老妇不疾不徐说道:“妾身眼下要去东海焦热之地放逐太阳,小先生要不要随同妾一并身前往瞧个明白?” 关人略一思量,却是摇头拒绝了。那老妇既有意邀他同往,足见心怀坦荡,必不至多此一举拿障眼法来诓骗于他。 老妪挑灯立于舟头,江水微漾,万籁无声,两盏惨惨的渔火倒映在江波上。老妪即将乘舟赶往东海,当下作别:“小先生且善自保重!今日之事,切不可对外人讲起,咱们日后再见。” 正说着,关人身体径自缓缓悬空而起,沉寂了多时的残剑三尺三倏忽飞临关人脚下,将其稳稳托住。 白舟荡出一篙远,关人忙道:“老婆婆,我还有事请教。” 骨舟远去,须臾间消失在了浩渺烟波里,枯哑的声音自水雾深处传来:“先生眼下不宜知晓过多,若有疑虑,可自行去寻答案。下次相逢,希望先生已经记起了妾身。” 老妇的声音回荡在渺渺江波上,三尺三剑锋一转,载关人沿来路折回,四面剑罡环绕,立足四平八稳,一个转瞬便是百里之遥。 途中远远便闻见一声大喝,竟是那瘸腿老者自迎面御风而来,一见关人便即破口大骂:“臭小子,你他娘瞎跑什么?害得老夫兜着圈子去寻你。” 关人指着脚下残剑,回应道:“还不是赖你这把破剑,偏要带我去东边江上晃。” “放屁,这方圆千里独此一条囚龙河,哪来的大江?”老者曾流落玉州多年,对于州境内的山川河泽颇为详熟,漫说是千里之内,便是方圆三千里也寻不见第二条水脉。除非他自囚石牢的这些年里,外界改天换地,突增了一条水渎。 可他不过避世数十载,又非沧海桑田,这天地又岂是说变就变的? 关人不忿,冷哼道:“我骗你作甚!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当下调转剑锋,往东面掠去。 要说这飞剑难驭,倒也不尽然。一来这断剑三尺三早已通灵,非是凡物,这千百年间想必早已是浸透了瘸腿老人的精妙剑意。二来,关人虽非修行中人,却胜在念力无双,在老者授意之下已然能够与剑中之灵交换心意,东南西北任意遨游。 二人乘风东去,一个呼啸便是千百丈远,不可谓不快。 可奇怪的是,东去十里、五十里、百里、八百里......这茫茫大地,只偶有些小镇聚集,此外便只剩下漫漫荒烟,先前那条大江竟如何也寻不见了踪迹。 关人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了,心道,“难不成方才所见的江水、怪鱼、白舟、老妪,都只是些臆想而已?.......是极是极!这世上又岂会有人力司掌日月星辰的道理?” 他这般想着,心下反倒释怀不少。 二人驱剑回返。其时繁星早没,东方微微泛白。打小楼南面穿窗而入,这时刻屋内已能照进些微弱的天光。 街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响,嘴里喊着‘平安无事’去的远了,眼下已是五更。 东方天醒,一轮红日悄悄露头。城中鸡还未叫,天下竟已大白。 这时节过了寒露,白昼愈短,冷夜愈发的长了。照理说五更的天,该是一片漆黑。可今日却不知怎地犯了邪,五更梆子响时,太阳竟已爬出东山。这等情形,便是大暑节气里也是不该有的。 这一日,天下间凡是精通黄道、卜筮、占星的宗师、大家,皆在默默推演此事,便是略懂些射覆、易理的读书人,也在竭力翻书、查阅典籍,以求窥探天机。 可又有谁人敢信,那用作卜筮之根本的黄道时辰、天星方位,竟是受制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几时日出,几时月落,不过是转一转心思罢了。 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天下间的茶楼酒肆、勾栏画舫,尽是一片争论之声。有人将之定论为大凶,有人却说大吉。 皇家的勘星殿、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学派,对此皆缄口不提。 天色大亮以后,几人在小店内用过早饭,再之后便该互道别辞了。 小酥一夜未睡,原以为该有许多话要嘱咐,结果站在店前道上,良久也只道出一句‘公子多保重’。 瘸腿老人向关人使了个眼色,该说的话昨夜都已说完,剩下的便是江湖里转个身,有缘再见了。 关人同赵虞白走北门,老者则与小酥走了南门。 小酥不说话,只默默地走,老者驾驭长剑跟在后头,不一时便转入了另一条街。 城南道上,老者似是有话要说,但见小酥模样冷峻,便就有些犹豫。 如此远去城门四五里,憋闷多时的老者终于开口:“丫头啊!你有孕在身不宜长途跋涉,我这里有柄长剑,可做个行脚的物什......” 小酥依旧赶路,面无表情道:“前辈若是担心我,那就大可不必。我平日里赶路赶惯了,这些路不算什么。若是担心孩子,那便更加不必了。我答应了公子,要给他关家传香火,这孩子姓关,姓不了别的。” 老者急道:“丫头,你是我儿聂欢流落在外的骨血,你的孩子自然也要姓聂,岂能随了那小子的姓?” 小酥只管赶路,半刻不停,倔强道:“前辈原是答应了公子,要同他周游天下的。如今之所以又随了我来,便是因为我的身世了。可他关公子那日舍命救我,为的又是什么?” 老者答不出来。 小酥道:“他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救人。前辈对小酥的好,功利了些。公子对小酥的好,却单纯的多。” 老者叹了口气,不再言说什么。 关人同赵虞白走北门。出城时,却遭遇了千人阻门的场面。 那城楼上筑有陈兵的栈道,眼下却是列满了头颅,鲜血浸红了整面墙。 城门前人潮汇聚,早没了初时的惊惶,便都伸手对着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指指点点。有人称,数出了两百零七颗人头,有人则说是两百二十一颗。 关人同赵虞白挤进人群,听身后有人在讲,城东斗场几百亩的莊子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也不知是谁做下的。几栋大些的园子里,尽是搜刮财物的碎玉城几大家族。 关人忽然念起,昨夜那老头儿乘剑穿窗入室,关人问起,他便说‘杀人放火’去了,还说明日自能瞧见,原来竟是真的。 第七十三章 那胖子站住 九州天下浩大无边,当中唯以玉州之地最为人烟稀薄。 盖因当年苏季子横裂妖土,断为玉、麟二州。世人便唯恐有朝一日妖族卷土重来,届时已扎根于玉州之民,必定首当其冲,直面浩劫,故而玉州自古便人烟稀疏,不甚繁华。 玉州中部往南稍去数万里处,屹立着一座雄城,其名玉南天都,据传闻此城之大抵得过二十二座秦都咸阳。 这城原本不大,便只是‘日出汤谷杨姓人’的祖地。只不过在后来冗长的年月里,动用了难以估量的人力物力,每年增扩十里,数千年下来才有了如今这天下间屈指可数的雄都。 杨氏祖地独据了雄都的整个东部,就卦位而论,东方为震位。震为雷,五行属阳木,风水大利。 祖地之内存有一处禁地,一年四时皆有族中长老镇守,非族长准许,任何人不得踏足。 禁地内寸草不生,却是矗立着密集如林的古老石柱,或高或低皆在十余丈开外。其上勾勒着形状弯曲诡秘的符咒与神文,且于纹络交汇之处嵌了蓝色或紫色的玉石。 石柱密集且高立,即便正晌午亦是难透天光,幽幽暗暗里各色玉石散发着朦朦的光亮,色彩斑斓瑰丽。而此地便是杨氏一族的图腾林。 今日天光初醒之际,自图腾林中走出一位妙龄少女。白衣白靴,眉眼清绝,全无烟火之气,风姿无双,即便是仓促一瞥,也足教人惊心荡魄。她叫杨夭夭! 当日女扮男装骗过了关人,做事全凭好恶,心思剔透,冰雪聪明,玲珑之中又暗含几分狡诈。 而今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犹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不见了当初的精怪跳脱,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疏冷与淡然。 白靴踏在石板道上,并不刻意放轻步子,落足却无声无息,脚下轻的吹不起一粒微尘。镇守此地的某位族老,恍惚之际瞥见一道白影,在那长长的青石道上乍现即隐,这位族老虽已寿过千载,想必还不至老眼昏花,遂以神识探查,半晌却仍寻不见个真身,不由得便甚为吃惊。此人若有这等道行,那仓促间瞥见的白影,料来也是人家有意叫他看见的。 俗话说雁过留声。一个人,行一步路,都要在这大千世界里留下印记。或以脚步惊动声闻觉,或以体味触动嗅觉,即便此人行为再加内敛,仍会因意识波动,触发一个范围内诸多人的知觉。除非此人的道行,已高到足以令这一范围内的大道低头。便可山风透体过,踏波水无痕,整个人介于虚实之间,化作大道之下的一条影子。 只不过这等手段,还远不及佛陀的非有,非非有之境。一旦这方天地内存在有另一位道行高者,那么大道之下的影子便也无所遁形了。而佛陀之境,却是实实在在的非有像,非非有像,玄之又玄。 那负责镇守的族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阖族上下,诸长老、诸掌事,在修为上虽也分得出个伯仲,可似眼下这般,打你眼皮子底下过,犹能不惊动六觉,这等手段想必也只有那位不知活了多少个千岁,却仍旧如花似月模样的族长婆婆了。 可族长向来不穿白衣......难不成,是哪个外人胆大包天,闯了杨姓人的图腾林? 那名负责镇守的族老,当即纵身飞出石塔,站在青石道上,茫然喝道:“阁下究竟何人?胆敢擅闯我杨氏禁地?” 空荡荡的石板道上,再无白影现身,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乖啦乖啦,别叫了,五长老还是回去打个盹,接着睡吧。” 杨夭夭短短数月之间连连破镜,而今已是万难以常理度之。 红日初升之际,一道白影出现在了杨氏宗祖堂。 今日天发异象,日出较平素里早了半个时辰。此事放在其他世家大族,未见得会如何紧张,可杨姓图腾取自‘日出汤谷’之象,自然与之息息相关。身为一族之长的妖娆美妇,今日穿了一袭淡紫色绣裙,前来宗祠进香。她果然不喜白衣,即便进宗祠,也只是穿的素淡了些。 “大美人儿!数月不见,瞧着又瘦了,啧啧,这腰身比我的还要细几分呢!” 白影凭空乍现,从后方一把搂住美妇人的细腰,咯咯笑道。 美妇闻声先是一愣,随即又喜,“丫头,出关了?” 杨夭夭笑吟吟的点着头,“嗯,出关了!” “长进了?” 杨夭夭便把一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大长进呢!” 美妇无端的生出个念头来,莫非今日异象与这丫头有关?这念头虽有些荒诞不经,可是谁又料得准呢? 数日之后,三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由南面进入玉南天都外城,三人当中为首的是位五十许岁年纪,颌下留有短须,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其余两个则是少年,一人胖些,一人消瘦。 这三人正是郭木望、樊不凡、以及郭木望的师侄‘无疾’。 数月以前,三人曾与众高手一并受困于妖土屯云山,后即脱困,便一路北上。 也曾途径碎玉城略作休整,彼时关人还在那巨人背负的三重妖宫里养伤。 郭木望要带无疾回山上,去师父坟前磕头上香,此外还要督促这位师侄练拳修行。 三人赶了数月的路,奈何樊不凡与无疾二人脚程实在太慢,于是便在一座名为‘龙也’的大城渡口,乘上了公输家的天舟,这才在月余时日里便横跨了小半个玉州。 郭木望要在这玉南天都乘星门去往别州,樊不凡却是打算一路游历下去,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倘若有朝一日年岁大起来,便停下安个家。 郭木望心有不舍,他与樊不凡意气相投,一见如故。 相交日久,便愈发的欣赏起这位义弟的品行与秉性,无悔当日与他结拜。若他是个心性狡诈,贪生怕死之徒,料想郭木望悔叹目不识人之余,还定然要一掌结果了他。 眼下分别在即,郭木望拍着樊不凡肩膀,默然片刻才道:“好兄弟,将来游历到古儒州,记得要来小月山探望哥哥,别的没有,酒管够!” 樊不凡是个眼窝浅的,听了这话便有些感怀,眼眶微润。说话时,声音已有些不自然,“好,我一定去。只怕到那时喝光了大哥珍藏的好酒,大哥该心疼了。” “兄弟这是什么话?倘是给旁人喝,兴许真会有那么几分心疼。可要说给兄弟喝,漫说是喝光了,你便是把酒倒掉,拿坛子做夜壶,当哥哥的也只会说,倒得好,倒得妙......” 话还未说完,樊不凡忽感眼眶一热,当下别过头去。 郭木望亦是感触颇深,可他毕竟是见惯了江湖风浪的修行中人,虽也至情至性,却不大容易像俗子那般做女儿之态。不去安慰,反而骂道:“哭什么?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哪怕你寻到小月山时已经七老八十,当哥哥一样认你这个兄弟。咱们堂堂九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娘们儿?” 樊不凡急忙卷起衣袖抹了把泪,回骂道:“你他娘的凶什么?老子才没哭呢!” 郭木望听见他大骂自己,反而哈哈笑道:“这才对嘛,来,笑一个给大哥看看。” 樊不凡便无声的笑了出来,眼角尚有泪痕。 郭木望摇摇头道:“只有娘们儿才会笑的这般矜持,糙汉子们笑起来那是要震聋耳朵的,你是娘们儿吗?” “嘿嘿嘿......”樊不凡实在笑不出,只好逢场作戏的假笑几声。 郭木望忽然纵声大笑,畅快淋漓,这笑声忽然间便感染了一侧的樊不凡。于是在这玉南天都黄昏的街头上,两位衣衫褴褛的外乡人,放肆开怀大笑,惹得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夕阳斜照,郭木望身后跟着无疾,二人渐去渐远。 樊不凡站在临冬前萧瑟的黄昏里,不住的向二人挥手。 某个瞬间,那二人停下脚步,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回身大喊:“哥哥这就走了,兄弟可要照顾好了自己。” 今日一别,谁都不敢奢望将来还会有重逢的一日。 天色向晚,樊不凡寻了家投宿的客栈,打算在此休整几日再走。 客栈开在街边,门窗上的朱漆也已褪色,同周围的酒楼茶肆相较起来,不免显得有些寒酸。樊不凡要找的也正是这等老旧店面,原因无他,单是便宜! 客栈建起三层,一楼为酒馆,二三楼为客房,门口悬一块木匾,上写‘竹寺’二字。 樊不凡即投宿在这家客栈里,近几日不打算动身,便计议四处走走,了解当地风俗。 翌日晚,樊不凡过‘瓷溪’回返住处,途经‘灯笼市’牌坊。 这灯笼市便是民间所谓的鬼市。 眼下时辰尚早,瓷溪两岸一派清冷。须等到二更过后才有人气聚集,夜半更深时最为热闹,不及天明便收。摊主买家皆把所掌灯笼调至极暗,远一看便如荒郊野外乱葬岗上飘荡的鬼火。 樊不凡正打牌坊底下走,忽而一个声音响起:“站住。” 樊不凡浑不经意,他初来乍到,无亲无故,便连熟识之人也无个,想来必不是喊他。 行不数步,那声音又起:“喂,那胖子,你给我站住。” 第七十四章 游丹坊 樊不凡茫然站定,回身瞧遍四下,唯见身后不远处一个妙龄少女立于溪水桥头,白衣白靴,生就一副无暇面孔,明眸善睐,美的世所罕有。 樊不凡微微怔住片刻,他自幼便熟读儒门经典,慕尚文人风流。只此惊鸿一瞥,心上竟无端涌来诸多诗文。有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貌似只凭此一眼,便足以成全了他多年来每逢读到这些诗文时,一切由心而生的夙愿。 樊不凡瞧得痴了,恍神之际,那姑娘蹙眉叫道:“喂!你瞧够没有?” 樊不凡登时醒过神来,晓得是自己唐突了佳人,赶忙便赔了不是:“对不住,是在下失礼,姑娘莫怪。” 那白衣女子神情不变,走上前几步,来至樊不凡身侧,又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问道:“咱们往日可是见过?” “嗯???” 樊不凡微感错愕,莫非当今这世道下,姑娘们也开始喜欢搭讪起男人来了? “今年五月初,你可去过妖土?”白衣女子哪管他心里如何做想,单刀直入问道。 樊不凡当下讶然,惊问道:“你是如何知晓?” 女子神色从容道:“因为当时我也在场。我来问你,关人可是你朋友?” 樊不凡听她提起关人来,不知怎地,心下竟升起一片暖意,忽觉二者之间亲近不少:“不错,他是我朋友,我们是一道出来的。” 女子神情微动,眼波中说不清是什么化开了一般,晕出星星点点的光彩,“他现在在哪里?” 樊不凡摇摇头,目光有些萧索:“那日上百人被困屯云山,妖族有意要将我等赶绝。关兄似乎与那妖族女子有些交情,最终商定,妖族不为难我等,条件是关兄要永世留在妖土。” 白衣女子越听脸色越冷,愤愤的道:“果然是那狐媚子搞得鬼!” 原来这白衣少女便是杨夭夭,从始至终,也只有她一人将那红药称为狐媚子。 杨夭夭郁气难消,神色间依旧清冷无比,冲樊不凡道:“你把有关他的事,都与我详细的说一遍。” 其时天色已黑,樊不凡委婉说起,自己还要尽早赶回客栈,再晚恐怕要误了用饭的时辰。 杨夭夭这回倒没再蛮横不讲理,竟提议随他一同回客栈喝两杯。 二人在房里叫了几样小菜,小酌夜谈,竟聊了一个彻夜。 次日天明,樊不凡喝的大醉不醒,杨夭夭留下一张字条后离去。 留字大意便是,‘樊兄尽管安心住下,一切用度花销尽可算在我杨家人头上。此外,小妹还将差遣数名族内高手,策应樊兄周全。前往妖土救人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樊兄只需静候佳音即可。’ 待到樊不凡醒时,天已入暮。 看罢杨夭夭所留书信,樊不凡摇了摇头,并不觉得有甚希望。那日妖土脱困,后即便听大哥郭木望说起,那妖冶男子乍看来年岁不大,却实打实的是位老妖王!整座天下能够与之比肩的,绝不会超过一只手去。 因此,去妖土救人这话,樊不凡是不信的。 他推门而出,却见房门两侧正侍立着数位黑袍人。双手缩在袖里,头戴兜帽,即便离得极近,仍是无法看透人脸,只见兜帽里黑洞洞一片。 打这一刻起,无论樊不凡去往何处,身边总要跟着数名不见容貌的黑袍人,几如软禁一般。 又过三五日,樊不凡已打算动身上路,曾与关人约定好的‘大秦饮酒’‘雪山赏月’‘同看北冥潮起潮落’,眼下虽只剩他孤身一人,可这些人间美事,他还是要去做。 一个人,也要活的像两个人一样。 好可惜的是,他再也走不脱了。那几位以策万全的黑袍人,想必是得到了吩咐,严令禁止其离去。 樊不凡一连在客栈房里躺了五六日,心情郁郁,每日茶饭不思,那黑袍人便不分昼夜,轮流守在客房门口。 这日,樊不凡忽的灵光一现,有了精神,从床上坐起道:“来人。” 伙计忙不迭跑来,推门问道:“爷,有甚吩咐?” 樊不凡宿昔不梳五六日,举一顶蓬发说道:“去,将你店里最贵的菜品,端个十几盘来。等等......还有最贵的酒,来个三四十坛。”、 伙计当即一惊,赔笑道:“爷,这十几盘的菜品,三四十坛的好酒,您老吃的完么?” 樊不凡素以君子德行自律,从不跋扈,此次却道:“哪来的废话?你当我付不起吗?” 那伙计早便见到,近几日来房门处日夜常有黑袍人把手,这黑袍人乃是独属玉南天都的杨家人,他又岂能不知? 当下赔笑道:“小的该死,爷稍等片刻,小的立马去传。” 这般名菜名酒张罗,每样菜吃一口便仍,可谓花钱如流水!如此又过三五日,那些黑袍人却是照单全付,丝毫不见心疼。 樊不凡见状暗道:“呀!!!看来是本先生太过小瞧了这杨家人,看不出来啊,竟这般有钱!那本先生是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又过十余日,樊不凡每日外出闲逛,身边总少不得要跟来四五位浑身罩在黑袍里的‘策应者‘,令之不胜其烦。 第十二日,樊不凡途经一家‘丹坊’。此处原是路过几次的,可惜未曾入内。今日出门时,路遇一位背影曼妙、身姿婀娜的黄裙女子,便一路跟了过来。 樊不凡不知丹坊二字为何意,但见其楼甚雄伟,门前摆设祥瑞玉雕,迎客女子衣着得体,相貌清秀,想来非是凡俗之地。 随着先前那位背影曼妙的女子进了楼去,其内所见更是奢华无地,但是衬景的上百株珊瑚树,已是贵不可及。 樊不凡粗衣布鞋昂首入内,兴许正因其无知,才有了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旁人见了,只以为是世家贵气,还因他身后跟着数位杨姓黑袍人,如此更是无人敢以小觑。 丹坊内的侍者一见之下,赶忙小跑前来。 其人一袭锦缎华服再配以腰间老玉,看那行头,着实比樊不凡要富贵许多。 侍者伸臂请樊不凡落座,数名杨姓黑袍人则分站椅后,无端便为其增了几分气势。 那侍者礼数甚周全,面上堆笑道:“公子请稍待片刻,丹会拍卖马上开始。” 樊不凡不懂得何为‘丹会’,却又不想在此人面前露了怯,当下摆摆手道:“晓得了,下去吧。” 那侍者便又满脸堆笑,行了礼,当即告退。饶是他这等身处龙蛇地,见惯了百样人,仍旧不曾瞧出甚破绽。这大抵也同樊不凡身后那数名杨姓人有关。 侍者刚走,便就有七八位身段婀娜的小女子捧着瓜果前来。 樊不凡一一瞧过去,虽也都生得面目无暇,但比起杨夭夭来,仍旧相差颇巨。好看倒也好看,却艳俗,浑无清气。 呈上来的果子,有一大半是樊不凡叫不来名字的,果香馥郁,闻之生津。 眼下距拍卖尚有段时间,客人已陆续而来。 樊不凡吃着果子四下张望,忽的瞥见先前那位穿黄裙的曼妙女子,眼下正坐在西北角一张木案前,自顾斟茶来饮。不过那处位置偏僻,灯烛辉映不到,樊不凡想要看清那姑娘的容貌,却属实不易。 樊不凡吃下第二颗红果子时,正对面的三层高台上款款走来一位妙龄女子,其人体态丰盈,着一身淡粉色束体紧衣,更将那饱满肉体勾勒的凹凸有致,惹人注目。 女子面上遮一袭与黄杉相衬的淡金色薄纱,瞧不见容貌,只晓得鼻梁轮廓高挺,美目流波,手上捧着一方深褐色木匣。 又一老者走上台来,步伐雄健,生的鹤发童颜,面有红光,他行至少女身侧站定,向众人拱手后说道:“诸位辛苦,今日便由老朽为各位奉上这第一件拍品,诸位请看。” 老者伸手揭掉匣上的封条,轻轻掀开匣盖。一时间,数味珍贵草药混杂而成的清香溢满层楼。 老者抚须笑道:“想必诸位已经知晓了这匣中之物,老朽便也不卖关子了,今日第一件拍品——定颜丹!此药虽不能令人长生,却尤可教美人不老。有红颜知己者,可要多加留心了,这定颜丹品秩虽不甚高,却贵在稀有,每年产出极少,起拍价十六两‘岐山赤铜’,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五钱。当然了,若无赤铜亦可拿黄金交付,便以今日行情为准,一两赤铜等换三千两黄金。话已交代给诸位,这便开始吧。” 樊不凡听得眼皮一阵狂跳,他固然从未听闻过何为‘赤铜’,可他算力却是极好,一下算出这十六两赤铜便是四万八千两黄金,心中一时震惊无地。 他转头瞧向身后的黑袍人,咋舌道:“你们这里貌似富裕的很呐,随随便便一样东西,便能卖到黄金五万两上下,难不成你们都是举着座金山出生的???” 几位黑袍人只是原地杵着,也不与他搭话,整个人罩在袍服里,好似在他身后只是架了几身黑袍子,毫无人气儿。 第七十五章 局 樊不凡撇撇嘴,悻悻然扭回头去,而厅上已有人开始叫价。 “我出十六两五钱!!!” “我出十七两!!!” “十八两!” “我出二十两!” 樊不凡因连日来被人昼夜监视,情志颇为郁郁。而方才叫他瞧了个新鲜,心情稍有缓和,便又糟了那几名黑袍人的冷脸,心下着实愤懑。 想起杨夭夭当日留字,言明‘一切用度花销,尽可算在我杨姓人头上’。 樊不凡正愁没个出气的地方。不是派人盯着本先生吗?不是阻挠本先生出城吗?这下好了,本先生还就不走了!怕只怕你们家底儿不够厚! 眼下那枚定颜丹已被人叫到了二十二两的价钱,纵观以往拍卖行情,也只在去岁中秋那次拍出过二十五两的高价。 樊不凡西侧与之相隔四五张案椅处,坐着一位白面公子,衣着甚鲜艳,上绣‘云’‘蝠’‘蝶’‘寿’‘枝’五种纹样,极尽奢华。此人面目苍白,唇无血色,目无神光,想必是平日里太多纵情声色,亏虚了根本。 男子身后立着一位管家服色的中年人,甚精明的模样,颌下留三寸须,方才的二十二两,便是他替主子喊得。 台上老者见无人出价更高,便道:“行内规矩,价高者得,既无出价更高者,那这枚定颜丹,便归十一桌那位公子所有了。” 老者身旁那位捧木匣的女子,轻轻合上匣盖,朝底下那位白面公子弯腰施了一个万福。她虽轻纱遮面,瞧不见容颜,但看她此刻眉眼弯弯,必然是笑了的。 坐在底下那位白面公子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半是夸赞半是戏谑道:“好一个尤物。” 身后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也随之笑了起来,挑一挑眉,多少有些神情猥琐,“公子这是瞧上了?” 白面男子玩味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便在当场诸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际,樊不凡竟是一抖折扇,不疾不徐喊道:“我出三十两。” 他声音虽不大,却使得场中列位纷纷咋舌。 那白面公子欠身朝望过来,神色颇觉不可思议,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傻人?这三十两岐山赤铜,已然能够买来入品的丹药,危难时刻可是能够保命的。那定颜丹又有甚用?就为讨姑娘欢心吗? 即便是讨女子欢心,那也不该如此不计成本。 便如他一般,今日花费二十二两拍下这枚定颜丹,并不需当真送出去。只要过了今晚,明日里各大风化之地必然会得到消息。到那时,还愁姑娘们不想尽了办法来取悦自己?而他只需将这枚定颜丹拿到姑娘们面前过一眼,回头便可再以二十两的低价卖出。 这一买一卖,虽然当中折损了二两,却能换来姑娘们争着抢着投怀送抱,乃大赚也。 而他樊不凡竟以三十两的高价买下这枚定颜丹,哪怕日后再以二十两卖出,这当中也要足足折损十两,血亏。 樊不凡见那白面公子朝自己望过来,眉梢唇角皆含嘲弄之色,不禁心中火起,叫道:“四十两!” 这......一众人面面相觑,今日倒是瞧了个新鲜,且不说以三十两岐山赤铜买下一颗定颜丹,是何等的亏到了姥姥家。便是这自己与自己竞价的本事,又有谁人曾见? 樊不凡与那白面公子对望,见那人一脸不屑模样,气急道:“小白脸儿,不服气不是?那咱们比比?”随口喊道:“五十两。” 那白面公子撇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万分嫌恶的掸了掸前襟,好似相隔四五张案倚,仍怕被那粗鄙之人玷污了锦衣。 樊不凡也跟着冷哼了一声,伸手掸了掸长衫,可他一袭粗布,相比之下未免有些寒酸,心中一时不爽,张口喊道:“一百两。” 高台上的老者见他这般喊价,委实沉不住气了,赔笑道:“我说公子,这天底下哪有自己跟自己竞价的道理?便是公子舍得给,老头儿我也决计不敢收呀。便还是依着公子先前给出的三十两报价,如何?” 樊不凡满心的不痛快,他本来想的便是大把撒钱,给杨家人找麻烦,却又叫那小白脸给他添了堵,恨恨的道:“你们丹坊敞开了门做生意,还怕本先生给不起钱?” “岂敢岂敢!”台上老者拱手赔笑道:“单凭公子身后那几位黑袍人,这颗定颜丹便是送给了公子,又有何妨?公子若有意照顾本店生意,咱们接下来还有入品的丹药,想必不会叫公子失望!” 樊不凡点点头,“三十两便三十两,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拿上来吧。” 台上老者朝身侧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点点头转身退下了。不一刻,又有五名轻纱遮面的妙龄少女依次捧匣而来。 五人横一列,老者自一侧依次开始介绍道:“列位,这第一口木匣中所盛的乃是两枚‘壮气丹’。习武之人最是看重那一口丹田长气,老朽唯愿以此壮气丹,助力天下武夫,人人皆能守住一口丹田气,不倒武人脊梁。起拍价,岐山赤铜一百两。” 底下坐了不少武人,一个个肩宽体阔、肌肉纠结,虽说打扮的略显粗犷了些,但衣料却甚是上乘,想来都是些大族子弟。若都像是那位只喝得起三文钱一壶酒的流风那般,恐怕不也敢坐在下面。 一个声音喊道:“我出一百一十两。” “一百二十两。” “我出一百五十两。” 这些人喊得声音虽大,却不难听出言语之中带着些咬牙发狠的心疼。 樊不凡手举折扇,喊道:“三百两!” 在场列位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心道,这人该不是个傻子吧?花三百两岐山赤铜,就为买两颗壮气丹?怕不是个没长心眼儿的? 樊不凡四下环顾一周,但见诸多异样目光正向他望来,有人不解,有人艳羡,却不见有谁面带怒容。这大抵便如某位姑娘家,瞧见了一位与她年岁相仿、容貌相近的女子,心道,我若穿上她那身绣服,定要比她漂亮。可一旦遇见的女子倾国倾城、举世无双,便再也生不出那等心思,反倒要暗叹一声“好美的人。” 场上一时无声,老者朝樊不凡拱手笑道:“既然再无出价更高者,那这两枚壮气丹,便归九桌那位公子所有了。” 少女捧匣离去,老者则又继续讲解:“接下来的这样东西,可谓了得,名叫‘玄妙太虚’。《老子》一书中有所记载,‘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庄子·知北游》另记,‘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这玄妙太虚丹里有一味奇药,产自无人大荒,名为‘?草’,此草叶片重叠,生黄花,服之可令人沉沦幻境,宛如神游太虚。此药若是叫那修持念力之人服了,极有可能如同书中所载那般,见一切幻象,开众妙之门,觉悟大道。只可惜修持念力之人,少之又少,这丹药便不大紧俏,起价为三百两。” 老者讲完,场中列位却不再急于报价,便都纷纷瞧向樊不凡。 樊不凡倒也爽利不做作,张口喊道:“五百两。” 那些人听了,俱是神色异样,这‘玄妙太虚’说白了不过是故弄玄虚,不晓得已经流拍了多少次,这回可是走运,碰上个蠢货,居然肯出五百两买这件破东西,不是蠢又是什么?倒不如那壮气丹来的实在。 台上老者笑道:“既然无人再出高价,那这枚玄妙太虚丹便是......” “我出五百五十两。” 老者话未说完,便听角落里响起一个女子声音,好似那草长莺飞时节,水乡古镇的廊檐底下轻摇的风铃,甚是空灵悦耳。 樊不凡回首视去,一见竟是今日出门时,途中所遇见的那位黄裙女子。 樊不凡撇嘴一笑,举起折扇轻摇,“五百六十两。” 那黄群女子紧接着喊道:“六百两!” “六百一十两!” “七百两!” “七百一十两!” 樊不凡似是有意,无论那黄裙女子出价多少,他便只比她高出十两。 “公子一向挥金如土,眼下却怎么短了气势?莫不是没钱了?”角落里那名黄裙女子有意挖苦道。 第七十六章 恭候来抢 “非也非也!”樊不凡‘哗啦’一声抖开折扇,笑道:“只怪姑娘声音太过好听,本先生若不如此加价,又怎能一次次得闻天籁?。” “下流!”黄裙女子叱道。 “嗯,好听!”樊不凡一拢折扇,笑道:“本先生出一千两,姑娘还跟不跟了?” 黄裙女子冷哼一声:“你既然这么喜欢,那本姑娘便好心让给你。” 台上老者嘴角不住抽搐,他已经主持拍卖了大半辈子,饶是如此却又何曾遇见过这等怪人怪事?且不说他家资多少,这心眼恐怕是缺的很。 “接下来,老朽可要给列位提个醒,剩下这三口匣子里,个个皆有大名堂。”老者揭开那第一口木匣上的封条,其内隐约升腾起道道紫气,异香飘满方圆里数条长街。 “这枚丹药,名为‘剑草丹’,乃是取自剑州匹夫崖上的一株七尺剑草炼制而成,服之可蕴养剑意,底价为八百两岐山赤铜。” 老者话音方落,角落里的黄裙女子便立即喊道:“一千两。” 樊不凡笑道:“我出一千一百两。” 黄裙女子嘴角隐约泛起笑意,心中暗忖:“我倒要看看你这傻子有多少钱财可以挥霍。”当下喊道:“一千五百两。” 樊不凡本来打算的便是挥霍杨姓人的钱财,以至其负累不下,不得不赶自己走,从而得获自由。既然是挥霍,没道理不往上加价,于是喊道:“两千两。” 那黄裙女子只是笑笑,并不去跟,于是这枚‘剑草丹’便归了樊不凡所有。 第二口木匣打开,其内盛放一颗金色丸药,名为‘地气丹’,底价便开到了一千八百两。 那黄衣女子此来便是为了那最后一口木匣内的丹药,她与樊不凡竞价再三,为的便是要在此之前耗光了他的财力,以图在最后一轮中以高价胜出。 老者刚一讲完,黄裙女子便抢道:“两千五百两。” 樊不凡慢摇折扇,云淡风轻道:“三千两。” 黄裙女子见他说的如此轻巧,料其身家远不止于此,咬咬牙道:“我出五千两。” 她这话一说出口,整颗心兀自不住急跳,若那傻子拿不出这偌大一笔钱来,这五千两岐山赤铜岂不白白打了水漂? 厅上响起一片吸气声,这可是岐山赤铜五千两,几可在偏僻之地买得一座数万百姓的小城了。原本一千八百两的底价,硬是被这二人抬到了天上。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财神下凡撞到了一起? 樊不凡神色如常,摇扇喊出一句:“八千两!!!” 话刚说完,便觉椅背处传来一股暗劲,整个人便随之一颤,体内气血翻腾,脸面登时被冲的通红。 樊不凡对此非但不恼,反而扭头笑道:“啧啧,终于知道心疼了?别急,还有一样东西呢,本先生打算出价一万两,料想没人争得过。” 那黑洞洞的袍服底下,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女子声音,听来好似才只十八九岁,但那老气横秋的样子却又不像:“小子,你最好识相些,婆婆我可是个坏脾气的,你若惹恼了婆婆,小心屁股开花。” 樊不凡咧开嘴笑道:“实不相瞒,本先生也是出了名的执拗,吓是吓不倒的。这会儿本先生又改了主意,一万两太少,未免有些瞧不起你杨姓人的家底。这样,一口价五万两,如何?” “你.......”黑袍女子被气到语塞,樊不凡却兀自摇扇微笑,好不自在。 最后一口木匣也被揭去了封条,老者打开匣盖,内中盛放着一枚茶褐色丹丸,一无霞光,二无香气,色泽十分内敛。 老者抚须笑道:“想必在座列位有一多半都是为了这枚‘僻劫丹’而来吧?此丹当中虽加入了道家仙茗,但用量极少,并不能真正僻过大劫,却能使人延寿,即便是俗子服之,亦可轻易活出三百岁,底价为五千两。” 第七十七章 拒狼关 关人与自己那位结义大哥,那位大秦皇帝至尊陛下赵白煜,出了碎玉城后便一路往北走。 数日跋涉,一路上尽是荒野茫茫,好在二人临行前备足了酒食,又有便于携物的昆山紫玉,有酒有肉有鲜果,边吃边赶路,倒也不觉路途辛苦。 期间,二人还在曾在一口野泉边架起柴火,煮沸了一壶陈年老茶。其时天高云淡,四野茫茫,二人席座于衰草地里,断雁横过秋天。无人吟诗,依旧十分风雅。 关人多日以来一直心有疑惑,那日赵官弟曾言说,关人的相貌像极了其叔父赵安陵。 天下之大,相貌酷似者不知凡几,本来一桩小事不该记挂于心,可关人本就身世不明,自去岁被宫老从棺木中打捞上来,便一直记不起从前的事来,心中疑虑颇重。 眼下索性无事,便问起赵白煜道:“大哥,我与你那失讯多年的兄弟,果真很像?” 赵白煜也正踌躇着打算提及此事,只是还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倘若冒然提起,又恐关人多想,以为那晚与他结拜,全是功利之心。 眼下关人既已开了口,赵白煜便再无顾虑,但想起自己那位试讯多年的陵弟来,心中难免怅然,幽幽轻叹一声:“像,像极了,便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晚大哥瞧见你时,也是不由得恍惚了。” 关人点点头,心绪也被感染的有些失落起来,“可是我听官弟说,我与他只是形貌相像的紧,谈吐气度却差的远了。” 赵白煜目光远放,似是在回想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半晌,幽幽的道:“我与陵弟年少时,曾携手游历九州。那时的陵弟啊,剑术高妙,风姿无双,是天下共举的中州第一公子,我这个做兄长的站在一边,可是黯淡的很呐。” 关人打听道:“那后来为何却又没了音信?大秦国力雄厚,发动人去寻,竟也寻不见吗?” 赵白煜道:“陵弟他性情大异于常人,生平不近女色,于是江湖上便有些谣言,说他有断袖之癖,我是不信的!!!陵弟一贯推崇道家的不争与自由,甚恶城府权谋。到后来,我做了大秦储君,陵弟则去做了他的逍遥神仙,云游四海。没几年,便听闻他在古儒州入了一座学宫,就此没了音讯。有人说他死在了那学宫的‘红莲世界’里,有人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愿走出那方小世界。我也曾派人往寻数次,可惜那些人都没能活着将消息带出来。” 关人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我既与大哥结拜,便也没什么可隐瞒了。” 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世如实告之,如何寄身于棺木之中随流而下,如何在去岁被人相救于冷河,又是如何的困于环山,内外莫通消息,如何要横越关山,立志阅尽天下。 关人如实而述,赵白煜听来却是神色变幻不定,心下无端生出诸多荒谬之想,随后却又摇摇头,将这些不实猜测抛诸脑后。 二人对坐品茶。 赵白煜忽而想到,毗邻碎玉城西北有一座不小的城池,乃是他昔年与赵安陵携手同游处,想到此节,便忽然有了故地重游的念头。当下说道:“好兄弟,大哥本来是打算带着你一路北上,有个把月时日便可抵达龙也城,届时便可乘坐公输家的天舟前往玉南天都,到了那里,便有星门来往于九州各地了。不过大哥眼下又改了主意,咱们先往西行,绕道前往拒狼关。那地方大哥弱冠年纪曾去过,有家馆子不错,大哥想带你去尝尝,你意下如何?” 关人虽说有志行遍九州、阅尽天下,可到底只是一个初来乍到、阅历不足的毛头小子,若非一路跟着大哥赵白煜,恐怕是连方位也摸不清。本就是四处游历,增进见闻,去哪儿不是去?当下笑道:“我听大哥的。” 二人又赶了一段极远的路,在第十日上,平地尽头显现两座巨山,两山间筑有一城,断塞关隘。城门高立,足有三十丈,整体古朴厚重,略见金属色泽,想必极为坚牢,但不知何故,其中一面铁门竟自上端破开一口大洞,断茬犹新。 赵白煜见之感叹:“这张姓人的神弓着实厉害,就连这天星陨铁所铸的城门,竟也是难挡其一箭。” 关人在旁听得分明,好奇问道:“大哥所说这人,可是张狩日张兄弟?” “哦?你认识?” 二人入了关隘,便往城中去了,关人也就简单将妖土之事说与了大哥赵白煜。 时下日头稍偏西去,正时初过晌午,赵煜白豪气道:“好兄弟,哥哥今日便带你去吃这拒狼关里顶属有名的馆子。这馆子......” 一刻钟后,二人立在街角一家屋檐半塌的小店门前,仅存的半块牌匾依稀能够辨认出‘第一’二字。 第七十八章 赌坊 关人同自己那位结拜大哥,那位大秦至尊皇帝陛下,一同出了碎玉城后便一路北去。 数日跋涉,一路上尽是荒野茫茫,好在二人临行前备足了酒食,又有便于携物的昆山紫玉,有酒有肉有鲜果,边吃边赶路,倒也不觉路途辛劳。 此一期间,二人还在曾在一口野泉边架起柴火,煮沸了一壶陈年老茶。其时天高云淡,四野茫茫,二人席座于衰草地里,断雁横过秋天。无人吟诗,依旧十分风雅。 关人多日以来一直心有疑惑,那日赵官弟曾言说,关人的相貌像极了他那位叔父赵安陵。 天下之大,相貌酷似者不知凡几,本来一桩小事不该记挂于心,可关人本就身世不明,自去岁被宫老从棺木中打捞上来,便一直记不起从前的事来,心中疑虑颇重。 眼下索性无事,便问起了赵白煜:“大哥,我与你那失讯多年的兄弟,果真很像?” 赵白煜也正踌躇着打算提及此事,只是还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倘若冒然提起,又恐关人多想,以为那晚与他结拜,全存一片功利之心。 眼下关人既已开了口,赵白煜便再无顾虑,但念起自己那位失讯多年的陵弟来,心中难免怅然,幽幽轻叹一声:“像,像极了,便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晚大哥瞧见你时,也是不由得恍惚了。” 关人点点头,听见那声轻叹,心绪也被感染的有些失落起来,随后道:“可是我听官弟说,我与他也不过是形貌相像的紧,谈吐气度却差的远了。” 赵白煜目光远放,似是在回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半晌,幽幽的道:“我与陵弟年少时,曾携手游历九州。那时的陵弟啊,剑术高妙,风姿无双,是天下共举的中州第一公子,我这个做兄长的站在一边,可是黯淡的很呐。” 关人打听道:“那后来为何却又没了音信?大秦国力雄厚,发动人去寻,竟也寻不见吗?” 赵白煜道:“陵弟他性情大异于常人,生平不近女色,于是江湖上便有些谣言,说他有断袖之癖,我是不信的!!!陵弟一贯推崇道家的不争与自由,甚为厌弃权谋城府。到后来,我做了大秦储君,陵弟则去做了他的逍遥神仙,云游四海。没几年,便听闻他在古儒州入了一座学宫,就此没了音讯。有人说他死在了那学宫的‘红莲世界’里,有人说他还活着,只是不愿走出那方小天地。我也曾派人前去往寻数次,可惜那些人都没能活着将消息带出来。” 关人默然一阵,随即开口道:“我既与大哥结拜,便也没什么好隐瞒了。” 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世合盘告之,如何寄身于棺木之中随流而下,如何在去岁被人相救于冷河,又是如何的困于环山,内外莫通消息,如何要横越关山,立志阅尽天下。 关人如实而述,赵白煜听来却是神色变幻不定,心下无端生出诸多荒谬之想,随后却又摇摇头,将这些不实猜测全数抛诸脑后。 二人对坐品茶。 赵白煜忽地想到,毗邻碎玉城西北有一座不小的城池,乃是他昔年与赵安陵携手同游处,想到此节,便忽然有了故地重游的念头。当下说道:“好兄弟,大哥本来是打算带着你一路北上,有个把月时日便可抵达龙也城,届时便可乘坐鲁姓人的天舟前往玉南天都,到了那里,便有星门来往于九州各地了。不过大哥眼下又改了主意,咱们先往西行,绕道前去拒狼关。那地方大哥弱冠年纪曾去过一次,有家馆子不错,大哥想带你去尝尝,你意下如何?” 关人虽说有志行遍九州、阅尽天下,可到底只是一个初来乍到、阅历不足的毛头小子,若非一路跟着大哥赵白煜,怕是连方位也摸不清。本就是四处游历,增进见闻,去哪儿不是去?当下笑道:“我听大哥的。” 二人又赶了一段极远的路,在第十日上,平地尽头显现两座巨山,两山之间筑有一城,断塞关隘。城门高立,足有三十丈,整体古朴厚重,略见金属色泽,想必极为坚牢,但不知何故,其中一面铁门竟自上端破开一口大洞,断茬犹新。 赵白煜见之感叹:“这张姓人的神弓着实厉害,就连这天星陨铁所铸的城门,竟也难挡他一箭。” 关人在旁听得分明,好奇问道:“大哥所说这人,可是张狩日张兄弟?” “哦?你认识?” 二人入了关隘,便往城中去了,关人也就简单将妖土之事说与了大哥听。 时下日头稍偏西去,正是初过晌午,赵白煜豪气道:“好兄弟,哥哥今日便带你去吃这拒狼关里顶属有名的馆子。这馆子......” 一刻钟后,二人立身于街角一家屋檐半塌的小店门前,仅存的半块牌匾上依稀能够辨认出‘第一’二字。店内屋顶已经多番修葺,依旧遮不住的透下天光来。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桌凳只有可怜的三五张,却仍旧坐不满人,店前门可罗雀。 关人眨眨眼,终于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哥所说的那家顶有名的馆子,便是这里?” 赵白煜后退几步,退到街心,四下里瞧了又瞧,有些奇怪,自语道:“街头第一家,不应有错呀。” 走回去拍拍关人肩膀,笑道:“是这里没错,他们家的烂肉面那叫一绝,等下尝尝。” 此店既然备受大哥推崇,关人自然不会嫌弃。 二人进得店去,只是不见有伙计来迎,但见那柜台后头趴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二十许岁青年,手边搁了壶酒,想必已经酩酊了。 赵白煜店内大喊一声:“伙计!” 柜上那青年一个激灵,眼睛还尚不及睁开,身子已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哎哎,客官,客官打算吃点什么?。” 赵白煜大马金刀往长凳上一坐,屁股落在左边,抬起腿来踩住长凳右端,“两碗烂肉面,三斤酱牛肉,十斤酒,你再去掂量几个热菜。酒要快上,去吧。” 那青年伙计应了一声‘得嘞’,转身去了后面。 赵白煜瞧着対座的关人,也说不出是哪里,便总觉得有些别扭。 伙计端来一大盘酱牛肉并两坛好酒。赵白煜抓起一副竹筷夹在腋下,猛地抽出来,这竹筷想必才洗过,水渍未干,于是在他腋下的布料上留下两道显眼的水印子。 关人却是不管那许多,直接拿起便要夹菜。赵白煜看到此处,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何在瞧向关人时总觉有些说不来的别扭,当下道:“兄弟,咱们先不急就吃。大哥问你,你说这行走江湖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 关人便将夹到一半的牛肉,重新搁回碟子里,想了想道:“江湖人的样子呗。” “不错!”赵白煜笑道:“可是在大哥看来,兄弟的举止气度却不像个江湖人。” “那像什么?” “像个文弱书生!像个世家公子,唯独不像个江湖人。” 关人自我审视一番,问道:“那要如何才像?” 赵白煜闻言笑道:“这武人豪迈又自傲,剑客独具一份风流。江湖人嘛,总脱不开这‘豪气干云’四字。你瞧你,坐的规规矩矩,既不豪迈,也不风流,太过老实啦。” 关人闻言便又上上下下将自己好生打量了一遍,随后问道:“那我该如何来坐?” 赵白煜一拍自己那条踩住凳子的右腿,仰头豪迈一笑,“呐,像大哥这样,人坐一边,脚踩一边......嗯,不错,像那么回事了。还有啊,看到这副筷子没有?拿衣裳擦一擦......不错不错,就是这样。” 关人大剌剌的坐在长凳上,竹筷夹在腋下一抽,顿时留下两行印湿的迹子。 二人夹牛肉吃,拿大碗痛饮。时过盏茶功夫,却是迟迟不见伙计前来上菜。赵白煜仰头干掉一碗酒,说道:“好兄弟,快喊一声,催催那伙计。” 关人放下酒碗,朝后面喊了一声:“小二哥?” 赵白煜听得嘴角直颤,摇头苦笑道:“我的傻兄弟,你这样喊,他是听不见的。” 果不其然,喊过半晌却是不见有人回应。 “那要怎么喊?” “拍桌子!!!” “怎么?拍桌子?” “对,拍桌子,用力拍!你瞧大哥的!” 赵白煜抬手一掌,拍在那长条木案上,登时震的盘碟与酒盏连连跳动,砰砰直响,随即喊道:“伙计,我要的菜好了没。” 话音方落,先前那名青年伙计便端着两碟热菜匆匆跑了来,“菜来喽,二位爷请慢用,后面还有几样,马上端来。” 关人瞧得一阵瞠目,这拍桌子的办法竟然有用! 二人直从晌午过后喝到天色昏晚,这小店四壁透风,眼下时节又冷,细细的风吹过来,烛影摇曳。 关人喝了不少酒,体内有些燥热,听大哥说,暑天在这种馆子里喝酒,是要打赤膊的。他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酒喝得越多,便越觉得这般坐着,十分的舒服、自在、痛快。 第七十九章 烟花地 二人晚间投宿在城南一家客栈,天明用过早饭后,便去到了城中闲逛。 赵白煜走走停停,见到稀罕物便稍作驻足,见到漂亮姑娘便多看几眼,这才是出外游历的人应该有的样子,不必拘泥身份,不必端着架子,更不必顾忌体统。不像关人,万事都很拘谨,全无江湖气。 赵白煜想要替自己的这位兄弟改一改那内敛的性子,变得大气一些,经事一些。 行了小半个时辰路,二人途经一家名为‘长乐坊’的铺子,门前竖丈八店旗,旗面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嘈杂的吵嚷声从那坊子里远远的传了出来。 赵白煜一拍关人肩膀,笑道:“走,大哥带你去瞧瞧这江湖人士云集的地方。” 关人还当这长乐坊是那茶楼酒肆般供人消遣的地方,不禁奇怪道:“大哥,这家店怎地如此吵闹?” “赌坊嘛,鱼龙混杂,当然吵了,你当是那专供读书人附庸风雅的诗会吗?快来!” 关人于是跟随大哥而入。 掀开店前帘幕,嘈杂声如雷贯耳,更比方才喧嚣了十倍! 关人瞧着坊内地方不大,却是开设了十余张赌案,四下里人满为患。 那些人赤红着两目,紧盯着赌案上所掷出骰子的点数,对走进来的关人与赵白煜竟是毫不察觉。 坊内人声纷乱,有大笑大嚷的,也有大喊大骂的,空气中浮着一股难闻的汗臭。 赵白煜想起昔年间曾与赵安陵扮作不相识的,在赌坊里开局对赌,便有许多人跟押,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想想那时的赵安陵,亦俗亦雅。既能纵情琴棋书画,亦可大碗酒大块肉,痛快吃喝。精通君子六艺,又擅长掷骰子、出老千。想想看,那竟是何等样人? 赵白虞轻叹一声,每念于此,心必怅然。 眼下这赌案上已堆满了钱财,案头南北各站一人,每人手里各拿一只雪花大碗,碗口朝下,并以圆薄木板覆住碗口,几粒骰子闷在碗中被摇的哗啦作响。 二人对摇了一阵,砰砰两声,先后将那雪花大碗扣在赌案上,骰子在碗内跳动几下,随即没了动静。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喂!”庄家在一旁高喊。 押注的人把钱搁下,抽回手来。 赌案北端那人率先揭开了覆在碗口上的薄木,碗内搁着六粒骰子,当中四粒为二点,剩下一粒六点,一粒三点,加起来便是九点,已属极大。 押注在北面的人,心中自然是极欢喜的,南面那人虽还不曾开出点数,不过料来也是输多胜少。 “快开,快开呀!!!” 押了注的人早已是急不可耐,纷纷催促道! 南面那人揭开碗口上的薄木,碗内六粒骰子,当中四粒为一点,余下两粒为五点,乃是一只‘梅花’,犹胜过先前那九点。 胜负已分,有人欢喜有人大骂。 赵白煜拉过关人,凑近说道:“这掷骰子的规矩,你懂不懂?” 关人摇头,他自打有记忆起,至今也才不过短短十月光阴,哪里懂的这些。 赵白虞笑着讲解道:“这掷骰子的规矩可是大得很!咱们先说这六粒骰子。六粒之中,须得掷成四粒相同,另外两粒便成一副骨牌,两粒六点为‘天’,两粒一点为‘地’,‘四六’‘三七’‘二八’则是‘没点’。南边这兄弟掷出了两粒五点,乃是一副‘对子’,俗称梅花,还要大过对面的九点。倘若这六粒骰子都掷成一个点数,那便是‘豹子’了,最大,通杀!” 关人大抵听懂了这其中的规矩,却仍生不起丝毫赌兴,他瞧着身边那些状貌疯狂的人,却如何也做不到感同身受。 赵白虞递给关人一些钱两,催促道:“快快快,这一把马上就要开了,快押注。” 关人略见懵懂道:“那该.....押多少?” 赵白虞道:“你随意,输赢全没所谓,大哥这里还有钱!” 关人双手捧着钱两,也不去数这些钱究竟价值多少,便一股脑的堆在了赌案靠南面,并与其他投注之人的钱两相隔开来,口中喃喃自语道:“上次是南面赢,这次我还押南面。” 双方掷定,押注的人纷纷离手。 庄家喊了一声:“开!!!” 北面那人摇出一个三点,一个五点,加在一起便是八点。 南面那人摇出一副对子,又是南面嬴。 庄家从中抽取了半成,随后数出赢家下注的银两,按照两边赔率,都如数赔了。 赵白虞笑着拍了拍关人肩膀,说道:“运气不错,继续。” 关人下注时,两手尚能捧住那些钱两,眼下再等收回,已是捧不迭了,他却丝毫未觉得这些钱两翻倍便能使其如何欢喜。 两位掷骰子的人先后停了手,雪花大碗扣在案上,骰子在碗中乱转发出声响,随即落定。 关人无意间瞥了一眼北面那口白瓷碗,竟隐隐约约能够透过碗壁窥见其中的六粒骰子皆是五点。 关人以为眼花,于是擦了擦眼睛,用心再瞧,哪知却是瞧的更为仔细了,即便是合起眼来,也依然能够瞧见,想来定是与念力有关。 庄家又再喊,买定离手。 关人心下暗忖:“大哥说,倘若将六粒骰子掷成一个点,便是最大的牌,通杀!那我这把押北面。”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开! 两边亮开点数,北面六个五,豹子,南面却是七点,这一把又换成了北面嬴。 关人一出一进,钱两不知翻了几倍,堆在他面前好似一座银山。 接下来,关人一连赢下十几把,把把皆是全押,赌案上的银钱如同是百川入海,九成九都入了关人的口袋里。 来这里赌钱的,谁都不是傻子,大家见关人连赢十几把下来,未尝败绩,便都纷纷跟注。 他要押北,大家便都跟着押北,他要押南,便又跟着押南。以至于押北时,南面无人下注,押南时,北面又无人下注,几轮下来,倒叫那庄家赔了不少的银钱。 不一刻,打楼上走下一人来,四十许岁年纪,微胖,留八字胡,长相不甚好看,两目中却饱含精光。 那人来到关人身旁,上下打量一番,假意笑道:“阁下好眼里,敢不敢再赌两把?” 关人倒也并非怕事,只因先前屡屡押中却是用了手段的,倘若再赢下去,总觉有些亏心,便想出言回绝。 赵白虞一眼便瞧出了关人的心思,不等他开口,便已抢先了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说怎么个赌法,咱们照接下来。” 那八字胡盯着赵白虞瞧了一阵,拱手笑道:“敢问阁下是?” 关人道:“他是我大哥,大哥同意,我自然没有话说。” 那八字胡好似怕他二人反悔一般,立马说道:“好,痛快。”随后抬臂摆了摆手,身后便走过两个人来,各自手上拿着一只乌亮亮的钵盂状物什,将赌案南北的两人替了下去。 八字胡笑吟吟道:“这赌法嘛,还是方才的赌法,规矩也还是方才的规矩,就看阁下敢不敢全押上了。” 关人浑不在意道:“自然还是照例全押。” “好!佩服阁下爽快,那便开始吧!” 南北两位新来的荷官,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缓缓的挽起了右臂上的袖子。关人神色无恙,瞧着两人挽好了衣袖,露出一副匀称精壮的手臂。 摇骰子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最后来竟忽然没了声响,乌亮亮的钵盂在二人手上翻飞,明明是填进了六粒骰子,却诡异的没有半点动静。 关人凝眸视去,顿时察觉出了古怪,那两只叫不来名字的钵盂状物什,竟有隔绝念力的奇效,叫关人一眼难以望穿。 砰砰两声,二人先后将那钵盂扣在了赌案上,骰子落地,寂然无声。 关人倒也不至慌乱,输便输了,眼前的银山是他赢来的,再输回去倒也合常理,本钱是大哥的,堂堂一国至尊,又岂会在意这些? 念力这东西,本就玄之又玄,你越是心慌意乱,便越发不得运用,反而临危不惧、心如止水,往往更能奏效。 当初在妖土,那位亦师亦友的大妖王前辈,便曾为其详述过神识念力的应用之法,当时关人听得颇为仔细,眼下想来依旧言犹在耳。 这念力五诀,分别便是幻、窥、镇、御、驭。幻为幻术,窥乃窥视,镇为攻,御为守,而另外的驭,便是驭物驭人之术。 眼下正巧有此机会,可令关人摸索到窥视之法,也算一份凑巧的机缘。 “买定离手!阁下可想好了要押哪边了吗?” 关人平心静气、心如止水,也不去瞧那问话的八字胡,只是盯着北面那口钵盂道:“莫急,我一次押这么多,须得好好想仔细了。” 八字胡出声笑道:“不急,阁下慢慢想。”他瞧见关人此副神情,自然便也晓得了当中的蹊跷,关人可不是头一个靠念力赢钱的主儿。这等事虽不常见,却也是遇上过几回,但凡每次只要把这两口钵盂请出来,便总能再杀回去。 关人着实是有些悟性的,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已摸索出了门道。可是那钵盂内的情形,却着实叫他有些瞠目,怪不得那两人摇骰子摇到后来,竟都双双没了动静,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在那乌亮的钵盂之内,六粒骰子到此刻依旧没有落定,而是全数尖端朝下,在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 这.....这可难猜了,骰子尚未落定,便无法识别点数,又何从分辨大小? 第八十章 易水寒 乍入得小楼,四处莺莺燕燕,当中架起高台,由四层楼顶处垂下一匹红锦,花魁便可悬此锦帛从高而降。 厅上设下高桌矮案,姑娘们手里或拿丝绢、或把罗扇,斟杯酒、撒个娇,便将那些客人们哄得开怀大笑。 赵白煜出手豪阔,逢人便赏,给出去的也都是以岐山赤铜打制的铸币,一枚足可等换数百黄金,放在这冷落边鄙之地,人皆以为是天人布施。 一行人于是被带上三楼一间临窗的精舍,房内布置清雅,推窗即见小湖。此际天色黑下来,湖面上孤零零的泊着一叶乌篷,想来是专供雅客们泛湖行舟之用。新月铺在湖心上,舟边映着灯笼的红影,叫人看了,没来由的便想寻一处荒郊安顿下来。 关人正瞧的出神之际,忽闻门外廊道上响起连串的咯咯娇笑声,听来非止一人,相互追逐嬉闹着,笑声媚入了骨子里。房门开启,鸨儿便带着一众莺莺燕燕涌了进来。 那鸨儿是个三十许岁年纪的,脸上涂抹的甚白,唇脂艳丽,浑不似人,倒像是纸扎的。她不敢放开了笑,生怕掉下粉来。 姑娘们齐齐的见了礼,跑堂伙计奉上来茶果点心,伺候着为几人斟满酒,屋内烛火通明。 鸨儿捂嘴笑道:“几位爷,这些位姑娘都是正当红的,您瞅瞅,可还瞧得过眼去?” 赵白煜笑吟吟的未置可否,手一扬,大把的钱又撒了出去。 姑娘们难掩错愕,心说,今儿个莫不是遇上财神了?当下哪还顾得上得体,便都俯下身子埋头捡取。 时有滑稽场面。一位姑娘的珠钗撞到另一姑娘的头簪,发丝纠缠到一处,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各自不住呼痛。 而在此纷杂之外,却有一位穿白衫、抱瑶琴的姑娘,静静地立身门边,面上瞧不出悲喜,安静的仿佛是个与世隔绝的人。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姑娘们弯腰捡钱,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两相比较之下,却显得那白衣姑娘甚是不简单。 姑娘们捡光了地上的钱,一个个魅笑着便要前来投怀送抱。 关人被吓到了,缩了缩脖子道,“喂,你们要干嘛?可别过来。” 姑娘们咯咯的娇笑着:“哟,看不出来,公子原是好这口儿!”说着竟‘嗷嗷’的叫了几声,扮作小猫、老虎,整个人野性十足,作势便要扑向那畏缩的少年。 关人瞧见了,无端的起了两袖鸡皮疙瘩。他想,这些女人定是疯了。那三两只‘野猫老虎’扑将过来,关人急忙起身一闪,便都扑了空。有的前额撞在椅背上,红了一片,想来是痛的,但因前刻受了打赏,便都不敢呼出声来。仍要扮作一副魅惑、狂野的模样,腻腻的说着:“想跑哪去?你还是乖乖的从了姐姐们吧。” 几位姑娘‘喵喵’的叫着,又要去扑那少年。怎料绣鞋刚一抬起,竟都毫无预料的晕了过去。 赵白煜拍手叫了声好,笑道:“好,想不到我兄弟还有这等本事!” 关人朝他瞧过去,却见那些姑娘们全都刻意的与他保持了一个身位的距离,不曾逾距,当下甚为奇怪。反观那摊主好记性,则是左拥右抱,色鬼投胎一般。 赵白煜唤来跑堂伙计,将那几名晕倒的姑娘抬了出去,这才瞧见门边上孤零零的立着一位白衫抱琴女子,容貌虽非绝美,倒也清秀,气质如兰,不似眼下人媚俗。 赵白煜见她怀抱瑶琴,便请她弹奏一曲,那女子未说话,轻轻颔首,算是应了。 眼下已是初更,灯火满城,琴音从小楼上袅袅的传出去,传的很远。 夜色中,一行十余人的队伍,历经跋涉,终于抵达拒狼关。这些人皆做儒生打扮,身后背着箱笼,内置笔墨纸砚与些贴身衣服。 为首之人是位三十许岁男子,形貌消瘦,两目清明,精气浩然。身后跟随着十余名学生,长途跋涉至此,个个面有倦容。 “老师,此地便是拒狼关了吗?” 男子笑道:“不错,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你们也累了,等下多吃点,好好补一补身子。” “是,老师。” 一行人且说且走,不一时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香风楼上,女子一曲终了,十指压住琴丝,余音立时而绝。 赵白煜拍手赞道:“好琴技!” 好记性是个粗人,不通六律,见赵白煜拍手便也跟着拍,只是不晓得如何夸。怀中美人为他斟了杯酒,他便美滋滋的喝起来。 关人非但精通音律,还能闻弦音而知心境,他从这曲子中听出了‘稚童的烂漫无忧’,听出了‘少女无端的闲愁’。听到后来,弦音一转,便是‘大雨大雪’‘高门深院’‘一个人守着烛火熬到天明的哀婉’。 关人不晓得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女,怎会有如此多的伤心事,于是好奇问道:“姑娘弹得曲子,好听是好听的,可惜注入了太多的心事,弦便重了,不复原曲子的酣畅灵动,可惜了。” 白衣姑娘朝他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又收拢了目光,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那姑娘像个不会讲话的,不言不语,伸手一拨,琴声又起。 这首曲子流传甚广,名为《目送流云曲》,琴声如流云聚散,时而激发如霹雳,时而静美如山溪,可在关人听来却是连连皱眉。 弦音落尽,赵白煜缓缓睁开眼来,神色甚是享受,好记性瞧见了,便又是一阵拍手叫好。 关人却道:“姑娘此曲有两处失误,一在变徵,二在用律。不过依我看来,姑娘琴技高明,必然不会犯此浅薄之误,想来是有意试探在下究竟通不通音律。” 那白衣姑娘听完,这才多看了关人两眼,却仍是缄口不语,静默的像个哑巴。 好记性色心虽重,却还算不得风月老手,架不住人劝,于是酒倒杯干,喝到此时俨然有些迷醉了,大着舌头问起怀中女子道:“那穿白衣的小娘,是个哑巴么?怎地不见她说话?” 被问话的姑娘当下正在斟酒,闻言神色略有古怪,不过旋即便又笑道:“您问月姑娘啊,她可是咱们这儿的花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学问大着呢,可不是凡人......” 好记性醉醺醺的道:“老子问她是不是哑巴,谁问你那些。” “她.....她......”回话的姑娘吱唔着。那好记性却是一拍大腿,恍然道:“啊,我懂了,这小娘八成是与那城主有关吧。” 姑娘这下更不敢答了,在这拒狼关里,公然谈论城主,可是禁忌。 关人在旁听了,被勾起兴致,好奇道:“怎么,那城主难不成还有本事将好人变成哑巴?” 好记性醉眼迷离道:“你们二位外乡来的,自然不清楚这些。我们这的城主啊......” 话到此处,那搂在怀里的姑娘担心他言语有失,便拿胳膊肘撞他一下。哪知好记性早已酩酊,有道是酒壮怂人胆,当下推开那女子,醉醺醺的道:“你当老子怕他?滚!” 姑娘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遂不敢言语。 好记性张口骂道:“那城主是个染了怪癖的杂毛老畜生,你猜他好哪一口儿?” 关人摇摇头,表示不知。 好记性嘿嘿笑道:“那畜生不馋女人身子,唯独喜欢听姑娘家讲话悦耳的声音,关内不少的人家都给那畜生糟践了。他手下专门养了一批人,分散在城中各处,一旦发现了声音好听的小娘儿,便要给他抓回去。待到听腻的那会儿,这一副好嗓子也就哑了,便又将这些姑娘们卖到勾阑里,流落风尘。” 关人不禁皱起眉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 赵白煜原是想说,‘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没有?比这还惨的更是不计其数,要是听见了便气上一场,那岂不是要把自己活活气死了?’可他念及关人初入江湖,少不经事,便忍住了没说。 “公子喝杯酒消消气吧。” 姑娘为关人斟了杯酒,却被他挡了回去,直接拎起酒坛,猛灌了几大口,擦擦嘴道:“难道就眼睁睁的瞧着,没人管吗?” 好记性被酒气冲的脸色涨红,打了个酒嗝说道:“谁管?谁敢管??那老畜生本事可大着呢。”正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道:“还真有一个!数月前,关内来了一个背弓的汉子,出手把那杂毛畜生教训了一顿。临走时张弓一箭射破了城门,那窟窿现如今还未补上呢!” 关人一听便知,敢行此事之人必是张狩日无疑,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想念,想念妖土的张狩日、杨夭夭、胡青玄。 关人站到窗边,吹着掠过湖面的风,提壶闷闷的饮酒。 一壶酒净,关人身上有些燥热,便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 经过白衣姑娘身侧,关人俯下身来,指尖轻轻拨响两根琴弦,小声道:“我与姑娘也算知音,可否请姑娘为在下弹一曲《易水寒》?” 白衫女子怔怔的瞧着关人,这是她第一次想要细细的瞧清楚眼前这位男子。 关人见她迟迟不肯奏曲,无奈笑了笑,起身走了。 步下三楼木梯,身背后‘铮’的一声,琴弦响了,是当年高渐离送别荆轲的曲子。 第八十一章 一剑西来 楼前道上行人依稀,卖糕点的小贩正打算赶起小车返家,忽而被一位少年叫住,“大叔,向你打听件事!” “何事啊?” “请问城主家住哪里?” “哦,住在城主府。” “那城主府又在哪里?” “在那边,我指给你看。沿着这条路一直走......” “有劳了。” 少年提步而去,摊主从背后喊道:“不买些蜜饯果子带回去?” 少年脚步不停,远远的道:“大叔若肯等的话,便等我半个时辰,你车上的糕点,我全包了。” 夜风微寒,新月缓缓行在云间。 糕点摊的老板,两手交互插在袖筒里,时下天寒的渐渐有些冻脚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呼出一口白烟来,随后跺了跺脚,原地走动几圈,嘴里骂道:“他娘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话是半点不假,害老子三更半夜的在此白白受冻。” “大叔,这老话也未见得全对,你可莫要小瞧了人,我这不是来了吗?”少年从街角走来,身后系了一件鼓鼓囊囊的包袱,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何物。 摊主登时笑着改口道:“误会误会,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呵呵......自言自语,可不是骂的小哥儿。” 少年也不去计较,冲摊主道:“拿上车里的点心,随我去取钱。”说完,便入了香风楼。 摊主跟在少年身后,手里拎了三只竹筐,里头装着满满的糕点,二人径直上了三楼。 方才外面天光昏暗,不大看得清,如今这小楼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摊主这才骇然发现,负在那少年背上的黄锦包袱,分明是一颗人头轮廓,正止不住的往外洇出血来,吓得他险不曾一头栽下楼去。 房门推开,关人喊了一声:“大哥付钱。”随后便一把拉起那白衣女子手腕,说道:“随我来。” 二人一路跑下楼去,那女子被少年拉住一只细腕,另一手提着白裙,不说话,边跑边瞧着那少年的背影。 二人停在湖边系舟的柳树下,关人手指西面说道:“你瞧。” 女子顺着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三更的西北天上烧着熊熊的火光。 “你放的火?”白衣女子竟开口讲了话。 关人听见了,心道:“确是好听的。”随后点了点头:“我宰了那畜生,一把火点了城主府。” 关人说着,解下身背后的黄锦包袱,眼下那黄锦已被鲜血浸染的发黑发红。 包袱打开四角,便见一颗瞠目的人头,发髻蓬乱。 女子见了,神色顿时有些古怪起来,倒像是杀错了人。 关人忙问道:“怎么,难道不是他?” 女子缓了缓神色,露出笑容:“啊,不错,就是他。” 关人拿黄锦兜起人头,甩臂抛入湖里,砸起一大捧水花,涟漪荡开去。 “公子冷吗?我去拿酒!” 时下夜风四来,寒月孤悬湖上,天地静谧,隔湖闻见了远远的犬吠声。 二人坐在杨柳岸边谈天饮酒,谁也不曾起问对方姓名,便觉得人生如飘萍,聚散乃无常,大可不必将这一生所遇之人,尽数记录在名牒谱上。只消记得这晚有人扮了荆轲,有人弹曲子送别,如此便很好。 “公子可是游侠?” 关人大口的喝酒,擦擦嘴,摇头笑道:“我有一位要好的兄弟,曾一箭射破了这拒狼关的城门,只不过他族中规矩甚大,不许伤损活人性命。我今日杀人,一来是为了城中百姓,二来也算是替我那兄弟做了他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 好记性早已熟醉,赵白煜立身窗边,静静的瞧着关人与那女子谈笑饮酒,不知不觉间,关人仰面把酒的神态与那洒然的笑声,竟与当年的赵安陵有了七八分相像。 赵白煜恍惚失神一阵,提酒纵下窗去。 关人喊了一声‘大哥’,赵白煜笑道:“兄弟方才去了哪儿?” 关人指了指西边,“杀了一个人,点了一把火。” 眼下城主府的大火已被救下,却仍有不尽浓烟滚滚而上。 赵白煜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白衫女子是个有眼力的,她向二人行了一礼,告退道:“二位慢慢聊,我先回了。” 女子走后,二人便就着月光薄露下酒。关人见赵白煜神色不决,欲言又止,于是问道:“大哥有心事?” 赵白煜先是喝了口酒,仿佛要提一提胆气,随后才道:“兄弟可曾想过,在那段丢失的记忆里,你究竟是谁?” 关人一下怔住了,听大哥的话,倒像是突然之间有了两个自己,倘若有朝一日丢失的记忆复苏,那他还是现在的他吗? 赵白煜见他神色一时变得颇为古怪,恐其心生误会,忙解释道:“兄弟切勿多心,我方才在楼上瞧见你与那姑娘谈笑饮酒,神态状貌像极了我那失踪多年的陵弟,一时间心生感触,这才随口问的,兄弟可不能因此生了哥哥的气。” 关人摇头笑道:“大哥这般讲话,岂不生分了?再者说,当初我与官弟同困碎玉城,他便曾以赵安陵的佩剑相试,让我唤过几声‘不让眉’的名字,结果嘛,大哥也看到了。”关人摊了摊手,显然并未唤来那柄长刃。 赵白煜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想不到官弟那小子还有这等心机,倒也算机灵。” 关人不知想起什么来,突然问道:“大哥可曾听闻过艾先生这名字?” 这艾先生便是当日大江之上、白骨舟头,那位鬼气森森的老婆婆,称呼关人时所用的名字。他事后想来,莫非自己真与那艾先生有些渊源? 赵白煜凝眉思索一阵,随即摇摇头道:“这天下九州,黎民多不可计,这艾先生的名字倒是从所未闻。”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放心,倘若真想打听此人,待哥哥回朝之后,便即刻张贴榜文,想必会有一些线索。” 关人心中一暖,诚为感激,随后便又问起另一人来,“那大哥可听过提笼婆这名字?是一位年岁很老的婆婆。” 赵白煜神色登时一变,问道:“这么说来,你已见过那鬼婆婆?” 关人轻轻点头。 赵白煜又忙问:“亲眼所见?” 关人道:“亲眼所见!不过兄弟我已经答应了那位婆婆,不可将那晚所发生的事讲出来,还请大哥见谅。” 赵白煜神色渐复平静,轻拍关人肩膀,道:“你既已答应了别人,大哥自然不会叫你食言。这艾先生何许人也,大哥确实不知,不过那位提着一盏老灯笼的鬼婆婆,大哥倒是有所耳闻。说来怕你不信,当年我与陵弟之所以遍游九州,当中有一多半原因,便是为了追查有关于提笼婆的线索。至于这背后的因由......”赵白煜摇了摇头,幽幽一叹道:“陵弟也如你今日这般,只说是答应了别人,不可将事情外传,要我见谅。” 关人瞧见赵白煜面容一时甚为萧索,心中很是不忍,拎起酒壶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时,更要尽欢。来,我敬大哥!” 赵白煜心中豪气陡升,哈哈笑道:“好兄弟,来,干!” 二人临湖对饮,明月渐渐掉下去,在拂晓时变得透明。 关人斜倚岸前系舟的杨柳,小舟泊在湖上不动,水面连串的灯笼影至某刻齐齐熄了,天色已白,湖上起了大雾,晨鸟穿梭于雾里觅食。 陡然间,白雾如涌鸟惊飞,一剑自西来。 天地之间罡风猎猎,平湖掀起白浪,一点剑虹只在西天上一闪,下一瞬已飙至关人目前,长剑之后带起气浪催崩林木、水柱滔天。 剑尖悬于关人身前半尺,剑身宛如新月,不让女子蛾眉,刃口处璨如霜雪,想来必定锋芒无双。 关人一下愣住了,不晓得是从何处飞来的神兵。 赵白煜瞧了瞧剑,又瞧了瞧关人,面上难掩惊愕之色,喃喃道:“这可不就是陵弟的那柄佩剑,不让眉?” 关人当下酒醒,小心握住剑柄当空挽了一记剑花,剑势行云流水,浑不似初初用剑之人。 赵白煜惊喜交集,按住关人肩膀,喊了一声:“兄弟!”也不知喊得是关人,还是那失讯多年赵安陵。 关人瞧见雪亮的剑脊之上,以虫鸟书篆刻着‘不让眉’三字,笔画曲折,甚是好看。 “大哥!”关人痴愣愣的道:“这剑......怎么......怎么会寻上我了?” 赵白煜心下已有九成把握敢以断定,眼前这关人极有可能便是赵安陵,但恐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故而不敢直言,于是道:“兄弟,不如眼下便随大哥同回大秦,等到了咸阳宫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关人暗暗猜测,想必在那咸阳宫里存放着甚么能够验明正身的东西,当下也不知是怕了,还是怎地,推脱道:“兄弟这九州之行才堪堪迈出一步,岂能有始无终?大哥放心,待我日后途至中州,定去咸阳宫里看望大哥。” 二人相识虽只月余,赵白煜却也早已领教过了关人的执拗性子,当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就怀着心事与关人喝起酒来。 第八十二章 赠剑囊 巳时初刻,湖上烟波早散,好记性迟迟未曾醒酒,关人便与赵白煜一道回了客栈,留下好记性独自睡在小楼上。 回至客栈途中,路遇一间布行,赵白煜便让关人在店外稍候,一个人进去付了定钱,选中一匹面料上乘的雪锻,并报给了掌柜肩宽、襟长一些尺寸,只说命他加急赶制,事后送往‘朋来客栈’,做得好,便有多多的赏钱。 他取了一枚赤铜制铸币,放到柜台上,拿一根手指按住,缓缓推到掌柜面前,着实将人吓了一跳,忙不迭道:“小人定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衣裳赶制出来,请大人放心。” 赵白煜笑道:“这单买卖一旦做成了,我保你几辈子吃穿不愁。” 出门时,瞧见关人手持不让眉,刃身处寒光湛湛,行路之人皆躲他很远,于是便其意送他一柄剑鞘。 一来,有此剑鞘便可把剑负之身后,二来也可遮一遮那凛凛的寒芒。 二人在城中寻足了小半日,却也只是寻见了几位打造农具的铁匠,一见关人那口狭而长、弧似蛾眉的宝刃,便都摇头,直言打不了。 于是只好作罢。 回至朋来客栈,前几日还尚显冷清的一楼饭馆,眼下竟是坐满了打尖儿的客人,这打尖儿便是打发舌尖儿的意思,说白了便是吃饭。 细细瞧去,那些客人之中,竟有多半皆是儒生。 在这冷落边鄙、教化不张之地,纵是几年下来,也少见儒生,故此上至掌柜、下至店伙,皆对那些三教中的读书人颇为客气。 关人将长剑按在桌上,一只脚踩在长凳一端,一屁股坐下去,动作娴熟自然,颇有一股江湖气概在里面。若说雅,定是不雅的,却又不似市井无赖那般粗鄙,惹人厌弃。 拿赵白煜的话来说,那便是分人,倘若是混混无赖这般坐着,透露出来的便是横气、匪气。倘是关人来坐,便又是风流高远貌,是另一番气象。 二人点了些酒菜,赵白煜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咸阳,特意趁此机会向关人辞行。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此番离宫月余,想必朝中已是积累了诸多事物,急待他赶回去处理。随后又再度提及,想要关人随他一并回咸阳,却再遭关人婉拒。 二人正谈话间,邻桌上一位儒士拱起手笑道:“阁下这口宝剑,刃似新月、浑然天成,在下也是生平仅见,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关人扭头视去,只见那人三十许岁模样,做儒士打扮,形貌消瘦,两目清明,眉宇之间浩气盈塞,气概斐然。 关人当下拱手还礼,托起长剑道:“先生既然想看,在下自当奉上,请过目。” 那儒士便不再客气,双手接过,细细端详起来。 看了一阵,不住点头赞道:“好好好!果然是一口利器。只可惜缺了一柄登对的剑鞘,便藏不住锋芒。”那儒士突然间话锋一转,笑道:“我这里倒是有样东西,能够暂代剑鞘之用,为你这口利刃养一养锋芒。你我有缘,便赠与阁下了。” 那儒士说完,右手在桌上按捺之处,蓦然出现一张古琴,想来也是类似于昆岗紫玉那般的纳取之物。古琴之外套着琴囊,也不知是哪种皮料所制。 那儒士褪下琴囊,套在长剑之上,长短倒也相衬。 关人一见之下,顿觉受宠若惊,这读书人行走江湖,有三件必备之物,便是这琴、剑、书箱,那儒士特意为古琴制作了琴囊,想来必定十分爱惜,关人又岂肯夺人所爱?当下急忙起身道:“先生这份大礼着实太过贵重,在下可不敢收。” 那儒士畅然笑道,“也算不得贵重,我赠你剑囊,你请我喝酒,便这么说定了。” 关人自是瞧得出那人也是个豪爽性子,若再推脱下去,倒显得自己矫情了,反而不美,于是谢了接过。随后一拍桌子,喊道:“小二,再拿三坛最好的酒来!” 儒士站起身,对众弟子道:“吃好了便去城中采风,天晚前回来,为师要考的。” 众学生齐声应道:“是,老师。”随即列作一队,鱼贯而出,去往城中采集当地风俗民情。 儒士坐到关人那桌,便也如同关人那般曲起一条腿来踩住长凳一端,倒叫关人瞧得大为咋舌。心说这谦谦君子,温其如玉,眼前这位大先生怎地也沾染上了江湖人的习气? 那儒士便这般大剌剌的坐下,抓起酒坛与二人对饮,神态举止甚是闲适自然,绝非有意投合二人。 三人喝了一气,赵白煜笑道:“儒家君子果然非是凡人,所谓君子不器,人人如龙,想来说的便是先生这般人了。” 关人听闻‘君子不器’,倒也通晓其理。器者,形也。易经中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酒器用以饮酒,兵器用以杀敌,器因有形,只可用于一面。是以君子不器,故能因时而变,驾驭万物。 那儒士为人甚是谦恭,摆手只道“不敢当,不敢当。” 三人相谈甚欢,频频把酒,尤其是关人与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大起相见恨晚之情。 一位年岁不满二十,甚而还要更小一些的白衣少年人,独个坐在三人西侧相隔数桌的地方,点下一壶半斤的黄酒,一小碟炒豆子,不发半点响动的默默喝着,神色闲淡,像是对万事万物皆不屑去经意留心,实在惫懒的有些自负。 眼下初冬时节,天黑的极早,三人还未喝到尽兴,店外的天便起了暮色。 采风的儒子们先后回返,隔桌而坐的白衣少年喝空了最后一滴酒,付了钱走掉了,一盘炒豆子只夹了一两颗,像是不曾动过。 白衣人出了客栈,只身投入人群。他身材修长,行止惫懒、放荡不羁,落在人潮之中甚为显眼,不过当他走出十余丈后,整个人渐渐失了锐气,融入行人之中,平平无奇。 他一路行至城主府,走东门而入,昨晚一场大火,毁却了数栋房屋,眼下还有在搬抬烧焦的房梁。下人杂役见了他,便都纷纷停下行礼,喊一声‘莫先生’。可笑他还不曾及冠,便已经开始被人称作了先生。 白衣少年莫先生只身穿过被大火毁败的中庭,后院里灯火繁华。正厅上,下人与女婢往来穿梭,排布菜肴蔬果。居中处,并排分置两张大桌,菜式皆同。 其中一桌,坐了个年事已高、白了须发的老者。而另一桌,则被一顶雪白罗帐罩住,窥不见里面的人。 女婢斟下一杯酒,老者端起,对帐中人道:“来,美人儿,咱们共饮一杯。” 帐内传来一个女声,想必有些慌怕,声音略带一丝轻颤,倒是娇滴滴的,甚为好听:“是,老爷。” 老者闻见那女子声音,便连心情也为之大好,仰面干了杯中之物,语气宠溺的问道:“今年多大了呀?” 帐内女子小心回道:“今年......十五岁了。” 老者哈哈笑道:“正是好年华呀!这些菜品,可还合你的胃口?有不喜欢的,便说出来,我再命人重做。” 少女低声道:“已经......很好了!” 白衣少年莫先生,举步行至厅上,老者瞧见此人,随口问道:“回来了?” “回来了!” “查到那人没有?” 少年莫先生自顾坐下斟了杯酒,回道:“查到了,此人眼下正投宿在朋来客栈里。” 老者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去找几个机灵点的,把人给我盯住了,若有异动,速来报我。” 莫先生喝了杯酒,不解道:“何必如此麻烦,直接砍了岂不省事?” 老者瞥了他一样,意味深长道:“别告诉我,你没瞧出来?” “哦?能有什么秘密,是值得我瞧出来的?” “那小子便是数月以前,玉南天都下令要寻的两人中的其一。不然你以为他昨夜里潜入府中杀人放火,还能走出去?” 莫先生却也并不吃惊,淡淡的哦了一声,“是嘛,那倒是我瞧走眼了。” 老者眯眼望着那白衣少年,阴恻恻的道:“莫先生该不是想诱骗老夫闯下大祸,而后你再将此事上禀杨家人,好从中邀上一场大功吧?” 莫先生仰面干掉一杯酒,如梦初醒一般‘啊’了一声,拍着脑门,悔不迭道:“哎呀,这等好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该死该死。” 老者悻悻然冷哼一声,“我已将此人行踪禀赴给了玉南天都,想必杨家人不日便到,咱们的人只需盯紧了,不出纰漏的话,便是一件大功。” 白衣少年喝了口酒,懒懒的嗯了一声,应道:“晓得了。” 老者举杯,对着帐内少女隔空一碰,继而仰面干掉,随后又问:“还查出什么没有?” 白衣少年以两指捏住酒杯微微转动,惫懒道:“这拒狼关里屁大点地方,便是掘地三尺,又能查得出什么来?”话至此处,白衣少年嘶的一声,说道:“嘶......别说,还真有件新鲜事儿。这城中不知几时来了一帮子儒生,眼下也正在那朋来客栈中投宿。” 第八十三章 君子之道 “儒生?”老者微一沉吟,便即笑道:“这拒狼关里最缺的便是那读书人,来得好,明日遣些人去,将那帮书生们请到府上来,也让城中百姓跟着好好的学一学,何为他娘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白衣莫先生自顾瞧着捏在两指间那酒杯上的花色,随口道:“今日过午时候,那帮人已经走访了城中各处,采集民风,想来早已从那百姓口中了解到了你这位城主的风评,以那帮读书人的死脑筋,岂能甘愿帮你教化百姓?” 老者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那便杀上一半,留下一半。倘若留下的仍然不肯,那就再杀一半,一直杀到他们肯为止。” 白衣少年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再说话。而那罗帐之中,却忽然响起酒杯落地的声音。少女听闻杀人二字,吓得手一抖,碰掉了酒杯,落在后滚去老远,一直滚到帐外,碰上老者的靴底,这才停了下来。 老者与莫先生闻声后,便都齐齐望向罗帐。碰掉一直酒杯而已,原是再不足道的小事,也无人怪罪于她。可那姑娘一来年幼不经事,二来这两人齐齐向她望去,原本便已忐忑难安,这下更是惊恐无地,慌张道:“奴婢该死,奴婢这便捡起来。” 那少女跪倒地上,慌乱的爬出帐外,一只手才刚抓起那只滚落靴边的酒杯,后领却突然给人拿住,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老者双目圆睁,怒视着被他提离地面的小姑娘,恶狠狠的道:“你为何要爬出那罗帐?为何?为何要让老夫瞧见你的脸?你该死.....知道你为何该死吗?上天给了你一副好嗓子,老夫也已为你 想好了一张足以配的上这幅嗓音的好容貌。你明明是能够活着离开的,可你偏偏叫老夫瞧见了你这张丑脸。” 小姑娘被老者单手提着,脸色憋的发红发紫,双腿悬空,浑无借力之处,便只好无力的乱踢着。绣群内不断往玉石地上淌下水迹,可怜那小姑娘竟被吓到失禁。 老者浑无怜悯之心,怔怔的道:“再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你毁却了老夫心中一位美人儿,便纵是千死万死也难抵消。” 老者任其如何挣扎,手臂便如铁铸的一般,纹丝未动,生生的扼死了那少女。 手一松,噗通一声,死尸落地,老者摆摆手,便有力壮的下人将尸体扛了出去。 初更时分,朋来客栈。 一位单臂挎包袱的中年男子,匆匆进了店里。 伙计赶来问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那人拱手笑道:“这位小哥儿,在下乃是城东边‘锦绣布庄’的掌柜,今早有一位贵客在我那里选中一块料子,命我加急赶制,制成之后便是送到贵店里来。劳烦小哥儿帮忙问一声,看是哪位贵客定下的。” 那伙计是个心地好的,只说,“你在这里稍坐,我上楼去问问。” 伙计连敲了几间房门,问到关人这里时,正巧赵白煜也在,给了伙计赏钱,请他把人带上来。 木楼梯一阵咚咚踏响,布庄掌柜挎着包袱跑了上来。 赵白煜原是只订做了一套成衣,尺寸、样式也都是比照当初赵安陵原样复刻。 那掌柜倒是个精明人,晓得这单卖买做成后,下半辈子便不须愁了。于是开出高价,紧急寻到二十余位手巧的绣娘,用了短短一个白日,便赶制出来两套成衣。 赵白煜瞧那针脚绵密、绣功严谨,比之宫里的尚衣监纵有不如,可放到民间也属一流。 给了那掌柜多多的赏钱,便叫关人试衣。 关人这才晓得那两件白衫竟是给自己做的,当下也不与大哥客气,便披了一套在身上。 眼下时过初更,月光打窗外斜斜的照进来,少年白衣,临窗而立,气质飘忽,但恐一把抓不住便要逆着月光,飘进月宫里去。 赵白煜抓起桌上长剑,剑外裹着青皮,将之绑在关人背上,绕关人兜了一圈步子,点点头道:“嗯,像那么回事儿了。” “像什么?” 赵白煜拱了拱手:“关少侠。” 关人笑道:“那里就像少侠了,大哥少来抬举。” 二人投宿的房间在三楼上,远离打尖儿客人的吵闹,房钱自然也稍贵些。 那些儒生们则是下榻在了二楼上,眼下全都聚在先生房里,讲述今日城中采风的见闻,说城主无道,说百姓疾苦。 儒士手指房中木桌,说道:“那里有一封信件,你打开来瞧瞧。” “是,老师。” 年岁最长的孩子拿过信封,抽出信件,抖开来读道:“素闻三教大儒,常怀忧君忧国之心、身负安民治世之才。拒狼关位置偏僻、地在边鄙,圣人教化不张,民风刁悍有异。今幸先生来,可以施鸿志。以圣贤之学,驯化百姓,祛异心,正民风。笔墨终浅,望请先生过府详谈。” 书文读罢,儒士面向众弟子道:“好了,说一说你们各自的看法,阿寿先来。” 阿寿便是这些人里年岁最长的,半月以前,才由老师为他行过冠礼。 阿寿道:“老师,学生以为不可。这位拒狼关城主性情乖戾,残忍无道,连年欺压迫害城中百姓,致使民怨四起,倘若我等与贼为伍,便是助纣为虐。子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天下人皆以为我儒家贪权恋栈,殊不知君子出仕为官,为的是推行道义。若要给那无道君主做愚人的工具,倒不如不仕!” “嗯。”儒士点点头,笑道:“那其他人呢?说说你们的看法。” “老师,学生与阿寿师兄的看法一致。” “学生也是。” ...... “哦?”儒士轻笑一声,问道:“还有人想说一说吗?” “老师。”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那人堆里响起,众师兄赶忙为他僻出一条路来。 此人面容青稚,身材娇小,今岁初春时方才拜入老师门下,大家皆只当他是个孩子,便都十分照顾,可在讨论学问时,却都忘了要问一问他的想法。 儒士面上露出宠溺之色,笑道:“小勉之,你又是如何想的?” “老师,学生以为,既然行到此地,该为城中百姓铲除此贼。我儒家弟子修的是浩然之气,君子之道,刚健有为、自强不息,倘若放任无为,岂不背离了君子之道。” 他与至圣先师孔夫子同姓,姓子,甘氏,名为勉之,是个十二岁的狠人。 儒士听完哈哈笑道:“君子非但要自强不息,更要胆识过人,你可吃过酒?” 甘勉之道:“回老师,学生还不曾吃过酒。” 儒士起身抓住那孩子的小手,一面往外行去,一面笑道:“那便随老师去城主府上吃些好的。” 说着,便咚咚咚的下了楼去。 城主府前,向看守报过身份,随后便被请去了后院。 一路上穿廊绕住,四下里灯火繁华,园景布置倒也十分雅致,只是在路过一座庭院时,格外留意了一眼。 空气中残存着一股焦糊味儿,地上还有未扫净的碳灰,想必此处不久前刚起过一场大火。 后院厅上,设有一桌一帐,菜品不下二十余种,甚是丰盛。帐内不知藏的是何人,桌前坐着一位老者,想来便是那城主了。 儒士与学生双双入座,便听那老者笑道:“先生能来,老夫甚为高兴,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有女婢走上前来,为二人斟满酒。儒士也不客气,当即端起便就饮了。甘勉之喝了一口,顿觉辛辣难当,舌苔发麻,不禁腹诽:“这酒却有甚好喝的?”脸上犹然不动声色。 老者笑容古怪道:“先生好胆气,可就不怕老夫在这酒里面下毒吗?” 儒士浅笑一声,云淡风轻道:“想我萧某人平素好饮,眼下美酒在杯,又岂能因噎废食?” 老者知他说的尽是些场面话,不过倒也能瞧得出此人颇有气量,当下抚须笑道:“老夫夙闻君子坦荡荡,今日一见萧先生,这话倒是不假。” 三人又喝了几杯,老者忽道:“哎呀,瞧我这记性,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就好一个风雅。”随后冲着帐中人道:“快,弹首曲子给萧先生听听。” 话音落,琴声起。 一声铮鸣自帐中传来,琴音悠悠长长、如泣如诉,叫人无端便升起莫名的悲壮之情,这曲子正是当年高渐离送别荆轲所作“易水寒曲”。 老者见那师生二人俱听得十分投入,且面有悲戚之色,不禁嗤笑一声,暗骂道:“果然是穷酸腐儒,一首破曲子,有甚好听的?也至于听出这么一幅酸样子?” 曲尽,老者笑道:“这酒也喝了,曲儿也听了,接下来也该让老夫考校考校先生的学识了。对于驯化百姓之事,先生有何见解?” 儒士摇了摇头,苦叹一声:“哎呀,此事恐怕不行。城主阁下风评甚恶,就连在下的学生也晓得一个道理,效劳阁下便等同是助纣为虐。我萧某人倘是帮了你,往后还如何在弟子面前以师长自处?哎......这个忙,不好帮啊!” 第八十四章 刚健有为 老者冷哼一声,道:“那还不简单,若有谁胆敢在背后议论先生,直接砍了便是。哼,你们这些读书人呐,整日里摇头晃脑,满口尽是子曰如何、圣人如何,背地里却是假仁假义。老夫最瞧不过的便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酸!忒他娘的酸。当年老夫在古儒州历练时,常以人肉佐酒,但从来不吃儒生,你可知道为何?因为那些腐儒的肉太酸!” 儒士面带浅笑,仍旧一副宠辱不惊之色。不料身旁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开口道:“老匹夫,你少在这儿吹牛逼,活人的肉你当真吃过?”他叫甘勉之,是个十二岁的狠人。 老者登时大怒,拍案而起,骂道:“黄口小儿,竟敢如此折辱老夫,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者身如鬼魅,在桌边留下一线残影,晃身来至长桌对面,抬掌劈向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儒士见状竟也不加阻拦。 手掌带起风声,力劈而下,待掌刀触至少年天灵盖,心下顿知这一击斩空了,手掌竟似劈在了影子上,浑无着力处。 儒士站起身来,左手牵住甘勉之的小手,转身向堂外走去,边走边道:“道不同,不足与谋,城主阁下趁早把身后事交代清楚。你的命,萧某不日便会来取。” 老者定定的瞧着二人走远,阴恻恻的道:“这回倒是老夫瞧走了眼。” 城主府外,师徒二人愈行愈远,待转过了这条巷子后,儒士笑问道:“这会儿脚软了没?” 甘勉之紧咬着牙关道:“还好。” 儒士道:“眼下便只咱们两个,无须逞强。” “回老师,学生脚软了。” “那为师背你。” 月影斜斜,映照空巷,甘勉之伏在老师背上,拍起马屁道:“老师的镜花水月好厉害呀。” 儒士笑道:“唬人的把戏罢了,勉之切不准以此为精进宗旨,往后还是要以德行为本,为世人竖标尺,切记。” “是,老师,学生记下了。” “嗯!”儒士似有话要讲,故而行的很慢,“为师也是不曾想到,那城主竟当真会在酒里下药,不然今日又岂会与他罢休?好在这药力只会使人麻痹,并无毒性,睡一两晚,也就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哦!学生还当是酒力发作,故而脚软,不曾想竟是给药力摧的。” 儒士道:“今日为师考校你们的问题,这些人里,只有勉之的回答是最令为师满意的。你说的那些话,为师都已记下了,为师不会忘,你也不准忘,知道吗?” “是老师。” 儒士笑道:“今日你说君子之道,刚健有为,为师考考你,这刚健一词,该做何解?” “纯阳刚健,自强不息。” 儒士道:“老师再问你,倘若咱们打不过这家城主,那咱们还要不要为民除害?” 甘勉之想了想,说道:“那便先设法离开,待到有本事了,再杀回来。” “倘若整座玉州都是被这等无道的领主欺压,咱们又当如何?设法离开,前往别州吗?倘若九州天下皆是这般,咱们又要逃去哪里呢?” 甘勉之眨眨眼睛,愣愣的不再说话。 儒士笑道:“咱们读书人行事,总能在书上找到根据。打得过自当没说的,打不过便说‘君子不立危墙’,这可要不得。为师释义刚健有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那换做老师来答,倘是打不过,那还要不要为民除害?” 儒士道:“打!非但要打,还要打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 “老师难道就不怕死吗?” 儒士笑道:“怕什么?为师先死了,日后轮到你们去死,你们见过了,也就不怕了。” 二人回到朋来客栈时,甘勉之早已昏睡了过去。 次日天醒,关人送别赵白煜。 二人虽才相识月余,彼此感情却已十分深厚,分别在即,均感万般难舍。 甘勉之一觉醒来已是近晌午的时辰,两脚仍有些酸麻无力。看了眼天色,今日已是来不及再给老师问安,下楼之后也未寻见众位师兄,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店伙瞧见了他,跑过前来说道:“你家老师留了话要我交代给你,咳咳.......为师已带众师兄们去了城外,勉之身体欠佳,不宜走动,须留在客栈安心休养,不可外出。” 甘勉之向伙计道了谢,只身返回楼上客房,他昨晚已睡了许久,眼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是毫无困意。 想起昨夜的事来,心中颇为愤懑。未过多时,他便又下了楼去,交给伙计一封信件,要他送至城主府上,并付上一些赏钱。 伙计答应下来,带上信件便去了,一刻钟后,信件交到了门子手上。 甘勉之回房换了一身崭新的儒衫,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玉牌悬佩腰间,手持一根竹仗,另一手拎着一只用宣纸包好的物什,出了朋来客栈。 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儒家认为美玉具有君子的品格与德行,而竹子有节,其内中空有气,不媚世俗,不惧寒冬,故而借竹仗来暗喻君子的无双气节。 甘勉之如此郑重打扮,已算得是盛装,他阔步向前,宛若一位登高加冕的帝王。只是行走间,右足有些跛,许是药力还未散尽的缘故。 老城主接到下人呈来的信件,打开一瞧,随即笑道:“哼,这些个读书人果然都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只见信上写道:“昨晚相谈仓促,尚有诸多不明。今日晌午,萧某设宴明月楼,望请阁下前来详谈。” 甘勉之拄杖行过数条长街,他修的是浩然气,至大至刚。年岁虽幼,体格虽小,行起路来却依旧是雄姿勃发、气势凛凛。 转过街,停在一家酒楼前头,立时便有伙计跑来问道:“客官可是来用饭的?” 甘勉之抬头瞧了一眼牌匾,‘明月楼’。 盛装少年举步而入,径直去了二楼,挑中西面临窗的位置坐下,吩咐道:“去拿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来,另外把这道菜给我清蒸了。” 说着,递过一只宣纸包儿给那伙计。 伙计双手接过,笑着道:“还要别的吗?” 少年透过木窗瞧着楼前道上来往的行人,回道:“有需要我再喊你,酒要快快上来。” 伙计应了一声,匆匆取酒去了。 未过多久,楼梯传来响动,长须花白的老城主迈步上了二楼。 他在临窗处瞧见了昨晚对他出言不逊的小子,只是不曾瞧见那位萧先生。 老者入座,兀自斟了碗酒,问道:“你家先生呢?” 少年笑道:“老师还有些事要忙,不久便到,命我在此恭候阁下。” 老者饮净碗中的酒水,笑道:“怎么就只有酒,却没有菜?你们这些读书人都这般穷酸吗?” 少年举杯邀老者对饮,笑道:“穷是穷了点,酸却是没有的,菜肴已经在烹了,想必马上便会送来。” 二人对饮一杯,老者问道:“怎么,你家先生想通了?” 少年正要说些什么,店伙已端了盘子过来,远远便道:“菜来喽。” 老者见那菜式新颖,似乎从未吃过,便夹了一口来吃。不想那肉质甚为鲜美,入口即化,倒叫他好生诧异,心说这明月楼何时出了这么一个厉害厨子。 二人闲叙一阵,老者一个人便将整盘菜吃了个干净,他迟迟不见新菜上来,当下猜到少年便只要了一盘菜,语气嘲弄道:“信上说设宴明月楼,我还当是多大排场,原来只不过一壶酒、一碟菜,老夫说你们读书人穷酸,可有说错?” 少年干了碗酒,笑问道:“这道菜可酸吗?” 老者不知他此言何意,回道:“不酸,很适口。” 少年拍桌大笑起来,良久不绝,简直要将眼泪笑出来。 老者喝道:“你笑什么?” 少年抬起右腿砰的一声放到桌子上,掀开裤管,拆掉染血的布条,小腿肚上赫然剜掉一大块肉下去,足有碗口大小。 少年笑道:“老匹夫,你昨晚是怎么说的?读书人的肉酸?小爷我的肉,你吃起来不是挺香的吗?” 老者顿觉腹中一阵翻腾,已是恶心至极,恨不能连同昨晚的饭菜一并呕出来,他瞧向对座那个笑容十分灿烂的孩子,骂了一句:“你这疯子。” 他叫甘勉之,一个十二岁的狠人。 少年笑着笑着,忽然不笑,冷下脸来,厉声道:“老匹夫,往后少在人前吹牛逼,尤其是一心求真的读书人面前,你可要长记性。” 老者怒喝道:“小畜生,老夫这便叫你死。” 说着一掌拍向了那少年的天灵盖,眼见已是必死的局面,谁料那少年腰间玉佩忽然发红发烫,一片刺目的亮光闪过之后,少年与城主之间凭空显化出一尊金芒盛烈的光影,依稀是个书生模样。 那光影看向少年,含笑道:“勉之性情太过率直刚烈,好叫为师头疼。不过倒也不需改,勉之的性子为师是喜欢的。你下楼去吧,一早安生下来,好好养伤,此处交给为师便是。” 少年愣愣的行了一礼,恭敬道:“学生告退。” 甘勉之缓缓下楼,身后响起老师的声音,“此地将有不测发生,诸位速速退走。” 甘勉之右腿伤势严重,行路有些迟缓,待他走出店门以后,整栋明月楼忽然之间瓦砾纷飞、房梁崩断,转眼已成废墟。 第八十五章 夜半夺药 近几日来,樊不凡可谓是过足了所谓纨绔子弟的瘾。兴许有他瞧不上的,却没个买不起的。 自打上次丹坊拍卖以来,樊不凡几日之间已是逛遍了城中有数的几家销金窟,譬如那‘欧冶剑阁’,便是一代铸剑宗师欧冶子的后人一手创立,每一把长刃皆为珍品。樊不凡挑走了那柄两百余年来,不曾有人买走的镇店之宝,花费竟比那日丹坊的还要多出不少。 再有便是那放眼整个玉南天都,也是顶属有名的烟花场——晓楼。 樊不凡连日以来,常常前往光顾,倒不是说他流连女色,只不过那些整日盯得很紧的黑袍人,似乎都有些厌弃那里。也只有在那脂粉堆里,樊不凡才有一口喘息之机,得以痛痛快快的伸一伸腰。 眼下已是掌灯时分,晓楼内外结满华灯,远远一望,只以为是哪处起了大火。 樊不凡任意点了一位姑娘,他来此处只为透气,而非寻欢。 姑娘为他斟满了酒,二人共饮了一杯。 樊不凡没甚话说,渐觉无聊,便想叫这姑娘舞一段来助兴。 还未及开口,只觉身子一沉,那姑娘竟似狸猫儿般的撞进了他的怀里。 樊不凡有些愣愣的发傻,他瞧着那姑娘白皙的脸蛋儿因沾了酒气微泛粉红,似有露水要从中滴出来,煞是惹人,不知不觉便看得痴了。 姑娘被他瞧得有些羞赧,扯起他的衣袖掩住了面目。 樊不凡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僵在那里不敢乱动,时间久了,樊不凡倒觉得怀中多了些分量的感觉,很是不错。 “我......我去拿酒。”姑娘在他怀里小声嘀咕道,随后起身跑了出去。 樊不凡拿起酒壶晃了晃,沉甸甸的,足有多半壶,拿她为何还要去拿? 枯等了半刻,房门开动,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酒坛走了进来。 姑娘做到樊不凡身侧,俏皮道:“公子瞧不见我时,可有想我吗?” 樊不凡原是想说,你才出去片刻,我.....也是有些想你的。 可他说不出口。 姑娘竖起一根晶莹的手指,抵住樊不凡嘴巴,轻声道:“嘘,还是不要说了。” 樊不凡鬼使神差的吐出了舌头,姑娘受惊般的连忙缩回手去,指头上沾了一些口水,叫她蓦然红了脸。 樊不凡道:“我......有些想。” 姑娘攥住那根手指,低着头嗔道:“你答的这么慢,我才不要信你。” 玉南天都,杨家祖地。 杨夭夭正在看书,这几日来,她读过的书一摞换一摞,搬走又搬来,已不晓得有几日没合过眼了。 敲门声响,一个人道:“姑娘,睡下了吗?” 杨夭夭闻声放下书卷,急忙迎了出去,推开门道:“幺娘,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门外黑袍人冷哼一声,愤愤的道:“还不是多亏了你那位樊公子!” “樊不凡?他又做了什么好事?惹得幺娘这般不高兴?” 黑袍人冷哼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无非就是花钱嘛,反正有姑娘撑腰,便是花了十座金山出去,谁又敢说个不字?” 杨夭夭瞧得出自己这位幺娘已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下故意板起脸来道:“那小子眼下在哪?我去打他一顿,替幺娘出出气。” 不想那黑袍人竟真的回了她一句:“在晓楼,你最好快些去,去的迟了,恐怕人家就要睡下喽。” 杨夭夭眨眨眼,问道:“晓楼?是做什么的?” “晓楼嘛,姑娘陪着喝花酒的地方喽。” 杨夭夭转了转眸子,忽然啊了一声,当真板起了脸来。 黑袍人暗叫一声:“坏了!这丫头该不会是喜欢上那臭小子了吧?不然何必如此紧张?” 第二坛酒也将饮尽。姑娘脱下绣着小黄花儿的粉鞋,将一双白生生的嫩足放进樊不凡的怀里,娇声道:“这天说凉便凉了,我这会儿有些冰脚,公子给人家捂捂。” 樊不凡早忘了读书人的品格德行,愣愣的点头,双手慢慢的捉住那一对白足,只觉得滑腻腻、软嫩嫩的很好拿捏,冷不丁冒出一句:“都说你们女人是水做的,这话倒是不假。” 姑娘掩嘴咯咯笑道:“公子从哪儿听来的?要真是水做的,这会儿一准早就结冰了。” 樊不凡道:“敢结冰,我拿手捂着呢。” 姑娘咯咯直笑:“那你可要捉紧了,捉一辈子,不许松开。” 樊不凡道:“好,我不松开。” 姑娘听完又笑了一阵,笑着笑着,忽然又不笑了,悲戚起来,说道:“你骗人,我才不要信你。前日你来,我便瞧见你了,昨儿来,我也瞧见了。可你前日找了双儿姐姐,昨日又找了仙儿妹妹,今日又找了我,赶明儿你定要找别人。到那会儿,你便该给别人捂脚了。” 樊不凡道:“不,我以后到这里来,便只找你一个人。” 正说着,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以猛力撞开,白影一闪,清绝如谪仙般的杨夭夭便出现在了樊不凡面前,待她瞧清楚了二人间旖旎的姿势,急忙回过身去,声音冰冷道:“叫那狐媚子滚。” 不需人叫,黑袍幺娘闪进闪出,再看那姑娘已是不知所踪。 樊不凡叫那冷冰冰的声音刺的顷刻酒醒,也觉这等事给人瞧见,落了好大一个面子,支吾道:“你.....你来干嘛?” 杨夭夭瞥他一眼,愤愤的道:“我若再不来瞧瞧,你就该把这晓楼买下来了。” 樊不凡道:“你家不是阔的很吗?还在乎这点钱?” 杨夭夭不去答他,只是定定的瞧着樊不凡,瞧了一会儿才道:“你说你一口一个本先生,叫的多响,原来也喜欢与那些狐媚子勾勾搭搭,男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还有啊,你跟那关人是好朋友、好兄弟,这种地方,你们没少去吧?” 樊不凡道:“本先生以往从未去过这等地方,关兄更是白纸一张,想必连姑娘的手没碰过。” 杨夭夭闻言想笑,但却极力忍住了,“要不要再找几个胸脯大的姑娘陪你?” 樊不凡瞥她一眼,哼了一声,悻悻然不予理会。 杨夭夭一直站立,未曾坐下,想必是怕脏,她瞧了眼外头天色说道:“咱们找家馆子吃点东西。” 二人出了晓楼,先前陪樊不凡喝酒的姑娘,瞧着二人背影,恨恨的道:“只差一点便要成了,该死的。” 这姑娘在酒里下了药,致使樊不凡有些意乱情迷,她极尽魅惑、大费周章,为的便是得到樊不凡身上那颗定颜丹。 走进一家尚未打烊的酒馆,二人要了几样小菜,一斤黄酒,油灯昏黄之下,慢慢的吃了起来。 杨夭夭道:“你这几日收拾准备一下,过些日子咱们杀进妖土,救关人回来。” 樊不凡才夹起一颗炒豆子,闻言手一抖,掉在了桌上,叫道:“是你喝多了,还是本先生听错了?去妖土救人?你跟我?怎么去?” 杨夭夭轻描淡写道:“杀进去啊,怕什么。” “你能打得过那只老妖怪?” 杨夭夭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打不过。” 樊不凡喝了口酒道:“你大可慷慨赴死,不必拉上本先生。” 杨夭夭忽然翻出一摞典籍出来,拍拍封面说道:“我已查清楚了,那日出现的大妖王平日只待在祖殿里,咱们只需悄悄的潜进去,不要打草惊蛇,救了人以后,再悄悄潜出来,便不会惊动到祖殿。” 樊不凡半信半疑,说道:“你一个人去不就好了,何必带上我,不怕遭拖累?” 杨夭夭眨眨眼睛,道:“妖土阴森森的,带你去,一路上也好有个伴。” 樊不凡一时更觉得心下没底了。 当晚月明星疏,樊不凡投宿的房间内,南侧木窗无声的打开来,一袭夜行衣打扮的人,跳窗纵入房里,落地悄无声息。 樊不凡睡梦之中,闻见几声响动,随后油灯忽的亮了起来。 睁眼一瞧,满屋黑衣人。 当中有三位,乃是杨家黑袍人,另一位则是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头脸全部被黑巾裹住,瞧不见样貌。 樊不凡起身走过去,见那黑衣人愣愣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问过再知道,是被杨家的黑袍人施展禁制封住了行动。 樊不凡忽然想起当日在丹坊那位,扬言买不来便夺过来的黄杉女子,心中一动,便叫黑袍人出去,自己有话要问。 房门关上,樊不凡扯下黑衣人面上的黑巾,顿时瞧见一张白皙俏丽的脸蛋儿,正是当日所见那位黄杉女子。 樊不凡笑道:“姑娘果是守信之人,说来便当真来了。” 女子哼了一声,眼睛瞧向右侧,不去看他。 樊不凡便跑到右侧去给她瞧。 那姑娘又瞥向左边,樊不凡便随之跑到左边去给她瞧。 女子索性闭上眼睛,不见不烦。 樊不凡起了捉弄之心,一把扯掉女子遮发的头巾,嘿嘿笑道:“你不瞧我是吗?那好,我便烧光你的头发,让你变秃子,再往你脸上划个十道八道口子,叫你白天不敢出门,夜里不敢照镜子,你怕不怕?” 女子仍是紧闭着双眼,睫毛轻颤,开口道:“我才不怕。” 说这话时,忽然隔着眼皮瞧见一团光亮,忽闪闪,她将眼睛打开一条缝,一瞧竟是油灯,心下登时怕极。 樊不凡晃着手里的油灯,道:“哎呀,这般顺直的秀发,想必养了许多年吧,啧啧,可惜了。” 油灯在女子眼前一晃而过,那女子忽然睁开眼道:“不要烧,我瞧见你了。” 第八十六章 竹寺字谜 烛灯昏黄,樊不凡坐到桌前饮茶,问那女子道:“咱们也算打过几回交道,可本先生却连你多大了,叫什么,全不晓得,岂不显得生分?” 女子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才不要告诉你,你要杀便杀,少问这问那。” 樊不凡抿了口茶,说道:“本先生为何要杀你?呐,你若把本先生想问的都给答了,我非但放你走,便是那枚僻劫丹,你也可一并带走。” 女子不肯全信,犹疑道:“你当真肯把那丹药给我?” “当然,我那日便说要送你,是你不肯信的。” 女子道:“那你将僻劫丹拿出来,叫我瞧一眼。” 樊不凡笑道:“自然没问题。” 之后便弯腰从桌下抽出一口损了漆面的破箱子出来,这箱子乃是客栈给房内配置的物件儿。箱子打开,里面乱糟糟摆着数口存放丹药的木匣,此外还有一柄出自‘欧冶剑阁’的长刃。 女子蹙起眉道:“你......你就这般随意的搁在这口破箱子里?” “不然呢?难不成还要烧香供起来?” 樊不凡从当中挑出一口木匣,到女子面前打开,“怎样,没错吧?” 女子瞧过一眼,便知必是僻劫丹无疑,可要她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来换,便觉是拿自己做了场买卖,当真十分的有损了矜持。 樊不凡道:“便请姑娘回答本先生方才的问题吧。” 女子试了几番,确是不大容易开口。樊不凡饶有兴致的瞧着那姑娘始终欲言又止的模样,但见她忽然闭了眼睛,咬牙道:“我叫......苗......苗婠儿,十六岁。”说着,脸色竟刷的红了,急道:“快把丹药给我,让我走。” 樊不凡瞧她样子甚是可爱,本想放她离去,眼下忽改了主意,道:“我还有问题没有问完。” 苗婠儿依旧不肯睁眼,只是催促道:“你快问。” 樊不凡一时也不知该问些什么,于是随便问道:“我来问你,本先生叫什么名字?” 苗婠儿楞了一下,随后恼道:“我哪里会知道你叫什么?” 樊不凡道:“上次在丹坊,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我不记得了,你再说一次,我定然死记不忘。” 樊不凡念头一转,忽然露出坏笑,“呐,我再说一遍,你记好,我可是还要问你的。” 苗婠儿睫毛颤动,说道:“你说罢。” 樊不凡笑道:“本先生呢,姓关,单名一个人字。” 女子在心里默念几遍,忽然发觉不对,睁开眼来,羞恼道:“好不要脸的人,下流。” 樊不凡一脸含冤之色,辩解道:“婠儿姑娘不要误会,本先生的关,乃是关关雎鸠的关,可不是那新郎官的官。” 女子瞧着樊不凡,神色半信半疑。 樊不凡道:“我再问姑娘一个问题,若是答对了,便放姑娘走。呐,我来问你,本先生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我答的是关关雎鸠的关,可不是新郎官的官,你叫关人。” 樊不凡听她讲话的声音里难掩一丝颤抖,不忍再行戏弄,便叫门外的黑袍人为她解了禁制,将两口木匣统统塞到她手上,说道:“这颗定颜丹也一并送你了,倘若咱们三五十年后还能有幸重逢,你还是如今这幅模样,我定能一眼认不你来。不过那会儿我已经是胡子一大把的老公公了,你想必是认不出我的。” 女子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纵身穿窗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晚,拒狼关的城主府上失了大火,刺客杀掉了一名替死的管家,纵火离去。 城主瞧见了那人模样,在大火尚未救下之际,便已使蜃珠通报给了玉南天都那边。直到次晨,消息方才传到杨夭夭那里。 他闻讯之初,本是不信的,毕竟以那傻子的本事,如何能够逃得出那凶险莫测的茫茫妖土,可她随后又想到当初那个妖女,这便说得通了。 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只身一人朝着拒狼关赶去。 天色近暮时,关人白衣负剑,远远的走在夕阳里。大哥临走时给他留了些钱,他今日便将整座拒狼关走了一遍,买了些酒,放在紫玉戒里,十年后要这些酒带去妖土。 “喂!” 十字街头,熙熙攘攘,有人喊了一声,行人往来不辍,却只关人猛地收住了步子。 他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向北的道上站着杨夭夭,无数人打她身旁经过,夕阳却只给她一个人嵌上金色的轮廓,她的发丝逆着暮光,每一根都是余辉的颜色。 关人朝她挥手,叫道:“夭夭。” 他声音兴许大了些,引得满街人纷纷侧目。 杨夭夭掩嘴而笑,似乎十分喜欢满世界人的注视之下,有个人向她奔赴而来。 关人既惊且喜,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上故人。 杨夭夭瞧着他,渐渐蹙起眉来,“你干嘛要打扮?好去勾引狐媚子?” 关人一时间难做解释,便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聊。” 杨夭夭见到关人以后,似乎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性情乖致的杨兄弟。 二人找了家酒楼,坐下聊了起来。杨夭夭倒还好说,一闭关便是数月时光。 关人这边可就一言难尽了,二人熬枯了数盏灯烛,叙了一夜话,讲到眼前时,天已破晓。 关人得知樊不凡此刻便在玉南天都,当真又惊又喜,一时倍觉思念。 二人回到朋来客栈结了房钱,关人一刻不想耽搁,只愿能早些见到樊不凡。 拒狼关城小地偏,不曾设有天舟,若想快些赶路,便只能御空而行。 关人曾驾驭过瘸老头儿的佩剑三尺三,眼下有了自己的佩剑‘不让眉’,便想再试一试御剑乘风的滋味。 心念一动,剑刃自行飞出,悬于关人膝前。 刚要抬脚踩住剑身,便听杨夭夭道:“收回去。” 关人不知为何,总有些怕这位杨兄弟,兴许是她总爱犯些心眼儿,无端便要生些气的缘故。 关人讪笑道:“你要我收了剑,难不成要我跑去玉南天都吗?” 杨夭夭冷哼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抱过那狐媚子的腰?” 关人蓦地记起,当日在屯云山前,红药曾带他御空飞掠过数十里远。当时迫于无奈,便一路紧抱红药腰身,更巧的是,那会儿杨夭夭在林内乘大蛇而行,抬眼便瞧了个真亮。 关人干瘪的笑了笑,说道:“当时事出突然,我也是迫于无奈,这才.......” 话未说完,便听杨夭夭道:“你来抱我。” 关人一下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杨夭夭露出一脸笑容,说道:“你那位好兄弟,如今可是被我族人照应着,你就不怕一个照顾不周,啧啧啧......英什么逝来着?” 关人道:“英年早逝!” “那你到底要不要抱我?你抱得了那狐媚子,偏偏抱不得我吗?抱她是迫于无奈,你现如今不也是迫于无奈了?” 关人再无话可说,一脸不情愿的抱住了少女的腰身。 杨夭夭才露出一抹笑意,随机便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愤愤的道:“我瞧你抱那狐媚子抱的有多紧?怎么抱起我来,便没力气了?” 关人只好双臂用力,紧紧环住。 杨夭夭眸底似有大火点燃,两个眸子瞬间布上淡淡的金芒,身背后蓦然显化一对漆黑燃火的羽翼,不过却非实体,只是如同法相一般的虚影。 两翼一展,两人倏忽而上,拒狼关落在地上越来越小,千万房屋瞬间瞧不真切。 关人耳畔风声呼啸,当中夹杂着杨夭夭的声音:“我问你,是我腰细些,还是那狐媚子的腰细?” 若非赶着去见樊不凡,关人宁肯从这万丈高空跌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来的才痛快。 杨夭夭一连问了几遍,关人不得不答道:“你的腰细些。” 杨夭夭不知笑了没有,过不多时,又道:“你是嫌我瘦咯?那狐媚子的胸脯大,所以你喜欢她,对不对?” 关人恨不能刺聋自己的双耳,这女人也太过难缠了些。 天色迟暮时,二人进了一家客栈,门上牌匾写着‘竹寺’二字,关人饶有兴致的多瞧了几眼,迈步进了店里。 眼下正是用饭的时辰,樊不凡出门散财去了,还不知几时能回。 关人与杨夭夭坐下点了几样小菜,一壶酒,坐等樊不凡回来。 计十八九岁年纪,上菜时,关人拉住问了一句,“你们掌柜开这家店,可是为了等人?” 伙计笑道:“客观好眼力!”随后便去到柜台,将关人的话说给掌柜听。 那掌柜是个头发灰白了的老人,抬头循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朝关人这桌望了一眼,吩咐道:“那就免了那桌客人的酒菜钱吧。” 伙计跑过来,对关人道:“客官,掌柜的发话,免了您这一桌的酒菜钱。” 关人笑道:“猜中个字谜而已,岂敢吃白食,该给还是要给的。” “掌柜的说免,那就是免了,客官何必非要破费不可?” 伙计走后,杨夭夭问道:“你说的什么字谜?那掌柜的干嘛要好心请咱们吃饭?” 关人道:“这字谜便是门口牌匾上写的竹寺二字,上竹下寺,便是一个等字,我猜出来,掌柜就免了一顿饭钱。” 杨夭夭横了关人一眼,道:“你们这些念子曰的,就爱玩弄些字眼,真没劲。” 第八十七章 并蹴秋千 青梅竹马 玉南天都幅员甚广,当中囊括大大小小的城池,共计不下百余。这百余座城郭与小镇再加之偌大的杨姓祖地,共称为玉南天都。 此地最北,有一座小镇,名为红鱼镇,四下多险山雪峰,地势高峻,故而每年的初雪都要比别处来的早些。 镇子不甚大,只千余户人家。雪一下下来,便不大爱收,断断续续的扬了三四日,北风吼过来,着实的冷,街上一时不见了人影,偶有成群的大犬卧在雪窝儿里,闻见动静便吠两声。 雪是晌午时停的,晚间月光落下来,映的雪地很亮,人间晶莹。 初更过了,小镇东牌楼下的积雪,被人蹚出一条深深的脚窝子,行路的是一位身穿鹅黄衫子的少女,右脚腕上系着一串儿银铃铛,行起路来叮铃铃的响。 这恶天气里,少有饭后观雪赏月的雅致人,便都一早闭户,入了梦乡,镇子上一片黑灯瞎火。 一处老宅里,原已躺下的少年,悄悄掀开了棉被,点起灯烛,光亮透过窗纸,在院里的雪地上投下一片窗格子剪影。 另一间房跟着亮起烛光,帘子掀开一角儿,一位中年老者探头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少年道:“大伯,我去瞧瞧绾儿姐回来没有。” 老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回房取了件大红色的棉斗篷,递给少年,嘱咐道:“多穿点,外头冷。” 少年没去接,笑道:“不碍的,我火力壮,穿多了恐怕要热的。” 老者摇摇头,不再劝说,只道:“瞧一眼不在,就快回来。” 少年的靴子已经在院里的积雪上杵了四五个脚窝儿,挥挥手道:“晓得了。” 少年撑灯笼出了家门,他原本极爱鲜衣,四时的衣物也多是亮眼的大红色。本就肌肤白皙、丰神俊朗,再搭配鲜衣,着实漂亮。然而就在前月,少年不知何故,竟忽然换了一身麻衣。 出了门,四野空旷,茫茫雪地里见不到一星灯。 此地处在小镇边缘,独有两户人家,彼此间却仍要相隔里许。好在少年恨不能一日去上十回,频繁来往之下,沿途积雪给他踩满了足印,便能瞧出些人气来。 孤灯在夜里摇晃,一直晃到里许外的另一户人家。 她家院墙不高,几间屋子全都黑着灯,木门被一口老铜锁扣得死死的。 少年站在门外,瞧着院墙里那两株光秃秃的枣树,出了一阵子神。正待转身走时,耳闻一阵咯吱吱的踏雪声,渐响渐近。 少年摸不准来人是谁,小声唤道:“婠儿姐?” 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透着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些,回应他道:“哈,果然是如意!老远便瞧见这边有亮儿,一猜就是你。” 女子走近,正是苗婠儿,她摸着少年的头,笑道:“快点长啊,小如意,长大了才好迎娶婠儿姐。你长的这么慢,我可要等不及了哦。” 少年见她手指冰凉凉的,赶忙搁下灯笼,拉过苗婠儿的手来,插进自己的衣领里,眉头也未皱,一句话也没说。 苗婠儿笑着戏弄道:“好如意,身子真滑,快去给婠儿姐暖被窝儿。” 他二人只相差一岁,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在这小镇边缘,伴着山花蝴蝶、鸡犬纸鸢,执手度过了整个童年。 苗婠儿忽然不笑了,走去门前,牵起铜锁问道:“我娘还在家里,为何要锁门?” 少年垂着头,闷闷的不说话。 苗婠儿硬挤出一丝轻快,故作自如道:“别闹了,快把锁打开。” 少年抬起头来,瞧见苗婠儿红了眼圈,他忽然崩溃,哽咽道:“对不起婠儿姐,我没有照顾好伯母,对不起.....” ...... 屋内亮起灯烛,她一走数月,那时枣子刚熟,她带了些在路上吃,眼下院里的两株枣树,叶子早被秋风败尽,光秃秃的。屋内摆设还在原位,一尘不染的,想必少年常来擦拭,明明一切如故,只是少了个人,却总感觉萧条条的,像是久无人居的老屋。 苗婠儿坐在娘亲的床上,抱着双膝,不说话,只是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 少年陪在她身边,低声讲起:“自打你走以后,伯母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有时还会咳出血来。上月初九,伯母忽然昏倒,没了意识。我在这里守了三个晚上,她忽然好起来,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你,还说要喝粥。我才把米下上,人便走了。我瞧着天凉下来,不急就入土,想等你回来。等到这月初,大伯说不可再等下去了,于是送葬到三柳坡,大伯说那处风水好,待他死后,也要葬到那里,与伯母做个伴,聊聊天、斗斗嘴,才不会寂寞。” 苗婠儿忽然一把抱住少年,将头埋进他怀里,呜呜的哭了出来。 天将亮时,苗婠儿要去坟前祭拜,少年想陪着,她未准。 三柳坡是二人幼时常去玩耍的地方,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土坡,坡前栽了三株寻常的柳树,但因遇上了一对竹马,这嬉戏玩耍之处,岂能不取名字。 少年回家去了,独自走过里许的路。 院内亮着灯,想来老者也是一夜未睡,见少年回来,问道:“婠儿丫头回来了?” 少年心情不甚好,脚步沉重,闻言点了点头。 老者道:“那丫头初闻噩耗,定是伤心无比,你要多陪陪她。大伯待会儿去烧几道婠儿爱吃的菜,你去把她叫来,往后便在这边吃吧。” 少年心下略略好受了些。 苗婠儿祭拜了娘亲,折回家里。 这家空落落的,再加之连日的大雪,便愈发觉得清冷了。 桌上搁着一封书信,是娘亲所留,苗婠儿拆开一瞧,信上写道...... 绾儿,娘亲去了,你莫要难过,恸坏了身子不值得。 有件事,也到了该让你知晓的时候了。 娘亲不是婠儿的生母,你母亲在生你时,难产死了,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这个做奴婢的。让我瞧着你长大、嫁人、生子,等我死的时候,才可将这些秘密说出来。可惜娘亲福薄寿短,没等婠儿嫁人便要撒手而去了,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咱们家原本不在这里,而是在那极北的寒州,婠儿本不姓苗,乃是姓郭。在你出生前不久,族中起了一场内乱。旁系日益壮大,有了夺权的念头,于是杀光了嫡系这一脉,所能生还下来的寥寥无几。 此事告诉你,非是让你去寻仇。婠儿虽为女子,一样要懂得认祖归宗,要晓得自己姓什么。 娘亲瞧着荆如意那小子挺不错的,对婠儿是打心眼儿里好,我看不如就挑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娘亲祝你们早生贵子。 信到此处搁笔。 少年来请苗婠儿同他一起去用早饭,两人进到院子,苗婠儿忽然停下,唤了一声:“荆如意。” 少年停下来瞧着她。 “你想不想娶我?” 荆如意愣愣的点头,“想!” 苗婠儿走到两株枣树中间,坐到秋千上,脚下一蹴,人便荡了起来,说道:“你求我,我就嫁给你。” 荆如意抓着秋千的绳子,轻轻的摇着,小声道:“婠儿姐,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你为妻,你就嫁给我吧。好姐姐,求你了。” 苗婠儿含着泪道:“我还想看你骑竹马,你快骑给我看。” 所谓竹马,便是一根长长的竹竿,荆如意手提一端,当做马头,骑跨在上面,彼端垂在地上,拖于身后。 他如同骑马一般,喊着‘驾、驾......’,拖着长长的竹竿前进。 苗婠儿抻着袖子拭泪,擦完又掉下来,总也擦不净,她想,这一走之后,便再没有这般待她的人了吧。 荆如意将竹马骑到苗婠儿跟前,小声问道:“婠儿姐,你嫁我吗?” 苗婠儿抿着嘴,声音微哑,红着眼道:“嫁!婠儿姐这辈子只给如意做媳妇儿,只嫁如意一个人。” 三日后,大雪初化的晌午,荆如意去找苗婠儿。一路上,雪水浸透了靴子,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逼。他想,要背婠儿姐回去才好,倘若她的靴子也给雪水浸了,那该多冷。 推门时才见,门栓已经上锁,好在伯母临终时给他留了一把锁匙。他打开铜锁,院内安安静静,秋千上斜倚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荆如意心感不妙,奔到屋里,桌上搁着一封信件,上写‘如意亲启’。 荆如意抽出书信,上写道, 如意,婠儿姐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来不及与你道别,你可不准生气。 我这一走,不知几时能回,你乖乖的,不许使性子,往后年岁再大些,当婚便婚,可不准耽误。 我瞧着隆兴茶庄的二小姐,人便不错,知书达理的,必不会欺负了你去。有个人疼你、对你好,婠儿姐便也能安心了。 墙角柜子左首第二格抽屉里,有一口木匣,里头放着一枚丹药,你拿去给大伯服用。这药原是给娘亲的,眼下她老人家也吃不到了。 小如意,忘了婠儿姐,不准等我。 荆如意将信件折好,重新投入信封里,搁回桌上。瞧了瞧,似乎不是这样摆着的,便又挪了挪,像是从不曾拆开看过。 第八十八章 往事 五日后,大雪又至,纷扬一夜。 天明雪势渐微,小镇上一家酒馆中,来了五位青袍背剑的酒客。 进屋以后,五人将斗笠取下倚在桌边,抖了抖背上青袍,掸落了一地细碎的冰碴,一人唤道:“小二,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先来上十斤,再掂量几个小菜,酒要温,要快上。” 店伙抱来五只酒坛,都是提前温好的,每坛足有两斤白酒。 五名匹夫之中,年岁最长的一位灰须老者,出声喊住店伙,笑吟吟问道:“小兄弟,问你打听个人。” 伙计不敢慢待了这群背剑客,忙道:“客爷请讲。” 老者道:“小兄弟是本镇上人吗?” “回客爷,小人自幼长在红鱼镇,是土生土长的本镇人。” 老者笑道:“如此最好,那小兄弟知不知道,镇上有一户姓荆的人家儿,可知他们住在哪里?” 店伙挠头皱眉,费力思索一阵儿,摇摇头道:“这个.......小人倒真是从未听说过了。” 对坐一位中年剑客,沉吟道:“想必是改换了姓名,因此打听不到。” 店伙笑道:“几位客爷是来寻亲的么?” 中年剑客嘴角噙笑,哼了一声,道:“错了,是寻仇的。” 店伙吓得猛退了几步,吞了吞口水道:“几位客爷请慢用,小的还有事忙,就先告退了。” 中年剑客看向对坐的灰须老者,道:“大哥,这镇子不大,等下咱们兄弟分头去找,就不信找不见他。” 老者喝下一碗酒去,呵呵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咱们不去找他,他自己便会寻来。” 说着,将手中酒碗砰的一声墩在桌上,提起酒坛往碗内注酒。酒水从高处淌下来,溅起一层酒花。倚在桌边上的数柄长剑,忽然在鞘中发出铮鸣,似欲脱鞘飞将出来。 店门吱呀呀的开闭,门外积雪一粒粒的浮起来,倒流回天上去。 老者将酒碗斟满,酒坛搁至一边,身体忽然不动,一道刺目璀璨的炽白人影,由体内分离出来,面容与老者无异,每一根胡须、每一根发丝,俱是纤毫毕现。 那道璀璨人影一步步走出店外,身发锋芒、气势鼎盛,如同是打磨了一万年不曾示人的长铁,乍一出世,便要这九州为剑光寒透。 红鱼镇边缘一户人家里,大伯给荆如意碗中夹了一块熏鸡,温言道:“如意啊,饭还是要吃的,不然饿坏了身子,等婠儿回来,瞧见你这幅样子,又该心疼了。” 荆如意黯然道:“大伯,婠儿姐不会再回来了。” “哦?婠儿亲口说的?” 荆如意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是婠儿姐在留信中说的,她说要我去娶隆兴茶庄的二小姐,不准再等她。” 大伯哈哈笑道:“傻小子,婠儿那丫头你还不清楚,一准儿又是在试探你。等她散完心回来,瞧见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定要责备大伯没有好好照顾你。” 荆如意眼中蓦然亮起神采:“真的吗?婠儿姐还会再回来?” “当然了,她在外头无亲无故,不回来还能去哪?你呀,纯属是当局者迷。” 两人正说着话,远方蓦然冲起一道惊天剑意,气势恢弘,荡人心魄。 二人皆在瞬间有所感应,齐齐皱起眉头。 大伯沉声道:“这股剑意,是咱们荆家的虹式。” 荆如意道:“过去这么多年,大娘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大伯道:“长房那女人,气量狭隘,心肠又极其歹毒。当年设计逼死你娘,摘去了你体内的剑骨。若不是我出手拦着,恐怕早在你八个月大时,就得随你母亲共赴黄泉了。只是没有想到,咱们都已躲她这么远了,那女人为何就是不肯放过!” 大伯定定的瞧着某处,目光悠远,回忆起十五年前的事来。 剑州有一座剑豪城,乃是全天下的剑客们朝圣的地方,那里有真正的剑道大宗师。 能够在剑豪城中立足的,总共也就那么几家,譬如盖家、譬如荆家,譬如聂家...... 荆家传到这一代,嫡系之中共有兄弟三人。 祖训有云,立长不立幼。这一族家主,本该传于嫡长子,便就是眼前这位荆如意的大伯。可他生性淡泊,于剑道一途资质平平,专好游山玩水,不愿担任俗务,故而在传位大典前夜,只身飘然远去,云游天下。家主之位自然旁落,最终传于次子。 这位荆家的大公子倒是个有情根的主儿,那年游历到玉州,有幸结识了一位年华正当好的姑娘。 姑娘长相甜美,性情婉约,叫人一见倾心。她也极中意这位荆大公子的淡泊洒脱,两人一见钟情,立下盟誓,约定此生永不相离。 这位姑娘,便是荆如意的母亲。 本是极好的事,坏便坏在他荆大公子的那份洒脱不羁。活在大山大川、诗酒仙气里的人,又岂肯被柴米油盐这些琐碎缠身? 到后来姑娘有了身孕,荆大公子将其带回剑豪城安胎,但不知何故,却并未向人提起他与那姑娘的关系,只说是云游途中结识的朋友。 他一走数年,此时的二弟早已接任家主之位,剑道日益精进,意气风发。只可惜成婚多年,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殊为遗憾。 荆大公子言谈风趣,又极会夸人,颇能讨到女子欢心。吃饭时,常聊起这些年在外云游的经历,说的绘声绘色,甚是吊人胃口。 彼时二弟,一面潜心精研剑道,一面又要忙于族中事务,在陪同妻子方面,便不大脱得开身。弟妹闲极无聊,便缠着他讲些云游路上的见闻,一来二去,彼此间竟有了些朦朦胧胧的情愫。 二人谁都不忍说破,却也不曾逾距,算是守住了一点纲常,只是彼此互望之际,眼中皆含了一汪深情。 某日,二人聊得兴致颇高,便都饮了些酒。那酒叫做‘留君三日’,极易醉人。次晨酒醒,这才赫然发现,二人昨夜里竟睡在了一张床上。这两人,一个血气方刚,一个正当妙龄,该发生的,怕是早已发生了。 荆大公子悔恨无地,身为兄长,竟然私通胞弟之妻,简直畜生行径,恨不得抽剑刎颈自尽,若非弟妹拦阻,恐怕早已一死谢罪。 往后数日,二人皆有意回避,不再碰面。 一日晚间,二弟提了两坛好酒寻他来,表明来意,言说成婚多年,一直不曾诞下子嗣,故而有意再纳娶一位二房。 此事原本无须来与大哥商量,可他要纳的人,却是此次随同大哥一并来到荆家的那位姑娘。 他并不晓得大哥与那女子的关系,更不晓得那女子眼下已是有孕在身。 荆大公子踌躇多时,许是问心有愧,竟然应了。他去找了那姑娘,负心之人总是容易寻到借口,而世上最傻不过的,便是那动了情的女子。 二公子纳妾月余,荆家忽闻喜讯,说是才纳进来的二房有喜了。 荆大公子正一片愁心借酒浇,那位曾与他有过一夜亲近的长房弟妹,却来寻到他说,“近来常感腰酸,闻不得鱼腥味儿,早晨醒来还要呕上一阵儿,估摸是有喜了。”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诞生,相差只三个月。长房取名荆天意,二房则取名为荆如意。 长房女人产子之后性情大变,常起妒忌之心。若闻听家主去了二房那边,亦或只是抱了抱二房的孩子,她便大起杀人之心,夜不能寐。 荆如意长到八个月大时,被瞧出来身具匹夫根,着实令家主大喜过望,每日去二房的次数也愈见频繁起来。 所谓匹夫根,便是人体内的一根骨头,又称剑骨。但凡剑道宗师,无不借雄浑剑意,日夜不辍的锤炼温养体内骨骼,以期将来每一根骨头皆可为剑。而那匹夫根,便是天生就已打磨好的剑骨,在剑道一途,当属顶好的天资。 长房女人自当不会给他成了气候,先是设计害死了二房,接着又假惺惺的将荆如意接过去照顾,以自己的女乃水喂养。然而却在此期间,狠毒的摘取了他的肋下剑骨。 那时的荆如意只有八个月大,剖开下腹剖取出一段带血的肋骨。这孩子哭闹了一整月,险不曾要了他的命去。长房女人以灵药为他敷抹伤处,未出三日,便教下腹伤口痊愈,可那断骨之痛,却又如何能医得好? 家主闭关月余,归来时去抱那孩子,肋下剑骨已然不可感知。 他以为是后天自行退化掉了,只当这孩子福缘浅薄,不足以弘剑道,于是大失所望。 荆如意长到满岁,已能跑的极稳。 某一日,负责看护照顾的丫鬟们一个不留神,给他瞧见了搁在桌上的短匕。他眼下正是好奇的年岁,于是便拿来玩耍。 荆大公子正要来瞧一眼这孩子,毕竟八个月大便丧了母亲,他又是这孩子的生父,平日便多加照料一些。 谁知刚迈入院子,忽然觉察到房中有剑意挥洒,他急忙冲进去,只见那孩子手持一柄短刃,浑身发抖,地上满是血迹,七八名丫鬟已尽数气绝,倒在血泊里。 第八十九章 废铁与宝剑 一个刚满岁大的孩子,竟能以剑意连杀数名婢女,若非天方夜谭,便是剑神转世。 长房女人即刻将此事封锁,唯有后院之中为数不多几人知晓情由,并未传到家主那里。 天资惊艳如斯,焉能容他成了气候? 长房女人重拾杀机,意欲铲除此子,于是在每日的粥中投些抑制生机的药粉,不过月余功夫,便将其消磨的形容消瘦,百病缠身,虚弱的下不得床来。 危机关头,却遭荆大公子撞破了此事,盛怒至极,于是抱起荆如意离开剑豪城,远走玉州。 家主出关时,闻听长子亡故的消息,也曾黯然数日,不过时日一久,也便淡去了。 荆大公子与荆如意二人以伯侄相称,在这红鱼镇上过起了安稳的生活。 再此十余年间,荆家家主潜心浸淫剑道,闭关的时日也愈发久了,族中事务渐由长房女人掌权。 上月间,苗婠儿娘亲忽然昏迷不醒,眼见命悬旦夕,危难之际,荆大公子动用祖宗荫蔽之力为其续命,总算是吊住一口气在,以为能够等到苗婠儿回来。 哪知此次强行动用祖荫,竟是触动了子孙堂里长生位。 荆家供奉着两座祠堂,一个是往生嫡系的宗族祠,另一个则是在世嫡系的子孙堂。堂上供奉着用以祈福的长生牌位,凡是嫡系子孙在外逢难或逢不测,皆可动用祖宗荫蔽之力自保,届时便会触动安置于子孙堂里的长生牌,于瞬息之间确定方位,赶去援救。 此事被长房女人知晓,苦苦按捺半月。可一旦想起那荆如意的过人天资,便终日不得宁神,遂派出了几名旁系心腹,远走玉州,去瞧一瞧那祸害如今成长到几何了? 虽说灭高人不祥,可那家伙却是个长到满岁大,便有剑意随身的非凡之辈,称之为妖人,不足过。 荆大公子拉过荆如意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温言道:“如意,大伯去见一见那人,你在家中安生待着,不要走动。大伯若有一两日回不来,那便是将人往北引了,你便往南去,走得越远越好,听懂没有?” 荆如意点了点头,目送大伯离去。 酒馆那边,剑意缓缓弱下去,最终归于平静。刺目绚烂的光影重回老者体内,随后身体恢复能动,说道:“你们四个往东南方去,三十里外有一户独院,人便在那里。你们须得隐匿起气息,莫要给人察觉到了,这便去吧。” 四人齐齐端起酒碗,仰面干了,起身笑道:“大哥且慢些喝,等兄弟们提了那小子的人头回来,再痛饮一场未迟。” 老者笑起来,摆摆手道:“快去吧!等下大爷来了,为兄还要与他喝上几碗叙叙旧。” 四人戴上斗笠,将长剑绑好,快步奔东南方行去。 半柱香后,鬓已斑驳的荆大公子迈步走进酒馆。 老者早已起身恭候,见到来人容颜易老,心下大为唏嘘,拱手道:“多年未见,大爷一向可好?” 荆大公子作为荆家嫡系长兄,自然便是大爷。 先前四人一路往东南行去,半途遇见一驾驴车。 小花驴拉着木车踏着雪嘚嘚而行,车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蒲草,其上仰躺着一位男子,颌下留着短短的青胡茬,想必有三十岁年纪吗,衣衫褴褛,胸膛上扣着一顶斗笠,嘴里叼着一根枯草。闭着眼睛,哼哼着叫不来名字的乡间小调,一副惫懒混世的模样。 四人从车前急行而过,车中之人轻佻的道:“哇,背剑耶!几位剑客行路匆匆,莫不是赶去杀人?带我一个好不好?” “小子,你是活腻了吗?有多远滚多远,小心溅你一身血。” 话说完,四人一车分别行入两条巷道,没了交集。 四人脚程极快,若非为了藏匿气息,御剑而行还要更快。怎料,刚转入另一条巷子,那驴车竟又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车上人道:“呀,还真是巧,竟然又见面了,几位这是要去杀谁啊?带我一个何妨?” “找死!”‘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被人一把攥住,剑光乍泄,小巷里寒影重重。 为首一人将其拦下,低喝道:“干什么?咱们还有要事在身,不可节外生枝,把剑收起来。” 那人悻悻然收了长剑,冷哼一声,骂道:“小子,今日算你走运,下回再叫本爷碰上,当心你的狗头。” 四人匆匆而去,行到路口,又与那驴车分道扬镳。 几人穿街过巷,直往东南方去,行过了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远远瞧见一户人家。 锵锵锵锵。 四人抽剑在手,一面查探院内之人气息,一面放轻了步子前行。待到走近之后,四人俱是吃了一惊。 小院门前的柳树干上绑着一条缰绳,拴着途中遇见过的那驾驴车。青年躺在厚厚的蒲草上,双手枕在头下,嘴里叼着枯草,正笑嘻嘻的冲四人眨弄着眼睛。 此情此景,便是傻子也该晓得,眼下这位青年绝不简单,于是有人拱了拱手,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所为何来?” 那人坐直了身子,呸的一声吐出枯草,笑道:“我是来瞧杀人的,你们既然不肯带我,那我只好自己来了。” 这五人乃是同胞兄弟,留在酒馆那位是五人中的大哥,此时二哥出来说道:“杀人有甚好瞧的?阁下可否给我荆家一个面子?回头请阁下喝酒。” 青年哈哈哈的笑起来,说道:“好大一个荆家,这么面子自然是......” 四人还当那青年答应了,便想说几句场面话找找面子,岂料那人却道:“这面子自然是.....不给!” “你既一心找死,本爷便成全了你。” 三弟性子极烈,最是好勇斗狠,当下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其他,抽剑便向那青年人斩去。 荆家虹式,剑光如匹练一般当头劈下,气势磅礴,宛若白虹贯日。 那青年神色不变,举起右掌,以虎口接下这一剑来,发丝稳固,衣角不扬,平淡的如同吞了一口温水。 荆如意听见动静,跑来门口查探。青年人瞧见了他,朝他招手笑道:“小家伙儿长的蛮快,唇红齿白的,有我一半的英俊倜傥了。” 荆如意瞧着几人手里的长剑,眼中有些畏惧之色。 青年人道:“喂,小家伙儿,这些人都是来杀你的,你打不打得过?” 荆如意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直言打不过。 青年笑道:“还没打,又怎知一定打不过?我让这几个小子一个一个跟你打,你看好不好?” 荆如意想了想,又摇起头来,说道:“我不想打架。” 青年人抽出一根蒲草,叼在嘴里,骂道:“真没种,这点跟我比起来,可就差的远了。你不想打,人家却不肯放过你,怎么办?” 荆如意想了想,对那四人说道:“打架不好玩的,一不小心便会打死人,咱们还是不要的打了。”他说这话时,模样郑重,如同夫子说教,可爱至极。 那四人里,却有人喝道:“那你将脖子伸过来,给我砍上一剑,你若不死,咱们就不打了。” 荆如意瞧向驴车上的青年人,商量道:“大叔,你帮我与他们说一说,不打了行不行?” 青年人笑道:“这个忙,我可帮不了。不过,倒能帮你寻来一把趁手的宝剑,如何?” 荆如意闻言,脸色刷的一下白了,急忙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碰剑的,一拿剑就会死人。” 青年人嗤笑道:“堂堂七尺男儿,站着不比人低,躺下不比人短,竟然没胆子握剑,你丢不丢人?” 四人中性子最烈的老三,早已没了耐心。剑尖斜指地面,刃锋上流过一抹寒光,骂道:“小畜生,本爷可不是来听你与人闲聊的,乖乖让本爷砍上一剑,你只需闭上眼睛,保管不痛,早死早托生。” 这老三性子虽烈,却是不傻,要杀荆如意,早便杀了。此话说出来,便是为了试探那青年人的反应,他若无阻拦之意,下一刻便要挥剑取那少年的人头。 青年人拔开蒲草,抽出一柄长铁,扔给荆如意。 长剑在空中翻转数遭,嗤的一声,斜插在荆如意脚边,剑鞘入土三分。 只不过这剑,着实不够卖相,细长的废铁一般,通体遍布铁锈,若非那剑柄上缠了一层青布条,定要握的满手锈迹。剑与鞘已被铁锈锈死,想必万难拔出来。 似这等废铁,恐怕一个交击便要被削为数断,难为那青年人还将其称之为宝剑,好不要脸的人。 四兄弟想要大笑几声,却又生生的忍住了,脸色憋得甚是难看。 青年人道:“呐,宝剑已经给你了,人家要来杀你,用不用,你自己瞧着办。” 荆如意拿脚尖踢了踢插在地上的废铁,以为这一脚下去,怎么都要给剑踢弯了,岂料那废铁竟是纹丝未动,便是铁锈也未曾震落半点。 青年人催促道:“你们四个到底还打不打?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儿。” 老三提剑跨出一步,剑尖斜指荆如意,眸光渐渐冷了下来,缓缓起剑。 第九十章 郭家内乱 玉南天都幅员甚广,当中囊括大大小小的城池,共计不下百余。这百余座城郭与小镇再加之偌大的杨姓祖地,共称为玉南天都。 此地最北,有一座小镇,名为红鱼镇,四下多险山雪峰,地势高峻,故而每年的初雪都要比别处来的早些。 镇子不甚大,只千余户人家。雪一下下来,便不大爱收,断断续续的扬了三四日,北风吼过来,着实的冷,街上一时不见了人影,偶有成群的大犬卧在雪窝儿里,闻见动静便吠两声。 雪是晌午时停的,晚间月光落下来,映的雪地很亮,人间晶莹。 初更过了,小镇东牌楼下的积雪,被人蹚出一条深深的脚窝子,行路的是一位身穿鹅黄衫子的少女,右脚腕上系着一串儿银铃铛,行起路来叮铃铃的响。 这恶天气里,少有饭后观雪赏月的雅致人,便都一早闭户,入了梦乡,镇子上一片黑灯瞎火。 一处老宅里,原已躺下的少年,悄悄掀开了棉被,点起灯烛,光亮透过窗纸,在院里的雪地上投下一片窗格子剪影。 另一间房跟着亮起烛光,帘子掀开一角儿,一位中年老者探头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少年道:“大伯,我去瞧瞧绾儿姐回来没有。” 老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回房取了件大红色的棉斗篷,递给少年,嘱咐道:“多穿点,外头冷。” 少年没去接,笑道:“不碍的,我火力壮,穿多了恐怕要热的。” 老者摇摇头,不再劝说,只道:“瞧一眼不在,就快回来。” 少年的靴子已经在院里的积雪上杵了四五个脚窝儿,挥挥手道:“晓得了。” 少年撑灯笼出了家门,他原本极爱鲜衣,四时的衣物也多是亮眼的大红色。本就肌肤白皙、丰神俊朗,再搭配鲜衣,着实漂亮。然而就在前月,少年不知何故,竟忽然换了一身麻衣。 出了门,四野空旷,茫茫雪地里见不到一星灯。 此地处在小镇边缘,独有两户人家,彼此间却仍要相隔里许。好在少年恨不能一日去上十回,频繁来往之下,沿途积雪给他踩满了足印,便能瞧出些人气来。 孤灯在夜里摇晃,一直晃到里许外的另一户人家。 她家院墙不高,几间屋子全都黑着灯,木门被一口老铜锁扣得死死的。 少年站在门外,瞧着院墙里那两株光秃秃的枣树,出了一阵子神。正待转身走时,耳闻一阵咯吱吱的踏雪声,渐响渐近。 少年摸不准来人是谁,小声唤道:“婠儿姐?” 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透着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些,回应他道:“哈,果然是如意!老远便瞧见这边有亮儿,一猜就是你。” 女子走近,正是苗婠儿,她摸着少年的头,笑道:“快点长啊,小如意,长大了才好迎娶婠儿姐。你长的这么慢,我可要等不及了哦。” 少年见她手指冰凉凉的,赶忙搁下灯笼,拉过苗婠儿的手来,插进自己的衣领里,眉头也未皱,一句话也没说。 苗婠儿笑着戏弄道:“好如意,身子真滑,快去给婠儿姐暖被窝儿。” 他二人只相差一岁,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在这小镇边缘,伴着山花蝴蝶、鸡犬纸鸢,执手度过了整个童年。 苗婠儿忽然不笑了,走去门前,牵起铜锁问道:“我娘还在家里,为何要锁门?” 少年垂着头,闷闷的不说话。 苗婠儿硬挤出一丝轻快,故作自如道:“别闹了,快把锁打开。” 少年抬起头来,瞧见苗婠儿红了眼圈,他忽然崩溃,哽咽道:“对不起婠儿姐,我没有照顾好伯母,对不起.....” ...... 屋内亮起灯烛,她一走数月,那时枣子刚熟,她带了些在路上吃,眼下院里的两株枣树,叶子早被秋风败尽,光秃秃的。屋内摆设还在原位,一尘不染的,想必少年常来擦拭,明明一切如故,只是少了个人,却总感觉萧条条的,像是久无人居的老屋。 苗婠儿坐在娘亲的床上,抱着双膝,不说话,只是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 少年陪在她身边,低声讲起:“自打你走以后,伯母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有时还会咳出血来。上月初九,伯母忽然昏倒,没了意识。我在这里守了三个晚上,她忽然好起来,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你,还说要喝粥。我才把米下上,人便走了。我瞧着天凉下来,不急就入土,想等你回来。等到这月初,大伯说不可再等下去了,于是送葬到三柳坡,大伯说那处风水好,待他死后,也要葬到那里,与伯母做个伴,聊聊天、斗斗嘴,才不会寂寞。” 苗婠儿忽然一把抱住少年,将头埋进他怀里,呜呜的哭了出来。 天将亮时,苗婠儿要去坟前祭拜,少年想陪着,她未准。 三柳坡是二人幼时常去玩耍的地方,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土坡,坡前栽了三株寻常的柳树,但因遇上了一对竹马,这嬉戏玩耍之处,岂能不取名字。 少年回家去了,独自走过里许的路。 院内亮着灯,想来老者也是一夜未睡,见少年回来,问道:“婠儿丫头回来了?” 少年心情不甚好,脚步沉重,闻言点了点头。 老者道:“那丫头初闻噩耗,定是伤心无比,你要多陪陪她。大伯待会儿去烧几道婠儿爱吃的菜,你去把她叫来,往后便在这边吃吧。” 少年心下略略好受了些。 苗婠儿祭拜了娘亲,折回家里。 这家空落落的,再加之连日的大雪,便愈发觉得清冷了。 桌上搁着一封书信,是娘亲所留,苗婠儿拆开一瞧,信上写道...... 绾儿,娘亲去了,你莫要难过,恸坏了身子不值得。 有件事,也到了该让你知晓的时候了。 娘亲不是婠儿的生母,你母亲在生你时,难产死了,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这个做奴婢的。让我瞧着你长大、嫁人、生子,等我死的时候,才可将这些秘密说出来。可惜娘亲福薄寿短,没等婠儿嫁人便要撒手而去了,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咱们家原本不在这里,而是在那极北的寒州,婠儿本不姓苗,乃是姓郭。在你出生前不久,族中起了一场内乱。旁系日益壮大,有了夺权的念头,于是杀光了嫡系这一脉,所能生还下来的寥寥无几。 此事告诉你,非是让你去寻仇。婠儿虽为女子,一样要懂得认祖归宗,要晓得自己姓什么。 娘亲瞧着荆如意那小子挺不错的,对婠儿是打心眼儿里好,我看不如就挑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娘亲祝你们早生贵子。 信到此处搁笔。 少年来请苗婠儿同他一起去用早饭,两人进到院子,苗婠儿忽然停下,唤了一声:“荆如意。” 少年停下来瞧着她。 “你想不想娶我?” 荆如意愣愣的点头,“想!” 苗婠儿走到两株枣树中间,坐到秋千上,脚下一蹴,人便荡了起来,说道:“你求我,我就嫁给你。” 荆如意抓着秋千的绳子,轻轻的摇着,小声道:“婠儿姐,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你为妻,你就嫁给我吧。好姐姐,求你了。” 苗婠儿含着泪道:“我还想看你骑竹马,你快骑给我看。” 所谓竹马,便是一根长长的竹竿,荆如意手提一端,当做马头,骑跨在上面,彼端垂在地上,拖于身后。 他如同骑马一般,喊着‘驾、驾......’,拖着长长的竹竿前进。 苗婠儿抻着袖子拭泪,擦完又掉下来,总也擦不净,她想,这一走之后,便再没有这般待她的人了吧。 荆如意将竹马骑到苗婠儿跟前,小声问道:“婠儿姐,你嫁我吗?” 苗婠儿抿着嘴,声音微哑,红着眼道:“嫁!婠儿姐这辈子只给如意做媳妇儿,只嫁如意一个人。” 三日后,大雪初化的晌午,荆如意去找苗婠儿。一路上,雪水浸透了靴子,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逼。他想,要背婠儿姐回去才好,倘若她的靴子也给雪水浸了,那该多冷。 推门时才见,门栓已经上锁,好在伯母临终时给他留了一把锁匙。他打开铜锁,院内安安静静,秋千上斜倚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荆如意心感不妙,奔到屋里,桌上搁着一封信件,上写‘如意亲启’。 荆如意抽出书信,上写道, 如意,婠儿姐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来不及与你道别,你可不准生气。 我这一走,不知几时能回,你乖乖的,不许使性子,往后年岁再大些,当婚便婚,可不准耽误。 我瞧着隆兴茶庄的二小姐,人便不错,知书达理的,必不会欺负了你去。有个人疼你、对你好,婠儿姐便也能安心了。 墙角柜子左首第二格抽屉里,有一口木匣,里头放着一枚丹药,你拿去给大伯服用。这药原是给娘亲的,眼下她老人家也吃不到了。 小如意,忘了婠儿姐,不准等我。 第九十一章 图腾灵 打从长乐坊里出来,关人二人便一路谈笑往东而行。 眼下时辰近晌午,街上蛮多行人,赵白煜迎面瞧见一位绿裙姑娘,二十许岁年级,身姿婀娜,侧脸入画,正停在一家小摊子前挑选香囊。 赵白煜一把搂住关人肩膀,目光从一而终的盯着那姑娘,笑道:“快瞧快瞧,香囊摊子前头那姑娘,好不好看?” 赵白煜乃是一国皇帝至尊,掌握中州之地,漫说眼下这绿裙姑娘还称不起人间绝色,便纵然称得起,他这堂堂一州之主又岂是没见过世面的?他只不过觉得丢掉权谋,放下体统,与知己兄弟一同去看赏心悦目的人,此事就很快意。 关人眼睛扫过去,瞧见那摊子前头围下四五名女子,这当中还有一位五十许岁的婆婆,想来是陪同府上小姐出来买办的下人。关人佯装一脸惊骇模样,瞠目道:“大哥瞧上那位婆婆了?” “放屁,哥哥说的是那位绿裙姑娘,你瞧仔细了,到底好不好看?” 关人抱臂胸前,一手摸着下巴,以欣赏画卷的姿态瞧了片刻,点点头道:“称不上顶美,倒也挑不出毛病来,听大哥的意思,难道是有意收入后宫?” 赵白煜不知从哪里沽了两坛子酒来,递给关人一坛,二人便大剌剌的排坐街边。 两人对碰干了一口,赵白煜擦擦嘴道:“咱们好兄弟讲义气,你若瞧见好看的姑娘,可不许一个人独享。”正说着,街西又走来一位黄裙女子,莲步款款,甚柔弱的样子,赵白煜赶忙拍着关人肩膀,道:“喂,瞧那边,那位穿黄杉子的姑娘,好不好看......” 关人瞧了一眼,感觉尚不如方才那位绿裙女子,随口道:“还行吧,不惊艳。” 二人遥遥守着那香囊摊子,过往女子稍有姿色的便要被赵白煜拿来品评一番,这秀色不见得可餐,倒是很能下酒,短短半个时辰,二人已喝空了六个坛子。 酒香弥漫,日暖微醺,两人坐在太阳地里,只觉无边的惬意与闲适。 对街那位摆香囊摊的摊主都瞧不下去,小跑过来道:“二位已经蹲在这儿小半日了,不就是瞧姑娘吗?你给我两坛酒,我把摊子换给你。” 一刻钟后,便成了三个人坐在暖阳地里,对着过往的姑娘做着倾心之谈,任由一摊子香囊在日光不达之处,悬系在竹竿上浅浅的飘摇。 摊主名叫‘好记性’,大本事没有,唯独记性极佳,算力甚好。他远远的闻见酒香,便知这酒价必然不低,今晨出摊时备了两百只香囊,眼下才只卖出三十余。眨眼之间算出余下香囊与小摊成本,换一坛酒不亏,两坛必赚,这才跑来与二人做起了买卖。 赵白煜堂堂一介帝王,又岂会瞧得上那小小一副摊子?只不过他生性豪迈,喜好结交,可惜身为帝王,注定不该有朋友。眼下在这偏僻小城,天高地远,倒也没甚所谓了。 三人饮着酒,吹着正晌午的暖风,只听好记性忽然小声道:“快瞧,快瞧啊,那个穿紫衣的娘们儿,啧啧......” 关人满大街上扫视了一眼,便只瞧见了一位穿紫衣的姑娘。 那姑娘显然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姑娘,该叫一声‘大嫂’,或许再过几年,便可尊一声伯母了。 关人险些忍不住将酒一口喷出来,心中甚为好笑,便道:“原来你喜欢的人长这样!” 好记性却道:“你还太年轻,哪里懂得这些,你们瞧姑娘都只会瞧脸蛋儿,等再长几岁,便知道该往哪瞧了。” 关人神情懵懂道:“那不瞧脸蛋儿瞧什么?” “当然是瞧身段啦,脸蛋好看顶什么用?吹了灯还不都是一样?” 关人显然是不甚同意,辩驳道:“可你说的那位穿紫衣的女人,身段也不如何,很臃肿啊。” 好记性却道:“哎呀,你懂什么,那不是臃肿,是丰满,摸起来肉乎乎的,胸大屁股翘,好生养。” 关人悻悻然灌了几口酒,仍是不敢苟同。 赵白煜听取二人谈话,倒觉得自己这位兄弟真是大大的‘长进’了,想必往日的他定是羞于谈论此事的,正派倒是正派,却是扭捏的相隔姑娘家。 好记性抿了口,神往道:“我若有钱了,非得娶个这样的婆娘,镇得住家宅,还他娘的旺夫,啧啧......” 关人道:“那你可有得等了。” 好记性俩眼一瞪,不解道:“等什么?” 关人揶揄道:“等她守寡啰!我瞧那女人不过三十五六岁样子,想必其夫正是生龙活虎年纪,你又说她旺夫,估计更要活的长久些。你呀,有得等喽。” 好记性呸呸两声,直言晦气。 赵白煜哈哈笑道:“想找姑娘还不容易,咱们寻个喝花酒的地方,姑娘由着你挑!” 好记性闻言登时两眼放光,紧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不是骗人?”毕竟那烟花巷道,销金的窟窑,这去上一次,可是不低的开销。 赵白煜浑不放在心上:“放心好了,不骗人。” 好记性乐呵呵的,险不曾笑出声来,抬眼一瞧天色,日头初初偏西,便道:“这会儿时辰还早,姑娘们还未梳洗打扮,咱们先找个地方抻会儿。” 赵白煜见他一副很在行的样子,不禁赞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个行家呀!” 好记性嘿嘿直乐,“哪里哪里,才只去过区区一二回而已。” 关人是不乐意去的,赵白煜却道:“你眼下也不小了,当大哥的若不带你去,你自己又不肯去,岂不是一辈子没机会去了?再说了,咱们只不过去那喝喝酒,听听曲儿,你怕什么?” 三人转街过巷,由好记性在前引路,要去那拒狼关里最大的风月场。好记性乐不可支,早不去管那一摊子香囊。 关人慢吞吞的吊在后头,手心里结满了汗渍,走到一处转角,便再也不肯迈足前行。 赵白煜瞧见了,取笑道:“咱们是去喝花酒的,要不是去打架,你这胆子也未免太小了吧?” 关人抬起头来,两目放光道:“那不如就去打架吧?” 赵白煜闻言气到发笑:“打架?跟谁打?快,跟我走。咱们不打架,只喝酒,等下给你找几位姑娘陪着,你可要自在些,别像那没见过世面的楞头小子。” 三人七拐八绕,来到一条结满了灯笼的巷子,两侧茶楼与酒肆对峙,街上摊贩多是卖的胭脂水粉,与那姑娘们爱吃的精致糕饼。 好记性带领两人来至一家门面甚阔的小楼前,匾上三个字,写的是‘香风楼‘。 楼起四层,由顶上往下垂着五色绸帛,栏杆处遍结彩灯,甚为华丽。 楼前头站着几名涂抹艳丽的女子,衣着大红大绿,极为艳俗,手上拿着丝绢,招揽着那些由门前路过的人。 关人远远瞧见此景,便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就近处正巧有一间茶肆,关人闹着口渴,便要进里面喝茶。 赵白煜知他是临场起了怯意,当下也不点破,任由他去了,于是三人一并进了茶楼。 楼内设有十二张茶桌,横四纵三、排布井然,尽头处対置两架屏风,当中摆下一张案几,正有一位说书的老先生持着醒木坐在几后。 赵白煜点下一壶最贵的茶,便听那老先生念出一段定场诗来:“大雁打食四海漂,为儿孙垒下窝巢,终日打食几千遭,唯恐儿孙不饱。小雁将养数日,臂膀扎下翎毛,忘了父母养育劳,展翅摇翎飞了。飞到旷野荒郊,遇见避暑的狸猫,连皮带骨一起嚼,可叹小雁余生丧了!今日,咱们便来说一说这寒州第一大族,五龙大郭的郭家人,十六年前的一场内斗......” 茶博士捧了一套茶器前来,手里提了一壶滚水,温杯、洗茶、冲泡,手法极为考究。 关人当下实在生不起那品茶的雅兴,捏起茶盏一饮而尽。 说书的老先生说完一场,初冬时节的天便就黑了下来,茶楼外已是灯火通明,人在街上走,映满一身灯笼红。 好记性担心今晚喝花酒的事有变,于是再三催促,只说怕是去的再晚些,好看的姑娘便要给人挑走,于是三人再度来到香风楼前。 迎面几位招揽客人的女子,笑盈盈的走过前来,便要去挽他三人手臂。 关人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便又有了去喝茶的念头,忙道:“大哥,我还是觉得口渴,要不,咱们再去喝点茶?” 赵白煜拎起关人后领,笑骂道:“你都已经喝光了六壶茶,还想喝?真要渴得话,花酒一样解渴。” 招揽客人的女子笑道“”茶博士捧了一套茶器前来,手里提了一壶滚水,温杯、洗茶、冲泡,手法极为考究。 关人当下实在生不起那品茶的雅兴,捏起茶盏一饮而尽。 说书的老先生说完一场,初冬时节的天便就黑了下来,茶楼外已是灯火通明,人在街上走,映满一身灯笼红。 好记性担心今晚喝花酒的事有变,于是再三催促,只说怕是去的再晚些,好看的姑娘便要给人挑走,于是三人再度来到香风楼前。 第九十二章 逃亡 五日后,大雪又至,纷扬一夜。 天明雪势渐微,小镇上一家酒馆,来了五位青袍背剑的酒客。 进屋后,将斗笠取下倚在桌腿边,抖了抖披在背上的青袍,掸落一地细碎的冰碴,唤道:“小二,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先来上十斤,再掂量几个小菜,酒要快上。” 说着,便已曲起腿来,踩在了长凳上。 店伙抱来五只酒坛,每坛足有两斤白酒。 五名匹夫中,年岁最长的一位灰须老者,出声喊住店伙,笑吟吟的问道:“小兄弟,问你打听个事儿。” 店伙不敢怠慢了这群背剑客,忙道:“客官请讲。” 老者道:“小兄弟是本镇人吗?” “回客官,小人自有长在红鱼镇,是土生土长的本镇人。” 老者笑道:“如此最好,那小兄弟知不知道,本镇有一户姓荆的人家儿,他们住在哪儿?” 店伙挠头皱眉,费力思索了一阵儿,摇摇头道:“这个.......小人倒真是从未听说过了。” 对坐一位中年剑客,沉吟道:“想必是改换了姓名,因此打听不到。” 店伙笑道:“几位客官是来寻亲的?” 中年剑客哼了一声:“错了,是寻仇的。” 店伙吓得猛退了几步,吞了吞口水道:“几位爷请慢用,小的还有事忙,就先告退了。” 中年剑客,看向对坐的灰须老者,说道:“大哥,这镇子不大,等下咱们兄弟分头去找,就不信找不见他。” 老者喝下一碗酒去,呵呵笑道:“何必这般麻烦,咱们不去找他,他自己便会寻来。” 说着便将手中酒碗砰的一声墩在桌上,提起酒坛往碗内注酒,酒水从高处淌下来,冒起一层酒花。倚在桌腿上的数柄长剑,忽然在鞘中发出铮鸣,似要脱鞘飞将出来。 店门吱呀呀的开闭,门外的积雪一粒粒的浮起,倒流回天上去。 老者将酒碗斟满,酒坛搁至一边,身体忽然不动,一道刺目璀璨的炽白人影,由体内分离出来,面容与老者无异,每一根胡须、每一根发丝,俱都纤毫毕现。 那道璀璨人影一步步走出店外,身发锋芒、气势鼎盛,如同是打磨了一万年不曾示人的长铁,乍一出世,便要这九州为剑光寒透。 红鱼镇边缘一户人家里,大伯给荆如意碗里夹了一块熏鸡,温言道:“如意啊,饭还是要吃的,不然饿坏了身子,等婠儿回来,瞧见你这幅样子,又该心疼了。” 荆如意黯然道:“大伯,婠儿姐不会再回来了。” “哦?是婠儿亲口说的?” 荆如意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是婠儿姐在留信中说的,她说要我去娶隆兴茶庄的二小姐,不准再等她。” 大伯哈哈笑道:“傻小子,婠儿那丫头你还不清楚,一准儿又是在试探你。等她散完心回来,瞧见你这幅半死不活模样,定要责备大伯没有好好照顾你。” 荆如意眼中忽然亮起神采:“真的吗?婠儿姐还会再回来?” “当然了,她在外头又无亲人,不回来还能去哪?你呀,纯属是当局者迷。” 两人正说着话,远方蓦然冲起一道惊天剑意,气势恢弘,荡人心魄。 二人皆在瞬间有所感应,齐齐皱起眉头。 大伯道:“这股剑意,是咱们荆家的虹式。” 荆如意低声道:“过去这么多年,大娘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大伯道:“大房那女人,气量狭隘,心肠又极为歹毒。当年设计逼死你母亲,摘去了你的剑骨匹夫根。若不是我出手拦着,早在你八个月大时,就得随你母亲共赴黄泉了。只是没想到,咱们都已躲她这么远了,那女人为何就是不肯放过!” 大伯目光悠远,定定的想起十五年前的事来。 在剑州有一座剑豪城,乃是全天下的剑客们朝圣的地方,那里有真正的剑道大宗师。 能够在剑豪城中立足的,也就那么几家,譬如盖家、譬如荆家,譬如聂家...... 荆家传到这一代,嫡系之中共有兄弟三人。 祖训云,立长不立幼。这一族家主,本该传于嫡长子,便就是眼前这位荆如意的大伯。可他生性淡泊,于剑道一途资质平平,专好游山玩水,不愿担任俗务,故而在传位大典前夜,只身飘然而去,云游天下。家主之位自然便传于次子。 这位荆家的大公子倒是个有情根的主儿,那年游历到玉州,有幸结识了一位年华正好的姑娘。 姑娘长相甜美,性情婉约,叫人一见倾心。她也极中意这位荆大公子的淡泊洒脱,两人一见钟情,立下盟誓,约定此生永不相离。这姑娘,便是荆如意的母亲。 本是极好的事,坏便坏在他荆大公子的那份洒脱不羁。活在大山大川、诗酒仙气里的人,又岂肯被柴米油盐这些琐碎缠身? 到后来姑娘有了身孕,荆大公子将其带回剑豪城安胎,但不知何故,并未向人提起他与那姑娘的关系,只说是云游途中结识的朋友。 他一走数年,此时的二弟早已接任家主之位,剑道日益精进,意气风发。只可惜成婚多年,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殊为遗憾。 荆大公子言谈风趣,又极会夸人,颇能讨到女子欢心。吃饭时,常聊起这些年在外云游的经历,说的绘声绘色,甚是吊人胃口。 彼时二弟,一面潜心精研剑道,一面又得忙于族中事务,在陪同妻子方面,便不大能脱开身。弟妹闲极无聊,便缠着他讲些云游路上的见闻,一来二去,彼此间竟有了些朦朦胧胧的情愫。 二人谁都不忍说破,却也不曾逾距,算是守住了一点纲常,只是彼此互望时,眼中皆含了一汪深情。某日,二人聊得兴致颇高,便都饮了些酒。 那酒叫做‘留君三日’,极易醉人。次晨酒醒,这才赫然发现,二人昨夜里竟睡在了一张床上。这两人,一个血气方刚,一个正当妙龄,该发生的,怕是已经发生了。 荆大公子悔恨无地,身为兄长,竟然私通胞弟之妻,简直是畜生行径,恨不得抽剑刎颈自尽,若非弟妹拦阻,恐怕早便一死谢罪。 往后数日,二人皆有意躲避,不再碰面。 一日晚间,二弟提了两坛好酒寻他来,表明来意,言说成婚多年以来,一直不曾诞下子嗣,故而有意再纳娶一位二房。 此事原本无须来与大哥商量,可他要纳的人,却是此次随同大哥一并来到荆家的女子。他并不晓得大哥与那女子的关系,更不晓得那女子眼下已经有了身孕。 荆大公子踌躇良久,许是问心有愧,竟然应了。·他去找了那姑娘,负心之人总是容易找来借口,而世上最傻不过的,便是那动了情的女子。 二公子纳妾月余,荆家忽闻喜讯,说是才纳进来的二房有喜了。 荆大公子正一片愁心借酒浇,那位曾与他有过一夜亲近的长房弟妹,寻到他说,近来有些腰酸,总闻不得鱼腥,有时还要呕上一阵儿,想必是有喜了。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诞生,相差只三个月。长房取名荆天意,二房则取名为荆如意。 长房女人产子后性情大变,常起妒忌之心。若闻听家主去了二房那边,抑或只是抱了抱二房的孩子,她便立起杀人之心。 荆如意长到八个月大,被瞧出身具匹夫根,着实令家主大喜过望,每日去二房的次数也愈见频繁起来。 所谓匹夫根,便是人体内的一根骨头,又称剑骨。但凡剑道宗师,无不以雄浑剑意,日夜不辍的锤炼温养体内骨骼,以期将来每一根骨头皆可为剑。而那匹夫根,便是天生就已打磨好的剑骨,在剑道一途,当属顶好的天资,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长房女人自当不会给他成了气候,先是设计害死了二房,接着又假惺惺的将荆如意接过去照顾,以自己的喂养。然而却在此期间,狠毒的摘取了他肋下的匹夫根。 那时的荆如意只有八个月大,剖开下腹剖取出一段带血的肋骨。这孩子哭闹了一整月,险不曾要了他的命去。长房女人以珍品灵药为他敷抹伤口,未出三日,便教下腹伤口痊愈,可那断骨之痛,却是如何医得好? 家主闭关月余,归来时去抱那孩子,竟已不能再感知到肋下剑骨,便当是这孩子福缘浅薄,不足以弘剑道,于是后天自行退化掉了,不禁大失所望,许多天未曾再抱起过那孩子。 荆如意长到满岁,已能跑的极稳。 某一日,负责看护照顾的丫鬟们一个不留心,给他瞧见了搁在桌上的短匕,正是好奇的年岁,于是便拿来玩耍。 荆大公子正要来瞧一眼这孩子,毕竟八个月大便丧了母亲,他又是这孩子的生父,平日便多为照料着些。 才迈入院子,忽然觉察到房中有剑意挥洒,他急忙冲了进去,只见那孩子手持一柄短刃,浑身发抖,地上满是血迹。 第九十三章 荆家祖宗 老者一翻掌心,手上蓦地多出一样物什。细瞧去,竟也是一块软白玉的龟龙佩子,观其色泽形态并雕工样式,均同先前小酥那枚别无二致。 老者双手各持一枚,将两块玉佩并至一起,不曾想这两枚玉雕的龙口竟能相互衔接,纹丝不差。至此,老者一双枯手忽的轻微颤抖了几下。 “老头儿?喂,发什么楞呢?你这玉佩又是从哪儿来的?” 老者抬眼怔怔的瞧着那丫头,却又半晌不言。 小酥给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怯声道:“老人家?” 老者这才幽幽回神:“丫头啊,这玉佩乃我聂氏一族正身的信物,背面所刻‘聂欢’二字,正是我那孩儿的名字。若你所言不虚,那么你那位自剑州远徙过来的外高祖母,想来便是老夫的儿媳妇了。好孩子,你该喊我一声老祖啊!” 小酥发了一刻呆,略有些不安道:“老人家......会不会是瞧错了?我这般出身的人,怎会与前辈攀上关系?想必是弄错了。” “你若信不过老夫,那便让关家小子瞧上一眼,他的话你总信得过吧?” 关人接过老者递来的两枚软玉佩子,细细端详一阵,果然是同属一脉。单瞧这雕工手法便已是分毫不差,而背面所刻,一为聂欢、一为聂云,笔法神韵凝练不散,起笔处明明是藏了锋的,笔画狂放厚重,却犹能给人一种利剑脱鞘般的锋锐之感。由此可见,身具锋芒者非在其形,而贵乎其神。 关人兀自点头,语气断然道:“依我之见,这两枚玉佩确然同属一脉,错不了的。” 小酥巴巴的抠着手指,忽然告退:“公子且收好,我先回房了。”说罢,径直出了门去。 关人望了一眼那纤细的背影,又瞧瞧兀自发怔的老者,摇摇头道:“老头儿,往后可得改改你那臭脾气,瞧,忒不招人待见。” 老者对此大抵也是认同的,只是不肯招认罢了,嘴硬道:“放屁!哪有的事?老夫待那丫头好着呢。” 紧跟着,老者口气忽又一软,讪讪一笑:“不如你替老夫前去说说情,那丫头最是听你的。” 关人倒未推辞,径直去到另一间房,伸手叩过房门,只是不见有人答应。 推门来,只见南面雕窗之下,梨花椅上正蜷缩着个红衣小姑娘,绣着小黄花的鞋子脱在一旁,一双赤足缩在裙底,尖俏的下巴抵着双膝,巴巴的瞧着窗外发呆。 关人来到她身后,她竟也毫无所觉。 “怎么,有心事?” 小酥扭回头看来,忙道了一声‘公子’。一双白生生的赤足,不晓得是放下来好,还是藏起来好。 关人倒也不曾察觉那许多,只是劝道:“老头儿性子的确是臭了些,可说到底是你的长辈。如今多了这样一位亲人,总好过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是吗?” “公子这是哪里话,老人家性情孤绝、不拘世俗,今日更是不惜舍命相救,足见肝胆,我岂会对他心怀成见?只不过,只不过......” “你肯这样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关人笑道:“只不过什么?” “公子怎就不明白?老人家孤洁自傲,自诩英雄,我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个脂粉婊子罢了。本来倒也没什么,萍水之交,倒也不怕谁来瞧不起。可他一旦成了我家长辈,我便不得不在乎了。” 瘸腿老者是何等修为?耳力之好,自不必说。远远的闻见这话,提壶的老手不由得微微打了几个颤抖。烈酒灌下喉去,酒液顺着胡须淌了胸前一片。 其时正值三更初刻,秋风送寒,朱窗摇动。 夜色里,凄风似被利器层层割裂,陡闻一阵呜咽之响。 老者心神倏然间有些激荡难平,瞠着两眼望向朱窗外黑漆漆的夜幕。一柄折了尖的断刃自远空中疾掠而来,夜风被剑罡绞碎的声响如雷贯耳,家住方圆半里内的人家,想必都要睡不安了。 老者呢喃一声:“三尺三?”神色间颇有些难以置信。 断剑三尺三骤至骤停,悬于老者身前寸许处,刃身之上犹有青霜残存。料想来,这口兵刃短短半日之间便跨越了两州之地,一路穿云破雾,终至夜露凝霜,覆满刃口。 老者伸去一只枯手,轻轻抹过断剑的刃口,登时惹得长剑一阵欢快铮鸣。 “三尺三......当年我激愤之下狠心折了你,你不会记恨我吧?”老者一改往日惫懒模样,忽以一副珍视之态痴痴说道。 长剑再度鸣响,以一种唯二者之间才可互知的律动嗡鸣震颤。 老者点点头,会心一笑,“好好好,那便随我出门斩几颗人头去。天黑月晦,杀人最宜。” 老者屈指弹在刃身上,‘叮’一声响,震落一层霜屑,刃身顿复光亮如初,灿若冰雪。 枯手握剑柄,森森寒意生。这份寒意不独是剑快铁冷,更因这柄长铁乃是取人性命的凶器。老者要去斩人不假,但作为一名匹夫,三界内杀人最易的行当,不单单是斗笠配美酒,长剑挑人头,对于生命更多的则是长怀一颗莫大的敬畏之心。这天底下再没什么比一名剑客更加清楚,何为‘屈指弹剑鞘,年华一笔销’。不过是眨个眼,好端端的身子竟短了人头。 故在匹夫眼里,敬畏生命与杀人无形,二者并无矛盾。 关人苦劝良久,颇是费了番唇舌。小酥那丫头大抵也听进了心里去,剩下的还要看她自己的修行。兴许悟性忽发,人便豁达了。 关人回到自己房里,眼下早不见了那白须子老头儿,案头摆着小半壶尚未饮净的高粱酒。 窗外夜色茫茫,白雾飘忽忽的灌进来,纱灯里的火光轻轻的摇晃。 关人打算睡下了,正合窗时,楼外夜色之中猛然爆射来一束剑罡,风声惨烈,那断了腿的白须子老头乘在剑上,倏忽飙至,自另一扇小窗里掠入房中,骤至骤停。 关人瞧向老者,问道:“去哪了?” “杀人,放火。”说着,拾起案上酒壶,继续痛饮起来。 “杀谁了?” “明日你自会瞧见。”老者仰面灌酒,咂了咂嘴,又晃了晃酒坛,壶中却没了动静,酒已喝光。 “啊,对了。老夫临时改了主意,那丫头眼下有孕在身,需要人来照顾,我便不陪你四处瞎逛了。” 关人道:“正该如此!原本我也甚为挂怀她的安危,有你老人家一路照顾着,我便安心多了。” “嗯。”老者点点头,后又嘱咐道:“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切忌强出头。你心地纯善又任侠好义,这少年侠气本是好事,可你小子太也自不量力,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惹祸端。切记切记。” 二人互诉离别之感,情绪一时颇低。 关人故作洒脱,笑道:“怕什么,待我将这九州走完一遭,便去找你。” 老者摇摇头:“九州之大,人烟稠密,你我江湖里转个身,这辈子便恐再也见不到了。” 老者伸手去拿酒壶,伸到一半才想起壶中已没有酒了。 关人听了有些难受,想不到有些人一旦不见,便是一整辈子的事,“你等着,我去拿酒。”说着‘咚咚咚’的跑下楼去。 酒取来,两人便只是闷闷的喝,也不见有谁说话。 四更时,床前纱灯里的烛火熬枯了灯油,火光一暗再暗,终于蓦然寂灭。 “走,咱们外头去喝。”老者御气悬空,豪迈一笑:“乘过剑没有?” 关人在暗室中摇头,光线惨淡里,仍被老人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便让你开开眼界,试试乘风御剑的快活。” 横放于桌上的那柄断剑三尺三,陡然间发出一声清吟,随之以极速在房内饶了几遭,暗室之中蓦地亮起一圈圈雪亮剑芒。光华暗去时,那柄削首的冷铁已然悬于关人双膝之前。 “还愣着干嘛?踩上去。”老者呼喝一声。 关人举足,小心踩在剑身之上,随即另一足也踩上去,身子前摇后晃。 老者轻喝一声:“走!” 长剑便倏然载人飞出窗去,关人急忙矮下身子,免得人头撞上窗框。 乍出得小楼,窗外幕色沉沉,天地辽阔,迎面大风一吹,身子便登时有些站立不稳。情急之下,只好展开两臂,时而左高右低,时而左低右高,借此驾驭平衡。 老者自他身后御气追来,远远便骂道:“要你学些剑术,你偏是不听。这御剑乘风明明是桩风流事,难得叫你学的这般狼狈。忒不上进!” 关人左摇右晃心慌慌,嘴上却是打死不肯认输:“你瞧我这不是驾驭的甚好么?要你来多管闲事。” 老者回骂道:“慢死了,慢死了,像一头小乌龟!再快些。” 话音方落,三尺三陡然长吟一声,剑行速度远比方才快了十倍不止。 关人骇地一颗心怦怦直跳,只欲破裂开来,呼吸一时尤为困难,惨然大喊道:“老头儿,我要死了。” 老者瞧见那张白惨惨的脸色,无端有些恍惚起来。昔年间幼子聂欢何尝不是这般模样,有如一只试翼的幼隼,向往高处,又怕粉身碎骨。 关人大喊大叫,老者恍惚之际却连半句话也未听见。 第九十四章 九里虹 玉州中部往南稍去数万里处,屹立着一座雄城,其名玉南天都,据传闻此城之大抵得过二十二座秦都咸阳。 这城原本不大,便只是‘日出汤谷杨姓人’的祖地。只不过在后来冗长的年月里,动用了难以估量的人力物力,每年增扩十里,数千年下来才有了如今这天下间屈指可数的雄都。 杨氏祖地独据了雄都的整个东部,就卦位而论,东方为震位。震为雷,五行属阳木,风水大利。 祖地之内存有一处禁地,一年四时皆有族中长老镇守,非族长准许,任何人不得踏足。 禁地内寸草不生,却是矗立着密集如林的古老石柱,或高或低皆在十余丈开外。其上勾勒着形状弯曲诡秘的符咒与神文,且于纹络交汇之处嵌了蓝色或紫色的玉石。 石柱密集且高立,即便正晌午亦是难透天光,幽幽暗暗里各色玉石散发着朦朦的光亮,色彩斑斓瑰丽。而此地便是杨氏一族的图腾林。 今日天光初醒之际,自图腾林中走出一位妙龄少女。白衣白靴,眉眼清绝,全无烟火之气,风姿无双,即便是仓促一瞥,也足教人惊心荡魄。她叫杨夭夭! 当日女扮男装骗过了关人,做事全凭好恶,心思剔透,冰雪聪明,玲珑之中又暗含几分狡诈。 而今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犹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不见了当初的精怪跳脱,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疏冷与淡然。 白靴踏在石板道上,并不刻意放轻步子,落足却无声无息,脚下轻的吹不起一粒微尘。镇守此地的某位族老,恍惚之际瞥见一道白影,在那长长的青石道上乍现即隐,这位族老虽已寿过千载,想必还不至老眼昏花,遂以神识探查,半晌却仍寻不见个真身,不由得便甚为吃惊。此人若有这等道行,那仓促间瞥见的白影,料来也是人家有意叫他看见的。 俗话说雁过留声。一个人,行一步路,都要在这大千世界里留下印记。或以脚步惊动声闻觉,或以体味触动嗅觉,即便此人行为再加内敛,仍会因意识波动,触发一个范围内诸多人的知觉。除非此人的道行,已高到足以令这一范围内的大道低头。便可山风透体过,踏波水无痕,整个人介于虚实之间,化作大道之下的一条影子。 只不过这等手段,还远不及佛陀的非有,非非有之境。一旦这方天地内存在有另一位道行高者,那么大道之下的影子便也无所遁形了。而佛陀之境,却是实实在在的非有像,非非有像,玄之又玄。 那负责镇守的族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阖族上下,诸长老、诸掌事,在修为上虽也分得出个伯仲,可似眼下这般,打你眼皮子底下过,犹能不惊动六觉,这等手段想必也只有那位不知活了多少个千岁,却仍旧如花似月模样的族长婆婆了。 可族长向来不穿白衣......难不成,是哪个外人胆大包天,闯了杨姓人的图腾林? 那名负责镇守的族老,当即纵身飞出石塔,站在青石道上,茫然喝道:“阁下究竟何人?胆敢擅闯我杨氏禁地?” 空荡荡的石板道上,再无白影现身,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乖啦乖啦,别叫了,五长老还是回去打个盹,接着睡吧。” 杨夭夭短短数月之间连连破镜,而今已是万难以常理度之。 红日初升之际,一道白影出现在了杨氏宗祖堂。 今日天发异象,日出较平素里早了半个时辰。此事放在其他世家大族,未见得会如何紧张,可杨姓图腾取自‘日出汤谷’之象,自然与之息息相关。身为一族之长的妖娆美妇,今日穿了一袭淡紫色绣裙,前来宗祠进香。她果然不喜白衣,即便进宗祠,也只是穿的素淡了些。 “大美人儿!数月不见,瞧着又瘦了,啧啧,这腰身比我的还要细几分呢!” 白影凭空乍现,从后方一把搂住美妇人的细腰,咯咯笑道。 美妇闻声先是一愣,随即又喜,“丫头,出关了?” 杨夭夭笑吟吟的点着头,“嗯,出关了!” “长进了?” 杨夭夭便把一双美目弯成了月牙,“大长进呢!” 美妇无端的生出个念头来,莫非今日异象与这丫头有关?这念头虽有些荒诞不经,可是谁又料得准呢? 数日之后,三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由南面进入玉南天都外城,三人当中为首的是位五十许岁年纪,颌下留有短须,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其余两个则是少年,一人胖些,一人消瘦。 这三人正是郭木望、樊不凡、以及郭木望的师侄‘无疾’。 数月以前,三人曾与众高手一并受困于妖土屯云山,后即脱困,便一路北上。 也曾途径碎玉城略作休整,彼时关人还在那巨人背负的三重妖宫里养伤。 郭木望要带无疾回山上,去师父坟前磕头上香,此外还要督促这位师侄练拳修行。 三人赶了数月的路,奈何樊不凡与无疾二人脚程实在太慢,于是便在一座名为‘龙也’的大城渡口,乘上了公输家的天舟,这才在月余时日里便横跨了小半个玉州。 郭木望要在这玉南天都乘星门去往别州,樊不凡却是打算一路游历下去,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倘若有朝一日年岁大起来,便停下安个家。 郭木望心有不舍,他与樊不凡意气相投,一见如故。 相交日久,便愈发的欣赏起这位义弟的品行与秉性,无悔当日与他结拜。若他是个心性狡诈,贪生怕死之徒,料想郭木望悔叹目不识人之余,还定然要一掌结果了他。 眼下分别在即,郭木望拍着樊不凡肩膀,默然片刻才道:“好兄弟,将来游历到古儒州,记得要来小月山探望哥哥,别的没有,酒管够!” 樊不凡是个眼窝浅的,听了这话便有些感怀,眼眶微润。说话时,声音已有些不自然,“好,我一定去。只怕到那时喝光了大哥珍藏的好酒,大哥该心疼了。” “兄弟这是什么话?倘是给旁人喝,兴许真会有那么几分心疼。可要说给兄弟喝,漫说是喝光了,你便是把酒倒掉,拿坛子做夜壶,当哥哥的也只会说,倒得好,倒得妙......” 话还未说完,樊不凡忽感眼眶一热,当下别过头去。 郭木望亦是感触颇深,可他毕竟是见惯了江湖风浪的修行中人,虽也至情至性,却不大容易像俗子那般做女儿之态。不去安慰,反而骂道:“哭什么?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哪怕你寻到小月山时已经七老八十,当哥哥一样认你这个兄弟。咱们堂堂九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娘们儿?” 樊不凡急忙卷起衣袖抹了把泪,回骂道:“你他娘的凶什么?老子才没哭呢!” 郭木望听见他大骂自己,反而哈哈笑道:“这才对嘛,来,笑一个给大哥看看。” 樊不凡便无声的笑了出来,眼角尚有泪痕。 郭木望摇摇头道:“只有娘们儿才会笑的这般矜持,糙汉子们笑起来那是要震聋耳朵的,你是娘们儿吗?” “嘿嘿嘿......”樊不凡实在笑不出,只好逢场作戏的假笑几声。 郭木望忽然纵声大笑,畅快淋漓,这笑声忽然间便感染了一侧的樊不凡。于是在这玉南天都黄昏的街头上,两位衣衫褴褛的外乡人,放肆开怀大笑,惹得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夕阳斜照,郭木望身后跟着无疾,二人渐去渐远。 樊不凡站在临冬前萧瑟的黄昏里,不住的向二人挥手。 某个瞬间,那二人停下脚步,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回身大喊:“哥哥这就走了,兄弟可要照顾好了自己。” 今日一别,谁都不敢奢望将来还会有重逢的一日。 天色向晚,樊不凡寻了家投宿的客栈,打算在此休整几日再走。 客栈开在街边,门窗上的朱漆也已褪色,同周围的酒楼茶肆相较起来,不免显得有些寒酸。樊不凡要找的也正是这等老旧店面,原因无他,单是便宜! 客栈建起三层,一楼为酒馆,二三楼为客房,门口悬一块木匾,上写‘竹寺’二字。 樊不凡即投宿在这家客栈里,近几日不打算动身,便计议四处走走,了解当地风俗。 翌日晚,樊不凡过‘瓷溪’回返住处,途经‘灯笼市’牌坊。 这灯笼市便是民间所谓的鬼市。 眼下时辰尚早,瓷溪两岸一派清冷。须等到二更过后才有人气聚集,夜半更深时最为热闹,不及天明便收。摊主买家皆把所掌灯笼调至极暗,远一看便如荒郊野外乱葬岗上飘荡的鬼火。 樊不凡正打牌坊底下走,忽而一个声音响起:“站住。” 樊不凡浑不经意,他初来乍到,无亲无故,便连熟识之人也无个,想来必不是喊他。 行不数步,那声音又起:“喂,那胖子,你给我站住。” 第九十五章 前往古儒州 荆如意整个人被杀机笼罩,手便不自觉的想要去抓起那柄插在地上的废铁,可就在临握剑柄之际,却又缩了回去。 青年人瞧他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忍不住骂道:“他娘的,年纪轻轻,可真没骨气。你就没有亲人吗?你这一死倒是清净,就不怕有人为你伤心?” 荆如意愣了下神,忽然间便很是想念起了苗婠儿,她说,婠儿姐这辈子只给如意做媳妇儿,只嫁给如意一个人。说这话时苗婠儿眼圈儿红红的,想必不是骗他。 荆如意的手慢慢抓向那柄斜插在地上的废铁,他想,此地不宜再留。他想,今年岁旦就不在红鱼镇过了。他想,该去外面找一找婠儿姐。 当手握住剑柄的那刻,一切念头都断了,只觉一股莫大的寒意从那剑上传来,袭遍全身。 每一次握剑时,他都忍不住去想,当年铸出第一把剑的人,心中该是有多大惊天动地的杀意? 当今世上,恐怕再无一人,能像荆如意这般懂剑,又怕剑。 老三挥剑斩出一记虹式,剑光如白布一般当空劈落,四下罡风猎猎,极有威势。 剑光临头之际,荆如意快速拔剑,平野上瞬间爆开一团白芒,人皆不能目视。 剑光乍起乍收,四兄弟握剑的右臂皆在白芒一闪之际,被斩落了下来。 荆如意倒提长铁,剑尖向下,手腕一送,重新收归鞘里,气势逐渐回落,重归平凡,说道:“得罪了!虽说已经拔剑相向,可到底是同为一族,真要论起来,还得称呼诸位一声叔伯。眼下各位已经握不得剑,便请离开吧!” 那四人神色复杂的瞧了荆如意一眼,没什么好说的,自当认栽,捡起各自的手臂,灰溜溜的原路回返了。 青年人跳下驴车,拍着荆如意肩膀,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小家伙出手一剑,有我当年一半.....阿不,是九成的风采。” 荆如意笑道:“大叔,你说的不错,这果然是一柄宝剑。” 青年人咬着根枯草,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向来是不会骗人的。”说着,抓起锈剑,跳回到驴车上。 那小花驴极有灵性,调过头来,拉着木车与青年往镇上行去。 荆如意挥手喊道:“大叔,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荆如意,你呢?” 青年未答他,躺在蒲草上自语道:“我知道,荆如意嘛,一个满岁便有剑意随身的妖人。” ———————— 玉南天都,竹寺酒馆。 关人与樊不凡分别数月,再度相逢,均感不胜欢喜。 二人聊起分别之后各自的经历,所见所闻精彩跌宕,颇能下酒。 二人谈及郭木望,仿佛林中夜宿,吃肉饮酒的日子就在眼前,再一想,竟也是五月天暖时候的事了,眼下正当初冬,倏忽已是半年。 掌柜正打着算盘,闻听二人提及郭木望的名字,当下便留了心。 再细听下去,一桩桩一件件,不似信口开河,于是便在客人散去以后,拎了坛好酒过来,又吩咐伙计添了几样小菜,冲二人抱拳道:“打搅了!老夫方才听二位客官相谈甚是精彩,便想过来凑个趣儿,不知可否?” 关人瞧出此人便是这家店的掌柜,便道:“当然可以,请坐。” 掌柜坐下以后,与二人对饮一杯,问道:“方才听二位提起‘郭木望’这名字,不知此人可是来自寒州的郭家?” 樊不凡笑道:“不错,这人是我结义大哥,听掌柜的口气,莫非相识?” 他这位大哥,生性豪放,专好与人结交,若真与这掌柜相识,倒也算是有缘了。 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光彩,追问道:“你大哥表字木望,那他的本名又是什么?” 樊不凡也未多想,说道:“我大哥本名叫做郭薪。” 掌柜闻言神情一滞,问道:“你大哥他现在何处?” 樊不凡这才察觉到,那掌柜表现的有些异样,如实答道:“我大哥他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樊不凡却是不答,狐疑道:“掌柜打听的这么清楚,该不是与我大哥有仇吧?” 眼下天色已晚,店内早没了客人,掌柜的出言支开了伙计,又将店门闭了,这才重新入座,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寒州郭家之人,族中生了变故,这才远逃玉州。你那大哥,乃是我族中的一位长辈。” 樊不凡与关人互望一眼,均感十分诧异。 掌柜道:“此事说来话长。十六年前,郭家起了一场变故,旁系之人为了夺权,一夜之间近乎将嫡系一脉赶尽杀绝。能逃出来的,也都在追杀途中走散了。我带着少家主远逃至此,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探听到其他人的下落,也好将这一脉重新开枝散叶,唉......” 樊不凡道:“我大哥近几年来,才在江湖上走动,想必还不知晓郭家内乱的事。” 三人正说着话,店门忽然开了,寒风涌进来,此外还有一位少年,也走了进来。 掌柜见了来人,连忙起身招呼他坐下,随后为樊不凡二人介绍道:“两位,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少家主。” 关人与樊不凡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幸会!” 接着,那掌柜又指向樊不凡二人说道:“这两位小兄弟,是咱们族中一位长辈的朋友。”当下便将郭木望的事,与那少年讲了。 少年闻后,当即抱拳,郑重道:“在下郭遥家,幸会!” 关人与樊不凡听闻‘遥家’这名字,心中便都泛起一丝不忍。 四人落座,掌柜问道:“少主此去寒州,可有查探到小姐的消息?” 郭遥家想起此事,便有些心情烦乱。他此次前往寒州,便是为了查探妹妹郭紫月的消息。 郭家前任家主,育有一儿一女,长子是郭遥家,女儿便是郭紫月,二人相差三岁。 当年内乱发生时,郭紫月才刚生下不久。家主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底下的忠仆郭酒鼎,也就是眼前这位掌柜。可那尚未满月的女婴,如何承受的了一路逃亡的辛苦,便是吃奶也成了问题。 郭酒鼎无奈之下,便将那女婴寄样在了一家布庄里,他与那布庄老板乃是挚交,二人约定好,待风头过后就来将那女婴带走。 如今时隔多年,郭遥家也已经长大成人,他是生面孔,不怕被人认出来,于是万里迢迢前往寒州,去接妹妹郭紫月回来。 哪知人心难测,当年郭酒鼎一走,那布庄老板便将郭紫月抱去了郭家,得了一大笔赏赐。 郭紫月作为前任家主之女,照理说应当斩草除根,不该留于世上。可那郭紫月天资极高,将来必成气候,于是刚刚夺权上位的新任家主,便将她当做义女,养在了身边。还给她编造了身世,自幼便教她要懂得知恩图报。如今早已是旁系那边的人。 掌柜郭酒鼎当下听闻此事之后,甚是懊悔不已,自责当年所托非人。可那时的紫月小姐尚不足月,真要一并带去逃亡,多半要死于颠沛之中,因此倒也怪不得这位老仆。 樊不凡道:“我大哥去了古儒州,住在一个叫做小月山的地方,你们大可前往寻找,到那时再作打算。” 樊不凡提到古儒州,郭遥家便道:“我正要说起此事。”随后看向郭酒鼎,说道:“酒伯,我此次前往寒州,还打探到一个消息。明年开春以后,旁系中的年轻一辈,便要去往古儒州,入白鹿洞书院。” 郭酒鼎岂会猜不透他的心思,沉吟道:“那你的意思是?” 郭遥家点点头,说道:“我打算下个月便动身前往古儒州,到时便可找机会接近紫月,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将十六年前的事告知于她。再有,正如樊兄所说,那位族中长辈眼下也在古儒州,正可寻个时机前去拜访。” 郭酒鼎思量一阵,随后说道:“如此也好,下月酒伯陪你一起去,去古儒州再开家馆子,若能寻回小姐,酒伯到死也能瞑目了。” 四人喝空了七坛酒,其时已过三更。 酒席散后,关人回到客房休息。 吹灯以后,房中暗下来,他酒至微醺,睡的很快。半梦半醒之际,忽听窗户被人推开的声音,房中窜进一人来。 关人猛然清醒,问道:“谁?” 那人粗着声音道:“你倒猜猜看!” 关人左掌一伸,佩剑不让眉裹着青色剑囊,蓦然飞入手中,他右手缓缓按住剑柄,沉声问道:“阁下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道:“有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来取阁下首级。” 关人微感吃惊,这些日来也未曾与人结仇结怨,那有是谁要悬赏来杀他?莫非是拒狼关那位城主的亲信?他眼下还不知晓当晚杀错了人,以为是有人悬赏要为那城主报仇。 此刻一阵风吹来,关人蓦地嗅见一缕香气,且是极为熟悉的味道,略一想,猛然醒悟,竟是杨夭夭。当下再无顾忌,人也松懈下来。 第九十六章 下落 既然杨夭夭想要捉弄他,自然不好直接戳破,便与她做场戏,也无不可,当下说道:“你既是来娶我首级的,那好,我来问你,你可知道这偌大的玉南天都,是谁说了算?” 杨夭夭粗着嗓子说道:“这又有谁会不知?玉南天都自是杨家人说了算。” 关人道:“你理会就好,那你又知不知道,杨家圣女杨夭夭,与我是什么关系?” 杨夭夭迟疑了一下,问道:“什......什么关系?” 关人一副仗了势的模样,说道:“我们两个,可是一同患过难的交情,你在此处把我杀了,你一位你还能活的了吗?” 杨夭夭嗤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原来只是一起患过难,也没甚大不了的,转个头也就忘了。你要说她是你媳妇儿,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你啦。呐,我再问你一遍,你跟她真的只是患过难这么简单?” 关人强忍多时,终于再也忍不住,顷刻笑出声来。 杨夭夭见他大笑,先是一愣,随之醒悟过来,恼道:“你一早便识破了,却在这里戏弄我。” 关人笑道:“呐,是你捉弄在先,我不忍心扫了你的兴,这才陪你做场戏。不过.......”关人坏笑道:“你说那杨夭夭是我什么人,你才没胆子动我?” 杨夭夭脸色刷的一下红了,好在房内未曾掌灯,黑漆漆的不会给人瞧见。 杨夭夭啐了一声:“下流,无耻。”说着,扬起手来,便要赏给关人一记耳光。 房中虽然昏暗无光,但掌风一来,关人即刻便有所察觉,抬手往掌风处一迎,立时握住一枚细细的手腕。 杨夭夭不舍得给他打痛了,因此未曾施加力道。 兴许女人的手腕儿都是凉的,关人年少阳刚,温热的手掌一握,杨夭夭顿觉整个人忽然没了力气。 杨夭夭腕骨甚细,握在手里绰绰有余。 两人都不曾说话,关人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松了手,暗暗自责失礼。 杨夭夭捂着被关人把过的手腕,调笑道:“你胆子真小,我又不曾说你什么,干嘛松手了?” 关人以为她说了反话,赶忙赔礼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鼻息可闻,谁也不曾去掌灯,杨夭夭道:“你呆头呆脑的,怎么识出了是我?” 关人如实答道:“我闻见你身上的香味,一下就猜到了。” 杨夭夭忽然记起,那晚两人初见时,关人便曾说过:“你身上好香,我一闻见,便忍不住想吃掉你。” 她想起了这话来,心里痒痒的,便很想笑,却又生生的板起脸来,啐道,“好不要脸。” 关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缄着口,不说话。 杨夭夭在他身前极近的暗处,小声道:“喂,你想不想听我吹笛子啊?” 关人一直记得,在那茫茫妖土,还有一位很好很好的姑娘,在等着他回去。她说,外头的狐媚子多得是,你不去喜欢旁人,旁人却偏要来喜欢你...... 念起这些,关人便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婉拒道:“还是不了,我今晚喝了些酒,眼下困极了,咱们改天再听,好不好?” 闻听女子,心细如发,更何况是杨夭夭这等冰雪聪明的人儿。关人退那一步,她便立时有所察觉,关人在有意疏远。 她满心委屈,却不敢去戳破,一旦戳破,便该真的疏远了。她扮傻装作不知,以她一贯的蛮横做派,叫道:“呐,当初你是如何求的我?如今病一好,倒成了我来求你。我偏不,我偏要你听。” 关人想了想,也对!当初他被妖血所制,半人半疯魔,那时多亏了杨夭夭的曲子,这才压住了魔性,不至丧失本心。那时听她吹曲子,一听便是一夜,未曾见她有半点不耐,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确是有些不念旧恩了。 杨夭夭扯起关人的手臂,这一扯,不夹带男女私情,只是江湖儿女间的不拘小节。果然,关人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并不去躲她,反倒教她心中升起十分的酸涩来。 她扯着关人来到窗边,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咱们去屋顶,我吹曲子给你听。” 二人皆是白衣,足下轻轻一点,人便飘出了窗外去,化作一对人影,双双横过那一轮浩大的明月。 屋顶之上,少女吹响玉笛,少年侧耳倾听,二人间相隔一尺,头上星月满天。 关人每每倾听此曲,总是很能静下心来。 他是懂音律的,且极为精通。即便同为一首曲子,也会因奏曲之人的心境差异,而演出不同的意境,哪怕再过微妙,也会被关人感知。 眼下同是一曲,同为一人,却与当初所奏差异甚大。初听此曲,只觉清澈空灵,如松如雪,如今再听,心境便复杂的多了,当中还若有若无的夹带了一丝闺怨。 关人不禁在想,她才多大?何况尚未婚配,又何故生出这等感念来? 一曲吹尽,关人问道:“这曲子有名目吗?” 杨夭夭摇头:“这是四绝国流传下来的曲子,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残谱。不全的。” “四绝国?好像在哪里听过。” 杨夭夭道:“很久以前便已覆国了,四绝国嘛,琴棋书画四绝......”她忽然把话顿住,不再说下去。心想,我才不要说这些,便说到天亮去,又顶什么用?看向关人问道:“我吹得曲子,好不好听?” 关人点头道:“好听!你以前说过要教我,后来被耽搁了,眼下正好有空,不如让我学学。” 杨夭夭本想说好,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改口道:“我才不要教你,等你学会,就不来找我听曲子了。你若真想听,那便......” 关人不明其意,还以为她要提一些磕头拜师之类,占便宜的事,问道:“那便什么?” 杨夭夭吐字飞快的道:“总之我不要教你,你真想听,便来找我,我给你听一辈子。”说完把将头扭向一旁。 关人怔住良久,支吾道:“我.....我已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杨夭夭忽然转过头来,怒道:“是那个妖女对不对?你被她带去了妖土,每日朝夕相对、日久生情,就喜欢上了人家,是不是?” 关人道:“她叫红药,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别再叫她妖女了。” 杨夭夭瞠着眸子,愤恨的叫道:“她是妖族女子,不是妖女又是什么?” 关人不曾想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一时间不晓得该言语。 杨夭夭眼圈渐渐红起来,怨声道:“你旁的没学会,跟那狐媚子在一起,倒学会护着媳妇儿了。” 关人只觉头皮有些麻痒,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来,被当下时节的寒风一吹,登时冰凉凉。 杨夭夭泛红的眼圈逐渐褪去,凶道:“你干嘛不说话?理亏吗?” “我又没做下伤天害理的事,为甚要理亏?” 杨夭夭蛮横叫道:“怎么没有?我就是天理,你伤到我、害到我了!” 关人见她余怒未消,不敢再接茬,悻悻然闭上了嘴。 杨夭夭道:“你是先认识的我,还先认识了那狐媚子?” 关人老实答道:“自然是先认识的你,那时节,你还做男装打扮。” 杨夭夭气的顿足,白靴将屋瓦踢的直响,怒道:“既是先认识了我,为何却与那狐媚子好上了?” 关人阅历尚浅,哪里懂得‘宁可多吃一堑,莫与女子争辩’的道理,当下一本正经说道:“有些事,是要看缘分的。还记得初见那会儿在林子里,我给你看过的萤火虫吗?冬日里是见不到萤火虫的,缘分也是如此,时节不对,就没了。” 杨夭夭定定的瞧着关人,说道:“我们玉州是化外之地,人和人之间没那么多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有话向来都是直说的,不像你们读书人,有一整本一整本的道理可以讲。你莫搪塞我,我喜欢你,你当真瞧不见吗?” 关人自是瞧得见的,可他如今已经有了红药,如何能再许给别人? 杨夭夭见他不说话,心中便有了底气,问道:“那你喜欢我吗?”不等关人回答,便已抢道:“我猜你定是喜欢的,那时在林里,你待我可比待那狐媚子,在意的多、紧张的多。” 这话倒是不假,那时三人同在林中赶路,关人与杨夭夭相识最早,感情自要深厚一些,也更顾忌她多些。可惜当初再好,谁又能回到当初去? 关人轻叹一声,后即说道:“你我初识那会儿,你还是男装打扮,你我之间不设男女之防,自当亲近些。你平日里总爱使些小性儿,我把你当做好兄弟,不愿见你气恼,便处处让着你些......” 杨夭夭听了这话,心中甚暖,娇蛮道:“如今就不怕你的杨兄弟气恼了?” 关人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知晓你是姑娘家,咱们便不能再像当初做兄弟时,那般亲密了。” 杨夭夭凶道:“怎么不同?你背过身去,不许看我。” 关人只当是惹恼了她,也未多想,依言背过身去。 不多时,又听杨夭夭叫道:“好了,你转过来吧。” 第九十七章 赚钱 荆如意整个人被杀机笼罩,手便不自觉的想要去抓起那柄插在地上的废铁,可就在临握剑柄之际,却又缩了回去。 青年人瞧他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忍不住骂道:“他娘的,年纪轻轻,可真没骨气。你就没有亲人吗?你这一死倒是清净,就不怕有人为你伤心?” 荆如意愣了下神,忽然间便很是想念起了苗婠儿,她说,婠儿姐这辈子只给如意做媳妇儿,只嫁给如意一个人。说这话时苗婠儿眼圈儿红红的,想必不是骗他。 荆如意的手慢慢抓向那柄斜插在地上的废铁,他想,此地不宜再留。他想,今年岁旦就不在红鱼镇过了。他想,该去外面找一找婠儿姐。 当手握住剑柄的那刻,一切念头都断了,只觉一股莫大的寒意从那剑上传来,袭遍全身。 每一次握剑时,他都忍不住去想,当年铸出第一把剑的人,心中该是有多大惊天动地的杀意? 当今世上,恐怕再无一人,能像荆如意这般懂剑,又怕剑。 老三挥剑斩出一记虹式,剑光如白布一般当空劈落,四下罡风猎猎,极有威势。 剑光临头之际,荆如意快速拔剑,平野上瞬间爆开一团白芒,人皆不能目视。 剑光乍起乍收,四兄弟握剑的右臂皆在白芒一闪之际,被斩落了下来。 荆如意倒提长铁,剑尖向下,手腕一送,重新收归鞘里,气势逐渐回落,重归平凡,说道:“得罪了!虽说已经拔剑相向,可到底是同为一族,真要论起来,还得称呼诸位一声叔伯。眼下各位已经握不得剑,便请离开吧!” 那四人神色复杂的瞧了荆如意一眼,没什么好说的,自当认栽,捡起各自的手臂,灰溜溜的原路回返了。 青年人跳下驴车,拍着荆如意肩膀,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小家伙出手一剑,有我当年一半.....阿不,是九成的风采。” 荆如意笑道:“大叔,你说的不错,这果然是一柄宝剑。” 青年人咬着根枯草,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向来是不会骗人的。”说着,抓起锈剑,跳回到驴车上。 那小花驴极有灵性,调过头来,拉着木车与青年往镇上行去。 荆如意挥手喊道:“大叔,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荆如意,你呢?” 青年未答他,躺在蒲草上自语道:“我知道,荆如意嘛,一个满岁便有剑意随身的妖人。” ———————— 玉南天都,竹寺酒馆。 关人与樊不凡分别数月,再度相逢,均感不胜欢喜。 二人聊起分别之后各自的经历,所见所闻精彩跌宕,颇能下酒。 二人谈及郭木望,仿佛林中夜宿,吃肉饮酒的日子就在眼前,再一想,竟也是五月天暖时候的事了,眼下正当初冬,倏忽已是半年。 掌柜正打着算盘,闻听二人提及郭木望的名字,当下便留了心。 再细听下去,一桩桩一件件,不似信口开河,于是便在客人散去以后,拎了坛好酒过来,又吩咐伙计添了几样小菜,冲二人抱拳道:“打搅了!老夫方才听二位客官相谈甚是精彩,便想过来凑个趣儿,不知可否?” 关人瞧出此人便是这家店的掌柜,便道:“当然可以,请坐。” 掌柜坐下以后,与二人对饮一杯,问道:“方才听二位提起‘郭木望’这名字,不知此人可是来自寒州的郭家?” 樊不凡笑道:“不错,这人是我结义大哥,听掌柜的口气,莫非相识?” 他这位大哥,生性豪放,专好与人结交,若真与这掌柜相识,倒也算是有缘了。 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光彩,追问道:“你大哥表字木望,那他的本名又是什么?” 樊不凡也未多想,说道:“我大哥本名叫做郭薪。” 掌柜闻言神情一滞,问道:“你大哥他现在何处?” 樊不凡这才察觉到,那掌柜表现的有些异样,如实答道:“我大哥他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樊不凡却是不答,狐疑道:“掌柜打听的这么清楚,该不是与我大哥有仇吧?” 眼下天色已晚,店内早没了客人,掌柜的出言支开了伙计,又将店门闭了,这才重新入座,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寒州郭家之人,族中生了变故,这才远逃玉州。你那大哥,乃是我族中的一位长辈。” 樊不凡与关人互望一眼,均感十分诧异。 掌柜道:“此事说来话长。十六年前,郭家起了一场变故,旁系之人为了夺权,一夜之间近乎将嫡系一脉赶尽杀绝。能逃出来的,也都在追杀途中走散了。我带着少家主远逃至此,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探听到其他人的下落,也好将这一脉重新开枝散叶,唉......” 樊不凡道:“我大哥近几年来,才在江湖上走动,想必还不知晓郭家内乱的事。” 三人正说着话,店门忽然开了,寒风涌进来,此外还有一位少年,也走了进来。 掌柜见了来人,连忙起身招呼他坐下,随后为樊不凡二人介绍道:“两位,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少家主。” 关人与樊不凡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幸会!” 接着,那掌柜又指向樊不凡二人说道:“这两位小兄弟,是咱们族中一位长辈的朋友。”当下便将郭木望的事,与那少年讲了。 少年闻后,当即抱拳,郑重道:“在下郭遥家,幸会!” 关人与樊不凡听闻‘遥家’这名字,心中便都泛起一丝不忍。 四人落座,掌柜问道:“少主此去寒州,可有查探到小姐的消息?” 郭遥家想起此事,便有些心情烦乱。他此次前往寒州,便是为了查探妹妹郭紫月的消息。 郭家前任家主,育有一儿一女,长子是郭遥家,女儿便是郭紫月,二人相差三岁。 当年内乱发生时,郭紫月才刚生下不久。家主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底下的忠仆郭酒鼎,也就是眼前这位掌柜。可那尚未满月的女婴,如何承受的了一路逃亡的辛苦,便是吃奶也成了问题。 郭酒鼎无奈之下,便将那女婴寄样在了一家布庄里,他与那布庄老板乃是挚交,二人约定好,待风头过后就来将那女婴带走。 如今时隔多年,郭遥家也已经长大成人,他是生面孔,不怕被人认出来,于是万里迢迢前往寒州,去接妹妹郭紫月回来。 哪知人心难测,当年郭酒鼎一走,那布庄老板便将郭紫月抱去了郭家,得了一大笔赏赐。 郭紫月作为前任家主之女,照理说应当斩草除根,不该留于世上。可那郭紫月天资极高,将来必成气候,于是刚刚夺权上位的新任家主,便将她当做义女,养在了身边。还给她编造了身世,自幼便教她要懂得知恩图报。如今早已是旁系那边的人。 掌柜郭酒鼎当下听闻此事之后,甚是懊悔不已,自责当年所托非人。可那时的紫月小姐尚不足月,真要一并带去逃亡,多半要死于颠沛之中,因此倒也怪不得这位老仆。 樊不凡道:“我大哥去了古儒州,住在一个叫做小月山的地方,你们大可前往寻找,到那时再作打算。” 樊不凡提到古儒州,郭遥家便道:“我正要说起此事。”随后看向郭酒鼎,说道:“酒伯,我此次前往寒州,还打探到一个消息。明年开春以后,旁系中的年轻一辈,便要去往古儒州,入白鹿洞书院。” 郭酒鼎岂会猜不透他的心思,沉吟道:“那你的意思是?” 郭遥家点点头,说道:“我打算下个月便动身前往古儒州,到时便可找机会接近紫月,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将十六年前的事告知于她。再有,正如樊兄所说,那位族中长辈眼下也在古儒州,正可寻个时机前去拜访。” 郭酒鼎思量一阵,随后说道:“如此也好,下月酒伯陪你一起去,去古儒州再开家馆子,若能寻回小姐,酒伯到死也能瞑目了。” 四人喝空了七坛酒,其时已过三更。 酒席散后,关人回到客房休息。 吹灯以后,房中暗下来,他酒至微醺,睡的很快。半梦半醒之际,忽听窗户被人推开的声音,房中窜进一人来。 关人猛然清醒,问道:“谁?” 那人粗着声音道:“你倒猜猜看!” 关人左掌一伸,佩剑不让眉裹着青色剑囊,蓦然飞入手中,他右手缓缓按住剑柄,沉声问道:“阁下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道:“有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来取阁下首级。” 关人微感吃惊,这些日来也未曾与人结仇结怨,那有是谁要悬赏来杀他?莫非是拒狼关那位城主的亲信?他眼下还不知晓当晚杀错了人,以为是有人悬赏要为那城主报仇。 此刻一阵风吹来,关人蓦地嗅见一缕香气,且是极为熟悉的味道,略一想,猛然醒悟,竟是杨夭夭。当下再无顾忌,人也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