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鸾凤之绝世帝姬》 第一卷 乌孙 楔子 残阳如血,晕染了半边天。 若依谶讳之学,夕曛泛赤,不见天日,实为大凶之兆。 而此时,残阳之下的残城,正遭屠戮。 “宸垣已破,月氏气数尽也!” 一声高呼似一桩咒,淬了血气冲天,直捣蓝城。 “杀——”一时间士气高涨,连破城门防守数十余,而守城之士,已然溃不成军,很快被来势汹汹的大军所笼罩、湮没、吞噬、乃至,彻底倾覆。 随着最后一批士卒们的尽数歼灭,乌泱泱一片的黑色,排挞直入,所到之处皆血肉横飞,尸横遍野,一派腥风血雨。曾经的浮华皆付之一炬,余下的残垣断壁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死了的尚不及咽息,侥幸尚存的也只剩哀啼。 据后来在那场大战里的幸存者回忆,那是他们毕生都将难以释怀的梦魇,炼狱尚不可及。 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大战的后续,天降一骁勇战将,着赤银盔甲,面具示人,以一敌众斩杀数百人,疑似月氏王。倒下之时,周身鲜血粘稠早已凝固成黑,直至头盔跌落,青丝滑泄之际,人们这才发现。 那人……竟是名女子! 而当他们冲进内宫时,满宫上下,不知何时早已人去楼空。 改朝换代历来残酷,无一不是亡国灭种,血染宫闱。而此次交战双方更是结怨已久,向来水火不容。月氏王脉达数百人,本该几近灭族。然而事后几经清算,排开战亡及少数奴仆,王室成员,皆逃之生天——除了一不明身份的女子。 没人知道那名奇女子是何许人也,正如亦无人知晓那临阵脱逃的月氏王族去了何方。而匈奴单于从那时起便性情大变,行事越发狠绝,直接下令放逐所有参战士卒,更严令所有知情者守口如瓶,如有半点泄露,诛之! 至此,全军上下无人再议,而这桩扑朔迷离的奇谈也在时间的推移下渐渐为人们所淡忘…… 然而人们忘了,时光能够风干一切,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模糊不了的,譬如遗憾——那是水泡的烙印,疼痛纵然淡去,伤疤却趋渐狰狞,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无时不刻,镂心刻骨,至死方休! 前174年,匈奴伐月,尽斩杀降下定之,至此月氏、楼兰、呼揭及其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第一卷 乌孙 第一章 牺牲品 五年后。 昆国,赤谷。 如若可将中原视为一位软糯之至的窈窕淑女,一年四季温润如春,那西境,便是一位至情至性的巾帼之女,爱之深可一腔赤忱,恨之切便玉石俱焚。 所以,是又有哪位好汉惹得司命娘娘不快了吗?果然阿婆说的在理,九月的天就是女人的脸,真的是说变就变。 方才还是晴空大好,转眼便乌云低垂,霹雳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就跟兜不住了似的,倾盆而下。 哎,早知道就不打劳什子赌了,现在可好,弄成这副腌臜样儿,回去又得挨骂了。 月浅心被迫蜗居到一处沙穴,摸着自己泥泞不堪的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衣裳,欲哭无泪。 没错,此次前来,只是源于一个赌局。 半余月前,她与撒满家的小霸王打赌,谁要是敢只身前往人迹罕至的魔王岭,呆到半夜,就算赢家,输的人要俯首称臣,跪在地上认对方作老大。 哼哼,开玩笑,想我月浅心自打两年前搬到这赤谷城还从没怕过谁,这次姑娘我赢定了好吗,不过话说这就是个普通的荒原,哪有谣言说得那么玄乎? 等到雨势渐小,月浅心一个箭步轻巧跃出洞口,正当腾出手拍去袍角泥土的空当。 只听身后‘簌簌’两声洞穴积水冲出,冲垮了浅浅一层洞壁,深处隐隐透光。 月浅心凑过去,琥珀色的瞳仁猛然放大! -------------------------------------- 这是赤谷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连下了三日三夜。 连带着京畿之地的一所家宅,也是气压骤降,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自从三日前一向深居简出的家主经人引荐,决心步入仕途以来,本该是值得可喜可贺的好事,长女月又蓝却敏锐地察觉到,家中气氛,便再也不复从前了。但也具体说不上门道,只是日日心神不宁起来,惟恐家里难得几年的宁静,又添变故。 “大小姐不必忧心,小小姐打小儿就是是野惯了的心性,这些天许是在外头躲雨,估摸着过不了多久也该回来了。”萝娜布筷之余,笑吟吟望向心事重重的素衣女子。 女子闻言抬眼,抚了抚略显凌乱的额发,露出不施粉黛却依旧清丽可人的面容来。不禁莞尔道:“那倒是,心儿这丫头我最是了解,在外头不去捉弄旁人已是万幸,忧心的只怕又有哪位不幸碰上这么个混世魔头,要惨遭蹂躏了罢。” 一主一仆说得兴起,提起某人的糗事真是瞬间打开了话匣子,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是呢是呢,依我说啊,莫说这方圆十里,就算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出比我这三妹无人敢出其右的奇女子来了呢。” “奴家还记得小小姐十岁就有了小阎罗之称,收拾得附近镇子里方圆十里的小兔崽子服服帖帖呢。” “哎呀,光顾着这茬,饭食都要凉了,是时候给阿爹他们送过去呢﹍” 那边乐得个其乐融融,另一边却是一片寒凉,一面布帘,隔绝出两方天地,两个世界来。 一而立男子端坐其间,似是在闭目养神。 另有一妇人伴侍左右,细细研磨着几上朱砂,臂上珠串磕着桌角吱呀作响,于这死一样的静寂里霎显刺耳。 “好了,”月隈垚沉声道,无声制止了妇人继续动作。 敏罕氏一顿,凤目存疑,欲言又止。 “此事不必再议,依你之言便是。” 听到此话,敏罕氏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松了口气。 “妾身自是一切为了夫君大事着想,何况此去虽说苦了点,于她而言也是一番历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嗯。”月隈垚顿了一下,执起杯盏,淡淡道:“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得,那她就不配为我所出,我月氏一族,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这时,“砰,”地一声,碗碟碎裂的声音霎时打破了屋内清静,月又蓝忘记自己在帐外站了多久,只突然觉得有些冷,沁入骨子的寒凉。 帐内的人说的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里头的人一个是她叫了十七年的生身父亲,此时此刻,却张口用着她耳熟能详的语调,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作着她看不清的表情,冰冷而又陌生,陌生得,让她心生畏惧。 只是在他们口中三两句话就轻描淡写决定去向的的,不是什么物体玩意儿,而是他的身生女儿。 她摸出丝绢细细擦了手,然后不紧不慢走至月隈垚身前,敛衽下拜道, “蓝儿在此恭贺父亲夙愿德偿,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是不知是谁,有幸获此殊荣,能成为您促成大业的第一个,牺牲品。” 第一卷 乌孙 第二章 养蜥蜴的少年 借着忽明忽暗的星光,浅心这才探清。 洞穴的尽头,是个甚是奇特的地方。 月浅心长这么大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高的胡杨树,扎根在这个不见光的断崖之下,还能长得这么笔挺,那青翠欲滴的叶片,簇拥着宛如天然的屏障。 有水声!她不由惊呼,弯下腰来激动地捧起一泓泉水,也无怪于她大惊小怪,在这水源稀少的大荒,溪流的存在简直不亚于神迹。 难怪这株树长势喜人,看来全仰仗了这泓小溪流。 汩汩溪流蜿蜒而下,淌过石壁,流向未知的远方。 不知是何方神圣,寻得这样一处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不用怀疑,树下磨得光滑的石塌以及石几上搁置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物事,毫无疑虑地证明这个地方是有主人的。 这样想着,紧接着足下滚落的一卷物事更是加深了她的判断。 顺手捞起,触感细腻,是一卷画轴。 徐徐展开,忽有冬霜寒咧之气扑面而来。入眼天地一色,银装素裹,单一的白,迎着日光,却也能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淡雅高洁的色彩,细腻无瑕的笔触。画上一只花色绚丽的麋鹿,足上生风般,快要跃出画面似的,不远处隐隐约约人影绰绰,羽箭呼呼作响。 原来是一幅踏雪逐鹿图。 这画艺……怕是只有远在天边的中原大国,才有这般惊才绝艳之人吧。饶是她打小遍观群籍,也不由心生敬畏。 看得正入神,她忽地耳尖一颤。 有脚步声! 遭了,有人来了!浅心心一横,就近攀上石榻边的的胡杨树。 “呼—”“呼—” 来人很是奇怪,也不言语,进来第一件事竟是吹口哨? 哨声约莫持续了一刻,月浅心听得着实烦躁,身子又半挂在树冠里不敢动弹,忍不住心下腹诽道: 大哥您搁这儿召唤小神龙呢?您也不看看这地方不大不小就咱两人,要是能叫来别的东西,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许是半晌听不到回响,底下便没了动静。 听的没声了,她堪堪探起头正想一探究竟,头顶莫名一凉,颈上什么东西攀上来,这诡异的糟糕的滑腻感,她凝滞了,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僵硬地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眸子。 “嘶—”眸子的主人偏着倒三角型的脑袋,分叉的舌尖堪堪擦过树上客人的脸颊。 好了,她大概知道刚才那哨子是在召唤谁了…… “啊—有蛇,蛇!!” 月浅心从小到大不怕狼不怕虎,却独独对这种没脚的怕得要死。 不由尖叫失声,重心一个不稳,便失足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哎呀……”她重重摔在石榻上,本以为不死也会砸在石块上也会摔个半死,哪曾想到身下柔软,像是带着余温的狐皮垫子,竟随之散发的一阵淡淡的清香,令人闻之欲醉,嗯……比乳娘身上的体香还好闻…… “咳咳,咳……”一声猛烈的咳嗽打破了她的臆想,只感觉身下的“狐皮垫子”奇怪地蠕动,她忙低头定睛一看,正巧撞上一双宝石般的碧色眸瞳。 魔王岭魔王岭,住着原来的不是魔王是仙女啊!浅心不由自心底感慨。 这个人生了得天独厚的好皮囊,面如冠玉,长着一弯似颦非蹙多情眉,碧眸似湖,深邃而又纯澈见底,鼻梁秀挺,唇若含丹,散落着的三千烦恼丝向后梳拢着,竟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赤色,简而言之无一不精无一不绝,真乃活脱脱的“仙女本仙”! 对方对于月浅心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显然是深恶痛绝,俊眉微拧,整张小脸给气的通红,平坦到过头的胸膛一起一伏。 平坦?这年纪不应该啊。 “你……”对方一张口,声线低哑不似女子。 “小仙女”原来只是个半大的少年! “我我我我,,不是,”月浅心张口解释,发现自己好死不活地正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落入对方怀里,尴尬不已,不料刚一起身就看到树上的东西紧赖跟着落到地面,正要爬上石塌。便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无地拽着少年的脖子就是不敢松手。 少年额角突突直跳,少女独有的温润正抵着他的下颚,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十分无奈“你你你你,先起来成吗?” 见劝说无果,怀中少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着实难搞,他只得耐着性子哄道: “姑娘你可看清楚了,这不是蛇,只是一条幼年石蜥。” 石蜥?还是蓝色的? 少年的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霎时点醒了方寸大乱的浅心。 她大着胆子瞥了眼,可不就是一只四脚蜥蜴,只不过身子略长了些,鳞片颜色特殊了点。 “啊啊,真是抱歉。”月浅心讪讪松开手。起身作了个揖以示歉意。 估摸是被她先前剽悍的行为给吓住了,见她又要上手,少年不禁捂住微微泛红的脖子瑟缩着后退了一步。 “行了行了,你,就在那里,别过来就好。” “哦,哦。” “你莫要怕,我我是好人,误入宝地,本无意冒犯,只是,意外,意外﹍” 眼见着少年愈发狐疑的样子,摆明了是不信。 “我发誓,如若有半句假话,就让司命娘娘惩罚我,罚我三三日不许进食﹍” “﹍” “三日﹍少了?”月浅心砸了咂舌,狠了狠心。 “那…三日半。”不成不成,不能再多了,对于她这种嘴巴半刻也停不住的人来说,再久一点是会死人的。 “扑哧—”少年终于憋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不用发誓,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鸾镜,来,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他招呼道。 被晾了许久的蜥蜴果然灵性非常,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乖乖地靠过来,趴在少年手心很是亲昵的样子。 月浅心在草原活了十三载,见过驯马的、训牛训羊训秃鹫的,这训蜥蜴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不由惊叹:“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你是怎么驯服它的!” “驯服?”少年沉思了一会,继而盯着浅心认真地解释说:“并没有,这纯种石龙子珍稀非常,大都被巫医采集炼药,草原上很难看到了。”就连这一只,也是侥幸为他从宫中巫医手中所救。 “何况万物皆有灵,本都是造化所生,谈何驯服一说。” “这样?”浅心眨眨眼,她其实不大能理解,但能将一只小小的蜥蜴都视为生灵加以爱护的人,总归不是什么歹人。 “嘭!”这时,一道焰火自南面冲天而起刮过如墨的夜色,月浅心耳尖又是一颤,心道大事不妙,顾不得道别,随即便匆匆离去了。 “实这地方也跟鸾镜一样,为我偶然发掘,并不常来,你若喜欢,可随时来玩。”少年躺在石塌上,枕着双臂,很是惬意。 “对了,你叫什么?我许久未回赤谷,都不知道﹍” “咦?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少年揉揉眼睛,哪还有少女的影子。 走了也不知道说一声。现在的女孩子哦,啧啧,真是,一点都不乖。 第一卷 乌孙 第三章 冤家二姐 月千青,此刻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把玩着着腕上新得来的宝石手钏,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月姐姐,听说家父最近可是要飞黄腾达了呢,以后您可是跟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后姐妹几个还要仰仗着您抬举呢!” “来来来,这是给您的,哎呀您就别客气了,您什么身份啊,以后啊,就是官家小姐了,这身哪能衬您……” 没想到我月家还有这东山再起的一天,阿爹啊,阿爹,您早该如此了,也不枉女儿跟您白白受了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之苦,苍天有眼,我月千青的好日子,又要来了么。 好巧不巧,一个人迎面跑来,一阵风似的,一不留神就撞了她一个踉跄,手一脱手钏便滚落在泥泞的地上。 “月!浅!心!!” 果不其然。 月浅心暗叫不妙,真是时运不济,刚回来就碰上克星。 “二姐﹍” 这个世上有人相亲相爱,也势必会有人两相厌恶。 月浅心也不知道是哪里惹恼过她的这位二姐,好像在她的记忆里,打从咕咕坠地她和眼前的二姐便成为了冤家。 是了,眼前这位一脸凶相的女子就是月浅心的第二个姐姐,月千青,乃正室敏罕氏所出。 “做什么这般冒失,还不快捡起来!” “真是抱歉啊二姐。” 浅心自知理亏便捡了起来,拍了拍沾上的尘土递过去。 谁知二姐根本不领情,也不去接,发难道:‘’这便结了?‘’ 得了,这是要找茬的节奏嘛。 不过月浅心实在没工夫跟她瞎扯,扔下东西便准备走人。 “这么着急走作甚,我们姐妹俩许久没有在一起谈谈心了呢!”谈心?怕了怕了。 “能与二姐一叙自是浅心之幸,”月浅心当即便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不过浅心再不回去大姐她们要担心了,不如…” “呵呵,三妹这么着急回去见大姐啊,不过啊,二姐可是好心奉劝你一句,因为你的事大姐顶撞了阿爹,阿爹正在气头上,罚她要跪上好几天呢!” “你说什么?”月浅心一惊。难怪萝娜几次鸣镝催促她速回,果然出事了。 “哎哟,我倒是忘了,你整日里就知道玩乐嬉戏,出了事端哪会得知?” “不可能,长姐,长姐,到底怎么了?” 见她急了,月千青这才开门见山。 “想必你还不知道吧,阿爹要入宫为官了,不过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想吃昆国的皇粮啊,就得按昆人的规矩来,外族入仕,需得交得一未成年子嗣收归宫中教养,以互通有无,联,络,感,情。”听到到后面几后面几个字,浅心心下一沉,当下便已明白一二分。 ‘’﹍‘’ ‘’可叹阿爹膝下无子,只有我们姊妹三人,大姐与我均已成人,所以阿爹便决定由你浅心当仁不让了,说起来二姐我啊,还得羡慕你有此福气,你可是就要成为咱们家的大功臣了呢。‘’ ‘’二姐说得极是,原是浅心福薄,不妨待会请示阿爹,这美差还是交于二姐来如何?‘’月浅心当即反唇相讥道。 ‘’你!‘’月千青当下气结。 月浅心不再理会她,转头就走。 月千青气得原地跳脚,发狠道:‘’月浅心!眼下大姐都自身难保,我看这次谁能护得了你?‘’ 第一卷 乌孙 第四章 舍一足而保全身 夜露深重,外加一夜的雨水未干,潮气阴湿便随着庭院的石阶透过薄薄的下裙渗入骨子里。 月又蓝直挺挺跪在院子里已是一天一夜,仍旧纹丝不动。 “哎!”萝娜见这一幕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小小姐啊小小姐,奴实在是没法子了,希望你收到奴的鸣镝,快些回来吧。”萝娜远远地站着也不敢上前,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不住地作揖。 这时,只听见屋内有声音冷冷地传来:“你可知错?”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骤然袭来,随即一高大身影笼罩在月又蓝之上,正是她们的父亲,月隈垚。 月又蓝闻所未闻,静默了许久才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道:“蓝儿,不知。” “好,好得很,我竟不知,我的长女,也会有如此不通人事的一天!” “敢问父亲大人,何为人事?”月又蓝质问。 “冷血无情是人事?大义灭亲是人事?如果您所谓的人情要靠牺牲自己身边最亲的人来获得,那又蓝,宁可不要。” “呵——”听到这话,月隈垚不由冷笑出声。 “只有废物才会视这无用的感情高于一切,蓝儿啊蓝儿,你最好记住为父的忠告,不要把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强加于人,你做不到的,别人未必不行,心儿,远比你强。” “可父亲莫要忘了,浅心才十三岁,从未离开过我们身边,您就这样打算丢下她一人在那举目无亲的天乌宫自生自灭。阿爹怎么可以……? “别忘了,现在的我们是自身难保。” “父亲这样做,对得起浅心,对得起星姨吗?” “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耳光顿时响彻庭院,力道之大令人心惊。 而月隈垚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怒极。 “阿姊!” 月浅心一回来便见到这一幕,心悸不已,忙冲过去扶住大姐摇摇欲坠的身子。 月又蓝顿时脑子里轰鸣作响,喉头一阵腥甜。 ‘’心儿…你回来了,不,你快走,快走…‘’月又蓝艰难发声。 “阿爹,大姐是犯了什么错你要如此罚她?”还要下这么重的狠手? 月浅心沉声质问,是朝着月隈垚的方向。 月隈垚不赞一词,只是施施然理了理衣袖,良久才抬起眼皮,仿佛才看到浅心一般,“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心儿啊。” “为父还以为,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呢?” “父亲说哪里话,心儿是月家的女儿,阿爹在哪里,心儿就在哪里,哪儿都不会去。”月浅心很快回应道。 月隈垚嘴角微扬,作势拍了拍浅心的肩膀。 “可是现下有人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困扰了阿爹可是许久都百思不得其解呢,不知你是否愿意为父分分忧,替我参谋参谋。” 其他人纷纷不明觉厉地瞪大眼,唯有月浅心眼波流转,目光如炬。 “从前有户商旅豢养了一只鳖,甚是喜爱,有一天家中的一仆从不慎将其落入湖里,手头恰好只有一段不长的铁锚,只能够得着鳖的一部分。” 月隈垚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一转,缓缓停在浅心身上,继续道。 “这个仆从便犯了难,若是勾中鳖首,捞上来也是个死物,可若是勾中鳖足,侥幸得生,也势必会废掉一足。可若是放弃的话,又会损失整只鳖。” “你说若倘若你是那个仆从,该作何抉择?”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都是一头雾水,这唱的又是哪出? 这时,一直沉默的月浅心站出来了。 “回父亲的话,心儿选的是,鳖足。” “哦?你可想清楚了。这可没有反悔的余地?” “若能舍其一足而保全身,心儿自是不在话下。”月浅心缓缓道来,眉目一片清明。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听出来了月隈垚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变着法软硬兼施地逼迫她入宫就范。 可是阿爹,其实不用这样麻烦的,阿娘从小就跟她讲过,心儿是阿爹的女儿,阿爹说的话,心儿都要去听。 其实她在回来之前就已经决定甘愿入宫为质了。 “好,说得好,这才是我月隈垚的乖女儿。”月隈垚很是高兴,可是接下来说的话却今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那就回去准备一下,择日,便动身吧!” 说罢便拂袖而去。 院子里霎时安静的瘆人,月又蓝这才反应过来,挣扎着要去阻拦这个结果,“不,不,姐姐再去求他,宫中险恶,你不能……” “没事的,长姐。”黑夜里一双小手,轻轻地拉住了月又蓝的衣角。 “你忘了吗?心儿,本就是公主啊。” 第一卷 乌孙 第五章 月氏公主 月浅心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于这半睡半醒时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不叫这个名字,但人们似乎也并不叫她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们称她为‘’公主‘’,是了,她是月国最小的公主,她的阿爹也就是当时的月氏王,那时阿娘也还在她身边,可惜了一场战乱,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的尊宠,她的母亲,甚至于她七岁以前的,全部记忆。所以这颠沛流离的五年,活得没心没肺的,自始至终,独她月浅心一人。 只是现在梦醒了,她不再是公主,她只是月浅心,一个渺小低贱的外族之女。 既然因着大病一场丧失记忆的缘故侥幸偷得了五年的自在,那么接下来的时日,便是时候轮到她来为了月氏荣辱来身先士卒了。 “浅心你,你告诉姐姐,小时候的事情,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回到房里,月又蓝急切拉着浅心坐下,继而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就在刚才。”月浅心老实交代了,“可是不多,我只依稀回忆起我们还在蓝城的时候,后来......” “后来...如何了?”月又蓝又旁敲侧击道。 月浅心沉思,忽然只觉头疼得厉害,痛苦之色溢于言表。“我,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不着急,慢慢想,总会想起来的。”月又蓝拍拍浅心的头,面色稍松。 二姊妹促膝长谈,浅心便也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大姐你听我说,你是了解我的性子的,若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逼得了我,之所以答应阿爹,不是因为别的,那是浅心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总在大姐的庇佑下过一辈子,有些事,总该自己去经历。” “至于阿爹,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阿爹,而我,到底是月家的女儿,” 事已至此,月又蓝只得就此作罢,分别之际,话到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 浅心啊浅心,你可知道,有些不好的记忆积得久了有多可怕,它会化作一个人的心魔,腐蚀起来终是面目全非。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主屋内,有人始终辗转难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月又蓝没注意到,自己一时情急之下说出的气话,却在无意间触及了某人的底线。 各种复杂情绪如附骨的毒,剜肉的刀,使得本已勉强压制的痛又渐渐涌起,在他的体内,翻江倒海,落地生根。 您这样做,对的起心儿,对的起星姨吗。 心儿? 星儿! 你为何要狠心抛下我们? 为何?! 星儿,你不要怪我,都是你! 是你亲手造就了如今一切? 那么,你就不要怪我。 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此放你离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是你教我的,你做到了,你的女儿,自然也能做到。你说,是吗? 黑夜里,有人倏然睁眼。 梦魇过去。 已然天明。 -------------------------------------- 天乌宫。 优木正小心翼翼地将烛台燃尽的烛火挑明。案头之人却为这突来的光刺痛了眼,不禁皱了皱眉,手下却仍不停。 几案上堆积如小山的折子,堪堪只填了个头。 “主上莫不是忘了燃烛,仔细点伤了眼睛。” 烛光点燃,案中之人的面貌,便施施然浮现在这光亮之中。 金色的额冠,刀刻似的眉眼,绛紫的皮毛夹领上缀着的玛瑙鎏金串子,端的是贵气十足。形容虽略显单薄,生得却是一副钟灵毓秀的模样,不过只有优木知晓这人偏生又是个顶顶内敛冷清的性子,于是便与这周身的富贵堂皇显出一丝丝格格不入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 良久,案中人才搁笔,抬起眉眼,是个年岁极轻的男子。 “回主上的话,已经过了寅时了。” “寅时了啊,那个人,应该过了魔王岭了吧。”男子只阖眸沉思了一刻,吩咐道:“让问枫去接应着吧,他办事稳妥。” 那个人?优木自是心照不宣。 不过,天乌宫高手如云,为何是问枫? “可是,问枫去了,谁来保护主上?一直以来,问枫都是您的贴身影卫。”优木有些为难。 “我不妨事,让他去。” “奴只是不明白,主上何苦来哉为着…掏心掏肺,又不是……” “优木!你今天的疑虑,是不是有点过多了?”男子不由语气变冷。 优木见状,忙不迭跪下。 “啊,主上请息怒,” “退下吧!吩咐你的事,速速去办。” “是。” -------------------------------------- 第二天天亮,月浅心早早便收拾好了行装,侯在了大门口。 宫里的马车,早早地便侯着了,就停在不远处。 大姐和萝娜是早早的就陪着她来了,二姐月千青不会来也不奇怪,出人意料的是月隈垚这次也没露面,倒是大娘敏罕氏来得是殷勤备至。 先是解释了月隈垚身体抱恙,又拉着月浅心的手一番细心叮嘱,周祥体贴得大姐在一旁都插不上话,只得保持沉默。 知道月浅心在一旁诺诺连声得烦了,她才作罢。 萝娜给了浅心一个小包袱,“小小姐,这是你最爱吃的马蹄酥,奴专门给你做了,你留着路上吃,啊,宫中规矩甚多,你要千万当心,还有……” “萝娜!”浅心噗嗤笑出声来,“我是去王宫,又不是去上刑场,又不是回不来了,你这也未免弄得太煽情了点吧!” “小小姐……”萝娜说着抱住浅心,像是要哭出来般。 “好啦!反正皇宫隔的也不远你若想我可以随时来看我啊!” “哎,好了没有,时辰快到了!” 车夫见惯了这场面,已是等得不耐烦。 “我,该走了。”月浅心面朝内院等了很久,迟迟不见有别的身影,终于是摇了摇头上了车。 阿爹,您真的如此狠心吗?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亲人分离,哦,不,第二次。 生离,死别,人世间最难熬的时刻啊。 “走吧!” “心儿,等等!” 就在启程的前一刻,一直沉默的大姐突然冲出来,姐妹重重相拥。 “万事小心!”临别之际,大姐在月浅心耳旁留下这么一句,最后握了一把妹妹的手后,才黯然退场。 大姐,萝娜,再见了。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多年后的浅心,时不时会会想到这一幕,这是她记忆时期的第一场别离,也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第一卷 乌孙 第六章 天乌宫 天乌宫,坐落于赤谷城中心,为乌孙王族聚集之地,与月氏蓝城不同,乌孙一族喜红不喜素,讲究浓墨重彩,雍容华贵,远远望去,鳞次栉比的赤金色圆顶宫闱,于昏暗的白昼的映衬下,竟然映射着五色交辉的光芒。 毕竟当过帝姬的人,见到这些月浅心并不讶然,一路只是沉默地卧在车里,纤长如青葱玉指握拳,紧攥着掌心的温凉物事。 是一个半月形的项圈,整块为透亮的湖蓝色玉石,朴实无华,斑斑驳驳的纹路中夹杂密密麻麻的梵文,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月浅心认得它,是阿爹曾赠于阿娘的大婚之物—寒月石吊坠,原是西域至宝,寒月石打造,世上绝无仅有。 只是此物缘何会落入大姐之手,大姐又为何于道别之际将它偷偷塞给浅心,浅心不知,只是觉得古怪。 大姐,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 ‘’启禀殿下,质子府那边人已齐了,就等您……‘’ “知道了,你去知会一声,我随后就到。‘’ 日陨其实很累,确切来说,是身心俱疲,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处理族中大小事宜,宫中琐事几乎也全靠他周转,如今又要去平衡内外礼仪邦交,可谓是心力交瘁。 可职责所在,推脱不得,这便罢了,偏偏这天乌宫中的爷们,个个都是难缠的主。 “哟,我倒是谁,这不是咱们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吗?” 刚过正宫大门,就与以三两个贵族子弟撞上。 日陨无声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避开,哪知道有人偏偏不肯放过。 “你说咱们昆莫是不是在位许久,老糊涂了,放着咱们文韬武略的三王子不用,立个一事无成的绣花枕头当太子,还让个奴才当家,管起我们的事来了!想在我们这儿耀武扬威,真是痴心妄想!”说话的汉子日陨认识,看身板约莫是耶鲁家送进宫的小儿子,仗着家世显赫向来行事跋扈,目中无人,对日陨自是不服。 ‘’你说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日陨站定,打定了主意不可就此放过。 耶鲁见状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回过头继续揶揄道:“呵呵,我说,你…啊…” 日陨当机立断抽出腰间软鞭重重给了他一鞭,打得人是措手不及,当即就是一道血痕,底下人见吃了亏,自是不服,一下子便挑起了战火,当即便要群起攻之,动起手来。 “我看谁敢!”日陨一声冷喝制住底下人。 “我乃扶风祭司天选之人,昆莫早已言明我代管国储殿下行事一切权利,今日你们岂敢公然顶撞于我,实质上便是不把昆莫放在眼里,罪同犯上,依照族中例律,当鞭挞三十,以儆效尤!” “你,你敢打我们?”耶鲁块头不小却也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当场慌了神。 ‘’有何不敢?既入乌孙,便要按照天乌宫的规矩来。‘’ “刚才是第一鞭!”说罢日陨凤眼一眯,手中鞭子嘶鸣,顿时抽得前头几个预备动手的哭爹喊娘。 “日陨殿下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正当这时,一个声音骤然出现。 被打的几个见来了靠山,喜出望外,纷纷求饶: ‘’三王子您可算来了,日陨他,他欺人太甚,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日陨闻言定睛一看,面前人身长八尺,鼻如鹰隼,眼神锐击,一身灰褐色胡璇短夹袄,腰系施钩之革带,脚蹬逐云靴,头戴三色貂尾长毛帽。不是三王子浮丘旸又是谁? “原来是三王子殿下。”日陨收起长鞭。 ‘’耶鲁兄乃我族贵客,本该礼遇,今日却遭此重罚,是不是,过于苛责了呢!‘’ ‘’天乌宫向来赏罚分明,不分外,皆是一视同仁,今日是他有错在先,礼遇外族子弟是真,规矩,亦不可废!‘’日陨自是义正言辞。 “呵—规矩?”浮丘旸不由冷笑出声。“你怕是忘了,你口中规矩也是我浮丘家定的,与你何干?” 看见眼前面容瞬间煞白,浮丘旸心中顿觉快意。 没错,他就是在找茬,就是看眼前这张脸不顺眼。 他十一岁就随舅舅出征,这么些年可谓是出生入死,堂堂一个王子,却为着乌孙一族的兴盛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可无论他怎么努力,父王就是看不见。偏偏有的人,自打出生以来,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拥有他所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叫他,怎能甘心? “小臣自知身份低微,自是比不上殿下文韬武略。这天下谁不知道,这昆国的安定,有伯颜一脉一半的功劳!””日陨踌躇了一会,忽又笑道。 “哼,人尽皆知又如何,终是不及人爱屋及乌罢了。” “殿下踌躇满志,下臣自是了然。不过向来月有圆缺,事难两全,其实殿下心之所愿,也未必不是不可……”。 “你,你是说?”一旁人均是不明所以,浮丘旸听着瞪大了眼,一时之间桀骜之气全无。 “日陨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便掉头离开,回首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眼,而浮丘旸却似被摄住了心魂,也不阻拦,任由他去了, 伯颜家乃朝中新贵,自昆莫登基以来无不立下了汗马功劳,现今当权者伯颜霍乃昆莫帐下右夫人亲弟,也是浮丘旸的亲娘舅,不可不谓之显赫。 哎,可惜了。怕是伯颜一族机关算尽也万万不曾想到,他们悉心栽培的尊贵无俦的王子殿下,只是一个一直吵吵嚷嚷着要吃爹爹手里最甜的那块糖的小孩子而已。 第一卷 乌孙 第七章 宗女 ‘’天乌宫已到!‘’ 迷迷糊糊间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浅心艰难地睁开眼,声音的主人明显已有些不耐,包裹住面上只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那么兀自盯着她。 同行三人,一直都是那个年纪稍长的车夫在抱怨,另一个瘦削的只是默默地驾车,从不搭腔,逼得另一个一到城门口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提前离职,临走前还骂骂咧咧地朝地唾了一口:‘‘呸!两个小海牙木,真他娘地晦气!’’ 月浅心心头一阵发毛,又忍不住作祟心起,懒洋洋地搭话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 ‘‘不过你作何要把脸遮着,是天气冷了,怕生冻疮吗?’’ ‘‘到了,下车……’’年轻车夫已有几分不耐,他本就寡言,从没碰到过这样难缠的。 ‘‘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个亲眷。不笑的时候,尤其像。’’ 少年呼吸微微一滞,不同于西域人普遍的高鼻深目,他生就一双墨瞳,眉目清浅。 月浅心没有急着要下去的意思,她半坐在马车门帘前,低垂了眉眼,任由细密如蝶翼的睫羽张合。平心而论,月浅心不算是最美,远不及两个姐姐娇艳动人,只是甚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仿佛兀自生长于天山冻土之上的的白色曼陀罗,清冷孤远,明明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千里。 少年车夫站在马下,一时出了神。 ‘‘不过,听嬷娘说,她可是位天朝美人,哎,我知道了,你也是…’’ 少年心头一跳,但随后少女半是揶揄的声音飘来, ‘‘你也是个美人吧,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种是不是?’’ ‘‘你给我下来……’’今日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陪这疯丫头在这浪费时间。 很快,被迫下车的月浅心趴在硬梆梆的地上,一脸幽怨地望着他驾着车绝尘而去。 什么人嘛,着实小家子气,玩笑都开不得半分。 正当这时,一双攒花布履停在她眼前。 一行女子出现,为首的人头缠木兰紫香花布巾,额发拢到耳际,露出一双狭长美目,恰到好处的珊瑚珠钗作装饰挽发,一身碧青色束腰宫装整洁却有得体,虽然已是徐娘半老,却处处无不显示其精明能干之处。 “可是月提督幺女,月浅心?”她简单地打量了一下浅心,略显诧异。眼前人形容稚嫩,不过一个孩子。 ‘‘正是小女。’’ ‘‘我是天乌宫的掌事嬷娘,丽娜,昆莫天恩浩荡,念尔父颇有见识,特封其女为宗女,入宫教养,按规矩本该同居质子府,但是念你女儿身多有不便,故将尔交与我来安排,优木!”随后一个高挑女子应声而出,女子一袭红衫似火,眉心一点朱砂很是娇娆。 ‘‘太子庭帐可有空缺?’’ ‘‘啊…?’’掌事嬷娘话音刚落,便引来底下不少异议,天乌婢子上下谁人不知,能在太子庭帐下谋事,是多令底下人眼馋的好差事。即使这新来的女娃身家是有些不同,可嬷娘此举,是不是忒有失偏颇了些。 少女怀春,浅心年岁尚小自是不懂,不过面对一时突来的烧灼敌意,不禁十分不解。 ‘‘回禀姑姑,太子庭帐职位是有空缺,不过是多是些劈柴挑水的粗使活计,月姑娘身娇体贵,怕是委屈。’’优木字字恳切官方,一时之间倒让人挑不出毛病。 不过这话搪塞得过外人,下头姐妹却是门清,自打这优木进了太子宫,混上了半个管事以来,想进去的新人不是被挑肥拣瘦,不是被嫌弃五大三粗就是被斥责小家子气,这些年除了一些老人,能进去的就是些清一色活好木讷的歪瓜裂枣,满宫上下能看的也只剩优木一个了。 明摆着的以权谋私,众姐妹纷纷嗤之以鼻,丽娜也是秀眉皱了又皱,隐忍着没有发作。 ‘‘扶风殿,扶风殿也还缺人手。’’正当这时,一个弱弱如蚊虻的声音响起。 这时一直淡然不失婉约的嬷娘却仿佛变了个人,厉声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要你作声了吗?月姑娘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哪轮得到你置喙?’’ 被斥责的也是个和浅心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姑娘像是习惯了这种待遇,猫儿似默默噤了声,只是兀自发着颤的脊梁,埋得愈发深了,令人心疼不已。 ‘‘扶风殿?’’这个名字听上去倒还挺有趣。 见月浅心神情困惑,旁边有个年纪颇大的侍女解释,‘‘你初来乍到,自是不知,这扶风殿啊,是天乌宫最为偏远的祭祀神殿,向来无人问津,而且…’’月浅心明白了一二,当时就走过去挽住女孩冰凉的手臂。 ‘‘丽娜姑姑美意,小女心领,只是小女初来乍到,不比诸位姐姐有经验,惟恐冲撞了贵人,而且我瞧着这位姐姐很是面善,不如就随她去往扶风殿吧。’’ 闻得此言,底下人都是暗叫不好,这明眼人都看得出丽娜最是心烦眼前这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片子,这女娃看上去倒是一副伶俐相,不料才来就站错了队伍,以后怕是少不了她好果子吃。 不料丽娜反倒是不温不火,眼色不变,略一点头,似是默认。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既已为宗女,就是天乌宫的人了,没有王的允许,以后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就这么…随得她去了?众人不解,但很快不以为意,各自散去了。 也对,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能翻出什么幺蛾子来。 ‘‘宗女么…’’,只有月浅心一阵恍惚,抬头看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天边。只能看得见鳞次栉比的赤金色圆顶宫闱,于昏暗的白昼的映衬下,五色交辉的光芒,美则美矣,却再也看不见完整的天。 第一卷 乌孙 第八章 少女绯歌 昆人自古信奉神明,视真主为其毕生信仰,是以昆国历代首领都会选派一位民间贤圣常驻赤谷,成为祭司长老,洞察天象,传达神明意志,据说可保昆国百年风调雨顺,长盛不衰。 这一任祭司长老,名为扶风。 这一路上,在绯歌口中,月浅心还知道了许多关于天乌宫以及接下来要去的扶风殿的讯息,也知道了原来年近五十的昆莫原来是个宠妻狂魔,赫赫有名的伯颜霍大人竟然还是个黄金单身汉等等宫廷秘闻。 当然,最令月浅心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眼前这个只比她大一岁的十四岁少女,竟然是个不信不扣的八卦狂外加自来熟。 绯歌,绯歌,知道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月浅心是隐隐觉得不大相称的,总觉得脂粉气略浓了些,不过这个念头也就在她脑子里停留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绯歌很快便用她的言行结结实实地证明了何谓名副其实。 “到了,到了阿月,你瞧,那就是扶风殿。” 扶风殿,是祭祀观天的神殿,也是祭司的寝殿。坐落于天乌宫最高处,乌山之上。 月浅心不由心生几分庆幸来,幸好赤谷城地处荒原,本身也没多少山,这最高的乌山也不见得多高,不然上下一趟还不比神仙下凡还难。 她们回来得不巧,已过了晚膳时辰,祭司也已歇下,无缘见上一面,不过浅心倒也泰然,天乌宫每年新进侍从不在少数,上位者大都日理万机,哪有那劳什子功夫个个都能记下,自己也只是空有虚名的宗女,说到底与他们,也是一类人。 扶风殿建在山上,占地不大,除了正大殿用以祷告事宜以外,分为南北两殿,东西二门,正好照应二仪生四象,六合协顺之意。 说来也怪,月浅心随绯歌一路走来,偌大的宫殿,除了正门几个稀疏的守卫,竟是半个人影也没瞧见,倒是时有萧萧叶鸣,惊起寒鸦啼声呜咽,不同于天乌宫其它掖庭的富丽堂皇,目之所及清一色的白瓦青砖,倒真有几分远离喧嚣的意味来。 绯歌小心翼翼地挽着月浅心的手绕过正门,来到后殿,许是愈往前愈接近自己的领地了,浅心惊奇地发现,绯歌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一般,一改山下的谨小慎微,如数家珍般向浅心介绍起这里来, ‘‘扶风祭司不喜喧哗,所以这里除了门口的守卫和我们几个侍女洒扫外平常也见不到旁人。’’ 说罢悄悄领着月浅心去看了莲池里祭司大人养的宝贝锦鲤。 因是寒秋时节,百花凋敝,莲池里只剩几个孤零零的花茎,月浅心伏在嵌了月光石的白玉栏杆上,借着微弱的光亮探向平静无波的水面,涟漪荡漾, ‘’啊!是七彩锦鲤鱼!”月浅心话音刚落,这些锦鲤似是受到感召,纷纷涌现,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白的如烟似雾,它们的鳞片流光溢彩,借助水波的折射,一时间将这原本昏黑一片的花池照耀地如同白昼。 月浅心看得呆了,这七彩锦鲤自己很早以前也就在《异物志》一书中读到过,据说早该灭绝殆尽了的,没想到今日能在扶风殿有缘一观,一时间又惊又喜,欢呼雀跃起来。 ‘‘什么人!’’许是两人声动过大,惊动了巡夜侍卫吓得两个小姑娘落荒而逃。 ‘‘糟了,快跑!’’ 两人忙不迭转头慌慌张张逃至绯歌住处,拉下帘子便齐头倒下。 细说起来月浅心这还是第一次与除了乳娘之外的人同床睡觉,印象中阿爹阿娘总是很忙很忙,别的女孩子都不是很喜欢她,嫌弃她经常跟男孩子一样咋咋呼呼不懂礼数,大姐又虚长她好几岁,因此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像今日这般认识一人就亲密如斯,放在从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不知怎的,山下第一眼见到绯歌,浅心就莫名有种熟悉感,可能这就是大人所说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吧。 月浅心这样想。 第一卷 乌孙 第九章 扶风祭司 第二日一大早,绯歌就被叫去山下了,洒扫一事自是落到了月浅心头上 月浅心来到绯歌所指的地方,抬头一望,‘’藏书阁‘’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刻于门匾,两条石塑蛟龙盘踞其间。 月浅心小心翼翼叩了叩门扉,大门虚掩却无人应答。 没人吗?月浅心伸手,推门而入。 殿内果然空无一人。 这里的主人定是极爱莲花! 月浅心举目四望,不由心生感叹。 只见大殿四面墙壁皆是以白莲入画,根叶俱全,绘得正是白莲似开未开,含苞待放之美态,而地板更是与之呼应地铺上墨绿荷叶地垫,更绝的是头顶的屋顶,也不知是哪里的能工巧匠,将这方方正正的琉璃青瓦连缀成莲瓣状的形状已妙极,偏偏还巧夺天工地将正中央一片青瓦置换成透明的莲花状水晶瓦,投下来的花影经这日头一照五光夺目,令人如置身仙境。 大殿中央置有案几软榻,布置得颇为整洁,两边有扶梯通往二层阁楼,月浅心打定了注意,心想阁楼犄角旮瘩多些,不如先从上面扫起。 上了二层,月浅心不由吸了一口气,果然自己所料不错,二层狭小闭塞,却有整整一面墙的藏书,月浅心随意翻动了几本,净是些晦涩难懂的卷牍,想是除了扶风祭司少有人来,书格上已落满薄薄一层尘灰。 她小心翼翼地从最下面一层开始擦起,越往上越发吃力起来,只能尽力地踮起脚丫提起身子向上,手却无意间碰倒一本厚重的古籍,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月浅心忙不迭将书捞起,没料到书页张开瞬间便有一部分脱手而去。 月浅心心底一声哀嚎,这么倒霉吧这都能坏? 里面是一叠书信,信笺有新有旧,但是上面的文字弯弯绕绕浅心一个字都不认得。 月浅心没想太多立马物归原位给放了回去。 正当这时月浅心余光一瞟长梯下方一片红衣,有人来了!,为免生事她当即藏匿起来,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楼板缝隙看到下面场景。 只见一个红衣人率先进来,好在只在长梯旁徘徊了一小会儿,貌似并无上来了意思,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这个人,有几分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那人扬脸的一瞬,月浅心蓦然想起进宫前一日,在魔王岭遇到的那个养蜥蜴的少年,那人也有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笑容纯澈明媚得好似天上人,那个会为一只蜥蜴说,万物皆有灵,本都是造化所生的少年。 是他,就是他,多日不见他似乎更高了一些,想到当日不告而别月浅心还是有些忐忑,正纠结着要不要跳下去打个招呼,却有敏感地捕捉到又有人到来只好暂且止住了这个念头,耐住性子伺机而动。 ‘’师傅,我等你许久。‘’红衣人负手而立。 门口一个须发皆白的白袍老者眉心皱了皱,继而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缓了语气‘’陨儿?怎么是你。‘’ 红衣人转过身来,指尖一挑,拎了一个玉葫芦,倾身置于案上,挑了挑眉道:‘’最近徒儿新得了几坛子猴儿酿,今日特意带来与您一同品鉴。‘’ ‘’猴儿酿?‘’一提到美酒,老者立马眸光一亮,立马凑过去揭了盖子,放至鼻下无不陶醉地嗅道。 ‘’《焦氏易林》一书曾说过,‘猿猴通人,好酒及色。’相传这这猴儿酿就是山中诸猴曾采百果于一洞天然发酵而成,此类野酿,实属机缘巧合,可遇不可求。你是从何处得来?‘’ 红衣人笑而不答,自顾自与老者相对坐下,满酌了取下两只精巧的玉杯,满酌了一杯递去,‘’琼浆玉露也是难逃人肺腑,区区一壶薄酒如何喝不得?师傅请,徒儿敬您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 老者见此却放下了酒杯,神色却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凝重, ‘’陨儿,你有心事?‘’ 美酒下腹,红衣人语气也多了分涣散, ‘’师傅多虑了,我能有什么心事?世上又有何事值得我去上心?‘’ ‘’陨儿,你我师徒十载,你瞒不了我。 沉默,只是沉默,酒不醉人自醉,红衣人没有再喝,神色却已然飘远。 ‘’底下人告诉我说,你已经三月没踏足中宫了。‘’老者轻叹了口气,‘’陨儿,你该去瞧瞧她。‘’ ‘’您知道的,中宫事务繁多,徒儿…‘’ 听到那个人,红衣偏过头,不动声色搪塞了过去。 ‘’陨儿,这么多年,你怨过她吗?‘’ ‘’师傅说笑了,徒儿怎敢?‘’他薄唇一抿,轻笑出声,‘’何况若是有怨,又何必在此坚守多年?‘’后面的声音渐渐低迷,也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的。 ‘’好徒弟,为师没有错看你,你且再忍忍,你要相信我们当初推你坐这个位子,就决不会让你白白付出多年心血的。‘’老者目光复杂,突然紧握住红衣执杯手腕,力道之大偏斜酒杯,残酒溅了些许到红衣手上,却仿佛滚水侵蚀使得他打了个激灵,猛然转醒过来。 ‘’师傅,您的意思是…‘’ 老者摇摇头,笑而不语,好似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奇怪了?今日问枫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红衣一时语塞。 问枫是师傅派来随身保护他的暗卫,平常到此必定现身一同拜见老主人,今日没来自是有交代他的事去办。 ‘’陨儿啊,你和太子都是为师看着长大的,虽然旁人眼中你们相貌无二,但是为师心里清楚,太子他天性淡泊,心思纯良,却又生来是个多情的种子,若是生在盛世还能闲云野鹤一世无忧,身处乱世此生必将为情所害;而你不一样,你自小谨言慎行,处事高明,张弛有度,从不妇人之仁。‘’老者拍上他的肩膀,像看一件得意之作般上下打量,‘’这都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只要你想,我们大家都会站在你这边,如今怎么你自己反倒不明白?‘’ 红衣听着听着,胸口狂跳不已,只觉悚然。 ‘’为师只问你一句,‘’老者放低了声音,讳莫如深道,‘’狸猫换太子,焉可取而代之,你李代桃僵多年,可有意效仿?‘’ ‘’不…这不可能,她怎么肯…怎么会…‘’他喃喃自语,只道恍然若梦。 ‘’陨儿,你不要觉得心有歉疚,这本就是他们欠你的,也罢,有些话也是该挑明了说了,你…‘’老者刚要开口,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心一锁,厉声喝道。 “什么人?” 月浅心一悸,额上冷汗直下。完了完了,被发现了吗? 门,在这时从外面被弹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神色慌张地滚到二人面前,以头抢地道,“祭司大人饶命,小人不知道太子殿下也在里面,小人只是来交接的,只是碰巧路过,路过而已。” “好了好了,你走吧。”祭司叹了口气,挥挥手。 侍卫如临大赦,又是几个响头磕过,只是脸上堆积起来的惊喜还没来得及延展,就在门口直挺挺倒下,胸口上赫然已多了个血洞。 祭司收回衣袖,神色不变,淡淡说了句。 “陨儿,这地方脏了,我们换个地方。” 说罢二人离开,走的时候经过那具尸体,倒是很小心地带起袍角,以免染上血污。 大殿顿时又恢复了沉寂,除了那摊破麻袋一样的东西堆在门口很煞风景以外。 第一卷 乌孙 第十章 狸猫太子 傍晚,绯歌一路哼着曲儿从山下回来,兴许是回来得迟了些,路上脚步仓促,面色有些微微有些泛红,回到房里远远见着月浅心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的,就招呼了句:“阿月,你在那干嘛?快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月浅心闻言,跳了下来,接过绯歌递过来的烤饼和羊腿肉,道了声谢,她这半日未进食腹中确实饥肠辘辘,无奈心中有事却放不开肚肠去吃,只得搁置一旁,低声道,“绯歌对不起,你交代的事我没能办好。” 绯歌一愣,“嗯?你说的哪件事?” “……” “我今天,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了。”月浅心犹豫再三,这才鼓起勇气将自己先前见闻细细地讲了一遍,但为免节外生枝,还是隐了自己与那红衣在宫外一事, 绯歌吃了一惊,这才发觉面前女孩面色惨淡,语气虚浮,很明显是受了惊吓。 “天哪,还有这种事,扶风祭司竟是这样的人,那你没让他们瞧见吧。”见月浅心摇头否认,绯歌这才放下心来,连声劝慰道。 “那就好,你放心吧,今日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定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绯歌儿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自是信你,只是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月浅心自小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墙之中,自是明白一旦牵扯进密谋忤逆必将血流成河,但终究还是好奇战胜了恐惧,心道罢了罢了,死也不做那糊涂鬼吧,总得打听个清楚明白。 绯歌这时收敛了些,悄悄打探了下周围,确定无人后才回到屋内,拉月浅心并排坐下。 “嘘,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你说的那两个人中白发年长者应该正是我们这扶风殿中向来不问世事的扶风祭司,而另一人,他的身份就比较特殊了。”绯歌顿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凑在月浅心耳根旁说道,“他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假太子!” “什么?”绯歌儿的一席话如雷贯耳,月浅心听得心头一震,“还有这种事?那真的太子呢,真的太子又在何处?” 绯歌看着月浅心道,“真太子早在六年前,就已离宫。” “为什么?那昆莫呢?就没有人阻止,那这个太子未免也太不受重视了吧,” “你错了,阿月,就是因为太子太受重视才会造就如今的结果的。”绯歌突然一脸肃然,将这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当做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原来,当今太子乃昆莫嫡子,乃昆莫最为宠爱的夫人所出,自然是爱屋及乌,一出生昆莫就力排众议立他为国储,不过许是承宠而生,命途娇贵,又或许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太子虽然生得天资聪颖,但自小就体弱多病,弱不禁风的,就连族中巫医都无从下手。 这时宫中一位善于谶纬之学的高人推算出出小太子八字奇轻,命中必有一劫,而宫中浊气盛多,久居高位长此以往必受其害,唯一的化解之法就是出宫远行,广积善德,找一与他八字相投的人作为人肉替身,代为化劫,待到太子成人礼到来之时再重登大宝。 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太子少傅,也就是现在的扶风祭司,祭司发话昆莫自然言听计从,于是年仅九岁的太子便褪下华服,化身一名普通人出宫而去,而与此同时,另一位民间少年入宫,学太子礼仪,居东宫之位,成为太子名副其实的替身,那个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本于己无关的故事,浅心听了却大为感伤,比起那个身份尊贵却被迫离宫的太子,让她感同身受确是另一个身份低微的少年,坐享荣华富贵又如何,无论作多大努力终究得不到丝毫认可的滋味太难受了,这么一想,即使他心生反意,也实属情有可原。 “咦,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月浅心不禁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天乌宫的情景来,既然大家都知道宫中的太子是假的,那为何东宫里的差事依旧是侍女眼中的香饽饽,甚至不惜争抢成疯呢? “我听宫里其她姐妹议论过,太子宫中待遇优渥,现在的太子虽然只是替身,但是同那真太子一样威信不减,而且。”绯歌面色一红,尴尬的清清嗓子,“殊色非凡。” 宫中侍婢身份卑贱,多有自知之明,那真太子神出鬼没的,就算有朝一日出现了也是高攀不起,宫中时日苦长,能混个美娇郎的妻妾内宠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啧啧,看来这食色性也不只限于君子,淑女的眼光也总是一致的。 古人果然诚不欺我也。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一章 边陲掘宝 昆国地广人稀,位于大荒边境,只流稀少,当然这对于城中贵族来说无关痛痒,而对于自古以来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众而言,每一滴甘露,都弥足珍贵。 赤谷的一座边陲小镇内,一大群汉子正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地挖着什么,大汗淋漓之下,有人很快吃不消了,叉着腰仰头问道, “我说这位小爷,您该不会诳我们吧,这都要挖进地心了,莫说宝贝了,连条蚯蚓都不见一条啊?” 不远处的土包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袍子少年,少年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木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急什么,等到挖出的黄沙成了黑土,这宝贝,自然就到手了。” 听了少年的话,底下人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起来,“咱们昆人在赤谷生活了半辈子,还没听说过哪块黄沙能挖到黑土呢!”“哈哈哈哈,果然是城里的小爷…” 少年听了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取了背囊里一本线缝的羊皮簿子,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什么,认真到似乎都没注意到一个滑溜溜的小东西从口袋里探出脑袋来。 “鸾镜别闹!在这里跑丢了可没人寻你。”少年左手依旧动作着,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下把它按进口袋里。 “啊!水,底下有水源!”这时,掐准了时机一般,少年刚刚落笔,底下人就有人闹腾起来,“快,快去请族长来!” 他收拾好东西,这才慢悠悠地跳下土包,晃悠着踱步走来。午后的阳光刺眼,少年头顶尖尖的斗笠帽微微倾斜,挡住了大半光线,依稀露出少年尖俏光泽的下颚。 “没想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还有地下水!这水好清啊!”有人扑上去尝了几口,果然甘美清冽。 族长还未赶来,便吸引了不少闻讯而来,不少人跟着一涌而上,皆是又惊又喜。 “别挤别挤我啊!”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也来看热闹,被一群人挤在站在深达数十米的坑前摇摇欲坠。 少年眉心一皱,刚要制止,就听见一声尖叫,心头一跳,当即冲过去,一把拽住即将坠下的妇人,妇人抱着孩童连声叫嚷着救命。 少年趴在泥泞的地上,一手支撑着平衡,另一只手紧拽着岌岌可危的妇孺,青筋暴起,不可不谓之吃力,事出突然在场之人都未反应过来,而妇人更是被这飞来之祸吓得三魂不见七窍,一手拽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手死命拽着少年的手。 姗姗来迟的族长携着几个青年赶来,其中一个见状忙扑过来冲着妇人叫到,“阿莲娜,宝儿!” 妇人见到了丈夫一瞬间泪儿止不住的往下流,“山哥救我,救我!不,救孩子,先救宝儿!” “不,我不会放弃你的,阿莲娜!” “山哥…” “…你们,还在啰嗦什么,快过来,帮忙!”少年实在忍无可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将二人打断。 “哦哦!”男人这才如梦方醒,急忙赶来,不料手还未伸过来,松软的沙地却再也承受不起第三个人的重量,少年只觉身下一软,大半个身子就跟着塌陷的黄沙冲下坑底,眼睁着就要三个人一齐坠下,正在这千钧万发之际,一个黑影如白驹过隙俯冲而来,众人眼睛一花,一个黑衣青年便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腕,一个用力三人都被救起。 真是九死一生啊,一家人终于得救,抱在一起大哭不已。 另一边黑衣人却肃然下拜,“属下办事不力,方才寻得殿下,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问枫?”少年瘫坐在地,听见来者声音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是侍候在师兄那里吗?” “正是日陨殿下的命令,他知道您不日回宫,特遣我来接应,谁知属下无能遍寻您不见踪影,所幸今日来此,未能酿成大祸,不然属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好了,问枫,不用在说了,这么多年还是那套,你可真是半分未变啊。”少年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不然依照问枫耿直性子,非得把自己连夜背回宫不可。 “你,是…太子殿下?”族长年岁不轻耳力却甚佳,手中藤杖“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太子殿下?什么,他就是我们乌孙族的太子殿下,真是多亏了殿下大恩大德啊……”“太子殿下真是我们的救世主啊!” 问枫本就是个兜不住话的主,这下可好,少年脑壳一痛,趁着大家伙乌泱泱跪成一片的空当,火急火燎地拉着不知所措的问枫掩面而去。 什么嘛,要知道他这个人打小便周游各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独独招架不住这种场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待到镇民完毕起身之时,哪里还见得到半分人影,那两个身影便如同神迹一般惊鸿一瞥之后便了无痕迹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二章 胡旋舞 说来也怪,自那日起月浅心还曾偷偷跑到藏书阁去探探风声,不料那里地板又恢复了光洁如新,连根头发都没留下,甚至又来了新的侍卫做替补,也没有哪里听说过出现无名男尸的传闻,事情,好像就这么悄悄过去了。但是,月浅心却意外发现,绯歌儿却变得有些奇怪,整日魂不守舍不说,喂个鱼儿都能错把米粮当鱼粮,更令人心慌的是,她竟然经常晚上一个人坐着还会笑出声来。 月浅心依稀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经常淘气乱跑,哭着闹着要去找爹爹娘亲,扶养她的乳娘就常常抱她在怀里,笑呵呵地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从前有个鬼婆婆,生前极其爱美,可她自知年老色衰,于是啊,她就常常三更半夜出没在人们的家门口,专逮那些半夜不睡觉的小姑娘,好吸食她们年轻的精血,可长此以往小姑娘们都被她吓坏了晚上不出来怎么办,于是鬼婆婆就经常捏着嗓子,学着同伴的声音,叫着小姑娘的名字, “阿月,阿月!” “啊!”月浅心做了噩梦惊叫起来,刚一睁眼便看见绯歌诡秘地站在她的床前,浅心心里咯噔一声,险些背过气去,“你你你……” 绯歌儿目光狂热,见到月浅心醒了,不由分说便猛扑上来,在月浅心被吓得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凑在她耳边轻声地吐了几个字来。 “阿月,我好像,有心上人了。” “??!!” 事后在月浅心的再三逼问下,绯歌这才如实招来,原来绯歌某天经过质子府时不小心碰倒一位贵妇人的一卷画轴,绯歌本以为道歉便了了,谁知那妇人不依不饶地硬说她弄脏了画像,要请她去找她的主子评评理,这要是闹到丽娜姑姑那里去了如何得了,于是绯歌苦苦哀求,谁知那妇人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疯,直嚷着小骚蹄子就要动手,这时候,正好就遇到位不知名的小哥哥英雄救美,出来解围了,小哥哥人俊声甜,自然是把我们情窦初开的绯歌小姐姐迷的五迷三道了。 “阿月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绯歌蹲坐在清凉无人的玉阶上托腮魔怔了似地念叨 月浅心被这呢妮子缠得实在无法,一面捞起一捧鱼食洒向池面,一面顺嘴回了句,“男子么,还能喜欢什么样儿的,自然是脸蛋俏的。”可怜的鱼儿啊,跟着这个女人好些天没饱餐过了吧。 “是吗,他也会是这般肤浅之人?”绯歌倒真的听进去了,捧着脸不禁黯然神伤。 月浅心实在看不得她那副深闺怨妇的模样,忙改口道,“不呢,不呢,三教九流的毛头小子才是那样的呢,温文尔雅的君子必定更在乎姑娘的内蕴!” “内蕴?什么叫内蕴?”绯歌抬起头,一脸不解。 “嗯…所谓内蕴自然就是说一个姑娘要家世清白那么一点,文采高那么一点,还要…有才对还要会一门才艺表演!”月浅心绞尽脑汁地那么想了一会,也算是勉强忽悠过去了, “家世?我连我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如何算得上清白,至于文采就更不必提了,”没想到绯歌这方面还挺执着,扳着手指盘算了一会,突然伸手解开了两边的萝髻,满头青丝瞬间滑落,月浅心立在原地不由看呆了。 “我思来想去似乎就这一门还勉强称得上才艺,不如你帮我瞧瞧可行与否?” 话音刚落,月浅心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人儿忽地变了个人似的,柔荑高高举过臂弯,莲步微挪,作了个起始的动作,后来,月浅心便眨也不眨地看得呆了。 与其说这是一场舞蹈,不如说这是一场无声的盛宴,很少有人能在没有任何伴奏的情况下纵情而舞,不,这不是舞蹈,这是风的来袭,呼呼风声随着绯歌每一次旋转中贯入,成为她的鼓点,永不停歇的鼓点,而她飘逸的长发每一次的坠落,就好像是一种无形的手掌落下,击打在鼓点上,带起鼓鼓衣袖包裹着的皓腕,带起裙摆飞扬下层层交叠着的步伐,带起不盈一握的腰肢翩翩摇曳,仿佛过了许久,绯歌的舞步不知何时落下帷幕,浅心眸瞳闪烁着的光影却迟迟不能平复。 兴许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展示这样的自己,绯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起来,‘‘我从小没有父母,什么也不会,这支胡旋舞,还是以前在村庄时一个姐姐教我的。今天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跳。’’ 月浅心这才真正注意面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她才发现绯歌的眼瞳较常人更为深邃,眼下含羞带怯如一汪春水,而平常从不放下的长发柔顺地搭在肩上衬得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格外楚楚动人,这样一看哪里还是山下唯唯诺诺的小宫娥,分明是位不折不扣的胡姬美人。 ‘‘阿月,你觉得如何,他要是见了这样的我可会欢喜?’’ ‘‘会,别说他了,绯歌儿你这模样要是给昆莫瞧见了必定会还不得母仪天下呢!’’浅心打趣道。 绯歌摆摆手‘‘才不要呢,那昆莫年纪都这么大了,何况,天乌宫的哪个女人,敢与王后娘娘媲美?’’ ‘‘切,我才不信呢,我知道的,王后都是原配是少时就跟了王上的,就算年轻时再美现在也不得人老珠黄,不然你以为宫中那一水儿的美人放着是干嘛的?’’ ‘‘不,不,咱们的王后可不一样,听说她此前是姑墨国的公主,比昆莫小好些岁数,诞下太子殿下后仍保养得宜,宠冠天乌十七年依旧分毫不减,年过三十也不改乌孙第一美人的称号呢!’’ 正如这西境的男儿都膜拜建功立业的英雄伟杰一般,能让女子们心悦诚服的,自然就是能使当世英雄都拜服于她石榴裙之下的绝代美人。 在浅心的一番点拨下,向来对自己极度不自信的绯歌儿也开始正视自己的容貌,学着宫中其她姐妹,稍一得空就跟着捣腾起自己的装扮起来,甚至撺掇着浅心也要清晨泡花瓣水敷面。 浅心乐得自在,才不愿意费那劳什子精力呢,何况她还小对男子暂时还提不起兴趣,就算哪天开窍了她也自以为也不会为这情情爱爱牵绊,容貌这东西,不论美丑,引得男子欢喜便好,若不欢喜,便离得他远远的就是了,管他那么多作甚,这天下之大,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三章 红颜祸水 ‘‘啊呵呵…’’ “昆莫好坏……你弄得人家好痒啊,哎……” 天乌主殿,轻歌曼舞,传来阵阵摄人心魄的暗香,夹杂着暧昧不明的调笑声声入耳,惹得守在殿门的侍婢纷纷羞赧了脸颊。 “都尉大人安好。” “嗯。” 伯颜·霍微皱着眉径直踏进。 “哎,这……都尉大人请留步。”侍女面露难色。 “我有要事。’’ ‘‘都尉现下进去恐多有不便,不妨改日’’ “改日?荒唐!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吗?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把我这个都尉放在眼里!”伯颜霍微眯了眼,语气危险,气氛骤然紧张进来。 “伯颜大人息怒,奴婢并非此意。”侍婢面露惊恐,如临大敌般匍匐在地,连声讨饶。 “伯颜大人何必跟一婢子较真坏了兴致?”清丽的声音响起,紧闭的殿门也随之而开。 “若是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伯颜大人看在妾身薄面多担待些。”珠帘后传来一声娇笑,香薰缭绕处一只涂满丹蔻的纤纤柔荑正一点点剥着鲜艳的荔枝, “昆莫你说是不是?”说罢便执着剥好的荔枝自然对着一旁的昆莫口中送去,好不风流。 呵气如兰,温香软玉在怀,昆莫自然应接不暇,对于伯颜霍的搅扰也就多了几分不耐。 “王后言重了。”伯颜霍目不斜视,不着痕迹掩下眸中一丝不屑, “伯颜霍,孤未传召,你此次入宫是为那般?” “这……”伯颜霍环顾四周,踌躇不定。 女人轻笑一声,欠身款款而去。 “行了,别卖关子了,说吧。” 待到大殿只剩他们二人之际,伯颜霍这才走上前去附耳轻语: “昆莫,据下臣派去的探子回报,” “西南——恐生异动。”短短几字,却语出惊雷。 “哦?那帮喽啰,总一天也不让我省心。” “那陛下以为——”伯颜霍肃然,面露杀意。 “要不是看在元欢的面子上,孤早将那姓帛的一大家子悉数灭尽就,”昆莫诺了诺嘴,“不过小孩子嘛,再怎么玩耍也翻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看着点就是了。” “这……昆莫,为以防万一,不如先调派一部分军力到姑墨,这样他们稍有不轨,便可就地扼杀。” “这样也好。这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你办事,我放心。” “昆莫谬赞,臣,定当全力以赴。”伯颜霍郑重道。 “嗯。”临走之际,伯颜霍似是想起什么, “听闻昆莫新近提了个外族人作总督。” “你说的可是御马监提督,月隈垚。” “正是。” 不知怎的,或许是久在宫纬的敏感吧,打从第一眼见到那个看似文弱的男人起,就莫名断定。此人,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此次名义上只求安身立命的举家投奔,那双波澜不惊的眸瞳下,怕是暗流汹涌。 “嗨!我道是谁,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引荐的,看他有些才能便用了,不过是个虚职又无实权,爱卿以为有何不妥?。” “昆莫英明。”伯颜霍沉声。也罢,听说只剩下几个女眷,后继无人,估摸着也构成不了多大的威胁。况且,再野心勃勃的人,搭上了个有职无权的虚官,就犹如剃去了利爪的猛虎,任你机关算尽,终免不了个作茧自缚,销声匿迹的下场。 “嗯,你且去吧,寿宴在即,莫要再整出些幺蛾子出来坏了兴致。” “臣明白,昆莫坐等佳音即可。” 昆莫屈了屈手指,已无心再听下去。 哼,红颜祸水,果真如此。男人一脸阴鸷地走下台阶。 帘幕四合,笳声又起。 第一卷 乌孙 第十四章 太子归来 这边问枫却犯了难,好容易才接着人平安归来天乌宫却吃了道闭门羹。 ‘‘你说什么?主上歇下了,可是现在还是白天啊!’’ 优木为难地绞着帕子道,‘‘我怎么知道嘛,主上这几天一直那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说是病了。’’ ‘‘可是太……’’问枫还要开口。 “问枫!”正当这时,后头一直默不作声的人走上前来,缓缓摘下斗笠,碧眸如水,是那个白袍少年。 优木随即转过身来,冷不防看见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瞠目结舌道,“殿﹍太子殿下,您回来了…” “嘘!”浮丘岙摆了摆手,指了指门口,“我方才到,切莫声张。” “优木方才失礼了,还请太子殿下恕罪。”优木自小便跟在日陨身边伺候,却很少见过这位正牌的太子爷,早年只听说二人虽然隔个几岁,面容却生得尤为相似。 如今各自长成后一看哪里还只是相似,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足足有八九分像,要是不熟悉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同一人呢。 “我师兄呢?方才听你说他病了,巫医可有来看过?”不在宫中这六年,自己很少回来,最多是书信往来,算一算也有两年没见到日陨师兄了。 “回太子的话,这些天政务繁多,我家主子一直说头疼的厉害,可能过阵子就好了,还请见谅。”优木也算宫里的老人,立即闻风而动地打了个圆场‘’殿下许久都没回来过了,不如奴先安置太子更衣,稍后再去禀告昆莫,为殿下接风洗尘。” ‘‘不用,‘’浮丘岙卷起斗笠,’’我此次回来原本就是为了给父王庆生,提前就给闹个众人皆知又有什么意思?既然师兄身子不爽,那我干脆先去师傅那里叨扰几天就是。’’ ‘‘殿下一片孝心,昆莫真是好福气,奴这就吩咐下头人备好轿撵。‘’优木眼珠一转,娇笑了一声补充道,‘’殿下放心,奴手底下的人别的不行,舌头都是一等一的牢靠!’’ 浮丘岙点了点头,回头再望了眼曾经住过的院子,处处精雕细琢,一片富丽堂皇,可谁又知道这一片祥和的背后曾经掩埋过多少血猩,他只见识过那么一次便此生都不想去再回忆。 -------------------------------------- ‘‘回禀主上,他们走了。’’优木阖上了门扉,收起笑容,悄声问道‘‘奴不明白,您为何要将他们拒之门外,他﹍’’ 日陨放下手中物事,闻言自嘲地勾起唇角,轻笑道,‘‘他怎么了,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他一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得眼巴巴地贴上去,真是好没道理。’’ ‘‘主上息怒,您知道优木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不是﹍’’不是前些日子还煞费苦心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手下送出去照应太子的周全吗,怎的说变就变,优木真是越来越猜不透日陨的心思了。 ‘‘优木啊,你入宫多少年了?’’日陨走过来挑起优木下巴,眸色如渊,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优木脸色一白,只叹这造物神手法的确刁钻,明明都是近乎一样的脸,看人的眼神却迥乎不同,有的人天生贵气与之相处却毫无压力,有的人只一眼便摄人心魄,仿佛能直接刺进人的肺腑一般。 “殿下忘了,优木十岁就跟着您,现在也有七八年了。” “呵。”日陨冷哼一声放开她,目色却逐渐放空,“我认识他,已有十年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五章 沧海十年 十二年前, 日陨刚满五岁,就莫名被接来宫中,莫名认了个老头做师傅,师傅对他很严,骑马射箭,谋略机变,乃至诗词歌赋都被要求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七岁之前,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童年。 直到两年后,师傅突然牵回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那小孩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生得粉雕玉琢的,软软糯糯的像个面粉团子,乌山上除了师傅和几个面目模糊的仆从就再无旁人了,小团子整日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一口一个师兄吵得他连书都看不进去,日陨也时常小大人似地常板着小脸,对这个宫里来的便宜师弟并不感冒,可是听别人说他的娘亲是昆莫最为宠爱的夫人,而他小小年纪就成了整个天乌宫都不敢得罪的太子爷。好吧,师傅教过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得一面偷偷嫉妒排斥着一面又虚与委蛇地尽力扮演好自己无微不至的兄长形象,陪着他在这清冷的山上一同读书,一同射箭,一同游猎,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了,毕竟有人作陪比孤身一人的滋味强太多。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对这个师弟的感情是习惯使然还是真情流露。他不敢想,他慌了,他们的身份即使不站在对立面也断然容不得手足情深。他只得逼得自己冷面冷心,愈见沉默。 直到突然有一天,他的师傅把他叫下山来,要他穿上师弟的衣服,改头换面不再是日陨,尽管有人嘲讽他为人替身,是卑贱之躯。但当他身着华服,被人簇拥着走向高台,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弯下身子叫着父王母后的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掌心是湿的,他的心里翻腾着的,是可耻的喜悦。 而最令他意想不到的就是他的那个傻师弟,在出宫之际,别人都对他投来言不由衷地庆贺之时,他却眼泪汪汪地拽着他跟他道歉,还说什么王室肮脏,朝堂险恶,是他没用,陷他这个师兄于不义。 呵,他才不需要他的愧疚,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好,能享受一天是一天,学他那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当真是窝囊透了,愚蠢极了!偏偏他还乐此不疲,出了宫也不消停,一月一封家书师兄长师兄短地里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的见闻,还得翻来覆去地问他有没有不习惯宫中生活,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害怕这种蠢问题。哼,真当人人都跟他似的,见了一点血就怕得要死要活? 师傅早就说过,论心性手腕,他才是天生的王者。 想到这里,日陨目光一寒,染了层白雾似的逐渐沉沦,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案上一叠信笺起来,“不过十年,又算得了什么,沧海桑田,世事本就变幻无常,谁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你朋友,还会是你的敌人?” “你说,是他像太子一些,还是我更像一些?”日陨语气轻柔,近乎蛊惑地问道。 “奴……”优木整个人都要懵了,半天反应过来才屈膝跪下说,“优木从小便跟着主上,在优木心里,主上乃人中龙凤,旁人不可及万分之一。” “你看你,优木,你其实不用每次都那么卑躬屈膝的,在我心里,你可不止是普通的侍女。”日陨眯起眼,一手亲昵地搭在少女肩膀上,目光无限柔情,另一只却轻轻抚过案角的象征着至无上权力的玉章,那是一方和田玉,光泽温润,却异常冰冷。 第一卷 乌孙 第十六章 采薇 自从绯歌春心萌动之后,不仅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容光焕发,这下山的次数越发频繁,所幸扶风殿向来清闲,总不至于太过招摇。 这天晚上,月浅心完成了零碎杂事便早早睡下,许是这半月余来已经习惯了绯歌作伴,浅心侧身蜷缩成一团,秀眉微蹙,睡得很是不安稳。 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劲装女子游离在宽广的猎场之上,手中铁鞭一个挥舞,便如同蛇信子一般招式诡谲,一旦被它击中就会生生带落一层皮一块肉下来,令人防不胜防,很快就有好几个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女子收回鞭子,冷冷一笑,“就这点本事还想上战场杀敌?怕是连自保都难。” “阿娘,阿娘!”正当这时,一个脆生生的童声传来,一片肃杀的修罗场上,竟然突然出现了一个天真浪漫的小女孩。 小女孩来的不是时候,冷不防撞见这样血腥的一幕,吓得号啕大哭起来。 女子见状慌了神,连忙背过手不着痕迹地蹭干净斑驳血迹,弯下身子抱起小女孩,柔声问,“心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乳娘呢?” 小女孩还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哪里还想的了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女子怀中挣扎,“阿娘好可怕,阿娘杀人了!” 女子脸色一白,憔悴的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只得轻轻放下女儿,耐心解释说,“心儿看错了,阿娘没有杀人。阿娘打他们,是在保护他们,教他们变得更强。” “不,我看到了,好多血,你骗人。”女孩抽噎着反驳,眼里泪花闪烁。 “阿娘没有撒谎,不信,你自个儿过来问他。”女子拉过一人,牵着女孩的手来到他面前。那人与女子对视一眼,连忙捂紧伤处,龇牙咧嘴道,“公主看错了,看错了,小人没事,闹着玩而已呢。” 小女孩将信将疑,指着女子手中的铁鞭说,“是真的吗?我明明看见了,就是这个东西,阿娘快扔了它,它会咬人,流了好多血呢。” 女子一愣,微微一笑,“是真的!”说罢摊开手中,鞭上倒刺已经合拢,如同雌伏的小蛇柔若无骨,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气魄,“心儿莫怕,你瞧,它现在只是一件普通的武器,不会咬人的,放心吧。你若不信,这条银蛇鞭,以后,就由你替阿娘保存可好,等心儿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再放它出来如何?” “好。”女孩所获至宝地接过鞭子,不一会乳娘就找来了,很快将她抱离,女孩愣愣地伏在乳娘背上看着阿娘脸上浮现的淡淡微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一阵寒风吹来,女孩一个瑟缩,那个言笑晏晏着的女子却渐渐隐去,她这才急了,叫着阿娘,阿娘,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快要烟消雾散的影子,但无论她如何努力,最终只是抓住了一片虚无。 “阿娘,阿娘!”月浅心尖叫一声,猛然从梦中惊醒,起身时衣襟已然湿了大半。 这个梦真实而久远,但她知道那不是梦,那是她的过去,她丢失的记忆,终于要慢慢回来了吗? 月浅心忽然感觉身上一凉,抬头一看,原来是窗子关好留了条缝隙,难怪在梦中会感到窜风。 她点起蜡烛小心翼翼的走到窗前。却被一阵吱呀怪叫吓得缩回了手。定睛一看,不禁弯了弯唇角,假意嗔怪道,“好啊,是不是你捣乱?” 只见窗棂上软趴趴的栖息者一条蓝色的蜥蜴,正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你怎么到这来了,你主人呢?鸾镜。” 鸾镜吐了吐舌头,尾巴僵直着拖到后面,远没有了初见它的神气。 月浅心奇怪的凑上前去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它待过的地方,多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出来,难怪一直怏怏的。想来它拼命钻进她的窗子,却是在向她求救。 “哼,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不,你这种蜥。” 窗外夜色朦胧,浅心燃起烛火,小东西很有灵性,乖乖地便自己顺着她的衣袖爬上了手心,浅心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会,果不其然,鸾镜的脊背下有道不浅的伤口,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噬咬过而留下的。 月浅心想了想,回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寻得了一个犀角状的罐子,从中倒了点粉末给它均匀地涂上,可惜一时找不到包扎用的纱布只得扯下头上带着的缎花发带给它裹上。 ‘‘我这里只有这一些药粉,也不知道用在你身上管不管用,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还是快回到你主人身边吧。’’ 鸾镜乖顺地舔了舔浅心掌心,似在道谢,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月浅心推开窗户,已然没了睡意,她大剌剌坐在高高的窗棂边,任由凄清的寒风拂过脸颊,心念一动自袖管中摸出一管小巧玲珑的筚笳,摸索了一番搁至唇边,悠长的曲调泄出,携了一缕悠长的神伤与寂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乐声越飘越远,有人凝望夜色之余,闻得夜曲,也不由暗自喃喃道,‘‘采薇?没想到这偌大天乌也有人会吹得此曲。’’说罢兀自一笑,举过酒樽残留,一仰而尽,兀自饮下一世风流。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七章 争执 而绯歌这头,月浅心也断断续续了解到绯歌看中的那个人同她一样,是新进宫的质子,不过虽然同是质子,一个是籍籍无名的外族之女,一个却是来自在昆国赫赫有名的舒穆禄家族的世子,待遇还是不一样的。 沾着这位…嗯姑且就叫他舒穆禄的光,月浅心每天晚上都能吃到绯歌带回来的糕饼点心,自然是很是受用。 直到有一天,绯歌突然面颊绯红地跑过来,扬起手中的字条雀跃不已,“阿月,他给我写信了。” 月浅心接过来一看,上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若能今夜良辰得见佳人一面,死生无憾乎。” 月浅心还在纳罕这人指定有点毛病你说他想见人家姑娘便见吧,干嘛非得要人三更半夜出来,黑灯瞎火的看得清吗。 绯歌这边已经飞速换上新裁的缎花裙,殷红的胭脂蘸了两下便往脸上抹。 月浅心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拦不住了,只得等她折腾够了,才提出夜里黑不如陪她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绯歌想了想便应下了,两人手拉着手结伴下了山, 到了地方果然又个身影在候着,月浅心眨了眨眼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还没等提醒,绯歌便走上前去,柔声道,“是你吗舒穆禄?你那天说的事,我考虑了很久,今天特意来告诉你答复,我…” “绯歌,你真是越发长进了!” 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出现毫不留情将她打断,随即而来的一记重重的耳光直接抽在绯歌脸上,绯歌顿时脸色大变。 月浅心听的动静也吓一跳,待看清来人也是一惊。当即便脱口而出的问道,“丽娜姑姑,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要问她呢?”丽娜狠狠瞪了一眼一旁面色煞白的绯歌,接着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月浅心从来没有料到向来对外端庄优雅的丽娜也会露出那样嫌恶的神色,用着那样刻毒的语气。 她忽然好像明白些什么,为什么绯歌山上山下会判若两人了,因为在丽娜面前,她似乎永远不曾有过一星半点抬起头的尊严,她也渐渐明白绯歌为什么会对面前这个所谓的管事嬷娘怕成这样甚至在浅心面前都绝口不提。 她指着绯歌厉声斥责道,“你爹娘怎么会生下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四处勾引男人呢。你知不知道外面是怎么说你的?我都替你丢人。你怎么还有脸活到这个世上?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尽使着那些下三滥的下作伎俩妄图去攀上贵族公子。传出去的不知道还以为我丽娜带出来的尽是你这些下三滥的货色。把我的脸面都跟着丢尽了……”丽娜口上一边一字一句地骂,眼神一瞥又瞧见穿的花枝招展的绯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抡圆了巴掌似乎又要动手。 月浅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忙不迭上前阻拦,“停下,快停下,绯歌她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她?而且……” “阿月。”这时一直闷不做声的绯歌突然开口“阿月,你先走吧。” “我不会走的绯歌,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我身为你的朋友,自然是会站在你身旁的。” 丽娜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有人却再也受不住了,当即歇斯底里起来,“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走啊,杵在这里干什么,等着一堆人来看我笑话吗。” “绯歌……”月浅心愣了,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她说的没错,我就是贱,一辈子的贱命,改不了了。” 一番歇斯底里后,绯歌已是泣不成声,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掩面而去了。 月浅心见状,还是怕她一时想不开出什么差错,咬咬牙便追着她的方向去了。 丽娜远远地目送着她们先后离去,待到远得都见不到人影了,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她这才扶着护栏颤巍巍坐下,形同枯槁的面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 “小歌……” 第一卷 乌孙 第十八章 迦蓝殿 夜凉如水,向来冷清的伽蓝殿也因为来客的造访而难得多了一丝人气。 “你可真是沉得住气,要是我,岂容得下那姓帛的狐狸精在这天乌宫作威作福那么多年!”空旷的大殿里,一个满头珠翠的硕壮女子盘坐在垫上,话至兴处手头的果盘一晃,茶点碎屑撒的满地都是。 “咯吱咯吱。”无人回答,只有一声又一声延绵不断的奇怪声响从帘布后头传来,像是木块挤压着线头摩擦出来的腐朽声音。 一个发髻高耸却形容枯槁的女人,正独自枯坐在纺车前,眼皮抬也不抬,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台面上的金线。 “我的好姐姐啊,你与其在这里日以继夜的颓废下去,整日里与这金线银线较劲,不如想想怎么哄好王上给自己后半生谋条出路吧。” “呵—”右夫人伯颜氏低笑了一下,连笑声都是化不开的腐朽。 “男人的心只要不在你那儿,任凭你百般讨好终究也不过竹篮打水,这道理,按理说妹妹应该早就是深有体会了,又何须撺掇我来多此一举?”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咒,咱们伯颜家的女儿,都是那么命苦,当年要不是那个贱人,我也不会……” 念及往事,女人愣了愣,接着掏出帕子来抽噎了几下,眼看着一双三角眼当下就要挤出几滴泪来。 “行了行了,少再我面前卖惨,旁的我不知道,单说你当初自从使着性子屠了人家姑娘满门以来,一直到你那窝囊男人至死,身边可不都干干净净,再不见半点莺莺燕燕的影子。” “哼。”女人顿时收起眼泪,目露凶光,征时变了副面孔,“只怪他们家门风不正,教养出这种放着脸皮不要,专会勾搭人有妇之夫的狐狸精出来,敢找我的不痛快,也勿怪我心狠手辣。我们达禄家的女儿,生来尊贵,从小都是随男人们一样,骑在马背上过活的,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姐姐,我还是不明白,你若是不便出手,妹妹代劳悄悄地将那女人同那小孽种的命取了便是,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破落户公主了,就算是乌孙家的人来了,又敢说什么?” 右夫人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远房族妹的性子,但也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种蠢话来,当即白了那女人一眼,“你当人人都跟你那死鬼丈夫一般软弱无能。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伯颜家再这么声势浩大也是臣,昆莫如今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是君,你真当他是傻的这么好糊弄,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就这么没了,第一个受牵连的,必定是伯颜一族,到那时你我二人,真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你可别忘了,当年的阿古占一族,是怎么没的,就是因为多了像你这样的蠢人。” 当年帛元欢初进宫就被封为夫人,专宠两年诞下一子后更是母凭子贵,风头都要赶过当时的阿古占王后去,旧王后出系名门却是膝下无子多年,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几次三番加害帛夫人不成,又将矛头对准了不过孩童的小太子,乃至牵连无辜。昆莫盛怒之下将她贬为叱奴,贵族嫡女落得个生生被人践踏而死的下场,帛氏也在那不久便顺理成章坐上了王后宝座。而当时也是育有一子的伯颜琬,却因为一贯低调处事的作风,从而逃过了一劫,韬光养晦多年才有了今日伯颜一族风头日盛,与王后一党平分秋色的二足鼎立的局面。 女人听了心头一震,涨红了脸直呼自己鲁莽迂腐,不似族姐思虑周详。 右夫人微撇了眉,不耐道,‘’好了,自从这些日子你来了天乌宫,我这伽蓝殿,就没一刻是闲下来的。也难怪秦勒家的都容不下你。‘’ ‘’切,就他们那帮老古董?若不是以前我一时昏了头死活求着我阿爹要嫁给艾合,哪里还有他们什么事?现如今艾合也已经不在了,我也没落得半点子嗣,自然是无事一身清,好过来赤谷帮衬着族姐,眼下一门心思地扶持我们伯颜族出类拔萃的三王子才是正形儿。‘’ 右夫人嗤笑了声,收拢好丝线,起身撩起墨绿帘帐出来,露出张颜色尽褪眸色仍精光不变的脸来,没好气道,‘’哈曼,常言道‘光说不练嘴把式’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就说我上次托你出宫去寻的丹青圣手的真迹,拖了这许久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被点到名字,哈曼这才如醍醐灌顶般,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件包裹得严严实实地长形物事,献宝一般呈了上去,‘’哎呀,我今个儿可不就是专程来给族姐送来了嘛!哎,其实早该拿来了,只是上回背运碰上个不长眼的妮子给玷污了一块,幸好还来得及送去补救,要不然…‘’ ‘’嗯。‘’右夫人带上丝制手套,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果然是非同凡品。 ‘’族姐,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汉人迷上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真是不明白,一张废纸能金贵成那样,花了我好些功夫呢。‘’哈曼凑在跟前一想到就是这张废纸就搭上了自己小半年零花就是一阵肉疼。 ‘’你不喜欢,架不住别人喜欢,咱只管投其所好便是,你可切莫小瞧了这张废纸。‘’右夫人仔细收罗好了,展颜一笑。 正当这时,有侍女佝偻了腰上前一步,‘’启禀夫人,三王子来了。‘’ 话说着浮丘旸就已几步走来,先是依照惯例给生母行了拜礼,目光一转见了哈曼也施了个平礼招呼道,‘’这么巧,姨母也在。‘’ 见到已长至成人身量,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浮丘旸,自然是姨母看外甥,越看越爱,哈曼咧开了嘴笑,又是好一顿恭维。 浮丘旸正值少年,血气方刚之际,哪里听的下这些,礼貌敷衍了一番后,便转身走向了伯颜氏,目光一斜,似是不经意间滑过几上物事。 “父王寿辰将至,今年吩咐由我来全权操办,我那边均已布置妥当,不知母亲这里?” “哈哈哈,做得好,不愧为我儿,有子如此,为娘,又岂能不为你助力?”右夫人拊掌大笑,全身的筋骨一下子仿佛顷刻间活络了起来似的。 浮丘旸很快便被拉了拢来,耳语一阵后,母子皆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倒引得一旁的哈曼摸不着头脑起来。 第一卷 乌孙 第十九章 道亦有道 扶风殿。 不知是离宫太久还是什么缘故,浮丘岙回来这几日,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师兄躲着不见他也就罢了,就连师傅,也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 好像就在他离开的这短短六年,大家竟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换了个人似的。 这一日,师傅将他叫来殿中,浮丘岙中规中矩地跪坐在跟前,本以为师傅会同往常一样抽些课业来问问他,没想到师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他,那眼神,专注地像是在看一件什么雕篆完美的工艺品一般直看得浮丘岙是毛骨悚然,还没等他开口,师傅却是调转了话题,问道,“太子,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可长些收益见识没有?” 这个问题问的妙!等了这许久终归有人问他这些了,浮丘岙心底暗爽,却少不了得故作矜持一下,好一番摸索才从口袋里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札记。 无不骄傲地答道,“回师傅的话,徒儿这些年游历列国有四,途经龟兹,姑墨,大宛,车师;援得村落十九户;救得百姓四十七人,识得奇珍异草六十九株,异兽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只,学得技艺有……” “好孩子!”师傅却伸出手来无声地止住了他的话,“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夫霸者必驳道,汝可愿以白黑杂合换得夫颠定倾。”这个问题,浮丘岙依稀记得师傅六年前也问过一遍。 “不愿。”浮丘岙摇头。 “为何?你该明白期于有成,原不问所以;论于大体,本不守小节。” “不为何,道亦有道。”浮丘岙的回答,与六年前亦是分毫不差。 “好,好。”师傅连道了两声好,目光复杂,不辨喜怒,拂袖而去。 浮丘岙正襟危坐了一会便歪在地垫上咬着笔头百无聊赖起来。 师傅脾气真是越发古怪了,想当初提出要我出宫“广积善德”的是你,如今回过头来质疑功德二字孰轻孰重的也是你。 浮丘岙实在闲的厉害,召出鸾镜过来把玩,待看到它步履蹒跚着生生捱了许久才爬来,当时就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些日子趁我不在又去哪儿贪玩了?估摸着是又闯了别个的地盘,还把脚给伤了,该,真该!” 鸾镜不服,吐露着长舌,故意显摆一样将那狭长的身子骨扭了又扭。 浮丘岙眉毛一挑,像是发现新大陆似饶有兴味地从它身上拨下一物。 是条碧蓝色的丝绒挑花缎带。 “可以啊你,大难不死在哪里都能遇到贵人。” 浮丘岙捻着缎带上残留着的粉末,若有所思。 -------------------------------------- “嗯?又是你啊,对你不住,今儿个可没有你要的切糕吃了。”一袭青黛色胡裙的少女一如既往抱了臂膀斜靠在雕窗之上,看也不看,只待自己赤裸着的足腕一凉,就知道是谁来了。 许是第一次来自己这里尝了些许甜头的缘故,接连几日,每逢月浅心晚上开了窗透风的点,就会有只鬼鬼祟祟的脑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用那通体冰凉的身体,滋得月浅心是一个激灵。 然后,这滑头就开始卖了萌卖惨死缠烂打等一系列手段蹭吃蹭喝模式,直到昨个把绯歌带回来的最后一点切糕也给消耗殆尽才算完事。 “好鸾镜,过一阵子等你绯歌姐姐回来了,再给你带切糕吃好不好?”月浅心指尖轻抚过它柔软的颈肉眉眼一弯笑得亲切可人。 “啾咪!”鸾镜轻快地叫了一声,颇为傲娇地挺了挺那油光滑亮的脊背,粉嫩嫩的长舌撒欢似地下一秒就要舔到浅心脸上去。 不过还没等它的如火热情喷发便只觉舌头一紧,便被面前这个笑意吟吟一脸人畜无害的少女给截了下来,“不过不知道你主人有没有跟你讲过家养的小蜥蜴是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的哦,尤其是这种甜食,吃多了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鸾镜眨巴眨巴眼,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 “哎其实也还好,开始的时候也就油脂过旺一些,慢慢的身材走样起来,到最后行动会越发迟缓,从而导致找对象越发困难孤苦一生罢了。”月浅心起了存心捉弄的心思,就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 鸾镜皮子一抖,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不信啊。你主人从来没对你讲过吗?” 月浅心故作惊讶,“完了,色衰爱弛,他不爱你了。” “……”鸾镜顿时如同晴天霹雳,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低头一口死咬住月浅心的衣袖不放。 “喂,你干嘛?”不至于吧,逗个乐子而已,这都玩不起?这天乌宫里的人也好,宠物也好,真的是,个顶个的玻璃心。 “撒嘴,我的裙子都要给你嚼烂了!” 月浅心十分之无奈,只好摁着它的头使它无法再动作。 没想到这东西跟在人身边跟久了也学得机灵起来了,眼见着生拉硬拽不成,便立马转换策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掠过月浅心叼起窗边几案上的一样东西便溜之大吉。 这下换她紧张起来,忙回头一看,案上放着自己才换下来的衣衫自己一些随身的小东西。 一摸脖子,空空如也! 遭了,丢了什么不好,偏偏是她一向寸步不离的寒月石吊坠!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章 再遇 两条腿的果然干不过四只脚的。得亏月浅心早年四处跑惯了体力不算太差,一路紧追着鸾镜闯入一处陌生的宫室。 乌山虽不大,扶风殿的宫室却是不少,月浅心远远地便瞧见那抹亮蓝一下子就窜到了那扇紧闭着的大门里。 月浅心自打经过上次一事后便很少踏足这块了,就算偶尔晨扫也是刻意避开有人的时候来,见这地方既无牌匾又是一团漆黑定是所空宅,便大着胆子就要进去。 没想到刚将身子贴上去,大门,吱呀一声就从两边拉开了。 月浅心还没反应过来,差点顺着惯性给一头撞到门框上,幸好有人及时出手,及时地护住了月浅心头部。 因为身量的高低,月浅心只来得及看清来人衣袖上绣着的的暗金图腾,以及,随之而来嗅到的那股熟悉的清香。 月浅心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四目相对,两相错愕。 “是你?你怎么会在此?” 月浅心先声夺人,少年听着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拢了拢发间额带,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带着探究。 “姑娘,是你三更半夜闯入了别人的寝殿,这句话,不应是我问你吗?” 月浅心站定后暗暗有些气恼。 是啊,扶风祭司是他的师傅,乌山也是天乌宫的一部分,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为什么自己每次一碰上这个人,说话就会不带脑子,净做些出丑卖乖的蠢事来。 “嗯?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待把人请进殿内坐下,由着月浅心一本正经地将这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楚明白后,浮丘岙早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这么说,前些日子对鸾镜出手相救得它青睐的是你,今日对它出言打击逼它至此的也是你?” 月浅心很是无辜,“哎,我哪里知道,它幼小的心灵,如此之脆弱,真真是经不起一点风浪啊。” “啾咪!”鸾镜听到这话,气得一下子跳起来,见主人在此又瞬间变脸化身为一朵楚楚可怜的娇嫩小蓝莲,扑进浮丘岙的怀里求安慰求抱抱。 经过主人的一番耐心哄慰,外加三盏切糕的额外弥补,鸾镜这才安静下来,将吊坠叼还了回来。 “这便对了,这就叫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月浅心淡定接过玉坠,轻吹了口气。 鸾镜龇了龇牙,以示不屑。 “对了,还有一物。”浮丘岙突然想起那条发带还压在自己枕下,便一个翻身转到榻上去寻。 “殿下,祭司大人找……” 正当这时,问枫毫无征兆地自大开着的殿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个散着长发穿着睡袍的小姑娘正坐在殿内,面色还有些潮红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运动一般,而自家殿下正从榻上翻身而起,手里还拽着一条明显属于姑娘家的发带。 “额,打扰了,属下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 浮丘岙内心不由一阵抽搐,刚刚,有发生什么吗。天地良心,我还是只个孩子啊! “太子!”正当这时,又有声音远远地传来。 “趴下!”还是月浅心利索,在扶风到来的前一刻便闪电般吹熄了烛火并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少年一把按下。 殿内瞬间漆黑一片,只余些微弱的月光从殿门泄入,两人并排倒下,殿中央的几案挡住了二人的身形,乍一看倒真是看不出什么。 ‘’嘘!‘’月浅心以目示意,有人进来了,两人距离不过咫尺,二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静寂得只能听得见少年人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来的人是扶风祭司,似乎是有事相商。可眼下月浅心在这里,却不是秉烛夜谈的好时机,被问枫误会也就罢了,要是再被人撞着,那可真是有理也说不通了。 ‘’殿下呢?‘’ ‘’回禀大人,殿下他他…睡着了,属下怎么…都唤不醒。‘’ 好问枫!浮丘岙暗暗称赞。 ‘’嗯?今日睡得这般早?‘’ ‘’许是…太累了吧。‘’ 问枫向来耿直,不善撒谎,眼下只觉压力爆膨,言语间已失了底气。 屋外顿时一阵缄默,月浅心也是焦躁不已,无意识的呼吸也愈发灼热起来,对面人呼吸一滞,也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也罢,明早你再叫太子来找我便是。‘’ 僵持了一会,殿外身影总算离去。 月浅心这才是送了口气,坐起身来活动了几下麻木的身子,下意思嘟囔道,‘’好歹是堂堂王储寝宫,怎么一个个都能随便乱闯。喂,你这太子当的,是不是也忒好说话了点吧!‘’ ‘’……‘’ 见少年默默立在原地迟迟没应声,月浅心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呸呸呸,为什么就是改不了这嘴欠的毛病!什么太子?什么王储?自己明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样不是忒腌臜人了,看着少年这楚楚可怜欲哭无泪的模样,定是听进去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可从来不会哄人! “你,跟我来一个地方。”月浅心忽地心念一动。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一章 月下锦鲤 夜露深重,骤然跟这寒风打了个照面的浮丘岙一个瑟缩,面上红潮顷刻褪尽,神思已然清明了不少,见少女一路生拉硬拽地就是为了带自己到此,不由发问。 ‘’凌波潭?‘’ ‘’嗯?这地方还有名字?怎么绯歌没同我讲过。‘’月浅心讶然。 凌波有美人步履轻盈,如乘碧波而行的意思,用来隐喻花池里盛夏时节亭亭玉立兀自娇娆的莲是再贴切不过了。可惜西境儿女多是快人爽语不喜这一套,闲暇之余能想到挖个池子养几尾锦鲤种几朵白莲已经是极尽风流之举了,谁还管起个什么诨名? 浮丘岙随手掷了块石片丢向平静无波的水面,石子叮咚入水,引来池底锦鲤蜂拥,场面颇为壮观。 少年却视若无睹,轻车熟路寻了块光溜的岩石坐下。 ‘’我四岁起便拜师傅在这乌山学艺,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其实都是有名字的,连这池子白莲,也是由我亲手辟下,你们来得晚,自是不知。‘’ ‘’原来如此。‘’月浅心不由想起自己初入藏书阁看到的满屋子白莲,现在想来原来爱莲的不是祭司,而是眼前这个骄矜的少年。 ‘’所以,你带我来此是为了?‘’观赏这一池子开败了的白莲? 月浅心窘迫地摸摸鼻子,是啊,总不能说是怜你身份低微特意换了个场子来借机开导开导你吧。 现在可好,下不了台了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处境再怎么尴尬也是势若中日,就算不是王族血脉,也是打小便渡了层金身,怎么着也轮不到一介亡国之女怜悯。 ‘’嗯?‘’浮丘岙心性率直,哪懂得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见月浅心神色微妙,更添几分困惑。 不管了!月浅心一横,恬着脸指着那池子锦鲤问道。 ‘’这满池锦鲤,林林总总,你觉得哪一只最能入你眼?‘’ ‘’这…‘’浮丘岙想了想,‘’这池中鱼儿乃是我师傅早年从别国引进,寓意富贵平安,养在宫中讨个彩头而已,因为它们色泽炫目故又名‘七彩锦鲤‘,颜色不同而已,又有什么区别?‘’ 月浅心一听上道了,乘胜追击道, ‘’你说的不错,但只答对了一半,你只知道它们聚在一起合称为七彩锦鲤,却忽略了其实它们每一只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专属于它的名称的。‘’ ‘’你不信?那好,我来一一指于你听便是,那红头的叫玉顶十三红,黑白交杂的名为乌云覆雪,纯黑个儿又大是龙睛虎头…‘’月浅心当然记不住这么多名字,不过是暂时昧了良心,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而已,倒是颇见奇效,把少年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记得你曾说过,天生万物,本都是造化所生,自然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旁人眼光,大可不必理会,咱只需好好自个儿过活便是,锦鲤如此,人亦如此。‘’ ‘’所以?‘’浮丘岙仍是不明所以。 月浅心一愣,这么淡定?看来还是药不够猛啊。 ‘’所以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晓你这些年无人诉说的心事。我懂你的身不由己,也能体会你的寂寥凄楚。‘’ 浮丘岙听到这里,心尖一颤,有些不可思议,是他听错了吗,这个女孩说什么?她说她懂他,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对他或是仰慕尊崇的人比比皆是,但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没想到第一个对他开口的人,竟是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小少女? ‘’你?怎会知道。‘’他还是不敢相信,再次出言确认了一遍。 ‘’因为我跟你,本是一样的人。‘’ 月浅心言辞真切道,这一次,她没说谎,句句皆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不瞒你说,我虽说占了个宗女的名头,可我心里却是门清,在大家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女罢了,但这些,都只是虚名而已,我并不在意,我心之所求的从来都只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共享天伦之乐而已,可是你瞧,上天就是这么残酷,你越是想要什么,它就越不给你什么,五年前我生了场大病,醒来后我阿娘不知所踪,就连我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也被尽数夺去,而我从前最为亲近的阿爹,也不知何故与我日渐疏远,姐妹三人,毫不犹豫地推我入宫,就连女儿离宫前的最后一面,也是不得相见。‘’ 月浅心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已是泪眼涟涟。 进宫这么久,她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落泪。 ‘’哎,你别哭啊!‘’ 浮丘岙当下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想去拭泪,又无从下手,只得想着转移话题出言劝慰道, ‘’舐犊情深,我就不信天下能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就好比我,虽然他们对于我的一些所作所为不是很理解,常常出言训诫,但我相信,他们始终是为了我好,血浓于水,血缘始终是不可逆转,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比骨肉亲情更为牢靠的了。而且,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我每天都要起得老早,师傅布置的课业,一天都耽误不得了,要不就得挨手板,这天乌宫别的不多,规矩倒多,从小到大,我几乎都是被打大的,师傅下起手来,啧,可真是半分情面都不讲!‘’ ‘’呵哈‘’月浅心抹了把脸,忍俊不禁道,‘’所以我们现在是比惨大会吗?‘’ ‘’哈,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同别人说。因为师傅说过,男子不同妇人,凡事需得忍耐,要学会喜怒不变其色。今日算是破例了。‘’ ‘’还有这样的说辞,不过你这人你也忒是耿直,师傅说不许便不许了吗?你可以悄悄同朋友讲啊,不然长此以往的下去,人不得憋出病来?‘’ ‘’朋友?‘’浮丘岙在脑海中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这些年陪在自己身边的除了师傅师兄,便只剩个言辞板正句句不敢犯上的问枫了,至于宫外游历那几年,奇珍异草摘得倒是不少,能托得己的,倒真是寥寥无几,‘’说来惭愧,在这天乌宫,似乎没什么人愿意做我朋友。‘’ ‘’那你现在有了,我月浅心,从今日起,就是你的朋友了。以后有什么心事,同我讲便是了,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盈盈月光下,少女伸出手,琥珀色的眸子,满是期许,倒真点郑重其事的意味来。 鬼使神差之下,浮丘岙回身紧握住少女青涩的柔荑,眼角略有些湿润地答道,‘’好。‘’ ‘’真好,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二个朋友了。‘’ ‘’第二个?‘’浮丘岙突然有些后悔了,隐隐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等等,那第一个是谁?‘’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二章 别来无恙 第二日清晨,月浅心正搭着长梯修剪树藤枝丫,冷不防瞥见下面多了一人,不由大喜,一跃而下。 ‘’绯歌儿,你回来了,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自从上次在山下意外撞见丽娜后,绯歌情绪就隐隐有些失控,一番安抚过后还是不愿随月浅心回去,直言想出宫静静,月浅心只得自行回殿。 如今阔别多日,二人终于得见,绯歌却不赞一词,只是自顾自走到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月浅心跟前,悄无声息地栖身坐下,额上刘海无力耷拉着,携着满身露水与疲惫。 仍旧是那日与月浅心下山满心欢喜换下的撒花洋移,鹅黄鲜亮,明艳如昔,却罩在绯歌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泛着一滩死气。 她心下了然,可又看不得她这模样,只得将手搭了在她肩上,弯了弯小嘴,故作娇嗔道。 ‘’来,我的绯大美人儿,给爷笑一个,爷给你准备了惊喜…‘’ ‘’阿月,你想你娘亲吗?‘’ 绯歌突然没由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语气平静如斯。 ‘’什么?‘’月浅心愣在当场。 ‘’我记得你同我讲过,你娘五年前就不知所踪了,那你这五年间,可有想过她?‘’ 月浅心跟她提过阿娘的事不假,可绯歌作何在这时提起,就不得而知了,只得据实以告。 ‘’在此之前,我还失过忆,对她的印象极其浅薄,要说想,也是最近梦得多了,自然是有些惦念的。‘’ ‘’阿月,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还是羡慕你们的,因为不管怎么样,是梦也好,一团虚影也罢,你们心底,总有有所盼头的,不像我,总是空落落的,一点惦念也没处着落的。‘’ 月浅心听得云里雾里,偏了头打趣道,‘’你怎么了,出宫一趟变了个人似的,多愁善感的,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质子府那位吧。‘’ ‘’怎么会,我已经跟他再无瓜葛了。‘’绯歌低头喃喃道,‘’何况,我现在有更要紧的…‘’ ‘’更要紧的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惊喜?‘’ ‘’啊?‘’ 月浅心大窘,这个,惊喜是有,不过,你确定你吃得消? -------------------------------------- 赤谷城,乌孙马场。 御马监新来的月提督风尘仆仆策马赶来。 因为提前屏退了旁人,现在空旷的马场里,只独剩下一人。 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 一身破旧翻毛的及膝黑皮大褂,像是多年的陈衣,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来料子了,头发倒并不全白,盘成发辫,泛着长期爆晒的油光,规规矩矩结成一团。 月隈垚已在后头站了许久,他也竟像没看到似的,自顾自佝偻了宽博的腰背,低头忙活着,手里刷刷作响,是在洗粪桶。 ‘’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 月隈垚也不急,只是云淡风轻地念出这两句辞来。 声音不大,却恍若一道炸雷,猛地丢到老头心尖,雷霆万钧。 ‘’你,你究竟是何人?‘’ 他发着颤问。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成为成为什么样的人?‘’ ‘’阿古占大人,别来,无恙。‘’ -------------------------------------- 自作孽不可活。 月浅心夸下海口给好友准备的‘’惊喜‘’,已然是被她糟蹋得一塌糊涂。 ‘’阿月,好了没有啊,你莫不是在诓我?‘’ 绯歌在外头已是等得不耐,不管不顾进了来之后见到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花猫‘’以及那一锅的‘’不明物体‘’,不由意味深长道, ‘’倒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可惜,好好的食材,让我给糟蹋了。‘’ 月浅心有些惋惜,从小到大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这还是第一次下厨,结果惨败成这样,还是做来请客的,真是羡煞旁人啊。 ‘’哎,别。‘’ 还没等月浅心阻拦,绯歌已经伸手捻了快熏得黝黑的面点放进嘴里, ‘’嗯,还不错啊。只是品相略差了些罢了,正好我屯的寒潭香要拆封了,美酒配佳肴,晚饭就吃你做的好了。‘’ 月浅心:‘’???‘’ -------------------------------------- 入夜。 二人对坐着,对着案前不忍卒读的菜肴,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绯歌在一个汤盆捞起一片焦黄的叶子。 ‘’它叫翡翠玉扇…取材菜心叶子,不过火候大了些,有些焦了。‘’ ‘’那,这呢?‘’ 月浅心扶额,‘’这是白扒通天翅。顾名思义是用后山逮到野鸽子烹饪的,不过酱料给多了,现在该叫它黑扒通天翅了。‘’ ‘’还有最后一道压轴菜,鱼翔浅底,是用…‘’ ‘’啊,这个我知道,是用祭司大人池子里头养着的锦鲤…唔‘’ 月浅心一把捂住绯歌的嘴,赔笑道,‘’好姐姐,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一番嬉笑怒骂过后,桌上菜是分毫未动,在绯歌的撺掇下,向来滴酒不沾的月浅心倒是头一回尝到了甜头,一头栽进寒潭香的酒瓮怎么也不肯松手。 绯歌也是喝得醉意熏熏,只听得月浅心在一旁说起胡话来, ‘’绯歌,好姐姐,快告诉我,你的生辰是多少,等,等到那天,咱们再不醉不归哈哈…‘’ ‘’生辰?‘’绯歌好像想起来什么,苦笑着道,‘’这世上怕是没有连自己生辰都不清楚了的人吧,阿月你说,这人到底是凡是要求个清楚明白得好,还是难得糊涂得好?‘’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三章 寿宴 两日后,恰逢昆莫大寿,虎拜稽首,天子万年之日。 天乌宫大摆流水宴三日,普天同庆。 因为人手不足,月浅心与绯歌也被早早地从山上调下来帮忙。 月浅心与绯歌分别被安插在宫宴首尾两端,月浅心穿着侍女清一色的藕荷色宫装,斜带一顶缀有羽毛的圆顶红毡帽,混迹在推杯换盏的来往宾客之间。 西域列国讲究排场,喜欢热闹,到了那天,会免去繁文缛节,一向高高在上的昆莫也会也会走下神坛,与民同乐,白日里一溜的赤膊壮汉运来大桶的葡萄美酒,现宰的肥羊整只烤的焦黄,各色瓜果琳琅满目,人们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开怀畅饮。 而到了晚上,则算是家宴。 大殿之上,一群貌美胡姬正舞得酣畅,月浅心倒是不以为意,借着斟酒之余隔着觥筹交错环顾一周,王子王妃什么的倒是有一大堆,不过她是一个也认不得。 奇怪?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没来? 月浅心刚还在纳罕,却见一阵哗然,原来是正南面昆莫座下一直空着的次座交椅,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来人一身红衣俊美无俦,额上的金丝盘扣抹额灼灼耀目,不是太子殿下又是谁? 月浅心却看得直皱眉,这人胆儿也忒大,这般堂而皇之地就当着人亲爹的面儿把人位置该占了,也不怕引人非议? 浮丘岙进殿却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月浅心,倒不是他视力极佳,只是满殿粉衣佳丽,头顶都有根长约一尺的白色枭羽,走起路来是羽冠轻浮,摇曳生姿,而只有她毡帽上的羽毛,是垂着的。 这样一来哪还有羽冠的半分灵气,就这样像是小狗尾巴一般拖在后背。 想到这个比喻浮丘岙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弯起的幅度更大了。 笑,他还笑得出来,月浅心接连使了几个眼色对方都没能读懂,让她无语凝噎透了,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呸呸呸,谁是皇上谁是太监? 月浅心扭过头去腹诽了几句。 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人? ‘’小月姑娘,你的羽冠,好像戴反了。‘’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背后,温温柔柔却掩盖了满殿嘈杂,月浅心心弦顿时一紧,蓦然回首,那个人,正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好整以暇地坐到了她的身后。 ‘’啊,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过来了?‘’ 月浅心定了定心神,却忽然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什么,下意识够到帽顶结线处,果然是反的,忙手忙脚乱地下手调整,可无奈那帽子是正了,那两根羽毛却如同打了蔫儿的芹菜,怎么也立不起来了。 浮丘岙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站起身来,只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将她头顶羽冠给摘了。 冷不防头上一空,月浅心摸了个空,还以为是他蓄意叫她难堪,刚伸手欲夺,却见少年也不闪躲,就当着她的面自顾自低垂了眉眼,摆弄起她帽顶上的羽毛起来。 ‘’别动。‘’ 没想到经他这一双妙手的两下摆弄,刚刚还是‘’半死不活‘’的羽毛很快便起死回生般根根耸立了起来。 月浅心看得都要呆了,顿时觉得自己枉投了女胎,比不上人家好看也就罢了,一双爪子笨手笨脚得也没人家灵光,真真是气煞人也! ‘’诺,好了。‘’浮丘岙仔细抚平帽檐上的皱褶,弹去了最后一缕灰尘,垂手便将这顶修缮完美的羽冠方方正正地扣上了月浅心乌黑的发顶。 ‘’这种羽毛也叫枭羽,取自鸮鸟的侧翼,鸮鸟好斗,长出来的羽毛自是坚韧。‘’ 浮丘岙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便又入了座。 ‘’喂,你就打算坐这儿了?不怕坏了规矩?‘’ 晚宴来的是王亲国戚,自然都坐上席,再不济也是中下席,至于浅心所处的区域,额,连席位都算不上,只是临时腾出来搁至酒瓮,方便侍人交接的空地,就连浮丘岙坐的那张席子,还是月浅心嫌站得脚麻临时挪过来的。 ‘’不瞒你说,这天乌宫条条框框的规矩多得很,甚是烦人,我向来都不守,也没见得什么人来置喙。‘’浮丘岙挑了挑眉,似是不以为然。 得了,咱还能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有权任性呗。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今儿可是来这里做侍女来了,我在这儿多多少少会影响你做事罢?‘’ 月浅心笑而不语,知道你还问。这么会装,你是蒜吗? ‘’既然如此,身为小月姑娘的最好的朋友,哦,不,是第二好的朋友,我怎么忍心看着你荒废下去呢?来吧,替我将这酒满上,不谢。‘’ 月浅心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果然是人畜一般,她算知道鸾镜那小滑头记仇的性子打哪儿来的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四章 丹青圣手 台下正斗得热火朝天,台上却也没闲着,一中年男子正兴味盎然地昆莫闲聊,不知提到什么当众便轰然大笑起来,直引得人纷纷侧目。 “这个人是谁,昆莫面前也敢如此失态。”有新来的禁不住疑惑,交头接耳道。 “嗨,这是左贤王,是昆莫的嫡亲表弟,单名一个屹字,性子极其爽朗,与昆莫一向亲厚。” “哦哦,原来是嫡亲兄弟,难怪我看二人生得有几分神似呢!” 闲聊之余,浮丘屹随口问了句,“大好的日子,王嫂怎么没来?” “哦,她嫌人多吵闹,就让她在帐内待着了,女人么,总是矫情些。”昆莫摸了摸身侧空空的软榻,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下来。 “啧啧,这么多年王兄王嫂一直是鹣鲽情深,真让做弟弟的我好生羡慕!”浮丘屹故意拖长了调子,端的是一个意味深长。 知道他这弟弟向来没个正形,昆莫只瞥了他一眼,不再睬他。 歌舞轮过一轴,已是临近散场,只等到最后一个献礼环节结束,这出家宴,也算是落下帷幕了。 所谓献礼,顾名思义就是亲眷提前预备好寿礼,当众展示,只当是讨个彩头了。 很快,随着一件件奇珍异宝被纷纷抬上殿来,报幕的文官也跟着扯着嗓子介绍着,并随之纪录归案。 “羊脂美玉十串。” “回鹘安息香五盛。” “五羊金樽一套。” “青铜宝剑一把。” “黄金万两。” “噗!”月浅心嘴里嚼着顺来的蜜饯,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份贺礼,险些笑岔过气去。 还以为是文官搞错了,没想到紧接着一口沉重的箱子被抬上来,掀开来看金灿灿地一片,险些晃花众人狗眼。 这……不愧为乌孙大族,果然是财大气粗啊! 浮丘屹笑得很低调,携着重金行了大礼道,“臣弟是个俗人,今日乃王兄知非大喜,恭祝王兄如日中天,万寿无疆。” 众人见状纷纷下拜道:“恭祝昆莫如日中天,万寿无疆!” 这时,一旁的浮丘旸终于沉不住气,上前道, “父王,儿臣还有一份贺礼,想单独奉上。” “好,呈上来。” 在浮丘旸的示意下,一个侍女抱着一个海棠木雕的长形方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什么东西这般神秘,有人不禁嘀咕出声,纷纷伸长了脖子想去一睹为快。 “这是什么?” “回父王的话,此乃民间广传的丹青圣手的真迹,世间仅此一幅。” 丹青圣手? 月浅心也是竖直了耳朵去听,但遗憾的是她也来乌孙不久,对此,可谓是知之甚少,至于他们所说的丹青圣手,更是压根没听说过。 而一旁的浮丘岙听见了这个词, 也是面色一凝,陷入了沉思。 ‘’不知诸位可有听说过‘天人有子,凝泪成裘‘,一言?‘’ 浮丘旸也不急着拆寿礼,故弄玄虚道。 ‘’三王子说的可是那民间广为广负盛名的丹青圣手。‘’一旁的舍中大吏似是想起什么,向昆莫解释道。 ‘’老臣曾听民间广为流传,有位丹青圣手,画技诡谲,有笔落惊鸿,墨染千秋之能,就连他所用的画纸都是触体生温,细腻如玉,可存至百年不朽,被称为凝雪羊裘,而这圣手却是行踪不定,往来随心,有人一掷千金也难买他笔尖一点,也有人不名一文也能有幸得见神迹。流传于世的少之又少,可谓是重金难求。‘’ ‘’莫非三殿下拿来的,就是此物?‘’ 大吏素来谙于此道,得知眼下有机大饱眼福,不由眼睛放光。 还有这种宝贝,这三殿下的贺礼也是别出心裁了。 月浅心是啧啧称奇,戳戳身前这位的肩膀,浮丘岙与她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昆莫看腻了俗世的奇珍异宝,乍闻此物,颇有兴味道, ‘’哦?还有此等宝贝,那还等什么,打开来看看!‘’ ‘’遵命!‘’浮丘旸依言接过画轴,当众启封。 ‘’哎呀,果然是非同凡品。‘’ ‘’你们看,这画中的麋鹿栩栩如生,好像快要跃出来一样。‘’ …… 画卷一经展示,当即便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吏更是如饥似渴地观摩着传闻中的‘’凝雪羊裘‘’,连声赞叹。 昆莫看了一会儿,也是目露惊艳,不由龙颜大悦道, ‘’果然是宝贝,旸儿有心了。‘’ 浮丘旸微微笑道,‘’父王高兴就好。‘’ 一旁的右夫人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很是乐见其成。 而由于隔得远了,又有不少人聚到一起,人头攒动的,月浅心这里只看得到画卷的一角,很是不爽。 倒是浮丘岙坐着纹丝没动。 奇了怪了,这家伙性子怎么变得如此之沉稳了,这么淡定,对比之下衬得我格外没见过世面似的。 月浅心忍住凑上前去跟着扒拉一番的渴望,决定有样学样,维持好风度。 正当这时,随众品鉴的左贤王也是颇有兴致地抵掌笑道,‘’哎呀,你们怎么都只顾着那几匹鹿了,臣弟私以为此最为绝妙的还是这上面的‘’人‘’了,这乍一看啊,还真有几分王兄当年驰骋疆场的影子在里头啊,这尤其是这领头的好汉,他…‘’ 说着说着,左贤王骤然手指着画像脸色大变,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舍中大吏见状顺着浮丘屹手指的方向凑了过去,也是悚然一惊, ‘’这,这…‘’ 昆莫本来只是坐在原位粗略地看了几眼,见他们这幅神色,狐疑地将画夺来,观摩了片刻当即便是勃然大怒。 ‘’好大的狗胆!‘’ 那画被狠砸在地上,画卷滚了两圈摊开在地,有着大片留白的皑皑雪地,最打眼的还是驰骋在最前方的鹿群,后面紧跟而来赶猎的人马却是隐隐约约得看不真切,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游猎的领头人,寥寥几笔描画得只看得清肩上挑起的皮毛大氅,那项上,却是空空如也? 竟是个无头之人!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五章 诬陷 霎时间满座俱静,一片缄默。 寿辰当日收到这样一份礼物,就算是放在在民间也是晦气得很,何况是在宫廷,龙之逆鳞不可触,稍不留神便会引火烧身。 大好的日子闹上这样一出,臣子王孙们皆是两股战战作鸟兽散,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右夫人也是始料未及,与一同前来的哈曼面面相觑。 昆莫脸色阴翳得可怕,逡巡片刻便将火气一股脑地发泄到了右夫人身上。 “伯颜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右夫人脸色一白,自知闯下大祸,脚一软便跌坐到了地上。 “你敢说,这东西,不是你撺掇这逆子带进宫的?” “臣妾冤枉!” 浮丘旸见时机已到,先行一步站了出来。 “父王勿恼,儿臣这就去派人将那画师抓来当面对峙,还母亲一个清白!” “是臣妇的错,这幅画是臣妇托人在宫外买的,不干三殿下和夫人的事啊!” 哈曼一看情形不对,自作聪明了一次,抢先一步将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惹得边上的右夫人面上俱变,袖中不动声色将她掐了好些下,哈曼心知姐姐是在护她,更为感动了,决心要凭一己之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解母族危机。 有人救场,浮丘旸却并不感动,他眉心暗暗一拧,飞快扫了眼哈曼旁边的右夫人,眸色深深道,“姨母,你,不必如此,旸身正不怕影子歪。” “咦?若我没认错的话,这不是秦勒夫人吗?你不在婆家好好守着你先夫的灵位,干嘛来趟这淌浑水?”左贤王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 “好个深明大义的秦勒夫人,那你可知道,忤逆犯上,将会受到怎样的刑法?” “忤逆犯上,乃十罪之首,当处以,腰斩之刑。”左贤王在一旁“热心”提醒道。 “啊?不,不……” 哈曼原以为昆莫会看在秦勒一族的份儿上会放过自己,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小小的秦勒氏在昆莫眼里根本就构成不了任何威胁。 难道自己真的要为了母族的兴衰就此湮命于此吗? 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哈曼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昆莫,臣妇有罪,犯的确是疏忽大意之罪,真正其罪当诛的人——是她!” 哈曼矛头一转,直指人群中的一位,字字铿锵,“就是这个贱婢。‘’ 那侍人顿时脸色煞白,吓得说不话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匍匐在地,大呼冤枉。 ‘’冤枉?昆莫,臣妇与这小妮子有过一面之缘,她惯会迷惑人心,心思歹得很,您可切莫信她,臣妇这才想起,那画,除了右夫人与我,就只有她接触过。‘’ ‘’一月之前,臣妇路过质子府时,这妮子冒冒失失将画匣碰翻,臣妇不过口上责备了她几句,她还肆意顶撞,还不知使了什么狐媚伎俩蛊惑了一位世子前来为她解围,臣妇便买了个面子饶过了她吧,现在想来定是她怀恨在心趁着臣妇分心之余使了个什么阴毒法子将画毁了去,臣妇也是受害者啊!‘’ 除了添油加醋了一点,有推脱罪责的嫌疑外,哈曼所说是句句有实有据,摆明了要将人生生逼上绝路不可。 ‘’她撒谎!‘’ 这时,月浅心再也坐不住了,厉喝一声。 不是她爱多管闲事,只是此时此刻蒙受不白之冤的不是别人,正是绯歌。 好友有难,她又岂能不管不顾? ‘’你又是何人,安敢造次!‘’ 昆莫盯着月浅心,已然带了几分杀气。 月浅心挨着绯歌并头跪下,有条不紊地答道。 ‘’回禀昆莫,臣女月浅心,乃是新入宫的宗女,此番进言,实非有意冒犯,只是于情,这位姐姐的确与我有些交情,朋友有难浅心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于理,浅心虽自知人微言轻,但看人的眼光从来不会差,何况此事疑点颇多,不能单凭秦勒夫人的一面之词。臣女入宫前就听说天乌宫向来都是严明法度,公正不阿,如今斗胆想当面问秦勒夫人几个问题,还大家一个真相。‘’ 此女年岁不大却颇有几分胆色,敢公然与昆莫叫板却义正言辞得让人无从辩驳,众人皆是暗暗赞赏,连昆莫也有了几分动容挥挥手以示继续。 ‘’敢问秦勒夫人,你说你是一月前碰上绯歌,意外打开过画轴,那除此之外就再无旁人打开这幅画了吗?‘’ 哈曼本就是临时起意,却没料到一介婢女无权无势还能有人肯出来出头,但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除了我与右夫人就只剩那个妮子碰过了,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还是右夫人,三殿下可是她的亲骨肉。‘’ ‘’浅心自是不敢怀疑右夫人,只是照您的意思,但凡与这画有过接触都有潜在的嫌疑是吗?‘’ ‘’对。‘’哈曼不疑有诈一口咬定。 月浅心诡计得逞般狡黠笑道,‘’那么,我看方才在场的诸位,凑上去碰过这幅画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岂非个个都有嫌疑?‘’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你,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哈曼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摆了一遭,当即便恼羞成怒。 ‘’她说得在理。‘’昆莫淡淡道。 眼见着自己落了下风,哈曼慌了神,索性鱼死网破。 ‘’就算不一定是她做的手脚,但她勾引外族世子是事实,就冲这一点,就知道此女心性,数她的嫌疑最大!‘’ ‘’我没有…‘’ 绯歌脸胀得通红,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被人当众羞辱成这样,是乃奇耻大辱。 这秦勒夫人用心之毒,可见一斑。 月浅心恨恨地想,又一时无从反驳,毕竟她说的也有一部分实情在里头,在乌孙,贵族与鄙人本就是不能通婚的,会被视为僭越。 她只能悄无声息地捏住绯歌颤抖的手,似在给她安慰。 ‘’哎,这都是些妇人之间的琐事,不如还是交由中宫那边的人来解决吧,不然王嫂脸上挂不住啊。‘’左贤王提议。 ‘’坎吉,去中宫把丽娜叫来,人是她手底下的,由她来办。‘’昆莫吩咐了底下人,临了又补充了一句,‘’手脚轻点,别惊扰了王后。‘’ 坎吉点了头很快去了。 月浅心也没闲着,蹲下身子研究起地上的画来。 奇怪,这画,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像是在那里见过一样。 有雪地、有鹿群…、 月浅心猛然想起自己在魔王岭误入的秘境,在哪里,她也曾经看到过类似的画。 难道,是他? 月浅心心脏狂跳不已,条件反射一样看向下方,恰好,浮丘岙也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她,两人目光相撞。 隔着满殿繁华,混乱,焦虑,算计, 各怀心思。 月浅心很快移开目光,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心中,已然有了些判断。 她举了画走向哈曼,缓声问道,‘’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这画是我亲自在宫外花了重金买下的,你还想怀疑我不成?‘’ ‘’当然不,只是夫人怕是亏大了。‘’月浅心一字一顿道。 ‘’因为这幅画,是假的。‘’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六章 蝼蚁 ‘’昆莫明鉴,方才我听舍中大人所言,传言这凝雪羊裘纸触体生温,存至百年不朽。‘’ 哈曼急红了眼,抢着争辩道。 ‘’都说了是传言了,传言自是不可尽信。‘’ ‘’传言当然不能尽信,只是真正的踏雪逐鹿图,触体生温是真,不说百年不腐,但至少也应是几年不会褪色的,而这幅画。‘’ 月浅心将画的复又展开,高高扬起。 ‘’你们看,它的背面光洁如玉,丝毫印痕也无,很明显是幅完成没多久的新作,但是正面颜色晦暗,线条模糊,颜色已然褪去了三四分,缘何会如此呢?‘’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大起胆子做了个在场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伸出指甲轻轻刮过画上的鹿头,不过片刻,卷上彩粉就尽数脱落,一丝痕迹也无了。 ‘’是笔力,是笔力太轻的缘故?‘’ 听得聚精会神的舍中大吏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没错,诚如这位大人所言,千人千面,画手不同,作画的笔法便不同,画功也有三六九等的差异,常言道,名家笔力遒劲当入木三分,便如此,而这幅图的笔墨仅仅留于皮表,可以看出作画者笔力虚浮,还远远达不到入木三分的境界。由此可见,这幅踏雪逐鹿图绝非丹青圣手所作,也就自然算不得真正的凝雪羊裘了。‘’ ‘’你说了这么多,可看出来这画上的残缺从何而来?‘’ 昆莫屈了屈手指,平静的语气不辨喜怒。 月浅心却不由顿感寒凉起来。 是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了这么多,却始终对最关键的一点避之不及。 画中人为何残缺?此人是何居心? 月浅心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 今日踏进这摊浑水,本是无可奈何,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若是再铤而走险,将涌动于这潭子浑水下的暗潮一股脑带出。那么,就算是她今日能毫发无损地带绯歌从这殿里走出去,怕是也活不长远。 她惜命,她怕死,她不敢去赌。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她在蓝城就懂了,如今身为蝼蚁,就更该有蝼蚁的自觉。 ‘’…许是因为秦勒夫人错买了赝品,时间一长就碰巧掉色了罢。‘’ 月浅心忖度再三,给出个最保险的解释。 ‘’是吗?‘’ 昆莫眉头拢起,刀刻似的纹路纵横交错,很显然对月浅心这样敷衍的答复不太满意。 ‘’这便有几分意思了,不过小姑娘,方才听你笃定的口气,必定是见过真正的凝雪羊裘的,既然这幅是赝品,那你可知道真品何在啊?‘’左贤王笑眯眯问道。 好端端的寿辰被这赝品搅了性子,若是能向昆莫献上真正的凝雪羊裘,讨得他欢心,那么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可是…她知道,若是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她是高枕无忧了,那个人,就会无辜牵连其中,下场,可能比她所设想的还要惨烈百倍。 不,不可以这样。 月浅心很快消去了不该有的念头,盈盈下拜。 ‘’这个…还请见谅,浅心,着实不知。‘’ ‘’哼!‘’还没等浮丘屹应声,就只听昆莫嗤笑了一声,语带轻蔑道:‘’不知?方才不知道的挺多的嘛,现在却装傻充愣起来,真当孤老糊涂了嘛,我看你不是不知,分明就是蓄意隐瞒!‘’ ‘’臣女不敢欺瞒王上,只是此事,请恕臣女,不能告之。‘’ 听得浅心这无疑自寻自寻死路的一话,在场众人无不为她深深捏了把汗。 ‘’孤倒不知道,这小小的天乌宫,竟不知何时起多了你们这些后起之秀来,连孤的话都做不得数了是嘛?好,很好,来人呐!‘’ 月浅心闭了眼,十指深深陷入掌心。 ‘’父王,这大好的日子,何必为些小事坏了兴致!‘’ 正当这时,少年携了清朗笑意,离席而出,好巧不巧地挡下这场可预见的噬戮。 ‘’你是…岙儿?‘’在见到来人的瞬间,昆莫突然神色大变,转怒为喜道。 听得有人出面,月浅心这才魂归本体,扭头看去,不由忧色更甚。 这傻子,这时候出来,岂不前功尽弃? 可浮丘岙却全然不管她的眼色,继续与昆莫周旋。 ‘’儿臣回来迟了,儿臣勿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 昆莫大喜过望,在众人疑云下一把拉了浮丘岙起来入座,随后似乎想起什么,搭着他的肩膀转而补充了一句。 ‘’哦,你离宫六年,怕是有些人都认不得了吧。‘’ ‘’众爱卿,可别搞混了,现下站在你们面前的,才是我乌孙实打实的太子殿下,我儿浮丘岙。‘’ 什么?这位就是太子? 怎么和那傀儡太子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怪来了这许久都没人识破呢? 昆莫的一席话无疑引来一场轩然大波,各色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拢来,引得众说纷纭。 月浅心听得这话也是如雷贯耳。 昆莫…刚刚是说… 他…浮丘岙,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子! 是了,也不是他刻意隐瞒,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姓,他们又说这真假太子二人长相极其相似,阴差阳错之下,她才会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现下回想,若非真正的王孙贵胄,谁又能如他一般洒脱恣意,行止由心?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七章 美人如画 浮丘旸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又回到了众人视线,目露复杂。 ‘’父王生辰,儿臣其实也为父王准备了一份礼物。本来早该献上,只是方才闹得正凶,才迟迟不敢出手,现下却正是时候了。‘’ ‘’哦,是什么。‘’昆莫又来了兴致。 浮丘岙打了个响指,问枫捧了物事随后而来。 ‘’是真正的凝雪羊裘。‘’ 浮丘岙话音刚落,问枫便应声动作,轻轻展开画卷。 有华光初绽,照亮了一众人的双眼。 这才是真正的踏雪逐鹿图,无需过多的言语,就和生来尊贵的人一样,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施施然往那人堆里一站,便自带高人一等的贵气。 除了膜拜,就只剩下臣服。 莫说质疑,就是有多余的言语,为这绝对的压倒性气场一罩,便已失了发散的余地。 ‘’不瞒父王,这幅踏雪逐鹿图乃我一时兴起所作,却不知怎的流传到了民间一阵子,这才惹出这些纠复,那所谓的丹青圣手,也只是我游历民间时碰巧得的一个诨名而已,并没有传言所说的那么玄乎,诸位当个笑话听也就是了。切莫当真!‘’ ‘’其实这只是第一份寿礼而已,这幅画还另有玄机。‘’ 在太子的授意下,问枫翻动了下手腕。 人们只愣了一秒,接着便爆发出空前的震动。 只见那踏雪逐鹿图经过反转过后,一笔一画,竟又被匠心独裁地构成了另一副全新的画! 白雪好似冰肌玉骨,鹿群化为珠翠满头,一横一瞥勾勒出眉眼口鼻,绝世风华,跃然纸上。 画中人正是太子生母,当今王后! ‘’儿臣知道,在父王心中,这世间珍宝,都难及母后一颦一笑,故儿臣特意在这画中杂糅了母后小像,谨以此画,恭祝父王洪福齐天,坐享天伦。‘’ ‘’好,不愧为我儿,果然深得我心。‘’ 昆莫接过画像爱不释手,哪里还是高高在上的昆莫,分明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盼子成龙的父亲! 浮丘旸冷眼旁观这一切,掌心却在不知不觉中握紧,及至青筋暴起。 ‘’启禀昆莫,丽娜来了。‘’ 昆莫兀自沉浸在爱子归来的喜悦,及至丽娜走至跟前似乎才想起还有这号人,随意挥了挥手。 许是因为来得匆忙连妆容都没来不及描摹好,月浅心敏锐地觉察到,丽娜入殿的时候,脸是煞白的。 ‘’昆莫的意思是,这位绯歌姑娘是您手头的人,如今坏了规矩,就该由您来处置。‘’坎吉解释道。 丽娜兀自压低了头,不知是在害怕什么似的身子有意站的挺远。 而绯歌见到来的人是丽娜,眸中又隐隐有了些期待的神采。 好歹来的是个熟人,总比落到别人手里头要强些。绯歌该是无恙了吧。 月浅心如是想到,心上压的大石眼见着就要落地。 ‘’我还当是什么事?一个下作的婢子失了本分坏了规矩,昆莫随意处置了便是,要杀要剐,那也是她应受的,奴婢又不会多说什么。‘’ 没想到丽娜只轻描淡写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却是直接让绯歌如堕冰窖。 ‘’父王…‘’浮丘岙犹疑了一会正要说些什么,知子莫若父,昆莫怎么会不知自己这个儿子在想什么,当即抬了抬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行领罚去吧。‘’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八章 玛依努尔的回忆 事后,绯歌被罚去做七天的苦力,这事,也算是了结了。 宫规有令,受罚者需亲力亲为,受罚期间,严禁任何人前去探望,月浅心虽有心相帮,却又怕弄巧成拙,只得作罢。 只是回到乌山,再见到某人时,顿觉心境再不复从前了。 ‘’见过太子殿下。‘’ 浮丘岙挑了挑眉,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少女,虽然之前看着她吃瘪的样子很是受用,现在却莫名顿觉不爽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自从寿宴那日就说话变了个人似的,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月浅心抿了唇沉声应道, ‘’之前是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殿下,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好了,我还不了解你,面上是恭恭敬敬,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汰我了。‘’浮丘岙还以为她是在同自己玩笑,抬手就捉了她一缕青丝把玩。 却被月浅心不着痕迹地偏头躲开,浮丘岙捞了个空,一只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 ‘’你…‘’ ‘’太子殿下请自重,奴婢身份微贱,不宜与太子过于亲近,恐失了规矩。‘’ 少女冷漠而疏离的样子令他微微失神,不由喃喃失语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愿意同我做朋友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殿下不是亲眼目睹过了吗,在这天乌宫里,只有同等之人才有资格平起平坐,相知相交,其他人搅合在一起算什么?那叫僭越!‘’ ‘’浅心刚刚才见识了我第一个朋友僭越的下场了,万不敢再重蹈她的覆辙!‘’ 不知道为何,这么久以来,不论经历什么变故挫折,月浅心从来都是坚韧而从容的。 只是这一次,在见到浮丘岙的那一刻,她在心里默默积奠下来的负面情绪宛若找到了一个倾泻的闸口,再也忍不了一样喷涌而出。 恐惧、惊慌、懊悔、以及最令她接受不了的,是羞愧,嫉妒产生的羞愧。 好吧,她坦白了,什么僭越?什么差距?统统都是鬼话,都只是她用来遮掩自己丑恶内心的说辞而已。 她不会告诉他为什么她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只是因为,他从一个惺惺相惜的庶民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尊贵的太子! 而她那曾经身为帝姬那一文不值的可笑自尊又被唤醒了,所以,她不忿了,她嫉妒了,仅此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月浅心也不打算再留什么余地。 两人的相识,本就是一场泡沫般的际遇,带了丝让人浮想联翩的梦幻。 而泡沫终究是泡沫,天明过后,总逃不了烟消雾散的结局。 月浅心向来务实,明知前路坎坷,就莫要学人一条路走到黑,恶心别人,也作践自己。 她冷静下来,道声失礼,逃也似地匆匆离去。 不敢回头,也怕见到少年面上的失落。 -------------------------------------- 自那日从殿上回来后,丽娜回到住处后便愈加心神恍惚起来,及至深夜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克制不住地涌入多年前的一张女人的脸,扭曲而凶残,那是她多年来的噩梦。 多年以前,她还不叫丽娜,人们都叫她玛依努尔,是天上的仙女的意思。她曾是他们部族最为美丽的姑娘,追求者数不胜数。而她谁也不理,玛依努尔的心里,只有那个在树下为她拉奏胡琴的少年 ‘’艾合!过来啊,来追我啊!‘’ 她与艾合相识那年,也不过十三四岁,墙头马上,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可是好景不长,艾合是秦勒一族长子,生来就有他该肩负的责任。 他们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某个家族势力强大的贵小姐,有多强大呢?能让逐渐衰落的秦勒家族支撑过几年的光阴而已。 而这些,却是娶她不能做到的。 两人被迫分离的那些日子里,玛依努尔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放下吧,别再想他,他已不再是她的情郎。 只有那终日紧闭的闺门知道,那夜里濡湿的枕巾知道,她忘不了他。 一晃一年多过去,就在她终于以为自己快要放下他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不过一年,他就已经形销骨立,他说,他后悔了,后悔当日没有早带她走。这一年多来,他也同她一样,终日活在求之不得的痛苦里。没有一日得以安枕。 一对有情人抱头而泣。 他没有欺瞒他,他说只要他还顶着秦勒家长子的名头的一天,他便身不由己。 她说没关系,她愿意等,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她不计较名分地位。 夜里,艾合留下了,两人如胶似漆地拥在一起,仿佛要把彼此的血肉刻在骨子里。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她不知道,噩梦来得这般快。 一日她早起顿觉下腹不适,廊间一顿干呕不止,她低头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满是惊惶与欣喜。 艾合知道后也很高兴,直言让她安心,自己会回去商量好她和孩子的去处,定会许她和孩子一个家。 玛依努尔满心欢喜等了三日,等来的却不是家,而是一场灭绝人寰的杀戮。 火光冲天,她躲在床底捂着嘴泪流满面地看着一个踩着骑靴的女子一脚踩过她父母的尸身,唾了口唾沫道:‘’呸,狐狸精,溜得还挺快,等着吧,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她侥幸逃过这一劫,她的家人,却替她抵了命。 她不是没想过随他们一起去死的,可是她终究从父母膝下的少女长成为身怀六甲的母亲。 千万别小看母亲这种生物,她自私又无私,渺小又剽悍。 谁也没想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能在敌人天罗地网似的追杀里逃出生天。 逃亡生涯中因为她的美貌也吸引了不少男子大献殷勤,其中也不乏有位高权重的上位者,却统统都被她毫不留情地给距之千里。 情之一物,好似妖娆罂粟,她已经吃过一次这东西的亏了,怎会再碰。 她前半生就是因为这副出挑的皮囊而毁了,往后余生,她只想安宁度日,决不允许任何人再重蹈她的覆辙。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已经改头换面在赤谷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想到命运还是不肯放过她。 未免夜长梦多,丽娜决定,不能再拖下去,她先是放了封信鸽出去,接着开始着手收拾好衣物行囊来。 过不一会,外面就传来叩门的声响。 这么快就来了!原以为这孩子还在生自己的气呢! 自己这些年亏欠她许多,等离开之后一定得好好地补偿她,把这一切都完完整整地告诉给她, 她这样想着,面上带着笑意,毫无防备地开了房门。 在看到来人的刹那,却是如临鬼煞。 第一卷 乌孙 第二十九章 恶鬼上门 太子殿下出宫六年得归,宫中自然是张灯结彩,一团喜气。 只是内殿里难得重逢的父子二人,却陷入了矛盾的分歧。 “殿下,昆莫说的在理,当年让你出宫虽明面上是渡劫化灾,但实际是何因由,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如今你也算是长大成人了,怎好的还耍小孩子脾性,叫昆莫难做呢?” 扶风祭司也在场,自是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谆谆善诱起来。 “师傅,并非我存心惹父王不快,只是你也清楚我九岁就离宫在外,这中间隔了整整六年的鸿沟,就算要我早日归位,也该是慢慢适应,怎好地叫我突然接手。更何况太子一职经日陨师兄的打理也是有条不紊的,再由他顶替个几年也断断出不来纰漏,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熟知浮丘岙的长辈都知道,这孩子就算跟人顶嘴也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实际则是巧舌如簧,句句设防,生生要把别人的话给堵死才肯罢休。 坐在上席的昆莫却已有几分不耐了,指着浮丘岙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堂堂一国太子,闲心多得什么都要插上一腿,唯独对着自己的太子之位是避之如蛇蝎,再这样下去,就算你混迹民间攒下再多福报,天下百姓也只会记得日陨,谁还会认你这个太子?” 浮丘岙不以为然地笑笑:“我自问不负于人就好,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 “你!”若是旁人敢这样忤逆你已,就算不拖下去直接处死,也是至少得去半条命的,可偏偏碰上这么个小祖宗,却是一时没了主意。 “殿下的意思,是非出宫不可吗?”扶风祭司轻捻了胡须问道。 “是。”浮丘岙承认得倒也爽快,“我此次回来原也只是为了给父王庆生,并无提前归位的打算。” “那依老臣之见,不如您与昆莫各退一步好了。”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声音撞在一起。 “怎么个各退一步法?” “什么叫各退一步?” “太子殿下的意思么,是还想要出宫继续游历,这个可以,不过不能像以前那样隐姓埋名孤身一人了,得派人贴身照料着,时间长短也得由昆莫来定,如何?” “成交,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浮丘岙讨价还价道。 “你小子,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昆莫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说!” “旁的都可以依你,至于带什么人在身边,这个得由我说了算。” “行行行,回去收拾好行囊,赶紧滚!” “遵命!儿臣告退。” 打发完这个冤家后,昆莫顿觉十分心累,他不由扶额感慨道。 “扶风啊,你说同样都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怎个差距如此之大。” “常言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别说是师兄弟了,光这宫里的两位王子,都是天差地别。而且日陨只是一介平民,怎好与太子殿下相较。” “祭司倒是言之有理。”昆莫轻阖了下颚表示认同。“不过说起日陨,我倒是有几分好奇,祭司你是想了什么法子让他有张与岙儿如此相似的面皮的。” “昆莫谬赞了,”扶风祭司抚了把胡须,故弄玄虚道,‘’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 偏僻的院落,时不时有凄厉的女声传来,于这漆黑如墨的夜里,平添了几分瘆人的诡异。 有碰巧听到动静的也是躲在被窝里不敢下去,只是口中一个劲儿直道,司命娘娘保佑,司命娘娘保佑,叫这些个魑魅魍魉速速离开,速速离开罢! 而紧隔一屋的丽娜,已是身在炼狱。 “呵,没想到躲躲藏藏这么多年,还是落在了你手里。秦勒,夫人!” 丽娜被人五花大绑在地上,已被打得伤痕累累。她血眸怒瞪,咬牙切齿道。 “贱人!真当我是瞎了嘛!难怪这些年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啊!” 哈曼劈手给了她一耳光,直将人打得呕出一口血来。 又还是嫌不够解气,命人将她按住,拔下头上金钗就朝人捅去,金钗尖锐她又刻意避开了要害,一钗子下去便是一个血洞,又不能让人立刻断了气去,直叫人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屋子里尖叫冲天的,直镇得人耳膜发痛,惨不忍睹。 不是没人提议过要把丽娜的嘴给堵上,未免走了风声。 可哈曼怎么说? “哼,堵了多没意思,我偏是要让她叫着,她叫得越惨我越高兴,还得让那些旁的狐媚子都听了长长记性,这,就是勾引人丈夫的下场!” “呵,你尽管,杀,杀了我便是。”丽娜扯出抹艳毒的笑来,喘息着说道。 “杀了你,送你到下面去跟艾合做对鬼鸳鸯吗,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相反,她要尽力让这个女人活着,好一天天地折磨着她,以平息自己多年来的寂寞苦痛, 丽娜听了这话却是难以置信起来,“你,你说什么,艾合他,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好狠的心……” “你这贱人有什么资格提他,你别忘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你可别搞错了,害死艾合的不是我,是你啊!”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章 同归于尽 原来,当日丽娜有孕后,艾合是回去提了想纳她为妾的,但却毫无疑问遭到了家里人一致的反对。 首当其冲的理由自然是怕开罪了盛气凌人的达禄家大小姐,还有就是丽娜卑贱的下层人身份。 艾合与丽娜早已情根深种,自是不服这个决判,一意孤行地要接丽娜回门,甚至放言休妻,放弃秦勒的姓氏,带丽娜远走高飞。 向来霸权强势的族长什么时候听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气的直接将人拘了起来,不许他走出房门半步。 而无意间偷听到这一切的哈曼更是气得直发抖,终于明白为什么新婚几年一直对她是不冷不热的,甚至就连夫妻间该有的温存也是敷衍。 哈曼是越想越恨,终日心魔缠身,乃至那日恶从胆边生,带了母族的心腹暗暗查清了丽娜的住所,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却还是没能抓住正主。 几年的追踪,她原以为她早该死在路上了,就没再去管,开始一心一意地讨好起心爱的男人来,可是她怎能想到,她做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艾合怎么还能回心转意。 几年后艾合郁郁而终,到死再没同她讲过一句话。 ‘’要不是你,你这个贱人迷得他鬼迷心窍,他,他又怎会这样对我,你知道吗,你知道身为一个妇人最大的耻辱是什么吗,是你亲眼看着你最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而日渐憔悴,是你的丈夫宁愿落的无后而终的下场也不愿再碰你一分一毫!‘’ ‘’哈哈哈哈…艾合,艾合,我就知道,你没有负我!丽娜凤眸染血,仰天而笑了一阵,噙着一抹怨毒快意,讳莫如深道: ‘’不过,秦勒夫人,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无后而终的可不是艾合啊!‘’ ‘’你…你什么意思?‘’ ‘’你过来,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看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丽娜也没太多顾虑,挥手便屏退了手下,屋子里一伙人早就待不住了,见有机离开哪还管得了其她,纷纷连滚带爬出去了。 ‘’死到临头,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哈曼不疑其它,覆耳过去。 丽娜丽娜剧烈喘息着,一字一句道,‘’我是说,你莫要弄错了,艾合虽然不在了,但他唯一的骨肉,尚寸人世,而你呢,你青春大好的时候,你的男人不愿意和你生,而现在,就更无可能了,因为,你已经老了啊。‘’ ‘’所以你说,到底是谁无后而终?‘’ 哈曼听后怒目圆瞪,当即就狠扑过去死命掐了丽娜脖子,面容扭曲而疯狂:‘’你这贱人,那个小孽种在哪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送你们去见阎王!‘’ 就在此刻,丽娜原本被反绑着的双手却得了解脱,当即挣脱开来, 原来她早就悄悄碰碎了腕上玉镯,借着玉块锋利的棱角一点点将那麻绳磨了开来。方才说了那些,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哈曼反应过来,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起一半断镯就要扎向女人的脖颈。 可哈曼必将身高体壮,光在体力上就占了不少优势,哪里这么好对付,她大掌如铁钳当即截住了丽娜的突袭,可手上还是避之不及上留了道血痕。 哈曼吃痛,怒急攻心之下一把捉了断镯就要反击。 没想到丽娜避也不避,闷哼一声,任由碎玉深深扎了进前胸,身子当即软了下来。 哈曼一愣,手下力道一松。 就在此刻,哈曼直觉颈子一凉。 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去, 一截断镯已直直插进她的喉头,正中大穴。 ‘’你…你‘’ 丽娜藏起的另一半断镯,此时此刻,正成了要她命的利器! 这个女人,竟使了如此阴损的杀招,是早就做好了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打算! ‘’救命,来,来人!‘’哈曼喉中血如泉涌堵住了声带,让她发不出声来,她挣扎着如死鱼,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攀上案角,打翻了屋内仅存的一盏烛台。 ‘’啪!‘’ 当屋外看守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冲进来时。 屋内的两个女人,一个已是绝了气息,另一个乱糟糟坐在原地,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气力。 一片狼藉。 ‘’这…‘’ ‘’快,快走…‘’ 眼见着闹出了人命,罪责谁也承担不起,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惊惶散去。 不,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等她的! 她突然想起什么,强撑着跌跌撞撞走到妆台,对着镜子整理好蓬松的发髻,并一点一滴地遮去面上血污与青紫。 天快亮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一章 毕生温柔 绯歌是在深夜收到这封信的,那时她才挑完最后一桶水,才刚刚顾得上那那双因为连续劳作而瘀红发肿的小脚放进热水里。 今日的惩罚,算是结束了。 从小到大,她吃过不少苦,这其实还不算什么。 只是,一想到白日里那些人向她投来的,或时鄙夷,或是龌龊的目光,她就禁不住地浑身发抖。 她知道,不只是今日,从此以后,但凡她在天乌宫的一天,这种羞辱,必将如影随形。 是啊,就连她仰仗着的嬷娘都当众表示她已经可以被‘’随意处置‘’了,那么谁还会对她再心生半分怜悯? 她从小在村庄长大,早年就被送进宫来,丽娜,算的上是她第一个贵人,对外不知道的姐妹还以为她是她的养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丽娜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厌恶她只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 绯歌取下信鸽腿上布条,只看了一眼便秀眉紧蹙。 这大半夜的,找她作甚,怕是脾气又上来了? 放在以往她都是随叫随到,但今儿个她却赌了气扔了布条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才慢悠悠地来到了丽娜的住所。 门是大敞着的,也没燃烛,天还没大亮,只看得清模模糊糊的一点影子。 绯歌心里才纳罕着怎么这么早起是在等她?临近门了,却隐隐有些不对劲起来。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姑姑,你在吗?‘’ 绯歌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一不留神脚下好像绊了什么东西似的,差点跌了一跤。 然而,就当她低了头就要察看时,正撞上秦勒夫人还保持着怒目圆睁的眼窝,她的脖子上还插着那半截泛着幽光的镯子,尸身都僵了。 ‘’啊!!‘’ 绯歌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尖叫出声。 听到绯歌的声音,丽娜很是高兴,温声招呼着绯歌让她过来。 可她哪里知道,自己这满身血污的模样在绯歌看来简直不亚于阎罗鬼煞! ‘’你别过来,别靠近我!‘’ ‘’小歌,你,你听我说…‘’丽娜一口气梗在喉管,艰难发声,只能竭尽全力地想要靠近,想要抱抱她,想要告诉绯歌,‘’别怕,我们安全了,我们自由了!‘’ 竭尽毕生之温柔! ‘’丽娜,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那日宴上,昆莫放我一马,没按您的意愿千刀万剐,你很不开心是不是?‘’绯歌再也忍受不了了,冲她歇斯底里地嚷道。 丽娜听着这话,心如刀绞,连连摇头。 不是的,小歌,不是那样的!她不是不想救她,不是不想替她求情,可是她不敢啊,她没想到能在那里碰上哈曼。她知道,一旦她的热切与关怀让有心人察觉到一星半点,无疑是把绯歌往风口浪尖上推啊! 可是她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熬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要再假惺惺了,我早就看透你了,你杀了人,不忙着处理尸体,却忙着三更半夜把我叫过来,是想干嘛?不就是想嫁祸到我的头上,让我做你的替死鬼吗?我刚才都看到了,她脖子上那块碎镯我记得,那是我戴过的翡翠,等他们一来就是人证物证俱在是不是?真是好计策,好手段啊!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得逞的,绝不!‘’ 绯歌一把推开丽娜,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却在门口,撞上一个人!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 绯歌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怎么又是你?‘’ 那人笑着,声音很低沉。 ‘’自然是专程来找你的啊,你看上去情况很不好,上回同你讲的事情,不知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哦!‘’ ‘’我考虑清楚了,只要你真的能帮到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绯歌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下。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天乌宫。 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为了这渺茫的希望,赌上一把又何妨? ‘’好,真是乖孩子啊,你放心好了,我这人,向来是言出必行。‘’ 说让谁三更死,他就活不到五更。 而这一切都被丽娜看在眼里,仅是一窗之隔。 不!小歌!不要… 她匍匐在地,想说些什么,胸腔积血却呛得满口都是,徒留一只手,绝望地朝天划拉着,像是能够到什么似的。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二章 太子殿下是个嘤嘤怪? 为了正式划分界限,一连几天,月浅心都没怎么和浮丘岙说过话,就算碰巧走在一条路上,也是远远地避开,他似乎也是明白了什么,不再打扰,月浅心想,就这样吧,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交集了。 然而他倒是没什么,可是他家的蜥蜴却是频繁骚扰,许是跑惯了手脚,一到晚上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大开的窗口溜进来,撒娇卖萌求抱抱,明显存了讨好的意味在里头。 每次她都会冷着脸将它提溜出来,几次下来自然是不厌其烦,所幸终日门窗紧扣,深居简出起来。 这日晚上,月浅心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后就早早躺下,心道这下该清静了吧。 不料褥子还没捂热,就又听得窗外‘’叩叩‘’作响,声音很轻。 可惜月浅心自小耳力甚佳,能捕捉到很轻微的声响,现下她却直接翻了个身忽视了。 见里头迟迟没有反应,窗外竟也不急,只是时不时地继续有规律地敲击一下窗棂,一下又一下断断续续的,直搅得她是烦躁不已,哪还睡得着? 是可忍,熟不可忍!月浅心一个鲤鱼打挺掀被而起,几步便冲过去一把拉开窗户。 ‘’鸾镜,你有完没完!‘’ 结果她刚吼完就后悔了,因为这次来的不是鸾镜。 ‘’抱…抱歉,我,打扰你了吗?‘’始作俑者大概也是被她这副骇人的模样给震住了,语无伦次道。 秋夜的风清寒入骨,浮丘岙孤零零站在外面,面上已被冻得通红。 月浅心低了身子撑在窗口,语带探究问道: ‘’殿下深夜造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浮丘岙目露闪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了勇气道明来意,‘’小月姑娘,这些日子经我一番思量,觉得你上次说的那些其实也不无道理,与朋友交,是不当高人一等。所以,我特意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什么?‘’月浅心一时未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久后我便要出宫继续游历,我可以带上你一起,只要出了这天乌宫,我也就算不得太子,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担心的那些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就算你不出宫我瞧着你也不像太子啊!您如此这般善解人意又委曲求全,昆莫他老人家知道吗? 月浅心一时语塞,沉默了许久才委婉地表示: ‘’殿下美意,浅心不胜荣幸臣女无能,恐无福相伴。殿下还是另觅他人吧!‘’ 说罢便要关窗送客。 浮丘岙急了,抬手就撑起即将下坠的窗门,带了丝不容抗拒的意味,转脸又可怜巴巴地搁了下巴颏在窗口。 ‘’别啊,小月姑娘,你就是太自谦了,你不知道,当日你以一己之力拯救好友于危难的全程,我在一旁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那视若无人的气场,那举世无双的才智,我当时就想了,要是我有朝一日也能得此一友护我左右保我周全的话,真真是死也值了呢!‘’ 月浅心手一抖,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是在跟自己撒娇?! ‘’殿下,殿下!‘’ 好巧不巧地,问枫火急火燎地过来。 浮丘岙瞬间抽回手秒变正经脸,速度之快足令一旁的月浅心是瞠目结舌。 ‘’怎么,可是师傅又找?‘’他负手问道。 ‘’那倒不是。‘’问枫摇摇头,‘’只是宫中一下子出了两条人命了。‘’ ‘’其中一个死者还是王后娘娘宫里的,名叫丽娜,听说还走失了一位侍婢,也是她手下的,叫什么歌的?‘’ ‘’你,刚刚说什么?‘’ 窗门猛然大开,月浅心一脸震惊。 因为得到消息晚了,等到他们三人匆匆赶到现场时,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横死的两人月浅心都认得,丽娜自不用说,另一位则是前不久还打过照面的秦勒夫人。 系查悉这二人生前乃情敌关系,仇人相见大打出手,两相俱亡。 事发当天秦勒家的就来人了领了哈曼的尸入祖宗陵,风光大葬,也算不辱没她一世荣光,至于丽娜,无门无户,无亲无戚的,便依了宫里奴役待遇,抛尸荒野了。 天乌宫等级森严,贵族尚有三六九等,但身无宗籍的奴役不论身前有官居几品,死后若无人刻意收敛,就都会草草下葬,连块墓碑都不会留下。 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名正在服刑期的婢女,听别人说是亲眼见着她天刚蒙亮进了丽娜住的那间小院的,然后就再也没见回来了,约莫着也跟着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怕是凶多吉少了吧。宫里头以讹传讹的多了是了,这一传十十传百的,连同这座僻静的院落,也愈发邪乎起来,就此成了空宅,别说有人再住进去了了,就是路过办事的侍人,也是远远地绕开。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不要命地闯入,其中一个还是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 ‘’小月姑娘,你,你没事吧!‘’ 浮丘岙与问枫对视一眼,目露忧色。两人举着火把,照亮了屋内少女瘦削的脊背。 月浅心伏在地上,低头不语,平静得有些异常。 事隔几天屋子里已被人清扫过了,然而墙角残存的斑驳血迹,似乎还能从中依稀窥见当时的惨状。 ‘’你别太难过了,绯歌姑娘她…‘’ ‘’她没死!‘’ 月浅心赫然起身,摊开手心,淡声应道。 ‘’这是我刚刚在门口花丛捡的,是绯歌的物事没错,上面一无赃污二无破损,想来应该是她自个儿落下的。‘’ 两人定睛一看,是一只小巧的荷包,刺绣精致,明显是属于姑娘家的。 ‘’如此甚好。‘’浮丘岙轻叹一声。 这天乌宫,从来都不是一个女子好的去处。 ‘’殿下,你方才说的那些,可还作数?‘’ 月浅心将荷包妥善收好,一双琥珀杏瞳光芒闪烁。 ‘’嗯?‘’浮丘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却见碧衣少女少女盈盈下拜。 ‘’奴婢月浅心,愿为太子殿下出宫远行,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只求能得殿下庇佑。‘’ 识时务者为俊杰,天乌宫如今是一滩浑水,绯歌又不知身在何方,如今前途未卜,为今之计,只有这样,方能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好吧,她认怂了,什么尊严,什么荣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三章 独她无二 大概任谁也没能想到,这太子殿下回来才这么些日子,还没等吃上接风宴又要着手准备欢送宴了。 不过这次在浮丘岙的强烈抗议下,昆莫才没能大肆操办,知道的也就寥寥几人而已,不然又得耽搁不知道多少时辰去。 他这人讲求效率,最怕麻烦,尤其是在这些毫无价值的空头仪式上。 ‘’嗯?这名小童倒是看得有几分面熟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月浅心为了低调不扎眼,临行前想尽法子敛去容貌扮作男子模样混迹在问枫身后,本以为能就此蒙混过关,没想到还是被他老人家一眼识破了。 ‘’师傅…‘’浮丘岙正想出声解围。没料到扶风也不再多言只是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直盯得他是心里发毛。 师傅,您是不是又误会什么了… ‘’好好照顾太子!‘’扶风最后也没强迫月浅心自报家门,只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月浅心还在暗自纳罕他那句话的用意就被安排着和问枫先行离开替太子开道去了。 问枫还在回头顾虑着月浅心一介深宫女流不好驾驭烈马,没想到月浅心只轻轻一跃便轻而易举地将这半人高的红鬃烈马驾于胯下,纵身而去了,倒是将问枫甩得老远。 哼嗯,开玩笑,这草原上的儿女,天生就是策马的好手,想当初她月浅心身在蓝城的时候,可是五岁就能上马了。 问枫心底不由一声叫好,心道这殿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赖,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还真是有几分本领在身上的。 月浅心在这天乌宫憋了这许久,难得恣意一回,一时得意没能控制好脚程驾着马一口气驰骋了至少四五里,才引动缰绳停了下来。 等到回头一看却哪里问枫的影子,只得下了马坐在路边等着。 不料才过不一会,便有辔铃声响悠悠传来,一个身骑白马,头戴锥帽的少年施施然出现在天地尽头—不是问枫。 月浅心不禁生出几分诧异来,是浮丘岙,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少年很快在她面前停下,并随之掀起黑纱,碧瞳含笑,正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咦?问枫呢,殿下怎么没同他一道。‘’ 月浅心紧拽着缰绳,安抚了有些不安的马儿,偏头看他。 浮丘岙笑而不语,只是自顾自盯了月浅心瞧了一阵后,冷不防突然凑近了道,‘’要他作甚,此行只你我二人岂不快哉?‘’ 嗓音喑哑,极尽冶艳。 ‘’浅心何德何能承您抬爱?您就莫拿奴婢说笑了,日陨殿下。‘’ ‘’哦,倒是我小瞧了你,这天乌宫里能分得清我们的人不多。‘’见被识破,日陨也就撤下来了伪装,横添丝丝凉意。 月浅心面上一派恭敬,脚下却是下意识地后挪了几步,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 要说第一次隔着阁楼未能分清这真假太子二人的差异,如今当面一见,却是一眼便能看出端倪来,直觉告诉她,这个人虽是有着一副与浮丘岙一般无二的面孔,骨子里由内而外溢出来的气蕴,却是千差万别。 再加上自己无意间在藏书阁窥破的机密,更是心悸不已,只想远离。 ‘’呵,你站那么远作甚,是在害怕什么吗?‘’ 敏锐如日陨,如何不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月浅心心里咯噔一下,眼见着面前人朝自己逼得越发近了,刚要发声。 ‘’师兄,师兄!‘’ 问枫驾着马车停下,车上少年远远地便认出了日陨,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挥手招呼道。 见正主都来了,日陨也不好再加试探,撇下浅心抽身上前,两师兄弟多年未见,见到彼此面容也是微微一惊,接着便同孩时一样先是不轻不重给了对方几下,接着便重重相拥。 ‘’师兄,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都要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没想到不过几年没见,你小子便生的同我一样高了。‘’ ‘’那可不!‘’浮丘岙骄傲地扬扬下巴。 六年过去了,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小糯米团子了。 两人一番寒暄过后,浮丘岙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问起, ‘’师兄,我方才瞧见你在同我手下随侍说什么,怎么,你们认识?‘’ ‘’那可不。‘’日陨存心学着他的口气一口应下,见浮丘奥面色微妙,他又作势拍了拍他的肩。 ‘’好了,我只是替你探探此女的底而已,谁不知道咱们太子殿下从小的护食的毛病啊,到了你口袋里的吃食就算是噎死也得是自己一口口吞了,旁人连看一眼都难,谁敢染指。‘’ 浮丘岙听了却只是摇头。 “师兄你错了,她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为何,他这几年来见过的男男女女不少,大多都是面目模糊的,过眼云烟一般,所以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离群索居的,可是她的几次三番的出现,却如同一颗星子,掉进他平静无波的心海,激起一阵欢愉的涟漪。 这滋味来得蹊跷,辛酸苦辣,五味俱全,是他活了十五载都从未经历过的,他暂时还勘不破是什么,但他肯定的是,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且独她月浅心才能赋予。 所以他才会想带着她,只要她还在身旁,天长地久的,还怕解不开这道谜底?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四章 蛟达马场(一) 送走日陨后,月浅心盯着浮丘岙,一度陷入了沉思。 自己方才都贴的那么近了,竟还是没能看出一点破绽,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如此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还是说… ‘’他是我师兄,打小就与我生得有几分相似。师傅都说我与他有缘。‘’浮球岙简单解释了一通。 ‘’这样啊…‘’ 她‘’哦‘’了一声,虽仍觉不妥,但又暂且还不敢多说什么。 ‘’哎,要是我天天围着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主子打转,怕是忙起来头都要大了,哪还分得清谁是谁,你说是吧,问枫?‘’ 月浅心不由心生感慨,回身一望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半截了。 ‘’月姑娘多虑了。‘’问枫一面恭恭敬敬地扶着自家主子登上銮车,一面一本正经地抽空答了句。 ‘’你,你是要坐这个去?‘’ ‘’嗯?有何不妥?我一直是坐的这架銮车啊。‘’ 浮丘岙探出头来,一脸无辜。 ‘’一直?‘’月浅心噎了一下,继而委婉地表示,‘’殿下不觉得太招摇了些?‘’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 有点?那叫有点?虽然说您贵为太子千金之躯的出行稍微那么铺张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你这也忒夸张了点吧,你知不知道光你是这车轱辘上镶的几颗金锭子,就顶普通人家一年的税收了。 ‘’而且若是路程遥远的话,其实还是骑马相对快一些。‘’ ‘’这个…‘’浮丘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来惭愧,我自幼便不太擅长骑术,多年来一直,不得要领。‘’ ‘’殿下放心,有属下在,定不会耽搁您出行的。‘’ 耿直如问枫也实在听不下去,凉凉斜了眼她。 ‘’驾!‘’振鞭高呼了声,座下四匹马儿瞬间飞也似地狂奔了起来。 滚滚烟尘,徒留下月浅心一头黑线。 就这样,一主二仆,一车一马的奇怪队伍竟较着劲似的连赶了上十里的路程,直至月浅心实在忍受不了黄沙烈日的曝晒,极没骨气地爬上銮车。 好吧,啥也不是,上路吧。 -------------------------------------- 此行的目的地名叫蛟达,地处昆国边境,本该是岌岌无名的小城,只因它有着得天独厚的天然草料,一跃成为昆国最大的马场。 只是,近些日子却频频上报说是出了疫症,今年怕是进不了良马了,西洲各国皆不善农耕,随畜逐水草而居向来乃一国之本,即便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昆国也不例外,蛟达出的天马直供军需,断然出不得半点差错。 于是便派了浮丘岙来借着此次微服出游前来协助一二。 蛟达这边的人风声倒不慢,一下车便簇拥了不少人上来接应,皆是一众毡衣毛皮的汉子,负责接待的领头之人是此处德高望重的长者,人们都称他作‘’艾伯‘’。 事出紧急一下车便直奔马场。 月浅心虽不懂这些但从浮丘岙紧蹙的眉宇也能猜得出一二,情况不妙。 围栏里的马匹大都横七竖八的躺倒一地,眼珠赤红,鼻腔还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起病的的马匹都在这里了?‘’浮丘岙随意瞥了一眼。 ‘’回殿下,这些只是发病严重的,具体数量尚在排查。‘’一位陌生的男子躬身应到。 ‘’你是?‘’ ‘’这是小侄阿吉,他也颇通些医理,这块都是由他负责。‘’艾伯忙不迭介绍道。 还没等浮丘岙回应,月浅心转着转着,感到新奇不已。 ‘’这是什么马,好生烈性!‘’ ‘’姑娘好眼力,这一片将养着的都是咱们昆国最好的马种,正宗的汗血宝马,可一日千里。‘’旁的人见她这样,无不骄傲地介绍起来。 ‘’哦,果然都是好马。‘’月浅心望着围栏里倒下的清一色的赤红汗血马,若有所思。 浮丘岙倒是没关注这些,只是不愠不火问了几个司空见惯的问题。什么发病时间,病因什么的。几个人面上倒是恭敬私下却都隐隐透出些不屑来。 也是,要是自个儿都清楚病因,哪还轮得到这些人来指手画脚。看来这出身王城的天人之子也不过如此,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已。 陪侍左右的问枫掌下刀鞘已是蠢蠢欲动,幸好有一边的浮丘岙无声制止才隐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这里不忙管,先带我去看看这些病马常去的草场。‘’ 浮丘岙看着看着,莫名其妙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众人皆一头雾水,病马不都在这里吗,去看草场作甚。 不过太子吩咐,又岂敢不从? 艾伯与阿吉走在最后,对视一眼,只得无可奈何地跟去了。 蛟达草场面积之广达数千里,四季常青,听上去这马儿是好喂的很,只是这人有三六九等马亦如此,尤其是这批算的上是马中贵族的汗血宝马,也是精贵得很,连草料都是挑的最肥沃的的那块土地。 ‘’殿下是怀疑草料出了问题?‘’月浅心走在他浮丘岙身侧悄悄问道。 ‘’不错。‘’浮丘岙点头称是,‘’我曾于早年研习过一阵子雌黄之术,其中读到过有关疫症的源头,大抵只有水源,食物,以及虫豸这三类,我方才仔细思量过了,这里人畜都只有一条婆娑河作饮用水源,没道理人没事马却先病倒了;方才我又问过了此病发瘟已久且并无前例,若是虫豸又该是由来已久的。‘’ ‘’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我看他们这边马群均为散养,若是草料出了问题为何其余马种都安然无恙,唯独最为珍稀的汗血马会突发急症呢?‘’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沿草场一路走来还有不少马群正在一旁视若无人地刨草撅蹄,引颈长啼,还真看不出什么别的异常。 浮丘岙一时也没了头绪,只得一面再作思量一面闷头不语地继续前行着。 后头人虽不明所以,奈何问枫淫威在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认命地跟上,一大队人在这围着草场兜起圈子来。 愈往后行便也渐渐偏离了主草场向一处地势略高的山坡蜿蜒前去。 阿吉却突然变了脸色上前阻拦道, ‘’殿下,前面危险,此地常有五步蛇出没,若是不慎被咬伤一口五步之内必定致命。‘’ 什么?还有这种毒物? 不少人已然被吓住,心生退缩。 ‘’没想到堂堂七尺男儿也会如此畏首畏尾!‘’月浅心嗤笑一声,一把挽了问枫,‘’我倒是不怕,有我们王族第一高手在,还拿它们没办法不成?‘’ 问枫涨红了脸,抽回手郑重其事地一拍胸脯。 ‘’殿下放心,有我在,定叫那毒虫猛兽近不了您的身。‘’ ‘’无妨,艾伯年岁大了恐受不得惊,你们就先回去也无关紧要。‘’浮丘岙一挥手,倒也没多计较。 于是人很快少了一半,还有一半许是受了月浅心的一番言语刺激留下了。以防万一,艾伯临走前还是叫阿吉留在这里多少有个照应。 愈往后愈加僻静,莫说蛇了就连半个鬼影也瞧不见一只。 倒是浮丘岙像是发现了步履生风一般越发仓促了,将月浅心一干人等都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直到爬至后坡,躬身正要摸索着什么,却冷不防撞上一个人的腿弯。 这里,还有别的人? ‘’是谁?‘’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五章 蛟达马场(二) ‘’太子殿下可是在寻它?‘’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骤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赫然握着一株紫色的草藤。 ‘’阁下是?‘’这人装容谈吐不像是蛟达中人,浮丘岙不由心生警惕。 ‘’在下御马监督尉—月隈垚,此行目的与殿下别出无二,也是为这突发的蛟达马瘟而来。‘’ 月隈垚倒是眼明口快,谦逊有礼的模样让人倒真挑不出半分毛病。 即便如此这样浮丘岙越是紧绷的心弦也还是未能松下半分,此人出现的的确蹊跷,而且,明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自己竟能从他身上隐隐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你…‘’还没等他再度发声,便被后头少女脆生生的呼唤给打回去了。 ‘’阿爹!‘’ 月浅心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数月,再见父亲竟是在这种情景,摆明了是不合时宜。 在场的其余男人们也是吃了一惊,月隈垚只停滞了几秒,尔后则轻眯了细眼,不着痕迹地四下扫了眼,最后还是定格在浮丘岙身上,很是耐人寻味。 浮丘岙别扭地夹在这对父女中间,颇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哪还是太子的半分气量,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大人抓了个现行的小孩,颇有些自知理亏的胆怯在里头。 ‘’咳咳…‘’他轻咳了声,尴尬地往月浅心那边挪了几步,用着只有两人看得懂的眼神朝她猛眨了几下眼。 喂,你爹怎么会来这? 月浅心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 你问我我问谁? ‘’你是何人?在此意欲何为?‘’ 问枫不管那些,冷喝一声,护于浮丘岙身前,弯刀直指来人,凌冽寒光一闪,叫人直捏了把汗。 月隈垚倒是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弹开问枫来势汹汹的进攻。 ‘’力道不错,可惜身法差了些。‘’ 问枫折回攻势当即有些不可思议起来,一招,这个就只用了一招就能毫无破绽躲开他的杀招。 浮丘岙这才拦下问枫,上前打了圆场。 ‘’手下人鲁莽,还望先生见谅,方才听您提起蛟达一事,想必是有些眉目了?‘’ 月隈垚这才一五一十将这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原来,他自被昆莫封作御马监杜尉后,就一直恪守职份呆在赤谷负责修订王城马种典籍,只是近期无意间整理到汗血宝马这一卷时发现尚有残缺,本着事无巨细的念头这才只身来了蛟达,不料赶巧碰上了这场瘟症,于是就想着先行查验一番再作考量。 得知事实缘由月浅心总算是松了口气,好在不是来堵她就行。 当着这么多人面,月隈垚倒是没怎么干预小女儿行程,熟视无睹般兀自取出采得草藤,公之于众。 ‘’这是…千叶茂?‘’ 阿吉一眼便认出。 ‘’千叶茂?‘’ 月浅心看着月隈垚手心里躺着的叶片小巧根茎泛紫的植株不由疑窦丛生。 这怎么看也只是一株平凡无奇的野草啊,难不成是株毒草? ‘’千叶茂,是我们蛟达特有的野草,因为其叶堆积葳蕤茂盛而得名。‘’阿吉解释说。 ‘’可是因为食之有毒这才使马患了疫疾?‘’ 月浅心大胆猜测。 阿吉摇头,甚至直接拿了点塞进嘴里,‘’此草并无半点毒性。此次疫症绝非食用茂草所致。‘’ 就在这时,月隈垚与浮丘岙相继默契对视一眼。 继而浮丘岙捻着茂草,明显加重了语气。 ‘’你们都只猜对了一半,此次病症的确是由这种千叶茂草引起。‘’ ‘’不过可不是因为误食了它,反倒正是因为吃得少了,以致酿成大祸。‘’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六章 蛟达马场(三) 什么?竟还有这样的说辞,在场之人一时都未能反应过来。 ‘’大家都应该懂万物相生相克之理,方才我沿途走来发现方圆十里,唯独这块儿聚集的,几乎全是汗血马多一些,且身强力壮看不出半点病弱的模样,便暗中揣测了定是这周边,有着什么对它们大有裨益的物事,方能引得它们在此,便一路沿着马蹄印密集的地方走过来,并记下周遭环境,皆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此处,却大面积生有如此大面积的千叶茂草,这才豁然开朗。‘’ 浮丘岙说罢交还手中茂草至月隈垚。 ‘’至于这千叶茂草究竟于这次马瘟扮演了什么角色?晚辈不才,暂且还未参透,还是抛砖引玉交由月先生说道说道好了?‘’ 话到嘴边,月隈垚也毫不客套,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不瞒各位,来此之前我便悄悄查探过一番,受病之马皆面赤口烂,腹多积食,足热难行,与热病之症倒是如出一辙。‘’ ‘’热症?‘’一旁的黑脸汉子口中念了一遍,接着笑得险些背过气去,‘’不就是我们常说的伤寒吗,哎哟我还是头回听说过这牲口也会害上伤寒病哦!‘’ 月隈垚不睬他,继续道,‘’众所周知,这汗血宝马可一日千里,汗如滴血,长此以往体内必定阴火过旺,而这千叶茂草确有生津止渴之奇效,食之可达到中和之效果,而我走遍整个草场,都,却发现本该遍布四野的千叶茂草,现如今却寥寥无几。‘’ ''''这,便是马群染疾的真正缘由。‘’ 许是月隈垚此番论述过于天马行空,就连阿吉也目露诧异。 ‘’这…小人医马数十载,确是闻所未闻,若是单凭督尉大人的一面之词,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信与不信在你,这倒是无可厚非。‘’月隈垚不甚在意,‘’只是天马受损事关重大,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医好病马。‘’ ‘’鄙人不才,正好有张关于解除热病的方子,只是此行独我一人着实不便,不知在列可还有谁愿助隈垚一臂之力?‘’ 话虽如此,月隈垚目光冷冽却是片刻也没放过月浅心。 ‘’阿爹,我来吧!‘’ 月浅心言不由衷得自告奋勇道,心里却是万分拒绝的。 可没办法,谁让他们一个姓呢! -------------------------------------- 众人很快散尽,留下父女二人面面相觑。 眼观鼻鼻观心。 本以为等来的即便不是一番狂轰滥炸也该是让人如坐针毡的冷嘲热讽。 没想到,一连几日什么事也没有。 月隈垚把她留下,似乎真的就是为了‘’从旁协助‘’,除了吩咐她一遍遍淘洗了四处收集来的药材,就是守了那几罐子汤药的火到半夜,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到了更晚的时候,月隈垚索性抽身离去了,任由月浅心守在临时搭建的炉灶旁沉沉睡去。 所以半夜在毫无征兆被鸾镜‘’滋‘’醒时,月浅心无疑是有怨气的。 ‘’浮–丘–岙!!!‘’ ‘’哎!小爷在此,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始作俑者正好整以暇坐在户外栅栏上,正小口嘬着酒,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谁叫你过来这儿的,滚回去喝!‘’ 月浅心起床气大得很,一时口不择言。 ‘’哟,就许你在这月亮底下睡觉,不许我在栅栏上头喝酒,真是好没道理!‘’ ‘’你你你你。‘’她一时气结。 ‘’好啦。‘’浮丘岙一跃而下,隔过来酒道,‘’喝不喝?‘’ ‘’才不要,‘’月浅心一扭头,‘’沾了你的口水,脏得很。‘’ ‘’嘁!‘’浮丘岙在她身侧坐下,回了句,‘’都睡灶了,还嫌这嫌那的!‘’ ‘’浮丘岙,你大半夜不睡觉存心过来气我的是吧。‘’ ‘’这不想着某人即将要被亲爹一顿胖揍了,太兴奋睡不着嘛!‘’ ‘’哦。那恐怕要令您失望了,我爹不会。‘’ 别说胖揍了,他连句质问都没有,好像他这个女儿出现在哪里,与谁在一起,都是不足以浪费句多的口舌过问的。 ‘’想什么呢?要是碰上我爹,非揍得你找不到北不可!‘’ ‘’你不懂的。‘’ 月浅心低垂了眉眼,有些落寞的样子。 ‘’以前阿娘还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就算白日里工作一天,晚上困得都睁不开眼,也会耐着性子哄我睡觉,只因为我梦魇;知道我喜欢吃甜食,每次参加宴席都会给我捎带各式各样的点心。就连这只篦笳,也是他在我六岁那年亲手为我打磨的,可惜…‘’ ‘’篦笳…原来是你…‘’浮丘岙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 ‘’什么?‘’月浅心没有听清。 ''''没什么。‘’浮丘岙薄酒微醺,说起醉话来,‘’哎,原来你这么好满足的,这容易,你吹曲篦笳,我嘛,就勉为其难地吃点亏,收你作女儿如何?‘’ ‘’什么?‘’月浅心怒目圆瞪,气到炸裂。 谁给你的脸,嗯? 盈盈月光下,响起少年杀猪般的惨叫。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七章 蛟达马场(四) 有了月隈垚的这张良方加持,再加上月浅心等人没日没夜的精心照料,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的一群病马,竟然奇迹般地,仅在短短数日就恢复大半了。 月浅心别了别额上乱发,已然浑身酸痛,她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围栏里忙着给病马喂药的华衣少年,这些日子,浮丘岙也同自己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全然不顾自己尊贵身份,眼下也是熬出了淡淡的乌青。 这些,本就不该是他的身份做的事情,且看月隈垚就知道,即便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颐指气使的上位者惯有的心性,却是融在骨子里,怎么也变更不了的,动动手指就能交由别人完成的小事,他们向来是不屑也懒于去做的。 跟他时间呆的久了,月浅心甚至都有些怀疑了,这个人,真的是坊间传闻中承宠而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吗? 浮丘岙,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谁是月浅心?‘’ 这时,蛟达这边来人说,有人来访,据说是来找她的。 月浅心一头雾水地放下手头活计跟着出去,暗自纳罕。 她在这蛟达人生地不熟的,会是谁呢? -------------------------------------- 蛟达算不得氏族大城,地广人稀,又因为都是都是平头百姓,人员混杂,自然也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守卫,本着太子殿下的安全考虑,问枫自发地领了好几个汉子驻守在蛟达必经入口,搭了个临时的岗哨所,乍一看也是那么回事。 只是不曾料到,他这守将才当了一天,就出了岔子。 两名妇人结伴而来,年纪大些的走在前头,另一个身形窈窕的蒙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嗯?这荒郊野岭的为何要戴面纱,影卫出身的问枫见多了这些易容变装的伎俩,登时叫住了二人。 ‘’站住,你们是何人,来此作甚?‘’ 许是问枫气势汹汹的过于骇人,老妇人瑟缩一下,回身望了面纱女子一眼。 ‘’官爷,我们是来探亲的,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啊?‘’ ‘’探亲?探谁的亲,报上名来就是!‘’ ‘’这…‘’ 此人神色慌张,甚为可疑,问枫打定了主意,绝不可掉以轻心。 ‘’说不上来是吗,那就不准过去!‘’问枫冷了语气,斩钉截铁道。 ‘’萝娜,理他作甚,我们走我们的!‘’ 面纱女子终于发话,却是径直拉了老妇就要硬闯。 ‘’大胆,你们不要命了么?‘’问枫手在腰间犹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伸手阻拦。 不曾想那面纱女子也毫不含糊,足下生风一般,抬手就与他过了两招。, 女子湖蓝色的裙摆飞扬,抬脚就是一个飞踢,动作快得惊人,与问枫的身形缠斗在一起。 问枫是存心让了几分的,处处掂量着手下轻重,倒是女子不依不饶,一招一式皆是咄咄逼人得紧,逼得问枫节节败退,不得不认真起来,不料刚一个龙虎爪上去,女子仰面而下,一个躲闪不及,面上轻纱便被问枫一把带下,容颜尽露。 好美的一张脸!所谓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莫过于此了吧。 问枫看得不由呆了,脑子一懵,拽着面纱久久不能回神。 问枫常年混迹宫闱,见过的妆容精致燕瘦环肥的美人是不少,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何况身为影卫保护好主子才是人生要务,本不该有多余的情绪。 ‘’登徒子!‘’ 许是头一回被男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窥视,女子羞恼不已,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问枫这才如梦初醒,连声致歉,引得人越聚越多。 ‘’愣着作甚,还不还我!‘’ ‘’还什么?‘’问枫一着急便脱口而出。 见女子面上火热,问枫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意识到手中纱巾。 触感温热,似乎还带着女子馨香。 仿佛什么在心里轰然,问枫‘’啊‘’的一声,心里想的是还给人家,却一个紧张,手心巾纱脱手而出,当着女子的面飞了老远。 ‘’……‘’ 一阵诡异的寂静,谁也没料到事态竟会发展至此。 还有人会不卖美人的帐? 女子也是微微一怔,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眶当时就红了。 ‘’哎哟!‘’老妇终于看不下去,急急捡了面纱,这才呼天抢地道出实情, ‘’作孽哦,我们家大小姐是赤谷月督尉月隈垚之女,就是想进去见见她妹妹而已嘛,这位官爷何苦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什么?月督尉?女儿? 问枫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己,闯的祸事,怕是不小。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八章 蛟达马场(五) 大姐? 月浅心擦擦眼,隔着老远就一眼认出路口处一袭湖蓝罗裙的熟悉身影,她做梦也不敢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长姐。 她小跑着直冲过去搂住月又蓝的腰,猫儿似地,贴了脸在她带着暖香的云肩上蹭了又蹭。 “阿姐,我好想你。” 月又蓝被这突如其来的“突袭”下了一跳,定睛一看面前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孩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着的小妹? “心儿!真的是你,快让长姐瞧瞧,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受苦了!” “阿姐,你怎么来这儿的?”她紧拉住月又蓝的手,是又惊又喜。 “小小姐莫不是高兴痴了,大小姐此番不远千里而来,若不是忧心你,还能为了什么?”萝娜在一旁插舌到。 ‘’其实…‘’月又蓝张了张嘴,正待说些什么,却被月浅心顿时洋溢起的热情一口打断。 ‘‘我就知道就只有大姐最疼我了,来,我带你去好好参观参观蛟达草场!’’ ‘’对了,方才我一来就发觉你眼睛红红的,发生什么了吗,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他?‘’ 月浅心好像想起什么,回身刹住步子,一双琥珀杏瞳钉在心虚不已的问枫身上,语气森然。 ‘’他?‘’ ‘’他叫问枫,是太子身边的卫士,武艺高强,人却木讷了些,不知变通。‘’月浅心悄声说。 问枫?月又蓝记住了这个名字,抬眼正对上问枫慌乱不能自己的目光,若无其事挽住月浅心,温声道。 ‘’没有的事,你看错了,至于他么,忠于职守,也是好事。‘’ 姐妹俩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沿着这诺大草场逛上一大圈,体己话也还是多得跟什么似的总也说不完,知道日头偏西才想起来去找报道月隈垚,不过月隈垚倒是一点不惊讶,只淡淡交代一句莫误了炼药就是。 倒是遇上才将净手的浮丘岙,见到月浅心才去一小会的功夫便领了个美人姐姐回来,不由微微一滞。 从小到大月又蓝都是公认的美人坯子,趋之若鹜者大有其人,月浅心也早已习惯了各色男子向身侧之人明里暗投来的惊艳馋涎,只是没料到这太子殿下年纪轻轻仍是不能免俗,没来由不禁一阵气恼,只得强压了火气为其引荐。 ‘’原来是月姐姐!‘’浮丘岙微微一笑,抬手便免去了月又蓝之礼。 呸,谁是你姐姐,真是张嘴就来。 月浅心暗暗腹诽。 ‘’正巧今晚我要邀请大家来一同聚餐以犒慰这么多人多日辛劳,月姐姐不妨一起?‘’浮丘岙提议。 月又蓝却有些犹豫。 ‘’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此次马瘟能顺利得解,月伯父功不可没,当然,‘’浮丘岙顿了顿,碧眸扫过某人愈发气恼的神色,补充道,‘‘阿月也出力不少,月姐姐是她的亲姊妹,若是岙对您失了礼数,少不了得背上个苛待功臣的污名呐!’’ 经过浮丘岙的再三说动,月又蓝好歹是同意了,只是月浅心早已在心里将他骂上八百遍了! 这色胚,以权谋私,忒不要脸! 于是到了晚上,空旷的草场上,很快点燃起盛大篝火,在太子殿下的发动下,人们手拉手结成圆圈围绕着篝火跳起舞来,欢声笑语,直传云霄! 萝娜因为年纪大了早早用过膳就回去了,月隈垚日理万机自是不会出席,于是最后聚坐在一起的,自然只剩下这堆年轻人。 跳舞跳得累了,便一齐聚坐在篝火,借着火大烤起肉来。蛟达人热情得很还特意一人给倒了大碗葡萄酒来喝。 月浅心因为胸中一阵气闷搁了碗在一边,只专心致志地烤起手里的肉串来,倒是坐在一旁的月又蓝因为不喜荤腥,倒是捧着美酒连尝几口。 浮丘岙与问枫坐在她们对面,捧着金樽时不时就望过来一眼,也不知是在看谁。 月浅心赌气不说话,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拽了肉串往火堆里杵,只烧的‘‘霹雳’’作响。 ‘’哎呀,都要糊了。你这丫头!’’ 月又蓝嗅到糊味,娇嗔一句。 月浅心这才反应过来,却已是来不及,眼看着原本刷好酱料的新鲜牛排很快已肉眼可见的速度黑化成炭。 罢了罢了,不吃便是。 月浅心被扫了兴致,一时气不过便随手将其丢进了火堆里。 月又蓝在一旁很是无奈,却也是无计可施。 谁都知道月家这三姐妹数老三性子最烈,平常咋咋呼呼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思比谁都细腻,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从不肯轻易说出口,只待自己相通了便好,不然谁劝都没用。 对面人唇上掠过一丝无声的笑意,一仰而尽杯中残酒后,手下便又多添了吃食细细烤着。 过不一会,大家酒足饭饱后,便自发地玩起‘’击鼓传花‘’的游戏来。 ‘‘击鼓传花’’,顾名思义便是人们围坐在一起,派出一个人击鼓,底下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家将编好的花环传递下去,待到鼓声停了,花环停在谁的手里,谁就得当众表演个节目,以供娱乐。 这时有位戴着圆帽的蛟达少年出声提议道, ‘’寻常的击鼓传花都是看一人表演,一枝独秀,玩得都腻了,着实没劲,今儿个我们来玩把大的。来个花开并蒂如何?‘’ 花开并蒂? 在场的都是些年轻好动的少年少女,自然都是纷纷伸长了颈子好奇不已。 ‘‘所谓花开并蒂,就是说一次会分别会放进两个花环,鼓声停止就会有两位同台竞技,最后还得争个高下,技不如人的那位,就得受罚,给另一位献礼。‘’ 这新玩法果真新鲜,因为谁也不知道潜在的搭档是谁,这就较之传统玩法更添了一丝令人浮想联翩的意味来,顿时就引得不少正值少年的男儿们一阵唏嘘来。 于是就一致推选了一众青年中最为沉稳的阿吉来作为击鼓人,花环也很快被送上前来。 月浅心与长姐对视一眼,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游戏的二人也是来了兴致。 鼓声很快响起,随着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声怪叫,两个花环像追逐的雀儿一样被抛得眼花缭乱。 阿吉手里的响鼓越敲越块,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后面,月浅心几乎都要接不住被飞速投递过来的花环。 最后刚把花环递过去给旁边的月又蓝,鼓声就在这时,戛然而止。 ‘‘咦,没想到这第一次拨得头筹的还是位新来的美人姐姐,就是不知道这另一个抽得花环的人,会是谁呢?’’ 发起者爽朗大笑,盯着月又蓝火光下微烫的面容打趣道。 月浅心本来是兴致不大的,不料第一个中招的却是自己姐姐,自然也随之兴奋起来,循声探去。 第一卷 乌孙 第三十九章 蛟达马场(六) 另一个花环,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坐于对面的浮丘岙手里。 顿时一阵诡异的沉默。 阿吉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暗忖着自己手气真是好,头一遭就抓了个大的,只是虽说浮丘岙此人性子是好相与,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儿,要是一个不慎开罪了怎么好? 谁知当事人倒不甚在意,不动声色地拈起花环道。 ‘‘看来我与这位姐姐有缘,既然同在蛟达,总不能因为我一人坏了大家兴致,必得遵照着规矩来,月姐姐,您先请!’’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给了自己台阶下又不拂了蛟达面子。 一位是集荣宠富贵于一身的当朝太子,一位是难能一见的外族美人,谁都想看看,这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俊男美女能擦出什么火花来,既然这太子殿下自己都没意见,底下人自是乐见其成,更有甚者明目张胆地吹着口哨闹起哄来,带了些狎昵的暧昧来。 月又蓝高居闺阁惯了,此行已是勉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上去。 ‘‘阿姐,你尽管上去,就捡你最拿手的那首歌谣,我陪你便是,咱总得让那些癞蛤蟆知道,什么叫看的见,摸不着!’’ 月浅心狠瞪了对面人一眼,暗暗拉了拉月又蓝的手。 西境儿女大都能歌善舞,月又蓝自是也不例外,她直起身子,道了个万福。 ‘‘既然如此,那又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姐妹达成一致,月浅心掏出怀中篦笳,悠长如呜咽的曲调下一刻便从唇间泄出。 而月又蓝则挽起琵琶袖,贝齿轻启,伴着浅心的篦笳轻唱出一首时令小调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一曲作罢,余音缭绕,安静了良久,还是浮丘岙率先鼓起掌来,才将青年们从沉浸的余韵中唤醒过来。 掌声如雷,反响颇丰。 ‘‘果真是人美歌甜!’’ ‘‘真是天籁之音啊!’’ 不少人起哄,言语也愈发火辣起来。 ‘‘咳咳!’’阿吉干咳了几声清场,随即探向浮丘岙这边。 ‘‘月姑娘这边就算是结了,不知您…’’ 嗯?这便是要开始所谓的同台竞技了吗?不过要是早些就好了,还能赶着对唱情歌什么的呢! 月浅心有些恶俗地想着。 不料浮丘岙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端坐于地笑眯眯地回道。 ‘‘嗯,月姐姐一曲《上邪》果真扣人心弦,岙自知技不如人,就此甘拜下风。当然,愿赌服输,礼物稍后奉上。’’ 什么?还能这样办? 在场人俱是吃了一惊,但也嘀咕归嘀咕,也没人出来深究? 也是,只是变更下小小的规矩而已,这整个昆国都是他们家的,旁人又岂敢多说什么? 于是只沉默了一瞬,复又热闹起来。 月浅心腹中空空哪还有精力陪他们玩下去,当即携了长姐准备离去,没想到问枫这时扭扭捏捏过来,放下包不明物事。 ‘‘这是…我家殿下偿给…月姑娘的献礼。’’ 说罢,还没等月又蓝开口,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倒真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奇怪…我有那么可怕吗?’’月又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无语凝噎,随即打开了这包不明物,不由发出了小小的感慨。 ‘‘心儿,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准是那厮为讨好大姐献上的金银珠宝,哦,不,依他那矫情性子,指不定是些情诗字画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还不了解他们这些人的心思? 她在心中已是隐隐给他下了论断了,只是待她漫不经心地一眼扫去,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那布包里哪里是什么精心备好讨女儿家欢心的礼物,分明,就是些烤得外酥里嫩的肉串,而且均是热气腾腾的,显然是方才一样一样才烹好的。 ‘‘哎,这位太子心倒是挺细,就是出手忒小气了些。’’ 月又蓝不禁打趣道。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章 蛟达马场(七) 经过连续几天的日夜兼战,蛟达的马瘟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甚至于不少成马都可出栏,甚至就在月浅心以为,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时候,枝节又起! 只是一夜之间,马圈里又有不少天马倒下。 ‘‘这病不是都压制住了吗,怎会复发?’’ 月浅心费力拨开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亦是大惊。 浮丘岙俊眉拧纠结,面容很是严峻。 ‘‘复发的不是伤寒,是瘟疫!’’ 这时,月隈垚从一干人等探出头来,而他的一句话,不亚于于晴天霹雳。 ‘’什么,瘟疫?’’艾伯与阿吉面面相觑,忙不迭支开众人。 ‘‘月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批病马,需要即可销毁。它们身上的伤寒,是会传染给人类的!’’月隈垚半掩着口鼻,一脸严肃,‘’心儿,这些天都是你与殿下与这些病马朝夕相对是不是,我方才过来的路上看到路边长了些艾草,你速速去采些来沐浴熏香,此地怕不宜久留了!‘’ ‘‘嗯,好。’’月浅心慌忙应了声,飞奔而去。 ‘‘哪有这样的事,殿下这…’’艾伯干咳了一声。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相信月先生,此事非同小可,我今夜就得动身回宫,禀明父王。‘’浮丘岙微微颔首道,‘’不过你们也暂且不必恐慌,这段期间只要没直接接触过病马,应无大碍,不过总该早做打算。‘’ 说罢勾了勾手指,唤来问枫,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很快就备好了快马。 -------------------------------------- 及至深夜,万籁俱寂,树林荫翳的丘陵处,忽然有有团阴影出现,惊起野鸟飞鸣。 黑影借着夜色摸黑伏在地上似乎在寻什么,过不一会,只听得‘‘嘿哧’’几声,什么东西,几下便从土里连根拔起。 黑影得手,扭头就走,周边却乍然一亮,三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不知不觉,已将他的去路堵死。 ‘‘是在摘艾草吗,阿吉?’’ 月浅心举着火把,照亮巧笑倩兮的一张俏脸,以及阿吉迅速苍白下去的脸色。 ‘‘你,你们怎么会…?’’ 问枫迅速上前,一把擒住了阿吉,手中艾草散落一地,他瞪大眼,赫然发现早该驾马离去的浮丘岙,惊诧不已,但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们,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对不对?’’ ‘‘不错。’’浮丘岙沉声道,‘‘这也得多亏了月先生出谋划策,配合我们演这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是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阿吉仍不死心。 ‘‘其实也不是很早啦,就在刚才。’’ 月浅心一副煞有其事地模样,直唬得人一愣一愣的,紧接着又话锋一转,故作惋惜道,‘’本来以阿吉大哥你无懈可击的演技,我们一开始也是丝毫瞧不出破绽的,只可惜你这次还是没能沉住气,让我们当场抓了个现行!‘’ ‘‘若说天灾人祸,马疫初起于千叶茂之变尚还情有可原,可若无端再起那就只可能实属人为了,而能在短期内下手的定是身处蛟达且又颇通医理的,而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左右不超过五人。‘‘浮丘岙慢悠悠解释说。 ‘‘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还不老实交待!’’问枫拔刀,连声逼问。 而阿吉却是垂了头,低声道,‘’小人无话可说,此事系小人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还望殿下切莫迁怒蛟达,阿吉虽死无悔。’’ 看来此人铁了心要一人揽下,摆明了软硬不吃。 浮丘岙皱了眉,再次出声劝慰。 ‘‘阿吉,我知道你本性不坏,莫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们或许还会有酌情考量的机会。’’ ‘‘没有。’’阿吉只犹豫了一会,闭了眼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后果,阿吉愿一力承担。’’ ‘‘既然如此,问枫!’’ ‘‘殿下!’’ 就在这紧要当口,又一个人声音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一章 蛟达马场(八) 艾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几人的视线里,声音异常平静。 ‘‘殿下要治罪,就治老夫的罪吧,小侄还年轻,还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艾伯说着说着,就要跪倒在地。 浮丘岙忙搀扶他起来,月浅心却始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直接了当道,‘‘您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妨直言,我们家太子宅心仁厚,定能助你们度过难关的!’’ 艾伯却眼神涣散,讳莫如深道,‘‘姑娘,此事非同小可,未免惹祸上身,你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妙。’’ ‘‘她说得没错,您可是忘了,我是太子,不仅仅是乌孙家的太子,更是昆国百姓的太子,您有什么事,大可同我讲便是,指派上我的我必然倾囊相助,若是我不行的,还有我父王。总还有帮得上的,毕竟我身后站着的,是整个天乌。’’ 浮丘岙陪着艾伯半跪在地,突然握紧他一只手,目光恳切,郑重其事。 ‘‘事到如此,我也就不瞒殿下了。’’ 艾伯终于有所打动,将这马瘟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坦白开来。 ‘‘我们蛟达不比王城富饶,世世代代均是养马为生,尤其盛产汗血宝马,一直以来供应王城军需,倒也算的上相辅相成,只是近年来贵族压价得实在厉害,良马贱卖已成家常便饭,世人都以为养马乃一本万利的好营生,可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啊!’’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出此下策,谎称马瘟,想着另谋出路,谁曾想…’’ ‘‘谁曾想我们会来?所以你们便只得将错就错了。’’ 月浅心接着补充下去。 ‘‘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买卖不成仁义在,金钱往来出了偏颇而已,当面说清即可,何苦使尽这迂回之策?’’ ‘‘姑娘说笑了,民不敢与官斗,王城能买你的马匹,便是莫大荣幸了,至于别的,岂敢再作肖想?’’ 艾伯长叹一声,再不作言语。 浮丘岙沉吟了一会,开口问道: ‘‘赤谷有一十二族,我想知道,您所说的贵族,是哪个贵族?’’ -------------------------------------- 几日后。 赤谷,天乌大殿。 群臣进谏,大将军伯颜霍突然上前道, ‘‘臣,有事启奏。’’ ‘‘讲!’’ ‘‘马场临时出了些岔子,今年的天马供应,怕是还得容臣缓上一阵子了。’’ 一直以来,伯颜霍一族就掌握着整座王城近半数的军事体系,按照以往的惯例,战马供应这种小事,也就是他伯颜霍一句话的事儿。 谁知,今天却不一样了。 昆莫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回了句。 ‘‘无妨,岙儿前些日子才给我举荐一人,他名下正好有不少天马,也是物美价廉的紧,正好可补上这空缺。’’ ‘‘那,日后臣这边的天马…’’ 伯颜霍一愣,难道这昆国还有比蛟达更好的天马供应? ‘‘哦,既然有更好的供应来源了,天马的事,以后就交给他们好了,年轻人嘛,总该放手让他们磨练磨练,你就安心处理你的军政要务便是。’’ 昆莫三言两语的几句话,却无疑是在这朝堂上掀起了阵不小的震荡来。 也难怪啊,毕竟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这伯颜大将军当众吃瘪。 可别小看他手上这小小的采购差事,谁不知道这是个多少人眼馋的肥差,他伯颜一族这泼天富贵有多少是从里面捞的,可想而知,这些昆莫不是不知道,可哪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不曾想今日却毫无征兆地就把人财路给断了。 由于这伯颜霍行事过于偏激,嚣张跋扈树敌不少,如今看他当众跌股,幸灾乐祸的倒是不少。 总之,下朝后,伯颜霍是一路黑着脸回去的。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二章 汉人与胡人 蛟达这头,却是一改之前的愁云惨淡,大家伙儿将辛辛苦苦一年养至成熟的天马尽数赶来,经过专人的清点,商议按市场价如数卖出,家家户户赚的是瓢满钵满。 艾伯与阿吉也是对着浮丘岙等人连连鞠躬,无不感激涕零。 ‘‘你们别这样,此事也并非我一人的功劳,若不是月先生身先士卒提出可利用他的名义将伯颜一族的采购权收回,我也根本想不起这一出。’’ ‘‘您和月先生都是我们蛟达的大恩人,有您这样尽职尽责的太子,真是我们昆人之福啊!’’ 浮丘岙摆摆手,一脸谦逊,尽显王族超脱本色。 等到回身上了銮车,眼见着蛟达被甩在车后越来越远,浮丘岙这才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札记。蘸了笔墨为自己生平的‘‘丰功伟绩’’又添一笔。 ‘‘甲子年仲秋,蛟达,造福百姓,若干。再接再厉。’’ -------------------------------------- 与此同时,月浅心则跟着月又蓝她们坐上了去往相反方向的另一驾马车。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蛟达一趟两姊妹能得已短暂的团聚已是难得,月又蓝与萝娜这就要回去赤谷了,不过幸得太子殿下体谅,大手一挥便准了月浅心几天假,这才得已送上她们一程。 萝娜坐在外头,车内就两姐妹二人,马车轰鸣声中,月浅心时不时掀起帘幕哼着歌看看一路变幻的风景,很是惬意。 ‘‘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月浅心回头却不经意间瞧见月又蓝在发呆,便轻撞了下她的手肘。 ‘‘哦,没什么,对了心儿,姐姐有事要问你?’’ ‘‘嗯?什么?’’月浅心一愣。 ‘‘你与那乌孙太子,是怎么回事?’’月又蓝秀眉微蹙,直盯得月浅心心里发虚。 ‘‘没,没什么啊,就是朋友,一同出游而已,对外我都自称是他的奴婢而已。’’ ‘‘仅此而已?’’月又蓝不信,那日篝火宴,她可是瞧得真切,那太子,摆明了对他们家心儿是存了几分优待的。 ‘‘仅此而已啦,哎哟我的好阿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心儿还小呢?’’月浅心撇撇嘴。 ‘‘还小呢,你都要十四了,想当年我阿娘与阿爹有我,也不过才及笄之年。’’ 月又蓝的生母也就是月隈垚的原配夫人,早年便逝世了,这才有了如今敏罕氏入主正室。 ‘‘这样啊,那阿姐也都快十七了呢,岂不是比我更急?’’ ‘‘你这丫头,好没正形!’’月又蓝脸一下子红了,这事,便也就此搪塞过去。 不过提及阿爹,月浅心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再三,还是禁不住问道。 ‘‘阿姐,上次我问你的,你还没说完,你们是如何得知我在蛟达的,是不是…’’ 若不是月隈垚通知了她们,月浅心再也想不出第二人。 ‘‘没错。我一开始也是不敢相信的,没料到这回我看他也是真的在帮你们。’’月又蓝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也许,我们是真的误会他了呢?’’ 若是阿爹真如大姐所言是个无心无情之人,又怎会博得阿娘倾心相待。说到底,在她心里,还是对月隈垚抱有期待的。 ‘‘谁知道呢?’’月又蓝摇摇头。 月隈垚这人疑心甚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身为他的女儿,也不是轻易就能猜透的。 ‘‘还有一事…’’月浅心猛然想起自己颈上挂着的这块寒月石吊坠,还是阿姐临入宫时暗塞给自己的,正想开口问个明白,就感觉车身猛地晃荡了一下,然后突然停了下了。 ‘‘发生何事?’’月又蓝见状,撑开车帘。 原来不知不觉已行驶到赤谷地界。 ‘‘小姐,你看!‘’萝娜指了指前方,一群人正簇拥在一起对着一少年拳打脚踢。 这是传说中的…围殴吗? 月浅心下了马车,不顾月又蓝的阻拦径直上前,然后堂而皇之地开始,看戏? ‘‘小丫头,这事你别管!’’见身边多了个不速之客,有个大块头的青年不由出声提醒道,紧接着又忍不住补上几脚,下手极为狠辣。 ‘‘自是不会,你们继续!’’月浅心抱着手臂,透过人墙眼睁睁看着中间那个黑衣少年被这些人一顿拳打脚踢,可他却吭也不吭一声,甚至还在作着无济于事的反抗。 ‘‘哼,你这卑贱的汉人,真是活得腻歪了啊,还敢跑到我们地盘上撒野?’’ ‘‘中原男人就是没用,绣花枕头一样的垃圾,也配和我们争?’’ ‘‘你倒不如跪下来从我裤裆下钻过去,叫声爷爷饶命啊,哥几个就放你一马。’’ …… 他们哄笑成一片,骂声愈发不堪。 那少年急红了眼,说了句月浅心听不懂的语言。 是汉人? 月浅心的祖母就是汉人,严格来说她也算不得纯种胡人,自是看不得他们如此折辱汉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手拦了下来,将这少年护在身后。 ‘‘诸位仁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人,究竟犯下了什么错,值得你们下此狠手?’’ 听到这话,他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是谁也没料到,还真有人会为一个汉人说话,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去去去,一边玩去,管得着吗你!’’大块头见浅心还是要来横插一脚了,气不过推搡了她一把,挥舞了拳头想要把她吓走。 ‘‘心儿!’’月又蓝见事不妙,急急忙忙地赶来。 ‘‘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月又蓝低声责难了一句,拉起她就要走。 ‘‘阿姐,我不走,我就是想要问问他们,汉人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哈!’’见来了个美人,大块头便不由自主收回来拳头,还真同她讲起道理来。 ‘‘小姑娘,你可莫要看他长了副好皮囊就被蒙蔽了心窍,这中原男人大都只是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实际上都是不安好心,仗着一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油嘴滑舌混迹四方,专门祸害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是吗?’’月浅心会心一笑。下意识低头看了少年一眼,正如他所言,即便是隔着满脸血污,还是难掩少年清俊。尤其是他一双墨瞳,生得尤为耀目,只可惜眸中带煞,令人不敢亲近。 嗯,诚如他所言,他的确是生得不错,是一般小姑娘都会疯狂追捧的类型。 不过,她月浅心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你说的这些,也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他真是你说的那般,也罪不至此吧。’’ ‘‘他,他一介汉人,不好好在中原待着,跑到这儿来干嘛,这可是王城,不仅如此,他不知是使了什么下三滥路子混进宫去,争抢起我们的饭碗来,还一天到晚用黑布把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旁人看出什么来,依我看啊,他八成就是汉人派过来的细作,要不是我们几个把他堵了在这,谁知道他还会去给谁通风报信呢!’’ ‘‘这位仁兄,看不出来,你还是如此‘大公无私‘之人!要不还得请昆莫他他老人家给你封个赏,你看尽忠报国大将军这封号怎么样,够不够衬你?’’月浅心假意奉承道。 ‘‘可…’’大块头识字不多,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周边人都憋笑了,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就怒不可遏,砂锅大的拳头下一秒就要砸到月浅心脸上去了。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就在这电光火闪之际,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三章 兵行险招 一个身着绛紫鹰膀褂,外罩白狐腋大氅的青年乘着一匹骝色骏马,迎面过来。 他腰间坠着弓箭,马背上还有张鲜血淋漓的狍子皮,衣袖敞开着,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显然刚刚从游猎归来。 这人是谁?看这气派不像是寻常人家。 月浅心不认得可不代表别个都不认得。 见到来人,大块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气焰煞时便荡然无存。 一伙人当即站成一排恭恭敬敬行了拜礼。 ‘‘这,不是舒穆禄家的世子爷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大块头谄媚道。 开玩笑,谁不知道这诺大的昆国除了这赤谷炙手可热的伯颜氏,就只剩下这昭苏的舒穆禄族能与之争锋了,在这强劲的两大家族面前,其别的小门小户,都不够看的。 何况这位爷是什么人,他可是舒穆禄家主的独生子,那家主好容易才老来得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即便是送到这赤谷背了个质子的名头,那也是跟玩玩一样,由着他终日在这赤谷王城游乐玩耍,就连向来目中无人的三王子浮丘旸都与他私交甚好呢! ‘‘这位姑娘说的在理,来者是客,既然这小兄弟不远万里来了咱们昆国,就该一视同仁。’’ ‘‘是是是,您说的都是,是小的们鲁莽了。’’大块头连连称是,并慷慨解囊扔了锭银子给那少年。 ‘‘喏,拿去买点药吧,对不住了兄弟。’’ 谁知那少年并不领情,任由银子掉落在地,看也不看。 月浅心正要去扶,却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缩了回去。 哟,还挺有血性。 只见他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目光里,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艰难地撑在地上慢慢爬起,然后抹了把唇上的血污,头也不回地,拖着双断腿,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我叫伊玛尔.舒穆禄,来自昭苏,父亲是舒穆禄翕侯。两位姑娘看着很是面生。不知是要去往何处,这长路漫漫可要当心了!’’ 这舒穆禄眼里含着笑,柔情似水的模样,言语间也很是客气,只是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热,直盯得月又蓝很不舒服。 这家伙,不简单啊,月浅心不由联想到方才那大块头说的,编排中原男人的一席话来,比起那个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黑衣少年,她倒觉得用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倒是更为贴切了。 月浅心面色不善地挡过舒穆禄灼热的视线。 ‘‘我们有马车,就不劳世子殿下费心了,多谢世子解围。’’ ‘‘姑娘客气了,不用世子世子的称呼,多见外,我与你们年纪相仿,就直呼我的姓氏即可,这里的人都叫我舒穆禄,你…’’ 等等,舒穆禄?! ‘‘你就是舒穆禄!’’月浅心一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姑娘认识我?’’舒穆禄一脸茫然。 一旁的月又蓝也是迷惑不已。 只见她咬牙切齿从内层衣袖里掏出一个刺绣荷包,拈出里面的字条放在舒穆禄眼前。 ‘‘我不认识你,可有人认识你,你可还记得乌山之上扶风殿里一位名叫绯歌的小侍女,她失踪了,都是因为你!’’ ‘‘绯歌?…’’舒穆禄顾不得字条,捧着脑袋想了半天,犹疑不决地问道。 ‘‘你说哪个绯歌,我记不得了,天乌宫里叫什么歌的侍女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是一位皮肤黝黑常戴臂钏的?’’ ‘‘还是那个玲珑小巧声音比较尖细的?’’ 还真无怪乎他记性不好,主要是自打他来了这天乌宫,身边的桃花一波接着一波就没断过,各路烟火轮番上阵,自然就欠下不少风流债,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要记不清了。 哎,真真是万花丛中过,哪能不沾身啊! ‘’……‘’ 意识到自己一个不慎说露了嘴,舒穆禄连忙收了口。 可惜为时已晚,眼见着月浅心脸色越发阴沉了,舒穆禄没来由一阵恐慌。 这小女子,看着是手无缚鸡之力,发起火来还真是叫人心慌呢。 ‘‘我,我想起来了。’’ 好在不过半刻这舒穆禄终于是吐了句话来,不然她就算是背负着顶撞世子的罪名也得替天行道给他两拳再说。 呸,渣男! ‘‘我在质子府好像见过那位绯歌姑娘几回,不过,也只算的上普通朋友而已,不是姑娘你,想象的那种关系的。’’ 这话说的倒不假,他舒穆禄就算的确是较之旁人,风流了那么,一点,可他还是敢作敢当,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你别想抵赖了,你敢说,这封信不是你写给她的。’’月浅心作势扬了扬手里的信纸,上面斗大的几个大字,可都是那日她亲眼所见,谁曾想那绯歌还会把它贴身收藏在这个荷包里。 到底是痴心错付了,一想到绯歌受罚那段期间这个人从始至终连个面都没露过,现如今要不是自己出面提醒怕是他脑子里都没这个人了,月浅心突然很替她感到不值。 ‘‘等等,这封信,的确不是我写的啊!了解我舒穆禄的都知道,我是最不稀罕这种陈腔滥调的了,平常收都收不完更遑论自己动笔写了,你们不信,可以当场叫我写下字来验证就是。’’ 何况,那绯歌虽说是长相俊俏了一些,可那性子实在不是自己所中意的,他堂堂世子,可也不是不挑食,通通来者不拒的。 见他如此笃定的模样,不像有假,月浅心这下有些奇怪了。 不是他,那又是谁呢? 这么说,那日丽娜出现在那里,不是巧合? -------------------------------------- 赤谷城。 一幢独门独户的别院内。 月隈垚一袭麻衣盘坐在垫上,正与人下着手谈。 他执白子,那人执黑子。 棋子用的是上好的暖玉,棋盘是取自整块红木,可谓是精美绝伦。 ‘‘啧,这可是步险棋呢,连我都不敢轻举妄动,你倒好,就不怕,操之过急?’’ 对面人拈起一枚黑子,迟迟不敢落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于您而言,不也是一枚险棋?’’ 月隈垚可不擅长打什么哑谜,直接了当道。 ‘‘哈哈,说得好,我当初便也是看中你这点。兵行险招,够狠!’’ 那人一把摁下棋子,盯着棋盘上错落有致地局势忽地笑了,一把捞起几颗白子。 ‘‘就说你要当心了,切莫因小失大哦!’’ ‘‘怎么会?’’月隈垚勾起唇角,最后一子落下。 尘埃落定。 ‘‘若不扫清障碍,怎好再设新局?’’ “东窗事发?那只能说明,清理得还不够彻底。” 只见棋盘之上,方才少的几枚白棋,却无意之间留了几道空隙来,正好为后者的趁虚而入,构成了绝佳走位。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四章 笔落惊鸿 送走月又蓝以后,月浅心很快如约赶去与浮丘岙汇合。 却在路过一家集市时,被一个摊贩所吸引。 一个斜戴斗笠的汉子正高声叫卖着字画。 “瞧一瞧看一看啊,丹青圣手的真迹啊,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 又是丹青圣手? 月浅心登时来了兴致,凑近一看,不由大失所望? 就这? 只见那摊上铺着一大张布匹,上面横七竖八罗列着不少画卷。 五花八门各种类型都有,什么志怪图,美人图,花开富贵图,锦绣山河图,水平良莠不齐,搁在她眼里都是廉价得同扶风殿垫桌子的画布一般相差无几,但画卷末端清一色的“丹青圣手”的署名,却好似给这些画镀了层金一样,吸引不少来往行旅百姓前来驻足。 “去去去,哪里来的毛丫头,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小贩突然叫嚷起来。 月浅心循声望去,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迅速缩了回去。 “鸭,鸭鸭。”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咧着笑,口水濡湿了破烂的衣襟。 “滚一边去,别站这儿耽搁我做生意。”见乞儿还不识趣,小贩将她推搡老远。 “鸭,我要鸭鸭。”乞儿摸着花鸟图上的麻雀爱不释手,死活不肯离去,甚至小脸一垮,嚎啕大哭起来。 “阿瓦早!你怎么又到处乱跑。”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从人堆里冲了出来,抱着乞儿连声哄慰。 原来不是乞儿,是小寡妇凤娘的女儿阿瓦早。 有同镇的村民认出她们母女。 说来也是个可怜儿,这阿瓦早的亲爹本是个远近闻名的猎户,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他在一次狩猎中意外身故,葬身虎腹,使得这凤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留下个出生没多久的独生女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孤儿寡母的就流落到了这个小镇。 “老板,这幅画多少钱?”月浅心指了指那副花鸟图。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幅实乃上乘之作,用来裱于卧房再合适不过了,原本需纹银五十两,现在既然与姑娘有缘,四十两带走不谢。” “四两!”月浅心斩钉截铁道。 “四两?你当这是菜场买菜啊,我这可是名家真迹。” 小贩瞬间变了脸色。 “哦,那加点,五两。” “五两这也太……” “卖不卖,不卖我走了。” “成交!” 不一会,月浅心拿着包裹好的画目露得色。 小样儿,跟我斗。 “给你,别哭了。。” 她拿了画直接递给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阿瓦早。 “鸭……”阿瓦早立即止住泪儿,捧着画儿眉开眼笑起来。 她不懂什么名家画作,只反反复复呢喃着这一句话,在阿瓦早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只停留在小孩子简单纯粹的悲欢喜乐里。 “不是鸭鸭,这是喜鹊,是祥瑞之鸟。”月浅心弯下身子,一本正经地纠正。 “不是鸭鸭,是,喜鹊?” “对,喜鹊,现在它是你的了。” “阿瓦早,”凤娘一直在一旁,见到这一幕才走过来,冲着月浅心笑了笑,接着摸着女儿的额头,“阿娘不是教过你,不可以不劳而获吗,这幅画很贵的,咱们买不起,快把它还给姐姐。” “可是,我很喜欢它,”阿瓦早想了想,掏出口袋来翻了又翻,没想到真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几个铜币。 “我有钱的。” “其实,”月浅心正要说些什么。 凤娘恍若未闻,继续循循善诱道:“你这些,远远不够的,听话,还回去!” “我不,我要。”阿瓦早突然赖在地上打起滚来,凤娘急了,伸手就要打她。 “勿动气,这位阿婶,我或许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也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 “殿……”月浅心睁大眼,却被浮丘岙无声制止。 “嘘,小声些,我才从问枫那边溜出来透口气。他昨儿个寸步不离跟了我一整天,着实膈应得慌。”浮丘岙低声冲她解释了一通,紧接着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个意想不到的举动来。 他扯下宽大外袍,裁剪成画布,平铺于地,接着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 “哟,这架势是准备当众作画啊,得了,让大家都来见识见识这位小公子的手艺。”小贩以为是来抢他生意的,忍不住出言讥讽。 就连月浅心也是一头雾水。 闹市喧嚣,各怀眼色,而浮丘岙只是微微一笑,视若无睹。只见他眉头一凝,轻闭双眼,作思索状,默立良久。 “画啊,快画啊!”更多的人围拢上来,开始起哄。 “别催,别催,你见哪位大师是一蹴而就的。”月浅心出声安定,心里也不禁在为浮丘岙默默着急。 “哈哈,得了吧,毛都没长全还大师呢,我看你不行就别逞强了呗。” “喂,你说话莫要太过分,有道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 月浅心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得忽然有人惊叫出声。 “看啊,他开始画了。” 浮丘岙挥动手腕,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那饱蘸了墨汁的笔就如同生了魂魄一般,寥寥几笔就于这画布上描绘出一幅远景来,碧草如茵,天幕低垂,最后一笔直插云霄,勾勒出一只振翅高飞的鸿鹄来,其翼如垂天之云,却精细的连那翅上的羽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此情此景,倒真担得上是笔落惊鸿,墨染千秋。 “哎呀,真是不错呢。” 围观的民众虽说看不懂这些,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声赞叹,甚至还有不少人当场竞价。 而阿瓦不知何时也已止了眼泪,放下心心念念吵着想要的花鸟图,盯着浮丘岙手下这幅刚出炉的货真价实的“鸭鸭图”流露出了渴望。 就连刚才最不看好的小贩也腆着脸来问价钱。 “价钱吗,说贵也贵,说便宜也不便宜。”浮丘岙收好笔墨。只说了这么一句。 “至于具体多少,得问这个妹妹了。” “我方才听他们讲,你是叫阿瓦早,对吗?”浮丘岙拿起画布,走到阿瓦早身前。 一高一矮,一长一幼,衬得明明长不了几岁的浮丘岙分外高大。 “你,喜欢这幅鸿鹄图吗?” “是鸭鸭吗?” “是鸭鸭,只不过是会飞的鸭鸭。” “好哦,会飞的鸭鸭,我喜欢,我想要它。” “可以啊,不过你有多少钱能买下它呢?” “我,”阿瓦早沉默了一会,摊开手心,里面只有三个铜币。 “这些,够不够呢,都在这里了。” “好了,这些刚刚够,它正好价值三个铜币呢。”浮丘岙拿起那三个小小的铜币,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股脑收纳进口袋里,“现在,它是属于你的了。” 阿瓦早拿了画爱不释手,母女相携离去。 看到这里众人杰已目露了然,虽然惋惜也是纷纷散场。 不料有人还是不死心,一旁的小贩眼光毒辣认出那副鸿鹄图实乃精品,倒卖出去必定能够小赚一笔,如今眼睁睁看着嘴边的商机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被人买走,自是不甘。当即又央求了浮丘岙再卖他一幅。 月浅心翻了个白眼正欲争辩几句,不料浮丘岙竟非常豪爽的答应了,并从随身行囊中掏出另一幅包裹严实的画作,称这幅才是自己生平最为得意之作,而且极为珍贵,平常见不得半点风吹日晒,还得需得在夜间才可打开,见识到它的美,只需不多不少白银四十两即可拥有,还价免谈。 那商贩纠结了好一阵子,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咬咬牙将它买下了。 浮丘岙笑眯眯拿了钱袋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月浅心。 分量还不轻,她拎了拎,还没等细细清算,就被浮丘岙一把拉了去一口气跑了老远。 直到远离了集市两人才气喘吁吁停下步子。 “殿下,你跑恁么快做什么呢?莫不是问枫要来了。” ‘‘不不,这比问枫来了更为可怖,问枫来了顶多一顿唠叨,若是让那老板发现追了过来,弄不好可是一顿好打呢?’’许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浮丘岙竟还隐隐有点后怕。 “我就知道殿下怎么为那区区四十两折腰,是卖了他一张废纸吧。”月浅心猜测。 “怎么会?我不过是以彼之道施彼于身罢了,我卖给他的那幅画,正是他刚才拿来吹嘘的那幅花鸟图罢了。” ‘‘……’’看不出来,太子殿下还是睚眦必报呢。 二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只差击个掌达成共识了。 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身着金甲官服行色匆匆驾马南去。 月浅心认得,是天乌宫的人。 “出了什么事?”金甲一出,天下必乱。浮丘岙随机拦了一个人问道。 “哪个不长眼的…”冷不防被人拦截,那宫人张口就骂,待看清浮丘岙的脸以后,却是当即换了语气。 “太子…殿下,小人…“ “废话少说,是父王派你们来的吗,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宫人登时白了脸色,打着颤回道: “回禀太子,大事不妙啊,那蛟达,害了瘟疫了!短短几天,殃及满城啊!”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五章 伤寒病起 等浮丘岙一行人得了消息再次返回蛟达,却发现不过才几日的光景,蛟达已是物是人非。 死亡的气息弥漫了整座草场。 没想到月隈垚临走之前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 先是卖剩下的一批老马,接二连三的病倒,人们按照治疗伤寒的药方煎服,没想到治标不治本,更令人惧怕的是,不仅是马,连饲养的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开始是高烧不退,忽冷忽热,就和平常的伤寒病差不多,然而只要短短几天就会严重到卧床不起,咯血而亡的程度来。 人们这才意识到“伤寒”之病的厉害之处,将那些病马尽数销毁,可为时晚矣,无孔不入的瘟毒,早已悄无声息席卷整个蛟达。 “殿下,别去!”眼见着一具接着一具的尸身被裹着草席拖出来,月浅心不禁面露忧色,轻轻拉住了浮丘岙的衣袖。 “你就在外面待着不动,我去看看。”浮丘岙转过脸来,语气轻柔,却带了丝不容商量的坚毅。 月浅心忽然明白,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踏这一步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浮丘岙。 这样想着,便也释然了,她改换了主意,慢慢自衣袋里取出一块长长的白纱,毫不犹豫一个用力扯为两截,一半反手给将自己蒙上,然后,踮起脚尖,挽起另一半白纱覆上他挺翘的鼻翼。 “好了。我陪你一起去,好歹是你手下的人,总不好独自贪生,让人看了笑话去。” “好。”他愣了愣,随即自然而然拉过她的手,“也好,有你在身侧,也让人安心许多。” 两人相携着踏入蛟达,面上再无半分畏惧。 因为蛟达地广人稀,唯恐人员流窜,病情蔓延开来,昆莫着令封锁整个蛟达,并把疑似病患者隔离在一处,并派了几个巫医前来诊治,争取尽快把这瘟疫封杀于萌芽之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病,我不想死啊!” 一进蛟达,月浅心就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落入眼帘的不再是昔日遍地走兽的欢腾,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座丈把高的木制囚笼,盘踞在草场的正中央位置,使得原本肥草丰茂的草儿也是枯黄失色起来。 谁会想到这么些牢笼,里面镇压着的却不是毒蛇猛兽,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有不少男少女还是月浅心不久之前才在篝火宴上见过的熟面孔。 此时的他们,无一例外,目光狂热地拍打着木栏,或是哀求或是凶狠地吵着闹着要出去。 而更多的人则是面色灰白蜷缩在角落里,呼吸微弱,断断续续地,咳嗽,不停地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地,直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口浓痰,伴随着污血喷涌而出,直到最后,这些人喉咙里每颤抖一声,便会让在场人心颤动一下。 人总是害怕死亡的,尤其是没日没夜在接近死亡的边缘徘徊,不知道哪天就会轮到自己。 “这是谁下的命令,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月浅心有感觉,浮丘岙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所负于袖中的手,是微微颤栗着的。 负责此次瘟疫的巫医口音不像是乌孙之人,他脊背有些驼,脸型瘦长,眉梢眼角,透露出几分精明来,而且月浅心觉得,他有些面熟。 “殿下来得晚,不知道这帮蛮子有多可怕,“他挽起袖头,露出一个齿痕来,”若不是昆莫早有先见之明派人将他们拘在一起,怕是要让这些人将这瘟疫带到更多地方去。” “这位阿伯瞧着很是面善,不知是哪路医官?”月浅心觉得这个人甚是可疑,说是医者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不拿,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些人自生自灭,不见丝毫怜悯,于是率先开口,妄图看出什么破绽来 “在下乌尔氏,单名一个安字,一直以来游走四方,数年之前才有幸蒙伯颜大人赏识,留用天乌宫,太子殿下约莫还不认得我。” ''‘父王既然能派遣您来,说明巫医大人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在身上的,那么,’''浮丘岙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大人可有研制出这解毒之方来,先前闹过一场马疫,可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呵—”乌尔安低笑了声,“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人,哪能跟畜生比。殿下知道,单是造了这些“隔离所”,就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吗?” ‘’而且,这防治防治,这昆莫叫我来的意思,主要在防,可不是治呢。” “所谓医者父母心,大人此番所言,倒是让小女子大开眼界呢。“月浅心实在看不惯这人阴阳怪气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乌尔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低贱小辈冷嘲热讽,脸一沉,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您放心,有我们太子在,定不会放弃蛟达任何一人,反正这天乌宫别的没有,养的一张张吃饭的嘴倒是不少,总不至于就您一个会医术的,你…” “阿月!”浮丘岙抬起手,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我们去别处看看!”说罢就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也不看这位巫医大人一眼。 “殿下,你为何不让我说下去,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 哼,仗着自己背后有后台,就可以目中无人到连堂堂太子殿下也不放在眼里了吗,若是传到昆莫的耳里,怕是几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月浅心被拉至一边,实在有些忿忿不平。 “他说的在理,眼下除了这般,的确再无更好的法子了。” 损失一个蛟达事小,要让父王冒着瘟疫扩散的风险耗费巨资来拯救一座小城,想想都不太现实,说到底,他的底气都是来自父王,若是连他都不支持,浮丘岙也不清楚,单凭自己的实力来力挽狂澜的几率有多少。 “那怎么办,殿下要是不救他们,可就没人救他们了啊。” “我知道,我在想。一定会有办法的!” 浮丘岙背靠着关押民众的囚笼,垂于身侧的手臂青筋暴起。 “你是,太子殿下?”正当这时,木笼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六章 坐山观虎斗 只见笼子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向他们这边探头看来,月浅心打量了好一会才认清那人的眉眼。 “阿吉,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成这样?”月浅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男人顶着一身令人恶心作呕的酸臭,且瘦得吓人,瘫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全身上下只剩一对招子还是活着的,时不时间或一轮,透出骇人的狂热。 浮丘岙也是震了一震,转头看着他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吉无视她眼底的畏惧,只一个劲儿向浮丘岙这边靠近,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太子,太子你也来了,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吗,你知道吗,我叔叔,艾伯昨儿个就死了,他咳了整整一夜血,我亲眼见着他咽气儿的,就在那儿,就在你落脚的那块儿,我看着他们把他抬上车的。你知道他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阿吉说着说着,着了魔一样,情绪愈发激动,突然隔着木栏一把抓住浮丘岙的袍角。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们王室的人,都是人面兽心,说好帮我们的,结果呢,你给我们蛟达带来了灭顶之灾,你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我们也是昆国的一份子啊,为什么,要将我们通通赶尽杀绝,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活下来啊!” 月浅心尖叫一声,忙要冲上去帮忙。 “阿吉你疯了吗,还不快放开殿下!” 可他闻所未闻,只顾死命拽着浮丘岙不放,面目狰狞,活像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几个巡逻的士兵闻讯赶来,几个人一扑而上,很快将其制服,可阿吉口中仍在高声质问着。 “活着有错吗,啊?我就想好好问问你们,活着有错吗?” 喊声凄厉,一旁的人怎么堵也堵不住,就算捂住耳朵,阿吉的声音也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脑子里,如魔似幻。 其中一个侍卫实在耐不下性子,当即寒光一闪,拔出刀来。 “住手!” “殿下,此人大言不惭,胆敢犯上!” “我叫你住手!”浮丘岙登时绷直面孔,拔高了音量。 “他没错,只是想活着而已,有什么错。” 接着又放空了目光,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是对阿吉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你放心,我既然是太子,就绝对不会让我的子民们寒心。” 月浅心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掌心暗暗握拳,一定会有办法的。 -------------------------------------- 翌日,太子殿下修书一封寄往赤谷,并随即驻守蛟达七日,主动请缨带领众医师不眠不休翻遍医书典籍,只为尽快寻得解救之法。 而有个娇小的身影却在众人百忙之中偷偷溜出蛟达,一匹快马潜入了乌孙的提督所。 月浅心进入院落的时候,月隈垚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嘬着茶,石几上盛放着的两盏琉璃花樽还散着热气。 ''''咦,莫不是为父看花了眼,若是没有猜错,你不应该陪着那太子一道吗?'''' 月隈垚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 “阿爹。”月浅心直接跪倒在地,期许道,‘‘女儿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前来拜托您。’’ “哦?你很少向我开这个口,你且说来听听。” “蛟达病变一事,阿爹想必也是略有耳闻,我来是想问……”月浅心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 谁知还没等她说完,月隈垚就轻笑出声,笑声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 “为父竟不知道,咱们月家何时出了位救苦救难的女圣人出来了,那蛟达病变,与你何干?心儿啊,在为父的印象中,你可不是爱操那闲心的人。” “我…” 他说得不错,想当初自己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天乌宫能得已保全,靠的就是自己处处谨小慎微明哲保身,而且好歹是月隈垚的亲骨肉,这为其自谋的性子本就是骨子里的,怎么改得了? 可是有些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自打自己随着这太子殿下出了宫。耳濡目染之间,总会生出些不一样的念头来。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是身为他的婢子也好,还是什么也好,她总不忍,看他如此操劳的。 ''''你来的意思我很清楚,可惜,对于这件事,为父也是,无能为力。''''月隈垚的话如板上钉钉,毫不留情断了她的后路。 “为什么?阿爹,马瘟你都能轻而易举摆平不是吗,为什么这个不行?” “一个是偶然中的必然,一个是必然中的偶然,怎可相提并论?” “什么偶然,什么必然,我只知道蛟达快要支撑不住了,阿爹您救是不救?” “无能,为力。” “好!我知道了,请恕女儿,打搅了。” 月浅心行过礼,起身,转头冷静离开。 ‘’心儿,看在你是月家的人,给你句忠告,这事,我管不起,你最好,也莫要趟这淌浑水。”临走前,月隈垚丝毫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只是说了这么句话。 “有劳父亲费心,心儿明白。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月家无关。‘’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的。 这是她第一次求他,也会是最后一次。 “你女儿?性子还真是同你如出一辙。” 月浅心走后,一个年过不惑的黑袍男人慢悠悠从屋子里的屏风踱步出来。 月隈垚努努嘴,不置可否。 ''''不过你们父女俩关系似乎不太好?这么好的苗子好好栽培,以后必定大有作为。'''' “阿古占大人今天像是有感而发啊,怎么,想起你女儿了?”月隈垚调侃。 阿古占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放置案几上的手,却是猛地收紧了。 ''''玩笑而已,祭司大人可莫往心里去。''''月隈垚眼尖得很,连忙一只手轻覆上阿古占的,作势缓和了下气氛。 “月督主客气,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也已老了,早不是什么祭司了。” ''''杧兄自谦了。''''月隈垚改口倒也快,‘‘要不是您提前就在蛟达布好了内线,我这张方子,又怎会这般轻易派上用场,如此高瞻远瞩,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及得上呢?’’ “督主大人谬赞,您用的上就好,只是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你是怎么将那马瘟变成人瘟的?” “我说呢,怎么都怀疑到我头上?只是巧合而已,天要亡它,我能有什么办法?”月隈垚摊开手,有些无奈。 “既然你无意灭蛟达,何不遂了你家丫头的愿,也好在昆莫面前露露脸?”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下可不是露脸的好时机,露得好名利双收,露不好怕是要成出头鸟了。”月隈垚说着,又给他沏上一杯花茶,“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呆在这里不动,只静静看上一出好戏便是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七章 漆雕翎 她回来的时候,屋内的烛火还亮着,而太子已经趴在堆满卷帙浩繁的几案上,安静地睡着了。 昏黄的柔光映在华服少年熟睡的面容上,衬得那深邃如画的眉眼愈发精致,只是不知他在梦里还在担心着什么,一双笔挺的浓眉紧紧蹙着,好似平静无波的湖面上忽地掉落一颗石子,激起不散的,是化不开的愁绪。 月浅心在一旁静静注视着,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想要填满这道碍眼的鸿沟。 可还没等她的手碰到,堪堪距离咫尺的时候,浮丘岙眼皮动了几下,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睁开了,碧玉般的眸子眨了一眨,氤氲着一层雾气。 “你回来了啊,用过晚膳了么,好吧,瞧你这样就没吃。” 浮丘岙伸了个懒腰,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忽然变戏法一样从一旁的瓮子里取出一碟子色泽鲜美的栗子糕。 见月浅心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好笑,这才轻拽了她过来。 “愣在这里作甚,快吃啊,放心吧,这碟是我晌午偷藏起来的,鸾镜没碰过,干净得很。” 月浅心“哦”了一声,眼角有些湿润,按了按自己饥肠辘辘的下腹,抓起碟子里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她白日里奔波两地,来去匆匆,早将这些抛掷脑后了,现下想起的确是滴水未进,饿的是一阵绞痛。 而浮丘岙只是坐在原地半撑着手,微笑地看她吃完,从始至终对她今日的行程却是绝口不提。 “殿下,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的吗?”月浅心端着盘子狼吞虎咽着,脸胀得通红。 “当然有。”浮丘岙倒了碗清水搁在桌上,“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女孩子家,吃饭的样子为什么如此之豪迈?” “……”月浅心哽咽了一下,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手里已经是狼藉一片的碟子,有些无奈,“殿下,你明知道我不是想说这个的。” “不然,我还能问你什么,问你白日里为什么没在,都去了哪里吗?”浮丘岙叹了口气,‘‘阿月,你该知道我的性子,我浮丘岙只要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势必要坚持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我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将你带在身旁,自然也会给你充分的信任。再说,你本就不是我的奴仆,这里又不是天乌,你想去哪儿是你的自由,无需事事向我禀告的。” 月浅心听了他一番肺腑之言,心底不由几分触动,可还是坚持道,‘‘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殿下这样,浅心着实难安。’’ “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浮丘岙摆摆手,强作正经。 “那好,我问你,你今日究竟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我见这几日殿下忧心蛟达瘟情夜不能寐,于是就去赤谷见了我爹,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法子。”月浅心顿了顿,‘‘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阿月,辛苦你了,此事非同小可,你也莫要为难月伯父。而且…” “殿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着急安慰做什么?”月浅心忽地狡黠一笑。 “虽然我白跑了一趟赤谷,可也不是全无收获的。在回蛟达的路上,却无意中,发现了殿下想要的?” “什么?“浮丘岙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殿下跟我来就知道了。'''' 月浅心神神秘秘将他拉到蛟达一处漂浮着药香的荒僻院落。 一位少年正站在门口等候着,通体的黑衣使他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位是?” “他是,我一位朋友。”说实在的她与这人也不算熟,在这里相遇,也实属偶然,名字什么的也一时说不上来。 “漆雕翎。”那人头埋得很低,言简意赅介绍了下自己。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昆人。”浮丘岙直盯着眼前这人,一语中的。 “殿下猜的不错,他是汉人。” 月浅心这才徐徐走上前来,将她是如何从恶霸手里将这少年救下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介绍了一遍。 “……” 你说漏了一次。你初入宫那回坐的我的马车,我可没忘了你是怎么拿我寻开心的。 漆雕翎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哦,美救英雄,不错,所以呢,过来找我给你封个赏吗?” 浮丘岙看了他们一眼,表情怪怪的。 嗯,总结起来就是,酸,真酸。 月浅心有些无语凝噎地扫了他一眼,这太子殿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看来,阿婆说的话也都不可尽信,不只是女人的脸是说变就变的,男人也不例外。 “殿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请你过来,是因为,漆雕翎他,或许能研制得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原来,就当她回蛟达之时,碰巧发现了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混迹在巫医之中,似乎是在悄悄收集什么药材。她禁不住好奇一路跟去,这才发现了漆雕翎的秘密。 “这种病,我们中原出现过,我大概知道药方,只是作为一个卑贱的底层,我也,只敢一个人偷偷研究。” 漆雕翎来昆国时间不长,一直以来因为言语不通,他就索性独来独往,不与外人接触,才养成了现在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 所以这还算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这么多,尤其是其中一人还是尊贵无双的当朝太子,难免磕磕巴巴。 ''''此话当真?''''浮丘岙听到这里眼前一亮。 “太子面前,不敢作假。” 漆雕翎随即从屋子里取出一罐熬剩的药渣,让他们一一过目。 月浅心虽不懂药理,但见浮丘岙嘴角弯起的幅度越发明显,也是明白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好像还差点什么?'''' “不错,此方还缺两位药引。”漆雕翎点了点头。 “是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无根之水,无源之木。古籍记载,此方当掺以无根之水煎熬,无源之木烘烤方能成效。” “那是什么?”月浅心一时没能听明白,‘‘这世上的水都有源头,而树木无根又岂能存活,你莫不是在诓我们?’’ “不,”浮丘岙摇摇头,“或许有个地方,真有他说的这些。”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八章 骑马上天山 寒冬将至,晨起洒扫的侍女不由一个瑟缩,抬头一望,便可以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已浅浅落了一层薄如柳絮的积雪了。 当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此时的天乌大殿,却是异常火热,丝毫不受外界所影响。 针对这次岌岌可危的蛟达事件,文武大臣是各执一词,各种引经据典地进行辩驳,吵得昆莫头都要炸了,可始终未能商议出能在短时间之内解决的妥善之法来。 昆莫一眼扫过去,只见往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这次却是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伯颜霍,今天倒是没怎么听见你说话,孤这次倒想听听你的意见。” 伯颜霍见点到自己名了,这才不紧不慢从座位上走了出来。 ‘‘臣是个粗人,不太明白舍中大人的保守救助是怎么个保守法?’’ 舍中大吏一向讲究以德服人,而伯颜霍却是主张以武兴邦,两人政论不和是出了名的,再加上谁都知道舍中大人与扶风祭司交好,所以说这舍中大人说什么他都要杠上几句,百官都是习以为常了。 不过,这次伯颜霍却认真起来。 “臣虽是个粗人,却也明白大疾若起,死者过半的道理,且蛟达往北是昭苏,往南是赤谷,一拖再拖必酿成大祸。因此,为求万无一失,现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昆莫伸直了脊背。 “弃卒保车!” 伯颜霍黑眸一沉,端的是义正言辞,可几个字一吐的出来,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 次日清晨,浮丘岙召来问枫宣布这个仓促的决定时,问枫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 “什么,那地方凶险异常,您实在犯不着只身涉险的。” “不碍事,你知道的,那地方谁能比我更熟。人多反而不好。” 见浮丘岙一脸笃定的模样,问枫也不好再过多阻拦,只得无奈妥协。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问枫。''''浮丘岙摇头,“这次,你留下。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做。” 问枫下去后,浮丘岙于是提笔开始写信。 问父王安: 儿臣始闻蛟达之事,岙不忍生灵受苦,然苦于无良药可医,遂决心亲自前往天山雪池一趟,寻得良药以慰藉天下万民之心,还望父王体谅往来路途遥远,能暂缓些时日,保得蛟达一方平安,儿臣保证两月之内必定凯旋。 浮丘岙 放飞手上信鸽以后,浮丘岙这才安心驾马北去。 只是一人一马刚走到半道,便被同样驾着另一匹白马的人给直接堵在了路心。 月浅心撩了撩扎至额上的碎发,腕上一圈铃铛悬至半空被风吹的轻灵作响。她轻巧提溜了下缰绳,并随即扬起唇角道:“殿下可真不够义气,这么好玩的旅程怎么能少了我?” “阿月,听话,回去,这次可不好玩。”浮丘岙皱起了眉,有些无奈。 “我不信,眼见为实,除非,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浮丘岙张了张口,还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不料一下子就被她给打断了。 “殿下。”这次,月浅心却是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 ‘‘太子殿下可是一言九鼎,我记得你不久之前还对我说过,‘什么事情,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半途而废,总不是大丈夫所为。’既然如此,当初你既选择带我出宫,我也一路跟你来了这里,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是一同面对的,你又何时见我怕过什么,如今你却嫌我拖了你的后脚不带我去了,是何道理?’’ “你知道的,此行…”浮丘岙偏转了视线,却是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那又如何,我相信自己,更相信殿下!”月浅心抢着回答。 “既然你执意如此的话,”浮丘岙调转了马头,却是直接绕过了她。 “殿下,”月浅心睁大了眼,随即一件叠放整齐的毛绒大氅递至跟前。 ‘‘愣着作甚,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不比赤谷,天寒地冻的,冻坏了可莫要怨我。’’ ''''浅心,多谢殿下。''''月浅心当即披了大氅,追上了他,二人并肩同行。 浮丘岙说的不错,这次要去的地方的确是非比寻常,要北上数千里,还得快马加鞭整整七日的脚程。 这便是天山雪池,传说那是岐黄圣地,除了众所周知的天山雪莲以外,还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每年都吸引着数以万计的人们前去一窥风采,但每年被其气候的恶劣及严寒困死其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啾咪!''''刚到了目的地,一个好奇的小脑瓜便从浮丘岙雪白的毛领里探出头来,却又很快被那巨大的温差给冻得缩了回去。 “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供暖的物件备得如此齐全,不然我们非得活活冻死在这天山脚下不可!”月浅心将自己裹得似个粽子,还嫌不够又准备将包裹中的小暖炉燃来烤烤。 “现在后悔可也来得及,这还只是山脚,等上了天山会比这更冷,常人是想象不到的。”浮丘岙轻哼一声。 ''''殿下自小金枝玉叶的都不怕,小女子可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区区严寒,更是不足为惧了!''''月浅心浑不在意地咧嘴笑笑,她可没在吹嘘,当年月氏一朝倾覆,她才八岁,就跟着阿爹阿姐们四处逃亡,什么苦没吃过,哪样搬出来不比这刺激,一晃六年过去,她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了。 “那你可就错了,我虽身为太子,却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天山虽是险峻,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常客罢了。”浮丘岙扬起眉梢,忍住又在札记本上记下恢宏一笔的欲望。 ''''嘘!'''' 正在这时,月浅心耳尖一颤,忙暗暗以目示意了下浮丘岙。 只听得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中,传来异动,积雪‘‘簌簌’’而下。 草里有东西! 第一卷 乌孙 第四十九章 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捡了一杆枯树枝,正准备拨开来看。 却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猛地从里头拱了出来,直吓得两人手一抖,树枝“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鸭鸭哥哥!” 一个浑身草屑的小姑娘扑了过来,一下就精准无误抱住了浮丘岙的裤脚。 “阿瓦早!你怎么在这儿?” 月浅心走过来摸摸她的头,随手从她的发辫里挑出几根草屑来。 浮丘岙笑了笑,一把将她抱起,在空中高高转了半圈。 “哦,飞了飞了!” 阿瓦早不但不害怕,反而单手搂着他的脖子,笑得很是开怀。 “阿瓦早,不许胡闹!当心弄脏了哥哥的衣服” 凤娘一来就见到这一幕,虽说脚一跺,佯装气恼的模样,面上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没想到能在这荒郊野岭遇上故人,喜的是许久没见这还是女儿头一次能对人如此敞开心扉。 月浅心见她背上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搁了不少药草,还沾了不少泥土和雪渍,不由好奇地迎上前。 “凤姨,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凤娘拢了拢包头的方巾,简单向他们解释了一通。 原来,自那回小镇一别,母女处境愈发艰难,常听人说天山上生长着许多珍稀药材,为谋生计凤娘便冒险带着女儿来了天山。 “那你们,莫非也是来挖药材的?”凤娘微微有些诧异,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位都不像普通人家的儿女,尤其是这位小公子,一身的贵气,想来是怎么也不会是缺这两个钱的人。 ‘‘凤姨,那你可就猜对了,我们呀,可不正是来寻几位药材的!不过嘛,我们要寻的,可没那么好找。’’ 还没等浮丘岙应声,月浅心就与他对视一眼,率先答道。 “这天山之上奇珍异草不少,这最为珍贵的,莫过于天山雪莲了。”这凤娘也是个热心肠,挥挥手打发了阿瓦早上一边玩去,并主动提出要帮他们的忙。 “这雪莲的确是价值千金,可是用金钱易之的东西,得到也算不得难事,我们要找的是药一味是无根之水,一味是无本之木,这天上人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凭的是机遇,博的是运气,那才叫难于上青天呢!” “没有根的水?不还是水嘛?说得那么玄乎!‘’凤娘以袖掩面,轻笑了声。 “水,对,是水。”浮丘岙听到这里,喃喃自语了一会,登时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我知道了,看来是我们多虑了,这无根之水,并非什么别名绰号,乃是天下落地者,不沾地的水,才叫做无根之水。’’ ‘‘什么?这么容易,早知如此我们就在蛟达等待下了雨,用器皿去接就是了,何必跑恁么远,岂不是瞎忙一场?’’月浅心听得这话,很是懊恼。 “非也非也。”浮丘岙碧眸闪烁,却是另有判断。‘‘雨水又名天水,天生而降,沾染尘埃,最是污浊。’’ ‘‘而我们要的无根水,却是这天上人间,最为干净纯澈之水。’’ 说着,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着不远之处,矗立云巅之上的皑皑天山雪峰,若论至纯至净,这天下之大,又有什么能敢与这无极雪峰媲美。 ‘‘多谢提点!’’ 事不宜迟,浮丘岙匆匆留下谢辞,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登时就如同离弦的羽箭一般冲了出去。 凤娘摇摇头,正准备抽身离去,却是面色一白,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们,现在不能上去…’’ 可等她反应过来,却是为时晚也,两人的身影早已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消失于白茫茫的大地边缘了。 越往上爬,跟着浮丘岙后头的月浅心越发觉得胸闷气短,难以自持,索性撇了马下来,弓着身子停了下来。 ‘‘这是佩兰制作的香袋,闻闻它,看会不会好些。’’ 月浅心抬眸,只见浮丘岙动作极快地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精致镂空的香包,她从善如流放在鼻下嗅了嗅,果然是神清气爽。 ‘‘来,我扶你。’’ 浮丘岙干脆也下了马,与她一同步行向前。 再往后积雪越发厚重,脚底湿滑,几乎是寸步难行。 月浅心小心翼翼踩过约莫只两人宽的羊肠小道,只觉人在高处走,心在云里飘,根本不敢看底下一眼。 她别的不怕,恐高却是出了名的。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回头也是来不及的,只得暗暗忍耐,任由一颗心悬在谷底,战战兢兢。 ‘‘害怕了?’’某人揶揄道。 ‘‘我怕,我怕什么?’’她嘴上仍是倔着,声音却是在发颤。 ‘‘那你别抖啊。’’ ‘‘……’’ 月浅心哼了一声,冷汗不知不觉淌了一脸。 过不一会,她只觉腰间一股外力正将她整个人往内推,低头余光一扫就无意间瞥见一片绣着流光纹的衣角,原来是他不着痕迹地上前将她挤到路的内测,用自己的身子悄无声息挡住了她下边的视野。 月浅心心头一暖,轻轻抓住了身前人下坠的衣摆。 似乎,也没那么怕了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见着天色都暗沉下来,月浅心觉着自己像是踩着厚厚一层冰渣在负重前行,雪,也越下越大,就连哈口气,都快成凝结成冰了。 ‘‘你看,那就是传说中的雪池!’’ 终于登上了这天山的最高处,浮丘岙指着斜前方那一泓明镜般的池水,无不激动地说。 雪池,顾名思义,乃雪中之池。 月浅心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奇景,也是捂了嘴,连跑好几步,惊喜异常·。 只见那云端之下,雪山之巅,周遭都是银装素裹,唯有那中间地带,像是天恩深造一般坐落着一捧永不冻结的活水,那水,微微起着波澜,似乎还是冒着热气的,如明镜,又好像是一块翠生生的翡翠。 雪,仍在下着。 只见更为奇特的现象出现了,那落至湖面的晶莹剔透的雪花,却只下降至半空,便消失不见了,那么大的雪,没有一粒,是落在水面的。 月浅心凑近观察了一会,这才察觉出奥秘所在来,原来是因为湖面温度过高,这才使得雪花不堪承受这冰与火般的夹击,还没等降落,就在半空中,过早地融化了。 “殿下,你快过来!”月浅心想到了什么,连忙招手叫浮丘岙过来。 ‘‘你瞧,这是不是你要找的无根之水。’’ 浮丘岙牵了马过来,与她并头站在一起,看着那雪,也是若有所思。 ‘‘无根无源,至纯至净,这便是了。’’ ‘‘只是,这么高,如何取呢?’’ 月浅心灵机一动,从马背包裹里取了一把纸伞,和一个空水袋。 她将伞撑开来,柄杆朝上,先是让高挑些的浮丘岙试了,也还差一点。 于是便凑到他跟前,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 ‘‘抱我。’’ 浮丘岙先是没听清,后来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耳根子却是红了一大片。 ‘‘高些,再高些。’’ 最后,浮丘岙红着脸,双手高举着少女扶着他的肩头终归是接到了满满一伞的‘‘无根之水。’’ 两人齐心协力将水装进了水袋里。 ‘‘累死了,我感觉我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 终于是大功告成了,月浅心掂了掂水袋的分量,尔后心满意足地躺倒在雪地上。 过了一会她见没人应声便又故意嗲着嗓子喊了句,还作势要去拉扯他的袖子。 ‘‘殿下,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累是不累,今天可算尽兴,啊?’’ 谁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话音刚落,下一秒便是一股大力袭来,猛一阵天旋地转,再次反应过来,太子殿下那张微微气恼的俊脸,却已是到了自己跟前。 ‘‘殿,殿下…’’ 她有些慌了,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他推离自己的身前,并偏转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何时见到这样的他! 平常的太子殿下芝兰玉树,是妥妥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从不轻易动怒,更遑论像现在这样,青筋暴起,毫无贵族气度地,狂躁如斯,像是兽一样半压在她的身上呢! 浮丘岙却是一把抓了她的手腕,呼吸浊重,带了些气恼的意味在里头。 ‘‘月浅心,难道就没人教过你,你是女孩子,在同龄男子面前,要注意些分寸的吗?’’ 完了完了,他这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叫她全名,他一定是生气了! 她后悔不迭,忙开口解释说:‘‘殿下,我,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呢…’’ ‘‘闹着玩?’’他气极反笑,‘‘你还当你是小孩子呢!’’ ‘‘殿下,能不能松手,你弄疼我了。’’她可怜巴巴的,带了些求饶的意味在里头。 浮丘岙见状忙松了手,捏过皓腕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有道红印了。不由松了口,语气也随即软了下来。 ‘‘以后,不可以这样子,听到没有。’’ ‘‘哦,知道。’’ ‘‘就算要闹着玩,最多,也只是同我,绝不能再在别人面前这样,听到没有?’’ ‘‘朋友,也不行吗?’’ ‘‘你试试!’’ ‘‘不试,不试。’’她赔笑了声,连忙改口。 他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莫又不是日陨假冒的吧。 月浅心盯了浮丘岙的脸瞧了半天,妄图瞧出什么破绽来。 ‘‘你又在看什么?’’ 浮丘岙被她看得不自然了,以为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没有。我在看,那雪丘,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月浅心被他弄怕了,信口胡诌了个借口出来,谁知下一秒,周边那大大小小的雪丘,真的开始剧烈动了起来。 糟了,是雪崩! 拴在一旁的马儿率先意识到了不对,高扬了前蹄狂躁不已,片刻竟挣断了缰绳各自逃下山去。 ‘‘快,往高处跑!’’ 越来越多的雪块俯冲下来,强大的气流眼见着就要打在人身上,跑已是来不及,天灾面前,人的力量,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秒,月浅心只觉,有个人猛地将她扑到在地,牢牢将她护在了身下。 ‘‘轰隆隆!’’一声,万籁俱寂。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章 雪崩 而此时此刻的蛟达,因着外来者的造访,紧张的气氛,更是剑拔弩张起来。 ‘‘你是何人,安敢拦我!’’ 这太子殿下预料果然没错,他走后没多久,三殿下浮丘旸便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上了门。 看来,这盯着蛟达的眼睛怕是有不少。 有人私下暗忖。 而问枫是个一根筋的,管他是什么三殿下也好,五殿下也罢,只一门心思守了正门不让人进去。 ‘‘太子有令,瘟疫期间,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你是太子的人?那你可知道我母亲是谁?我舅舅是谁?’’浮丘旸眯眼,显然已动了怒。 见主子被拦,浮丘旸底下一众人马又岂能甘心,纷纷叫嚣着要硬闯。 ‘‘太子金令在此,尔等安敢造次!’’ 传言太子金令乃昆莫御赐,拥有此令者即拥有天乌一半的兵力,见金令如见太子本人。 旁人不清楚,他浮丘旸又岂会不认识这东西,昆国金矿稀缺,一金难求,而问枫手上拿着的这块,却是父王特意敕令了工匠使用纯金打造的,小小一块,价值连城,为的就是彰显他对自己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幺儿的器重,而自己当年年幼只因一时好奇偷偷摸了那金子打的牌子一下,就那么一下,就被有心之人看到上报给了昆莫,生生挨了三十鞭子。 那是自己人生中第一个教训,原来不是自己的东西,碰都不能碰,连肖想,也是不能的。 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哼,何其讽刺,何其不公! ‘‘好,很好!’’他突然拍了手,笑了一下,一双鹰隼般的细眼紧盯了问枫,‘‘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今日这笔帐,我记下了,叫他日后莫要后悔!’’ ‘‘我们走!’’ 问枫一手握剑,一手高举了金令,始终保持着严阵以待的架势,直到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有所松懈,收了金令在怀。 好在太子殿下早有先见之明,留了金令以防万一,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都过去几天了,也不知殿下与小月姑娘到了哪里了。 -------------------------------------- 天山雪池。 月浅心是被舔醒的。 她迷迷怔怔直觉脸上一阵粘稠,下意识用手巴拉了下来,送到眼皮子底下一瞧却险些把手都甩掉了。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被扔在地上,抖落一身白雪,这才暴露出宝蓝色的真身来。 ‘‘鸾镜,是你,你主人呢?’’ 月浅心看到是它,陡然清醒过来,从雪堆里一把提了它光溜溜的脖子追问道。 ‘‘啾咪,啾咪!’’鸾镜一双大眼咕噜乱转了一番,甚是委屈的模样。 很显然,它也不知道。 月浅心就着冻得发麻的腿艰难地站了起来,环顾一周,登时有些绝望起来。 是啊,这雪崩过后,地覆天翻,周遭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岂能知道别人被冲到了什么地方? 或者,埋在了哪块雪地里。 这个残酷的念头刚一涌上来,就立马被她打消了。 呸呸呸,想什么呢,那么一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可,她就算把这片雪地都翻烂了,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殿下,殿下!你在哪儿?’’ 月浅心开始大声呼喊着,用着自己最大的力气,并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四处寻着,就连鸾镜也受到带动帮着打探动静。 ‘‘殿下,殿下,你有没有听见?’’ ‘‘听到了就吱个声,告诉我你还活着。’’ ‘‘浮丘岙!’’ 你到底在哪儿? 一人一蜥在这天山之巅寻了很久,月浅心嗓子也叫哑了,腿脚也冻麻了,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他们还是一所所获。 不行,天马上就要暗下来了,她手头也没有照明的工具,等黑得看不清了就更是难找。 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他,不然…… 月浅心眸底一沉,也不再叫唤了,直接伏在了雪地上。 方才叫了这么许久都无人应答,那就说明浮丘岙很可能失去了意识,听不到了,或者更严重的,可能直接被深埋在了雪下面,既然如此,那她就干脆省着点气力,只专注把他先挖出来再说。雪崩前他们隔得不远,她只管拼了命地挖,就不信找不到。 找不到工具,她就直接用手,初冬的雪清寒入骨,触手便是钻心的凉,她也不怕,只哈了口气,便弓了腰,奋力地刨着,后来手上实在没劲了,就干脆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着刨。 就近没有,又向更远处再刨。 刨到最后,竟不知何时撞到什么尖利的东西了,一只手指甲从中间处生生断裂,糊了一手的血,滴在洁白的地上,像是绽放的梅。 鸾镜也跟着在上窜下跳着,也是同样的焦急。 天,终究还是一点点暗下来了。 她呆坐在地上,像是被带走了最后一丝光明。 ‘‘浮丘岙,我找不到你了……’’ 就在这绝望之际,月浅心脚下一硌,有什么异物,被她踩在了脚底。 她低头,顺手就将它抽了出来,长长的,绿油油的,绣着的花纹,很是眼熟,是她的丝带? 不对,这条丝带,不是早在天乌,就被她弄没好久了,好端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月浅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绝望如死灰涣散的目光一下子便活络了起来。 她抱着最后赌一把的心,继续往下扒开了丝带下头一层积雪。 赤色的发丝,苍白精致的一张脸,逐渐清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眉头一展,一鼓作气把那深陷在雪堆里的人一点一点地刨了出来。 还好,还好,司命娘娘保佑,她终于是,将他找着了! 浮丘岙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那里,面上冷若冰霜,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水袋。 ‘‘殿下,殿下!’’ 月浅心拍拍他的脸颊,见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心下一慌,于是闭了眼,偏过头,侧了一只耳,向他的胸口探去。 浮丘岙啊浮丘岙,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出来,可不是为着帮你收尸的,你可一定要给我,争点气啊!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一章 女人的话,万万信不得 良久,直到那微弱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了过来,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太好了,殿下,没死! 可是天黑以后只会越来越冷,现在大雪封山一直在外面冻着可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先找个地方避避寒! 天无绝人之路,月浅心环顾四周,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便费力拖着人事不醒的少年一步步向了洞口方向艰难前行着。 及至深夜,他们才算暂时有了个安身之所。 山洞很深,月浅心再无多余力气走得更远,只得草草在距离洞口几步的距离临时捡了些枝叶生了一把火用以取暖。 方才拖他进来的时候,月浅心就隐隐觉察到,他身上应该还有不轻的伤。这也多半是他到现在都依旧没有要转醒迹象的原因。 可惜这里再无旁人,事急从权也只有得罪了。月浅心小心翼翼将他扶了起来,闭了眼,心一横,摸索着褪去了他的衣衫。 再去看时,眼前的一幕却叫她捂了嘴,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贯穿了少年整个后背,白色的皮肉翻卷开来,冻结的伤口也因为温度的升高复又裂开,渗出暗红的血。 他前胸完好,只伤在后背,后背…… 月浅心猛然想起,雪崩前一秒,是有什么重物,奋不顾身挡在了她身前的,不然那么大的雪块混着碎石砸下来,她怎的几乎毫发无伤? ‘‘你这傻子,当真不怕死吗……’’月浅心眼眶有些湿润了,指尖轻颤着,想去为他包扎伤口,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咳咳……’’ 好巧不巧地,就在这时浮丘岙悠悠转醒,面前的一幕却是让他险些又昏厥过去,自己上半身竟被扒了个精光! ‘‘月,浅心……你,你这是作甚?’’ 记得之前她是满口答应过自己的,这才过了多大会儿?怎的她就按捺不住要趁人之危了? 师傅果然说得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子发的誓言,是万万信不得的! ‘‘殿下!’’ 不过还没等他再多想,便有人张开双臂直接重重搂了上来,豆大的泪水,随之滴落于他身上,烫得浮丘岙是一个激灵。 这,算不算‘‘顶风作案’’? 头一回在女子面前赤裸相对,温香软玉在怀,浮丘岙直了身子,背上伤口火辣辣地更疼了。 罢了罢了,身子算什么,她一落泪,他恨不得整个人都给她。 ‘‘好了好了,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 浮丘岙轻轻用手背擦去她的泪水,安慰她道。 ‘‘殿下,你疼不疼?我现在就去给你找药来包扎。’’月浅心抽噎着站起来就准备往外走。 ‘‘等等,你的手,怎么了?’’心细如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经过时的异样。 ‘‘没,没事!’’月浅心支吾着,下意识将手背在了身后。 ‘‘乖,就看一下。’’浮丘岙无声拉住了她的裙角,迫使她只得顺从地将手摊开了在他面前。 ‘‘这是,你方才救我时,落下的,对不对?‘’ 不然他实在想不通,什么外力,能把手伤成那样。 ‘‘不碍事的,殿下,真的,你先让我去给你找草药来包扎好不好?’’月浅心有些急了,这人怎么分不清轻重。十指连心痛也只是痛在一时,而他背上的伤倘若再处理不好,是要致命的啊! ''''外头这冰天雪地的,你要去哪里采药,又打算用手刨是不是,你这双手还要是不要了?''''他登时坐直了身子,语气明显冷了下来。 ‘‘月浅心,你是不是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人有心,还是在你心里,我浮丘岙根本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软骨头,可以坐在这里心安理得地等女子去救,就算眼睁睁看她遍体鳞伤也没关系是不是?’’ ''''不,不是那样的……''''月浅心简直要原地爆炸了,这,哪跟哪儿啊,这宫里头的贵公子们,都这么敏感的吗? 不对啊,她也算是宫里出来的,怎的就没这毛病? ‘‘不是的话,就好好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可是,你身上的伤还那么重……’’她犹豫了一会。 ‘‘我没事,暂且还死不了。’’他还在逞强,可月浅心明显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看来,只能来点狠的了。 ‘‘嘶拉!’’一声,只听一声衣帛撕裂巨响,浮丘岙错愕回头。 火光下,只见月浅心面无表情,直接徒手撕烂了自己的裙摆。 ‘‘你……’’ ‘‘殿下既然不许我出去找药,那先让我为你把伤口包扎上,这总可以吧。’’ …… 好容易将那位爷安置好,已是过了后半夜,正当她终于以为可以歇下时。 浮丘岙又猝不及防发了高热,浑身滚烫得吓人。 ……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月浅心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 ‘‘该,真该,方才那硬气劲儿哪儿去了?’’月浅心嘟囔了一句,起身去洞口取了些现成的积雪来,并随手拿了那条搁至在一旁的绿丝巾,融了些雪水在里头,就准备往他额头上去敷,不料还没碰上去,就被人给躲开了。 ‘‘别,别用这个,会弄脏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月浅心凑过去,确认了他是在说胡话。 ‘‘只是一条丝巾而已,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还有这种癖好。’’月浅心恶作剧似地刮刮他的脸蛋,转头就给他塞进了口袋里,并重新找了块碎布给他盖上。 ‘‘水,水!’’ 一时的清凉怎么填补体内的燥热,浮丘岙微合了嘴唇,吐出这几个字来。 水?这里哪里有水,月浅心瞥了眼他腰间的水袋,到底还是打消了这念头,鬼知道这水直接喝了会不会出问题? 于是她故技重施继续融了点雪水想要送到他嘴边,想要喂了给他喝下,没想到因着他是靠着在石壁上的,她张牙舞爪忙活了半天,那水,却是怎么也送不到他口中去,反是将她洒了一身。 月浅心性子急得很,几次不成终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耐性,于是她索性将那捧雪塞进嘴里,待到口中雪水完全融化后,一手固定了他的下巴,直接寻了他的唇,尽数哺了给他。 半明半暗间,投影于对面石壁上放大的两个身影,此时此刻,正交叠在了一起。 热流源源不断入喉,浮丘岙于这半梦半醒间,如久旱逢甘霖的旅人,顿觉一阵舒爽,并下意思加重了力道,他正如同食髓知味的婴儿,想要更多。 ‘‘殿下!’’月浅心突然瞪大了眼,与刚刚转醒的浮丘岙四目相对。 眼观鼻,鼻观心。 浮丘岙简直要咆哮起来,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没完没了了还?难不成是在做梦? 心下这样想着,却仍不舍得停下来,浮丘岙闭了眼,心道,罢了罢了,既然是梦,不妨让它更长些吧! ‘‘嘘!’’ 就在这时,月浅心却突然停了下来,凑到浮丘岙耳畔低语, ‘‘殿下你听,外头,好像有脚步声!’’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二章 绝地反杀 她这次可没有听错,外头清晰传来的动静,是软靴碾碎积雪的脚步声响! ‘‘一,二,三,四……’’月浅心默默听着声数着,看样子来者不下十余人。 ‘‘殿下,是你给问枫报信了吗?这来得也忒快了吧!’’ ‘‘怎会?’’浮丘岙当即摇头否决,‘‘我传信的工具都落在了马上,拿什么报信?’’ ‘‘不对,他们,可能不是来救我们的!’’ 月浅心突然冒出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若是为救人而来,那他们大可以大张旗鼓地搜罗,怎的一个个噤若寒蝉,刻意压低了声响,怕是目的不纯。 这时,脚步声突然停住了,月浅心也随之屏住了呼吸,紧贴于壁上。 ‘‘啾咪!’’ 这时,草堆里的鸾镜也似乎是感知到危险的讯息,骤然惊起,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什么东西!’’ 外头人吃了一惊,刀剑顿起的摩擦声透过石壁清晰传入了月浅心耳畔。 ‘‘来者不善,我们快走!’’她猛然拉起浮丘岙的衣袖。 ‘‘可是,鸾镜还在外头……’’浮丘岙面上闪过犹豫之色,终是拗不过她,跟两人一路往山洞里头奔去! 这山洞两面环风必然别有洞天,而现在冲出洞口无异于狼入虎口,一去不回,那么便只能赌一把了! 狂奔之余,月浅心脑中千回百转,转过无数念头。 狭长的洞壁,两人此起彼伏的心跳声盖过了急促的脚步声。 ‘‘前面好像就是出口!’’ 一路狂奔了好久,总算看得到一缕隐隐约约的亮光透了进来,两人大喜过望,待到出了洞口,眼前的一幕,却又宛若当头一棒,将两人燃起的希望彻底浇灭。 洞口外的确是有出路,不过,也是死路! 因为,这里是一道万丈高崖,哪怕只低头多看一眼都会让人头晕目眩。 而身后追兵的脚步之声也越发近了,没想到鸾镜的调虎离山之计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浮丘岙从不善武力,月浅心一介女子就更不必说,往前一步是绝路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而追兵即可就到亦是无路可退,他们今天,注定插翅难逃! 一众戴着金属面具的黑衣人已无声逼近。 剑戟森森,泛着死亡的寒气,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就能将包抄中间的二人绞成肉沫。 ‘‘殿下,他们似乎都是冲着你来的呢!’’ 危机关头,月浅心仍旧看得透彻,这些人面容肃杀绝非寻常刺客,而她如今的身份也只是位岌岌无名的质女,岂能值得别人费大功夫遣了人跟来行刺? 行刺对象是谁不消月浅心去说他自然是心知肚明,毕竟这种事以前在宫里也不说一次两次了,他那时还小,自然是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只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无意间得罪了某个人吧,‘‘只要殿下再乖一点就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他始终还记得幼时陪伴了他很久的温柔声音,他当时竟还傻傻地相信了,可是谁也不会料到,到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的,也是这把声音。于是自那以后,他终是对这外表华美实则肮脏的宫闱深深厌倦了,后怕了。离宫那一日,是他睡得最香的一日。 没想到过惯了平民百姓一般安逸的日子,他都要慢慢忘却了从前那些不堪回首了,只是一时疏忽得意忘形就被人钻了空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师傅传授的道他也只是听了,从来就没兑现过。不过这次,他怕是真的是要以身殉道了! ‘‘阿月,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看来我们注定要一同葬身于此了罢。’’浮丘岙紧握住月浅心的手,面容严峻。 ‘‘可是,殿下,我还不想死呢!’’ 月浅心却突然勾起唇角,一把推了浮丘岙在前,并朝着刺客叫嚣了声:‘‘浮丘岙在此,谁有本事取得了他的项上人头赏金就是谁的!’’ 听了这话,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面露错愕。 而当事人浮丘岙已然是石化当场。 这…什么情况? 刺客们也是面面相觑,行刺多年,这痛哭求饶的有之,从容赴死的有之,高声叫骂的亦有之,这临时倒戈的倒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可还是有人不信邪提了剑直攻上来,送上门的人头不捡白不捡啊! 就等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剑堪堪逼近之际,月浅心作了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来,她拽着浮丘岙往旁边一送,原来他们站着的位置,离悬崖口不过两寸,眼见着那黑衣人就要随着惯性一坠而下了,没想到这人反应也不慢,登时就收了长剑,刹了步子。 晚了,月浅心冷笑一声突然发难,一手拉了浮丘岙不放,另一只手则使了全身力气抓了他的衣襟,三人齐齐坠下,惨叫声很快掩于云端,剩余人都懵了,迅速上前围拢了在崖边,可底下白雾一片,哪还看得清。 一切,只发生在片刻! 谁能想到,最后关头,一个习武多年的刺客,竟能中了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道,白白搭上了一条性命! ‘‘现在怎么办?还要再下去吗?’’ ‘‘还下去作甚?这么高摔下去,怕是尸骨都难寻着了,回去禀明就是。’’ ‘‘好!’’ 只是可惜了羽兄弟,好狠的小娘们! 其中一人向下啐了一口,崖边,终是归于沉寂。 -------------------------------------- 蛟达。 问枫孑然伫立于哨所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知怎的,今晚的夜,较之往常,似乎格外漫长格外清冷些。 才感慨了一会,他就忍不住一阵恶寒,很快便将他那犹如深宫怨妇般的可怕思想压制了下来。 呸呸呸,自己可是正经影卫出身,怎么会生出如此懈怠的心思,莫不是跟得太子殿下久了,潜移默化的,也开始变得感性了? 他光顾着胡思乱想了,竟好似丝毫未能察觉,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多出了一个人。 ‘‘何人擅闯!’’ 问枫多年的影卫经验自然也不是盖的,弯刀出鞘也快,寒光一闪,倒映出那人模糊的面容。 那人戴了一顶黑纱锥帽,长长的黑纱遮住了大半脸,只露出一双冷冽碧眸。 等等,碧眸! 问枫脸色突变,急急收了攻势,执刀而拜。 ‘‘属下不知主上深夜驾临,还请恕罪!’’ ‘‘呵,怎的一眼就知是我?’’ 那人好整以暇摘了锥帽,果然是日陨不错。 问枫听了这话,却是禁不住想起之前那小月姑娘与他开的玩笑,说他整日围了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主子转,指不定哪一天看走了眼不可,当时只当是笑话,不料今日还真的来了这么一遭,还是让他有些啼笑皆非了。 主上啊主上,您与太子模样生得如出一辙一般人轻易辨别不出来这确实不假,可是他问枫好歹跟了二位这么多年,说是青梅竹马都不算夸张,就算是狗也可以闻到味了好罢,何况,他问枫大大小小还算个影卫首领,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那他也早活不到今日了。 不过,这些话,与另一位说说还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负担,也断断是不敢在这位爷面前大放厥词的。 ‘‘能为主子们效力,乃问枫之幸,岂敢疏忽。’’ ‘‘哼,你若真如你所言这般牢靠,那便好了,也犯不着我三更半夜远来于此了!’’ 问枫心里‘‘咯噔’’一声,‘‘主上这是何意?问枫听不太明白?’’ ‘‘不明白?’’日陨眸光一寒,拢于袖里的一只手闪电般出击,却是直接从问枫身上掏了一物出来。 ‘‘那这是什么?他的金令,好端端怎会出现在你这儿?’’ ''''这,这……''''问枫哑然。 ‘‘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呢?他去了哪里?’’日陨抬高了语气,显然已是怒极。 ‘‘主上恕罪,主上恕罪……’’问枫慌了神,忙跪了在地,将实情俱以告之。 ‘‘糊涂东西!’’日陨骂了句,骤然将那金令狠砸在问枫身上。 ‘‘太子年少轻狂也就罢了,你问枫可是我带出来的人,怎的也同他一般昏了头了,那天山乃极北苦寒之地,你也放心太子只身前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把你剐了都不够偿!’’ 不是一个人……问枫脸埋了老深,到底没敢说出这句来。 ‘‘我问你,太子走后,你与他多久没取得过联系了?’’ ‘‘算上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问枫跪在那里,声音已是低的不能再低了。 日陨斜了他一眼,忍了忍要抽他个几十鞭的欲望。 ‘‘罢了,我就在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速速赶去天山一趟,今夜就出发,务必要将他安全带回。’’ ‘‘声势越小越好,切忌打草惊蛇!’’ ‘‘是,属下遵命!’’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三章 都广之野(一) 传说极北天山有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那里居住着的人们淳朴善良,金钱名利于他们只是身外之物,嗔痴喜怒也不过眼云烟—因为他们是天神的后裔。 月浅心是在一个晌午醒来的,她睁开眼,先是下意识伸出手来挡了在眼前,午后的阳光确实过于炫目了。 是了,这次她赌赢了,她没死。 思绪跳脱回两天前,在那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她拉了一个刺客跳下悬崖,可不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的,那日烟雾缭绕她也不清楚那底下悬崖有多深,但是能有个垫背的两个人活下去的几率总该大一些。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大的勇气,明明那么恐高的人,明明平常连只鸡也不敢动手杀的人,竟能从那从头到尾一路保持清醒着死死把那刺客抵在身下直到三人一齐落到山下一处雪堆里,直到亲眼看到那被迫承受了两人的重量的刺客摔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 ‘‘姑娘,你总算是醒了!’’ 这时,一位看上去颇为慈祥的老人家端了一碗冒起热气的汤药走了过来。 ‘‘婆婆,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您救了我吗?对了,您有没有看到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就是一直在我身边的那个公子,他如何了?’’ 月浅心见终于来了人,一时激动不已,正准备坐起来,却发现腿上痛得厉害,一点气力都使不上来。 ‘‘姑娘莫急,先把药喝了再说。’’ 月浅心见她这般不由分说的模样只得无奈妥协,接了药碗一口饮下。 ‘‘好了,婆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老媪叹息一声,这才缓缓道出实情。 原来,这里叫都广之野,而她是此处的药婆,这里的村民多是采药为生,而他们正是被一位下山回家的村民在路边救起的。 ‘‘至于你说的那位,送来时已经不行了,就等着你醒过来,看是安葬还是怎的……’’ ‘‘什么?’’月浅心当即失色。 怎么会?浮丘岙死了?她不信,她才不会信呢!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哎,姑娘你干嘛去,你伤还没好全呢?’’ 月浅心已经处于失控边缘,她一把推开药婆,忍着脚上剧痛来到后厅。果然,那里停放着一口森冷的薄棺,白布之下隐隐有人形鼓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显然已是凉得透透的了。 月浅心僵在原地,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昏厥过去。 他真的死了? 她心头一阵钝痛,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般,她紧咬住苍白的唇瓣,强忍了夺眶欲出的泪水一步一步向那个方向挪去,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隔着山海似的,是她永远都无法抵达的距离。 ‘‘阿月,你对着那具尸体如此煽情作甚?’’ 就像做梦一样,就在这时,浮丘岙的声音再次出现,吓得她一个踉跄,下意识看了那口棺材一眼,险些以为是回光返照。 ‘‘还看呢,不会还真跳崖跳出感情了吧!’’ 不对,那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她机械回头,果不其然,后面抱腰站着的,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样的,不是浮丘岙又是谁? ‘‘你……’’月浅心吃了一惊,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揭开那张白布,那人面上血污已然洗净,但是她死都不会忘记的—是那个刺客的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着几人的面闹了个大乌龙,随之赶来的药婆也很是尴尬。 ‘‘哎呀,姑娘你走得太快了都没听我说完,是死了个人没错,可我可没有说死的那人是你家小相公啊!’’ ‘‘小相公?’’月浅心冷不防听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词,很是惊悚。 ‘‘是啊,不是这位年轻人说的你们是私奔出来遇上山贼……’’ ''''婆婆,婆婆,好婆婆,别再说了还是我来跟她解释吧!'''' 眼看越描越黑,浮丘岙当即打了个圆场单独拉了她出去。 ‘‘浮丘岙,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没想到一醒来就被摆了这么一道,白白担惊受怕了一场,月浅心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是直呼其名了。 ‘‘阿月勿恼!其实我这么说也是有我的考量的。’’ ‘‘哼,我少诓我,我看你分明就是想看我出糗!’’不知怎的,她现在一看到他那张简直惨不忍睹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怎么会,只是阿月,你可还记得那最后一位药引吗?’’ ‘‘无源之木?’’月浅心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对,就是无源之木!’’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四章 都广之野(二) ‘‘你看!’’ 顺着浮丘岙手指的方向,月浅心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处之地背靠雪山,其余皆属旷野,而就在这举目望去一马平川的地方却奇迹般生有一株高达千余丈的古树,那树大得吓人。枝条盘虬,宛如伞盖,以至于月浅心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座小山包。 ‘‘这树怕是有几百年了吧,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树!’’ 她不由心生感慨。 ‘‘这是建木。传说始祖伏羲就是通过建木作为天梯通往天界圣地的。’’ ‘‘建木?难道……’’她轻咬了下唇,似是想到了什么。 ‘‘不错,这建木就是此次我们要寻的无源之木,阿月你说,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浮丘岙突然紧握了她的手,眸子里神采奕奕,宛若星河闪耀。 这么说,蛟达有救了?月浅心也禁不住感到欣慰起来。 ‘‘既然如此,以妨夜长梦多,我们今晚就去取那建木?’’ 月浅心提议。 ‘‘不可。’’浮丘岙不由分说摆摆手。 ‘‘我刚刚已经打探过了,此处信神,故而这建木一直以来就是作为此地神木供奉,怕别说任意砍伐就连语出不敬都会被视作恶人群起而攻之的,而且我们本是为人所救怎好恩将仇报,所以这个还需从长计议。’’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的,殿下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神不知鬼不觉嘛。’’ 不就是一棵树嘛,月浅心撇撇嘴,正想抬抬脚展示展示自己身轻如燕的身姿,不料还没站稳一股钻心的疼痛又袭上心头,叫她险些摔了。 ‘‘小心!’’浮丘岙脸色一变,继而颇有些自责地扶了扶额角,‘‘怪我怪我,竟然差点都忘了你脚上的伤了,不过你竟还走了这般远?’’ 这还不是以为你死了被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月浅心佝偻了腰忍住想骂他的冲动,疼得冷汗直冒。 ‘‘怎么样,还能走吗?’’ 你说呢,明知故问,月浅心扭过头不想理他。谁知下一秒淡淡的清香袭来,只见少年挺拔的腰肢已在她面前她弯了半头,赤色的发微散开来,露出修长的后颈。 ‘‘你?’’她犹疑了一下。 ‘‘愣着作甚,上来吧!我带你回去找药婆!’’浮丘岙见后头人迟迟没有反应,便回过头再次确认一遍,带了些许不容分说的意思在里头。 这一路上浮丘岙走得极慢,自然月浅心在他背上也感到十分稳妥,只是沿途遇上不少村民月浅心是羞得无颜见人了只得把头掩于他的发间,倒是浮丘岙悠然自得甚至还视若无人地与其中几个礼貌地闲聊了几句。 ‘‘喂,虽说我平时是大大咧咧了一些但我们好歹都是男未婚女未嫁的,殿下这样不避嫌就不怕坏了名声嘛?’’待到人走后,月浅心终于按捺不住。 ‘‘是这样的。由于我们三个同时坠崖实在过于蹊跷了些,不得已我一开始与他们讲的是我们本就是定婚不久的,所以—’’浮丘岙还是有些抱歉的。 ‘‘这段时日,还要请你与我将这谎继续圆下去了。’’ ‘‘……’’这位公子你怕是坠崖时姿势不对脸先着地的吧,摩擦殆尽了都。 -------------------------------------- 久违的暖阳普照大地,温度回升,积雪初融,是以节省了问枫不少功夫,只是饶是他翻遍整座山来,也始终没有寻到殿下与月姑娘一星半点的影子,倒是与在一个山洞外头捡到了险些冻僵的小鸾镜。 ‘‘咦。你不是与殿下他们在一起的嘛,他们人呢?’’ 书信石沉大海不说,如今连人都不见了,问枫火急火燎竟一把抓了几欲死里逃生鸾镜病急乱投医起来。 ‘‘啾咪啾咪!’’鸾镜有气无力歪倒在他手心内侧。 问枫同它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出来,当即抱了头躬身坐了在地,束手无策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就这么回去主上非杀了我不可,哎,这好端端的两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还有月姑娘也……’’ 对了,还有月姑娘! 问枫一拍脑仁,当即学聪明了一回。 事不宜迟他当天又连夜赶回赤谷,一下马便直奔了督尉所。 不过似乎是来得不巧督尉所大门紧闭,他连敲好几下都无人应声,事急从权只好挑了处矮墙翻了过去。 不料他刚刚站稳脚跟就听见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嬉闹声。 定睛一看只见随处晾晒着的衣裙飘扬起伏,这才知道自己误闯了女院。 问枫脸一热,暗叫不妙,眼瞧着声音愈发近了,为了避免误会背上窃玉偷香的污名,他只得就潜入了一个注满水的大缸里。 ‘‘大小姐你可真厉害,你上次教我做的那种口脂奴婢到现在都没学会呢!’’月家新招了几个玲珑乖巧的小丫头,都正值青春大好,自是耐不住一点寂寞,没事就缠着月又蓝嘴贫。 月又蓝平素性子最为平和对待她们如自家姐妹般不胜其烦。 ‘‘这种口脂是掺和了蜂蜡、紫草以及花瓣调制而成,成分占比,手法轻重缺一不可,我之前制了不少都在屋子里存着,你若喜欢去找萝娜挑些便是。’’ ‘‘真的嘛?那我要玫瑰粉的!’’少女眼前一亮,雀跃不已。 ‘‘我也要,我要朱砂红的,大小姐可不许偏心!’’ ‘‘好了都给你们,萝娜在房里呢!’’月又蓝挥挥手,打发这群‘‘聒噪的小鸟’’尽数离散。 院子里很快便只剩她一人。 ‘‘咕咕咕咕……’’ 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月又蓝循声望去,很快便注意到了那口大缸。 ‘‘奇怪,什么声音,难不成又是谁偷偷捉了鱼虾来养?’’ 月又蓝好奇地凑了过去,不料水面泡泡越鼓越大,紧接着一条‘‘大鱼’’扑通一声跃出水面,登时便将她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啊!’’ ‘‘月小姐,是我!’’问枫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浑身滴着水,头上还挂着水草,形容颇有些滑稽。 月又蓝这才将他认出,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 ‘‘来不及跟您解释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来找月督尉,还请小姐帮忙通传一声,问枫不胜感激。’’ 月又蓝听了这话,很快镇静下来,见他面上确有焦急之色,不由出言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是……’’ 问枫犹豫片刻,心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终究还是将事情原委尽数道出。 ‘‘什么?心儿她……’’月又蓝脸色顿时煞白,继而颤声道, ‘‘家父不在,怕是一时赶不回来,事关重大,我陪你走着一遭,或许能帮上忙!’’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五章 都广之野(三) 伤筋动骨一百天,月浅心伤了腿脚被药婆勒令至少三日不准再下地,吃喝拉撒都是在塌上解决。幸好这几日一直由浮丘岙陪在身边端茶递水聊天解闷,不然她还真不知道如何捱的过去。 三日后,乃黄道吉日,宜出殡入土。 都广之野不愧为传说中的圣地,即便是对于来历不明的外族中人也是不图回报地尽心救助,就连那一同坠下的‘‘山贼’’也是一视同仁,死者为大,他们选了处向阳的风水宝地将他下葬,据说如此便可洗清今生的罪孽,来世投个好胎。 因果轮回什么的,那些都是虚的,月浅心从来不信,若是今生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好,那么来世也一样不得善终,无论是在蓝城,还是赤谷,物竞天择的道理,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忘却过。 所以此次前来,可不单单只是为了送葬。 按照以往的规矩,会等知客念完悼词之后就由家眷前来帮忙整理死者衣装,最后方才正式入殓。 不过碍于死者身份特殊,前来观礼之人也寥寥无几,所以那知客本来是准备省去这一步骤的,没想到有人当即便站了出来,说要为其代劳,免得坏了规矩。 那知客也是半截身子要入黄土的人了,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会主动站出来为一个非亲非故的死人整理仪容,还是个身量未成,玲珑乖巧的小姑娘?不由吃了一惊,还是磕磕巴巴地同意了。 对于月浅心这种提议,一旁的浮丘岙也是面色微动。 ‘‘你,你确定要替他,你忘了……’’ 在场旁人不知道,这名刺客死因为何,他们二人却是心知肚明,如今这般,可不觉得晦气? ‘‘我当然没忘…‘’当日那刺客死前惨状,她至今心有余悸,只是一想到若不是看着别人死,那么就得轮到自己死了,她就又不怕了,‘‘只是殿下,难道就不想知道此人的来历吗?’’ 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有人起了杀心,那么此事就注定不能善了,月浅心决定,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势必要找出些蛛丝马迹出来。 ‘’既然如此,可否请诸位阿伯暂且停下休息片刻?’’月浅心转脸便笑吟吟同知客等人打了商量。 月浅心天生一副人畜无害的长相,笑起来玲珑乖巧的,几句讨喜的话一出口,自然哄得知客等人心花怒放的,很好说话地就给他们腾出了空间。 ‘‘殿下,你来看。‘’月浅心仔细掰开那人的手,只见那人掌心粗粝,五指之间结有厚厚一层茧,‘‘这个人年纪轻轻约莫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但是武功不低,必定是自小就开始习武的。’’ ‘‘嗯。’’浮丘岙远远站着,微微颔首。 ‘‘自小就习武……’’她喃喃道,陷入深思,浑然未察觉到浮丘岙目光的异样。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的身份了。’’月浅心把目光投向他的鞋子,那是一双软底的轻缎布靴,西境儿女大多擅长骑射,因此出门在外着骑靴的多,尤其是追求英武的青年男子,会特意着铁靴,走起路在气势磅礴,颇为亮眼。而一般会刻意着这种软靴的只会是…… ‘‘是死士,只有埋伏在黑暗中的死士才会需要穿这种鞋子来隐人耳目!’’月浅心一语中的,并随即目露精光看向浮丘岙,直截了当道。、 ‘‘那么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请得起价高不菲的死士?就只有你亲自来辨认了。’’ 月浅心停顿了片刻,见他始终没有上前的意思,很是不解。 不管了,时辰也不早了,就由她来代劳吧。月浅心咬咬牙,刚把手伸上那死士的衣襟,正准备揭开来,忽然横空出现一只手,将她生生阻断开了。 ‘‘还是我来吧,你毕竟是女孩子,还是少碰这些不干净的为好。’’ 他终归还是按捺不住,闷声不语过来将月浅心拉了一边,亲自上手将人衣服揭开,上下摸索了一阵,很快便有了收获,一块金属的牌子应声而落,‘‘啪’’的一声滚到了地上。 月浅心忙将它拾起,翻来覆去摊开来看,只见那牌子什么也没有,就刻了一个模样很奇怪的鸟的图腾。 ‘‘这是什么,还有长了三只脚的鸟吗……’’ 浮丘岙听了这话当即捏了那令牌于手,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殿下,你认识它对吗?’’敏锐如她,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不,我并不认识。’’浮丘岙盯着那牌子,然后便直接将它丢了于地,转头就扶了她的肩膀,一双如水碧眸满是慌张。 ‘‘阿月,答应我,天山一事就此作罢好不好,回去若有人问起,就只说我们遭遇了雪崩,别的事可不可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月浅心眸色一沉,她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浮丘岙还在逃避着什么,就好比明明已经是泥足深陷了,明眼人都在忙着奋力向上爬,即使是扯脱了鞋子也在所不惜,唯独他为了不沾上多的泥点子不敢轻举妄动,还自欺欺人地告诫别人要出淤泥而不染? 可是待看到少年那般神情,话到嘴边她还是生生忍了下来,只淡淡说了句。 ‘‘好,我依你。’’ ‘‘谢谢你阿月。’’在得到月浅心的首肯之后浮丘岙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随即踉跄了一下,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匆匆离开了。 月浅心望着他的背影目露复杂,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将那块牌子小心翼翼地收归囊中了。 多留一手,总不会错。 待到下葬之后,月浅心独自在新墓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刚准备离去。 这时一阵马儿的嘶鸣之声顿时传入耳中。 她猛然回过头去,只见多日不见的凤娘竟面带微笑出现于此。 其中一匹白色的骏马闻到气味主动凑上来与她耳鬓厮磨,很是亲热。 月浅心抚摸着马儿的头,她当然还认得,这是她的马!只是没想到还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我说这马儿今儿个怎的如此激动,原来是找着旧主了!难为我喂了它们这许久都还养不熟呢!’’ 凤娘牵了马,上前打趣。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六章 都广之野(四) ‘‘你是说,他们是在这里不见的!’’ 在月又蓝执意要求下,问枫只好带了她再度登顶天山,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山峦之巅向下俯瞰,只见那滔滔不绝的婆娑长河此时此刻正宛若一条蜿蜒盘旋的玉带,数以千计的鸟兽虫鱼在它面前也只是如同蝼蚁一般点缀其间,万里河山尽在脚下。 而月又蓝依旧是那一袭湖蓝罗裙,明净如洗的色彩罩在她身上仿佛天生地造一般,缭绕山风拂过她三千青丝上的巾纱,这不禁使问枫产生一种她随时都可能会羽化登仙的错觉来。 脚底江山,手边佳人,世间美景,莫过于此。 问枫恍惚了一下,听到月又蓝曼妙的嗓音近在耳畔,这才如梦方醒上前一步。 ‘‘月姑娘,这里我已搜过一遍了,还是未能找到他们的踪影,怕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既应允你来,那么就总有我的法子找着他们,毕竟丢的人不仅是你家殿下,还有我最疼爱的幺妹。’’月又蓝淡淡道。 ‘‘不不不,姑娘误会了,问枫并没有要质疑姑娘的意思,只是时间紧迫,若是姑娘这边还行不通,那就只能……’’只能回宫禀告昆莫了,太子有难,国祚将陷,总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是自然,不过我相信我心儿她吉人自有天相。’’月又蓝阖上眼默默祈祷了一阵,接着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扎得牢牢实实的一捆东西,拆开来看是十数个圆筒状的物事。 ‘‘这是什么?’’问枫凑上前去,好奇地问道。 ‘‘这是改造过的鸣镝,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大黑了,到时我会将它们一一点燃,心儿要是看到了,自然就会回来!‘’ 问枫为她坚毅所打动,天寒地冻,主动捡来干柴烘烤取暖,并解下大氅为她挡风。 ‘‘多谢!’’月又蓝这次没有客套,她捏紧了温暖的大氅,望着问枫忙碌的背影,唇角不由漾起一丝笑意。 随着一声鸣镝炸响,第一重焰火升上天际,五光十色的星星点点轰然炸开,点亮了漆黑如墨的半边天。 第一发还没完,很快就是第二发,第三发…… 漫天星火很快铺满了整个雪山之巅,无数的焰火自月又蓝手中升起,膨胀,坠落四方,回环往复,照耀得烟火中的人儿宛若精灵一般,令人为之失神。 不过月又蓝并没有注意到那些,此时她正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这发焰火,使她想起了过去,还记得她们两姊妹在蓝城之时,因为当时浅心年幼不会和大人那样使用信鸽传信,于是两姐妹就想到了用这焰火传信的方式时刻告知对方自己的位置,这样就不怕谁会走丢了。 ‘‘只剩最后一发鸣镝了!’’问枫走上前来,将它递了过来。 这小小的一发鸣镝,却好像有千斤重似的,在两人手间停顿了好些时候,都迟迟都落不到对方手里。 两人彼此心底都明白,总共十三发鸣镝,刚刚已经放了十二发了,这最后一发,意味着什么。 最后,还是月又蓝定了定神,也不去接那发鸣镝了,直接就着问枫的手,颤抖着点燃了那引线。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心儿,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能不能看见姐姐的这发焰火。 -------------------------------------- 都广之野。 月浅心与凤娘聊完后,这才知道原来当日他们上山的时辰不对,那时正值雨雪夹杂的汛期,是最容易雪崩的,可惜他们走得太快,事后她才想起来,等她再去发现脱了缰绳的两匹马才晓得出事了,这几日一直牵了马在到处寻他们。 ’‘对了,还有这个,是你们的吧!那日我发现它们时就立马给取了下来,不然早给甩没了哪里还找得到。’‘ 凤娘说着递给月浅心两个包裹,月浅心大喜过望,连连感激。 ‘‘谢什么呢,你们都是阿瓦早的朋友,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要告辞了!’’ ‘‘凤娘!’’月浅心突然叫了一声,引得凤娘回头。 ‘‘你是个好母亲!等阿瓦早长大了就会明白她是有多幸运!’’ 凤娘回之一笑。 辞别凤娘后,月浅心一手抱着行囊一手牵了缰绳慢慢往回走,路上碰上不少村民正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就连往日僻静的小道上也难得挤满了不少少年少女,面上皆是可疑的红云,于是她不由拉了一位老伯好奇地询问。 ‘‘阿伯,你们家要办喜事吗,怎么这么热闹?’’ ‘‘小姑娘,你是外来的吧,这都不知道,明天啊,是十月初九,是我们都广之野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司命娘娘的生辰!‘’那老伯正精心布置着他家的毡房,还出心裁地往上挂满了漂亮的竹灯。 ‘‘司命娘娘的生辰?’’月浅心在心底重复了一次,有些啼笑皆非起来,看来这都广之野不管男女老少都还真挺迷信这些呢! ‘‘是司命娘娘的生辰又不是他们的生辰,村里老人崇拜这些也就罢了,怎的他们这些人也如此高兴!’’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不少结伴而去的小情侣们光明正大地十指相扣了,不由小声嘀咕了一句。 秀恩爱什么的最讨人嫌了,欺负她孤家寡人啊,呸! ‘‘哎哟,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明天除了会为了司命娘娘庆生以外,还有一个很受你们年轻人喜爱的活动呢!’’老伯见她忿忿的模样很是可爱,就忍不住与她多说了几句。 ‘‘明天村里会聚集了所有慕名而来的未婚男女们,到时候他们会围绕着神树站成一圈,等到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看第一缕阳光照在谁身上,那他就会是神木的有缘人,可以选在司命娘娘生辰的当晚与自己的良人成婚,不论身份都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而且会被族长赠与一对神木雕塑作为新婚礼物呢,足足有半人高呢,摆在屋子里可气派了呢!’’ ‘‘是这样啊!’’月浅心嗯了一声,心中却暗暗有了思量。 回去将两匹马安置下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就在她准备将某人的包裹送还回去之时,手一偏一个东西便顺着包裹的空隙掉了下来,月浅心忙伸手去摸,小小厚厚的一本,像是自制的书卷? 没想到太子殿下出来一趟还带着书,简直不要太自律了好吗? 月浅心发誓,自己绝对不是想故意偷窥别人的秘密的,此次纯属偶然,只是单纯地想膜拜膜拜而已。 她翻开来看了下,这熟悉的字迹,还是本手抄孤本?待到她翻阅完毕后,已经是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谁能想到这堂堂的太子殿下还有如此童真的一面呢! 原来这是浮丘岙的札记,上面记载着的都是他这些年来在外的‘‘丰功伟绩’’,大到上次马瘟出力解救蛟达百姓,小至画了幅画送给可怜的小女孩,桩桩件件皆记载地详细齐全,还美名其曰‘‘拯救苍生’’,甚至还有几封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书信,里头也清一色无一例外是在记录自己见闻的,收信人是日陨师兄,也真难为他了,月浅心都不敢想象每回宫里头那位受到这些信时是什么表情了。 ‘‘月,浅,心!’’ 浮丘岙刚刚回来就看到这一幕,本来还心事重重的模样瞬间精神起来了。 ‘‘你在做什么,这个,怎么会落在你手里?’’他面上一红,连忙走上前去一把夺过札记本,可还是为时晚也,他的秘密都被她看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月浅心来不及解释,当即捧腹大笑起来。 浮丘岙尴尬站在原地,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不能,于是他清清嗓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这么好笑吗?’’ ‘‘有,有的,殿下你真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该死,你就不能留我点面子啊! ‘‘好了,别笑了。’’ 月浅心笑够之后,将那包裹一齐递还,并想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既然东西找回了,是不是就可以联系问枫他们来找我们了!’’ 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长远之计,然而他们也不敢贸然回去,谁知道那刺客还在不在。再被他们盯上可不一定有上次那么好运了。 ‘‘没用的。’’浮丘岙抿了唇道,‘‘这些日子我也打探过,这里位置闭塞,地势险要,大鹏都很难跨越,会被冻死在路上。’’ 何况是只小小的信鸽呢! ‘‘那如何是好?’’月浅心蹲在地上,一时也失了主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道焰火冲天而起,猛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是……’’她喃喃了一声。 ‘‘奇怪,谁这么晚了还在放焰火!’’浮丘岙也跟着抬起头,不禁纳罕道。 ‘‘这不是焰火,是大姐的鸣镝!快,把包裹给我!’’月浅心大叫一声,随即翻出行囊里的鸣镝,匆匆引燃了一支。 ‘‘嘭!’’ 一声巨响,自寂静的村庄冲天而起。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七章 祸水东引 初冬的夜冷得瘆人,烛火通明的大殿亦是一片森然,值夜的守卫冻得两股战战也是大气不敢喘上一口。 ‘‘混账东西!’’ 随着一声暴呵,案上物事瞬间被扫落于地,砸得到处都是。 ‘‘昆莫息怒!’’ 坎吉顾不得身上砸了一身茶水,连忙就地跪了下来。 ‘‘什么叫蛟达无人监管,太子呢?他不是前些日子才飞鸽传书说在筹备方子吗?’’这几日接到这种明里暗里的折子已不是一封两封了,桩桩件件直指太子误国,这不是打昆莫的脸吗?也难怪昆莫如此愤怒。 ‘‘太子传书回来是没错,可您忘了,这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一直杳无音讯,甚至还听说……’’坎吉欲言又止。 ‘‘说下去!’’ ‘‘说,说太子殿下是被催得太紧,采药途中遭遇雪崩,生,生死未卜!’’眼见着昆莫越发阴沉的脸色,坎吉一番话噎在肚子里,斟酌了半天,终于是鼓起了勇气。 ‘‘这帮人简直是信口雌黄,不要命了吗?’’昆莫大怒。 坎吉暗自掂量着昆莫神色,补充道,‘‘其实,也无怪旁人揣测,殿下的确是一直没有回信……’’ 听到这话,昆莫也是一阵沉思,冷静了一阵后便挥手吩咐道。 ‘‘去,把日陨给我叫过来!’’ ‘‘是!’’终于是‘‘祸水东引’’了,坎吉也松了口气,马不停蹄地赶往东宫。 过不一会,人就带到了。 昆莫眯了眼,盯着阶下那张与太子一般无二的颀长身影远远过来,执了君臣之礼缓缓叩拜。 ‘‘日陨,见过昆莫。’’ ‘‘……’’ 一阵缄默过后。 良久,终于是昆莫按捺不住轻叩了指骨,沉声问道,‘‘你可知孤为何传召你来?’’ 日陨兀自脸埋了跪伏于地,听到这话才起身从容应道。 ‘‘回昆莫的话,日陨,知道。’’ ‘‘你!’’昆莫知道日陨一向冰雪聪明必定早就料到了,没想到他居然承认得如此之爽快。 ‘‘既然知道为何不第一时间通传,莫不是在这宫里呆久了脑子都不灵光了,忘了自己本来的使命了?’’ 日陨无声牵动嘴角,笑容有些嘲讽。 使命? 是啊,这副太子皮囊装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了?他的命运,早在六年前就与某人绑定好了,太子生,他生,太子死,他死,他怎么会忘?又如何敢忘? ''''日陨不敢。'''' ‘‘不敢?’’昆莫嗤笑一声,‘‘我看你胆子是大得很,这几年本事见长都学会自作主张了,去大殿外头跪着,岙儿一日没有音讯,你就一日不准起来!’’ ‘‘是!’’日陨默然退去。 凌冽的冬风袭来,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寒到了骨子里。 -------------------------------------- 第二日清晨,百官进谏之时。都被殿门僵直的背影给吓了一跳。 天寒地冻,竟有人就这么生生跪在外头受着冻?若不是见着那人口边还带着热气儿,还以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怜归可怜,人来人往也都只是远远地绕开,并无半个人上前过问。 谁让他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呢,一介贱民而已,罚的算是轻的了。 ‘‘主上!’’ 就在这时,一个容色娇俏的婢女顶着斗篷匆匆赶来,一眼就看到这么一幕,喉头一哽当即说不住话来。 ‘‘主上,这是怎么回事,我才得到消息……’’ 日陨穿得单薄,殷红如血的外袍上已是落满了厚厚一层白霜,他嗫嚅了惨白双唇,声音已是衰弱得听不出了。 优木心疼不已,忙陪着跪在地上解下斗篷披在他瑟缩着的脊背上。 ‘‘我,无事,你不用管我!’’日陨艰难发声。 ‘‘怎么会没事!’’优木不由拔高了音量,‘‘我都听说了,这都是太子殿下的事,昆莫怎么都怪在您头上!主上明明,已经这么辛苦了……’’ ‘‘够了,你当这是哪里,岂容你在这儿胡言乱语?回去!’’日陨哑着嗓子,乜斜了优木一眼,一字一顿道。 ‘‘优木哪儿都不去,优木就在这儿陪着主上,与您共存亡!’’ ‘’呵,真是好一出主仆情深呢!‘’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被散朝经过的浮丘旸见到,忍不住调侃出声。 ‘‘三王子殿下。’’优木起身行了礼,这次却主动站得远远的,自然而然回避了。 日陨一抬头就见殿门重重阖上,朝臣也不知不觉散尽,原来已经下朝了啊。 浮丘旸红光满面的样子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模样,竟然主动伸出手去要为日陨掸去头上霜花,并凑近了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耳语道。 ‘‘装什么,他要是不在了你不应该比谁都高兴吗?’’ 日陨却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只淡淡问了句。 ‘‘是不是你?’’ ‘‘什么?’’浮丘旸手落了个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这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浮丘旸听了这话,却是压低了剑眉,一手强硬捏住了他的下巴,怒极反笑。 ‘‘呵,你这是什么态度,是在质疑我?别说这事无我无关,就算真是我做的,你日陨又能比我干净到哪儿去?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主动找上我要与我结盟对付浮丘岙的,怎么,这便不认账了?’’ 日陨为这话微微一滞,却是被堵得没有丝毫辩驳的余地来,他平常是最不惧逞尽口舌之能的,不过现在他却没有理由去反驳只言片语,因为浮丘旸说的字字不假。 那日寿宴之上,可不就是他提前撺掇了浮丘旸在那幅即将被作为寿礼的‘‘踏雪逐鹿图’’做了手脚,若不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副画是假的,这‘‘大逆不孝’’的罪名,自然就祸水东引,落到了真正的‘‘丹青圣手’’头上了。 ‘‘怎么,这就无言以对了?’’浮丘旸甩了手冷笑出声。 ‘’你最好保佑我那便宜弟弟快些回来,不然,你就算侥幸不冻死,也得准备好给他陪葬了。’’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上不了台面。’’ 浮丘旸喟叹一声,似是怜悯,留下一袭红衣独自失魂落魄。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八章 天选之人 都广之野。 姐妹重逢,主仆团聚,正是一副拨云见日,其乐融融的好光景。 问枫自不必说,见到殿下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有了着落,他一见到浮丘岙当即下拜,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属下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问枫,快快起来,这里不是天乌,不必行此大礼的。你来的已经很及时了。‘’浮丘岙忙搀扶他起来。 ‘‘这也得多亏了月姑娘想出这‘焰火传信’的主意,不然我们一时半会还真找不着殿下!不过殿下,你们这些天究竟发生何事,好端端地怎会失联呢?’’ 浮丘岙神色一凝,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临时出了点岔子而已,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对了,蛟达那边情况如何?’’ ‘‘殿下放心,我走之前蛟达一切如常,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等殿下早日回归了!’’ ‘‘不急!’’ 月浅心目光如炬,拉着月又蓝款款而来。 ‘‘来得正好,问枫,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或许你们能帮得上忙!’’ -------------------------------------- 十月初九,黄道吉日,乃司命生辰。 月浅心早早地起来,清水涤面后,细细梳理起自己及腰长发来,往日为出行方便起见,她都是随意挽了个男儿锥髻,今儿个却是破天荒倒腾起自己来,她学着之前绯歌教她的妆容,取了研磨好的黛粉将本就浓密的远山眉勾勒的更加细长,再施以粉黛敷匀,衬得本就光洁如玉的肤色更为剔透无暇,最后剜了一指鲜亮的胭脂点在唇上,换上一袭丁香紫的百褶袄缎裙,并在发端缀以精致小巧的银铃,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装饰。 ‘‘心儿!’’ 就在这时月又蓝推门进来,两姐妹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掩饰不了的惊艳,如果说月浅心是一株含苞待放的掌中花,堪堪长成便亭亭玉立,那么月又蓝则像是超凡脱俗的水中莲,风姿绰约,宛若天上人,举手投足之间有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清绝之美。 ‘‘阿姐,你真美!难怪总有那么多男子对你趋之若鹜,只可惜我是女儿身,不然必定也要拜倒于你的石榴裙下呢!’’月浅心抓了月又蓝的衣袖蹭了又蹭。 嗯,真香,还是她熟悉的月桂花香,淡雅而高贵。 ‘‘就你嘴贫!’’月又蓝娇嗔道。 月又蓝这次梳了个堕马髻,斜插了支翡翠步摇,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两姐妹手挽手出去,正好撞上过来的浮丘岙与问枫二人,一路眼神就跟胶焊在她们身上一般,怎么也移不开了。 月浅心‘‘哼’’了一声,还是没有拉着月又蓝走开,四人不知不觉走成一排,向着同一个方向不紧不慢走着。 是了,昨儿个夜里四个人就合计好了,要去参加都广之野一年一度的圣典,为的就是拿到那作为最后彩头的神木雕像,毕竟人多好办事嘛。 他们去的不算早,祭司用的牲畜已早早安置高台,神木周围也已经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大家皆盛装打扮,双手合十,随着居中而立的老祭司一齐念着祝词。 目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场面一度肃穆,只听得祭司嘶哑的声线伴随着空灵铜铃声响回荡,人们皆闭上眼,表情虔诚,就连两三岁大的小孩也不哭不闹,似是真的在接受神灵的感召。 月浅心紧挨着月又蓝站在最后,一开始被这场面唬住自然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可时间一长也是受不住,于是她偷偷睁开眼,余光一扫,却发现一旁的大姐竟然真的进入了状态,双目紧闭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于是她又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斜前方的浮丘岙。 浮丘岙这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到了这儿也都只是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杵着,这可着实不像是他的作风,月浅心便悄悄往前挪了一步,待到真真切切瞧见他此时的状态时,却是猛然捂住嘴,险些笑出声来。 月浅心近看才看出了端倪,只见他耷拉着眼皮,呼吸浊重而规律,头也不住地向下轻点着,这哪里是受到司命娘娘感召,分明是受到睡神的感召了! 好你个浮丘岙,堂堂太子竟然当众偷懒,也不知道为你的子民树立好榜样。 月浅心玩心大起,索性拈起他垂落后背的一缕丝丝绕绕的头发在手里,编起发辫来。 西域中人与汉人最大的区别便是瞳色发色的差异了,尤其是昆国,较之其余各行国,其形最异,大都深目须髯,而浮丘岙,是罕见的集异瞳赤发于一体的,却也毫无违和,散落时有种凌乱的美感,狂放不失风度。 她玩着玩着,一时得意忘形,就被人给截了胡,手里头发也被瞬间抽去,抬眼一看,正对上浮丘岙侧过来的不善目光。 放开!月浅心不敢作声,只张嘴作了口型,手下也不甘示弱地挣脱着。 浮丘岙紧紧按住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就只不许她再动作。 月浅心挣扎得没力了,实在气不过,抱着他的手张口就咬。 浮丘岙‘‘嘶’’了一声,眉头皱起。 牙尖嘴利可不是说着玩的,她果然是下足了劲儿咬的。 可没想到浮丘岙犟起来也是与她不分高下的,他抿着唇任她咬着,就是死命不松手。 月浅心没料到他这么能忍,愣了半晌,一时也忘了轻重,当舌尖传来丝丝甜意时,她才陡然惊觉。 她竟将他咬破皮出了血了! ‘‘吉时已到!’’ 就在这时,钟声响起,老祭司念完了冗长了祝词,一手高高扬起,宣布了开场。 ‘‘司命娘娘洪福齐天!’’ 众人不约而同睁眼,声势浩大地齐声祝祷,黑压压一片跪倒在地。 此时日头正盛,一阵微风袭来,牵起红绸飞舞,光影摇曳,蠢蠢欲动。 而参差不齐的人群中,谁也没注意到有两个人却为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一惊,从而自乱了阵脚,也不知是谁绊了谁,两人齐头摔下,滚落于一旁的草丛中。 而打下第一束光影,也碰巧在此时落下。 第一卷 乌孙 第五十九章 生同衾,死同穴 ‘‘恭喜你,小伙子,司命娘娘选中了你,你就是我们都广之野的天选之人!’’ 老祭司走下高台,郑重其事挽起那名劲装青年的手臂。 竟是问枫! 月浅心与浮丘岙栽倒在一旁的草堆里,幸好浮丘岙眼疾手快一手迅速撑在了她身侧的地上,这才不至于贴在一起,此情此景,倒让浮丘岙不禁回想起扶风殿那回,不过那次是他在她的身下,这回却是颠倒过来了,原来这再凶悍的女子,到了男子身下,也会有如此乖伏的时刻,软软糯糯的,小羊羔似的睁着一双大眼,就这样张皇失措地瞧着他,就连那小巧精致的耳垂,也是新鲜诱人得想让人咬上一口,许是被她撩拨惯了,他这次难得没有脸红,只是身上,从内而外地开始燥热起来,该死…… 月浅心此时并没有注意到某人的心猿意马,她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瞥见问枫被围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也是跟着‘‘咯噔’’一声。 她叫问枫也跟着同来于此的本意是他武功是他们之中最高的,直需等到那神木雕选定好归宿,到时无论是巧取豪夺也好,威逼利诱也好,有他在成功几率自然也会大很多,谁曾想这造化弄人直接选中了问枫,这可该如何收场,总不能她去顶了这另一半的头衔吧?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老祭司笑吟吟放下问枫的手,偏过头四处打量起来。 ‘‘怎么不见这位公子的心上人?’’ ‘‘是啊,是啊,快把姑娘请出来吧!’’不少村民也都跟着起哄。 ‘‘这,这……’’问枫一脸为难,支支吾吾了半天。 老祭司面色一沉,当即变了脸色。 ‘‘我看你面生得很,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莫不是还不知道规矩?’’ 什么?有外来人存心破坏? 老祭司这话一出,事态顿时就变得严重起来,谁不知道都广之野视神如命,蓄意破坏圣典,无疑是犯了大忌。 月浅心急了,当即推开横在她面前的手臂就要站出来,未免功亏一篑,只是暂作牺牲一把又有何妨? 谁知还没等她完全站起身来,便被人一把拉住手脚。 ‘‘你……’’ ‘‘他的心上人,是我!’’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女子轻飘飘一句话,却是力压众人,及时浇灭了人们即将喷发的情绪。 只见月又蓝翩翩而来,当着众人的面向老祭司拘了礼,随后轻抚裙摆,自然而然挽住了问枫僵硬的手臂。 ‘‘让大家见笑了。我家郎君初来乍到来到这里,见到这种大场面难免怯场了些,还望诸位父老乡亲们勿要见怪!’’ ‘‘原来如此,小兄弟你就放心好了,我们都广之野向来只看天意,不问出身,既然你们有缘被司命娘娘选中,那么我们定会给你们操办一场终身难忘的婚礼的!’’老祭司面上一喜,推着二人走向高台。 ‘‘来,请两位新人叩谢司命天赐姻缘!’’ 掌声如雷,簇拥着两位新人上了高台,一位穿红戴绿的妇人出现,她面上堆着笑走来,给月又蓝戴上一顶绣着连理枝的面纱,尔后又递给他们一根彩色的马鞭以及一条鲜红的腰带。 ‘‘这是?’’月又蓝不由疑惑出声。 妇人笑着解释说:‘‘这是我们昆国的婚俗,成亲当日新娘要当众为新郎亲手扎上这红腰带,而这马鞭则是为新郎揭面纱用的,寓意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呢!’’ ‘‘这,不合礼数吧!’’问枫面上一红,犹豫不决起来。 ‘‘哈哈,新郎害羞了!’’ ‘‘放着这么漂亮的媳妇还这么扭扭捏捏的,兄弟你行不行啊!’’又有人开始起哄。 月又蓝依旧神色自若接过喜婆递过来的物事,然后只不动声色按了按问枫的手背,并凑到他耳畔低语了一阵。 终于问枫的表情有所松动,僵硬着配和月又蓝给他系上了腰带。 ‘‘好了,这便结了,这就叫腰带系上身,恩爱两不分!’ 最后,在一片掌声如雷之中,二人被带到神木树下,稽首而拜,许下一世姻缘。 ‘‘司命娘娘在上,我月又蓝,今日自愿与问枫结为夫妻,今后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司命娘娘在上,我…问枫,今日自愿与月姑娘结为夫妻,今后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同心同德,永不分离。’’ ‘‘好好好,来,办事的毡房早就备好了,我带你们去啊!’’ ‘‘好。’’月又蓝羞涩一笑,被众人簇拥着走远。 ‘‘喂,阿姐,阿姐,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良久,待到人走得远了,草丛中才有人冒出头来。 ‘‘喂,你刚刚拉我干嘛!’’月浅心简直要气死了,区区一个无源之木而已,她可没想把自家亲姐搭上! 浮丘岙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语气颇有些无奈。 ‘‘所以呢,你要干嘛,当众拆穿吗?’’ ‘‘我…’’月浅心一时语塞,赌了气道,‘‘总之我家阿姐冰清玉洁,仙姿玉貌,断断不许吃了这闷亏去!实在不行,让我……’’ ‘‘让你代劳吗?,’’浮丘岙一眯眼,忽地笑出声来,‘‘不过这样一来,你阿姐倒是吃不了亏,就是得委屈问枫了。’’ ‘‘嗯?浮丘岙!你什么意思?’’月浅心是何等敏锐,顿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当即就追打起来。 ‘‘好了好了!问枫是什么为人我们都清楚,事急从权而已,你要是信不过,我们偷偷跟上去就是,只是,不准再这么冲动了。’’一番打闹过后,两人总算是达成了共识。 ‘‘好。’’ -------------------------------------- 夜已深。 一黑影穿过囚笼,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响,于这寂静深夜尤为突兀。 ‘‘什么人?’’ 值守的士兵哈欠连天地揉着惺忪睡眼,迷迷怔怔过来,却被眼前一幕惊得瞬间清醒。 一处的囚门笼门大敞着,锁,也被随意扔在了地上,而里面幽闭着的病犯,早已不知去向。 ‘‘糟了,有人逃逸了!’’ 一声惊呼顿时如石破天惊一般,打破蛟达一夜安宁。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章 毡中问情 依照昆国的婚俗,新婚之夜新郎新娘是要在提前准备好的毡房度过的,下场便有人引着两人先去换了吉服,月又蓝自是从善如流很快褪下常衣,换上一身满绣的红袍,配上唇上一抹夺目的红,使得整个人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当真称得上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而站在一旁的问枫虽然一直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好说歹说才是换了与之配套的吉服,稍微矫饰了一番出来也是容光焕发,腰带一束更显伟岸,衬得月又蓝格外娇小,两人站在一起倒也算的上一对璧人。 月又蓝自然而然挽着问枫的手肘一步步前行着,前面有喜婆引路,后面有花童天女撒花铺着路,沿途有人们美妙的歌声响彻整个都广之野。 两人相携着围着都广之野走了一圈,只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竹灯,灯火憧憧之间,他们每经过一户人家便会受到一声祝福。 “恭喜恭喜啊!” “同喜…哎哟…” “憨货,说什么呢!”喜婆听得柳眉一竖,抬手就问枫拍去。 “阿婆你莫要怪他,他也是,头一回,没经验呢!”月又蓝笑着以袖掩面,忙替他打着圆场。 “你看你,新娘子都替你说好话呢!再这样乱了规矩,就算新娘子放过你,老婆子我可不轻纵了你!” “哦。” 于是,再往下走,对话则变成了—— “恭喜恭喜,长长久久啊。” “多谢。” “??????” 喜婆叹了翻了个白眼,终是自顾自走到一边去了,倒是月又蓝一路强忍着笑没停过。 等到了毡房,却被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拦了路。 只见那火堆旁围坐了几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正一边将手放在火上烤着,一边谈笑嬉戏,见了月又蓝一行人,却纷纷止了话头,不约而同转过身来聚精会神盯着她。 月又蓝叫她们盯得浑身发毛,正待开口问些什么,忽地其中一名女子搓了搓手,便朝她猛扑过来,吓得月又蓝“呀!”得一声,退避三舍。 结果还没等月又蓝叫出声来,倒是有人比她先叫出来了。 “疼疼疼疼??????”原来是问枫先发制人,在她准备近月又蓝身前一秒,便已将她制服,并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反剪了双臂,扣于身前。 “说,你是什么人,为何偷袭月姑娘?” “娘!救我!”那女子被吓坏了,见到来人,直接大哭起来。 娘? 问枫面上一个抽搐,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姑娘啊,你还不管管你家男人,还不把我家闺女给放下来!”喜婆冲过来叫嚷着。 “什么,是,您家闺女?”不止问枫一脸懵然,就连月又蓝乍然听见这话也是吃了一惊。 “那她们?”月又蓝指向火堆剩余女子,还是一头雾水。 “她们,都只是我们都广之野的村民罢了,也怪我一时大意,忘了提醒你们,反倒是弄巧成拙,惊了月姑娘??????” 原来,这也是都广之野的又一大风俗,俗名“拜火”。即大喜之日会有人特意守了新娘房前,用沾了热气的手去蹭新娘的脸,来向她讨彩头,承接承接喜气,喜婆的女儿正当适婚之年这才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拉来了一众姐妹前来沾沾喜气,不料临时却闹了这么一出。 “是我家郎君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姐姐了,我代他向各位赔个不是,现在我就在这里,随你们怎么蹭,尽管来吧。大家高兴就好。”月又蓝跟大家作揖致了歉,竟真的上前一步老老实实站住不动了,可众位姐妹都是眼睁睁看见有人吃亏在前了,哪儿还敢轻举妄动,纷纷逃窜开来了,月游蓝与喜婆对视一眼,也很是无奈。 “这位姐姐,让我来试试如何?” 就在这时,一位黑不溜秋的小鬼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直吓了喜婆一跳。 “哎哟,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谁知这次换做问枫冷汗潸潸了,因为在别人看不到的视角里,那个人比了口型并冲他握紧了拳头,他当即便会意低下了头。 “怎么样啊,美人姐姐,既然她们没这个福气,那让我来沾沾姐姐的喜气如何?毕竟有句话说得好,叫--“那人咧开了嘴笑,露出一口洁如编贝的白牙。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那喜婆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自然是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月又蓝却是一眼便识破了这“怪人”的真面目,但她也是心照不宣着并不点破,只盯着那人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的在理,这肥水,总是得流回自家田的。” “姑娘好禀性!”那人嘴上夸着,手上也毫不客气,直接穿过姑娘的面纱,上手就摸。 “嘿嘿,福气到手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明天见!”那人说完便撒腿开溜,只看得喜婆莫名其妙。 “好了,今日的仪式就到此为止吧。” “请新郎,新娘,入毡房!” -------------------------------------- 毡房布置得极为考究,天穹顶上搭着飘逸的红布,床头凳上放置着的新鲜瓜果,床帘之上坠着一个个小巧精致的绣花香包,以及,墙角里放置着的一对硕大的神兽木雕,一切都是簇新而精细的。 然而,即便如此,问枫还是免不了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好容易等外头的人都一一没了动静,他这才如芒刺背般从塌上弹起,跌坐在了地上。 “月姑娘,我,你方才的意思我明白,我,我现在就出去……” “等等……“月又蓝端坐于塌上,出声叫住了他。 “你现在往哪里去,外头夜深露重的,不怕冻坏了身子?” “我……” “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我们如今可是正经拜过堂了的,你现在要出去住,留我一人独守空房,要是被别个瞧见了,你让他们怎么想,这神木雕拿是不拿?” 问枫被月又蓝这一番话堵得是哑口无言,是出去也不好回来也不好,只得停在了中央,紧张得束手无策起来。 或许是这毡房是新建而成的,通风不够,问枫才站了一会,身上热汗便滚滚而下,为了压下这没来由的焦灼,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目光放到了角落里的一方几案上,双手抓起上面搁置的双耳茶壶,对准壶口猛灌了好几口凉茶,才叫鼻尖漂浮着的那股子甜腻的女子馨香淡了不少,可他是始终保持着目光向下,那边坐着的人,他是看都不敢看的。 良久,问枫只听得那边床榻吱嘎一声,竟是月又蓝从塌上下来,袅袅婷婷向这边过来了,问枫握着罐子的手一抖,险些摔了出去。 “问枫,你坐这么远做什么?”没想到过了这么些时辰月又蓝身上装束依旧,就连那连那连理枝面纱,也是原封不动地罩在她脸上,只隔着一双秋水剪眸,似是饱含着无限情思,只一眼,便足以令人沉沦。 “我……” 还没等问枫说完,月又蓝倒是掩了面娇嗔一声。 “哎呀,你至少先帮我把面纱摘了去呀。” “哦,好,好。”问枫想了想觉得在理,终于是硬着头皮伸出手,正准备去揭。 不料却又扑了空,让月又蓝却又侧身躲开了。 问枫抬起头,很是不解。 月又蓝指了指问枫腰间,继续循循善诱道,“你莫不是忘了那喜婆说的话,这一切,还是得按规矩来,不然是会触怒神灵的。” “嗯?”顺着她指的方向低头看去,问枫这才注意到挂在自己腰间的一扭彩色马鞭来,当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既然知道了,那还等什么?”月又蓝随即半推半就引着问枫坐回了塌上。 “……好”问枫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地低头去解腰间马鞭,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却令他手忙脚乱起来,那细细的一截马鞭挂在腰带之上与之纠缠在一起,是怎么也取不下来。 月又蓝轻笑一声,把着他的手慢慢勾住抽绳,缓缓抽了出来,终于是将马鞭递到了问枫手里。 下面,就只剩揭面纱这一步了,问枫定了定神,光滑又纤细的马鞭捏在手心里凉凉的,远比他平时使的弯刀好握得多,可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手心竟又开始沁了层薄汗,使得那柄马鞭变得跟滑腻的小蛇似的,任凭他力能扛鼎,也是怎么也握不住了。 问枫啊问枫叶,你好歹也是天乌宫里正经的影卫出身,怎的这般没出息了,那月姑娘又不是歹人,怎么就怕成了这副德行,想当初倒在你刀下的那么多魑魅魍魉,哪个拿出来不比月姑娘更为骇目? 就这样,在他经历了一系列激烈的千回百转的心理斗争之后,好歹是鼓足了勇气,执了那马鞭将月又蓝的面纱一下挑开。 尽管两人打过的照面不少,已经算得上熟识了,可不知为何,问枫每次看月又蓝,都会有那么一瞬的停滞,就如同那名为美人面的花种一般,日出而红,日落而紫,名花倾城两相欢,美人正如同这名花一般,总是百看不厌的。 灯下观美人,总能看出些不一样的景致出来,就好比今夜的月又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较之往常少了几分轻冷多了几分灵动,总之,很不一样。 问枫愣了半晌,这才方觉自己失了态,慌忙致歉,正准备起身离开之际。 月又蓝却又道,“问枫,这面纱是揭是揭了,却也堪堪完成了第一步,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呢。” “是什么?”问枫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回了头。 “是—”月又蓝朱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手上却无声无息伸向了腰间,解下了第一枚纽扣。 “月姑娘,你—这是?”问枫冷不防见着血脉膨胀的一幕,心下大惊。 月又蓝也是第一次做出这大胆之举,现下也是面色潮红,于是她手上一顿,目光殷殷注视着他。 “问枫,你可能不知道,我月又蓝平生从不擅长弄虚作假,一切言行皆发自内心,既然我与你已在这神木之下许下一世姻缘,那么于我而言我现在便已是你的人了。生同衾,死同穴,这誓言我既然许下,便是作数的,说好的一生一世,少一年,一月,一日,一瞬,都是万万不行的。” “月姑娘,你的意思,我懂了,只是……”问枫目露复杂,始终不敢抬头看她。 “只是什么?”月又蓝急急出了声,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幽幽叹息道,“当然,就怕是我会错了意,枉做了这自艾自怜的落花,那就当今日之言只是梦话罢了,你若实在无心,我自是不会强求,况且……”她声音越发低下去,整个人都暗淡了,正准备抽身而去。 “不,不是的!”问枫见她要走,当下便急了,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从后头环抱住了她。 “月姑娘,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只是你知道的,我问枫是个没出息的,只懂得舞枪弄刀,而月姑娘你,花容月貌,又心地纯良,实在不敢奢望能得姑娘垂青,而且今日一行实属草率,一来没来得及上报王宫,二来也没提前支会月督尉,就这样草草行事,我怕,我怕委屈你。其实,我对月姑娘你,亦是,一见倾心。只是没想到此生还能得到姑娘芳心,问枫,死而无憾了。” “你,你说什么?”月又蓝蹙起的眉复又徐徐展开,面上又恢复了神采。 “我说,我,我也喜欢你,神木之下的诺言,也是同姑娘一样,句句发自肺腑。” “问枫!” 月又蓝听得是热泪盈眶,一双有情人终于是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许久过后,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两个人终于是褪下重重阻碍,双双滚入帐中,羞怯而又欢愉地完成了这“最重要的一事”—同衾而眠。 惟余床头塌脚一大一小两双绣花布鞋,见证了帐中旖旎,春光大好。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一章 情窦初开 毡中春意正浓,一团喜气,毡外却是夜风习习,暮色无边。 月浅心找了个水洼正弯着身子洗净脸上刻意抹上去的污垢,身后传来徐徐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直到那人走至身边,无声递过巾帕。 “谢了。”她精确无误接过来,揩去面上水滴。 浮丘岙笑一笑,撩了衣衫无声坐下,对面就是那白色毡房,他们坐得高看得远,万家灯火尽在眼底,据说今夜是司命娘娘大喜,所以都广之野的所有人家都会在今天不吝烛油彻夜长明。更有甚者还早早备下了竹灯于今夜点上添明加亮,翠竹清幽,残雪未融,两相辉映之下,远远观去宛若流萤回雪,美得如梦似幻。 “阿月,你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神灵吗?” 月浅心收拾好自己,席地躺下,随手扯了根草梗衔在口间,含糊不清道。 “谁知道呢,不过说实在我是不信的。” “为何?”浮丘岙以手支膝,撑住尖峭下颌,露出半张精致绝伦的侧颜。 “就好比说一个人走着走着一头栽进坑里,你说他是想法子爬起来的生还率大,还是祈求司命娘娘保佑坐等天降神兵的生还率大呢?神灵一说,归根究底还是人们口口相传得来的,无非就是为了给身处烂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们一个信念,一股活下去的勇气而已,我始终认为,求神不如求己。” 浮丘岙听得这话却是不由自主笑出了声,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阿月啊阿月,我有时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子口里说出来,你是否,看得过于通透了些。” 月浅心却咬了唇,认真起来。 “那么殿下,你常说天生万物,皆由造化所生,所以对于神明一说,定是信的,对吗?” 他微微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思索良久,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与其说是信神明,不如说我更信因果,我始终认为,凡事都是讲究因缘际会的,种下怎样的因,便会收获怎样的果,一报还一报,因此我自问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佐于人,不盼求仁得仁,但求问心无愧。” 少年说这话时,目光是柔和的,却又隐隐透着坚毅,看得月浅心一阵恍惚,光风霁月,大抵如此吧。 可是浮丘岙,平头百姓尚且卷身凡尘,为生计免不了利欲缠身,你生来就担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使命,高处不胜寒,有些事,又是否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呢? 见她突然又不做声了,浮丘岙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罐子方才从喜宴上顺来的羊奶酒,揭开塞来酒香四溢,晃动至酒槽彻底沉淀了,再缓缓饮下。 月浅心嗅到酒香,杏眸一转,咧嘴笑道,“我倒是知道了,难怪你之前总说在乌山那几年都是挨打过来的,如今一看倒也没冤了你,原来这么些年你别的东西没精通,这贪杯之瘾倒是得了祭司大人的真传了!” “酒是个好东西啊,被人俗称‘般若汤’不是没有道理的,清醒时令人迷惘,迷惘时叫人清醒,一口可解离人愁,闺人怨,消尘世苦,醉一夜欢,人世间大喜大悲,都在里头了。” “如何,要不要也来点?”浮丘岙上了头,薄醉微醺之际,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瞧着她,眼神越发迷离了。 月浅心甚少见过她这副模样,心中一动,险些伸手去接了,后来转念一想,当即撤了手去,并暗暗骂了句,好家伙,美色误国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她一扬下巴,立场坚定。 “酒能误事,我才不与你喝,我要在这守着我阿姊,她一介弱女子,要是你家问枫敢乱来,我就,就……” “就如何?”浮丘岙扬了扬眉。 “我,就揍他!” “哈哈哈哈,阿月啊阿月,你忘了吗,你也是女子啊,其实我倒觉得比起你姐姐你难道不该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吗?”浮丘岙一把扔下喝空的酒罐,朗声大笑。 “何出此言?” “因为问枫我是了解的,色厉内荏,说的就是他咯,他自是不敢的,而我不一样……”浮丘岙说着说着,眸色一深,停了下来,轻拽了月浅心过来身前。 “嗯?怎么不一样?”月浅心一时不察被他拉至身前,她只当他要与她说些什么,于是轻眨了眼认真听着,不料下一秒阴影笼下,随即唇上一热,纯冽的酒香夹杂着少年身上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月浅心睁大了眼,终于是明白了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原来男女大防果然是对的,没想到浮丘岙看似纤弱的一个少年却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单手将她牢牢制住,将她张口欲出的呼叫尽数堵于唇间,挣扎不能,呼叫不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她就只能被他禁锢在在膝前,面面相贴,唇齿相缠,及至后来,不知是挣扎得累了或是忘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也跟着了魔似的由着他低下头一遍遍濡湿她的唇齿,搅乱她的呼吸,乃至于攻略侵占她的没一寸心房。 “阿月你说你是不是算错了,我和他不一样的,我醉了,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事毕,浮丘岙贴在她的耳边,算是补上刚才没来得及说完的回答,声音低沉而沙哑,确实像是醉了的模样。 “罢了罢了,我就当你是喝醉了吧。”月浅心此时心如擂鼓,于是吸了口气,打算先努力平复下来自己方寸大乱的心境,不与他计较。 “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浮丘岙双手撑过她的臂膀,语气甚是委屈。 “说,说什么啊?”月浅心装傻。 “那好吧,你不说,那我就要说了。其实,我没喝醉。”浮丘岙突然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 “所以呢?”月浅心继续装傻。 “所以我是蓄谋已久,阿月。我喜欢你。白日里错过了与你的天选姻缘我已是懊恼不已,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等了,我怕再等下去,会错过你。” 月浅心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其实对于他的心思,她是有预感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她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于是千丝万绪临到嘴边也只是化作一声幽幽叹息。 “殿下,你知道的,我们身份云泥有别,我只是个外臣质女。” 浮丘岙急道,“这个重要吗,你明知我不在意的,阿月。” “可我在意,”月浅心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殿下,我跟你不一样,你一出生就是太子,站在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最高的位置,昆莫宠你,朝臣敬你,宫人重你,你就像那向阳生长的花一样,只看得见光明的一面,殊不知活在光明后面的世界有多阴暗,人心有多可怖,今日还是朋友,明日就是仇敌,处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真心,反而成了最岌岌可危的物事。” “你不信我?”浮丘岙指着心口,微微发颤。 “我信殿下,可我不信这世道。” “阿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恨没有出生在寻常人家,不能给你想要的踏实,但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为了你放弃这王储之位,只为求得你一颗真心。”浮丘岙突然紧握住她的手,灼热的温度烫得她一个激灵。 “又犯傻了,我们还小呢!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答应你,待到明年我都的及笄之日到来之时你还坚持着今日的念头,那我月浅心就是豁出一切,也要与这世道搏上一搏,在此之前,我都陪着你,如何?” “好,我等你。” 两人终于达成一致,静静依偎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困意渐起,终于沉沉睡去。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二章 锦囊妙计 翌日,新人出房,相携拜别众人。 月浅心与浮丘岙道别药婆后,也要准备离开都广之野了,临走之前,浮丘岙偷偷在榻上压了不少银两,以答谢多日照料之恩。 “阿姐!”待到月又蓝出来后,月浅心猫儿似地扑上去,“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欺负?” 原来,昨个夜里月浅心为掩人耳目便在周身涂上泥沙扮作“怪人”去打探情况,谁知还是被月又蓝一眼识破,并以目示意她先行离去,无奈之下她只得照办,但还是放心不下在外头守了一夜。 “好啦,我能有什么事?你不给我们找事就好,快看,这是什么。”月又蓝作势拍拍月浅心的头,侧身一让。 只见问枫随之载着两个沉甸甸的箱子过来,打开一看,正是他们此行所要找的无源之木—被作为新婚之礼的神木雕! 浮丘岙见了也是喜不自胜,上前一步道, “此次还得多亏了月家姐姐,不然问枫也就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也就不会那么容易拿到了这神木雕了。” 月又蓝莞尔一笑,“太子殿下言重了,能为蛟达百姓贡献出自己的绵薄之力亦是小女子的荣幸。既然东西拿到手,那么我也该回督尉府去了。” “阿姐,你一个人走这么远怎么行,我们送你。”月浅心拉着她的手道。 “不必了,蛟达那边还等着你们救人呢,怎好为我一人耽搁大事呢。”月又蓝善解人意摆摆手。 “可是……” “要不,我送月姑娘回去吧,人毕竟是我接来的。”这时,问枫突然提议,并抬眼看着浮丘岙,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哎问枫,我莫不是听错了吧,你不是一向都是跟着殿下寸步不离的吗,今天怎么转性了?”月浅心揶揄道。 “我……”问枫脸一热,羞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阿月你知道我们问枫脸皮薄你就别拿他说笑了,”浮丘岙见状便出来打圆场,“问枫,月姑娘孤身上路确实不妥,你就替我们送上一程好了。” “…好,那殿下一路小心,有什么事飞鸽传书于我。” “好。” 目送两人策马双双离去后,月浅心回过头看见载着木雕的马车,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殿下,你会驾马车吗?” “好像不会……” “……”那你刚才答应这么爽快干嘛,所以我们现在是要扛着它们回蛟达吗?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天乌宫,满宫上下正因为一个惊人讯息再度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蛟达那头八百里急信,昨儿个夜里有数十名病患趁夜逃逸,还咬伤了前去追捕的巡夜守将,以至于又七人染上恶疾,至今还有一人逃出蛟达,踪迹全无! 这次,消弭一时的文武百官终于是沉不住气了,以伯颜霍为首的纷纷请奏蛟达瘟情必须早做决断了,否则必将引起百姓惶恐,天下大乱。 众口铄金就连得一向主张“以德治民”的祭司大人以及舍中大人也没作声。 是舍一城保一国,还是保一城舍一国,这样的帐谁都会算,尤其是爱子为蛟达生死未卜,昆莫本来就积了一口气在胸间的,如今又闹上这么一出,于情于理,蛟达必定都是保不住了的,只是上座之人阴沉了面孔,迟迟不肯应声,想必还是心存了顾虑的。 “昆莫,臣有一事启奏。”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陌生的面孔突然走上前来,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奇怪,这人是谁?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有人暗自纳罕间,那人便已经大大方方拱手向众人施了一礼,报上了名字。 “臣御马监新任督尉,月隈垚,拜见昆莫,见过诸位。” “月隈垚?”昆莫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这才想起前段时间太子举荐的代蛟达贩马的不就是此人吗。 而伯颜霍见到来人,却是不由自主抿紧了唇角,这个人他曾经见过一次,当时他便觉得不妥,没想到这么快便应验了。 此人面白无须,相貌堂堂,身材颀长,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即便是顶着如此低贱的官职也能做到不卑不亢,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高人一等的气场,绝非池中之物。 “你有何事?说来听听。”昆莫抬了抬手。 大殿众人也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介小臣,能有什么事值得当堂进谏吗? 月隈垚无声一笑,倒不急着发言,只是缓缓从宽大朝服中掏出一个锦囊来。 “对于蛟达一事,臣私下钻研,得出两条锦囊妙计,今日献上,希望能解昆莫燃眉之急。” “好,呈上来。”昆莫听这话也来了兴致,吩咐坎吉从月隈垚手中接过锦囊。 伯颜霍嗤笑一声,“什么锦囊妙计,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想变着法儿地为蛟达求情吧。”他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打探得清清楚楚,上回一事,可不就是眼前这位月督尉出的功劳,今日又敢来犯,真当他伯颜霍是软弱好欺? “好,好…” 还没等伯颜霍继续发难,昆莫读完月隈垚所献上的“锦囊妙计”,当即便拍案叫绝起来。 “昆莫,蛟达不可再……”伯颜霍刚要发难,便被昆莫一把扔过来的锦囊给堵死。 “来来来,你先看完了这个再有异议也不迟。” 伯颜霍只得打开来看了,谁知待到他看完后聚拢的八字眉渐渐有了缓和迹象,眉宇间戾气也一下子少了很多,只是看向月隈垚的目光,也随之多了几丝复杂。 “昆莫说得没错,对于月大人的提议,臣,并无异议。” 伯颜霍从不夸人,满朝文武能不受他唇枪舌剑的人是少之又少,这新来的小小督尉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使得一向气焰嚣张的伯颜大将口下留德,不贬反褒呢? 众人疑窦重重,可昆莫随之而来下的命令更是令在场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既然诸位爱卿的意见均为一致,那就只得,弃卒保车了。” “传孤指令,着派三殿浮丘旸以及督尉月隈垚即可赶往蛟达,务必今日之前,悉数规整妥当!”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三章 蛟达之祸 “到了,两位看看是这里不?” “好,谢谢老伯。”月浅心自马上一跃而下,抱臂看着赶车老伯接过浮丘岙钱袋,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不由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果然没有说错。 那日就在他们对着马车抓耳挠腮之际,一位赶着牛车的老伯碰巧路过,浮丘岙便灵机一动想出出钱雇佣人驾车的法子,一开始老伯也是万分拒绝的,推脱自己年事已高,直到浮丘岙不经意间显露出一荷包叮当作响的金叶子,这才引得他满口答应,并一路上将鞭子挥舞得铮鸣作响,逼得马儿不眠不休地一路狂奔,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只用了三日便赶到了,缩短了至少一半行程。 再次回到蛟达,远不同上回愁云惨淡,浮丘岙握紧了月浅心的手,是带着笑意直接进去的。 奇怪的是,一路走来,竟都是静悄悄的,一路不见驻守士兵,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烧焦的腐臭味混合了草药清香的怪味。 月浅心掩着鼻子,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止是沿途空无一人,直到他们进入了蛟达,都没看见半个人的影子,连同当时停靠的那么多木笼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蛟达空落落宛如一座死城,以至于月浅心都忍不住怀疑当日情景如梦一场,这里,真的是那座曾誉“乌孙第一草场“的蛟达吗? “殿下…”月浅心忍不住挽了他的手臂,环顾周,心下隐隐涌上几分不安。 浮丘岙蹲下身子,修长的手缓缓摁在眼前焦黑的土地上,上面还残留着当日木笼停靠的凹陷,足以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梦。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就在这时,月浅心敏锐察觉到有动静,当即呵斥起来。 一个罩着黑衫的熟面孔随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人背朝他们停顿了一会儿,随即露出真容。 “漆雕翎?是你,你来得正好,快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漆雕翎似乎比他们还意外,一双幽瞳在他们二人面上逡巡良久,一闪而过的,不知是愕然或是惊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两相沉默了好一会,他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你们回来迟了,蛟达昨日,已被全族剿灭。” “……” “……” 漆雕翎不温不火的一席话,却如一道迸发的惊雷,猛地一个激灵打在人身上,火辣辣地一片,反应过来已是鲜血淋漓。 “你,说什么?”月浅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族,覆灭?蛟达男女老少上百人,就这么没了吗? “抱歉,你们走后,这里发生了很多事,有蛟达人不知道怎么逃了出来,与天乌派来的人交恶,后面三王子就来了……总之,一言难尽。” “他在哪里?”这时,一直撑在地上保持不动犹如木雕一样的浮丘岙终于慢慢直起身子,问了这么一句。 漆雕翎表面寡言心理也是清明得很,不消问自然也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缓冲这压抑多时的情绪。 “在山那头驻扎的营帐,他们昨儿个才来,应该不会走远。” 浮丘岙听罢脱手便走,临走不忘并叮嘱月浅心一句,“在这呆着别乱走动,我去去便来。” 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 蛟达城外,雪白营帐内,一座硕大的的饕鬄紫金香炉盘踞其间,浮丘旸正斜靠在松木软榻上,冷眼看着仆从正来来回回煽动着羽扇,不一会儿,一种奇异的香料味弥漫整座营帐。 “三王子殿下,午膳好了。” 这时,一宫奴双手端上食盘高高举过头顶。 这不来还好,浮丘旸一眼扫过去,只见餐盘上的放着的烤制好的鲜红肉食,这猛一下子便戳中了他的神经,他顿时剑眉一蹙,一阵反胃,险些呕出来。 “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撤下去,换些素食上来!”浮丘旸身旁的贴身侍从那达走上前来,正巧看见这一幕,登时骂了一句,打发那人下去了。 那达伺候三王子久了,自是熟知他的脾性,眼下见他这心烦意燥的模样,忙走至浮丘旸身前,劝慰道,“殿下放心,蛟达这边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只待将那月督尉献上的月支香再熏上几天彻底杀灭了这瘟毒我们便可以回宫去了。” “月隈垚人呢?”浮丘旸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他说还要要事在身就……” “好个月隈垚,明明这火烧蛟达以除瘟毒的阴损法子是他想的,如今倒好,留下这月支香就不闻不问了,便宜都是他占了,骂名都留给本王子担了?果然是老奸巨猾!”浮丘旸恨得咬牙切齿,想起昨日那烈焰滔天的血腥场面就吃不下饭,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哎,殿下勿气,不过是泥巴地里冒出来的一只老鼠想来分一杯羹罢了,赤谷有咱们伯颜大将军坐镇,任他心有七窍也断断翻不出什么浪来的。” “哼,谅他也不敢!不过这蛟达落此下场也不算冤……”浮丘旸喃喃道,鹰眸随之一冷,森冷寒光一闪而过。 谁让他们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了呢,一帮贱民也妄想与官斗,以为攀上了太子就自此高枕无忧了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殿…殿下!殿下来了……”就在这时,方才那送餐的侍从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冒冒失失做什么,又怎么了?”那达正要责问,却为后面紧随而入的身影给惊住了,他打量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嗫嚅出声。 “太,太子殿下?” 眼前人一袭赤金流云锦的白袍,发系额冠,碧眸如洗,端的是风华无双,不是浮丘岙又是谁? 见到来人,浮丘旸也是微微一愣,随即饶有兴味地勾动唇角。 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哟,这不是五弟吗,好久不见,你怎么才回来,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浮丘岙走到离他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紧抿了薄唇,一双波澜不惊的碧眸深深透着凉意,就这么直直盯了他,直看得浮丘旸心里发怵,但还是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着,电光火石之间,已是暗流汹涌。 “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单独与三哥说。”终于,还是浮丘岙率先开了口。 “这……”那达有些迟疑。 浮丘旸见状动了动手指,目光一转,那达立即会意领了一帮侍从悄然离去。 很快营帐内便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四章 兄弟阋墙 “好了,这里也没有外人了,有什么话就明说吧,本王子在此,洗耳恭听。” “蛟达是怎么没的?”浮丘岙也不再多言,逼近一步直接质问出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出宫六年未归,一来就跑到我这儿兴师问罪?”浮丘旸斜睇了他一眼,很是不悦。 “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冲着我来,我浮丘岙自会奉陪到底,行这些不义之举算什么,就不怕有朝一日受天下人声讨,恶报临头吗?”浮丘岙说着,一脚直接蹬翻面前香炉,巨大一声响,香灰瞬间撒了一地。 浮丘旸被激怒,大骂出声。 “浮丘岙,你不要欺人太甚,他们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跟你娘都是一路货色,不过就是靠着父王宠幸上位,实则金玉在外,败絮其内……” “住嘴!”浮丘岙再也忍不了,冲过去就是重重一拳。 浮丘旸没料到他真能对自己动手,一时失了防备,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反应过来只听一声脆响,钻心的疼痛自鼻梁处传来。 面上一阵湿润,他一抹脸,却是满手鲜红,他,他竟被他打出血了! 浮丘旸火气“噌”地一声就上来了,当即还手,于是两人开始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脚厮打成一团。 浮丘岙虽没有浮丘旸武壮,但毕竟也正当少年,血气方刚之下,招招下了全力,浮丘旸一时竟也招架不住,两人扑到在地上互相压制着,俱是眼红手热,你打我一拳我定要还你一掌的,不像是兄弟,倒像是仇敌,谁也不肯罢休。 浮丘旸狠狠一脚蹬在浮丘岙肋骨处,随即接了一拳挨在左眼,当时眼前一阵发黑,尽管如此浮丘旸心底仍是一阵痛快,一边打着仍不忘冷嘲热讽。 “哈哈哈,我的好弟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为了一帮外人不惜自降身份殴打亲兄弟?哎,我倒是忘了,什么外人,你们才是一家人啊,都是贱籍,什么姑墨国公主,我呸,区区弹丸小国,那只是父王卖你们一个人情罢了,要不是有你那惯会以色侍人的母亲,就凭你这低贱的母家,就连跟我们乌孙族提鞋都不配呢,又怎么会有你这废物在这儿耀武扬威?” “我让你闭嘴,满口污言秽语你就配做父王的儿子吗?”浮丘岙双目血红,面目亦是扭曲,一直以来压制着的滔天怒火喷涌而出,师傅教导的端正持重早就抛却脑后,什么喜怒不行于色,什么隐忍不发,他偏就不了,何人敢来过问? “殿下!” 月浅心等候多时,终是按捺不住赶来之际,就碰上这样一幕,当即大叫一声,跑过来拉住浮丘岙,随之得到消息的侍从也匆匆赶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打的难舍难分的两人分开。 浮丘旸被拉至一旁,还不解气,口中仍是不停。 “对了,五弟,你刚刚问什么来着,蛟达是怎么没的吗,那我便直说了吧,很简单的,我们先拎了一大桶焦油,然后分几次把那笼子里里外外都浇透,最后只需引燃一支火折子,就那么小小的一支,往那笼中轻轻一丢,那火,就‘嘭’地一声给点着了啊,足足窜了有七八尺高的火苗呢,只可惜你当时不在,不然真该请你来瞧瞧那一出盛景,那一帮贱民被关在里面,哭着喊着,被滚烫火舌烧得上蹿下跳,发了疯拼了命似的捶打着牢门,有的还眼巴巴地等着你来救他们,叫着你的名字呢,那火油真是好生烈性,一燃起来,就是整整一天呢,直到人跟木头统统都烧成黑炭了,才算完了,光收拾残骸,就足足花了一夜的功夫……” 经浮丘旸这声情并茂地一番描述,月浅心在一旁听得脸色煞白,她实在不明白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人命就真的这么不值钱吗,是不是只要沾了贱籍这两个字,就可以肆意践踏且毫无怜悯?她脑海里忽又浮现起当时阿吉说的一句话来。 “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活下来啊。” 原来这个世界上,人真的是分三六九等,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上位者,执掌生杀大权,而更多的,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会被无情剥夺。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丧心病狂,你们简直是丧心病狂!”浮丘岙瞋目欲裂,一把攥了浮丘旸的衣领,一双眸子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你们?丧心病狂?太子殿下,你莫不是说错了啊,丧心病狂的可不是你们,而是‘我们’啊!”浮丘旸面色紫红,剧烈喘息着,狭长鹰眸划过一丝恶毒,“你可别忘了,我们同属于乌孙王族,都被冠以‘浮丘”这个姓氏,而下达这道命令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亲爱的父王,所以,你是以什么立场,站在这里义愤填膺指责我的,啊?” 月浅心算是明白了,浮丘旸伤人不在拳脚,一言一出,字字诛心。 果然,浮丘岙手一抖,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够了,三殿下,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们都是昆国的天之骄子,今日却兄弟阋墙闹成这样,传出去不仅丢了自己的颜面不说,也是丢了整个乌孙的颜面,这要是传到昆莫他老人家耳朵里,你叫他身为父亲的该如何自处?”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三王子,得罪了哪一方都不讨好,旁的人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生怕把自己搅合进去,唯独月浅终于是忍不住了,站出来出言制止。 浮丘旸被浮丘岙拽得仰面躺倒,青筋暴起,呼吸越发急促,青紫的面庞还是硬挤了丝笑意道, “听到没有,别说三哥我不疼弟弟,我就不计前嫌给你句忠告,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我劝你不如尽快回宫,不然,死了蛟达这一百来号人不算,还会有人,为你的愚昧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浮丘旸一番话顷刻点醒了他,浮丘岙终于是慢慢松开了手,一把推搡了浮丘旸在地,转头看向月浅心。 “走,我们回宫!”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五章 君臣之道 日去夜来,皓月当空,日陨跪在廊下,已是整整七日了。 这期间除了优木会经常过来给他送些吃食,来来往往的宫人开始还会好奇驻足一下,时间长了,便也视若无睹了,以至于他于这了无知觉的昏沉混沌之中,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短短几天时间,便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似乎整个人,显得那双空洞的碧眸还沾着丝人气儿了。 直到一道阴影笼罩而下,一双尖头双翘蟠龙靴缓缓停留在他膝前。 “日陨,这么些日子,你可知错了?” 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忽地响起。 日陨头也没抬,也无力去抬了,只是停顿了好一会,缓缓蠕动了下已经发紫的嘴唇,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发力,终于是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日陨有罪,着实该罚。” “哦?那你说说你究竟错在何处啊?”昆莫披了件黑底缀黄缎的大氅,抱了臂问道。 “自作主张,知情不报,陷太子殿下于危险境地。” “错!”昆莫斩钉截铁一口否决。 “你最大的错处不在这些,而是不该心生妄念,妄自尊大,肖想一些你不该肖想的东西。” “……” 昆莫见他紧闭了唇不置一词的模样,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人,旋即语气又缓了下来,宽厚的大掌搭在他单薄的肩上,似是慰藉。 “你与岙儿有缘又是扶风引荐的,在位这几年来一直是任劳任怨,旸儿一直伙同小辈排挤你,拿你出气,你为了顾全大局亦是隐忍不发,这些孤都看在眼里,你比岙儿只大两岁,也还是个孩子,一时想岔了孤也可以理解,只是有些初衷你不得不铭记在心,刻牢了,死都不能忘,那就是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的相貌,你的地位,你的财富,你的尊荣,都是来自岙儿的,就连日陨你这个人,都是为他而存在的,若是没有他,你早不知道流落在那个犄角旮旯去了,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为他打点好东宫的一切,将路都捋顺了,障碍都扫平了,只待到他有朝一日回宫之际,再把这些都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当然,那时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待你功成名就退居人后那日,孤自会替你安排一个好的去处,明白了吗?” “昆莫教诲,日陨始终牢记于心,至死不忘。”他嘶哑着喉咙,双手合十,再度拜倒在昆莫身前。 “明白就好,”昆莫满意地点点头,“太子还小,有什么错处,你多替他担着。” “不必了!” 还没等日陨作答,便有人插过话头,声音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清冷,回荡在诺大的宫殿中。 月浅心随着浮丘岙连夜赶回天乌宫。不料一来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着实尴尬,忙草草行了个礼,一眼也不敢去窥探。 “阿月,烦请你先送日陨师兄回去,这么晚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浮丘岙敛了眉,不动声色将日陨从冰凉的大理石砖上搀扶起来。 月浅心如临大赦般起身接过日陨,其实是迫不及待想离开的,这里的氛围,令她窒息,但还是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作,杏眸流转着的,是深深的担忧。 “没关系,去吧。” 月浅心这才拘了礼,扶着日陨一步一步退去了。 “岙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让为父看看。” 爱子平安归来,昆莫自是喜不自胜,拧紧的眉头顷刻间便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从内而外洋溢着的,都是由衷的爱意—来自父亲的爱意。 浮丘岙就站在那里,像平常一样接受着父王宽厚大掌的抚摩,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平常的暖意了,他撇开目光,由心底感到寒凉。 “你受伤了?”昆莫很快注意到他唇下一片淤青,顿时变色。 浮丘岙别过脸去。 “皮外伤而已,比起父王手上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命,我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 昆莫手一顿,满是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我实在不明白,蛟达究竟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值得父王兴师动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他们亡族灭种!只因为他们得了瘟疫吗,父王就要把他们统统弃了吗,还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他们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啊!何其无辜!”浮丘岙双眸含怨,痛述道。 “那又如何,我是君,他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皆是,孤已经给过他们一次机会了,孤的太子为他们千里寻药,乃至死生不明,这些孤都忍了,只是他们还不知足,竟妄图私自逃逸,搅得整个昆国不得安宁,孤为保大局,下令诛之,有何不可?” “呵,是吗,那日陨呢,他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我未及时回宫,父王就要如此重罚他,是不是我再晚一些回来,他就要跪死在这天乌大殿?” “够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竟然为了一帮外人前来指责你的父王,我看你是魔怔了!”昆莫额上青筋暴起,指着他愤怒失声。 “外人?他们都是父王的子民,是昆国的一份子,是陪儿臣从小玩到大的师兄,父王竟说他们是外人?”浮丘岙亦是处于失控边缘。 “父王,您不仅是岙儿的父王,更是天乌宫的主人,昆国六十三万百姓奉为神祇的支柱。如今此举,不仅让儿臣不耻,更是让天下人寒心!长此以往,必定人心尽失,恐遭天谴!” “你……混账!” 昆莫怒极,抬手重重给了他一耳光。 浮丘岙动也不动,生生受了那一下,白皙如玉的面庞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 “孤就是平日待你太好,以至于你无法无天!” 昆莫指着他,语气微微发着颤。 “呵,从小到大,父王总是这样,张口闭口都是要给儿臣最好的,殊不知你给的那些,从来都不是儿臣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您又要一一从儿臣身边夺去,最后美名其曰为儿臣好?” “现在如此,当年亦如此,六年了,父王从未变过。儿臣不是无法无天,只是没能按照您的法门活成您想要的样子罢了。” 浮丘岙低笑一声,丢魂失魄一般,转头走了。 昏黄的夜光打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六章 帛元欢 月浅心扶着日陨,感觉自己就好像拖了一个浑身冰凉的骨架一般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并且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缄默。 月浅心与日陨不算熟,唯一的两次交集,还都是因为浮丘岙。且上一回两人见面不算太愉快,因此她对眼前这个与浮丘岙生得一般无二的人,打心里是存有警惕的。 “咳咳咳…”许是看出她的心思,日陨清咳了几声,勉力开口。 “方才的情形,你都瞧见了。” “嗯?”月浅心一时未能听明白。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畏惧我的,你也看到了,与真正的太子比起来,我不过是一只随时都能被人踩在脚下的蝼蚁。” “蝼蚁?”月浅心突然笑了,她扶着日陨的手一松,猛地停了下来,直视他说,“你说你是蝼蚁,不过就是以为我攀上了太子,可以在你面前肆无忌惮了,那你就错了,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自不量力。” “你……”日陨愣了。 “还有,你想岔了,我没有畏惧你,也不会在你面前耀武扬威,至于蝼蚁一说,我倒想问问你,在这天乌宫,谁人不是蝼蚁,或许在你看来你日陨是昆莫踩在脚底的蝼蚁,可在外头那些居无定所的人看来,他们才是被你踩在脚底的蝼蚁,这些,你说得清吗?” “看不出来,你确实跟宫里其他女人不一样,难怪引得太子如此痴缠。”日陨盯着她,表情莫测。 月浅心深吸了口气,无心再去辩解,她都有些怀疑了,怎么什么东西从他们这些人嘴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了呢。 “主上!” 临到宫门了,偏偏就在这时,娇俏如银铃般的声音传来,一个绯红色的婀娜身影风一般飞奔而来扑到日陨怀里,速度之快令一旁的月浅心瞠目结舌,以至于她环顾四周都没能察觉到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主上,你终于回来了,是昆莫放过你了吗?” “咳咳咳咳……”日陨看她一眼,咳得更厉害了。 优木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还是个姑娘。 “这位妹妹是?” “别误会,我只是负责将他送回来而已,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走了,再见。”月浅心不想再惹出过多的纠复,于是辞别二人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开玩笑,宫里头的女人,谁敢招惹。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就在她走在寂寥无人的长街暗自盘算着是该回扶丘殿还是去找浮丘岙时,一团影子悄无声息地靠拢,她不经意瞥见,捂了刚要叫出声来,颈上一痛,便失了知觉。 --------------------------------------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月浅心揉揉酸疼的后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极为陌生的地方了。 入目便是刺眼的光,她适应了好久才迷迷怔怔意识到,这里是一处宫殿。 不,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仙宫。西境地广人稀,物资普遍匮乏,昆国虽说是数一数二的大国,但是毕竟也只是倚仗着牲畜发家的行国,因此即便是赤谷王城也做不到阔气,她来这天乌宫这般久,去过的地方,也就一个扶风殿和大殿了,本以为已是极致,没想到天外有天,在这天乌宫中,还辟有这样一处媲美仙宫的琼楼玉宇。 足下是以光可鉴人的青玉石板,质地纯澈且不沾一丝杂质,玉石冰凉走在脚下却并无凉意,想来是装了地龙,正中几根梁柱亦是精雕细刻,与两侧屏风上绣着的夔凤纹两相对望,呈龙飞风翥之态。莫说殿中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就连这周遭停靠着的莲花烛台都大有来头,月浅心记得当初还在蓝城时,有人就曾向月隈垚献过这么一樽,据说是以整块琉璃研磨成的,外刻覆莲花饰,夜里点燃如萤火之辉,又有“萤花台”的别称,就那么小小一樽就要费去匠人少说一年的心血,而像这样的“萤花台”这里就前前后后摆了不下数十盏,可谓是穷奢极侈了。 就在她暗自出神之时,玉阶上珠帘滚动,一阵琅琅如玉佩鸣环的声音悠悠传来。袅袅香风拂过,掀起米绸色的月纱帘帐,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女人袅袅婷婷地挪了出来。 月浅心呆愣在原地,无意间惊鸿一瞥,又是一阵炫目,不过这次动人心魄的不是金屋荣华,而是美人绝色,只一眼,就足以颠倒众生。 只见美人长裙曳地,一袭淡金轻绡烟罗留仙裙包裹着曼妙身姿,丝丝缕缕的攒花长穗宫绦垂至不盈一握的腰间,莲步微移间飘飘欲仙,再往上便是那一头尽数挽成飞天髻的鸦青长发,露出莹白如玉的耳珠引人浮想联翩,两弯淡淡的蛾眉下,勾人心弦的浓密睫羽微微颤动着,一颦一笑,无一不精,恍若天造神设。 更令月浅心叹为观止的是,她,她竟也生了双碧眸! “大胆,见了娘娘还不行礼!” 就在月浅心魂游天际之时,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传来,将她一下打回现实。 娘娘?这天乌宫还有几个娘娘!除了当今王后,又有哪个娘娘,担得上如此风华? 月浅心这才如梦方醒,收归情绪敛衽拜道, “臣女月浅心,见过王后娘娘,娘娘万安!” “抬起头来。” 过了好久,才听见慵懒的一声,算是回应。 月浅心这才抬了头,发现帘幕已然拉开,王后在另一位宫装女子的搀扶下,施施然入了凤座,此刻正微眯了凤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 灼灼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带了些许审视。 无处躲闪,月浅心只得硬了头皮,低垂了视线任她打量着。 场面一时又陷入了凝滞,王后帛元欢,昆莫独宠,乌孙第一美人,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月浅心来了这许久,也堪堪只在画像上以及宫婢私底下的流言蜚语中见识过,想不到两人头一次打照面,是在这种情形。 月浅心不由感到阵阵焦灼起来,不止是因为她显赫的尊荣,还有一个更为要命的因素,她是浮丘岙的母亲…… 又过了良久,才听得王后不温不火道,“你说你叫月浅心?嗯,倒是个好名字……” 月浅心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毕竟这种情况下不都是陈赞一下此女容色上佳,或者再不济的也是客套客套衣着妆容,想来自己来得匆忙也没顾得上打扮因此落到了王后眼里实在是无一可取之处,只得拿了名字做文章充充场面话? “听说这段时日你将太子照料得很好?” 果不其然,说完场面话就要动真格的了,月浅心心下当即明白一二,忙不迭回道,“臣女惭愧,太子殿下天资卓绝,智勇无双,出宫一行中反倒是他照料臣女的多。臣女当时就在想,是什么样的母亲才会孕育殿下如此人物,今日得见凤颜,这才恍然,请受浅心再拜以达凤恩。” “咯咯…”王后掩帕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倒讨喜,看来月隈垚很会养女儿啊。” “本宫膝下只有一子,正缺个你这样贴心的,你可愿来陪本宫作作伴儿?” “娘娘赏识,浅心自是,荣幸之至。” 月浅心付之一笑,慨然领诺。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七章 三足金乌 后面这几日,月浅心就一直留在长欢殿了。 是了,此殿名为长欢殿,据说之前是叫长卿殿的,但自从王后迁入之后,昆莫就将它移名为长欢殿,长欢长欢,既对应了王后名讳,又昭示着帝后恩爱,燕婉之欢。 而王后帛元欢,今年其实已年过三十,生性慵懒,一直以来都是深居简出。 就这些还都是这几日月浅心旁敲侧击得来的,王后身边目前就一位高等侍婢,唤作白竹,比月浅心长个十来岁,嘴巴严得很,终日冷着一张脸,除了那日退下后带她安排了食宿,告诫她不准随意出入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而王后除了那日召见过她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了,那所谓的“作伴”自然也成了无稽之谈,不过月浅心也别无选择,自己本就是质女,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寄人篱下罢了。只是被困在这深宫大院里,以前至少有绯歌,而现在终日与孤鸟为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感觉自己宛若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实在寂寞得很。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起,浮丘岙就再没出现过。 到了第四日,月浅心已经无聊到又开始干回老本行,搬起长梯将整个长欢殿的花花草草都修建了个遍,直到看到白竹面无表情端了个银盆从侧门出来。 “咦,白竹姐,又出来倒香灰啊,昆莫这么早就来了?”月浅心远远地看到她,暧昧一笑。 白竹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倒去香灰,并不睬她。 经过月浅心多日的观察,她发觉但凡昆莫晚上来了长欢殿,这香炉里的香总是会比平时多用上好多来,难怪月浅心每次经过长欢殿,总是会闻到芳香四溢,想来昆莫年岁都如此大了,还能如此龙马精神,独宠王后数十年如一日,与王后膝下依旧只有浮丘岙这一根独苗,月浅心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或许子嗣昌盛与否也是命中注定的啊。 “白竹姐,你来这里有多久了啊,都不会闷的吗?” “……” “哎,跟你打听个人,她叫绯歌,是我之前的一个朋友,和我差不多高,你认识吗?” “……”白竹翻了个白眼,实在无语,端着盆子转到她面前。 “你若实在是无事可做,去帮娘娘到药庐取些药材回来。” “好嘞!”月浅心满口答应,走至门口,突然想起,“对了,是什么药材啊?” “…你去了直接报上长欢殿,自然会有人给你。” 月浅心走至半道上,又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并不知道药庐在哪儿啊,这可如何是好? 月浅心想了想,就这样回去势必又会遭到白竹的一顿白眼,沿途慢慢找吧,她就不信了,区区药庐而已,她还能找不着吗? 半个时辰后…… 好吧,她错了,还真找不着,一番七拐八拐后,不知怎的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中,从旁经过之时忽然听到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异动。 似乎是女子在呜咽,又夹杂着隐忍勃发的喘息? 月浅心这才意识到是什么,面上顿时一阵滚烫。 就在她抬脚便要远离这块是非之地时,又听得“啊”地一声惊叫,细细簌簌的一阵响动过后,一个苗条纤细的倩影抱起衣服就迅速逃离了现场。 而另一个高大宽厚的背影仍旧安如泰山,视若无人般背对着月浅心慢条斯理将衣衫一件件捡了穿上。 “你吓跑了我的女伴儿呢!说说吧,该如何赔我?”那人戏谑的声音音传来,随后回头,撞见月浅心,登时变了脸色。 “怎么又是你?” 月浅心不由嗤之以鼻道,“不然世子以为呢,得亏今儿个是遇上了我,要是别人,不得一通乱讲,到时世子的名声可就毁得干净了。” 舒穆禄听到这里,浑不在意地笑笑,“那你可就说错了,这天乌宫谁不知道我舒穆禄,向来都是敢作敢当。流言蜚语什么的,他们想说什么便说好了。” “哦。那你可真是厉害呢。”月浅心无言以对,于是扭头就走。 “喂,你站住!”舒穆禄叫住了她。 “怎么?世子殿下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不能叫你吗,你叫什么名字?”舒穆禄饶有兴味地问道,很久都没有人这么有趣过了。 “这不重要吧。”月浅心撇撇嘴,这人想干嘛,骗了个绯歌还不够,如今当着她的面做出这种事情,还恬不知耻地来问她? “你似乎很讨厌我?” “……”不然呢?月浅心忍住了想冲他翻白眼的冲动。 “我不明白,你们天乌的女人,不都喜欢我这样的吗?”舒穆禄简直是匪夷所思,竟然还有人不买他的账? “哦?你说哪些女人,比如刚才那一位吗?你觉得她是喜欢你?”月浅心简直想笑了,这人,看上去高高壮壮的,没想到还挺幼稚,果然是四肢发达头脑就简单,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哪! “你都看到了,刚才…咳咳她若不是喜欢我,怎么会肯呢!我阿爹常说,女人的心就是跟着身子走的!”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月浅心终于知道他不是在装蒜,他是真傻…… “谁说的,也有可能是,她也馋你身子呢?” “……”舒穆禄竟一时语塞。 “我虽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喜欢,但我记得我阿娘曾告诉过我,喜欢是以心换心,是小心翼翼,是无可替代,你仔细想想,你真的认为你在她们心目中是这样的吗?” “这……” “所以,你那些,顶多算得上是欲,算不得真感情的。”月浅心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却在低头瞬间,不经意间瞥见他的衣襟绣花,面色一凝。 “三足鸟?” “什么鸟?”舒穆禄低头看了眼,恍然道,“哦,这是三足金乌,是我们乌孙贵族氏家才有的图腾。” “原来如此。”月浅心恍然顿悟。 “喂,你又干嘛去?”舒穆禄见她又要走,不禁叫道。 “回宫!” 月浅心连药都顾不得拿,健步如飞回到了长欢殿,寻出笔纸将方才所见的图腾凭照记忆原原本本地画了下来,再从怀里掏出当日在都广之野捡到的牌子。 经过一番对照之后,果然是,一模一样。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八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到了晚上,就在月浅心为此事辗转难眠之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叩叩”敲击声。 她心头一喜,连鞋都顾不得穿就冲到窗前,一把拉开了窗门。 “殿…鸾镜,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活着,而且找上门来了。 一抹亮蓝大剌剌地趴了在她的窗前,见到她来还伸长了细长的颈子往她臂上蹭着,亲热无比。 “小月姑娘!”就在这时,紧挨着宫墙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问枫?怎么是你……”、 “嘘!”问枫一身夜行衣壁虎一般趴在墙头,见她出来才刻意压了声音道,“月姑娘,总算找着你了。” “到底怎么了?”月浅心直觉性感觉出事了,否则问枫不会如此火急火燎地大半夜过来。 -------------------------------------- 魔王岭。 上一回来这里,还是在她入宫之前,那时她是为了和同伴打赌蹲守魔王,不过魔王没遇到,她却意外遇见了浮丘岙,没想到时隔半年,她再度来到这里,却是刻意为之。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那个本是过客的惊艳少年,已经悄然与她羁绊在一起了。 月浅心随问枫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宫去,来到这回忆良多的魔王岭,她还尚在沉思,一旁的问枫却早已按捺不住心底的焦虑了。 “月姑娘,殿下自从那日回宫就喝了好多酒,躲在这里谁也不肯见,我不敢硬闯只有隔了石壁在外头劝着,谁知殿下喝得酩酊大醉脾气古怪得很,送去的饭食也都纹丝不动的,我思来想去也只要你能帮帮殿下了!” “原来如此。”她暗暗皱眉,难怪这几日浮丘岙一直没有动静,原来蛟达一事,对他打击如此之大么? 到了秘境洞口,两人还没进去,一个酒瓮便飞了出来,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小心!” 问枫脸色一变,迅速拉着月浅心闪至一旁。 “月姑娘,你也看到了,这几日一直如此。”问枫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去看看!” 月浅心定了定心神,几步便迈了进去。 月浅心刚一进去,就皱起鼻子,嗅到一大股酒气。 里头黑漆漆的,也没有半钱烛火,唯有断崖穹顶半开着透进点点星光,撒进这方深幽秘境。 这里还和月浅心记忆中别无二致,一方矮矮的石榻,一棵高高的胡杨,以及脚深的涓涓溪流,只是相比于上回少了些许出尘灵性,平滑的地面上倒是七零八落碎了好些瓦瓮罐子,中间杂着白花花的呕吐物,淌出来的酒水蔓延了一地,远远看去殷红似血。 她环顾一圈没有看到人,于是吹燃了一枚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终于找着了角落里抱着酒坛子喝得烂醉如泥的浮丘岙。他还穿着那身赤金流云锦的白袍,只是白袍已然淋了酒气遭了灰蒙了尘变得邋遢不堪了。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浮丘岙喝得迷迷怔怔并没有认出浅心,只是胡乱挥舞着手叫嚷着,面上俱是宿醉过后的痴狂。 月浅心沉声不语,直接趁其不备上前一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 “酒,把酒给我,给我!” “殿下,别喝了好不好。”月浅心蹲在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浮丘岙这才听出她的声音,他像只小兽一样逐渐安静下来,只是兀自睁着一双充血泛红的眼,滚烫的泪珠当即就落了下来了。 他,竟然哭了,就当着她的面。 月浅心记得,他说过他是男子,从不会轻易落泪,尤其是在女子面前,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哭,若是放在往常她一定会当着他的面好好嘲弄他一番的,但是这次,她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凑上前去,无声将他抱住。 月光下,两个年轻的身躯紧紧拥在一起,像是要把彼此都镌刻在生命中一般。 她将头轻轻搁在他柔软的颈间,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身体的战栗。 良久,她才听到浮丘岙哽咽着说了一句,似是筋疲力尽。 “阿月,我尽力了,我救不了他们……” “我知道的,我都明白的,你尽力了,没人怪你的。”月浅心轻声安慰。 “可是阿月,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老天要惩罚我,从小到大,除了父王母后之外,天乌宫的人好像都不喜欢我,而我好敞开真心想去靠近的人,也都会一一离我而去,因为我的缘故不得善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样想,蛟达一事只是巧合,是命运使然,与你没有关系的。”月浅心连声否决。 “是吗?只是巧合吗?”浮丘岙苦笑一声,“那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天山之巅遇上的那个刺客吗?” “刺客…嗯,怎么了?”月浅心悚然一惊,猛然意识到什么,但还是很快埋下头,打算就此含糊过去。 可浮丘岙却明察秋毫,沉痛一笑,终于还是抓了月浅心的手,将那真相,一点一滴地近乎残忍地揭露出来。 “你知道的,对不对,阿月你怎么聪明,怎么瞒得了你呢?是啊,那刺客身上的令牌,我的确是清清楚楚知道的,那是我们王族才有的图腾,只是不知道的是,这次来杀我的,会是我们族中哪个哥哥,或是叔叔……” “别说了……”月浅心心中一痛,已不忍再听下去。 最是无情在天家,这个道理她自小就懂,只是因为女子的身份,她从来不会真正陷入过这种境地,没想到轮到自己亲身经历后,她才真正切身体会到其中的残酷无情,光鲜亮丽背后的鲜血淋漓。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阿月,你可否知道,曾经也有一个和你一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她也吹得一曲好筚笳。”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就在我面前,挨了千刀万剐……” 第一卷 乌孙 第六十九章 桑桑之死(一) 七年前。 乌山之上的小糯米团子也渐渐长大,于是也开始慢慢学习太子礼仪,着蟒袍,戴高冠,活脱脱一个小大人的模样。 那时他的生母帛元欢还不是王后,却凭借倾国之色一朝冠绝六宫。 一日,闲暇之余,他偷溜到猎场去玩,被一群英姿飒爽的少年人所吸引,被众星捧月围在中央的轻骑少年百步穿杨,一箭正中靶心,顿时博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他看得呆了,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想要加入他们,同他们一起享受男儿该有的乐趣。 不料就在这时正中的少年侧过身来,与他直直打了个照面,他恍然记起来了,这是琬娘娘的儿子,他的三哥。 可是三哥只是远远瞥了他一眼,便很快移开了目光,继续专注于手头的弓箭了。 “咦,三王子,这不是小太子吗,要不要叫上他一起?”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的身影,提醒道。 “要玩你们玩吧,本王子可不敢,要是不小心碰伤了磕破了,父王非吃了我不可!”三哥皱着眉,面上满是掩盖不住的厌恶鄙夷,随即甩手便走了。 “额……”其余众人见为首的三王子都走了,于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真的去,开玩笑,三王子可是昆莫的亲儿子,他都不敢,他们这些人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太子来了,我们给他清场,清场……”于是众人作鸟兽散,好像在躲避什么毒蛇猛兽溜得飞快,眨眼间诺大的猎场便又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捡了他们扔下的羽箭默默端详了起来。 “小孩,你也会玩弓箭吗?” 就在这时,他手上突然一空,一个娇小玲珑的褶裙少女不知何时出现,此时正笑眯眯把玩着趁他不备夺来的羽箭。 “我不是小孩。”他强调。 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想快快长大,最讨厌的便是别人叫他小孩了。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弓箭都拿不稳呢!看好了,箭要这么玩!” 少女轻拍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随之一个潇洒转身,裙摆飞扬间,手里的羽箭也跟着直直飞了出去。 “啪!”地一声,亦是正中靶心。 惊艳之余,他听见她说, “我叫桑桑,射箭这种事,我最在行了,以后我教你啊!” -------------------------------------- 从那之后,他便经常从乌山上偷溜出来,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与桑桑已经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了。 他们经常并肩坐在高高的胡杨树上,或是在溪边,或是在檐上,她带着他几乎将这天乌宫通通都逛了个遍了,桑桑只是个普通的小侍婢,却跟别人都不一样,总能想出些新花样变着法地陪他寻开心,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是这天乌宫第一个不将他看作高高在上的太子,似乎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寻常人家普通的小孩。 “桑桑,快来尝尝我新得的铜锣糕!” 这天晚上,他新得了一盘子新鲜吃食,于是兴冲冲地叫来桑桑一齐分享。桑桑最近新养了一条小狗,被她养的胖乎乎圆滚滚的,于是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滚滚。 谁知也就是这条小狗,无意间替他们挡下了一劫。 他抬袖时无意间碰翻了几块掉在地上,一直绕在脚旁打转的滚滚自然不会错过这等美事,几口便下了肚,蓬松开花的尾巴当即摇得更欢脱了,结果摇了没几下,便口吐白沫,哀嚎起来。 “滚滚,滚滚,你怎么了?”他慌了神当即蹲下身子去察看,可滚滚倒在地上挣扎抽搐了一会,还是痛苦死去了。 桑桑亦是惊慌失措,过了半晌才冷静下来,将目光转到那盘子铜锣糕上,秀气的眉微微拧起。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他吓得懵了。 “小岙,你这盘糕点是哪里来的?”她吸了口气,强作镇定。 “是,是王后娘娘宫里的小春子专门留给我的,他人可好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吗,”桑桑叹了口气,顺手从头上拔了只银簪递给他道,“诺,这个给你,记住以后不论谁给你的吃食,都要偷偷用这根簪子试过不变色再吃,明白吗?” “无论是谁?那桑桑你呢,你给我的,我也要试吗?” “没错,”桑桑蹲下来,认真道,“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证永远陪在你身边,所以你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我不想这样,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怎么人人都要害我?人人都不能信了……” 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小了,他当时年岁还小,自是不知人心险恶的道理,也猜不透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没来由感到一阵难过,沁入心扉的难过,为滚滚之死,也为自己错付的一腔赤城。 见到他红着一双眼泪眼模糊的模样,桑桑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连声哄慰道,“好了好了,没人要害你的,只要你再乖一点,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真的,你莫不是诓我?” “没有没有,我向你发誓行了吧。”桑桑被他缠得没法了,只得从袖中掏出杀手锏来转移话题,“对了小岙你不是之前一直吵着要听我的筚笳吗,姐姐今天就满足你,说吧,想听什么曲子。” 桑桑不仅箭射得好,筚笳吹得也是一流,只可惜他笨得很怎么也学不会,只得每每都痴缠着桑桑吹给他听,这回主动提出来倒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于是他眼前一亮,瞬间便这些烦恼抛之到九霄云外。 “你说的,那我要听《采薇》。” “好!” 桑桑慨然应允,轻阖了双眸,双唇微启,悠扬缠绵的乐声便随之响起,响彻整座天乌。 他乖乖坐至一旁,听得如痴如醉。 -------------------------------------- 时光如白驹过隙,恍惚间又是一年过去。 自王后嫡子夭折,继元欢之子浮丘岙被封为太子之后,后党与太子党的矛盾,便呈白热化日益恶劣,处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不停。 他渐渐懂事,也隐隐晓得其中微妙,便也自觉远离中宫,不想再涉足过多的纠复,只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饱览群书,丹青水墨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得,唯独该学的太子之道却偏偏毫无兴趣,甚至避之不及,而母亲倒也开明,对于他的琐事从不横加干预,只道人生苦短,我儿开心便好。 于是更多的时候,他会去找桑桑。 诺大的天乌宫,也只有她最懂他了。他的愁绪,他的彷徨,他的心事,也只会说于她一人听。 直到那一日,一切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章 桑桑之死(二) 浮丘岙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个春和景明的午后。 他应桑桑的约来到后山游玩,两人一路追逐嬉戏着闯入一片幽深的密林。 “来啊,你抓不到我的!” 她跑得很快,像一只轻灵的鹿,一晃便没影了。 他一路追逐着,跑了好远,林间小路曲折,加上山雾缭绕,他一时迷了眼,走至荒僻无人处,听闻脚步,等来的却不是桑桑,而是几个杀气腾腾的黑衣人。 他惊惶失措地后退着,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使他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闭了眼以为自己难逃一劫之际,只听一声冷喝, “你们做什么,天子脚下岂容你们放肆?”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清秀少年出声制止,他面容冷峻,即便身有残疾也自带摄人魄力,浮丘岙认得,这是他的另一个哥哥,名为浮丘敛,因为生下来就沾有残疾行动不便,所以一直不为昆莫所喜,与生母缨美人住在这附近的春山殿中,从不与外人交往,浮丘岙对他的印像也极其浅薄,看他经常独来独往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也就一直没放在心上,谁知在危急关头还是只有这平常素无来往的二哥出手相助。 “臭小子,中宫的事儿你也敢管?”其中一人拔刀威胁道。 “我已经给宫里头报了信了,官兵马上就到,我劝你们还是悬崖勒马。”浮丘敛冷冷道。 话音刚落,不远之处果真有马蹄声传来。 “好,好,你等着,你会后悔的,走!”那帮人面露惊色,随即恶狠狠瞪他一眼,撂下狠话,走了。 “二哥……”他垂着脑袋,已然三魂不见了七魄。 “太子莫怕,今日之事势必要找中宫那边给个交代的……”浮丘敛正色道。 中宫王后乃阿古占族嫡女,身份贵重,又是昆莫发妻,即便膝下无子身无倚靠,仍是凭借其显赫的母族势力稳居后位多年,且行事跋扈,多年来被她欺压的王子宫妃不在少数,是以太子遇刺一事曝光以来,矛头便直指中宫,引来一片声讨,朝臣纷纷请奏要求严查此事。 彻查过后,便查到了桑桑头上,昆莫认定此女心性不纯,祸乱宫闱,勾结乱党,以至太子遇险,实乃罪大恶极,当施于剐刑,以儆效尤。而王后则以失察之罪禁足三月,小惩为诫。 所谓剐刑,即凌迟之刑,即施刑之时刽子手用细眼鱼网罩住人犯的身体,收紧鱼网,使遍身肌肉凸出于网眼之外,然后割之,行刑时需割肉三日,若三日之内犯人死了施行者亦会一并受处,可谓“肌肉已尽而气息未绝,肝心联络而视听犹存”,欲求速死而不可得。 施行当日,罪女桑桑被当众除去衣衫渔网裹身一路拖至刑场之上,尔后被缚于刑柱之上,口中塞有用以防止自尽的卡扣,因此发不出声来,只得呜咽着瞪着惊恐的圆眼,眼睁睁看着那执着寒光凛凛刀具的赤膊大汉步步逼近。 那三日,血气冲天,一刀接着一刀,从薄薄的眼皮至及寸寸筋骨乃到五脏六腑,起初还可听得女子一声声压抑在喉的惨叫再到后来便只能听见刀刃剜肉的摩擦之声,看得在场之人无不胆颤心惊,恶心欲呕却无一人敢掩面而去。 昆莫有旨,着令整个天乌同观其刑,其目的便是以此作例警醒众人。 所谓杀人诛心,就是如此了。 及至最后一日,浮丘岙才被从扶风殿放出,可等他赶到之时,已然大迟,留给他的就只有遍地鲜血以及正中央已被脔割得不成人形的一团血肉了。 “桑桑!”他冷不防见到这一幕,心中大恸,当即昏厥过去。 再后来,昆莫不知为何突然大发雷霆,将原本只是禁足的王后直接贬为庶人,连同三朝元老的国丈也一并倒台,而与此同时,春山殿的那两位也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一时间人人自危,只道是伴君如伴虎。 而这些后事,浮丘岙也再无精力去过问了,因为从那日起,他便大病一场,醒来后心性更是大变,宁愿断食绝粮饿到瘦骨嶙峋也不肯再下床半步,直至帛元欢终于看不下去,委身跪居大殿恳求昆莫废除他们母子出宫以消太子心中郁结,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昆莫怎舍得他捧在心尖上的人伤怀至此,当时便许下“孤为王,元欢之子必为储,至死不废”的誓言,并将此誓言随同册封新后的旨意公之于天下。 至于太子的处置去处,只怕任谁都不会想到昆莫竟会宠子至此,原来那所谓的祭司占卜,出宫积福,皆是子虚乌有,编造出来隐人耳目的说辞!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一个父亲为了爱子的无奈妥协罢了。 最后在王后与新祭司的推举下,一位和他足有八九成相像的绿眸少年也就是日陨,他的师兄,顺理成章地代替他坐上了东宫之位,替他换来了六年的太平,也承受了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 他知道这样不好,他也为自己的怯懦不齿,只是他别无选择,只得流着眼泪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少年穿戴好宛若枷锁的华服,一步步住进那个让他感到深深恐惧的华美金殿。 隐姓埋名这六年,虽然时常会风餐露宿,不比天乌宫金屋大殿,山珍海味,但他依旧很是满足,至少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处处提防时时谨慎了,离宫那一日,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日,一夜无梦。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慢慢长大,也渐渐放下了过去,以为当年一事不过幻梦一场,自己可以慢慢回归正轨之时,蛟达之祸,不异于当头一棒,猛地将他打回了原形。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那么傻,那么天真,自以为远离了宫廷就真的远离了纷争吗,他这才恍然原来只要自己还顶着“浮丘”的姓氏一日,这场战役,就注定等不到偃旗息鼓的那日,一切,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何不早说……”在浮丘岙半醉半醒的倾诉中,月浅心这才得知了故事的全貌。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一章 在其位,谋其政 “因为我就是个懦夫,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害了桑桑,害了蛟达,阿月我后悔了,我不该去招惹你的,现在还要将你牵扯在内,你还是走吧,别管我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真怕有一天连累你也会反受其害!”浮丘岙双手抱头,崩溃出声,面上一派痴狂沉痛。 “你说的不错,浮丘岙,你就是个懦夫!”月浅心听到这里,眸色一凉,猛地松开手,一把抓过浮丘岙手边的酒瓮,狠狠砸在了坚硬的石板地上。 “嘭!”地一声,巨大一声响,顿时瓦片飞射,酒水四溅。 浮丘岙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刺得耳膜一痛,混乱不堪的心绪也骤然回归了一刻清明。 “浮丘岙,你真该醒醒了,枉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傲骨铮铮之人,没想到你竟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倒是我错看你了,我一介女子尚且知道大丈夫当严明律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你呢,身为一国太子,莫说治国平天下呢,你连自己都无法约束,无法克制,一天到晚在这儿自怨自艾,遇到什么事就只知瞻前顾后,止步不前,你这样除了搏搏我们这些人的同情,让亲者痛仇者快,又能如何?” “我……” “我若是你,就绝不会同你这般优柔寡断,若决心隐居山野远离纷争,大不了抛下一切一走了就是,你现在就不该再回来;如若不然,就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担起你这太子的重担,莫要再假手于人,弄出这劳什子李代桃僵的戏码落人口实,传出去也不怕遭天下人耻笑?是,蛟达的覆灭,桑桑的惨死,的确令人唏嘘,但你可若还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他们的死,还不能让你警醒,那么,我就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莫说是你亲近之人,就怕连你以后的下场,也断然不会好过他们半分!” 月浅心一口气说完这些,心中不觉一阵畅快,她对他本来还是怜悯的,但现在更多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莫名气恼,他心怀大爱,仁爱无双,放在盛世确实有尧舜之贤,普济众生,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生于天家,生于这群雄割据弱肉强食的乱世,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注定反受其害。现在想来那日浮丘旸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君王的宠爱正如同镜花水月,终究只是美在一时,要想留到最后终究还是要靠自身建筑。 “殿下,月姑娘!你们…没事吧?” 就在这时,问枫听到动静,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端,急急忙忙便闯了进来。 “无事,我要回宫了,你也莫要杵在这儿了,渡人者自渡之,否则谁都帮不了他!” 月浅心留下这么一句,便抽身而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中乱得很,明明这几日茶饭不思想的一听说浮丘岙出了事跑得飞快的是她,见到人了闹得不欢而散的也是她,哎! 月浅心一路心事重重回到长欢殿时,天已经放明了,正在她蹑手蹑脚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翻回去时,突然背后一凉,一个人的影子骤然出现在她身后。 她下意识猛一回头,见到来人,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早啊,白…竹姐…” 白竹,人如其名,生得骨瘦如竹,浑身上下加在一起没个二两肉,白日里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一裹,倒也还算正常,而此时估计是起得早,只罩了件素色单衣,显得整个人轻飘飘的,瘦得脱了相,衬得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越发深幽,仿佛只一眼便能将人看个穿似的,而她此刻正表情莫测瘦地盯着她,叫她心里直发怵。 “你出去了?”终于,她轻移了瘆人目光,状似漫不经心问了句。 “没有啊,我在这散步,散步呢。”月浅心摸摸头,嘿嘿笑道。 “散步?”白竹嗤之以鼻,抬手指了指她的鞋面道,“那你鞋子上这么多泥沙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这长欢殿即便是茅厕都是一尘不染的吗?” 月浅心低头一看,果然正如她所言,自己一双攒花鸳鸯锦的软底靴经这一来一回的奔波早已沾满了泥沙土屑,没想到这白竹竟心细如尘至此。 “不错,我是出去过,想来王后娘娘留我在此也不是为了限制我的自由的吧,你说是吗,白竹姐姐?”见无从抵赖,月浅心只得大大方方地承认。 “曾经有些人就是因为你口口声声所谓的自由丢了命了,你若不想步它的后尘,就自个儿好生掂量着轻重吧。”白竹瞥她一眼,目光冷冽如霜,说罢抬脚便离开了。 徒留月浅心一头雾水愣在当场,她眼看着白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晨起的雾里,心绪也随之陷入了一团迷雾,她方才的话,句句意有所指,究竟用意何在呢? 这个白竹,还真是神神叨叨的,深不可测呢,不,不只是她,就连这表面一团和气的长欢殿,也叫人如同雾里看花一般,看不透,说不清。 这天乌宫,究竟还潜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月浅心本以为白竹会去告诉王后,没想到一连过了几天,王后那边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丝毫没有前来责难她的意思,这事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至于浮丘岙那边,她想了又想,到底是没再去找过他,月浅心以为,有些事,总要让他自个儿想通透了,自然就过去了,她可不是昆莫王后,才不会如此娇惯着他,纵容着他,到头来只会将他往这条不归路越推越远,她打小长自宫闱,见惯了各路心机,尔虞我诈,自是活得通透,明白愤世嫉俗终不得长久,独树一帜亦会为大势所湮。 这几日素来平静无波的天乌宫却尤为热闹,月浅心出入时经常能听见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一经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宫里新来了位美人,据说此女常戴面纱,一舞倾城,迷得昆莫不要不要的,召得美人入宫接连献了好几次舞呢! 此事一经传开不禁引得好事者纷纷揣测,莫不是昆莫弱水三千只取一人饮的先例终于要遭人打破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二章 故人归(一) 夜幕降临,繁星似尘,就在这安静的夜里,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通体玄青的飞鸟自王宫而出,横渡赤谷,辗转落入了一户人家的院落。 一只仿佛凝结了皑皑霜雪的纤纤素手,好巧不巧伸出窗外,任由鸟儿合拢了羽翅停在了她的指尖。 月又蓝轻轻取下信鸟足间信筒,随即放飞了鸟儿。 从下至上徐徐展开,几个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几个字首先便映入眼帘,青鸟传书,本该是极其情意缱绻的一举,谁知仔细一看,反叫人哭笑不得起来,原来这纸片上记录着既不是饱含相思的殷切之辞,又非言辞恳切的嘘寒问暖的问候,一字一句记录地却是近日宫中发生的大小事宜,上至太子爷又发脾气打翻了几坛子寒潭香,下到宫里的桃树抽苞了,一一事无巨细得记录在案,使得月又蓝恍然生出两人其实是在暗通款曲,传递情报的错觉来。直到读到最后一行,心弦才微微一动,因为落款上写着的是,“吾妻”。 吾妻,吾妻。她一遍遍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由心河滚烫,漾起重重甜蜜来。 思绪回到半余月前,就在他们拿到神木雕塑回赤谷途中,她拢着衣袖一脸羞怯地骑在马上,听着马下的英武精壮的男子别别扭扭地向自己剖明心迹。 “月…蓝儿,此次我先送你回家,你且先耐心等上一段时间,等我将身上的担子统统卸干净了,我就找个合适的时机来跟月督尉提亲可好?” “好,我等。你放心去就是了。” 思及于此,暖心之余,一缕愁绪也随之紧挂眉梢,问枫她自是信得过的,只是父亲这边呢?他会同意自己私下定的这门姻缘吗? 罢了罢了,不想这么多了,月又蓝打定了主意,既然她的身子和心都已经给了那个人,那么就断断没有后退的道理了,即使未来的路上有再多艰难险阻,她也无所畏惧。 “大姐,这么晚了还没歇下啊?” 就在这时,一道尖峭的女声,将月又蓝猛地拉回现实,她下意识便将手中字条不着痕迹收回了袖中,随即转身,面上迅速归于清冷。 “千青,你回来了,今日一行可有收获?” 月千青今日打扮得甚是艳丽,一袭鲜亮打眼的紫罗兰满绣罗裙,束以包银边缎制腰带,显得整个人颇具张扬之美。她也已过了十五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因此在敏罕氏的张罗下,这段时日也没闲着,一直在王城各大名媛贵子圈儿转悠着,就等着钓个金龟婿光耀门楣呢。 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此刻月千青的脸色却并不太好看,她随意拨弄了把腕上的珊瑚手钏,撇撇嘴道,“就这样吧,净是群不入流的纨绔,也配得上我,亏得媒人吹嘘成那样!” 三姐妹里头数老二心气儿最高,即便月氏败落,一国骄女一朝跌入谷底,她月千青曾经身为王姬的骄矜自傲却是依旧半点不变的,要她委身下嫁,妥协现实,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月又蓝自是熟知她的心性,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拿出长女的气度,试着劝慰道,“千青,你不要这样想,现在不比以往,而且我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地从蓝城逃了出来已是大幸,至于那些旁的都只是身外之物罢了,就只当它是一场旧梦烟消雾散也就是了,况且你模样好,母亲又得力,即便少了那重身份的加持,也定会于民间帮你寻得一位如意郎君的,我们女儿家不比男子,非要建功立业,只安安心心嫁得一心人,相夫教子,一辈子无病无灾的,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我才不要,我月千青要么不嫁,要嫁就得嫁这世上最尊贵的男儿,要我守着匹夫草莽碌碌一生,我情愿…出家当道姑得了,省得丢人现脸,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大姐—”月千青话锋突然一转,一抹得色自眸中划过。 “什么?”月又蓝一时未能会意。 月千青这才将她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原来前些时日闹得人心惶惶的蛟达之疫得已平定,御马监督尉月隈垚亦是功臣之一,得亏他于金殿之上当众献出的锦囊妙计—“蛟达瘟毒虽猛,然弃之可惜,是以火烧烟熏除之,再遣专人培以新马投放,将其顺势收归国有,岂不美哉。”昆莫当即欣然采纳,如今大功告成,自然要论功行赏,好好犒劳功臣了。 “明日便是庆功宴,彼时阿爹加官进爵,水涨船高之下,咱们姐妹的身价自然随之暴涨,所以我便央求了阿爹明日赴宫宴之时带上我们姐妹,到时几乎整座天乌宫的青年才俊都会出席,凭我们姐妹俩的姿色还不是放开了随我们挑?” “火烧,蛟达?”月千青说了这么多,唯有这几个字令月又蓝心神一震。 “是啊。” “如此,原来如此……”月又蓝喃喃道。 月千青这些时日一直忙于选婿,鲜少在家自是不知其中关联,一时便口无遮拦起来,“说起来,还得感谢蛟达出了这档子事儿,不然如何这么快就有了我们月家出头之日呢。大姐,可莫说妹妹我不念着你,我连咱们明日赴宴的衣裳都替你准备好了,是件顶好看的翠玉罗裳呢,开春穿最是好看,还有……” “不用了,”月又蓝秀眉拧起,登时变了脸色,“我不会去的,这踩着无数人尸骨的庆功宴,我即便是勉强去了,也是食不下咽。” 说罢便拂袖而去了,月千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亦是俏脸一绿,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哼,真是不识好人心,你不去,我去!” -------------------------------------- 翌日,天乌宫果然大摆筵席,邀请了一众名流前来观礼,热闹非凡。 月浅心也是早早地来到了这宴席上,并直接跟随王后入了最上席,说来也怪,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使得一向慵懒的王后起得那样早更衣梳妆,还破天荒叫了她一同前来赴宴,当真是受宠若惊。 百无聊赖之余,月浅心便开始观察起身旁的帛元欢起来,许是因为出席的场面盛大,帛元欢今日梳的是牡丹芙蓉髻,戴的是朝阳五凤璎珞圈,一颗晶盈剔透的水滴状宝石正坠于光洁前额,眉飞入鬓,更显气场,使得整个人庄重不失美艳,颇具国母风范。 “浅心啊,”此刻王后正斜倚在长纱幕帘后,美眸流转,一汪狭长深遂的碧眼直直探了过来。 “臣女在。”月浅心不敢直视,低眉垂首连声应道。 “这么拘谨作甚?”王后倏然笑出声,风华尽展唇齿,“本宫让你过来,可不是为着拿你当奴婢使唤的,你要是待着无趣,可以自行下去玩乐游戏,本宫有白竹陪着就是了。” 白竹一直安静伫立一旁为王后剥着新出的葡萄,听到这里手上顿了一顿,并没应声。 “多谢娘娘厚爱,只是臣女并不觉得无趣,臣女愿意陪着娘娘。” 月浅心觉得无聊不假,任哪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都不会喜欢这种场合的,规矩繁多玩不尽兴,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相比于这可有可无的一丁点自由,她更需要的是一份安定与稳妥,毕竟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实在犯不着冒着触怒王后的风险去贪图那么一会儿安逸,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更何况这帛元欢虽然看似温和好相与,但月浅心总觉得此人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在里头,她可不相信能从众多宫嫔中脱颖而出且屹立不倒多年的女子会是什么与世无争的善茬,万一一时会错了意岂不尴尬? “好了,跟本宫客套什么,都是自家人呢,就算你不无心于此,可也不能让太子等得太辛苦不是?”没想到王后再度发话,竟是如此“赤裸裸”的暗示了。 自家人?月浅心反应过来脸已经红了大半了,她这才意识到王后将自己接来宫中的缘由了,她早该想到的,自己一介质女,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除了与浮丘岙有点关联之外,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高高在上的王后频频关注了,想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只是她说这话又是何意呢,难不成真想撮合自己与她儿子,留自己在身边也只是为浮丘岙把把关? “乖孩子,去吧!”王后冲她轻轻挥挥手,极尽温柔,倒真像一位慈爱的母亲。 月浅心见状也不再推脱,恭恭敬敬又向王后施了一礼便悄悄下了场。 此次宴席是在户外举办的,眼下正是春和景明的初春时节,最适合坐在暖暖的日头底下晒晒太阳品品香茗了,因此会场布置得格外诗情画意。移植过来的树树桃花已然抽苞,尽显含苞欲放之美态,正中央留出大片空隙铺以大片红毯,而美酒香茗瓜果甜点则早早摆放四周,是供来客直接取用。 然而月浅心却暂时没有胃口去碰那些,她环顾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然而往来宾客虽多却都不是她要找的。 正当她垂头沮丧之际,只听人群末端一阵骚动,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向她这边过来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三章 故人归(二) 当看到被簇拥在人堆中间如众星捧月般的几人时,月浅心一时愣住了。 他们怎么会来此?若她没有预料错,这场宫宴,原是为了给剿灭蛟达有功的浮丘旸用以接风洗尘的吧,就算要宴请外臣也应该是伯颜霍这类首屈一指的权臣吧。 该来的不来,不该出现于此的却好巧不巧地出现了,月浅心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时候遇上月隈垚,不,不止是月隈垚,还有月千青,就连一直深居简出的敏罕氏也跟在一旁言笑宴宴的模样,三人皆是盛装华服,神采奕奕,俨然是一副官宦人家的做派。 月浅心正想过去问个明白,不料又听得宫人一声惊呼,人群顿时一阵翻涌,当即便将她挤到了人后。 这次来的,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三王子——浮丘旸! 只见此时的浮丘旸额发高高束起,身披一身银灰色软甲,足下踩着长至膝下的藏青铁靴步步踱来雄姿英发,刀削似的面庞微微紧绷,更显其桀骜本色,盛气凌人,让人望而怯步,无不臣服。 见到来人,众人纷纷侧目,无不毕恭毕敬,其中以月千青尤甚,在见到浮丘旸的一刹那,她只觉浑身一阵酥软,旋即目光便像粘在了这个人身上一般,怎么也移不开了。 月隈垚亦是微微颔首,面上一派温和笑意,不像是八面玲珑的朝臣,倒像个温文尔雅的儒商。 浮丘旸对此却是不屑一顾,剥开那张貌似与人为善的皮囊,面前这个男人实际上有多不择手段,他算见识得透透的了,哼,这叫什么?道貌岸然,妥妥的伪君子! “夫人,这便是我同你讲过的三殿下,少年英雄,说的就是他了。”月隈垚转头向一旁的敏罕氏引荐道。 敏罕氏但笑不语,施施然拘了一礼。 浮丘旸只是随意抬了两下下巴,以示回应了。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胶着。 “问三殿下的安,臣女,月千青,是…” 月千青见父亲迟迟不语,实在按捺不住,便大着胆子自报了闺名,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引得敏罕氏面色微动,不动声色将她拉至身后。 月隈垚见状眉心一锁,忙不迭上前打了圆场。 “小女鲁莽,让殿下见笑了……” “虎父无犬女,有月督尉这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父亲保驾护航,即便真有什么不是,旁人又岂敢置喙?否则一不小心着了什么道,亦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就被人算计着给当了垫脚石,都还后知后觉呢!”浮丘旸讥讽道。 “殿下说笑了,微臣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月隈垚依旧神色如常。 “哼,装模作样!”浮丘旸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多言,当即擦着身子从他面前穿过,扬长而去了。 月隈垚被他撞得一个踉跄,站定后才发出喟然一声低叹:“哎,果真是少年心性……” 这时,正前方只听得一阵喧闹,乱哄哄的场上这才收归一片肃穆。 能享受如此待遇的还能有谁,自是天乌之主,乌孙昆莫浮丘函无疑了! 在坎吉的搀扶之下,昆莫才缓缓入了首座,虎眸凭空一扫,平添一股威仪。 在座众人,无不起身,朗声参拜。 “拜见昆莫!” “众卿家起来吧!今日乃开春吉日,不必拘礼!”昆莫作势抬了抬手臂。 大家这才纷纷入座,月浅心混迹在宫婢之中,手上正装作若无其事擦拭着面前摆放齐整的一排排器皿,余光却暗暗打量着在座人员。 昆莫东向座,右手边依次是左贤王浮丘屹,右夫人伯颜琬,三王子浮丘旸,再就是左右翕侯以及随身带来的家眷,大将军伯颜霍自然紧挨着昆莫坐在左手边第一位,其次便是仙风道骨的扶风祭司,再便是月隈垚他们了,舍中大人等几位臣子紧随其后。 怎么看都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宫宴罢了,至于王后为何会来,并且隐于人后暂不露面,月浅心并不清楚。 不过这些于她而言并不重要,毕竟这在座的这么多人,没一个是她真正想要见到的,而她想见之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正当她暗自低落之际,一片熟悉的白影从她斜对方悠悠晃过,她猛地抬头,又惊又喜。 对面之人,不就是他吗? “浮丘岙!” 于是日陨刚刚入场便被逮了个正着,还被人拽着衣角叫错了名字,虽然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人家至少都是客客气气一声太子殿下,即便叫错了听着也不刺耳,但像这样点名道姓直呼其名的倒还是第一次。 “又是你!”待到看清来人的脸,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丫头,真是阴魂不散哪。 “日陨,怎么是你,你为什么…穿着他的衣服?”月浅心听出声音,见弄错了人,吓得忙缩回手,嘴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这还真怪不着她眼神不好使,谁叫日陨这次穿的也是一袭白袍呢! 日陨头一回听到这种说辞,气得都快笑了,他当即反问道:“怎么?你当这身白衣是你家太子专属,他穿了旁的人就不能穿了是吧?我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月浅心自知有错在先,语气也一时软了下去。 “哼!”日陨瞥了她一眼,也不再搭腔,只低了头一心一意整理起衣袖上被她扯出的褶皱来。 看不出,这家伙不仅性子别扭,还有洁癖? 月浅心一时起了兴致,继续死皮赖脸凑到他跟前,睁着双扑棱扑棱的杏瞳,妄图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日陨,你腿脚好利落了吗,可还无恙?” 日陨白她一眼,没好气道,“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少拿糊弄太子那套糊弄我。” 月浅心不死心,继续问,“那,你今日来此,是为了……” “呵…”日陨听到这里,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当即便笑出了声,“我来此为何,你不知道吗,月浅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冷不防见到日陨笑得恶意满满的样子,她心下一震,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我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今日可是你父亲月隈垚的庆功宴,庆贺他献策有功,加官受爵的好日子呢!” “你说什么,什么功?什么爵?”月浅心有些难以置信。 “哦,差点忘了,你既为质女,长驻深宫,自是不知朝堂外面的事,那也总不至于连你父亲是如何在蛟达一事中居功甚伟,都被蒙在鼓里了吧。”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月浅心不再与他说笑,表情立马严肃了起来。 日陨见状也不再含糊,当即便和盘托出。 “好,那我告诉你便是,反正这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一个多月以前,你父亲月隈垚于朝堂之上献出‘锦囊妙计’,提出火烧烟熏以除瘟毒的法子,所以蛟达一事,有一半便是他的功劳!” “所以今日,我便是代表太子,前来为你父亲主持这场庆功之宴的,当然,也是蛟达的亡族之宴,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是蛟达大祸之日!” 日陨这一席话,好似当头一棒,当即就让她如坠深渊! 所以接下来的事项,便更是顺理成章了,她呆呆立于原地,眼睁睁看着昆莫在人员聚齐之后,自然而然提及月隈垚除瘟之“功绩”,大手一挥就要赏他一块地异姓封王,而月隈垚随即也是自然而然义正言辞推脱一阵,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得了个“大禄”的文职,连同家人一并受赏,外族受封,这在整个昆国都是绝无仅有的美事,怎不惹人艳羡?于是敏罕氏母女自然是欢天喜地一阵谢恩,谢恩过后终于轮到日陨出场,一袭白衣的日陨走上前去,亲自替月隈垚授与官帽,并在受封文书上摁下手印,以示记录在案,月氏一族,从此以后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家族了!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若不是月浅心熟知个中关联,只怕也要同底下那群不谙世事的看客一样,拊掌道喜了呢! 月浅心突然意识到,为何今日日陨会特意穿了一身白衣前来主持这场庆功宴,花团锦簇中唯有他这一抹刺眼的白显得格外刺眼,众人皆着红贺喜,独他衣白服丧,这便是日陨赤裸裸的讽刺了! 这还不算完,待到受官礼成之后,便由得人们自行安排了,台上之人也开始陆续下场,谈天的谈天,赏花的赏花,品茗的品茗,日陨任务完成自然也不愿多留,冷笑一声就此离去。 而月浅心却仿佛被定格当场一样,站在那里驻足了许久,她看着月千青笑着依偎在月隈垚和敏罕氏的中间,接受着来自四方的恭维,有说有笑的模样,伉俪情深,父慈女孝,多么美好,美好得让她感到陌生,因为这份美好是她注定可望不可及的,谁能知道,这份美好的背后,是用另一个女儿的牺牲换来的呢。 她这才恍然顿悟,原来月隈垚送她入宫那日,在他们心中,她便已经就是颗弃子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四章 故人归(三) 这还不算完,下场后的月千青眼尖地一眼便注意到了躲在人堆后面失魂落魄的月浅心,当即便勾唇一笑,挽起双亲之手径直向她这边走来。 月浅心独自一人落寞不已刚想抽身而去便被他们堵了个正着。 “哟,这不是三妹吗,别来无恙啊,怎么见了爹爹还不过来行礼?”月千青柔声道。 月浅心见避无可避,只得收敛了多余的情绪,面无表情敷衍了一句。 “阿爹,大娘。” 月隈垚一脸冷淡点了点头,倒是敏罕氏拉着她的手一副稀罕无比的模样,体己话说了一堆。 月浅心诺诺连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现在,只想速速离去,离这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 “这么着急走干嘛,三妹?”月千青一把捞住月浅心的胳膊,笑意吟吟道:“宫里头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坦?你现在可是咱们家的大功臣了呢,得亏当初有你铺路,这才换得我们今日举家升迁功德圆满…” “千青,当着你父亲的面,休得胡言!”敏罕氏暗暗打量了月隈垚一眼,阻止她再往下说下去。 “二姐说的不错,今日之事的确是落得个“圆满”不假,只是父亲此举,却是良知全无,这功德,怕是挣不来了!” 月浅心不睬月千青,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死死盯了月隈垚,眸中仿佛一簇火苗烧灼。 功德圆满?呵,可不就是功德圆满吗?还记得半年之前选她入宫替月隈垚打通仕途还不算完,如今还要再利用蛟达一事一朝飞黄腾达,当日在蛟达偶遇月隈垚她只当是巧合,还真以为他有这么好心接自己与姐姐团聚,如今想来却是细思极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就是有人精心策划好的一盘局罢了,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布局之人冷血如斯,竟是连亲生女儿都要算计在里头。 是的呀,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那日院下,她奔波千里去求他,本以为他会看在父女的情分上帮自己一把,谁知却只落了句“无能为力”敷衍了事,她只当他是生性凉薄,失落而去,现在细下一想却是了然,原来从始至终蛟达的结局就是注定了的,只是覆灭蛟达的不是瘟疫,而是那比瘟疫还要毒上一千倍一万倍的人心! 此言一出,三人齐齐色变。 月千青见状也不再做戏,当即发难道:“好你个月浅心,本事见长了是不是,竟敢对父亲出言不逊!果然是家生贱人生养的,全无半点礼数,哪里像月家的女儿,分明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野种!” “我是野种,那你是什么?”月浅心毫不示弱,冷笑出声。 “好啊,你连我这个姐姐也不放在眼里了是吧,今儿个我便当着父亲母亲的面儿好好教教你!”月千青柳眉倒竖,说罢就抬高了手臂要朝月浅心面上挥去。 月浅心躲闪不及眼见着便要生生受了这来势汹汹的一耳光,就在这紧要关头,一只横空出现的大手牢牢将其制住。 “这里是天乌宫,又正赶上令尊出幽迁乔的好日子,姑娘在此大打出手,不太合适吧?” 月浅心听到那久违的明朗声线传来,像是做梦一样,抬眼一看,正与那蕴含了关切的温和碧眸直直撞上,她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道:“殿下,真的是你……” 月千青冷不防被人给截了胡,当即挣脱了手腕便要骂出声来,谁料月浅心轻飘飘的一句“殿下”霎时便如一瓢凉水,一下子便将她心头熊熊燃起的无名之火瞬间给浇熄了大半。她怒睁了柳叶儿似的双眼满脸不可思议,这,这不是刚刚在上面发放文书的那位吗,自己明明看到他走了啊,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还换了身衣服,更可气的是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替月浅心打抱不平? “太子殿下,许久未见了。”接下来月隈垚的一句话更是如板上铁钉了加深了这个事实——面前这个俊美如神祇的少年,果真是货真价实的当朝太子,尊贵无匹仅次于昆莫。 母女俩紧跟着面面相觑,只得相继行垂首低目行了一礼。 “臣妇敏罕氏,问太子殿下安!” “臣女月千青,问太子殿下安!” “我……”月浅心正要开口解释不料却被浮丘岙无声制止,他冲月浅心悄悄使了个眼色,然后,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将其藏于身后。 “妇道人家小打小闹的确失了分寸了,是微臣教导无方,还望太子殿下海涵!”月隈垚拱手致歉道。 月隈垚才升了官职,又一跃成为昆莫跟前的红人,有着这重身份的加持即便是向来目中无人的三王子浮丘旸也是少不得要卖他几分薄面的,况且他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此事闹得再怎么过火也不过只是妇人只间起了争执,小打小闹而已,充其量算得上是他月隈垚管教无方,“后院失火”而已,况且他都已经礼数周全地道过歉了,若是都到这份上了再得不到“海涵”,也就算不得他的过错了。 浮丘岙心中了然,可偏就不打算海涵了,他方才在旁边瞧得真真切切的,明明是那月千青处处挑衅在先,可那月隈垚同那妇人却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放任了那二女动手,若非他赶来及时,她指不定就要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儿来,现在倒在这儿装出一副公正无私的模样来了,着实是可笑至极。 因而对于月隈垚的一番致歉,浮丘岙并不接受,反倒置若罔闻,继续道:“月督尉,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一声大禄了,岙一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殿下不妨直言,臣洗耳恭听。” “好,那我便明说了,在此之前,岙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坚如磐石的感情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但在认识大禄以来,这才知道事无绝对,原来都是大禄的女儿,各中差异,却是迥乎不同,有的是弃之如敞履,而有的,却是放任自流!”浮丘岙说到这里,意有所指般停了下来,臊得月千青抬不起头来。 “所以,大禄是否应该躬身自省一下,自己这颗心,是否偏颇得太过了呢。” 话说到这份上,任是脾气再好也是忍无可忍了吧。 “这是微臣的家事。”月隈垚紧抿了唇并未发作,只是语气顷刻间便冷了下来。 “罢了…”月浅心紧张地拉了拉浮丘岙的衣袖,毕竟再怎么不对也是她的母家,她也不想就这么明地撕破了脸,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可是浮丘岙却并不打算轻易揭过,于是他半握拳干咳了几下作势缓和了下僵冷的气氛。 “大禄莫恼,我并无旁的意思,只是大禄现在既然身为朝中重臣,自然不比寻常百姓,理应以身作则,为麾下同僚作出表率,如此一来方更能得到父王的信服,仕途也会走得更长远一些,您说是吗?”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微臣受教了,千青,还不过来给你妹妹道歉。”月隈垚也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深知此事不能善了,于是便唤了月千青过来。 眼下有太子淫威在前,尽管十分不情不愿,她也是不敢不从,只得照办。 “三妹,此事确实是二姐的不是,我方才,对你太过无礼了,你就看在姐妹的情分上,原谅姐姐吧!” 此时的月千青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要不是月浅心一贯熟知她的性子,差点就信了呢,但她现在不想与她过多纠缠,只得匆匆点了点头走个过场。 “如此甚好。我记得有人与我讲过,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若是连自己的妻女都管束不了,又何来的安邦治国平定天下呢?”月浅心听到这里不由忍俊不禁起来,心中顿时郁结一扫而空,不错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借他人之口指教一下向来刚愎自用的父亲,嗯,算是此生无憾了。 浮丘岙同她对视一眼,亦是忍俊不禁,只得强作严肃补充道,“我觉得此话甚是在理,所以将它原封不动送给大禄。” “多谢殿下不吝赐教,天色不早微臣也该告辞了。”月隈垚强压了怒火领着妻小匆匆离去了,似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也无怪乎此,这好端端的升迁之喜,就这么硬生生被这些人给搅得兴致全无,任谁也落不了半点好脸色。 “好了,他们走了,你想笑便笑吧,我看你憋得挺难受的。” 终于送走这一干牛鬼蛇神,月浅心这才送了一口气,倚靠在浮丘岙的肩上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殿下,哈哈哈…你光顾着同我父亲唇枪舌战了,你是没注意到我二姐的表情,那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我倒是从来不知你还有这般泼辣的二姐呢,与你大姐简直是天壤之别!对了,快让我看看她有没有伤着你?”浮丘岙小心翼翼捧起她清丽的小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确实没有半点损伤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五章 故人归(四) 月浅心看着他专注的模样轻轻摇头,鼻腔一阵酸涩,眼眶无法控制地红了。 “哟,这是怎么了?”浮丘岙正对上她微红的双眼,一下子便慌了神。 “殿下…对不起…” 许久,月浅心闷闷开口。 “好端端地跟我说对不起干嘛?”他微微挑眉。 “我才知道,原来蛟达的覆灭,与我父亲也有一定关联。”月浅心想到这里,舒展开来的黛眉,复又拧起,她不敢想象,她的父亲做出了这样的事,对于向正气凌然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从此避而远之还是视若仇敌?而对于身为月隈垚亲女的自己,又会抱以什么态度,他还会如从前一般,待她如初吗? 她月浅心自问从来都是恣意洒脱,我行我素,没想到生平头一回,面对一个人,也会生出自形惭愧的感觉来。 “其实,你父亲的事,我来之前,便已经听说了。”终于,在沉默良久后,浮丘岙这才缓缓开口。 “只是阿月,你若因此会错意只当我浮丘岙是那般迂腐之人,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在我心中,阿月就是阿月,不是什么人的女儿,也不是什么人的附庸,你就是你,旁人怎么做,是他的事,与你无关;同理,旁人怎么想,是我的事,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看法。” “还有,我虽然不知月伯父为何会有此举,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血源都是改变不了的,你的心情,我已经是深刻体会到了,若非要追究,提议的人是你父亲,下令施行的人却是我父王和兄长,即便如此,我也尚且做不到大义灭亲,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都无法办到的事,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呢?” 浮丘岙这番肺腑之言,令她感动不已,感动之余,又徒增忧虑,世事无常,短短一月,事态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明明不久之前他们与月隈垚还为马瘟一事配合得天衣无缝,何其快意!不料转眼间共事之人临时倒戈,反倒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眼下便闹到这种地步,若是以后,愈演愈烈,她又当如何自处...... 她心头一禁,顿时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于是她只得别过头,掩下目中神色,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其实,还有一事,那天,我不该那样说你的…” 月浅心其实自那日回来后便后悔了,后悔为何自己总是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脾性,明明他都那般难过了,自己还会说那样重的话,后悔自己明知有错,也抹不开脸皮主动找他,硬生生拖到了今日,明明,自己是那样在乎的。 浮丘岙听了这话,却是眉眼一弯,笑了起来,这一笑,如春风拂面,衬得满园繁华都为之失了颜色。 “真没想到你月浅心还会有服软的一天,有生之年能听到你一句‘对不起’,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殿下!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拿我说笑了,你,每次都这样让着我,我会过意不去的……”月浅心颇有些无奈。 浮丘岙突然收归玩味,郑重其事道:“阿月,你错了,这一次,我不仅不会同你计较,还得由衷地感谢你,若不是那夜你特意跑去点醒了我,只怕我现在还活在梦里。你说得对,我堂堂男儿,又是一国太子,既然坐拥常人都难以企及的位置,就理应承担常人没有的义务与责任,一味沉溺于过去驻足不前实非男儿所为,只会使更多的人无辜受累。”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好好留在宫中,尽好我这个太子的本分,这本就是我应受的,不能再同从前一样假手于人,自我麻痹了!” “殿下,你真的考虑好了吗,莫要因为我的一席话而乱了心神。”月浅心试探着问。 “阿月,你相信我,这十五年来,我没有一刻是比此时还清明的了!况且——”浮丘岙暧昧一眨眼,“我心甘情愿被蛊惑,只要那个人是你。” “殿下!”她羞红了脸,终于被他所说动。 “对了,我听问枫说,你被调到长欢殿了,我母后她,可有为难你?” “没有,王后娘娘视我如亲女一般,这次得以前来赴宴,也全倚仗了娘娘抬举!”月浅心老实相告,若不深究的话,表面上的确如此,罢了罢了,谁让她是浮丘岙的母亲呢,莫说这些日子在长欢殿确实没受过什么委屈,就算真受了,眼下也不是个告状的好时机啊! “既然如此,咱们可别辜负了母后的‘良苦用心’啊。”浮丘岙意味深长地说道。 月浅心会过意来,当即给了他一记白眼,“浮丘岙,你别得寸进尺啊!” “哎。有事一口一个殿下叫得倒是亲热,无事便连名带姓地一顿嚷嚷,月浅心,我算是将你看得透透的了!”放眼整个西境,还有比他混得还次的太子吗。 月浅心冲他做了个鬼脸,撂下他就跑,两个人随机穿梭在桃林中追逐嬉戏着闹得正环,忽然听得几声惊叹,只见周遭的人不知看到了什么纷纷被聚拢到场地中央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人齐齐愣了,对视一眼,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空落落的红毯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身材曼妙的女子正当众起舞,她们清一色着金色镂空舞衣,纤腰半露,且动作火辣,柔软纤长的四肢如蛇一般地扭动着,举手投足间皆是魅惑,看得人心神驰曳,月浅心甚至都能听见,离她一尺距离的男人吞咽口水的声音了。 “好色之徒!”月浅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料却发现一旁的浮丘岙也在看,一股无名火当即升起,她赌气似一把捂住他的眼。 “不许看!” 浮丘岙眼前一黑,明知故问道:“他们都能看,为什么我不能看?” “因......”月浅心说到这里,愣了一愣. 是啊,他是男子,又是太子,莫说这些舞姬了,整个天乌宫的女人都是他们父子的,只要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自己又以什么身份干涉他呢? “嗯?你倒是说啊,我听着呢!”浮丘岙轻扬了唇角。 “因为......少儿不宜,对,你还没长至成人呢,过早接触这些,影响,子嗣,是了,就是这样。”她理直气壮道,自以为给了个极为合理的解释。 “噗—”浮丘岙身子一歪,险些被她这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吓得当场昏厥过去了。 什么子嗣?亏她想得出来,原来在她心里他还只是个‘尚为长至成人’的少儿?浮丘岙不由一阵憋屈。 “口说无凭,我有没有长至成人,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浮丘岙恨恨道,话一脱口便后悔了,他猛地捂住嘴,回身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月浅心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像个木头一样呆在了原地,他的眼睛也顾不得捂了。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魔怔了不成? 浮丘岙心里犯着低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明白了为何这次不用捂他的眼了。 因为那些个妖娆女子已悄无声息退去,而此时的红毯之上,却多了一口大鼓,鼓上立了一窈窕女子,此女面覆轻纱,一席素衣裹身,周身只留一双裸露着的莲足伸出裙角,与方才那一干妖娆女子相比,实在算不得夺目。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神秘女子的出现,却使原本嘈杂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咚!”随着一声鼓声作响,女子便开始在这不过方寸之地的鼓上作起舞来,她雪臂高扬,柔胰作莲花状,只停顿了一刻,便开使加速旋转起来,裙踞翻飞的同时,足下也随之轻点鼓面,奏出沉闷而悠长的鼓点,像是在给自己伴奏,一下一下的,却轻叩到了围观人们的心上。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安静的,所有人的瞳孔中,都只剩鼓上这道如仙似妖的白影。 而鼓上舞者,却浑然不觉一般,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她振臂如鸿鹄展翅,张扬不失风雅;下腰似柔软无骨,妖冶不失风情,舞到最后,她已是青丝凌乱,大汗淋漓,此时此刻,人们只盼望能化作她额上一颗晶莹的汗滴,淌下的瞬间便足以令所有人为其痴狂! 终于,在最后一声急促的鼓点之下,这场惊魂夺魄的表演也已落下帷幕。 “好!”就在人们还沉溺在这余韵中无法自拔之时,高台之上一个浑厚男声突兀响起。 是昆莫!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近日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的神秘美人。 据说美人一舞倾城,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听到昆莫的声音,美人这才微微躬身拘礼,眉眼之间,柔情毕显。 “这是什么舞?”昆莫站起身来,隔空问道。 “回昆莫的话,此舞名为《飞天》,取自凤凰于飞,鲲鹏展翅之意,今日是开春的良辰吉日,歌儿以此舞献之,恭祝我乌孙一族国势昌盛,扶摇直上,并驾九天!”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六章 故人归(五) 女子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悠悠回荡在整座园林,顿时引得人们纷纷鼓掌叫好。 而月浅心在听到这个女子的声音之后,面上更是一僵,难以置信睁大了双眼。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绯歌,过来,到孤身边来!”昆莫此话一出,更是惹得全场一阵唏嘘,有人不由私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这个美人叫绯歌啊,果然是个妙人儿!” “我看她这身段的确撩人,但看这眉眼却是清秀有余,美艳不足,与王后娘娘相比还是强差一著吧!你们说昆莫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女人啊,再怎么别具风情上了年纪到底是比不过青涩少女,你听这把声音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任那王后再别具风情这点也是比不上的啊!” 几人说着说着,话题便越发不堪入耳起来,目光不由自主追随了那素衣女子,只见此时她正在宫人的搀扶之下挽起裙摆,旋即微微正了正那被风吹得纠结在一起的面帘,朝昆莫那边缓缓走来,行动之间如弱柳扶风,处处惹人生怜。 此刻,她便是全场焦点,所有男人皆为她瞩目,昆莫自是也不例外,一旁的右夫人看得眉头皱起,又无意中瞥见到昆莫那如痴如呆的神色,一不留神将手中正在剥皮的鲜嫩樱桃揉了个稀碎,绛红的汁液淌了整个衣袖。 “这个绯歌,是之前你认识的绯歌吗?”浮丘岙偏头问道。 “是……”月浅心轻咬了贝齿,一口笃定,“她就是绯歌!” 其实早在她初上场之时,月浅心便认出她了,虽然她戴了面帘,遮去了大半张脸,可她相信,她不会认错,因为这世上即便存在两个身形完全无差的人,也断然不会有两支别出无二的舞了! “只是,她为何会出现于此呢,又与父王……”浮丘岙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月浅心明白他的意思,想当初浮丘岙与绯歌不过一面之缘,当时绯歌还是个楚楚可怜的小侍女,即使被人当众陷害也是毫无自保之力,最后被昆莫以“僭越”的罪名罚去苦刑七日,丢足了颜面,而现在时过境迁,谁能预料到当初毫不起眼的小小侍女也能一朝翻身,成功博得昆莫的青睐,大出风头。 这一切,究竟是如何一回事?难道这世上真有那么多无中生有的巧合吗?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理不出半分头绪,于是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下去。 “王后娘娘驾到!” 就在这时,只听得宫人一声高呼,大宫女白竹小心翼翼搀扶着姗姗来迟的王后出现在红毯尽头。 “好端端的母后为何会来?”浮丘岙正暗自纳罕,月浅心并不作声,心下却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王后娘娘不是从来不出席这种宫宴的嘛,怎么这时候来了?”又有人悄悄议论。 如果说绯歌的出现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那么王后元欢的出场不亚于一剂催化剂,刺激得人们愈加兴奋,不少人低头行礼之余,仍不忘探头探脑,蠢蠢欲动,宫中时日苦长,难得上演这样一出好戏,人们迫切地想知道,王后娘娘会如何惩处这个意图勾引昆莫的胆大女子? “元欢,你怎么会来?”昆莫讶然。 “臣妾若是不来,岂不是欣赏不了这位妹妹的飞天一舞了?”王后扶了扶鬓边步摇,笑吟吟道。 绯歌见到王后,也是微微一惊,随即躬了躬身子。 “绯歌见过王后娘娘,娘娘万安!” “绯歌妹妹艳名在外,方才的舞蹈果然是惊为天人,让本宫好生佩服!”元欢抬了抬狭长碧眸,话锋却是陡然一转,“只是妾身以为此舞还存在一丝美中不足的地方……” 还没等绯歌作声,昆莫倒是朗朗笑道,“哦?元欢以为,此舞有什么不足之处,不妨说来听听?” 元欢几步走至昆莫面前,“虽说是美人在骨不在皮,绯歌姑娘即便是全程以面帘遮面也的确担得上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但有句话说得好,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昆莫可不要得了美人便藏着掖着只许自己看,不如让绯歌姑娘将那面纱摘了,好让大家伙都来观赏一二,方能将这飞天一舞完完整整地刻进脑子里,如此方能品鉴得更为通透啊!” 元欢这话一出,众人倒是纷纷摸不着头脑起来,按理说这一个是原配,一个是新宠,摆明了是水火不容,见了面就算不斗得你死我活,怎么着也得互相给对方穿穿小鞋啊,怎么这王后见了情敌不但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反而亲热得宛若姐妹?这,分明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月浅心听了元欢一话却明显品出了弦外之音来,她不由心生感慨,这才是王后的刁钻之处啊,她这话看似极尽恭维,把人往天上捧,实则却是明褒暗贬,表面上是让绯歌大出风头,实则上是直接将她推于那风口浪尖上任人观摩,并暗讽她不过是供人把玩的尤物罢了! 一听说要当众抛头露面绯歌自是不乐意了,于是她急忙向昆莫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是昆莫却被元欢三言两语撩拨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味儿时当即便爽朗大笑起来。 “好,好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如此,绯歌啊,那你便遂了她的意便是,省得她惦记!” 昆莫都已经这么说了,她尽管再委屈也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咽了,于是绯歌犹豫再三,终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将面帘摘了下来。 面纱下的容颜确实清丽无双,鼻如青葱,唇若含丹,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是不知为何,这美人细看之下的确不错,却远不如方才鼓上一舞时来得惊艳了,与她旁边站着的王后比起来,更是相形见绌了。 王后笑容渐深,似乎对眼下这样的状况颇为满意,于是主动开口道:“果然是个旖旎勾魂的妙人儿,既然昆莫喜欢,也不能一直委屈人家无名无份的,不如就由臣妾做主,就封个,旖美人吧,正好后山的春山殿闲置许久,也该来个新人热闹热闹了!” “春山殿……”昆莫沉吟一二,大手一挥,终究还是应下了,“就按王后说的去办吧,绯歌,即日起正式封作旖美人,入驻春山殿!” “妾身叩谢昆莫,叩谢王后!” 一场大戏,终于是落下帷幕,有谄媚者纷纷上前为其道喜,唯有月浅心立于原地,凝视着那个被众星捧月包裹在人群中央的女子露出之前从未有过的飞扬神色。 飞天飞天,终于是,一飞冲天了么? -------------------------------------- 赤谷城。 自昆莫提拔的旨意下达之后,便很快有专人上门将那副‘督尉府’的旧匾额给换了下来,换上一副金光闪闪的新匾额,外加宫里头赏下来的各色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堆了一地,使得家中氛围,一下子便喜庆了起来。 只是在另一侧偏房里,有人却被迫蜗居在母亲身侧,手中狼毫是甩了又甩,正写个不停,口中也是止不住的怨声载。 “阿爹也太过分了吧,眼见着我在宫里头受了辱不说,回来又责罚我,一千遍啊,怕是女儿手断了也抄不完啊……” 敏罕氏顺手拨了拨桌上摊着的《女戒》,抿了口手上执着的花茶,淡淡道:“谁叫你无端生事惹得你爹大失颜面呢,不过你也是,你当那天乌宫是什么地方,平常在家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怎的到了别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收敛?” “我就是想杀杀她的锐气,谁曾想那小贱人不知何时竟勾搭上了太子,还将我们反咬一口,呸,野种就是野种,自以为有了靠山连我们这些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月千青恨恨道。 “能勾得上太子那也是她的本事,不过如此一来对于我们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个警醒。”敏罕氏面上一冷,握杯的手一个用力,杯底便撞上冷硬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惊得月千青是一个激灵。 “什么…什么警醒?” “此女,羽翼渐丰,不可不防!”她本以为将她送进宫去,若是由得她的性子犯下什么大错葬身宫闱最好,如若不然,也势必要硬生生挫去她一身傲骨不可!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此人,反倒渐渐长成了她们母女心头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烂肉,剜之有险,留之碍眼。 “那该如何是好呢,她勾上的可是太子,昆国未来的储君,若是光明正大地与她为敌,便是与那太子为敌,待到有朝一日那太子真被猪油蒙了心,娶了她作太子妃,那女儿岂不是这辈子都要被她强压一头了?”月千青越想越怕,想当初身在蓝城之时,就因为母亲不如月浅心的生母得宠,以至于她这个二公主,也连带着受到仆从怠慢,而她月浅心,却一直被父亲视作掌上明珠,而她,却处处被打压,处处被比较,总之有她们母女在的一天,她月千青便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于是从那时起,她便恨毒了月浅心,她发誓,她要处处做到最好,只希冀有朝一日她一定要将她踩在脚下!本以为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谁知道她月浅心即便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还能获得老天眷顾,她不甘心,她实在是不甘心! “他是太子不假,可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到底还是未定之数!”敏罕氏眯了眯眼,一双略带浑浊的瞳仁精光乍显。 “阿娘,您的意思是……”月千青不由自主睁大了眼。 敏罕氏轻笑一声,母女俩凑了一块儿,一阵耳语起来。 “这样,真的可以吗?”月千青看了敏罕氏的一眼,似有顾虑。 “放心,我的女儿,再怎么样也会强过她的女儿一头的!”敏罕氏轻抚了抚她月千青的额发,胸有成竹道。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七章 春山殿 宫宴散席之后,已是日暮黄昏了,月浅心与浮丘岙经过一番短暂小聚过后,便还是随着白竹回去长欢殿了。 在临近殿门之时,王后突然停了下来,问了这样一句话。 “本宫倒有些好奇了,你既已见过太子,为何不央求着他来向本宫讨了你去,往后无论去哪里,天涯海角的,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岂不美哉?” “我……”月浅心实在没想到王后直接挑明了问这些,白竹还在跟前呢,这叫她如何回答。 “两情相悦本就是人间美事,若你们果真是情投意合,本宫自会认下这桩亲。”元欢回身看她,一脸和善。 月浅心想了想,深知此事避无可避了,必须给个说法了,可细想又觉得为难,她承认她与浮丘岙有情,可眼下却不是求取恩典的好时机,一来她现在还只是个质女,即便月家已今时不同往日,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会被昆莫所接纳;二来浮丘岙离宫多年,尚还未真正适应宫闱生活,此时她过去只会是他一个拖累,反倒使他分心。种种条件约束之下只能暂且如此,想来王后这么问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哪个母亲接受得了自己儿子与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在一起呢? 于是思量再三,她只得故作羞赧道“回禀娘娘,浅心的确是真心爱慕太子殿下的,但臣女以为,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我们女儿家,除了能把希望都寄予在未来夫君身上,又能如何呢?臣女能奢求的也不过只是太子殿下微乎其微的那么一丁点怜惜罢了,可若是越早一天跟了殿下,殿下便会越早一天厌弃于我,那浅心就什么也没有了。” “哦?所以你这是在对我儿欲擒故纵?”王后眯了眯眼,语气不善。 “臣女不敢,只是臣女自知身份低微又相貌平平,比不得娘娘这般天香国色,也只能用这些个微末伎俩来留住太子殿下的心了,还望娘娘谅解。”月浅心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学着话本里苦情女子的模样掏了帕子出来,假装拭泪道。 “庸俗之至!”王后冷哼一声,当即变了脸色,拂衣而去了。 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白竹紧跟上前,与她擦肩而过的同时,轻飘飘来了一句。 “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 话音刚落,人就走远了,徒留月浅心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越发不解了。 她这是在赞许我? 白日里才封了个旖美人,按照惯例昆莫是应该歇息在春山殿陪伴新人度过第一夜的,谁料这王后前脚刚回到长欢殿呢,昆莫后脚便跟了上来。 彼时元欢正独自一人在汤池沐浴,这汤池还是元欢初进宫之时昆莫未她辟下的,是直接引进了地底温泉之水的,较之寻常的水源更为澄澈,常年浸泡可保肌肤光洁胜雪,有美容养颜,永葆青春的功效,整个天乌宫就此一处,绝无仅有。 此时汤池正烟雾缭绕,模模糊糊只看得清正中央那若隐若现的胴体引人浮想联翩。 过了一会,水声突然停了,只听元欢慵懒的声音幽幽响起。 “既然来了,就莫要躲躲藏藏!” 过不一会,帷幕之后一个伟岸的中年男子的身影随即出现在池岸边。 “怎么孤每次来你都知道?” 元欢不语,随意撩了下湿漉漉的秀发,冲他妩媚一笑,随即像条鱼儿似地往那水中一扎,还没等昆莫反应过来,她已游至跟前,涂了的蔻丹的玉手伸出池外,轻巧抓了他宽松的袍角,将他拉了至跟前了。 她微张了张丰润的唇,呵气如兰道:“元欢也不知道为何,只是每每想了,昆莫便来了,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抵如此吧!不过,今夜原是旖美人的纳福之夜,元欢本以为,昆莫是不会来了罢!” “元欢啊元欢,你说这话可就折煞孤了,明明是你替孤做主纳了旖美人,怎么现在反倒倒打一耙呢?” “臣妾还不是看昆莫膝下子嗣单薄,想多纳新人为您添丁添福,开枝散叶嘛!” “开枝散叶?哈哈哈,王后果真贤良,只是若论起添丁添福,孤倒更希望添的这个丁,是出自元欢你!”昆莫说着,眸色随之加深了几分。 “昆莫,您忘了,臣妾都多大岁数了,早过了那个时候了,再说,有咱们岙儿一个,臣妾便知足了。” “在孤的心中,元欢永远青春貌美!”昆莫执起她的手,深情缱绻, “不过岙儿这孩子,性子却是骄纵了些,这让孤如何放心把这摊子交到他手上去啊!” 元欢碧眸一沉,娇笑一声,道:“昆莫春秋正盛,着什么急啊,再说不是还有日陨嘛。至于太子的话,臣妾倒有个法子能治治他这种性子。” “哦?什么法子,说来听听!”昆莫一下来了兴致。 “自古成家立业,必定是先成家后立业的,如今太子也不小了,不如先为他说上一门亲事,等到太子成了家,心里头有了挂念,太子自然也就晓得持重了!昆莫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后说得极是,可是什么家的姑娘才配得起我们岙儿呢?王后心中可有人选,孤倒听说咱们岙儿最近与月家的幺女走得近,你又特意讨了她留在宫里,不知……”昆莫沉思道。 “她不行。”王后突然一口否决。“昆莫不知道,臣妾本也抱的这个心思,可是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才发现,此女行为不端,实在是算不得良配。” “既然如此,那这事就交由王后全权去办把,还有旸儿的婚事,也一并办了吧!” “昆莫放心,元欢定会替太子与三王子觅得佳人的!”元欢信誓旦旦道。 一番体己话后,两人情转浓时,池水升温,翻起浪花阵阵。 -------------------------------------- 自那日宫宴过后,宫人本以为旖美人会继元欢之后一跃成为昆莫新宠,谁知昆莫与王后恩爱依旧,去长欢殿的次数不降反增,而旖美人,自搬进春山殿后,就好像被昆莫遗忘了一般,就好像方飞的焰火一般,也就只惊艳了那么一瞬,转眼间便偃旗息鼓,消失无痕了。 这天晌午,月浅心去伙房领些食材,闲下来也好做做菜,煲煲汤什么的,自那日起白竹便再没管束过她了,由得她宫里宫外畅通无阻。 所以经过这些天的走动,她已经大致把整座天乌宫的路线都熟记于心了,想来是不会再迷路了。 等到了伙房,她便直接报出了长欢殿的名号,便有专人领她进去挑选食材。这也是她这几日积累下的惊艳,原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是不错的,想不到就因为王后受宠连带着底下这些闲杂人等也能跟着沾光。 管事的人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墩,且看人的目光经常是斜视的,所以月浅心悄悄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斜眼。 “行了,你要什么看着拿就是了。”斜眼指了指其中一扇门,便走了。 月浅心进去之后,随意挑拣了些蔬菜瓜果什么的,正准备走,正好听到隔壁一扇门里有几个宫婢在争执着什么,便有意多站了一会。 其中有个大嗓门的正嚷嚷道:“谁爱去谁去,我可不去,那春山殿可晦气得很!” “怎么晦气了,不是前些时日才住了个美人进去嘛?”另一个声音说。 “切,什么美人,不过是昆莫玩腻的货色,还被王后打发到那鬼地方去了,怕是翻不了身咯!” “那这几碟子时鲜糕点怎么办,按照惯例是每个宫的娘娘都有一份的啊!” “什么怎么办,实在不行我们几个把它分了就是了,少吃了这几碟子糕点还能饿死人不成!” “各位姐姐,不如我去替你们送如何?” 听到这里,月浅心直接推门而入。 “你,你是何人?”大嗓门侍女指了她颤声问道。 “我是长欢殿的侍女,经过此处无意间听到各位姐姐的难事,所以便主动请缨想来替你们分担一二。” “你说是就是啊,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另一人不屑道。 “姐姐信不信我不重要,只是姐姐们应该知道,春山殿的旖美人是王后娘娘亲封的,无论如何都是你们的主子,若是让王后娘娘知道这天乌宫里头还有如此不尊重主子的奴婢,你说她会如何?”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是感觉到了一丝丝恐慌,于是她们气呼呼扔下糕点,一个接一个出去了。 月浅心端起这几碟子糕点,似是若有所思。 春山殿是除了扶风殿之外最为偏远的宫殿了,它地处后山,周遭被一片密林覆盖,往来人员稀少,平日里只听得见鸟叫和蝉鸣。 而此时的春山殿,却是一片祥和。 旖美人用过饭便开始安安静静练起舞来,一遍又一遍的,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一旁随身伺候的宫婢站在那里,却是愁眉不展。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八章 人各有志 一曲舞毕,绯歌取过托盘上的巾帕揩去额上细汗。 抬眸的瞬间注意到了侍女悠然面上神色,于是她轻笑一声道:“怎么了悠然,一大早就见你愁眉苦脸的?” “美人,您不知道,就因为我们搬来了这春山殿,昆莫一直都没来过,那底下的奴才便…认定您失了宠,便处处踩低捧高,就连最基本饮食都要克扣,今早伙房送过来的米粮都是些最次的不说,还都是发霉的,根本就吃不成。”悠然抱怨道。 “委屈你了,我这里还有些细软,你拿去疏通疏通拿去宫外换些好的吃食吧。”绯歌叹道。 “奴婢不委屈,只是奴婢实在想不通,美人何必如此忍气吞声,由得那些个不知高低的奴才作践咱们呢。” “这便算作践了吗?”绯歌喃喃一句,“那你可就错了呢,真正的作践不在衣食的短缺,而在灵魂都被人一次次抹杀践踏,活活低到了尘埃里,都永无翻身之日。” “至少现在,我还是旖美人不是吗,他们背地里再怎么轻视我,当了我的面,还是得恭恭敬敬躬身行礼不是?”绯歌随即收拢了眼色,面上又恢复了神采。 “美人说得是,往后的日子还远着呢!”悠然赞许道。 “对了,你这次出去,顺便去宫外帮我寻些蜜糖回来,记住,要最新鲜最纯粹的,还有,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蜜糖?可美人之前不是从来不碰这些个甜腻之物吗?”悠然不解问道。 绯歌回道:“以前是不碰,可现在为了能抬起头做人,便不得不碰了!” “奴婢明白!”悠然表情深重地点点头,退下了。 待她走后,绯歌这才一步步走上台阶,坐在主位之上,环顾四周,宫室空荡荡的,唯有四周长而厚重的黛青色帘幕铺陈着,投射出一块块的暗影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 “美人,您要的时鲜糕点送到了!” “不是让你去找蜜糖吗……”绯歌正兀自沉思着,冷不防一个声音冒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回了句。 等等…这个声音,不是悠然? “你……”她猛一抬眸。 面前人放下举得高高的托盘,露出张熟悉的俏脸来。 “绯歌,是我!”月浅心扬面笑道,明媚得好似一团暖阳。 “阿月!”绯歌见到来人,顿时神采奕奕道,“你怎么会找到这儿的?” “你还说呢,不声不响就消失了这么久,一回来就摇身一变成为美人了,我要是不来找你都忘了我是吧?”月浅心直接歪倒在一旁的金丝竹榻上,微微嗔道。 “阿月,你可莫要冤了我,你知道的,我也刚入宫不久,况且,现在也不比从前了。”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儿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这半年究竟去哪儿了,还有……”月浅心张了张口,终究是欲言又止了。 绯歌观她神情,心下当即明白了一二分,慢慢笑了出来。 “阿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我这半年来是如何攀上昆莫的是吗?那我现在不妨告诉你,是,我这些时日消失无踪,一直在苦练舞技,就是为了今日能飞上枝头,你又待如何?” 月浅心摇了摇头,她不信的,她所熟知的绯歌,根本不是这样的。 “绯歌,你还记得我初入宫之时我们一起在扶风殿的那些日子吗,我还记得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你曾说过,你日后是要找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与你相伴一生的,至于那些个富贵荣华,统统敌不过找一个两心相知的人来得快活不是吗?” “昆莫乃一国天子,昆国最为尊贵的英豪,难道这还算不得良配?”绯歌反问出声。 “可是,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月浅心这一问,直击灵魂,问得绯歌是哑口无言。 “再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昆莫此人喜怒无常,多年来又只独宠王后一人,宫中局势又是云波诡谲,你现在进宫,成了他的枕边人,无异于与狼共舞,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实在难以置信,当初那个石头底下信誓旦旦对我说跳舞只跳给心上人看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了所谓的富贵荣宠出卖自己,违心将这少女怀春时的一舞,作为谋宠的工具!” 绯歌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阿月,你口口声声说了解我,可是,现在看来你根本就不懂我!我早就过够了那些个被人欺凌的日子了,你知道被人踩在脚底的滋味吗?你体会过被人当众羞辱却无力辩驳的痛楚吗?这些,你都不知道,你没有切身体会过,自然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所以,你没资格教训我!” “绯歌!”月浅心心中一痛,一字一顿道,“你是我初入宫时的第一个朋友,我们见证了彼此最为卑微的样子,多少难关都一一熬过来了,所以,有什么是不能说出来共同分担的吗?” “你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绯歌了,我是昆莫新封的旖美人,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注定走不上一条路子的。” “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罢,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因为只要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我不堪的过去!” 绯歌水袖一挥,当即下了逐客令。 月浅心站起身来,眼眶满是摇摇欲坠的泪滴,她深深看她一眼,终究是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绯歌一个人枯座在主位上,干笑几声,低头拈起托盘中的糕点,不管不顾一口一个塞入口中,塞到咽不下了,咳出泪花,到底是没有尝出半分甜味来。 月浅心则强忍着眼泪一步步走了出去,等到出了春山殿便也克制不住似的一路小跑了起来,更是因为一时分心直接一头撞到了树上。 她顺势捂了头瘫坐在地,面朝着被树林荫蔽的天空,眼神空洞异常。 此时此刻,月浅心脑海里不禁回想起当日种种,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昨天似的,当日那个怯懦的且只比她大上一岁的小姑娘,鼓起勇气当了众人的面讨了她一同共事的是她,今天这个眸中含怨,口口声声与她划清干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的人也是她! 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才过了短短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么快她就又失去一个朋友了! 难不成真像她以为的那样,这深深宫闱,剥去华美的外壳,留到最后的就只剩虚伪而复杂的尔虞我诈,从来都留不得半分真情? 正当月浅心暗自神伤之际,忽然头顶一片阴影笼罩。 她抬头,一袭熟悉的黑袍映入眼帘。 “你……”月浅心揉了揉眼,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漆雕翎?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怎么也没想到阔别多日的漆雕翎会再次出现在这里,还是在她最为彷徨无助的时候。 漆雕翎皱眉看了她一眼,沉默良久,才言简意赅地挤出几个字来。 “当差。” “可是上次你不是还在蛟达吗?”她顺口就问了出来。 “兼职。” “……行吧。” 月浅心心情郁结,暂时不想于与他较劲,于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谁知他这次却没走,反而在对面也找了棵树,同她一样席地坐了下来。 眼观鼻鼻观心。 两相沉默了许久,月浅心也觉得尴尬起来,只得收起情绪,清咳了几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漆雕翎,你谈过朋友吗?” “……”对面人瞟她一眼,无语凝噎。 “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月浅心干咳了几声,解释道:“我是问,你来赤谷这么久,一直是独来独往?就没有结交过什么知心好友吗?” “没有,不需要。”漆雕翎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一想到这诺大的天乌宫里,你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心事也无处倾诉,那种滋味,真的会好受吗?” “那是你们女人才会有的愚蠢念头,若只是单纯想交朋友,天下之大,江湖之远,英豪遍布,快人快语,何处无知己?非得钻到这种腌臜地儿来大浪淘沙,觅得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朋友’?”漆雕翎一口气说完这些,当时就有些后悔了,他是第一次同外人讲这些话,况且,他们也算不上知根知底的,怎么就一时大意了。 罢了罢了,看在她救过自己一次的份儿上,就当是承了这个情好了。 月浅心听得呆了,她原本也只是问着玩玩的,没想到他第一次同她讲了这么多,还都是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虽然听上去难听了一些,但话糙理不糙,仔细深究倒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是的啊,这些道理自己跟别人不也是讲的头头是道吗?自己一轮到自己,反而就不明白了?果然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她进宫这么久,人情冷暖领教得还少吗?人心本就经不起考验,何况是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下,就连根深土长的草木尚且不能保持四季常青,归根究底只是人各有志罢了,她又何必纠结于此呢? “好了,我懂了,谢谢你,漆雕翎。”月浅心终于是想得透彻了,于是站起身来,冲他笑了笑,转头便下山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七十九章 女追男 夜幕很快降临,乌山之上,扶风殿内,有贵客深夜造访。 浮丘岙将手放在雕花铜把手,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轻叩了寝殿的门。 “叩叩!”的敲门声,于这静谧的夜里突兀作响。 “谁?”灯火通明的殿内突然一片沉寂,良久才听见扶风略带存疑的询问之声。 “师傅,是我!” “太子?” 过了一会,殿门才从里面打开,扶风仰视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的浮丘岙,两矬银白的寿眉微微一翘,含笑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都想起来造访我这扶风殿了?” 说罢迅速背过身去亲自沏上一杯香茗,并若无其事地将矮桌上多余的茶杯扫至一旁。 浮丘岙接过扶风递过来的茶水慢慢撩袍坐下,兀自闷声不语。 扶风慧眸一闪,不经意间便将对面之人潜藏的情绪尽收眼底。 “太子这么晚过来想必不是专门来与为师秉烛夜谈的吧?” 浮丘岙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师傅,只得摊牌道:“我来,确实是有要事想与您相商。”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扶风饶有兴味地问道。 浮丘岙抿了抿唇,飘忽不定的眸光终于是凝聚了丝坚定,他缓缓道:“师傅,我想回来了……” 扶风满是摺皱的手顿了顿,面上摺皱微微一拧,良久,他才有意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道:“太子之前不是还执拗着要等到成年之后再行交接礼,怎的好端端地突然就改换了主意呢?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还是……” “不,是我自己想通的!”浮丘岙摇摇头,接着便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当年因为桑桑一事,岙终日梦魇缠身,精神恍惚,多亏母后与师傅的苦苦相劝,才迫使父王同意了这‘李代桃僵’的权宜之策暂时放我出宫抒散心结,但岙出宫之后才深深体会到民间疾苦,多少平头百姓因为生计而疲于奔命,又有多少士卒因为保家卫国而背井离乡戍守边境苦寒,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与他们相比,岙所承受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回来,我身为一国太子,不能再这样龟缩逃避下去了,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实力证明给所有人,我浮丘岙,绝不是有名无实之辈,绝不是离了别人就动不了手脚的草包太子!” 听完浮丘岙这番激昂之言,扶风啧啧称奇,大为震动,他着实没有想过,自己这个打小便不谙世事屡教不改的徒儿也会有如此一面。 于是扶风略微沉思一会,道:“太子,你能有这个觉悟着实是难能可贵,为师亦为你感到高兴,只是,眼下却并不是个回宫的好时机。” “师傅何出此言?”浮丘岙困惑道。 “太子应该知道,自打你露面之后,这宫里头有多少只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等着钻你的空子揪您的你处呢,你若此时归位,无异于羊入虎口,势必要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来。” 浮丘岙想了想,觉得师傅所言有理,于是接着问道:“那师傅觉得,当如何化解呢?” “谋定而后动!”扶风斩钉截铁道。 “何谓谋定而后动?”他追问。 “太子要回宫一事,不妨先不忙公告天下,而是先由你师兄私底下把东宫的那些事务一一教会你之后,等做到心中有数,叫人看不出丝毫纰漏,有力同三殿下他们一决高下之后,再顺理成章回归本位,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太子你觉得呢?” “师傅说的是,岙儿记下了!”浮丘岙郁结得解,不禁豁然开朗,于是搁下茶杯,拜别扶风之后,起身便离开了。 扶风目送他离开,浑浊老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僵坐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出来吧!” 闻言,一脸倦色的日陨这才从屏风之后挪了出来。 “刚才太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作何想法?”扶风问道。 日陨沉默许久,面上亦是复杂,良久才艰难地从牙缝处挤出几个字来,“日陨以为,太子就算不主动提归位,这也是迟早之事,并不稀奇。昆莫若是知道了,也定会全力支持。” “是,这事只争个早晚,却不是现在,眼下我们根基未牢,若就这么轻易交还了,那我们这几年的心血,可就白白作废了!不过—”扶风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道:“若是你并无此心的话,师傅也必定不会勉强你,你就安安心心做个富贵散人,将这一切都抛掷脑后便罢,只是可惜了在天乌宫兢兢业业这几年,终究只是为别个做了嫁衣裳,而且那个人,原本是你相差无几的……” “师傅!”日陨突然打断了扶风的话,并当即承诺道“只要日陨身上流动着的血一日不停,我所背负的使命,便一日不忘!您放心就是了,我不会再甘心只做一个任人摆弄,随时可弃的影子的!” “好!”扶风得到承诺,笑容也随之越见放大。 -------------------------------------- 与此同时,月千青却悄悄来到了远在赤谷城郊的皇家猎场。 这几日,母亲不知从何处为她打探出了三王子浮丘旸的行踪轨迹,为她邂逅三王子创造机会,母亲的美意,她岂能辜负?于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再将备好的东西提上,趁着夜色无人之际偷溜出了家门。 浮丘旸有夜猎的习惯,每隔一天便会携独自一人了箭羽趁着日暮之际提前来到猎场,几乎每一次都满载而归,可谓箭术超群。 月千青藏于草垛处,看着不远处驰骋猎场的健硕身影心动不已,她都想好了,呆会等他策马过来的时候,她就伺机放出一只兔子,等他箭射中了,她再跳出来,说这兔子是她家养的,跟了她好些年了,就这么被他射死了,实在难以接受,说的越可怜越好,最好再梨花带雨哭上一哭,必定会惹得三王子怜香惜玉,对她关怀备至,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多好的机会,多妙的主意!一幻想着待会儿三王子会如何安抚着自己,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是如何为她敞开,她就好一阵脸红心跳的,差点笑出声来。 “驾!”浮丘旸夹紧马腹,正往这边张望着猎物的行踪。 来了来了!月千青激动不已,颤颤巍巍地打开笼子,谁知因为太过兴奋,方向未掌握好,这兔子放是放出来了,可当即便一溜烟儿地往掉头后头跑了…… 月千青当即傻了眼,这…兔子怎的从后头便跑了,可三王子明明再正前方啊! 果不其然,这兔子当即就没影了,谁还看得到? 月千青气得想跺脚,当下便低了头,再捉出一只出来,还好她有两手准备,临时多备了一只。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没有和上次一样直接就把笼门敞开放兔子跑了,而是徒手捉了出来,听得马蹄声近了,再将兔子往那正前方抛了去! “吱吱!”说时迟那时快,不过须臾,就只听得那兔子几声哀鸣,当即血淋淋倒在草地上抽搐了一会不动了,很快铁靴脚步声便近在耳畔了。 机会就在眼前,月千青眼前一亮,当即酝酿了情绪,便哀嚎着冲了出去,抱着那中箭惨死的兔子啜泣起来。 “阿宝!阿宝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阿宝,我的阿宝啊,你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呜呜呜……” 月千青一直低着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抱着兔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感天动地,唱念做打,无一不全,直把那戏班子的顶级伶人都给比下去了,可谓竭尽毕生之所能,月千青就不信了,她都这样了,那三王子即便是铁打的心也该化了一半了吧! 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巧,世事总不能如愿,她可怜兮兮坐在那里,嗓子都快要嚎哑了,那人却迟迟没个半点反应? 月千青撑不住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来了个主动出击,直接一把抱住那驻足不动的人的小腿,娇嗔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呢,你…你赔我兔子…” 良久,月千青只觉她抱着的人微微一个抽搐,却依旧没有要抚慰她的意思,甚至将腿脚向后挪了又挪,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发生何事?”就在这时,一个令月千青魂牵梦萦的声音传来。 月千青心尖儿微微一颤,循声望去,却不由愣住了。 声音的确是从浮丘旸口中发出的不错,可是,怎的他还在马上,且离自己那样远?那……她抱着的这个人是谁? 月千青难以置信地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陌生的脸,那人也穿着一声骑装,年纪与她相仿,可是,不是浮丘旸! 知道自己抱错了人,月千青吓得连忙松开了手,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是我皇家猎场,你是什么人,如何会出现在此?”浮丘旸冷着一张脸问道。 好不容易约了舒穆禄来打打猎放松放松,全被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毁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章 隔层纱? “呜呜…我是,是…” “再哭个没完,本王子直接送你去刑房!” 浮丘旸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一听头都要炸了,尤其是这个哭得妆都花成一团看上去脏兮兮的女人,简直是忍无可忍,多靠近一寸都会莫名烦躁。 “哎,三殿下,你对人家姑娘这么凶,会吓着人家的。”虽然这个女人这副尊容实在对不上他的胃口,不过好歹也是个身娇体弱的小姑娘,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未免也太失风度了! “你喜欢?给你好了。这种女人本王子见多了,无非就是借着眼泪博博同情,也就你们这种不挑食的才会上当,我舅舅年过三十都至今未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说过,女人只会是我们男人成大业路上的绊脚石,只可视其为衣衫,绝不可任由着她们爬上心头,不然,无异于给自己多增添了一截软肋,给敌人随时随地拿刀捅你创造了机会!”浮丘旸一脸正色,鹰眸闪现的,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额……”舒穆禄无言以对。 月千青却再也受不住了,捂着脸哭着跑出了猎场。 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她一口气跑了老远,终于是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次,却不是做戏,而是真的悲从中来,委屈到极致了。 她从未如此丢人过!今日可谓是颜面扫尽,尊严尽失了!想当初她月千青还在蓝城那会,不知有多少王孙贵族排着队地上赶着要与她结亲,由着她挑了又挑,怎么这会儿落在他们眼里自己竟也成了一文不值的货色了?凭什么呢?论才情论美貌她就算称不上第一,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不就是家道中落了嘛?不就是身份一落千丈了嘛?怎么就不值钱了呢! 她恨啊,恨老天的不公,恨自己的命途多舛,恨这些人的有眼无珠! 就在月千青兀自沉浸在悔恨交加的伤感之时,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悄无声息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错愕抬头。 入目是一只素白的手,手的主人大概只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干净斯文的面庞上蕴满和善,此时他正专注地凝视着她,与她四目相对。 只是可惜的是,他是坐在木制的轮椅上的,是个腿脚不便的瘸子。 “你是谁?”月千青下意识接过手绢,并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竹香。 那人沉默了一会,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管,手上随之缓缓比划出一个动作出来。 还是个哑巴?月千青暗忖道。 “你,叫炼心?”她试探着开口问道。 炼心愣了愣,他只是顺手打出了手势,不曾想她真的看懂了,还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我家之前有个哑奴,跟着我们时间长了,这手语,自然也就也看得懂一二了。”月千青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语气慢慢平静下来。 她今天丢的人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一错再错下去了,月家的女儿,总不能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不起。 炼心点点头,继续比划道:“荒郊野岭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我,我迷路了!”凄清的夜风刮到她是脸上,月千青抱紧了自己的手臂,瑟瑟发抖道。 “那你住在何处,我去请人通知你的家里人,叫他们来接你如何?” “不,不行!!”月千青用力地摇了摇头,对,她现在不能回去,要是让别人看出了她这副狼狈样,知道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那她月千青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可是,她一个女儿家,在赤谷城举目无亲的,她又能去哪儿呢? 月千青眼珠一转,突然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注这个人虽身有残缺,却衣着不凡,就连坐着的轮椅,也是通体以质地纯粹的黄花梨木打造的,绝非市井之辈。 趁着他沉思之际,她直接伏在男人的膝头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姓月名千青,是这村中大户的奴婢,因为犯下错被主母连夜赶出家门,所以我现在无家可归了,请公子垂怜,给我一方容身之处吧!” 炼心冷不防与女子这般亲密接触,腿一下便绷直了,他踌躇许久,面上闪过一丝挣扎。 “求求你了公子,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要是就这么回去肯定会被他们给活活打死的,我保证就只暂留几天,不会耽搁你太久的!”月千青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咬咬牙,下了剂猛药。 僵持良久,炼心才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月千青大喜过望,主动上前为他推过轮椅,二人一同离去。 -------------------------------------- 天乌宫。 二月底正是春和景明,一碧万顷的大好时节,绯歌一大早就领了悠然来到偏僻无人的后山,那里整座山头都是漫山遍野的野花,而向来喜好素净的她竟也破天荒地换上一袭穿花百蝶石榴裙,头上别了大朵的仿真绒花,整个人又置身花海,衬得整个人飘逸如仙。 “美人,你今天这身可真美!要是昆莫见了一定喜欢。”悠然称赞道。 绯歌微微一笑,就地开始翩翩起舞起来,裙摆飞扬间,竟引得五光十色的蝴蝶竞相飞来,与她共舞。 “蝴蝶,怎么这么多蝴蝶!”悠然看得都要呆住了,她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臂,这才确定自己并没做梦,她家美人,舞姿美得都能引来蝴蝶了吗? 舞毕,悠然连忙凑上前去,这时她才嗅到美人身上飘着的甜腻气息,不禁更为拜服,寻常人跳完舞都是一身大汗的,哪个身上好闻?可是她家美人却芬芳依旧,难怪徒手能引蝴蝶。 “美人,你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你真是蝴蝶仙子转世?”她大为惊奇地缠上前去问道。 “悠然啊悠然,我若真是仙子,那么这一切就都好办了,也不会煞费苦心安排这样一出了啊!你还记得之前让你寻的蜜糖吗?”绯歌幽幽道。 “难道……” “你要知道这天下之事都是有因必有果的,哪有那么多无心插柳的美事,你今儿个只看到我是如何一舞引得百蝶飞舞,却看不到我连续几天沐浴焚香,将这蜜糖涂遍全身,再浸泡至全身虚脱,才得将蜜糖的甜腻香味化作体香。大舞过后这香味散发得更远,才造就这番奇景。” 除此之外,经过她多日研究,她还发现蝴蝶与蜜蜂虽同在春日出没,但与蜜蜂不同的是,蝴蝶更偏爱颜色艳丽的花朵,因此她才故意选了这身大红的衣裳,本来只是想小试一把,没想到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主仆二人相顾对视一眼,俱是喜上眉梢,不料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道尖刻的女声响起。 “旖美人真是好闲心啊!” 是右夫人伯颜琬领着两个仆从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来者怕是不善,悠然腿脚一软。 “奴婢叩见夫人,夫人万安!” 在悠然的提示下,绯歌才低眉敛目道:“姐姐安好。” “姐姐?旖美人好像比三王子年岁还轻个几岁吧,本宫可担不上你这声姐姐。” “称号无关年龄,尊卑自有高低,夫人乃西宫之首,王子生母,自是我等初出茅庐的新人比不了的。”绯歌不卑不亢道。 右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暗地里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面前人眉眼深遂,肤白如雪,虽不及帛王后绝色,倒也算得上别有一番韵味,可不知为何,她还是压不住心底莫名升起的火气,尤其是听说此女横遭冷落后还在苦心孤诣地练着舞,有望重获恩宠的那一刻,她就遏制不住地赶来了。 她知道自己身为夫人,平日里又自持清贵,与一个低贱的舞姬计较确实有失身份,可她就是忍不了了,仿佛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如洪泄堤了一般,让她顷刻间回到了曾经那不可一世的少女时期,只想将那些觊觎自己丈夫的狐狸精通通清扫个干净。 这么多年了,自从当年帛元欢入宫之后,昆莫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了,任凭她机关算尽,从满头青丝斗到了韶华逝去,从满心欢喜到心如死灰,这中间,只隔了一个帛元欢,一切就不一样了,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她所深爱的丈夫,爱上别的女人了!人走了,还能想方设法追上去与他绑在一起,可若是心不在了,如何能补得回来,如何回得了过去啊! 于是她认命了,她妥协了,尤其是在自己红颜老去后,她就更没做什么指望了,她就只当他们天命姻缘,从此只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右夫人,把希望寄托在好好培养自己的儿子身上,至于别的,也就不再奢望了。 可是现在呢?有了个帛元欢珠玉在前还不够,又来了个更为低贱到骨子里的舞姬都能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吗?那她究竟算什么,这么多年过来了,她伯颜琬又算什么?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一章 琼香玉露 这样一想,她就越发看这个小丫头片子不顺眼了,于是她面色一阴,决定拿出右夫人的威望来好好压压这个这个旖美人的气焰,绝不能由着她打了自己的脸! “旖美人,你好大的胆子,身为后宫嫔妃竟敢不知检点,在此招摇作态,败坏妇德,你可知罪!?” “夫人明鉴,我家美人并无此心哪!”悠然佝偻了身子一个劲儿的向她求情。 可反观另一边的绯歌却是无动于衷,不仅没有半分悔意恐慌的样子,甚至轻勾了唇角,笑容微微有些嘲讽。 “你,你还有脸笑!”右夫人眼尖儿地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更为气愤了。 “我笑是因为夫人所言所行,倒让我想起那民间善妒的怨妇呢,原来即便是王的女人,堂堂宗族贵女,嫉妒起来,与那些市井村妇也是别出无二呢!不止是我笑,夫人今日言行要是传到天乌宫里,任凭哪个妃嫔媵妾知道,只怕都要笑掉大牙呢!”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宫出言不逊……” 右夫人气得直发抖,就连跪在一旁的悠然也是颤抖连连,美人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还说那样重的话,谁都知道这右夫人不是好开罪的啊,这下可如何收场? 绯歌轻咬了殷红的唇瓣,不急不缓道:“出言不逊?我不觉得啊,我倒是觉得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呢。夫人背后有伯颜一族坐镇,膝下又有三殿下作依仗,可谓贵不可言,我要是有夫人一半的福气,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呢,哪还会在这儿纠结男人爱不爱的,跟个小辈过不去自降身份呢!况且,我们本应该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现在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白白叫长欢殿那位看了笑话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跟你是一家人?”经绯歌这一番趁热打铁,右夫人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狐疑地问道。 “此处可是不是谈天的好地方呢,我最近新得了些贡果,还请夫人赏脸前去春山殿一同品尝。”绯歌轻声道。 “哼,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招!”右夫人一甩衣袖,竟真跟着她走了。 来到春山殿后,绯歌先是有意支开了仆从,再亲自给右夫人烹了杯香茶递过去。 “行了,人都走了就别给本夫人猜什么哑谜了,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右夫人开门见山道。 “我的用意,自然是与夫人联手,共抗中宫咯!”绯歌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意摆弄了下自己衣裙上的褶,似是漫不经心。 可她随意如闹家常一般说出来的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却是如千斤重,顷刻便压得伯颜琬心上一沉。她随即抬眼,不可思议道:“你,你这无知贱婢,好大的胆子,这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吗?”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既有此心,便是无所畏惧,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左右不过这一条贱命罢了,索性拿去赌一赌,赌赢了后半生衣食无忧,就算输了,我这条贱命,谁想要谁拿去好了。” “哼,果然是有几分胆识,不过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另有图谋,想把本夫人也拉下水呢?” 哼,想当初她那个远方族妹哈曼不也是如此,光是嘴上说说肚中空空又有什么用,那日寿宴多好的机会,硬生生被她给搞砸了,太子没泼到脏水自己反倒遭来一身腥,得亏她后来自己作死先去一步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还会给自己惹出什么乱子来。这沾亲带故的尚且靠不住,更别说与她共事一夫的后来之人了,她可不信这丫头能有这么好心,甘心给她当刀子使! “夫人可以不信我,可我会拿出点诚意让夫人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可信之人,不满您说,我之前是在扶风殿当差,在那里,我无意中知道了中宫的一个秘密……” “什么?这怎么可能,太子可是她的亲儿子……”右夫人听后,大为吃惊。 “是啊,我当初也并没放在心上那个,现在一想,却是细思极恐了,谁都知道,这扶风可是中宫的人,可他怎么会心生反意呢?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那位中宫娘娘的意思?” “就算是真的,这无凭无据的,凭空诬陷可是死罪,尤其是诬陷的对象还是昆莫捧在心尖儿上的人,一个不留神可是要诛连九族的,我可担不起这天大的罪责。”右夫人犹豫了。 “夫人担不起,可我担得起,尽管交由我做就是了。”绯歌眸色加深,走上前来,一把擒住了右夫人枯瘦的腕。 “那你呢?你要什么?本夫人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白占的便宜!” “我要娘娘的一臂之力,助我短时间内得到昆莫的宠幸!事成之后,我与夫人携手双赢,你做你的王后,我做我的宠妃,我们,平分秋色!” 翌日,家宴之上右夫人邀请昆莫一同前去赏花,不料赏花途中忽逢异象,百蝶振翅汇成一股直入后山,右夫人当即大喜,说是主大吉的好兆头,于是昆莫欣然前往,一路追随至春山殿,却见旖美人正当空而舞,而那些蝴蝶,好似通了灵一般,直围了她转,远远观去,当真好一副奇景!昆莫龙颜大悦,当晚就留宿春山殿,并赐予旖美人“蝶仙”的美号。 -------------------------------------- 而另一边的长欢殿,却是一如既往的更阑人静。 月浅心用过晚膳后,便披上件薄毯倚在窗前乘着夜风发起呆来,不是她睡不着,只是这几日外头野猫接连几天叫得实在太欢,使得她时常半夜惊醒以至于她越发浅眠了。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几滴清凉的液体自屋檐落下,好巧不巧地滴在了她的鼻尖,使得她猛然惊醒。 怎么回事,天降甘霖? 她不信邪地睁开眼,环顾了下周遭,皆是干燥清爽,几颗嵌在廊柱的夜明珠绽放出嶙嶙光芒,哪里有下雨的迹象? 正当她一头雾水站在庭院中央发起呆时,又有几滴溅落脚下险些濡湿了她的鞋袜,她顺着屋檐之上举目望去,这才哑然失笑起来。 “我就说呢?这平白无故哪来的雨水,原来是你在此作祟呢!”月浅心随即攀了扶梯几步登上屋顶,冲着上面的人嚷道。 只见那铺嵌了琉璃瓦片的屋檐上正斜靠着一人,那人只随意拢了一身银灰色绣绛纹的蟒缎大褂,足上松松垮垮地趿拉着一双撒鞋还伸得老长,那腿抖得以至于月浅心都不敢靠得再近些,生怕这脆弱的瓦片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再给掉下去。 “第八滴了……”浮丘岙远远看着她过来,对她勾了勾手指。 “什么第八滴?”月浅心踮脚过去,以为他又喝醉了,下意识问道。 浮丘岙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瓮,低笑道:“我刚刚预料了下你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本以为最多洒个一两下你就能有所反应,结果啊,你害我整整浪费了小半瓶琼香玉露呢!” “我出来一趟也只带了这么多,现在好了,都用在你身上了。你说说,该如何赔我。” “不就是一罐子酒嘛,好歹是堂堂太子殿下,看你小家子气的,我赶明儿再送你一坛子就是了。”月浅心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个最舒适的坐姿,不以为然道。 “送?”浮丘岙轻扬了眉宇,揶揄道,“那倒不必了,你直接折现给我吧。” “好啊!你说多少我给你多少。”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怎么说也算是个吃皇粮的,这点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于是整个人也显得财大气粗了些。 浮丘岙食指交错笑眯眯比划出了个“十”字。 “十两?” “不,是十金。” “十金……”她顿时如鲠在喉,不服气道,“我不信,你讹我,什么劳什子酒这般金贵?” “若把酒分为上中下三品,这琼香玉露就是其中极品,有酒中之王的美称,莫说天乌,就是放眼整个西州也是无出其二的珍品,收你十金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我不管,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暴殄天物啊,这么贵的酒拿来浇人玩,真是有钱任性的主啊,她可做不来打肿脸冲胖子的蠢事,玩不起就撤,谁怕谁啊。 “哎,不逗你了,就知道你输不起。”浮丘岙知道这位不是个好缠的主,也不与她绕这番口舌,于是很快便收归正题道,“阿月,我已经同我师傅讲了,过些日子就回东宫。” “这么快?”月浅心偏了头去,微微有些惊讶。 “不快了,过了年我就十七了,离成人之期也不过一岁之隔,朝去幕来的,一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晃得很快的。” “你说的也对。”可不是岁月匆匆如流水啊,想当初她初来天乌也不过是个垂髫小儿,眨眼间便是大半年过去了,过不了多久她不也离及笄不远了吗。 想到及笄,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刷”的一下便红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二章 谁言寸草心 浮丘岙似乎也想到什么,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愈发暧昧不明了。 “我记得某人说过,一年之后,就自愿与我那什么来着?” “什么啊?”月浅心避过他火热的目光不去看他。 浮丘岙见她这副死不认账的模样,一时也来了气,于是直接一把捞起她如水的长发,在她面上印下轻柔一吻。 当感受到那咸湿酥软的触感时,月浅心一下子就懵了。 “怎么?需要我帮你再回忆回忆吗?”浮丘岙恶意地舔了舔唇。 “不了不了!”月浅心慌张躲开。 “阿月,你每次都这么避开我,会让我误会,你其实没那么喜欢我的……”浮丘岙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样子。 “那要如何证明?这样?”月浅心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当即反客为主,一手强硬推了少年仰面向后,主动吻上了他的脖颈。 “唔...”两人温热的气息纠缠在一起,她像只小兽一般伏趴在他颈窝,大力地吮吸着,逼得身下少年发出令人难以自持的低喘,一把将她推了开,才算是偃旗息鼓了。 “月浅心,你,谁教你这些的?”浮丘岙指了她颤颤巍巍道。 经这一出闹腾,他的衣襟已经被濡湿得不成样子了,白皙如玉脖颈处更是留下了一个清晰可见的青紫吻痕,足见使足了力道,遮都遮不了那种,现在已是开春衣衫难免轻薄些,这要被人看到岂不是得尴尬死! 没错,月浅心当然是故意的,谁叫他使激将法呢,那她就索性一步到位好了。 “这个还用教吗,本姑娘我无师自通!”月浅心从他身上下来,冲他咧嘴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来,看得浮丘岙脖子是一阵生疼。 “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这种事情,怎么能抢在男子的前头呢?”浮丘岙作势干咳了几声,打算同她循循善诱地好好沟通沟通。 “笑话,谁规定的男子天生就占据了主导呢,我偏就不了,要是没了我们女儿家,你们男子还能自个儿繁衍不成?要我说啊,你们男人会的我们未必不行,就该与我们平起平坐才好!”月浅心抬了下巴,贫嘴道。 “平起平坐?”他又笑了,又忍不住逗弄起她来,“难不成你还想学我们男子一样三妻四妾不成?” “哼哼,怎么?你现在就想要三妻四妾了?”她佯装气恼道。 “没有的事。”还三妻四妾呢,就这一个都够他受的了。 “我才不会和你们一样朝三暮四呢,我月浅心唯独一颗心,一生只会爱一人,但我既然给得起,也拿的回来,若是他负了我,我必休之,自请离去,从此陌路天涯,永不回头!” 浮丘岙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眸子璀璨如星辰,于这不经意间展露的风华更是令他心醉神迷,甘愿为得她这颗七窍玲珑心而俯首称臣。 阿月!你的这颗心,我先定下了,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天的! “哎,对了,你……”等浮丘岙恍惚了许久神归本体时,却发现她已经靠在他肩头,已经睡得酣畅了…… “不会吧,睡得这么快?”浮丘岙撇撇嘴,指尖却是如视珍馐一般抚上了少女温热的侧颊,动作轻柔之至。 等月浅心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她起身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回到了自己床榻上,身上还盖着一床薄毯掖得严严实实。 她轻揉着惺忪睡眼下床,脑子里混沌一片,以为昨夜之事怕不是大梦一场,却见窗前原本空着的花瓶忽有簇簇含露桃花开得正欢,花团锦簇,如烟似雾,衬得朴实无华的房间霎时活色生香了起来,春意盎然,满室飘香。 月浅心心头一暖,鬼使神差走了过去,只见窗前除了花还多了一片信笺,上书:“晨起的鲜桃花最养人,于凝神静心颇有良效。愿安。” -------------------------------------- 长欢主殿。 元欢屏推众人后,大殿便只剩下前来拜访的扶风一人。 “扶风啊,今日怎么得空来拜会本宫?”元欢斜倚在雕龙画风的金丝贵妃榻上,慵懒问道。 扶风兀自稳坐安若泰山,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嘬了口热茶道:“娘娘近来可还安好,凤体无恙否?” “劳祭司惦念,本宫一切安好。”元欢含笑回道。 “我听说宫中最近可热闹,有人只用几只蝴蝶,一段舞蹈就能勾得人三魂不见了七魄,并为其打破先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长此以往娘娘手里这碗羹怕是难能独食了,所以微臣夙兴夜寐过来特意来问问娘娘作何打算?微臣自是愿意为娘娘分忧。” “哈哈哈哈……”听完扶风一席话,元欢忽然弯下腰掩帕笑出声来,“扶风啊扶风,我看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占卜了一辈子星相,算尽天下之事,怎么就独独算不透人心呢!” 笑罢之后,元欢这才收归肃穆,端直坐了将她心底的盘算一一道来。 “无需你说,早在那个旖美人进宫之时,本宫就已将她的身世来历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她原本就是出自天乌宫的一个普通侍女罢了,还在你扶风殿当过值呢,这些,怕是日理万机的祭司大人自个儿都没察觉吧。不过你的顾虑也不是全无道理,若只是个略有几分姿色的婢子自然也对本宫构不成任何威胁,又怎会值得我宴会当日亲自出面整治呢?那是因为我派出去的暗卫调查得知,此女半年前曾销声匿迹过一段时日,回宫后便如脱胎换骨一般性情大变,且出手不凡,想必背后另有靠山!” “原来娘娘早就对此女设防了,那么娘娘现在可有查明此女背后的靠山究竟是何方神圣?”扶风捻了捻胡须道。 “这还用查嘛,宫中与我过不去的左右不过这么几个人,除了伽蓝殿那位还有谁?哼,以为自己人老珠黄便打起主意想借助他人来分本宫的宠?凭她也配?”元欢不屑一顾。 “娘娘怀疑是,右夫人?”扶风沉吟道。 想来也是,这旖美人不正是依仗着右夫人才重获圣宠的吗,事实似乎就摆在眼前,昭然若揭了。 “既然娘娘早有打算,想必一定是另有部署了,倒是微臣多虑了。”扶风微微欠身。 “不错,不过我帛元欢一个妇道人家也最多只能混迹在这深宫里头如鱼得水,至于这朝堂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还是要劳你费心了。” “娘娘客气了,微臣年事已高,有些事亦是力不从心了,倾其所能,也不过将两位殿下好好培养成人罢了。”扶风讳莫如深道。 “他,还是不愿见本宫吗?”元欢突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在提到“他”时,面上飞扬神色不知何时颓然落尽了。 “唉。”扶风长叹一声,雪峰似的寿眉微微翘起,“殿下年纪还小,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娘娘对他的良苦用心的。” “我知道,他一定是怪我了,怪我当日没有为他求情……” “小不忍则乱大谋,娘娘此举,也是无可奈何啊。” “不过微臣一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嗯?你说便是。” “若是有朝一日事成之后,若是太子殿下问起,您又准备如何向他交代?” “……”元欢沉默良久,唇角不自觉溢出一丝低笑道:“交代什么?本宫当年肯生下他,留他条命来到这世上,便已经是本宫对他最好的交代了。” 正在这时,两侧荧花台突然亮起,幽幽绿光打在高台之上的人脸上,衬得那抹绝美,唇下的笑容既阴且冷,看得人无端生寒,让人实在难以想象,这种笑是在为人母的面上出现的。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三章 军中行(一) 另一头的浮丘岙却一早就跟着日陨来到了赤谷城外的驻军基地。昆国国力强盛,光是驻扎王城赤谷的军队便有足足四五万,士兵日夜监守在京畿之地,守护者赤谷一方平安。 这次出来浮丘岙并没有带问枫,想着有些事还是要靠自己磨砺一番方能成事,总不能事事假手于人。 等到了兵工场,他才为眼前一幕深深震撼,只见数十座营帐错落有致,远远观之如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堡垒,桅杆上插着的旌旗高高升起,黑金的旗面上绘着的是代表天乌的三足金乌,此时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好似战鸟嘶鸣,使人望而生畏。 他们来的时候正值新兵操练之时,因此大部分士兵都聚集在外,舞枪弄棒地各自训练着,呐喊声连缀成片,此起彼伏,声势之大可见一斑。 “师兄,我们为何来此?这里也归东宫管辖吗?”浮丘岙下了马后,看到这一幕,还是微微有些诧异的,他原本料想的东宫之事最多就是在宫里足不出户处理处理文书什么的,不料现在却差了这么多,难道身为太子也得跟着排兵布将上阵杀敌?可是这些他从来都不擅长啊,这可难倒他了。 “军队乃一国之本,你说要不要管?这里还只是我们的护城军而已,虽有专门武将管辖,不过身为身为东宫自然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闲暇时候还得过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以安军心。”日陨系好了马匹,淡淡解释道。 “那其它军队又在何处呢?”浮丘岙继续问。 日陨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只恨不得拿手抵上他的脑门了,“一看你就没好好听师傅的讲义,这些他老人家都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现在昆国共有盛兵十八万,除了这五万护城军长驻赤谷之外,还有三分之一兵力分散在五大翕侯之间,用以驻守边防,至于这最后的一半兵力…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提及于此,两人相继沉默,除了伯颜家那位,又有谁得昆莫如此器重坐拥半数雄兵呢。只是伯颜家出了这么个权倾一时的武将,于这天下江山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呢? 罢了,怪只怪我们这些后辈无能,须臾数年都出不了个能文会武的天纵英才来与之抗衡,又怪得了谁呢?要怪就只能怪自个儿不争气了。 想到这里,浮丘岙面色一白,只得佯装了无事岔开话题道:“好了,师兄我们先进去吧。” “等等!”日陨却不知为何突然叫住他,看他的眼神也顷刻变了。 “怎么了师兄?” “你…好歹先将你颈子上的痕迹遮挡一下……”日陨皱着眉道。 现在的年轻人的喜好,都这么生猛的吗? “哦,好,好。”浮丘岙低了头,瞥间自己颈下吻痕,顿时尴尬不已,忙将领子往上拉了又拉,手上遮挡得倒快,可是心上却又是难以自持地想起某人惊世骇俗的“一吻”了,不觉微微有些恍惚。 日陨见他这模样,过去拉了他几下都跟个木头似的没反应,不由暗骂出声:“一天到晚就知道为个女人颠三倒四,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师弟。” “走了!” 两人终于是一前一后来到了训练场,一红一白煞是惹眼,皆是气度不凡,走在一起宛若一对双生兄弟。 日陨目不斜视地径直从众人明里暗里的窥视中踏了过去,倒是浮丘岙跟在后头,有意无意地感受到那些人的灼热视线,颇有些不自然。 就在这时,一个身高八尺的光头大汉向他们走来,这人体型颇为硕壮,远远看上去好似一座小山包一样往那一站就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走近了浮丘岙才发觉他只是前面头发剃了个精光,后脑勺却梳着一根丈把长的小辫,走起路来晃个不停,又在无形中增添了几分亲和力,看着便也没那么骇人了。 “日陨殿下,你来了啊!” 人未到,声先至,果然不出浮丘岙所料,此人块头大,嗓门也洪亮。 “凌校尉,别来无恙,军中近况如何,可还顺利?”日陨大大方方地同他打着招呼。 “顺利顺利,有殿下时常挂念,咱们哪能不顺啊?你们说是不是?” “是!殿下永远与我们同在!”场下一呼百应,顿时一片沸腾。 “好!赤谷有你们这群忠君报国的英雄们守护,还请诸位将士们放心,只要有我日陨一口水喝,就必然少不了兄弟们一碗酒吃!你们的功绩,我都替你们记着呢!” “殿下万岁!”士兵们听完日陨这一席话,更为感动了,纷纷挤上前来,将他簇拥在中间,一双双带着酸臭汗渍的粗糙大手伸向前来,要同他握手,与他拥抱,而这些,日陨不遗余力统统都给出了回应,自始至终,面上都是带着笑的,没有丝毫不耐,与平常那个冷若冰霜的日陨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浮丘岙被他们挤到了一边,独身一人站在角落看着那个同自己长得别出无二的人被挤得歪歪扭扭,面上却仍露出那样得体的微笑,举手投足不失上位者风范,不自觉又是一阵走神,原来师兄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其实这东宫的担子,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这才是身为太子应该成为的样子,不是吗? 过了好一会,日陨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于是忙领了他来到众人面前,向大家介绍起来。 “这位,才是你们名副其实的太子,以后我不在,就由他来代替我的陪同大伙儿再接再厉,今天,我就是提前随同太子殿下前来熟悉熟悉环境的。” 话音刚落,场下却霎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缄默。 浮丘岙尴尬地站在中间,眼下更是感觉场下士卒的目光,一个个地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原来这位便是太子殿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倒真是与我们日陨殿下长得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一样的英姿不凡啊!”凌校尉这才注意到浮丘岙,嘴上是好一通恭维,面上却是挑了眉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四章 军中行(二) “凌校尉,太子面前不可无礼,来,还不让大家伙儿向太子行礼!” 不料日陨不提便罢,此言一出,更是引得底下一片咂舌之声。 “啧啧,这王的儿子待遇就是不一样,好大的架子啊!” “日陨殿下来了这么久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都从没要求过咱们说个谢字呢,怎么这人一来就要我们三跪九叩地行大礼,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怎么回事啊你们,太子面前也敢嚼舌根?叫你们跪就跪!”凌校尉眼见着下不来台了,虎目一瞪,下面人登时便噤了声。 就在这胶着时刻,浮丘岙终于是按拉不住上前一步道:“凌校尉,老话说客随主便,今日是岙到了诸位的地界,没理由还要让大家来向我拘礼的,毕竟这里是军营而非王宫,还是依照军中的规矩就好,况且,我与日陨师兄乃属平辈本不分高低的,大家一切照旧即可。” “太子殿下可是说真的?”又一个肤色黝黑的骑装青年发话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不假!”浮丘岙颔首道。 “既然如此,那么按照我们的规矩这新来之人可是要与我们弟兄比划比划的,也好让大家长长眼,一睹殿下的风采!” “好,依你所言便是。”众目睽睽之下,浮丘岙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只是,比什么呢?” “比什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哄笑一气。 那黝黑青年又道:“太子殿下这个问题问得妙,不过我们这里都是一帮粗老爷们,自是玩不会宫里那套,像是吹拉弹唱什么的就免了吧,要比,也是拿出咱们西境男儿的看家本领来较量较量!” “行,你说!你们都会什么?”毕竟都是男儿,骨子里的好胜心还是免不了的,浮丘岙顿时也来了劲。 “摔跤!”这时,一个比凌校尉还要粗上一圈的壮汉站了出来,那一身的腱子肉,走起路来来晃晃悠悠的,毫不夸张的说,他隔着丈把远都能听见地面的震撼,什么叫砂锅大的拳头,浮丘岙今日算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 不过他还是强撑着面不改色道:“武力高低并不等同于体型大小,摔跤这一门功夫还是有失公平了吧。” “太子殿下说得在理,还有没有别的?” “有,射箭!” 只听‘嗖嗖’两声,一个矮个头的人突然窜了出来,手里握着随手从天上打的猎物,是只青黑色的秃鹫,走近一看才发现那秃鹫周身无伤,唯有一对双目正中箭头,眼球爆出,足见此人箭术之精悍。 “哎,你不是弓箭队那边的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凌校尉认出他来,这才发现不只是弓箭队的,还有不少别的阵营的人闻讯而来,不知不觉之间已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太子殿下,这个靠的可不是先天优势,可还行?”有人起哄道。 浮丘岙擦了擦额上汗珠,仍不打算妥协:“不如这样,换个家常一点的如何?例如……骑术?”思来想去,他也就这门骑术勉强拿得出手了。 “骑术?好啊,太子殿下可真会挑,这个一般人还真不敢上阵呢?”凌校尉笑道。 “为何不敢?”浮丘岙不解道。 “因为有我们骑术一绝高手在这,其余人上去也只能算是班门弄斧罢了!” “哦?是哪位高手?” 众人这次倒没再搭腔,只是不约而同地盯了他身侧之人,表情奇怪得很。 “难道是……”浮丘岙顺势转过去,正对上一旁略显局促的日陨。 “师兄,是你?”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当年日陨殿下就是凭借这绝佳的骑术一举夺得榜首,赶超我们所有人,这才赢得我们一致拜服的。”凌校尉解释道。 “猴年马月的事了,凌校尉休要再提了……”日陨羞恼道。 “要不,这次让两位殿下比试比试,看看是谁的骑术更胜一筹?”有人提议道。 “够了,我不会比的!”日陨脱口便拒绝了。 “不,就比这个!”浮丘岙却改换了主意,坚持道。 “太子……”日陨劝阻道。 “不过我与日陨师兄师出同门,唯恐伤了和气,不如诸位同胞中可还有骑术卓绝之人,岙愿同他一较高下!”浮丘岙朗声道。 好几个人跃跃欲试后,最终一致推选出一位佼佼者代替他们出战。 “殿下,小人裴六,隶属凌校尉麾下,特来向殿下讨教一二!” 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躬身道。 “好,裴六,就你了!” 说来就来,比赛马上开始,场地就定在城郊马场。规则也很简单,举旗为令,谁先抵达终点处摘下象征着胜利的红绸带即为赢家。 两匹战马随即被牵了上来,一黑一黄,都是飘肥体壮的,一看就是上等好马,尤其是当中那匹黑马,鼻腔还在兀自粗喘着,一对健壮后蹄已是按捺不住一个劲儿地往地上摩擦着,似乎已经蠢蠢欲动。 “汗血宝马?”浮丘岙走上前去,指着那匹黑马道。 “殿下好眼力,这匹正是汗血宝马,据说有一日千里之能,有‘马中天子’的美誉。”牵马的人回道。 “那就这一匹是汗血宝马,该给谁用好呢?”他又问。 “殿下说笑了,您是王孙贵胄,这马自然给您用啊!” “哦,还能这样?”浮丘岙抱臂,挑了挑眉。 裴六谦卑回道:“您是太子。用好马也是理所应当的,小人绝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不可!”浮丘岙当即正色,义正言辞道:“我既然作为太子,那便更要以身作则,说好了公平比试,如此这般投机取巧,又算什么呢,就算侥幸获胜传扬出去又岂能服众?” “把马牵回去再换一匹来,要么就都用宝马,要么就都不用,总不能失了偏颇了!” “是,是!”那牵马之人当即应了,转头在两匹马中间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牵走了黄马,过了一会,又火速换了匹一样的汗血宝马回来。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令小人不胜钦佩!”裴六牵过黑马,无声向浮丘岙传达出他发自内心的敬意。 “裴兄弟过誉了,公平较量本就是无可厚非之举!全力以赴,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 “太子殿下说的极是,小人定当全力以赴!” “那就好!”浮丘岙扬了扬眉。 “好,比试开始!”随着一声令下,战旗高高落下,两匹马瞬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驾—” 浮丘岙跨于马上,一手甩鞭,一手握缰,感受着呼啸风声从他面上疾驰而过,马似流星人似箭,直觉整个人身轻如叶,飘飘欲仙,时间一久竟不似马载着人在地上狂奔,有种神鹰载着凌空而行的错觉,他全神贯注投注其间,丝毫没有顾虑到不知何时他已远远超出身侧的裴六一大截了,全场肃静一片,只余场中那一抹飘逸洒脱的白影稳稳占据了每个人的视线。 而此时的浮丘岙除了奋勇向前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目光坚定着始终向前,丝毫不为外界所动,落在耳里的除了铛铛的马蹄声便只剩自己的砰砰心跳了。 终于,红绸近在咫尺,他离胜利也只剩一步之遥时,忽然只听身后一阵高呼。 “不好了,马惊了!” 浮丘岙正准备伸手扯那红稠,听到动静手下一顿,到底是没再动作了,回头一看,原来就在离自己的不远的身后,裴六所骑的马不知为何发了狂,上扑下踹的,怎么也不听摆布了,裴六骑在马上,双手紧握了缰绳,试图让它平静下来,然而这反而更激怒了黑马,直接将他一甩而下,将裴六重重摔在了地上,裴六扶着挫伤的胳膊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眼见着马蹄就要往他脸上踩下,当即冷汗潸潸而下。 “抓住我!”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紧要关头,一道白影策马而来,纵身而下一把直接拽住了马辔头,并及时将裴六拉了起来。 “太子殿下小心!”众人惊呼,随机反应过来,一帮人蜂拥而至。 “别过来!”浮丘岙大叫一声,只身挡在马前,任凭粗粝的缰绳把手掌磨得生疼出血,就是站在原地不松手,并几度腾出一只手试图轻平马儿暴竖的颈毛。师傅说过,驯马如驯人,越是烈性的马,就越不能用强,这样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非得以柔克刚不成。 果不其然,那发狂的黑马经他这么一调教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任人拿捏不再反抗。 “太子!没事吧!”日陨也随后赶到,神色一凛,只指牵马人质问道:“你是怎么选的马?好端端地这马怎的就突然发了狂了呢?” 谁都知道这日陨不怒则矣,一怒骇人得紧,那妖异的碧眸盯在人脸上让人不由遍体生寒,心悸不已。 那人自知闯下大祸,当即脸色一白,颤颤巍巍跪倒在地,将头磕得咚咚作响。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人实在不知啊!” “师兄,这事,确实也怪不上他!”浮丘岙上前一步道,“这汗血宝马,本就烈性难驯,再加现在正值繁殖时节,再加上人多嘈杂,一时失控也实属正常。” “没想到太子殿下不仅身手了得还如此宽宏大量,日陨殿下,您就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绕过他吧。”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应和。 “太子殿下,请受小人一拜!” 这时,裴六也从惊吓中转圜过来,急急就要叩拜。 “不必多礼!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浮丘岙忙不迭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殿下今日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请受了小人这一拜吧。”裴六坚持道。 话不多时,更多人一拥而上,冲着浮丘岙连声称道,有的甚至还要向他讨教驯马诀窍,众人转变之快令浮丘岙措手不及,面对将士们突如其来的热情一时还反应过来,只得连连应和着。 不只是他们,浮丘岙今日一举,就连一旁的凌校尉也是对他另眼相看。 “没想到这太子殿下倒还真有几分,这才来第一天就能让我这帮向来不服人的兄弟拜服得五体投地的,还真是与日陨殿下您不分高下呢!哎……人呢?” 他伸手扑了个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日陨早已经走得老远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五章 军中行(三) “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一面纵容他们的放肆,一面限制他们的自由,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日陨听到这里,勾动薄唇,牵起一抹无声的笑来。 “是昆莫!所以,师弟啊,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这才是你最该学的帝王之术啊!” 对他们百般纵容是为了赢得他们的忠心保卫王城,不让他们随意外出是为了提防他们被有心之人利用忠心变野心,既能物尽其用又能确保万无一失,几近步步为营为的就是稳坐天下太平,高处不胜寒,原来即便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之主也不是百无忌惮的啊。 半个多时辰以后。 “师兄,我做完了。” 日陨手里的茶还没凉,浮丘岙就将手中整理好的一卷清单递了过来。 “这么快?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呢。”日陨抬了抬眼皮,微微有些惊讶。 “师兄一看便知。”浮丘岙微扬了下巴,似是胸有成竹。 日陨取过账簿同他手上的这本清单一一对照着核查了不下三遍,终于是是微微色变,居然是一处不差,几近天衣无缝?这,怎么可能?他给他的这些账簿涵括整个军营的物资需求,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工作量,即便是他日陨亲自动手也至少需得费上整整小半天的功夫,还难以保证毫无疏漏,而他浮丘岙仅仅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难不成真是天赋异禀? 想到这里,他碧眸一沉,握住竹简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很不错,照这个效率下去,你归位也是指日可待了,日后必定大有作为!”日陨一手捧着这份清单赞不绝口道,另一只手却暗暗动作“一不小心”撞翻了桌沿上的琥珀杯。 “啪!”地一声杯子滚落在地,趁着浮丘岙弯腰去捡的空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蘸了点墨汁溅了一滴在上面,然后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其合上,并很快召来了专门负责交接的骑君。 那骑君早已在外恭候多时,听到召唤立即进来,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后,双手捧过浮丘岙递过去的竹简,正准备翻开来。 “这是太子殿下亲手批阅过的,都经过核查了,直接领了上交便是,难不成你还信不过殿下?”日陨敛了眉道。 “下官不敢!”那骑君一听日陨这样说当即便诚惶诚恐起来。 “行了,直接拿了回宫吧,三日之内务必将所需补给尽数带回,不可延误!” “是,下官领命!” 两日后,物资如期送到,各个营帐分批领取之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订的一百件军衣竟成了厚厚的冬衣? “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上报的是一百件开春要穿的军袍,怎的都成了棉大褂了?眼见着就要入夏了,难不成要我们炎炎夏日顶着这身行头训练?”凌校尉捧起那一车鼓鼓囔囔的冬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质问起负责此事的骑君来。 “我可是完全按照你们的要求来的,怎的都能赖在我头上?”骑君原不属军营管辖,本就与凌校尉不对付,自是不甘示弱。 “感情你是存心耍我们玩了是吧?”凌校尉语气一沉,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气氛,也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发生何事?” 浮丘岙与日陨也闻讯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这物资清单可是您亲手交予在下的,我可是完完全全按照单子上的来采购的啊!”骑君见到浮丘岙赶来,只当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登时改口道。 “不错,这清单的确是我全权核算的。只是怎么会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呢?”浮丘岙一时也陷入了迷惑,他清楚地记得单子上确实记载着的是军衣,之所以印象深刻就是因为那当时那忍冬所需数量也是一百根,为了方便归类他就把他们并头写在了一起,不可能会记错,怎么好端端的战衣就成了冬衣了呢? “对了,那单子我还留着,是非曲直,一看便知!”骑君见状忙不迭从衣袖中翻出那卷清单来,当众翻了开。 “这……”浮丘岙接过那竹简亦是脸色一变。 只见那上面原本该写着的“忍冬一百根战衣一百件”的位置好巧不巧地被墨汁渲染,正好遮盖住了齐头“忍”“战”二字,以至于二者相结合给人一眼看上去就成了“冬衣一百件”! 日陨也接了过去看了亦是微微色变,与他对视一眼后便率先开口道:“许是墨汁未干晕染了罢,几件衣服而已,大不了再去赶制便是了,又不是急等着穿?” “可是退回去返工又是一笔开销不说,要是让上头知道了,小官怕是乌纱不保啊,下官家里也是拖家带口的,要是就这么丢了饭碗可就是要了我们全家老小的命哦……”那骑君年纪也不小了,老泪纵横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卒读。 “哎,实在不行算了吧,又不是娘们儿少穿一件新衣也死不了人。”凌校尉也是个明眼人,见状也不打算过多追究了,再纠结下去大家都下不来台。 “不,此事既然由我引起,我便势必要负责到底,凌校尉,你去就近找几个会缝补的人过来,或许,还有办法补救!”浮丘岙俊脸一沉,打定了主意要将功补过,非得给大家一个交代不可! 阅读卿本鸾凤之绝世帝姬最新章节请关注完美()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六章 军中行(四) 不多时,凌校尉便领了几个随行的厨娘女眷回来,为了不污太子之目他还特意挑了几个年纪不大且模样周正的,也不明说干什么,弄得那帮女子一个个浮想联翩的。 等到了太子所在的库房,见到太子本人,那些女子更是低垂了眉眼娇羞不已。 不过也不怪乎她们如此,在这军中大营中,多的是粗莽匹夫,偶然碰上个如此清俊秀逸的,又坐拥着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可谓是完美之际了,少不了得勾去女儿家的几缕情思不可。 “殿下,你要的人到了。”凌校尉揖手道。 “辛苦凌校尉了。”浮丘岙背对着他们弯了身子正翻看着什么,不经意间更显身姿修长,气质卓绝。 “太子殿下客气,可还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嘛?” “不用,只需回去安顿好众位弟兄即可,明日黄昏之前,岙必然还大家一身新衣!” “好!那下官就静候殿下佳音了!” 凌校尉走后,浮丘岙这才转过身来,那恍若神祇的英俊面孔更是让众女心驰神往,暗暗雀跃。 在众女的期待下,这位太子殿下先是依次打量她们一番后,才缓缓开口,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是险些让她们惊掉了下巴。 “你们谁先来?是一个个做好呢还是,一起上?” …… 过了一会儿,他一手拿着一件冬衣一手拿着针线,向她们逐一演示起来。 “看到没有,就像这样将这件冬衣从内剖开,将里面的棉絮掏干净后再缝上缺口,长一点的部分就裁了去制成夏装,各位姐姐明白了吗?” 姐姐?此言一出当即引起一片哗然,其中有一位还是不死心地继续问道:“难道殿下把我们叫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不然呢?”浮丘岙不明所以,“这么晚了请各位过来若非有急事想帮还能为何?好了今晚辛苦大家了,事成之后岙必有重谢。” 明白他的意思后,众女只有认命地开始忙起手里的针线活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一个个地下手戳布料都咬牙切齿地用足了力道,使得浮丘岙巡视过程中都只是远远地不敢靠近,生怕那针下一秒便要扎到他身上了,还心道这军中的女子怎么也是如此如此骁勇,难不成也是潜移默化?不对啊,那宫里头那位不也没进过军营,不也是一样骁勇? 哎,不过话说回来,她就算是“骁勇”了那么一点,他浮丘岙也不嫌弃,反而还觉得率真可爱,这也许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站了一会,他也觉得无聊起来,于是心念一动又把目光投向了其中一位看上去颇为面善的姐姐。 “咳咳,你,过来一下!” 那女子因为长相平凡所以一直比较自闭寡言,方才听到众姐妹的窃窃私语自然也不敢搭腔怕引来嘲笑,姿色平平也敢肖想太子吗,所以即便是同样惊艳于太子的她也是不敢痴心妄想的,能远远看着就当是大幸了,不料想什么来什么,殿下,是在叫她吗? 她呆愣半晌才放下手中物事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请这位姐姐随我过来一下可好?”浮丘岙温声细语地说道。 就这样,在众位姐妹的艳羡目光下,终于有一个人被殿下相中?却是姿色最为平庸的那个? 浮丘岙将她叫至一处旁人都看不到的角落,这才不好意思地开口。 “我,我想亲手做一件骑装,但是对于女红之术却是一窍不通,所以,还请姐姐指教了。” -------------------------------------- 第二日午后,经过众人不眠不休地一番“战斗”后,一百件经过改动后的战袍终于是新鲜出炉了!为了不浪费资源,浮丘岙还突发奇想用掏出的棉絮尽数装进布套里,这样又多了几个崭新的枕头了,可谓是物尽其用了。 “哈哈哈哈,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穿一回太子殿下经手过的战袍,我凌某人真是死而无憾了呢?殿下你不知道你的战袍一经分发兄弟们一个个都抢着穿呢,说是沾了太子的福气就算打起仗来也是格外有劲儿呢!”凌校尉摸摸身上的布料,与浮丘岙并肩走着,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了。 “大家穿得合身就好,这都是岙应该做的!” “哎,咱们昆国有了太子殿下这样的储君往后必定是蒸蒸日上啊!”凌校尉恭维道,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赞许,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浮丘岙的印象也是越来越好了,简直是刮目相看。 “凌校尉谬赞了。”说实在的,能博得大家的肯定,浮丘岙也是由衷的感到骄傲的。 “师兄!” 就在这时,浮丘岙无意间发现斜前方一闪而过的红衣身影,急忙跟上前去了。 匆匆追上之后,日陨这才回过身来,面色青白,强颜欢笑道:“恭喜殿下此番大得人心,师兄为你道喜了!” 谁知浮丘岙却突然沉了脸,“师兄,喜不喜的先另说吧,我找你,是有别的事。” 日陨当即色变。 好容易将他拉至一处僻静无人处,日陨已是冷汗潸潸,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一个用布盖着的托盘却率先直抵上他的前胸,将他的话头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这是何物?”日陨不解问道。 “师兄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浮丘岙挑了挑修长星眉,故弄玄虚道。 日陨静默良久,终于是颤抖着将布一把揭开。 里面放着的是一件崭新的骑装,展开来,正是按照他的尺寸做的,日陨轻抚上那细密却稍显凌乱的针脚,看得出来,做的人虽然技术不太纯熟却是用了心思的。 “师兄,你忘了,今天可是你的生辰,所以这是我特意,额,请人给你做订做的,全当是贺礼了。” 见他不语,他又翻开那衣裤的背面,补充道:“师兄,岙知道你喜欢自小便酷爱骑马,不过总是嫌护膝护腕不便,所以哪怕是身上磨出了血泡都从来不戴的,所以,我特意在这几个部位加了几层棉絮,这样你穿着它骑马便不会再磨上手脚了。” “你的手又是怎么一回事?”日陨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啊?没事没事。”浮丘岙愣了一下,急忙欲盖弥彰地将一双手背了过去。 “伸出来,我看看。”日陨淡淡道。 浮丘岙见瞒不过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将手露了出来,只见那双原本细腻修长的手,此刻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口还有一些已经结了痂的血痕,看上去颇有些触目惊心。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七章 飞来横祸 “你是太子,怎能纡尊降贵去做这些呢?也不怕人笑话。”日陨叹道。 “我是太子不错,可我也是师兄你的师弟啊。”不错,对于身边的人,他从来都是珍而重之,一视同仁。 日陨呼吸一窒,透过面前人纯澈见底的笑靥,思绪猛然跳脱到很久之前。 他生平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也是出自他的手。 在乌山学艺那段时日,他因为顾忌身份,所以对浮丘岙一直都是爱答不理的,倒是浮丘岙不知为何,一来就缠上了他,无论做什么都要与他一起,负责看护的乳母都笑称他们关系如此之好,赛过亲兄弟呢! 他一笑置之,只当是笑话听了,太子的兄弟只有两位,皆是无上尊贵,他日陨何德何能?不过是永远见不得光,烂在泥巴地里的东西罢了,他与他们,云泥之别,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的,他心知肚明得很。 就拿一个小小的生辰来说,太子周岁宴那日,昆莫特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往后每一年皆是如此,整个昆国,都见证着这位最尊贵的太子的成长,他出生自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伴随着光亮与祝福的。 而他的生辰,从来都无人问津,以至于他都怀疑,他莫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人都只夸他打小便沉稳持重,殊不知他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孩童,比太子也只大个两岁而已。他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与祝愿,不,他不贪心,不要多的,就那一个人记得就够了,可并没有,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 直到他再一次生辰的前夕,他同往常一样散学后回到寝房,却见漆黑一片的室内有一星灯火闪耀,他只以为是盗贼于是一把推开门,却见桌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太子,见到他来的一刻小太子明显慌了神,双手紧张地背于身后。 那是一碗颜色寡淡的面,他称它为长寿面。唯一特别之处,就是做它的人是堂堂太子,至于当年身量不足半人高的浮丘岙是如何攀上灶台煮的这碗面,已是无从可知了,不过看他红肿的手就知道,做这碗面于他而言,有多么艰辛。 那碗面的味道他到现在都记得,还是在浮丘岙离开之后他才开始吃的,面的味道寡淡,勉强可入口,向来少食的他却鬼使神差地将那碗面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连残余的汤汁都舔了个干净,像饿了百把年的饿死鬼一般,直到将那碗全部下了肚,他撑得起不来,才由衷感到魇足起来,原来空了这么些年的肚腹,填补起来竟如此简轻而易举,一碗面就够了。 记忆中那张稚嫩的脸渐渐远去,并与面前人重合在一起,同样的光华明朗,暖如朝阳,日陨这才恍然,原来这么多年,面前人一直都没变,他不得不承认,在他人生中最昏暗的时刻,唯一给他带来光亮的,也只有他了。 浮丘岙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太煽情也不太像样,于是他以手握拳半抵在下唇,清咳了几声打算掩饰一下尴尬的气氛,道:“师兄,你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的,毕竟我们自小就在一处,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拿你当兄长了……” 兄长? 日陨听到这个词,心中猛然一震,他终于是缓缓抬起眸来,凝视着对面人与他别出无二的相貌,以及,那双同样潋滟的碧眸。 他只觉周身一热,一股暖意骤然袭来,滚烫的热血仿佛受到什么东西召唤一样,牵引着他,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尽数吐露。 他终于是嗫嚅着嘴唇,缓缓开口道:“其实,我就是……” “殿下!有人求见你!” 就在这关头,突然有人出声将他二人打断,那声音焦急足见情况危机,引得浮丘岙暂时也顾不得其它了,连忙循声望去。 只见原来是裴六领了一个人匆匆过来,那个人他们自然都认得,是问枫。 “问枫,你怎么会来这儿的,我不是叫你留在王宫好好看护好浅心吗?”浮丘岙见他神色如此慌张,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是属下无能!没能完成好殿下的嘱托,月姑娘她,出事了!” “你说什么?” -------------------------------------- 时间拉回到两日之前。 长欢殿内,月浅心今日起得很早,不知为何,她今天眼皮跳得厉害,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于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下床一看,却发现窗前的那束桃花已经凋零大半了,香味也淡了许多。 “我就说呢,自从摆了你,我这接连几天都睡得好好的,怎么偏个儿昨夜又梦魇了呢,弄了半天你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了,又如何再保得了我呢?”月浅心轻抚上那残败的花蕊,喃喃自语道。 她倒也不是个惜花之人,只是做人多少要讲些良心,总不得趁得人家正春风得意之时摘了回来收归己用,等到用完了就始乱终弃吧,这种过河拆桥的事,她可做不来。 只是,一直摆在这儿由着它枯败发霉也不是办法,该想个什么法子能将它一直保存下来呢? 她冥思苦想了好一阵,眼神不经意间掠过桌上喝空了的酒坛,突然灵机一动,有了! 把这些花瓣酿成美酒,不就能使它们留芳一时了吗? 说干就干,月浅心按照古书的记载先找来一壶清酒以及半罐砂糖,先是撒了一层砂糖沉至罐底,再将洗净晾干的花瓣倒入,最后用酒淹满再封闭瓶口就大功告成了。 月浅心捧了酒罐来到花园打算将它先埋在这里,等到以后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就在她好容易将它埋了进去,累得气喘吁吁之际,低头间一个拉长的黑影猛然出现在她背后。 她吓得心尖儿一颤,等到看清了那人的脸,才算是缓和下来。 “白,白竹姐,怎么又是你啊?”这个白竹,怎么每次都神出鬼没的,走路没声似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月浅心暗暗腹诽道。 “一大早地又在这儿闹什么幺蛾子?”白竹手里似乎拿了东西,也不方便动手,只是管拿了她那双细眼白她。 “我,埋了一坛子酒在这儿。”人赃并获,月浅心无从抵赖,只得据实相告。 “酒?”白竹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变。 “你埋酒便埋酒,动这块地作甚,你可知你闯下大祸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八章 画中局(一) “什么?” 白竹指着那块说:“这里种的可是娘娘最爱的合欢花,前些天才撒的种呢,就怎么被你活生生糟蹋了!” 月浅心见她煞有其事的模样当即便慌了神。 “那可如何是好,可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吗?” 白竹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顿了顿,道:“罢了罢了,念你是初犯,不与你计较,我记得库房里倒还有些剩余的花种可以与你取来填上便是,只是方才娘娘指派了我出宫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非得出宫去办?”月浅心问道。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白竹低垂了眉眼随之将怀中的物事取了出来。 “这是?”月浅心睁大了眼,“这不是那之前幅赝品画吗,娘娘还留着它作甚?” 果不其然,白竹手里拿着的就是寿宴上险些酿成大祸的那幅无头之画,她本以为应该早就销毁了,没想到还能在长欢殿看见它。 “说来话长,当初太子殿下献上正品之时,昆莫当晚便下了令将其装裱好赐予长欢殿,不过却忘了这副赝品的归宿,底下人也不敢多嘴就将这两幅画一同拿来了长欢殿,也是最近才想起来,娘娘觉得就这么烧毁了也不太吉利,于是就命我将它拿到宫外去请画师将其填补好上面的瑕疵即可。”白竹解释道。 “何必如此麻烦,咱们天乌宫不是有个现成的‘丹青圣手’嘛,干嘛不等太子回来再作打算?” “太子日理万机,娘娘都没发话,我这个做奴婢的又怎好开这个口,再说太子现下也不在宫中。” 原来如此,月浅心不疑有他,会意道:“既然这样,那烦请姐姐帮忙处理好这边的摊子,至于这画,我替姐姐跑这一趟就是了!” 有人帮忙跑腿,白竹自是乐意至极,当即递了画轴给她,叮嘱了画师所在的大致位置,还颇为大方地多给了她几锭银子用作路费。 “给,路上,小心些。”白竹眸色渐深,慢慢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去。 “好,那我便接下了。”月浅心并未在意,也不推脱,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接过东西后,她一路抱着画向宫门口的方向去了,不料还没走到一半,就和一个人当头撞上,疼得她一个踉跄,险些骂出声来,手上画轴也滚落在地。 她揉了揉额头,正要弯身去捡之际,一只短粗的大手却抢先一步抓住了画,她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去,下意识叫了声:“斜…马总管,怎么是你?” 不错,面前这个人五短身材,面相憨厚,眼睛略有些歪斜,正是与她熟识的“斜眼”,后厨主管——马肆。 马肆不语,只是兀自帮她整理好画轴,慢慢站了起来,道:“抱歉啊,一时没看清,没撞疼你吧?” “没事没事。”没撞疼是假的,不过毕竟是个熟人,也不太好意思计较不是。 正当她收拾了要走时,马肆却同她搭起话来,“后厨了刚进了些新菜品,你若没事的话可以去尝尝看。” “今天怕是不行了,我还得出宫一趟。”月浅心摆摆手,礼貌地回绝了。 “哎,巧了,我也要出宫去接个人,你去哪里啊,我可以顺路带你一程的。” “可以啊,我去南街口,您要是方便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我们坐宫里的马车去。” 马肆这个人平常都冷冷淡淡的,但与人和善,今天更是出奇地热情,月浅心也不作它想,只道自己今天运气出奇地好,一出门就有顺风车坐。 等上了马肆的马车,马肆便在前面驾了马一路奔去了,只是月浅心并未注意到,在她上车的一瞬间,原本憨厚寡言的马肆,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目光瞬间一片阴冷。 “驾—” 月浅心坐在马车上,刚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马肆寒暄了几句,不料方才还十分健谈的,现在却不置一辞了,只顾一个劲儿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驱驰着身下的骏马,越跑越快,车辙都快要起飞似的,掀起烟尘滚滚,以至于月浅心的声音都被埋在了巨大的车轮声中。 终于,在觉察到马车前往的路线越发偏僻崎岖时,她这才觉察到一丝丝不对劲来。 “马总管,马总管,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啊,我记得南街口就在这附近的?”她提高了声线再次问道。 似乎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质疑,马肆这才随意敷衍了一句。 “快了,马上就到!” 果然有问题!她记得很清楚,南街口离天乌宫至少有个上十里的距离,眼下明明走了还没多远,他看都没看就说快了?说明他根本没打算送她到南街口!还有,方才自己在宫门口与他相撞时,分明是面对着他从相反的方向过来的,若他要真的是要出宫怎么会和她当头撞上,除非,他就是故意的! 这种种的种种,串联在一起,令她细思极恐,于是她提高了声线再次叫道:“马总管,我突然肚子有些疼,想下车行个方便!” 不料,这次他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当即换了副嘴脸,恶狠狠道:“少在我面前耍花招,再废话一句就地结果了你!” “你,你不是马总管?!”月浅心指了他颤声问道。 “我当然是,不过,不是你认为的马肆罢了,你们小姑娘就是好骗,殊不知对你带着笑的,也有可能藏着刀!” “下车!放我下车!”月浅心当即扒开窗帘,高声叫了起来,不过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驶出了闹市区,方圆几里怕是连个鬼影都没有,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第一卷 乌孙 第八十九章 画中局(二) 不行,现在还只有马肆一个人,无论如何要趁他抵达目的地之前逃亡,不然等到了他的地盘,可就不敢保证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结局了? 想到这里,月浅心目光一凛,从衣领处缓缓掏出那枚冰凉的寒月石吊坠,暗暗一使劲,那半月状的玉石当即从中弹开,露出一截寒光闪闪的刀刃来,不错,这寒月石吊坠可不仅仅是吊坠,在关键时刻,它还可以成为潜藏的利器。 “我再说一遍,停不停?”月浅心突然冲出车外,一手持了玉片抵在马肆喉间。 “哼,小姑娘果然就是小姑娘,你以为这么些微末伎俩能奈我何?”马肆桀桀怪笑了一声,反手就将她一把擒住,回头一看却发现她手中握着的根本不是刀刃,而是半快玉石刀鞘。 就在他愣神之际,月浅心当机立断,露出藏在另一只手的刀刃,狠狠扎向了身前马头,“扑哧”一声,血花四溅! 不错,她一介弱女子原本就没打算不自量力地与他硬抗,在没有确切把握能够将敌人一击毙命的情况下,这么做只会无形之中激怒他,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所以,只能另寻生路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马儿吃痛,当即高扬了前蹄,发起狂来,车身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坐在正前方的马肆慌忙拽紧了缰绳,紧欲控制马车停下来,可月浅心那一刀正中要害,吃痛不已的马儿哪还任他摆布,早已失控,当时便横冲直撞起来。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马肆自顾不暇之际,月浅心挣脱开他的辖制,并用尽毕生力气将他掀翻下去。 “啪!”地一声,马肆如破布一样摔了出去,可她也并没好到哪里去,手臂上也在挣扎过程中划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而此时此刻,她虽然通过如此凶险的一招暂时摆脱了马肆,但也不异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这马车,真的失控了! “嘶—” 疼得发了疯的马儿一路横冲直撞地狂奔着,以至于她整个人被迫拖在马背上才好歹不被甩下来,眼见着那发狂的烈马偏离了轨道,往那陡坡撞去…… “啊!”她尖叫一声,想着破罐子破摔跳车赌一把,也好过车毁人亡,正当这时,一股大力袭来,她只觉肩上一沉,天旋地转之下,她已被人一爪提起,落了在平地,与此同时,只听巨大一声响,那辆马车也在同一时间摔下山坡。 总算是有惊无险!月浅心望着摔下去四分五裂的马车,坐在地上后怕不已。 这时,一袭玄衣走到她的面前,自上而下地将她一顿打量,看得月浅心是一阵发怵。 “漆雕翎,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漆雕翎,还阴差阳错为他所救。 “…路过。”果不其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月浅心无语凝噎道:“大哥,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拿我当傻子,这荒郊野岭的,我都不知道是哪儿,你是怎么这么巧从这儿路过的?” “呵—”他突然笑了,“看不出来,你倒还不算傻到家,只是方才上人家的车怎么就上得这般快呢?” “我……”月浅心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她是被人家几顿吃食就收买了吧。 想到他八成就是一路跟过来的,自己那些糗事怕是十有八九都落在了他眼里,她顿时羞恼不已,低了头就要往山坡下面去。 “下面就是悬崖,你若不忿可以去别处寻个地儿往下跳,省得我还要捞你。” “谁要跳崖了?再说我就算真跳了也不用你捞,我的项坠掉下去了,我要把它寻回来!” 方才太过危急,她这才发现她手中的寒月石吊坠没了,很有可能是跟着马车掉在山坡下面了。 “一件首饰而已,没了便没了罢,又不是买不到了,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你知道什么,那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项坠,世上就此一条,你以为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买回来的吗?”月浅心头也不回地慢慢寻了个缓坡往下走。谁知一下脚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她随即弯下身子,低头一看,脚踝已然肿起老高了,怎么这么倒霉,手臂上的伤堪堪才止住血,脚又崴了,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可她偏偏不信邪,强忍了疼痛继续一步三颤地往前挪着,许是那身残志坚的模样过于震撼人心,一旁的漆雕翎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将她不甚温柔推至一边,抢先一步下去了,临走前还不忘低嚷一句:“罢了,活该我欠你的……” 月浅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迫退至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下去了,只好先找块石头坐了,托着下巴耐心等他回来。 想不到这个漆雕翎,看上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原来只是面冷心热,待人也不算那么冰冷无心的嘛。 过了好一会,就在月浅心等得昏昏欲睡之际,一根长长的玉链忽地扔到了她的怀里,她倏不及防地睁开眼,是她的寒月石吊坠,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她激动不已,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端详了良久,才又小心翼翼地将它合拢了,戴了回去。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她仰面答谢道。 “不必,你之前也救过我一次,一命抵一命,扯平了而已,我漆雕翎,从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漆雕翎拂去裤脚尘沙,面无表情道。 “哦。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回去?”马车已损毁,她现在脚又走不得路了,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杵在这儿,等宫里人来找吧? 更要命的是,她刚一站直身子,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眩晕起来,抬起手臂才发现手上的划伤竟不知何时又裂开了,暗红的血渍悄无声息溢满了整只衣袖,使得原本素白衣袖远远看过去红了一大片,颇为瘆人。 漆雕翎见状二话不说地过来一把摘了她头上的翠玉发带,青丝瞬间扑了满背。 “喂,你……”月浅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张了口正要说些什么,手上忽地一痛,疼得她当时便说不出话来。 “不想死就少说话,你话说得越多,血流得越快!”漆雕翎拧了眉不由分说拿了发带将她手上的伤口扎了老紧,那力道大得让她恨不得当场就能昏厥过去,以至于月浅心恍惚间生出这人不是来救她的反倒是来杀她的错觉。 简单包扎过后,她只觉脚下突然一轻,一阵天旋地转之间,漆雕翎又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月浅心顿时懵了,条件反射地紧搂了他的脖子,反应过来之时两人皆是红了脸。 “漆雕翎…你要不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的。”月浅心被他裹在怀里,此时此刻离他的耳畔不足三寸,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声,也在此时此刻明显地加重了。 漆雕翎绷直了清俊面孔一言不发,手上却也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昂首阔步之间,便已将她先行抱至马上,随后紧跟着踩上马鞍。 总算是脱离了他的怀抱,月浅心绷得紧紧的心弦这才得已松懈,她侧过头问道:“我们现在回宫需得多久?” “先去医馆!”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就这么听他摆布。 “驾—” 这次回应她的是一声高喝,而她的声音也瞬间消失在骤然暴涨的强风中。 月浅心只得认命地随他一路辗转来到了一处挂着淡黄旗帜的小房子,雌黄雌黄,月浅心猜测,这里约莫就是医馆了。 医馆并不大,进门就两居室外加一方独立的院落而已,但是人还不少,且多是些爹爹婆婆辈的老人家,熙熙攘攘地在说着话,所以一进门,她便明显感受到,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月浅心蜷缩在他的臂弯处,尽量避开这些人的目光,可眼睛还可以闭上,耳朵却还是闭不了的,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说的一些话,还是避无可避地传到了她的耳里。 “啧啧,世风不古啊,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当众就敢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一个老丈偷偷瞟了他们一眼,一副不忍卒读的模样,连连摇头道。 月浅心:“……” 另一个眼尖地注意到月浅心手上的血渍,更起劲儿了,随即接口道:“可不是嘛,你看你看,那女娃都被打成那样了,还你侬我侬的呢,可不就是打是亲骂是爱嘛!” 漆雕翎:“……” 月浅心听到这里,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心道这三人成虎的俗语果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自己若再不干涉,指不定会被他们传成什么样呢! 于是她灵机一动,先是清咳了几声来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娇吟一声,另一只手悄悄伸到漆雕翎腰间,不着痕迹掐了他一把,许是用力过猛,惹得他顿时黑了脸,一双漆黑幽眸盯了她无言道:“月浅心,你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冲他无声弯了弯唇角,示意他放她下来,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慢慢扶住他的肩背,泫然欲泣道:“翎,答应我,以后有什么火冲我来就是了,万万不可再牵连无辜了知道了吗?” “他不就是信口雌黄编排你几句嘛,你就当没听到就罢了,犯得着同他计较?还把他打成那样,差点没把人家两条腿都给活活打折了,你说说,你这暴脾气是不是也该改改了,要是一时失手再背上人命了你要我可怎么办啊!” 话音刚落,场面一反常态地肃静了下来。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章 画中局(三) 月浅心的几句话,无疑如同晴天一个霹雳,吓得几个好事者当即面色大变,顿时灰溜溜不敢作声了。 她顿时面露得色,凑到他耳畔向他小小地炫耀了一下,“怎么样?我这就叫作狐假虎威!” 漆雕翎无语之至,冲她比了个口型。 “幼稚!” 月浅心浑不在意地笑笑,幼稚便幼稚吧,谁能想到她上一秒还在与人生死决斗呢,下一秒又从阎王眼皮底下捡回一条小命了,既然人生已经这么艰难了,若还不允许她苦中作乐一把,岂不憋屈死个人? 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两人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可谁知道里面的几个病患像是怎么也排不完似的,不是这里听不明白就是那里还不放心,软磨硬泡地就是不肯出来,月浅心实在不明白,怎么这些人在外头还中气十足的一见到了医师就开始浑身病痛了? 不是月浅心没耐性,只是她站着站着,眼前不由一阵发黑起来,以至于她需得双手扶了漆雕翎坚实的臂膀,才不至于一头栽下去。 “你……”漆雕翎被她方才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唬住,原以为她无甚大碍了,谁知一转头却见面前人整张脸已然褪去血色,阵阵发白,还强撑着无事的模样不肯作声,再偏头去看,才知她手上的伤口却是连丝带都包裹不住了,殷红的血早已不知不觉渗透布料,汇成涓涓细流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哎…怎么回事?”月浅心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了,抬了抬被鲜血浸透了的右臂,生平头一回感到身娇体弱起来,她强撑着不适冲他扯开苍白无力的唇瓣笑了笑,然后猛地扑倒在了漆雕翎身上,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这时,漆雕翎再也按捺不住了,单手揽过怀中人儿,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走至最前方,那玄衣带煞的气场,惹得周围人纷纷退散,他一路目不斜视直接走至医馆正门口,将那虚掩的木门一脚踢开,“嘭!”地一声发出好大一声巨响,引得里面人俱是一惊。 “你你你你……”最外面坐着的病患是个身价不菲的半老徐娘,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见过这架势,当时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漆雕翎看也不看她直接绕过她就将怀中人放到了问诊席上。 那妇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要被截了胡了,气得老脸一抽,猛地站起身来,腕子上的一圈臂钏哗啦啦一响,当即不干不净地骂出声来。 “有人在看不到吗,争这么会儿功夫赶着去投胎啊!” 里面那医师年岁不大,是个鬈发披肩的异族人,他虽然也被漆雕翎闹出的这震撼吓得不轻,可转头再看病榻上女子血流不止的模样也是心下了然,只好打了圆场扬声道:“阿婶,要不你明天再来吧,你的骨痛是慢性病没那么严重的,倒是这位姑娘伤得不轻……” “年纪轻轻的能出什么事,比我这个老婆子还严重吗……”妇人略带不屑地瞥了眼榻上的人,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却转眼间就被横在面前的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给吓破了担,只见那身前那看上去不过弱冠的玄衣人不知从何处捏了柄锋芒毕露的刀刃出来,就这么直挺挺的正对着她,一双幽深的眸瞳此时此刻充斥着暴力的因子,一瞬间杀气四泄,简直不像是人,像是猛禽野兽,满满都是沁人心脾的冷意。 “滚!”他以刀胁之,低吼出声,吓得那妇人掉头就跑,连带着院子里几个人也逃窜得没影了。 “愣着作甚?还不快医?她今天要是死在这儿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哦,好好。”话音刚落,那医师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着手处理起月浅心的伤势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光是将缠绕在她伤处的丝带解开就废了好些功夫,那丝带缠得老紧不说打得还是死结,一看就是外行人的做法,不仅对止血毫无益处反而因为扎错了地方使得血流得更快了,都快扎到肉里去了,看得萧色是眉头紧皱,不由斜睨了眼杵在一旁的漆雕翎,质疑出声来:“你就是这么给她包扎的?这么大的一条口子你看不见吗,要是再晚来一步怕是扁鹊再世都救不了她,看你到时候去哪儿说理去!” 不消说,以萧色闯荡多年的经验来看,她手上八成就是这个青年的“杰作”,毕竟没有哪一个女子能狠得下心把自己绑得这样紧的,也就那些个病急乱投医的莽夫干得出来。 “我…若是通医理,还用得着你吗?”漆雕翎嘴上虽不服软,转头盯着月浅心无力垂落的鲜血淋漓的手臂,一时也陷入了内疚之中,自己真是糊涂啊,一时情急只顾得止血了,竟失了轻重了,此时此刻亦是悔恨迭加。 “她,她真的会有事吗?”漆雕翎看着塌上之人脸色愈发白了,终于是着了急,语气也明显弱了下来。 “她手上这道伤正中大脉,眼下失血过多,再晚一步,必定药石无医,你若实在愧疚,就去伙房烧盆热水过来,我要即可为她缝合!” “好!”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半夜,一盆盆血水端了倒倒了端,漆雕翎一直任劳任怨地听候色的差遣,全程再没说半个“不”字,只是听着缝针过程中月浅心那一声声微弱而凄楚的呻吟,剑眉拧得越发紧了。 “好了!她手上的伤应该无碍了。”萧色终于缝合好那条贯彻整只臂膀的伤口,再小心翼翼在伤处撒好研磨好的药粉,最后细细缠裹裹上一层白纱,才算是大功告成了,他站起身来,揩了揩额上密布的薄汗,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女子的命算是保下来了,不,不仅是她的命,还有自己的小命,要是真让他给医死了,萧色可不敢保证,面前这个人能做出什么灭绝人寰的事来,哎,这年头病患难,医师更难啊!这也是他虽医术超群,却宁愿周游各国做个民间野医也断然不肯入宫就职的原因了,毕竟宫中贵人动辄就是医不好就要人陪葬,那小命别在裤腰带上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啊! 漆雕翎听到这里,忙不迭几步挪到月浅心跟前,发觉她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禁喃喃道:“既然无碍,那她为何还不醒转,莫不是足上的伤也有影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这一出,漆雕翎是万不敢再大意了,他算是晓得了,女人果然就是水做的,需得小心翼翼地捧着揣着,无一例外,即便是月浅心这潭子泥水,也断断马虎不得。 “彻底醒转过来还得……等等,你说什么?足上还有伤!”萧色听了他这句话面色大变,只当是又有什么大毛病自己还没处理呢,当即掀了月浅心的裤脚查看,果不其然她的脚踝处也有一大块明显的瘀红,不过幸好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内里。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可这也无异于压断萧色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忍耐了许久的萧色终于是忍不住爆发了:“哎哟我这暴脾气实在是看不过去了,这位仁兄你怎么回事啊,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的怎么就这般不懂怜香惜玉了,你看看,人家一好端端的姑娘家被你活生生折腾成啥样了,人家既然跟了你就得好好珍惜,怜取眼前人明白吗?” “不,她不是……”漆雕翎俊脸一黑正要反驳,却又被面前这个心直口快的医师给一口打断了。 “不是什么啊不是,我知道不是你伤的,但咱们男人天生就是要保护女人的,现在因为你的疏忽造成你的女人命悬一线了,你就应该好好反躬自省一下,懂?” “我知道了。”漆雕翎见说不过他,也就索性服了软,不与他计较了,只一心一意看顾起面前的月浅心起来。 “给!”萧色满意地点了点头,索性好人做到底,突然丢给他一瓶药膏,直接了当道:“她的脚伤无碍,只需将这药膏抹足三日即可,稍后我会再为她开上一剂药,待她醒后喂她服下即可,我先走了,你且留在这里好好将功补过吧!”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一章 画中局(四) 萧色走后,房间内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就只剩下他与月浅心一卧一立两个人。 漆雕翎捏着那瓶药膏挣扎良久,本来也是打算一走了之的,但是刚走到门口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月浅心那张顾盼生辉的娇俏面庞来,脚下顿了顿,挣扎良久还是咬牙切齿地回来了。 “罢了,全当我欠你的……”漆雕翎这样想着,下手涂抹时的动作,还是不自觉地轻了下来。 “不要,不要过来!” “救我,谁来救救我,阿娘,阿娘是你吗?!” 月浅心仍在昏迷中,口中还在止不住地断断续续地呼喊着什么,她秀眉紧缩,冷汗簌簌而下,似乎是在梦到了什么令她惊恐万分的东西,双手一个劲儿地挥舞着作抵挡状,激动之下竞连身上盖着的薄毯都掀翻在地。 “月浅心,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烫!”漆雕翎一眼过去见到她面色潮红,周身滚烫得如同火炉一般,这才意识到她发烧了! 他这才慌了神,正准备抽身去找萧色,不料却被月浅心胡乱挥舞的手给一把抓住,怎么也挣脱不开了。 “别,别走,阿娘,求求你别走,别离开我……”她喃喃低语道。 顾虑到她手臂上还有伤,漆雕翎一时也不敢使劲,只得放缓了口气耐心劝哄道,“你看清楚我不是你阿娘,放手好吗?” 可梦魇中的人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此时的月浅心执拗地抓着他的手死活都不肯放松半分,像是濒危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阿娘别走,心儿害怕,我害怕啊!” 她紧咬着唇呜咽出声,如迷失归途的小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灼热的泪随之簌簌落下,滴到了漆雕翎的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烫得他一个激灵,使他顿时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瞬间僵直了身子,任她为所欲为,也纹丝不动了。 他默默坐在床边,自上而下打量着病榻上的少女,将她那因为哀伤而紧皱的远山眉,因梦魇呓语而不住开合着的淡色菱唇,她深藏于心的辛酸凄楚,孤寂寥落都一一尽收眼底。 他知道他原是不该在这儿的,可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在无意中看到她上了那个明显不怀好意的男人的马车时,就跟中了蛊似的,当即便将手头的事抛之一边,一路策马尾随着他们跟了好久,直到远远看到他们起了冲突,看到她一刀扎入马股,看到男人被丢了下来,而她也跟着失控的马车险些坠入高崖,若不是他及时出手,恐怕也是落得个非死即残的结局。 他实在没能想到这个怀里揣着刀的小女子为博生路不惜孤注一掷的小女子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强是她,弱也是她,方才伤得那般重仍强撑着不吭声的是她,如今烧的滚烫拉着他不肯撒手的也是她! 漆雕翎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自诩善窥人心,却独独窥不破她的心,甚至自己的心…… 及至破晓,月浅心终于醒转过来,她睁开朦胧的眼,慢慢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药庐的竹榻上,而漆雕翎正斜靠在竹榻旁睡着了,这还不算什么,更惊悚的是,他们此时的手,正十指相扣着,扣的死死的,怎么也松不开了…… 她见状忙不迭想偷偷将手缩回来,不料刚一动作漆雕翎就醒了,两人在朦胧晨光中对视一瞬,便不约而同地同时松开了手,结果还没等月浅心开口,倒是漆雕翎先说话了。 “你昨儿梦魇拉着我死活不放手,我怕弄疼你的伤口就由着你了。”字字铿锵,那义正言辞的口吻让月浅心都不好说什么,只得佯装着抬抬手臂转移了话题道,“这,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是……”漆雕翎刚有人解释便有人上赶着插了话头。 “哎哟姑娘这你可就抬举他了,他哪里会包扎,他就是一木头!” 话音刚落,萧色便推门直入,搁了盏热腾腾的药汤在桌上。 “这是当归掺了红参熬的补血固元的汤药,你快些趁热喝了罢!” “阁下是?”由于萧色长得着实显小,又整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所以月浅心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公子哥一样的人物同医师联系起来,只以为是漆雕翎结识的友人。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萧名色,萧是萧瑟的萧,色是色字头上一把刀的色,小小江湖野医是也。”萧色一脸正色道,奈何他天生就生得喜气实在不适合这种格调的开场,使得月浅心当场便忍俊不禁起来。 她不笑还好,一笑场面瞬间就尴尬起来了,使得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漆雕翎也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于是萧色讪讪地摸摸鼻子,不死心又继续问道:“相逢既是有缘,还没请教两位尊姓大名呢?对了,你手上的伤可不浅,两位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我……” “她叫月浅心。” “你……” “我是漆雕翎。好了没事的话你可以出去了,药钱不会少了你的。” 还没等萧色说完,就被漆雕翎极为不耐地推出了门外。 随即门从里面“啪!”地一声合上了,他动作是那样迅猛以至于萧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扫地出门”了。 “你做什么要对他这么凶,我倒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月浅心披头散发半坐在榻上,由于身体的缘故整个人都是虚脱的,较之之前少了几分神气倒多了几分软糯。 “聒噪!” 漆雕翎对萧色是真没什么好感,只觉得一个大男人还叽叽喳喳的着实闹心,所以不想过多评价,于是端了药碗径直走至她的榻前,搅了搅调羹自然而然就伸到了她的唇边,使得月浅心为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只得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说罢伸出没手伤的左手接过已晾至温热的汤药,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甚至连调羹都没用上,愣是把漆雕翎都看懵了。 “你…们西境的女子,都是这样喝药的吗?”不以袖掩面也就罢了,怎的喝药跟喝水似的,眉头都不见皱一下的。 “不全是吧。”至少她两个姐姐,还算优雅的,做什么都要小口小口的慢慢来,当然,这是公主才会刻意遵从的礼仪,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还守那劳什子礼仪做什么呢?人生苦短,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来啊。 “我就知道,这种事,也就你月浅心才做得出来。” “那若依你们中原的规矩,又该是怎样的呢?”月浅心突然问道。 “中原么?”漆雕翎一时也陷入了沉思,思绪也渐渐飘远。 “中原不会又”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二章 画中局(五) “中土之人不比你们西境,他们大都讲求含蓄,喜恶不会明显地表现在脸上,你要去猜,去悟,而且,待人接物都得藏个三分,因为你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更好笑的是,他们不管做什么事,开仓赈粮也好,作奸犯科也罢,都很在意后人的记载,有功者但愿流芳百世,有过者只求一笔勾销,就连做贼都得连寻个好的由头,把黑的说成白的,清的搅成浊的,那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所以在那里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善之辈,他们宁愿整日披着礼仪良善的皮子勾心斗角,也不肯正大光明地斗上一斗,何其可悲!” 听了漆雕翎这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论辞,月浅心一时竟也不知怎么回才好,于是咬了咬唇,委婉表示:“什么东西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你既然享受过它好的一面,就势必要承担它坏的一面,中原再不好也是你的家乡,时过境迁,什么都会变,唯独你身上流着的血是始终不会变的,它会是你永恒的牵绊,不是吗?” “不,我倒宁愿没有这份牵绊,我既然来了西境就注定与与其再无瓜葛!”漆雕翎斩钉截铁道。 “其实,不只是中原,在我们西境,又何尝不是如此,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纠复,纠复多了争端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月浅心低叹一声,话还未完,便有人破门而入,急急嚷嚷道:“月姑娘,外头来了一伙人,拿着你的画像在四处搜人呢!” “你看,被我说中了吧,这便找上门来了!”她只愣了一瞬,便很快回过神来,当即笑了笑,慢慢下了榻就要往外走。 “你…要跟他们走?”漆雕翎伸手欲拦,欲言又止。 “是啊,月姑娘,你放心好了,有我们在,他们不敢硬闯的!”萧色也在一旁应和道。 月浅心沉思一二,眸色逐渐清明,淡定道:“不用了,这是我自个儿招来的事端,就让我自己去解决吧,该来的总会来,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是了,既然有人处心积虑设了套,她不妨就称他们的意,钻这一回好了,是人是鬼,即可见分晓。 就这样,两人只得眼睁睁看着月浅心一步步走出门去,逐渐脱离了他们的视线,跟着那些人往王宫的方向去了。 这期间漆雕翎的握了拳的手开了又合,到底是忍下了追出去的欲望。 而月浅心跟着这些人,一路上都垂眸不语,只管抱着手臂一瘸一拐地走着,艰难不失从容,乖顺宛若孩童。 等被带至天乌主殿,月浅心抬眼一扫,这才发现大殿内来的人还真不少,昆莫,王后,右夫人,三王子,还有伯颜霍,几乎整个乌孙的王公贵族都在这了。 而她一进来,就明显感受到四方投射过来的各色目光瞬间聚集到了她一个人身上,且无一人作声,整座大殿安静得怕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充耳可闻,场面一度沉寂。 月浅心努力挺直了腰背镇定自若地跪至中央,朗声道:“臣女月浅心问昆莫安!” 还没等昆莫发话,月浅心便听见一声嗤笑,紧接着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回荡在大殿中。 “昆莫,这便是王后心心念念着的婢女,月浅心,臣已经派人将她寻回来了,个中缘由,一问便知!还望昆莫切莫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辜负家姐多年情谊,寒了我们这些忠良的心啊!” 见到自己的母家弟弟终于帮自己说话,右夫人顿时有了底气,也顺势跪了下去。 “昆莫,臣妾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王后,要蒙受此等冤屈,臣妾与这位姑娘素不相识,为何要派人害她?” 原来,就在昨个夜里,帛元欢突然夜叩宫门,称自己宫里的宫婢意外失踪了,称该女身份特殊所以想请昆莫派人彻查一番。结果这一查果然有所收获,守门的侍卫有人亲眼看到此女上了一个男人的马车,便一去不复返了。等找到那人时,月浅心已经不在车上了,只在一处荒郊野外发现一滩血迹以及一辆摔成碎块的马车。 那个男人,正是马肆,宫里头几乎人人都认识,就连昆莫都对此人略有耳闻,此人厨艺甚佳,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膳房主管的位置,掌管整座天乌宫的伙食,可谓身负要职,不过他出名之处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之前曾在伯颜霍手底下做过事,有这样一重身份加持,他在这宫中自然步步高升,更难能可贵的是,此人行事极为低调,并没有仗着自己与伯颜家千丝万缕的关系就高人一等了,所以在天乌宫人缘甚好。 经过慎刑司一夜审讯,马肆终于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很快就承认一切都是右夫人主使,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当夜就因重伤不治死于牢狱了,简直是死无对证! “可怜的孩子!若不是白竹前来通知我你一夜未归,本宫却还不知你在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了,你的手臂就是在路上伤的吧,昆莫,你可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今日伤的还只是长欢殿的人,可谁又说得准明日是否就是太子就是臣妾了,元欢实在惶恐!”帛元欢依偎在昆莫肩头,以帕拭泪,实在是我见犹怜得紧。 “月浅心,你来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将那日情形细细道来,如有半句虚言,孤必不轻饶!”昆莫一手揽了娇妻,面上威仪半分未减。 而此时月浅心只觉脑中好似一团乱麻搅在了一起,让她呼吸不得挣扎不得,马肆之死她是早有预料的,只是没想到他没死在车轮下倒是死在了幽幽刑具之下,事态突变得令她措手不及,她从杀人者摇身一变又成了受害者,这样一来倒使得她原本为脱罪而想好的说辞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可她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因为事态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复杂,而她只是从一个漩涡落入了一个更大的漩涡罢了! 于是她定了定神,平复了下翻涌的情绪,沉声回道:“当日臣女出宫去办事,正巧在宫门口遇见马肆,受他蛊惑上了他的马车,不料此人半路起了歹心,我与他殊死搏斗,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于是独自去了医馆包扎,至于别的,臣女确实不知情。”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伯颜霍见状冷哼一声,不屑道:“呵—你既然说那马肆对你起了歹心,那你为何只是受了这么一点小伤,要不是他有意放水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一介女子还能从歹人手中全身而退,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你身手不凡侥幸从他手中逃脱为何不第一时间通报王宫?而是自个儿不声不响就去疗伤了,难不成宫中的巫医还比不上外头的江湖野医来得高明?” 宫中的巫医?他是说的那个乌尔安吗?那个面对瘟疫都能坐视不理的无耻小人?要是真让他去救了,怕是不死也得落个半身不遂吧! 月浅心听到这茬不由暗戳戳鄙夷了一番,继而反问道:“伯颜大人说得是,宫规面前别的都是不值一提的,按理来说臣女昨儿个就应该死于非命了,不过您该庆幸的是我还活着才对,不然今日之事死无对证,右夫人与您岂不都是百口莫辩了?” 此言一出,不仅伯颜霍当时黑了脸,就连周围人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明里暗里都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起来,敢对伯颜霍出面顶撞,此女还是这天乌宫第一人。 见到这一幕,浮丘旸当即恨得牙痒痒,又是这个月浅心,当初寿宴之上坏他好事还不够,如今又来伙同他人陷害他母后,还敢当众对他舅舅出言不逊,真是活腻歪了! 于是他当即便咬牙切齿道:“月浅心,你好大的胆子,莫不是自以为有了太子当靠山,我们这些人你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右夫人也跟着辩解道:“昆莫,你也看到了,此女如此嚣张,背后必定是有人指使,编排这样一出贼喊做贼的戏码,就是为了陷害臣妾拉臣妾下水,好巩固自己的地位!昆莫你想想,即便臣妾与王后不睦,想拿长欢殿的人出气,也该挑些无名无姓的贱籍之女下手,也落得个干净,为何单单挑了她,谁都知道她可不是普通的侍婢,若是出个意外必定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这不是明摆的引火烧身啊,所以必定是有人存心设局陷害,此人居心之毒,可想而知啊!” 这“贼”说的是谁,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毕竟右夫人与中宫不睦已久,早已是剑拔弩张了。 就连昆莫也是微微一顿,侧身看了看身侧之人,面露复杂。 听到这里,帛元欢终于坐不住了,她凤眸一寒,当即起身,“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妾身本想着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事关起门来私下里解决就是了,没想到三王子殿下还想倒打一耙,既然如此,那本宫便也不与你多讲什么情面了!”说罢便转头便向昆莫请示道:“不瞒昆莫,其实昨儿个夜里马肆便已经全部招供了,妾身也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人证物证,现如今就只等昆莫发落了!” 什么?光有犯人的证词还不够,还有别的人证物证? “白竹,将东西呈上来!”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三章 画中局(六) 伴随着王后的厉声呼喝不多时等候在一旁的白竹便拿了东西上来了。 是一副画? 众人皆不明所以,这算什么证据? 月浅心定睛一看,当即瞳孔猛一收缩,是它? 这东西别人不认识,她却不会不认识,因为白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幅画,是那幅残缺的“踏雪逐鹿图”,也就是白竹要她拿去修复的画,她明明记得当日这幅画已经随那辆马车坠入悬崖底下去了,没想到还能被他们找回来,真是煞费苦心啊! 而伯颜琬与浮丘旸见了这幅画,却是面色俱变! “这不是那幅无头画吗,怎么还在这儿?”昆莫扫了一眼,虎眸危险地眯起。 元欢忙不迭屈膝道,“昆莫恕罪,因为此画有异,妾身以为就这么烧毁了不太吉利,所以便自作主张留下了这幅画,打算将它填补完善再行处置。但元欢怎么也没想到,此次长欢殿的人遇险,竟与这幅画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王后,此话何意?”伯颜霍沉声问道。 “哦,我倒忘了,伯颜大人那时尚在军中,并未出席寿宴,有些事自是不知。”元欢意味深长道。 “臣妾若没记错,王后娘娘当时也不在场吧,怎么比我们这些在场之人知道得还要详尽?娘娘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右夫人捏紧了袖口,口上仍是半点不落半点下风。 “本宫本也不想多问,但事关我儿安危,便不得不问了。”元欢长眉紧缩,接着脱口而出的一席画,却是如同一道闷雷一般砸到每个人的心底激起千层浪来。 “当日寿宴之上这副无头之画的出现并不是空穴来潮,是有人蓄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将这副暗藏不轨的画栽赃到‘丹青圣手’,即太子殿下头上,若不是浅心及时出手指出这副赝品画的破绽,那么就让他们得逞了!这也是为何她会遇险的原因,因为正巧那日她拿了这副画出宫,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时候被人盯上的,本宫当时就有所怀疑,她在宫中无冤无仇怎么无端被害,现在一想答案却是昭然若揭了,想必那幕后主使害她一为泄愤,二为毁灭证据,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伯颜琬!” “这些也不过只是娘娘的一面之词罢了,一幅画而已,算得了什么物证呢?”浮丘旸反驳道。 这次,坐在正中央的昆莫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间眉头拧得更紧了。 元欢见状拍了拍手掌,不慌不忙道:“本宫说的话你不信,那他呢?押上来!” 她话音刚落,另一人就被驾到了大殿中央。 那人尖嘴猴腮,干裂的唇上两瓣山羊胡子高高翘起,一脸市侩相。 如果说那幅画的出现是搅得伯颜琬方寸大乱的一根棍子,那么这个人的出场无疑于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月浅心很明显地看到,右夫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白了。 月浅心瞥了他一眼,兀自垂眸不语,只在暗忖道两人究竟谁在陷害谁呢?如果右夫人是冤枉的那么她为何见了王后带上来的人会紧张成这样呢? “这不是……”舍中大吏见到来人,欲言又止地说了半截,见到都没说话就马上闭了嘴,不过还是慢了半拍传到了昆莫的耳中,于是昆莫乜斜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舍中大吏忙不迭上前一步,稽首回道:“回禀昆莫,此人是赤谷城南街口的最为出名的一个画商,老臣曾在他手里买过几幅山水画。” 那人一上来,便二话不说先叩首请罪道:“小人蒙昧,还请昆莫恕罪!” “哦?”昆莫见状压低了虎眉,问道:“你是什么人?又犯了何罪?” “回昆莫的话,小人复姓耶律,单名一个酌,一直都在南街卖画,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勉强糊个口还是没问题的,直到有一天一位夫人带着两幅画像找上门来……” 话到这里,耶律眼神放空,略微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皮继续道,“她是坐着一辆马车来的,虽然她衣着打扮很是朴素,可小人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位夫人气质非凡,必定非富即贵,于是很恭敬地就把她迎了进来,结果她一来就刻意支开了随从,要跟我单独说话,她问我听没听说过‘丹青圣手’,小人好歹是做这行的,自然是知道啊,而且说实在的,也不怕各位笑话,我现在进的货绝大部分都是仿照丹青圣手风格的水墨画,这丹青圣手可以算得上是我半个财神爷了。 “一听说我知道,然后她就二话没说拿了一副画出来让我辨认,刚开始第一眼看过去我吓了一大跳,那画的风格与材质与丹青圣手所画的凝雪羊裘足足有九分相似,乍一看还以为是真迹呢,但仔细一看便看得出端倪了,那画的笔力还存在一定问题,与真正的凝雪羊裘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只是一副高仿的赝品而已,于是我便与那夫人讲了这画是赝品,没想到她听了也没生气,只是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擦去画上的一部分且不留一点痕迹。虽然对于她这个要求小人是存了几分疑虑的,但不看人的面子也得看银子的面子不是嘛?还是依照她的用我们行内特殊的处理办法替她擦除了那幅画上的一部分。 “她看了之后很满意,而且拿了一大袋子元宝贿赂小人,说只要小人到时候能向别人证明这副画就是丹青圣手亲手卖给我的真品,这些银子就都是小人的。且为了保险起见她又从袖中掏出了第二幅画像,说到时候若有人问起丹青圣手的模样,就以他画像上的人为主,画像上的人我至今还记得,是,是一位赤发碧眼相貌绝佳的少年人像……” 话说到这里,场面一度凝滞,不消他继续说下下去,因为真相,已经是昭然若揭,就在眼前了。 果不其然,昆莫听到这里,眉间刻痕已然皱成一团,他不言语,旁的人更不敢言语,一个个敛声屏气,噤若寒蝉的,生怕自己一个过重的呼吸,都会触发昆莫的滔滔怒火,祸及自身。 “你说的那位夫人,可是她?”良久,昆莫才发话,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右夫人,平静地问道。 耶律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探头看了看,面上闪过些许慌乱,急忙朝着昆莫所在的方向猛磕了几个响头,连连求饶道: “昆莫恕罪,昆莫恕罪,小人不是有意要与右夫人做下这些事的,全是她一手策划的啊,若不是宫里头有人过来调查,小人也不知自己险些闯下了如此弥天大祸啊!” 月浅心听到这里不由在心底暗暗叹服于此人的机敏起来,都说商贾奸诈,此言果真不假,明明是自己贪图钱财,禁不住诱惑,偏偏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到底市井之辈,目光短浅不顾长远,他光顾着撇开自己的罪责,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如此一来,即便是侥幸逃脱了宫规的责罚,却将伯颜家得罪了个干净,殊不知权臣猛如虎,他今天就算是活着走出了这天乌宫,怕也是难逃一死了。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众人齐齐色变,一直被右夫人压制着极力忍耐的浮丘旸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熊熊燃起的火气,冲上前去一脚便将他耶律酌踹翻在地,指着他恶狠狠道:“你这狗东西,不要命了吗?谁给你的胆子来欺君犯上的!” 速度之迅猛以至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咚”地一声倒在了大理石板上,捂着腿脚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好不凄惨!而浮丘旸似乎还嫌不够,又要准备过去再补上几脚。 “昆莫在上,三王子怎可放肆?!”王后厉声呵斥道,并命令侍卫及时拉开了三王子。 “够了!闹什么?成何体统!”昆莫吼了一声,混乱的场面这才得到控制。 右夫人捏紧了衣摆,狠狠瞪了耶律酌一眼,仍不死心,继续向昆莫述说道:“昆莫明鉴,臣妾这么多年一直是谨小慎微安分守己,从未作出任何逾矩之事,再说,一幅画而已,即使是揭露出来又能造成什么影响呢,谁都知道太子之位早已定下,不可扭转,即便是臣妾生出夺嫡的意思,也该在宫外动手,怎会愚蠢到亲自行事呢,要不怎会以自己的名义献上那幅明知有问题的画,岂不是自掘坟墓?” “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自己的名义献画,看似愚蠢,细想下来却是天衣无缝,因为就是太过冒险了,反而叫人挑不出破绽,不如反其道而行,即使败露也只会让人以为夫人才是那个被陷害之人,至于为何使这迂回之策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行事,我倒以为这才是你更为高明之处啊。”元欢顿了顿,碧眸划过一丝幽凉冷意。 “因为太子这些年来一直行踪难定,你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所以这次他突然回宫,如此好的机会你们又岂能放过,但是直接动手又恐惹人怀疑,因为谁都知道三王子与太子不睦,他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自然也逃不了干系,于是便想出了如此迂回的法子,弄了副画大做文章,只要太子的丹青圣手的身份一揭露,让人知道了他画下如此之画诅咒父王,到时即便是昆莫不猜疑怪罪,此事必定传得人尽皆知,势必会对太子名声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夫人深谋远虑,可谓是用心良苦,令本宫深感拜服!”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四章 画中局(七) 元欢此话一经出口,几近无懈可击,所以顿时引得满堂皆惊,连带着看向右夫人的目光都越发晦暗不明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一向都是与世无争,低调处事的右夫人,也会为了夺嫡苦心孤诣到如斯地步,但更令众人诧异的是,如此天衣无缝的画中妙计,竟也会被元欢一举揭破! 所以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今天这出,右夫人注定棋差一著了! 眼看着家姐就要落败,伯颜霍终于沉不住气,还没等昆莫发话,便上前一步道:“昆莫,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昆莫面色铁青,显然已是将王后的话听了进去了。 “众人皆知,右夫人乃微臣胞姐,所以微臣出面替其求情难免有包庇之嫌,但是微臣自知身为一国大将,当以昆莫作为表率,不可偏颇一人,所以只想就事论事,无关其它。” 月浅心听到这里,羽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了几下。 果然是戎马半生的大将军,深谙出动出击的道理,伯颜霍冠冕堂皇的这席话,看似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不会偏颇家姐的立场,又何尝不是在暗示昆莫不要因为一己私情包庇元欢呢? “那依你之言,此事又当如何呢?”昆莫自是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于是沉了一张脸问道。 “既然马肆已死,这两个人又各执一词,是非难分,不妨施以重刑,棍棒之下,魑魅魍魉,还怕现不出原型?” 元欢听了,当即冷笑一声,道:“伯颜将军还真是好手段,刑杀了个马肆还不够,就连仅存的这两个证人也要一一抹杀干净吗?” “王后娘娘说的是,为表公平,微臣提议当众施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娘娘可还放心?”伯颜霍接着又道,步步紧逼之下,丝毫不给人转圜的余地。 “昆莫—”元欢见状只得睁着一双含情脉脉的如水碧眸转头看向昆莫。 “如此也好。”昆莫这次她没有睬他,大手一挥当即召来侍卫。 这时月浅心才无不惊恐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一早就陷入了和他们一齐陷入了这场精心布置好的“画中之局”,只是下棋的是上面的人,自己只是他们手中捏着的一枚小小的旗子,成也好,败也好,牺牲的只会是那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不,不可以!她不认命,她绝不认命! 此情此景身旁的耶律酌早已瘫软在地,吓得屁滚尿流。眼看着那侍卫手中那阴森的夹棍逼得越发近了,情急之下她大喝一声: “我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动我?” 她这话刚一脱口,便引得众人一阵唏嘘,就连昆莫也是未置一词,并未因为她的公然抗拒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出来。 月浅心观其情形见势头不错,忙乘胜追击道:“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起初还不信,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此事本来与我无关,我原本只是受害者,现在只是因为我被无端卷入也要跟着一同受罚吗?都说伯颜大人治军有道,难不成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就是你所谓的道吗?” 伯颜霍听到这话已是忍无可忍,当即黑了脸。 “道不道的还轮不到你一介小小质女说了算!” “用刑!” 随着伯颜霍一声令下,月浅心终是被迎面而来的侍卫架住双臂,挣扎不得,而一旁的耶律酌早已吓得晕死过去,而她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双漆黑冰凉的夹棍冷冷地架上了她的双腿,只在下一秒,她的双腿便会被残忍的轧断,筋骨寸裂,痛入骨髓! 真的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吗? 就在她绝望地闭了眼,绝望地等待着巨大疼痛来袭的那刻时,余光之中,她隐约瞟见,座上那位美艳女子,原本该是心急如焚的那位,此时此刻却是无动于衷的,甚至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惜,她明白得似乎晚了一些…… “慢着!” 就在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及时打断了这一切,月浅心只感觉自己额上的冷汗淌了一脸,反应过来才知道有人拦了下来。 她悄悄睁开眼,却被殿中巍然而来的那人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还会有人及时出手解围,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解围的人会是月隈垚? 阿爹,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来救我的吗? 只见在众人齐聚的视线中,一清癯男子徐徐走来,他只着了一身广袖儒袍,尽管眼窝凹陷,眼角眉间几道皱痕深陷,略显年龄,可他一双深遂幽瞳仍是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目空一切,一路走来不消开口,两边的随侍从仆从就不自觉地退避三舍,主动为他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来。 “大胆月隈垚,不经通传怎可擅自入殿!”昆莫身边的坎吉见状忙呵斥道。 谁知月隈垚根本没将这些人放在眼底,自顾自进了殿就开始向昆莫当头而拜。 “臣月隈垚今日不请自来,还望昆莫恕臣不恭之罪!只是臣听闻今日之事,事关臣幺女月浅心声名,便不得不出面了。” “怎么?月大禄莫不是还想包庇你女儿?”还没等昆莫发话,伯颜霍便先发制人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包庇谈不上?若此事真与小女有关,要打要罚我必定毫无怨言,不过若是与她无关,我们也不会轻易吃了这闷亏去!” 月隈垚此话一出,当时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就连月浅心都有些难以置信起来。 她,她没听错吧!阿爹,这是在袒护她?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袒护她这个女儿吗? “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信不过昆莫呢还是信不过满朝文武呢,你女儿若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怎么会无端受此牵连?”伯颜霍本就不喜月隈垚,又因为上次蛟达被他抢了功一直对其心怀怨怼,原本还只是暗潮汹涌,现在却是直接是将双方的矛盾搬到了明面上。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五章 画中局(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我来时已经打探清楚了,我家女儿是被人挟持出宫的,而挟持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将军麾下的旧人,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此事她会无端卷入,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沾上了伯颜家的缘故呢?” “月隈垚,你这话什么意思?”伯颜霍终于是克制不住内心怒气,鹰眸危险眯起,抬眼间戾气横生。 “好了!”昆莫已然有些不耐了,他随意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动刑便是,先将此二人收押地牢,再另外派个人调查此事就是了,可是,派谁去呢?” “昆莫……”伯颜霍见状心中一喜,正要接口,就被他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那就你吧,月隈垚,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微臣谨遵昆莫王令,必定不负所望。”月隈垚随即肃然下拜,朗声回应,简直是一气呵成,似乎丝毫未感到半分意外,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就连当事人月浅心自己都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毕竟谁也想不到昆莫竟然会让月隈垚来调查自己的女儿,这难道不是明摆的假公济私吗? 这个昆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 伯颜霍自是还不死心,复又劝道:“昆莫,臣私以为,您让月隈垚来调查此事,此举实在是欠缺妥当。” “不必再议了,此事就这么办吧!”昆莫大手一挥便下了决定,明摆着不留人转圜的余地,伯颜霍也只得就此作罢,无声斜睇了月隈垚一眼,悻悻而去。 事后,月浅心与耶律酌于大殿之上当即被暂押地牢,此事,也就算暂告一段落了。 -------------------------------------- 长欢殿。 昆莫在送完元欢回殿后,却并没留寝,而是自己先行一步回了自己寝殿歇息,元欢这次倒也没强作挽留,似乎已经早有预料了。 送别昆莫后,元欢便兀自回到了寝殿,神色悠然坐到了光可鉴人的梳妆台前,由着白竹将早已备好的兑好的温水以及提前备下的丝制面巾卸去面上粉黛。 都说当今王后绝色之姿,且长盛不衰,即便年过三十仍丝毫不输二八少女,可谓妇人楷模,其实他们并不知道,除了天生丽质之外,要想青春常驻,也是离不开平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细心保养。 在敷上用珍珠粉、杏仁粉以及蛋清精心调制的面霜之后,白竹又随机端来一盆白腾腾的羊乳为其浸手并按摩舒缓。 “东西呢?”元欢一面闭眼享受其间一面懒洋洋地开口问道。 白竹手下一顿,这才想起什么一样从怀中掏出一枚锦盒无声递了过去。 “磨蹭什么?”元欢伸出手来,轻轻一挑便开来盖子,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且异香扑鼻的白色小丸。 白竹见状识趣地垂下了眼眸,余光中瞥间元欢轻车熟路地解开睡袍衣襟将那药丸缓缓放了进去,虽然已是习以为常的步骤了,不过每每看到还是会有些触目惊心的,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枚小小的药丸却能成为女人维系美丽的的多年秘宝呢!自古以来,女人为了美丽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因为色衰爱驰,君王之宠都是暂时的,唯有美丽才是永恒的。 想到这里,白竹脸色不由面色微动,眼底一抹异色暗涌。 “怎么?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元欢敏锐地察觉到白竹的异样,于是侧过身看了她一眼。 白竹见什么都瞒不过元欢,只得据实相告:“娘娘,此药虽有妙用,用多了还是恐伤及根本,影响子嗣。” 元欢听罢却丝毫不以为意,“凡事有利必有弊,本宫岂会不知,孰轻孰重本宫还是分得清的,至于儿子嘛本宫已经够用了又何必再纠结于此呢,要知道夙愿达成与否可不是凭借子嗣多少来决定的。” “娘娘说得是,是奴婢愚钝了。” “嗯。”元欢微微颔首,“你心思细腻,行事周全,本宫自是很放心,就比如说今天这件事,你就办得很好!” “娘娘谬赞了,全是您的主意好,奴婢也只是谨遵您的吩咐办事而已。”白竹谦卑回应。 是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只是元欢布下的一场局而已,表面上是引月浅心入套,实际上套的却是右夫人这只更大的猎物。 “哼,谁不知道她伯颜琬有几根花花肠子,她有她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以为本宫深居简出就真的不闻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其实早寿宴之前,本宫便已经悄悄派人暗中盯着了,这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只要时机一到,自然打得她是措手不及。要不是她身后还有伯颜家撑腰暂时还动不了她,非得借此叫昆莫赶她出宫就是!”一想到这里元欢不由恨得牙痒痒,这就是母族强大的威力啊,即便不得宠爱也断然不能随意受处,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一线相连的。 “娘娘智谋无双,放眼整个天乌都是无出其右的,只是奴婢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耶律酌本就是个嗜赌如命的赌徒,家中钱财也早被他挥霍一空,还欠下巨额赌债,可谓走头无路,所以您让我拿钱贿赂他指证右夫人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为财短志气之人娘娘就不怕他受不住牢狱之苦临时倒戈吗?” “那你就错了,这耶律酌虽是赌徒,也是商贾,商人精于算计不会这么愚蠢的,他明知现在公开得罪了伯颜家,所以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本宫身上,若再连本宫这头的路也给堵死,可不是自寻死路?不过你这话倒也提醒我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找个机会了结他吧,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还是断个干净妥当!” “是!奴婢记下了。”白竹紧抿了唇,口上回答地波澜不惊,心中却是不由升起一股淡淡的凉意来。 都说美人如蛇蝎,此话果然不假,那耶律酌大概做鬼也不会想到,前一秒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他的安全人的人,下一刻便已经决定过河拆桥,轻描淡写地便将一个人的寿数指向了尽头。 “一个小小的市井商贩倒也不足为惧,娘娘放心交由奴婢办就是。不过奴婢其实更为佩服地还是娘娘,能将那马肆也说动来为您助力,甚至心甘情愿奉上自己身家性命来为我们铺路。” 谁都知道那马肆可是伯颜霍的旧人,权力与金钱他若想要,大可以借伯颜家这棵大树慢慢往上爬,为何偏偏选了这么条不归路呢? “哈哈,白竹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男人,要知道金钱名利于他们而言,其实还不是最致命的,尤其是对于那种看上去忠厚寡言的人来说,这些根本不足以调动他们,唯有攻心之术,无形之中粉碎他们身为男人的尊严,才能彻底摧毁他们的理智,从而不惜一切,乃至玉石俱焚,要一个男人嫉妒起来,可是能杀人的!” “您的意思是说……” “白竹,你可听说过半年之前马肆与他夫人和离之事?” “奴婢略有耳闻。”至于她为何为知,只是因为据说是马夫人自请和离的,这才向来以男子为尊的昆国可谓是惊世骇俗之举了,所以在当时传得是沸沸扬扬,议论纷纷,不少人猜测是马肆攀上了伯颜家这根高枝了,有望平步青云了,想抛弃糟糠,这才使得马夫人愤而和离,不过王后在这时旧事重提,那么此事,必然就是另有隐情了。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六章 伯颜情事 “此事闹得虽大于本宫而言也只是件微末小事罢了,若不是因为马肆是伯颜霍的人倒还真值不得我留意。直到一次宫宴上,本宫无意之中发现那马肆竟胆大包天地在一份驼峰之中做了手脚!” “驼峰?那不是伯颜将军素来最爱食之物吗?难不成……”白竹突然联想到什么,脸色煞白。 没道理啊,那可是马肆的靠山,他之所以能扶摇直上几乎全靠伯颜霍一手提拔,好端端地怎会反目呢? “是啊,本宫也觉得奇怪,可观他神情却是对伯颜霍怀恨在心已久了,于是便问情了缘由,这才得知一个惊天秘密……”元欢红唇轻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原来马夫人与马肆和离并不为别的,全是因为与伯颜霍勾搭在一起了,不仅如此两人还珠胎暗结,要知道那时她与马肆已有数月未行房事了,这孩子是谁的,自然不言而喻,眼见着瞒不住了,这马夫人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请和离,撇了马肆,彻彻底底跟了伯颜霍去了。人们都以为是马肆抛弃糟糠,谁又知道这马肆才是其中苦主了,深爱的发妻移情别恋自己的昔日上司,偏偏这个人还是位高权重的伯颜霍,所以尽管心中再不甘也是无处伸冤,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所以才会一时冲动想到了投毒,看样子是被他们逼上绝路了,这也是他后面为何会心甘情愿为元欢做事的缘由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如此隐情。”白竹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只是真相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久久不能回神。 “谁能想到一向不近女色,年过三十都不娶的伯颜霍也会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与部下反目,有趣,真是有趣!”元欢忍不住感叹道。 “可是今日这事虽是我们有意设计,不过倒也不算平白冤了右夫人,因为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真相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不是?不过奴婢想不通的是,昆莫为何不当场处置了右夫人,还将这事甩手交给了月隈垚来处置,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个嘛,本宫也不太清楚,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只要伯颜家族一天得势,那伯颜琬就一天不会倒台,昆莫虽然对她再不满,打心底对伯颜家还是有所顾虑的。” 君王之爱,历来如此,无论一个帝王再怎么宠爱他的女人,也是建立在他的王权稳固基础以上的。因为江山的担子太重,所以再怎么爱都要隐忍都要克制都要权衡利弊,因为君王之爱向来都是君王在前爱在其后的。 主仆两谈及于此,一时相对无言。 忽然只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有人造访! 这三更半夜的,会是什么人连夜闯入呢? 原来是浮丘岙得到消息便和日陨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结果一回来就了月浅心因为一幅画被幽禁地牢的消息,浮丘岙情急之下便又要去找昆莫求情,还是日陨想得周全,未免父子两又发生冲突于是及时劝阻了他,于是两人辗转来了长欢殿决定向王后求助。 “什么?你要本宫去救那月浅心?你疯了?本宫怎能开这个口,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吗,简直愚不可及!”元欢虽已猜出了他的来意,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急直接了当地提了出来,还是令她颇感意外的。不过一个小小的外臣之女罢了?至于如此放在心上吗? 浮丘岙独自一人进了母后寝殿,一来便力劝元欢放了月浅心,那架势不仅是元欢,就连一旁敛声屏气的白竹也是为之吃了一惊,太子殿下不是一直是对王后言听计从吗,什么时候见过他这个样子? “母后,您明明知道此事与阿月无关,她只是受了牵连而已,现在却被父王关进了地牢,那地牢是什么地方你我都清楚,就算暂时免了她的刑罚也不是她一个女孩子久留之地!您当初既然将她留在了长欢殿就应该将她视为自己人兼顾好她的周全而不是放任她入险境却不管不问!” 自从浮丘岙日渐长成之后,除了重大节日母子聚上一聚,他其实便甚少私下过来长欢殿这里了,一来是因为儿大避母,自然不会对母亲产生诸多依赖了,二来则是因为浮丘岙越往后便越来越看不懂自己这个母后了,就比如说今天这个事,他在路上便已经听问枫大致描述过一遍了,个中缘由大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分明是王后为了击垮右夫人设下的一个局罢了,只是他明白的是,妇人间的争端虽不可避免,可这个事大可以闹到父王跟前请他作主就是了,为何要使这么多人无辜受累呢?关键其中一人还是他尤其在乎的,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他实在是无法理解,更是无法接受。 元欢听罢轻扶了额角,准时有些头疼,眼神不经意间瞟过站在一旁的白竹,白竹当即会意,上前一步就向他解释说:“太子,还请慎言!你莫要误会了王后娘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浮丘岙被她这席话给糊弄住了,清俊面上闪过一抹迟疑。 “岙儿啊,你好歹身为一国太子,怎可如此糊涂呢?”元欢幽幽轻叹一声,撩袍起身,缓缓行至他的跟前。 “可是母后,儿臣长大了,儿臣想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这也叫糊涂吗?”浮丘岙一脸郑重道。 元欢知道她这个儿子性子随她,犟得很,什么事情不撞南墙是死都不知道回头的。于是她转换了策略,决定攻心为上。 “岙儿,你告诉母后,你是真的爱浅心吗?还是因为为了弥补心中对桑桑的愧疚和那份缺憾,母后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你们这些孩子的心思,就像多年以前遗失了一个很喜欢的玩具,一直找不到所以怅然若失,现在却意外得到了另一个相似的玩具,自然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自是不会再轻易松手了,可是后来你会明白喜欢不一定是爱,爱也不一会走到最后的,所以你还是得慎重考虑一下,莫要因为一时意气做出让自己悔恨终身的事。母后这样做就是为了考验你,好让你及时认清自己的内心!” 所以之前月浅心与浮丘岙的事传到了元欢耳里她还很意外,于是还特意派人带回了月浅心来打探虚实,结果他们将她带回来第一眼元欢就大概明白了一二了,因为这个女孩与当年的桑桑有几分相似,但不是貌似,而是性情,同样都是十三四岁的纯真少女,一样的动如脱兔,一样的明媚如斯,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太子会对这种人上心了。 问及于此,就连浮丘岙自己都不由顿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母后的确眼光毒辣,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事,却被她一语就道破了微妙,可谓一语中的。 自从当日在魔王岭与阿月不期而遇之后,他就跟着了魔似地一直将她暗暗放在了心底,直至在扶风殿上再一次相遇之后更是一直死缠烂打地就是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似乎只要她一日在身边便一日是欢喜的,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其实过了这么些时日,就连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自己这般究竟是如母后所说是为了弥补对桑桑的缺憾所产生的“移情”之举,还是真的情难自己? 可当思绪翻涌之际,想要再好好思考一下这两个人的映像之时,他却无不惊奇地发现,他只要一阖上眼,他的脑海里心底里,涌入着的倒映着的,统统只剩那一个人的面孔了,她的蛮横霸道,她的体贴细腻,她的一颦一笑,以及他们在一起所经历的那些波折,那些甜蜜,在蛟达的相濡以沫,在天山的同生共死,以及在都广之野的月下之吻,都是无比清晰,一点一滴都不知不觉镌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他浑身流动着的血液,汇成一股小溪涓涓不停地流经他的心脏,早已成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她与桑桑的那些久远过去,早已被时间一点点冲淡,似乎真的已经过去了。 他这才恍然,没错的,桑桑是桑桑,阿月是阿月,他是从未也永远不会将她们二者混为一谈的,于是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念,迷惘的双眼又恢复了一派清明。 “母后,你要相信我,岙已经长大,不再是孩子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什么样的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桑桑只是我儿时的玩伴,在岙心中是邻家姊妹一般的存在,从未对她起过别样心思,所以根本不存在替身一说,孩儿对她产生的愧疚与抱憾,是任何人都无法弥补的!这样既对不起桑桑也伤害了后来者,岙是绝对不可能这样的!” “至于阿月,她的不一样的—”他并没发觉,光是单单提及她的名字,他说话的声音都情不自禁温柔了下来,一双碧眸宛若星河闪耀,“她才是儿臣的挚爱,是儿臣想要携手一身之人,儿臣自会拼尽全力保护她!若今日母后愿救她,儿臣就直接去向父王请奏,此生非她不娶!若是父王不认,还不考虑放了她,儿臣就索性公告天下,月浅心就是我的准太子妃,我就不信这样父王还要一直关着自己的准儿媳不放!”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七章 战俘 元欢见他这模样心知无可逆转,只得放缓了语气,道:“好了,多大点事儿!没人会害你的阿月,她好好的呢!昆莫本就打算放了她,不然也不会将她交给月隈垚处置了,打法她入监禁,也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已。你要是是实在放心不下,自个儿去一趟把她接出来便是了!” “这…先斩后奏的话,父王真的不会怪罪吗?”浮丘岙微微有些犹豫。 “怕什么?出了什么事儿有母后担着呢!从小到大,有任何事情不都是母后操心着?” 在得到了母后的首肯之后,浮丘岙自是欣喜不已,转头便要离去。 “等等!”元欢突然叫住了他。 “你袖子是怎么回事?” 浮丘岙顺势低头描了眼袖口,这才注意到自己袍子的外衬不知什么时候裂了一道口子,“哦,没事的,只是在路上划破了而已,回头找宫人补补就是了。” “傻孩子,还补什么?穿坏了丢了便是,这天乌宫还少了金丝银线和绫罗绸缎不成?本宫再去拿一些现成的给你穿便是了!”元欢扶了扶花鬓,不以为意道。 “多谢母后好意,只是儿臣穿惯了这身旧衣,就这么弃了未免可惜。”浮丘岙顺手卷起衣袖,将那裂痕藏到了别人看不见的死角,并不打算在这时讲究了。 “那随你吧。”元欢涂满蔻丹的手漫不经心抚过裙摆,她挑起上挑的眼眸,以目示意道:“白竹,太子不清楚前往地牢的路,你去送送他!” “是!” 于是白竹便随着浮丘岙出了殿门。 殿门外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已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直到听到这边的动静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朝他这边围了过来。 “殿下,怎么样了?娘娘可有同意帮你们?”问枫冲上前去急急问道。 “当然,你随我去一趟,我们现在就去接她出来。” “好!”问枫自是满口答应,日陨却略觉不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尾随而来的白竹一口打断了。 “日陨殿下,我家娘娘找你有事,还请你过去一趟。” “可是……”日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师兄你就先去吧,接下来的事留着我们处理就行了。” “是啊是啊,您放心好了,有我陪着殿下过去定然出不了的。”问枫也跟着信誓旦旦地劝着。 “好吧,不过你们此去一切小心,切莫冲动行事。” 日陨实在推脱不过只得暂时与他们二人分散开来独身一人入了长欢殿。 白竹一直站在不动声色站在原地等到日陨进去了才动了动身子,沾染了几分夜色的苍白面色,无端显露出一丝丝讳莫如深的异样神秘。 日陨踩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板进了长欢殿,并不为一路上的繁花似锦所动,面上始终淡漠,直到见到了独自端坐在龙凤台上的元欢,撩袍躬身请礼之时,一双平静无波的眸瞳才浮动几分波澜来。 “陨儿,你来了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守那劳什子礼作甚?” 为防隔墙有耳,在他到来来之前,元欢就提前屏推了殿内众人。 此时此刻,诺大的主殿之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本该是极其暧昧的空间,可偏偏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若冰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得周遭气氛,也一下变得尴尬起来。 “虽无旁人,礼数亦不可废,还望娘娘勿要失了身份。” 日陨淡淡回完这一句,便兀自垂眸,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始终不曾将目光移开过地面半分,毕竟眼前这个女人,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还是由衷地感到陌生,尤其是在从师傅口中得知了她所做过的那些事后,他便没来由地只想远离,逃得越远越好,于是这段时间一直对她是避之不及,就连之前的表面关系也不想再勉力维持了。 元欢见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如花笑容不由僵在脸上,于是她轻叹一声,语气颇有些幽怨地说道,“你这是作甚,莫不是还在怪初冬那日我没向昆莫求情任由你在大雪天里跪了七日,陨儿啊,你是知道的,昆莫那人疑心甚重,所以我不能轻易开口的,只能在暗地里叫来了优木那丫头多多照应着,其实看到你这样又何尝不是看在眼底疼在心里啊,你跪的那几日我亦是日日难安,恨不得替你受了那罪不可!” “娘娘多心了,日陨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是这些时日有些忙,抽不开身过来而已。”日陨语气依旧冷然,可在听到元欢这席话后,绷紧的面孔总算是有些缓和了。 元欢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主,见此情景遂忙不迭转身从后面中翻出一物出来。 “来,这是我特意为你制成的软靴,都搁这儿好久了都也不见你过来,你干脆就趁现在试试看合不合脚?”日陨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发话变被元欢不由分说地拉到了脚榻上,兴致勃勃地弯下身子打算亲自为他换鞋。 “不,不必了,我还是自己来吧!”日陨活了这么大哪里招架得住这架势,吓得连连摆手。 “陨儿,你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这么多年,我亏欠你的实在太多。”元欢突然停住了动作,缓缓叹了口气,一双殷殷美目与他对视良久,似乎还隐隐带着泪花。 那样脆弱美丽的眼神,任凭哪个男人都不会拒绝的吧,日陨也是微微一怔,终于是,点头默认了。 元欢这才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摆弄起日陨的鞋子起来,只留给日陨一片乌黑的发顶。 他感受着脚底那双温软的手正为他穿上新鞋,再为他掸去鞋面上的灰尘,动作轻柔之际,而他更是像是第一次穿鞋子一样,腿绷得直直的,紧张得无以复加。 “好了,穿好了,站起来走两步看看!” 终于是套好了鞋子,也系好了鞋子上的搭扣,日陨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并下意识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黑靴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白色锦缎缝制成的及踝软靴,鞋帮上还用银线绣了几朵含苞待放的合欢花作为花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装饰,虽还是略显女气,但胜在做工精良,倒也勉强穿得出去。 “好看,不愧为我所出,走出来就是和别的不一样。”元欢一脸得色地赞不绝口,上上下下地一通打量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也不知夸的是鞋子还是人。 日陨被她盯得尴尬不已,只得掩面作势清咳了几声,岔开了话题道:“没想到您还有这手艺。” “陨儿,你可别小看我,我虽养尊处优多年,却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当年我还在姑墨未出阁那会儿,女红之术便已经是闻名一时了!” 提及姑墨,元欢是一脸追思,而日陨却是沉了脸,踌躇满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您为何会千里迢迢嫁到昆国,而我,又……” 其实对于自己的身世,日陨其实一直都是隐隐猜得到的,大抵跟那过街老鼠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尽管一直被师傅偷偷摸摸圈养在乌山上他也是无甚怨言的,只是一心想好好活下来就够了,只是自从那日与师傅在一番交底之后,一切就都变了,他这才恍然,原来他们费尽心思留下他的命,不仅是因为他身上流着的血脉,同时也是为了让他肩负起母国复兴的使命,可是师傅,那担子太重太沉了,他一个人又如何承受得起啊! “陨儿,你可否知道为何这么些年我虽承恩不断,在外人看来一直是光鲜亮丽,可又时时刻刻都是步履维艰,不敢掉以轻心?而那伯颜琬失宠多年,仍能在这天乌宫屹立不倒多年?”元欢长叹一声,一脸复杂道。 “右夫人行事诡谲,几近步步为营,又有伯颜霍在前朝为其保驾护航,于您而言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日陨斟酌了一会,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对,你说的不错,有时候我真羡慕伯颜琬,有那么得力的一个弟弟,能在朝中独挡一面,不像我,恩宠再多又有何用呢?归根究底,还不是以色使人,到底是朵没根儿的浮萍罢了。” “您别这样讲,能承情于王,已是十分难得,再说,您出身王族,贵为姑墨公主,哪里就比旁人差了,等假以时日,岙弟登基以后……” 没想到日陨话还没说完,却无意之间不知是拨错了哪根弦,使得元欢一下子冷嘲出声:“公主?呵呵,什么公主,战败国的公主,在这些人的眼里,与那战俘又有什么区别,不,战俘尚能为国捐躯,我却迫不得已要在这儿赔笑人前,真真是连战俘都不如的。” 原来,元欢虽为公主,可宫里的知情者都心知肚明,姑墨作为西境一最不起眼的弱国,在强大的昆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当年若不是元欢凭联姻昆国,姑墨怕连现在连附属国也算不上,早就为昆国吞并,宗庙摒弃,荡然无存了。 “当然,我是最没资格埋汰姑墨什么的。”紧接着,元欢缓缓道出了埋藏在心底三十七年的一个惊天秘密,“因为,我就连这仅剩的姑墨国公主身份,都是假的。” 第一卷 乌孙 第九十八章 惊天秘密 “什么?”元欢的一句话犹如一块巨石,在日陨心里顿时激起千层浪。 “三十七年前,我与姑墨长公主在同一天出生,只是她的生母贵为宠妃,我的生母只是一介卑贱的宫婢,还是在宫外与人私通生下了我,或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是命运使然,长公主生来丑陋不说,还身染顽疾,于是她的母妃为了维系圣宠便暗中将我调换,送走了她的亲生女儿,据说真正的公主被送出宫去没多久便夭折了,从此我便代替她成了帛元欢,成为姑墨国最尊贵的公主。” “原来如此!”日陨这才恍然彻悟,并不禁感慨万分,没想到上天真是造化弄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曾想到他们这一脉为人替身的命运,竟又惊人般重演了! “你看,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你自身不凡,将那风流悉数占尽来了,即便是身为替身也是有机会一朝翻身的!” 所以,若非元欢天生姿色出众,又如何能在众多婴孩中脱颖而出,被当年的那位贵人一眼相中,不然单凭一介宫婢之女的身份,又如何成就她后来西域第一美人的艳名呢?只是,也正是因为她的名声大噪,才迫不得已搅进两国纷争之中,处处身不由己,所以,这绝世姿容于她而言,是福还是祸,是缘亦或是孽,谁又能说得清呢? 日陨听得眉头紧缩,踟蹰再三终于道出心中郁结,“可是,我与您情况又不同,我若取而代之,又该置太子殿下于何地呢?” “这不打紧的,你是知道的,太子他志不在此,所以只要我们加以引导,将他牢牢控制在手掌心,日后禅位也好,垂帘听政也罢,还不是任我们摆布?”元欢勾了勾唇角,似是不以为意。 “这对他而言,是不是太过残忍?” 日陨实在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太子若得知这个真相后,会如何看待他这个母亲,依他那性子,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 “那又如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只是为当时形势所逼不得已才有了他,所以自那之后我便严防自己不再有孕,因为他的存在,便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他将我前半生的风光统统演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元欢情绪愈发激动起来,妖艳面孔越发扭曲,已渐趋疯狂。 “其实……” “够了,陨儿,你怎么也学了太子那般性子了,你可是我们姑墨一族最纯正的血脉了,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你是我们姑墨最后的希望了!” 话已至此,日陨也深知多说无益,只得悄然退去了。 回宫途中,他正思绪纷杂一路走着,却见一阵甜香袭来,两团倩影一晃而至,飘飘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日陨吃了一惊,当即抬眼一瞧,在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冷冽的碧瞳划过一抹异样,似乎只在一刻钟便下意识地掩盖了自己所有的情绪,收归肃然。 “旖美人?” 当头的那女子见到日陨也很是诧异,似乎也只迟疑了一瞬,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微微颔首,露出浅浅笑意。 “咦?这么晚了,怎的日陨殿下还没回寝殿歇息?”因为日陨身份尴尬,顶了太子的名头,却不是真正的太子,所以宫里头的人都折中称呼他一声日陨殿下。 “哦,我刚从宫外回来。”日陨眼下乱得很,实在不想与她多纠缠,便信口敷衍了一句,正要抽身而去,谁知这个绯歌反倒不依不饶了起来。 “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条路可不是通往宫外的啊,殿下莫不是黑灯瞎火地看不清,走错了路?” 日陨一听当即眉头一皱,不耐道:“怎么,我走哪条路还得同你报备一下,旖美人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是一介婢子爬上了王榻,就真拿自己当主子了?他生平最不屑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人。 “殿下别恼啊,我同您说着玩呢!我只是远远看着您这双鞋子上绣着的合欢花好看,这才多舌了几句好趁机多看两眼,殿下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同我一介小女子计较吧!”绯歌娇笑一声又眉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惹得日陨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鞋子?经她提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可不是还踩着王后送的那双鞋子嘛?他不过只是一时大意出来的时候忘了换回自己的鞋子,没想到这女人竟心细如尘至此,才这么会儿功夫就被她察觉出来了,看来这鞋子以后是穿不得了,不然非得惹下祸根不可。 “喜欢吗?要不脱下来送你?”日陨薄唇勾起,邪笑了一声。 绯歌也不上当,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要是传到昆莫耳朵里,还不得活剐了我?要知道我们这些宫里头的女人啊,是最犯不得这些个忌讳的,不然要是有朝一日被人捅了出来,可是会死人的呢!” “看在你以前是在扶风殿当差的份儿上,我奉劝你一句,要想在这天乌宫里活得长久一些,就得好好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舌头,明白吗?” 日陨最后只简单交代完这样一句话,便撩袍而去了。 “美人,我方才看得很清楚,他分明就是从长欢殿出来的!”悠然见他走远,这才凑到绯歌耳畔,低语了一句。 “不仅如此,他那双鞋子上绣着的合欢花,可不就是王后的手笔?若说他与中宫没关系,我怕鬼都不信呢?”绯歌咬碎了满口银牙,恨恨道。 “那么,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难不成他与王后有奸情?不能吧,那王后的年龄都能做他娘了呢!况且他与太子殿下生得那般相像,那王后竟下得去手?”悠然碎碎念道。 “是啊!他们可不就跟一个窑坑里造出来似的,都那么巧地生了双勾人的碧眸呢!”绯歌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却猛然意识到什么,骤然惊起床一般,再度重复了一遍,“碧眸,碧眸,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美人,你想到什么了呢?”悠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走,我们现在就回宫吧,或许,我想到了扳后的法门了呢!” 第一卷 乌孙 请假条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卿本鸾凤之绝世帝姬》第一卷 乌孙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卿本鸾凤之绝世帝姬》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一卷 乌孙 楔子 薄雾渐浓,昏黄愈深,她仿佛置身一团迷雾之中,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年。 突然,一股淡淡清香袭来,而一双温暖而修长的大手,将她牢牢包裹在怀里,那怀抱,如此安心,由内而外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气息,让她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耳畔轻轻传来,近在咫尺。 “阿月,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你了,就只剩你了!” 她满心喜悦,刚要开口,可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便又被人狠狠推了开。 她惊愕回头,却发现那人清俊的脸上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可怖的血污,衬得少年原本温润似水的面容逐渐扭曲,如疯如魔,且出言字字泣血。 “月浅心!!你到底有没有心?我都答应为你放下一切了,为何你还要出尔反尔?为何你还要舍我而去?为什么?为什么?”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她听到自己心里在狂呼,可始终无济于事,她张不开嘴,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得强忍着煎熬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饱受折磨,却无从辩解。 少年深恶痛绝的指控,一字一句,如同一把把双刃利剑,扎伤别人,也刺痛自己。 她呼吸一窒,心脏骤痛,尖叫一声,终于从这场无边噩梦中猝然惊醒。 “公主,公主!” 守夜的侍女画屏见势不对,这才忙不迭将月浅心从梦中唤醒。 “公主,您又梦魇了吗?要不,还是请萧医师过来看看?!” “不必。”月浅心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无声接过她递过来的雪白巾帕,轻描淡写便拒绝了她的提议。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略显疲惫地抬了抬眼皮,随口问了声。 “回禀公主,现在是辰时了。”画屏回道。 月浅心听罢神色一凛,很快收归如常,“扶本宫起来梳妆,是时候去面见父王了。” “是。” 于是梳妆完毕后两人一同离殿,在途经一处露台之时,见到树树桃花,灼灼其华开得正好,她一时恍惚,便停下多看了几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曾几何时,有个满眼都是她的温润少年,陪她共赏这满眼春光,为她晨起采集带露的鲜桃花,只为博她一笑,可惜回忆皆成幻影,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公主,你看!那是什么?”画屏突然指着花丛惊叫一声。 原来,花丛之中正盘旋着一条色泽鲜艳的不明物! 屏画久居宫闱,自是不识。 “是……蛇吗?” “不,这不是蛇,是蜥蜴。” “屏画,将它带回去,好生豢养起来罢。” “公主,你确定要带它回去吗,蜥蜴,怕是,不好驯服吧。” 她愣了愣,只觉这话熟得很,像是似曾听过一般。 默然良久,她如实说道;“只是养着玩玩罢了,何况万物皆有灵,本都是造化所生,又谈何驯服呢?” “哦。”屏画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只觉费解。 这话,可不像是公主会说的出来的呀! 这要是让朝中那帮看了,还不得惊得瞠目结舌不可,谁会料想到他们口中人见人怕的“罗刹公主”,也会为一只蜥蜴多愁善感呢? 她年纪尚小,自是不知,这世上之事,原本就是提前丈量好了的,有得必有失,根本不存在“称心如意”一说,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杜绝不了的,譬如遗憾——那是水泡的烙印,疼痛纵然淡去,伤疤却趋渐狰狞,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无时不刻,镂心刻骨,至死方休! 而世有八苦,惟情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