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厥木惟乔厥草夭》 第1章 鱼游釜中 大襄,隆景二年,秋。 沉云黄沙卷,昏暗不知时。 一穿着浅青色披风的女子刚踏入客栈便拍打起肩头的尘沙,随在其后的另一女子则一脸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小姐,这边镇的客栈竟如此冷清,莫不是我们进了一家黑店?” 青衣女子抬眸,还真就不见一人,就连客堂的板凳也皆扣在桌上。 俩人探身前移,想要轻呼,又迟疑不定左右张望。 突听鼾声响起,又寂静无声。 俩人随声小步靠近,却见柜台下一双腿脚,随后,逐渐宽心。 “小姐,这酣睡之人可是店中掌柜?” 话音刚落,鼾声又起。青衣女子望着睡在草席棉被上的人,掩口而笑。 “我爹爹睡时也打鼾,他的鼾声如锯条割石,格外刺耳。可这人的鼾声却是断断续续的,倒也能起到防贼防盗的效果。” “要我看啊,这冷不防的鼾声可不止能防贼防盗,还能装神弄鬼呢...” 俩人相视而笑,也顾不得礼数。 畅怀的笑声,自能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小人正是这里的掌柜,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言语很快,从起身到站直,话已脱口而出。 可,他的眼睛却闭着,待看到身前的两位女子时,他下意识地整理仪表,渐绽出微笑,“两位姑娘远道而来,定然辛劳。我这就为两位姑娘准备房间,饭菜随后送上。” 他侧身走出柜台,又回身笑道:“不知两位姑娘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一间便好,我还要照顾我家小姐。” 丫鬟快人快语,长得也是亲切可人,掌柜闻声笑容更灿。 “一间也好,也能有个照应。待到明日走时,二位无需寻我,将房钱放在房中便可。” 丫鬟皱眉,拽停了欲要上楼的掌柜,“明日…我们不一定会走啊…” 掌柜怔眸,渐渐绷脸露出难为之色。 丫鬟见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掌柜…此处有何别于他处的风俗吗?还是官府明令外来之人只能在此停留一晚?” 掌柜未言,反倒拉开距离,仔细打量起了两位姑娘。 良久后,他才缓缓摇头道:“看来,两位姑娘是真不知我们边镇现下是何状况…” “也罢。”他接着说,“那小人就实话实说吧。我们边镇这两年不太平,路过此地之人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多做停留的,就算留也最多只留一晚。否则,小人这店中又怎会这般冷清…” 丫鬟下意识地左望右看,早已不寒而栗,“掌柜口中的不太平,是指…?” “啊!” 没等掌柜回话,丫鬟自己已跳起身来,她极快地躲在青衣女子身后,青衣女子也在第一时间绕臂在后,握紧了后背之物。 “小姐…这里不会闹鬼吧…” 青衣女子柳眉紧皱,眸光警惕,视线转换一圈,终是定在了掌柜身上。 掌柜似有些哭笑不得,“闹什么鬼啊…此处绝无闹鬼一说…” “不过…”他突得严肃,“这里却有杀人不眨眼的马贼…” “马贼”两字一出,店外顿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叫、有人哀怨,更有孩童哭啼。 “两位姑娘还是在店中先躲躲吧。至于躲过躲不过…就看两位姑娘的造化了…” 掌柜来不及将话说清楚,便拔腿跑向后院,再无了踪影。 青衣女子先是轻拍了几下丫鬟的臂膀,似在安抚。 随后,她竟直接走出门外,想要一看究竟。 眼前是四散奔逃的百姓,各个捧物抱衣,慌不择路。 女子凝目城外,远处峻峰与乌云相连,似又升起滚滚浓烟。 片刻间,地震蹄声扬,仿佛上千支利箭齐放,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铃声…杂乱的铃铛声好似黑白无常手中的摄魂铃,越来越近,直催人命。 突然,百姓停止了跑动,眸中覆满了惊恐与哀求,步步退身。 ——马贼…人缝中已能看到马贼的身形… ——不是几个…足有百人… 百姓颤身缩成一团,跌跌撞撞间只闻孩童哭,不见有人哄。 女子被百姓围在正中,百姓又被马贼围堵在客栈门前,百姓成了待宰羔羊,女子也成了屠所牛羊。 “小姐…” 丫鬟探身走出客栈,便被女子捂嘴拽至身旁。 只因,百余马贼已扬刀在前,犹如死神正俯视着每一位百姓。 马脖子下的铃铛声还在响动,只是不再杂乱,也变得清脆。 一身穿灰衣黑袍,面孔瘦削的中年男人双腿轻撞马肚,从马贼中缓出,他眸光如电,慢慢拔出大刀,直指百姓。 “老规矩…交出钱财,可饶尔等一命。” 部分百姓骤然跪地,声声求饶。 “狼王大人,自开春以来您已洗劫过边镇两次,我们哪还有什么钱财啊…” 只见“噗嗤”一声,说话的老伯应声倒地,血染大地之刻,同跪的百姓双臂摆动,后仰拖移,各个脸色惨白,似已吓得魂飞魄散。 狼王抬刀,想要再次发话,却有马贼“唉”声长叹。 这马贼很年轻,皮肤黝黑却十分健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之前,这边镇也算繁华,单是这条长街就聚集着各地商贩,更有邻国北戎之人来此贩马。现在呢…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全是些老幼病残,像我这般风华正茂的男子是一个都没有,别说银钱了,恐怕一场寒冬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狼王落刀,不言。 马贼中另一年长之人,却接话道:“你小子是在怪狼王无道了?” 待到这人骑马走出,样貌也显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人眼泡浮肿,蓬发长脸,一酒糟鼻紧了又紧,他慵懒地环顾着街上的一景一物,又道:“恐怕,无道的不是我们狼王,而是这边镇的官老爷吧…上次我们走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哪怕有一丁点变化,也算官老爷有点作为…” 年轻马贼撇嘴“哼”道:“若不是府衙之内养着五六十个衙役,我们上次洗劫这里时,就已然连同县衙一并端了去…” 年长之人缓落眸光,“你啊还是太年轻,县衙毕竟是官家之地。动了就会惊动朝廷,朝廷也定会派兵平乱;只要不动,那我们与府衙内的官老爷就都相安无事…” 年轻马贼,讥道:“也是。若,官老爷因管辖之处马贼猖獗而上奏朝廷,那他也要落下个治理无方的罪名…” “只是…”他又猛然转换了语气,似带上了几分无奈,“我们也要过冬啊…眼看寒冬将至,我们连来两次都收获甚微,如今更是无物可取了…” “无物可取?那我们就抢人!”年长之人眸光一亮,又拉长声音道:“再说,我等此行也未必就全然无获吧?” 他突得戟指向前,眸中绽出几分得意,“这位身穿浅青色披风的姑娘,或许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收获!” 第2章 破釜焚舟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 年长之人能在众多百姓中锁定一姑娘,并认定该姑娘最具价值,足显老辣。 众马贼也在第一时间蹬直马镫,抬身下望,终见一女子婀娜静立,低头掩面。 “你!出来。” 狼王眉心皱如刀刻,满脸肃杀,手指一勾,便命令女子走出人群。 女子抬眸,紧了紧披风系带,刚要拨开身前百姓,身后便传来丫鬟的急唤,“小姐…不可…” 女子未有回眸,当即抚下了丫鬟拉拽自己的双手,干脆走出。 众马贼呆目,似连喘息声也停止了。 眼前女子竟清新如莲,白璧无瑕,如一幅仙界画卷,让人叹为观止。 狼王心喜,女子不但使他眼前一亮,似也有了某种乐趣。 就仿佛平平无奇的水面,突现起涟漪,露出了一尾绝美的锦鲤。 “没想到啊没想到…此行还能遇到如此佳人…” 女子一脸从容地看向狼王,屈膝一礼,“小女子来此只为寻亲,还请狼王放小女子离去,日后定有重谢。” 狼王大笑,“美人既有求,我又哪能不答应?” “只不过…”他突得收敛了笑意,一字一字道:“你可以离去,你的婢女必须要留下。” 他本想戏弄一番女子,女子却当了真。 女子从臂膀上退下包袱,缓缓摊开,从中拿出一叠银票。 “这是五万两银票,只愿狼王也能放过我的婢女。” 狼王绷嘴歪脖,伸刀向前。 女子小心翼翼地将银票放在刀尖,目不转睛地等待着狼王再次言语。 狼王取下银票,在手中掂了掂,反倒邪魅一笑,“五万两的确不少,却还是买不来两条命…” 女子当即皱眉,厉声问道:“狼王这是何意?” “何意?”年轻马贼一脸讥诮地回望身后同伴,众马贼骤然哄笑。 待到年轻马贼再看向女子之刻,已然是一副恶狠狠的嘴脸,“一个姑娘家家的…竟想要和我们这些马贼做交易,是不是有些太异想天开了?” 众马贼笑声更甚。 “不然呢?”女子眨了眨眼睛,“银票你们也拿了,还想怎样?” 年轻马贼低眸,又是“噗嗤”一笑,他本想一本正经的和女子讲讲“道理”,怎奈实在是忍不住笑意,单是这一笑已然让他前俯后仰,笑畸形了脸,“弟兄们…这姑娘该不是个“雏”吧?怎会如此“天真无邪”呢…呵呵呵...” “雏”字一出,狼王身后的弟兄笑得摇曳生姿,在马背上扭得简直比女人还要妩媚。 期间,他们也用手指连指着女子,讥语更甚。 女子静静地环视着每一马贼,默默地承受着讥嘲。 她脸颊发烫,心在破碎,整个身体如被点点撕裂。 ——回想尚在景都时,她曾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却也从未感到如此屈辱。 ——这种屈辱使人难以喘息。因为就发生在眼前,且无处可逃。 她仍在凝视着众马贼,却也缓抬了双臂,慢慢绕后。 突然,她眸中乍出寒光,随着一块裹布从背后掉落,双手分别握上了一段长铁。 只见,两段长铁在她手中一个旋转,一杆墨黑色铁枪赫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她斜枪在手,大步向前,长发英姿下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气势。 众马贼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纷纷侧了马头,马身惊退。 独留狼王一人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 “凌霄…凌霄铁枪?” 他不禁蹦出几字,字字沉重,字字迟疑。 话音刚落,枪头已直冲眼前,狼王虽躲过这一枪,但,跨下马却难以幸免。 只在片刻,被枪头直刺鹤颈的马儿长嘶倾地,狼王不得不蹬马飞身,顺势劈刀而下。 女子随着马身的倾倒,跨步向前。 突然,她弹出右腿直踢枪身,枪头挑出一道马血,又向上弹去。 在与狼王下劈的刀锋相撞时,向上弹起的枪头又迅猛倾下。 女子踢出的右腿并未收回,而是双手握紧枪纂,左脚撑身平仰,下落的枪头刚好落在女子的右脚尖上。 从挑出枪头,到身体平仰横枪在上,女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 狼王已身落,刀却还砍在枪身之上。 他没有发力下压,也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因为,女子的整杆长枪已完全展现在他眼前。 他惊眸,他颤抖,他逐渐放大着瞳孔,以至于步步身退,再无了战力。 ——凌云府邸…府邸在云端,云龙前后盘…如此巧夺天工的画卷竟被雕刻在一杆长枪之上… ——凌霄铁枪…如果乍看只是有些相似,那现在他已能确定女子所持长枪正是名震大襄的凌霄铁枪。 再看女子,收枪立身后,更在黄沙席卷下不折腰,在百余大刀前未慌眸。 她面前的百余大刀已在向其冲杀,从狼王身退后,众马贼便已策马扬刀。 女子旋枪在腰间,猛然弓腿,长枪一挥,便晃退了正面的马贼;枪落之刻,她握枪前跃,借助枪头抵地枪身回弹之力,骤然挥枪向后,惊得后方马贼人仰马翻。 这时,狼王也发出了一声怒喝,“都退下!” 众马贼闻言,爬身站起,在左右相望后终是让道成列。 狼王的步履很沉,他的刀更沉。 ——他没想到,眼前柳枝身、倾城颜的女子如此“凶悍”,绝不输八尺壮汉。 ——他更没想到,“凌霄铁枪”再次现世,竟会在一个足能被所有人忽略的女子手中。 他怒目切齿如恶狼般看着女子,狠狠道:“镇北王齐烈是你什么人?你为何会有他的凌霄铁枪?你是来替他报仇的吗?” 女子挽手侧枪,对他的三个问题只字不提,反倒一脸坚毅道:“你既能认出我手中铁枪,难道就不怕驻守在虎崖关天瑙城中的镇北军吗?” “镇北军…”狼王颤声冷笑,“你果然是来寻仇的…” 他突得仰天长啸,气竭声嘶,“齐烈啊齐烈!你在天上好好看看吧!你的儿子齐麟就是个缩头乌龟!今日,竟让一个姑娘来向我寻仇!枉你贵为先帝异姓兄弟,堂堂镇北王,竟和大襄一等侯顾英鸢生出个如此贪生怕死的儿子!你还有什么颜面受万民敬仰?你还如何说自己是镇北军的统帅?” 他已在疯笑,笑声凄厉,更胜鬼魅。 他笑声未罢又狠厉地平视女子,“姑娘,今日我是留你不得了。不过,你要记住杀你的并不是我,而是镇北王世子齐麟。你既手握凌霄铁枪,又将凌霄枪法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定也离不了齐麟的言传身教,所以姑娘…你被齐麟利用了!待你死后为鬼,就去找齐麟讨要说法吧!” 女子一脸迷惘,道:“在景都时,我的确听说过很多关于齐麟的故事,但我却从未见过他。我的凌霄枪法也是顾侯亲授,与齐麟并无半分关系。” 狼王笑得已狰狞,不断喃喃道:“顾侯亲授…顾侯亲授…” 他猛然定睛,又沉声说道:姑娘,你大概还不知顾英鸢是如何死的吧?实话告诉你,顾英鸢就死在虎崖关天瑙城下,在她身死之前也从未离开过虎崖关…你说你的枪法是顾侯亲授,难不成是她的鬼魂教你的?呵呵呵…” 女子赫然紧绷全身神经,动容道:“顾侯是你杀的?你告诉我,顾侯是不是就死在你的刀下?” 狼王笑而不答,突然眸光一紧,纵身起刀,刀刀致命。 女子左移右挡,连连抬腿,不断后退。 没几下,女子双手便已僵麻,再抵刀锋只觉身颤心裂。 就在这时,狼王猛得侧转刀锋,跃身斜劈。 女子立枪掷地,双手紧握枪身进行格挡,却还是被震飞至六尺开外。 狼王乘胜追击,在女子还未完全起身之刻,又飞步前窜刀锋直逼女子头顶。 女子奋力抵挡,左膝瞬间跪地,落汗抖身。 ——难道,她真要命丧于此了吗? 第3章 拨云睹日 狼王寨坐落于山涧,隐于密林。 寨中房屋多为草舍,唯“聚义堂”由圆木建成。 四周景色与寨中建筑皆能用一个“鲜”字来形容。 别处秋风催黄,摇坠而衰;此处瀑布溪流,灌木绿丛,犹如初春。 偶有冰霜断水流,也只在晨起之时,饭后即溶。 相比景色,寨中建筑的年岁并不长,麦秸草鲜黄,“聚义堂”木亮。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狼王寨最多刚建成两年,并未经历太多风霜。 然,就是这座新起的山寨,如今已是一方主宰。 有人说:他们装备精良,手中大刀无坚不摧。 也有人说:他们人才济济,内藏“凤雏”。 世人皆知,“凤雏”庞统善于奇谋,灵活多变下多被人误认他乃一“滑头”。 事实上,庞统却有一份超脱世俗的耿直,也正因他的耿直,才愿以身犯险,替刘备而死。 狼王寨的“凤雏”与三国庞统的心性颇为相似,而耿直又有奇谋之人,多半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狂人”。 现在,这位“狂人”就在发狂,他高吟歌赋,拎酒舞身,似倒非倒地步入“聚义堂”。 本寂静如水的堂中,也在这时传来孩童的阵阵嬉笑。 再看孩童已笑得在地打滚,“狂人”也怔身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我就知道你会来,可我却没想到你会来得这般晚。我呢,亥时就在此处候你了,你也看到了我身旁的一整只鸡,已只剩下鸡骨头了…” “狂人”未理会孩童,晃身向前,眸光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 不过,他看向的却是“聚义堂”正中座椅旁的一杆长枪。 长枪不在兰锜上,而是直插地面,笔直竖立;座椅的另一侧则竖着一柄大黑刀。 “此乃狼王之刀也。由精铁千锤百炼而成,刀长四尺,刀刃也足有四尺,其重量更有三十多斤。单是这刀下劈的力量,恐磐石难抵,浪涛难消。” “此枪乃是一杆女子使用的枪,参数不详,不过枪身的凌云府邸图案倒是少见,就像是来自仙界的一杆枪。” 孩童一个“鲤鱼打挺”介绍完身后的两件兵器,便又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这杆长枪不止质地更优,且要比狼王的刀还要重。至于,凌云府邸图案则代表着一个身份…” “狂人”痴眸痴语,轻拂着眼前长枪。 他眸中隐约着一种孤寂感,长枪就好似他的一位故人,久别重逢,百感生。 “您啊还真敢说,我怎就看不出这凌云府邸图案还代表着什么身份呢?只是图案精美绝伦,让人生羡罢了…”孩童似有些不屑,“您有这看枪的功夫啊,不如想想使用这杆长枪的女子会是谁…” “狂人”眸光黯淡,身子也变得柔软无力,仍聚眸在长枪之上,他的指肚也在枪身的凌云府邸图案上慢慢下滑着… 一遍不够,他就再下滑一遍,是那般得认真、细致。 “小川啊...在这个世上,不是任何人的身份都可以探究的,一旦得知了对方身份,恐难有自由,也会处处受限。所以,这杆长枪的女主人到底是何身份,我并不想知道。因为,我也会怕,我怕很多事不能如愿,很多人无法长伴…” 小川是孩童的名字,这名字是“狂人”为他而起。只因,孩童之前没有名字,寨中人皆唤他“三十三”。 “喂~我可还没见过您如此悲秋伤春的…您可是这虎崖关傲视苍穹的雄鹰啊…再说,您“鹰王”的名号是白叫的吗?您可是能从孤崖飞下,也能踏雪无痕取来他人府中珍宝,又能洗衣做饭、教书授武的…”小川一脸嫌弃地瞥了“狂人”一眼,“就算再不济,您也不能对着一杆长枪如此悲怀吧?好歹找个人啊,您若是对哪位女子这般要死要活地说着种种悲秋之语,说不定我还真就有师娘了呢…” “狂人”是鹰王,鹰王却已不想再做鹰王。 只是,他还没想好,他很清楚一旦下定决心去改变,就意味着打破现状,再难回头。 突然,他拔起眼前长枪,舞动如风,如一曲歌赋有喜有悲,有快有慢,时而雷霆一击,时而翻身回枪。 一杆长枪竟在他手中舞出了乾坤之意,动则破万军,静则定山河。 “千里沙场万里尸,身后城防不容失,待到摇旗呐喊时,山河回荡英魂祭。” “盘发描妆镜中泣,碗筷一双耳目低,次次战报恨其短,春草又生无马蹄。” “我儿当如父之志,固守边疆镇北西,待到家女出嫁时,喜迎宾朋泪别离。” 他低吟浅唱间猛然醉卧,长枪“咚”声触地。他醉了,却也没醉,眸光深邃似在追忆。 “小川…”他一声长唤,似有千百滋味,“倘若,我不再是鹰王,你还会认我这个师父吗?” 小川晃神,渐扬嘴角一脸痴迷。他没有立即作答,已完全沉醉在鹰王的枪法中。 他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枪法,如龙似虎,狠绝又不失绵柔。 他更没听过这般荡气回肠的诗句,犹如娘在家中候夫归,蹉跎了岁月,却初心不改,始终如一。 此刻,他如陪娘亲同等父亲归家的孩子,也如奋战沙场的兵将,只待斩尽敌颅,方能合家团聚。 他小跑凑上,兴奋至极,“你能再舞一次这铁枪吗?” 鹰王坐起,抚摸着他的脸颊,“再舞一次,不如自己学去。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这套枪法我也会毫无隐瞒地传授给你。” 小川猛抓住鹰王臂膀,“真的吗?” 鹰王点头,“不过,现在我想去见见这杆长枪的主人。” 小川眸光突得发亮,“你是想和长枪主人比试一番?” 鹰王摇头,“哼”笑道:“她的枪法…不比也罢…” - 潮湿的屋中,五花大绑着两位女子。 一主一仆,背对而坐,身寒打颤,唇已发紫。 鹰王点燃火折子看到二人时,不免发笑。 只因,一女子缩腿抱膝,颤眸躲闪;一女子纹丝不动,侧眸如狼。 俩人如此天差地别,就算不看衣装,也能当即分辨出谁是长枪的主人。 鹰王凑上蹲身,与如狼的女子久久对眸,他习惯从一人眸中去感受一切,眼睛也是绝不会骗人的。 可,他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当,一个人已愤怒到极点,有了死的念头,也就只剩下狠厉与坚毅。 “你不累吗?如此紧绷着身子,去憎恨着眼前人,也是需要体力的...” 女子不言,眼白一转看到小川后,似也松懈了眸光。 “狼王本要杀她的,可不知为何后来又不杀了。至于,天亮后,狼王要如何处置她,那就不得而知了。” 鹰王斜了一眼说话的小川,淡淡一笑,“狼王既没有杀她,那明日也绝不会杀她。确切地说,杀不杀她已不重要,能否引出她背后之人才是重中之重。” 小川,皱眉道:“你觉得她背后之人会是谁?” 鹰王轻戳了一下小川的头颅,“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和你了。” 小川眸中乍现惊恐,一字一字道:“您要放了她?” 鹰王摇头轻叹,“你不是一直嚷着想要一位师母吗?我看这姑娘就不错,虽比不上景都后宫的嫔妃佳丽,却也能带得出门,就让她先做你几日师母吧。” “几日?”小川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鹰王,“不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您若救她,就会惹狼王不快,甚至还会与狼王大打出手…就为了让她做我几日师母,您就决定要救她?” 他突又抱臂扭头,不以为然地喃喃道:“你别以为我是个孩子就这般糊弄我!你若是觉得眼前的姐姐好看,单纯地想要得到人家,那现在就可以,又何必说什么做我几日师母之类的话…你啊,也不用害臊,待会儿我出去便是,绝不会妨碍到你!” 鹰王上瞥一眼女子,脸颊瞬间通红,女子又成了一头狠厉的狼,似要生剥活剐了他。 他只能连连发出“嗯”声来缓解气氛,“嗯~我这个人呢有些怪癖,我不喜欢脏兮兮的女人,所以呢,我会给这位姑娘几日沐浴更衣、恢复心情的时间,做起事来也能优雅些嘛。” 小川当即撇嘴道:“您得了吧…还优雅呢…想救人家就直说,理由倒是挺多的。” “不过,你可想好了,开弓可无回头箭,你真的决定要与狼王为敌吗?”他逐渐放慢了语调,“你离开狼王寨,可有想好去哪?” 鹰王微微一笑,“之前没想过去哪,是因为我一直未寻到想要找的答案。但,今日听你说了狼王在边镇的一言一行后,我便已知该要如何做了...” 白天狼王突袭边镇时,小川也在其中,只是没人去在意一个孩子,谁也没将他当成一回事儿。 他是个机警的孩子,之所以会混在马贼中也是想留些私货。 这种感觉,也只有穷怕了的人才会有,有些东西只有拿在自己手中才会安心。 至于,狼王洗劫边镇后,会不会将所劫财物分与众人,则是另一说。 至少,小川已在洗劫中偷藏下了私货,便于日后生存,甚至还会有存留。 “可我今日也没说什么啊…只是将边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你罢了。” 鹰王,沉声道:“这已足够。所以,方才我才会在“聚义堂”中问你:倘若我不再是鹰王,你还会认我这个师父吗?” 小川的眸光逐渐坚定,他了解鹰王,鹰王一旦认定就绝无回转,与其跟着一群亡命之徒,不如跟着一直待他极好的师父,“我本就是孤儿,因仰慕您的才能才试着想要拜您为师...我没想过您会真的收下我,我原以为您会嫌弃我…嫌弃我弱小…嫌弃我无依无靠…嫌弃我是个累赘、麻烦…是您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亲人相伴的感觉,对我来说,这已够了…” 他突得抹了一下泪眼,笑道:“所以,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亲人嘛,不就是要永远在一起吗?” 第4章 抽丝剥茧 狼王与鹰王的武功到底谁更胜一筹,一直存有争议。 鹰王是狼王寨的二当家,他除了功夫好,还能“偷”。 他是否偷过人,又与哪家姑娘有过邂逅,应是无人知晓。 但,他却是整个山寨的“财神爷”。 山寨中人敬他为“二哥”,“有困难找二哥”这句话也成了寨中人的口头禅。 不少人也会瞒着狼王不报,私下找鹰王演上一出戏,索要些金银细软,满足私欲。 鹰王见怪不怪,对于“爹死娘病、老婆跟人跑”等等的戏码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管他娘病了多少回,老婆跟人跑了多少次,就算他们口中的家人死了又死,都死上多少回了还能再死一次,鹰王都不会戳破质问,皆会送上几两碎银。 所以,他们在看到鹰王一手持铁枪,一手拉着白日里被擒女子时,只是呆立傻笑。 更可笑的是,屋外明明是围堵的阵势,各个兵刃在手,不少人却还想着拍鹰王马屁。 “二哥,您这是…看上这位姑娘了?” “嘿嘿~还没见过二哥对哪位姑娘如此上心呢,这手都牵上了…” “二哥…是要带这位姑娘回房中一叙?” “够了!你们一个个的能有点出息吗?!”狼王一声怒喝,缓出人群,直面鹰王,“老二,此女子的身份牵连甚广,极有可能会给我们狼王寨带来灭顶之灾,你还是不要管得好。” 鹰王淡淡一笑,回眸看了一眼小川,此刻小川也正拉着一婢女的手,倒不像是英雄救美,则有几分弟弟强拉姐姐出去玩耍的意味。 “狼王可知我身后女子的身份?” 狼王摇了摇头,“不知。但,我却识得她手中的凌霄铁枪。” 鹰王扬枪,再次绽笑,“狼王说的可是我手中这杆长枪?” 狼王点头,“正是。” 他突得紧眉,又沉声道:“老二,你可知这凌霄铁枪代表着什么?” 鹰王垂眸,神色逐渐黯淡,“一杆铁枪还能代表什么呢…不过是旧人之物,当做念想罢了…” 狼王闻言,猛得慌眸,“莫非,你知道这凌霄铁枪是镇北王齐烈的随身之物?” 鹰王不答。 狼王又急促问道:“兄弟之前可是受过镇北王的恩惠?还是见过那镇北王的王妃顾英鸢?” “顾英鸢”的名字一出,站在鹰王身后的女子猛得震身,眼波回转间,凝聚在了鹰王身上。 她本不信鹰王,只是鹰王扬言要救她,她只当看戏配合演一出。 倘若,鹰王真将她与随身丫鬟救出了狼王寨,那她再找机会制伏鹰王也不迟。 可现在,她却从狼王与鹰王的对话中察觉出了一丝微妙。 ——眼前的鹰王是否就是那个她曾久寻未果的人呢? 事实上,她能来边镇并不是为找这人,但,如若这人在此出现,岂不也算是意外之喜? “我等行走江湖之人,又怎会不知晓名震大襄的镇北王呢?”鹰王抬眸微笑,“至于,镇北王妃…我听说当年镇北王被先帝召回景都后,镇北王妃便独自率领镇北军抵御北戎大军,却离奇战死在虎崖关外,至今都是一桩悬案。” 他的回答,没有让女子耳目一新,甚至感到失望。 “不过…”鹰王缓缓歪脖凝视着狼王,又一字一字道:“狼王对当年之事,好似甚是了解啊…” 狼王大笑,随之望了一眼小川,“今日我在边镇时,的确提到过镇北王夫妇,但,那也只是想确认你身后女子的身份罢了。” 鹰王,沉声道:“可我却觉得你很惧怕我手中的这杆铁枪…莫不是,镇北王妃之死真与狼王有关?” “就是他杀了顾侯!”女子坚毅向前,对狼王戟指相向,“虽然他在边镇并未承认,我却能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到杀气。不然,他又怎会那般在意我的凌霄枪法是谁所授?” 狼王没有理会女子,而是侧眸看向了鹰王,“兄弟,假如你救她只是想知道当年顾英鸢的死因,那你不妨直接问我。可,兄弟此举若还有别的意图,是不是就有些太伤我们的情义了?” 鹰王,笑道:“我问你,你就会说吗?” 狼王狠狠点头,“当然,我们是兄弟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鹰王当即问道:“好,那我问你,当年镇北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又为何能一口笃定镇北王妃并非战死在虎崖关外,而是战死在虎崖关天瑙城下的?” 狼王迟疑下眸光,缓慢道:“兄弟,你是知道的,我们狼王寨并不畏惧官差衙役,却也万万敌不过三十八万镇北军。虎崖关后方便是边镇,而我们狼王寨又在边镇与虎崖关之间的山涧中,为保狼王寨无忧,我自然要了解镇北军的动向。” “虽说现在驻守在虎崖关天瑙城内的已是沈天挐,但,保不齐边镇官员会和他有所联系。所以,我就命人从附近百姓那里收集消息,这一来二去的倒也知晓了不少当年实情…” 鹰王,讥诮道:“那狼王都得知了哪些实情?” “兄弟啊,你是不知道…原来,当年顾英鸢并非死在北戎大军手中,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狼王说着也用手比划起来,“你看啊,我的左手就相当于虎崖关外,我的右手就相当于屹立在虎崖关关隘正中的天瑙城。当时,顾英鸢正率领镇北军在虎崖关外与北戎大军开战,突有传信兵来报,朝廷的粮草已至天瑙城中。那时天瑙城内粮草告急,镇北王又被先帝召回景都生死不明,顾英鸢得知粮草已到的消息后,便命后翼大军为前翼,打算先撤回城中…” “为了能尽快点清粮草,分发配额,让战士们有力气再战,顾英鸢也率先撤回了天瑙城。谁知一进城,便迎来万箭齐发,谁也不知叛军是从何而来,更不知叛军最后逃往了何处,只知叛军射死顾英鸢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说:叛军就是朝廷派来的粮草督运官;也有人说:镇北军驻守在城中的将领不知从哪得知了镇北王已死的消息,便想叛变自立。所谓是众说纷纭,真真假假难以分清啊…” 女子听后,便提出质疑,“如此机密之事,就算是生活在虎崖关内的百姓,又要如何得知?” 狼王摊了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他们是从镇北军的口中得知的吧…” 鹰王沉着脸,道:“我相信狼王说的都是实情,但,他却没有将整个故事讲完。” 狼王眸中乍现出一丝惊恐,“兄弟…你这是何意?” 鹰王,冷冷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是在大兴三十二年来的狼王寨。从大兴三十二年到如今隆景二年,已有两年有余。我初来时,寨中还只是几间茅草屋,可寨中却已有三十二位弟兄…” 他说着便招手让身后的小川过来,“小川呢,当时还在山寨附近乞讨,狼王收我入寨之前,还刻意先收下了小川,故小川被你们唤作“三十三”。我当时就有一个疑问,为何狼王要先收下小川再收我,直到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地窖,才依稀理清点头绪…” 狼王,急促道:“你是说…你发现了“聚义堂”下的地窖?” 鹰王点了点头,“虽然地窖封了土层,上面也盖了木板,但,里面终是空的,人只要来回踏上几脚,也是能听出区别的。如果没猜错的话,狼王建“聚义堂”也是为了掩盖地下的地窖吧?” 狼王一脸不可思议,道:“即便如此,你又怎能在“聚义堂”完好无损下,探知地窖中都有什么?” 鹰王指了指自己,道:“我聪明啊…你们每每外出掠夺,我都会找理由留下。这不就有时间探寻了嘛…” “可,我手下监视你的弟兄从未发现你有什么异常啊…” “他们当然发现不了,谁会想到我会在自己屋中另开一条地道,直通“聚义堂”下呢?” 狼王闻言,惊惶失措,“这…这就是你要和老五换房的原因?” 鹰王点头,“我借贪睡之名,表示无法听到“聚义堂”前的鼓声,便向你提出要换一间离“聚义堂”近些的屋子。当时,我们狼王寨已吸纳不少新人加入,你为了让寨中人更有规矩些,达到“听鼓即到”的效果,便也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狼王,字字冷厉道:“从那时起,你便就开始在屋中挖起了地道?” 鹰王,苦笑道:“挖地道这种事可没您想得那般容易,我的屋子距离“聚义堂”只有百步,但,我屋中的地道却整整挖了一年零七个月…” 狼王,恨恨道:“如此之久,你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鹰王,继续笑道:“谁让我屋中全是装着金银首饰的箱子呢…其实,十个箱子至少有八箱全是泥土。后来,挖出的泥土越来越多,我就谋划出了“偷梁换柱”的计策。” 所谓“偷梁换柱”,就是先洗劫一豪绅府上的金银细软,再告知豪绅失物方位,豪绅自会带足家丁和衙役前去追回,这时再大举洗劫豪绅府上剩余财富。 这种以假代真的把戏,鹰王已玩过多次,豪绅追回的自然也是装满泥土的箱子,而箱子中的泥土也自是挖地道所出的泥土。 通常,洗劫豪绅家府这种刺激又多金的事,寨中人也只会在乎鹰王愿不愿带自己去,从不会在意细节上的东西。 狼王,道:“所以,地窖中存放的东西,你全都看到了?” 鹰王长“嗯”道:“我看到那些物件后,反倒好奇你为何不将其烧毁掉?难道,是在为自己留后路?可你觉得还能回得去吗?” 狼王不言,眸光逐渐深邃。 鹰王步步凑上狼王,轻声道:“这一路走来,你可是用心良苦啊。除了好奇你为何不烧毁物件外,我还瞬间明白了你当年为何非要先收小川再收我的原因了。” 随后,他缓缓看向众人,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狼王既要收我入寨,又怎会放过整日徘徊在寨前的小川呢?” 众人皆不敢言语,女子却一脸不解道:“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鹰王,柔声回道:“小川是个孩子,他为何要在寨前乞讨,而不在边镇上呢?” 女子微微摇头,表示不知。 鹰王,又道:“因为小川在边镇乞讨会被打被欺辱,而在寨前乞讨却不会。也就是说,当时狼王与其三十一个弟兄只是想要在此生活,小川也能从他们手中要来食物充饥。可,山有吃尽时,也不能只出不进,他们就打算干起打家劫舍的买卖了。那时我恰好到了寨中,狼王便直言他们是打家劫舍的山贼。既是山贼,又怎会再接济乞讨为生的小川呢?” 女子赫然觉醒,“小川熟悉他们,也曾受过他们的接济,他们不能放小川走,因为小川会告诉外人他们只是普通百姓,甚至会说他们是“好人”。既是“好人”,外人又怎会畏惧...可,要想立身江湖又不能不讲道义,所以,他们不能去杀一个孩子,只能将其收入山寨。事实上,小川是他们成为马贼的转折点。” 鹰王,甚感欣慰地点了点头,“从那之后,狼王寨就开始不断壮大,直至今时今日整个狼王寨已有二百八十一人。如此边陲小镇,就算官府衙役再强悍,也奈何不了狼王寨咯…” 女子,迟疑道:“那他们没做马贼前,又是做什么的?” 鹰王将眸光移向狼王,刻意放缓语调道:“地窖中有三十二套沾满鲜血的镇北军甲胄,还有一块“粮草督运”腰牌。所以,狼王口中的故事,后半部分应该是粮草督运率领手下射死镇北王妃后,又与陆续回城的镇北军展开了一场厮杀,最后只存活下了三十二人,并逃到了此处…” 他捏着嗓子,又不依不饶,道:“就是不知我们做粮草督运的狼王,那次到底折损了多少弟兄…据我所知,三十八万镇北军的粮草可不是个小数,少说也要近万人护送吧…” 第5章 你死我生 这场对峙,鹰王已等很久。 久到能让一人完全沉陷在安逸中,忘记本初,惧怕改变。 每在灯火阑珊,醉眼迷离之际,他甚至会认为做个马贼也挺好。 至少,他已熟悉这里的一切。 然,他握上凌霄铁枪的那一刻,仿佛又被重燃了斗志,觉醒了使命。 他压抑多年的愤怒,全然爆发,他不想再等,却又不得不让自己平静。 “我想不通…当年你在为谁卖命,又得到了怎样的许诺…竟能不顾手下万余弟兄性命,致使他们全都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他当然想不通,眼前的狼王没有高官厚禄,也没有家财万贯,甚至未回过景都。 ——这根本不符合逻辑,既为刀俎,又怎能无利呢? 狼王依旧沉默,像个懵懂的孩子般呆看着鹰王。 突然,他仰天大笑,声声凄凉。 “你能问出这话来,只能证明你就是齐麟…呵呵…我以命相交的鹰王居然是镇北王世子齐麟…世子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啊…” 他话中全是讥嘲,更是对他自己的讥嘲。 “我也曾命人去景都取来过你的画像,画像上的你是景都纨绔、是翩翩公子,更是不染尘土高高在上的世子爷…谁又能想到你竟一直藏身在狼王寨,就伴在我左右!” 话音刚落,他猛然抬刀,直向齐麟砍去。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的齐麟竟毫无防备。 女子下意识地拉拽住齐麟,一个后仰,使其躲过了致命一击。 女子眼波似水,仿佛阳光下的溪流,她痴痴凝目,涌动着千言万语。 她无声,却加快了呼吸;她未动,却心潮澎湃。 ——原来,她曾苦寻不到的镇北王世子齐麟就在眼前,对于眼下的遭遇,该算是一场劫难,还是一份幸运呢? 齐麟尚未站稳身子,先出一声怒喝,“当年因狼王你而死之人何其多也,如今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说罢,他枪身已出,如游龙戏凤,枪枪狠厉。 狼王接连抵挡,频频回击,俩人在片刻间已过百招。 就在这时,后面突又杀出三十一人,他们手握弓弩,蓄力齐发。 在齐麟左移右闪间,狼王扬刀侧砍,齐麟后背瞬间绽出一道长长血痕。 踉跄向前的齐麟,怒回眸光,犹如扑杀猎物的雄鹰,纵身挑枪,直穿一人咽喉。 女子也在此刻窜身向前,拔出死者腰间佩刀,侧身上抡,只在一霎又一人瞪目倒下。 可,女子手中刀也即刻落下,其身更是不断后退。 ——她本是位深闺大小姐,又何曾杀过人… ——更何况,被她抡了脖子的人还在地上挣扎,她受不了那人将死的眼神,就那般死死地盯着她,似在呼救,又带满了哀怨… 她还在颤身退移,眸中也如见鬼般恐惧着,然而,敌人却想在这一刻要了她的命。 说时迟,那时快,她身旁已有五人弃下弓弩,提刀向她砍去。 只听齐麟一声叫喝:“你在干什么!想死吗?!” 女子这才将眸光骤移向五人,可她手中已无刀,更在惊吓中无了力气,只能抱头蹲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喊。 齐麟猛然扑来,扑倒一人后,倾倒之人又撞向三人。 另一人则在齐麟旋腿立身时,被长枪划断了脚筋。 五人倒地后,齐麟没有丝毫松懈,当即出枪连穿两人,又旋枪一挥击打在另外三人身上,三人以“平沙落雁式” 齐刷刷地倒下。 狼王眼看着当初跟随自己逃命至此的三十一位弟兄,已在顷刻间没了四人,早已怒火中烧。 他当即怒吼长嘶,跨步扬刀,直劈而下。 他不打算给齐麟丝毫喘息的机会,想在齐麟歇力之时,给上致命一击。 不想,齐麟转身后已高抬枪身,在刀锋与枪身相撞瞬间,齐麟借助狼王大刀下劈之力,弓身前踹,单用一脚便让狼王平仰在地。 “你还愣着作甚,快杀了身侧三人!”齐麟冷眸瞥向女子,其声更冷,“现下已如战场,不是他们死就是你死!” 没等女子反应过来,他又挥枪向另外二十四人杀去。 ——他很清楚当下的局势。既然已近得二十四人身,就绝不能再拉开距离,让他们有拉射弓弩的机会。 狼王见状,也将眸光锁向女子。 ——只要他能擒下女子,齐麟是否也会束手就擒? 他已想不了那么多,他能活到今时今日已付出了太多代价,所以,他必须要活着,也必要斩杀齐麟。 刀锋已冷,风更凄寒,他身子却在冒着白烟,足以抵御一切的白烟。 女子虽已握紧了刀柄,却还在犹豫如何对身前的三人下刀。 没等她做下决定,狼王手中大刀已随风而至,势不可挡。 她下意识抬刀,只听“锵”的一声,连人带刀已飞出三丈。 待她再起身时,凌乱的头发下已闪动着两抹血红,血红的眸子似在流泪,剧颤的身子也再难挺直。 但,她的眸光就仿佛一个女鬼在凝望,而这个女鬼也绝不畏惧死亡。 突然,她发出凄厉的呐喊,她挥刀跑动,似个娇柔的孩子举着比其身子还要大的石头,誓要与眼前人同归于尽。 狼王反倒嘴角咧出一抹讥笑,竟用手中大刀硬生生地接下了女子这一刀。 随后,他振臂一推,女子横刀后退;他又顺势一斩,又是“锵”的一声,女子横在身前的刀赫然断掉,飞扬在脸前的头发也随之散落… 女子尽力了,她已散去了所有力气,眸光涣散间只能在地上前后蹬腿,手掌也在前后拨动,她想逃却再难起身,只能坐地缓缓向后拖移着身体… “女人就是女人,不好好在闺房中刺绣,却偏偏要跑来送死,这是何必呢?” “你好好的粮草督运不做,却偏偏要做马贼首领,你又是何必呢?” 狼王一语刚落,便呆滞了身体,发出第二语的齐麟不知何时已用枪头抵住了他的后腰。 齐麟猛然抬脚,踢落了狼王手中刀,又顺势一拽用胳膊肘夹住了狼王的脖子。 “我再问你一遍!当年你受何人指使?又为何非要杀死镇北王妃不可?!” 狼王先是沉寂不语,突得连连大笑,“都到这地步了,世子爷您还不肯唤镇北王妃一声娘吗?世子是不是觉得愧为人子,无脸承认镇北王妃就是你娘啊?呵呵呵~” 齐麟,厉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弄死我?”狼王一声轻叹,“如果你想我死,就绝不会等到今日了…” ——他说的没错,倘若齐麟想他死,单是平日就能杀他千百次,又何必等到今日。 ——相比他死,齐麟更想知道他背后之人是谁,当年又是一场怎样的阴谋。 齐麟紧了紧胳膊肘,恨恨道:“你既知晓我想知道什么,为何到了生死关头还不愿吐口?!” 狼王,缓慢道:“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明明杀了顾英鸢立了大功,为何还要在此落草为寇?” 齐麟皱眉思索道:“莫非是因你无法找到兑现承诺之人?还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何人要你去杀镇北王妃?” 狼王,低声道:“我只能说我们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手和脚虽长在我们身上,却根本就不属于我们自己…” 齐麟,迟疑道:“也就是说,当年策划这场阴谋的人是你绝无法违背,也绝不敢前去要赏赐的人…可,放眼整个大襄,除了镇北王还有谁能有这般滔天权势…” 狼王微摇了下被卡死的脖子,似已呼吸不畅,随后又连咽几下口水,才勉强道:“是啊,除了你爹镇北王能有如此滔天权势,还能有谁呢?” “恐怕,世子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敢猜吧?我非景都人士,妻儿老母却在景都为质。当年,在没射杀顾英鸢前,我就知道自己已再难见到他们…只要我不出现,她们便能好好活着;可若是我去了景都,她们和我都难以活命…” 齐麟缓缓转动身子,寨中一众弟兄仍在远处不动,随狼王冲杀的原三十一人也已不足五人,且还有两人受了重伤。 他突得双眸酸楚,似看到家园被焚毁殆尽,满目凋敝,只留万物萧疏,枯叶散落。 ——狼王寨也是他的家,今日他却亲手毁了这个家。 ——凡事到了人如枯叶,只剩凋零之刻,似也不值得再去留恋… “你说的没错。你的家人对整件事都一无所知,藏身在你背后的人也没必要杀死她们。要知道,在景都内杀人,也绝不容易撇清关系…可…” 他渐渐仰面,闭眼对天,一声长息,又接一语“我们走。” 这一语,他是说给女子听的,也是说给小川听的。 可,就在他们牵上快马,走出寨门时,他还是一枪刺死了狼王,“可,你今日必须死!” 他一脚将狼王的尸身踹离了枪身,策马扬鞭带女子、小川和婢女禄儿极快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月已高,星更寒,狼王寨也已到了日暮途穷之时,只留斑斑星火不时闪耀... 第6章 素丝红溅 水镜庵位于狼王寨与边镇正中,四周枯枝荒芜,庵前有一水泽。 庵名有“月”,却无“月”字彰显。 只是月常在,就绽现在庵前水泽中,实乃水中月。 《法华经》有云:菩萨有三十三法身,观水中月影的称“水月观音”。 观世音一心观水相的应化身,就竖在庵中主殿。 有菩萨在的地方,自少不了百姓朝拜。 可奇怪的是,百姓多在水泽边的一棵粗壮梨树下焚香礼拜,少有打扰庵中清净。 据说,每逢梨花盛开之际,那里便会迎来美轮美奂的盛景。 月圆之夜,更不逊仙境。 ——水泽映射着满树梨花,随风飘落的梨花又在水中月上泛起着涟漪。百姓观月,皆映射在水镜当中,犹如置换了时空,颠倒了凡尘与仙界。 百姓除了祈求美好生活外,倒也能在此沉迷一番。 ——暂躲世俗愁绪,只观镜中己身。 更有传闻,观世音菩萨的法身曾在此现世。 现在,齐麟就跌落在庵前,与其同骑一马的女子来不及伸手,却也在伸手间怔眸。 她除了满手是血,襦裙前端也已被鲜血浸透。 慌于逃命,她只搂紧了齐麟的腰身,却忘了齐麟早已身负重伤。 女子当即下马,数次想要抬起齐麟,怎奈皆无果。 她紧眉瘫坐间,满目萧然,彷徨落泪。 倩影孤寂,与水镜庵的古朴融为一幅苍白画卷,似沧海桑田,永恒凝固。 若不是,水泽中的枝痕早已穿破月影,谁又能抵挡住整颗心冰消冻解。 眼前的凄美景色,虽带不来喜悦,却也给予了女子勇气。 ——纵是月落凡尘,都免不了穿心之痛,她这一时的困境又算什么呢? 她抹泪爬身,踉跄前行,先敲庵门,又侧肩碰撞。 随后赶来的小川,将婢女禄儿扶下马背,也朝庵门跪身呼唤。 “佛曰:缘来不拒,缘走不留。”庵门渐开,师太、女尼缓出,“只是,这拒或留并非一扇庵门可做决定,也要看缘深缘浅,缘长缘短,得到即是造化。” “慧娴师太,您快救救师父吧…我师父快不行了?” 小川一语落,含泪跑向齐麟,慧娴师太小步疾走,下望而瞠目,“这是…这是鹰王…鹰王怎会伤得如此重…” “快!快将鹰王抬入庵中!” 慧娴师太没有迟疑,更没有问原由,不仅上手搀扶,还吩咐女尼备药。 可,入得厢房,问题也来了。 ——谁为齐麟上药呢? ——不单是上药,齐麟后背约六寸长的刀痕,至少有四寸需要缝合,谁又适合去缝呢? 庵中女尼自要退避三舍,小川虽穿好了针线却也只能捏在指间,急得泪流。 “我…虽见过别人织网,可缝合这种事…我实在不会啊…” 女子望了一眼说话的小川,顿时心如火灼,只得原地徘徊打转,她似在思索着谁人合适,也似在进行着一场心理斗争。 “我…” “就你吧…”女子颤声刚起,便被一微弱声音打断,打断她的正是趴在床榻上的齐麟,他因失血过多几度晕厥,竟还能感触着不便言说的细节。 “你就权当刺绣,来回串联几下就好…” 女子闻言,疾步凑上,“这…这怎能当做刺绣呢?再说,我根本就不善女红啊…” 齐麟轻咳了几声,每咳一下都会抖身紧肤,“要么下针,要么看着我死…” 他没有鼓励之语,更没言女子没用,而是给出了两个选择。 事实上,这两个选择也相当于没有选择。 女子不可能看着他死,唯有从小川手中接过针线。 “你…真要我来缝?” 女子再次问向齐麟,现出一脸胆怯与不自信。 “小川,你去门外守着。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进来。” 齐麟没有回答女子,却命令小川出去,言外之意也是将自己的性命全然交给了女子。 “我娘曾告诉过我,女子多少是要会些女事的…”女子已下针,她能明显感受到齐麟紧缩的肌肤在发颤,却还是下了第二针,“不必在乎绣得好坏,只要能绣好图案,便就能进行日常缝补…” “比如,缝衣角…缝衣袖…缝内置的钱袋子…不过,我还是喜欢缝出些花花草草…我也只会花花草草…它们足够简单,也不失美感…” 针未停,她的话也未停,齐麟的血不止一次溅在她的脸上、身上,纵使床榻上的棉被全湿,从血红色变成了黑褐色,她也未终止过讲话。 期间,她曾手抖不断,也曾数次落泪,额头的汗水也从未干过,但,每次言语仿佛都能给予她继续的勇气,就这样缝了一针又一针,直到刀痕变浅,直到看不到肉绽… “我娘生在商贾家,虽身份低微,却有着如同男子的英雄气概…其实,我娘也想率领大军征战沙场,单是想想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场面,就能让她久久陶醉…” “只是,身为女子好似打一出生就被限制得死死的…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比你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讲,就被人定了罪…罪名啊还五花八门的,什么伦常了,什么夫纲了,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了…各种尖酸刻薄的话都出来了…” “我倒觉得孔夫子就该再轮回一世,因为他有很多话都未讲明白,单留下只言片语也没个详解…他若能解释明白,也不会被那些书生拿来说事…整日之乎者也,之乎者也的,从他们口中说出啊那是头头是道,最气人的是你还不能反驳,只要反驳就是错,就好似掘了他们家祖坟,不依不饶的…” “所以,我很羡慕我娘…我娘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和顾侯成为了挚友。我娘说:她能从顾侯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人生,就正如原本只有黑与白,至此有了彩色一般…这世上有多少种色彩,就能有多少种生活…” “其实,我也能看到那些色彩…在我年幼时,只要顾侯回景都,就会来找我娘品茗下棋。她们下棋时,顾侯就会讲好多我闻所未闻的故事,她讲过狼群…讲过虎崖关的寒冬…更讲过敌国北戎的奇怪风俗呢…” 她已停针,也替齐麟包扎好了伤口。 虽然,包伤口的细布歪歪扭扭、起伏不断,但,正如她说的那样“不必在乎绣得好坏,只要能绣好图案,便就能进行日常缝补…” ——她也没说错,如果好看与丑都为达到保暖、有衣遮羞的效果,那本质上的确没有区别。 “我也曾问过我娘为何只和顾侯交好,毕竟,景都最不缺的就是官夫人。我娘告诉我,她和顾侯交好也全因她性格直,第一次出席宫廷宴会就得罪了右丞相夫人,是顾侯帮她解了围。随后,我娘就下帖邀约顾侯来府上做客,谁知俩人很对脾气,用我娘的话来说啊那就是“臭味相投”…” “想来也是,顾侯呢一向不喜朝臣家眷拜高踩低的嘴脸,更不喜她们话中有话、字字带刺的言语。我娘呢未嫁我爹前是布商,做起事来是雷厉风行的,最不喜拐弯抹角,看人下菜碟了…” 她似已忘了时辰,女人一旦打开话匣子,总会“喋喋不休”。 “喋喋不休”在尚未熟悉前,不会出现。 通常,会先猜对方喜好,猜来猜去的结果也只有一种,那便是都默不作声,生怕让人不喜。 只有在熟悉后,才不会有所谓的“迎合”。 只需说自己想说的,至于说什么不重要,仿佛不泼她们冷水就是一种幸福。 但,这世上不泼冷水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也就有了“惜字如金”。 聪明的男人不会阻下她们的言语,她们能毫无设防地说东说西就代表着一种信任,这种情况也绝不常见。 然,齐麟却还是打断了女子的话,只因齐麟突想起其母生前为他定下的一纸婚约… “你…缝好了吗?” 这话,他是故意问的,伤口都包扎好了,又岂有没缝合好的道理… “哦…已缝合好了,我都忘告诉你了…嘿嘿…”女子盈盈一笑,又接着道:“在为你缝合伤口时,我还惊心动魄呢…现在,我倒想起了一首词“白折扇,朱丹漫,桃花依旧,素丝红溅。断、断、断”,这词啊用来形容你的伤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白折扇,朱丹漫,桃花依旧,素丝红溅。断、断、断。 ——这本是描写桃花盛开的词,素丝红溅也是指叶与花瓣交叉繁盛的景象,最后三个“断”字,更是点明了层次感,根本看不到完整的花瓣与绿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互相遮挡着… 齐麟没有再言,因为这词实在过于应景,而,所应照的却是另一番心境。 ——素丝,恰是女子为他缝合伤口的针线;红溅,却不是他溅出的血,更不是他绽裂的皮肉,而是,他心头的一抹涌动… ——心头涌动的是一种莫名情感,这情感从女子初碰他肌肤时,便已出现,只让人心跳加快,难以自持。 可,这却也是一种绝不该出现的情感。 ——单是想想未知的凶险,便已让他望而生怯… ——他是个没有明天的人,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又要如何去奢求情感… 倒不如…断、断、断… 第7章 低情曲意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折痕如波,粼粼耀眼。 在这为数不多的好天气下,小川却腿脚未闲,忙个不停。 他已先后换了七盆水,每盆水皆取自庵前水泽。 晨霜如棉缎,草木植被蒙上一层白纱,灰白间时有冰凌流下,无声浸透着一方土壤,也使得水泽中的水冰寒刺骨。 冰凉的水,恰能“治疗”发烫的人,所以,小川只能“对症下药”。 昨夜,女子在念出“桃花词”后,便被齐麟借故请出了厢房。 齐麟没有安睡,单是伤口的疼痛,也注定难熬。 他很清楚,女子之所以会对他“滔滔不绝”,也只是想隐藏胆小怯懦的内心,淡化直面伤口的恐惧。 事实上,他与女子并不熟,女子也对他一无所知。 但,他已万分明确女子的身份。 然,这个身份,却并不讨喜。 倘若,初见“凌霄铁枪”时,他还有所期待,那在女子对他“滔滔不绝”后,他便生出了想要逃的想法。 现在,他已逃不掉。因为,他病了,全身发烫的他也陷入了沉睡。 尽管,小川从昨夜开始便为他冷敷额头,却丝毫不见好转,更没任何苏醒的迹象。 女子也再次来到他的榻前,替换了小川,为他每每擦拭着额头。 “小姐…我知道眼下有些话不该说,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劝劝小姐…” 女子没有让丫鬟禄儿代劳照顾,禄儿也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 自从禄儿得知齐麟身份后,脸上便覆上了一抹忧愁,她也曾试着劝过女子,皆被女子阻拒。 如今,看到女子这般细腻体贴地照顾齐麟,她的担忧也在加剧。 “小姐,我真的很担心…现下你这般照顾着他,难免会对他生出怜悯。可小姐你也知道,他曾是景都内出了名的纨绔,声名极差。何况,他尚在景都时,整日流连在花街柳巷,见过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又怎会将小姐你放在心上呢?” 女子神情自若,再次将沾过冷水的帕巾敷在齐麟额上,“赵瑾睿曾说:齐麟是个让人难以窥视之人,也用城府极深、亦正亦邪来形容过齐麟…我也曾将齐麟视为“洪水猛兽”…可现下他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他更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小姐…他现在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自然如孩童般需要人照顾。可一旦他病好了,难保本性难移,放浪不羁…”禄儿说话很急,似带着无奈,“按我说,不如我们就不要管他了,我们来此本就为寻大将军,不如我们早早离去…” 女子缓缓摇头,“我说他像孩子,并非因他现下需人照顾,而是,他在“狼王寨”的举动。若他真如赵瑾睿所说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又怎会毫无准备便就与狼王反目…他虽逃过一劫,却也身负重伤,只要“狼王寨”的人追到此处,他仍会必死无疑…” 她呆滞凝望着齐麟,又道:“我不知他是在拿命赌,还是只为救我性命…” “他似乎也没有用命去赌的必要,正如他在“狼王寨”时说的那样,他不但发现了地窖中的甲胄,也在暗自调查着狼王,他都隐忍那么久了,绝不差这一时三刻,非要以身犯险…” 禄儿紧眉,思索道:“小姐是说…他已知小姐你的身份,所以,他宁可与狼王反目,也要将小姐救出“狼王寨”?” 女子缓缓点头,“眼下,也只有这一种合理的解释了。当时,“凌霄铁枪”就握在他的手上,就算“凌霄铁枪”还不足以映射出我的身份,但,我对抗狼王时,所耍的“凌霄枪法”却作不了假…” 禄儿,忙道:“一定是小川告诉他的…对,狼王洗劫边镇时,小川也在其中…” 女子渐渐痴眸,“所以,他初见我时,便说…要让我做几日小川的师母…他定也知晓,我与他之间是有婚书在的…” “假如我娘还活着,在得知我找到齐麟后,会不会仍想让我嫁给他呢…” 禄儿,急促道:“小姐和他的确有一纸婚书,可那婚书也是当年夫人和顾侯签下的。暂不说夫人与顾侯现已不在人世,就单是齐麟眼下的处境,小姐你也要离他远远的啊…” “小姐,朝廷早已将镇北王定为弑君谋反的罪臣,齐麟身为镇北王世子,又是镇北王与顾侯唯一的儿子,又怎能安然度日呢?倘若,朝廷知晓齐麟就在此处,也定会前来捉拿的。” 女子沉寂,良久后突得侧眸道:“如果,镇北王是被人冤枉的呢?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当年镇北王根本就没有弑君谋反呢?” “这怎么可能?!”禄儿已更急,“小姐,当年的案子都过去两年有余了…如果镇北王是被冤枉的,也早该平反了,朝廷又怎会只字不提,还勒令百姓禁止讨论此案呢?” 女子眸光逐渐黯淡,她再次凝望向齐麟,“难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过了片刻,她又喃喃道:“按照赵瑾睿所言,齐麟先前一直对自己严格苛刻,只是在满朝文武弹劾镇北王拥兵自重后,他才突然转了性子…会不会是他有意做给满朝文武看…他只是不想再为镇北王树敌,毕竟先帝极其宠爱他,也时常命他协理政务,定是妨碍到了某些官员的利益…” 她突得起劲,双眸也开始发亮,“对,他想避其锋芒,一定是这样的…” “小姐,赵瑾睿的话不可信…”禄儿蹲身,紧握住了女子的双手,“小姐你也不想想赵瑾睿是在何种情况下,对你说的这些话…若不是小姐在景都“忘忧坊”酒肆内暴打了一顿他,他又怎会说那些“能从小姐你身上看到昔日齐麟身影”的鬼话,还非要认小姐你为大哥呢?” “说直白点,齐麟之前是他的大哥,可齐麟却在镇北王被定罪当日,下落不明。他赵瑾睿也不过是见小姐你功夫了得,想重新找一靠山,才刻意说也要认小姐为大哥的。小姐可不能被他骗了啊…” “靠山…”女子淡笑摇头,“我又算哪门子的靠山呢…赵瑾睿乃是当朝太师的独子,而我最多只是武将之女,他没必要如此做的…” “如果…如果…他只是想戏耍小姐呢?”禄儿紧锁眉头的同时,又紧了紧握女子的双手,“再说,齐麟不单是他赵瑾睿的大哥,也是当今圣上的大哥,他们三人一同在宫中长大,圣上还是二皇子时,更是对齐麟马首是瞻…假如,镇北王真是被人冤枉的,那圣上继承帝位后,又怎会不为镇北王平反呢?” 女子垂了眉眼,沉默。 禄儿,又道:“小姐,您始终都未曾看清一点,镇北王弑君谋反的罪名根本无法改变。只要一日不变,那齐麟就是罪臣之子,朝廷也早晚会处死他。小姐应该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命,当年若不是小姐年幼,恐夫人与顾侯定下婚书那日,小姐便已嫁给了齐麟。若真如此,哪还有现下的小姐啊…” 女子微声黯然道:“我只希望能快些见到爹爹…即便,爹爹也想解除掉我和齐麟的婚约,那爹爹也一定会顾念往日情分,保下齐麟一命的…” “只是…我与齐麟的婚约,也算是我娘的遗愿…如若,父亲真为了保我安危,而拒绝履行婚约…不知我娘在天有灵,会不会为此不悦…” 第8章 两相生厌 齐麟醒了,女子却已不在。 像极了不断付出的人,与毫不感恩的心。 这也说明了“表面功夫”的重要性,暗自付出的结局,总是一场辜负。 好在,齐麟并非粗枝大叶之人,他是男子,却有着如同女子的细腻。 他了解小川,对于帕巾的摆放处,脸盆放置的状态,甚至棉被的折痕,就能判断出这些皆不出自小川之手。 此刻,小川正趴在床榻边安睡,他能在白日里这般睡去,女子应比他更劳累。 窗外,已没了绝好的阳光,也不知是何时辰。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倒是透着凄寒。 齐麟扶着门沿,望着残枝萧素,远方峻峰,倍感岁月蹉跎,道长命窄。 他紧了紧肩头的披风,缓步挪移了几步身姿,却又骤然颠覆了心境。 绿意盎然的菩提树下,慧娴师太慈目低垂,神态安详,正入定打坐。 ——若说,人生短暂,来不及匡扶正道,那慧娴师太又怎会视时光于无物,如此淡然对待。 ——若说,礼佛打坐是种虚度,慧娴师太又为何名声在外,深受百姓敬仰。 这好似很矛盾,矛盾点在于做与不做,又该如何去做。 他没有扰了慧娴师太修行,却也带着疑问不愿离去。 或许,该有一份尊重,去尊重她人选择,去尊重她人态度。 可,“尊重”二字又永远隔阂着关系,不熟之人会常挂嘴边,相熟之人则会刻在心上。 这也是齐麟迟迟不离去的原因,说起来他和慧娴师太也算旧识。 “鹰王是否很好奇我等修行之人的生活?” 慧娴师太未抬眸,便已猜出了谁人在观望。 “是在下唐突了。见师太如活佛般在此端坐,顿感心神平静,不免有些贪恋。” 齐麟躬身一礼,言语缓柔。他能起身已属不易,毫无力道也在所难免。 “鹰王曾多次救济过我水镜庵,所捐财物更是数不胜数。如果,贫尼能让鹰王心身舒适,被多看上几眼又有何碍…” 齐麟,缓慢道:“这水镜庵如世外之地,隔断着世间所有纷扰,此次我能在庵中养伤,也算大幸。” “这世间纷扰,又岂是鹰王说隔断就能隔断的?”慧娴师太慧眼缓抬,慈笑拂面,“水镜庵虽是修行之所,可庵外也皆是修行之地。鹰王所系之事,不在庵中,也不在庵外,而在鹰王心中。既在心中,那就和我水镜庵无关,又何来的大幸?” “是啊…”齐麟仰天一声轻叹,“我还要去救困在狼王寨的百姓,也要继续去寻找过往的答案…在这昏天暗地,乌云满布的天际下,又何来的大幸呢…” 慧娴师太露出一抹淡笑,“人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做不完的事,也会有达不成的心愿。比如,原本住在庵外的陈四,第一次来进香,求的是一头水牛;第二次进香,求的是能娶上媳妇;第三次进香,则求的是能在边镇置办下房产…” “这些年,他也陆续达成了心愿,并搬去了边镇生活。可,他还是少不了来此进香,这细说起来啊也并非是我水镜庵的香火旺,反倒是他总有无法达成的愿望。” “人心中有了达不成的愿望,就会闷闷不乐…所以,欢喜过后,又有苦闷,苦闷多了又怎能心静如水呢?”她接着问道,“鹰王觉得待你救出狼王寨的百姓,也找到了过往的答案后,就能无事缠身、一身清闲了吗?” 齐麟的眸中顿时涌动起一股杀气,“不。待这两件事完成,我只会有更多的事要去做,且每做一事都要面临生死一搏…” “所以,你比陈四更苦闷。”慧娴师太,说,“至少,陈四在进香时,只想着水牛、媳妇,和搬去边镇生活,而你…已然从当下看到了身死…” 齐麟渐落下狠厉的眸光,微声道:“是的,每个人都会死,但,我却怕直到身死之刻都还未完成最初的心愿…” 慧娴师太缓缓起身,为齐麟系上披风系带,又俯身拉展了蔽膝。 她如母亲,却也知回护不了眼前的孩子。 “鹰王可知,我等修行之人为何要日日静修?” 齐麟,摇头。 慧娴师太,道:“作为修行之人,必要保持无事于心,无心于事。每日静修,只为身心归零,否则日日琐事积于心,又要如何修行…” “佛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其意也是在说:万法皆可修,只是与回归生命本源的法相比,还是有所差别的。我等修行之人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勘破此法,回归生命本源。” “所以,我们也有所求。可有所求后,又不免生出“贪嗔痴”,只能在有求与无求间来回徘徊,日日去悟正法了…”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孩子,这天下的正法正道,岂不也是在不断替换吗?谁又能肯定自己的法就是正法呢?” 齐麟没有再言,只是向慧娴师太鞠躬屏气… - 近水则寒,视野渐阔。 齐麟遥望远方,缩肩抖身。 或许,他不该走出庵门,却也无心用膳。 他不仅压抑着情绪,还只觉阵阵心闷。 他缓移眼目间,水泽旁的粗大梨树正凌霸着水面。 无日无月,树干枝杈似在“张牙舞爪”“怒声咆哮”。 他不想惯着它,他要与它比一比力道。 于是,他走向梨树,抬臂抓紧枝干,刚要发力,身便僵滞。 水镜之上,已多一影,高挑玉立,似绽放的水仙花。 ——柳眉大眼,亮而清澈,此人应很聪明。 ——鼻梁高挺,两侧皮肤细腻平整,似无一丝畏惧,此人应很倔强。 ——唇薄而红润,嘴角频频上扬又多次落下,此人应很多疑。 ——浑然天成的五官,如一件名贵玉雕,多一刀累赘,少一刀不足,此人恰恰不多不少。 只是… ——此人纵有天仙之容,在那远方的景都皇宫之内又算什么呢? ——多的是悲鸣,多的是香消玉殒,多的是尔虞我诈、心口不一。 齐麟就那样站着,像只站立的猴子,紧扒着树干。 水中倩影也有想逃的举动,可又退了前步,频频回眸。 她似有话要说,又觉不合时宜。 ——任谁对着一个背朝自己且双手还抓着树干的人,都不免尴尬。 然,她似也逃不掉。 因为,她已发觉齐麟的侧眸,侧眸所望的也是水中的她。 于是,她不自觉地做起了“滑稽”举动,退了又回,回了又退,连续多次,不知所措。 “沈安若?”齐麟忽得落下双臂,猛地转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沈安若,对吗?” 水中倩影自是女子,女子也正是虎崖关镇边守将沈天挐之女沈安若。 沈安若怔眸滞身,绽出一脸难为。 片刻后,她突得掐腰相对,伶俐道:“你也的确是镇北王世子齐麟,对吗?” 齐麟,淡淡一笑,“我唤下你,并不是要和你吵架,所以,你也不必这般架势。待到明日吧…明日我就送你到天瑙城,去见你爹爹…” 沈安若嘟嘴,暗暗道:“果然,你什么都知道…还真是城府极深,让人难以窥视…” “什么?”齐麟紧眉上前,“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安若也上前,“我问你,你为何要送我到天瑙城?你去天瑙城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齐麟好声好气,她倒是像在审贼。 齐麟只得摇头,多少有些无奈,“昨夜,是你帮我缝合好的伤口,我自当要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到你父亲身边。” “昨夜?”沈安若挠了挠头,又迟疑地看向齐麟,“你…你难道不知,自己昏睡了三天三夜?” “不…准确地说,你应该是昏睡了三个夜晚,再加两日半…因为,今日已然过半。” 齐麟闻言,沉寂。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里虽无山,可水镜庵便是山,皆是世外之地,修行之所… ——对,狼王寨的百姓…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赶往天瑙城!”他说罢,竟直接拉上沈安若的手,大步朝庵门走去。 “喂~喂~喂!你干什么啊…”沈安若向后坠着身子,使劲挣扎,“你再不放手,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你还是省省吧…就你那有形无实的“凌霄枪法”,还不够我看那…当初,真不知我娘是怎么教你的…”齐麟继续跨着步子,丝毫不理会沈安若的感受,“这说起来,其实也怪我。我娘曾多次让我陪她去沈府,我都因先帝交办之事而误了时辰,后来…” 他说到此处,已停声,眸中也透着几许酸涩,“总之,我但凡去一次你们沈府,你也不至于将“凌霄枪法”练成这样。” 沈安若猛得坐地,齐麟骤然停身,人都坐地上了,拉是拉不动了。 若要强拉,只能将人拖在地上走了… “我说沈小姐,你要干嘛啊…”齐麟一脸嫌弃地转身,谁知沈安若怒目圆瞪,眸光如狼,“不是…你也没必要这样吧…我都在水镜庵耽搁这么久了,很想知道被困在狼王寨中的百姓是死是活、成了什么样,我们要快些救他们出来…” 沈安若不语,死瞪着齐麟。 齐麟捂脸,无可奈何。 俩人就这样,一人斜垂着臂膀,一人上抬着臂膀;一人站着,一人坐地,倒是还牵着手,只是僵持在了原地,画面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后来怎么了?你说清楚!” 沈安若突出一语,惊得齐麟蹲身凝望,“搞了半天,你想知道这啊…那你直接问不就好了,何必坐在地上,脏了自己的衣裳呢…” “谁让你说话只说一半?”沈安若没好气地斜了齐麟一眼,“再说,你也没言明要去救困在狼王寨的百姓啊…便直接拉着人家走…” “还有,就你如今的身子,又要如何去救人?恐怕,你醒后,还没来得及用膳吧?” “所以,我们要去虎崖关天瑙城找你爹啊,让你爹出兵去救关在狼王寨中的百姓啊…”齐麟似也没了好脾气,如果换做以前,他一定将眼前的女子直接甩在地上,独自离去。 ——可没办法,谁让眼前的女子是他的救命恩人呢,何况,俩人之间还有一纸婚书… “沈大小姐,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用手指了指庵门,试着站起。不曾想,却被沈安若猛拽倾倒了身子,至此,俩人也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这次亲密接触应很难忘,如果你被谁猛压在地上,也定会一阵紧张。 嘴唇很软,像——这是齐麟首先感触到的。 沈安若的感触就比较多了,除了身上的,还有被人用牙啃了一下的感觉。 齐麟在慌乱间起身,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下意识地将脸扭向一侧。 沈安若则是在地上完全侧了身子,双手捂脸,彻底安静了… “嗯~”齐麟捋了捋垂在肩头的头发,连“嗯”了几下,“那个…我们还走吗?” 沈安若毫无动静,却也从指缝间连连偷望着齐麟。 突然,她坐起了身子,虽满脸通红,却也成了气嘟嘟的模样,“后来呢?你还没说后来怎么了!” 齐麟闻言,尴尬全无,再次蹲身,“大姐,您没事吧?这是过不去了啊,非要问清楚是吧?” “好,我说。”他紧接着说,“后来,我和赵瑾睿与萧文景不是常去“锦绣楼”嘛,也顺利成了景都城的花月男主角,那时我已然“臭名昭着”,就算我娘再让我陪她去你们沈府,我也不能去了呀,怕污了沈小姐你的声名嘛…” ——锦绣楼,乃景都第一楼,是秦楼楚馆中的翘楚,也是让景都男人疯狂之地。 他说完,嘴角也绽出了一抹笑意。 沈安若当即捂上了他的嘴,不由左右张望,“萧文景已是当今圣上,以后不得直呼其名。” 她见四下无人,便慢慢放下手臂,又上瞥着齐麟道:“我见你说起“花月男主角”这事时,还挺得意。不知我们的齐麟世子是满意这个称号啊,还是满意“锦绣楼”内的姑娘啊…” 齐麟也望了下四周,微声道:“赚钱,主要是为赚钱。” “赚钱?”沈安若一脸惊愕地看着齐麟,“赚什么钱?花月男主角赚“锦绣楼”姑娘的钱啊?” “不是。”齐麟,说,“你看啊,我成了“锦绣楼”花魁柳霖霖的座上宾后,我们就会在市井设下赌局,所赌的内容呢就是我能座多久的花魁上宾,看热闹的自会下注,一些争风吃醋的女子也会下注,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那些官宦子弟和商贾家的富公子,他们只要一下注必是重注,不然岂不折了他们的脸面?” “待到银钱够多,下注最足之时,我能成柳霖霖多久的座上宾,还不是我说了算?我就会和柳霖霖再演上一出“要死要活”的戏码,轻轻松松就拿捏了时间点,那些压还能继续的不也就全输了吗?最后,我再和柳霖霖五五分账。” “你知道吗?那些年啊,我都没花费过先帝赏赐给我的银两呢…” 沈安若听后,是连连点头,“怪不得…怪不得啊…我说柳霖霖怎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非要藏着你画的《涝寒图》,那是如获珍宝,死都不肯拿出来…原来,原因在这啊…”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的镇北王世子不但是狼王寨的“财神爷”,还是她柳霖霖的“财神爷”啊!” 她的一只脚已踹出,本想一脚踹在齐麟脸上,怎奈坐地腿短,只踹在了齐麟脖颈上… 第9章 抚今追昔 不可否认,女人的占有欲总会在下意识间彰显,而不自知。 齐麟虽不是沈安若的什么人,却又是沈安若要看重的人。 ——谁让两人有一纸婚书呢? ——就算是路边的野猫野狗,只要喂上几日,也会有某种“专属感”。 只要婚书尚在,那齐麟的脖子上就永远挂着一个牌子——沈安若专属。 这就很奇妙了,不管熟不熟,也不管彼此了解多少,便能让人不自觉地代入某种关系中。 齐麟昏睡期间,沈安若免不了向小川问东问西,所以,她很了解齐麟在狼王寨的生活。 至于《涝寒图》…未出景都前,赵瑾睿曾带着沈安若去过一次“锦绣楼”,也从柳霖霖那逼出了《涝寒图》。 ——千里冰封,百姓衣衫单薄却要扛着绳索拉着车,将一担又一担的石料、泥土运往江边… ——在江边,有人坠江,有人哭啼;有弓腿的老人,也有没长大的孩子… ——图中有凛冽的寒风,风中更卷带着冰雪,一旁则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酷吏…酷吏甩着鞭,嚎叫着、漫骂着… 直到现在,沈安若还记着图中的每一细节,从着眼到审视,再到整幅图的边边角角,皆透着百姓的悲鸣与屈辱… ——是的,男人的话不可信,他们习惯了互吹互捧,也习惯了相互开脱,所以,就算赵瑾睿将齐麟说得千好万好,完全颠覆了景都纨绔的形象,也不足为信。 ——但,《涝寒图》却假不了。试问,非心怀天下之人,又怎能画出此图… 或许,从看到《涝寒图》开始,沈安若便替齐麟惋惜。 事实上,她在未见到齐麟前,齐麟已间接救过她,甚至救过整个沈府。 不然,身为当朝太师独子的赵瑾睿,单是被她一顿暴打,就绝不会轻易饶恕她。 其实,赵瑾睿说的也没错,沈安若身上的确有齐麟的身影,俩人都会“凌霄枪法”,又怎会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呢? 就是这所谓的身影,才使得赵瑾睿对沈安若既往不咎,且还诚恳地认下了沈安若这个“大哥”。 “所以,爹爹…要说这齐麟啊,就必要提一提那赵瑾睿,更要说一说那《涝寒图》了…” 天瑙城的夜晚异常安静,只听得柴火在外炸响,再无其他。 “如此说来,这位镇北王世子绝非池中物了?”沈天挐半信半疑地斜了沈安若一眼,“可,堂堂的世子爷,也不用你和禄儿用木板车将其拉来吧?” 白日里,沈安若那一脚可不轻,齐麟不仅仰躺在地,双腿朝天,还被地上的石块艮到了伤口。 沈安若,嘟囔道:“他原本是能自己骑马的,但是…我不小心踹了他一脚,他就…就骑不成了…” “啊?!”沈天挐惊眸,“你还踹了他一脚?他就那样被你踹,也不还手?” “他哪还有力气还手啊,叫疼还来不及呢…”沈安若挽了挽垂在侧肘的头发,低眸低语,“谁知道地上有石块啊,他仰躺而下,伤口恰巧撞在石块上…就那么个小小的石块,竟又让他的伤口出了血…” 沈天挐皱眉凝望了沈安若片刻,“还好你们到天瑙城时,天色已晚,我也不好留他多言...不然,真让你们俩同屋说话,岂不要吵翻了天…” 沈安若,不以为然道:“谁愿意和他吵啊,他若不惹我,我才懒得搭理他呢。” 沈天挐一脸无奈地挥了挥手,“行了,你能说清这来龙去脉就好,也免得让人误会你逃婚,还逃出了个小白脸出来…” 随后,他又渐渐严肃道:“安若,你与爹说实话,你对齐麟是如何想的?” 沈安若,摇了摇头,“我只觉他可怜…就算他父亲镇北王真做了弑君谋反之事,那也不关他的事啊…所以,当他说要来天瑙城,我就想着爹爹是否能庇护一下他。” 沈天挐大笑,“只觉他可怜?从你方才谈起他的神情中,爹爹可丝毫看不出“可怜”二字来…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沈安若,急促道:“什么喜欢啊!我和他才刚认识几天而已,何谈喜欢不喜欢呢?!” 沈天挐,道:“可你并没有将他当外人啊…这一点你也骗不了爹爹。” “既然如此,爹爹也与你说说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最后要如何选,还是由你自己来定吧…” 他缓缓坐下,自斟自饮的一碗酒水,接着一声轻叹,“爹知你在景都过得并不好,你二娘还想让你联姻…爹爹也收到了你的书信,但,无论是你,还是你二娘的书信,爹爹都不曾回过。究其原因,还是爹爹欠了她们陈家的恩情…” “我原为江浙总兵,后被你二娘的父亲陈有道保荐才来到了景都。那时,你外翁陈有道是监察御史,那是刚正不阿,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他之所以保举我,也全因我在景都毫无根基,他为防朝臣结党营私、祸乱谋反才对景都驻军首领这个职务格外看重。毕竟,驻军首领负责的可是京畿防务。” “但,景都驻军首领也不是谁都能胜任的,所以,你外翁就在朝堂上说出了愿将女儿嫁给我的言语。说直白点,你外翁是在向先帝表忠心,只要我有问题,不止是你外翁,就连你二娘都脱离不了关系。” “在你的记忆中,爹爹是景都驻军首领,府中也一直都有你二娘的身影。可你却不知,爹爹已然欠了陈家第一个人情。” 他接着说:“你娘惨死在宫中禁卫刀下时,你就在一旁,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你娘虽在镇北王齐烈身死后,便拿上我的官服闯入了皇宫,却始终都未能见到镇北王的尸身,只拿回了“凌霄铁枪”…” 他突得重捶心口,闭眼落泪,“我是万万没想到,你娘会因“凌霄铁枪”而丧命,更没想到宁安侯张显宁会带着禁卫军闯入我们沈府索要“凌霄铁枪”…” “你是知道的,你娘是个直脾气,她与顾英鸢交好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你娘在得知齐烈身死的消息后,才想为当时镇守在此处的顾英鸢鸣不平…可能连你娘都没想到事态发展到最后会如此严重…” 他缓缓起来,顾不得涕流,指向了窗外,“这虎崖关,包括这天瑙城都曾是镇北王常年驻守之地,所以,城中的兵将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人唤作:镇北军。先帝病重后,传召镇北王回宫,顾英鸢也接管了镇北军。可…” 他情绪顿时激动,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一掌破窗,抬指向天,“可,谁又敢想三十八万镇北军统帅齐烈竟能莫名地死在先帝寝殿,还被冠上了弑君谋反的罪名!” 他忽得看向沈安若,悲凉一笑,“你敢说朝廷不畏惧镇北军吗?” 沈安若不知所措地凝望着他,在听。 “若,朝廷不畏惧镇北军,又为何在你娘拿回“凌霄铁枪”后,非要夺回去?!” 沈天挐一步一震,似在沼泽中行走,“正如你所见,他们为夺回“凌霄铁枪”不惜杀害你娘,等我赶回之刻,已回天乏术…” 他突得将双掌拍在桌上,“也就在这期间,虎崖关又传回了顾英鸢战死的消息。顾英鸢可是我们大襄的一等侯,也是我们大襄唯一的女将军,竟也战死在了沙场...当时,我就怀疑定是那张显宁与敌国北戎勾结,共同害死了顾侯!可恨的是,顾侯的死并没有使张显宁放弃夺枪的念头,反倒让他更加惧怕“凌霄铁枪”会落入“贼人”之手,“贼人”也便能号令镇北军攻陷景都城,所以,他不但要夺枪,还要毁枪…” “你说这又是什么鬼世道!镇北王镇守北疆三十余年,他是先帝的异姓兄弟,两人共同打下大襄江山,本该同享富贵,但,镇北王为避嫌,远走北疆,来到了这虎崖关,建了这天瑙城,到最后竟落下个弑君谋反的罪名!” “爹爹气不过,就率领景都驻军围了皇宫,一是要为你娘报仇,二是要为镇北王夫妇鸣冤!” 他骤然瘫坐,再无了方才的犀利,言语也就此平缓了下来,“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又是你外翁陈有道在萧文景面前做下担保,萧文景才不追究我带兵围堵宫墙的罪行,我却也被贬到了此处做了镇边守将…” “当时,你外翁已升任御史中丞多年,他也因那次担保,被萧文景贬回了监察御史…安若,你可能不知仕途之路有多艰难,单是这一贬就已完全否定掉了你外翁的一生…此乃,我欠陈家的第二个人情。” 他慢慢抬眸,又微声道:“所以,不是爹爹不愿回信给你,而是,我无颜面去干涉你二娘做下的决定。你二娘让你联姻,无非是想着当年之事已淡去,也是时候通过让你联姻,能让你外翁重新得到朝廷的重用…” “这本是我欠她们陈家的,我无话可说,也不能去说…只得命军中亲信,将毁成两截的凌霄铁枪从宫中盗出,再让军中巧匠在断口处做上机关,最后,差人带回到你手中…” 他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道:“爹爹是希望你见到凌霄铁枪后,能像当年你娘一样坚韧不屈,去勇敢选择自己的道路,不要轻易欠下他人人情,更不要拘谨地活着…” 第10章 至死不悔 人生,如蜘蛛结网。 刚开始只嫌网小,到后来却越发脱离不掉自己精心编织的关系网。 沈天挐已被束缚,他不敢有偏差,只要稍有偏离,必落下不忠不孝之名。 或许,这也是萧文景为何会让他做虎崖关镇边守将的原因。 若唤作他人,谁又敢让一个曾经围攻过宫墙的人去接管镇北军呢? 萧文景不但敢,且还真正做到了剑走偏锋,又能隐其锋芒。 “齐麟…齐麟…”沈天挐已在喃喃着齐麟的名字,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 只是,他并未将话说出,表情却异常痛苦,似在经历着某种煎熬。 沈安若当即凑上,紧握住他的双手,“爹爹,你想说什么?” 沈天挐颤眸侧移,眸中似有百般不忍,又夹杂了几分怯懦。 “若儿,爹知你与齐麟之间有着一纸婚书。你若想和齐麟相守,必要做到真诚无欺,交心透底…” 这话,他说的很慢,如同道出着绝密… 沈安若并不知他这话的分量,更不懂话中含义。 她拍了拍沈天挐的手背,嫣然一笑,“爹爹过虑了…倘若,我与齐麟真有缘分,我也定会以心相待的。” 沈天挐挽手拉沈安若坐下,缓慢道:“若儿是否也认为女子要高嫁,才会有幸福?” 沈安若摇了摇头,“我不知何为高嫁,也不知怎样才算是幸福,但,我总觉得两人既要成婚,就该相濡以沫,同进同退。” 沈天挐沉默,他的眼皮似已更颤,整张脸也逐渐阴沉。 ——他的女儿就像是一张白纸,有着最天真的想法,亦有着最美好的憧憬。 ——人若想成长,免不了攀附强权,结交朋友,可若想在其中来去自如,不负不欠这就是大大的学问了。 显然,沈安若还差得很远,何况,与她有婚约的还是齐麟… 这些年,沈天挐也算领教了萧文景的手段,他是臣,萧文景是君,这本就有着天差地别,也由不得他去说“不”。 他不知萧文景的手段是跟谁人学的,但,他却知道齐麟曾是萧文景和赵瑾睿的大哥。是不是也意味着齐麟要比萧文景更深不可测… 然,有些话他却说不出口,身为父亲一旦将一些话说了出去,就一定会在沈安若心中留下疤痕,至此,沈安若也绝不会再去信任齐麟。 这无疑也成了一场赌局,赌得也是一份幸运。 ——像齐麟这种人应是容不下一丝“尘垢”的,可若是沈安若交付了真心,却只换回一场辜负,这又当如何呢? ——幸运终是一种结果,过程却是在博运气。 是啊,婚姻对女人而言,岂不就是在赌。 赌注中有怜惜怜爱,有基础感情,更有自身价值。 若是一心只想嫁个好人家,过门便有享用不完的荣华富贵,那必要先掂量一下自身价值,能否配得上荣华富贵。 对于整日立身在朝堂的大臣来说,女子的价值其实只有一种,那便是想要得到其父辈或祖辈的帮扶与荣耀。 其实,沈天挐能娶到陈婉容做二房,还有一个不便言说的原因。 那便是满朝文武皆不想和陈婉容的父亲陈有道沾染半分关系,甚至可以说是避之不及。 多年前,陈有道身为监察御史,其职责也是监督和检举官员。 再加上他又是一个极其正派之人,自也得罪不少朝臣,更被一些朝臣视为眼中钉。 被人孤立在所难免,即便有官员认可他,也不想因他和其他官员产生隔阂。 所以,当年陈婉容也和沈安若一样,也一度成了“没人要”的女人。 不过,陈婉容毕竟是陈有道的女儿,论姿色也绝不差。 只要她愿意嫁,景都以外多得是挤破头的男子。 陈有道将她许配给沈天挐,其实算不上低嫁,毕竟,只要成婚,沈天挐就能成为景都驻军首领。 只是,陈有道却不知沈天挐已有了妻室,他既在先帝面前言出嫁女,便也就不可更改。 要按道理来说,沈安若的生母宋锦儿与顾侯交好,沈安若与齐麟成婚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世道多变,谁又能左右… “在爹爹看来,女子的婚姻就正如要选择一条路去走,一旦选择了也就无法再回头。有人会死在半路上,也有人没走几步便已后悔,更多得是隐忍不发,只低头前行之人。” 沈天挐不断抚顺着沈安若的秀发,又勉强笑道:“好在,我的女儿有两条路可以选,你二娘在信中也多次提到了赵瑾睿。赵瑾睿乃是当朝太师的独子,配我们安若啊也不差…” 沈安若闻言,骤然起身,愤愤道:“赵瑾睿?还是算了吧…二娘是想让我联姻,可人家见外翁失势,又见爹爹您被贬到了虎崖关,便都不愿与我们沈府有牵扯。那赵瑾睿倒是愿意娶我,还真将聘礼送到了我们沈府,却不料他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丑八怪…他曾假装在酒肆中与我相遇,实则是想戏弄我一番,我就暴打了他一顿,将他打得是鼻青脸肿,连他爹都认不出了…” “什么?”沈天挐瞬间跳起,“你二娘在信中可没提起过此事啊…” “没事~”沈安若拉长着声音,扶沈天挐坐下,“赵瑾睿呢早就被女儿打服了,还认了女儿做“大哥”。现在想想倒也有趣,齐麟是他的大哥,我也是他的大哥,假如我与齐麟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也不知他要唤谁大哥呢…” 她说完,便是一阵盈笑。 沈天挐看着她,却犯了难,“那你是更喜欢齐麟啊,还是更喜欢赵瑾睿啊?” 沈安若,道:“赵瑾睿呢傻呆呆的,齐麟呢总是惹我生气,所以啊,我一个都不喜欢。” 沈天挐,突得严肃道:“若非让你从中选一个呢?” 沈安若猛得褪去笑意,一脸惊愕地看向沈天挐。 沈天挐“嗯”了一声,才又道:“爹爹不知要从何处与你说起,但,爹爹却又想让你知道眼下的形势…” “就拿你被困狼王寨来说吧。其实,爹爹早就从虎崖关百姓那里听说过狼王寨,爹爹也想率兵将其剿灭。可,爹爹却离不开这天瑙城。” 沈安若,诧异道:“爹爹怎会离不开天瑙城呢?您是这虎崖关的镇边守将,调兵这种事对于您来说,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吗?” 沈天挐,叹道:“若儿,你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人只道我沈天挐用兵如神,自到这虎崖关后,便以天瑙城为中心,分别让两位副将带兵出城驻扎在两翼,从而与天瑙城形成掎角之势,以阻北戎大军来犯。可事实却是镇北军只认齐烈,不认我这个主将…” 沈安若,缓慢道:“爹爹是说,自打爹爹进了这天瑙城,三十八万镇北军就主动离城,驻扎在了城外?” 沈天挐点头,“我为防敌国北戎看出端倪,不得不再派出两万人马与镇北军隔望驻扎。” 沈安若,疑惑道:“三十八万镇北军都在城外,爹爹又哪来的两万人马?” “是原京畿驻军…”沈天挐渐渐声沉,“我曾率领过五万京畿驻军围过皇宫,圣上又怎会留任他们,所以,也让他们与我一同来了这虎崖关。” 沈安若的眸光逐渐黯淡,“想来,这五万京畿驻军也再难回景都了…他们也有爹娘、妻儿,却因爹爹之过,要与家人分隔两地,从此再难聚首…” “所以…爹爹想…想…”沈天挐欲言又止,多次迟疑,他突得猛拍大腿,脱口道:“爹爹是想…若你要嫁还是嫁给齐麟吧…也只有这样镇北军才能听从爹爹的号令。” ——沈安若嫁赵瑾睿已无望,单听沈安若方才的言语,可能太师赵衍压根就不知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事。 然,沈天挐这话,却使得沈安若怔眸沉默。 ——她原以为父亲会为保她安危,向齐麟退婚… ——她原以为只要从景都逃出,找到父亲,便有了依靠… ——她原以为父亲会护着她、爱着她,使她不受一丝伤害… ——难道,父亲已然忘了齐麟早已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好…我听爹爹的…”她说话很慢,慢得撕心裂肺,慢得肝肠寸断,但,她还是绽开着微笑,毫无神光的微笑,“我和齐麟之间本就有一纸婚书,我能嫁给他,也算是填补上了母亲的遗憾…” 她不是不想嫁给齐麟,而是,沈天挐的话深深刺痛了她。 ——他的父亲真要为了镇北军,而牺牲掉她吗? 女人往往会将一些人、一些事分得很清楚,她们不一定是在抗拒某件事或某个结果,而是,其中的某个细节或某句话,已让她们绝望。 “若儿,你听我说…”沈天挐,急促道:“爹爹想让你与齐麟成婚,不单单只为统领镇北军,也是想让你救齐麟一命。你娘与顾侯乃是生死之交,爹爹相信若你娘还在的话,也一定会让你这样做的。” 沈安若脸色苍白道:“这与齐麟又有什么关系…” 她并非在问,而是在顺着沈天挐的话往下说。 面对一个已让她失望的人,她也不想去问任何。 “当今圣上虽从小唤齐麟为“大哥”,却也不足以保下齐麟的性命。毕竟,圣上要权衡朝臣的意见,更顶不住朝臣连连上书,但,你若嫁给了齐麟,就相当于镇北军也掌握在齐麟手中,齐麟就会多上一层胜算,朝臣们也会忌惮几分镇北军…” 沈安若在听。 沈天挐,接着说:“爹知道这是一场死局,可我们不能毁掉当年你娘与顾侯定下的婚约,也不能看着虎崖关的众将士一团散沙,难以应敌…” “若儿,你想过没有,如果北戎大军一旦来犯,城外的镇北军一拥而上,爹爹是出兵增援,还是坚守城池呢?倘若,爹爹坚守城池,那三十八万镇北军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如若,爹爹率兵出城增援,在与镇北军毫无商议也毫无谋划下,又要如何去打,又如何找准时机同时撤回呢…”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哪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的…可,眼下这四十多万士卒,爹爹也不能看着他们惨死在北戎的大刀之下啊…” “正如若儿所说,他们也有妻儿,亦有父母,每一人都是一个家…爹爹的确在推若儿走向死亡,可若儿却不知,你一人便能救下四十多万士卒的性命,留住他们的家啊…” “若儿,爹想过了,赵瑾睿绝不能嫁…若你在“没人要”的情况下,嫁给了他,也就永远抬不起头了,就算他唤你为“大哥”又怎样呢?人生漫长,难保他不会轻看你…你也根本抓不住他的心…” “但,齐麟却不同,如今齐麟正值危难之际,若儿此时嫁他,也是在帮他,让他更有翻身的筹码。夫妻之间,但凡没共经苦难者,多不会长久;靠美貌姿色取悦男人也最多只是一时,你也有老去的一刻,而,美貌姿色又随时随地都能被替换。” “若儿,凡是难舍难离的老夫老妻,必有过艰辛的陪伴,富贵之时投怀送抱,又有几人惜?你嫁齐麟虽是在帮他助他,却也是在帮你自己啊…否则,像齐麟这种常在花丛游走之人,又怎会对你上心呢?何况,齐麟的见识与眼界早已处在峰顶,那也是你一生都难以追赶的高度…” 沈安若猛地站起,厉声一语,“父亲,我只问你一句,若我同齐麟皆被朝廷处死,父亲当如何?” 沈天挐缓缓起身,眸中涌动着千般滋味,万般不舍。 他就那样含泪看着沈安若,眼前的女儿仿佛与他已隔千山万水,顿感陌生。 “若我唯一的女儿不在了,那忠孝仁义对我又有何用…要么杀个昏天暗地,要么随我的女儿一同离去…” “爹爹!”沈安若突得侧身,扑向沈天挐,好似又回到了以往的某时某刻,她贪恋着父亲的怀抱,在父亲的怀里不断依偎、不断泪流,“我…我会和齐麟幸福的…” “若儿,永远记住八个字“不畏不惧,敢想敢做”,此八字是你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也唯有做到“不畏不惧,敢想敢做”才能让齐麟对你另眼相待…” 第11章 殚谋戮力 沈天挐的房内陈设简约,没有过多装饰,却散发出一种威严。 现在,他正看着一份军报,神色安泰,无波无澜。 受邀而至的齐麟没有打扰他,自若地落座一旁。 桌上备有冷水,盘中也摆着些许山果,以梨和黑桑葚为主。 有很长一段时间,俩人都毫无交流,齐麟也从喝水吃梨,转变成了观赏。 他观赏的不是画作,也不是美娇娘,而是沈天挐。 男人一直看着另一男人,虽很奇怪,却也属实无奈。 沈天挐没有异常魁梧的身材,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微胖的身材倒也不觉得矮,也没有不可逼视的威严。 他像极了一位寻常长辈,脸上似挂着微笑,可微笑中却也藏着雷霆之怒与波涛气势。 他的“和善”,可能与他先前身居要职有关。 他曾是景都驻军首领,总揽京畿防务,自少不了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就算京畿衙门办案也要时常找他寻方便,更别说朝中大臣对他的拉拢了。 先帝本就是仁德之君,向来说话中肯平和,少有怒气。 本该有几分肃杀之气的沈天挐在仁德之君手下做事,又整天沉寂在朝臣“称兄道弟”的环境中,也算是熟知人情世故。 可,齐麟不是先帝,也不是与沈天挐“称兄道弟”的朝臣,所以,对于齐麟来说,沈天挐的“和善”,也成了一种强压与震慑。 这不,初次见面就想先给齐麟一个下马威。 不过,这样也好,既能如此“大费周折”“ 装腔作势”,也算是一种重视。 想到这里的齐麟,不免想要发笑。 ——看来,这位虎崖关的镇边守将,定也没忘记齐麟和沈安若之间存有一纸婚书,这般晾着自家女婿,也算是他的权利。 就当齐麟将要扬起嘴角之际,沈天挐竟突然道:“觉得我虎崖关的水如何?” 齐麟猛地停滞,轻声回道:“此水甘甜,冷冽止渴。” 沈天挐,大笑,“此水乃是关隘两侧虎崖山上的山泉水,虽不如煮沸的香茶暖身,却也的确甘甜止渴。” “昨日,若儿将世子带来时,天色已晚,本将也不好打扰世子休息。故,今日一早将世子请来,也是想要与世子谈一谈若儿的婚事。” 他渐渐收敛了笑意,其声也越发低沉,“不知世子打算何时迎娶若儿啊?” 齐麟闻言,差点没坐稳直仰过去。 他何曾想到,沈天挐一上来就打直拳,且还根本不给他留下婉转的余地。 “沈将军,您不会不知我早已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吧?在这种情况下,您还愿将女儿许配给我?难道,您就不怕我会给安若带来杀身之祸?” 齐麟连发三问,沈天挐皆从容自若。 “当年,本将的夫人与顾侯定下儿女婚约后,夫人是喜笑颜开,几日欢悦。她曾告诉本将,她本不敢奢求顾侯能够答应,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提了一语。顾侯听后,也当即应下,并咬破自己的指肚,在婚书上印下了指印。” “我们襄人一向重诺,别说世子如今是朝廷钦犯,就算世子早已身死,若儿也是要嫁于世子的。” 齐麟,急促道:“可沈将军,今时已不同往日。倘若,我与安若成婚,必会给整个沈府带来灾难,还请将军三思!” “灾难?”沈天挐讥诮摇头,“当年,我沈家因你爹娘之事,所承受的灾难还不够多吗?我夫人因你爹娘而丧命,我妇翁也因此被贬,更别说本将了…” “沈家已经历够多灾难了。现下,又何惧灾难?” 齐麟已低头垂面,他的父母曾是威名赫赫的股肱之臣,更曾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 可到头来,忠奸只在一瞬,身边挚友不但没有获得荣耀,反被连累到家府倾覆。 他似已无话可说,此刻所有言语也皆成多余,终无法扭转昔日伤痛。 沈天挐又沉声道:“世子这般迟疑,可是想悔婚?” “我…” “世子不必多做解释。”齐麟刚要说话,却被沈天挐一语堵了回去,“若,世子想要悔婚,本将也奈何不了世子任何,更不会将世子交给朝廷。只是…” 齐麟皱眉凝目,在听。 “只是,三十八万镇北军的性命,应是保不住了…”沈天挐斜了一眼齐麟,继续道:“在我初来天瑙城时,城中曾闹过一次飞贼,奇怪的是那飞贼并未取走城中一草一物,反倒直奔城外去见了镇北军副将冯吉…” “如果,本将没猜错的话,昔年的那位飞贼,应是世子吧?” 齐麟的眸光骤然发亮,沈天挐的话似戳中了他的死穴,他只觉沈天挐话中有话,另有深意。 ——沈天挐所提的飞贼,正是齐麟。齐麟去见冯吉也是想了解自己娘亲的死因,否则,他又怎会去往狼王寨,恰好就能找到昔年杀害他娘亲的狼王呢? 事实上,虎崖关一带是绝不会有马贼、强盗的。 齐麟的娘亲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丝毫不逊色其父齐烈。 顾英鸢自幼便与齐烈相识,同拜“凌霄派”掌门凌霄子为师。 后,前朝衰亡,各地群雄并起,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凌霄派”也绝不满足于偏安一隅。 于是,凌霄子就火烧山门,传“凌霄铁枪”于齐烈,并说出“天下为家,至此不归”的壮语。 他的确没有再归,在一场征战中,他为救齐烈,被战马踏碎了身骨,葬身在了虎崖关外。 这也是齐烈为何久留虎崖关的原因。 直到今日,天瑙城点将台的一侧还屹立着一座坟墓,那也是凌霄子的坟墓。 凌霄子乃道门中人,其武学更讲究一个“柔”字。 无柔便无刚,刚柔并济也是同样的道理,但,刚只是施展出杀招的那一瞬,柔却是游刃有余的基础。 齐烈的枪法以刚猛着称,真正掌握“凌霄枪法”精髓的,反倒是顾英鸢。 所以,虎崖关作为齐烈的属地,又有顾英鸢相伴左右,又怎会有匪患呢? 当初,齐麟见到冯吉后,冯吉只言出粮草督运林泰有重大嫌疑。 因为,镇北军只要和北戎大军交战,天瑙城也会关闭所有出入口。 一是为防关内百姓在不知情下,走出关隘;二是为防城内混入包藏祸心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能顺利进入天瑙城的也只有粮草督运官林泰。 狼王与其弟兄三十二人能出现在荒野山涧,本就可疑,再加上齐麟手中有冯吉所绘画像,更使得齐麟确定狼王就是他要找之人。 可,此事已过去两年有余,此次沈天挐再次提起,又是何意呢? 难道… “沈将军可是在暗指,镇北军只听命于我父王一事?” 沈天挐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镇北王夫妇既已身死,为何镇北军不直接杀入景都,却依旧要坚守虎崖关;镇北军既要继续坚守虎崖关,又为何不听命于我这个新主帅…后来,我在得知曾有飞贼见过冯吉后,我便也知晓了答案。” “正因为镇北军知晓世子你还活着,所以,他们也就重新有了主心骨。既有了能号令他们的世子爷,那我这个镇边守将不也就成摆设了吗?” 如果说,齐麟是一只敏锐、警觉的雄鹰;那沈天挐就是一只狡猾、通透的狐狸,雄鹰和狐狸斗法,还真是难分高下。 齐麟,淡笑道:“看来,沈将军很希望我死。只要我死了,那齐家也就无后了,沈将军也便能号令镇北军了。” 他突得狠厉道:“所以,你让沈安若嫁我,也是为了镇北军,对不对!?” 沈天挐,微微一笑,“世子觉得本将能杀掉你吗?镇北王身死之日,本将就在景都城中,景都上下那是层层设防,到处都是关卡,但,世子却还能顺利逃出景都城…” “这也难怪,就算镇北王是个粗枝大叶之人,可顾侯定是一位心思细腻的母亲,她在景都城内应是为世子留有人手,对吗?保不齐啊,这些人手眼下就埋伏在天瑙城呢…” 齐麟,冷冷道:“是又如何?” “是与不是其实都和本将没关系,本将今日能见世子,已然欣慰。”沈天挐顿了顿,步步走向齐麟,接着说,“不过,有一点世子怕是说错了…本将永远不会拿若儿的生命与世子开玩笑!” 说罢,他也变了脸色,眸中迸发出如刀锋般的寒光。 齐麟也大步凑上,露出野兽般的目光,冷峻凛然,“我可以遵从我娘的遗愿,和你女儿成婚,但,即便如此,你也休想掌控镇北军!” “世子以为若儿真嫁不出去了吗?!只要我沈天挐一句话,想要迎娶我若儿的人不知有多少!”沈天挐盱衡厉色,道:“若不是世子与若儿有一纸婚书在,若儿又想救世子你一命。别说世子娶若儿了,就连我这个镇边守将也不是世子说见就能见的!” “你说什么?沈安若要救我?”齐麟,忙道:“你把话说明白些!” 沈天挐,颤笑道:“若儿何止想救你,她更想救三十八万镇北军!” “世子想过没有,你虽暗自掌控着镇北军,但,我却仍是明面上的镇北军主帅。假如,世子和若儿成婚,朝中那些大臣是否也会畏惧我与世子联手呢?” 齐麟在听。 沈天挐,接着说:“纵使那些朝臣有再大的权势,也要先保全皇权永固!如若皇权不稳,一代新臣换旧臣,那他们又算什么呢?!” 他突得怒喝道:“也只有你!只有你才会将我和若儿想得那般狭隘!我与先夫人伉俪情深,若儿嫁你乃是她的遗愿,我不想她在身死后,仍不能含笑九泉!而,我的女儿又是个死心眼,一门心思想要救你这个白眼狼!可你呢?将我等好心,当成驴肝肺,妄自揣测,丝毫不分青红皂白!” “你以为我会在意能否掌控镇北军吗?”他颤眸摇头,“不,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北戎大军来犯,我仍有原五万京畿驻军守城,我又何必去管三十八万镇北军的死活?!大不了我弃城而逃,做他个一方霸主!” “沈将军…我…我…”齐麟似已再难言语,但,他又很快地平静下来。 他低眸,他沉寂,又骤然抬眼,道:“我不会辜负你女儿,更不会让安若的生母无法含笑九泉,但,倘若我与安若成婚,那一切也要遵从我的安排。” 沈天挐闻言,已在心里绽开了花,齐麟能如此言语,也算是接受了他与沈安若的人情;齐麟能在如此情形下,还能迅速恢复冷静,也足见齐麟确有经天纬地之能。 一个人能在平时保持冷静,不算什么,但,若能在紧急关头,甚至恶语相向、众叛亲离之际还能保持一份清醒,这就绝不简单了。 沈天挐的怒气还呈现在脸上,他不能松弛下来,也绝不能让齐麟看出破绽。 索性,他更加愤怒道:“随你!你爱怎样就怎样!不过,今日我要先将话放这儿,若,你日后负了若儿,别怪我沈天挐辣手无情,将你碎尸万段!” 齐麟抿嘴一笑,“好啊,我等着你,但,你也要先保证能活得久一些!” 此话一出,俩人又是剑拔弩张,互相瞪目。 “怎么,你小子怕我活不久吗!?” “我是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可你也要自己争气不是?!” “你说什么?你有胆量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又如何?你这个镇边守将未必就能敌得过我手中长枪!” “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一场比斗,俩人打了整整两个时辰,即便沈天挐次次落败,可也经不住他一直不服输啊… 这仿佛是一场扞卫男人尊严的斗争,齐麟身有旧伤,早已汗流如注,汗水浸透着后背的伤口,阵阵刺痛。 沈天挐呢,最初几次倒地,还揉揉痛处,后来,也就不揉了。 因为,他发现齐麟次次留手,根本不会伤他,他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直到沈安若赶来,连连劝喊,两人才在对峙中竭力躺下。 “你小子服不服?” “我服?想让我服,你也要真将我给打败啊…你这算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还耍无赖啊!” “你小子说什么?!起来再打啊!” “好了!”沈安若展臂立于两人正中,“你们怎么都像个孩子似的,还没完没了?” 齐麟笑了笑,撑起上身,对着沈安若道:“沈安若,我要娶你,你准备好了吗?” 沈安若顿时面红耳赤,怔眸滞身。 ——这算是表白吗?这天底下,有这般向女子表白的吗? 第12章 十里红妆 千里寒霜雪,潇潇诉人意。 束发红妆缕,一步一消融。 今日,天瑙城外无战事,城内却十里红妆,大纛齐竖。 绣有沈、齐二字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尽显威严霸气。 这是镇北军与原京畿驻军首次聚首,他们亦是整个大襄的最强战力。 何其幸也,盛装婚嫁本就是女子幼时期许,更引来四十三万士卒列队来贺。 他们振臂高呼,其声震天动地,打乱了战鼓的节奏,使得白雪早融,更使得白茫之下又添上了一层雾气。 雪已无法触地,雾气中注满着四十三万士卒的忠勇与热血。 此刻,沈安若就走在他们正中,感受着高呼呐喊后的温度,温度暖如屏障,屏蔽着风雪,围聚着每一人的祝福。 沈安若知道,她的每一步都是生母昔日的梦。 她的生母曾无数次幻想着能见到镇北军,甚至能亲上战场,与敌寇来上一场厮杀。 如今,娘亲的梦竟成了现实,只是由她这个女儿代劳感受,这感受却也更加深刻。 茫茫大雪不知何故,来得过早,亦在尽情挥洒。 纷纷落下的样子,比细雨要繁盛,比云烟要壮美。 那应是娘亲在庆贺,将身体化为片片雪花,细细感触着唯属于沈安若的红妆盛景。 如此,也已足够。 即便,沈安若婚后,就会香消玉殒,她也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 能完成娘亲遗愿,岂不也算是无怨无悔,经历了一场痛快。 然,她嫁的毕竟是齐麟,齐麟真的会让她无路生还吗? “千家烛火绘城畔,赛过星河暖暖灿。关外壮士相偎傍,炯眸挽手筑屏山。” “从军数载斗志昂,万里冰封思儿娘。日月轮转盼归期,化念成力镇北疆。” 齐麟舞动“凌霄铁枪”在腿臂间游走,蜿蜒乘长龙,倏忽变万状。 他突得跃身直上,侧立在点将台上,枪头直指红毯之上的沈安若。 顿时,众将士齐声高呼:“恭迎世子妃,恭迎世子妃,恭迎世子妃。” 三声落,四十三万士卒跪身拜礼,以示臣服。 这时,同样立身于点将台上的沈天挐也缓缓展开了臂膀。 他的笑,汇聚着万般慈爱,更带着千般酸楚。 沈安若已加快了脚步,纵使前方一片荆棘,她也要投入父亲的怀抱。 或许,这已是最后一次,至此之后,父亲的怀抱将不再对她敞开,能拥抱她的也唯有齐麟。 她在奔跑,她在哭泣,无法自持的身体直撞向沈天挐,沈天挐猛地后仰,随之交叉双臂,连连灿笑。 沈天挐大概也知,已不能再去拥抱女儿,所以,他有意拉长了笑声,直到红眸流泪。 他悄然侧脸,在肩头抹去了泪珠,待他正脸,又绽出微笑。 “世子,从今以后,我可将若儿交给你了。” 齐麟躬身,迎出右臂。 沈天挐缓缓挪动着沈安若的左手,微微顿停,又干脆落下。 齐麟握上沈安若的手,骤然上举,“吾妃即吾,以三十八万镇北军为聘,从此,愿与吾妃携手共白头!” 三十八万镇北军仰臂齐拜,“唯世子妃之令,唯命是从。” 一旁的沈天挐顿时怔眸,他又何曾想到,齐麟竟会将三十八万镇北军的统帅权交给自己女儿… ——他的女儿既不懂军务,又毫无带兵经验,更不知何为兵法谋略,岂能担下如此重任? “世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捏着嗓子讲话,“若儿,又怎能带好镇北军呢?” 齐麟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沈天挐,突得挑起竖在身侧的“凌霄铁枪”,“将士们!“凌霄铁枪”乃是镇北军的魂,更曾随我爹娘历经过无数大小战役。今日,吾将“凌霄铁枪”赐予世子妃,至此,枪在,镇北军则在!枪断,镇北军则亡!” “属下愿尽心竭力效忠世子妃!枪在人在!枪断人亡!” 假如,沈天挐方才只是对齐麟的决定感到诧异,那他现在已然傻脸。 他不知齐麟哪来的勇气和自信,居然这般信任自己的女儿,甚至将自身全部筹码都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你小子,怕是疯了!”这次,他没在遮遮掩掩,“你这是在害若儿!” 齐麟淡淡一笑,“纵使我在害她,你又能如何?比起你,我更愿信安若。” “你…”沈天挐已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真是普天之下第一胆大妄为之人!做事根本就不讲道理!” “道理?”齐麟,讥笑道:“道理皆由人定,你我也是人,又怎能甘于他人道理之下?” “你…”沈天挐甩袖侧身,似没了脾气,“狂妄之徒!” 齐麟没有理会,反倒面向沈安若道:“我本该将“凌霄赋”一同传你,可你的“凌霄枪法”虽杂乱,却也早已掺杂了自身感悟。若,再传你“凌霄赋”,恐你会束手束脚,难有突破,所以,你可愿亲上战场磨练,创出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凌霄枪法”?” 沈安若眨了眨眼,犹如被一团雾水笼罩,丝毫不知齐麟何意。 ——成婚当天,自己的夫君就让自己亲上战场,这是嫁给了什么人啊… ——她知道齐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却不想还是一个如此狠绝之人… 她淡淡一语,“夫君…当真要我上战场?夫君所说的“凌霄赋”又是什么?” 齐麟缓缓望向城外,缓慢道:““凌霄赋”便就是“凌霄枪诀”,其中汇集了“凌霄枪法”所有的要点和技巧,更有三式杀招…” 没等齐麟说完,沈安若便急促道:“既然如此,何不传我?还说什么让我自创枪法的鬼话,你觉得我有那份天赋吗?” 齐麟微微一笑,“正因你没那份天赋,我才怕你学了去。万一…你学后,我打不过你怎么办?” “你!”沈安若侧身跺脚,没好气道:“这才刚成婚,你就这般欺负我!” 齐麟猛得一下搂住沈安若的腰身,附耳道:“这才哪到哪啊,我日后欺负你的时候,还多着呢…” 说时迟,那时快,他丝毫不给沈安若反应的机会,竟带着沈安若着喜服跨在了台下的马背上,“镇北军听令,随我出征!” 沈安若,慌乱道:“你…你这是作甚…容不得我耍下小性子吗?” 沈天挐见状,更是惊眸圆睁,“疯子,疯子!本将的女婿居然是个疯子!快!快拦住他!” 原五万京畿驻军自拦不住三十八万镇北军,何况,也无人敢拦。 竖在天瑙城前的悬索桥已放下,齐麟带着沈安若一马当先,果真率镇北军向虎崖关外的北戎营寨冲去。 不过,他好似并不想杀敌。 因为,他已将“凌霄铁枪”递在了沈安若手中,递枪后,他一手拉缰绳,一手紧搂着沈安若,马速丝毫不减,反倒越来越快。 沈安若怕极了,她如被齐麟挟持一般,无法动身。 她不知待会儿要面临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握紧“凌霄铁枪”,垂脸闭眸。 “世子妃大人,前方就是北戎先锋军的驻扎地。昨夜,我已命冯吉探得虚实,其营中大概有八万北戎军。按道理来讲,我们三十八万镇北军顷刻间便能踏平他们的营寨,但…” 齐麟将下颚缓落在沈安若的肩头,并用抱搂的手,轻捏了一下沈安若的腰身,“但,世子妃能否得胜,就全看世子妃的本事了。” 突然,他蹬直马镫,整个身子也后仰而去,“沈安若!还不睁眼!” 沈安若只觉后背一凉,回眸间,齐麟已下马立身在对着她坏笑。 她本想勒马而停,可三十八万镇北军已然冲向敌人营寨。 待她再回头,齐麟竟像个无赖般坐在了地上,还不停地向她挥手。 “齐麟!你个混蛋!你有考虑过兵将们的生死吗?!” “你就这般不管了?!齐麟,你给我站起来!” 齐麟,大声道:“沈安若,你莫不是忘了现在你才是镇北军的主帅!怎么?你以为我刚在点将台上说的都是戏言?” 沈安若,惊眸慌神,“可…可我不会打仗啊!” 齐麟,大笑道:“谁一出生就会打仗?若你不想镇北军遭受重创,你就挥枪直捣敌营啊…” “齐麟!你卑鄙!你无耻!“凌霄枪诀”你不传,成婚当日又做出这等事!你不想和我成婚就直说啊!何必拿镇北军的存亡开玩笑!”早已满面通红的沈安若,眸中除了胆怯外,还夹杂着多种情绪,有屈辱,更有怨恨。 然,她好似也没时间去怨恨、去叫骂,在北戎先锋军万箭齐发下,多名镇北军兵将已相继阵亡。 更让她无法面对的是,这些兵将本不用死,皆因为她挡箭而亡。 现下,她不但是镇北军的主帅,还一身红妆,极其惹眼。 敌军一眼便能锁定她的位置,且还在继续射出着箭雨。 随着箭雨越发密集,持盾挡在她面前的士卒也在增多。 她与这些士卒非亲非故,她甚至根本不知任何一人的名字。 他们有稚嫩的脸,也有老迈的身躯,更有身强力壮的中年。 她记不下他们的脸,为她挡箭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被箭雨射中倒下的人也实在太多太多。 有些人,她刚要看到面庞,便就瞬间倾下,没了呼吸… ——娘亲曾说,自己想要带兵征战沙场。可,眼下的沙场就如同人间炼狱,非死即伤。 ——倘若,娘亲看到此情此景,是否会后悔当初所愿…这根本不是什么美好向往,而是,吞噬生命的万恶之所…它贪婪,它无度,它疯狂,它肆无忌惮,只要人们稍不留神,就会立即丧命… ——娘亲到底在向往什么,昔日的顾侯又是如何躲过次次死亡的… “顾侯…”她在悄然间屏住了呼吸,脸色也在逐渐煞白,“原来,顾侯的所有荣誉都是这般杀出来的…我曾励志要成为第二个顾侯,可我现下又在做什么…” 她不断喃喃,不断落泪,身子也渐渐颤抖,变得冰凉。 落叶如尸,尸如落叶… 若,你见过层层落叶铺展在地面上的悲凉,也定能想象到尸身堆积成山的场景。 沈安若已感触到了,是那般得真实,又是那般得不忍直视。 但,她却也避不掉。 ——每死一人,她便会增加一份负罪感,眼前的尸体已足能让她万劫不复,百世都无法偿还! 突然,她悬枪在侧,挺直了身板。她虽在流泪,眸光却已不再飘忽闪动。 她猛地发力,策马直上,“将士们,随我冲杀上去!为了你们的爹娘,为了你们儿女,我们必要活下去!” 只在片刻,她便杀红了眼。 人只要杀红了眼,就绝不会再停下。 她的眸光已从怯懦变成了坚毅,又从坚毅变成了狠厉,如今她已如厉鬼索命。 直到她用长枪挑了北戎先锋军大将的头颅,仍在弓腿弯身保持着攻势。 她的眸子如黑夜中的血红狼眼,她的身体亦如惊兔般时刻保持着机敏。 以至于,齐麟靠近她时,她竟直接挥枪嘶嚎,差点使齐麟成为她的枪下魂。 “沈安若…镇北军的大旗就立在你身旁,你做到了,你带领镇北军灭掉了八万北戎大军。”齐麟的声音很柔,柔如细雨,似在安慰,“沈安若,我们回家吧…” 话声刚落,不想沈安若瞬间扑上齐麟,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齐麟皱眉缩肩,沈安若却紧咬不放,还发出着阵阵哀鸣。 “沈安若…我从未想到,与你刚成婚就能看到你如此狼狈的一面,真的好真实…我的肩膀也真的好痛…” “沈安若…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你既为世子妃,往后你就有可能要面对比今日还要惨烈百倍的场面…出卖你的,可能会是你的至亲;持刀砍向你的,也可能是你最熟悉的人…你会体会到这世间最残酷的背叛,也会感受到这世间最痛最难以诉说的酸楚…” “沈安若…我的世子妃…我要如何回护你…又要如何做好你的夫君呢…有些路,既然选了,就不要迟疑,更不要后悔…你会逐渐成为更好的自己,极有可能还会超越我娘,成为大襄第二位女将军…” “沈安若…你明知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但,你还是傻傻地嫁给了我。我希望…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为何要选择嫁给我…” “沈安若…我...我需要你…” 齐麟已倒下,痛得昏厥了过去。 没人知道沈安若到底用了多大劲在咬着他,只知他倒下的那一刻,沈安若也随他倒了下去… 第13章 河东狮吼 余晖作伴迎客来,月高寒重未得闲。 饮千杯,道尽狂妄言,促膝方知故人少隐恨强欢。 夜拂阑珊恨凄凉,繁华过后照孤影。 本该酒壮熊人胆,齐麟却止步新房外,再难前行。 洞房花烛夜,难入新人房,他也算自作自受… 可,不挑红盖头,不饮合卺酒,又怎算完婚? 纵使沈安若恨他入骨,他也要闯一闯眼前的“龙潭虎穴”。 门渐开,房中一片寂静,新娘独坐榻边,似已等候千年。 那喜服曾是齐麟娘亲一针一线绣成的,如今穿在沈安若身上,倒也合身。 只是,喜服已溅上了血,多处被利器划破,倒也负了一场喜庆。 “当年,我娘绣这套喜服时,大概不会想到会用在自己儿媳身上。今日,这喜服穿在你身上,尺寸竟丝毫不差,倒也能想象几分我娘成婚时的景象…” 齐麟已挑落了红盖头,沈安若垂眸无言,更无笑。 齐麟缓缓坐下,与沈安若并肩,“我知你恨我强拉你上战场,可安若…我终要回景都,我父王就死在那里,至今都不知尸骨葬在了何处…” “今日,你盛装红艳,单是点将台上的你,还不足以让镇北军认下你这个主帅。你只有和他们同经生死,并将他们平安带回,他们才会真正信服你。” “安若,我回景都是为父王洗冤,更是为父王报仇。”他顿了顿,“你是知道的,我父王是弑君谋反的罪臣,或许我还没到景都,就会被人杀害,曝尸荒野,所以,我…” “所以什么?”沈安若突得侧脸,不耐烦道:“齐麟,你好不神气…一声令下便可让八千士卒平白送命!如今,你一身酒气,也定未数过此次出征到底折损了多少人吧…” 她猛地站起,一巴掌扇在齐麟脸上,“你可真狠心!怪不得你能做当今圣上的大哥!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齐麟垂眸,不语。 “也是。你乃镇北王世子,镇北军本就是你们齐家的,死上八千余人又算什么呢?”她字字狠厉,一字一颤,“可,你不仅漠视手下兵将的性命,还将这一切都归结到我身上。方才,又说什么单是点将台上的我,还不足以让镇北军认下我这个主帅…你口中的道理可真多!” “眼下,一切如你所愿,我已是名副其实的镇北军主帅,那么,此次不管折损多少兵将,都也与你无关咯…但,你要我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结果!?又要让我如何去面对他们的父母妻儿?!” “但凡你不那么胡闹,能正视一下他们的生命,也绝不会让我独自带领他们攻入敌营!” 她的身子已在颤抖,她的眸光也已散乱,“你能如此做,不就是想衬托出我沈安若有多没用吗?! “是的,我的确没用!我一不能仗着女子身份去推脱责任,二不能将罪责全怪在你头上。因为,八千兵将皆为护我而死,是我的怯懦害死了他们,更是我的犹豫不决使他们断送掉了性命。可齐麟…他们毕竟是你齐家的镇北军啊…你就真能心安理得,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过吗?!” 齐麟仍在沉默。 沈安若见其如死人般不动不言,更是怒火中烧,气上加气。 她开始摔东西,扯喜绸。不解恨的她,更是将花瓶等物件砸向齐麟。 齐麟没有躲。即便头破血流,他也未曾言出一语。 只是,他已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安若,不管沈安若做什么,他都那般静静地看着… “你倒是说话啊!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让死去的八千人复活吗?” “但凡你有一丝感情,你也会亲率镇北军去打这一仗!我不敢说由你率领镇北军,就不会出现折损,但,定也折损不了八千余人啊!” “哐当当~”铜盆已被她扔出,随着盆中水洒落,盆身也弹到了门外。 “哎呦呦~若儿啊…爹听手下人说你们小两口在闹,爹以为过会儿就没事了。怎么还…”沈天挐探腰伸臂,疾步进入新房,在他看到齐麟的那一刻,也全然睁圆了眸子,“姑爷…这…这…这…姑爷啊,本将虽想你多让着点若儿,可你也不能任由她这般闹啊…你看你的眉骨都破皮了,血流得满脸都是…你这又是何必呢?” 沈安若闻言,似也清醒了些,这才将眸光投向齐麟的伤处,轻咬着嘴唇,渐露出一脸难为。 方才,她并不是没看到齐麟额头出血,只是极怒之下,她一心只想发泄出心中的憋闷。 ——他真的还是镇北王世子齐麟吗?都成这样了,竟始终都未还手… ——莫不是,他已知自己错了……还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子,他不忍还手… “无事。”齐麟接过沈天挐递来的手帕,轻沾了几下眉骨,“如果这样能让安若解气,我受点小伤也无碍。” 沈天挐,急促道:“这怎么行呢?你毕竟是世子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若儿如何自处呢?” 齐麟慢慢起身,紧紧凝视着沈安若,“我只觉她还不够狠,如果能再狠一些,或许她能感悟到更多东西。” 沈天挐惊眸,绽出一脸的难以置信,“姑爷…你莫不是被砸傻了?你还想让若儿如何对你下狠手…难道,要将你杀了?就算若儿杀了你,她又能悟出什么所谓的道理来呢…” 齐麟步步走向沈安若,顾不得眉骨再次出血,“身为镇北军主帅,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此乃大忌。倘若,立身在战场,敌将多得是乱你心神的诡计。难道,你也要因心中愤怒,而不管不顾吗?” “沈安若,你到现在都不明白身为主帅的责任…”他的眉头突得紧锁,只感后背一阵刺痛,似要再次昏厥,只得左右晃头,尽可能使自己清醒。 他背上的伤口早在白日里就已裂开,只是喜服在身,遮了痕迹。 此刻,他不想再提旧伤,能将剩下的话说完便好。 “你不是一直在质问我,为什么要牺牲掉八千兵将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如果八千兵将的死能唤醒你的热血与斗志,且能退去你的恐惧与胆怯,那他们就死得值!“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话,你是一点都不懂…” “是的…你说的没错…倘若今日是我带兵,我完全可以做到不折损一人,但,有用吗?即便,我可以教你握刀,可刺入敌人心口的那一刀终要由你自己去完成。假如,你刺不出,或不敢刺,别说八千兵将了,就算是三十八万镇北军、三十八万条性命也会因你而全军覆没!” 他骤然侧伸戟指,指向沈天挐,“你有没有问过你爹,他是如何做到淡看生死的?若是死几个兵将,你爹就像你一样椎心泣血,不能自持,又要怎么带兵打仗?身为主帅,第一要务就是狠绝,就算没有战事,你也要对你手下士卒狠起来,因为,只有你在平日里对他们狠心,他们才能在战场上保下命!” “还有!你有没有问过你爹,今日我们所突袭的北戎先锋军大营,你爹为何会容许他们在那里安营扎寨?要知道,他们的营寨距离天瑙城不足六百里,随时都有可能向天瑙城发难。” 他侧脸看了一眼沈天挐,继续道:“既已成一家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单凭你爹手中的原五万京畿驻军,就算是攻杀过去,也必会落败。你爹也绝带不回一兵一将,甚至,他自己都要折进去。” 他渐渐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道:“因为,北戎先锋军大营中不止八万人,而是,整整十万人!” 沈安若瞬间惊退,怔在了原地。 ——她又怎敢去信自己今日灭了十万敌军呢… 齐麟,又道:“灭掉十万北戎先锋军,我镇北军只折损了八千余人,这已算是绝好的战绩,但,这却不是你沈安若的功劳。在出征前,我与冯吉早早便做下谋划,不管你沈安若敢不敢冲杀,镇北军都会按照原计划行事。” “所以,今日镇北军所折损的八千人中,至少有四千人是为了护你沈安若而死。你是镇北军的主帅,亦是我齐麟的世子妃,他们又怎能不护?你真以为只要自己喊上几声,有了无畏拼杀的劲头,就能打胜仗吗?!”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非要将镇北军的统帅权交给我呢…”沈安若已流泪,她泣不成声只得蹲身抱膝,战战发抖,“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你也明知道我带不好镇北军…你却还要这般做…” 齐麟转身,从地上拿起酒壶,重新斟满了合卺酒。 被沈安若打翻在地的酒壶中,刚巧剩下两杯酒水的量。 随后,他轻轻地走近沈安若,慢慢蹲下,“因为,你是我的妻。我不知将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或许我也没有将来。但,在我印象中,妻子是男人最重要的人,我娘就是我爹最看重的人,在景都城里偷跑到“锦绣楼”偷喝酒的男人们也最怕自己的妻子寻来…” “我不会带你回景都,我会让小川留下来陪着你,这也是我挑下你红盖头时,想要与你说的话…明日,我会带兵平了狼王寨,救出那些被困的百姓,然后,我便会独自回景都…所以,我没时间等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军,只能用这种方法让你快速成长…今日,虽折损了八千兵将,但,你也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不是吗?” 沈安若,忙道:“我也要随你一同回景都,我们既已是夫妻,就该同甘共苦,生死相随!” 齐麟摇了摇头,“不。我们还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说罢,他将合卺酒递给了沈安若,并轻轻地挽过了沈安若的臂膀。 待到两人同饮下合卺酒后,齐麟才又淡笑道:“现在算是了…不饮合卺酒,是不能算作完婚的…” 沈安若一把抓住齐麟的臂膀,“既已完婚,那我是不是也能随你一起回景都了?” 齐麟又摇了摇头,他这次没有言语,只是持淡笑看着沈安若。 “你是担心,我一走镇北军便无了主帅,对吗?”沈安若,急道:“我们可以将镇北军交给我爹啊,我爹本就是虎崖关的镇边守将,镇北军也本该归入他的麾下啊。” 齐麟接着摇头,随之垂下眉眼,似笑得更灿。 突然,他抬眸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沈安若的额头,“傻瓜。你既已嫁给了我,镇北军又怎会不听你爹的号令呢?” “只不过,若想使镇北军成为强有力的威慑,就必然要将镇北军交在你的手上。如此一来,即便你爹被朝廷罢免或调离,那镇北军也是绝不会听令于他人的。” 沈安若,赫然觉醒道:“你想让我留在虎崖关,是不是朝廷要对你动手了?若真如此,我定率领镇北军攻入景都城,将你救出来…” 齐麟的眸光逐渐黯淡,脸上的笑意也悄然褪去,“他们既抓了我,又怎会给你机会去救呢…” 他缓缓起身,望向窗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天瑙城中早已渗入了朝廷的探子。可能打我进入天瑙城的那一刻,探子便已盯上了我,所以,无论你是随我回景都,还是留在这虎崖关,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若说,非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也不过是被抓的晚些…朝廷只要对我动手,就说明他们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怕镇北军造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们也不会动我…” 沈安若,皱眉道:“那你让我留在虎崖关,又有什么意义?” 齐麟眼波流动,深邃且柔和,“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要想瓦解掉镇北军,只能杀掉我们三人。” 他随之向沈天挐点了点头,肯定道:“对,就是我们三人。你我已是翁婿,又怎能少得了你呢…” “这几天,我也留意过我们所住的院子,这里虽算不上固若金汤,却也守备森严。想要在院中杀掉我们,也只能买通天瑙城内的将领使其叛变,或是刺杀了。” “假如是预谋刺杀的话,那也不分什么死亡顺序了,就算安若在天瑙城中,也会和那时已身在景都城内的我,一同被刺杀的。” 沈天挐微微点头,紧眉思索道:“你觉得他们会用哪种方式…是刺杀的可能性大些,还是让我们手下将领叛变呢?” 齐麟渐渐闭眼,微扬起了下颚,已陷入过往的回忆中… ——沈天挐与沈安若应还未察觉,所谓“朝廷”,也是指当今圣上萧文景。 ——眼下,齐麟回到景都后,能否安然无恙,也成了一场博弈。他与萧文景的博弈。 ——在这个世上,应没有人比齐麟更了解萧文景,他要比齐麟的话更少,更能沉得住气。这并不是一种老实、不爱说话的表现,而是,更懂得审时度势,后发制人。 “两者会同时进行…先让叛军制造混乱,然后,在混乱中进行刺杀…” 齐麟一语落下,又将眸光凝向沈安若,接着说:“所以,你留在虎崖关的意义便是与你爹互为帮手,共同御敌。” 第14章 冥思苦想 齐麟没有留下,却不知沈安若已悄然跟随。 今夜,他说了很多重话,且每句话都能使对方尊严破碎。 ——言语就是这样,有时它比刀伤要痛,更能摧毁一人心志。 若,沈安若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几句厉语便能将其打败,那也注定走不远。 景都乃集万千繁华之所在,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市井街头,都少不了蜚语议论。 有人能为几句言语而投井,也有人为几句言语休妻、伤人,亦闹出过人命。 或许,齐麟不该娶沈安若,如沈安若这般的女人也只适合嫁一个“老实人”。 然,“老实人”就一定可靠吗? 应是不见得,否则也不会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 相比浪子,“老实人”就像个入世不深的孩子,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自然束手束脚,处处求稳。 可,一旦“老实人”突然“长大”,见识了所谓的繁华,也必会发生质变。 有句老话说的好,“年轻时贫不算贫,老来贫可贫死个人。” 其实,“金不换”与“老来贫”也是互通的。 一个男人老实巴交半辈子了,突然转变了性子,那也绝拉不回来。 本就身处繁华中的浪子,则完全相反,只要他们想要回归平淡,过往的一切也皆如粪土,毫不留恋。 所以,齐麟觉得沈安若还有救,女子重名节,本是理所当然。 想要女子在短时间内变得“不要脸”,也是不可能的。 何况,能有直面流言蜚语与千夫所指的承受力,也与“不要脸”截然不同。 说到底,齐麟也不过是怕沈安若过不了世俗限制,被自责与不自信压垮。 大部分女子在一处受伤后,多半会选择远离。 她们仿佛没有破局闯关的思维,只有放弃与不沾染的下意识。 但,假如生活的真谛就是要度过层层难关,就是要拨乱反正、敢于挑战的话,那她们也注定只能一再妥协,退而求次。 齐麟很清楚,他的世子妃根本就没有妥协的本钱,亦没有后退的机会,除了勇往直前、咬牙坚持外,已别无他路。 沈安若要学的还有很多,“相信自己”“对自己深信不疑”则是第一课。 现在,齐麟的眼前已满是斑斑星火,就闪烁在点将台的两侧,密集且绵长。 镇北军入城后,没有打乱城中秩序,却也有众多伤兵难以安睡。 草席铺地,棉被加身,每四人中竖有一堆柴火,柴火“噼啪”作响,也成为了独奏。 没有哀嚎,亦没有痛苦的容颜,他们就算受伤再重,甚至没了胳膊和腿,也是一脸安详,自若缓态。 当,一种状态成为习惯,那么,这习惯也会感染每一人。 镇北军之所以是镇北军,也因他们有太多习惯。 有习惯,并不代表不痛,单是齐麟看着他们,就已痛心绝气。 他走了过去,数不尽的眼眸也在随着他的身体平移着… 他终是在一名老兵身前蹲下,用手掌覆在老兵左腿的绷带上。 “世子!” “您的眉骨是怎么了?怎么还出血了?”老兵眼波流动,声中有泣,见齐麟未答,又长“哦”道:“哦~我这腿没什么大碍,只是被利箭划伤了而已,休息几日便会好…” 随着老兵一语落下,一众人等也在喊声中站起,层层叠叠,犹如波涌。 “世子!” “属下拜见世子!” 齐麟慢慢起身,环视一周,对着众人勉强一笑,“我寻思着你们这里应该有伤药,所以,我就想来碰碰运气...” 一小兵,忙道:“有的,有的。我们这里最不缺伤药了,沈天挐大将军应是将整座天瑙城的伤药都送来了。” 说罢,他便小跑凑上,还真从袖中掏出了三瓶伤药。 就在这时,又一老兵嚷道:“世子啊,大婚之夜你不守着你的世子妃,你来此作甚啊?莫不是,咱们的世子妃嫌世子身上酒气太重,不让世子你上床榻?” 他说话间,也持笑脸左右看着,自也引来全军哄笑,全军将士也在笑声中向齐麟聚拢着。 “俗话怎么说来着…对…“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可是我们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两件事啊,可我看我们的世子应是没得意起来啊…” “弟兄们,咱们的世子妃那可是倾城绝世之容啊,世子不会一入新房,就怂了吧?呵呵呵~” “那不能够…我们世子妃柔柔弱弱的,一看就是位贤良淑德的好姑娘。我们世子呢,虽不是身经百战的大英雄,却也有一身无敌于天下的功夫,又怎会怂呢?依我看啊…嘿嘿…这里面有事…一定有事…” “要我看啊,正因我们世子妃太柔弱,才会在白日里攻杀北戎先锋军大营时受了惊吓…现在啊应是还没晃过神吧…”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世子妃柔弱了?北戎先锋军大将的头颅,可是我们世子妃横枪挑下来的!说世子妃柔弱,还不如说你自己胆小怕死呢!” “我胆小怕死?怎地,出来比比?” “比就比,你真当我怕了你?!” “将士们…将士们…”齐麟见状,当即展臂劝和,随之一脸难为道:“我知你们心中有疑问。其实,是我的问题,并不是世子妃有所刁难…” 话落,他竟直接脱掉喜袍,拉开了后背的内衫。 处在齐麟身旁的老兵撑刀柄而起,细细地摸着齐麟后背的刀痕,“世子啊,你这刀伤虽被包扎过,可新裂开的口子可不浅啊…您是如何挺到此刻的?” 小兵,道:“怪不得世子要让世子妃带我们攻入敌营,原来世子身上早有旧伤…” 齐麟微笑摊手,“所以啊,是我不行…我都这样了,还怎能入得了新房呢?” “不过这样也好。你们有伤,我身上也有伤,正好我们可以相互上药,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他点了点脚,望了一眼远处,又道:“不知…你们这里是否还有我能躺下的地方?” “有~有~有~”老兵侧开身子,指了指自己铺在地上的棉被,“若世子不嫌弃,今晚就睡我这吧...” “不不不…”又一较为年轻的士卒,忙道:“世子还是睡我这里吧,我这刚好多出一双棉被。” “世子。”众人也接二连三地呼唤起来,“还是来我这里吧,我这儿宽敞。” “光宽敞有什么用?我这儿可是有三双棉被呢!” “你以为你那有三双棉被就能让世子过去了?你啊,愚不可及!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我们世子啊是想找个上药手法好的,最好能和我们世子妃的手法一样好,这样啊我们世子后背的刀伤啊,不也能好得快一些嘛。呵呵呵~” 只在瞬间,众将士又是一阵哄笑… 月孤悬,映独影,影是沈安若,其脸上也有着月光照不透的黯淡。 躲在暗处的她,早已不能自持,又不敢哭出声来。 只得双手捂嘴,缓缓蹲身,缩成了月色下的黑团。 她已懊悔。她不但对齐麟的伤势毫不知情,且还因一时气愤,又砸伤了齐麟。 ——通常,有懊悔才会有感悟与觉醒。 今夜,她的确明白很多,可最让她铭刻的却是齐麟与镇北军其乐融融的笑脸。 面对伤兵无数,本该悲情一场,齐麟却能将悲情变成同甘共苦... 或许,这才是一位主帅该具备的能力。 ——无论到了何时,只要还能笑,就会有希望;只要还能笑,就不会再觉得苦。 - 月寒星稀空寂幽,连夜策马未停踌。 霜透衣襟身更暖,惊林飞雀归心绸。 流月静怡,水镜庵又盏上了引路烛,寂然的烛火使得庵院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就好似外面的霜露再重,风雪再大,都无法惊扰这里。 偶能见到焚香余烟,稀稀袅袅。 远处,马蹄声声破静夜,一袭战甲渐显容。 马乃是世间少有的乌雅马,背长腰短而平直,健壮气昂而不屈,皮毛黑得纯粹,在月光下油光发亮,唯有四蹄白如雪,仿佛踏云而来,从天而降。 纵使绝世乌雅在前,也难挡沈安若的英姿飒爽。 她身负的铠甲虽只有银灰二色,但,她腰板笔直,束腰紧盔,更胜神将。 她能骑乌雅马而来,已然说明此行得到了沈天挐的支持。 因为,沈天挐将乌雅马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平日里他手下士卒想要摸上一摸都是一种奢求。 勒马而停的沈安若用呆滞的眸光望着水镜庵的牌匾,这牌匾不是什么上好的木料,也没什么名家题字,只是庵名昭昭显目,朴实中透着风骨,处于尘世,又有着几分超凡。 她不会想到,第二次来到水镜庵,竟只为寻夫。 单是这决定,她已足足思量了一整天。 在这一天中,她想过很多,女人一旦放任遐想,总会有千百场景,诸多结局。 但,不管她要面临哪一种结局,她都要追赶上齐麟。 因为,这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昨夜,她实在睡得太晚,脑中也一遍遍过着与齐麟相识后的种种画面。 待她醒来,齐麟已然率领镇北军去往了狼王寨,她也错过了随行的时辰。 镇北军离城,沈天挐自会派出斥候打探监视。 刚接到齐麟下榻水镜庵的消息,沈安若便再也绷不住了。 她忽然发现,女子的那些遐想都是虚无,纵使有万般结局又怎样呢? ——她担心齐麟,齐麟背上的伤一直未好,却屡屡出征。身为世子妃,难道不该伴在夫君左右吗? ——除此之外,她还意识到了一个关于死亡的问题。若,一个人不知为何而生,那必会惧怕死亡。可,若想清楚了生的意义,那死也就没那么恐怖了。 ——是的,她依旧想要成为第二个顾英鸢。即便,她已是镇北军主帅,可只要齐麟死在景都,她作为家眷自也难逃一死,所以,无论是为齐麟,还是为她自己,她都没理由逃避。她很清楚,如果事态可以回转,那转机点也定在齐麟身上,她又何尝有回转的能力呢? “城府极深…难以窥探…”她已在摇头淡笑,“没想到先前的厌恶,此刻,竟成了一种幸运…夫君,假如你不是一个城府极深,难以窥探之人,那我们是否连赌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呢…” 她喃喃一语,闭眼窒息。 突然,她纵身下马,敲响了庵门,为她敞开庵门的却是小川。 “怎么会是你?你一直守在庵门旁吗?” 小川点了点头,似有些惊讶,“师父说世子妃会来,刚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世子妃你还果真来了。” 沈安若瞥了一眼庵内,随之鼓了鼓腮帮子,“我这位夫君倒是能掐会算的…你师父还对你说什么了?” 小川指了指身后的十口大箱子,“师父还说,待你来后就让你率领驻扎在水镜庵后方的镇北军,押送着十口大箱子回天瑙城。” “什么?”沈安若疾言厉色,道:“他还是想让我留在天瑙城?” 小川,柔声道:“世子妃姐姐你是必要回天瑙城的,因为这十口大箱子里全是金银首饰,这也是狼王寨的所有家当。师父吩咐过了,这些金银首饰是要分给已死将士的家眷的。” 沈安若,道:“已阵亡的八千余兵将,其家人自会得到朝廷的赙赠,你师父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这不一样…”小川,说,“师父说了,朝廷给的赙赠是已故将士家眷应得的,而,这些金银首饰则是替您这个主帅给的。” 沈安若,掐腰道:“师父说,师父说…你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吗?此刻,他人在哪?” 小川,勉强笑道:“师父已在厢房睡下…” 沈安若,急道:“白日里你师父攻打狼王寨时,他背后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不然,又怎会早早睡下…” 小川连忙摇头,“不不不…今日攻打狼王寨师父连枪都未提过,他只负责解救百姓…” “那他就是装睡咯?”沈安若突得喝道:“让开!” 小川展臂拦路,“不行,师父说了,他不可以见你。” 沈安若,怒目切齿道:“我是他的妻子,这才刚成婚就不想见我了是吧?再说了,这水镜庵可不是他齐家的!” “小川,我不想和你动手,让开!” 说罢,她硬着头皮便闯了进去… 第15章 羞以牛后 竹林静蔽幽,抬眸前路收。 鬼魅布迷阵,曲折难有头。 道路,似无尽头。 在密竹遮挡下,沈安若驾车已转过次次道口。 可,每转一次都仿佛又重新走了一遍同样的路。 视野的尽头,不是尽头,而是岔口。 转入岔口亦能将前路尽收眼底,但,一旦走过又是新的开始。 在这种情况下,沈安若已撇嘴多次,此刻,更感头晕目眩。 她,心烦意乱;齐麟,却在车中哼着小曲。 若说起,她为何成了赶车人,也要提一提昨夜之事。 昨夜,她闯入齐麟的厢房后,很快便发现齐麟并非真的睡下了。 因为,齐麟虽闭着眼,却也在似有似无地偷瞄着她的一举一动。 于是,本就火冒三丈的她,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掀了齐麟的棉被... 齐麟继续装睡,她就在床榻边大喊大叫。 反正就是闹呗——你齐麟凭什么不愿见我? 如此这般,齐麟是装不下去了,就算真的安睡,也早被闹腾醒了。 索性,齐麟就一把将沈安若搂上了床榻,抱着同榻而眠。 她们倒也没做什么,只是第一次被人搂抱上床榻的沈安若有些发懵,身体也整整僵硬了一夜。 待到起身,她也成了“乖乖女”,主动打水端饭,犹如齐麟的丫鬟。 从水镜庵出来后,本该齐麟赶车,可不知为何沈安若却迷迷糊糊地坐在了车前。 坐在车前的她,无声也不动,应是还没缓过神来,脑中一片空白,肢体完全不受控制。 直到这会儿,她才感觉出不对来,可自己已处在劣势中,此刻再去计较,也只会更丢脸。 ——唉~爹爹只教我要做到“不畏不惧,敢想敢做”,却没教我要如何去对付无赖啊... ——齐麟就是个大无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这次真算是栽他手上了。 ——不对啊,我和他已是夫妻,即便同榻而眠,也属理所应当,我又在生什么气呢... 她一番纠结过后,竟成了不知所谓,想必这也是很多人的“通病”。 但,只要情绪尚在,就会影响心情。 这不,她已回眸撩帘,露出一脸嫌弃。 “齐麟,马车里舒服吗?” 齐麟,慵懒道:“还行。如果,车厢能再宽一些会更好。” 沈安若,暗自切齿道:“怎么,还憋到你了?” “憋倒是不憋,就是舒展不了腿脚,大概是因我身材太过高大的原故。待会儿啊,我们走过镇子,你下车买些水果,这样我也能吃上几口。” 沈安若闻言,气已不打一处来,她骤然勒停马车,再次后掀遮帘,“齐麟!你以为你还是景都城里的世子爷啊?!你不觉得我们从水镜庵出来时,你就该主动赶车吗?” 齐麟淡淡回道:“我也想啊,可你一出庵门就坐在车前不动,我总不能将你撵走吧?” “你会说句话吗?会问一声吗?哪怕虚情假意地让一让我也行啊...”沈安若已探身入了车厢,“你可倒好,一进车厢便坐躺不动,还好意思说自己舒展不了腿脚...你整个人都瘦得像竹竿一样,也能用“身材高大”来形容自己...害不害臊啊?!” “你给我出去!赶车去!” “哎呦~”沈安若明明只踹了一下齐麟的腿,齐麟却双手捂着后背在叫喊,“娘子啊,我这旧伤加新伤的,又要如何赶车啊...” “娘子昨夜追来水镜庵,不就是为了照顾我嘛。如今,又怎忍心让我赶车呢...”他含着一脸坏笑,挤了几下眼,“从虎崖关到景都本就山高路远,道路难行,娘子就不怕我后背的伤口再裂开吗?” “哎呦喂~我的小夫君可真会撒娇啊...”沈安若柳眉紧锁,眯眼俯视着齐麟,“果然,莺莺燕燕见得多了,就连撒娇这种事也能得心应手...” “娘子有心追来,我已然万分感激。所言出的每句话,又岂敢有假呢?” 沈安若嫣然一笑,“是吧?!我也觉得不会有假...” 她突得转变了语气,“但,你也要真一个给我看啊!你先去赶车,待你后背伤口真的裂开了再说!” 齐麟嘟嘴凝视着沈安若,不动。 沈安若也瞪视了齐麟良久。 最后,齐麟也只得垂眸一语,“其实吧,我还是觉得娘子更应该留在天瑙城中。” 沈安若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想让我随你回景都,是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再走几里便会遭遇截杀,所以安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齐麟一脸严肃地看向沈安若,“倘若,你能回天瑙城,我也能毫无顾忌地应敌,就算再不济,我一人也好躲藏...” “安若,这一路上我想过很多。我很赞同你将小川留在你爹身边,小川机敏过人,我们从狼王寨逃到水镜庵的那晚,小川虽在房中照顾我,却也每隔一刻钟便跑出庵外看一次,生怕狼王寨的人追来。但安若...这次与狼王寨那次不同,我既杀狼王,就是不想留有后患。狼王一死,其手下也会因争夺新任“狼王”的位子,而闹得不可开交。为防止有人捷足先登,他们也根本不会离开狼王寨...” “这次,我们面对的是朝廷,前来截杀的人必是精锐中的精锐。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们很可能是一支小队...以我现下的状况,就算我拼上这条命,也难有胜算。” 沈安若咬唇,迟疑道:“那你一开始是如何打算的?假如,我不追来,你可有应对之策?” 齐麟,缓慢道:“我本想乔装打扮,随村民或猎户同行,哪怕混入来往商队中或躲在农户的柴车上也能有一线生机。” “我很了解萧文景。即便,他想让我活,我也必要闯过截杀这一环。只有闯过这一环,我才有资格活。说直白点,他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齐麟。” 沈安若,柔声道:“夫君的意思是,假如夫君你的身手不如从前,那萧文景也便没有留下你的必要?” 齐麟点了点头,“是的。倘若,我能被随意截杀,那萧文景又何惧于我?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能留在他身边的人也定是最有能力的帮手。他没理由留一个废物在身边,且还要日日唤这个废物为“大哥”。” 沈安若,弱弱回道:“夫君原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景都,也是想制造悬疑,好让萧文景摸不清夫君现下的底细。在不知底细下,萧文景自也不敢轻举妄动,对吗?” 齐麟仰面,深吸了一口气,“我一旦回到景都,满朝文武定会重提昔年父王弑君谋反一案。难就难在,此案涉及到了大皇子萧文轩,关乎着皇家颜面。对于萧文景来说,当年的真相是什么已不重要,眼下他也只有两种选择...” 沈安若的眸光渐渐发亮,“哪两种?” “一种是继续咬死大皇子联合父王杀害了先帝,那也自不会留我活命。第二种便是将所有过错推到大皇子萧文轩身上,萧文景只要说,父王是在毫不知情下被大皇子误杀,将父王出现在先帝寝殿一事变成偶然,那我也便无事。”齐麟,说,“按照现下的局势,萧文景留下我性命,也是最稳妥的做法。” 沈安若皱眉思索道:“既是最稳妥的做法,那夫君又为何要说会被截杀呢?莫不是,夫君被截杀在路上,他好推脱撇清关系?” 齐麟,笑了笑,“无论我死在哪里,他都撇清不了关系。安若,或许你会觉得很矛盾,但,这却关乎于他日后该用哪种态度对待我。” “这一点很重要,也只有手握大权之人才会去思量。就正如你捕到一头狼,必会先用棍棒或利器敲打它,使它臣服于你。如果,它被你驯服了,你日后也不会再惧怕它,因为它已像狗一般听话,你只需扔几块骨头,它便会向你摇尾乞怜。但,若你驯服不了它,却又想让它替你捕捉其他猎物,也就一定会在无形之中形成一种模式...” “这模式类似于合作,这种合作又往往充满着风险。因为,它没被你驯服,就会随时向你发起攻势,你要时刻去衡量猎物分配问题,生怕分给它的少了,它会不悦,从而反过来吃你。” “其中的矛盾点就在于,你不会杀它,因为你要用它;你也不敢怠慢它,因为你没将它给驯服。相当于相互制衡,相互利用...” 沈安若赫然觉醒道:“我明白了,前来截杀你的人就相当于敲打狼的棍棒,萧文景只是想知道你愿不愿做一条听话的狗。他不会真的杀你,因为你一旦身死,无论是我还是我父亲,都不会善罢甘休,镇北军也会调转枪头杀向景都。而,你却只想做一头不被驯服的狼,和萧文景相互牵制着,谁也动不了谁。” 齐麟微微点头,缓抱沈安若入怀,“我的世子妃果然聪明,你知道“聪明”有多重要吗?它能减少很多废话,也能减少很多误解,只要废话和误解少了,那也就只有真情和真心了...” 第16章 人心惟危 一个软躺在男人怀中的女人,不是想对男人好,就是想害这个男人。 只要女人想对一个男人好,她们除了会温柔似水,更会在夸赞下越发聪明。 此刻,沈安若贪恋着齐麟的体温,她也欲用“聪明”作为回报。 “如果,狼只是一个传说,又会怎样?” 齐麟轻抚着沈安若的秀发,眸光渐痴。 沈安若的头发犹如一束柔和的阳光,这种感觉他曾在生母身上感受过。虽已过多年,却依旧贪恋,“安若是想说...只闻其声,不见其物吗?” 沈安若轻轻点头,“通常,看不见的事物才会让人恐惧。假如,明知山中有野兽,却只闻野兽声,不见野兽影。岂不比真的遇到野兽,还要使人毛骨悚然?” 她缓仰下颚,又盈盈一笑,“所以,夫君不该只是一头无法被驯服的狼,而是要成为一个传说。一个深不见底,又无法战胜的传说。” 齐麟闻言,身体不禁一颤,眸光似也有了几分不忍,“安若...是想要迎战?” “可...你的“凌霄枪法”...” “夫君~”沈安若当即打断了齐麟,“夫君你也说了,朝廷是不会真要了夫君的性命的。既然,他们只是想打探夫君的虚实,那不如在虚实之上再蒙上一层纱。想要靠近夫君,就必要先过我这一关,我爹乃是镇边守将沈天挐,谁又敢伤我半分呢?” 齐麟沉默,他好似没有反驳的理由。 ——无论迎战与否,他都要确保沈安若的安全,与其在打斗中频频回望,不如坐着不动,静待危险到来。危机一旦显露,他也能及时出手,为沈安若化险为夷。 “既然如此,我就将“凌霄枪诀”的首式授于你。长枪乃兵器之王,斩敌于身前,也能击退周身强敌,亦能主宰局部战场。而“凌霄枪诀”的第一式,便就是气势。气势在前,敌寇颤;纵是神佛,也枉然。”齐麟,说,“待会儿你可全力挥枪,达到枪枪致命的效果,就算是强撑,也绝不能有半分松懈。正如山中猛虎向人扑咬,谁能不惧...” “听夫君一言,犹如“雄鸡一声天下白”,使人身心振奋,令人茅塞顿开。”沈安若躺姿拱手,甚是可爱,“我必震破宵小胆,让他们有来无回。” 齐麟微微一笑,弓指轻敲了一下沈安若的额头,“在你狠绝的攻势下,必有人选择自保逃命。见之,不必追赶,总要留他们回去报信。” 沈安若骤然坐起,齐麟抱姿顿停如一个被母亲抛下的孩子,眸光呆滞,一脸迷惘。 显然,他不想失去生母犹在的感觉... 没曾想,沈安若起身后,反倒有模有样地朝齐麟跪拜拱手,“末将领命!” 说罢,她便直接出了车厢,继续赶起了车。 车帘映着她的倩影,齐麟也只得摇头淡笑,没了言语。 ——这大概就是女人吧。方才还要计较一番,如今又豁然大度了... ——女人真是这世上最奇怪、最有趣的生物... - 即便,齐麟已想到了会被截杀,沈安若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可,当截杀真的出现时,两人还是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十八般兵器,十八个人;高矮胖瘦,老少中青,仿佛望见了人的一生。 沈安若稍许迟疑后,立身侧枪,“吾乃沈天挐之女沈安若,尔等宵小还不退去?” 齐麟也在喝声中挽起了车帘,端坐如钟。 十八人对望,似达成了某种共识,突得扬起手中兵器,向马车冲去。 果然,他们的目标只有齐麟。 齐麟也猜得没错,这场截杀的确是一场试探,只是这试探也未免有些太明目张胆,居然要考验他的十八种应敌策略。 沈安若纵身飞枪,以高打低,枪头如一支利箭,直冲一人胸膛。 手持双钩之人当即凑上,缠住了沈安若。 另十七人则掠过沈安若,欲要攻向齐麟。 沈安若慌了,她的枪身已被双钩紧紧卡住,无法抽离。 回望齐麟,十七人已然靠近,誓要将齐麟碎尸万段。 “不要一味想着如何抽离枪身,要将整个身体都运用起来!” 齐麟急促一语,沈安若猛地蹬出右腿,直踹在双钩之人腹部,接着双腿登上,来了个后空翻。 双钩之人后仰之际,手中双钩已然松弛。沈安若顺势抽枪,没再与其缠斗,则是在空中回枪,提前跃回了马车。 她绕头旋臂,舞动枪身,迅猛下摆,打乱了十七人的进攻。 就在这时,手持长鞭之人甩鞭而出,如一条细长的毒蛇,圈圈环绕住了沈安若的“凌霄铁枪”。 沈安若下意识回拉,与持长鞭之人相互拽着,拼起了力气。 十七人见状,再次冲杀了上去。 “枪已受限,成了累赘。何不弃之,再寻生机?” 齐麟又出一语,沈安若横枪在前,猛得松手,“凌霄铁枪”如一根横在人前的木头,随着长鞭之人拉拽之力,极快飞出。硬生生地撞向十七人,十七人皆倒地不起。 沈安若也在这时,震腿飞身,在空中抓回“凌霄铁枪”,又竖枪下冲。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身形,自是无法防备,十七人中已有一人被刺透胸膛,狰狞嘶喊。 她没有给那人喘息的机会,直接将枪身狠狠地扎了下去。 血溅出,人瘫软,再无了呼吸。 沈安若一双冷若寒霜的眸子,狠厉一转,又拔枪向另一人刺去。 倒地之人快速站起,与手持长鞭之人合成围攻之势。 他们本不想难为沈安若,可沈安若既已杀了他们的人,谁也不想再死在沈安若的枪下。 以多欺少,本胜率极大。 奈何,沈安若已吸取了教训,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任何一人近身。 长枪的范围之广,单是连连挥舞,便能退敌。 斧钺钩叉虽克制长枪,但,在无法接触枪身的情况下,也只能与枪头在空中碰撞。 眼下,还有十七人活着,十七人同时挥动手中武器,就算沈安若能次次挡下,也定坚持不了太久。 攻上不行,她便攻下。 只见,她突得弓身,横枪旋身。 十七人在全力攻杀下,身体免不了上前移动,不知不觉中身体已在枪头的攻击范围之内,转眼间已有七八人被划伤了腿部。 “这姑娘机灵得很,不要管她,我们分散开来,从不同角度向齐麟冲杀!” 十七人中已有一人发出了喝声。 沈安若丝毫不理会未被划伤腿部的人,趁着七八人因腿部有伤难以立身,她迅猛出枪直穿两人。 当,剩余的五六人想要拖着腿后逃之刻,沈安若又跨步来到他们身前,使出了回马枪。 谁也没想到,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沈安若竟已将五六人全部杀死。 然,另外九人却也立身在了马车的东南西北。 为了不让九人伤到齐麟,沈安若赫然喊话道:“值得吗?” “他们是你们的同伴,若方才你们不散开,他们也不会死在我的枪下!” 九人回望,虽有迟疑,却还是冲上了马车。 “嘭~”的一声,车厢顶部一瞬而起,齐麟旋身向上,淡笑而出。 九人当即竖起手中武器,只待齐麟落下穿透其身。 危难之际,沈安若蹿身而去,单是一枪便挑下车上两人。 这两人一人持刀,一人紧握双锤。 持双锤之人没有与沈安若缠斗,他又纵身跃回车上,欲在齐麟下落之刻,直接砸断齐麟的双腿。 沈安若想要阻止,却被持刀之人缠住。 不想,齐麟似已察觉紧握双锤之人的意图,在空中抬脚躲过。 一锤落空后,紧握双锤之人想要再补一锤,还没完全抬锤,齐麟已单脚踏在锤上,借力转向旁落。 已落地的齐麟,如闪电般移身至持刀之人身后,一掌击出,持刀之人直倾向沈安若的枪头,一命呜呼。 齐麟捡起掉落在地的大刀,与沈安若并肩而立,“我本以为你们会很强,就算不会真的杀我,至少也会让我跪地求饶。只可惜,你们连我的世子妃都打不过,真是有些遗憾...” 还在马车上的八人接连相望,随后,一人道:“镇北王世子果然名不虚传,世子既已猜到我等此行不会杀你,为何还要奋力抵抗呢?不如束手就擒,也免了我等的麻烦。” 齐麟淡笑耸肩,“若不是你们毁了我的马车,我也不会出手。” 他接着问道:“对了,你们身上可有银两?” 八人再次对望,又一人道:“世子,问此作甚?” “赔我马车钱啊!不然,你们想让我走着回景都啊?”齐麟回望了下已死的十人,缓慢道:“他们身上应也有银两,只是死人的银子我不大爱要...” 八人中的第三人,讥诮道:“看来,世子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竟还想着赔付车马一事。实话告诉世子吧,有人不想让你回景都,还望你知趣些,别因此折了性命。” “有人?你们敢说出这人姓甚名谁吗?”齐麟跨步向前,一字一顿,“吾乃当今圣上的大哥,就连圣上见我都要躬身行礼,更何况你们口中的某人?” 他本想诈出背后之人,谁知对面八人相继沉默。 他接着说:“此次回景都,我未带一兵一卒。本意呢,也只是想回景都喝喝花酒、逗逗姑娘,顺便见见我那位已是天子的兄弟,这你们也要阻拦吗?” 他再次提到萧文景,只为确定所谓的“有人”,是否就是萧文景。 然,对面八人不仅继续沉默,似也逐渐淡去了原本的杀气。 良久后,八人中的一人才道:“如此说来,是我等耽搁世子爷的行程咯?那还请世子爷恕罪。” “恕罪?”齐麟森然一笑,“若,你们只是耽搁了本世子的行程,倒也没什么。错就错在,你们冒犯了世子妃,所以...” 他见八人始终不上套,只能换一种方式了。 突然,他飞步奔疾,横刀直接砍落一人。 另外七人欲要逃身,却被随后赶来的沈安若持枪拦下。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们,在我齐麟这里从来都没有“宽恕”二字?”齐麟的言语冰冷如箭矢,犹如恶魔在沉吟。 他的确是恶魔,他已在刀刀猛刺着被他砍落的人。 他不曾停歇,亦不曾抬眼,直到将身前之人刺得血肉模糊,他也始终未停下。 一旁的沈安若已有些反胃,她从未见过有人这般狠毒。人都死了,还要对其尸体这般凌辱… “夫君,不可这般...” 她突得呕吐,再难直身。 “在我这儿从没什么不可的。只要我愿意,别说我们面前七个人了,就算是百人!千人!我也会将他们砍得连他们爹娘都认不出!” 齐麟缓缓抬眼,邪魅一笑,接着说:“这样吧,我给你们七人一次机会。今日,我只会放走一人,所以,你们当中有六人是多余的。至于谁能留到最后,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见齐麟如此言语,七人中已有人开始喊话,“弟兄们,我们有七个人!难道还怕齐麟他们两个人吗?” “弟兄们,你们也看到了,齐麟就是个疯子!魔鬼!他又怎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人呢?!事已至此,不如我们协力杀掉齐麟,这样我们七人也都能活命!” “噗嗤~” 说话之人话音刚落,已从马车上跌下,杀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七人中的持剑之人。 “王成!你干什么!”又一人刚发声,亦被一剑刺穿胸膛。 “我干什么?”王成纵身跳下马车,摇头晃脑,一脸疯样,“莫不是你们忘了,离开景都前,我们接到的命令可是不准杀死齐麟。若齐麟真的死了,我们一样活不了命!” 王成这一语,犹如点破了游戏规则,马车上顿时陷入一场混战。 片刻间,还能跳下马车的竟已剩下三人。 三人虽各个紧握着兵刃,却皆抖动着手臂,彼此之间逐渐拉开着距离,谁也不敢再靠近谁。 齐麟已在大笑,近乎疯狂地大笑。 沈安若在笑声中捂耳蹲身,不断地摇着头。 她似掉入了魔窟,她身旁的所有人都是最可怕的魔头! “好~好得很!还有三个人是多余的,到底谁能活命呢?本世子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唰~”的一声,齐麟扯下自己的衣角,一点一点地擦着手上的血迹。 他的言语如插入心口的刀,每一字都让人窒息。 “你们放心,本世子向来说一不二,我既说了会放走一人,就会放走一人。” 他慢慢侧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仅剩下的四人,他眸如深渊,幽深且冰寒,却又带着一抹无法形容的笑意。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四人中的一人赫然嘶吼,率先出击;另外三人也吼叫连连,全然无了半分理智。 但,四人却不知,一场看似公平的生死决斗,也是绝不该出现第五人和第六人的。 齐麟是第五人,沈安若则是第六人。 只要有第五人和第六人在,便也不会有所谓的公平可言。 齐麟已踢出了地上的大刀,大刀也径直插进了王成的后背。 “现下你是唯一活着的人...你自由了...” “为...为什么?”仅存性命之人在地上不断抖动着,刚刚只差一点王成的手中剑就会刺穿他的身体,他实在想不通齐麟为何要救下自己。 齐麟,道:“你的兵器是一对铁锤,你也是四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但,你方才却错失了七次机会。事实上,只要有两人相互缠斗,你皆能从背后砸碎他们的头颅,而你却没有这样做。” 他继续道:“渴望公平没错,却也是一种最愚蠢的做法。不过,有一点连我都无法否认,那便是内心渴望公平之人,大多也是善良之人。” 仅存性命之人,颤声道:“所以,世子是为了一份善良,才救下了我?” 齐麟摇头,淡笑道:“你就当我不喜欢王成这个人吧。” 仅存性命之人艰难起身,“我知道,世子很想知晓是谁派我们来的。可我如果告诉世子,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那人是谁,世子会信吗?” 齐麟缓慢点头道:“倘若,你们知晓那人是谁,也不会相互残杀了...” 他接着叹道:“在我看到你们杀死自己同伴的那一刻,我便知你们已无选择...” “只是,我很好奇的是,你们也并未随口说出一人来。只要你们随便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我也绝不会再难为你们...” “由此可见,你们是知道些蛛丝马迹的,只是...” 仅存性命之人,忙道:“世子大概已猜到了,我等十八人并非什么山匪、强盗,而是,来自景都京畿驻军大营。我们的家人皆被新任景都驻军首领林烁关押着,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齐麟微微点头,“这已足够。经此一事,以后你也只会成为两种人,一种是见血生怯,再也见不得杀戮;另一种则是极度心狠手辣,将人命视为鱼肉。假如,最后留下来的是王成,他会比你更容易成为祸患,我也绝不会将眼皮底下的祸患放离。” 仅存性命之人,淡淡一笑,“那世子...你又属于哪种人?” 齐麟冷嘲寒笑,“我?我只想做一个方外之人,却被这个世道刺穿着血肉与每一寸肌肤,不得不在善恶之间徘徊,亦不得不在活命与杀戮中游走...” “好了~”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你将已死的十七人都聚在一起烧了吧,顺便收一收他们身上的银两。银两这东西,是无论如何都缺不了的,我希望你拿上这些银两,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出现...” “至于你的家人...我到景都后,会设法去救...” 仅存性命之人持双锤缓跪,“小人拜别世子。” - 这世间多得是曲终人散,散后再难相见。 幸好,沈安若一直守在齐麟的左右。 不过,想让沈安若平静下心神,却已成了一件难事。 ——杀人是一回事,看着人相互残杀又是一回事。 ——前者只为保命,后者便成了“赤裸裸”的漠视。 “安若,这便是人性,亦是当下的世道...” “安若...我只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所谓气势,并非只是刚猛狠绝,而是要处处压人一头,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这也便是我为何不将“凌霄枪诀”传与你的原因。” “这世间哪有什么战无不胜的枪诀,只有先人一步的手段...所以安若,我真的希望你能自创出属于自己的枪诀。因为,一旦深陷在阴谋手段中,你的眼中就再也不会有美好...” “或许,你最初会因一些阴谋手段而沾沾自喜,但到最后任何人都会被其反噬...” 第17章 倒屣相迎 天下门房是一家,狗仗人势规矩多。 门房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看门的人。 高门大户、酒楼赌坊前皆有其身影。 可要说哪里的门房既“威武霸气”,又能大赚一笔,那也只能是景都城前的守门官兵了。 门房与门军不过一层皮的差别,只是前者穿布衣,后者披甲胄;前者拿棍棒,后者握铁枪。 景都门军在沈天挐还是景都驻军首领时,那是人人称颂。 到了林烁做景都驻军首领后,军纪逐渐涣散,门军到处横行恣肆。 景都繁盛,自古有之。 立于松、江两河交汇,乃水运枢纽要地,来往客商无数。 亭台楼阁依畔而建,货运码头千步一设。 每日进出景都城的人是络绎不绝,争分夺秒。 然,狗仗人势的门军则是处处刁难,找各种理由敛财。 别说,他们还真有些眼力劲,一眼便能看出谁是本地人,谁是外来客。 所以,他们欺负起人来也是屡试不爽,甚是“痴迷”。 交不出银两的女子与妇人,亦免不了被他们调戏一下,捏上一把腰。 但,今日他们却做起了孙子,不仅规规矩矩的,还立枪笔直,纹丝不动。 他们能有这般转变,全因看到了远处的一匹马。 马乃绝世乌雅,军中但凡有点阅历的人都知晓这乌雅马是沈天挐的宝贝。 再看马背上的两人,那是更不得了。 其中一男子正是镇北王世子齐麟,至于在齐麟身前的女子是谁,六名门军是再三对望,也没得出个结论。 只是,齐麟一只臂膀挽抱着女子的腰身,举止是相当的亲密,就算不知此女子是谁,也定非富即贵。 门军的第一反应是向林烁禀报此事,怎奈乌雅马四蹄太快,他们生怕惹齐麟不快,也只得站立不动,低脸垂眸。 而,他们的行为自也瞒不了眼睛雪亮的百姓,百姓相继回望,有人怔眸,有人呆滞,片刻间便忘了原本要做的事。 突然,百姓中有数十人向城内跑去,他们没有叫喊,却表现的异常振奋。 这种振奋无法言表,就好似看到了亲人归来,急迫想要回家报喜。 乌雅马缓慢入城,聚在城门内外的百姓慢走跟随。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马儿已无法前行。 前方已被万千百姓围堵,各个翘首以盼,似在期待着什么。 此时,恰逢忙年,百姓本就忙于置办年货,就连河床上也难见木船画舫。 齐麟缓缓抬起下颚,闭眼嗅着空气中的茶酒香,可惜梅花太招摇,遮了本想回味的气息,只剩下了一抹清香,难以挥散。 他在淡笑间慢慢睁眼,又在暖笑间轻握住身前女子的手。 现下,他已无需在挽住女子的腰身,在城中马儿自不会疾奔,而,女子也更需一份安慰。 他轻蹬马肚,再次前行。 身前的百姓也在这时为其让出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如层层叠叠的浪花,并非一瞬即成。 只因,还有数不尽的百姓正在向此奔疾。他们陆续停下跑动,甚至直接撞在了他人身上,他们没有言语,只是眸中似带着淡淡的忧伤。 齐麟没有下望过百姓,始终昂首挺胸,一脸自若。 他身前的女子则不同,在这期间她为人群中跌倒的孩子急过眼,也担忧过围观老人的身体状况,眸中更涌动着好奇与感激。 她从没见过这般场景,更不知百姓的来意。 然,她却被全城瞩目,成为了焦点。 或许,百姓唤不出她的名字,也不知她是何人,但,她的样貌却被众人记下。 就这样,马儿依然在慢走,百姓仍在跟随。 直到行至一宏伟的宅院前,惊人的一幕也展现在了齐麟的眼前。 他不得不再次勒马而停,只因宏伟的宅院前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原来,跑到城门处的百姓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早早守在了这里。 繁华之处,必有落幕之所。 位于正街的这座宅院,本极其奢华,犹如金碧辉煌的宫中殿宇。 但现在,宅院的门环与檐角已覆满了蛛丝,红柱上的朱漆也已干巴脱落。 这宅院的墙,还是那般的高耸,却无了昔日的威严,倒像是一道牢房,阴森恐怖的牢房。 没有牌匾,没有封条,更没有一丝人息。 曾几何时,几个顽劣的孩子从狗门、猫洞爬进过这座宅院。 这些孩子没有再进去过第二次,只言院中闹鬼,满目萧疏下似有阴风。 不过,也不曾有人请过道士和高僧,景都百姓并不畏惧这座宅院,反倒会趁深夜前来擦拭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子。 石狮子可辟邪驱灾,亦是一种权威的象征。 很多百姓都深信这座宅院的主人必会归来,不管多久,他们都愿去等。 眼下,这宅院的唯一主人已归来,百姓不由握紧拳头,期望看到主人下马推开府门的那一刻,怎奈...齐麟只单单斜望了几眼,每一眼都似带着千百感触。 百姓见此,相继摇头叹息,垂眸黯淡。 也许,他们已认识到想要再次推开这座宅院的府门有多艰难,他们也在失望至极下再次让出了一条道路。 这道路不再是入城的道路,而是,通往皇宫的不归路。 生死不明,视为不归;祸福难测,亦是不归。 人归来,命不归,又何故而归,何必再来... 乌雅马再次抬蹄,似已悲壮有力。 百姓依旧不愿离去,痛心跟随。 齐麟似有些失措,因为百姓能如此执着,应不是来羞辱他的。 他以为百姓会对他谩骂不止,会朝他丢来烂菜叶子,所以,他从进城后就频频屏息,不敢妄动。 昂首挺胸是他做给人看的气势,神情自若是他有意掩盖下心虚。 ——他自感有愧,昔年虽多留恋秦楼楚馆。可调戏良家女,欺压商贩这种事,他也没少做过。 ——好在,他不喜用强,只要别人不愿,他便转身就走。 ——这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不屑。他身为镇北王世子自感没必要与寻常百姓“多作计较”,不愿就不愿呗,总有愿意的不是。 而现下,他在左右移眸间,却只想大哭一场。 可他又是一个不肯让自己丢脸的人,只能强忍情绪,绝不能落下一滴眼泪... 他身前的女子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单是他微颤的身体,就很难不被察觉。 女子只得朝百姓频频挥手,劝其离去,但,又有哪位百姓肯走呢... 很快,齐麟归来的消息传至各大府上,就连宫中的太监也闻声慌乱。 有趣的是,只有沈府外出采买的下人,说出了不一样的言语。 “二夫人,二夫人...安若小姐回来了,回来了...” 沈府下人忽略齐麟,以沈家小姐为主,也属情理之中。 可,他下面的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小姐她...她...她和一位男子同回的,且两人还在马背上亲密搂抱着,甚是...甚是不妥啊...” 陈婉容闻言,脸色铁青,这变化之快犹如晴天霹雳,本喜悦跨出门槛,还没两步就感祸事已出。 “男子?怎样的男子?” 下人,回道:“那男子倒是气宇轩昂,仪表不凡,只是小姐与他这般招摇过市,不免引人非议啊。” 陈婉容皱眉低眸,似在思索。 “莫不是...老爷为若儿在虎崖关择了良人?可老爷也没差人带回什么书信啊...” 下人,轻叹道:“倘若,真是大将军为小姐选下了夫婿,这也没什么。就怕是小姐在半路上遇到了什么轻薄之人,被人骗去的身子,现下不得不将其带回啊...” 陈婉容,迟疑道:“当务之急,你先去将我爹请来。其他人随我出府迎回小姐,不可再让小姐在府外有半刻停留。” 要说这陈婉容是个怎样的人,就必要先提一提陈有道。 没错,她就是原御史中丞,现任监察御史陈有道的独女。 在未嫁沈天挐前,她本该也是一位深闺不出的大小姐,但,她实则却是个有心人。 凡有心者,必知自身的缺失与不足。 当,满朝官员皆孤立陈有道,对其避之不及时,陈婉容便奔忙于各个朝臣府中,与朝臣家眷交好,常送糕点,商讨女红。 事实上,陈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富裕,陈有道的夫人也出自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府中的生活,虽不算清苦,但也十分节俭。 那时,陈有道还是监察御史,做上御史中丞也是后来的事。 沈天挐曾与沈安若说过,陈有道曾力保过他无罪,也正因如此,他后来才被贬虎崖关,做了镇边守将。 简单地说,陈有道从监察御史做上御史中丞,全靠自己奋斗。 从御史中丞又被贬回监察御史,则全因女婿沈天挐率兵围堵了宫墙。 即便如此,陈有道也在朝中有一定威望,作为一个从头到尾都被朝臣孤立的人,被孤立越久,反倒越能彰显出他在朝中的威望。 所谓负负得正,也便是这样。 正如,你刚开始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特爱计较之人,时间久了大家都知晓后,也便没人在小事上再向你发难,因为你不好惹啊。 那么,当不好惹成为一种习惯,那你是否也就成了独树一帜的存在? 这种有些玄学的道理,很值得人们细品,所以,越是顾东顾西、左右不决,不想得罪人的人,越容易遭人欺负。 陈婉容这一点就做的很好,因为她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她极力想要与朝中大臣的家眷交好,只求有朝一日能有回转的余地。 她的父亲实在树敌太多,从未对人留过情面。 她总觉得与她平日里交好的姐妹能在父亲陈有道危难之际,可以为其说上几句好话。 说不定就因几句好话,圣上就能转变些态度,或松缓下一件事呢? 她是如此想,也是如此做,所以,她能成为沈天挐的二房,也算是与沈天挐达成了某种默契,而,这默契又何尝不是各有私心呢? ——沈天挐还不是景都驻军首领前,是个外来户,在景都并不能对陈婉容造成任何威胁,陈婉容深知这一点,所以,第一次见面便选择了开诚布公。 ——她所愿只有一点,那便是沈天挐必须成为其父陈有道的支持者,作为女婿也有义务护好陈有道。她很清楚,景城中的那些朝臣是绝不会和父亲陈有道结成亲家的。只因,没有任何一位朝臣想被孤立。 ——当,众人都躲着一个人时,聪明人就绝不会再与此人相交,朝堂之上岂不都是些有能耐的聪明人? 而,她能给予沈天挐的承诺,也正是沈天挐梦寐以求的。 ——她甘愿做小,并有信心说服陈有道,接受她只能做小的事实。 ——她深知父亲陈有道乃明理之人,在沈天挐已有正室的情况下,绝不会让沈天挐抛妻再娶,这毕竟是有损声誉之事。而,陈有道既在朝堂之上说出了愿嫁女的话,也绝无可能再收回。 所以,最后摆在沈天挐面前的也只有愿不愿娶了。 ——若愿娶,陈婉容与沈天挐双赢;若不愿娶,沈天挐将失去大好良机,从哪来还回哪去,两人也权当从未见过。 在无法回绝朝廷任命下,沈天挐是左思右想都觉得娶陈婉容是他唯一的出路。 两人婚后,虽未生下一儿半女,但,沈天挐却对她极其重视。 用沈天挐的话来说,是亏欠,是人情。 然,陈婉容在与沈天挐成婚后,也在原本的人脉关系上,更扩大不少。 这不,她急匆匆地走出沈府后,她的那些好姐妹们也相继赶来。 “婉容妹妹,我等一得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婉容妹妹可有什么应对之策啊?” 陈婉容猛然一怔,面对好姐妹突如其来的一语,她显得有些迷惘。 ——不就是安若回来了吗?又要想什么应对之策呢? ——莫不是,她们已知安若是带着一位男子回来的? “要我说啊,当下这情形乃是祸福参半,那齐麟毕竟是镇北王世子,如今镇北王齐烈已不在,齐麟说不定能世袭下镇北王的王爵。只是,若是祸的话,那婉容妹妹的沈府也是无法保全了...” 又一姐妹语落,陈婉容的脸色顿时煞白——什么镇北王世子...安若的确与镇北王世子齐麟有一纸婚书,可那也是很早的事情了,想要悔婚也绝非难事,为何她们现下又要再提齐麟呢? “各位姐姐,不是我想泼冷水…齐麟尚在景都时,整日不是花天酒地,就是惹事生非的…就算齐麟世袭下镇北王的王爵,安若做上了王妃,那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啊…” “唉,也是。往日谁不知道齐麟、赵瑾睿、萧文景三人有多混蛋…” “嘘~慎言!慎言!萧文景可不再是昔日的二皇子了,他现已是我们大襄的皇帝。我们以后可不敢再直呼他的名字了。若被外人听去,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此话一出,众人沉寂,陈婉容更是傻了脸。 未等陈婉容多做反应,一直未说话的左相夫人李卿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这些做女人的,有时也不能不信邪,这该嫁给谁、能成为谁的夫人啊也不是由我们说了算的。说到底,就是赌。依我看啊,此事是福还是祸,也不过是圣上的一句话,所以姐妹们,为了婉容,我们回府后还是要吹一吹枕边风,让各自的官人能在圣上面前替齐麟美言上几句为好…” 兵部尚书夫人孟夏,插嘴道:“卿晴说的没错,我等能帮衬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突得将手放在陈婉容的肩头,“婉容妹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你无事的。” 陈婉容勉强一笑,不知所措道:“不是...你们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已被百姓的呐喊声淹没,她也无机会再说任何话。 “好!镇北王世子!镇北王世子!镇北王世子!” 百姓的声音是越喊越高,越喊越有气势,就仿佛齐麟率兵踏平了整个北戎,赢得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仗一样。 待陈婉容侧眸,齐麟与沈安若骑着高头大马已在眼前。 而,使得百姓瞬间情绪激昂、呐喊不断的原因,也只是沈安若欲在下马前侧旋了一下手中的“凌霄铁枪”。 此刻,她是下不了马了。在百姓一片欢呼下,更在百姓如叠叠浪涌的跳动下,她是不是也要说些什么呢? “各位...各位乡亲父老...”齐麟已开口,他不但开了口,还朝众百姓频频拱手,“我齐麟一没造福过百姓,二没守过边、固过土,三没行过善、积过德,又怎能受得起各位乡亲这般抬爱呢?” 他已慌乱,亦想大哭一场。 但,他却又是一个不肯让自己丢脸的人... “如果,你们欢呼只因我是齐烈的儿子,只因我未死又回到了景都,那我齐麟也是有愧的。不过,乡亲们...我有世子妃了...就是与我同骑一马的这位姑娘...” 齐麟猛地上扬嘴角,他笑得既苦涩,又酸楚,“我的这位世子妃叫沈安若,乃镇边守将沈天挐的女儿,我与安若是在虎崖关天瑙城成的婚,所以,没能邀请到各位乡亲父老...” 陈婉容闻言,赫然瘫坐,似丢了三魂七魄,整个脑袋都嗡嗡的。 她身旁的姐妹虽在第一时间搀扶了上去,可她那半悬在空中的身体已如一滩烂泥。 百姓却更加兴奋了,因为,齐家就要有后了,结婚生子本是人生常态,体现在齐麟身上时,又有着某种特殊意义。 此刻,齐麟就像是在给众家长交代事情,而,所交代之事,也是大大的喜事。 “不过...”他接着说,“我会补办的,到时再邀请各位乡亲父老到府中一聚,可好?” “好!世子爷,我们等着你!” “原来,马背上的女子是沈府大小姐啊...难怪难怪...” “我说我在景都城怎没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原来是深闺不出的沈家小姐啊...” “世子爷和沈家小姐很般配啊,细看还真有几分夫妻相呢...” 百姓接连而出的言语,使得沈安若面红耳赤,一阵娇羞躲进了齐麟的怀中。 齐麟轻抚了几下沈安若的头顶,又环视向百姓,“齐麟感谢各位乡亲父老一路相迎,日后还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拂一下我的世子妃...你们也看出来了...她呢不怎么爱说话,也有些怕生...但,她却很善良,为人豪爽,特别像我娘...” “娘”字一出,百姓们连连哄笑。 可能齐麟都不知晓,说自己妻子像自己的母亲,意味着什么。 假如,哪位男子说你像他母亲,不必怀疑,他已深深爱上了你,你更能行使做娘的权利,打也好、骂也好,他是绝不会还手。 在这个世上,男人唯一不会背叛的也是娘,所以,单是一个“娘”字,很多事也便不必言喻了。 “这算什么事啊,以后但凡世子妃来我铺子中,挑选任何物件都分文不收!” “我没铺子,也没稀奇的物件,但,我烙的桃花饼可是一绝,甚是好吃,改天为世子妃专程送到府上些...” 齐麟纵身下马,朝百姓躬身一礼。 沈安若也将枪头掷地,一个侧翻下得马来。 百姓见状,又是一阵欢跃,这次与前几次不同,过半的百姓已然热泪盈眶。 “好!好!世子妃巾帼不让须眉,此乃大将风范啊!” “我本以为世子妃是个柔弱的美娇娘,可没曾想...没曾想或是第二个顾侯爷啊!” “顾侯爷!您看到了吗?世子爷为您娶了一位像您一样的儿媳啊...” 第18章 夙心往志 劝散百姓后,齐麟便独自在城中闲逛。 他不入沈府不单单是察觉到了陈婉容的抵触,也为了一份尊严。 若按常理,他是要将沈安若带回镇北王府的。 出嫁女也不适合再到娘家居住。 可,如今哪还有什么镇北王府啊... 除此之外,使他忐忑不安的还有萧文景的意图。 进入景都后,实在太顺,顺得使人发慌,不免生出忌惮。 朝廷没有派人来抓他,昔日旧友也无一人找过他。 要知道,今日他入城的动静,已算是史无前例头一遭。 城中那些习惯竖直耳朵,生怕错过任何的达官显贵们,定也早早知晓。 而,结局竟是这般得让人意想不到。 齐麟就犹如从未回过景都,从未受过百姓相迎,从未存在过一样。 在这偌大的景都中,他似弃儿般无处可去,也无处可依。 所以,他将沈安若留在沈府,也实属无奈。 至少,沈府应是安全的。 两三年间,景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城中的人却好似陌生了许多。 眼前一步一景,一景一念,皆是昔日身影,过往欢笑。 那身影很自在,更带着几分放荡不羁。 那身影很威武,修理过地痞,更解救过小娘子。 那时,萧文景还是个闷葫芦,不知是碍于“二皇子”的身份,还是什么。 他从不会强出头,也从没有过多的言语。 强出头的一向是齐麟,他就立身在齐麟身后,若非齐麟敌不过,他也绝不会出手。 然,景都之内又怎会有齐麟敌不过的人呢? 就算被人围攻,或直闯景都府衙也有赵瑾睿家的三百府兵开道,亦用不着齐麟和萧文景出手。 放眼整个大襄,也唯有太师府有三百府兵,这是先帝对太师赵衍的恩泽,更是对赵衍的敬重。 傻里傻气的赵瑾睿,虽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可耐不住府上有精兵良将啊。 所以,以往的生活又怎能不充满欢笑呢? 只要他们三人不惹别人,就已然谢天谢地咯。 如今,齐麟本就望着腊月景,再加上物是人非的感触,只会倍感萧素,好不凄凉。 现在,他已进入一方阁院,正所谓“一方阁院追茶圣,几盏香茗映玉泉。” 没错,他是来饮茶的。 景都城有三绝,茶好、水甜、花艳。 古桥细柳旁,篷下摆桌,茶香四溢。 河畔梅花下,两人对弈,煮茶论道。 高阁楼台上,众人掷金,只为新茶。 古朴家院中,老少齐聚,选茶磨粉。 想要品上一壶好茶,不见得非要去什么名楼雅舍,反倒不起眼的老翁处,更有佳品。 而,用来煮茶的水,也绝非松、江二水,则是地下的泉水。 每家每户皆有井,井口很细,大概有两个臂膀的宽度,井上搭有木檐,用来防雨蔽尘。 但,阁院中的老翁看了一眼齐麟后,反倒将茶台搬到了院外。 老翁的阁院位于凤鸣桥旁,桥身跨于一道溪流之上,并不长。 溪流贯穿整个景都,溪流之水亦是地下涌出的泉水。 齐麟庆幸还能见到这位老翁,昔年他常在此处小憩,他喝茶也没什么讲究,老翁煮什么茶,他便喝什么茶。 “现下梅花正香,世子可愿与老朽在花下品茗?” 齐麟微微一笑,缓步走去。 他从来不会质疑老翁的决定,这也是他不挑茶的原因。 老翁是个处处都能说出些道理的人,既然所做皆有道理,又何必多费口舌。 “世子未离景都前啊,城中的绝世佳酿还数那“锦绣楼”的“梨花醉”最醇厚香浓。近几年,各家酒楼新品不断,“云阙阁”独创的“云上仙”是屡屡胜出,终超越了“梨花醉”,拔得了今年的酒魁。” 老翁话落,也将一盏茶水递向了齐麟。 齐麟轻吹茶水,慢饮一口,渐渐畅怀,“在这个世上,应是没有任何新品能抵得上往日的味道。未饮先生茶水前,我只感处处陌生,毫无依所;现下饮过先生茶水后,我才发现或许这里什么都没变。” 老翁大笑,“世子初回景都,急迫想找回原本的一切,也属情理之中。只是世子不知,那轻烟袅袅的河床上大小画舫依在,只要琴箫未断,舞姬犹在,这大襄啊就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麟遥望远处,微微点头,“是啊,未见清歌袖舞,茶香酒香已然扑面,河床上的扁舟又何曾停歇过...就连扁舟上的船夫也会时时把歌唱...” ——扁舟连接着大小画舫,岸边人想登画舫,只能乘扁舟而去。 老翁也随之点头,“所以,世子此次归来,仍大有可为啊。” 齐麟,淡笑道:“眼下,我是戴罪之身,又能何为呢...” “戴罪之身?”老翁含笑惊呼,“若,世子真有罪,又怎能在此与老朽喝茶呢?” 齐麟怔眸,缓看向老翁。 老翁添了茶水,缓慢道:“老朽虽不懂什么朝堂之事,却也能看出其中微妙。若,圣上铁了心要治世子的罪,世子你又怎会安然无恙地入得城来?” “听说,世子带回的姑娘乃是沈家的大小姐。据老朽所知,这位沈大小姐的生母已离世,在景都恐已无人再去护她...她能在世子危难之时下嫁,定也赌上了身家性命,淡漠了生死呀...” 齐麟痴眸沉寂,声柔且低哑,“世人为求活命,大行罪恶,残害至亲。为一口食者,常见;为一生荣华者,更常见。可,将自己置于死地者,自古又有几人呢...” 老翁,朗笑道:“她能下此决定,就算不是郎有心妾有意,也定与世子有着相同的心愿。若说,她一见世子便芳心暗许,这多少有些无稽之谈。可,她在因何事而执着,世子也必要自清啊...” “否则...”他接着笑道,“一旦负了伊人心,也是断然不会再有的...” “心愿...心愿...”齐麟不断喃喃着,“父王与母妃死后,安若的生母也随之离世。若,安若真有心愿,也只能是想为生母昭雪了...” 他突得眸光发亮,又急促道:“对,安若就是想为自己的生母昭雪!当年,安若的生母就死在宁安侯张显宁的手上,而,张显宁杀其生母的原因,也是为了夺回我父王的“凌霄铁枪”!” “这么一说...无论是安若的生母宋锦儿,还是我父王母妃,皆死于同一场阴谋中。只要此阴谋被揭露,不仅我父王母妃可以沉冤昭雪,那宋锦儿之死也必要有所交代...” 老翁大笑,“世子果然聪慧。一女子明知是死,还要嫁与一人,也只有两种原因,世子绝不是第一种,因为世子与沈家小姐并没有至死不渝的感情;那么,沈家小姐也只能是带着某种目的才甘愿嫁给世子的...一说到“目的”二字啊,或许有些刺耳,可世子想过没有,沈家小姐身为女子,敢迈出这一步,已然远胜大多数女子了...” 齐麟,沉声道:“所以,张显宁要倒霉了...在杀张显宁之前,我还要先杀一人,那便是新任景都驻军首领林烁,只有杀掉林烁才能完成我对他人的承诺。” 老翁缓缓摇头道:“这种杀人的事,世子还是不要说与老朽听了。老朽现下已是偷生之人,能多饮几日茶水就已知足...老朽可不想被谁提前杀死,人能善终啊就是最大的福报咯...呵呵呵~” 齐麟,道:“先生放心,您不仅不会死于非命,还定能喝上“云阙阁”的“云上仙”。” “对了,想必先生还没喝过“锦绣楼”的“天霖醉”吧?不然,又岂会向往那“云上仙”呢?这几日,我就将“天霖醉”和“云上仙”都给您带来,也只有这样您才能分清哪一款酒才是真正的酒魁...” 老翁,畅笑道:“好,好,好。届时,世子可愿与老朽共饮几杯?” 齐麟缓缓起身,回道:“一定。” 第19章 物是人非 若入市井巷,必醉百花容。 景都的巷子很美,能使得无意闯入之人沉陷其中,不可自拔。 眼下,非花季,齐麟自见不到百花争艳的繁盛景象。 然,他却在巷角遇到了一位故人。 要说这位故人与齐麟的关系,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此人乃是左相方乘贵之女方怡,她曾在众目睽睽之下三次向齐麟表露心声,立誓非齐麟不嫁。 如今,方怡已将长发盘起,发髻精致,显得端庄娴雅。 隆起的小腹也预示着她已嫁为人妇。 如她这般的大家闺秀,很注重在何时该做何事,未嫁人前的衣裳,也绝不会再穿。 她们年轻时,可以足够荒唐,嫁人后也能足够安稳。 只是,不免给人一种芳华已逝,已过千年的感觉,人还是那个人,心境却已不同。 齐麟不知,这种“知世故,该何为”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但,他很清楚的是,若对方不将长发梳起,他必会上前问候。 当,一举一动、一姿一容都已不合时宜,那么,问候寒暄也成了多余。 所以,齐麟并没有与其搭讪,两人也只是相互愣视了片刻,方怡就被人唤了去。 巧得是,唤走方怡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安侯张显宁之子张少卿。 由于视觉错位,张少卿并未看到立身于巷子里的齐麟。 方怡却迟迟回望,似想与齐麟说些什么。 可,又能说些什么呢? 齐麟已讥笑摇头,顿感可惜。 他可惜的并不是方怡已成他人妇,他本就对方怡毫无情愫,也说不上有深交。 这可惜,类似于一种无奈与愧疚,但凡有“无奈”“愧疚”出现,也必不可修改。 他很清楚,这次回景都必要对张显宁出手,且是下狠手。 他本不想伤害方怡,毕竟方怡之前爱慕过他,他只想她能平安顺遂。 ——人生不就是这样,总有不愿等的人,也总有急于嫁人的人。 但,方怡嫁谁不好,为何偏偏要嫁给张少卿呢? ——岂不也注定了齐麟要给方怡带来伤害吗? ——不知情者,是否也要传出谣言——他之所以对付张显宁,也只是恨方怡嫁给了张少卿呢? 世间事,总是如此得滑稽可笑。 就算是谣言,也传得有理有据,让人回味无穷。 不过,方怡也没错,又有哪位女子肯将终身幸福寄托在一个落幕之人身上呢? 人家又不傻,又不呆,且还很能分清时局,又能极快适应新人新物,这应算是一种明智,也算是一种变通,总比活活吊死在一棵树上强吧? 然,人生的意义又在何处?方怡活着的动力又是什么? 若,人人皆能妥协,皆能变通转变,又与猫狗有何不同? ——只要能继续被喂养,只要能生活的舒适,就可以换新主,自己去践踏、否定掉自己先前的一切。 ——难道,只为衣食无忧,只为别人眼中的千好万好吗? 齐麟已再次摇头,因为再优越富足的生活,都会有不堪与屈辱。 就好比你在远眺一座山峰时,只能看到山峰的险峻与绝美的景色。 可当你真的登上这座山峰后,你才会发现同样有寒风与冰雪,只是大与小的问题,也只是会不会要人性命的问题。 不管人处于哪个阶段,都会有问题出现,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谁也避免不了。 齐麟没有权利去否定方怡,因为,他既不会娶她,也不会去正视她的感情。 他只是在想,假如他不离开景都,方怡是不是也不会嫁给张少卿呢? 事已至此,仿佛再多的假设都无法立足,别人的感情是好是坏,他亦无法置评。 他能明确的只有一点,那便是他必会除掉张显宁。 此刻,他只想喝酒,也唯有酒能让他不去联想到日后方怡对他的疑惑和质问,也只有喝酒才能让他不去想方怡独自抚养子女长大的艰辛画面。 若说喝酒,他也只会去一个地方... - 楼阁依在,只是未到笙歌时,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暖阳。 “锦绣楼”的掌柜柳飞燕是个能说会道、深知世故之人。 尽管如此,她在见到齐麟的那一刻,还是不禁身颤,仿佛看到了一缕鬼魂。 “齐麟...世子...”她持着难以置信的眸子渐渐凑上,更用双手触摸着齐麟的臂膀,“真...真是世子您呀...方才我还听姑娘们提起世子爷呢...没曾想,世子爷竟还不忘来我“锦绣楼”看望,我...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话音未落,她便已侧了眸子,“姑娘们,上好酒好菜。今日,老娘要与世子爷不醉不归。” 姑娘们听闻“齐麟”二字,蜂拥而上,顾不上整理衣裙,各个急声弄姿。 面对姑娘们的“热情”,齐麟自也见怪不怪,他很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柳霖霖可有起身?” “这...这才申时...怕是...怕是...”柳飞燕言语迟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世子,您还是不要上去了,霖儿这几日有些不方便,恐会惹世子不快...” 锦绣楼共有五层,一层除了莲台独为一面,三面共有二十四房;二层、三层正中空,则能见底,扶木栏能观一层景,每层皆有三十二房;四层却只有十二房,天字一号房正对莲台,左右有两间小房;而五层,只有逢年过节才开放,主要用于观景和举办盛宴。 天字一号房不仅装饰大气精美,还散发着一种贵族气息。 自是比不过皇宫殿宇,却也仅次之。 柳霖霖作为此处花魁,自在天字一号房中,只是抬眼望去,房门紧闭毫无声息。 “一直以来,我都只当柳霖霖是挚友,又何来的不方便和不快呢?” 齐麟见柳飞燕仍一脸难为,便直接将其推开,朝楼上走去。 “让开!” “世子!世子...”柳飞燕紧追其后,唤声渐急,眼看无法阻拦,只得摇头深叹,“唉~世子啊世子...我柳飞燕已仁至义尽,若您上去有个什么好歹,可莫要怪我柳飞燕知情不报呀...” 她的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凡事到了自说自话之时,也总会有无法言说的无奈。 果然,齐麟没有见到柳霖霖,天字一号房空无一人,里面物件齐好,也没什么异常。 ——可活生生的一个人,总不能无端蒸发掉吧? 显然,齐麟是不信的。于是,他来到床榻前,还真就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他深信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气味,这气味可以被胭脂水粉遮盖,但,自身气味与胭脂水粉融合后,必会再生出独有的气味来。 柳霖霖的气味已不在,床榻上所散发的也是一种全新的香气。 这香气清雅而独特,后来之人也定不是一位“新人”。 在秦楼楚馆中,捧客人和捧姑娘是一个道理,声势最大的客人也会与红得发紫的头牌直接挂钩,客人的身份有多尊贵,掏出的银票有多厚重,那头牌姑娘就会有多叫好,多身贵。 所以,若是“新人”初登花魁之位,必免不了过度粉妆。 因为,她们不知客人喜好,更不懂得保持自有的独特。沐浴香汤也好,熏衣佩戴香囊也罢,都只求多多益善,难保客人会喜欢哪一款。 然,要想一位姑娘成为花魁,那也不是短短两三年就可以培养成的。 首先,她要在莲台上多露脸;其次,她要有稳定的拥护者和愿意为其送上千金的豪客;最后,便就是在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中拔得头筹了。 在齐麟未离开景都前,“锦绣楼”虽有几个好苗子,却也不至于一步登天,完全取代下柳霖霖。 再者,这屋中的香气,已然是老手做派,并无多种香料混合的味道。 ——难不成,柳霖霖早已遇难? 想到这里的齐麟,欲要冲出房外。 不想,一身穿雪白纱衣的女子,赫然挡在了门前。 齐麟退身,女子前移,其步态雍容柔美,身段更是曲折有度,仿佛月光流动,毫无遮盖。 玲珑剔透的身姿,半掩半露的肌肤,媚笑从容,无半分羞涩。 齐麟在见到该女子时,的确有些恍惚,谁让他也是男人呢? 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只见,他自若坐下,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水,“姑娘能在寒冬腊月身着轻纱,必也在此等候齐麟多日了吧?” “我这人喜欢开门见山,姑娘不妨直接告诉我,柳霖霖现在何处?” 女子翘足旋身,跌向齐麟,齐麟伸掌而迎,将女子拽于身旁的凳子上,“我可以不问是谁派你来的,但,你们也没必要为难柳霖霖吧?” 女子掩口柔笑,“世子爷此刻才来寻柳霖霖,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齐麟,道:“你这是何意?” 女子展了展覆在臂膀上的轻纱,微声道:“之前,谁不知那柳霖霖是世子爷心悦之人,自也没人敢打她的主意。可,世子爷您这一走,那柳霖霖岂不就要吃些苦头了?” 她突得倾身凑向齐麟,又一字一字道:“柳霖霖不仅有姿色,还能歌善舞。如此绝色,自惹人怜爱,想要一亲芳泽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至于,最后花落谁家,好儿可就不知了...但,好儿却也能猜到,无论柳霖霖落在谁的手上,都非要脱一层皮不可...” 齐麟在听。 “这普天之下的男人啊,一遇到漂亮姑娘,脑中想的都是同样的事儿。客人之所以会花下重金,又是图得什么,想必也不用好儿多说了吧?” 齐麟,暗暗道:“你叫好儿?” 女子莞尔一笑,“谢好,正是小女子的名字。” “我想问一问谢好姑娘,今日你这般做,又是在图什么?”齐麟,说,“姑娘可不要说只是图我齐麟这个人,这种话姑娘说与别人听也就罢了,若说与我听,我也是不会信的...” 谢好,淡淡一笑,“如果,我就是图你这个人呢?” 齐麟,摇头道:“你至少已在这屋中住过三日了,三日时间虽能让屋中充满你的气味,但,这屋内的陈设却丝毫未变...” “也就是说,你很怕我不来,更怕我一进门看到屋内有了变化后,就会转头走掉。”他接着说,“你应不是什么秦楼楚馆中的姑娘,也不出自百姓家。在这个世上能有姑娘这般胆识的人,只会有两种,其一是江湖杀手,其二是宫中的侍妾...我看姑娘你更像是宫中的侍妾,对吗?” 谢好眸光已然慌乱,再无了言语。 齐麟观谢好神态,继续讥诮道:“我知你定有难言之隐,我可为你写封书信,你将书信带回给你的主子,便可保你不死。不过,你是不是也要说出柳霖霖的下落呢?” 谢好,失措道:“柳霖霖她...她过几日便会自己回来...她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只是...就算她能回来,她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个柳霖霖了...” 齐麟起身,从梳妆台上取来纸笔,赫然写上了“谢好不死”四字,并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当然不再是之前的柳霖霖了,因为,我也不是之前的齐麟了,但是,无论是之前的齐麟也好,还是现在的我也罢,都会护着她。” “为什么?”谢好眉头紧锁,眼神中透着不甘与不解,“即便,她已不再纯洁,你也要护着她?” 齐麟,道:“我护她,是因她之前为我做过太多的事。有些事,挽回过我的尊严;还有些事,能让我感受到亲人的关怀;更有很多我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恩情...” 谢好无奈一笑,“如此,我是永远都比不上柳霖霖了?” 齐麟,点了点头。 谢好,又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只能断掉念头了。只是,今日我能与世子相见,也算是一场缘分,何不共饮一杯酒以作庆贺?” 齐麟举杯,一饮而尽,“我和你可不算什么缘分,反倒是有人刻意为之,另有图谋罢了。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谢好望着齐麟不动,突得一阵娇笑,“倘若,世子不饮下这杯酒,那我可能真要离去了。如今,就算我想离去,恐怕世子也不愿了吧?” 齐麟猛然站起,瞬间掀翻了桌子,他只感全身燥热,连拽着衣领左右晃动,“你...这酒...” 谢好,缓慢道:“没错,这酒中有媚药。还望世子莫要怪罪,我也不过是想要活命,单凭世子你的一封书信,也是万万不够的。我虽不知世子先前是如何与柳霖霖相处的,但,待会儿我一定会让世子永远记住我...” “来人!快来人!”齐麟想在还能自控时,唤来屋外之人,可接连高喝后,仍不见门外有丝毫动静。 谢好,不屑道:“世子还是别费力气了,正如世子说的那样,这一切已在三天前就布好了局。此刻,世子已然成了猎物,我又怎会让世子轻易逃脱呢?” “就是不知...你我今日过后,随世子你同回景都的那位姑娘会不会难过呢?” 就在这时,房门“嘭”的一声被粗暴踹开,“这么多年来,我大哥想做的事,还没有一件落空过。你觉得就凭你,真能留下我大哥吗?” 齐麟望之大喜,来人正是赵瑾睿。 谢好见状,欲要窜身而出,却被赵瑾睿一把抓住了手腕,直接甩在了地上。 “阿睿,不要和她浪费时间,随她走便是...”齐麟眸光涣散,腿脚早已不稳,“阿睿,快去...快去打些凉水来...快去!” 第20章 应接不暇 现在,齐麟整个人就浸泡在浴桶里。 赵瑾睿也曾一步一撒地端来过一盆凉水,可就算齐麟将头完全扎进去,也难阻全身燥热。 眼看,齐麟的行为越发怪异,大有朝赵瑾睿生扑的架势,赵瑾睿也彻底慌了,只得连忙让人搬来了大浴桶,冰块是不停的往里放。 凉水加冰块,想来在这寒冬腊月天应是无人能受得了,齐麟却直接跳了进去,身上还冒了许久的白烟。 “大哥,你好些了吗?”这已是赵瑾睿第五次轻唤齐麟,这期间,他也命柳飞燕喊来了太师府的三百士卒。 说实话,他是真的怕了。 ——他一向崇拜的大哥都成了这般模样,他又岂能不怕呢?三百府兵能来,也全当是为他压惊了。 ——可,怎么会这样?齐麟刚回景都,就得罪什么人了吗? “大哥,这些年你不在景都,我整个人都活得浑浑噩噩的。大哥入城之刻,我还在床榻上尚未起身,若不是亲信之人及时将我唤醒,恐怕这一整天我又要在床榻上睡过去了。” “我出门后,是逢人便问,只想快些找到大哥,可毕竟有些晚了,没人能说出大哥到底去了哪里。我就想除了这“锦绣楼”,大哥也是无处可去的,不想到了“锦绣楼”后,不但大门紧闭,还连个人影都没...” “于是,我就又去了我们之前常去的几个地方,直到方才我才又意识到或许“锦绣楼”已开门营业了,就想再来碰碰运气。没曾想,我一来,那柳飞燕就暗指楼上,好似想让我直接上楼。” “上楼后,我见大哥与佳人同桌饮酒,便也不想扰了大哥的兴致。没想到,大哥最后竟掀了桌子...大哥你都掀桌子了,那还得了吗?我也只能踹门进来了。” “大哥啊,刚刚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她是想做世子妃,还是想诬陷大哥你呢?我寻思着...就算她与你发生点什么,也是断然做不成世子妃的...至于,诬陷嘛...” 赵瑾睿说到此处,竟“噗嗤”笑出了声,“在景都城内谁又能诬陷得了大哥呢?再说,大哥你那“花月男主角”的名头,都臭大街了,还能如何诬陷啊...” “这应是最后一道考验了...”齐麟,突然道,“先前在路上截杀我的那十八人只是前奏,方才那姑娘才是最后的杀招。” 赵瑾睿猛然一怔,瞬间收敛了笑意,“不是吧,大哥...一个姑娘也算是杀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样的杀招不如都朝我来啊,我保证来者不拒。” 齐麟,缓慢道:“同眠共枕之人最是难防,不管她是要杀你,还是要毁你名誉,你都束手无策。女人从来都没阿睿想得那般柔弱,她们能做很多事,也能改变很多局势,不可小觑了她们...” 赵瑾睿,皱眉道:“我就不信了,若大哥你真的就范,她还真能杀了你?” 齐麟,微声道:“她不必杀我,就已能使另一人伤心了...确切地说,她背后的主子也不过是想毁掉我的筹码,而,若想毁我手中筹码,不是挑拨我与另一人的关系,就是杀掉另一人。” “今日,我必须拿出一个态度,将另一人放在至高处。我会让所有人明白,另一人对我齐麟来说有多重要,欲想杀她,就不要怪我齐麟心狠手辣!” 赵瑾睿,迟疑道:“大哥口中的另一人,可是大哥带回景都的那位女子?可,大哥你为她拒绝掉投怀送抱的姑娘后,岂不也将那位女子推到了众矢之的?” 齐麟猛地睁眸,道:“想要成为真正的世子妃,她必要度过这一关。没错,我已和那位女子成婚了。” “什么?”赵瑾睿骤然惊坐,颤声回道,“大哥...大哥你真的成婚了?” 他仿佛在看着一头怪兽,这怪兽不但世间稀有,且还做了一件让天下人都无法理解的事。 他突得撑起身子,又蹲在浴桶前,撇嘴道:“大哥真愿为一个女子,而,放弃掉整片森林吗?莫不是,大哥在说笑吧?” 齐麟抬臂将木架的衣衫取下,慢慢裹在身上,随之站了起来,“你我是兄弟,我没必要骗你。总之,这次我是认真的。女人是男人的脸面,无论谁想撕毁这脸面,我必让其万劫不复...” “阿睿,去为我准备一套干衣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柳霖霖待会儿便会回来。” 赵瑾睿慵懒站起,带着满脸不悦,喃喃道:“原本,我还想为大哥介绍一下我新认下的另一位大哥呢,您与另一位大哥谁更厉害些倒是次要,关键是她是个女人...” “阿睿,我知你这几年在景都过得很无趣,但,你既认下了大哥,就不要管人家是男是女,都好生相待便是。”齐麟缓缓抬起下颚,又微声道:“我相信,你口中的那位新大哥,很快就会与我们相见的...” 赵瑾睿甩臂,无力道:“还见什么啊,她早就离开景都了。” 他回眸望了齐麟一眼,淡淡一笑,“大哥,我出去帮你置办一套新衣。三百府兵就在门外,大哥可安心在此等候。” 齐麟点了点头,也对着赵瑾睿微微一笑。 他不知赵瑾睿口中的新大哥到底是何许人也,不过依赵瑾睿的性子,也绝不会认一个庸碌之辈为大哥。 赵瑾睿也不知沈安若已回了景都,这就和沈府外出采买的下人所回禀的话一样,赵瑾睿的亲信也必会以齐麟为主,言中也只会有齐麟... 至于,齐麟带回了什么女子之类的事,对于赵瑾睿的亲信而言,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先前齐麟在景都,岂不日日身侧都有女子相伴... - 云顶彩虹水晶灯,金珠烁瑙酒香浓。 仙子挽绸迎客逢,斟酒轻退遮面红。 夜舞霓裳声声啸,砸银掷锭步匆匆。 纵有风雨楼外来,不扰痴醉在此终。 ——此生若入锦绣楼,纵有天堂也不嵘。 不止是眼前一亮,简直是置换了人间与天堂,仿佛倒倾了五岳,使得妖魔斗艳,六界争芳。 沈安若绝不会想到,第二次踏入这女子禁地,竟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夫君。 这种感觉像是在“捉奸”,她也看过不少类似的话本,话本中描写的那叫一个精彩,可她今日能否也精彩一回,她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她虽女扮男装,却难掩身柔。 肤若凝脂的脖颈,映着白玉无瑕的面庞,一手负后,一手折扇挥扬。 白衣之下,早已赛过了潘安,亦使得宋玉再难抬头。 有如此的沈安若在侧,柳飞燕自是狂喜相迎。 事实上,柳飞燕早就认出了沈安若的女儿身。 由于,多年前沈安若曾随赵瑾睿来过这里一次,柳飞燕也对其记忆犹新。 此次再来,自也不必言说,必是冲着赵瑾睿来的。 可,沈安若接下来的话,却让柳飞燕一脸迷茫。 “柳掌柜,齐麟可在这里?” 她说话声音极小,几乎是附耳在言。 柳飞燕一声长“哦”,半天回不过神来。 长“哦”是她的习惯,每次客人言出一些话后,她都会先长“哦”一下,这样也能给自己思索的机会,从而,再说出得体的回话。 然而,这次她却犯了难——三五天前,来此要“埋伏”齐麟的女子,刚落荒而逃,现下就又来了位寻齐麟的姑娘。上一位还尚不知是何背景,这一位更是高深莫测,这到底是该说齐麟在呢,还是不在呢? 她在迟疑间,多次瞟向沈安若——之前是赵瑾睿带她来的,这次是她自己来的。不管怎么说,她也应是赵瑾睿的朋友。既是赵瑾睿的朋友,应也不会伤害齐麟吧? 沈安若察觉到柳飞燕那飘忽不定的小眼神后,沉声道:“怎么?我所问的,柳掌柜很难回答吗?” “哎呦呦~看这位公子说的,这能有什么难回答的啊...”柳飞燕慢慢贴上沈安若,接着微声道:“天字一号房,也就是公子上次与瑾睿公子同去的那个房间。” 沈安若淡笑摇头,道:“或许,我就不该问,想来除了柳霖霖,他还能找谁...” 柳飞燕骤然尬笑,“是吧?世子爷呢,这么多年来也只关照过我们家霖儿....” 沈安若瞪了一眼柳飞燕,阴阳怪气地回道:“既然,世子爷如此始终如一、至死不渝的,那我不妨替柳霖霖赎了身,也好让世子爷纳她为妾不是!” 她说完,便扭头上了楼。 柳飞燕只得一声叹息,“这世子爷是捅了女人窝了吗?” 沈安若在抬步上楼间,还是不忘用手轻戳几下从身旁路过的姑娘的小脸蛋,更不忘去摸一摸姑娘们的衣袖布料。 “姑娘,你这肌肤怎就这般晶莹剔透的,还有你这唇脂…红而不媚,嫩而不俗的,请问是几号色来着?我怎就从来没见过...” 路过的姑娘是被她问的连连娇笑后躲,她反倒又盯上了姑娘捏在手中的绣帕,“这绣帕也绣得美轮美奂的,是姑娘你自己绣的吗?” 一个女子对唇脂、绣帕生出好奇之心,也实属正常。 怎奈,她眼下女扮男装,自也不会从姑娘口中得到任何答案,每位姑娘也只是在双眸似抬非抬、似掩非掩间,对她泛起着爱慕神光。 她却将姑娘们的羞涩与爱慕当成姐妹间的相互喜欢,她突得猛拽住一位姑娘,附耳道:“你可知,柳霖霖用的唇脂是几号色?还有她身上的香薰,是在哪买的来着?” 她仍没能得到答案,她身前的姑娘也反撩着手中绣帕,连说着“公子你可真坏”之类的话。 她见状,算是彻底无语了,只得连连摇头,默默继续登楼。 透过窗纸,天字一号房挂于墙上的诗词画作依旧未变。 无论是右相严杰的《百鸟朝凤》,还是左相方乘贵的《景都市井图》,甚至是那些花魁柳霖霖以文会友招来的各方才子佳作,隔着纸窗望去,还真又有了不同的意境。 但,她并不是来看画的,她是来看人的,她想看的那人正在毫无廉耻地抱着柳霖霖,柳霖霖也似在不停抽泣着。 “果然,会哭的女人最好命...” 她暗暗一语,便转身向楼下走去,这都抱上了还哭个不停的,那下一步她也没脸再看了。 可她气啊,她牙痒痒啊!就算她与齐麟毫无感情基础,那齐麟也是她正儿八经的夫君啊,柳霖霖抱着她的夫君,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柳掌柜,上酒上菜!今日,我要不醉不归!” 好家伙,柳飞燕见沈安若喝声如雷,立马想到楼上定是郎情妾意、卿卿我我,否则,一个好好的女扮男装的姑娘,又怎会这般大的气性。 “好嘞,客官请上座,好酒好菜这就给您端来。” 柳飞燕一语话落,便对着一旁的伙计连使着眼色,好似在说“好生招待着...这位公子可不好惹...” 这位公子还真就不好惹,沈安若“嘭”的一声将一只脚踏在板凳上,又“唰唰”地撕着牛肉往嘴里送,更是“噔噔噔”地用两指猛戳着花生米。 “好!”她突然跳起,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砸向了莲台,“姑娘们,你们跳得真好!接着奏乐接着舞!” 她如此豪放,自也惹得旁桌男子不快,众男人频频向她撇眼,露出不屑。 一个男子,扬声道:“这算什么,这位公子定是没见过花魁柳霖霖的舞姿,那才叫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呀!” 沈安若恨恨地上瞟了一眼楼上,讥诮道:“既然,阁下提到了柳霖霖,那何不请柳霖霖下楼一舞啊?” 另一位男子,大声道:“这又有何难?” 他赫然将一叠银票拍在桌上,转目寻上柳飞燕,接着沉声道:“柳掌柜,可不要让我等扫兴啊。” 柳飞燕自是不敢得罪这位“财神爷”,可柳霖霖刚受屈辱而回,又要如何去请呢? “哦~客官莫急,客官莫急,我这就上楼去请,去请...” 她刚上楼,便见柳霖霖早已走出了天字一号房。 她驻足惊眸,楼下的所有人也皆极目上望。 就连沈安若也呆在了原地——柳霖霖不愧是花魁,不但能哭能撒娇,这该登台解围时还一点都不含糊呀! 她已看不出柳霖霖的泪痕,女人想要掩盖泪痕无非就是抹上一层胭脂水粉的事。 可,因哭泣而通红的眸子又要如何伪装呢? 不想,柳霖霖居然从四层高的楼上直接纵身飞跃,在空中连拽几下悬空的红绸,又在横挂的彩绸之上点点碎步,一个旋身便轻盈地落在了莲台之上。 她没有停歇,还在不停地转动着身姿。 沈安若知道,在她双眸未恢复前,她是不会停了... ——如此坚毅、倔强的女子,难怪会被齐麟另眼相待...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根本就没什么所谓的无缘无故... ——至少,对于齐麟是这样的... 第21章 一唱一和 蝶点花芯随风柳,云裳浮动婉歌喉。 醉卧翘首横腿立,盈步骤抬触彩绸。 在天字一号房全敞房门下,柳霖霖似也重返巅峰,回到了过往的某时某刻。 她能惊艳景都,自离不了齐麟的相助。 此时的翩若惊鸿天人舞,映照着彼时的泪水与伤痛,不变的却是同一人的深眸。 这便就是齐麟与柳霖霖的过往,总有一人在莲台之上舞尽芳华,也总有一人在楼上坐镇观舞。 然,这也只是众人可见的冰山一角,柳霖霖是第一个愿陪齐麟彻夜长谈的人,她听不懂齐麟的言语,更不敢去懂齐麟的言语,但,她还是选择了耐心聆听。 对于她而言,齐麟处于云端,有着与生俱来的地位与才能。 她从不敢奢想齐麟能成为她的什么人,能陪伴解忧,便已知足。 她如方外人,不涉及朝政,亦不涉及哪股势力,她要做的也不过是“保密”。 一个懂得藏下秘密的女人,也定是最能让男人安心的女人。 或许,于齐麟来说,她只是齐麟的某种习惯,习惯这般做着,习惯去靠近一人,亦习惯对一人吐尽悲怨。 久而久之,她也对齐麟产生了某种同情。 ——对,你没有看错,就是同情。 或许,这很荒诞,身处泥垢中的柳霖霖怎会去同情云端上的齐麟? 她有什么底气去同情?又用何种姿态去同情? 若要说清这一点,也必会解开这世间最大的一个“误会”。 佛曰:众生平等。 其讲究的是,脱离物质,去除所有外在因素,人与人之间能平等相处。 而,现实中人们却很难平等地享有地位与权力,因为,地位与权力是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主要载体,亦是一把衡量尺。 若,不谈地位与权力,那齐麟与柳霖霖一样也只是寻常之人。 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亦有悲欢聚散。 即便,言出着不同维度的话,其表露出的情感,也逃不过人之常情。 确切地说,如果你想与一人成为挚友,就要去关注对方所表露的情感,与眸中的意境,而不是关注对方说过何话,做过何事。 在日常生活中多以言行去断定一人品行,可至高的心灵对答,却从不在意所谓的言行举止。 如此,柳霖霖同情齐麟,也不过是读懂了齐麟眸中的寂寥,参透了齐麟表露的情感。 通常,同情的背后往往又是信任。 且,女人一旦得知了对方的苦楚过往,也必会涌上几分善良。 从而,不再抵触,也愿与其走上一程。 只是,这一程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今夜柳霖霖便会在精绝舞姿下就此落幕。 “大哥,柳霖霖心绪不稳,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同意她登上莲台,恐有不妥啊...” “没什么不妥。今晚这一舞,恰能舞尽她心中恨意,这也是她最后一舞了...” 赵瑾睿,惊道:“最后...一舞...大哥的意思是...今晚过后,她都不会再登上莲台了吗?” 齐麟,点头道:“若我不回景都,她应还有忍辱偷生的可能。可现下,怕是再无可能了...” 赵瑾睿,思索道:“大哥能回景都,她便也又有了依靠。既有了依靠,就更应该好生活着,又怎会反倒寻死呢?” 齐麟,缓慢道:“因为,依靠有时是依靠,有时却又是一种极其不平等的关系。” 赵瑾睿皱眉,“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麟对着赵瑾睿淡淡一笑,“正如,你我之间的关系。我虽是你大哥,但在你心中也一定有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可以是身份,也可以是能力,亦可以是彼此的软肋。” “首先,在身份上我是镇北王世子,你是当朝太师之子;然后,在个人能力上我有一身武艺,你有三百府兵;最后,在交情上我与你打小相识,后来又成了自家兄弟。” “假如,这三样有一样被打破,你我便会下意识地疏远对方。倘若,打破两样,你也绝不会再想见我。” 赵瑾睿,若有所思道:“若真是三样打破两样,我觉得我也不是不想见大哥,只是再无了颜面...” 齐麟,轻叹道:“是啊,人们总是那么在乎颜面,为了颜面可以继续误会着,为了颜面也可以说着相反的话,更会为了颜面不去做那率先妥协的人。可阿睿,你想过没有,柳霖霖在你我面前又有何颜面呢?” 赵瑾睿渐渐陷入了深思。 “其实,柳霖霖在我们这儿一直以来都是一位纯洁的姑娘,她也只会歌舞,不做其他。”齐麟,说,“现下,她被人欺辱,失了纯洁,那所有的一切也会失衡。在此之前,无论你我有着多么显赫的身份,或有着多么出众的才华,她皆能用自身纯洁作为回报与赌注,但,现在这赌注不再了...也只剩下了屈辱...” 赵瑾睿突得长“哦”道:“我明白了...她怕我们会同情她、会可怜她,就算我们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她也会不自觉地认为我们之所以能继续和她交往,就是在同情、就是在可怜。只因,她已在下意识间转变了心境...” 齐麟缓缓站起,负手朝门外走了几步,“很多时候,能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的恰恰是自己身边的亲人与挚友。在心理失衡下,哪怕亲人和挚友什么都不做,单是一个眼神就能使你再难抬头。” 赵瑾睿,急道:“可,柳霖霖已经这样了,你我又能怎样呢?” 齐麟,道:“所以,我在等,等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自己过来...” 赵瑾睿露出一脸难以置信,撇嘴道:“大哥真觉得林烁会那么傻?会自己来送死?” 齐麟笑了笑,“据柳霖霖所言,在我离开景都的这几年,根本就无人敢找她的麻烦...那林烁是新任景都驻军首领,曾在路上截杀阻拦我回景都的那十八人,也皆出自京畿大营,亦是林烁的部下...” “也就是说,林烁只知朝中有人要杀我,却不知杀我是假,想要试探我才是真。他大概一直被蒙在鼓里,真以为我大势已去,这才敢对柳霖霖下手...” “通常,人刚得势,都会兴奋几日,更何况他得到的还是千万男子都梦寐以求的柳霖霖呢?” 赵瑾睿,微声回道:“大哥这么一说,那傻子还真有可能会来。” 齐麟,道:“他不但会来,且还会在听闻柳霖霖又登莲台后,立马出现。像他这种刚到景都任职,还无半分威望之人,也急需一场华而不实的造势来衬托出他的“出类拔萃”。” “大哥是打算杀了他?”赵瑾睿弱弱地试探道:“大哥一回景都就杀人,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齐麟走到门前木栏处,痴眸下望,他眸光所聚之处也是沈安若的所在,“没什么不妥,我会将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本缓步跟随齐麟走出的赵瑾睿,也一阵好奇地随齐麟望去。 不望还好,这一望简直能惊出他的魂魄来。 “我去!她怎么会在此处?”他已来不及向齐麟说明一切,直接朝楼梯转角跑去,期间还不忘向身后的齐麟连连挥臂,“大哥,我下楼一趟...” 当,他用手指轻戳沈安若的后背时,沈安若还沉醉在柳霖霖的舞姿中,她对赵瑾睿的出现,丝毫不觉意外。 “怎么,舍得从楼上下来了?既然下来了,就陪我一起嗑瓜子吧。” 赵瑾睿闻言,是连连挠头,“不是,大哥...您是何时回来的?又是何时来此的?我怎就丝毫不知呢?” 沈安若后仰身子,冷冷回道:“你问出如此多的问题,是想我日后事事都向你报备吗?” “不敢,不敢...是这样的大哥,您看你也回来了...” “坐过来再说!”沈安若直接打断了赵瑾睿的话,不耐烦道:“你是想让我一直歪着脖子或扭着身子跟你说话吗?” “不不不,是瑾睿考虑不周,是瑾睿考虑不周...”赵瑾睿连忙招呼伙计,加了座椅,与沈安若并肩而坐后,才又道:“大哥,您看你也回来了,我是不是也该为大哥你摆上一桌庆功宴啊?对了,大哥可曾寻到了沈大将军?” 沈安若悬指在前,贴唇长“嘘~”,“你没见我女扮男装吗?小声点,小声点,别被人看出了我的身份...” “好,那我们小声点说话。今夜,大哥为何会出现在“锦绣楼”中啊?” “捉奸。” “什么?!”赵瑾睿猛地捂嘴,又继续小声道:“大哥是来捉谁的奸啊?难不成你爹也回了景都,你是来找你爹的?” “我找你妹啊!赵瑾睿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滚一边去!”沈安若赫然站起,骂声惊四座,“你爹才来这呢!” 赵瑾睿接连朝一众宾客挥手哈腰,“没事没事,见谅见谅...我的家事,我的家事...” 随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倾向沈安若,道:“大哥,我赵瑾睿好歹也是这景都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您别让我下不来台,好不好?” 沈安若侧眸凝望了他片刻,脱口道:“我觉得吧,你的确算是个人物,像你这般得人物自也要有佳人作伴不是?” “你觉得柳霖霖如何?是否能与你相伴?” 她后半句明显放低了声音,但,还是引来了赵瑾睿的不快。 “大哥,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还开柳姑娘的玩笑,她已很难了,你都不知道...” “呦呦嘿~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花魁柳霖霖吗?”锦绣楼中突得传来一粗犷声音,只见一男人虎背熊腰,三角眼;鼻头微勾,嘴硕大。一身战甲在身,还带着十个兵卒,走路时大摇大摆,甚是豪横,“我是真没想到呀...花魁柳霖霖接连消失几日后,一回来便就登上了这莲台啊...真是好兴致,好兴致啊...” “你...”柳霖霖戟指骂道:“你个龌龊肮脏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 “我龌龊肮脏?”来人大笑,“那你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我说这位...这位龌龊肮脏的东西,你不觉得你有打扰到我们的雅兴吗?”赵瑾睿站起身子,似笑非笑,似讥似嘲地说,“趁我们这些小爷还没发脾气,我劝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省得惹来杀身之祸。” 沈安若随之站起,“慢着!这东西单是走,还不算完事,他至少也要先向柳姑娘道歉不是?” 来人闻言,更是狂笑不止,“我认识你,你乃当朝太师赵衍之子赵瑾睿...” “这位...”他带着一脸讥诮又瞥了一眼沈安若,“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呀?” “哼~我也不管你如何称呼了,你能知晓我是谁便好。我乃景都驻军首领林烁,负责着京畿防务...小人不才,也是当今国舅爷的门生,就算赵公子贵为太师独子,也不是想杀林某就能杀得了的吧?” 沈安若怔了怔,问向赵瑾睿,“当今国舅爷是谁?” 赵瑾睿小声回道:“宁安侯张显宁...” “是他?”沈安若听到“张显宁”的名字,是瞬间来气,“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的狗倒先咬来了!” “嘭~”的一声,她直接掀了桌子,“林烁,你可有胆量与本公子一战?” 林烁,森然一笑,“一战?你当我傻啊,我既带着手下兵卒,又怎会亲自与你动手呢?” 说罢,他便扬手一挥,其身后的十名兵卒相继凑上,对着沈安若是瞪目吹气。 “呵呵呵~”赵瑾睿已在指着林烁的鼻子颤笑,“林烁啊林烁,你也不抬头看看今日我带了多少人马,你这区区十人也敢亮出来丢人现眼?” 林烁极目望去,见三百府兵各个威武霸气,自也退去了嚣张。 “嘿嘿嘿~我说赵公子,我等前来都只为寻开心,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当免则免...当免则免得好...” 赵瑾睿,讥笑道:“那你还不滚?” 林烁持一脸谄笑,缓慢道:“赵公子是这样的,就算我带的人没您的多,那我也是这“锦绣楼”的客人。赵公子同为客人,却要撵走我这个客人,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既然,我等皆为花魁柳霖霖而来,那不如我们就当场为柳霖霖赎身,谁的银子多,谁就将柳霖霖带走,如此这般也算公平嘛...” 此言一出,众多宾客也七嘴八舌了起来... “赎身?就算是替柳霖霖赎了身,也是断然入不了家门的呀...” “可不是吗?有些人该在哪里,就要在哪里,一旦换了地方那可就不合适了...” “要说这柳霖霖也是倾城之姿,我等将其娶回府上也不吃亏。怎奈,她一介舞姬又怎能登得大雅之堂呢?” “不行不行,我等皆出自书香门第,又怎能娶如此女子呢?” 林烁闻言,不断摇头,“你们啊也好意思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平时在柳霖霖面前各个像条哈巴狗,这一提到为其赎身啊,就一个比一个躲得远咯...” 他猛地望向柳霖霖,又奸笑道:“看到了吧?还以为自己有多金贵吗?像你这种人啊,一出生就该学会认命!别一天天都想着如何飞上枝头当凤凰,到头来还不是落个啥也不是?!” “谁说柳霖霖啥也不是了?我赵瑾睿愿出一千两银票为柳霖霖赎身!” ——柳霖霖怎么说也是齐麟的挚友,既是大哥的挚友,赵瑾睿又怎能不帮一把呢? “三千两!”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喝,直接将赎身的价格抬到了三千两。 众人皆好奇上望,却只见其影,未见其人。 沈安若知道喊话之人正是齐麟,她瞬间也起了兴致。 “五千两!” 赵瑾睿一顿一停地回望向沈安若,不禁咽了一下口水,“大哥...您可知五千两是多少钱吗?你们沈府真能拿得出如此多的银两?” 沈安若当即拍了一下赵瑾睿的臂膀,“沈府拿不出,不还有你吗?” “我去!在这等着我呢?”赵瑾睿,忙道:“大哥,我府中是有钱,但,不也要向我爹张口要嘛,你这不是在害我吗?” “八千两!” 没等沈安若回赵瑾睿的话,楼上的齐麟竟又喊出了八千两。 赵瑾睿是直摇头啊——齐麟刚回景都,又从哪来的八千两纹银呢? 这算来算去,不管是沈安若也好,还是齐麟也罢,喊出的岂不都是他赵瑾睿的银两... 他已忍不了,转头直奔楼上,只求齐麟不要再喊下去了,否则,他们赵家就要倾家荡产了。 这时,林烁也喊出了“八千五百两”。 “九千两!”沈安若是不依不饶,紧追其后,她大概对自己喊出的数字毫无概念,女人一旦只想争胜时,连她自己都能压上去。 “男大哥...楼下那位喊九千两的正是我向您提过的那位女大哥,我说你们俩能不喊了吗?你们有那么多纹银吗?”赵瑾睿不但气喘吁吁的,也如丢了半条命,“你们两人喊话之前,能先问问我吗?你们可不能将我赵瑾睿的一世英名毁在此处啊...” 齐麟看了一眼赵瑾睿,自若道:“我很好奇,这些话你为何不对楼下的那位女大哥说呢?怎么,现在她比我要尊贵些?” 赵瑾睿,连哭带喊道:“这压根就不是尊贵不尊贵的事儿...这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男大哥,您看这样行吗?我来替柳霖霖赎身,没人娶她,我娶!只要男大哥您不要再加价,我什么都可以...” 齐麟淡笑点头,“好,这可是你说的...” 第22章 睚眦必报 人生之可悲,并不在于生活艰辛,而是,会被无数次置价,又会被无数次推翻价值。 这类似一物品被定上价格的感觉,会挫败人的心智,亦会使人自甘堕落。 再苦的生活,也能有甜,甜在心灵的告慰与期许。 正如,明知要奋斗很久,却也有满足之刻、欣慰之时。 然,若一人想要成功,就免不了被标上价格。 所定价格,毫无章法。有时,全凭一人喜好;有时,全凭一段过往。 柳霖霖的过往是辉煌的,她用五年时间夺得花魁,又用三年时间扞卫荣耀。她应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智者,也应是世俗长河中游得最精彩的锦鲤。 可,今时今日,她仍避免不了被人定价... 曾经,她会因豪客掷金而欢喜;也会因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而疯狂。 面前有多少珍宝,她的身价就有多精贵,到了不可攀登时,想与她见上一面也必要有万金引路。 现在,她已厌恶这种被人定价的感觉,这感觉中亦有梦想破碎的唏嘘声... 当无人问津时,她渴望自身能有一个价格,但,待到真的有了价格后,她却又成了最廉价的物件... 在这个世上,无论是多么显耀的人,一旦有了价格也就不值钱了。 所以,这世间的很多事物是不敢显露价格的,只要稍稍显露,便会迎来人们的冷嘲热讽与肆无忌惮。 现下的柳霖霖不仅如物件,还被践踏着人格,就仿佛一丝不挂地被钉死在莲台上,随人观赏、任人叫嚣。 尽管,沈安若已喊出了一万两,柳霖霖却还是瘫软在了莲台上,散尽了昔日所有光彩。 ——英雄终有落幕时,美人迟暮亦红颜。 ——英雄的领域是沙场、是江湖,而柳霖霖的领域,却是那繁华不败的景都城。 不可否认,世俗对一个女人的定义,最终总会停留在某个男人身上。 任您曾经多么万丈光芒、不可一世,您最后的身价总与所嫁的男人对等。 或许,大多数女人还未意识到这一点,老人常说“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过得好”,其真正含义,也是指向着所嫁之人的品行与志向。 金山银山的家府,不如洁身自好,懂得嘘寒问暖的草舍。 所嫁之人的行事风格,也直接影响着一个女人的最终身价。 ——谈婚嫁,多感叹,几人如意几人欢。 ——心渗血,强颜欢,好坏全凭外人言。 ——盛装粉面撑人脸,一场虚度,几人还。 此刻,柳霖霖已在上望,在那高处不胜寒的天字一号房前,有着她仅有的希望。 希望如光,光不灭,希望就尚在。 她很熟悉楼上之人的声音,就算她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也绝能认得出那人的声喉。 ——齐麟...你会救下我的,对吗? ——不为尊荣、不为名利,只为一个能以礼相待的人,也只为一个能经得起生活打磨的人。 这一刻,她如大梦初醒,亦如参透了大道。 ——齐麟经历过万千繁华且还流转过生死别离,却能始终保持一份对她的尊重与重视,已然是最好的归宿。 ——她不担心齐麟会流连忘返在花丛中,因为该经历的,齐麟皆经历过。 ——她也不担心齐麟会为了权势而舍弃掉自己,因为至高权势,齐麟也曾有过。 ——她更不担心齐麟与她无话可说,因为,初见之时,她便习惯了聆听。 “五万两!”随着林烁再次喊话,柳霖霖的眸中也再无了光亮。 她黯淡垂眸,生无可恋,只待如魔鬼的林烁再次将自己掳走,余生都沉陷在黑暗中... ——初回景都的齐麟,又哪来的银钱。若一担大米只要三两银子,那五万两已然足够一人生活三辈子。 “六万两!”沈安若再次喊价,柳霖霖却向她投去了诧异的眸光。 ——她很清楚沈安若只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这一点打沈安若头次来“锦绣楼”,柳飞燕就明确告知过她。 ——与她同为女子的沈安若,却愿花五万两买下自己...莫不是,沈安若疯了? “十万两!”林烁再次抬价,直飙十万两。 楼上的赵瑾睿已站不住了。倘若不到十万两,他还能东拼西凑些,可一旦超过十万两,他就必然要去求助他的爹爹。 ——难道,他真要为了一个秦楼楚馆的舞姬,去求他父亲吗? 齐麟搀住了他那半瘫的身子,“这才刚开始,你就被一个不知是阿猫还是阿狗的人打倒了吗?” “大哥,你是知道我爹的,他又怎会答应我用几十万两银子为一舞姬赎身呢...”赵瑾睿眸光涣散,已无了丝毫力气,“如此这般,我必会被我爹扫地出门的。” 齐麟笑了笑,“若单是为一名舞姬赎身,你爹或会不肯,但,若是为了你赵家的颜面,别说几十万两银子了,就算是将整座太师府卖掉,你爹也会全力争胜的。” 赵瑾睿斜眼,惨笑道:“颜面?大哥,我爹他不疯...” 齐麟,摇头道:“其实,你爹不但疯,还比你有千倍魄力。不然,你爹又怎能位冠群臣,还被先帝那般看重呢?” “倘若,今日你输给了林烁,那你爹也会没面子的。更何况,凡事未到最后,皆会有变数...阿睿,你不该如此怯懦。” 赵瑾睿迟迟看向齐麟,“大哥的意思是...此局还有变数?或许,我赵家根本就不会损失那么多的银子?” 齐麟,沉声道:“如今,我只嫌那林烁还不够狂。人也只会在最猖狂时,才会交出自己的所有底牌。” “底牌?”赵瑾睿,沉思道:“他能有什么底牌呢?难不成,他要将城外的五万京畿驻军喊来为他助阵吗?” “十五万两!”就在这时,楼下的沈安若已喝出了十五万两。 齐麟没再言语,因为他已察觉到了楼下的变化。 林烁没再往上喊价,而是挥手让手下的十名士卒分别掏出了银票。 他轻喷唾沫,在指间一揉,一张张地点了起来。 随后,他迟疑一笑,骤然将手中点好的银票拍在了桌上,“八十万两!” 沈安若不屑地哼笑一下,刚要开口加价,却被林烁当即拦下,“慢着!你我还是比现银得好,否则一味虚喊,又要喊到几时呢?” 沈安若顿时怔眸,她身上的确有些银两,却也是些碎银子。 在家中连连被二娘陈婉容和陈婉容的一众姐妹问得生无可恋的她,是带着气性出门的,由于贴身丫鬟禄儿不在身边,她也没带银子的习惯,此刻,她也只能极目向赵瑾睿望去。 林烁也抬眸上望了一下,随之讥诮道:“怎么,公子是没带现银吗?” 沈安若柳眉微皱,霎时说不出话来。 ——在府中,被二娘和其一众姐妹质问着她与齐麟的种种;如今又因银两问题被人堵嘴,恐是今日没看黄历,怎就这般让人难以舒心... ——再观那林烁一脸横肉,绝非什么好人,还处处想让柳霖霖难堪,如此人高马大的男人,竟想踩着柳霖霖彰显自己的能耐,真是个臭不要脸的,简直比齐麟还要无耻! ——对了!齐麟... “齐麟!”她突得大喊一声,却也没了后续。 林烁闻声,顿身而颤。 他是万万没想到,镇北王世子齐麟居然也在此处。 ——齐麟身为朝廷钦犯,不仅躲过了他手下十八人的截杀,且还堂而皇之的在此喝花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朝廷已决意放过齐麟?可,他也从未听到过半点风声啊... ——莫不是,老天赏饭,今日让他在此巧遇齐麟,就是为了使他立下大功? 没等他多做思量,一杆长枪已从楼上抛下,沈安若踏凳而跃,接枪旋身落下。 “好你个齐麟,我缺的是银子,你却甩下来一杆铁枪...你还真够与众不同的!” 沈安若短暂的在心中骂了齐麟两句,随之又竖起柳眉,打量起了手中长枪。 ——这虽是一杆再普通不过的铁枪,却也是一杆能杀人的枪。 她猛地看向林烁,大声道:“我手中这杆枪,可值千万两。不知,你身上可有千万两现银?” 林烁大笑,“一杆破铁枪,你也敢说可值千万两?” 沈安若,嫣然一笑,“看来,你的命并不值钱。” 林烁皱眉,“你这是何意?” 沈安若,回道:“我手中长枪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却也足能要了你的命。既然,你说这枪不值千万两,那你觉得又该值多少呢?!” “放肆!”林烁恨恨一语,不禁上瞟了一眼楼上。 ——他必须要想办法逼出齐麟,如果齐麟一直躲在赵瑾睿的三百府兵之后,又岂能被他擒下。 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侧一士卒的臂膀,士卒立即心领神会地跑出了“锦绣楼”。 “怎么,林烁大人这是要去搬救兵了?”沈安若,又一字一字道:“可,就算你的救兵来得再快,也没我手中的枪快!” 话音刚落,她已纵身侧出枪头,逼得林烁连连退身,不得不拔出腰间佩刀抵挡。 一场刀枪大战就此展开,纵是林烁与手下九人合力,也未能占得一丝上风。 林烁又怎能想到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公子,竟有如此身手。 双手紧扒木栏的赵瑾睿,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大哥,如此下去,我那位楼下的女大哥必会吃亏的,我们还当早作谋划啊...” 齐麟眸光一紧,身体似有些松弛。 他当然知道沈安若撑不了太久,女子的气力本就不如男人,即便沈安若眼时占据优势,待会儿也必会力竭败阵。 但,他又不得不忍——只要城外的五万京畿驻军一入城,那林烁就必是死罪。 “再等等...”他几乎是在咬着牙说话,“待到五万京畿驻军入城,我便会亲手了结掉林烁。” 赵瑾睿,急促道:“大哥,你乃戴罪之身。若,林烁将原由全推到你身上,那他调兵也算合情合理啊...” 齐麟,缓慢道:“京畿驻军担负着京畿重地的安危,因捉拿我一人而动用京畿驻军,你真觉得合情合理吗?” 赵瑾睿,决绝道:“大哥,事到如今我也就直说了,楼下正在与林烁对战之人,乃是虎崖关镇边守将沈天挐之女沈安若,沈安若也正是我口中的女大哥。今日之事,本就与沈安若无关,眼下既牵扯到京畿驻军,我就不得不护沈安若周全,所以,我要带着三百府兵先擒下林烁。也唯有这样,京畿驻军来后,我们才不会陷入被动,沈安若也才会没事。” 他似在征求齐麟的意见,可齐麟却选择了沉默。 赵瑾睿的脸上渐渐绽出难为之色,又道:“大哥...我调来三百府兵本为护你,如今已不得不另作他用,还请大哥见谅。” 说罢,他便一声令下,欲率三百府兵直接下楼。 “阿睿,你能有自己的想法和决策,这很好。我知阿睿长大了,你也不必感到抱歉...”齐麟突得开口,他声音极柔,似也带着一抹微笑,“以后,只要你不向自己人挥刀,你所做下的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 “去吧~” 赵瑾睿对着齐麟拱手一礼,干脆地朝楼下奔去。 由于,赵瑾睿和三百府兵的加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林烁便无了还手之力。 他已被团团围住,他手下的九名士卒也已成了死人。 “赵瑾睿!你他娘的真敢杀我吗?”他在不停地嚎叫,他尽可能地抑制着不断颤抖的身子,欲作最后挣扎,“赵瑾睿...若你真杀了我,你也要为我偿命!我乃国舅爷张显宁的门生,国舅爷也定会为我讨回公道的!” “还有,你作为当朝太师之子,不去抓齐麟这个朝廷钦犯,反倒向我发难,你又该当何罪?!” 赵瑾睿低眸,似已无法辩驳。 沈安若见状,长枪一抖,直抵林烁咽喉,“你说齐麟是朝廷钦犯,可也没见朝廷派人前来捉拿过齐麟。既然,朝廷都没明确态度,那齐麟又怎算是钦犯?!” 林烁发出一阵阴沉冷笑,“当年,镇北王齐烈弑君谋反的那一刻,齐麟就注定难逃一死。如今,你这无知小儿,竟还想为齐麟辩驳?” “辩驳?”沈安若淡淡一笑,“我辩驳又有何用?我随齐麟一同入城时,未见有人拦阻;从齐麟入城到此刻,也未见朝廷来过一人,我并非是为齐麟辩驳,而是在用事实说话!林烁大人,你也该面对现实了吧?” 赵瑾睿猛然一震,惊眸看向沈安若,“大哥...你...你就是齐麟入城时,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沈安若斜瞥了一眼赵瑾睿,“是又如何?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不是...”赵瑾睿咧嘴紧眉,一脸懵逼,“这也太扯了吧...大哥你竟是传说中的世子妃...那你和齐麟还装作互不相识,且你们俩还一同在此霍霍我赵家的银子...你们...你们也太阴险了...” 沈安若不禁望了一眼楼上,没好气道:“要说阴险,也是你那位男大哥阴险...我都和这林烁大战八百回合了,也没见他下来过...他这般不舍得下来,莫不是楼上还有第二个柳霖霖?” 林烁忽得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说你怎会如此护着齐麟,原来你就是...” 只听“唰”的一声,一杆长枪突然飞下,林烁瞬间被穿了膛。 待他狰狞抬眸,齐麟已拽着一段红绸翩翩而落。 “你...你竟真敢杀...我...” 齐麟淡淡回道:“如你这般的蠢货,能死在我的枪下,已算是你的福气...” 话落,他已来到林烁身前,从其怀中掏出了景都驻军首领令牌。 林烁的身体,也在这时彻底瘫下。 齐麟没有迟疑,大步走出“锦绣楼”后,高举令牌,厉声而喝:“众将士听令!尔等原地等候,不得惊扰城中百姓!” 朝此奔疾的五万京畿驻军在尚不知发生何事下,只得纷纷驻足,陆续跪身,“得令!” 第23章 力排众议 “麟儿,你可知前方是何处?” “前方...前方是陛下的朝堂...” “不,那里是整个大襄的朝堂。麟儿...不管将来你有多厌恶那里,也不管日后里面有你多少仇人,你都要满怀信心地站在里面。也只有立身在其中,你才有可能改变些什么...” “爹爹,如果我偶尔贪睡,错过了上朝,会怎样?” “不会怎样...不过,你极有可能会错过一些关键之事,所错过之事也会环环相扣,埋下不可避免的隐患。待到你想要重提或推翻此事时,只会发现为时已晚,再无回天之力...” “那爹爹...大襄会因此灭亡吗?” “每个王朝都会灭亡,而,灭亡的原因又往往离不开种种隐患。所以麟儿...身为臣子,就要抛除掉个人喜恶,断不能夹杂一丝情绪与私欲。记住,天下为公。若,大襄真到了无法回转之时,任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此刻,往日种种正在齐麟脑海中穿梭交替,其中有父亲与他的对话,亦有先帝对他的期许。 眼前那巍峨殿宇,绝不只是富丽堂皇那么简单,而是人间的权利圣殿。 别处或可模仿而建,就算规格受限,也能别出心裁,甚至有所超越。 然,这世间的无上威严又要如何仿造,每一处璀璨金光与高贵气息又要从何处收集? 说到底,再绝美的建筑,也不过是视觉上的一瞬冲击感;眼前的威严,却是一种骨子里的威严。 再行几步,就是那万千有能之士施展才华与抱负的地方,也是能决定万千生命存亡之处。 任你再不染尘俗、不视万物,也要在此臣服。 齐麟不曾想到,再次立身于殿前,却要先为自己搏下一条生路。 他脚下的白玉石阶有多熟悉,就会有多陌生。 他迟疑,他怯步,他每每上望都会有不同的心境,但,他还是抬起了脚,步步登上。 “宣镇北王世子齐麟,入殿觐见!” 大殿内,文武百官无一悦颜,紧眉思索者已算和善,多的是讥诮与不屑,更有甚者怒目切齿仿佛要将齐麟碎尸万段。 好在,萧文景始终持笑颜而视,时时微颤身子,似狂喜在心,正强行压制。 “臣齐麟,拜见陛下。”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萧文景异常兴奋,他突得离开龙椅,躬身欲要搀扶齐麟,却被一旁的张显宁喝了住,“陛下!您乃一国之君,怎能如此行事?” “齐麟虽与陛下一同长大,亲如手足,但,齐麟是臣,您是君,君又怎能唤臣为“大哥”?”他顿了顿,狠厉地瞥了一眼齐麟,又道:“何况,现下齐麟乃是朝廷钦犯,还请陛下将齐麟定罪!” 说罢,他便跪下身来,一众朝臣见状也纷纷下跪,“还请陛下定罪于齐麟!” 萧文景已慌乱,齐麟却是一脸淡然,齐麟早已想到会有如此局面,只是,他却没预料到会来得这般快,根本就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这...这...这...”萧文景是一脸难为,他左右移眸间,想要极力找到未跪之人。 陈有道未跪,他就将眸光定在陈有道身上;太师赵衍未跪,他又将眸光移到赵衍身上;接着是右相严杰和左相方乘贵,可未跪之人不言一语,他又要如何收场呢? 就在这时,监察御史陈有道,率先言道:“陛下,他们既说镇北王世子有罪,还请陛下让其列举出齐麟的罪责,否则,无律法可依,又要如何定罪?” 下跪的朝臣左右互看,纷纷议论,“这还列举什么罪证啊,昔日镇北王弑君谋反已是铁证,齐麟作为镇北王独子,本就该在当年被处死啊。” “就是啊,这还说什么...这陈有道不是死鸭子嘴硬嘛...” “你们大概还不知吧?听说,齐麟娶了沈家女,那陈有道岂不也算是齐麟的外翁了?” “沈家女?沈天挐的女儿?” “据说,昨日齐麟回景都时,正是与沈家女同骑一马,大摇大摆地入城的...” “如此说来,这陈有道是在保自家的姑爷了...” 太师赵衍,突得大笑,“陈有道啊陈有道,你没见已有多位朝臣想让齐麟血溅当场了吗?你想让他们列举罪证...怕是行不通咯...” 陈有道,甩袖道:“不遵律法,又何以服众?” ——是啊,一上来就说一人有罪,就算人多势众也要拿出实证不是? ——可,当年镇北王弑君谋反一案,至今都没一个结果,又要上哪拿罪证呢? 赵衍,道:“说到律法,不如先算一算齐麟到底有几条罪。可,昨日老臣私下见过陛下,陛下可是向老臣直言当年镇北王齐烈弑君谋反之事,乃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呀...既是误会,齐麟又有何罪呢?” “误会?”众朝臣纷纷起身,看向赵衍,“太师,你口中的误会是指...” “哦~”萧文景挺了挺腰板,微声道:“众位爱卿,其实当年镇北王一案早有结论,朕只是碍于皇家颜面,始终不知如何讲明罢了...” 张显宁猛然一颤,朝萧文景投去了异样的眸光,“陛下,您可不能因顾念旧情,便就为齐麟随意开脱罪责啊!” 萧文景向其摆手道:“不是开脱,而是事实。当年,谁也没想到朕的皇兄会怀揣匕首进入先帝寝殿,待听到先帝要传位与朕后,皇兄就声声哀求跪移到了先帝榻前,皇兄见先帝圣意已决,再无回改,便赫然拔出了怀中匕首,直接扎向了重病在塌的先帝...” “镇北王是先帝的异姓兄弟,在宣布皇位继承人时,也自要在场。他第一时间去制止皇兄,可皇兄却又从先帝身上拔下匕首,再次朝镇北王刺去。” 他慢慢看向张显宁,紧了紧眉眼,继续道:“当年,国舅是听到我的呼唤后,才赶到殿中的,他到时镇北王已将匕首刺进了皇兄萧文轩的心口,又看到先帝已死在龙榻上,所以,就喊出了大皇子连同镇北王弑君谋反的言语...” 张显宁缓缓垂眸,“没错,我当时只看到镇北王杀死了大皇子,再加上先帝已死的事实,我就慌不择路地跑出寝殿,只想第一时间唤禁卫军前来...” 萧文景,道:“可事实却是,皇兄没能将镇北王直接刺死,镇北王也当即拔出匕首,欲要制伏皇兄。在这期间,他们二人免不了争夺,不知是两人回拽的力道太大还是什么原因,匕首竟又刺进了皇兄的胸膛。最后,镇北王也因失血过多再无了呼吸。” “朕之所以压着此事,也是不想皇兄再落下骂名,弑君谋反之罪已是人神共愤。如果再加上行刺镇北王的话,恐怕皇兄也只能被贬为庶民,不得下葬皇陵了。”他接着说,“也怪朕太过懦弱,根本不敢去制止皇兄...当时,朕实在是被皇兄的举动给吓傻了...此事若公开,不止有损皇家颜面,更有损朕的威严...那个时候,朕还未继位,也怕受其影响...所以,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其实,昨日朕已知镇北王世子回到了景都,但,朕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向齐麟解释当年镇北王的死因,所以,就一直未宣他觐见。是...是朕有愧于齐家...” 齐麟在听,可他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 ——单说萧文景就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这其中定有所隐瞒。 ——但,萧文景既在为他脱罪,他又能去说些什么呢? 张显宁,沉声道:“即便,镇北王无罪,也无法洗脱掉齐麟杀害景都驻军首领林烁的罪责!” 萧文景缓缓看向齐麟,道:“大哥...不,齐麟...你能否告诉朕,林烁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麟反问向张显宁,“想必,这件事的始末,国舅爷比我更清楚吧?” 张显宁猛抬戟指,“荒唐!本国舅又怎会清楚林烁之事?!齐麟!你到底想要作甚?!” “我想作甚?”齐麟,说,“我还想问问国舅爷您到底想作甚呢!那林烁口口声声说着是您的门生,且在我回景都途中,前来截杀我的十八人也皆出自京畿驻军大营,若没得到国舅爷的授意,林烁又怎敢对我动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很好奇。既然,国舅爷要派人杀我,又为何要吩咐截杀之人不可取我性命呢?” “这一点,林烁应不知情吧?否则,他又怎会不惜调遣五万京畿驻军要拿我归案呢?” 张显宁,愤愤道:“林烁是林烁,本国舅是本国舅,他为何要那般做,又与我何干?!” 齐麟,道:“你觉得前去截杀我的十八人皆能守口如瓶吗?他们虽出自京畿大营,却不受命于林烁,而是,全凭书信上的指令行事。也就是说,为他们发送书信之人,定比林烁的官职要高很多,且还极其熟悉局势变化。若说这朝廷上的人,谁最不愿我回景都,想来也只有国舅爷你了吧?” 张显宁闻言,是吹胡子瞪眼,勃然大怒,“齐麟,你以为你是谁!?用得着本国舅如此大费周章吗?” “现下,你已回了景都,且还就立身在朝堂上,你对本国舅又能造成什么威胁呢?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齐麟瞪视了张显宁片刻,随后缓慢道:“我会找出罪证,并亲手将你处死,届时也由不得你不承认。还有,既然陛下方才说我父王一案实乃误会,那当年你亲率禁卫军前去沈府抢夺“凌霄铁枪”,并因此夺去了沈天挐之妻宋锦儿的性命,又算不算乱杀无辜呢?” 张显宁狂笑,“就算你对我恨之入骨又能怎样?你不会觉得只要手持景都驻军首领令牌,就能杀进宫墙,将我斩杀吧?” “齐麟,本国舅不管你是因私怨,还是因什么,本国舅做的每件事都对得起大襄!当年,镇北王夫妇相继殒命,“凌霄铁枪”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就有可能煽动三十八万镇北军谋反作乱,我又岂能不夺回“凌霄铁枪”?” 他骤然回身,又朝萧文景拜道:“陛下,您是知道的,当年臣之所以会那般做也都是为了大襄永固啊...” 太师赵衍捋了捋身前胡须,道:“老臣听了二人言语后,也算能明白点事情的始末。国舅觉得齐麟不该杀死林烁,可齐麟作为镇北王世子,杀了私自调兵入城的林烁也不算过错,何况,林烁还涉嫌私下敛财。老臣没记错的话,镇北王可是有先斩后奏的权利,眼下镇北王早已不在,世子齐麟也理当行使镇北王的王权。” “而,齐麟怀疑国舅想要杀自己,也全凭推测,根本拿不出实证来。若,两人一直抓着前尘往事不放,恐也辩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陈有道,点头道:“赵太师所言极是。为今之计,也只能彻查林烁了。林烁虽已被齐麟诛杀,但,想要彻查他那八十万两银钱的由来,应也不难。至于,国舅有没有为虎作伥,收受贿赂,一查便知。” 兵部尚书郭缮之,接着道:“还在城中滞留的五万京畿驻军,兵部可差人让其退出城外。兵部有明确规定:五万京畿驻军非皇权受到威胁之刻,不得进入景都城,林烁因一己私欲私调京畿驻军,就算世子齐麟不将其诛杀,我兵部也必会追究其罪责。” 他缓缓侧望向刑部侍郎孟广桧,继续道:“昨日,林烁身死在“锦绣楼”中,不知孟大人是否已在受理此案?” 孟广桧,回禀道:“陛下,这是景都巡抚王瑜的奏书,上面的确写着景都驻军首领林烁的死因,刑部也向入城的京畿驻军求证过,他们的确是接到林烁的命令后,才入城的,所以,本官觉得可恕五万京畿驻军无罪。” 宦官将奏书呈给萧文景,萧文景细看了片刻后,怒道:“这林烁真是胆大妄为,居然为了一个舞姬而调兵入城,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太师赵衍深吸了一口气,缓慢道:“不知孟大人可有收到景都巡抚王瑜呈交的八十万两银票?” 孟广桧,忙道:“确有八十万两赃银在刑部,只是,刑部今晨才知此事,还未来得及查出赃银的出处。” 右相严杰,迟疑道:“这事儿细说起来,齐麟能及时将景都驻军首领令牌收入手中,已算是大功一件。不然,被有心之人捡了去,又会出现怎样的后果,那可就难以预料了...” “老臣觉得,既然齐麟世子对八十万两银票的出处提出了质疑,那不如让世子协同刑部一同彻查此案。待此案完结,国舅是否有罪,自也一目了然。” 萧文景凝向齐麟,道:“齐麟,你觉得如何?” 齐麟,拜道:“陛下,臣昨日初到“锦绣楼”时,还遇到了一位宫中侍妾,臣想连同那侍妾一并彻查。” “朕允了。”萧文景当即应下,随后大步回到龙椅前,霸气坐下,“从即日起,齐麟继承镇北王爵位,五万京畿驻军划入新任镇北王麾下。由新任镇北王主审林烁贪墨、私下调兵一案,刑部从旁协助,凡涉及到各部府衙或官员,皆不得加以干涉。” “陛下不可,陛下不可啊!”张显宁闻言,赫然跪下,哭腔已重,“还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据臣所知,齐麟已娶虎崖关镇边守将沈天挐之女为妻,眼下三十八万镇北军正归属在沈天挐麾下,也就是说,齐麟已然得到了镇北军的统帅权...倘若,再让他掌握五万京畿驻军的话,那在军政事务上岂不都要由齐麟说了算?” “陛下,为了您的安危!为了大襄江山!还请您收回成命,不可将景都驻军的统帅权再交到齐麟手中啊!” 齐麟,自若道:“国舅爷这一说,我还真又想起了一事...陛下,臣已和沈安若成婚,还请陛下下诏册封沈安若为镇北王妃。” “沈安若?”萧文景,迟疑道:“那是一位怎样的女子?” 齐麟,柔声回道:“臣还在探究...就目前而言,臣也只是完成了母妃遗愿...” 萧文景,笑道:“按照镇北王所言,这位叫沈安若的女子是顾侯爷早就为你选好的佳偶了?可朕怎就从未见过呢?” 齐麟,道:“陛下,安若她不如其他大家闺秀般懂规矩,且还有些怯生,等有机会的话,臣定带着安若前来面见陛下。” “陛下!陛下不可被昔日交情蒙蔽,这齐麟阴险至极、手段狠辣,保不齐弑君谋反之事就会发生在他身上啊!” 萧文景与齐麟似在唠家常,张显宁却仍在跪身哀求,“当年,镇北王齐烈不敢做的事,他齐麟可是真的敢做啊!” 萧文景有些不耐烦地斜了一眼张显宁,“就算镇北王齐麟会弑君谋反又如何?” 他突得环视向满朝文武,接着大声道:“想必你们都知晓我大襄的建国史吧?先帝与镇北王齐烈经历无数大小战役,才共同打下了如今的大好河山。所以,今日朕就将话放这,假如哪天齐麟想称帝,朕自会让位给他。朕与齐麟本就是兄弟,只要是一心为大襄好,其实,谁为帝都一样。日后,朕绝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妄加揣测齐麟,有违者,杀无赦!” “臣,遵旨。” 第24章 绝处逢生 霜雪降,万物白,连绵素影叠成片,一缕白裘成孤景。 这应是腊月最后一场雪,飘散着种种坚守与不如意。 白茫之下,沈安若独立殿前,似枝头绽放的花蕊,格外耀眼。 她略感庆幸,这世间能立身在此殿前的女子,恐无几人。 她有些许恐惧,只要殿中传出一语,便能决断一方生死。 她的身体冰冷如霜,甚至腿脚早已僵麻,却未曾缩肩抱臂过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走入宫墙,亦是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名字走到了此处。 一日前,何人知晓沈安若;一日后,世子妃的名头已然响彻全城。 不可否认,她有借齐麟势头的嫌疑,更因齐麟而改变了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然,这世间万事,有得就有失,实乃亘古不变的规则。 ——他人对齐麟避之不及,她却偏要靠近;哪怕遭受万人唾骂,她也要与其同行。 她如此做的后果,相当于毫无保留地赌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甚至,整个沈府。 但,她爹沈天挐曾告诫过她的话,也没错。 ——女人这一生能体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并不多。世人多简单平淡,恐一生也遇不到几次生死磨难;简单平淡下,必会生出淡漠,从而疏远感情。 这是人性,谁都无法避免。如果说,物质可以使两个毫不相干之人聚首,那么,精神支柱与灵魂共鸣也是支撑两人长久走下去的唯一正解。 可,精神支柱与灵魂共鸣到底是什么? ——结合沈天挐的话来说,无论是精神支柱还是灵魂共鸣都要有使其展露的空间与时机。若,无法展示,谁又能感受到这类似于玄学的东西呢? 所以,今日沈安若必要站在这宏伟的大殿之前... 她不知会迎来怎样的结果,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随齐麟一同赴死。 唯有一点,她却十分坚信——她虽在进行着一场豪赌,却有赢下所有筹码的机会,单是这筹码已能使她与其他女人拉开万丈距离,成为齐麟眼中再难替代之人。 然,她真有那份好运吗? ——一入朝堂深似海,生死祸福全由天。 ——倘若,今日齐麟走不出眼前的殿宇,她将一无所得,亦会就此丧命。 现在,她不敢去想任何,她唯有等,也只能等。 望雪止寒寒不止,望雨流泪泪无力。 只待骄阳红如艳,快马喜讯解心哀。 殿前闪过一人影,渐显肩廓笑颜开,沈安若眯眼痴望,自己的夫君能重回朝堂,且还能无恙走出,是否也意味着她赢下了所有? 她从没有过这般热血沸腾的感觉,这感觉是那么纯粹,又是那么纯朴,仿佛全身在被烈火灼烧;血涌如泉,频频冲击着每一寸肌肤。 “夫君...” 她刚要跨步,却已跌身而下,齐麟纵身疾冲将她挽起。 “抱歉,我刚回景都,很多事还不熟悉,也忘了那些老家伙们有些难缠了...” 沈安若缓动眼眸,神态素然,“夫君,我们能活命了吗?” 齐麟轻缓蹲身,将脸颊贴向沈安若,“我寻思着...五年之内我们都能畅快生活...” “五年...单说年数,我还真不知是长是短...但,能有五年欢愉时光,总是好的。” “或许,远比五年还要多...安若,我要感谢你,若非我手上有镇北军的筹码,又岂能全身而退...我们身后的那座殿宇,实在太能颠倒黑白,它想保下一人时,可以如神佛般仁慈;它想毁掉一人时,也能如鬼魅般不给人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一瞬夺命。” “夫君是说,它不会去管发生了何事,也不会去管死了何人,它只是畏惧三十八万镇北军,从一开始便已选择了仁慈?” “算是吧...三十八万镇北军,这乍一听是多么得人多势众啊...可,谁又能知晓,我齐麟身边也只不过你沈安若一人...” 他说的没错,自从镇北王齐烈夫妇死后,他就再无了亲人。 三十八万镇北军也好,萧文景、赵瑾睿也罢,都算不上他真正的亲人。 ——三十八万镇北军虽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却要在每一次征战中想方设法将每一人平安带回。 ——萧文景和赵瑾睿虽是他兄弟,却终有各自要守护的家业与颜面,兄弟反目也屡见不鲜。 今时今日,能真正与他捆绑在一起的仅有沈安若,在以后的岁月长河中大概也唯有沈安若。 “安若,我不知日后会不会负你...未来临之事与一些好听的承诺,我也从不会去说,不是怕做不到,而是,不想你有丝毫失望...你就全当我还是那个景都纨绔,我现下能给予你的,也不过是镇北王妃的虚名...” “镇北王妃?”沈安若微怔,她那蜡白如雪的脸上似泛起了一抹红韵,单是世子妃的头衔就已使她觉得格格不入。如今,尚未退朝,她便又换了头衔,成了镇北王妃... “当年,顾侯不也是镇北王妃吗?” 她不禁一语,陷入沉思。 齐麟轻轻抱起沈安若,望向远方,“是的,当年我娘被册封为镇北王妃没多久,便立下赫赫战功,很快又被册封为一等侯...此刻,你和我娘之间只差一个一等侯的爵位...” “可我...”沈安若在齐麟的怀中挺了下身子,“我又怎能与顾侯相提并论呢...” 齐麟微微一笑,抬步而走,“没关系,我会教你...” 沈安若,忙道:“会不会很难?” 齐麟微微摇头,“你知道,你与我娘之间有何不同吗?” 沈安若,沉吟道:“不知...但,我觉得我大概永远成不了英姿飒爽、更胜战神的顾侯...” 齐麟笑靥如花,眸光渐渐有了光亮,“其实,我娘也限制于世俗桎梏,活得万般小心翼翼,否则,单凭我娘的才能,必能超越我父王的成就,成为万民心中的“神佛”。” “安若,你不要觉得“神佛”离我们很远,事实上,“神佛”就在我们身边。凡成圣成神者多以一生成就论之,死后由百姓加冕。百姓不会遗忘掉任何一位英雄,终会世代相传,成为典故。所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瞒得过百姓的双眼,百姓也不会忽视掉任何一位对他们好的人。” “人尚在时,所有名头皆为虚名;人不在后,就算是最不起眼的评价,也是曾活一世的见证。安若,你不必去效仿我娘,我娘虽在后半生打破了世俗对女人的桎梏,但,她的前半生却活得并不如意。” “不如意,并不是我父王对她不好,而是,她也有一展抱负的权利,她更有展现自我价值的渴望...” “人生不只有感情,还有梦想与志向。若是平庸之人也就罢了,相夫教子、夫妻恩爱已是最大的期许;可我娘并非庸碌之人,她满腹经纶,熟读兵法,一杆“凌霄铁枪”曾数次解救我父王于危难之中,我父王因她而成就霸业,也因她而名扬天下,但...” “又有几人记得顾英鸢...世人也只会去歌颂齐烈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 他缓缓垂眸,看了一眼依偎在怀的沈安若。 他走的有多慢,沈安若的呼吸声就有多平缓。 他知道,沈安若大概听不懂他的言语,他也不敢保证日后沈安若会不会嫌他过于啰嗦。 在他看来,“啰嗦”两字永远会在两人皆持有自我见解,或对方说着世人都明了的道理时,才会体现出来。 还好,沈安若净如白纸,未出闺阁前也不曾沾染太多繁琐缛节,尚有可塑价值。 而,他要做的不是重新打造一人,反倒是要让沈安若释放出所有天性。 天性,是每一人的闪光点,也是人与人的区别所在。 思想,是决定每一人未来走向的核心,亦是他人绝不能模仿的瑰宝。 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要让沈安若完全脱离掉他的影子,因为,他娘顾英鸢一生都活在他父王的身影之下。 ——不谈齐烈,又岂会谈起顾英鸢? ——齐烈永远在前,顾英鸢也永远在后,这本就是对另一人的埋没,亦是对另一人的错误认知! “以后,安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我这个做夫君的不言其他,你就百无禁忌,大可随性而为...” 第25章 穿凿附会 月高挂,雪已停。 景都正街上的那座宏伟建筑,再次灯火通明。 至此,繁华之处,再无落幕之所,只有辉煌再续,令人生羡。 不错,那座宏伟建筑正是昔日的镇北王府,百姓争先恐后加入其中,一场声势浩大的重建工程也在夜幕中就此展开。 沈安若依栏而俯,望着景都夜景璀璨。 远处,每一盏灯火便是一人家,每一涌人流中就有某一人的期盼与向往。 今夜,“锦绣楼”第五层高阁为新任镇北王而开,也因她这位新任镇北王妃而荣。 沈安若还依稀记得,圣旨到达沈府的那一刻,二娘陈婉容脸上的狂喜与振奋,接过圣旨的陈婉容更是对着苍天连连跪拜——她终是未负沈府荣光,多年心愿得以圆满。 或许,这就是陈婉容的全部,亦是一位寻常妇人的全部。 嫁为人妻后,事事都以家府为主,能否管理好家院也成了女人的终身事业。 陈婉容是这般,千千万万的女人也是这般,沈安若突然觉得白日里齐麟的言语似暗有所指,所指的是否就是诸如此类的女人夙愿呢? 沈安若自知成不了第二个陈婉容,假如她与齐麟有女,她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为了家族荣耀而联姻,她一定会让女儿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应也成不了第二个顾英鸢,正如齐麟所言,顾英鸢一生都未摆脱掉齐烈的身影,只能成为附属。 可,尽管如此,顾英鸢也是千万女子都无法超越的存在,强如顾英鸢,这世间也只有一个顾英鸢。 沈安若要成为怎样的人,似已成了一道难题,眼下她也只能随心而活,展尽心志。 于是,她在淡笑间转身,向阁中走去。 不知不觉中,柳霖霖已醉。 若,一个花魁都醉了,那桌上的客人定也没几个是清醒的。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今夜柳霖霖一直拽着沈安若不放,也只愿同沈安若饮酒。 女人一旦不在意是否失态,纵是阎王老子也拉不住她们每每举起酒杯的手。 “瞅小猫啊,看小狗啊,你都不知往哪走啊。” “花灯艳啊,糖人甜啊,陶艺剪纸往哪藏啊。” “你又猜错了,喝!” 这种类似于“猜宝”的游戏,沈安若已连输了十局。 说来也奇怪,柳霖霖的确是醉了,可她就是能猜出纸团握在沈安若的哪只手中。 从未大口饮过酒的沈安若,当然招架不住连输的酒水。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麟在看着她。 因为,她每次侧眸,都能看到齐麟在对她微笑。 ——作为新妇,她与齐麟尚未圆房,万一齐麟兴起,她又烂醉如泥,岂不无趣? ——她不想做一个无趣之人,更不想让齐麟觉得无趣。 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醉意。 “我说柳霖霖...”她已在痴笑,沉沉地痴笑,“听说,你被推选为花魁后,就没醉过。今夜,你是不是要破例了?” 柳霖霖,畅笑道:“不醉呢,是身为花魁的首要技能,不然又要如何应对那些达官显贵,还有纨绔公子呢?” 沈安若,摇头笑道:“今夜没有什么达官显贵,也没什么纨绔公子,只有相交甚欢的挚友,所以,你便醉了,且还醉得离谱...” 柳霖霖突得贴向沈安若,附耳微声道:“今夜,我不得不醉...” 沈安若皱眉,“为何?” 柳霖霖回正身形,左手缓拿起一杯酒在鼻间嗅了嗅,又将左肘撑在桌上,侧了身姿,似有似无地斜瞥着赵瑾睿。 她本就千娇百媚,此刻侧姿更是风情万种,说不出得诱惑,嘴角也时不时上扬着一抹淡笑。 “你觉得,今晚他会怂吗?” 沈安若猛然一震,瞬间脸颊通红,她本痴醉在柳霖霖的妖娆身姿下,突听柳霖霖这么一语,顿感仓皇失措,腿脚一阵酸麻都不听使唤了... “你...你是在说齐麟吗?” 柳霖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后又狠狠地瞪了沈安若一眼,“你明知我与齐麟再无可能,你还要故意气我?你莫不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啊?” 沈安若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绝非此意,我是真不知你说的是谁...” 柳霖霖垂眸,缓叹道:“还能是谁,昨日谁为我赎的身,今日我就说的是谁呗。” 沈安若猛地探身,轻声道:“你是说赵瑾睿啊?” 柳霖霖闻言,反倒“噗嗤”一笑,“这些年...若不是齐麟一直在旁,那赵瑾睿又怎能把持得住...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我时,转身就撞向了门框呢...” “如今,他既替我赎身,我也便是他的人了。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已形成了习惯,不会还是只敢远远望着我,不敢向我靠近一步吧...” 沈安若,道:“所以,你今晚要喝醉,也是在给赵瑾睿机会?” 柳霖霖,柔声道:“活的他不敢碰,喝醉的...他若再不敢碰,那我也没辙了...” 沈安若闻言,柳眉深皱,似无了任何言语。 她不曾想,柳霖霖会转变得如此快。 原本,她最怕见到的就是柳霖霖。因为,柳霖霖陪伴了齐麟太久,她后来者居上,反倒直接嫁给了齐麟,柳霖霖作为一个女人,又怎能无恨? “你...你不恨我吗?” 柳霖霖突得愣神,“恨?我为何要恨你?” 沈安若,弱弱道:“我也没想到会和齐麟成婚,这一切就好似一早就被注定好了,根本不允许我多做思量...” 柳霖霖畅笑,伸出手指轻戳了一下沈安若的额头,“你真是个小傻瓜...如我这般出身的女人,又怎配嫁给齐麟呢?先前,齐麟不是戴罪之身时,单是这景都城中就不知有多少贵女想要嫁给齐麟...就算他后来成了朝廷钦犯,他身上也依旧流着镇北王和顾侯爷的血,我也同样不敢奢求...” “即便是那赵瑾睿,他为我赎身,我自当为奴,我也从不敢奢望能入住太师府为妾...” “不,我觉得你不该这样...”沈安若黯然伤神,“现下,你已是自由身,你不喜欢赵瑾睿的话,我可以让赵瑾睿放你自由。然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重新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啊...” 柳霖霖望了沈安若片刻,骤然大笑,笑声中带满着自嘲与悲情,“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像我这种只会取悦男人的女人,恐连顿饭都做不了吧?” 沈安若,忙道:“不会做饭,可以学啊...谁又生来就会做饭呢?” 柳霖霖,含笑道:“就算我会做饭、会缝补,会做一些粗浅的杂活,又能如何?” “沈姑娘...不,我的镇北王妃...你大概不会懂,这个世道是永远不允许女人出错的...” “只要我柳霖霖做过一日“锦绣楼”的舞姬,那我在他们男人眼中就是“贱货”,就是“婊子”!他们不会给我重生的机会,只要我敢单独居住或外出,那些男人就会闻着腥味找上我,届时,我会听到这世间最不堪的言语,也会遭受这世间最冰冷的屈辱...” “我的镇北王妃啊...你应当庆幸自己能嫁给齐麟,你也应该好好感激齐麟能直接让你做上镇北王妃。因为,你永远不会知晓一只笼中鸟的可悲,笼中鸟离了人是活不了的,我柳霖霖离了男人也是活不成的...” 她缓缓起身,醉姿碎步,轻举酒杯间,已然望月自怜,“其实,我已很幸运...至少,我了解赵瑾睿,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偶尔贪玩胡闹罢了...总比,我被林烁带走要强上千倍万倍,林烁也绝不会将我当成人来对待...” “可,林烁已死,这世上唯一欺辱过你的男人已不在,你依然是清白之身,又何必这般看低自己呢?”沈安若缓缓站起,勾起酒壶为柳霖霖重新添上酒水,“我相信,你绝对可以重获新生,再好好活一次的。” 或许,是因沈安若的声音大了些,一旁的齐麟也站起了身子,关切问道:“安若,你怎么了?” 沈安若,赫然回头,“没你什么事,带着你的朋友下楼饮酒去,我与柳霖霖有话要说。” 礼部尚书之子魏浩鸿见状,讥道:“呦呦呦~镇北王,您这位王妃可真够辣得呀,竟敢命令您做事?难道,王妃不知夫为妻纲,夫唱妇随吗?这要是换做我啊...” “唰~”的一声,没等魏浩鸿将话说完,齐麟已将一杯酒水泼在了他的脸上,“你再敢说一句,我就让你命丧当场!” 怔住的不止是赵瑾睿,就连兵部尚书之子郭熠恒、景都巡抚之子王予政、户部主事之子张旭淼和一些景都城内有头有脸的贵公子们皆目瞪口呆。 “以后,镇北王妃的话,就是我齐麟的话。确切地说,你们可以不遵我言,但,必要遵从镇北王妃所说的话,因为会杀人的不止是我齐麟,我的王妃比我更会杀人!” 他们与沈安若、柳霖霖本就是分桌而坐,此刻,齐麟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直接拎着酒壶走了下去。 镇北王都下楼了,剩下的人也没得玩了,只得纷纷站起了身子。 “不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魏浩鸿却一脸迷茫地还在问着,“女人不该以丈夫为尊吗?我也没说错呀...” 王予政拍了拍魏浩鸿的肩膀,皱眉摇头道:“魏兄,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而是,绝不能驳了镇北王的脸面。依我看啊,你完全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若你认真了、记仇了,那往后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了...” 他又凑上一步,接着说:“魏兄,那可是齐麟啊...今日,别说你被泼一身酒水了,就算是齐麟斩下你一条臂膀,你也不能与他为敌...” 魏浩鸿,思索道:“王兄是说,齐麟只泼了我一身酒水,已然算是手下留情了?” 王予政对着他挤了挤眼,“正是。起码,齐麟还当你是自家兄弟,否则,你想想林烁的下场?齐麟杀林烁,还只是为了柳霖霖,你方才可是在给镇北王妃难堪啊...” 魏浩鸿的身体赫然颤抖起来,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恭恭敬敬地朝沈安若深鞠一躬,随后,没走几步便有跌倒的势头。 索性,几人搀扶着他一同下了楼。 “镇北王妃真是好手段。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驯服齐麟的吗?”柳霖霖望着众人离去的身影,早已按耐不住鼓起掌来,“要知道,我与齐麟相处多年,可从未找到过他的软肋,只知道他不敢让我离他太近,仅此而已。” 沈安若,暗暗道:“我哪有什么所谓的手段啊,方才我也只是听到你的言语后有些气愤,便就随口那么一说,谁知齐麟会照做啊...” “果然,女人的脸面都是男人给的。”柳霖霖不由深叹,“我们镇北王妃还真是捡到宝咯...” 沈安若,挠了挠头道:“我们不说这个了,方才我们说到哪了?” 柳霖霖凝望了沈安若片刻,才又缓缓说道:“我记得我们初次在“锦绣楼”相见,镇北王妃一直惦记着齐麟所画的《涝寒图》,那我们就不妨说一说那《涝寒图》吧...” ——她刻意转移了话题,因为沈安若想要表达的,她大概永远都做不到。 “好,我们就说一说那《涝寒图》...”沈安若,再次举起酒壶,“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两姐妹要先喝个痛快!” 女人一旦喝醉,通常喜欢手舞足蹈一番,不知是留在记忆中的舞姿难忘,还是想一展身姿,豪放一下。 沈安若醉眼迷离间倾向柳霖霖,醉道:“现在...你可要说实话了,你一直收藏着齐麟的《涝寒图》,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他?” “不单是喜欢,还有一份真性情。”柳霖霖先是扶正了沈安若,然后,转身来到阁角,竟再次拿出了《涝寒图》。 她突得将桌上的菜碟全都推到地上,万般小心地展开了《涝寒图》,“这幅图不仅画出了百姓疾苦,酷吏无道,且还给予了每一人灵魂,我仿佛都能闻到正在拉石料的男人身上的汗水味,亦能体会到哭啼孩童的无助,还有这弓腿的老人…他眸中透出的全是绝望…但,尽管如此,他好似也想去做些什么,就仿佛他能多做一些,小辈们就能少做一些似的…” 沈安若不以为然地摇头道:“我只看到了杀意…要杀的不仅仅是图中的酷吏,还有这泛滥的洪水,甚至是…苍天大地!” 柳霖霖柳眉下弯,缓缓噘嘴,“酷吏可以杀,泛滥成灾的洪水与苍天大地又要如何杀呢?” 沈安若高举酒杯,遥望万里银河,“杀不得…那就做到苍天难管,大地无力!” “苍天难管,大地无力…”柳霖霖垂眸陷入沉思,“苍天难管,大地无力…若真能做到这般,岂不就是绝杀了苍天大地…就连苍天大地也难以涉足,再难破坏人间万般美好了嘛…” 沈安若痴望着柳霖霖,缓慢道:“所以,《涝寒图》并不是真的涝寒图,而是一种悲鸣,更是一种屈辱…就好似被死死限制住了身体,无法前行,亦不能一展抱负…” 柳霖霖,喃喃道:“悲鸣,屈辱...被限制住身体,无法一展抱负...” 她突得翩翩起舞,洒脱得如天阙仙子,“那我们就祝福世人都能一展抱负,大展宏图!” “嘭”的一声,她骤然倾倒,沈安若当即上前想要搀扶她,反倒绊倒在了她的身上,俩人依偎在地,连连灿笑。 “你说…像齐麟那般得人,也有被限制身躯的时候吗?” 沈安若,回道:“当然有。无论是谁,都会有被限制的时候,只是我们看不到,也全因我们被他的身份遮了双眸,根本瞧不见他的痛楚,更会忽略掉他的渴望...”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柳霖霖低吟着,“只要我们还在世俗中,还活在别人的言语下,那齐麟就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镇北王,镇北王就算有悲伤,又岂能被我等察觉呢…”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沈安若喃喃着,“或许,我们只有跳出世俗限制,走出人言可畏,我们才能看到齐麟的另一面。除去他镇北王的身份,他也只是一个男人,和普通男人一样的男人,但凡是男人就都想大展宏图,也都想出人头地...”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柳霖霖已在流泪,颤身流泪,“到了人生终了时,无论是齐麟,还是寻常男子,都只剩下了落幕余晖…不管此生是否如愿,齐麟还是齐麟,寻常男子亦还是寻常男子…” “所以,假如齐麟未娶我,你会嫁给他吗?”沈安若突然起身,满眼期待地看着柳霖霖,她在等一个答案,也在等待着一场新生。 ——她虽在问柳霖霖,却也在为自己寻找勇气。 ——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太需要去激励、去陪同、去认可,只要柳霖霖能鼓起勇气,那日后,就算有天大的困难摆在沈安若面前,她也会迎难直上,视死如归。 可惜,千百年来的世俗观念,又怎会在一日破除… “我不配…”柳霖霖轻轻坐起,眼泪更急,她眸中闪烁着万般屈辱,似也在诉说着千般自嘲… 她最终还是言出了“我不配”三字。 “你不配…那我也不配!”沈安若将柳霖霖轻拥在怀,用下颚抚顺着柳霖霖头顶的秀发,“我虽嫁给了齐麟,但,我也深知我做不好他的妻子,亦做不好镇北王妃...” “可是...我却不甘!”她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外面那些人、那些话,有多少是真,就有多少是假!有多少是权贵之人的把戏,就会有多少寻常百姓的无奈!所谓世俗只是为了统治者的利益,却绝不限制统治者的言行举止!” “我真想问一问到底是谁定的这些臭规矩...为何女子只要名声没了,就会被千夫所指,孩童叫骂…那齐麟,那赵瑾睿整日流连在花街柳巷,却只被人们说成是一种风流...而,我们呢,又何时敢行差踏错一步?” 她轻轻捧起柳霖霖的脸,接着柔声道:“方才,齐麟将一杯酒泼在魏浩鸿脸上时,我便想通了一个道理。究其原因,还是我们不够强大。假如,我们可以像顾英鸢那般成为大襄的一等侯,那百姓也只会感念我们的功勋与恩德,就算我们日后言行举止出格了些,做了些有违常理之事,也会成为我们有别于他人的谈资!别人只会说:我们一开始就和常人不同,我们一开始就敢怎样怎样…所谓的坏,也会成为绝对的好;所谓的不容世俗,也会成为一种优点和美德!” 然,就在沈安若说出这番言语间,柳霖霖已侧了脖颈,枕着沈安若的一只手睡去... 柳霖霖能在此时睡着,也再次让沈安若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或许,对于见过无数风雨与世面的柳霖霖而言,反倒是可悲的。 可悲的是,她已深陷世俗。 ——越知世俗、越通透世俗之人,越会被世俗牵绊得体无完肤,她虽是无所不能的柳霖霖,却也终要以色视人,千事万事都离不开她的媚眼与搔首弄姿。 现下,沈安若的一番言语已成了莫大的笑话... 柳霖霖只要还是柳霖霖,她就有着一套固定的存活模式。 这模式屡试不爽,足能让她陶醉其中,受用一生。 所以,沈安若就算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柳霖霖也皆能做到与己无关... 第26章 却之不恭 除夕前,景都城外,天寒无风。 潮湿的落叶铺满林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与泥土一色。 突兀的枯枝已挡不下缕缕阳光,它轻抚着大地,将斑驳的光影洒在落叶之上。 一老翁右手托着瓷罐,缓步移身间不忘左右遥望。 他本不该有所迟疑,因为,没了叶子的树林如无衣遮体般一眼便可望尽。 片刻后,他定睛一处,轻捋着胡须也绽出了慈祥的微笑。 他是来送茶的,送的是齐麟最爱喝的茶,也是前不久他与齐麟同饮的茶。 只是,他并不是来换银子的,反倒是来换酒喝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曾有人敲响他的院门,来人是个屁大点的孩子,约莫八岁左右。 这孩子没说话,只咧着嘴笑,从牙上还未化掉的糖渍来看,应是贪吃糖果,替人办事。 所办之事也简单,就是将一张纸条送到老翁处,老翁接过纸条,轻抚了几下孩子的头顶,倒也和孩子一样没说任何。 老翁已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纸条了。 不过,他看到纸条上的字迹后,还是微微愣神,随后,渐抬双眸朝天看去。 人们常说,人死后会化作星辰,继续照耀着大地,守候着亲人。 可,白日里根本望不见星辰,他又为何要上望呢? 其实,天上除了有星辰,还有诸多回忆,他看到熟悉的字迹后,便已陷入在过往的回忆中,回忆总是令人欢悦,笑靥连绵。 但,真正使他欢愉的却不单是回忆中的画面,也意味着一场重生。 ——是的,齐麟真的回来了,不但回来了,且还活蹦乱跳,悠闲自在。 ——他手中的纸条,已有将近三年未出现过,此次出现,岂不就是一场重生? 没有真正失去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止是再度聚首,还有迫切想要珍惜、握紧的冲动。 所以,现下他能出现在城外林中,也并非就是来换酒的。 尽管,一罐茶粉能换两坛酒,且还是酒中上品“天霖醉”和“云上仙”。 然,比起两坛绝世佳酿,他还是更享受能与小友同桌共饮的时光。 他能与齐麟成为忘年交,的确是因他的一手好茶,但,一手好茶还不足以让他与齐麟成为挚友。 他对齐麟无所求,活到他这年岁就算有所求也不会再求了,能有一个百无禁忌的说话之人,便已然满足。 人生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往日不可追,旧事不可重来,故人不可再有,三个“不可”加起来,那就是活生生的孤独。 老人孤独,境界高的人更孤独,他是老翁,亦是老人,曾在年轻时,也自诩高人一等,不愿与“俗人”多有往来。 可到最后呢?还不是和最“庸俗”的齐麟对上了脾气,两人是相谈甚欢,废寝忘食。 今日啊,他还想再与齐麟聊上那么一回,他不只有很多问题要问,还有很多想法建议要提。 这一问一提间,不也能显出他的能耐来吗? 一旦被赞许、被欣赏,或是想法建议被采纳,内心中就能涌出一种被人重视的感觉,都被人重视了,自然也不会再孤独了。 齐麟在字条上,写明了城外树林竹屋的地点,还特意写上了“天霖醉”与“云上仙”愿换“老翁茶”的字眼。 如今,竹屋就在他眼前,那也就只等他这张想说说话的嘴了。 他刚想靠近竹屋,不想林中突有人影窜动,看不清具体身形,倒是人影手中的刀极其锋利,寒光耀眼。 没多久,绝世乌雅四蹄腾跃,彻底踏破了林中寂静,枯叶在乌雅马两侧回旋,又骤然上扬,徐徐飘落。 沈安若策马而驰,“凌霄铁枪”挽于身侧;她白衣如雪,狐裘披风却黑如漆夜。 老翁望之,不由感叹,“好俊的马,好俊的姑娘...” 没等他再做反应,沈安若已踏马飞身,随着一杆长枪被掷出,林中一人影也赫然倒地。 沈安若轻盈点过枝干,跨步而来,手臂一摆,长枪便从倒地之人身上拔出。 老翁凝视着沈安若,沈安若也注意到了老翁。 老翁不动,沈安若却侧枪奔疾,又朝另一人影跑去。 老翁缓步来到倒地之人身边,人已无了呼吸,只是这人身披甲胄,似军旅出身。 这就不免使老翁感到稀奇了——素日里,多的是官兵欺民之事,今日民却追着官兵杀,真乃是世间奇遇,头一遭啊。 更稀奇的是,单是他方才看到的人影,就有八人之多,在各个手持兵刃的情况下,竟被一位姑娘追得四处逃窜... ——莫不是,那姑娘有万人敌的神威?还是那八人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想快些逃脱?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齐麟已在竹屋前发出唤声,并朝他挥手。 这一唤不当紧,老翁更是奇上加奇了。 ——眼下,林子已成屠戮场,不说满是杀机吧,也绝不是什么品茗饮酒的好地方。这齐麟不但让他送茶粉前来,还邀他在此共饮“天霖醉”与“云上仙”,真是狂人做派,令人费解。 待老翁走近齐麟,才发现竟还有两位狂人已在木屋外的窗下饮酒。 他是彻底怔住了,齐麟却畅笑了起来。 “先生,今日我为您介绍两位朋友,定不会让先生败兴而归。” 老翁先是短暂沉寂,后缓慢道:“你已是镇北王...屋前的那两人也不怕官兵手中的大刀砍向他们,想必都是朝堂上的大人物吧?” 齐麟,笑道:“左侧青衫之人乃是监察御史陈有道,认真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我外翁;右侧红衣之人乃是太师赵衍,也就是赵瑾睿那小子的父亲。” 老翁摇头,唏嘘道:“如此人物,又岂是老朽能高攀的...老朽单是与您镇北王相交就已惶恐至极,又怎敢在他们二位面前班门弄斧呢?” “先生可是在生齐麟的气?”齐麟直接挽住老翁的胳膊,又说道:“我既邀先生前来,就代表先生与他们并无轻重之分。说直白点,什么王侯将相、世家公子,他们不也都是大襄的子民吗?只要是大襄的子民,又有什么不同呢?” “走吧,先生。莫再权衡什么虚有的身份了,您这样反倒让人容易多想...” 第27章 黄粱一梦 老翁虽被齐麟拉拽坐下,整个人却拘谨了起来。 “在景都城中,我最离不了这位先生的一口茶水,品茶我倒是品不出什么门道,只是单纯觉得这位先生的茶水喝到口中后格外回甘,就仿佛一段美好过往,在眼前细细流淌着,使人回味无穷...” 齐麟说着,也打开了老翁带来的瓷罐,“今晨,我从林中收集的露水已被煮沸,就等这一把茶粉下去,等其成汤了。” 太师赵衍灿笑问道:“不知老先生今年高寿啊?” 老翁,回道:“老朽已过古稀五年有余,乃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 赵衍,直捋胡须,笑得更灿,“若,先生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那我这耄耋老人岂不早就该被埋进土里了?” 老翁闻言,连连挥手,片刻后,也不由畅笑起来。 陈有道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难得呀,真是难得呀,没曾想我等这般年岁,还能与风华正茂的镇北王一同品茗、饮酒,我似也不觉得自己老了,大有想和镇北王比一比臂力的冲动了...” 齐麟,忙道:“不用比,我定不是您的对手。” 赵衍,笑道:“这可不像镇北王的脾性啊...莫不是这陈有道是你外翁的原故,你故意认输不成?” 齐麟摇头,淡笑道:“我又怎会故意认输呢...只是,我不在景都这几年,习惯了悠闲安逸,能走时就绝不会跑,能说时也绝不会动,能不言时亦不会多说一句话...” 赵衍,轻叹道:“终是大道至简呀...看来,镇北王不在景都这几年,是彻底看破了。” 齐麟,笑靥道:“说不上看破吧,而是,更懂得感恩和回念了。如今,我身上已无往日戾气,心境倒是平和了许多。” “呦~这话也能从我们镇北王口中说出?”陈有道,讥道:“之前在这景都城,谁不知最不能惹的就是你齐麟啊,只要惹了就算不死,也要落个一无所有。如今,你是嘴上说着心境平和了,可一回景都便杀了景都驻军首领林烁,你这又是哪门子的平和啊...” 齐麟,勉强笑道:“杀林烁呢是我不想丢掉原有的气势与威严,在向林烁动手时,我的内心可是十分抗拒的,但,没办法...为了我的镇北王妃,林烁必须死。” 老翁,惊道:“镇北王妃?沈家的那位丫头?” 陈有道,长“嗯”道:“不错。正是我那外孙女。” 老翁伸出手指朝着齐麟连连摆动,“你小子这回可算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这男子娶妻啊,很有讲究的...娶不好啊,还真就身败名裂,甚至还能导致家府破败呢...” 齐麟,含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安若能不嫌弃我,我便已很感激了。她是我的恩人,又愿在我最危难之际嫁与我,我又怎能不为她着想呢...” “看看,老朽没说错吧?”老翁得意道:“打你一回景都,我就告诉你,沈家女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这回就连你自己也说人家好了吧?” 陈有道,皱眉道:“可我就纳闷了,你就是这样对我外孙女好的?” 他缓抬手臂,遥指远方,“我们在此喝茶饮酒,悠闲自在,你却让我的外孙女冲锋陷阵,捉拿林烁贪墨一案的同党,你是看不到那些人手中的大刀啊,还是压根就不想让我的外孙女活太久啊?” 齐麟微微一笑,“御史大人,您这可就冤枉我了。我母妃尚在时,我就常听她提起安若,说安若不喜女红,只爱舞刀弄枪。我母妃呢是想收安若为徒的,亦想将安若培养成大襄的第二位女将军。奈何,安若的娘亲只想让其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我母妃虽将“凌霄枪法”传授给了安若,却没来得及教安若“凌霄枪诀”...” 他说着,也将眸光移向了赵衍,声中似已带上了恳求,“太师您曾是帝师,若不是您的谆谆教导,只知打仗的先帝又如何能坐稳江山呢?您也曾教导过我和萧文景,我对您啊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您愿不愿再教导教导安若...安若她...” 没等齐麟将话说完,赵衍已大笑,“好你个齐麟,在这等着我呢?这说来说去你是想让我这个老东西再帮你教教媳妇啊...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挺响,你这是要将我挖空挖尽,一点傍身的本领都不能留啊...” 齐麟、老翁随之也大笑了起来,唯有陈有道仍是眉头紧锁,似积怨在心,不得舒展,“赵太师既能教导安若,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但,我那外孙女也要有命学啊!齐麟,你此次能让我外孙女单枪匹马对付八名军中士卒,那日后岂不还会让我外孙女带兵打仗,直面北戎大军?你是不是也要考虑下我外孙女的安危啊?” 齐麟,淡淡回道:“你虽算是我外翁,我却对你没什么忌惮。你既然问了,那我不妨告诉你,在我回景都之前,就已然将三十八万镇北军的统帅权交在了安若手中。不仅如此,过几日我还会将五万京畿驻军也一同交给安若...你也没说错,将来安若的确有可能率军对抗北戎…安若不单可以对抗北戎大军,她还有机会灭掉整个北戎…” 陈有道骤然起身,喝道:“齐麟!你莫不是疯了!?” “安若只是一个小女子,你竟将三十八万镇北军全交在了她手上,还妄想她能带兵灭掉北戎?你身为男子,且还是齐家的唯一子嗣,却要让自己的媳妇去做着你本该完成的使命,你果真是不要脸得很啊!” 齐麟,讥诮道:“那你告诉我,安若该做什么?难道,她该像其他女子一样,相夫教子,终老在小小的家院中吗?” “假如,我不是齐麟,安若也没嫁与我,身为女子的安若又岂能有带兵打仗的机会?难道,你陈有道真就觉得自己比安若强上很多吗?” 陈有道眉头已皱得更紧,半天说不上话来,“这...这...” 齐麟突得站起,戟指对向陈有道,“就是你这种人,整日将“小女子”三字挂在嘴边,难道小女子就不是人吗?难道小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征战沙场吗?我们身为男人,从一出生就觉得高女子一等,而,我母妃就偏不信这个邪!我母妃虽在后半生才逐渐摆脱掉世俗对女人的限制,但,她也已足够辉煌,足够耀眼!至少,她站在你陈有道面前时,你也要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顾侯爷!” 片刻后,他逐渐缓和情绪,又缓慢道:“我并不是非要让安若怎样怎样,我会遵从她的选择。至少,在她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她自身已具备该有的条件和技能。若,她想征战沙场,那她便可去战;若,她只想在家院中等我归来,那她也可以活成寻常女子的模样...但,无论任何人都没权利抹杀掉她的意愿和天性,我只想安若能多个选择,亦能有改变命运的可能...” “齐麟啊齐麟...我真不知安若嫁与你是幸还是不幸...”陈有道,长叹着,“一个女人能安稳度过一生,难道不好吗?千百年来,她们不都是这般过活的吗?你非要改旧立新,非要与众不同...若是哪天安若身死,你是否会后悔呢...” “身死?”齐麟不屑摇头,脸上也露出了蔑视一笑,“你觉得,林中那八人敢对安若动手?还是觉得,我会让安若独自面对北戎大军呢?” “还请你看清楚了,眼下这林中八个出自京畿大营的人,已死了五人,剩下的三人也会很快被安若擒下。暂不说,安若身边有我母妃为我留下的暗卫守护着,就单说这剩下的三人,只要他们敢向安若出手,我必会诛灭其九族,让世人皆颤抖!” “我刚说了,我现下的心境已很平和,但,在平和之下,我必要确保安若平安无事。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齐麟也便再无颜面活着!”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陈有道,颤声道:“不,你不但是疯子,还是魔鬼!黑暗中最恐怖的魔鬼!” 赵衍起身,劝道:“好了!我能理解齐麟说得是何意,齐麟的想法也没什么错,只是太过于偏激,单靠狠辣与武力强压他人,也是无法长久的。这一点,齐麟你也要多多反思...” “有道呢,也是关心则乱。安若毕竟是他的外孙女,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非要整日打打杀杀的,这的确也不成体统。说实在的,就算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我也绝不想让他征战沙场,死在乱军之中...” 老翁,弱弱道:“那个...我能问两个问题吗?” 赵衍猛然一怔,随之淡笑道:“唉~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好好饮茶喝酒不好吗?非要争吵上一番才行吗?那个...先生您不必在意,我和有道呢早就习惯了,之前在朝堂上也没少和齐麟争吵过。其实,大家都是好意,只是各自的想法不同罢了。所以,先生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必拘谨...不必拘谨...” 陈有道,也尬笑道:“是啊,这齐麟啊就是个臭脾气,那是又硬又不服输的,可他也不想想凡事真就能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来吗?那不还要看我外孙女的想法嘛...我方才是急了点,但,我做监察御史已有多年,对事不对人...只是各抒己见...各抒己见...” 老翁一脸难为地笑了笑,微声道:“老朽想知道,你们口中的安若...也就是镇北王妃...到底长什么样?” 陈有道指了指远处,“那个就是安若。他齐麟之所以将地点选在这里,不就是想让我等瞧瞧他的镇北王妃有多英姿飒爽嘛...都长这么大了,他齐麟还如此孩童心性,真是幼稚至极...” 他嘴上是大度的,内心却还计较着,话中带刺,更带着讥嘲。 “哎呦呦~不得了~不得了啊~”老翁,惊叹道:“方才,就在这林中,老朽与镇北王妃打了个照面,单是镇北王妃的容貌便已惊为天人!没曾想,她还学会了顾侯的枪法,其气质是一点不输当年的顾侯啊,想必顾侯泉下有知,也该安慰了...” 他顿了顿,又看向齐麟,迟疑道:“不过,老朽还有问题想要请教一下镇北王。” 齐麟当即摆手道:“先生能如此讲话,还是被刚刚我等争吵的场面吓到了,我觉得先生之前用何种方式与我交谈,现在依旧可以用同一种方式...你我既能成为忘年交,又何必这般客套呢…您这一客套啊,倒是显得我过于张狂了...” 老翁,道:“既如此,那老朽也就直说了。今时今日,镇北王妃已是镇北军的统帅,你日后还要将京畿驻军交给镇北王妃,你到底想要让她活成怎样的一个人?” “老朽没别的意思,只是镇北军有三十八万人,京畿驻军有五万人,再加上虎崖关镇边守将沈天挐那还有原本的五万京畿驻军,你们可能都没算过,镇北王妃这先先后后,竟已掌握了四十八万兵马...” “据老朽所知,整个大襄有八十万大军…倘若,近五十万大军,都掌握在镇北王妃手中的话,你们就不怕她突然转变心性,或是生出别的想法吗?” 陈有道与赵衍闻言,顿时傻怔,他们是真没算过人数,更尚未察觉到近五十万兵马已悄然落在了沈安若手中... 齐麟反倒抿嘴一笑,“当一个人足够强大,完全可以肆无忌惮下,考验这一人的时刻才会真正到来,要么升华心境,要么功败垂成。除此两种结果,再无其他。” 老翁,喃喃道:“要么升华心境,要么功败垂成...这种类似于是否能成神成圣的选择,你觉得镇北王妃真的可以吗?” 齐麟,道:“极盛之下,必有衰;极悲之下,便是疯笑。人只有在得到所有,能将万物皆踩在脚下时,才会去窥探内心中更深层的欲望,亦才能去考量自己的底线是否牢固。寻常之人,大多止步在过程中,单是过程就已能让他们劳神劳力,绞尽脑汁,所以,大多数人永远逃脱不掉世俗的限制,他们也只沉沦在世俗所描绘的过程中...” “如果,安若能勘破这些,在强大到百无禁忌后,去脱离掉世俗限制,悟出世俗只是一场空,万般虚名皆是罪的道理,那即便她将来一无所有,回到最初时的自己,她也不会再为了所谓的他人眼光而活,更会完全懂得如何去成就自己...” 老翁,百思不得其解道:“老朽还是有些不懂...为何非要得到所有后,才能勘破?世人又有几人能站上巅峰呢...” 齐麟缓坐,分别为三人添上了茶水,并迎臂邀其共饮,“你们皆是我的长辈,应比我更知晓一些典故。远的不说,我们就单说说那吕祖吕洞宾,关于他有一段着名的故事,名曰“黄粱一梦”。他在第三次入京赶考时,巧遇汉钟离,汉钟离使他入梦,提前体验了一生。梦醒后,他大彻大悟,果断放弃赶考,拜汉钟离为师,最终,得道成仙。” “我们暂且不说放弃科举是对是错,就单说这入梦,他到底梦到了什么我们已无从知晓,但,既然是提前体验了一生,也便有达到顶峰之时,亦有跌落之刻,起起伏伏一场空后,方可大彻大悟。” “确切地说,他在现实生活中未能达到的高度,在梦中达到了;他在现实生活中未能承受的衰败,也在梦中承受了。正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幻是真谁又能说清呢?梦境,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经历世道的方式呢?” “现在,我们再将这些引到安若身上,安若只要能达到极盛巅峰,无论是否勘破世道,都能得以升华。成,有成的神圣之道;败,有败的迷途知返之道,万物皆如此,循环流转皆同理。所以,我们是否也能理解为何典故中但凡涉及到神仙的,都离不开梦境,或大智大勇者的教导与指引了吧?” 老翁赫然觉醒,道:“老朽懂了...听世子一言,老朽只觉此生虚度也。” 陈有道与赵衍也相视无言,逐渐陷入沉思... 第28章 鱼贯而出 乌雅长嘶惊林雀,寒枪立影寇失靴。 双影僵移捏碎掌,跌身方知命早绝。 谁说花艳无刺又无毒,实则刺中含毒,指肚破血心已伤。 今日,沈安若已向众人证明,花瓶中也有悍将,悍将中也有美娇娘。 齐麟已在笑靥,暖阳恰好也在他的脸上泛着缕缕光泽。 “好茶汤虽值得慢品,可事儿却由不得慢来。这一盏茶尚未饮完,要审之人便已到身前,扫兴之余也只能弃下手中茶,先办案了...” “镇北王这话,像是在夸,也像是在怨...这到底是要夸还是要怨,老朽还真就分不清了...” “呵呵呵...这是夸是怨,不还要看我们的镇北王想说给谁听吗?” “哦?”老翁含笑看向赵衍,“那老朽可要听一听赵太师的高见了。” 赵衍,淡笑道:“我哪有什么高见啊,不过是比尔等多吃了几把盐。依我看啊,镇北王这话本就带着两层意思,他的确是在夸镇北王妃办事效率高,也的确是在怨没能好好地品完一盏茶...” “只是,他的夸赞是说与镇北王妃听的,而,他的怨,却是说与我等听的。” 老翁大笑,“这倒是有趣了...镇北王一语双关,也着实做到了两不得罪...在我等皆未饮完一盏茶下,他这一句怨语,倒也替我等“打抱不平”了...” 陈有道,沉脸道:“什么一语双关,他这是将朝堂上的那套做派,用到了我等身上...老夫平生最厌恶的也是这种说话方式。” 赵衍捋着胡须畅笑,“有道啊有道,你可真不愧是监察御史啊...呵呵呵~” 陈有道,当即道:“这和老夫是何官职有什么关系?老夫就是听不得这拐弯抹角、话中有话的言语罢了。” 赵衍,上下摆手道:“此处非朝堂,有道啊你也放轻松些,不可再因三两言语就剑拔弩张,否则,你与齐麟又要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了...” 他随之望向沈安若,又微微一笑,“今日能得见镇北王妃,也算是一场机缘。方才见王妃策马扬枪,英姿飒爽,颇有几分大将风范;还曾几度飞离马身,连灭六名从犯,敢问王妃可曾随沈天挐大将军在军营中待过?” 沈安若本打算弓腿行礼,怎奈“凌霄铁枪”在手难免不便,只得像位将军般拱手拜道:“安若与齐麟的确是在天瑙城中成婚的,但,安若却没随父亲在军营中待过。” “安若,你这般回话,可就有些礼数不周了。”陈有道,马上接话道:“赵太师乃两朝元老,回话之前必要带上“回太师的话”来强调身份。还有,你已是镇北王妃,不可再以“我”来自称,而是要以“本妃”二字开头。” 齐麟紧接着道:“如此讲话,是否太拘谨了些?安若既已是我的镇北王妃,普天之下除了圣上外,她想如何回话,便就能如何回话,哪有这么多规矩...” 陈有道,严肃道:“无论什么身份,也要遵照礼节。若按镇北王所言,岂不毫无尊卑,乱了套?” 齐麟,讥诮道:“御史大人既说到了尊卑,那本王就想问问你,你与本王到底谁尊谁卑啊?” 陈有道,干脆回道:“自然是镇北王您为尊。” “既然,本王为尊,你又有何资格去教导本王的王妃如何回话呢?!”齐麟,厉声道:“难道,你不知自己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陈有道,反驳道:“安若虽是镇北王妃,却也是老夫的外孙女。老夫想教她几句道理,也教不得了?” 齐麟,哼笑道:“自古女子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说你陈有道了,就算是安若的父亲沈天挐在此,也断无资格对安若说教!” 陈有道闻言,早已吹胡子瞪眼,“你...齐麟...你真是狂妄至极!” 齐麟,回道:“我狂妄至极?那也好过你尊卑不分吧?” 陈有道猛地站起,戟指道:“你这毛头小儿,故意找打是吧?若不是老夫敬重齐烈,又岂能容你在此撒野?!” 赵衍一把拽住陈有道的戟指,摇头道:“你都这般岁数了,怎还动不动就上火呢?你如此这般,岂不更让镇北王妃难堪吗?还有,你真能打得过齐麟吗?也不先捏捏自己只剩下几两肉了...” 他用另一只手添上茶水,又拽了拽陈有道,“好了,坐下来喝茶吧...喝茶败火,省得你再和小辈计较...” “不是,这难道也是我的错?”陈有道满脸苦涩地说,“您也太偏向齐麟了吧?” 赵衍,笑道:“这不是偏向,而是爱护。我等老骨头还能再活几年啊...单是朝堂之事就已够我等劳心劳神了,哪还有心情和小辈拌嘴啊。这年纪大了就是大了,要有个老者的样子,你这般控制不住脾气,岂不让小辈们笑话?” 陈有道低头,沉默。 赵衍又面向沈安若,柔声道:“也难怪齐麟会护着镇北王妃,我也觉得王妃十分顺眼。方才,你说自己未曾在军营中待过,但,你却丝毫不逊色大襄的任何一位将军...这日后啊还真就有可能超越顾侯,成为大襄第二个女战神呢...” 他又瞥向陈有道,缓缓说:“这人啊,只要是可塑之才,又何必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呢?我等不搞重文轻武那一套,也不讲究什么辈分、身份,但凡是有真本事的,能为我大襄出力的,我等都要懂得去爱护。” 陈有道摇头轻叹,侧脸间似已惭愧。 沈安若,拱手道:“赵太师过誉了。” 赵衍,问道:“不知镇北王妃日后有何打算啊?” 沈安若有些黯然道:“起初,我是想像顾侯一样征战沙场的,但,回景都的这几日,我突得发觉很多事并没有原本想得那般简单...所以,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赵衍,朗笑道:“王妃是否觉得诸事艰难,皆难以突破?” 沈安若慢慢斜向齐麟,微声回道:“可能是因诸事规则早定,而,我又对这些规则一无所知的原故吧...” 她渐渐看向茶盏之上不断升腾的白烟,接着说:“就好比这眼前的杯中茶与壶中酒,茶需剪枝挑芽叶,炒茶更需看火候和手法;而,酿酒就更有说法了,无论是“三高三长”,还是纯度口感都要掌握适度,否则,便会酒酸成醋。” “后人多讲究照做,即便偶出新品也绝不会推翻原有规则,亦是在规则之上加以改进。恰恰又是这原有的规则,将诸事定型,根本由不得后人打破,只要稍有偏差,便会引来万人口伐...” 赵衍捋了捋胡须,道:“如此说来,你现下所为也只是在照做了?” 沈安若,微微点头,“夫君既要调查林烁贪墨一案,就必要从京畿大营着手。我作为镇北王妃,能替夫君做些事,也是分内之事。如今,京畿大营中有八人嫌疑最大,其中一人还是营中采办,我猜其手中应有账本之类的罪证吧...” 赵衍,淡淡一笑,“你所说的营中采办,可在你身侧的两人中?” 沈安若摇了摇头,迟疑道:“我还不能确定...” 赵衍,干笑道:“这林中原有八名士卒,他们皆是从京畿大营中逃出的。你在忙于追捕下,应也分不出哪位是负责营中采办之人。眼下,虽有两人被你生擒,可若是其中没有采办之人,那你岂不也成了徒劳一场?” 沈安若绷嘴,沉默。 赵衍看了一眼齐麟,又将眸子定在跪身在地的两名士卒身上,“你们两人在此跪身已久,应也想明白所犯何罪了吧?” 跪地的两名士卒是被沈安若用枪头抵着过来的,他们也在跌身的那一瞬,看到了赵衍、齐麟与陈有道,一时间吓得颤身跪姿,一直未敢抬头上望。 ——他们以为很快便能等来审判结果,也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镇北王齐麟既接管了京畿驻军,那他们是生是死也是齐麟一句话的事。 然,他们又何曾想到,齐麟等人根本就没功夫理会他们... 在此期间,他们只能静静地听着齐麟与陈有道争吵,方才又默默听着太师赵衍对镇北王妃的问话,现下终于有人理会他们了,他们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这世间的所有等待,都会充满着绝望。 刚刚,他们也已经历了绝望中的绝望。 ——如果说,他们一开始只需要考虑如何交代林烁的罪行,那当下他们已然做足了如何面对死亡的心理建设。 ——都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了,那说不说出林烁的恶行,似也不太重要了。 赵衍面露讶异,怔怔地看着两人,他作为当朝太师,所问之话不但不被人重视,且不重视他问话的人还是两名戴罪士卒,这又如何不让他惊眸呢? “你们都不想活命了吗?” “活命?”两名士卒对望了一眼,其中一名士卒再次俯身之余,喃喃道:“我等落在镇北王手中,还能活命嘛...” 这名士卒不是在问,而是类似于一种感叹与觉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落在齐麟手中就绝无活命的可能。 只不过,他也着实忽略了一个事实,今日擒下他们的并不是齐麟,而是沈安若。 “他们是王妃抓来的,是生是死也理当由王妃来定。”齐麟瞥了一眼陈有道,又刻意拉长声音说道:“我曾说过,现下我的心境已比之前平和了许多,所以,对于这种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不问,全凭我的王妃做主。” 陈有道斜瞪了齐麟一眼,他当然能听出齐麟话中所指,瞬间露出一脸嫌弃。 沈安若,提声道:“既然如此,我想留他们一条活命。事实上,若不是另外那六名士卒想要对我动手,我也断然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跪地的两名士卒闻言,又是相视一看。 他们似要从迎接死亡的状态下,极快回转到求生上,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太久,因为人只要有了求生的念头后,那接下来的话也便能脱口而出了,“我们二人虽是林烁的亲信,却并不是京畿大营中负责采办的校尉...不过,我们可以助镇北王妃找到校尉的尸身,京畿大营这些年的采买账目应还在他身上...” 沈安若,道:“在拿到账目之前,你们两人是否也要交代点什么?” 一士卒,忙道:“我知林烁的藏宝处,可带王妃前去查抄。” 另一士卒,紧接着道:“我可写下林烁的所有罪行...其实,景都门军所敛钱财只是九牛一毛。林烁的银钱主要来自两处,一处是替城中官宦子弟和富家公子平事,另一处是其胞弟包下了三十里外的矿山,所产铁矿皆由林烁负责出售...” 齐麟,沉声道:“既然,要替城中的那些贵公子们平事,那自然也少不了勾结景都巡抚王瑜了。至于,三十里外的矿山...” 他突得看向赵衍,“太师可还记着先帝尚在时,将苍山的开矿权交给了何人?” 赵衍,缓慢道:“景都城三十里外正是苍山,苍山也一直是铁矿的重要出处。先帝尚在时,凡涉及到开矿采矿都由三司使来统筹,再派铁冶使进驻各个矿山负责监督和检测铁矿纯度。可,自从景帝继位后,便废三司,改三司使为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又受右相严杰领导。” 齐麟,道:“三司使乃是总领财政的要职,下设盐铁、户部、度支三部,每部皆有一个副使。最初,先帝设立三司只是为了削弱宰相的权利,不想,后来三司的职权范围涉及了原来的兵、户、工、礼、吏各部的事务,甚至连监察...” 他已顿停了言语,因为先帝尚在时,陈有道之所以被孤立,也与三司权利太大有关。 “你不必顾及老夫的颜面,老夫是监察御史时职权已受三司侵犯,就算老夫做了御史中丞后,也没能制约下三司。”陈有道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齐麟,接着说,“之所以制约不了三司,还有一个关键点,那便是三司还包办了地方州县的所有财政事务。地方州县想向朝廷要钱,自也离不了三司,以至于老夫多次想要找寻三司使的罪证都未果,那可是从上到下真正做到了密不透风啊...” 齐麟上扬嘴角,诡异一笑,“所以...萧文景继位后,不仅废了三司,还设了左右丞相...” 所有人都没听出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只有沈安若不禁上扬眉眼,看向了他。 ——她随齐麟曾同回景都,又在程中遭遇过截杀。通过齐麟的分析,她也怀疑过最不想让齐麟重返景都的人大概就是萧文景。可,她又绝不希望是萧文景。 ——现下,齐麟不但回来了,还世袭下了镇北王的爵位,亦接管了五万京畿驻军...就眼下局势来看,本该对萧文景放下怀疑,可齐麟这一语却又仿佛在点明着什么。 ——倘若,废三司,设左右丞相的主张完全出自萧文景的本意,那萧文景就绝不会如表面般纯良无害,反倒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甚至,比齐麟的城府还要深。 然,陈有道接下来的话,又使得沈安若的后背猛然发凉... “可,据老夫所知,当今圣上为了充盈国库,已将开采盐铁事宜交给了国舅张显宁负责,张显宁采取分包制,又以竞标的方式分放给了官宦子弟和景都城内的贵公子...所开采出的盐铁依旧由朝廷支配,只是那些拿到开采权的各府公子可就要先缴纳一笔不菲的保证金了...” 齐麟,微声道:“这就对了。如此,整件事也就说的通了...” 第29章 双姝并蒂 他人都道除夕好,亲人聚首围火烤。 红红脸蛋红棉袄,畅笑长谈於晨朝。 除夕守岁,本该合家欢聚,守着“岁火”不熄。 可,齐麟却对炮竹情有独钟,火折子不熄,炮竹声响不断。 沈安若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捧着腮帮子,似已陶醉。 她还未见过齐麟如孩童般的模样,孩童总是天真可爱,似也没羞没臊。 谁又能想到,被人视为“魔鬼”“疯子”的齐麟,竟还有如此稚气的一面。 他的无邪和纯真,犹如清新晚风,不但让人沉醉,更给人带来无尽欢乐。 或许,齐麟只会在赵瑾睿面前展现出这一面,沈安若还不足以让他放下所有防备。 这大概也不是防备,应是两人还没熟到不分你我的份上。 然,于沈安若而言,能和别人这般却不能和自己这般的,都算是一种防备。 她不知齐麟在提防什么,她也想不通根源所在。 ——若说厌恶,齐麟又怎会处处护她敬她? ——若说不厌,两人至今未曾圆房,又该作何解释? 就拿这除夕夜来说吧,两人本该在镇北王府单独度过,可齐麟却将镇北王府让给了修缮王府的百姓,偏要来太师府守岁。 他自然也有一套说辞,且还是一套使人无法反驳的说辞。 ——“百姓们不分昼夜修缮王府,劳苦功高,不得事了赶人,让百姓寒心。那些百姓,大概一生都不会有入住王府的机会,今日除夕就让他们带上家眷同聚王府,住个痛快。” ——“除夕固然好,却也是岁末的最后一天夜晚。本王想过了除夕后,再回王府,往事不念,只开新篇。” 他言得虽有道理,但,是否也意味着他又不打算圆房了呢? ——新人自不能在客人府上圆房,亦会处处拘束,无法自在。 “王妃既然来了,何不像他们一样玩闹一番?” 坐于太师府前石阶上的沈安若,回眸笑颜,“我方才还在想,要如何才能找到你呢...你倒是自己出现了。” “不知,我们的霖霖姑娘在这太师府中可还住的习惯?” 柳霖霖挽起裙缕,柔坐在沈安若一旁,“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个住处。” “只是...”她顿声间,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似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难为,“我如何也想不到,今生还能成为赵瑾睿的妾...” “妾?”沈安若的眸光猛地发亮,“赵瑾睿尚无正妻,你能为妾,岂不就相当于太师府的女主人?” 柳霖霖微微点头,“赵太师乃是我大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其门生无数,威望甚高...我本以为他会嫌我出身,要将我藏在内院免得丢了他们赵家颜面...不想,他不但闭口不提我的过往,还对我万般礼让...” 沈安若紧了紧眉,“这...不好吗?” 柳霖霖缓缓摇头,“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沈安若,诧异道:“为何?” “若我未曾受过礼待,自可在赵府毫无愧疚地活着,也不必看谁的眼色,简直可以吃了睡,睡了吃。”柳霖霖,说,“可,如今太师这般礼待于我,我又毫无能为赵家长脸的条件,赵府反倒会因我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又要让我如何偿还呢?” 沈安若,不解道:“他们不该对你好吗?还是...你很厌恶他们对你好?” 柳霖霖勉强一笑,“王妃大概不会懂这个世道对女子有多苛刻...我可以不管不顾,但,赵家却不能捂着耳朵过日子。眼下,可能还不会听到什么诋毁之语;过些时日,可就不一定了...我也定会成为赵家的耻辱...” “耻辱?”沈安若微怔了一下,因为“耻辱”这两字实在太重,重到任何一位女子都扛不动,“你一个好好的姑娘,怎就能成“耻辱”呢...” 柳霖霖慢慢将脸颊靠在沈安若的肩头,黯淡道:“一个不能为家府带来荣耀的女人,也是最没价值的女人。我出身低贱,被人轻视我也认了。因为,我没一个位高权重的爹,也没一个名满天下的娘,但凡我有其一,我也能为夫家带来些许名利...” “我从没想过能得到些什么,我也只是想保下些颜面。毕竟,我被林烁欺辱过,失了清白,自也无法留在“锦绣楼”中...若再留“锦绣楼”,那我也只能自甘堕落了...” “其实,女人这一生只有一次制定身价的机会,你以身相许给了何人,那人也便成了一把衡量尺。不管我情愿不情愿,林烁都算是我的第一个男人,那些比林烁尊贵的男人,又怎肯再将我放在眼里...何况,林烁在这景都城中又算什么呢...” 沈安若,沉声道:“如此去定义一个女人的身价,岂不荒谬?” 柳霖霖淡淡一笑,“可事实就是这样的啊...那些比林烁强的男人,甚至如林烁一般的男人,又怎会甘心落于林烁之后呢,他们会想尽办法折辱我,也会想尽办法得到我...因为,已有一个衡量尺竖在了那里,衡量尺上也明确标着一个价格...” 沈安若突得大声道:“可,林烁已经死了呀!他的确是第一个得到你的男人,但,他得到你的代价却是死亡!试问,谁又愿做第二个林烁呢?” 炮竹声实在太大,她的声音淹没在满城烟花下,也淹没在众人的欢笑中,齐麟听不到,赵瑾睿也听不到,这声音只流转在两个女人之间,也唯属于两个女人。 柳霖霖惨淡一笑,“一个有了价格的物件,这物件却又无实际用处,你觉得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沈安若皱眉沉默。 ——假如,明知一个物件只值三两银子,花费三两银子购买后,却毫无实用价值,放在身边又会成为一种隐患,那这物件岂不也成了一块一文不值的破石头? ——柳霖霖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在说自己是个不值钱的破石头吗? ——倘若,没有齐麟和赵瑾睿护着柳霖霖,那柳霖霖至少还能值一个林烁的价格,这价格是实打实的,无论贵贱,只要有价格就能活命。如今的柳霖霖已无法活命,因为她在“锦绣楼”中已无了价格... 沈安若似已渐渐觉醒,她也已想明白,为何柳霖霖会说自己定会成为赵家“耻辱”的原因了。 ——一个在“锦绣楼”都毫无价格的舞姬,赵家却愿意纳为妻妾,那柳霖霖不也间接成了赵家儿媳的衡量尺吗? ——若论出身,柳霖霖比不过任何一位良家女子,那任何一位良家女子也便都有资格嫁入太师府,成为赵瑾睿的妻妾。这样一来,赵瑾睿也断然找不到什么正妻了,那些景都贵女,又有哪个愿意与普通女子对等身价的? 或许,如此推说,太过于扯淡,但,世俗岂不就是这般扯淡吗? “既然如此,那你就光明正大的做赵瑾睿的正妻!” “什么?”面对沈安若突如其来的一语,柳霖霖已在骤然抬眸间完全惊呆。 她实在不敢苟同沈安若的话,她本就是个出身低贱的舞姬,在失去清白之身的情况下,赵瑾睿能娶了她,已算是她的造化,她又怎敢去想正妻之位呢? “反正都这样了,赵瑾睿也娶不来什么像样的妻子了,那你不如一步到位做上正妻之位。然后,我们再力求改变,把赵家的颜面一点一点地挣回来!” 沈安若的这一语更是大胆,她居然想让一位舞姬为当朝太师挣回颜面... 柳霖霖呆望着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如此天方夜谭,怎教人去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柳霖霖才暗暗说道:“我总算知道齐麟为何要选你做镇北王妃了...你和齐麟一样,都是疯的...” “什么疯不疯的,这叫一不做二不休,好不?”沈安若,说,“我在嫁给齐麟前,我爹曾送给我八个字,这八字就是“不畏不惧,敢想敢做”。当时,我还不明白是何意,今日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柳霖霖,愣道:“你明白什么了?” 沈安若一本正经道:“你看啊,你现在若不突破的话,那也只能自怜自哀了...你不仅自己活着憋屈,还会让赵家沦为笑柄。倘若,你敢去想,又敢去做的话,必能将自己塑造一番。如此一来,你是不是也能改变些什么了?” “不管改变多少,也不管是否有用,至少都要比当下强,不是吗?” 柳霖霖木呆点头,“好像...有些道理...” 沈安若又接着说:“还是那句话,反正都这样了,不如我们就胆大妄为一次。明日,我便将“凌霄枪法”传授于你,日后,你随我和齐麟一同征战沙场,立下几百个战功,到时候谁还敢再提你原本的出身,你也必会成为新的传奇。” “凌霄...凌霄枪法...”柳霖霖闻言,已然彻底傻掉... 她可以确定,沈安若是疯的,甚至比齐麟还要疯... ——不,齐麟只是狂,一种不可侵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狂,沈安若才是疯,真正的疯。 “你...你确定我能练好“凌霄枪法”?你确定征战沙场这种事,是我能做的?” 她已在摇头,像一个拨浪鼓般摇着头,“若你真想让我这般做,那我还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沈安若柳眉紧锁,急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事情都还没做,你就知道自己一定不行吗?” 柳霖霖慢慢伸出双手,缓缓道:“我的王妃大人,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你一般能练好“凌霄枪法”的,我不敢说王妃大人你从小就习武,但,你也一定有些基本功。不然,就我们这娇弱的身子,恐怕连长枪都提不动吧?” “我的这双手呢,本就是吸引男人的一双手,你现在却想让我提枪杀敌,你觉得可能吗?” 沈安若挠了挠头,“那你说,你能做什么?” 柳霖霖,道:“不管做什么,我也做不了舞枪弄刀的事...与其舞枪弄刀,我还不如去卖香粉香料,最起码我懂那些啊。你可倒好,一上来就想让我化身成巾帼英雄,我又哪能受得住呢?” 沈安若,当即道:“那就卖香粉香料!做他个富甲一方的女商人。届时,赵家要权势有权势,要钱有钱的,谁又敢小觑了赵家?” 柳霖霖轻叹摇头道:“王妃大人,就你家齐麟惯着你吧...你觉得赵瑾睿会让我抛头露面,上街叫卖成为赵家的笑柄吗?恐怕,香粉香料还没卖成,倒先成了城中一景了...” “你啊你,还是不知身为女子最可悲的地方在何处...” 沈安若,探头道:“在何处?愿闻其详。” 柳霖霖,无奈道:“不管是城中贵女,还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都挤破头想嫁一个好人家,却不知嫁人后,无论幸福与否,都会成为笼中鸟。” “如果说,世俗是一个巨大的牢笼,限制着女子的一举一动,那嫁人后就等于进入了一个更小的笼子中,但凡是高门大户哪个府上不是规矩甚多,府门荣光最大?你争破头挤进笼子里,就要受限在笼内,家主高兴了喂喂你,家主不高兴了连喂都不喂。你呢,还不能喊冤,更不能回娘家说理去,那毕竟是有损夫家脸面的行为,你一旦做了不仅会让外人看笑话,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 “所以啊,女人这一生多半都是一场空,遇到个宠自己的夫君,你要顾忌着府上颜面,不能越矩;遇到个不宠自己又沾花惹草的夫君,那你更惨,不但要咽下所有委屈,还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大度得体,成为一个只为脸面而活的人,可这脸面又永远不是你自己的脸面,反倒又是你夫家的颜面...” “所谓嫁出去的女人,如泼出去的水,你又能如何呢?所以,不管是学“凌霄枪法”也好,还是卖香粉香料也罢,都是不行的。如果,真能轻易改变,我又何必这般忧心呢?” 她轻拍了下沈安若的肩膀,继续道:“你别忘了,我可是柳霖霖...倘若,连我柳霖霖都做不到的事,其他女子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沈安若,迟疑道:“万一赵瑾睿同意呢?他打小是跟齐麟一同长大的,多多少少应也会受些齐麟的影响,自从我嫁与齐麟后,好似做什么齐麟都没反对过,也没因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而怒斥过我...我在想,赵瑾睿会不会也如此?” 柳霖霖猛拍额头,无语道:“你觉得就算赵瑾睿同意,赵太师也能同意吗?你嫁的可是齐麟,齐麟的父王母妃早已不在,齐麟便是你的天。我呢,就连赵瑾睿都要听赵太师的,我还能不听吗?” 沈安若,沉思道:“不是,那晚你和赵瑾睿到底怎样了?有没有那个?” 柳霖霖眨了眨眼,一脸迷茫道:“哪个?” 沈安若,不耐烦道:“就是在“锦绣楼”那晚,也就是你故意喝醉的那晚...” 柳霖霖顿时一阵慌乱,立马捂上了沈安若的嘴。 她连连瞥向赵瑾睿,确定远处的赵瑾睿未听到她们的谈话后,才又小声“嘘”道:“别那么大声,万一被赵瑾睿听到了,我还活不活了?你啊真是没心没肺的...” 她突又长叹道:“你不提那晚还好,你这一提啊我就来气...那晚我都醉成那样了,他赵瑾睿硬是什么都没做,反倒是坐在一旁守了我一夜...” “你说男人奇怪不奇怪?都能看出来他那垂涎三尺的样子,还非要表现出敬畏姿态。你说他该敬畏的时候不敬畏,不该敬畏的时候倒是比谁都正人君子,也不知他累不累,总之,就是不干脆...难道,我们女人就该卑贱地投怀送抱?” 沈安若在听。 柳霖霖,接着道:“我想过了,反正我也嫁入太师府了,他能忍,最好永远忍着,也最好一辈子不要碰我。我真想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又要用什么方式来取悦我...” 沈安若不禁打了个冷颤,“我只是想知道...赵瑾睿有没有可能帮你向他爹说情...如果,他能亲自说服赵太师,那你不就能抛头露面售卖香粉香料了嘛...你呢,之前是花魁,在香粉香料这方面,应是最懂之人;想要购买香粉香料的女子也自然更愿去相信你,从你这购买...” 她渐渐嘟嘴,接着道:“现下看来,还是算了吧...谁能想到,我们姐妹俩都还没圆房呢?” “什么?”柳霖霖,惊道:“齐麟也没和你圆房?” 沈安若垂眸,沉默。 柳霖霖,思索道:“齐麟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与齐麟相识多年,他从不敢让我靠他太近,他会不会真有问题啊...毕竟,我柳霖霖的魅力可是不容置疑的...” 第30章 追忆成殇 常言道:烟花易冷,婊子无情。 道出了短暂美好与凄凉钝痛,映照着世间种种温情与悲怨。 今夜,应不会再有悲怨。 烟花闪动着景都繁华,一檐一角时隐时现,次次勾画着一方盛景。 一簇烟花或有遗憾,簇簇烟花却能暖人心田。 没有稍纵即逝的凄然,亦没有满是冰霜的感触,烟火连连绽放,每每迎接着张张笑脸。 没有落幕,便就不会有失望。 百姓足能望着烟花入睡,亦能在盛世烟花下沉醉。 人们也从起初的欣赏,变成了现下的舞动。 柳霖霖的舞姿是绝艳的,倘若她有十分美貌,那在她抬腿展臂间便已有二十分。 十分为满,多出的那十分则是一种灵动,“灵”字通着云阙仙娥,“动”字通着宇宙万息,寰宇之内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景都花魁绝非随意选之。只是,曾惊艳景都城五年之久的极妍盛姿,至此便要独留深院,再难一观。 沈安若是唯一的观舞者,她呆怔,她痴迷,终也随之起舞,浇酒退拙。 “浇酒退拙”是一个新词,专为沈安若而设。 她的肢体实在过于僵硬,毫无半分美感,倒有着十足可爱。 唯有不断饮酒,才能使自己柔软下身体,醉步飘逸。 一杯不够,那就一壶;一壶不够,那就拎起酒坛从上浇下。 在酒壶与酒坛遍地散碎之刻,她还真就有了几分柳霖霖的样子,两姐妹的舞姿也渐渐同步... ——此生,能与知己共舞,实乃妙哉至极,万金不换。 ——此生,能与知己共醉,实乃沁人心脾,醉睡魂牵。 沈安若没有醉倒,只要烟花还照耀着天际,她就绝不会倒下。 若将烟花视为一瞬温情,那未有停歇的烟花便就是一片温情海洋,人只需静躺在海面上,无需睁眸,就能感受到次次暖光。 与其同在太师府的齐麟,虽也在狂饮佳酿,却比沈安若多上了一抹忧愁。 使他不快的并不是熟悉的一景一物,也不是伴在身旁的赵瑾睿,反倒是一份缺失。 ——一旦习惯被打破,往往最痛。 昔日习惯了笑颜,习惯了某人的存在,习惯了该有的节奏,一旦没了,就容易让人悲怀。 所悲怀的倒也不是失散的某个人,而是,难以再现的某种景象。 景象中自少不了温馨与欢愉,更有使人泪流的遗憾。 现下,三兄弟已少一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又要如何忽略,如何取代... 齐麟还不习惯萧文景的退离,往年酒过三巡,萧文景也会率先吟诗作对。 酒后的狂言,大概没人会在意,可谁又能懂狂言实则是在释放着压抑与克制。 平日里,衣冠楚楚惯了,一板一眼惯了,好不容易能借醉狂语,岂不就要畅快淋漓一番。 齐麟不禁干笑,也不由摇头。 这是他今晚唯有的表情与肢体动作,似带着讥嘲,也带着几分自怜。 讥嘲与自怜中,到底是苦是涩,恐也无人能懂。 “阿睿,明日安若便会拜在你爹门下,学习兵法谋略。若,你闲来无事,也一同去吧。” “我?”赵瑾睿一脸惊然地指着自己,“大哥,就我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能学到什么啊...还是算了吧...” 齐麟淡笑摇头,“不可算。至少,你也要学会吟诗作赋...” 赵瑾睿猛然绷脸,垂眸低声道:“往年,二哥也都会在此的...假如,今夜二哥也在的话,此刻,大哥与二哥也该对对子了...” “昔日,二哥吟出的对子,不是花月,便就是大襄的锦绣河山;而,大哥你呢,每每吟出的都是愤怒与悲情...好似有要杀人的架势...” “二哥的诗词有多美,大哥你的诗句就有多悲怨...那时,我还在想,二哥生来便有接下大襄锦绣山河的身份,他内心能敞亮宽广,能去歌颂大襄盛世,是不是也算是好事...至少,他将来或能继位,定也会守下他内心中的一方盛世...” “大哥你呢,其实多悲怨点也好...你将来是要成为镇北王的,注定要去诛灭奸臣,杀尽敌寇...你能看到百姓疾苦,也算是百姓之幸...只是,依你的脾性,一旦杀起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就绝不会轻易收手,定会不死不休...届时,海晏河清,一片清朗,那像我这种整日游手好闲的人,是不是也该遭人唾弃了...” “如今,二哥真的继承了九五之尊,大哥你也真的成为了镇北王,我呢倒还没被百姓唾弃,只是大哥与我对饮已感无趣...是啊,我不会吟诗作赋,也没有天纵之才,又如何能与大哥您在学问上一较高下呢...” 他缓缓抬眸,眸中流动着千百滋味,似要哭泣,“不过,大哥不知的是...这样的日子我已独自度过了两年...今夜能与大哥再次共饮,已是我期盼已久的奢求...大哥在外漂泊两年有余,应也会念起往日种种,而我每年也会在这熟悉的房屋内忍受着剜心之痛...” 齐麟皱眉苦涩,一腔酸楚再难自持,“我何尝不想回望故人在...我又何尝不想追忆能寻景...只是,这无情的世道,实在太可恨...它能夺走亲人性命,也会带走昔日美好...人生到头来,不免独留悲愤...年轻时,为不得志而悲愤;上了年纪后,又为旧人旧景而悲愤...” 赵瑾睿一瞬泪流,却还是展露出了微笑,“所以啊,大哥想让我随父研习,那我就去。我本就不如大哥你聪慧,再不多多研习,又如何让大哥继续带着我玩呢...大哥放心,我会好好学的;再说,有镇北王妃在,我也不会感到孤单无趣...” 他说完,饮尽一杯酒,又伸出空酒杯,道:“只是今夜...阿睿只想与大哥不醉不休,共饮到天亮。” “好,那我们就醉眼迎朝阳!” - 此刻,柳霖霖和沈安若已骤停了舞姿,正在怯步缓退。 她们微躬着身子是那般得卑微,又是那般得彷徨,仿佛犯了什么大错。 美轮美奂的舞姿,自能使男人疯狂,却也容易遭受男人谩骂。 能被视为极盛美景,就能被看作惑乱误国。 自古对美人的评价,都是好坏参半,褒贬不一。 妲己能祸乱朝纲,西施也能忍辱救国。 男人常言:女子微不足道,却又能将千错万错推在女子身上。 ——妲己比纣王出名,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西施没有范蠡有能耐,也早有结论。 没有范蠡的计策,西施又怎能完成复国大计? 大概没人会觉得范蠡设计西施引诱夫差,乃是小人行径。 若按道理来说,偌大的越国即便亡了,也轮不到一位小女子牺牲色相救国。 既靠女子救国,又为何还要衬托出范蠡的举世无双,还编造出了西施与范蠡泛舟五湖之上的种种结局。 或许,这便是女子需要依仗男人存活的最好凭证,也是这世道对女子的最大不公。 试问,世间能有几位西施? 在屈指可数下,西施能成就如此伟业,却还要屈居谋臣之下,岂不可悲? 所有人都在幻想着越国灭掉吴国后,范蠡与西施的美好余生,可生活在吴国深宫内的西施,在片瓦不留下,又怎能活命? 后,成为陶朱公的范蠡,其妻妾名字中又何曾有“西施”二字... 现在,太师赵衍能出现在柳霖霖与沈安若面前,欲对她们要褒要贬,应也没人知道。 纵使,沈安若已是镇北王妃,在纵情舞动下,也不免心虚,唯恐迎来赵衍一番斥责。 那么,她又在为何心虚呢? ——只是舞了一曲,就要心虚吗? ——她大概不会去想,因为只要去想,就一定会觉得自己无错。但凡能当即感受到错误,皆是规则早定。只要有规则在,即便别人不说,自己也会下意识地退缩,觉得自己错了。 ——所以,这世间有很多事是容不得细想的,只要去细想你就会觉得万般皆是错,万般也皆无错。一旦没了对错,岂不也乱了套,也会有不甘。 说到底,她们也不过是太放纵了些,有失镇北王妃与赵府妻妾的身份。 没了端庄,那镇北王妃也就不像镇北王妃了,赵府妻妾也就不是赵府妻妾了。 这便是世道对身份的制约,明明没有错,可带上身份后,就是大错特错。 然,赵衍之所以是赵衍,也因他从不论对错。 ——为师者,若不能容纳百川,对错皆收,那也不配为师。 这道理很简单,师者不可因学生的一时错误而放弃一人,也不可因学生曾经做过错事就不愿再教,更不能以好坏论之,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区别教学。 为师者,必要讲究大同,一视同仁。 错者纠,对者励;言传身教解其惑,以身作则立正影。 即便,面对的是杀人犯、变态狂,也要有佛主喂鹰的精神。 当然,这只是一种向往,若为师者皆能如佛主般割肉喂鹰,那三千大道也便无处可施,无处可用了... 赵衍身为两朝元老,太傅师长,即便做不到割肉喂鹰,也有着无人能比的胸怀。 面对柳霖霖与沈安若的怯颜,他已躬身拜去。 “本无心惊扰王妃的雅兴...只是除夕守岁,毫无睡意,便就想来向王妃讨杯酒水喝。” ——他贵为当朝太师,又是一位耄耋老人,竟向沈安若说着抱歉。 沈安若慌忙迎上,“太师言重了,太师既不嫌我等卑贱,我等又怎会吝啬几杯酒水呢...” “卑贱?”赵衍一阵畅笑,“镇北王妃何其身贵,何谈卑贱呢?” 沈安若无言,躬身迎赵衍落座。 柳霖霖则立身一旁,不敢动弹一下。 “老臣虽位列三公,却也比不得镇北王。老臣向王妃行拜礼,也是老臣的本分。”赵衍,接着说,“若认真说起来,王妃你可丝毫不逊色宫中妃嫔呀。” 沈安若一脸惊愕,“宫中妃嫔也要向我行拜礼吗?” 赵衍点头,“王妃和宫中妃嫔应互行拜礼,当今圣上并未立下皇后,所以,王妃倒也能百无禁忌。” 沈安若呆愣坐下,她从没想过身份地位一事,也没料到只是成了一次婚,便就这般尊贵了。 ——若按赵衍所言,她与宫中妃嫔应互行拜礼,不就等于她与妃嫔的地位不相上下嘛。 ——然,她也着实比宫中妃嫔自由,且她还是三十八万镇北军的统帅。 ——就算哪天她带着三十八万镇北军大摇大摆地走入皇宫,应也无人敢拦。 可,她又突得纳闷起来,“这镇北王妃的身份既如此尊贵,又怎会被我轻易得到呢?” 她能喃出这一语,也属正常。 ——女人的疑心总是重了些,多会持质疑眼光去审视着身边的一切,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要么直接拿棍敲死,要么直接远离。 赵衍听得她这一语后,已笑得再也合不拢嘴了。 “是啊,如此好事,又怎会落在王妃身上呢?老臣和王妃一样,也想不通这一点。” 沈安若缓托下巴,其身渐软,皱眉沉思道:“按我爹所说,我嫁与齐麟就是在赌,赌齐麟将来能活命,也赌齐麟将来能感恩...” “可,刚听太师这么一说,我又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难道,整个大襄只有我爹敢拿自己的女儿去赌吗?常听我爹说,满朝文武皆是这世上最精明之人,他们又怎会不愿赌一次呢?毕竟,赌对了,他们的女儿就能成为镇北王妃了呀...” 赵衍含笑摇头,“原来,王妃嫁与镇北王是在完成沈天挐大将军设下的赌局啊...” 沈安若干脆地挥了挥手,“也不全是。我爹是担心镇北军不受军令,擅自行动,枉送了性命。说到底,还是我爹爱兵如子,不想看到悲剧发生。这也要从镇北军只遵齐烈,不遵我爹说起...” 赵衍,淡淡笑道:“这一点,就算王妃不说,老臣也能想到。齐烈镇守虎崖关三十余年,所带出的将士又怎肯屈服于他人...” “只是,说到赌局,也不是任何一位朝臣都敢下注的。”他接着说,“你爹沈天挐敢下注,也全因他信得过齐烈与顾英鸢...” 沈安若,不解道:“太师这是何意?” 赵衍,缓慢道:“满朝文武的确都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镇北王妃,可他们却也不会冒险为之。这其中倒也没什么玄妙,只是人之常情,人性使然罢了。” 沈安若起身,恭恭敬敬地为赵衍添满了一杯酒水,“愿听其详。” 赵衍下望身前酒水,不由低身嗅去,在他缓挺腰板间,已闭眼陶醉,一脸满足。 “原由有三:其一,镇北王齐烈罪名早定,虽未曾深究,自也在朝臣心中形成了概念,谁也不愿与其牵扯;其二,即便一些朝臣想到了日后有翻案的可能,但,镇北王妃之位却只有一个,任谁家女儿拿了去,都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其三,朝堂之上多得是位高权重之人,那些位高权重的都不敢提及镇北王齐烈一案,那满朝文武谁又敢奢求自家女儿能成为镇北王妃呢?” 他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饮下杯中酒,又是一番回味。 沈安若倒是露出了一脸嫌弃,她已饮了不下三坛“天霖醉”,自也不会再觉得“天霖醉”有什么特别,再反观赵衍,不免觉得有些做作。 良久后,赵衍也发出了一声感叹,“这“天霖醉”果真是妙品,怪不得“锦绣楼”的柳飞燕不屑拿出参选酒魁,单是饮上一口啊,便足能超越酒魁虚名,位列天下第一了...” 立身一旁的柳霖霖微微躬身,小心翼翼地说道:“若,阿家喜欢“天霖醉”,妾身可多为阿家酿些...” 这是赵衍落座后,柳霖霖头一次讲话,其声也是颤颤巍巍,再三迟疑。 没曾想,赵衍双眸凝向柳霖霖之刻,也起身露出了一脸惭愧,“抱歉,孩子。老臣只顾着和镇北王妃说话,竟忘了唤你入座了,你可不要怪阿家啊...” 柳霖霖惊慌失措,道:“阿家...言重了...言重了...妾身又如何能受得起呢...能服侍阿家本就是妾身的本分,更别说这“天霖醉”本就出自妾身之手了...” 赵衍迎臂摆手,“孩子,过来坐,别傻站着了...” 柳霖霖俯身一拜,“阿家既有话要与王妃说,妾身自也不好打扰,妾身能否先回房中?” 赵衍,慈笑道:“也好。你回房后让丫鬟多准备一双棉被,今夜镇北王妃会与你一起同住...” 柳霖霖微怔了一下——太师府何其大也,为何还要让镇北王妃与自己同住呢? 她没有问出口,因为,赵衍也已再次开口,“往年,每到除夕,圣上与齐麟都会睡在睿儿的房中...算上今年,圣上已有三年未来过了...好在,今夜齐麟来了,睿儿也不必再将自己锁在房中自斟自饮了...” 柳霖霖能听出赵衍的言外之意,他是在怜惜赵瑾睿,也是在替赵瑾睿高兴。 除此之外,他也在暗示柳霖霖可与镇北王妃成为更亲密的姐妹。 “妾身这就回房准备,定会让镇北王妃睡得踏踏实实的。” 赵衍,忙道:“好好好,那就麻烦你了孩子...” 第31章 含垢纳污 “天霖醉”虽不比琼浆玉液,却也是“锦绣楼”的秘藏。 既是秘藏,自然也价格不菲。 而,这价格又恰恰是能否约见花魁柳霖霖的敲门砖。 “天霖醉”因花魁柳霖霖而得名,入口便感置身漫天雨雾之中,而,这“雨雾”则就是挥散不掉的花魁芬芳。 齐麟与赵瑾睿是柳霖霖的常客,“天霖醉”对他们而言,早已稀松平常。 但,对于初饮此酒的赵衍来说,他根本不会花费万金去见什么花魁,也没机会去饮什么“天霖醉”。 现下,他不但爱不释手,且已连干了十碗。 没错,酒杯已换成了碗,平日里用来盛饭的碗。 起初,沈安若还觉得赵衍有几分孩童稚气,单是美酒就能将其哄得服服帖帖的。 她不仅与赵衍对饮,期间两人还争过酒坛子。 可,一段时间过后,她就有了要为好姐妹打抱不平的冲动,“我说你这老头,你既然这么爱饮“天霖醉”,方才怎就不夸上几句自家儿媳呢?” 她醉了,她从叫赵衍“老头”的那一刻,就已醉得理直气壮。 “来日方长嘛,都已成一家人了,日后霖儿又怎会少得了我的夸赞呢?” 赵衍也醉了,他从唤出“霖儿”两字后,就醉出了前所未有的可爱。 沈安若撇嘴,不以为然地回道:“柳姑娘既入你赵府,就一定希望得到你的认可。哪怕你刚刚赞许她一句,她也能开心一整晚呢...” 赵衍一脸醉笑道:“你知道霖儿身上缺什么吗?就缺你的一份肆无忌惮。沈天挐是将你教得真好啊...什么太师、位列三公的,身份这东西到头来都是臭狗屁!今夜,老臣能与王妃你如此畅快饮酒,那才是人间真性情啊...” 沈安若猛然一怔,她又怎能料到堂堂太师竟能说出这话。 恐怕,就连齐麟与赵瑾睿都没见过赵衍的这一面... ——果然,位高权重之人都会隐藏,且还隐藏极深。 ——眼前的赵衍究竟有几张面孔,每张面孔下是喜是怒,恐也没人能勘破。 沈安若思虑再三后,也只能坦诚相待了。 ——这世上,应也没人会厌恶一个真诚之人。 ——只要老老实实、有理有据,即便她接下来的话惹怒了赵衍,也不会太难收场。 “柳霖霖自认出身不好,无法给你们赵家带来荣光,且她的出身还极有可能使赵家蒙羞,她不免觉得自己卑贱了些...” 赵衍不答,反倒紧盯着沈安若不动,良久后,他才开口道:“我曾听睿儿讲,他去过你们沈府下聘,你二娘也很愿意将你嫁到我府上,甚至,你二娘为了能让你嫁过来,还将你锁在房中过...可后来,你还是逃婚了...” 他不仅换了话题,还提起了旧事,沈安若闻言是彻底不知如何应对了,只得皱眉迟疑道:“几年前,赵瑾睿的确到沈府下过聘礼,可他那架势又哪里像是下聘啊,简直和强娶民女无异。”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那儿子还真是个奇葩。我之前暴打过他一顿,把他打得都不成人样了,谁知几日后,他竟还敢来我沈府下聘...我说我不嫁,他却说不嫁也行,只要我能做他大哥就成...” “当时,我就怀疑你儿子是不是缺爱啊?怎就贱到这份上了?” “唉~”赵衍一声长叹,“随我,主要还是随我,都容易感到孤独...那几年,齐麟不在景都,圣上继位后又少有出宫,睿儿也难免寂寥...至于,睿儿认你做大哥一事,他也曾和我讲过。现下,我细想起来,才觉这世间缘分之事,真是妙不可言啊...” “当年,若不是王妃你出拳蹬腿间掺杂了“凌霄枪法”,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还真就有可能背着我毁掉沈府...男人嘛,只要一感到孤独就想寻些乐趣...一旦起兴,那想做之事也必会做到底的...” 沈安若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口无遮拦道:“你这老头也够奇怪的,我说我打了你儿子,你倒是连一句怪罪都没有,反倒将一切都归结到缘分使然上...要按你的说法,倘若我不会“凌霄枪法”,几年前我就非待嫁到你赵家不可了?” 赵衍缓缓摆手,憨笑道:“还好王妃当年没嫁,若是嫁了,我大襄可就少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了...我赵府啊,恐怕眼下也会被架在火上烤的...” 沈安若没好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为何我嫁到你们赵府后,赵府就会被人架在火上烤呢?” 赵衍,缓慢道:“王妃你想啊,老臣手中虽无兵权,却也位极人臣,早已身处在高寒之巅。如今,齐麟归来世袭下了镇北王的爵位,你爹沈天挐又手握三十八万镇北军,齐麟早晚也是要夺回镇北军的...” “假如,王妃你早已嫁到了我们赵家,满朝文武也必会让老臣出面干涉齐麟夺回军权...可你爹沈天挐又只是明面上的镇北军主帅,真正能统帅镇北军的却还是齐麟...如此一来,就算老臣想干涉,又要从何处下手呢?” “到最后,老臣也一定会有辱圣恩,使得满朝文武大失所望。届时,老臣是年迈不堪,不惧生死了,可睿儿又怎能独善其身呢?” 沈安若缓缓点头,长“哦”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困难重重,矛盾甚多啊。你本就是圣上和朝臣们都敬重的正一品太师、太傅,我若是你的儿媳,那朝廷想从我爹手上拿回镇北军的统帅权,你也是不二人选...可你又夺不回镇北军,因为只要齐麟还活着,镇北军就永远是齐家的...最后,赵家可不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嘛...” 赵衍猛拍大腿,“对啊!王妃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不是我赵府不想接纳你,而是,我家睿儿实在太过于庸碌了...” 沈安若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又在下沉眼白间附上了一抹忧伤,“既然如此,那你何不让柳霖霖做赵瑾睿的正妻?” 赵衍缓出三指,微微一摇,“为妾三年,方可为妻。” 沈安若当即掐腰,微怒道:“你这老头也不比齐麟好到哪去,都是满肚子坏水...说到底,不还是嫌柳霖霖出身卑贱,会让赵府蒙羞吗?” “怎么,你还想三年后柳霖霖能为你赵家生下一儿半女,再考虑要不要将她扶正吗?到时候,柳霖霖花魁的身份早已被人们淡忘,你赵府也不会因此蒙羞了...既无了羞耻,那你的睿儿岂不又能选权臣之女为妻了?” 赵衍大笑,“王妃怎会如此想老臣呢?老臣可没你家王爷那般深谋远虑的,你呀可真是冤枉老臣了...” “其实,老臣还巴不得赵家能蒙羞呢。再说,霖儿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她能稳住赵家。” 沈安若已彻底惊愕,她用力摇头,似想使自己更清醒些。 反观赵衍一脸自若,又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老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你贵为当朝太师,居然盼着赵家蒙羞?还说什么柳霖霖能稳住赵家基业...你莫不是疯了?” 赵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你都唤老臣为老头子了,你觉得我还能再活多久?” 沈安若呆望不言,她不想提及与死亡相关的话题,更有些后悔与赵衍一同饮酒了。 ——她很清楚何为死亡,她的生母就曾惨死在她的眼前。今夜,她和赵衍相谈甚欢,本以为能多出一位忘年交,可这位忘年交却又言自己活不了太久... ——如果,深情厚谊不可延续;如果,欢喜过后便要面临生死离别,那她宁愿从未相识,也从未有过片刻欢愉。 ——女人心虽如水,可承载万物,却也承受不了太多伤痛。正如,湍流的水面也会结冰,且还是一层厚厚的冰。 很多人认为女人的心一旦被冰封,便就不会再爱。 其实不然,即便再厚的冰,冰下也有活水在流动,待到血涌澎湃,无法压制之时,冰封的心反而会更痛,那也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因为,冰层不可破,冰下水流却急迫,几经努力甚至费尽全力都无法冲破冰层时,那也只能迎来一场自伤。 然,能使女人自伤的又何止是爱,但凡涉及到情感,皆可自伤。 “一个人要想活得通透,不仅要深知自己,也要了解相伴之人。”赵衍已再次开口,他的语速极缓极慢,说话间也似在追忆已走过的一生,“睿儿是我的儿,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也自是再了解不过了。” “眼下,赵家的声势早已达到鼎盛,单是朝堂之上,老臣的门生便已过半。老臣深知,赵家已不能再进一步了,只要再进上一步就会威胁到皇权,更别说参与什么镇北军统帅权的问题了...” “柳霖霖虽是一介舞姬,出身是低贱了些,但,老臣也正需要她的低贱,来拉低赵家的威望。这就正如一个人不能太完美,一旦太完美就必然会引人提防与妒忌。赵家也一样,也是时候该有些污点了,不然老臣命陨之日,睿儿又要如何去支撑往日荣光呢?何况,睿儿本就被人视为纨绔,娶一位舞姬做正妻又算什么耻辱呢...或许在他人眼中,不过是早能料到的事儿...” 沈安若,百感交集道:“可,你也完全能为赵瑾睿挑选一位家世清白的正妻啊...也不一定非要柳霖霖嘛。” 此刻,她的心已在悄然间偏向了赵衍。 或许,女人就是这样,本只想为挚友、闺蜜打抱不平的,但,听了对方的悲怨后,就是能反转过来,忘掉最初的目的。 赵衍,摇头道:“没机会了...倘若,老臣能年轻十岁,老臣也必能言传身教出一位能撑得起赵家门面的儿媳...可现在...” 他突得凝向沈安若,又一字一字道:“其实,齐麟和老臣一样,他也没什么机会了...” 沈安若,一脸惊愕道:“哦?此话又从何说起?” 赵衍,道:“老臣听说,齐麟在与你成婚当日,便挟持着你灭了十万北戎先锋军...或许,你到现在还想不通齐麟为何要那般做吧?事实上,齐麟爹娘已死,根本就无人再为他兜底,他也只能让你快速成长,即便做法偏激了些,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去试...” “想要从点点滴滴上去言传身教,真的太耗费时间了...倘若,你的悟性极高,那你在智者身侧生活一段时间后,自会有所成长;可若你毫无悟性,那就需要依靠次次波澜与险阻来推你成长了...” “可惜...对于赵府而言,只要有老臣在,赵府就不会有波澜,无波澜又怎能让一人历练成长,自悟道理呢?难道,要单靠诉说与说教吗?”他已含笑摇头,“若,单是诉说与说教便可使一人成长,这世上也就没什么不学无术之人咯...说直白点,还是要想办法使其自悟,自悟的前提又是全然懂得和一份通透。” “要说齐麟比老臣有何优势,那也是他具备先天的条件,也拥有一个动荡难料祸福的身份...然,放眼整个景都,谁又肯得罪老臣呢?就算是当今圣上想要刁难老臣,也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沈安若在听,她柳眉紧皱,仿佛也渐渐领会到了齐麟的用心。 赵衍,接着说:“齐麟不止比睿儿悟性高,且还是位文武全才,睿儿也不具备做大事的能力。若,站在王妃的立场上看,齐麟能为你定下千百谋略,睿儿却只会为你横冲直撞;齐麟会成就你,睿儿却只会连累你。” 沈安若,道:“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不通您为何会觉得柳霖霖就能守住赵家?” 赵衍微微一笑,“睿儿那孩子,若有过,也最多两处。一处在女人,另一处在赌。无论是怎样的女人,也无论是怎样的泼皮赖肉,甚至是提刀而来的讨债人,曾做过花魁的柳霖霖都能应对,暂不说三教九流都有她的朋友,就单说在这景都城中哪还有她柳霖霖办不成的事呢...” 沈安若,迟疑道:“若说,在这景都城内还有什么柳霖霖都办不成的事儿...那也只能是官府中人了...之前,欺辱她的也正是京畿驻军首领林烁...” “往后不会了,她已入赵府,哪位官员也不会再自找没趣。”赵衍,说,“她现在只缺一样东西,那便是赵府正妻的气势与威严。” 沈安若,忙道:“那您为何不让她直接做上正妻呢?这样她也能提前感受到正妻都需要做些什么啊...” 赵衍,沉声道:“想做正妻,就必先为妾,否则,又怎能与将来的妾和睦相处呢?” 沈安若斜了赵衍一眼,“怎么,你还想让赵瑾睿纳几个妾呀?” 赵衍,道:“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另一种处理问题的方式。你想过没有,万一我那混账儿子私下与哪位姑娘生米煮成了熟饭,且还有了赵家的骨肉,那是要还是不要呢?想要孩子,就要给人家名分,给名分也无非就是做妾嘛...” “假如,柳霖霖没做过妾,必也感受不到做妾的无助与困境。一旦后院起火,无法和睦,不仅柳霖霖难做,家府也难安啊。” 沈安若,道:“您可真了解赵瑾睿,连这种事都为他想到了...” 赵衍淡淡一笑,“不得不想啊...因为,这是规则,规则既能成为限制一人的枷锁,也能成为突破困境的一把钥匙...” 第32章 魅影重重 星夜寒光,烟火依在。 街头已无孩童欢呼,户户沉寂,只留院前两盏花灯。 花灯斜影轻抚着春帖上的字迹,似笔墨未干,格外亮丽。 它的亮丽之处,并不在意境上,而在字体上。 春帖又称“春联”“门对”,它以对仗工整、简洁精巧的文字抒发着人们的美好愿望。 往门窗上插柳枝,在大门口钉桃木,以及贴门神等等,则是为了驱鬼祛病。 这本是一种风俗,千百年来人们也都是这样做的。 可,谁又能想到,书写在春联上的字体,还内藏着不可言说的玄机呢? 在一些“八面玲珑”“两面三刀”之人眼中,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认知。 ——只要春联不是用瘦金体书写的,那便是无权无势的人家。就算是高门大院,只要门前的春联不是瘦金体,府中也绝无做官之人。 ——事实上,既高贵又美观的瘦金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写出来的,再则瘦金体瘦长略显单薄,写在春联上不免有些萧素气息。除夕本是喜庆节日,也绝不合时宜。 所以,单是家家户户所贴出的春联,就能让一些人筛选出日后要向哪些人家阿谀谄媚。 陶子谦就是其中一位,此刻,他正在冰冷的街头,垂头丧气。 他作为景都布商陶杰的长子,很清楚彻夜的烟花,在为谁而燃放。 齐麟回景都后,圣上没有举办宫廷盛宴,却以这种普天同庆的方式宣告着镇北王的归来。 陶子谦本以为镇北王归来后,景都城内会有一些变化,至少也要有几户与镇北王沾亲带故的人家。 然,门前能贴出瘦金体春联的,竟还是那几户人家。 不用说,太师府前贴的定是瘦金体,赵衍作为当朝太师,又是太傅,其笔下的瘦金体形魂具备,每一字皆散发着王者气势。 说白了,不管是瘦金体也好,还是颜体柳体也罢。只要是会写的,能写出魂的,写到哪上面都会极其好看,还毫无违和感。 不会写的,写不出魂的,只能写出歪歪扭扭、似像非像的字形的,那无论换成什么字体也都入不了眼。 与其入不了眼,那不如就写自己擅长的,这也是瘦金体春联寥寥无几的原因。 陶子谦已打算回府,作为一个多年不得志,又想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来说,在渴望机会又没寻到机会下,他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另做打算了。 他斜望着景都城墙上的斑斑星火,簇簇烟花还在不时升空,只是绽放之刻再无了暖意,全是凄寒。 他不禁缩肩,摩擦着手掌,又将双掌放在嘴前连哈了几下。 散力慢走间,他仿佛已看到了陶家布庄又一年的萧条景象。 突然,他用力踢起脚前的石子,石子也在一府门前的石阶上跳撞。 他的眼眸无力随望,不由讥笑摇头。 他所踢出的石子,竟恰好弹落在一尊石狮子的基座上,“这石子倒是会找地方,我陶家的布庄怕是就没这份幸运了...” 他喃喃一语,回正了眸子,却又在正眸间,骤停了双脚。 他呆滞,他愣神,他静立...突然,他向身侧的府门跑去... ——瘦金体...瘦金体春联... ——沈...沈府... “这沈府...难道就是三年前京畿驻军首领沈天挐的府邸?” “沈天挐...沈天挐...” 他清晰地记得,三年前,五万京畿驻军毫无预兆地入了景都城,又出乎意料地围了宫墙。 那日,景都城内很乱,在城门紧闭下,百姓躲回家中关门闭户,隔窗窥望。 有人看到,景都驻军首领沈天挐骑着高头大马向宫门奔去。 也有人看到,京畿驻军弓弩齐拉,对准了皇宫门前的禁卫军。 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百姓各个人心惶惶,甚至收拾起了行囊,准备逃命。 他们惧怕会是一场兵变,也恐惧着会被烧杀抢掠。 原本隔窗窥望的百姓,也缓缩了身子,生怕被人看到身影,惨死在叛军刀下。 就这样,百姓在死寂的氛围中整整待了一夜,无人敢睡。不是手持棍棒坐靠在门后,就是躲在床榻底下,不敢出声。 直到翌日清晨,随着胆大之人陆续出现在街头,昨日之事也如从未发生过一般,归于平静。 平静,只是暂时的。 当,越来越多的百姓走出家门后,也免不了一场议论。 有人说,沈天挐之所以率领京畿驻军围堵宫墙,全因镇北王齐烈离奇死在了宫中。 也有人说,镇北王齐烈功高震主,不得不反,索性教唆沈天挐发起兵变。 更有人说,沈天挐的妻子宋锦儿被禁卫军杀害,沈天挐为妻报仇,誓要血洗宫墙。 众说纷纭之际,虎崖关突又传回顾英鸢战死的消息,百姓也开始为镇北王齐烈感到不值。 ——齐烈戎马一生,一生守护大襄,到最后竟被人杀死在了大襄皇宫之中,且宫墙之内还传出了镇北王齐烈弑君谋反的说法... ——顾英鸢作为大襄一等女侯,又为何偏在齐烈身死后也战死在了沙场,若说这其中没有阴谋,怕是鬼都不信。 百姓在种种猜忌下,也相继签下血书,欲要质问朝廷。 朝廷为阻蜚议,不得不勒令百姓禁止讨论镇北王一事。 久而久之,此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 如今,瘦金体春联就在陶子谦的眼前,他只知圣上已为齐麟册立了镇北王妃,且镇北王妃还是一位姓沈的姑娘。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镇北王妃会再牵扯上沈天挐... 他又一细想,沈天挐被贬至虎崖关做了镇边守将,其麾下将领正是昔日的镇北军后,也在刹那间煞白了脸。 待他再次侧望沈府牌匾时,竟也不由颤身后退。 ——怕不是齐麟与沈天挐早有勾结,此次回来,正是要为老镇北王齐烈报仇? 此刻,他已一脸惊愕地呆滞在了原地。 ——他不知今夜能发觉此事,是不是老天在恩赐机会。 ——他更不知,假如他将此事禀报朝廷,会不会赢得荣华富贵。 经过长久的心理斗争后,他终是上扬了嘴角阴森一笑,大步离去... - 烟花还在炸响着天际,只是寒意更胜,冷艳绝芳。 宫墙之上,突有黑影窜动,犹如飞燕点水,在烟花绽放间时隐时现。 这些黑影矫健轻盈,身段婀娜,似接受过严格训练,各个轻功绝顶。 即便,禁卫军就持枪立身在她们脚下,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她们越过宫墙,又纵身飞跃在宫殿之巅,只在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满地萧叶,蛛丝飘垂的殿宇前,一黑影在扬臂间也推开了殿门。 随后,十八个黑影进入,已无人息二十八年之久的昌平宫也亮起了火光。 “少主,老王爷身死后,就一直被停放在这昌平宫中,似也无人问起,也无人敢来看望。” “我在儿时,曾听父王谈起过这昌平宫,乃是德妃所住之处。大兴五年,以德妃为首的外戚预谋向先帝发难,欲使先帝立德妃为正宫皇后。那时,我母妃恰在景都,便扮成宫中侍女伺机擒下了德妃。后,德妃一党覆灭,这昌平宫也成了一座冷宫。” “经此一事,我母妃也向先帝提出了想到虎崖关陪伴我父王的请求,先帝多次劝阻,母妃却坚持能经受住北疆贫寒之苦,先帝见我母妃心意已决,便也只好应之。” “侯爷曾说过,在虎崖关的那段日子,是她这一生最难忘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那时,虎崖关不但凄寒,还渺无人烟,侯爷就和老王爷带领着三十八万镇北军一砖一瓦筑建了天瑙城,侯爷也在多年后产下了少主。” “若不是母妃想让我学有所成,饱读诗书,母妃也绝不会将我送回景都,托先帝代为教养。从那以后,母妃也便年年都回景都一次,只为能多看我几眼,能多照料我几日。” “侯爷将我等十八姐妹抚养长大后,我等也逐渐懂得了侯爷对少主的牵挂,虽也提过可将少主你接至天瑙城中生活,可侯爷却总是说:少主能留身朝堂,才能更好得成长...” “直至少主你性情大变,开始流连花街柳巷,侯爷也开始担心起了少主的安危。故,命我等姐妹潜入景都,暗藏在少主左右,确保少主安全。那时,侯爷应已感觉到少主会出事,果不其然,后来老王爷离奇死在皇宫中,我等也只能带少主你撤离景都了...” “可,我们逃出景都没多久,便收到侯爷已战死的消息。当时,我是如何都想不通,像侯爷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会战死呢?” “少主。时至今日,我还是认为老王爷与侯爷之死乃是国舅张显宁一手策划,我甚至怀疑大皇子萧文轩也是他杀死的,他做这一切也只为能让萧文景登上帝位。” “张显宁的确有嫌疑,不过我却想不通他为何非要助萧文景做上帝位...还有,他也没谋害老王爷和侯爷的动机,即便老王爷和侯爷身死,镇北军也不会落到他的手中...”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张显宁身为国舅爷,无论是萧文景继位也好,还是萧文轩继位也罢,他都能得到至高权势。或许,只有调查清楚他为何非要选萧文景后,才能解释得通他谋害老王爷和侯爷的原因...不知,少主您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她们口中的少主正是齐麟。 当年,在老镇北王齐烈身死后,齐麟之所以能如鬼魅般离开景都,也是这十八位女子为其铺好了退路。 “眼前的雾,终还是大了些,眼下...我还着实看不清楚...”齐麟的声音很柔,似有些漫不经心,从进入昌平宫后,他的双眸就没离开过摆在殿中的棺材,因为棺材的材质实在太普通,几乎与宫中宦官所用的棺材一模一样。 ——他的父王乃是先帝的异姓兄弟,又是功勋卓着的镇北王,死后居然要躺在这种棺材中,又怎能不让他心寒呢... “月华、星烁,先开棺吧。” 月华、星烁乃是原顾英鸢麾下十八女将正副首领,十八女将皆由顾英鸢抚养长大,实乃十八位孤女。 顾英鸢与齐烈皆出自“凌霄派”,其师凌霄子亦是道家尊者。 故,顾英鸢秉承道家男女平等,女丹为捷之说,欲为大襄培养出十八位女将军。 虽,男子丹法和女子丹法,下手命功各不相同,故有差别。 但,命功完成之后,即男子“降白虎”(闭阳关)、女子“斩赤龙”(断月经)功成,往上的功夫,俱皆相同。 至于最终成就,则无高下之分。 顾英鸢坚信女子不输男子,谆谆教导之余,授十八位女将“凌霄枪诀”,各展其长。 其名字排列顺序为:月华、星烁、光寒、墨影、菱枝、晓霜、夜心、旭阳;素秋、冬寂、寐女、妖?、云镜、海楼、四泽、孤露,以及梨泪、丹阙。 原以为三年已过,齐烈的尸身早已腐烂不堪,却不想身体只是枯皱略黑,其骨相十分清晰。 月华上拉了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不由环顾宫殿,轻声感叹,“这昌平宫虽是冷宫,却也没什么不好。不但不会遭受雨淋,还异常干燥,这也有助于我们调查老王爷的死因。” 星烁手持匕首,轻挑着齐烈身上的甲胄,“老王爷身上有两处致命伤,皆是袖中匕首造成的。胸膛正中,是一道直平伤口,入体两寸;右肺处则是一道斜长伤口,入体三寸半。” 云镜,缓慢道:“由此推算,刺死老王爷的匕首应有五到六寸长,除去匕首握柄,其刃绝不会超过四寸。” “也就是说,老王爷胸膛正中的平直伤口是正面刺出的,手持匕首之人大概也不想真要了老王爷的命,所以,只入体两寸。这也符合萧文景的说法,老王爷根本没想到萧文轩会用匕首刺向自己,故也不会有任何防备。”墨影,说,“只是,这右肺处的伤口,可就有致人死地的意思了。” 云镜,道:“凶手不仅将整把匕首都刺入了老王爷体内,且还有左右晃动的痕迹。” “你们看,老王爷右肺处的伤口不但斜长,还能看到分裂的割痕,这更像是补刀。” 寐女,思索道:“问题是,谁会补刀呢?” “假如,当年先帝寝殿中只有萧文轩和萧文景,老王爷是在萧文轩刺死床榻上的先帝后,才冲入寝殿的,那这补刀之人,也只会是萧文景了...” 夜心,摇头道:“不一定...这还要看当时是什么情况...” “倘若,先帝自知命不久矣,想要在临终前宣布储君之事,那除了皇子外,几位辅政大臣也必会在场。但,太师赵衍却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足已证明先帝是临时召见几位皇子的。” 丹阙,道:“我们是否忽略掉了一个人...那便是三皇子萧文逸...” 齐麟,道:“当年,文逸只有六岁,就算同被先帝召见也必有一位看护的宫女在旁...” 他突得眸光发亮,“对,那宫女现下何在?” 月华,沉声道:“少主,这三年来萧文逸身边已换过无数宫女和嬷嬷,涉及当年之事的宫女恐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四泽,皱眉道:“我们来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老王爷胸膛正中的伤口就是老王爷与大皇子萧文轩在争夺匕首时,被萧文轩无意刺入,那萧文轩也必会惊慌失措,再难刺出第二次...” “可萧文景却言,萧文轩又是被老王爷刺死的...这本身就是一处疑点,试想在萧文轩伤了老王爷后,必会六神无主、恐惧至极,在不能继续构成威胁下,老王爷又怎会拔出匕首,再刺死萧文轩呢?” 妖?,邪魅一笑,“按萧文景所说,当时先帝寝殿内共有四人,先帝先被大皇子刺死,便只剩下三人。三人中的两人又被同一把匕首刺死,最后,只留萧文景独活...你们当真觉得萧文景什么都没做吗?他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萧文轩刺死先帝,又刺伤老王爷,最后老王爷再刺死萧文轩吗?这又怎么可能呢...” 齐麟,迟疑道:“现下,唯一可信的就是父王的尸体,我料定萧文景绝不敢在父王的尸身上耍花招。只要他敢做一丝手脚,那我和他也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梨泪缓缓点头,低语道:“萧文景不怕少主你见到老王爷的尸身,不管老王爷尸身上的伤口有多可疑,他都能找理由圆过去。如果,他对老王爷的尸身做手脚或是偷换成他人的尸身,那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墨影,沉稳道:“对于当年之事,最合理的解释是,萧文轩在掏出匕首刺死先帝后,萧文景一声惊唤,唤来了寝殿外的老王爷,老王爷也当即扑向萧文轩想要控制住他,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因为,他只要束手就擒了也就无望继承帝位了,那他刺死先帝也就功亏一篑了,所以,他又从先帝身上拔出匕首,欲要再刺死老王爷...” “按道理来讲,在他与老王爷争夺匕首之际,萧文景只要助老王爷擒下大皇子萧文轩,那萧文景就能获得继承帝位的机会。我觉得,萧文景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也的确没有再杀死老王爷和萧文轩的必要。” “可,为何老王爷和萧文轩还会双双命陨呢?” “那我们照此再推理下去,倘若,萧文景看到萧文轩刺死先帝后,便已吓傻...在萧文轩第一次刺伤老王爷时,他也必会再向萧文景扑去。因为,萧文轩若想继位,就一定要将目睹他刺死先帝的所有人都杀死,这样他才能活命。” “所以,即便他再惊恐再无措,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萧文景。如果,他与萧文景之间还有一场厮杀,那受伤后的老王爷也必会上前制止...有没有一种可能,萧文轩是萧文景杀死的,然后,萧文景不想担下弑兄罪名,又突然朝老王爷刺去,如此一来也能将萧文轩之死全然推到老王爷身上...” 月华轻抚着下颚,渐渐点头道:“有这个可能,若真如此也能解释得通整件事了。就算老王爷已被刺伤,凭老王爷的体格也能爬身至萧文景与萧文轩身前...在萧文轩弑杀之心昭然若揭下,老王爷也自然会帮萧文景,绝不会去帮萧文轩,这样的话,萧文景也就有了杀死萧文轩的机会,亦有了再刺死老王爷的条件...” 云镜,摇头道:“这也不对呀...假如,萧文轩和老王爷都是萧文景杀死的,那萧文景继位后,也必会对少主赶尽杀绝啊...他又为何不杀少主,又让少主世袭下了镇北王的爵位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此语一出,众人皆沉寂。 良久后,齐麟才又缓慢道:“不管当年是何情形,我们都要先查清楚父王的死因...你们再认真检查一遍...切记,不可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第33章 涣如冰释 齐麟返回太师府时,天已渐亮。 他没惊扰赵瑾睿,却静躺在了屋顶之上。 朝阳未出,天际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它不冷不热,恰能抚慰心田。 齐麟没有倾诉者,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不敢再向他人倾诉。 这三年中,他活得很压抑,也很紧绷。 若,细说这种感觉,那也只能用“孤独”两字来概括。 孤独,并非无人相伴,反倒是无法融入。 无论是小川的顽劣,还是狼王寨中那些“钻在钱眼里”的弟兄,他们皆与齐麟隔着一堵墙。 这堵墙不厚,还很单薄,但,就是穿不透,也剔除不掉。 这就好比一尊佛像,整日静看着众人的喜怒哀乐,却始终无法与人们同悲同乐,还要尽可能地去满足着人们的愿望和私欲。 他们笑,齐麟也会跟着笑;他们哭,齐麟亦会跟着痛。 尽管,在齐麟眼中他们所面临的种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却也能次次触动齐麟,哪怕只是一件极小的事。 因为,离了他们,那齐麟的整个身心也会陷入黑暗,就连小小的触动都不会再有。 这也是为何满天神佛贪恋人间的原因,其实,他们想要的并不多,只要能觉得自己还活着便好。 事实上,每人的内心里都居住着一个恶魔,恶魔之下还有一方无底深渊。 没心没肺的人,可在平日里尽展喜乐忧愁,使得恶魔难以作祟。 可,如齐麟这般得人,却只能深埋下情绪与悲怨,次次强压,每每对抗着恶魔。 ——没错,这就是聪明人的代价。 上天赋予一人多少才华与能力,就会附加上多少负重与心伤。 世间万物本就是公平的,只是有些着于外眼,有些深藏难揪。 昨夜,齐麟本想在赵瑾睿沉睡后,倾诉一番。可真将赵瑾睿扶上床榻后,他又再难开口。 在他看来,赵瑾睿是幸福的,一个能在酒后烂睡如泥的人,又岂会有过多忧愁? 真到了酒难解忧,越喝越痛之时,又如何能悄然沉睡... ——是的,他之所以选择在太师府守岁,也全因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夜探宫墙,调查清楚其父齐烈的死因。 死因由起因、过程、结果组成,在不知前两者的情况下,那结果也就成了唯一线索。 伤口造不了假,死相更是最后的遗言,但,齐麟对昨夜的验尸结果,却并不满意。 因为,他依旧没有方向... ——没有方向,就相当于还在迷雾中游走,虽能看清身旁都有什么,可想走出迷雾也绝不可能。 现在,他已握拳轻捶着厚实的瓦片,覆在瓦片上的那层霜,也已被他暖干。 瓦片下,不是赵瑾睿,而是,沈安若与柳霖霖。 齐麟并不是想要惊醒她们,反倒是想将她们视为最后的寄托。 寄托这东西,有时更像是一片圣地,只要这片圣地未被染上尘垢,就能给自己带来力量。 所谓圣地,也是指足能安放心灵之处,自然也少不了十足的信任。 当下,齐麟能试着去信任的,也唯有沈安若与柳霖霖了。 ——为何没有赵瑾睿呢? ——因为,赵瑾睿具备一定的能力,他能随时率领三百府兵去干一些蠢事,所以,很多话是不能对他说的,万一触碰到他的某根神经,他非要豁出命去,岂不也成了添乱? ——所以,有时弱也有弱的好处,有弱时的忌惮和敬畏在,那日后就算强大了也不会太没脑子。 只是,柳霖霖已嫁为人妇,虽在齐麟安排之内,却也终有了差别。 他不可能再向几年前那样对着柳霖霖倾诉了,即便柳霖霖是一位极好的倾听者,他也要在心中划上一道界线。 然,沈安若真能完全替代下柳霖霖吗? ——单凭沈安若那横冲直撞、追根问底的性格,大概也难以胜任吧... ——再则,齐麟要找的是一位倾诉对象,也绝不是一个能替自己送死的人。 他想到这里,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禁傻笑了起来。 “昨夜,幸好没和安若同榻而眠...不然,又岂能夜探宫墙呢...” “那位傻姑娘啊...别说半夜起身会惊醒她了,就连想将她灌醉都难...只要多与她碰上几杯酒水,她就定会觉得对方另有目的,浮想联翩...” 他笑着笑着,似也变了意味,脸上也逐渐附上了一抹暖意。 如此微妙的变化,他大概不会察觉,这也是为何会有“后知后觉”一词的原因。 - 百姓,永远是这世间最可爱的人,亦是这世间最暖的存在。 镇北王府没有因昨夜的欢雀而糟乱,反倒平添了人气与温情。 王府前虽没有所谓的瘦金体春联,却有百姓一笔一划写下的祝福与期许。 花灯不一,看似杂乱,实则点缀着心坎,使得孤寂的心不再沉陷。 人们夹道欢迎着镇北王夫妇重回王府,庆祝着齐家香火得以延续。 孩童相继凑上,为其送上彩绸花环。 只是,齐麟在她们眼中还是凶了点,还好沈安若十分和善,始终持着暖笑。 没一会儿,她细长的脖颈上也被五颜六色的花环套挂得不伦不类。 她没有嫌弃,因为,她很喜欢百姓的这份热情。 如果说,初回景都那日,她曾被这份热情吓得胆战心惊,那此刻,她已习惯了被热情缠绕。 不过,这热情也有代价,即便众人不响,沈安若也能意识到肩上的责任。 ——责任很重,要拿命去拼,也要全力去搏。 但,能拼能搏是否也算是一种幸运?总比深宅大院中的女人要活得多姿多彩。 尽管,她依然逃脱不掉齐麟的身影,只要她一日顶着镇北王妃的名头,她就会活在齐麟的光辉下。 可,她也从未想过能做孤胆英雄花木兰,在上过一次战场后,她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要与齐麟并肩,甚至,能成为齐麟身侧的一座堡垒。 ——如此这般,齐麟身后有她,她身后有齐麟,两人互为帮手,不必分出高下。 ——只是,她也要倍加努力了... 没等步入正堂,她已斗志昂扬、热血澎湃,“齐麟,等元旦一过,你我便回天瑙城,我们定能再次击败北戎大军,使北戎五年之内都无余力进犯大襄!” 齐麟淡淡斜眼,满脸疲倦地看着沈安若,他已习惯了沈安若偶尔发下神经的本质,自也不想反驳什么。 ——他的王妃能有这份斗志,总归是好的,总比贪生怕死、畏畏缩缩要强得多。 再则,他也无力反驳,也绝没心情再讲上一番大道理。 昨夜,他未曾合过眼,现已太累。 “我要睡觉。” “睡觉?”沈安若猛怔,再难吱声。 ——昨夜,你不说睡觉的事,这才刚回家府你就说要睡觉... ——这大白天的要怎么睡啊...万一被人看到... “我们晚上再睡,好不好?我们可以先整理下各自的物件...说不定,我二娘待会儿也会将我平日起居所用的饰品和衣裳送来。不止我二娘...应还有其他人也会上府拜贺...” 齐麟又低声道:“我要睡觉...” 这次,他不但更慵懒,且还直接向内屋走去。 “不是...你非要现在吗?”沈安若小步追上,“你这是在“锦绣楼”养成的毛病吗?那里都是大白天的吗?” 齐麟已懒得再理会沈安若,只想一头栽在床榻上睡他个一天一夜。 然,他还是在转过内屋的那一刹,驻停了双脚。 他的双眸开始变得明亮、锐利,在悄然挺直腰板间也露出了昔日的霸气。 透过木窗,萧文景已出现在内院,没有多余的随从,只有一位内侍随行。 “大哥...”萧文景已隔窗而望,眸中充满着喜悦,“大哥这是要...朕没打扰到你吧?” 齐麟微微一笑,出门去迎,“圣上怎么来了?今日,圣上不该守在太后身侧吗?” “昨夜,朕已陪过太后了,本以为大哥看到烟花升空后,会来宫中寻朕。没曾想朕等了一夜,也未能见到大哥的身影...”萧文景,顿了顿,“大哥,你还是唤我二弟吧...不然,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齐麟淡笑迎手,招呼萧文景在院中坐下,并朝沈安若使了个眼色,似想让其准备些茶水糕点。 “圣上乃是九五之尊,齐麟又怎敢再唤你二弟呢?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萧文景没有接话,反倒朝欲要离身的沈安若看去,“这位...是大嫂吧?” 他话落,竟还真起身朝沈安若拜去,“大嫂在上,请受二弟一拜。” 沈安若当即迎手,却又咬唇迟疑起来——天啊,当今圣上居然在向她行拜礼... ——昨夜,赵衍只说她要与宫中妃嫔互行拜礼,也没说见到圣上要怎样啊... ——她该如何向圣上还礼呢?是跪,还是不跪呢? 她一脸难为地看向齐麟,齐麟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索性,她暗暗朝齐麟踢去。 她这一踢不当紧,那是瞬间紧眉,闭眼低颚,差点没痛得吼出来。 ——齐麟与萧文景本就坐在院中石凳上,她在紧张之余,也忘了石凳这回事。 ——她直接踢在石凳上,石凳是一动不动,她的脚应是要肿起来了。 齐麟见萧文景躬身不起,这才诧异地望向沈安若。 沈安若苦涩着脸,微抬着一只脚,也朝齐麟看去。 齐麟骤然捂脸,微微张嘴,朝天望了一下... “啊...那个...我这王妃吧...有病...这病吧,也不严重,就是曾在闺阁中待太久,多少有些自闭症...” “圣上,您是知道自闭症的...几年前,观文殿大学士张云宥家的公子,就是这个症状...” 萧文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安若,“大哥,朕记得张云宥家的公子是个傻子吧?大嫂...看上去...也不傻啊...” 齐麟,忙道:“对,傻子。不不不,我的王妃不傻不傻,就是不爱说话,不爱说话...” 萧文景缓缓直身,认真审视着沈安若,“黄寿,着朕旨意...让太医曹广德速来王府...另,再从宫中调来百名宫女,来此侍奉镇北王。” 内侍黄寿,拜道:“老奴,遵旨。” 此刻,沈安若早已面红耳赤,频频侧身,似有想要逃离的举动。 ——谁能想到,她第一次面圣就如此丢脸...这往后,还怎么活啊... ——这齐麟也不替她打个圆场,还说她有什么自闭症,真是靠不住,一点都靠不住! ——唉,靠人终是不如靠己,都被齐麟搞成这样了,能挣回点脸面就挣回点吧... 她骤然跪身,由于动作幅度太大,齐麟猛然惊身瞠目,以为她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安若见过圣上...实不相瞒,我与齐麟也是刚到王府不久,尚未熟悉府中一切,我这就为圣上准备茶水糕点...可能会慢些,因为要找上一番,还请圣上不要怪罪。” “大哥...大嫂还真是可爱至极啊...”萧文景呆望着沈安若,勉强笑道:“朕不急...只是,大嫂日后可莫要这般了,您这一跪,又要让朕如何自处呢?朕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齐麟见萧文景也有了尴尬之意,便暗暗向沈安若摆手,让其退下。 沈安若恨恨地斜了齐麟一眼——这天杀的齐麟不但一回来就嚷着睡觉,还让她在圣上面前丢尽了脸面,待圣上走后,她定要好好修理齐麟一番! “圣上...” “唤二弟~” 齐麟刚想缓和下气氛,又被萧文景一语顶回,“那今日,齐麟就胆大妄为一回...” “二弟,林烁贪墨一案已有眉目,单是这三年来京畿驻军大营的账目就有千万两白银进出,此案还涉及到了景都巡抚王瑜和国舅张显宁。待会儿,我便将所有罪证交给二弟。” 萧文景缓落眉眼,脸色渐渐黯淡,“大哥应也能看出,朕的朝堂并非清正明朗...朕迫切希望大哥能重回朝堂,协理朝政,与朕一同为百姓造福...” “大哥还记得吗?朕曾说过,假如朕能继位一定会让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也会让北戎再难进犯我大襄。如今,朕真的登上帝位了,却发现世事艰难,根本无法推进,很多事都不是朕一人便可决断的,所以,大哥...你能回来帮朕吗?” 齐麟凝望了萧文景片刻,才缓慢回道:“二弟,你既为帝,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成常人所不能成。这三者,缺一不可啊...” “二弟与我从小情深义重,我作为大哥也常挡在你与阿睿身前,替你们决断出策,但,今时已不同往昔,大哥已不能...也无法...再立身于你的前方了...因为,你是君,我是臣,君臣终有别,臣又如何能站在君的前方呢...” 萧文景猛地动容道:“朕可愿与大哥共享江山,甚至,朕可以让位给大哥!朕...朕不想做大哥的君,朕只想像之前那样身边有大哥相伴...” 他突得眸光发亮,似带着几分恐慌与怯意,他大步来到齐麟身前,缓缓蹲身,又急迫道:“大哥不愿帮朕,可是还在怪朕没能处理好叔翁一事?朕虽一直没为叔翁平反,却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大哥的事...朕...朕也只是想先稳住朝纲,再为叔翁平反...毕竟...毕竟,当年先帝之死实在太有损皇家颜面...若,朕不先稳住文武百官,恐大襄会生变啊...” “眼下,朕已为帝三年,虽朝政大多把持在国舅张显宁手中,但,朕已有能力为叔翁平反,也有信心能成为一位好皇帝,还请大哥不计前嫌,与朕携手共同治理大襄...” “大哥可能不知...朕从继位后,便受制于国舅张显宁...张显宁也没说错,他当年的确能扶持皇兄萧文轩为帝,现下亦能助皇帝文逸继承大统...这世间,万事皆有代价,这一点大哥在很早之前就对朕说过...这些年,朕也是以大哥为信念,才坚持到了今日...因为,朕知道,大哥你终会回来,只要大哥你能回来,就算朕的面前有再多险阻,你我兄弟联手也能将其全都扫灭。” 他满怀期待地仰望着齐麟,齐麟却沉稳自若,脸上毫无波澜。 齐麟俯身将萧文景扶起,微声道:“二弟,父王一案我并无怪罪的意思,我也能理解二弟的苦衷。只是,我刚回景都,对朝中之事还尚不熟悉,真是不知该如何下手啊...还请二弟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萧文景已然皱眉含泪,“大哥不怪罪便好...大哥,实不相瞒,叔翁的尸身此刻就在昌平宫中,所用棺材也是宫中常备的那种棺材,但,朕也特意在棺中加了一层金箔,且密封完好。朕是想,大哥回来后,必会调查当年叔翁一案,就想着尽可能地为大哥保留下叔翁的尸身。” 齐麟,沉默。 ——昨夜,他看到其父齐烈的尸身时,只觉尸体能保存完好,全因外在有一层铠甲。他父亲身上的那套铠甲已穿了多年,他也能一眼认出。 ——此刻,萧文景所说的金箔,他是真没怎么注意。可,萧文景既提到了金箔,应确有其事,就算他没注意到,十八女将也该有所发现啊...又为何无人提呢... ——不见金箔,只有铠甲裹身,尸身应也无法保存三年吧?照理来说,埋在土壤中的尸体在八到九天后就会开始腐烂,两个月后就会腐化成白骨。金属材质的棺材的确有延缓尸体腐烂的功效,因为,金属不容易被微生物分解,也能绝好地隔绝空气。 倘若,真如萧文景所说,他特意在棺中加了一层金箔,或是直接用金箔包裹尸体,达到密不透风的效果,那确实符合现下尸身的状态...可,当真有一层金箔吗? 齐麟已凌乱,彻底凌乱。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回道:“二弟有心了。等元旦一过,我便会安葬父王,这样父王也能早日入土为安了。” 萧文景,哽咽点头,“也好,也好...届时,朕定会去送叔翁一程。” 第34章 傅粉何郎 昨日醉卧衣襟湿,今日相拥挽首泣。 马嘶白雾急促短,人道别离恐无期。 盼元旦,得以聚,待离别却恨归,终是聚散有时不由人,花开花落各有时。 这便是人,极其复杂的人。 常在身旁会遭人嫌弃,不在身旁又盼归期,永远各行其事,各秉其思。 思,可以称为万恶之首,亦可称为生活源泉。 有思,就会有欲望,也会有志向,更会想尽办法顾全着脸面。 人总道离别苦,却还是孤走一方,想要各有成就。 人总道相聚欢,却恐相聚无颜面,道不出铜臭气。 这一来一往间,人情渐淡,更像是演戏,谁人戏份足,就能赢得光彩。 萧文景每次见到这种难舍难分、真情交织的场景,他总会微微上扬嘴角,流露出一种轻蔑和不屑的笑容。 就仿佛这些亲情难舍的戏码,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无趣的闹剧。 然而,在这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或许也隐藏着他的悲痛过往。 现在,他就在观望着一场别离,一场“声势浩大”“戏份十足”的别离。 “黄寿,假如朕命人抓走他们其中一人,你觉得,会有人为这一人拼命吗?” “依老奴看,多半不会。不是常有人说嘛...相安无事处处亲,祸事临头无近亲...任谁想出头,不都要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嘛...但凡会给自己造成损失,也断不会去冒险的...” “哦?”萧文景持一抹淡笑,继续望着窗外,“不冒险,又当何为?” 黄寿小心翼翼地倒上一杯清茶,轻手轻脚地递向萧文景,“弃了便是。这人啊多的是远亲近邻,少上那么一个也无碍,依旧不影响往后的风光。只要风光在,衣裳新,也自会再多上几个不沾边的亲戚的...” “弃?”萧文景一字顿之,待到双眼迷离,皱眉紧抓心口之刻,才又缓慢道:“朕又要如何弃...他不止为朕豁出过性命,还为朕挡下过太多责罚...纵是有先帝宠爱,他也从未怕过会有失宠的一天...” 黄寿猛地收敛笑意,沉声低语道:“陛下与镇北王情深义重,那也是打小的交情,窗下的那些人又要如何与之并论?老奴深信,即便是今时今日,镇北王也依旧会护在陛下身前的...” 萧文景,一字一字回道:“可,他却拒绝了朕...” 黄寿,忙道:“拒绝只是暂时的,陛下您都言出可共享江山了,他还能不重回朝堂吗?只要陛下愿意再多等上一段时间啊,镇北王也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萧文景,冷然道:“等?朕对他可是一刻都等不得...” 黄寿,微微一笑,“陛下,这世上有很多美好之事都是需要去等的。只有等了,只有慢下来了,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重视、去思量...” 萧文景缓缓侧眸,看了黄寿一眼,单是一眼已然使得黄寿心惊肉战、沁出一身冷汗。 “先帝尚在时,文逸便做了他的徒弟。如今,他手握三十八万镇北军,又娶了沈天挐的女儿...若,他此时想拥护文逸为帝,那朕也是无法阻止的...所以,朕必须要将他重新拉回到朕的身边...且是越快越好!” “陛下是不是多虑了...镇北王又怎会拥护他人为帝呢...”黄寿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再说,我大襄有八十万大军,即便镇北王联合沈天挐也不过四十多万人马,镇北王...他也不敢乱来啊...” 萧文景颤颤冷笑,“不过四十多万人马...你这奴才倒是说得轻松,可那手握三十万兵马的曹杰逾,也未必就能听朕的话...” 黄寿,道:“曹杰逾作为镇西大将军,又怎会不遵陛下的旨意呢?倘若,陛下搬下圣旨,曹杰逾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萧文景,缓慢道:“抗旨不遵...倒不至于...只是,先帝早定下军规,驻守在西方的镇西军除了抵御“遏摩国”进犯外,不可涉足他事。所以,曹杰逾有的是理由回绝朕。” “我大襄在南方的确还有七万大军,这七万军力却不在一处,而是,分散在海岸边的各个哨所中...多年前,还有那么几波海寇会不时掠夺沿岸村镇,可这几年倒也不见海寇的身影了...虽不见其身影,却也不能撤防,只能干耗着军粮...” 黄寿紧眉思索了片刻,迟疑道:“陛下既忧心镇北王势大,那为何还要将新招募的五万京畿驻军归在镇北王麾下呢...这五万京畿驻军,可是陛下您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招募的啊,这才刚成形不过两年,陛下您一句话便就给了镇北王...老奴实在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的心思老奴也万万不敢揣测啊...” “不敢揣测就对了...”一红衣黑裘之人缓推房门,手上拖着一个小香炉,持优雅身姿而入,“新招募的五万京畿驻军并不在大襄八十万大军之列,也就是说,齐麟和沈天挐现下共有四十八万兵马...只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黄寿已怔在了原地,他实在没见过如此惊艳的男子,这男子有着女人的妖娆,也有着女人的身段,更有着女人的嗓音,但,他却是一位男子,一个没有喉结的男子。 ——没有喉结,就是黄寿的同类,可黄寿对他根本没有一点印象,更不知他的出处。 “大哥,你来了。” 萧文景这一唤,又使得黄寿瘫身后退,直贴向墙面,滑落着身子。 黄寿眸中又乍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在他瞠目仰望间,男子已缓慢来到萧文景身旁也向窗外看去。 恰好一缕阳光照射在男子脸上,他冷艳如霜,有种说不出的灵动,就像是一只妖。 是的,妖——千年狐妖。 ——长而俊秀的脸,尖尖的下颚,薄薄的嘴唇,一双丹凤眼妩媚勾人,眉毛却细长浓黑。 他的脸几乎尽收着所有绝艳与秀美,一颦一笑皆让人百感回味,痴陷沉醉。 “依我看啊,不如就让齐麟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才能显出陛下对他的深情厚谊...” 萧文景,惊道:“如此,他岂不是更能肆无忌惮了?” 男子柔媚一笑,“曹杰逾已然老矣...其镇西军主帅的位子早晚是要有人去接的...只是,选谁人去接,可就是大大的学问了...” 萧文景愣神,他本想询问下男子的想法,男子却朝内侍总管黄寿看去。 “对了,我叫素棠,你以后可唤我素棠大人,现在我需要一盆水,一盆干净的水。” 他这话是说给黄寿听的,黄寿听后也自然会朝萧文景看去,在没得到萧文景的授意之前,他又怎会去为一只“妖”服务呢... 萧文景斜了黄寿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黄寿这才朝屋外走去。 待到黄寿走出去,萧文景的嘴角已含上一抹淡笑。 他慢慢抬臂,开始抚顺着素棠肩头的秀发,“大哥,为何要托一鼎香炉?你这“云阙阁”难道还不够香吗?” 素棠浅叹,渐渐幽怨,“阿景在此观人间百态,我却要干着杀人的买卖。眼下,我的右手还沾着脏血...最让我不能接受的也是气味,死人的气味...实在是太腥太臭...” 黄寿虽出了屋门,却并未走远,他对屋中的那位素棠大人也充满着好奇。 ——素棠到底是谁?为何萧文景会唤他为大哥?萧文景的大哥不该是齐麟吗? 此刻,他心中有多少疑虑,他就有多恐慌。 在他扬臂间,“云阙阁”的伙计也小跑而来,他附耳一语,伙计又极快离了去。 在这种颇具规模的酒楼中,想要一盆干净的清水,是根本不需要他亲力亲为的。 只是,这“云阙阁”兴起的速度也着实快了些,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有了压倒“锦绣楼”的势头。 眼下,他已顾不得仔细欣赏“云阙阁”的边边角角,他静静地贴上门缝,开始听起了墙角。 “大哥,你杀了何人?” “已有三日了,城北布商陶杰的儿子在这三日中都在想办法面见陛下...起初,我还奇怪像陶子谦这样的普通百姓,要找陛下作甚...直到今日,我才知晓,他找陛下不过是为了寻死...” 萧文景,诧异道:“寻死?” “对,寻死。我已替陛下杀了他。”素棠,说,“他先是找到景都巡抚之子王予政,王予政又找到尚书列曹侍郎闫旭,闫旭呢自也不敢怠慢,就直接找到了我,我也如约见了陶子谦...” 他猛地发出一阵长长的阴笑,“陶子谦他啊...居然说齐麟联合沈天挐欲要造反,还跪着求我,让我快些告诉陛下...” “他如此污蔑镇北王,那我也没办法咯...就只能杀掉他了。” 萧文景,慢慢道:“闫旭也要死...毕竟,是他找上的你,你杀陶子谦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素棠,道:“闫旭这人啊,也是聪明过了头...虽说,他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但,他的确不该让陶子谦来见我。倘若,他真是个聪明人,在陶子谦说出齐麟的名字后,就该当即了断掉陶子谦的性命。” “说来也着实可笑,那陶子谦不过一普通百姓,却非要管镇北王的事...他还真以为陛下你不知齐麟与沈天挐的那点事啊...单是我们安插在天瑙城的探子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 萧文景,道:“等元旦过后,朕就想办法处死闫旭!” “不...”素棠,抬手道:“闫旭怎么说也是从三品官员,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 “镇北王不是已将林烁贪墨的罪证交给陛下了吗?国舅张显宁自有太后护着,但,景都巡抚王瑜可就无人能保了。镇北王治不了国舅的罪,也自然不会甘心,那就将闫旭抛出去,也好给镇北王一个台阶下。” 萧文景,迟疑道:“届时,王予政又该如何处置?” 素棠,笑道:“那就看镇北王是否顾念往日旧情了...王予政不也是陛下和齐麟的兄弟吗?” 萧文景,低声道:“的确是兄弟。儿时,只要朕和镇北王一出宫,那王予政就会闻风赶来,随在我们身后...” 素棠,沉声道:“陛下觉得,齐麟会对王予政的父亲下死手吗?” 萧文景,沉默。 素棠,又道:“其实,齐麟是否会下死手,都不重要了。王予政也注定是要恨齐麟的...假如,我是齐麟也只会让王瑜交出所贪墨的银两,再让其辞去景都巡抚的官职,如此,也能保下一条性命...” “不管,齐麟如何处理此事,王予政都会埋恨在心的。到那时,我们可扶持王予政,也好做为日后对付齐麟的棋子。” “朕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动齐麟吗?你这是又想作甚?!”萧文景突得激动起来,已然怒目切齿,“别说他王予政了,就算朕和你加起来也断然不是齐麟的对手!” 面对着萧文景的震怒,素棠不仅不怕,还发出了银铃般的柔笑,“阿景可知,谢好在“锦绣楼”天字一号房试过齐麟后,回来怎么说?” “朕,没兴趣知道!” “谢好说啊,齐麟竟要为一女子守身如玉,难道,阿景不觉得这很好笑吗?”素棠掩口而笑,“别说谢好和齐麟没什么了,就算是有什么,谢好也不敢对齐麟怎样,齐麟却认真了...哈哈哈...” 萧文景,在听。 素棠,继续道:“这人啊,有时就是这般傻,总以为守护了该守护的人,却不知最后出卖自己的又恰恰是极力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阿景完全无需担忧我会对齐麟采取什么行动,事实上我也确实无法对他怎么样。不过呢,我会与那位传说中的镇北王妃成为好友,听闻此女颇具趣味,令我心生向往,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日与其相见。” 萧文景,怒声回道:“你可不要玩火自焚!不然,连朕都保不了你!” 素棠抿嘴一笑,“我又怎会让阿景难做呢?我不过是想多交一位朋友,齐麟总不能连朋友都不让镇北王妃交吧?” “不过,我倒也想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假如,镇北王妃接管了镇西军,是否也能彻底遏制住齐麟的嚣张势头呢...他们夫妻之间万一有了什么矛盾,那可就怪不得任何人咯...” 萧文景,道:“你想如何做?” 素棠,柔声道:“据我所知,镇北王妃沈安若一心想成为大襄第二个顾英鸢。倘若,陛下开武举,她必会参加,齐麟也定会支持她的。” “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防得住枕边人,何况,齐麟与沈安若的感情还没那么坚固。”他接着说,“陛下所忧心的,也不过是怕齐麟势大难控。与其想尽办法拉拢他,不如就让他毁在自己的王妃手上...如此,他又要怨得了何人?” 萧文景渐渐锁眉,“朕并不想毁掉齐麟,朕只想让他助朕帮朕...” 素棠,淡淡一笑,“假如,齐麟没有谋逆之心,自也不会有事...陛下您想啊,如果沈安若有了自己的独立思维,或有能力去担起一方重任,她也必会生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张。陛下是大襄的皇帝,也是唯一的真龙天子,在大是大非面前,沈安若又怎会不帮陛下呢?忠君报国这种事,千百年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大义灭亲,要么一起反叛,沈安若既受皇恩,也一定会去制约齐麟的...” “很多时候,我们渴望身边人能够长大,能有自己的想法,可往往伤我们最深的又恰恰是他们形成独立思维后所展现出的种种行为...这本就是矛盾的所在,也是有得必有失的写照。” 萧文景,微声道:“你是说...齐麟会完全放手,毫不干涉沈安若想做的事?” 素棠,点头道:“若想让沈安若快速成长,齐麟必然要放手。放手也就意味着不可控...” 他又诡异一笑,“至于...一个人最终会形成怎样的思维,那就要看这人在何种环境下成长,也要看她身边都是怎样的人了...” “嘭”的一声,屋外传来铜盆掉落的声音。 “你这卑贱的下人,连个铜盆都端不好,还能有什么用?!” 待到素棠将门敞开,黄寿已在怒声呵斥着“云阙阁”的伙计,伙计似想反抗,却在见到素棠后,又极快地垂下了头。 “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打来一盆新水?!” 素棠缓步走到黄寿身后,将胳膊肘轻轻地压在黄寿的肩膀上,才开口道:“黄总管何必和一个下人置气呢?也不怕辱了自己的名声...” 黄寿连忙侧身,拜道:“让素棠大人见笑了...这“云阙阁”的下人实在是不像样子...这...” “黄总管应还不知,我正是这“云阙阁”的掌柜吧?”素棠打断了黄寿的话,“所以,若“云阙阁”再有什么惹黄总管不快的地方,黄总管可直接与我说...” 黄寿满脸惊恐之色,连忙躬身施礼,“老奴要是知道此处是素棠大人的地方,又怎敢造次呢...还请素棠大人恕罪...恕罪啊...” 素棠见状,不禁轻声一笑,用手轻掩口唇,其笑容如春花绽放般灿烂动人。 他柔声回道:\"黄总管,何必如此惶恐不安呢?您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过呀,快快请起吧…\" 第35章 行险侥幸 自正月初二帝亲临大相国寺焚香拜佛祈求福祉后,景都城内的大街小巷也开始热闹起来。 人们纷纷涌向寺庙,虔诚地许下自己的心愿与期望。 新的一年,又是新的开始,他们面带笑容而来,满心欢喜而归。 街道上弥漫着浓厚的喜庆氛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将整座城市装点得五彩斑斓、绚丽夺目。 而,路边的茶馆也成为了人们休息闲聊的好去处。 在这里,客人们可以品尝到香醇可口的茶水,缓解旅途的疲劳。 同时,还能邂逅久别的亲戚朋友,大家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嘘寒问暖,其乐融融。 几杯美酒下肚,三三两两的好友们便有些微醺,此时,他们不再拘泥于那些繁琐的礼节和规矩,而是手挽着手,跳起舞来。 尽管步伐踉跄,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就这样,他们在这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尽情释放自我,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轻松愉悦。 说书先生自然也不愿错过这份热闹。 只见,他们将肩上斜挎着的包袱轻轻放下,停歇在茶馆或者茶舍之中。 稍作休整后,便缓缓打开包袱,里面是他们最为熟悉的惊堂木和白折扇,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儿一尘不染的长布。 长布整体色调以灰白为主,显得素雅而庄重。 说书先生会将长布铺展在桌面上,再把惊堂木和白折扇依次摆放整齐。 一切就绪后,只听得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如同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白折扇也应声展开,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就此,说书先生们那滔滔不绝的故事便如决堤之水般源源不断地从他们口中流淌而出… 在这群说书先生当中,\"榆\"先生备受老百姓们的喜爱与追捧。 然,今日就在他还没来得及铺开长布准备开讲之前,却做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怪异行为。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画卷,然后将其高高悬挂在身后的木架子上。 接着,他用双手托起画卷底部,慢慢下滑,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便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画像中的主人公乃是一位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她身着一袭银灰色的铠甲,闪耀着冷冽的光芒;身旁斜靠着一柄漆黑如墨的长枪,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她身旁还依偎着一匹通体乌黑、雄健威武的战马。 百姓睹物思人,皆以为画像上的人正是大襄一等女侯顾英鸢,只在瞬间便掌声如潮,欢呼雀跃。 显然,百姓们对顾英鸢的故事充满了期待,尤其是那些女子和妇人们,更是显得格外兴奋。 正当大家都翘首以盼,渴望听到一段精彩绝伦的\"顾侯扫贼\"时,\"榆\"先生却出乎意料地挥动着宽大的衣袖,轻轻擦拭起了那幅画像,良久无声。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像是要清除灰尘,毕竟画像崭新如初,墨迹鲜艳夺目。 他似乎对这幅画像极其珍视,那种爱惜之情溢于言表,同时又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敬畏之意。 在他这般举动下,原本喧闹的百姓们也迟疑下了双眸,渐渐安静。 ——顾侯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虽言说过多次,可每一次也没见“榆”先生这般拖沓过。 ——莫不是,“榆”先生也想如其他说书先生那般先卖卖关子? ——可,这种“卖关子”的行为,虽常见,但,“榆”先生却从未有过。 只因,他说的书足够动听,根本无需提前“渲染”。 他所在的是一间没有名字的茶馆,却也处在景都城的繁华地段。 茶馆内有茶桌十二,外有茶桌十一,伙计是忙得不亦乐乎,只等“榆”先生拍响惊堂木。 “榆”先生的反常举动,也引得百姓纷纷驻足,只在片刻,茶馆内外便已拥挤不动。 在这种情况下,先入座的客人定也不会再有什么好的体验感。 ——被人挤扛着,且还被站立之人包围着,先入座的客人不仅比他们矮上一节,更有些呼吸不畅。 “算了算了,今日人多,“榆”先生又迟迟不开始,我还是先走吧...” “王兄,王兄...你不打算再等等吗?你来都来了,现在就走岂不扫兴?” “这都快被挤成肉泥了,早就没什么兴致了...” “唰”的一声,“榆”先生竟在这时,展开了白折扇。 众人惊目,“榆”先生却低垂眉眼,将手中的白折扇缓缓上抬,顿停在了他的脸前。 又是长久的无言,只是这次他正对着百姓,其氛围似也有些沉重。 “难道,今日“榆”先生要讲“顾侯战死”的故事?” “画像上的人,也只会是顾侯,看榆老如此神态,可能就是要讲顾侯之死吧...” “唉~没想到都过去那么久了,榆老还能如此悲怀啊...” 就在众人频频低语,纷纷议论之刻,“榆”先生也缓落了手中折扇。 众人各个瞠目惊容——“榆”先生居然在流泪,无声地流着泪。 突然,他挽手上扬折扇,侧身单手掐腰一震,虽仍红眼含泪,却有了十足的气势。 “老朽含泪,只为顾侯...老朽含泪,却也不为顾侯...” 未等众人发问,他已放下折扇,猛地展开双臂,仰呼道:“天佑我大襄!天佑我大襄啊!我大襄竟有人继承了顾侯爷的衣钵,且还有望续上齐家的香火啊!” 一语出,众人沸,左右相望,分说起。 “嘭”的一声,“榆”先生终是提落了惊堂木,“尔等只知世子齐麟腊月归,世袭下了爵位,却不知随他同回的镇北王妃曾身着喜服,孤身灭掉了十万北戎先锋军!” “十万?我曾有幸见过镇北王妃一面,王妃婀娜身柔,又如何能灭掉十万北戎大军呢?榆老您可不要乱说啊...” “是啊,榆老...如此大事,景都城内又怎会无人传说呢?” “榆老莫不是在说笑...若,镇北王妃真灭了十万北戎大军,圣上又怎会不嘉奖呢?” “啪”的一声,惊堂木又落,“榆”先生立直腰板,道:“此消息之所以没有传开,乃是圣上想保护镇北王妃。” 他说出“圣上”两字,也拱手向上,颤摇不止,“镇北王妃沈安若一无军职,二无爵位,却只身率领三十八万镇北军突袭了北戎营帐,这本是杀头的死罪。圣上虽未提此事,却在沈安若随镇北王回景都后,便立即册封沈安若为镇北王妃,这就是圣上对镇北王妃最大的认可!” 他接着说:“诸位细想一下,堂堂镇北王妃又怎能说册封就册封呢?毕竟,上一任镇北王妃可是我们大襄的一等女侯顾英鸢啊!” “依老朽看,圣上册封沈安若为镇北王妃,并不全因她与镇北王齐麟成了亲,而是,早已肯定了她的功绩!认定了她就是能接替顾侯的人选啊!” 一百姓,问道:“榆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有,镇北王齐麟又是何时与沈安若成的婚啊?” “各位,莫急。还请听老朽细细讲来。镇北王妃名叫:沈安若。据说,镇北王与沈安若相识于匪寨中,镇北王救她于危难,且还凭借一杆长枪就确定下了她正是顾侯当年为其定下的妻子。” “镇北王将沈安若从匪寨救出后,便将其带到了天瑙城寻父,驻守在天瑙城中的沈天挐见到镇北王后,就提起了镇北王与沈安若之间的婚书一事,索性,镇北王与沈安若就在天瑙城中成了婚。” “成婚当日,三十八万镇北军与原五万京畿驻军皆列队在旁,其场面壮观至极,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可,谁又能想到,镇北王居然将三十八万镇北军作为聘礼,直接交出了镇北军的统帅权...至此,镇北军只遵齐烈,不遵他人的说法也得以印证,世人才知确有其事啊...” “要说起沈安若,她也是一位十足的奇女子。起初,她根本不信镇北王齐麟会将三十八万镇北军真的交在她的手上,于是,她便在成婚当日,身着喜服率领三十八万镇北军突袭了北戎先锋军大营,她不仅英勇无畏,还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灭了十万北戎先锋军啊!” “好!好!”众人喝声如雷,站身齐呼,“镇北王妃,必胜!镇北王妃,必胜!镇北王妃,必胜!” 此情此景,令人热血振奋,沈安若也在这一刻化身为了神佛,却又比神佛真实可亲。 然,谁又能想到,此刻沈安若就在其中,只是白裘裙缕白纱遮面的她,已无了画像上的霸气。 她含笑负手,悄然退离,这种早已将自己虚夸上天的故事,她也不愿再听。 ——再听下去,恐也要自惭形秽了。 她比谁都清楚,那日率领三十八万镇北军突袭北戎先锋军大营,根本就不是她的主张。 之前,她曾为此恨过齐麟,也砸伤过齐麟,一心只想为枉死的八千余兵士鸣不平。 后来,赵衍提到此事,也说清了原由,她也便不恨齐麟了,却又恨起了自己。 ——说直白点,还不是她自己没用吗? ——不然,齐麟又怎会用这种方式来磨炼她呢? 想到这里,她已渐渐收敛笑容,脑海中也莫名浮现出了齐麟那日对她说的话... 那日,她用“凌霄铁枪”挑落敌将头颅后,在惊慌失措、草木皆兵下也再难冷静下来,以至于齐麟出现后,她不仅差点伤了齐麟,且还狠狠地咬上了齐麟的肩膀。 齐麟没有挣脱,更没有责怪她,而是言出着温柔言语。 她从未听过那般温柔的言语,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沈安若…我从未想到,与你刚成婚就能看到你如此狼狈的一面,真的好真实…我的肩膀也真的好痛… ——沈安若…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你既为世子妃,往后你就有可能要面对比今日还要惨烈百倍的场面…出卖你的,可能会是你的至亲;持刀砍向你的,也可能是你最熟悉的人…你会体会到这世间最残酷的背叛,也会感受到这世间最痛最难以诉说的酸楚… ——沈安若…我的世子妃…我要如何回护你…又要如何做好你的夫君呢…有些路,既然选了,就不要迟疑,更不要后悔…你会逐渐成为更好的自己,极有可能还会超越我娘,成为大襄第二位女将军...沈安若,我需要你... 现下想来,那时齐麟已然道出了所有苦衷与原由。 假如,她能再聪明一些,又怎会理解不了齐麟的那些话呢? 沈安若已在痴笑摇头,又在痴笑中紧锁了眉头。 她好似知晓当下要做些什么了——齐麟的那些话应是深藏在心底的肺腑之言;可这肺腑之言,齐麟却在平日里从未展露过;她现下要做的就是能让齐麟再说出肺腑之言。 夫妻本为一体,无肺腑之言又怎算是夫妻? 究其原因,她还是太弱,从成婚以来的这段日子来看,齐麟也只是想让她活出自我,根本不打算去约束她什么。 若想破局,她就要真正做到“不畏不惧,敢想敢做”,也势必要将脸面和身段放下,否则,此局不但难破,时间一长齐麟还会形成习惯。 齐麟一旦习惯了在她面前隐瞒下所有心扉,就断然不会再袒露心声。 但,齐麟每次都只用一招便能将她制得服服帖帖的,她每每想闹、想怨之时,齐麟都会直接将她搂上床榻,她也就再难吱声了... ——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呢? ——反正,她与齐麟已是夫妻,就算她大大咧咧一些,肆无忌惮一些,甚至,出格了一些又能怎样呢? ——齐麟绝不会休了她,就算她与齐麟没有深厚的感情,齐麟也需要她的身份用来自保。 ——镇北军和沈天挐,是齐麟能活到今日的筹码...能成为筹码的,是否也算是软肋? 沈安若越思量,越是气血翻涌,没一会儿脸颊便已涨得通红... 不过,她已知道要如何对齐麟下手了——若想与齐麟并肩,就要有拿下齐麟、征服齐麟的本事,不然齐麟又怎会去重视她呢? 就在她陷入深思之时,一女子慌手慌脚地朝她走来。 突然,寒光一闪,一匕首猛然刺出,她下意识躲闪,还是被匕首划伤了腰部。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远远望去,那个刺伤她的女子早已如狡兔般飞速逃窜进了拥挤的人群中。 她想追赶,身体的剧痛却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痛苦地皱起眉头,紧紧捂住了腰部的伤口… 鲜血从手指间渗出来,渐渐染红了她的衣服... 第36章 恭行天罚 常言道:齐麟一怒,祸家府。 镇北王妃被行刺后,全城上下也在关注着谁家府宅会被灭。 这是深藏在心底的潜意识,亦是习以为常的事,齐麟的做派一向如此,绝不容许被侵犯。 待沈安若醒来,齐麟已在榻前守候多时,同时还有十位样貌清秀的女子正跪身在屋内,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是镇北王府,更像是一座别院。 昨日,沈安若被好心人搀扶回镇北王府后,她还十分清醒,只是被郎中处理好伤口后,她便沉沉睡去。 她伤得不重,却也没见到齐麟。 如今醒来,她能看到齐麟,本该欣慰,现在却被跪身在地的十位女子惊呆了双眸。 齐麟不语,起身端来茶水,又坐回床榻轻扶起沈安若,欲让其饮之。 沈安若也不语,她死瞪着齐麟,眸中渐渐有了杀意。 她好似找到了齐麟久久未和她圆房的原因,既有如此貌美如花的十位女子陪伴,她沈安若还真就显得有些多余。 她猛地推开眼前的茶水,想要下榻离去,却蹭到伤口,曲身锁眉,用手捂之。 “都这样了,还要逞强吗?”齐麟深眸一语,关切且绵柔,“这里是十八女将的住所,没有外人会来打扰你,更不会再有人来伤害你,你可以在此...” “什么?!”沈安若怒声打断了齐麟的话,“十八女将?!” 她微微摆正身姿,少了柔美,多了几分刚毅,“齐麟,你可真行!既然,你如此嫌弃我,为何还要与我成婚?难不成你和我爹一样,都是想保下三十八万镇北军的性命吗?” 她渴望听到答案,却又惧怕听到答案。 若,齐麟承认,她便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她这一生可能都会成为一场错付。 假如,齐麟不承认,暂不说有没有十八位女子,至少眼前的十位女子假不了。 无论,齐麟怎样解释,她都不会再信。 女人就是这样,总认为眼见为实,再多理由都是掩饰。 其实,这也没错。倘若,亲眼所见都不足为信,那还要去信什么呢? 齐麟没有解释,只将茶水轻轻放下,用衣袖轻轻地沾了沾被茶水打湿的棉被,随后,直接抱紧了沈安若。 沈安若怔眸,又在片刻后生厌,她用力挣脱,也在挣脱时扯开了齐麟的衣领。 ——牙痕,如烙印般的牙痕。 牙痕整齐且熟悉,那是她留在齐麟肩头的。 她看着牙痕,渐缓下眸中戾气,她没想到那日会咬得如此重,竟成了丘陵画卷。 ——凸凹不平、坑坑陷陷,连绵起伏呈现出两个月牙形状的牙痕,岂不就如丘陵一般。 她不禁触摸着牙痕,也在努力为齐麟找着理由——足能原谅齐麟的理由。 女人在不想分离时,就总会为伤害自己的人找寻各种理由,即便理由很牵强,也能成为她们留下来的由头。 现下,单是这牙痕似已足够,何况,这牙痕还在堂堂镇北王的身上。 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人能伤到镇北王... 她想抬头与齐麟对望,只要齐麟能答应她,遣离屋中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就会跟随齐麟回到镇北王府好生度日。 可,齐麟抱得实在太紧,期间有一个由松到紧的过程,一开始她还能挣脱,眼下她已完全挣脱不掉了。 男人就是这样,当自己想要拥有的人要离开自己时,他就会紧紧抓住,就算是强留,他也会将其留下来。 真的留不住了,他会选择放手,至少齐麟会这般做,但,放手后,他就绝不会再沾染。 因为,每沾染一次,他便会心痛一次,他已承受过太多钝痛,根本就受不了再多的痛感。 “少主,现已查明刺伤镇北王妃之人乃是城中布商陶杰的儿媳,还请少主发落。” 一女子突入屋中,拱手跪姿,一语落也低垂了眉眼。 “杀...”齐麟声音很淡,淡如清水,却言着死神之语,“我不想再看到陶府中有一个活人...” “得令!”十一位女子齐齐站起,欲要走出屋外。 “慢着!”沈安若的下颚紧贴在齐麟肩头,虽极其暧昧,还是阻下了十一位女子。 齐麟这才扶正沈安若,与其深情对望,“安若想如何处置他们?只要安若说出来,我必会照做。” 沈安若瞬间下落眉眼,她已觉心跳加快,全身燥热——齐麟能言出这样的话,是否也证明齐麟还在乎她? “我...我也不知...该如何...但,我知道夫君...”她说到“夫君”二字后,不由上抬了一下眉眼,即便脸颊早已通红,她也要看下齐麟的反应,因为她不知齐麟还愿不愿自己唤出“夫君”二字。 见齐麟在听,且是认真在听,她才继续低眸道:“夫君这般行事,会增加很多杀戮...我并无性命之忧,也只是被匕首划伤了腰部,夫君没必要灭掉对方满门...” “再说...”她再次抬眸,在确定齐麟还愿意听下去后,又道:“总要找到原因吧...伤我的是位女子,若无原由,她又怎会伤我呢?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何要行刺我...” 齐麟,缓慢道:“不需要原由,她只要伤了你,就注定会死,且整个家府都要为此陪葬。” 沈安若惊眸,她倒不觉齐麟可怕,反而急迫想搞懂齐麟的思维。 ——只有明白齐麟的思维后,她日后才能跟得上齐麟的节奏;只要能跟上节奏,就有能和齐麟并肩的机会。 “这世间的原由何其多也,若总有原由可以宽恕,也就毫无威严与敬畏了。”齐麟,说,“安若,你知道天罚为何那般残酷吗?” 沈安若微微摇头。 “因为,天罚从来不会讲什么原由,只要降临到你的头上,你便会自觉地去思量自己的过往与曾经犯下的错,你也很清楚,这本就是该由你来承受的。” “所以,只要对方做了伤你之事,就算有再多原由,也万万不能饶恕。当,原由超越敬畏与威严后,那对方也就不会再将你当成一回事了...” 齐麟再次搂抱住沈安若,继续轻声道:“或许,你现下还不懂这些,但,将来你会明白,已成神佛之人,是不容侵犯的。只要稍有不敬,就必要付出惨痛代价。” “可...我和夫君并非神佛,不是吗?”沈安若轻语问之,“既不是神佛,又何来的天罚,又怎会无法宽恕呢?” 她接着说:“夫君所说的,我大致能想明白。这就好比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只要做过一次,就不能原谅。但,夫君...我们总要知道为什么吧...若,不知原由,是不是也难以杜绝相同之事再次发生呢?” “这次,我没有性命之忧,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夫君是否也会成为被行刺的对象呢?” 齐麟,淡笑道:“人这一生总有防范不到的危机,危机不可被扼杀,却能在危机出现后,彻底铲灭它。我们只能去扞卫定律,这定律就是不可侵犯,虽远必诛。” 沈安若直身,这次她已能轻松地摆脱身体,“我还是想知道原由...” 说罢,她竟直接问向屋中的十一位女子,“方才,我听你们唤我夫君为少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都来自镇北军吧?” 十一位女子齐刷刷地看向齐麟,面对沈安若的突然发问,她们已不知该如何应对。 反观齐麟,却呆滞着身体不动,也没给十一位女子任何暗示。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沈安若,又提声道:“还是你们觉得我沈安若根本就不配问你们问题?” 十一位女子连忙跪身拜道:“镇北王妃多虑了,我等姐妹既尊镇北王为少主,也自然会听命于王妃的。” 说出这一语的是十八女将中的月华,她也是其中最懂人情世故的一人。 沈安若艰难下得床榻,留齐麟独坐,再次向十一位女子问道:“我想知道你们的由来,你们是齐麟的侍妾,还是什么?” 月华,急促道:“不是侍妾...我们又怎会是少主的侍妾呢...我等姐妹皆由顾侯爷抚养长大,在老王爷未死之前,便就守护在少主左右,顾侯爷也只是想让我等护少主周全。” 沈安若暗笑欢喜,不禁瞥了一眼齐麟,见齐麟依旧不动,又正眸问道:“也就是说,当年父翁身死后,是你们将齐麟带出的景都城?” 月华,点头,“是的。” 沈安若,淡淡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齐麟藏身狼王寨的那几年,你们皆隐藏在天瑙城中吧?” 月华再次点头,“是的。” 沈安若取下衣架上的狐裘,披裹在身,“你们应该知道,如今我已是镇北军统帅,你们也更该听从我的指令吧?” 她顿了顿,见十一位女子皆沉默,又接着说:“现在,你们随我一同去往陶府,将行刺一事彻查清楚。” 这次,十一位女子没在侧望齐麟,皆拱手道:“得令。” “月华。”齐麟突得侧身,他虽仍坐在床榻上,却也从手中甩出了一块令牌,“你去京畿驻军大营挑选出一千精兵,随王妃同去陶府。” 月华抬手接过令牌,拜道:“月华明白,还请少主放心。” 沈安若见状,可爱地摆动着身姿,又有模有样地朝齐麟一拜,“本妃,谢过王爷。” 说完,她还轻轻眨了眨眼,眼中满是俏皮与灵动... 第37章 死中求生 龙游浅滩黑泥降,虎困铁笼难称王。 粗树无叶不乘凉,人无帮手风雪霜。 陶府欲坠,独留伊影,在那一层亭阁间,愣神呆眸仰靠瘫姿。 尽管,青石板上零落的碎米已然道尽沧桑,秋娘却不曾逃离。 她身为陶家儿媳,仍在独撑着陶家的最后颜面。 与其说颜面,不如说要留下来当替罪羊,只要她能使齐麟泄愤,那陶家便能保全。 至于,齐麟要如何泄愤,秋娘不清楚,景都城内的百姓却很清楚。 ——秋娘一人也注定保全不了陶家... 沈安若赶到陶府时,除了惊眸,便是无奈。 她并不想成为以多欺少的恶人,她明明是一位受害者,眼下却也成了霸凌者。 仰靠在阁外的秋娘在看到沈安若后,也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她缓缓起身,仰面展臂,似要迎接死神的到来。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她刺伤的还是镇北王妃,更是死不可恕。 然,她却没有半分恐惧,仿佛还很享受这一刻的到来。 倘若,她的人生要就此画上句号,是否也算是一种解脱? ——没了希望,没了光亮。假如,怂恿她前去行刺镇北王妃的陶杰未逃,或许她还能有一份期许。 ——但,现在她已不再期待任何,事实证明,她的确也成了一枚弃子。 “我原以为陶家只是龙游浅滩、虎未归林,却不想,陶家根本就不是什么龙,更不是什么虎,只是没人相帮的雏鹰,雏鹰跌落山崖的那一刻,要么学会飞翔,要么摔个粉身碎骨。” 她一语落,又在歪脖间露出一抹不屑,“若按道理来说,我应该痛恨你,也该痛恨我自己。我痛恨你是因为你是镇北王妃,我痛恨自己是因自己太过懦弱,匕首都刺出去了,居然也没能要了你的命...” “可,眼下的我,既不痛恨你,也不痛恨我自己。就好似所有的一切都无了意义,我呢也不过是一个活在别人言语下的女人罢了,又如何配拥有恨呢...” “方才,我已想过很多,你是否身死,我都是要死的,陶府家主也都是要逃的。我没有选择,而我行刺你,家主却能得到短暂宽慰,毕竟,你们杀了陶子谦。” 沈安若左右分望,正眸一语,“我们并没有杀陶子谦,我甚至都不知陶子谦是谁...” 秋娘,冷冷道:“你当然不知陶子谦是谁,齐麟也不会让你知晓陶子谦为何会死。因为,你我都是女人,都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而我却也只能对你动手...” “其实,你比我还要无辜,险些丢了性命,还不知其中原因。可没办法...这普天之下,谁又能伤得了镇北王齐麟呢...” 沈安若皱眉,她迟迟看向月华,微声问道:“她说的可都是真的?王爷,真的杀了陶子谦?” 月华咬唇,微微摇头,“少主不会去杀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那陶子谦也不配让少主出手。” 沈安若,不解道:“月华,你这话是何意?” 月华,说:“在别院中,王妃也听到少主的指令了。少主行事,通常都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喘息的余地,也根本不会在暗地里去杀一个毫不重要的人。这也不符合少主的身份。” 沈安若,思索道:“也就是说,陶子谦之死与夫君无关?” 月华点了点头,“无关。假如,真是少主杀了陶子谦,又怎会给对方留下行刺王妃的机会呢?少主也定会将整座陶府连根拔起,彻底让其销声匿迹的...” 墨影,拜道:“王妃,您大概还不了解少主的行事风格。少主根本不屑于在暗地里动手,就算是当日杀林烁,少主也是正大光明地将其杀死的。因为,少主根本就不需要躲躲藏藏。” “是吗?”秋娘发出着阵阵颤笑,“如果,齐麟欲和镇边守将沈天挐联手造反的阴谋,被我家夫君无意知晓了呢?” 墨影,笑道:“我已查过,你就是陶子谦的娘子秋娘,在我发现陶府独留你一人后,我便将陶府的情况,禀报给了少主。我之所以没当即将你拿下,也是因为你并不是什么主谋,也深知你要留下来当替罪羊。” “不知秋娘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少主真要联合沈天挐大将军谋反,又怎会让陶子谦勘破呢?陶子谦都能看出来的事儿,当今圣上能不知吗?” 秋娘低眸,沉默。 墨影接着朝沈安若,拜道:“王妃,现下可以确定的是,陶子谦之死的确与少主有关,他应是自以为发现了少主与沈天挐大将军的秘密,便想要告发少主。只是,他最终见了谁,这就不得而知了。” 沈安若,迟疑道:“在来的路上,你曾告诉本妃,陶杰乃是景都城内的布商,陶子谦作为布商之子,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圣上。所以,他就必要找到一个能面见圣上的人来引荐他...” 墨影点头,“是的,王妃。这也是本案最棘手的地方,陶子谦想要见到圣上,可能要通过数人,而这数人也有一个从下到上的关系。” “这和家府等级是一样的,一个婢女想要伸冤,就必要先告知管家,为了保证管家能够相信她的话,她也必会选择一个平日里与管家交好的人,一同去见管家,否则,管家又怎会去信她的话呢?” “管家听到婢女的冤屈后,也自会有一番衡量,做出他自己的判断,在他判断此事有必要告知家主后,他才会将婢女的冤屈再禀报给家主,家主为了证实婢女的话,也自然会唤婢女到身前问话的。” “可,陶子谦之死可就比婢女想见到家主更复杂了,这其中所涉及之人,绝不会少于三个。” 沈安若,思索道:“也就是说,至少有三人有杀掉陶子谦的嫌疑?这其中...应还有一个可做决断之人...” 墨影,拱手道:“墨影也是这样想的...假设,陶子谦告之了第一人...少主与沈天挐大将军要谋反的事,那第一人也断然做不出个什么结论,更不知是否可信。但,第一人定也知道,此等大事一旦是真的,他也会有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沈安若,暗暗道:“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就必会再告知第二人...这第二人,也是离圣上更近一些的人...” “没错。”墨影,说,“可这第二人也绝不是能做出决断之人,因为,陶子谦只是一介百姓,他也绝不可能只通过两人便就能获得面见圣上的机会。” 沈安若,道:“所以,第二人又告知了第三人,第三人也极有可能又见了第四人...确切地说,杀死陶子谦的也只会是第三人或第三人之后的人。” 墨影,道:“无论是谁,凶手定是位权臣,也只有权臣才能做出准确的决断。否则,凶手又怎能通晓圣意呢?” 沈安若的眸中赫然绽出一抹惊恐,“也就是说,圣上极有可能已知晓了此事?” 墨影微微摇头,“现下,还无法确定圣上是否已知晓此事,但,能当即判断出少主不会造反,且还会为少主杀掉陶子谦的人,定也离圣上不远了...” 沈安若没再说下去,而是,缓抬手臂让十一位女将与一千京畿驻军留守在了原地。 她缓步走向秋娘,期间不忘捂着腰部的伤口,十一女将也逐渐握紧了手中兵刃,做好了随时斩杀秋娘的准备。 沈安若没有向秋娘发难,反倒缓坐一旁,关切道:“你还好吗?” 秋娘,淡淡回道:“将死之人,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沈安若,微声道:“假如,你不用死呢?” 秋娘猛然侧眸,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安若,“奴家激怒了镇北王齐麟,且还险些谋害了他的王妃,还能不死吗?” 沈安若淡淡一笑,“当然,因为来见你的并不是齐麟,而是本妃。” “本妃既能来见你,你的生死就理当由本妃来决定。不过,你也要告诉本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本妃并不觉得你是一个莽撞之人,同时,也好奇你的勇气来自于何处...” ——她与秋娘都是女人,同为女人的她连反制齐麟的勇气都没有,她又怎会相信秋娘就敢只身犯险,前去刺杀自己呢? ——这其中定有一个爆发点,一个能使秋娘疯狂,且能不管不顾的爆发点。 秋娘,惨白一笑,“我也不过是尽到了陶家儿媳的责任...身为陶家儿媳,为自己的夫君报仇,岂不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你却迟疑了,你能迟疑就说明你根本就不信凶手会是镇北王。倘若,你真相信陶子谦是镇北王杀的,那你也绝不会只刺杀我了...”沈安若,轻声道:“你之所以选择刺杀我,也是想将你这条命全压在我身上,不是吗?” 秋娘一脸惊愕地看向沈安若,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安若,接着说:“若,你真能视死如归,一心想为自己的夫君报仇,那么,不管镇北王再难杀,你也会去杀的。你没去刺杀镇北王,就已说明你还想活着。” “其实,你也很清楚,我虽是镇北王妃,却也是最不知内情的一人,你宁愿刺杀我这个无辜之人,也不敢去动镇北王,就足以证明你想赌一局,赌本妃在镇北王心中的份量。” “说真的,本妃也不知自己在王爷心中占有多少份量,但,不可否认的是,你赌赢了。行刺镇北王也好,还是行刺本妃也罢,你的结局都是死,但,镇北王不会给你诉说原由的机会,而,本妃却有可能来向你要一个原由...” “你刺杀本妃,于陶杰来说,也算是完成了“差事”,你自己呢也能为自己留下一丝活命的机会,所以,即便当时本妃不躲,你也没打算刺死本妃,对不对?” 秋娘闻言,骤然颤身跪姿,向沈安若连连叩拜,“还请王妃饶命,还请王妃饶命...秋娘...秋娘真的没办法...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沈安若没有去搀扶秋娘,反倒朝蓝天白云看去,“天上的云,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处,却也没责怪过风。因为,风使得白云有了一份灵动,也使得白云能够望见更多美好的景色...或许,是风该去羡慕云,云却一点都不羡慕风...” 她缓缓看向秋娘,继续说:“因为,白云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白云,风却高不成低不就,它可以在天上,也可以在地缝中...” “如今,你化作一缕风,将我带到了此处,却还想让我这朵白云来救赎你,你不觉得你有些太贪心了吗?” 秋娘,颤声道:“奴家原本也不想行刺王妃,因为奴家知道王妃也是女人,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可,奴家也真心不敢去行刺镇北王,镇北王乃是老镇北王齐烈与顾侯爷的儿子,就算他身旁无人护卫,奴家也是断不能近得他身前半寸的...” “奴家只想活命,奴家也深知不能对镇北王造成任何威胁,但,奴家一旦将匕首刺向镇北王,就唯有死路一条了...” “奴家这一生,本就可悲至极,不想在临死前还无法为自己活一次。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奴家一直藏身在镇北王府前,没等出镇北王,反倒等出了王妃你,王妃虽蒙着一层薄纱,但,镇北王府前的守卫对王妃的态度,也能使奴家确定下王妃的身份...” 沈安若,道:“所以,你就一路跟随,随本妃一同到了茶馆中?” 秋娘点头,“一路上我多次想拦下王妃,诉说我的悲怨。可,我又担心会被家主发现,还没等到王妃替我做主,我便已被家主活活打死了...思来想去,奴家还是不敢直接拦下王妃...” “后来,奴家从\"榆\"先生口中得知王妃曾只身一人便灭掉了十万北戎先锋军;\"榆\"先生又将王妃你比作曾经的顾侯爷,奴家这才更加坚信王妃定能为奴家做主,王妃可能也是奴家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当时,奴家就想,王妃乃是身经百战的女将军,就算被奴家刺伤身体,也定不会有什么大碍,所以,奴家就...就...” 沈安若长“哦”道:“这就是你行刺本妃的动机?只是,本妃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你为何非要这般做?你说家主会将你给活活打死,你口中的家主也是陶杰吧?这陶杰又都对你做了什么呢?” 秋娘突得泣声道:“王妃,奴家冤啊!奴家在陶府的生活不但苦不堪言,且还生不如死啊...” 沈安若知晓世间女人皆难做,嫁为人妇后,更是苦上加苦,要被各种规矩束缚着。 然,当她真的听到秋娘的泣语后,竟也再难想象出女人的苦楚画面了... ——苦楚中到底还能有多苦...恐怕,局中人才会知晓了... “你且坐直了,好好说...别再跪着了...” 秋娘再次叩拜,缓整仪容,坐姿无力,“起初,奴家的夫君尚在时,奴家虽苦,但,任劳任怨些也便能度日。奴家与夫君陶子谦并无夫妻感情,陶子谦娶奴家也只因奴家出自香料世家,能为陶家带来丰厚的嫁妆。” “这些年,陶子谦为了能结交权贵,几乎将奴家带来的嫁妆给败个精光。在陶家布庄生意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下,陶子谦就更想巴结上权贵之人,欲让陶家生意死而复生了。曾经,奴家也责怪过他四处沾花惹草、败光家业,可当奴家每每责怪都要迎来一场毒打后,奴家自也不敢再提了,索性,也过着桥归桥、路归路的生活...” “可,就在正月初三那晚,陶子谦却一夜未归,奴家自也没当成一回事,他能一夜不归,也证明他有了攀附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去做毫无利益的事儿。转眼间,来到了正月初五晚上,家主陶杰突得闯入奴家房中,二话不说便对奴家大打出手,还说什么陶子谦已死在了镇北王齐麟手中...奴家询问后,才知陶子谦告知过陶杰,镇北王可能要和沈天挐大将军密谋造反一事...” “奴家自是不信陶子谦死在了镇北王手中,因为,只要是景都城内土生土长的人都知道,镇北王是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的。既然,镇北王捉拿了陶子谦,又杀了陶子谦,那陶府又怎能相安无事,没被灭门呢?” “事出有因,必有妖。奴家就将这一切一点一点地分析给陶杰听。不想,陶杰不但不听,还对奴家鞭打更甚,说什么奴家想推脱陶家儿媳的责任...” 她惨淡一笑,接着说:“陶家儿媳的责任...如此可笑的说法,陶杰竟也能对奴家这个儿媳说的出口...他陶杰作为父亲,不想着为自己儿子伸冤,反倒要让奴家为陶子谦报仇雪恨...奴家只是一个弱女子,手中既无钱财,也无人手,更不认识什么权贵,又要如何为陶子谦报仇呢...” “何况,陶杰还一口咬定陶子谦之死,定和镇北王齐麟脱离不了关系。假如,对方是寻常百姓,奴家还能去闹、去其门前喊冤,可面对镇北王齐麟,奴家又该如何做呢...奴家忍受着毒打,再次哀求陶杰要细查下整件事的原委,真不行就去报官,这等事除了报官,还能怎样呢...” 沈安若,道:“陶杰并不敢去报官,对吗?” 秋娘摇摆着身子,万念俱灰地点了点头,“他陶杰又怎会去报官呢...镇北王齐麟是何等的滔天权势,就连当今圣上都要畏惧镇北王三分。陶杰惧怕报官,更怕报官后,陶府会被连根拔起,就此覆灭。所以,奴家越是哀求,陶杰便毒打奴家越是狠厉,直到奴家只剩下一口气,不发出最后吼声,就要没命时,奴家才吼出愿意去刺杀镇北王齐麟的言语...” 沈安若微微摇头,怒声道:“陶杰这老贼,自己没用,还要怂恿自家儿媳去杀人,果真是该死!” 秋娘,讥诮道:“陶杰又怎会以身犯险呢...即便,陶子谦死了,他也不过是没了一个儿子。只要他陶杰还活着,不仅能再生儿子,还能保下陶家的所有家业。他是个聪明人,也自当会做聪明事...我呢,说白了,也只是一个能缓解他心中不忿的工具...万一,我真的刺死了镇北王,他岂不也赚到了...” 沈安若突得紧眉,“陶杰又是如何确定下陶子谦已死的事实的?他是见到了陶子谦的尸身了,还是...” 秋娘眸光涣散间摇了摇头,“这...奴家就不知了...” 沈安若,缓慢道:“正月初三那晚,陶子谦未归;正月初五晚上,陶杰就毒打你发泄...就算是陶府的下人在城内寻不到陶子谦的踪迹,也断不会认为陶子谦已被人谋害了啊...从初三到初五这两天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秋娘脸色剧变,大惊道:“难道说,有人寻到了陶杰,故意将陶子谦已被害的消息泄露给了他?” 沈安若轻声呢喃着,声音低沉而又充满疑虑:“若真如此,这里面的文章就大了...” 话落,她的眸光也深邃起来,似在思考着什么... 第38章 灭门绝户 郊外,一马车行踪诡异,每走一程官道,必会绕林变道。 车夫甩鞭扬臂,马车又入小道继续疾行,顾不得颠簸,车中人多次作呕不敢歇。 车中有四人,一对夫妇,两位少年。 妇人捂腹弓身,少年蜷缩一角,男人则是频频扒窗后望。 显然,妇人与两位少年已感不适。 若按道理讲,自己的夫人与儿子都成了这般模样,身为家主的男人早该让车夫停下车马。 可,男人不仅不顾妻儿,反倒屡屡急喝车夫快行。 马车前方有一带刀护卫,这护卫应是重金聘请,且还熟知路线。 通常,这种既能护主,又能制定逃命路线的护卫,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号。 名号,也是每一位江湖人安身立命的本钱,更是身价的象征。 “钩离刀”正是猛阔的名号,关于“钩离刀”也有一个传说。 相传,川府老爷钱华曾收到过江湖诛杀令,下令者乃是书剑纵横走偏锋的施必安,施必安早有侠名,且有一位艳绝江湖的妹妹,名为:施小小。 施小小不知在何时结交了钱华,两人很快便在川府完婚,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 施必安本该为妹妹送上祝福,却在施小小和钱华成婚两月后,斥重金请出了江湖诛杀令,誓要将钱华碎尸万段。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施必安嫌钱华太老,且还死过三位妻子。 ——他觉得钱华有诱骗施小小的嫌疑,更担心小妹会像钱华前三位妻子一样成了短命人。 年芳二九的施小小自是少不更事、天真烂漫,被一个老男人骗了、忽悠了也属正常。 可恨的是,钱华选择秘不外宣成婚一事。 他这般做派,就算再三强调自己与施小小是真爱,恐也无人愿信。 于是,钱华便请来了钩离刀猛阔,欲要阻下江湖诛杀令与各方英豪讨伐。 说来也奇怪,单凭猛阔一人,还真就保全了钱华一家,后来,施必安也没再闹过。 此事,是非曲直,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也无人再去考究。 只是,多年后也有了钩离刀猛阔一战成名的故事,前来聘请他解决事情的人也越来越多。 据说,他从未失过手,深受富家豪门的追捧。 陶杰找到猛阔那天,猛阔刚好在景都城巅酣睡,身旁也堆满了空酒壶。 那是正月初一的早晨,起身的陶杰深知长子陶子谦欲行之事极其凶险。 ——单是沈天挐想要密谋造反倒也不会掀起多大风浪,可偏偏还牵扯到了镇北王。 ——自镇北王回景都后,也成了头等热门。若他与沈天挐真有密谋,只要前去告发也能得到朝廷重赏。 ——就算朝廷查明这是一场误会,陶家也不过是关心则乱,况且所关心的还是国家存亡之事,应也不会受到什么责罚。 但,那毕竟是镇北王啊... 陶杰深知,镇北王绝非一般人物,便就想请来一位高手助阵。 索性,他便敲响了城中地痞周洄的家门。 周洄是有名的地痞,也算是地痞中的佼佼者。 他有一套“两不要”理论——不要招惹官府中人;不要惹怒江湖侠客。 周洄能在人群中极快地分析出一人身份,并能总结出应对之策。 慧眼识珠的他,不仅结交了不少江湖草莽,更与捕头、衙役打得火热。 陶杰将自己的想法与需求告知周洄后,便离开了周家。 不想,当天下午周洄就火急火燎地跑到陶府前,扬言找到了一把好刀。 他口中的“好刀”,正是钩离刀猛阔。 猛阔之所以会出现在景都城,其实也和陶子谦有着同样的心理。 镇北王齐麟突然归来,景都城内的那些达官显贵必会有所防范,猛阔也是来寻找商机的。 他有钩离刀在手,又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更有一段传神的江湖故事,想要在偌大的景都寻到机会,也不是一件难事。 怎奈,除夕夜的烟花实在太美,他侧躺在屋檐之巅,几壶美酒下肚,带着朦胧困意睡去。 至于,他是如何被人发现的,倒也成了一件糗事。 ——他的鼾声实在太大,百姓只能拿棍棒将其敲下房顶。 ——百姓可不会管他是什么大侠,只要影响到自家生意或是惊扰到了家人,就断然不会对一个外人手下留情。 猛阔下得房顶后,周洄一眼便认出了他,更察觉到了他想挽回颜面的心思。 ——被人敲下房顶的猛阔,自也颜面扫地、尴尬无比。 房下是一酒坊,酒坊既是做买卖的地方,自也逐利。 周洄灵机一动,当即告知猛阔,可为其挽回颜面。 周洄见猛阔眸有质疑,便附耳道:“钩离刀猛阔的大名,我家主人早已心生向往,渴望得以相见。猛大侠可将酒坊内的酒水全部买下,待会儿我家主人自会前来付账。如此一来,猛大侠不仅能挽回颜面,我家主人还能与猛大侠见上一面。” 猛阔闻言,再次打量周洄,片刻迟疑后,还真喊出霸气一语,“老子不但要在你们房顶睡觉,还要买下你们酒坊中的所有酒。” 酒坊伙计见其豪爽姿态,果真由怒斥变成了笑脸相迎,“客官…这不误会了不是?客官,还请上座,小的这就搬酒过来。” 随后,陶杰赶来为猛阔付了全部银两,在陶杰言出想要猛阔护卫后,猛阔也一口答应了下来。 现在,猛阔已带陶杰外逃了四百里,猛阔似有些得意,也有些暗喜。 他是真没想到,这单生意能如此顺畅,轻轻松松就将银两赚到了手。 从景都城出来后,别说盗贼了,就连一只兔子都没遇到过。 “陶老爷,按我们的脚程,别说是江洋大盗了,就算是皇宫大内的禁卫军也难以追上我们。这下,陶老爷也该宽心了吧?” 他本打算让陶杰结账了事,自己也好再回景都逍遥快活一番。 可,陶杰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还不够远...还不够远...需再逃...需再逃呀...” “再逃?”猛阔咧出一抹讥诮,“陶老爷,不是我猛阔夸口,别说现下我们早已远离了景都,就算是真被逮人追上了,他们也断然不是我猛阔的对手...” 陶杰,急促道:“猛大侠勿要小看了贼人,那贼人远比江洋大盗狠辣,更比禁卫军还要神速啊。眼下,猛大侠既帮了我,也就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言出:再逃。也是想保猛大侠您一命啊。” 猛阔突得勒停胯下马,缓缓回望陶杰,陶杰虽在马车中只探出了头,却也能看出他脸上的恐惧与额头上的冷汗。 猛阔很清楚眼前的富家老爷就是一个庸人,不说整日养尊处优吧,就单是几个毛贼都能使其吓破胆。 但,陶杰不该说出“也是想保猛大侠您一命”的言语。因为,这句话传入猛阔耳中后,也成了一种侮辱。 ——一个名声在外的大侠,又怎能忍受别人的侮辱呢? ——何况,猛阔也一直靠着威名度日,也算是生意不断,被人敬仰。 “既然,陶老爷都说出“想要保我一命”的话了,那猛某也便不走了。今日,猛某还真想看看追杀陶老爷的到底是何人!” “不过,猛某也要与陶老爷再谈一桩买卖。假如,猛某待会儿杀了追来的贼人,陶老爷也必要再加十万两白银赠与猛某。” “无知莽夫!”陶杰一声厉喝,“你可知来人是谁?!” 猛阔仰面大笑,“不管是谁,都会死在我的钩离刀下!” 说罢,他竟还真扬起了手中大刀。 陶杰只得一声长叹,“本以为能逃过这一劫,不想...老天也要亡我啊...” 猛阔见状,哼笑摇头,“行了,像你这般的富商老爷,猛某见得多了。你们也不会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就是赚了不该赚的银两...” 陶杰,沉脸道:“如果,来人是齐麟呢?” 猛阔怔眸,“哪个齐麟?” 陶杰一字一字回道:“三十八万镇北军统帅!镇!北!王!齐麟!” “齐麟...”猛阔顿时惊颤,就连胯下马也不禁撤蹄慌乱。 他突得左右张望,心跳也在逐渐加快。 没过多久,他便就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压。 这强压犹如乌云覆顶,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身为江湖人在某种情况下,都有着强烈的本能感知。 在越发紧迫的感知下,猛阔也开始凌乱地挥舞起手中的钩离刀,亦不断调转着马头,急迫想要寻到一个踪迹。 可惜,他并没有寻到,一把利剑却已穿过林间,“噗嗤”一声刺入了他的后腰。 只在瞬间,他便已跌落而下,马儿惊嘶窜逃。 陶杰顾不得妻儿与车内财物,当即跳下马车,拔腿就跑。 他在踉跄之余,颤眸回望,七杆长枪已然从八方飞来,如利箭般赫然穿透了车厢。 又听一声炸响,车厢裂散成屑,七名女子也渐现了身形,陶杰妻儿的尸身也歪倒在了她们脚下。 或许,她们根本不知马车内都是何人,她们要做的也只是摧毁马车,灭掉马车内的一切。 没等她们侧眸展望,早已逃入林中的陶杰也颤声喃出了齐麟的名字。 他的双手未停,双腿也未停;他双手扒着树干,指甲内全是树皮与绿藓,他的双腿也被杂枝划出着道道血痕。 眼下,无疑是最恐怖的——他明知道敌人已来,却迟迟不见敌人的身影;他明知道自己将死,却不知敌人要用何种方式杀死自己。 他还在跑,如疯子般在奔跑,他不管不顾,他“所向披靡”。 即便,他的面前有一头猛虎也能被他完全撕裂。 纵使,神佛挡路,他也要撕碎神佛。 ——人的求生欲,究竟有多强,恐无人知晓,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有多可怕,大概也没人知道。 突然,一道冰冷刺骨的寒光闪过,如同闪电般迅速而致命。 这道寒光无情地划过他的喉咙,留下了一条细长而狰狞的血痕。 他本能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双眼瞪得浑圆,充满了惊愕和恐惧。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眼睛逐渐睁大到极致,仿佛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一般。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颤抖、扭曲着,似乎想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他正在与死亡做最后的抗争。 然,一切都只是一场徒劳。 片刻后,他终是睁圆环眼,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至此,也再无了呼吸... 随着林间枝头摆动,齐麟也现身在了零碎的马车前,他手中斜握着一根细长树枝,树枝已褪去灰绿外层,沾染上了一道血痕。 “少主,您方才的那一招颇有几分鬼魅身形,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姐妹啊。” “没什么可教的,我也不过是压弯了枝干,在身体弹射而出的那一刻,以树枝为剑,划破了陶杰的喉咙而已。只是...” 齐麟,顿了顿,“只是,陶杰的妻儿本可以不用死的...” 云镜,道:“少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背后也会有相应的命运。不管是陶杰的妻子,还是陶杰的儿子,在与陶杰紧密关联后,就已注定要死于非命。” 齐麟,侧眸道:“云镜...在十八女将中数你的戾气最重,你不该将陶杰的妻儿与陶杰一概而论...” “有时,错了就是错了,不必为自己寻找理由,坦然去接受错误便是。只有这样,才能分清何为正气,何为邪祟。陶杰的妻儿之所以会死,也不过是她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倘若,她们不抛下秋娘,她们也不会死...因为,安若就算带兵围了陶府,也不会要了她们的性命...” 云镜,拱手道:“少主,云镜只知天罚之下,绝无残喘。谁又敢说自己绝对无辜呢?” 齐麟,缓慢道:“我也曾思量过安若在别院中所说的话,我们确实不是神佛,却也只能遵照天罚行事。或许,这便是人与人的差别,有些人可以选择宽恕,而,有些人却只能选择冷酷。” 云镜,皱眉道:“我就好奇了,难道陶杰的妻儿就没有分辨是非对错的能力吗?就算儿子无知,其妻也该有一份担当啊...只要稍有良知,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儿媳独留陶府等死啊...” 梨泪,微声道:“这可能也是身为女人的无奈吧...即便,自己有想法,也知这样做不对,却终是拗不过家主的命令。在陶杰非让其一同逃离下,身为妻子也只能去遵从了...” 云镜,当即道:“那她也该坚持一下啊。要我说,她就该与自家儿媳共进退!” 妖?,淡淡一笑,“共进退?方才,你们也看到了...在我等姐妹现身之刻,那陶杰可是直接丢下妻儿,选择了自己逃命...” “还有,即便陶杰的妻子无法忤逆陶杰,可陶杰的两个儿子也不该丢下自己的兄嫂!在陶府大难临头之际,两个儿子虽未满二九,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竟丢下兄嫂不顾,真是两个软骨头...” 齐麟,低语道:“今日,只为扞卫齐家的威严。即便,我不是神佛,齐家也要以神佛姿态存世。唯有如此,齐家才不会再发生惨案,欲对齐家图谋不轨之人亦会先衡量下后果与代价...” “在安若决定陪我同回景都时,我便已暗暗发誓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如今,别说灭了整个陶府了,就算是屠掉半座城,我也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齐家人动不得...” 云镜,道:“陶杰自以为逃出景都,就能安然无事,却不想害死他的正是他自己的选择。说到底,他终是死在了小聪明上,亦死在了自私自利上…” 齐麟没有再言,反倒从腰间掏出了一块玉佩,“云镜,你将此玉佩放在陶杰尸身上,并在一旁写上“镇北王亲诛”几字...还有,清点下陶杰的所有家当,连同陶家府宅都一起转交给秋娘吧… “此刻,安若应已宽恕了秋娘...我们不妨再推安若一把,秋娘也会更加感激安若的…” 云镜,拱手道:“得令!” 一语落,她又突得迟疑起来,“少主...有些话,云镜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妃心肠好,虽是镇北王府之幸,却也容易被奸人利用,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少主,是否要提醒下王妃,好让王妃...” “不必!”齐麟果断阻下了她的言语,“安若能有自己的想法和决断,总归是好的。无论对错,也不管是否偏执,我们都要全力支持,不可否定她的决断与做法...” “人就是这样,特别是你们女人,一旦被否定的次数多了,就断不敢再信自己,总想去听取些他人意见。可,就算他人的见解再颇具道理,也绝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多多少少都会有违初衷,甚至会完全变味…” “人不能靠他人一辈子,总要有独立自主的一天。女人有了依赖后,也会完全成为世俗中的女人,这也是绝不可取的。我不但会认可安若的想法和做法,我还会想尽办法让安若形成本能反应,如此,安若便也能处变不惊了...” 云镜,皱眉道:“少主,云镜有些不懂...何为本能反应?” 齐麟微微一笑,骤然出拳击向云镜,云镜下意识格挡,愣神呆目。 “这就是本能反应,你会在我出拳之刻,极快做出回应,这也是习武之人必要具备的。其实,人的思维也一样,当你习惯了一种思维方式,并形成一整套体系后,你就会拥有下意识的决断能力和应对方法...” “很多突发之事,也是来不及仔细考量的,所以,更需要下意识的思维去确保自己能够活命。” 第39章 如梦初醒 阴云下压,一场寒雨不期而至,带来阵阵凉意,直透人心。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林间的树木和草丛,朦胧雾起。 一人影在林间轻盈飞跃,手中银剑闪烁,发出着冰魄般的光芒。 只在一瞬,人影便现身在陶杰妻儿的尸身旁,尸体没有面目狰狞的神态,亦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只是紧闭双眼,似已永远沉睡。 人影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一身灰色狐裘,裘毛上偎着他的脸颊,却仍挡不住他脸上的凌寒。 他如一枝凌寒雪梅,天生傲骨,不畏寒霜。 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位江湖大侠,可他身上却穿着绫罗内衬。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首诗的意思是:养蚕的妇人来到都城之中售卖蚕丝,看到全身穿着美丽罗绮织物的贵妇人,不禁感叹起自己的命运,像她这样的养蚕人是穿不起罗绮的。 在名流名媛聚集的景都城,权贵子弟争相攀比奢华,用绫罗绸缎来打扮自己,早已稀松平常。 但,罗与纱虽颇为相似,明眼人也能分辨一二。 罗的表面有明显的横条纹,而,纱的表面却并没有横纹。 绮和绫很像,二者在纹样上有些许不同:绮一般都是平地起斜纹,而绫则是斜地起斜纹。 少年的绫罗内衬已显权贵身份,何况,罗还是官服材质,寻常百姓难以使用。 如此少年,既能出现在郊外小道上,且还不惧死人,应也带着某种目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突然下雨,在雨水冲刷下,陶杰与其妻儿的尸体多半也是保不住的。 少年迟疑了良久,似也思考了良久,终是翻离脚尖,朝陶杰的尸身飞去... 待少年返回景都,天已渐晚。 本小步挪姿,漫无目的的他,在看到“云阙阁”酒楼后,猛地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像寻常客人般择一酒桌而坐,反倒登高楼,观得最后一抹余晖。 雨后余晖总给人一种重生的力量,仿佛挣脱了桎梏,拼命绽放着最后的光辉。 朝阳与烈日不会有这种感觉,寒星和皓月亦不会让人感到误了岁月。 唯有这稍纵即逝的余晖,也只有这刚冲突阴霾雨雾的余晖,才有死后劫生的错觉。 有痛,才有破局;有失去,才有争取;余晖唯有冲破云雾,才能再现人间。 或许,这便是人生。 痛,并不是为了使人伤心欲绝,而是想要让人快快成长。 痛,是要被勘破的,而不是用来沉醉的。 有些人痛后,就绝不会再走相同的路、再经历相同的事,其实,这也是最大的误区。 痛之所以会存在,只因能让人更懂得如何去应对、去避免,而不是逃避。 夜幕临,杯盏起,少年饮酒不为沉醉,只为心中悄然燃起的一团热火。 ——他释然了,彻底释然了... ——自城外听到齐麟与七位女子的对话后,他便已释然。 ——多年禁锢他的牢笼,赫然被打开,往后余生他将常伴光亮,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去追求心中所想。 “你不觉得,今夜很美吗?” 他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已察觉到了来人。 “云阙阁的景色一向极美,方大少爷不会刚有觉悟吧?” 来人是素棠,亦是内侍总管黄寿口中的素棠大人。 ——少年被素棠唤作方大少爷,整个景都值得素棠去重视的方姓少爷,想来也只有一位,那便是当朝太尉方万霆之子方莫。 “不,我说的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我心中的景色...”方莫展望而笑,“我没想到,在看到心中一方盛景后,竟会觉得自己很蠢...” “哦?”素棠,问道:“那是一方怎样的景色?” 方莫侧眸,竖指在唇前一“嘘”,“不可说...也说不明白...” 他回正身子,又慵懒仰目道:“不过,我已察觉到杜芸卿对我很重要,我要娶她。” “喂~”素棠轻笑摇头,“你就出了一次城,竟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放在眼里了。若,被你师父知晓你不仅敢直呼她的名讳,还扬言要娶她...你猜,她会不会一剑杀了你?” 方莫淡淡一笑,“或许,会吧。” 他接着笑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想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不再为那些摸不到的虚名而活,也不想再将谁看作榜样,去刻意模仿他的一切了...” “做他人影子这种事是永远没有尽头的...索性,我就做个俗人也不错...” 素棠微微锁眉,“做个俗人...今日,你出城后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方莫,摇了摇头,“没遇到什么事,只是看到镇北王用一根枝条杀了陶杰...” 素棠,大惊,“你出城...是为了追踪齐麟?” 方莫,点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会跟踪齐麟...” 素棠,道:“你有一百个理由去寻沈安若,却绝没理由随在齐麟的身后。” 他突得定眸,又一字一字道:“莫不是,你与齐麟动手了?” 方莫,朗笑道:“我可不想如陶杰那般死在荒野郊外...” 素棠,急促道:“以你的武功,对付齐麟还是绰绰有余的,又怎会死在荒野郊外呢?” 方莫高举手中酒壶,仰脖一阵痛饮,“假如,齐麟身边还有七个帮手呢?” 素棠眸光一亮,“七位女子吗?” 方莫,笑了笑,“没错,七位身手绝好的女子,就算齐麟不出手,这七位女子也能重伤于我。” 素棠沉寂了片刻,才又缓慢道:“今日,沈安若去往陶府时,带了十一位女子...如果,再加上你在城外见到的那七位女子,就刚好十八人...难道,这十八人正是顾英鸢曾收留过的十八位孤女...” “陶杰的妻儿,可还尚在?” 方莫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素棠,他没有说话,就那般静静地看着。 素棠的双眸渐渐深邃,缓抬着手中锦帕,抵在鼻下,“我好似问了一个蠢问题...齐麟都出手了,那七位女子的手上又怎会不沾点血腥呢...” 他一语刚落,又猛地娇笑连连,“有趣...果真是有趣至极...沈安若带人围了陶府,却没有杀掉一人。齐麟未去陶府,反倒灭了陶杰一家...陶杰自是死不足惜,可如果沈安若知晓了齐麟连陶杰的妻儿都没放过...你猜,沈安若会不会为此与齐麟翻脸呢?” 他缓步凑上方莫,其眸光逐渐锐利,继续道:“方大少爷曾因无法迎娶沈安若,而怒走一方。如今,方大少爷的机会来了...只要我们将齐麟杀害陶杰妻儿之事告知沈安若,沈安若定会对齐麟大失所望,方大少爷岂不也有了接近沈安若的机会?” 方莫,讥笑道:“我不会趁人之危的,何况对方还是沈安若。还有,我已帮齐麟毁掉了陶杰与其妻儿的尸身。” 素棠赫然握住方莫的双手,动容道:“你怎么可以帮齐麟呢?你不是一直想为你爹正名吗?你不是做梦都想让你爹手握实权吗?你不是整日都期盼着齐麟能死于非命,好让镇北军的统帅权掌握在你爹手中吗?” 方莫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素棠大人还少说了一点,我也曾立志要成为第二个齐烈。” “我帮齐麟,只因齐麟让我懂得了一些道理,而这些道理也是一直困扰我的枷锁。” “我爹乃是当朝太尉,其职责本就是执掌天下军政事务。可自大襄建国以来,北有齐烈的镇北军,西有曹杰逾的镇西军,我爹虽是太尉,却也成了朝中最闲的人。我从小便知父亲的困境与艰难...” “索性,我就开始模仿齐烈,模仿他的一言一行,模仿他的行事做派...我渴望能如他那般有一身所向披靡的武功,我也如愿拜入了缥缈峰云阙门。可,当我学成归来,齐烈却离奇死在了宫中,沈府也因齐烈之死受到牵连,我爹更是不许我再提沈安若的名字...” “沈安若可是我爱慕多年的女子,在我十六岁那年曾见过她一面,单是那一面就已然使我魂不守舍...我从未见过那般冷若冰霜的女子,也从未见过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姿容...她就像是落入凡尘的九天玄女,清新脱俗,不染尘垢...人的气质是天生的,每一人呈现出的感觉,也是不可被取代的...所以,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立誓必要娶到沈安若...” “后来,我因不能向沈府提亲而恨过我爹,我爹也曾因此将我关在房中数月,我也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就算成了第二个齐烈又如何,就算习得一身上乘剑法又怎样?还不是要被关着、要被困着...” 素棠歪脖散眸道:“所以,你很羡慕齐麟能娶到沈安若?就因为齐麟现下是沈安若的夫君,你才会帮他,对不对?” “云阙阁”与“锦绣楼”一样楼顶都有亭阁,可赏尽景都盛景,一览市井繁华。 方莫失魂落魄地坐入亭阁中,他本不想再理会素棠,因为,素棠大概不会理解他为何要为齐麟善后。 然,他还是开口问道:“素棠...你可曾为自己活过?” 素棠猛然一怔,似有些晕头转向,他又如何能想到方莫会言出此语。 “我...我...” 他欲言又止,迟疑垂目,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才算为自己活过... 或许,他一直都在为自己而活。只不过,“活”是活下去的“活”,绝不是生活的“活”。 “你没为自己活过,所以,答不上来,对吗?”方莫饮尽一杯酒,展露着苍白的笑容,“其实,今日我之所以会随在齐麟身后,也只是想看看齐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直以为齐麟能娶到沈安若,全因齐烈与顾侯已死,无人再去约束他,更不会有人去做什么为他好的事,他才能不计得失地娶到沈安若。” “可,当我在林间小道听到他与七位女子的对话后,我才明白我与齐麟的差距到底在哪...那差距,也是我一生都难以追赶的。” “素棠,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心中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这身影可能是你敬重的人,也可能是你羡慕的人,你当下所做的一切,也只是想要成为与其同样的人。其实,曾经的我,和你一样...总希望有人牵引着,也会将某人定为终身奋斗目标,永远不懂得聆听自己的心声,永远只会照做。因为,你我从心底都不曾看得起自己,也从心底认为自己是个弱者,连我们自己都不曾重视过自己...” “齐麟说:即便他不是神佛,齐家也要以神佛姿态存世。别说灭了整个陶府了,就算是屠掉半座城,他也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齐家人动不得...素棠,你可知何为神佛?” 素棠缓步来到阁中,在碎语喃喃间坐下,“何为神佛...神佛...” 他曲背扭肩,媚姿挽臂饮下了一杯酒,“神乃权威,佛则强调众生平等...若说,何为神佛,那只能是寄托灵魂与诉愿的地方了...” 方莫柔柔一笑,“佛虽强调众生平等,却也受着人间香火,更接受着人们的礼拜。这本就是极其不对等的待遇,所以,佛与神都一样,都是不可被亵渎的。” “倘若,谁亵渎了神佛,引来天罚降世,天罚之下又怎能活命呢...届时,不会有什么善恶之分,也不会有什么好坏之别,更不会有什么无辜之人...天罚从来不会讲究这些,它会毫不留情地毁掉一方沃土,更会如恶魔般吞噬掉一方城池。” “齐麟所说的,我大致能懂,我却永远做不到他的冷漠与理所应当。真到底,你与我都没有他狠辣,更没有他弑杀。他很清楚要做什么,也能如方外之人那般去淡看生死与灾难。该杀的,他一个都不会留,更没有所谓的无辜。他要扞卫的始终都是一份不可被侵犯的威严,任谁触碰都唯有死,且还会被灭门绝户。” “但,这还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根本就不惧怕沈安若会离他而去,他甚至想让沈安若脱离掉一切束缚与桎梏,可以完全形成独立自主的思维,且还要让其拥有下意识的决断能力和应对方法...” “与他说的相比,世人却大多过着有样学样、如法炮制的生活,就算你模仿得再像,照做得毫无分差,在临事决断之刻,你也会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归其原因,也不过是自己根本就不知晓到底想要什么...” “比如,你缺银两,你就会选择接近富人;比如,你渴望自由,你就会去羡慕那些游逛散人。可,你真的了解过自己吗?真的只是缺银两,只是想要自由吗?不,短暂的需求决定不了一生的追求,世人多半会毁在短暂需求上,待到真正明白自己缺什么时,早已为时晚矣,回不了头了...” 素棠不屑一笑,“你当真觉得齐麟现下所做都是对的?你有没有想过,齐麟极有可能会死在他的独断专行与冷酷无情上?” “方莫你记住,这世间的俗人永远是最多的,你想脱俗、你想另辟蹊径,就必然要遭恨,也必会不容于世。或许,齐麟已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勇气,但,你有吗?你能一人抵御千万骂语和从早到晚的指指点点吗?” 方莫,沉声道:“这世上最可悲的并不是你没有对抗全世界的勇气,而是,你身边多得是唤不醒的人。” “今日,我有幸听到齐麟的谈话,至此也决定不再效仿任何人,我就是我,我必要活出真我。即便,我想模仿谁,真做到了模仿之人的高度,可人终有不同的命运,根本不可能同日而语。眼下,我已不再执着于沈安若,更庆幸沈安若能有齐麟相伴,就算她与齐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至少在活着的时候,她能够畅快淋漓、百无禁忌。” “可,杜芸卿呢...我拜入缥缈峰云阙门后,她便是我的师父,明明是她先对我动的情,她却要将我赶下山门,立誓永不见我...” “她不过比我大四岁左右,女子动情又不是什么天大的耻辱,反倒是人之常情。她却因师徒身份而禁锢着自己,我也因心系沈安若而不顾她的感受。如今想来,她恐怕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只用两年时光,便就能将她打败...” 素棠,微声道:“如此说来,我们所伤害的都是一些想要对我们好的人;这世上之所以有那么多苦命人,皆因那些人都太守规矩,太在乎颜面...” 方莫,道:“没错。杜芸卿对我怎样,我是知道的。我是有些武功底子,却也断然排入不了一流高手的行列,若不是杜芸卿对我倾囊相授,又怎会有如今的我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冷漠永远只是表面,内心早已一塌糊涂,泪流成河了...” “若,冰解一段关系需要一人完全丢下颜面,那我不顾颜面一次就是了。虽然,会很无赖,会被人说三道四,但,我却是在随心而活。想要随心而活,就不该再在乎世俗的边边框框,就算最后我成了不容于世之人,也丝毫不影响我孤老终身,自娱自乐...” “在回来的路上,我也想过很多,杜芸卿已说过的话是收不回了。假如,我想继续留她在身边,也只有死皮赖脸地向她求婚了。如此,才能让她知道,她并非只是一厢情愿,我也有后悔乞求之时...” 素棠掩口而笑,“这不就是话本中追妻火葬场的戏码吗?方大少爷这是要现学现卖啊?” “不...”方莫又饮下一杯酒,“不是现学现卖,而是临场发挥...我就抱着她的双腿不放,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素棠一声轻叹,“唉~杜芸卿也算是云阙门历代掌门中最年轻的一位了...想当年,云阙门与凌霄派齐名,皆为大襄立下不世之功。云阙门上一任掌门虽活了下来,却也再难下榻,郁郁而终。在满门精英伤亡殆尽下,那杜芸卿不得不接下掌门重任,这些年终有了几分一派之主的威严,却不想又遇到了你这个混球...” “看来,杜芸卿就要威名不保咯...” 方莫频频摇头,“你这么一说,我真就要成千古罪人了...” 他突得收敛笑意,又一本正经道:“我离开后,你千万不可对齐麟动手,其后果也是你无法想象的...” 素棠媚笑点头,“放心,我自有分寸。” 方莫一脸凝重地看着素棠,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要将接下来的话深深烙印在素棠的心中一般,\"素棠,你一定要记住当年那个浑身浴血、惊恐万分的自己...那年,我拼尽全力才从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将你救出,但现在,恐怕我已无能力再救你一次…\"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和无奈,似乎想起了曾经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而,素棠则是静静地坐着,他紧咬着嘴唇,久久无声。 第40章 巫云楚雨 红烛红纱红罗裙,摇姿弄发朱唇润。 又换金钗移珠花,展臂薰香别有韵。 女为悦己者容,终是难绘盛装。 盛装,不止是待嫁妆容,还有一份自我满足。 显然,沈安若并不满意铜镜中的自己,她甚至有些沮丧。 今夜,她本心情极好,自走出陶府后,便就活蹦乱跳。 她也不知哪来的好心情,但,她却可以确定这是她回景都后,最开心的一次。 或许,人行一善,自该欢喜;也或许,是因秋娘曾述说出了一段过往。 秋娘说:自己的父亲曾言出过一句话——人可以什么都缺,即便吃不到山珍海味,身上也无银钱傍身,也不能失去好心态。 只要有好心态,就能苦中作乐,亦能活得满足。 秋娘的父亲也因积极向上的心态,从蹲身摊布叫卖,成为了香料大亨。 秋娘虽出自香料世家,却也经历过家道中落,应验了富不过三代的俗语。 好在,其父亲熬制香料的手艺在,后来,便也有了重振家门的机会。 当,沈安若听到秋娘的这段过往时,没有叹服与夸赞,反倒沉寂了良久。 自与齐麟成婚后,她已习惯了从不同角度去考虑问题。 齐麟的思维总是那么奇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想探寻、想跟上节奏,就必要试着从齐麟的角度去思考诸事。 可惜,她未曾寻到齐麟的思维规律。 不过,她却也逐渐有了自己的感悟。 就拿秋娘的这段过往来说,沈安若之所以没有叹服与夸赞,其原因在于她的思绪并不在故事上,而在与故事相同的道理上。 这就相当于表面与本质的区别,再精彩的故事也只是故事,其展现出的表面效果也是一场情感波动与情绪变化。 秋娘的这段过往,其本质是在好心态上,可说到底,好心态也只是一种情绪。 情绪构成着喜怒哀乐,更塑造出了爱恨情仇。 ——假如,抛开情绪不管,人是否也就只剩下了生与死两种状态? 这是沈安若第一次迸发出如此大胆的自问,且还是万般深奥的自问。 既有此一问,那不妨将情绪看做是一种虚无,生与死也就尤为凸显,对比强烈了。 什么意思呢?——其实很简单,人这一生只有两种形态,那便是活人与死人。 人能活着,才会有情绪;人若死了,情绪也会荡然无存。 这就很玄妙了,生与死呈现在外,人人都可分辨;情绪这东西是内在的,不表露出来,也是无人知道的。 然,一个人最迷人的地方,也是内在的表露,可以分出可爱、聪慧、灵巧、淡雅、细腻等等数不胜数的姿态。 那么,我们是否也能将情绪看成是一个人的灵魂呢? 很多人向往能有一个有趣的灵魂,事实上,有灵魂的人,才有趣。 没错,先有灵魂,后才会觉得有趣。 所以,活着比死去更有意义,也更丰富多彩。 这看上去像是一句废话,可若去细品,是不是也意味着先活下来才能拥有一切呢? 这大概也是一句废话,但,废话中又往往蕴含着最浅显的道理。 若要总结,也只能用一句话来概括——海阔天空终是虚,饮水喘息方知味。 这也便是秋娘能够勇敢活下去的原因。 现在,沈安若不仅能喝水,还能呼吸。 秋娘的父亲能度过苦中作乐的日子,自也更珍惜金玉满堂的生活。 然,秋娘的父亲却并不贪恋金山银山,既能经受住过往苦难,又何必在乎日进斗金... 就算他被打回原形,他依旧有活下去的好心态。 不可否认,女人的魅力多半来源于自信,且是足能压倒一切的自信。 沈安若既知晓了好心态的重要性,自也变得妩媚动人,毫无畏惧。 是的,她今晚就要拿下齐麟,将齐麟从藏獒治服成一只小绵羊。 倘若,齐麟真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那她也一定会更加自信迷人。 从今日过后,她大概不会再将情绪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因为,她的心房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人。 可,心房既被一人完全占据,她又不得不心潮澎湃,泛滥成灾。 女人在如何装扮自己都不满意时,也少不了急躁,发发小脾气。 当然,沈安若的小脾气也只会发向齐麟,这也使得刚进屋的齐麟顿时迷惘。 待齐麟缓神,他已然被沈安若按上了床榻。 “沈安若,你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只是十分恼火,无处撒气!” “喂~你没处撒气也不必对着我来吧?我可没招你惹你啊...” “夫君确定...没招我惹我吗?如果我说,夫君你在没回府前,就已经惹火了我,你可愿信?” “沈安若,我知道你会偶尔发下神经,你闹够了就早些消停,别再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本妃为了你已经换了十几套衣裳,还为你重画了十一次妆容...脸都因卸妆、上妆抹得生疼,你还敢说没招我惹我?” “啊?这也算招你惹你了?不是...你有没有搞错,又不是我让你换十几套衣裳,画十一次妆容的...你自己不愿放过自己,这也能怪我?” “就怪你!因为,全都是为了要和你圆...” 沈安若没有说出“圆房”二字,她已用行动在诠释着这两字。 齐麟脑中一片嗡鸣,早已失去了抵抗能力。 他还真就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他的眸光有些痴,更透着傻气。 只在片刻,他的脸颊就已绯红,全身血脉似在燃烧... - 在这个世上,每一人都有一套与人相处的模式,这模式可以是千奇百怪的,但,也定是最舒服的。 至少,不会有束缚,更不会堵心。 多年来,沈安若习惯了谦谦有礼,亦习惯了卑微遵从。 确切地说,“谦谦有礼”一词是极不准确的,当你了解过女子的处境与地位,也一定知晓“谦谦有礼”是美化过的修辞,实则,是极致的打压,甚至是被完全扼杀了天性。 在男人为尊的世界里,永远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容易掌控。 正如,历代帝王多崇信道教,所宣传的却是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虽是美德,却也使人不得不彬彬有礼、礼贤下士。 这并没有错,既能成为美德就绝不会有错。 只是,有些规则必然会存在,规则之下自也有正反两面。 再炽热的骄阳,也会有阴影。没了阴影,也就衬托不出骄阳的刚烈。 这其中玄机,恐也无人敢道破。 因为,自古帝王都自称为“真龙”“天子”,无时无刻不在诠释着顺天应命,无法违背。 天子也好,真龙也罢都是赋上天命的说辞与叫法,帝王也多求丹药渴望长生。 世人所要做的也是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等德目。 即便是男子也要将这些德目做得淋漓尽致,只要稍有偏差,便会被人唾弃不止。 可想而知,想要成为世俗中人人歌颂的女子,到底有多难... 或许,也正因这份艰难,人们才会去赞扬贞洁烈女,去歌颂巾帼英雄。 沈安若自不敢违背世俗伦常,她不是没胆量,而是,根本就没这方面的认知与意识。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谁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遗臭万年之事呢? 然,就在第二天早晨,东方朝霞未绽之时,沈安若却赫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说法,或能改变,因为,她已发现了齐麟的软肋。 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比发现心爱之人的软肋,还要有趣。 软肋也是开启亲密相处模式的一把金钥匙,你可以很清楚看到对方的弱点在哪,也可以知晓对方最忌讳什么。 说直白点,就是“了解”。 沈安若已找到了解齐麟的突破口,想要将口子剥得更大些、更深些,就必要先稳住对方、先制伏对方。 ——原来,不可一世的齐麟也有破绽,纵使再阴沉冷漠的外表,也有一颗无法拒绝的心。 ——齐麟的身体很诚实,诚实在点点滴滴上,亦诚实在微小细节上。 沈安若从未感受过这种胜利的感觉,在胜利的那一刹,她仿佛掌控了全世界。 假如,齐麟曾是挡在她面前的一座高山,高山外就是万里沃土、辽阔天际,那她现下已突破了眼前的高山,且还能借山顶之势,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齐麟醒来时,沈安若已不在。 他抚摸着床榻上的余温,贪婪地嗅触着昨夜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那抹挥之不去的淡香。 他与沈安若终是圆了房,就在他措手不及下,亦在他神魂颠倒时,至此,他与他的王妃已是真正的夫妻,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下得床榻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寻找沈安若,反倒将萧文景送来服侍的百余宫女唤至庭院集结。 在百余宫女尚不知齐麟的用意下,齐麟已出了一道“去与留”的考题。 这考题很简单,每位宫女都要走过一根树干,这树干就横在池塘上,像极了独木桥。 在走上池塘树干前,齐麟会让宫女抱上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木盒很重,也是用金丝楠木所制。 没有人知道怎样才算达标,也没人知晓“去与留”的规则。 不过,所有人都很清楚,若想顺利通过池塘上的树干,也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事。 因为,树干不但光滑,两头也没固定,树干随时都有可能翻转,走在树干上的人也会当即落水。 果不其然,半数宫女在走上树干后,都没有坚持太久,相继落入水中。 守在齐麟身旁的云镜,也渐渐朝齐麟投去了质疑的眸光。 在云镜看来,齐麟的这场测试根本就毫无意义,不出意外的话百余宫女都会迎来落水的下场。 那么,齐麟为何又要这般做呢? 最后,没人通过树干,是不是也要将全部宫女都赶回宫中呢? 随着末位宫女脚滑坠身,云镜也无奈地发出一声轻叹。 齐麟却胸有成竹地起身,将百余名落水宫女划分成了两个队列。 他指着三十余名宫女的队列,道:“你们可以继续留在镇北王府,其余的我会让黄寿带回宫中。”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也在说完这一语后,回到了房中。 宫女相顾对视,一脸迷惘,只得按照齐麟的分配,默认着去与留的命运。 云镜憋不住心中好奇,良久迟疑后,终是紧眉步入了房中,“少主,我怎就看不明白,您是以什么标准来决定屋外那些宫女是去还是留呢?” 齐麟淡淡一笑,先是示意云镜坐下,随后,自若地倒上一盏茶,推向云镜,“木盒中装的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随处可见的石头。” “可,即便是石头...只要用金丝楠木装着,再用金锁锁着,宫女也定会以为盒中之物乃是镇北王府的珍奇。” 云镜撇嘴,点头。 齐麟,缓慢道:“假如,你不知木盒中是石头,那在你落水的一刻,你是先护着木盒呢,还是先护住自己呢?” 云镜,思索道:“倘若,我即将跌入水中,那我也会下意识去护着自己,绝不会再理会手中木盒。可,在我想到木盒中极有可能放着珍奇宝物后,我也会选择先护木盒...因为,宝物一旦有损,我定也无法再留身于镇北王府。” “这就对了...”齐麟,说,“既入镇北王府就该以王府为重,那些不先护木盒,反倒先护自己的人,在王府危难之时,同样也会先选择自保。” “选择先自保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刻意自保,另一种是下意识自保...” “遗憾的是,方才有四十七名宫女在落水前直接抛出了木盒,这部分宫女都是在刻意自保。我不知她们如此惜命的原因在哪...我呢自也没功夫去探究,但,她们却也极有可能是他人安插在镇北王府的眼线...作为眼线,能够活下来也是最重要的。” “还有二十余人呢?”云镜,问道,“少主只留了三十余名宫女,就算去掉已被少主否定掉的四十七人,还有二十余人呢...” 齐麟缓饮茶水,慢慢道:“这二十余人中,免不了会有无辜。有几位宫女在落水后,也曾拼命扎入水中寻找过沉入池塘的木盒。但,这种做法也有可能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聪明...” 云镜,不解道:“何为后知后觉的聪明?” 齐麟侧眸看向窗外,面色冷峻,“其实,在第一位宫女落水后,但凡有些小聪明的人也能意识到木盒才是关键,但,她们既要做眼线,又不得不惜命,所以,聪明的做法是,制造出木盒不经意滑落的假象,先保下命;然后,在落水后,再极力表现出寻找木盒的姿态。” “事实上,人在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脑中必会出现一段空白期,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当即寻找木盒的,但凡落水后第一时间寻找木盒之人,都是在落水前做足了准备,否则,其动作也不会那般连贯。” “当然,我同样没功夫去探究这二十余人的动机。就算有一些宫女落水后,停顿了片刻,才开始寻找木盒...我也断然不会再留她们...因为,她们不具备护主的能力,一旦镇北王府出现什么事端,她们也没有能为家主豁出性命的意识。” 云镜,赫然觉醒道:“所以,少主所留的另外三十余名宫女都是抓紧木盒不放的人?” 齐麟自若点头,“没错。我观察过这三十余名宫女,她们皆不谙水性,但,她们在呛水无法呼吸之刻,仍不忘抓紧手中的木盒。即便,守在池塘边的护卫会下水救她们,也是需要时间的,她们能以性命护住手中木盒,日后也定能用性命去护家主的。” “很多时候,能否护住一人并不是看有没有能力,而是看你会不会去护。就算你毫无能力,只要你第一时间扑身挡在家主身前,家主也能活命。所以,在危机出现时,再多理由都是牵强的,那些更爱自己的人也永远做不到以命相护。” 云镜,低沉道:“假如,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守在池塘旁的护卫会救她们呢?” 齐麟,笑靥道:“至始至终,我都不曾下过救人的指令...护卫愿意去救,那就救;护卫不愿去救,我也不会责罚...” “没有我的明确指令,就算护卫想救人也定会有所迟疑,因为他们每下水一次,都会先朝我看上一眼,去观察我的态度。如果,我默不作声,他们才会试着下水去救,但凡我脸上有一丝变化,他们也就不敢再下水了...” 云镜,急促道:“所以,刚刚少主就那般静静地看着...因为,少主很清楚,哪怕自己有一个细微的举动,都有可能让手捧木盒的宫女丧命...” 齐麟,勉强一笑,“说实在的,我也不敢有什么动作...那些对镇北王府忠心耿耿的宫女也不该因此丧命...” 云镜竖指轻撞着嘴唇,长“嗯”道:“那镇北王府中的护卫呢?难道,护卫中就没可能出现他人的眼线吗?” 齐麟先是摇了摇头,又慵懒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府中护卫都来自京畿驻军大营,其中若有他人眼线,也实属我自己有所失察,治军不严...这又能怪得了谁呢?做人啊,要丁是丁,卯是卯...该怎样就是怎样,很多事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亦不能同理论处...” “好了,传本王口谕:今日能继续留在镇北王府的三十余名宫女,以后双倍俸禄。宫中出一份,我镇北王府会再出一份。只不过...日后,谁若敢吃里扒外,暗通外人递送情报,必诛九族、亲朋连坐!” 第41章 智者若愚 古朴的庭院被绿植环绕,沉淀着岁月与过往。 它不需要历经风霜,更不需要几代显赫家主的荣光,单是一份用心,足矣。 赵府庭院无不诠释着用心,哪怕是一束枝叶,一棵幼苗都展现着厚重感。 有人浇灌,有人呵护,有人重视,就会有美景,且是一步一景,一景一相。 佛曰: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惟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 后有:相由心生,境由心转。 赵衍非圣僧,对于佛法,他也只得勘破皮毛,未到大成。 不过,他已能将庭院景划分为诸象,从赵府初立,他栽下的第一棵幼苗,再到绽满庭院的花花草草皆可回首过往心相。 他也曾弱小无力,犹如一棵幼苗般需要阳光雨露。 每每成长,他便会观幼苗之长势,盼其茁壮。 幼苗如他,他亦如幼苗,这种互为彼此,有所参照、有所寄托的生活,他也独自过了许久许久。 他见过风雨下的幼苗,亦见过幼苗在冰雪下的绝望,更目睹了幼苗重新迎接阳光的勃勃生机。 渐渐的,幼苗不再孤单,他也有了家室。 索性,他便种起了花花草草,惟愿早日开枝散叶。 凡爱花草之人,无不期盼百花盛开,不止是视觉冲击下的喜悦,还有一种满足感。 ——赏花人多叹艳绝天下,种花人却多感天道无常。 ——赏花者多弃幼小,而择盛景;种花者却舍盛景,反为幼小而伤。 赵衍常用己身对比院中花草。当然,己身非现状,也是某个阶段的自己。 此刻,他正立身于一株茶花前,这株茶花是他三年前种下的。 那年,他心绪极乱,先帝之死本就扑朔迷离,又逢齐烈与顾英鸢相继身故。 他很清楚,事有蹊跷,必有妖患。 但,身为太师,他却无法质问,讨要说法。 即便,心乱如麻,痛心疾首,他也不能看着大襄生乱,大厦崩塌。 也正是他的淡然与接受,才稳住了朝纲。 假如,他在朝堂之上提出一句质疑,必会引来百官不忿,萧文景也根本无法顺利继位。 淡然,是他挂于脸上的神态;接受,是他不得不妥协的无奈。 ——只要大襄不乱,纵使新帝双手染血,罪恶滔天,他也会迎接新局势的到来。 也就在那时,他亲手栽下了这株山茶花,这株茶花也曾红情绿意,艳冠群芳。 如今,却已干枯凋零,毫无绿意。 他缓托枝叶,沉沉闭目,又在缓睁双眼间,轻舀上了肥料。 ——他还不想死心,仍期盼着这株茶花再次盛开。 ——天还未暖,尚未到万物复苏之刻,自然也值得他去期盼。 不过,他在心中已然做下决定,若眼前的茶花再难展容,他必会重提齐烈旧案,为齐烈、顾英鸢夫妇昭雪,哪怕万劫不复,虽死犹荣。 “观此花,似已看到了老朽的尽头,只是这尽头仿佛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残枝残叶,瘫陷进泥土里罢了...”他侧眸一笑,“王妃,今日你来早了...” “若非今日早来,岂不也看不到太师的忧伤...”沈安若微微一笑,“安若很享受这份早到,因为,往日来沈府教书的先生都不曾早到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朗朗书声破静晓。书院不容女子,教书先生也只会在教完书后,再赶赴沈府教王妃你读书写字...”赵衍缓叹,“这是世道的不公,却也是王妃的福气,否则,王妃怕是连识文断字都做不到...” 沈安若暖笑点头,“父亲曾说过,他虽是武将,却也希望我能饱读诗书,博学多才。因此,父亲也为我请过多位先生,授以琴棋书画。” “说来也惭愧,我虽学过很多,却无一门精通,只得有负师恩了...” “为何要说有负?”赵衍淡笑招手,示意沈安若随其身后,“其实,世间诸事并无辜负,只是那时那刻理不清头绪,舒缓不了心绪罢了。随后想起,自也能明白其中因果,自有平衡之法...若真平衡不下,只当是上一世的恶果,便也能静心了...” “与其说是辜负,不如说是一场成全。所成全的也并非只有欢喜,悲痛、伤感、妒恨等等诸感,也需要去成全。” 沈安若,惊道:“若按太师的说法,伤害你的人,也是在成全你了?您这又是什么谬论...” 赵衍负手于后,“没受过伤害,又怎会知晓暖意...有时,即便是伤害,也不要忽略他人的善意。” “这世间诸事,不该以短暂感受去决定好坏,需经过时间沉淀,更要去了解他人是在何种处境下做出的决定。未经他人苦,莫劝其宽容。” “这话,可能有些扯远了...还请王妃莫怪...昨日,镇北王一番痛斥,老朽已知错在了何处...” “什么?”沈安若,愕然道:“昨日,齐麟何时来的赵府?” 赵衍,说:“应是在他回镇北王府之前吧...” 沈安若,缓慢道:“他在赵府停留了多久?” 赵衍,回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因为他没能饮完一盏茶。” 沈安若,皱眉道:“他为何而痛斥太师?” 赵衍,摇头道:“其实,老朽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恼怒...不过,老朽大致也能听明白,他应是在怪老朽所教王妃的都是些无用之书...” 沈安若,微声道:“您就被他痛斥着...也没还口?” 赵衍跨过门槛,在桌前坐下,微抬手臂示意沈安若落座,“老朽不还口,不是因为他是镇北王,而是因为老朽不知错在何处。直至今晨醒来,老朽才赫然觉醒,发现自己的确是错了。” “哦?”沈安若露出一脸的难以置信,“太师何错之有?我只感太师胸怀宽广,根本不屑与他计较。” 赵衍淡淡一笑,“既为人师,就要接受学生的质疑与责备。王妃初来之时,说沈大将军曾为王妃请过多位先生,王妃却无一门精通,这说到底还是先生之过,并非王妃之过。” “为师者,教不好学生,教不出学问,乃无师之能也。如果,有学问者,皆可为师,那普天之下岂不遍地师长了...”赵衍缓饮茶水,又接着说,“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那也是为人处世的道理,绝非教书育人的准则。凡教书者,皆为去愚昧、知事理,若教过的学生仍愚昧、仍不知事理,那教与不教又有何区别?” “所以,不是任何人都能为师的...老朽之错,也错在不懂镇北王的需求上,老朽终是没达到镇北王的期许...” 沈安若,厉声道:“我就不明白了,太师要教我什么,他齐麟也要管吗?他管得着吗?” 赵衍,沉声道:“他还真管得着...他昨日痛斥老朽,也算是好意。” “好意?”沈安若突得站起,凑上摸了摸赵衍的额头,“你这老头,没生病吧?他齐麟再怎么说也是位晚辈,有他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 赵衍含笑摇头道:“但凡是好意,就永远不分尊卑。老朽不但不怪他,反而还很欣慰。” “欣慰?”沈安若一脸惊愕地后退了几步,“我看您是病得不轻...已然无药可救了...” 赵衍一阵畅笑,“王妃有没有想过,齐麟之所以会毫无忌讳地痛斥老朽,全因齐麟了解老朽为人,也知老朽不会因此而发怒...” 沈安若,沉默。 赵衍,又道:“单是这份了解,就是对老朽的肯定。这也让老朽觉得不再孤独...至少,齐麟很懂老朽...” “事实上,老朽今晨所觉悟的,也不过是一份无奈。这无奈中有老朽的时日不多,也有镇北王的心急如焚。” 沈安若,支支吾吾道:“太师...这是何意?” 赵衍,道:“很简单,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去做最有效的事。之前,老朽教王妃的那些繁文缛节、之乎者也的东西应全部弃之,王妃非愚昧无知之人,根本不必再学那些。老朽已决定,直接教授王妃《战国策》与《齐孙子》。” 沈安若,瞠目结舌道:“《战国策》...《齐孙子》...” 赵衍,笑道:“对,就是纵横之术与兵法谋略。原本,齐麟也是想让老朽教王妃这些的,老朽却自作主张先教了王妃一些毫无用处的繁文缛节...” 沈安若,不可思议道:“太师所说的纵横之术与兵法谋略,都是天下奇书,就算是男子也难以勘破其中道理,多停留在表面,只念于口中...到了实战时,也会成为无用之语,所以,人们才常说只会“纸上谈兵”了。” “太师...真有信心,能教得会安若?” “能。”赵衍,当即道:“我不但能教会王妃,还能使王妃融会贯通。因为,老朽所教与书本上的截然不同,却也同属一脉。说直白点,老朽所教王妃的,也是老朽的所感所悟,将自己的所感所悟讲述给王妃,总比我们去引经据典,反复纠结书中的一些字意要快得多。” 沈安若,动容道:“如此,太师岂不要亲力亲为,寸步不离的为安若讲解?如果,只是一两本书的话,那太师完全可以抽出空来品茗赏花,只让我自己熟读便可。” 赵衍缓捋胡须,大笑道:“这也是老朽为何会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为师的原因。为师者,首先要有自己的独特领悟,然后还要总结出诠释领悟的言语,最后更要让学生去实践、去印证。这不单需要师者有足够的自信,还需要师者有无比宽广的胸怀,因为但凡是自悟,就会有被推翻的时候,当学生在师者的自悟上又悟出了更深层的道理,那师者就必须要接受、要认可。” 沈安若,柔声道:“当学生有了比师者更深的自悟后,是不是也意味着可以出师了?” 赵衍,点头道:“没错。在这个世上,往往出类拔萃的并不是师者,反倒是学生。即便是鬼谷子,也绝没孙膑、苏秦、张仪和庞涓有名,但,学生的成就却是师者思想的延续,亦是一种传承。” “师者只为奠定基础,至于发扬光大这种事也只能学生去做。师者若不容学生,也就是不容自己,如果无法摆清其中关系,那师者也不配为师。” 沈安若的心中顿时翻涌起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道:“若真如此,那太师劳心劳力地教安若,到最后岂不什么都落不下?” “不,你我最终会彼此成全...”赵衍微展笑意,心却苦涩,“这人啊,特别是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要有属于自己的事去做,所做之事可以不为钱财名利,也可以只当是一种爱好,但,必须择一事做下去。” “比如,老朽爱养一些花花草草,或许在别人眼中那只是些花花草草,但,老朽却知道它们并不只是花花草草,反倒是老朽的一生写照。” 沈安若锁眉,不解道:“安若不懂...难道,这不是在消磨时光吗?” 赵衍悠然自得,道:“是否在消磨时光,不该由他人来判定,而是由自己来定。有些女子会等某个男子一世,旁人自然会说她是在消磨时光、虚耗青春,可到底是不是在虚耗青春,也只有女子自己知道。简单地说,人这辈子啊,也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情绪罢了...” “自己愿意等,就去等,因为等了,自己才会安心;自己不愿等,就不等,多等一刻都会觉得是在浪费时间。这个世道不会取悦你,他人也没理由取悦你,即便偶然取悦,也是奔着某种目的,所以,人要学会自己取悦自己。唯有自己取悦自己,才最让人安心...” “也唯有这般...人生才不会觉得苦...” 沈安若逐渐黯淡道:“假如...假如,空守一世,最后等来的只是一场绝望和不值得呢?” 赵衍微微一笑,“虽说,选择一条路后,能坚持走下去是种幸运,但,突然领悟与赫然觉醒,又何尝不是一种结果呢?只要有了结果,也就能为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了...” “很多人在赫然觉醒后,往往会痛恨之前的那个自己。其实,没什么可痛恨的...正因为有了那段过往,你才有如今的觉悟;曾经的那段过往,又何尝不是最真实的自己呢?” “所以,我们要感谢遇到,只要能遇到,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场美好...” 沈安若,哽咽道:“如此说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能沉醉在自己一方小世界中的人,岂不就是最幸福的人?” 赵衍,长叹道:“是啊,人啊就是这样,有时会期待突然醒来,有时也惧怕自己会醒来。这醒与不醒全在个人,并非勇气可以决定,而是,只想让自己感到舒适,觉得在某人某事上还有希望罢了...” 沈安若如释重负道:“这也便是世人皆道人生苦,却又每每贪恋人间的原因...只要心中还有所期盼,就算明知道可能性极小,却仍会期待着...” “是的。”赵衍,说,“只要还有期待,就会有渴望活下去的动力,亦会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第42章 去甚去泰 这世界,古怪且有趣。 它能温柔到融化万物,也能残酷到寸草不生。 山水无错,树木更无错,若只言都是人之过错,似乎也不准确。 能事事如意之人少之又少,纵使机关算尽也免不了一场徒劳。 赵衍是智者,也是愚者。 他穷尽一生,只悟出了两个字——叠加。 叠加,也可称为:交叉总和。 在他看来,万般结果皆是诸事交叉后所呈现出的结果。 正如,盛宴绝离不开好天气,否则,极致地筹备也会被一场雨水尽毁。 想达成某事,就不能忽略旁枝末节,哪怕是细小的疏忽,也能决定最终的成败。 很多人会信奉“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 然,如果寻找此话的出处与典故,你便会发现已被世人误解了千百年。 ——“不拘小节”出自《后汉书》虞延传。虞延字子大,陈留东昏人也。延初生,其上有物若一匹练,遂上升上,占者以为吉。及长,长八尺六寸,要带十围,力能扛鼎。少为户牖亭长。时王莽贵人魏氏宾客放从,延率吏卒突入其家捕之,以此见怨,故位不升。性敦朴,不拘小节,又无乡曲之誉。 ——由此可见,不拘小节只是描述一人的性格。 至于具体出处,恐也要借鉴《戊戌喋血记》一二章的一句话了——“自古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人命之事,我已派人查访明白,确属刁民闹事,冲撞军营。慰庭兄军纪严肃,何罪之有?” ——“自古道”三字,含糊其辞,并没道明具体出处。 ——再看后半句,“人命之事,我已派人查访明白,确属刁民闹事,冲撞军营。慰庭兄军纪严肃,何罪之有?”这句话类似于“身正不怕影斜”的描述,又像是不必在乎突发因素的劝解。无论哪种解释,好似都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连贯。 ——其,慰庭兄应是一位将军,既是一位将军,那军纪严肃也是本分,保家卫国更是职责,又哪来的什么大事?再则,刁民闹事,冲撞军营似乎也不能代表什么,百姓都敢冲撞军营了,定有不满之处。 事实上,“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是没有具体出处的,赵衍也根本不认同这句话。 “草木之生长,离了阳光不行,离了水分不行,离了冰霜更不行。观草木便可通人事,若行拔苗助长之举,终是无法迎来好结果。” “水多,则淹;太热,则旱;太冷,则衰。应对在人的身上,则就是不以貌取人,不以高而断强,不以矮而判弱。” 赵衍慈笑饮茶,随后看向沈安若,“远则不达,深则不清。老朽不谈太远之事,亦不谈深奥之道理...只想询问王妃一句,王妃是如何看待齐麟的?” “说直白点,就是齐麟在王妃心中是个怎样的人?” 沈安若眸光渐渐深邃,似也附上了一抹甜笑,“初见如峻岭,高寒而不可攀;再见如孩童,无赖且计较;如今...反倒像是个傻瓜...” 她在笑,不自知的笑。 赵衍淡笑摇头,仿佛也被沈安若的神态甜到了,“观王妃神态,应已对齐麟极为满意。” 他顿了顿,似不想驱散沈安若脸上的宠溺,“只是...王妃可知齐麟的弱点与底线?” “弱点...”沈安若喃喃着,“其实,他的心很细,怕是比女人还要细腻些;他在男女之事上并没有太多经验,只是表现得极为镇定淡然...这也让本妃想起了柳霖霖曾说过的一句话:齐麟从不敢靠近她。想来,齐麟是不想在柳霖霖面前出糗吧...” 赵衍,畅笑道:“心思细腻,并不算是弱点。” “我说不出,更不知该如何表述出来,但,我知道齐麟的弱点在哪...”沈安若持痴眸,缓慢地说,“就比如在某些事上,我不能太认真,一旦太认真,他就会很无措...再比如,在对一些事的看法上,只要我能表达出我的想法,他就会收起锋芒,用心聆听...还有,他好似很怕去解释一些事,遇到该消除误会之事,他总会沉默不语...” 赵衍皱眉,迟疑道:“原来,齐麟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可这些都不算是弱点啊...” 沈安若,微声道:“这些...于我而言,已算是他的弱点。至少,现下我知道该如何反制他,也知晓如何让他变成一个孩子...这已与最初之时,截然不同...初见他时,他伶牙俐齿,根本就不会给我讲话的机会。若,我不紧揪着一事不放,非要追根问底,他也绝不会将一件事完完整整地讲明白...” 赵衍大笑,“好吧,好吧~王妃说这是他的弱点,那便就是吧...” “在老朽看来,齐麟的弱点在于情重,他不会辜负身边的每一人,任何一人也无法轻而易举地来到他身边。所以,他不会随意与人做朋友,不是朋友就不会有责任,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朋友。” “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一些事上分心,更不会在一些事上犹豫。” 沈安若急促一语,“那齐麟的底线又是什么?” 赵衍先是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言出的问题,竟被沈安若反问,“老朽本以为言出一人弱点,乃是难事...不想,被王妃这么一问,老朽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看来,老朽又错了...错在不该与王妃谈论齐麟....王妃与齐麟早已超出表层感观,应是已到达了最亲密阶段,老朽自也成了一个外人。既是外人,也没资格再在王妃面前谈论齐麟了...” “在老朽这儿...齐麟的底线是不容有欺,欺骗也是最不可有的。然,老朽想了想,就算王妃对齐麟有所隐瞒,齐麟大概也不会因此而弃王妃不顾...这说到底啊,终是有所差别...” “不容有欺...”沈安若,若有所思,陷入回忆,“我爹曾说过,若想与齐麟相守,必要做到真诚无欺,交心透底...今日,太师也言出了‘不容有欺’四字,想来,太师与我爹都很清楚齐麟最不能忍受什么...只是...” “只是,我反倒觉得‘真诚无欺’或许并不是齐麟的底线。至少于我而言,还不是。至于,齐麟的底线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赵衍微微一笑,“或许,齐麟在你面前压根就没底线呢...” 沈安若,当即反驳道:“这不可能。他在我面前不会毫无底线的...倘若,毫无底线,也就毫不在乎了...” 赵衍回味点头,“也是。既已成夫妻又怎会毫不在乎呢...倘若,真不在乎,昨日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痛斥老朽了...” 他突又感叹道:“今日与王妃这么一谈,倒也使老朽察觉到了纵横之术的破绽。这纵横之术的破绽,恰又是那兵法谋略的破绽...” 沈安若惊眸,“《战国策》与《齐孙子》既被尊为天下奇书,又怎会有破绽?” 赵衍长舒了一口气,“以长破其短,以短较其长。在人性面前,没有绝对的胜算,只有种种担忧,也免不了自危…他强任他强,强中自有衰,攻其衰,便可破其强。所打破的,也不过是现有的规则,规则都被打破了,也就毫无章法可循了,又怎能不自乱阵脚呢?” “所谓纵横之术就是置换现有的规则,将纵向思维与横向思维结合成立体思维。纵向思维是辩证法的发展观,横向思维则是辩证法的联系观。正如,东流之水,它得势于东流,也习惯于东流。久而久之,凡朝向东方的事宜,皆可在掌控之中。假如,某因素出现后,致使河水不再东流,那原本所经营的一切也就有了变数,有了变数也就有了不安。” “这问题就在于如何将某因素与东流之水联系上,使得东流之水被其影响。即便,没有影响,也必要使东流之水产生担忧,激发出自保的念头。” 沈安若,思索道:“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比如,购买一物件需要十万两,且随时都能买到,但,突然有一天,这物件没了价格,且还千金难求。那么,在急需这物件下,人们就会出现诸多心思和想法,在情绪作祟下又会产生诸多变数。从而,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还会出现争抢的局势...” 赵衍长“嗯”道:“你这个比方虽不太准确,却也有些意味。确切地说,还不算完整。在急需一物件,人又买不到时,掌握物件的人就有了做局的本钱,既要做局就会出现新的规则,新规则也自会打破原本急需物件之人的所有布局与筹划,从而动摇立场,产生新的方向,且还有可能不择手段。” “要说最恰当的比方,还要再说一说王妃的夫君齐麟。假设,大襄要出兵北戎,镇北军自然也会成为主力。北戎谋臣想要破局,只需晓以利害,使齐麟动摇不安即可。本心都动摇了,也必然不会再全力以赴了。” “北戎谋臣会劝诫齐麟,齐麟北伐只会有两种结果,第一是战胜而归,功高震主;第二是战败而回,被兴师问罪。齐麟自也明白,战争是残酷的,根本没有所谓的必胜。既然,胜与败都会迎来不好的结果,那齐麟也会首先选择保存兵力,以求自保。” “保存兵力是齐麟在自危时的下意识,即便北戎谋臣不点明,齐麟也能第一时间考虑到。因为,镇北军是齐麟的倚仗,而,打仗呢就会有伤亡,无论胜败,皆会大大削减镇北军的军力。何况,齐麟胜会惹出猜忌,败又会惹来罪罚,那最划算的做法也只能是不胜不败,与北戎大军僵持着了...” “在这种情况下,僵持与两军持续对峙就会成为新规。在新规下,北戎不会灭亡,镇北军也不会减少兵力,齐麟呢不仅能自保,还能被朝廷继续委以重任,此乃双赢之局面,也打破了原本只有胜与败的结局。” 沈安若,缓慢道:“若真如此,圣上也不会强逼齐麟出兵,齐麟若有不测,北疆战线也会全面失守。圣上既要倚重齐麟,就绝不会生出加害之心,甚至,还会比之前更加恩宠齐麟。” 赵衍缓缓点头,“虽说,两军持续对峙能达到双赢的局面,但,这也只是狭隘视角,并非全局。我们不妨再假设下去,如果在大襄与北戎僵持不下之刻,西边的遏摩国又借机向大襄发难呢?除了西边的遏摩国外,南边又同时出现海寇了呢?” 沈安若逐渐皱眉,迟疑道:“若想平衡全局,大襄与北戎就只能停战,甚至会结成盟友关系。如此一来,才能抽出部分镇北军去往西边或南边增援...” 赵衍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冷意。 他缓缓说道:“若是北戎不愿意和谈,反而借此机会大肆勒索,贪得无厌地提出种种无理要求呢?在大襄腹背受敌之刻,北戎又岂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时机呢?” 沈安若眉头更紧,吞吞吐吐道:“那就...就派人去遏摩国讲和,搞清楚他们为何而出兵...” 赵衍,摇头道:“可,遏摩国明知道我们与北戎正在开战,又怎会轻易讲和呢?遏摩国不但不会接受和谈,还极有可能暗通北戎,联合夹击,一举铲灭我大襄...” 沈安若猛地双手抱头晃动,脸上露出无比痛苦和绝望的神情,“我想不通...真的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了...这好似就是一场死局...当,北戎与遏摩国都向大襄发难的那一刻,大襄就成了一块偌大的蛋糕,这蛋糕不但很甜,还很美味,谁不想咬上一口呢...” 赵衍轻抬茶壶,慢慢倒上一盏香茶,举茶盏至鼻下闭眼嗅着,“香茶最诱人的地方就在于清香之气...可,人真正饮茶时,又最容易忽略掉这清香之气...常会直接饮之,道出感受...这也难怪,只用鼻子去嗅,又喝不到嘴里,自然多有不愿。殊不知,单凭这清香之气,便已能判断出茶汤的好坏咯。” “遏摩国就相当于煮茶的水,北戎呢就相当于被水煮的茶粉,两者在一起后只会越来越有滋味,也会愈发让人回味。好的茶汤也自离不开水和茶粉,一旦混在一起煎煮,也就再也分不开了。但,如果南边的海寇是可以随意飘散的清香之气呢?” 沈安若猛然一怔,又当即摇头道:“这不可能,海寇只是小众势力,根本掀不起太大风浪。就算海寇攻占了一城一镇,也是守不住的,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掠夺...” 赵衍缓饮茶水,淡淡道:“海寇来自大海深处,在那大海深处谁又能知晓到底有多少海寇呢?” 沈安若沉默,在听。 赵衍,又道:“王妃方才也说了,海寇是守不住一城一镇的。换句话来说,海寇只为掠夺财富,侵占不了我大襄一寸国土。假如,我大襄主动送给海寇财富呢?” 沈安若,赫然觉醒道:“既为财富而来,就会有价格。只要有价格,那也就不足为患了。我们可以满足海寇心中的价格,且还能出更高的价格使海寇成为我们的助力...” 赵衍微微点头,“如此一来,我大襄不妨让出一条道,让海寇转向去掠夺遏摩国。海寇以掠夺为主,自也不会坚守城池,多会不断流窜,从而对遏摩国各郡造成恐慌。一旦各郡中的百姓恐慌自危,遏摩国也必会选择先安内,也就没心思再攻打我大襄了。” “届时,我大襄暗调兵力,袭向北戎,北戎想要自保就只能称臣献贡。如此,危机可解也。” “不过...”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沈安若,“老朽之前,曾感叹察觉到了纵横之术的破绽,此破绽也正是王妃你啊...” 沈安若一脸惊愕道:“本妃?本妃怎会成为破绽呢?” 赵衍,沉声道:“在这个世上,一直都有超越身死的存在,其存在也是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人或事。倘若,北戎一开始就挟持了你,以你的生命逼迫齐麟就范呢?” 沈安若支支吾吾着,“这...这...” 赵衍,说道:“齐麟是不容许任何侵犯和威胁的,只要北戎敢挟持王妃你,那北戎也只有一种结果,那便是灭国。齐麟不会管什么西边的遏摩国,亦不会理会南边的海寇,更不会考虑镇北军的损伤...因为,齐麟就没打算活命,能将王妃你救出自然极好;即便救不出,也会让整个北戎陪葬!” “因此,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绝不能触碰他人的底线。因为,当一个人的底线被突破时,他将无法再保持冷静,更不会理智地思考和权衡怎样才能自保了……取而代之的,只会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复仇风暴!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头破血流,也定会死死咬住那个侵犯他底线的人,让对方尝到苦果,付出沉重代价!” 第43章 一触即发 静谧是一种境界,出自三国嵇康《琴赋》。 不同于感观上的绝对安静,亦不同于心无杂事,安逸舒适。 准确地说,它是一种心境,且还是脱离本身,能拥有上帝视角的心境。 所谓广陵绝响,也并非是再无此音,而是无人再弹奏出那份心境。 很多人都知晓,嵇康主张声音的本质是“和”,合于天地是音乐的最高境界。 不该只拘泥于人的喜怒哀乐,更要结合溪流、高山、叶鸣、人息等等。 人息是指一切生命的总和,川流和高山自也容纳了千山万水,微之极微。 这与赵衍所悟的“叠加”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也远不及嵇康的万分之一。 因为,赵衍之“叠加”,是在为人处世与淡看诸事上,嵇康的琴音却能通灵,感知万物之生息。 沈安若也只有在静谧中才能不偏不倚,丝毫不带个人情绪地去反思、内省。 她反思的不是过错,反倒是身侧闭眼沉睡的齐麟。 每每独醒凝视齐麟时,也是她最安逸、最安心之刻,且是一种全然静心的状态。 现在,她的指尖已轻拂在齐麟的眉骨上,她不敢触及,更不甘远离。 似碰非碰,似触非触,单是这样,她已能铭刻下所有轮廓。 当,一个女人爱到了极致,就会产生绝对的占有欲。 也唯有当下,沈安若才会觉得自己完完整整的拥有着齐麟。 爱,从来无需证明,需要去证明的也绝不是爱。 它自始至终都是一种给予,凡候机而动、印证后再做出反应的皆是更爱自己的表现。 爱自己没错,但,更爱自己的代价,就是注定会错失挚爱。 很多人会将错失所爱归结在缘分使然上,其实不然,导致错失所爱的永远是一份犹豫与衡量。 试想,假如你将一人当做一个物件去衡量,考虑要不要去入手时,那还是爱吗? 最多,算是欣赏。 想要保持威严与自尊,只等对方的惊喜与行动,多半会失去得更多、更快。 这也便是第一反应的重要性,一个即将跌落悬崖的人,又怎敢有丝毫犹豫,只会拼命抓握,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同理,在情感方面,越迟疑就会越生恨,越生恨就会越不甘,从而一无所有,彻底陌路。 痴恋未满,又不想自降身价去不计得失地付出,那你还真就不如一只宠物。 至少,宠物还懂得陪伴,远比你留在对方身边的时间要多得多。 很多人也会信奉“时间能改变一切”,事实上,恰是这句话误人最深,毒性最大。 做人,有时是不能太清醒的,只要稍有犹豫,就会觉得不值。 既感不值,又怎能再激发出第一反应? 自古以来,恋人相处都只分两种模式,一是一眼定终生,二是日久生情。 但,值得肯定的是,能日久生情的就一定是相伴最久的。 说到相伴,就不免要提一提“孤独”一词,人都会孤独,掺杂了孤独后的相伴是否也有了一定水分。 水分并不是指:错;而是单指:不再纯粹。 当然,人生在世本就复杂多变,又哪有所谓的纯粹。 纵然有些水分,得过且过,能按捺下心中不甘便可。 眼下,齐麟不会跑,也不会去做什么沈安若无法涉足的大事,一个还在睡梦中的人,岂不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沈安若不知何为爱,却也很庆幸躺在身侧之人能是齐麟。 她已在感受着一份清风明月的淡然,亦在感受着唯独照亮自己的温度。 单是这份淡然与温度,便可使她忽略掉世间万物,忘却掉阳光雨露和万般美好,有齐麟就已足够... ——什么世子妃,什么镇北王妃,什么巾帼英雄、万民敬仰的女将军,她都可以通通不要。 ——她觉得自己很真实,能抛下所有虚名与物质,只要她愿意,伸手就能触摸到最真实的所在。 她微微翘起指尖,随着齐麟的鼻梁,颤动上抬;指尖又在过鼻头后,猛然落下,滑至唇前。 就是这张紧闭不言的嘴,曾诉出过最伤她的话,也喊出过最豪气威严的军令。 唯独没诉说过最动人的情话... ——白瞎了如此好看的一张嘴,更浪费了如此惹人爱的一张嘴。 ——倘若,她能为齐麟生出一个儿子,她也希望儿子的嘴唇能多像齐麟些。 ——她定会教儿子去说最动人的情话,且是最讨女孩子欢心的话。 女人在彻底沦陷后,通常会将另一半的缺点,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以求改变。 没点恋爱脑的人,还真产生不了这种想法;没点恋爱脑的人,也自然不配拥有爱。 然,当她回想起昨日与赵衍的谈话后,又不得不将重心点重新放回齐麟的底线上。 ——齐麟的底线到底是什么,她不知,却又急迫想要知道。 ——这很重要。只因,齐麟的底线于她而言是不确定的,齐麟的底线在他人面前却又是极为清晰的。 她再次早早下得床榻,这次她并非是要赶往赵府,反倒是想作上一作。 ——女人不作上一作,又岂能算是女人? ——她不但要作,且还要大作特作...想来,也只有这样,才能激怒齐麟,窥探出齐麟的底线。 于是,她大清早就来到了“云阙阁”。 之所以选择“云阙阁”,也因那里足够大、足够阔气。 只有在足够大、足够阔气的地方,她才能惹怒最不该惹怒的人。 当然,“锦绣楼”自然不逊色“云阙阁”,怎奈掌柜柳飞燕对她“了如指掌”,就算她再作,恐也无人敢动她分毫。 奇怪的是,她进入“云阙阁”后,竟受到了恭敬礼待。 服侍她的是一位如花的姑娘,姑娘如花自也看不出一丝困意。 这也让她很惊讶,要知道像“云阙阁”这种以色悦人的酒楼,一大早是不会开门营业的,更不会有装扮精致的姑娘,并非姑娘贪睡,而是姑娘们都睡得很晚,无法早起。 阁中已有多位姑娘在忙碌,后厨也传出着阵阵菜香,似乎在迎接着什么。 沈安若能通过菜香分辨出都有哪些美味佳肴。 ——早晨,人的嗅觉也往往是最灵敏的。 ——况且,少了诸多胭脂水粉气,平时闻不到的气味,也能展露无遗。 随着时光流逝,多位客人已在阁中落座。 每一位客人都未和迎上身的姑娘说过一句话,却都和沈安若一样静静地寻一处坐下,静静地饮着美酒,咀嚼着陆续端上桌的菜肴。 在阳光还未破窗前,阁中已然坐满了一十七桌客人。 不,准确地说,应是一十六桌客人,因为沈安若独坐一桌。 要说这些客人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桌上或桌旁皆摆放着杀人利器。 刀枪剑戟自不必说,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铁扇、彩绸啊,像帽子一般的铁器啊,更有一些瓶瓶罐罐,竹竿柳条什么的。 就在这时,“云阙阁”也紧闭了大门,从楼上走下八个彪形大汉守在门后,门从内落锁,成了不进不出的局面。 沈安若慌了,她不自觉地左右张望,又怕引人注意,只得屡屡垂眸,强装镇定。 然而,她不知的是她在别人眼中早已成了一个另类——只有她一人独坐一桌,也只有她一人没带任何兵器,亦只有她一人独享着满桌美酒与佳肴。 ——享受着如此特殊的待遇,自然也会引来诸多不满与猜忌。 只是,一十六桌客人皆不语,却又纷纷凝目在她的身上。 一十六桌客人,每桌四人,一共六十四人,更是六十四个奇奇怪怪的男人。 ——有老有少,有丑有俊,有高有瘦,有矮有胖。 ——不乏面目狰狞之人,也不缺嬉皮笑脸与冷酷做作之徒。 沈安若被如此六十四人同时凝视着,且还是那种虎视眈眈的凝视,她的全身瞬间也如爬满了蚂蚁一般,蚂蚁不但成群结队,还时不时地撕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的身子已僵麻,更连“嗯”了多次,每“嗯”一次,她就会挺直一次腰板。 她的腰板明明很直,坐姿也极其端正,但,她还是觉得还能再直一些,再挺一些。 一老者见状,不禁哼笑,“看来,老夫真是久久未在江湖上走动了,竟还不知江湖中何时出了一位女娃。” 他猛地站起,提剑之时也收敛了笑意,“就是不知这位女娃有何过人之处,居然能在众多武林前辈面前独享一桌美味...” “倘若真有本事,老夫能领教上几招,也算没白来一趟。” 他没等沈安若回话,便朝沈安若走去,其步履稳健,就连下摆也摆动得极有气势。 自不必说,老者是位高手,恐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 ——一个资格老,又武功绝顶的人,最看不惯的也是后起之秀。 面对如此强势之人,沈安若冷汗连连,整颗心似已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赔笑,可赔笑又是一种示弱;她想赞美几句老者,好让老者觉得她毫无威胁,又觉得沉默更能唬人。 思来想去,她也只得频频咧嘴,绷唇咬牙,垂眸不动,静待着老者完全靠近。 ——作,还真不是什么好事,现下已是作死的节奏,还定会死得很惨。 ——齐麟...天杀的齐麟...你是不是还在睡觉...待会儿本妃身死,也只能给你托梦了... “关西道万老爷子的确是这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三十年前,老爷子您就已名满江湖,一手快剑更是屡战屡捷,连挑了三十八路好手。”一年轻剑客阴沉着脸,也阴沉着声音,抱剑而言,“只是,拳怕少壮,人要服老,眼下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状况,万老爷子又何必与一位女子过不去呢?” 老者姓万,被人尊称一声“老爷子”,也理所应当。 可,这位万老爷子应是豪横惯了,又怎能受得了如此挑衅,更何况今日在座的都是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若,在此折了颜面,他日后又怎能在江湖上立足呢... 像他这种越老越在乎名声的人,自也不想一生英名尽毁,就算是强撑,他也不能将脸面掉在地上。 “老夫自认“快剑万胜”的名头在江湖上还是有些用的,不说使人闻风丧胆吧,也是能唬一唬无知晚辈的。若是有哪位晚辈自不量力,老夫还是有些余力教导一番的。” 年轻剑客摇头,阴笑道:“余力是用来吃饭喝酒的...教导晚辈这种事,还是要凭手中剑去说话。” 快剑万胜,讥诮道:“哦?想来,你对自己手中的剑,很有把握。” 年轻剑客缓缓起身,“并无把握,只是对付你绰绰有余。” “说说吧,说出你的名号,省得待会儿没机会...”万胜侧眸言语尖锐,“这点气度,老夫还是有的...不过,你是何名号其实也不重要,就算你说出来,老夫也记不住。” 年轻剑客,冷冷道:“你只需记住我的剑便好。” “好大的口气!”万胜侧跨身形,冲剑而去。 年轻剑客跃身迎上,毫无畏惧,剑身碰撞,剑鸣不断,没等众人多做反应,两人已交战了数十招。 同样是快剑,同样快如闪电,快剑想要更快就要有十分的自信与二十分的自负。 只要稍有胆怯,慢上半招,便就会身死当场。 很多人成不了一流高手的原因,也是他们压根就不敢去面对,单是想想被瞬间割破咽喉的痛感,就已能使他们望而生怯。 沈安若在看,认认真真地在看,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高手对决,却也在片刻后摇头缓叹。 要按道理说,万胜与年轻剑客的剑法皆属一流,下盘又稳而轻盈,似也毫无破绽。 但,沈安若就是能看出些许薄弱之处,这薄弱之处也恰是她手中铁枪能突破的点。 ——怎么说呢,快剑之快在于先人一步,进攻不止。 ——可一味追求进攻,也必然会忽略掉防御,很多进攻也是在立身不稳的情况下挥出的。 倘若,她能旋动枪身,虚晃一招,再回身诈逃,突得击出一招回马枪,就算对方的剑再快,也终是没有长枪的长度,结果也多半是挥空一剑,身体却已被枪头穿透。 如此,单在兵器上长枪就完全占据了优势,自也没什么可比性。 然,她刚要沾沾自喜,忽觉手空,顿时沉下了脸色。 今日,她是要来作上一作的,又哪会随身携带‘凌霄铁枪’呢... 没有‘凌霄铁枪’,她也如没了臂膀般等同于废物。 若非要顺来一根竹竿的话,她倒也能应对,可竹竿想要穿透一人的身体,也是要先削尖一头的,否则,几招下来竹竿也多半会被利剑砍断。 “有,总比没强吧...” 她只得暗暗一语,皱眉环顾,却不想猛然惊身,怔眸呆愣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她身后竟多出一位女子...不,是男子——一个像极了女子的男子。 男子扇动着一把彩羽扇,附上一脸媚笑,再加上一身艳红袍衫,说不出得诡异与灵动。 相貌倒是十分英俊,只是袍衫像是特意改动过,这改动也只有女人才会懂,就是该紧的地方紧,该松的地方松,能完美衬托出身形轮廓。 这种细节上的改动,一旦惹人眼球,也只会出现两种结果,极致诱惑与想要作呕。 当然,沈安若属于前者,这也是女人普遍的选择。 她的眸光已渐渐转为欣赏,艳红袍衫男子很享受她的神态。 怎么说呢,就是男人看到美女走不动的神态,恰也最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 能被倾城绝色的沈安若持以这般神态呆望,艳红袍衫男子能不享受吗? 他已在为沈安若斟酒,其姿态极柔、极慢,也极其优雅。 他也绝不会伤害沈安若,这一点也要用女人的思维去解析——一个为自己着迷的人,女人也多半不会致对方于死地。 “你...你是从宫中逃出来的吗?”沈安若,怔怔地说,“都逃出来了...何不再逃远一些,留在此处可是会被抓回去的...” 艳红袍衫男子掩口而笑,轻声回道:“没人会来抓我的,我在这儿一直生活的很好。” 沈安若,迟疑道:“那你...为何要坐在我身旁...” 她下意识张望,又缓慢道:“难道,这里的掌柜真就只摆放了一十七张桌子?我看着这里挺大的,应还能再多摆上几张桌子吧...” 艳红袍衫男子微微摇头,抿嘴一笑,“我名为:素棠。正是这里的掌柜。” 沈安若“啊”了一声,回眸瞅了瞅还在打斗的万胜与年轻剑客,不由屈指缓抬,“你就看着他们打斗啊...也不怕闹出人命?” 素棠再次摇头,“不怕。即便,他们全都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沈安若一脸惊愕,问道:“为何?” 素棠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因为,还有四人不曾出现...即便,眼前的六十四人都死了,还有四人可以做为备选。” 沈安若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厅中摆放着一十七张桌子并非偶然,而是,早就算好了要来的人数。 “也就是说...我占了别人的位子...” 素棠又一次摇头,“你没有占别人的位子...此刻,你能坐在此处,就已说明还没来的那四人已然不重要了。” 沈安若已完全迷糊,“你这话...又是何意?” 素棠轻柔起身,又拱手柔身跪下,“素棠,见过镇北王妃。” 他声音极小,却也十分温婉,不像刻意为之,反倒极其自然。 沈安若,微声道:“你...认得我?早就知道我是沈安若?” 素棠点头,“打从镇北王带王妃回景都的那一天,素棠就已记下了王妃的惊世容貌。” 沈安若含羞挥手道:“什么惊世容貌啊...你可真能说...” 她突又沉声问道:“对了,此处怎会有江湖人集结,他们为何事而来?” “杀人。”素棠,毫不避讳道:“大概是有人重金聘请。” 沈安若,惊道:“杀谁?” 素棠侧眸顿了顿,“不知。我虽为掌柜,却也只做该做之事,招呼好客人是我的本分,至于客人要杀谁,我就无权过问了。” 沈安若垂眸,又缓抬眉眼凝向素棠,“在还未酿成恶果前,你还是想办法让那六十四人离去得好。不然,‘云阙阁’极有可能会招惹上麻烦。” 素棠,自若道:“我也想将他们给赶走,可这一十七桌酒席还未有人买账。我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人肯出银子。” 沈安若小心翼翼道:“万一...待会儿真出了人命呢?” 素棠淡淡一笑,“不会出人命...自从王妃你走入‘云阙阁’的那一刻,今日也注定不会闹出人命了。” “为何?!”沈安若难以置信地呆望着素棠,“今日,我能来此纯属无心之举,我也不过是想胡闹一下,谁能想到还能遇到这种事...” “这恐怕就是缘分吧。”素棠,嫣然一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刻,镇北王已在赶来的路上了。门外呢也定有镇北王的人正在关注着王妃的一举一动。” “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闹出人命呢?” “只是,我这一十七桌酒宴钱,怕是也要不回来了...” 沈安若,微声道:“你是说,齐麟一来,就会遣散众人?” 素棠侧了羽扇,遮半面饮下一杯酒,“镇北王不会遣散任何一人,他能直接将王妃你带走已是最好的结局。否则,怕是我们眼前的这六十四人皆要死在镇北王的剑下。” “剑?”沈安若惊眸一语,“你为何就能肯定齐麟一定会用剑?还有,你又为何会说阁中的六十四人都会死在齐麟的手上?” 素棠缓缓倾身,随着一股浓重的香粉气扑来,他已对沈安若附耳一语,“王妃怕是还不了解镇北王吧?真没想到,王妃身为镇北王的妻子,竟对镇北王的一些事一无所知。若非是我亲耳听到,恐也是绝不会信的。” 沈安若慌忙端正身形,连“嗯”了几下,“还请素棠掌柜好好坐回凳子上,不可再有如此轻浮的举动。” 她见素棠已坐回原处,又道:“对于齐麟的一些事,我可以不知,但,这并不影响我是齐麟的正妻。既为正妻,齐麟的前程过往,我都会全然接受。” “哦?”素棠惊笑而言,“那王妃又怎会大清早的就来到我‘云阙阁’呢?一位女子刚下得夫君床榻,一不等自己的夫君醒来,二不让下人准备早膳,却直奔我这纸醉金迷之处,难免会使人多想些...” 沈安若,当即道:“我心中确实有一份思量,不过这也是我与齐麟之间的事,自不必与你言明。对于我所问之事,你也同样可以选择不予作答。” 素棠,微微一笑,“不,我很乐意为王妃解惑。” “众所周知,老镇北王齐烈与顾侯的成名绝技皆是‘凌霄枪法’,镇北王齐麟最拿手的也应是长枪无疑。但,齐麟的人生却并非一帆风顺,他儿时得名,少年得志,所谓风华绝代、举世无双,更深受先帝宠爱。后老镇北王与顾侯先后身故,齐麟也下落不明,彻底远离了景都纷扰。” “我虽不知,镇北王齐麟未回景都前,是在何处度日的。可我却知晓,他定会弃长枪而不用,也只有这样他才能隐藏下‘凌霄枪法’的绝技,不被人看穿身份。” “据说,他改用了长剑,这消息应该不虚。剑乃百兵之君,从不失优雅,更无其他兵刃的冷厉与锋芒。剑在鞘中,可防身,也可作为腰间佩饰,自也不会给人造成压迫感。” “镇北王将‘凌霄枪诀’融会贯通于剑法中,自创了一套犀利剑法,可谓是无坚不摧,早年间便已跻身于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直至今时今日,恐怕镇北王的剑法已有大成,再难有人超越。” 他顿了顿,又缓饮下一杯酒,继续说:“至于,我为何会言我们眼前的六十四人皆会死在镇北王的剑下...这也不难猜...假如,镇北王带走王妃时,六十四人不语,且无人阻碍,那六十四人则可相安无事;可,一旦六十四人中有一人提出质疑,或是想要出面“管一管”,也必会当即死在镇北王的剑下。” “只要一人死,其他人也会不忿,那六十四人皆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无论镇北王杀了谁,都是对其他六十三人的不屑。江湖中人最重名声,说白了也就是脸面,没了脸面便就无法在江湖中立足。若,有人只是问了一句镇北王为何要将王妃带走,镇北王便就痛下杀手的话,也就等同于镇北王也没将另外六十三人当成一回事,这一点恰恰又是江湖人最无法忍受的...” “当然,那六十四人自然不知王妃乃是镇北王的王妃,他们也会继续将王妃你看成是一位来自江湖的小姑娘...镇北王赶来后,二话不说就要带走你这个小姑娘,他们身为江湖人应也不会坐视不管吧?毕竟,像他们这样的男人,也是最喜欢英雄救美的。” 沈安若眉头紧锁,一字一字地道:“看来,你也并不简单。” 素棠绷了绷嘴,频频摇头,“王妃大可不必对我防备,无论我简单与否,只要我不做伤害王妃的事儿,我们都还算是朋友。在这个世上,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会有一两个朋友的,所以,对于“朋友”二字,王妃更无需质疑。” 沈安若,肃然道:“既然,你都说我们是朋友了,那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在齐麟到来前,就将这一十七桌的酒宴钱给收上来,否则,齐麟一来,别说酒宴钱了...他能不杀你,就已算是最大的恩惠。” 第44章 怒不可遏 两大快剑仍未停歇,沈安若的大脑也在急速回转。 ——剑...齐麟改用了剑... ——既改用剑,她为何从未见过齐麟出剑...就算在狼王寨,齐麟与狼王对决的那晚,都不曾亮出过剑身... ——未亮剑身,齐麟也受了重伤...如果,用剑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他为何不用? 随着沈安若眉头紧锁,她目光如炬,也陷入了沉思。 “这酒宴钱,我倒不急着要。即便,来的六十四人无一人肯出银子,也是能顺着当初的下帖找到设宴之人的信息...”素棠,突得一语,又看向沈安若,“说实话,现下我反倒希望镇北王能快些赶来。因为,万老爷子与那位年轻剑客已过了百招有余,百招之内彼此也摸清了招式,再打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沈安若闻言,猛然一震,瞳孔逐渐放大,似想到了什么。 她没有理会素棠,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正如,素棠所说的那样,“百招之内彼此也摸清了招式,再打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昔日,齐麟与狼王对决时,之所以不用剑,全因齐麟要取得她的信任。要知道,狼王寨那晚是她与齐麟的初见。既是初见,她与齐麟之间又怎会产生信任?何况,齐麟在救她和禄儿之刻,也说出了些许轻薄之语,更会让她心生戒备。 ——在这种情况下,齐麟想要救走她,就必然要先使她相信齐麟的确是想救人。齐麟不会有过多解释,因为再多解释也不可能瞬间得到她的信任,所以,齐麟只能不断施展“凌霄枪法”,也只有“凌霄枪法”才能使她感受到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类似于“似曾相识”,纵使当时危机重重,但,单单是似曾相识的枪法,就已能赢得沈安若的短暂信任。 细想起来,齐麟在狼王寨那晚,从始至终都在用‘凌霄枪法’杀敌,一招不足以信任,百招后就也能使沈安若不再对其产生敌意。 直到今时今日,沈安若才猛然觉醒,那晚齐麟的确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相比‘凌霄枪法’,能使他全身而退的却是剑法。 他弃剑不用,改用‘凌霄铁枪’,只为要让沈安若和他莫要生出嫌隙。 本就是千钧一发之际,若两人那晚再生出嫌隙,恐也不会那般顺利地逃出狼王寨。 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何齐麟摔下马后,沈安若会那般绝望、心急的原因了。 因为,沈安若早就认出了齐麟所用的‘凌霄枪法’,只是在危难之际,来不及思量,却又已将齐麟那晚的每招每式都刻于心中,所以,后来她才有了奋不顾身敲响‘水镜庵’庵门的举动。 如此说来,齐麟果真是用心良苦,在用性命去赢取着沈安若的信任。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八杆长枪如利箭般穿透“云阙阁”的阁门。 守在门后的八个彪形大汉的胸前赫然闪烁着凌寒刺骨的枪头,只听“唰”的一声,枪头收回,又是一清脆炸响,阁门全然破裂,一人影也随机闪掠身形,现身在了沈安若的面前。 ——剑,果然是剑,人影是齐麟,齐麟手中正斜垂着一柄剑。 齐麟的身形实在太快,以至于阁门炸裂四散,木屑还未完全散尽,阁外亦没显现出枪击之人的身影时,他已率先现身。 “沈安若,我们该回家了。” 齐麟轻柔一语,沈安若不知所措,素棠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久久呆滞。 “我...我还想再饮些酒水...这“云阙阁”的酒很好,我想在此多待一会儿...对,多待一会儿...” 沈安若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她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酒杯,回臂间手却颤抖,酒水未到口中,已然散落过半。 这就是女人所顾及的脸面,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齐麟让她回去就回去,岂不毫无颜面? 就算是听话回去,是不是也该让齐麟再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呢? “我不喜欢你被这么多男人看着...”齐麟用足能杀死一切的眸光,扫向素棠,“何况,这里还有个不男不女的人妖。” “人妖?”素棠紧了紧肩膀,强行平静下心绪,淡笑道:“镇北王如此诋毁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没等齐麟再言,满堂宾客也发出声声惊呼,他们皆和素棠一样从呆身怔眸回过神来。 “这是...这是蛇吻太常吗?” “来人手持之剑,竟是蛇吻太常...” 年轻剑客抖动着手中断剑,已然脸色煞白,心惊肉战。 方才,只在一瞬,他与万胜手中的长剑已被斩断,没人看到齐麟是如何出剑的,也没人知道他与万胜是怎样罢战的。 现在,他已颤语喃喃,“蛇吻太常是什么?” 万胜虽也被齐麟刚刚的一剑惊了住,却还是自若道:“蛇吻太常是一柄剑的名字,此剑与‘凌霄铁枪’齐名,都是昔年‘凌霄派’掌门凌霄子的专属兵刃。其‘凌霄铁枪’,各位应都不陌生,但,蛇吻太常却少有人见过。” 又一人道:“关于这蛇吻太常,我飘香剑一门一直都流传着一个故事。相传,我飘香剑乃是一位女子所创,我们这位祖师婆婆曾挑战过‘凌霄派’掌门凌霄子,在江湖中类似的比试也常见,本无稀奇。只是,我们这位祖师婆婆不知为何竟对凌霄子生出了情愫,后,为了得到凌霄子的青睐,祖师婆婆还就真胜了凌霄子半招。” “当然,祖师婆婆所战胜的也是持‘凌霄铁枪’的凌霄子,至于为何只胜了半招,据说凌霄子怜香惜玉,没对祖师婆婆使出‘凌霄枪法’的杀招。按道理来说,不管祖师婆婆是如何胜的,只要胜,凌霄子就该履行承诺。不想,当时凌霄子只想拨乱反正,斩杀四处祸乱百姓的叛军,还世间一片清朗,因为那时正值前朝灭亡之际,各方势力正在烧杀抢掠,抢占地盘...” “于是,凌霄子就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精钢软剑,若说这精钢软剑有什么特别,也只是剑身极软,能藏于腰间,其剑伤如同蛇咬过的痕迹,却能一剑封喉,致人身死。祖师婆婆也将那精钢软剑唤为:蛇吻剑。” “祖师婆婆自不敌凌霄子手中的精钢软剑,便追问精钢软剑的由来,凌霄子无奈告之,只言当初熔炼天外玄铁铸造‘凌霄铁枪’时,玄铁先熔炼出了一层白银晶体,凌霄子不甘弃之不用,便就做成了一把白茫茫的精钢软剑。” 年轻剑客,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飘香剑第三代传人一剑飘香薛丁宸吧?” 讲述“祖师婆婆”故事之人,点了点头,“没错,我正是薛丁宸。刚观阁下剑法,想必阁下是啸林剑陆礁吧?” 年轻剑客,微微一笑,“薛兄,果然好眼力,单凭剑招便能认出我的身份。” 薛丁宸,拱手谦让道:“侥幸,侥幸。” 陆礁,皱眉道:“只是,陆某有一事不明,刚刚薛兄既说凌霄子老前辈腰间的精钢软剑名为:蛇吻剑。如今,又为何会被人唤成‘蛇吻太常’呢?” 薛丁宸遥望了一眼齐麟,缓慢道:“其实,现下要唤那把精钢软剑为:太常剑。虽说,蛇吻剑与太常剑只是改变了叫法,却也是凌霄子老前辈为我大襄立下不朽之功的见证。” “‘太常’原指:周天子祭祀天神时所建的三辰旗,代表天道。凌霄子老前辈的太常剑虽也有替天行道之意,却还有另一层含义,那便是太超乎寻常,其剑法见者无常,非死即伤。也就是说,凡是见过太常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不是身死就是成了一个断胳膊少腿的废人,使得各地叛军闻风而逃,不敢近之。故为:太常。” “但,很多江湖人却少有知晓凌霄子为大襄创下的丰功伟绩,也因凌霄子本就是淡泊之人,直至身死也只愿埋身于北疆。后来,其弟子老镇北王齐烈与顾侯在北疆虎崖关建造天瑙城,也将凌霄子老前辈埋身在了点将台一侧,未写下尊师的名讳。这虽是凌霄子老前辈的遗愿,却也使得凌霄子老前辈的事迹没能被世人传颂...” “所以,很多江湖人都误认为蛇吻剑与太常剑是两柄不同的剑,我飘香剑一门的祖师婆婆自然很清楚其中原由,便在临终前邀请各方侠士,述说出了蛇吻剑与太常剑的故事,想要为凌霄子老前辈正名。再到后来,蛇吻太常也便成了一种全新的叫法。” 陆礁渐渐瞅向齐麟,眸光凌厉且透着杀意,“也就是说,这位破门而入且斩断我与万胜老爷子手中剑的人,正是‘凌霄派’的传人?” 万胜猛然大笑,“他只是‘凌霄派’的传人嘛...怕没那么简单吧?” 陆礁,怔道:“万老爷子...您这是何意?” 万胜逐渐收敛笑意,沉声道:“如果老夫没猜错的话,这人不仅是‘凌霄派’的传人,还是当今朝廷的镇北王吧?” 陆礁的瞳孔瞬间紧缩,眼皮似在颤动,“镇北王...镇北王齐麟...” 薛丁宸朝齐麟走了两步,欲向齐麟行参拜礼,却又迟疑下了步伐,“他的确是齐麟,不会再是第二人。因为,蛇吻太常是凌霄子老前辈的防身之物,也是凌霄子老前辈的最后一道防线。确切地说,手持‘凌霄铁枪’之人可以不是‘凌霄派’的后人,但,手持‘蛇吻太常’的人,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凌霄派’传人。” “是的。”万胜,缓叹道,“在这个世上,也唯有老镇北王齐烈与顾侯的独子齐麟,才配拥有‘蛇吻太常’了...” 陆礁突得怒声道:“那又如何?!就因为他是镇北王,他就能在我等眼皮底下带走一位女子吗?今日,能出现在此处的女子也定来自江湖,就算是齐麟,也不是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又一老者诡异一笑,“朝廷终是朝廷,江湖也始终是江湖。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即便,镇北王齐麟能越过朝廷的法度,却也绝越不过江湖上的规矩。” 说话这人乃是江湖上被尊称为毒王的谢荣,此人虽阴险毒辣,却也屹立江湖多年,不曾身倒。他不倒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位老者,世人皆提倡尊老爱幼,而是,他一直很遵守江湖规矩。 对于遵守江湖规矩这种事,若认真总结或用心发现,也会察觉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资格越老、名头越盛、武功越高的人就会越看重江湖规矩。 齐麟对这种事,自然是见怪不怪。 他也没打算理会这群人,别说这里有六十四位江湖高手了,就算有六百四十个江湖绝顶高手,他也能将其瞬间灭之。 门外,齐麟手下的八名女将见势头不对,已斜枪于身后,大步跨入阁中,她们就挡在了阁门处,只待齐麟一声令下,便可将阁中所有人斩杀殆尽。 此刻,沈安若已一脸迷茫,不知是听了几位江湖人所说的故事入了迷,还是无法承受住齐麟的另一个身份。 于她而言,镇北王妃的名头已然将她压得无法喘气... 如今,齐麟又成了‘凌霄派’的传人,岂不更加复杂... 可,再一细想,她沈安若岂不也是‘凌霄派’的传人,她师从顾英鸢,谁又敢说她不是呢? 她慢慢松弛了眉宇,双手也渐渐聚拢在了一起,似有摩拳擦掌的动作。 没过一会儿,她的脸上也绽出了一抹暖暖的笑意。 齐麟观之,眸光逐渐有了嫌弃之意,对于他的镇北王妃,他别的不了解,但每每想要发下神经前的神态,他还是很了解的。 想来,他这位镇北王妃现下应很兴奋,女人一旦兴奋起来,那绝对是兴致勃勃,手舞足蹈;甚至大话连篇,绝不输男子。 “齐麟!”她突得将胳膊搭在齐麟的肩头,“我想过了,以后我们就一枪一剑闯江湖,杀他个天昏地暗,鸟兽无声。” “届时,你我斩尽天下不公,留得美名远扬,然后,我们泛舟江河,过他个一世逍遥!” 齐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频频摇头,他还果真提前预料到了沈安若的心思。 “我说,我很介意你被这么多男人看着,你没听懂吗?” 沈安若搂住齐麟腰身,左手朝阁外迎手一摊,“这都不重要...我们先说一说去哪里?听说,西边的匪患尤为猖獗,不如我们就先从西边下手,为民请愿,除暴安良。” 阁中的六十四人见状,各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有几人似想拦住两人去路,沈安若察觉个别人的用意后,朝其频频拱手,“各位,各位,我乃镇北王妃沈安若,亦是顾侯的嫡传弟子,日后江湖相见,还请各位多行方便,多行方便啊。” 六十四人闻言,骤然惊眸,相互对望不断,他们又怎敢相信,堂堂镇北王妃居然能这般天真可爱... 可,齐麟是镇北王,眼下要带走自己的王妃,这也是合情合理之事,他们又要如何阻拦呢? “各位,今日我沈安若来此,虽是无心之举,无意闯入,却也碰巧遇到了各位大侠好汉。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万般相见皆是缘,今日一见我等也算是朋友了。待到日后,我与夫君齐麟行侠仗义之刻,还请各位多多帮衬,多多帮衬啊...” 她还真就又有模有样地说着大言不惭的话,然而,似乎也没人觉得她在大言不惭。 毕竟,‘凌霄派’也曾是江湖中的泰山北斗,她与齐麟作为‘凌霄派’的传人,也该行侠义之举。 就这样,两人畅通无阻地走出了“云阙阁”,沈安若也愈发兴奋,雷语不断。 什么挑贼寇,灭匪窝,甚至覆灭一江湖门派的话,她都已陆续言出。 更在抖了个激灵间,言出齐麟可以利用镇北王的身份,剿灭天下贪官污吏... 齐麟生无可恋地听着,期间他还悟出了一个道理——做一个聆听者,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回想,他曾如沈安若一样,对着柳霖霖说着狂言妄语,才觉柳霖霖实属不易。 身为聆听者,最难的不是聆听,而是,不被一些狂言妄语洗脑照做。 要时刻明白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更要做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能影响到自己的心绪。 “沈安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错的…很多规矩也是在确保权贵和站在权力巅峰之人的特权呢…这些所谓的“规矩”往往也会成为他们维护自身地位的工具。” 面对齐麟突如其来的一语,沈安若顿时驻足,持以呆眸,“夫君...这是何意?” 齐麟,语重心长道:“方才‘云阙阁’内的那些江湖人之所以会言出‘江湖规矩’,全因‘江湖规矩’能利于他们杀人,也能利于他们自保。正因为有了‘江湖规矩’,江湖人才耻于围攻一人,才会去遵守一对一的格斗模式。如此一来,处于顶峰的人也会永远在顶峰;无法超越的人,也会永远在底层。” “就拿秦楼楚馆来说吧,为何里面的姑娘和花魁都要去取悦男人呢?因为,她们赚不到银两就会被责罚,甚至会被鞭打。久而久之,赚取银两,取悦男人也就成了一种规矩,或是生存下来的出路,她们会忘记原本的一切,被环境污染身心,卖力去服侍他人...沈安若,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是否也和秦楼楚馆一样,有着一个普通人根本就看不到的规矩呢...” “若无规矩,为何很多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处于底层的人又为何难以翻身呢?就算你一生劳作,劳心劳力一辈子都始终无法改变自己的地位和身份,难道,你没觉得这一切都很有问题吗?” “沈安若...我记得你最痛恨世俗对女子的苛刻,也最看不惯所谓的规矩...如今,你又怎会痴迷在这些规矩中,还有所贪恋呢?” “你方才所言,好似对自己现下所拥有的身份满意得很啊!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都出来了!沈安若,你难道不知你终会被所谓的身份与规矩害死吗?!” “夫君...你这是生气了?”沈安若似乎已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因为齐麟平日里根本就不会与她说这么多话,更不会越说越声重,“如果...如果夫君不喜,我以后不再来‘云阙阁’了...好不好…” “沈安若,这是来不来的问题吗?你真觉得只要不来‘云阙阁’就能逃脱掉世间的万般规矩了吗?!”齐麟似已更加气愤,“我看你就是太闲了!从今日起,齐家所有的商铺和王庄皆由你来打理,不得偷闲!” “不是...”沈安若见齐麟说完便继续前行,只得委屈巴巴地小步追上,“夫君就不怕我把齐家的家产全都败光吗?” 齐麟,甩袖道:“败光就败光,我齐麟什么日子没过过,就算是一无所有又能奈我何?” 第45章 适逢其会 炉火已熄,水已渐凉。 这就好比有些女人的心,只要不继续添柴加火就会冷却极快,再难暖热。 如果说,想要持续暖热一个女人需要不断付出物质与金钱的话,那要想暖热一个男人的心,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沈安若与齐麟走后,素棠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晓他为何会这般做。 炉火上煮着茶,却也只是煮茶。 以至于茶水已凉,无人问津。 素棠闭目而坐,又无养神之意,他的神情有过狰狞,他的眉宇亦有过深陷。 此刻,他虽平静了很多,闭合的眼皮却也在不时颤动,身体也随着他的心儿一同颤抖。 谢好轻声入门,小心翼翼地坐于素棠一侧,她看向已熄的炉火,转念一顿,反倒为素棠斟满了一杯‘云上仙’。 这便是女人的聪明之处,她很清楚眼下的素棠绝不想再被惹人烦的沸水声打扰。 或许,炉火煮水声能更好得使素棠辗转心绪,加快思维,可现下也绝不合时宜。 ——人的心绪一旦平静,就绝不想再回到最初心烦意乱的状态上。 当然,谢好讨好素棠也是有原因的,不为儿女情长,只为安身立命。 这些年,若无素棠,她恐怕也早死上几十次了。 人在躲过几十次危机后,除了懂得怎样才能更好得活着,也必会更“懂事”。 谢好就很懂事,她一向如此,也只能如此。 对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得到,而是活命。 ——只有先活下去,才能更好地得到。 如此一来,也限制住了她一生的格局。 试问:当一个女人只想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又怎会有去做自己的权利? ——只要能活下来,她完全可以出卖一切,甚至,是她自己。 “一直以来,我都将沈安若看成是一张白纸;也一度将沈安若看作是齐麟的唯一软肋。没曾想,今日沈安若却救了齐麟,且还救得那般随意,那般自然而然...” “她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说了几句不痛不痒又异想天开的话,可偏偏又是这几句话使得齐麟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我不得不再次审视沈安若,可思来想去还是一样的答案,仍是“一张白纸”...” 素棠欠身,凝视着谢好,又继续道:“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一张白纸”竟能救下齐麟...“一张白纸”竟就能打破我的诸多谋划...” “今日,沈安若的确只说了几句话,但,她却并非就是白纸一张。”谢好垂眸,轻轻地说道,“她先是亮明了身份,又强调了齐麟与她的关系,最后,则又对着在场的所有江湖人频频恭维...” “镇北王妃何等尊贵,镇北王齐麟的大名更是无人小觑。堂堂镇北王妃对一群江湖人谦恭有礼,且还言着“多行方便”“多多帮衬”的话,这也无疑是给足了那些江湖人脸面。既有了脸面,谁还愿再去难为她与齐麟呢?” 素棠突得眸光发亮,“你是说...其实,沈安若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我们都被她的外表给骗了?” 谢好微微摇头,看向素棠,“不,这恰恰表明她很简单,毫无城府。只是,她毕竟是沈天挐的女儿,还是懂些人情世故的。” 素棠,皱眉,“此话...怎讲?” 谢好,淡淡一笑,“倘若,她真是绝顶聪明之人就不会与江湖人有所瓜葛了...大人也是知道的,朝廷中的那些人是最忌讳江湖人的。很多时候,他们能逃脱掉朝堂上的陷害,却永远躲不掉江湖人的暗杀。” 素棠微微沉寂,诡异一笑,“没错。沈安若今日的言行,恰也坐实了她和齐麟与江湖人有染的事实...” “元旦七日休沐时间将过,明日文武百官也该上朝了。明日早朝,齐麟与国舅张显宁必有一战,我本想在齐麟上朝的路上,让今日来此的江湖人对他进行截杀。届时,一直隐藏在齐麟身边的十八女将必会出现,那些江湖人死了没关系,只要能使世人看到十八女将的绝顶枪法便好。” “在这个世上,没人会将十八位女子放在眼里,齐麟有十八女将伴其左右,也最多被冠上“风流”二字。可,一旦十八女将使出了绝顶枪法,且还在瞬间就灭掉了六十四个江湖高手的话,那也必能引起朝臣们的猜忌。” “如此一来,明日在朝堂上也就没人再帮齐麟说话了,齐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计后果,再有十八位女将随时为他效命,试问哪位朝臣能不慌呢?再则,齐麟的性子本就阴沉不定、难以揣摩,就算有些朝臣想借机献媚,也怕说错话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不管是忠臣还是奸臣多半都会保持沉默,不愿沾染上与齐麟相关的任何事...” “要知道,那可是朝堂啊,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朝堂啊...若,朝臣皆沉默,都不愿沾染,谁又会帮齐麟查处贪墨,呈上实证呢?难道,齐麟要越过各司,自己查吗?” 他骤然发笑,笑声阴寒且娇柔,“虽说,沈安若无意闯入‘云阙阁’打破了我的谋划,但,方才听你那么一说,我反倒觉得沈安若这么一闹,更有奇效了...其实,齐麟与江湖人结交远比身侧有十八女将还要恐怖得多,因为江湖人是不计其数的,也是根本数不过来的,而,十八女将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十八人罢了。” 谢好,微微一笑,“大人说的没错。那些朝臣们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所以,他们比谁都要惜命,也比谁都想平安和睦。” 素棠猛地绷脸,沉声道:“可,今日有四人未曾现身...他们会不会揭穿我的谋划...” 谢好摇头,“不会。因为,那四人分别是:云阙门掌门杜芸卿,虎头帮帮主韩正义,漕帮帮主断水流和天威镖局的总瓢把子姚天翔。杜芸卿自不必说,我们‘云阙阁’的名字就来自她的‘云阙门’,这也要得功于大人与方莫公子的私交,她又怎会出卖大人呢?另外三位,虽与大人皆是萍水相逢,可只接拜帖,相邀‘云阙阁’一聚,谁又能想到背后邀约之人是谁,要做何事呢?” “至于,他们四位为何没来,相信那杜芸卿定是已被方莫公子缠上了。另外三位,则是觉得没必要。” “的确没必要...”素棠阴笑在脸,缓缓道:“自‘云阙门’与‘凌霄派’风光不再后,这数十年来江湖中一直未有像样的宗师出现。如今,虎头帮韩正义、漕帮断水流、天威镖局姚天翔各个自命清高,都以凌绝巅峰自居。我这小小的‘云阙阁’,他们又怎会放在眼里呢?” 谢好微声试探道:“要不要...给他们一些教训?” 素棠,摇头道:“不用。我自当也不屑于和江湖人有所来往...” 第46章 见招拆招 齐麟不喜朝堂,更不喜解释。 他并非天生如此,年幼之时他也曾将朝堂当作神圣之地。 能决定朝政大事,亦能主宰一方百姓命运,有先帝为其撑腰,怎不畅快。 那时,他很爱说话,与其说爱说话,不如说喜爱辩论。 要说辩论的唯一好处,便是能更清晰、多元地分析和看待问题。 凡上升到对立或对骂的人,皆是无法兼容之人。 然,在这个世上无法兼容之人恰恰又多如牛毛,且还是构成世俗观念的主要载体。 以至于“亲王疏李”“亲郭唾张”等现象频出,可谓是派系林立,党羽众多。 多年前,齐麟也有党羽,虽在齐麟眼中只是一些谈得来的叔叔和伯伯,但,在他人看来已是党羽无疑。 派系和党羽存在着各自的独特优势。 派系最显着的优点便是成员之间能够相互支持、携手共进;而党羽则以高效率地处理事务见长。 可,既有好处,就会有弊端。 这些弊病不仅包括结党营私、暗箱操作以及欺瞒上级等行为。 一旦被牵连,还会导致整个派系或一众党羽被连根拔起,毛都不剩。 事实上,朝臣之间谁与谁亲近,谁与谁交好,都是显而易见的。 只要善于发现,只要多立于殿中几日,必能看出端倪。 如今,朝堂又是怎样的局势,齐麟不知。 但,他却很清楚今日早朝势必是要争一争了。 ——孤军奋战之人,不争又怎行? ——又没人替自己说话,更没人为自己做马前卒,自己再不去争,那也只能等“死”。 索性,他也没必要给任何人面子了,反正他已活成了众人眼中的“活阎王”,那就做个冷面阎王也不错。 ——阎王呢,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能主宰冥界,唯我独尊。 “镇北王看上去气色不错,想必几日前对老臣一番痛斥后,颇有成效啊。” 齐麟瞥了一眼歪脖含笑的赵衍,一本正经道:“毕竟本王还年轻,有些脾气也属正常。若是不将脾气给发出来,可是会憋坏本王的...届时,太师您也定会万般悲痛,还不如多被本王痛斥几次呢...” 赵衍端身叉腰,昂首之余满脸的不服气,可他就是能忍,且还能使自己立即心平气和下来,“镇北王言之有理啊,睿儿日后还需王爷多多照拂,那小子可是一刻都离不了您这位大哥啊。” “呦~”齐麟惊讶一语,“太师果真通透,这若换成以前,恐鞭子都已抽打在本王身上了。本王记得,儿时可没少挨太师的鞭打...” 赵衍,淡淡一笑,“王爷不也说了嘛...那是以前,不是现在。这人啊终是要服老的,不服老又怎能安享天伦之乐、享受子孙绕膝的幸福呢?”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齐麟轻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赵衍,“柳霖霖不还没为赵府诞下子嗣嘛...以太师如今的境界啊,再活上二三十年应是没什么问题...” “二三十年?”赵衍勉强一笑,随之摇头,“老臣能看到睿儿有独当一面的一天,就已是万幸咯...” 齐麟左右分望,确定身侧无其他朝臣后,皱眉问道:“太傅,您与本王说实话,赵瑾睿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 赵衍骤然身颤,慌乱之余也不忘环顾左右,见众朝臣皆不愿靠近齐麟,才放宽心道:“睿儿随他娘,和他娘一样淳厚正直、善良心软。之前啊,老臣也曾觉得他毫无长处,可后来,老臣反倒越来越喜欢他的秉性了...” “王爷你可知这世间有多玄妙吗?”他痴眸沉寂,言语渐柔,“从三年前开始,也就是王爷您离开景都后,老臣便就能从睿儿身上依稀看到已故夫人的身影了...很多时候老臣就那般看着睿儿,就仿佛老臣的夫人又活过来了一样...” “不单是睿儿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每一个侧颜和独自摇窗望月的孤影...曾经,夫人也那样在窗前等过老臣,那时老臣初入仕途,整日不是宴请就是赴宴,每次都醉醺醺地回来,每每跨入家府却都能看到夫人满心欢喜的微笑...” “月下的夫人极美,月色拂身,夫人带着月色拉上老臣回房,又在月色下为老臣端来醒酒汤...彼时的老臣并不知感恩,只觉府中暖意甚浓...直到夫人身故,老臣才赫然明白,日日有人等着的感觉有多好...即便,老臣在外时备受尊崇,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拥簇着,也不会有人为老臣端来一碗醒酒汤...众人只会在乎敬向老臣的酒,老臣会不会一口干了...” “王爷离开景都,睿儿无了倚仗,才不得不展露出原有的秉性与姿态,也正是这秉性和姿态使得老臣能再见到夫人的音容笑貌。然,夫人生前一直都有老臣护着,眼下老臣却无法再护睿儿一生了...” 齐麟深深地叹息一声,缓缓垂下双眼,仿佛有无尽的哀愁涌上心头,但他很快又抬起眼眸,凝视着赵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埋怨。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本王真是后悔跟太傅您聊天啊!您年纪大了,感情变得脆弱、容易感伤也是情有可原。但,您怎么能把这种情绪传递给我呢?等会儿圣上驾临,本王即使不用像诸葛亮那样舌战群儒,也得跟众多大臣争论不休一场。可您倒好,听您说了这些话之后,本王的心软成一团,哪还有心思去跟那些朝臣们斗智斗勇啊...”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满和自嘲,似乎对自己此刻的心境感到十分无奈。 原本坚定果敢的他,因为赵衍的一番言辞而变得有些动摇,心中的斗志也渐渐消散。 然而,面对即将到来的朝堂之争,他知道自己必须重新振作起来,恢复往日的坚毅和果断。 “不行!太傅待会儿要帮本王。” “帮?”赵衍猛地畅笑,“老臣一旦为王爷说话,恐朝堂之上半数大臣都会偏向王爷吧...王爷真愿看到那种场面?” “要说到帮啊,老臣不对王爷您落井下石就已然算是在帮王爷咯...” 齐麟戟指抖动,“太傅你...你可真...” “可真什么?”没等齐麟把话说完,萧文景已经走进了大殿。 他一边走着,一边笑道:“大哥在和太傅谈论什么?朕还从未见过大哥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呢...” 听到这话,赵衍立刻朝着萧文景揖拜,恭敬地回道:“回陛下,老臣刚才只是在向镇北王请教,要怎样做才能让睿儿为老臣多生下几个白白胖胖的孙儿。可能是因为老臣的要求有些过分,镇北王觉得老臣太过贪心,所以正准备斥责老臣,好让老臣清醒一下。” “斥责?”萧文景刚问出两字,殿内的文武百官们就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道:“恭请圣安!” 一时间,整个大殿之内充满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萧文景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和庄重。 他端坐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眼神威严地扫过下方的群臣。 \"众爱卿平身吧!今日过后,除了特殊场合外,无需再向朕行跪拜之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左相方乘贵,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您乃一国之君,臣民们向您行礼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平时微臣等人对陛下行揖拜之礼已经算是简慢了,这元旦刚过便不行跪礼,恐怕会有损皇家威仪啊!\" 萧文景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答道:\"嗯,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今后但凡上朝议事,诸位爱卿还是尽量简明扼要些。好了,诸位爱卿,可有事要启奏?\" 国舅张显宁,拜道:“陛下,关于林烁贪墨一案,微臣已将林烁胞弟林佑与景都巡抚王瑜关入天牢,等候陛下发落。” “张大人您将自己撇得可是真干净啊!”齐麟瞪了一眼张显宁,又向前朝萧文景,拜道:“陛下,林烁贪墨一案涉及到国舅张显宁,张显宁不该再参与调查,应另择人选,审理此案。” 萧文景,道:“大哥...不,镇北王心中可有人选?” 齐麟,道:“臣,暂无人选。” 张显宁,讥道:“既然,镇北王暂无人选,又为何质疑本国舅?” 说罢,他又朝萧文景,拜道:“陛下,林烁贪墨一案牵扯到苍山铁矿,开采盐铁事宜本就由微臣负责,臣主理林烁一案并无不妥。” 齐麟淡淡一笑,“如果,林烁的背后正是张大人你呢?” 张显宁侧身怒视,振臂挥袖,“荒谬!镇北王如此血口喷人,可有实证?” 齐麟,道:“林烁是张大人的门生,这一点没错吧?” 张显宁,冷冷回道:“算不上什么门生,不过是与本国舅私下多走动了些...我大襄律法可有规定,朝臣私下不可相互来往?” “这倒没有...”齐麟,说,“可,账册上的标记却直接指向着张大人啊。” 他突得朝萧文景,拜道:“陛下,可还记得臣呈上的账册中频繁出现的竹叶图案?” 萧文景点头,“那日,镇北王将京畿大营近三年的采买账册交于朕后,朕的确在账册中见到过竹叶图案...” 齐麟,道:“账册中竹叶图案出现的次数不但多,且还极有规律。基本上每半月就会出现一次,其数额巨大,也是京畿大营的主要支出。臣一开始对那竹叶图案也是毫无头绪,直到臣得知张大人有一处院子名为“竹园”后,才渐渐明白其中含义。臣已问过“竹园”管事,每半月林烁必会到“竹园”一次,每一次都会拉上一车货物,其货物便就是林烁倒卖苍山铁矿的部分赃银。” “一派胡言!”张显宁忙拜道:“陛下,“竹园”的确是臣的,林烁也的确给臣送过一些山货野味,但,那也只是些山货野味,并不是什么赃银。” 齐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轻声说道:“山货野味?呵呵,据本王所知,景都城外的确有些地方可以打到野鸡和兔子。即便,这些野鸡和兔子数量众多,恐怕也难以满足每隔半个月就要给张大人您送上整整一车的需求吧?”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张显宁,似乎想要透过那张虚伪的面具看清背后隐藏的真相。 “依本王看啊,林烁为张大人送去的的确是山货野味,只是那山货野味皆取自苍山,且还是沉甸甸的、会发光发亮的那种...” 张显宁,气急败坏道:“齐麟,我且问你,你可曾亲眼见过车上是何货物?” 齐麟自若摇头,表示不知。 张显宁,又道:“那我再问你,你说你私下询问过我“竹园”的管事,管事可有明说车上拉的就是银两?” 齐麟再次摇头,表示没有。 张显宁,继续道:“既然,你都找上我“竹园”的管事了,可有从“竹园”拿到其他罪证?” 齐麟依然摇头,只是他这次没再沉默,“本王相信,很快就能拿到张大人的罪证。” “靠严刑逼供吗?”张显宁猛地回身,拜向萧文景,“陛下,臣要参镇北王,臣在“竹园”的管事已失踪多日,现下镇北王的话已然表明正是他囚禁了臣的管事。” “这...这...”萧文景言语迟疑,多次看向齐麟,“镇北王,可有此事啊?”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齐麟,坦言道,“臣不光囚禁了张大人安排在“竹园”的管事,还打算将张大人之子张少卿也一并抓了。” “大胆!”张显宁凑上齐麟,狰狞道:“齐麟,你是疯了不成?此事与少卿又有何干?” 齐麟微微一笑,“张大人莫慌,本王刚刚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本王并不是要抓张少卿,而是请...请少卿公子来本王的王府一叙。贵公子虽比本王小几岁,可也差不了多少,本王想着应该能与贵公子聊上几句吧...” “陛下!还请陛下明鉴!”左相方乘贵“噗通”跪下,哀求道:“陛下不可再任由镇北王胡作非为了...镇北王一回景都便越过律法在一酒楼中杀死了林烁,现又想对国舅之子张少卿动用私刑。微臣的小女儿方怡刚怀上张少卿的骨肉,难道陛下就眼看着小女丧夫,腹中孩儿一出生便无父吗?” 其他朝臣见到这一幕,眼神纷纷瞄向了太师赵衍。 只见,赵衍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纹丝未动,部分朝臣才微微缓动身子,陆续跪身,\"恳请陛下对镇北王严加管束,不能再任由他肆意妄为了!\" 这些大臣们齐声说道,声音响亮而坚定。 此时此刻,萧文景却显得有些茫然失措。 他缓缓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双臂似抬非抬,双掌似展非展,终是停滞在半空中,无法完全舒展。 他的脸上充满着困惑和无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面对群臣的跪拜和请求,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齐麟反倒表现的极其随意,他先是在跪下身来的朝臣旁走动了一圈,又频频俯身仔细看着每位朝臣的脸,最后来到太师赵衍身旁,用胳膊肘戳了几下赵衍的身子,其眸光却依旧俯视着跪身的朝臣们,“太傅,本王真如他们说的那样需要严加管束吗?本王也只是想请国舅爷家的公子到王府品茗赏花,怎就成了要动私刑呢?” “这些朝臣对本王妄加揣测倒也没什么,可他们却也在逼着陛下对本王下诏问责啊...如此行径,算不算是在逼宫呢?” 已跪身的朝臣们闻言,如遭雷击,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惧,甚至还有几位朝臣如惊弓之鸟般骤然站起了身子。 “别!该跪着还继续跪着,本王眼不瞎,都看着呢...”齐麟戟指指向几位起身的朝臣,频频晃动,“你们这算什么?临时变卦?还是突然倒戈?” “你们该有的政见呢?你们该具备的忠勇呢?既然,你们觉得本王有错,为何不坚持己见继续跪下去呢?就你们几个聪明、反应快,懂得保命吗?!” 他突得朝殿外的侍卫喊道:“来人啊,将这几位懂得保命的大臣拉出去斩了!” 多名侍卫还真握着腰间佩刀,小跑到了殿内,可他们也着实不敢听从齐麟的命令,只得呆望着萧文景,等待圣裁。 萧文景缓缓地坐回龙椅,沉默不语,仿佛整个朝堂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所笼罩。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冷冽地扫过下方的侍卫们,然后轻轻挥了挥手。 \"把他们带下去,杖责五十大板后赶出皇宫。\"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却让人无法忽视。 刚刚起身的朝臣一听,脸色瞬变,身体开始不由颤抖,甚至有些人的牙齿已在打颤。 \"陛下,臣冤枉啊!臣罪不至此啊!\" 一名朝臣哭喊着扑倒在地,其他大臣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朝堂之上哭声一片。 然而,萧文景对这些求饶声充耳不闻,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眼神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这些臣子的生死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陛下,这些朝臣无非是想求一公允,以免镇北王过于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啊!”就在此时,张显宁也跪伏在地,想要做最后的挣扎,“若,只为公允就要被革除官职,遭受杖刑之罚...恐怕,日后朝堂之上再也没人胆敢对陛下直言进谏了!” “公允?”齐麟步步地朝着张显宁走去,弯下身子说道:“这些朝臣方才可说出公允之言?可有各抒己见?在没有任何证据、任何陈述的情况下,仅仅是附和左相方乘贵的请奏,这也算是直言进谏?!” “好,就算是直言进谏。即便,他们与左相方乘贵的看法相同,那他们后来为何又要起身呢?不是直言进谏吗?不是只为公允吗?怎么,听到本王说出‘逼宫’两个字时,就可以将公允抛诸脑后了吗?保不齐哪天北戎大军攻破景都,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北戎将领跪地求饶吧?!” 张显宁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圆睁,满脸涨得通红,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齐麟!你休要信口胡言,混淆视听!!” 齐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尖锐,仿佛每一个字都能穿透人心,“本王混淆视听?哼,张大人为何不提一提那些朝臣们的丑态?他们一见风头不对,便立刻改变立场;各个贪生怕死,简直令人不齿!”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张显宁,继续说道:“要说公允,张大人难道不知自己早已深陷泥潭吗?林烁贪墨一案张大人可是牵连甚深啊,本王有理由怀疑林烁的种种行为皆是受了张大人的指使。如今,张大人疑似这起贪墨大案的主谋,竟还妄图办理此案,岂不可笑至极?!”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地刺向张显宁的心窝,让他无法反驳。 一时间,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众人皆被齐麟的气势所震慑。 萧文景微微闭起双眸,深吸一口气后,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再次朝着那几名侍卫挥了挥手。 侍卫们心领神会,毫不留情地架起跪身又起身的几位朝臣。 这些朝臣面露惊恐之色,试图挣扎反抗,但,他们的力量远远不及训练有素的侍卫。 最终,他们被强行拖向殿外,一路上发出阵阵惊呼和求饶声,随着他们渐行渐远,殿内也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此刻,张显宁心中充满委屈和无奈,面对镇北王的逼迫,他感到自己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只在顷刻间,只在跪身起身间,几位朝臣便成了牺牲品,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他必须要去争,为自己去争。 “陛下,微臣近日一直忙于彻查林烁贪墨一案,并已掌握了确凿证据,这些证据均直接指向尚书列曹侍郎闫旭。原本微臣计划待所有罪证都梳理清晰之后,再恭敬地呈交于陛下,但未曾料到,今日镇北王竟如此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微臣一个自我辩解和证明清白的机会啊!”他满脸惊惧之色,言语中也带满了哀求:“恳请陛下再多给微臣一些时间,让微臣自证清白!” 萧文景微微抬眼,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之色,他用低沉而轻柔的声音说道:“朕有些倦了……关于林烁贪墨一案,就交给三司来共同审理吧。镇北王你可全程参与其中,确保审判公正。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他的话语虽然简短,但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第47章 必承其重 沈安若捧腮入定,柳霖霖愣神于账册。 虽,茶香飘逸,糕点可口,却换不来两人一刻侧眸。 沈安若忧心于眼花缭乱的账本,柳霖霖则是已被完全震撼。 柳霖霖已意识到错了,错的是那个曾经的自己,亦是以往的认知。 这种错很离谱,离谱到能成为多数女人穷极一生的追求,却不知追求之物的真相。 更不可思议的是,永远有人前赴后继地贪恋着、争抢着,甚至想尽办法致人死地。 要按理说,现下沈安若已掌握齐家的所有财富,本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面对数十本账册,她又比任何人都显得手足无措。 局外人可能多有羡慕、嫉妒,局内人却在痛恨着毫无能力的自己。 每本账册皆记录着数年的营收,单是看这些营收还真能使人振奋不已。 但,王庄的账册上却记录着每位百姓的琐事,上到粮食收成,下到吃喝用度、申请农具、生病无法劳作,更有办理红白喜事的欠款。 若要理清全部,绝非一人之能也。 因为,单是依靠王庄活命的百姓,就有千人有余。 王庄,也就是镇北王府的庄园,景都郊外有七处,北上至虎崖关有三百一十四处,再加上天瑙城,其账目繁琐,事宜琐碎,即便一目三行,也要看上几天几夜。 柳霖霖突得发笑,她笑得很苍白,亦笑得很无力。 “这便是所有女人都向往的富足吗?这便是所有女人你争我抢后,最后得到的结果吗?镇北王府已衰败三年有余,竟还能留下这些资产。若是从未有过衰败的府宅,又该有多少呢?” 她是在为自己感慨,她口中从未衰败过的府宅也指向赵家。 ——将来,她要接手的事宜绝不会比现下沈安若要处理之事少,反倒会更多。 ——眼下,虽是沈安若在请教她,她却已在忧虑着自己的将来... 她接着叹道:“往日常听人们说什么贤妻、贤妻,正所谓‘千金易散、贤妻难得’,更有云:贤妻扶我凌云志,我还贤妻万两金。现下看来,自古以来能称“贤妻”者,真乃伟人也...我们这些做女人的,不仅要忍受世道不公,还要被男人冠上伟人之能。若无此能,也就算不上“贤妻”咯...” 沈安若掌托右脸,万般慵懒地朝左侧颜,“如今,我终于知道先生为何会说‘为妾三年,方为正妻’了...” 她的声音比柳霖霖还要无力,毕竟琐事就在她眼前,迫于无能力解决。 柳霖霖闻言,反倒瞬间来了劲头,对于一个还未在赵府立稳脚跟的人来说,赵衍的态度绝对是天下第一大事。 她已侧倾身子,身段极美地侧倾;脸上也浮上了一抹妩媚,使人无法抗拒的妩媚,“什么为妾三年,方为正妻啊?你口中的先生...可是奴家的家翁?” 沈安若瞥了一眼柳霖霖,十分嫌弃地轻推了对方一下,她是真受不了柳霖霖持以这般神态靠近她,“是是是...我口中的先生正是赵太师,他曾告诉过我:你为妾三年后,自会允你成为赵瑾睿的正妻...” “我都对你不自称“本妃”了,你这还自称上“奴家”了...柳霖霖啊柳霖霖,你这做花魁的本性可是丝毫不改啊...果真是心思细腻、敏感多疑啊...” “哎呀,什么跟什么呀...”柳霖霖娇羞甩袖,又端身强装镇定道:“我的处境毕竟与你不同,你以镇北王妃的身份嫁入镇北王府,我却以赵府纳妾的名头被暂收入赵府,连一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我又怎能不在乎家翁是如何看我的呢...” “唉,事到如今,想这些也没用,反倒让我更愁了...”她刚有一丝窃喜,又骤然紧眉黯淡,“赵瑾睿终不是齐麟,齐麟能为你分担府宅事宜,赵瑾睿呢就算他想帮我分担,也断然没那能耐啊...眼下,单是镇北王府的诸多账目就让你万般难为了,将来我若真成了赵府的女主人,所经手的账目也只会比镇北王府的更多更繁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赵瑾睿呢,我是指望不上了...他能不到处惹是生非,我便已谢天谢地了...问题是府中事宜我还不能请外人分担,外人一旦知晓我无法胜任赵府事宜,也免不了嚼舌根、蜚语连连...” 她一点点地挪动着身子,猛地抱住沈安若的臂膀,满脸愁云,急转语气哀怨道:“安若...奴家命苦啊...奴家本就爹不疼娘不爱的,如今来到赵府才有了几分家的感觉,却不想也偷闲不了几年了。日后,我一旦成为正妻,接管下赵府事宜,在无法胜任下也只能被各种嫌弃了...恐,地位难保啊...” 她突得灵机一闪,眸光发亮,“对,不如你我逃走吧...” 沈安若赫然捂脸,无言以对。 柳霖霖又道:“谁想做赵家女主人就让她做去,反正我是不想做了。现下逃走,总比以后被其他女人取而代之强吧?” “安若,我想好了...你我逃走后,就择一偏僻小镇开个茶馆,你负责煮茶插花,我负责弹唱卖艺,届时我们的茶馆定会生意兴隆的。” 沈安若轻轻摇头,有些无奈道:“如果在我没遇到齐麟前,我或许会同意和你一起逃,但现在...恐我一逃,齐麟也会性命不保...” 柳霖霖也摇了摇头,只是她带着些许扫兴与嫉妒,“这说到底啊,你还是放心不下齐麟呗...也难怪,毕竟你和齐麟已经圆房了,肯定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沈安若当即捂上柳霖霖的嘴,慌乱间左右分望,后又一脸严肃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是镇北王府的下人传出来的吗?” 柳霖霖不以为然地挪开沈安若的手,漫不经心地说:“你就没想过是齐麟亲口说的吗?” “什么?”沈安若先是一脸惊愕,随之又垂下了眉眼,微声道:“齐麟...齐麟怎会与你说这些呢...这种事也是能随便与人说的嘛...” 柳霖霖一脸的生无可恋,只觉恋爱中的女人是真酸啊,“齐麟又怎会告诉我这些事呢...我也是偷听到齐麟和赵瑾睿的谈话后才得知的。男人不就是这样嘛,总要拿这种事用来炫耀。” 她顿了顿,又眉头紧锁道:“只是...齐麟提起你时,似无半分得意,言语反倒多有躲闪。他是主动说与赵瑾睿听的,可说出后,他仿佛又立马后悔了...” 沈安若“噗嗤”一笑,她自然很清楚那晚都发生了什么,如今又听到柳霖霖这般说,真是又害臊又觉得好笑。 ——想必经过那一晚,齐麟到现在都没能缓过神来,这才会来赵府想向赵瑾睿请教。 ——可,齐麟也绝不会将那晚被人征服的所有细节讲出来,毕竟男人都爱脸面,何况,他还是赵瑾睿的大哥。 ——如此,又怎能不让人觉得可笑呢? “不是,我的镇北王妃你在笑什么啊...”柳霖霖一脸迷茫地看着沈安若,脸上也绽出着些许不可思议,“你就这么意犹未尽吗?” 沈安若蓦然侧眸,忍笑一本正经道:“柳姑娘,你也要勇敢一些,在这种事上绝不能输。至少,要完全压倒赵瑾睿的气焰,如此才能让赵瑾睿收心。” “对!镇北王妃说的对!睿儿也该收收心了。”远处,忽地传来赵衍的声音,他下朝归来,未敢耽搁,只因沈安若必会在府上等候,他作为先生势必也要更尽心一些,“霖儿,这一点你要多向镇北王妃学习啊。” 第二声出,赵衍已驻足在了柳霖霖的面前,柳霖霖极快站起,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学...学习什么?”柳霖霖还是不禁问之,对于赵衍的每句话,她都已习惯了去重视。 赵衍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与镇北王妃就一同学习吧。作为阿翁也是时候该教你些东西了...” 第48章 自重自处 三尺冰冻双鲤汇,沉首甩尾晓春回。 枯木显衰,宫檐霜寒,道不尽的酷寒,看不完的灰白。 天地一色,阳光再难纯净,只留几许寒风诉说着人间沧桑。 然,池中鱼已有破冰之势;灰柳条也在悄然绽绿;鸟儿越发早起,寻寻觅觅。 齐麟眼中没有衰败之象,反倒满目生机——万物欲冲破屏障,再次主宰世界。 当,满园春色叠叠交错;当,桃花梨花红白娇艳,看似勃勃生机,却又无生机可言。 ——生机,永远只在困境中展露,亦在绝望中萌发,更在濒临死亡间出现。 凡极盛之景,必会使人眼花缭乱,所以,齐麟一直都喜欢冬季,未有改变。 只是,他撒落的鱼食还在冰面上滚动,不知冰层几时融化,亦不知鱼食何时入鱼肚。 他静静地看着,看着鱼食停止滚动,在池面上渐渐凝固... “大哥,朕将你留下,你为何一言不发?” 此刻,萧文景已有些急不可耐,在齐麟倚栏间,他已饮下三盏茶,且每盏茶都是滚烫的热茶。 三盏热茶不同于三杯水,三杯水可以极快饮之,三盏热茶却需要一个过程。 这个过程绝不会短,也绝不会好过。 很多时候,熬不过的往往不是过程,而是,迟迟等不来回应。 今日早朝,齐麟与张显宁闹得可谓是不可开交,要按齐麟以往的风格,定会拦截下张显宁教训一番,再以种种罪证将其拘押。 但,齐麟却一改常态,退朝后并未找张显宁的麻烦。 在萧文景百思不得其解下,他命人留下齐麟,想要问其原由。 没曾想,齐麟来到御花园后,茶不饮凳不坐,只身喂鱼,久不改态。 以至于,萧文景静候多时,也未能与齐麟说上一句话。 暂不说君臣之礼,就眼下俩人所处的位置,一个在屋外池塘边,一个在屋内品茗,在屋内品茗的萧文景总不能继续扯着喉咙与齐麟对话吧? 怎奈,齐麟就是不进屋,他也真在喂鱼。 只不过,池塘表层终是结着一层冰,鱼食也皆落在冰面上,他又怎算是在喂鱼呢?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萧文景第二声起,已忍不住凑上齐麟,如果两人非要有一人先妥协的话,那先妥协的绝对是萧文景,因为他有不得不妥协的理由,“若,大哥气不过国舅,将其拿下便是。朕不是对大哥说过嘛,自朕登基以来,朝政大权大多把持在国舅张显宁手中,朕也欲将其除之啊...” “今日,大哥在朝堂上本已将其逼到绝境,只要大哥再进一步,国舅若想自证清白必会舍弃掉手中大权,选择自保避嫌的。可,大哥为何不呈上罪证,偏要拿其子张少卿说事呢?” 齐麟一脸自若,只当萧文景不存在,他依旧在抛撒着鱼食,冷面呆望。 “大哥!您倒是说说话呀!朕给您跪下了还不成吗?” 萧文景还真做出了跪身的举动,齐麟自不会让当今圣上下跪,只能挽臂而上托住了萧文景的臂膀。 “陛下,您觉得池塘上的冰层会消失吗?” 萧文景猛然一怔,朝池面望去,“自然会消失,待到天气回暖,冰层便会自融。” 齐麟摇了摇头,“不。冰层不会消失,反倒会与池水融为一体,更加密不可分。” “依臣看,张显宁就是这冰,太后就是这池中水,冰虽封了池面,却也由池中水凝结而成。臣之所以不动张显宁也是在顾及太后的颜面,亦是在确保陛下的江山能够永固。” 萧文景,急促道:“朕能理解大哥要顾及太后的颜面,可动不动国舅又与江山永固有什么关系?” 齐麟,道:“在陛下眼中,臣与国舅有何不同?” 萧文景,当即道:“当然不同。大哥乃是民望所归的镇北王,国舅却是把持朝政的佞臣。” 他忽又急道:“大哥,朕与您说过多少次了,您还唤朕‘二弟’便可。您这一口一个陛下的,朕每每听之都头皮发麻,全身不自在...” 齐麟缓缓侧眸,缓慢道:“好。二弟,你有没有想过,一旦除掉张显宁后,你便绝不会再有犯错的机会。” 萧文景露出一脸惊愕,他好似没听懂齐麟在说什么,“大哥,您这是何意?” 齐麟微微一笑,他本就是个心思细腻且极其敏感之人,萧文景这一问,他反倒觉得萧文景是在装傻充愣,“其实,我与张显宁并无不同。我能成为镇北王全靠父王往日的荣光,张显宁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全靠太后照拂。我虽没听到过有人当面非议我,却也知有不少人对我不忿。” “很多人在背后会质疑我无带兵之能,我也的确没领兵打过仗,所凭借的也不过是母妃昔日对我的教诲。可,教诲这种事总是有些无力的,也绝代替不了实战经验。” “与我相比,质疑张显宁的人只多不少。我毕竟得到过先帝的赏识,朝政诸事于我而言也不算难事,但,张显宁却不同。他对朝政本就一窍不通,只懂得栽培自己的势力,今日他与我在朝堂上又这么一闹,恐怕也会失去不少威信。” “一个人被质疑能力不行,不足以称为坏事,多得是改过和成长的机会。可,若是整个人都被质疑,那也绝不会再有被他人赏识的机会了。” 萧文景,沉声道:“大哥是说...今日国舅已然败下阵来?” 齐麟,淡淡一笑,“如果有人替你说话,或在朝堂上附议了你的政见,便就招来杖责和罢免,你觉得你日后在朝堂上还会有威望可言吗?” 萧文景双眸渐垂,一字一字地说道:“不会再有丝毫威望了...至少,在大哥面前,不会再有人替他出面说话了。” 齐麟轻拍了一下萧文景的肩膀,“二弟可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散播出去,最好传得人尽皆知。待时机成熟,就借此由头,削去张显宁手中的权利吧...” “但...”他突得对萧文景又附耳道:“你切记,张显宁绝不能死。” 萧文景一脸疑惑地侧向齐麟,齐麟却下意识地回正了身子,萧文景在看着他,他也在凝视着萧文景的眼睛,“大哥,你说国舅绝不能死,可有什么具体说法?” 齐麟眼波流转,似水波荡漾,他依然觉得萧文景是在故意装傻。 因为,“国舅不能死”是为君之道,既是为君之道又怎能从臣子口中作出解释呢? 不过,他也总要给萧文景一个说法,“假如,有天我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错,我多半不会死,因为有父王的荣光在,也因为我是齐家人。事实上,张显宁也一样,无论他做错什么,只要太后还愿护着他,他也不会死。” “但,如若没了与生俱来的身份,也无了血脉优势,不管谁最后上位,一旦犯错都只会错在另一人身上,而,这另一人却再无辩解的机会...” 萧文景皱眉,他好似真没明白齐麟的言外之意。 当他再想向齐麟发问时,齐麟已跨步远去。 “大哥!你何不再说明白些...还有!国舅被削去权利后,盐铁开采事宜当交给谁人负责!?” 齐麟朝后挥手道:“就交给赵瑾睿吧。至少,他不会背叛陛下。” 第49章 装聋作哑 自齐麟走出宫门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马车内的他眸光涣散,久久下垂着眼目。 月华侧缰绳递向素秋,素秋自若接之,驱马继续前行。 随后,月华撩帘入车厢,唤齐麟未得回应,便轻身端坐一旁,陷入沉寂。 然,她终是没忍住心中疑惑,她作为十八女将之首也必要对齐麟尽心尽责。 “少主,近段时间‘昌平宫’增加了不少守卫,直至昨夜我与素秋才寻到潜入昌平宫的机会...” “不幸的是,老王爷的尸身已腐烂严重,无从探查。不过,在老王爷的尸身下面,我们的确发现了金箔碎片,碎片已然漆黑如炭,似有些年头了。” 她侧瞥了一眼齐麟,见齐麟未改姿态,接着说:“我们第一次探查老王爷尸身时,虽说尸身枯如树皮,无了水分,但,尸身上的伤口却还清晰可见。眼下,老王爷的尸身虽腐烂,却也足能证明萧文景对少主所言非虚,他的确有下令用金箔包裹过老王爷的尸身...” “可,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当今圣上既要保全老王爷的尸身,又有谁敢违逆圣意,与圣上对着干呢?对方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在此问题上,我与素秋也再次确认了尸身的真伪,经过反复观察,老王爷的尸身没有被人调包的痕迹。” “明日吧。”齐麟突得缓声说道:“明日,我带些人接父王出宫回天瑙城,母妃在那里已等父王良久,她们也是时候该合葬在一起了。” 月华,微声回道:“正月还未过完,少主明日就迎老王爷回北疆,是否有违礼法?毕竟,老王爷下葬,是要由礼部经手去办,百官一同迎送的。” “就说母妃托梦于我,交代了一些事宜吧。梦虽虚无缥缈,却也是最好的理由。”齐麟,说,“只是有一点,我要亲自查证一番,确保父王尸身无误。” 他仍低垂着双眸,显得无力且憔悴,“如果我发现,谁在父王的尸身上做了手脚,或是直接调换了尸身,我必会灭掉皇宫内的所有人。” 他的言语有多轻柔,他透出的杀气就有多恐怖。 “要知道...父王终是要与母妃合葬的,母妃也绝不允许除父王以外的人陪她躺入泥土中...” 月华,迟疑道:“那我现在就飞鸽传书给镇北军副将冯吉,让他随时做好攻入景都城的准备?” “不。”齐麟沉声一语,否定了月华的想法,“此事,不能留下书信,也不能调动镇北军,只能依靠五万京畿驻军。” 月华,忙道:“可我们并不能确保五万京畿驻军就一定能服从少主的指令啊...” 齐麟,道:“这一点,墨影也曾与我提过。她本想筛选一下京畿驻军的各个将领,将其全都换成我们的人,但,若她真的这般做了,未免痕迹过重了些...有时,不能完全掌控,也有无法掌控的好处。” 月华眼波流转,突得一亮,“少主是说:无法掌控也就代表着会有变动,会有变动也就意味着非一人主导,非一人主导也就能摆脱掉最致命的嫌疑?” 齐麟点了点头,这是月华进入车厢后,齐麟唯一做过的动作,“五万京畿驻军能否听从我的调遣,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入了景都城,且还有可能攻入皇宫。对于禁军来说,只要是外来的军队便皆是敌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射杀掉所有外来军队。” 月华,缓慢道:“届时,五万京畿驻军也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反叛。因为,他们抵抗是死,投降也是死,只有拼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活。” 齐麟,淡淡道:“我自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五万京畿驻军也不该迎来如此结局。若单从这一点看,那我齐麟也着实过于冷血无情。” “但,眼下五万京畿驻军又实属我的部下,只要我死,五万京畿驻军也同样无法活命,甚至,他们会不清不楚地死去,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不会有。所以,从连带命运上看,能有一条杀出血路的机会,总比不明不白地死去要强得多。” 月华,缓叹道:“是啊。在悲惨的命运面前,永远又有一个更残酷的真相。真相不可怕,可怕的却是藏在真相背后的人心。” 齐麟,微声道:“在这个世上,只要还能有做选择的机会,就算是一种幸运。机会,又何尝不是生机呢...” 月华缓缓凝向齐麟,犹豫道:“那...少主觉得剥去老王爷尸身上金箔的人会是谁?” 她的言语中带着些许试探,因为,她很清楚齐麟的脑子有多好使。 ——或许,齐麟已然猜到是谁在背后捣鬼。 “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就要先明白两点:第一,对方违背圣意,有何好处;第二,对方为什么非要在父王的尸身上做手脚。”齐麟顿了顿,接着说,“既能违抗圣意,就必有把握能求得圣上谅解,而,在父王尸身上做手脚,又只会出现一种结果,那便是让圣上与我产生隔阂。” “我们第一次夜探父王的尸身时,包裹父王的那层金箔已不见,刚刚你又说父王的尸身已有腐烂的迹象。也就是说,背后做手脚之人并不想让我们看到父王的致命伤,对方也很清楚,不出正月,父王是不会下葬的。” “我们做一个假设,假如对方是圣上的人,他能如此做无非是想替圣上隐瞒下真相,这也能证明父王之死的确与圣上有关;但,圣上却又极力想要保下父王的尸身,圣上能有这份自信也全因与我的往日交情,何况,现下已无当年的人证。” 月华渐渐皱眉,“少主就不觉得这很矛盾吗?待到明日少主进宫迎回老王爷尸身之时,必会开棺验尸,那有没有金箔不是也一目了然吗?萧文景已然告知少主,老王爷是被一层金箔包裹着的,可届时没有金箔,岂不打了萧文景的脸?就算萧文景能以一面之词将老王爷的死因与自己完全撇干净,可这无金箔包裹一事,萧文景也是无法圆说的呀...” 齐麟没有抬眸,眸光却已深邃,“或许,这就是对方的用意。” 月华的身子猛然一震,赫然觉醒道:“明日,少主与萧文景开棺后发现老王爷身上并无金箔包裹,那萧文景想要自证清白就一定会严查此事。这表面上是将萧文景与少主捆绑在了一起,一致对外都想查出始作俑者,实则,背后捣鬼之人也不过是想让少主对萧文景有所猜疑...” “同样的道理,萧文景贵为天子,谁又敢不遵他的圣意呢?少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少主只会认为萧文景是在贼喊捉贼,故作姿态。” 齐麟轻轻摇头道:“不,不止是猜疑。如此一来,父王之死也就与萧文景脱离不了关系了。因为没有金箔,父王的尸身就会极快腐烂。我也必会想到,这一切都是萧文景的谋划,只为隐瞒下父王的真正死因。” 月华的瞳孔不断放大,“真到那时,君臣离心,在所难免。即便,萧文景与少主都知晓不能轻举妄动,一时之间谁都无法向谁发难,但,此事定会在你们两人心中埋下隐患。其结果是...萧文景会更忌惮少主,少主也会不再信任萧文景。” 齐麟无力回道:“这是人性,谁都躲不过。所以,你现在就让妖?守在父王的灵柩旁,明日我会命手下之人直接抬走父王的棺椁,不再开棺验尸。” “也唯有如此做,才能避免君臣离心的局面出现,但,其中也有一个弊端——棺椁一旦抬出宫墙就绝无反悔、深究的机会了...就算棺椁中躺的不是父王,我们也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月华忙跪拜道:“还请少主放心。今夜,不光是妖?会守在昌平宫,我与寐女也会暗藏在房梁之上,定会确保老王爷的尸身无恙。” 第50章 汝听吾言 沈安若很累,从未感受过得累。 这种累不同于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头痛欲裂,还有些不知所谓。 她伴着晚霞静躺在院中,想要抬臂轻拂,指缝中却流动着微凉的风。 既感风中凉意,夜幕已不远,可她还未消化今日所学,更在一些问题上毫无头绪,恐也无心安睡。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练习‘凌霄枪法’累倒在地,那时全身筋骨钝痛,不敢动弹一下。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三天两夜休整了过来,再往后也没再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她娘宋锦儿曾说过——身体接受了某种状态就会产生记忆,也会补充上相应的机能,从而形成习惯。 那么,现下的她是否也要去习惯脑力上的疲惫呢? 然,大脑疲惫又是一种精神负担,它会无时无刻不在脑中跌撞起伏,也会不时钻入犄角旮旯,迫使自己非要想明白不可。 想不明白,就不会有风轻云淡;想不通透,亦不会有恢复如初。 ——它就像是病魔,去除掉也就罢了,一旦去除不掉便会拖垮身子,每况愈下。 沈安若还不能理解赵衍口中的商贾之道和用人之道,她也因此而苦恼。 柳霖霖反倒在商贾之道上的悟性更高一些,她本就出身繁华之处,自也能理解一些蝇营狗苟,投机钻营;也对冬藏夏售,因地而卖的理念颇有心得。 至于用人之道,她也和沈安若一样,虽懂其中道理,却无法用在实际。 想来,人与人之间有些差距也属正常,亦没必要一日定长短、断输赢。 怎奈,今日沈安若刚要走出赵府,赵衍便唤停了她欲要回家的脚步。 赵衍只对她说了一句话,“用人之道,老臣不如陛下,但,陛下却又不如齐麟。” 也正是这句话,才使得沈安若惊奇意外,加剧了胡思乱想的思绪。 ——赵衍言出此话时,可谓是意味深长、苦口婆心,并不是在打趣。 ——此话不就是在说,齐麟才是至高的存在吗? ——平日里,也没察觉齐麟会什么用人之道啊...顶多身边有十八位女将供他驱使。 但,十八女将不照样很遵从沈安若的指令吗? ——是赵衍对齐麟有什么误解,还是赵衍对齐麟过于“痴迷”?莫不是,齐麟放个屁都是香的? ——有这么邪乎吗? 想到这里的沈安若是茶不思饭不想,只等齐麟回来,欲对其审上一番。 高月寒空,不知时。 几声喷嚏,缩身骨。 沈安若的身子已在夜幕下发寒,王府下人见状,忙拿出棉被、披肩,跪身于沈安若身侧,连呼“有罪”。 沈安若长袖一挥,退离下人,顿时气上加气。 ——齐麟夜不归,花酒知踪迹。这年头,做妻子的可能不知丈夫在何处,但,美酒与佳人定不离丈夫左右。 ——那咋弄哩?睡是睡不着了,索性就找些乐子闹一闹呗。 于是,沈安若立身于长椅之上,一声呼喝“来人”,王府众人快速集结,未敢怠慢。 “男的跟随本妃出府,女的留下看家。” 众人拱手得令,男家丁自有序列,只差沈安若踏足前行,男丁也好随其身后。 没曾想,刚跨出王府门槛,沈安若便就与齐麟撞了个正脸。 她抬指抖动,表情是越发夸张,只待铆足怒气,好好对齐麟一番说教。 ——妻之怨,夫之过。妻,梨花带雨诉衷肠,三分演绎三分真,剩下四分全靠泪。 ——如此,夫必感羞愧,定会遮面去扶墙。 谁知,沈安若刚要将怒气提到嗓子眼,齐麟已直接从她身旁掠过,好一个视而不见啊... ——这还得了...不重视妻子情绪,这是不想家庭和睦了吗? 沈安若狂撸长袖,挣脱掉附在肩头的披风,噘嘴叉腰,那是鼓足了杀气,一步一顿地随在齐麟身后。 齐麟进房,她也进房;齐麟缓坐于窗下品茗,她就立在一旁瞪着;齐麟脸上毫无表情,她脸上“五颜六色”,甚至“千奇百怪”。 ——不行,她要找个棍棒过来。不!棍棒也不行,她要将‘凌霄铁枪’掂来,再带上后厨的菜刀,就算不砍下去,也不能失去气势。 ——对,就这样。只要齐麟怕了,只要齐麟还不想死,就一定会正眸看她。只有正视她了,她的一番说教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 “那个...” 她欲转身出门,又猛地驻足回眸,只因齐麟突得一语,可这一语就两字,且还连个名字都不唤。 “干什么?!你想说什么?!” 她自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生冷回应,字字带刺。 “我想与你说说话。” 她瞬间皱眉,步步靠近,神情诧异却又带着几分关切,“是发生什么了吗?很难开口吗?你越是这般一本正经、自若淡定,就越会言出一些令人冷汗连连、全身颤抖的言语...” “那你还要听吗?”齐麟缓缓抬眼,凝向沈安若,“听,就只听不动不语;不听,就转身离开,我想一个人静静。” 沈安若顿时跺脚,没好气道:“本妃想听就听,想说就说,想走就走,用得着按照你的规则行事吗?” 齐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其声低沉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你选择听,往后你会听到、看到我的所有内心世界;若你不听,只想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地活着...其实,也挺好...” 沈安若的眉头已皱得更紧,她是既生气又不可思议,可本着夫妻一体的原则,她是不是也要勉强听一听呢? ——内心世界...齐麟的内心世界...那里面会有些什么? ——齐麟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否则,今日又怎会这般古古怪怪呢?可,在这景都城内又有何事能难得倒齐麟呢? ——莫非... “本妃早就该想到,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当初,柳霖霖告诉本妃‘男人都贪婪’时,本妃还一度以为你是个例外,如今看来你齐麟也不过如此,真是物以类聚。” “说吧,你这是招惹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了?还是被哪个秦楼楚馆的花魁给缠上了?若对方是良家女,本妃替你出面;就算对方是秦楼楚馆中的什么莺莺燕燕,本妃也是能带上柳霖霖同去的。” 齐麟持中指于唇前,轻轻一“嘘”,嘴角似已含上了一抹淡笑,“我说,你听...就这么简单...” 沈安若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坐于齐麟一侧,期间还抬臂做出了封嘴的动作。 ——要想知道自己的夫君到底招惹了怎样难缠的女人,岂不就是要先保持安静嘛。 “今日,早朝过后,圣上留我于后花园...” 沈安若渐渐惊眸——好家伙,应是宫中的女人...不会是哪位嫔妃吧... “其中曲折我不想多谈,就直接告诉你圣上的想法吧...” 沈安若暗暗咬牙——齐麟这是要直接言出圣上已下旨,让他纳妾吗? “圣上想杀国舅张显宁...我却明确告诉圣上,张显宁绝不能死。” 沈安若怔眸——这种事,齐麟也敢对一个妇人说?难道,齐麟不怕自己是长舌妇吗?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国舅不能死,自是权衡之道,亦是为君之道。圣上却反问我原由,我一时之间竟看不出圣上是在刻意装傻,还是想要探寻我的心思...” “当然,不排除圣上真的没考虑到国舅的重要性。可,这样一来,圣上也绝不会有杀害我父王的可能。一个足够简单的人,又怎能谋划出那般天衣无缝的计谋呢?何况,要杀的还是我父王与大皇子...” “圣上是不是在装傻充愣,于我而言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只是,万一圣上真看不破国舅张显宁存于朝堂的意义,恐我大襄也要动荡不安了...” “说直白点,国舅只要不死,只要还在其位,就算是有职无权,那大襄的千错万错也能全推在国舅身上。百姓不会怪罪圣上,朝臣们更不敢怪罪圣上。因为,国舅张显宁身为外戚之首,在圣上还未登基前就常年把持国政,笼络皇亲国戚与朝中大臣,其背后又有太后撑腰,就算是天大的罪责出现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眼下,国舅已是一张极好的挡箭牌...圣上永远是励精图治,想要夺回朝政大权的圣上;国舅也永远是罪魁祸首,常年把持朝政的佞臣!可,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国舅不再是罪魁祸首,那无论任谁上位,皆是圣上亲自委任,只要犯错,也只会是圣上任人不贤,德不配位。” “‘任人唯贤不任人唯亲,任亲不挡贤’的道理,圣上是真不知吗?国舅一旦倒了,连我都要收敛...没了国舅,我这个镇北王也会成为最特殊的存在,又怎能不招恨呢...倘若,圣上聪明些,就该先寻到大贤辅佐,无大贤悦百姓心,无良臣被百姓歌颂,就想大张阔斧地独行,恐国运无法长久也。” “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做法是暗削国舅手中权力,招贤纳士,广开科举之门,甚至武举同开,为大襄选任贤能。只要有学识,无论出身皆可入朝为官,方可振奋民心啊...” “如此一来,布衣出身的学子,就算为官后,做事激进了些,也是有情可原的。完全可以用‘经验不足,缺少历练’为由,百姓也不会说出太难听的话,因为布衣学子本就是从百姓之中选拔出来的,就算再激进也是想做些利民之事...” 第51章 胆裂魂飞 常人观雨,雨淋人;智者观雨,举目伤。 雨落之时,路人皆不可幸免,立于屋檐下的人,观人奔疾为乐;备有雨伞的人只觉比檐下之人自由。 唯智者多有感伤,可通过雨落观人世,亦可透过雨落感兴衰。 伤,常存于感观。如同欢笑短暂,痛苦长留;有伤自会有喜,喜过仍是伤。 齐麟并非只有伤,只是伤为常态,喜为释然。 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有些人只言眼前景,有些人却忧万里事。 从而,只言眼前景者更容易得到满足,忧万里事者只得万里悲秋,孜孜不倦。 若论好坏、对错,恐无结论。 正如,天塌下来永远有个高之人顶着,个子低的自不必担忧。 因人而异,各有优劣。 然,很多事却又总要有人顶上去,个高之人能者多劳,劳心奔波,方得欣慰。 或许,他们从来都不求结果,只求过程。一直在做着就好,一直努力着便可心安。 沈安若没有被齐麟的言语吓到,反倒萌生出了感激。 因为齐麟所言,她大概不会从第二人口中听到,她虽无力改变什么,却也能有些许感悟。 感悟能救人,亦能害人。 ——超出界限的感悟,只要去实施,就会招来当权者的屠戮;符合界限的感悟,只需顺应当权者的意图,便可获得赏识与高官厚禄。 ——这大概就是阶层与眼界。正如,商贾重利,江湖人重义,商贾不会去做无利之事,江湖人不会去行无义之举。 ——利与义自也成了界线与限制,定死了一些人的眼界与阶层。 反观齐麟,其视野宽广,思虑深远,可决胜天下,亦具备一定的上帝视角。 沈安若依稀能从齐麟的言语中听出点什么,但,她却迟迟不敢言出,恐遭齐麟忌惮。 ——没错,只有软肋才会使人忌惮,当别人知晓了你的丑事或恶行,你也会生出忌惮。 “沈安若,你很好...至少,你能安安静静地听完我的所有话...”齐麟深眸凝望,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渴望与悲情,“于我而言,能将这些话给说出来,已是最大的欣慰。” 沈安若眸光躲闪,垂眸间双手已在攥着衣角,她好似很紧张,紧张中又带着几分恐惧。 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齐麟的聆听者,这不光需要勇气,更需要拥有转换视角与眼界的能力。 否则,齐麟大概会成为他人眼中的疯子、狂人,甚至,不容于世,该杀该诛。 此刻,沈安若也回忆起了父亲沈天挐曾说过的一句话:齐麟的见识与眼界早已处在峰顶,那也是你一生都难以追赶的高度… 如说起初不理解,现下她已深有体会。 “我...我帮不了你什么...我甚至连圣上的面儿都见不到...” “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要得到你的帮助,只是想找一人倾诉...沈安若,我也是人,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你有的喜怒哀乐,我同样有;你有的胆怯与懦弱,我同样不缺。只是很多时候我无法表述出来,只能压在心底,但,我知道,我也有无法承受的时候,也需要一吐为快,将困惑诉说出来。” “可...可夫君既说出心中困惑,不就是想要寻到一个答案吗?” “不。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就如同老天不会让人事事皆如意,如此才会有深情与守护,亦会有执念与不屈。恰恰又是这些,汇聚成了世间可歌可泣的故事与传说,使得人们有了更深层次的向往与希望。” “可...可我总要做些什么吧?总不能就这样听着吧...或许,我可以飞鸽传书于远在北疆的父亲,让他做好朝局动荡的准备,或让他早做打算。” 齐麟笑了笑,“这就是你的事了。于我而言,你能安静地听完我的讲述,就已是在帮我。我要感谢你,你没有将我当成疯子,也没有因害怕而转身离去。有时接受,就已是分担。” 沈安若,迟疑道:“分...担...” “是的,分担。”齐麟,说,“你在听我讲述的同时,我也在无形之中给你增加了不少情绪和心理负担。我虽不知你要用多久才能消化掉这些负担,但,你已然治愈了我。” “沈安若,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将你心中的千般苦闷说与我听,但,我也同样无法替你一一解决。因为,有些苦闷是摆在眼前的事,有些苦闷却是你心中的一道关卡。事情,可以解决;关卡,则就需要由你自己冲破了。” 沈安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夫君说的这些,我大概能懂...” 齐麟翻转杯盏,将杯盏从木盘中拿出,为沈安若倒上了一盏热茶,“其实,人和人相处时,你并不一定非要去为对方解决掉所有难题,对方的大多数难题你也是无法解决的。” “你可以试想一下,以往与你交好的姐妹,都不会在身份和地位上与你有太大差距。有较大差距的,也必会出现有所求的关系,即便你无所求,对方也会觉得你不纯粹,两人也很难去建立持久友谊。所以,能难住你的事,也往往能难住与你交好的那些姐妹...” “如此一来,你选择与好姐妹诉苦,通常也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分担情绪。在你诉完苦后,很多事你也会感到并没有那么重要了,也不值得你去那般重视了...” 沈安若暗暗点头,“夫君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今日,我和柳霖霖都在为摆满桌面的账本发愁,我也很清楚她帮不了我什么,但,我还是愿意将心中愁闷告知她...” “现下回想,打从告知她后,我的心情的确平复了不少。这种感觉很难去形容,她并没有帮我理清账目或是为我出谋划策,所愁之事也没得到有效解决,但,我就是会轻松很多,甚至,我还会觉得连柳霖霖都做不到的事,我沈安若做不到也属正常...” 她说着说着,不禁瞥了一眼齐麟,“不知我这样说,夫君会不会觉得不悦...” 齐麟,微微一笑,“不会。” “那我...”沈安若显得有些慌乱,终是在倾身间顿停了言语,整个身子也完全呆滞。 ——是的,她犹豫了。 ——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正是她刚听完齐麟的讲述后,所产生的紧张与恐惧。 “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说...但,我憋在心里又会很难受...” “夫君...”她突得凝向齐麟,眼波流动似带着些许恳求,“我听你说完圣上要杀国舅张显宁后,我能察觉出...你已无法完全信任当今圣上了...也再难将圣上放在第一位了...”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在说夫君有了谋反的想法,而是...而是...就拿镇北军说吧,夫君会在镇北军与圣上之间,选择镇北军,不会选择圣上;夫君也会在大襄百姓面前,选择百姓而弃圣上不顾。” 她说得极快,也极用力,仿佛不一口气说完,这辈子都不会再说出来一般。 齐麟闻言畅笑,频频顿首,持续畅笑,“对,王妃说的很对。今晚,本王与王妃讲的所有话,都只想表达一个意思,那便是萧文景不值得信任。” 第52章 三分留恋 木棺很轻,非轻如鸿毛,则是一种感观。 通常,抬棺人皆粗壮,以求稳健不颠,不扰棺中人安睡。 只是,四人毫不费力,单臂举之,步态端行。 眼看棺椁出了昌平宫,君臣皆拜,齐麟却眼眸一暗,心头涌上了一抹伤。 ——他想不明白,人生到头来终究是为了什么? ——任凭你往日有多威风凛凛,有多位高权重,终了都要安于狭间之内,被束缚手脚,被他人抬来抬去;阳光不可见,月华不可触,微风不可拂,暖香不可嗅。 他突然觉得哪里似乎错了,且错得格外离谱。 他的父王与先帝并肩,为大襄开基立业,更为大襄奠定大好河山。 如此功德,本该不输俊峰,不逊明月。 如今,又怎能缩于暗室,还要被钉于棺椁中呢... 倘若,世俗规矩是对一人的敬重与爱戴,就绝不该限制这人的豪气与志向。 他的父王秣马厉兵多年,恐枪下亡魂已能堆积成三座大山,视野已如海阔,胸怀已比天广,又如何安于世俗限制,规矩摆弄呢... 若真将棺椁就这般护送至天瑙城,腐烂殆尽的肉骨何其不堪,带着阵阵腐臭又怎能去见其妻顾英鸢? 顾英鸢虽是不拘小节的大将军,却也是女人。 女人爱美,天下皆知;女人以丈夫为荣,人之常情。 换句话说,如果顾英鸢还活着,她宁可不堪的是自己,也绝不希望是相濡以沫的丈夫。 丈夫能成为一种信仰,夫人亦能成为永亮的指明灯。 夫人定的是魂——一个男人的忠魂,一位丈夫的英骨。 丈夫定的是路——一生要走的路,一颗不染尘垢的心。 眼下,整装仪容或可不必,忠魂、英骨自不可缺。除了将已逝之人收拾得干净整洁些,怕也没有其他选择。 齐麟已迈出了步子,他这步子迈得惊心动魄,亦迈得豪气干云。 以至于,跪身在侧的沈安若已攥紧了拳头。 ——她的身体在颤抖,君臣皆拜,唯独齐麟呆立,已算是大不敬。 ——现下,齐麟还想做出怎样荒谬的举动,她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她只求万事顺遂,勿要出什么岔子。因为,齐麟因迎老镇北王尸骨回北疆一事,已然与圣上起了很大冲突,两人几乎快要撕破脸皮。 ——圣上以大襄国运相挟,齐麟尚无丝毫动容。今晨才知晓齐麟这一决定的沈安若,又能做些什么呢? ——既成镇北王妃,她自该遵从齐麟意愿,哪怕今日人神共愤、天理不容,她也要与齐麟共进退。 可,随着齐麟一语喝出,她也怔圆了双眸,脸色骤然煞白。 ——原本进宫只为迎回老镇北王尸骨,齐麟又为何喝出了“架高台,生炉火”的言语? 不止是她,君臣也在这时完全惊目,萧文景眼看着京畿驻军搬来木条搭建起了高台,未有作声。 不过,赵衍还是关切地问向齐麟,“王爷,您这是要作甚?” 齐麟缓慢回道:“去污浊,见青天。” 赵衍瞪目如铜铃,似被卡住了喉咙,“吱唔”几声,终是摇头退身。 礼部尚书魏珩见状,不得不凑身提醒,“迎送老镇北王乃是庄重之事,王爷当知分寸。这满朝文武,都看着呢...王爷如此行事,又将圣上摆于何处?” 齐麟没有理会魏珩,反倒转身环顾一众朝臣,随之朝萧文景拜道:“臣,感念圣恩,能应允臣迎父王尸骨荣归北疆。臣得恩旨,身心俱振,本该遵从礼法,誓死护我大襄荣耀,但,父王之托,臣又莫敢不从。” 他赫然跪身,又撕心裂肺道:“还请陛下恩准。” 萧文景慌了,他不但慌了,还一头雾水。 他碎步向前欲要抬臂迎起齐麟,又顿身停滞呆怔了片刻,“大...大哥,你想让朕恩...恩准什么?” 他的确不知齐麟在求什么。都不知道齐麟在求什么,他自然也没法迎起齐麟。 ——一旦迎起齐麟,岂不就算是应允了吗? ——可,是否应允,也该先知晓是什么事吧? “昨夜,父王托梦于臣,诉说出想要回到虎崖关与母妃同葬一事,臣今日一早已奏请过陛下。陛下仁德,应了臣的请求,可臣还是差点忘了另一事...” 齐麟抬眸看向萧文景,感念之心甚浓,“臣差点忘了,父王还对臣说:他在棺中难以看到景都繁华,也想梳理一番,身着锦袍再去见臣的母妃。” 萧文景闻言,一脸惊愕,“可...可大哥...老镇北王都...” 他想说:老镇北王都没了,还如何梳理蓬发,又如何身穿锦袍呢? 他没能将话说完,他更不知怎样言说才算妥当,何况,齐麟也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臣!”齐麟,抢言道:“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刚刚臣才想明白父王的言外之意。原来,父王是想留在景都,又想干干净净地去见母妃啊...” 萧文景,吞吞吐吐道:“大哥...意欲何为啊?” 齐麟朝萧文景三拜,“只需燃尽父王尸骨,留三分于景都,取七分去见母妃。” 国舅张显宁,痛斥道:“齐麟!你这般做,老镇北王岂不要尸骨无存了吗?你这是大不孝!” 齐麟再拜萧文景,“臣自知不妥,可父王既托梦于臣,臣就当完成父王的心愿。万般过错皆在臣,还请陛下看在父王一生都在为大襄奋战的份上,就让父王如愿吧!” 萧文景眉宇紧锁,迟疑再三后,才微声道:“朕全依了大哥便是。只是,大哥若真焚烧掉老镇北王的尸身,恐会惹来百姓非议啊...” “臣自愿受之!”齐麟又是一拜,“臣,谢陛下隆恩!” 没等众人缓过神来,齐麟已在悄然间瞥向了昌平宫殿门,见月华、妖?、寐女趁机走出殿门,又看到月华向他频频点头后,他才缓缓站起了身子。 他未有停歇,持火把于炉火之上,又举火把朝老镇北王的棺椁连拜几下,然后,掷火把于高台底部,只在片刻,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众人观之,频频叹息,却也无人再言其右。 萧文景静立沉默,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待高台燃尽,棺椁无踪,齐麟令京畿驻军清除掉底部灰烬,他则去寻棺椁痕迹,捧些许骨灰于手中。 骨灰随风而逝,他嘶声高呼,“留三分看尽景都繁华,取七分再壮我北疆军魂。至此,大襄千秋万载,永不落幕!” 第53章 挫骨扬灰 自认聪明之人,皆会借势造势。 ——张显宁就是这样的人。 在齐麟以梦为由,焚烧老镇北王尸骨后,张显宁不仅双眼放光,内心还止不住地狂喜。 ——他知道,机会来了。 ——倘若,运用得当,再加三分夸大,或许单是这一次就能将齐麟踩入泥底,无法翻身。 于是,景都城内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播着“挫骨扬灰”的故事。 初闻该故事的百姓,首当想到的是陶家父子,毕竟,陶杰与陶子谦已失踪多日,查无音讯。 可,待详细听完整个故事后,百姓皆持呆眸,各个难以置信。 谁敢想,齐麟会将自己的生父老镇北王齐烈挫骨扬灰呢? 但,百姓又不得不信,因为此事发生在宫内,既能从宫内传出,就有七八分可信。 如此残忍的手段,如此不孝的做派,如此天理不容的行径,又怎能不遭恨呢? 纵使,齐麟是镇北王,是大襄的守护神,也逃不过世俗审判。 这次,他触碰的是世人的底线,也是世人不惜一死也要守住的原则。 自古“孝”最大,亦是人世间最基础的道德,但凡有违孝道之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是定律,就算偶有幸免,也要成为死律;也唯有死律,才能时刻提醒着世人不可触犯。 因此,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向镇北王府门口聚集过来,他们都急切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自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沈安若就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以往,当她们的车驾经过时,虽也会有不少百姓追赶,但,必定伴随着阵阵欢呼声和灿烂的笑容。 现下,情况却完全不同——人群如潮水般涌来,紧紧跟随在马车两旁,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沉重的神情,仿佛在努力寻找某种答案。 沈安若心中愈发忐忑不安起来,这种异常让她坐立难安。 在极度焦虑之下,她不停地挪动着身体,试图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外面的情景,希望能够更深入地了解百姓们的意图。 一旁的齐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不得不轻抬手臂,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沈安若的手背上,以此给予她一些安慰,使其镇定。 “不必感到不安,这比起众叛亲离、人人咒骂还差得远呢。要不然,咱们的马车恐怕早就走不动道儿了。” 沈安若紧紧皱着眉头,凝视着齐麟好一会儿,她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着千百责备和埋怨,“今天发生的事情,其实你早就拿定主意了,对吗?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现在造成这样的局面,肯定是已有人把你在宫内的所作所为给散播了出来…你哪怕…” “是国舅张显宁,不会再有其他人了。”齐麟打断了沈安若的话,然后轻轻地说:“在这个世上,会有很多你一时无法理解的事,当你面临这些事时,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不然,你就会进入别人的圈套,甚至万劫不复。” 沈安若闻言,厉声道:“现在,你最应该给城里的老百姓一个说法!” 她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眼眸之中更是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仿佛内心正遭受着巨大的煎熬。 \"齐麟,旁人皆传你心机深沉、智谋过人且善于决断。然而,今日你所行之举竟是些会令自身声名狼藉之事,难道你从未考虑过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后果吗?\" 齐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沈安若,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沈安若再次轻轻掀起马车窗帘,目光投向外面的百姓。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数次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端庄仪态,良久后才又艰难地开口说道:\"待我们抵达王府后,我会先行下车,向众百姓解释清楚一切。你无需言语,径直进入府邸便是。\" 说完这番话,沈安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无力地向后靠去,缓闭双眼,心中暗自祈祷能够顺利平息这场风波。 齐麟双眸渐痴,他微微歪脖,继续呆望着沈安若。 没有人能够猜透他内心的想法,但沈安若却从他的神情中联想到了往昔岁月里母亲替自己梳拢发髻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年幼懵懂,但已经开始显露出少女的模样。 她的母亲宋锦儿非常注重女儿的衣着打扮和仪容仪表,每次都会细心地为她梳理柔顺的长发。 而,沈安若则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却始终凝视着铜镜中正在忙碌的母亲。 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铜镜中那个为自己精心盘发梳妆的母亲究竟是何等美丽动人。 同样地,她也未曾对母亲表达过,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渴望将来能够成长为像母亲那样温婉优雅的女子。 她的娘亲,温柔得像是一池春水,又如暖阳般和煦可亲,每一个微笑、每一次蹙眉都宛如一幅美轮美奂的画作。 她常常静静地凝视着铜镜里的娘亲,久而久之,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她慢慢地长大成人,但望向母亲时那痴迷的眼神却未曾改变过一分一毫。 其中蕴含的不仅有无可替代的温暖和陶醉,更有着对母爱的深深眷恋。 就在此时此刻,她竟然在齐麟的目光中重新找回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份痴眸。 刹那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无法吐出,只因她怕极了一旦开口说话便会惊扰到内心深处那段被深埋起来的回忆。 齐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一路上都已痴眸相对。 当马车缓缓停下,停在宏伟壮观的镇北王府门前时,齐麟的痴眸才渐渐收敛。 他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轻声说道:“今日,我不必向百姓作出任何解释或交代。毕竟,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更何况圣上也未必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说罢,他轻轻抚摸着放置在腿上的精致瓷罐——一个白中略带微青色的瓷罐。 这个瓷罐里装着他父王齐烈的七分骨灰。 显然,他对这瓷罐很满意,因为它既显得素雅高洁,又纯粹无瑕。 “沈安若,圣人尚有人诟病,我齐麟又为何不能呢?若是命中注定我要背负‘不孝’的骂名,那就坦然承受便是。单是‘不孝’这一项罪名,已足以使我无法再与圣上争辉,更能让圣上对我再无忌惮。于我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沈安若突然浑身一颤,脸色变得僵硬呆滞,“难道说……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跟先生想让柳霖霖先做三年小妾竟是同样的道理吗?” “哦?”齐麟淡淡一笑,“赵衍是如何与你说的?赵老头也做过与我一样的事?” 沈安若没好气地嘟了嘟嘴,“先不说这个。你今日要付出的代价,可远比先生口中的赵府荣光要大得多。你有没有好好想过啊,如果今天你焚烧父王遗体之事传至那虎崖关处,镇守北方边关的那帮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于你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齐麟却微微摇了摇头,“不重要。因为,你才是镇北军主帅。” “那你也不能...也不能...”沈安若急促之下,已显得吞吞吐吐,“那你也不能以“不孝”之名自毁威信啊...” 齐麟淡淡回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并无自毁威信之心,也根本不怕与圣上争辉,你会信吗?” 沈安若绽出一脸惊愕,沉默。 “其实,我今日之所以会焚烧父王尸骨,真的只为能让父王体面些。”齐麟看了一眼沈安若,继续说,“可能你无法理解我话中含义,不过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男人也有爱美之心就好,特别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男人也是不允许自己邋里邋遢的...” “我了解父王,父王是镇北军的魂,更相当于镇北军的定海神针。一个被三十八万镇北军敬仰的人,又怎能散发着阵阵尸臭回到天瑙城呢?就算三十八万镇北军无一人在意,那父王也绝不想就那般出现在母妃的坟墓前...” “沈安若,有些东西与思维你可以不理解,但,永远不要去排斥。因为,你根本不知其中的善意与勇气,也根本不知你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困陷世俗后的言语。所谓困陷世俗,就是眼界被环境限制,认识与环境一致,你会在第一时间去否定超出眼界与认识的言行举止,也会与常人一样将其视为异类。” “然,当你将某人或某种行为视为异类时,你可曾去探究过根源?若没有,那你所言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和常人无异,也只会一味去否定,可真的有所谓的对错吗?当然,“不孝”自然有错,但,如果“不孝”的背后是大孝呢?” 沈安若紧紧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大孝?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父王已经离我们而去,你又是如何知晓他能接受火葬的?还有,当所有人都说某件事是错时,难道这件事还是对的不成?” 齐麟慢慢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父王确实已经离开人世了,但,我却是父王最为亲近之人。作为他的儿子,我自然要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父王。哪怕最终证明我的决定是错的,父王也一定会毫无怨言地接受我所做出的一切安排。这就如同你精心为自己的父亲准备了一份礼物,无论价值高低、形式如何,他都会满心欢喜地收下;又好比你渴望父亲陪伴你一同前往某个地方,无论那个地方有多远或多难到达,只要你开口,他都会抽出时间陪你走上一遭的…” “今日,我留父王三分骨灰在景都,是震慑,也是成全。要震慑的,是当年害死父王的人;要成全的,是有朝一日我必会手刃凶手,让父王亲眼看到。至于,我手中剩下的这七分骨灰,也只是想让父王不再被打扰,远离景都纷扰罢了。” “关于你所说的众人言错,就必错一事,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盲目思维。于事而言,事情的真相远比众人言说出的对错更重要,因为你只有了解真相才能避免,才能从中有所领悟。若再将某事的对错对应在固定的一人身上,那也是这一人的私事。但凡是私事,这一人就自有权衡与不同于常人的情感在,就算众人再言错,真正要去面对的依旧是这一人。既然,众人皆不需要面对,又有何资格言错呢?” “再细说下去,或许就要说说诸子百家了。每个学派在最初之时,其实都不被人看好,更不易被人接受。但,它又的确是能使得人类进步的必要条件。众人言错,便是错的话,那也只会越发倒退,甚至,停滞不前。若想使人类进步,就必会出现创新与不容于世,有了这些才会有后来的验证与认可。” “沈安若,你可知炼丹的道士是不会想到能在阴差阳错下制造出火药的...那么,炼丹又为何会发生爆炸呢?这当然也需要有人去探究,而不是只觉得炼丹的方式错了。有了探究之人,火药才有了被单独列出来的机会。创新与制造本就要面临一个被质疑的过程,这个过程甚至会很久很久。可,一旦成功,就会是一项震古烁今的发明。” “其实,人也是一样的,你要敢于找出“众人都言对”中的错,也要去印证“众人都言错”中的对。从古至今,成圣成神者哪个没被质疑过?千古绝恋,又有哪一次会被众人看好?如果,一开始就能被众人看好、接受,又何必要称为:千古绝恋,岂不也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安若听到此处,已然无言以对。 她只觉齐麟能言善辩,活的能说成死的,错的也能说成对的。 若说其中有没有道理,的确有些,但,不多。 因为,她皆没亲身验证过... ——没验证过的事,又怎好说其对错? 现在,齐麟抱着老镇北王的骨灰,已一步步下得马车。 众百姓在看到他怀中所抱的瓷罐后,也开始摇头叹息,失望至极。 但,百姓虽纷纷转身离开,却还是忍不住每每回眸,他们的余眸中仍有几分期许。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在大失所望下,还是想要迫切看到光亮。 ——他们不甘,他们不愿,他们更不想去信齐麟真的会将自己的父王挫骨扬灰。 他们期待听到解释,哪怕是敷衍,也算是一种交代。 然,齐麟并没有,不但没有,还未有丝毫犹豫地走进了镇北王府。 第54章 静待风起 女人在为男人出谋划策、揽下所有时,往往最迷人。 确切地说,懂得如何做事且能认真做事的女人,才更吸引男人。 如果说,之前齐麟只是认可沈安若,那今日过后,他已有了九分爱慕。 走入王府的齐麟很欣慰,虽依旧冷颜,但,心底已无比温暖。 ——他终是等来了想要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尽管,这人有些笨,心却很坚韧。 很多时候,我们身边不一定要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孙悟空,能有一匹任劳任怨、始终愿驮着我们前行的白龙马便已足够。 孙悟空斩妖除魔,免不了会远离,而,白龙马不会,它只会等,且在用生命去等待着。 “少主...” 齐麟回眸,只见丹阙小步凑上,恭敬一揖。 这位名叫丹阙的女将,齐麟对其并没有太多关注。 因为,她是十八女将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十八女将中最不显眼的一人。 不仅如此,她几乎没单独面见过齐麟,不知是不爱说话,还是真就不爱表现。 齐麟侧臂一迎,招呼丹阙坐于石凳,随之轻放手中瓷罐,才命下人备来了茶水和糕点。 “王府的茶水,没什么特别之处,自比不上桥头老翁家的茶香,但,安若却很喜欢府中的糕点。你也尝尝吧。” 丹阙闻言,呆滞了一下眸光,极慢地抬起手臂,捏起一块糕点,又顿了顿。 她没有咬下去,却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齐麟,“少主,有一事丹阙觉得十分可疑,反复琢磨后,还是觉得应该告知少主。” 齐麟微微扬起嘴角,无言。他渐渐端正身形,朝王府门外看去。 ——此刻,他的王妃还在王府门前迟疑不定,仿佛直接入府有失礼仪,可又不知该如何向百姓解释今日宫中一事。 ——齐麟很享受这一幕,怎么说呢,就是沈安若越想顾全他的颜面,就表明沈安若越在乎他。沈安若越是在乎他,他就越感到满足,且还有一种想看沈安若出糗或想去逗一逗沈安若的想法。 ——眼下,纵使沈安若腹有百语,心有千绪,面对百姓也绝表达不出只言片语来。她还在权衡,却又不想欺骗不愿离去的百姓,终是回正身子,朝众百姓躬身一拜,久久不起。 “人啊,终是不能太在乎他人眼光,否则,就成了“四不像”。犹犹豫豫,辗转不定,失了自己,还未必就能找到符合他人心意的做法。” “所以,你想与本王说什么,直言便可。很多事呢也是不容犹豫的,大到会贻误战机,小到会害人性命。既感事中有疑,不管对错,皆可大胆表述。” 他的前一句话是感叹,他的后一句话则是说与丹阙听的。 丹阙的眸光几番躲闪后,突得定眸道:“少主,陶杰及其家眷的尸身不见了...若按少主的谋划,陶杰与其家眷的尸身最迟也能在案发后的第二日被人发现,可他们的尸身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根本寻不到任何踪迹。” “我觉得这其中应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我也曾将此事告知过云镜姐,云镜姐说:人间蒸发只会比见到尸骨更可怕,不会影响少主想要的结果的。可,我还是有些担心有人会利用陶杰等人的死,另做文章。” 齐麟看着慌乱不安的丹阙,淡淡一笑,“好,本王知道了。” 丹阙一怔,瞬间铁青了脸色,她又怎能想到自己紧张兮兮地说了一大通,竟只得到齐麟如此清淡的回应。 她欲站起身子——话已说完,也应离去。 然,她又想再强调下此事的严重性,索性,她那微起的身子又落于石凳,侧眸攥起了衣缕。 良久过后,齐麟才又缓慢道:“云镜错了,错在以往的经验上,也错在自有的结论上。” “成长与处事经验虽能健全一人心智,却也容易被自身老道的认知所限制住。其实,本王想要的结果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便是让世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伤了齐家人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人间蒸发固然可怕,却也留下了悬疑。有悬疑也就有了不确定性,也就是说,陶杰与其家眷可以是人间蒸发,也可以是逃脱躲藏了起来。而我要的,却是最直观的教训。” 他突得眸光发亮,又猛地问道:“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那个写有“镇北王亲诛”的木牌和本王特意留下的玉佩,是不是也不见了?” 丹阙用力点着头,“是的,少主。无论是写有“镇北王亲诛”的木牌,还是少主您留下的那块随身玉佩,都极有可能成为日后陷害少主的物证。”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会毁尸灭迹,陶杰尚在之时,并无仇家,也没得罪过什么人,那谁又会如此痛恨陶杰呢?或许,对方想要的只是少主您留下的木牌和玉佩,好将更恶毒的凶案嫁祸在少主身上。” 齐麟,轻声回道:“嫁祸这种事,向来是信者自信,不信者猜疑;容易嫁祸,又不易嫁祸。关键要看,想要怎样的效果,又想做给谁看。正如你们十八女将,无论是否被嫁祸,或是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在我这儿都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如若换到他人身上,恐也会生出将你们碎尸万段的心思。”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让陶杰及其家眷的尸身消失,是为了帮本王?” 丹阙睁大了眸子,一脸难以置信道:“帮...少主?在这景都城内谁会帮少主呢?对方又是何用意呢?” 齐麟,柔笑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思维方式,要按正常思维来讲,本王一入景都便当众杀了林烁,如今连城内的商贾都不放过,且还要赶尽杀绝。这放在谁的身上,都会觉得本王狠毒至极,如同恶魔。能使得陶杰及其家眷的尸身人间蒸发,是不是也就能隐藏下本王的这一恶行了?” “至于,用意...本王虽不知对方出于何种心理,但,本王依旧不想辜负一人的善意。当然,是不是善意,也要看本王留下的木牌和玉佩会不会再次出现...” 丹阙,迟疑道:“那少主...眼下我们要做些什么?” 齐麟的眸光渐冷,似有寒光闪动,“看来,张显宁是活不成了。” 丹阙,紧眉道:“少主要杀死国舅张显宁吗?莫不是,少主要替王妃的生母报仇?” 齐麟,沉声道:“张显宁本不用死,有他在,本王也能在这景都城内更飞扬跋扈些。怎奈,立威这种事,总要找一个厉害的角色,否则,又怎会有人怕你呢?本王呢在这景都城内也着实没有什么仇家,不如就拿张显宁动刀吧。” 丹阙猛地起身,倾身拜道:“还请少主下令。丹阙必能诛杀国舅张显宁,不辱使命。” 齐麟轻轻捏起一块糕点,放在丹阙的盘中,“安若最喜欢吃这种口味的糕点,因此,本王也多次尝试咀嚼于口中,可就是喜欢不起来。后来,本王想明白了,这糕点呢就相当于张显宁,本王这辈子大概都不会与他成为朋友了,但,我们的陛下却对他又爱又恨,只要他还存活一天,陛下就会如梗在喉,难以下咽。” “换句话说,无论多好的糕点,也要有人喜欢不是?” “少主是说,圣上会杀了国舅张显宁?”丹阙言语迟缓,似也谨慎了起来,“届时,我们只需配合圣上行事?” 齐麟端起石桌上的茶水,慢慢起身,随后,他又缓缓递出着手中茶水,脸上也附上了一抹淡笑。 远处,沈安若虽柳眉紧皱,显得焦头烂额,却也跨入了王府,终是结束了今日的麻烦。 当然,这场风波在沈安若眼中,并没有结束,也不可能结束。 但,在齐麟看来,只要沈安若选择跨入王府,就已然代表着一种结束。 “张显宁只能死在圣上手中,只有这样圣上才会觉得自己已拥有了对抗全世界的能力,那我齐麟自也微不足道了。而我们要做的,则是等着张显宁被杀,我们不但不会配合圣上行事,还要做到对此事一无所知。倘若,我们牵扯太深,圣上失去了主导权,那我们也会成为第二个张显宁,圣上同样会想尽办法除掉我们...” 齐麟,接着说,“本王观你心思极细,且对事物皆保持着质疑之心,不如就由你来组织景都暗网吧。暗网呢,不是暗探,也不需要绝对忠心,能传递些景都城的趣事便好,足够精彩的趣事呢理当重赏,不够有趣的事呢也就不用赏了。” “在本王的印象中,你应该还没独自完成过某项任务吧?不用质疑自己的能力,去做便是。” 丹阙本想推脱,怕自己难以胜任。可,沈安若已然接过了齐麟递出的茶水,走到了齐麟身前。 她能感受到齐麟对沈安若的呵护,齐麟看向沈安若的眸光也早已出卖了齐麟的内心。 她能理解这种情感,但,她却丝毫不羡慕沈安若。 ——谁的身边还没一个特殊之人存在呢? ——就算她看向某人时,闪动不出和齐麟同样明媚的光亮,那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知道对方有多重要、有着何种特殊意义便好。 她会心一笑,在心中暗暗想道:“少主断然不想让王妃参与太多纷争,更不想让王妃看到诸多阴暗。既然,少主已下令,那丹阙唯有领命。” 随后,她终是朝齐麟拱手回道:“少主,丹阙告退。” 齐麟侧眸,微微一笑,“将桌上的糕点也一同带走吧,以后想吃的话,你可随时到王府来取。” “是。” 第55章 唇枪舌剑 清晨,沈安若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绯红。 她能明显感觉到齐麟昨晚的不同,却不知不同的原由。 只是,亲身感受后留下了真实,且是一种独享。 阳光还未洒落窗台,齐麟便已起身。 他没注意到沈安若的异常,独自梳理好衣装,又在踏出房门之刻,唤沈安若同用早膳。 待沈安若就坐,齐麟已用过早膳,他下意识地擦了擦嘴,一脸满足地看向沈安若,“待会儿,你先随我去一趟“锦绣楼”。晌午后,我去向陛下辞行,你可前往赵府与太傅和柳霖霖一叙。明日一早,我们就带着父王的骨灰前往虎崖关。” “夫君这是要出手了吗?”沈安若眨了眨眼睛,又在渐松眼帘间浮上了一丝紧张,随之低声嘟囔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昨日,丹阙见我近身,便就忙着告退。我觉事有蹊跷,就私下见了她,才知晓你想要除掉国舅张显宁。” 齐麟,抿嘴一笑,“然后呢?就算你知道了我的想法,又能怎样?” 沈安若前倾身子,当即一语,“你我既是夫妻,就不该有所隐瞒。” “绝无隐瞒。”齐麟,说,“若想隐瞒,丹阙也绝不会开口。” 沈安若端正身子,沉寂了片刻,“如果,你只是想为我娘报仇雪恨的话,那大可不必...” 她的眼角已带上淡淡的伤,发自心骨,刺痛着全身。 齐麟望之,逐渐紧眸,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就当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沈安若之时,沈安若却突得凝向齐麟,眸中已泛着晶莹,没一会儿泪水便已落下,闪烁着痛且清澈的光芒,“夫君大概还不曾注意到,现下我在景都已无至亲。陈婉容虽是我二娘,但,打我们回到景都后,她便忙着联络朝臣家眷,只想让我外翁陈有道重新被圣上重用...” 随着泪水不断落下,她也低垂了眼眸,其声渐渐缓柔,“或许...夫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其实我只想告诉你,我在这景都城内真的只剩下你这一个至亲了。我...我不想你有事...” 她骤然置换了语气,又变得急促且无措,“张显宁毕竟是当朝国舅,又官拜御史中丞,掌管着御史台。他如此权重,又怎能说杀就杀呢...即便,你不为我娘报仇,我也不会恨你、怨你,我更没理由要求你去做这些。我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好好待在我身边。” 齐麟闻言,摇头暖笑,“在你眼中,张显宁就那么难以撼动吗?莫不是,你已将他看做云端之人?” 沈安若点头,绷嘴不言。 “如果我告诉你,他及不上你的万分之一,你现在就能提剑杀了他,你会信吗?”齐麟顿了顿,“你不信,对吗?没关系,这只能说明太傅并没有将你教好,终是中规中矩了些...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从你嫁入镇北王府的那一刻,你就已拥有了杀死任何人的底气。” 沈安若,忙道:“赵太师平日所教,已足够安若受益终身。太师也将安若教得很好,你不可再去痛斥太师。太师是长辈,又是你和圣上的老师,你本该尊师重道,哪有学生去责怪老师的道理?” 齐麟再次摇头,“这都不重要。我想让你明白的是,在你和张显宁之间,圣上定会选择你,不会选择张显宁。单是这一点,你就绝不该再将张显宁视为云端之人,何况,要杀张显宁的并不是我,反倒是当今圣上。” 沈安若怔眸,沉默。 齐麟深眸凝看着沈安若,他不知该如何使自己的王妃自信起来。 ——比起妄自菲薄,他更希望他的王妃能自命不凡些,甚至,能够自负些。 ——其实,自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深藏在骨子里的自卑与怯懦。它会如同病菌一样,一旦蔓延开来,人不仅会病入膏肓,也注定终身不愈。 ——他眼前的沈安若,骨头是软的,血肉是吹弹可破的,又怎能做好镇北军统帅呢?更别说上阵杀敌、诛灭一国了... “有时,杀人是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此次,本王前去面见圣上,也只是想让圣上得知本王的态度——无论,圣上做出怎样的决定,齐家都会全力支持。” 他说着说着脸上已露出了一抹讥笑,这是一种自嘲,亦是一种自悟,“赵衍乃文官出身,‘知进退’三字恐已刻进他的骨髓,他能在朝堂上处变不惊、游刃有余已算难得。本王自不该再对他有别的期许,亦不该再对他有其他要求...” 他能言出此话,就已然明白人与人的本质区别。 ——看来,他要亲授沈安若了,既想让沈安若活成他心中的样子,那由他来改变沈安若也是最合适的。 然,他这话于沈安若而言,却是一种挑衅。 ——赵衍躬身教育,倾囊相授才学与见识,到头来竟在他面前落不了什么好。 ——沈安若身为赵衍的学生,明知赵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又怎能容忍丝毫诋毁呢? “齐麟!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永远搞不清自身身份的一个人;我也始终不明白你的底气在哪,为何就这般狂傲!你身为晚辈,凭什么去要求太傅?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不该再对太傅有别的期许?”沈安若已叉腰站起,她早就想痛骂齐麟一顿了,若不是本着夫妻和睦,她又怎会忍到今日,“齐麟,我忍你很久了!你也不睁眼看看外面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谦虚谨慎;又有哪个不是只言三分言语,留下七分和气呢?” 齐麟微微歪脖,诧异地看着沈安若,嘴角似有似无地含着淡淡的甜笑。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反倒眸光拉丝,对沈安若越发好奇了起来。 ——这一刻,他真想将沈安若拆零散后好好研究一番,看看具体构造。 “还有吗?如果还没骂完,你可以继续。”他一脸自若地看着沈安若,“倘若,你需要再想一想或是还需要时间去整理一下骂人的词汇,那我自也乐意去等。” “叮”的一声脆响,一双筷子已散落在地。 这期间有一个过程,沈安若先是抄起筷子砸向齐麟,然后,筷子从齐麟的额头上回弹至厅堂木柱上,又从木柱上弹落而下。 “你让我骂,我就要骂吗?齐麟!你是不是以为整个大襄的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啊?!” 齐麟顿时捂住额头,疼得眯起了一只眼,紧锁眉头间只能用单眼怒视着沈安若,“沈安若,你长脾气了是吧?!本王的脸是你能砸的吗?你是不是不想让本王出门了?!” 沈安若昂首带着些许揶揄之意,回道:“怎么,堂堂镇北王还怕毁容不成?” 齐麟,立身道:“沈安若,你是不是故意找茬?” “呦!”沈安若一声讥嘲,“齐麟,你要是个男人就等我取来‘凌霄铁枪’,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你这个狂妄之徒了!” “行!行...”齐麟连连下摆着手背,“你去取,你去取。今日,本王就好好看看你沈安若有何能耐!” 第56章 针锋相对 齐麟没想到沈安若的枪法已突飞猛进,出枪不失刚猛,又有几分诡诈。 他本以为徒手就能擒下沈安若,现已觉吃力。 不过,他还不想言败。 因为,他要尽可能地看清楚沈安若到底能将‘凌霄枪法’耍成什么样。 在沈安若完全不知‘凌霄枪诀’的情况下,其枪意必然要靠自悟。 凡是自悟,也就更强调境界,境界高所悟出的枪意自然超凡,境界低也便免不了投机倒把,耍些小聪明了。 然,数百招下来,齐麟并未看到沈安若使出刻意为之的虚招,若不是他的双腿还算灵活,恐早已被沈安若捅成了筛子。 “风卷黄沙,沙更浓,落枪回马震苍穹。血染袍衫心不俱,铠倾身斜心更刚。” “劈面溅浪,浪更扬,铁骑踏过万里疆。铁骨铮铮不言悔,誓死保家卫吾乡。” “相思化作凌寒泪,斩尽敌寇扼无声。黄沙漫漫遮不住,血性男儿气如虹。” “岁月长河流不尽,坚毅品质永传颂。耋耄峥嵘多回首,豪情依旧在心中。” 现在,齐麟已躺下,筋疲力尽,全身酥软。 沈安若终将枪头抵向了他的喉咙,步步靠近,昂首急喘。 “齐麟啊齐麟,还真有你的,你不言出几句诗词来是不打算认输咯?” 齐麟闭眼畅笑,笑得全身抖动,羞愧捂脸。 他突得叉开指缝,露出了一只血红而又傲娇的眼睛,“沈安若啊沈安若,我就想不明白了,我们不但不是仇人,反倒还是夫妻,你居然能对我这般凶狠...平日里,也没见你展露过丝毫杀气,反倒柔柔弱弱,傻里傻气的。” 沈安若渐扬嘴角,哼道:“本妃虽为女子,却也饱读圣贤书,可谓是知书达理,无可挑剔。本想暗藏锋芒,与君和和睦睦,谁知君生狗眼,处处看人低!” “如今,君将成为本妃的枪下魂,却还是改不了君那一双狗眼中的傲慢,真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啊。” 她俯视间又不屑地朝齐麟摇了摇头,“本妃愿化身为菩萨,收君为侍童。君也好得本妃感化,重新做人啊...” 说罢,她猛地落下枪头,将‘凌霄铁枪’斜在齐麟的脖颈旁,见齐麟眼眸一震,她的内心愉悦极了,含一抹淡笑,轻声中略带挑衅,继续道:“之前,本妃的确怕你。本妃惧你冷言冷眸,更惧无法与你交流。就算本妃想与你推心置腹一番,也全然不知从何处下手。” “可后来,本妃想明白了。你既不会杀妻,又不会伤害本妃,那本妃为何还要怕你?既不知如何靠近你,索性就在你面前胡闹呗,只要本妃能放下颜面,你又能怎样呢?” “齐麟,你知道你属于哪种人吗?本妃越发觉得你就是个大大的奇葩,其实呢本妃早就该想到,因为赵瑾睿就是个奇葩,你能成为赵瑾睿的大哥,还能不奇葩吗?对付你的办法只有一种,那就是绝不能对你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虚假的东西你又不喜,那不如就直来直去点,这样反倒能让你觉得真诚亲切。” 齐麟已被沈安若说得毫无脾气,沈安若也终于知晓了齐麟的软肋... ——直接对齐麟破口大骂,他绝不会在意,更不会生气。因为,他被人痛骂的次数实在太多,越被人痛骂,他反倒越镇定。 ——真如沈安若这般一本正经且轻言轻语,还毫不带一句脏话地指出着齐麟的不足,齐麟还真就受不了。沈安若越是有条有理,齐麟就越是怀疑自己。 齐麟不禁朝沈安若瞥了一个白眼,“沈安若,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行不行?你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咋滴,你要拯救本王啊?” 沈安若莞尔一笑,“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妃能拯救王爷,自也乐不知疲。” 齐麟闻言盛怒,从小到大他哪受过这般屈辱,何况,羞辱自己的还是沈安若... 他趁沈安若得意,赫然出掌,狠狠击向身侧的‘凌霄铁枪’,随之撑臂旋身,顺势拔出了腰间的‘蛇吻太常’。 沈安若本就以枪身支撑着身体,‘凌霄铁枪’被齐麟击得斜起,自也无了重心。 以至于,她摔下的姿态极为狼狈,硬生生地扑倒在地。 此刻,齐麟已觉手中的‘蛇吻太常’有些多余,应是已无用武之地。 “沈安若啊沈安若,你那位名为‘赵衍’的先生就没为你解释过‘乐极生悲’的含义吗?哎呀~您这也太大意了吧?” 沈安若撑起手臂,一言不发,整张脸依旧朝向地面。 她似在蓄力,又仿佛在积攒怨气。 “呦~王妃大人这是还要反击啊?”齐麟见状,瞬间退移两步身子,“我说王妃大人,您就接受现实吧。方才本王徒手与你较量,你才稍稍占得一丝便宜,现下‘蛇吻太常’已在本王手中,你真没什么机会了...” “是吗?”沈安若突得握枪挥向齐麟的双腿,又一掌拍地持枪旋身,“有没有机会,本妃试过才知道!” - “锦绣楼”做为景都城内资格最老的销金窟,除了柳飞燕经营有道外,也少不了官宦子弟与富家少爷捧场。 然,自柳霖霖嫁于赵瑾睿后,“锦绣楼”也繁盛不再,日渐萧条。 为此,柳飞燕已不止一次找到赵瑾睿,想让柳霖霖偶尔回“锦绣楼”撑下场。 ——一座秀色可餐的酒楼没有一个像样的花魁,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赵瑾睿虽花费重金将柳霖霖纳入了赵府,但,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柳飞燕并无过多刁难。 要知道,以柳霖霖的身价,柳飞燕完全可以狮子大张口,随便刁难一下也能要来足以维持“锦绣楼”十余年的开销。 单说这一点,赵瑾睿还是多少有些感念柳飞燕的,所以,他一接到圣上委任,主理盐铁事宜,就决定将新一年的盐铁大户聚集在“锦绣楼”中共商大计。 齐麟携沈安若来到“锦绣楼”后,柳飞燕那是一个高兴,从头到尾都笑得合不拢嘴。 齐麟没有前往赵瑾睿包下的天字一号房,则是选一偏厅坐下。 桌上自然是最好的“天霖醉”,所上菜肴也皆属上品。 奇怪的是,待到酒菜上齐,柳飞燕却扭捏着身子,一脸难为,久久不愿离去。 她曾多次看向齐麟,也曾多次对着沈安若傻笑,沈安若自不知柳飞燕的用意,只是多次下拽长袖,似乎想要遮挡着什么。 齐麟反倒很随意,他慢品着“天霖醉”,吃着透出油的烤鸭,还时不时地带着一脸坏笑斜瞥沈安若。 回想刚在王府的那一战,他可谓是畅快淋漓、滋味满满。 他以“蛇吻太常”剑,逼得沈安若频频落败。 不服输的沈安若是次次起身,攻势则越发凌乱。 “本王好久没有这般开心过了...某些人啊,是永远不会懂‘高处不胜寒’的寂寞的...更不会懂‘蛇吻太常’剑也容易孤独...” 这话,齐麟是故意说给沈安若听的,他本就想找机会好好戏弄一下沈安若,这次得了便宜,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呢? “有些人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凌霄铁枪’现已不在本妃身侧,这一时之间呢本妃也无法撒气,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些人还要继续回王府睡觉,那就有的是机会。” 沈安若这话就带着多层含义了,最关键的一层表述也是在指: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齐麟畅笑摇头,侧眸问向柳飞燕,“柳掌柜,您在这景都城内也是位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不如,就由您来评断一下,本王在武学上的造诣是不是要比王妃更胜一筹啊?不,何止是更胜一筹啊,那简直是隔着几重大山啊,想望都望不见呢...” 柳飞燕看了一眼沈安若,又对着齐麟支支吾吾了起来,“这...这...我实在是没见过王爷您与王妃比斗过...我又如何能评断呢...” 齐麟冷颜斜望,“哦?难道,柳掌柜真的看不出?” “能...能看出...当然能看出...”柳飞燕骤然急促,声抖人慌,“我觉得,王妃的武艺要比王爷您更胜一筹。听说,王妃师从顾侯爷,想必和王爷也算师出同门,王爷自也能教导王妃一二...但,王妃却是王爷您的脸面,所以,只要出了镇北王府,就一定是王妃的武艺更好一些。” 齐麟长“嗯”了一声,“柳掌柜言之有理啊,本王自是敌不过王妃的,就算侥幸胜出,也胜之不武啊。” 沈安若恨恨地瞪了一眼齐麟,“本来就胜之不武,你不必这般阴阳怪气!” 齐麟淡笑摇头,他没与沈安若多做争论——与一个好强的女人争论,定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若,他真在此惹怒了沈安若,最后,难以收场的还是他。 “听柳掌柜这么一说啊,本王是豁然开朗,心神愉快啊。索性,本王就替柳掌柜解了心头之事如何?” 柳飞燕闻言,眸光赫然发亮,她连忙跪身,对着齐麟叩头不断,“王爷若能解我“锦绣楼”之忧,以后我柳飞燕定对王爷马首是瞻、忠心不二。” 齐麟缓抬左臂,示意柳飞燕起身。 可,柳飞燕又怎会起身呢? 在没听到齐麟明确表态前,她不仅不会起身,还做好了死磕的准备。 “柳掌柜不必如此。这说到底,不就是要重新捧出一个花魁来嘛...”齐麟,说,“本王觉得,今日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 第57章 无所适从 沈安若打小就很好奇一件事,那便是男人口中的大事到底是多大的事。 如她这般的深阁女子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偶能从下人口中听得一二。 对于女人含羞,紧眉低眸解释着‘夫君在外地做大事’的隐晦言语,沈安若更是奇上加奇。 再加之,话本中常以描述某男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文字,好似也将男人和女人拉开了遥远的距离。 与其说是距离,不如说是一种不平等,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做大事,女人却不能;男人做大事就顺理成章,女人却连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可要论起大事,眼下赵瑾睿所在的天字一号房中岂不正在商讨着天大的事? ——整个大襄的盐铁开采事宜,都是房中的那几人说了算,这无疑已是头等大事。 然,沈安若观齐麟多时,她自己都坐得有些无聊乏味了,也没见齐麟有想要站起走入天字一号房的举动。 ——难不成,齐麟邀她前来‘锦绣楼’不是为了见识一下所谓的世面? 带着种种疑问,沈安若已欠起了身子,她的双腿有些僵麻,起身间也附上了几分慵懒。 齐麟没有理会她,仍在细品着‘天霖醉’。齐麟一向如此,从不干涉她的行为举止。 于是,她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蹑手蹑脚地来到天字一号房前,听起了墙角。 “瑾睿啊,圣上亲封你为盐铁司主事,你就该尽职尽责,为国谋划,怎能到现在都无应对之策呢?” “是啊赵大人,我等以重金拿下盐铁开采权,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也该有些油水可捞吧?” “这往年啊,都是国舅张显宁说了算,统一定价,自负盈亏。一车盐铁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都是定死的。我们的那位国舅爷可不会管我等请了多少矿工,更不会管矿上有几人遇难、几人生病,永远都按原定价格结算,我等也是苦不堪言啊。” “谁说不是呢?矿上有人罢工,我等要去平息;矿上死了人,我等也要自掏腰包;即便是有人病了、残了,我等也要出抚慰金啊...” “依我看啊,既然赵大人您如今掌管着盐铁司,不如就重新定下规矩,多少也让我等手中有些售卖权,有了售卖权我等也能有些薄利不是?不可再像原来那般了...说句不好听的,原来我等更像是挖矿的苦工,盐铁的价格再涨也与我等无关,我等只负责将盐铁转运朝廷,所得银钱永远是固定的,永远没有所谓的涨幅。” “不可。”赵瑾睿,说,“若,你们手中有了售卖权,势必会哄抬盐铁价格,如此一来必会出现事端。一旦圣上怪罪下来,别说我了,你们都会有被杀头的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赵大人,您说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年年亏空,年年都要填补银子吗?如此下去,就算家中有金山银山早晚也要被掏空啊。” “是啊,此话不虚啊,我魏家去年单是往矿山上就投入了八万两白银,再加上分发给矿工的银两,恐已难计损失了...” 赵瑾睿,道:“我知各位心中都有苦闷,可我赵瑾睿也刚接手盐铁司,对种种细节上的事,还不慎了解。这一时之间,也定不出什么新规来,还请各位以大局为重,以大局为重啊。再过些时日,我定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大人,不是王某想往您头上泼冷水,如此大事,恐怕给您再多得时间也难以解决。不如,今日赵大人就应了我等的诉求,真出了什么纰漏,圣上也断然不会怪罪于您的。” “是啊,赵大人。您可是圣上的三弟啊!那可是打小的交情,如同亲兄弟,圣上又怎会忍心责罚于您呢?” “正因为圣上是我二哥,我才不想使二哥失望。”赵瑾睿,说,“我赵瑾睿虽没什么经天纬地之能,但,我却有责任替二哥分忧,也定能想到解各位燃眉之急的办法来,还请各位再容忍几日...” 沈安若听到此处,便已没再听下去的欲望,因为,她已然明白,能解决问题的并不是赵瑾睿,而是齐麟。 她小步缓移,乖巧地回到齐麟所在的桌前,连“嗯”几声见齐麟毫无反应后,只好气嘟嘟地坐下,撑臂托脸,眼巴巴地看着齐麟。 过了良久,齐麟才似笑非笑地瞥向沈安若,“怎么,饭菜不合胃口吗?” 沈安若捧腮摇头,一脸生无可恋地继续呆看着齐麟。 齐麟接着说:“如果,你实在觉得此处无趣,大可现下就离去前往赵府,如此你也能赶上赵府的午膳。” 沈安若猛地拍桌,眸中冒火,似已更气。 齐麟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也是实话实说,你不在午膳前赶往赵府,赵府又怎会备下你的饭菜呢?莫不是,就连赵府的饭菜也不符合你的口味?” “齐麟!你非要这样是吧?!”沈安若顿时站起,目眦尽裂,“你那么聪明,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齐麟...你也够阴险的!”她继续叉腰说道:“你明知我只要来此,就定会对赵瑾睿等人所议之事产生好奇,而你呢...就这般云淡风轻地看着我干着急,丝毫不为我解惑...齐麟啊齐麟,你可是个男人!就算出门前你曾败在我的枪下,也不用这般小气,再在此处给我下套吧?!” “呦!王妃大人这是又生气了?”齐麟一脸坏笑地看着沈安若,“你这一整天怎会有那么多气呢?” “齐麟!你找打是吧?!”沈安若说着就绕桌向齐麟奔去。 “吁~行了行了,别再靠近了,这可是在外面,你注意点行不行?”齐麟连忙缩身喊停,突又一本正经道:“天字一号房中的那些人是商讨不出什么结果的。” 沈安若猛然驻足,愣道:“为何?” 齐麟微微一笑,“因为,他们都是在哭穷。” 沈安若,惊道:“哭穷?此话怎讲?” “沈安若,你对景都之事还了解不多,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拿下了盐铁开采权后,年年往里面赔银子,那你还会继续竞标吗?” 沈安若又是一怔,无言。 齐麟,接着说:“如果你认真调查一下,你便会发现,眼下在天字一号房的那些人皆是第一批拿下盐铁开采权的人,也就是说,从盐铁开采权外放后,他们就一直在,没人退出过,亦没新人加入过。” “那你一定好奇,既然盐铁开采是赔本的买卖,为何他们都不愿退出,又都不愿让出开采权呢?” “夫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沈安若回到桌前坐下,紧眉沉思道:“或者,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晦的利益?” 齐麟摇了摇头,“皆没有。这只是一个圈子,男人眼中的圈子,亦是男人口中的大事。” “事实上,能否拿下盐铁开采权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融入这个圈子中。据我所知,景都巡抚之子王予政,礼部尚书之子魏浩鸿,兵部尚书之子郭熠恒,刑部侍郎之子孟谦等人皆在其中...你以为这就够多够有权势了吗?不,这还远远不够,除了景都富商之子外,还有虎头帮帮主韩正义之子韩栋,漕帮帮主断水流之子断长信,天威镖局的总瓢把子姚天翔之子姚远,更有镇西军主帅曹杰逾之子曹辅盛。” “沈安若,当你听到这些人的名字后,你还会觉得他们真的会在乎开采盐铁是否会赔银子吗?” 沈安若,若有所思道:“他们不怕赔银子,只怕脱离掉这个圈子,再难被众人接纳。他们所求的也是一种和气,彼此之间能互为‘兄弟’,从而互帮互助。” 齐麟笑了笑,“对,我的王妃大人终于开窍了。方才,你偷听墙角后定会对他们有所怜惜,但,若你想到大襄的盐铁开采权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参与进来的,你还会觉得他们可怜吗?” 沈安若,迟疑道:“在盐铁开采上他们的确算得上是冤大头,可他们的目的又皆不在盈利上,而是,想要在日常诸事上得以方便,甚至,达到一种畅通无阻的效果。如此说来,他们也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齐麟,说:“通常这种圈子都会很牢固,加入的官宦子弟越多就会越抱团,他们也很懂得彼此攀附的重要性,所以,这也是为何我要将林烁贪墨一案的审判权,最终交在圣上手中的原因。” “如今,林烁贪墨一案的真相是什么,已然不再重要了。景都巡抚王瑜和尚书列曹侍郎闫旭虽暴露在外,但,无论是我还是圣上都知道这两人不过是出来顶罪的。不过,他们两人能不能顶罪,还要看圣上想要怎样的结果...” “眼下,景都巡抚王瑜之子王予政也在天字一号房中,他敢毫不避讳地参加此次聚会,也就说明他私下已与房中的所有人打过招呼,今日能到天字一号房的人也皆会想办法帮他爹脱罪。” 沈安若,惊呼道:“这难道不算结党营私吗?此等风气一旦做大,谁还会将王法放在眼中?” 齐麟讥笑摇头,“结党营私?他们一无官职,二无兵马,有官职和府兵的也唯有三弟赵瑾睿一人,可赵瑾睿又没参与到盐铁开采中,即便是有人想要构陷,恐也找不到什么证据吧?” “他们啊,最多算是臭味相投的朋友、知己,整日想着法得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彼此能够互相给予支持便好。” 沈安若沉寂了片刻,才缓缓看向齐麟问道:“既如此,那夫君带我来,又是为何?” 齐麟缓身站起,又俯身为沈安若斟满了一杯‘天霖醉’,随之持酒杯碰了一下沈安若的杯子,直身道:“今日,本王带王妃至此,只是想让王妃明白一件事,世家子弟尚需抱团取暖,得以安稳,王妃却无需得到任何人的庇护。” “或许,此刻能在天字一号房中的人,已在常人眼中是权贵之巅,但,在真正的权利面前,他们又不过是些自言自话的蝼蚁罢了。圣上想杀一人时,是绝不会在乎这一群体的意见的,就算这一群体再如何抱团取暖也是没有丝毫意义的。” “而,这一群体就相当于王妃眼中的张显宁,王妃自觉高不可攀,却不知他们永远要看着王妃你的脸色行事,且莫敢不从!” 沈安若刚准备拿起桌上的酒杯,便颤手抖落了杯中酒。 ——她眼前的齐麟实在是太狂了,她原以为齐麟只是过惯了权贵生活,从小到大他的手中皆有无法比拟的权势,难免会肆无忌惮些。殊不知,齐麟已将自己视为神佛,足能左右一切的神佛。 她已沉默,久久沉默。 她的心中翻涌着一股急迫想要护全齐麟的热流,她本能告诉着自己,齐麟已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倘若,再这般下去,齐麟定会身首异处。 ——这不是叛逆,也并非倔强,更不是想要和齐麟对着干。 ——是的,她的确是个不服输的人,心气也确实高了些,但,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不服气,而是想要护下自己的夫君,护下自己在景都城内的唯一至亲... “夫君...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她眸有酸楚,心有钢刺,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齐麟什么,她只想使齐麟远离这一切,远离所有权势与纷争。 ——是的,她已在恳求,她的言语中已带满了乞求,满是关怀的乞求。 “不,现在我们还不能走,因为最精彩的大戏还未上演。”齐麟,沉声说着,“沈安若,今日,让你随我来此,并不是只来捧场的,而是要来搭台唱戏。至于,这出戏该如何演,则全由你我说了算。” 沈安若赫然一震,全身已出满了冷汗,她不知齐麟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只想齐麟别再张扬行事。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圣上一旦杀了国舅张显宁,那夫君你就是大襄的第一权臣,亦会成为众人眼中的公敌。没有人能再与夫君抗衡,也没人敢对夫君说‘不’,就连圣上也要对夫君忌惮三分...这真是夫君想要的结果吗?” “夫君如此聪慧,定也想过这些。夫君在明知张显宁命不久矣的情况下,本该收敛锋芒,谨慎度日,夫君却非要在此闹上一出,难道,夫君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吗?” 她说着说着,声已渐小,语气也越发卑微了起来,“纵使,夫君不在乎安若的生死,那也要保全你自己啊...将来,若真有事,安若愿挡在夫君身前,承担下所有罪责,但,如果夫君的过错实在太大,即便安若身死也难以抵消的话,那夫君又当如何呢?” “本王不当如何!” 齐麟突得暴怒,沈安若已完全傻眼,她明明是在劝齐麟、为齐麟着想,才说出了心底的言语,她根本想不明白怎就能引来齐麟的盛怒... “沈安若!收起你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也收回你那卑微又怯懦的言语,在这个世上能决定你生死的人,只有我齐麟!也永远只会是我齐麟!纵使是萧文景也难动你分毫!” 他吓到沈安若了,沈安若也真的被他吓到了,且还不知原由,不知所措。 “柳飞燕!” 他又赫然高呼,柳飞燕紧眸歪身,踉跄而至,“王爷,有何吩咐?” “你将天字一号房中的人全都叫出来,告诉他们:本王想看戏了!” “是,王爷。” 第58章 往事如昔 往日,“锦绣楼”“搭台唱戏”那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堵门庭。 甭管老少男女,有座的没座的,皆是摩肩擦背,歪身探脖,生怕莲台上的姑娘一撩袖摆就不见了。 人们是来看花魁柳霖霖的,也是来凑热闹的。 事实上,绝大数人都很通透,只要通透就会少上很多麻烦,也会时刻审视自己的身份。 ——柳霖霖何等身贵?单凭万两金,还真就见不了她的面儿。 ——别的不说,就单是赵瑾睿往那一站,整个景都恐已无人能比。 所以,大部分人来到“锦绣楼”,都抱着观赏花月的态度,能饱下眼福便已满足。 除了已知的姑娘外,新来的姑娘自也成了焦点,更不缺绝艳。 可,想要成为花魁,难就难在要靠源源不断地重金捧出,还要在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上夺得前三甲。 这就不是某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了,但,齐麟却是一个例外。 被齐麟看好的姑娘,是无需参加花魁大赛的,更无需投入重金。 只要是齐麟钦点,能随齐麟在景都城内转上一转,那基本上就已是花魁无疑。 然,这转上一转可是有讲究的,齐麟会和某姑娘共骑一马,马呢也不是一般的马,而是鹤颈系红,纯白无瑕的雪花骢;转街呢也不是单纯的闲逛,那是锣鼓齐鸣、炮竹不断,如同娶亲——只差一顶大花轿。 想当年,柳霖霖初登莲台,也是空有一张倾城颜,难以脱颖而出。 花魁大赛,她是年年落选,无人问津。 其中原因,想必明眼人都明白,说直白点还不是她的性子倔,说好听点就是出淤泥而不染,卖艺不卖身。 要说起,她与齐麟是如何相识的,这就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了。 通常,性子倔的女子,都是快人快语、直脾气。 如今,柳霖霖是能言会道、深知世故了,可起初她也是一个在宫斗剧中绝活不过半集的人。 齐麟是万众瞩目之人,景都有些名气的女子皆对他是又爱又恨。 爱在他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恨在他喜怒无常、思维不同于常人,根本让人摸不着脾气。 简单地说,就是你想拍他的马屁,都不知道怎么拍,拍不好还极有可能连小命都没了。 世人都知活着最重要,生活在秦楼楚馆中的女子更是惜命。 但,柳霖霖可不管他是谁,其实她还真不知道齐麟长什么样。 这也不难理解,身在底层的人永远想着如何过好当下,太高太遥远的东西,她们还来不及去想,也没功夫去了解。 她与齐麟撞了个满怀的那天,她是在躲让赵瑾睿,赵瑾睿的派头那是一个大,单是护在其身侧的赵府府兵就已使人不寒而栗。 她是躲掉赵瑾睿了,也成功为赵瑾睿让出了道儿,可她又怎能料到,撞到齐麟比得罪赵瑾睿还要要命呢? 她不仅对齐麟翻了白眼,还对齐麟嘟嘟囔囔了几句,“别人都想尽办法往一旁躲,只恐碍了赵公子的眼。你可倒好,不但不躲,还纹丝不动,我看你就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齐麟没有回应,只是恭敬地朝她作揖,便离了去。 于齐麟而言,他见过的套路实在太多,有女子主动往自己怀里钻,那也是常事。 他向来不理会,亦不会在意。 然,在随后柳霖霖献艺之时,她还真就将静立在木栏旁的齐麟看成了普通家府的公子。 木栏是天字一号房前的木栏,齐麟忧心国事,在那儿独自锁眉。 柳霖霖见其眼熟,就爽快凑上,问起了房中的情况。 齐麟简单作答,倒也表现得极为自然。 “我问你,房中的那些人难缠吗?” “还行。” “我再问你,房中的那些人可有对姑娘不敬?” “未曾不敬。” “那房中的那些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都可。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音律。” “他们赏姑娘的银子多吗?” “还行吧,不至于吝啬。” “那你帮我个忙呗,待会儿我进去后,无论我弹奏什么,你都先为我叫上几声“好”。倘若,房中的那些人真的赏了银子,我可以分你些。” “可。毕竟,只喊上几声“好”,就能赚到银子的机会并不多。” “你也算是一个明白人,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我先进去,你随后入房即可。” “好。” 柳霖霖听到齐麟说出“好”字后,就没心没肺地抱着琵琶进入了天字一号房。 在跨入门槛前,她是真没注意到一旁姐妹的脸色,更没注意到柳飞燕已急得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可,谁又敢上前制止呢?与她说话的那可是镇北王世子齐麟,一个足能踏平景都内任何一处的活阎王。 即便是柳飞燕,也断然不敢凑上点明齐麟的身份。 果然,齐麟入房后,那是一个劲地叫“好”,镇北王世子都叫好了,赏银还会少吗? 拿到赏银的柳霖霖那是一个开心畅怀,她第一时间对齐麟使了使眼色,示意齐麟随她出去。 那时的她是那般得微不足道,房中没了她,还有其他姑娘作伴,自也没人在意她的去留。 齐麟本就性格古怪,他要走出天字一号房,只要赵瑾睿不问,也就没人敢多管闲事。 他一出门,便看到等候在房外的柳霖霖正用手指毫不避讳地划拨着掌心的银子。 “这些银子是你应得的,你拿上银子后,就别在此处停留了,这里啊就像是一头吞金兽,万一你被哪位姑娘缠上了,定会身无分文的。” 齐麟看着柳霖霖递来的银子,那大概是赏银三分之一的份额,他淡笑接过银子,随之聚眸在柳霖霖身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去正视一个秦楼楚馆的姑娘。 “你确定要给我这么多吗?方才,我并没有出什么力。” “嗯...的确是多了些,光是你手中的银子就是我这些年来见都没见过的...但,我觉得你该得这么多,因为我手中还有多出你一倍的银子,说到底还是我赚得多。我呢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你既和房中的那些人相识,我们应该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届时,还需公子多多美言啊。” “如此,你我算是第一次合作了?” “我不懂什么合作不合作的,我只知道生活不易,想必你也有诸多不如意之处吧。不然,房中的那些人都在把酒言欢,你又为何闷闷不乐呢?这人吧,一出生总是有区别的,你也别太在意,我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过上我们想要的生活。” 齐麟勉强一笑,他将银子揣入怀中,便转身离去。 他并没有走远,而是来到掌柜柳飞燕身旁,沉声道:“告诫“锦绣楼”的人,谁若将本世子的身份说出去,本世子绝不留活口。” 柳飞燕猛然一震,仿佛瞬间明白了一切——原来,在柳霖霖与齐麟搭讪期间,齐麟就已很清楚有多少人在观察着他了。 “对了,她叫什么?” 柳飞燕腿颤身软,支支吾吾回道:“柳...霖霖...” “柳霖霖...”齐麟低吟,“霖霖滴滴未休休,不解教侬不白头。却把穷愁比秋雨,犹应秋雨少於愁。如若,本世子是她的爹爹,定不会让她既姓柳,还叫霖霖。柳枝虽沾过秋雨后,更显明艳...奈何,秋雨终是寒雨,又怎能轻易挥散...” “但愿,她的爹爹只是觉得柳霖霖这个名字好听,莫要将满腹忧愁强加到她身上才好...” 柳飞燕,忙道:“或许,她父亲就是觉得‘柳霖霖’这三字好听吧...” 齐麟笑了笑,“的确好听。不过,带上这名字后,也注定会沾染上风月之气,着实算不上什么好名字。” 柳飞燕,一脸难为道:“她的父亲...应该没怎么读过书吧...” “没读过书?”齐麟微微摇头,“不止是没读过书,恐怕还对当时的某位花魁心生向往吧...” “这...这...”柳飞燕已无言以对,对于未知之事,她也不敢妄加揣测。 - 齐麟与柳霖霖第二次相见时,柳霖霖多少有些狼狈。 在秦楼楚馆中生活的姑娘,又怎会不受欺辱呢? 只是,想要欺辱她的男人见齐麟走来,便当即溜走,未敢再生枝节。 柳霖霖自然委屈巴巴,偷偷落泪,她就紧缩在一墙角不停地抽泣着身子。 齐麟主动走向她,问其缘由,“怎么,被人欺负了吗?” 柳霖霖慌忙抹泪,略显坚毅道:“这不算什么,大不了再被罚些银子。” 齐麟,道:“看来,你已赔进去了不少银子。” “没算过,反正柳妈妈都记着呢,像这种地方是不会有人吃亏的,也不会有人轻易宽恕你的。”柳霖霖,说,“我觉得我还是能遇到好人的,就算没有赏银,只要不污言秽语、胡作非为,我就愿意为他们好好献艺。” 齐麟绷了绷嘴,“嗯”道:“你没挨过打吗?如你这般令客人不悦的姑娘,可是会遭受毒打的...” 柳霖霖,回道:“之前柳妈妈的确让几个男人威胁过我,我就绝食,表现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来,便也能熬过。最近,柳妈妈好像没再责罚过我,可能是对我失去耐心了吧...我应该也快被撵走了...” “哦?”齐麟瞥了一眼身旁的其他姑娘,又朝柳飞燕看去,姑娘们纷纷躲眸身离,远处的柳飞燕更是连连哈腰灿笑。 ——他知道,从柳霖霖与他搭讪成功后,柳霖霖也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至少,“锦绣楼”的人还是有些眼力劲的,谁又会不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呢? 然,他却从没想过沾惹柳霖霖,他只是觉得有趣,也只因自己实在太孤独。 像他这种整日冷颜冷眸之人,又身居高位可决人之生死,谁又敢靠近呢? ““锦绣楼”这种地方,不但不会有人自认吃亏,也绝不养闲人。柳霖霖,不如你我再合作一次。” 柳霖霖突得眸光发亮,看向齐麟,“如何合作?” 齐麟微微一笑,“不难。你我联手,骗取一些银子罢了。” “哦...说骗,可能有些不恰当。认真地说,应该是让官宦子弟和富家公子们心甘情愿地给我们银两。” 柳霖霖怔眸,“还有这等好事?会惹来杀身之祸吗?” “杀身之祸呀...可能会吧,也可能不会...”齐麟故作姿态,沉眸紧眉,“不过,既想赚银子,又怎能不冒险呢?” “我只想知道,你愿或不愿。” 他问出这句话后,也无疑是留给了柳霖霖一个万分艰难的选择。 假如,柳霖霖不愿,那他便会立马就走,绝不回头,日后也绝不会再管柳霖霖的任何事。 ——没错,他要的是柳霖霖的一份胆量。 ——倘若,一个人连最起码的胆量都没,就算是想扶也是扶不起来的。 ——有了胆量,才能激发出潜藏的力量;没有胆量,那也只配活在阴暗中,终生难以抬头。 使齐麟欣慰的是,柳霖霖虽有迟疑,却还是说出了“愿意”二字。 只是,她又多问了一句,“不知...公子是否婚配?” 齐麟自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于齐麟而言,她根本就没必要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除了具备勇气和胆量外,还要有一份绝对的忠诚。 齐麟并不想纳妾,他只想找到一个不会出卖自己的人,能好好说说话。 ——有人定会不解,像齐麟这样的人,难道身边就没有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吗? ——还真没有。有些心里话,也只能说与毫不相干的人听,毫不相干也是指:没有权势,不涉及利益,且还能深藏下秘密的人。 ——显然,赵瑾睿并不是毫不相干的人,他既有能力,又有权势。齐麟只要说出一些怨言,他就极有可能会替齐麟肃清一切。 但,对于柳霖霖来说,齐麟是否婚配又极其重要。 没有任何女人想成为一只“过街老鼠”,也没有任何女人想被人“口诛笔伐”。 在齐麟不知柳霖霖是否会对自己绝对忠诚的前提下,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不曾婚配。” “不曾婚配”,就是这四字,使得眸中含泪的柳霖霖喜笑盈腮,头一次展露出迷人的光彩。 此事过后,齐麟就在第二日骑上了雪花骢,带上了柳霖霖。 在众人起哄下,柳霖霖才知道与自己同骑一马的乃是镇北王世子。 她的内心,可谓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极好,也说不上极坏。 怎么说呢,她很清楚和世子爷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她又很庆幸能遇到世子爷。 她既感庆幸,就已做好了为奴为妾的准备——像她这样的女子,其价值也只能是这些了。 这就是女人,在该清醒的时候永远会异常理智;该委曲求全和报答恩情时,又永远不计得失。 第59章 阳谋无解 现在,“锦绣楼”的姑娘已尽数登上莲台。 没有多余的观众,每位观众又皆分量十足。 姑娘们不敢出错,稍有偏差便会万劫不复。 她们如同任人观赏的物件,却又不如物件。 物件可以遇到爱不释手的主人,即便遇不到,也能安好无恙,静静陈设。 她们却不行,只因她们是人,且是会喘息的女人。 这该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世间所有“庆幸为人”的诗词皆在这一刻变得苍白无力。 更可悲的是,她们还要尽可能地去展示着自己,根本感觉不到半分“羞耻”。 舞骚弄姿也好,卖弄风情也罢,或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令人怜爱的姿态,更或是自以为保持着某种特殊的气质,总之,谁都不想落于人后,谁都想要拔得头筹。 齐麟就是她们眼中的机会——足能使她们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全城瞩目的新花魁。 尽管成为花魁后,还要日日煎熬,饱受着世人的讥嘲和谩骂,但,那已然是姑娘们的至高目标,后半生能否衣食无忧也全看今日一举。 沈安若不得不面对现实,也不得不看着眼前的姑娘们频频撩拨着男人的心弦。 她的身子已在发冷,冷入骨髓,撕裂着心田,全身都透着寒气,无法言喻。 这种冷,绝不体现在身体的感观上,亦不体现在毛发的紧缩上,而是一种践踏,践踏的是尊严,似已一丝不挂。 她的心头在悄然间涌动着恨,她恨世道不公,更恨齐麟残酷冷漠,她想逃,却又根本逃不掉。 因为,齐麟既想让她见识一些东西,她除了冷眼旁观外也别无他法。 ——与齐麟成婚以来,她对齐麟也有了点滴了解。她很清楚,若她这次逃了,下一次只会迎来更无法直视、更冰寒刺骨的画面。 眼下,莲台上的姑娘是可悲的,然而,可悲中又带着可恨,且是一种不自知的可恨。 可恨在,姑娘中没人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莫大的屈辱,反倒渴望在这一场屈辱中诠释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 沈安若的无力感还在加剧,这种无力感不会将人一下子杀死,而是慢慢撕裂着口子,慢慢撒上盐,待到无了知觉,就再撕裂得深一些,继续撒上盐。 她无力改变,更无法使眼前的姑娘们觉醒,甚至,她只要说出大义凛然、强调男女平等的话,就定会被所有人唾弃。 ——谁让她是镇北王的王妃呢?谁让她是高高在上的沈安若呢? ——她自不需要去取悦男人,但,莲台上的姑娘却不能。 她自有存活下来的本钱,可她那点本钱又怎能买下眼前所有姑娘的尊严? 她保证不了姑娘们的生活,更做不到让每位姑娘都衣食无忧。 她亦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去唤醒姑娘们的傲骨,也不知该去如何改变姑娘们的认知。 曾经,她也试图唤醒过柳霖霖,已处在百花之巅的柳霖霖却能在她的那些豪言壮语下睡去。 或许,这便是世俗的深邃,它可以使人麻木,亦能使人陶醉。 然,看透世俗的人又只能成为另类,甚至,不容于世。 ——姑娘们早已习惯了自身的处境,也深陷在世俗营造的环境中,恐一生都难以跳出现有的阶层。 更可怕的是,没人会觉得这是一种错,她们会坚信眼下的一切都是对的——她们要拼命去争抢,在莲台上杀出一条血路,赢得男人们的欢呼与喝彩。 尽管,欢呼声中充满了轻薄之意,亦毫不掩饰地展现着男人的私欲,她们也会以此为荣,以此为傲。 ——是的,当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对的,那这件事就不容置疑,不可撼动。 沈安若突得想起齐麟曾说过的一些话:“当你将某人或某种行为视为异类时,你可曾去探究过根源?若没有,那你所言出的每句话都会和常人无异,也只会一味去否定,可真的有所谓的对错吗?” “其实,人也是一样的,你要敢于找出“众人都言对”中的错,也要去印证“众人都言错”中的对。”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赫然发觉,齐麟是对的。 她在最初时,之所以会觉得不对,也只因未曾经历,未曾冷眼旁观过。 但,对又如何?世人皆浑浊,偏偏你独醒,一人清醒又无法改变丝毫,岂不只能自卑自怨、自怜自弃? ——原来,这世上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深陷其中,而是突然懂得,懂得了不该懂的事,有了不该有的认知... “各位,你们都应该知道盐铁对于大襄来说,有多重要。” “无盐,百姓无力;无铁,军无利器。” “既然,陛下愿将盐铁开采权交在各位手中,就已然说明各位已深受陛下器重。” “其实,本王也知晓开采盐铁并无丰厚利润,可你们也不全靠盐铁度日。单是诸位府上的私产,就已能让你们衣食无忧了。” “可,我等身为男人,衣食无忧又绝不是我等的追求。这说到底啊,还是要去做些体面点的事儿。有事儿可做,也就能衬托出我等的辛劳与魄力,自也能显露出我等一心为大襄的忠心。所谓‘居功甚伟’,当之无愧也。” 齐麟如此不要脸的开场白,使得沈安若顿时想要作呕。 她不知齐麟是如何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的,反正就是说出来了,还说得尤为自然,顺理成章。 “齐麟啊齐麟,你可真不愧是景都纨绔之首啊,这拿捏人心的手段可谓是炉火纯青,早就入了化境了。” 她只能一脸嫌弃地瞥着齐麟,在心中暗暗地骂着。 王予政,盈笑回道:“王爷,言重了。我等在王爷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顶多算是一群小丑罢了。” 魏浩鸿,紧接着道:“王爷您才是居功甚伟,实乃我大襄的定海神针啊。” 郭熠恒,当仁不让道:“王爷您手握三十八万镇北军,可直接越过我兵部随意调动大军。王爷要称第二,谁又敢称第一呢?” 赵瑾睿连“嗯”了几声,示意郭熠恒慎言,随后,小心翼翼地来到齐麟身旁,附耳道:“大哥,若无他事,还是早些让他们散了好。如此口无遮拦下去,恐会给大哥带来麻烦。” 齐麟自若一笑,轻拍了几下赵瑾睿的肩膀,“无碍。” 他突得起身,拱手环视了一下众人,“各位兄弟,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曾与本王同窗,幼时便就相识。今日,本王也不藏着掖着了。陛下既下诏让瑾睿掌管盐铁事宜,就是想整肃一下往日风气。可,这风气正不正,大家是否在盐铁开采上获利颇丰...本王觉得,还不是各位说了算嘛...” 王予政,抢言道:“王爷有何吩咐,还请直说。无论王爷想做什么,我王予政都第一个支持。” ——他当然会支持,他老爹王瑜已被林烁贪墨一案所累,若能得到齐麟的信任,那他爹王瑜还真就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韩栋见王予政积极表态,似也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王爷,你我可能还未见过,我乃虎头帮帮主韩正义之子韩栋。我虎头帮虽无权无势,却也在江湖上结交了不少朋友。如若王爷不弃,我虎头帮愿对王爷马首是瞻。” “我漕帮也愿助王爷一臂之力,从此五湖四海上的大小船只,皆愿听从王爷调遣。”漕帮断长信一语过后,天威镖局的姚远也坐不住了,“王爷,我天威镖局就是一群莽汉,虽没怎么读过书,却也是各个义薄云天。姚远愿代天威镖局交下王爷您这个朋友。” 沈安若见状,不禁上扬了一下嘴角,她的脸上带满了讥嘲之意。 ——这大概就是权势吧,权势不分黑白,只分是不是一路人。早早加入,或许还能排资论辈,但凡加入得晚一些可能就要落于人后,赶不上分肉咯。 ——可,齐麟会带他们吃肉吗?她的夫君,她还能不了解吗?不坑傻这些人已算是积攒福报了... ——不过,她也明白了权势的可怕,力量有多大,就会有多恐怖。 “各位兄弟如此看重本王,本王也是受宠若惊啊。”齐麟再次朝众人拱手,继续说道:“其实,今日本王召集各位下楼并不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想彰显一下我们陛下的英明决策罢了。”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赵瑾睿,接着说,“各位也都知道,本王的三弟纳了这“锦绣楼”的花魁柳霖霖。柳霖霖一走,“锦绣楼”自然也就无花魁了...” “可,本王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本王的三弟是何等身份,既能看上柳霖霖那也是这“锦绣楼”的福气。然而,“锦绣楼”无了柳霖霖后,那是日渐萧条,再无往日繁盛,这街上的百姓也都说本王的三弟有意毁掉“锦绣楼”,这岂不是大大冤枉了阿睿了吗?” 王予政,忙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蠢货乱嚼舌根子,我现在就能让他闭嘴!” 郭熠恒,讥道:“就是,街头百姓所说的话,王爷又何必这般上心呢?” “原本,本王也是无需上心的,可阿睿今时已不同往日,现下阿睿已是朝廷命官,这官职呢又是陛下钦点,又岂能再有坊间流言呢?”齐麟,说,“要想破除流言,眼下最好的办法也是再为“锦绣楼”选出一个花魁来。就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呀?” 魏浩鸿骤然大笑,“王爷,这还不简单吗?当年,正是您捧出了柳霖霖,现下王爷只需如法炮制,再捧出一个“柳霖霖”来不就是了?” 齐麟神情凝重,迟迟摇头,“单是这样还不够。本王方才也说了,我等要想办法彰显出陛下的英明决策。若是本王一人随意捧出一个花魁来,岂不就成了本王贪色成性,不思进取了吗?” 久立不语的赵瑾睿听到此处,才赫然明白齐麟的用意,“大哥是想借助此次我相邀大家商议盐铁开采之事,顺便为“锦绣楼”再选出一个花魁来?” 齐麟含笑点头,“还是阿睿通透。说直白点,今日你们才是主角,新任花魁也应由你们选出。如此一来,此次商议盐铁开采事宜也会成为景都城内的一项盛事。” “街上的百姓得知消息后,也只会觉得各位在盐铁开采上收益颇丰,也能间接说明阿睿完全能够胜任盐铁司的事务,从而彰显出陛下的英明决策。” “本王呢,愿成人之美,也会携新任花魁游街去见一见城内百姓。唯有这般,今日之事才能极致完美啊。” 齐麟终是表达完了所有意图,可众人却无人再言,鸦雀无声了。 ——在座的又不是傻子,怎能听不出齐麟的言外之意呢? ——谁不知道选花魁是需要银子的,可他们今日来此,也是想从赵瑾睿身上得到一些优待。 ——如今,优待还没拿到,反而又要为选出新花魁买单,这不就是坑人嘛。 不少人已偷偷瞄上莲台,莲台上的姑娘也确实绝艳,让人垂涎。 可,即便选出花魁,也只有一位女子,在座的没有二十人也有十五有余,最终谁又能一亲芳泽呢? ——齐麟的提议不仅是坑,还绝对是一桩赔本的买卖,纯属天坑啊! 众人思量过后,虽觉不值,可也没人敢言一个“不”字。 没曾想,一向少言寡语的孟谦却率先开了口,“啊...那个...王爷...我今日出府急了些,身上也没带多少银票,要不...我们改日再议此事?” 郭熠恒急忙应和道:“是啊,王爷。谁出门会带那么多银票呢?这...没银票,也选不出花魁来呀...” 王予政,微声试探道:“要不...我现下就差人回府去取?” 此话一出,众人皆朝他连翻白眼,他这是大闸蟹垫桌子脚——还强撑上了。 曹辅盛闻言,那是骤然大笑。 只见,他缓缓起身来到王予政身旁,沉声道:“既然,王兄能差人回府取银票,那我等岂不也能?” “我曹辅盛呢,平日里没出过什么风头,我也自知自己的处境。说直白点,我从小便被强留在景都城内生活,不就是想将我当成人质嘛...” 孟谦见势头不对,猛地起身,上前劝道:“曹兄!慎言,慎言啊!” 曹辅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孟兄不必担忧,此处没什么外人。更何况,只要镇北王不对我出手,又有谁敢在我曹辅盛背后嚼舌根子?!怕是也没人能对我造成威胁吧?!” 他说的也没错,身为镇西军主帅曹杰逾的儿子,他除了怕齐麟外,景都之内还真就无敌手。 “我在景都也这么多年了,刚开始时,那是整日担惊受怕,谨言慎行,如今倒也锦衣玉食,不缺服侍。”他惨淡一笑,接着说,“可我就是活的不痛快!凭什么我曹辅盛就不能狂妄一次呢?难道,我要一辈子都夹着尾巴做人吗?不就是我爹手握重兵,需多多提防嘛...我他娘的今日就是想狂上一狂!只要有镇北王作伴,我还真就什么都不怕!” “柳掌柜!让姑娘们舞起来!今日,我曹辅盛必要投下重金,为你这“锦绣楼”砸出一个花魁来!” 此语说罢,气氛似已骤变,他曹辅盛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其他人就算想省银子也省不了了... 孟谦骤然高喝,“好!今日,我就陪曹兄你疯一次!来人,回府为少爷我取银子去!” 王予政也拍桌起身,道:“他娘的,豁出去了!不就是我爹涉及到林烁贪墨一案中了嘛!管他结果如何,今日我先陪众兄弟喝个痛快!” 他虽在狂语,却是刻意为之。 不知怎么,他听到曹辅盛一番牢骚后,就猝然觉悟了。 ——要解释一下,他可不是大彻大悟,能飞升成仙了。而是,他发觉将一些事摆在明面上,反倒更容易达到目的。 ——正如曹辅盛那样,一旦将事说开,不也就那回事儿嘛。只要齐麟不追究其言语不当,谁又敢做长舌妇呢? 今日,他千般讨好齐麟无非就是想救自己的父亲一命,可光拍齐麟马屁,齐麟不当回事,他也没辙不是?不如,将一切敞开了说...凡事都敞开了,齐麟再不帮,反倒就是齐麟的不对了。 ——聪明如他,盖世奇才呀! 魏浩鸿、郭熠恒、韩栋、姚远,以及景都的富家公子也异口同声道:“弟兄们,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唯有断长信静坐不言,暗暗将眸光瞥向了齐麟。 谁知,他瞥向齐麟的那一刻,齐麟也早已看向了他。 ——此局无解,齐麟果真厉害。谁又敢质疑当今圣上的英明神武呢?齐麟既搬出了圣上,那无论曹辅盛发不发疯,在座之人也都是要入局的。 ——细想起来,曹辅盛也不是真疯,他那一番言语其实也是在拉拢齐麟,当他明确表示唯有齐麟能威胁到他时,其实也是在向齐麟示弱,想与齐麟达成同盟。 ——这景都城内真是处处卧虎藏龙,每一人都不敢小觑啊... 想到这里的断长信已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他朝齐麟挥动银票之刻,也笑得如孩童一般... 第60章 一闻千悟 姑娘们的身价在飙涨,“锦绣楼”的笑声也越发癫狂。 这里比“酒池肉林”要喧杂,却又不如“酒池肉林”纯粹。 初时,姑娘们的舞姿还有些观赏性,到了最后也成了一团靡乱。 沈安若终是走出了“锦绣楼”,她拖着疲倦的身子,脸色憔悴,眸光溃散。 明日,她就要随齐麟离开景都了,虽能再次见到爹爹沈天挐,但,她已无法再与齐麟好生相处。 或许,齐麟已很厌恶她,甚至已对她大失所望。 她很想告诉齐麟,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柔弱,她也能杀伐决断,做到冷血无情。 但,那终是一种强撑,也绝不是好生度日的方式。 ——世人大多讲究和气,得过且过,如此别人好,自己也能好。 ——甭管对方是谁,哪怕再微不足道,只要生出了恨意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或许,他们没有至高的手段,但,他们却能做出最肮脏的事。 沈安若是纠结的,内心的钝痛感足以使她失去全部力气。 以至于她来到赵府后,一言不发,就算柳霖霖百般询问,她也始终沉默。 她渴望听到赵衍授课,她并不是好学,反倒是想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一向通透的赵衍似也瞧出了点什么,身为当朝太师,对于一些事他也尽在掌握。 他的脸上再次洋溢起慈善的微笑,在暖阁茶香下,他一卷在手,故事已徐徐而来。 “公元前342年,魏国派庞涓攻打韩国,孙膑再次采用围魏救赵的战术,率军袭击魏国首都大梁。庞涓收到魏国的告急文书,只好退兵回国。孙膑考虑到魏军自恃其勇,一定会轻视齐军,况且齐军早有怯战的名声,便命令魏国境内的齐军第一天埋设十万人的火灶,第二天减为五万个,第三天减为三万个,这便是“减灶计”。庞涓查看齐军留下的灶后非常高兴,想趁机收拾了齐军,就带队伍追了上去。” “庞涓追到马陵时,天已经快黑了,为了追上齐军,他命令大军摸黑前行。忽然,前面的兵士报告说,路被树木堵住了。庞涓上前一看,发现树都倒在路中央,一棵树还被刮去了树皮,写上了“庞涓死于此树下!”的字样。庞涓醒悟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四周杀声震天,到处是齐国的兵士。庞涓走投无路,只得拔剑自杀。” “这就是我手中卷书所记载的一段故事。不知你们发现没有,若只看这些记载,定会觉得庞涓平平无奇,甚至愚蠢至极。但,事实却是截然不同的,这段记载也大有抹黑庞涓之意...” “庞涓乃无双隐士鬼谷子门下弟子,与孙膑是师兄弟。你们手中的《齐孙子》便就是孙膑所写。” “其实,史书上所记载的很片面,也增加了不少个人情感。事实上,庞涓在随鬼谷子先生学艺期间,他与孙膑的关系极好,他也很呵护孙膑这个师弟。史书上说:“庞涓嫉妒孙膑”,这多少有些荒谬。庞涓此人,悟性极高,反观孙膑就多少有些笨拙了。所以,庞涓从不认为孙膑会是自己的威胁,也早于孙膑下山,做了魏惠王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我们就不得不再说说魏国了。在战国初期,魏国独强。魏文侯是文韬武略,魏武侯是东征西讨,为魏国奠定了不世之功。” “魏惠王之所以能称王,也是沾了父亲魏武侯和爷爷魏文侯的光。说直白点,就是富二代,家族企业已经发展到一定规模了,且还具备了统一华夏的能力,在这个时候魏惠王接班了。” “庞涓作为名师高徒,很受魏惠王器重。庞涓也没辜负魏惠王的期望,在战场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待到庞涓威名远扬之刻,魏国的军力也走向了巅峰。” “也正因如此,晚于庞涓下山的孙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师兄。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在刚入世时,都想找个沾亲带故之人带带自己。庞涓得知孙膑意愿后,也极为高兴。” “孙膑到魏国后,两人相处极好,常常商讨兵法。可,久而久之庞涓就有了一种错觉,那便是孙膑的计策总是略高一筹。孙膑自然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又何曾想过庞涓会因此埋下芥蒂。” “然而,孙膑之所以每次提出的计策都要比庞涓的略胜一筹,也全因孙膑每每所提出的计策皆是在庞涓原定的计策上展开的。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庞涓已有了对应计策,孙膑也不过是在原有的计策上加以完善罢了。” “这就很好理解了,就拿王妃您来说吧。比如,一个人已经对王妃您十分恭敬了,可他身边的谋士却告诉这人,“你除了对王妃恭敬外,还应该再做出一些更恭敬的举动来。”这般提议,本意是为锦上添花,可在庞涓看来却成了一种威胁。” “单是威胁,庞涓还不至于毁掉孙膑,这其中也有一个导火索,而,这导火索就是‘六博棋’。六博棋不同于现下的围棋,它在春秋战国时期非常盛行。六博棋有:方、廉、楬、道、张、曲、诎、长、高九个行棋位置,对弈双方各有一枚“枭”子,其意也是“王”的意思;另有五枚棋子叫“散”,其意也是“卒”的意思。只要对方的“散”子挡道,那另一方的“散”子就无法前行,所以,彼此要想尽办法去堵对方的路,再用“枭”子去吃掉对方的“散”子。若想取胜,也要做到“枭”“散”配合。” “但,六博棋又以掷骰子的方式来决定可以将棋子放在何处,这就有些赌运气的成分了。谁的骰子掷得好,谁的“散”子就能先占道,从而也就决定了谁能率先杀掉对方的“枭”子,取得胜利。” “有很长一段时间,庞涓都留孙膑于大梁,不知是不想让孙膑涉险,还是怕孙膑抢军功,总之,就给了孙膑能接触到魏惠王的机会。这魏惠王呢就和孙膑常玩六博棋,初入世的孙膑哪懂什么为人处事之道,那是常赢魏惠王。他不但赢,赢后还喜欢说教一番兵法谋略。” “魏惠王也算有些肚量,也可能是不想开罪庞涓的原故,既要靠庞涓率军东征西讨,自然也要给其师弟孙膑几分薄面。索性,魏惠王就常与孙膑谈论兵法,久而久之他还真就越发觉得孙膑的兵法更好、更有道理了。” “凡事,只要一思量出些道理来,就必会生事。你们想啊,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你们因一些感悟,就不想再过眼下的生活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一种改变?在变与不变间,又往往取决于是否有道理、理由是否充分。只要稍有改变,也必会对原本的事物提出质疑。” “魏惠王也不例外,听多了孙膑的兵法谋略后,他就想对庞涓指手画脚了。他是王,庞涓是臣,按道理来说,他也有资格指手画脚。可,如果庞涓得知了那并不是王的本意,也不是王能想出来的,反倒是孙膑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庞涓身为大将军,在手握重兵下最忌讳君臣离心。魏惠王既因孙膑对他所做决策接连质疑,那他又如何能再留孙膑呢?” “然,他还是心软了,因为他很清楚孙膑也是无心之举。他虽陷害孙膑,对其施以刖刑,削去了孙膑的膑骨,却还是留下了孙膑的性命。只要孙膑再难站起身子,也就做不了将军,更无法带兵打仗。如此,孙膑自也不会再是威胁。” “但,庞涓又怎会想到,正是自己的妇人之仁,最终害死了自己...” “唉~”赵衍骤然长叹,不断摇头,随之缓饮着茶水,似想歇上一歇。 柳霖霖也在这时晃动了一下沈安若的胳膊,微声道:“怪不得人们常说不能有“妇人之仁”,原来是因为会留下大患啊。可,“妇人之仁”四字也不该这样用啊,说到底不还是因为我们女人太善良,容易心软嘛...这也是一种好呀,怎就成了男人口中的坏呢?” 沈安若淡淡一笑,她虽侧眸看向柳霖霖,满脑却是齐麟。 ——齐麟大概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要么直接灭了对方,要么就什么都不做,永远不会有中间值,也永远不会有例外。 赵衍稍作休息后,又继续道:“后来,孙膑被齐国所救,又得到了田忌的赏识。在庞涓率领魏军大举进犯赵国时,他便上书齐王,要为赵国解围,这也便有了最为着名的‘围魏救赵’。” “老臣就不再讲述“围魏救赵”的整个过程了,今日我们单说一下人性。你们一定不解,魏军何其强大,都快攻破邯郸城了,为何最后还会大败呢?这说到底啊,还是“忠心”二字。” “若无忠心,庞涓完全可以不管魏国,随便齐国折腾去。只要他能攻占邯郸,完全可以自立为王。可偏偏千百年来,忠诚最为可贵,忠诚也是为人的基本素养。若无忠诚,人将无信!若无忠诚,国将不国!庞涓明知返回增援魏王乃是下下之策,但,若魏国不保,他也必成千古罪人,再难容世。他此生功绩不但会化为泡影,还会遭受世人痛恨。” “为人不能不忠,为人也不能无信。忠君报国是职责,护好百姓则是本分。但,史书上并没有对庞涓率兵回援做出赞誉,反而以败,言其过失。事实上,正是因为庞涓以性命为代价回援了魏国,魏惠王才有幸活到了八十一岁。” “然,在马陵之战中庞涓也并非拔剑自杀。他在决定率兵回援之时,就已做好了十足准备,他只为解除魏国之困,在魏国还未解困前,又怎会拔剑自刎呢?” “至于,孙膑所用的“减灶计”,庞涓自也能看破,孙膑有多少伎俩,他还是了如指掌的。确切地说,庞涓是被乱箭射死的,但,即便他死于乱箭之中,依然为魏国保留了大部分兵力,否则,魏国又怎能化险为夷...” “熟读兵法的庞涓虽想到了孙膑会提前伏击他,但,他却没想到孙膑会使阴招。他依旧以原来的认知去看待孙膑,以为孙膑憨厚,不屑阴损的招数。可他却也着实忽略了一点,那便是孙膑在被他削去膑骨后,都不惜装疯卖傻了,还能不性情大变吗?” “马陵之战,孙膑胜在一改常态与出奇制胜上,孙膑自也很了解庞涓,所以,他不但将马陵道作为伏击点,还命令士兵砍断道路两旁的树木,挡在路中间,且还在树干上写下了七个大字。他明确告诉手下伏兵,只要看见火光,就立即发射弩箭。” “结果,庞涓追到马陵道,发现被树木挡住了去路,又看到了横在眼前的树干上好似写着什么,他便命令士兵“钻火”,想看清到底写着何字。没曾想,火光一起,也暴露了他的位置,还没等他看清楚树干上的字,人就已死在了乱箭之下。” “假设,庞涓没有令人燃火;再假如,庞涓没有隐约看到树干上的字迹,而是直接命令士兵将挡路的树木移开,那庞涓与孙膑之争,最终还真不一定鹿死谁手。” “老臣想对王妃说的是,在自身危难之际,切不可做出多余之举,亦不可多生事端。一切以安稳为主,坚定最初目标,直奔而去,勿要被旁事或可有可无的细节所诱,从而改变初衷啊...” 沈安若闻言,微声喃喃道:“若换做齐麟,他大概也会率兵回援吧...哪怕不为君主,他也会护好百姓的。孙膑之谋与夫君在“锦绣楼”所用之策,应该都算是阳谋吧...” 赵衍怔眸,一脸诧异地看向沈安若,“什么...阳谋?” 他没能听清沈安若在说什么,柳霖霖却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柳霖霖当即捂上了沈安若的嘴,附耳道:“你以镇北王妃的身份,说着齐麟不为君主的言语,这可是大忌!无论齐麟会不会选择护卫君主,只要你方才的话传到陛下耳中,都会给齐麟带来大麻烦的!” 沈安若的身子猛然一震,她似也意识到了什么。 ——是啊,她现在已是如假包换的镇北王妃,其一言一行也完全代表着齐麟的态度,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百无禁忌”的沈安若了... “哦~”她拉长着声音,起身朝赵衍深深一揖,“学生只是觉得,孙膑所用计谋实属阳谋无疑。孙膑知道庞涓必会选择回援,庞涓也知道自己除了回援,别无出路。这本就是明面上的事,所以,最终成败全在细节,谁在细节上做得更好,谁也就能获胜。” “这也恰恰印证了太傅方才所言——在危难之际一切以安稳为主,坚定最初目标,直奔而去,不可被旁事所误,亦不可改变初衷。” 赵衍闻言大笑,“王妃所言极是。王妃既能言出这些,定也已从中悟出了道理啊...” 第61章 茫无定见 赵衍每次授课,都很认真。 他会将书卷上的故事与自身感悟相结合,进行细腻讲解。 以往,他绝不会这样。曾经,他更希望学生能自行体会,从而悟出独特道理。 然,直至暮年,他才发觉之前的教学方法多有不妥。 他之所以能察觉出这些,也全因他的儿子赵瑾睿。 亲眼看着赵瑾睿已与齐麟的差距越来越大,他又怎能不反思呢? 在反思中,他悟出了一个“永恒定律”来。 此定律,类似于照搬照做,就是在面对相应的问题上,只要按照他讲述的知识和内容去做便可。 这着实不算是什么高明的做法,却也是能减少差距的唯一方法。 比如,谈到安邦之策,他只要强调百姓为先、百姓为重的理论,那他的学生就算有所偏差,也都会将百姓放在首位。 但,如果他不去强调这些,仅凭学生自己的思维去做决策,那定也会出现不同的政见,甚至,会出现错误观点。 当然,结合自身感悟的教学,又是一种自限。 ——过于死板的学生,也大多不会突破现有的理论。 ——从一定意义上讲,也限制了一些人的思维扩展和创新力。 赵衍倒不怕这种情况出现,社会需要稳定,又哪需要诸多奇思妙想呢? 绝大数人只要照做,听从上级安排即可。 要说,这种教学方式有何弊端,还真不少。 最凸显的问题,也是他曾提出过的理论极有可能会在多年后被人打破,甚至,招人唾弃。 正如齐麟这种人,本就具备很强的思考能力,又很坚定自己的思想和认知,多半会推翻原本的规则,去创立出新的做法。 只要思想稍有偏离,或人自负一些,一旦手握重权,也会迎来灾难。 不过,赵衍还是很认可齐麟的。 尽管,齐麟从不给他留情面,也多次推翻过他的政见与看法,但,齐麟的底子是厚重的,齐麟也会坚守心中的底线。 眼下,他倒也希望沈安若与柳霖霖能推翻自己的见解,或是能在“围魏救赵”的典故上说出些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来。 他是老了,但,还是能与学生辩上一辩的。 有时,辩论是不需要一个答案的,只要能有思想交流,能彼此反复推翻认知和想法,就会有所融合。 没错,融合才是最重要的。 当,你在辩论中无法否定对方的看法时,你自然会不自觉地去融合,再找出新观点辩回去。 当,你的新观点怼得对方哑口无言时,对方也会融合你的新观点,再找出一个突破点顶回去。 这也是健全一个问题或一个人的正确方式,必须有融合,也绝缺少不了融合。 所以,赵衍虽在坚持“永恒定律”的教学方式,却也希望看到沈安若和柳霖霖提出质疑。 特别是柳霖霖,她是自己的儿媳,赵衍表面上没怎么重视过她,在心里却极其希望柳霖霖能有所成长。 “霖儿,王妃已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是否也有一些见解呢?” “我...”柳霖霖的脸色骤然煞白,这是她第一次被赵衍提问,她还真有些措手不及,“我是觉得...庞涓应该还可以再等等,虽说回援魏国是必然的,但,无论是韩国还是赵国,他都是可以先灭了对方后,再回援的。” “还有...”她在说话间一直观察着赵衍脸上的细微变化,见到赵衍稍有紧眉的动作后,她也便不敢说下去了,“还有...” 赵衍见其顿停言语,变得犹豫不决,便直言道:“霖儿,你在阿翁面前不必小心翼翼,你也不比任何人差,更不低人一等。要记住你现下的身份,你可是赵府未来的女主人。” 此刻,柳霖霖的确生出了自卑之心,她本就习惯了察言观色,又怎能如沈安若那般百无禁忌呢? 不过,在她听到赵衍的这番话后,眸中似已含泪,她展露的笑容也很牵强,仿佛带着某种感激,又带着某种庆幸。 她的身子已在颤抖,常在淤泥中行走的人,自然见不得别人为自己打伞,甚至还要引领自己走向平坦大道。 即便,有这样的人,她也不会去信。 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给予宽容的,她能结识齐麟已感万幸,虽然她帮不了齐麟什么,只能陪齐麟说说话,但,如果齐麟只是想找一人说说心里话,那她绝对能成为最好的聆听者。 因为,这也是她唯能做的。 其实,她至始至终都看不清齐麟这个人,她也根本不敢想象,齐麟帮她只是想要与她聊聊天。她一直觉得齐麟会将自己占为己有,或是成为养在府外的小妾。 期间,她也试图戳破这层纸,她觉得齐麟有些伪善,在她的印象中男人不就那么一回事嘛,说到底不还是贪图美色嘛。 但,她并没有成功,即便她甘心成为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妾,齐麟也没曾给过她机会。 她问过齐麟为什么,齐麟说:有些关系是不能在本质上发生变化的,有些变化会锦上添花,而有些变化却又能让人生出怨恨。我们保证不了凡事都能迎来好的结果,但,我们却能避免更糟糕的事情出现。 她对齐麟此话的理解,也仅存于人性使然上,说直白点,在没得到时,只会去仰望;在得到后,就会生出更进一步的贪念。 所谓更进一步的贪念,其实,也是想让齐麟将自己娶回镇北王府。 然,她的身份又怎能配做世子妃呢? 这虽是她的自我理解与遐想,却也曾刺痛过她的心田。 倘若,她的理解是对的,那也表明齐麟根本就没信任过她,也惧怕她会要得更多。 可,眼下赵衍的话,却又使她重新看到了光亮,她也有理由去相信,齐麟不沾染自己完全是出于善意。 当,庆幸与万幸全都发生在她身上时,她又怎会不觉得这世间原来是美好至极的呢... “还有,我还真不信庞涓不回援,齐国就敢灭掉魏国。《齐孙子》全卷我都看过,可以看出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本就是相互制衡、相互牵绊着的。假如,齐军真杀了魏惠王,那齐国也将不保也。庞涓必会集结魏国所有兵力,踏平齐国,为魏王报仇的。届时,庞涓出师有名,又有哪国敢相助齐国呢?” 赵衍闻言,傻愣了一下,随之又垂眸深思了片刻,“霖儿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 他突得抬眸,眸光也赫然发亮,“霖儿,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柳霖霖在咬唇间微微摇了摇头,“这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却不是我的感悟。” 赵衍惊眸,“哦?” “其实,之前我曾听齐麟说过类似的事,那时我也全当是为齐麟排解心中愁绪,并没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今日听到阿翁讲到“围魏救赵”的典故后,就猛然想起齐麟曾说过的一些话了...”柳霖霖的眸光再次露出怯意,“不知我借助齐麟的感悟,来言说出对典故的见解,是对还是错...” 赵衍骤然大笑,“对,怎么可能不对呢?你所言出的虽是齐麟曾经的感悟,但,今日你既能用在“围魏救赵”的典故上,那就已然说明此感悟早已成了你自己的感悟了...甚好,甚好啊...” 柳霖霖猛得抓住沈安若的臂膀,她虽仍在看着赵衍,却也微声道:“安若,阿翁这算是在夸我吗?” 沈安若将手掌轻放在柳霖霖的手背上,“柳姑娘不必怀疑,太傅就是在夸你。由此可见,太傅应是早就认可你这个儿媳了。” 柳霖霖的身子已颤得更剧烈,她忘乎所以地抱住了沈安若,“安若,我的王妃大人...你可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她的声音极小,却也哽咽不断。 沈安若一边抚顺着柳霖霖的后背,一边也皱起了眉头,似在思量着什么。 ——柳霖霖只是常与齐麟聊天,便就有了如此感悟。那她身为镇北王妃,又为何想不出这些呢。 ——难道,是她一直在抗拒着齐麟吗?柳霖霖没有选择,自也不会抗拒什么,只能好生聆听齐麟所言出的话。她沈安若除了齐麟外,还有远在虎崖关的爹爹疼爱着她,齐麟自也不能成为她心中的唯一,所以,她始终都有抗拒的选择。 ——但,如果柳霖霖只与齐麟聊聊天,就能有如此改变的话,那她与齐麟成婚以来,齐麟在她面前所做的一切,是否也是在期望着她能有所改变呢? 她不知,她也不敢再深想下去,因为,只要深想下去就一定会觉得自己错了。 她还不想服输,在她决定嫁于齐麟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做齐麟的最强助力。 既要成为最强助力,就要先与齐麟并肩,又怎能在齐麟面前认输呢... 就在这时,赵府下人急匆匆地来到赵衍身前,似有事禀报。 “直接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下人见赵衍表态,也无了任何顾忌,拱手拜过赵衍与沈安若和柳霖霖后,说道:“镇北王已携“锦绣楼”新任花魁聂雨萱开始游街了,只是...镇北王身着素衣并未和聂雨萱同骑一马,反倒为聂雨萱牵马,独自徒步而行。” 赵衍含笑道:“我们这位镇北王啊,还是有些分寸的。前些天,他刚在宫内焚烧了老镇北王的尸身,如今的确是不能再身着喜服上街了。这也算是给百姓的一种交代...” 他又缓缓看向沈安若,接着说:“不过,他不与聂雨萱同骑一马,不知是不是怕引起镇北王妃的不快呢?” 沈安若瞬间面红耳赤道:“太傅,您说什么呢。他齐麟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也管不了他...” 赵衍,笑道:“管不了归管不了,但,这并不影响镇北王重视王妃您的感受呀...” 赵府下人,迟疑了片刻,再次支支吾吾道:“太师,还有一事小人尚未回禀...今日,瑾睿公子在“锦绣楼”砸下了三万两黄金,恐要从太师府支出...” “什么?三万两黄金?”赵衍听后,直接吹胡子瞪眼起来,“睿儿这是还要纳妾吗?!” “不,不...”赵府下人,忙回道:“瑾睿公子虽花费了三万两黄金,但还不足以纳了聂雨萱...因为,聂雨萱的身价已被“锦绣楼”的众公子们抬升到了八十万两黄金...” “什么?!”赵衍又是一声高喝,“单是选出一个新花魁,竟要花费八十万两黄金?这是疯了吗?” “我问你,这次谁出的银子最多?” 赵府下人,道:“回禀太师,镇西军主帅曹杰逾之子曹辅盛整整出了五十三万两黄金...” 赵衍赫然将右拳捶在左手掌上,“坏了...此事一出,圣上必会暗查曹杰逾是否贪墨军费了...” 赵府下人,缓慢道:“如果,这正是圣上想要的结果呢?毕竟,镇北王从头到尾都在“锦绣楼”中,又怎会想不到曹辅盛这般做会对曹杰逾大将军不利呢?” 赵衍沉寂了片刻,微声道:“镇北王的行事风格,老夫是越发看不透了。不过,此事总体来说,的确还算做得不错,圣上应该也会很满意的...” - 今夜无风,更无寒。 少了夏虫低吟,多了几分静幽。 本能睡上一个好觉,镇北王府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守卫很严肃,神情冷硬,紧握长枪不动;婢女无踪,府院恬静,无了昔日暖意。 侧身于榻的沈安若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被霜冻。 她并没有睡下,只是弓臂而枕,双眸无神,似在凝望着什么。 睡于榻内的齐麟,多次坐起,想要看清沈安若的表情,可他屡次失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沈安若的后背,不知如何是好。 他能意识到沈安若大概是在生闷气,背对着自己也应是不想再理会自己。 或许,他的确对沈安若冷酷了些,不该以强硬态度使沈安若去面对不愿看到的事。 ——一个好好的女子,本应享受着轻松安逸的生活,嫁于他后,反倒处处扎心,无法自在。 偏偏沈安若又很倔,说其是孩子脾性吧,也不太准确。 至少,她能分清大是大非,也深知谁在为自己好。 可,要说她不是孩子脾性吧,她还真多少有些叛逆。 怎么说呢,她就是想要与齐麟对着干,她也能理解齐麟的意图,却也永远带着否定。 这就无关于对错的问题了,而是凭什么你齐麟都是对的,她沈安若又凭什么只能照做? 她也有自己的思想,更有自己的做法与应对之策,齐麟不但不给她展示自己的空间,还每每想要强行改变她点什么。 若仔细总结起来,这就不只是夫妻见解不同了,而是,对另一人的人格践踏。 说是人格践踏吧,又多少有些过于渲染,简单地说,就是对一人从上到下的不认可,也着实忽略了一人的自尊心。 否则,他齐麟又为何想要改变她呢?她就那么差劲,真已差到要彻头彻尾地改造一番了吗? ——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这句话不对,就算你齐麟是吃山珍海味长大的,那还能咋滴?不也是长着一个脑袋一双手,还能有什么不同吗? ——好,就算你齐麟见解独特,强如神佛,那也能好好说话不是,干嘛非要那么强势呢... ——寺庙里的神佛还一脸和善,满脸微笑呢。你齐麟倒好,天天一副要吃人的嘴脸,这谁又能受得了呢... 沈安若虽在怨,却也不得不佩服齐麟这个人。 在一些事的决策上,齐麟的确是做得无可挑剔。 何况,齐麟身上还有一种魔力。这魔力就类似于一坛绝好的佳酿,初入口时,只觉太辣;再入口时,又感香醇;第三次入口,那就是满满的历史厚重感了。 有了历史厚重感,那必也会出现耐人寻味的故事和感触。 当然,齐麟不是物件,也绝不能用历史厚重感来形容,准确地说,他是一座挖不尽的宝藏,不仅挖不尽,还时不时会给人带来预料之外的惊喜。 但是,她沈安若又绝不能认输!就拿一加一等于二来说吧,齐麟就算说对了答案,她也绝不能认同。大不了换个话题,直接转到二加三等于五上。 总而言之,纵使她在某件事上错了,也不能认,说不过就保持沉默呗。 若非要讨论,就直接将某件事忽略不谈,重新拿另一件事出来,再谈一谈看法也无碍。 ——你齐麟就别想指望她沈安若能在固定的一件事上低声下气,这是底线,也是能否保住尊严的关键。 齐麟自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还不至于蠢到夫妻离心上,可他又该如何改变他的王妃呢?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但凡还有时间,他也绝不会使沈安若厌恶自己。 如今,别说沈安若能取代柳霖霖,可说说心里话了,恐怕,沈安若都不想再理会他了。 他的眸光渐痴,沈安若的后背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倘若,沈安若现下是万分痛苦且煎熬的,那也绝不是他的初衷。 ——从表面上看沈安若或没为他付出过什么,但,沈安若既已成为镇北王妃,也完全搭上了全部。 事实上,沈家曾为了齐家,就已几乎家破人亡。 他本就已欠沈安若很多很多,就算他身为夫君做得再好,也永远取代不了沈安若的娘亲。 娘亲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无论是否犯错,面对子女时总能展露出千般温柔。 宋锦儿也从未做错过任何事,如果非要说她有错,那也只能是太重情重义了。 然,假如重情重义都有错的话,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会是对的? 齐麟的心已沉,不仅沉,还仿佛有一双手正在撕裂着他的心脏。 他也该有所改变了,不为任何,只为将来沈安若能更好的活着。 至于,沈安若是否具备能好生存活的能力,那就让时间来决定吧... “安若,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前往虎崖关。这一路上,你我都需身着素衣,头戴白绫...” “好,我会护好阿翁的骨灰的...” 听到沈安若的回复后,齐麟也多少有些欣慰——他的王妃只要还愿意与他说话便好。 第62章 踽踽凉凉 齐麟与沈安若离开景都后,一路北上,直奔虎崖关而去。 离开景都八百里后,车队就好似有意压缓了行速。 以至于,到达“水镜庵”就已耗时两月之久。 两个月来,沈安若未和齐麟说过一句话,也没任何互动。 两人都属于有些傲气,又极重脸面的人,就好似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般。 可,人生哪有输赢,只有是否遵从自己的内心。 齐麟深知这一点,却终是没能想出与沈安若和睦相处的办法来。 他同样不能认输,他不能认输倒不是为了所谓的颜面,反倒是为了能使沈安若活命... 眼看,“水镜庵”的庵门就在眼前,齐麟也率先跳下了马车,示意车队入庵安顿,他自己却独留庵外,不禁放眸远望。 突然,他双眸微颤,侧步间赫然倒下,只觉一阵晕眩,便无了知觉。 梦境中,他仿佛深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洞中,全身无法动弹,持续下坠着... 若不是慧娴师太的轻唤,他还真不知要何时才能醒来。 待他睁眼,水泽中已映射着他那万般憔悴的容颜,他也开始聚捧着地上的层层霜白。 那是北方的晚霜,总在傍晚时分降下,又在夜幕之时成冰。 他用力摩擦着自己的脸,期盼着手中的霜能使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他已很久没这样过了,最近一次昏厥还发生在狼王寨中... 那一次,小川随狼王出了寨门,多日未归,他独自在房中望月颤身,加了厚厚的狐裘还是止不住身寒。 他开始蹲身,慢慢地蜷缩起了身子,又缓缓倒地,再也没能站起。 ——没有生机,没有出路,没有选择。 ——他惧怕这种孤独,也痛恨自己无力为父王、母后报仇。 ——他自诩聪慧,谋略无双,竟在父母惨死后寻不到一丝线索... 在他能感受到小川身上的体温时,已是翌日清晨。 小川不敢惊动他人,因为在狼王寨中弱者才讲究相亲相爱,齐麟身为鹰王是没资格被爱护的,只要有人发现鹰王有疾,便会趁机取代鹰王的位子。 小川除了不断用双手摩擦着齐麟的身子,已无任何办法。 待到齐麟醒来,却一直对着小川傻笑,还口口声声说着“小川实在太傻”之类的话。 ——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发病,必死无疑。与其死在别人手中,还不如死在小川手上,如此一来,按照狼王寨的规矩,小川也能成为新任鹰王,也算是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 小川闻言,那是一个劲得哭;齐麟反倒越笑越大声,近乎疯癫。 最后,他终是将小川紧紧搂入怀中,两人都痛哭流涕了起来。 如今,慧娴师太还在努力抬起着齐麟的身子,焦急之下也频频回望庵门,想要唤来庵中女尼前来搭把手。 齐麟也在涂抹冰霜后,侧眸按住了慧娴师太的肩头,“微眸平望云崖海,移步跌身溅泥彩。水镜容颜褶万绪,唯待梨花开满怀。” “师太,本王要感谢您种在水泽旁的那棵粗大梨树,虽未到梨花似雪景,却也展露出了嫩芽,单是这嫩芽就已是无限生机...能看到生机,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死寂的黑暗...” “鹰王,您这是怎么了?贫尼还是先扶你到庵中休息吧...” “师太,本王刚刚昏厥了多久?” “贫尼不知,贫尼只是看沈姑娘带来的一队人马都入了庵门,却迟迟未见鹰王你现身,就想出来看看。走出庵门时,鹰王便已倒在了水泽旁。” 齐麟艰难坐身,微微一笑,“没事,安若没看到就好。至少,她不会因此而担心。” 慧娴师太,叹道:“鹰王,你这又是何苦呢?” 齐麟勉强一笑,“这次大概是本王错了...可本王又是一个不能去质疑自己的人...因为,本王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选择,这选择也是绝不能被推翻的...即便,会对安若不公,本王也要继续下去...” “贫尼不懂鹰王的意思,不过贫尼倒也听说鹰王已成了朝廷的镇北王,镇北王妃沈安若孤身灭掉十万北戎先锋军的故事也常被庵中百姓挂于口中...”慧娴师太的嘴角刚想扬起笑容,又猛得沉下,“王爷,贫尼还是先扶你到庵中饮些热茶吧。” 齐麟含笑摇头,“不必,本王不想让安若看到我现下的样子...” 他随之又聚眸在慧娴师太脸上,“师太,您见多识广,能教教本王怎样才能做好她人的夫君吗?” 慧娴师太露出一脸诧异,齐麟竟在转变语气间成了一个孩子,眨动着眼睛似覆上了万般星辉,是那般得纯净无邪。 “这也不难。不过,贫尼还是想知道王爷您这样多久了?” 齐麟微微抬眸,望尽云海虚无,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深陷绝望的自己。 老镇北王齐烈与顾侯相继殒命后,他便就躲藏在天瑙城外的山洞中,这一躲就是整整九十一天。 他每日都抱紧着头,在面部极度狰狞扭曲下,感受着自己渴望求生的呼吸声。 洞中毫无声息,密不透风的环境更使人满目绝望。 他一向不喜欢安静,尽管他一度渴望轻松安逸,可一旦周身寂静,便感万分孤独。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独,它就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洞,处处皆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为了不使自己彻底陷入黑暗,每到洞口落下最后一抹余晖时,他都会咬破指肚,在石壁上留下一道血痕。 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在翌日亮起光后,知晓自己还活着。 他一共留下了九十一道血痕,每一道都好似划在他的心头,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他恨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更恨自己连为父王、母妃收尸的权利都没有... 那时的他就像是只能活在阴暗中的老鼠,且还是人人喊打喊杀的“过街老鼠”。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也不知坚持的意义在哪... 世人皆在竭尽全力去寻找某种平衡,所谓平衡,可以是交换,也可以是想要得到。 有人会为生活而坚持劳碌,也有人为了爱一场而付出全部,亦有人兢兢业业只为能得到赏识。 久而久之,坚持也被捆绑上了功利与野心,更附加上了别有目的和居心不良。 更可怕的是,“坚持”在已被世俗渲染得如此复杂,亦被附上种种前提条件的情况下,还有人不肯罢休。 ——多得是自命不凡之人自说自话,她们以添油加醋的方式,述说着各种“为人好”的理念,唯恐不能使“坚持”发挥到极致。 而,齐麟的坚持却只是坚持。 “有些年头了吧...却又如昨日般清晰...因为本王始终都觉得父王和母妃未曾离去过...”齐麟眸光渐痴,声已无力,“本王曾在一山洞中生活过一段日子,走出山洞后虽有了复仇的念头,却也得了一场怪病。” “哦?”慧娴师太轻呼,“那是怎样的怪病?” “本王不知...”齐麟迟迟低吟,“本王只知每次发病,都如被剥离了灵魂一般,只有无尽的黑暗,见不到一丝光亮...” 慧娴师太,缓叹道:“世人总认为肉眼可见的光亮才是光亮。其实,光亮一直都在心中,每一人的心中都有一抹别人挖不走的光亮。” “是啊,光亮的确在心中...”齐麟,缓慢地说,“现下本王也已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山洞的石壁上留下九十一道血痕了,那并不单单代表本王在洞中生活了九十一天,也是一种内心最深处的呼唤,迫使着自己不得不这样做...” 慧娴师太沉寂了片刻,轻声道:“每日留下一道血痕,应是自身激发出的潜意识想让王爷坚持下去。只因,王爷的潜意识中依然保留着要为老镇北王和顾侯爷报仇雪恨的决心。” 齐麟,淡淡一笑,“这就很玄妙了...本王在山洞中的那段日子,明明内心空空如也,只想在洞中了却余生...潜意识却支配着本王的身体划出着道道血痕,想要使本王坚持下去...” ——他说的没错,很多时候深藏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抹不去的。 ——坚毅之人自会挺过去,骄傲之人也自会去抗拒。 慧娴师太,笑道:““坚持”从无因果关系,它一直都独立存在着,只是世人给予了太多附加条件,使得坚持不再纯粹。” ——她也说的没错,自古以来“坚持”都是一个单独存在的词汇,它压根就无因果关系。 那一定就有人不解了,既然不为任何,那坚持不也就没任何意义了吗? 其实不然,“坚持”是永远不能有原由的,一旦有了原由也会迫使想要坚持之人成为俗人。 ——怎么说呢,在绝大部分人觉得没意义的情况下,都会有所改变。 ——而,那个始终不变的人又往往能活得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俗人是不会相信奇迹的,世俗之人也活不出什么奇迹。 按部就班的生活本就如此,奇迹也只会出现在传说中... 可,奇迹又是真实存在的,到底怎样才能活出自己的奇迹,说到底还是“坚持”二字。 《新唐书·元澹传》中记载着这样一句话:魏氏病群言之冗脞,采众说之精简,刊正芟砻,书毕以闻,太宗嘉赏,录赐储贰。陛下纂业,宜所循袭,乃制诸儒,甄分旧义。岂悟章句之士, 坚持昔言,摈压不申,疑于知新,果于仍故? 由此可见,坚持是一种秉性和态度,代表着对一件事的始终如一。 其中“采众说之精简,刊正芟砻,书毕以闻”,也表示着一人的习惯,已成为常态。 再认真说起来,坚持就是一种遵从内心的做法,或是一种内心最深处的召唤,迫使自己非这样做不可。 这也能解释得通当年齐麟为何每日都要在洞中留下一道血指痕了... 齐麟欣慰点头道:“人不到退无可退、无路可走之时,是永远不会知晓潜意识有多强大的。始终都有选择的人,也绝激发不出潜意识来。” “只要潜意识在,就相当于有一把钥匙在时刻撞击着自己的心灵,直到完全符合心意,身心合一后,便也就能迎来新生。” ——回想起来,他的心灵真的被撞击了九十一次,与石壁上划下的九十一道血痕相对应,次次提醒着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他也没资格苟延残喘。 ——复仇,也成了他仅有的选择;除了复仇外,他也再无其他选择。 在他迎来重生后,他已听不得任何关于选择的话题。 当,别人给予他选择时,他也会扭头就走,冷酷决绝。 从那以后,他也没再考虑过女人。他本就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连他自己都没把握是否能有明天,也根本不会择一佳人成家。 ——既不成家,那女人对他唯一的作用,也不过是私欲。恰恰秦楼楚馆中又处处充斥着私欲。 ——只要不是复仇,一切多余的举动都是在浪费时间,亦是一种虚度。 所以,他极其讨厌麻烦,更不喜被人纠缠。 这也是他为何会将柳霖霖留在身边如此之久的原因,柳霖霖永远不会纠缠他,且还绝不贪心。 不贪心的人,通常都很有自知之明。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就算撑得起牌面,也过不了底色。 但,自从他与沈安若成婚后,一切也都变了... 慧娴师太,缓慢回道:“可,如今王爷有了王妃,也就有了新的期待与选择。” 齐麟,长叹道:“这可能也是本王此次犯病的原因吧...” 慧娴师太微微皱眉,“难道,王爷对王妃很失望?” 齐麟微微摇头,“不是失望,而是,安若已逐渐成为本王身侧最亲近之人...” 慧娴师太,道:“王爷是说,王妃已成为王爷的软肋?或是一种负担?” “是软肋,却不是负担。”齐麟,说,“会不自觉的分心,也会情不自禁地担心。” ——其实,他曾与柳霖霖相处时,也曾出现过这种感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柳霖霖也曾一度担心齐麟会厌了自己,转头去捧其他姑娘。 若,齐麟真的这般做了,她也毫无反抗的能力。 不过,她很快也打消了这种担忧。因为,她发现了齐麟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麟不止有怪病,还有一颗极其柔软的心。 ——在这两种因素下,齐麟也很抗拒接触新人。 说直白点,齐麟在熟悉之人面前才会安心,他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除了不信任新人外,他还觉得没必要和新人接触,新人不但给予不了他帮助,还会成为他的负担。 纵使,至亲好友也不见得能一辈子在一起,更别说新接触的人了。 与其和新接触的人消耗时间,不如常去熟悉之人那里坐一坐,倒也落个轻松自在。 然,再熟悉的人也是从新人做起的,可新人中齐麟却只选了柳霖霖和居住在桥头的茶翁。 其余的皆是些点头之交,他也压根不愿与其他人深交。 他在那些人面前也永远是狠辣无情的角色,他亦能丝毫不留情面的对其下死手。 所以,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齐麟是个心软之人。 倘若说齐麟心软,还不如说白天遇到了鬼。 慧娴师太,缓缓道:“王爷所言,乃是人之常情。她人既付真心,王爷又怎能无动于衷...只是,王爷的心尘封了太久,也习惯了孤独。在这种情况下,王爷只要对一人上心,就会极度不适应,也会急迫想要抓紧,永不放手。” “这就正如一碗水,没人去喝时,它虽还是一碗水,却也会逐渐浑浊。再往后,绿藓会覆盖住水的表层,直到吸收掉最后一滴水。这时,绿藓会迎来一场极盛,也会在短短几日间衰败,彻底成为灰褐色。” 她展了展齐麟的衣领,又拍了拍齐麟身上的泥土,接着说:“王爷不想被绿藓压得无法喘息,也时刻在对抗着绿藓的侵蚀,这是孤独之人的代价,也是一种最无法描述的折磨。眼下,折磨王爷的已不再是绿藓,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人又是最善变最无法掌控的...王爷会有不安,也在所难免...” 齐麟双眼迷离道:“离开景都前,本王曾面见过陛下。本王能感受到陛下眼中的杀气,应是已决定对国舅张显宁下手了。陛下对自己的亲舅舅尚且如此,日后又怎能容得下本王呢....可,本王的王妃依旧如一张白纸,本王真的不敢想,她日后要如何存活下去...” 慧娴师太,惊道:“王爷又怎能确定陛下定不容你呢?” 齐麟笑了笑,“很简单,陛下并未彻查镇西军主帅曹杰逾...” “本王在景都“锦绣楼”故意设下花魁选举,镇西军主帅曹杰逾之子曹辅盛却为新花魁整整砸下了五十三万两黄金。按道理来讲,此事一出,陛下定会借机收回曹杰逾手中的军权,但,陛下却连提都未提。这只能说明陛下从未将曹杰逾视为隐患,本王也依旧是陛下最忌惮之人。” 慧娴师太,道:“王爷是怕当今圣上会对王妃不利?” 齐麟骤然讥笑,颤声道:“只要本王还活着,陛下就断然不敢动安若分毫。” “不过,陛下想要致本王于死地,也多得是办法...” 慧娴师太,思索道:“圣上忌惮王爷,也全因王爷有多重选择。王爷既可以为圣上创下盛世,也可以成为隐患。毕竟,三十八万镇北军就在虎崖关,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便能改朝换代。为今之计,王爷当长留虎崖关才是上上之策啊...” 齐麟当即否定道:“不。若想使安若变得强大,就必须使她别无选择!” “通常,人都会有一个致命的误区——总想使自己多上几个选择,也想让自己的人生多上几层把握。不会有人故意将自己逼上绝路,亦不会使自己一条路走到黑,变得一无所有。” “在这种情况下,又偏偏会跳出一些自认聪明和以世俗说教的朋友出来,只需几番言说,选择也就变得更多了。一些惧怕麻烦和困难,亦不想心累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往往会选择退缩,从而挑选出一条别人都认为可行的路来...但,别人说可行,就真的可行吗?恐怕,唯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这是多么误人子弟的建议和谎言...” “本王现下最大的困难也是不知该如何向安若解释清楚陛下的为人,说得过于直白,安若必会设防,以安若的心智也绝瞒不过陛下的慧眼;不说,安若又极有可能上当,本王一旦身死,陛下定会想方设法使安若放弃掉镇北军的统帅权,再加上一些朝臣的说教,甚至,安若的二娘和外翁陈有道也会成为陛下的帮凶...只要安若无了镇北军的统帅权,那安若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慧娴师太眸光一亮,急促道:“王爷的意思是,要想办法逼王妃走上绝路,使王妃清楚地知道绝不能放弃掉镇北军的统帅权?” 齐麟,点头道:“没错。无论是陛下的哄骗也好,还是朝臣与沈府之人的劝说也罢,这都属于过多的选择。事实上,在陛下真对安若出手时,这些选择又都不是选择,本以为的助力也皆不是助力。” “其实,不管当初有多少种选择,到头来也都只有一种选择。正如,你的面前有很多岔口,一旦决定走进一个岔口后,就很难再折回,也就成了唯一的路。在现实中也只会出现两种结果,第一种结果是怪自己的命不好,第二种是成为了更俗的人,也就是曾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这一点,也是很多人绝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为何只能有两种结果,为何不会有好结果出现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在最初之时有多少种选择,最后就会有多少期许与希望,而,期许与希望又恰恰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纵使你后悔了,也无法改变任何,反倒最初的选择越多,对比就越多,也会越发生恨。” 慧娴师太渐渐点头,“没错,人之幸运在于能有退出重选的机会,人之可悲也在于能有退出重选的机会。” “万物皆有正反两面,人的决断也一样。然,命中注定之事又玄之又玄,该你受的苦,一点都不会少;曲折徘徊过后,也依旧躲不过某个关卡或某个人。很多人不仅蹉跎了岁月,也误了大好前程,在错误的道路上越陷越深,再难逃脱。” 齐麟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这就是人性,谁也逃不过。人的一生只要不在弯路和错误之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和青春,就已算是赚到...” 第63章 至简从心 不可否认,没有选择的人,往往更容易成功。 这就与世俗理念有些大相径庭了,甚至是反其道而行。 但,如果谁能意识到反其道而行的重要性,便足已胜过万千人。 齐麟还不想放弃,他经历过苦难,自知改变有多煎熬。 天际已无余晖,却多了一份静怡。 没有耀眼的阳光,也未有孤月的凄寒。 在夜幕来临前,天空仿佛要散尽最后的温柔。 齐麟闭眼仰面间,身心舒宁,只觉阵阵轻松。 这是一种身体的轻松感,也是精神上的安适。 “师太,可以开始正题了...本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在剩下的日子里,本王只想和安若能多些快乐...” 慧娴师太含笑摇头,在她慈祥的容颜下似也多上了几分惋惜。 ——齐麟不愿做一个世俗之人,却又早已深陷世俗,挣脱不得。 “其实,王爷想要的答案,一直都在眼前。只是人们常常舍近求远,难以悟透当下罢了。” 她说罢,便抬臂指向了庵内。她的动作有多迟缓,庵内的氛围就有多惬意。 不知何时,沈安若已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大英雄,大人们自也对她仰慕万分,却没孩童那般直接,只得立身一旁,不敢近身。 打她一入庵门,便被孩子们缠上了,她比画像上好看,更比画像上要生动。 再威武雄壮的画像都是死物,所诠释得也是一种不屈不挠、坚毅顽强的精神,而,当她真的现身在孩子面前时,却也会频频含羞,连连失语,像极了一位邻家姐姐。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她本就该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活着...可她呢偏偏又摊上了本王这样的夫君...”齐麟眸光已痴,嘴角也绽出了一抹恬笑,沈安若无意闯入他的心田,却在尚不察觉间留下了浓墨重彩,“本王真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既报答不了安若的恩情,也没常伴安若左右的条件...有时想想,本王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偏安一隅,自能白头偕老。” 慧娴师太再次微微摇头,“贫尼很好奇,在王爷眼中王妃是个怎样的人?” “她...”齐麟顿眸迷惘,片刻后眸中又逐渐闪动起了光亮,那光亮很柔,亦有着深深的眷恋,“本王很贪恋她的一切...和她每每相拥,本王都能感受到母妃的身影...母妃不会离弃本王,安若也不会离弃本王,纵使本王在他人眼中是个疯子、是个恶魔,也未见安若眸中有一丝嫌弃...” “起初,本王只觉得她是在尽妻子的本分,即便如此,本王也很痴迷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本王不敢表露出这一点,也从不敢使她察觉到本王已对她有了依恋...”他缓缓垂眸,笑意更浓,“本王怕她察觉后,会觉得本王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也惧怕她会觉得本王像个孩童般会时常胡闹...” “本王的确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这就犹如一个将要跌落悬崖的人,只会紧紧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放。没人会嫌稻草太细太软;稻草在被抓入手中之刻,也就不止是稻草了...他们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稻草身上,根本不会去管稻草是否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更不会去管稻草究竟要去承受些什么...” “慢慢的,将要跌下悬崖之人也就不再想着爬上去了...爬上去后,虽能脱离危险,却也会迎来孤独,更不会再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了...只要稻草在,只要还能紧紧抓住稻草,即便仍有性命之忧,也是能时刻享受到有所倚仗的感觉的...” “说到底,本王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罢了...”他突得涌出一阵讥笑,“师太,您大概不会相信,在本王的父王和母妃命陨后,本王连母妃一手带大的十八女将都不曾信任过,她们至始至终都不知道那时本王躲藏在天瑙城外的哪个山洞中...” 他抹了一下眼角,似不想让眼泪流下,歪脖间也带上了几分坚毅,“十八女将,十八位女子...本王能信一人就已是难如登天,又如何同时去信十八人...本王不敢保证她们之中有没有叛徒,这并不代表本王在质疑自己的母妃,本王只是没底气去完全信任...” “可,安若却不同,她身上有一种魔力,大概是因为她过于坦诚、直率吧。”他提起沈安若后,语气也渐渐缓柔,“她就仿佛是划破夜幕的一道流星,照亮了本王所有的孤寂。既是流星,本王也自知她的脾气又臭又硬,不但倔,还极其看重脸面...若你不给她留颜面,就如不让她梳理好妆容就出府一样,那可是万万不能的...” 慧娴师太,暖柔一笑,“听王爷这般描述王妃,贫尼大概也知晓根源所在了。” 齐麟惊眸,“哦?” “王爷大概是强势惯了,而王妃的内心又何尝不是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呢?否则,她又如何能带领三十八万镇北军杀尽十万北戎先锋军呢?”慧娴师太,说,“事实上,人们从未给过平淡公平,平淡却又是人生不留遗憾、得以满足的唯一通道。” 齐麟锁眉沉思,又聚眸在慧娴师太身上,“师太,此话何解?” 慧娴师太笑了笑,“若想人生毫无遗憾,只需活在当下便可。这句话很浅显,却又被大多数人所误解。” “它并不是在说:做好当下的一切,而是,在强调一种心境。抛开现实物质不讲,人只会存在两种感观——极悲和极喜。处于极悲与极喜之间的又是平淡,可平淡却从未真正平淡过。” “在现实中,平淡从未纯粹过。处于平淡时,又总会想起悲怨的事与欢喜的人。也就是说,平淡从未独立存在过,往往所呈现出的结果,也掺杂了诸多情感与情绪。所以,人们总是会说:今日我很开心;今日我很难过。” “可,只要稍稍细想一下就能察觉出不对来——一整天下来,绝不会一直都处于开心中,也绝不会一直都处于难过中,更多的则是平淡。既然如此,平淡就应该占据主导,为何又会有开心与难过之分呢?没错,世人将其混杂了...平淡中混杂了短暂开心的成分,那整整一天便就会是开心的;平淡中混杂了一时难过,那整整一天下来你也都是难过的。” 她见齐麟似有些一知半解,便轻拍了几下齐麟的肩头,继续说道:“王爷只需满足当下的心绪就好,上一秒开心就定格在上一秒,下一秒平淡就给予平淡公平,不要混杂,也不可混杂。唯有利用好平淡,才能使人没有情绪上的抵触,没了抵触就自会产生亲和感,有了亲和感也就有了依恋,有了依恋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 齐麟闻言,已彻底沉寂。 这时,慧娴师太倒也不再担忧齐麟的身体状况了,只见她缓起身子,慢捋袖摆而去。 第64章 有气就撒 要说起“平淡”,似脱离不了平庸。 前人万语,后人反复打磨,汇入个人感悟后,又精炼出了延伸字义。 虽更利于理解,却也误解了前人造字本意,着实算得上是一场辜负。 许慎编着《说文解字》,开创部首检字法先河,对后世影响深远,却也不敢误了先人意。 他一生励精图治,上下求索,考究字源,着卷十五。前十四卷为文字解说,第十五卷为叙目;结构上按部首编排,共分540个部首,收字9353个,另有“重文”1163个,共字。 怎奈,千百年后,常有人不遵古典,以妄为常,自满其说,创下新词新意而沾沾自喜。 齐麟不敢尊大,闻慧娴师太口中之“平淡”后,彻夜未眠,唯恐理解浅薄。 ——他只愿天瑙城中藏有古人典故,以求“平淡”之正解,还“平淡”之公平。 他于翌日破晓集结人马,一路快马加鞭终在子时前赶到了天瑙城。 镇边守将沈天挐亲率四十三万兵马出城跪迎,齐麟未有理睬,策马绕过兵将,疾奔书阁,未有回眸。 他如此做派,沈安若误以为是在针对,一下马车便跪于父亲沈天挐身前,内愧于心。 “父亲,齐麟这般傲慢全因安若不善为妻,无法讨得自家夫君欢心不说,今日还使父亲脸面丢尽,还请父亲重重责罚安若。” “若儿...不,镇北王妃...本将哪能受得住你这一拜呢?”沈天挐跨步于前,见沈安若决心不起,也只能“噗通”跪地,“王妃,您还是快起来吧。别说镇北王不理睬本将了,就是他要斩本将于城前,也都合乎礼法。” 沈安若动容提气,瞬间红了双眸,“父亲,您本不该受此屈辱,却因安若嫁了齐麟而不得不忍。如今,父亲就连唤安若一声“女儿”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不,不,不。”沈天挐下意识地想要拥抱沈安若,又猛地顿身,似感不妥,紧眉锁眸间已是撕心裂肺,“王妃,万万不可将所有过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就算王妃不嫁镇北王,本将见了镇北王也是要跪拜的,何况,整个北疆本就是镇北王的封地,本将也理当是镇北王麾下的将领啊。” 沈安若闻言身颤,泪水滴落之刻面部也展现着几乎扭曲的痛感,“父亲的确是他齐麟麾下的将领,但,父亲也是他齐麟的岳丈大人!父亲不但没有任何过错,还亲率部下出城跪迎,他齐麟竟连看都不看一眼...这口气,安若咽不下!” “得咽,得咽下...”沈天挐老泪纵横,那是彻底急了,“我的王妃大人啊...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就是镇北王让本将没颜面了嘛...要说这颜面呀,打本将失去锦儿时,也就荡然无存了...这些年,又哪来得什么颜面可言呢...” 沈安若忍泪屏息,蜷腿而起,她起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仿佛附上了千斤重量,待她完全站起身子后,脸上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坚毅。 ——她眸光血红,似有灭万物之气势;她缓抬手臂,犹如神佛之姿,令人难以逼视。 “取本妃的“凌霄铁枪”来!” 她喝声如雷,随行兵士莫敢不从。以至于三五兵士抬枪之余多次踉跄,颤身手抖。 沈天挐见状,顿感大事不妙,“王妃不可,王妃你这是要作甚呀?” “禄儿,禄儿!别跪着了,还不快快上前劝劝王妃!” 禄儿惊眸惊身,顾不得拍去膝盖上的泥土,便小跑凑上,“小姐...不!王妃...您可不能鲁莽行事啊...” 沈安若接过‘凌霄铁枪’,旋枪在侧,气贯长虹,“众将士!今日,我沈安若决意训夫,我自知尔等不敢对齐麟怎样,但,我既是镇北军主帅,尔等就当听我号令!” 沈天挐手抖回眸,一脸的不知所措,随之对众将士嬉笑道:“各位,各位...王妃开玩笑呢...莫要当真,莫要当真啊...” “本妃还没功夫开玩笑!”沈安若绕过禄儿,又拽了一下沈天挐,立于众将士身前,“将士们,现在就随本帅入城,活捉了齐麟!” 四十三万兵将已完全懵了,不禁左右互看,神情难为,频频摇头。 “怎么?!本帅只是让你们活捉镇北王,你们也不愿吗?”沈安若骤然将长枪掷地,再次高喝道:“难不成,尔等想让本帅下达诛杀镇北王的军令吗?!” 众将士一听,赫然觉醒——既然只是活捉,就意味着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把沈安若给逼急了,真下达了诛杀令,那可真就没有丝毫余地了。 “得令!” “好!将士们,随本帅入城!”沈安若蹬腿挑枪,不忘回望一下十八女将,单是那冷酷凌厉的眸光,就已能使十八女将不寒而栗。 ——她在警告十八女将不可协助齐麟,十八女将自也不会让沈安若胡来,索性,紧随其后,再待机行事。 天瑙城内的书阁并不大,与其说是书阁,不如说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子。 只是,这房子相当于厢房的两倍,却也没议事厅大。 想要围上书阁,二十余人足矣,又哪用得着四十三万兵将呢? 可,沈安若要的就是这气势,不弄出点兵变的意味来,他齐麟还真就不会重视。 “嘭”的一声,书阁门破,沈安若立枪在侧,对齐麟直接戟指相向,“齐麟!你给本帅出来!” 坐于书海之中的齐麟慵懒抬眼,又缓落眉眼,一脸自若地翻看着书卷。 “齐麟!你别欺人太甚!本帅都发起兵变了,你却只用你那双小眼儿上瞄一下,你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沈安若气得是直跺脚,她本以为齐麟见到自己率兵前来,会认怂说些好听的,没曾想竟得到这般回应,“好,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本帅不给你留情面了!方才,你是如何让本帅的父亲颜面全无的,此刻,本帅就会让你如何还回来!” 她突得高举‘凌霄铁枪’,“将士们,随本帅一起冲进去!活捉了镇北王!” 只听“啪”的一声,齐麟将手中书卷重重拍在桌案上,他漫不经心地起身,又漫不经心地走到沈安若身旁。 他没有理会沈安若,只是冷眸外望,环顾了一下聚在门外的兵士,“城池不要了吗?百姓不护了吗?整个北疆都要拱手送人了吗?” 他连发三问,声轻而缓柔。 突然,他跨出门槛,勃然大怒,“跟随沈将军来此的原京畿驻军本王管不了,但,镇北军有一个算一个都回自己的岗位上去!立即!马上!” “你让他们回,他们就得回吗?你不是早就说过嘛,我才是镇北军的主帅,本帅在此,谁又敢...又敢...”沈安若没能将话说完,因为,在她回眸间身后已无一兵一卒,更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原五万京畿驻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齐麟!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蛋!你不是说我是镇北军的主帅吗?成婚当日,你不是说从此镇北军只听我一人号令吗?现在呢?现在你给本帅解释解释...为何镇北军仍会听从你的号令?还有原京畿驻军..你又是何时收买的他们?!” 齐麟淡然转身,又重新回到最初的椅子前,若无其事地坐了下。 沈安若步步紧随,一步一顿,像是撒娇,脸上却又满是怨气。 “你还就不吱声了是吧?好!纵使本帅无一兵一卒,也要治一治你的傲慢!” 说罢,她还真就刺出了‘凌霄铁枪’,可她只刺出了一半便就收回了枪身。 只因,齐麟不仅不躲,还一脸的风轻云淡,他仍在翻书,全神贯注地翻书。 沈安若见状,那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翻!” 她又一次刺出枪身,直穿书卷,书卷凌空而起,齐麟手中无了书卷,这才再次抬眸。 “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你应该先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待明日父王下葬,定会三跪九叩,毫无闲暇。” “而你呢,却偏要将时间浪费在一时情绪上,不仅如此,你还在浪费本王的宝贵时间。” 齐麟顿了顿,继续说道:“本王也已听出你在为何而气了,等本王找出相关典故后,就去向岳父大人赔罪便是。” 他说出的每一字,都气得沈安若牙痒痒,按他这么一说,沈安若倒成了胡搅蛮缠,毫不讲理之人了。 “我就是喜欢被情绪左右,我就是不能忍受你的傲慢,我就是胡搅蛮缠、毫不讲理,怎么了?!”沈安若七窍生烟,几乎在用吼来怼齐麟,“若,天底下的男人都像你齐麟这般淡然,那还过什么日子啊,干脆都去庙里当神佛好了!神佛可都是足够淡然的,就算你磕头磕出血来,神佛也不会变一下容颜!” “齐麟,你既娶了我沈安若,就该面对我的所有!你不就是想让我变得狠心决绝,拥有雷霆手段吗?今日,我就好好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狠心决绝和雷霆手段!” “轰隆”一声,齐麟身前的桌案已被沈安若踢翻,书阁之内也变得一片狼藉起来。 随着“咚咚”几下,身体跌撞地面和墙角的响声发出后,书阁之中也再无了安宁... 第65章 此情可待 现在,沈安若已被五花大绑在木柱上,小嘴也被塞上了白绸缎。 木柱并不宽,且是圆的,支撑书阁的木柱自也宽不到哪去。 可,木柱既是圆的,也就能不断移身转圈圈。 她所转的圈圈极有规律,齐麟走到哪,她就移身到哪个方位,就算她被捆绑着,也要用眼睛瞪死齐麟。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都瞪得酸楚流泪了,齐麟似也没停下翻找书卷的动作。 她不得不好奇起来,即便自己的夫君勤奋好学,也没必要非在今夜用功吧? 索性,她不停地前挺着身子,紧眉连“嗯”了起来。 这种类似于“猪叫”的声音,齐麟已十分熟悉。 他刚堵上沈安若的嘴时,沈安若便就“嗯”声不断,还没完没了地弹腾着双腿。 不过,这一次他有了回应,不仅有了回应,还连连畅笑,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沈安若,本王真的很爱看到你生气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了。也唯有在你生气时,本王才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重视的。你越是生气,就代表越在乎本王;你越在乎本王,本王也就越开心。” 他一语说罢,脸上也附上了一抹坏笑,且还高高扬起手中书卷,朝沈安若挥动了几下。 “你虽将这里搞得杂乱不堪,却也间接助本王找到了想要的典籍。认真说起来,你也算得上是本王的福星了。” 他已蹲身至沈安若身前,也用手中书卷抵住了沈安若的下颚,“你的眉尖若能再弯一些,就更有母妃的韵味了。儿时,母妃对本王十分严厉,稍有偏差,就会迎来母妃的一顿痛斥。久而久之,本王也就只记下了母妃生气的样子...” “不过,母妃就算是生气,也是极美的,就和你现下一样...” 沈安若怒目而视,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齐麟你个鬼奇葩,什么叫本妃越生气,你就越开心啊,你简直就是个死变态,你脑子里不知道都装的什么!恋母就恋母,还说什么和本妃现下一样的鬼话,真是个妖孽啊! 她虽无法反抗,却也在用意念进行着反驳。 “三国·魏·刘劭 《人物志·九徵》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此乃“平淡”之出处。”齐麟沉眸展卷,不顾沈安若的怒视,便朗朗而读,“而,“九徵”则包括: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等,它们共同展现了人的精神、形貌、声色、才具、德行。刘劭认为,人的才性可以通过这九徵来理解和分类,如“兼德”“兼才”“偏才”等...” “原文为:凡人之质量,中和最为贵。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也就是说,人的品质好坏,以中和之质最难为可贵。中和之质的人,必定是平淡无味的,正因为平淡无味,才能调和五味,顺应变化。” “然,刘劭这一观点,又出自《中庸》中的“致中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他猛地抬眸,凝向沈安若,“王妃的性子犟如蛮牛,腹中定藏有乾坤。不如就由王妃你来为本王解析一下何为“致中和”吧...” “哦~本王的小若若还说不了话是吧...”他微微撇嘴,又表现出一脸怜惜的样子,“莫急,莫急,本王这就为你取出口中绸缎。” “齐麟!你有种就放了我!”沈安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尚来不及吸气,又咬牙切齿道:“齐麟,你就只会欺负我是吧?方才若不是与你缠斗时,我脚底打滑,又怎会让你得逞?!” 齐麟淡淡一笑,又略带无奈,微微摇头,“虽然,本王极其欣赏王妃这种不服输的精神,但,输了就是输了,王妃得认。在战场上,敌人可是不会给王妃述说理由的机会的,王妃只要败下阵来,就会万劫不复,甚至被灭国。” “不过,王妃现下还有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只要王妃能详细解析出“致中和”的含义来,本王不但会放了王妃,也会将自己捆在木柱上,任凭王妃发落。” 沈安若瞥了一眼齐麟,侧脸不屑道:“什么“致中和”,本妃不知。齐麟,你别以为你如此说,本妃就会上当!你是何等得奸猾狡诈,本妃还能不知道嘛!” 齐麟锁眉长“嗯”,似有些失望,“沈安若啊沈安若,你该让本王如何说你呢...你说你武不行吧也就罢了,可你文也不行...在文武都不行的情况下,你还整日死鸭子嘴硬,本王还真挺佩服你的。” 沈安若骤然蹬腿,直踹向齐麟,若不是齐麟反应快用书卷挡在了脸前,非挂彩不可,“本妃就是一无是处!你若看不惯,就休了本妃!大襄多得是才女等着你娶呢!” “休?”齐麟“噗嗤”一笑,“休了你,本王还如何欺负你呢?也断然看不到你生气的样子了...本王可舍不得...” “你!”沈安若已气得全身发颤,“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她声中略带泣语,委屈至极,抓狂堵心。 齐麟长叹一声,眸光逐渐柔和,仿佛有些心疼沈安若了。 “妻之错,夫之过也。王妃文不成武不就,说到底还是本王的错。也罢,本王就先与你解析一下何为“致中和”吧。虽然,本王也是刚刚得知,但,也是能现学现卖一下的。” 沈安若闻言,嫌弃之意更浓,嘴也歪得更很了。 齐麟却不以为然,还真就讲解了起来,“所谓“致中和”,“中”指的是人的情感没有表现出来的状态,而“和”则是指情感表现出来后符合节度的状态。“中”是人人都有的本性,而“和”是人们应当遵循的原则。达到“中和”的境界,也是天地万物生长繁育的基础。” 他一语落后,双眸已沉,本还有些得意,此刻反倒木讷了起来。 ——他又怎能料到,单是“平淡”二字竟已容纳了天地自然之道,行思和谐之要领。 ——再结合慧娴师太所言之语,还真就汇聚出了“大道至简”的真谛。 要强调的是,无论是“平淡”也好,还是“大道至简”也罢,所讲的都是一种心境,并不是特定的行为。 说直白点,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和方法论,在面对繁琐复杂时,应保持简单、直接的思考方式,才能更好地理解和解决问题。 那么,齐麟若想解决与沈安若之间的隔阂,甚至,依旧想使沈安若有所改变的话,当下最直接的办法也是通过陪伴来完成。 ——在这个世上,如果你不能成为划破别人夜空的流星,就只能用陪伴来填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的齐麟,终又抬眸看向了沈安若。 他眼前的女子,有着最柔软的身躯,也留存着最纯粹的烂漫,尚不能支撑一国之安危,亦无法守护一国之百姓。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能穷尽所有去陪伴,就一定能让沈安若成为大襄的擎天之柱。 或许,这对沈安若很不公平。 可,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再去深究不该娶沈安若为妻的事儿,似已毫无意义。 有时,命运就是这般玄妙,某一人或某一事终会成为唯一的选择和途径。 既然如此,不妨就让某一人或某一事尽可能地变得美好。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过往,那就直面当下,只言当下。 “月华!扶王妃回房。”齐麟不想再与沈安若耍嘴皮子,尽管他依然留恋沈安若气呼呼的样子,他也要离开了。 因为,一时的留恋已然满足不了他的心绪,此刻,他已在心中暗下决定,要与沈安若长长久久,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齐麟!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你这是又想将我绑在床榻上吗?”沈安若还在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齐麟!我爹就在城中,你总不能这般得寸进尺吧!一旦惹怒了我爹,我看你如何收场!” 齐麟猛然驻足,顿停在书阁门槛前,他没有回眸,却还是给予了回应,“如何收场?怕是沈将军还没谈论这些的资格...安若,你记住...你目光所及之处,未来都只属于你一人,不止是一草一木,还有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 齐麟踏出书阁后,便直奔沈天挐的房间而去。 他静静地推开房门,跪身于榻前,低眸等候着沈天挐醒来。 这时,天已微亮,在微光下他脸颊的轮廓是那般得孤寂,又是那般得冷酷。 他跪身如钟,似在忏悔。 ——在外人面前,他的确是高高在上的镇北王;没外人时,沈天挐却又是他如假包换的岳父大人,跪一跪自己的岳父,也属理所应当。 其实,打他一进门沈天挐便已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 ——自己的亲闺女要率兵活捉自己的女婿,自己的女婿又将自己的亲闺女捆绑在了书阁内,他又怎么可能不担忧,又如何能安然睡去呢... 现下,他虽躺在床榻上,却也想傲娇一下。 ——昨夜,老夫亲率兵马去迎你齐麟,你是不理不睬。 ——如今,就让你好好跪上一段时间,也是活该。 然,一段时间过后,沈天挐还是慌了。 跪在他榻前的,毕竟是堂堂镇北王,让其跪得太久,他心里也不免犯怵。 索性,他就开始接连翻起身子来,他每变换一次睡姿,也相当于提醒一次齐麟可以唤醒自己了。 按道理来说,齐麟见之也应心潮澎湃,一顿紧张——终于可以和自己的老丈人好好说说话了。 怎奈,齐麟仍是毫无波澜,依旧垂眸静跪,沉默不语。 在此情况下,沈天挐也不知该如何缓和尴尬了。 ——可悲,真是大大的可悲,他沈天挐又何曾想到,都到了这般年岁了,居然还玩不转自己的女婿,实属失败至极啊。 “他奶奶个腿!”他突得起身,抱臂歪嘴,“齐麟,你这到底要闹哪一出?昨夜,你是威风凛凛,不但将老夫视为无物,还将若儿丢在城外不管不顾。此刻,天还未亮,你又跪在老夫榻前一动不动,你是太过于另类啊,还是有意戏弄啊?” 齐麟朝沈天挐磕了三个头,随之撩下摆而起,侧身坐于一旁,“从即日起,本王会接手北疆的一切事务,包括三十八万镇北军。届时,还请岳丈大人从旁协助,不可妄语揣测,乱了安若的心神。” 他的声音很轻,轻如微风,却一点都不温柔。 沈天挐赫然傻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麟,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请岳丈大人多在安若面前夸夸本王。如此,安若应也不会再排斥本王了。” 沈天挐皱眉如戟,目光如剑,反复打量着齐麟。不管是上看还是下看,甚至都歪脖斜看了,他都看不出齐麟是何意图。 “不是...你堂堂镇北王还用老夫夸吗?单是三十八万镇北军就已能将王爷您给夸上天了吧?” 齐麟,沉声回道:“那不一样。岳丈大人是安若最信任的人,由岳丈大人来夸,自然有所不同。” 沈天挐,迟疑道:“行了,王爷就和老夫交个底吧。是不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齐麟,道:“本王想多陪伴安若一段时日...或许,这也是本王与安若的最后一段时光了吧...” 沈天挐,急促道:“难道,陛下要对王爷痛下杀手了吗?” 他见齐麟多有迟疑,又接着说:“王爷莫怕,我沈天挐虽在朝中微不足道,但,只要王爷日后能对若儿好,老夫就能为王爷豁出这条老命!” “豁命?”齐麟讥诮一笑,“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本王还没到要让自己的老丈人和王妃豁出性命的地步。” “也罢。”他突得站起,一脸严肃道:“沈将军不如想想,陛下若要除掉本王,会用哪种方式?” 沈天挐,思索道:“眼下,三十八万镇北军仍唯王爷马首是瞻,就算陛下对王爷有了杀心,也断然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陛下稍有异动,王爷也能振臂一呼率大军杀向景都,所以...” 齐麟,道:“所以,要杀本王,镇西军主帅曹杰逾才是关键。” “可,本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尚在景都时,陛下已对曹杰逾之子曹辅盛格外开恩,再用曹杰逾对付本王的话,也未免痕迹太重了些...既有痕迹可循,陛下就不怕本王率先起兵吗?何况,本王此次来虎崖关,陛下也无半句阻挠之意...” 沈天挐,道:“王爷是说,陛下并不会借曹杰逾之手除掉王爷?” 齐麟沉寂了片刻,“本王也想不出陛下会用怎样的手段,但,本王总觉得陛下身后另有其人,且这一人应还另有图谋...” 沈天挐,惊道:“王爷觉得这一人会是谁?” 齐麟,微声道:“应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人,也唯有最不起眼的人才能瞒过本王的双眼。” “还有,自从本王回景都后,还未见过文逸...直觉告诉本王,文逸应是被什么困住了...” 第66章 和衷共济 萧文逸,一个足能被人忽略的名字,此人如空气般淡入云海,销声匿迹。 他没有齐麟的万丈光芒,亦没能继承帝位。 先帝驾崩时,他不过六岁,即便深得先帝宠爱,也断无撑起大襄的能力。 数月前,齐麟携沈安若回景都之际,齐麟还特意为萧文逸准备了礼物。 他原以为萧文逸得知自己重回景都的消息后,会第一个出现,毕竟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师徒情谊。 然,时间一天天过去,却始终未见萧文逸的身影。 齐麟除了有些失落外,更感困惑,日日等待也使他极度不安起来。 对此,他曾怀疑过是否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也曾差遣十八女将中的夜心暗查萧文逸行踪,却皆无果。 如今想来,萧文逸的失踪恐大有文章,齐麟已不得不重新思量。 “本王重回景都后,琐事不断,未有闲暇。文逸不止是本王的徒弟,先帝也曾将文逸托付给本王教导。可,即便本王夜探宫墙多次,也未发现文逸的行踪。” “王爷这么一说,本将还真许久没听说过有关于三皇子的事了。莫不是...”沈天挐震身怔眸,眉间似透着一丝寒意,“陛下应不会对自己的皇弟痛下杀手吧...” 齐麟沉寂了片刻,才缓慢说道:“本王所认识的萧文景绝不会做出弑弟的行为,但,如今的陛下就连本王也看不透了...” “不过,有一件事是无需质疑的。虽然,文逸没什么存在感,却也着实是陛下的唯一威胁。” 沈天挐,惊道:“王爷的意思是,现下三皇子是唯一能威胁到皇位的人,而王爷您也更看好三皇子?” 齐麟没有否认,他既敢承认,就不怕沈天挐将他的意思转达出去。 “文逸虽幼,却有着极其纯厚的底子,先帝也曾在他身上下过不少功夫,最重要的是他为人豁达宽容。若他能继位,大襄也更容易迎来盛世。” 沈天挐,轻叹道:“是啊...萧文逸还是个小孩,就算有所偏差,也能及时纠正,多得是重塑的机会。” 齐麟微微摇头,“不,能否重塑并不在于年龄,而在于一颗包容的心。很多人入世后,会逐渐沉醉于自己的判断中,再加之身份地位的不同,往往会盲目自负,再难容下他人的见解和建议。” “通常,此类人也会出现两种结果,要么成为一代枭雄,要么身败名裂。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怪杰。” “怪杰?”沈天挐淡淡一笑,“王爷确定不是在说自己吗?” “说到怪杰,王爷若称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王爷做事怪诞不羁,难以参透,却又能被人谅解和欣赏,不是怪杰还能是什么?” 齐麟,回道:“可,当今陛下却绝不是怪杰!” “本王隐约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仿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某种假象中,若想完全看清一切,就必要先脱身出去。” 沈天挐微微愣神,“所以,王爷也很期待陛下会对你有所行动?哪怕,陛下杀不死王爷,王爷也要“死”上一回?” 齐麟微微一笑,“不是期待,而是极度渴望。本王已很久没体会过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快感了...只要本王能逃过一劫,再细微的布局也能在本王面前展露无遗。” 沈天挐,沉声道:“这也是王爷为何会说“要陪若儿最后一段时光”的原因?” 没等齐麟回话,沈天挐已微怒起身,“王爷可曾替若儿想过!一旦王爷走了这一步,无论王爷是真死还是假死,若儿都是会伤透心的!” 齐麟,缓慢道:“本王自然替安若想过,且还想过很多次,但,每一次的结论又都是一样的。本王只要活着,就会是一座无法搬移的大山,这座大山会压得安若喘不过气来,安若也会从心理上惧怕这座大山。唯有将这座大山毁掉,安若才能真正走向属于她自己的峰顶...” “沈将军也一样,您是安若的父亲,本王亦不希望你成为挡在安若身前的大山,只希望你能成为安若背后的靠山。” 沈天挐颤声回道:“这是否对若儿太残酷了些?还有,王爷又如何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使若儿成长起来呢?如果本将没猜错的话,王爷是想让若儿成为第二个顾英鸢吧?” 他突得情绪失控,跨步展臂用双手抓住了齐麟的肩头,又道:“王爷,那可是顾英鸢啊!整个大襄也就只出过一个顾侯爷,若儿要吃多少苦头,才能到达那个高度啊!?” “倘若,若儿苦头吃尽,仍无法成为第二个顾侯,最终又当如何呢?!” 齐麟伸手扣住沈天挐的双臂,将其缓移至一旁坐下,“我们要相信安若,我们也只能相信安若。” “事实上,安若的面前只有一条路,本王不知这算不算是早定的命运...或许,打安若嫁与本王的那一天起,安若就已逃不掉了。他的脸色不禁黯淡,似有万般酸楚难以诉说,“眼下,安若只要能确定下信念,想透彻什么是值得坚守的,就一定能成为如母妃一样的人。本王知道...这很难...但,不去经历又怎能一口断定就一定不行呢?” 他又突得抬眸,凝向沈天挐,“沈将军,你和本王都会护好安若的,不是吗?无论出现什么状况,也无论要面对怎样的境遇,你和本王都会为安若战到最后一刻的,不是吗?!” 沈天挐眸光迷惘,满脸绝望,在他缓正坐姿间似走过了辗转的岁月长河。 不过,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本将都会誓死护好王妃的...从今以后,本将要养好身子,最好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样也能陪若儿多走上一段路...” 齐麟双眼迷离,眼波流转间已钝痛无比,他缓缓抬手捂住心脏,慢慢抓起着衣衫,直到泪水完全落下... 忽然,他大笑了起来,且还是那种沉沉得大笑,笑声中有痛,痛中又有着不甘,“我们在干什么...又不是明日就要死了,干嘛弄得这般伤感...你沈天挐是老了,容易悲春悯秋;可本王还年轻啊,本王不但年轻,还可控万事,不至于非要流上几滴眼泪吧...” “沈将军放心,本王会尽可能地拖延回景都的时间。即便,圣上催促,本王也能以为父王守灵的由头,在此停上十天半个月的...” 沈天挐,弱弱回道:“十天半个月...又怎够...” 齐麟,道:“陛下应该会在本王不在景都期间,对国舅张显宁下手,但,陛下也绝不会那么快惩治张显宁。” “天子行事,总要顺应天道。不到群臣激愤之时,陛下也不好出手。”沈天挐,说,“如此说来,陛下在短时间内,的确还顾不上王爷。” 齐麟,缓慢道:“本王不在景都,陛下也就无了后患。否则,陛下一旦惩治张显宁,必也惧怕本王会有异动。倘若,本王欲加阻拦,那陛下也会陷入两难的境遇。” “没错。陛下若除张显宁,必要先保证朝中无异议。不然,陛下欲除张显宁之心昭然若揭,最后又无法如愿的话,那陛下还不如不表露心思,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搁置着...”沈天挐,说,“只要陛下不表明心迹,那张显宁就还是大襄的国舅爷,也仍是陛下的最强助力。” “可,本将就好奇了,为何陛下非要除掉张显宁呢?” 齐麟,道:“这一点,也是本王迟迟想不通的地方。没有人会将自己逼上绝路,除非已到绝路不得不进行清理。” “陛下要杀张显宁,无非是感受到了威胁,这威胁有可能是皇权,也有可能是张显宁知晓一些秘密。” 沈天挐,皱眉道:“我们暂不管这些,张显宁毕竟是当朝国舅,就算陛下想杀他也绝非易事。” 齐麟,道:“只要朝堂之上还有替张显宁鸣不平的声音,陛下也就永远不会公然对付张显宁。” 沈天挐,动容道:“三个月...本将觉得陛下至少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去平衡朝臣关系,待政见统一后,陛下只需借一事向张显宁发难,即可除之。” 齐麟点了点头,“张显宁一死,陛下也会重新将视线转到本王身上,必会催促本王早日回景都。届时,本王欲上道奏折,提议举行文武科举,选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定还能再拖上一段时间。” “一个月...最多再拖上一个月...”沈天挐,说,“张显宁死后,朝中的那些外戚与士族必会慌成一团,他们除了要稳固势力外,还会想尽办法扩展吸纳成员。王爷在这时提出举行文武科举,也无疑是解了陛下的心头所急。只要能让大量寒门子弟入朝为官,也就能平衡外戚与士族之间的争端。” 齐麟,沉声回道:“可,陛下也绝不是傻子。既开文武科举,也定会让本王主理全部事宜。如此一来,入朝的寒门子弟也就成了本王的门生,外戚和士族也定会转向对付本王的...” 沈天挐,急促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齐麟微微摇头,“陛下没理由将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既然科举制度是本王提出的,那陛下在游说众臣时,也必会将本王推到前面。” “朝中那些外戚与士族虽不会将寒门子弟放在眼里,但,由本王主理科举后,本王也自然成了寒门子弟的靠山。先帝尚在时,那些外戚和士族已恨不得将本王除之而后快,寒门子弟一旦入朝,那些外戚和士族也就更不会放过本王了...” 沈天挐眉头紧锁,呆看了齐麟片刻,“王爷,恕末将直言...王爷既知是这般结局,又为何偏要提议举行科举呢?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齐麟微微一笑,“于陛下而言,本王的确是在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届时,本王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不用陛下出手,外戚和士族便会处处责难本王了...” “但,不知沈将军想过没有,日后安若要怎样才能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难道,要靠那些外戚和士族吗?” 沈天挐闻言,犹如醍醐灌顶,赫然觉醒,“王爷是想让那些寒门子弟成为若儿在朝堂上的最强助力?” “没错。”齐麟,说,“少年嘛,都是崇拜女英雄的。窈窕淑女,尚有君子好逑也,更何况是手握三十八万镇北军又战功赫赫的沈安若呢?” 沈天挐喜笑颜开道:“对!那些寒门子弟定会对若儿崇拜至极,视为信仰的。” 齐麟,道:“其实,安若也可以联合外戚与士族,但,却绝不会有自由。说白了,外戚与士族还是以自家利益为重,又怎么可能对安若言听计从呢?” 沈天挐,道:“可,寒门子弟却不一样,他们本就是王爷您的门生,再加之初入仕途,不知其中凶险,各个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不会将所谓的外戚与士族放在眼里。他们定会誓死护好若儿这个师母的。” 齐麟,点头道:“本王要做的,也是尽可能将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放在重要的位子上,再命阿睿好生教导他们,往后也定能成大器。” 沈天挐猛然愣神,“阿睿?赵太师之子赵瑾睿吗?那可是个出了名的纨绔,他能教导什么?难不成,教导那些寒门子弟整日流连在秦楼楚馆之中吗?” 齐麟,淡淡一笑,“沈将军莫要看低了阿睿,阿睿虽有些顽劣,可在大是大非上却从未含糊过。他毕竟是赵太师一手养大的,自当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沈天挐,迟疑道:“这么一说,若儿日后有寒门子弟和赵太师父子做后盾,定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了...” 齐麟沉寂了片刻,才又微声道:“这些都是后话,按照我们方才所算,再加上递送开科举奏折的来回时间,勉强再加上本王推迟一下返回景都的日子,总体算下来,本王陪伴安若的期限也不过半年有余...” “若想在半年之内,使安若发生质变,甚至突飞猛进的话,不仅要靠机缘,也要看命...如果,安若有那份悟性,能从经历之事中立即悟出道理来,必也不会是件难事...” 他突得眸光发亮,继续道:“沈将军,天亮之后,你就差遣若干斥候出去,只要发现北疆之内哪里有不平事,就马上向本王禀报。为今之计,也唯有让安若亲身感受各种疾苦,才能触动安若心中的那股要强的劲头了...” 沈天挐默默点头,思索道:“本将来此驻守后,从未涉及过北疆事务,想必各地应有不少骄逸自恣,志意无厌的官吏;也少不了鱼肉百姓,以盈其欲的豪绅大户。” 齐麟一字一字回道:“若真如此,那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第67章 晚娘救夫 北疆之西,云崖之下,有一小镇名为:长寄。 取记挂思念之意,留相思守望之人。 长寄镇有一女子——晚娘,年芳二八,出落大方,蕙质兰心,艳绝边陲。 她不嫁豪绅大户,不入高门府宅,择青梅竹马之人佳偶天成。 其丈夫为人爽朗,三代农耕,常助邻舍,多有美名。 镇老爷孙焕,已是八十高龄,早年随老镇北王齐烈征战四方,后为长寄镇太爷护民一生。 因齐烈早死,太爷之位未有更替,即便孙焕老迈常犯糊涂,也日日主理县务,由长子孙成从旁辅助。 孙成为人跋扈,与商贾豪绅多有私利,常暗中勾结,鱼肉百姓。 每每报于孙焕时,都会做一做手脚,黑白颠倒,孙焕深信孙成,孙成自屡试不爽。 城西方员外垂涎晚娘已久,邀画师作画百余,挂晚娘百态于府,日夜观摩,近乎疯魔。 自齐麟去往景都世袭下了镇北王爵位,方员外便感时机已成,三番五次寻晚娘丈夫麻烦,晚娘丈夫心刚身壮,护妻如命。虽有孙成暗助方员外,却也始终未能拆散晚娘之姻缘。 ——纵使孙成唯利是图,也知人命关天,不敢逾越。 ——一怕父亲孙焕晚节不保;二怕百姓生怨,告发其罪。 因此,方员外在接连失利下,恼恨于心,发下重誓非得晚娘不可。 再次贿赂孙成后,孙成生出一计,造冤假错案,使得晚娘丈夫含冤入狱。 晚娘无奈,奔走天瑙城,欲寻镇边守将沈天挐主持公道,终晕厥于天瑙城下。 “王爷,您如何看待此女?” “肤白貌美,凤眼斜上,鼻梁微挺,唇薄无色。此女心坚气傲,自带三分正直,也有一张尖锐的嘴。若,用她和北戎谈判,我大襄定能无往不利。” 沈天挐斜瞥瞪眸,露出嫌弃神色,“王爷果真是观察细微啊,要不要本将把若儿叫来,再陪王爷好好看上一番?” 齐麟抬臂阻止,沉眸于晚娘之身,“若非此女自带几分灵气,也断然到不了这天瑙城。单是荒野外有那么多豺狼虎豹,就已万难活命。” “既然,本王能遇到此女,也必会为其做主伸冤,只是...” “只是什么?”沈天挐渐渐皱眉,“不是。王爷又怎知此女必有冤情?” 齐麟淡淡一笑,“若换成沈将军,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还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非要来此不可吗?” 沈天挐,迟疑道:“王爷是说,此女被逼无奈,只能铤而走险?” 齐麟点了点头,“沈将军虽已派出了斥候,但,要想从各镇探查出些冤屈来,也并不是一件易事。否则,沈将军镇守天瑙城这几年,又怎会看不到一人鸣冤呢?” 沈天挐沉寂了片刻,“王爷方才说到要为此女伸冤时,又欲言而止,是不是心中已有打算?” 齐麟,缓慢回道:“眼下,父王已与母妃合葬,本王在城中事宜已了,也是时候带安若出去走一走了。” “要按常理,你我只需等此女醒来,听其冤屈,便可直接率兵锄奸。但,北疆政务多年未理,必处处浑浊,百姓哀怨。冒然率兵,恐多地闻讯,加以提防,断不能除苛政,禁非法,肃清北疆。” “可,若不立即为此女平了冤屈,又会日久生变...此女一旦刚烈起来,应也断难活命。” 沈天挐,道:“那依王爷之见,该当如何?” 齐麟绷了绷嘴,“待此女醒来,沈将军不可暴露本王与安若的身份。另命镇北军副将冯吉挑选精锐七人,随本王和安若一同出行。本王也会留下十八女将中的十人镇守天瑙城,但,小川必要随在本王身侧。” “现下的北疆,于本王来说,实在过于陌生。除副将冯吉外,本王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协助管理北疆事务,小川虽是个孩子,却也再合适不过了...” 沈天挐,沉思道:“只因,小川还是个孩子,没人会去防备一个孩子?” 齐麟点头,“除此以外,也没人会相信一个孩子竟敢杀人劫狱。小川比任何人都聪慧,这是他久混江湖的优势,对付几个榆木脑袋的大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还请沈将军放出消息,就说本王即日返回景都,不会在此多做停留。眼下,本王护送父王骨灰到天瑙城的消息,应已散至全域,那些自感聪明的人也定能想到本王绝不会在此处待上太久。” 沈天挐,吞吞吐吐道:“这...这未免有些难度...据本将所知,天瑙城中应有不少各镇的眼线,想行瞒天过海之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没准...我们眼前这女子已到天瑙城的消息,此刻已散了出去...” 齐麟微微一笑,“那就做一场大戏。本王待会儿会亲率一万人马和十八女将假意回景都,中途再逐个脱离队伍。一万人马也会毫无虚假地直奔景都而去。待到大军到景都后藏身于京畿驻军大营便是。” 沈天挐,急促道:“如此一来,我们眼前的女子岂不是也见不到王爷了?王爷又如何为她平冤呢?” 齐麟斜了一眼沈天挐,脸上的笑意似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见不到此女子的人,应是沈将军,而不是本王。本王会秘密将其抬至安若的车马之上,待此女子醒来面对安若应也不会慌乱无措。只不过,可能要委屈一下沈将军了...” 沈天挐一脸迷惘地看向齐麟,“王爷这般安排甚好,本将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齐麟不再装了,已然绽出一脸坏笑,“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女子进了这间屋子,沈将军是不是也要将此房锁死,金屋藏娇一下啊?” “这...这...这如何使得...”沈天挐当即摆手,“老夫都这般年岁了,又怎能落下这等污名?何况,老夫也无法和远在景都的婉容交代啊...” 齐麟凝眸缓走,顿停之刻也拍了拍沈天挐的肩头,“此女肤白貌美,也算一绝,还是配得上岳丈大人您的。” “胡闹!”沈天挐骤然甩开齐麟的手臂,怒道:“你这不是在坑害老夫吗?!金屋藏娇之事一旦传开,你还让老夫如何见人?!” 齐麟连连灿笑,“沈将军这是认真了?放心,待本王为此女子平了冤屈,她自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届时,有关于沈将军的流言蜚语也会不攻自破的...” 第68章 胜者为王 北疆雪原,万物静寂。 天空被密林遮蔽,仅有几缕稀疏的光线如利剑般穿射。 倘若,厚雪未融,尚能踩踏出实实在在的脚印,即便身体沦陷也能落在实地。 可现在,厚厚的雪层上已覆上了耀眼的薄冰,一踩即陷,瞬间就能被冰水浸湿全身。 齐麟的车马已无法前行,他展望前方,又抬臂几度感受微风,不禁摇头淡笑。 天气回暖本该是件好事,至少对于北疆百姓而言,他们已然等待了许久许久,这不仅预示着他们可以出门狩猎了,也能从融化的雪窝中寻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困陷进厚雪中的动物,它们虽已无了呼吸,但,经过寒冬的封冻,肉质还是新鲜的。 有了人迹,也自然会有躲过凛冬且饥饿难耐的野兽。 其中,对人群威胁最大的也是雪狼。 一群恶狼正悄然聚集,林间依旧寂静,却也暗藏杀机。 “寐女、妖?,本王觉得我们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寐女闭眼缓抬下颚,“是的,我已感受到了它们的气息。” 妖?凝视前方,缓慢说道:“它们的气息已越来越近,我们应该已被它们包围了。” 齐麟自若轻叹,“早知这样,本王就该先命一万镇北军开道,如此也能踏出一条足能前行的道路来。如今,本王也没辙了,我们已脱离镇北军的队伍,车马又深陷雪坑,恶狼也盯上了我们,没一件事儿是利于我们的...” 寐女,道:“少主,待会儿可能会有一场厮杀。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出狼王,否则,我们就会陷入被动。” 妖?,悠然道:“少主大概还不知道我和寐女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吧...顾侯收养我和寐女时,我们已被狼群整整养了八年,而那时我们也只有八岁...所以...” 她突得对齐麟邪魅一笑,“所以...我觉得少主还是被狼群吃掉得好,它们可比人类好相处得多...” 齐麟勉强一笑,“八年?只有八岁的你们又怎么可能知晓被狼群养了多少年呢?不会是本王的母妃信口开河,随便一说吧。” 妖?斜瞥了一眼齐麟,“狼是一种极有规律的动物,它们很懂得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而狼群在每年繁衍阶段也会留下痕迹,再加上狼窝的分布和距离,也就能计算出大概的时间和年限。” 齐麟,不屑道:“你还真懂它们。不如你给它们说一声,就别让它们盯着我们了,换一个地方也是可以的。” “对了,你会狼语吗?就是那种嗷嗷嗷的语言。” 妖?“哼”笑回道:“狼语我倒不会,但,待会儿少主若被狼咬住身体后,一定会嗷嗷直叫的。” 齐麟微微摇头道:“就没有驱散它们的办法吗?比如,火把什么的。” 妖?也摇了摇头,“火把只会使它们不敢扑咬,却绝赶走不了它们。” “认真算起来,现下的这批狼应该与我和寐女同辈,将我们养大的那群狼怕是早已不在了...” 齐麟惊呼,“同辈?那你和寐女也算是它们的姐姐了?它们不会连自己的姐姐都不放过吧?” 妖?,迟疑道:“这很难说...不过,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杀意。” 齐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王怕是要成为你们弟弟和妹妹们的事物了...可惜,真是可惜,安若还没为本王诞下一儿半女,这齐家无后,可是大大的不孝啊...” 妖?,讥笑道:“少主可别这么说...这些年来,少主若是有心,别说为齐家留下一儿半女了,就算是十个八个孩子也该有了。可少主却对我等十八女将视而不见,就连近身的机会都不曾给过我等,这又怨得了谁呢?” “行了,王妃还在后面的马车上呢...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寐女喝停妖?后,脸上又带上了些许忧虑,“我们离开狼群实在太久了,身上早已没了它们熟知的气味,眼下也只能与它们生死一搏了。” “生死一搏?”妖?淡淡摇头,“还没到生死一搏的时候,狼群可不像人类,它们只要不受到威胁,就断不会互相残杀。” 齐麟骤然惊眸,“互相残杀?你这互相残杀是指谁和谁...” 他没能将话说完,因为妖?已然倾身腾跃,落地之刻竟成了一头人形狼,说不出的张扬妩媚。 手脚触地的她,左右爬动着,口中还不时发出着一种怪声。 这怪声类似于野兽在颤怒,也犹如在宣告着这里是她的领地。 ——不言而喻,她口中的互相残杀也是指她和狼群是不会互相残杀的。 ——可,狼群会买账吗?真会将她当做自己的同类吗? 齐麟已然瞪大了眼睛,带上了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这一幕。 ——平日里的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话也毫不留情面,性格更是难以捉摸。 ——没曾想,她扮起狼来,竟如此逼真,仿佛她真的就是一只凶狠的野兽。 ——尤其是她那不停移动的身躯,更是充满了野性和魅力,又散发着一种女性唯有的曲线感,双腿更是令人感到阵阵诱惑,每一个动作都好似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齐麟不得不承认,这种诱惑力确实令人陶醉。而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的动作还毫无低俗感。 相反,也多上了几分自然与优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艺术。 “你也和她一样吗?也会这些动作?” 齐麟这话是说给寐女听的,但他却没看向寐女,仍在注视着妖?。 “儿时,我和妖?都是爬行度日的,没有人教过我们走路,也没有人教过我们穿衣和礼仪,但,狼群却教会了我们怎样生存下来,我和妖?也曾是北疆雪原上最凶猛的存在。可...”寐女顿了顿,双眸下沉间也附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似有些羞愧,也有些伤怀,“顾侯曾教导过我们,做人是不可以忘本的。可,我好像早已忘了本,我甚至...甚至...以儿时的姿态为耻...” 她说出“为耻”时,眼眸也不由抬望妖?,齐麟很清楚她口中使她为耻的姿态正是妖?现下的姿态。 不过,这好似也是一件分不出对错的事儿。 “或许,我本就是个贪恋现状的女人吧!”她似乎在这一刻赫然认清了自己,但这个答案却又让她无比的痛苦和自责。 回首曾经,她也是一头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野兽,亦靠欺凌弱小来维持生命。 那是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也是一段食之无味、嘴上沾满皮毛的过往。 她已不想再回去了,甚至连想都不愿再想。 “我只想拥有当下,不愿再回到最初那个人不像人,狼不像狼的阶段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哀求和钝痛,却没人知道她在向谁哀求,又有谁能听懂她的心声。 她已抱头蹲身,仿佛又带满了忏悔与质疑,她所忏悔的是那个忘本的自己,她所质疑的亦是那个忘本的自己。 ——人一旦对自己产生质疑,无疑是最可怕的,可以将自己否定得一无是处,也能将自己逼得彻底疯掉。 幸好,齐麟就站在她的身侧,只见齐麟从车厢内拿出一条皮毯,轻轻覆在她的身上,又连拍了几下她的后背,“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你会在乎外人对你的看法,也会在乎是否能与她人相处融洽。久而久之,你也就成了一个最好说话,也最容易妥协的人,甚至,你会为了别人的一句话或一个嫌弃的眼神而拼命去讨好对方,但,本王知道,你恰恰又是一个十分有主见和想法的人。” “你失去得实在太多,也从未感受过有家人相伴的温暖,你怕被人抛弃,因为你从小就被亲人抛弃过。很多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也会觉得自己的存在会妨碍到所有人...所以,你会贪恋现下的一切,至少作为十八女将中的一员,你能真实地感受到亲如姐妹的氛围和关怀。” “本王的确没太多时间去关心你们,但,本王却也曾在暗处观察了你们一遍又一遍。因为,本王也怕...本王怕被你们出卖,更怕被你们抛弃...” 他缓缓蹲身,凝向寐女,又微声道:“现在,本王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能被人质疑,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别人能质疑你,已是一种重视,何况,质疑过后又往往是坚定的信赖。这种信赖不会被轻易打破,因为它建立在质疑之上,也经受了时间的考验。” “本王无法承诺你什么...这世间好似有很多人和事都在等着本王去做出承诺,本王实在太累太累...但,有一点本王可以肯定,只要你一天不离开,你就是本王的家人,亦是母妃为本王留下的最值得信赖的亲人。” “作为亲人,本王想告诉你的是:你是一个人,绝不是一头徘徊在北疆雪原上的狼。你在觉醒人的意识后,自然会去排斥原本为狼的生活,这很正常,你也没有错。你应该庆幸自己找回了自己,而不是纠结该不该改变、该不该忘本...” “对于过去...就连本王都左右不了已发生过的事儿,你又能改变什么呢...假如,本王困陷在过去,定会被父王、母妃之死压得无法喘息,难以活命...” “过去失去的,过去丧失的,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地找回来!”他已缓缓起身,也顺势拔出了腰间的“蛇吻太常”,“母妃不在了,安若就是本王的母妃;父王不在了,本王就是昔日的父王!” 他突得窜动身形,剑影划过树干之时,密林中也开始闪烁起幽绿的光芒,如同地狱之门后窥视的鬼火,透露出无尽的贪婪与可怖。 慢慢的,数头体型健硕,毛发厚密而油亮的雪狼渐露出了身形。在这极寒之地,显得精神抖擞,犹如深渊中的恶魔。 “沈安若!护好晚娘!也护好你自己!” 随着他一声嘶吼,狼群已从四周缓缓逼近,每一步都踏碎着冰雪,即使深陷雪窝也能凌厉跃出,它们眸光中的狠厉未变,它们的阵型也未变,就犹如训练有序的军队般随时准备冲杀。 突然,一头雪狼仰天长吼,仿佛号角般瞬间点燃了整个狼群的斗志,狼群纷纷响应,嚎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了一首令人胆寒的死亡乐章。 率先嚎叫的雪狼也在这时张开了大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只见其后冰雪上扬,头狼已向齐麟扑咬而至。 齐麟一个躲闪,又持剑旋身一划,“它应该就是狼王!杀了它!” 随行之人应声拔出利刃,腾跃而起。 沈安若也撩车帘站于车首,旋枪在侧,眸若寒星。 “慢着!狼王不可杀!否则,我们会被源源不断的狼群缠上的!”妖?当即一喝,已然朝狼王扑去,“狼的规则是,胜者为王。我会打败狼王,成为它们的新王!” “唯有如此,狼群才会为我们所用,我们也不会再被狼群缠上!” 齐麟猛然一怔,“你确定...不用任何武器就和狼王进行较量吗?” 妖?嘴角含一抹不屑,朝狼王连连嚎叫,“我本就是北疆雪原上的王!” “疯子...你居然比本王还疯!”齐麟顿时捂脸,又连连挥动手中的“蛇吻太常”,“既然如此,你就再雄霸一次北疆雪原吧...大不了本王陪你疯一次!” 尽管,齐麟一行已在全力抵抗,但,狼群却凭借着数量上的优势,前赴后继,连连寻找着突破口。 它们每退身一次,也会仰天嚎叫一次,四周也不断有新的孤狼加入战斗。 这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较量,不能有半刻松懈,只要被一头狼咬住,其余的众狼也会直接扑上,将人撕咬得惨不忍睹。 它们并不会立即吃掉无力反抗的人,而是留其身躯,再朝另一人扑去。 在此情况下,任何一人都会随时崩溃,他们要面临的不止有死亡,还有足能使人绝望的精神压力。 ——看着同伴们被撕裂掉胳膊和腿,甚至被咬掉头颅的瞬间,能面对的自然能存活,不能面对的也会转身慌逃,而,要逃之人也会死得最快最惨! 此刻,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和变数,而,人的力气却在一点点耗尽,能融化冰雪的阳光也在慢慢偏斜... 第69章 舐犊情深 小川是个孩子,且还是齐麟唯一的徒弟。 他既不会齐麟的枪法,也不会齐麟的剑法,仿佛和齐麟也没什么关系。 但,他却从齐麟那儿学会了一项神技——善于动脑。 有人肯定就会问了,善于动脑又算是什么神技,但凡是人又有几个不会动脑的? 其实不然,脑子虽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却也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东西。 ——做人不能没有脑子,没有脑子就和傻子无异。 ——做人又不能太有脑子,太有脑子则会自误,也会成为一种缺陷。 东汉末年,曹操身边有一谋士,名曰:杨修。 他就是一个极有脑子的人。 也正因他太有脑子,才会死在曹操的刀下。 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恃才傲物之人也往往参透不了大道。 杨修多能揣摩如意,察得曹操心思,常常处于“独醒”视角去笑观浑浊。 在众人皆浑浊下,也就容不得“清醒”之人。 不然,天机不成,君王也便无威。 有人说,杨修死于夺嫡之争;也有人说,杨修死于自作聪明。 可,当你明白世间万物皆环环相扣,一举一动皆有相应回馈,只有种下善因才能得善果时,就一定不会再从单方面去判定一整件事。 事实上,杨修死于不知急流勇退上。 既是“急流”,也就能左右一些关键之事,冲改河道也不在话下。 据史料记载:杨修与曹植友善,力助其争太子。后曹植失宠,曹操虑有后患,且其为袁氏之甥,又惧其能窥伺己意,乃借故杀之,时年四十五岁。 ——假如,曹植失势后,杨修能收敛锋芒,辞官暂退,那他必也不会丧命。 ——这世间最可悲的事,也是人人都想成为上大夫范蠡,人人却又都成不了范蠡。 究其原因,也全在一个“度”字,“度”亦是人生最大的学问。 怎奈,人受贪嗔痴所限,知“度”又如何,不知又怎样? ——反正都过不了贪嗔痴,也自然觉悟不到“度”在何处。 既不知“度”在何处,知与不知又有何意义? ——这世上多得是无度之人与无度之事... 无度,就没有节制;无节制,就容易出现极端。 ——极端的好,必能迎来人人称颂;极端的坏,也必是死路一条。 话说至此,可能有些人就更含糊了,那我们不如以人为例。 在列举人例前,就要先说说以人为例的意义在何处。 它并不是完全在说,前人走过的路可以作为参考,而是,在你受阻、困陷之时,能有一盏如标杆般的灯塔。 假如,没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又何来的勇敢顽强、坚持不懈、有情有义之例? 假设,没有屈原投江,哪会有坚持真理、宁死不屈的精神? 倘若,没有秦桧,世人又怎知何为忠奸,何为羞耻? 一个泱泱大国,千载文明,如果在你想做一事、想成就一种精神时,你却找不到一个标杆和榜样,又是何等的凄凉? ——以人为例,是不可或缺的精神信仰,亦是勇往直前的源泉和动力。 ——它不在别处,就在我们心中,也一直都在我们心中。 在数千年的岁月长河中,要说起“度”,就不得不提一提范蠡和文种。 文种乃是越国大夫,更是范蠡的伯乐。 文种遇范蠡时,范蠡就是一个左邻右舍眼中的大傻子。 但,他这个大傻子可不是真傻,文种那是一眼就看出他有真才实学。 范蠡虽行事疯癫,却做事直接明了,颇具道理。 ——只是,人们常常以异态为耻,在人前总想保下几分颜面。不在乎颜面之人,自也成了一种傻。 比如:想从鸡窝里抓鸡,应不会有人直接拱进鸡窝里,多半会先拿棍棒敲敲打打。 在敲打下,鸡是出窝了,却也有了广阔天地,上蹿下跳的鸡也就更难抓了。 范蠡抓鸡,无需棍棒敲打,而是直截了当地钻进鸡窝里抓。 在狭小的鸡窝里,那是一抓一个准。尽管缩身抬头后,会蓬头垢面,身上也会沾上污秽,但,他却以最迅捷的方式达到了目的。 文种自认做不到,他文种又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拱鸡窝呢? 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凡是会丢颜面的事,必会犹豫不决,甚至压根就不决。 原因很简单,潜意识就已明确告知他——因此丢了颜面,不值得。 只要“不值得”三字出现,哪怕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也断然成了一件难事。 也正因文种做不到,他才极其看好范蠡,且邀范蠡同赴越国。 范蠡也没让文种失望,不但帮助勾践兴越灭吴,成就霸业,还被封为上将军。 虽,后人多骂范蠡不顾西施情义,但,如果将他拱鸡窝之事结合起来,是不是也更能理解他为何会对西施那般狠心了? ——他只是在用最直接的方法,去做事,去达成某种目的。 ——而,单是西施也救不了勾践,却能使勾践留下一命。 ——能有命可留,也就有了徐徐图之。 然,谁又能想到,范蠡在功成名就后,居然弃荣华富贵不顾,选择了远离勾践。 这一点,也是文种至死才想通的一件事。 可在没想通前,即便范蠡拽他走,他也绝不会离开越国。 通常,人都不会放弃付出过多的人和事,何况,文种还属于那种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人,也就更听不进范蠡的劝告了。 范蠡之所以能急流勇退,甘做鸱夷子皮,也全因他明白一个“度”。 后,三次经商成巨富,三散家财更是体现了一个“度”字。 有人说,他之所以三散家财全为保命。 可无论他散尽家财多少次,都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不怕一无所有,只怕无命可活,无福消受。 ——或许,整日抱着现有财富和本钱的人,一辈子也只能徘徊在守与防之间,守与防自成限制。 ——世人所惑,也全在想要极力维持现状上,既不想放弃,又不想妥协。 ——终是,得之幸也,失之命也。若真彼此怜惜,物有灵性,必会失而复得,前路再相逢。 多年前,齐麟就与小川讲述过范蠡和文种的故事。 齐麟自知小川成不了范蠡,却也想使其心中有度。 齐麟不在北疆的这几年,小川不仅有度,还学会了敬畏。 在此期间,他习得沈天挐的大刀,也学会了镇北军副将冯吉的枪法。 沈天挐的大刀有着怎样的威力,恐齐麟也难以知晓,但,冯吉的枪法却是老镇北王齐烈一招一式教出来的。 ——如果说“度”是得以保命的秘籍,那敬畏也就是得以长存的要领。 ——凡事到了极致,就会成为一种错;极致的人也往往会成为某些人与某些事的绊脚石。 ——但,有了敬畏之心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小川不会小瞧沈天挐,即便他是镇北王唯一的弟子。 小川也不会看不起冯吉,就算冯吉只是镇北王麾下的一名副将。 为了能使众人放心,小川还有了嗜酒、贪财的恶好,虽然他本就贪财,也不妨碍他再贪一些。 他之所以会这样,也只因他明白一个道理——做人必须要有和优点等量的缺点,一个全是优点且没缺点的人,又如何能使他人宽心呢? 贪财、好色、嗜酒、易怒...在这些最明显的缺点中,你若想其乐融融与特定人群好好相处,还真就要选一个,且还要将这一缺点完全凸显出来。 就比如,一个人自卑又爱脸面,那完全可以和对方深交,只需多鼓励对方、多给对方台阶下,那对方也定会视你为挚友。 倘若,一个人没有缺点,那谁人又敢接触呢? ——你根本就不知晓哪句话能戳中对方的敏感神经,甚至,对方都将刀子刺入你的胸膛了,你还不知为甚。 小川对每一人都心怀敬畏,但,齐麟却是他的“度”。 拥有了敬畏和度后,小川也断然不会再出什么大错了。 即便,他强如神佛,他也懂得众生平等,亦懂得不可胡作非为。 凡事好中有度,坏中有敬畏,自也能勘破天道,理解天道。 现在,一只小狼正在他的手臂间慵懒地打着哈欠,随之,小狼也再次伸出舌头舔动起了他的手臂和脸颊。 他闭眼仰笑,显得有些害臊。他与小狼也在泛黄的斜阳下显得极为陶醉。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驯服小狼的,但,自小狼被他抱起后,狼群也就没再攻向他。 突然,他从腰间拔出利刃,直抵小狼的脖颈,小狼用好奇的眸光打量着利刃,又淡然地舔了舔利刃最锋利的部位。 它每舔一下,小川也会收回一寸利刃,就这样次次舔,次次收回。 小狼是懵懂的,小川的眸光却越发狠厉起来,他凝视着狼王,也只对狼王在发着狠! 狼王眸颤身退,它很清楚利刃是用来做什么的,也极其清楚利刃上是何味道。 然,小狼却不知,正如一个婴儿无法分辨出亲疏、好坏一般,更会对着父母厌倦之人连连微笑。 渐渐的,狼王淡了杀气,眸中似有晶莹泛出,它仿佛在哀求,又闪烁着一种浅浅的恨。 它一定不是在恨小川,人类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它只会恨小狼的无知和稚嫩! 就在这时,妖?赫然扑上,双手直按狼王,一口咬住了狼王的脖颈。 在狼王的凄凄惨叫下,狼群的攻势有所迟缓,终原地不动,静待狼王再次站起。 可,妖?又怎会给狼王再次起身的机会呢? 她见狼王躺卧不动,便怒声长吼,吼得天地变色,冰雪飞旋。 又过了良久,她才一点一点地抬起双手,已屈服的狼王仍是躺姿不起。 她笑了,这世上最邪魅的笑,也是这世间最不可一世的笑。 她在笑声中腾跃起身子,戟指霸气挥动之刻,数不尽的狼群也骤然向前冲去。 她又是一声长啸,似在片刻间与狼群达成了某种共识,狼群闻声而回,又随她戟指而去。 就这样,反复数十次后,狼群终踏出了一条平坦之路... 第70章 引其决断 素白的光,炫白的雪和白皙的脸在无风的林木中连成线。 轻柔的狐裘包裹着轻柔的身体,晚娘伴着轻柔的呼吸声渐渐醒来。 她那褪去泥土的面庞,带着一抹静怡,眉眼连连眨动,左右打量。 她没有慌乱。车厢并不大,在马车驻停的情况下,人影也不会有丝毫晃动。 月光在窗外,她正沐浴在月光下,而人影却被另一束光笼罩着。 那束光很微弱,映刻着柔柔的倩影,多了祥和与温情,却无半分月光洒落。 红烛是新的,倒影中的人也是新人。 只是,这新人在晚娘眼中有些特别,也是那种只需见上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人。 对方看起来很亲切,却又有一种雍容华贵的距离;好似和邻家女无异,又觉眸有威严,不可逼视。 对方正是沈安若,她已无了小家碧玉的羞涩,多上了镇北王妃的气势与静仪。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不在月光中,却更似月中人。 没有人能够无视她的存在,也没有人敢小觑她的存在,她的呼吸声使人安定,她的容颜更使人身心明朗。 “姐姐...”晚娘慢慢欠起身子,言语顿停间,眸光似有躲闪,渐渐咬起下唇,眸落无言。 沈安若可以看出她的胆怯与犹豫,这是平凡女子皆有的特性,会下意识地感到卑贱与无力。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啊~”晚娘惊讶抬眸,“我的故事?” 沈安若嫣然一笑,“是的,你为何会来天瑙城的故事。” 她含笑蹲身,拈起盆中细布,轻轻地沾了沾晚娘的手背,“你这双手生了冻疮,怕是再热敷多少次,都不会有所好转了...” 她又绷嘴一笑,“你的双脚也是...这一路,你应吃过不少苦,很难想象你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也很难想象你是如何躲过狼群的...” 晚娘骤然缩手,她还不习惯陌生人的关切,更无法确定对方是何身份。 “姐姐是...沈天挐大将军的...” 沈安若微起落座,撩车窗外望了片刻,“车外,有一个很自以为是的男人,虽算不上讨厌,却也成了我此生都避不开的人。他曾反复叮嘱我,待你醒来不必询问你的名讳与出处,只当你是位久别重逢的好姐妹,能听一听你的故事便好。” “我虽不知他的用意,倒也觉得你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你也不会冒着被雪狼吃掉的危险,独自前来了。” 她口中的男人,自然是齐麟。齐麟不想她询问晚娘的名讳和出处,也是在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本就陌生的两人,还是不要从互诉姓名开始为好,这只会加重陌生感,让人不自在。 显然,她已明白齐麟的用意,却还在装着糊涂。 ——有时,装一下糊涂,反倒能使两个陌生人更好地打开话题。 “既然如此...那我就唤您姐姐吧...”晚娘“噗通”跪下,泪眼毫无征兆地流下,身体一瞬瘫软,神情一刻紧绷,“姐姐定是沈天挐大将军的身边人,还请姐姐为晚娘做主,救一救晚娘的丈夫。” “救夫?”沈安若惊眸一颤,“你的丈夫怎么了?” 晚娘,说:“晚娘丈夫赵柱,乃长寄人士。因城西方员外垂涎晚娘美色,曾多次命人来找家夫麻烦。幸得邻舍相助,才次次未使方员外得手。没曾想...没曾想这一次...方员外竟联手镇老爷长子孙成构陷家夫,使得家夫含冤入狱...若不是好心人赶来提醒晚娘,恐晚娘早已不洁,也难逃歹人之手。” 沈安若闻言惊呼,“镇老爷对这种事都不管不问的吗?!” 晚娘泣声哽咽道:“姐姐有所不知,镇老爷孙焕已过杖朝之年,虽还主理县务,却常犯糊涂。镇中很多事,也早由孙成代手管之,而,孙成又与方员外私交甚好,多有私利往来。晚娘猜想,方员外早已买通了孙成,欲对家夫痛下杀手。” “晚娘莫慌,等天一亮我们就赶往长寄,定会还晚娘你一个公道。”沈安若猛地皱眉,随之发出短唏声,“不对啊...眼下镇北王齐麟就在天瑙城中,孙成又为何会选择此时下手呢...难道,他就没听说过齐麟的为人做派吗?” 晚娘,迟疑道:“姐姐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就连姐姐都没把握救下家夫?” 沈安若缓缓摆手道:“只要你所言不虚,救下你的夫君并非难事。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你既说城西方员外曾多次去往家中找麻烦,那他为何不在最开始时就对你家夫君下黑手呢?” “对了,那个什么狗屁方员外是从何时开始纠缠你的?” 晚娘吞吞吐吐道:“应已有三年之久...” 沈安若的眉头已皱得更紧,“三年前...三年前,齐麟还未世袭下镇北王的爵位,要按道理来说,那时的北疆也是无主之地...既然无主,岂不更可胡作非为...为何非要拖到现在呢...” “这...”晚娘神情恍惚,“这...我就不知了...” 沈安若,缓慢道:“这其中定有什么说法,不然谁又会傻到在镇北王亲临天瑙城时做下恶事呢...” 她沉寂了片刻,频频撩帘外望,她多次想将齐麟唤至身旁,又怕坏了齐麟计策。 ——在离开天瑙城前,齐麟曾明确要求她不可暴露身份,她虽不知其中原由,但也感兹事体大。 故,只得朝小川连连挥手,想要窥得一二。 没曾想,跃上车马的小川一脸兴奋,似对日落前妖?训狼之事意犹未尽。 没等沈安若问话,小川便迫不及待道:“师母,您看到了吗?车外的那些雪狼皆卧地不动,犹如孩子,妖?姐姐还真有一套。方才,我多次请求妖?姐姐教一教我训狼之术,她都未有理睬我。” “不过,师父好似对狼群已无了偏见,还言出要寻些食物来犒劳一下它们呢...” 沈安若瞥了小川一眼,随之微微摇头,“你师父可有说过,我们何时才能继续赶路?” 小川猛然定神,收敛了笑意,他已感沈安若有些不悦,“夜寒霜冻,地面上也再次凝结了一层冰,怕是今晚都要在此过夜了。” 他又微声道:“师父已开始准备火盆了,只待炭火烧旺便就能给您送来。” 沈安若看了一眼晚娘,迟疑道:“按此行速,我们大概多久能到长寄镇?” “三天吧,三天必到。”小川眨了眨眼睛,“师母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吗?” 沈安若垂眸沉思,喃道:“三日...三日应不会出现太大变动吧...” 她微抬眉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晚娘脸上的变化,“晚娘不必担忧。既然,对方的目标是你,那在你还未就范前,抓你家夫之人应也不会轻举妄动。” 晚娘赫然抓住沈安若的双臂,动容道:“方员外对阿柱哥恨之入骨,阿柱哥又怎能不受皮肉之苦呢?” 沈安若柳眉微皱,连忙抬手抚顺着晚娘的臂膀,“小川说需要三日路程,也是说白天赶路,夜晚休整。若按乌雅马的脚程,最多一日便可到达。只是,现下路面已结冰,恐乌雅马也难以疾奔...” 晚娘泪流如注,多番哽咽,“三日...若真需要三日,阿柱哥岂不又要多受三日苦难...” “晚娘虽是女子,无权无势,却也想在阿柱哥身陷囹圄之际陪伴着他,只要我能陪着,也定能使阿柱哥感到慰藉...” “也罢!”沈安若骤然起身,“我这就下车去问问那个将此次行程搞得神秘兮兮的男人,到底是如何想的!” 说罢,她还真就跳下了马车,大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势。 此刻,齐麟正展露着愉悦的笑脸,使他感到愉悦的不止是狼群,还有寐女的舞姿。 那舞姿在柴火的炸响下,说不出的妩媚灵动;也在燃燃火光的映照下,成了天地间唯有的色彩。 齐麟察觉到沈安若之刻,也下意识地起身,为其递上了一个地瓜。 地瓜的外皮已被烤焦,红红的瓜肉透着一股香甜,也升腾着丝丝热气。 可,沈安若的神情却一点都不甜,不但不甜还十分苦涩,苦涩的脸上又带着几分怒气,那也是只属于女子对自家夫君的怒气。 只见,她一把拽住齐麟的衣袖,视热腾腾的地瓜于无物,她拽得很用力,直到远离众人后,才甩手停下,“王爷可知晚娘的遭遇?” 齐麟点头,“本王已接到斥候来报,她的身世和遭遇,已然熟知。” 沈安若双眸一瞪,带上了些许诧异,“所以,你又早早地知晓了一切,整件事又皆在你的掌控之中了?” 齐麟淡淡一笑,“还好吧...在这个世上,本王想知晓一些事,还是有些办法的。” 沈安若,当即道:“你既已知晓一切,欲当如何?” 齐麟,漫不经心道:“自然是该杀的杀,该放的放。” 沈安若,追问道:“那你打算何时动身?真要在此浪费一夜时间吗?你可知,每过一刻,晚娘的丈夫就会多上一分危险?” 齐麟凝视了沈安若片刻,“安若,你可知世上如晚娘之人何止千万。你只是恰好遇到了晚娘,就这般着急忙慌地想解其危难...可,那些你还未遇到的人,又当如何呢?” 沈安若,微怒道:“齐麟,你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们遇到了晚娘,我们才要全力帮助她。你总不能以未遇到其他如晚娘这般困境之人为由,就对晚娘之事视而不见吧?!” 齐麟,摇头道:“不是视而不见,而是事有急缓。若,道路无冰雪,快马而行,确实能早早到达长寄镇。但,眼下是何情形你也看到了,本王本想从车马上拆下木板,人立于木板之上,由雪狼拉拽而行。可此处林木茂盛,又根本行不通。若是能找到通往长寄的官道,还尚能一试...” “官道?”沈安若没好气地说,“我们脱离一万镇北军的队列后,就一路沿小道而行,现下已不知不觉到了这密林深处,别说找到官道了,能辨清方向就不错了吧!” 齐麟缓缓抬眸,随之闭眼感受着星空璀璨,又在深吸一口气后,豁然开怀,“只要星月尚在,我等就不会迷路。” 他又回眸看向燃燃柴火,“待柴火成炭,再加上备好的木炭,分发至车马之上,也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只是...”他不禁低眸,脸上似又带上了几分伤感,“只是,冯吉为本王挑选的七名精锐,已折损四人,剩下三人身上还带着不同程度的伤...” “眼下,本王真有些捋不清楚还该不该为他们报仇了...若报仇,就该将卧于周边的雪狼全部诛杀;若不报仇,那死去的弟兄又算什么?总不能归结到天灾上吧...” 沈安若已彻底惊眸,她根本想象不到齐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延伸出诸多情感的,一刻畅怀,一刻伤痛,再一刻则又带上了恨。 或许,她对齐麟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难以窥得其内心一二。 面对一个如此复杂的男人,即便这男人是自己的夫君,她也有了浓浓的陌生感。 但,她已管不了这些了。因为,齐麟与她的想法根本就不在一个维度上,既不在同一维度上,又何必多言去生出不该有的嫌隙呢... 现在,她只需齐麟知晓她想要做什么就好,齐麟得知后,自也会考虑是否同步进行。 其实,人就是这样,无论多聪慧的人都会有琐事缠身,不知先从何事下手之时,思虑越多,也会越误事。 这时,就需要有一人站出来进行牵引,这也是朋友与夫妻的真正作用。 维持友情和爱情的绝不是情感,更不是物质与地位,而是,极为融洽的相处,极为体贴的互知,极为准确的牵引。 沈安若已在侧身间整理起衣领和袖摆,此刻,她就要为齐麟去抉择一个方向。 她突然喝道:“寐女、妖?、冬寂你们八个过来!” 八大女将闻声,未敢怠慢,慌乱凑上。 随着八大女将的靠近,沈安若也直截了当地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懂星象者出列!” 云镜在看了一眼齐麟后,缓步而出。 “懂狩猎者出列!” 冬寂在沈安若下达第二个指令后,也向前跨了一步。 “懂风向者出列!” 四泽应声而出。 “懂驯兽者出列!” 寐女和妖?互看一眼后,纷纷出列。 “尔等五人随本妃先行一步,立即赶往长寄镇。”沈安若侧眸看向马匹,又顿声道:“本妃曾听父帅说过,将马匹的四蹄绑上防滑棉布后,便可在冰面上行走。既有此法可试,那我等自也不能再让晚娘忧心下去。” 齐麟,怔道:“你欲夜行长奔,直达长寄?” 沈安若,肯定道:“唯有如此,本妃才可问心无愧。” 齐麟沉默了良久后,才又微声道:“也罢。你既已心坚,去做便是。不过,妖?不能随你同去。” 沈安若,不解道:“为何?你是怕妖?一走,狼群会不受控?” 齐麟微微摇头,“此次,本王命冬寂、寐女、妖?、云镜、四泽、月华,以及梨泪和丹阙同行,自然各有其用。妖?性情狂放,也不是你能约束的。不如,换成丹阙随你同去,她的丹药举世无双,可助你不畏严寒,减少风雪对身体的侵蚀。” 月华,急迫道:“少主,就算王妃提前赶往长寄镇,恐也难以...” “无碍!”齐麟骤然抬臂,打断了月华的言语,“王妃自有决断的权利,她至始至终也都是自由的,从不受限于本王。” 沈安若闻言,拱手拜向齐麟,“有王爷这句话,本妃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她干脆转身,率五大女将寻来棉布,绑马匹四蹄,又邀晚娘同骑一马,扬长而去。 齐麟望着远去的五匹战马,眉头越发紧锁,终钝痛难忍,退身跪地,身颤不断。 梨泪连忙倾身搀扶,“少主,你这身子...” “不妨事...本王只是有些于心不忍罢了...”齐麟颤身颤语,脸色也在这一刻苍白如蜡,“如此也好,倒也能少生埋怨。本王已预料到此事定会有不如意之处,若本王与其同往,不但不能使安若有所成长,还会使安若将诸多不如意转嫁到本王的身上...届时,怨恨已生,恐一时无法回转...” 梨泪一脸难为道:“但,梨泪不得不提醒少主,王妃应是已有了身孕。” “什么?!”齐麟眸红泪抖,“你为何不早些告知本王!” 梨泪惊身而跪,“在来天瑙城的路上,我曾为王妃搭过一次脉。当时,脉象还有些微弱,不好断定,所以,我就想着再等等看...” 月华,忙道:“此时去追,还来得及。” 妖?,悠然道:“在雪原之上,没有人可以跑得过狼群的追赶,只要被狼群盯上,必会不死不休。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妖?愿将王妃追回。” 齐麟一脸绝望地闭上双眼,两侧的鱼尾纹也在不停颤动。 片刻后,他赫然俯身,撑臂而下,“若,本王不在了,能有一个孩子陪着安若,应也是好的。这本该是件好事,可安若此行,生死难料,纵有五大女将在侧保护,也难挡人心险恶。” 月华,道:“少主,为今之计我等只能弃马而行了。” 齐麟,沉声道:“本王凉薄已久,自认看尽世间冷暖,尔虞我诈,本想淡然一生,万事放下...可遇安若后,终还是有了牵绊...” “安若此行,必无果也。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们,又岂会将安若等女子放在眼里...就算安若道明镇北王妃的身份,也没用。因为,那些男人会将所有事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安若等人也会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无论镇北王妃的身份是真是假也都不再重要了...” 月华,说:“是的。只要杀掉王妃等人,再一口咬定从未见过王妃,便可做到死无对证。” 齐麟,凄笑道:“本王的确打心底里想让安若快速成长,但,本王却也不愿看到安若丧命。” 他后半句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口中崩出的,随后说的一句话更有诛杀神佛之意,“无论是谁,只要敢动安若一下,本王必会灭其满门,毁其全镇!” 他眸光如剑,声寒如冰,亦在说话间站起了身子。 “传令下去,月华与妖?率群狼随本王施展轻功而行。冯吉、小川和梨泪继续按原定计划前往长寄。” “既有人想与本王斗法,那这一次本王就好好与他们斗上一斗!” 第71章 岌岌可危 天际破晓,云崖之巅金光乍现,穿透薄雾,使得灰云四裂,极速消散。 北疆之晨,极端且壮美,犹如天庭抗衡着地狱,光明驱散着邪恶。 它可以圣洁而庄严;也可以冰封尸骨,万物失色。 沈安若一行赶到长寄镇时,已是两日之后。 经过两夜一昼的奔波,五匹战马已死其三,若不是五大女将各个轻功了得,还真要被冻死在荒野之外。 现在,沈安若已在抚顺着乌骓马,眼眶似有晶莹,眸光却异常坚毅。 途中,她因此马而犹豫,亦不再苛刻一日到达。 她不想乌雅马与其他战马一样,累死在冰雪之下,却也将满腔愤怒积压在了方员外和孙成身上。 在入城即成焦点下,她已不想再耽搁一刻,立于县衙门前的她欲冲破府门,直接要人。 她发丝斑斑闪耀,围观的百姓也越发密集起来。 ——百姓哪见过这般架势,纵使圣驾亲临也及不上万分之一。 七位女子就那般沐浴在第一缕阳光中,惊鸿一瞥,惊艳绝伦。 她们体态婀娜,英姿飒爽,衣紧而凸显着身段,缕缕白烟也正从她们身上冒出。 她们的容颜在烟雾中似幻似真,附着在身上的冰雪亦在悄然间化为虚无。 她们就犹如从雪山之巅走出的神女,只差略显神威,便能使得百姓跪地参拜。 突然,沈安若振臂立枪,侧腿一扬;腿未落,“凌霄铁枪”已被踢出。 只听“轰隆”炸响,门破人跃,六位女子身盈飘逸,仿佛六条绸缎直扬而去。 没等众百姓定睛,府衙之内,大战即起,厮杀成片。 仍立身于县衙外的晚娘也在这时握紧了拳头,形神紧绷,眉皱如裂。 衙役在五大女将面前自然不堪一击,沈安若还未挥出第三次枪身,大战便已告捷。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县衙!”县老爷孙焕跣足而出,“尔等可知这是何处?!” 沈安若微微上扬嘴角,讥道:“我只听说你老迈昏庸,今日一见,倒还有几分身为父母官的威严。” “就是不知...孙老爷可识得此女子?”她拉晚娘于身前,还特意整理了一下晚娘额前的头发,“孙老爷该不会毫无印象吧?” 孙焕瞪眸如铜铃,缓捋几下胡须后,还真上前打量起了晚娘,“这女子是...本官不识此女...” 他连眨了几下眼睛,低眸间似有片刻沉思,突又抬眸道:“此女怎么了?可是我长寄人士?” 他接着微微歪脖,继续紧眉道:“你又是谁?” 沈安若脸上的讥诮之意更浓,连“哼”几下回道:“我本想对孙老爷道明身份和来意,可孙老爷既连此女都不认识,那也就不配再得知我的身份了。” “大胆!我乃朝廷命官,尔等竟敢如此无礼!”孙焕厉声一喝,声中满是不屈与愤怒。 沈安若轻蔑一笑,挽晚娘并肩,“若按道理来说,孙老爷也曾是老镇北王齐烈的旧部,我本该对你敬重一二。怎奈,你已糊涂至此,还是不要污了老镇北王威名得好。” 她猛地抬枪在前,接着怒声道:“快将晚娘的丈夫赵柱给放了,否则,就别怪我枪下无情!” 孙焕闻声惊退,又多次柔眼凝向“凌霄铁枪”,终颤声道:“你所持的是...是‘凌霄铁枪’?” “不!”他似已癔症,左右分望,散了身形,“这不可能!自王爷身死后,‘凌霄铁枪’就已不知所踪。有传言说:此枪已被奸人所毁;也有人说:此枪被封存在了景都皇宫之中...如今,又...又怎会在你手中?!” 他赫然定神,眸光如电,再次打量沈安若之际,也露出了些许敬意,“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沈安若淡淡一笑,捏指于口,只听一声哨响,乌骓马飞身而入,“孙老爷可识得此马?” 孙焕颤眸移身,战战兢兢回道:“这是,绝世乌骓...据老夫所知,此马乃是镇边守将沈天挐大将军的坐骑,沈大将军对此马惜之如命,那是片刻不离身...难道,你是...” 沈安若,朗声道:“没错。我正是沈天挐之女沈安若。” “沈安若...安若...安...若...”孙焕已彻底迷惘,连续退身,迟迟喃语,“这名字仿佛很熟悉...是那个啥来着...” 就在这时,一人影出后院极快凑上,一把扶稳了孙焕,“爹莫怕,有孩儿在。” 孙焕侧眸而望,“哦...是成儿啊...” 他散眸摇摆,终又定眸在晚娘身上,“成儿,镇边守将沈天挐之女带了一位女子过来,你可认得啊?” 孙成点头,含笑道:“认得,应是衙役抓错了人。儿子前段日子不是向父亲您禀报过嘛,城西的方员外家中丢失了一些财物,所丢失的财物呢倒也值不了多少银子,只是其中有一幅画乃是方员外祖上留下的,格外珍贵了些...” “城中既出现了偷盗之事,儿子自当重视,就抓了几个嫌疑人。或许,这女子的丈夫就在其中。” “放屁!”沈安若扬枪而指,“你就是孙成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还真会编故事!你大可再将故事编得精彩些,如此也能流传于市井,被人津津乐道了!” 云镜仰天长叹,“有些人呢就是愚昧,不知大限将至,还在此胡言乱语。真是不可救也。” 孙成朝沈安若拱手一拜,不缓不慢道:“各位远道而来,应还不知其中内情,我长寄镇是从不会乱抓无辜的。若,详询之后,确有误抓,定会放其归家,并补偿些银两的。” “只是,我爹老迈,恐经不住各位这般折腾,还请各位应允孙成先扶家父回房休息,尔等之事我们稍后再议。” “折腾?”四泽,讥刺道:“如此说来,是我等在此胡闹了?” 孙成连连摇手,“不不不,孙成绝无此意。不过,各位在此作口舌之争,也断然解决不了问题。我觉得还是待家父回房后,我等再好好梳理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为好。” 寐女漠视了一眼孙成,“也罢。孙老爷留下也无用,早早回房休息也好,免得说我等欺负一位老人。” 她这话带满了不敬与挑衅,没曾想孙成脸上竟毫无波澜,淡笑回道:“那孙成就先谢过诸位了。” 随后,他还真恭恭敬敬地扶孙焕回了房,期间不忘多次提醒孙焕注意脚下不平处,一副孝子做派。 “孙成此人绝不简单,还请王妃多加提防。”一直未有说话的丹阙,此刻崩出一语,眸深眉陷,“待会儿,我等还需见机行事,定要护王妃无恙。” 沈安若,轻柔一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何况,这长寄镇中恐也无人会是我等的对手。” 丹阙,说:“王妃勿要小觑了老王爷的旧部,孙焕虽年事已高,却也曾随老王爷身经百战,杀敌无数。即便在武力上不敌我等,也多得是手段治人。” 沈安若,迟疑道:“那我们一会儿就聚拢在一起,切不可有人脱单。” 五大女将纷纷点头,丹阙一人回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日已高照,沈安若等人的身影也在地面上越发浓重,倒影与树影、檐影叠加,还真分不清影在树檐之上,还是树檐在影之上。 不过,此刻的氛围却绝不浓重,府外的百姓已在纷纷议论,多人也认出了晚娘,不时轻唤。 晚娘次次回望,也皆挂笑于脸,似胜利在望。 不少百姓还在弓臂顿空下为晚娘立起了拳头,似在为晚娘打抱不平,也给予了晚娘莫大的支持和勇气。 又过了良久,百姓中已有人开始高呼孙成的名字,一声起,声声应,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孙成也在千呼万唤下小步疾出,那是连连作揖,不停躬身。 “各位,久等了,久等了...还请随我到牢中提人...” 沈安若一行未有迟疑,干脆跟随,直至牢狱。 狱中之简陋,无法言喻。 仅以粗木或石砌成,阴暗潮湿,四壁斑驳,偶能见光。 地面铺着不平的石板或硬土,杂草丛生,踩上去硌脚又生寒。 很难想象,犯人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下度过每个夜晚的,被囚禁至此不止要经受身体上的折磨,更是对心灵乃至精神的摧残。 奇怪的是,狱中的犯人并不多,远不及想象中那般哀声遍地,大喊冤枉。 赵柱被关之处不深也不浅,恰巧在正中的位置。 “各位,你们要找的人可是他?” 随着孙成一语既出,晚娘赫然嚎哭——果不其然,赵柱已被施以鞭刑,十指有其八还被拔去了指甲。 沈安若当即质问道:“赵柱所犯何事?何以遭受这般刑罚?” 孙成眸光躲闪,挠头锁眉,“对啊,这赵柱到底犯了何事?怎会被折磨成这样?” 狱卒闻言,躬身小步凑上,打起了圆场,“少爷有所不知,为赵柱施刑的并不是我们的人,而是方员外。” 孙成,长“哦”了一声,“原来是方员外...我说怎么会弄成这样,方员外大概是失物心切,想要快些寻回,难免有失分寸...” 他这般解释,沈安若甚觉荒谬,“你口中的方员外可是官吏?” 孙成摇头,“不是。” 沈安若,又道:“既不是官吏,又为何能对犯人行刑?况且,赵柱也非犯人,就算方员外家真失窃了贵重之物,那赵柱也顶多算是疑犯!” “也是啊。非犯人是不该被刑罚的...”孙成猛地加重了语气,反向狱卒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狱卒顿时跪身,低头不语。 “快说!”孙成又是一声怒喝,“这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要袒护方员外吗?!” 狱卒连连上抬眉眼,似在确认孙成本意,再三犹豫后,才微声回道:“前几日,方员外携家丁为弟兄们带来了烤鸡和美酒,说是要犒劳一下弟兄们,弟兄们也知...也知方员外与少爷您私交...” “嗯哼!”孙成骤然一“哼”,打断了狱卒的话,“捡要紧的说!你这是又想胡说八道什么!?” 他说罢,还对狱卒使了下眼色。 “哦,是这样的,弟兄们平日里多有辛劳,怀中也无过多银钱享用美酒佳肴,所以,当方员外来犒劳弟兄们时,弟兄们也就欣然接受了。可能是在弟兄们喝酒吃鸡时,方员外就独自见了赵柱吧...”狱卒又上瞥了一眼孙成,“至于,方员外对赵柱到底做了什么,弟兄们也不知啊...” 沈安若闻之,立枪墩地,满目愤怒,“这也太无法无天了!还有你们这些狱卒,真是该死!” 孙成,忙道:“对!狱卒真是该死!还有那方员外...诸位请在此等候片刻,我这就带人将方员外给抓来!” 他疾步而走,又顿停回眸,“还请各位莫要心急,我很快就会回来。” 突然,一张偌大的网从沈安若等人的背后撒来,网身之刻,又有七八名狱卒不知从何处而出,奋力按住了沈安若和五大女将以及晚娘,并卸去了她们手中兵刃。 孙成也不再言要抓方员外的话了,反倒肆无忌惮地狂笑了起来。 “哎呦喂,我不是说了嘛,我很快就会回来...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会这般快...” 沈安若挣扎再三,皆无果后,只得道明自己的身份,“放肆!我乃镇北王妃沈安若,你就不怕灭九族吗?!” “呀!呀呀呀!镇北王妃呀!那可是顶天的大人物呀!”孙成快步向前,顿身而视,看向沈安若的眸光猥琐且贪婪,“说真的,我孙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什么王妃之类的人呢,今日一见,王妃果真是国色天香,犹如仙阙之宫娥,妙曼夺人啊...” “就是不知,王妃和寻常女子会有什么不同...会不会身体更酥软些,声音更响亮些啊...呵呵呵~” 寐女,吼道:“放肆!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怕!我当然怕!谁人能不怕死呢?!”孙成近乎疯狂地挪动着身子,前后徘徊间似已更加兴奋,他神情夸张,脸部时而狰狞,时而扭曲,“可,如果你们死在我的前面,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那我是不是也能长命百岁了?” 他又是一阵狂笑,狂笑中似有口水流出,他的身体明明已怕得无法自控,却还是在用狂笑使自己镇定着... 最终,他还真就彻底镇定了下来,“去,去回禀方员外,他想要的人已经找到了。” 第72章 心已成殇 小雪无声,举望无边,轻拂石灯,又斜垂飘落。 在灰蒙的灯光下,它如春雨般温柔,又犹如母亲的关切片片暖热着心田。 或许,温度来源于微弱的光,但,单是光却又绝感受不到温度。 窗中影已静立了许久,久得让人发狂,久得使人烦躁。 影是孙成,隔窗独饮,又痛恨着眼前的一切温度。 他缓闭双眸,屏蔽着窗外的雪与窗内的烛光,渴求着天上雪能冰封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实在太需要清醒,也太需要冷静。 怎奈,烛火更暖于窗外的光,光下的雪又更比窗内的烛火撩人。 撩人心弦的温度,使得他灵魂撕裂,头昏脑涨,整个人欲要自爆。 他已不止一次想要冲出屋外,到最漆黑的墙角处躺下,使得寒雪覆满全身,使得身体贴触着地面。 他需要思考的事情有很多,他需要防范的事情也绝不少,每一件都需要极其镇定的大脑,亦需要极其敏锐的感知力。 但,比起镇定,他更需要自若。 只有自若,才能掩盖他内心的恐惧;也只有自若,才能伪装下他的脆弱。 当然,他的这些伪装都是要演给一人看的,而,这一人却迟迟未有出现。 小径冰寒且静幽,通往着县衙的后门,孙成也居住在县衙的后院。 他缓饮杯中酒,歪脖斜望,眸光渐痴,嘴角也在这时扬起了一抹笑意。 笑意中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哀伤,沉陷哀伤的他似又能听到雪花触地的声音。 这声音绝不美好,从稀碎变得紧凑,又从紧凑变成了有节奏的锣鼓声。 他再次闭眸之刻,脸部已显狰狞,他左右扭动着身子,体内似有一头猛兽要窜出,猛兽欲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几番挣扎,几番内耗,终怒目而睁,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还是他,他是孙成,孙成亦是他。 不过,眼前那湿漉且覆着浅浅雪层的小径上已印下了一排脚印,脚印在微光的闪动下显得格外亲切,又格外的可爱。 尽管,留下这排脚印的是一个极其粗鲁的男人,他也为之振奋。 脚印是方员外留下的,方员外也已步入房中开始急促地饮着桌上酒。 直到他即将饮下第四杯酒时,孙成才转头看向他。 “你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晚些,我甚至都觉得你今晚大概是不会来了。” “我也不想来得太晚,但,比起一心想要得到的女人,我更惜命。” “你如此饮酒,就不怕醉吗?” “不怕,因为我已有醉的理由。” “如此说来,今晚你我都可以迷醉一场了?” “是的。不止可以烂醉如泥,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洞房花烛。” “可,我一点都看不出你想要快点洞房花烛的样子...” “身为男人,没有不猴急的。”方员外轻声回应,也轻轻地放下了手中酒杯,酒杯中的酒并未饮尽,也代表着在洞房花烛前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做,“只是,今晚你真正要等的人并不是我...” 孙成眸光赫然发亮,散步疾走来到桌前,双掌按在桌上之刻,身体也不禁微颤了起来,“今晚,云澜城中的那位大人物也要来?” 方员外眯眼凝视了孙成片刻,随之发出阵阵畅笑,“孙兄与方某相交不就是想见一见云澜城中的那位郭四爷嘛。孙兄虽从未明讲,方某却也自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今日,方某在得知孙兄捕获外来的那几位女子后,就立即去见了郭四爷...” 孙成骤然抓住方员外的臂膀,抢言道:“郭四爷怎么说?可愿与我共襄大计?” 方员外轻轻拍了拍孙成的手背,缓慢说道:“郭四爷在最开始时,是如何都不肯信任孙兄...但,现在已对孙兄你有了十足的信任。” 孙成闻言,顿时收臂缩身,眸光散乱间,似又陷入了迷惘。 方员外,接着笑道:“没错。我暗中已向郭四爷多次推荐过孙兄,本想着能早早迎来长寄镇与云澜城的合作,却不料郭四爷直到今日才愿完全接纳孙兄...” 孙成顿身呆眸,迟疑道:“也就是说...今日我所抓获的女子中确有一人是镇北王妃?不然,郭四爷又怎会信任我?” 他突得紧眸,又震身道:“郭四爷定是知晓我已无回头路,才愿与我合作的,对与不对?” 方员外大笑,随之捏起酒杯将杯中余酒全倾入口中,“对,也不对。” 孙成俯身凑上方员外,小心翼翼道:“此话怎讲?” 方员外,淡淡一笑,“此刻,确有一队人马正朝长寄镇赶来,但,领头的却不是镇北王齐麟,反倒是镇北军副将冯吉。” 孙成一屁股瘫软在凳子上,吞吞吐吐地喃道:“镇北军...冯吉...此事怎会和镇北军扯上关系了...” 方员外,讥笑摇头道:“这并不奇怪。因为晚娘的确到了天瑙城,也的确见到了镇边守将沈天挐。” “沈天挐派遣镇北军副将来助晚娘救夫,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值得肯定的是,你所抓获的那几名女子中却没有镇北王妃沈安若。” 孙成,惊身道:“没有镇北王妃...那乌骓马和‘凌霄铁枪’又作何解释?我父乃老镇北王旧部,又怎会认错‘凌霄铁枪’呢?况且,今日所获女子中也的确有一人亲口承认自己就是镇北王妃沈安若呀...” 方员外再一次肯定道:“郭四爷已查明,镇北王携王妃沈安若已于几日前亲率一万大军赶回了景都。想来,应是当今圣上急于召见,镇北王才命一万大军开道,不想延误丝毫路程吧。” 孙成若有所思道:“也对。当今圣上又怎会允许齐麟久留北疆呢...一旦齐麟在北疆站稳脚跟,必会对朝廷造成巨大威胁。” “只是...”他又在低眸间陷入沉思,“只是乌骓马...” “必是有人想借沈安若之名来威慑一下你。”方员外没等孙成将话说完,便急不可耐道:“你啊,还真是胆小如鼠。郭四爷已猜到你今日所获女子中应有一位是镇北军副将冯吉的妻子,镇北王妃将乌骓马和‘凌霄铁枪’赠出想助冯吉之妻一臂之力也是有可能的。” “为保万无一失,郭四爷也决定今晚到此,亲自瞧一瞧那传说中的乌骓马和‘凌霄铁枪’到底是真是假。” 孙成,恍惚道:“这就是郭四爷今晚会来的原因...” 方员外微微摇头道:“郭四爷能来也不全是为了辨一辨真伪...孙兄,你可曾想过,假如乌骓马和‘凌霄铁枪’是真,那我等岂不可以随便找一女子扮做镇北王妃?” 孙成迟迟移眸,突得高昂道:“假扮镇北王妃...方兄,若我们真能借助乌骓马和‘凌霄铁枪’造出一个镇北王妃来,那整个北疆...甚至是沈天挐的天瑙城,岂不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方员外万般回味地点着头,“届时,郭四爷占领整个北疆后,就算再不济也能在北疆称帝。你我可都是开国功勋了!” 孙成缓缓站起,阴笑不断,“对,对对对。真到那时,别说整个北疆了,就连大襄也会成为我们的!” “我孙成蜗居长寄多年,空有满腔抱负,却只得在此自哀自怨。我是真没想到,我孙成还能有拜相封侯的一天!” 他赫然朝天而拜,“老天爷,你一定是在垂怜孙成,对吗?你也想让我孙家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对吗?!” 方员外起身拎酒,酒壶挂于指间,迎面倾下。 一顿痛饮后,他又道:“孙兄呀,不是方某说你,你这格局可真不行啊...要不然怎会说人家郭四爷是大人物呢,人家压根就和我等想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直至今日,你还只想什么封侯拜相,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待到郭四爷称帝,你我可绝不止封侯拜相,那必须得是王!还是那一等王!” 孙成对天连吼,已然兴奋到了极点,“对!一等王!且还是一等郡王!” “走!方兄!你我洞房花烛去!” 方员外观孙成狂妄后,似也忘乎所以,索性撸袖不管不顾道:“人生喜事,不过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你我现下岂不正按这个节奏走嘛,我先和晚娘洞房花烛,随后就是裂土封王,一世逍遥呀!” “呵呵呵~” - 夜,深沉而辽远,隐匿了光芒,却在悄然间露出了月的轮廓。 雪,依旧纷扬,轻盈旋动,却也迟缓了飘落的速度。 当,屋檐之上铺满皎洁,月光也勾勒出了一位女子的婀娜。 她不在别处,就在屋檐之上,其影与檐影倒悬,身体弧线像极了弯弯的月,又比月还要妖娆妩媚。 她正缓缓地下压着身躯,每一寸肌肤都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突然,她对月长吼,撕碎了夜的寂静,更震散了所有雪花。 雪已不再降下,数条银白色的长影却跃墙而入,在县衙后院来回窜动。 没过一会儿,方员外与孙成就先后发出惊悚之声,被捆绑上四肢的沈安若也在这一刻撞门而出。 她就仿佛是一条巨蟒,又绝没有巨蟒的行速;她在奋力蠕动,纵使双眸红润,也已将下唇咬出了血,侧身在地的她依旧显得万分无力。 她已不得不望向屋檐之上的妖?,妖?却对她还之冷漠。 此刻,妖?已不再是妖?,而是一头月下银狼,其眼神锐利如星,好似觉醒了灵魂最深处的力量。 ——狼王又怎会向凡人屈服,即便是镇北王妃沈安若也无法得到狼王的厚爱。 ——强弱已分,容不得一丝解释,亦不会有丝毫同情。 ——狼王崇尚力量,银月下的狼王更被附上了某种灵性。失去力量的沈安若已然一文不值,犹如蝼蚁。 但,蝼蚁也有尊严和傲骨,她妖?可以看不起沈安若,沈安若却绝不能放弃自己。 ——这不是在怄气,而是,压根就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利。 沈安若已泪流如注,无声且煎熬着,她还在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着... ——晚娘是随她回的长寄镇,如若晚娘今晚失去了贞洁,她沈安若又要如何自处...什么镇北王妃,什么三十八万镇北军主帅,如果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再多的权势和荣耀也都会成为耻辱!且还是莫大的耻辱! 梅香渐起,没人知道雪停后怎又起风。本以为雪花飘落之时会使人心烦意乱,谁曾想雪停后的寒风,才更催人凌乱。 就在这时,一座六角亭上有人缓扬起了手臂,妖?与狼群见之,似得到了某种指令,瞬间遁去。 月华同五大女将拿下前院衙役,又遥望一眼亭上之人后,也立身在了原地。 ——能震慑住月华和五大女将的,也唯有齐麟也。 可,齐麟却放任沈安若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停蠕动,冷眼旁观。 他很清楚沈安若面前的那条路有多长,沈安若也很清楚自己若要到达晚娘所在的房前有多艰难。 然,倔强的沈安若却绝不希望齐麟搀扶起自己;犹如王者的齐麟也不会撕毁沈安若最后的尊严。 就这样,一个人持续缓移,一个人泪眸凝望。 此情此景,是对心软之人的折磨,不仅刺痛着灵魂,还撕裂着心田。 恰巧,她们两人都又属于内心敏感且心思细腻的人,她们谁都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点滴可怜! 直到孙成手持‘凌霄铁枪’从房中跃出,已成泪人且全身颤抖的齐麟才纵身而下,踏孙成于房前木栏之旁。 眸光涣散的齐麟,动作迟缓,犹如一个痴傻之人。 他在微微张口间再一次凝向沈安若,他想亲眼看着自己的王妃去到心之所向的地方,却也不忘挑起地上的‘凌霄铁枪’,次次猛戳着孙成的身体。 沈安若闻孙成惨叫,顿身埋头,嚎啕大哭。 齐麟每刺一下,她就会抖动一下身子,她实在不愿看到齐麟如此杀人,更不想齐麟为她而这般杀人。 她还清晰地记得,齐麟第一次这般杀人时,是在他们刚成婚不久返回景都的路上。 那次,齐麟之所以会将前来阻路的一杀手刺得血肉模糊,全为恐吓其余杀手,使得其余杀手不敢再靠近。 其余杀手见其同伴死相,自也不敢再冒犯齐麟分毫。因为,死只是一种形态,不放过已死之人的尸身才是噩梦的开始。 与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齐麟虽也不会放过孙成的尸身,却是在为沈安若的过失而杀人。 所以,齐麟每刺一下,沈安若就会多上一分懊悔,亦会多上几分自责。 ——她实在不愿看到齐麟再展露出恶魔嘴脸,且还是因她自己所致。 良久过后,铁枪的刺入声已明显减弱,沈安若能想象得到孙成的尸身定已成了一摊肉泥。 但,齐麟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哪怕枪头刺下去直接接触的是地面,他也要继续刺着。 若不是孙焕从另一房中爬出,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他断然不会罢休。 “别刺了,本官求你别刺了,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本官什么都依你,求求你,别刺了...” 孙焕的苦苦哀求,并未换来齐麟一刻回眸。 他声如阎王,冷酷且嘶哑,“孙焕,十七岁入镇北军,因杀敌勇猛在二十一岁时被封为队将,后在镇北军中一直做训练官,威望极高,颇受信赖。” “本王曾看过父王留下的简册,可以说你在离开镇北军前,真的是一位无可挑剔的英雄。” 孙焕,颤道:“难道...难道你是...世子齐麟?” 齐麟,道:“如今,我已世袭下了父王的爵位,是这北疆的镇北王。” 他缓缓俯身,眸光仍瞥向着沈安若,又沉声道:“孙焕,按道理来说,本王应该礼待于你,就算为你养老送终也不为过,但,你的长子孙成却想染指本王的王妃,这就不可宽恕了。” 孙焕抖身哽咽道:“王爷,还请王爷恕罪啊!成儿的确不识哪位是镇北王妃啊!” 齐麟,缓慢回道:“孙成倒还没动安若的本事,本王又怎会允许自己的王妃受辱呢?” 他逐渐放低声音,接着说:“本王完全可以杜绝这一切,但,本王却又想让安若从中得到教训,可以成长为真正的镇北王妃。” “孙焕啊,你儿孙成其实做的不错。本王也打心底感激他,所以,本王不介意用‘凌霄铁枪’亲手了结了他。不过...你们父子俩似乎并不走运,安若偏偏在这时有了身孕...孙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安若的腹中正孕育着齐家的骨血...” 孙焕惊眸如触电,连忙叩首,似已魂飞魄散,“小老儿真的不知啊,小老儿真的是全然不知啊...” 齐麟轻轻将‘凌霄铁枪’换至左手,右手扣于腰间顿停,“孙焕,你可知本王为何从不联络你们这些镇北军旧部?” 孙焕已无暇思量,继续猛磕着头。 齐麟,又阴沉道:“因为,本王实在太脆弱,也太容易心软,不联络你们也就不会有任何感情和牵绊,无感情和牵绊,本王才能是本王!” 没等孙焕多做反应,一道寒光已从齐麟的腰间划下。 只见,孙焕的头颅赫然坠地,瞪眸呆滞,已是死人。 第73章 互为支撑 墨空冽月,悬在皓白大地之上,说不出得幽邃。 缕缕白雾,随着雪狼奔跑所荡起的气旋,与尘雪混为一体,升腾远扬。 它们是浩瀚雪原上的主宰,亦将寂静的雪原彻底唤醒。 它们目标明确,所追逐的始终都是五匹快马,将“生猛”一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它们的毛发在月光下泛着淡淡蓝光,宛如一群穿梭于梦境中的幽灵。 这本是极为梦幻的画面,但,随着妖?的高跃,如梦的场景也成了血淋淋的地狱。 一人赫然坠地,马匹来不及嘶鸣,便被群狼淹没,独留肉芽白骨露于苍白大地。 还在策马疾奔的四人只回望了一眼,其中两人便抱头悚啸,歪身而下。 ——他们已被同伴的惨状惊愕,跌落之刻也注定逃不过死亡。 他们的下场绝不比第一人好,却也有效地拖延了狼群的速度。 但,贵为狼王的妖?依旧对余下两人紧追不放,她不需要去啃食坠马者的肉身,也对鲜美的马肉视而不见。 不必言说,云澜城的郭四爷就在余下两人之中,他侧眸望了下仅剩的随从,身体不禁抖动,在面部极度扭曲下,又连连重踢马肚,红丝早已布满眼眶。 此刻,妖?也如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更在银月下越发矫捷,她在左右窜动间嘴咧鼻紧,又频频嘶吼猛扑。 她的扑势极有规律,并不是简单的从后向前扑,而是先窜至右上,朝左前扑跃;再增速疾跑,调整方位,又从左上朝右前扑去。 ——这也是狼群的特性,它们很清楚从后直扑会在一跃间产生距离,只有斜扑才更能命中目标。 在妖?接连斜扑下,郭四爷已是穷途末路。他侧眸如鹰,找准机会,突得扬起绑在马身上的大刀,朝一旁同伴挥去。 其同伴只感脖颈一凉,便顺着大刀挥来的惯力旋身而下,砸于妖?的脸前。 妖?一个翻滚,不得不侧腿支撑身体的平衡。 被迫驻停的她并不打算放弃,她眸光如电,闪动着幽绿色的光,只在片刻间便锁定住无了主人还在疾跑中的马儿。 无人鞭策的马儿,自然会降下速度,却也为她创造出了一次良机。 于是,她猛蹬后腿,朝土坡而上,还未冲上坡顶,前臂又骤然拧劲,调换了方向。 只见,她从微微隆起的土坡一侧赫然朝无人的马匹背部跃去,在刹那蹲身间又来了个二连跃,只将马背当做踏板,又径直向郭四爷扑去。 随着马儿一声惊嘶,妖?已紧紧咬住郭四爷的马尾,其双臂瞬扣马臀,飞身而上,欲对郭四爷赶尽杀绝。 郭四爷下意识倾身,左脚紧扣马镫,右腿旋身而上,同时挥出右臂划出凌厉的刀锋,逼得妖?当即垂落右腿,只得猛蹬马身侧旋而下。 郭四爷笑了,阴沉且猖獗的大笑。 “麟儿身侧能有你这等怪物,真乃可怖至极,可怖至极呀!” “不过,你已经没机会了。无论你有多可怖,都不会伤害百姓,这是镇北军的铁律,亦是你的死穴!” 妖?闻声而望,就在长寄镇与云澜城的交界处,斑斑火光已如长龙般向一点聚集。 郭四爷缓立马身,也将手中缰绳紧紧拉直,他又回眸朝妖?讥诮一笑,便踏马而出,纵于万斑火光之前。 狼群缓下了呼吸,停下了四蹄,急促呼吸下所凝成的白雾也就此淡去。 妖?慢慢立起身体,斜走而视,她需要尽可能地看清前方都是些什么人。 谁能想到,近万百姓手持铁锤和铁铲,各个凶神恶煞、趾高气昂,皆怒视着她与狼群。 百姓不畏惧狼群,更不怕妖?向其发难。 妖?自知已无结果,她既不能驾驭狼群攻向百姓,也不想任何一头雪狼丧命。 只是,她还是在银月下露出了妩媚的柔笑,仿佛是一种讥嘲,亦像是一种不屑。 - 现在,沈安若已在晚娘的身旁坐下,她没能去掉一身狼狈,捆绑自己的绳子,还是晚娘替她解开的。 晚娘并没有失洁,却也亲手划破了她那历经风霜的面庞。 浅浅的血还在流出,她手中仍握着沾满血的金钗,只是血痕没能毁去她的倾城颜,反倒多上了几分豁然与静怡。 她在对沈安若恬笑,沈安若却几番伸手,连连颤身,都未敢触摸一下她的脸。 直到丹阙走入房中,晚娘才被涂抹上药膏,止住了血流。 丹阙没有说话,面对沈安若的悲痛欲绝,无论她说出再暖人心田的话,也都已无用。 在她踏入门槛前,齐麟特意提醒过她必要保持沉默。 ——因为,一个敏感的人一旦犯错,也注定要比旁人更加痛苦。 ——在齐麟看来,眼下已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办法,所以,他只静坐在门外,也自知他的出现必会给沈安若带来更深层次的压力。 但,丹阙在沉默之余,还是捡起了先前捆绑沈安若的绳子,将其一圈圈地绕在了已晕厥的方员外身上。 随后,她朝沈安若深深一揖,便也走出了房外。 晚娘望着丹阙离去的背影,似也笑得更灿,嘴角上扬间仿佛也附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镇北王妃沈安若...”她低眸低吟,笑意渐暖,“奴家之前倒也听过王妃的英勇事迹,王妃曾率领大军灭掉过十万北戎先锋军。在此之前,奴家本将王妃想成是凶神恶煞或是神佛之姿,却不想今日一见,倒也和奴家无甚差别。” 她说罢,又含笑肘了一下沈安若的腰身,“不止如此,王妃怕还是个爱哭鬼...” 沈安若绷嘴躲身,再凝向晚娘之刻,已泪止颜开,“本妃本就与你无异,也都是寻常女子罢了。对了…你又是如何猜出本妃身份的?” 晚娘嫣然一笑,“根本不用猜。你我能无恙,已是最好的证明。” 沈安若,笑道:“方才数匹雪狼闯入,身为男人的方员外都吓晕了过去,你竟然自若无恙,也算有些胆量。” 晚娘抿嘴而笑,“雪狼未入房前,奴家就已抱必死之心,一个连容颜都不再在乎的女人,又怎会惧怕几匹雪狼呢...” 沈安若,怔眸惊道:“也就是说,在方员外还未对你施暴前,你已划伤了自己的脸?” 晚娘点头,“此前,我独自想了许久,思来想去都觉所遇劫难,皆因这张脸。不毁此脸,即便能将阿柱哥救出,恐也会再生祸端。” 沈安若,当即道:“你这又是什么谬论?难道,我等女子就不该有一张姣好的脸吗?” 晚娘含笑摇头,“不是不该,而是,我根本守不住这张脸。” “如果,因容颜姣好就要被迫去做自己不愿的事,那姣好的容颜也就无了存在的意义。我只想用这张脸来取悦阿柱哥,根本不想再取悦其他人。” 沈安若,急促道:“可,没了这张脸你就会被人说成是丑八怪。你我毕竟是女人,又怎受得住别人的指指点点呢?” 晚娘慢慢斜身与沈安若对坐,然后,轻轻提起沈安若的右手,放于左手心,又用右手缓缓抚之,“就算留下这张脸,也避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我们这些做女人的本就艰难,有时多看一眼其他男子就会是一种错,亦会被多事之人编排出诸多蜚语,再传至丈夫耳中…” “倘若,自家丈夫明事理,自不会理会;若是不明事理,恐也难逃责问。” 她长长地舒缓出一口气,又继续说:“我与阿柱哥已成婚五年,阿柱哥知我秉性,从未对我心生猜疑。我本想早早为阿柱哥诞下孩子,可阿柱哥都以再积攒些积蓄为由,一再拖延。如今经此劫难,想来阿柱哥应也不会再有诸多顾虑了。” 她又凝向沈安若,笑道:“王妃也自当如是。方才,我虽不怕雪狼闯入,却也想知道是何人解救于我。隔窗便见一器宇不凡的男子,其眸光从未离开过王妃你,他应该就是镇北王齐麟吧?” 沈安若微微点头,“他是一个很难懂的男人。很多时候,连本妃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法得知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说着说着,眸光已痴,脸上也带上了一抹羞涩,“有时,他会像一个孩子,说着最简单直接的话,也会找尽理由迫使你多去陪着他;有时呢,他又会突然不理人,仿佛完全沉寂于某件事中,不知疲倦地翻找着书卷,一吭不响地独自沉默着;更多的时候,他又会变得冷酷无情,出手狠辣,也从不给他人留后路。” 她在痴醉间微微锁眉,似也将一抹愁绪锁入眉宇,“其实,本妃也想为他多做一些事,哪怕只是简单的照顾也好,但,本妃每每想要付之行动时,又觉无地可施,就好像本妃整个人都是多余的…” “本妃不喜这种感觉,总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也毫无能力。在本妃看来,既然做了他人妻子就该有被自家夫君能用到的价值。也唯有如此,才能帮到自家夫君,也断然不会再觉得自己无用了。” 晚娘,微微一笑,“如果说,王妃能存在着,就是一种价值呢?” “什么?”沈安若,惊道:“本身存在着,就是一种价值?” 晚娘万般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观镇北王绝非凡夫俗子,王妃能被镇北王看重,定也是特别之人。否则,镇北王又何必多此一事,娶您为妻呢?” 沈安若,忙道:“如果本妃告诉你,他娶本妃是出于无奈,只为稳固权势,全为保命呢?” 晚娘莞尔一笑,“王妃说出这话,自己信吗?” 沈安若紧眉沉默,也随之垂下了双眸。 晚娘,又道:“细节是不会骗人的,若镇北王真为权势,此次也断然不会前来解救我们了。王妃不在了,岂不更合镇北王之意?” “何况,王妃方才也说了,镇北王在你面前就像个孩子。既是孩子,又怎会对眼前人多做防备?普天之下,无需镇北王设防的人,恐也没几个吧?” “这...这...” “哎呀~不必再想了...”晚娘轻拽了一下沈安若的手,“奴家觉得王妃应该去见一见镇北王...” “可是...我...”沈安若已凌乱,凌乱的眸光中再次闪动起晶莹,“对不起,晚娘。我终是没能保全你...我知道是我太轻敌了,因我之过,就使得你不得不自毁容貌,我实在是...” 她没有再自称“本妃”,显然她已将晚娘当成了亲姐妹,“我未有点滴伤痕,你却伤于心田,毁了容颜。你非但无半句埋怨,还试图开导于我...我真的...” “没有王妃,我也不会如此决绝!”晚娘赫然站起,坚毅、果决地俯视着沈安若,又一字一字道:“是王妃让晚娘不再绝望,也是王妃你日夜兼程只为陪晚娘走这一遭。王妃只觉没能护好晚娘,可在我们被擒之刻,晚娘也悔恨不该连累王妃你啊...” “其实,晚娘反而更想护下王妃,所以,晚娘才有勇气划破自己的脸,誓要与那方员外决一生死。虽胜率渺茫,却还是能搏出救下王妃和其余姐妹的希望…” 沈安若闻言,下意识地捧住了自己的脸颊,她的眸光也在这一刻零碎且散乱。 ——她下不去手...是的,她再三确定后,仍觉得自己真的下不去手... ——容颜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也是一个女人立于世间的本钱,想时容易,做时难,能亲手划破自己容颜的又能有几人? ——她做不到,晚娘却做到了。不是因为晚娘比她更狠,而是那时那刻的晚娘压根就没想过活命。 “王妃之心结,晚娘懂之。此时令王妃耿耿于怀的,也恰是彼时晚娘的煎熬,好在风雪已停,皎月已出,我们也都还活着...”晚娘,说,“眼下,你我要感谢的人唯有镇北王,否则,只靠一时抵抗、书生意气又怎可存活?” 沈安若紧眉凝望着晚娘,久久不动。 突然,只感一束光映在了晚娘脸上,这光像是烛光,又比烛光更柔更亮。 柔与亮本就自相矛盾,但,晚娘脸上的光却毫无违和感。 沈安若笑了,淡淡的笑,暖暖的笑;她在这淡淡的笑、暖暖的笑中站起了身子,眸光也渐渐明媚了起来。 “镇北王妃沈安若!”晚娘踮起脚尖,前倾下身子,又稳身负手,盈笑道:“这应是我最后一次这般肆无忌惮地唤你了,我很高兴能遇到你,也很高兴能和你并肩作战,成为朋友。” 她突得扬手,连连挥动,“不过,现在我要去救我的阿柱哥了。人生总有离别,只愿勿念勿挂。” 沈安若慌乱凑上,一脸凝重地拽住晚娘,“牢房之中,恐还有孙成余党,你不可贸然前去...” 晚娘轻轻推掉沈安若紧拽的手,对其一脸宠笑,又微微摇头道:“镇北王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也绝不会再让我的生命受到威胁...因为...” 她再次踮起脚尖,对沈安若附耳道:“因为,镇北王绝不想失去你。眼下,王妃你都如此难哄了,倘若我再出事,那镇北王也就只能出家当和尚咯...” “什么啊...”沈安若一脸娇羞,朝晚娘轻拍而去,“你倒是还能打趣人家...” 第74章 眷恋不舍 夜风轻柔,带着不怀好意的寒意,不停撩拨着沈安若的秀发与衣裙。 皎月极盛,如细纱般轻盈,无法触之,却又无孔不入,洗涤着万物。 沈安若映月而出,柔影婆娑,即成绝色。 皙白的脖颈,沐满月光,似已分不清肤色,犹如附上了万千精灵,不时闪动。 她要比月温柔,更比寒月暖心,纵使月光如梦如幻,也难抵她的微微侧眸。 齐麟举目而望,只觉人间尚暖,佳人难负。 ——月阙再好,也免不了高处不胜寒。 ——以往只知仙人弃下仙途,也要留守人间,如今才知传言非虚,仙人所留恋的应也是天外之人。 他想到这里,目已成痴。本就坐于木阶之上的他,其身影更是黯淡,似也成了无魂之体。 ——所谓魂牵梦绕,并不局限距离,哪怕近在咫尺,也恨不得紧紧缠绕。 ——所谓成痴,必少不了熟知与陪伴,一见钟情自也成了一种肤浅。 沈安若走出房外之刻,便下意识张望,又在侧眸间定神,自若凝之。 她不需要妩媚柔笑,也不需要故作体态,已能使齐麟心跳加速,脸颊涨红。 她步影端庄,身影却婀娜妖娆,以至于驻停之刻,齐麟仍痴傻成灾。 “这一切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对吗?” 她见齐麟不言,如乖巧孩童般静静仰望着自己,其眸光纯净,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黏性感。 她索性蹲身,轻轻抚摸下齐麟的额头,又道:“怎么?王爷这是病了?” “凝脂肌肤映月光,玉骨冰肌胜雪霜。天外飞来仙子态,月色黯然作霓裳。” “纵使不披红妆艳,清辉之下亦无双。从此不提广寒门,只言孤独已沧茫。” 齐麟喃语之下,竟已成诗。 沈安若惊眸心喜,尚未问及诗句可是作于自己,齐麟便已垂眸躲闪,神色慌张。 “只言孤独已沧茫...只言孤独已沧茫...” 他的眸光飘忽不定,内心似在经历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挣扎,不停低吟着最后一段诗句,竟颤身落泪。 沈安若当即捧住齐麟的脸颊,急切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本王...本王...”齐麟突得揽下沈安若,其眸光锐利,眼眶中又仿佛被灌满了星辉。他神情凝重,眉已皱到极致,只是片刻凝望,便吻了下去。 这一吻是那般得措手不及,似又一吻天荒。 沈安若来不及反应,更在不明原因下睁圆了眼睛。 “夫君...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被齐麟堵嘴,声不成句,仍想为齐麟解忧。 齐麟无视着她的关切,更无视着所有的一切,越发用力,越发下压。 沈安若心慌成灾,开始用双手轻推,又在挣脱间瞥见远处的丹阙脸上已扬上了微妙的笑意,瞬间面红耳赤,不禁紧身。 “齐麟...你放开我...她们都看着呢...” 齐麟再次无视。 “齐麟,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就咬你了...” 齐麟仍不知收敛。 沈安若狠狠闭眼,闭眼之刻也狠狠地咬住了齐麟的下唇。 没曾想,齐麟不但不喊不叫,还纹丝不动。 ——嘴被咬,虽无法移动,索性就定格在那里,主打一个任性。 在此情况下,沈安若只得屈服,放弃了抵抗。 月影斜垂,露已更重,不知何时院中无声,亦不知何时人影匿迹。 齐麟缓缓抬头,望月而自若,呆眸而沉寂。 他的嘴唇还在渗血,偶尔品尝下血的滋味,似也无关紧要。 微微欠起身子的沈安若先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又频频打量齐麟神态,揣摩着齐麟的心思。 这种情况,并不是她第一次遇到。 ——很多时候,齐麟总能一刻疯狂,一刻沉寂。 这也正是她会感到自己无用的原因,她根本不知齐麟在想什么,哪怕是一丝端倪都看不出。 女人的占有欲就是这样,不止想掌握男人的行踪,更想掌握男人的思想。 一旦掌握不了,就会十分沮丧,沮丧中又有焦虑,焦虑过后,便是心伤。 心伤,来源于各种假设与遐想,更会在各种假设和遐想中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失败。 ——在这个世上,无论男女,心中都会暗藏着一股劲,而女人却又偏爱与自己较劲。 “齐麟,我不想与你争吵,但,我真的受够了。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还有...你刚吻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吻就吻呗,你怎么又突然不吻了?有什么事能比吻我还要重要?” 齐麟无声,神情却越发冷肃。 沈安若,又接着说:“我是觉得你不要凡事都瞒着我,就拿晚娘一事来说吧,你本不愿加快行速,可你最终还是赶来了。我甚至觉得你比我还要早到长寄镇,不然又怎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呢?” “你我既是夫妻,就该坦诚相待,如果凡事都能有所商量,也能避免很多误解和麻烦,不是吗?” 沈安若话语不断,每说一句都会观察一眼齐麟脸上的变化。 可,每次都听不到回应,岂不又成了自言自语? 她微微皱眉,怒意渐起,“你这是打心底里不愿与我讲话,是吧!?” 齐麟突得起身,一本正经道:“按时间来算,妖?也该回来了...此时不回,定是出现了变数...” 他不仅变得一本正经,还连连上望观察起了天象。 沈安若见之,那是更气了——暂不说,接吻接到一半,就停下了。就眼下,齐麟又是担心其他女人,又是观察天象的,这是要逆天不成? “齐麟!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啊?你是来自外太空的非主流吗?” 面对沈安若的质疑,齐麟是丝毫不理会。 只见,他跨步而上,又飞跃至六角亭的顶端,赫然一唤,“月华何在?” 月华应声而下,似一直隐藏在屋檐之巅,从未离去,“少主,有何吩咐?” 齐麟,道:“北疆雪原,无人会是妖?的对手...倘若,有什么事连妖?都觉得棘手,必也会对我等造成威胁。” 月华,紧眸回道:“少主是说...” 齐麟扬手,抢言道:“孙成背后应另有其人。现下想来,单靠一个老迈糊涂的孙焕,孙成又怎敢对安若下手...” “人之所以聪明,就聪明在自认有人兜底上。孙成长居于此,自没见过太多世面,能将一些略有能耐的人视为贵人,也属人之常情。既然,孙焕为他兜不了底,那自然也有一位能为他兜底的人。” “只是...在这北疆之内,本王还真就想不出何人能成为他的底气和靠山...” 月华,迟疑道:“要不要我去寻一下妖??” “不必,妖?不会有事的。”齐麟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向月华,又接着说:“你马上书信于沈将军,命他将几年前随他一同到虎崖关的原五万京畿驻军调来。你手上乃是本王的私印,沈将军见之,自能明白一切。” “必要在书信中写明,原五万京畿驻军只能昼伏夜行,不可暴露行踪。” 月华,拱手回道:“属下领命。” 随着月华步入房中,齐麟也踏亭顶而下。 他先是瞥了一眼沈安若,慢慢负手,微声道:“天寒露重,王妃随本王回房吧。” “本妃才...”沈安若刚想将他的话顶回去,他已率先朝房门走去。 “喂~!齐麟!你给本妃站住!”沈安若本想说:本妃才不回房呢。可面对如此自以为是,还独断独行的齐麟,她只得小跑追上,欲要好好理论一番,“齐麟,你在发什么神经,你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奇怪吗?你能不能与我好好解释解释,你这一整套操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先是莫名其妙地吻本妃,又莫名其妙的...” 她小嘴不停,越说越来劲,整个人都气嘟嘟的,更是频频叉腰,连连吐气。 齐麟倒好,非但装作听不见,还有模有样地整理起了床铺。 他大概是有些嫌弃孙成睡过的床榻,好在柜子中存放着叠好的皮毛,他将其铺在床榻上,也将原本的皮毛扔在了地上。 “这些皮毛被串连得很好,虽不及皇家的皮毛精致,却也是上等的虎狼皮。” 他缓缓转身,又缓慢说道:“安若,今晚你就睡在上面吧,切不可染上风寒。” 沈安若猛地一怔,她喋喋不休了上百句话,齐麟才回她一句话,且还是一句无关紧要,又使人有些暖意的话。真是让她倍感头疼。 ——这应也算是一种关切吧... ——虽只回应了这一句话,但,终是显露出了在乎。 ——只要还在乎着,那即便前面上百句皆无回应,好似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垂眸间不停思量,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在没找到平衡点时,她大概会一直傻站着... 然,齐麟又哪会给她思量的机会,已在她尚不察觉间将她抱起,轻放在了床榻上,且还盖上了皮毛被。 这次,齐麟已无多余的动作,他静静地躺在沈安若身旁,闭眼无声。 “夫君...”沈安若的声音已柔,她也不知自己是在何时平复下心绪的,“你是不是在怪我擅作主张,非要马不停蹄地赶来长寄镇?” 齐麟,缓缓回道:“不怪,本王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只是,你当好好读读《货殖列传》和《越王勾践世家》,学一学范蠡范大夫。凡事有度,方能自保无恙。” 沈安若猛然欠起身子,“夫君这是觉得安若读书少,有些不知进退?” 齐麟仍闭着眼,沉默了起来。 沈安若狠狠瞪了齐麟一眼,又略显得意道:“夫君怕是有些小看本妃了,本妃不仅懂得进退,还曾在太师府中读过范蠡的故事。” “只不过,夫君应是对那范蠡有什么误解。要说“有度”,必要首推“汉初三杰”中的张良,张良不恋权位,晚年云游四海,不但避免了韩信之结局,亦留下了盖世英名。” 齐麟,淡淡回道:“愿闻其详。” 沈安若微微撇嘴,随之激昂,“要说起范蠡,就少不了“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句名言。后人也多根据这句话,传颂范蠡的品质与才能,但,如果我说这句名言只是范蠡看到一人的死相后,才得以悟出。如此,不知夫君会不会觉得本妃有些狂妄?” 齐麟在听。 沈安若,接着说:“越国攻破吴国宫墙之刻,所有人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人人都想斩杀夫差。唯范蠡一人穿梭于宫殿长廊之中,只为寻找西施的身影。” “范蠡虽助勾践灭吴,却也自知德行有亏,不该将西施这般弱女子推出做为灭吴的工具。找到西施,保下西施,也就成了范蠡进入吴国皇宫后的首要之事。” “可,范蠡找到西施之刻,西施身上却插着越国的兵刃,范蠡当即想到越人进入宫墙后,一顿屠戮的场面。他钝痛无比,极度自责,返回越国后便郁郁不乐,食不下咽。” “但,这并不是范蠡离开勾践的原因。因为,他能理解越人的仇恨,即便西施被误杀,他也无法责怪任何人。” “真正让范蠡决定离开勾践的导火索,则是他被册封为越国上将军之时。勾践的确封赏了所有有功之人,但,却也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西施。勾践自觉女人无足轻重,亦不想被后人说成要靠一个女人才能完成复国大计。” “勾践这一举,只为保下霸者威名,却也着实寒了范蠡的心。” “若按夫君的话来说,那便是勾践连一个女人都容不下,又怎能成为明君?今日,他勾践拒提西施之功,那明日便也容不下任何人,所以,范蠡才在心灰意冷之刻悟出了“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名句。” 齐麟闻之,微微扬起嘴角,慢慢说道:“这虽只是你的猜测,可本王并不认为你是在胡说八道。” 沈安若微微一笑,缓落身姿,一脸满足地闭合了双眸。 她等这一机会已经很久,久到使人沮丧,久到让人无力。 ——出嫁后的女子,其最大的心愿也是想得到自家夫君的认可。无论哪种认可,只要是认可,她们就会很满足。 听到齐麟的回应后,沈安若睡得很快,一个重新找回自信且还倍感满足的女人,自也会一番沉醉,再无愁绪。 无愁绪的睡眠,也自然是最有质量的睡眠。 房中已静,齐麟听着窗外的风声,也睁开了双眸。 风声并不大,他却听得很真切。 下得床榻的他,对着窗台斜下的月光缓缓摇头,随之,轻轻地点燃了蜡烛,又将蜡烛轻轻地握于左手。 返回榻前的他已不愿再躺下,他轻轻地坐下,又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沈安若的脸,从额头一点一点地划向沈安若的鼻梁,又一顿一顿地从其鼻梁划下,直到颚下。 他划得动作很慢,慢到似要铭刻下点点滴滴,哪怕是极其细微之处。 就这样,他划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划过多少次,都无法记下沈安若的脸部轮廓... 直到划得心力憔悴,直到划得泪珠滴落... “从此不提广寒门,只言孤独已沧茫...只言孤独已沧茫...” 他又低吟起了未到房中时自己所作诗词中的最后一句,每言一次,便就有泪珠落下。 “只笑广寒空寂寞,不想若儿自己过...如今,我齐麟尚能讥嘲一番广寒嫦娥的寂寥,可,将来若儿之寂寥又该对何人诉...” “越想陪伴,就越想抓紧;越想抓紧,就又越想陪伴。陪伴,应是唯一能掌控一人的办法,而,本王这一生却也只想掌控若儿你一人。” “若儿不开心,本王会知;若儿开心,本王也会知。有人欺负若儿,本王会灭之;若儿想惩奸除恶,本王亦会同往。” “可...本王似乎又做不到...因为,本王无法不为父王、母妃报仇,本王也在沈将军面前隐瞒下了最重要的心声...” “其实,本王之所以言死,并不是他萧文景有多厉害,也不全为若儿你能跨过我这道阻碍,能真正成长起来...而是,我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只有我死去,我才能有查清父王、母妃死因的机会...” “然,我一旦死去,世上也便再无镇北王。既不再是镇北王,又如何能保下自身安危...” 他再次抚摸起了沈安若的脸,继续微声哽咽道:“我并非有心刁难你,也并非不知如何才能使你愉悦...只是,我更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那便是永远不要放弃镇北王妃的头衔,也永远不要交出北疆...为此,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亦会不惜一切手段,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明了一切...” 第75章 废耳任目 郭四,字云霆,生于百废待兴时,自幼便知晓弱肉强食、欺善怕恶的法则。 他很熟悉被恐惧和不安笼罩的感觉,更熟悉被人按在地上蹂躏的痛感。 他本性善良,却偏持恶颜,只为隐藏下软弱的一面,不被欺辱。 久而久之,也就定型下了冷峻面庞,北疆之内略有侠名。 自先帝册封齐烈为镇北王,可与帝并肩后,本在家中排行老四又毫不起眼的郭云霆决意投身军旅,赌一把齐烈的为人。 虽家人和邻舍皆不看好他的选择,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找上了齐烈。 那时,大襄初立,国内一片混乱,军中派系繁杂,各个处心积虑,难分忠奸。 就连早已威名远扬的齐烈也多遭人嫉恨,大肆编造其有抢功之嫌。 以武力建国的大襄,绝非一两人之功,在先帝论功行赏下,自有深感不公之人。 先帝深知齐烈为人,恩准其镇守北疆,且划北疆为其封地。 齐烈刚到北疆时,多有将领前来挑战,终日不得安宁。 在此情况下,郭云霆主动请缨,连战一十八将,伤而不退,每战必捷。 齐烈观其勇猛,又正值年少,便封其为昭武校尉,伴其左右。 后,北戎趁大襄根基不稳,时常来犯。 以蛮横健硕,名驹宝马而闻名于世的北戎人,次次倾力而出,铁骑所踏之处寸草不生。 老一代镇北军之所以无坚不摧,也全因北戎大军频频“喂招”,促其成长。 身为昭武校尉的郭云霆凭借过人武艺和非凡谋略,在无数次边疆战役中屡建奇功,逐渐从昭武校尉成为镇北军中举足轻重的副将。 岁月静淌无声,少年却已不再年少。 郭云霆到了中年,不仅身材魁梧,步伐沉稳,且在行走间还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又经长期磨砺后他也变得老成持重,以“狠辣”着称,在军中素有“铁面阎王”的名号。 “认真说起来,这位郭四爷不但是老王爷身侧的得力干将,更一手栽培出了如今的镇北军副将冯吉等人。” 齐麟缓缓合上手中的纸张,下意识举抬而上,眯眼望了下朝阳。 他好似并不在意妖?带回的消息,尽管妖?在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也不足以令他满意。 “本王很喜欢今日的晨阳,它虽耀眼,却也能直观其光芒。既能直观,也便显得格外亲切。这种亲切感像极了某人火辣辣的脾气,某人那股子不服输、又很菜的劲头,真是让本王流连忘返,回味无穷啊。” “你说,某人有天能成为你我头顶的骄阳吗?” 妖?讥诮一笑,“少主应该很清楚,某人能否如骄阳般耀眼,全看能不能过得了郭四爷这一关。” 齐麟慢慢落眸,似带上了些许担忧,“可,郭四爷并不是孙成,某人却又刚被孙成擒获过,败得惨不忍睹。” 妖?含笑摇头,“那就要看少主能否狠下心来了。” 齐麟也随之绷嘴摇头,神情中却带满了回味,“这也算是天赐良机,假如某人能过得了郭四这一关,又何愁不能蜕变...” 妖?“哼”笑一声,“恐怕这位郭四爷并不好对付吧?此次,恐少主要亲自出马了...” 齐麟骤然凝向妖?,又在片刻后陷入沉寂,过了良久才道:“说说吧,说说你昨晚都发现了什么。你所呈上的纸张内容,本王也曾在父王留下的简册中看到过,只是不知郭四的真名,无法对号入座罢了。” 妖?渐渐望向云崖之巅,说道:“云澜城本为北疆第一城防,其城墙在多次加固下也附上了一层铁板,再加之有三丈高,易守难攻,犹如堡垒,真正做到了固若金汤。” 齐麟微微点头,“不错。云澜城是原镇北军的后防线,也是原镇北军驻守之地。不光城防坚固,城上还设有机关利箭,想要攻破云澜城根本不可能。” 妖?眉头渐渐皱起,微声道:“眼下,无法强攻云澜城反倒是次要的,最关键的则是民心。” 齐麟,诧异道:“莫非,郭四还是位深受百姓爱戴之人?” 妖?淡淡一笑,“爱戴说不上,但,城中百姓皆要倚仗郭四爷活命。” 齐麟,瞠目结舌道:“活...命?难道,那郭四是棵巨大的果树,还能结出果实供人充饥不成?” 妖?慢慢抬臂,持戟指轻划着远处山峰的弧度,“这云崖山邪乎得很,仅有云崖一座俊峰,其余的山峰都像丘陵般延绵不断。起初,我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玄机,直到昨夜我拿到一酒楼桌上的一包药粉后,我才知要害所在。” 齐麟,急促问道:“那是一包什么样的药粉?” 妖?,缓慢道:“此药粉最早出现在西汉名医淳于意的诊籍中,后三国魏时有一驸马名为:何晏,乃是此药粉的提倡者。” 齐麟,猛然一怔,“莫不是...寒食散?” 妖?点头,“正是寒食散。昨夜,我曾扮作舞娘与酒楼中的多位酒客搭讪,方知云澜城紧偎着如丘陵般的山峰而建,山腰和山底多产五石。” 齐麟,回道:“寒食散又称:五石散。葛洪所提配方包含丹砂、雄黄、白矾、曾青与磁石,而隋代名医巢元方则认为是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及赤石构成。尽管这些“五石”组合不尽相同,但它们的药性皆燥热猛烈,服用后会引发全身发热,并带来短暂迷惑人心的效应,实质上却是一种慢性中毒的表现。” “据传,魏晋时期的名士何晏,也就是你所提及的驸马,因沉迷声乐美色,服用五石散后自感神清气爽,体力倍增,使得五石散风靡一时。遗憾的是,许多长期依赖此药的人最终都因中毒而丧命。” 妖?,说:“所以,难就难在长期服用此药的百姓身上。昨夜,我追郭四爷于长寄、云澜交界处,便观前来增援郭四爷的百姓有些怪异。他们大多衣衫不整,且多为男性,应都是服用五石散后身体燥热所致。” 齐麟,思索道:“据本王所知,五石散除了五石成分外,还有防风、栝楼、白术、人参、桔梗、细辛、干姜、桂心、附子等中药材。想要制成此药,不仅比例难以把控,还需要有人反复尝试,才能将药效发挥到极致。” 妖?再次看向远方,微声道:“现下可以肯定的是,云澜城中的百姓都需要依赖五石散存活,故才会对郭四爷唯命是从。我甚至怀疑,其他城镇的百姓也染上了毒瘾。单是昨夜搭救郭四爷的百姓就已近万...” 齐麟,沉吟道:“不对...这里面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妖?微微一怔,尚未说话,齐麟又紧接着说:“前朝未亡时,坊间曾出现过五石散的药方,一些贵族为追求身体上的愉悦感,不顾大厦将倾,皆以抢夺此药方为荣。这也便是流传至今的“万金求药”事件。” “如今,五石散药方再现,且还被成功调制了出来,这是否也表明郭四与前朝余孽有所关联...” 妖?当即摇头,“应该不会。郭四爷深受老王爷信赖,更是老王爷的挚友与智囊。也正因如此,老王爷才将云澜城交在了郭四爷的手上,并在城中存储了大量粮草和财物。郭四爷从未有过逾矩之举,对老王爷也始终保持着敬重和忠诚,他应不会去做使老王爷失望的事儿。” 齐麟长长地舒缓出了一口气,略显无奈道:“往日种种,本王也有所耳闻。只是,母妃于本王讲述最多的还要数郭四在治军方面的才能...他常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倒敌人,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镇北军的伤亡,从而使镇北军占据更多优势。” “在日常练兵时,他常言:战场之上,生死一线,今日之严,乃为明日之生。在他的铁腕治理下,镇北军纪律严明,战力超群,冯吉等多位将领也是在那时逐渐展露出了头角。” 他猛地顿停,眉宇深邃间,声已低沉,“如今,郭四已变得面目全非,而,冯吉又是他一手带出的...怕是两人尚有往来...” 妖?赫然一震,面露惊悚,“若真如此,镇北军应早已不在少主的掌控中...可少主在天瑙城时,仍受镇北军的爱戴;少主也曾携王妃率领镇北军剿灭过十万北戎先锋军,这又作何解释呢?” 齐麟眸光涣散,似已陷入迷惘,“本王知道不该去怀疑身边之人...可,父王死后,本王就一直躲藏在天瑙城外的山洞中,直到九十一天后本王的精神状态才略好一些,虽第一时间去见了冯吉,但,在这九十一天内谁又敢保证郭四没有先见过冯吉呢?” 妖?,沉声道:“要按道理来说,郭四爷在听闻老王爷和顾侯的死讯后,必会想办法和冯吉相见。奇怪的是,少主你见过冯吉后,就去往了狼王寨,欲寻出真相;郭四却选择继续蛰伏于云澜城中,这就太过于反常了...” 她突得侧眸看向齐麟,又急促道:“莫不是,郭四爷还见过其他人?” 齐麟不答,双眸却望向了沈安若所在的屋子。 已显焦急的妖?,不得不继续道:“如果我们的推理都是对的,那又是谁可以安抚下郭四爷,能让其甘愿放弃为老王爷和顾侯报仇呢?” “还是说...在老王爷和顾侯相继身死后,郭四爷就有了自立的想法?” 齐麟仍是沉默。 妖?见状,一把拽住齐麟的胳膊,再次忧虑道:“少主,你也该醒醒了。眼下,局势如此复杂,难道你还要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王妃身上吗?” “是,我也知道这是能使王妃快速成长的良机,王妃只要能过得了郭四爷这一关,那以后也再无难关能困住王妃。但,少主...您既已知晓五石散的存在,又得知了冯吉与郭四爷的关系,您还会觉得王妃能独自面对这一切吗?” 齐麟的面部似在挣扎,片刻后,竟赫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中带满了凄凉,又全是桀骜不驯。 “有趣,真是有趣。本王本想借此机会好好磨练一下当年随岳父大人一同前往虎崖关的原五万京畿驻军,如此也便能将他们也纳入镇北军的行列中。现下可倒好,原五万京畿驻军反而成了唯一能忠心于安若的兵马了...” “果不其然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纵使先前有再多谋划,也终是抵不过天意使然。” “正如,本王原打算放弃与安若的姻缘,就此陌路,却又在阴差阳错下与其相遇,还结为了夫妻...天意之玄妙,真是让人难以窥探一二...”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后面还有一句话,那便是‘天无绝人之路’。有时,看似死结,却又是一场生机。死结与生机本就矛盾,但,人生之玄妙又恰恰隐藏在矛盾中,能勘破之人自可逢凶化吉、涅盘重生;勘不破的,就只能在死结中哀声怨道,静等死亡了。” 妖?,不以为然道:“少主又怎能确定,王妃可以勘破玄机,寻出生路呢?就当下而言,连我都对付不了郭四爷,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齐麟,微微一笑,“前路尚远,又何必困于一时呢...这人啊,一开始时都是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但最终也好似都知道了自己该怎样何去何从...说到底,何去何从也不过是个选择...一个无可奈何又只能如此的选择...” “所以,但凡还有选择,就不算绝路。而,选择又来源于矛盾与困境。试想,若无矛盾,自也能沉醉于当下,不进不退,甚至会消磨倒退。古往今来,凡大智大勇,大圣大贤者,多在矛盾与困境中脱胎换骨,声名鼎盛。” “妖?啊,很多时候我们只有愿意去信,才能坚信,有了坚信才能汇聚成信念,当信念成为一种信仰,自也不惧生死,不畏将来了。当然,你仍可以质疑安若的能力,但,本王却坚信她足能做好这一切。” 妖?闻言,面色铁青,多次欲言又止。 她眸光流转间,仿佛正亲身经历着屡屡磨难与噩耗,每每挣脱间又快速沉陷,最终,她还是问出一句话,一句极其简单又深奥无比的话,“少主,您真的不怕死吗?” 齐麟轻拍了几下她的肩膀,抿嘴一笑,“本王身侧有你和七大女将,又有安若和原五万京畿驻军,即便是三十八万镇北军反了本王,本王又何惧呢?” 妖?波光潋滟,动容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去杀掉冯吉。无了冯吉,镇北军也就再无造反的可能。” “不必!”齐麟侧眸凝向妖?,“仅凭猜测,本王还不至于杀掉身边人。做人,有时要敢赌,赌得是瞬息万变的人心,亦赌得是无怨无悔、仁至义尽...” “好了,本王要回房睡个回笼觉了。倘若,安若醒来看不到本王,她会不开心的...” 第76章 痴云腻雨 枝头初粉酒香溢,微风不燥木栏依。 小径突现婆娑影,月照花前梦已迷。 花,是精心浇灌的花,有了某种感情,亦习惯了无声无绪。 素棠喜欢花,他养得花不但绝美,似也颇懂人意。 除了花之外,他身侧还有一个比花还美的女人,同样懂得他的心意。 女人如花,花却不如女人,女人不仅能洞察男人的心思,还有一颗深不见底的心。 眼前的女人很迷,迷在身段,更迷在其内心。 她已现身于小径树影间,凌乱的枝杈阻不下她走来的步伐,柔柔的月光更夺不走她的绝色。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几日前以“云阙阁”花魁身份艳压群芳,被选为头魁,身价也成了景都之最。 顾名思义,头魁也是花魁中的花魁,她只用几个时辰便以绝对优势力压“锦绣楼”新任花魁聂雨萱,更将其他花魁打得措手不及。 从那之后,她寻素棠也成了家常便饭。 景都并非北疆,无雪无冰,且春意盎然。 在这百花争艳之际,人心似也躁动了起来。 只是,说来也奇怪,素棠本不讨厌她,近几日却有了厌恶感。 这厌恶并非不喜,反倒是单纯的想要远离。 她于素棠而言,仍是那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 她虽为素棠做过不少事,却也一直以妹妹自居。 可,随着她越发长大,也越发有了女人味后,她想要的似乎也不再纯粹。 在素棠看来,她不如花,花再美,也不会道出一人心事,更不会威胁到谁。 人却不同,人不止有嘴,还有一颗善变的心,特别是女人。 素棠了解女人,且还熟知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的心事,她们会因一句话而反目,也会因一件小事而不悦,更会因一些赏赐而敌对。 若想真正照顾好一个女人,绝非易事,何况还是一个知道很多自己秘密的女人。 通常,遇到这种女人,让其成为自己人也是最好的做法。 但,素棠却只能将其当成妹妹,也只能是妹妹。 ——这也便是素棠会极度不安的原因,明知不可再进一步,自然也会多上几分顾虑。 “我们的探子已扮作酒商近距离地接触过欲来景都的一万镇北军,你猜探子是如何回禀的?” 素棠闻声,微微一笑,俯身定神,用手指捏去了一片又大又绿的叶子。 “想养好一盆花,就要先将吸取过多养料的叶子给掐掉,这样才不会影响花期,也不会遮挡花容。” “我猜想,赶来景都的一万镇北军定是军纪严明、规整有序,这一路上他们不会在某一处停留太久,也不会改变行程和路线。” “谢好,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想必你已能从探子传回的消息中看出些许破绽。有时,太有规律的事,反倒是不正常的。” 他连发三语,谢好皆未回应,只是轻身入房,又在走出房门之刻,弓臂抱上了一坛“云上仙”。 今夜,她身着素裙,发间无饰品,也换上一双青绿色的绣鞋。 作为“云阙阁”的花魁,她平日里是绝不会这样装扮的,一旦女人在装扮上下了功夫,定也能暴露出一些端倪。 现在,她已在往素白的酒壶中倒酒,酒坛中的酒水准确无误地落入酒壶,又在酒壶将满之际,准确无误地扶正了倾斜的酒坛。 她轻轻放下酒坛,又轻轻提起酒壶,为素棠轻轻地斟满了一杯酒。 素棠缓落眉眼,静静地看着手中酒杯逐渐充盈,映出了月色,也映出了忧愁。 ——他从未将谢好当做下人,想要谢好为其做事时,也会先询问意见;谢好从不拒绝,哪怕要做之事极有可能会丢掉性命,也从不退缩。 ——他不会强迫谢好做事,就正如眼下,谢好不想回应,便可不必开口。 然,他所认为的从没强迫过谢好,又绝立不住脚。因为,他每次让谢好去做事时,仿佛又如命令般从未被拒绝过。 ——从不拒绝,是否也意味着千依百顺、唯命是从?久而久之,也着实成了一种亏欠。 在这个世上,面冷心热的男人最怕的就是亏欠,若再明确知晓对方想要什么,自己又给不了的情况下,那这种亏欠也会成为一种愧疚,且是锥心刺骨的愧疚。 显然,这种愧疚已在素棠的心中生根发芽,他终是逃脱不掉人类的情感,却又难以推开谢好,使其离去。 他不喜欢谢好,也没喜欢一人的权利,在还能喜欢一人时,他也曾疯狂地爱过一个女人。 那时,他是羞涩的,曾暗自做过不少蠢事,终是不敢靠近。 以至于细数下来,好似既没陪伴,也没真正给予过对方什么。 但,谢好却不同,她从不言情感,只默默地做事,也只默默地陪伴。 现下,她已熟悉素棠的所有细节,甚至所有喜好。 “我已命探子赶往天瑙城了。”谢好扶正酒壶,凝望向桃梨花海,“我虽想不出齐麟留在北疆要做什么,但,我却知道此刻圣上也不想齐麟回来。” 素棠,微微一笑:“你觉得齐麟这人如何?” 谢好,讥诮一笑,“对于女人而言,每个男人都一样,没什么好坏之分,也没什么与众不同。只看这男人的心是否在自己身上。” 素棠,微微摇头道:“如果我是女人,就绝不会如此想。” “哦?”谢好侧脸惊道:“那你会如何想?” 素棠,说:“大多数女人看男人是看得对方的能力和钱财,只有少部分女人看得是对方身上所具备的能量。” “能量?”谢好皱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怎比能力和钱财实用?” 素棠沉寂了片刻,随之低吟道:“是没用,却也最致命。” 谢好脸色逐渐黯淡,眉已更加深陷。 她眼波流动间也附上了几分渴望,亦多上了若干无力。 ——这就是女人,当自己无法深层次地读懂一个男人时,她们就会有种不安感,且还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挫败感。 素棠,说:“你之所以会觉得能量是虚无、没用的,也全因大多人更看重实实在在的得到,一旦得到暂时所需,就又想得到更多。她们压根就不需要所谓的能量,所谓的能量也满足不了她们的所需。” “但,能量却可以转变一切,也能吸引来更多的助力。一个有能量的人,必少不了个人魅力,它能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也能将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局面转为有利,更能一统天下,所向披靡。” 他突得哼笑了一声,“当然,你们女人对江山社稷应也没太大兴趣...” 谢好抿嘴迟疑,猛地强调道:“你是怕郭四爷会投奔齐麟?” 素棠顿时瞪向谢好,厉声道:“有些不该说的话,最好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谢好瞬间含泪,委屈道:“你总是将事往最坏的地方想,难道,你就没想过齐麟极有可能会死在郭四爷的刀下?” “齐麟会死在郭四手上?”素棠如女童般发出着铜铃般的笑声,他的笑声却也带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谢好啊谢好,亏你跟了我这么久,居然还如此愚昧。” “多年前,郭四之所以愿意与我合作,也全因他要为齐烈报仇。他的出发点既是齐烈,又怎会杀齐麟呢?” “暂不说齐麟是齐烈的独子,就单说他身上所具备的能量,就极有可能使郭四臣服于他。要想使郭四与齐麟反目,我们唯一能做的也是要让郭四明白——齐麟是萧文景的大哥,他是断不会对萧文景动手的...” 谢好,微声道:“这区别就在于...郭四爷认定了萧文景就是杀害齐烈的凶手,他想要的也是能亲手杀掉萧文景,为齐烈报仇。而,齐麟不但不会杀掉萧文景,还会帮萧文景稳住江山社稷?可,齐麟真会对萧文景忠心不二吗?” 素棠长长地舒缓出了一口气,闭眼间似在思量,“无论如何,我都有必要见一见郭四...” 谢好,当即劝道:“眼下,你还不能走,这样会让萧文景生疑的。” “萧文景毕竟是一国之君,你又怎能舍之?何况,现下萧文景随时都有可能对张显宁发难,他不希望齐麟此时回来,也是在忌惮齐麟会阻挠他除掉张显宁。在这种情况下,萧文景一旦得知你去往了北疆,那无论你见不见齐麟,都会犯下大忌。” 素棠,淡淡道:“如果你是郭四,你会怎么做?” 谢好,沉思道:“我会先取得齐麟的信任,然后在镇北军中赢得更多的威望;待时机一到,便会直接率领镇北军冲破景都宫墙,杀死萧文景泄愤。” 素棠再次闭眼,却也带上了一抹难以形容的阴笑。 阴笑无声,他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可惜...真是可惜...这些年,郭四所做的事,已然无法被齐麟原谅。齐麟一旦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他。” 他慢慢看向谢好,又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何会将此处取名为“云阙阁”吗?不是因为这里有上好的“云上仙”;也不是因为我与方莫公子交好,而是,这里有最上品的“寒食散”...” 谢好猛然一震,“寒食散?也就是五石散?” 她一瞬凑上,紧紧抓住素棠的臂膀,动容道:“你也在食用吗?那东西可不能碰!唐代孙思邈就曾说过:遇五石散配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素棠淡淡一笑,“我不会去碰那东西,但凡是能损伤我身体和皮肤的药食,我都不会沾染。因为,我比你还爱美,也比你更在乎自己的容貌。” 他翘指在谢好的脸颊上轻轻滑动着,“但,寒食散的妙处就在于它能将人的贪婪发挥到淋漓尽致。只要沾染上,就再也忘不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了...更何况,那东西还能助长男人的体力和兴致,又怎能不让人万般陶醉呢...” 他突得举起翘指,五指在半空中不停扭动,犹如蝴蝶舞动,又好似嫩枝拥簇,“我云阙阁最好的酒是云上仙,煮一壶云上仙,再配上寒食散一同服用,那将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他又猛地振奋起来,“你知道吗?我单是望见那些客人一脸享受的样子,我就已觉心潮澎湃,热血急涌。有很多次我都恨不得亲自尝试一次...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他的语速渐渐迟缓,语气也越发低沉,他似有似无地瞥着谢好,仿佛在捕捉着谢好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沉笑了起来,他的眸光中也带满了不屑,更带上了万般质疑,“你会嫌弃我吗?如今,你千事万事都依着我,就算再难的事也都愿去做,只因你渴望从我这里得到爱!不是吗?” “可,如果我告诉你...”说到此处,他已顿停,眸光中的所有不屑与质疑又全然变成了讥嘲,那是对他自己的讥嘲。 他又开始笑了起来,阴沉诡异地笑,“如果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是个男人了,也根本给不了你爱,你还会对我好吗?” “没错,我本就是宫中的太监。只是运气好,偶尔间帮了一次当时还是二皇子的萧文景,又遇到了仗义善良的方莫公子为我打掩护,将我带出了宫墙。否则,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逃出皇宫后,本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一个离开了皇宫的太监还能做什么?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会被人处处打压、折辱。” “可后来,萧文景顺利继位后,居然想要寻出我的下落。那时,我是又喜又怕,喜的是萧文景或能带给我无上权势和财富,怕的是萧文景也极有可能是想除掉我。” “于是,我便想尽一切办法又找到了方莫公子,因为我既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也不想成为一个死人。在这个世上,如果说我可以完全信任谁,那也唯有方莫公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的脸在抽动,他的身体也在抽动,他一点一点地靠着木栏滑落着身子,终在坐地之刻完全呆目,“在方莫公子旁敲侧击下,得知了萧文景确有想要报答于我的意思;也是在方莫公子的陪伴下,我再次见到了萧文景...” “那日在街头遇你卖身葬父...”他说到此处,已渐缓下了情绪,脸上也逐渐含上了一抹暖暖的笑意,“其实,遇到你之时,也正是我刚见过萧文景,最得意之刻。走出宫门后,我本想找家酒楼好好吃上一顿饱饭,彻底告别数月中只能活在黑暗中的自己,却没曾想遇到了你...” 他抹了一把眼泪与鼻涕,接着笑道:“反正是高兴,就索性给你一些银两,再带你一起吃顿饭。我见他人开心时,就会拉上三五好友摆上一桌宴席,分享喜悦。我没什么朋友,你我也不算是朋友,但,我为你葬父,你应也不会对我不利,所以,就邀你同桌共食,也算是庆贺了。”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萧文景为我盘下了这座“云阙阁”,我也有了一个光鲜亮丽的身份...你是知道我的,我整日都在研究萧文景是个怎样的人,我也立志要做一个能使萧文景既怕又敬的人...如你所见,我已做到。” 谢好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整个身子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连连颤退。 素棠见之,脸上也带满了痛苦,泪流不止,频频顿首。 两人都未再说一句话。可,谢好却也不打算就此离去,因为她心中有梦,亦早就做好了长久规划。 在她的规划中素棠一直都是主角,她不打算再更改。 ——人这一生每做一次改变都会耗尽所有力气,亦会耗干所有精力。她已无心力再重新规划一次;也觉再多规划,到头来都会是一场徒劳。 世间万般结果,不过就是“情愿”二字。 ——只要自己情愿,自也不会觉得委屈。哪怕再苦再难,也没什么可怕的。 纵使,她谢好已绝艳景都,成为花魁之首,只要素棠不将她的丑态和不堪说出去,她依旧会是那个足能倾倒万千男人的谢好。 即便,她在素棠面前已卑微到了极点,也自感下贱,只要对方还愿护着自己的脸面,似也没什么关系。 ——只因,她心甘情愿,素棠亦是她唯一想要陪伴、守护之人。 这说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一个女人又有何能力去守护一个男人? 其实,真能。 ——女人有女人的守护方式,谢好也只想不离不弃。 “我不得不提醒你,齐麟得知郭四爷触碰五石散后,断不会为其留下生路。郭四爷想要逃离北疆,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两人必会兵戎相见。” “我知道,你想让郭四爷成为你的助力。可,素棠...你真不该将五石散的配方交给郭四爷,五石散虽能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却也着实断了郭四爷的生路。如今,郭四爷数年间的谋划,恐将成为泡影,你我只能期待齐麟别去往云澜城才好...” 素棠缓抬眉眼,弱弱问道:“你既已知我不能人道,为何不愿离去?还说这些作甚?” 谢好,淡淡一笑,“习惯了,也累了,更不想再变了...再说,我谢好又不是什么良家女,一个花魁也已做不回良家女了...” 素棠,忙道:“可,那次齐麟并未碰你,你也并未失去贞洁呀。” 谢好含笑摇头道:“在你将我推向齐麟时,我就已然无了贞洁...我爹是你葬的,我也自是你的人,你都不在乎这些,我又何必去在乎呢...” 素棠坠身而躺,脑中一片轰鸣,今夜他本想道明一切,与谢好划清关系,甚至,欲将谢好赶走。 可终是事与愿违,他不仅没能赶走谢好,就连他自己也陷了进去。 ——这很危险,且是极度危险。谢好虽知道他很多秘密,可只要今夜能就此了断关系,在两人互不威胁下,还能好聚好散。 ——如果,谢好继续留下,他无法满足谢好的情感需求不说,谢好也会与他牵扯得更深更广,更会知晓他的一切秘密,如此下去,两人应是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了... “你是知道的,我呢现下有很多财富,你完全可以随意支取,然后去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新生活中不会再有尔虞我诈,也不会再涉及到足能掉脑袋的事儿,更不需要你再去讨好任何一个男人...” “谢好,如果我是你,我定会选择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根本就不适合你。” 谢好,惨淡一笑,“离开?离开就能结束一切吗?若按你所说,我的确能过上富足的生活,重金之下也能寻到一个听话可靠的夫君,但,那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素棠,沉沉低语道:“为什么?这难道不是每个女人都想过上的生活吗?” 谢好微微摇了摇头,“你所说的的确令人向往,却也太低级了。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后,要重新去结识一些朋友,也要重新去选择同伴,这期间也会有尔虞我诈,亦会有算计阴谋,我能感觉到根本不会如你说的那般轻松自在。” “还有,我已见过惊才绝艳的你...”她说到此处,无奈一笑,“也见识过这世上最高端的手段,自然容易忽略掉那些毫不起眼的算计和一些下三滥的事,怕是到了陌生之地,我会死得更惨吧...” “若我留下,则就完全不同了。素棠大人你是怎样的人,恐怕也只有我谢好最清楚。我见识过你的所有手段,也见证过你的所有不堪,即便再差,还能差到哪去?最多也不过是死于你的刀下罢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便淡淡笑了起来,那笑容依旧妩媚动人、风华绝代,“于我而言,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已足够,能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便已能安心。这一点,你永远不会懂,因为你终是一个男人...” “你不会明白一个女人的思维,更不会明白一个女人的内心。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相伴再久都是无用的...一瞬的冲动和最难忘的人,才永远是最致命的...” 第77章 局地钥天 晨风中已带满花香,随之破窗而入的还有清脆的鸟鸣。 短暂的脆鸣与极有规律的“布谷”声,使得柳霖霖渐渐苏醒,带上了一抹恬笑。 她的房间很大,比曾在“锦绣楼”的房间还要大。 她的房间很空,比曾在“锦绣楼”的房间还要空。 空,不代表无,却也与往常无异。 在她嫁入赵府之前,她的房内从没留宿过男人。 即便是齐麟,也绝不会在她房中待上一整夜。 因为,她终有闭眼沉睡之刻,齐麟也总会在这时停下诉说,静静离去。 她曾因此怀疑过自己的魅力,也曾因此失望,不敢再有奢望。 久而久之,她能独自在花香与鸟鸣中醒来,也成了一种常态。 然,如今的她虽依旧满足着能在这种恬逸中醒来,却也自知是该有所改变了。 要细说起来,这绝对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莫说她曾是绝艳景都的花魁了,就单从一个普通女人的角度来说,成婚如此之久还未能与夫君圆房,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 她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既不强求,也不吵闹,全因她自感不洁,无颜去争。 对此,她曾短暂恨过齐麟,她也的确被齐麟如一个物件般硬塞给了赵瑾睿。 但,她眼下已平衡下了心绪。 她自知,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多半也是在无法平衡心绪下才产生的,她也很清楚自己最不该恨的人就是齐麟。 为了能平衡下心绪,她只能不停地梳理着过往的一切,甚至昨日她仍在细想着。 ——如果放大欲望,只讲索取,那齐麟压根就不该招惹她,既招惹了她,也就该娶她。 ——如果心存感恩,懂得满足,那齐麟绝对是她的贵人,她因齐麟而荣,又因齐麟才能嫁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府。 ——认真梳理下来,齐麟好似也从未对她言过情感,更无任何承诺。齐麟为她所做的,也完全可以从好姐妹、好哥们的角度上说清一切。 她不是一个圣人,更非不食人间烟火。说白了,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安稳度日。 可,安稳度日又绝非她的全部,谁让她遇到了齐麟呢? 世人皆言,女人难懂,却不知难懂的点在何处。 事实上,女人比男人想象得还要讲义气,也比男人想象得还要可靠。 她们不仅懂得感恩,更懂得报答,现下的柳霖霖也只想报答。 确切地说,柳霖霖是有些不甘的,不甘的并不是没能成为镇北王妃。 而是,她不想与齐麟就此作罢。 ——若说,能使她嫁入赵府是齐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也就意味着两人不会再有丝毫瓜葛。 ——可她并不想斩断这段关系,至少在她还是花魁时,她就与齐麟的命运息息相关,也在齐麟得势与失势间沉浮不断。 ——现在,她不想结束这种牵绊,因为这种牵绊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寄放她安全感的所在。她可以无爱,但,绝不能失去安全感。 说到此处,想必能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也自可以说柳霖霖是个朝三暮四,难忘齐麟的女人。 柳霖霖不会多做辩解,因为她当下已和沈安若一样,立志要成为一个有价值的女人。 不同的是,沈安若想要的是能与齐麟并肩,而,柳霖霖想要的只是自己能有能力帮一帮齐麟。 只要能帮齐麟,无论帮多帮少,都会是一种价值。 只要价值尚在,那么,就还会有牵绊,也能维持下一直以来的安全感。 所以,她也该做些什么了...只为那个更有能力的自己... - 衣装,足能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拉开天地之别。 立身在铜镜前的柳霖霖还不习惯身上的衣裳,这衣裳说不上难看,却也绝不惊艳。 发髻上的金钗的确名贵,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她脸上的妆容也是一样,不红不艳,又不能素脸朝天,大有不伦不类,点到为止的意味。 可,也正是这套妆容与装扮,使得走出赵府的她不敢被人小觑,更无人敢来冒犯。 她会得到景都百姓的尊敬,也会被所有人重视。 有时,她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反正达官显贵家的妇人都是如此,应是一种潮流吧。 然,这又不仅仅是一种潮流,潮流可随时代而变,也能随某事件或某人而突然流行,但,她现下的妆容与装扮却不能。 在不能有所变化的情况下,那也只能强制去习惯了。 因为,她已不再是花魁,也要完全杜绝被人指指点点,不敢再开先范。 今日,赵府很静,用过早膳的她也拿起了赵府的账本,有模有样地敲响了算盘。 她并不是在查账目,而是,想记下账本上的规律和一些算法,好使自己尽快熟悉。 忙时是无心饮茶的,但她还是饮下了第三盏茶。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茶的滋味,也不知是如何饮下的,只是下意识拿起,又下意识的放下。 直到第三盏茶尽,欲要去喝第四盏时,为她斟茶倒水的婢女却不见了踪影。 她很自然地抬眼找寻,片刻后便也迎来了婢女的惊惶失措。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跟随少爷出门的方毅来报,少爷被困在“云阙阁”了,好像是输了很多银两,现下已抵上了赵府的商铺。” 柳霖霖惊身站起,忙道:“家主现在何处?” “太师五更便进了宫,至今尚未回府。” 柳霖霖,慌眸道:“若是上朝,此刻家主也该回来了...方毅可还说了什么?” “就只说了少爷被困“云阙阁”一事...” 柳霖霖皱眉沉寂了片刻,沉声道:“方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府内三百府兵的统领吧?” 婢女狠狠点头。 柳霖霖绕桌而出,“既然家主不在,那你挑选一百府兵,随我前去“云阙阁”便是。” “是,夫人。” 一路上,柳霖霖是忐忑的,自她嫁入赵府以来,虽也偶有出门,却也只是简单采买些所需,便就早早归府。 她不确定外人见到她后,都会言出何等秽语;也不确定,外人是否还将她当做花魁来看待。 当下,她急迫需要找寻一种状态,一种既不失赵府威严,又能替赵瑾睿出面解决问题的气势。 而,说到气势,她首先想到的又是齐麟,也唯有齐麟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索性,她就在马车上接连整理衣袖和领口,多次挺肩,迫使自己能严肃起来。 有一百府兵开道,柳霖霖走下马车后的派头自然不小。 她从容走入“云阙阁”后,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眼,包括赵瑾睿。 好在赵瑾睿平日对她彬彬有礼,还算敬重。不仅没当即质问来意,还忙凑上拱手行了礼,“霖儿,你怎么来了?” 柳霖霖,淡淡一笑,“听闻有人将你困在此处,欲要掏空我赵府的家产。我作为赵府的唯一女主人,就想着来此瞧一瞧。” 赵瑾睿落下眉眼,左右缓动,甚觉脸上无面,只得先扶柳霖霖坐下,才微声道:“今日,我本想和几个朋友在此一叙,可就在我等说话间,这大厅中便开了赌局。我出于好奇,就凑前玩了两把,谁曾想把把输,从未赢过。” 柳霖霖自坐下后,就没再看赵瑾睿一眼,准确地说,她从走入“云阙阁”后,便就注意到了赌桌前坐庄的女人。 作为曾经名动景都的头号花魁,自也明白赌桌上的那点小九九,输个几万两银子也属正常。 但,能使赵瑾睿输得要拿家产来抵债的赌局,那就绝不正常了。 “那女人是谁?一开始就是她在坐庄吗?” 赵瑾睿先是回望了一眼坐庄的女人,又连瞥了多次柳霖霖,一脸难为,迟迟不言。 柳霖霖一个正眼杀去,吓得赵瑾睿双手直摇,步步身退,“我可和她没什么关系啊,我也没和她怎么样,就是...就是...” 柳霖霖,抢言道:“你不必紧张。即便你睡了她也没关系...你们男人那点事,我自也不愿多去操心,但是,如果她想要的太多,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她突得又厉声道:“回答我的话,别扯些没用的。” “不是,我真没和她怎样...我...”赵瑾睿还想试图解释一番,却又被柳霖霖瞪得瞬落双眸,扣起手来,“原本她没上桌,赌注变大后,她才出来的。还有...她叫谢好,刚夺得景都花魁头首...” 柳霖霖闻言,蔑视一笑,“你觉得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赵瑾睿想都没想,唰得一下蹲在了柳霖霖的身前,“霖儿是景都城有史以来最好看的花魁,没有人可以将霖儿给比下去...” 柳霖霖轻轻地用手指抵在赵瑾睿的颚下,缓缓上抬,赵瑾睿的身子也如一条虫子般逐渐向上拉长着,“我还真不知夫君原来这么爱赌啊...反正都是输银子,以后就只和我赌,好不好?” “好!好!好...”赵瑾睿顺着柳霖霖指间的劲儿,缓缓点头,“以后,我只和霖儿赌,只和霖儿赌...” 就在这时,谢好持一抹媚笑,朝此望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赵公子的娘子寻来了...” “各位,你们应该还未忘记这位柳霖霖姑娘吧?这位柳姑娘啊,不仅在景都霸占头魁多年,其身上还发生过不少被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呢...” 她说完,便娇笑了起来。 虽也有不少客人随声迎笑,但,大多数客人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站在门外的一百赵府府兵。 “你是谢好,是吧?”柳霖霖干脆站起,毫无怯意,“听说你刚夺得景都头魁,可你这名头似乎还不够响亮啊...若非我夫君再三介绍,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流落市井的失足女子呢...” “你!”谢好,怒声回道:“柳霖霖你可不要太张狂!现下可没第二个齐麟来为你撑腰!” 柳霖霖,笑道:“现下的确没有第二个齐麟为我撑腰,但,单是我赵府女主人的身份,你便已望尘莫及!” “还有,就单凭你敢直呼镇北王的名讳,就已万死难辞。我倒希望此事不要传到镇北王的耳中...不然,待镇北王返回景都,怕是要先来这“云阙阁”找你叙叙旧了!” 谢好,咬牙横笑道:“我与镇北王叙旧之事,那是后话。现下,赵公子的这场赌局还未完,柳姑娘应也不好让我等一直等着吧?” “不用等,不就是掷骰子嘛,我来替我家夫君赌。不过...”柳霖霖顿了顿,斜了一眼赌桌上的骰盅,“既然是赌,这摇骰盅的活儿可就不能一直劳烦谢好姑娘了...我也是可以代劳的。” 谢好,提声道:“随你!上桌吧!” “霖儿,你没必要去,你...”赵瑾睿刚想阻下柳霖霖,却被柳霖霖抬手一个招呼止住了嘴。 只见,她朝赵瑾睿柔柔一笑,便朝赌桌走去。 “柳姑娘,在你未来之前,赵公子已然输给我了三间铺子...在用赵府这三间铺子抵债前,赵公子还输给我了三十万两银票。如今换你来赌,不知你的赌注是什么啊?”谢好不怀好意地瞥着柳霖霖,顿声摇头,露出了一抹难以形容的柔笑,“哦...我忘问了...不知柳姑娘能不能做得了赵府的主...别到时候再输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可是会丢尽赵府的脸面的...” 她突又讥诮一笑,“不过...即便柳姑娘拿不出像样的赌注来,好似也没什么关系。谁让你是柳霖霖呢,大不了再入我这“云阙阁”多多取悦男人便是了...哈哈哈...” 她说出这一语,似还意犹未尽,频频打量着柳霖霖,再次微微摇头道:“不,不不不...柳姑娘现下怎么说也是赵府的女主人,又怎好再做伺候男人的事儿呢...不如这样,届时在你脖子上挂一个牌子,写明“卖艺不卖身”,你看好不好?” 柳霖霖,微微一笑,“如今这世道可真是变了,想当年我为花魁时,那是惜字如金,万两黄金砸下来也难博我一笑。眼下,谢好姑娘可倒好,这一没人砸金子,二没人掷银子的,谢好姑娘就已能连吐芬芳,乐此不疲了...万一被不懂事的人瞧见,还以为谢好姑娘是个不需要花费银子的便宜货呢...” “你!”谢好恨恨道:“多说无疑!拿出赌注,我们就此开局!” “好!”柳霖霖,道:“我以赵府城外三处田产为赌注,就与你赌上一回!” 说罢,她便侧眸看向了方毅,“方统领,回府拿上地契,即刻返回。” 方毅瞅了一眼赵瑾睿,见赵瑾睿如傻子般痴望着柳霖霖,只好拱手回道:“方毅领命!” 第78章 赌艳双绝 “赌艳双绝”是柳霖霖的绰号,它始于当下,也兴于当下。 她只开了三局,便赢回了赵府输掉的三间铺子,还多赢下了三百万两白银。 满堂宾客已不得不重新审视她,而,这一审视也注定要带上一些光环,且还会抛去一些光环。 凡事必有正反两面,正极则反,反极则正。 柳霖霖却处于正反之间,成了一种本性释放。 说到本性释放,就定有无法逾越的限制。 掩盖她本性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镇北王齐麟。 所以,新光环也是她现下足能被人赞服的表现,所抛去的也是齐麟曾给予过她的辉煌。 “先前,柳姑娘常伴镇北王左右,虽艳霸景都多年,成了一代传奇,却也着实限制住了她的本性...” “唉...谁说不是呢,镇北王毕竟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之前柳姑娘既要仰仗于他,又怎能不收敛锋芒呢...” “这下可真不得了啊...本以为离了镇北王,柳霖霖则就再无了光彩。谁知...谁知离了镇北王,她的光芒反倒更胜从前了。” “真不愧是倾倒整个景都城的柳霖霖呀,人是没得说,容貌更没得说,就连这赌术也是无可挑剔啊。” “之前,只听说柳霖霖被那新任景都驻军首领林烁害得甚惨,也就此隐退不出。幸得赵太师之子垂怜,将其纳入赵府,也算是有了绝好的归处。如今,这瑾睿公子连番不敌,反倒要让柳姑娘为其收拾残局,这横看竖看都像是柳姑娘在护夫,真是半点都看不出被赵府“圈养”、收留的感觉呀...” “要我说,这柳霖霖还是始于镇北王,兴于镇北王!各位难道还看不出吗?你我眼前的柳姑娘,此刻更像谁多一些呢?” “镇北王!对,柳姑娘身上全是镇北王的气势!她在效仿镇北...” “嘘~钱兄!这做人啊,还是看破不说破得好!凡事说破了,也就没乐趣了。” “对对对。我等就好好看戏,必要瞧瞧今日这场赌局到底鹿死谁手...” “有趣,真是有趣。倘若,今日谢好姑娘败下阵来,那她这刚夺下的景都头魁名号,可是要不保咯~” “呵呵呵~何止是不保啊,那简直能分出天地之别呀!各位仁兄何不细想一下,若这柳姑娘既能做得了花魁,又能撑得起赵府门面,那将会怎样?” “必不输卞氏女!相传,卞氏出身贫寒,自小为歌舞伎,以声色谋生。后被曹操看中,收为妾室。她为曹操生下四子,其中就有曹丕。曹操去世后,曹丕继承了魏王,并尊卞氏为王太后。后,曹丕称帝,卞氏也被尊为皇太后。这柳姑娘就算将来做不了皇太后,也定能执掌赵府,成为当朝太师的最强助力呀!” “细看历史,女人多半都是赢家。只是你我不知当年卞氏女的手段,更不晓眼前柳姑娘的魅力所在啊...” “呵呵呵,看来我们的瑾睿公子真是有福啊,先是艳福,后是福气满满,子嗣连绵呀!” “尔等休要口嗨乱语,依小弟看来,还是赵太师慧眼识珠,知人善用。不然,堂堂太师府为何不纳贤良淑德之女,偏偏要纳这倾倒一城的柳霖霖呢?” “有理,有理呀!赵太师真不愧是我大襄的定海神针啊!” 在众人接连赞扬下,赵瑾睿已埋头羞涩,他自知柳霖霖不凡,能入得了齐麟法眼的女子又能差到哪去呢? 只是,良马终需遇伯乐,女人也是一样。 在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哪个女人觉得自己逊色,能使其自卑、难以自处的也是缺少某种条件罢了。 但,有时条件又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又偏偏是释放其天性,给予精神上的扶持和肯定。 赵瑾睿自认做不到这一点,却也感念齐麟硬塞给他了一件宝物。 柳霖霖正是宝物,今日他也对柳霖霖有了全新的认识。 ——曾几何时,柳霖霖也是他难以靠近的梦,之所以是梦,也是全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女人。 ——这虽是感观上最直接的表达,却也是“食色性也”最好的诠释。 ——单从外形上就能让男人无法自持的女人,自也是尤物。 可,尤物一旦脱离了年龄限制和外形优势,还能依旧璀璨闪耀的,那就远不止尤物那么简单了。 所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其实这句俗语也是相对的——男也怕娶错人,女更怕入错行。 “怎么?谢好姑娘迟迟不吱声,这是无注可下了?”柳霖霖的声音很大,大到足能使所有人鸦雀无声,也足能使所有人怔眸凝望,“我看你这“云阙阁”不错,不如我用赵府地契为注,博下你这“云阙阁”如何?” 谢好绷嘴迟疑,又连番瞄向众人,她表情之复杂,犹如生死抉择,自知此次一旦输掉赌局,定会前功尽弃。 现在,唯一能让她反败为胜的办法,也是由她来摇骰盅。 虽没有百分百胜算,却也有七成把握能够胜出。 但,她又该如何开口呢? 先前,她之所以能连赢赵瑾睿,全因骰盅在其手,能摇出想要的点数。 柳霖霖接下赵瑾睿的赌局后,自有理由提出亲摇骰盅的要求。 何况,这“云阙阁”虽是谢好安身立命之所,却是属于素棠的。 素棠不点头,她又怎好做为赌注。 柳霖霖见其眸光躲闪,连番犹豫,便又嫣然一笑,“不如这样,如果你愿意继续赌下去,可由你来摇骰盅如何?” 谢好突得眸光发亮,凝向柳霖霖,她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个人。 ——换她来摇骰盅,那柳霖霖岂不是必输无疑? ——柳霖霖哪来的勇气和自信,竟敢主动放弃摇骰盅的优势,所压上的还是整个太师府的地契...这她娘的有毒吧? “好!”谢好挺直了腰板,提气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输得太惨,转脸就不认账!” 柳霖霖柔笑摇头,“作为赵府的女主人,一个府宅我还是输得起的。只是,谢好姑娘就不同了,一旦没了这“云阙阁”,恐连接待贵客的场所都没了。” 众人闻言,哄堂而笑。 她的言外之意也是在说,谢好没了“云阙阁”后,想要再待客,也只能学巷子最深处的不正经女人了。 谢好自然不会示弱,她乃新任景都头魁,又怎能被昨日黄花比下? 暂不说,她声名正盛,就单说这口气,她就绝咽不下。 只见“唰”得一下,她用骰盅在桌面上一划,收了所有骰子,用尽全力摇了起来。 随之“嘭”的一声落下,她的眸中也绽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气,“说点数吧,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柳霖霖莞尔一笑,回眸看向赵瑾睿,微声唤道:“夫君,这一局就由你来猜吧...” 赵瑾睿当仁不让,昂首凑上,“好。有夫人为我压阵,我赵瑾睿就应下这一局了!” 柳霖霖见之,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暖,眸中却又附上了些许嫌弃之意。 ——她这夫君啊,最大的好处就是傻,还特容易相信人。要知道,赌注可是赵府地契,万一赌输,赵太师岂不要被活活气死。 ——唉...还好这傻子是真傻,对齐麟当初所做安排,毫不抗拒。不然,现下又怎会有她这样能干的小娇妻帮他挽回颜面呢。 “夫君...”她轻轻扶住赵瑾睿的肩头,微微踮脚,附耳轻声道:“骰盅之内,乃是三个一。” 赵瑾睿惊眸侧脸,又一瞬灿笑,“放心,夫人。我定不会使夫人失望。” 说罢,他便趾高气扬地凝向谢好,“落子无悔,盅落已成定局。骰盅之内乃是...” “且慢!赵公子且慢!” 就当赵瑾睿欲要说出点数时,楼上突得传出连唤声,持唤声的则是一位红衣男子,其身段与声喉皆如女子,又比女人还要妩媚动人。 他微微扬起着兰花指,左右顾盼间,频频点头,似在示意着抱歉。 “各位,各位,还请各位稍安勿躁,先听素棠一言。” 满堂宾客已在这时,有不少人向其拱手行礼,“见过,素棠大人。” 赵瑾睿却不以为然,眉宇紧皱,满目不屑。 ——他哪会在乎什么素棠大人,他眼中除了齐麟就是萧文景,就算眼前的这位不男不女的人妖有再大来头,那也得歇菜。 “我说,你这人妖。好好的赌局,你是下来捣什么乱啊?怎么,是输不起,还是要反悔啊?” “不不不。”素棠连连作揖求饶,“赵公子误会了。我名为:素棠,乃是这“云阙阁”的主人。桌前的这位谢好姑娘的确是我阁中人,但,她也万不能替在下压下这整座酒楼呀。” “赵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享尽天下美味,应不会知晓我等难处。这“云阙阁”有多大,也就倾付了在下多大辛劳,又怎能凭借一场赌局,就将在下数年间的努力化为虚无呢?” “素棠在此,还请赵公子手下留情,多多体谅我等不易呀。” 赵瑾睿讥诮一笑,向前两步道:“你不易?你不易还敢让这位谢姑娘摆下赌局?” “此次,是我家夫人占了上风,若反之是这位谢好姑娘处于优势,想必你也不会出现吧?” 素棠又是一拜,“赵公子所言极是,素棠自知此次错在“云阙阁”。可,素棠也是句句属实呀,若是赵公子赢下此次赌局,“云阙阁”的地契却又在素棠手中,那谢好姑娘也是断然拿不出的呀。” 赵瑾睿瞪眸,微怒道:“拿不出?小爷平日里倒是没什么本事,但,捣毁官家府邸或踏平一处府衙的事儿,还真没少干过。别说是你这座酒楼了,就算是亲王府邸,小爷今日也拿得!” “是是是,赵公子年少之时,与镇北王和当今圣上的诸多事迹,素棠还是听闻过的。只是...”素棠微微顿停,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柳霖霖,“只是,但凡是酒楼,其后必有权贵相扶,届时,真将事情闹大,怕是谁都不好收场吧?” 赵瑾睿闻言,顿时大笑连连,随之狂妄道:“不好意思,我赵瑾睿此生最不怕的就是权贵!” 柳霖霖见状,忙拽赵瑾睿于身侧,“夫君且稍作休息,我倒想与这位素棠大人交个朋友。” 赵瑾睿,愤愤回道:“不是,霖儿。这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敢威胁我。我赵瑾睿何时怕过什么权贵,这人难不成是个傻子?!” “嗯?”柳霖霖狠狠瞪了他一眼,微声道:“在外我可以给足你脸面,但,若是你不要,就别怪我柳霖霖让你当众难堪了。” “好好好...”赵瑾睿瞬变猫咪,一秒即怂,“反正,我今日的脸面都是霖儿你为我挣回来的,霖儿想交朋友那就交吧。” 柳霖霖欣然一笑,又缓缓定眸在了素棠身上,久久打量。 ——此人,既敢公然提出赵瑾睿与镇北王和当今圣上年少之事,其背后之人定然不凡。 ——细算起来,能不将当朝太师放在眼中的人,恐现下景都也没几个。 ——再观素棠举止,有些事怕是也显而易见,不必言说了。 “我倒是觉得素棠大人言之有理,有些事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闹到最后啊...也无非就是那几个人出来平事。既都是那几个人,我等又何必为其添堵呢?” 素棠,忙道:“哎呀呀~还是柳姑娘明事理呀,我等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也不该再彼此难为了...” 柳霖霖,笑道:“自当不再难为。可,规矩就是规矩,既开赌局,也断没有叫停的道理。不知素棠大人欲要如何破局呀?” 素棠当即摆手,招呼下人端来数个红盘,红盘本是上菜放酒所用,现下却被红布盖着,颇为喜庆。 “只要姑娘不断了我这酒楼营生,素棠便就愿将去年全部营收呈上,只愿能与姑娘成为朋友。” 柳霖霖沉寂了片刻,随之淡淡一笑,“好。你这朋友,我交下了。” 她飒爽转身,又极有气势地挥臂而上,“方毅,命人收下素棠大人为我们送上的厚礼。” 一语过后,她又侧眸望了一眼赵瑾睿,调皮勾指道:“夫君,我们也该回去了。” 赵瑾睿瞬感迷糊,身体不自觉地朝柳霖霖靠近,又猛地定神,疾步向赌桌跨去,掀开了骰盅一角。 这一掀不当紧,他也彻底老实了... 第79章 运计铺谋 三个一,果然是三个一。 赵瑾睿已麻,不仅麻软,整个身子还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这种犹如灵魂脱体的感觉绝不常见,也完全不同于以往诸感。 他乖巧如木偶,先是扶稳马凳,又连忙搀上柳霖霖的手腕,使其荣登座驾。 一战封神的气场还未消散,在赵瑾睿的衬托下,柳霖霖也撑住了最后的排面。 稳坐马车的她,终是长长地舒缓出了一口气,随之也瘫软了腰身。 虚张声势固然辛苦,效仿他人也自会紧张,可她所强撑的却又是齐麟的常态。 ——齐麟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反倒更值得她去品味。 遥想当年,齐麟也不过是个少年郎,虽英气十足,器宇不凡,终是逃不过年少轻狂。 ——有些人会因年少轻狂,接受中庸之道,从而收敛锋芒,越发稳重。 ——也有人会因年少轻狂,犯下大错,悔不当初,郁郁而终。 ——更有人因年少轻狂,视一切于无物,独断独行,惹人嫉恨,不得善果。 可,细细回首,唯有齐麟将年少轻狂当成是次次挑战,愈发疯魔。 这其中无对错,也无该或不该。 有人一怒为红颜;也有人书生意气,妄想指点江山;更有人悲愤酗酒,道尽人间冷暖。 ——少年郎,少年郎,乳臭未干怒满腔。 ——骄阳烈,月凄凉,仗言壮语走一方。 ——楚女怜,老翁迈,相思红豆酒意畅。 ——人生欢,人生苦,年过半百感沧桑。 万物刍狗任天欺,痛无再痛摆心殇。 弃剑焚书伴雏鸡,待到鸡成啄脸伤。 暮年看花花心失,亭中观雨雨笑丧。 再来风雪盖身骨,唯有善心不思量。 齐麟也有善心,他也从不思量。 只是,他更懂得隐藏,亦能做到全身无伤。 他在年少之时,突破过太多禁制,也挑战过诸多礼法。 久而久之,禁制与礼法也便在他面前无了底线,至今仍无法束缚于他。 这正是齐麟的不同,他人要收敛之时,他想的是突破;他人成熟稳重后,他想的仍是突破,直到破无可破,他也便成了如今的镇北王。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镇北王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精神信仰,乃至一代传奇的。 世道本就不公,四季本就分明,人又怎能毫无区别呢? 所以,世人皆言:天选之子,万中无一。自也不无道理。 柳霖霖作为相伴齐麟最久的女人,此刻却也唯能总结出这些,这些亦是她对齐麟的全部认知。 今日一战,虽使她顿悟出了一些道理,可道理在未实施之前,又永远只是道理。 现在,赵瑾睿在笑,像极了孩子,也像极了傻子。 他频频看向柳霖霖,也如孩子看向母亲般充满了仰慕与依恋。 他终是信服了她,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如母亲的错觉,那这个男人也绝不会再轻易离开。 她终是得到了肯定,这肯定足能忽略掉身体的不洁与万千污秽,只言相伴便已能使男人感激涕零。 不可否认,赵瑾睿虽偶尔顽劣,却也是一个极好掌控的男人。 或许,这也是齐麟当初为何会将自己的红颜知己,硬塞给赵瑾睿的原因。 齐麟了解赵瑾睿,更深知柳霖霖;正因为懂得两人,才有了如今的成全。 此刻,柳霖霖的脸上已覆满了伤,伤得是那个后知后觉的自己,也伤得是初见时的自己。 但,她并没有在悲伤中停留太久。 因为,赵瑾睿已逐个揭开了盖在盘子上的红布,所呈现在眼前的不是雪花银,则是极其耀眼的金锭。 “霖儿,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我们是不是发财了?” “有了这些金子,足能使我们再置办下一座宅院,且还是天雀街最繁华的地段。届时,我们就开一个大大的茶楼,以我赵瑾睿这些年所积攒下的人脉,我们的茶楼完全可以成为交换重要信息和情报的地方。那些想要攀龙附凤,或是想要发一笔横财的人,定会前来买单的。” 柳霖霖含一抹淡笑,久久凝望着赵瑾睿。 她之所以没回应,全因她看过赵府的账目,那条直通皇宫的天雀街,现已有半数商铺是赵府的私产。 由此可见,平日里赵太师定是对赵瑾睿管束有方,怕是也不敢让其知晓府上有多少家产。 她没打算取笑赵瑾睿,也不想打断赵瑾睿的兴奋劲。 不过,她还是叫停了马车,唤来了方毅。 只见,她微撩车帘对方毅微声一语,方毅便又命人快跑而去。 赵瑾睿自然好奇她都说了什么,也免不了一番询问。 “霖儿,你这是...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柳霖霖柔笑摇头,又将纤长的手臂伸入车外一挥,马车也骤然调转了方向,逐渐加快了行速。 “夫君既是镇北王的三弟,想来也对镇北王的一些细微之处了解甚深。不知,夫君是否察觉到,镇北王有时会突然不悦,有时也会突然转变念头?” 赵瑾睿渐渐紧眉,垂眸间也微微点起了头,“霖儿这么一说,还真是。大哥经常会陷入迷惘,也会不知原由地离开或发脾气。二哥说大哥的性格本就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我倒也很认同二哥的这一说法。” 柳霖霖缓缓抬手,轻轻抚摸着赵瑾睿的脸颊,脸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慈爱。 ——这慈爱本是长辈在对待小辈时,才会展露的。 ——如今出现在柳霖霖脸上,倒也算是奇观。 “如果我告诉你,你大哥的那些反应才是正常的,你愿信吗?” 赵瑾睿先是一怔,随之点头道:“霖儿既说那些表现都是正常的,那我便愿信。” “嗯~”柳霖霖满意地点着头,上下摇动间似还有些回味,“夫君愿信,那此生也就差不到哪儿去了...” 赵瑾睿猛地蹲身,满眼关切地握住了柳霖霖的手,“霖儿,我们是不是不该收下素棠的这份厚礼?如果,收下这礼会让霖儿感到不安的话,那我现下就退回去...” “我赵瑾睿虽然很喜欢钱,却也不想看到霖儿你这般奇奇怪怪的与我讲话。从你上了马车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知道,霖儿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对吗?” 柳霖霖,嫣然一笑,“很好。夫君能有此一问,那日后也定能撑下赵府的偌大家业了。” 赵瑾睿闻言,反倒更慌了,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柳霖霖的身旁,紧握柳霖霖的手也开始出起了冷汗。 柳霖霖从容地拍了拍赵瑾睿的手背,缓慢说道:“打我认识夫君时,夫君身上就只会带三十万两银票;那日,夫君与林烁在“锦绣楼”一争,欲为我赎身时,所能承受的极限也是三十万两银票;今日,夫君到那“云阙阁”后,仍是在输掉三十万两银票的情况下,才开始抵押赵府铺子的...” “也就是说,家主其实早就为夫君定下了规矩,每次出门只能带三十万两银票,对吗?” 赵瑾睿狠狠点头,“是的。我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般做。” 柳霖霖,莞尔一笑,“不为什么,只是不想你与他人发生争端...” “三十万两银票的确不少,足够一家老小十年花销,且还有结余。就算在这景都城内摆上一桌上好的酒席,也最多花费三万两。但,若只带三十万两银票去往秦楼楚馆中的话,却也只够夫君与好友点上一桌美味佳肴,再叫上几位姑娘作陪罢了...” “如果,再按之前“锦绣楼”的规矩,怕是夫君单是想要见我柳霖霖一面,这三十万两银票也是不够的。” 赵瑾睿呆眸,不解道:“霖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霖霖,说:“三十万两银票连见我柳霖霖都费劲儿...那夫君又如何能与他人在秦楼楚馆中哄抬姑娘身价,或是豪赌一番呢?” “而这一点,“云阙阁”中的那位素棠大人又怎会不知呢?” 赵瑾睿顿时重拍大腿道:“霖儿说的对。那谢好与素棠定是故意引我入局,想要骗取我赵府银两!” 柳霖霖听后,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赵瑾睿的额头,“他们既要联手骗取赵府银两,又为何要主动送上这几盘金锭呢?” “这...这...”赵瑾睿支支吾吾地回道:“他们定是觉得夫人厉害,就又想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对。”柳霖霖微微摇头,又微声道:“他们只为将你困在“云阙阁”中...” 赵瑾睿骤然慌乱道:“可,他们为何要这般做呢?我又不是财神爷,霖儿你也说了我身上只会有三十万两银票,他们也没理由留下我啊...” 他一语落罢,又猛地定眸,再次看向柳霖霖之刻,眸中已全是恐惧,“难道...难道,有人要对我爹不利?!” 柳霖霖点头,“家主自去往宫中早朝,至今未归。我猜想,宫中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或是你那位二哥欲要做些什么,而你...” “你那位做皇帝的二哥,又怎会不知你的脾性呢?为了避免使你产生怀疑,带上赵府三百府兵围堵宫门要人,就只能命“云阙阁”中的那位素棠大人将你强行留下了。” “也就是说...素棠是二哥的人...”赵瑾睿“噗通”一下跪在柳霖霖的腿前,“那现下我们该怎么办?霖儿,我爹不能有事,你要想办法救救我爹呀!” 柳霖霖先是扶起赵瑾睿,随之轻撩了一下额前的几缕秀发,“方才,我已命方毅去调府中余下的二百府兵了,且还命方毅书信于远在北疆的齐麟,道明了:太师有难...” “说实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但,我们的车马已在赶往皇宫的路上了...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第80章 横发逆起 天雀街的彩灯依旧温柔,数不尽的红绸仍在恋恋相思下勾魂夺魄。 总有少年郎踏上轻舟,破出粼粼水波,只为听一听画舫内的琴声。 花香四溢,茶香更铺满城,这种繁华景象在白日里绝看不到,唯夜幕降下才能展露。 它并非一刻绽放,反倒如春雨般无声,又如春雨般毫不慌忙。 当,湖面上奏响乐章,画舫内的烛光也逐渐变得深邃、神秘。 没人知道,今夜哪位少年郎能得青睐,更没人知晓一夜过后又要流出多少美艳诗句。 画舫如繁星,荡漾在墨绿的湖面上,犹如星盘,亦犹如看不到尽头的家。 家,是灵魂的寄托。 在仙人仙姿、仙曲仙乐的陪伴下,再配上一壶浊酒,足能逍遥半生。 如果说,荡着红纱和红帘的画舫是少年郎的归处,那挂满七彩绸缎的秦楼楚馆便就是名副其实的消金窟。 少年郎绝看不上秦楼楚馆,只因里面多为庸脂俗粉,亦是权贵的去处。 权贵们也绝看不上画舫,因为画舫内通常只有一位绝色佳人,且还要凭借运气。 心气甚高的少年郎习惯了倾恋一人,总能衬托出他们的痴情与清雅。 他们常用酸文腐字汇聚成诗句,夺得姑娘芳心,传出一段风流。 如此风流韵事,柳霖霖自也见怪不怪。 任凭再多曲折,再多深情,甚至传得神乎其神,连鬼怪妖魔都出来了,她柳霖霖也绝不屑一顾。 现在,闭眼端坐马车的柳霖霖已绽出了一抹讥嘲,她不必现身便也能感受到世间虚伪与放欲做作。 ——自古红颜能有几人还,多如昙花一现,凄惨落幕。 ——纵使如此,世间也少不了痴男怨女,更少不了爱情故事。 ——少男少女们需要爱情故事去滋养,要不怎会说做人还是傻些好呢...唯有傻人才能活出一瞬精彩,也唯有傻人才不会去计较。 柳霖霖作为过来人,倒也不希望人人清醒、理智,能做一个糊涂人自也乐在其中。 因为,清醒是有代价的。 说直白一些,少年郎之所以择画舫而去,不还是身上无半两金嘛。 权贵之所以选择秦楼楚馆,完全是怕做亏本买卖。 ——毕竟,画舫中是没得挑的,而,去往秦楼楚馆就能增加不少容错率。 ——这个不行,还有那个。就算都不行,不还有花魁撑场嘛。 所以,有些事说得太直白,反倒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然,人生又怎能没意思呢? 没了浪漫,没了佳话,没了诗情画意、至死不渝,那还活着干啥? 反正世人皆寂寞,那就使劲造吧,造个花前月下,造个你侬我侬,造个阙台仙宫、乱舞,到最后,也不过是你情我愿,无怨无悔。 柳霖霖深知,她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能不在人老珠黄时无去处,能不被恶霸逮人困于府中折磨至死,已是百世福报。 “唉,世上能有几个镇北王,又能有几个赵瑾睿呢?遇之则幸,不遇才是正常。” “如此说来,我柳霖霖也算是渡过了一场仙缘。既已成仙,何不疯魔?” 她喃喃过后,已在发笑,笑尽人道沧桑,笑退百病磨难,终在不惧鬼神之刻停下了颤笑,轻捋鬓发,舒展衣裳,优雅下得车去。 “夫君,不必等了,也不必再与眼前的侍卫多作理论。” 她轻声一唤,也将心急如焚的赵瑾睿拉至身后,随之高抬手臂,“府中的将士们,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不交出太师,那我们就杀进去!” 只见,三百府兵当即横枪冲杀,片刻间便与宫门侍卫缠斗起来。 赵瑾睿见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与宫门侍卫喋喋不休了数个时辰也未敢做出逾矩行为。眼下可怪好,自家夫人刚下马车就喊打喊杀...要知道,这可是诛灭九族的重罪呀...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难以置信眼前的柳霖霖——一个女人哪来得这般魄力?今日走出“云阙阁”时,他还感念齐麟为他选了一位如珍宝的夫人,如今,这位如珍宝的夫人是要将整个赵府都毁掉吗? “霖儿,你疯了!你快命他们住手,这可是皇宫!皇宫啊!” 柳霖霖,回眸一笑,“夫君,你觉得皇宫的威严重要,还是父亲的性命重要?” 赵瑾睿听后,竟无言以对,眸光瞬间涣散,左右躲闪了起来。 柳霖霖缓缓蹲身,轻拂袖摆间,体香扑人,“现下,夫君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将千错万错都推到霖儿身上,只要有罪魁祸首,圣上定会念着兄弟情义,放过夫君的;第二条路呢,就是夫君和霖儿同进同退,大不了夫妻同穴,下辈子再续姻缘。” “在夫君做此抉择前,霖儿还想多问夫君一句:事到如今,夫君可还愿信霖儿?” 赵瑾睿已怔,久久呆怔,这哪是让他做选择啊,简直就是在决定他的生死... 不过,柳霖霖倒也没说错。 ——无论捅出多大篓子,只要他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再好好求萧文景一番,萧文景也绝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然,就在他这一想法涌出之时,他似又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的确可以去求萧文景,但,所得结果也只是他一人生。 ——至此,他也会成为孤家寡人,受尽世人讥嘲,就算他整日花天酒地,被美色围绕,也终是失了骨气与良知。 ——他依旧救不出父亲,更别提能成为父亲心中的骄傲了。 还有柳霖霖... ——不管其是何出身,也不管其做过何事,现下都代表着赵府。 ——柳霖霖的确只是一个女人,却也是他赵瑾睿名正言顺的妻子! 时至今日,他终是体会到了择选一人的重要性,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害死一个男人,且还足能毁掉整个家族和数十年积攒下的家业。 在这个看不清时局的当下,在这个难料结局的节骨眼上,他实在分不出对错,也实在做不出任何抉择来。 ——原来,人在紧急关头,真会毫无方向。所有聪明与理智都会化为虚无,所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都成了扯淡。 ——他要做的,也不过是能否与眼前人站在一起,也不过是愿不愿选择信任... “霖儿,你是我妻,我自感心中有愧,成婚以来从未正视过你。” “我知道,你我之间始终都隔着大哥齐麟,我可以对你敬重有加,却也绝不敢冒犯你丝毫...因为,我怕...” “我怕你并非心甘情愿嫁于我,也怕你会怨恨在心,一生都无法释怀。霖儿,正因我见过你的惊才绝艳,也目睹过你的惊鸿一瞥,才不愿你沦为他人眼中的物件。我始终都想给你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你可以离开赵府,远走他乡;亦可以选择继续喜欢着大哥...” 柳霖霖,淡淡一笑,“你我相识如此之久,我竟还不知夫君心中竟藏着翻山倒海的思量...看来,今晚可是大有收获啊,我的小娇夫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她缓缓回眸,看了一眼频频倒下的赵府府兵,又从容道:“夫君之所以有这般思量,全因夫君将我当成了朋友,朋友之间是对等的,所以,你才会感到亏欠。” “但,夫君不知的是,自古花魁又有几人能找到绝好的归宿?我柳霖霖也不过是众多花魁中的一位罢了,自也不敢求得老天眷顾,更不敢视自己为例外。” “你知道吗?在我被林烁欺辱之刻,我就已抱必死之心,也断然失去了能被齐麟迎回家府的机会。在我毫无本钱,且还失去尊严下,夫君不但不弃,还誓要与那林烁斗到底,单是这份情,我便已终生难还...” “是的,我的确曾喜欢过齐麟,但,最后娶我的却是你赵瑾睿。我柳霖霖虽出身下贱,上不了大雅之堂,可自我嫁于你后,我也时刻记得自己是你赵瑾睿的妻妾!他人可以看轻我柳霖霖,我也可以任凭他人对我污言秽语,但,我却绝不能看轻我自己!” “我依旧是那个所有男人都高攀不起的柳霖霖,却也永远都是你赵瑾睿唾手可得的柳霖霖。夫君,若你能明白这一点,便也不会再觉得齐麟会是你我之间的阻碍。” “霖儿...我...”赵瑾睿已泪目,他不敢去看柳霖霖,却又不得不去看柳霖霖。 他更没想到,就在这转瞬间,眼前之人竟已成了他的依靠,亦是仅有的依靠。 “霖儿...今日就让我们同生共死!” 他说罢,还真咬牙站起,捡起了掉落在地的兵刃,一股脑地朝宫门侍卫刺去。 可,他那小胳膊小腿,养尊处优的身子又怎会是禁军的对手。 没错,禁军早已赶来设防,再拼杀下去,恐赵府府兵也将损伤殆尽。 柳霖霖从后一把抱住赵瑾睿,不顾其满眼通红,紧身狰狞之色。 她的脖颈轻柔地绕过赵瑾睿的后肩,附耳道:“夫君不必这般紧张。赵府三百府兵这么一闹,我们也必能安然无恙。” 赵瑾睿赫然惊出一身冷汗,根本无法去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侧眸间,已止不住身颤声抖,“霖儿,莫要说笑了...都这样了,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吗?” 柳霖霖万般肯定地点了点头,“事情闹得越大,我们就越能安然无恙。” “在马车上我已经想过了,父亲贵为当朝太师,圣上是绝不敢将其怎样的。还有夫君你,你可以好好看看我们身后有多少百姓...在你只想一心拼杀时,也着实忽略掉了我们所处的环境...” 赵瑾睿猛地扒开柳霖霖,朝众百姓望去,随之又面向柳霖霖,道:“这些百姓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他们会拿起棍棒,帮我们杀掉源源不断的禁军吗?霖儿,你也该清醒了。若不是宫门所限,禁军无法一涌而出,我们的三百府兵早就束手待擒了...” 柳霖霖,微微一笑,“百姓的确做不了什么,但,百姓却也想知道原由和真相。还有,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位大哥,只要这些百姓中有一人看到你死于禁军刀下,那齐麟也必会很快得知消息,亲率三十八万镇北军杀回景都的。” 赵瑾睿,皱眉道:“就算大哥能率大军杀回景都,他也绝不会杀掉二哥呀。” 柳霖霖,道:“齐麟确实不会杀掉你二哥,但,他也会让所有禁军为你陪葬。届时,你二哥也就再无帝王之威,也断不能再君临天下了。” “况且,你二哥也根本赌不起,三十八万镇北军杀进皇宫之刻,你二哥的生死也在齐麟的一念之间...” “那眼下我们该如何做?”赵瑾睿不由望了一眼还在拼命的府兵,“总不能让府上的兵将全死在禁军手上吧?” 柳霖霖,回道:“此刻,赵府的威严和脸面已然挣够,也是时候让他们退回来了。” 说罢,她便缓缓转身,高喝道:“赵府兵将听令,尔等都退回来!” 她没有打算就此结束,宫内的禁军也绝不会因为她退兵而善罢甘休。 索性,她又面朝百姓,连连拜去,“乡亲们,乡亲们...还请各位静一静,静一静。” “今夜,我赵府之所以强攻宫门,全为家父一人也。” 此语一出,禁军瞬间怔身,左右互望后,皆收回了攻势。 柳霖霖,继续高声道:“乡亲们,家父自进宫早朝,便就不见了踪影。在此情况下,我与夫君未到晌午时便就候在了这宫门处,直到现在宫中仍未给出任何消息。我和夫君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也好让宫中人听到动静,使得家父能快些走出宫墙...” “乡亲们,我赵府绝无谋反之心,只是家父贵为当朝太师,也断无道理被困宫中如此之久。我等都有爹娘,身为子女为父亲的安危生急,又有何错?” “乡亲们,我赵府尚有三百府兵可与宫中禁军拼上一拼,可若换做你们呢?假如,你们的爹娘也无故被困于宫中,你们又该如何呢?” “今日,若我父赵太师无恙,我柳霖霖愿承担下所有犯上的罪名。即便,我柳霖霖身死在这宫门前,我也要尽到儿媳的责任,绝不能对家父的安危不管不顾!” 百姓听得柳霖霖言语后,顿时急涌而上,议论不绝。 “我就说嘛。谁造反,赵公子也不会造反,他与圣上亲如手足,若非太师迟迟不归,又怎会动用府兵呢?” “是啊,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堂堂太师,上个早朝还出不了宫墙了...” “会不会是...圣上有意留太师在宫中享受皇家美宴啊...” “就算是圣上有意留下太师,也该往赵府捎个口信不是?如果有口信,赵公子又何故率兵围堵宫门呢...” “也是...难不成,宫中已生变?” “若真如此,这可不得了呀!宫内一旦生变,恐苦得还是我等百姓啊...”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太师走出宫门,说一说这前因后果了...别届时宫中真有了事端,我等连跑的机会都没呀!” “让赵太师出来!让赵太师出来!” 待到众人统一口径,齐声高喝之刻,柳霖霖也彻底舒缓下身子,嘴角也渐扬起了一抹笑意。 “各位,各位...老夫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突然,宫门深处传出赵衍的声音,柳霖霖与赵瑾睿相继回望,动容不已。 “感谢各位乡亲,真是感谢各位乡亲啊...我赵衍到此岁数,还能使各位乡亲挂于心头,我真是有愧呀!” “老夫这一生,虽桃李遍天下,却也着实没为乡亲们做些什么呀。今日,老夫只是在宫中多饮了几杯酒,圣上又忙于朝政,无暇他顾,才有了这误会啊...” 赵衍接连感谢,又接连道明原由,还不时拱手朝百姓拜去。 众人这才绽出笑脸,纷纷朝赵衍还礼,渐渐离去... 第81章 扶摇直上 银辉洒满青石小径,与府邸的飞檐翘角交相辉映。 苍翠欲滴,水流斑驳。 无繁花似锦之象,过于绝艳反倒会使人心烦意乱,只是偶有淡墨书香清怡入鼻。 这里是赵府庭院,亦是众庭典范。 但,谁又能想到,赵衍独居的小院竟杂乱无序,更无丝毫美感。 他会种下瓜果,也会种下花圃、菜圃,更会种上草药与小树。 若换做别处,他人定会言出家主无品味的言语,而,柳霖霖却怔在了原处。 自嫁入赵府,她还从未来过赵衍的小院,此处也被视为禁地。 所禁的是一段回忆,亦是小院中的一草一木。 赵瑾睿曾言:自己不忍夺走父亲最后的依靠,更想使仅有的依靠永存。 每个想要好好存活的人,其心中定有无可取代的信念——可以是子女,也可以是家人,更可以是过往种种。 事实上,小院之无序,并非赵衍所致,而是其夫人所为。 她是赵瑾睿的生母,赵衍至今都记得那个钝痛的夜晚——随着嘶嘶惨叫,赵瑾睿生,她却在精疲力竭下再无了呼吸。 女人生子本就如在鬼门关徘徊,一脚踏入万劫不复,一脚踏出得以重生。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女人生子是唯一能够重塑身体状况的方式。 以往诸多顽疾,只要在生产后好生休养月余,便可不治而愈。 此神奇现象,被众多医者记录于书,并流传于后世。 然,有幸运就会有不幸,虽说是天地法则,却也使得赵衍生不如死。 他的夫人有一个很美的名字——赵帏秋。 据说,她出生于秋天的罗帏内,“帏”略带锁物、罩物之意,其父亦想使她锁尽秋实风华。 她的家世并不显赫,父亲经商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香料铺子。 调香料的手艺是祖上传下的,自有独到之处。 赵衍却出生于前朝世家,赵姓也是国姓。 他沾了些皇亲国戚的血脉,却也在腐朽王朝的统治下,誓要护下一方百姓。 别处征兵、劳役,景都不必;别处杀伐抢掠,景都安然。 他少年成名,威望极高,景都百姓自成军队,听其号令。 后,他的父亲赵钰洲不得不顾前朝皇帝生死,开城门,迎帝安。 所承受的代价,自也是一场灾难性的毁灭。 赵钰洲战死在城外,赵衍直至战到最后一刻仍拒开景都城门。 大襄皇帝萧正则见他英勇不屈,心有大义,就给了他一次生的机会。 说是可生,实则也与死无异。 因为,萧正则派出结义兄弟老镇北王齐烈与赵衍进行搏杀,他人不可干预。 赵衍又哪会是齐烈的对手,他只恨读破万卷书,未曾提起过棍棒。 在齐烈的凌霄铁枪下,他连站立都做不到,却又次次弓腿而起,眸光坚毅。 齐烈敬他有骨气,舍凌霄铁枪不用,允其徒手相搏。 赵衍则对齐烈不屑一顾,言道:“世人皆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齐将军武力称雄,战无不胜,放下屠刀之刻却杀气不减,仍持胜负狠念。” “依我来看,放下屠刀也不过是在掩盖另一场虚伪!既是虚伪,又何必做作,一枪挑了赵某便是。” 齐烈大笑回之,“尔应比吾大不了几岁,却不输吾之气势。若能与尔成挚友,自无憾也。” 随后,两人掐架数余。 所谓掐架,重点在“掐”字,不是打。 ——口舌之争多过肢体动作,动作一出也必是致命狠招。 可,再致命的狠招用在齐烈身上也如挠痒痒,赵衍终放弃了抵抗。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再多口舌与狠招都改变不了前朝将亡的事实。 他只能踉跄回身,展臂坐于城门前,闭眸不动。 齐烈自知其意,赵衍也是想将自己的肉身当做守城的最后防线,欲要入城就踏过他身。 ——这不就是无赖嘛...输就输了,还执着豁上命了。 ——齐烈眼中的无赖行为,恰又是赵衍要扞卫的信念,他不想大军入城屠戮百姓,亦不想景都城成为人间炼狱。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齐烈也不忍痛下杀手时,顾英鸢从大军中骑马而出。 她先是打量了一番赵衍,随之下马躬身长揖,“大军入城不杀百姓,不乱城中秩序,而,城中的一切又皆是尔等父子所定,所以,尔可入新朝为官,使得安宁延续。” 此话一出,赵衍赫然睁眸,“尔不过一女子,怎可做此决策?” 顾英鸢,微微一笑,“我虽为女子,确有决天下之能。” 赵衍慌忙揉眼,定睛细望,“若,尔真能做此决策,吾愿终身为奴,誓不反叛。” 萧正则闻言狂笑,“天下忠义,也难抵吾妹仁心也。” “吾在此立誓:若杀景都百姓,天雷来伐;若毁一草一木,不得善终。吾称帝后,不究前程往事,能者居上。” 赵衍动容叩拜,终开城门,引大军而入。 他虽保全了景都百姓,却也使得前朝皇帝被凌迟处死。 大襄建立后,景都街巷也多了一位蓬头垢发的可怜人。 他不争不抢,对所赠余食与铜板视于无物,整日游荡,似在找寻着什么。 数日后,他晕厥在一香料铺子前,只因铺中香料的气味能使他心神安宁。 赵帏秋救下了他,喂以流食,保其性命。 赵衍苏醒后,本厌世嫉俗,生无可恋,却在眸定赵帏秋之刻,只感颇有母容。 他一向不信“天无绝人之路”,因为他自认人定胜天,路也是自己走绝的。 但,遇到赵帏秋后,他竟有了生的渴望。 他无法相信这种涌动在心头的感觉,更不敢轻信眼前的赵帏秋。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想尽办法多番试探,不断挑战赵帏秋的底线。 赵帏秋哭过、恨过,却从未离弃过。 何况,赵衍也根本过不了赵帏秋那双无垢的眼睛。 ——无垢,无垢,直通心灵达体肤。 ——夜不魅,昼不苟,表里永驻。 既不忍再伤,赵衍也只能多次道明利害,“吾非昨,不再来,万般苦难迎吾来。子女不荫,家宅破败。” 赵帏秋每每肯定道:“君之仁德,自母胎便有之。今非昨,却也不改君之善念,凭君道明万般利害,就已能许身不悔。” 显然,她更看重赵衍的品行,亦看到了赵衍在寸步难行下仍不愿为恶的信念。 ——一个女子能有双慧眼已属难得,能看清一人本质,也绝可称为蕙质兰心。 然,很多女子是无法坚定己见的,在父母的逼迫下也多半会放弃。 但,赵帏秋却跪身数日,以绝食的方式争取到了离家的机会。 与母家断绝关系的她,随赵衍去往了残破的赵府。 事实上,赵府也不算残破,只是无人打理显得落败不堪罢了。 为了维持生计,赵衍多次拿府中物件换取银两。 赵帏秋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她没有指责,甚至连提都未提。 她只是在小院中默默地种起了蔬菜与果树,又卖掉了仅有的首饰,买来制作香料所需的药材,边制边卖。 常言道:身无分文丧家犬,万贯家财自来亲。 第一个来买香料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赵帏秋的母亲。 她细细地为母亲包裹好香料,看着比她所有香料都卖完还要多上数倍的银子,她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在此之前,她曾遭受过冷嘲热讽,也遭受过不怀好意的调侃,她都能忍住不哭。 唯独母在眼前,不能相认,使得她钝痛难持,犹如针刺。 从那之后,赵衍便亲自出府替她叫卖。 逐渐恢复心绪的赵衍还卖起了字画,两人的生活很快有了起色。 可,赵帏秋却从不乱花银子,反倒买来更多的蔬菜种子,小院内也在秋收之季,迎来了丰收。 起初,瓜果是酸涩的,蔬菜也是提不起精神的,但,两人还是笑成了孩子。 赵衍又何曾想到,正是他售卖的字画再次引起了新帝萧正则的重视。 萧正则命顾英鸢多次劝解,赵衍本以为就算入新朝,也做不了太大的官职。 怎料,新朝百废待兴,极缺文坛大家,赵氏父子又曾在景都名望甚高。 新帝为了彰显仁德,也为了使前朝贤士放下芥蒂,一上来便封赵衍为太师、太傅,掌天下文宗。 待赵府重回巅峰,齐烈与顾英鸢也成了常客,可赵衍和赵帏秋依旧每日精心打理着小院中的蔬果。 只是,旁侧也种上了花圃。 自从赵帏秋难产而死,赵衍没再纳妾,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见到赵瑾睿。 这也是赵瑾睿能成为纨绔的原因,也正是赵衍感念齐麟的所在。 ——在他看来,齐麟是儿子的兄,又何尝不是儿子的“父”? ——他这个名副其实的父亲,又为儿子做过什么呢... 当,他想拥抱赵瑾睿时,父子早已疏远,远不及齐麟的一句话。 他能做的也唯有宽容,任凭赵瑾睿出入秦楼楚馆,胡作非为。 不过,只要有齐麟在,他也知道赵瑾睿根本不会出什么大错。 如今,望着渐渐走进小院的柳霖霖,他也露出了久违的痴笑。 ——柳霖霖又何尝不是昔日的赵帏秋呢... ——她将成为赵府的新家主,也会成为赵府新任女主人。 “霖儿,待我死后,就将我埋在这院子中吧。” “睿儿他娘就在这院子中,这里有她的全部,也有我的全部...” 柳霖霖疾步凑上,眉紧眼皱,“阿翁,你为何会说出这般话...莫不是,圣上已有杀心?” “阿翁放心,就算霖儿拼掉这条命,也会护阿翁无恙的。何况,霖儿也已书信于齐麟,相信齐麟很快便会赶回景都。” 赵衍,淡淡一笑,“麟儿是不会回来的。” 柳霖霖猛怔,“为何?难道,他就不担心阿翁吗?” 赵衍,缓慢地说:“这与担不担忧无关。麟儿可不是凡夫俗子,又怎会算不到圣上的心思呢...” “没错,圣上是不会动老夫的。今日,圣上要杀的也只有国舅张显宁一人。” 他迟迟缓叹,又接着说:“麟儿既在一开始时选择了袖手旁观,就断不会在张显宁刚被诛杀后回来。倘若,麟儿回来,最不安的也只会是圣上。” 柳霖霖,愁眉不展道:“也就是说,圣上怕齐麟会借着国舅被诛的契机,谋反作乱?” 赵衍微微点头,“数月之内,圣上都绝不想见到麟儿。” “那...那...”柳霖霖多番迟疑,终是问道:“那阿翁又为何言出死后之事呢?” 赵衍缓缓抬手,招呼柳霖霖坐下,柔声回道:“我呀也只是随口一说...万一老夫哪天突然死了,岂不连交代后事的机会都没了?” 他说完,便也缓笑了起来。 柳霖霖,道:“阿翁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和夫君定会照顾好阿翁的。” 赵衍当即摆手道:“这人啊,能照顾好自己就已属难得了,就别再说照顾这个那个了...以后啊,霖儿怕是也没时间照顾阿翁咯...” 没等柳霖霖反驳,他又继续道:“方毅已将今日霖儿的所做所为都告知了我。方毅走时还不忘对霖儿你连连夸赞...看来,霖儿是彻底收服方毅了...” 柳霖霖,忙道:“哪有...儿媳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她难掩羞涩,低眸间也捋起了身前的头发。 赵衍为其斟上一杯茶,缓缓推之。 柳霖霖见状,猛地颤身惊眸,“阿翁...这可万万使不得...你看我,竟忘了先给阿翁您倒上茶水了...” “无碍。”赵衍,说,“以后,霖儿已不必再为任何人端茶倒水了,包括我儿阿睿。” “今日,霖儿所做的一切,老夫都甚是满意。使老夫也没想到的是,你最后居然可以全身而退。” 他长长地舒缓出一口气,又笑道:“原本阿翁呢...是想用三年时间使霖儿你快速成长起来,眼下看来,竟是我赵衍有眼无珠,自以为是了...明日,阿翁会命人在赵府挂满喜绸,亲自为你举办荣升大典,至此,整个赵府也将会是你的。” 柳霖霖听后,忙惊身跪地,“阿翁,我柳霖霖又怎能承此大任呢?我能不被阿翁所弃,接受为儿媳,就已是我的万幸了...毕竟...毕竟...” “毕竟,你曾是花魁,对吗?”赵衍,抢言道:“霖儿,你可知世人皆想去往的仙境在何处?” 柳霖霖缓缓抬眸,眸光纯净且无垢,她慢慢摇头,久望不言。 赵衍摊手迎她起身,憨憨一笑,“仙境与地狱皆在人间,随心绪而改变,亦随体会而更改。这世上最大的磨难在人间,这世上最大的幸福也在人间;断然是鬼也无人恶,断然是仙也无人逍遥。” “生活如仙境也好,如地狱也罢,又都有着种种限制。过惯了仙境生活,自受不住地狱般的苦痛;过惯地狱生活的人,一朝步入仙境,定也会纵欲而亡。” “眼前所见种种,皆是一场假象。可,假象中又有真情,亦有眷恋,老夫自也愿长留在这假象中,随波逐流。但,今夜霖儿能引百姓共鸣,集百姓之力助自己脱险,就已然跳出了凡尘俗世,成了毫无限制的真神了...” 柳霖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衍——她哪是赵衍口中的真神啊,不过是使出了点小聪明,将身处的环境转化为利己的条件罢了... “阿翁未免有些言重,怎能将霖儿说成是真神呢?” 赵衍,抿嘴一笑,“在这个世上,很多人都糊涂、盲从,就连自己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不曾知道...” “究其根源,皆因他们不懂得思考反思,真正的思考也不是认知中的思考,而是打破所有限制与固有认知,真正的去静心好好想清楚一件事。只可惜,世人皆被圈固。” 柳霖霖在听。 赵衍,接着说:“人一出生就被灌输诸多礼法,没有孩子会质问这些礼法是谁制定的,也没孩子会去想该不该去遵守,更没有哪个孩子想过将这些礼法推翻。从头到尾,只是父母如此说,他们便如此做。” “长大之后呢,所有男子都想考取功名,当然我大襄还未开科举,但,不开科举就更容易鱼龙混杂,各种裙带关系也就出现了。女子呢要学琴棋书画,还要做到知书达理。即便,生在普通人家也要学会针线活,三从四德也是必要遵守的。” “同样,没有人去质疑,更没有人去推翻。他们可能连推翻的想法都没有,只因他们皆深陷在制定好的环境中,一生都逃不出环境所限。只知从来都是如此,便就是对的。” “再回到霖儿身上。倘若,霖儿也深陷其中,就绝不会命三百府兵冲杀守宫门的侍卫,更会在下令后选择自戕。因为,道理就是这样的,以下犯上就是死罪;选择冲杀之刻,也就意味着死亡。这本就是该有的结局,也是该有的规则,没人会觉得遗憾,也没人会觉得有错,反倒都会觉得理所当然,无路可选。” “可,霖儿你呢?不但能使老夫安好地走出宫墙,还在杀掉守卫宫门的侍卫和部分禁军后,做到了全身而退...霖儿是不是压根就没回想过方才所发生的事呢?若你有片刻回首细想,你也就不会这般气定神闲的和老夫说话了...” 柳霖霖支支吾吾地回道:“阿翁,有些话...霖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衍缓捋胡须,道:“但言无妨。” 柳霖霖,小心翼翼道:“其实,我能有那些举动,全因在进入“云阙阁”前,我就一直在效仿齐麟...后来到宫门前,我也在马车上想了很久,如果换做齐麟遇此情况,他定会冲破宫门,直接救出阿翁你。” “然,我既无齐麟手中的兵马,也无齐麟的权势和能力,想要真如齐麟般行事,又是万万行不通的。但,假如齐麟是我,他又会怎么做呢?” “对此,我再次陷入了思量,最后,我总觉得齐麟会先打破规则,占据主动。规则也就是阿翁方才所言的以下犯上则是死罪,如何才能解除死罪也就成了关键所在。” “于是,我就频频望向车外,除了发现围堵过来了很多百姓外,还发现宫门只有侧门有人把守,正门到了晚上就会紧闭不开。那时,我也只能在这两点上做文章,但,我又同时意识到圣上也一定不会对阿翁真的动手...” 赵衍听后,大笑了起来,“好,极好!你可知,当你意识到可利用围堵的百姓为自己开脱时,就已跳出了固有思维;在你意识到宫门只有侧门可出入时,也具备了带兵的能力;只可惜,最后你又想到圣上不会真对老夫下手,反倒又回到了固定思维中...” “有趣,真是有趣!老夫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你是如何全然扭转思维的,这才是精髓所在。通常,人在可行与不可行之间,也会产生极大的内耗和衡量。也正是这些内耗和衡量,使得人越发颓废,越发迷惘,从而一无所有,什么都做不好。” 柳霖霖见赵衍大喜,也不禁心悦了起来,“是的,就在我左右权衡之际,我赫然悟到了一个关键点:虽然,眼下圣上不会对阿翁怎样,但,过了今晚后,难保圣上会起杀心。今日,圣上既敢强留阿翁,那明日圣上就有可能得寸进尺,私欲更盛。” “齐麟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会将一切罪恶和得寸进尺扼杀在摇篮中,所以,今夜,赵府的三百府兵必要冲杀一次,就算损伤殆尽也要使圣上感到后怕。唯有些许震慑和不安,才能打掉圣上膨胀的欲望;也只有感到自危,圣上才会急迫想要安稳下来。” “好!”赵衍已再次叫好,他万般狂喜地看着柳霖霖,似也无了坐姿,反倒像个听故事的孩童,“霖儿果真不凡。日后,有霖儿伴着睿儿,赵府无忧也!” 片刻后,他突又停下笑声,有些怪异地问道:“霖儿就不怕死吗?任何决策都如赌局,就算霖儿算好了一切,也会有意外发生...万一,圣上看破了霖儿的计量,或是觉得霖儿是个威胁,那霖儿岂不危矣?” 柳霖霖,淡淡一笑,“世上能有几个镇北王,又能有几个赵瑾睿呢?遇之则幸,不遇才是正常。换句话说,世间诸事失败与不如意才是正常的,人却整日想着事事如意,福星高照,这又怎么可能呢?” “我柳霖霖能遇齐麟,又能得到阿睿的垂怜,也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场仙缘。遇仙缘者,不是极好,就是极坏,全看如何选择、如何取舍...我自认自己此生已无憾,即便是死,也要形成有力威慑,我毕竟是赵府的儿媳,杀我也就意味着与整个赵府决裂...我既不怕死,又已享受过仙缘,纵使疯魔又如何?” 赵衍畅笑不绝,他实在太久没有这般笑过了,也实在太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待他起身,他的眸光已凝在一棵树下,他缓缓而去,蹲身轻拂着地上的泥土。 他不敢太用力,因为他的手在颤动,他的心也定在颤动。 柳霖霖静望不语,她已想到或许那棵树下就埋葬着赵衍的夫人。 “没人会找你的麻烦,也没人会再计较今日之事。因为,朝堂上的那些人根本不屑去难为一个女子,更何况这女子还曾是名震景都城的柳霖霖呢...那些人啊,只要知道你就是柳霖霖,怕是连沾染都不会沾染...” 赵衍缓缓回眸,又慈笑道:“霖儿,你本就是一个跳出世俗的人。不然,你只会仍在秦楼楚馆中,绝不会出现在赵府...” “从今以后,还请霖儿多多照拂赵家。”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已躬身长揖,久久不起... 第82章 以德报德 走出小院后,柳霖霖便醉了。 她若想醉没人拦得住,她若想不醉也没人能让她醉。 酒意微醺的她,步伐轻盈,眸光迷离且闪烁着迷死人不偿命的光芒。 嘴角那一抹不经意的微笑,更衬托出了万种风情。 她舞动如画笔,身影掠过之处,皆如惊世画卷,无可比拟。 纵使蝴蝶与精灵相伴,也难抵她的万分之一。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也将女子的妖娆妩媚发散到了极致。 从古至今,男人张口就来的也多半是“红颜祸水”。 可,女人天生就具备这种致命吸引,得不到或求不得便连番诋毁,甚至灭之后快,又怎配存世论道? ——虚伪,真是虚伪。能将虚伪演绎得淋漓尽致,且还能附上几句豪言壮语的也只能是那些浅薄的男人... “吾本蝶中仙,翩跹舞碧天。” “花间寻旧梦,月下忆流年。” “翅影随风舞,心声共月传。” “逍遥尘世外,不羡俗人贤。” 柳霖霖醉喃五言,倾姿而下,月光轻抚间,肤色晶莹剔透,犹如白玉。 “逍遥尘世外,不羡俗人贤...世间多得是俗不可耐之人...多半也会枉费了这晴空月色,白瞎了这朗朗乾坤...” “月当与吾为知音,唯吾能映月而生,知月冷暖喜叹也...” “干!”她举杯望月,一饮而尽,随之盈笑,平身躺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思念起了沈安若——她本不如沈安若,既无先天条件,又无后天管教,现如今竟也成了第二个沈安若,一步踏云端,再无幽怨身。 她猛地坐起,好似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沈安若是吾姐妹,吾又怎能逊色于她,尚存无法抬头之事呢?” 于是,她缓缓起身,跌撞至赵瑾睿房前,一脚破门,小跳而入。 赵府安宁惯了,赵瑾睿又哪受过这般惊吓,忙下得床榻,望见门前婆娑影,也不免发颤,“尔是什么鬼,竟敢夜闯赵府?” 他顿身盏灯,缓举向前,只见柳霖霖瞪目而视,早已咬牙切齿。 “哦~是霖儿你呀,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 “闭嘴!”柳霖霖小手一挥,持醉意扑之,“平日里听你说些傻话,我倒也乐意听,但现在...莫要言出傻话扰我兴致!” 赵瑾睿抖身失魂,睁眸结舌道:“什么...什么兴致?” 柳霖霖的气息绕过赵瑾睿的脖颈,附耳道:“我觉得你还是乖一些好,要怪也只能怪你父赵衍实在对我太好...除了让赵家儿孙满堂外,我怕是也想不出别的了...” 赵瑾睿缓缓咽了一下口水,颤声道:“霖儿,你醉了,父亲的名讳你是不能直呼的...” “闭嘴!”柳霖霖频频遥指,挺得赵瑾睿连连身退,“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我让你闭嘴,你没听到吗?” 没曾想,两人跌倒之刻,赵瑾睿又支支吾吾了起来,“不是霖儿...我手中还拿着蜡烛呢...要...要烧到床幔了...” “烧就烧吧...老娘无心管这些...” “哦...” - 冰河已解,万物绽绿。 檐前老树浓阴覆窗,秋千浅荡,盈笑不绝。 晚娘腰身如柳打理着菜圃,不时回眸,屋前已是绝色。 八大女将展尽诗情画意、茶艺百态,外加沈安若身姿起伏飘逸,独领群芳。 齐麟持杯盏倚于老树下,眸亮心痴,久立而僵。 此情此景,诗仙难赋,画圣折笔。 惟愿日月不转,微风不离,永世停留,地老天荒。 随一鹰隼长鸣,划破长空,齐麟也猛地定神,踏树跃上又腾至屋顶,高抬起了臂膀。 待鹰隼落于肩头,他也取下了小小竹筒,将信缓缓展之,陷入沉寂。 小川见其愁眉不展,弃身前双鲤不顾,纵身而上,拜身询问。 “师父,可是天瑙城急报?” 齐麟缓缓摇头,看向远方,“世间万般美好,都在一个“等”字。可,为师偏不爱等,更看重一个缘法。” “然,如“雁过寒潭”的缘法,为师又绝不满足。大雁虽在飞过寒潭时留下了短暂的身影,也与寒潭产生了片刻共鸣,却也绝不深刻。” “唯有认真回想时,才会察觉自己已与某人相遇过,亦和某物擦肩而过过。若,那刻对自己或旁人格外重要,才会被记录下来,否则,也将无人记起,只当从未发生过。” 他渐渐冷笑,“从未发生过...从未发生过...本王又怎能允许从未发生过呢?既然,云澜城的郭四迟迟不动,明知本王身在长寄镇也有恃无恐,那我们就先动起来。” 小川,缓慢回道:“只怪小川在路上耽搁太久,未能参与到诛灭孙焕父子中,也着实不知云澜城的郭四到底是何人...” 齐麟侧眸看向小川,轻拍了几下小川的肩膀,“你不必自责。稍后,为师就带你会一会那郭四。” “只是,在去往云澜城前...”他突得下望,又忙道:“冯吉何在?” 小川,说:“池北有一小庙,冯吉大哥应在那里。” 齐麟,沉声喃道:“池北...小庙...” 小川,嬉笑道:“师父怕是整个人都在师娘身上,竟不知不远处便有两个小池。一小池的水由山泉水汇成,再往东数里又有一池,乃是第一个小池溢出之水所汇,而,小庙又在第二个小池的北边。” 齐麟,问道:“小庙所供何人?” 小川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齐麟,微声道:“若,只是供奉的山神土地,或是天上的某位神仙,冯吉又怎会停留如此之久...” 不等小川做出反应,他便纵身而去。 小川紧随其后,两人踏枝干无声,身轻如飞燕。 小庙依山而建,灰木略显古朴,窗纸泛黄却不破败。 齐麟落身望去,只见冯吉跪身如钟,久久不起。 走近后,方知供奉之人并不是神佛,乃是其父老镇北王齐烈。 后赶来的小川,气息难免重了些,冯吉也当即回头,随之起身朝齐麟拜去,“王爷。” 齐麟渐渐呆滞眸光,看到泥像的那一刻他好似也回忆起了过往种种,揪心隐痛。 冯吉观齐麟神态,缓缓凑上,“老王爷尚在时,一心想使北疆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不仅为北疆带来很多耕作物,还与百姓一起劳作。顾侯虽是女流,也常教百姓织布、刺绣,且还组建了一支女子军队,授以凌厉枪法。” “以前,北疆能算得上城镇的只有三处,分别是边镇、长寄与云澜。边镇之所以称为边镇也全因往北再无城镇;云澜城乃是屯兵驻防之处,普通百姓则无法进入;那时的长寄也不过是百姓祭奠英烈的地方,战死在沙场的兵将是难以寻到尸骨的,而长寄紧挨着云崖山,山的另一面就是虎崖关外,也算是离英魂最近的地方了。” “自老王爷与顾侯长居北疆后,扩城一十二座,又在虎崖关的关隘处建了天瑙城,将原本用来驻军的云澜城归还于百姓。如今,北疆已有一十四座城池了...” “在先帝病重召回老王爷前,老王爷还想在水镜庵方圆百里内再建一城,用来连接边镇与北疆各城,老王爷甚至连新城的名字都想好了...” 齐麟,微声道:“新城的名字叫什么?” “夙城...”冯吉,说,“其意为黎明之城,也包含了老王爷想使百姓平淡生活的愿景。” “事实上,老王爷与顾侯来到北疆后,一刻都未闲着,他们永远有做不完的事,也始终想为百姓多做些事。那些年,老王爷先后击溃北戎大军近百次,使得北戎大军闻风丧胆,不敢来犯。也正因如此,北疆百姓才得以生息,逐渐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百姓是朴素的,老王爷呢又是不近人情的,他拒收百姓一切馈赠,还在军中多次言明,镇北军上下不可拿百姓一针一线,哪怕是一个鸡蛋,也会军法处置。” “百姓感念老王爷与顾侯,又报答无门,就有人开始自发为老王爷和顾侯修起了小庙。短短几年时间,单是供奉老王爷和顾侯的小庙就有百余,不少百姓在家中也多有供奉...” 齐麟,缓慢道:“如此说来,本王想要超越父王与母妃,怕是这辈子都做不到了...” 冯吉,当即道:“王爷不必忧心。只要王爷能保下北疆基业,使百姓安稳度日,便已是功德无量。” “功德无量...”齐麟摇头讥笑,又猛地定眸在冯吉身上,“若,云澜城的郭四挡了本王的道,有了祸乱百姓之举,本王又当如何?” 冯吉,忙拜道:“王爷,这其中应有什么误会。郭四爷乃是原镇北军副将,颇受老王爷信赖,他又怎会做出对百姓不利之事呢?” 齐麟回眸缓叹,“可...事实就是事实,本王已查明郭四这些年以五石散控制百姓,使百姓不得不为其卖命,怕是还将五石散贩卖到了他处。” 冯吉骤然怔眸,又跪身恳切道:“还请王爷亲自见一见郭四爷,进一步查明真相。” 齐麟跨身迎起冯吉,又连拍了几下冯吉的肩膀,“要说这郭四呢...也算是命好...本王并不打算大开杀戒,也对真相完全不感兴趣。不过,本王也会想办法迫使王妃细查此事...” 冯吉皱眉,不解道:“为何是王妃?此等大事,属下觉得还是由王爷亲自查明为好。” 齐麟,淡淡一笑,“为何是王妃?你这个问题问得极好...” 他虽在笑,脸上却也带着些许无奈,“本王原以为安若经历孙焕父子一事后,能大彻大悟有所成长...谁知,她不仅劫后无反思,还与那晚娘做起了姐妹,怕是这会儿还在秋千上打趣嬉笑呢...” 冯吉不懂齐麟在说什么,更不懂话中之意。 一旁的小川反而迫不及待道:“师父,您这是见不得师母好啊...” 齐麟瞥了一眼小川,解释道:“为师哪敢见不得她好呀...只是,她实在太稚嫩,到目前为止怕是也只遭过狼王寨那一次劫难。孙焕父子的行径,虽能使她懊悔自责,却尚不能使她做出改变...” 小川眨了眨眼睛,“所以,师父又将希望转移到了郭四爷身上?” 齐麟抿嘴摊手道:“没办法...她不改变,为师也只能推她一把了。” 小川一脸坏笑道:“哦,原来师父只是想推师母一把呀...可师父终是无法光明正大地推,只能在暗地里使坏,怕是压根就不敢被师母知道吧?” 齐麟用食指狠狠敲了一下小川的头顶,“就你聪明,行了吧!” 小川一边揉着头,一边不依不饶道:“师父想堵徒儿的嘴,只夸徒儿聪明可不行。听说,云澜城中有几个不错的酒家,徒儿想去尝一尝。” “好。”齐麟一口答应,“我们现在就去云澜城。” 冯吉闻言,连忙拜道:“王爷,属下这就往天瑙城传信,先命五万镇北军前来护卫。” “不必。”齐麟干脆拒绝,又看向冯吉,“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说罢,他竟从怀中掏出了京畿驻军虎符,“你将此虎符亲自送到柳霖霖手中,告诉她可在危机关头调遣五万景都驻军为她所用...” “还有...如果她有时间,就让她多看看我们派往景都京畿大营的一万镇北军是如何训练的,若她能将五万景都驻军也变成如镇北军一般得战力,那本王重返景都之日也会亲登赵府向她表示感谢。” 冯吉,急促道:“王爷不可。京畿驻军乃是守卫景都皇城仅有的军队,怎可将虎符交于一女子手上?先不说此女子是否会胡作非为,单是王爷此举就已辜负了圣上的信任呀。” 齐麟,微微一笑,“你又怎知圣上会不悦呢?柳霖霖是本王三弟赵瑾睿的妻妾,虎符在柳霖霖手中也相当于在三弟手中,怕是我们的圣上也更希望由三弟持有此虎符吧?” “这其中道理,本王不好与你细说。不过,按时间来算,圣上也该有所行动了。只是在行动前,圣上必会想办法使赵太师等重臣无暇他顾,如此,圣上才能再无后顾之忧。” “本王虽不知圣上会如何做,可只要有此虎符在,赵府足可自保。” 冯吉,拱手道:“那末将这就赶往景都城...” 齐麟,接着说:“在去景都前,你先回一趟天瑙城,命留守在城中的十大女将将镇北军分成十支队伍,每人各领一支。从即日起,十支军队以竞争的方式进行训练,连续获得三次第一的队伍,本王会有重赏。” 冯吉,再次拱手:“末将领命。” 第83章 信而有征 云澜城虽坐落于北疆,却自有一番繁华景象。 怎么说呢,它既是百姓的群居地,又有着坚不可摧的城防。 所谓坚不可摧,无非就是又高又厚。 城中建筑想要和又高又厚的城防相互对称,自也要高大几分。 所以,此处多高阁,多楼宇,多梯台。 城中百姓倒与别处无异,市井上不乏琳琅满目的精美物件,亦少不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这恰也是齐麟略感不悦的地方,也加剧了他对郭四的好奇。 ——郭四明知齐麟就在长寄镇,随时都能攻伐过来。可这郭四呢,不仅不逃,城中还如此井然有序,这是否也意味着郭四压根就没把齐麟放在眼中? ——不必说,多年前郭四肯定抱过还在襁褓中的齐麟,甚至,还陪年幼的齐麟玩耍过。问题是,他齐麟现下已然长大,且世袭下了镇北王爵位,早就大变样了...而,郭四还这般满不在乎,岂不也成了毫不避讳的挑衅? 齐麟那是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胡闹一番。 得...眼前的‘无尘阁’酒楼怕是要遭殃了,谁让齐麟一抬眼偏就望见了它呢? “小川,就这里吧。此酒楼应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了,你想吃什么只管点便是。” “好勒~” 怎料,两人刚入酒楼,还真见到了如妖?所描述的景象。 在略带寒意的春季,酒中宾客竟都穿着浅浅的薄衣。 这薄衣并非是薄如蝉翼的绸缎,倒像是普通布料所制,只是洗过多次又穿在身上的旧衣。 再观每桌皆是大鱼大肉,没有丝毫朴素的意思,那也就绝不是穷了。 ——既不穷,又能享受到诸多美味,为何每人身着旧衣而不换新呢? ——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通常婴儿所穿衣物都以他人赠予的为主,只因别人穿过,衣物也多次洗过,不会如新衣般伤到肌肤,亦不会感到不舒服,且还极其绵软。 可,能入酒楼大吃大喝的人,又怎会是婴儿呢? 婴儿只会躲在娘亲的怀中嗷嗷啼哭,还真享受不了美味佳肴。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齐麟倒也没多问,只拉小川择一桌坐下。 小川毫不客气地要了几个拿手菜,待到菜上齐,他也狼吞虎咽了起来。 齐麟则是不慌不忙地细饮着美酒,时刻观察着各个宾客的微妙变化。 宾客所饮酒水与他的无异,要非说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桌上少了一样东西。 ——一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这东西不大也不重。因为,油纸皆是叠好的平整状,无起伏,也无格外凸显的地方。 ——如果判断无误的话,其中应是五石散无疑。 待邻桌客人打开油纸后,也印证了齐麟的猜测。 只是,整整一坨粉末,那客人居然想都没想全都倒进了口中,又忙饮数杯酒,便躺下再也没动。 齐麟心头一紧,本想上前查看。可,见店中小二视而不见,一脸淡然的样子,似早已见怪不怪。 索性,齐麟也只能继续等下去了,他深知五石散的毒性,更清楚不可能全无恶果。 只要有一人因食用五石散而丧命,那他也能果断攻伐,丝毫不会再给郭四解释的机会。 别说,还真被他等到了。 一人已在地上打滚,期间还不时地拉拽着衣裳,不时用手扣着舌头;一会儿吼啸如雷,又一会儿在地上使劲摩擦着后背。 齐麟当即站起,还没跨出两步,店中小二便着急忙慌地捧来一盘水,全倒在了那人身上。 良久之后,那人终是趴在水中,四肢展平,逐渐无了痛苦之色。 “如此,便能解掉五石散所带来的燥热?” 小二闻声,惊眸看向齐麟,“什么五石散...此乃逍遥散,想必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齐麟含笑点头,“这是我头一次入这云澜城,还真不知逍遥散是何物...” “逍遥散是何物?”小二隐晦一笑,“在客官有心无力时,自能明白其好处。” 他话落,便想离去。 齐麟连忙上前,追问道:“请问,这逍遥散在何处能买到?” 小二淡淡地瞥了一眼齐麟,“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买不到。” 齐麟惊眸,“为何?” 小二略显得意道:“非我云澜城人,是不会有人卖给你的。客官还是死心吧。” 齐麟忙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塞进小二怀中,“可有什么特别的途径?” 小二细细打量了一番齐麟,“客官看起来非富即贵,可又不像是景都城的采买人...不知客官为何会对逍遥散这般上心?” 齐麟,抢言道:“你是说,景都常来人采买?” “是啊。”小二,说,“这逍遥散到了景都后,可就不是云澜城中的价格了,非权贵之人还真享受不到。” “我观客官也非歹人,就实话告诉你吧。其实,云澜城各个药铺皆在售逍遥散。只是,要出具凭证才能购买。” 齐麟微微紧眉,“什么凭证?” 小二,淡淡一笑,“自然是城主为本地人发放的凭证。” 他又接着说:“客官一定还想问如何才能拿到凭证,对吗?” 齐麟点头。 小二,继续道:“云澜城中的人是不会将凭证借给他人的,一旦被城主发现也会将其逐出城去,城中百姓亦不会再容他。唯一取得凭证的办法,就是去找城主。” “客官,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应该也没那么急吧?逍遥散这东西啊,说到底也就是一时的痛快,客官真不行还是忍忍吧。” “忍忍?这还能忍忍?”齐麟顿时面红耳赤,更有些哑口无言,“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小二摇头缓笑,“客官还能干什么?有些事就算不说,男人也都懂。既都是男人,又何必遮掩...” 一语落下,他也朝邻桌走去。 这次,齐麟没有唤下他,因为齐麟已然无语至极。 ——买不到五石散不说,还被人想象成了猴急之人。 ——他堂堂镇北王又何曾受过这气... “小川,别吃了!随我前去城主府!” 他没将气撒在小二身上,反倒点燃了他对郭四的憎恨。 小川来不及擦嘴,便被齐麟拽离了酒楼。 经过一番询问,两人还真摸到了城主府前。 不过,齐麟却没打算从正门走进去,反倒选择飞墙而入,稳稳落在了屋檐顶端。 小川见其立于屋檐几番迟疑,便忍不住问道:“师父,早知道你要站在人家屋檐顶上吹风,我还不如继续留在酒楼中喝酒吃肉呢。” 齐麟,微怒回道:“那酒楼为师是不能待了,再待下去为师非要大开杀戒不可。” “可,眼下为师也无法直接质问郭四有关于五石散的事,万一触及到他的底线,怕是你我师徒都要死在这里。” 小川,好奇道:“师父又怎会死在这里呢?以师父的身手,就算有十个郭四爷也断不能拿师父怎样...” 齐麟一眼嫌弃地斜了小川一眼,“谁让为师带着你呢?就你那赶路都气喘吁吁的轻功,不提也罢。如今啊,为师也进退两难了...” 小川,没好气道:“那师父为何还要故意支走冯吉大哥?有冯吉大哥在,岂不也能增加一些胜算?” 齐麟,缓叹道:“在小庙前,你也看到了,冯吉从心底还是愿意信任郭四的。若将他带来,只会更加混乱,届时,怕是为师的顾忌也会更多...” 小川,道:“既然如此,师父为何还将京畿驻军的虎符交给冯吉大哥呢?师父就没想过,万一郭四爷与冯吉真有关联,冯吉既要传话回天瑙城,又手持虎符,无论是天瑙城的十大女将,还是三十八万镇北军,甚至是京畿驻军皆会听从冯吉一人调遣...在此情况下,冯吉一旦有了异心,岂不要生起一场无妄之灾?” 齐麟风轻云淡地伸了个懒腰,“你都能想到的事,为师能想不到吗?行了,我们还是躺下来晒晒太阳吧...”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突然飞来,齐麟下意识拔出腰间的“蛇吻太常”斩箭而下,尚未收回剑身,脚下已被城主侍卫围了起来。 “朋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饮上一口茶水呢?” 一器宇不凡的男人随之走出,这人高大身壮,披发不乱,鹰眼高鼻,嘴大颚长。 齐麟漫不经心地望了男人一眼,问道:“阁下可是郭四?” 男人笑声如雷,“看来,这位朋友是专为老夫而来了?只是,你带一孩子同来,这一时之间老夫还真有些看不懂你的来意了...” 齐麟,淡淡一笑,“你无需看懂我的来意,只需看清我手中长剑便可。” 说罢,他猛地旋剑而去,待长剑旋回,郭四也惊出了一语,“蛇吻太常......你是...麟儿...” 齐麟,高声道:“郭四,今日本王是来与你下战书的。三日后,本王的王妃沈安若将亲率大军而来,你是生是死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不过,本王也要提醒你一下,安若已有了齐家骨肉,这一战你要如何打,还需好好想清楚!” 郭四眉宇紧皱,垂眸沉思间似有很多不解,脸上也不由绽出了难为之色。 待他抬眸想要进一步询问时,齐麟与小川竟已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第84章 相由心生 春日暖柔,微风不羁,林间的歪脖子树也有了懒意。 齐麟翘腿而躺,困意渐浓,压平了树干,好不惬意。 小川背负着双手,徘徊于齐麟周身,像是在打量,又频频思索。 他所思的是齐麟,想不通的却又是一件事。 若,一件事只发生在一人身上,那完全可以去探究这一人的动机。 然,当一件事发生在两个人身上,反倒会涌现出诸多迷雾。 迷雾中有博弈,也有试探,更有过往恩怨与误会。 就在方才,齐麟对郭四下达了战书,郭四既没拒绝,也没下令留人。 从开始到结束,两人本应剑拔弩张,又偏偏以“和睦”收场。 这就不得不使人怀疑两人之间是否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可,默契又是从何而来呢? ——是两人提前见过面?还是齐麟保留着幼时的记忆,郭四也想起了过往种种呢? 小川想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这就相当于一人上门挑衅,被挑衅之人不但风轻云淡,还毫无怒言。 如此结果,完全不符合逻辑,也着实算不上正常。 “要按道理说,郭四爷是师父您的长辈,又怎能忍受您的挑衅呢?” “遇郭四爷时,师父和我本就处于被动,郭四爷却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他下令也定能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难道,他一个堂堂云澜城城主,还怕一个带着孩子的男子吗?何况,师父您还对他出言不逊,丝毫不顾念他这个原镇北军副将呢...” “师父,您和郭四爷是不是早已私下见过?也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齐麟,淡淡回道:“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花时间去想这些事。今日,暖阳比情人的手还要绵柔、温暖,能在全身被轻拂的状态下美美地睡上一觉,实乃极致享受也。” 小川跳身,反驳道:“假如,师父面前有一道美味,却不能食;有一壶美酒,却只能闻香,那师父您还能坐得住吗?” 齐麟,慵懒道:“自然坐得住。美味不能食,自有不能食的道理;美酒不能喝,也自有不能喝的原因。有时啊,能见到、闻到就已是三生有幸,又何必入腹止香呢?” “此刻,暖阳抚身,自成棉被、薄纱,何不在梦境中畅游,好好逍遥一回呢?” 小川踮脚扒向齐麟,“我可没师父那份闲情逸致。三日后,师母就要和郭四爷在云澜城前开战了,我又怎能不担心呢?” “我就想不明白了,师父您明知道师母已有身孕,为何还要替师母下战书呢?万一,师母有个什么好歹,或是伤了腹中胎儿,怕是老王爷也要重返人间与您理论理论了。” 齐麟闻言,连连紧眉皱眼,此时,他有多困就有多无奈,“你可真够闹腾的,为师只是想小憩一会儿都不行吗?徒儿啊,小憩如饮茶,甭管它是否苦涩,也甭管它汤色是否纯正,只要喝下去就会有收获,哪怕只为止渴。特别是在你想知道一些答案前,就更需要静下心来,怎能这般急躁呢?” 小川不依不饶道:“可,我也不能放任师父您胡闹啊...毕竟,三日后与郭四爷一战的不是师父,师父您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 齐麟猛地睁眼,急头怪脑地起身,怒目瞪向小川。 小川不由身退,勉强一笑,“我知师父不是薄情寡性之人,师父早就想好了三日后的计策,对吗?” 齐麟赫然拍额,生无可恋道:“无需三日,只观郭四面相便可做下决定。我既能下战书,又怎会毫无考量呢?” 小川兴奋凑上,又胆怯退回。他虽很怕齐麟,却还是止不住好奇,“面相?师父能从郭四爷的面相上看出什么?” 齐麟拖着疲惫的嗓音,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间勉强挤出一般,“其实,很多事当下就已有结论,根本无需用时间去验证。彼时的一言一行,已能决定日后的结局。所有需要去等待的结果,都不过是在赌人心罢了。但,恰恰人心又是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他微微端正身形,接着说:“为师是镇北王,一人可决北疆生死。既肩负重任,就绝不允许一切不确定的事物出现。刚刚在城主府,为师下达战书后,郭四便犹豫不定且还低垂了眉眼,那一刻本王就已知晓安若此战必捷。因为,战意是不会骗人的,郭四压根就毫无战意。” 小川,道:“毫无战意会怎样?” 齐麟,说:“毫无战意便只能等死...” 他忽又缓叹道:“不过,也正因郭四毫无战意,本王才不得不思量是否错怪了郭四...” 小川惊眸,不解道:“错怪...师父是说,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齐麟缓慢地说:“通常,人在下定决心或决意反叛时,都会有必胜的信念,而这信念本王却在郭四身上丝毫看不到。再观郭四面相,虽威严十足,终是微带忠善底色...看来,此次本王不能以往常手段处之了。幸好,有安若在本王左右,就由她来断一断忠奸吧...” 小川,皱眉道:“忠善底色...是指什么?师父又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齐麟瞥了一眼小川,有些不耐烦道:“郭四虽是男人,却生得柳叶眉,眉毛粗中带浊,浊中有清,此乃忠诚守信之象。也预示着骨肉不亲,生子迟缓;他的双眸又是一对鹰眼,鹰眼者为人谦恭有礼,富有才华,可为祖上增光;再观其高鼻,高鼻之人性格豪爽,宽厚仁德;而他的下颚长,更表明为人正直严肃,有情有义。” “若,只说面相,本王是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叛之心,故才刻意提醒他,安若腹中已有了齐家骨肉。本王料定,三日后他多半也会束手就擒,或故意输在安若枪下。” 小川眨了眨眼睛,“师父,这些看面相的市井伎俩,您又是从何处学到的?” 齐麟,坦言道:“景都城内有不少人都知本王与桥头老翁交好,却无人知晓桥头老翁不止能炒出一手好茶,还是位隐世的面相大师。不然,你以为本王是如何结识的他?” 小川,定神道:“也就是说...老翁初见师父时,就已得知了师父的身份,才主动与师父您结交的?” 齐麟点了点头,“他不但能看出本王的身份,还能看出本王会有一场死劫。若能躲过死劫,方可安好一生。” 小川,忙道:“那现下师父算是已过死劫了吗?毕竟,师父脱离了狼王寨,还世袭下了镇北王的爵位,也算得上九死一生了。” 齐麟微微摇头,“不算。死劫,死劫,未有身死又怎算渡劫?” 小川,迟疑道:“难道,非要死上一回嘛...可,那老翁说的也不一定全对啊,他又不是活神仙,又怎能断人生死呢?” 齐麟,回道:“起初,本王也不信。桥头老翁为了验证他的相术,就告知了本王如何断定孕妇所怀的是男是女,本王也用很长一段时间进行了证实。” “老翁言:怀男胎者气血足,神气清爽;怀女胎者气血常不足,神气散乱;平日里声音清亮者,怀孕必生有福气能长寿的男孩;平日声音浊重者,必生孤苦的孩子。又言:孕妇嘴唇发白,会难产,临产时一定要保持安静。” “更言:男胎在母亲体内会很均匀的运动或静止,母亲双眼下白光洁明亮,印堂滋润;女胎则眼上发青、很暗,又可说明难产。除此之外,老翁还告诉本王,凡是女人临产时,其右手心红在乾宫生贵子,红在坎宫生富子,且好养;红在掌心是印堂明亮红润,必生福寿双全的男孩。如果手心发青,则就会生出败家的后代。若是又青又暗则就免不了要难产了...” “本王一向不信这些,也觉只用几句话便断定一婴儿的一生难免会有不公。若用来防范,能让孕妇在生产时提前做足准备,倒也尚可。然而,本王通过数年观察,发现老翁所言十之有八是吻合的,也算不上是在胡言乱语。” 小川听后,双眸骤然发亮,“师父,徒儿可有幸拜访一下桥头老翁?” 齐麟,淡淡一笑,“随缘吧。凡事皆有缘法,有些事躲不掉,有些人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不然,也不会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言语了...” 小川,缓缓回道:“所以,师父在见到郭四爷后,就已知晓郭四爷定不会伤害师母...” 齐麟,仰目道:“若只凭这些,本王也断然放心不下安若。本王能看出,此次云澜城之战,难在百姓,并不在郭四...” “如今,长寄镇无了县太爷,郭四又触碰了五石散也已德不配位。待拿下云澜城后,能否管理好城中百姓则又成了最大的难题。本王欲让安若同时管理长寄与云澜,倘若皆能如愿,安若也定能脱胎换骨,受到百姓的拥戴...” 小川动容凑上,“如此说来,师父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不过,师父可有询问过师母是否情愿呢?” 齐麟,一字一字道:“她身后有数不尽的北疆百姓要去守护,又怎能容她思量呢...” 小川,嘟囔道:“守护北疆百姓,不该是师父您的职责吗?怎么可以强行转嫁到师母身上呢...” 齐麟缓缓凝向小川,微声道:“本王该做的,绝不会推脱,也绝不会弃百姓而不顾...” “只是有些事,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本王又何尝想做这北疆之主呢?若无命中注定的束缚,本王还真想与安若在水镜庵中无声无息地度过一生...” 第85章 疑窦丛生 齐麟的心已乱。 尽管,他对小川说着嫌弃语,却也在低垂眼眸间附上了几许无奈。 他本想借着微风与暖阳迫使自己静下心来,一点一点地梳理清楚要表述的言语。 但,经小川一连串的询问后,他好似也觉得自己实在太差劲。 纵使,世间之事千难万难,他都可独自应对。可沈安若不是他,他也绝不是沈安若。若想沈安若完全按照他的心意走,首先就要先表达清楚郭四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他可以直接告诉沈安若,郭四以五石散荼毒百姓。 或者,他也能直接告知沈安若,郭四已有谋逆自立之心。 然,他又很清楚,这些都不是重点,至始至终重点都在云澜城百姓身上。 ——事实上,擒下郭四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单是一个郭四也绝不能左右大局。 ——问题就在于城中百姓极有可能会以死相护,甚至还会拿起武器进行反抗。 ——沈安若是镇北王妃,又怎能率军屠戮百姓呢?何况,郭四也没什么过激行为,应确有隐情。 他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更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一到沈安若身上竟就能使他心力交瘁。 现在,他已如一个乖巧的孩子,小指戳戳着沈安若的后背。 沈安若在笑,在对着晚娘笑,她品尝了晚娘家的饭菜,更完整体验了普通人家的一天。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大概便是幸福——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幸福。 待她回眸,齐麟已在傻笑,她自觉齐麟不可能无故出门,定是探查到了什么。 她干脆起身,抚顺了衣裙,又负手而走,来到了空旷之处。 “说吧,今日你去了何处?” 她的声音很柔,亦带着一种风轻云淡。 齐麟反倒有些难为,浑身也不自在起来,“我和小川去了云澜城...”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云澜城中有位郭四爷,他乃原镇北军副将,也是孙焕父子背后之人。若无郭四这一强力后盾,孙成也断然不敢对你动手。” 沈安若左右点头,细细打量着齐麟,“然后呢?你想让我擒下郭四?” 齐麟的眉头赫然一紧,略显迟疑地回道:“擒下郭四容易...可擒下后可能就要迎来一场无法化解的对抗,且要面对的还是普通百姓。” 沈安若淡淡一笑,“你是镇北王,云澜城的百姓却要护着郭四,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她在悄然间瞥了齐麟一眼,又侧身略带威严道:“行了,将整件事好好说一遍吧。你既言出此事,定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是五石散...”齐麟吞吞吐吐地蹦出三字,又缓抬眉眼道:“此事,难就难在郭四用五石散控制住了全城百姓...可能也不算是控制,这其中应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还没调查清楚...不过,有一点是可能肯定的,谁若动郭四,必不被云澜城百姓所容。” 沈安若,若有所思地喃道:“五石散...五石散...” “我曾在书中见过相关记载,书中明确标注过五石散乃是一种慢性毒药,人们却又容易沉寂在服用后的短暂快感中,此药兴于魏晋,又早于魏晋,不少人因此药而丧命,实乃玩物丧志的罪恶根源。” 她突得凝向齐麟,又道:“若,云澜城的郭四真有此药配方,且还利用此药控制百姓,已然当诛。” 齐麟咬了咬下唇,眉已更紧,“安若,这郭四一手培养了冯吉等人,冯吉也对郭四极其信任。我知冯吉为人,他应该也不会看走眼,但,郭四也的确触碰了五石散,还售卖给了城中百姓。我本想将郭四绑来询问一番,可又怕云澜城百姓得知后,发动叛乱...我倒也不是怕他们反叛,只是最终受苦的还是些良善的百姓...” 沈安若沉默了片刻,她看向齐麟的眸光也更加深邃起来,“夫君不是已让冯吉离开了吗?我虽至今仍看不透夫君,可我却知道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事能难得倒夫君。” “如果,夫君只是想让安若打头阵,安若自也愿去会一会那郭四,就算安若有何处做的不对,不还有夫君您能替安若收底吗?” 齐麟细细体会着沈安若的语气变化,他很清楚当沈安若说出“夫君”二字后,意味着什么。 ——要说女人难懂吧,也的确难懂;可再难懂,又能有多难呢? ——暂不说别的,就单说沈安若喊出“夫君”二字后,便就极有可能迎来一场雷霆大怒。 ——确切地说,“夫君”二字是一个临界点,极好与极坏的临界点。如果,齐麟接下来说错一句话,或有一丝不顾及沈安若的感受,便就会突破临界点的平衡。 好在,还有临界点。 ——很多时候,我们应该庆幸有临界点存在,只要不打破临界点的平衡,那一切都还有救,更不至于走向极端。 ——倘若,没有这种自我平衡,任凭你的解释再完美,甚至花言巧语都几乎跪舔了,女人也不会听进去一句解释。 “只是,安若你极有可能会变成一个恶女人,百姓也会唾弃你。只因,你将擒下他们的城主,城中百姓也全倚仗城主郭四过活...” 齐麟的声音很轻,轻轻的声音中也带着些许不忍与无奈。 ——这也是他为何会觉得自己很差劲的原因,骂名本该由他来承受,即便被百姓唾弃,也应只唾弃他一人。 ——事实上,这也是整件事的最难处。他深知这一点,却也很清楚此事能为沈安若带来天翻地覆的成长。 沈安若听后,好似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莞尔一笑,道:“无碍。只是做一城的恶人,又不是做整个北疆的恶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后,她反而又安慰齐麟道:“任何一人都是无法做到黑白分明的,只要有犹豫在,只要有担忧和顾忌在,那黑白分明就永远无法纯粹。但,任何事只要触及到百姓利益,就定要做到黑白分明,否则,国将不国,人也将无信。” “夫君所忧,安若大概是明白的。既已明白,安若也定会做好夫君的马前卒,好好为夫君分忧。”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去,她很喜欢晚娘家中的氛围,也很喜欢和众姐妹一同嬉笑、打闹。 这仿佛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感觉也仅存留于儿时,却绝不存于当下。 ——绝不存于当下,就意味着不再需要吗? ——不,恰恰相反,她急迫需要,世间的每位女子也同样需要。只是长大后要隐藏下的情感实在太多太多,稍有出格,就会被人视为一种耻辱。 ——这,就是女子长大后的代价。在这无人管束的北疆,在这无需顾忌任何的北疆,似也成了一片人间净土,足可使每位女子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本妃只想让北疆女子继续肆无忌惮下去,如此便也能百无禁忌...” 她突得喃出一语,齐麟猛地怔身,似有些摸不捉头脑。 她又随之回眸一笑,齐麟望之双眸已然失魂,“夫君你不但是北疆之主,还是安若的夫君,你定也不希望安若身死,不是吗?” 她没打算听齐麟的回答,既不打算听到回复,那她想要表述的也只是一句话。 齐麟闻言,忙小步追上,“安若,本王绝不允许你有事。本王已将你父亲麾下的原五万京畿驻军都调了过来,届时,五万京畿驻军会随你一同攻杀云澜城...” 沈安若没再回头,边走边说道:“夫君果然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如此便好。” 齐麟闻言驻足,在他猛然驻足间身体也顿时升腾起了一丝寒意。 ——他大概是错了,他总觉得沈安若经历孙焕父子一事后,毫无成长和改变。 ——如今看来,沈安若并非没变,而是将一切隐藏了起来,只想笑对身边人。 因为,在沈安若的心中已有了质疑,对万物的质疑,亦是对齐麟的质疑。 倘若,换做旁人,自己的妻子对自己有了质疑,那绝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然,齐麟却不同,他虽僵身在了原地,却也在尚不察觉下有了点滴欣慰。 ——能有质疑便好,有质疑才会去思考,有质疑才想去改变,一切成长皆从质疑开始,也在质疑中结束。 眼下,沈安若能质疑他,就证明已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 这种能力可以视为是一种自我保护,也可以看做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无论哪一种,都是人在成长过程中必不可缺的... - 翌日,清晨。 沈安若在微风与溪流声中醒来,却已不见了齐麟的踪迹。 她记得昨日齐麟一声不吭地收拾出了这间柴房,又独自去往长寄镇取来了铺盖。 她不愿离开晚娘所居的地方,这里好似有一种魔力,能使人身心愉悦,倍感轻松。 晚娘夫妇本要让出主屋,沈安若本就是客,也不好反客为主。 在这种情况下,齐麟为她所做的一切都令她十分满意,满意中又全是欣赏。 她身柔倚树,就那般静静地看着,能看到自家男人为自己做着极其细微的事,也是这世间最大的享受。 ——女人一生所求,也不过如此。什么皇权霸业,什么富甲一方都抵不过自家男人的在乎。 这一夜,她睡的很安心,齐麟也一直轻握着她的手,直到天亮。 此刻,她还能感受到左手上留下的余温,那也是不属于她,又十分熟悉的温度。 ——余温尚存,人已不见。 她没有慌乱,也没有找寻,因为她知道齐麟不会离她而去,也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的感觉没有错。从遇到齐麟至今,她的感觉也从未错过。 隔着窗台,她已望见了齐麟,不止有齐麟,八大女将整齐排列,小川也穿上了战衣,她们身后则又是数不尽的将士。 她缓步而出,略带微笑,一瞬迎来震天呐喊,地动山摇。 “属下,拜见镇北王妃。” 众人跪拜,唯齐麟独立。 齐麟没有穿战衣铠甲,手中却捧着一副银灰色甲胄。 沈安若认得这副甲胄——那一天,齐麟将她丢在天瑙城,独自率兵去狼王寨解救百姓。她就是穿着这副甲胄,骑着绝世乌骓马寻到了水镜庵。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不觉中她已伴了齐麟许久许久,还有幸成了齐麟的妻子,亦躲过了本是死局的命运。 ——原来,人生万般美好,一半是当下,一半是回忆。 ——当下与回忆相辅相成,没有当下就不会有回忆,没有回忆也不会有牵肠挂肚,留恋人间。 缓步靠近的齐麟,轻轻地为她披上甲胄,每个动作都很柔,每个动作也都无微不至。 他会为她系紧护腕,也会为她拉紧后肩,可她也觉察到了不对之处。 ——齐麟应是怕甲胄会脱落,每一处都紧了又紧,再三拉拽。唯独最该系紧的腰部,却格外宽松。 沈安若不禁皱眉,下意识想去勒紧腰部,齐麟忙上手制止,微声道:“此处不必。此战过后,你会明白原因的。” 沈安若,微微一笑,“你会陪在我的左右吗?” 齐麟点头,“会。我就在大军之中,随时听候王妃您的号令。” 沈安若又是一笑,“你真会听我的话?” 齐麟又微微点头,“会。末将会对王妃唯命是从。” 沈安若的眸光逐渐发亮,待到有了拉丝感,又问道:“脱离大军后呢?平日里,你也会对我唯命是从吗?” 齐麟淡淡一笑,“大概不会,所以,王妃应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沈安若微微撇嘴,“那好。你就先替本妃牵马吧。堂堂镇北王为她人牵马这事,若是传回景都城,应也能引起不小的轰动。” 她忽又紧眉道:“不对。那日,聂雨萱成为“锦绣楼”的新花魁后,你也为她牵过马...” 齐麟缓缓回道:“我的确为聂雨萱牵过马,所以,这次我打算将你背到云澜城下...” 一语落,他还真就抱起了沈安若。 沈安若,急促道:“不是说...背吗?怎么成抱了?” 齐麟,柔声道:“先抱再背,否则,我怕后背满意,前身不满意。如此,也算是雨露均沾了。” - 沈天挐麾下原五万京畿驻军虽无镇北军的气势与威慑力,却也是整整五万人。 甭管高矮胖瘦,也甭管帅气丑陋,首先站在那里就代表着一种实力和力量。 奇怪的是,云澜城不但大门紧闭,还无一人应战。 原五万京畿驻军在这种情况下,似也显得多余。 因为,单是沈安若身后的八大女将就已能压倒一切。 小川连蹬马肚,扬枪叫喝:“城主郭四爷何在?” 城上无声,更无人应。 小川只能再次加重语气,“堂堂一城之主,要当缩头乌龟不成?” 沈安若仰目望去,云澜城并无异常,所插旗帜依旧是镇北军的军旗,一片平静。 她不禁回眸,似想要找寻什么,“王爷何在?让他来见本帅。” 月华,当即拱手道:“得令。” 没等月华调转马头,齐麟已从军中小跑而出,“属下齐麟,见过镇北王妃。” 沈安若忍不住绽出笑容,她实在没见过齐麟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在连“嗯”几下后,继续严肃道:“齐麟,本帅问你,这云澜城为何无人应战啊?” 齐麟张口而顿,又望了一眼城上,“回禀王妃,属下和那郭四约的是三日后,想是我们来早了。” 他一语即落,沈安若也偏斜了脸颊,只将后脑勺对着齐麟。 她本就在战马之上,此刻齐麟徒步如兵卒,又言记错了天数,怎能不使人发笑呢? 齐麟倒也没在意沈安若的动作,他在紧眉间又道:“王妃,我们是来攻打云澜城的,所谓兵不厌诈,不能说三日就三日吧?我们必须要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沈安若是彻底忍不住了,娇笑连连,前俯后仰,“齐麟啊齐麟,亏你还是这北疆之主,这种话你也说的出来?眼下,我们算是出其不意吗?小川都叫喊多次了,云澜城里的人也早该听到了吧?” “倘若,真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下我们就该直接发起攻城。” “也是啊...”齐麟一脸囧样,连连挠头,“要不...我到城中喊喊郭四,让他快些出来?” 沈安若俯望齐麟良久,渐渐收敛笑意,她不明白齐麟为何要故作傻态,也不知齐麟到底想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不过,这些又似乎不太重要。只要齐麟能在她的身侧,她便能足够安心。 “你去吧。切记,不可惊扰城中百姓。” 齐麟干脆拱手,“末将领命。” 还别说,他不仅回复的有模有样,随之也纵身而上。 他那两条小腿连蹬着城墙,还真就以轻功跃了上去。 突然,就在他刚立稳脚跟,站于城上之刻,数十杆铁枪齐齐刺出。 他不得不连转身形,左右脚连续交替,在城头平移。 随着城上发出阵阵呐喊,数百利箭也应声射出。 利箭不是由人射出的,而是出自城上的一种装置,整个装置也不单单只有利箭,因为火苗已朝齐麟喷去。 齐麟在无法继续立脚下,只能旋身而下,整个动作要比他跃上城头的时间快多了。 但,沈安若也观察到他至始至终都未拔出过腰间的“蛇吻太常”。 ——未拔出“蛇吻太常”,是不是也意味着毫无危险? ——可,城头之上如此迅猛的攻势又怎能不危险呢? 就在沈安若思量之际,齐麟也连续纵身回到了沈安若的身前,“回禀王妃,城上的攻势实在太猛烈,末将无法进入城中。” 沈安若微微皱眉,双眸锁向城头,“你可有破城之法?” 齐麟略显无赖道:“破城之法倒是没有...不过,只要我们不发起进攻,也不会有什么损伤...” 沈安若赫然惊眸,“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大军就这样干耗着?” 齐麟,微微一笑,“我们就干耗着,耗到他们不得不出来。末将觉得,王妃可命人先前往天瑙城筹备粮草,再徐徐图之...” 沈安若闻言,那是彻底沉默了... 第86章 人前教夫 春日暖柔,如一位长者般静护着每一寸土地。 它的光芒不急不缓,恰到好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种温馨而慵懒的气息。 微风拂过林木,声声摇曳犹如佛语低吟,伴着低吟云澜城那三丈多高的城门也随之敞开。 没有想象中的大军,亦没有坚不可摧的城防器械,走出的只有一人。 他已过不惑,腰板挺直,鹰眼肃容,无马无驹,一身灰色甲胄似已沉寂了多年。 但,他斜在背后的长枪却寒光熠熠,刃如秋水。 他是郭四,一个能使齐麟暗调五万大军才能对付的人,也是一个亦正亦邪、难分忠奸的人。 齐麟见之,缓退身形,他凝目在单枪赴会的郭四身上,内心五味杂陈,感慨万分。 ——他知道郭四是在表忠心,这世上最能体现忠心的行为也不过是示弱与自辱。 ——郭四能独自走出云澜城就已然放弃了抵抗,必输无疑。 或许,他该去听一听郭四的故事,故事不用太长,从齐烈身故、顾英鸢战死后说起便可。 然,但凡是故事,就必要有一个合适的场所,才能一吐为快。 眼下,兵戎相见之际又绝不适合讲故事。 既不适合,郭四也无疑是在送死。 齐麟反倒又担忧起来沈安若会不会失手杀掉郭四了。 若真如此,那缠绕在郭四身上的谜团也将永不见天日。 齐麟本想现身化解冲突,却又在顿身间锁紧了眉宇。 他已受不了半分欺骗,特别是自己的父王和母妃身死后,他也更容不下欺骗。 其实,一个人经历的太多,真的没什么好处。 现下的他很难去信任一人,更不得不去怀疑一切,甚至,他可以将人残酷地分为三六九等,任由无关紧要之人自生自灭。 他眼中的三六九等,也并非真正的三六九等,则是有没有价值。 他很清楚自己照顾不了芸芸众生。 既照顾不了,那芸芸众生也就与他无关,能否左右他生死、能否成为他的助力才是他衡量一人是否有价值的标准。 ——是的,郭四对他毫无价值,顶多有些旧情罢了。 ——可这旧情他又偏偏体会不到,即便郭四曾抱过他,陪他玩耍过,那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婴儿。一个婴儿又怎会留下什么难忘的记忆呢? ——相反,沈安若是有价值的,暂不说其腹中已有了齐家骨肉,就单为北疆百姓,他也要护好沈安若。 所以,他已做出了选择,一个黑白分明、无一丝杂垢的选择。 他绕过大军,跃上大树,进一步观察起了地势。 因为,有时示弱又是一种假象,实则是在预谋着一场出其不意的杀戮。 他惧怕郭四会使诈,更恐惧沈安若会出事。 眼下,他看不到云澜城中的情况,城墙实在太高,郭四走出后城门便也紧闭。 这也使他不禁感到一阵心慌,这种感觉很痛苦,越有权势的人也就越不想碰到这种感觉。 因为,不可控;也因为,完全不在掌握。 不知何时,沈安若竟已成了他心中的希望。 只要沈安若能活着,那他就可以将北疆重任全都甩到沈安若身上,他身死也好,断胳膊断腿也罢,就算是变成呆子傻子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他在推卸责任,你也可以骂他不是个男人。 但,他有推卸责任的权利,再强的人也都不是铜墙铁壁,能推卸掉责任,他也能更好的做一个男人。 没错,你没有看错,只有推卸掉责任,才能更好的做一个男人。 这并不是巧舌如簧,而是一种摆脱禁锢与世俗的急迫渴望,否则,任何人都可以拿北疆做文章,单拿北疆百姓做威胁便就能使齐麟寸步难行,更别说什么查清父王、母妃的死因了。 ——欲明世,必脱世,只有先跳出世间纷扰才能入世救众生。 齐麟实在输不起,他可以输掉任何,唯独输不起沈安若的性命。 只因,希望也是寄托,寄托亦是底气,底气更是全然安心的筹码。 沈安若是齐麟的希望,也是齐麟的寄托,亦是齐麟的底气。 他已容不得思量,纵身腾至云澜城上,在他双脚落下之刻,也顺势拔出了腰间的“蛇吻太常”。 沈安若见之,眉眼骤紧——方才面对连番攻击,齐麟都未出剑。如今郭四已出,一片太平,齐麟反倒拔出了防身利器。 她虽看不懂齐麟的操作,心头却也涌出了一股暖意。 因为,她当下所恐惧的也正是城墙之后的事物。 ——她眼前的城墙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峰下的确只出现了一头野兽,郭四就是那头野兽。 ——可难保山峰后还藏着什么,山峰上会不会有数不尽的木桩,还有那不计其数的箭雨呢? 果然,能使人放下心防的还是直截了当的行动,她见齐麟在城头连续纵身皆无异常后,也厉眸看向了郭四。 “您可是云澜城的郭四爷?” 郭四顿身细望,“你是镇北王妃沈安若?” 沈安若点头,“吾乃镇北王妃,受镇北王齐麟之命,前来接管云澜城。” 郭四,迟眸迟语,“既是王妃,属下又怎配一个“爷”字。王妃大可唤我郭四便是。” 他突又问道:“老夫是否能问一下王妃的芳龄与师承?” 沈安若惊眸,随后淡淡一笑,“这和本妃接管云澜城有关系吗?再说,您这年纪也不该自称老夫吧?” 郭四闻言,畅笑,“末将在云澜城中呆得实在太久,做了多年城主不免有些尊大。不过,即便王妃不告知末将,末将也能试出王妃师承何处。” 说罢,他便高抬起了手中长枪。 沈安若见状,旋动‘凌霄铁枪’跃下乌骓马,干脆向前,毫不拖泥带水。 “若本妃打赢了你,你可愿交出云澜城?” 郭四定睛于‘凌霄铁枪’,缓慢说道:“倘若,今日末将真要死在这‘凌霄铁枪’之下,也算无憾了。” “至于云澜城...它从不属于末将,末将也只是替老王爷看管罢了。” 沈安若竖枪掷地,纵身而出,“多说无益,看枪!” 郭四从容应对,巧妙抵挡,两人前五十招近乎一致,同样的招式,同样的身形。 确切地说,郭四的招式要比沈安若慢一拍,沈安若攻,郭四格挡;郭四击出沈安若的前一招,沈安若就用郭四的上一招进行格挡。 然,五十招过后,沈安若的枪法却明显有了变化。 其变化很大,枪意也截然不同。 随着郭四的眉头越发紧皱,他的动作也刻意慢了下来。 ‘凌霄枪法’本以刚猛着称,当年齐烈所使的枪法更是无坚不摧,刚劲有力。 郭四的枪法也延续了这一特点,在慢下来后,难免有些招架不住沈安若的攻势。 但,他却入迷了。 他不但没意识到慢下来会败下阵,还越发期待能看到沈安若剩下的招式。 ““醉枪破月”...“半月劈”...“苍龙破”...“凤舞九天”...“亦忘川”...“叶凌飞瀑”...”他接连喃出着沈安若使出的枪式,他喃得很慢,也绝不连贯,因为其中几式连他都叫不出名字,“王妃你...你是顾侯的传人...” 沈安若毫不理会,反倒攻势更猛,横枪侧挥间重重击打在郭四的腰部,郭四踉跄倒地,又撑枪极快起身。 他本该挥枪击退沈安若进一步的攻势,却猛地想起齐麟曾言沈安若腹中已有齐家骨肉一事,便也用身体硬接下了沈安若的刺击。 好在,沈安若及时收手,枪头只入郭四胸膛半寸,“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你想死也不能这般毫不抵抗吧?” 郭四怒拔枪头,潇洒甩臂,沈安若随侧甩之力斜枪怔眸。 “末将本以为王妃的枪法乃是麟儿所授,没曾想竟出自顾侯,且还有了顾侯的枪意。” 他微微上扬嘴角,又道:“王妃可知,方才你使出的那几招是顾侯在何种状态下创出的?” 沈安若迟迟摇头。 郭四,继续道:“王妃那几招,皆是顾侯月下醉酒时所创...那时的顾侯...” 他突得缓叹,“顾侯虽为女子,却有着男子的不羁,亦有着比男子还要洒脱的性格。她从不拘泥于世俗眼光,整日与将士们混在一起,和将士们如同亲人。” “顾侯每每醉酒,都会舞上一段枪,她舞出的枪法刚柔并济,既不失美感,也不失力量...时而如天上宫娥起舞,时而又如天兵天将横扫万敌...那段时光,虽战事不断,却也是整个镇北军最开心畅怀的日子...” “方才,王妃你所使出的招式,又绝非顾侯两三年中所舞出的枪法,反倒带满了顾侯在北疆时,所有的畅意逍遥。” 沈安若,道:“本妃在儿时就得顾侯亲传,每年顾侯回景都之际,亦会再传授本妃新招式。本妃却不知这些招式的由来和叫法...” 郭四,笑道:“之前,只听闻顾侯有意为世子选妃,却不知当年顾侯所选的世子妃竟是沈家女。” “好,好的很啊!镇边守将沈天挐也算得上忠臣良将。如今,有沈家嫡女辅佐麟儿,老夫自当欣慰...” 沈安若,迟疑道:“你是在夸赞本妃吗?” 郭四大笑点头,“自是夸赞王妃无疑。” 沈安若凝视了郭四片刻,肃然道:“眼下,恐再多夸赞也于事无补。你还是随本妃一同入城向百姓谢罪吧!” 郭四猛地定眸,不解道:“谢罪?末将何罪之有?” 沈安若,沉声道:“单是五石散就已能定你死罪。” 郭四慌乱张望,连连结舌道:“麟儿...麟儿何在?不...是镇北王...镇北王何在?” 沈安若下意识仰望,已不见齐麟身影,“月华,王爷呢?” 月华下马凑上,拱手拜道:“回禀王妃,月华不知。” 郭四,急促道:“末将有要事回禀王爷,还请王妃让末将与王爷一见。” 沈安若垂眸,支支吾吾了起来,“这...这...” 她很清楚齐麟的脾气,只要齐麟不想见,那谁也没办法使其现身。 就在这时,小川走了过来,“郭四爷,我师父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想见我师父,是不是也要先交出云澜城啊?” 郭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眸光涣散道:“好吧,众位先随我入城吧。” 沈安若下令大军驻守城外,率八大女将连同小川随郭四步入城中。 城中百姓已分立两侧,各个眸光怪异,似带着说不出的仇恨。 沈安若不知百姓的仇恨从何而来,更不知身前的郭四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紧张之余,她只得将枪头对准郭四的后背,好随时挟持郭四做为筹码。 谁料,也正因她这一举动,瞬间激怒了全城百姓,百姓纷纷围了上来,断了前路。 “你这女子到底是谁?为何挟持城主不放?” “哪来的野丫头,竟敢对城主不利!” “城主对我等恩重如山,整个云澜城的百姓都不会让你这个野丫头伤害城主的。” 百姓声声口伐,不少男人也拿起农具咬牙切齿了起来。 沈安若当即跃上乌骓马,大声道:“乡亲们,乡亲们!你们可知这郭四身为城主,竟私自研制五石散,并售卖给你们牟利,已然触犯了大襄律法。按照大襄律法,郭四已足够下狱。” 一百姓,反驳道:“什么五石散?城主所制的乃是逍遥散,根本就没什么五石散。” 沈安若,道:“如果,逍遥散正是五石散呢?” 那百姓,又道:“那又怎样?城主虽私制五石散,却从未谋害过城中百姓。这些年,若无五石散,怕是我等早就一命呜呼了!” 众百姓,应声道:“对。北疆长期无主,除云澜城外,各城镇皆无存粮与银钱,再加之某些城镇官商勾结,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能住在城外以狩猎为生已是好的,凡是居住在城内的,哪个没受过屈辱和欺负?” 沈安若,紧眉回道:“百姓苦,乃本妃之过也。本妃既来北疆,定会扫清沉疴,还百姓青天明月,但,五石散实乃慢性毒药,自古因此药而亡者不计其数,又怎能任其长存呢?” 一百姓,哼道:“没有五石散,我等吃什么?难道,要靠城外的那些荒地吗?” 又一百姓,道:“你还真以为单在城中做些小买卖就能养活整座云澜城吗?这些年,若不是城主将五石散的售卖权交在百姓手中,恐云澜城早就是一座死城了!” 第三位百姓,讥道:“哪来的黄毛丫头,你又懂什么?!今日,你若不放城主,就别想活着走出来!” 此话一出,三五男人已卯足力气向沈安若的胯下马挥去,他们手中所持虽是农具,却也有着十足的杀伤力。 八大女将不得不出手制止,一时之间混乱一片,百姓前赴后继,誓要与沈安若等人一决生死。 “各位!各位!”郭四见情况不妙,连连呼唤,似也无济于事。 他只得踏街头篷布而上,怒声痛斥,“都给老夫住手!谁再敢对镇北王妃不利,皆按谋反之罪论处!” 百姓闻声,皆惊愕。 再观沈安若已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她手握‘凌霄铁枪’却始终没将枪头对准百姓,反而倒拿枪身,挥也不是,不挥也不是。 “各位,你们眼前的不是别人,乃是如假包换的镇北王妃。别说王妃要治罪于老夫了,就算王妃要杀掉老夫,老夫也甘愿受之。”郭四,接着吼道:“各位,我们的镇北王回来了,我们的王妃也来了!现下,王妃已有身孕,所怀的则是我们北疆的少主!只要有他们在,北疆百姓又何愁过不上好日子呢?!” 他赫然跪下,对沈安若仰面而拜,“还请王妃恕罪!臣愿一死,还请王妃宽恕全城百姓。” 沈安若柳眉微蹙,露出满脸迷茫,她迷茫的并不是郭四的行为,反倒是自己的肚子。 ——她何时有了身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郭四却能一口咬定她已有身孕...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根本察觉不出自己的身体有何变化... ——莫非,齐麟为她披上战甲时,不去勒紧她的小腹只因她有了身孕? 突然,一股寒流从她的心头涌起,直冲脑门使其一阵晕眩。 她并没有晕倒,而是猛然觉醒到自己的确多日未来月事了... ——齐麟!好一个齐麟!她有身孕这种事,齐麟居然隐瞒了下来,更可气的是齐麟还将这等事先告知了郭四...问题是齐麟和郭四有那么熟吗?连这种私密之事也能随便告之? ——天杀的齐麟,真是既无耻又无赖! ——既然如此,齐麟也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了,大可杀夫生子同样能一统北疆。 “齐麟何在?齐麟何在?!”她怒喝如雷,颤身不止,“齐麟!你不是说会听本妃的号令吗?此刻,你人又在何处!?” “捅出篓子后,就不见人了是吧?齐麟,你再不出现本妃就让你无儿无妻,无人送终!” 她猛地跃下马来,凝目四望,见齐麟久不现身,便对跪身在地的郭四,说道:“为本妃取来一包五石散!快!” 郭四连瞥了她多次,终缓步进入药铺,取来了两包五石散。 沈安若接过五石散,高举过肩,“齐麟,你再不出现,本妃就将这两包五石散全倒入口中了!” 说罢,她还真展开了包裹五石散的油纸,欲一吞而下。 随着一阵微风拂过,齐麟闪掠身形先夺五石散,又一把揽住了沈安若的腰身。 他终是没挺过沈安若的闹腾,嬉皮笑脸地现了身,“为夫才刚离开那么一小会儿,怎就引得王妃如此思念了?要不,为夫先扶王妃到城主府喝口茶水休息一下...至于,剩下的事,我们明日再说?明日也不晚嘛...” 沈安若无言,狠狠地瞪着齐麟。 齐麟,又勉强一笑,“王妃莫要如此瞪着本王...你我天长地久的,你这般瞪着本王怕会伤了双眼...以后,王妃再想欣赏本王的俊朗容颜可就难咯...” 沈安若骤然转身,一把拧拽住齐麟的耳朵,怒喝道:“齐麟!你是彻底不要脸了是吧?!” 第87章 试毒还债 对于郭四,齐麟并不感兴趣。 郭四却觉得自己在齐麟心中多少有些份量。 他能如此认为也没错,毕竟他曾是镇北军副将,也的确照顾过还在襁褓中的齐麟。 所以,他被押回城主府后,就一直吵着要见齐麟,对沈安若的问话完全置之不理。 他虽在被绑下不失傲气,侧扬脖颈间也从眸中透出着不屑,却没有看不上沈安若的意思,反倒是在为齐麟考虑。 ——沈安若的可靠程度到底有多大,他并不知道。 ——沈安若在齐麟心中的地位是怎样的,他亦不知。 ——沈安若与齐麟是奉旨成婚,还是一场权利交易,也尚不明朗。 说直白点,他无法信任沈安若,更不排除沈安若是朝廷安插在齐麟身边的眼线。 沈安若大概能理解他的顾虑,可齐麟偏偏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入正堂,一直在府院中闲逛。 他是无忧惬意了,沈安若反倒难为坏了。 再这样对峙下去,她不但问不出任何答案,恐镇北王妃的脸面也将无处安放。 “月华,你去请一下王爷,就说郭四想要见他。” 月华拱手接令,不到半刻时间便就折返了回来。 “王妃...少主说...他没必要见郭四...凡事都由您来拿主意便好。” 她话语间透着小心翼翼,小心翼翼中又有迟疑和为难。 沈安若闻言,已瞪圆了眼睛,她不仅感到吃惊,还逐渐露出了怒颜。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丈夫,别说郭四本就与齐麟有渊源,就单说妻子请夫君这事儿,齐麟就做的欠妥。既然都派人去请了,那一定是遇到了非请不可的难处。齐麟这般态度,简直有些恶劣。 她不打算惯着齐麟,因为自己有身孕的事齐麟还没解释明白,这会儿又摆起臭脸,做起了甩手掌柜,放谁身上能不气? “再请。若,王爷再拒,就将他给本妃绑来!” 月华听后,身子猛然一震,下意识地朝妖?看去,僵身在原地的她还连摆着小手,挤眉弄眼间似在求助。 妖?心领神会地跨出身子,拜道:“王妃,末将愿随月华再去请一次王爷。” 沈安若微微锁眉,“准。” 同样是半刻时间,有妖?相随还真就请来了齐麟。 沈安若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却也难免认为齐麟应是对妖?有些犯怵。 跨入正堂的齐麟倒也很给沈安若面子,没有让她让出主座,反倒很自觉地落座一旁,低眸扣着手指。 没等沈安若再发话,齐麟深沉之声已出,“郭四,其实本王没什么要问你的。若非要问,那本王也只想知道两件事。” 他抬眸凝向郭四,眸光冷漠且威严,“本王一直想不明白,孙焕父子为何敢在本王眼皮底下助纣为虐。长寄镇的晚娘只是一寻常百姓,而长寄镇的方员外也不过是有些钱财,孙成用得着那般大费周章地陷害晚娘的丈夫吗?” “就算孙成不知本王在北疆,可你郭四爷神通广大的,又怎会不知?明知本王来了北疆,你竟还敢去往长寄镇与那孙成见面。你是一点都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呢?还是压根就打算置本王于死地?” 郭四爬身向前,满目惊恐,在距离齐麟三尺处顿身连连叩拜,他叩地的动作很实,每一下都能听到额头触地的声响。 “还请王爷明鉴,明鉴呀!我郭四又怎敢不将王爷您放在眼里呢?我也是在得知您要率领一万镇北军返回景都的消息后,才决意去见孙成的。至于,孙成和方员外都做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呀。” “不过,孙成敢在长寄对王妃等人动手,也的确和我脱离不了关系...” “哦?”齐麟,道:“此话怎讲?” 郭四,说:“大概在两年前,孙成就有了想投靠末将的想法,末将一直未有答应,只让那方员外从中斡旋,做为末将与孙成之间的联络人。一来,末将确实需要孙成助力;二来,末将又不了解孙成的为人,就想着多用些时间好好试试孙成。” “王妃被孙成擒获后,末将确有收到方员外的消息。可,派出的探子已明确回禀末将,王爷您已和王妃在返回景都的路上...末将这才断定有人假冒王妃,并捎信给孙成约其见面。” “孙成敢对王妃动手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末将曾告诫过他,北疆无主,勿行恶事。” 齐麟,皱眉道:“北疆无主,勿行恶事...这又是哪门子道理?无主,岂不更可胡作非为?” 郭四,拱手回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在老王爷和顾侯相继身故后,末将便打算蛰伏起来先壮大自己。在此期间,幸得一人授予五十散配方,这才有了招兵买马的本钱。” “末将想为老王爷和顾侯报仇,就定有一天会反了朝廷。在末将还未积攒够足够势力前,朝廷一旦任命官员接管北疆,必会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一番。在此情况下,我等只能少惹是非,尽可能不闹出动静,免得惹火上身,前功尽弃。” “后,得知麟儿你...不,是王爷...得知王爷您世袭下了镇北王爵位...末将就觉得已无大碍,只要北疆还姓齐,那任谁都没资格再管北疆境内的事,这才稍稍张狂了些...” 他的话,已使齐麟明白了点什么,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在北疆无主之时,朝廷的确有可能指派官员接手管理;如今,北疆既然还姓齐,那非齐家人也断无资格对北疆指指点点,郭四预谋造反之事也绝不会被人发现。 可,方才郭四说,幸得一人授予五石散配方...谁又会有前朝遗物,且还能找上郭四呢? 这是一个新问题,也是齐麟本就想问的第二个问题。 “五石散配方出于何人之手?刚刚你提及五石散配方时,用了“幸得”和“授予”两词,幸得可以理解为幸运,授予就有些尊重对方的意思了...难不成,给你五石散配方的人是朝中某位大人物?” “是不是大人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人身材纤细,多有女音。”郭四,说,“他蒙着面,一身黑衣,瞧不出是何来路,像是来自景都皇城,却又带着逃亡之象。” “逃亡之象?”齐麟不禁朝沈安若看去,沈安若也对着齐麟点了下头,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人,唯有这一人符合全部特征,亦是生平唯见之人。 “既有逃亡之象,又为何偏偏找上你?你方才还说在北疆无主期间要隐匿生息,那人却能准确无误地找上你,并将五石散的配方交于你手,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郭四,回道:“既能找上我,定知我的底细。那时的我不想沾染任何麻烦,也不愿引起他人注意,在对方对我无恶意且要赠送奇药配方下,我也没过问其身份和来意。” 齐麟缓慢说道:“既如此,本王已无要问的了。” “王爷!”郭四又前向爬动了半分,却又极快缩回身子,“王爷,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断无任何保留。如今,云澜城粮草充足,金银满盈,城中百姓愿出战者也达一万五千余人,还请王爷勿要迟疑,率领大家杀向景都为老王爷和顾侯爷报仇啊!” “报仇?”齐麟讥诮一笑,“若报仇真有这么简单,世间岂不再无冤情?” “郭四,有时头脑简单些固然是好的,但,头脑过于简单就很容易被人利用了。” 郭四怔眸,“王爷这是何意?莫非,王爷已了解清楚老王爷和顾侯身死的真相?” 齐麟摇了摇头,“一团迷雾才够有趣,凡事越是想要隐藏,就越有猫腻。” “本王何尝不想万事明了,清晰可见。若真将原因和恩怨摆在明面上,倒也没诸多曲折和杀戮了...” 郭四突得立直上身,“难道,整件事还不够清楚吗?萧文景既能继承帝位,就是整件事的受益者,也唯有他有谋害老王爷和顾侯爷的理由。莫不是,王爷怕那萧文景不成?” “王爷,末将在云澜城中经营多年,现已有足够钱财招兵买马,这也是末将为何非要见孙成的原因。不止是孙成,末将还打算联络北疆各路人马,待时机一到就举起“清君侧”的大旗。” 齐麟慢慢站起,眸光看向屋外之刻也微微扬起了嘴角,““清君侧”?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清君侧吗?” “郭四,本王不妨告诉你,就单是你私售五石散一事,本王就会让你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你也绝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现下,本王之所以不杀你,全因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安若是母妃为本王钦定的镇北王妃人选,亦是本王当下最看重之人。事实上,本王也不会让一个信不过的女人怀上齐家骨肉,安若既已有身孕,你自当知晓代表着什么。” 郭四惨淡一笑,“王爷是想让我助王妃得到民心?” 他随之摇头,又颤声道:“好,我就如了王爷的愿。但,麟儿...父母之仇不可不报呀...否则,你又怎对得起齐家的列祖列宗呢...” 齐麟,微声回道:“这就是本王的事了,你无需去操这份闲心。” 他赫然看向月华,眸光狠厉且带满着血丝,“月华,传本王军令,从天瑙城中调来十万镇北军建造夙城。冯吉曾言,父王早就想在水镜庵方圆百里内再建一城了,就用郭四这些年来积攒下的金银去完成父王的遗愿吧。” 月华拱手拜道:“得令。” “不可,不可呀王爷...”郭四赫然抱住齐麟的右腿,泣声嘶语,“城主府内的钱财是用来招兵买马的,又怎能用在建造新城上呢!?” 齐麟缓缓下望,又在侧脖间淡淡一笑,“招兵买马?你可知本王现下有多少兵马?除三十八万镇北军外,现云澜城外还驻扎着原五万京畿驻军,就连远在景都郊外新组建的五万京畿驻军也归本王统领,你觉得本王还需要招兵买马吗?” 小川猛地凑身,提醒道:“师父,您已排除掉对冯吉的怀疑了吗?” 齐麟没有去看小川,反倒蹲身在郭四身前,“忠诚,是每位镇北军将士必要去扞卫的。孙焕是这样,郭四是这样,冯吉也是这样。本王可以怀疑他们有私心,却绝不会去怀疑他们的忠诚。” “郭四,本王给你时间去想清楚,想清楚后你可在王妃帐前做一执戟郎,负责王妃的安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离去,本王既在一开始时选择不杀你,那以后也绝不会杀你,你自可抉择去留。” 郭四,微声道:“为何是王妃帐前?末将就不能效命在王爷您的帐前吗?” 齐麟含笑摇头,“本王在迎娶安若当日,已将三十八万镇北军作为聘礼送给了安若。你若想继续保全镇北军,就必要先保下安若的性命。” 郭四惊眸撒手,瘫坐在了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齐家的镇北军有朝一日竟能落在一个外姓人手中,更想不到这个外姓人还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 齐麟没再停留。因为,府院中的花,他还没赏完;亭前的石桌上,小炉也在煮着茶。 郭四也冲出了正堂,他并非要去追赶齐麟,反倒去往了自己的房中。 他在房中没有待太久,再出来时,手中已握着数包五石散。 只见,他立于城主府前,当着众百姓的面将包包五石散倾入口中,随之用双手掐握住脖子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不是在自虐,也不是在寻死,之所以掐握住脖子打滚也全因服用五石散后的本能反应。 现在,他的手指已在身上狂抓着,背部也在地上使劲摩擦着,最终,他死死扣住自己的舌头,神情也越发狰狞起来。 在这期间,城主府的下人也往他身上泼了数盆水,整个云澜城的百姓都知道要想去除掉五石散所产生的燥热,往身上泼凉水也是最好的办法。 然,却没人知晓这办法是极其危险的,且还会要了服用五石散之人的性命。 百姓不明白郭四为何要这般做,沈安若同样看得一愣一愣的。 唯府院中的齐麟还在悠闲品茗,任凭郭四嘶喊惨叫,他都无动于衷。 待郭四能够自控后,他已不成人样,全身的血迹和嘴中不断流出的血已然印证了五石散的罪恶。 他仿佛想要用尽全力去说些什么,在连番张口下却只能发出如哑巴般的“嗯嗯”声。 直到城主府下人取来纸笔后,他才稍稍缓和下情绪,并蹲身在纸张上奋笔疾书了起来——我郭四愧对全城父老,莫要像我这般继续承受五石散的毒害,我愿退出城主府做一普通百姓,用余生来偿还曾作下的孽。还请王妃与众位给予郭四得以重生的机会... 第88章 秋篁神庙 郭四没有倒下,非但没有倒下还堂堂正正地走回了城主府。 他并不优雅,也绝称不上洒脱,可以说是狼狈至极,颜面扫地。 也正因如此,他才咬紧牙关想要给予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这是他曾身为镇北军副将唯能做的,就算走入城主府后他立刻会暴毙而亡,他也断不能失去镇北军的威严。 ——这已不止是一种情感,更是一种信念,大概也只有老一代的镇北军将士才能深刻体会。 现在,他就跪在厅堂正中,等候着沈安若的发落。 ——是的,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他要再次面对沈安若,他的生死也全在沈安若一念之间。 ——谁让齐麟不管了呢?镇北王要做一个甩手掌柜,那镇北王妃岂不就成了最权威之人? 说真的,郭四还真有些不服气,他的脸色也透着不屑和不甘。 沈安若再次进入厅堂时,他是连看都没看,只侧着杠青的脸和血红的眸子凝望着犄角处。 犄角处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墙边角落既无金银,也无美女,他还真就久望不厌。 他自认是位英雄,他也的确是位英雄,若放在数年前他作为镇北军副将又何曾受过今日之辱... 他曾是百姓爱戴之人,也曾是众多姑娘追捧的偶像,他亦有目空一切之时,意气风发之刻。 事实上,他又何尝不知售卖五石散乃罪大恶极之事,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云澜城固然高耸入云,城中百姓却也要活命。 当然,活命的方法有很多,务农种田、栽种果树、牧羊放牛皆可满足。 但,这些却不能快速积攒下财富,没有钱财又如何招兵买马反叛朝廷。 他从头到尾想要的都是报仇,为老镇北王齐烈和顾英鸢洗刷冤屈。 为此,他也曾在齐烈和顾英鸢双双身故后联络过冯吉。 冯吉虽和他一样都想一雪前耻,可他最后却决定抛开冯吉,独自行事。 不为任何,只因他看到了镇北军中的老兵仍在不知疲倦的换岗巡防,老迈的身躯并不能遮盖住老兵炯炯有神的眸光,也剔除不掉老兵的傲骨。 ——镇北军是北疆的守护神,既是守护神就不该参与到朝堂权谋中,护好北疆百姓也是第一要务。 ——他终是没勇气去打破现有的平衡。 ——只要能维持平衡,北疆百姓才能越发富足。尽管那时的北疆百姓生活很苦,但,没有外敌的杀戮总归是件好事,不至于雪上加霜。 细想往日种种,他真就错了吗? ——他觉得自己没错,要说错也只错在不该触碰五石散,更不该私售给百姓。 ——然,他却无悔。因为这是他仅能强大的方式,也是他仅能缩短时间的做法。 眼下,他没打算认输,在没看到老镇北王齐烈和顾侯洗掉冤屈前,他也绝不会认输。 可,齐麟却否定掉了他的做法,只用短短几个时辰就将他谋划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 最可恨的是,他终要重新面对沈安若,这他娘的不是在啪啪打脸吗?可谁让他刚开始时对沈安若不屑一顾呢? 或许,沈安若真的值得去敬重。 普天之下,任凭再有本事的女人也逃不过夫家宅院和鸡毛蒜皮的琐事。 纵使有治国之能,安邦之策,也会被困在小小的家府中无地可施。 如此,只会耗尽一个女子的磅礴大志,亦会摧毁女人的身心与精神。 她们不得不去防范自己的丈夫是否在外偷腥,她们也不得不去扞卫自己在府上的地位。 现实会告诉她们,已得到的东西并不稳固;她们也要用一生去稳固该有的名分。 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也是限制女人无法有所作为的最大牢笼。 不得不承认,沈安若是幸运的,她的幸运之处不在于她有多大能耐,而是她有挥发能力的空间。 这空间是大是小,郭四不敢妄下断言,但,值得肯定的是她已胜过万千女子。 现下,郭四不想输,也不想倒下,却也很清楚眼下之事无法改变。 既然,齐麟如此信任沈安若,那他也只能无条件地信任齐麟。 纵使今日他被齐麟否定得一文不值,那他也要从齐麟看重之人那里重新站起,直到将手中大刀刺进萧文景的胸膛,再连呼齐烈大名数次,他才能含笑倒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沈安若说出第一句话,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再说出话。 他连瞥沈安若后,见其一副奉陪到底的架势,他也在悄然间连“嗯”了多次。 “那个...” 他突得发出两字,又极快闭嘴,瞬间面红耳赤。 他庆幸自己已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却也觉得直接言出“那个”有些不敬。 但,不先言“那个”,他又要去说些什么? ——难不成,他要先跪地求饶,争取到沈安若的原谅? ——再怎么说他也是位长辈,就连齐麟也要唤他一声叔叔,更别提镇北王妃沈安若了... ——那个就那个吧,能说出心里话总比一直板着脸强吧... “那个...王爷方才说,末将可在王妃帐前做一执戟郎,不知王妃意下如何啊?” 他终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言语中还带着小傲娇。 沈安若猛然一怔,“可。本妃允你有进谏之责。” 郭四闻言惊眸,终将眸光移落在沈安若身上,“王妃就不怕末将趁机害您...或提出一些足以让您丢掉性命的计策?” 沈安若含笑摇头,“不怕。本妃相信王爷,王爷既不杀你就足以证明并未完全否定掉你这些年所做之事,本妃亦想给你一次机会。” 郭四,动容道:“您是说,王爷已原谅了末将?可王爷...王爷已同意在下离开城主府,至此,在下也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这难道不算是惩罚吗?” 沈安若又摇了摇头,“不算。如果你知晓孙焕与孙成是什么下场,就绝不会再认为这是对你的惩罚。” 郭四怔身呆滞,眸光中不禁闪动着丝丝惊恐。 他竟忽略了孙焕父子的结局,多日前在他得知孙焕父子皆死在齐麟手中,且还死得极惨时,他也有想过谋反自保。 然而,那只是一瞬的念头,他平静下来后也只能选择听天由命。 ——他没理由向齐麟或镇北军挥刀,更没理由为云澜城百姓引来战祸。 ——今日,他一人迎战齐麟和沈安若所率领的五万大军时,就已抱了必死之心,亦有死他一人救下全城百姓的决心。 沈安若,继续说:“你既愿做本妃帐前的执戟郎,那本妃也愿尊称你一声“四爷”。四爷可能还不了解王爷,王爷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也断然不会为自己留下麻烦。所以,倘若四爷你真能对王爷构成威胁,那王爷也绝不会留你活命。” “王爷既留你一命,你也不必在本妃面前卑躬屈膝,更无需一直跪着想着如何讨好本妃,你只需做回原本的郭四便好。” 郭四缓慢起身,小心翼翼地落座,他慢慢端起桌上的茶水细饮而顿,偷瞄了一眼沈安若后,又猛地喝下了一大口。 再观沈安若神态端庄,脸上挂满诚意,不像是要玩虚的,他也逐渐放下了芥蒂。 于是,他突然问道:“王妃可愿随末将去一趟“秋篁谷”?” 沈安若惊眸,“秋篁谷是何处?” 郭四,道:“北疆有八百里云崖山脉,长寄镇位于云崖峰顶之下,云澜城则位于云崖之巅东侧,再往东北方向行走百里便就是虎崖关天瑙城。而这“秋篁谷”又在长寄镇西边,乃是云崖山脉的一处凹谷。” “此谷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四季温度均衡,谷内竹子翠绿挺拔,谷中水果也格外香甜,一片永秋景象。” “秋篁谷内有一村镇,原为北疆百姓隐匿躲避战祸之所,后到此的人越来越多,也形成了城镇。镇老爷乃是原镇北军校尉张守弘,他曾带领百名镇北军治理其镇。” “我之所以向王妃提起秋篁谷,也全因谷中存有细思极恐之事。” 沈安若,缓慢道:“细思极恐之事?” 郭四点头,“王妃可信世上有神仙?” 沈安若沉默。 郭四又道:“王妃不言,定是已感不安。其实,这很正常,人对未知之物都难免有些生怖。” “不过,郭四愿替王妃彻查秋篁谷,如此也能戴罪立功,堂堂正正地成为王妃帐前的执戟郎。” 沈安若沉寂了片刻,微声问道:“本妃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除掉秋篁谷内的神仙?” 郭四淡淡一笑,“没有什么神仙,只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末将引用神仙,也是想说一说那谷中的妖魔...” “妖魔?”沈安若惊身,瞪眸道:“此事从何说起?” 郭四,轻叹道:“我既有意拉拢孙成父子合聚力量,又怎会没想过拉拢其他城镇的力量呢?事实上,我在一开始时最想拉拢的就是秋篁谷,秋篁谷有着天然的地利优势,无论是屯兵还是冶炼武器都是不二之选。” “可,当我真正去往那里后,却处处透着诡异,这也是我为何迟迟没答应孙成前来投靠的原因。若按道理来说,长寄镇虽紧邻我云澜城,但,距离秋篁谷最近的却又是长寄。我一直在想这两个镇子之间是否早有关联,因为在长寄镇中已有不少百姓在供奉着秋篁谷中的妖魔。” 沈安若柳眉微皱,在长寄镇时,她的确见过晚娘家中摆放着供台,可供台之上也是供奉的老镇北王齐烈。 ——难不成,晚娘久居长寄镇外,早就与镇内百姓的生活习俗有所脱节? “凡事有利才有图,供奉秋篁谷中的妖魔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自然有好处。”郭四,说,“我觉得那是妖魔,是因为那东西邪乎。而,长寄镇的百姓则不会这么认为,皆将妖魔看作神仙来祭拜。每到夜幕降下,秋篁镇上的百姓都会关门闭户,唯有一处叫“仙乐坊”的地方灯火通明。” “要说这“仙乐坊”有何特别,其实也不过是一处勾栏瓦舍。不过,里面的艺人和歌姬都格外白美,皮肤晶莹剔透如月光拂照,就连伸出的手指也如覆上了一层白霜。” 沈安若,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秋篁谷四季如秋,气温适宜,土生土长的女子皙白姣美也属正常。” 郭四,笑了笑,“不瞒王妃,最初我也是这般认为的。可如果男子也如此,且还皆道出全因秋篁谷内的神仙恩赐呢?” 沈安若,诧异道:“这是何意?” 郭四,说:“很简单,她们之所以皙白姣美全因信奉谷中神仙,只要虔诚礼拜,谷中神仙就会赐予她们好皮囊,以及万贯家财。” 沈安若难以置信道:“万贯家财?恐怕,四爷是在说笑吧?” “本妃虽为女子,却也去过秦楼楚馆,也与最鼎盛的花魁成为了好姐妹。四爷若说秦楼楚馆中有绝美的姑娘和万贯家财的富家公子,本妃自然愿信。可,勾栏瓦舍就比不上秦楼楚馆了,确切地说,它比秦楼楚馆要杂乱得多。” “其中,不止有声乐舞姬,还有赌坊斗鸡,就连斗蟋蟀也是常见的。要说里面的人皆有万贯家财,本妃是绝不会信的。真能有万贯家财,又何必流连在勾栏瓦舍中呢?” 郭四微微一笑,“如果,秋篁镇中只有勾栏瓦舍,没有秦楼楚馆,且还仅有“仙乐坊”一家呢?” 沈安若,若有所思道:“仅有一家?如此杂乱的场所,若只有一家岂不天天会有人闹事?别的不说,就说那些赌桌上的赌徒,谁输了银子不发几句牢骚呀...” 郭四,摇了摇头,“如果我告诉王妃,“仙乐坊”自开张以来从没人闹过事呢?” 沈安若低语喃喃道:“从没人闹过事...难道,坊内有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撑腰?还是养着数不尽的打手?” 郭四又摇了摇头,“都不是。只因,那里驻守着秋篁镇的衙役和官差,遇到不公之事,官差也会现场断案。” 沈安若锁紧眉头,质疑道:“官差会偏向“仙乐坊”,帮着“仙乐坊”欺压百姓?” “不。”郭四,说,“官差不但不会偏向“仙乐坊”,还会替百姓主持公道。就算有个别歹人无理取闹,官差也会按照其诉求办事。” 沈安若,不解道:“这就很奇怪了,官差为何要帮百姓?或许,本妃这话问得很愚昧,虽说官差的职责本就是要为百姓伸张正义,可无利不起早呀...“仙乐坊”又有何能耐能让官差夜夜驻守呢?” 郭四朝屋外看了一眼,又垂眸整理了下身上沾满灰尘的衣衫,“起初,我也想不明白,索性就询问了在“仙乐坊”值夜的官差,官差指了指“仙乐坊”最里面的神仙画像,说什么“仙乐坊”乃是秋篁谷神仙降世之地,必要维持公允,不可玷污神仙清誉...” 他轻拍着身上的泥土,不以为然地接着说:“这种鬼话呢,我郭四向来不信。若世上真有神仙鬼怪,那我镇北军也就不用再上阵杀敌了,整日求神拜仙便足可灭掉北戎。” 他抿嘴一笑,好似又略带上了几分无奈,“于是乎,我就向官差提出要见一见秋篁镇的县太爷张守弘,我去秋篁镇也本就是要见张守弘的,不然又怎好商谈合纵之事...没曾想,我刚问出此话,官差皆捧腹大笑,一眼便认出我是外乡人。” 沈安若将臂膀立在长椅把手上,微托着下巴道:“想必,你定是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破绽。” “不。”郭四当即否定道:“那是因为张守弘早已住进了神庙。这也是整个秋篁镇人尽皆知的事儿...” 第89章 何为归处 高楼举目云雾绕,一人独叹旧梦。 端姿顿盏心难平。 楼上风渐冷,心事自分明。 辗转欲跃将马蹬,却嫌步履轻盈。 只见雁过荡天晴。 杂绪千百结,何处寄浮萍。 齐麟之现状,单用一首词便可概括。 月华也算饱读诗书之人,自带才女气,平日行事自也多上一分儒雅。 此刻,她已女扮男装,等候着高楼上的齐麟想通一件事。 事实上,这也是一件无需多想的事——还不是齐麟既想要排面,又不想被人说成“离不开女人”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镇北王妃沈安若还真有些不知轻重。 ——谁家王妃有了身孕还敢到处乱跑? ——谁又不知有了身孕后,理当身体为重? 月华能想象得到齐麟醒来后两手空空的失落,枕边人不见了换谁都会不安。 ——问题是不见就不见呗,沈安若居然还和郭四一同没了踪影,这就不免有些荒谬。 齐麟贵为镇北王,又怎会允许这等事发生呢? 所以,月华料定自家少主必会追赶。 只是,欲要追赶,就要先挽回些许颜面,毕竟沈安若是不吭不响地离去的。 “嗯~”齐麟脸上带着一抹尴尬,试图用“嗯”声化解,可立身于高楼上的他又怎能绷住翻山倒海的情绪。 他突得下望,神态随之皱紧,“你倒是说话呀!昨日,那郭四都与王妃说了什么?何故一大早就离去呢?” 月华忍笑低眸,“少主,您这是急了?” 齐麟戟指摆动,频频指向月华,“那是本王的王妃,不是什么张三李四家的,更何况王妃还怀着身孕。早知如此,本王昨日就该一刀杀了郭四。” 月华窃笑,“或许,王妃只是和四爷出门办事...” “昨日,少主您在这城主府又是品茗又是赏花的,到了晚上还非要拉着王妃在这小楼里住下。现在想想,连月华都觉得少主您好不惬意啊。” “本王没资格惬意吗?”齐麟杠着脖子怒怼道:“昨天你不是一直在正堂吗?你不该早早将郭四和王妃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本王吗?你这还怪上本王了是吧?” 月华闻言,直接傻脸,随之回怼道:“有您这样的吗?怎么说到最后又怪我头上了?我一大早女扮男装就是要随您去往秋篁谷。是您自己磨磨唧唧、思来想去的迟迟不肯下楼...再这样下去,别说追上王妃了,就连...” 她没能将话说完,已然抱头蹲身。 因为,齐麟已从楼上跃了下来,差点没砸到她的脑袋。 “你说什么?”齐麟瞪目而视,“安若去了秋篁谷?” 月华仰目木讷。 “快,叫上梨泪、丹阙,速随本王追赶王妃。”齐麟没给月华反应的机会,已跨步向城主府外走去。 “少主,为何这般急迫?”月华小跑追上,又囔囔道:“就算我们现下去追,也不一定能追上。王妃所骑的乃是绝世乌骓,四爷又曾是镇北军副将骑术自也了得...” 齐麟猛地驻足,回眸道:“追不上也要追!你可知秋篁谷乃是四季长秋之地?” 月华点头,“知道呀,昨日就听四爷说过。” 齐麟,又道:“那你可清楚为何谷内长年气温均衡,无严寒也无酷暑?” 月华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齐麟不禁翻了下白眼,似有些无语,“那是因为秋篁谷被群峰包裹着,谷内的空气出不去,谷外的空气也进不来。每到季风时节,谷外的空气会从群峰之巅滚滚而下,谷内的空气在受到外来气压后,也会升腾起自有的气流去抵御外来的寒气。” “久而久之,在秋篁谷四周也就形成了难以挥散的瘴气。这些瘴气虽飘不进谷中,会被阳光和植被逐渐稀释,但,若想进谷就必要穿过瘴气林。” “那些瘴气是由潮湿腐烂的树木和草菇等植物发散出来的,亦是在常年受到谷外和谷内的气流冲击下,才生出的一种致命毒雾。眼下,安若有孕在身,你觉得本王能不心急如焚吗?” 月华傻愣,支支吾吾道:“可...可丹阙已被王妃带走了呀...” 齐麟垂眸沉寂了片刻,“想来,郭四应该很熟悉秋篁谷的情况,有丹阙在,她们也定会选择午后进谷。” “午后阳光正盛,也是瘴气最薄弱之刻,在那时服用解毒丹药进谷,方保身体无恙。如此说来,我等只需在晌午前赶到秋篁谷便可。” 月华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叫梨泪。” - 轻纱似在山间悬挂,随着缕缕阳光不时轻拂,笼罩在秋篁谷上空的薄雾也发出着灰红与灰绿相间的光泽。 这光泽并不美妙,但凡不纯粹的色调都绝称不上美艳,总有一层挥之不去的灰底混杂,仿佛被恶魔施上了诅咒。 齐麟很难去形容这种彩色,就像是沾了泥土的多彩大蟒在眼前盘身蠕动。 大蟒能吞人不吐骨头,人们却又抵抗不住它的魔力,只能远远观之。 放眼整个秋篁谷,就好似造物主留下的残次品,既能使谷内百姓安居乐业,又能使想要进谷之人不敢擅闯,恰似两个极端,死亡与希望被雾气阻隔着。 齐麟很清楚,没有谷中人带领,外人一旦入谷多半会迷路。 ——走在林间本就难辨方向,再加之瘴气缭绕视野受限,若在太阳下山前还未进谷,就算服用再好的丹药也会成为死人。 他没能在外围找到沈安若,亦不知沈安若是否已入谷,但,他却知道一条入谷的捷径。 “我们先率兵绕到山底,沿山底而走则不会迷路。昔年,母妃因受不了北疆严寒,一到冬季双腿就会疼痛,父王为缓解母妃腿疾,曾率领千名将士四处寻找泉眼,终在秋篁谷内寻到一处。” “为此,父王也搭上了三百名兵士的性命,母妃痛责过父王,却感念三百兵士的忠诚,便多次入谷下泉水中疗养,治愈了腿疾。那时,并没有什么解毒丹药,进谷皆以湿布蒙面,沿山底而走。秋篁谷四面环山,只要寻到一处山底也便能摸进谷中。” “只是...”他顿了顿,随之缓叹,“山底常有烈风,乃是谷外与谷内气流碰撞所致,亦会伴随着冰雪和霜降。现下,虽临近初夏,不会有过于恶劣的天气,但,我等也应小心行事。” 他突得提声,“当年,父王亲率千人;今日,我们带了五百人,本王只愿一个都不少,将士皆能归。” 梨泪拱手拜道:“少主,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携带的丹药足能压制住瘴气之毒,使其不侵入五脏六腑。入谷时,可将五百将士分开,你、我、月华各领一支队伍,两支队伍左右斜走,一支队伍从中横插。只要左右斜走的两支队伍不与中间的队伍碰面,那也就不会绕圆,不绕圆也就不会迷路。待到最后,左右两支队伍再朝中间并拢,也能安全入谷。” 齐麟思索了良久,才缓缓摇头道:“不妥,如此进谷虽能确保中军不失,但,左右两翼的将士就极有可能出现意外。何况,我们也根本不知这林中是否还有什么野兽。” “本王提出沿山底行走,这办法是笨拙了些,却也能保万无一失。” 梨泪微微点头,“少主既有此担忧,那就携手而走,彼此之间也能有所照应。” 就在这时,林中突得传出一人狂笑,“汝何必纠结如何入谷,只需奉上赏银,吾便可带尔等入谷。” 月华定眸拔剑,瞬间绷紧身子朝林前走去。 没人知道发出狂笑之人是谁,在不知是敌是友下,也免不了一番试探。 “汝是何人?可愿报上姓名?” 林中人,回道:“吾不过山野村夫,偶然途径此地罢了。” 月华,道:“汝可愿现身一见?” 林中人,笑道:“方才,吾之邻舍已带五人入谷,吾只感他分文不取实在过于亏本。吾便也想来这入谷密林碰碰运气,没曾想吾遇尔等,且还远超五人。如果按照每人一两银子计算,那吾岂不要得一笔十分丰厚的酬金?哈哈哈,甚妙,甚妙呀。” 齐麟跨步向前,淡笑道:“既为酬金而来,不如就好好谈谈这笔生意。” “谈生意嘛,求的就是你情我愿。你我开诚布公,坦然相见也是首要条件。毕竟,我们也有其他入谷的方法,并不是非你不选。” 其实,在他开口说话的那一刹,他就已输了。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绝不会将故弄玄虚之人放在眼中,也绝不会理会。 可,对方既说已有五人先入谷中,那这五人就极有可能是沈安若一行人。 ——不管对方是不是刻意为之,也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有无加害之心,他都没得选,只能入局。 林中人又是一阵大笑,“沿山底行走,自然能入谷。但,如果我告诉你,山底不仅气候多变,这些年来还增设了不少机关陷阱呢?” 齐麟沉默。 林中人接着说:“就算你们能躲过所有机关陷阱,也要多绕上半日路程。半日,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却是多变的。一旦多变,就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吾也是好意,虽为酬金,也想助人。” 齐麟,当即道:“好。我会奉上酬金,还请阁下言之有信,将我等顺利带入谷中。” “这就答应了?”林中人从浓雾中走出,“要知道,这可是一笔不菲的银子。” 齐麟先是打量了一番这人,要说这人有什么特别也只能和普通农户联想在一起。 既像农户,也就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山野之间又怎会有农户呢?就更别说会出现在满是瘴气的密林中了。 “我不得不承认阁下很聪明。阁下很清楚,入谷并不是我的目的,那五人才是我的牵绊。既如此,我也不妨告诉阁下,若那五人出现任何不测,我定血洗秋篁谷,鸡犬不留。” 林中人狠狠瞥了齐麟一眼,讥诮道:“在这北疆之内,还无人敢说出这等大话,更何况,尔等之性命现已握于吾手。吾若是尔,就绝不会大言不惭。” “是吗?”齐麟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甩了出去,“我虽口出狂言,却非大言不惭。若,我等皆能顺利入谷,酬金你照拿,秋篁谷也会无恙。” 林中人接过金锭,定眸反复观察着,期间还用牙咬了两次。 突然,他瞪向齐麟,眸中满是惊恐,“普天之下能拿出印有“齐”字金锭的,唯有镇北军。难道你是...” 他没有将话说完,因为他已扔出手中金锭,微微弯下腰身,迎手而出。 齐麟一把握住扔回的金锭,也没再说话。只是命人服下丹药,蒙上湿布,随林中人步入了瘴气林。 初入密林,齐麟的一只手始终放在腰间。在此动作下,他能如闪电般拔出“蛇吻太常”斩掉三丈之人的头颅。 然而,随着林中人多次驻停后,他也渐渐垂下了手臂。 因为,林中人停下脚步只为寻找刻在树上的标记,而这标记又恰是属于镇北军的标记。 事实上,在这满是瘴气的密林中,如果连领路人都要不时停下脚步去确定方向,那也只能说明此林凶险万分,亦不分谷内、谷外之人。 ——谷内人要依照标记而走,那谷外人就更不可能寻到入谷之路。 那问题来了,秋篁镇的百姓又是如何出谷的呢? 难不成,谷中百姓人人都熟知镇北军的暗号标记? 这显然不大可能,因为眼前的暗号标记只属于过去,也只属于老一代的镇北军。 现下,齐麟也顾不得去想这些,他虽迸发出了很多无法解释的思绪,却也被满满的温情包裹,有了家的错觉。 这种错觉足能使他忽略掉全部,从而全心投入,不能自拔。 自齐烈与顾英鸢死后,他就没了家,屹立在景都的镇北王府实在太大,也实在太空旷。 无了父王和母妃,那里也不过是一住处,与客栈无异。 将镇北王府比作客栈,甚至还有些客气。 因为,府中只有挥之不尽的过去,这些过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齐麟报仇雪恨。 没有温度,没有安逸,没有半刻轻松,只有身为人子的咒骂与人道伦常的道理。 如此残酷的府宅,又怎能比得上“锦绣楼”的香床软榻,也断比不上与柳霖霖彻夜痛饮,醉卧桌下。 所以,他重回景都皇城的第一夜,也带着沈安若住进了赵衍府中。 ——哪是为了什么镇北王府翻修啊,全是为了不在沈安若面前失控。 有人说:无了父母就无了归处,往后种种只有去处,不留一丝情感的去处。 齐麟每夜都会握着沈安若的手入睡,沈安若只感夫妻恩爱,却不晓其中真意。 他不会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离不开女人,更不会承认沈安若是他最深信的女人。 ——他要脸,他也只在沈安若面前想要留下脸面。 如今,望着不断出现的镇北军标记,他也仿佛再次躺入了母妃怀抱。 这种感觉很难去形容,若非要形容只能用“归处”两字来描述。 因为,这暗号标记是顾英鸢曾用笔墨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曾几何时,她端姿正身就那样温柔地含着一抹暖笑,握着齐麟的小手一点一点地将其描画... 第90章 别有洞天 秋篁镇很大,不知从何处算起,更不知从何处截止。 或许,看到千亩良田便已在其中,因为林中人已在躬身拜别。 他依旧无声,好似与之前判若两人,再无了不可一世的狂笑。 齐麟本想唤下他,可他离去的很坚决,冰冷的背影能将所有言语冻结。 回望刚走过的密林,其高度已是之最,再无高出林木的建筑,也再无林间的凶险。 在齐麟看来,此地算是一处世外桃源。 没有厚厚的城墙,密林自成天然屏障;没有景都的繁杂,农舍草屋偶有人家。 这是一处足以放飞自我的地方,蓝蓝的天对应着绿绿的田野,白白的云映射在田间水渠中如梦似幻。 可,齐麟没走两步,便犯了难。 ——若想在如此大的地方找到沈安若,就如同大海捞针,他还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他不得不向田间农作的一位大娘走去,“大娘,您可见过一行五人从此路过?这五人中,还有两位绝美的姑娘。” 他本满脸笑容,恭谦有礼。不料,大娘却对他视而不见,只顾挥舞锄头。 “大娘,您听的见吗?”他再次呼唤,也凑上轻戳了一下大娘弯曲的后背,回过头来的大娘先是一脸惊恐,随之猛地摇起了双手,“嗯嗯”间频频指向自己的舌头。 “她...是在指自己不能说话吗?”月华不禁一语,随后展望远方,“前方百丈外还有一农户,不如我们换个人问问。” 齐麟点头,躬身一礼朝大娘拜别。 走过百尺,他还不忘回望大娘,见大娘继续挥动着手中锄头,他也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为了避免再次无果,月华先行发唤,“老伯,敢问秋篁镇在何处?” 老伯侧身望来,用搭在肩头的粗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你们所处之地便是秋篁镇。” 随之,他颤抖着双腿,朝一旁草亭走去。 草亭有茶,木桌上还放着一把蒲扇。 他没有当即坐下,反倒招呼月华道:“你们一定渴了吧?快来喝口凉茶吧。” 齐麟见状,躬身一揖,“有幸,有幸。” 老伯打量了一番齐麟,继续笑道:“想必,您就是县老爷新请来的贵客吧?” “您呀,还真有些与众不同,往日来此的客人都会带上数箱银锭,您带来的却是一支军队。” 他说罢,已笑得更灿,“其实呀,您大可不必这般。我们秋篁镇既无盗匪,也无罪大恶极之人。凡事呀都有公廨之人主持公道,自可无忧也。” “哦?”齐麟,诧异道:“此处经常会迎来客人吗?客人也皆会带来大量白银?” 老伯大笑,“贵客,您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能来我们秋篁镇的人呀,不都是想去“仙乐坊”中耍一耍嘛。” “耍一耍?”齐麟眉宇紧锁,“怎么个耍法?” 老伯为齐麟等人添上冷茶,略显得意道:“自然是想怎么耍就怎么耍了。” 齐麟沉默。 月华接着问道:“老伯,您可见过一行五人从此路过?” 老伯,爽快道:“见到了,见到了...” 他突又沉下脸色,缓慢地说:“不过,这五人比你们还要怪异...” 没等月华再次开口,他已摇头淡笑,“想来,各有各的道吧。有些人呢会明目张胆地带着白银而来,而有些人呢也会隐藏着身上的银票。姑娘所提到的那五位客人呀既没带成箱的银锭,也看不出身上揣有厚厚的银票,但,她们所骑的马皆是难得一见的战马,每一匹啊都价值不菲呀。” “其中有一位姑娘,真乃惊为天人也。这姑娘不仅气宇轩昂不输男子,所骑的也是一匹通体黝黑,四蹄雪白的乌骓马。” 他顿了顿,似有片刻思索,“应该就是绝世乌骓吧...古书有云:通体黑缎子,油光放亮,唯四蹄白得赛雪,背长腰短而平直,四肢关节筋腱壮实,名唤“踏云乌骓”。” 齐麟,忙道:“你可知她去往了何处?” 老伯缓缓看向齐麟,仿佛还在想象着乌骓马该有的模样,他淡淡一笑,“贵客,您这一问就有些多此一举了,除了“仙乐坊”还能去哪呢?” 齐麟下意识地朝远处望去,“这秋篁谷一马平川的,谷内也无任何天然屏障。“仙乐坊”乃接待各方宾客之所,应十分壮观才是。可这...” 老伯,畅笑道:“您是想说,连一间像样的客栈和酒家都看不到,对吗?” 齐麟,点头。 老伯笑声不停,也在笑声中坐下,他这一举动是打算要与齐麟好好唠唠,“俗话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无所见,一切不着。贵客之所以看不到,皆因只在此山中呀。” “其实呀,秋篁谷和别处无异,也有山水林野,更有凹凸之地。贵客刚穿过瘴气密林,也会很自然地认为谷内平坦至极,再无遮遮掩掩之处。其实不然,实属别有洞天,巧夺天工啊。” 齐麟再次望向远方,皱眉道:“您是说...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原貌?那“仙乐坊”就隐藏在看似一无所有的地方?” 老伯灿笑,“您怕是看不到原貌咯...您啊行至此处就已心迷,越往里走也只会迷上加迷。可,恰是这“迷心惑骨”,才又是我秋篁谷的神奇所在呀。” 一语落下,他也指向了远处的石林,“在那高低错落、奇形怪状的石林后方,就是您此次要去之处。” 齐麟连忙起身拜谢,“有劳老伯了。” - 临近石林,溪声潺潺,与鸟鸣交织成天籁。 不见溪流,不见飞鸟,茶香酒气已令人神往。 绕过石林,粉装树果伴着枫红,偶有老翁垂钓,湖面多停画舫。 透过斑驳薄雾,齐麟也在回正身子后,惊呆了双眸。 石林道路弯弯,对应着水泽,水泽又连着大湖,着实忽略了眼前盛景。 这里没有景都的繁华,却有着景都的影子。 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却有着张张笑脸与纯粹的欢声。 一条石板大道横插中央,左右商铺皆有两层,门前多圈竹篱栽种花圃,竖有大旗写着直截了当的单字。 所谓单字,也便是一个字。 ——酒家挂“酒”旗,米家挂“米”旗,布家自然也挂“布”旗。 与大城镇不同的是,买主多为老人,且数量极少;孩童也多半在糖人铺子前嬉戏。 齐麟望着落满花瓣的湖面,斑斑粉绿犹如小舟,蜜蜂与蝴蝶不时点缀,似在告别,也似有留恋。 他未敢想象世间还能有此避祸之所,可待他稍稍清醒后,又骤然露出细思极恐的神情。 ——此处并没有大城镇的客流,也没有外藩买卖人,更没有络绎不绝的商队,所售物品又要卖给谁呢? ——难不成,此处百姓已多达上万?可街道上又无青年才俊。 他隐隐觉得所有问题都出自“仙乐坊”,秋篁镇县衙也自脱不了干系。 然,五百将士搜寻过后,却不见“仙乐坊”的踪迹,只找到了县衙的位置。 齐麟来不及多想率军直达县衙,奇怪的是除了门前有两名衙役外,整个公廨内空无一人。 门前的那两名衙役自也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堂下之人,抬起头来!”齐麟“啪”得砸下惊堂木,高声道:“公廨之人何在?县老爷张守弘又何在?” 一衙役虽跪身在地,却带着满脸的不以为然,“尔是何处将军,竟敢带兵前来?尔可知,这里是秋篁镇,并不是尔一个小小将军可以过问之地。” 月华见这人对齐麟不敬,当即拔剑划伤了这人臂膀,也将剑锋架在了这人脖子上。 “再敢口出狂言,小心人头落地!” 另一衙役不仅没收敛,且还撇嘴讥诮道:“你我都是朝廷中人,这种伎俩自也多见,你们不就是想先吓唬一下人嘛,我还真不信你敢斩下我等头颅...倘若,你们真这般做了,也别想再走出秋篁谷!” “你!”月华震身抖剑,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可知堂上是何人?!” 另一衙役,回道:“我管他是何人,就算是当今圣上亲临也管不了这里的事。” 月华退身提剑,欲要一剑刺穿说话之人的后背,齐麟却站起身子,走了过来。 她本以为齐麟要耐心劝解,不想徒增杀戮。 没曾想,齐麟接过剑柄,直接抹了一人脖子。 这还没完,他既出手必不留后路,随着剑锋上扬一人倒下,剑身又猛然斜下断去了另一人臂膀。 “杀人这种事,女子还是不要沾染得好。血腥太重,终不是什么好事。” 月华惊眸拜道:“属下...知道了。” 活人望断臂,除了生不如死外,还绽出着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连番狰狞,在地上反复打滚哀嚎,却只换来齐麟淡淡转身又重新坐回堂上。 “我再问你,公廨之人何在?张守弘又何在?” 衙役面色惨淡,颤声道:“其他人...都在...都在睡觉,县老爷...县老爷在神庙...” 齐麟微微一怔,“神庙?何为神庙?” 衙役,哽咽道:“神庙是...是祭祀秋篁神的地方,我们秋篁谷...全靠...全靠秋篁神护佑...才能有...有今日之盛景...” 齐麟,冷然道:“府衙外那也叫盛景?街道上那么多商铺,每家商铺都摆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若是卖不出,岂不白白糟蹋?” 衙役强撑着身体,咬牙道:“不会卖不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买家...” 齐麟,惊道:“哪来的买家?难道,是街道上的那些老弱妇孺不成?” 衙役努力摇头,“不,不是她们。大部分...是“仙乐坊”中的赌客...” 齐麟,忙道:“赌客?赌客又怎会前来购买?” 衙役,微声道:“在...在“仙乐坊”输掉银子的人...可以到镇上...拿走同等价值的货物,这是县老爷定下的...定下的规矩...” 齐麟,道:“那“仙乐坊”又在何处?” 衙役没再回应,已然晕厥了过去。 月华上前,拱手拜道:“少主,我们是否要加大搜索范围找出“仙乐坊”所在?” 齐麟,迟疑道:“不知安若是否已找到了“仙乐坊”...但愿郭四能照顾好她...” 他突得站起,又厉声道:“命所有人出去找,务必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仙乐坊”。” 月华,拱手回道:“末将领命。” 她在转身之际顿停身子,斜瞥了一眼晕厥在地的衙役,又微声问道:“少主...这人...” 齐麟,道:“先带下去替他缝合伤口,待其苏醒后再审...” 第91章 神庙壁画 天色微微向晚,西边彩霞早已灿烂。 那是一种忘乎所以的美,也是一种身轻心朗的美。 但,齐麟未敢沉寂,甚至还察觉到了一丝恐惧。 ——街巷已无人,所有铺子也在尚不察觉间全部关闭,只留几盏大红灯笼在微风中散乱着倒影。 灯笼无序,却又有序。 大商铺前两盏灯笼齐全,小铺子前则没有悬挂灯笼,不大不小的铺子前又只挂出一盏灯笼。 若按照铺子大小来分,倒也能解释得通一些规律。 可,他身前的两处商铺仿佛又在打破着这一规律。 怎么说呢,明明是一间大商铺,门前却没有一盏灯笼;而另一家大商铺,门前也只挂出了一盏灯笼。 这并不是掌柜有所疏漏,就拿景都皇城的铺子来说吧。每到夜幕降下,即便没有燃起门前的灯笼,也必能看到两盏黯淡无光的灯笼。 然,此处没有挂出灯笼的商铺,门前压根就没灯笼;另一家商铺所挂出的一个灯笼,也挂在了门前正中,颇有灯笼挡门的意味。 齐麟想不明白其中深意,却也在侧眸间看到了另一盏灯笼。 这灯笼很飘忽,由远到近逐渐清晰,清晰的不止有灯笼,还有一位妙人。 妙人提灯,漫步而来,婆娑倒影更显绝妙。 “公子可是迷路了?” 齐麟低眸含笑,“我觉得我不大像是迷路,反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他当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街上仅他一人,他又如何融入? 妙人,盈笑道:“小女子正是来接公子的,免得公子走丢,有失待客之道。” 齐麟大笑,“走丢倒不至于,就是太闷。我人虽在街巷,却无美酒佳肴,更无佳人相伴。” 妙人,娇声道:“那就要请公子移步了。” 两人所去之处不远,却也无路。 因为,齐麟已随妙人登上扁舟来到湖上,粼粼湖光,月色更皎。 赛过月色的是那妙人的身段,她在撑船间左右微摆,使人心儿荡漾。 齐麟忍不住去问,“姑娘如何称呼,家在何处?” 妙人莞尔一笑,扬起袖摆拂过额发,“小女子名叫:铃儿。家就住在秋篁镇上。” “铃儿...”齐麟凝目在铃儿身上,痴笑道:“你虽叫铃儿,身上却也没系着铜铃,你这名字有何来处?” “有的。”铃儿跳身至齐麟身前轻盈坐下,从怀中掏出一系着红绳的铜铃,调皮地在齐麟眼前摇了摇,“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没见过我娘,父亲就取铜铃中的铃字作了我的名字。” 齐麟,缓慢道:“你爹有讲过你娘去了何处吗?” 铃儿摇头,“没讲过。爹爹也不准我问。” 齐麟微微皱眉,他已察觉到了铃儿的不快,其垂落的眉眼似也在诉说着一段苦痛的过往。 “那铃儿想见娘亲吗?” 铃儿伸展了一下身子,双臂后撑,仰月闭眸,“我有想过我娘的样子,我爹虽不让我提起娘亲,却也说过我长的很像我娘。我想,等到我的脸上有了皱纹,或是再长大一些,就能从铜镜中看到我娘的容貌了。” 齐麟沉默,他并非无话可讲,而是铃儿那略带微笑的容颜已使他痴醉。 他实在想不出对方都经历过什么,也实在感受不到对方脸上的那一抹恬笑来自何处。 过了良久,铃儿突得正身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街巷中?” 齐麟抿嘴一笑,“我是来寻娘子的。” 铃儿一阵娇笑,“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是来找娘子的...” 齐麟摇头淡笑,“我和他们不同,我真的是来寻娘子的,而且,我的娘子也已有了我的骨肉。” 铃儿,笑道:“这一点你倒是和他们不同,他们也绝不想留下自己的骨肉。” 齐麟微微皱眉,“他们?他们是谁?” 铃儿起身,嫣然一笑,“他们自然和你一样,也都是我们秋篁谷的贵客了。” 齐麟,追问道:“通常,他们来此都会做什么?” 铃儿没再回答,则是又荡起了竹竿,唱起了美妙的歌谣。 “船儿荡在月影中,竹竿摇摆破碧波。前路是梦,后路无踪,皆道去处是逍遥。” “秋篁谷神来去匆,世间纷扰皆过客。心随水远,意逐云高,唯有逍遥不寂寥。” 现在,小舟已靠岸,铃儿却走了。 齐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这一觉他睡得很安逸,似乘着风伴着云。 他觉得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片刻安于的梦。 吵醒这场梦的不是微风,更不是月色,而是岸边的喧杂。 “仙乐坊”的金字招牌已出现在他眼前,下得小舟后,他却没有选择靠近。 ——如果这是一场局,局中有铃儿,也有他要找的妻子,那他已必输无疑。 ——他不想自己输得那么惨,亦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只要步入“仙乐坊”必有事发生。 ——或许,铃儿是开端,亦是结局。 “张守弘啊张守弘,你不会真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本王吧?”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好方法。既能毁掉本王的名声,也能使安若与本王离心,但,张守弘...你应该更希望看到本王向你妥协吧?” “无论是本王一入“仙乐坊”,铃儿就大喊大叫直言本王刚刚玷污了她也好,还是以铃儿或沈安若作为要挟也罢,这都是一步极好的棋。” 他在喃喃自语下多次含笑摇头,他不想连累铃儿,也知铃儿身不由己。 就算铃儿真如他设想得那般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也绝不会去杀一个女人。 索性,他绕道而去,想要找到“仙乐坊”的后门或其他入口,也好暗中查看沈安若是否就在其中。 然,他却迷路了。 这一点,他也觉得好奇——“仙乐坊”是大了些,且还是座四层楼的建筑,可他再怎么绕道也不可能迷路呀。 更使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不仅迷了路,还被困在了竹林中。 他只能在竹林中缓步摸索,终顺着一缕光亮走了出来。 眼前是一条幽静小径,小径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踩上去并不硌脚。 小径两侧有石灯,像是庵庙所用,石灯共有九盏,依次排列。 除第九盏出现在岔口处外,其他八盏都是成对成对的,小径的尽头也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庵堂。 庵堂没有院子,庵外也无人看守,牌匾上却赫然写着四个血红大字——秋篁神庙。 齐麟推开庵门后,就将右手扣在了腰间,随之小心翼翼地点燃烛火,竟看到一幅美轮美奂的壁画。 在确定庵内无人后,他也微微上扬起了嘴角——谁能料到,被秋篁镇百姓万般信崇的神仙不过就是一幅画呢? 再观壁画上的内容就更有意思了——凛冬雪花漫天,湖水大浪滔天,一女子升出湖面,左手持玉瓶,右手持明珠,一身绿衣,体态婀娜,却是鱼尾。 ——这不就是一条美人鱼吗?再往好里说,那就是鲤鱼成精。 齐麟已开始挠头——张守弘再怎么说也曾是镇北军的校尉,又怎会去信奉一条鲤鱼精呢? 这其中又有着什么故事呢? 还别说,壁画底部真就有着一排文字,但,却又是一排模糊不清的文字。 齐麟不自觉地上手去感触着每一个文字,字是雕刻上去的,只要摸清纹路也定能知晓是何字。 可,就当他触摸到第五个字时,他就已感头晕目眩,终昏倒在地。 第92章 假借神谕 现在,齐麟已躺在一张又香又软的床榻上,鼻尖伴着檀木清香,又带着微微的荷香。 或许,他的身侧还躺着一人,且是一个女人。 因为,那人的呼吸很轻,轻如云朵又略带着暖意。 齐麟没打算去看,他要继续装睡,不管不顾地装睡。 ——他没有死,晕厥后的人也是最脆弱的,犹如被人随意摆弄的木偶。 ——他既没有死,就定有后续,无论如何他都要看到幕后之人的目的。 但,他却也听到了比死还要致命的声响。 这声响同样属于一个女人,一个熟悉又很在乎的女人。 他能从众多脚步声中清晰地分辨出这女人的方位,就在门外,唯有一门相隔。 不知何时,沈安若的脚步声已铭刻入他的骨髓,而这脚步声却不是一成不变的。 起初,这脚步声很慌乱,慌乱中带着胆怯,就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般急迫地来,散乱地走。 慢慢的,这脚步声似也有了想要沉稳下来的感觉,只是沉稳中改不掉不安,更去除不掉防备。 如今,这脚步声终是沉稳了下来,但,下脚的力度却很大,仿佛每迈出一步就要踏出一个大坑一般。 他知道,沈安若已学会了如何使自己强大,若想强大也必要先学会站稳脚跟。 然而,下脚的力度应是再难改变了。 因为,唯有沉稳下身体,沈安若才能在第一时间拔出背后的“凌霄铁枪”。 这是她作为镇北王妃的代价,这身份有多重,也就有多危险。 可,此刻感到危险的却又是齐麟,他不知道身旁的女子到底什么样,也不知以何种体态躺在床榻上。 一场能使夫妻离心的戏码即将上演,他不知沈安若能否承受,也已在期许着沈安若的原谅。 原谅,大概会很难。因为,属于沈安若的脚步声已顿停,她还没勇气推开眼前的房门,也需要时间去做足准备。 另一陌生的脚步声好似并不打算给予她太多时间,抢先超越沈安若,房门也在刹那间被撞开。 随后的事,大概很多人都能想到,有人惊呼,有人咒骂,亦有人叹息。 “王妃实在对不住,属下真没想到王爷能在我秋篁谷发生这种事。属下这就处死床榻上的女子给王妃泄愤。” 说话这人是秋篁镇的县老爷张守弘,他虽说着要处死床榻上女子的言语,却迟迟未有行动。 沈安若没有回应,却又特意向前的动作。 在确定床榻上躺着的正是齐麟后,她反倒不慌不忙地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上了一盏茶。 茶水缓流而下,齐麟的心却越悬越高。 他不知道沈安若接下来会做什么,他不希望沈安若因此事失态,更不希望沈安若因此事就乱了分寸。 平静,岂不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姿态? “如果本妃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张守弘吧?”她在平静地讲话,有条不紊,风轻云淡。 “是。属下正是张守弘。” “你既是这秋篁镇的县老爷定也见过不少世面,连本妃都知道此时应该遣散众人,先掩盖下此事,你却要先杀掉床榻上女子...不知,张大人是何居心啊?” 只听“噗通”一声,张守弘跪身道:“王妃,此事定是床榻上的女子不知轻重,引诱王爷。再则,王爷至今未醒,其中也定有隐情。” “哦?”沈安若诧异道:“你就这么肯定王爷是清白的?” 她一边凝视着张守弘,一边扬臂轻轻挥手,郭四与丹阙心领神会地遣散众人,也将房门从内关上。 张守弘,迟疑道:“王妃,属下觉得王爷是否清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床榻上的女子留不得,一旦留下恐威胁到王妃您的地位啊。” 沈安若淡淡一笑,“在你眼中,不管什么样的女子都能随随便便地威胁到本妃吗?张大人当真认为我沈安若是靠着美貌才做上的镇北王妃?” 张守弘,缩身道:“不敢。” 沈安若,道:“其实,这事儿说来也巧。四爷专程带本妃前来见张大人,那是左右都见不到张大人的踪影。可,王爷在此的消息,张大人不但能第一时间知晓,还能主动出现在本妃面前说着有人要害王爷的言语...张大人就不觉得有些太顺理成章了吗?” 张守弘拜道:“王妃是何意?莫不是在怀疑属下?” 沈安若莞尔一笑,“张大人有心为王爷挑选侍妾,本妃感念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质疑呢?” “只是...”她顿了顿,眸光也随之锐利,“就是不知张大人想要何赏赐?本妃虽是这北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怕是也无法满足张大人的要求吧?” 张守弘拉长着声音,道:“这...” 沈安若察觉到他的眸光已扫向床榻,接着追问道:“看来张大人所要的,本妃的确是给不了了...” 张守弘勉强一笑,继续拉长着声音,“这...这...” 沈安若嫣然一笑,“没关系,本妃相信王爷很快便会苏醒。因为,有些人还未提出要求,又怎会让王爷久久昏迷呢...” 张守弘,忙道:“王妃,您这岂不就是在怀疑在下吗?” “你乃原镇北军校尉,难道真不值得怀疑吗?”齐麟突得起身,怒狠狠地看向张守弘,接着说,“镇北军中可没张大人这般支支吾吾如同女人的人。莫不是,张大人做了多年的秋篁镇老爷学会了打官腔,也不干脆起来了?” 张守弘连忙移身拜道:“属下张守弘拜见王爷。” 齐麟微微一笑,他没有立即让张守弘起身,反倒倾身去唤着同榻的女子。 ——这女子并不是别人,而是铃儿。 ——他有想过会和铃儿再次相遇,却也绝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相逢。 ——铃儿在他的轻唤下轻柔起身,犹如垂柳般在风停之刻扭正了身形。 “还请...还请公子赎罪...铃儿只是...只是...” 齐麟静静地看着铃儿,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使得齐麟不禁想去捏一下她的鼻头。 可当着沈安若的面,齐麟又怎敢放肆。 “若说,你也不清楚是如何躺在本王身侧的,那本王一定不会信。” “不过,本王也不想逼问你。因为,在你选择也将自己迷倒的那一刻,本王就已有了原谅你的理由。” 铃儿眨了眨眼睛,眸中带着不解与恐惧。她没有说话,却也不自觉地瞥了沈安若一眼。 齐麟,说:“要知道,单是你也将自己迷倒的做法,已然算是救了本王一命。” “在本王晕厥不醒下,无论是谁都会胡思乱想,所想的倒不是要做些什么,反而要想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本王毕竟是这北疆之主,谁人又能不惧呢?” “保命的潜意识越强,就越会做出一些平日里根本不敢去做的事,人在极度恐慌时的思绪也是最致命的。倘若,任凭思绪膨胀,那杀掉本王也是减少恐惧和麻烦的最好办法,但,你却没有这样做。所以,本王并不打算难为你,且还很愿意放你离去。” 他说罢,还真招呼郭四和丹阙过来,示意他们将铃儿带出房外。 “让她平安离开。还有,你们两人也不必再进来,守在门外便可。” 丹阙,急促道:“王爷,不可。目前,尚不知张守弘是何目的,王爷身侧又怎能不留人呢?” 郭四,应和道:“我郭四再怎么说也是原镇北军副将,只要有我在,想必张大人也不敢乱来!” 他话落,不忘狠狠瞪一眼跪身在地的张守弘,立场十分鲜明。 齐麟缓缓摇头道:“不必。郭四,你能保王妃无恙就已算大功一件,接下来的事,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郭四俯身一揖,没再说话;丹阙也牵上铃儿的手率先走出了房外。 眼下,房中只剩下三人,齐麟先是分别看了一眼沈安若和张守弘,然后也来到桌前坐下。 “张大人,现下已无外人,还是起来回话吧。” 张守弘倒不客气,起身间脸上也略带着不屑,他慢腾腾向前迈了两步,又慵懒地坐了下来,持一副无所谓的嘴脸道:“王爷,你此次回北疆只是暂理一下军务呢?还是想长留于此,好生整顿一番北疆政务呢?” 齐麟轻轻拿起茶盏,细细品着,“这有什么区别吗?” 张守弘,说:“按道理来说,这是王爷的私事,属下不该过问。可,属下却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不知...” 齐麟,抢言道:“但说无妨。” 张守弘畅笑,“既然如此,那守弘就直言不讳了。王爷乃北疆之主,不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我这秋篁谷呢,一无驻军,二无纷扰,百姓在此安居乐业,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我觉得王爷大可将秋篁谷继续交在属下手中,这样也能保持住谷中原有秩序和生机,一旦北疆有需要,我也能为王爷您好好尽忠不是?” 齐麟含笑摇头,“张大人不会只为这些吧?本王可没说过要收回秋篁谷的话...” 张守弘收敛笑意,肯定道:“守弘只为这些。或许,王爷有些不理解,但,毕竟这么多年了,守弘也的确对秋篁谷颇有感情了。” 齐麟偏斜着脸,似有紧眉绷嘴的动作,“你要这么说,本王倒是能理解。只是,本王一直很好奇,你要如何使谷内百姓富足起来,不会真要靠这座“仙乐坊”吧?” 张守弘大笑,“怕是王爷太小觑了这“仙乐坊”了...” “哦?”齐麟,诧异道:“此话怎讲?” 张守弘,道:“我秋篁谷虽不像别处应有尽有,却也有山水矿产,更盛产美人。这些年,想入我秋篁谷的商贾和江湖豪侠没有一万也有上千。当然,秋篁谷也并非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齐麟用食指点了点鼻头,“所以,他们要带上数箱金银,或是数不尽的银票?所以,无论是本王还是王妃都是你特意命人接入谷中的?” “不错。”张守弘,说,“我接王爷和王妃入谷纯属好意,也绝无半点加害之心。至于,那些商贾和江湖豪侠...他们一旦入谷,就绝抵抗不了我这“仙乐坊”的赌局。” 齐麟,道:““仙乐坊”的赌局?那赌注又是什么?” “姑娘,数不尽的姑娘。”张守弘,笑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拒绝漂亮姑娘,赌注不但是能令他们神魂颠倒的姑娘,且还能赢下特定的要求。” 齐麟,紧眉道:“特定的要求?何为特定的要求?” 张守弘继续笑道:“比如姑娘们会倒身喂酒,再比如姑娘们会换上不同的衣装等等,只要客人敢提,就没有我“仙乐坊”姑娘做不到的事。” 沈安若骤然站起,厉声道:“你当我们女人是什么?是你们玩弄的对象吗?” 张守弘含笑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妃只看到“仙乐坊”的不足,却没看到只进不出的金银。事实上,每场赌局都是无本买卖,而客人们却要用真金白银下注来换取对姑娘们的各种要求。” “就算故意输上几次,也折不了金银。反正,坊内的姑娘们总要有事去做,何乐而不为呢?” 齐麟,淡笑道:“倘若,某位客人的银两都输光了,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那又当如何?” 张守弘,摊手道:“很简单。他们可以随意到镇子上挑选商品,且是输多少就能拿多少。当然,他们所拿的货物也要比外面高出三倍或十倍的价格。” 齐麟,缓慢道:“这般不公平的买卖,他们也愿意做?” 张守弘,讥嘲道:“他们自然愿意。就算比外面贵上三倍到十倍也总是有收获的,总比血本无归,什么都没有强得多。” 沈安若,脱口道:“无耻!” 齐麟沉寂了片刻,又试探道:“本王初入谷时,分别遇到了一位老妇人和一老农。老农的精气神可以说是非常好,言语间也带着说不出的满足感;但,老妇人的状态可就没那么好了,她不仅不能说话,眸中还毫无光亮。本王一直在想,他们同样是在田间农作之人,为何会有如此天差地别...” 张守弘,不以为然道:“王爷,这世上本就处处充斥着男尊女卑,您应该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齐麟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不,那不一样。世间虽充满着男尊女卑的理念,但,人一旦老去就会很珍惜身边的老伴。确切地说,他们会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不会再有年少轻狂的抱怨,也不会再有郁郁不得志的伤感,足能看淡所有,活在当下。” “这些年本王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老人。他们会有争吵,却绝不影响他们活在当下,也偶能见到他们脸上的笑容。而,本王在刚入谷时所见的老农则是安逸的,老妇人就有些过于死寂了...” “还有生活在秋篁镇上的百姓,街道上虽有琳琅满目的商铺,却不见少男少女,即便是中年人也见不到,只有老人和孩童...老人的步履是沉重的,孩童的笑声却又是无忧的...” 张守弘似笑非笑道:“王爷真想知道其中原因?” 齐麟绽出惊眸,不得不再次审视张守弘,“你觉得呢?” 张守弘咬了下嘴唇,似在心中默想了许久,才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道:“王爷所见的那位老妇人不仅是个哑巴,且还是个聋子。” 齐麟赫然怔眸,沈安若也露出了惊眸。 张守弘,又道:“两位不必这般看着我,这都是谷内多年来的规矩。” 沈安若,失声道:“怎样的规矩?说具体一些。” 张守弘垂眸低声道:“女子长大后,皆会送至“仙乐坊”学习琴棋书画,亦要了解各种胭脂水粉;男子成年后,也会成为秋篁谷的守卫,他们不仅要负责谷内的安全,更要确保“仙乐坊”无忧。” “不同的是,谷中男子就算见过入谷的客人,也绝见不到客人在“仙乐坊”内不堪的一面。女子却能将客人们的所有不堪与贪婪尽收眼底,所以,待她们人老珠黄后,就必要使她们无法说话,如此才能保下客人们的声名。” 沈安若骤然挽手向后,欲要拔出背后的“凌霄铁枪”直接刺死张守弘,却被齐麟出手制止。 “张大人既能将这种事说出,定也料定本王不会对你出手咯?” 张守弘,镇定道:“不错。王爷虽是率兵而来,但,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来再多的兵马也是渡不过坊外的大湖的。” 齐麟一边安抚着沈安若,一边冷然道:“张大人是否有些过于自信了...” 张守弘,沉声道:“王爷就没想过...谷内既有这些规矩,那么多年来怎就无一人反叛,也无一人逃出谷外状告于我呢?” 齐麟,道:“你不会想说是因为你够狠吧?” 张守弘露出浅浅地讥笑,“并非我够狠,而是此乃秋篁神的神谕。” 齐麟突得狂笑,“秋篁神的神谕?若这北疆之内真有神仙存在,那也只能是本王!除本王以外的神,都会死得惨不忍睹。” 张守弘没有反驳,反倒慢慢起身,走到墙角处抱起了一坛酒。 待他再回桌前,已将酒拆封,并为齐麟和沈安若添上了满盏。 “属下能有今时今日,全靠老王爷和顾侯的栽培,所以,属下也断然不想与王爷和王妃成为敌人。如果可以,王爷和王妃就当做从未来过此地,将来若是北疆有难处,属下照样会倾力相助。” 齐麟的眸中已在闪烁着寒光,光寒如星辉,寸寸逼人心,“如果,本王非要除掉秋篁神呢?” 张守弘面无表情地回道:“王爷,属下劝你还是不要去做自不量力的事。秋篁神既是神明,又怎能杀得死呢?” 齐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频频摇指道:“你是说...本王会畏惧一幅壁画?” “壁画”两字一出,沈安若也在刹那间瞪圆了眸子,“什么壁画?” 张守弘丝毫不理会沈安若,不缓不慢道:“假如那不止是一幅壁画呢?王爷,秋篁神是真实存在的,否则单凭我一人之力也绝约束不了谷内百姓,使得所有百姓都能按照谷内规矩行事。” 齐麟,哼笑道:“你完全可以假借神谕,行满足私欲之举。” 张守弘默默坐下,也为自己斟满了一盏酒,随之一饮而尽,“说到私欲,就不得不提一提铃儿。若是王爷喜欢,大可将铃儿带走数日。只是,铃儿贵为秋篁谷圣女,与王爷成婚后势必要继续留在谷中...” 齐麟,勉强一笑,“你不会真以为单用一个女人就能拿捏住本王吧?” 张守弘,笑了笑,“或许,之前不能,但,现下一定可以。” 沈安若,当即道:“本妃是绝不允许王爷纳妾的!更不会要你谷中的什么圣女。” 张守弘依旧没有理会沈安若,反倒侧脸望向了窗外,“这秋篁谷可以是密不透风的墙,也可以是四处透风的窗。王爷自世袭下镇北王爵位后,既无丝毫战功,也无丝毫建树,更没为大襄百姓做过任何事...” “若将王爷以纨绔论之,只要王爷你不祸乱一方、欺压百姓,就算做个没用的镇北王也没什么大碍。但,王爷偏偏在王妃有身孕时,与勾栏瓦舍中的女子苟且。当然,这种事换做之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错就错在,王妃的功劳实在太大。远的不说,就说王妃率兵灭掉十万北戎先锋军一事,就已在百姓心中成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大英雄。如果,再算上王妃独自率领五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回了云澜城,那整个大襄的百姓也更会将王妃视为女战神,甚至将其看作昔日的顾侯爷。” “反观王爷你呢...”他在淡笑,淡笑间也频频摇着头,“真是一无是处,纯粹的纨绔子弟。如果,我将王爷和铃儿做的那点事儿抖露出去,就算王妃再为王爷你到处说情,恐也过不了百姓的悠悠众口吧?” “届时,百姓自然拿王爷不能怎样,但,王爷一旦失去民心,朝廷会放过除掉王爷的机会吗?王妃尚无身孕也就罢了,王爷死齐家便会断后,朝廷自然畏惧百姓以死相护,只为保下齐家香火。可眼下呢?王妃已有了齐家骨肉,那王爷自也成了可有可无之人了...” 齐麟装模作样地思索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他也随之望向窗外,接着说:“想必,此刻“仙乐坊”周围都埋伏着你的人吧?” 张守弘慢饮着酒水,“是的,王爷也算得上是一位通透之人。” 齐麟缓缓起身,顺势捋了下头发后,无奈地摊了摊手,“那本王也没什么办法咯,只能...” 只听“唰”的一声,一抹寒光乍现,张守弘的脖颈上瞬间绽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这血痕如同一片叶子上的叶茎,毫不起眼,却有纹路清晰。 张守弘没有看到齐麟是何时出剑的,他甚至都没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只是在感到一丝寒风掠过脖间之刻,勾下了脖子,也放下了手中杯盏。 他还沉寂在胜利中,因为齐麟已向他妥协,也明确表示“已没什么办法咯”。 他在暗笑,不停地暗笑,没人能体会到他战胜齐麟后的快感,这种快感就如一个奴隶终于顶替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且还在这一刻将主人死死地踩在了脚下。 当然,他不能笑出声来,他自认是一位算无遗策、深谋远略之人,又只能在齐麟这个晚辈面前露出蔑视一笑,从而失了礼数呢? ——晚辈,毕竟是晚辈,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晚辈也是最要脸面的嘛。 不过,他却没能得意太久,在他感到脖颈上的凉意在加重,且还有液体滋出时,也只能下意识地去捂紧脖子。 这个动作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他压根就不信自己会被划断脖子,他一定要将双手抬至眼前看一看,且要看个真切。 他的嘴角从微微上扬,变得平坦,又从平坦变得急剧下拉,直到拉到下颚,他才露出万般狰狞之色,“齐麟!你竟真敢对我下手!秋篁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突得撞向窗外,似想用仅存的一口气逃离这间屋子,却也在窗外再无了动静... 第93章 北疆暗网 齐麟没能追出窗外,他甚至连看一眼张守弘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窗外已雷云滚滚,湖面上亦掀起了惊涛骇浪。 浪头如地狱中涌出的幽冥之火,闪烁着银灰色的寒光。 浪尖席卷之处,也犹如上古神兽吐露着千百肉舌,贪婪地淹没着一切,亦在层层施压。 不必言说,“仙乐坊”已成为禁锢众人的牢笼,它本如仙境般令人向往,如今却令人窒息,美得凄厉,怖得蚀骨。 没等齐麟呼唤,郭四与丹阙已破门而入。 郭四持刀惊慌四望,不忘将沈安若护在其后;丹阙则持掌护在齐麟身侧,眸光炯炯,不敢有半分松懈。 “王爷,难道此处真有秋篁神?” 丹阙在身颤,身体也紧绷到了极限,四周每每发出声响,她都会极快地移动方位,闪眸凝望。 “王爷,我们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整座“仙乐坊”都会塌陷的,届时,我们也都会被埋在废墟中的...” 她又是一语,随之双腿微弓,身已更颤。 这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她不仅在用言语缓解着心中的恐惧,也本能地开启了求生意识。 “王爷,我们还是先逃离这里吧...” “不必惊慌。”齐麟赫然抓住丹阙的双臂,他抓得很用力,也是足能使丹阙整个身子平稳下来的力道,“现下,“仙乐坊”内反倒是最安全的。至于,秋篁神...本王这就出去会会它。” 沈安若,失声道:“不可。你是不要命了吗?本妃不允!” 齐麟暗暗瞥了一眼沈安若,随之回眸端身,“安若,如果本王告诉你秋篁神并不会毁掉“仙乐坊”,你还会怕吗?” 沈安若,急促道:“既然不会毁掉这里,为何还要彰显神通?” 齐麟淡淡一笑,“因为,秋篁神压根就不知张守弘已死,它能有此动作,也不过是在增加张守弘与本王谈判的筹码罢了。” 沈安若不可思议地望向齐麟,紧眉道:“何以见得?” 齐麟一字一字地回道:“因为,我们都还活着。若真是神罚,又怎有残喘?” “再说,这“仙乐坊”是秋篁谷的根基,想必就连秋篁神也不舍得毁掉这里。” “但,这位秋篁神又好似没什么脑子。张守弘死后,本王自会主宰秋篁谷。在这种情况下,秋篁神的任何举动都无疑是在找死!” 沈安若,提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什么大话...就算你要灭神,也要等大浪退去才是!” “不。”齐麟的声音已越发低沉,“在张守弘说出要挟之语和本王讨价还价时,他已注定是个死人。秋篁神也一样,当它自以为能为张守弘增加筹码时,它也注定陨落。” 沈安若突得抽出背后的“凌霄铁枪”,眸光坚毅道:“我真不知自己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今生竟摊上了你这样的夫君。死就死吧,我和你一同出去迎战秋篁神。” 齐麟缓缓侧眸,凝向沈安若之刻也露出了一抹柔笑,“王妃在此品茗便可,真不行躲在桌下也好,切记护好头部。本王实在不知有身孕的女子该如何忌口,想来茶水饮多了也是不好的。” “齐麟,你什么意思?你是看不起本妃吗?你就这般...” 沈安若没能将话说完,因为齐麟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其人影已然不见。 浪涛之下,百竹之上,时有破浪白光掠过。 那是“蛇吻太常”特有的剑气,齐麟也在不停闪掠身形,只愿能一睹秋篁神的真容。 但,他未能如愿。只因秋篁神在大湖之内,湖水也在涛涌下成了墨黑色的深渊。 深渊无底,可他却清楚地记得当初铃儿带他来此时,分明是用的棹竿在撑船。 ——一根棹竿有多长,那湖水便就有多深。 ——假如,棹竿有一丈三,入湖底淤泥一尺二寸,露出湖面二尺五寸,那么水深就是一丈三减去一尺二,再减去一尺五,即九尺三寸。 再按铃儿的身材来算,她当时所用的棹竿应不会超过一丈五,也就是说湖水的深度最多在十尺左右。 十尺水深,又能孕育出怎样的怪物呢? 齐麟想不出,他也没机会再想下去。因为浪涛已退,湖面也在悄然间恢复了平静,只是月影晃得厉害,折痕剧烈,跨度还在不断拉长。 待月影平稳,齐麟也呆愣在了原地。 他骤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挑衅,关键是他还束手无策,亦不能将对方怎样。 ——真他娘的憋屈,他打娘胎里出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真想一口喝干湖水,非要将那隐藏在湖底的秋篁神暴打一顿才解气。 怎奈,夜色漆漆,风带寒意,他还当真要下水不成? ——那他岂不也成了一个大傻子。 也罢,明知是傻事,还是不要去做得好,免得威名尽毁,沦为笑柄。 况且,他还没见过自己孩子的样貌,真不知会像沈安若多一点,还是像他多一些。 可能也因此,回到“仙乐坊”后的他也开始久久呆望起了沈安若的肚子。 他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频频挑眉,又频频皱眉,怎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呢? ——一个小小的肚子真能生出一个偌大的胖小子或是一个可爱的小公主来吗? 显然,此问题已上升到了神学的高度,女人能生孩子岂不就是真神吗?和那用泥土捏小人的女娲娘娘也无甚差别。 没曾想,他的举动反倒使沈安若彻底纳了闷。 ——你齐麟出去诛神,还被神吓得癔症了不成?一回来就紧盯着女人的肚子不放,这是在想啥呢? 肚子是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具体清晰,直到沈安若狠狠地揪起齐麟的耳朵,又重重地往其头上拍了两下后,齐麟才在缓神间痛叫了起来。 “不痛不痛,夫君不痛。我年幼时啊,爹爹就曾用这种方法治愈过一个整日胡言乱语的孩子,很是有效。爹爹说:只要还知道痛,还能喊出声来,就不会变成白痴或傻子。” “爹爹还说这叫什么“归魂”...就是通过痛感迫使已四散出去的灵魂再次聚拢在一起,如此魂魄也就不会散掉了。” “沈安若,你有病吧?!”齐麟赫然站起,一手捂头一手揉耳,“你说你咋就会那么多呢?还会驱鬼辟邪了是吧?” 沈安若俯身长“嘘”,对着齐麟的脸一本正经道:“我这不叫驱鬼辟邪,而是在从神明手中抢夺自己夫君的魂魄。夫君理当重视才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齐麟瞬间逃身,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亏你还是大襄的镇北王妃,怎就这般愚昧呢?本王也懒得说你,你离本王远些就好。” “齐麟!你什么意思!?”沈安若猛地叉腰道:“你是在嫌弃本妃吗?” 齐麟皱巴着脸瞥了沈安若一眼,“这不叫嫌弃,这是想让你多长点脑子!” 沈安若,震怒道:“你是说本妃没脑子吗?” 齐麟吓得一步一顿,不自觉地倾身,摆动的手臂也渐渐伸长,摆动的频率却降了下来,“以后还是多吃点鸡脑、羊脑、牛脑和猪脑...就先这样吧...” “什么就先这样吧?”沈安若不依不饶地凑上,“齐麟,你给我说清楚!” “吃哪儿补哪儿,你懂不懂啊?”齐麟瞪了沈安若一眼,一副“你真笨”的表情。 沈安若气得直跺脚,指着齐麟骂道:“你才需要补脑呢!你全家都需要补脑!” 齐麟却不理会她,转身便走,边走边说:“本王可不想跟傻子一般见识。” “你给我站住!”沈安若冲上去拉住齐麟,“今天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两人拉拉扯扯间,突听房外一声高呼:“王爷,不好了!出事了!” 来人乃是一位年轻的镇北军小兵,他神色慌乱,手中还紧攥着一红绳竹筒。 竹筒很小,齐麟一眼便看出那是绑在鹰隼脚踝上的加急信件。 可,这种加急信件已很久没有出现过了,非生死存亡之际绝不会重现。 齐麟接过小竹筒,从容地掏出隐藏在内的细长纸条,他没有立即去看纸条上的内容,反倒又将眸光凝向了小兵。 “你是如何过来的?五百将士都安全抵达了吗?月华和梨泪何在?” 小兵,拜道:“回王爷的话。刚才湖面上大浪不断,似有翻江倒海之势,月华统领恐王爷有难,就命三百将士渡湖查看,没曾想竟意外发现此岛,还找到了您。” “还有,三百将士无一人损伤,月华统领也正在“仙乐坊”外巡视,以免湖中再起波澜。” 齐麟沉寂了片刻,缓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诧异道:“属下名叫...夏宁...” 齐麟淡淡一笑,“你不必紧张,本王只是随口一问。夏宁,你去将月华唤来,就说本王有事要问她。” 夏宁再次拜道:“得令。” 他刚走出房外,沈安若便轻声道:“夫君,你是发现了什么吗?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郭四朝沈安若躬身一揖,抢言道:“王妃有所不知,我镇北军的信件共有三个等级,其黄线捆绑之信是预示着警惕,粉线捆绑之信则是军中有了二心之人,而这红线...正是十万火急之事。” 沈安若,惊道:“十万火急之事?” 郭四缓缓点头,“正因是十万火急的事,所以,普通士卒和将领都无权触及。” 沈安若不禁朝房外看去,“也就是说,方才那个叫夏宁的小兵已触碰了绝不该触碰的信件?” 齐麟,沉声道:“如果,待会儿月华过来说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那夏宁也留不得了。” 沈安若,思索道:“月华又怎么可能犯这等错误呢?明知红绳捆绑的信件乃是绝密,又为何非要这样做呢?” 郭四,道:“唯有一种解释,夏宁是隐藏在军中的细作,月华让其送信,也是想让王爷见上一见。” “可这也不对呀。倘若,夏宁真是细作,那小竹筒上也应绑上粉绳才对。” 沈安若,证道:“粉绳?这粉绳可还有什么说法?” “粉色,其实是多种颜色,在过去已知的情况中粉红色则指的是女人,粉绿色则指的是最年轻的人,至于其他粉色便就需要深思熟虑一番了。相比红绳绝密信件,用粉绳捆绑的信件也最为棘手。”郭四看了一眼沈安若,继续说,“因为,一时之间根本就无法锁定细作的身份特征,全靠各种猜测来进行初步判断。” 齐麟,紧接着说:“红绳信件虽为绝密,但在本王的记忆里它只出现过一次,且还是出现在冯吉手中,其内容也是父王已在景都皇宫遇害的消息。这些年,红绳信件也没再出现过,而这一次则是本王成为镇北王后首次再现。” 沈安若紧眉,不解道:“本妃尚有一点想不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信件不都是镇北军在传递吗?夫君好似提起红绳信件时多有忧虑,这又是为何呢?” 齐麟,说:“事实上,红绳信件的传递权并不在本王手中。安若,你还记得边镇吧?” 沈安若点头,“当然记得,我就是在边镇遇上的狼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地方。” 齐麟,勉强一笑:“其实,父王、母妃尚在时,曾在边镇留下过一股镇北军势力,这股势力也一直掌握着红绳信件的传递权,就连本王都不知他们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现下,本王手中小竹筒里的信件,也极有可能不再是原本的字迹,而是被人抄录后的内容。要知道,大襄境内传递信息一般都依靠训练有素的信鸽,而,信鸽在北疆是无法存活的,即便不被鹰隼扑杀,也会成为狼和老虎的食物。” “所以,信鸽只能先到边镇,再换成鹰隼送达至北疆各个城镇。” 沈安若,忙道:“夫君何不先看看都写了什么?” 齐麟微微一笑,“本王已看过,其字迹你也应该很熟悉。” 他说罢,就将手中纸条递给了沈安若。 沈安若急促展之,眸光突得发亮,“这是柳霖霖的字...她在信上言明:太师有难。那我们...我们是否要立即赶往景都城呢?” 齐麟微微摇头,“不必。本王已将景都京畿大营中的五万兵马交给了柳霖霖,细算一下时间,冯吉不日就能赶到景都。” “只是,冯吉从北疆到景都需要十日左右,而,信鸽从景都到边镇则用不了两天,就算再换鹰隼传递,也不会超过三天。难道,圣上是在三天前有所行动的...” “不,少主。这至少是半月前的消息了...”月华匆匆步入房中,拱手一揖,“属下月华,见过少主和王妃。” 她接着说:“少主,冯吉到达景都的确需要十日,但也是在马不停蹄的情况下才能做到。信鸽传消息到边镇也的确用不了两日,可少主却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 齐麟在听。 月华,继续说:“老王爷和顾侯留在边镇的一股镇北军势力,实乃镇北军的暗网,所网罗的也是天下情报。暗网虽然消息灵通,但他们所训的鹰隼却并不熟悉少主。也就是说,鹰隼只会飞至少主所在的天瑙城,后又从天瑙城飞至长寄镇和云澜城,再从云澜城飞至秋篁谷中,这期间应也至少换过三次鹰隼...” 齐麟,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无论是天瑙城,还是长寄镇和云澜城都有暗网的联络人了?” 月华,微微摇头,“不仅如此,恐怕这秋篁谷中也有暗网的人。” 她接着道:“少主,您有没有想过,鹰隼是何时入谷的?” 齐麟,迟疑道:“鹰隼入谷只能在午后,即便能飞越秋篁谷四周的山峰,也要有一个明确的落脚点。” 月华点头,“没错。属下也是在夜幕降下后才发现头顶有鹰隼盘旋的,这才取下了小竹筒。” 齐麟拉长着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鹰隼先是飞到了隐藏在秋篁谷内的暗网处,然后,联络人又放飞鹰隼寻到了你?” 月华,回道:“少主别忘了,秋篁谷内并无镇北军,所调遣的兵将则全是原本跟随沈天挐大将军的京畿驻军。” 齐麟的眸光猛地一震,失声道:“隐藏在秋篁谷内的暗网联络人不仅可以确定下原京畿驻军现下隶属于谁,还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你这个临时的统帅...如果真是这样,那父王和母妃所留下的暗网势力,又该何其庞大...” 月华,抿嘴一笑,“不止是庞大,且还无孔不入。” “不然,鹰隼又怎会只在我的头顶盘旋呢?” 郭四,插嘴道:“对啊,鹰隼既能找到月华,何不直接飞到王爷您身边呢?” 齐麟沉默。 沈安若忍不住好奇道:“哎呀,月华你就别卖关子了...听得我都毛骨悚然了,就好似有数不尽的未解之事和未解之谜在等着我们...” 就在这时,齐麟突然高声道:“你是想说...夏宁?” 月华狠狠点头,随之凑上向齐麟递出了第二张纸条,“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应是暗网的弟兄们写下的,上面明确写着夏宁是景都皇城派来的奸细,却未直接指出幕后主使是何人。” 齐麟接过纸条,反复打量着,“你手中既有第二封信件,那你也一定看过第一张纸条上的内容了吧?” 月华,回道:“第一张纸条虽是柳霖霖所写,但其内容已不再重要,我们也断不能解除掉远在景都皇城中的危难。而,第二张纸条上的内容我们反倒能立即执行决断,这大概也是鹰隼会找到我的原因,因为我在取下鹰隼脚踝上的小竹筒时,夏宁就在我的身边。” 齐麟,微微点头道:“所以,你就将计就计,让夏宁送来了小竹筒?” 月华,淡淡一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宁定会找机会将此消息放出去,使隐藏在他身后的人得知少主您已然知晓了景都城内所发生的事。” 齐麟,思索道:“夏宁是原京畿驻军的人,亦是随岳父大人到的北疆,他是细作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他身边绝无鹰隼,若想递出消息,他也必会前往边镇。” 月华,轻启朱唇:“也许,这正是夏宁暴露身份的原因。他定然不会料到,老王爷和顾侯精心编织的庞大暗网的大本营就坐落在边镇。飞往边镇的每一只信鸽,都别想逃脱掉暗网之人的锐利目光。” 齐麟,缓缓说道:“同样,边镇之中定然也有夏宁一方的据点。可近日来本王并未听闻边镇有何异动,想来暗网中人尚未打算将这一据点连根拔起。” 月华嫣然一笑,“想必,暗网的兄弟们早已成竹在胸。此刻,我们只需确定夏宁是否真为军中细作即可。” 齐麟微微垂眸,嘴角含笑道:“本王既已和夏宁见过面,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置吧。” “其实,你无须如此谨小慎微,即便你瞒着本王私下将他处决,本王也断不会怪罪于你。” 月华悚然跪地,叩头拜道:“属下万万不敢欺瞒少主丝毫,更不敢私下处决任何人。少主,您乃是镇北军的灵魂,倘若属下拥有了处决他人生死的权力,那无疑会极大地损害少主您的威望的。” “罢了。十八女将中,也就数你最为执拗...”齐麟伸手扶起月华,随后侧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此刻,本王也该好生歇息一番了。待明日,本王定要亲自诛灭那所谓的秋篁神。” “秋篁神?”月华一脸茫然道:“秋篁神是何物?” 沈安若,嗔怪道:“还不是你家少主,非要将此处的秋篁神斩草除根嘛。” 月华,细思极恐道:“那秋篁神...可与方才湖面上的惊涛骇浪有关?” “要说这秋篁神啊,就不得不提一提秋篁镇县老爷张守弘...”沈安若刚说到一半,忽地打了个激灵,好似瞬间察觉到了什么快步朝窗台奔去,“我竟忘了...张守弘的尸首还在外面呢...” 月华,瞠目结舌道:“张守弘的...尸首,他是怎么...怎么死的?” 沈安若微微歪嘴,偷偷指了指齐麟,“还能怎么死...触犯到你家少主了呗。待处理完尸首,我再说于你听吧...” 第94章 当仁不让 秋篁谷的第一缕阳光要比别处晚些。 虽晚,却能穿透层层薄雾,洒落出耀人眼眸的光芒。 它如一件金色蓑衣覆盖在峻峰幽谷之上,亦在粼粼湖面上绽放着虹彩。 此刻,画舫已连成片,每艘画舫的间隔均为一丈,共九艘画舫整齐排列。 画舫在湖心,从岸边到湖心又停驻着数十叶扁舟。 对于齐麟这种轻功超绝的人来说,偌大的湖面已再难将他阻隔,他来去自如了多次,也命五百将士演练了多次。 演练,只为射杀湖中的秋篁神,临时受命的将士们并未携带大量利箭,所以,他们也要在时机上多下些功夫。 显然,齐麟对身为原京畿驻军的五百将士并无太大信心,最终决定还是以他挥出的手势为令,再齐放箭雨。 可,引秋篁神现身则又成了难事。 齐麟在不知秋篁神到底是何物的情况下,更无法知晓其规律,等待也成了费时耗力之事。 然而,齐麟也不想单靠品茗打发时间,因为沈安若实在太不乖,早已手持“凌霄铁枪”辗转在各个画舫之上,还不时跃身搅弄着湖水。 事实上,她的轻功并不好,也压根没学过轻功。一位闺阁女子能练好一手枪法已属难得,在没名师授艺下,想要再多一神技也难上加难。 这便就是阶层限制,它不单单只展现在是否会轻功上,而是展现在普通人压根就没那份机缘。 齐麟之所以武艺超卓、轻功绝顶,全因先帝对他的独宠,也因他是齐烈的独子。 年幼的齐麟曾有一段时间格外懂事,他能感受到父王、母妃的艰辛,亦想使父王、母妃每战必捷。 要想屡战屡胜,那保全下性命也是第一步,所以,他就恳求先帝为他请来多位江湖高手,且还专挑轻功超凡之人留在宫中授课。 那时的他没有复杂心思,只想修习天下轻功也好再传给父王、母妃用来保命。 久而久之,他的轻功也冠绝天下,无人能及。 他有想过传授沈安若绝顶轻功,可轻功又绝非一蹴而就。 无论是腿上绑沙袋也好,还是练习独木桩也罢,都需日积月累,成年累月。 再加之他们是夫妻,由他来教,沈安若也必会抵触。 抵触并非不待见,反倒是沈安若每每都想在齐麟面前保下颜面。 对于这种事,要么身为丈夫的齐麟极有耐心,要么身为妻子的沈安若求学若渴,否则无解。 宁可不学不练,也别想使她沈安若服软。 既不能保证有效教学,齐麟也生出过由墨影教授沈安若轻功的想法。 在十八女将中,墨影的轻功在众人之上,也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但,有孕在身的沈安若又哪具备学轻功的条件呢? 别到时候轻功没学会,腹中的孩子反倒蹦没了... 现在,齐麟已感头疼,望着那个在画舫之间跳得像只猴子的沈安若,他也算彻底叹服了。 ——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即便将为人母,也改不了天真烂漫的天性。 要说到天真烂漫,还真就说到了齐麟的痛点。怎么说呢,他既想使沈安若天真烂漫下去,又想使沈安若变得深谋远虑起来。 有时,天真烂漫是本性,无此本性的女人也绝称不上可爱。 只是,景都皇城的朝堂上又怎会允许出现天真烂漫之人呢? ——深谋远虑自也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假如,你想使身边之人有所改变,又不想使这人彻底迷失或忘记本初,那你也一定很痛苦要去如何做,亦会在变与不变间挣扎不断。 齐麟正被此问题困扰着,但,他眼下也不想再使沈安若继续折腾下去。 ——倘若,沈安若在秋篁神还未出现前,就浪费掉绝大部分体力;那在秋篁神腾出湖面的那一刻,沈安若也定然再无余力招架。 于是,齐麟从一画舫上纵身而出,连踏数叶扁舟,取下一小兵身上的长弓与箭筒,又跃身而回,用脚尖轻点湖面,激起着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突然,他重踏水面,旋身飞上,弓腿侧身,从背后取出三支利箭,连发而出。 箭入湖底,刚劲有力,直插淤泥,无一浮起。 就这样,他接连射出六次,共消耗了十八支利箭,在背后箭筒中仅剩一支箭时,他不得不立于靠近湖心的扁舟上闭目静心。 他细细感受着脚下的水流,仿佛与湖水融为一体,察觉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这变化很均匀,湖底反复涌动着一股浪潮,浪潮的方向并不稳定,时而急转,时而侧涌。 突然,一庞大的身躯跃出湖面,在空中乍现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这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杰作,也是唯有秋篁谷才能滋养出来的生灵。 随后,它重重地落入湖中,一时间激起千层浪涌,使得九艘巨大的画舫瞬间弹离湖面,又在百丈外落下。 只在片刻,画舫和扁舟组成的阵型已全被打乱,沈安若也在紧抓着画舫木栏摇摇欲坠。 若不是她将“凌霄铁枪”绕过木栏作为支撑,恐早已成为秋篁神的食物。 齐麟来不及多想,只能连踏扁舟,又在空中拔出腰间的“蛇吻太常”劈碎前方扁舟,用脚尖连点着散落的木板,纵身揽住沈安若的腰身,一个蹬腿便跃至画舫之上。 “安若,你先回岸上,这怪物实在太大,就连我都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那是...那是一条大鲤鱼吗?”沈安若似还没晃过神来,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整个身子也冰凉无比。 她又猛地打了个激灵,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夫君,我们不灭神了,好吗?我们现在就离开秋篁谷,好吗?” 话落,她的眼波也开始流动,终成泪目,紧眉苦涩。 齐麟将其拥入怀中,用下颚紧紧地抵住她的头顶,左手放下长弓,极快地抚顺着她的后背。 “安若...你知道我们和普通百姓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声音很柔,柔得像春水,亦柔得像情话。 他很少这般与沈安若讲话,就犹如一个孩子一样不到做错事时,也绝不会认错。 当然,他并不是在认错,但,沈安若无端受到惊吓,且还全为帮他所致,他又怎能全然无错? “安若...在这北疆之内,任何百姓都有逃离的权利,唯独你我没有...” “因为,你我一逃,北疆必成人间炼狱,再无了主心骨,也再无了信仰。” “信仰,是这世上多么可怕的力量呀...它可以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塑造成神;也可以将神挫败得一文不值,任人踩踏。大襄可以没有齐麟,但,北疆却不能没有齐麟。若换成大逆不道的言语来表述,那便是大襄可以亡,北疆绝不能亡。” 沈安若轻轻直起上身,一脸迷惘地凝视着齐麟,其眸光纯净犹如婴儿。 婴儿会对万物充满好奇,但,她看向齐麟的目光却未带一丝好奇,反倒全是顺从。 “夫君要反了圣上,自立为帝吗?” 她这话不是在质问,更不是在指责,而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只要答案能够确定下来,那她在心中自也有了明确的目标。 齐麟淡笑摇头,“安若...从今以后,你可以将自己看作北疆的皇后,而,大襄的萧文景也不过是我们的盟友,他强于我们,所以我们要向他俯首称臣。” “不过,也只是俯首称臣,无论到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失去北疆一寸土地,亦不能使北疆百姓受到点滴屈辱。” 他忽地缓叹,侧脸望着湖面上再次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接着说:“世人多将“中庸”理解为“不争”,也多将“明哲保身”视为“识时务”,总认为有些事就算自己不去做,也终会有人去做,却并不知置换成另一人后,就会全然更换天地,再无昨日余温。” “有些事我们是逃不掉的,就如眼下的北疆一样,我齐麟根本不需要手握虎符,便就能调动三十八万镇北军,亦不需要依靠镇北王的名头来使北疆百姓信服。只要我姓齐,只要我是齐烈和顾英鸢的孩子,他们就会视我为信仰和希望。” “与生俱来的权势虽能在一出生时就能被人捧至最高点,却也肩负着一生都甩不掉的责任。因为,除了我们,北疆百姓已无人可信,就算横空出世一位绝世帅才,也难以收服民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虽是陈胜所言,却也是一句无奈之语。倘若,太平盛世,人人丰衣足食,谁人又愿造反呢?假如有名正言顺的君主,且君主尚有救,未到罪大恶极之时,谁人又会造反呢?” “纵使造反,又该拥立何人?张三固有丰功伟业,可那李四却也有盖世之功,王五更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三人皆无皇族和王族血脉,亦无名正言顺的声望,最后也必会互不相让,彼此攻伐。” “所以,安若...你我的存在并不是要反叛大襄或是一统天下,而是要避免北疆群雄并起,争个你死我活。通常,百姓是不问原由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跟随谁,恰恰又是这一时的好,反而能要掉他们的性命。” “我们既为北疆之主就该有不畏不惧的魄力,就拿眼下之事来说,若你我离去,对这湖中的精怪不管不顾,那又有谁来管呢?” “没人管,百姓会生怨;有人管,百姓则离心。无论是生怨,还是离心,所毁的都是北疆基业,你我亦是罪魁祸首。” 他缓缓扶正沈安若,使其舒适地靠在木栏上,随之绽出着迷人的微笑。 “沈安若...你就在此处为我打气好不好?我需要你陪着,也渴望在每个回眸的瞬间都能看到你的笑脸...” 一语即落,他的眸光也赫然冷绝,似有毁天灭地之势。 只见,他握起长弓,跨步发出了最后一箭,随后侧扬“蛇吻太常”,再次朝湖面飞去。 第95章 诛神绝患 湖畔有风拂过,本该浅波荡漾,翠柳依依。 此刻,却倒转了景象,平添上了几分肃然与可怖。 上百将士紧握长弓,身影垂立在前,他们刻意背对阳光以免影响射程和准头。 湖上大浪滔天,又时而寒光纵横,划破的水浪随气压与微风形成水雾,升腾的水雾也仿佛与那天上的云朵相连,弥漫着天际,亦模糊着眼眸。 齐麟还在踏浪飞跃,没有想象中的人、鲤火拼,更没有哭爹喊娘的咒骂。 确切地说,他压根就没有还手的机会。 ——如果你感受过海浪的急涌,定也知晓就连站稳脚跟都是一种奢侈。 何况,偌大的鲤鱼还在浪涌下频频跃出湖面,多次想要活吞掉齐麟。 它那张椭圆形的嘴倒有几分可爱,可在它前方不停闪躲的齐麟却也很清楚那张嘴足能吞下数十人的性命。 当然,一味躲闪并不能解决问题,能否稳住大鲤鱼的身形才是关键。 哪怕只是片刻不动或静止,岸边的五百将士也能射出箭雨,有命中目标的机会。 可,这似乎又是一种极其稚嫩的想法——如鱼得水,逍遥畅意。谁又能阻停掉它那妖娆的身躯与摆动的长尾? 衣袂飘飘的齐麟虽宛如仙人临世,也渐显狼狈。 他随厚重的涛涌轻移,同时也被细碎的水珠溅得紧衣湿身。 即便,发丝垂贴脸额,他都无暇拨弄,更无心分神。 他和岸边的五百将士一样,也在等一个机会。 只是,在机会尚未来临之刻,他又绝不能打乱自己的节奏。 一旦被浪头拍下,跌入湖中,他也绝不会再有丝毫胜算。 因为,那时的他已不止大鲤鱼一个敌人,湖水亦会成为他最大的阻碍。 人要想在水中灵活多变,且还要挥斩出凌厉的剑气,恐也是痴人说梦。 但,他仍要尽可能地去激怒大鲤鱼,唯有怒不可遏的大鲤鱼才能做出最冲动的行为。 连踏着湖面上散碎木板的齐麟似已失去了该有的平衡,却也随着一声清啸,身形暴起,如离弦之箭,挥剑侧划。 他所划出的剑气斩断了身后的巨浪,也朝大鲤鱼的腹部直逼而去。 然而,数丈高的浪头还是将他拍了下来,直沉湖底。 片刻后,湖面顿时涌起一股柔而强大的水柱,化作一道水幕冲向天际。 待众人定眸,齐麟已持剑立于鲤鱼头顶,他跨步稳身,双手握紧剑柄,向下狠狠扎去。 谁知,锋利无比的“蛇吻太常”竟只入鱼鳞一寸,便折弹出去。 大鲤鱼也如一条披着战甲的巨龙变得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齐麟来不及多想,当即蹬腿纵下,在空中抓住“蛇吻太常”又旋身一挥,剑气竟在击向鱼鳞的那一刻发出了犹如黄铜般的清脆声。 大鲤鱼骤然弓身,又在刹那间甩尾拉身,划出一道如拱桥般的弧度,钻进湖中。 落于湖面稀碎木板上的齐麟侧剑闭眸,尽可能地调整着呼吸。 他知道自己不能乱,无论是气息还是心,都不能过于急促。 说白了,武功的高低重在调息,轻功更需保持气血顺畅。 这就好比在水中游泳,有规律的姿体摆动是唯能确保不下沉的方法。 只要稍有慌乱,喝上几口水在所难免,更会危及生命。 可,大鲤鱼又怎会等着他恢复到最佳状态呢? 湖面上已露出鱼鳍,如宽刀般划破着水面,波痕深而长远,水流的方向也顺着鱼身发生了改变。 水速在加剧,大鲤鱼只需在靠近齐麟的那一刻猛跃而起,便可将其直吞入腹。 微风不停歇,阳光似也无了疲倦,齐麟的身子却仿佛已被冻结。 眼见鱼鳍临近,他非但毫不慌乱,还缓缓上挽着手中的“蛇吻太常”。 在闭眸端姿下,他似在吸纳天地灵气,不断充盈着自己的身体。 突然,他剑眉微挑,猛地睁眸,一个侧翻旋出六尺开外,又持剑点水,正身飞跃。 大鲤鱼也在这时冲破他映射在水中的倒影,腾出了湖面。 他们的动作几乎在同时进行,大鲤鱼也果真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嘴,但,齐麟持剑点水的力道很足,他应很清楚水面受力越重,回弹力就会越大。 这种以剑气直冲水面的做法,他还从未尝试过,却也足能使他借助回弹力完成翻身侧跨的动作。 现在,他已勉强站立在身侧的破碎木板上,他不敢有片刻迟疑,继续连踏木板和扁舟,朝岸边跃去。 大鲤鱼还在穷追不舍,连番撞裂着扁舟与木板,湖面的高度也在越发抬升,就仿佛水底建起着一层屏障。 这屏障也使得漂浮在水面上的万物骤然倾斜,齐麟再踏木板与扁舟时,除了身体所造成的下行力外,还有一股强大的前推力。 这前推力恰恰又是最致命的,在其作用下,齐麟已多次脚下打滑,不得不连续旋身努力维持着平衡。 这也使他的速度慢了许多,距离大鲤鱼最后一次跃出湖面已迫在眉睫。 就在这时,他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连续重踏木板,欲要凭着一口气纵身上岸。 在他腾起身子之刻,大鲤鱼又一次与他同时冲出了湖面。 结果是,他到了岸上,大鲤鱼也到了岸上。 不过,上岸的他犹如一只猴子,随着脚法不停变换,他也成功躲过大鲤鱼砸身的危险,且还跃到了一棵柳树上;大鲤鱼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只能在岸边像个拨浪鼓般弹腾不断。 齐麟没有马上下令将其诛杀,尽管大鲤鱼已无法移动太远,但,他依然在等待着最合适的机会。 使他没想到的是,湖面都已恢复平静了,大鲤鱼却还未消停。 他就那般静静地看着,犹如在等待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孩子闹够了自然会止住眼泪,大鲤鱼闹够了自也再无余力。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已偏斜在浅绿色的湖面上,湖心也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来自“凌霄铁枪”,伴着立起的枪头,沈安若也站起了身子。 她旋枪在侧,猛然触地,随着一抹惊鸿划过,她也跃至一扁舟之上。 她没打算上岸,却在扁舟上绽出着动人的微笑... “将士们,本王和你们一样都是一介凡人,但,身为凡人的我们,今日却要诛神!” 齐麟已在震吼,身体也在颤动着,“本王相信,此时此刻仍有不少人会去质疑:我们怎能诛神呢?凡人又怎能斗得过神呢?” “假如,本王告诉你们存于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都是平等的,那你们还会惧怕神吗?” “你们眼前的神并不高贵,因为它不但生于凡尘,也会死于凡尘。既在凡尘,就躲不过俗世,在它决意成为张守弘的帮凶时,它就已不再是神,而是人人喊杀的怪物!” “将士们,举起你们手中的长弓,诛了这条鱼怪,让我们还百姓一方太平!” “且慢!还请王爷手下留情!”说来也巧,铃儿的声音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齐麟下令诛神之刻从远处传来,待到齐麟侧眸,铃儿的手腕上已系上了铜铃,在铜铃的回响下,大鲤鱼似也彻底消停了,“铃儿恳请王爷饶恕鲤儿。” 齐麟望着跪身在前的铃儿,那是彻底糊涂了。 ——原来,这条大鲤鱼还有名字,堂堂秋篁神居然有一个如闺阁女子般的名字。 “鲤儿...鲤儿...”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在你唤出这名字后,本王竟有了如见亲人的错觉...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 “它本来就是我的亲人,且是比我爹娘还要亲的亲人。”铃儿,说,“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任何人如它那般对我好,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支撑着我一直活下来...所以...” 她突得抬眸,满眼血丝地咬牙道:“铃儿愿一死,来为鲤儿赎罪!” 第96章 同生共死 秋篁谷没有夕阳,正如看不到朝霞那般。 但,它确是一处洞天福地,拥有着最纯净的空气。 净化空气的不止是凛然峻峰,还有那恐怖的瘴气林。 它们如包裹婴儿般保护着秋篁谷中的一切,亦给予了无法比拟的生机。 可,谁又能想到恰是这无比纯净的空气才造就了如今的秋篁谷。 齐麟在返回县衙的途中已感其中玄妙,他亦想通了很多事。 ——他之所以能在铃儿撑船时睡去,并非铃儿的歌喉过于曼妙。 ——各地商贾与豪侠之所以会在此流连忘返,也不全因赌局和姑娘。 ——湖中之所以能孕育出偌大的鲤鱼,亦绝非偶然。 全因,谷内的氧气实在太充足。 众所周知,氧气含量高的地方,人们常会犯困。 只要能有倚靠放松的条件,便会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整天精于算计的商贾们也需要寻一处安逸之地,好好睡上一觉。 江湖豪侠亦如是。 所以,他们不在乎输掉多少银子,也不在意身旁都有哪位姑娘侍奉。 困意一来,也只想寻一软榻与周公相会。 周公可以是甜的,因为身侧有甜甜的声音,更有甜美的人。 周公也可以是金玉满堂的大宅院,甚至可以是天下至尊的宝座,因为床榻足够软,也足够舒适。 补足了睡眠,有了精神后,第二天还能到镇子上随意挑选货物,且分文不出。 这等美事,想必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当然,这只是齐麟的推断。可此推断若为真,那沉醉其中且执迷不悟的反倒又是张守弘。 之前,他在与张守弘交谈时,能感受到对方的得意与乖张,就好似对方营造出了一方仙阙,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抗其中诱惑。 张守弘就是那仙阙的制造者,亦是仙阙的主宰者。 他可以左右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也能掌控所有人的生死命运。 这是属于神的感受,无所不能的神总会俯视着人间,用那淡漠的眼神看着人间的蝼蚁。 蝼蚁自然微不足道,至少它们在神的眼中是这样的,但,神也常会忽略掉它们的力量。 张守弘自认为掌控着一切,视众人为傻子。 事实却是,没人会真傻,只是所图不一,心思不齐。 既然,张守弘要为他们打造一处逍遥窝,那他们尽情享受便是。 累了困了来一来,烦了躁了走一走,这世间也没任何事能比美美地睡上一觉来得幸福。 现在,齐麟就想美美睡上一觉,这也是他返回县衙的目的,亦是他当下最想做的事。 然而,身后气嘟嘟的沈安若大概不会让他如愿。 要说起女人生气,还真分着等级。 ——一等气,乃是怄气。 ——二等气,则是生自己的气。 ——三等气,可就是醋意大发了。 如果用对待一、二等气的解决方法去解决三等气,那多半不会迎来什么好结果。 这也正是齐麟哄不好沈安若的原因。 其实,他早就看出了沈安若的不悦,他也早就嘘寒问暖一顿输出,甚至鬼脸都做了,就差犯癫痫了,还是没能哄好沈安若。 非但无效,沈安若还气上加气,直跺小脚。 她那架势可谓是凶猛至极,一点都不输湖中的大鲤鱼,同样想生吞掉齐麟,连骨头渣都不剩。 齐麟反倒纳闷了,他是回想了多次,打从天亮他就一门心思地对付秋篁神,虽昨夜出了糗事,可沈安若也没说什么呀... 莫不是,沈安若还对昨夜他和铃儿之事耿耿于怀,想要秋后算账? ——这女人啊可真是麻烦,你还真不知道她忽然要整哪一出... ——明知猜来猜去很麻烦,你还非猜不可,只有猜对了才能有化解矛盾的机会。 ——可,你也得猜得对呀!这他娘的不但需要天赋,还需要悟性,这两样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都要吃大嘴巴子。 关于吃大嘴巴子这事,沈安若应不会当众给齐麟难堪,所以,齐麟也跨步在前,索性不理会。 ——猜不出,又要如何理会?如果越解释越是错,越扯其他越严重,那还不如保持沉默来得痛快。 但,他也知根本躲不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句话用在女人身上实在太贴切——不,这句话又绝不贴合,因为女人一旦认真起来,十年前的旧账也能唠叨成歌赋,且还声调有序,高低起伏,连绵不绝。 所以,要想女人不念叨,断交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河水,主打一个谁比谁更高冷。 可,齐麟又怎能和沈安若断交呢? ——活生生亲娘子,如假包换的孩他娘,又如何去断? ——也罢,还是先不管这些了,待养精蓄锐一番,再虚心应对吧... 没曾想,刚入县衙没多久,沈安若便小跑上前堵住了齐麟的去路。 齐麟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周围已无属下跟随。 他的正前方便是厢房,到房中歇息这等事也不会有人不长眼,还要继续跟着。 何况,沈安若一直随在他的身后,只能说懂的人自然都懂。 眼下,他是逃不掉了。 可他也不敢吱声啊...万一再说错话,定会迎来劈头盖脸的责骂。 说“责骂”,或许有些偏重,但也差不到哪去,至少他绝不会再有休息的机会。 “齐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麟低头不语。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你走那么快干嘛?是不想看到我,还是想对那铃儿欲擒故纵也好让对方反过头来找你呢?” 齐麟微微紧眉,仍未抬眸。 不过,他也从沈安若的言语中察觉到了根源来自于铃儿。 再细想下去,他一时之间还真就理不清具体是哪一件事。 ——要说铃儿,他也刚认识不久,算上刚才也只见过三次面。 ——但,这三次相见又好似哪一次都解释不清楚... ——就说初见吧,暂不说他在铃儿的扁舟上睡下后,铃儿有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就单说他为何会走上铃儿的小舟,就断然解释不清了。第二次相见就更别提了,他和铃儿在同一张床榻上,想撇清关系都难。方才第三次相见反倒没什么,铃儿只是求他放过大鲤鱼,他也不好说什么,亦没必要去难为一个姑娘。索性也就直接回了县衙,可他也的确没深究铃儿的罪责,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三次相见,次次都说不清道不明,恐普天之下也没谁了。 “齐麟!你倒是说话呀!平日里不是嘴皮子很溜嘛...现下怎就成哑巴了?” 沈安若突得叉腰瞪眸,凶光乍现,异常生猛,“齐麟...莫不是你真想纳妾吧?” 她侧眸散走,又低语喃喃道:“我说你怎会就此作罢,不追其责...那秋篁神几番差点将你吞掉,你耗尽气力才将其引到岸上,本该杀之泄愤,你却大度放过。就因为铃儿恳求你,你便立马答应了,是与不是?鲤儿鲤儿,怕是你齐麟也想让那秋篁神化身为鲤儿姑娘吧...” 齐麟总算是听明白了,那是豁然开朗,如释重负。 ——只要找对“病因”,那“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也是迟早的事。 “她会来找我们的。” “什么?”面对齐麟突如其来的一语,沈安若猛怔,“你说...谁会来找我们?” 齐麟,沉声道:“铃儿。” 沈安若,继续问道:“她已如愿救下了秋篁神,为何还要找我们?” 齐麟,肃然道:“因为承诺,也因为一个故事。” 沈安若闻言,更不解了,“我有些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齐麟缓慢地说:“铃儿虽救下了秋篁神,却也是暂时的。只要你我一走,谷中百姓定会再行灭神之举,所以,她需要给众人一个承诺,而承诺的背后又少不了一个故事,一个足能使她做出承诺的故事。” 沈安若柳眉紧锁,道:“就算她能做出承诺,也断不能使谷中的所有人信服啊。只要有一人提出质疑,必会招来其他人的忌惮和自危。她要保下的毕竟是秋篁神,一个小女子做下的承诺,又有几人会当真?” 她接着说:“纵使谷中百姓选择相信她,也断不敢相信她就能完全制伏住秋篁神呀。” 齐麟,道:“只要我能信她就好。” 他一语顿停,又迟眸看向沈安若,眸中也绽出了丝丝怜惜与忧绪。 他不知要如何向沈安若解释,因为要解释的内容已与铃儿无关,反而是景都皇城的蠢蠢欲动。 ——国舅爷张显宁已死,太师赵衍是否逃过一劫? ——无论赵衍能否顺利度过,都缩减不了萧文景日益膨胀的野心与欲望。 ——赐给郭四五石散配方的人是谁?这人真是“云阙阁”的素棠吗? 事实上,齐麟在看到柳霖霖的亲笔书信后,便已感自危。 ——他初返景都时,半路截杀他的人马虽是林烁的人,可林烁的背后又是何人呢? ——还有素棠和萧文景的关系... ——萧文景是不是也该对他动手了? 他并不是怕死,反倒是怕棋差一着,来不及布局。 ——实在有太多未解之事,每件事都如深渊般密不透底。 眼下,他只能尽快成为天下寒门子弟的先生,唯有如此沈安若才能以“师母”的身份保下性命。 这就好比是一场竞赛,稍慢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安若,我打算在北疆全域开科选能,届时会罢免掉现有的所有官员。北疆唯有政法统一,百姓才能不畏不惧,真正过上好日子...” 沈安若,惊愕道:“夫君是打算在北疆开科举?不是...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她仿佛永远搞不清楚齐麟的脑回路,眼下正谈着铃儿的事怎就又转移到科举上了呢? 不过,她还是紧拽住齐麟的臂膀,又忧心忡忡道:“夫君不可。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轻重。大襄尚无科举制度,北疆科举一开必会惹来灾祸。” 齐麟,淡淡一笑,“灾祸?恐怕在某些人眼中,本王本就是一个祸害。” “本王不仅要在北疆开科举,更会同开武举。只有这样才能使北疆百姓再次挺起脊梁骨,从而完全褪去长期被贪官污吏压迫的怯懦。假如,北疆百姓各个不畏生死,勇于争胜,那北疆全域的每一人也皆能成为镇北军。” “待新官员选出后,本王便能收拢王权。那么,铃儿当下所做出的承诺,只要本王觉得尚可,便就能勒令秋篁谷新选出的县老爷执行下去。” 沈安若,心急如焚道:“夫君,你就没想过秋篁神一旦再作恶,也会牵连到你吗?真到那时,地方官员的不作为也全成了依照王令行事。” 齐麟微微摇头,“不会。方才你也看到了,铃儿是可以让秋篁神安分守己的。本王猜想,大概是因为铃儿系在手腕的铜铃...铜铃声响起后,那秋篁神就再无了躁动。” 沈安若,急促道:“倘若有天铃儿不在了呢?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有一天铃儿不在人世了呢?” 齐麟微微一笑,“在我父王、母妃先后逝去后,妖?是陪伴本王最久的人。她之所以不像另外十七位女将那般不敢靠近本王,全因她如狼的忠诚和守护。无论本王如何责骂她,也不管本王如何鞭打她,她都不会离去,甚至还露出着比本王还要凶狠的目光...” “本王躲在天瑙城外山洞中的那段日子,她总会时不时地叼来一些野兔和山鸡,她不会烤熟了再吃,却也愿意去尝试本王烤得黑糊糊的兔肉和鸡肉。” “说来也奇怪,寐女同妖?一样都是在狼群中长大的,但,寐女的自尊心却很强。只要本王稍有不悦,或对她略微翻下白眼,寐女便会灰溜溜地离去。而,妖?不会,她好似就是一头狼,打不跑骂不走的一头狼。” “对此,本王也曾问过妖?理由和原因,每个人一直执着去做的事都会有一个充分的理由,妖?自然也有。她虽是十八女将中话最少的人,但那天她还是与本王讲述了一个故事...” “她说,北疆峻峰会时不时的发生雪崩,雪崩之下无一残喘。她在年幼时就遇到过一次,她想不到看上去轻飘飘的雪怎会在滚落之刻比石头还要坚硬、比刀锋还要锐利...亦想不到有天自己会遇到雪崩。在她被深埋之刻,养育她长大的狼群无一只远逃,反倒全部折回努力地嗅着她的气味...” “在强行将她从深雪中扒出时,不少狼的爪子都被冰凌划破,一时之间鲜血淋漓,却从未放弃过救她。最后,后狼咬住前狼的尾巴逐一排列,还真就将她从雪窝里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那一次她没有死,自小生命力旺盛的她也很快恢复如初,但,有两匹狼却因伤口未能及时处理,皮肉溃烂而死。” “狼不懂得包扎,更不知道伤口感染后要及时截肢,它们就那样默默地承受着伤痛,直到无了呼吸...” “安若,我与你讲这些其实是想告诉你,动物远比我们人类纯粹,它们若要陪伴一人也会真的去陪伴。在这个世上,能够一直陪伴也是最真挚的情感,所以,本王有理由相信...铃儿一死,秋篁神也绝不会独活...” 第97章 改弦易辙 齐麟刚到床榻旁便就后悔了。 他赫然发觉不该对沈安若讲述妖?和狼群的故事,更不该讲什么“陪伴”。 在这个世上,你可以去怀疑女人的一切,却不能去质疑女人的忠贞。 忠贞,本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然,世人却又容易忽略一个关键点,这关键点更会使人百般迷惑。 自古以来,秦楼楚馆中的女子多出情种,看似和睦的夫妻往往又能做出些跌破眼镜的事。 倒不是说秦楼楚馆中的女子更可信,同床共枕之人信不得,而是,要从女人的思维方式上找根源。 不可否认,大多女人会陷入一根筋的思维模式中,比如她们惧怕某人,无论这人做什么都会使她们打心底里生怕,从而不敢靠近,非黑即白。 再比如,她们第一眼觉得某人很坏,不管这人再殷勤款款,也都改变不了对这人的印象。 之所以不容易改变,无法扭转思维的根本原因,一是压根就没有深入了解的机会,二是两人之间也不会发生什么能试出本性的事端。 在此情况下,闺阁女子就更处于劣势了,通常都是匆匆一眼,再无交际。 这种一根筋的思维方式是必然受限的,受限的不止是思维,亦有行为。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最飘忽不定的,那也一定是思维。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对方脑中会迸发出怎样的想法,就正如你压根不知道下一秒自己会怎样一般。 想法在时时变动,人也会随想法和直觉产生各种情绪与喜忧,没有定性,又周而复始。 所以,一个女人是否忠贞,不取决于身份和地位,而是取决于她那时那刻在想什么。 确切地说,假如某天齐麟身死,沈安若只沉寂在昔日温情中,过往的种种美好又完全战胜了身为人母的责任和守护北疆的使命,那她就极有可能会随齐麟而去。 倘若,面对齐麟身死的事实,她能将重点移到别处,不管是孩子也好,北疆百姓也罢,哪怕是身边的小猫小狗还需要照顾,都能成为她狠不下心离去的理由。 这也是为何人需要朋友的原因,朋友并不能指明道路,也不能成为明灯,亦不会比自己高明多少,但,朋友却能“混淆视听”。 其实,朋友与亲人存在的意义是一样的,她们做不到感同身受,也做不到替人受过,却皆能做到“混淆视听”“乱打一通”。 这些话,应还没人提出。 因为,这些话否定了友情和亲情的价值,着实算是负能量。 但,智者永远懂得负负为正的道理,任何人的存在都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 ——帮不到自己,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顶多陪同买醉、大骂一场,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价值体现。 说到底,齐麟所担心的也不过是怕沈安若会做傻事,他曾明确与沈天挐讲过,自己需要用一场假死来探明真相,也需要一场假死将自己置身事外。 若按原本计划,他成为天下寒门子弟的先生后,也该假死脱身了。 在尚不知沈安若会做出何等选择下,他今日偏偏又与沈安若讲了妖?和狼群的故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他还真是蠢得可以,蠢得无可救药。 他在心中频频责骂着自己,却也不禁朝窗外望去。 沈安若的背影很孤独,孤独到无依无靠,连地上的影子都淡漠了起来。 齐麟不得不缓叹,也不得不增加能使沈安若继续活下去的筹码。 接下来,他势必要将北疆文武科举搞得如火如荼,最好能震惊朝野上下。 唯有如此,萧文景才会生出在全国开科举的想法,一些居心叵测的朝臣和那些见不得光、藏在阴暗中的人也才会借题发挥,生出“妙计”致齐麟于死地。 要按道理来讲,大襄能开科举是件利国利民之事,能选才任贤,也能使有志之士挥发所学和才能,最好能百家争鸣、处处争胜,这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说实话,齐麟还挺讨厌吵杂的,一大堆人整日喋喋不休、相互攻击不断,什么你强我弱,谁谁的言语更在理等等诸如此类的画面真是不胜其烦。 可,学问、学问,不学不问、不争不吵又怎能进步呢? 整日在自己的思维中洋洋得意,没人骂醒,也没人抬杠,那管什么用? 智者是需要去辩证的,也是需要去争高下的,倒不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而是自有一群聪明人会记录下他们的说法和看法,从而加以汇总,再填补不足。 说真的,齐麟还真就不敢想象被记录下来的思想和智慧能给后人带来怎样的帮助,但,毋庸置疑的是定也能使后人充实起来。 下棋之人常言“棋差半招”,做学问之人也常被细节难住。 有思想,就要讲清道明具体细节,无具体细节又要如何施行? ——那岂不也成了夸夸其谈,胡说八道了吗? ——顶多算是奇思妙想、别具一格,却也无什么实质意义。 齐麟想使这一天尽快到来,人人都能各抒己见、述说思想,即便他再喜静,也能将其当作吵架艺术来观赏,届时,嗑着瓜子、品着茗,也毫不影响身心愉悦。 然而,他真能等到这一天到来吗? 他不知,但,他却也打算先使沈安若忙碌起来。 自收复云澜城后,小川暂代城主之责进行管理;长寄镇县老爷的职位则一直空着;加上张守弘已死,秋篁谷也急需一位新的镇老爷。如若再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日子久了也必生民怨。 想到这里的齐麟,突得弓指入口吹出一声哨响,没过多久月华便出现在了窗外。 “王爷,有何事吩咐?” “今日过后,秋篁谷中的一切罪恶都将化为虚无,本王会留一人暂管此处。从明日开始,命镇北王妃沈安若接管云澜城,暂代城主之责;长寄镇民风淳朴就由小川暂代县老爷一职吧;另外,从天瑙城调去建造夙城的十万镇北军也应该就位了,就在夙城张贴出本王要开文武科举的告示吧...务必传散北疆全域,写明人人都可参与。” “王爷,这些天小川在云澜城应也了解了不少政务,可王妃从未管辖过一寸土地,恐会措手不及。还有开办文武科举一事,此事是否过于冒进?” 齐麟微微摇头,低吟道:“这些都不重要...本王只想让安若多些忙碌、多些牵绊,哪怕只有一位百姓能走入她的内心,她也会生出一些努力活下去、使北疆变得更好的想法...只要想法在,那牵绊便在,牵绊越多,她也越不会轻易放弃掉自己的生命...” 月华眸光顿停,似有些诧异,“王爷...可有心事?” 齐麟沉默了片刻,随之惨淡一笑,“本王能有什么心事呢...不过是还没习惯怎样才能做好她人夫君,有些无痛呻吟罢了。眼下,北疆各镇急需新风气和新贤士...北疆实在沉寂了太久,也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第98章 傲骨嶙嶙 今天是听故事的一天。 讲故事的人有不得不讲的理由,齐麟亦无需担心故事会有半分虚假。 这就好比秦楼楚馆多出情种的道理一样,全因姑娘们要搏出一条出路。 即便,某人非良配,也能使自己逃离烟花之地,成为良人。 为此,一些头牌和花魁,不惜孤注一掷、花名尽毁也要搏上一搏。 与其他博弈不同的是,搏一搏的后果又往往会断送掉性命。 ——若用死来作为要挟都难以争取到做良人的机会,那也只能“假戏真做”、香消玉殒了。 毕竟,高端局并不是每一人都能掌控的,就拿昔日的柳霖霖来说吧。她曾被齐麟公然抛弃过不下十次,可每一次又都能使她声名大噪,艳上加绝。 其原因,不是因为她柳霖霖斜倚高阁梨花带雨的哭啼,更不是她那似醉非醉、憔悴易碎的舞姿,全因抛弃她的人是齐麟。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实。女子能否长盛不衰、身份高贵,全要倚仗一个负心汉来衬托。 ——而这负心汉还不能是别人,必要具备无可比拟的地位和身份。 ——其地位和身份恰又是确保柳霖霖艳绝景都,都想一亲芳泽的秘诀。 说直白一点,也不过是她柳霖霖只看得上齐麟,亦唯有齐麟可以配得上柳霖霖。 如此一想,普天之下不如齐麟的人岂不数不胜数,多如牛毛? 纵使当时还是二皇子的萧文景亲临,怕也难以胜过齐麟半分。 既都不如齐麟,那柳霖霖的身价自也不会缩减,反倒居高不下。 多得是贱男人想和齐麟“平起平坐”——平日里高攀不起齐麟,那在选女人方面至少要和齐麟不相上下吧? 在此心理作祟下,砸向柳霖霖的金银只会越来越多。 可,再多金银又有什么用呢? 隔几日,齐麟再与柳霖霖来场偶遇邂逅——哇!又对上眼了...那新故事也就开始了... 这道理有点像“女人不能低嫁”,却也多被世人误解。 例如,一个出生在城镇中的女子就算“高嫁”,又能高嫁到哪去? 暂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单说城镇的视野和眼界,所比的也不过是几两碎银。 但,话又说回来了,对方是否有几两碎银,又和要嫁过去的女子有啥关系? ——逃不过深宅后院的枷锁,更逃不过失去自由、成为附属品的代价。 所以,普通人是否“高嫁”本就毫无意义。 失去自身价值和自由为代价的“高嫁”更是误人子弟。 ——该嫁之人,永远是那个愿意给予对方自由和价值的男人,唯有自由和价值才能成就一人。 ——待自身有了价值后,也无需再靠男人去衬托、去给颜面了。届时,自己便是女皇。 可悲的是,世人多庸碌,却又道理颇多。 恬不知耻地讲述着女人天生就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是出身,二是嫁人。 这他娘的不是谬论吗?难道,普通人就不配活着吗? 想“贴近大众”“贴近百姓”时,永远在讲众生平等;想“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时,又永远在讲出身和地位。 如此双标的言语,就该按在地上使劲摩擦,摩擦到他娘都不认识,全身稀烂最好。 大多数人玩不转高端局的原因,并不是没能力,而是没条件,身边也没一个高贵的愣头青配合。 试问,世间能有几个齐麟?所以,妄想靠高端局一战成名的人又该有多愚昧、多无知... ——所谓高端局必要有高端人士和高端物件来做基础,没这基础的人也只能豁命去搏。 现在,正步入县衙的铃儿就打算用命去搏出一条生路。 她看上去很犹豫,步履缓慢,且还毫无力度,一直低垂着眉眼似也在思量着什么。 以至于月华迎上时,她还有些恍惚。 “铃儿姑娘,你比王爷预料的要来得早些。” “是吗?王爷知道我要来吗?” 月华微微一笑,“当然,因为你也希望能从王爷那里寻到生路,不是吗?” “生路...”铃儿顿眸,随之黯淡,“真的会有生路吗?” 月华上前,轻轻拉起铃儿的手,“你之所以会这般煎熬,全因你想为秋篁神求生。若只为你自己便也没什么好烦恼的了。” 铃儿眼波流动,似有泪光,“姐姐真能理解我的苦痛?” 月华点头,“铃儿姑娘,你也不必过于担忧。可能你心中所苦,在王爷那根本就不算什么...” 铃儿的双眸骤然发亮,“姐姐是说...王爷能原谅鲤儿所犯下的错?” 月华淡淡一笑,“不管王爷能否宽恕鲤儿,铃儿姑娘都要一试,不是吗?” 铃儿点头,跨步越过月华后,又不禁回眸一笑,“我会全力争取的。” 月华含笑挥手,示意铃儿走入公堂。 铃儿没再迟疑,腰板似也完全挺直了。 公堂,还是那个令人窒息的公堂,只是公堂之上也多出了两位女子。 沈安若和梨泪落座两侧,虽端正肃然,却使铃儿感到暖意满满。 ——要知道,公堂上是不会有女子陪审的,女子更不能为官,非传唤甚至连门都进不来。 铃儿已在暖笑,暖笑中有感激,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她虽不知沈安若和梨泪会不会为自己说话,但,只要有两位女子坐镇,她便也能说出一些偏重于情感的言语了。 ——女子重情,乃是不争的事实。 ——可在那威严十足的公堂之上,又有几位官老爷能了解身为女子的那份情深义重呢? “铃儿,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秋篁谷神庙内壁画上的女子就是你吧?” 齐麟没有拍响惊堂木,反倒直奔主题,声柔语缓。 铃儿在愣眸间跪下身子,微微点头,“是的,神庙所绘的秋篁神正是小女子。” 齐麟笑了笑,“可你左手上也无玉瓶,右手间亦没握上明珠啊...” 铃儿叩首道:“回王爷的话,小女子出生在秋篁谷,自小没见过娘亲,爹爹常去“仙乐坊”赌钱常将小女子独留家中。我想过寻找娘亲,也问过左邻右舍,他们皆言娘亲在“仙乐坊”侍奉贵客,自此我也对“仙乐坊”充满了好奇。” “可,“仙乐坊”又绝非我想去就能去的,无人愿意载我一程,更无人愿意让我登船。那时,我身体幼小根本无法自己撑船,便也只能整日流连在湖边,久望湖心。” 齐麟,缓慢说道:“你也是在那时遇到的大鲤鱼,对吗?” 铃儿点头,“初遇鲤儿时,它也只是比寻常鲤鱼大一些,但,它全身红艳,似也颇懂人意。它见我并无伤害它的意思,便也常在我眼前停留。慢慢的,我就开始和它说话,向它诉说着对娘亲的万千思念...” 齐麟,皱眉道:“这期间...你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铃儿,说:“爹爹虽是个赌徒,却也隔三差五回家一趟,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回一些米粮和吃食。米粮不多,有时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份量,有时还会更少;吃食倒很丰富,有糕点,有菜肴,还有一些香茶。” “儿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食物是怎么来的。直到我长大后,才知晓米粮是爹爹靠“仙乐坊”客人们的赏银买来的,吃食则是客人们吃剩下的饭菜,被爹爹偷偷地带了回来。” “爹爹虽然身份下贱,我却也成了同龄女子羡煞的对象,因为她们的爹爹多半不会回来看望她们,她们也只能独自到湖边捕捉鱼虾用来果腹。” “也正因如此,我与鲤儿也改成了深夜相见,我怕鲤儿有天会被她们捉去,深夜相见便就能杜绝有人伤害鲤儿。” “深夜相见...”齐麟若有所思道:“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你便会在湖边摇响手腕上的铜铃对吗?” 铃儿微微点头,“这是我与鲤儿约好的,起初我也不知管不管用,但,鲤儿每次都会如约而至。” 齐麟长吸了一口气,脚踏座椅,慢慢歪斜着身子,“本王是否能理解为...其实你也不知晓鲤儿是在何时变成大鲤鱼的,因为就算借着月光,你也无法看清鲤儿的全貌...” 铃儿再次点头,“在我知晓鲤儿已变成巨大无比的大鲤鱼时,已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冬季。” 齐麟,好奇道:“那年冬季发生了什么?秋篁谷四季如秋又哪来的冬季?” 铃儿,低声回道:“这就不得不提一提秋篁谷中的规矩了...” “在我得知爹爹需要在“仙乐坊”和家之间不断往返时,我就提出过想让爹爹带我去“仙乐坊”的想法,一来我可以见到娘亲,二来爹爹也不必再这般辛劳。没曾想,爹爹不但大发雷霆,还痛打了我一顿。爹爹更在痛打我后,抱头痛哭了起来...亦不断喃出着我为何会是女娃的怨语...” 齐麟,不解道:“这与是不是女娃又有什么关系?” 铃儿缓缓垂眸,说道:“按照谷中规矩,女子到了及笄之年后,就要被送到“仙乐坊”中学习。如果能留在“仙乐坊”也能享尽荣华富贵,只是再也不能归家。如果不能通过考核,就会被赶回家中,定为罪人。若想恕罪,只能找一男子结合再生出一女娃后,才能有资格再入“仙乐坊”为女奴。” “真是荒谬透顶!”沈安若赫然拍向座椅把手,立身而怒,“亏得张守弘死时,本妃还动了些许恻隐之心,如今看来真是罪有应得!就算将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铃儿惨淡一笑,“王妃只觉荒谬,却不知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沈安若猛怔。 铃儿接着说:“当我得知自己命运早定,无法挣脱也无法更改时,我的内心也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而,那时的我却也只有十一二岁。” “懵懂的年纪遇到了最无助的事,除了夜夜难眠外,也根本无人诉说。因为,谷中女子向来如此,皆习以为常,亦觉得理所应当。” “张守弘为了能安稳谷中百姓,便拿出金银兴建秋篁镇,将一村庄改造成了江南富足之地。他会释放一些极其听话的人,应允他们在镇上开设商铺。每月所交税收多的铺子也会挂上两盏灯笼,未完成税收的也会在门前挂上一盏灯笼,灯笼挡门也预示着一种警告;当然,没挂灯笼的商铺也是要更换掌柜的意思。” “所谓更换掌柜,也是将原先的掌柜抓回“仙乐坊”,去干最脏最累的活,再从“仙乐坊”内选出更听话的人重新接管铺子。这本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却又是谷中百姓最渴望得到的差事。因为这差事可以获得相对的自由,也不必再到“仙乐坊”中做苦力,只是这差事也只属于男人。” “我爹爹就很想得到这份差事,为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努力了多少年...怎奈,为了能将我养活,他仍常偷剩菜剩饭,也会找机会偷跑出来对我进行短暂照顾。这期间,他被抓到过多次,亦被定为最不听话之人。”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本满心雀跃,因为我终于可以进入“仙乐坊”了,也终于可以看到我娘了。可就在我踏上扁舟之际,却迎来了船家的叹息...在我反复追问下,船家才说出了真相,不管我到“仙乐坊”后能不能成为最卖座的姑娘,待我年纪大了都要面临割舌刺耳之痛...于是,我便毅然决然地跳船选择了轻生...” “也恰是我这一举动,引出了湖中的鲤儿,当它那偌大的身躯驮我出水面时,天上便莫名地飘起了雪花...” “而这一幕,又刚好被张守弘看到,他以我爹作为要挟,非要我做什么秋篁谷圣女。圣女倒不用服侍客人,却要替他造神。” 沈安若,惊呼道:“造神?也就是迫使你次次引出鲤儿,使人们相信秋篁神真的存在?然后,张守弘再假借神谕,将早已定制下的谷规强推到鲤儿身上,对吗?” 铃儿,弱弱地点头。 沈安若又问道:“那割舌刺耳之痛又是什么?” 铃儿淡淡一笑,“就是将一个好好的人变成哑巴和聋子...” 齐麟,沉声道:“所以,本王刚入谷时所见到的那位老妇并不是天生聋哑,而是被谷中规矩所害?” “真没想到,那晚张守弘与本王说的话居然是真的...只为让那些服侍过客人的女人守住客人的秘密,使外人无从得知客人的身份,亦无从得知客人曾来过此处...” 铃儿沉默点头,眼泪不断涌入。 沈安若一步一停地颤动着身子,她走到铃儿身旁跪下,多次想要展臂去拥抱铃儿,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臂就是难以抬起。她虽面无表情,眸中却又透出着千百钝痛。 齐麟沉寂了片刻,缓慢道:“谷中的男人们就没想过反叛吗?这等压迫显然已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只要所有人拧成一股绳,还怕推不翻张守弘吗?” 铃儿闻言,骤然发出着阵阵颤笑,这笑声很凄凉,却又说不出的动听,“反叛?您贵为镇北王难道还不清楚镇北军的战力吗?张守弘作为前镇北军校尉,身边本就有一支镇北军守护,您觉得谷中百姓有机会反叛吗?” “镇北军?”齐麟一脸惊愕道:“本王自入谷以来还从未见过一个镇北军将士,你这话又从何说起?” 铃儿,冷然道:“您当然见不到,因为镇北军是张守弘的杀招,也隐藏在最能使人忽略的地方。不然,张守弘又凭什么和您谈条件?还有,您就从未对带你们入谷之人产生过怀疑吗?” 齐麟紧眉思索道:“带我们入谷之人...那个欲向我们收取银两的引路人?” 他不禁瞥向月华,又道:“可有打探过他的行踪和来路?” 月华,拜道:“还请王爷恕罪。打从我们入谷以来事情是一件一件的接连发生,末将根本就无心再去关注其他。” 齐麟缓垂眼眸,挥手道:“去查。就算将整个秋篁谷翻过来也要查出他们藏身在何处。” 铃儿,忙道:“王爷不必这般大费周章,您要找之人就在您的身边。” 齐麟一愣,“就在本王的身边?” 铃儿点头,“张守弘只是原镇北军校尉,而跟随他的镇北军却在不断增加,这只能说明有新的镇北军加入。” 齐麟难以置信道:“你是说...现下驻守在天瑙城的镇北军中有张守弘的同党?” “没错。”铃儿,说,“王爷也不用去想谁人会是张守弘的同党,因为这些年我已摸清整个来龙去脉。” 齐麟不言,紧盯着铃儿不动。 铃儿,继续说:“只不过,王爷若想知晓那人是谁,就必要先答应放过鲤儿。” 她顿了顿,又接着强调道:“我说的放过,也是永远放过。” 说罢,她的眸光突得坚毅起来,似要与齐麟对抗到底。 齐麟万万没想到铃儿还有这一面,一个二九年华的女子,一个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居然在和他讲条件... 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毕竟,出问题的是他的镇北军。 他想哭,却又欲哭无泪。他这个镇北王该有多昏庸无能,才使得一位女子这般质疑着他。 说到底,他还是太小觑了铃儿,也只将铃儿当成是一位弱女子,压根就没重视过对方。 然而,也正因铃儿向他提出了这般要求,他也在刹那间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从即日起,你!铃儿便是这秋篁谷的县老爷,谷中的一切皆有你来管辖,本王会为你留下三百士卒从旁协助于你,你自不必再担心鲤儿的安危。” 铃儿瞠目结舌道:“我...我吗?王爷您确定我可以治理好秋篁谷吗?” 齐麟,道:“本王并不确定你能否治理好秋篁谷,但,将秋篁谷交在你的手上,却也是能保全鲤儿的最好办法。” ——是的,他并没打算处死鲤儿,从一开始他就已决定放过鲤儿。放过的前提是铃儿必须活着,且要做出一个使他满意的承诺。可眼下...再多的承诺也抵不上他锄奸! 铃儿,迟疑道:“王爷不会朝令夕改,只想戏弄一下我吧?” 沈安若轻轻搀起铃儿,扶铃儿坐至本属于她的座椅上,她终是有了触摸铃儿的勇气。 “本妃以三十八万镇北军主帅的身份保证,定不会出尔反尔,必会做到一言九鼎。只是,你也要一心为百姓好才是。” 她已蹲身在铃儿腿前,不断地抚摸着铃儿的双手。 铃儿一脸难为道:“可我...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是为百姓好呀...” 沈安若,柔笑道:“无碍。本妃会让父帅为你派来一位师爷的。” 铃儿瞬间落泪,一把将沈安若拥入怀中,又侧脸望向齐麟,咬牙道:“赵宏!镇北军现任粮草督运赵宏!王爷觉得秋篁镇上的粮食是从何处而来?真能多到供应各个商铺吗?事实上,那些粮食全是朝廷派发给镇北军的军粮!” “至于,镇北军的军粮被贩卖到秋篁谷后,为何还能支撑住整个镇北军的吃喝用度,那王爷就要感谢一下镇边守将沈天挐了...” “沈天挐...”沈安若猛地睁圆了眸子,缓缓抬身,结舌道:“沈天挐...就是...就是本妃的父帅...难不成,父亲也参与了...” “不。”铃儿当即否定道:“王妃不必多想,沈将军绝没参与到贩卖军粮一事中。铃儿只是想说,镇北军在无统帅之前,朝廷一直未断供过粮草;沈将军来到北疆赴任后,朝廷又追加了不少粮饷配额,赵宏所贩卖的也是多余的那部分。” 沈安若长长地舒缓出了一口气,也不禁朝齐麟看去。 齐麟已然紧闭双眸,微张着嘴似有龇牙的动作,低吟道:“又是粮草督运...上一个粮草督运设计杀害了本王的母妃,这一任粮草督运竟也成了张守弘的帮凶...” 沈安若见状,来不及多想便凑上齐麟,安慰道:“夫君,狼王虽是上一任粮草督运,也早已成了一个死人,现下的粮草督运...” “被害的可是本王的母妃!亦是我大襄的一等侯顾英鸢!”没等沈安若将话说完,齐麟已全然爆发,他立起的身子在不断颤抖,就连嘴唇也在抖动不断,“狼王算什么?!纵使死上十个、百个狼王也难抵本王母妃的一根手指头!” 他突得瞪向月华,又高声喝道:“传本王军令,将赵宏全系人马屠杀殆尽,立刻!马上!” “慢着!”沈安若当即劝阻,道:“此事尚不明了,还请王爷慎重。” 齐麟,吼道:“王妃是在质疑本王的军令吗?!” 沈安若,刚毅道:“齐麟!本妃希望你能搞清楚!本妃才是镇北军的主帅!” 她没再理会齐麟,发疯的男子也不值得理会,“月华!传令下去,将赵宏全系人马关押起来,待查明真相后,再逐个论罪!” 月华斜瞥了一眼齐麟,见其怒不可遏,久久不言,才迟迟拜道:“属下得令。还请王妃放心,属下会将赵宏等人分开关押,以免他们串供或再生枝节。” 第99章 ?反戈一击 天瑙城的夜依旧很冷,齐麟竟望着篝火入了迷。 火光暖暖,如镜跳掠,闪过张张笑脸,更融洽了心田。 在那光火迷离间,齐麟悄然弯下眉眼,映着红泽似也看到了昔日母妃的身影。 她总是最耀眼的一人,引得星星斑火不舍离弃,照亮着她的一颦一笑。 她在军中一直都是最特别的存在,却不因她是个女人。 若说,从一群大老爷们中找出一个女人,应不算什么难事。 无论是装束,还是身躯都能显而易见。 可,假如女人披上重甲,拢起束发,与万千将士无甚差别,恐也会淹没在人海之中。 然,顾英鸢不会被淹没,她的体态是那般得与众不同,能被一眼认出,且还能瞬间成为焦点。 ——过于强壮的男子,即便再威武不凡,也总会透着一股好胜之气。 ——文文弱弱的男子,就不免有些含蓄了,倒不像女子,却也总透着不干脆。 ——能在镇北军中立足的人,不说各个武力称雄,也都称不上孬种。 但,他们好似总欠缺一些派头和精神头儿,不知是皆出自百姓家,还是习惯了依令行事,就是无法凸显出来。 顾英鸢则完全不同,她的肢体动作既不缺少霸气,又略带柔美,腰板笔直、昂首挺胸间又毫无高人一等的距离感。 她的微笑很暖,眸光更暖;她对将士们如兄弟,对百姓也如同亲人;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能挥出最凌厉的枪法,亦能舞出最动人的舞姿。 她从不吝啬展示自己,却又永远和“妖媚”两字扯不上关系。 她从不隐藏关爱,纵使要为无衣遮体的士卒包扎伤口,也看不出一丝暧昧。 她大方得体,每个姿体动作又是那般得光明磊落,就连每个眼神都纯净无比。 ——痛就是痛,甜就是甜;苦涩就是苦涩,怜惜就是怜惜,没有杂色,哪怕一丝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块美玉,走到哪里都纯白无瑕,就算沾染上再多灰尘也改变不了她的冷素。 她就仿佛不属于凡尘,如星月般闪烁,纵使被吸附在墨蓝色的夜空中也不染一丝尘埃。 ——冷素是常态,亦是她的态度,可冷素下又能每每绽出最真实的情感。 当然,她也有动人心弦的一刻,亦有妩媚妖娆之时,却也只属于齐烈,只在齐烈面前展现。 现在,就在那围满士卒的篝火旁,顾英鸢仿佛又在翩翩起舞,还是那熟悉的舞姿,亦是那张熟悉的笑脸。 将士们灿笑着,一边鼓着掌,一边把歌唱。 “碧空如洗映晴岚,我欲独步上云端。风拂翠叶声声慢,红萼微绽露中鲜。” “朝迎旭日金光洒,暮送斜阳紫气环。不畏浮世侵傲骨,只将清韵绕人间。” “春来花开满枝灿,夏至叶茂绿似潭。秋霜来时叶未染,冬雪覆顶眼更宽。” “世间万物皆变换,唯有凌霄志愈坚。愿为苍穹一孤雁,长啸九天任飞翻。” “凌霄赋”,赋凌霄,唱尽风叶花暖,朝日暮夜;风霜傲骨,清韵人间。 谁能想到,齐麟一直都未道出的“凌霄赋”竟是一首歌谣,且是老一代镇北军人人都会唱的歌谣。 要说这歌谣中隐藏着什么绝世武功,应纯属虚构。 只是,阴阳两极,万物交替,自有眼界与心境。不困于眼前,四季皆广阔的心境,又绝非人人都能做到。 沈安若当然也做不到。 不过,她也像极了顾英鸢,因为齐麟之所以能看到母妃的身影,全因她就在灯火阑珊处。 虽多了几分清冷,她亦无法融入将士们的欢愉中,却也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抹暖笑。 或许,这恰又是她的可贵之处。 眼下,她不仅是镇北军主帅,还在北疆、乃至整个大襄赚足了名头。 正如张守弘死前说得那样——沈安若灭掉十万北戎先锋军后,已在百姓心中成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大英雄,再加上收复云澜城,也足能与顾侯爷并肩。 齐麟反观自己,还真是一无是处。这些年他非但没为百姓做过任何,就连镇北军中各个身负要职的将士是谁,他都不知晓。 不然,他又怎会不知镇北军现任粮草督运赵宏是个怎样的人呢? 要知道,粮草督运可是至关重要的职务,远的不说,就单说运送粮草这事,只要慢上几天或出现任何纰漏,就极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在这种情况下,沈安若完全可以将齐麟踩在脚下,亦能完全取代齐麟,成为北疆的女皇。 这也是普遍心理,世上多的是看不起自己丈夫的女人,总以为比丈夫强了,就可以用蔑视和不屑的态度与丈夫讲话,甚至嫌弃到分床而睡。 这种心理有错吗?要按动物法则自也没错,可要按情分和世俗就有人不愿了。 这与“男尊女卑”无关,而是在强调不忘本初和真情实感。 但凡细想一下,当初是为何嫁给这人的,也定能坚守下互相尊重的原则。 至于,感恩,感念,那也全凭良心。 沈安若之所以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全因齐麟才是她的中心,她不会取代齐麟成为镇北军的魂,更不会舍掉齐麟成为镇北军的主心骨。 她在给齐麟留位置,最中央、最耀眼的位置,这个位置她跨不过,也不想跨。 齐麟自明白她的用意,但凡她有一丝轻视,那此刻的齐麟也会成为多余之人。 ——有她沈安若就够了,她自能与众将士有说有笑,亦能成为众人心中的焦点。 或许,齐麟该去感念她,感念她还能给自己留下颜面。 但,这却又是齐麟绝不想看到的结果。 ——有时,男人就是这般矛盾,既想让自己的娘子强如女皇,又想得到女皇的尊重。 ——调换性别应也一样,哪个女人也不想被丈夫舍弃,因为舍弃本身就是一种否定。 齐麟还是想看到沈安若该有的样子,身为镇北军主帅该有的样子。 ——这就好比爷爷管教孙子,远不比爹爹管教孩子来得顺理成章。 ——孙子有错,爷爷难免难过,但,做爹爹的更是难辞其咎。 齐麟自然不是爷爷,沈安若也不可能是爹爹。 即便,沈安若想成为“爹爹”,也要再向前跨出一步。 而,这一步也是她与顾英鸢唯一的差距,那便是担当。 要说“担当”,那就不能只说承担责任,什么责任都承担的人也是活傻子。 正确的理解方式则是要将“担当”一词拆分开来,先明白何为“担”,再去考虑如何“当”。 所担的可以是天命、皇命,也可以是一方百姓、一泽沃土,亦可以是信仰、信念。 “当”则是敢于直面,去履行和自己职责对称的使命,亦有应当的意思。 再细品“担当”一词,多少有些强制、必须要怎样做的意味。 将“担当”两字分开后,再去逐一解读,就会充满思考和选择性。 ——首先,要担何事?为何而担?其次,要当何人?为何要当? 只要沈安若能想清楚这四个问题,那她也定能真正成为顾英鸢。 ——也罢,她这女人吧,有时很轴。说她聪明吧,也挺聪明;说她笨吧,也挺笨。 齐麟已决定现场教学,他要使沈安若明白,在学会担当前,还要先学会拿捏人心和心理较量。 说白了就是阴谋诡计,阴谋诡计这东西可以用在敌人身上,亦可以用在下属身上。 俗称:驭人之道。 只见,齐麟起身抬臂。 在众人围着堆堆篝火满心欢雀之时,应也没人会注意到他的举动。 可,妖?并不是“人”,她始终保持了狼的警觉与敏锐。 她是一个很冷的女人,又是一个很绝艳的女人。 她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眸光所及之处皆如霜冻。 偏偏她的五官又很精致,皮肤紧绷没有一丝皱痕,可能也因她出自雪山的原故。 她还有着极其妖娆的身段,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之前是“爬行动物”,现下用双脚走路有些不习惯的原因,每每走动都如浅浅细波。 除此之外,她最要命的又绝不是容貌和身段,反倒是她那一身健硕的肌肉。 身材苗条的她,总能给人一种爆发力,就仿佛她随时都能拧断一人的脖子。 她来到齐麟身旁后,没有说话,她也向来不喜说话。 但,从她垂落眼眸的举动上已能看出她在等候着齐麟发话。 “离开秋篁谷前,本王命你割下张守弘的头颅,其头颅是否已在你手上?” 妖?,点头。 “取来吧。再去书阁拿几本账册一并送来,不管什么账册都可。” 妖?没再点头,直接转身离开。 她做事很干脆,这次她也很快返回,将张守弘的头颅和几本账册直接放在了齐麟脚下。 随之,她又立身于侧,再次垂落了眼眸。 “命月华将粮草督运官赵宏和其全系人马都带到本王面前,你同她一起吧...若途中有变,一律格杀勿论。” 妖?再次转身,朝仍沉寂在欢愉中的月华走去。 当,一万士卒被押至齐麟面前时,所有人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沈安若更是小跑至齐麟身前,顿停步履后,便紧紧凝视着齐麟,完全呆滞。 她并不关心齐麟要做什么,她只关心齐麟的安危,在如此异常的押送行动下,她似也紧绷起了全身神经。 片刻后,朝此聚拢的将士也越来越多,就连沈天挐也走了过来。 “谁是赵宏?”齐麟神态自若,言语更是轻柔。 赵宏跪身前移,叩首道:“属下,粮草督运赵宏拜见王爷。” 齐麟缓缓添上一盏茶水,轻轻端起在嘴前吹了吹,“他是赵宏吗?” 月华,拜道:“回王爷的话,他正是赵宏。” 齐麟慢饮一口茶水,随之顿停臂膀道:“本王没问你,本王问的是在场的所有人。” 众人,齐声回道:“是。” 齐麟缓放茶盏,轻叹道:“本王终是不如你们,因为本王不认识什么赵宏,也认不出谁是赵宏。” 他接着说:“可,本王不认识他,他就能胡作非为了吗?” 赵宏,忙道:“王爷,属下不知所犯何罪,还请王爷明示。” 齐麟,淡淡一笑,“你早该抬头了,只有将头抬起来才能看清一切。看清一切后,才不会犯错。” 他说罢,一脚踢出张守弘的头颅,头颅在滚动间脱离掉黑布也露出了全貌。 赵宏看到头颅的那一刻,赫然怔圆了眸子,迟迟上望间似还想狡辩。 齐麟又顺势踢出脚下的账册,道:“你应该想不到张守弘有记账的习惯吧?张守弘这人吧,大概是之前穷怕了,所以,他记下的每一笔账目都极其清晰,甚至连时辰都记录了下来,还真省去了本王不少精力。” 赵宏身已颤,不仅颤,神情还很无措,他有伸手去够账本的动作,可他那抖动着的五根手指头又好似无法自持般缓缓上抬着... 随后,他的眸光开始变得凌乱,凌乱中又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没再看向齐麟,打从账册被齐麟踢出的那一刻他就没再抬过眼。 或许,他已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 突然,他立起身子,也在立身之刻狰狞地怒视着齐麟。 他的脖子在扭动着,他的十指也逐渐呈现着鹰爪,他瞬间弓腿腾起,朝齐麟扑了过去。 齐麟来不及反应,已被沈安若撞了个满怀;妖?也在第一时间腾身,双脚直踹在赵宏身上。 赵宏被踹回原地后,极快起身。随他一同起身的还有上千名士卒。 一时之间,上千名士卒与前来护卫齐麟的镇北军拼杀成一团,杀声不断。 月华持剑,步步身退,终在齐麟和沈安若身前保持着攻势。 妖?则斜瞥着依旧跪身在地的大几千士卒,她要看清都有哪些人起身反叛,她更希望看到赵宏全系一万士卒全都反叛。 因为,她不想错杀一位尚有良知的士卒,全系反叛反倒不用再逐个确认。 “沈安若,你犯什么傻?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已怀了孩子?” 齐麟轻轻扶正沈安若,他只觉眼前的女人是真傻,且还傻得彻底,傻得无可救药。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来的...反正,反正就这样冲过来了...” 沈安若支支吾吾着,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就像她说的那样反正就这样冲过来了。 齐麟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沈安若为何会挡在自己身前——人的第一反应是不会骗人的。在危机之刻,身体的本能反应,亦是最致命的。 ——它可以将在乎演绎得淋漓尽致,也能将仇恨和爱展露无遗。 齐麟起身,扶沈安若坐下,他没再言语,因为他已无需言语。 在回望一眼正在拼杀的将士后,他厉声高喝道:“都给本王退下!” 他环视了一眼赵宏和其手下士卒,又欠身望了望还在跪身的士卒,接着说:“你们也别跪着了,想同赵宏一起的,现在就可以。本王给你们机会,只要你们能战胜本王,便可获得自由。” “你们不用怀疑本王的话,本王不会让十八女将上前,也无需任何一人护卫,本王会独自接受你们的挑战,所以...” 他又左右分望道:“所以,即便不是赵宏本系人马,也可加入其中。只要是想杀本王的,都可以来。” 赵宏猛地狂笑起来,“齐麟,你果真狂妄至极!你当真觉得自己是神佛不成?” 齐麟微微一笑,“是不是神佛,本王说了不算,能被人信服的神佛才算是神佛。” 赵宏频频回眸,高声道:“弟兄们,你们都听到了吧?我们的镇北王不仅是个景都纨绔,还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傻子!你们真要为一个傻子卖命吗?他真能带领你们战胜北戎大军吗?” “弟兄们,我们为齐家卖了半生的命,有人甚至还搭上了性命,我们最后又得到了什么?!我赵宏也不过是贩卖了些过剩的军粮,又有何错?难道,要凭白糟蹋掉那些粮食吗?!” “纵使我赵宏不算什么,可地上的头颅可是张守弘的,张守弘乃是原镇北军校尉,听说齐麟还杀了长寄镇的孙焕父子,且还将孙成刺得血肉模糊。他齐麟何曾念过旧情,又何曾对老镇北军手下留情!” “弟兄们,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齐麟已在还未建起的夙城前贴出了科举选贤的告示,他要从百姓中选出北疆的新官员。我等为齐家尽心竭力,他齐麟居然不为我等考虑半分,反倒要从毫无战功的百姓中选出各城的官员!敢问,这又是哪门子道理!?老王爷在世时,驻守各个城镇的官员可皆出自我们镇北军呀!” 别说,他这一蛊惑还真又激起了数百人加入,这数百人中既有跪身在地的士卒,也有围观的将士。 “还有人要同赵宏一起反叛吗?”齐麟好似根本不在意赵宏都说了什么,只见他缓缓地拔出腰间的“蛇吻太常”来回走动着,又道:“本王倒是觉得反叛的人越多越就有可能成功,毕竟,再等下一次有人挑头反叛还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生是齐家兵,死是齐家鬼!”就在这时,他身侧的不少人已喊出了口号,口号一出即刻得到响应,数万人应声高喝,如滚滚雷鸣。 不过,纵有雷鸣之势,还是有近千人选择站在了赵宏身后。 齐麟就那般静静地看着,直到再无人走出,他才抬臂一挥,十八女将也将反叛的士卒与其他镇北军隔离了开来... 第100章 手刃叛军 沈安若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也只能心惊肉跳地看着。 她的眉眼在颤动,紧抓在沈天挐臂膀上的双手也在不停紧缩。 当,“三千二百一十四”的数字从妖?口中报出后,沈安若便跨步挡在了齐麟面前。 齐麟没有理会她,只是朝沈天挐怒视一眼,瞬间心领神会的沈天挐也在第一时间将她拉到了一侧。 她眼睁睁地看着齐麟杀掉百人,其剑法飘逸,剑锋所到之处皆无活口。 可,这数千人毕竟也是镇北军,现下虽反了齐麟,也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沈安若的心在刺痛,同时抽搐着全身肌肉,就连脖颈上的青筋也暴显了出来。 她不知这数千人中有没有上次随她出征的将士,亦不知齐麟又是如何狠下心杀死他们的。 ——如果,这数千人只为名利,就给他们名利便是。 ——即便,他们没有赫赫战功,也有不可磨灭的辛劳,何况,都是自家人,又何故如此... 于是,沈安若怀揣着百般不解,又一次拦在了齐麟面前,她只想劝停齐麟和反叛的士卒,不想再看到自家人血溅当场。 没曾想,这一次她迎来了齐麟的呵斥,“走开!本王要做的事,没人可以阻止,就连你沈安若也不行!” 沈天挐只得一声叹息,再次将沈安若拉回身边,越发紧抓着沈安若的双臂。 面对沈安若的苦苦哀求,沈天挐只能频频摇头,眼眶渐湿。 他虽也想不通齐麟为何非要杀掉反叛的兵卒,但,他却能看出齐麟并非是在发疯。 因为,没有一个疯子是理智的,齐麟不仅很理智,每次出剑还皆有片刻停歇。 无论反叛的兵卒一同冲杀也好,还是三五兵卒缩步试探也罢,齐麟都能保留下余力。 他并没有杀红眼,也没有不断挥剑乱了章法。 实在不行,他也会侧剑后退几步,再出剑时一定又是雷霆之势。 他的剑招是沈天挐从未见过的,每次出击就如一抹惊鸿闪掠,白光起,红血溅。 他的剑招毫无破绽,其身形很快,移动的方位也使人难以捉摸。 ——起势朝前,落势在侧;起势在侧,落势又在后方,可谓是神出鬼没,无迹可寻。 沈天挐倒也听闻过“蛇吻太常”的传说,他总认为那只是一柄剑,对应着凌霄子这么一个人。 眼下,他亲眼看到齐麟施展后,竟也不禁感叹。 只因,“蛇吻太常”不过是个幌子,其剑法才是关键。 那是一套杀人于无形的剑法,剑是出人不意的快剑,法是随风灵动的身法。 ——这套剑法很柔,轻盈的身形,轻摆的剑姿,没有大幅度动作,更没有半分吃力和节节败退。 ——剑法施展时,如有一股气流。风有多轻,剑法就能有多轻;风有多静,剑法就能有多静。 ——风有吹过时,剑有停歇刻,从感到风来到知晓风走,这过程不会太长,因为所吹来的风永远是一股微风,拂面的微风。 然而,就在这不起眼的微风下,却能足足带走几十人性命,又在风停后还能再夺去三五人的命。 有时,风是连续的,这完全取决于冲杀上来的人数,有多少人扬枪突进,齐麟就会再多上几缕身形。 可没过多久,齐麟还是受伤了,也就在这时,沈安若再次摆脱掉沈天挐,第三次冲向了齐麟。 这一次与前两次不同,她没再面朝齐麟,而是背对着齐麟,展开了双臂。 她不想再劝任何人,也不想再考虑反叛之人是否是自家人,她只想护下自己的夫君,亦只想护下腹中孩子的父亲。 沈天挐已怔,在齐麟被长枪刺穿侧胸的那一刻,他就已完全怔住。 否则,沈安若也不可能摆脱掉他的手臂,更不可能有护在齐麟身前的机会。 他之所以怔住,并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赫然明白了齐麟所用剑法中的秘密。 ——还是一股气,与施展剑法时外在所流动的气不同,这股气来自齐麟的体内,气断了、续不上了,就会暴露出破绽。 ——这就好比百米冲刺,感觉能一口气跑完,偏偏在快到终点时接不上气了,那也只能踉跄倒下。 ——气断后,必然会迎来一身疲惫,踉跄倒下的人也必会喘息不断。 齐麟已在极快喘息,且用剑身撑地,半跪了下来。 要按道理来说,沈安若这时冲上挡在齐麟身前应刚好是时候,哪怕她再晚一步,齐麟就极有可能被接下来的攻势刺得全身是窟窿。 但,齐麟还是将她推开了,并朝沈天挐怒喝道:“沈将军!你连自己的女儿都看不好吗?!” 沈天挐猛地定神,跨步跃姿,再次将沈安若强制带离,沈安若哽咽咆哮着“为什么!?” 齐麟却淡淡回道:“他们曾是镇北军的将士,普天之下也唯有我齐麟可以处决他们。他人不仅碰不得,也无资格碰!” 妖?闻言,骤然展臂,又在极快合拢间拧动着眼前包裹的黑布。 她突得抛出细长黑布,“凌霄铁枪”也在空中脱离黑布,展露无遗。 齐麟震身跃起,接过“凌霄铁枪”再次冲杀向反叛的士卒。 也正是这一幕,使得沈安若顿时止住了眼泪,她出神地望着妖?,根本不知对方是在何时取来的“凌霄铁枪”。 “凌霄铁枪”虽不能保全齐麟,但,以长打短、以快打慢却也是战场厮杀得以制胜的不二法门。 通常,在面对熟悉的敌人时,大致都清楚彼此所使用的武器,针对武器专门配备出一队足能克制的奇兵,也是扭转局面的关键,甚至可以反败为胜。 “凌霄铁枪”并不比普通长枪长,却要比普通长枪重上数十倍。 普通长枪的枪杆一般用牛筋木或稠木制成,外层贴合上坚韧的竹片,再用金属材质的丝线缠绕捆绑,最后涂上漆料。 这种枪杆最大的好处就是十分结实且韧劲足,在枪尖抵向地面折弯枪身之刻,可以使人借助回弹力做出很多高难度动作,从而取胜。 而,“凌霄铁枪”则不同,它通体由玄铁打造。 确切地说,它是一个完整体,若不是当年国舅张显宁将其放在断头台上,连落了百次断头刀,还真不一定能将其砸成两段。 所以,单是“凌霄铁枪”的下劈力和侧扫力就大得惊人。 至于,枪身的凌云府邸图案,也的确是在彰显一种身份,却也有效地缓解了持枪时所产生的摩擦力,从而增加稳固性。即便,手心出汗或沾满鲜血,也不会打滑。 尽管如此,沈安若依旧不敢确定齐麟能否战至最后,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凌霄铁枪”不脱落,齐麟也定能抵挡住接下来的冲杀... 第101章 破罐破摔 现在,赵宏已在弓腰狰狞。 他落眸凝视着刺入腹部的“凌霄铁枪”,终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那微张的嘴已止不住血流,却还是拽住了齐麟的手臂,“齐麟...这些年,你竟隐藏如此之深...” 他的声音嘶哑如恶鬼索命,又透着百般不甘,但,更多的却是被欺骗后的恨意。 他当然要恨,一个人在极度悲愤时,已然顾不得对错、因果,除了恨,还是恨。 齐麟持凛厉目光抬颚俯视着他,“本王也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堪一击。” 赵宏眸光恍惚,无措地左右摆动着,突得惨淡一笑,“齐麟,你赢了...你居然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战力...” 他猛地抬眸,又哽咽道:“你不觉得自己更该在战场上去证明这一切吗?” 齐麟蔑视一笑,“本王从未将北戎放在眼里,自世袭下镇北王爵位后,本王就已意识到要用自己人的鲜血去重振镇北军。” 赵宏狰狞一笑,“王爷还真是与众不同...” 齐麟,冷然道:“如果你的父母皆死在自己人手中,你也会幡然醒悟——最致命的敌人永远是自己人。” “不错...王爷做到了...”赵宏颤身抬眸,无力地看着齐麟,“我是不是该恭喜一下王爷...” 齐麟,淡淡道:“恭喜就不必了。在你选择躲在麾下士卒身后,凭白断送掉千余士卒性命的那一刻,你已不配为人,你甚至连死在本王枪下的资格都没有。你将成为镇北军的耻辱,也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架上。” “不过...”他似有似无地望了一眼周身数不尽的尸海,“这千余士卒也死有余辜,谁让他们轻信于你呢?辜负他们的不是本王,而是你这个粮草督运。” 他说罢,赫然抽离手中的“凌霄铁枪”,顺势上抬左手重击在赵宏的额头上,赵宏倒地的那一刹,也意味着结束。 结束的并不是一场反叛,因为还有上千士卒正将枪头对准着齐麟。 只是,他们犹豫了,在惊慌失措间也前后张望着,微弓的双腿似也再无了直起的底气。 齐麟没打算再战,因为眼前的上千名士卒已是“死人”。 ——反叛的主谋都死了,即便还有上千人活着,也已无任何意义。 但,齐麟并不会放过他们。 只见,他撑枪缓缓坐于地上,随之挥动了一下手臂,上千士卒皆在一瞬毙命。 ——没有嘶喊与惨叫,没有恐惧与挣扎,箭雨如一道闪电,上千士卒的身体也如滚滚洪勇般纷纷倒下。 “他们本可以活命...可,他们却偏要挡在赵宏身前,还要为赵宏次次冲杀...连赵宏这个主谋都知道向后躲,他们却偏要冲杀在前...” “不畏生死,本是我镇北军的美德,但,本王却成了他们邀功献媚的猎物。他们真的恨本王吗?不,他们不恨本王,而是他们都想成为“英雄”...” “说到底,终是名利害了他们...” 齐麟赫然抬眸,用那双血红的眸子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又接着说:“虽然,你们并未随赵宏一同造反,但,本王却知道你们也都有一颗想要出人头地的心。能有这种想法也没错,谁不想建功立业、高官厚禄?谁又不想衣锦还乡、光耀门楣?”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假如人人都想做大官,都想贪图富贵,那谁人还愿入伍当兵?没有兵,又哪来的保家安民?不能保家安民,就算你做上再大的官又有何用?” “当,北戎进犯我大襄河山时,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手中的屠刀又怎会放过一个百姓,而你们的家人又皆在百姓中...届时,容不得侥幸,更容不得思量...” “当然,你们也可以跪下来去求他们,甚至还可以成为他们的奴隶。本王不知他们会不会善待你们,但,本王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会比如今好过。” “众生皆言苦,却不知还能道出的苦痛,也绝算不上真正的苦痛;世人皆言不公,却也着实忽略了值得去期待的希望。未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就永远体会不到何为人间炼狱,亦不知何为无尽折磨...” “那是一片真正的地狱,它不在地下,亦不需要什么阎王主宰。单是北戎大军就不会给予任何人道出苦痛的机会。” “真到那时,你!你!还有你!”他已在用力地指着身前的将士,恨恨地咬起了牙关,“你们所有人都会成为北戎人屠戮、欺压的对象,他们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亦不会因为你们的儿女生得可爱就放下手中的屠刀,他们会一刀一刀地杀死所有人,更会使整个大襄生灵涂炭,再无安宁。” 他随之颤笑,颤笑中有讥嘲,亦有不屑,“谁他娘的不知道当兵苦,谁他娘的又是傻子?事实上,本王更不是傻子!就算北疆覆灭、大襄灭亡又与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是个纨绔,也是足能使朝廷忌惮的镇北王,本王完全可以做个混蛋,放弃兵权,让你们自生自灭。如此,本王也能逍遥自在,不必再担心朝廷的猜疑和算计。” “父王因功高震主,手握三十八万镇北军而亡;母妃一心为国,誓要与那北戎大军拼死一战,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本王有时也会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好报;为什么天道不公;为什么真正的英雄无法长命百岁,还要遭到自己人的暗算?!” 他猛地站起,发出着阵阵凄笑,“你们能告诉本王这是为什么吗?” 他见众人不答,竟上扬起了手臂,肆无忌惮地舞动了起来。 他的舞姿足够稀碎,也足够苍白;他如疯子般在狂笑,近乎癫狂的疯笑。 一旁的沈安若已在钝痛间紧紧捂住了双耳,她能感受到齐麟的悲痛,却也不愿再听到那凄惨的疯笑。 突然,齐麟用脚挑起地上的“凌霄铁枪”,使出全身力道将枪身猛扎了下去。 枪身在抖动,他的身体也在抖动,“本王不干了!本王他娘的不干了!以后爱谁谁,什么守边固土,什么保家卫民,就让那些想要做大官的人去做吧...” 他一语即落,直接朝沈安若走去。他没有言语,更没有征求沈安若的同意,一把将起搂上肩头,纵身跃上了乌骓马。 乌骓马在长嘶,众将士们也纷纷跪地哀求,他们终于意识到了北疆不能没有齐麟,大襄也不能没有齐麟。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齐麟一走,他们还能跟随谁! ——难道,要跟随沈天挐吗?沈天挐的确是位难得的战将,可就算再难得也是朝廷派来的,朝廷既能将其派来,也定能将其调离。 ——有时,军队也分是不是亲生的,无论朝廷再派何人前来接管镇北军,都不会怜惜镇北军将士的性命,在贪功冒进下只会使将士们凭白送命,将士们也只能成为他人积攒战功的棋子。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不公,特别是在强者为王的军队中,他们更讲究实力与能力。这是男人的战场,亦是男人的事业,在得不到相应的公允时,必会有人起兵反叛,届时,整个大襄也会大乱。 就在这时,百名小将冲出人群,各个手持匕首,拦在了乌骓马前。 小将并非将军,而是年轻的士卒,他们的年龄皆不大,各个血气方刚,眸光坚定。 他们也并非是要刺杀齐麟,反倒将手中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们脸上没有半分狰狞,齐齐跪身,只为拦下齐麟。 一小将,拱手道:“王爷,我等皆是孤儿,入伍只为一口饭。今生能成为镇北军已是我等想都不敢想的事,承蒙王爷、王妃不弃,将我等收入军中,若王爷执意要走,我等自也不愿再活。” 齐麟静静地俯视着他们,良久过后,才缓慢道:“你们是在威胁本王吗?” 小将,道:“并非威胁,而是王爷一走,断无一人再值得我等信服。王爷可能不知,在每个士卒心中都会有一名值得信服的将领。若换了将领,士卒就会觉得屈辱,定也不愿再遵其号令。在军令如山的军营中,我等一旦不遵号令,也必难逃一死,所以,我等宁可死在值得信服的将领面前,也不愿被不值得信服的将领军法处置。” 齐麟,微声道:“你们口中…值得信服的将领...可是本王?” 小将,点头。 齐麟,颤笑道:“本王又有何处值得信服...” 小将,道:“单凭您是老镇北王和顾侯爷的独子,就已足够。” 齐麟,失声道:“这又算哪门子道理?休要胡搅蛮缠...” 小将,回道:“不需要什么道理,只凭身为人子就要继承下父辈的使命。即便这条路是死路,我等也无怨无悔。” 小将话音刚落,跪身在地的几十万将士也骤然拔出了腰间了匕首,皆高举过肩,欲要效仿百名小将。 沈安若见状,再也无法自持,当即喝下他们的举动,“都给本妃住手!” 她挣脱掉齐麟,一脸坚毅地跃下乌骓马,接着道:“他齐麟不要你们,我沈安若也能带领你们守卫北疆!” 她不屑地瞥了齐麟一眼,继续说:“一个自暴自弃、不顾父母基业的人,也不配再做你们的镇北王!” 她缓步向前,奋力拔出扎在地上的“凌霄铁枪”,旋枪在侧,又道:“本妃腹中已有齐家骨肉,只要众将士愿意,本妃愿与齐麟决裂,至此再无瓜葛!” 齐麟闻言,猛然一怔,纵身飞离马身,一把拽住沈安若,道:“你疯了?” 沈安若干脆甩开他的臂膀,压根就不愿再正眼瞧他,“我没疯!我只是看不惯一个大男人要死要活、毫无担当的样子!” “不是...”齐麟,追问道:“这还成我要死要活、毫无担当了?” “当然!”沈安若持怒颜,一字一字道:“军中有人反叛,诛灭便是。而你...堂堂北疆之主,名正言顺的镇北王却因小小反叛就要放弃掉整个北疆、乃至整个镇北军,本妃又岂能容你胡闹!” “你齐麟不愿做的,就由我沈安若来做;你齐麟不愿再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我沈安若就替你齐麟承受!身为镇北王妃,我定会誓死护好北疆,即便朝廷容我不得,我也要与那朝廷争上一争!” 齐麟已沉默,因为他非但不气,心头还一阵暗爽。 ——哇,我老婆真飒!本王终是等来了这一刻! “众将士,本妃向你们保证,只要我沈安若在,镇北军就会在;只要众将士还愿随本妃出征,本妃也定不会放弃掉你们任何一人!” “将士们,镇北军需要传承,老镇北王齐烈将你们交在了齐麟手中,齐麟又将你们作为迎娶本妃的聘礼,交在了本妃手中...将来,无论本妃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亦会继续带领你们守好北疆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没有景都皇城绚丽,也没有江南富饶,但,却是你我几代人不惜舍去性命都想守好的热土。它不富饶,我们可以让它变得富饶;它不宏伟,我们也可以使它高大宏伟,只要我们还有双手,就能洒满种子,使其结出硕果!” 沈安若的话音刚落,几十万将士便叫好了起来,一时之间声如雷鸣,连绵不断。 不过,还是有人不禁问道:“那王爷他...” 齐麟见大局已定,沈安若已稳军心,也再次装腔作势了起来。 此刻,他身上有着数不尽的伤口,手指也在不断滴着血,就算装腔作势也没人能察觉。 他跨步向前,一脸愁怨,“你们可真行!居然能引得王妃要与本王决裂!你们一个个可真行!” 他虽表面咬牙切齿,内心却暗自窃喜,“也罢。” 他缓缓看向梨泪、丹阙,接着说:“还不快为众将士止血?!” 梨泪莞尔一笑,“百名小将就让丹阙为他们上药包扎吧,我毕竟善毒,并不擅长治病救人。” “不过,王爷您身上的伤,我倒是能治。” 齐麟瞪了一眼梨泪,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毒死本王呀?” 众人随之发出阵阵哄笑。 齐麟望之,久久沉寂,决意再对众将士上一剂猛药... 第102章 一剂猛药 所谓猛药,也是指猛烈的药,慢病施以猛药则损,重病施以猛药则能吊命。 然,若在权谋上施以猛药,往往也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亦能定下一生的格局。 说实在的,齐麟不喜权谋,非但不喜,还很厌恶。 但,他恰恰又最善权谋。 只因,他见识得实在太多,又曾被先帝带在身边,耳濡目染。 在齐麟看来,无论再高明的权谋,最终都逃不过“虚伪”二字。 若要将权谋玩得自然而然、毫无破绽,那也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 绕不开的是人心,能觉悟出虚假的偏偏又是人心。 所以,这世上也便有了幡然觉悟和后知后觉,亦有了悔不当初与无怨无悔。 眼下,镇北军虽皆信服沈安若,却还不足以支撑沈安若完成终身事业。 因为,该解决的问题还未解决,只要根源尚在,就难免会有后患。 根源在人心,人心也是这世上最善变、最不可靠的东西。 不懂人心之人只觉诡诈,懂人心之人则会寻求大同之法。 这里所说的“大同”,是一种普遍认知,这一点很重要,亦能塑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 要知道,在军队这种大环境中,个人思维永远会随身边人波动,亦会随他人安稳。 当,大环境是好的,即便个别人心绪浮动,抱怨存异,也会被不自觉地压下。 这道理很简单,不过是少数服从多数,而,少数服从多数又不单单是指纪律和原则,更是指一种心理。 打个比方,一人不喜吃野菜,众人却咀嚼于口津津有味。这一人再不喜,也不至于将野菜全部扔掉,因为他并不想引起众怒,更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 假以时日,吃野菜的故事加以升华,或与吃野菜的人产生出不解的情愫,那最初不喜的野菜,也能成为美味。 这也便是个人很难坚持己见的原因,他们总以为要符合某个团体,甚至妥协下全部,却不知符合、妥协后,他们也不再是自己。 当然,镇北军中也不能有自己,自己的力量毕竟微不足道,只有相互扶持,达以融洽才能更好地战胜敌人。 现在,齐麟已立身于数十万镇北军前,他没有逼人的威严,也没有不可侵犯的光环。 在梨泪不断撕开他的衣角,频频为他上药之刻,他也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镇北王,只是一个需要包扎止血的伤兵。 “本王不想去考究你们为何不愿离去,本王也只能将原因归结于庸俗的现实,所以,本王可以承诺你们以金银作为赔偿。只要你们愿意离开镇北军,就能得到相应的金银。” 沈安若闻言,不禁望向齐麟的后脑勺。她瞪圆了双眸,压根就不敢去信自己的耳朵。 ——她好不容易稳定下了局势,又怎敢去信齐麟竟要再次推起浪涌呢? ——她一向不觉得齐麟是个傻子,非但不傻还绝对高明,就算她认知不足,她的父帅沈天挐也曾说过齐麟的眼界早已处在峰顶... ——可,眼下齐麟又怎会再言出这般愚昧的话呢?她看不懂,也听不懂,一时之间她竟觉得齐麟格外陌生,仿佛就是一个从未相识过的陌生人。 齐麟,接着说:“入伍一年者可得五两金,入伍五年者可得三十两金,入伍超十五年者可得百两金。” “不管你们当初是如何成为镇北军的,只为一口饭也好,还是要精忠报国也罢,你们都可以拿上赏金离去,至此,北疆也再无镇北军...” “今日,赵宏之所以会反本王,说白了也不过是为名利罢了。现下,本王就给你们名利,你们拿上赏金后,自也不必担忧前途渺茫,你们曾是镇北军,放眼整个大襄任何一处也都会率先录用镇北军的,哪怕只做一个守城兵。” 沈安若没想到齐麟会提出如此丰厚的赔偿,她甚至已在心中盘算着三十八万镇北军全部离去后,要赔付出多少金锭。 ——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即便掏空家底,再变卖掉赵瑾睿家的所有私产,也是远远不够的。 她已不敢吱声,齐麟已然捅出了大篓子,万一将士们真的索要赔偿,她这个镇北王妃也断无办法收场。 她不得不频频偷瞄着众人的举动,也多次看向父亲沈天挐眨动着双眼似要求救。 可,沈天挐稳如泰山,站立如松;眼前的将士们也皆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她虽看不到齐麟的正脸,不知齐麟脸上是何种神情,但,她却也能感受到齐麟的期待。 ——齐麟应很期待有人走出,因为其身体毫无退缩,似也没有半分怯意。 时间就这样一刻一刻地过着,这期间有人红了眼眸,有人低垂了眉眼;有人倍感沮丧,亦有人频频叹息。 但,半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一位将士向前,齐麟只得再次坐下,微微挥手使身侧的梨泪退下。 “你们虽无一人要离去,本王却不能辜负你们每一人。反叛也好,争名夺利也罢,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本王可以给予你们想要的荣耀,但,今夜过后,谁若再敢生出二心,本王必会灭其一族,亲朋连坐!” 依旧无人吱声,镇北军和沈天挐的原五万京畿驻军加在一起足有四十多万人,竟皆如一片死水,连浅浅涟漪都不曾出现。 齐麟见状,又道:“你们一定很好奇,本王为何能对赵宏和其部众痛下杀手...你们可以认为本王心狠手辣,也可以将本王看作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毋庸置疑的是本王和他们也无丝毫感情和交际...” “说直白一些,无论是你们还是他们,与本王而言都是陌生人。就算你们当中有人曾是父王倚重的将军,或曾是父王看重之人,本王也断不会高看你们一眼。” “正因本王不会高看你们任何一人,也才会出现绝对公平,你们无需担心本王会任用亲信或内定下将领。至于,军中现有的将军、副将、厢都指挥使、军都指挥使、军都虞候、指挥使、副指挥使、军使、副兵马使等等,本王会一律罢免,随日后战功再逐一委任。” 说到此处,他又环视了一眼众将士,好似在等待着反对的声音,但,仍未出现任何波澜。 在此情况下,他也很自然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在我们大襄,现有的军队可分为厢、军、营、都四级,一厢辖十军,一军辖五营,一营辖五都,每都百人。而,我们镇北军有三十八万人,再加上沈将军的原五万京畿驻军也远超了“厢”的编制,所以,前些日子,本王才命冯吉先回天瑙城,将镇北军分为十支队伍,由驻守在城中的十大女将各领一支。” “本王可以明确告诉你们,十大女将只是暂领统帅权,从即日起十支队伍为十军,每一军都会选出一位将军,将军产生后,十大女将也会完全退出,再也不会有统帅权。” “当然,每军除了将军外,还有副将军和各营统帅,每一营再分出各都,每都也会有正都尉和副都尉,每都中亦会设立什长和伍长,谁能得到这些军职全凭各自本事,本王不会加以阻碍。” “本王的王妃依旧是镇北军主帅,但,她只对十位将军负责,本王则会从旁协助王妃。最终没有被委任军职的士卒也同样能得到无上荣耀,因为能成为镇北军本身就是一种荣耀。从今往后,镇北军不再直接吸纳百姓加入,想入我镇北军者必要经历十层考验,每层考验皆由每军的将军亲自设立,通过十军将军所设考验后,才有资格成为镇北军的一员。” “还有,本王张贴在夙城前的文武科举告示上也写的很清楚,北疆全域人人都可参与,自然也包括我们镇北军的将士。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无论是文举,还是武举皆可一试。本王从未将你们排除在外,但,北疆选贤也必会万里挑一,绝不会出现任何徇私枉法之事。” 第103章 从中作梗 桃花林中扬歌赋,梦中回荡《桃花庵》。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本在花田深处安眠的齐麟,现已抓耳挠腮,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却被这轻狂歌赋惊扰,恨不得想要杀人。 可,在这清香四溢、娇艳欲滴的桃花园中,多得是错落花枝、蜜蜂蝴蝶,要找到乱唱歌赋之人还真有些难。 若只当成无意相逢,其脚步声又逐渐凸显,齐麟不得不倚靠桃树,凝向特定方位。 那方位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桃枝更稠密,桃花也更盛。 ——还别说,当初父王决意在此建造夙城,还真是眼光毒辣。此处四季分明,无极北之严寒,亦无南方之暖冬。 ——想必,父王与母妃定也曾迷在这桃花深处,久久不得出。 ——一人迷在其中,难免生怯;两人迷在其中,可就有些求之不得了。 “难不成...沈安若已然得知本王在此,特意命人前来扰乱本王清梦?” “这女人还真是麻烦,掌管下四十多万镇北军乃是云澜城还不消停,这是片刻都见不得本王好啊...” 齐麟喃喃碎语,慵懒地伸展着臂膀。 他的眼眸很红,红得像兔眼,却也带满了无奈。 ——娘子找相公,此乃天经地义;儿时被娘亲诸多管教,长大后又要被妻子日日鞭策,想来也是男人都逃不过的宿命。 这与是否交权无关,哪怕你是逍遥一散人,也逃不过妻子那双能扫描万物的激光眼。 ——就是见不得你偷闲,凭什么女人忙碌,男人悠闲?这要讲起道理来,必也头头是道,难以诡辩。 ——反正,你就是对不起她了;反正,你就是不懂得心疼她了。 然,桃花林中人影显,来人却非沈安若。 ——自家亲娘子可以忍,换做别人他齐麟还真就忍不了。 “看你相貌堂堂,也算一翩翩美少男,若因吟唱歌赋而死,岂不可惜至极?” 来人不以为然地打量着齐麟,这人白衣白纶巾,左右摆动间颇有仙人姿。 眉宇自带英气,无论从五官还是面相都看不出一丝世俗,反倒格外清冷。 “我唱我的《桃花庵》,你靠你的桃树,本是你情我愿、互不打扰,何故言出我要死于歌赋之语?” “嗨!你这狂徒,还来劲了是吧?”齐麟欠了下腰身,似有些提不起气,又靠回在桃树上,他困意还在,也露出了不屑之色,“行,你继续唱你的,能离我远些就好。” 白衣少男,淡淡一笑,“敢问阁下,此片桃林可是你亲自栽下的?” 齐麟闭眼紧眉,倚树侧脸道:“不是。” 白衣少男含笑,又道:“再问阁下,此片桃林你可曾买下?” 齐麟不耐烦地挥手道:“不曾。” 白衣少男,憨笑道:“此片桃林既不是阁下种下的,又非阁下的私产,那为何我就要离开呢?” 齐麟赫然睁眼,双掌怒拍地上,一瞬起身,“我看出来了,你是来找不痛快的。” 白衣少男垂眸,含蓄一笑,“我可以是来找不痛快的,也可以是来陪你喝酒的。” 说罢,他还真从腰间解下了酒葫芦,高举在前摇了摇。 齐麟反倒纳闷了,他并非女子自不会被眼前之人的美貌所惑,一个大男人面对一个翩翩美少男自也没什么好感,还有些像被狗皮膏药缠上的感觉。 ——莫不是,这美少男是个老玻璃?有什么断袖、龙阳之癖? 他不由打了个冷颤,还真不敢再往下想。 ——他堂堂镇北王若是沾染上这种人,别说他自己觉得恶心,就连沈安若也要生撕活刮了他。 ——这就好比一双锦鲤,本在荷塘中有着秀不完的恩爱,人类偏偏要将一锦鲤捕捞而起,放置在精美鱼缸中。放就放呗,谁让大爷是祥瑞,具有美好吉祥之意呢...问题是,鱼缸里还有一条假锦鲤,不仅假,还不男不女,人类还非要看到锦鲤与假锦鲤嬉戏、秀恩爱,您说这恶心不恶心? 联想到此处的齐麟已有些想要作呕,他不禁摆手道:“行了,行了,我走还不行吗?你爱怎样就怎样,就全当你我从未见过。” 没曾想,白衣少男居然讥笑了起来,“本想阁下能有几分能耐,没曾想也是一怂包。看来,在桃花树下安睡之人也不全是桃花仙,更有滥竽充数的庸才。” 齐麟紧眸,满脸好奇地又打量了一次来人,这人虽面容俊朗,却非少年,有一种“鹤发童颜”的感觉。 当然,对方也不至于老到不成样,大概刚过而立之年。 “你是云阙门的人?” 白衣少男摇头。 齐麟,道:“前朝虽有诸多修仙门派,但,时至今日恐也只剩下云阙门了。你既不是云阙门的人,那你又出自何处?” 白衣少男侧脸沉笑,似在取笑齐麟见识短,“倘若我说...我是凌霄派传人,你可愿信?” “凌霄派?”齐麟已怔,他又怎能不怔?这不说到自家人身上了嘛... ——昔年,凌霄派掌门凌霄子也就只收过两个徒弟,这两个徒弟还是他的父王和母妃。 ——眼下,这人竟敢大言不惭,冒充凌霄派传人,岂不就是在找死? 他不想再与来人废话,骤然拔出腰间的“蛇吻太常”,道:“你可识得此剑?” 白衣少男再次摇头。 齐麟微微一笑,“拔剑吧。你既说自己是凌霄派传人,那你腰间就定藏着一柄剑。” 白衣少男也没再废话,扔下酒葫芦,果真从腰间拔出了一柄剑。 齐麟侧剑弓腿,刚要发力,又仿佛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之处,忙又问道:“你叫什么?” 白衣少男,一字一字回道:“顾念。义无反顾的顾,念念不忘的念。” 齐麟,揶揄道:“你也配姓顾!” 一语即落,他的剑光已向前掠去。 不想,顾念微闪身形,侧冲一剑,直朝齐麟的后腰刺去。 齐麟极快转身,回剑格挡,又跃身下劈。 顾念持剑向上,挡下齐麟的剑锋,随之弓身旋腿,避免齐麟落身后再顺势出剑;接着蹬脚后移,两人也就此拉开了距离。 齐麟惊奇地发现,顾念竟能次次破解掉自己的剑招,好似对自己的招式早已了然于心。 这恰又是最不可能的事,因为他所学的剑法本就是残缺的,亦是儿时母妃所授。 据当年顾英鸢所说,这套剑法的确出自凌霄派,亦是凌霄子自悟而出。 凌霄子没将这套剑法传给齐烈,也未正式传给顾英鸢。 因为,凌霄子本是练枪的,“凌霄枪法”也是他的绝技。 只是到了暮年,他就不喜枪法了,好像是因持枪杀人太过明显,能被人提前察觉意图,杀死对方的几率也会大大降低。 他不传齐烈和顾英鸢这套剑法,也全因他想让两个徒弟成为堂堂正正的大将军,长剑在沙场上本就处于劣势,更何况是见不得光、平日里只能藏在腰间的精钢软剑呢?——难免有失磊落。 顾英鸢只见过凌霄子演练过两次此剑法,像是有意传授,却也是无声的默许,甚至所演练的剑法连个名字都没有。 顾英鸢倒是记下了全部剑招,也时不时地练习,可穷其一生也未能悟出半分剑意。 无剑意的剑法,必然杂乱无序,就相当于被围困的蚂蚁般只能原地打转。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套剑法配上“蛇吻太常”剑后,又不失为一套绝好的保命剑法,拔剑式也是这套剑法的精髓所在。至少,顾英鸢是这样告诉齐麟的。 至于,凌霄子为何要自创这套剑法,也有着一段被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相传,前朝末年,除了贪官污吏横行外,各地还涌出了很多军阀势力。 所谓军阀势力也不过是原本驻守各地的将军相继自立,仗着手握兵权,互相攻伐罢了。 只是,对于江湖人来说,贪官污吏并不可怕,自能潜入府邸,查其行踪,取其首级。 可各地自立的将军就不一样的,他们身边不仅有重兵把握,其破坏力还极大。 贪官污吏就算再坏,所祸乱的也不过是一方百姓;而,自立的将军就不一样了,攻伐之处必定横尸遍野,寸草不生。 当时,颇具盛名的凌霄子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得道高人,多地自立的将军想要求上一卦也通常会重金相邀,带满诚意。 据说,起初他是毫不动心的,后来也去过几处将军的营地。 他以一招拔剑式接连斩杀了前朝数位将军,终死在乱军之下。 若不是齐烈与顾英鸢随后崛起,成为大襄开国皇帝萧正则的左膀右臂,恐“蛇吻太常”剑还流落在外,难回正主之手。 齐麟自修习这套剑法以来,虽也着重练习过拔剑式,可他随后不经意地将“凌霄枪诀”融入剑法之中,竟发觉别有一番威力。 这也不足为奇,一套无心法和剑意的剑法,无论融入何种心法口诀都会生出魂魄,无形散乱之剑也会成为有形之剑。 剑有形,则剑意自显,这就好比一条路,只有得知路通往何处,才能准确地到达要去的地方。 现在,齐麟已打算使出拔剑式,他不知顾念是否也能同样使出,但,若顾念真与凌霄派有渊源,也定不会死在拔剑式下。 两人相继闭眸,又在蓄力待发之刻眸光发亮,皆纵身一闪,朝对方斩去。 可惜的是,顾念输了。 “你...你居然还会后招...” 他在瞠目结舌间发出一问,却也被齐麟从侧方抵住了脖颈。 再看他手中软剑,已在片刻间断裂,断裂的剑锋垂直落地,齐麟也持剑移正了身形。 “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母妃收养的另一个孤儿吧?” 顾念颤眸,瞬间做出想要逃离的举动,但,齐麟已将剑锋抵住了他的咽喉,他也断然无法动身。 “你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你只看重拔剑式,你的剑法虽略有剑形,却也终是无根之剑。但凡,你这些年再能自悟一二,也不会输得这般惨...” 顾念,森然道:“王爷就这么肯定我是顾侯爷曾收养下的孩子?” 齐麟歪脖,勉强一笑,“自本王知晓身侧有十八女将存在后,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母妃既能收养十八位女孤,为何就不能收养一位男孤呢?” “要知道,男孤长大后,可比女孤有用得多。这并不是性别歧视,而是单从上阵杀敌上讲...” “刚巧,前阵子本王在秋篁谷时,得知边镇曾有母妃留下的暗网。要说这暗网,可真是神秘至极,就连本王也前所未闻。可今日见到你后,似也一切明了了。” “你也不必再装了。拔剑式乃是不传之秘,师公凌霄子断然不会将其传授于你。因为师公死时,怕是你还未出生吧...也只能是母妃亲授。” “你若是暗网头目,习得拔剑式也在情理之中。你无需上阵杀敌,“凌霄枪法”于你而言也受益不大,但,能有腰间的精钢软剑防身,应也再无敌手。” 顾念,淡笑道:“再无敌手?王爷怕是忘了,您刚刚才断去我的剑。还有,顾侯爷只收养女孤倒也不足为奇,只当是提前为王爷您选妃了。” 齐麟,笑道:“本王能斩断你的剑也属正常,谁让本王天资聪慧,与众不同呢?” 顾念撇嘴,嫌弃之意更甚。 “好了,本王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闲聊。说吧,你来见本王所为何事?” 顾念,缓慢道:“假如我说,我真的是来和王爷喝酒的呢?” 齐麟撤剑,不耐烦地摆动着臂膀,道:“喝酒?只为喝酒就能使你暴露身份?你当本王是三岁孩童吗?” “本王不管当年母妃到底收留了多少男孤,你能来见本王定也是暗网中能做主之人,又何必这般绕弯子呢?” 顾念含笑摇头,道:“王爷这脾性果真是着急了些。也罢,还请王爷回答属下几个问题。” 齐麟惊眸,“是何问题?” 顾念,说:“假如,远在琴川镇的百姓想参加王爷这次举办的文武科举,却被当地县老爷阻截不得出镇,王爷会如何做?” 齐麟愣神,良久后才从口中崩出一字,“杀。” 顾念,又道:“再假如,琅坊镇的百姓也想参加文武科举,可当地县老爷却屠了他们满门,还扬言谁若参加科举就灭其全家,王爷又当如何?” 齐麟似已恍惚,眉眼微颤,恨恨道:“杀!” 顾念,继续说:“再再假如,幽兰镇的百姓同样想参加科举,县老爷表面支持又是赠金又是送行,可还没出镇多久就被山匪劫杀在半道上,王爷又有何感想呢?” 齐麟猛然喝道:“够了!任何残害百姓的官员,本王皆会灭其满门!” 顾念,大笑,“王爷在这桃花林中偷闲,又要如何去灭?难道,要让王妃沈安若去灭吗?暂不说,王妃的小腹已然隆起,就单说王妃连日来每每进食都会作呕不断,也断不能长途跋涉吧?” 齐麟,怒啸道:“好你个顾念!你可真行!你们暗网早知此事,为何不早早来报,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你又要让本王如何收场?” 顾念,沉声道:“不死人,王爷又要如何锄奸?这话虽不近人情、冷血无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眼下,离王爷您定下的文武科举之日还有十日左右,如果不能及时制止恶行,恐王爷所施行的科举制度也会成为笑话。” “地方官员之所以阻碍百姓参加科举,除了怕自己地位不保外,恐还和景都皇城有所牵连...” 第104章 雷霆手段 一日奔袭三万里,全域皆是夙城骑。 飞蹄扬刀屠山匪,横枪卧马挑污吏。 齐麟一怒,忙坏了前去建造夙城的十万镇北军。 十万兵马先是返回天瑙城作为伏击粮草督运赵宏的奇兵,不料赵宏竟那般不堪,齐麟一人便可灭之。 随齐麟再赶回夙城后,众兵将本以为能大干一场,全心建造城防。 谁知半路又杀出一个顾念,要说顾念的差事倒也轻松,纵使总揽北疆暗网势力,也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动,齐麟就要再次奔波。 可,齐麟又怎会放过那些阻挠他新政的地方官吏? 他倒也没追究都有谁在拦截百姓前去参加科举,而是一股脑地抓了北疆近十城的地方官员及其家眷。 束手就擒者暂免一死,负隅顽抗者屠戮全族。 除此之外,他还就地罢免了所有地方官,由原驻守在天瑙城的十大女将分别暂管。 一时之间,百姓喜笑开颜,北疆全域得以朗清。 为了鼓舞百姓参加科举,齐麟明令开设各城科举官道,命五万镇北军沿途巡视。 在诸多举措下,前来夙城参加文武科举者竟多达三万九千余人。 沈安若虽有些行动不便,却也被齐麟的举动惊呆了双眸。 她率梨泪、丹阙连夜赶往夙城,欲要助齐麟一臂之力。 天幕低垂,繁星点点,微风温润带着阵阵花香。 水镜庵前的梨花应已正盛,水镜庵前的水泽也应灌满了月光。 偶有夜鸟啼鸣,似在歌唱,又似在迎接几个时辰后的朝阳。 当,人影绰绰在夙城微光下的那一刻,齐麟已在高台静坐,仿佛满是心伤。 沈安若下马,倔强地望了一眼齐麟——自家夫君夜不眠、唯酒伴,她又怎能不陪同? “梨泪、丹阙,扶本妃上去。” “王妃,万万使不得。眼前高台只是由几根木头搭建,恐根基不稳随时都会坍塌...” 丹阙当即劝阻,梨泪反倒淡淡一笑道:“你当我们少主是吃素的?少主既能上得这高台,定也稳固也。” 齐麟醉眼迷离,痴笑下望,瞬跃身姿,又揽沈安若而上。 沈安若刚在高台上坐稳,便要抢夺齐麟手中的酒坛子。 齐麟挥臂阻之,振振有词道:“你都这样了,还是不要饮酒得好。” 一语出,也触碰到了沈安若的敏感神经,“本妃都哪样了?” 齐麟弱弱地指了指沈安若的小腹,没再说话。 沈安若没好气地叉腰道:“我能这样,还不是你的功劳?” 齐麟,不以为然道:“这功劳可大了去了,几日前也不知是谁仗着腹中的胎儿,还要带领镇北军继续镇守北疆呢...” 沈安若,厉声回道:“齐麟,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本妃抢了你的风头,不该压你一头是吧?” “我可没说,都是你自己说的。”齐麟百般无赖地摊了摊手,“那天,王妃还真是英姿飒爽,威武霸气呀。就连本王都想成为王妃大人的马前卒,誓死追随王妃呢...” 沈安若猛地愣神,皱眉道:“这是你现下的感悟?还是你至始至终都在演戏?” 她紧接着质疑道:“那日在天瑙城,你独自面对赵宏和数千叛军,身上已然多处负伤,还真能再演上一段戏?难不成,你在返回天瑙城前,就已胸有成竹?” 齐麟柔柔一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世间的真真假假,谁又能说的明白、道得清楚呢...” 沈安若,急眼道:“好你个齐麟!那日你大言不惭,还说什么凡是镇北军将士入伍一年者可得五两金,入伍五年者可得三十两金,入伍超十五年者可得百两金。本妃还真就盘算着要赔出多少金锭来着,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你在自导自演?!” “齐麟!你就没想过万一真有将士走出来索要赏金,该怎么办?” 齐麟,满不在乎道:“若真有将士要离开镇北军,本王也自会给足他们赏金。” 沈安若惊眸,不可思议地问道:“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有一人走出就能带动上百人乃至上千人,上千人亦能带动上万人做出同一选择,你还真有那么多金锭赔付吗?” 齐麟,微微一笑,“总会有的,你别忘了我可是狼王寨的财神爷。不过,本王也料定不会有人真的想要离开镇北军,就算有也不会超过五万人。” “哦?”沈安若,不解道:“何以见得?” 齐麟手提酒坛,饮了一口酒,缓缓望向天际,道:“威风飒飒的镇北军,又何尝不是些可怜人呢...比起领取赏金,他们更担心日后该如何,还能做些什么...在这个世上,人是很难定下心性和目标的,即便定下也会随周围环境而动摇...” “因为,周身环境永远是吵杂的,亦是多变的。例如:别人一直说某人好,久而久之你也会认为这一人好;别人连续几日都说做某门生意赚钱,不出三日你也定会去偷偷询问这门生意要如何做...” “可,军营不一样,军营中没有好人和坏人,看似冷漠之人在战场上却能救下你的性命;看似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在战场上却又能生死相依。军营中也没有什么生意,有的只会是如何杀敌、如何保命...” “不管他们最初是出于何种原因加入的镇北军,到最后也都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这是一种习惯,一种自然而然、人人都在言说的习惯,更重要的还有脸面和荣耀。他们的家人本以他们为傲,假如他们不再是镇北军中的将士,就算领到再多赏金也会给家人蒙羞的。” “人就是这样...无论你从事何事,只要突然不做了,就一定会有人说出诋毁之语,你先前的所有光亮和谈资也会被人诟病,更何况是脱离掉镇北军呢?镇北军在百姓心中一直都是大襄的守护神,只有战死的兵将,又怎容得下逃兵呢?恐只会讥语更甚...” “人生在世大多都活不过一张脸面,有多少人在为风光的外在而活,就有多少人想活给别人看。这也没错...总比毫无动力得好,只要还想在他人面前保下颜面,定也会将自己装扮得靓丽多彩。” “索性,本王就给予他们荣耀便是。只是这荣耀,非要他们心甘情愿不可。” 沈安若,微声回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心吗?” 齐麟点头,“算是吧。” 沈安若,紧眉道:“说真的,有时我还真看不透你。旁人都说你齐麟城府极深、难以窥探,可你在我面前有时又仿佛像个孩子...你会偶尔无赖,偶尔撒娇,亦会整夜抱着人家不放,哪有半点镇北王的样子...难不成,是我太傻,次次都看不出你的诡计?” 齐麟微微侧脸,随之抿笑,眸中满是宠爱,“王妃能意识到自己太傻...的确难得。你不傻,又怎会做本王的王妃呢?若换做她人,恐逃还来不及呢...” “齐麟!你找打是吧?”沈安若一巴掌打在齐麟的身上,只是这巴掌却也太柔了些,“我们暂不说这些。在我来此之前,心中就一直有一个疑问,你为何要将近十城的官员和家眷全都捉到夙城?既要拿人,又为何会对另一些官员大开杀戒?” 齐麟,缓慢地回道:“有时,居功自傲也是一种习惯,这人啊终是不能太宠,太宠一人对方也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北疆各城官员本就出自原镇北军,纵使本王诛灭孙焕父子在前,又夺郭四城防在后,仍有人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例外,以为本王会念旧情,不会动他们。” “然,他们又怎会懂得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的道理?何况,本王不单要掌兵,还要主理北疆政务。从将帅的角度上讲,不遵号令的兵要不得;从管理政务上讲,不忠不义者更该杀。” “文武科举在即,本王自也没功夫去分辨忠奸,更没功夫去细查各城官员都做过哪些恶事。只是有些人偏爱往枪口上撞,非要挑战一下本王的威严,那本王也只能将他们当成鸡,去警醒一下猴了。” 沈安若,微声喃道:“他们的族人和家眷,毕竟是无辜的...” 齐麟,勉强一笑,“没有什么是绝对无辜的。家眷虽没贪赃枉法,却也每日花着贪官污吏的赃银,这细算起来也算是“同谋”,亦是得利者。本王之所以要连同官员家眷一同擒下,倒不是要治她们的罪,而是要破灭掉她们的希望。” 他缓缓叹之,又道:“要知道,每城官员皆在一地经营多年,树大还枝叶茂呢,就别说这些年来他们培养出的阿猫阿狗了。这些阿猫阿狗有些是他们的族人,有些亦是他们的好友近亲,非如此又怎能无法无天?” “不过,这些阿猫阿狗也都有一个共同点,不到最后一刻就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张狂,少不了继续欺压百姓。本王连同他们的家眷和族人一同拿下,就是要断掉那些阿猫阿狗的根。” 沈安若微微点头,道:“那夫君又要如何处置他们的家眷和族人呢?” 齐麟含笑,摇头道:“无需处置。待科举过后,各城中举的新官员必想快速树立起威信,拿前地方官开刀也最合适不过。新官员自会严惩贪腐、惩治恶人,将那些贪官污吏的旧账一一算清,本王倒也乐于助人,届时,将全系人等双手奉上便是。” “其实,这次本王压根就不想杀掉任何一人,因为本王很清楚,只要决意杀一人就必会屠掉这一人满门,不留后患。说到底,还是他们自作自受,不愿束手就擒。”他说着也缓缓朝沈安若的腹部看去,“单为我们的孩子,本王也绝不想再徒增杀戮...” 第105章 文武科举 齐麟从未见过北疆百姓各个振奋奔疾的样子。 他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这种场景,就好似前方遍地是金,各个忘乎所以、喜笑颜开,唯恐慢人一步。 可,前方并没有所谓的黄金,只有数座刚搭起的高台,齐麟与八大女将正立身在上。 九座高台本能围起一大片空地,奈何前来赴考的百姓实在太多,齐麟不得不命十万镇北军骑上高头大马,再次圈起地界。 ——十万镇北军以九座高台为中心,将前来科举的三万九千余人团团围住,如此壮景,实属罕见。 不知所措的沈安若缓缓攀上高台,与齐麟并肩之刻,也不免感叹。 “本妃还从未见过这般景象,非山川流瀑,非炫彩天象,却人海翻涌,如破天洪涝。” “夫君,这该如何是好?眼下,前来赴考之人如此之多,别说像样的贡院了,恐连秩序都难以维持...” “既难以维持,那就不维持便是。”齐麟没有沈安若的忧虑,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安若...本王有理由相信,北疆的历史将会在这一刻彻底改写,此次科举亦会成为北疆崛起的基础。” 沈安若惊眸,怔怔地侧望着齐麟,没再说话。 齐麟跨出一步,环视而拱手,“今日,凡是前来参加科举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以学子称之,本王相信你们之所以来此都是想要求取功名,但,若想从本王这儿拿走功名可并非易事。” 一人仰目,问道:“您就是镇北王齐麟吗?” 齐麟下望点头,“正是。” 这人,又道:“原来我们的镇北王如此年轻有为,好,甚好啊!” 齐麟淡笑再次看向众人,“此次,虽是北疆头一次从百姓中选贤,却也有着极严的规矩。本王不会搜你们的身查处小抄,也不会检查你们的包袱和笔墨,这不是默许,而是本王不想那么麻烦。” “不过,你们若真有作弊之举,本王也定会让你们后悔终身。除了以重罪论处外,你们还将被永远除名,不得再参加科举。更甚者,本王亦会就地斩杀。” “现在,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放置私人物品,只留下砚台和笔墨。再回来时,每人相隔六尺而坐。待你们坐好后,本王便会命将士们为你们发放木板和纸张,将木板垫在纸张下即可答题。” 学子闻言,瞬间乱成一麻,小步快跑间私人物品散乱满地,慌不择路。 沈安若见状,微声问道:“夫君...是打算让他们就地答卷?” 齐麟微微点头。 沈安若挺了挺上身,似有刻意端正体态的动作,“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可我们也要多少顾及点学子的颜面。” 齐麟侧脸看向沈安若,柔柔一笑,“王妃欲要如何顾全他们的脸面?” 沈安若,紧眉道:“我有一法可一试,既能使学子不觉得被轻视,也能杜绝掉他们私下作弊。” 齐麟淡淡一笑,选择沉默。 沈安若左右移步间似有犹豫,又突得驻足,一脸威严地高抬起了手臂,“众将士听令,尔等分别立于一学子身后,将每位学子的私人物品放于脚前,待会儿全程监督身前学子答题,若发现学子有任何越矩行为,当即揪出,严惩不贷!” 此语一出,引得学子们相继仰望。 “这位...难道就是镇北王妃沈安若?” “她...她真是那个灭掉北戎十万先锋军的镇北王妃吗?” “可她...她也不过是一寻常女子呀...” “不。她可一点都不寻常,单是她的容貌,就足能使天下女子逊色。” “光有美貌又有何用?她灭掉的可是十万北戎大军!” “镇北王妃果真是非同凡响,超凡脱俗呀!” “各位,还请静一静。”沈安若微微皱眉,上下连摆着手臂,“你们没有猜错,本妃正是沈安若。” 她随之躬身一礼,似在致歉,“说来惭愧,本妃来此已有数月,却一直未能与众百姓相见,此乃本妃之过也。此次,虽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但,本妃真心期待你们皆能得偿所愿。也希望你们能守住规矩,莫要做自毁前程之事。” 齐麟轻轻地扶住沈安若的双肘,使其轻松立起,又朝众将士连连挥手,将士们得到授意后便为学子们发放起了木板和纸张。 “各位学子,今日科举的题目是一个字,这字大家都不会陌生,你们可写出各自见解,其领域不限、大小不论,只要实用且可施行,皆可凭借文章取得功名。” “对,你们没有听错,无论哪个领域都可以写,农耕也好,冶铁也罢,哪怕是养牛放羊的心得也可。或许,你们会有疑问,难道开科举不是为了选贤任能吗?没错,本王就是在选贤任能,只不过选贤这种事不该局限在特定领域或特定一事上,真要让你们写出什么国策论,恐也没几人能写明白...” “眼下,我们北疆缺少的不是治国理政的贤臣,反倒是各个行业的翘楚。在毫无基础下,谈治国理政终是空了些,亦争不出个什么结论。此次科举,本王要的是能真正帮到北疆的贤士,亦是能使北疆各个领域突飞猛进的能人。” “所以,这次科举的题目乃是一个“治”字,诸位可各抒己见,以笔下文章见高下。” 众人听后,互望不断,却也在片刻后奋笔疾书了起来。 如果说,文举是以学识和日常钻研见高下,那武举就是一场大混战。 值得一提的是,参加武举的人数亦是三万九千余人。 什么意思呢? ——就是一共来了三万九千余名考生,他们既要参加文举,也想参加武举,那是一门都不想落下。 这虽有些撞大运的成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就是干。 却也映射出了北疆百姓各个不想落于人后的迫切,他们已憋了太久,也已隐忍了太久。 甭管男女老少,也甭管身子强弱,敢于参试就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然,“积极”一词又往往只是一句空口号。 在这个世上,多得是迷惘和无助之人,每每遇到问题恐也只会迎来“积极面对”的劝说。 ——没人讲明做法,也没人讲明怎样才算是积极面对。 ——即便有,也是些空理论,所谓遍地鸡汤,啥也不是。 ——这就好比所有人都知道婴儿会长大,亦说着理想型的成长方式,却也直接忽略了如何喂奶,如何避免疾病,更无法因人制宜,解决掉眼前的难关和困境。 事实上,世人皆是消极的,消极亦是每一人的常态。 因为,积极实在太空洞,积极后的结果也实在太不尽人意。 久而久之,“积极”一词也成了毫无情感与同悯心的客套话。 ——什么“你要积极面对了”“你要直面问题了”“你不能被困难打倒了”之类的言语全都成了废话,最后,能解决问题的始终都是自己,迎接苦难的亦只有自己。 ——当,自己真的挺过一些磨难和困境时,才会赫然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在面对一些苦痛时,不是默默承受度过,就是破罐子破摔直接摆烂。 所以,齐麟并没有遣散老弱病残,亦没有按照体格强弱再分组进行比试。 因为,这本就是战场上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事实即便再冷酷也是事实。 他同样命士卒圈出一片地界,凡出界者一律算淘汰。 以至于武举一开始,便有人不断被推出;待到人群不再拥挤,有了一定空间后,被淘汰出局的人也呈现出了五花八门的姿态,有被踢飞出来的,还有被扔出来的,更有被转圈圈顺着惯力丢出来的。 被淘汰的人,的确是狼狈了些。 但在齐麟看来,这世间又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何况,武举意在选出能征善战的武将,将来不单单要驻守各城,甚至还会成为镇北军的将领。 ——在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你老迈而对你手下留情,也不会因你幼小就生出怜悯之心,亦不会因为你是女子便就放弃杀戮。 ——事实也刚好相反,敌人反倒专挑软柿子捏,专找女人欺负,因为他们既不想死,又想立下战功。 ——战场上不需要什么品行道德,犹如野生动物般弱肉强食、异常残忍,容不得同情,更容不得犹豫。 不过,齐麟也为淘汰出局之人备上了回家的盘缠。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安慰,也没有任何言语,这就是冰冷的现实。 使齐麟没想到的是,最后留在地界内的十一人中竟有顾念。 他不知顾念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顾念出于何种目的,只知剩下的这十一人终将分出高下。 他毅然决然地命士卒缩小了活动地界,因为最初可容纳三万九千余人的地界实在太大,有足够脱逃的空间,亦有不断躲闪的机会,断无法加快进度... 良久后,十一人剩下了四人,这四人中居然还有一位女子。 只见,这女子身姿矫健,长发未经束缚,肆意披散于肩头与背后。 她跨步躬身,双臂微抬,手持短棍,一双眸子血红如烈焰,似要灭掉眼前的一切阻碍... 第106章 平分秋色 现在,齐麟已下得高台,他想要尽可能地看清场上四人的样貌。 眼前的四人已然是此次武举的胜出者,顾念也即将成为武状元。 但,齐麟却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反倒将眸光频频投向手持短棍的女子,顿生欣赏。 沈安若则完全不同,她似已被顾念吸引,对其赞不绝口。 “夫君,那白衣男子出手的次数最少,却又能每每占得先机,立于不败之地,应是头甲无疑了。” 齐麟不言,依旧凝望着手持短棍的布衣女子。 一直未听到齐麟回应的沈安若一瞬紧眸,下意识地看向齐麟。 这一看不当紧,她先是极快地收敛了花痴笑意,神情也随之严肃。 片刻后,她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看英姿飒爽的女子?” 齐麟仍静默不答。 沈安若见状,连翻白眼,气嘟嘟地叉腰斜瞥着齐麟,眸中仿佛也点燃起了火焰。 “齐麟,你看够了吗?!本妃是不是该为你纳她为妾呀?!” 齐麟猛然一怔,恍惚间斜了沈安若一眼,“你说什么呢...这和纳妾又有什么关系?” 沈安若捏着嗓子道:“真没关系?怕是某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吧...” 她又似有似无地叹道:“不过,即便夫君再青睐场上的女子,那女子也断无法进入前三甲了...” 齐麟缓慢回道:“不。她已在三甲之列。” 沈安若赫然惊眸,“你该不会想为那女子徇私吧?” 一语即落,她骤然冲在齐麟脸前,不停地摆动着纤长手臂,“我劝你还是清醒点好,若你真为其破例,也绝不会再有什么公允可言。” 齐麟一把抓住沈安若的手臂,将其轻拽至身侧,微声说道:“场上的白衣男子名为:顾念,乃是母妃生前留下的暗网头目,亦是母妃曾收养过的孤儿。” “这种比斗方式,看似凶猛,却也不足以让顾念认真对待。” 沈安若听得一愣一愣的,拉长着声音道:“你是说...白衣男子本就如十八女将一样,皆是母妃当年所收养的孤儿?” 齐麟点头,“武举所选出的武将,的确需要精湛的武艺,但,只懂用武力,不懂得用脑之人也算不上良将。” “除顾念和布衣女子外,其余两人皆靠蛮力支撑,这两人虽有力拔山河之势,却也难堪大用。” 沈安若,撇嘴道:“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刻意下得高台就是要看看他们能否承担大任吧?” 齐麟毫不掩饰道:“没错。顾念自不必说,的确是位懂得审时度势、后发制人的帅才;另两位男子自也勇猛无比,只是从面相上看就难免有些敦厚、木讷了;反观场上的布衣女子则完全不同,她能不被淘汰出局就已属难得,再加上其眸光深邃且坚定,又不外显,便足可堪当大用,亦能守住军中秘密。你永远猜不出她下一步要做什么,总会每每给人惊喜,使人瞬感痛快...” 沈安若不以为然道:“难不成,你要从面相上定下一人的终身吗?即便他们将来再努力,你也会否定掉他们?” 齐麟淡淡一笑,“努力,只是一种说辞,亦是一种自我期待。事实上,大多数人想要改变一生,单靠努力也是不够的。” “这道理很浅显,却也少有人能勘破。”他接着说,“这就好比在酒楼中做事的店小二,靠着努力确实能赚到更多的银子,他也很容易陷入越努力越能致富的假象中,而,事实却是他永远不可能超越酒楼掌柜。一旦被酒楼掌柜解雇,他先前的所有努力也将化为虚无,免不了从头做起,再重新得到另一掌柜的信任。” “如果说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何种区别,想来也不过如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想找到一个依靠,渴望能遇到一个诚恳待人的东家;有些人呢,他们压根就不相信谁人可以依靠,所以,他们从始至终也都想独自闯荡。” 沈安若,努嘴道:“可独自闯荡也极有可能血本无归、一无所获啊,有时还不如能遇到一位好东家呢。” 齐麟,道:“这也是关键点——习惯依靠和跟随他人做事的人,会逐渐淡忘掉自己也可以成为掌柜。而,习惯独自闯荡的人,即便屡次赔个精光,他们也不会产生跟人做事的想法。” “这就是为何先前跟随别人做事的人,后来独自经营时,只要稍有不顺就会立马放弃止损的原因。他们尝试过旱涝保收的固定收入,也断不会如傻子般接连亏损银子。” “其实,独自闯荡的人也会屡屡不顺,但,他们又很清楚不顺才是正常的,自也不会轻易放弃。要细说起来,也是思维方式不同吧。” “可恰又是思维方式能将一人完全困住,使其寸步难行。就拿我们眼前正在与布衣女子较量的那两位彪悍男子来说吧,我虽不知他们的武艺是从何处学来,却也能从他们身上看出护院的影子。” 沈安若,不解道:“你的意思是,做过护院的人就犹如酒楼伙计,只会遵令行事,不会变通?” 齐麟微微摇头道:“并非不懂变通,而是更容易固定在某种思维模式中。” “安若,你细想一下,通常护院要面对哪些人?又会对哪些人动用武力?” 沈安若,弱弱道:“北疆境内并没什么显赫的府邸,身为护院也会接触普通百姓多一些。” 齐麟,道:“无论是面对前来闹事的地痞无赖也好,还是普通百姓也罢,身为护院也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冲上,他们不需要考虑什么战术和谋略,亦无需考虑什么谁对谁错,只需一股脑地恶拳相向。” “倘若,他们真到了战场,也与普通士卒无异,短时间内也是无法成为统帅的。至于,后期改造或培养他们...就不知我们的王妃大人是否有那份功夫和能力了...” 沈安若,诧异道:“为何要问我有无那份功夫和能力?这种事,你不是最擅长吗?” 齐麟,勉强一笑,“我虽擅长,却也不想将时间花费到木讷之人身上。若让我选,也定会选场上的布衣女子加以培养。” 沈安若缓缓望向布衣女子,过了良久,才道:“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只是她的那双眸子让人不由生怯,似有几分可怖。” 齐麟,说:“你之所以会觉得可怖,是因为你完全看不透她的下一步举动。假如,同样有一人挥舞着短棍,可这人的眸光中却透着怯懦,试问你还会怕这一人吗?” 沈安若缓缓摇着头,“怯懦已显,必也不会再被人重视。” 齐麟欣慰点头,道:“你再看看场上的那两位彪悍男子,若你仔细观察也定能看出他们除了生扑和生擒,就再无其他招式,亦无任何技巧和变化。” “或许,起初确能唬住人,但,时间一久察觉出了他们的规律后,自也不足为惧。” 沈安若,强调道:“这不也正能衬托出顾念才是千里挑一的良将吗?” 齐麟,讥诮道:“顾念乃我北疆暗网头目,若真在场上败下阵来,岂不也折了母妃的颜面?” “不是...”沈安若,当即道:“你这也太双标了吧?顾念就该承受更多吗?这显然有失公允!” 齐麟,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他的腰间也藏着一柄软剑,且剑法也差不到哪去,那你还会这般想吗?” 沈安若一脸惊愕道:“他也学了和你同样的剑法?可我并没有看到他出剑呀...” “他根本就不需要拔出腰间的软剑,徒手便可夺得头甲。”齐麟,说,“他本就强于所有人,一旦出剑也等同于自取其辱。” 沈安若,道:“这也是你不喜欢他的理由?” 齐麟,微微摇头道:“堂堂北疆暗网头目,却偏要和普通百姓争胜负。本王不戳穿他,已算仁至义尽...难道,他还真想让本王钦点他为武状元不成?” 沈安若再次望向顾念,眸中已无了先前的光亮。 ——凡事说破后,自也无了光鲜和新奇的一面,反倒会给人一种乏味感。 “那...我们现下该怎么办?还让他们比斗下去吗?” 齐麟缓落眉眼,轻声道:“已无任何意义了。” 说罢,他便对着场上四人高声道:“本王宣布,尔等四人皆入三甲,无需再分出胜负。” 场上四人相继看向齐麟,除顾念外,皆绽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第107章 项庄舞剑 人都会为归处和意义而烦恼。 这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潜意识下的自危。 若说归处皆是一堆黄土,那又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齐麟之所以是齐麟是因为他深知归处,也深知要去做些什么。 曾在先帝身侧的他,会为大襄奋战一生,这志向坚定且毫不动摇。 齐烈和顾英鸢死后,他便以复仇为信念,如磐石般不转移。 所以,他没有茫然之刻,留给他的只有不断向前的使命和责任。 但,不是所有人皆如是,至少齐麟不确定顾念到底想要什么。 确切地说,顾念是齐麟心头的一块隐疾,不可控又随时能要去人的性命。 不管十八女将也好,还是沈安若也罢,都在齐麟的可控范围之内,他从不担心她们存有异心。 然而,在他看到顾念所写下的文章后,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所恐惧的并非是顾念这个人,反倒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少主,此考生的文章“行云流水”,又毫无滞涩之感,其构思独特、匠心独运,且所提出的每一个观点都有可施之处,亦无夸大之语和半分阿谀奉承的成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必是文科状元无疑。” 齐麟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合上试卷,陷入了沉寂。 月华没再继续夸赞写下这文章的考生,她缓缓跨步,小心翼翼地从齐麟手中取下试卷,又轻轻地为齐麟斟满了一盏茶。 不知过了多久,齐麟才从恍惚中渐渐定眸,他所看向的也是海楼。 海楼很文静,素有“移动书海”之称,她集聚着所有东方女性的优雅,又诠释着所有东方女性的柔美。 她双手在前,自然下垂,右手叠附在左手背上,柔笑间略微点头。 在她点头后,齐麟又分别看向了云镜和四泽,云镜很高冷,属于那种凡人莫近、俗人莫扰的女人,她也自有赛过凡人的姿色,她没有点头,反倒有些无奈地摇着头。 她摇头也预示着顾念的出现,并未引出异常天象,乃是可用的良人。 四泽是个很开朗的女子,她永远明媚动人、无忧无虑,只需微微一笑便就能感染到身边的所有人,使人瞬间明朗起来。 不过,这次她却很犹豫,因为顾念的文章中提到了一些违反四季规律的举措,这些举措虽不荒谬,却也有待论证。 “少主,可有什么不妥?或是...少主并不看好这篇文章?” 问出此话的依旧是月华,她属于面冷心热,又善解人意之人,永远有着一份如月光般的清冷,清冷的外表下又是百般柔情。 “本王并非不好看这篇文章,只是对写文章的人有些不安罢了...” “写文章的人...”月华骤然顿眸,不禁朝云镜、四泽和海楼看去,见三人皆一脸迷惑,她又接着问道:“少主单凭文章,便就知晓写下这文章的是何人吗?” 齐麟缓缓崩出两字,“顾念。” 随后,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在嘴边慢饮了多次,才又说道:“放眼整个北疆,能写下“治国论”这种文章的人根本没几个,所以,本王才命你等审视所有考卷,凭你们的能力足可应对各个方面的学识问题。” “只是这顾念...”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月华已不自觉地拆开了封条,封条所封的也是考生的名字和籍贯。 待月华惊眸渐显,又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时,他才又继续道:“这顾念和你们一样,皆是母妃曾收养下的孤儿,此乃绝密,不可外传。他一直负责北疆暗网势力,你们应还不知北疆之内有暗网之人存在吧?” 云镜躬身一礼,道:“少主,在云镜看来,此人并无什么特别。近年来,天象也毫无异常,北方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也依旧璀璨。” 四泽紧接着拱手道:“北疆境内无逆向生长之植物,亦无反常之景象。” 海楼渐垂眉眼,反倒微微皱起了柳眉,她没有朝齐麟行礼,所发之声也极柔极慢,“虽无异常天象和反常景象,可单凭顾念的身份,怕是已使少主感到不安...” 此话一出,众人皆怔,频频望之,似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言语。 “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顾念既为暗网一员,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信息也是普通百姓遥不可及的。然而,顾念的问题倒也不在那些海量信息中,而在于他的意识和思想...” “准确地说,我们不知他的思想和认识已达到了哪种高度,使得少主不安的也便是这难以预料的认知与思维。人只要突破被禁锢的思维后,就会变得不可控,你也永远无法知晓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看了一眼齐麟,见其脸上毫无波澜,又继续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董仲舒提出建议汉武帝实行的统治政策和治国思想。依海楼看来,那董仲舒倒也没什么经天纬地之能,只是有一颗推波助澜的心。” “元光元年(前134年),汉武帝下诏征求治国之策,经历汉初黄老之治,汉武帝不得不迁徙富豪,打击豪强。董仲舒上《举贤良对策》,主张教化民众,唯贤是举。说白了,董仲舒所上的《举贤良对策》也不过是顺应汉武帝所求,达到集中皇权的效果。” “随后,董仲舒所提出的“天人感应”“大一统”之说,和进言的“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也意在教化百姓。“仁”乃“德治”;“义”和“礼”则作为评判人们思想和行为的道德原则;“智”乃是通过学习和修养来提升个人品德和社会秩序;其中“礼”也长期作为社会的道德规范和生活准则。” “在此规范下,才强调了顺应天命,君臣有别;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等诸类思想。在此思想下,多得是愚忠的贤臣良将,也多得是女子的坚韧和不屈。这本没什么不好,能稳定社会秩序的思想也不该称为“坏事”,但,君又怎能全然无垢?” 她说到此处,齐麟也缓立而起,眸中多有感念,“在此之前,本王的王妃就对顾念赞许有加,顾念也的确该被人们认可,他毕竟是母妃为本王留下的贤能。但,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的是,他到底知晓多少君王的肮脏勾当,亦不知晓他到底截获了多少君王的私心与私欲...” 他渐渐缓叹,“这人啊,是容不下一丝尘垢的。即便对方是圣贤,只要得知对方曾做过违心之事和骇人之举,就必会被诟病。” “换句话说,这和爱慕一人是一样的,爱慕之人可以是完美的,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也便是这个道理。可一旦知晓对方私下都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和经历过哪些不光彩的事后,即便再爱慕也会瞬间无光,甚至还会倍加唾弃。” “唾弃一旦产生,必会比常人还要厌恶上千倍、百倍,因为其中有识人不淑的成分,也有自我否定的愤怒。可人又怎会容忍自我否定呢?大多数人终会将一切错误转嫁到对方身上,最终的结论也永远不会是自己做错了,而是对方欺骗了他,错也全在对方身上。所以,他会比常人多上万般愤怒,也会比常人更想对方不得善终。” 海楼点头,“不错。在不知顾念都知晓哪些隐秘之事前,此人不可重用。假如,他已了解清楚老王爷和顾侯爷的死因,那他此次参加文武科举也只为一件事...” 齐麟,补充道:“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顾念已是暗网头目,拥有着这世上最神秘、最庞大的权势和组织,他可以凭借情报和超前信息收拢下所有存在致命要害的人为他所用,这显然是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的,包括本王也做不到。那他为什么又要参加此次科举呢?如果只为名利,他早已拥有;如果单为权势和地位,他也早就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海楼持思考之态,缓慢说道:“我隐隐觉得他不惜暴露暗网身份,必有什么事是他必要去做的。而这件事可能已超出了他的掌控,亦是身为暗网之人绝不能去做的事。” “往好里想,假如他知晓老王爷和顾侯爷是被谁害死的,又知晓萧文景私下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他此次出山,必也是为了夺走萧文景的性命,或要为老王爷和顾侯爷报仇雪恨。” 她说到此处,不禁望向齐麟,接着说:“而,夺走萧文景性命一事,又是少主你绝不会去做的事。” 齐麟紧锁眉宇,道:“当君王不再完美,那就与凡人无异;当君王沾染上了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秽后,也就不会再有天命所归、仁德贤君...若非要继续效命无德君主,必也会被视为愚忠。” “本王所怕的,也是他会将本王定为愚忠之臣。若真是这般,本王断然无法知晓原因何在,他却能明了于心。如此一来,本王的任何举措都将会成为一种错,只因他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 海楼,道:“若是往坏处讲,他也最多是生出了取代之心,想要顶替王爷使北疆自立。” 齐麟的眸光已更加深邃,微声说道:“这倒也没什么不可,只要他能善待本王身边人便好。” “可他终究不是齐家人,也注定坐不稳王位。”海楼当即否定掉齐麟的言语,又强调道:“别说北疆百姓了,单是我等就断不会臣服于他。届时,必会天下大乱。” 齐麟眸光涣散道:“此道理,他又怎会不知...所以,他不惜暴露暗网身份,也只能是想除掉萧文景或为父王、母妃报仇了...” 第108章 开诚布公 晨风已暖,如溪流拂过身体使人倍感舒适。 当久违的感觉再次重现,没曾想却是在这郊外营地。 营帐没有窗,亦无法呆坐观景,齐麟只能走出来感受着这一切。 他渐渐踮起脚尖,仿佛在拥抱着曾经。 那里没有凛冬,即便雪花飘落也甚是温柔。 那里有他年少轻狂的回忆,亦有他意气风发的凌云志。 他原以为自己属于那里,一座天下人都向往的景都皇城,时至今日他才知晓那里只不过是一场梦。 他并非回不去,而是他在北疆寻到了根,人一旦有了根,定也能感到满足。 “将来夙城一定不会比景都差,更比景都四季分明。只有四季分明才能时刻提醒着自己该在何时做何事,不至于纸醉金迷,时常忘却掉寒冬。” 他暗自喃喃,似在与自己对话,又似在进行着一场宣誓。 他希望能完成父王的遗愿,也从骨子里想让北疆好起来。 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能次次迎接朝阳的人,自打成为景都纨绔后,他也就再没见过朝阳。 在景都的数年时间里,他亦成了最懒散之人,毫无时间概念,自由无虑。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成为朝臣们的眼中钉,也唯有这样才能降低父王和母妃对朝廷的威胁。 然,结果似已早定,无论他如何颓废,都改变不了父母双亡的结局。 他无人诉说,亦无处说理,从此心中也只留下了恨。 或许,他在很多人眼中是个活阎王的形象,却无人知晓他能成为活阎王全因他经历过这世上最大的不公。 ——既不公,那就不公到底,成为不公的帮凶。 他也想给犯错之人机会,可谁又能给予他父王、母妃机会呢? ——没人能给予,终要自己给予自己,自己给不了那也只能坦然面对。 今日的朝霞拉长了跨度,亦拖延了时间,好似有挥之不尽的璀璨,亦有挥散不掉的可爱。 以至于,等待朝阳升起成了一件漫长事,使人止不住心慌。 心慌并非急不可耐,齐麟也想好好静下来欣赏一次日出。 怎奈,他已多日失眠,免不了有些身心俱疲。 要按道理来说,顾念断无资格成为他的威胁,更成不了如鲠在喉的那根鱼骨。 但,顾念出现的实在太随意,就犹如一阵微风拂过,带不走任何,却能送来阵阵花香。 顾念如花,短短数日已引得多位女子疯狂。相信用不了多久也会风靡全域,足以令万千少女痴迷。 可,顾念真是一朵无毒的玫瑰吗? ——纵使玫瑰多刺,也顶多扎破手指,当指肚上的鲜血滴落花瓣之时,又是另一场绝艳。 ——怕就怕这朵玫瑰既有刺,又有毒——有时太风轻云淡,反倒意味着不正常。 齐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顾念见识过诸多丑陋,也截获过数不尽的恶行和私欲,一个整日面对黑暗的人又怎能奢求他能阳光起来? 顾念会是那个万里挑一之人吗?能做到超凡脱俗、不染尘埃吗? 真就具备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和净化污浊的能力吗? 显然,齐麟并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因为有些事就连齐麟都做不到,也断不敢保证他人能做到。 所以,他要和顾念好好谈一次,亦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他希望顾念能把握好这次机会,因为机会的背后又往往对应着危机。 他不想除掉顾念,如果凡事都能靠着弑杀解决问题,便也无需这般耗费精力。 当,月华带顾念前来面见时,朝阳已起,营帐前也摆上了茶台。 茶是刚煮的,香气正浓,水也正沸。 分过茶汤后,齐麟与顾念始终静默,似都在等待着对方率先打开话题。 “今日,王爷怎有此雅兴?是有什么紧急之事吗?” “父王与母妃究竟死于何人之手,想必你已调查明白了吧?” 齐麟虽期待顾念能率先开口,可对方真的开口后,他又反倒觉得异常乏味,便也成为开门见山的询问。 “这件事很复杂,有人半推半就,有人图谋不轨,亦有人只为私欲。这世间任何一件惊天大事都不是单纯一人所为,而是众人所思所虑后刚好集中在了一点,这一点恰又指向着某个特定的人或某件特定的事。” 齐麟,沉声道:“既都有份,就一个都不放过!” 顾念,反问道:“王爷可能始终坚定下心性?” 齐麟不答,又端起了茶盏。 顾念,又道:“妄图让每人都能在每件事上坚定下心性,这也是不可能的。是人都会犹豫,能在犹豫后觉醒之人已算大智慧,更多人恐也只会一直迷茫下去。以至于,进行一件事时从头到尾都是迷迷糊糊的,通常都会被身处的环境牵着走...” “例如,当别人都觉得一人该杀,也自知单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试问又有几人敢站出去冒风险?” “再例如,他人都是白色圣洁,当今圣上亦对白色赞誉有加,就算你觉得紫色更妩媚又有何意义?” “有时,人的顺从是一种无可奈何,也是一种大势所趋。毕竟在一片祥和下,每个人都有私心,也会下意识地保全自己。” “所以王爷,莫要将所有人当作圣人,纵是千古圣贤也有求知若渴之时,亦有茫然无措之刻。若,单用事后的准则去衡量、批判一人,恐也无人会是对的。” 齐麟将茶盏贴于唇前,沉默了许久,才低吟道:“难道...父王、母妃就该死吗?” 顾念微微摇头,“不是该死,而是一劫。所谓在劫难逃也是这个道理,即便逃过这一劫,也逃不过下一劫。” “劫难这东西,是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人会以为只要能度过眼前的困境就能万事大吉,也有人会认为当下所经历的已是最大苦痛,但,往往都不是这样的。很多劫难或许只是一个开端,也有很多劫难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它也会一个接一个的相继而来。” 齐麟,讥诮道:“这些年,你不会都在用这些理论来麻痹自己吧?那你不如去修仙,还做什么暗网头目?” 他突得抬眸,又凌厉地看向顾念,“本王要的是真相,所寻的也是真凶!他人心性是否坚定又与本王何干?不管是劫难也好,还是天命也罢,这些于本王来说都不重要,本王要的是血债血偿!” 顾念猛地一颤,他手中的茶水也荡起着浅浅微波。 不过,他还是镇定了下来,即便他比齐麟还想杀掉所有人,也早就推演过多次结局,他都不能乱了心绪。 因为,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亦没有毫发不伤的复仇。 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只是事后结论,多得是棋差一着,也多得是功败垂成。 “王爷想要的答案,我给不出。不过,我可以告知王爷的是...给予郭四五石散配方的人,乃是“云阙阁”的素棠,素棠的背后则是当今圣上,而圣上并不知素棠的所作所为,因为当时圣上还未启用素棠。” 齐麟惊眸,刚想追问,却被顾念直接打断。 “还有,“云阙阁”和“云阙门”之所以只有一字之差,全因当朝太尉方万霆之子方莫曾救过素棠,素棠也一直将方莫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方莫救过素棠,却不知素棠那次因何而重伤。” 齐麟,当即道:“事后,方莫就没质问过素棠吗?人都救下了,他就没问过起因吗?” 顾念抬眸看了一眼齐麟,道:“倘若,不问原由正是素棠感念方莫的原因呢?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方莫在面对素棠不愿多说的情况下,选择不去追问也是有可能的。” 齐麟,恨恨道:“方莫的确有不去追问的理由,他爹方万霆虽是太尉,手中却无实权,长期受父王和镇西大将军曹杰逾压制,倒也落个清闲。他方大少爷本就不沾染朝事,也完全可以将救人只当作救人!” 顾念,迟疑道:“王爷不可记恨方莫公子,非但不能记恨,还要想办法多多拉拢。” 齐麟,皱眉道:“为何?” 顾念,反问道:“国舅张显宁被圣上处死后,王爷可听说过其子张少卿的消息?” 齐麟,道:“未曾。” 顾念,说:“那是因为张少卿早已被一股江湖神秘势力杀害,并掩埋掉了尸体。” 齐麟,不解道:“既然都死了,还提他作甚?” 顾念思量了片刻,轻声道:“王爷应还记得方怡吧?” 齐麟的脑袋骤然轰鸣,他当然记得方怡,那个曾立誓非他不嫁的女子,他又怎会忘记? ——虽不爱,方怡却也真心对他好过,单是这份情,他也绝不希望方怡出事。 可,他终是忽略了方怡... ——作为当朝国舅的儿媳,国舅被诛,她又怎能善终? ——何况,方怡还有身孕...不,重返景都那日,他曾在巷角见过已隆起小腹的方怡...时至今日孩子是否已生了下来... “方怡...死了?她是何时...” “没有。”顾念当即打断了齐麟的话,又一字一字道:“属下一直命人暗中保护着她,可后来属下也就将人全撤了。” 齐麟,诧异道:“全撤了?是因为我们的人暴露了吗?” “不。”顾念摇头,“是因为她去找了方莫。” 齐麟,紧眉道:“你是觉得方莫会保护她?” 顾念点头,“除了方莫会保护她,云阙门的掌门杜芸卿也会保护她。” 齐麟,若有所思道:“杜芸卿...她好像比方莫也大不了几岁,又如何能保护得了方怡?” 顾念淡淡一笑,“是啊,弱小的云阙门又如何能保下方怡呢?可事实却是杜芸卿不但保下了方怡,自方怡进入云阙门后也没再遭到追杀。” 齐麟,惊道:“杜芸卿的背后,难道还隐藏着什么势力?” “没有。”顾念,说,“如果有,也只能是方莫公子。” 齐麟缓缓垂落眼眸,摇头道:“方莫又算什么势力...恐怕连纨绔都算不上...” 顾念,道:“方莫的确无权无势,却也是当朝太尉之子。江湖传闻,杜芸卿本是方莫的师父,两人却日久生情,起初两人碍于师徒辈分都克制着自己,可后来不知为何方莫又恬不知耻地找了回去。” 齐麟,道:“方莫应是不想错过...但,有些事又绝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终究还要杜芸卿点头才是。” 顾念,笑道:“方莫这小子也算是普天之下欺师灭祖第一人,他先是大肆宣扬杜芸卿是他的女人,随后又将杜芸卿绑上床榻,他就日日睡在其侧。” 齐麟,瞠目结舌道:“还能这样?杜芸卿要小解怎么办?要吃饭怎么办?” 顾念,含笑道:“当然全由方莫公子代劳了。” 齐麟不禁一酸,“那画面还真是美好呀...就连小解也...不对,本王倒也听闻过杜芸卿其人,在别人的描述中应也算是一位十分倔强且有傲骨的女子,又怎会让方莫乱来呢?本王更愿相信杜芸卿会宁死不屈。” 顾念淡笑垂眸,“她自然会宁死不屈,可假如她已毫无颜面了呢?” 齐麟眸光呆滞道:“怎么个毫无颜面?” 顾念,坏笑道:“自然是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如此留给杜芸卿的也只有两条路,一是去死,二是认命。” 齐麟,迟疑道:“杜芸卿选择了认命?” “不。”顾念,说,“只能说杜芸卿终是放心不下方莫。当一个人心里真有了另一人,就会放不下。” 齐麟,悠然道:“看来,杜芸卿还是喜欢方莫的。” “不。”顾念再次否定道:“喜欢倒不假,却也不会弃尊严而不顾。听说,方莫公子此次回云阙门后便性情大变,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要知道,他之前绝不会违逆杜芸卿,更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杜芸卿虽被方莫欺辱,却也很想知道其中原因。她选择活命,也是担心方莫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 齐麟,缓叹道:“想来,方莫这孩子是学坏了...” “的确学坏了。”顾念不怀好意地说,“也有人问过方莫怎会如此欺辱自己的师父,王爷您猜方莫公子怎么说?” 齐麟,好奇道:“怎么说?” 顾念一脸坏笑道:“方莫公子说:这都是跟王爷您学的。还说什么王爷当年就是这样得到柳霖霖的...” 齐麟瞬间站起,睁圆了眸子,张口结舌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当年...当年之所以会有这些桥段,全因本王要和柳霖霖一同演戏...” 他突又急迫地看向顾念,再次解释道:“演戏,你懂吗?就是做给那些富家公子看,好让他们压下更多的银子,然后那些买本王得不到柳霖霖原谅的人就会输掉所有银子,再然后本王和柳霖霖就能赚到这些银子...你能懂本王在说什么吗?” 顾念抿嘴摇头,“属下不需要懂。属下只知方怡或是一个突破口,毕竟国舅张显宁根本就没有必死的理由。圣上不但突然向他发难,还丝毫没为他留下辩解的机会。可能张显宁到死都以为这只是圣上做给朝臣看的一场戏,压根想不到会假戏真做,人头落地。” “可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既然圣上决意处死张显宁,又怎会留下方怡呢?方莫并无官职,杜芸卿也只是一江湖人,朝廷断无理由终止追杀方怡。” “但这又似乎很合理,因为张少卿就死于江湖人之手,江湖人不敢对云阙门轻易出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云阙门虽已不再鼎盛,却也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亦曾是唯能与我们“凌霄派”并驾齐驱的门派。” 齐麟,沉思道:“不,我们还不能完全排除掉朝廷...方怡不会和江湖人扯上关系,张显宁和张少卿更不屑于和江湖人为伍,恐是朝廷有人在布迷阵,如此大费周章...是否也意味着方怡手中掌握着什么致命的秘密?” 顾念,微声道:“不管方怡手中有没有秘密,都要使她先搭上方莫和杜芸卿,这也是属下之所以会撤回人马的原因。景都的水实在太深,无论是王爷你,还是王妃,都需要更多的助力。如此一来,属下命人救下方怡,也就绝没有让方莫救下她来得有用...至少,方莫公子还能有成为我们自己人的机会...” 第109章 鹿车共挽 顾念走后,齐麟没有回营帐。 因为沈安若还在安睡;也因为能在营帐中安睡的机会并不多。 眼下,夙城虽还未建成,但已有很多北疆百姓自发而来,想要为这座新城添砖增瓦。 他们的要求不高,管饭就行,夜晚也会依偎在砖瓦石料旁睡去。 他们大概是被欺压怕了,“管饭”这种简单的要求,竟迟疑了多日才敢试探性提出。 齐麟忘不了他们提出这些要求时的眸光,因为那眸光实在太卑微,也实在太凄寒。 或许,单用“卑微”和“凄寒”两词还不足以形容千分之一。 若非要准确形容,那也只能和“死亡”两字挂钩。 ——是的,死亡。 纵使人生有千难万难也不过一死,他们本是来帮忙建造新城的,却在提出“管饭”要求后,闪烁着濒死的眸光... 齐麟不知他们都经历过什么,更不敢一下子对他们千好万好。 ——他怕他们不适应,亦怕他们会产生进一步误解。 ——这就好比被困在深渊中的人绝不敢相信光亮那般,可以鞭打他们,也可以苛刻他们,却不能为他们披上棉衣、送上热汤。 ——一旦这样做了,他们也只会逃,逃得远远的,毫不犹豫地躲起来。因为,他们还不习惯别人对他们好,亦会将这种好看作是一场残酷的阴谋。 这类似于被迫害妄想症,却也没几人能体会他们为何会有这症状。 所以,齐麟只能微微点头,他们也随之乐开了花。 在这个世上,可能有些人永远体会不到基层百姓的疾苦,就算看到了也断不敢当即展开温暖的怀抱。 因为,世间的所有信任都是一点一滴积累下来了,唯信任也是无法操之过急的。 这需要一个基础,更需要一个变量。 比如,百姓可以在你这里填饱肚子,当然他们能填饱肚子的同时也为你创造了劳动力。 待到他们确定真能填饱肚子后,他们才有理由相信或许还能在此获得一处栖息地。 有了栖息地后,他们亦会有理由去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日子会越来越幸福。 ——千万不要一下子给予太多,特别是在面对“穷人”时。 这并不是歧视,而是齐麟打小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因为,一下子给予全部看似在帮助别人,实则却是在害人。 ——谁都不能保证将一事做到地老天长,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一辈子都照做下去。这和取得某人信任一样,皆要一步一步来。哪怕有天要离去,哪怕有天不能再继续,对方也不会接受不了,因为牵扯不深、执念不重,更不会产生落差心理,做出对恩人拔刀相向的举动。 不过,齐麟也会在饭菜上做文章,不光要让百姓吃饱,还要让百姓吃出幸福感。 这就与他当下正在喝的茶汤截然不同了——他只是在品茗,而百姓却只是想填饱肚子。 想到这里的齐麟,手中的茶汤也已失去了该有的清香,再品全是苦涩,更有心伤。 他实在是个内心脆弱的人,之前他会找一角落抱紧双腿不禁抖动着全身,如今他已习惯了去找沈安若取暖。 床榻是暖的,沈安若也睡得正香。 齐麟轻轻地抱着沈安若,静静地感触着她的每一缕呼吸。 那呼吸很均匀,也很温暖,床榻再暖也终是缺了点生息,唯有这呼吸才能使齐麟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抵在她的耳边,她慵懒地转换着身姿,她习惯去寻找着他的位置,他也习惯了会有一只手或一条腿搭在自己身上。 只是,她在微睁眼眸后还是发现了齐麟的异样。 “夫君...你怎么将衣裳穿得这般整齐?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想出趟远门,可能会有两月时间不在你身边...” “夫君要去往何处?可否能带上安若?” “不能。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安若去做。” “可...我只想陪在夫君身边...夫君不在,我会睡得不踏实的。” “我也一样。只是,科举后会有数不尽的事要去做,若你我都不在北疆又要如何向百姓交代呢?” 沈安若微微欠起上身,也将齐麟的下颚向上捧了捧,“夫君欲要如何择选各地官员?” 齐麟缓缓直身,柔柔一笑,“海楼会为你选拔出中举名单,此次科举除了要选出各地官员外,精通农耕、冶铁、医术、纺织、渔猎等等的人,也会被册封为北疆官吏,皆由你来统管。” “我不希望北疆有任何一项技术是短板,亦不希望任何有学识和才能的百姓被埋没。” “武举前三甲也会行走在你身侧,十七大女将会行使监督官员之责,惩治贪腐。至于,顾念...”他顿了顿,抚顺了几下沈安若的头发,又接着说道:“顾念不在文武科举三甲之列,他会直接成为北疆军师,亦是你的军师,但,不可让其触碰军权,他只负责情报和财权。” 沈安若,不解道:“为何?在我看来,顾念实属文武全才,可堪大用呀。” 齐麟,轻声道:“一个人的权利太大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已手握暗网,权势早处于巅峰。也正因他知晓整个大襄乃至其他诸国的情况,才更适合冬藏夏收,经营商道。” “虽说,只给了他军师一职,实则行使的却是大司农和户部尚书的职责。唯一不同的是,他要亲力亲为去振兴北疆经济。” 沈安若,思索道:“我对这些不太懂...但,我也略知些户部的权势,先前二娘会经常提起户部主事张廷焕,单是为张廷焕的夫人准备贺礼,二娘便会费心费力、亲自挑选。” 齐麟微微一笑,摸了摸沈安若的头顶,“户部乃是掌管户籍财经的机关,亦是六部之一,虽在丞相之下,却手握实权。顾念是个有真学识的人,只要他有心,定不会使北疆百姓失望。” 沈安若,迟疑道:“如此权重,夫君就不怕他权力过大了吗?” 齐麟微微摇头,“不怕。在三十八万镇北军面前别说是户部尚书了,就算是左右丞相加起来,也只能束手就擒。” 沈安若的眸光骤然发亮,笑道:“我明白了,军权才是重中之重...” 齐麟又轻轻地拨乱着沈安若头顶的丝发,“王妃大人果然通透...” “不过,有一点我要再提醒一下王妃大人,切勿对自发前来建造夙城的百姓太好,凡事都要讲究个循序渐进,就算你再心善也不可轻易打破常规。遇事不决时,多问顾念和月华。” 他突得缓叹,又继续道:“母妃虽为本王留下十八女将,可十八女将中却无一人擅长政务。或许,母妃从一开始就想让本王亲力亲为吧...” 沈安若猛然一怔,“十八女将...对,明明是十八女将...” 她一瞬定眸,又质疑道:“明明是十八位女将,为何夫君方才会说:十七大女将会行使监督官员之责,惩治贪腐。那剩下的那一位呢?” 齐麟,缓慢地回道:“此次,妖?会随本王一同前去办事。” 沈安若,当即道:“为何又是妖??” 齐麟,淡笑道:“因为妖?最好养活,从不讲究吃穿,也从不要求住什么名贵酒楼。” 沈安若,道:“可她终是一个女孩子呀,夫君又怎能让一个女子一直邋遢下去呢?” 齐麟,摇头道:“妖?可一点都不邋遢,她只是习惯了狼群的生活,也只想做一头狼罢了。” “那也不能...” 沈安若还想继续发问,却被齐麟堵了回去,“安若,你应还不知道十八女将都擅长什么吧?” 沈安若沉默。 齐麟见状,接着缓慢道:“月华沉着冷静,可洞穿一人心绪,也是十八女将之首;星烁擅长夜袭,可在夜间破敌,如入无人之境;光寒剑法极高,自小便被母妃授以凌厉剑法,又分别拜十九位剑术大师为师,集天下剑法于一身;墨影轻功一绝,踏雪无痕,来去无踪;菱枝擅长机关陷阱,最喜土木;晓霜擅长在极端天气下行兵,懂得如何善后,亦能完美地躲避掉敌踪。” “夜心有一双能在夜间看清万物的眼睛;旭阳则适合冲锋陷阵、攻城夺寨,她知晓一切军器,亦能射出千斤铁弓;素秋善于收集军备、粮草,能分辨山野万物将其做成食物,但,她的厨艺并不好,通常做出来的东西也没人爱吃;冬寂善于伏击、奇袭,可在冰雪下待上三天三夜不被敌军察觉;寐女和妖?你应该知道,她们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女孤,其实寐女的战力一点都不比妖?差,只是她心绪太多,想的也太多,她就好似一个问题宝宝,总有道不完的想法,也总有想不完的问题...” “云镜乃是天象大师,可测未来,知晓古今;海楼就是一个移动书海,她最爱读书,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四泽知晓四季变化、天地万象,能看出异常现象,亦能提前预知一些自然灾害。” “至于孤露...她的性格很怪,你应该也没多少机会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她善于断案,任何蛛丝马迹都难逃她的一双慧眼,同时,她也是一名仵作。梨泪和丹阙你应该不陌生,只是梨泪善毒,丹阙医术超群,你莫要搞混。” 他已将十八女将的本领全部讲完,讲完的那一刻也如释重负般垂下了眉眼。 可能也正是他的这一举动,使得沈安若察觉出了些许悲伤。 ——这悲伤不知从何说起,亦不知来源于何处,就是会有种交代完后事的感觉。 ——这种感觉绝不好,沈安若宁愿一无所知,也不愿体会到这种感觉。 于是,她继续恳求道:“我真的不能随夫君同去吗?” 齐麟反倒更加温柔地笑了笑,“傻丫头,我是去躲清闲,北疆政务可要靠你一人咯。” 他不禁上瞥了一眼沈安若,又继续说:“你是知道的,前段时间我们收到了柳霖霖的求助信,我虽提前让冯吉送去了景都驻军虎符,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赵衍那老头。此次回景都,我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也会秘密潜回,不做声张。只要赵衍无事,我也便会很快回来。” 沈安若的双眼不由一酸,“夫君是怕我会成为累赘,暴露此次行踪吗?” ——她已想到自己行动不便,若回景都必会大车稳马,还需多人服侍照顾。 齐麟轻轻抱紧沈安若,微声道:“你不是累赘,也永远不会是累赘。只是,没有任何事能比你和你腹中的胎儿还要重要,也没有任何事能比北疆政务还要棘手。” “安若,科举后的诸多事宜并非那么简单,你当知这份重担中的责任。自你嫁给我后,怕是也没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却要被镇北王妃的身份束缚,再难随心所欲。” “我知天下女子想嫁入豪门图得是什么,我虽是豪门,却给不了你豪门生活。或许,那些嫁入豪门后的女子可以衣食无忧,整日无所事事,但,我却很需要你,更要倚仗于你。” “你不但成不了一位悠闲贵妇,将来还会接管下镇北王府的一切事务和使命。因为齐家一向是女人做主,这一点打从母妃开始就改不了了。”他说出这句话后,自己都觉得羞愧,因为这句话是骗人的,也是唯一一句假话,但,他却不得不说,也不得不去这样做,“如果你不喜这样的生活,我也可以放弃掉所有甚至是北疆,从此只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再也不会去管什么天下存亡,亦不需要去管百姓疾苦,北戎攻伐...” “不!”沈安若已听不下去了,想来任何一位有良知的人都会听不下去,“夫君,这是我的荣幸。曾几何时,我娘她多想征战沙场、策马扬枪,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些。如今,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我娘曾渴望拥有的一切,我不想放下这一切,也不想丢下任何一位百姓,所以...” 齐麟慢慢扶正沈安若,抿嘴道:“所以,安若要振奋起来,好好的。现下放眼整个北疆,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是属于你的,只要你不放弃就没人能夺得走。永远不要去期待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因为一些事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有绝对的把握,期待他人能够做好也是这世上最愚昧的想法。” 他说完这句话,已在心中咒骂了自己千百次——他齐麟可真是普天之下第一大骗子,实属可恶至极,坏透了。 然而,他所说的每句话又皆是实话,北疆的未来真的要依靠沈安若,北疆的一切也真的只属于沈安若。 第110章 师徒恩怨 离开营帐后,齐麟便被顾念堵在了半路上。 两人互看了许久,这次谁都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 凭借顾念的聪慧,他很清楚齐麟要去找方莫,齐麟也知道他知道。 聪明人之间往往是不需要过多言语的,皆能心领神会、彼此体谅。 ——方莫毕竟太年轻,很容易受到权重之人的蛊惑。 ——暂不说,朝堂上那些能言善辩的大臣,就单说方莫的父亲方万霆就能将其忽悠成傻子。 ——只要朝廷有心,身在云阙门的方怡就如羊入虎口般,随时都能被方莫主动送出。 不过是晓以利害、道明对错罢了,也不过是一番口舌说服方莫而已。 ——有时,个人是看不出对错的,也分辨不出对错。 ——正如为虎作伥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反倒会去讥嘲他人的愚昧。 ——也正如富家子弟也永远无法体谅百姓疾苦,当百姓被迫拿起棍棒时,他们只会觉得百姓是在没事找事。 在没有置换视野和角度下,世界永远是混乱的。 ——他不理解他,他又绝想不明白他。这恰是世间皆浑浊的罪魁祸首。 可无浑浊,又怎能浑水摸鱼?又怎么渔翁得利?又如何大义凛然,救国救民? ——可真是在救国救民吗?不,有时只是一些朝臣的政见不同罢了。 ——真有大义凛然吗?不,那只是看似雄壮的呐喊,只为怂恿、挑唆,从而引起百姓共鸣。 真正的凛然大义必要有众人不敢为的勇气,先做到视死如归、身先士卒。 只喊口号,挑起事端,自己却躲在背后,还妄想彰显出自己多有能耐,再从中获利的,也皆是鼠辈。 ——这样的人,就该死。不但该死,也会死得极惨。 齐麟不敢说自己的所有决策都是对的,但,他绝不会迫害谁,也绝不会欺辱谁。 有战事,他会上;有不公,他会平;有鱼肉百姓者他会杀,还会灭其全族,不留余地。 他也不需要余地,他从来都不需要考虑所谓的后手和从长计议,因为他早已习惯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要认真说起对错,还真有些玄妙的毫无道理。 世人只将对错挂于口,常以结论定之,却不知对错永远取决于是否能坚持到底。 比如,中了敌军圈套,损失了万余人马,后又绝地反击取得了胜利。 那先前的折损也就成了一种计策和成全,最终的胜利则又毋庸置疑。 再比如,一个女人选择了一位浪子为夫,伴随而来的是种种嘲笑和观望。 当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之刻,所有的坚持和选择又都成了对。 这就不得不再说回“积极”一词了,积极之所以是“假大空”,全因毫无头绪和步骤。 真正的积极是什么——是经历一段事后,独自走过困境后,再回头看时,才会觉得当初的做法是积极的。 什么意思呢?积极应该建立在实质上,因为可摸可触,但,积极又永远无法效仿,因为每个人的境遇又各不相同。 ——只是事过之后,回首起来庆幸那时那刻那般做了,若非那般行事,断无回转余地,仅此而已。 所以,无论是对错,还是积极与否,都只是一种结论,且还是唯有自己能懂的结论。 在结论未出之前,没人能断定一事是对是错,也无人能肯定此做法是积极还是消极。 当然,齐麟决意去见方莫,亦不知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在不能确定是何结局的前提下,他又注定要离开北疆,一段时间内无法陪在沈安若左右。 那么,将沈安若托付给顾念也成了他唯一的选择,所以,他已在朝顾念鞠躬。 是的,他在向顾念深深鞠躬,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亦没有多余的动作。 顾念已然跪身,他拱手在上,低头侧脸间也渐湿了眼眶。 ——他知道齐麟想要什么,他也深知他们皆是顾英鸢的孩子。 ——有时孩子是不分亲疏的,只要将其养大,授其本领,之后便是完全属于孩子们的天地。 ——顾英鸢做到了,她用在众多孤儿身上的心思也早已超过对齐麟这个亲生子的照顾。 或许,这也是她生前为何每年都要回一趟景都皇城的原因——她总觉得太亏欠齐麟。 可,幼小的齐麟又哪懂得这份亏欠?父母眼中的亏欠,又何时能被子女深知... 要说顾英鸢能和宋锦儿交好,且能传授沈安若枪法,这也离不开齐麟的功劳。 假如,那时的齐麟粘人些... 再假如,那时的齐麟懂得顾英鸢的心意和其心中的那份亏欠,他也绝不会在母妃回景都看望自己的那几日继续忙于政务或花天酒地。 或许,一切因果皆可溯。 ——就只当是提前为儿子培养出一位镇北王妃吧... - 妖?是个常令齐麟哭笑不得的女子。 要说她无心吧,她也懂得照顾齐麟,只是她不是送来野果,就是送来馒头,永远不懂得改善生活,更不会奢侈度日。 她每日就是这样吃的,也是这样活的,于她而言,只要能填饱肚子就算完事。 她不会品茗,所煮的茶齐麟也绝喝不下。 她不需要骑马,却每每嫌弃着骑马而行的齐麟实在太慢、太磨叽。 她不会特意停留去感怀落叶或欣赏美景,在她眼里只有目的地和要完成的任务。 齐麟没有不喜欢她这些,反倒觉得有她在身边极为有趣。 ——她不吵不闹,却能在深夜为齐麟披上干草和大叶子,也能在齐麟尚不察觉间扔来数条鱼虾。 ——她不会烤鱼,却又很爱吃齐麟烤的鱼。 ——她从不忌讳男女授受不亲,会毫不避讳地睡在齐麟身旁,就算入住酒楼也只要一间房,她想要的始终都是不离不弃。 起初,齐麟睡床,她睡地上;再后来,她睡床上,齐麟睡地上。 齐麟赶不走她,她也不希望齐麟赶她走。 她有问过齐麟为何不能同睡,因为狼群都是依偎在一起取暖,也都是群居在一起。 齐麟告诉她,男女有别,不可混之。 她大概永远不懂齐麟说的是何意,她也绝理解不了齐麟要表达什么。 直到沈安若出现后,才有了一个能使她想明白的道理——沈安若会生气的。 别说,她还真能理解这句话,因为狼在争夺配偶时,是绝不会允许其他狼靠近的。 通常,狼也是一夫一妻制,非配偶死去,它们是不会再寻找伴侣的。 要说起这一夫一妻制,还要从狼群的生存问题上说起。 ——在野外生存,食物有限,倘若乱搞只会活活饿死。 ——狼群为了提高自己孩子的存活率,它们会十分自律,只跟一匹狼繁衍后代,也只照顾与这一匹狼生下的孩子。 当然,食物多就多生,可自然也有不够吃的时候,它们会亲眼见证自己的孩子是如何活活饿死的,所以,它们也很清楚多少食物能维持下多少条狼命。 这是它们的生存法则,亦是它们赖以生存的经验。 妖?极其遵守狼的法则,却也从未考虑过堂堂镇北王乃是一个多金之人。 她根本没这方面的意识,也压根不会去想有关于人类的一切。 不管怎样,只要能说清楚不再使她依偎着齐麟而眠便好。 别指望她能一下子熟悉人类的生活,一个只想做狼的人,自有她的执着和意义。 意义也是生命的意义,生命只要有意义,那么她就是快乐的。他人无权干涉,也无权质疑。 齐麟能给予她的也只能是随心所欲,她不用担心外人的指指点点,也不用担心他人的取笑和讥嘲。 因为,那些对她指指点点和讥嘲的人,齐麟都会让其付出代价。 事实上,齐麟在刚遇到妖?时,也曾茫然无措。 妖?很认死理,还特爱跟齐麟对着干。 她倒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反而常常“藐视”着所有人,视所有人于无物。 她心里很清楚,人是无法理解狼的,狼也断不需要人去认同。 ——能够我行我素,奔驰在广阔的天地间也便是最大的幸福。 至于,她的举止和习性,常被人诟病又怎样? 她不需要和人类相伴,也没打算和谁生活在一起。 但,偏偏顾英鸢命她守好齐麟,务必陪伴。 这是另外十七大女将没有的殊荣,亦是另外十七大女将无需顾忌的牢笼。 顾英鸢虽给予了妖?继续为狼的宽容和自由,却也将心更偏向了齐麟。 起初,顾英鸢也有想过教化妖?。 甭管妖?先前是跟哪种动物长大的,被人收养后,定也逃脱不掉一番教化。 这也便能解释得通为何寐女会迸发出那么多想法和思绪的原因了。 她和妖?在狼群中足足生活了八年,也就是说从她们出生到八岁那年都未离开过狼群。 她们是弃婴,却又在八岁那年被顾英鸢无意间发现并带回了军营。 初到军营的她们是格格不入的,亦受尽了讥嘲。 ——当兵的大老爷们也没几个怜香惜玉的,况且她们都还年幼。 然,寐女选择了改变,妖?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选择改变的会重新学习人类的一切,尽管一直在学,却也难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 只因,在不断学习中要接受各种思想和传教,一旦形成模式,也再难有自我。 久而久之,其性格也一定是胆怯、卑微的,怕闹出笑话,也怕被人指指点点。 ——一个被处处困限的人,又怎能有自由?这是精神上的枷锁,却也更胜身体上的锁链。 ——所以,寐女不仅没有自由,更不敢有属于自己的想法。 妖?倒满不在乎,只要顾英鸢不下强制命令,她就永远是活在军营中的另类。 她并非无人管教,顾英鸢反倒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也最多。 可,当顾英鸢看到她围着蝴蝶旋身起舞,又在溪流旁奔疾捉鱼时的笑脸后,顾英鸢仿佛也看到了人生的光亮。 光亮,绝不止一种解释。 世人皆认为光亮一定是积极向上的,或是一种期许,或是一种寄托。 其实不然,顾英鸢所看到的光亮是一种真实,可见可触的真实。 它就在眼前,就闪烁在妖?的周身,因为妖?本身就是光亮。 每个人都有闪光点,虽各不相同,却也难以忽略。 妖?只要是快乐的就已远胜一切,不快乐又何必改变? 现在,妖?就很快乐,她从不过问齐麟要去何处,也从不在乎会有哪些潜在危险。 以至于,齐麟手中的匕首都抵在杜芸卿的脖子上了,她还不知齐麟此行全为方莫。 “杜芸卿...本王倒也听闻过不少关于你的传说,什么云阙门历代最年轻的掌门了,什么独自撑起云阙门的兴衰了,还有什么江湖四大高手之一了...其实,本王一直想目睹一下你的芳容,只是今日一见...风华绝代是有的,武林第一美女也是当得的,就是你这武功...怎就这般不堪呢?” “你自称本王,可是那镇北王齐麟?”杜芸卿柳眉微皱,脸上泛起着微红,她肤若凝脂、白如雪,单是那一抹微红就已如盛开的玫瑰般明艳动人。 “你这问的...本王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齐麟赫然绕过臂膀,又一瞬卡住杜芸卿的脖颈,随之落座并用匕首挟持着杜芸卿坐于身侧,“倘若,本王承认自己是齐麟,这般挟持着一派掌门似也不太光彩;可假如本王不承认,是否又损了杜掌门的颜面...毕竟杜掌门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擒下的,不是吗?” 杜芸卿,沉声黯淡道:“刚刚,我只当你是方莫,才在你入门时未做防备,否则你也不可能得逞。” “方莫...方莫...”齐麟喃喃数语,猛地质问道:“也对,本王若是方莫,杜掌门自然无需提防。只是,那个曾将你绑在床榻上日夜不离身的方莫公子,此刻又去了何处?” 杜芸卿的脖颈瞬间绯红,可想而知她的整张脸又该红成什么样子,自己既已沦为笑柄,也已容不得她再去辩解,只能叹道:“是我辱没了师门,使得云阙门蒙羞...我本该自戕以证清白,却...却...” 齐麟,追问道:“却什么?” 杜芸卿闭眼落泪,又昂首低吟道:“已无意义了...王爷若想要了芸卿这条命,取走便是。” 齐麟淡淡一笑,“本王为何要取走你的性命?单用匕首架在你的脖子上就是要取你性命吗?” 杜芸卿咬唇,坚毅道:“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方莫此次回来后就展现出诸多乖张怪异的行为,我本苦寻根源无果,眼下王爷既已出现在云阙门,怕也全因方莫之过也。想来,之前方莫定得罪过王爷,我既是方莫的师父,由我来替方莫受过也再合适不过。” 齐麟突得侧脸大笑,他实在没想到杜芸卿会将根源归结到他的身上,况且这根源还是方莫所做出的一系列对杜芸卿不敬的事,如此大的黑锅他可背不起... ——在来此之前,顾念就曾言,方莫的种种行为全都是照学他当年拿下柳霖霖的那一套手段。 ——可那套所谓的手段也压根就不存在,纯属虚构只为骗过众人。 ——现下可倒好,方莫不但信以为真,还将这套手段全用在了杜芸卿身上,成了率先验证此手段的人,这又如何不让齐麟大笑呢? 他不仅在笑,还哭笑不得、欲哭无泪,这就好比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说不清。 “昔年,云阙门与凌霄派齐名,那也是不分上下,同样为大襄立下了不世之功。如今,杜掌门不仅武功差,怕是脑子也不好使,所教出来的徒弟更是一塌糊涂。别人是比着葫芦画瓢,你那徒弟方莫却能比着葫芦画出一条船来,船上不但应有尽有,关键还多出了一位娘子,单是这一点本王就已望尘莫及了...” 杜芸卿,肃然道:“莫要辱蔑本门!方莫虽是我徒弟,却也悟性极高,提前参悟了本派藏书阁中的所有武学秘籍,且有大成。” “我的确不如方莫,恩师仙去时我不过是个孩子,师父感念我日夜守其榻边久久不愿离去,便生出怜悯,怕我日后会被同门欺负,才在临死前任命我为下一任掌门也好安身立命。可那时的我正处于懵懂的年纪,整日除了到山间玩耍外也根本不懂什么一派掌门之责,这也使得本派逐渐分崩离析,多位师叔远走他处,云阙门也就此没落。” “待到我十一岁那年,本门又遭山匪洗劫,那时我才渐渐意识到本门已无人可撑,亦无人可用。于是,我便率领门中弟子誓死坚守藏书阁,必要保下本门武学传承,得助于先师昔年所设机关才勉强将山匪驱离。” “再后来方莫就来了,大概是因他爹方万霆不忍看到云阙门覆灭,先后赠银数次,加之方莫又是当朝太尉的儿子,也便无人再敢冒犯云阙门了。” “哦?”齐麟,惊道:“如此说来,他方家还对云阙门有大恩了?” 杜芸卿微微点头,“所以,即便方莫对我多有冒犯,甚至想要娶我为妻,我都认。只是,师徒之间终差着辈分,也有失伦理和德行,我又怎能让方莫落此骂名,成为一个被人唾弃之人呢?” 齐麟微微一笑,“我说你这云阙门怎就无人把守,原来方莫是铁了心要娶你为妻呀...这小子倒有几分魄力,不错不错。” 杜芸卿,恨恨道:“这不还要归功于王爷您嘛!若无您的助力,方莫又怎能将门中弟子调往别处?!” “且慢!”齐麟一脸诧异道:“怎就归功于本王了呢?本王可是刚到此处,什么都还没做呢...” “真的什么都没做吗?”杜芸卿不屑一嘲,微动了下身子,“那王爷此刻又在做什么?” 齐麟闻言,脸色刹那铁青,他手掌向后猛地托起杜芸卿的腰身,就在杜芸卿踉跄前倾间,妖?不知从何处赫然窜出,极快盘起杜芸卿的双臂又将其制伏。 “今日,你务必要和本王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否则,别说是你和方莫了,就算是这偌大的云阙门也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他已无了耐心,他本想戏弄一番杜芸卿,女人也只有在被戏弄时才会露出底色。 可现下,杜芸卿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杜芸卿为何会说“方莫是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调走的全门弟子...” 第111章 池鱼堂燕 这里本该是个宁静的村落,人口极少,非老即幼。 没有人统计过具体人数,因为它足以被世人忽略,也足能被当权者遗忘。 以至于多年未见征兵令,村中人也过着自生自灭的生活。 幸运的是,这里的村民却又过得很满足。 只因,它位于阁皂山下,而云阙门就在阁皂山玉女峰上。 可能很多人对阁皂山并不了解,但,若提起“葛玄”怕也无人不晓。 东汉建安七年,葛玄在此悟道修真。 葛玄是灵宝道派的始祖,葛玄之后,其弟子继续在阁皂山布道炼丹,种药行医,其中以葛洪贡献最大。 唐高宗仪凤年间赐阁皂山为天下第三十三福地。 后,与金陵茅山、广信龙虎山并称为天下三大名山,盛况空前。 曾有宫观殿宇一千五百余间,道士五百余人,良田三千亩,道家称之为“神仙之馆”。 如此名山,信徒百万,日日朝拜,应也不为过。 可,“乱世道士下山救世,盛世道士归隐深山”的俗语也并非子虚乌有。 前朝末年,以云阙门为代表的道门中人纷纷走出山门,选择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多处道观安置流民、赠衣施粥已成常态,无数山匪和叛军也陆续被他们打散。 要知道,在大襄开国皇帝萧正则眼中攻城夺寨、抢下政权才是头等大事。 他不会将某地的山匪当成一回事,也绝不会去追赶没了主帅的叛军或前朝的残兵败将。 然,恰恰又是山匪和残兵迫害百姓最深。 他们也想活着,也要生存,烧杀抢掠自成“家常便饭”,欺男霸女之事亦层出不穷。 他们不易被消灭,具备分散性和广泛性,非踏平一山一寨可绝后患也。 为了护下苍生,道士与江湖侠士也成了剿灭他们的主力军。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凌霄派并不在阁皂山上,而是远在长白山上。 由此可见,民间侠士和道长应如春笋怒发般团结一致,护佑着流离失所的千万百姓。 “北凌霄,南云阙”的声名亦在那时达到了鼎盛。 但,鼎盛过后必有衰,这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同一道理。 人口锐减是必然,江湖门派在一夜之间覆灭也成了常态。 在这种情况下,百姓要想避祸藏身也多选择道观或深山。 所以,如今阁皂山下村落中的百姓亦算是云阙门的自家人。 不过,齐麟来到此处后,并没有见到极其和谐的一面,反倒看到方莫率领着云阙门弟子正和上百名士卒对峙。 上百名士卒应是驻守在附近的地方军,他们来此不为其他,只为巡视。 当然,巡视只是一种说法,借机抢夺百姓财物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手中有挣扎不断的鸡和鸭,也有粗布裹着的稻谷和粮食,亦有瘫坐在地不停啼哭的少女。 没人知道他们为何要对无辜百姓下手,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眼前的村落并不富裕。 这里不会有堆积成山的金银,更不会有丰裕的物资。 一个不足百人的村落自也不会有什么豪绅大户。 倘若,这上百名士卒只是想耀武扬威,彰显一下特权,怕是也绝没来对地方。 ——别说是些士卒了,即便是从景都皇城来的大官也绝不受百姓待见。 ——他吃他的大鱼大肉,百姓吃自己的五谷杂粮,本就是天差地别、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没金银就是没金银,没余粮就是没余粮,仅有的家畜和粮食都被抢走了,再无缚鸡之力百姓也会上前拼命。 齐麟没打算现身去质问那些士卒来此的原因,因为无论这些地方军有再多理由,也绝不该危害百姓。 他一旦现身也会将这上百名士卒全部屠杀殆尽。 原因很简单,并不是所谓的替天行道、铲恶锄奸,而是,这上百名士卒压根就没见他的资格。 可,方莫正递向地方军将领的一块玉佩又偏偏引起了齐麟的注意。 也正因这块玉佩,将领才没和方莫所率领的云阙门弟子大打出手。 这玉佩,齐麟识得——那也是他曾命人丢在陶杰尸身上的玉佩。 或许,他已幡然醒悟,当初在景都郊外诛灭陶杰全家一事之所以没有暴露,全因方莫在事后做了手脚,并顺手拿走了足能代表镇北王身份的那块玉佩。 那问题也来了,那时的方莫又为何要这般做呢? 齐麟想不出,因为他和方莫压根就毫无交集,方莫至始至终也如一个小透明般不被世人知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然也调查过方莫,亦从中得知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按照先帝定下的规矩,方莫是当朝太尉之子是可以入宫伴读的,也就是说方莫是有资格成为齐麟的同窗的。 这也是众多朝臣梦寐以求的事,自己的儿子能和皇子们一起读书,这不止是一种恩宠,更有结识皇子的机会。 而,方莫却不需要这种机会,为了不进宫伴读,他不惜与父亲方万霆决裂,对着干。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方莫的生母了,与赵瑾睿不同的是方莫不但见过自己的娘亲,还很依赖自己的娘亲。 但,他却又救不了自己的娘亲。 或许,他遗传下了母亲的刚烈性格,在亲眼目睹娘亲悬梁自尽后,他就如换了一个人般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他母亲则是死于小妾构陷。 构陷,大概是深宅大院中最常见的女人手段,而,大多数女人却并非死于简单的构陷,反倒是死于迫切想要赢得丈夫的信任,又死于丈夫之手。 只因一件小事,方万霆选择相信小妾,方莫的母亲才在心灰意冷下选择了自戕。 所以,方莫能到云阙门拜师学艺并非偶然,方万霆自然也想让方莫入宫伴读。 当,父子离心、幼小的方莫经历过丧母之痛后,他就只想杀人,且还付出了行动。 当然,其结局也以失败告终。 最终,方万霆将方莫送往云阙门虽是无奈之举,却也在心中进行过权衡。 他看重云阙门昔年的威望和江湖地位,他既不能掌握大襄军权,能将一些江湖势力控制在手中也是好事。 再加之云阙门的地理位置离景都皇城并不算远,自也成了方万霆的首选。 可他没想到的是,时过多年他不仅没能将云阙门控制在手中,自己的儿子还爱上了杜芸卿。 方莫能爱上杜芸卿,恐也不全是朝夕相伴的缘故,应还有一些特别的情愫。 至少,方莫愿意再次开口说话是在遇到杜芸卿后... 此刻,齐麟虽想不通方莫为何要为自己掩盖下陶杰一家的死因,却也能感觉到方莫应也绝无恶意。 否则,陶杰全家被灭又怎能成为悬案,至今都无结论呢? 只是... ——方莫既得到了能代表齐麟身份的玉佩,就该当即归还,绝不该用在别处,更不该假借齐麟之名行事。 ——如此做法,不仅说不通,还和偷盗无异。 齐麟已不怀好意地瞥向杜芸卿,杜芸卿虽仍被妖?挟持着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齐麟眸中的杀气。 “你一定见过方莫手中的玉佩,对吗?你也早已知晓那玉佩是属于本王的,对吗?所以,在云阙门时你才会说方莫是得助于本王的力量才能随意调走全门弟子的,是与不是?” 杜芸卿紧眉垂眸,又随之望向远处的方莫。 她的眼神很复杂,眸中似有泪,却又呈现着万般怜惜之意。 她的眼眸在颤抖,眉宇也越发紧皱...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角才渐渐绽出一抹微笑,“我本以为莫儿是在犯糊涂,可如今看到他能为百姓出头我也理当欣慰。只要他心中还有百姓,就不会坏到哪去。” 齐麟,没好气道:“他的确坏不到哪去,他能挺身而出解救百姓也足能称为侠士。但,他不该以本王之名行事!不管是用本王的玉佩调走云阙门弟子也好,还是现下用玉佩阻止前来抢掠的士卒也罢,他都不该将本王推在前面作为他的挡箭牌!” 杜芸卿,讥诮一笑,“不以王爷为借口,那些士卒会买方莫的账吗?” 她缓缓看向齐麟,又接着说:“难道,我们眼前的上百士卒真会惧怕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尉吗?更何况,站在他们身前的也非当朝太尉,只是太尉之子方莫罢了...” 齐麟,蔑视一笑,“按杜掌门这么一说,还都是本王的错了?方莫就该假借本王之名到处胡作非为了?” 杜芸卿,哼笑道:“胡作非为?如果,莫儿解救百姓也算是胡作非为的话,那芸卿还真就不懂什么才是奉公守法了!” 齐麟猛地厉声道:“杜芸卿,你别与本王扯别的,单是方莫假借本王之名就已是死罪!本王现在就能了结掉他,更能踏平你的云阙门!” 杜芸卿恨恨地瞥着齐麟,回道:“如果王爷非要如此,那芸卿自也奉陪到底!既然,王爷你如此看重自己的名声,何不先救下眼前的无辜百姓?你贵为大襄的镇北王,难道真能看着眼前的百姓死于非命?!” 齐麟,怒道:“杜芸卿!你还越说越有理了是吧?你还真不愧是方莫的师父,你们两人简直就是一副德行,真该躺进同一个被窝里你俩也断然不会彼此嫌弃!” “你!”杜芸卿,厉声道:“齐麟,我敬你是大襄的镇北王,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本门清誉!” 齐麟,笑道:“你先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要本王一声令下妖?就会立马拧断你的脖子!” 还别说,妖?还真就做出了要拧断杜芸卿脖颈的动作,吓得齐麟一激灵,直接扑上制止。 “妖?...别...本王只是这么一说...冷静,冷静...” 他随之又看向杜芸卿,叹道:“事已至此,本王就为你指出一条生路。本王此次出北疆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你门中弟子虽见过本王的玉佩,你也定能将此事压下不言;可我们眼前的上百士卒和村落中的百姓可就留不得了...毕竟,人多口杂的...谁都无法保证不会走漏风声...” 杜芸卿,瞠目结舌道:“王爷就因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真要...真要杀掉上百人吗?” 齐麟点头,“是的,比起北疆的安危别说杀掉上百人了,就算是毁掉一座城池本王也在所不惜。” 杜芸卿,诧异道:“这又与北疆有什么关系?” 齐麟,说:“本王不在北疆的消息一旦泄露,不仅会引得北戎大军蠢蠢欲动,还会引起圣上对本王的猜忌,恐怕那些视本王为眼中钉的大臣们也会借机发难...你只觉不可思议,却不曾想过本王一人的生死能引发出多少变数...” 杜芸卿垂眸,低吟道:“如此说来,莫儿乱用王爷玉佩一事...还真惹下了不小的祸端...” “可...”她突得抬眸,又肃然道:“可即便如此,王爷也不该屠戮百姓!” 齐麟淡淡一笑,“本王可以不杀百姓,不过还需杜掌门配合。” 杜芸卿,目瞪神呆道:“如...如何配合?” 齐麟,说:“本王可以先放了你,你可命门中弟子将百姓带回家中,再命门中弟子守在百姓门前非传唤不得离开。待本王解决掉眼前的上百士卒后,你门中弟子和此村落的百姓也断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杜芸卿,迟疑道:“也就是说...只要我门中弟子和百姓没见过王爷就可活命?可...可莫儿已然拿出王爷的玉佩又怎能抹去踪迹呢?” 齐麟,道:“这就是方莫要解决的问题了...至于,方莫如何去说、如何去解释,就与本王无关了。” 杜芸卿缓慢站起,刚走两步又骤然回眸,“王爷真要杀掉眼前的上百名士卒吗?他们虽有错,却也都是大襄的兵将啊...” 齐麟,一字一字地回道:“正因为他们是大襄的兵将,才更该死!欺辱百姓的兵将,也绝留不得。” 杜芸卿顿身颤眸,却也缓慢地朝方莫走去。 她的出现是方莫始料未及的,能看出方莫眸中的质疑和恐慌。 然,两人在短暂交谈后,方莫还是选择了妥协。 随后,杜芸卿也解救下了被士卒们擒获的少女,并和门下弟子一同护送百姓回了家。 如果说,方莫见到杜芸卿时,心中不免一阵忐忑,那么当他目睹齐麟与妖?联袂而出后,简直是惊恐万分、大惊失色。 他又怎敢相信齐麟会在此处出现,这几乎也是一件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 与方莫同样惊眸慌乱的还有上百名士卒,他们纷纷握紧手中兵刃,也皆朝齐麟看去。 “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齐麟没有回应将领的高喝,他只觉那高喝声实在过于刺耳,边走也边掏着耳朵。 突然,他邪魅一笑,一瞬拔出腰间的“蛇吻太常”。 妖?也在这时腾跃而起,再落地之刻已成恶狠狠的狼人... 她在咆哮,齐麟也在闪掠着身形;她在连续窜动,齐麟那虚实不定的身形旁也不断闪烁起了冰寒刺骨的寒光... 第112章 武林盟主 杜芸卿的手上没沾染过杀戮。 方莫也第一次意识到了何为可怕。 于杜芸卿而言,那年山匪进犯云阙门,众多弟子倒在血泊中的场景已是最残酷的杀戮。 于方莫而言,他知晓齐麟绝非善类,却也绝没见过如此血腥的一幕。 她们两人就像是无知懵懂的小白兔,正呆神凝望着一头大灰狼现场行凶。 问题是大灰狼的身旁还窜动着一只窈窕纤细的母狼,更比大灰狼凶残。 这场景已完全颠覆了两人的认知,亦刷新了两人对善恶对错的看法。 ——一团和气、晓之利害、各退一步等诸多君子行径也在这一刻成了摆设,齐麟也压根就不会给予任何一人开口说话的机会。 既无开口说话的机会,又何来的礼让和谦逊,更不会有和谐共处的变通。 或许,这世上也从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变通,若变通只为容忍污秽,那也绝没有存在的意义。 可,很多人却将变通看成一门学问,每每施展不仅洋洋得意,还自视清高。 有人说,“中庸”之道是最大的智慧,此道借鉴古人故事、历史走势,精炼出人生精华和诸多做人的道理,大肆宣扬,渐渐成了一门至高学科。 若听其见解,还真是那个道理,也能找到前车之鉴,古言古训。 然而,古人已总结过的智慧虽极其可贵,却也不利于当下之人思考。 思考,有思才有考量。 有鸡就有蛋,有风就有雨,有反思就有进步等等的一些常规思维,又绝算不上思考。 牛顿思考的是苹果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既能掉落在地,为何不能落入云端呢? 或许,在他问出这些问题时会迎来无数人的讥嘲,苹果熟了不掉在地上,难道要掉入人的肚子里吗? 但,苹果落地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除了牛顿外又绝没人敢率先提出质疑。 只因,苹果本就会落在地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也是一种“常识”。 常识,就是对的吗?依照常识去做,就不会有错吗? 有时,现存的道理太多反而会使人忘却掉思考,不进则退。 ——当“天圆地方”的理论根深蒂固后,大多数人也就不会再有别的认知和理念。 ——当“父慈子孝”成为人道伦常,也绝容不下出格行为和独特思想。 事实上,万物皆可质疑,只有去质疑才能留下好的传统,摒弃掉不好的观念。 遗憾的是,并不是每一次质疑都能得到理解和关注,通常也会迎来窒息性的打压。 说到打压,那就牵扯的多了,有人只为保全名望,有人只为稳固地位,亦有人不想遭受名利损失。 真正能够坚持己见,将质疑进行到底的人也少之又少。 因为,率先提出质疑之人也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很多事一旦关联上“死亡”二字,也多半会无果。 所以,齐麟直接选择死亡,也屡屡用死亡震慑着所有人。 说实在的,他若想将一件事变成秘密,也着实不难。 他完全可以用镇北王的身份去强压下一件事,使其永沉黑暗。 可他放着有利身份不用,偏偏要用杀戮了结一切,这就难免使人迷惑。 或许,秘密这种东西不是谁不谁都配拥有的,换成齐麟这样压根就不会让人开口说话的人,那也绝不会有什么秘密产生。 ——真正的狠人是不会听人废话的,也不屑于和谁理论,他们会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结束掉一切,亦会使一切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不为人知的世道中。 ——他的目标很明确,他的信念更坚定。 也正因如此,他也在杜芸卿眼中成了一个绝不会妥协或改变的人。 ——这样的人是偏激的,亦是疯狂的。他不会听取任何人的劝说,亦没人可以改变他的决定。哪怕为某人停留一刻、或是在某个问题上争论一分,他都会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其偏激程度令人骨寒血凝,其疯狂程度也如玄冰般直压头顶,瞬间便能冻结住所有人的身体使人无法动弹。 就在杜芸卿略微侧眸间,眼中又赫然乍现出一抹可怖,可怖不来源于遍地死尸,却也出自齐麟一闪而过的那抹身形。 不知何时,一个小女孩从村头的木柴堆中跑出,就在她跑上土坡将要看到满目杀戮时,齐麟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在了她的眼前。 他用一双冰冷无神又毫无感情的眸光俯视着女孩,其左手也在微微抬起,试图去触摸女孩的脸颊。 杜芸卿的脸色在变,从铁青变得逐渐苍白,直到嘴唇无了一丝血丝,她的双腿也在刹那间软了下来。 是的,她朝齐麟跪了下来。 她先前是那般不畏生死,又是那般倔强不屈,可这一刻她还是跪了下来,整个身子似也无了任何力气。 她必须要在齐麟触摸到小女孩脸颊之前做出行动,她实在不敢想象当齐麟的左手触摸到小女孩后会发生什么事... ——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就仿佛一只厉鬼已扑杀向一人,这人不但一无所知,还试图对这只厉鬼展开着笑颜! “王爷!”杜芸卿突得一喝,其嗓音沙哑,又带满了恳求与惊悚,“王爷,她只是个孩子...还请王爷放过她,我保证...我保证她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会...我会将她带回云阙门亲自看护...不,我会寸步不离...一刻都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我会...” “你叫什么名字?”齐麟没有理会杜芸卿,反倒嘟嘴一脸怪笑着在小女孩身前蹲下了身子,“你就住在后面的村子中吗?” 女孩乖巧点头,“我叫萼华,是村尾吕家的孩子。我和我爹在玩捉迷藏,可我已经躲在木柴堆后许久了,都没见到爹爹来寻我...” 齐麟微微一笑,喃道:“萼绿华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仙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 “萼绿华...萼绿华...九嶷女仙罗郁也;萼绿华...萼绿华...梅中极品“萼绿华”...” 他终是触摸到了女孩的小脸蛋,他仍在笑,又柔又暖地笑,“吾从北方来,无意登仙台,巧遇萼华女,笑靥如花开。” 他低吟浅唱,眸已迷离... ——无论是逍遥自在的女仙,还是梅花中的极品“萼绿华”,无不彰显着女孩家人的期许和祝愿。 ——或许,这就是平凡百姓的一生。紧邻仙山多仙子,不论穷富多欢颜。 如果不出意外,这位名叫萼华的女孩会快快乐乐的长大,也会欢欢喜喜地嫁人,然后继续在身后的村落中过着朴实无华的生活。 她的世界不会有权谋,不会有杀戮,更不会有尔虞我诈、争宠夺嫡。虽在仙山下成长,亦不会有勘破天地大道、宇宙洪荒之机缘... 普普通通的一生,自不会结下不可宽恕的恶果,即便有轮回转世,也不会遭罪。 可,假如解除掉她的思维限制,击破固有思维后,她是否甘心就这样过完一生呢? 远的不说,就单说这绵亘两百余里的阁皂山就有数不尽的道观。 道门不讲轮回,追求的乃是今生之长生,倒不是他们否定神明的存在,恰恰他们又最信神明。 他们不讲轮回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倘若修行可登仙途,那他们也自成神明。 什么意思呢,就是今生修,今生得报,所以,他们更讲究长寿养生,只为更好的修行。 奈何,一生实在太短,为了能在短暂的一生中找到捷径,才逐渐有了炼丹、符咒、阵法等诸多流派。 若要细细总结的话,恐也要长篇大论,无一定数。 不过,值得肯定的是他们心中皆有坚不可摧的信念,亦有不可摧毁的执着。 那么,假如将道门诸多流派比作多样人生,那生活就绝不止一种方式,所追求的也都是尽善尽美、无怨无悔。 今日,齐麟能遇小萼华,他并不苛求能使小萼华改变点什么,或直接离开现有的生活,但,他却想给予小萼华多重选择。 ——倘若有一天,小萼华不想只做一个听故事的人,她自己就想成为豪侠或英雄呢? ——当她想成为英雄和豪侠时,是否也要给予她一个可以选择的途径和方向? ——如此,才不会有失公允,选择亦是最大的公允。 这并非不可能,每个人都渴望过能成为儿时所听故事中的主人公,或多或少都有意气风发之时,雄心万丈之刻,只是苦于无法改变,又被现实生活次次压垮。 在不得不妥协下,她会成为昔日的她,他也会成为原本最瞧不起的他。 想到这里的齐麟,已在淡笑间再次开口,“萼华有想过成为女将军吗?” 他随之摇头,又柔声道:“或许,不止是女将军,能成为一代女侠也不错...” 杜芸卿闻言,身已更颤,她下意识望了一眼妖?,她不想让小萼华变成妖?,在她眼中妖?就是一头怪物,一个披着美人皮囊的怪物。 她误认为齐麟也想将小萼华训练成一头怪物,这种事她不想同样发生在小萼华身上,她在恍惚间似已看到小萼华如妖?般正朝人扑杀。 她无法再想下去,那不单单是一种恐怖的景象,更是一潭深渊,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地狱! “王爷!我发誓!云阙门会照顾好萼华的!云阙门...也有能力保护好萼华!” 一旁的方莫出神地看着杜芸卿,他紧锁眉宇间似有些不知所措。 他当然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根本体会不到杜芸卿在想什么,也绝感受不到杜芸卿内心的恐惧。 “芸卿,你没事吧?”他已蹲身紧握住了杜芸卿的臂膀,“芸卿,你为何颤得如此剧烈?” “跪下!”杜芸卿侧眸怒斥,道:“你虽是当朝太尉之子,却也是一介白衣,哪有见到镇北王不跪的道理!” 方莫当即跪身,眸中绽出万般柔情和怜惜,“芸卿,齐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倘若,他想杀我们,我们也绝活不到现在。” “还有...”他慢慢抬眸,一脸肃杀地看向齐麟,“他齐麟也未必就是你我的对手。” 杜芸卿猛地抬起右手掌掴在方莫脸上,怒喝道:“放肆!就算你能打得赢王爷又能怎样?!你想让云阙门被夷为平地吗?!” 齐麟见小萼华还在垂眸思量,便也插嘴道:“杜掌门言重了,本王又怎会毁掉云阙门呢?至于方莫...本王和他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不过,在此之前他也必须要有能与本王一战的资格。” 方莫,沉声道:“如何才算有资格?” 齐麟含笑用手捂住了小萼华的双眼,缓慢说道:“今日,是云阙门灭掉了前来欺压百姓的上百士卒。本王从头到尾都未出现过,也根本就没离开过北疆。” “你!”方莫骤然抓住齐麟的臂膀,狰狞道:“齐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要将云阙门架在火上烤,云阙门亦有可能会成为朝廷眼中的反贼!” 齐麟,道:“我并不是在与你商议,而是在述说今日所发生的事实。” 他缓缓推掉方莫的手臂,又接着说:“百名士卒死于非命,定会有人前来探查,亦会有军队前来除害。届时,本王已不在,你和杜掌门大概也不会一直守在此处,那遭殃的依旧会是这里的百姓。” “所以方莫...并非本王在逼你,而是你也该做些什么了。若要迎娶杜芸卿,就先要想办法使云阙门强大起来,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你迎娶杜芸卿的筹码。” “什么意思?”方莫,一字一字地问道:“齐麟,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麟抿嘴一笑,“其实,你想娶杜芸卿并不难,只要本王下一道王令,你便可如愿。你也完全可以将千错万错都推到本王身上,告诉世人你是在无奈之下才和自己的师父成婚的。” “只是,就算你娶到了杜芸卿,也断然过不了你父亲方万霆那一关,他又怎会让你娶一个江湖女子呢?” “本王相信,你也断然不想让杜芸卿抬不起头,至少在你族人面前杜芸卿必须是闪耀夺目的,亦是不可侵犯的。” “女人这一生虽可以靠德行立足,却也太需要时间,也必少不了磨难。不如,一登场就是旭日,拥有万丈光芒。” 齐麟缓缓看向杜芸卿,又邪魅一笑,“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杜芸卿不再是杜芸卿,而是新任武林盟主呢?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自可嫁于皇室贵族,更别说你这个太尉之子了。” “从古至今,如何平衡江湖势力也是朝廷要做的头等大事,你也应该清楚江湖势力能给朝廷造成多大的威胁。假如,这威胁不再了,且还成了朝廷的助力,那你方莫也将会成为功臣,获得圣上青睐。” 方莫紧眉思索了片刻,低吟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芸卿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成为武林盟主呢?别说是芸卿了,就算是我也没把握能在武林中称雄呀...” 齐麟拍了拍方莫的肩膀,道:“本王的玉佩就先放在你那吧...只是你下次再拿出时,最好多一些不讲道理的杀气。若能做到玉佩出、对方亡的效果,那杜芸卿也就离武林盟主之位不远了。” 他顿了顿,好似想要发笑,面对方莫这种愚笨之人,他不止想要发笑,还想直摇头。 可谁让方怡在方莫手上呢?若想要回方怡,齐麟还真得先帮一帮方莫,卖出一个天大的人情。 “方才你也看到了,本王无需讲什么道理,只要对方敢欺辱百姓,本王便可灭之。你身上的玉佩呢就相当于本王亲临,你在拿出玉佩之时,亦能像本王这般百无禁忌。还是那句话,大不了将一切都推到本王身上便是。” 方莫,难以置信道:“只凭一块玉佩吗?仅凭一块玉佩我就能随意杀人?” 齐麟微微摇头,“本王要更正你一下,不是随意杀人,而是可以杀掉那些该杀的人。谁该死,你就可以杀谁。” “随身玉佩这种东西,有时很玄妙。你越是不讲道理,别人就越觉得玉佩是真的,假的也会是真的;你越是讲道理,推三阻四,想要用言语吓唬别人,别人就越会觉得你心虚,亦会觉得玉佩是假的。这说到底呀,如今依旧是欺善怕恶的世道罢了...” “既要成恶人,那就从本王除掉的上百名士卒开始吧...这上百名士卒的尸身足能为云阙门造势,也足可在朝廷和江湖立威。” 齐麟轻轻转动着小萼华的身子,使其背朝着自己,他也随之站起,接着说:“好了,我要将萼华送回家中了。” 说罢,他牵着萼华的小手便朝村落走去... “萼华,你方才不回答我的问题呢大概也是因为你对豪侠和英雄没什么概念...将来,你若想做一位女将军或江湖豪侠的话,就让杜芸卿带你去找镇北王妃沈安若。” “镇北王妃沈安若...是那位独自率领大军灭掉十万北戎先锋军的巾帼英雄吗?” “是,就是她。她可是我媳妇,届时,你提我齐麟的名字,她就会传授你武艺的。” “真的吗?” “真的。等你长大后...她应该会在夙城吧...至少,我很喜欢那里。” “夙城?夙城在哪?” “夙城在北疆,眼下虽还未建好,但我有理由相信将来那里一定会比景都还要繁华...” 第113章 讳莫如深 方莫很崇拜齐麟,不言于表,深藏于心的那种。 这是他打小留下的“病根”,只因他也有层起叠涌的情感。 可他同时又很厌恶齐麟,这是他长大后才有的“毛病”,就是处处看不惯。 这看似前后矛盾,却又合情合理。 齐麟生于景都,长于景都,在景都也拥有着“太子”的待遇。 即便,齐烈和顾英鸢不在身侧,也丝毫不影响先帝对齐麟的宠爱。 他能用几句话讨得圣心,也能用行动赢得先帝的赞赏。 他最能牵动先帝情绪,常使先帝哭笑不得,每每心悦。 曾有一段时间,幼小的方莫也想证明自己,从而得到先帝的青睐。 当他踌躇满志地决意觐见时,才发现自己连朝堂都进不去。 无奈下,他只能让父亲方万霆带他面见先帝,先帝虽也对他提出的政见和看法赞不绝口,却也只停留在赞不绝口。 但,对于幼小的方莫而言,赞不绝口又是一种认可和肯定。 于是,他也更加努力了起来,他也立志要向齐麟看齐。 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也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相同的政见,齐麟提出就能被采纳,而他却不行。 这就不是脑子和远见的问题了,明显是身份和血脉的问题。 就因为他不是齐烈和顾英鸢的孩子,就因为他不是齐麟,就要遭受忽略。 在那一刻,好似先前的所有赞不绝口都成了“耻辱”,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敷衍。 若他的生母没有悬梁自尽,或许他还能鼓起勇气重新站起。 然,自从他生母自戕后,他也不愿再自欺欺人下去,仿佛瞬间长大了好几岁。 后来,随着他与父亲方万霆的关系逐渐紧张,他也不再奢望走上朝堂,亦觉得自己多余。 ——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这是多么无力的对白,这种感觉灌满了他整个童年,他也学会了闭口不言。 尽管如此,他在去往云阙门之前,他还是渴望能与齐麟见上一面。 除了表达欣赏外,他还想求齐麟能为自己的生母报仇。 他真的没办法独自杀死构陷他母亲的女人,那女人是方万霆的小妾,亦被方万霆保护得好好的。 但,在距离齐麟还有百步时,他却退缩了。 因为,齐麟实在太闪耀,他也实在太普通——一个光芒万丈的人又怎屑于和自己做朋友,甚至帮助自己呢? 在阵阵心酸下,他选择了独自离去,不止是自卑,他的内心还承载着丧母之痛和对这个世道的所有恨。 杜芸卿改变了他... 若想改变一人、感染一人就必要亲力亲为全心付出,哪怕是一种精神和信仰也要拼尽全力才能赢得别人的掌声。 这一点杜芸卿做到了,她履行着阿姐的职责,却也做着母亲才会做的事。 当然,她不懂生为人母都要做些什么,但,她也给予了她能给予的全部。 道门不同于其他门派,其心法秘籍,五雷玄咒大多都是不传之秘。 就拿最简单的点穴手法来说,非纯善之人也是学不到的。 这是道义,它不单单体现在德行和正义感上,更是进入玄门的一道门槛。 无德之人入不了玄门,无胸怀者亦勘破不了大道。 杜芸卿不仅倾囊相授,还允方莫自由出入藏书阁。 这在整个云阙门已是莫大的荣耀,亦是一种特权。 方莫用三年时间修得“云壤梯田”心法,又用两年时间悟出剑意。 在他击掉杜芸卿手中剑的那一刻,他也正式成为“云阙第一人”。 然,就在他重拾信心,想要一展抱负时,杜芸卿却再也没对他笑过。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已过了年少无知的年纪,有了男女之别。 也或许,杜芸卿知晓已不能再掌控他,只能严厉相待,避免他犯下大错。 他能体会到杜芸卿的良苦用心,也暗暗下定决心留在杜芸卿身边。 怎奈,在他得知齐麟性情大变,整日流连在景都秦楼楚馆、自暴自弃后,他就再也平复不下心绪,又有了重返朝堂的冲动。 他想不明白齐麟为何要那般颓废、蹉跎岁月,正如他想不通当年母亲为何非要选择悬梁自尽一般。 这是他的心结,齐麟亦成了他的郁结。 曾几何时,他是多么羡慕和崇拜齐麟,这也是他甘愿远离朝堂的原因。 ——朝廷有齐麟就够了,只要齐麟在,他就是多余的。 ——可齐麟已成纨绔,他又怎能甘心,更忧心着大襄的未来。 反复思量后,他决意重返景都,一探究竟。 因此,他和杜芸卿大吵了三天三夜,杜芸卿能理解他的意图和雄心万丈,可他一旦回景都,杜芸卿也会彻底束手无策。 这种感觉大概女人才会懂,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女人不信任你、质疑你的能力,而是比起信任,女人更担心你、更想霸占你。 杜芸卿知道根本救不了远在景都的方莫,她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极度恐慌和无措。 那时的她怕极了,就仿佛整片天空都塌陷了下来。 她在景都毫无根基,又只是江湖中的一派掌门,万一方莫捅出篓子她又要如何保全? 她不想失去方莫,却也说了很多狠话。 狠话只为留人,却终是没能拗过方莫。 在方莫重返景都的第二日,他也遇到了满身是血的素棠。 他救下了素棠,除了安顿素棠外,他的全部时间也用来暗中观察齐麟。 ——齐麟废了,彻底废了。这是他的结论。 可,他想入朝堂又绝非易事,他不想去乞求父亲方万霆,亦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但,他同时也恨透了齐麟,越恨就越想去证明自己,他想用绝对的实力去唤醒齐麟,迫使齐麟再次回归。 谁知,他并没有等来机会,等来的却是齐烈弑君谋反,萧文景继位。 现在,他已在瞪视着麒麟,打他一进门就已显露出了浓重的杀气。 “齐麟,你到底想要怎样?!芸卿可是我云阙门的掌门,亦是我方莫的师父,你说绑就绑,说挟持就挟持,你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还有,那些死于你手的士卒可是朝廷明令驻守在地方上的军队,你是镇北王可以胡作非为,芸卿却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又如何能承担下这份罪责?!” “方才,芸卿在,我不想与你争论什么,凡事都听芸卿的自也能缓和下我和她的关系,但,齐麟我告诉你,这并不代表你就能将云阙门玩于股掌之中,任你摆布!” 齐麟悠闲地饮着茶水,完全不将方莫的愤怒放在眼里,“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们云阙门的茶浓香百味,就如你们云阙门的诸多宫宇般充满着历史厚重感?” 方莫紧握拳头,咬紧牙关道:“你如果再得寸进尺下去,那我也只能拔剑了。” 齐麟淡淡一笑,“你难道不想让杜芸卿成为武林盟主吗?还是你压根就不在乎杜芸卿会被你的族人嘲笑?” 方莫,当即道:“可你如此安排也实在过于极端,若传出去上百士卒死于云阙门之手,云阙门又要遭受怎样的磨难?” 齐麟,悠然道:“这世上又有哪件事是容易的?你不拼杀自有人愿意拼杀,本王可没半点强迫的意思。” “还有,本王知道你已习得“云壤梯田”心法,且有大成,但,遗憾的是你依旧无法成为本王的对手。” 方莫,惊道:“为何?” 齐麟微微摇头道:“云阙门乃是道教圣地,你们供奉的是上清灵宝天尊。与别处道观不同的是,你们并没有将三清并列供奉,灵宝天尊的左右侍者也是葛玄仙翁和许逊真君。” “除此之外,你们门中还供奉着一位名为百草仙姑的女神仙,碑文上倒也攥刻着她的生平:相传葛玄在阁皂山悟道时,百草仙姑曾在此地洒下“百草园”,供葛玄炼丹、制药。?” “要按此生平来算,这位百草仙姑不仅成就了葛玄,更是葛玄的前辈。可古往今来的神仙谱上却又没记载过这位百草仙姑的出处,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方莫,怔道:“你说这些是何意?这和能否战胜你又有什么关联?” 齐麟缓放茶盏,抿嘴一笑,“虽没什么关联,倒也使本王产生了一个问题。” 方莫,问道:“什么问题?” 齐麟,缓慢说道:“道门讲究修行成仙,他们又敬重神明和先祖。可既有神明就定有鬼怪,阴阳本就对等,不偏不倚。但,有鬼怪又何必修行?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或许,本王说得还不够明白,那就简单直白些,人死后魂出为鬼,道士修行一世也多半会身死为鬼。既然都要成鬼,修行的意义又在何处?” 方莫皱眉思索了片刻,“你这问题别说是我了,就算我师父杜芸卿也答不上来。” “不。”齐麟,说,“杜芸卿答得上来,答不上来的只有你。只要你一日答不上来,那你就永远无法战胜本王。” 方莫,讥诮道:“王爷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想逞口舌之快,故弄玄虚吧?” 齐麟微微一笑,“你不信?” 方莫,昂首不忿道:“很难相信,除非我是傻子。” 齐麟缓缓起身,迎手道:“那不妨一试。” 方莫惊眸僵身,似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想到齐麟会主动提出比剑,但,他还是拔出了佩剑。 只因,他不想使云阙门丢尽颜面,更不想齐麟轻视杜芸卿。 ——他是杜芸卿的徒弟,只要他能战胜齐麟,就能挽回尊严,亦能将齐麟赶下玉女峰。 不过,在他刚燃起斗志,飞身刺出一剑后,他的雄心壮志便被击得粉碎。 齐麟果真没有吹牛,只用一剑即分胜负。 方莫的剑已断,无了剑锋的剑也成了一把废剑。 更讽刺的是,他压根就没看清齐麟是如何出手的... ——只是眼前划过一抹寒光,他的剑身就已被斩断。 “你....你是如何做到的?除了“凌霄枪诀”外,凌霄派还有一套剑法留世吗?” 齐麟,淡淡道:“没有什么剑法存世,本王不过是知晓道门中人为何都执着于修行罢了。” 方莫,急促道:“为何?” 齐麟,含笑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是否也该先带本王见一下方怡了?” 方莫猛然一震,赫然觉醒道:“你来此...是为方怡?你已经知道方怡逃到了这里?” 齐麟,回道:“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方莫,道:“既不是秘密,你就更不该见方怡。” 齐麟缓缓落座,散眸沉默。 他已从方莫的言语中意识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这问题足以致命,亦能倾覆掉一切。 方莫,说:“王爷是个明白人,应该能想明白一旦和方怡相见,就再无回转的余地。试问,王爷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他又强调道:“我说的准备,也是足能对抗朝廷乃至全天下的准备。单靠王爷您的三十八万镇北军恐怕还不够吧?” 齐麟当然知道不够,三十八万镇北军的确能攻破景都城,可破城之后呢? 破城之日必会引起天下大乱,邻国亦会出兵征伐,在这种情况下,能否稳住政权似也成了后话,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已然在所难免。 方莫,接着说:“国舅张显宁被诛后,张少卿便带着方怡逃出了景都。张家虽在一日内失势,却在景都经营多年根基很深,可张少卿还是选择一死来保全方怡,并命所有手下务必将方怡送到我云阙门...其中原因,王爷应也能想到一二吧?” 他,继续说:“王爷知道方怡身上藏有秘密,朝廷又怎会不知呢?就连方怡她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些什么秘密,但,她不会将身上的秘密交给任何人,也绝不会说出来。因为,她要用身上的秘密保全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只要秘密还是秘密,那她和孩子就是安全的。” “可王爷您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只要您见过方怡,不管她愿不愿意交出身上的秘密,朝廷都不会再放过她和她的孩子。所以,王爷一旦见了她就等同于和朝廷宣战,届时,朝廷自危也只能与王爷您决一死战了。” 齐麟,微声道:“如此说来,张显宁之死的确和父王弑君谋反一案有关了...案发当日,张显宁又怎能想不到萧文景有朝一日会除掉他呢,想必藏在方怡身上的秘密定也是当年的全部真相...” 方莫,道:“有没有关联,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圣上绝不想您见到方怡。” 齐麟缓缓看向方莫,“所以,方怡现下并不在云阙门中,你将所有弟子调离也只为保护方怡?” 方莫点头,“当今圣上是王爷您的二弟,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我还是不禁要问上一句:王爷您真的了解您的这位二弟吗?” “事实上,方怡藏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显宁都做过什么,都知道什么。如果,张显宁知晓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参与进去了很多错综复杂的事,那不管方怡那里有没有秘密,都会成为大忌。” 齐麟,暗暗道:“你会将方怡送出去吗?” 方莫,坚定道:“不会。我不会将方怡交给任何人,包括我爹方万霆。” 齐麟皱眉,不解道:“为什么?” 方莫直言不讳道:“因为,我要借助方怡,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这也是我儿时的梦想。” 随后,他又一字一字地说道:“若非你齐麟昔日做出那些荒唐之事,非要沉醉于秦楼楚馆与那柳霖霖日夜相伴,我还真不会生出重返景都的想法。” 齐麟,不屑道:“你为何要重返景都本王一点都不感兴趣,你也莫要将一切根源都强推到本王身上。” “不过,你有一点倒也说的不错,你的确可以借助方怡获得萧文景的信赖。不管张显宁知道什么或做过什么,都绝不会损坏到你爹方万霆的利益。你们方家是大士族,你爹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尉,没妨碍过任何人,更妨碍不到张显宁和萧文景。” “所以,就算你见过方怡,知晓了张显宁的秘密也无碍。因为,这本就和你们方家没一点利益冲突,何况,你们方家族人全在景都,萧文景又怎会怕你对朝廷不利呢?顶多允你高官厚禄封住你的嘴便是。” 方莫,笑道:“我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在知与不知之间才是最有利的。反正,朝堂上的那些人早已习惯了猜来猜去的把戏,越玄乎、越模糊不清,也就越对我有利。” 齐麟摇头,叹道:“可,今日你却见了本王...” 方莫瞬间失色,脸色苍白道:“我见过方怡,而王爷又见过我,这...这也是死局...” 齐麟,道:“这当然是死局,虽然这间屋子内只有你我两人,外面也无人走动的痕迹,却也保证不了你我见面的消息不会走漏出去。” 方莫若有所思,道:“不,还有机会...嘴长在我身上,我也完全可以隐瞒下一切,对王爷您说谎...” 齐麟欣慰点头,“没错,现下也只能期待朝廷能这般认为了。不过,朝廷到底会不会这般想,还要看随后几日会不会再有人前来刺杀方怡。” 方莫,道:“只要有人前来行刺,就意味着圣上和朝廷也绝不会放过方家。” 齐麟,回道:“如果继续相安无事,那方怡就算知晓再多秘密也不会有危险,你也可如愿站在朝堂之上。” 方莫慢慢抬眸,凝向齐麟,冷冷道:“可,王爷您会善罢甘休吗?当年,老镇北王和顾侯爷之死早已成了您的心头病,你真打算放过这次机会?” 齐麟耸了耸肩膀,随之摊手道:“正如你说的那样,本王并没有做足准备,自然也会先选择活下去...” 第114章 倾心相谈 死亡,从没有离齐麟这般近过;齐麟甚至渴望着死亡。 “谈死色变古今同,卧榻残喘梦已空。” “白骨青山相对望,千秋万代各西东。” “红尘滚滚如烟散,岁月匆匆似水流。” “莫道人间无净土,心存善念即仙洲。” “仙洲...何所在;善念...何处存。世人皆愚,愚世永存,道不清善恶对错,斩不断因果轮回。” “如果说嗜血如命、残害百姓是大恶,心存歹意、怨恨咒骂是小恶,那好心做坏事、弄巧成拙又算什么?” “东头老翁多愁绪,日日观山叹秋鸣,鸣声啼血锥刺骨,道尽冬寒无暖日。老翁怜苍生,书生惜老翁;老翁祈福祉,书生抬老翁,有道是一个悲风伤秋,一个心存善念,书生不愿老翁死,老翁却言书生多事端。” “还果真印证了那句俗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齐麟醉了,醉卧亭台,喃喃自语,嗔笑不断。 他在嘲笑着一个身份,也在讥嘲着世间规矩,更在讽刺着圣人智慧。 何为圣人? ——圣人通常指那些具有极高道德境界和智慧能力的人。 圣人又从何处来? ——这或许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因为大多圣人在最开始时并不是圣人,亦常被人诟病,只是被统治者需要时才抬出了圣人的旗号。 由此可见,世道的真相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过是“暴力”两字。 是的,暴力。 齐麟贵为镇北王,拥有着三十八万镇北军,这并非是他的能力和本事,而是世袭下了家业。 世人皆惧齐麟,不止惧怕他本人,更惧怕着他所世袭下的家业。 但,他也同样畏惧暴力,因为大襄不止有镇北军,他也惧怕北疆会生灵涂炭。 北疆就在北方,移不走,逃不掉,它就在那里不曾改变。 若因他一人使得北疆沦为炼狱,那他也定会被钉在耻辱架上遭人唾弃。 ——无论北疆能否渡过浩劫,他亦会成为罪人,只是有人还会感念,有人只会咒骂。 ——北疆是他的优势,亦成了他的软肋。 人就是这样,在一无所有时总是贪得无厌,在拥有一切后又被万物羁绊。 流年辗转,白了少年头,不知所谓,却又不得清闲。 或许,这便是人生一世的最大骗局,总有一人或一事能使人停留,不敢再跨出一步。 然,齐麟又怎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呢? 他不会被任何人和事限制,亦想继续自由随心。 可说起自由随心,又不免有些讥讽。 在他未见方莫前,他本拥有着绝对的自由,亦可随心而为。 在他见到方莫后,他不仅失去了自由,还被关进了牢笼。 而这一切又不过是一场心境上的转变,正如住上了大房子、拥有了万贯家财,除了身体上的享受外,最满足的也是情绪,甚至可以直接说那只是情绪上暂时得到了满足和宽慰。 因为用不了多久,仍会有失落,亦会有不满足出现。 ——这就好比登高望远,原以为脚下的山峰就是终点。 ——其实不然,眼目所及的群峰也会再次成为终点。 看多了群峰,还会向往河流;拥有了河流,亦想拥有大海。 但,大海又何曾成为过个人私产,没有敬畏之心,人也终会被吞噬。 此刻,齐麟就觉得自己已在被吞噬,吞噬他的不是别物,恰是他现下所拥有的一切。 “汝是鱼否?”一婉柔声飘来,如一道春风般使人耳目一新,春风能使万物绽绿,其声也使得齐麟骤然定眸。 在他确定下来人是谁后,也不禁感叹——终是看轻了杜芸卿。 或许,这便是女人的魅力所在,你永远无法得知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子能挥散出多大的能量和智慧,掩盖下她们智慧和能量的又恰恰是她们自己,因为单是她们的美貌和体态就已能迷惑所有人。 “假如,庄子在说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后,惠子能再反驳一句“汝是鱼否?”,还真不敢去想庄子会如何接话。” 齐麟,痴笑道:“杜掌门既提出这一问,想必心中已有了答案。” 杜芸卿弓腿一礼,莞尔一笑道:“庄子自然不是鱼,他若是鱼便也就不是庄子了。” 齐麟,摇头道:“那本王也不是鱼,若是鱼就该畅游在大川溪流中,也绝不会在此饮酒。” 他随之端正身姿,探首道:“抱歉,本王身在云阙门却犯了酒戒,还请杜掌门莫怪。” 杜芸卿,笑道:“王爷非我云阙门弟子,又怎知自己犯了酒戒?” “若王爷只是以他处门规为例,未免有些狭隘。” “哦?”齐麟眸光一亮道:“难道,云阙门并无酒戒?” 杜芸卿淡笑,仰月道:“戒与谁看呢?大道既在心,又何必在乎外界眼光?就算门规再严,想喝酒的人也自有能喝到酒的办法。” 齐麟脸色渐渐黯淡,静默不语。 杜芸卿,接着说:“方才王爷和方莫的谈话,芸卿已在房顶听得真切。芸卿之行为有失磊落,还请王爷恕罪。” 齐麟看向杜芸卿,缓慢问道:“杜掌门既来寻本王,定想赐教一二,还请直言不讳。” 杜芸卿微微一笑,“其实,王爷并非弑杀之人,心中一直都装着百姓,不是吗?” 齐麟,勉强一笑,“看来,杜掌门偷听墙角后,还真对本王有了点了解。本王不见方怡,只是不想北疆面临战火,更不想百姓不得安宁。” 杜芸卿,道:“可王爷真该畏惧吗?” 齐麟,怔眸道:“何意?” 杜芸卿,回道:“王爷之所以怕起战祸,全因王爷是镇北王。倘若,王爷不是镇北王呢?” 齐麟不言。 杜芸卿,又道:“这人啊,有时真的很奇怪。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全因他们不知自己是谁,倘若知晓自己是谁,又怎会做出诸多自不量力之事呢?可到最后,仿佛每个人又都知晓自己是谁,前怕狼后怕虎的,总有找不完的理由。” 齐麟瞬间紧眉,喃道:“你的意思是...本王不是本王,本王又是本王...” 杜芸卿含笑点头,“王爷不认为自己是镇北王时,自有翻山倒海的勇气,昔年在景都做一纨绔时也没见王爷有这般忧思。可现下,王爷被镇北王的身份所困,所忧所虑皆是身为镇北王的困扰。” “白日里,王爷曾提议让我成为武林盟主,我思量再三后,倒也觉得无何不可。只要王爷您一直是高高在上的镇北王,那这武林盟主我杜芸卿也做定了。” “可,眼下王爷怕是已不想再做镇北王了,我又如何去争武林盟主之位呢?” 齐麟猛然一震,心头不禁一紧。 ——杜芸卿说的没错,她能成为武林盟主的前提是自己的那块玉佩能发挥出滔天权势。假如,自己不再是镇北王,谁又会去畏惧那块玉佩呢? ——没了权势,就算杜芸卿能做上武林盟主,又能守住多久呢?会有源源不断的剑客和高手前来挑战,亦有居心叵测的歹人前去陷害,谁不想杀掉武林盟主就此扬名呢? ——这说到底还是“暴力”两字,只要自己还是镇北王,那方莫手中的玉佩就能一直发挥作用,即便江湖人不怕杜芸卿,也要掂量掂量是否能对抗得了镇北王的权势。有人能夺下杜芸卿的手中剑,却绝无人有把握能抵抗得住镇北王的千军万马。 杜芸卿,继续说:“王爷在说出我可以做武林盟主的那一刻,也是想要和我与方莫联盟,不是吗?” 齐麟,诧异道:“杜掌门很想成为武林盟主吗?” 杜芸卿掩口而笑,“不想。我只是不想被方莫的族人看轻罢了。这是王爷对方莫说的话,却也着实说进了我的心坎里。” 齐麟,干笑道:“看来,杜掌门是铁了心要嫁给方莫了?” 杜芸卿点头,直接承认道:“不错,我就是想嫁给方莫。因为,我对别的男人不放心,也对别的男人不感兴趣。纵使外面的男人千好万好,又哪比得上我亲手养大的男人呢?” 齐麟“噗嗤”一笑,“杜掌门倒是坦荡,敢如此坦白心思已远胜万千女子。” 杜芸卿,道:“这没什么,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罢了。简单地说,我也不过是在寻一份安全感,方莫是我养大的,我知晓他一颦一笑中的含义,也懂得他的脾性和底线,亦知道如何拿捏他,而方莫本人呢,也不见得就比王爷您差吧?” “没错,方才你们比剑方莫的确是输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王爷您就比方莫强。只能说方莫还太稚嫩,提前露出了破绽,也没到人剑合一的境界。我既知他输在何处,就定懂得该如何教他。” 齐麟喜笑而叹,“方莫这小子有福了...人这一生能遇到一位好师父已属难得,能再遇到一位好娘子更是三生修来的福报。杜掌门这是又做师父又做娘子的,可真是劳累坏了。” 杜芸卿,笑道:“无论是做师父,还是做别人娘子,我要面对的都始终是一人也,又哪来的劳累一说呢?师父和娘子的身份可能在外人眼中是天差地别,可在我这却也不过是继续陪伴罢了,而我想要的恰又是方莫的陪伴。” 齐麟跃下亭台,步步审视着杜芸卿,又在距离六尺处驻足,“本王知道你现身于此,其实是想让本王成全你和方莫。这既算是有求于本王,实则也不算。因为,本王也有求于你,顶多算是彼此成全。” 杜芸卿,皱眉道:“王爷何出此言?” 齐麟,沉声道:“既有朝廷,就不容北疆;既有北疆,就忌惮朝廷。如此制衡下去,恐也只会一直陷于阴霾之中,整日都在算计着一时得失。朝廷出招,北疆破之;北疆出招,朝廷破之,只要这些无止尽的争斗一直存在,那也就永远无法看清一些真相。” “今日,本王能为了北疆存亡而放弃去见方怡,那明日本王一定还会再为别事阻下步伐,所以,本王现下已迫切想要迎接死亡了。” “事实上,本王早就想用一场假死脱身了。只是一直没能坚定下心性,沈安若的出现也是本王始料未及的,她总能带给本王惊喜,每次惊喜又皆是一份牵绊。牵绊多了,不舍也就多了,直到再也无法抽身,再也无法离去...” “本王知道是该破局的时候了,正如你所说的本王不是本王,才有无限可能;本王是本王,反而再难做自己。” 他突得看向杜芸卿,又严肃道:“所以,能帮你的不是本王,而是镇北王妃沈安若。准确地说,本王可以成全你和方莫,但,你若想守下基业和根本,就必要和安若彼此成全。” 杜芸卿沉寂了片刻,眸光恍惚道:“看来,王爷和我属于同一类人...同样困于情海之中...” 齐麟,苦笑道:“不困情海,又当如何?人生一世总要去执着些什么,否则又有何乐趣?恐怕多活一刻都显多余...” 杜芸卿突得动容道:“可王爷是否也太残酷了些?我可以看出王爷对王妃用情至深,王爷尚且如此,王妃也只会比王爷更痴情百倍!届时,王爷一死了之,又将王妃置于何地?” 齐麟散眸顿失光亮,微声回道:“岳丈大人也曾同样质问过本王,在他质问本王的那一刻,本王就已动摇,甚至想放弃掉假死的想法。可今日之局势,却使得本王不得不再次求死,以换取北疆百年安康...” “本王隐隐有一种预感,再这样下去北疆和朝廷必有一战,届时不但苦了百姓,更会牺牲掉更多的无辜性命。你以为本王不想像你一样常伴一人左右吗?”他说到这里,脸上已绽出暖笑,“如果本王告诉你,本王早已离不开安若了,你会信吗?” 杜芸卿,沉默。 齐麟逐渐收敛暖笑,又接着自嘲道:“你一定不信...男人又怎会离不开一个女人呢?更何况是我齐麟呢...” “只要本王一挥手,不知会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抱,想必那画面你已能想象得到。可那有用吗?不过是解决一时私欲罢了,还能有什么用?恐怕连说说心里话都做不到,更别提和她们说什么北疆大业,征战北戎,护佑万民了...” “在这个世上,不是任何人都能体会你的心境的,也不是任何人都懂得你的心声的。假如,你要嫁的不是方莫,你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所知晓的一切吗?” “不说别的,就单说你们玄门修仙的功法,就足能使凡人生出贪念,不惜杀妻了。” 杜芸卿缓缓闭眼,迟迟摇头,她好似在感受着月之光华,又好似在梳理情绪迫使自己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一字一字地回道:“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可怜虫...只是男人有选择的机会,女人却没有;男人可以浪子回头,择一人终老...女人单是说出尚有选择的余地,恐怕就要被人说成是荡妇...” “今夜,能听王爷道出真心话,芸卿自也明白该去怎么做了。还请王爷放心,我会和王妃成为好姐妹的,我也会竭尽全力护下王妃的安危。” 第115章 语出泪流 眼目所及,已不知景都哪年春。 桃已艳,杏更盛,挥挥洒洒落地忙。 好似留不住花期,又仿佛忙于铺满石板路。 它们已不满足生于枝头,反倒渴望被人踩在脚下,在人脚下或能感受到全然的重视,亦能在纷落间引人眼眸。 与其不同的是那花林后的青苔,不匆匆,躺静好。 它就犹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凡事不关己,万事随风过。 一动一静间,反倒是朱墙外的槐树下满是生机。 不焦躁,不刻意;不感伤,好惬意。 茶摊散发着阵阵清香,老人围坐,或下棋对弈,或谈笑风生。 只是,面孔已生,难寻旧识,就连那河畔画舫中飘扬的声音都倍感陌生。 或许,歌谣女已不知词曲出处,亦不知齐麟当年作下诸曲时的心境。 可笑的是,别说歌谣女不懂曲意了,恐齐麟自己也早已忘记了当年的细枝末节。 他在这一刻似也成了无可留恋的老翁,他的确是位老翁。 即便他不是,他也要以老翁之态示人,因为景都似已不再欢迎他。 他原本做此装扮,只为不在景都留下痕迹,眼下只觉多余,终是太将自己当成一回事了。 ——人,莫要将自己太当成一回事,当他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去、也都有达不成的私欲时,也绝没有闲工夫去关注除自己以外的人。 ——人,只有不再将自己当成一回事了,才能承受到诸多诋毁和万般谩骂。因为,自己本就不在意,纵使与全世界为敌又何惧? ——待到外面的声音静了,该发光依旧会发光,该被人歌颂仍会被人歌颂,因为声名再起之刻定也有了不可磨灭的成就,否则,怕是自己都不想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随着老迈的双眸微闭,眼角的皱纹似也在诉说着沧桑。 每条纹路都是一个未完的故事,而故事中的主人公却也早已不再被人提起。 现在,齐麟就站在赵府的楼阁上,妖?也在屋顶俯下了腰身。 妖?喜欢在屋顶晒太阳,亦喜欢在阳光下伸缩着手臂和腿脚如沐浴般悠闲、魅惑。 或许,“悠闲”和“魅惑”两词不该同时出现,可若是细想应也绝不冲突。 如果说,有哪个女人边照镜子边洗澡恐也多半自恋了些,洗澡就是洗澡,洗掉的是尘垢,亦不会觉得身有尘垢的自己美妙。 然,这却也只是女人的想法,换做男人就截然不同了。 男人窥之,无不振奋,哪还顾得上什么尘垢... 当然,齐麟没心情去欣赏妖?,他已欣赏过无数次,也早已将妖?当成了亲人。 既是亲人就无关于是否魅惑,只要对方觉得舒适便好。 不过,他的眸光还是顿停在了府门处,一微微翘肚的女子正招呼着身旁丫鬟从内关上府门。 这一幕,似曾相识。 齐麟重返京都那日,再次遇到方怡时,方怡就隆起着小腹。 倘若,时间可以倒流,他会不会上前和方怡寒暄几句,再暗暗告诉方怡早做打算呢? ——大概不会,因为他当时便已料定方怡会受到牵连,他也选择了不去靠近。 ——还未发生的未来之事,怕也无从说起。难道,他要直截了当地告知方怡,国舅张显宁终有一死,张少卿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他不仅说不出,还定会惹哭方怡,使得方怡伤心不已。只能嫁作他人妇也就罢了,你齐麟还没一句祝福,就那般盼不得她好吗? 可,又要如何去盼对方好呢? ——眼界不同,维度不同,明明是死局还非要往里面跳,难道普天之下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这是齐麟再次见到已有身孕的方怡后,最真实的心里话。 即便,这话比真金还真又有什么用呢? 木已成舟,事无回转,就算方怡愿意跟他走,他也绝不会牵起方怡的手。 这大概就是人生最无奈的地方,明明知道对方是个好人,也明明知晓对方是无辜的,亦很清楚对方无从选择、只想好好生活;可就是有人拥有着“预知未来”的能力,恰恰能看到一条路的终点和结果。 齐麟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这感觉绝不好,甚至还有些悲愤。 ——就是明知结果,却无法阻止,更无法改变。 ——纵使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会使对方厌恶,对方也绝不会领情。 ——对方不但会觉得你多管闲事,还定会认为你有“神经病”。因为,你上前阻止的种种行为都像是后知后觉的爱,亦像是已后悔的偏激举动。不然,你又怎会去刻意拆散对方已有的感情和爱人呢? 所以,很多时候齐麟宁愿自己是个傻子,他不需要一双能洞穿一切的慧眼,也不需要高维度的思维和巅峰眼界,更不需要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能与眼前之人同悲同喜的普通人。 但,他这辈子大概都做不成普通人了...这是成长的代价!亦是成长后的悲绝! 索性,他就不和任何人交往好了,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这也能解释得通,除了冯吉外,他为何不联络镇北军旧部的原因了。 倘若,将每个人的生老病死、困境劫难都当成是一场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以上帝视角观之,应也不会再生出钝痛。因为,这是规律,亦是定律。 “小翠,传令下去封锁全府,不得任何人靠近。你们也退下吧,非我传唤,不得再来前院。” 楼阁下微翘小腹的女子已扬声下令,齐麟再凝目之时,才看清那女子乃是柳霖霖。 怪不得,要按道理说,女子都有身孕了应也不能再称为女子,可有孕在身的柳霖霖又绝对能以女子相称。 她已仰目望向齐麟,神情慌张,柳眉紧蹙,双手不断摩擦似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后,她见下人已无踪,便也直登楼阁,朝齐麟跪拜不起。 “王爷,民女不知您今日会回景都,还请王爷恕罪。” 齐麟闻声,突得颤身移步,一瞬落泪,只觉揪心钝痛,再难自持。 他猛地抓紧木栏,俯身间似已全无了力气。 妖?见状,不得不连踏屋檐房瓦从后骤然抱住齐麟,慌乱道:“少主...你怎么了?” 齐麟无言,只是朝后挥了挥手,表情依旧痛苦。 妖?怒视向柳霖霖,喝道:“还不退下!” 柳霖霖眼角含泪,缓缓起身,频频紧缩着鼻头,眉已更皱。 妖?,又催促道:“我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若少主有个什么好歹,我定会血洗全府,不留活口!” “妖?...”齐麟侧臂一扬,一把按住妖?的肩膀道:“柳姑娘是自己人,放她离去便是。” 妖?虽微点着头,眸中的恨意却也更甚,她步步前行,逼着柳霖霖迟迟后退。 “王爷,霖儿错了...霖儿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滚!” 当,“滚”字从妖?的口中崩出后,柳霖霖已在震身间落泪不止,再难直起胸膛。 她当然知晓自己错在何处,暂不说她曾是“锦绣楼”的花魁极懂得察言观色,就单说她现下就早已生出了七窍玲珑心。 只是,今非昨,她已然是赵瑾睿的正妻,亦是赵府女主人。 整个赵府以她马首是瞻,她又怎能还像之前那般毫无顾忌,没大没小的再和齐麟把酒言欢下去呢... 或许,这便是女人的可悲之处,嫁作人妇后就要守住夫家的颜面,忘却掉之前的所有天真烂漫,迫使自己成熟起来能有当家主母的样子。 然,她又的确忽略了齐麟的心境和感受,齐麟此次回景都本就体会不到一丝温度,终见故人又被阻隔在生分的礼节之外,他又怎能接受... “安若...”他已在滑落着身子,侧靠着木栏一点一点地滑落... “安若...”他的声音已凄,一只手也紧紧地抓住了心口... “安若...”他的声音是那般得无力,脸色又是那般得煞白,不禁抱成一团整个身子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第116章 超逸绝尘 夜风已燥,蛙声渐起,弦月无寒意。 齐麟遥窗静默,才感春过夏来,早就变换了季节。 这转变于北疆来说是无感、无声的,在那酷寒之地也绝感受不到这微妙的变化。 可景都不同,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一番骚动,此处四季分明,百姓皆享受着四季更替。 齐麟的内心是平静的,他又一次抵挡住了旧疾,再次站起。 在他突发旧疾时,没人趁机要他的命,在他熬过旧疾后就更不可能伤他分毫。 或许,这就是内心强大的秘诀,要对抗的始终都是遍体鳞伤的自己,压根也和旁人无关。 ——挺过了,就能重生。在不断重生后,便也百毒不侵,足可傲视群雄。 ——什么流言蜚语、诋毁谩骂,伤不到自己的都可视为尘埃,能伤到自己的从来都是心伤。 现在,在这偌大的正堂内,赵瑾睿和柳霖霖已跪身多时,太师赵衍也立身一旁满脸愧疚。 “大哥,霖儿之过实属瑾睿教导无方,瑾睿愿承担下一切罪罚,还请大哥莫要伤了身子。” 类似的话,赵瑾睿已说过很多次,只是齐麟皆无回应,他便也持续恳求着。 久立不动的赵衍终是站不住了,他先是沉沉一叹,羞愧摇头道:“麟儿,老夫也有愧呀!老夫从未将你当成过外人,你也早已如同老夫亲子,老夫只希望麟儿不要心生芥蒂,还能将赵府看成是自己的家呀。” 妖?怒目而睁,跨步而出,“家?我不知你们人类的家是怎样的,但,狼群是永远不会嫌弃任何一匹晚归的孤狼的。只要孤狼还愿归,众狼就会起身欢迎,并纷纷舔舐着它在外面所受得伤。” 赵衍再次叹道:“是啊,人有时真的不如狼...可,霖儿也绝无恶意,她有她想要守的规矩,这规矩虽是天下女人的枷锁,却也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呀。” “老头,你先落座吧。”齐麟缓缓回正眸子,随之说道:“阿睿和柳姑娘跪我,我尚能受之。你这老头一直站着,我却是半分都受不住。” 赵衍紧眉看了一眼端坐在主座上的齐麟,似也寻到了一丝宽慰——只要齐麟愿意开口说话,也就意味着谅解。 他没有再言,乖乖地落座一旁,慢慢地端起了桌上的茶水。 “霖儿,恕本王无礼,还想这般唤着你...” 柳霖霖猛然一震,颤声道:“王爷...王爷如何唤霖儿都好...都好...” 齐麟,接着说:“本王没资格去责怪一个有规有礼的妇人,因为凡是懂得规矩的妇人都是在维护夫家的颜面。既然,阿睿陪你同跪,那本王就和阿睿好好说说话...” 赵瑾睿猛地抬头,一脸憨笑道:“好,大哥想说什么都行,只要大哥还愿和阿睿讲话,阿睿就已心满意足了。” 齐麟能看出他眼中的迫切,亦能看到他眸中所闪烁的光亮,这迫切和光亮没有变,就和儿时一样,每当赵瑾睿六神无主、无计可施时,他都会这样看着齐麟。 “阿睿,今日本王潜回景都,其实也没什么至关紧要的事,只是想来提醒一下你们:云阙门掌门杜芸卿和太尉之子方莫乃是自己人,虽不能在明面上表露亲切,但你们心中务必要有一杆秤。” “阿睿谨记!若有机会得见杜芸卿和方莫,我定会护之。” 齐麟淡淡一笑,迟疑间似在打量着赵瑾睿。 过了良久,他才又缓慢说道:“三弟不必这般勉强,因为就算你见到杜芸卿和方莫也不知如何和她们相处,更不知如何去帮她们...” “你们本就毫无交际,也无私人情感可言,能知道在该帮忙之时伸出援手便已是难得。” 赵瑾睿迟迟低吟道:“这...阿睿记下了...” 齐麟微微摇头,“不,你什么都没记下...即便,我现下点明杜芸卿与方莫和我们是自己人,你依旧不知该如何去做...” “一来,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们,既不了解就断然不知她们的所欲所求;二来,你也压根就没和她们交往过,既无交往你也绝不了解她们的脾性和习惯,也很容易在尚不察觉间触碰到她们的逆鳞。” 赵瑾睿,忙道:“大哥,您说的这些阿睿都知道,阿睿也想...” “你不需要和她们建立关系,亦不需要刻意讨好。”齐麟直接打断赵瑾睿的话,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每个人都是有底线和敏感区的。正如,我今日来到赵府后,顿感陌生,再无留恋那般...” 赵瑾睿,急促道:“三弟知错了,三弟这就替霖儿向大哥赔罪。” 齐麟,道:“无需赔罪。我只是想告诉你,单是这陌生感就已足能毁掉你我先前的所有交情。” “人这一生唯有情谊最为廉价,在生出陌生感后没人会再去顾念往日深情,只会将当下的感受放在眼前,从而选择断舍离。这是世间情感最脆弱的地方,亦是所有背叛的根源。” “昔日的种种恩情固然美好,却始终抵抗不了当下的钝痛。人也会只记下伤痛,忘却掉一切欢愉。只要痛过一次,就会否定掉以往的诸多美好。这是人性,谁都无法改变。” “今日,本王可以理解柳姑娘的顾虑,这顾虑没有错,亦是她该遵守的规矩。但,这规矩到底是守给谁看呢?倘若,这规矩只会使往日故友变得生分,逐渐疏离,那守下这规矩又有何用?” “故友一怒,往往会比政敌还要具备杀伤力,因为故友深知你的一切,也知晓你的一切过往,这无疑是最致命的伤害。” “礼节的确要守,但,礼节也是呈现在外的东西。本王今日之痛,乃是柳姑娘在身侧无旁人的情况下,还要去坚守着所谓的礼节,那这礼节也就成了针对本王,也断不再是做给外人看的规矩。” 他微微侧向柳霖霖,接着说:“柳姑娘,本王虽未娶你,却也给予了你所有荣耀。这些荣耀并不是本王对你的亏欠,而是本王对你的信任。” “单是这份信任,恐已无人能比,无人可及。”他顿了顿,又皱眉道:“本王倒不是说你可以不顾妇道和本王做出什么逾越之举,本王只是想要提醒你,莫要让昔日故友感到生分。在规矩和逾越之间,应还有一种方式,既不触犯规矩也无丝毫逾越...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智慧。” 柳霖霖连连叩首,哽咽道:“霖儿...霖儿知道了...” 齐麟缓缓起身,慢慢来到柳霖霖身前,蹲身道:“霖儿,本王知道女人难做,你能走到今日更是难上加难。可霖儿你要明白,你所守的规矩实在是个无底洞,因为你要守的始终都不是一人之规矩,而是上千年的世俗和世道对女人的所有不公。” “本王且问你,你又要如何去守?今日,你因规矩远离本王,那明日你亦会因规矩而做出违心之事。你以为女人单是守住妇道就不会被人诟病了吗?不,这还远远不够,若按规矩,你需要为赵家传宗接代,也要相夫教子,守好夫家家业。这其中只要一项出问题或没做好都会是你之过也...” “倘若有一天,你出府门时画了浓妆,别人同样少不了对你指指点点;你与商贩或旁人说话娇滴了些、温柔了些,他人亦会说你不忘旧业,想要勾搭男人,这也便是本王为何会说规矩是无底洞的原因。” 柳霖霖,啼声道:“还请王爷为霖儿指出一条明路,霖儿实在愚钝,亦不知如何才能摆脱掉这些世俗规矩。” 齐麟轻轻扶起柳霖霖,同时也用眼神示意赵瑾睿落座。 随后,他将一桌上的清茶倒掉,又亲自为柳霖霖倒上了熟水,并递向了柳霖霖。 “霖儿,你可知晓何为努力?” 柳霖霖接过熟水,迟迟落座,“何为努力...能使人向好的皆可努力。” 齐麟含笑摇头,“不。世人之所以会被分为三六九等,全因很多人不知何为努力。” “比如,一个茶馆的伙计,无论他怎样努力也做不到天下第一,顶多成为另一茶馆的掌柜;再比如新科状元,不管他如何努力都越不过皇权制衡,更避免不了奸臣当道,因为规矩不在他的努力中,而在帝王之道中。” “一个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书生,又怎能知晓帝王之道呢?他们读的是圣贤书,立志要做的也是为国为民之事,没有人教过他们帝王之术,亦没有人为他们讲过逻辑学。他们始终会困陷在无法超越和抵抗的规矩中,而规矩又如深渊般锁死着他们的脊梁和血肉。” 他顿了顿,双眸随之黯淡,“本王幼时,曾在宫中读到过一本书,这本书之所以会引起本王的兴趣,全因它满是灰尘,被人拿来垫起了柜脚。” “当本王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后,才看清那是一本来自西方的《逻辑学》。这本书起源于古希腊,写下这本书的也是一位名为“亚里士多德”的人。他在书中阐述了何为范畴论、判断论和推理论,范畴论是研究事物的分类和归类规则;判断论是研究命题的真假和关系;推理论则是研究推理的规则和方法。” “或许,你根本不懂本王在说什么。简单地说,很多事都是容不得质疑和推断的,更是不符合逻辑的。只要你愿意去思考,愿意加上逻辑去解析一些事和现象,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是完全解释不通的。” 他缓缓看向柳霖霖,一脸沉重道:“而,那些无法用逻辑学解释通的事和现象在我们这也被统一称为:世俗规矩。” “既解释不通,便也可以全然理解为服务当权者的工具,它可以随当权者的心情而变,也被千百年来沿袭下的传统观念所稳固着...试问,你又要如何对抗、如何才能做到完美无缺呢?它的产生本就存在着不公,就好比女人一辈子只是女人罢了,你又要如何打破?” 柳霖霖已彻底听糊涂了,她真不知齐麟在说什么,齐麟所说的也如神话故事般使人难以靠近,更难以体会。 怎料,赵衍竟在这时突然鼓掌叫好了起来,还真把齐麟吓得不轻,猛一激灵。 “好!好好好...老夫虽听得一知半解的,但,老夫觉得有道理,甚有道理呀!” 齐麟斜向赵衍,嫌弃道:“行了吧老头,你还是消停点吧。你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能否听懂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还是安安静静地品茗,莫要多话。” 赵衍,不服气道:“怎会没意义呢?老夫觉得意义甚大,至少老夫再入宫时,定会找一找那本亚里士多德所写的书。” 齐麟,轻叹道:“怕是早已找不到了...它本就是一本不容于世的书...” 他突又看向柳霖霖,一本正经道:“从即日起,你柳霖霖需每日率领五万京畿驻军和一万镇北军进行操练。你无需担心是否用对了方法,因为你是主帅,你所说出每句话都是军令,军令如山自不可违抗。” “操练完大军后,你可再去经营赵府的私产,待日子久了,你自会明白所谓的世俗规矩到底还需不需要去坚守...” 赵瑾睿,诧异道:“大哥,操练大军这事...不该由我来做才最为合适吗?大哥,我知道你让冯吉送来京畿驻军虎符是为了我们赵家好,可打从虎符送来之刻就一直放在我屋中,赵府上下也无一人敢迈入京畿驻军大营一步呀...” 齐麟,肃然道:“冯吉送来虎符时,是如何说的?” 赵瑾睿吞吞吐吐道:“冯吉说...说...虎符是给霖儿的...可霖儿一介白衣,又是女子,怎可拿虎符呢...这不是在害霖儿吗?” 齐麟重掌按在赵瑾睿的肩头,厉声道:“阿睿可是在质疑本王?” 赵瑾睿眼目一惊,整个头瞬间成了拨浪鼓,“不敢,不敢...从小到大我从未质疑过大哥的决定...” 齐麟,讥诮道:“三弟,你当真觉得你二哥萧文景会怕一个曾经绝艳景都城的柳霖霖吗?” “只要你和赵老头一日在景都为官,萧文景就绝不会惧怕柳霖霖。一旦柳霖霖出现逾越行为,他反倒会唤你前去制约柳霖霖。” “可,京畿驻军虎符若在阿睿你手上,那就截然不同了。你的任何举动都会惹来你二哥萧文景的猜忌,你在你二哥眼里也不会再是那个毫无心机的阿睿了。” 他说罢,又看向柳霖霖,道:“无论是经营赵府私产也好,还是统领京畿驻军和一万镇北军也罢,虽皆受大襄律法限制,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秉承己愿。当能秉承己愿时,也就能跳脱出不少世俗规矩,至此,你便能感受到一人为尊的巅峰所在。” “这巅峰,才是要去努力的方向。既前无限制,又后无阻碍,不在世俗规矩之内,亦超脱他人眼光之外。” 他邪魅一笑,又道:“因为女子经商...女子统帅军权...本就违逆着规矩,规矩自也不会再成为规矩...” 第117章 至高玄学 烛火渐长,夜风已凉,枝叶摇出婆娑影映窗轻舞。 齐麟很喜欢此刻的窗,它能摒弃掉窗外的所有杂乱,只将临近窗台的风景绘于窗纸之上。 可,他昔年所望的窗也多半是“锦绣楼”的花窗,身处的也是柳霖霖的香房。 他没想到再见此景已身在赵府,陪他同望窗台的也不再是柳霖霖,反倒是赵衍和妖?。 是的,赵衍没有走。 当赵瑾睿和柳霖霖离开后,他选择留了下来。 他没有走,自是还有未说完的话,只是眼下他已迟疑,亦不知是否还要讲出来。 索性,他唤来下人将桌上的茶换成了酒,这酒也是齐麟最爱喝的“天霖醉”。 这还没完,待下人斟满三大碗酒水后,他又屏退了下人,并下令屋前不得留人。 他的这些举动皆被妖?尽收眼底,妖?似也心领神会到了什么,她只是微微抬窗,便不见了身影。 随后,只听屋顶两声脆响,齐麟知道那是妖?用手指敲打青瓦的声音,他也不禁朝赵衍绽出淡笑。 赵衍回笑,却也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王爷,您有必要这样做吗?” 齐麟离开主座,又在赵衍身侧坐下,毫不客气地饮了一口“天霖醉”,“非但没必要,还过于小肚鸡肠了些。” 赵衍大笑,“王爷也知自己小肚鸡肠啊?” 齐麟耸了耸肩,“当然。就因柳霖霖对我礼数有加,我就要生气且还要痛斥她们一番,这岂不就是小肚鸡肠吗?” 赵衍,摇头道:“可霖儿的举动也的确伤了王爷的心,否则,又怎会引出王爷的旧疾呢?” 齐麟静默了片刻,缓慢说道:“老头,这人与人之间是否真能产生玄妙的效应?” 赵衍点头,“王爷今日大发雷霆,不就是想要维持住这种玄妙效应吗?” 齐麟,勉强一笑,“我这旧疾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若细算起来,最近一次犯病还是在水镜庵前。” 赵衍淡笑,“如此说来,的确有些日子了。不过,王爷您大可直白些,直接说打从遇到王妃后,便就没再犯过旧疾,全靠王妃的悉心呵护和亲身照顾。” 齐麟朝赵衍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懂吗?我贵为镇北王又怎能睁眼说瞎话呢,准确地说,我在水镜庵养好伤后,就没再犯过旧疾。” 赵衍含笑讥诮道:“王爷您说过的谎话还少吗?是是是...我们王爷是谁啊,自有自我调整身心的能力,这普天之下啊也无人能及...” 齐麟,没好气地回道:“我觉得现下应该再将阿睿和霖儿唤来,方才我没骂够他们,我想再痛斥一下他俩,直到他俩幡然醒悟为止。” 赵衍,忙道:“您还是得了吧。您再痛斥她们多少次,她们也绝不懂什么能量捆绑之类的玄学知识。” 齐麟,笑道:“没关系,本王有的是耐心。刚刚既能在他们面前长篇大论一番,眼下也定能给他们讲明白为何要和真心在乎自己的人进行能量捆绑...” 赵衍,自嘲道:“你若能讲得明白此等玄学问题,怕也早就远超老子和庄周了。唉!可悲呀,可悲我那儿子虽没什么经天纬地之能,可我那儿媳却也是万中挑一的通透之人,竟还会被你齐麟戏耍于股掌之中,想来她们两人现下还在感念着你的恩情呢...” 齐麟含笑摇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瑾睿与霖儿会和安若、杜芸卿、方莫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互补不足,彼此影响。” 赵衍长长地舒缓出了一口气,“是啊,这种类似于玄学的东西恐也道不明原由。可老夫却知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的道理。其实,每一人都具备着足能影响他人的能量,若自己先天不足就要想办法和他人进行能量捆绑。” “霖儿她能有如今之成就虽少不了我赵家帮衬,却也深受你齐麟的能量影响啊...” “这就难免使老夫有些怀念帏秋了...当年,若非帏秋救下老夫,并对老夫不离不弃,恐我赵衍也绝不会有今日...” “自老夫遇到帏秋的那一刻起,老夫就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坚毅和希望,她也如永不坠落的旭日般照亮着老夫的前路。可老夫知道,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然而,又恰恰是这么一位姑娘,使得我赵衍再次站起,位极人臣,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 “帏秋虽不在了,她的尸骨怕也早已化成了一堆黄土,但,时至今日老夫每每想起她时,还能感受到莫大的力量和勇气...” 齐麟迟迟侧望,再次看向窗台,“阿睿固然能受到霖儿的影响,完成脱胎换骨的转变。可,霖儿却也免不了有无助之时...在她无助的时候,本王不想她再受限于世俗偏见,亦不想她再困陷在人言规矩中...” “她可以去找安若,也可以去找杜芸卿和方莫,单是去到她们身边就已能感受到她们身上所具备的能量。世人皆以是否能解决问题为目的,总认为能解决实质问题者才值得去靠近。其实不然...事实上,能否解决问题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一直都是突破和觉悟,而想要寻找突破的捷径又恰恰在他人身上...” 赵衍,沉吟道:“是啊...能出现在你身边的人,没一个会是多余的;能经受住考验、不离不弃的人也皆是上天给予你的恩赐...” “昔年,老夫在遇到帏秋时,她又能解决掉老夫的哪样难题和困境呢?她不仅解决不掉老夫所要面临的困境,还害得她自己有家不能回,有娘不能相认。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无法为老夫解决一切问题的人,偏偏又对老夫的影响颇深,使得老夫重获新生,再次支撑起了赵府的荣耀...” 齐麟,深叹道:“所以,世人皆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药可救...终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能否解决问题压根就不重要,因为就算解决掉当下问题,还会有新的问题出现。倘若,按照世人理念,能替自己解决问题的人才值得去靠近,那又要置换多少人才能解决掉一生的所有难题啊...” “世人多半不懂能留下品质高洁之人在身侧就已然是难得的财富,能每天看到赏心悦目和顺眼的人便足能置换心境,逐渐走出阴霾...想来,这道理也不该被所有人熟知,因为这本就是一个极慢且还需要时间去沉淀的过程,亦有些玄学的成本,正如老头你说得那样——这压根就是一门无法解释的学问。” 赵衍暖暖一笑,“话说到此处,老夫也着实应该感谢下王爷了。谢谢您将王妃和杜芸卿还有方莫带到阿睿和霖儿的身边,老夫无需去考量她们的品质,只要是王爷您看重的人,定也具备着可以破除万难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