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行记》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一章 乞丐 嘉丰三年,位处梁国内里的伏牛洲发生了一场祸事。 天下共分十七洲,梁国只占其四,相较于雄踞天下第一州中洲的景谕王朝和北边的游牧部落,整个梁国朝的疆域面积算是最小的。 以致于景谕王朝戍边的将军们每每在天下堪舆的地图上讨论如何如何抵御北蛮子的劫掠,以及雄心壮志欲铁骑北上,做一统北莽五境之地的战略推演时,总会有人指着偏于西南一隅的“弹丸小国”哈哈大笑,甚至于还会讥讽一声,发出“南疆多野人,开智不足一,梁国亦如是”的“忧民”之慨,仿佛一个个都是“济世苍生”教化万民的圣人。 景谕王朝已得天下八洲,其疆域之大开历代之先河,兼之连朝岁丰,物产优渥,交行利市,确有国殷而民富之称。皇帝赵牧临朝十余载,自幼慕学,好专“非攻,兼爱,止戈”的勤政之举。对内存恤其民,对外荣善亲邻,在“景泰十年”的盛世之下,群臣上谒每每歌功颂德,赞“天下敬仰,万民归心”。 盛世承平日久,必生轻慢骄横之心,戍朝边境的景谕百姓,上至统兵的将军,下至行脚的贩卒,对那位“坐中州而王,牧守八方”的天子,自是感恩戴德,而对口中所谓的“北蛮子”和西南烟瘴之地的小国大多都是嗤之以鼻。 梁国以北多山,为天然屏障,距中州之地以“蜃江”为天堑,加之友邦上国并无威压屈臣之心,虽地处偏僻,倒也怡然无惧,自得其乐。 三年前,前皇帝梁雍病逝,九岁的皇长子梁乾继成大统,在钦天监和“帝师”商元的建议下,更改国号为嘉丰,寓意“春嘉在望,沛丰衣足”。 可天不遂人愿,位处梁国内里最南边的伏牛州在开春的三月发生了祸事。 西南之地多树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郁郁葱葱,季雨时节尤多生烟瘴。 伏牛洲,名彰其形。从堪舆形势图上看,就像是一只匍匐在地的青牛,传闻乃是圣人云游四方,坐下青牛俯身休憩时所处之祖地。 细窥全貌,蛰伏在地的“牛尾”,是伏牛洲最大的一条河,“沔河”。两只巨大的参天牛角则是天下十二胜景中著名的“双著山”。 曾有诗赞云: 平地起峰峦,出入云雾间 高绝有万险,天地成一线 猿猱愁攀渡,飞鸟亦难桓 隐有乘槎客,接引列宿前 世有南天道,此作玉门关。 而此次祸事的根由发生在“牛鼻”之上的“落叶城”地带。 ————————— 落叶城四通八达,勾连之间的条条小路就像是蔓布树叶的根茎脉络,细细密密,是四周百姓赶集,买卖的中心。 在其中一条向西通往落叶城的的官道上,有四个身穿皂衣的衙役伴着落日的余晖正打马往城中而来,身后的小路上依稀有三三两两的挑担民夫和肩褡布囊的行人。 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混在行人之中,少年模样,衣衫褴褛,草鞋残破,多处混着泥土的破洞地方夹杂有点点的鲜红色,像是赶了极远山路的旅人。 临近城门口,为首的中年魁梧衙役跳下马背,牵马而行,身后跟着的三骑见状,也纷纷下马随之步行。 前行十数步,后面正交头接耳的一行三人当中,有个稍显面嫩的年轻衙役被身旁的同伴轻轻一推,他顿了顿,面露难色,神色间有些犹豫,似乎是想反悔,只是还不等他如何动作,那位推搡他的同伴就立即眼神示意,让他赶紧。 略微踟蹰片刻后,他咬了咬牙,一提缰绳,趋步向前。 来到那打头的魁梧衙役身边,他先是假装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就对着身边的人说道:“班头,我们这趟回来的还算及时,看天色还没过吃晚饭的时辰,我们三个商量好了,进城后,就去福客楼,请班头喝顿酒,还请刘大哥万勿推却。” 被称作班头的魁梧衙役皱了皱眉,接口道:“我就不去了,这个时辰,你嫂子在家定是做好了吃食,再说,明儿一早还得去衙门点卯,耽搁不得,你们去吧。” 后面的两衙役听得这话暗自窃喜,前头那位开口请客的年轻衙役则是一脸苦相,他们三个都知道刘班头的性情,向来极有主见,做事雷厉风行,同事间却难免稍显不近人情。那年轻的衙役郁闷归郁闷,但也知道不好再说些什么。 行至城门口,守门的小吏朝一行四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待牵马入了内城,四人同时止步。 时近黄昏,内城里面倒是人影绰绰,到处都是忙着准备收摊回家的本地人和来往客栈的商旅。 刘班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将手中的缰绳往那年轻衙役手中一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陈文,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过去了,你们先将马匹送回驿站,再去吃酒,记得切不可多吃,不能耽误了明天的点卯,待明天见过大人详述实情后,可能还得再走一趟,知道了吗?” 三人同时点头,那叫陈文的年轻衙役笑道:“放心吧刘大哥,我们心里有数。” 刘班头不再说话,轻“嗯”了一声,转身远去。 直到刘班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暮色中,那守门的小吏这才兴匆匆的跑将上来,开口便朝那年轻的衙役打趣道:“几位爷,如果小的没猜错,这回肯定又是陈爷输啦,对也不对?” 旁边的两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陈文可不高兴,皱着眉头对拿自己开涮的守门小吏说道:“瘦猴儿,最近皮紧了不是?你怎么就知道又是老子输啦?” 那瘦瘦弱弱的守门小吏不以为意,回答道:“回陈爷的话,不是小的说您,您是回回都赌,次次都猜,我可没见您赢过一回,这可怨不得小的,您说是不?再说了,这到嘴的美酒不喝白不喝,下回要是陈爷您赢了,小的就算卖了这通身的几两肉,也得请您三位爷去福客楼醉去一次,怎么样?” 陈文老脸一红,咬牙切齿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瘦猴儿,可别让我逮到一回,准喝你个倾家荡产。” 旁边牵马的同伴看到这幅场景,觉得甚是有趣,开口揶揄道:“瞧瞧,瞧瞧,咱们的陈大爷,这酒还没开始喝呢,人就醉了,不是说胡话,怎么这小脸就酒劲上来了呢?红扑扑的。” 陈文更加无地自容,牵着双马恨恨而走。 三人对视一眼,捂嘴轻笑。 同行的两衙役牵马跟上,瘦猴儿守门小吏倒退着朝城门而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张嘴朝着三人的背影大声喊道:“陈哥儿,您可别忘了,欠着我一壶好酒呢。” 陈文伸出一手,朝着天空晃了晃,示意他放心。 城门那边,在守门的三两小吏被这边的光景逗乐的哈哈大笑时,一个乞丐模样的清瘦褴褛身影借着暮色混在人群中入了内城,在来往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大约半炷香之后,挂在西边的那一轮红日渐趋隐没,此时街上的行人早已空去一大半。 落叶城的主干道上,三个衙役在去过驿站归还马匹入厩后,就勾肩搭背的一起朝东门的福客楼方向走去,一路上,三人推推搡搡,有说有笑。沿着中直的主道前行大约百余米,在第一个交叉的街角路口转身朝右侧走去,夕阳的余晖下,三人的背影被拉得老长。 在三人身后的左侧街道后方,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鬼祟家伙蹲在一户人家的墙角阴暗处,蓬头垢面,若不仔细瞧,竟像是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豪猪。 那家伙撅着屁股,直到眼前三个身穿皂衣的衙差步入一座酒楼后,他才回过头来蹲在一旁,长嘘了一口气。 脸上的神情活像一只初入世面的老鼠见着了花猫般小心翼翼。 兴许是拼光了最后的一点精气神,李云风脚下一软就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整个后背就那么瘫靠在墙上。 他闭着眼睛,神情萧索,嘴唇微动,喃喃自语,“整整三天了,三天了,老天爷,这回能让我吃口饱饭了吧!” 他就这么瘫靠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如果有人细心留意,就会发现,他那耷拉在地上的左手,有四指微微弯曲,只余中指翘起,神圣的就像是在对着渐黑的夜空表达着无声的谢意。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章 命案 福客楼是落叶城三座酒楼之一,规模不大不小,在临近东城门的方寸之地竖有一面招摇的水蓝底色红角边的小旗,上书八个大字“福有双至,客不单行”。 兴许是取了个寓意讨巧的好名字,这才让原本在三座酒楼中规模算是垫底的福客楼生意红红火火,有日渐赶超的架势。 福客楼二楼,正对楼道左手边的雅间内,三个身穿皂衣的衙役正喝着小酒,划着拳,满脸通红。 那位名叫陈文的年轻衙役看着身旁的两个伙伴行着酒令,胡乱比划着手势,摇头晃脑的醉态模样,就憋闷的不行,心里诧异不已,这两个家伙啥时候也这么能喝了? 落叶城不算什么大的城池,加上其地理位置偏向伏牛洲的最深处,正南边就是连绵的群山和茂密的丛林,山中多有猛兽,蛇虫,毒障,居住的不过都是一些依山而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几近与世隔绝的的苗人。 所以落叶城并不设城牧一职,从八品的中牧监丞就算是主政一方的最高权力者,下辖有一县衙,一驿站。 他们三个都是县衙的捕快,负责监察,巡防,缉捕等一系列的地方事,驿站不大,养着五六匹可供传递消息的驿马,那可都是落叶城的宝贝疙瘩,平时若没有大事,一般情况下可不会轻易挪用。 白天的时候,距离落叶城大约二十里外的田李村发生了命案,在县丞兼驿丞的黄大人接到里正的报案后,已是申时。 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加之天色已经不早,调查一趟打个来回,时间上肯定不够,于是他们三个便私下打赌,赌约还是老规矩,谁输了就请喝酒,赌一向公事公办,极重规矩的刘班头会不会说动“吝啬”的黄大人动用驿站的官马,结局就是当下这个画面。 陈文揉着小脸,郁闷不已,怎么也想不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刘班头,这次会“破例”。 看着桌上空空荡荡的五个酒壶,陈文的内心就像是在滴血,狗日的是真的能喝。 福客楼有一绝,便是这酒,名叫“肚里烧”,极烈,入口微麻,入喉就像是吞了一口火,前劲贼大,酒后浑身通泰,后劲却半点没有,奇了怪哉! 这也是福客楼之所以能站稳脚跟的原因之一。 酒过三巡,刚开始醉醺醺的酒劲一过,再借着透过窗子的冷风一吹,三人当下便有些清醒过来,确切的说,应该是其余二人清醒的多些,陈文可没怎么喝,第一是心疼银子,第二是喝不惯。 其中一个微胖的衙役晃了晃脑袋,使劲的眯了眯眼,待看清旁边正皱着一张脸的陈文,就大着舌头说道:“怎么了陈爷,这是...心疼银子了?这...可不是你陈爷..一贯的作风啊,在咱落...叶城这..一带..谁不知道你..陈爷豪爽...大气,出手阔绰,义薄..云天。众人见到,那都得..赞一声这个”,那衙役说完就竖起一根大拇指,还不忘打了个酒嗝,补充一句,“响当当的。” 陈文是有苦自知,他那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哥几个只知道自己是县丞黄大人的外甥,却不知道其实一向吝啬的舅舅黄大人并没有多护着自己,钱袋子都跟他们一样,装不进几个钱。 陈文一脚踩着凳子,一拍桌子,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会心疼那几个钱,王三你个狗日的,你若是还能喝,爷就能再给你整几壶,你信是不信?” 咚的一声桌响,吓的刚才还显醉酒大舌头的王三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几分。 “信,信,当然信,陈爷是个爽利人,我哪能不信?”王三说完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谄媚道:“瞧我这张破嘴,刚才说的都是胡话,您别介意。” 这一番话说的甚是麻利,全不像刚才那般口吃。 而另一旁的衙役张四看着脸红,眼神却不浑浊,瞧着兄弟俩插科打诨,他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的说道:“陈文,其实你今天输得不冤,我看白天的事。。。。” 陈文本就没喝多少,头脑清醒,听得这话,耳朵一竖,看向张四。 张四见他望过来,略微顿了顿,转头看了眼窗外,旋即一挑眉,伸手在嘴边压了压,放低声音说道:“八成不简单。” 王三见陈文不搭理自己,刚想再说点什么,只是瞧见他俩的神情,便悻悻然作罢,安静坐在一旁。 三人当中,张四一向沉稳,心思活络,善于观察,平时就连班头刘伶都会在一些事情的细节上听取他的意见。 陈文伸出脑袋,询问道:“怎么说?” 张四习惯性的伸手摸了摸下巴,开口说道:“白天那‘里正’在县丞大人那边汇报事情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谁留意到班头的脸色?” 陈文和王三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张四见他俩摇头,继续说道:“那‘里正’在陈述死者的发现地及生平后,接着便提到了死者的症状,我无意中瞥见班头当时皱了皱眉,脸上似有不信的神色。” 王三心思单纯,哪里会知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疑惑说道:“那死者皮肤泛红,全身肿胀,就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邪乎的是人已死去多时,身上却还残留有温度,且多处有抓伤的痕迹。如此惨烈的死状,初次听闻,皱个眉不也挺正常的吗?” 张四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陈文,似有期待。 陈文见张四投来的眼神,略加思索便大致想通其中关节,他试探性的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说,班头满脸不信的神色是因为他很可能曾经见过这样类似的死状,皱眉是因为,他觉得此事很棘手,当是知道内情?” 张四微微点头,“很有可能”。 王三一脸错愕,都在说些什么,这也能看的出来? 陈文见张四点头,恍然大悟,“哎呀,这也就说的通了,难怪班头今天破例请准我们骑乘驿马前去,临走前,还告诫我们说明天可能还得再跑一趟。”他一跺脚,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张四,一开始你就算准了这些,才故意怂恿王三一起和我打赌的是吧?” 张四摆摆手,“只凭那点猫腻我还不敢确信,不过班头在检查死者身体时候,我见他盯着死者前胸的一处红斑看了许久,” 他摸着下巴,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蹙着眉头继续说道:“那处红斑与其他部位明显的抓痕并不一样,伤口处淤血更重,紫中透青,死者周围是一片青草地,只有一颗胳膊粗细的歪脖子树,显然不是磕伤造成的,于是我便多留了一个心眼,仔细观察了一番。” 陈文迫不及待,问道:“结果呢?看出什么了?” 张四紧锁眉头,缓缓说道:“死者前胸那处淤青,并不简单,按理说伤口处如有钝物磕碰,血液流通不畅,淤血聚集,时间再长,也不过是紫中透黑,而那青淤处隐隐泛有墨绿色,恐怕。。。” 陈文挣大双眼,一脸的惊骇。 张四见他神情,冷哼一声,“如此奇怪的惨状,真以为会是什么发病,简单的吃错东西这么简单?” 陈文不敢置信,脱口而出,“你是说。。“ 不待陈文后面的两个字说出口,张四就立即丢给他一个隐晦的眼神。 并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嘘,此时不宜多说。当心祸从口出。” 王三被他们两个一惊一乍的弄的心里发毛,此时又恰好从窗外吹过一阵夜风,烛台上的一粒灯火摇曳不定,小小的雅间内,墙壁上的人影随着灯光四处晃动,越发让人显得不安。 陈文起身关上窗户,站在那心有戚戚。 张四则起身走向烛台,覆上了灯罩。 只剩王三依旧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 张四转过身,看着略显不安的陈文,安慰道:“事情现在还没有定论,咱们刚才不就是瞎聊么,想到哪说到哪,做不得数,真相是不是如你我心中所猜测那般,明儿见了班头再说。” 陈文神色稍缓,看了眼张四,点了点头。 三人经此一说,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喝下去,这“肚里烧”本就没啥后劲不说,就算真有后劲,后劲再大,此时三人恐怕也没啥醉意了。 张四回到桌前,拍了拍迷迷糊糊的王三肩膀,打趣道:“胖三,你干啥呢?睡着了?你可别给我装睡啊,你这一身的肉,我和陈文两人背你可都够呛,再不走可就要耽误明天的点卯了!” 王三虽满心疑惑,但也不好意思多问,只好懵懵懂懂的走向房门。 陈文和张四各自看了一眼,跟在后面出了房门。 下了楼梯,三人来到一楼,跑堂的店小二看见三位下楼的官爷,赶紧腿脚麻溜的跑上前来,伸手递给陈文一个装满肚里烧的酒葫芦,一脸殷勤。 陈文伸手从胸前掏出几两碎银子,交给了店小二,再将酒葫芦挂在腰上。 一更鼓响。 三人转身一起出了大门。 传闻南疆边陲多烟瘴,纵横交错的密林深处多蛇虫鼠蚁,苗女善役之。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章 偷鸡贼 就在三个衙役喝的兴起的同时,其隔壁的雅间内同样坐着三个人。 是三个女子,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空着那一边正对着房门。 相较于隔壁的大鱼大肉,荤素不忌,这边桌上的吃食略显清淡。 一盘清炒春笋,一盘韭菜炒蛋,一盘慈姑肉片,外加一碟子特有的酱菜。 三个女子身段各异,穿着各异,却都挽髻于头顶。 其中身形稍大些的女子,看着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模样,眉宇间颇有英气,身姿干练,容貌秀美,穿着一袭黑色衣衫。 另外两个女子,身形稍小,一个身穿淡蓝色的湖水长衫,一个穿青色。 身穿青色衣衫的女子,身段修长,虽说瞧着年纪不大,比例却极好,十六七八,长相极美。 鹅蛋脸,秋水剪瞳,肤色白皙,琼鼻樱唇,一双眉眼稍显稚气未脱,却平添了几分秀气,两腮间梨涡浅浅,尤其醉人。 其房间内的临窗墙边,并放着三把长剑,金色剑鞘,剑柄处皆雕刻有一朵形制相同的花朵。 细细看去,那花朵掌心大小,六片叶子拱卫着一朵将开未开的白色小花苞,透过缝隙似能看到浅淡微黄的花蕊吞吐着露珠,整株花朵都沾着露水,青翠欲滴。 剑柄上的雕刻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就像是拓印的画本,神乎其技,让人叹为观止。 那青衫女子年纪最小,此时却像是在赌气一般,她撅着小嘴,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子上挑挑拣拣,身前的米饭还剩一大半,看着并未动几口。 坐在她对面的淡蓝色长衫女子正低头吃饭,只是双肩一上一下,不时耸动,像是在极力憋着笑意,瞧着很是辛苦。 一声轻响,黑衣女子放下碗筷,看着面前的两个师妹,开口说道:“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一起回房去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青衫女子早已不耐,闻言立即放下筷子,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旁边的师姐,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吃好了,吃好了,早就吃好了呢。” 蓝衫女子弓着手指欠了欠嘴唇,放下筷子,端身坐好,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师姐,我也吃好了。” 开口问话的女子皱了皱眉,看着青衫师妹身前那碗并未动过几口的白米饭,打趣说道:“青柠,你确定真的吃好了?要不,我和萍儿再等你一会儿,省的晚上再有爬窗的猫儿出去偷腥,扰人清梦。” 全名叫宋萍儿的蓝衫女子再也忍不住,噗呲一笑,等她看见师姐投过来的眼神,就立即捂住了嘴巴,装模作样的端身坐好。 叶青柠俏脸微红,娇嗔道:“师姐,你看她?” 还不等黑衣女子如何开口,她便略带鼻音的轻哼一身,侧过身子,背对着他们,模样娇憨可爱。 那黑衣女子看向宋萍儿,两人会心一笑。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了好了,都别闹了,风正师叔已经提前出发了,说是先去会个老友,让我们一路上沿着他留下的记号在那边会合,我们可不能去的迟了,不然下次,师叔可就不会再同意带着我们一起出来了。” 说起风正师叔,叶青柠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物事一般,霎时间就将刚才的不愉快忘的一干二净。 她转过身,看向黑衣女子,眼睛里满是期待,“师姐,我们距离那边还有多远啊,明天能到么?” 黑衣女子似乎也不是很确定,她蹙起双眉,轻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依据地图来看,不出意外的话,多半是可以的。” 叶青柠喜上眉梢,再也按捺不住心情,她起身牵起对面的宋萍儿,对着黑衣女子说道: “师姐,我和萍儿先回屋休息去了,明天还得赶路呢,可不能耽误了时间,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就拉着蓝衫女子朝房门口那边走去。 宋萍儿入门早些,本应该是要被尊称一声师姐的,只不过她们两个关系处的极好,比较投缘,加之年岁相仿,平常又叫的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那黑衣女子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奈,从窗边拿过两柄剑,对着即将出房门的两个师妹说道:“青柠,萍儿,拿着你们的剑,还有,记得带上面纱,可别忘了。” 叶青柠蹦跳着转过身,从师姐手中接过两柄剑,临走前还不忘做了个鬼脸。 等她们走后,黑衣女子就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把佩剑,关上房门,走下楼去。 她那把佩剑的剑柄上雕刻有八片叶子,与师妹们的六叶不同。 在一楼的柜台那边,她和掌柜的交代了几句言语,就返身去往后堂的住房歇息去了。 —————— 李云风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是被饿醒的。 昏迷了一个多时辰,怕是已经敲过了一更鼓,饿归饿,但好歹去了些疲乏,多少恢复了些气力。 月色下,李云风双手撑地,靠着墙缓缓站起身,他四周瞅了瞅,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况且这也是他三天以来,第一次见到还算像个样子的城池,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难免生出距离感。 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赶紧趁着天黑,人少,弄身衣服,不期望洗个澡,怎么也得洗个脸吧,我这英俊的脸庞,可不能因为稀里糊涂来到这个鬼地方,就自暴自弃,给远在不知道哪里的乡情父老们丢人。 正当他想着该去哪弄身体面的衣服时,肚子又是一阵咕噜噜的乱叫。 “哎呦,我的祖宗,你不要再乱叫了。”李云风捂着肚子左顾右盼。 依稀记得自己睡去前,看见那三个官差模样的家伙进了一家酒楼,自己似乎还闻到酒味来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饿的头脑发晕产生的错觉。 努力搜刮着脑袋中模糊的零碎片段,李云风找准方位,刚走出角落,就见那灯火通明的酒楼大门处,走出三个身穿皂衣的衙差。 天助我也。 他赶紧伸出双手向着漆黑的夜空拜了拜。 口中念念有词:''''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神仙老爷们,原谅小的,之前比划的那根中指不算的,是小的饿昏了头,无意间冒犯了,千万不要责罚我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见那三个官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李云风嘿嘿一笑,悄咪咪向着酒楼那边摸去。 他现在这模样,兜里没银子不说,就这通身的派头,面前放个破碗,都不用抹眼泪儿,那也是能挣钱的主。 要是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酒楼门口,鬼晓得会不会给人撵走,咱可丢不起那人。 穿过青石板大街,向前走了大约百余米,就来到了酒楼下。 李云风弓着腰,借着身边已经收摊的老板留下的一张破草席掩住身形。 刚想有所动作,他就皱了皱眉,看着手中的草席,李云风捂着嘴巴和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呸,这玩意儿是干啥用的啊,这么味儿?” 他刚想再念叨几句,就见酒楼门口又出来了两个人影,赶紧禁声。 如果有外人在场,就会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臭乞丐,捂着嘴巴和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 待那两人走远,李云风不再耽搁,赶紧丢下手中的破草席,撅着屁股钻进了一条略显昏暗的小巷,酒楼的后门就在那里。 呸,呸,呸。。。清冷的月色下,略显昏暗的小巷中,一个一衣衫褴褛的家伙边走边吐。 站在一扇看似紧闭的朱红色小门前,李云风停下脚步,伸手摸着下巴暗自点头,这应该就是酒楼的后门了。 幻想着自己马上就能吃上一顿饱饭,他的肚子就更饿了,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 来到小门的一边,李云风伸手比划着院墙的高度,信心满满。 他后撤几步,开始助跑,眼看距离差不多,双脚猛然发力,纵身一跃,双手也随即向上一攀。。。 只是不见任何腾起,便双脚一软,李云风心知不妙,果不其然。 啪叽一声,他就这么直不隆咚的贴在了墙上,脸颊生疼。 就像是一坨贴在墙上的泥巴受不住风吹雨打般,顺着墙壁缓缓滑落,趴在墙角边不知悲喜。 得意忘形,似乎是忘记了自己还没吃饭,又哪里来的力气,这会儿记起,只觉得两腿更是发软。 李云风在墙边趴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缓缓弓着身子爬起来,抬头视线的正前方,漆黑的墙角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那。 他蹑手蹑脚的走近去一看,一辆木板车安安静静的停靠在那里。 李云风差点没哭出来,心酸的模样,就像是黑夜中迷途的羔羊见到了指路的明灯。 他二话不说,就小心翼翼的踩在木板车上,双脚轻轻用力稳住身形,双手向上一摸,高度刚刚好。 嘿嘿,李云风心中一喜,这下稳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向上一蹬,只听见咔嚓一声闷响,支撑板车与轮子间的底轴当场断裂,李云风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仰面栽倒。 原来木板车早已损坏,是酒楼那边准备劈来当柴烧的,只可惜,某人看不到,也是,这大黑天的,瞅的见才叫奇怪。 彻底散架的木板车,车轮子,破木板子散了一地。一个落寞的家伙,躺在地上,又不敢出声,只得捂着嘴巴,仰面看着星空,满眼都是泪水。 我这算是造了什么孽啊。。。。 或许是刚才的声响太大,惊动了行人,小巷尽头的街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李云风不敢装死,赶紧爬起来,颤颤巍巍的坐在门边上,背靠着门轻声喘息。 嘎吱。。。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李云风一愣,缓缓的转过头,只见刚才还紧闭的朱红色小门露出了一条门缝。 李云风呆了半天,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四处左右的看了看,眼睛贴着门缝往里瞧,并无动静。 李云风不再犹豫,小心翼翼的推开木门,侧着身子钻了进去。 酒楼后门的院墙里面,李云风循着灯光,闻着味总算找到了厨房,好在里面此刻空无一人,只余三三两两的灯火,灶台上烧水的大锅还在冒着热气,他不敢多待,四下摸索起来,得先找点吃的。 细细碎碎的几声轻响过后,一个神色略显好转的家伙,已经洗干净了双手和脸颊,手里捧着一只油腻腻的肥鸡鬼鬼祟祟的从后门窜了出来。 李云风再也顾不得其他事情,坐在门边上就开始狼吐虎咽。 昏暗的小巷中,清冷柔和的月色打在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感念神仙菩萨终于显灵,让自己吃上了一顿饱饭。 酒楼对面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一抹青色的倩影在皎洁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出尘,就像是一朵绽放世间的青莲。 师姐眼中,那只偷腥的猫儿,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捂着嘴巴,看着坐在那里的家伙,笑的直不起腰来。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章 被鄙视了 敲过了五更鼓,天色逐渐透亮。 落叶城的各条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卖早点的包子铺、挑担的脚夫、卖鱼的老汉、住店的来往行商也都纷纷早起,晨光映照的街道上炊烟袅袅,地处偏僻的小城宁静而又充满生气。 福客楼一楼的柜台边上,站着三个头戴帷帽的佩剑女子,衣衫亮丽,其中身穿黑衣的女子,正和掌柜的说着话,像是在交代些什么。 旁边站着的蓝衫女子和青衣女子百无聊赖,小声嘀咕着聊天。 掌柜那边本来已经准备好结账,哪知那黑衣女子却说要在酒楼这边再购买些干粮,掌柜的自然高兴,转身就喊跑堂的店小二去后厨那边打包些吃食。 不一小会功夫,店小二就拎来一个包裹,掌柜的掏出几十两银子,从店小二手中接过包裹一并递给了那黑衣女子。 身后站着的叶青柠看到这一幕,立马殷勤的凑上前来,很是利索的从黑衣女子手中接过包裹,嗓音清脆道:“师姐,我来。”说完就把包裹往肩头一褡,还不忘伸手再“接”过师姐手中的银子,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黑衣女子和站在一旁的宋萍儿不为所动,很是淡然,倒把一旁的掌柜和店小二给惊讶的不行,这三位佩剑的姑娘虽说从住店到现在也不过才一晚左右的功夫,并未有人看清他们的容貌,但从身形和穿着来看,怎么都算是他们这类小人物心目中幻想过的女侠了吧,怎么还抢起银子来了,这也太那啥了吧。 这也不怪他们,那抢东西的女子嗓音委实动听,像是空灵的黄莺。 掌柜的守着酒楼,接触的人多,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个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见过的也不少,一愣神的功夫就率先回过神来。 看着旁边仍然一脸呆滞的店小二,掌柜的嗤笑一声,小兔崽子,还是嫩了点,定力不够啊。 眼看那三位女子就要走出客栈大门,掌柜的咳嗽一声,轻踢了一脚旁边憨憨傻傻的呆货,那店小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摸着脑袋讪讪而笑。估摸着是生怕掌柜的又要怪自己偷懒,便灵机一动,转移话题说自己方才去给那几位客官打包吃食的时候,后厨的掌勺说昨晚不见了两只鸡,可能是让野猫或者黄皮子给刁了去,让掌柜的自己拿点主意。” 还说放在后门的破板车已经散架了,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玩意儿,弄得一地都是,还好已经拿回了厨房,正打算拿来当柴火。 后门小巷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睡大觉的家伙打了个喷嚏,他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继续呼呼大睡。 掌柜的挥挥手,只说自己知道了,让店小二赶紧麻溜的干活去。 酒楼大门那边,前脚刚要迈出门槛的叶青柠身形一顿,却不防被身旁的两位师姐给各自挽着一只胳膊轻轻一托,叶青柠当场就给闹了一个大红脸,还好周围人不多,自己又带着帷帽和面纱,不然这次真的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心下知晓两位师姐定然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叶青柠反而松了一口气,反正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发生,索性她也不再扭捏,便将昨晚看到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讲给了两位师姐听,只说自己只偷吃了一只鸡腿,至于店小二口中的两只鸡什么的,其它的都是那个“乞儿”吃的,跟她可没什么关系。 可怜某个家伙一大早不是被骂,就是被拿来当作替罪羊,他自己反而浑然不觉的继续做着美梦。 那黑衣女子听完这些,并未如往常一般继续打趣她,而是闭口不语,轻轻叹息。 战火不休的乱世也好,开元之治的盛世也罢,好像无论身处哪里,都会有食不饱胃,衣不遮寒的所谓“乞儿”,他们遍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像是在向着这个世界无声的控诉着什么,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似乎向来如是。 叶青柠并未等来意想中的打趣,有些好奇,抬头看着师姐,有些了然。 当下脚步一顿,只说是让两位师姐等她一下,说完便朝福客楼后门的小巷那边走去。 不过一会,她便悄然返回,手中还多了两个包子。 那黑衣女子似乎有些无可奈何,“青柠,出门在外,多注意些,你忘了风正师叔和你说的了?” 叶青柠晃了晃手中的包子,显的理所当然,“师姐,我正长身体呢。” 绕过街角,右转通向东城门的主干道上,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有四个身穿皂衣的衙役正从她们身边打马而过。 衙役班头刘伶有意无意的瞥了她们三个一眼。 在临近东城门的出口,陈文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枚酒葫芦,随手抛向了城门那边。 一个清瘦的看门小吏在接过酒葫芦之后,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出了东城门,一行四人纵马前行,去往前方二十里外的田李村。 三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出了城门口则向北而去,去往那座天下十二胜景中以‘高绝、奇险’闻名于世的“双著山”。 出了东城门,往北而去的道路,地势一路走高,距离落叶城约三里外的小路上,有三个头戴帷帽的佩剑身影,正是叶青柠一行三人。 宋萍儿倒还好,叶青柠却是个性子跳脱的主,一路上,总缠着师姐问东问西,就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黄雀。 “郝师姐,你以前来过双著山么,给我讲讲呗”,叶青柠侧着身子,一只手缠着师姐郝敏的胳膊,帷帽底下,那一双灵动的眸子眨啊眨的,边走边问。 郝敏伸手拍掉叶青柠的爪子,没好气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出门在外要稳重,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要是让风正师叔看到了,定又要数落你!” “哎,我的好师姐,风正师叔这会不在嘛,你快和我说说双著山呗”,叶青柠刚被拍掉的爪子又攀了上来,抓住郝敏的胳膊晃来晃去。 “你再这样没个正行,等见到了师叔,我可要告状了哈!”郝敏停住脚步,言语间有些无奈。 叶青柠闻言赶紧收起手,言语央求道:“我的好师姐,我不闹了,你可千万别和风正师叔说啊,不然到时候又要罚我在‘琼茗’树下静坐了。” 想起以往被罚静坐的惨淡日子,叶青柠就一脸苦相。 一旁蓝衫的宋萍儿噗呲一笑,“青柠,‘琼茗’静坐,六根自去,师叔罚你静坐,本意就是磨炼你这性子,这是好意。” “是是是,是好意,在师叔那边我可不敢抱怨,对了师姐,师叔说要先去见个故人,你知道是谁吗?”叶青柠刚下去的好奇心又活络了起来,还真是想到哪问到哪,难怪师门上上下下的师兄师妹们见着了她,都像是老鼠见着了猫一样,一个个都躲的远远的。 宋萍儿似乎也很好奇,竖着耳朵等答案。 “来之前,倒是听师傅提起过”,郝敏见他俩神色认真,开口道:“五年前,云顶山崇玄观的松鹤真人云游四方,在玉简洲遇到了同样下山历练的风正师叔,两人一见如故,互为知己,风正师叔此来一是为了叙旧,二是为了一场盛会。” “盛会?”叶青柠一头雾水。 “过几日便是老君诞辰,会有很多络绎不绝的香客上山烧香祈福,听说今年崇玄观会重启九龙台,届时会出现几十年难得一见的‘九龙汲水’的壮阔场面。 “九龙台?那是什么?”叶青柠越听越好奇,忍不住继续问道。 郝敏哪里知道这些,只得继续说道:“下山前,我看见师傅在琉璃阁取出一物交给了师叔,无意间听他们谈及此事,便听得一些,至于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叶青柠略有失望,但她性子天真,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天下闻名的十二胜景,当下步子又轻快了起来。 三人穿过小路,来到一处三叉路口边上,师姐郝敏示意三人一人一处,查看有没有师叔留下的记号。 宋萍儿站在左侧路口的一棵大树下,喊道:“师姐,青柠,你们来看。” 两人快步而上,却见那颗树上雕刻有一物,似花非花,似云非云。 郝敏凝神看去,“没错,是师叔的剑法‘琼花六出’留下的痕迹,走这边。” 三人对望一眼,朝左侧而去。 —————— 初春的日头渐渐升起,落叶城福客楼的小巷里面,一缕阳光随着上升的日头缓缓移动,打在一个抱着身子缩在角落呼呼大睡的家伙脸上。 李云风睫毛微颤,眯了眯眼,伸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见天色已经大亮,便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坐了起来。 只是下一刻,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古怪,他抬起屁股,在下面摸了摸,竟是掏出了几两银子。 “谁呀,谁掉的银子,谁呀?”李云风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应答,就将那几两银子麻利的收入怀中,一边起身,一边骂骂咧咧:“呸,真当我是要饭的了?” 李云风走出小巷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是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披伏。 “来一来,看一看了啊,桑河刚捞上来的新鲜河鲤了啊。。。” “炊饼,新鲜的炊饼嘞。。。” “包子,刚出笼的包子,皮薄馅多。。” 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李云风食指大动,摸了摸鼻子,说道:“老板,来两个。” 正忙着低头拣选包子的老板,头也不抬:“好勒,客官,您稍等。” “这是您的。。。”后面的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待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老板立马就收敛了笑容,放下包子,挥手赶人,“去去去,哪里来的小乞儿,一大早的打扰我做生意,赶紧走。” 李云风轻哼了一声,心里腹诽不已,这种事情果然到了哪里都是一样。 他从怀里摸出一粒银子,往桌上一拍,也不说话。 那老板倒也硬气,很自然的拿了银子,递给李云风两个用油纸包好的热包子和找补的一些铜钱。 李云风接过包子,大咬了一口,恨恨道:“狗眼看人低,呸!” 包子铺的老板将肩头的布搭子往桌上一甩,听那少年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便自顾自斜眼说道:“也别给我这摆阔,你要是真有钱,也不至于来我这吃几文钱的包子,真要是大爷,城北的醉花楼,知道吧,那才是大爷们该去的地方,再说了,哪位有钱的大爷会穿你这一身啊,哼!” 李云风转过头,抹了抹嘴,“小爷这叫体验生活,你懂个屁。”说完头一甩,大摇大摆往城北而去,走路嚣张。 包子铺的老板莫名其妙,一脸看傻子似的表情。 刚走出几步,福客楼后门的小巷里就窜出了一辆驴车,一股奇异的味道顺着晨风飘飘荡荡而来,正张着大嘴准备解决掉最后一口肉包子的家伙,抽了抽鼻子,原来那是一辆泔水车,味道极重。 等等,上面盖泔水桶的草席怎么这么眼熟,我去,不是吧! 这手里的包子突然就不香了。。。。 某个家伙站在街上,衣衫褴褛,张着大嘴,手中握着只剩一口的肉包子,目光呆滞,两旁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 包子店的老板将布搭子往肩上一甩,冷哼一声,“傻样儿。。” 啪嗒,只剩一口的肉包子掉落在地,李云风风中凌乱。 被鄙视了。。。。。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五章 沽酒小娘 醉花楼是落叶城最繁华的一座酒楼,没有之一。 落叶城虽说地处偏僻,规模不大,但该有的学塾、店铺、祈庙、供人买醉的酒楼等都是应有尽有,算是名副其实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李云风一路往城北闲逛而去,他是初次真真切切的站在这里,与以往书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身临其境的感觉让此时的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四天前,莫名其妙的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处湿漉漉的草地上,睁开眼睛,山清水秀,周遭空荡荡,鲜有人烟,只有唧唧的虫鸣声和鸟叫声,大声呼喊无人应答,余在空寂的山野间回荡,悠悠然然,像是嘲讽。 刚开始的惶恐早在遇到第一个路上行人的时候就给李云风抛诸脑后,只知道当下是在一个名叫梁国的境内,当今的皇帝陛下十二岁,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梁国境内的伏牛州,距离最近的城池就是西边的落叶城。 只是李云风错误的估计了古人口中的“最近”一词,一路向西而去的道路上,尽管语言相通,但怪异的穿着还是吓到了当地的不少村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他在某个黑夜偷了件衣服,想方设法看第二天能否融入进去,吃顿饱饭,不成想第二天还是让村名给认了出来,被当成是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小贼,一顿乱棍就给撵出了村。 靠近伏牛州东南的一带,本就人烟稀少,山脉连绵。而最南边丛林繁盛的群山间居住的都是一些几近与世隔绝的苗族,当地的一些村野百姓哪会有什么见识,只是世代而居的习惯产生了天然的排外心理,才让李云风觉得如此为难。 希冀到了落叶城这样所谓的大城,可能会比较容易些,于是乎,李云风就一路向西披荆斩棘而来,一双残破的草鞋还是自己在山路上捡来的,可能是某个上山砍柴的樵夫遗弃的,在远远见到城廓时,就看到有四个身穿官差皂衣模样的家伙骑马从官道而来,本来还想着找个怎样的蹩脚理由蒙混进城,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没有惶恐的紧张,只有满心的新鲜感,初次体会以不同心境和全新的身份逛街的李云风,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虽说不至于像个土包子,但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街贩小肆,以往只能在书上和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各色装束让他大饱眼福,当下就下定决心,既然来都来了,一定要看遍山河,尝尽百味。 吾心安处是吾乡嘛。 在一处街角的成衣铺,买了件合体的青布长衫,再去洗了个热水浴,李云风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十六岁的脸庞看着略显青涩,但好在体格修长,容貌不算出彩,胜在清秀,干干净净。 他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城北的醉花楼,看一看,这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地方是怎样个倚红偎翠,乐不思蜀。 伏牛州共有三座城池,位于“牛鼻”的落叶城是最小的一座,其外还有“牛脊”的清水城和“牛臀”的沔城。 落叶城的城北有一条通向清水城的车马官道,算是四门中最为宽敞的一条道路,之前叶青柠一行三人本可以出城北,只是他们从毗邻伏牛洲的景瑜王朝鹦鹉洲走水路而来,驻脚歇息最近的就是城东的福客楼,再说三个女子行走江湖为的就是历练,更多的是见见世面,走走看看,故不愿太过张扬,小小的落叶城出入的江湖人本就少,地处偏僻,也租不到可供骑乘的马匹,不愿多呆,绕路走城北非她们所想。 李云风一路闲逛走走停停,左瞧瞧又看看,自得其乐。 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形状各异的糖人、三三两两围坐吃馄饨的小摊、祭祀中的神怪脸谱、卖菜、卖水果及各色小吃食的、看座闲聊的茶寮,和记忆中该有的刻板印象一样,应有尽有,陌生中透露着近在咫尺的熟悉感觉。 穿过几条街,不经意间已是将近午时,李云风逛的肚饿,就在最近的一处酒肆歇脚,点了几样小菜,一壶酒,选在一处斜对醉花楼的临窗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人影,李云风感慨良多。 也不知道远在天外的家乡有无思念自己的亲人,他们如今都在干些什么呢? “客官,这是你点的酒,你先喝着,菜马上就上。”店小二送来一壶酒,一只酒杯,弯腰说道。 李云风见店小二弯腰有礼,也是微微一笑,“有劳小二哥。” 那店小二见面前的小哥瞧着面生,口音生疏,十分客气,有些讶异。 李云风早就想尝试一下这年代的酒有啥不同,虽说自己不怎么喝酒,倒也不妨他的好奇心,当下就给自己到了一杯,自斟自饮。 入口并不辛辣,酒气不重,甘甜中带些香气。 李云风微微皱眉,果然和后世的酒没法比,这和鸡尾酒有啥区别?度数太低。 店小二端来几样小菜,见李云风的神情,以为客官不满,连忙说道:“小哥可是喝不惯?小人是看客官面生的很,年岁不大,再说小哥并未指定点哪种酒,就自作主张上了这‘荔酿’,客官如有其他需要,这就给换。” 李云风本就喝不得烈酒,之所以想喝,纯粹是好奇心使然,哪里会怪罪,便开言宽慰道:“小二哥无需如此,这酒极好。” 李云风先前的那一声“有劳小二哥”让这店小二心中欣喜,此时又见他如此客气,就想着多聊几句,开口说道:“小哥瞧着面生,口音也不像地道的本地人,可是外地来此游历的么?” 李云风人生地不熟,巴不得多了解一下世情,随即就与店小二攀谈起来。 “小二哥好眼力,只是我初来乍到,在这城中也盘桓了两日,并未瞧出有啥出奇的地方,打算明日就离开。”李云风面带微笑。 “小哥说笑了,这落叶城地处偏僻,本就是个不大的城池,来此的人多是周遭一带的百姓来此采买,换货的,外地人到此多半也是为了歇脚,哪里会有啥出奇的地方,只不过是离的双著山稍近了些,沾了光罢了。” “双著山?”李云风满心好奇。 店小二见李云风面带疑惑,忍不住问道:“小哥出门游历,既然不知道双著山?那小哥来此为何?” 李云风面带尴尬,“实不相瞒,我也是初次出门游历,对于这梁国境内的大好山川知晓甚少。” 店小二听得这话,当即了然,说道:“哦,原来小哥来自上邦,是景谕王朝那边的士子。” 景谕王朝是人所共知的大王朝,“景泰十年”盛世之下,诗书传礼,多的是负笈游学的士子。 李云风哪里知道什么景谕王朝,只是他脸皮厚,眼下也只能老神在在,微笑点头,“小二哥说的正是。” “既如此,那我便给公子推荐几个好去处,眼下还真有盛会,公子既来此游历,当真是千万个不能错过的。”店小二见李云风点头承认是来自景谕王朝的游学士子,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敬佩,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恭敬,暗想不愧是读书人,怪不得如此有礼,连带着称呼都变了。 “盛会?小二哥不妨说来,若真是个好去处,助我长几分见识,说不得还得承情小二哥几分。”李云风几句话说出口无比熟练,倒像是默认了自己的新身份一般。 店小二也是性起,平时可不见得能遇到这么能聊得来的外地读书人,开口继续道:“公子此次游历必然是要去双著山的,出了北城门,沿着车马大道一路向前,在通往前方清水城的途中会见到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那便是闻名天下的双著山了,只是在这之前,地势一路走高,在不到双著山的前方还有一处高山,名唤云顶山,传说那座山头是崇玄观的神仙们的修道之所,过不了几日,便是老君诞辰,崇玄观都会举办盛会,还会有很多入山的烧香客前往三清殿祈福,公子届时如果认不得路,倒是可以和上山的香客一起。” 李云风表面平静,内心却有些憧憬,修道?老神仙? “哦,既有如此盛会,倒还真不能错过,多些小二哥指点。”李云风装模作样的作了一揖。 店小二连连摆手,“当不得公子作揖,能与公子闲聊几句也是小的福气,就当沾了读书人的贵气了。” 李云风刚想着再聊几句,就见酒肆大门那边进来了一个窈窕身影,是个女子,约莫十二三岁,穿着打扮像是个丫鬟,手里还拎着两个酒壶,当下就心生奇怪,怎的还有女子入酒肆打酒的,这时候就这么前卫了? 店小二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不禁哑然,见面前好说话的年轻读书公子满腹狐疑,开口解释道:“公子,那是前面醉花楼的丫鬟,来过酒肆打过几次酒,每次都是指明要‘荔酿’,咱们这小地方倒不介意这些女子抛头露面。” 李云风微微点头,酒肆老板那边开始喊人。 店小二略表歉意,“公子,小的就不耽误您用饭了,有啥吩咐知会一声就行。” 李云风微微一笑,“小二哥哪里的话,你自去忙吧。” 店小二告罪一声,转身忙去了。 闲聊时倒不觉得,现在真是有些饿了,李云风拿起筷子,风卷残云,也亏得那店小二不在,不然就这吃相。。。。 吃饱喝足,李云风扔下几钱银子走出大门,见那才打完酒的小娘已经穿过街道,往醉花楼的后巷那边而去了。 李云风心下好奇,本来就打算去逛一逛这醉花楼,稍一犹豫,便抬腿朝小娘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六章 寻踪 陈文一行四人出了东城门,就径直一路朝田李村快马而去。 今日卯时点卯的时候,班头刘伶就向县丞黄大人说明了田李村发生命案的经过,黄大人打着哈欠,心不在焉。 本来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命案,像往常一样例行公事,好早早结束回家补个回笼觉的黄大人根本就没有在用心听,只是刘伶在说到死者伤痕的时候,语气间突然变得格外郑重其事,县丞黄大人一向是知晓刘伶的品性,平时县衙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都得倚仗他,谁叫人家能干呢,听说监丞那边也是青眼有加,所以一般的小事,刘伶只要能开口,县丞黄大人基本上是不会驳了他的面子的。 虽说刘伶办事一向严谨,雷厉风行,但瞧着今天的语气相较往常更显庄重,作为一城县丞的黄大人本就是个官油子,人情往来、看菜下碟的本事都是门儿清,哪里是那种不分事情轻重缓急的蠢货,当下就打起精神,眼神示意刘伶上前说话。 盏茶功夫过后,刘伶就带着其他三人去往驿站,陈文和张四心照不宣,知晓昨日的事多半很可能与他们猜测的有些相关。 去往田李村的小路上,一行四人各怀心事。 陈文看着张四,犹犹豫豫间想着要不要先开口,张四微微摇头。 田李村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地里正的老李头蹲在树下抽着旱烟,远远看见前边的小路上有打马而来的一行四人,磕了磕烟杆子,缓缓站起身。 刘伶在路口前翻身下马,将马匹系在一边就朝老李头走去,陈文三人如出一辙。 老李头小步向前,冲着面前的四个官爷说道:“已按照班头儿昨日的吩咐,尸身隔离了起来,不准外人靠近,最初发现尸体的那处地方也已经处理过了。” 刘伶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炊烟袅袅的小小村落,心里五味杂陈。 “刘班头,不知道都用过饭没?如果没有,不嫌弃的话,就去小老儿的家里垫吧垫吧肚子。”老李头昨日就得了吩咐,说今日他们会再来,他一个小小里正哪里敢耽搁,再说死者本就是自家村子的人,故一早就在此等候,只是不想差爷们比自己想象中来的还要早,这下可难为了他,生怕差爷们还没吃早饭,就只好开口询问。 刘伶轻声说道:“不用麻烦,我们先去那处发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穿过路口,远在距离村落百余米的一处小河旁,五人停步。 一棵歪脖子树下,圈出了两米见方的空地,正中位置有一处熄灭了的柴火推,圈子外围的草地也早就被烤的焦黄。刘伶从旁边捡起一截树枝,一步跨过,来到燃尽的柴堆旁,蹲下身,拨开灰烬,轻吹一口气,只见那处经过烘烤的地面有些地方呈现赤红色,掌心大小,在干燥的土黄色泥块和黑色木屑灰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分明。 刘伶微微皱眉,从腰间取出匕首,将那块泛赤红的小土块圈切出来,平放刀背,轻轻挑起凑到眼前,小小土块的平面上方,细细看去并不平整,就像是有人以极巧的手法用针扎出的千疮百孔般攒簇一起,密密麻麻的都是孔洞,非眼力过人者不易察觉。 陈文和张四神色紧张,王三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班头,满心佩服。 刘伶抬起头,看向东方升起的那一轮旭日,见面前杵着的王三,开口说道:“让开。” 王三摸不着头脑,立身闪到一旁,张四和陈文早已会意,悄悄挪步站到了刘伶背后,老李头有样学样。 众人散开,光线照射下来,刘伶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手腕轻斜,匕首上那块掌心大小的土块轻轻滑落在布上,他一手托举着黑布,一手拿着匕首。 明晃晃的匕首侧对着日头,反射出的一缕光线正巧打在那块黑布的土块正上方,赤红色的土层中,夹杂星星点点的淡淡墨绿色痕迹,在刘伶的眼中纤毫毕现。 刘伶心下一沉,果然如此。 他站起身,收起匕首,插回腰间,将那块掌心大小的土块包在黑布之中,轻轻放入怀内。 张四走上前,开口道:“头儿,怎么说?” “先去看看尸体再说。”刘伶率先往村子走去。 老李头赶紧小步跟上,前头带路。 五人一起往村口而去,那边,并排系着的五匹官马打着响鼻,轻踩着步子嗒嗒作响。 众人沿着村口那条通往村子的小路前行,绕过几条黄泥小巷,来到一间破落的小屋前,此处并无友邻,低矮的院墙中间开着一道破门,孤零零的,很是凄凉。 老李头踏进院子,推开屋门,站在一旁说道:“刘班头儿,就是这里了。” 家徒四壁的空旷里屋正中间摆放着两张桌子,几张破草席盖着一个死人,就那么潦草的安置在桌上。 几人进屋后都下意思的伸手挥了挥,有些腥臭。 陈文微微皱眉,不悦道:“老李头,昨日听你说死者本是个闲汉,孤身一人,可就算如此,好歹也还是本村土生土长的村民,你身为里正,不为其他,难道也不顾念着几十年的相处情分?怎的如此寒酸?” 老李头叹息一声,满是皱纹的沧桑老脸上写满无奈,“陈哥儿有所不知,他啊,生前就懒散,性子又恶,哪里会遭人待见,昨日你们走后,村子里就疯传是遭了邪祟,才会死前那么痛苦,尸体搬到这,还是老头儿苦口婆心劝来的几个人一起帮忙抬来的,不然都没人敢近身。” 陈文冷哼一声,“邪祟?” “老头儿不敢隐瞒,昨日验尸的时候,满身的伤痕,怵目惊心,村子里就有了些传言,说是遭了邪祟,才会死前那般痛苦。”老李头一言一语,丝毫不敢怠慢。 “就连这栋房子都是村子里废弃不用的,这间屋子的丫头打小就失去了双亲,孤苦无依的,小时候被路过的行人撞见,说是被瞧中了模样,带到城里去了,也不知真假,此事好些年前老头儿还是报备过的,至于死者自己家的房子早就给败光了。” 陈文见老李头说的真切,也不好在继续说什么,跟着张四他们站在一旁。 刘伶走到桌前,揭开覆在上面的草席,一阵恶臭籍着草席被揭开时带动的微风四散而来,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刘伶心下一沉,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他用腰间的匕首挑开死者前胸的衣物,瞅了几眼,便还刀入鞘,重新盖上草席,走出屋去。 众人只得继续跟上,老李头最后一个出来,关上屋门。 刘伶转过身,看着老李头说道:“没意义了,死者为大,烧了,入土为安吧。” 老李头犹犹豫豫上前说道:“刘班头儿可是有了线索,不会真是遭了邪祟吧?” 话刚出口,老李头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陈文和张四同时看过来,眼神郁郁,看得老头心里直发毛。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邪祟,如果三两只小虫子也算邪祟的话,那也太多了。”刘伶语气不屑。 陈文和张四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王三依旧憨憨傻傻,老李头却大松了一口气,不是邪祟就好,这几天村子里人心惶惶的,终于能吃颗定心丸了。 五人一同走出院外,刘伶叫上老李头一起向前,边走边问,“那处小河是村子取水用的?” 老李头老实答道:“也不全是,村子里有两口水井,有些人不习惯吃井水,说是不如河水来的甘甜,这些人平常吃水都是来这边取水的。” 刘伶不急不缓,继续问道:“那平时来往河边取水多的那些人当中,可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老李头一脸不解,问道:“奇怪的事情,班头儿指的是哪些?” 村子附近一带只有这么有一条明河,是桑河蜿蜒下来的一处分支,水草丰茂的河泽处最是容易滋生蛇虫。 一行人重新来到村口,班头刘伶背着手看向那处小河,兀自说道:“最近时日,可有村民外出劳作,靠近河边取水的时候遭受过蛇虫叮咬,出现过疫症的?” “那倒没有,前面那边小河虽说不大,前前后后也养育了几代人,还从未听说有去河边取水出现疫症的,平日里,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上山下水,哪有不碰到蛇虫鼠蚁的,不过那些都是常有的事,可从不曾出现死人的事情啊。” 老李头回答完后,却咂摸出些许其他的意味儿来,眉头紧皱,“班头儿,你的意思是小河那一带有毒虫?可这。。。。” 刘伶没有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只是说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不可妄言,以后这种话可不要乱说,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知道吗?” 老李头连连点头,口中说着不敢不敢。 “村子里最近可还有发生其他怪事,来过什么可疑之人没有?” 这一问,可就直接点醒了老李头,他略微思忖,握着烟杆子的左手一拍大腿,恍若大悟般说道:“其他的事情到还好,不过说到人,奇怪的事情倒还真有一个。” “哦”,刘伶转身,神色一凛,看向老李头说道:“说说看。” 老李头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一般,娓娓说道:“三日前,村子里倒还真来过一个人,是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模样看着倒是干干净净,却不想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贼。刚到村子的那会儿穿着一件奇奇怪怪的衣服,从未见过的样式,五颜六色的,说话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行为古怪,还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一个劲说疯话,村里人哪有见过这种症状的,当时就给赶跑了。” 老李头抽了一口旱烟,继续说道:“本以为没事了,不成想那疯子并没有走远,猫在附近躲着,到了晚上的时候,趁着夜色偷了村民的衣物,第二天白天还假装过路的行人,想要在村子讨点吃食,不过当时还是给村民认了出来,被几个壮汉拿着木棒,农具就给撵出了村,一路追了好远才罢休。” 老李头磕了磕烟杆子,有些歉疚,“好在当天并未发生过其他的事情,左右也不过是丢了件衣物,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很可能就真是哪里来的旅人,唉,不过是讨几口水,几口饭而已,年纪轻轻的能有啥坏心思!” 老李头一旁兀自感慨,刘伶心中却掀起波澜,穿着古怪、神神叨叨、自言自语?难不成还真是苗族跑出来的巫祝? 哼,五仙教那群该杀的家伙。 张四一旁瞧见刘伶的神情,上前说道:“班头儿,那尸体不过才放了两天,按理说是不可能发臭的这么快,莫不是中毒而死?” 五仙教的尸蛊及其霸道,中蛊者肉身腐烂极快。 刘伶默默点头,陈文看着张四欲言又止,见他投过来的眼神,当下会意。 “刘大哥,会不会是中了苗族的尸蛊?”陈文语气犹疑,带着询问。 刘伶迅速转头,看向陈文问道:“你怎会知晓巫蛊之事?此事绝迹数年之久,当时又是隐而不发,知道此事者少之又少,你从何得知?” 陈文面色从容,“前些年,翻看老黄历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有关记载此事的卷宗,知晓了一些。” 刘伶侧头看向张四,张四微微点头,王三一脸无辜。 “老李头,你可知道那人被赶出村后,往那边去了?”刘伶眼神凌厉。 里正老李头心里打了个突突,心虚说道:“往西边去了,看情况多半是落叶城方向。” 刘伶当机立断,吩咐道:“陈文,王三,你们两个马上回去,调集人手,暗里探查最近是否有可疑人群出入,记住,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张四,你去鸡鸣市集,查查最近苗寨的易货记录,看看是否有苗人滞留。” 说完便走向村口,解下缰绳,翻身上马。 陈文三人齐齐跟上。 看着纵马而去的刘伶,陈文喊道:“班头儿,你不和我们一块回去么?” 马蹄声骤起的小路上,遥遥传来刘伶的嗓音,“我去趟苗寨,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捣鬼!” 陈文和张四对视一眼,各自翻身上马。 三道身影,两道纵马向西,往落叶城而去,一道独自去往南边的鸡鸣市集。 那里是苗人易货出入的中心。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七章 我湿身了 李云风出了酒肆,穿过通往城北门的中直道,前行不到百余步,来到毗邻醉花楼的一家药铺旁,眼前就是醉花楼后门的小巷,那沽酒的小娘走的便是此处。 李云风站在入口处,双手负在背后,侧身面对着醉花楼的正门,装模作样的欲举步向前,眼睛却是瞥向一旁的小巷,还没等看到啥,就听见里头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像是一对争吵的男女,男的嗓音急切,女声轻柔,似要哭出来。 狗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此事。 虽说这种事情与他无关,但不知怎的,李云风没来由的正义感爆棚,积压内心深处的记忆喷涌而出,好像如今身处这个世界,此时如果不去做点什么的话,那就真的是对不起自己曾经的那份梦想仗剑走天涯的渴望与执着了。 既然莫名其妙的来都来了,就该得活出个味儿来。 “咳咳咳。。”李云风轻咳几声,迈步向里面走去,竖着耳朵边走边听。 争吵声戛然而止,视线直到巷尾的尽头不见半个人影,李云风有些奇怪。 正纳闷间,前方左侧的岔口处,响起脚步声,不多时就转出一个人影来。 是个中年男子,长相马虎,普普通通,身材不高,格外清瘦,像是一只猴子,穿着一件褐色的短打,腰间挂着一只酒葫芦,行走间摇摇晃晃。 那人见来者是个身穿青衫的少年,脸上微有怒色,特别还是这种体格修长,皮囊不错,瞧着还干干净净的,更是令人厌烦。 他一横眉,冲着面前的青衫少年说道:“你是干嘛的,来这里做什么?” 出于职业习惯,那瘦猴般的中年人,开口就是问人来处。 李云风有些纳闷,见那人也没穿官服啊,哪来的官架子,心想老子走个路挨着你啥事了,上来就问,你当相亲呐? 见面前的少年并不答话,双手还背在身后,神色间不卑不亢,似有一种读书人的风流,那瘦杆子似的中年人就有点心虚,本来自己今天来这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这抬着头问话脖子怪酸的,关键是人家还不理你。。。 本来被打断好事的中年人就没啥好脸色,这会儿又见面前的这家伙还一副不鸟你的样子,是越想越气,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引来路人围观,只好重重的冷哼一声,侧身出巷去了。 别看李云风脸上假装平静,心里想的也硬气,其实还是有点心虚的,还好,还好,第一次意义上的“做好事”总算结果还行。。。 李云风刚想伸手拍拍胸口,眼前人影一闪,那左侧的岔口处又走出来一个人,定眼看去,是个女子。 她双手各拿一个酒壶,正是在那酒肆沽酒的小娘,听酒肆伙计说,是旁边醉花楼的丫鬟来着,此刻的少女神色有些慌张,像是被人撞破啥事一般。 李云风伸手欲解释几句,不成想那少女神色慌张间,脚下一个踉跄,朝着李云风就一头栽来。 啊,少女一声惊呼,李云风神色一凛,仓皇之间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揽住少女的纤细小腰,稳住身形,不过可惜了那两壶酒,结结实实的撒了李云风一身,酒壶摔在地上,已然碎裂。 就在少女摔倒的时候,刚出巷口的瘦猴中年人就给迎面走来的一个驼背汉子撞了个满怀,瘦猴儿刚想破口大骂,却莫名其妙的闻到一股幽香,就像是未出阁的少女闺房的脂粉气一般,他皱了皱眉,一阵恶寒,他娘的,你一个驼背的汉子,身上却抹脂粉,恶不恶心。 瘦猴儿一脸嫌弃,满脸厌恶的挥了挥拳头。 那驼背汉子见面前的瘦猴作势挥手,像是要动手打人,给吓得不轻,伸出双手胡乱的在眼前左右乱摆,口中咿咿呀呀个不停,仿佛像是在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瘦猴儿只当是驼背汉子在向自己求饶,本来还心有怒气,可一见他这幅模样,丝毫提不起兴趣,心里暗道晦气,重重的啐了一口,朝那驼背汉子说道:“滚滚滚。” 驼背汉子惶恐不安,弓着身子连连点头,这让原本就矮小的身材愈发显得卑躬屈膝。 只是谁都没有发现,在瘦猴儿转身的那一刹那,驼背汉子嘴角翘起,像是在嘲弄。 驼背汉子双手入袖转身就走,目光无意间正巧看到旁边小巷深处那一对抱在一起的男女。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双眼之间充满怨毒。 走过药铺的瘦猴儿没来由的缩了缩脖子,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后脑勺掉进了后背一般,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彤云万里,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瘦猴儿很不舒服的扭了扭身子,骂骂咧咧的远去。 腰间的酒葫芦一左一右,晃荡的厉害。 正搂着少女小蛮腰的李云风还没过瘾呢,就觉得脖子一凉,像是受了阴风一般,他一个激灵,撤去双手,待少女站定,心里就满是后悔,碎碎念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无心之失,神仙老爷莫怪。 那少女见自己不小心打翻了酒壶,还淋了对面公子一身,心里难受,眼泪汪汪的,就要哭出来。 李云风哪见过这种阵势,手忙脚乱,心想着刚念完神仙菩萨莫怪,自己被淋了一身还没说什么,小丫头你哭什么啊。 正要出言安慰,却听吱呀一声响,醉花楼的后门那边走出一个人影来,是个嬷嬷。 那嬷嬷身穿锦衣,四十岁上下,身段保养的不错,脸上没啥皱纹,她就这么施施然的向这边走来。 能在醉花楼当上嬷嬷的,哪个不是人精,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她瞪着眼睛,看向那个少女,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翠丫头,今儿又是偷溜出来给哪位娘子沽酒来着,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子这么贵气,堂堂醉花楼,落叶城最是繁华的地方都还有她没能瞧上的酒,却要偷偷摸摸的指使丫鬟外出沽酒,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这醉花楼的招牌怕是要保不住喽。”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吓的旁边的小丫鬟就要跪地,口中喏喏道:“是翠儿自己嘴馋,和苗娘子无关,花妈妈要罚就罚我吧,可千万不要告诉老爷。” 李云风一拍额头,哭笑不得,这小丫头还真是.....耿直,她家小姐就这么给卖啦? 不过先不说小丫头,这一看就是老鸨子的贵妇人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看她这一副小人得志,颐指气使的嘴脸,就知道媚上欺下,电视剧里可不都这么演么? 李云风心里冷哼一声,整了整衣衫,一手负后,一手在前,做了个读书人要说大道理前的常规操作,就这架势来看,正气十足。 加上他本就体格修长,干干净净,架子一搭出来,气势转眼间就浑然一变,俨然一副外出游历的正人君子。 如果那酒肆的店小二此刻在这,定会连连点头,不愧是俺一眼就瞧中是读书人的公子哥,就这通身的气派,面前如果再放个破碗....... 咳咳..... 李云风不动声色的朝那妇人作了一揖,开口解围道:“花妈妈莫要气恼错怪了好人,昨日我与苗娘子相谈甚欢,说起酒水的时候恰好谈到了‘荔酿’,不想苗娘子这般体贴,知道我今日再来,就提前让翠丫头出来沽酒,当是有心了。” 那嬷嬷神色狐疑,开口问道:“公子昨日来过醉花楼?我怎么没什见过公子?” 前有酒肆和那店小二珠玉问答在前,这会儿李云风是丝毫不慌,信手拈来,老神在在俨然一副影帝,不给个小金人都对不起这演技。 “我是出门游历的读书人,初次来到贵地,妈妈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李云风偷换概念,答得一脸正气。 那嬷嬷见面前的年轻公子哥确实面生的很,也全然不似以往见过的,加上其言语间口音并不纯熟,当下也就信了七八分。她朝着一旁弓着腰的少女说道:“翠丫头,可有此事?” 那少女正自期期艾艾,不知所措,见妈妈问话,又见那人有心维护,当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回妈妈的话,正,..正是这样的。” 那嬷嬷眉头一舒,变脸极快,看着面前的公子哥,笑容灿烂,“既如此,我也就不打扰公子的雅兴,还请公子入内。” “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请公子入内?”嬷嬷朝着少女就没啥好脸色,厉声说道。 那少女慌忙直起身,引着李云风就往醉花楼的前门走去。 李云风微微皱眉,果不其然,那嬷嬷疾言厉色道:“蠢货,公子当下这一身如何走得前门,不怕让人笑话我们待客不周么,走后门。” 说完又朝着李云风笑道:“哟,公子莫怪,您这一身湿淋淋的,走前门怕是不怎么体面,还是走侧边,先去换身干净通透的衣服才好。” 李云风心里厌恶,脸上却带着笑意,“还是妈妈想的周到。” 不待那嬷嬷再说什么,他看了看那少女,眼神示意,那丫头就算平时再怎么木讷,此时也变得机灵了,伸手指着敞开的后门,说道:“公子这边请。” 李云风快步而去,那丫头跟在一旁,一起入内去了。 嬷嬷见那两人消失不见,轻啐了一口,“装什么读书人,假正经,不也要....呸” 入了内院,嬷嬷吩咐小厮去收拾门口打碎的酒壶。 跟着嬷嬷口中的翠丫头一路前行,七拐八弯的穿过几条游廊,远远见到一扇圆形的朱漆拱门,李云风感慨良多,想着自己之前连酒吧都不曾去过,这会儿倒好,来到这儿的第一件事,竟是直接逛起青楼来了,真是天意难违。。。 跨过拱门,脚下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前行大约三十步,有一座两人宽的木桥,两旁的池塘水面上布满凤眼蓝,三三两两间点缀着黄色的菖蒲,甚是好看。过了木桥,前方二十步外,有一处约五米见方的空地,中间有一处石桌,石凳齐全。空地上栽种有几十颗桃树,错落有致,花瓣星星点点坠在地上,像是奶奶的花围裙。 时正值三月,桃花盛开。 李云风行走其间,只觉得美不胜收,以往可没见过如此如梦似幻的场景,脑海中的印象也只停留在电视剧里,身临其境的感觉就是不同。 虽不如自然造化美景来的鬼斧神工,人为的匠心独运也别有一番风味。 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 穿过桃花园,入眼就是一座阁楼,李云风踩在木质的阶梯上,随着丫鬟翠儿来到正房的大门前,房门紧闭。 翠儿伸手叩了叩房门,咚咚咚,颇有节奏的三声轻响,李云风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衫。 无人应答,四下安静,只有风吹桃树的沙沙声。 李云风一脸疑惑的看向翠儿,不明就里。 那丫头倒是平静的很,见屋子里头无人作答,伸手一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她蹑手蹑脚的推开右边的半扇房门,闪身进去,对着站在门外的李云风说道:“公子,进来吧。” 李云风当下就更奇怪了,做贼呢?都什么操作这是? 眼前的少女,十二三岁,圆脸,模样清秀,稚气未脱,此时她正双手扶着那扇房门,就这么无辜的看着李云风,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李云风心念一起,也学着小丫头的模样,只不过他更夸张,站在门口前后左右的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弓着身子,鬼鬼祟祟的进了屋子,做贼一般。 小丫头噗呲一笑,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伸手捂住了嘴巴,那双先前似乎哭过的双眼依旧略显红肿,不过眼下心情总算好了些。 李云风轻嘘一口气,怎么感觉自己还真像一个贼,一个偷心的贼。 如果此时真有外人在场,少不得将他们当做一对私下幽会的痴男怨女。 桃园那边的某颗树下,有个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恰好看到李云风鬼鬼祟祟的一幕,微微皱眉。 进了屋子,是一人宽的走廊,翠丫头拉着李云风向右侧的屋子走去。 翠丫头自己浑然不觉,李云风不觉得有啥,没有出言提醒。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分前后两间。 前间摆有一张小小的圆桌,两张凳子,桌上只有一壶茶,几个杯子。 后间与前间之间隔着一扇等人高的门框,挂着自然垂下的绣帘,里面透着幽幽的香气,应该是丫头的闺房,李云风不好再看,只得弯腰坐在一张凳子上。 翠丫头蓦然醒悟,急忙放下手臂,俏脸微红,道:“公子先喝茶,我去给公子拿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她低着头,轻轻施了个福,卷起绣帘转入内屋去了。 李云风觉得好笑,小丫头还会脸红,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杯子,抿了抿,唇齿留香。 屋子里头传来柜子翻动的声音,不一会儿,翠丫头就从内屋出来,手里捧着一套灰色的男子宽袖长衫。 李云风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还真有? 他赶紧站起身,伸手接过翠丫头手里的衣物,神色奇怪。 翠丫头见李云风脸上神色,知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小脸发烫,脆生生的低头说道:“公子,这件衣服是我家娘子的,她时常会偷偷外出,所以才备了这一身,只是待会儿你见着了我家娘子,可千万不要告诉她是我说的,你赶紧换上吧。” 话没说完,小丫头就羞怯的跑出了屋子。 李云风撇了撇嘴,他解下腰带,脱下身上那件被酒水淋湿的青布长衫,露出里面贴身的白色衣物,刚准备换上那件灰色的宽袖长衫,就听见正屋那边传来敲门声。 两短一长,和翠丫头先前敲门的声响如出一辙。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八章 巫蛊往事 叶青柠一行三人一路向北而去,差不多在几近午时才堪堪抵达云顶山地界。 云顶山处于双著山和落叶城之间,是伏牛洲南部一带最大的形胜之地,主要还是因为山上有一座道观,崇玄观。 若以落叶城为起点,视线一路向北,逐渐抬升的地平线在双著山达到顶点,两座远看毗邻的山峰在视线交汇的尽头,恰如矗立在人间大地上的一道门,就像是撑起天地的支柱,巍峨高耸。 在形似“天门”的中心,云顶山就坐落在那里。 每当雨水季节,群山连绵的密林深处总会烟瘴丛生,远远看去,如白云起于平地,一路杳杳冥冥,漫过云顶,过膝双著,云雾袅袅的云顶山顶,亭台楼阁若隐若现。 难怪会有人说,“九天仙阙现人间,求真问道莫崇玄。” 景谕王朝东海的翠竹山也有一座道观,太清宫。 太清宫的藏经楼内有一书,名为《梦游周天见访四维真知》,内有一句话,传记零语单道这双著山,言曰:“遍识周天十七洲,不见真如使人愁。慰得老牛伏骥处,漫道穹阁不如初。”至于此书是何人所写并无批注,后世访道求仙的人不胜枚举,却鲜有作记留本者。 崇玄观的道人曾有多次去往翠竹山借阅此书的经历,只不过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心愿一直未能达成,以致于这件事成了崇玄观不少道人心中的一块心病。 事情在坊间流传开后,不少人都为崇玄观打抱不平,说堂堂一国大宗,还说是修心问道的真人呢,问你修得的是什么心?问的又是什么道?为何如此小气,不就是一本书嘛,又不是借了不还,我看呐,这崇玄观才是天下道教祖庭所在。 这部分人多是梁国人,景谕那边的百姓往往都是嗤之以鼻。 至于谁才是真正的道教祖庭,千百年来争论不休,崇玄观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太清宫那边,也从未在此事上表过态。 争论最多,最凶的往往都是两朝的世俗百姓。 云顶山有九峰,三清殿就坐落在主峰雀屏峰上。作为梁国境内最大的一座道观,一洲之内上山烧香祈福的香客自是络绎不绝,为此,国朝每年都会在帝师商元和户部的牵头下,给与崇玄观一大笔修缮费用。 崇玄观九座山峰,在国朝的大力支持下,已开脉七峰,峰峰勾连之间,亭台楼阁平地而起。 开山掘道、建堤修桥,一洲百姓能平稳安全的上山祈福都会对那位国朝的帝师商元赞不绝口,反观近几年来,朝廷内部,多有官员对此政表达不满,认为此举劳民伤财,不落实处。 早在三天前,崇玄观的山门处来了一个外地人,自称是来自琼茗宗。 看门的小道童这辈子还没下过山呢,哪里会知道什么琼茗宗,那人只说是和道观的松鹤真人是老相识,此次前来一为访友,二为拜山,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张拜帖,交给了那小道童。 小道童一听那人竟然知道松鹤师叔,就信了七八分,拿着拜帖一路小跑,说让客人先等等,他这就去通报。 约莫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通往雀屏主峰正殿的小路那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头带高冠的中年道士,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道袍出现在了山门脚下,身边跟着那个送拜贴的小道童。 道人细眼看去,来人四十上下,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对襟敞开,白色的内里系着一条白玉带、长发背后束起、短须、神华内敛、面若晨霜,手里握着一把长剑,金色剑鞘。 奇特在于剑柄处雕刻有一朵栩栩如生的花朵,十叶。 那道人哈哈大笑,向着来人郑重其事的打了个稽首,笑言道:“可是琼茗宗的风正先生?” 来人还了一礼,微笑答道:“正是在下,不知道长是?” 道人挥了挥左手的拂尘,“贫道‘松鹿’,正是松鹤真人的师弟。” 风正神色一凛,微微起意,“原来是松鹿真人,我与赵师相交时,曾多次听他提及真人,不想今日得见。” 崇玄观的松鹤真人,俗名赵师。 道人微微错愕,哪里会想到师兄与外人相交时,会提及自己,连忙说道:“不敢、不敢,当不得风正先生如此。” 话说完,伸出一手拍了拍身边小道童的脑袋,温声说道:“清笃,去切壶好茶来。” 小道童领言而去。 道人随即右手作礼,让出一条道路,示意两人边走边说。 “先生的拜帖我已呈交掌门,不过师兄如今不在山上,先生怕是要在鄙观盘桓几日了。” 风正有些好奇,问道:“过不了几日,便是老君诞辰,赵师如何此时离山?” 他微微蹙眉,继续说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言语之间颇为关切。 道人神色尴尬,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此人一向与师兄交厚,只不过眼下是自家事,万不好牵扯到他人身上。 他刚想搪塞过去,风正瞧他神色,已然明了,对着道人微微一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仪。 江湖上结识的好友,此时有事,哪能袖手旁观?就算不方便自己出力,知晓个中厉害也是本分。 风正看着眼前的道人,开口说道:“我与赵师相见恨晚,如若真有难事,还望真人不要隐瞒。” 道人见其神色不似作伪,也不好继续唐突,微微叹息一声,接口说道:“不瞒先生,此事说来话长,算是一桩几年前的旧事了。” 风正说道:“真人但讲无妨,若有为难之处,义不容辞。” 道人右手单掌作礼,唱喏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先生高洁,我也就不藏私了。” “好叫先生知晓,最近因老君诞辰蜂拥上山祈福的香客日渐增多。就在前些天,三清殿那边有位敬香的客人突然发病,扑倒在地,浑身抽搐,奇痒不止,值殿的道童不知所措,万急之间,师兄恰好经过。” “也合该那人命不该绝,中毒不深,师兄查看那人症状,眉头大皱,当下就以‘三元疏脉指’封了那人穴道,在喂了一颗‘青莲丹’后,命人抬去了后山的天池。” 雀屏峰通往正殿的小路两旁,每相隔五步远,就种有一株柳树,丝绦千垂的掩映之下,隐约可见左侧分出的岔路旁有一处行亭,两人往行亭而去。 两人坐下后,风正问道:“后来呢?” “后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人便幽幽醒转,师兄问了那人几个问题,吩咐道童好生照料,自己则转去飞来峰,取了松纹剑,就欲下山。” “那飞来峰是师兄修行之地,师兄的那柄松纹剑自景谕归来,已有五年未曾动过。” “当时我见师兄仗剑而去,知晓此事定不简单,便在山脚处拦下了他,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五年前的一桩孽缘。” “文若师叔,茶来了。”行亭外边,去而复返的小道童手端一壶茶向里走来。 道人笑着伸手接过茶壶,对着小道童说道:“清笃,你去厨房说一声,让他们准备些斋菜,就说有贵客临门。” 小道童打了个稽首,告辞离去。 道人倒了两杯茶,伸手拿过一杯,递给风正,说道:“先生,请!” 风正双手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道人拿起另外一杯,尝了一口后,说道:“小道姓赵,俗名文若,叫先生见笑了。” 风正闻言一惊,放下茶杯,起身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躬身一揖,道:“以前只听赵师谈及师弟松鹿,今日方闻松鹿真人,竟是名满天下的文若先生,失敬失敬。” 梁地赵文若,文章若天成。 “文若先生的文章,我也曾拜读多次,悔恨直到文若先生避世多年,无人得知去处,不成想是来此清修。” “如先生所说,避世而已,当不得风正先生如此赞誉。” 道人站起身,来到行亭的边缘,望向山腰处的一颗孤松,脸色平静。 他继续开口说道:“师兄五年前云游天下,在玉简洲见过先生,引为知己,好不快意。自与先生分别后,自觉再无游历兴趣,就孤身一人去了东海的太清宫。” 道人轻叹一声,“至于此去为何,先生应当知晓,事既不成,师兄自东海一路南下,由鹦鹉洲走水路回到伏牛洲,哪知祸事才起。” “时正值秋季,连绵足月的秋雨让南岭群山烟瘴丛生,世代依山临水而居的苗人本与世隔绝,几乎从不外出,终因天时不作美,又熬不住地势,族群死伤枕籍而发生暴动。以黑苗为首的苗人族群过山而出,他们役使蛇虫,制作蛊毒肆意的烧杀劫掠,自称五仙教,落叶城一带本就是小城,城备不足,兼之苗人行事之前,并无任何迹象,眼看局势就要蔓延至落叶城内,周边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但可惜实力不足,苗人手段狠辣,蛊毒一传十,十传百,大大小小的宗门死伤惨重。” “双方约定在远离落叶城南边的鸡鸣山大战一场,此战过后苗人内部发生了分歧,有一小部分人认为拿了粮食撑过季雨时节就行,杀戮过多会更遭天谴,争吵之下,去了小半,余下来的那一大半个个被血气蒙蔽了双眼,叫嚣着要占领落叶城,绝望之际,师兄恰好到达伏牛洲。” 道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师兄自踏入伏牛洲,就感觉情势不对,一路上,蛇虫横行,毒障丛生,特别是临近苗山一带更是死伤者甚多。师兄一路追踪,终于在鸡鸣山被他发现苗人踪迹,剩下那一部分苗人杀红了眼,手段歹毒无比,师兄本就因太清宫一事烙下心结,此时更是拘不住念头,当即拔剑出鞘,大开杀戒,竟是将在场的五仙教徒屠戮殆尽,一个不留。” 当时的国朝皇帝梁雍缠绵病榻,朝臣以为既然作案行凶的五仙教徒全部死绝,再不宜大动干戈,有违天和。 那时还是太子侍讲的商元上书建言二策:其一,上书封锁消息,避免恐慌。 其二,便是在鸡鸣山开设市集,准许苗人外出以货易货,这就是现在的鸡鸣山市集。 风正听到此处,也是莫名心惊,轻叹一声,“没想到我与赵师相离,五年间竟发生如此大事。” 原名赵文若的道人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师兄此次欲仗剑下山的真正理由只在一人。” 风正微微皱眉,不知是那方人士,有如此能耐。 道人见他神色,当即说道:“师兄回山前,见山脚处躺着一人,上前探其鼻息,见其面色便知晓是中了蛊毒。好在那人功力不错,晕倒前便运用内力,以‘大雪拥关’的手段,在心窍处设了一道关卡,硬生生阻止了毒入心脉,最终却因脱力晕倒。师兄当下用同样的手法,以‘三元疏脉指’封住了其他各处穴道,将其带回了山上。” 风正来到道人身边,一起远眺雀屏山色,沿路蜿蜒而上的柳树林,直到通往内山的“雀喙”尽头才罢休。 彼时和风煦煦,柳涛阵阵,群鸟喧至,行亭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 风正抚了抚胡须,“能以‘大雪拥关’调动真气,闭塞心窍,看来此人实力接近二品。” 一个接近二品的小宗师,竟能着了道,可想当年那场巫蛊之祸确实惨烈。 松鹿道人微微颔首,“风正先生所言不差,这便是祸端的根源,不想师兄善心生发竟是孽缘的开始。”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九章 卷帘客 五年前的落叶城可比现在要热闹的多,作为南岭一带唯一的中心枢纽,无论是伏牛洲本地百姓,还是景谕鹦鹉洲那边走水路而来的行脚客商,羁旅驻店,来往穿梭都会在落叶城下榻。 城池不大,人流众多,小小的落叶城就当真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 朝廷那边兵部多有异议,言称虽有涪陵渡口核查来往船只,但距离最近的落叶城是直面景谕鹦鹉洲的南部第一城池,应加固城防,多设城备。 可惜当时的皇帝梁雍卧病在床,而近邻的景谕王朝十年来一直荣善,秋毫无犯,若贸然增兵涪陵渡和落叶城,担心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 要知道景谕王朝虽承平日久,但有开疆拓土,统一之志的文武大臣可不在少数,一旦落下口实,只怕又是硝烟四起,生灵涂炭。 好在庙堂不备,江湖却是出奇的团结一心,南岭一带大大小小的门派几十座,小小的落叶城却成了他们互通有无,一致对外的精神依托,表面鱼龙混杂,内里井然有序,摩擦虽有,大多都相安无事。 这恐怕也是朝廷不采纳兵部上书的另外一个原因,至于辅国的阁老重臣里面有没有人有其他的谋划,天晓得。 时下正值秋季,连绵不绝的秋雨也阻止不了来往行商的脚步,一条来自鹦鹉洲满载货物的商船悠悠然到达涪陵渡口,随着货物抵达的还有一个容貌俊逸的青年,一个接近二品的小宗师高手要避过渡口官兵的搜查还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在落地伏牛洲后,那人便拿着在船上偷来的一副粗糙的羊皮地图看来看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收起地图揣在怀里,向着落叶城方向而来。 青年名叫宋怀,是景谕王朝鹦鹉洲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采花贼。不过那都是别人对他的称呼,用他自己的话说采花贼什么的真真是俗不可耐,像他这么好看的男子,女子见着了都是主动投怀送抱。真要说是贼,那也是雅贼,偷心的贼。 至于这些年来踏月觅芳踪、窃玉偷香的行径一直为他人不齿,却无论怎样都不妨自己乐在其中。 采花不摧花,一直是我辈中人奉为圭臬的最高真理,那些个爱慕虚荣,不论是贪图他钱财,还是美色的女子可都不是自己主动去招惹的她们,若是没有郎情妾意,当下的情意绵绵,他可是不屑去做的。 所以一直不明白的是,自己没能拿那些女子怎么样,至于事后如何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要死要活,夫离子散,家破人亡什么的可不是他能决定的。 年轻人撑着伞,看着前方灰蒙蒙的雨雾,不禁轻声感慨道:“还是书上说的好啊,‘深闺不可耐,静待卷帘人’真是把女儿家的心事都说尽了。” 他可不是采花贼,该是“卷帘客”才对。 至于江湖上那些个老家伙对自己喊打喊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所以他来了,籍着行商的船只来到异国他乡。 此行只为三事,一来是避避风头,二来是想见识见识那些传言中多情忠贞的苗女,最后一事嘛,那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贼了,他要去那座“九天仙阙”的崇玄观,借一枚丹书火符。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从下船到现在已经下了两三个时辰了,看看天色,也不像是要停歇的样子。 阴冷潮湿的天气着实让人难受,在依稀看到一座小小村落的时候,他决定要去避避雨,修整一下。 来到村子外围,一座孤零零的低矮平房,黄泥院墙的屋檐下坐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圆脸小姑娘。 他和颜悦色,笑容灿烂,“小姑娘,哥哥能借你家避避雨么?”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圆嘟嘟的小脸上写满高兴,“好呀,哥哥你快进来。” 这样她就不会只是一个人了,就算再打雷她也不怕了。 他进了屋子,家徒四壁,很难想象,一个才六七岁大的小姑娘靠着怎样的毅力在独自生活。 “小姑娘,你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哥哥,这是田李村哦。” “哦,那你叫什么啊,爹爹和娘亲呢?” “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了,那天我哭的可伤心了。” “哦,这样啊,那你愿意和哥哥去大城里生活么?哥哥可以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哦!” “哥哥,哥哥,有糖葫芦么?” 。。。。。。。 两盏茶的功夫过后,一个容貌俊逸的年轻公子哥,牵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圆脸小丫头,向着落叶城的方向而去。 小丫头的心里怀揣着美好的愿景,她希望吃到甜甜的糖葫芦、她也希望眼前的大哥哥能是他一辈子的亲人。 ——————— 崇玄观的凉亭里,风正和松鹿真人并肩站在一起,眺望远方。 原名赵文若的松鹿真人突然说道:“风正先生,你可曾听闻宋怀这个人么?” 风正皱了皱眉,努力回忆,“宋怀?文若先生怎会知道此人?” 他冷哼一声,“宋怀此人,行事孟浪,是个不折不扣的采花贼。在鹦鹉洲作恶多端,弄的多少人家支离破碎,家破人亡,曾今还妄图染指“琼茗花”,我本想亲手除了他,只是此人轻功了得,不过多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文若先生既有此问,莫非?” 松鹿真人微微一笑,“贫道既已出家,也算是方外之人,自不可再用俗世之名,先生唤我松鹿即可。” 风正本就比他年长几岁,还与其师兄平辈相交,唤一声松鹿未尝不可。只是风正一向欣羡其才,定不会如此唐突,他哈哈一笑,“文若先生哪里的话,既是方外之人,修心修道修真,修得了真我,何在乎一个区区姓名?” 松鹿无奈一笑,不作过多辩解。 他自顾自继续说到:“师兄当日将那人背回了山,便去掌门师叔那边说了鸡鸣山一事,师兄自知自己未能降服心猿,妄自大开杀戒,已坠了心魔。为弥补心中愧疚,不惜耗费真元,以内力逼出那人体内蛊毒,不成想那人所中之毒极为厉害,竟是有‘苗仙第一蛊’之称的‘莹骨玉蟾’。” 风正蹙眉不已,惊骇道:“不是说‘莹骨玉蟾’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绝迹了么,怎的还会出现?” “绝迹不过是不出世罢了,南岭苗山千沟万壑,里面蛇虫毒鼠无算,岂会藏不住几只玉蟾?师兄所耗真元巨大,已伤了心神,待将那人体内蛊毒尽数逼出,就自回飞来峰修养去了。” 风正微微摇头,似有惋惜,“赵师此番不惜修为为那人续命,自当功德无量。” 松鹿真人是如何聪明之人,知晓他言外之意不过是替师兄感到惋惜,打抱不平而已。 他面色戚戚,继续说道:“在给那人服用‘青莲丹’后,就立即送他去了后山的天然溶洞积蓄的‘天池’中,借用地底的心火催动池水化解药力,疏忽半日间,那人便幽幽醒转,众人见其无恙,皆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后几日,便留他在钟鼓峰将养,只留一女冠弟子悉心照料。” 风正眉头大皱,预感将有大事发生,果不其然,只听得松鹿真人长叹一声。 “冤孽啊,冤孽,三五日后那人已行走无碍,也不知那畜生用的是何种手段,竟是将那女弟子迷的神魂颠倒,偷偷从她口中哄骗了先祖留下的‘丹书火符’所藏之地,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畜生其实早已痊愈,在众人面前所行之事,也不过是为了打消众人心中疑虑,卸去防备而已。” 松鹿真人说到这里,神色间略显愤慨,“某一日,那畜生假意哄骗那女冠,用计使她支开了守卫阁楼的三代弟子,妄想盗窃‘丹书火符。那畜生本就是小贼出生,自认其能,不想在行窃之时触动了丹鼎上的禁制,见事情败露,仓皇逃窜间打伤了几名前来查看的三代弟子,众人听得动静,闻讯赶来,将他堵在了钟鼓峰。” “那孽障自知逃脱无望,竟是挟持了那日夜悉心照料他的女冠,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擅作主张。动静越闹越大,不知如何就传到了师兄那里,师兄那时正在飞来峰修养,得了消息,不管不顾匆忙赶来。可怜那女弟子早已情根深种,竟是主动掩护那孽障,甘愿做人质,可如此出宫去了也就罢了,偏偏那孽障心肠歹毒,为争取时间,竟是出掌重伤了那弟子。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师兄亲眼目睹,师兄自知此番冤孽全因他心善而起,在那畜生妄图逃窜之际,飞身赶上,不惜再次损耗真元,以本门无上功法‘云雷指’敲断了那孽障的脊柱,那孽障跌落钟鼓崖,坠入桑河不知生死。” 风正此时已然明了,赵师当日救回那人定是宋怀无疑了。 他与赵师相交莫逆,当年在玉简洲初识,也曾一起游历多时,期间两人还曾联手做过一件大事,深知这“云雷指”威力绝伦,常人不可匹敌。 那孽多半有死无生了。 “那女弟子眼看那孽障坠入崖下,神魂失落,心中所想自己遭人蒙骗对不起师傅、对不起宗门、更对不起死去的师兄弟,趁人不注意间,跌跌撞撞,纵身一跃随他去了。” 风正微微叹息,可怜天下众生有情皆苦,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松鹿真人看向风正满是无奈,“好叫先生笑话了,师兄这些年间去过几次崖底,带回来了当日那可怜弟子身穿的道袍,在钟鼓峰的鼓坪那边立了一处衣冠冢,私下我曾问过师兄可曾寻到那畜生的尸身,师兄只是摇头不语。” “当日那畜生被师兄敲断脊柱坠落山崖,想来已是十死无生,这事也就算过去了,观里上下明令禁绝此事,是不想自揭其短徒惹人伤怀,就这样,时过五年。” 只可惜天意不爽,造化弄人。 松鹿真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全然听不出半点喜色,只道天地万物为刍狗,道人观道修真,卜卦问心,却终是卦不敢算尽,叹世事无常。 师兄这些年何曾有过半点忘却旧念,只怕是当日发生之事一点一滴仍历历在目。 “前几日师兄下山前,我在山脚处拦住他,一问之下,才得知,师兄从那香客口中听闻的所述之人英容样貌竟是几分相似那孽障,我骂他如来如去,如何看不破心魔,为何还放不下昨日种种因,师兄摇头不语,执意要去,我便不曾拦他,任他去了。” 风正摇摇头,“我看此事,赵师此去,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好的。若不是那孽障,自去烦忧,只道那人已死。若真是当日那孽障侥幸偷生,仍不思悔改,兴风作浪,真人未尝没有斩断因果的慧剑,一剑下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一剑之下,因果自消弭。 松鹿看向风正微笑点头,算是默认,只不过神色并不轻松。 “唉,不说也罢,今日时辰已过,不曾想竟是拉着先生听我唠叨了大半天,”松鹿真人哈哈大笑,“真是待客不周,先生勿怪,先生勿怪。” 风正轻抚胡须,也是哈哈大笑。 行亭小路外边,走来了之前送茶的那个小道童,他打了个稽首,“师叔,厨房那边说午膳已备好。” 松鹿真人双手作礼,“风正先生,随我来。” 风正还了一礼,和松鹿真人并肩而行。 小道童头前领路。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章 山谷毒潮 刘伶出了田李村后,一路纵马往南边而去。 自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朝廷在如今帝师商元的建议下,为保证苗山一带的梁国百姓能正常生活,不会因为苗人而产生恐慌,遂在当年的那处惨烈战场的中心地带开辟了市集,也就是现在的鸡鸣山市集。 鸡鸣山地势不算高,却是异常的崎岖难行,在连绵起伏的南岭十万大山中,算是唯处不多的可以尽人力而出的一个切入口。 苗山本是南岭十万大山中一处并不起眼的小山头,但因为在千沟万壑的群山之中山水相依,极为适合居住,当地的土著为挣扎求存全部聚集于此,也就成了现在的苗山。 苗山多苗寨,苗寨依山畔水。 形貌地势对于世代的扎根的苗族部落而言,有好有坏。 好处是蜿蜒起伏的群山之中,山林茂密、杂草丛生、滋生而出的蛇虫鼠蚁、山林猛兽多不胜数。在保障了当地苗人生活的同时也禁绝了外人的出入。再说南岭群山本就地势崎岖,易守难攻,外人进入很难辨别方向,就算费劲千辛抓了当地人做向导,可面对本就世代居住于此的苗人那层出不穷的驱虫驭蛇的手段,令人谈之色变的蛊毒,要为此攻下一处本就鸡肋的苗寨,得不偿失。 坏处就更是不言而喻,不然五年前为什么会发生那场惨痛的巫蛊之祸? 凡事都有两面,地利绝他人,更是自己身处的牢笼。 苗人与世不出久矣,性子孤僻,难打交道。国朝要想同化、以文化泛之还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 这也是为什么梁国朝一直不愿意举兵攻打,肃清腹地的一个重要原因。 景谕王朝的群臣也正是有鉴于此,才会每每讥讽身邻西南的弹丸小国为开智不足的苗人了。 可不管外人怎么看,偌大一个稳占天下四洲之地的国家,绝不会对区区苗族部落束手无策。 在那场巫蛊之祸后,朝廷才会不惜耗费人力,开山掘道也要在鸡鸣山设立市集,一方面为保障苗人与苗山附近一带百姓生活上的互通有无,另外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一种震慑。 真以为拿你们没办法?要是惹急了,移山填海对一座偌大的王朝而言也不算什么难事。 在历经五年的开墒互通,苗山一带的苗人总算安分守己,鸡鸣山市集也算真正成了两地百姓心目中的圣地。 张四在班头刘伶的安排下一路纵马来到了鸡鸣山,刚到市集,二话不说就直接去了市集的司监,他要查看最近苗人易货及进出的记录。 而在远离市集另一头的某处隐蔽的山坳间,一个身穿皂衣的衙门捕快正急速纵马而来,这里正是去往五仙教最近的一处入口。 有些江湖上的隐秘之事,对于张四,陈文和王三他们三个根正苗红,按部就班的小小衙门捕快来说,可能知晓的少之又少,但对于刘伶来说却不一样。 五年前他还不是一名捕快,只是一个在江湖里浪荡的小人物,也是让伏牛洲南部少去一半江湖门派的那场祸事中的幸存者。 所以他的心里其实还有着仇恨,有些刻苦铭心的往事注定一辈子都难以忘却。 来到那处隐蔽山坳的入口处,刘伶翻身下马,从马背一侧抽出一柄带鞘的长刀,轻拍马背,示意老伙计自行远去。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钻入密林之中。 枝蔓横行、弯弯绕绕,好不容易沿着一条堪堪可容身一人的秘密小路蜿蜒前行了大约两百余米,眼前视野才豁然开朗,是一大片的丛树林,灌木丛生,地上杂草齐膝等深,看不见道路。 刘伶抬头看了眼天色,时已至申时,认准方向,左手持刀开路前行。 走了还不到三十余步,耳边便传来嘶嘶声,茂密的丛树林藏在山谷深处,难见日头,齐膝高的杂草彼此虬结一起,行走间就如踩在一滩结实的烂泥塘里。 他转头朝着声音的来处瞧去,果不其然,一株不到两人高的树干上,透过苍翠的树叶隐约可见趴着一条浑身碧绿的通透青蛇,黑色的蛇眼正泛着幽光,蛇信吞吐,嘶嘶作响。 刘伶周围仔细瞧了瞧,灌木繁茂的丛林间看不出表面上更多的危险,四下寂寂的山道里,虫鸣声倒多过蛇的吐信声,当下不敢怠慢,选定一处还算空旷,没有多少树木的方位,纵身一跃,整个人腾身而起。 借着前方不到半人高的灌木丛林,脚尖轻点,一路向前飘身而去。 跃过了从林,眼前是藏在丛林深处的一片山石,怪石嶙峋间依稀可见有一条山路。 沿着山路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一片石崖附近,山脉相连的入口,满是青苔倒挂,走近才发现有一处小臂宽的山洞,刘伶闪身进去站定,才发现原来自己齐膝以下的部分早已湿了一大片。 他微微皱眉,眼前别有洞天,仅仅一崖之隔的地方仿若两座天地。 入眼处一片死寂,树木枯死、败草丛生,纵横交错的山石间,布满鸟雀的尸体,偶然间还能三三两两看到几头山鹿、几只野兔的尸体倒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气。 还好已过午时,烟瘴已退。 沿着那边小路,踏步而上。 周围安静的可怕,如此恶劣的环境里,飞鸟早已死绝,恐怕就算是山虫都没有几只。 四下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刘伶小心翼翼,安静前行。 嘎吱、嘎吱,地上几截枯枝被踩断的声响耳畔传来,原本那么微不足道的细弱声音此刻听来竟是如此的刺耳。 刘伶微微皱眉,停下脚步侧耳聆听,静谧的山石间蓦然传来细细碎碎的嘈杂声,那是山物蠕动过石、攀附树枝的细碎声响。 不过一小会,声响越来越近,一股刺鼻的气味也随风迫近,刘伶眉头大皱。 嘶嘶、嘶嘶的声响不绝于耳,危险越来越近。 刘伶心下大骇,他大骂一声,“该死,果然是五仙教那群该死的家伙特意养出的绝户之地。” 只见原先还是一片死寂,空无活物的地方突然间就如雨后春笋般凭空冒出了无数的毒物。 枝干繁复的枯树枝上,苔藓丛生的山石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虫鼠蚁,蝎子、蜈蚣、壁虎、蟾蜍等应有尽有。 呱呱、嘶嘶、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刘伶头皮发麻、心中大惊,急忙从腰间取出一颗小瓷瓶,从中倒出一粒黄色的小药丸塞入口中,并未吞下,只是含在嘴里。 他抢身而上,朝着前方仅有的一条小路飞奔而去。 他这一动,带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毒物也是一动,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布满四周的毒物齐齐朝着他飞扑而来。 刘伶心下冷哼一声,果不其然,这群毒物是被哨声控制。 五毒进出之地,相生相克,哪有如此缜密有序的五毒群,相互之间各安其职,互不攀咬的? 他伸出左手,用刀鞘拍飞一条色泽斑斓的花蛇,却不防脚下黑影闪过,一只巴掌大小的蝎子,摇头摆尾朝着他的脚踝处一刺而下。 刘伶侧头避过一只飞蚁,脚下一旋,稍稍加快步子,那闪着幽光的蝎尾针刺般落了个空。刚想轻舒一口气,左侧树枝上,一条五寸长短的斑斓蜈蚣沿着树干一跃而下,朝着面门袭来,刘伶左手回拉顺势一转,刀鞘尾端斜刺而出,将那条张牙舞爪的蜈蚣横着就拍飞出去,那条蜈蚣落地后撞在一处凸起的山石上,翻滚了几圈,摇头晃脑抽搐了几下,已然不活了。 不待跨出几步,右侧的山石上突兀腾起黑影,几只浑身疙瘩,满是粘液的蟾蜍伸着长长的舌头向着刘伶的右脑攻了过来,那蟾蜍浑身是毒,粘液沾身怕是顷刻间就会化脓,刘伶不敢托大,左脚立定,右脚抬起,脑袋向左一沉,整个人的身子以左脚为轴,平躺在空中,刚刚避过那几只蟾蜍,又有几只中指大小的斑斓壁虎如箭矢般飞扑而来,速度极快。 刘伶不慌不忙,左脚轻点地面,整个人向上弹起,借着一股向上的力道,身子一旋,那几只如箭矢般的斑斓壁虎恰好顺着旋转中的缝隙扑了个空,落在了对面的山石中,转眼消失不见。 刚刚落地站定,视野前方黑乎乎一片,一群密密麻麻的飞蚁嗡嗡嘶鸣着前冲而来。 这群飞蚁是苗山中特有的毒虫,也叫嗜齿蚁,成群结对而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若是附在动物身上,眨眼间就成白骨。 刘伶心下一沉,眼见那群飞蚁来势极快,不及细想左手一甩,手上那柄带鞘的长刀就斜着钉入身旁一侧的山石缝隙之中。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酒葫芦,扒开酒塞,咕噜灌了满满一口酒,口中舌头微动,将之前含在嘴里的那颗黄色药丸尽数化在酒中。 眼见飞蚁群不足眼前几米,他扔掉酒葫芦,左手顺势拔出那柄钉在山石间的长刀,右手摸出一块青石,三尺刀锋清亮如水,光华闪过,刀锋与青石激烈的碰撞声中,火花四溅。 说时迟那时快,刘伶张口一吐,酒水从口中激射而出,轰的一声,一股火焰在眼前突兀爆开,正巧将飞至眼前的蚁群尽数包围其中,火光过处,蚁群纷纷落下,就像断线的风筝般,刺鼻的烧焦味夹杂在如浪般袭来的腥臭中令人作呕。 刘伶当机立断,伸手从后背的腰间取出一块棉布,将身旁葫芦中的酒水撒在棉布上,稍稍拧干后,包住口鼻,系在脑后。 他拔出刀鞘握在左手,右手刀身,作双刀势,向前一路杀去。 也不知迷糊中到底杀了多少蛇虫鼠蚁,只觉前路漫漫,寸步难行,黑乎乎的毒虫委实太多,杀不禁绝。 身旁空出的一尺见方,层层叠叠满是蛇虫的尸体,猩红色的血液包裹在绿色的胆汁中,刺鼻的腥臭气息和四周密密麻麻又渐起的嘶嘶鸣叫声,让人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哨声再次突兀响起,由远及近,刘伶神色一清,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那个吹口哨的家伙,定能逃出升天。 他再次呼出一口气,凝神定心,侧耳听去,见东北方位处时时有一股哨声在群虫的声浪中转折响起,好似循着某种特定的音律控制着谷中的毒潮。 刘伶不再犹豫,强提一口气,朝着东北方位闪身而去。 走了不到十步远,先前所立之处,已被齐涌过来的毒潮所掩盖,新一批的毒蛇,蝎子,蜈蚣又密密麻麻的扑将上来。 嘶,一股钻心的疼痛由小腿传来,沧浪一声响,刘伶收刀入鞘。 左手顺势一伦,带鞘的长刀舞出了一个大圈,将眼前的毒物尽数拍飞,不等那些毒物再次蜂拥而上,刘伶就将那柄长刀狠狠的钉入地面。 刀鞘在地面处钉出一个大坑,带起一圈圈连绵气浪,向着四周横扫而去,周身一丈之内的毒虫尽皆被气浪所阻,四下翻飞,靠的近些的有些被拦腰斩断,猩红色的血水混合着毒囊破碎洒出的绿色毒液四散而开,圈外的毒虫非但没有就此停势,反而显得愈发的峥嵘毕现,凶相毕露。 刘伶才堪堪三品的身手,此番不惜内力的倾力一击,已经掏空了本身所剩不多的劲气,脚下一软,自觉一股大力袭来,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抬眼看去,身上衣物早已多处被划破,左脚的小腿处,空出一个缺口,残破的衣物下方,一只拇指大小的碧绿蝎子蝉附其上,蝎尾处的针刺已经深深刺破皮层,蛰口处泛起了一抹暗红。 刘伶苦笑不已,这下恐怕真是要交代在这了,伸手拔出那只蝎子,顺手捏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各色汁水溅满手掌,刘伶对此毫不在意。 他抬起右手,伸手双指并拢运劲,急点左脚小腿处的阳陵泉,一阵酥麻过后,双指顺着那处被刺破的孔洞轻轻一抹,一股暗红色的血液透孔而出。 刘伶不敢大意,虽然暂时逼出了大部分的毒血,可那碧尾蝎子毒性来的极快,一缕蝎毒早已顺着气血游丝般往心窍而去。 他再次强提一口气,想凭借内力暂时压住体内那股游毒,不想自己刚刚运劲,一阵刺痛由胸口传来,毒性来势猛烈,倏忽间,口中喷出血来。 刘伶浑身乏力。 一个满脸疲惫,浑身多处残破,身上布满血渍的皂衣汉子委顿的躺在地上,先前脸上蒙着的棉布早已不知掉落在哪,看着渐渐逼近的毒虫,做着最后的挣扎。 自己现在身穿的可是衙门的皂衣,这群该死的家伙,果真一点都不避讳了吗?真要铁了心再次造反不成。 可惜来之前,错估了形势,五仙教那群家伙还不死心,妄图卷土重来么?不是说五年前,由黑苗领头的那一脉已经被崇玄观的真人斩杀殆尽了么? 迷迷糊糊之间,刘伶只觉得浑身乏力,眼皮沉重,不知是不是错觉,前方的山谷不远处,白茫茫一片,像是群山大地之间升起了一朵朵白云。 一股奇特的香味盖过了毒虫的腥臭味,顺着山谷中蓦然腾起的清风遥遥传来,四下渐渐逼近的蛇虫,蝎子,蟾蜍,蜈蚣等毒物竟是在闻到了那股特有的香气后,变得暴躁无比,像是失去了控制般各自扭打撕咬在一起,任凭那股哨声如何控制,再也不如先前那般井然有序了。 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降了下来,雨水越下越大,噼噼啪啪打在周围的山石和树叶上沙沙作响。 一股股水流顺着石壁,树干冲涮下来,冲淡了腥臭无比的血腥气味,冲涮走了久郁胸口的一丝阴霾。 刘伶努力的抬起右手,伸手抹了抹满是雨水的脸颊,脸上的血水早已被雨水冲涮干净,努力睁开眼皮,发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片片云雾中,脚下四周的蛇虫,毒潮也被浓雾所掩盖,看不真切,不知道身下的云雾中又是怎样的一副人间炼狱。 远处的青山遮在茫茫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这会儿却有些恍若人间仙境的感觉了。 真是可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么,他当下还算有些意识,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下。 这下真要死了么? 迷迷糊糊之间,一声清亮的鹤鸣响彻山谷,其声悠长高远,飘忽不定。 如暮鼓的晨钟荡起涟漪,撞开云雾,昏昏沉沉意识里,只见万毒退避,拨云见日。 一抹身影如九天之上的白鹤般飘摇而来,落地之时,刘伶眼皮渐渐合上,隐约见有一袭白衣道袍,背负有一柄古剑的道长向着自己走来,清逸出尘。 刘伶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一章 哥哥是谁 陈文和王三在得了班头的吩咐后,就马不停蹄的向落叶城而来。 两人纵马过城东的时候,陈文回看了一眼城门那边,未能看到意想中的那个瘦猴身影,微微皱眉。 瘦猴儿今日不是当值么? 早上出城门前还看到的啊,该死的家伙又偷懒了? 事情紧急,不作多想,眼下要紧的还是得先回驿站,待交割了马匹后,就得赶紧去衙门和舅舅黄大人说上一声,再抽调几十个兄弟,全城秘密探访才是。 两人一路跃马往驿站而去,街道两侧的行人纷纷避让。 城北醉花楼的暖香阁里面,一男一女,各自怀着心事。 李云风听见敲门声,心下一凛,只是片刻后,就有些奇怪,怎么感觉像是要被捉奸了一般,心里头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说不上来。 该是翠丫头先前说过的那个什么苗娘子回来了,是她家小姐? 里屋走廊的那头,小丫鬟在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后,心里松了口气,可又觉得好想是失去了什么一般,空落落的,也说不上来。 她打开门,屋子外头,走进来了一位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婉约女子,眉尖入蹙,怀着心事。 那女子进门后,就直接拉开了两扇大门,一股股清风游曳而来,满室花香。 李云风鼻尖一耸,打了个喷嚏。 小丫鬟吓了一跳,转头看了眼李云风待着的那处方向,眼神幽幽。 正是阁楼主人的鹅黄色长裙女子,神色泰然,看了眼身边的丫鬟,径直往正屋那边走去。 小丫鬟翠丫头被自家娘子看的脸色微红,不敢怠慢,随着娘子一起往内阁走去。 此间阁楼,名叫暖香阁,住着一对主仆。 主人是醉花楼的当红姑娘,名叫苗淑碟,下人们都喜欢称一声苗姑,模样周正,婉约可人,就是脾性不好。 用花嬷嬷的话说,就叫不上道,好多个客人都喜欢找她陪酒,而这死心眼的丫头,偏偏总喜欢和贵客们谈些什么诗词歌赋,倒人胃口。 真要是喜欢诗词歌赋,用的着花钱跑到这里,专门找你一个醉花楼的清倌人? 说到底,还不是那点事,有几个男人高山流水,只为知音。 国朝虽不禁女子读书知礼,你一个伶人,成天之乎者也的,难不成想考状元,跨马游街? 仆人就只有一个,是个十二岁的圆脸小丫头,听闻大约是五年前被人从牙婆子手上买来的,具体身世落在何处,无从知晓,醉花楼这边也懒的自找麻烦。 翠丫头跟着自家娘子一路向内阁走去,穿过廊道,就是娘子居住待客的地方。 那内阁也分内外两间,外间是待客之地,内间就是女儿家的闺房了。 小六层木阁楼梯的外间,一左一右,两只半人高的青花宽口大釉瓷瓶分立两侧,上面各插有一株山茶,花色浓艳,娇而不俗,正是花期时节,两朵沁色,像是女儿家的两抹腮红。 走上楼梯,大约五步开外,立有一扇三开的对折花鸟大屏风,原木的框架四周抛的光滑如镜面,上面以天工手笔细细镌有云纹流水图案,与屏风上的花鸟相得益彰,盎然成趣。 屏风相隔的里面,有一处暖台,不算高,抬脚便可上去。暖台上面置有一抱宽的方形梨花小案,上面零零散散摆着几本书,最上面那一本,书页还开着,看得出来,主人出去之前,走的仓促。 面对暖台的右手边,有一扇窗户,窗上糊着鱼鳞格子白砂纸,一根短棒支撑着窗台,微微半开。 窗子旁边立有一个小脚的圆台案几,上面摆着一壶茶,七八个杯子整整齐齐倒扣在圆木盘里,几株桃枝插在一个细口浅灰色的小瓷瓶里,透过窗台的微风一吹,摇曳多姿。 最让人惊讶的是,暖台的左手边竟然立有两排书架,其中一排书架上面摆着些女儿家常见的闺阁雅物,青色的细釉小瓷瓶、雕工精细的木刻兔雕、琉璃珠玉的小型拱桥、精致的山水鹅卵镂空石器等等讨巧玩意儿。 另外一排书架就显得名副其实的多了,上下三层,摆满了各种书籍,新旧不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藏在深闺的清倌儿,不思操琴弄笛,却天天想着诗词歌赋、雅趣非常。 清倌儿、清倌儿,这落叶城小小地方可不比当今皇上居住的蜃龙城,真以为卖艺不卖身,靠着吟诗作赋就能找个好男人帮着赎了身,有朝一日飞出樊笼? 做梦呢! 李云风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不愧是暖香阁,这一阵香气来得真是时候,怕是在苗娘子那边大大留下了个好印象,这个喷嚏响亮的很呐! 暖阁外间那边,苗淑碟轻轻坐下,拉着那小丫头,坐在梨花小案的另一头,她们俩处了五年,关系融洽的不似主仆,苗淑碟表面看着婉约气,性子全然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端庄,不然她会三番五次怂恿小丫头偷偷外出沽酒?会次次都拂了花嬷嬷痛心疾首的谆谆教导,假意都懒得逢迎那些个所谓的公子哥上门邀媚? 心气儿高着呢。 不过对待翠丫头,和对待其它屋子的下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好意,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哪里是什么身份有别,说到底都是身不由己的笼中雀,对镜自怜的可怜人罢了! 苗淑碟收拾着桌上的书籍,看着对面的小丫头说道:“那位公子的事我已经知晓了,刚才路过前厅的时候碰上了花妈妈,她问起我,让我给搪塞过去了。” 小丫鬟翠玉低声低气,“小姐,可惜那两壶酒都给摔了,当时花嬷嬷在那里,我也不敢再转身回去,弄得小姐都没酒去应付那些家伙了。” 小丫头知道自家小姐不会怪罪自己,但还是有些伤心。 小姐曾私下里和她说,没人的时候就喊她小姐,有人的时候就喊她娘子,不能让花嬷嬷她们抓到把柄,省的到时候又要怪她们不守规矩。 小姐也曾和她说过,最烦那些个惺惺作态的公子哥,假装曲意逢迎自己说是君子之交,只谈诗词,可眼里的神情做不得假,几杯黄汤下肚就全都现出了原形,也偏偏不知羞耻,接二连三的,让人好不气恼。 只是可怜自己和小姐都是寄人篱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笑脸相迎,可每每看到那些人在自家小姐面前出乖露丑,偷偷背诵着那些个花钱买来的蹩脚诗文,她就想笑。 苗淑碟见她神色,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说道:“今日既有那公子在这里,也就用不着荔酿了。” 小丫头不解,问道:“小姐,这是为何?” 苗淑碟看着她微微一笑,“你呀,还不知道去感谢那位公子么,他既然能随机应变为你脱身,当时知晓了荔酿不易醉人的,你身为醉花楼的丫鬟出门打这酒,还能所为何事?难不成就真是嘴馋?你个小没良心的。” 翠玉有些委屈,我是有些笨嘛,可只要小姐不用为难就好啦。 苗淑碟见她神色戚戚,话锋一转,看着翠玉说道:“你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又碰到那人了?他果真还是缠着你?” 丫鬟翠玉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搓着衣角。 苗淑碟见她模样,就知晓了答案,当下冷哼一声,“那个老不修的混账玩意儿,还敢打你的注意,真以为一个小小的城门守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了?动他不得?” 原来今日小巷里,李云风见过的那个瘦猴似的男人,就是城东门守门的一个小吏。 那小吏“仪表不俗”,见过一眼印象深刻,很难忘记,只是那日李云风混在人群中,悄悄避过守门临检的时候,那小吏偏偏跑去和陈文他们打屁聊天去了,李云风初次进城,本就不敢多呆,还哪敢四处乱看。 五年前,醉花楼的管事从牙婆子手上出钱买了当时还只有七岁的圆脸小丫头,原本是见着小丫头乖巧可爱,那牙婆子只说是本家的内侄儿,父母在一场祸事中都去了,只余她一个小丫头孤苦伶仃的,说自己本是想抚养长大的,可是碰到年月不好,也不敢让丫头跟着自己受苦,这才不得已,只盼能给丫头找个好人家,求管事老爷发发善心,给个温饱就好,管事的这才出钱买了。 不想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上了当,那妇人竟是个拐子、牙婆,醉花楼这边吃了个暗亏,也不敢告发,就只好匿了下来。 好在事隔多年,倒一直相安无事。 醉花楼收了这丫头后,就一直打发在暖香阁做事,当时也只是因为这暖香阁地处偏僻,这一服侍,就是五年,苗淑碟对丫头很是满意,她自己本就不太喜欢太多人服侍,没有自由,前前后后两三年之间,借各种理由,将身边伺候的丫头一个个全打发去了别处,到头来,也就只剩下翠玉一个丫鬟了。 醉花楼那边乐的高兴,你喜欢就好。 一年前,翠丫头十一岁,身段也开始抽条,在一次外出沽酒时,被当时在酒肆喝酒的瘦猴看到了,向那酒肆店小二一打听才知道是醉花楼的丫鬟,多次蹲守在摸清小丫头出门打酒的规律后,就时常骚扰,竟然下作的恐吓小丫头如果不答应自己,就去醉花楼那边出言,说大不了出钱买了。 这番话可把当时的翠丫头吓的不轻,回去后神色恍惚,给苗淑碟瞧出了端倪,问出了原因后,苗淑碟就利用自己的人情关系,把那瘦猴吓唬了一番,原本以为从此也就老实本分了,不成想,这老不修的东西最近又故病复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混账王八蛋玩意儿。 苗淑碟出言安慰道:“翠玉,你放心,虽说未能寻到你哥哥的踪迹,但好歹这几年小姐我还算攒了些人情,这几日我就去找陈文,他是咱们县丞黄大人的外甥,也是衙门的捕快,我让去他敲打敲打。” 丫鬟翠玉一听这话,眼珠儿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声音哽咽道:“小姐,翠玉没事的,你不要去求那人,谁不知道他喜欢小姐,私底下曾一直闹着说要给小姐赎身,风言风语的,难听的很。” 苗淑碟拉过翠玉的小手说道:“也就是些闲言碎语罢了,这些年我们听得还少么?那陈文是县丞黄大人的外甥,黄大人是不会同意他取个...取个青楼女子的。” 苗淑碟言语落寞,感怀身世。 翠玉却是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看着小姐,急急说道:“小姐可莫要轻贱了自己,我一向是知道小姐的,你根本就不喜欢那人,翠玉可不命苦,这些年遇到了小姐,小姐对我的好,翠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苗淑碟温言一笑,“傻丫头,我一直当你作妹妹的,况且你我身处此地,那些外面的公子也好,花嬷嬷她们也罢,为什么一直不太敢用规矩管着我们,当真人家好心肠呢?不过是畏惧陈文罢了,所以说,如我这般的女子,以后还得找个能依靠,有权势的,又岂能事事顺心!” 翠玉眼泪婆娑,就只是哽咽道:“小姐,翠玉不希望小姐委屈了自己,不希望小姐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翠玉想着小姐这辈子就一直能事事顺心,快快乐乐。” 苗淑碟经她这么一哭,也有些心里难过,不过这些年两人相处久了,自己一直是小丫头心里头的主心骨,她可不能表现的太过软弱。 当下也只能强收心神,边帮翠丫头擦拭眼泪边说道:“是是是,小姐我啊,定能像翠玉说的那般快快乐乐的,不过我们家翠玉也要找哥哥呀,人多好办事嘛。” 哥哥一直是翠玉一个人心里头的秘密,这些年也就和小姐说过,当下也就只是两个人的秘密。 翠玉见小姐安慰自己,心里就愈发的难受了,“小姐,翠玉不找哥哥了,不找哥哥了,找了几年了都没找到,说不定哥哥早就忘了翠玉,翠玉只想这辈子一直陪着小姐,伺候小姐。” 苗淑碟见这丫头又犯了浑,就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而是从旁引导说道:“翠玉,你说你原本和哥哥一直住在城里的家中,有一日,你哥哥说要去外面办点事,然后就一直没回来?” 翠玉见小姐聊起自己曾说过的往事,伸手擦了擦眼泪说道:“嗯,那日哥哥只说是出去办点事,然后我就一直坐在家里等啊等的,一直等到日头都下山了,哥哥还没有回来,所以我就心想啊,哥哥肯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说不定哥哥是在外面给我买糖葫芦呢,然后我就继续在家等啊等的,可是那天月亮都出来了,还是没等到哥哥。” 翠丫头说到这里,脸色恍惚,陷入回忆,“后来我见月亮都出来了,哥哥还没回来,我就担心他呀,然后我就出去找他,再后来,就遇到了一个婆婆,她问我是谁,家里有什么人,我就告诉她了,然后那婆婆就说要带我去找哥哥,再然后就认识小姐了啊。” 苗淑碟见她还是那一套说辞,知道小丫头心里头的秘密也就仅是如此,不过她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翠玉,你真不记得你哥哥叫什么嘛?你再仔细想想。” 翠玉摇摇头,“哥哥就是哥哥,我一直这么称呼的,和哥哥待在一起的时候,哥哥从没有说过他叫什么名字。” 苗淑碟叹息一声,连名字都不知道,这茫茫人海,大海捞针的,去哪里找哦。 所幸的是丫头还有个哥哥,有个盼头,那么自己呢?自己的家人又在哪里? 李云风换好衣服,来到外间的楼道站定,轻咳一声,朝着里面正各自伤感的女子躬身一揖,道:“不才李云风,见过苗娘子。” 苗淑碟听到脚步声时,就已经收拾好了心神,表面落落大方,心里却暗骂自己疏忽。 怎么聊着聊着,竟忘了这屋里边还有一个人呢?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二章 不胜酒力 外间楼道那边,一个身穿灰色宽袖长衫的男子弯腰作礼,神色淡然。 苗淑碟俏脸微红,这死妮子怎么把自己平时穿出去的男装借给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外人呢?不过还好,看上去还蛮合身的。 苗淑碟侧头看去,原来是位年岁不大的小公子,体格修长,都快比自己这位“老姑娘”要高出些许了。 见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哥神色平静的朝自己作揖,苗淑碟连忙站起身施了个万福,嗓音糯糯,开口道:“不敢当公子一礼,淑碟在此先行谢过公子援手之德,帮翠玉解围。” 李云风收身站定,回答道:“苗娘子哪里的话,区区小事,哪里需要当面致谢。” 苗淑碟见他回答之间彬彬有礼,看向自己时神色平淡,落落大方,不像其它人那般狎臆,心头微微诧异,怎么与先前自己在桃园那边看到的猥琐身形截然不同,难不成是个老手? 哼,老娘啥样子的货色没见过,就你这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来诚心糊弄我?等待会儿三两杯黄汤下肚,保叫你露出狐狸尾巴。 苗淑碟不动神色,只是看了眼旁边仍然安坐的丫头,轻咳一声,对着李云风做了个手势,“公子,这边请。” 丫头翠玉给脑了大红脸,连忙起身让开,对着自家小姐说道,“娘子,我这就去沏壶茶来。” 苗淑碟却说道:“翠玉,公子既是初次来此,哪有拿茶待客的道理,去取两壶酒来。” 翠玉有些纳闷了,自家小姐酒量可不咋的,平时接待那些个公子哥,都是靠着“荔酿”蒙混过去,才不至于喝醉的,今日可没有荔酿啊! 犹犹豫豫间不知咋办才好的小丫头,只得张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的看着自家小姐。 苗淑碟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自己自有主张。 翠丫头虽说心下不解,但也不好当面询问,懵懵懂懂的取酒去了。 李云风看的好笑,结合之前在外面见到的种种,心里早就猜到了七八分,他也不点破,看这女子搞什么名堂,大不了就是把自己灌醉了,还能失身了咋的? 见自家丫头远去,苗淑碟松了口气,走去窗台那边的圆几上倒了两杯茶,一人面前摆了一杯,这才弯身坐在李云风对面,中间竖隔着那张一抱大小的梨花案几。 喝酒前先喝茶,这叫敬酒,至于待会儿是不是罚酒,还得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苗淑碟敛了敛袖子,素手拿起自己的那杯茶对着李云风说道:“公子,请了。” 说完轻启朱唇,抿了一口。 李云风可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表面上不动神色,胆气也粗,但说到底还是第一次,多少有些不易察觉的心慌。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口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依旧唇齿留香。 与先前在翠丫头屋子里喝到的那杯茶不是同一种,不过香气依旧。 喝茶都喝的这么...豪迈?你当喝水呢?这家伙真是花妈妈口中的读书人? 李云风那一饮而尽的气概,落在苗淑碟眼中,就当真是牛嚼牡丹般粗鄙了。 苗淑碟轻轻放下茶杯,不去看他,随口问道:“公子觉得这茶如何?” 李云风摇头晃脑,“回甘持久,清香怡人,好茶。” 苗淑碟见他装模作样,有意刁难,“那公子可曾品出此为何茶了么?” 李云风心中一动,品?自己还嫌不够解渴呢,哪来的时间慢慢品? 这小妞儿不是故意的吧,亏得一开始还假意感谢自己帮她家丫鬟解围来着,这就开始卸磨杀驴了?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古人诚不欺我! 他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自己喝完的那杯茶的茶口处有一抹淡红色的细小花瓣,颇似门口插在宽口大釉瓷瓶上的那两株山茶的花色,仔细回想,入口前茶色粉红,该是山茶花泡的茶无疑了。 李云风灵犀所致,张口就来,“东园三月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他端起茶杯,故作深沉道:“此茶色粉红,其气清香芬芳,其味纯正微甜,当是山茶。此花多开于冬春之际,花姿丰盈,端庄高雅,有晓霞凌牡丹之赞誉。用此花泡茶清肝、润肺、养血,的确是适合女儿家的好茶。” 苗淑碟神色一动,确实如他所说,极少有人会以山茶花泡茶,整座醉花楼,也就她一人而已。 难得的是此人不但一语道破,还能倏忽间作出一首诗来,只是不知这诗句是不是他自己所写,她从未听过。 此人倒也多才,只是他最后那一句话啥意思?的确是适合女儿家的好茶,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怎么感觉这家伙是在嫌弃自己待客不周呢? 苗淑碟盈盈一笑,“公子见识广博,确是山茶花泡的茶,刚才是小女子唐突了,还请公子莫怪。” 李云风见她肯定,松了口气,还真让自己蒙对了。 只是见她笑意盈盈的神色,李云风不敢继续托大,生怕她又要弄什么幺蛾子,只得老老实实说道:“哪里有怪罪苗娘子的意思,只不过是适才先见过了门口的那两株山茶花,又见此茶中残留的花色与其相仿,才冒险一猜,倒是叫苗娘子见笑了。” 苗淑碟见他说的诚恳,脸色如常不似作伪,心里头立时高看了几分,没想到还是个谦虚的家伙。 “诶,说的哪里话,就算公子真是瞎猜的,那几句诗却是极好,难不成也是公子拾前人牙慧?”苗淑碟见他只是微笑看着自己,并不说话,神色幽幽,“只是不知此几句出自何书?还望公子指教?” 李云风立时就一脸蒙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让你嘴贱,瞎背啥诗啊,真当自己诗仙在世,诗圣再生啊。 就自己肚子里头这点货,都不知道那几句谁写的,不过是零星记得只言片语,下面还有老长一段呢! 不过心里头腹诽归腹诽,脸上依旧老神在在,不敢有丝毫露怯。 见对面那女子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李云风头大如斗,含糊其辞道:“不瞒苗姑娘,那几句诗确实是在下偶吟前人之句,至于出自那本书,到给忘了。” 说完就自顾尴尬的哈哈大笑。 苗淑碟眉头轻蹙,自己平时也就好诗书、花艺两道,不然如何此处偏叫醉花楼?至于群花之中,尤爱山茶和桃花,所以才会在自己的阁楼前特意开辟出一处桃园,关于描述与此两花有关的诗词也看过不少,委实不曾看过之前那几句,这家伙还在故意藏拙么? 苗淑碟浅浅一笑,戏谑道:“公子既然忘了那便忘了,只盼公子今日过后莫要忘了奴家才好!” 李云风虎躯一震,来了,这算被调戏了吗? 苗淑碟见他神色别扭,立马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心里暗骂自己鬼迷了心窍。 其实这也不怪她,这都多少年了,来这醉花楼求见自己的那些个公子哥就没一个是有真才实学的,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心下怎能不欢喜,只是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罢了。 这就好比满是白菜的园子里,突兀的长出了一朵玫瑰,要是搁在现在,那还不得来一句“卧槽”。 苗淑碟正自尴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对面那家伙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是几个意思?难不成老娘比你大个几岁就当真是人老珠黄,配不上你? 李云风心里突突直跳,好家伙,掐指算来,估摸着也能算两辈子了,这还是第一次被姑娘家如此直白,就算心里明知道不可能是真的,还是架不住偷着乐呀。 毕竟初次见面到现在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况且这勾栏雅集里又能有几个良家? 虽说自己前辈子还是个单身狗,这不是年纪还小嘛,毕竟才十六,可就算再没经验,也不代表自己傻。 清倌儿卖艺不卖身怎么了? 这边两个人正各自尴尬着,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屋子外头远远传来了脚步声,两人心下都松了口气。 果然,翠丫头端着两壶酒施施然走上前来。 转过那扇屏风,翠丫头见自家小姐正一手摩挲着案上的书籍,一手私下里捏着衣角,神色古怪,而那位公子哥正转头看着自己,两人都不说话。 小丫鬟只觉得气氛好怪,却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她就只好开口道:“娘子,酒来了。”说着就把两壶酒两只酒杯摆在了梨花案几上。 苗淑碟缓了缓,伸手拿过一壶酒,倒了两杯,正要开口说话,不想对面那家伙率先开口了。 苗淑碟倒酒的时候,李云风就觉得不对劲,他抽了抽鼻子,味道闻着不像是荔酿啊。 这才想起后门的小巷里,小丫头才刚打碎两壶荔酿,这暖香阁该是没有那酒才是,不然小丫头也不会偷偷摸摸出去沽酒了。 只是他才来到这,喝的第一口酒就是荔酿,也不知道其他的酒是个啥度数,自己本来就没怎么喝过酒,这要是万一来个度数高的烈酒,还不得当场出丑? 其实他心下里还是多少存些侥幸的,这古代的酒应该没那么高的度数.....吧?嗯,只喝一杯,想来没有问题。 死就死了,不过死之前还得把话说在前头。 他拱了拱手,对着面前的女子作了一揖,轻声开口道:“区区来的唐突,打扰了苗娘子,本该自罚一杯的,只是区区实不善饮酒,不过苗娘子既有此礼,权且就喝一杯,代为赔罪了。” 说完就伸出右手拿起一杯,左手附在右手上,掩住杯盏,凑到嘴边,先是浅浅抿了一口,浅尝辄止,让人看不清表情。 李云风神色古怪,有些惊喜,不再犹豫,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还不忘伸手掩住嘴,使劲的咳嗽几声。 做戏做全套嘛! 这一切都不过是发生在须臾之间,加上李云风有意遮掩,外人瞧不出丝毫变化,只觉得眼前这个不会喝酒的家伙礼数周到,诚意十足。 苗淑碟张着嘴,突然间觉得自己提议喝酒是不是错了,当下有些于心不忍,这家伙是真不会喝酒啊。 到不能让他小瞧了,苗淑碟拿起桌上的另外一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也是一饮而尽。 一旁的翠丫头摸不着头脑,带着些询问的语气看着李云风说道:“公子当真不会喝酒么?那当时在小巷里,公子怎么就能单凭着酒气就能一口道出是荔酿呢?” 小丫头说的一脸无辜,倒把一旁的苗淑碟给震惊的不行,一口老酒差点喷出来,连连止不住的咳嗽。 这该死的家伙,果真在藏拙,害的自己出丑! 老手无疑了,呸,亏得自己刚才还内疚半天。 她放下酒杯,举袖遮住面颊,恨不得咬碎杏牙。 丫鬟翠玉见自家小姐连连不住的咳嗽,生怕小姐呛着了,上前轻轻拍着小姐的后背,埋怨道:“小姐。” 语气间满是委屈。 苗淑碟不过是一时气急,咳嗽几声也就好了,她放下袖子,示意丫头自己不碍事。 李云风见对面的姑娘只是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好像是在等着自己的解释。 她脸色微微泛红,应该真是呛着了,这才多大的事啊,犯不着吧! 只是让他解释个啥呀?总不能直接告诉她说,“姑娘,我之前在酒肆看见你家丫鬟沽酒了,私下和店小二聊起,才知道是荔酿的,这不就跟着你家丫鬟到了后巷。”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成啥了,尾随你家小丫头,别有用心的登徒子? 真要这样,只怕还没出门,就会被人报官给当做无耻小人抓起来了。 李云风心思急转,语气诚恳,“实不相瞒,区区初来此地,先前曾喝过这荔酿,故而认得。”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才是谎话的最高境界,况且这本来就是实话,未必是真话罢了。 小丫头翠玉年少无知,微微点头,一脸‘哦,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苗淑碟可不再敢轻信眼前的无良家伙,她眉头微皱,一脸不信的神色,“原来竟有这样的一段缘分,还真是巧的很呐。” 她故意拖重尾音,‘巧的很呐’四个字被她拉得老长。 李云风可不是呆子,知晓面前的姑娘恐怕对他有什么误会,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怕只怕多说多错,也就只好打了个哈哈,“巧,巧的很,谁说不是呢。” 他摸了摸鼻子,不敢再看她。 苗淑碟心下冷哼,见他一副心虚的表情,气就不打一出来。 装,接着装,不是说不会喝酒吗,等会儿这两壶酒下肚,看你还怎么解释? 苗淑碟倒了一杯酒,看着对面的公子笑意温纯,她举起酒杯递给李云风,嗓音软糯娇羞,“哎呀,倒是奴家糊涂了,聊了多时,竟还不知公子的姓名呢?” 李云风伸手扶额,苦笑不已,你又没问我,怎么看架势,这也要我自罚一杯? 这娘们儿安的什么心?都告诉她自己不能喝酒了,还一个劲的劝酒,当真要把自己灌醉了? 苗淑碟见他迟迟不接杯,又做出伸手扶额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又在装醉。 她假意伸袖拭了拭眼角,泫然欲泣,满腹委屈道:“公子这也不肯说?莫不是真瞧不起奴家是个风尘女子,怕误了公子的名声?” 李云风哪知她会来这么一手,苦肉计么?打感情牌劝酒那可真不地道! 他伸手接过酒杯,一脸正气,慷慨陈词道:“苗娘子看不起区区不要紧,切莫看不起自己,风尘女子怎么了?十娘怒沉百宝箱,秦淮如是殉国殇。香扇忠贞今犹在,愿把白头作红妆。古今多少风尘女子刚烈犹胜须眉男儿,又岂是简简单单以‘乐妓’二字可以说的尽的!” 说完,李云风便一口饮尽杯中酒,只是瞧他脸色通红,很是辛苦,旁人只道他是为了忍住不咳嗽给憋的。 苗淑碟心神一颤,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撩动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根弦一样,她凝望着眼前的男子,有些恍然。 李云风最终还是没憋住,用力的咳嗽了两声,这下真不是装的,演的过了,有点上头,呛着了。 剧烈的咳嗽声,将苗淑碟拉回现实,看着眼前的家伙涨红着脸,又好气又好笑,装的还挺像。 李云风见她瞧过来的神情又气又笑的,心里不禁嘀咕埋怨自己,还是被她看穿了,在笑我演技差么? 你既然如此不依不饶,可就别怪我不讲道理了,看来,只能用那招了。 苗淑碟还真不信,你一个大男人,再怎么不会喝酒,这小小的两杯酒就给醉倒了?还不如我这个弱女子么? 她伸手拿过酒壶倒了两杯酒,举起一杯,再次说道:“这杯酒一当感谢公子替翠儿解围,二当先前以茶代酒,待客不周,算奴家自罚一杯,公子随意即可。” 说完一仰头,酒杯见底。 她还真不信,眼前这家伙真就能随意随意。 李云风伸手扶额,摇摇晃晃,努力装出一副醉酒的样子,恬不知耻的大着舌头说道:“娘子,区..区区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再喝就真要醉了,恐怕..晚上是要睡...睡在这儿了。” 苗淑碟俏脸通红,轻啐一口,不要脸,谁是你娘子,果然是个花丛老手,看看,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她不动声色,语气轻柔道:“公子既然来了,奴家自该让公子尽兴才是,公子若真是醉了,在奴家这住一晚又有何妨。” 李云风心念一起,对呀,就自己兜里的那十几两银子,不在这蹭一晚,难不成又要出去睡大街啊,那银子可是要留着吃饭的,可不能大手大脚乱花,要是不装醉,这里住一晚,别说十几两银子,几十两怕是都够呛。 打定主意要在这蹭一晚,你可不能趁我喝醉了,明儿早上管我要房钱吧?应该不会,自己可是喝醉了,不是硬要留宿的,身不由已嘛。 李云风放下手,眯着双眼看着对面的女子,含糊不清的开口说道:“娘子都这么说了,区区怎能拂了娘子的雅兴,这便舍命陪君子。”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那杯酒,咕噜咕噜还是一饮而尽。 苗淑碟还想再来,这才哪到哪,前前后后才吃了三杯酒吧。 李云风见她如此执着,当真是有些佩服,女中豪杰啊。 只是还不等她拿起案几上的酒壶,就被李云风假借醉意伸手按下,苗淑碟微微皱眉,悄悄的抽回手。 李云风依旧醉态朦胧,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按住壶盖,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拿起酒杯,凑到嘴边,还没等喝呢,就一头向着案几栽倒下去,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胡话,“娘子..莫..莫怪,区区...真的是...不胜...不胜酒力啊。” 苗淑碟眼疾手快,不等栽倒,就一把托住他的脑袋,哎呦,死沉死沉的。 一旁的丫鬟见状,赶忙上前代替自家小姐,将那位公子轻轻的放在梨花案几的桌面上,脑袋枕着那几本书。 下一刻,就有呼噜声传来。 这下真的是下了血本了,还真不在意自己在姑娘家面前的形象了?还打起呼噜来了。 苗淑碟给了翠玉一个眼神,翠玉会意,上前推了推李云风,轻轻唤道:“公子,公子?” 案几那边,无人应答,鼾声如雷。 苗淑碟眉头拧在一起,这家伙真就醉了? 苗淑碟无可奈何,这暖阁也就自己和翠玉两个人,难道真要把这家伙扔在这不管? 这家伙如今不省人事,若此时喊管事的小厮过来,终究不好。 算了,算了,也只能暂时把他扔到翠玉那间屋子去了。 她轻咳一声,喊上身边的小丫头,一人一边,扛着那头死猪向着翠玉小丫头的那间屋子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她便越想越不对劲。 等一下,好像自己倒现在,还是不知道这家伙姓甚名谁啊。 无耻。。。。。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三章 挣钱了 陈文和王三在将马匹送回驿站后,就直奔县衙后堂而去。 在县衙前厅那边,值班的一群衙役刚见到陈文二人的身影,就一窝蜂的围了上来,还不等他们两个喘口气,众人就七嘴八舌的问这问那。 “陈哥儿,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啊,刘班头呢?” “是不是出啥事了啊,张四哥呢?是不是和刘班头一起了?” “嘿,王胖子,你给说说咋回事啊?” ......... 陈文见众人吵吵嚷嚷,问个不停,重重的咳嗽一声,他环顾四周,众衙役见他神色凝重,面面相觑。 陈文见众人停了下来,转头对王三说道:“你在这候着,我去后堂找县丞大人。” 王三点点了头。 众衙役见陈文身形没入后堂走廊不见,都齐刷刷的看着王三,一脸你老实交代的表情。 陈文穿过走廊,急急忙忙的步入后堂,见县丞黄大人正端着一杯茶,站在一处窗户前欣赏着后院的花圃。 听得脚步声,那站在窗前身穿便服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微微皱眉,心想这群家伙真的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该是时候立立威,挫一挫他们的惰气了。 他转过身,眉头一挑,刚想呵斥几句,就听到耳旁传来一句熟悉至极的声音,“舅舅,出大事了。” 黄大人身形微微一顿,不慌不忙的放下茶杯,嗓音严厉,对着来人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衙门里要称呼黄大人,公私两分,没规没矩的,成何体统?” 陈文一脸平静,这句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当下一拱手,“大人,出大事了。” 县丞大人气的吹胡子瞪眼,刚喝下的茶水都差点给吐出来,“你这备懒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大人我能出什么事,混账小子,有话快说。” 陈文嘿嘿一笑,收身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囫囵一口饮尽。 县丞大人看到这一幕,轻轻摇头,看来是真有急事,十有八九如刘伶之前所说,是五仙教那帮苗人搞得鬼。 陈文喝了两杯茶,缓缓了神,这才将之前刘班头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县丞大人。 黄维和面色难看,沉声道:“去吧,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遇事不可莽撞,一旦发现城内有可疑踪迹,立即回来禀报与我,知道了吗?” 陈文一脸古怪,这还是第一次见舅舅如此慎重。 县丞大人黄维和挥了挥手,“看什么看,你小子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如何跟你母亲交代,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过那份卷宗?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就该知道那帮苗人的行事手段,切记万事不可莽撞,不可自作主张,知道了吗?” 陈文瘪了瘪嘴,赶紧跑路,再不走还得唠叨个没完,他也是狐疑的很,以往在舅舅家里可能会这样,在衙门他可从不这样的,今日是怎么了? 等得陈文远去,黄维和给自己续了一杯茶,重新站在窗前,看着后园的那处花圃,神色平静,想着心事。 终于要来了么?他冷哼一声,微微皱眉,不过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不少,也不知大人那边是如何决策的,看来我得去趟监丞府了。 陈文出了后堂来到前厅,在通传了县丞大人的命令后,就带着一干衙役出了衙门,便服出街。 一行众人分作四处,分查四门,陈文和王三单独一组,往北门而去。 —————— 醉花楼,暖香阁。 丫鬟翠玉的那间里屋已经被某个假装醉酒的无赖货色给霸占,鼾声如雷。 苗淑碟的香阁这边,主仆二人坐在梨花案几两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女儿家的闺房话。 翠丫头手里拿着一件青衫,是送某人回屋的时候顺手从茶桌上带过来的。 小丫头低着头将那件青衫平铺在暖台一侧,青衫胸口处一大片酒渍,清晰可见。 翠玉瞧着那一片酒渍,愁眉不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苗淑碟看着桌上的那两只酒杯,嘴角含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满意自己计谋得逞,试出了某人的狐狸尾巴,还是在笑话某个家伙的酒量,尽然还不如自己一个女儿家。 她纤手轻起,将那还未来得及喝的满杯酒重新倒入酒壶,听着侧屋那边遥遥传来的酣睡声,心思百转。 无耻,果然是在装醉。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无赖的人,只不过不知为何,心里面却并不如何厌恶。 苗淑碟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梨花小案几的桌面,将并未动过的那壶酒轻轻放在了朱红色的木质酒托上,对着正自蹙眉的丫头说道:“翠玉,你将这壶酒送回厨房,顺便取些吃食来。” 小丫头试探问道:“小姐,今晚我们要在房里用膳么?” 苗淑碟回答道:“是是是,今晚就在房里用膳。” 翠玉看着自家小姐的眼神,抿嘴而笑,端着盛放那壶酒的托盘走出了屋子。 苗淑碟听着丫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站起身,转身走向内阁自家的闺房。 不多一会儿,她再出来时,手里多出了一方绣有大红山茶花的棉布帕巾,上面搁着一块色白光洁的香胰子。 等到丫鬟翠玉回来的时候,李云风那件布满酒渍的青衫此刻已经干干净净的挂在临窗的衣架上。 小丫头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家小姐做的,她不动声色的将手里拎着的食盒轻轻的放在梨花案几上,蹑手蹑脚的向着自己小姐闺房的内间那边摸去。 香气怡人的的闺房那边,一袭鹅黄色淡雅长裙的美貌女子坐在窗台前,托着腮,对着西下的夕阳想着心事。 双手拄着的妆台上,放着几张方方正正的便笺,墨迹尤新。 上面三三两两记着几句小诗,正是李云风先前称颂山茶和伶人的那两首,字迹典雅秀美,飞扬灵动。 如果李云风此刻在这,定会大大惊叹,仿佛正该如此才对,字体架构结体匀整、秀逸多姿,一如女子素雅在表、洒脱在里,颇有后世“曹全碑”的气韵。 清倌儿卖艺不卖身,端庄淑静、弦曲如意在外,才情处世、雍容大度在内。 闺房的立门那边,一个圆脸的小丫头拨弄着门前的绣帘探头探脑。 苗淑碟有些想笑,死丫头就会弄鬼。 她站起身向着外屋走去,丫鬟翠玉嗖的一下收回脑袋,鬼鬼祟祟的跑回外间的梨花案几暖台边,只当是自己刚刚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苗淑碟来到暖台边,揭开食盒看了看,最上面一层放了碗米饭,下面两层各自放了两碟精致的小菜,难得的是自己都没说,小丫头这回却机灵的很,善解人意的捎来了一碗解酒茶。 苗淑碟刚要提起食盒,小丫鬟翠玉赶忙伸手接过,“小姐,还是我来吧。”说完还不忘朝着自家小姐使了使眼色。 身着鹅黄色淡雅长裙的女子,被自家丫鬟一顿戏弄,气的小脸微微泛红,伸手作势欲打。圆脸小丫鬟心知不妙,提起食盒就跑,一边跑一边伸手做了个托腮的动作。 苗淑碟一跺脚,“死丫头,等我回来仔细你的皮!” 小丫鬟才不管这些,做了个鬼脸。 等到小姐推开门径直远去,翠玉这才提着食盒进了自家房间。 小小的房间内,光线昏暗,原来自打那位公子喝醉到现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 遥挂西边的那一抹晚霞也渐渐沉了下去。 翠玉将食盒轻轻的放在圆几茶案上,探头看了看内间的屋子,见躺在床上的公子还未睡醒,便轻手轻脚的掀起锈帘,在床榻前的搁屉里摸出了一截红蜡。 小心翼翼的关上搁屉,转身在靠墙的桌案上拿起烛台,小丫头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一粒灯火飘摇亮起,满室柔光。 小丫头翠玉借着烛台亮起的光芒,看了眼房间,熟悉而又陌生。 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还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呢? 好像五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自己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心心念念等他回家。 小小的房间内,静谧安宁,一个圆脸小丫头愣愣出神。 不知不觉间,小丫头翠玉只觉得心头凸起,酸酸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一样,多少年来,自己一直渴望的哥哥真的回来了么? 鬼使神差的,她拿起烛台轻轻的走向床边,希望借着烛光看清那个人的模样,脑海中渐渐快要模糊的熟悉模样。 床头那边,侧身而睡的公子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睁的老大,充满疑惑? 小丫头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瞅了半天,似乎是没能找到心目中的理想答案,有些失望,幽幽的,仿佛擒着泪水。 李云风心头纳闷,怎么个意思啊,你这一脸失望的表情,眼睛肿肿的,是丑哭你了吗? 他眨了眨眼,小丫头无动无衷。 他轻咳一声,再次眨了眨眼,面前的小丫头一个激灵,终于还了魂。 妈呀,小丫头翠玉失声尖叫,她一手捂着嘴,一手拿着烛台,连连后退,那一粒灯火随风摇曳,飘摇不定,就像是一只惊慌的萤火虫,四处乱窜。 李云风吓的赶紧一个蹦跶起身,伸手从小丫头手上接过烛台,生怕她一个不小心,烛台就给摔在了床上,之前那两壶酒水就是这样遭了无妄之灾。 话说这一天之内,小丫头被自己接连吓了两回,这是命里相冲啊,得赶紧离开才是! 李云风心里正暗自腹诽,小丫头那边待看清身前的人后,也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是伸手不断拍打着胸口,微微喘息。 李云风郁闷不已,见面前的小丫头还好似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开口问道:“你家娘子呢?” 小丫鬟翠玉见面前的公子开口,总算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似乎是感觉自己之前的行为太过丢人,她低着头,嗓音弱弱道:“这个时候,我家娘子应该去前厅用饭去了。” 李云转头看了眼窗外,日头已落西山,黑夜逐渐显出了轮廓。 他之前原打算装醉来着,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真这般无赖,在一个清倌儿这睡一宿,要是被传了出去,倒时候流言蜚语到处乱飞,本来没什么,也成有什么了,名誉都没了,还让人家姑娘以后怎么立足? 只是被两个姑娘家一折腾,这温香软怀的,李云风当时就有些乐不思蜀了,躺在小丫鬟的床上,思绪乱飞。 直觉告诉他这样不对,可自从来到这儿,自己就没正儿八经睡过一次好觉,脑中虽然保持着一丝清明,但实在熬不住倦意,恍恍惚惚间,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直到方才听到小丫头翻出的动静,才悠然醒来。 不成想,这一睡竟是睡到了日落西山,眨眼间便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 李云风看着一旁低着脑袋的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他握着那盏烛台,轻声说道:“哦,这样啊,那你怎么不和你家娘子一起去吃饭呐?” 翠玉抬起头,有些落寞,“我们这些做丫鬟的,是不能和自家娘子同桌吃饭的。” 小丫头说着似乎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翘起,有些高兴,“只不过我家娘子待下人极好,每次没人的时候总会稍来饭食和我一起吃的,私下里就和姐妹一样。” 李云风微微一笑,打趣说道:“难怪,所以之前你和你家娘子一样的敲门动作,是你家娘子私下教你的某种暗语?” 小丫头捂着嘴巴,不敢置信,心想眼前的公子不愧是读书人,这都知道了! 李云风见她神情,就知道自己多半又猜对了。 那位苗娘子还真是个心大的。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的李大公子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苗淑碟原本是打算等他醒过来就送客的,就算某人耍无赖,真割了面皮不要,真就当院子里的小厮是摆设了? 纵然你有几分诗才,我一个姑娘家家的的总不能才见面不到一天就连矜持都不要了吧! 真以为人家苗姑娘会留宿你? 真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在装醉? 这不就让翠玉给你拎来了食盒和一碗醒酒茶送客来了么? 李云风正暗自得意,自己什么时候这么会把握女儿家的心事了,怎么猜怎么有啊! 一旁的小丫头不知道面前的公子在高兴个什么,冷不丁的说道:“公子,你刚酒醒这会儿还头疼着吧?我家娘子让我捎来了醒酒茶和晚间的饭食。” 李云风这一下午就喝了三杯酒,早就折腾的饿了,听小丫头说捎来了饭食,立时肚子就饿的咕咕叫了起来。 翠玉捂着嘴一旁轻笑,李云风捂着肚子一脸无奈。 两人转入外间,小丫鬟揭开食盒,拿出那碗醒酒茶,说是让公子先喝了,还说如果公子还需要喝酒的话,只许喝一杯,娘子说不能再让公子醉了,记得自家小姐之前还特意给公子预留了那壶还没喝完的酒呢。 李云风知道这是小丫头借口离开呢,他也不点破,自己真在这吃饭,她一个丫头吃没吃过不好说,总不会答应和自己一起吃吧,待在这反而尴尬。 等小丫头翠玉的脚步声回荡在在廊道那边,李云风这才端起碗,风卷残云。 心里美其名曰,不能让人家小丫头久等不是? 堪堪小半盏茶的功夫,李云风吃干抹净,吹灭了烛灯,将食盒整整齐齐的提在手里,心满意足的往正屋外间这边走来。 三折花鸟屏风的那头,已然亮起了两盏烛火。 小丫头翠玉正坐在临窗的茶桌前,百无聊赖的一手托着腮,一手拨弄着那株插在瓶口的桃枝。 与先前的苗淑碟有样学样,主仆二人如出一辙。 也不知道小丫头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直到柔和的烛光下,墙壁上的黑影一闪,她才意识到后面有人,自己先前竟然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翠玉倏然站起身,见李云风此刻正站在她后面,手里还拎着那方食盒。 小丫头小脸一红,伸手接过食盒,对着李云风说道:“公子,衣衫干了,你就在这换了吧,我去外边等你。” 说完拎着食盒,急匆匆的跑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李云风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这里的小丫头都这么奇怪的吗?先前提着烛台看自己的那会儿还眼睛红肿的,这会儿怎么又脸红了? 来到悬挂自己衣衫的那扇墙边,李云风伸手摸去,胸前洒满酒渍的地方已然干透。 他缩回手放在鼻尖一闻,清香怡人。 取下自己的那袭青衫,再将身上的这件灰色宽袖长衫挂在衣架上。 李云风双手轻轻一抖,一张四四方方的便笺悠悠然顺着青衫滑落在地。 他俯下身,捡起那张便笺瞅了瞅,笑意醉人。 穿好衣服之后,李云风来到梨花案几小桌旁,在一本《花语茶香》的书籍下,找到了那方大红色山茶的棉布帕巾,里面包裹着万生钱庄的百两银票。 李云风将那方帕巾连同银票一起揣入怀中,刚走几步,便回过头来,再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灰色宽袖长衫整整齐齐的叠好,安然的放在梨花案几上,上面压着那本《花语茶香》。 拉开房门,李云风只觉得神完气足。 小丫头翠玉提着一盏灯笼等候多时,李云风看了看她,见她打着哈欠,不自觉的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意醉人。 丫鬟翠玉一脸茫然的头前领路。 桃花小院那边,有一袭鹅黄色淡雅长裙的女子站在一颗桃树下,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伸手捂着嘴笑弯了腰。 原来某人趁着小丫鬟不在的时候,想去辨别真伪,想看看那家伙是不是在装醉。 只是当她蹑手蹑脚掀起锈帘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家伙流着哈喇子,打着轻微的鼾声,睡的像头死猪,那场景实在让人喷饭,当时还差点笑出了声。 床头的小台上,安安静静的放着几两碎银子。 桃花树下,苗淑碟轻啐一口,“就那几两碎银子,还怕睡觉膈着腰啊,哼!”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四章 形迹可疑 陈文和王三出了衙门,身穿便服一路往城北而去,其余众人依组行事。 两人顺着城内的中直道沿途查看,道路两旁是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小摊小贩扎堆,如果那歹人真要有心挑起事端,造成恐慌,此处最为合适不过。 两人不动神色的暗地里巡查了半晌,街道四下安宁,井然有序,道路两旁的店铺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意,一如往常。 陈文一路走走停停,他是这一带的熟人,只要不是过往的行商,久住城北的人都知道,本城县丞的外甥陈文,就是那个衙门的捕快,他可是一直惦念着醉花楼的苗姑娘。 去年的时候,还传言那人曾信誓旦旦的说要为苗姑娘赎身来着,那段时间传的绘声绘色、沸沸扬扬,听说都惊动了县丞黄大人,只是最后不知道怎么没了消息,那段往事也就渐渐的沉寂了下去。 这个世界,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在青楼看上某个清倌儿,娶回家纳做小妾,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喜结连理之后,犹能家庭和睦、夫唱妇随,偶然间传出一些个诗词唱和的趣味小事来,说不得到最后还会是一场风雅典故,久久为称颂的赏心乐事。 真要说起来县丞黄大人那边是没什么意见的,至于说什么有损他这个做舅舅的为官名声,那纯粹叫扯淡。可怜的是陈文父亲亡故的早,就剩下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命苦,陈文又是个及其孝顺的孩子,虽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时家里的大事全由陈文他舅舅做主,但在娶亲一事上是坚决反对陈文取个清倌儿的,说是有辱门风。 在苗淑碟心里,陈文并不是自己意向中的男子,只是多年来一直受她照顾,承情他明里暗里做的那些事情,即便有些时候的有些事对于寻常人家的女子来说算是天塌下来的有关名节的大事,可她一个青楼女子,别人又岂会在意?最后也不过是徒留自己独自伤怀罢了。 苗淑碟对陈文的思想并不复杂,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无关男女情事。 她心目中向往的男子,不一定要玉树临风、知书达理,但起码能和自己聊得上来,吟风弄月、辞赋相携。 这是独属于自己心目中的一份骄傲和自负,也是她作为一个清倌儿、一个青楼女子为自己仅守的那最后一点底线和心防。 风尘女子往往都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多,更谈不上做那逆流而上的弄潮儿。 陈文虽说玩世不恭,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私底下待人接物、尤其是对待公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不,两人沿街巡查了多时,旁边的胖子王三眼神懒散,打着哈欠,一副有气无力的揍性,怎么看怎么不称职。 陈文依旧按部就班,眼神熠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看走了眼,放那歹人在城里胡作非为。搅风搅雨。 王三伸手遮了遮眼,日落的霞光映的满面通红,他打了喷嚏,对着陈文试探性的说道:“陈哥儿,快到点了,咱们去喝一杯?” 陈文抬起头,眼见日头渐渐西斜,两人巡查多时,都已是口干舌燥。他下意识的咕了咕嘴,喉结微动,伸手去拽腰间的酒葫芦,却不想摸了个空,这才意识到,早上出城的时候,自己将那葫芦连同装着的酒水一并扔给了看门瘦猴儿。 陈文微微皱眉,前面不远处就是醉花楼,略作思索的点了点头,跟着王三一起走向了那处街角的酒肆。 酒肆的掌柜抬起来,见是两个身穿便服的客人,就没在过多留意,冲着店小二嚷嚷,让他赶紧招呼客人。 那店小二正忙着擦桌子,听见掌柜的喊自己,忙把那块白色的褡布往肩头一甩,腿脚利索的小步向前。来到客人旁边刚要弓背弯腰,突然发觉面前的两位客人很是眼熟,仔细一瞧,待看清来人的容貌,心里一喜,便要开口大声的报一句“陈哥儿,您今儿怎么来了?”,话未出口,就得到了一个凌厉眼神,店小二会意,连忙住口,伸手弯腰,特意给他们空出了那方斜对醉花楼的靠窗位置。 陈文一摆手,不用他发话,店小二就心领神会,微微一笑的转身离去。 得,看来还是老样子。 掌柜的看到这一幕嘴角翘起,伸手一招,店小二赶忙来到柜台前,掌柜的与他耳语了一番,外人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店小二只顾连连点头。 两人落座后,王三哈哈坏笑,“陈哥儿,这店小二比较识趣,知道给咱们寻个好地方。”哈哈。。。 陈文撇了撇嘴,侧头看向窗外斜对角处的那座红楼,眼神复杂。只从那日对外宣称自己是酒醉胡话后,他再也没脸有事没事找借口就往这边跑了。 王三见陈文不说话,知道自己怕是又戳到了陈哥儿的伤心处,伸手拍了拍陈文肩膀,转移话头说道:“陈哥儿,你和张四哥是不是都有事故意瞒着我呢?” 陈文转回头,看着王三,装出一脸疑惑的表情。 “你们两个故意瞒着我不说,平时也就算了,可我又不是真傻,早上的时候,见班头的神情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不然都到这会儿了,刘大哥不可能到现在也没个人影,陈哥儿,你说班头不会有事吧?” 陈文皱了皱眉头,只从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朝廷在鸡鸣山开设市集,苗人易货进出都是有据可查。多年来苗岭一带一直安定平稳,再说在那场惨烈的祸事中,领头作祟的黑苗成立的五仙教众人尽皆被崇玄观的老神仙诛杀殆尽,现在的苗族部落都是一些安守本分的老实人,就算有个别的三两只小猫,凭刘大哥的身手,应该无恙。 王三见陈文不说话,轻叩了叩桌子,“陈哥儿,陈哥儿,想什么呢?” 陈文微微笑道:“刘大哥能有啥事,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咱们落叶城身手最好的捕快,在监丞府那边也是排的上号的一把好手。” 说起这个,两个人都是满脸笑意,与有荣焉。 王三笑归笑,可没忘了正事,眯着一条眼缝继续说道:“陈哥儿,你还没说到底瞒着我啥事呢?” 陈文看着眼前的胖子,心里叹息,虽说是自家兄弟,又是在一起共事的,但这件事事关机密,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不告诉他也算为他好。 他冷哼一声说道:“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个用毒的高手,班头猜想可能和苗寨有关,我们这边多提防着点儿就是了。” 陈文喝了口茶,转头四周看了看,酒肆生意不错,大半桌子都坐满了客人。 临近申时末,街道上行人匆匆,人影绰绰。 店小二端来几碟小菜和一壶酒,那段时间,陈文隔三差五就爱找个理由往这边凑,打着巡查街道的理由将这处小小酒肆当做休身之地,那处斜对醉花楼的临窗位置差不多算是他个人的专属座椅了。 一来二去,掌柜的也摸清了他的口味,以至于到了后边,陈文人还没来呢,酒菜就给事先掐着点备下了。直到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后,来的少了,掌柜的也就不事先准备了,不过他平常爱吃的那几个菜,酒肆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忘记了。 也亏得那段时间,酒肆靠着些噱头很是赚了笔银子。至于那些趣事,可不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人嘛,闲散日子过的舒适了,哪有不喜欢找乐子的。 王三早就饿了,伸手拿过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陈文,自己那杯一饮而尽,舒适的长吁了口气,咂摸着嘴赞叹道:“还是酒水好啊,总觉的比茶水来的解渴,是吧陈哥儿?” 陈文斜眼看他,端着自己的那杯酒满脸狐疑,“我说呢,那日在福客楼你们两个家伙酒量怎么眼瞅着突飞猛进,感情是拿酒当茶喝来着?” 王三一愣,摸着脑袋嘿嘿傻笑,“陈哥儿,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俺就算真有这想法,也没这银子不是?你看我和张四哥哪个像是个有钱的?” 陈文放下酒杯,好奇问道:“张四哥还好说,毕竟是有家室的人,可你王三光棍一个,每月领的月俸都跑哪去了?” 王三一本正经,端着碗就开始大口吃菜,一副饿死鬼的架势,“还能干啥,就那俩钱儿,光每月的伙食费都不够。” “放你娘的屁,王胖子你虽说食量大,可这一日三餐不是蹭我和张四哥的,就是打其他伙计的秋风,你和我说说,这一天下来,你有正儿八经自个儿掏钱吃饭的时候吗?” 王三只顾埋头吃饭,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满脸谄媚,道:“这不是陈哥儿和大伙们都出手大方,热情好客嘛,我胖三要是不去,岂不是看不起兄弟?这种事就算饿死我也是做不来的。” 这番话说的正气十足,好像有人拿刀逼他似的。 陈文见他还是这般没皮没脸,没好气道:“赶紧吃你的饭,堵不住你嘴还是怎的?” 王三心领神会,心想这顿饭算是稳了,麻溜的狗腿般殷勤的倒了两杯酒,举杯对着陈文说道:“来,陈哥儿,咱走一个?” 各自端起酒杯,酒杯碰酒杯,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王三下箸飞快,吃的不亦乐乎,陈文没什么胃口,简单的动了几筷子,心里装着事情。 天色渐沉,酒肆外的街道上行人依旧来去匆匆,各自忙着事情。 陈文微微皱眉,窗外斜对醉花楼的正门方向,站着一对男女,男子青衫,身材修长,女子是个小丫头,丫鬟打扮,个子矮矮,看样子两人似乎是在交谈,也不知说些什么。 王三见陈文放下筷子,抬起头,发现他正一脸疑惑的盯着窗外,顺着视线瞧去,正巧看到醉花楼正门那边的李云风和小丫鬟翠儿。 王三嘴里包着饭菜,一边嚼一边都囊着说道:“陈哥儿,那不是苗姑娘身边的小丫鬟么?她身边那男的你认识?” 陈文微微摇头,“面生的很,不认识。” 落叶城一带的年轻公子哥,哪些家伙爱去醉花楼他是一清二楚,远处那个年轻人他从未见过。 陈文疑惑不已,心里正暗自猜想着那陌生年轻人的身份,酒肆那边,店小二拎着一只装满美酒的酒葫芦往这边走来。 店小二见陈文盯着醉花楼的正门处蹙眉不已,目光往窗外那边一瞧,不由的轻声笑道:“是他啊!” 陈文转过头来,看着店小二说道:“你认识那人?” 店小二见他神色郑重,点头道:“说不上认识,今日正午的时候,那位公子正是在酒肆用的饭,闲聊过几句。” 陈文一扬下巴,“说说看。” 店小二双手托着酒葫芦,缓缓说道:“那位公子自称是来自东边的景谕王朝,说是负笈游学来我朝游历的士子,之前还向我打听咱们这一代有无好玩的名胜来着。” 陈文双指轻叩桌面自言自语,“景谕王朝?”。 “知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 “这个却是不知,那位公子既然不说,我也不好直接问,他只说是来此游历,我便告诉他过几日便是云顶山崇玄观的老君诞辰大会,那位公子感兴趣的紧,看样子必然是要去的。” 店小二看了看窗外,见那位身着青衫的年轻公子哥旁边站着一小丫鬟,继续开口说道:“那位公子瞧着年轻,言语间倒是客气的紧,当时我与他闲聊的时候,那小丫鬟刚好来酒肆沽酒,我还顺嘴和那位公子提过一句呢,没想到他们俩这会儿倒是认识了?” 陈文心里诧异,一个自称景谕的游学士子,哪会不惜名声的去逛青楼?才见着一个小丫鬟入酒肆沽酒,这半大的功夫就有说有笑? 几天前,田李村刚发生命案,时间上说的通,虽说班头猜测凶手极有可能是会蛊毒的苗人,但此人形迹可疑,不可不查! 陈文见窗外那家伙准备走人,看了眼对面的王三,眼神示意,王三心领神会,喝下最后一杯酒,抹了抹嘴,说是肚子胀,得先去方便一下。 店小二见陈文起身,伸手递过去那装满美酒的酒葫芦。 陈文微微一愣,开口说道:“这是。。。。?” 店小二满脸笑意,接口说道:“这是我们掌柜的吩咐的,他说陈哥儿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来一回,腰间的酒葫芦又给了李六,这才让我准备一壶酒,当是送给陈哥儿的。” 陈文心下好奇,清晨随班头一起出东城门的时候,随手送了瘦猴儿答应欠他的一壶酒,这事酒肆的掌柜怎么会知道? 店小二见他一脸疑惑,开口解释道:“陈哥儿你来之前,李六来这喝了几杯,不过看他抓肝挠肺的样子,似乎不怎么高兴,借酒浇愁呢。” 陈文瞧了眼醉花楼,这才释然,怪不得回城的时候没见到瘦猴儿值岗,感情那家伙是跑到这边偷懒来了,倒是绕了好远的一条路。 他伸手接过酒葫芦,眉头一挑,“抓肝挠肺?” 店小二也不知他知不知晓其中内情,不敢乱说,含糊说道:“李六爷边喝酒边蹭,说是身子有些痒,大家私下打趣呢。” 陈文哈哈一笑,伸手从腰间掏出几两银子,“替我谢谢掌柜的。” 店小二接过银子,连连点头。 酒肆的柜台那边,掌柜的会心一笑。 陈文拿着酒葫芦,冲着柜台那边一扬手,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出了酒肆。 这个癞皮猴子,三天两头的偷懒,年纪不小,脸皮倒厚,有事没事跑这看姑娘来了。 李云风出了醉花楼心情大好,一路哼着小曲往城东那边走去,这会儿有钱了,再去福客楼就不是做贼了,顺带看看这落叶城有无夜市,还是宵禁。 身后离着十几步距离,一个身穿便服的胖子悄悄的吊在后面,李云风浑然不觉。 落叶城的城东门处,有一骑打马入城,身穿公门皂衣,正是先前去往鸡鸣山市集的张四。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五章 赤磷毒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刘伶悠悠醒来,浑身乏力,就像是久病初愈的病人,全身上下酸疼的厉害。 自从拜师习武以来,好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光,那段劈拳扎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青葱岁月。 他斜靠在一堵石壁上,眼前深坑那边点燃有一处篝火堆,火苗烧的正旺,熊熊烈火烧的木柴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出的温度让刘伶浑身通泰,昏黄的火光照射在脸上,病态的苍白。 刘伶凝神静听,四下并无多余的动静,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火焰烧灼木柴的哔哔剥剥声响中,时不时溅射出星星点点的火苗,带出一股奇特的幽香。 刘伶耸了耸鼻子,这香味有些熟悉,和自己昏死前闻到的那股异香如出一撤。 他努力睁大眼睛,往前方看去,只可惜目力不及,身体圈坐的四周倒是干干净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之前那股铺天盖地的毒潮,这会儿就像是蛇虫遇到了黄鸟,也不知道龟缩到了哪里,一只都没有。脚下本是毒虫尸体横陈、血水毒液犹猩的惨烈画面,这会儿却也是干干净净,犹如被洪水冲刷过的陆地。只是依稀瞧得出那处地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花花绿绿,犹如渗入地面的油膏,愈发显得肥沃。 就是不知道此时若是种下一株瓜苗,几个月后能否结出瓜来。 刘伶动了动,努力挪了挪身子,小腿处传来一阵酥麻,定睛看去,先前被碧尾蝎子蛰过的地方系着一块棉布,正是之前自己浸过酒水拿来当面罩的那块,只是在后来的打斗中不知道掉在了何处,这会儿却是安安静静的绑在那,警醒自己之前的惨烈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刘伶打了个哆嗦,山谷深处并无多少月色照射进来,一轮斜月挂在夜空,瞧不真切。 他双手撑地,努力的坐起身,想要更靠近些那处篝火。 只是他稍稍一运劲,胸口处立时就传来一股阵痛,恶心的厉害。 “我劝你暂时还是不要动的好,你伤势初愈,体内真气被掏去一空,这会儿若是强行运劲,只怕是会伤及根本。” 刘伶心下惊骇,就像是有人在身旁耳语一般,一言一语真真切切,还真有人? 自己此时虽说重伤,但如此近的距离,竟是未能听出那人片刻的呼吸声?若真有这份能耐,就算自己全盛时期,怕也是望尘莫及。 他定了定神,来人言语中正平和并无恶意,知晓多半是那位救过自己的朋友。 刘伶伸手抱拳,声音洪亮,“不知是哪位前辈大驾光临,烦请出来一叙?” 嗓音中气十足,哪像是大病初愈的虚弱病人。 刘伶自己有苦自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四周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见有人应答。 刘伶微微皱眉,转头四处看了看,一片漆黑。 黑夜包裹的山谷深处,就像一只匍匐在地的张口巨兽,吞噬着一切。 刘伶正了正心神,刚想出声示好,依稀可见那处被自己砸出一片深坑的篝火前方模糊现出一个人影来。 不多时,眼前就多出一个人,来人身穿一袭月白色道袍,头髻处插着一根木簪,背着一柄松纹古剑,容貌清逸,一缕长须,手里拿着一些干柴。 刘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动容,跌跌撞撞的就要起身行礼。 那人放下柴火,伸出一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多礼。 刘伶苦笑一声,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的那点小心思真是贻笑大方。 那人只是刚出来,刘伶就像是完全卸下了心防,一下子瘫靠在石壁上,丝毫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他还是努力的作了一礼,对着那身穿白衣的道人说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之前多有冒犯,还望道长勿怪!” 那道人俯身坐下,将拾来的木柴添进火堆,嗓音平和,说道:“公门之人在外,自然事事堤防,你也无须上心,只是不知你来此绝谷所为何事?” 刘伶不敢怠慢,恭敬答道:“晚辈来此是为一桩命案,事关苗人,才妄想入此一探究竟。” 道人不动神色,依旧从容问道:“此处绝谷隐蔽非常,多年来苗人安分守己,朝廷并未加兵,见你衣着,当是衙门捕快,如何知晓此处?” 刘伶苦笑一声,“不瞒道长,晚辈入门前,曾是一名江湖浪荡客,师从金刀曹刘。五年前家师在一场祸事中不幸罹难,晚辈侥幸得存,事后悄悄探访,多次追查之下方才知晓此处。” 道人那只添柴的右手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顿。 “先前你说是为一桩事关苗人的命案才到此,可否详说?” 刘伶见道长细问详情,神色肃穆,将那日里正所述之事及白天所查娓娓道来,丝毫不敢遗漏。 那道人眉头蹙起,对着刘伶说道:“既无人证,你单凭一具尸体就敢断言是苗人所为,莫非你曾亲眼见过此毒?” 刘伶听得此话,神色凄苦,仿佛是想起了某些难过的往事,他轻声开口,嗓音哽咽道:“家师五年前,身中苗疆蛊毒而死,与前几日那死者所发症状一模一样。” 道人微微叹息,看着眼前瘫靠石壁的衙役轻声说道:“你说的莫不是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 刘伶神色一怔,虽说心中早有确定,但恐唐突,一直不敢直言相问,听得道长此言,心下大定。 他鼓起勇气,向那道人说道:“正是那场祸事,道长既知往事,可是崇玄观的。。。” 那白衣道人不等刘伶说完便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刘伶半天见等不到下文,当下心中虽有百般疑问,也不好再度开口询问。 正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闷,那道人突然摇头叹息,看着刘伶说道:“可惜尸身已被你焚毁,不然。。。” 道人虽说话才及半就住口不言,刘伶就算是傻子也该知晓道长话中之意。 他想了想,伸出右手探入怀中,从胸口处掏出一块黑色的布帛来,布帛微微隆起,像是裹着东西。 刘伶本想亲自打开,向道长解释一二,但这会儿自己实在无力,刚刚抬起的左手,微微颤抖,颓然垂下。 道人见他如此作为,知晓这黑色的布帛中定是藏着紧要东西,他起身上前,从袖中抖出一粒青色的小药丸放在刘伶左手上,顺手接过其右手上的布帛,说道:“这是本门的‘青莲丹’,我虽说助你去除了体内游毒,但你根基太差,后继乏力,这颗丹药可助你摄定心神,加速气海丹田真气再生,你好生调息。” 刘伶忽得大恩,感动不已,挣扎坐起身向着道人低头拜倒,口中再度哽咽道:“多谢道长不惜内力驱我体内余毒,再造之恩,刘伶无以为报,感佩莫名。” 说着说着,偌大的一个魁梧汉子竟是瘫靠在石壁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在这孤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凄凉。 一过便是五年,刘伶当日侥幸偷生,眼看如师如父的恩师死在眼前,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这五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是心弦紧绷,今日难得卸下心防,一口气道出往日旧事,又得道人活命之恩,怎能不悲从中来。 男儿有泪不轻掸,只因未到伤心处。 刘伶呜呜咽咽,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仿佛直到今日才敢在外人面前大哭一场,诉说那些年自己对恩师的亏欠。 道人眼见面前的傻大个内气散漫,心慌意乱,神志不清,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哭着哭着又要昏死过去。 他微微摇头,伸手一点,一股柔劲顺着指尖钻入刘伶的膻中穴。 刘伶只觉得自己心包经处的上气海穴浑然一热,有一股柔柔的内劲直透而来,中正平和,安宁定神。 得那内劲一摧,刘伶心神好转,再看那道长正自看着自己,不由的老脸一红。 那道人不以为意,开口说道:“趁此机会,服下那‘青莲丹’,能否事半功倍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刘伶得道长示意,丝毫不敢犹豫,当即盘腿做好,将左手中的那颗青色药丸塞入口中吞下,闭目运劲调息。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戳清涟而不妖。自古便是守正斥邪,收摄心神的祥物。 传闻道教的三清圣人中就有一人头戴莲花冠,太乙救苦大天尊端坐九色莲花台,化玄元始,妙道真身,渡人无量劫。 刘伶今得大悲,若能从青莲丹中有所感悟,日后心境上必能更上层楼。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刘伶神色好转,先前还是病态的苍白脸色逐渐红润,血气充盈。 他运劲调息完毕,只觉得通体舒泰,像是洗了个热水澡,气力恢复大半。 道人轻抚长须,微微点头。 刘伶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对那道人恭恭敬敬的打了个道家稽首。 道人泰然受之。 刘伶不再矫情,对着篝火盘膝而坐,看到道人脚下的的那块黑色布帛已被打开,内中包裹着的土块早已碎成土粉。 刘伶神色汗颜,开口说道:“道长,那布帛中包裹着的土块就是死者陈尸之地被火堆炙烤后留下的,我本意是圈切出来作为证据与苗人对质的。” 道人赞许点头,说道:“此事我已知晓,是苗疆蛊毒‘赤磷粉’留下的痕迹。” “赤磷粉?” “‘赤磷粉’是苗疆百蛊之一,也是饲养蛊虫‘赤甲虫’的主要手段,此粉只在日光照射下方能瞧出熠熠赤光,如鳞如片。中此粉者,切不可妄动,不可饮酒,一旦体温过高,出汗发热,此粉就会随着汗液渗入人体,随着血液流转全身,介时瘙痒难耐,有百蚁嗜心之苦。” 刘伶头大如斗,想起白日群起的毒潮,脸皮发麻。 道人继续说道:“若用此蛊者有心为之放出赤甲虫,那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赤甲虫尾指大小,全身覆盖一层赤红的鱼鳞甲片,肋生双翼,薄如蝉,尖口如剔骨钢刀,一旦附身,就会钻入人体,游走全身追寻赤磷粉。更奇特在于,赤甲虫觅食赤磷粉后,会散发剧毒,此毒一旦沾染血液就会急剧产生高热,中毒者全身肿胀,直至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散去,除非血液干涸。赤甲虫由心脉钻出,伤口处必会留下墨绿色的尾毒。 五年前,金刀门的曹刘在那场巫蛊之祸中正是中此毒而亡,刘伶也是在那场祸事中侥幸偷生。 事后中毒者尸体一律被朝廷要求秘密销毁,刘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泡发般的尸身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道人见他神色,微微叹息。 “正如你之前所说,赤甲虫钻出人体后遁地而去,尸身心脉处的孔洞会残留丝丝点点的墨绿色尾毒,死者血液渗入地面,在经过高温炙烤后,血液蒸发,蛊毒则会从地底被高温带出附着在土层表面上。” 道人伸手一指脚下的黑色布帛说道:“就是你圈切出来的这块,你所说的死者必是中了赤磷粉无疑了。只是让我不解的是,你所说的那人不过是个乡村的无赖,有何深仇大恨,需要用毒者在蛊粉之后释放出赤甲虫?一般而言,小惩大诫的赤磷粉也足够让人凄惨、受尽折磨慢慢死去。” 刘伶也不知其中门道,他一向对五仙教的苗众恨之入骨,愤恨说道:“那帮苗人行事狠辣,行事素来无忌,道长悲天悯人,太过心善。” 道人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刘伶见道长并未答话,转移话题说道:“不知仙长来此所为何事?如若不便,还请原谅在下多此一问!” 道人神色微动,并不介意眼前的公门汉子悄悄改变了称呼,他对着刘伶说道:“我此来不过是想了却一桩陈年恩怨,不提也罢,只是。。。” 刘伶正一手拨弄着火堆,见道长语到一半突然停下,他也跟着停下,看着面前的救命恩人,好奇问道:“仙长有话直说便是,若是有用的着刘某的地方,万死不迟!” 道人微微一笑,“只是此去五仙教仍有一段远路,你伤势还未痊愈,明日一早,你便出此斜月谷,回转去吧!” 刘伶心思急切,哪里会想到道长这会儿想着要打发自己回去。 他急忙说道:“刘伶万万不敢留仙长一人,如果明日真有一场恶斗,刘某就算本领低微,帮不上什么忙,可哪怕拼了性命不要也绝不会拖累仙长!” 这一番话语出诚挚,让人欣慰。 那道人轻轻点头,抚须而笑说道:“贫道虽说本领不济,可一处小小的五仙教还难不倒我,小兄弟只管放心回去。” 说着一抖袖子,从中摸出两样物事来。 刘伶低头看去,一方翠绿色的竹筒、巴掌大小,一方莹白色的花朵、也是巴掌大小。 道人先将那莹白色的花朵递给刘伶,说道:“你伤势未愈,未防万一,回转原路之时,将这朵白骨花带上,自可保你一路畅行。” 刘伶伸手接过,异香扑鼻,模样虽未曾见过,但心里却惊诧不已,“这不就是自己昏死前闻到的那股异香么?” 道人见他眉头微皱,也不解释,伸手递给他那只翠绿色的竹筒,说道:“这是‘鹤鸣令’,你回城之后,一旦发现有应付不了的情况,危机时刻发射此物,我见到定会赶来,切勿忘记。” 刘伶接过那只竹筒,更是匪夷所思,巴掌大小的一截竹筒,被制作成令箭后既然还是如此苍翠欲滴,显然不是凡品。 道人再三叮嘱,“切勿忘记,切勿忘记!” 刘伶双手接过物事,纳入怀中,郑重一拜,说道:“仙长既有嘱托,刘某定当竭尽全力,只是仙长此行独自一人,更应该小心才是。” 道人哈哈大笑,“小兄弟敢单身闯虎穴、是为勇,为治下百姓而来、虽有小小私念、仍不改大义,是为仁,仁勇之士生怕老夫行险,宅心仁厚,不错,不错。” 刘伶突兀得道长夸赞,羞的面红耳赤,还好借这盈盈火光并不显眼,不然这会儿可真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他再次郑重的行了个礼,说道:“不敢担道长如此赞誉,在其位谋其事,刘某所为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道长如此说,倒真是羞的刘某无地自容,汗颜无地了!” 道人颔首答道:“小兄弟无须自谦,若是公门中人大都如此像小兄弟这般,也算是一方百姓之福了。” 刘伶正值壮年,三十几岁上下,此刻被眼前道人突兀称呼为小兄弟并未让他感到有任何不妥。道人山中修道,不知寒暑岁月变迁,传闻修行有成的真人,甲子时光倏忽而过,形貌依旧壮年模样。更有甚者,返璞归真后貌若婴儿也未尝是以讹传讹。 况且山上山下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眼前道长虽说看起来年岁并不大,鬼知道是不是修行了几个甲子的道门高真? 崇玄观一直都是梁国首屈一指的道门圣地,就算加上景谕王朝和北边的游牧蛮子,在整个天下十七洲之中,也是可与翠竹山太清宫并驾齐驱的无上存在。 这等高山仰止的宗门大派,底蕴之深厚岂是他一个个小小的衙门捕快可尽知的? 可听道长话中语气,竟有些小小失落。 不过也却是如此,不说其它,单就占四洲之地的本朝而言,贪官庸吏便不知凡几。虽说在新帝继位之初,国师商元就曾上书《治谏十策》,其中一策便是针对本朝的冗官制度,主张裁撤冗官、沙太庸吏。 只是国朝官员制度由来已久,新政虽得已施行,终还需小火慢炖。历朝历代,新政触及的官员家族利益一向牵连甚广,根深蒂固的大势之下,如何也不能一蹴而就,否则只会伤及国朝根本。 小小的落叶城便是新政之下的第一颗试金石,一座城池,满打满算,能算得上“官”的恐怕也就两人而已。 刘伶神色落寞,国朝要想不受友邦上国制约,还需很长的一条路要走,任重道远。 道人游历天下,对于国朝和景谕王朝的国力对比有着清晰的认知,可他既然是方外之人,本就不愿意太过沾染公门之事。观内大大小小已经开脉的山头或多或少都涉及朝廷,唯独他自己修行的飞来峰孑然一身,相比于其他各处的亭台楼阁,那里不过是茅屋三两间,孤松一颗罢了。何况那商元本就是。。。。。 有些事情不说也罢。 —————— 落叶城的东门那边,张四沿着中直道纵马前行,在街角右转福客楼的方向正巧碰到了刚刚返回的胖子王三。 衙役王三晚间得陈文眼色行事一路跟踪,在那人大大咧咧的进了福客楼后,尾随而至。 在与前台的掌柜那边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不作停留转身就走。 掌柜的是个人精,不敢怠慢,连连点头称是。 王三出了福客楼大门,欲往衙门而去,在转角的左侧路口处突兀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一瞧,正是由鸡鸣山市集返回的张四。 两人一见俱是一惊,张四翻身下马,跟在王三身旁,牵马而行。 月色下,两人一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福客楼后堂的客房内,李云风伸手入怀,掏出那方绣有大红色山茶的棉布帕巾和那张字迹秀丽飞扬的便笺,对着烛台上的一粒灯火咧嘴傻笑。 县衙前厅院内,陈文等一干人早已返回,在三三两两叙事完毕后,众人渐渐散去。 陈文抬头看了眼天色,微微皱眉,刚想移步出院,就见衙门正厅的院口那边出现了两个人影,一高一胖。 两个身影在看到陈文后,都是快步而上。 张四一见陈文,转头四处看了看,并未看到意向中的那道身影,开口问道:“班头呢?” 陈文神色凝重,眉头蹙在一起,摇了摇头。 三人对视一眼,心神戚戚。 陈文开口说道:“刚才嫂子来过,我只推脱说刘大哥今日公务繁忙,正在后堂那边与黄大人商量事情,恐怕今晚得值宿衙殿。” 张四接口问道:“黄大人那边?” “县丞大人那边已得知消息,这会儿怕是已经身在监丞府邸了。”陈文说完看向王三,问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王三回答道:“那人在福客楼选了一间客房住下了,我已叮嘱掌柜留心那人动静。” 陈文微微点头,“我看此事还需县丞大人从监丞府那边回来才能定夺,明日一早点卯再说。” 张四奔波一天早已劳累,现下没有主事人,也无更好的办法,点头同意。 三人不用多说,各自散去。 话说叶青柠一行三人,在入了云顶山地界后,直至日落时分,都未能到达山顶的那处崇玄观。 她们三人都是初次游历梁国,云顶山崇玄观一带风景秀美,兼之梁国有意将此处打造为国朝道教的首尊之地,伏牛洲南方一带也就此处地界最为形胜。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怡情山水,最后天黑时分不得不在一处名为“跃中亭”的客栈歇脚。 老君诞辰大会之前,能赶到崇玄观会合风正师叔其实就已无碍,所以她们一行三人并未有太多负担,毕竟等崇玄观事了,还有一座“双著山”在等着她们呢。 落叶城城西的某处染布坊内,一个驼背汉子躲在屋檐的阴影下,眼神狠厉的盯着一户人家,不言不语。 在漆黑的夜色里,活像一条择人而嗜的毒蛇。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六章 监丞大人 落叶城中心处的中牧监丞府,门前有两座等人高的青玉石狮子,鬃毛凌厉,栩栩如生,在漆黑的夜色里,张牙舞爪,镇守中门,很是威严。 紧闭的厚重大门口站着四个府兵,腰配单刀,身穿暗红色的府兵制式盔甲。 北边监丞府的后门处,也站着四个人,两个监丞府的府兵,两个身穿黑色皂衣的县丞衙役。 两个衙役昏昏欲睡,打着哈欠。 梁国新帝继位之始,就在帝师商元的谏言下初试新政,小小的落叶城便是针对国朝冗官制度下的新政举措施行的第一块试验石。 一座城池,即使再小,在国朝的历史上,从未有过以从八品的中牧监丞担任一方主事的先例。前国朝皇帝梁雍缠绵病榻时,落叶城总设两府三司,以城牧府总督内外事,下辖监丞府、县丞司、驿丞司和典狱司。 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原城牧张怀山因守备不力、纠察不明被弹劾治罪,其后在嘉丰元年的四月,朝廷整顿吏制,撤销典狱司,将本属于典狱司的权利分封给了监丞和县丞两府。 那时的落叶城官备虽整,但由于地势和朝廷的关系,城备依然不足,对于原城牧的罪责指控,多数人都知道是遭了无妄之灾,私下里谈论张怀山不过是新政下的牺牲品而已。 国朝的吏部尚书屈邑老大人就曾多次上表告老,孝贤太后听政期间,以皇帝尚幼、辅政不荣孤的理由多次驳回,而兵部尚书和本朝太尉谏言南部边陲的落叶城应加大城备,扩充军整的劄子也是泥流入海。 自从新帝继位后,孝贤皇太后听政垂怜、勤于国事已有三年,身体每况愈下。十二岁的国朝皇帝梁乾行孝躬亲,每奉汤药必亲尝。 国朝皇帝年岁虽小,孝名在外,传言曾有多次前往崇玄观烧香祈福、替母求药的事迹。 监丞府内的会客厅内,两个男人对坐饮茶。 县丞黄大人依旧是身穿便服,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鼻直口方、棱角分明的刚毅男子。 观其面貌颇像是武人出身,此时坐在会客厅的茶桌前待客,竟是身穿文服,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非但不显突兀,反而灵犀间生出些随和、儒雅的气质来。 黄维和与他是老相识了,不觉得如何奇怪,他喝了一口茶,说道:“许大人,苗岭那边似乎有所异动,前几日城东二十里外的田李村发生了命案,据衙差调查,基本证实是中了苗疆蛊毒。” 对面那人嘴角翘起,伸手拿过茶壶替他续满茶水,接口说道:“维和,你我多年老相识,怎的还是如此生分?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唤我一声茂才兄委屈你了?” 黄维和微微皱眉,他与许茂才相交多年,一向知晓他的脾性,当年许茂才做正七品武官宣正郎的时候他俩就认识。 后来在自己被调任落叶城做县丞的一年后,也就是嘉丰元年四月的那场大洗礼中,原城牧府被改制成了监丞府,许茂才左迁外放落叶城与他成了难兄难弟,摇身一变,从正七品的宣正郎下调从八品的中牧监丞。 至于许茂才因何种原因被贬,又单单为何是他?而落叶城在历经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中自己为何不被贬官,还能意外兼任驿丞?种种原因与内幕,他也是在年前最近时日才被有心人告知些许内幕。 此事牵扯之大,有心人布局之广,时日之长,黄维和不敢深究。 世人所知的落叶城不设城牧,单单以一府两司掌控全城诸事皆以为是城池纵深靠内,狭小的缘故,其实落叶城的地利不过是有心人瞒天过海,取以新政的计谋。 就像某些官员,看起来圆滑世故、四处逢迎,不过也是韬光养晦的权宜之计。 黄维和也是无可奈何,轻叹说道:“许大人,你我此时谈论的是公事,该公私两分才是。” 许茂才拿起一杯茶,学着黄维和的样子故作深沉的细声轻叹,言语间与黄维和所说一般无二。 黄维和手指敲击桌面,仿佛恨铁不成钢般般疾言厉色道:“大人,许大人!” 许茂才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撇了撇嘴,啧啧道:“果然还是此茶喝的习惯,好茶!” “大人既然喜欢此茶,明日我便派人给大人送来几罐,保管大人喝个够。”黄维和在一旁拆台。 监丞许茂才斜眼瞅了瞅旁边的黄大人,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有些心满意足,不再打趣。 “可是那刘伶去查的?” 黄维和点头说道:“正是,此人能力出众,此番日前去调查五仙教至今未归,只怕有事发生。” 许茂才眉头一挑,轻声说道:“维和,你知晓我为何会看重此人么?” 黄维和哪里知晓,刘伶入职公门前,监丞大人还未左迁至此,两人之间也未曾听闻有何私交。 自己还一直纳闷呢,怎么这位监丞老友如此看重一个衙门小小皂吏?监丞府上下能事者不敢说很多,可强过他刘伶的也不少。 公门修行得修一个“度”,私下交情可不能作为官场上可以慢上的香火,每用一分,不知不觉见间,说不定哪天就会烫手。 许茂才见他神色,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已知某些内幕,我便再知会你一些。朝廷选做藏兵之所,借口出兵罚罪只是下策,收拢民心、整肃江湖取的是大义,如何才能归化苗山的数万之众,用作一只他日攻坚的利矛,才是上上之策。那刘伶是巫蛊之祸的幸存者,他的恩师金刀曹刘五年前更是享誉一方的江湖雄杰,看重他不过是上头博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黄维和听出些许苗头,说道:“既如此,那刘伶至今未归,若一旦出事,是否。。。。“ 许茂才轻轻摇头,“五年前先皇重病,群臣谏言加兵肃整有违天和,陛下口称天子,首恶既已伏诛,当怀柔养德,以慰龙体。可惜如今孝贤皇太后凤体欠安,陛下存孝,上面已有明令,此事还得缓一缓才行。” 黄维和轻轻点头,说道:“刘伶已是朝廷小吏,如若今日果真出事,事关朝廷体面,确凿证据在场,该当如何处置? 还不等监丞大人回答,黄维和便自问自答说道:“诛首恶?那他日一旦兵起,岂不是坏了上头的算计?” 许茂才哈哈一笑,“你放心,那刘伶死不了。” 黄维和见他神色笃定,纳闷的很,心头腹诽,“莫非五仙教那边安插有朝廷的眼线?” 只是念头刚起,又给自己否定了。 那苗岭群山千沟万壑,五仙教那群人的手段何等凶残?何况刘伶独自探访苗寨连自己都不曾事先知晓,若五仙教真要再度闹事,杀人不过须臾之间,就算真有朝廷眼线又如何来得及? 黄维和长舒了一口气,问道:“那眼下之事当如何处置?” 监丞许茂才神秘神秘,看着这位昔日的好友漫不经心的回答道:“你是说,一旦前几日的命案涉及苗人,证据确凿情况下,该如何结案?” 黄维和点点头。 许茂才哈哈大笑,伸手倒了两杯茶,举起一杯对着县丞大人说道;“既然不涉及朝廷命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杀人者偿命!至于后面的事该如何,你我听命行事而已。” 黄维和转头四下看了看,见会客厅内此时除了他们两个,并无一人。 他向许茂才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轻声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下放到此两年多了吧,你的那位恩师就没给个说法?” 许茂才嘿嘿一笑,“怎么这会儿不喊大人了?” 黄维和伸手敛袖单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茶杯抿了抿说道:“公事谈完了,现在只是老友间聊点私事,还叫大人未免显得太过生分了不是,茂才兄?” 许茂才可不接他这一茬,啧啧说道:“哎呀,这有些人呐一会儿大人一会儿茂才兄的,听得让人糊涂,只是可怜的是某人管我叫大人的时候,还是我给他奉的茶,这会儿改口了,我却是连口茶水都没喝上,真是伤心呐。。。唉!” 话没说完,就装模作样的一手去拿茶壶,一手轻握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胸口,一副受伤的可怜模样。 黄维和一拍额头,又来了,这个老不休的玩意儿怎么会是当年那个“千骑出金蟾,风雨宿西河”的年轻将军呢? 眼前的家伙好像自从那件事后,认识自己以来,就一直是这幅玩世不恭的样子,比起以往少了好多锐气。 在邻国上邦眼里,国朝一直被讥讽为开智不足的苗人,文不成武不就。 国朝虽有心整顿,但一直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重文轻武的现象一直绵延到今朝才有所缓解。 至于为何当年被誉为梁地“文章天授”的文若先生久不朝仕,个种缘由恐怕整个梁国朝知晓的人都不出一手之数。 黄维和见他装模作样的拿茶壶,气的冷哼一声,伸手抢过在他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 黄维和之所以有此问,一是为了他打抱不平,二来未尝没有气愤他不思进取的意味在里面。 要知道国朝自新帝登基以来,文武两臣的庙堂关系与地位都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而他的那位恩师正是一手促成此事的国朝帝师。 被誉为极有可能是继南梁开国以来权柄最重的外臣之首。 许茂才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不该年纪轻轻的就被丢在这里,他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啊。 在未来的国朝局势里,大有可为。 许茂才可不知道面前的好友思前想后的为他顾虑这么多,自顾自老神在在的拿起那杯茶水,慢悠悠的喝着,一脸陶醉。 黄维和见他不说话,也懒的再问,喝完自己杯中的那点剩余茶水,将杯口倒转往桌上轻轻一扣。 起身朝监丞大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许茂才听他出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放下茶杯,满脸笑意。 原来自己眼中的家伙一直都是老样子,多年来丝毫没变,还是那么喜欢一板一眼,公私分明。 他望着客厅的大门方向,神色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还只是区区一城县丞的许大人就这么一直呆坐在桌前,双眼直视着前方屋外的黑夜,怔怔出神。 恍恍惚惚间,前方月色晕染的道路上好像凭空出现了一队人马,千余之众,俱都披甲执矛。 领头的是一位银甲白袍的青年将军,面色刚毅,部队向着前方急速行军,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整齐划一,犹如一声声雷,震撼人心,不绝于耳。 行军前方的大纛上,一个大大的“许”字迎风招展,在风雨兼程的夜色里猎猎作响。 “啪”的一声,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握在手中的茶杯砰然碎裂,茶水混着碎瓷片散乱一地。 许茂才被手心传来的的疼痛感拉回现实。 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碎茶杯,起身来到了书房,轻轻拧转书桌上的那枚青瓷笔洗。 咔咔闷响的机括声中,靠墙的书架从中分开,露出了一间小小的密室。 许茂才缓步进去。 密室不大,迎面的那堵墙壁内嵌着一排书架,上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左边的一张长桌上陈设简单,不作细表,入口处等人高的墙壁上方两盏油灯烧的呲呲作响。 最惹眼处在于,正对长桌对面的那堵墙面上,悬挂有一副堪舆形势地理图,上书几个大字:“北庭五境详实”。 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箭头淋漓的长卷右下方,用端正的小楷写着几行小字:“嘉丰元年,对月小酌,忽忽然有兵戈交击之声入耳,刀斧悬颈之际常夙兴夜寐观图自省,以备不虞。” 在书架与地图的之间的墙角处,一副银白色的盔甲孤零零的悬挂在衣架上,在寂静的暗室里独自闪着光亮。 许茂才来到那副地图前,双手负后瞧了半晌,看不清表情。 入口处的油灯被风一吹,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战甲经年尤新,将军等闲白头。 落叶城城东门的福客楼内,李云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瞅着手中那块绣有大红色山茶花的棉布帕巾,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微开的窗户透过些夜风吹进屋子,李云风抱着那块帕巾沉沉睡去。 邦邦邦,二更鼓响,落叶城晚上的街道上行人更少。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床上的李云风眉头微蹙,像是被惊醒了一场好梦。 他嘟囔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墙边那扇未关严实的窗户被大风吹的噼啪作响,台前的那盏烛火早已熄灭,烛泪满桌都是。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李云风就着亮光来到窗子前,远处的黑夜中传来滚滚雷声,轰隆作响。 半睡半醒之间,窗外已是电闪雷鸣的可怕光景。 李云风大吃一惊,急急忙忙的关好窗户,犹自心神戚戚。 落叶城似乎风雨将至。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七章 夜半风雨 落叶城城池虽小,四门分布却极有讲究。 伏牛洲毗邻景谕王朝的鹦鹉洲,落叶城作为伏牛洲直面友邦上国南部的第一座城池,在最近两洲界限涪陵渡口的城东门,除了供来往行商歇脚的福客楼外,最多的就是穿梭来往两地的苦工,靠卖脚力过后的底层百姓。 城北相对繁华,单单一座醉花楼就可以说是落叶城的地标建筑了,清水城与落叶城唯一一条相通的车马大道就在城北。 黑夜笼罩中的城西往往更为神秘,这一带经营最多的就是布庄生意,落叶城最大的一家染布坊就在这里,青衣坊。 很多久居城西的普通家庭家里都设有小型的染布作坊,靠的就是帮忙青衣坊加工一些便宜的布匹,做些侵染和漂洗的简单工序。 同和染布坊在众多倚靠青衣坊生活的小作坊中属于比较靠前的那一批,老板是个快年近四十的汉子,祖籍在汀州,年轻时做生意赔了钱不说,还因沾染了官司害的家道中落,父母亡故后远走他乡来到伏牛洲。 好不容易挣了点钱,总算落地生根,还如愿取了婆姨,膝下多了个闺女,小丫头刚满四岁,老来得子。 尽管不是个带把儿的,掌柜的刚开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在自家小闺女冲着自己笑的那一刻,他那点小心思早就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妇人总嫌弃自家男人没本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容他做主,稍有不如意的就骂,男人经历的多看得透,平时也让着她,有了闺女后就更没二话,一心扑在自己闺女身上,每天都乐呵呵的。 不知道的人私下都说薛掌柜怕不是个有受虐倾向的,要不然怎么每天面对着个母老虎还总笑嘻嘻的傻乐呵呢! 知道的人多少看得出些许内幕,那妇人在生了闺女后,最近两年脾气好多了,可能是把部分精力放在了闺女身上的缘故,总之不像以往般凶悍。 房子是薛掌柜来到这两年后从一个老婆子手里买的,那婆子急于出手价格便宜,走的也不是正规渠道,薛同那时候刚来伏牛洲没多久,手里没多少钱,自己心里一合计也就糊里糊涂接过手了。 后来才知道上了当,那婆子竟然是个专做人口贩卖的牙婆,那牙婆刚做了一桩买卖,情急之下怕官府追查,才忙于低价转让的,至于她从哪里弄来的房契,恐怕也只有房子的原主人才能知道了。 双方当时不过是简单的立了个白契,那牙婆子走后,薛同没办法,私下在县府那边塞了点银子,这才在契约上钤盖了官府大印,好不容易才让白契转了红契。 原县府的县丞因抓不到牙婆子,害怕事情泄露出去影响自己来年的考评,不过上天自有报应,后来的那场巫蛊之祸还是让他丢了官帽子。 屋子里边灯火通明,薛同一家三口正围坐桌前吃饭,作坊那边的伙计也都下工各自回家了,院子里除了三三两两晾在杆子上的布匹,就只剩下几口大锅和染缸。 其余已经着色好的布样全在右侧的偏屋里头,温度适宜。 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荤菜搭配得宜,小丫头坐在妇人身旁吃的满嘴流油,坐对面的掌柜薛同笑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巾,就要去给自家丫头拭嘴。 那妇人满脸厌恶,伸手拍掉了男人伸过去的左手,自己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白色棉布帕巾,一边给闺女擦嘴一边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男人不以为意,放下帕巾,右手夹起一块切得厚薄均匀的肥腻鸡肉放在小丫头面前的碗里,满脸宠溺。 小丫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自家老爹给自己夹菜,挣扎着就要起身站在凳子上,也要有样学样的伸手去给爹爹夹菜,可惜娇小的身子正被身旁的妇人摁住擦嘴呢,小丫头在三番五次行动无果后,开始摇头晃脑表示抗议。 男人爽朗大笑,一旁的妇人瞪了他一眼。 薛掌柜被自家媳妇瞪了一眼不敢说话,立时止住了笑声。妇人在帮闺女擦完嘴后,将那块帕巾放在一边。 小丫头得了自由立马就要起身,撅着屁股摇摇晃晃的,这把一旁的男人给吓的要死,生怕自家闺女一个不小心栽在桌上,赶忙起身就要去扶。 妇人轻咳了一声,再次将小丫头镇压在凳子上,自己则伸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在对面男人的碗里。 男人刚抬起的屁股立马坐下,不敢动弹,只是朝着对面的小丫头一个劲的挤眉弄眼,嘚瑟的很。 小丫头这下可不高兴了,撅着小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圆嘟嘟的小脸气的一鼓一鼓的。 妇人无奈,伸手给闺女夹了块鲜嫩的春笋,小丫头见自己也有,脸上立马乐开了花,小手拿起身边的筷子,努力的伸向那盘春笋炒肉,颤颤巍巍的给娘亲夹了一块,看得对面的男人满脸欣慰。 妇人摸着闺女的脑袋也是满脸宠溺,总算是个有良心的。 小丫头见爹娘高兴的很,心满意足,拿起筷子埋头苦干。 薛掌柜对着自家媳妇会心一笑,妇人翻了个白眼儿,都懒得看他。 妇人对自家丫头宝贝的紧,对他可一直没啥好脸色,男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靠着自家闺女的福荫庇护,享受片刻的天伦。 小丫头吃的正欢,看不到这边的光景。 妇人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不满说道:“也不知你怎么想的,明儿全给放工了,不是说好还要给青衣坊那边送布样的吗?” 男人没抬头,夹起碗里的那块鸡肉咬了一口说道:“前几日赶工出货大伙都忙,这会儿都已经上色了,明儿送样布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总得让大家都歇歇。” 妇人冷哼一声,“你倒以为是好心,那些个帮工本来就是靠这个吃饭的,白给一天工钱不说,还得劳累自己,就你这样的,恐怕到了闺女出嫁那天嫁妆都置办不齐。” 掌柜的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闺女,眼神坚定,说道:“真要到了那天,我家月儿出嫁的排场爹爹一定办的风风光光,一定不比这落叶城哪家的小姐差了。” “你就会说些好听的,可你这老好人的脾气,我怕是指望不上你了。” 妇人依旧埋怨不已,男人只是看着自家那个埋头呼哧呼哧的小丫头,也不说话。 妇人拿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跟你说话呢,听不进去了是吧?” 掌柜的转过头,一脸懵懂的表情。 妇人见他这个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嗓门不由的提高了几分,说道:“我说,你明儿去送布样的时候顺带和青衣坊提提工价,再这样家里怕是饭都要吃不起了!” 男人见她又提这个,显得颇为无奈。 正埋头吃菜的小丫头似乎是感同身受,心有灵犀的抬起来,看着爹爹。 一脸天真的小表情,刚拭干净的小嘴又沾满油腻。 妇人正催促男人该如何去青衣坊加价,没注意这边,男人在这个问题上可不敢不搭理妇人,心有无奈,表面上还是得老老实实的看着自家婆姨。 两人的神情颇像学塾里的先生弟子。 一个恨铁不成钢,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丫头也不知爹爹为啥不看自己,见娘亲那边正说得激动,她自己伸出小手拿起桌边那块白色棉布帕巾,学着娘亲的模样给自己擦了擦嘴,趁两人不注意,双手撑着凳面,屁股顺着凳子腿滑了下去。 稳稳落地。 身形动作很是熟练,看来平时没少练过。 掌柜的那边正挨训呢,不妨自家的小闺女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下了凳子,这会儿正一摇一晃的绕了半个桌子,从薛掌柜的背后绕到了门口那边。 薛同心不在焉,似乎是有些心虚,思忖着这会儿得找自己闺女求救才是。 他眼神一瞟,心下惊骇,座位那边空落落的,哪里还有自家闺女的身影。 掌柜的正自奇怪,刚想转头寻找,却见左眼余光一闪,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摇摇晃晃的向着门口那边摸去。 门口那边的台阶上,一个圆嘟嘟的小丫头抬头望着夜空,对着天上的星星眨巴着双眼,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条银河。 掌柜的松了一口气。 妇人好像也发现了不对,见对面自家男人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瞅见自家闺女此时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给心疼的不行,起身上前就要把小丫头抱回来。 哪知小丫头倔强的很,死活不愿意回屋。 恍若村口的小白鹅见着了发光的萤火虫,你就算提着它的脖子,它还是要扑棱着翅膀往外跑。 妇人没有办法,回屋拿了块坐垫给小丫头铺上。 掌柜的正托着脑袋看的入神,连自家婆姨插着腰站在一旁都没发觉。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妇人正满脸凶相的看着他,掌柜的心下一沉,完犊子了。 院子斜对台阶的方向,隔着层层染布的某个屋檐下,一个驼背的汉子躲在阴影里,眼神凶厉的看着这边。 也不知道聊了多长时间,烛台上的白蜡已经下去了一大截。 屋子里面黑影一闪一闪,烛火随风摇曳,半开的窗户那边吹来阵阵夜风,正自说话的两人中,男人微微皱眉,起身来到窗户前。 远处的天际夜幕中,划破一道闪电,有道道细微的雷声远远传来。 妇人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碗碟,时不时侧头看向窗外那边。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烛台上的烛火摇摆几下倏忽熄灭。 屋子里头一片黑暗,院子上头的夜空昏昏沉沉,不久前还满是星光的夜空此刻就像是被罩上了一块黑布,月色不足的前方,连内院里头的光景都瞧不真切。 妇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冲着男人发火,嚷嚷着明知道快要下雨了怎么就不知道及时的关上窗户。 窗台那边矗立着一道黑影,妇人见他还不动作,气的更甚,嘴里骂骂咧咧,伸手欲拉。 还不等妇人转身几步远,一粒烛火悠悠亮起,薛掌柜的在烛台那边合上火折子,一脸疑惑的看向这里。 妇人怔了怔,也是一脸疑惑的神情,一会儿看向窗台,一会儿看向烛台,这两边可是相隔着好几步的距离。 院子里头的大门那边被风吹的嘎吱作响,白日放工的时候,那帮工人离开前就只是轻轻掩上了正门。 这会儿正门被大风一吹,就有要被吹开的迹象。 薛掌柜急忙步出屋子,向着大门那边走去,并未细心留意。 妇人眼见就要大雨滂沱,顾不得还未收拾的餐桌,用男人留在桌前的那块棉布擦了擦手,往屋外走去。 走近一看,台阶那边的坐垫上空落落的,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妇人伸手一摸,坐垫上湿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显然小丫头已离开多时。 夜色里,妇人双手胡乱摸索,呼唤着自家丫头的闺名,“月儿,月儿,不要怕,来娘亲这里,来。。” 无人应答。 妇人有些慌张,呼唤的嗓音开始发颤。 只是几声过后,依旧无人应答。 孤零零的院子里,时不时传来架杆上几绢布匹迎风的哗啦声响,漆黑的夜幕中,风声呼啸,呜呜咽咽。 妇人心里一沉,就要大声呼喊,只是刚要出口,就觉后背一麻,一头栽倒。 漆黑的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过,堪堪抱住了即将倒地的妇人,悄无声息。 薛掌柜关紧大门,转身朝内屋走来,虽然夜色漆黑,但自家的院子也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到染缸。 正屋那边,桌上的碗碟一副刚刚才要开始收拾的模样,屋子里头空无一人。 薛同纳闷不已,转头四周看了看,并未见到自家婆姨的身影。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准备收拾起桌子起来。 只是不等下手,薛同就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的内心一沉,急忙火急火燎的向屋外走去。 那处铺有一块坐垫的台阶上方,也是空无一人。 掌柜的伸手拎起坐垫,一脸茫然。 他站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只余有呜呜咽咽的呼啸风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薛同感觉事情不妙,神色仓皇的转身回屋,一把拽下挂在前厅与里屋门前的那盏灯笼。 他伸手从袖中摸出刚刚用过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亮起。 薛同取下灯罩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点着,看也不看,提着灯笼就向着院子跑去。 风声呜咽的院子里,薛同提着灯笼左看右看,院子四处的各个角落,左右两排的侧屋,都一一查过,一无所获。 “月儿,月儿,你可别吓爹爹,你在哪啊,出来啊,爹爹输啦,咱不玩捉迷藏了。” “老婆,老婆,你们在哪,出来啊?” 呼啸的夜风中,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声,男人惶恐的叫喊声并未传的有多远。 一道闪电在夜空亮起,电光映照下的男人脸色一片苍白。 薛同四处寻找无果,失魂落魄的返身回屋。 男人目光呆滞,像是用光了今晚所有的精气神,浑浊的眼角余光里,恍恍惚惚见到一个人影,正坐在自家的餐桌前。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睁大双眼望去,正是先前自家闺女的座位那里坐着一个....人? 桌前的那道身影浑身邋里邋遢,穿着件破败的棉裘,头发凌乱打着结。 那人正埋头吃着桌上的冷饭,让人看不清面容,后背处有微微隆起,似乎是个驼子。 掌柜的内心诧异不已,虽然不知道面前此人是谁,但他既然毫无征兆的凭空出现在这里,多半和自家婆姨及闺女的失踪有关系。 男人已经年近四十,在祖籍汀州老家那边也算经历过世事浮沉,做生意赔了钱,被冤枉吃了官司,受过冷眼,挨过打,家道中落,双亲故去。 人情世故里都走了一遭,此时此刻的情况容不得他头脑发昏,走错一步只怕追悔莫及。 薛同定了定心神,不敢怠慢,悄悄的放下手中的那盏灯笼,生怕打扰到那人。 他蹑手蹑脚的来到桌前站定,不敢坐下,偌大的身躯遮住了些许光亮,正自大口吃饭的那人眼前突然一黑。 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忙着抓饭的右手微微一顿。 薛同身子一紧,大气都不敢出。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桌台的视线上方,那人的嘴角重新咀嚼了起来,依旧伸手抓饭入口,看起来有些饿。 掌柜的鼓起勇气,声音颤抖道:“先生如果饿了的话,我去重新做一份,桌上的饭食已经冷掉了,吃多了怕是会坏肚子。” 那人依旧只顾吃饭,像是没有听见。 薛同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特殊的香气钻入脑海。 那气味在驼背汉子满手的油腻中显得格格不入,尤为明显。 掌柜的鼻子微微耸了耸,想要抓住些什么。 驼背汉子嘴角冷笑。 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嫌弃桌上没有酒水,汉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拿过桌边的白色棉布擦了擦手。 随即有一道奇特的嗓音冷不丁响起,有人问道:“这房子你是何时搬进来的?又是如何搬进来的?” 嗓音并不如何尖锐,却是盖过了屋外呼啸的夜风,语气平和,不是质问,倒像是唠家常。 薛同神色一凛,回答道:“小人是五年前搬进来的,是从一个老婆子手里盘过来的。” 掌柜的生怕那人不信,急忙补充道:“是立过官契的,先生你要是不信,我这就可以去把契约取来。” 说着就要迈步往内屋走去。 屋内响起一声冷哼。 薛同不敢继续走,停在原地。 那声音继续响起,问道:“那婆子如何模样?现在又在哪里?” 掌柜的内心发憷,五年前盘下这间房子,起先不过是贪图小便宜,事后知晓上了当,也很恼怒。 只是当时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又找不到那婆子,官府那边也是备过案的,至于私下贿赂县府坐实了屋产所有权,不过也是府衙治下的一桩贪墨案,权宜之计。 薛同知晓今日多半是屋子之前的正主找上门来了,自己的婆姨和闺女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如何又敢信口开河。 他急忙说道:“小人也是事后才知晓那买卖与我屋子的婆子竟是个专职贩卖人口的牙婆,小人去县府那边备过案。” 驼背汉子心下一沉,牙婆? 那道嗓音再次突兀响起,仓促间显得有些急切,不复先前那般镇定从容,问道:“你与那婆子交割时,可曾见到她旁边有个六七岁大的圆脸小姑娘?” 薛同知晓那婆子是因为刚做过一案才急于出手的屋子,并不知道那婆子如此胆大妄为,贩卖的竟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娃。 他不敢怠慢,诚恳说道:“不曾见过,我与那婆子交割房屋时都是孤身一人,并无外人在场。” 桌子对面的驼背汉子像是听到了某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之前还略显微微隆起的后背向下一沉,像是丢掉了某件物事,又仿佛是垮掉了久久绷着的精气神。 薛同心下着急,继续说道:“如果这间屋子是先生的,小人愿意交还给先生,只是还请先生放了小人的妻子女儿。” 桌旁那边的驼背汉子双手搁在桌上,依旧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 那道嗓音也不曾响起。 掌柜的看到这一幕,愈发笃定自己的妻子女儿就在这驼背汉子手上。 薛同突兀的向下跪倒,对着桌子对面的那人说道:“小人发誓,事后绝不找上官府,小人诚心乐意归还先生屋产,愿意签字画押,只要先生让我见一见妻子女儿,小人愿意连夜带着她们离开。” 掌柜的跪在那里,说话间的语气急切诚恳,隐隐带着哭腔。 身子颤颤巍巍,仿佛随时就要摔倒。 桌前的驼背汉子终于有所动作,他站起身,弓着身子向屋外走去,像是一个迟暮的小老头。 一声仇恨的嗓音响起,满是怨毒,“我要你这屋子又有何用。” 薛同哪里肯如此就放他离去,连滚带爬的上前抱住那佝偻汉子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先生,先生,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妻子女儿,先生要是不解气,喊打喊杀只管朝小人身上招呼,绝无怨言。” 驼背汉子脚下一动,薛同就好似被一物撞击胸口,脱手向后飞去,桌子椅子被撞到一大片。 掌柜的抱着身子蜷缩在那,似乎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屋外依旧夜风呼啸,肃杀一片,滴滴答答的声响中像是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 驼背汉子迈步走出屋子,不妨一道黑影一闪,薛同不知怎的爬了起来,举起一张椅子就朝着面前矮小的汉子当头砸下。 砰的一声响,还不等椅子落在头顶,薛同又好似被一物撞飞出去,摔在屋内的墙壁上,撞得桌上的烛台摇摇晃晃,一粒豆大的灯火随着劲风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屋内的墙壁上倒影斑驳,在夜风的呼号声中,犹如夜幕中的乱葬岗,森然可怖。 薛同满脸鲜血,抱着身子跪倒在墙壁那边,隐约瞧见那驼背汉子就要走出门外,他嗓音凄厉冲着那人大喊:“我不知道那小姑娘与你有何关系,只是你既然也是有家人的,就该知道一家人在一起就该整整齐齐,我只不过是贪点小便宜才盘下这间屋子,那小姑娘被牙婆贩卖与我何关,你竟如此歹毒,要我家破人亡么,凭什么?” “凭什么?” 最后这三个字,薛同仿佛用光了全身所剩不多的最后一丝气力,绝望的声音在漆黑的夜幕里久久回荡。 他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门口的驼背汉子脚下一顿,像是被触动了逆鳞一般,缓缓转过头来。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漆黑的夜幕中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光华闪过,出现在门口那边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疤痕虬结,犹如老树盘根交错的可怖面容。 那道嗓音再度响起,此时此刻尖锐异常,恰如索命的冤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仿佛被戳中了笑穴,猖狂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他目光如毒蛇,盯着薛同一字一句道:“凭什么?我来告诉你凭什么!” “五年前我本只为避世而来,虽假意流落苗山巫寨,但那巫女自己钟情与我,事后却悄悄用‘莹骨玉蟾’在我身上种下了‘三日亡魂蛊’。在那牛鼻子的崇玄观,我不过是预借‘火符’一观,深知明说必然无用,可哪想那帮牛鼻子不分青红皂白围攻于我,我为求自保才错手杀了几个贼道,便被那人硬生生敲断了脊柱,将我打落山崖。可怜我命不该绝,缠绵病榻一动不能动,一躺就是三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途径一个小村子,因见一女娃可怜,便带她入城,谁知竟被你们拐卖。前几日我出谷而来,路过当年那座村子时,哪知当时住过的小房子竟然被一个无赖货色强行霸占,我本好意与他说话,可他竟然口出狂言,羞辱与我。” 说道这里,那驼背汉子已然疾言厉色:“你以为这张脸是我想要的吗?啊?那日我被打落山崖,虽侥幸留的性命,原本的那张脸早已被纵横交错的山石毁去大半,变成了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下场,又有谁来可怜我?” 那汉子盯着薛同仍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啊?你说啊?你们又有谁来可怜可怜我?” 掌柜的神色惨然,咳着鲜血。 “真是可笑,这便是你随意报复他人的理由么?且不论个中对错,你今日这般种种作为与你心心念念的那般害你之人何有两样?” 薛同这番话说的含含糊糊,口齿不清,说到后来嗓音渐渐弱了下去,恍若自言自语。 他挣扎着甩了甩头,像是驱赶层层袭来的倦意,喉结一上一下,像是被肺部倒灌的空气堵住了嗓子眼,痒得厉害。 门口那驼背汉子耳力通玄,薛同那番话他听的真真切切,一字不差。 他走上前来,一把扯住薛同的头发,盯着他的双眼说道:“可笑?你说我可笑是吗?那赖皮汉子说我可笑,我给他种了赤磷蛊,今日我不过是无意撞到了那个瘦皮猴子,他却伸手欲打我,我便给他下了赤磷粉。你现在也说我可笑,你说我该如何谢你?” 薛同本就乏力,此刻被他强行拽着头发更是有劲使不上来。 他盯着眼前那张可怖的丑陋面容,嘴角微动,眼神里满是嘲弄。 佝偻着身子的驼背汉子微微皱眉,脑袋一撇,躲过了一口混合着血水的唾沫。 他用力的往下一砸,薛同的脑袋就像是被随手扔掉的皮球,在地上上上下下的弹了几下,归于平静。 掌柜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脑袋磕砸的地方顺着散乱在地的头发渗出丝丝血迹。 驼背汉子站起身,走向大门那边。 薛同的脑袋动了动,像是听到了脚步声,耷拉在地上的双手微微用力,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驼背汉子在即将迈过门槛的时候再度停下脚步。 那道嗓音突兀响起,嘲讽说道:“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很对,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在一起,我便将你的妻子女儿还给你。” 趴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奖励,他艰难的抬起头,双手半撑着地面,向前方看去。 屋外的门口那边早已没了人影,一阵阵独有的特殊香气随风而来。 院子里的几块布匹早已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晾布的架杆在夜风的呼号声中哗啦啦作响,盛满水的染缸被风吹过,缸面上水花晃动,像是涨水的海潮扑打着礁石。 轰隆隆的雷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来的更大,一道道闪电噼噼啪啪,在漆黑的夜幕中蜿蜒亮起,恍若白昼。 大雨,如期而至。 一直开着的屋子大门无风而动,“啪”的一声自动合上。 靠墙的大门后方,两道身影靠在那,一动不动。 一大一小,面色惨白,七窍流血。 薛同目光呆滞的看着那两道身影,整个人的脑袋就像是被千斤巨锤从空中砸下。 他愣了愣,发出一声惨呼,凄婉哀怨。 睁大的两双瞳孔里早已渗出血来。 薛同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趴在地上,一手努力的伸向前方,想要拼命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可惜无济于事。 他想要大声喊叫,却仿佛早已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恍恍惚惚中,只感觉那股香气越来越浓郁,仿佛就要刻在脑子里一般。 薛同被一股倦意直冲头顶,嗓子发痒、呼吸不畅,满是血水的脸庞涨得通红。 他伸出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七窍流血。 那只前伸的手掌五指缓缓落下,挣扎了半晌之后,终于没了生气。 屋外,大雨滂沱。 屋内,那盏烛火总算烧到了尽头,“啪”的一声倏忽熄灭。 桌上一人方位的某只碗里,残留的半块未吃完的鸡肉安静的躺在那儿。 无声无息。 早在大半个时辰前,城中监丞府的后门大开,走出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 门口站着的监丞府府兵躬身行礼,另外两个身穿皂衣的县府衙役早在听到远处轰隆隆的雷声时就回转精神,不再是一副打着哈欠的委顿模样。 内心一直期待着自家老爷得赶快出来才好,再不出来可能自己就得变成落汤鸡了。 县丞黄维和走下台阶,一阵夜风袭来,他侧头眯了眯眼,抬头看向天空的那轮月色。 月亮猫在层层的帷布后面,缓缓向后隐去,欲语还休。 他微微皱眉,甩手向前走去。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八章 被跟踪了 苗岭群山的斜月山谷中,刘伶醒转时已是卯时末。 昨夜落叶城的方向,风雷大震,似乎是下了一场暴雨。 斜月谷本是苗巫的祭祀之地,五仙教初立时,此处山谷本是作为禁地的,后来在那场惨烈的巫蛊之祸后,由黑苗一族领头的五仙教大部分教众被诛杀殆尽,后因教内派系理念不合,此处山谷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最初不过是作为祭祀五毒神君的小山谷如何沦为现下百毒丛生的绝命之所,还得要从两年前说起。 山谷深藏腹地,入谷口是山崖绝壁处一臂宽的天然孔洞,孔洞四周布满倒垂的青藤和苔藓,外人如不临近,极难发现。 不过对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所谓山上神仙而言,某些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山川屏障,就很是鸡肋了。 天早已破晓,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晨曦的日光能透过层层灌木照射山谷的少之又少,刘伶视野所及处依旧是昏沉一片。 深坑处的篝火堆已经熄灭,依稀散发余热的火堆袅袅升起烟雾,煤炭般黑色的灰烬里三三两两迸发出点点的火星,像是漆黑夜空里的闪亮星星,袅袅升腾的烟雾又像是农家小院早起的炊烟。 山谷中里静的可怕,只有唧唧的虫鸣声显出些许生机。 深坑边沿的那处青石上已没了那人身影,刘伶瞅了瞅那处篝火堆,知晓道长怕是故意在自己醒转前才悄悄远去。 他直起身扭了扭脖子,双臂弯曲抬起,整个人的上半身向后微微倾倒,做了个挺腰的动作。 身后的脊背处如校大龙,传来一阵阵哔哔剥剥的豌豆爆裂般的声响。 整个人神清气爽,劲力十足。 刘伶弯腰伸手,从身后石壁处的夹缝里抽出那把随身金刀,刀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从怀中取出道长昨晚交给自己的那朵“白骨花”别在腰间,向着山谷外信步走去。 这会儿衙门应该点卯完毕了吧! 也不知道自己一晚未归,家里正厅桌上的那盏烛火是否依然亮着! 山谷深坑边沿处的青石旁,一块黑色布帛安静的躺在那儿。 ———————— 落叶城的各条街道上杂乱不堪,因昨晚那场突发的暴风雨沿途好些未及收拾的摊位被吹的七零八落。 一大早,沿街满城各家各户都是唉声叹气的忙碌人群。 混杂在来往穿梭各条街道上清理收拾的差奴和扑街中,城北醉花楼的后巷口,一个身穿男装的清瘦小个身影不急不缓的朝城西那边而去。 城中的县府内院中,由张四领头的一众衙役正安静的等候在那,俱都面色凝重。 大堂那边,县丞黄大人正和陈文说着话,像是在交代些什么。 半盏茶功夫过后,陈文出了大堂,步子轻快的向内院走来。 众人在见到陈文后,各都松了一口气,张四率先迎了上去。 “陈哥儿,黄大人怎么说?” 张四还算平静,声音不急不缓。 “陈哥儿,兄弟们都准备着呢,只等黄大人发话,我们就一齐杀向苗寨。” 王三粗声粗气,还是显得比较着急。 张四眉头大皱。 这个王胖子嘴巴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乱说。 只是不知县丞黄维和怎么就说服了陈文,此刻的他一脸平静,丝毫不见任何担忧之色。 陈文冲着众人微微一笑,说道:“放心吧,大人说昨晚就得到监丞大人那边的消息,刘班头不过是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这会儿恐怕就在打马回城的路上。” 众人各自面面相觑,有好些个衙役伸手拍了拍胸口,长嘘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在为谁担心。 张四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腰间悬挂的铁尺微微晃荡。 王三一手叉着腰,一手扶了扶腰间的朴刀,转头看向身后的众兄弟,满是豪气。 陈文接着说道:“昨晚雷雨横行,城内的多处街道怕是杂乱不堪,大人担心可能会有歹人借机浑水摸鱼,今儿大伙儿就辛苦些,巡街的时候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齐齐应诺了一声,陈文一挥手,众衙役三三两两并作一队,各自散去。 不一小会儿,整个县衙内院就只剩下张四,王三和陈文三人。 陈文看了张四一眼,两人眼神交汇,心有灵犀。 王三站在一旁,犹自按着腰间的那把公门朴刀。 陈文说道:“王三,今日城内恐怕不太平,外面巡街的众兄弟你带着点。” 王三有些好奇,问道:“陈哥儿,那你呢?” “我和张四哥去城东接班头去,有些话要说,怎么我们不在身边,你就想耍懒?” 王三连连摆手,“陈哥儿,你就会打趣我,哪有的事。” 话没说完,就摸着脑袋边走边笑,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张四和陈文对视一眼,两人最后才出的院子,向着城东的方向走去。 南岭苗山某处隐蔽的山坳入口处,一个身穿皂衣的公门衙役现出身形,左手腰间配有一把古朴的连鞘长刀,另一边斜插着一朵白色的奇异花朵。 那人出了谷口,拍了拍身上的衣物,转头四处瞧了瞧,眉眼微扬。 他伸出两指放在嘴边,一声急促的口哨声突兀响起。 哨声清亮悠长,在清晨的寂静山坳里久久回荡。 刘伶侧耳静听,远处似乎响起了一连串骏马的嘶鸣。 不多一会儿,空旷的山坳那头传来了哒哒的阵阵马蹄声。 一匹骏马嘶鸣着向此处奔来,看马具竟然还是一匹公门的驿马。 那匹马围绕着刘伶打着响鼻,用脑袋蹭了蹭刘伶的身子,鼻子里犹自喷着热气。 刘伶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老伙计,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 骏马前蹄奋起,高昂着头颅,兴奋不已。 刘伶翻身而上。 一人一马向着落叶城方向疾驰而去。 城东福客楼后堂的某间客房内,某人顶着一对熊猫眼,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昨晚那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实在扰人清梦,李云风被吵醒之后就一直没有睡着,提心吊胆了一整晚,生怕一个不小心,小小的客房就给雷劈倒了。 好不容易睡着了吧,又给窗外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吵醒,李云风半睁着双眼来到窗前,刚想破口大骂,推开窗户一看,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不知不觉间已是破晓时分。 这不,某人想睡个回笼觉也睡不成,这会儿正苦兮兮的躺在床上,瞪着一双老大的黑眼圈,对着床顶碎碎念念。 窗外的街道上动静越来越大,就算捂着耳朵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嘈杂声传入脑海。 李云风给烦躁的不行,索性穿好衣服,推开房门,下楼去了。 简单的洗漱过后,李云风在前厅的一楼囫囵的吃过早餐,跨过福客楼的门槛,晃悠悠的出了大门。 他昨晚就已经在掌柜的那边预留了几天的房钱,直到离开前,凡是在店内的花销都算在内。 柜台那边,掌柜的瞧着那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又顶着一对大大的眼袋,一看就知道是昨晚没睡好。 他微微皱眉,似乎是想起了昨晚衙门那边的吩咐,伸手招来店内跑堂的小厮,附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 那小厮频频点头,得到掌柜的示意后,一把扯下肩头的布褡子。 李云风离开福客楼一路朝城北而去,那小厮就一直悄悄的尾随在后面,前后始终保持着几十步的距离。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嘈杂异常,李云风就这么晃晃悠悠的闲逛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间抬头一看,竟是到了醉花楼附近。 天色虽早,醉花楼附近的那处酒肆却已有三三两两几个坐着吃早茶的老熟客,醉花楼这座名动一城的销金窝,门口处也是人来人往,丝毫没有因为昨晚那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影响了生意。 李云风眯了眯眼,摸了摸怀中的那张银票,意气风发的正了正衣襟。 一位容光焕发的老嬷嬷站在醉花楼的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笑的合不拢嘴,手中的那块香绢甩的飞起,步履从容的接待着每一位来往醉花楼的客人。 仿佛眼中进进出出的倒不像是一个个大活人,而是一块块闪闪发亮的银锭。 在众多发亮的银锭中,有一抹青衫格外惹眼,老嬷嬷瞅了瞅,有些眼熟。 只是还不等她迎上去,那身穿青衫的年轻公子哥却是突兀的调转脑袋,转身离开了。 李云风刚要迈步进入醉花楼的时候,左眼的余光一撇,无意中看到有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从醉花楼的后巷那边转了出来。 他定睛看了看,有些想笑。 虽说那人穿着一身男装,略显宽大,但还是给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云风心下好奇,这小丫头外出沽酒那会儿犹自是丫鬟打扮,也不见她有任何避嫌的举动,这会儿怎么乔装打扮起男人来了? 猎奇心起,他悄悄的挪动脚步,不动声色的跟在后面。 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到底有什么秘密,是不是又跟她家那位苗娘子有关。 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是醉花楼翠玉的小丫鬟穿着一件灰色长衫,似模似样的走在通往城西的街道上。 李云风跟在后面,瞧着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走路姿势愈发觉得好奇,脚下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身后几十步远的距离,一个身穿褐色短打的小厮放下手中的萝卜,急急跟上。 相距不足十五步,李云风仔细看看了,那小丫头身上穿的衣服颇有几分眼熟,与那日她拿给自己换上的灰色宽袖长衫竟是一般无二,只是在尺寸上差了些。 李云风差点没忍住,捂着嘴巴偷笑。 记得那日小丫头在给自己衣物时就曾说过,那件衣服是她家小姐的。 就此刻的光景来看,不难猜出,这对主仆大小两个女子,平日里女扮男装偷溜出去,多半是以同胞兄弟相称。 身后两个鬼祟的男子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穿街走巷。 大约小半个时辰左右,小丫鬟在一处行人稀少的通巷边驻足不前,似乎有些犹豫。 李云风侧身躲在一处屋檐后方。 探头看去,正对小丫头的前方不远处,有一间规模不小的院子。 院子大门的匾额上写着五个大字,“同和染布坊”。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十九章 杀人啦 院子四四方方,围着几间屋子,占地不小,院墙不高。 这条名为青染的通巷四通八达,前后左右都是进出口,巷子套着巷子,纵横勾连,恍若一座迷宫。 李云风跟在后面穿街走巷了半天,脑袋发胀,这会儿若是让他自己走出去,十有八九得兜兜转转大半个时辰。 屋子前的小丫头走的闲庭信步,倒像是自家的后花园,每过一个转角都不带停顿的,很是熟悉。 落叶城的城西之所以神秘,一是因为这里大大小小的染布坊比较多,忙的时候,无论白天黑夜,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可以见到各色各样架在杆子上的染布,层层帷幔的后面光景,很难得见,除了那些来来往往的染工。 其二就是巷子了,这一带类似“青染”这样的通巷还有很多,如果不是久居城西的百姓,一般的外人走进里头很难找到出路。 小丫头此刻就站在“同和染布坊”的大门前,犹犹豫豫,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院子那边大门紧闭。 同和染布坊位于这条通巷的中心处,占地不小,平时忙碌起来声响很大,所以四周的近邻并不是很多。 一般除了来往这边上工的百姓,不同于院子里头的光景,门前的这条宽巷其实还算比较安宁。 只是今日却显得过分安宁了些,院子里头似乎听不到半点动静。 往常的这个时辰,按理说早已开工了才是。 小丫头翠玉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显得有些焦虑。 染布坊的老板娘是个很善妒的人,平日里一边嫌弃自家男人没本事,一边又怕自家男人有了银子就学坏。 所以在生活上很是节俭,还算比较殷实的家庭竟然连个使唤的丫头婆子都不请,这要是放在一般的家庭,恐怕早就吵翻天了。 掌柜的薛同在这方面没有话语权,也懒得管,加上他性子又软,私下里就有了个“惧内”的称号。 万幸的是,自家婆姨嘴上说归说,手上却不含糊,该做的家务一分不少做。 这点上薛掌柜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不然可真得愁死。 前些年,青衣坊那边负责采货的勾头带来了个年轻公子哥,那公子哥身边还跟着个小“伙计”,勾头只说是自家的主顾,以后“同和”这边的布料可能都会由他们来检验。 青衣坊可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薛同哪里敢怠慢,连连点头称是。 妇人瞧着那位公子年轻,总撺掇着薛同多去联络联络感情,好让他们在青衣坊那边帮着自家提提价。 薛同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猫腻,只是那时当着勾头的面自己不好点破。 平时自家妇人总拿这个说事,薛同头疼的很,又不好和自家婆姨明说,所以每每谈及此事,他就只能装傻充愣,眼前含糊着答应,转头就忘。 欣慰的是,那年纪大些的“公子”前后总共也就来过三回,这让薛同长舒了一口气,省去了不少麻烦。 后面来这边的都是那个年纪小些的伙计,妇人一看没了希望,唉声叹气,转头就吩咐自家男人,尝试着让他自己去送布样的时候旁敲侧击试试看。 薛掌柜的哪里想到自家婆姨想一出是一出,无奈的很。 小丫鬟翠玉站在门外面来回踱步,她今天是来告别的,说是告别,不妨说是自己安慰自己,算作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至于告别什么的,不过是小丫头内心深处留给自己的一点念想,和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亲人告别而已。 醉花楼是落叶城最大的一座销金窟,也是青衣坊在落叶城的最大主顾,苗淑碟作为醉花楼的红牌,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结识了青衣坊的勾头。 因为小丫鬟翠玉的身世,那些年苗淑碟动用关系,只说自己有个远方的亲戚朋友想开个布庄生意,私下里拜托那勾头带着自己去城西的众多大小染布坊见识见识。 那青衣坊的采买勾头人情世故何等老辣,这点小事哪有不同意的,两人一合计,就谎造了这么个身份。 由于她们两个身份特殊,当天那女勾头就带着两个一大一小女扮男装的“年轻公子”走了一趟。 苗淑碟毕竟是醉花楼的清倌儿,不可随意出门,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去过几次过后,见没什么危险也就乐的安心。 倒是小丫头翠玉,只要得了自家小姐许诺,除了偷溜出来沽酒,就是老远跑来这里,守候着希望。 这些年来,小丫头前前后后不知来了多少次,结果总是这样,一直没有音讯,苗淑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前日,小丫头外出沽酒又被那守门瘦猴小吏纠缠,自家小姐竟然说要去找那个县府的外甥陈文,翠玉的内心是极为反对的。 自家小姐对自己的好,就像是亲生的姐妹一般。 她看的出来,小姐并不喜欢那人,她可不希望小姐因为帮自己而乱用人情,那可是都要还的。 再说那陈文对自家小姐的心意,城北一带谁人不知? 她可不希望自家小姐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何况还有那位青衫的年轻公子... 小丫头今天自作主张来这里就是来图个安慰,自己的那位“哥哥”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以后的日子里,她要一心一意的服侍自家小姐,不希望小姐再为自己担心,毕竟都找了这么多年。 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房子并没有现在这么大,也没有院子。 小丫头在成了醉花楼的丫鬟后,第一次重回这里的时候,内心忐忑的就要跳出来,记忆的中的地方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当时去官府那边说这间房子是自己的,自己是被拐卖的,就她一个醉花楼的小丫鬟,恐怕打死都没人相信。 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这些事情。 翠玉有些犹豫,院子那边大门紧闭。 小丫头身量不高,看不到院子里面的光景,李云风垫着脚差不多能看到,只不过离得比较远。 守株待兔苦苦等了多年,每每来及此地的时候总盼望着能看到梦中的那个身影。 今日不知怎的,下定决心是最后一次了,却有种久违的近乡情却的感觉。 翠玉鼓起勇气,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无人应答。 小丫头有些发蒙,耳朵贴着大门听着动静。 院子里面似乎并没有脚步走动的身声音。 翠玉捏着嗓子,对着大门喊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 小丫头有些纳闷,心里突突的跳着,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她四下左右的看看,见周围没人,来到正对大门左手边侧面的墙角位置,那里有一块衬底的大青石。 小丫头想要踩在石头上面,看看里面的光景。 李云风瞧见这一幕,觉得情况要遭,果不其然。 昨晚那场突然而至的大雨下了半夜,巷子里头的地面上有些地方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那块由来已久的大青石也不知道放在那多长时间了,上面长满了青苔。 小丫头刚踩上去,不等用力呢,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所幸李云风早有准备,黑影一闪,在小丫头就要摔下石头的那一刹那稳稳的接住了她。 李云风气的有些想笑,这应该是第三次了吧。 怎么自己每次见到这小丫头,她都要摔跤呢? 难不成还真是命里相冲,八字不合? 小丫头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吓得闭住了眼睛。 翠玉等了半天,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传来,整个人此刻却好似倒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意外的温暖舒适。 小丫头睁开眼睛一瞧,一张清秀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有些熟悉。 此时自己正躺在人家的怀里,那人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满是疑问。 小丫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啊的尖叫一声,慌不择路的从那人怀里挣脱了出来。 小脸红红的,尴尬的要死,都不敢抬头看他。 李云风咳嗽一声,说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翠玉见他说话,强自镇定心神,这些事情实在不方便与他说,当下就有心想要糊弄过去。 她拱手一礼,故意捏着嗓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刚才谢过兄台援手,承情了。” 说完不等那人动作,拔腿就走。 却不想背后意外传来一个女子嗓音,“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子这么贵气,又指使自家丫鬟外出沽酒来了?想不到这堂堂醉花楼还有人瞧不上自家的酒水,这要是传出去,我这醉花楼的招牌怕是要保不住喽。” 前面正自迈步的小丫头下身形一顿,下意识的低头转身,说道:“花妈妈,是翠儿自.....” 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对劲,刚才那番话说的矫揉造作,难听的很,绝不是花嬷嬷的嗓音。 小丫头内心一咯噔,不好,自己上当了。 她抬头望去,果不其然。 那边年轻的青衫公子正一手翘着兰花指,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呢。 翠玉给这一幕逗乐了,红着小脸噗呲儿一笑,讨厌。 李云风见那丫头捂着嘴巴偷笑,满是自豪。心想老夫还斗不过你?小丫头你还年轻着呢! 翠玉见那公子迎面走来,既然自己被看出来了,也就不装了,索性大大方方的站在那里。 李云风可没有不识趣,自己和这小丫头才认识不到两天,怎么也不好再问人家的私事。 他本意是想问问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既然小丫头不说,他就当做没事发生。 翠玉知道眼前的公子肯定是瞧见了自己之前的那一幕,也不藏私,对着李云风说道:“公子,你个儿高,能不能帮我看看院子里面有没有人。”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那栋宅院。 有些不好意思。 李云风会心一笑,冲着小丫头点了点头。 来到先前的那处放有大青石的墙角边,李云风踩在上面伸头往里瞧了瞧,微微皱眉。 院子里面一片狼藉,晾布的架杆被吹的东倒西歪,一头掉落在地上。几绢布匹散乱在一起,混合着雨水夹杂在泥土里,几口大锅里面满是泥浆,其中有一只估计是漏了底,空空如也。 几只染缸扎根在地上稳稳当当,里面的情形倒是看不真切。正屋那边的大门虚掩,台阶上掉落着一块类似桌垫的东西,显然已经被大雨淋湿,两排的侧屋看不出名堂。 直觉告诉他,这户人家多半发生了大事。 小丫头翠玉站在一旁,双手合拳抱起放在胸前,看模样有些焦虑。 李云风看了一会儿,心里面已是七上八下。 他跳下青石,认认真真的盯着小丫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翠玉一见公子这样的表情,难免有些心慌,眼眶开始泛红,隐隐有泪水的痕迹。 李云风叹息一声,只怕眼前的小丫头和这户人家大有关联,既不好明说,那就让她自己看吧。 翠玉正想问一问公子里头的情形如何,却不防李云风再度踩在那块青石上,双手一攀搭在院墙上头,两脚用力一蹬,已然翻了过去。 院子里头脚步声起,小丫头已经了然,快步来到院门前。 吱呀一声响,院门被李云风从里面打开了。 小丫头站在门口,入眼处满院狼藉,心里一沉,向着那处半开的正屋快步而去。 李云风飞奔而上,抢在前头。 未及正门,在刚踏上台阶时,就有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 李云风脚步缓了缓,看着后面的小丫头微微摇头,伸出一手示意她等等。 拾级而上,李云风伸手一推,两扇大门对半打开,右侧的那扇大门开到一半自动停下。 视野前方的屋子里面桌椅倒塌、杯碟满地。 一个头发散乱的男人躺在地上。 他的下巴枕着地面,脑袋斜靠在前伸的左臂上,右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看着前方。 七窍流血,早已死去多时。 李云风捂住鼻子,一阵干呕。 大门敞开的院子外头,一个身穿褐色短打的小厮在七拐八弯的通巷里头总算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此刻正半蹲在大门那边喘着粗气。 李云风胃里翻江倒海,蹲在地上吐了好一会儿。 小丫头见那位公子半天都没出来,心下一急,抬脚上前。 屋子里头,渐渐缓过神来的李云风在顺着死去男人的视线前方悄悄的蹲下身,他伸出一手缓缓去拉那扇半开的右侧大门。 小丫鬟翠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小脸煞白,一脸呆滞。 嘎吱嘎吱的门窗摩擦声响起。 似乎是受不了这沉重的氛围,李云风用力一拉,那扇半开的大门突兀打开。 也许是用力过猛,李云风连连后退,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两只瞳孔逐渐放大,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麋鹿,全身上下不停打着摆子。 双手撑着的地面上满是血迹。 那扇大门的后头,躺着一大一下两具尸体,双目圆睁,面色惨白,七窍流血。 死不瞑目。 身后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小丫头翠玉一头栽倒。 李云风差点被吓得魂不附体,见小丫头朝着自己倒来,也顾不得沾满鲜血的双手,连忙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扶住了她。 那小厮似乎是听到了里头的动静,站在门口瞧了瞧,并没有人,院子里面一片狼藉,模样惨淡。 视线前方的正屋那边,大门半开。 他弓着身子,蹑手蹑脚的向前走去。 侧身进去内屋一瞧,乖乖不得了。 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双手沾满鲜血,怀里正抱着一个浑身血迹的“少年”,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靠墙关上的大门那边,躺着两具尸体。 小厮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屋子。 他一边跑一边失声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章 去府衙 屋子里面,李云风正抱着晕倒的小丫头不知所措,冷不防背后突然响起一片杀猪般的叫声。 “杀人啦,杀人啦....” 转头一瞧,一个身穿褐色短打的小厮慌不迭的从地上爬起,一路跌跌撞撞冲向院子,边跑边喊。 有些眼熟,这家伙不是昨晚自己在福客楼见到的伙计么?他怎么在这? 李云风看了看怀中晕倒的小丫头,再看了眼自己,心里一疙瘩,不好,那憨货不会将自己当成杀人凶手了吧? 他二话不说,将小丫头小心翼翼的放在身旁一侧的靠椅上,起身追了出去。 院子外头,小厮听见身后响动,转头一看,那青衫年轻人正满手鲜血的冲着自己奔来。 小厮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吓得魂不附体,慌不择路跑得更快。 李云风不敢单独留小丫头一个人在屋里,眼瞅着追赶不及,伸出双手在一旁的染缸里搓了搓。 急急忙忙回屋抱起小丫头,来到门口一瞧,那小厮的身影恰好消失在院门那边。 “杀人啦,杀人啦....”的尖叫声在空旷的巷弄里回荡不止。 李云风不敢多待,头疼不已,将小丫头往后背一甩,追着那货的背影而去。 青染这条通巷错综复杂,对他们两个都算是初入此地的人来说,想要找到正确的出路几乎不可能。 李云风闻声顺着那小厮沾水的脚印一路跟去,在追了还不到三条巷子的时候就失去了目标。 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浅,尖锐的喊叫声在空旷的巷弄里飘飘散散越来越弱,根本找不到方向。 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经过早上这么一通瞎折腾,不是被惊吓就是蹲在地上干呕,此时后背还背了个人,本就精力不济。 李云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一手托着小丫头,一手扶在墙上,大声喘着粗气。 通巷两边的街道上嘈杂声四起,似乎是有人发现了此处动静。 李云风不敢停留了,将小丫头往背上提了提,咬紧牙关,向着没人的地方跑去。 要在小丫头没醒之前,赶紧远离此地才是。 同和染布坊的院门那边,一个身材干瘦的汉子闻声而来,瞧见自家掌柜的布坊房门大开,有些纳闷。 今日不是掌柜放工的日子吗?一般不开工的情况下,布坊这边的院门很少开的呀? 走近一瞧,院子里面一片狼藉,平时做工用的大锅和染缸破的破,倒得倒。 正屋那边的房门半开半闭,一看就知道情形不对。 几分钟过后,面色惨白的汉子跌跌撞撞出了院子。 他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薛家人死光了,薛家人死光了,薛家人死光了.......” 李云风背着小丫头左冲右躲,小半柱香的功夫过后,在小丫鬟的指示下,循着一处人烟稀少的暗黑小巷跑了进去。 丫鬟翠玉早在几分钟前就被颠醒了,此时两人蹲在一处破败房屋的角落里犹自发蒙,胃里都是翻江倒海,难受的紧。 歇了一会儿,李云风强提精神站了起来,推开旁边那扇快要散架的大门,挥了挥手,两人一齐走了进去。 屋子里头空空荡荡,灰尘遍地,窗棂破旧结满蛛网,几只不要的竹椅随意的仍在一旁,散架的桌台上三三两两放着几只茶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年久失修,没人住的破落地方。 李云风关上大门,捡起地上的一块木板吹了吹,靠在屋子大梁的廊住下发着呆。 小丫头惊魂未定,懵懵懂懂的跟在一旁,两人背靠着廊住,沉默不语。 光亮从屋顶上方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打在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身上。 过了半晌,丫鬟翠玉率先开口,嗓音微颤,“公子,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过了她的认知,小丫头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呢。 李云风也是满脑浆糊,本来是想着自己干脆就等在那,哪也不去,就算被逮住送了官府,可只要等到小丫头醒转,一切怀疑自然不攻自破。 只是那会儿他下意识急着去追那小厮,再说,那屋子里的场景也太过瘆人,根本没敢太多考虑。 这会儿想起来有些懊悔,自己又不是杀人凶手,这一跑不会落下口实了吧? 那到时可就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正自恍惚间,听到旁边小丫头问话,李云风定了定心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翠玉,你和那家人什么关系?” 他本就心生好奇,趁着现在有时间,赶紧问问,了解一下其中内幕。 这件事一直是翠玉藏在心里头的秘密,世上除了自家小姐以外,她可从来没和第二个人说过。 不过刚才的那一幕委实过于惊心动魄,小丫头心有余悸,不敢怠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拖累到身边的公子。 当下和盘托出,李云风听的聚精会神。 “哦,这么说你来这里并不是出自你家小姐授意,那你这会儿还不回去,你家小姐会不会担心?她不会自己想办法出来寻你吧?” 兴许是觉得眼前的公子值得信赖,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后,小丫头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比第一次说给自家小姐还要来的轻松。 她脆生生的开口说道:“不会,一直都是和小姐约定好了的,都是过了午时左右才会回去。” 李云风透过破落的窗台看了眼天色,午时还未到。 “既然是这样,那咱们收拾一下,一起回去吧。” 小丫头觉得纳闷,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回去没问题么?” 李云风微微一笑,“当然有问题,得邋遢一点才行。” 翠玉不明所以,稀里糊涂的摸不着头脑,那位公子却是已经站起来身。 李云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示意她也站起来。 翠玉扶着廊住缓缓起身。 李云风绕着她转了转,来到靠墙的木桌那边伸手抹了两把灰尘,在小丫头身上几处带有血渍的地方擦了擦。 直到那几处血印完全干涸看不太清,李云风这才点了点头,大功告成。 其实现在隐隐想起来,有些地方确实让人奇怪,按理说屋子里的三人看情形应该早已死去多时才对,为什么当时洒落在地上的血液有几块地方依旧血气犹猩,仿佛像是刚死去一般,而在男人双腿靠墙处,却有一滩早已干涸多时的血迹? 李云风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这些事情似乎不该是他眼下该考虑的问题才是。 翠玉见他一番动作,有些了然,只是她依然有些不明白,就算模糊了衣服上的血迹,看上去不那么显眼了,可就这么出去真的不会有事么? 小丫头蹙着眉头不敢多问。 李云风知道翠玉心里在想什么,安慰说道:“没事的,我当时满手鲜血,你又浑身血迹的倒在我怀里,那小厮会认错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会儿你既然醒来了,还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呢?除非....” 小丫头红着小脸,问道:“除非什么?” 李云风一本正经,苦着脸说,“除非翠玉姑娘不愿意做证人,要和那小厮一起来污我清白,那样的话,公子我可就真不敢出去了。” 说着说着,既然佯装擦起了眼泪。 小丫头脑袋轰轰作响,怎么也想不到眼前公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伸出双手在眼前胡乱瞎晃,急急的开口说道:“我.我.我.....” 说了半天硬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急的小丫头眼眶通红,差点就要留下眼泪。 李云风在一旁憋着坏笑。 翠玉正自着急,忽见他神情,有些恼怒,知道自己多半又给他骗了。 小丫头这下是真的有些伤心了,气愤说道:“公子,你再这样,下次去醉花楼我可就要在我家小姐那边说你坏话了。” 李云风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就是,咱们走吧。” 小丫头本来还有些忐忑呢,经过李云风这么一闹,两人当下的心情好了不少。 推开大门迈出屋子的时候,明显感觉小丫头的步子轻快了许多。 李云风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翠玉对这一带还算比较熟悉,很自觉的头前领路。 早在衙门去往东城门的中直道上,陈文和张四一边走一边聊着公事。 “陈哥儿,县丞大人那边真能确信班头没出啥意外么?” 陈文点了点头,“我还是比较了解我舅舅的,他既然说了是从监丞大人那边亲自得来的消息,那就肯定错不了,至于其中隐秘,我总不好过问。” 张四见他面色笃定,总算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说的也是,大人们的行事手段总不是我们这些做小吏的能够妄加揣测的,何况还是监丞大人亲自....” 陈文一听这话,似乎有些不解,说道:“你说什么,监丞.....” 张四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我在想既然此事十有八九是那苗人搞得鬼,也不知班头那边是不是因为查出了些眉目才导致一整晚都未归?” “对了,说起这个我还想问你呢,你在鸡鸣山市集那边查看如何了?司监那边的记录可有异常?” 张四摇了摇头,“我将最近一段时日的易货及出入记录翻了个遍,并未看到有何不妥的地方。” “哼,那群苗人的行事手段倒是越来越缜密了,你我这般查了一日既然一无所获。” 陈文有些恼怒,愤愤不平。 张四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查案这种事情岂是能一蹴而就的,总得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才对,既然大方向认定了是苗寨那帮人所为,慢慢来就是,急不得。” 陈文苦笑一声,虽说明知是安慰自己的老话,却也是实话,无法反驳。 张四心神一震,城东大门那边马蹄急促,抬眼望去,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翻身下马,正朝他们走来。 陈文喜不自胜,拉着张四一起快步上前。 来到那人旁边,两人齐齐伸手抱拳,说道:“班头,你可算回来了!” 正是落叶城衙役领头的刘伶大手一挥,“边走边说。” 陈文下意识的看了看城门那边,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收拾好心情,三人一起向驿站那边走去。 王三正带着一干衙役在城东巡街,人群骚动,一个身穿褐色短打的小厮慌不择路乱冲乱撞,搞得行人纷纷侧目。 他定睛一瞧,那小子不正是福客楼的伙计么? 王三眼神示意其他人按部就班,自己伸手按住刀柄,向着那处人群走去。 那小厮眼看已经到了城东地界,心下更是着急,一味地埋头前冲,心里盼着越快越好。 他得要赶紧回到福客楼,将昨晚那青衫年轻人是杀人凶手的事情通知给自家掌柜的。 一个黑影突兀出现在眼前,那小厮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等他回过神来,就见到面前正站着一个身穿皂衣、按刀而立的公门衙役。 小厮定睛一看,差点掉出眼泪来,一把抱住那人的大腿,沙哑着嗓子嚎道:“三哥,那人果然有问题,他.....”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人按住了嘴巴。 衙役王三蹙了蹙眉,眼神凌厉,那小厮打了个冷颤,住口不言。 王三四处看了看,见并未引起太大轰动,悄悄松了口气。 伸手扯起那小厮,严肃说到:“走,回福客楼。” 再说那青染通巷正中处的那间同和染布坊内,三个衙役带着一个干瘦汉子站在正屋里边。 其中一个看着稍显老练的衙役对着其他两位同伴说到:“你们先在这边把守着,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破坏现场,我带着他回趟县衙,随后带人赶来。” 两个同伴齐齐点头。 那干瘦汉子听说要去县衙,直吓得两腿发软。 在离着落叶城醉花楼不远处的那家酒肆旁边,李云风和小丫头翠玉分道扬镳。 一路上,公子和自己聊了很多,也问了很多,就连怎么去衙门都问的一清二楚。 虽说公子一再强调自己肯定没事,小丫头翠玉不免还是有些担心,她红着眼睛转头大声问道:“李公子,真的不用翠玉陪你一块去么?” 李云风咧着嘴爽朗而笑,“怎么?翠玉还是信不过李云风么,你放心,等到事情结束,我就去醉花楼找你。” 他整了整衣襟,独自向着落叶城县衙的方向大步而去。 一袭青衫随风而动,上面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就像一望无际的青色大草原上点缀的朵朵红花。 至于福客楼那边,这会儿怕是早就暗中布满了衙差。 我有何惧? 在回来的路上,李云风早就改变了主意,小丫头既然还有自己的秘密要守护,他就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毕竟在人生苦难的道路上,总要有那么一个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一章 蓄势待发 城北醉花楼的那座酒肆旁,李云风和小丫鬟翠玉话别的时候已是快日过中天的正午时分。 南岭一带树木丛生枝叶繁茂,本就算不得多大的日头在经过层层树荫过滤后,温度立时清减许多,兼之季风一吹,昨夜暴雨过后的落叶城空气中都带着点点的泥土气息。 街道上行人如织,两旁卖吃食的摊贩活力十足,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毗邻醉花楼的那间药铺内,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计显得无可事事,手撑着脑袋躲在柜台的一角打着盹儿。 正值饭点儿,斜对醉花楼的那家酒肆内座无虚席,掌柜的在柜台那边忙碌敲打着算盘,店内那位热情活络的伙计熟稔的招呼着往来酒肆的客人,此时他正靠在离着窗户有一桌距离左右的廊住上,与邻桌的熟客笑谈风声,也不知是聊到了什么趣事,惹的屋内酒客尽皆哈哈大笑。 伙计满脸春风一旁附和,说的高兴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往柱子上一靠,视线透过窗户的街道外边,一个身穿稍显宽大男装的瘦削身影映入眼帘,他眉头微皱,有些熟悉,怎么感觉像是印象中那个模模糊糊的沽酒小丫鬟? 还不等他细看,那道身影就急急的穿过中直道,消失在毗邻醉花楼旁边药铺的小巷里。 翠玉心下着急,低头走路想着心事,来到那扇熟悉的朱红色小门前,小丫头四处瞧了瞧,伸出一手轻轻扣门。 咚咚咚,敲门声富有节奏,两短一长。 咚咚咚,院门里面传来了同样的回应声。 翠玉松了口气,再次伸出一手轻叩门扉,这次只敲了一下。 不多时,开门声响起,一个头戴家丁帽的小厮探出脑袋,是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 那小厮细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年轻“公子”,捂嘴偷笑,闪身让过。 翠玉在跨过门槛时朝他点了点头。 少年关上门,紧步跟上,微笑说道:“翠玉姐,我觉得你还是穿这身好看。” 翠玉头也不回,“少贫嘴,狗儿,我且问你,我家小姐来过没有?” 少年答道:“来过一回,问了几句话就走了。” 翠玉心里一急,停下脚步,“都说什么了?” 少年见她停步,赶忙上前站定,回答说道:“没什么,就是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主要还是担心你,叮嘱我来着。” 翠玉哦了一声,接着问道:“那院子里面可发生过其他的事情?花妈妈有没有来过?” 叫狗儿的小厮扶了扶帽子,“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至于花大娘,自从昨日让我去巷子里面收拾打碎的酒壶后,就一直没来过。” 翠玉点了点头,伸手从腰间摸出一粒碎银子递给他。 少年有些不高兴,伸手推脱道:“翠玉姐,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开个门的小事么,平日里苗娘子待我们好,我们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哪里需要讨赏?” 少年身世凄苦无爹无娘,也是被卖来醉花楼当小厮的。可能是因为年岁相仿身世相仿的缘故,一来二去,两人也就认识了。 翠玉本就孩子心性,最是能感同身受,因此对他格外照顾。 看着眼前满脸诚恳的面黄少年,翠玉不容分说的将银子塞在他手中。 那小厮真不想拿,打算还回去,只是在见到翠儿姐严肃的神情后便有些发憷,畏畏缩缩的不敢动作。 翠玉勉强动了动嘴角笑了笑,挥手示意让他回去。 自己则转身就走。 穿过几条游廊后,来到那扇圆形的朱漆拱门前,翠玉跨门而过,脚底下那片铺有鹅卵石的小路被踩的吱吱作响。 在踏上那条木桥的时候,依稀可见那处桃花盛开的的园林内,有个身穿鹅黄色淡雅长裙的女子正坐在石桌旁,像是在等着自己。 小丫头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双腿好像是灌了铅的石块,步子缓慢, 好不容易走下木桥后,整个人的后背都湿透了,犹如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在与李公子一路前行回家的路上,一直都有个值得信赖的人在旁边支撑着自己,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股信念。 这会儿回了家,卸下心防,一路紧绷的心弦犹如泄闸的洪水般瞬间坍塌。 心底的那份失落、恐惧就像出现在眼前的可怖画面般,走马观灯似的层层袭来。 翠玉只觉的头晕眼花,失魂落魄的伸手拨开几处繁茂的桃枝,园林中心处的石桌旁,自家小姐正满脸忧心的看着自己。 小丫头再也控制不住,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轻声呜咽,不一会儿,已是满脸泪水。 城东福客楼的大堂内,掌柜的忧心忡忡,心不在焉的翻看着账簿。 后堂的某间客房中,两个衙役正在四处翻翻捡捡,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东西。 微掩的窗户旁,衙役王三看着面前的酒楼伙计,眉头紧皱。 “你说那人在发现你后,就满手鲜血的要过来杀你灭口?” 那伙计哆哆嗦嗦,后怕不已,“可不是嘛三哥,我家掌柜的让我跟着那人,我哪敢怠慢啊,早上一见那人出了酒楼,我便跟了上去。一直在跟到城西的那家染布坊的时候,突然就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我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啊,一想到是三哥您的吩咐,我就壮着胆子摸了进去,刚进门,就见那人满手鲜血的抱着个人,地上还躺着三具尸体,这情形我哪见过,吓得我赶紧就跑,那人好像是发现了我,转身就冲出屋子朝我奔来,凶神恶煞的,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会儿估计都见不着您了。” 伙计这番话倒是想说的慷慨激昂,可惜底气不足,越到后来声音越小,有些心虚。 王三在陈文那边显得大大咧咧,却是不傻,岂会不知他那点小心思,只是这会儿懒得计较罢了。 “你可曾亲眼见到那人杀人?” “这个到没有,不过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就他一个人,不是他还能有谁?” 王三正透过窗户缝隙细心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动静,房间内的另外两个衙差在搜寻无果后来到窗前站定。 那酒楼的伙计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王三丢给他们一个隐晦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无奈摇头。 他关上窗户,对着那两人说道:“人都撒出去了吧?” 其中一人点了点头,“这一带巡街的兄弟都撒出去了,另外还派了几个熟悉城西地形的兄弟去现场了。” “行了,我先带他回趟衙门,你们两个找个视野好点的地方在这边盯着点,一旦有啥风吹草动立马来报。” 那两个衙差轻轻点头,王三则转头看向那个伙计,“走吧。” 伙计一听自己还要去衙门,本能的有点抗拒,那地方还是不去的好。 他低头缩着脖子,双腿发软,满眼祈求的看向王三,讪讪说道:“三哥,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就不去了吧?” 胖子一见他这幅怂样,有些好笑,平时哥几个来这福客楼吃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与他见面的次数也多,怎么着都不像今天这般扭扭捏捏,犹犹豫豫。 他伸出一手重重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笑着说道:“你是有大功的,去衙门不过是录份口供而已,案子一旦破了,那份口供可就值钱的很,说不得事后县丞大人还会重重赏你,你去不去?” 伙计被他拍的肩膀一沉,吓得要死,转头听说可能有银子拿,整个人顿时就不一样了,豪气大增,像是个慷慨赴义的勇士般,直起身子说道:“去去去,当然去,有三哥在,小的义不容辞。” 一旁站着的另外两个衙役会心一笑,冲着王三抱拳告辞。 那伙计这会儿机灵的很,像是打了鸡血,立马殷勤的上前开门。 两个衙差在跨过门槛的时候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许。 伙计满脸笑容,点头哈腰。 王三领着他跟在后面,四人一起下楼。 在福客楼前厅的大堂内,王三和酒楼掌柜的交代了几句,领着那伙计出了后门。 落叶城的驿站那边,刘伶在归还马匹后就领着二人往府衙走来。 张四一路上细说了自己在鸡鸣山司监的发现,刘伶听后点了点头,宽言安慰了几句。 陈文有些丧气,自己带着一帮兄弟在城内巡了近两日一无所获,这下见着了班头竟是有些忐忑,不知道如何开口。 刘伶何等机警,一见陈文脸上的神情就猜到了七八分。 昨日在田李村从那里正口中得到些模棱两可的消息,猜测那着装奇怪的家伙可能是苗寨的巫祝,事后在去往五仙教的途中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急病乱投医了。 如果说那死去的泼皮无赖真是那人下毒所为,那么当日他在田李村被村民乱棍驱赶的时候为啥还能处处忍让? 一个苗山巫祝用蛊的手段不说如何出神入化,对付几个手无寸铁的村民还不是抖落抖落几手袖子的事? 至于是不是怕打草机蛇,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又没什么两样。 对于这两日陈文在城内的见闻,他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又何来失望一说。 只不过这些都是刘伶自己心中所想,陈文哪里晓得。 大概哪天他自己想通了其中关节,可能就不会再那么纠结了。 同样去往衙门的城东福客楼方向,王三正带着酒楼的伙计迈步而来,在径直而过的左边通道上突兀现出三个熟悉的身影来。 王三定睛一瞧,喜不自胜。 刘伶也发现了他,至于他身边的伙计,他倒是没怎么上心。 在刘伶一行三人对面的那条街上,同样走来了一个人,是个身穿青衫的年轻公子。 陈文眉头一皱,嘴唇微动,不自觉的轻声出口道:“是他?” 刘伶耳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眉目秀气,穿着一袭青衫,一手自然下垂,一手胳膊抬起平放腹前。 此刻那人也向着自己这边看来,眼神温和,面容平静,感觉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王三正自暗暗高兴,不妨身边那福客楼的伙计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般,浑身上下哆哆嗦嗦,他一手拉着王三的胳膊,一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指向右方一侧的人群,口中害怕的断断续续说道:“是他,是他....” 王三转头一瞧,人群中一袭青衫鹤立鸡群。 他下意识的按紧刀柄,伸出一手将那酒楼伙计揽在身后,向着刘伶一行三人那边缓缓退去。 此处行人众多,贸然行事只怕伤及无辜。 再说班头刘伶就在后面,一切自有他做主。 刘伶还不及多问陈文如何识得对面那人,但见王三动作就已然蓄势待发。 他神色一凛,一股劲气自气海丹田而起,瞬息遍布全身。 旁边两人心有灵犀,各自伸手按住腰间朴刀与铁尺,向着那人右后方缓缓行去。 一行三方,形成合围之势。 李云风看似悠游闲适,闲庭信步,实则慌得要死。 心里头阿弥陀佛,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二章 女儿家的心思 一袭青衫的年轻公子哥看也不看周围的动静,依旧步态从容缓缓而来。 陈文与张四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戒备。 刘伶心头疑虑骤起,此人脚步虚浮不像是个练家子,单只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必然是有所凭仗。 莫非是个不显山露水的高人?抑或是某个权贵之家的士族子弟? 不过观此人的样貌,委实过于年轻了,若说真是个连自己都看出的“世外高人”,那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些,毕竟不管自己在崇玄观的老神仙眼中如何不堪,那也是相对而言,他自信以自己快接近三品的实力,在落叶城方圆一带的江湖也是个中好手。 众人思虑间各怀心思,街道上的行人看到此间光景纷纷向两侧退去,胆子小的躲在屋檐下或某间店铺内。个别胆子大的站在街道一旁,不但不怕,反而还不时的伸手指指点点,和身旁的“同道中人”评头论足,大胆猜测起那位胆敢犯事的公子哥到底是何方神圣。 早在两天前,李云风初次出现在落叶城的东门口时就见到过他们一行四人,那时他们四个同样是身穿黑色的公门衙差服饰,所以当他行走在城北方向的街道人群中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毕竟在整个落叶城,敢身穿府衙皂衣大白天行走的不是衙差又是谁来? 记得那日自己还是个乞丐模样的时候,远远见到过他们下马的那一幕,很早就知道他们一行四人当中当是以对面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为首,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此人应该是府衙的某个实权小吏,类似以前电视剧里出现过的捕头一类的人物。 李云风有心要为自己洗脱嫌疑,自己既然不是杀人凶手,又怕的何来? 在这一路去往府衙的途中,他早就料想到自己多半会遇到衙门的缉捕官差,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李云风强装镇定,从容的朝着对面的魁梧汉子走去。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越拉越近,包围自己左右两边的圈子也在渐渐缩小,压力越来越大。 尤其是左边那个按刀的胖子,犹自隔着几十步距离,自己甚至都隐约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 李云风心跳的特别快,眼角余光无意瞥见那胖子握刀的右手微微加重了些许力道。 这就让李云风很是为难了,看他那肥硕的身材,能当上衙门捕快,不会是个走了后门的家伙吧? 如果那胖子真是和他身后的酒楼憨货一样,是个只长肉不长脑子的莽撞货色,李云风还真怕自己没能走到那魁梧汉子身前,就被他给绑了。 李云风咽了口唾沫,在距离那人十步左右停下身形,周围那几个衙差身形也随之一顿,明显感觉有一股紧张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张四和陈文也不觉加重了呼吸,这也不能怪他们太过小心谨慎,如果面前的青衫年轻人真是苗寨的巫祝假扮的,一个不小心说不定此刻自己已是身中蛊毒而不自知了。 这要是换做任何一个只会些拳脚把式的凶犯,你看他们还是不是当下这幅情形,说不得早就给众人五花大绑捆起来做人肉粽子了。 李云风那只自然垂下的左手才要抬起,那胖子衙役可能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腰间那把朴刀沧浪一声蓦然出鞘,一时间把在场的众人都给吓懵了,特别是他身后的那个酒楼伙计,当即是连连后退,面色惨白,就只差抱着脑袋了。 李云风站在那里尴尬不已,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刘伶看出对面那人的异样,见他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随即使了个眼色给在场众人,王三会意,自觉很是失态,握着那柄出鞘的朴刀不再动作,神色间依然戒备。 李云风松了口气,抬起左手合在腹前的右手上,两手前伸,竟是做了个拱手礼。 陈文一行三人面面相觑,几个意思? 现在的苗人投案自首前都讲究这个礼数的吗? 在场众人除了王三和那酒楼衙役知晓面前此人是事关“同和染布坊”灭门惨案的第一怀疑对象,其他包括刘伶在内的众人可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们三个只看到那人身上带有血迹,之前陈文让王三暗中跟踪那人查探动静,今日王三突然动手,他也只猜测那人可能和苗人真有某些牵连。 至于刘伶,还以为是前日自己安排他们巡街查出些结果了呢。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李云风就开口说道:“在下李云风,此番前来正是为城西“同和染布坊”灭门一案,还请诸位官差大人容在下申辩细说。” 刘伶微微皱眉,虽说此时内心满腹疑惑,但骤然听得灭门二字还是惊心不已。 他不动声色的看向王三,全身气息却始终锁定对面的青衫年轻人。 刘伶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捕快,又是一个曾经浪迹多年的江湖人,这点心思还是有的。 他可不希望自己一个不小心阴沟里翻船,有些个临了被大雁啄眼的唏嘘事情,那些年他在江湖里可见过不少。 另一边的陈文和张四也是神色一怔,城西的灭门惨案?没有听说过呀。 王三听见那人说话这才反应过来,此事前后发生至今知晓之人寥寥无几。 刘班头和陈文他们三个才从城东那边回来,那青衫年轻人出现的时机又太过巧合,自己还没来得及禀报。 王三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也不啰嗦,将那把朴刀嗖的一声插回刀鞘,一把扯过在身后躲躲闪闪的酒楼伙计,对着刘伶说道:“头儿,有关城西薛掌柜一家三口被灭门的事情,我也是才听他来报,个中详情还是让他来说吧!” 那伙计被王三拉倒众人面前显得有些怯懦,他紧贴着王三揶揄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转头求助似的看着众人,冷不丁瞅见一旁的那个青衫年轻人正“慈祥”的看着自己,伙计心里莫名一颤,有些到了口中的话语竟又是给生生吓回了肚子。 王三一见他这幅丢人的模样就有些气恼,完蛋玩意儿,有我在你怕个卵嘛? 全然忘记了刚才某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似乎也是这般瓜怂,连刀都给拔了出来。 他走到刘伶身旁,覆手在其一侧耳语了半天。 刘伶听得眉头蹙起,不时用眼光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公子。 李云风被看的浑身不自在,有些发毛。 大街上行人如织,人多眼杂,有些过于太大的内情总不至于众人就这样站在大街上推敲起来。 刘伶微微抱拳,冲着对面那个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的年轻人微笑说道:“瞧公子气度和行事作风当不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只是个中事宜与公子有些瓜葛,还忘公子辛苦一些,与我们回趟衙门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细细打量那人,见对面那位青衫公子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抗拒的本能反应,反而多出了些许释然,这让刘伶诧异不已,自己办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古怪事情。 李云风这下可算是安心了一大半,都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自己都主动送上门来了,今儿可真真算是配合警察叔叔办案的良好市民了吧,听那带头的差哥语气,多半应该不会为难自己才是。 他当下再次拱手,对着刘伶说道:“应当的应当的,在下自当全力配合。” 刘伶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几人当即说走就走。 众人行了不到十步,城北那边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声哨子,衙门众人都是一愣,听得熟悉。 这哨声乃是刘伶私下里特意传下去的某种暗语,是为了方便自家兄弟联络的一种暗号。 众人转过头去,街道那边再次走来了两人,一个身穿皂衣的衙役带着个干瘦的汉子。 那衙役见前面众人停下脚步,赶忙带着那个干瘦汉子疾步上前,丝毫不顾及还有外人在场,对着刘伶抱拳说道:“头儿,城西那边出了情况,同和染布坊的薛.....”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刘伶伸手打断,“现场控制住了?” 那衙役点头答道:“已经有两个兄弟在那边守着呢。” 刘伶微微点头,转头对李云风说道:“公子,在去衙门之前,我们不妨先去趟现场,意下如何?” 李云风当然不敢有何意见,这万一自己要是说个不好,指不定在这些官差眼中就真是“作案心虚”了。 他随即欠身说道:“全凭大人做主。” 衙门众人各自看了一眼,刘伶暗中授意,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城西而去。 街道两边看戏的人群本以为马上就会上演一出官差捉贼的戏码,不想往日里嫉恶如仇的刘班头却带着一班衙役裹挟着那人往城西而去,众人失望不已,见正主都走了,也都各自纷纷散去。 一个乞丐模样的驼背汉子蹲在一处无人的角落,独自啃着葱饼。 城北醉花楼的暖香阁内,翠玉早已换回了平日里常穿的丫鬟服饰,小丫头眼眶红肿,跪坐在暖台一侧巴巴的看着对面的自家小姐满是期待,像是在等着某些答案。 苗淑碟忧心忡忡,再次问道:“翠玉,你说那人在发现你们的时候,你正晕倒在一旁?” 丫鬟翠玉楞了楞,想起一事,似乎有些羞于启齿,但又不好不答,一番思量后还是轻咬贝齿的点了点头。 苗淑碟见对面自家丫头好似长考的样子,还以为她是在回顾某些细节,见她点头后,接着问道:“你们在未翻墙入内院之前,可曾留意巷子附近有什么其他的人么?” 小丫头连连摇头,想都不想。 如果当时附近真要有人,李公子在翻墙的时候多半早就给人发现了,至于后来到底是谁会第一个发现屋内情景,极大可能就和他们无关了。 苗淑碟喃喃自语,“这就有些麻烦了,李公子不想让你去衙门作证人,是怕把你牵扯进去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他若一个人去衙门,没有证人在场的话,多半怕是会百口莫辩,再说他身上又没有多少银子。” “银子?”苗淑碟神色一缓,像是抓住了某些关键所在,“是的,银子,如果公子真要是因为帮翠丫头而蒙受不白之冤有了牢狱之灾,自己就算花光这几年的积蓄,又有何妨?” 梨花案几那头的小丫头呆呆的看着自家小姐。 她见自家小姐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像是在遭受着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一般。 小丫头的内心一下子又难过了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仿佛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扫把精,到哪都给人带来灾难。 不管是那位自己才认识了不到两天的公子,还是自己跟随了多年的小姐。 更远些时候,好像还有自己的双亲,还有那位自己一直多年苦苦寻觅的“哥哥”。 小丫头抿着嘴唇,强忍着眼泪。 她眼神坚毅,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苗淑碟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视线落在桌案上那本写有《花语茶香》四字的书籍上,眼神渐渐明朗。 好像世上总有那么些个人,从来都不在乎什么长长久久..... 也有那么些个故事,相逢既是开始.....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三章 云波将起 城西青染街道的同和染布坊。 院外的大门那边站着两个衙役,神色肃穆,生人勿近。 正屋里边,刘伶盯着地上的两摊血迹想着事情。 按照他们三位提供的线索来看,那位青衫的年轻公子该是第一个到达的案发现场,听其所述当时场景与此时并无二致,也就是说此三人所见的案发现场都是一样的,先后有别而已。 那干瘦的汉子是染布坊的工人,据他所说,他今日歇工在家时无意中听到巷子里边似乎有人大声呼救,于是便拉着几个邻居一起出来查看,在自己顺着声音走到这边时,就看到掌柜的一家院门大开,里头还一副乱糟糟的情形。 他平日里就在这边上工,看到这幅场景哪能不着急,当时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里屋那边的大门又是半开半掩的状态,他因害怕发生啥事才匆匆进了里屋,在发现掌柜的一家倒地身亡后,第一时间就报了案。 那个干练的衙役点了点头,他也是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后,就带着干瘦汉子一起去的衙门。 经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日的前半夜,也就是亥时左右,症状很明显是中毒,桌上的饭菜经过银针测试后并未发现有下毒的痕迹,屋内其他地方安然无恙,打斗全部发生在前厅。 既然不是为财,那就是仇杀了。 面前的干瘦汉子既有人证被排除在外,至于酒楼的伙计则更加不可能,剩下的就只有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公子了。 来的路上,刘伶其实一直在试探他,虽说还没有完全探寻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但他不会武功是肯定的。 死者所中之毒刘伶从没见过,不过观其死状和地上的那两处血液状态,有点像是五仙教的“练尸蛊”。 “练尸蛊”很少出现,刘伶也是在那场巫蛊之祸后偶然间听得某位前辈谈及。 听那干瘦汉子所说,薛掌柜平时为人和善,对待布坊工人很是友好,几乎从不克扣工钱,只是有点惧内,在城西这一带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 如果说薛掌柜和谁结了恩怨,他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难道说这桩血案又和五仙教有关? 昨日在苗山的那处斜月谷中,自己亲口从崇玄观的老真人口中证实,当日田李村死去的泼皮所中之蛊就是五仙教的“赤磷蛊”。 这么说来,那日田李村老李头口中的那个奇怪家伙,莫非还真就是五仙教的余孽? 之所以不大动干戈,其实是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掩人耳目? 五年前的黑山苗裔如果真有人侥幸偷存,以他们行事无忌的狠辣手段怎会轻易放手?况且大老远来城西这边杀一个老实巴交的染布坊老板,就真不怕打草惊蛇? 刘伶一想到这些就难免心烦,里正老李头口中的奇怪家伙如果真不是苗人乔装,此时此刻那人恐怕就待在城中。 且不论那人是谁、有何目的,得尽快找出来才行。 至于那人是如何躲过城东门巡检的,回去还得找那瘦猴儿好好聊聊才行。 想到这里,刘伶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想起了某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他不动声色的站起身,将屋内的陈文三人集合在一处,四人就这样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半晌。 一盏茶功夫过后,陈文一行三人带着那干瘦汉子和酒楼的伙计一起离去,屋内只剩下几个搬弄尸体的普通衙差和刘伶及李云风二人。 刘伶在经过一番叮嘱后,屋内原先的那个在城西巡街的老练衙役点了点头。 李云风有些纳闷,怎么其他人都走了,自己还要待在这呢? 这么说自己还是有嫌疑在身啊。 果不其然,那魁梧的领头衙役刘伶在交代完毕后,转头微笑的看着李云风,说道:“李公子,在下还有几事不解,咱们边走边聊?” 李云风愣了愣,刘伶知晓他不会拒绝,转身先出了屋子。 屋内犹自一片狼藉,空气中依然有淡淡的血腥气传来,李云风胃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巴,急忙跟在刘伶身后,一起向院外走去。 一阵适时的清风吹来,像是吹掉了某人浑身的晦气,李云风松开手掌,大大的吸了口气。 还是自由的空气好啊! 走在前头的刘伶神情古怪,像是在苦笑。 李云风紧跟在刘伶身后出了院子,在七拐八弯的穿过青染通巷后,两人朝着城西的一家小酒肆走去。 远远离着那家酒肆还有十几步的距离,空气中就传来了浓烈的酒香,李云风抬头望天,一轮大日向西移去,原来早已过了午时。 李云风神色尴尬,早上胃里翻江倒海的吐了半天,刚才在那染布坊内还不觉得,这会儿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传来一阵阵咕咕的叫声。 酒肆的掌柜见进来的是个衙差,看装束似乎还是领头的,不敢怠慢,亲自走过来询问两位客官是否需要点些什么? 刘伶领着李云风坐定后,向那掌柜的伸出一手,说道:“先上一壶酒,至于吃些什么小菜,全凭这位公子做主。” 李云风见他神色,心里头打了个突突,本来不过是一件吃饭谁点菜的寻常待客小事,此时自己竟然还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妨大胆猜一猜,这家伙让自己点菜该不会是饭后也想让自己掏钱吧? 李云风嘴角抽了抽,应该不会,怎么说他也是个当差的,不能这么没谱才是。 掌柜的笑着弯腰,转头看向李云风,刚想开口就愣住了。 只见那人一袭青衫上竟然沾染着血迹,旁边跟着个衙门的捕快,莫非眼前的年轻公子是个歹人? 掌柜的一时间有些僵住,这个情况可从来没见过,当官的抓贼抓到一起来酒肆喝酒了? 不过看那捕快的神情又有些不像,哪有官差和贼人有说有笑的? 李云风撇了撇嘴,有些难为情的说道:“还是刘大哥点吧,在下初来乍到,只怕点的不好,扰了刘大哥的酒兴。” 之前一行众人在往来城西的路上时,刘伶就曾不动声色的套过话,两人自然也就认识了。 李云风此刻内心得意,心想我都叫你大哥了,你总不好意思让我出饭钱吧?况且都明说了自己是初来此地,就算不是朋友,可因为一桩命案结识到一起,怎么着多少也该有了那么点人情,这第一顿饭一定得你请才是。 刘伶可不知道李云风心里的那些小九九,点点了头,“那就我来。” 说完就伸手招呼掌柜的,随意点了几样小菜。 其中有一份名为“飞凤逐雪”的菜肴引起了李云风的注意,听名字好像蛮贵的样子。 李云风本想问问,可刘伶只是看着他并不答话,说是等会就知晓了。 盏茶功夫过后,酒肆那边的菜肴就上齐全了。 李云风睁眼一瞧,大失所望,所谓的“飞凤逐雪”不过就是后世的荔枝鸡肉罢了。 荔枝中间包裹着一小块鸡胸肉,上面贴两片枸杞,自己那会儿可没少吃。 什么神神道道的“飞凤逐雪”,名字倒是取得文雅,也应景。 其实这也不怪刘伶,当今天下十七洲,这荔枝算是南梁国的独产,除了极少数珍品仅算作皇家私有和作为敬献景谕王朝的贡品外,相较其他品相一般的,国朝虽说并不禁绝对外出售,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算极为难得的。 南朝的荔枝一般分作两季,三四月份算作一季,六七月份算作另一季。 此时正值三月,是荔枝收成的大好时节,其中又以“状元红”品相最佳。 南朝除了第一季的“状元红”和第二季的“六月青”不对外出售外,其他的可都是三朝商人争相逐利的奇货可居之物,不过由于荔枝采摘下来后存鲜的周期短,一般财力不足的小商小贩可不敢轻易采购。 听说北庭那边游牧部落的皇族尤好此物,每每在南朝荔枝成熟的时节,那些来往南朝和北庭的色目商人都会不惜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要购得上品,用作媚上邀宠的手段。 北庭极西之地的象州,有一座接天连地的大山,山势巍峨,高耸入云,因其高绝处终年积雪不化,故名为“中柱雪山”。 “中柱雪山”与“双著山”同为天下十二胜景,不过“中柱雪山”以雪闻名,“双著山”则以奇绝,神秘称世。 传闻那北庭的鞑子皇帝为了一饱口腹之欲,就曾经命人去“中柱雪山”深处取来了千年寒冰,专门用此打造了一方用以存放各色鲜果的白玉匣,赐名为“九龙玉匣”。 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用途,天晓得。 南梁国朝对此倒是津津乐道,有人愿意出钱买,何乐而不为。 朝廷户部那边有位员外郎就曾经私下统计过,单单仅一季度的荔枝出口所征得的税收差不多快顶的上小半个白鹭洲一年的税收总和了。 刘伶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李云风,一杯拿给自己,说道:“李公子尝尝,这酒可算是南朝特有的好东西,在外可不常见。” 李云风见他满脸期待的神情,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佳酿,举杯抿了抿,既然是自己第一次入城就曾喝过的荔酿。 李云风有些哭笑不得。 刘伶放下酒杯,故作奇怪的问道:“怎么?李公子喝不惯么?” 李云风微微摇头,说道:“哪里哪里,酒是好酒,只是在下初次入城时就曾喝过。” 刘伶眉头毫不察觉的微微一挑,“哦,可是城北醉花楼旁的那家酒肆么?” 李云风哪里会留意这些细节,听他道出地名,还以为整座落叶城卖这荔酿的酒肆都是一家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当时那酒肆伙计说是见我年轻,怕喝不惯烈酒,这才特意拿的荔酿,现在想起来,怕不是和刘大哥一个想法,故意在我这个外地人面前炫耀呢!” 刘伶暗自点头,果然和之前陈文说的一样,这个年轻人去过醉花楼附近的那处酒肆。 李云风这一番话说的诙谐,刘伶如果不是心里仍然装着疑惑,说不定此时就真要和他畅谈几句。 之前在众人赶往城西的途中,陈文就曾在间隙之际将自己如何认识后面的那位青衫公子的事情,全都事无巨细的说给了他。 在查看了薛掌柜一家灭门惨案的现场后,刘伶想起了一事,面前的这位年轻公子到底能不能脱得了嫌疑,那还得等陈文他们三个查出些结果才行。 远在落叶城中心的县府那边,陈文一行三人在将那干瘦汉子和酒楼伙计安置好后,就各自分道扬镳。 王三去了城东门一带的布庄,说是要去打听些事情。 张四带了两个衙役去了城东的穷白巷,有个守门的瘦猴小吏就住在那里,他叫李六。 陈文则独自一人去了城北的醉花楼。 那边有个酒肆的伙计曾无意间透露,李六在失踪之前去那喝过酒,好像也“受过伤”,抓肝挠肺。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四章 喝酒交心 依旧是离着城西青染通巷不远处的那间酒肆内。 刘伶伸手拿过酒壶,再给李云风倒了一杯,笑着说道:“李公子这么说也无不可,只不过刘伶既不是需要靠贩卖荔枝挣钱的商人,也不是心犹民生的户部老爷,自然做不来为这''国朝四果''之一的物事做卖力吆喝的大事,刘伶人微言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已是足够,至于这荔枝是不是好东西,公子尝尝便知。刘伶之所以点这些,只不过是不希望公子来了南朝,却没能吃上南朝特有的时令瓜果,我这么说,公子可信否?” 李云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伸手动筷夹了一颗“荔丸”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啧啧赞道:“清香满腹、滑腻爽口,东西既然是好东西,吃的开心才重要,至于其他的,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干系?” 刘伶见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悄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再给李云风添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李公子说的好,刘某虽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可也听过一句‘有朋自远方来来,不亦乐乎?’,当下只希望李公子是真的开心,而不是装的开心,要不然这顿酒刘某喝的可不踏实。” 李云风有些奇怪,怎么这话风有点不大对劲啊。 自己本意是想给自己洗脱嫌疑才特意去的衙门,与这人前后认识了才不到几个时辰,就算自己再怎么配合,嘴上再如何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也不是他如此“待客”的理由啊? 可别忘了,自己到现在还是个有嫌疑在身的嫌犯呢,他一个府衙的捕头,这才一杯酒下肚,就“有朋自远方来”了? 难不成这南梁的差爷个个天生都是这么个热情好客的主? 不对劲,大大不对劲! 想归想,李云风脸上可没少笑脸,他伸手还礼似的给刘伶倒了杯酒,热情活络的说道:“哪里哪里,在下不小心卷入此案,即便自身清白,多少还是给刘大哥追查起来添了不少麻烦,诚惶诚恐。” 说完李云风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着刘伶说道:“敬刘大哥一杯,请!” 仰头咕噜一声,还是一饮而尽。 这倒不是说李云风就真心有“赔罪”的架势,赔罪?我陪你个头,要不是害怕你们这群家伙都和酒楼那个憨货一样,老子才不愿意乖乖的去衙门呢。 真要说起来,应该是你给我赔罪才是。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良民,不但第一时间发现了案发现场,还如此配合的陪着你们跑来跑去,喝你几口酒怎么了? 李云风之所以喝的这么...豪迈,委实是因为太渴了,再者说这荔酿味道甘醇,刚好能压住李云风那翻江倒海了一天的胃。 到现在为止,李云风都巴不得再喝几口呢,只是有外人在场,倒不好意思拿来当饮料喝。 刘伶笑了笑,就只是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清白?他可不怎么信。 虽说眼下并没什么直接的证据证明此人与此案一定有关,但刘伶总感觉此人出现的时机都太过巧合,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有那么一根时间线,一直把此人的身影隐隐绰绰的牵连在最近的案子里头。 直觉告诉他,无论是田李村的“泼皮案”,还是今日的“灭门案”,如果张四那边没有找到李六,说不定连瘦猴的失踪都跟此人有莫名的牵扯。 刘伶见他放下酒杯,端起那盘“飞凤逐雪”放在李云风的身前,笑着说道:“公子喝的豪爽,想必是刘某人误打误撞推荐的酒水还算对了公子的胃口,至于这盘‘飞凤逐雪’,公子不会也已经尝过了吧?” 李云风不忍落他面子,又不好说实话,只得摇头,“不曾,如此美食还是第一次,要不是刘大哥心细,在下今日可没这等口福。” 说完李云风又夹了一筷子,算是给足了面子。 不过说实话,这玩意好吃是好吃,但真不下饭,李云风这会饿的要死,偏偏对面的差大哥还一个劲的唠嗑。 李云风眼神有些幽怨,还是前人说的好啊,“食不言寝不语”,眼前这差大哥如果不是故意的,就是没眼力见,再不然就真是没怎么读过书。 看看看,又来了吧,我可没冤枉他。 刘伶摇了摇酒壶,还有一大半,又给李云风倒了一杯,说道:“据我所知,公子家乡那边士子游学成风,文人以弱冠之龄游历四方都是常事,我瞧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孤身一人远渡他乡,必是久历四方之人,想来公子随身携带的那张路引定是密密麻麻钤盖了诸多印信?” 景谕王朝士林成风,不论是根深蒂固的豪阀大族子弟、还是一般穷苦人家的读书人,都以能否“四方游学”作为考校士子的“涉途”能力。 “跋山涉水,不忘归途”,一来是为了锻炼心性,二来是为了摒弃读书人弱不禁风的陋习,至于最后是否能“读了万卷书,卖与帝王家”真正的走上仕途,还得看自家的本事。 何况古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天下间的壮丽河山在读书人眼中可都是大好学问。 所以在“景泰三年”举行的那场“文渊阁儒墨大祭”中,景谕王朝的那位赵家天子从善如流,应国子监大忌酒司马正德和玉简洲那位治学大家堪称“学典”的张夫子要求,在景谕天下的读书人之间发行了一张名为“从治”的文书。 不过这名为“从治”的文书也不是每一个所谓的读书人都能得到的,得先过了当地府学安排的“明学乡试”才行。 这些文书一般是长方形,横窄竖长,宽约半尺,长约一尺,皆用正宗的熟宣竖排印刷,四角和左侧都留有大片空白,供地方学政填写文字和钤盖大印。 因熟宣质地净皮,不易褪色、易于保存等特点,又有“纸寿千年”的美誉。所以每一个景谕士子在游学前,去往当地学政领取的钤盖有大印的那张“从治”文书,都可以说是随行他们一生的身份证明。 随着景谕文风越来越盛,读书人的那张“从治”上面钤盖印文的多少似乎成了国子监士子入学的门槛,引得南梁国朝这边的士子竞相模仿,只不过这种不被本朝认可的“外物”,在这边实际用途并不大。 而这种“从治”文书,就是刘伶口中景谕王朝的读书人该有的“路引”。 李云风哪里知道这些,只当是陌生人进出城关需要出具的身份证明呢。 他哪里有这些东西,又不敢直说自己没有,只得含糊其辞假装谦虚的说道:“家父对在下治学一事颇为严谨,时时不敢怠慢。” 刘伶见他不敢明说,心下明白。 王三早上在接到报案的时候就曾去过此人所居住的福客楼查看过,随行空无一物。 若真是个景谕王朝那边游学而来的士子,那不免也太过“清苦”了一些,不说随行的行李,估计连这身上的衣服都只有一件。 如果那日老李头口中的奇怪男子真的混入了落叶城,叫上衙役的一班兄弟暗中全城扫一遍就是。 落叶城并不大,衣衫褴褛的乞丐能住的地方可不会太多。 刘伶之所以让王三去探访城东门一带的布庄,未尝没有将李云风当做那田李村出现的奇怪家伙看待。 陈文交代说,那城北醉花楼旁边的酒肆伙计无意间透露过在与此人闲聊时,就得知此人自称是来自景谕王朝的游学士子,已经在落叶城盘桓了两日之久。 时间上刚好能对上,这也是为什么刘伶一直有这种感觉,似乎真有一根时间线,模模糊糊的将此人的身影串联在这一系列的命案上。 至于他口中的什么“家父对在下治学一事颇为严谨,时时不敢怠慢。”就全是骗人的鬼话了,一个跨州游学的士子,才到落叶城不到三日的时间,就去逛青楼了? 好一个时时不敢怠慢! 李云风越是如此含含糊糊的闪烁其词,刘伶对他的疑虑就越大。 不过这些在李云风自己看来,并不涉及此次案件的些许隐秘无伤大雅,就权当自己与面前的捕快大哥开了个玩笑。 刘伶虽说满腹疑虑,但也总不好直接表现在脸上,他放下筷子,假意的一抱拳,脸色诚恳的说道:“都说君子每日三省吾身,公子如此勤学,他日定能鹏飞高举、蟾宫折桂。” 李云风目瞪口呆,放下凑到嘴边的酒杯,有些尴尬,也学着那刘伶伸手抱拳说道:“借刘大哥吉言。” 李云风当下是面红耳赤,看情况要遭,怎么这谎言越拉越大了呢。 刘伶见他面色泛红,还以为他是酒劲上头,心里一喜,伸手招来酒肆的伙计又要了一壶酒。 他要趁热打铁,来个酒后吐真言。 刘伶将伙计递来的那壶酒看似随意的放在李云风的面前,举起自己面前的那半杯残酒,对着李云风说道:“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刘伶自不敢称作君子,但盼今日能多沾些李公子身上的贵气,公子可是走涪陵渡那边的水路而来?” 说完一抬手,也学着李云风一口饮尽。 李云风可不知道刘伶有要灌倒他的心思,不过对于这壶酒倒是却之不恭,既然不要自己花钱,免费的饮料不喝白不喝。 他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依旧是豪迈的一口饮尽。 刘伶嘴角微微翘起,不动声色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后,只是将手中的那壶酒悄悄的放在自己面前,并没有打算给李云风倒酒的意思。 李云风到不在意这些细节,拿起刚递到面前的那壶酒,给自己续了满满一大杯。 刘伶身前的那只酒壶已经空空荡荡,不知不觉间已是最后一杯。 李云风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涪陵渡,对于景谕王朝那边的情况可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可不能自作主张,谨言慎行才是大道,多说反而多错。 李云风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了昨日自己与城北醉花楼旁边那家酒肆伙计之间的对话。 当即微微点头,笑着说道:“正是,在下虽说是初次游历南朝,但对那座闻名已久的‘双著山’神往已久,此次前来定然是要去的。” 刘伶神色一动,目不转睛的盯着李云风,顺着他的话题接着问道:“公子既然知晓‘双著山’,那可曾知道距离落叶城与‘双著山’之间的那座崇玄观?” 李云风脸色不变,老神在在的喝了口酒,回答说道:“那是当然,听闻近日云顶山的老神仙们要举办‘老君诞辰大会’,想必那日定是人山人海的壮阔画面。” 说完还不忘流露出一副由来已久的神往表情。 刘伶瞧他神情自然而然,眼中全然没有五仙教余孽听闻崇玄观的那份掩藏不住的恨意。 莫非此人真与五仙教无关?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五章 三头并进 出了府衙大门,王三就朝着城东福客楼的方向走去,身边依旧跟着那个酒楼的伙计。 兴许是大概确认了某种事情,福客楼的伙计脚步轻快,当着县丞黄大人的面录了份口供,确保自己无事后,伙计脸上的神色好看了许多,再不是先前那副战战兢兢的惶恐模样。 两人一路到了福客楼后,王三径直走到前厅的柜台那边和掌柜的说着悄悄话。眼下早已过了午饭时辰,酒楼内的客人不多,跟随王三重回酒楼的那个伙计就像是个阔别家乡已久的旅人,此刻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楼楼道背面的休歇间内,大大的松了口气。 伙计也不知道掌柜的他们在具体聊些什么,只看到自家酒楼掌柜的频频点头,不像以往那般舒心。 其实也不用猜,多半还是和那青衫年轻客人有关。最后的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结束是肯定的,毕竟那年轻公子在酒楼这边还压着银子呢,客房也没退。 即便最后衙门那边证实那位年轻公子不是杀人凶手,可要是现在让他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位公子,他还是有些心虚发憷。 酒楼伙计犹自一人在那边胡思乱想,柜台那边的两人似乎是敲定了一些事情,止住了话头。 王三轻咳一声,两人同时看向楼道后边的那个身影,掌柜的对着王三轻轻点头。 说过了正事后,王三婉拒了酒楼掌柜留下吃饭的邀请,走出酒楼大门后就转向了临近不远处街角的一家成衣铺,有些事情正等着他去做。 在相邻隔着几条大街的另一边,张四带着两个府衙的兄弟走在去往穷白巷的路上。 穷白巷离着落叶城的东大门不是很远,住在那一带的多是一些卖苦力的行脚,靠着穿梭来往涪陵渡口和落叶城之间的行商过活,帮着他们上上下下的搬运些货物和介绍些南岭一带的风俗谋些小利。 一条长长的宽阔巷弄,可就真是一穷二白,冷冷清清。 白天的时候,整条穷白巷一带几乎是看不到什么人的,这个时候大多数的行脚一般都会等在涪陵渡口那边的工市,一旦远远瞧见了江面的某条货船,涪陵渡口的水运司那边就会有专职的司业出来安排活计。 住在落叶城东门穷白巷的行脚一天之内能来回一趟基本就不会饿着肚子,若是哪天来了条大船,有些勤快的愿意帮着连夜卸货,赶晚工,往往几天回一趟落叶城也是常有的事。 张四并着另外两个衙役一起走在穷白巷的冷清街道上,三人皆身穿皂衣。 对于多数常年居住穷白巷的孩子和妇人来说,几乎一年到头都很难见到一回身穿正式衙门皂衣的县府衙差,一是缘于此处太过清苦,是个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的“穷白”地方,而有些力气的汉子白天都出去挣钱了,晚上到家基本也是倒头就睡的多,可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折腾些打架斗殴的事情来,况且邻里之间多半一清二楚。 二是因为这里住着个不算衙差的小吏,是个瘦瘦的中年汉子,孤身一人,名叫李六,人称瘦猴儿。 他起先本也是跟着众人做行脚卖苦力过活的,只不过在做了几天后就扛不住了,来往渡口的商人瞧他瘦瘦弱弱的体格,弱不禁风的模样,基本也没人愿意雇他,毕竟有时候可是按工时收费的,谁也不想当那个冤大头。 好在涪陵渡口水运司那边的管事见他还算机灵,就推荐他在落叶城的东大门那边做了个守大门的小吏。 一般情况下,穷白巷这边真要是发生点什么不大不小的事情,基本都是给八面玲珑的瘦猴儿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真要是碰到难以糊弄的,他也有办法,毕竟自己还披着件县府发下来的行头不是。 瘦猴儿李六为人不怎么样,说好听些叫八面玲珑,说难听点就是狐假虎威,喜欢装腔作势的瞎显摆他在衙门那边的那点可有可无的交情。 李六自从顺利当上了城东门的守门小吏后,对以前同住一条巷子的那些曾讥讽过自己的近邻可就再也没个好脸色,拿捏架子高着呢。 穷白巷的百姓嘴上不说,私下里可都是瘦猴儿、瘦猴儿的称呼,没多少人喜欢他。 张四有些不好的预感,巷子里面过于冷清了一些。 早上自己与陈文在城东门那边等到刘班头后,三人在一起准备回驿站的那一刻,陈文就发现了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再晚一些的时候,城西的那间同和染布坊内。 刘班头在与自己一行三人论事的时候,陈文说起了那日他和王三在城北醉花楼旁的那间酒肆的见闻。 想起自从四人打马出城前往田李村后,自己似乎就再也没见过李六,记得当时陈文还扔给瘦猴一葫芦酒水来着。 随后便是刘班头的那一番话了,“瘦猴儿李六很可能已经遇害!” 一行三人弯弯绕绕,在巷子僻静角落的一处房子前停步。 门窗紧闭。 张四伸手敲了敲门,“瘦猴儿?瘦猴儿开门...” 等了半晌,屋内无人应答,死一般的安静。 张四微微皱眉,再次伸手重重的拍了拍,“咚、咚、咚。” 沉闷的声响在无人的巷弄里回荡不止。 依旧无人应答。 张四绕过正门,来到巷弄一侧的窗户旁,透过窗台往里瞧了瞧,一无所获,什么也看不到。 李六似乎真的不在家,城东门那边又没有他的身影,可这个时候他能去哪呢? 张四有些头疼,只能寄希望于陈文那边,说不定瘦猴儿又像之前那样跑去城北喝酒去了。 他伸手招呼两位同伴,准备一起回去。 就在转头的那一瞬间,眼角余光一瞥,在屋子另一侧的墙角那边似乎有一个熟悉的模糊黑影。 张四愣了愣,走向那处墙角。 他蹲下身,低头看去,僻静的角落阴影处,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酒葫芦。 张四眉头蹙起,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拿起一瞧,酒葫芦的封口处整整齐齐的刻着两个小字,一上一下,“陈文”。 这不正是那日陈文打马过城东时随手扔给瘦猴的那个酒葫芦么?之前他们三人打赌时,陈文就承诺过会送给瘦猴一壶酒的。 张四微微变色,脸上有些难看,瘦猴儿若安然无恙,凭他的性子是决计不会丢了陈文送给他的酒壶的。 难不成正如班头猜想的那般? 张四神色大惊,来到屋子的大门前用脚使劲踹了踹,“李六,李六....” 身旁的两个同伴对视一眼,发现事情不对,其中一人拉开张四说道:“张四哥你让开,我们来。” 两人站在大门口,一人一脚对着屋门齐齐发力一踹,砰的一声响,屋门大开。 张四闪身进去,门口的两人急忙跟上。 只是还不等进得屋去,一股混合着尸臭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三人眉头大皱,纷纷用手捂住了鼻子。 屋子内的卧室里面一片狼藉,一个全身肿胀的的身影躺在地上早已气绝多时。 死者上半身裸露在外伤痕累累,犹如猫抓一般,指缝间更是鲜血淋漓。 张四心下惊骇,果然不出班头所料,瘦猴儿还是死了。 死状与那田李村的泼皮极为相似。 张四不再犹豫,吩咐两个同伴小心看护现场,自己则向着城西一路狂奔而去。 城北醉花楼旁边的那处酒肆内,伙计面对陈文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将昨日自己与那位青衫年轻公子闲聊时的一言一行都尽数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 陈文在离去之前似乎想起了一事,转头向那伙计问道:“昨日你说李六来这边喝过酒,好像还说过什么借酒浇愁来着,我没记错吧?” 酒肆的伙计点了点头,自己是这么说过,因为当时不确定陈文是否知晓李六觊觎醉花楼丫鬟翠玉的事情,所以后面没敢明说,给自己搪塞过去了。 “我记得你还说过,李六爷似乎不怎么高兴,抓肝挠肺的样子。”张四盯着那伙计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说说看,李六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伙计一脸疑惑,假装不解其意的问道:“陈哥儿是想问什么?” 陈文微微一笑,眼神玩味,“李六抓肝挠肺的样子不会仅仅是因为身上发痒这么简单吧,他来此喝酒前去见过谁你可曾知道?” 瘦猴李六觊觎醉花楼丫鬟的事情知晓的人并不多,真要说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太过犯忌讳的事情,只不过是涉及到个人隐秘,他李六几乎天天都能和陈文凑到一块儿,如果陈文并不知晓其中内情的话,想来是瘦猴儿有意隐瞒,自己又如何能多嘴? 万一哪天李六求取不成,事情又给败露,说不定那媚上欺下的孬货就会找上自己,到时候可就是狗皮膏药贴在身上,想甩都甩不掉的下场。 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多嘴,说那么多干嘛?早知道就当个哑巴了。 伙计正自犹豫,思来想去到底要不要在陈文这边说实话,不想陈文又开口说道:“昨日李六来此喝完酒后直到今日都没去东城门值岗,你可知晓?” “陈哥儿,我哪能知晓这个,酒肆距东城门可不算近,今儿倒也没听见有熟客聊起这,总不能是六爷自己喝醉了还没没起来的吧?” 还不等陈文说话呢,那伙计犹自自言自语的嘟囔道:“不能啊,六爷的酒量可不算小,再说也没喝多少啊,难不成还真是晦气缠身?” 陈文眉头一皱,“什么晦气缠身?” 那伙计想了想说道:“先前倒是忘了和陈哥儿说了,六爷昨日在这喝酒的时候,一个劲的说着什么晦气、该死啊什么的,我见他心情不佳,有意上去聊了几句,六爷只说是在杨家药铺那边撞到了个驼背的乞丐,沾了满身晦气。” “驼背的乞丐?”陈文心神一动,“李六还说了什么?可曾有说过那乞丐的大致模样?” “这个到没有,六爷就只说了句‘沾了晦气浑身难受’什么的,蹭了几下身子就走了。” 陈文好像是抓住了什么脉络一般,不死心的继续问道:“那这几日你可曾有见过李六口中的那个驼背乞丐?” 伙计摇了摇头,不明白为什么陈哥儿对一个驼背乞丐如此上心。 陈文见他摇头,心下有些沮丧。 如果真如班头所说,瘦猴儿可能出事了的话,那这个乞丐与此事多半脱不开干系。 现在就只能等张四哥那边的消息了。 某些隐藏在暗地里的真相一旦被揭露出一角,光天化日之下就可能再也藏不住了。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六章 药铺少年 城北醉花楼旁的那间酒肆内,伙计有些懊悔,此刻他正站在酒肆的大门口,目送着县府的衙役陈哥儿一路穿过正街,往斜对面走去。 也许是习惯了这份差事,那酒肆的伙计无论怎么站着给人的感觉仿佛永远都是一副半弓着身子的谦卑模样。 他盯着那张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发愣,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平时总喜欢占些小便宜,也爱显摆臭架子的瘦猴儿李六真的就这么死了? 昨天的时候才来自己这边喝过酒,如果没记错,李六在酒肆这边可还赊下好些账没还呢。 之前陈文在酒肆这边问话的时候,县府那边又来了一个衙役,火急火燎的。 陈哥儿远远瞧见那衙役的时候神情便有些不对,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某种不确定的事实,自己在心中其实早已经设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一旦发生的事情真的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即便当下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会给人一种失落的酸楚感觉,就在有人在你的心上滴了一滴柠檬,想碰不敢碰的酸涩。 那衙役来到陈哥儿身边的时候,顺手捎来了一个酒葫芦,两人就只是附耳说了几句话,伙计站在一旁听不真切,但也知道多半大事不好。 那只酒葫芦他认得,昨日李六就是用它来自家酒肆沽过的酒,掌柜的说那是陈哥儿的酒葫芦。 陈文眼神落寞,那衙役走后,他就独自一人去了对面的杨家药铺,说是要去探查一下那驼背汉子的动向,走前还不忘叮嘱他,最近一段时日一定要多多留意,一旦发现那驼背汉子出现,及时来报。 伙计站在酒肆大门那边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伸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声音清脆。 疼,真的疼。 屋内三三两两的酒客听到声响纷纷转头看来,只见那伙计正站在酒肆门口捂着通红的脸颊龇牙咧嘴,这一幕直把在场的众人给看的莫名其妙,伙计察觉到了不对回过神来,见屋内众人都看着,羞的面红耳赤,频频点头,口中讪讪说道:“蚊子,蚊子...” 陈文像是听到了身后动静,转头回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见。 酒肆那边的大门处,空无一人。 酒肆里边,掌柜的在柜台那边翻开了一页账簿,瞧了半晌轻轻摇头,伸手撕掉后随手扔出了窗外。 穿过那条城北门的中直道,向前走了大约二十步,来到毗邻醉花楼的那间药铺旁,陈文抬头看了眼药铺匾额,确认无误后,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铺子里面冷冷清清没什么生意,整个大堂内就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在前台那边称量着药材。 少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眼睛时不时的往桌案上看去,原来正对着药方抓药呢。 铺子大门处有脚步声响起,应该是有人来了,柜台那边的少年耳朵不可察觉的动了动,他没抬头,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 等了半晌,不见有人说话,少年微微皱眉。 他一边仔细比对着药材分量、一边拿笔在那张药方上圈圈点点,似乎有点不耐烦的说道:“抓药拿药方,无病无灾就走人,待在药铺容易犯忌讳。” 屋子那头传来茶杯磕碰桌子的声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水生,这也是你跟杨老头学的?” 正自忙碌的少年微微一怔,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不敢相信,他抬头看去,药铺待客的茶案旁边坐着一个身穿皂衣的衙役,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少年喜出望外,赶紧扔下手中的戥子,绕过柜台来到那人身边一把坐下。 还不等那人说话,少年就很是熟练的给来人续了杯茶,满脸希冀的看着他说,“陈哥儿,这次又有哪些好见闻?快说说,你多多长时间没来这里了。” 少年在开口前,不忘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陈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自从那件事后,他就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 老茶新喝,每次来都会有不同的滋味,不过相较以往的心境,这次的茶味道苦涩的多。 “你还没告诉我,刚才那就话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少年眼珠一转,前后左右的四处瞧了瞧,确定屋子里没其他外人后,这才拍着胸口的得意洋洋的说道:“这哪是听别人的说的,是我自己最近从书中悟出来的道理,怎么样,厉害吧!” 陈文伸出一根大拇指,赞叹说道:“厉害厉害,这要是让你家杨老头知道,还指定要怎么夸你呢,青出于蓝胜于蓝恐怕莫过于此了吧?先不说别的,最起码冲那份劝人疏病的医德,就很有杨老头三四分的医者仁心了。” 少年本意是有心调侃一下,不曾想对面的陈哥儿比自己还不讲究,这一通乱七八糟的夸赞下来,说的少年心儿气大跌,瞬间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 他耷拉着脑袋,有些哀怨的说道:“陈哥儿你快别说了,老杨一天到晚就只会让我背医书,出去的时候怕我偷懒,随手扔了几张药方让我配,说是回来的时候要检查,一丝一毫的分量都不能出差错,我还不是为了能赶紧完成任务嘛,这事你可不能告诉老杨,不然我又要挨骂了。” 少年可能真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依旧絮絮叨叨的说道:“陈哥儿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可凄惨了,偏偏你又不怎么来,也没个人给我说些故事。” 说到这儿,少年对着陈文使了个眼色,有些神神秘秘的压低嗓音说道:“陈哥儿,你该真不会像个娘们一样,为了那女子要死要活的吧?” 少年一挑眉,对着屋外那边的醉花楼方向扬了扬下巴。 陈文有些哭笑不得,都什么跟什么? 虽说自己因为去年的荒唐事在这城北一带打响了名声,可这并不代表你这个小鬼就可以用它来作为调侃自己的理由啊。 陈文一个板栗敲在那少年脑袋上,“臭小子你懂个什么,净会瞎扯。” 名叫水生的药铺少年抱着脑袋有些不悦,“陈哥儿,我可是关心你嘞,老杨说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这种相思病几副药是吃不好的,我不是担心你么!” 少年的声音越到后来越小,桌子对面的陈文独自喝着闷茶,眼神有些恍惚。 水生有些不解,陈哥儿莫不是相思病到了晚期?老杨出门前可没给自己调配整治相思病的药方啊,这要是万一陈哥儿发病了,怎么办才好? 陈文瞧了一眼旁边的少年,有些羡慕。 都说少年岁月无忧,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最是美好。小小少年和小小少女,一起牵手踏青草、踢毽子、放纸鸢、骑竹马、折腊梅。 彼此相知相趣,青梅竹马。从不曾忧愁,孤山远近、流水落花。 而那些千帆过尽的老男人就只能在某些时刻,偷偷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细细看着飞鸟相逐、天际晚霞。 陈文每每想起这些有些想笑,他又伸出一手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说道:“水生,陈哥儿告诉你,你要是以后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可不能学陈哥儿,在没有明白姑娘的心意前,决计不能大声嚷嚷,要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可是比性命都还重要,是不能轻易拿出来说的,就好比你刚才说陈哥儿的那句话就只能在陈哥儿面前说,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想了想,没能想明白。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点了点头,神神秘秘的说道:“肯定是了,陈哥儿,你这些大道理是不是都跟那个瘦瘦的癞皮猴子学得?” 陈文有些纳闷,“什么癞皮猴子?” “就是那个以前常跟在你身边,喜欢赊欠酒钱的那个瘦猴儿。”少年生怕面前的陈哥儿记不起来,还特意伸手上下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瘦瘦的,在城东那边看大门的那个人。” 陈文坐直身体看着那少年说道:“哦,你说他啊,我记起来了,他叫李六,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陈哥儿看起来像是很没有学问的样子么?” “那倒不是,不过....”少年水生嘿嘿一笑,“不过我和陈哥儿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老杨,不然他又要骂我偷懒了,下次估计连上个茅房他都得给我规定时辰。” 陈文和少年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少年娓娓道来,“昨天我在后堂那边上茅厕的时候,在旁边的巷子里看到了那个李六,他当时的做法就和陈哥儿你说的一模一样,悄悄的去喜欢女子,我估计整个城北都没什么人知道,姑娘家的名声肯定是保住了,这事儿我可没外传,一个人都没说。” 少年水生说完一脸正气,信誓旦旦道:“陈哥儿,这次我可没骗你,连老杨我都没和他说嘞” 陈文伸出一个大拇指,赞叹道:“做的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少年咧了咧嘴,“别的倒没有,后来巷子里来了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再后来我就听见那边好像有女子的哭声,然后就没了动静,我当时脚都快蹲麻了,又怕老杨那边起疑心,所以我后边就回去了。” 陈文很是鄙视的看着那少年,显然不是很相信,“巷子里光线那么暗,你蹲在这边的茅坑里头还能瞧见是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 少年有些着急,“原本我也是不敢确信的,不过那李六都来过巷子好几回了,他那身形我老远都能一眼认出来,至于那个青衫年轻人,我之前见过。” 陈文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少年还以为他在怀疑自己呢,连忙说道:“就在铺子门口啊,昨天未时三刻的时候,那青衫公子哥瞧着像是个读书人,当时他就站在铺子旁边的巷口,我见他眼睛一个劲的往醉花楼那边瞟,还以为是个有贼心没贼钱的花花公子呢,老杨说他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这样的读书人,假正经。所以我当时就多看了急眼,熟得很!” 陈文暗自心惊,原来还真有他,只是不知道那姑娘是谁?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七章 染了风寒 醉花楼,一座偌大的正厅中间搭建有一层等人高的宽阔娱台,六七个穿着艳丽的小娘体态婀娜、身姿秀美、舞步灵动,在透过屋顶琉璃白玉瓦的阳光照射下,犹如几只四下翻飞的花蝶。 娱台中心,一个身穿鹅黄色淡雅长裙的婉约女子跪坐在地,怀中正抱着个竖头凤首的弯琴轻轻弄弦。小娘素手轻挑,婉转如意,声声空灵鲜明的曲乐遥遥响起,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置身于汩汩冷冷的雪山清泉之中,琴声清澈悠扬、动人心脾。 在场众人个个如痴如醉、如闻天籁,一曲终了,台下众人齐声叫好,呼喝声络绎不绝。 在醉花楼大厅的二楼雅间内,数十间屋子的房门先后打开,里面皆不约而同的走出个仆役模样打扮的小厮,每个人都在楼梯上下衔接的楼道中间停步不前,众小厮在面对左右楼梯两边各有的一根粗大廊住时,俱都从腰间掏出一块木质的玉牌悬挂其上,木牌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有的写着一百两、有的写着五十两,不一而足。 相同的是,每个木牌的背面皆雕刻有一朵山茶花,弯弯曲曲的镂缝间沁着朱色,大红。 木牌的最底下刻着房号。 娱台中心的女子一曲终了微微弯腰,敛袖而起,向着四周盈盈一拜施了个万福,还不等台下的叫好声结束,就已经低眉折腰的转过后台去了。 一楼的廊道那边,有个四十岁上下身穿锦衣的贵嬷嬷看着这一幕嘴角含笑,“这臭丫头就是性子倔了点,弹琴弄曲还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 那女子转过后台竟不停歇,急急的的穿过廊道,走出前厅的游廊后,在连接内外两厅的方形榆门处看到了那个正在等着自己的圆脸小丫鬟。 小丫鬟远远看见自家小姐,急急的快步走上前来,在伸手接过女子手中的弯琴后,低声说道:“小姐,结束了么?” 女子嗯了一声,说道:“翠玉,待会儿花妈妈来了就按我们之前说的行事,可别露馅儿了。” 小丫鬟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对主仆正是苗淑碟和丫鬟翠玉。 两人在回暖香阁路上的时候,醉花楼的前厅那边早就有几个自家的女侍各自端着一个垫有锦帕的木盒,将挂在廊住上的木牌一一取下。 在醉花楼的大管家花嬷嬷统计确认过后,就会有专门负责的女侍去往那处打赏最多的贵人那里“请茶”。 主仆二人前脚刚到暖香阁,游廊后面的山石水池旁就远远出现了两个身影,花嬷嬷带着个侍女。 苗淑碟在香阁内和翠玉细细交代了一番就入内屋去了,小丫头放好那把箜篌,出屋子时顺手关上了大门。 小丫头就这么站在大门前,竖起耳朵当起了门神。 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响起,翠玉假模假样的站在门前,对着里面自言自语说着话。 待得花嬷嬷和那个侍女走近,小丫头马上变得一脸着急的模样,伸手在大门上连叩三下,节奏整齐,两短一长。 屋内响起了一声茶杯摔地的动静,小丫鬟内心一松,看来自家小姐已经准备妥当了。 “翠丫头,怎么回事?”花嬷嬷一脸的不高兴,来到屋前,对着门前的小丫鬟说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你家娘子呢?” 翠玉顺手推开大门,领着花嬷嬷进屋后,低头说道:“也不知怎么了,娘子下了台就说身子有些不适,这会儿已经躺下了,我还正准备去请花妈妈呢。” 那嬷嬷眉头一皱,怎么会这么赶巧? 翠玉瞧见花嬷嬷脸上的神情,有些了然,在自家小姐的内屋门口轻唤了几声,“娘子,娘子,花妈妈来了。” 屋内响起了几声咳嗽。 小丫头卷起门前的锈帘,与花嬷嬷一齐入内。 那个随行而来的侍女跟在花嬷嬷后面,敛腰扶袖站在一旁。 屋内床尾的锦绣小榻上,苗淑碟侧身外躺,唇色发白、脸上稍显病态,墙角的铜盘上挂着一条绣帕,窗前的桌角处有个茶杯摔落在地,所幸完好。 花嬷嬷瞧见这一幕,蹙眉更甚,这臭丫头不会又在装病吧? 小塌上的女子似乎是听见了动静,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坐着个面白的中年华服妇人,有些吃惊,赶忙就要起身行礼。 花嬷嬷内心冷笑,臭丫头又想弄鬼,装的还挺像。 不等那女子起身,花嬷嬷就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她躺着就好,口中还不忘关切的问道:“碟儿,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才下台就病的这般厉害,要不要紧?” 那女子捂着嘴巴,轻咳了两下,像是有话说不出来,很是吃力。 站在众人身后的小丫鬟翠玉缓缓蹲下身,不动声色的捡起了桌角处的杯子,与本倒扣在桌上暗盘里的其中一个杯子悄悄替换了一下,再从旁边的茶壶中倒了小半杯茶水,趁着众人不注意,将杯中的茶水随意的洒在桌面上,做完这一切后,小丫头才将杯子放在桌上的那摊水渍旁。 悄无声息。 花嬷嬷探过手背,轻轻点在了那女子的额头上,感受了一会儿,心中纳闷,有些发烫。 自从花嬷嬷进屋起,苗淑碟其实一直都在用眼角偷偷打量着她,此时见她神情,便知有戏。 她伸出一手轻轻攥着那妇人,神色认真,言语虚弱的细声说道:“花大娘,今儿是哪位公子请了首茶,可是需要淑碟作陪么?” 花嬷嬷说道:“是许公子,我来就是准备与你说这个的。” 苗淑碟显得很是意外,闻言后立马松开攥着花嬷嬷的那只手,对着后面站着自家小丫鬟说道:“快,翠儿,扶我起来稍微梳洗一下,我...我,咳咳...” 翠玉赶忙上前,却不伸手搀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说道:“娘子,你这会儿身子不好,就别....” “翠玉,你..你又在瞎说什么,那许..许公子是咱们能得罪的起的么?还...还不快来...”,苗淑碟一番话说的磕磕碰碰,还不等小丫头说完,就出言打断了她,极为认真。 花嬷嬷伸手安慰,“碟丫头,身子不舒服就别折腾了,安心躺下。” “大娘”苗淑碟很是内疚,有些委屈的对那妇人说道:“许公子那边....” “那边你就别管了,我去回绝他便是,那许公子也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听说姑娘抱恙在身,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毕竟你的身子最重要。” 妇人说完话,转头看了眼旁边跟来的随行侍女,对着躺在小塌上的苗淑碟说道:“碟丫头,这是东家那边过来的采医女侍,略懂医理,我让她帮你看看。” 那侍女闻言弯腰行了个礼,也不说话,坐在花嬷嬷起身让开的锦凳上,伸手搭脉。 半晌功夫过后,侍女起身,对着身旁的花嬷嬷说道:“大娘,苗娘子该是不小心惹了风寒,加上自己本就有些湿症,所以发病来的快些,喝上几副常备的伤寒药也就是了。” 妇人看着她,侍女微微点头。 花嬷嬷叹息一声,“碟丫头,得了风寒有些不适得该早说,身子熬坏了怎么办,花大娘以后还得指着你呢,你先将养着,至于那许公子那边,大娘我自有注意,你不用操心。” 侍女闻言退后,妇人趋步向前,帮着躺在塌上的女子拉了拉被子。 另一边站着的小丫鬟翠玉眉眼舒展,悄悄松开了紧拽袖子的右手。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八章 西域胡商 醉花楼作为落叶城最大的一处风月场所,自有其规矩,而且极严。 相较于一般的青楼不同,醉花楼的“赏客”如果要想得到那位娘子的青睐,不仅仅是靠会砸银子这么简单,还得守规矩。 根据每位娘子的身份不同,醉花楼会相应安排不同的曲目,尤其是在那些出挑的娘子登台前,都会提前做足两天的噱头,而且当天的那位娘子开场还必须是鲜艳未露见的曲目,一来是为了满足众位客官的好奇心,二来就是为了减少那些可以称作为“名伶”娘子的登台次数,用楼内的那位花大娘的话来说,这就叫“藏珠”。 这与南朝其他各州境内的青楼勾栏不同,甚至还有些背道而驰,作为过来人的大管家花嬷嬷就时常告诫众人说“牡丹常见摧颜色,流云忆起堪白头”,这世上的男人大多都喜欢喜新厌旧,把再好看的牡丹摆在他面前,天天见、日日见也总会有看腻的一天,给人的感觉总是一天不如一天,唯有那些易脆的琉璃和天边若隐若现随时会飘散的流云才是他们的心头好,毕竟不常见的“真国色”才会让人日思夜想,才会让人懂得珍惜。 醉花楼的曲目一般分为“请茶”和“请酒”两种,这可不是我们一般待客常用的恭请手势,而是这南朝伏牛洲偏僻小城的独有的规矩。 “茶”是素茶,“酒”是荤酒。 谈天说地,诗词唱和、纵古论今,请的是“苦茶”,喝的是涤烦子,是高山流水的淸倌儿。 莺莺燕燕,花前月下、春宵一度,请的是“荤酒”,喝的是忘忧酿,是珠玉莹洁的沈玉娘。 先前在娱台上独奏箜篌的女子就是前者,一曲终了,“廊前垂钓”的众位之中,谁能“金钩中饵”全凭自家本事和自家喜好,至于到最后能否“消却心中暑”,自己知道! 苗淑碟在转过后台的时候,台前伴舞的玉娘中,就有人发现了情况不对,一般这个时候都是丛愿时间,台上表演的娘子是不能走的。 花嬷嬷在专职的女侍报唱之后就会去后台“明铃”,只是今天去后台的时候,却没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问身边的玉娘才得知,那死丫头刚下台就脸色匆匆的出廊了。 苗淑碟作为醉花楼最得宠的淸倌儿,有些事情上作为大管家的花嬷嬷都是默许的,平时的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不然你以为她如何能独僻小院,至于为何她身边服侍的只有一个小丫鬟,那得问她自己。 这些都是东家默许的赏赐,不说其它,单就那一手弯琴的绝技,整个落叶城也就她一人而已。 弯琴也叫箜篌,在南朝并不常见,是北庭西域胡扬州那边传来的独有乐器。 两年前,伏牛洲的落叶城里来了一队商人,跟随商队的侍从之中有几个是金发碧眼的胡人,领头的是个带着面纱的女子,虽说那女子自己瞧着不像胡人,但若是明眼人细心留意,多半不难看出整个商队的来头。 商队在城中逗留了小半个月,期间面对府衙巡街盘查的时候,出示的开具、路引都很齐全,听那商队中唯一一个会点蹩脚南朝语的‘导索’说,他们此来主要是为了购买“荔枝”,在他们的国家那边这个可是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享用的起的好东西,是神仙一般的美味,他们做这个生意已经好些年了,每年都来,是大大的好人。 往年他们都只在南朝的金蟾洲那边止步,一般都会在易出自己的货物和买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会启程回家的,毕竟这个东西的保质期太短,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可能这一趟下来就得赔上老本。 至于为什么这次没有如往常那般,个中情况不足为外人道也,只知道那领头的女子在这小半个月中,光是在醉花楼就呆了六七天。事后听在那段时间有进出过醉花楼的兄弟传言,他们时常会听到一种清澈空灵的乐曲声后堂那边飘摇传来,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不过可以肯定,那是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奇妙声音。 在那商队走后,那种声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再然后,就是醉花楼的淑碟姑娘怀抱着一个不知名的乐器登台,一曲成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醉花楼多了个常客,是个衙役。 箜篌在西域胡扬州是常见乐器,有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三种,传言凤首箜篌常见于西域贵族。 如果说苗娘子怀中的那东西真是那商队所滞留之物,为何一个个小小商队之中能有这种形制的箜篌,不得而知。 花嬷嬷对待有能力、能赚钱的娘子都比较客气容忍,那是在平时,今天这种明摆着的拆台事情她是不能惯着的,再说苗淑碟那死丫头性子本来就倔,有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喜欢找她的时候,也总给她不声不响的婉拒。 更可气的是,自己在事后苦口婆心,用心良苦的规劝她的时候,还总能被她找出一大推的理由来搪塞,偏偏用的话语还是自己常告诫她们的,至于重装病、头疼脑热的状况,时常有之。 这不,花嬷嬷在听那玉娘所说之后,就带着东家安排在身边的采医侍女火急火燎的往暖香阁而来。 至于之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 花嬷嬷在帮那小塌上躺着的女子盖好锦被后,有些无奈,看来今日那桩“廊前垂钓”后的“请茶”多半是黄了。 那许公子在落叶城虽说有权有势,但好歹是个能“请茶”的体面人,想来是要面子的,遇到今日这般情况,倒也好解决,无非是多费些唇舌、多弯几下腰。 只是可惜了自己的这张金字招牌,怎么偏偏这会儿身子受了风寒呢。 花嬷嬷没有办法,也不好多呆,毕竟前堂的二楼那边,还有事情等着自己去解释。 妇人转头看向一旁的丫鬟翠玉说道:“翠丫头,等会儿你去藏凤阁拿些治伤寒的药来,记得好生照料你家娘子,出了差错,仔细你的皮。” 小丫头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称是。 花嬷嬷见她点头,环顾一周,有些不满,窗前的那方小案上犹自歪倒着一个茶杯,桌台上面也满是水渍。 翠玉心领神会,赶忙取来墙角铜盘上搭着的那条绣帕,将桌台收拾了一番。 花嬷嬷又四处瞧了瞧,并未瞧出其他异样后,对着另一边的那个采医侍女说道:“你也别跟着我了,先去藏凤阁把药备下吧,等会儿小丫头过去的时候,你记得给她。” 侍女弯腰点头。 花嬷嬷见此间事了,又好言劝慰了一番躺在小塌上的苗淑碟,这才领着那采医侍女一起离去。 小丫鬟跟在身后,等瞧见她二人出了暖阁大门,直到消失在廊道那头的山石水池边后,赶紧关上大门。 翠玉重新卷起锈帘,入内后,朝着自家小姐那边使了个眼色,苗淑碟伸出一手,在自己躺着的小塌下方摸出一个一指来高的小瓷瓶。 小丫鬟重新倒了一杯茶,来到小姐绣塌旁边的锦凳上坐下。 苗淑碟从那小瓷瓶中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丸,就着丫鬟手中的茶水一吞而下。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过后,躺在绣塌上的女子面色逐渐红润,唇色好转。 小丫鬟翠玉长舒了一口气。 苗淑碟从小塌上坐起身来,轻声感叹道:“想不到那西域胡人当年给的药方还真管用。” “小姐,你可吓死我了,我见那只茶杯掉在地上,还真以为你出啥事了呢?当时花嬷嬷又在这里,我不敢多问,要不是你悄悄向我眨眼睛,我都给你骗了。” 小丫鬟翠玉这会儿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对着坐在面前的自家小姐说道:“小姐,以后这副药还是别用了吧,怪吓人的,连花嬷嬷带来的那个女侍姐姐都给骗过了。” 真要说起来,这副药的材料还是小丫鬟翠玉自己偷偷溜出去配的呢,当时那西域胡商的女子除了送给自家小姐那把弯琴外,还顺带着给了一副药方,说是天下独一份的好东西,是西域那边的一个炼药大家研制的。 当然自家小姐也搭出去一本曲谱和一张瑶琴。 苗淑碟看着自家小丫头微笑说道:“没事的,还是按照原计划行动,花嬷嬷今日恐怕是不会再来了,要是有其他的姑娘过来,你小心打发了便是。” 小丫鬟翠玉轻轻点头。 醉花楼的后巷那边,一个身穿灰色宽袖长衫的男子偷偷摸摸的溜了出去,向着城东的福客楼方向走去。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二十九章 心系蔷薇 醉花楼旁的那间杨家药铺内,少年水生正和一个身穿皂衣的衙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陈文喝了口茶水问道:“水生,你说曾看见那李六好几回了,就没见过他中意的那女子?”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估计是李六觉得这种事情不好见光吧,每次见他都是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出来的,没有其他人。” 陈文呵呵一笑,“水生啊,你就不会动动脑子好好想想?那李六是城东看门的小吏,住的地方也是城东的穷白巷,他若是中意某个女子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城北呢?为什么每次见面的偏偏又是药铺旁边的小巷呢?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少年挠了挠头,说道:“没有。”,陈文看着他,满脸的鄙夷。 药铺伙计水生有些受伤,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撇了撇嘴说道:“不对呀陈哥儿,我想这些干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文见他模样,假意的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呀你,就你这样的榆木脑袋还总妄想着出去闯荡江湖?若真是有了那一天,恐怕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的玩意儿,你就老老实实做个郎中得了,等你哪天长大了,学了杨老头一身本事,继承了这间药铺,也是功德无量的活人本事,安安稳稳的挺好!” 少年有些不高兴,做个人人敬仰的江湖大侠可一直是他的梦想,再说了,哪有少年不憧憬江湖的? 要不然为什么一个小小少年总那么一直缠着个衙役,回回总想听着些最近发生的奇人异事? 水生听他这么说,还以为是陈哥儿是在考量自己呢,当下细细一琢磨,便察觉出些味儿来。 “陈哥儿,你是说李六中意的那女子是城北这一带的?而且极有可能就住在这附近?” 陈文一口一口喝着茶,并不答话,心里却期望着少年按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线索来。 水生使劲的想了想,脑海中极力浮现出那些曾出现过李六的画面,可不管少年如何努力,始终摸不出半点有关女子的身影。 少年叹了口气,有些泄气的嘟囔道:“看来我真不适合闯荡江湖了,唉!愁人。” 陈文放下茶杯,脑海中仔细回想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内容,知晓从少年这多半是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他瞧着近在眼前的那堵璧柜,横竖交错的屉匣里面装满各色各样的救命药材,屉匣的墙壁后面就是毗邻醉花楼的那处小巷,陈文没来由的想起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那一日的黄昏时分,他就那么干干净净的站在醉花楼的大门那边,旁边还站着个提着灯笼的小丫鬟。 圆圆的小脸,仰头看着人,笑意醉人,印象中自己去过暖香阁多次,似乎从不曾得见那样的笑脸。 陈文神色一动,会是她么? 少年唉声叹气,见旁边的陈哥儿正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水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出声提醒道:“陈哥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故意在这考校我呢?”少年说到这里竟有些不好意思,破天荒的低头红了红脸,继续说道:“其实,那些年我和你说想去当个衙差是开玩笑的呢!” 少年等了半天,却没能等来旁边人的打趣,有些纳闷,抬头一瞧,旁边的陈哥儿早已经起身出门去了。 原来陈文被他这么一打岔,神游的思绪瞬间没了踪影,转过头就要去拍掉挡在眼前的爪子,不想透过指缝,隐约见到药铺的门口那边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灰色宽袖长衫的“男子”急急走了过去,惊鸿一瞥,那眉目婉约的侧脸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是个女子,心心念念。 陈文立马站起身,竟是看也不看身边打岔的少年,就那么径直走出了药铺。 水生觉得莫名其妙,连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跟出屋子一瞧,陈哥儿已经远去多时,看样子是去城东方向,少年悻悻然的转回柜台,那边还有他未完成的药方。 陈文出了药铺后,一路跟着那个身影远远的吊在后面,在终于确定那人身份和去向后,于城东福客楼一侧的小巷处伸手示意截住了她。 苗淑碟身着男装一路心事重重,在早前服用昔年得自西域胡商的那名女子给的无名药方配出的药散后,成功装病骗过了花妈妈和她身边的采药侍女,在与房里的小丫头翠玉交代一番,自己则按照原计划乔装打扮,靠着醉花楼后门的狗儿开门,成功瞒天过海的出了门来。 而在醉花楼暖香阁内原先的那张小塌上,安安静静的躺着那件鹅黄色的淡雅长裙,小丫鬟翠玉则眉头紧锁的坐在外间的那张暖台上,一板一眼的看着面前梨花案几上的精巧滴漏,一边的偷偷的注意着阁楼门口那边的动静,一边碎碎念念的数着数。 小姐在出去之前就已经交代好了,在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左右,自己就该去藏凤阁那边拿药去了。 早先在翠玉失魂落魄回来的时候,苗淑碟就已经从她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比如她知道了那位公子姓李,也知道了那位李公子暂住福客楼,在听完翠玉哽咽的讲清来龙去脉后,她就已经在心中有了自己的想法。 自己虽说做不来他口中的“如是”与“香君”,但自认比起怒沉百宝箱的十娘,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苗淑碟出了醉花楼的后门,就径直朝着城东福客楼的方向走去。 不想在自己抬头就能看见那面水蓝底色红角边的小旗的时候,旁边的小巷里无端端的冒出一个人影来,来人并不说话,就只是伸手示意。 苗淑碟心下一惊,抬头瞧去,是个熟人,一个身穿皂衣的公门衙役。 陈文见那人看向自己,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示意她跟着自己。 苗淑碟心有疑虑,虽说不清楚为何陈文能认出自己,但他既然是公门的衙差,自己此行的目的多半以后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况且那些年,陈文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其实心里早就清楚,在略微的片刻失神后,苗淑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在小巷里走了几十步,在拐过几条相邻的小巷后,陈文停了下来。 苗淑碟也跟着停了下来,有心想要从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李云风的事情,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陈文在这方面却是表现的落落大方,对于当年的那些混账事情,内心深处始终怀着些歉疚,今天要是让他开口说一些有关这方面的话语来,可能还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大致能猜出面前女子的心思,陈文就算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比较拎得清的。 他先是转头四处瞧了瞧,在确定相对清净后,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毫不含糊的开口说道:“苗姑娘,你怎会来此?” 苗淑碟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明说自己来此的目的,正思忖该如何回答的时候,陈文又开口说道:“最近城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福客楼这一带已经被暗中盯梢了,苗姑娘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的话,还是就此离去的好。” 苗淑碟见他语气诚挚,言语间多是为自己考虑,有些感动。 一听说此处已经被衙门暗中盯梢,知道此前翠玉所说恐怕已经应验,李公子只怕已经去过了衙门。 只是再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同和染布坊灭门一案事关重大,在翠玉未曾出面的情况下,按理说单凭李公子自己一人是无法为自己脱罪的,衙门那边又岂会放他回来? 如果李公子暂时已经被扣押,那衙门为何还要在此处暗中派人盯梢呢? 自己此来本就是为了确定此事,难道说李公子未曾被衙门扣押,这一切另有隐情,也许是衙门特意针对他的一招瞒天过海,引蛇出洞的布局?在并无实证的情况下,等着凶手自己露出马脚?或者干脆另行安排一场闹局,定下个莫须有的罪名么? 女儿家的心事总是那么的莫名其妙,越想越离谱。 苗淑碟越想越心惊,当下一咬牙,就想要直接开口询问。 一旁的陈文见她如此表情,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想多半八九不离十,自己不过是稍稍透露些衙门的安排,对面的女子就已经是如此的不自然,不是为了那人又是为的谁来? 看来那日自己在酒肆看到的那一幕并不是眼花,只是不知道此间事情是否与眼前的女子有何牵扯?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章 换身衣服 苗淑碟转念一想,如果此时自己承认此事,多半此刻是进不去福客楼的,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耽误一些事情? 想到这里,她便有心想要瞒过去,最好的结果是自己假装不知道此事,待陈文走后,自己再找个机会悄悄进去。 陈文见她神色闪烁,叹息一声说道:“苗姑娘,你此来可是为了那位身穿青衫的年轻公子?” 苗淑碟心里正自暗暗打着算盘,不想陈文却直接道出了她的来意,心里不觉得有些吃惊,虽说自己本不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毕竟如果李公子真出了事,少不了还是要求他帮忙的。眼下突兀被他道破,心惊之余不免也松了口气。 她不再犹豫,也不去深究为何陈文能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来意,直接开口回答道:“前几日有位公子到了醉花楼,奴家与他相谈甚欢,临别之余讨教了些有关诗词方面的问题,那公子还曾与奴家约定今日上门解惑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已到此时还不曾见他,奴家因知道他暂住于这福客楼,所以这才冒昧便装来此一会,那位公子当日确实身穿一袭青衫,不知道是否就是差爷口中所说之人?” 陈文听她说完有些微微发愣,自己与她认识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被她如此称呼。 他低头一瞧,自己此刻正是一副公门衙役打扮。陈文有些无奈,似乎自从认识她开始,自己还是头一次身穿衙服出现在她面前,而此时的她,似乎也是头一次身穿男装出现在自己面前。 世事就是如此的巧合,头一天还是有望一路随行的男女,也许因为方方面面的阻碍,下一刻见面,可能就只是道路上两个认识的朋友,时间长久下去,说不定会越走越远,分道扬镳。 一个是“公事公办”的衙差,一个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男子”,两个人某些方面的缘分,这一刻说没也就没了。 陈文有些戚戚然,看着眼前神色有些躲闪的女子,直接说道:“苗姑娘,我说的那人叫李云风,实不相瞒,他事关衙门的一桩命案,姑娘如果此时正是去见此人,还是离开的好,最好在此人洗脱嫌疑之前,不要与之有任何接触。” 他还是有些介怀,自己言语中虽然极尽诚恳,可一想到那个圆脸的小丫鬟早前就已经认识了那位青衫公子,此刻她还是如此支吾,不是对自己不信任,又是何来? 只是有些话,不好就此说不出来罢了,伤人伤己的事情,摆明了日后注定无缘还是藏在自己心里就好。 苗淑碟见他暗中拦住自己,此刻言语中又满是关切,略微有些失神。她本就是个极为灵秀的女子,当年他的那番话,摆明了是受制于家人,虽说在外人看来,有些怯懦,少了担当,可若说要真正的落在实处,还能如何? 她神色一暖,眼神镇定的看着陈文说道:“命案?虽说奴家与那位公子认识不过才两天,却可以笃定他绝不是那种会牵扯到命案的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文瞧她表面佯装镇定,眼神中却藏不住的关切,唏嘘说道:“知人知面才是正理,此事未有定论,姑娘还是不要轻易与其接触,免得多生事端。” 苗淑碟见他不肯轻易透露内幕,也不好过分直接的去问,毕竟是衙门的事情,涉及灭门的大案,还是谨慎些好。 “既如此,奴家这便离去。”苗淑碟神色一转,便打算施个万福就此离开。只是她刚抬起手,就有些尴尬,此刻自己身穿一袭儒士文衫,若真如女子一般施个万福岂不是不伦不类? 当下便如男子一般,伸手拱了一礼,转头便走。只是步子不是很快,显得有些沉重。 陈文见她神态,就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如此简单,摇了摇头,声音略微抬高了些,对着前方的那道身影说道:“苗姑娘,那人此刻不在福客楼内,多半近些时日都不可能继续住在这里了。” 苗淑碟本就不打算就此离去,此番动作不过是做做样子,好等陈文离开后,自己再寻个机会悄悄进去福客楼罢了。 她刚走几步,就听见背后陈文的话语,脚下一顿,转过头来看着陈文说道:“陈公子,可是衙门因涉嫌命案而暂时关押了他?” 苗淑碟话语间有些仓促,不自觉已经改了称呼,她自己都不知道。 陈文有些无奈,果然还是关心则乱,苗姑娘如此知礼的一个人,此刻的行为却倒像是她身边的那个圆脸小丫鬟一般,如出一辙。 他嘴角浅笑,轻轻说道:“这倒没有,今日早些的时候,那人自己前来报案,此刻已经身在刘班头那边,该是一起在城西的。” 至于更多的内幕,他不便说,之所以说这些,不过是好叫眼前的女子知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轻易沾染的好。 苗淑碟知道他不会骗自己,况且也完全没有必要,听他说近些时日李公子都不可能再住在福客楼,心下便有些焦急,李公子恐怕还是要衙门里走一遭的。 她自己心里明白,那位李公子必定是青白的,只是那人自己不愿意将翠玉牵扯进来,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翠玉打从进了醉花楼就一直跟着自己,就像是亲妹妹一般,私心还是有的。 苗淑碟心下一横,对着陈文说道:“陈公子,奴家自不敢对衙门之事指手画脚,但有些话还是要说上一说,那位李公子像是个明事理的读书人,听他语气似乎是初次游历落叶城,该不会有什么仇人,更何况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于情于理上都不应该卷进一桩命案才是,此间怕不是另有隐情?还请详查。” 陈文知晓她这是在担心那人,有些酸涩的苦笑说道:“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衙门自然不会随意定罪,案子还在核查中,那人现下安全的很。” 苗淑碟如释重负,想到既是没人刻意栽赃,应该不会出现太大问题,只是事情一旦牵扯到衙门,还是会让人忧愁不已。 稍稍收敛心神,苗淑碟对着陈文再次伸手行了一礼,郑重其事,在抬头见到陈文朝自己微微点头后,她这才转身向着巷子外面走去,步子轻快了许多。 陈文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抹身影消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不见才堪堪挪动步子,暖洋洋的日头照在身旁一侧的墙壁上,陈文抬头瞧了眼天色,眯了眯眼,抬脚朝着城西的方向大步而去。 城东福客楼一带的某条街道上,一个身穿衙门皂衣的胖子衙差此刻正站在一家成衣铺前问着话,在听到店家的叙事后,神情有些凝重。 他伸手比划了下高度,再伸出一指对着自己的面门指指点点了半晌,那成衣铺的店家似有所悟的点点了头,转身从后面的壁橱里拿出了一套衣衫。 王三接过衣服一抖,一袭青衫霎时出现在眼前。 店家瞧着面前的官爷神情不对,有些发憷,小心翼翼的接过衣服后,似乎是大着胆子向着那衙差问了几句话,看模样甚是恭敬。 也不知那胖子衙差说了些什么,在两人伸手比划着交谈了几句过后,那店家再次出人意料的转入后堂去了。 胖子衙役像是有些惊喜,站在铺子前来回踱着步子。 没过多大一会儿,那成衣铺子的的店家便出现在了王三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脏衣服,就像是被人弃之不用的抹布一般,下摆处还泛着潮湿,用力一握就会滴出水来。 原来这间成衣铺的后面就是一家混堂,是供人洗浴用的大澡堂子。 在过后,那胖子衙差便拿着那件犹自潮湿的脏衣服急急出了铺子,向着城西而去。 而在城西的那家小酒肆里面,两个相对而坐的人都是满脸通红,一个说一个听,小小的酒桌上早已盘中空空,闲散的搁置着五六个酒壶。 站立在一旁的酒肆伙计看得惴惴不安,这会儿早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只是那个身穿皂衣的官爷既不说话,他一个小小的酒肆跑堂的自然不敢擅作主张的上前收拾桌子赶人。 不过看样子这两人多半要喝多,酒钱饭钱都还没给呢,万一真要是喝高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结账。 酒肆的掌柜是个精明人,他到不在意这个,这会儿只是好奇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公子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能让这一看就是衙门捕头的汉子亲自倒酒不说,那差爷言语间竟然都有些巴结的意味儿。 掌柜的委实想不通的是,那个年轻人一袭青衫上的红色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不单单是他,桌子那边的刘伶也有些想不通,本想着趁着喝酒的功夫能灌醉眼前的年轻人,还希冀着看能不能来一个酒后吐真言呢,哪里想到眼前的家伙瞧着年岁不大,心思估计也不低,表面上看着满脸通红再来一杯就醉的样子,可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几壶下去了,愣是没套出一个有用的信息。 见了鬼了,倒是自己也跟着喝了不少,酒劲一个劲的往脑袋上顶,有些冲。 李云风早上到进酒肆之前一直跟着跑来跑去,忙乎乎的耽误了一天,这会儿却是酒足饭饱。 不过糟心的事,饱是饱了,却有些喝多了,正憋着尿。 要命的是对面的差爷倒是没有一点要放过自己的意思,眼看他又要拎起桌上仅剩的一壶酒,李云风有些头大。 正当他打算尿遁时,酒肆外头适宜的响起了一串熟悉的口哨声,像是先前在通往城西的道路上,衙门的官差用来打招呼的方式。 桌子对面的刘伶手下一缓,放下酒壶,伸手示意面前的年轻公子暂且稍待,他去去就来。 刘伶不疾不徐的走出酒肆,在踏出屋子前,眼睛有意无意的撇了撇了桌子那边的青衫年轻人。 张四见班头出来,疾步上前,伸手在刘伶耳边轻声低语一阵。 刘伶听的眉头蹙起,果不其然,那李六还是遭了毒手。 酒肆转角的那一头,一个胖子衙役气喘吁吁的跑上前来,正是王三。 待看清面前的两人,王三立时站住,一阵叽里呱啦的口述后,伸手向刘伶递出了那件潮湿的破烂衣衫。 刘伶又是听得一阵蹙眉。 想不到那年轻人果真是在说谎,如果真是景谕王朝那边而来的游学士子,该不会刻意隐瞒才是,难不成还真是读书人的那点脸面作祟,怕辱没了一介斯文? 转角那边再次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三人齐齐转头看去,陈文徐徐走来。 还不及上前,陈文便对三人点了点头,张四和王三心有灵犀,两人分立酒肆大门两旁。一个按刀而立,一个摸了摸腰间的铁尺。 李云风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心下骇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误会这玩意儿在事情没有真相大白之前,似乎总也免不掉! 陈文在走近刘伶面前时,只说了一句话,“李六已死,与那人之前在城北见过面。” 刘伶运劲一震,浑身酒气顿时烟消云散,哪有还有半点之前脸红的醉酒模样。 他带着陈文一起走向酒肆,在李云风身前站定后,一抖那件破烂的衣衫,平静开口说道:“公子身上的这件衣服血迹斑斑,恐怕不太适合出行,不若换上这身衣服如何?” 李云风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哪里会想到,自己之前在混堂洗浴后随手扔掉的一件破烂衣衫,竟然会凭空出现在这? 而且此刻似乎还被当成了某件似是而非的所谓证物了。 李云风心下大骇,不会吧,不过是在村子里偷的一件衣服而已,这也要牢里走一遭? 苦也!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一章 告示 李云风虽然装作处事不惊的模样,可心里还是有些意外,特别是当刘伶拿出自己初次入城所穿的那件偷来的破烂衣衫时,还下意识的以为自己那晚趁着月色偷窃的事东窗事发,要给兴师问罪了呢。 可当他看见面前四人的排场以及前一刻还推杯换盏的刘捕头的神情后,才后知后觉,恐怕眼前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才是。 跟在刘伶及四人中稍显年轻的衙差后面的两人,一个腰悬铁尺,一个更是站在一旁伸手按住朴刀,分明一副肃穆的戒备神色,若说单单时为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衣衫失窃案,岂会如此大题小做? 李云风初次来到此地,就算再不熟悉本地衙门的诸项管理条例,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明白其中猫腻,多半是自己先前的那番主动“投案”的陈词并未被采纳,不然刘捕头又怎么会故意借机留住自己,背后却让人暗查自己,连那件一路行来裹挟的破烂衣衫都给有心人抠了出来? 李云风心中叹息,真是流年不利,莫名其妙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说,这还不到几日的功夫,就摊上命案,晦气的很。当然,他并不是自己对那位圆脸的小丫头有任何怨言,有一说一罢了。 刘伶见那位年轻的青衫公子依然安坐在桌子旁,一副脸红的醉酒模样,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中意思,顺手抖了抖那件破烂衣衫,神情冷峻,开口说道:“李公子,刘某适才查到些眉目,有些事情似乎又牵扯到你,还望公子与我衙门走一遭,刚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当着本城县尊的面说个明白,也好还公子一个清白。” 李云风心里咯噔一下,又?自己除了无意间撞破同和染布坊的灭门案,能扯上衙门的似乎也只有偷衣服和福客楼偷鸡腿两事吧,怎么说到个又字呢? 不过既然眼前的四位衙差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他自己先前又是主动上的门,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自己在城中的一举一动被翻了底朝天,还能有被当做杀人凶手来的罪责大么? 一开始就不欲授人把柄的李云风,这会儿就更不怕走一趟衙门了,心里发憷,无非是害怕麻烦罢了,说来也奇怪,他自始至终好像都不曾丝毫担心自己会被当做案情不了了之,衙门抓不到真凶后的替罪羊,这发面心定的很,也许是几个时辰前的那番喝酒谈话,面前伸手抖衣的衙门捕快给了他一些莫名的信心。 李云风伸手拿起桌上仅剩的酒壶,最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一口饮尽杯中酒,泰然站起。 一旁的张四微微皱眉,此人好沉的心境。 另一旁的胖子衙役张三也是心有恍惚,恰如早上初次正见那般,此人一袭青衫单手负后,也是如现下这般沉稳。之前还担心面前的青衫年轻人会是那五仙教的余孽,恐其暴起行事的那份心思就这么淡了下去。 正当两人心中生出些敬意,暗自有些认可的时候,不想那位年轻人突然咧嘴对着刘伶说道:“刘捕头,我有些尿急,可能是酒水喝多了些,方便的话,烦请诸位等我一等。” 刘伶低头往桌子那边看去,饭桌上零零散散歪倒着五六个酒壶,他对着李云风点了点头,伸手招来一旁战战兢兢一脸懵懂的酒肆伙计,递给他几两银子说道:“你带着这位公子去趟茅房,多余的银子就当是打赏你的辛苦费。” 那酒肆伙计一看到这般阵势,本就有点后怕,哪里还敢计较之前的那点小心思,惶恐的点点头,领着那位就差捂着裤裆的年轻青衫公子向着酒肆的后堂那边走去,至于公子身上的那点血迹,也就再也顾不得了。 张四和王三根本就不用班头说什么,两人不动声色的跟在那两人后面,一路行去。 陈文待得众人远去,这才对着刘伶说出了城北那边自己查出的见闻。 刘伶面无表情,瞧不出任何神色。他双手卷起那件破烂的潮湿衣衫递给陈文,望着一行四人最前的那道年轻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云风捂着裤裆,憋的难受,兴许是有点后悔自己无缘无故的充脸面当着众人波澜不惊的喝下最后的的那杯酒,胀得慌。 耳朵里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李云风有些苦笑,还真当自己是十恶不赦的要犯了?撒个尿而已,还怕自己跑了不成。 那伙计带着李云风到了茅房,朝身后的两个官爷低了低头,得到示意后,就一溜烟的跑了。 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安安静静当起了门神。 这还是两人自打进了衙门以来的头一遭,有些味道。 落叶城内,在由城东的福客楼通向城北醉花楼的那条道路上,一个身穿文士儒衫的“男子”一路穿街走巷,在临近醉花楼的那间药铺边上,苗淑碟停下了脚步。她抬头看了眼毗邻的醉花楼,眼神没来由的竟有些落寞,之前陈文对她说的那番话不会作假,也没理由作假,所以当她真正诚心的说出恳请他查清此案个中缘由时,也就没了那份再去悄悄探访福客楼的心思,说走也就真的走了。 只是不知怎的,这城东城北一路行来所思所想竟全然是这些年来没有的过的心情,说不出个其中滋味,复杂的很,当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起就立居的醉花楼时,心里莫名的生出了些许感伤,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担忧那位李姓的年轻青衫公子,还是在感怀自己的可怜身世。 苗淑碟正了正心神,转头看向面前的杨家药铺,拍了拍儒衫袖口,大步走了进去。 铺子内,抓药的小伙计水生这会儿正在柜台后边的屉匣内翻检着药材,听见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头也不转的开口说道:“抓药拿药方,问病寻情明日再来,老师傅不在。” 苗淑碟来到柜台边,听见那小伙计的言语后,捏着嗓子咳嗽一声,说道:“小师傅,我来抓药的。” 水生依旧头也不转,自顾自的开口说道:“药方带了没有啊?”言语间俨然一副老师傅的做派,丝毫不因自己不会“听情切病”而打发人的前一刻言语而脸红,手上巡检的动作倒是没停。 苗淑碟轻声说道:“带了。” 屉匣那边的小伙计,听见这两个字耳朵一动,赶紧将手上的药材塞回匣内。转过头来,见是一位面容白皙的秀气男子,有些讶异,不知道是惊叹那人的相貌,还是惋惜那人的声音,这个一向大大咧咧,对着公门衙役都敢称兄道弟的小小药铺伙计这一刻竟是有些腼腆,再也不是之前的那副老神在在的油条性子,对着眼前的儒衫男子轻声说道:“先生,借药方一观。” 苗淑碟见他这幅神态有些想笑,她可是见过百样人千样面的玲珑心思,莫说是眼前的小家伙,就是一些成了精的老家伙想要在她面前装装样子,也很难不被看穿。更别说就他这样的跳脱年龄,之前翠玉来抓药的时候,可是因为这小家伙的脾性,回去的时候还特意跟自己提到过,当下的这幅神情和翠玉表达的来看,可是大相径庭。 苗淑碟故意抬高袖子挡住面容,另一只手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药方来,轻轻的放在柜台上。还不等那小伙计细看,苗淑碟又伸手一按,一张万生钱庄的五十两银票。 小伙计水生瞪大了眼睛,当面前的男子掏出那张羊皮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眼熟,待那人放下仔细一瞧,果不其然,就是前些年曾有幸见到过的那张羊皮子药方,记得那时候来抓药的该是一个比自己瞧着还年轻的小丫头才是,因为这药方的特殊性,他一直记得比较牢,在落叶城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他那时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药方写在羊皮上面的呢,记得自己跟杨老头说起的时候,还被无缘无故训斥了一顿。 水生迫不及待的展开药方瞧去,低头顺着手指的方向一路向下滑,虽然记得不全,倒还算比较认得,不出意外就是那时候的那张羊皮药方,只是才不过堪堪两年的光景,那个小丫头怎么就长这么大了,还变成了个好看的男人,小小年纪的药铺伙计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苗淑碟见那小家伙只顾低头看着药方也不动手,就伸手敲了敲桌子,水生听得动静,有些尴尬,生怕那人以为自己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睁眼瞎,赶忙照着药方称量药材去了。 十几分钟过后,药材称量完毕,水生拿出算盘一阵噼里啪啦,不多不少,刚好五十两。 苗淑碟接过包好的药材包,对着小伙计点了点头,伸手将那包药材放入袖中,这才出门去了。 少年水生犹自纳闷,以前跟杨老头说起的时候,以杨老头的高明医术,就算那时候自己记不全药材名,杨老头也能凭着当天的出货量大致推算出那张药方的用药来,只是不知为何,自打那以后,杨老头就一直要让自己忘记此事,只说是一张普通的药方。 不过他可不傻,当时杨老头的神情可不像他说话时那般云淡风轻。 正当药铺小伙计暗自推算时,铺子门口那边再次传来了脚步声,水生还以为是那人又回来了,伸长脖子向那边看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健硕老者留着一髯长须,背着一口药匣缓缓的踱步进来,少年水生瞧见那人,如鼠见猫,刚刚还想着在杨老头那边再说一说今天羊皮药方的事,只是少年在见到那人以后,还没说出口的话语,一刹那间就全给吞回了肚子。 老人来到柜台边上,放下药匣,少年将抓好的药材一排排的按方摆好等待检阅,左手边的柜台抽屉边上放着每天来往抓药的出货账本,字迹一丝不苟,日期、出货细量、收入明细一一记录在册。 少年做完这些,提起老人刚放下的药匣转入内堂去了,老人喝了口茶,站在柜台边上,开始查功课。 当少年再次出现在前厅的时候,正是药铺掌柜的杨老头正背着双手安静的站在药铺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熙然人群,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水生站在一旁,等了半晌,杨老头突然问道:“今天仅出的那份药单,来抓药的可是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 少年也不知道师父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只是恭敬答道:“是的,师父。” 老人摇了摇头,原来在老人回铺子的前一刻刚好遇到了那人,老人就只是抽了抽鼻子,一切便都了然在胸。 在药铺与醉花楼间隔的那条小巷里,一袭儒士衣衫的苗淑碟敲响了后门。 轻车就熟的弯弯绕绕后,不过几分钟的路程,苗淑碟就回到了暖香阁,伸手轻叩阁楼正门,两短一长。 暖阁里面正在想着心事的小丫鬟翠玉听到熟悉的敲门声蹦跳起身,正门疏忽而开,苗淑碟在进门后伸手从袖中掏出了那包药材,翠玉伸手接过,有些纳闷,“小姐,这是?” 苗淑碟走向自己居住的内屋,边走边说:“还是像当初一样,磨成药粉,之前试用的那份已经用完了。” 小丫鬟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有些委屈的对着自家小姐说道:“小姐,这药性也太古怪了些,我看还是不要再用了吧?” 苗淑碟站在屋内屏风后面,脱去外罩的儒衫,重新换上了那件鹅黄色的淡雅长裙,转出后,有些浅淡笑意的对着自家丫鬟说道:“好,但愿以后都不用了,这些只是留着备用的,以防万一。” 翠玉见小姐笑的牵强,心里也跟着一紧,她是知道自家小姐乔装出去的原因的,在将那包药材轻放在一旁的桌上后,翠玉看着自家小姐,眼眶通红,低声说道:“小姐,李公子怎么样了,你可曾见过他?” 苗淑碟对待翠玉一向视为自家妹妹,见她自怨自艾,一副戚戚的内疚模样,也不愿骗他,便将今日所见所闻,与陈文的那一番对话尽数说给了她听。小丫鬟听的仔细,神情愈发落寞,待听得说那位青衫的李公子今日怕是不能再暂住福客楼了以后,整个人呆立了许久。 苗淑碟叹息一声,抚摸着翠玉的脑袋轻声安慰,小丫鬟极力忍耐,终于没有哭出声。 就算她年纪再小,也知道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而远在城西那边的小酒肆内,李云风在方便完之后,就被刘伶为首的一行人带去了落叶城的县府衙门。 城东穷白巷的李六尸身在经过刘伶确认后就被秘密火化,一切动作悄无声息,并未引起太大恐慌。 这个干瘦的看门小吏,无论他生前做过什么,死后有关他的一切就只是变成了衙门密档中的一张纸,永远的封存在那一格小小的屉匣中了。 李云风在被“请进”衙门后,并未被大张旗鼓的堂前过审,有关内里的一切,在经过刘伶和县府黄大人的首肯后,问话悄然进行。 面对那一袭潮湿的破烂衣衫,李云风道出了自己经过田李村盗窃的事实,事情出乎意料,刘伶在说出了田李村泼皮和同和染布坊掌柜薛同一家的死因后,李云风就知大事不好。 尤其是在刘伶缓缓道出城东门瘦猴小吏的死因后,李云风脸色煞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键,在不得不重新审视一切的前因后果之后,这个才入落叶城没几天的所谓景谕王朝的游学士子开始吐露了心声。 当日,一则有关城西同和染布坊和城东门小吏李六的杀人案被写成告示传遍落叶城四门。 一张画像,结尾处以“案犯落网”四字结语,满城百姓在经过起初的短暂哗然后,最后却也在案犯落网四字面前也没了太多恐惧,余下的也就只剩下些三三两两的饭后谈资。 同时,落叶城内,以城东门福客楼一带为首的暗中衙卫被秘密撤走,而位于城北醉花楼至城中心县府一带则被暗中调配了大量衙卫及一些监丞府的府兵。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汉子混在城北门的人群中,看着墙面上的那张告示面露讥讽。 而在更远处斜对醉花楼的那间酒肆内,在确定告示画像所画之人后,一名曾与李云风攀谈过的酒肆小伙计遥遥望着城北大门方向叹了口气。 多事之秋!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二章 引蛇出洞 酒肆伙计肩上搭着方巾,遥望着远处的城北大门处叹了口气,正暗自感叹间,酒肆内传来一声吆喝,柜台边的掌柜闻言抬头,朝客人伸手了招了招,有些歉意的笑了笑,转头撇见自家伙计正靠着酒肆大门独自摇头,也不知在弄些什么玄虚。掌柜的有些无奈,朝大门那边咳嗽一声,便不再理会,低头打理着账簿。 酒桌那边的客人本就是熟客,三三两两的聊着些近日城内的见闻,见伙计迟迟不来上酒,有些纳闷,于是朝着柜台那边又是一阵吆喝。掌柜的抬起头,蹙起双眉,像是被人打搅了思绪般,见还是原先那一桌客人,眉目自然舒展,连连点头伸手招呼不好意思。只是转头瞧见那伙计仍自靠着大门像是没事发生一般,掌柜的便有些怒气,朝着大门一声怒吼。 大门那边,伙计身躯一颤,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看得酒肆内的众人哈哈大笑,那位与之相熟,平时也颇能聊得来的吆喝熟客打趣说道:“狗儿早时被蚊子叮了脸,这会儿怕不是踩了屎,就只差没跌一跤,不然就是名副其实的狗吃屎了,哈哈哈。”那家伙口不择言,也不忌讳,只顾大笑,同桌的两个酒伴见那伙计趔趄的狼狈模样,连肩上的方巾都掉在了地上,俱都跟着哈哈大笑。 一时间,酒肆内笑声此起披伏,刚才那点被因耽误上酒的不愉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掌柜的看到这一幕也是嘴角翘起,朝始作俑者点了点头,低头继续翻阅着账簿。 大门那边的伙计低头捡起方巾随意挂在肩头,走进酒肆时小心翼翼的朝柜台那边看了看,见掌柜的没理睬自己,松了口气。那个嘲笑他的酒客朝他挤了挤眼,笑意放肆。伙计咧咧嘴,取下肩头的方巾掸了掸身子,转头从后堂取来一壶酒,不紧不慢的朝着那桌客人走去。 来到桌边,伙计将酒壶放在桌上,对着那个嘲笑自己的家伙说道:“慢点喝,酒是好酒,喝快了当心闪了舌头。”一桌子的三人本就是当地的百姓,平时也没少来往酒肆,都是晓得这家伙脾性的,能说会道,热情活络,自然也不在意这些个插科打诨。那个首先嘲笑他的家伙哟呵一声,揶揄说道:“小哥今儿个是怎么了,脾气见涨啊,不知道您老人家是脸疼呢还是脚疼,总不能是肚子疼吧,难不成是来了天葵月事?”说完还不忘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起来,看的那伙计一阵恶寒,同桌的另外两个家伙又是一阵爽朗大笑,惹的邻桌笑声四起,本就因近日城内各大城门之间所贴告示带来的阴郁氛围无形中被冲淡了许多,那些犹自谈论诸事的百姓也都各自会心一笑。 伙计一向都知道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嘴欠货色,也不见他如何恼怒,便只看到他突然之间媚眼如丝起来,一手捂着腹部,一手翘着兰花指对着那人说道:“哎呦,官人好俊的眼力,这都瞧出来了,可真是羞煞奴家了。”一边说一边翘着兰花指戳戳点点,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真真是吓死个人。 一桌三人俱是看的目瞪口呆,刚到嘴边的酒水一口气全给喷了出来,弄的伙计满脸都是。另外两个家伙还好,就只是捂着嘴巴拍着桌子狂笑,那个嘲笑他的罪魁祸首本是有心戏弄,故意恶心他的,这会儿只见他扔下酒杯,浑身打着摆子,显然是被恶心到了。 一壶酒水本就没多少,一人一口全喷了出来,三杯说没也就没了,伙计伸手抹了抹脸,淡然说道,“酒不喝可以,吐了也算钱的,到时候可别想着赖账。” 那家伙见他看着自己,表面上一脸平静,但总觉得他是在憋着坏,赶忙抱拳讨饶,口口声声道:“哪能啊,小哥你说啥就是啥,小的可不敢吃白食。”说完,脑袋极力后仰,一副打死你离我远点的古怪模样。 伙计淡然的点了点头,那家伙刚拍打着胸口松了口气,就见伙计一脸奸计得逞的欠揍表情,转身前还不忘朝他抛了个媚眼, 那家伙哭丧着脸,估摸着想死的心都有了。 掌柜的早就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合上账簿,一脸看好戏的神情,那伙计是个什么货色他可是一清二楚,待看到那桌为首的家伙拍打着胸口时,就下意识的想笑,果不其然。 伙计一边朝酒肆内其他客人挥手示意,一边点头含笑,满脸的兴高采烈,就像是一只得胜凯旋的公鸡,趾高气扬。 其他人更是哄堂而笑。 当伙计看到掌柜的朝自己看来时,立马就败下阵来,放下双手,灰溜溜的扯下肩头的方巾,擦桌子去了。 只有掌柜的知道,他那双眼睛里,有些藏不住的无奈和不敢置信。 掌柜的伸手压了压手底下的那叠账簿,有些人说没也就没了,就像那张被他撕掉的账单,随风而逝。 仍是酒肆靠窗斜对醉花楼的那张桌子上,两个身穿便服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笑意,桌子上更是只摆了一壶茶。 进了酒肆不喝酒,却也是咄咄怪事。 正是衙役刘伶和陈文的两个男子,神色专注戒备的看向窗外,准确的说是看向那处醉花楼和药铺间隔的小巷,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般,彼此间偶尔窃窃私语,心无旁骛。 自从衙门的告示传示四门以来,第一时间就被传的沸沸扬扬,城内的百姓震惊之余都有些后怕,印象中的落叶城好似从不曾出现灭人满门的惨案,也只有某些得知五年前那场巫蛊之祸内幕的寥寥数人才敢妄自揣测天机,好在告示中已经声明犯人落网,才没有引起太大风波。 位于城东穷白巷和城西同和染布坊一带第一时间知晓命案的个别百姓有些摸不着头脑,命案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县府勒令三缄其口不许外传,没想到这会儿,却是衙门那边自己大开禁令,主动透露了消息,事情转变之快,让人费解。 或许是命案牵扯的人数过多,加之案犯落网之迅速,衙门有意邀功炫耀的缘故。 醉花楼的暖香阁,一袭鹅黄色淡雅长裙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待客的正厅暖台上,面前那张梨花小案几上摆着一具精巧的戥子,一具用来捣药的铜臼杵,边上还放着之前从杨家药铺采购而来的那包药材。 苗淑碟仔细瞅着梨花案上的那张羊皮药方,嘴里细细碎碎不停的小声念叨,一边拿出药材小心翼翼的用戥子称量,一边不住的将称量好的药材扔进臼杵,细细研磨成粉。 早前在她偷偷外出时,小丫鬟翠玉在藏凤阁那边领取的治风寒的药安静的躺在内屋的茶桌上,开了一半。 偌大的暖香阁里,这会儿就只有她一个人,余下的就是些细细碎碎的捣药声,格外清宁。 小半柱香前,楼内的花嬷嬷来了一趟,说是想看下姑娘身子好些了没。好在小丫鬟翠玉比较机警,半开的伤寒药、半杯茶水,假意躺在小塌上的苗淑碟嘴唇红润,看的花嬷嬷连连点头,总算不是那副板着脸的苦大仇深模样。 临走前,一向严厉的花嬷嬷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小塌上依旧病恹恹的小妮子又有些于心不忍,有些刚得到的小道消息不好明说。一番斟酌之后,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再仔细叮嘱了几句之后,就让一旁站立的小丫鬟跟着一起去趟厨房,说是弄些清淡养胃、益气、止烦的粳米粥来给姑娘补补,翠玉哪敢不从,一路跟着花嬷嬷去了。 苗淑碟躺在小塌上等了许久,依然不见翠玉归来,担心着可能又是在被花嬷嬷训斥,只是自己这会儿总不好分身出去打圆场,加上她还一心牵挂着那位青衫年轻公子,苦等半天无果后,干脆就起身按照药方研磨起药材来。 暖香阁那头小丫鬟的闺房内,一袭翠玉常穿的丫鬟服饰安静的躺在床上,壁橱里的那件灰色长衫不见了踪影。 天色逐渐暗淡,夕阳的余晖映照的天边彤云一片,酒肆内依旧热热闹闹,好像昨日夜间的那场瓢泼大雨和血淋淋的命案并未能在太多人心中留下多少阴霾。 靠窗边的两人,一人喝着茶,一人专注的望着那条越来越幽暗的小巷,眼神锐利。 陈文和班头刘伶都是参与了那场问话的,当时在场的不算李云风的话,就只有县尊黄大人、陈文、张四和班头刘伶等几人,如果那人说话属实,将几起命案的时间线和关系串联在一起,就不难发现事事都和那个圆脸小丫鬟有关,只是此间事情机密,那人又是在得到了县尊黄大人的首肯后,才愿意和盘托出所有经过。 至于几年前,田李村的老李头报案的幼女失踪一案,当下就算已经知晓全部内情,也已经确认找回了失踪人口,衙门如果要想在封存许久的案宗上撕掉一页结案,恐怕也是虚有其表,县尊大人的政绩上并不能加上大大一笔朱红。 毕竟答应那人事后不许旧事重提,有意为难,也不是县尊大人的空口白话。 此间种种,就当做一切与那小丫鬟无关,那场问话后的一切布局,无非是为了确认一事,小丫鬟口中的那个“哥哥”到底是谁?是否就是此间一系列命案的真正凶手? 而在位于城中县衙的牢狱中,某间单独的囚室内,李云风身着囚衣好整以暇的啃着鸡腿,丝毫不担心这些个所谓的牢狱之灾。 唯一让他感到郁闷的事情是,本不打算让小丫头翠玉卷进其中的想法就此宣告破产,倒不是心存愧疚,只是那些想当然的一肩挑之在事情的千斤重压之下,过于有些盲目了。 李云风喝了口酒,咂摸着小嘴啧啧叹道:“还是太年轻啊!” 在那场问话中,县尊黄大人拍板定计后,衙门的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城北醉花楼一带早已经秘密布满了人手,只等大鱼上钩。 就像某日的黑夜中,城西染布坊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蹲着一条择人而嗜的毒蛇。 刘伶喝了一口茶,望向天边那轮逐渐下沉的红日,喃喃自语道:“引蛇出洞么。”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三章 再会 天色逐渐暗淡,小小的酒肆内,喝酒打屁的众人在经过刚开始的热闹后也慢慢散去,只余零星的几个客人在付过酒钱后,酒肆就显得愈发冷清了。 独独斜对醉花楼临窗的那一桌客人,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两个男人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刚擦完最后一桌的酒肆伙计肩上搭着方巾,端着一碟子碗筷往后堂走去,在靠近柜台的时候被掌柜的给小声叫住了,伙计听完后点点头,眼神有些复杂。 陈文心里五味杂陈,以往有事没事就爱来回几趟的地方,如今陌生了许多不说,偏偏今日还成了自己需要暗中盯梢的隐处。 最让他意想不到的就是那个圆脸的小丫头,既然是几年前田李村报案的失踪孤女。 陈文有些自嘲,是呀,哪有醉花楼的客人与姑娘见面会聊些身边丫鬟的身世,那个一向待下人和善的淡雅女子,这些年藏得很好,竟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需要自己帮忙的意思。 是不想与自己攀扯上更多的关系么?原来一开始就是这样啊! 在那场寥寥几人参与的问话过后,陈文就主动要求和班头刘伶一起,暗中查探城北醉花楼一带,张四知晓他的心思,也不与他多争什么。 至于一向咋咋呼呼的王胖子,刘伶则安排他守在衙门这边,一来是这胖子有些勇力,真要有情况还能护住牢狱中的那位公子,二来是怕原本一场好好的引蛇出洞的把戏,最后因这胖子打草惊蛇。 落叶城中心的县衙某间牢狱中,身穿便服的张四坐在一旁,那个前一刻还青衫儒雅的年轻公子,这会儿蓬头垢面,一袭囚服,正卖力的撕咬着一只鸡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死刑犯喝上了断头酒,有了这顿没了下顿。 张四是知晓其中内情的,打从心里说,他对眼前的年轻公子是有些敬佩的,除去他模模糊糊的身份不说,单是能从各种线索时间上推算出结论,适时制定出这样一场戏码来看,还算是个有急智的年轻人。 且不去说最后的结果如何,愿意以自身做诱饵,就冲这份胆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比得上的。 李云风说是蓬头垢面,也不尽然,垢面是垢面,蓬头就算了,就他这小平头,不伦不类说的过去,真要想邋里邋遢起来,很难。 张四也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个什么心情,若说真要相信眼前的家伙是景谕王朝那边负笈游学的士子,总不能这么不顾体面吧,自己见过的读书人虽然不多,但哪一个不是讲究的很?这和家境富不富裕没什么相干,诗书传礼,读了经义,礼乐就在心中。 就算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恐怕也很难自污身份,往自己脸上摸黑。眼前这个家伙就不一样,吃相不雅,主动入局,自污身份上了告示,还敢一把两把的地灰抹在脸上,原本一个清秀的年轻公子哥,凭空摇身一变,假意入了牢狱,就真成了实打实的犯人模样。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做戏做全套嘛!” 李云风瞧着面前的衙役,毫不顾忌的打了个饱隔,伸出满是油腻的双手擦了擦嘴,含糊不清的说道:“张四哥,想啥呢?要不陪我喝点?” 张四摇了摇头,“李公子倒是好胃口,在这种地方也能吃得下?” 李云风晃了晃酒壶,还剩下一点,他本就是打趣的话,自然没什么负担,对着酒壶大大的抿了一口,舒坦的咂摸着嘴,轻声笑道:“天大地大,肚子最大,再怎么样也不能亏待了五脏庙,阎王还不差饿肚鬼呢,说不定待会儿还得好一番折腾,不吃饱怎么行?” 张四有些疑问,“你就这么肯定那人一定会上当?” 李云风喝下最后一口酒,伸手在屁股下的茅草垫中摸出一根还算有些细硬的茅杆,放在嘴里芡了芡,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塞牙的肉沫,懒洋洋的说道:“我哪里敢肯定这个,说实话,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哥哥’我都不敢确定。” 张四心里有些不悦,佩服是一回事,可事关灭门的大案,容不得丝毫马虎,他冷哼一声:“李公子,五条人命的大案,你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何敢开这个口?真当县尊大人好糊弄?还是说这墙上的刑具都是摆设?” 李云风嘴里含着那根细硬的茅杆,两手掐着囚衣的下摆抖了抖,委屈说道:“张四哥,我都成这样了,就算借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这事上开玩笑啊,您说是不?” “那你刚才所说作何解释?”张四显然不愿听他继续胡扯,有些不依不饶。 李云风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好再强装一副浑不在意的成竹模样,他摆正身体,安稳的坐住,望向牢狱一侧的窗口,呆了半晌,突然有些伤感的小声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哪里会有什么十足的把握,我所肯定的,不过是愿意去相信一个十几岁小丫头心心念念的那份感恩罢了,若说真有牵扯不断的亲情在,一个小丫头总不会是在说谎,她口中的那个‘哥哥’多半也会感受的到。” 张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一轮红日西斜,柔和的昏黄日光透过小小的窗子打在他的脸上,竟生出些下世的凄凉光景来。 若有人去细心留意,就会看到,年轻的囚衣公子脸上瞧着落寞,眼神里却透出些藏不住的熠熠光彩,仿佛心中笃信的某些信念正在冲破牢笼,生根发芽。 少年少女的情怀不说总是诗,但总会是些美好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李云风愿意去相信小丫头,愿意以身涉险的,一开始就不愿意小丫头牵扯进来的缘由了。 只是一想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李云风便有些愁苦,做坏人很难的。 真的很难! 张四见此番光景,也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班头和陈文那边怎么样了,是否有了些眉目? 小小的窗口外边,真的有大大的希望么? 远在天边的大大的希望什么的且不去说,近在眼前不远处的衙门后院那边却有个大大的胖乎身影。 衙役王三穿着皂衣,坐在一处石凳上,身边的石桌一侧放着把朴刀,瞧着越发肥胖的衙役也有些愁闷,张四哥怎么就拉着不让自己和班头他们一起去城北那边呢? 王三摸着肚子有些发愁,原本打好算盘的蹭饭也没了着落,有些饿了。 正当王三胡思乱想之际,院门那边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衙差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 见到坐在那里的王三后,衙差使了个眼色,急急说道:“三哥,有情况。” 胖子闻言腾的站起,很是利落,伸手拿过朴刀,随着那名同事一起向外走去。 醉花楼通往后厨的楼道那边,早先便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是个妇人,身着华服,像是个嬷嬷。小的丫鬟打扮,恭敬的随在一旁。 花嬷嬷在许公子那边赔礼道歉后本就一肚子的闷气,银子没挣到不说,还白白挨了一顿白眼,虽说那位许公子明面上未曾说什么重话,还叮嘱自己让苗姑娘注意身子来着,但谁的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是甩着袖子走的。 花嬷嬷原本还心存着是不是小妮子故意给自己下绊子呢,来到暖香阁一看,见那苗丫头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在绣塌上,屋里的桌面上摊开着半包的风寒药,丫头嘴唇倒是瞧着红润了几分。 看到这一幕,妇人的闷气一下子就下去了一大半,加上之前刚刚从酒客那边听来的消息,更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在小声轻慰了几句过后,便有意让小丫鬟翠玉跟着自己去一趟后厨,借口是拿些清淡养胃、益气、止烦的粳米粥来给姑娘补身子,实际上妇人是想借小丫鬟之口,吐露一些有关那年轻公子被告示通缉的内幕,好让苗丫头收收心,务必远离那人。 阳差阳错,妇人自顾自说着话,并没有看到跟在一旁的小丫鬟翠玉听到这些之后,浑身颤抖,努力克制的小丫头差点摔倒。 在拿了东西之后,翠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付过了一向严厉的花嬷嬷,一路浑浑噩噩回到暖香阁后,小丫头丢了粳米粥在桌上,换身衣服悄悄的出门去了。 躺在内屋的苗淑碟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小丫头翠玉穿着那件灰色长衫一路往城北走去,行了小半柱香,便看到围绕在城门那边的一群人,翠玉心中忐忑,不敢去看,生怕自己这一瞅,那位李公子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 人群依旧议论纷纷,众说纷纭,有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毫不吝啬口中的污言秽语。 “瞧着年纪轻轻,没想到这么凶残,竟然灭人满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有人冷哼一声,怒道:“年轻有什么用,看人不是看年纪,得看面向,这家伙一看就是个不惜福的狠厉货色,活该砍头。” 有人疾言厉色,附和道:“对,就该砍头!”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汉子混在人群中,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面露讥讽,神色冷漠的转身走出了人群。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兀传来一声唏嘘,“唉,只是可怜了薛掌柜,老实人老来得子,他那小闺女我曾见过一面,粉雕玉琢的,天杀的家伙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众人听得这话,更显群情激奋,吵吵嚷嚷。 “我看砍头还算便宜了他,就该凌迟,千刀活寡了才解恨!”,众人在这边你一言我一语,大发厉言,翠玉听得面色惨白,顺着人群中的缝隙向前看去,一张告示白底黑字,安安稳稳的贴在城墙边的告示栏上。 告示左侧画着一副犯人肖像,面容清秀,小平头,不是李云风又是谁来? 翠玉头昏眼花,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下来,天旋地转、摇摇晃晃,险些摔倒。 而在案犯肖像底部的杀人犯三字笔迹尤新,赤红色的朱笔夺人眼目,像是在警示着众人。 驼背汉子刚挤出人群,就发现了身旁小个子的异样,微微皱眉,虽然这人穿着一袭宽大的男士衣衫,他只是稍一斜眼,便瞧出了内情,是个刚出条的小丫头。 自己年轻那会儿,是何等风采,见过的女子又是何其多也,各色各样,小小的易装术岂能逃得过他的耳目。 那男扮女装的小丫头一个趔趄,摇摇晃晃的朝着自己这边倒来,驼背汉子本不想去管,但恐此处人多,生出嫌隙,他脚下轻移,伸手一览,不动声色的就将小丫头给扶住了。 翠玉倒在那人怀里,一时瘫软无力,闭着眼睛站不起身来。 驼背汉子习得《百蛊真经》上的无上功法,用毒的本事天下一绝,而这世上无论是用毒杀人也好,用药医人也罢,本就同根同源、一通百通,源流一体。 汉子在伸手扶住小丫头的时候,就已经透过内息知晓了个大概。 这个身穿男装的小丫头怕不是受了莫大刺激,心脉气血上涌,一口气喘不过来,适时晕厥了。 汉子左右瞧了瞧,见众人并未发现身后动静,稍微松了口气,他不是怕事,只是比较怕麻烦。当下便有意弄醒小丫头,赶紧脱身。 汉子侧过头,伸出一指,欲点小丫头耳后一侧的天牗穴,只是才下手到一半,就愣住了。 这个一路行来,目光毒辣的狠厉汉子这一刻竟是有些莫名的不敢置信,脸上的神情既惊且喜,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般。 他凑近看去,瞧得分明,面前圆圆脸的小丫头虽说模样有了变化,但那份神情和印象中的小小丫头如出一撤,决计错不了。 城门那边,人群在经过起初的愤慨后开始有人逐渐散去,汉子回过神来,一指轻点,一股柔柔的内劲就像是三伏天遇到的清冷山泉,散遍小丫头全身。 翠玉悠悠醒转,眉目清宁了几分,就在小丫头缓睁双眼的那一刹那,驼背汉子像是醒悟到了什么一般,急急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等到小丫头站稳脚跟,驼背汉子急忙撤去双手,翠玉扶着额头,迷迷糊糊中知晓是眼前的矮小汉子帮了自己一把,小丫头手忙脚乱,伸手拱了拱,道了声谢。 驼背汉子只是低着头,转身就走。 翠玉还以为那人没有听见,连忙抢上前去,又道了声谢。 汉子见她拦在自己身前,连连摆手,口中低声道:“不妨事、不妨事。”。 翠玉一愣,那人嗓音干哑,如立在坟头呜咽的黑鸦。 小丫头有些自责,转头望去,那人已去的远了。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四章 等到你了 落叶城北门那边,围观衙门新近张贴出的告示的各自人群在三三两两散去的时候已经是临近日暮的时分了。 翠玉有些自责,好像是在为自己下意识的失神感到羞赧,小脸微红,不知是心脉上冲的气血所致,还是黄昏落日的晚霞。 小丫头见那微微驼背的矮小汉子远去,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眼天色,发觉已是红日西沉的暮时,就一下子又变的忧伤起来,再也不敢耽搁,抬脚就顺着那条通往城中心县衙方向的主干道快步而去。 在那座斜对醉花楼的酒肆内,来往喝酒吃饭的客人基本走的差不多,小小酒肆的大堂显得格外空旷,如果有人从门外向内看去,只消一眼,便能看到那临窗位置对坐饮茶的两个男子。 一个略显年轻,一个身材魁梧、气势沉稳。 年轻男人像是有什么心事,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一圈圈转着茶杯,欲言又止。 魁梧男人盯着窗外,眼神冷峻,仿佛是在看着极远处的地方,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目力极好。 酒肆里的伙计在忙完一阵从后堂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样东西,一壶酒、一盏白蜡。 柜台边的酒肆掌柜听到动静,转头看了看,见那伙计出来,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用他说什么,伙计就已经心领神会,按照之前掌柜吩咐的,给那两位爷掌上一盏灯,送上一壶酒。 正在陈文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那酒肆伙计就已经上了前来,在他们的酒桌前站定之后,很是自然的放上了那壶酒,空出的那只手在腰间摸了摸,掏出了一枚火折子。 靠近酒桌几步外的廊住上,横立固定有一盏等人高的灯座,伙计轻移几步将手里的白蜡放好之后,张口一吹,微弱的火光徐徐亮起,烧的新启的白蜡蕊呲呲作响,飘飘摇摇,豆大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火光映照在临窗的酒桌上,与透过窗子的落日余晖交织混杂在一处,难分彼此。 这个时辰点蜡其实起不到什么照明的作用,却也聊胜于无。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交织一起落在酒桌上的那处亮光开始泛起涟漪,在对坐的两人眼前一闪一闪,像是顽皮的孩童借着铜镜反射打过来的日光,很是突兀。 魁梧汉子眼皮眨了眨,放下入口的茶杯,看向陈文背后柜台那边的酒肆掌柜,后者心有灵犀,微笑点了点头。 陈文也放下手里的那只茶杯,曲指轻叩了几下桌面,朝旁边的酒肆伙计喊了一声,伙计在做完一切过后,将火折子重新别在腰间,来到两人的酒桌前,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神色肃然,全然没有客满时那会儿的意气风发。 陈文看的有些好笑,转头朝背后柜台那边努了努下巴,对着伙计说道:“这时候掌灯,就不怕你家掌柜的骂你是个败家子?” 伙计也转头朝柜台那边看了看,见自家掌柜的低着头,压根就没顾及这边的光景,奉命行事的伙计直了直腰杆,轻声答道:“是掌柜的吩咐的,说是不能误了差爷们的大事。” 陈文拎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这是?” “酒也是掌柜的吩咐送的,说是天色晚了,喝点酒能暖暖身子。” 伙计站在一旁,回答的很是自然,显然是事先掌柜的早就已经吩咐好了的。 陈文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班头,刘伶只是点了点头,又继续看向窗外。 “掌柜的有心了。”陈文有些感慨,提高了嗓音说道:“只是这酒,今日怕是要辜负掌柜的一番好意了”言语间颇为落寞,既像是在说给伙计听,又像是在说给柜台那边的掌柜的听,但更多的好像是在说给对面的魁梧男人听。 在衙门共事的一干衙差都知道,公干时间内,刘伶一向是禁止众人喝酒的,除非是有特殊情况。 陈文有些没想到,今日刘大哥既然默允了自己是可以喝酒的。 只是他这会儿完全没有了喝酒的兴致,这才言语间有些落寞,那番话其实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伙计不解其意,只当是陈哥儿当着刘班头的面,有些不敢,放不开。 刘伶心思通达,像是陈文,张四和王三他们三个,跟在自己身边时日不短,每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性,他都了然在胸。 至于那些年陈文在醉花楼里传来的声色趣事,他也就当做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经历,并不如何反对。 只要不耽误公事,他哪里会管那么多。 况且,哪有小伙子在精力充沛的大好年华里不去思慕女子的? 读书人不也常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的么? 一想到读书人,刘伶便又想起了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自己与他喝酒那会儿,瞧着那人挺像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的。 他哪里会想到,那个曾与旁边站立着的酒肆伙计信誓旦旦、老神在在装读书人的家伙,这会儿正翘着二郎腿,满脸脏兮兮的瘫靠在牢狱一侧的墙壁上,两眼望着窗外发呆呢。 刘伶依然看着窗外,保持着那个姿势,突然嗓音轻柔的说道:“陈文,假若有一日你发现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卷入一场命案之中,你该怎么做?在事态水落石出的情况下,你能否割舍的下那份亲情呢?” 年轻衙役有些默然,知晓班头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伶没能等来答案,也在意料之中,他继续说道:“如果换做是爱情呢?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发现自己曾今思慕过的女子,她或者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做了错事,你又该如何做?” 陈文听到这里,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自己有意隐瞒与醉花楼的苗姑娘在城东福客楼不远处的小巷见过面的事情终究还是被班头看破了行迹。 其实在对那位年轻公子问话之前,陈文就已经大致猜出了那日李六在杨家药铺与醉花楼毗邻的那间小巷里面所见的女子是谁了。 据酒肆伙计交代的来看,那年轻公子午时在酒肆用饭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来酒肆沽酒的小丫鬟,黄昏时分自己与王三也亲眼见到醉花楼的大门那边提着灯笼的小丫鬟与那人有说有笑,杨家药铺的伙计水生也是在那日看到李六与那人在旁边的小巷见过面。 张四哥在穷白巷那边见到死去的李六时,就已经验证了死期。 陈文心里惨然,内疚不已,之前一直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的话语,却不想被班头无意间一语道破。 刘伶也不去如何看他,只是轻声感慨的说了一句:“落叶城有五年没发生过大事了!” 旁边站着的酒肆伙计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五年? 自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落叶城确实平静了一段时日,陈文偷看过卷宗知晓,也正是在那场巫蛊之祸后,原落叶城的县府变革很大。 刘大哥是在提醒自己,现如今的落叶城县尊黄大人可是自己的亲舅舅。 好在城东福客楼的伙计在做案供的时候,说是看到那人当时满手鲜血的抱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死人,事后在案发现场的同和染布坊内并未发现有此一具死尸,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刘班头愿意去宽待,不去立即逮捕那人的一部分原因,至于后面,为何在见到那件褴褛的破衫时要带那人回去问话,又是另一番讲究了。 在那场寥寥几人参与的问话中,李云风道出实情,陈文一方面有些欣喜,欣慰的是那小丫头多半与此间命案关系不大,不会连累到苗姑娘,一方面又有些担忧,只怕那个暗中的万一。 所以他才一直忐忐忑忑,犹犹豫豫。 陈文像是醒悟了什么一般,对着面前的魁梧男人说道:“刘大哥,那日李六在此间不远处与那人见面后,听说后来又撞上了一个驼背的乞丐,来酒肆喝酒的时候,还满嘴直言晦气,身上发痒来着。” 刘伶眉头一皱,“听说?” 陈文转头看向旁边一直站立着的酒肆伙计,挑了挑眉,示意该你上场了。 伙计其实灵气的紧,只瞧他平日里与众闲汉打趣的言语便也能略知一二,在陈文等人面前他可能还有所保留,但一见到刘伶,伙计心里就有些发憷。 不用陈文如何提醒,伙计便将那日与陈文说过的话语,一字不落的又给阐述了一遍。 刘伶听得心头迭起,如果说真是那样的话,那驼背汉子定是个用毒的高手无疑。 不过据李云风所说,那小丫头记忆中的“哥哥”可不是这样一幅光景,莫非他们揣测有误? 正当刘伶心思急转的时候,透过酒肆窗户的斜对主干道上,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矮个身影疾步走过,那人一手扯住另一手的宽大袖子,用以挡住面容,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一般。 那人身材单薄,穿着的长衫略显宽大,刘伶眼神锐利,就算在日暮奔忙的人流中一样准确的抓住了那道古古怪怪的另类身影。 就在那人过去没多大一会儿的时候,刘伶突然一怔,急急站起身来。 小丫头翠玉眼见日落西山,不敢耽搁,一路从城北那边急急向城中心处的府衙走去,在路过醉花楼的时候,小丫头心有余悸,生怕被楼前值岗的熟人认出,紧紧抓着一侧的宽大袍袖挡住面容。 在其身后几十步外,一个驼背汉子悄然跟在后面。 陈文见班头站起,知晓定是有事发生,随着班头的目光看去,那一道矮小的驼背身影穿梭在来往的人流中,像是条滑腻的游蛇。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他!” 酒肆伙计也跟着看向窗外,一无所获。 他们今日本意是在等醉花楼的那对主仆,猜测她们在知晓城门各处的告示后,定会有所行动。 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位潜藏在暗地里的“哥哥”。 不想等到了正主不说,还另有收获。 还真应了城东门福客楼小旗上的那句话,“福有双至,‘客’不单行”。 只是此‘客’非彼‘客’。 刘伶眼神锐利,“终于等到你了。”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五章 翠玉的决心 酒肆临窗前的酒桌边上三人之中,刘伶腾身站起,对着陈文细声交代了几句,年轻衙役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迈步出了酒肆。在看到不远处主干街道上的那个单薄的熟悉背影后,男人下意识的有些恍惚,只是当他再看到后边悄悄跟着的那个驼背汉子,年轻男人就突然变了脸色,终于还是一咬牙,抄着一条就近的小路大步往县衙而去。 伙计在见到魁梧男人站起身的时候,就知道出了事情,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旁边一侧的廊住边上。 刘伶随手扔了几粒散碎的银子在桌上,掌柜的听得动静抬起头,那人却已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酒肆。 在魁梧男人最后走出屋子的时候,掌柜的没来由的喟叹了一声,见那伙计仍然站在廊住那边发呆,没好气的说道:“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把那壶酒拿回来。” 伙计撇了撇嘴,像是在说就老头子你心眼多,故作大方。 县衙那边,王三在听到手底下的同僚报信后,拿起石桌上的朴刀就随着一起出了院子。那之前过来报信的同僚不见他如何走大门,单单领着王三往西边一侧的小门而去,王三虽有疑惑却也不停步,两人开门,在县衙一侧的屋檐下,看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身影,正是一路就近先头赶来的陈文。 王三正要说话,就被陈文扯到了一边,两人借着落日背阴的余晖,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侧官道。 落叶城的县衙建在四门城垣的中心处,与同样位处中心的监丞府隔着几条街的距离。 权属落叶城最大的两个府门,四周几条街道上的百姓,能住得起房子的非富即贵,正对两府大门的主干街上除了来往的三两行人,是一律不设街摊的,只有几个相较四门其他位置看起来还算殷实的店铺,至于店铺另一侧的街道上,倒是人来人往,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 陈文拉着王三一起猫在县衙一侧背阴的屋檐下,两座房子间隔可容三人等宽的巷子尽头,探出两颗脑袋。 王三顺着陈文手指的地方看去,正前方县衙主道向西的另一头,人来人往,都是忙了一天正各自赶路回家的行人。陈文对旁边的胖子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待会那小姑娘会从那边过来,在她被门前侍卫拦阻的时候,你假意从这里出去,切记不可露出马脚,自然一点上去解围,带着那丫头去狱监。” 胖子转头一脸疑问,“陈哥儿,糊弄一个小姑娘而已,用得着这么麻烦?” 陈文瞪了他一眼,严肃说道:“主要目的不是她,是做给她后面的人看的。” 王三面带惊喜,差点失声,陈文赶紧伸手捂住那胖子的嘴巴,王三醒悟过来,眨了眨眼睛,陈文撤去手掌在那胖子身上蹭了蹭,胖子感叹说道:“还真给他料中了!” 陈文有些无奈,自顾自说道:“如果不是因为那小丫头是醉花楼的一名丫鬟,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此间行事如何也不是现在这般复杂。况且那醉花楼弯弯绕绕、廊阁回道繁复,藏一个人进去很难找不说,就算我等能易装进去,又能布守几个人?一来大家不熟悉地形,二来事情真若应验,凶手必然是个用毒的行家,一旦打斗起来,势必会伤及无辜。黄大人拍案定计如此行事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你我照做便是。” 王三点了点头,再也不敢轻视。 两人脑袋的右边,就是县衙的大门,大门的屋檐下悬挂着两盏朱红的大灯笼,门前矗立着两座石狮子,模样瞧着与监丞府那边的两座一般无二,只是在形体上小了些,显得没有监丞府那般气派峥嵘。 陈文朝后边站着的那个衙差使了使眼色,那人转身出了巷子,立在大门一侧站定。 大门另一侧值岗的同僚看也没看,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陈文瞧了眼天色,又叮嘱了几句,自己则返身推开小门,往县衙牢狱那边去了。 转过几条碎石小道,陈文一路来到县衙关押犯人的牢狱大门前。两个看守大牢的狱卒见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有些疑惑,一人上前便要拔刀呵斥。细看之下,却又觉得那人身影很是熟悉,犹豫间那人已经站到了大门口,那狱卒定睛一看,见是县尊大人的外甥,又是衙门主办的公差,连忙上前赔笑,一口一个陈哥儿很是热情熟络,陈文点点头,伸手示意他们不用跟着,自己则转身入内去了。 陈文驾车就熟,朝着“关押”李云风的那间大牢走去,狱内似乎有人听见动静,同样的脚步声响起,向着他这边走来,两人在转角处碰了头。 狱内那人自然就是先前和李云风“谈心”的衙役张四,此时他已经褪下了便服,早已换上了衙门公干的皂衣,腰间依旧悬挂着那把铁尺,寒光冷冽。 陈文见到来人有些惊诧,能在这个时辰让两个狱卒在门外把守,而不是躲在里边喝酒的,整个衙门除了班头,自己和王三以外,剩下的就只有张四哥了,本以为张四哥前街盯梢穿的应该是便服,就算这会儿回来应该也不会换装才是,没想到却是眼前光景。 陈文见他看过来,很是郑重的朝他点了点头,张四则是摇了摇头。 两人心知肚明。 一起来到关押犯人的大牢那边,李云风听见脚步声就已了然,在转头看见大牢门前的那两个身影后,前一刻还一直瘫靠着墙壁翘着二郎腿的年轻重犯霎时间就变的稳重起来。 牢狱大门前的陈文和张四见牢内那人神态,两人对视一眼,都各自舒了口气, 县衙大门一侧的屋檐下,王三在好不容易见到那一抹单薄的矮个身影后,也轻轻舒了口气,不等那人走近,他就默默的向后退去,悄悄的隐匿在黑暗中。 翠玉内心忐忑,在远远见到那座生人勿近的县府时,小丫头不知觉的放缓了脚步,来到府门前,两座比她略高的青玉石狮子,鬃毛凌厉,栩栩如生,更是让人望而却步。 门前一左一右,两个带刀侍卫的衙差眼神沉稳,冷漠的看着街道上偶尔路过的三两行人。 翠玉不过才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如何见过这等气势,早前第一次见到死人时,就给吓晕过去倒在了李云风的怀里。 小丫头逡巡不前,显得有些畏首畏尾,当她抬头看见县衙府门前悬挂的那两盏朱红色的灯笼时,小丫头突然就变得坚定起来,眼神不再闪烁,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年轻的青衫公子哥站在同样朱漆色的大门前摸着自己的脑袋,笑意和煦。 记得那天也是这般的黄昏时分,自己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翠玉眼神坚定,向着那扇常人避之不及的府门走去。 县衙府门前的两个衙差见到有人在门前晃悠半天本就有些愠怒,好在那人身材不高,也不觉得有人胆敢在衙门口闹事,两人这才没做过多留意。 但见那人突然朝着府门这边走来,其中一个衙役立马上前拦住,沉声喝到:“衙门重地、不得擅闯,若有冤情报案者需敲登闻鼓。” 府衙正门的左手边,立着一架等人高的朱漆金铆白面大鼓,两只包着红绸布的鼓锤交叉立在一旁。 翠玉被吓得不轻,嘴里涩涩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算如此,小丫头依然神色坚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倔强。 那衙役见来人不说话,皱眉瞅了瞅,见是一个圆脸的白面小家伙也就不再如何为难,只是赶紧让他离去。 翠玉终于鼓起勇气,说自己认识那位被抓的年轻公子,知晓他是被冤枉的,还说自己愿意当着县衙老爷的面前保证。 衙役不知内情,只觉得好笑,一个不大的小家伙能知道个什么,不等翠玉再说什么,衙役便挥手赶人。 小丫头内心焦急,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只是任凭那衙役呵斥多次,依然站在一边就是不肯走。 正当那衙役不耐烦的时候,府门一侧的巷子里面走来了一个身穿皂衣的熟悉身影。 那人腰间挂着一把朴刀,有些不高兴的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道:“什么事吵吵嚷嚷的,府衙门前也不怕坏了体统。” 两个守门衙役转头一瞧,见是王三,连忙低头行礼,齐齐喊了声王三哥。 之前那个被陈文指使去喊来王三的衙役有些讶异,只是知晓王三哥和陈哥儿在一侧的巷子里边似乎是有事商量,至于是何事他可不敢多问,此时见王三哥一人出来,还朝他使了个眼色,那衙役立马有些回过味来了,当下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肃然回岗站定,对于眼前的一切就再也不闻不问。 翠玉见刚才还对着自己呵斥的两个衙差毕恭毕敬的朝来人行礼,这会儿又不敢动作了,知晓眼前的差爷定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王三便不住的磕头。 王三早就得到陈文的授意,本来就打算顺带着小丫鬟进去的,突然见小丫鬟来这么一出,微微有些错愕。 胖子衙役赶紧屈身扶起跪在地上的小丫鬟,柔声说道:“你有何事?与我说说看。” 小丫头听他嗓音轻柔,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一下子就再也绷不住了,扑簌簌的往下落。 翠玉将先前与那衙役说过的话,重复哽咽的又说了一遍。 王三摸着下巴,一脸受伤的表情,原来是小丫头情真意切,为某人澄清玉宇来了。 远在府衙街道的另一头,一个驼背汉子躲在角落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六章 会情郎 府衙的大门前,王三伸手将女扮男装的小丫头搀扶起来,翠玉哽咽着说完几句话后,就一直盯着眼前的这个大人物,小丫头虽说止住了哭声,眼眶里却依然噙着眼泪,只是那双好看的有些红肿的明亮双眸里依稀透露出几分倔强。 王三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单身的汉子就算没怎么正儿八经和几个孩子打过交道,却也觉得心酸。陈哥儿经不住自己的纠缠,在那场自己无缘参与的问话过后,曾私下给他说过些有关这个小丫头的可怜身世,起先王三只知道眼前的小丫头是醉花楼苗姑娘身边的丫鬟,至于其他更多的,谁又会去在乎呢? 陈文告诉他这些,本意是想让王三在接下来的事情中多留些心眼,不过看他刚才在旁边巷子里的表现,陈文当时就有些后悔。 面前站着衙门三人中,也只有王三一人知晓其中的大概内情,他看着小丫头的神色,突然就有些欣慰,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当下的这份神情还是比较有些意味的,终究还是没有被岁月磨去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棱角,胆小依旧胆小,却有担当。 王三领着小丫头进了府衙,在一路去往狱监的碎石小路上,小姑娘步伐坚定,紧紧的跟在后面。 在入门之前,眼前的差爷就曾告诉他,今日天色已晚,县尊大老爷已经判定的案子在你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凭你一个人是很难翻案的。还说什么你可知道这是关系到灭门的大案,他们为此忙前忙后可全都瘦了一圈,别看就一天左右的时间就拿住了凶手,其中门道凶险的紧。 她看到那差爷在说话的时候还全身上下的打量了他一遍。 小丫头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但在那些年陈文常去醉花楼找自家小姐的时候也曾多少听到一些有关如何与衙门差爷打交道的弯弯绕绕。翠玉听得认真,在过府衙大门的时候,小丫头偷偷从衣襟里掏出了几张银票,数额不大,却是她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全部家当。 王三看的哭笑不得,胖子之所以愿意跟她胡说八道这些,无非是想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装的自然一点,还有就是试图平和一下小丫头的心境。 要知道眼前的小丫头好糊弄,她家小姐,醉花楼的苗姑娘听说可是个极为灵秀的主,陈文那些年可没少在他们这些兄弟面前唠叨这个。 这些也都是陈哥儿刚才离去前叮嘱过自己的。 两人一路没怎么说话,在差不多离着狱监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身边的差爷竟是吹起了一阵响亮的口哨。 翠玉哪里知道这些,只当是衙门里的规矩。 那间关押李云风的牢门前,陈文和张四在听到那声响亮的哨声后,就悄悄的躲在一旁,整个关押李云风的内牢看起来除了李云风之外,空无一人。 牢房内的囚衣年轻公子哥整理了下思绪,翻身在牢狱潮湿肮脏的地上滚了滚,看起来像是遭了大罪。 监牢的门口那边,两个狱卒在看到王三按着朴刀的一脸神情后,很是热情熟络的低头打了声招呼,至于他身边跟着的矮个男子,就当没看见。 王三领着小丫头来到那间单独关押李云风的内牢前叮嘱了几句后就转身走了,那位胖大的差爷在走之前告诫小丫头长话短说,抓紧时间,说话的时候拍了拍那只收了自己银票的袖口,不言而喻。 显然是嫌弃自己给的钱少了,小丫头有些自责。 翠玉急忙看向大牢里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瘫靠在牢门不远处的一侧墙角,穿着一件破败肮脏的囚衣,耷拉着脑袋,满脸脏兮兮的,神色萎靡。瞧着轮廓,不是李云风又是谁来。 小丫头叫了一声公子后,就再也忍不住了,刚收住没多久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狠狠的砸在地上。 牢狱里面,那道身影像是听到了动静,极为艰难的挪动了下身子,缓缓的抬起头来。 那人睁开双眼,看到牢门前跪倒着一个灰色长衫的矮个男子,那男子模样奇怪,双手死死抓着牢门,哭哭啼啼的盯着自己,正不住的掉着眼泪。 翠玉见他望过来,更伤心了,哽咽着已见渐渐沙哑的嗓音抽泣道:“公子你骗人,分开前你不说让翠玉放心,定会安然无恙的吗?” 那人听他说话后明显有些错愕,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李云风突然眯起眼睛,竭力隐藏起自己的那份恍惚,强制佯装镇定,他盯着牢外那人,嗓音低沉的说道:“翠玉?” 小丫头梨花带雨连连点头,“公子,我这就去告诉门外的差爷,告诉他们你不是凶手,翠玉不怕连累自己,翠玉就算拼了命也要让公子平安出去。”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胡乱的说着话,情真意切。 李云风确实有些错愕,以他的认知来看,这个时辰过来的应该是她家小姐,苗淑碟苗姑娘才对。 自己当初定计引蛇出洞,想让小丫头背后那人主动出现露出马脚,这才说的实话。 原意是想着衙门这边张贴出告示后,肯定会第一时间传入醉花楼那边,就算这个时辰过来,以他对苗淑碟的了解,也应该是她才对,就算有意外,也应该是两个人一起过来,不过这样的几率不大,毕竟醉花楼那边还需要一个人去应付花嬷嬷,相信以他们主仆的精明应该不是难事。 脑海中预计好的画面应该是苗淑碟让小丫头留在暖香阁,而她自己则会来县衙,小丫头翠玉肯定是表面上装作答应,实则会暗中偷偷的跟在自家小姐后面。 留在城北酒肆那边的刘伶和陈文,一人会负责继续盯梢小丫头后面是否有人跟踪,一人回来报信。 她们这对主仆情深,更像是姐妹,这么些年来,小丫头的身世都一直被苗姑娘保护的很好,如此大事,苗淑碟又岂会放心让小丫头自作主张? 李云风到底是小看了面前小丫头的魄力,也小看了小丫头护住的心情。 原本只是为了应付苗淑碟而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这会儿面对着小丫头竟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看来小丫头这次是瞒着她家小姐单独偷偷溜出来的了。 李云风依旧假装瘫靠在墙上,他那只藏在袖中的右手紧了紧,死死的握住一块绣有一株大红色山茶花的绣帕,绣帕里面包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笺纸。 牢狱内,躲在一侧的两人当中,陈文突然心中一紧,暗道一声,“遭了。” 出酒肆大门的那会儿,陈文在看到那张单薄的身影的时候曾出现过片刻的恍惚,回来的时候只顾叮嘱王三小心行事,竟是忘了告诉李云风来人只是那个小丫头。 之前班头叮嘱过自己的话语怎么偏偏就忘了呢?陈文心中气恼,却也无可奈何,旁边的张四瞧出不对劲,轻轻碰了他一下。 牢狱那边,李云风重新整理起思绪,应付起翠玉来。 大约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小丫头止住了哭声,手里无故多了一张绣帕。 牢狱的大门那边响起了脚步声,翠玉将那张绣帕藏在袖中,在随着王三出去的时候依旧恋恋不舍,看的李云风好一阵的内疚。 躲在一侧的两人摒声敛息,听到那小丫头在出门的时候嘴里不住念叨,“是了,找小姐,小姐应该是有办法的。” 小丫头到底还是年轻,这会儿怕是已经乱了方寸,恐怕连她自己都想不到,曾因不想让自家小姐帮自己找哥哥而去欠下陈文人情的那个小姑娘,一去不复返了。 翠玉在出了衙门后已经是快临近夜幕了,小丫头心情复杂,思绪乱飞,一副急急的慌不择路的样子。 在西边的那轮红日渐沉下去的时候,之前还倔强映照着天际的那抹晚霞和映照着大地的那抹余晖开始一起没了脾气,像是失落的少年少女被母亲训斥着赶紧回家,也都慢慢的消失在人间大地。 月亮姑娘开始淘气的要出门。 府衙另一头的某个角落里,一个躲在渐黑夜幕中的驼背汉子总算等到了要等到的人,在看到那个背影走出县衙后,就一路慢悠悠的尾随而去。 他想看看,小小丫头来府衙所谓何事?更想看看小小丫头这会儿究竟住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可曾过的好吗? 驼背汉子闲庭信步,他根本就不怕跟丢,一来是小丫头脚力不行,二来是因为在城北那边扶住小小丫头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她身上种下了一种涎香,味道极淡。 汉子袖子一抖,一只拇指大小翅膀泛着磷光的小蝶晃晃悠悠,朝着小丫头离去的方向飘摇而去。 他很开心,开心的是,不想之前听闻被牙婆拐走的小小丫头还留在落叶城。 他很生气,生气的是,衙门前的那三个衙役既然惹的小小丫头哭了不说,还敢让小小丫头对着他们磕头。 真是死有余辜。 所以当汉子悄悄路过县衙的时候,他看着那两个值岗衙差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两个死人,一般无二。 翠玉一路向着醉花楼走去,小丫头一阵摸索,从袖中掏出了那张绣帕,她认得这是自家小姐最爱的山茶绣帕巾,只是小丫头这会心情低落,完全不去想如何这帕巾就到了李公子手里。 渐黑的官道上,行人三三两两,一张四四方方的笺纸飘摇落下,小丫头丝毫不觉。 远在后头的汉子微微蹙眉,在路过的时候,他给俯身拾了起来。 笺纸上写着几句诗,字迹结体匀整、秀逸多姿,看似出自女儿家的手笔。 汉子有些讶异,小小丫头几年没见,竟是写的出一手好字。 在一细看,汉子神色便有些古怪,小小丫头原来是会情郎来了? 县衙的牢狱那边,在送走小丫头翠玉过后,李云风有些愁闷,直觉告诉他事情可能会脱离掌控。 躲在一旁的陈文和张四原本是想从两人的对话中看能否知道些更多的内幕,结果却大失所望。 驼背汉子跟着小丫头一路往城北而去,越是临近城北,汉子脸色越是难看,直到亲眼见到小丫头走进那条临着醉花楼的巷子,看着她敲响那扇后门的进去的时候,汉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 依稀记得几天前,他在这里撞见了一个时瘦皮后猴子,也是在这里,无意间瞧见了巷子里那对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现在来看,当时的那个女子莫不就是。。。。。 驼背汉子越想脸色越是难看,如果不是满是沟壑纵横,疤痕虬结的丑陋面庞让人很难看出神情,这会儿的汉子应该是愤怒了。 远在前方不远处的城北门张贴的那张告示上,画像上的那个平头男子就是那天巷子里出现的那个男人,一袭青衫。 遥想年轻的时候,宋怀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这里边的故事,驼背汉子似乎有些了然了。 翠玉在狗儿开门后,就径直往自家的暖香阁而去。 曲折回廊的庭院上空,飘飘摇摇的飞着一只蝴蝶,磷翅振动,就像是团簇在一起的几只萤火虫。 在小丫头敲响暖香阁的正门入内后,一只蝴蝶就这么趴在一扇糊着鱼鳞格子白砂纸的窗户上。 静谧的夜色里,波光粼粼的格子砂纸上,卧着两瓣月华。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七章 黄雀无踪 都说欢颜久愿成离歌、清贫长乐自白头,可若人人都是这般,未免也太过乏味。每个人自出生起,在蒙学那段岁月里的所见所思,以后看来,都会成为他人良久入世的准则,是好是坏,自有风评。 心性这个东西很难说的准的,打娘胎里带来的少年娇气,天生就是含着金钥匙落地的阔少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对奶娘、仆人、丫鬟颐指气使,动则打骂,有人心生怨怼,就会说,“看吧,这就是天生的坏种!”。 儒家几千年来,就有关于人性本善与恶的争论直到现在都没有敲定出个所以然来,先贤圣哲们前仆后继,制定的礼乐、规矩、伦常、德行包括纲法等等一系列的举措,可不都是导人向善,教化守礼的良药,更别说那些流传至今被普世的经义。 不过可悲可叹的是,有些人味同嚼蜡般的囫囵吃了点“良药”,就满心自以为是人上人,或者说他们本身自己连药都不愿吃,只是寄人篱下的喝了点残渣,便又心高气傲的看不起他人来,兴之所至处,甚至还会大发感慨,“究天人之际,教尔等破除泥丸,人相通达。” 景谕王朝看不起梁朝,私下将梁朝的文人比作未开化的苗人,更戏谑的称之为“南苗”,这在景泰十年的弘治之下并不是什么秘密,而对另一个他们口中的北蛮,更是嗤之以鼻。 一个是“兵戈不闻于庙堂,弱民治学”的弹丸小国,一个是“马背上尚且有些余勇”的游牧部族,景谕王朝的太学生们修文从例八方,向来如是。 真正以严谨勤学著称的老夫子们每每痛心疾首,一方面要耳提面命“学不可以已”,一方面还要告诫他们“择善从学,达者为先。”不可随意的轻视他人。 可自古文人相轻的弊病哪是那么容易革除的? 景谕王朝国子监的大忌酒司马正德就曾训诂过一位太学生,原因就是因为那人曾作文曰:“行常止于礼,至善也!”,这句话真真是触了大忌酒先生的逆鳞,老先生须发皆张,怒目其为“败降礼器者,不为学!”后来还是那位玉简洲的“学典”张夫子暗里说了句话,这才解了此事。 至于那位始作俑者的太学生有没有悔意,没人知道,据说后来他被赶出了国子监不说,还多了个“至善兄”的雅号。 佛家讲究根器,顿悟一说更是如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偈语向来只被用作渡化恶人的禅经,世间大大小大小的寺庙何其多也,僧人何其多也,真正能烧出舍利的能有几人?好在禅定枯坐,吃斋念佛倒是给了他们行事需守戒的诸多清规戒律和降服心猿意马的定海神针。 而道家所谓的清静无为,体悟自然最后能否达到真正的超脱,估计也只有崇玄观和东海太清宫的老神仙们才能知晓了。 李云风没来由的哀叹一声,“小丫头心性纯良,小小年纪能有此担当实属不易,倒是让我这个‘外来人’汗颜无地呀,没想到,没想到啊!” 有人平淡出声说道:“真如你所说,小丫头不过是知晓当时发生的事情,来此也不过是不愿违心做个证人而已,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多了不得的人了?” 李云风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小陈老爷倒是见多识广,看来这小小落叶城却是个巾帼须眉的荟萃之地,人杰地灵啊。” 陈文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讥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如何才见了小丫头一面,他竟是有这么大的感慨。当下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莫非这就是你不做恶人的理由?到时候会不会适得其反?” 李云风豁然转头,盯着门外的两个衙差说道:“你们都听到了?” 张四有些尴尬,既然县尊老爷都发话如此行事了,定计也是出自于李云风之口,应该无理由相信才是,自己这般蹲在一旁偷听确实有些不大合适。 陈文倒觉得没什么,“就当视作家人探监,我就算当个狱卒站在一旁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张四悄悄拉了拉陈文的衣袖,陈文只当不知道。 这个瞧着便稍显年轻的衙役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面前的两个家伙都有些古怪。张四本能的觉得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他为人老练沉稳,只要牢内的那人不在公事上信口胡诌,敷衍了事,他是不介意给年轻人些许善意的。 况且李云风虽说现在身处囚牢,这可是他本人故意为之而已,年轻人身份模糊不假,可却不能作为关联此案的由头。刘班头做事素来严谨,雷厉风行,在确定城东福客楼伙计的证词和小丫头的身份后,李云风的嫌疑本就去了。 哪有杀人还带个丫头去的?要说和那丫头同谋就更不可能了,小丫头本就是个累赘不说,当场还给吓得昏厥过去。硬要说凶手行凶无意间被小丫头撞破来不及杀人灭口便出言威胁,那就更不可能了,凶手都被张贴告示落网了,小丫头何苦来此一遭? 他又不是个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小丫头情真意切,哪是被斜胁迫的样子。 张四想到这里,有些回过味来。 这年轻公子才来落叶城几天时间,竟与那小丫头熟络至此,要说认识小丫头,那可得必须是先奔着醉花楼苗姑娘去的。 张四看向一旁的陈文,神色古怪,原来还是放不下啊。这个一身皂衣,腰悬铁尺的衙役抽了抽鼻子,小声嘀咕了几句酸,酸什么的就自顾去了,说是要在外面候着,以防万一。 李云风因见那日同和染布坊的惨案大为震动,这才愿意在洗去嫌疑之后出谋划策,不想自己如此这般费力不讨好,眼前的差爷竟还当自己是案犯,这就有些说不过去。 自己这般作为,何苦来哉!好在李云风还算比较认得清当下的处境,何况他现在可没与人冷嘲热讽的心气。 李云风哈哈一笑,双手抓着牢门嬉皮笑脸的说道:“合理,当然合理,我这不是怕万一被小丫头有所察觉,本就胆小的小丫头要是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下回不敢来了,这不就耽误大事了嘛。还有就是,陈哥儿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清清白白,是做不来恶人的,我只要一想到小丫头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就心疼的不行,至于会不会适得其反,我自有法宝,保准不会坏了大事,要说是什么法宝,这可就不能告诉陈哥儿你了。” 陈文听得那家伙说了一大溜,还一脸嘚瑟的样子,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他冷哼一声说道:“谁稀罕知道,还有就是你也不用麻烦了,小丫头来不来都无关大局了。” 李云风神情一愣,像是嘴里塞了只苍蝇,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难道说,那人....” 陈文总算好受了些,盯着李云风的眼睛,一脸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来的路上,已经有所发现,确实有人一直暗中跟着小丫头,是个驼背的汉子,刘大哥那边正在盯着呢。” 李云风一脸狐疑,“驼背汉子?是不是搞错了,确定不是街上的地痞无赖?” 陈文一脸笃定的摇了摇头,“确定应该就是那人,至于为什么,这可就不能告诉李公子了。” 李云风脑海中回忆着那天小丫头翠玉与自己一路闲聊的话语,印象中的那人果真出现的话,怎么着也不该是个驼背的汉子啊。 陈文见他发呆,伸手挥了挥,似乎是觉得牢内的气味太大,转身走了。 李云风听得脚步声,转头望去,那道背影已经消失在了狱门口。 李云风目瞪口呆,瞅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一脸的呆滞。 片刻之后,有人开始爆粗口。 牢内,有个身穿囚衣的家伙对着牢狱大门那边破口大骂,“喂,喂,你先别走啊,事情竟然都结束了,快放我出去啊,喂....” 当陈文出了牢狱之后,才发现已是星光点点初上的入夜时分了。 城北毗邻醉花楼的那间药铺早早便打了烊,斜对处的那家酒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也是提前熄了灯,这与以往可大不一样,有些反常。 行人渐渐稀少的空旷街道上,有个模糊的矮小身影躲在一处视线暗淡的角落里,盯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楼舍怔怔无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视线开阔的正前方,楼舍内灯火辉煌,大红色朱漆正门前花团锦簇、人来人往,相较于两旁一侧暗淡的灯火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是驼背汉子的男人手里握着那张方方正正的笺纸,他低头看了看纸张,在抬头瞧了瞧远处的那处红楼,男人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将手中的那张笺纸揣入袖中后,转身便朝暗处隐去了身形。 看方向似乎是城中心的那处县衙。 汉子神色复杂,那双如毒蛇般的眼眸中有愤懑、有失落、有疑问、有自责,也有杀意。 至于出了酒肆,一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负责盯梢驼背汉子的衙役刘伶这会儿人在何处? 天晓得!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八章 被劫狱了 醉花楼,暖香阁。 苗淑碟端坐在阁内正厅的暖台边,面前横放着的那张梨花小案上摆有一具精巧的戥子,戥子旁放着具同样精巧的铜臼杵,臼杵内空空如也,原先包着干药材的油纸包已被打开,同样空空如也。 身穿一件鹅黄色淡雅长裙的秀气女子正在案前翻折着一封中指长短的药包,仔细瞧去,梨花小案上仍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药粉,颜色各异,看不出名堂。 女子手中的药包似乎是最后一封,在折好一个漂亮的对称弧度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向窗外,伸了伸懒腰,柔柔的光线透过窗户打在女子的脸颊上。她眯了眯眼,下意识的伸手去揉了揉,睁眼瞧去,原来外边已是月色将起的入夜时分。 苗淑碟皱了皱眉,显得有些担忧,只是如今整个醉花楼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病人,花嬷嬷也正是有鉴于此,才特意三番两次的前来慰问,小丫头翠玉早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被花嬷嬷指使一起去了花楼的后厨,按理说这个时辰,怎么着也应该回来了才是。 香气弥漫的女子闺阁内,眼下只有她一人。 苗淑碟站起身思忖半晌,正当她打算是不是应该偷摸着出去看看情况的时候,阁楼间的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敲门声,节奏颇有韵律,两短一长。 她快步前去开门,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矮小身影出现在眼前。 还不等苗淑碟开口,正是丫鬟翠玉的矮小身影就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小丫头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一边哭,一边急急的说道:“小姐,李公子..李公子..他..他..已经被衙门给抓起来关进牢房了。” 翠玉嗓音断断续续,显然伤心极了。 女子看了看,赶紧关上大门,扶着小丫头一路向暖台那边走去。 “别急,慢慢说。” 苗淑碟见她一身长衫正自纳闷,忽听她这么说,当下便已了然,难怪小丫头到现在才回来,看来是瞒着自己偷偷跑出去了。她拍着小丫头的后背,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伸手向袖中摸去,只是摸了半天却摸了个空。 小丫头和小姐相处已久,自然知晓自家小姐的心思,见小姐神色恍然的模样,虽说当下心里难过满脑浆糊,可还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擦眼泪。 苗淑碟神色一怔,小丫头下意识去擦眼泪的那只小手紧紧攥着拳头,攥拳手掌的下方掉出类似某条绣帕的一角,是鲜艳的大红色。 女子心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 翠玉擦了擦眼泪,见小姐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看,有些奇怪,也顺着她目光瞧去,这一看,小丫头就有些呆住了。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一直这么不知不觉的紧紧攥着拳头,手掌紧握着那张绣有大红色山茶花的绣帕不曾松手。 翠玉张开手,将绣帕还给自家小姐,想着牢狱内李公子对自己说过的一言一语,神色这才逐渐清明起来。 在小姐询问的目光中,翠玉将自己如何得知府衙张贴告示、又是如何去的县衙见的李公子的事情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房间内,两个女子,一个静静的说,一个静静的听。 两样女子,一种心思。 半开的窗户那边,一直拇指大小的蝴蝶安静的趴在那,磷翅泛着月光。 ———————— 落叶城中心处的县衙大牢那边,一处单独关押重犯的牢狱内,李云风坐在牢门前郁闷不已。 他敢肯定陈文那个王八蛋一定是故意的,自己骂了半天既然没半个人影进来,那两个平时一向喜欢在犯人面前恶声恶语的狱卒肯定也是得到了他的暗示,这都多长时间了,自己嗓子都快冒烟了,竟然也不知道送壶茶进来。 幸运的是好在他先前吃过一只鸡,喝了壶酒,这会儿除了嗓子有点干之外,倒也没感觉怎么饿。 李云风就这么坐在牢门那边,眼巴巴的瞅着牢狱大门口的方向,在确定不会有什么人来之后,所幸也就不抱什么指望了,干脆重新转过头看向窗外,天边月色如水,映照的牢内清冷一片。 微凉的夜风吹过窗子让人不由的打个寒颤,李云风缩了缩脖子,心里又忍不住的开始腹诽起来。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在这县衙的牢狱中既然连个打更的都没有,李云风突然就有些怀念起自己刚来落叶城的那个时候了,虽说同样是穿的破破烂烂,一身褴褛的乞丐模样、同样是窝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光景,可好歹那时候自己自由啊。 好像那时候自己还从福客楼里边偷吃过一只鸡来着,李云风抽了抽嘴角,看来自己真不适合吃鸡,得改吃素! 李云风神思悠远,就这么看着窗外想着心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清晨自己身下就无缘无故的多出了十几两银子,他想起了城东福客楼旁边街道上的那家包子铺,想起了城北酒肆里 的那个热情活络的小伙计,想起了初次在异域他乡喝着的那壶味道甘甜的荔酿,也想起了那个一手一个酒壶,独自出门沽酒的小丫鬟。 当然也是不久前自己刚打发走的那个小丫鬟,她这会儿会在干些什么呢?应该会哭的很伤心吧?还有那个喜欢身穿一件鹅黄色淡雅长裙的女子,她在看到那件绣帕和那张物归原主的笺纸后,会不会恼恨自己故意做出这般绝情的好人模样不去拖累她呢?应该会的吧,毕竟是个内秀的灵气女子呢。 李云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囚衣,有些无脑自嘲的撇了撇嘴,只是可惜了那件青衫,可花了好些银子呢! 想着想着,眼皮就开始打颤,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细碎碎的凌乱脚步声将李云风从梦中惊醒。 有人来了! 李云风有些好奇,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狱内的脚步声飘忽不定,忽近忽远,看来不像是特意往自己这边过来的样子。 只是瞧着时辰,难不成还有夜审的犯人?李云风今天早些时候就曾和张四聊过一些,知晓当下县衙的牢狱内并没有犯下重罪的死刑犯,自己暂住的这间牢狱已经空了有好些年了,其它的都不过是一些三三两两,习惯了小偷小摸、抢劫财物的惯犯。 就像刘伶之前和陈文说过的一样,自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落叶城还真就没发生过什么特别重大的案件。 也许李云风打趣陈文的那句“小小落叶城倒是个巾帼须眉的荟萃之地,人杰地灵”言过其实,但相较五年前,黄大人治下的落叶城确实安稳许多。 只是又过了一会儿,那脚步声听的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李云风眼神一亮,这次感情是冲着自己这边过来的。 看来陈文那个王八蛋也不算坏到了家,还是知道过来放自己出去的。 李云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满怀期待的瞧着牢门那边,只是不见任何人影,却突兀听得一阵锐利的破空声传来,好似有一物从眼前一闪而过,寒光过处,只听得当啷一声响,那把悬挂在牢门前的铁索就这么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李云风被吓了一跳,不自觉的连连后退,在左瞧右瞧了半天过后,见牢门外无半点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伸手一推,牢门应声而开。 脚下悬挂牢门铁索的地方,一支泛着寒光的箭头钉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笺纸插在地上,李云风心中一凛,顾不得害怕,蹲下身拾起来一看。 正是那张裹在绣帕中的笺纸。 李云风有些意外,自己不是已经将笺纸给了小丫头,让她还给苗姑娘了么? 牢门不远处,一道黑影闪过,李云风抬头一瞧,那人已经隐在了墙壁一侧,未能看出身形,不过借着牢狱内火把的光亮打在墙上的影子来看,来人穿的似乎正是衙门公差的皂衣样式。 “谁?” 李云风朝着那处身影藏身的墙壁处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不过那道印在墙后的影子似乎还在,一动不动。 “是陈哥儿么?”李云风盯着那处影子,一边说一边轻移脚步,试着向那侧墙壁后面走去,“大晚上的,别开玩笑了,陈哥儿,我猜到是你了,出来吧。” 那道影子依旧一动不动,空旷的牢狱内回音阵阵,静谧异常。 气氛有些诡异,因为那张笺纸的原因,李云风不敢确定来人一定是陈文。 如果真如陈文所说,小丫头一路上都有驼背汉子跟踪和衙门的人暗中监视的话,那么在小丫头来回往返的这一路上驼背汉子未能真正露出马脚被抓住之前,衙门的人应该不会去动小丫头才是。 至于来人会不会是那驼背汉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不过来人没有歹意,还将自己放了出来,莫非是小丫头回去将事情告诉了苗姑娘后,这人是她请来的高手? 还是说.....总不能是苗姑娘本人吧,深藏不露的女侠? 李云风越想越觉得不敢置信,不管了,先出去再说,总不能辜负了佳人的一番心意,反正自己也不是真正的犯人,想来就算明天见着了县尊大人,也没什么要紧。 想到这里,李云风当下也就不再迟疑,将那拾起来的一截箭头和笺纸往怀里一揣,就向着那道黑影的方向跑去。 来到目睹藏人的那侧墙壁处一瞧,哪里有半个人影,一件衙差穿着的皂衣挂在一边,安安静静的摆在那。 李云风有些摸不着头脑,关押犯人的牢狱正门口月光正亮,大门已然打开。 那道身影又是一闪,突兀的再次出现在前方的某个不易察觉的地方,似乎是在给自己指路,像是在等着自己,也像是在告诉自己只管往前走,安全的很。 李云风抄起那件公服往身上一披,大步出门而去,在路过正厅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者是因为类似逃狱的心里作祟,李云风不自觉的放缓了脚步,不动神色的往里面瞧了瞧,哑然失笑。 牢狱正厅里边,那两个狱卒早已醉倒不省人事,桌上杯盘狼藉,几个空空的酒坛也被随意的仍在一旁。 李云风蹑手蹑脚的踏步而过,只是才动了几步,就忽然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站立半晌,活像一只懵圈了的呆头鹅。 自己现在可是四方城门张贴布告过的死刑犯啊,在衙门没有捉到真正的凶犯前自己能去哪呢?况且这大晚上的,要是出去了还能去哪?总不能睡大街吧? 陈文那家伙一定是想到了此处,才故意这样的,李云风想到这里又是愤恨不已,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云风突然就内疚起来,对着前方不远处藏在暗中的那个好汉连连作揖,口里不住的碎碎念叨,“对不住了大兄弟,哥们现在算是和衙门绑在一起了,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好像哪都不能去啊!” 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劲,莫不是衙门的那几个衙差半路暗中截住了小丫头,拿了那张笺纸故意来此试探自己的? 李云风被惊出一身冷汗,脚下一动,悄悄的向来处退去。 只是还不等他转头走出几步远,就被一记手刀敲中后脑勺,整个人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一个驼背的矮个身影悄悄的出现在后面,他盯着眼前倒地的李云风碎碎念念道,“这家伙莫不是个傻子,小小丫头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 驼背汉子背着李云风出了牢狱后,才知道已是快月过中天的子时了,整个县衙的内院中一片死寂,并没什么四处巡逻的衙差,毕竟小小的落叶城,一个才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官吏府邸,真要有了才叫奇怪。 顺着那条出院的碎石小路一路穿梭而过,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县衙的大门前。 驼背汉子伸手一推,那厚重的府衙大门竟是轻轻的就给推开了。 原先站立门前值守的两个衙差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已是过了值守的时辰,回家睡大觉去了。 在与县衙相隔不远处的另外一条街道的某个角落里,一驾马车安安静静的停靠在一旁,马车一侧的车顶轴梁上,插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小旗一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黄鹂鸟。 另一面绣着一个字,“许”。 瞧着像是某位官老爷身上的官服补子。 月色笼罩下的宽阔街道上,一个身穿皂衣的驼背身影在下了衙门的台阶后,背着同样一个身穿皂衣的年轻人,向着那架马车的方向蹒跚而去。 县衙府门前,两座威武栩栩如生的青色石狮子张牙舞爪,背靠一侧石狮雕像的底部躺着两个汉子,被扒去了上衣,七窍流血,死去多时。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三十九章 水落石出(一) 刘伶在出了酒肆后,就一直悄悄的跟在那驼背汉子后面。 时近黄昏,月色将起,纷纷扰扰的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挑担摆摊的小贩、嬉嬉闹闹的稚童大多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不同的是有的人满面愁容、像是在为某件买卖没能谈拢而发愁,有的人满脸含笑、可能是因为今日个挣着了几个钱,总算没白忙活一天,至于那些稚童,可能是因为看见了某件好玩的物事、又或者是终于吃着了心仪已久的糖葫芦,再或者是因为听到了家中长辈的呼唤,着急着回家吃饭,个个蹦蹦跳跳,充满朝气。 这个时辰,整条城北一带的大街上,能真正算得上优哉游哉的,恐怕也就是那些来往醉花楼的官人了。 没办法,哪怕是有最近发生在身边的灭门惨案,可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家头上,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乐的还得乐。 至于断案伸冤、捉贼拿盗、巡令缉捕那都是衙门该干的事,再多的,顶多就是事后会喊上一声,“大老爷明镜高悬,再生父母!”。 时日一久,除了那些有着切肤之痛的遭罪之人,余下的,人们每当想起的时候,或许只会在喝茶闲聊的间隙才会偶尔感叹两句,心肠好的可能也会唏嘘一声“好人不长命,老天爷瞎了狗眼”。 能真正愿意去做点什么,且能长长久久记住的人,除了老好人之外,最要紧的还是在于,他亲眼见到了、听到了、体会到了,能感同身受,将心比心。 衙门里办差的衙役虽多,归根结底还是职责所在。 可也会有人不一样,除了职责,更多的是担当。 所以当刘伶在人群中隐匿身形,悄无声息的的一路跟踪到城中心处的县衙附近时,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那个前方不远处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的驼背汉子看着不像是落叶城中的本地百姓,虽然离着有些距离瞧不出具体面容,但观其身形、举止和穿着来看,落叶城中还真就没有这样的一个破落户。 刘伶在落叶城当差五年,城中大大小小的地方走了个遍不说,那些个平时喜爱偷鸡摸狗的闲汉、盗窃抢劫的泼皮可就没有刘伶不认识的,不说全部都被请到狱中走了一遭,街上偶尔碰到,敲敲打打过的也都不少。 驼背汉子离着县衙大门那边还有着些距离,刘伶本想离着近些好歹模糊看清那人脸部的轮廓,留下个大概的模糊印象,但又怕被那人警觉坏了大事。 倒不是刘伶不想,只是一路下来,那人如游蛇一般、脚下功夫不弱不说,偏偏瞧着似乎又对落叶城的各处街道十分的熟悉,好几次差点都给跟丢了。 若不是知道那人的目标是前面的小丫头,而小丫头又肯定是往县衙这边来,说不定此时就算知道那驼背汉子肯定就在附近,自己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来。 刘伶不动声色,安安静静的蹲在后面,前方的县衙大门那边小丫头在跪地给王三那家伙磕了几个头后,就领着小丫头往里面去了。 那驼背汉子似乎有些异动,整个人的身子瞧着紧绷的厉害,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条躲在暗处伺机觅食的毒蛇,随时随地都可能弹出去。 刘伶自言自语,“看来还真给那家伙料中了,那汉子撞了李六不说,还一路暗中尾随一个男扮女装的小丫鬟到了县衙,就算他不是凶手,也定是认得小丫头的。如果整件事情都是小丫头背后的那个唯一一个几年不见的所谓的亲人 ‘哥哥’在暗中布局的话,说不准还真就是此人。” “只是如何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这中间消失的几年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惨事。” “哼!”刘伶没来由的冷哼一声,“城西通巷的同和染布坊,一家老小三口人一夜之间被杀了个干净,就算霸占小丫头田李村祖宅的泼皮汉子和纠缠小丫头的李六死有余辜,可事关几年前的一桩旧案,染布坊的掌柜不过是接手了你几年前买下的一份房产,你如何就下的去如此毒手?更何况那两人有如何又是死罪?” 刘伶盯着前方的那处角落,一心想着事情,时间倏忽而过。 不知不觉,县衙大门那边再次出现了两个身影,王三领着小丫头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似乎是在交代了几句过后,小丫头低头行了一礼,急匆匆的往回赶去。 刘伶神色大变,那处隐藏驼背汉子的角落里有一点亮光飘摇飞起,似乎是一只拇指大小的蝴蝶,在空中划过一道蜿蜒的曲线后,一路随着那小丫头的回去的方向追逐而去。 “磷蝶?果然是五仙教的余孽,苗山深处的赤甲虫、磷蝶都出现了,好得很!”刘伶看着那抹飞去的磷光,眼神冰冷,抬脚便要继续跟着那驼背汉子,只是他甫一动身,耳边就传来了一阵清晰的哨声。 “这是?” 刘伶眉头微皱,有些不敢相信,那只刚刚迈出去的左脚立时定在那里。 又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哨声响起,时断时续,刘伶侧耳倾听,那道不知从哪里起始的哨声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不消一会儿,就好像是有人在耳边吹奏一般,哨声中带着一股别致的律动,时高时低、起伏不定,难听至极。 既像是蝇虫振翅的沙沙声、又像是田间鼓水的蛙鸣,一会像是毒蛇吐信、一会又像是蝎子摆尾刺动青石。 “是他?” 刘伶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四下左右的瞧了瞧,似乎终于确定了方位。 在瞥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驼背汉子后,像是有了决定,刘伶不再犹豫,朝着哨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只是不知为何,那驼背汉子似乎并未听到身后的任何动静,对那时断时续的哨声充耳不闻。 刘伶循着哨声一路飞奔,在转过了几条街后已经来到了一座气势威严的府邸附近,睁眼一瞧,门前两座等人高的青玉石狮子鬃毛凌厉,张牙舞爪,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监丞府。 那道哨声突然中断,刘伶眉头紧蹙,监丞府那边中门紧闭,四个身穿暗红色制式盔甲的府兵腰佩单刀,站的笔直。 刘伶内心古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初那个在斜月谷中差点让自己命丧身死的古怪哨声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又为何为将他引到这里? 只是不等刘伶继续想下去,那道哨声再次响起,这次出现的方位是离着监丞府有些距离的城北方向。 一想到那驼背汉子若是此时一路跟着小丫头,定是去往城北的醉花楼,刘伶心里就安稳了些,毕竟就算跟丢了面前的家伙,好歹还能继续盯梢醉花楼,就不怕那驼背汉子不会露出马脚。 刘伶此刻唯一担心的是,眼前这个吹口哨一路欲将自己引向城北的家伙,会不会和那个驼背汉子是一伙人? 监丞府的北方,一个身形一闪而过,像是在挑衅一般。 刘伶嘴角冷笑,管你是谁,抓住再说。 如今身处落叶城,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请得来那般铺天盖地的毒潮? 绕过监丞府的那条大街,刘伶选择一处相对人少的僻静角落合身纵去。 那道身影似乎是看穿了来人的意图,等见他越来越近,竟是朝着城北大门那边的人群中隐去。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暗中斗力,才堪堪十几分钟过后,那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城北的大门那边,几个看守城门的小吏打着哈欠,来往城门的几个过客排着队,老老实实的接受盘查。 旁边一侧的告示栏上,那张张贴不久的衙门告示依旧安安静静的贴在那,刘伶看的又是一阵蹙眉,朝着城门那边大步而去。 一个守城的小吏正懒洋洋的和身边的同伴聊着天,转头就见到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排队的人群中走上前来,那小吏咧嘴一笑,突然就来了兴致。 哟呵,还真有不怕死的家伙,这个时候还敢坏了规矩,也不知道睁开招子仔细悄悄,旁边的告示栏上可新贴着张‘招财’的公文呢,这不是给大爷送钱来了吗? 小吏用肩膀靠了靠身边的同伴,两人对视一眼,都乐呵呵的差点笑出声来。 只是下一刻,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待得那人走近,那小吏这才看清来人面容,差点吓的丢掉了手中的长矛。 众小吏见那人上的前来,尽皆低头行了一礼,口中恭敬称道:“见过刘班头。” 刘伶一脸冷漠的点了点头,他向四周瞧了瞧,低声说道:“刚才可曾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去过?” 众小吏见他神情,又听他如此问话,还以为是怪罪自己一干人等办事不上心,哪里还敢说半个有字。那个还妄想着发笔横财的小吏躬身行礼,一脸谄媚的回答道:“回禀班头,这个时辰来往进出的人不多,眼瞅着快闭城了,都是些附近村落的百姓,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刘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那边排队出门的人群,一眼扫过,并未发现异常。 正当刘伶感到不安之际,城门外面再次响起了那道哨声,声音刺耳急促。 刘伶摸了摸胸口,冷笑一声,“等不及了么。” 身穿一袭便服的魁梧男人,竟是再也不理会身边的一众守门小吏,朝着城门外边大步流星赶去。 众小吏看的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刘伶怀里藏着两样东西,一方巴掌大小的莹白色花朵和一方同样大小的翠绿竹筒。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章 水落石出(二) 两样物事皆是那日崇玄观松鹤老真人所赐。 其中白花奇异,莹莹玉色、异香悠长,竹筒嫩绿,巴掌见方的竹壁上刻有一只灵动白鹤,引颈高歌、奋翅云霄,显然都不是凡物。 各有妙用。 原来自那一日出了斜月谷,正是崇玄观松鹤、俗名赵师的老真人在见到谷内如阎罗炼狱般的可怖惨状后,就独自一人上山去了。 斜月谷本是南岭苗山天然相胜的一处绝地,群山围绕、藏陷中腹。四下看去,谷内怪石嶙峋,环抱群山巍峨、奇险高绝,唯独东面山势骤然下落,一条屈曲蜿蜒的山路隐藏在茂密的丛林中,若非亲临此地,绝难发现。 道人身穿一袭月白道袍,木钗束发,背后一柄古朴的松纹剑斜插在鞘中,脚步从容,手捻一缕长须缓缓登山东去。 若有人登高临顶,从稍显平缓的东面群山坡顶眺望,极尽目力仔细俯查,就会看到繁密的灌木丛林中藏有一排排形制大同小异的苗寨,东一处、西一处,分立四方。 其中一处,所立云阁明显高出其他寨子不少,大有坐镇中枢之意。 想必那里就是南岭十万大山中那处神神秘秘的五仙教宗门之所在。 道人顺着那条蜿蜒山路缓步而行,神色丝毫不显意外,看来对于群山地势已是了然于胸。 苗山在南岭绵延的十万大山中并不出奇,之所以现在常被人提及不过是有了个出落的名头而已,简单的说就是有人群居于此。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南岭一带鲜有人出没,其内山势险峻不说,还常伴有毒蛇猛兽、云烟毒障,非常不适宜居住。 那时的山间土著人口稀少,只靠打些山势外围的山跳野鸡临桑河而居,至于到后来为何有了这五仙教,还得从那处斜月谷说起。 据苗寨历代口口相传,那山谷本是一处藏在群山中的空陷之地。只是每当季雨时节,那处地方就会无缘无故腾起云烟,并伴有奇怪的嘶吼声,人人道是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猛兽出没,哪里还敢靠近。 不过却说有一日,一支由黑苗领头的几人小队入山打猎,被一只山跳所引误入群山深处,几人不辩方向各自走散,待得回来时就只剩下一人。 那人害病几日,大病初愈后便纠集众人,讲述了一段故事来。 话说那日他带人入山打猎,众人被山跳所引入深山中各自走散后,他一路追随那山跳而去,冥冥之中走到了一处空陷的山谷之中。那谷中怪石嶙峋,大大小小的山石形态各异、待他入得谷内,那山跳早已不知所踪,正想回转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出去,兜兜转转半天过后,谷内已是渐渐下起雨来。 雨势来的凶猛,下了半日仍不见有停下的迹象,眼见天色渐晚,大雨休歇之际,已是月正当中的子时。正当他昏昏沉沉,不知所以,谷内另一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声低沉的嘶吼声,寻声望去,只见白雾缭绕的谷内山石中突兀现出了两只巨大的红色灯笼,还不等如何细看,一直巨大的头颅显现出来。待得云烟散去,睁眼一瞧,看的分明,一只粗如合抱之木的巨大赤练蛇盘踞一头,正吞云吐雾、对月化形。 他哪里见过此等阵势,当场就给吓得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悠悠醒转之时,一轮新月如勾,照在一侧山石上,谷内青光皎洁,那条大蛇早已不知去向,哪里还有半个影子。 而在那先前赤蛇盘踞之地,月华笼罩的山石旁,则凭空的多出了一本小册子,安安静静的躺在那。 当他颤颤巍巍过去拾起那本小册子的时候,脑海中无缘无故浮现出一段记忆来。 原来那赤练蛇自称已化形登天而去,特意留下这本可驭虫驱蛇的小册子来助他们在此开山僻路、繁衍生存,以证功德。 再后来,这山就成了苗山,也成了五仙教的发源之地,那处山谷就成了五仙教的禁地,用以祭祀的五毒神君的禁地。 而那本小册子则一直流传至今,经过历代五仙教后人推演,也就当之无愧成了五仙教的不传之秘,《百蛊真经》。 道人微微一笑,对这些所谓的传闻嗤之以鼻。 如此以讹传讹的荒诞见闻不过是五仙教那帮余孽用以震慑愚人的手段而已,目的无非是让外人对苗山心生恐惧,不敢轻易涉足深入罢了。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方山路蓦然开阔,一扇磊石而建的山门出现在眼前。 崇玄观的老真人缓步拾级而上,山门后面别有洞天。 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生机盎然,哪里是先前斜月谷中万物枯寂,杂草丛生、百毒竟食的惨烈模样。 细细看去,青山绿水穿寨而过,古板小径曲巷通幽,一排排灰黑瓦顶的吊脚小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远处古木参天,层层梯田绕山而上。 临近河水的青石堤一块接着一块铺陈有序,显然是生活于此地的人们用以浣洗衣物的地方。 一条碎石小径通向层层的树木的密林深处,小径的道路尽头是一处十米见方的圆形空地,空地的正中央围着一处石台,有巨石雕刻成人形,瞧着模样,约莫是一位面容清秀的俊逸少年,五彩花衣,含笑而立。 巨石雕刻徐栩栩如生,身披的彩衣层次感极强,细腻处甚至都能瞧出衣物上的褶皱。奇怪的是,那巨石雕刻的人形立石旁豁然盘着一条赤色花蛇,同样由巨石雕刻而成的大蛇身体玲珑盘起,一圈一圈旋转而上,一颗活灵活现的巨大蛇头直立向天,吐着信子似乎正吞云吐雾。 以圆形空地的正前方为轴,又分出另外两条小路来。 东西两边各一条。 蜿蜒的小路离着石台四十九步外皆有一颗古木,其中又以正前方的那颗古木最为粗大茁壮。 每颗古木立根处皆插有一面大旗,颜色各不相同。 两边分别是白色和红色,正前方的那处独独是黑色。 道人在行脚过了山门的时候,神色微微起了些变化,如此盎然成趣的清净地哪里还像是五年前自己来过时见到的那般荒凉。 前方不远几处吊脚小楼开着门窗,远远看去,有人影穿廊过道。河边的青石梯上,几个苗族少女正在嬉笑捣衣。 老真人沿着那条通向密林深处空地广场的碎石小路缓步向前,在经过吊脚小楼的时候,道人有意无意的向楼内看去,小楼内的身影似乎是感受到了外人的视线,在远远瞧见那道陌生的身影时,众人尽皆纷纷紧闭门窗,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一般,神态颇像是久不见生人的孩童,怯怯懦懦。 河边正浣衣的几个苗族少女,有人抬起头来,在无意中瞧见山门这边的身影时,神色突然就变的恐慌起来。她用肩膀靠了靠身边的同伴,在发现远处的异样后,一时间河边之人个个都慌忙不迭的拾起衣物,向家跑去。 在临近那人经过的山道时,众人都用面纱遮住面颊,神色躲躲闪闪,唯恐避之不及。 道人微微蹙眉,有些愕然。 沿着那条小路继续向前,不大一会儿就到了那处圆形广场的路口旁,两侧立着的圆形黑色柱石象征着入口,与广场正中位置的石台处一般无二的是,两旁的柱石上皆雕刻有弯曲盘绕的赤蛇图案,三枝不同颜色的旗帜围绕赤蛇分立一边,恰好将其围绕其中,瞧着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道人在黑色柱石的入口处站定,抬头打量石刻,片刻后,道人就失去了兴趣,一手捻须,一手负后,嘴角微微翘起,向着那处石台走去。 环抱石台的三株古木枝叶繁茂,虬枝铁干蜿蜒拱卫一起,将正下方的石台恰好暴露在月色之下。 每当满月时分,月正中天,一轮银盘月华倾泻石台,人形石刻的俊逸少年含笑而立,就像是立在月色波涛中的谪仙人,见之忘俗。而那缠身盘绕的赤蛇,眼神灵动,流泻的月华恰似点睛的水墨,恍若随时都能活过来一般。 只是这些光景外人很少得见,不说隔绝处世的十万大山本就很难有外人进的来,就连居住本地的苗人都很少有人能见到此间异像,更别说会有人能察觉到其中的几分神韵了。 在苗寨,被奉若神明的五毒神君祭祀之地的斜月谷被列为禁地,一向禁绝常人出入,模模糊糊的全部印象好像就只是来自于那段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老故事了。 三株古木的立根处插着的三面大旗与入口处黑色柱石上的石刻方位保持一致,处处透露着神秘。 道人在石台处站立不动,早起到此间将将过了差不多快一个班时辰,若是在外边,此刻怕是早已过了晨风吹奏,湿叶滴露的时刻。 偏偏此处大有不同,天然形立的三株古木就像是三把大伞遮蔽了天机,被阴庇的广场显得格外清凉,尤其以中心石台处最甚。 道人盯着石台,仿佛清冷的晨露未干,那处石台人形雕刻栩栩如生的衣褶上有寒气透过石壁,渐渐汇成一股股水珠,顺着下摆缓缓流下。旁边的巨蛇石雕顶端亦有水珠缓缓滑落,就像是赤蛇滴泪。 老真人伸出一手缓缓抚过石雕,在抬眼瞧了瞧天色,背后一手掐指心算。 良久过后,道人似乎终于确定了方位,转头远望石台一侧方向,蹙眉喃喃道:“夜半风雨,独立东南,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恰在此时,头顶处,有一片枯败落叶从空中打着旋儿倏忽飘落,晃晃荡荡,随风而动。 正前方插有一面黑色大旗的古木背后,一个身穿黑衣的苗族男人背着背篓,在看了一眼中心石台处的那人后,他用力紧了紧肩上的背带,不发一言的疾步向来处退去。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一章 水落石出(三) 老真人立在石台处面朝东南,双眉蹙在一起,远望几十里开外的天际心算不已。 穷尽目力的天幕上方,流云璀璨,似有金光透过重重禁制,向下方的地面撒下丝丝缕缕的光华。 给人的感觉恍若天门洞开,有神人手持雷锤电锥高坐云端,像是随时随地就会风雷大作、普降甘霖。 不过这一切落在老真人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彩云易散、倏忽而过,估摸着那道厚重的积雨云只待来时便会生发异像。 煌煌天威,风雨欲来。 老真人背负身后的双手手指轻轻一搓,那滴石像上渗出的清凉水珠蓦然蒸发,隐隐间有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传来。 以石台为中心的广场正前方,那株插有一面黑旗的道路远处传来脚步声,老真人耳朵微动,脚步声急切匆忙,渐行渐远。 道人转身瞧去,葱茏掩映的小路上似有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堪堪消失在道路尽头,看其装束,像是黑苗一族。 老真人眉头略微舒展,稍一沉吟,便朝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这处以石台为中心的圆形广场名为“祈令台”,是苗疆巫族三个族群集会商讨大事的地方。正中心处的人形石刻和赤蛇石雕据说都是两年前由黑苗一族的族长带人从斜月谷的那处禁地里带出来的。 至于从那以后为何突然就封禁了斜月谷,而作为每年的五月初五用来祭祀五毒神君的圣日为何又突然给摒弃了,外人不得而知。 却说小路尽头的背篓男子表情严肃,像是见到了什么久违的不可相信的事情一般,行色匆匆,边走边不时的转头回望,仿佛身后跟着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 行出大约百余步,正前方的树木阴影中逐渐显出一扇吊檐高脚的宽阔高楼来,男子眉间稍展,脚步愈发利索。 那处高楼细处看在结构上与先前老真人一路行来所见的苗寨大同小异,灰黑瓦顶,三房并列,以正中间处的排屋高出一层,三层飞翘檐角斜指天空,错落鳞次的顶瓦匀称密布,远处瞧去,就像是高立林中的山神老爷身上披挂的庄肃甲胄。最顶上一层的云阁规模相较于下两层的间集要稍逊一些,但所立之处视野开阔,伸出两方之地的层台四周围列有青竹栅栏,每每间隔两掌处皆插有一面绘着赤蛇图案的小小黑色牙旗。 云阁开门的正中挂有一副厚重的匾额,写有“五仙教”三个古拙大字,匾额的右下方又有凸起,两行小字并列,共计八字,“云中深处,苗岭人家”。 此时天色赏早,一轮初升的日头泛着红黄光晕缓缓亮起,若有人高立云端,顺着那处层层递进的日光细细看去,一间阁楼泛着光晕初起于人间大地,就像是藏于大山中的至宝。 南岭苗山树木繁密,古木参天。春日的早晨本就清冷异常,在日光的照耀下,那处檐角周身青竹黑瓦泛着露珠的云阁高楼就会折射出迷人的熠熠光彩,在望之却步的深山巨口中实在夺人眼眸,令人心醉。 一个身穿淡绿纱衣的女子此时正扶着栏杆立在云阁一处,一双美目皎洁灵动,正痴痴的望着远方,那双翘起的眉梢上依稀挂有亮莹莹的水珠,就像是所立云阁翘起的飞檐。不知是晨起多时的缘故,还是已经哭过一场,那双神色雅韵的美目中看不到丝毫红肿,却已是水波碧潭,满是期待。 茕茕孑立的女子孤身一人,清冷晨风吹起的纱衣褶皱如起波浪,像是心潮起伏按捺不住。云阁正门的竹桌上放有一套主黑色描金的服侍,衣冠淋漓,珠玉满满。 一双黑色鹿皮的长靴瘦削小巧,长靴的旁边还并有一双更显小巧的青色布鞋,布鞋的背面上俱都针脚有荷花,是一对并蒂莲。 女子赤脚白袜立在那里,双目怔怔,视线远方的期盼处似乎正是老真人来时的地方,斜月谷。 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时,女子丝毫不觉得孤寂,奇特处在于,在满是苗寨的所处之地,女子长发挽髻,穿着南朝女子服侍的她不但没有给人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 “咳咳!”一声沉闷的咳嗽声在云阁内悠悠响起,打破了宁静。 一个左臂上褡有一件宽衣外套的黑衣老人突兀的站在女子身后,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他右手持着一杆老烟枪背在身后,对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开口说道:“你身子虚,可不要受了风寒,披件衣服吧!” 原先还是两眼怔怔望向远方的女子像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动听的声音,她转过身一把抓住来人的左臂,睁大双眼,一脸焦急的看着老人说道:“阿爹,有他的消息了么?他已经有好些天没回来了,你带我去见见他吧?啊?你带我去吧?” 老人只是沉默,一言不发,满是沧桑的老脸上古井不波,让人丝毫看不出表情。 女子似乎尤不肯放弃,她急急忙忙的抓起那件外衣囫囵的披在身上,带着祈求的语气再次央求道:“阿爹,鱼儿求求你,你带我去见见他吧,他大病初愈,一个人出入苗山会很危险的,万一碰上毒虫猛兽可怎么办?” 老人眼见她穿上暖和的衣衫,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女子像是被触动了心弦,高声叫到:“阿爹,他会死的,会死的!”越到最后,嗓音越是凄厉。 老人冷哼一声,“真要能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怕只怕祸害遗千年。” 那女子一把冲向屋内,一双含珠的美目上有些喜色,堵住老人询问道:“阿爹,你见过了他是不是?你见过了是不是?” “哼!”老人再次冷哼一声,“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既然有心要走,你还留他作甚,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清么?” 老人疾言厉色,语气中渐渐生出一丝狠厉来。 “阿爹,你知道他一直都这样的,自从两年前他能自主行动以来,他一直都会有事没事出去转转。他只是耐不住性子而已,他是爱我的,阿爹,我求求你,你带我去吧,他这次故意躲开我一个人出去,我真的很担心啊。虽说他病情好转,可也大不如前了,我是真的很怕他一个人遇到危险啊,谷中遍布毒障毒虫,他一个外人又是现下这般光景,如何走的出去?” 女子言语间很是激动,越说越快。 老人嘴角翘起,“你也知道他是个外人?外人出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怎么,你还怕他再次出去沾花惹草?不是我说,就他现在的模样,怕是很难。” 女子不理这茬,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好的事情,眉眼间突然泛出回忆往昔的神色来,她嗓音轻柔,伸手卷着衣角甜甜道:“阿爹,你不知道么,他说在他们家乡那边,丈夫通常会称呼妻子叫做‘内人’,做妻子的也会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外人’的,阿爹,你说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看着女儿一副痴痴的呆傻模样,气的眉目拧在一起,那只背负身后持烟杆的右手几欲伸手打人,却又不甘的悻悻作罢,“不可救药,不可救药,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那也不许去,省的丢人现眼。”说完一甩袖子,就要下楼。 女子回过神来,侧移一步拦住去路,“阿爹,我答应你,这次是最后一次,他只要亲口说不爱我,女儿也就死了这条心了,以后再也不见他了好么?” 老人沉默不语,女子拉着老人的袖子,泪光点点,“阿爹!”满是祈求。 “唉,傻丫头,五年前我本就不看好你们,可那会儿爹看着你高兴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加上当时出现的那场大祸事,族内可谓百废待兴,刚好那人又有些才智,帮着族内兴修水利,整措规划,才出现了如今的族群光景,爹那会也就没有大加干涉,本希冀着你能有个好的归宿,可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老人叹气一声,伸手替女子拭了拭眼角,喃喃道:“我本该知道的,我本该知道!”竟是有些自责。 女子握住老人的左手,声音颤抖,“阿爹,你还是不答应我么?” 老人抽出手,缓缓说道:“阿鱼,五年了,整整五年了,你扪心自问,他何曾真心待过你?那年你被他哄骗了身子,他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那时候他本事大,爹拦他不住,这一消失就是整整大半个月。那时候我知道你早已看破他的心迹,悄悄在他身上种下了三日亡魂蛊,我也只当他必死无疑。只是后来我见你神色如常,心里便笃定你早已放下了,可自那日古力来通报在桑河边发现那人时,我瞧见你掩盖不住的高兴,爹便知道,爹终究还是错了。” 说道这里,老人顿了顿,背后持烟杆的右手微微加重力道,继续说道:“可事后又如何?他被人敲碎脊柱,在床上生不如死的躺了三年,你也整整没日没夜的看顾了他三年,爹答应你,倾尽全力救了他性命,可结果呢?他还是要走。” 老人痛心疾首,“阿鱼,事到如今,你还放不下么?” 女子早已是泪眼婆娑,豆大的泪珠就像广场中心石台沁出的水露,一滴一滴打落在地上,她嗓子沙哑,极力稳住身形道:“阿爹,这些年了,你还不明白么?女儿自将身子许给他的那一刻就早已是他的人了啊,你叫我如何放下?慢说那三日女儿后悔莫及整日提心吊胆,还要假装镇定,那日在桑河边捞他起来的那一刻,女儿就知道,自己的这颗心怕是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阿爹,你知道吗,女儿爱他,单是看着他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可只要他在女儿身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时刻。阿爹,你还不明白么。” 老人脸色苍白,一股发自内心的无力感遍布全身,他狠下心,摇了摇头,“阿鱼,爹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女子眼看老人就要走下楼梯,她身子一摊跪倒在地,那件披挂身上的外衣坠落楼下,女子死死拽住老人的脚踝,控制不住的沙哑喊道:“阿爹,你相信我,真的是最后一次,你相信我...” 老人无动于衷,迈步向前走去,拖曳跪倒在地的女子身子一步步向前。 老人微微皱眉。 女子见老人态度坚决,似乎终于做出了妥协,她不再奢求自己能出去,抬眼婆娑的看着老人急切改口说道:“阿爹,我答应你,我不去见他了,你救救他好不好,你救救他,他如果真铁了心要走的话,女儿留不住他,但好歹能留住他的性命,好不好?” 老人动了动脚,似是要甩掉她。 女子嗓音凄厉,“阿爹,阿爹,女儿可以没有丈夫,但孩子不能没有爹啊!” 石破天惊! 老人像是听到一声惊雷,脚下一顿,不可置信的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子说道:“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女子不再说话,泪水涟涟。 老人扣住女子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细心感受着微微跳动的脉律,长久之后,老人唏嘘一声,像是终于过了不惑而知天命,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 女子捂住嘴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老人的嗓音响起,犹如长年紧绷极致的弓弦突然松弛下来,“什么时候的事?就他这两年待你的态度来看,不像是能做出此事的样子。” 女子怯怯懦懦,红着脸说道:“他,他..还不知道。” 老人猛然睁大双眼,久违的满身戾气。 女子又羞又急,忙着说道:“阿爹,女儿爱他,女儿爱他呀!” 老人看着眼前女子的娇羞神态,一头乌黑盘髻的长发,突然就明白了许多,他叹了口气,自嘲笑道:“罢了、罢了,怪不得这段时日你身子总不好...”说道这里,老人又变得郑重其事起来,“既然木已成舟,你且好生歇着吧。” 说完,老人抬脚就下楼去了。 女子站在楼顶,望着那道步履萧索的下楼背影,眼角发红,情不自禁的出口喊道:“阿爹!” 老人立住脚步却没有转头,他双手负后,缓缓说道:“放心吧,他死不了,自你两年前偷偷将《百蛊真经》交给他的那一刻,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好在他还算知礼,事后却也将真经悄悄放了回去,若不是看在他还算顾念周全你的份上,我早就...”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止住话头,转言继续说道: “所以爹才会在那年悄悄带人去了趟斜月谷,将神君的月石般了出来,雕刻成如今模样,至于为何在事后就封禁了那处绝地,本就是为了不让人打扰他偷摸练功,莫说此时的毒障毒虫都耐他不得,就是这南岭的十万大山,怕也早已就是他自己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老人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用唯有自己才能听见的细微嗓音喃喃自语,“挡是挡不住了,能走的决然走了,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女子百感交集,想不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阿爹早已经知晓。 老人在走下楼梯后,弯腰将拿件坠落的外衣拾起,随手扔了上去,女子一把接住。 “三日前,我已经让你弟弟阿木出谷去了,就算那人不济事,只要有你弟弟在也可保万无一失,你....”老人将烟杆别在腰间,微微侧头,“你,好生将养着吧!” 老人站在二楼的楼道口,在已不见女子视线的地方,沧桑的脸庞上,开出了一朵花。 三楼的云阁内,呜呜咽咽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老人下得楼来,天际处的那轮红日早已升起,他重重呼吸一口,直了直佝偻的脊背,双手抬起往后压了压,似乎又觉得日头有些晃眼。老人眯了眯眼,“得尽快找个稳婆才是。” 五仙教其实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宗门帮派,早前可能是,但自从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帮派教义就分崩离析。由黑苗、白苗和红苗组成的族群在那场惨烈的大战中,好战的极恶教众死伤殆尽。现在的五仙教就是由五年前战前因不愿残忍生杀而退出的那一部分苗人组建而成,老人就是当年的领头人。 若说那场绵延一月有余的雨季是起战的天时诱因的话,那么毒障丛生的不毛之地就是地利了。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物极必反,如果苗山的百姓能够熬过那场雨季,就会迎来苗寨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人和。 这话说的可能太过夸大,可一半对一半,今时今日的苗寨之所以是现在绕水穿寨、梯田层叠的生机气象,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是原于一个人,其二是原于一群人。 那人五年前,在那场巫蛊之祸的大战前就已经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苗寨,当初的苗寨土著可不太友好,怎奈那人能说会道、口舌伶俐,兼之那人模样生的俊俏,在当时的苗寨男人中就真是鹤立鸡群了。一来一去,得到了不少女子的好感,自然而然也就留了下来。 可别忘了,一个接近二品实力的小宗师极高手有意为之的暗度陈仓,如果铁了心要耍些手段,可不是那些只会些小小用毒的一般人能应付的来的。 除非是极为亲近的人,或是一流的用毒行家在全无防备的条件下,才有可能得手。 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初来乍到,谁会做到没心没肺的交浅言深,毫不设防? 在前后立足的一月有余的时间里,那人其实早已经表露了许多关于规划苗寨的迹象,苗寨日子清苦,兼之深处的地理位置实在难有发展,那人本就是个好洁的性子,耐不住寂寞,更耐不住清贫。此处地方如果不人为的开山凿建、引水弄河,兴修水利,这样的日子估计地老天荒也不会又太大的涟漪。 于是在那段时日里,除了无聊之外,也略微有些图画山河的味道,在那人笔下,就无端出现了一张又一张的水利图、机括图,不说巧夺天工,一般人恐怕也很难望其项背。 至于一个在中土景谕王朝被人人喊打的采花贼如何有这等能耐,又如何一个有了这般能耐的华美男子是怎么就成了采花贼? 情之一字,真真是误人不浅! 之所以其二说是原于一群人,自然就是参与那场巫蛊之祸的五仙教众了,没有那场惨烈战事,可能到现在为止都不会有鸡鸣山市集。 朝廷大兴土木,破土动工,在群山环伺的苦地无端端要开辟出一座供苗人以货易货的市集,此条陈谏言一出不是没有人反对的,特别是工部的那群官吏,多数都认为此举得不偿失。可除此以外,却也没有太过出彩的谏言,加之老皇帝缠绵病榻,兵部那边又不能妄加刀兵,舍此以外,太子侍讲商元的谏言自然就成了治安长久之策。 可能时到今日,当初那条看似太平安稳的长治谏书内部的种种谋划,都没有太多人知道。以拟定的时日来看,真相差不多就该浮出水面,可事实就是诸般凑巧。 当今皇帝的生母,南朝的孝贤太后凤体违和,南岭苗山的藏兵之策也就这么被暂时压了下来。 可压在南岭苗寨头顶的那座大山却始终悬于头顶,也不知何时何日会落地生根,届时又会砸死多少无辜百姓。 不管怎么说,经年累月的长久困苦终于是等来了云开月明,上天似乎开了眼,眼前的一派祥和迹象哪里又还是朝廷内部那些常常思虑平乱的官老爷们心中的刻板印象。 若真有南朝的好官员能身临其境的走上一遭,也不知道能否就此挥去阴霾,真真正正的做到长治久安,教化一方。 怕就怕有些人故作睁眼的瞎子,也怕在邻朝友邦上国的大势之下,有些地方注定就只能成了牺牲品。 如今的苗山,在老真人看来还真就是乡间的村落田舍,不去看那些藏在深山中的可怖虫潮,就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老人出了高楼,沿着那条小路信步而走,沿路百十米开外的一处石柱灯下,一个身穿同样身穿黑苗装束的背篓男子出现在了视线里。 男子似乎也看到了老人,开始小跑过来,身后背着的空背篓一晃一晃。 老人瞧着那人神色,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杆子,开始小口抽着旱烟,稳定心神。 那人跑到近前,气喘吁吁说道:“族长,有外人进来了。” 老人吧嗒吧嗒抽的老烟,看了那人一眼问道:“古力,怎么是你?阿木呢?今日驻守鸡鸣山市集南道入口的不应该是他么?” 男人筋骨粗壮,面相普通,按理说百十米的距离就算全力冲刺也不该如此气喘吁吁才是,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古力往身后看了看,没能看到预想中的那道白色身影,稍稍松了口气,他正了正心神,接口说道:“阿木?我已经三天都没看到他了。” 老人皱了皱眉,自言自语,“还没回来么?不应该呀,三天的时间就算送也该送出去了才是。” 古力见族长独自沉吟,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一想到所见那人模样就愈发觉得事情紧急,便开口说道:“族长,那人不是从南边过来的,是从北边凹山小径那边过来的,只怕已经过了斜月谷。” 老人神色一沉,“胡说,那处小径寨子里都没几个人知道,外人如何得知?” 男人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如实说道:“族长,那人身后背着剑呢,我远远瞧着模样像是五年前来过寨子的那个道人,只是装束不一样,也不敢肯定。我见他当时就立在祈令台那边观看月石神像,本想上前轰他,但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五年前那道人的神态,想着如果真的是他,料想自己也敌不过,这就一路率先赶来,以免耽误了大事。” 老人面色更加阴郁,老真人实力通玄,就算不知道北道的凹口小径,凭他一身实力,单靠那处临崖石壁怕是困他不住,只是不知老真人今番入境所为何事? 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老真人单人单剑杀入教内问罪,可那日事情早已说开,崇玄观清修之地,老真人神仙似的人物,怎会旧事重提?况且近几年朝廷开墒利市,苗山百姓安居乐业,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苗寨禁绝外人入内,也不过是为了维护一方安宁,老真人行走天下,不应该不知道才是啊! 想到这里,老人眼皮直跳,一个可怕的念头无端浮现在脑海,莫非.... 如果真是那个孽障,只怕今日难以善了。 古力见族长神色难看,卸下背篓说道:“阿公,如果那道人真是来寻事的,要不要我现在去召集族人?” 老人看了古力一眼,心里有些复杂,要真是这般容易就好了。他摇了摇头,庄重说道:“不用了,古力,你听好了,道长是崇玄观的修道神仙,不是你心中想的那般杀人不眨眼,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切记今后一旦遇到,都要恭谨有礼,至于你阿爹的事...不说也罢。” 男人不点头也不摇头,就只是嗯了一声,眼神里流露中些许倔强。 再说祈令台的广场那边,老真人在看过月石神像后,就沿着那条插有黑色大旗的古木小路走来,一路所行所见,真是让人大为改观,老真人震惊之余,却也有些由衷的高兴。 若苗疆三寨都是这般,也算功德一件。 老真人想到实处,莫名奇妙的开口言语,“听说开墒利市,破格力荐与苗寨互通有无的谏言是你一肩促成,我就算再不喜你平日所为,可若都是这般功德,我认你一回又何妨?只是老祖宗的规矩就是规矩,你苦心孤诣要做百世流芳的治世能臣,破了老祖宗我辈修道之人不可插手宫廷的法旨,我便不认你做师兄。只希望今后你能事事平和,万不可在大势的裹挟之下,有朝一日前功尽弃,留下千秋万载的骂名。” 说来也奇怪,享誉极盛,能与景谕王朝太清宫分立南北两朝的道教祖庭之争的崇玄观有一件极少为人知道的津津趣事,一个本该入仕梁朝的文坛领袖悄悄遁世修心,一个本就是道教修心的真人却突然入仕修法,一心要做那立功的庙堂重臣,真是妙不可言。 只是不知道,当两人同时立在崇玄观的山门下,见到那处张贴有祖师楹联的立柱时,会作何感想。 “缘深缘浅、出世入世知道心中红尘清净劫,如来如去、入世出世不问头顶俗家烦恼根。” 横批四字:“我是真我” 老真人这一路走的委实惬意,所以在远远看到那处石柱灯下的两人身影后,一眼便认出了其中老人的身份。 有一道平和正气的声音遥遥传来,“阿莫公,好久不见。” 立于石柱灯下的老人神色一凛,转眼瞧了瞧四周,不见人影,当即躬身,朝着古力来时的小路行礼道:“老真人大驾光临,阿莫有失远迎。” 古力看的莫名其妙,眼见阿公朝着身后一旁的小路躬身行礼,知道多半就是那个道人已经到了。 他心中惊骇,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如此远的距离,那道人言语却像是出现在身侧一般。 古力心中苦涩,如此这般,只怕自己穷极一生也很难为阿爹报仇了。他低着头,学着阿公躬身行礼,嘴唇耸动,却是苦涩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脚下的背篓孤零零的立在一旁,难不成自己这辈子再怎么努力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古力心思百转,茫然无措,言不及念之间,一个身穿月白道袍,背着一柄松纹古剑的道人眨眼间来就来到了两人身边。 名叫阿莫的老人正是苗山当代领袖,是黑苗一族的族长,也是五仙教的教主。 道人来到老人身前,开口说道:“阿莫公,你可知道宋怀么?”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二章 牙旗 老人闻言一惊,撤下行礼的双手,壮起胆子挺身瞧去,面前突兀出现的白衣道人丰神玉朗、神华内敛,不是崇玄观的松鹤老真人又是谁来? 单单从气度来看,比起五年前的真人怒目,此时的道人真真担得起出尘二字。 阿莫听得真人问话,心下惊惧,那人悄然入苗寨本就是一桩不为人知的小事,就算在一方之地闹出再大的动静,也是不出外门的自家事,老真人如何通晓? 老人不敢怠慢,悄悄做了个挥烟杆的动作,一旁站着的古力瞧见这一幕,不动声色的再次行了一礼,不甘心的退了下去,动作迟缓僵硬。 道人伸手抚过几缕长须,神色泰然。 阿莫总算松了口气,将烟杆别在腰间,心思百转,见面前的道门老神仙一副谦和出尘的神韵,如何也不敢扯谎,只得开口恭敬答道:“回真人的话,阿莫认得此人,真人此次驾临,莫非专程为他而来?” 松鹤得到肯定答复,料想自己猜测已然明了,那日在崇玄观三清殿虔敬的香客所言之语就是最好的明证。 五年前,那人身中蛊毒被自己所救,所系之事必然与五仙教有些渊源。只是今时今日,他如何从鬼门关里爬了回来?如何学得一身用毒的本事?那在斜月谷中遇到的衙差口中所言的死者被下蛊害死究竟是不是那孽障所为?这其中的种种,恐怕都要从眼前的老人身上去寻找答案了。 作为五仙教的当代看门人,一系列因蛊虫而起的人命案子,不找你,还能去找谁? 老真人平静说道:“阿莫公,你且说说你是如何认得此人的?至于贫道此次为何而来,你莫要问,必要的时候你自然知晓。” 老人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道:“真要说起来,这前后因果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完,真人若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叙。”阿莫指向身后的飞檐高楼,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人点了点头,向前走去,阿莫跟在一旁,有意落下一个身位。 在梁国南朝的世俗里,崇玄观虽说是统摄道门纲领的清修法地,但道人修清净,常人平时一般很难得见,除非是有意上山请香礼敬。崇玄观不同于南朝林立的一般小道观,山门不常开放,所以平头百姓也不是日日随时都可以去上山礼敬的。这一次浩浩荡荡的偌大上山香客,惊动了伏牛洲一州之地的崇道之人不说,甚至届时还会有来自外邦异国的香客莫名而来,不过都是沾了老君诞辰大会的光而已。 几十年难得一见的九龙台重启,可不是人人都可见到的。就算是那些身份高贵,得以上山可不纳拜帖的王侯公孙,又有几人有幸见到过九龙汲水的壮阔画面? 平头百姓没机会日日上山虔诚礼敬,只要心中常思善举,上不上山其实没什么区别。那些仗着自己身份家世的官老爷就算能享有更多入山的机会,只要心中不礼敬,每次上次随手扔下些香火钱便觉得自己是心诚了,也只能算是自欺欺人。 这就好比当下南朝三阁六部内的某些官员,自认为看过了几篇圣贤经典,抄录过几篇高头文章,就可以和尚书阁老、甚至是当今陛下辩一辩忠孝,理一理仁义道德,不管不顾的争论祖宗家法,却对这个满目疮痍,暗流涌动的国家积弊已久的沉屙视而不见,口口声声要做清流。 真要临了让他们去革除弊政、做些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的好事,到头来却是百无一能。 在真正的世外高人眼里,赵文若为何久不出仕,选择遁世潜修?商元又是如何毅然出世转入世?其实内里的根本原因无非是“大势”二字而已。 毕竟,时候不到,天机不显。 梁朝重文臣轻武将的规矩不能说是陋习,种种潜移默化下无形发展下来存在的东西,都是一时一地,因时政、国情产生的结果而已,有些人能看到弊端,说明事态变了,有些东西也就不再合适了。那时候天下安康,盛世共举的老祖宗家法也就慢慢转变成了阻碍国朝前进的绊脚石。 令人无奈的是,不能一蹴而就的变革,在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的推移下才能起效的举措,有些东西你想要去改变,反而一时半会还不能去动,怕就怕一不小心就会好事变坏事,适得其反。 这也是为什么朝廷上那些自诩清流,暗地里长久得利人心不足的官吏们愿意极力去守着某些祖宗的家法,还能自称忠臣的原因了。 打也打不得,吵还吵不过,沽名钓誉不过如此。 拿修道扯到官场算是闲话,老百姓们路上遇到身穿朴子的官老爷可不敢上去触霉头,要是不幸还遇到官老爷们向自己问话,甭管有事没事,哪有不恭敬行礼的? 国朝的崇玄观虽说得朝廷册封恩尚,地位堪比皇家,可真要是百姓们路上遇到老神仙们,哪个不当做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执礼恭敬可都是发乎情。有些住在山脚,见得多了的百姓其实也都见怪不怪,就算见到一些上了年纪,看着就是得道真人的老神仙,大着胆子上前说些话,也无不可,总没那么多规矩。 阿莫之所以恭敬如此,每次言毕都要行上一礼,委实是对于五年前出现的那场变故太过心悸。老真人松鹤对此未尝没有不喜,只是在外人眼里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太过刻意的去点明不必如此,倒显得自己拘泥,着相。 飞檐高楼的云阁楼台上,身披外衣的清丽女子在阿爹出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青竹围栏边上看着他,目光灼灼。一直看到了远处的石柱灯台,看到了古力,直到瞧见阿爹跟在一个白衣胜雪的道人身后。 见眼下前方不远处的两人朝楼内走来,女子悚然惊觉,她悄悄的后退两步,待视线下的两人消失不见,女子这才闪身进了屋内,拿起竹桌上的苗装冠服换衣去了。 飞檐高楼的底层间集内,阿莫待老真人入了屋内,赶忙去斟了两壶茶。在老真人落座后,他也就坐在一旁,恭敬的请了杯茶,阿莫正了正嗓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云阁顶层的楼道那边,传来不易察觉的下楼声响。 有女子黑衣黑鹿靴,包巾缠头,腰间斜插着两柄狭刀,一改颓丧,英气逼人。 ———— 落叶城的北门那边,刘伶大步流星赶向门外,循着那股时断时续的尖锐哨声一路追踪而去,在终于确定哨声彻底了没了动静之后,已是夜幕沉沉的晚上了。 刘伶是落叶城的捕快,本善于追踪,可怎奈来人避而不战,有意隐藏身份,一路上就只用哨声牵着自己。一来二去,在对来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视线不及的夜幕里,最终还是在距离落叶城北门差不多两里开外的密林中一无所获。 也不能说是全无所获,起码可以确定的是,那人就是昨日在斜月谷中用哨声驱使毒潮暗算自己的家伙。 身穿便服的魁梧汉子摸了摸怀中的两样物事,喃喃自语道:“好家伙,这算是盯上自己了么,只是不知道对手是何来头?” 刘伶有些愤懑,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身为一个缉捕拿盗的衙吏竟然被贼人牵着鼻子走,最可恶的是,来人肯定是在暗中看到了自己,不然如何能一路追到城中?在自己换了一身衣衫的情况下还能准确的故意引自己到此?” 他四周瞧了瞧,依稀可见的月色下,密林中树影重重,虫声唧唧,不见半个人影, 刘伶蹲下身,故意用力的大声咳嗽,侧耳倾听之下,依然未能听到有任何人为的惊动声响,失望之余运足目力瞧去,四周空余的山地上,除了自己的脚印外,并不见有其他多余的脚印。 “莫非凭空消失了不成?”刘伶心中纳闷,可又马上释然,“好贼子,轻功了得!” 刘伶站起身,倒也没觉得太过失望,看向树影绰绰的密林深处,略微沉吟后,伸手抱拳向着四周朗声道:“既是昨日谷中见过我的朋友,可否出来一叙?” 嗓音洪亮,传遍四野。 可惜的是,空旷无人的密林中除了自己慢慢逝去的话语,并未有人回答。 刘伶还不死心,盯着密林深处犹自大声道:“朋友既然不敢出来一见,那么可是五仙教的人么?” 山林中依然寂寂。 刘伶冷笑一声,“藏头露尾的鼠辈!”说完便对着深处的密林用力的啐了一口。 “既然阁下不敢出来,自然也担不起爷爷我在这空耗时光,阁下在不出不来,我可就走了?” 夜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 夜幕中的密林深处就像是一只张着巨口随时等待猎物的猛兽,刘伶本有意前去探查,可一想到昨日谷中那般铺天盖地的毒潮就有些心里发憷。这倒不是汉子胆小,只是一来不知来人底细,情急之下得不偿失,二来,怀中老真人特意留下的白骨花若是用在此时此地未免有些太过浪费,万一敌人暗中埋伏设防,有了防备,再要想出奇效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魁梧汉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看了眼天色,落叶城中怕是早已经敲过了二更鼓了,再不回去,过了宵禁,若想叫门就有些麻烦了。 刘伶最后看了看眼前的深处密林,踟蹰片刻后,终于还是一跺脚,转身朝落叶城方向赶去。 随着魁梧汉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处确定可藏身的密林中,夜风呼号,如泣如诉。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后,刘伶返身回城,在离着落叶城北门百余十步开外,见到那处紧闭的城门头依稀亮着一盏警示灯火后,汉子微微皱眉,不自觉的悄悄松了口气。 运气不错,以往这个时候可遇不到还能有醒着的城门小吏。 刘伶转身向着来处望了望,空山寂寂,一旁通往清水城的官马大道上早已没了人影,清冷异常。 倒是有两排马车行过的车辙显得格外清晰,按理说城门宵禁前路过的车马,此时的车辙早已经消散了才是。 此时月过中天,却是已经过了子时。 刘伶来到城门下,在好不容易确定了身份后,总算叫开了城门。 汉子在入了内城后,不假思索的朝着城中心处的府衙走去。 那开门的城门小吏打着哈欠,一肚子的怨气,前脚刚送走县丞大人的车马,刚想着吹熄警示灯火打盹的时候,偏偏又让他给遇上了刘班头回城。 小吏紧了紧衣物,嘟嘟囔囔,“这些个大人物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么,怎么竟喜欢大半夜的瞎晃!” 可惜那个刚入内城的魁梧汉子心里有事,不但错过了外城门口的车马痕迹不说,也注定是听不到一个犹自骂骂咧咧的城门小吏的暗自牢骚了。 月过中天,月华如水。 原本寂静无声的宽阔官马大道上不知何时突兀响起了一串串哒哒的马蹄声,滴滴哒哒,在苍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真切。 一处本无一人的密林深处,有个身穿苗寨服侍的男子现出身形,在打发了那个异想天开、妄想追踪自己的衙门小吏后,男子面无表情的走向官道,不见任何喜色。 视线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一辆车顶轴梁上插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的马车呼啸而过。 男子定了定神,似乎有些错愕,脚下一缓,那辆马车就已经去的远了。 马车前方顶上的轴梁上,那面巴掌大小的黑色牙旗在夜幕中迎风飘摇,一面绣着的那只栩栩如生的黄鹂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另一面,一个“许”字摇摇晃晃,飘摆不定。 多年前,也是在一个夜幕时分,一处有着千余人众、俱都披甲执矛的军队前方,那杆领军前行的大纛上,也有一个大大的“许”字,在风雨兼程的暮色里,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三章 桃花笺纸 落叶城城北,通往清水城的官马大道宽阔且平整,可以说是落叶城四门处最为用心铺就的大道。 之所以如此,还得益于那座在王朝首屈一指,地位崇高且令无数人神往的圣地,崇玄观。 事实就是如此,素有“云顶生紫烟”美誉的道门圣地就坐落在落叶城北面的云顶山之上。 就连落叶城的西门,那条通往有着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的国朝帝都蜃龙城所在的汀州,都没有城北的那条官马大道宽阔。 至于朝邻景谕王朝涪陵渡的城东和面向人烟稀少的城南,就更不用说了。 此时的那条官马大道上,一辆马车正借着月色朝北面呼啸而去。 约摸着就这样大概一路奔行了三四里,身穿衙门皂衣正驾车的矮小汉子突然一甩马鞭,同时握紧缰绳的左手用力一带,那匹老马嘶鸣一声就给带离了方向,冲下官道朝着左前方跑去。 汉子不慌不忙,手法娴熟,马车除了在经过起初惊吓的那一刻剧烈颠簸之外,之后竟是不缓不慢,摇摇晃晃的还算稳当。 离开官道的小路虽说也算齐整,但毕竟还是不如官道来的平稳。 汉子驾着马车,整张脸都藏在夜色下让人看不清表情,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静谧中独自驾车的汉子肯定是在专注想着事情,从离开官道的那一刻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甚至在马车剧烈颠簸的情况下,汉子也只是身随车摆,稳稳当当。 冷静的可怕。 车厢内,一个同样穿着皂衣的平头男子侧身躺在地板上,额头一侧红肿一大块,显然是刚才给撞得不轻。 马车依旧悠悠晃晃,躺在车厢内的男人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几分钟过后,地板上的那人突然面色古怪,唇角翘起,像是在梦里撞到了火山一般,耷拉在地的右手不自觉的抬起,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摸额头。 只是还不等他有任何动作,马车外的驾车汉子就突然警觉,他皱了皱眉,伸出一手在嘴边一抹,然后朝着马车内曲指一弹。 “啪”的一声响。 一粒指头大小的圆形物事急速闪过,不偏不倚的打在车厢内的男人后颈上,可怜刚才正要清醒过来的男子就这么再一次的昏死过去,那只先前还未完全抬起的右手重新落下,狠狠的砸在车厢内的地板上。 马车内,一粒尤自带着口水的桃核滴溜溜的乱转,像是在嘲弄一般。 昏死过去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城内县衙被驼背汉子劫狱的李云风。 一个时辰前,驼背汉子在打晕李云风后,费了老大力气才将他背到了那处距离县衙不远处的街角,到了那处藏有一驾马车的角落后,驼背汉子松了口气,骂骂咧咧的就将李云风给扔进了车里。 汉子在去往城北的时候,甚至还不忘给他下了点小玩意儿,是为了确保在自己回来前,面前的这个家伙不会无缘无故的醒来。 直到做完这一切,汉子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望向城北醉花楼的方向。 驼背汉子微微叹息一声,似有所感,他拿出那张从李云风怀里掏出的笺纸看了看,莫名的又有些笑意。 等到汉子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无缘无故的多出了一颗略显青涩的桃子。 再然后,汉子就悄悄驾着马车,穿着衙门差人才有的皂衣,打着给监丞大人办差的幌子骗开了城门,一路朝北疾驰而去。 记得在五年前,当时还是玉树临风美男子气度的驼背汉子,在去往崇玄观妄想盗取“丹书火符”的路上,就曾寄宿过一家破庙。 在那里,他要给小小丫头一个惊喜。 —————— 刘伶走在城内去往府衙的官道上,空荡荡的大街上清冷异常。 落叶城是梁国南朝的小城,自建成以来就没有兵丁甲士夜巡的规矩,就算是主政一城之地的中牧监丞府一带也没有带刀巡街的府兵。 先帝在世时,城内开设有两府三司,那时就算真正可称为一方封疆大吏的城牧府也历来没有这个规矩。巫蛊之祸后,张怀山被弹劾治罪,其中一项“纠察不明”的罪责是不是与此有关,谁也说不清。 原城牧府撤销后就被直接挂上了监丞府的牌匾,典狱司被裁撤,而本是主政内城事物的县丞司也就理所当然的分到了一部分刑典的权利,还额外兼着一地驿丞,权柄不可谓不大。 不算城外鸡鸣山司集的话,明面上的落叶城是一府两司的格局,但谁都知道仅隔着监丞府几条街的县丞司其实早就是府制了。 落叶城的县丞可以说是整个南朝梁国以来最奇特的一个存在,归根结底还是南朝新政初试的结果。 所以那个驼背汉子才能在夜间轻而易举的就把监丞大人的马车给弄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城内一般只要是敲过了一更鼓,街上的行人就会慢慢散去,在二更鼓前可就算是宵禁了,往往在这个时候才会有负责巡捕,稽查的县府衙差配合一些监丞府的府兵出来巡街,说是为了看看有哪些胆肥的家伙敢无视朝廷禁令夜游闲逛,实际上多年来早就形成了一个规矩,无非是几队人你一茬儿、我一茬儿,去城中四门看看那些繁华的店铺是否熄灯关门歇业而已,就这么简单。 别看落叶城城备虽然不足,可自打改制监丞府的许大人一来,城内的治安相较于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前,不说天差地别,却也不知好了多少。 城内近日发生的一系列惨案,可以说是这些年以来,落叶城最大的一桩案件了。 至于眼下这个时辰,除了沿街报时的更夫,哪里还能看到半个差爷的身影,就算有,也只能算是例外。 这要是放在往常,刘伶就算出外办差回来的比现在早,也决计是不会此时还要回县衙的,因为一般这个时辰,府衙大门早就紧闭,不会有任何人。 可今天不同寻常,早些时辰在城北酒肆盯梢看到那个鬼鬼祟祟驼背汉子的时候,刘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如果不是被那个无端端出来的家伙给搅局了,也不至于现在还悬着一颗心,非要赶回衙门看看才能安稳。 内城中心处的府衙大门街道上,魁梧汉子在远远看到两扇大开的府衙中门后,心里蓦然一沉。 中门两边,悬挂着的两扇大红灯笼左右摇摆不定,灯光和月色下的几尺见方的台阶下,有重叠着的虚影时隐时现。 刘伶脸色发白,快步向面朝府衙大门左侧的那尊青色石狮子脚下走去。 轰的一声响,刘伶整个人的脑袋就像是被人用铁锤重重的砸了几下,他连连后退两步,眼前的青狮石雕下,两个衙役已被扒去皂衣,七窍流血,死去多时。 死状与同和染布坊的一家三口如出一撤。 魁梧汉子双手攥拳,青筋暴起,死死咬紧牙关,口中一字一句道:“贼子敢尔?” 男人唇间几乎渗出血来。 好在刘伶没有太过悲伤,在经过起初的惊愕后,魁梧汉子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两人身上的伤口,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同一人下的毒手。 刘伶站起身脱去衣袍,双手轻轻一抹,在将死不瞑目的两人合上双眼后,便将拿件袍子盖在了两人身上。 魁梧男人低头一拜,抬脚转身上了台阶,在入了大门后,向着衙内关押犯人的牢狱狂奔而去。 早前还关押有一名所谓重犯的牢狱内,狱门大开,里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刘伶蹲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把铁索,索头合口处已然断裂,像是被尖锐利器从中折断。 此人手法之准,用劲之妙,匪夷所思。 牢狱正厅的小桌旁,看门值班的两个衙役依旧睡得正香。 落叶城北门外面,有个身穿苗人装束的男子此刻正在门外踟蹰不前。 四天前,他得了自家阿爹的命令,负责暗中看护某人出谷,可当他按照自家阿爹的意思悄悄入了斜月谷后,前后转了快三天,也没能看见那人身影。 正当准备回转时,谷内却突然闯入了一个身穿衙门皂衣的小吏,细看之下却是半个熟人,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自己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自己。 男人本意是闲得无聊,想试试这个所谓落叶城县丞第一捕头的身手,不想意外等来了那个一袭月白道袍的神仙老爷,他哪里还敢担待,早早就脱身跑了。 若是此刻那个满是神仙气的老神仙站在这,定会发现眼前装束的男人和那个一袭黑衣黑鹿靴,腰间斜插两把狭刀的清丽女子有着六七分相似。 男人在那天脱身之后,就赶在天黑前悄悄入了落叶城,再悄悄去了趟监丞府,至于他如何能入得了监丞大人的府邸,这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有些年了。 再次让男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临近城中的时候,却让他发现了某人的踪迹。 于是便有了今夜的搅局。 其实打内心里来说,他并不是害怕某人被抓。 他只是害怕阿爹生气,害怕阿姐伤心。 城北那座花开时节香满城的醉花楼内,穿过朱漆圆形拱门,远远能瞧见的那间暖香阁中。 透过那扇糊着鱼鳞格子白砂纸的窗户,屋内女子的妆台上,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笺纸。 笺纸的一角被穿了一个小洞,反面则多出了一行小字。 屋外,先前还卧在窗户上的那只磷蝶早已没了踪影,而那处栽种有几十株桃树的空地石桌上,多出了几颗像是刚摘下不久的青桃。 只是不知桃花人面相映处,还能否依旧对坐笑春风!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四章 又是一天清晨 天还没亮,正自熟睡的县丞黄大人就被一阵纷杂的惊嚷声吵醒。近些年来,他这个主政一城司务的官老爷,身子瞧着相较于调任前非但没有清减,反而还重了许多。 如果按照调任前的司责对比,按理说他这个在朝廷裁撤冗员新政下的芝麻小官,官帽子看着没高出多少,但权柄更重也就意味着责任越大才是,劳心劳累的多,怎么反而这身子骨越养越好,看着愈发富态了呢? 这若是放在外人看来,就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得骂上一声贪官。真要较真说起来,这可就大大冤枉县丞大人了,虽说一个浸润官场多年的官油子到现在仍做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怎么看也不像是人们眼中的能吏、干吏,但若指责他是贪吏、污吏就大错特错了。不然,一个在舅舅手下当个衙门差役的外甥,哪里也轮不到他天天唉声叹气,嚷着口袋里总装不下几个钱? 黄维和算不上能吏,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能说他是庸吏。 多少那日夜半,也会有个县丞大人只带着两个衙役,连夜去往监丞府,初衷只是为了手下的一个班头,去上司那边探听口风。 可惜的是,如今的那两个衙役,这会儿已经安安静静的躺在了府衙大门的石狮下,旁边围着几个三三两两陆续赶到衙门点卯的衙差。 王三和张四就在其中,至于一起过来的陈文,这会已经站在了自家舅舅寝居的房门前,正用力的砸着门。 黄大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本来呢,衙门负责点卯的是刘伶,如果刘伶有事给耽搁了,陈文就会负责此事。可掐着时间算,现在离点完卯过早堂还有些时候呢,这小兔崽子如此不顾体统,看来是有事发生。 事情还不小! 黄维和简单的披上外衣,难不成刘伶那边有眉目了? 县丞大人打开房门,就看到自家外甥一脸惊惧的站在门外,还不等他训斥呢,陈文就拧着眉头急急说道:“舅舅,出大事了,衙门口有两个兄弟昨晚遇害,尸体这会儿正躺在石狮下,由张四他们在看着呢。” 黄维和神色一怔,有些不敢置信,他抬头瞧了眼天色,胡乱的整理了下衣襟,接口说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将尸首抬回衙门内院,门口值班的一如往常,我随后就到。” “哦”,陈文答应一声,刚欲抬脚转身,就又听见自家舅舅问道:“你们刘班头呢?” “没瞧见刘大哥,不过从死去的两兄弟身上盖着的衣物来看,班头应该已经到了。” 黄维和明显愣了一下,突然伸手一指牢狱方向,对着陈文急切说道:“快,你完事后赶紧带着几个人过去,要快....” 此时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三月里的清晨吹起的晨风湿漉清冷,让这个站在门口只是简简单单披了件外衣的县丞大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乱如麻。 当陈文一行三人赶到牢狱的时候,就看到眼下一幕。 昨日还关押着一人的那间大牢门口,狱门大开。外边跪着两个看门小吏,尤自红着脸,一副昏昏沉沉的宿醉模样,狱门里边,已经脱去外衫的刘伶正坐在牢内的破草席上,身边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串铁索。 张四和陈文对视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满是自责。 咚咚咚的一连串脚步声响起,县丞黄大人在几个衙役的陪同下来到府衙关押犯人的牢狱正门外,他一挥手,几个衙役就各自分立大门两边,按刀而立。 黄维和皱了皱眉,独自一人向着那处先前单独关押李云风的大牢走去。 落叶城的北门那边,几个负责今日值守城门的小吏打着哈欠,一路晃晃荡荡向着城门走去。其中就有那个昨晚骂骂咧咧,心里腹诽被人扰了清梦的看门小吏。 离着落叶城开启早市,约摸着还有几十分钟的时间,城内主道两旁的店铺、小吃、茶楼、酒肆等三教九流的各种行当也都开始陆陆续续的开门迎客。初春的巷弄里,伴着湿重寒气的炊烟开始袅袅升起,街道上人影绰绰,挑担的民夫、行商的骡车,穿街过巷往城北而来,众人一大早闻鼓而起,只是为了能更早的排队出门,好不耽误自家的买卖。 时令出然,好一副自在写意的生活起居图。 那个昨晚值班熄灯的小吏,紧了紧身上衣衫,缩了缩脖子,初春三月里的清晨,如果不是旭日初上出东海的时分,还是比较清冷的。 南岭季节里的春风不像漠北那般阴热,也不似西边常年吹过中柱天山那般冷的直来直往,湿漉漉的晨风不是透过骨子里的,就像刚出被窝,脖子里就给人突兀塞进了一颗冰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那小吏打了个寒颤过后,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没来由的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气。望着城门边聚集着的越来越多的排队人群,唉声叹气。 今天是三月十七,离着云顶山崇玄观一年一度举办的老君诞辰法会还有两日的时间。 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落叶城四门最忙的时候,说的再准确点,就属他面前的北门最是忙碌,没办法,离得近嘛。 好死不死的是,今年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一桩灭人满门的惨案,如果不是凶手已经被府衙的上差们给抓住了,没准这会儿更忙。 以往这个时候,差不多都有几天休歇的调班,今年怕是注定要泡汤咯。 眼前北城门的城楼之上,一个手持鼓锤的衙役看了看脚下的铜壶滴漏,时辰一到,便是哐哐哐的三声锣起,“开市咯!” 城门那边开始人声嘈杂,几个早到的值门小吏一起合力抬起简陋的拒马,城门大开。 这边仍自晃晃悠悠的家伙,摸了摸空空荡荡的肚子,嘟嘟囔囔的向前跑去。 一个身穿苗人装束的男子混在门外入城的百姓中,面色发白,熬了一宿,估摸着冻得够呛。 混入内城后,男子在街边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一边向内城中心走去。 看方位,像是监丞府。 离着城北门不远处的醉花楼也已经早早就开了门,楼内几个夜宿的嫖客,在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的小娘娇斥声中,恋恋不舍的下了楼。嘴里一个劲的点头答应,虽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单只看表情,男的发誓,女的忠贞。 有些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味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儿苦命的鸳鸯呢。 只是一转头,那些个前一刻还泪水朦胧,仿佛要揉碎了男儿心肝的女子就个个一脸嫌弃,不知道是嫌弃男人给的银子少了,还是嫌弃昨晚又碰到个银样镴枪头,不中看也不中用。 好在醉花楼名副其实,荤素不忌,雅俗共赏,花样极多。 既有做皮肉生意的沈玉娘。也有像苗淑碟那样,只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 花嬷嬷站在锦楼门口,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是没奈何呀,临近那处道教圣地一洲之地的地方,不管大的小的,这个时候花楼的生意都难做。 只是今年相比往年,清减的过于多了些。 老嬷嬷伸手扶额,有些头痛,那只握着兰香锦帕穿戴玉环的手掌微微用力,“是不是该给姑娘们放个假,休息一会儿,等过了二十日之后再说?” 只是一想到这,老嬷嬷的头就更疼了些,那个死丫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休息的时日未免也太多了些,前几日还害的自己向那位许公子赔下老脸,一个劲的弯腰致歉。 亏得老人家还能每日起个大早,也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叹上一声,“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啊!” 花嬷嬷抬起脚,想着是不是该往暖香阁那边走上一遭,只是才起了念头就立马烟消云散,反正也有关楼几日的打算,那丫头想歇就歇着吧。 “倒是难为了她,谁会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竟是个灭人满门的狠厉货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老嬷嬷站在门口斜眼看了看一旁毗邻药铺的巷弄,再转头远远瞧了瞧内城北门那边,“犯人已经抓到了,也不知道那张告示撤销了没有?” 身穿华服的老妈妈摇了摇头,退回了楼内,“那死丫头这会儿病了,该不会是落下心病了吧?要真是和那年轻公子有关,怕又是一段牵扯不清的情债。” 老嬷嬷眼神清明,有些看透世情的神色,她双手合十的向天空拜了拜,嘴里轻声呢喃:“牵线月老、观音菩萨,发发善心,可千万别是冤孽呀。” 本是一桩替人祈福的好事,可在外人看来却是别扭的很,合十朝天的手掌下方,一只红色锦帕晃晃荡荡,十分惹眼。 楼内,那间只有主仆二人的暖香阁,小姐的锈帘闺阁内空无一人,锦绣床榻上整整齐齐,妆台铜镜的折面下方清清爽爽,昨晚突兀多出的那张笺纸已经没了踪影。 另一边的厢房中,小丫鬟眼眶红肿,像是刚睡下不久。 整个暖香阁内,清冷的不同往常,只有晨风吹过窗子的沙沙声,桌上那只细口浅灰色的瓷器中,先前插有的几株桃枝光秃秃的,几朵桃花被吹的七零八落,纷杂的散乱在桌上、落在杯里。 还有几朵桃花落在窗外,飘飘零零。 不同于深藏红楼内的女子闺阁,楼外的大街上此时已是人影绰绰。早市已开,沿街叫卖的声响开始此起披伏,终于渐渐热闹起来。 毗邻醉花楼的那间药铺,紧闭的大门咔嚓一声被打开,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打着哈欠,怀里抱着几块顶门的挡板。 少年伸出一手遮了遮眼睛,慢慢飘升的日头明晃晃的,没有啥温度,刺的人难受。 后堂那边,一个健硕的长须老者掀开帘子走向屋内,少年立马就像是一只闻着猫味的老鼠,收起一脸困意,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做起早课来。 拆门板、擦桌子、煮茶、晒药忙的不亦乐乎。 老人站在药铺门口,有些欣慰,开口问道:“水生,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嗓音听着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少年挠了挠头,掐着手指比划了半天,回答道:“师傅,今天好像是十七号。” 老人轻声哦了一句,没有说话。 在药铺已经当了几年伙计的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师傅以前可从不问自己这些的呀,用他自己的话说,要想真正当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就一定要将时日记得牢。 这不但关系到病人听诊问诊的时间,还关系到病发好与坏的复诊时间。非但如此,师傅还常说,以后不但要拎得清时日,还得要学会拎得清时辰,毕竟不同的草药在不同的时辰,能发挥出的药效也是不一样的。 至于其他更多的弯弯绕绕,老头子几年下来也说了不少,少年记得不多,想起来就头疼。 少年心性,憧憬更多的还是外面的江湖,飞檐走壁,甚至有朝一日还能希冀见到传说的神仙,出入青冥,嗖的一下就飞过了高山大河,飞过了落叶城,飞过了云顶山。 想到这里,少年就咧嘴笑了起来,大着胆子说道:“师傅,最近时日的生意不好做啊,那些个以前喜欢来药铺抓药的老主顾,听说过两日云顶山那边就要开法会了,一个个的就都准备着去那边求神拜仙呢,我知道崇玄观的老神仙们一个个都是顶了天的人物,自然驱邪避凶,无病无灾,可到时候那么多人都疯去,老神仙们再好说话,就算愿意给他们看病整治,可忙的过来么?这万一要是误了时辰,只是虔诚礼敬了三清老爷,就真的能福运加身,益寿延年?” 老人随口答道:“不知道啊” “唉!”,少年唉声叹气:“师傅,如果人人都这样,我看咱们这药铺估计迟早要完蛋大吉,我可不是对三清老爷们不敬啊,神仙老爷们如果真能显圣保佑天下人人平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看那,要不咱们也开个香楼吧,这几日上山求神的人多,香火卖的可好了,保准能挣大钱。” 老人这次没有答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年依旧絮絮叨叨,“师傅,要不咱们这几日关了门,也去那边瞧瞧?不说从神仙老爷们那边沾点福运回来,就算是去摸摸底,再不济开开眼界也好嘛,这都多少年了,我们可还一次都没去过呢?” 门口站着的老人思虑悠远,望着天边东升的旭日喃喃自语:“这样啊!” 旁边紧邻着的小巷里,走出一个灰衣宽袖的身影,那人混在人群中,抬起一手遮住脸颊,朝北门走去。 药铺门口的老人突然抽了抽鼻子,回神看去,“原来是她。”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五章 城北古寺 横水寺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寺庙,庙里面住着三五个和尚。除了年长的住持和一个差不多十六七岁的点灯僧,其余的都是些六七岁左右的小沙弥,年纪轻轻的,全是一些附近村落里贫苦人家的孩子,大都不怎么爱说话。 在没有入寺做和尚前,那些个小沙弥们也是和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孩提时代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叫做清苦日子,总觉得只要父母在身边怎么着都是好的。哪怕偶尔馋嘴了,瞧见了邻里巷边的同村玩伴吃上了甜甜的糖葫芦了,可只要回到家,瘪瘪嘴哭上几声,也总能吃上对等的甜嘴儿。 他们哪里知道,四面漏风的主家男人为了自家孩子也能吃上东西,不惜翻山越岭,顶着日头上山采山楂,也有些起早摸黑的来回几里山路,只为能够早点去市集卖掉几天辛苦下来砍伐的柴火,回来时顺便也买上一只不大不小的糖葫芦,用糖纸包好,细心的揣在怀里。 孩子高高兴兴的吃着甜嘴儿,在同伴面前眉开眼笑。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嘴里的那一串小小的东西可能就要年迈的老父亲挥斧几百下,直到双手布满老茧,也可能是眼里慈眉善目的母亲,在深夜里哄着自己睡着后,不声不响的借着微弱的油灯,在床边安安静静的纳着鞋底,给一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们绣些荷包香囊,不知道多少次刺破了手指,双眼满是血丝。 可等到哪天自己开始记事了,父母也都大多不在了,生活苦难的重压下,小小年纪的孩童眼里一半是懵懂,一半是恐惧。 老和尚到底是心善,寺庙里再不景气,却还是收下了他们,青灯黄卷去崇玄观当个道童不易,在这吃斋念佛好歹能活命。 可惜“好景”不长,本就在离着云顶地界苟延残喘的小小寺庙,在南朝皇帝老爷下令修缮整饬,圈定方圆十几里地界作为崇道形胜的南部大景时,寺庙里的香火也就愈发的凋零了,不消几年,庙里早已是人去楼空,老和尚不知生死,小沙弥们也不知道去向。 事到如今,残垣断壁、瓦砾蓬牗,小小的山门前,颓败的掉漆门柱上只依稀可见当年的一副楹联。 众生出净土、消去多少缘法问世祖,只身入红尘、携得几两佛性去西天。 一架马车藏在倒塌大半的墙面一侧,裹着辔头的老马打着响鼻,马蹄轻轻踩踏着地面。 破落的寺庙里面,眉目丑陋的驼背汉子坐在地上,身前升起火堆,火堆上面架着一只被剥去内脏的野兔,炙热的火焰烘烤下,金黄色泽的油滴掉落在通红的炭火上,烧灼出阵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轻烟四起。 丑陋汉子身后的佛台脚下,斜靠着一个平头男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衙门皂衣。 像是昏迷过去的男子头顶上,是一块悬挂在房梁上的的黄色帷幔,破破烂烂,满是灰尘。 抬眼瞧去,屋舍顶端四处漏风,光线透过孔洞照射下来,横亘东西的轴梁斑驳松垮,给人的感觉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断裂一般,漏出原木色的横梁上碎屑四处都是,一颗颗黑色的老鼠屎脏不拉几的混在其中,有些干巴巴的由来已久,有些则像是刚出锅的米粒,粘着碎屑,还在冒着热气。 屋内静悄悄的,除了火焰烧灼木柴的声响,其他的,就是间隙处偶尔传来几声吱吱的叫声,像是老鼠在打架。 坐在一旁的丑陋汉子用树枝拨弄着柴火,想着心事,对面前那只仍自烘烤着的野兔并不怎么上心,色泽金黄的嫩肉有些地方开始变得焦黄。 房梁上,一只小家伙贼眉鼠眼,也不知道在破落的寺庙里到底安家了多长时间,竟是在常年不见生人的地方一点也不怕外人,此时此刻小家伙正在房梁上一来一回,眼睛盯着那处传来阵阵香味的篝火堆,满心焦急。 横梁上传来震动的细微声响,原木碎屑伴着积年已久的灰尘扑簌簌的往下掉,像是下起了一场春雨。 李云风眼眸微动,不自觉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神经质般随着身体起伏抬起的脑袋一下下的磕砸在佛像脚下的石台上,疼的他龇牙咧嘴。 猛然睁开眼睛一瞧,入眼处一片荒凉,对面墙上开着的破旧窗台上挂着一张蛛网,几只青碟小蛾扑棱着翅膀,晃晃荡荡挣脱不开。 李云风疼的嘴里吸气,抬手就要去摸脑袋,只是心念起处却是怎么也抬不起胳膊,此时此刻,整个人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浑身乏力。 就像刚刚清醒前的那几个喷嚏和猛然睁眼的那一刹那已经拼掉了身体里最后的一股精气神,当下空落落的,估摸着让他再次睁眼都已是奢望。 难受的是,眼角的余光下,鼻翼间的脸庞两侧像是粘上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及其有碍视线。 李云风鼻翼微动,试图去撼动那两颗“痣”,可惜于事无补,他又艰难的耸了耸鼻子,两股热气从鼻孔间喷出,大概是想去吹掉它,可惜还是于事无补,那两颗无端端冒出的“黑痣”依然稳如磐石。 他不死心,勉力的动了动下巴,嘴唇撅起,努力伸出下嘴唇,同时嘴里向上吹气,几股同样微弱的气流非但没有按照意向中的方向前进,反而直冲鼻孔,附带着几缕灰尘的口气弄得鼻子奇痒难耐。 “阿嚏” 又是一声重重的喷嚏声响起,吓得房梁顶上的小家伙一个不稳差点跌下来,有两股怒龙从鼻孔间喷涌而出,缠绕在那两颗“黑痣”上。 湿哒哒的,颇有“飞龙腾云涧,猛虎卧荒丘”的味道。 只是这一声喷嚏着实响亮,胸腔处蓦然一空,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一股大力带了出来,之前还似塞着一团棉花的全身毛孔像是被打通了一般,一股新生的空气充斥在心腹间,浑身通泰。 同时不自主颤动的身体带着他整个人的脑袋向前一荡,只是这一次,李云风心有准备,胸腹往后一挺,总算没有再次撞上佛台。 李云风眼皮一动,“好像有力气了。” 内心一喜,李云风斜眼向身子一侧看去,无奈的是,那条试图抬起的右臂像是被人制住了穴道,整条手臂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依然还是无能为力。 好在手掌收发自如,手指也能动。 李云风有些泄气,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是一瞬间缺氧的缘故,还是受了风寒。 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一番大大小小的喷嚏过后,胸腹间俱是一空。 有些饿了。 此时方才想起,自昨日下午吃过一只烧鸡、喝过一壶酒到现在,好像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 总之当下整个人的感觉很不好,又累又饿,没有力气,浑身酸痛。 李云风艰难的挪动身子,想要试着坐起来,兴许是瘫靠已久的缘故,重心右处的背后肩胛骨被佛台上雕刻的佛雕莲座膈应的难受。 他整个人的后背在佛台上来回左右的动了动,前后矫正几下后,终于坐了起来。 视线正前方的圆形门框,透过单薄残破的黄色帷幔,外屋内似有火光闪动。 “你醒了?” 有声音从外屋传来,干枯沙哑。 李云风蓦然一惊,这才想起昨晚自己好像是被人给打晕了。 他心生警觉,顺着那道嗓音看去,微微偏移视线,隔着框门五六步远的视线右前方有一堆燃起的篝火,有个矮小的身影坐在一旁,火堆上正架着一块东西,远远瞧着,香气四溢。 李云风肚子空空,此时看着那东西无益于大旱盼望云霓,不自觉的喉间微动,他下意识的吞了吞唾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腹内犹如蛙鸣。 那人明显是听到了,有声音再起,“想吃么?” 嗓音一如刚才,如黑夜坟场枝头的黑鸦,听着着实让人难受。 李云风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尴尬,转念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作回答,却故作憔悴的虚声说道:“昨晚,是前辈从府衙的大牢内救晚辈出来的么?” 声音有气无力。 还不等那边坐着的矮小汉子出口,李云风挣扎着就要站起身行礼,也不管那边那人看不看得见。 果然,那人一动不动,连头都懒得转。 李云风撇了撇嘴,一时间抬起的力道上不上,下不下,憋的满脸通红,差点就要咳出来。 手臂处传来丝丝缕缕的微麻触觉。 那人冷笑一声,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不必装了,我早已经探过你的脉息,你虽说不懂武功,但身全骨密、筋骨横练、气息和畅,怕是让你露宿街头一宿,也不会染上风寒。” 李云风有些错愕,怎么听着话里意思,自己倒像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似的。 他翻了个白眼,虽说自己现下不能动,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人对自己至少没有太大的敌意,心里一松,所以才笑嘻嘻的说道:“前辈洞若观火,就像是给晚辈施展了定身术一般,里里外外瞧得明白。” 那人如何不知李云风话里的意思,又是冷哼一声说道:“你小子莫要故意耍滑头,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真心实意的回答的上来,我自会让你一身轻松。” 李云风心里呸了一声,果然是眼前的家伙在自己身上做了手脚。也不知他意欲何为,且先看看再说。 佛台那边,李云风哈哈一笑,“前辈请问。”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六章 月老 驼背汉子盯着眼前升腾的火光,脸上看不出表情,随意问道:“你和那一家子有仇么?” 李云风本想着嘻嘻哈哈应付几句,假意让那人放松警惕,好从他口中探出点什么有用的信息。虽说眼下还未曾谋面,但单从后背处的身形来看,那人应该就是先前陈文在牢中与自己说过的驼背汉子。 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猜测,一来陈文说过,小丫鬟翠玉在独自往来府衙的路途中,一直有个驼背汉子在暗中尾随,二来也是在昨晚的牢狱中,那人竟然拿出了自己递给小丫鬟的帕巾中藏着的笺纸,如此密事就连当时同样深处牢狱中的两个偷听墙角根的衙役都不知道,笺纸又为何在他手中? 如果说此人不认识那对主仆,只是无意中捡到的那张笺纸,单凭城内的一张告示也绝不可能猜到笺纸与他有任何关联。 那么结果只有两个,要么面前此人是衙门的内应,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的作为,不外乎昨晚小丫鬟从牢狱出去后就已经给衙门盯梢的截住了,暗中盘问之下才获得了那张笺纸。 此番如此,不过是投石问路,故意用笺纸哄骗自己出牢狱,瞧瞧自己的态度罢了。 看来先前在府衙内,当着县丞大人的那一番堂后问话,还是没能消除自己的嫌疑。现在看来,恐怕就连陈文昨晚说出的那一番也是事先设计好的,故意混淆视听,眼前的驼背汉子和衙门的那一群家伙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说不定此时此刻,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就会有一众衙差在暗中盯着自己呢。 至于第二种结果,可就简单多了。 眼前的驼背汉子认识那对主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可真要如此,又为什么要弄得自己全身无力呢? 李云风在嬉笑着和那人说话之时,脑中就已经在飞速的转动,瞧着一大推的弯弯绕绕,其实也不过就一刹那的事情。 犹犹豫豫中,两种揣测摇摆不定,只好见招猜招。 这才有了先前李云风看似嘻嘻一笑的一句话语,“前辈洞若观火,就像是给晚辈施展了定身术一般。” 表面上看是一句烟火气十足的马匹功夫,暗地里却是在问那人为何制住自己,好给自己心中的疑问来个一锤定音。 可惜老家伙不上当,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是我制住你的,你能奈我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看看再说。 李云风话语刚落,就听见那人一句,“你和那一家子有仇么?” 不用猜也知道,那一家子说的肯定是城西同和染布坊的一家三口。 这就有些不打自招的味道了,小丫鬟翠玉可是知道内情的,看来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李云风故作不知,疑声道:“一家子?什么一家子?” 那人说道:“你还要和我耍滑头么?你杀人的告示已经贴的满城都是,人尽皆知。” 李云风心中冷笑,不去回答,反问道:“那前辈是来给他们报仇的么?” 那人说道:“为何这么问?” 李云风回答道:“前辈不辞劳苦的大半夜救我出牢狱,总不能是仰慕我的风采吧?何况你我素不相识,前辈暗中制住我不说,开口第一句便是问我和那一家三口是否有仇怨,不是兴师问罪又是何来?” “兴师问罪?”那人轻轻一笑,干枯沙哑的声音中满是不屑,“真要是这样,恐怕你这会儿就不是坐在那儿,而是已经躺在那儿了。” 李云风听他语气中的不屑,配合那极为沙哑的干枯嗓音,后背微微一凉。他讪讪一笑,竟是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等李云风尴尬的如何开口,那人又说道:“素不相识么?虽说你我未曾谋面,但有人认识你,我便也算认识你了。” 李云风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说道:“老前辈可不要和我开玩笑,我初来乍到,在这里认识的人可不多,如果不小心得罪了谁,还请前辈说出来,下次见到定会赔个不是。” 那人说道:“还有下次么?你就不怕一旦出了寺门,就又给抓了回去,要知道杀人可是死罪。” 李云风望向外屋的正门那边,一扇破落的大门虚掩,远远都能瞧见透过门缝的光亮。 他心中一喜。 “前辈,这么说我们还是在城内了?” “我有这么说过么?” 李云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是给绕的七荤八素。 不过单从内室的惨淡光景来看,应该是一间已经败落的寺庙,在城内的话,好像不该如此才对。 一想到这,李云风就有些泄气,看来那群家伙为了让自己露出马脚还真是下了苦功夫的。 “怎么着?不说话了,害怕了么?” 李云风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有些恼恨,自己都可以说是第一时间“自投罗网”了,怎么着也该有个“坦白从宽”的待遇了吧? 可这些个家伙又是假意答应自己,又是假意配合自己献计,又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让那小丫鬟出现,现在呢?又搞个什么“劫狱”?真当自己是泥捏的菩萨,好欺负么? 李云风只觉得心中一股怨气直冲头顶,有些不吐不快的味道,只是脸上又不好如何发作,只得憋着气,冷冷说道:“我要说那一家三口被灭门的事与我无关,我是清白的,前辈信么?” 那人竟是想也不想,不假思索的悠悠出口答道:“信,当然信。” 咳.咳.咳.. 李云风睁大眼睛,一脸的错愕,呛得难受,接连咳嗽了几声后,有些不解的说道:“前辈莫不是在戏弄我?” 那人声音遥遥传来,“我哪有那个功夫去戏弄你,我且问你,如果有人霸占了你的祖宅,还口出恶言,你该怎么办?” 李云风心中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不敢确定,略微斟酌了一下,答道:“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由官府处置,既是祖宅,定是在府衙那边定档了的,再不然还有地契,哪是一个外人说住就能住了的。” 似乎是终于确定了李云风的答案,那人微微叹息一声,有些意兴阑珊的自言自语了一句,“交由官府么?”过后便不再说话。 李云风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 两人沉默了半晌,就这样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正当李云风望着那处篝火,神色恍惚之际,那人冷哼一声,又说道:“你说自己是清白的,可眼下这幅光景,便是你把自己交给官府的理由么? 李云风反问道:“若不是前辈从中插手,怎知现在不是天地清明,大白天下了?” “哦,可我听你之前的语气,分明是对你口中所谓的衙门存在怨气的,怎么现在像是在打抱不平了?”那人语带笑意,有些嘲讽的说道:“大白天下?那倒是,凶手被抓的告示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你还希冀着那帮官老爷们会打自己的脸,帮你再拟一份脱罪的告示么?” 李云风怔怔无语,一时间有些气结,有些内幕不好和一个还不明身份的人说。 不过细细咀嚼之下,那人下半句话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就眼下的场面来看,还真不好说,头疼! 李云风望着那人的背影,有些气恼的说道:“你听错了,就事论事而已!” 那人又说道:“是吗?可能是我听错了,那这个呢?” 说着,那人一手抬起,举过头顶,摇摇晃晃之下,两指之间夹着一块大红色的帕巾。 李云风心中一紧,厉声说道:“前辈到底是谁,你把她怎么样了?” 那人听他语气严厉,非但没有动怒,竟是有些意外的欣喜。他将那块帕巾随意的放在一旁,破天荒的笑道:“我能拿一个姑娘家怎么样,她好着呢。” 笑声依旧沙哑,有些瘆人,若是细细听去,感情真挚,不可捉摸。 李云风有些着急,伸手就往怀里摸去,情急之下却是忘了自己这会儿浑身泛力,哪里能抬得起手来。 运劲之下身子一动,差点就要侧身倒下。 李云风喘了几口粗气,胸腹间一动一动,微微能感受到似乎有个尖锐的物体隔着衣服,依旧安静的躺在那里。 好在东西还在。 李云风平复了下心绪,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那人没有转头,却是能猜出这边的动静,笑着说道:“小子不用担心,时间紧迫,我不过是趁着她睡着了,隔着窗子一物换一物而已。” 李云风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一物换一物?” 那人感慨道:“是呀,一物换一物,你刚才不是说我听错了么?这会儿你要不要听?那张笺纸上写的东西,我保证不会看错。” 李云风内心一凉,果然,那张笺纸还是被他趁机拿回去了。 他有些纳闷,既是已经得手的东西,都已经用来试探过自己了,这会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可为何还要拿回去? 那人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在那边自顾自的戏谑说道:“你真的不要听么,那张笺纸上写的几句话我可是记得清楚的很呢,字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我要是个女儿家,恐怕也要受不住了呢。” 李云风又羞又怒,“前辈带我到这究竟所为何事?” 那人伸出一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物覆在面颊上,笑着说道:“当然是等人啊” 李云风问道:“前辈在等谁?” 那人说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在等人。” 李云风一脸怒容,实在被他神神道道的语气给烦的不行,气的破口大骂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侧过身,笑嘻嘻的说道:“我呀,是月老呀。”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七章 真相 李云风冷眼瞧去,那人侧身坐在篝火旁,一张慈祥月老模样的面具脸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在火光的映衬下更显和蔼可亲。 汉子见他看来,故意的摇头晃脑,透过面具两眼孔洞的地方,有两双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李云风为之气结,如果不是现在自己浑身脱力,非要赶上前去,将那家伙拖过来狠揍一顿。 他嘟囔着嘴,斜眼说道:“前辈可真是生的一副玲珑热心肠,无缘无故的竟是喜欢给陌生人当月老,莫不是自家闺女愁嫁,跑这抢女婿来了?” 这话说的极尽嘲讽,可那人丝毫不动怒,只是不再刻意的摇头晃脑,却依然笑着说道:“早与你说过了,有人认识你,我便算是认识你了,前辈我闺女没有,妹妹倒是有一个,你要不要?” 李云风心中耸动,变了笑脸,也跟着笑着回答道:“这感情好,不过前辈瞧我这身行头,又是个犯事的,真就不怕误了令妹?” 那人转过头去,端正身子,伸手在火堆旁取暖,平静说道:“误不了,误不了,真要有那么一天,可能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言语间语气平淡,不起任何波澜,就好像杀个人对他来说是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李云风心下骇然,只是远远瞧去,火光升腾,摇曳斑驳,那人虽然努力板起身子,但仍是一副像是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老父亲模样。 佝偻着后背,垂着头,想着心事。 李云风无端有些唏嘘,叹了口气说道:“前辈要是杀了我,那令妹可就成寡妇了,你真的忍心么?” 汉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火堆旁搓着的双手蓦然一顿,若是此时揭开他的面具,就会看到,一个满脸疤痕虬结的丑陋男人,正皱着眉头,眼珠子一动不动,有些落寞。 身前依然烧灼的火苗呲呲窜起,再高一点,仿佛就要烧到头发。 汉子身子一动,伸出袖子轻轻一拂,刚才还呲呲窜起的火苗瞬间就矮了下去,露出架子上那只被烤着的兔子来,香气四溢。 紧接着,汉子又是手掌一翻,再瞧去,手心里无缘无故就多出了一个小瓷瓶。 李云风抽了抽鼻子,有些无赖的对着那人的背影说道:“前辈再不给我点吃的,恐怕无需动手,我这会儿就要饿死了。” 汉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小瓷瓶怔怔无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过后才说道:“急什么,年纪轻轻的,就没点耐心么?”说着,便伸手拿起那根穿着兔肉的棍子一端,另一只握着瓷瓶的手臂轻轻带动,又是拂袖一挥。 这一次,呲呲作响的火苗非但没有缩小的迹象,反而噼噼啪啪的倏忽腾起,越烧越旺。 汉子再次轻轻拂袖,就这样来回几次过后,火堆内未烧完的柴薪已尽,火苗渐渐开始熄灭,到最后,就只剩下些通红的火炭来。 那人手掌一松,手心里那只小瓷瓶啪嗒一声就掉了下去。 奇怪的是,瓶口处,那只塞着的木栓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一时半会竟是看不到有丝毫灼烧的痕迹。 汉子倒是习以为常,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再次将那只烤的金黄的兔子架在火堆上,就着火炭的余热慢慢烘烤。 李云风只看到眼前不远处的那堆篝火已经熄灭,那人左手翻烤兔肉的动作被瞧得分明,对于背对自己右手边的动作丝毫不觉。 汉子做完这一切,伸手拿过一根枯枝,不声不响的翻动着炭火,直到将那只小瓷瓶全部盖住。 李云风肚子早已经饿的呱呱叫,可惜那人不给,他也没奈何。 汉子突然问道:“小子,瞧你模样也不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怎么着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学会逛青楼了?” 李云风有气无力,含含糊糊的说道:“前辈怎知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难不成还会看相?” 那人说道:“别说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恐怕就是一般人家的读书人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何况就你怀里的那几两银子,说出去就不怕辱没了斯文?” 李云风瘪瘪嘴,“你都说了我不是读书人,还怕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汉子微微蹙眉,“这么说,那笺上的几句话是你花钱买来专门用作哄骗女子的?” 李云风没好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怎知那笺纸上的话是我写的?” “你当我是瞎子么?那笺纸上的字迹虽说秀气,但内容分明是出自男儿之口,不是你又是谁来?” 李云风神色一愣,脱口说道:“前辈倒是火眼金睛,竟然什么都被你瞧出来了,我若承认自己是个只会欺骗女儿家的登徒子,是否现在就要杀了我?” 那汉子身子颤抖,握着枯枝的右手微微用力,一时间竟是给噎的说不出话来。 李云风见他又不说话,心里已经了然,之所以两次故意说出是否要杀了自己的言语,无非是试探那人的态度,更加笃定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已。 先前那人说是要在这等人的时候,李云风还真怕到时候等来的是刘伶暗中带来的一干衙役,不过通过那人前后的一番言语,又是祖宅、又是月老、又是妹妹、又是笺纸、又是询问自己是否有真才实学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怕自己果真如他眼里的那般,是个只会骗人感情不学无术的登徒子。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眼前的那人肯定就是小丫鬟翠玉口中的那个哥哥,要等的人当然就是小丫头了。不过有一点李云风倒是捉摸不透,那人先前拿出的那只大红色的山茶花手帕说是趁人睡着一物换一物得来的,那换回去的那张笺纸呢? 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那张笺纸可是包裹在帕巾里的,他是如何得到的? 看他的态度,分明是已经认定了那张笺纸是写给小丫头的,帕巾也是小丫头的,这么说应该是没见过苗姑娘才是。 也就是说,一开始得到的那张笺纸应该不是在醉花楼的暖阁里,路上抢来的? 不对不对,以他的关系,应该不会如此做才对。 也是趁着不注意偷来的?那为何一开始不两样都偷,难不成是为了不让小丫头警觉,这才暗中先偷一样,可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该不会是已经和小丫头相认,被委托过来劫狱的吧?怕自己不相信,这才先拿那张笺纸好让自己放心跟着一起出来? 那也不对呀,以小丫头的个性岂会瞒着她家小姐?就算是为了不让自家小姐参合其中,怕事后受连累,可真是这样,这会儿自己应该已经出城了,也不是现下这幅光景。 怕就怕这一切是眼下那人自作主张,也许是他从小丫头的神情和某些话语中瞧出了某些端倪,瞎揣测给误会了?那可就真是遭了无妄之灾了。 如果都不是,总不会是暗中跟随,不敢相认,捡来的吧? 李云风头大如斗,越想越是头疼,看着前面那人一言不发的背影,试探性的问道:“前辈先前说脚下的那张帕巾是一物换一物得来的,那换回去的那张笺纸呢?前辈既然说不屑对一个姑娘家怎样,想来应该不是抢来的,若说是偷来的,以前辈的性子,该两样一起偷才是,这么说来,那张笺纸是小姑娘主动交给前辈的了?” 汉子神色一动,平静说道:“我说是捡来的,你信么?” 李云风见他说话,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前辈可真会开玩笑,真是如此,那前辈也该是一路跟着小姑娘后面才捡到的,这么说来,前辈肯定是认识她了?” 那人说道:“不熟。” 李云风嗤笑一声,“既然不熟,前辈又是如何一路跟到了醉花楼,不是这样怎能趁着姑娘家睡着了一物换一物?如果不是认识,单只是捡来的话,前辈怎知那张笺纸与我有关,还用它来诱我出牢狱,难不成这些都是衙门告示上写的?” 汉子阴沉着脸,“你话倒是很多,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李云风嘿嘿一笑,说道:“前辈既然救我出来,小子我肯定得问清楚才是,若前辈的妹妹真是看中了我的文采和相貌,想要认个夫婿,委托前辈如此作为,我也得知道是谁才是?” 那人有些不耐烦,语气明显有些生硬,“等着就知道了。” 李云风哈哈大笑,“看来前辈不打自招了,那小姑娘就是前辈的妹妹么?这么看来,前辈委实年轻的紧。” 汉子缓缓转过头,又是那张慈祥的月老面具,只是嗓音开始变得严厉,一字一句道:“我有这么说过么?” 李云风眼神笃定,不再后退,盯着那张和蔼面具后的脸庞,悠悠说道:“那前辈可真是神通广大,未卜先知,看来还真是逍遥天地,戏弄红尘的世外神仙了。” 汉子不再说话,盯着李云风瞧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继续拨弄身前的那堆炭火。 李云风摇了摇头,轻轻吐了口浊气,有些意兴阑珊。 他艰难的侧过身子,抬头瞧着身后的那尊佛像喃喃自语,“怕就怕神仙会错了意,月老牵错了红线,好心办了坏事。” 屋外日头渐高,杂草丛生的墙壁一侧,那架马车旁。 有几只青碟飞蛾绕着那面牙旗飞速转动,老马甩着尾巴,打着响鼻。 正是,寂寂青山花语期,悠悠空寺风云起。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八章 出发 旭日东升,高高挂起,晨晓中一道曙光撑破云层,洒落地面。落叶城的北门处,人来人往,聚集穿梭的内城门像是被铺上了一条金黄的色的地毯。 在城外冻了一宿的苗家男子,此时正往内城中心处的监丞府邸走去。几步一歇,走走停停,他手里拿着裹着包子的油皮纸,腮帮鼓动,张口间呵出丝丝热气,神色平淡,除了看起来有些微微不悦的样子,丝毫不急。 朝廷自从在鸡鸣山开设市集以来,南岭苗山的部众和南朝内里一带的百姓互通有无,彼此间以货易货,钱币流通却是很少。其中原因主要是因为苗人很少外出,兼之司集那边管制严苛,凡是过监门者皆要过档报备,花销银钱的地方就很少,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近年来苗人生活安定,自给自足,相比五年前的日子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苗人内心富足,倒也怡然自乐。 多年来,苗人可以说是一向安分守己,除开五年前的那场祸事不说,现下的族群内部真正外出过,见过世面的苗人其实很少,也就无所谓什么向往不向往的事情。 巫蛊之祸过后,当年有先见之明的阿莫老爹预先带着一帮黑苗的教众率先远离鸡鸣山,惨事结尾,崇玄观的老真人单人单剑赶至五仙教总坛,留存下来的众人皆是心惊胆裂,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也正是那件事情过后,苗寨内部就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具体事情语焉不详。但凡是当年有幸见过一面老真人如真仙降世、慑服众生威严的教众,或者事后听说过此事的人,无一类外都闭口不谈。 五仙教也就自那一刻开始分化,黑苗、白苗,红苗三部众各自独居一隅,除内事及每年五月初五祭祀五毒神君的日子,就很少有群居一起活动的机会了。 尽管如此,一年一年下来,总是有一些小道消息屡禁不绝,到后来以讹传讹,事情也就愈发离谱,苗寨内部虽不说对那位老真人畏若猛虎,视作洪水猛兽,常人瞧见怕也是不敢对视。 这也是为什么当天老真人再次身临此地时,会看见河畔浣衣的苗女和吊脚小楼内的苗寨百姓会做出如此掩面而走,闭门不见的事情了。 至于那些小道消息,阿莫见无大害,反倒利的众人安心,并没有生出什么报复、聚众携气的事情来,也就赖得去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崇玄观的真人常年清修,很少有外出的,清静无为、坐忘趋神可不是白话。 城内人来人往,不管是久居城内的居民,还是落叶城附近一带前来赶集的村落百姓,五年的时间内,去过鸡鸣山市集掏过货的也不在少数。当年朝廷有意封锁消息,估摸着到现在,能有几个知晓那场祸事的人不是死的死,就是选择性遗忘,哪里还有什么波澜。 男子步子轻缓,对城内布局很是熟悉,在快要临近那处威严的府邸时,还特意去拣选那些个平时都很少有人去走的隐蔽角落。 在经过离着监丞府几条街距离的县府时,男子暗中停步瞅了瞅,一如往常,没什么出奇。 两只大红色的灯笼高高挂,门口站着两个皂衣衙差,按刀而立,神色倒是比往常要来的肃穆。 男子皱了皱眉,抬头瞧了瞧天色,今儿像是起的早了些,县府这边立门的时辰倒是超乎了预料。 在细细看过几分钟后,像是没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男子瘪了瘪嘴,再回头看了看监丞府那边,可能有些事情的答案还要去监丞大人那边去找了。 穿过几条街,来到那处落叶城最是威严的府邸门口,男子抹了抹嘴,伸手在身上擦了擦,稍稍整理了下装束,这才朝着面前那处厚重的中门走去。 男子走上阶梯,跨过门槛,单刀在腰的两个府兵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像是没看到一般。 那人在入了内门后,神色开始变的庄重起来,差不多快要走到监丞大人的会客厅时,有平和嗓音远远传来,“阿木,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回苗寨了么?” 监丞府邸的内院,空无一人,男子循声看去,有一道魁梧身影转过三道回廊,悄然出现在他面前,正是名叫阿木的苗衣装束男子低头拱手道:“大人,阿木有事禀告。” 十几分钟过后,有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监丞府,都是去往城北大门方向。 一人换去一身苗服装束,只穿着一件落叶城普通百姓模样的素衣,一人是身穿暗红色府兵制式盔甲的府兵。 先前出门换去装束的那人在过了城门后,一路沿着那条通往清水城的官马大道不断前行,在官道上堪堪消失的车辙痕迹一侧,男子似乎确定了方位,趋步来到官道左侧一旁的某颗树下,从怀里摸出一把刻刀削去了一截树皮,牙旗模样。 后出门的监丞府府兵来到城北门站定,看着守门的一众小吏,开始问话。 在远离官道的人烟稀少处,有人蜻蜓点水,纵身飞奔。 落叶城的监丞府,在两人出门后不久,中牧监丞许大人身着便服,带着两个府兵悄悄出门。 县府府衙,县丞黄大人来到那处昨晚还关押着李云风的牢门前,陈文等一行众人在看到自家县尊大人后,俱都躬身行礼,黄维和紧皱眉头挥了挥手。 跪在一旁的两个看守狱门的小吏,在见到县尊大人亲自来到牢狱后,浑身打了个激灵,四只宿醉浑浑噩噩的眼神蓦然清醒,两个小吏就像是给人当头浇了一盘凉水,颤颤巍巍。 牢内单衣坐在破草席上的刘伶听到外边动静,转身拿起身旁一侧的铁索,黄维和矮身进了牢门,两人就此攀谈起来。 主要是刘伶在说,县丞大人在听。 张四在县尊大人到了后,就领着王三和几个衙役站到了一边,只余陈文离着牢门近些。 牢内两人说着话,陈文有心想听,无奈听不太清,刚想侧步站的更近一些,就听到牢狱大门口有脚步声急急传来。之前随着县丞大人来此的一个衙差抱拳入内,在两人身边说了些什么。 黄维和与刘伶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出了牢门,向狱门口走去。 刘伶在经过陈文身边时,给他递了个眼色,同时又交代了张四几句。 片刻后,先前还是一众人的地方已经空去了大半,只剩下张四和王三领着几个衙役四处奔忙。 陈文则跟在刘伶和县丞大人身后,几个人出了狱门口,向着衙门内院那边走去。 两具衙役的尸身安静的躺在那里,监丞许大人蹲下身,揭开盖在尸体身上的衣物,微微皱眉。 县府的大门口,外面站着两个按刀而立的皂衣衙差,里边站着两个单刀在腰的监丞府兵。 县丞黄大人和刘伶等一行三人在看到监丞许大人后,都上前行礼。 许茂才咳嗽一声,站起身指着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说道:“黄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维和走上前来,行礼说道:“许大人,下官也是刚刚得点卯的衙差来报才知此事,具体情形刘伶可说。” 一直站在身后的刘伶默默上前,将昨晚所见以及自己的推测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 许茂才微微点头,“办法倒是个好办法,可千万要注意,别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平白无故害了那人。” 刘伶神色肃穆。 衙门口外头,一个监丞府的府兵走上前来,在许茂才耳边低语了几句,监丞大人摩挲着手指,似笑非笑。 正是之前去往城北门的那个府兵,在将了解到的消息一一说给监丞大人后,就躬身站到一旁。 许茂才这才说到:“昨晚监丞府丢失了一辆马车,本官有个幕僚昨晚办事回来,恰巧看到正是插有府尉牙旗的马车半夜偷偷出了北城门,本官想着此事可能和府衙有关,这才一大早赶来,不想先前派去城北打听的府兵刚刚来报,昨夜子时,有身穿县衙皂衣的衙差驾车出了城门,现在看来,多半与眼前两个被杀的衙役有关。” 刘伶正色道:“大人刚刚说的,驾车出北城门的可是身穿衙门皂衣?” 许茂才看向身旁站立的府兵,府兵重重点头。 刘伶又转头看向县丞黄大人,黄维和一脸不信,连连摇头。 监丞大人蹲下身,重新掀起那件盖在两个死去衙役身上的衣物。 只披一件单衣的刘班头略一沉吟,抱拳沉声说道:“监丞大人的意思是昨晚劫狱那人杀了两个衙役,扒去身上衣物用以遮掩,然后藏在事先偷来的马车内连夜出了北城门。” 许茂才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看着刘伶说道:“我已派人前去一路探查,途中会留有府尉的牙旗标识,你当细细留意。” 刘伶躬身退去,陈文欲言又止。 许茂才看了看旁边的故旧黄大人,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刘伶重整装束,细心安排好一切后,朝着两位大人点头致礼,拿出那柄师傅遗留下来的金刀大步流星而去。 黄维和在将监丞大人送出府门后,对着陈文说道:“你也去准备吧,记得事事小心。” 陈文点了点头,向着府衙牢狱那边走去。 城北大门那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依旧络绎不绝,越是临近崇玄观的那场盛大法会,落叶城附近一带朝礼的百姓就越多,那条通往清水城的官马大道上行人如织,不像晚间那般冷清。 有个灰衣宽袖作男装打扮的女子混在陆陆续续提前去往崇玄观云顶山观礼的行人当中,她时而抬头看向四周,时而低头瞧着手心里的某张笺纸,行色匆匆。 第一卷 孤云出岫 第四十九章 错愕 城北门的那条官马大道上,离着那灰衣宽袖女子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个健硕的长须老者一直跟在身后,悄悄打量。 两人就这么裹挟在众多去往云顶山道观烧香的行人当中一前一后走了多时,在又差不多走了半炷香后,行在前方的灰衣女子突然离开人群走向一侧,下了官道后往左边小路行去。 老者故意放缓脚步,见那作男装打扮的女子走了一段距离后低头看了看手掌,继而又抬起头四处瞧了瞧,片刻后,似乎是终于确定了这个方位,这才急急继续前行。 正是城北杨家药铺掌柜的杨老头有些纳闷,一个女子乔装出城,不走大道,偏偏拣选一些不常见的小路走,瞧她神色,手中分明是有类似地图的东西。 杨老头在落叶城开药铺的时间可不短,因为常年出诊和采药的缘故,对离着城池不远的方圆几十里地界可都算是了如指掌,按照那女子所走的小路来看,要走很长一段距离才能见着村落,除了中间有一座已经废弃多年的寺庙。 正当老者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探个究竟的时候,人群左侧蓦然出现的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带着斗笠遮掩面庞,身后背着的一物缠着块黑布,身材高大。 杨老头眯了眯眼,有些眼熟。 落叶城虽说不大,但地处接通两国通行的涪陵渡和清水城之间,来来去去,人来人往的各色人都有,可一大早如此装扮出城,又加上他身形魁梧,在众多去道观烧香的百姓人群中,可不就是鹤立鸡群,想不显眼都难。 果然,那带斗笠的汉子在离着杨老头差不多一箭之地的前方突然止步。 杨老头本自犹豫,早前在药铺那边,确定了那灰衣宽袖的女子就是之前在药铺购买过那处药方所需的药材的那人后,他就一路上悄悄跟了上来。 之所以如此,又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恩怨,总之跟那张药方有着莫大的关系。 那汉子止步后,只是稍加犹豫就下了官道。 杨老头皱了皱眉,那条小路上的女子身影在转过一道弯后已经消失不见,而那个刚刚走下官道的汉子此刻就站在那条小路一侧的某棵树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趁着那人没往回看,杨老头悄无声息的来到他先前止步的地方瞧了瞧,没看出啥名堂,倒是下了青石铺就的官道下方,在几处不深不浅的脚印两侧,有一道明显的车辙痕迹, 当杨老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个头戴斗笠的汉子也已经挪动脚步,开始朝着那条小路深处走去。 杨老头本想仔细打量下那道有些熟悉的魁梧身影,可那汉子的步伐已是越来越快,转眼间就走出了老远,与先前在官道上低头行路的姿态截然不同。 有些古怪! 杨老头不动声色的下了官道,来到那处树下瞧了瞧,在弯腰捡起一截明显是被人削下不久的树皮后,摸了摸长须,跟了上去。 城内的杨家药铺那边,少年伙计水生在师傅杨老头说是外出出诊后,就又苦着脸站在柜台那边按着药方抓药,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少年似乎是觉得有些乏味了,便抬头伸了个懒腰,看向窗外。 正对药铺大门的内城主干道上,有几个身穿便服的汉子刚好走过药铺,一行三人往城北大门那边行去,其中一个胖的明显,一个稍显年轻。 药铺内的少年伙计水生惊鸿一瞥,透过窗子看去,那个稍显年轻的汉子侧脸湛然,像是县府的衙役陈哥儿。 伙计一把跑出药铺门口,见那三人渐行渐远,刚想伸出一手喊上一声,却又突然垂下,少年有些好奇,怎么今天都没穿差服呢? 在那条通往破旧废弃寺庙的小路上,正当一行三人各自前行的时候,有个早早就出门的苗寨男子,这会儿正蹲在一处山坡的某棵树上,借着繁茂的枝干隐住身形,远远眺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那间破败古寺。 在其视线的前方,古寺半塌的墙壁完整一侧的墙角下,有一驾马车安然的停在那里,依稀可见那匹老马兀自甩着尾巴,马蹄轻踩地面。 在得了监丞许大人的指示后,他早早就动身赶路,在那条通往清水城的官马大道上,发现那处快要消失在青石路上的车辙痕迹后,便一路潜行,沿途留下记号。 跟着一路来到面前的那间古寺后,遥遥就见到寺内炊烟袅袅。 找到了! 穿过颓败的坍塌墙壁,有道身影出现在小路那头。 来人虽穿着灰色长衫,但瞧着身形单薄,怎么看都与城内县府的那个魁梧小吏相差甚远。 阿木蹲在树上有些诧异,难不成是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衙门中人? 正当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时候,那道身影像是终于找到了目标,一路小跑着向那处寺庙走去。 阿木摇了摇头,想来是个衙门中的雏儿,如此冒失进去就不怕打草惊蛇?万一里面那人听到动静有所防范,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一个敢从监丞府连夜盗取马车的家伙,不但狗胆包天,想来也是艺高人胆大,要不是自己身份特殊,不能轻易露面,监丞许大人也不会只安排自己追踪,而去劳烦县府的那个衙门小吏了。 看来之前都说监丞大人很是看好那家伙,果不其然,这要是让他人赃并获,就算不是大功一件,在许大人那边也算是“简在帝心”了。 阿木不以为意,一想到昨夜那场不为人知的调虎离山,他的嘴角就轻微翘起,哪里是什么落叶城县府虎吏,小猫还差不多。 正当他考虑着是不是要想个办法给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提个醒的时候,就又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个小跑向寺庙山门的单薄身影,在经过那处破落掉漆的斑驳门柱时,竟是直接伸手去敲门,似乎是没能等到里面的人回应,那家伙像是又向着里面喊了几声,犹犹豫豫后,就这么拉开那道破落的大门走了进去。 阿木看的一头雾水。 寺庙大门里边,穿着灰衣宽袖长衫的女子也是一头雾水,按照手里那张笺纸上的描述,李公子应该是约了自己在此见面才对,可怎么没人回应。 苗淑碟推开破败寺庙虚掩的大门,一股夹杂着炭火味道的霉味扑面而来,气息中似乎还时不时有股烤肉的香气,女子伸手在面门前挥了挥,侧身绕过,小心翼翼的向破败寺庙的正堂内走去。 整间寺庙的正堂看起来并不大,入眼处的佛像距离自己也不过堪堪三十几步的距离,却做两进出入的格局,大门与佛像中间,距离佛台稍近些,约摸着三分之一处是一方圆形框门,以此作内外之分。 虽说距离不算远,但这间寺庙委实破败,也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原先本作隔帘的梁上黄色帷幔已经塌了下来,破破烂烂的挡住了佛台那边的大部分景象,就算透过圆形框门的两侧门孔也不太能瞧着真切里面光景。 倒是女子正站立的外屋,靠近左侧墙壁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一处还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堆,依稀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时不时迸射出来。 苗淑碟有些欣喜,那处火堆的上方架着一只烤的金黄油灿灿的野兔,看来自己找对地方了。 只是有些意外的是,整间内堂并不大,一眼扫去却看不到半个人影,这让女子欣喜之余又有些纳闷,李公子这会儿不在,又去了哪里? 正当女子踟蹰不定的时候,像是在隔着圆形框门的佛台那边,悠悠响起了一道久违的嗓音,“老前辈这是要出去么,就不怕我趁机跑了?” 苗淑碟身子一颤,向着那道声音的来处轻轻走去,女子在跨过那道圆形框门的时候,就已经伸手捂住了嘴巴。 有个身穿衙门皂衣的身影正侧身靠着佛台,虽说他此时正背对着自己,但瞧着那怎么看都不像是读书人束带盘髻的脑袋,女子就有些心酸。 李云风正侧身靠着佛台,两眼瞧着对面墙壁一侧的破旧窗棂,那里盘桓在蛛网上的蜘蛛正忙得不亦乐乎,先前不幸落网的几只青碟飞蛾已经束手待毙,被困在蛛网内不得动弹。 在与那人聊了半晌后,已经大概知晓内幕的李云风只觉得心累,但有些事情又不好当面与他说清楚,所以之前李云风意兴阑珊侧身的时候就没打算继续与他纠缠下去,只想着等那小丫头到了自己说清楚,可能事情才会稍有转机。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却不想被破落吱呀的开门声给惊扰了好梦。 李云风心里本就不得劲,这才故意随口恶心了一句。 等了半天没等来意向中的嘲讽,李云风有些纳闷,按理说依那前辈的性子,这会儿怎么着也应该刺上一句,“就你现在的赖皮蛇模样,你倒是动一下我看看”这样类似的言语才对。 李云风拧了拧眉,艰难的侧过身子,就想要去看那老家伙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只是还不等他如何用力侧身,就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传来,一双白瑕素洁的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正尝试着用力帮他正起身子。 李云风整个人的脑袋轰的一下就发散开来,这股香味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果不其然,当他缓缓转过头,就看到那张秀气婉约的脸庞正看着自己。 有一人灰衣宽袖,蹲着身子,眼眸温柔,带着惊喜。 李云风脱口而出道:“苗姑娘,怎么是你?” 那女子明显有些错愕,两道弯弯的月牙眉轻轻闪动,好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远离破败古寺窗棂的山林间,驼背汉子早在听到门口动静的时候就已经闪身出了屋子。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驼背汉子同样微微蹙眉,好像也不清楚怎么来的不是自家的小小丫头。 更远处,蹲在树上的阿木差点一个不小心跌将下来,“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