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臣》 第一卷 酉矢之殇 楔子中陆十甲 头戴凤冠的女孩,踮着小脚,自禁苑内远眺宫外街市,眼睛里黯淡无光。 残阳似血,街市死一般寂静,廖无人烟。 这个名为洛茵的侯国,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强盛。它蜷缩于西北端一隅,十甲之中,仅位列甲末。其残存的卑弱实力从其主城堰都便可窥一斑。 流民遍布大街小巷,哀怨之声冲天而起,每一刻都会有饿死的流民曝尸街头。而他们的尸体就成为了活着的流民唯一的口粮,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用枯枝一般的双手去撕扯死尸的腐肉。 街肆的尽头,缓缓驶过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其周身,是拱卫的如铁桶一般的百余名执矛卫士,一色的精钢鱼鳞细铠散着刺眼的辉光。坐在车内的长袍男人放下了丝绸制的帷幕,目露凶光。 “都杀了。” 数百名卫士忽然站住不动了,他们平推手里长矛,像是发硎的利刃一般冲锋着向前。尖锐的矛头刺穿流民形销骨立的躯体时,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回头张望,就于矛头调转之中,血尽而死。 顷刻间,街肆已死寂无声。 前方一里,即是洛茵王宫的主门。 接待者立于主门前方,身旁簇拥着一众内侍近卫与内侍太监。 他粗布短衣,面容肃穆,直直看向驶来的马车。他头顶的鶡冠下,齐截地束着一头银发。那极亮的眸子里,有着狮子不容侵犯的尊严。 男人掀开帘子,挥手示意停车,于卫士重重拱卫之中,慢步走来。 “肆甲广皿国,使者张貌,前来贵国……讨要传国玉玺。”男人抖动下颚几缕长须,极薄的嘴唇含着笑。 接待者微愣,手里慢慢地摁住了刀鞘,眉目间紧皱有如虬龙。 “无知者……无畏,”他的声音极低,“传国玉玺乃是我国之根基,岂是你这种小人可以觊觎的?” “齐泷,你该明白的。广皿的武王……权势何等之烈。” “先礼后兵,好一个和亲会盟之法!”齐泷冷笑,“难道你就不怕死在这儿?” “如果你敢的话。”张貌斜眼瞥着他。 有清鸣声激颤,宽背的战刀自齐泷手中瞬间拔出,直架在了张貌的脖颈处,“死罪!” 卫士迎上,长矛寒光乍现。 “退后!”张貌摆手,“再多人上都只是送命罢了。况且,不过是老朋友耍性子而已,不碍事。” “齐泷,咱们之间的小事改日再谈,你该明白我此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陪你戏耍的。”张貌推开了那把战刀,“去把茵茵公主请出来吧!照你的意思来办,我的老朋友。” 齐泷硬着身子,慢慢地收回了战刀,深藏狮子的眼睛里,渐渐的黯淡了。他转身唤左右侍臣去禁苑内恭请茵茵公主。 自禁苑内而出的盛大仪仗像是国家最后消弭前的宴舞,侍臣们紧紧地簇拥着正中的那抹倩影,正步而来。近臣太监先行向前走去,挥动手里的二尺麈尾,尖声高喊,“恭迎茵茵公主驾临外宫主门!” 所有臣子一齐跪下,高声恭迎。 张貌细细地瞧过去,长须随风搅动,他象征性的拱手。礼节不能失,这位公主,以后或许是会成为广皿主母的。 “平身。”曼妙的身影一袭金染凤织裙,丝绸制发带环系青丝之间,青鸾羽织披于肩后,象征着皇权。她绝丽且尚待发育的双腿之下,轻点莲步,鲛革制冠羽云靴熠熠生辉。 “公主,此行以后怕是再不能回洛茵。洛茵恐怕,时日不多了……再回望一下吧,你的家。”齐泷的身子压得极低。 茵茵知晓齐泷这席话意味着什么,她淡笑着的脸庞似乎刚刚哭过。 “老师,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那点小心思,您该不会也看不出来吧?” 齐泷愣了一瞬,大惊失色,“茵茵,此事事关重大,你万不可做傻事!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了!你父王他……已经折腾不起了!” “老师……您难道不明白么?那个所谓的父亲,真的有资格被称为父亲么?他真的……有关注过哪怕一点我的成长吗?现在洛茵失陷,就算我贵为公主又如何?到底是个和亲、献媚的棋子罢了。”茵茵哽住,却坚守着最后的镇定,“这样的父亲,真的……有必要去相信么?” “大人们的决定往往都是覆水难收的。你还太小,你父王他是爱你的,让你成为广皿太子的嫔妃,是为了保护你啊,傻孩子。” “保护……我?但宁死也绝不跪的道理,这又是谁教给我的呢?”茵茵径直走向前去,断绝了齐泷再说什么的机会。 齐泷呆在原地,微微仰着头,狮目慢慢的闭合了。他转过身去,不去看她离开的身影。仿佛是一个老父亲亲手送走自己即将步入深渊的女儿。女孩尚且十二岁的年龄,没能享受到王族该有的待遇,却是早早地被迫成熟,离开了自己的家。 张貌站在为茵茵公主准备好的抬轿边,目送她登上抬轿。数十名卫士高呼着起轿,张貌随即也登上马车,心里徐徐展开了一幅计划蓝图。 洛茵大势已去,用以试探虚实的屠戮流民,却无人敢挡。看来,这洛茵的确只剩下这堰都孤城可守了。那么,不久之后的太子与茵茵公主大婚,广皿铁血的帝王便会彻底出手,一举覆灭洛茵。这样,陆洲也只剩下九甲了…… 张貌无声的笑了。 哀帝元年,钺朝哀帝雍冕登上帝位,执掌政权。 这是一个可悲的时代。蓄谋已久的战争在经过了前代帝王钺殇帝的昏庸统治之后,真正的被掀起了浪潮,大钺的人民在战火与纷争中挣扎。分封制下的众多侯国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钺朝的陷落,无论是谁,都没有能力去维系这庞大的国家。 哀帝二年,二十八侯国并起,以“众臣心诡,清君侧”为由,掀起了陆洲的滔天巨浪,征伐四方。 乱世的狼群们嗥叫着挑起战争的序幕,他们舔舐爪牙等待有资格以战的对手,他们多如海潮的军卒使他们日益地强大且骄横。 十八年后,后世史录上记载,称这一年为最黑暗的年代。被消灭大半的侯国,最终仅存下作为战胜国的十侯。他们各自划分疆域、据地自守。自此,陆洲由一统帝朝大钺,分裂为十王朝。 史称“中陆十甲” 哀帝二十一年,淮洲九郡大肆进攻陆洲西南部边境。十甲各自心怀鬼胎,勤王钺朝,平定了西淮之乱。哀帝大摆宴席,以犒赏十甲战功。 席间,肆甲广皿国出言不逊,试问哀帝祖传玉斧钺何种貌相。这一举动触怒了众侯国与哀帝,广皿的武王被逐出了钺都。 心生憎恨的武王于哀帝二十四年,再次发动战争,剑指洛茵皇城——堰都。 四年,洛茵就已不敌受降。 远处的堰都,渐渐的没于雾里了。这所谓的末甲之国,荒凉至此,存活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大人,军中急报……”小吏探身进入帷幕,他手持前线急报,有资格入内。 “说。”张貌有些颇感不妙。 “我国出兵殇若国两万军旅,全部……都覆灭了。” “你说什么!全军覆没?这怎么可能!”张貌大惊。 兵发殇若一役,是他向武王提出的。可现今全军覆没,没有督战而选择前往洛茵施压的他,无疑有最大的责任。而朝中言官会不顾一切弹劾他的作为,到时任谁也救他不得。 不过一个区区柒甲殇若国,如何能够抵挡广皿之势?这并不现实。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殇若暗通了盟军。 “说下去!”他大吼。 “大人,殇若联结了盟军,才得以抵御我国之师。” “果不出所料!”张貌抚须沉吟,“那么,这所谓的盟军,是哪一甲,竟敢阻挡我广皿之势!” 他素来信奉兵贵神速,只要现在传令皇城,以自己的威信,不难再拉起一支足以为他所用的军旅,届时亲征,则必定拿下这殇若! 小吏犹豫着,额头已经浸满汗渍。 “大惊小怪,如此鼠辈是以何德何能升职为军务司的!倒不如打杂的老太监!”张貌怒斥,伸手夺过急报,亲自过目。 半晌,张貌无音,可他的双眼慢慢的失神了,红润的脸庞也变的苍白,放松无比的双手此时紧紧扣合在一起。 “鸾……禾!” 柒甲殇若的盟军,竟……是首甲鸾禾国,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他又想起了数十年前的陆洲之争时,那种丢盔卸甲的屈辱。而今这屈辱又重新回归,他仍然重蹈覆辙,再一次败的彻底。他猛地喷出一口逆血,跌坐在地上,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可是这时,帐外寂静的山野忽的叫喊声响做一团,张貌顾不得抱恙的身体,费力地扯开帷幕。只见得百来个持刀山贼,正叫嚷着收买路钱。 “一帮乌合之众连买路钱也敢要到我张貌头上,找死!”他的脸色阴阴地,“众卫士,持矛冲杀!” 这种匪贼遭遇战,张貌遇到过不少,不过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毛贼罢了。所以结局无需猜测,他对自己亲手带出的卫士深信不疑。他习惯性的抚须,等待着结果。 可是他错了,犯下了一个足以致死的错误。从一开始,那伙匪贼就是引蛇出洞的工具而已。机智如他,此刻也莫过大智若愚。 这场儿戏般的战斗,目标从始至终便只有一人,那就是张貌。 远处,身披斗篷的男子半蹲在一支树杈上,他紧拉手中的硬弓,鹰一样的眼死死盯控着马车上半躺着的张貌。手里的锐箭印染着繁复的结文,闪烁着古老的荧泽。下一刻,锐箭离弦,伴随着罡风一般的声息,剧烈的震响声扑满了山野,张貌的身形瞬间就被撕裂贯穿于层层密林之中,尸骨无存。 男子收回硬弓,迅速离开了这里。 呼号声、痛苦声挤满了这方天地,卫士们无暇再去应对叫嚷着冲杀的山贼,他们绝望的看着那辆烧毁的马车,阵型很快被冲散。即便被称为精锐中的精锐,可此刻连主帅都已阵亡,那么,他们所谓的战心也不复存在。残存着的,也仅仅是一支无勇之军罢了。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一章 少年与少女 哀帝二十九年,广皿以洛茵失信等十余条莫须有罪名,拒绝为茵茵公主的下落不明担责。其时,与殇若交战的广皿军士全线撤离,而驻扎于洛茵的广皿军士采以雷霆之势突击堰都,大肆砍杀流民,直抵王宫,掳走洛茵皇帝与众臣百余人。 至此,洛茵王朝,灭亡。 哀帝三十一年,九月初,酉矢。 南北交界武役区,燕翎爵府邸 大宅之上,巨大的四阿顶镶嵌着内填金钿的琉璃瓦,四边的翼角朝天高耸,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奇珍异兽紧贴其上,被日光照射的熠熠生辉。 少女莲步轻移,游走在片片价值连城的琉璃瓦之上。她眼帘低垂,抹掉手心里的汗渍,紧张的观察着下方宅邸的人来人往。她自恃本领不凡,便独自来到燕翎爵的宅邸。而此行的目的,便是趁着燕翎爵客宴之时,顺走一些钱财,以便自己能够在接下来的过活,不至于饿死街头。她左右张望,猛地一跃而起,翻滚至副宅房顶。 副宅之中,呈几字形的过道,佣人与丫鬟们来来往往地朝着中庭送去各色菜肴。少女轻蹙着眉头,半蹲在一片琉璃瓦上,双手紧握一根铁棒探进其中的缝隙中,奋力一抬,但她发现没有丝毫作用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幻想。 宅邸主门外,一辆辆装饰华美的抬轿落地,宾客们于众仆人的簇拥下,进入宅邸。亲自迎宾的燕翎爵吕骜盛装迎客,他的正室妻子司空玥,盈盈笑意微站在他的身后。 燕翎爵吕骜,坐拥世袭一等爵位。是酉矢八区,第一大区武役区的总督。正如他的姓氏,是酉矢吕氏王朝的皇亲国戚。陆洲之争时,他作为酉矢头等功臣,被封至武役总督且官封镇国大将,镇守酉矢南北交界。 为了继续延续他庞大的权势,他开始着手操办独子与泉湳区总督商圭之女的婚事,以期自己与商圭家族之后可以将权力延续下去。 “商总督,别来无恙啊!”吕骜拱手,微笑着看向主门外徐徐走来的精壮汉子。 “哈哈!吕骜你这天杀的,自从六年前我俩分开,可再也没见过面了啊!”商圭一把搂过吕骜,大笑起来。 他的身后,立着个薄纱粉裙的羞怯女子。温香软玉之姿,颇有些小家碧玉之感,那恍如一泓清水的眸子,正怯怯的瞧着吕骜身边的独子,吕毅。 “哟,商圭,这就是你女儿?果真是国色天香之姿!来,快让伯父看看!”吕骜余光瞥见了那女孩,不由得一惊,这才正眼瞧去。 “没错!栀儿来,快跟你伯父问好!” 女孩轻轻走到吕骜面前,微微地欠身,脸蛋微红,“小女子商栀儿,见过吕……伯父。” “好啊!好啊!”吕骜赞叹,一把推出身旁的独子,“毅儿!傻愣着成什么体统!” 吕毅被这一推吓得不轻,急忙说:“啊!伯父好!那个……商栀儿,你也好啊。” 商栀儿低垂着头,几乎可以埋到胸口。自记事以来,她就曾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但未曾想,今日一见,少女的心便彻底的软下去了。 “毅……毅哥哥。”她声如蚊呐,手心紧紧攥着裙裾。 吕毅一听这亲昵的称呼,愣了半晌,仿佛脸都要烧着一样。 吕骜、商圭两人见状,都是大笑不止。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请大家都入座吧!客宴马上开始!”吕骜拍着儿子的肩膀,率先走向正房。 少女猛地从房顶一跃而下,急冲冲地躲进了面前的屋里。可等她进去后瞧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各色食物时,却傻了眼。她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原来是误闯了膳房。只是现在再出去,也许立马就会被迎上的厨子逮个正着。但换个角度试想,似乎并没有比挨饿更加麻烦的事情了,她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 少女伸手抓住一只烧鸡,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可这时,房间一隅却响起了某种细微的声音。 “谁!?”她含糊不清的喝问,身子向墙壁靠去,使自己的视角变得开阔。 没人回答,可那酷似咀嚼的声响仍响个不停。 “是……老鼠吧?”她抹抹嘴,悄悄移到门前,准备逃跑。 “哪儿走,听见了小爷在此进食,就给我留下!”一个黑影忽然扑了过来。他狠狠地发力摁住少女的嘴,却发现满手是油,就又恶心的拿开。 “你……你是谁!你不要乱来!”少女大惊,奋力抵抗着身上的人。 “别乱来?小爷的饭堂你都敢争食,还怕我乱来?” 少女愣了一瞬,这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她猛地一脚踢开那人,转而身子挺起,凶光毕露。 “哟!一个小丫头说话居然都这么放肆!看姐姐教教你如何以礼相待!” 她暗自掂量着那人,不得不说,这个放肆的家伙生得倒是十分俊俏,那如玉拂面的肌容,就是连自己都要自愧不如。 少年吃了闷亏,一听此人居然叫他丫头,不禁怒火中烧。 “小爷是男人!你这泼妇简直是讨打!” “哼!嘴硬!” 少女迎上少年愤怒的目光,冲了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而仅仅片刻,少年就被压在少女身下动弹不得,不得不出声求饶。 “我说这位小姐,咱们能不能收手?是我出来混技不如人!” “小姐是谁?我有名字的。丫头,看来你挨的揍还是太轻了!”少女狡黠地笑了,“我叫秦茵若!你的呢?” “名字顶什么用,名字又没法让我过上好日子,我没有那东西。” “唔,既然没有名字,那我就给你取一个好了!就叫……秦狗儿吧!”秦茵若摸摸鼻子,对自己的起名功夫很是满意,“好了,狗儿,以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丫鬟了,没有问题吧?” “我说小姐,哦……什么茵?你的脑袋真的没有问题么?我看你的衣着,也是个叫花子吧?一个叫花子也配收丫鬟?我简直是在听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个叫花子居然要收另一个叫花子为丫鬟,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少年冷冷的盯着她,“我是男的。” 少女愠怒,却不答话,她转身朝房门走去,眼里却早已布满阴翳。 “丫鬟?”她轻轻的呢喃。 三年前发生的事,至今再回想起,都只觉撕心裂肺。 向来严肃的父亲,那日终于惊慌失措。王宫外,最为亲近的老师手无足措,唯有静默的为她送行。从小与她一同长大的贴身丫鬟,为了救她,替她接下了一记致命刀伤。几乎被她称之为亲姐姐的丫鬟就那么躺倒在了地上,自己却无力去做些什么。 举目无亲下,自己疯了般逃窜在田野里,机缘之下被老农搭救,可老农却被山贼迎来一刀削去了脑袋。最后一刻,他都心怀仁慈的为自己准备了藏身的地点。 三年里,她狗一样的生存着,由年幼无知蜕变为深知世态炎凉。作为一个叫花子她学习了大量无用与有用的本领。 她容貌卓然,便以肮脏遮蔽。风姿错约,便以厚衣隔绝。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世上苟活。这本该淡忘的,却愈发变得的清晰。她甚至可以再度回想起老师那最后的眼神,悲怮且无助。姐姐般的丫鬟淡笑着凋零的样子,孤寂而渴望活着。 “你……你生气啦!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你不配的!我就随口……一说。”少年见情况不对,急忙道歉。 秦茵若甩手打掉了少年伸过来的脏手,“哪有你这么安慰女孩子的?对,没错!我是一个叫花子,是不配!但还轮不到你这个死孩子说我!” 她想要打开门,却被少年拦住了。 “现在出去?你找死啊!要是被逮到,你可不是像进来那么容易了!”少年说。 “我说你这么紧张的拦着我出去,是因为什么?”秦茵若没有挣脱那只瘦弱却并不无力的手,“还有你的身上,好像有点什么亮亮的东西?哦……难道?你怕我把你那点小秘密揭发出去么?” “什么亮亮的东西?我……我的钱!你这婆子居然敢偷我的钱!”少年惊叫着摸索身上,却摸了个空。 这时,秦茵若轻笑着从腰间解下荷包,从里面拽出一串铜钱。 “瞧瞧,这是什么?是铢两啊!” 少年的脸色阴阴的地,“还给我,那是我的钱!” “我看不见得吧?这钱,是你从燕翎爵那儿偷来的吧?”秦茵若将那串铜钱抛向空中而后接住,收回荷包,笑嘻嘻的看着少年,“年龄不大,贼心倒不小嘛!” “疯婆子,不要瞎说!” “字字实话,怎么,你不服么?如果你不肯的话,就来抢嘛!” “还给我!” 少年愤怒的像只受辱的公狼,咆哮着冲向秦茵若。 少女轻松的躲过那滑稽的进攻,“这个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当然可以给你。只是狗儿,你能否跟着我一起出去呢?” 少年走了空可已经收不住势了,一个趄趔摔倒在地,鼻子遭受住重击。他低低地嘶吼着,却还是强忍剧痛,艰难的站起身。 “让我……跟着你?你算什么东西?” “你!”秦茵若瞪着眼,却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自己偷钱,自己挨打,自己花这银两。凭什么要我跟着你?而且,那是我凭本事偷来的,不是你要挟我的理由!我不需要别人尤其是跟我一样的叫花子来可怜我,我也就只是个卑贱的叫花子罢了!” “我只是看到你,有点……想起了以前死去的亲人。”少女愣了半晌,神色渐渐黯淡了。 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少年微怔,可是没有去挽留。他能够好心的提醒少女不要贸然出去,就已经是最大的底线了。 “没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刚才我也让你想起不高兴的事,现在算是两清。我们都是差不多的人,是叫花子。都是为了生存才来这里顺些东西,好让肚子不那么干瘪!” 少年一字一顿,想要返身走到里侧重新藏起来。但此时门外隐隐约约的震动声却使他惊惧到了极点。 “不……等等,别走!快回来!” 少年的听力要比常人好上许多,他听到了不远处正有一队人马走来。不像是厨子与仆人,倒像是……燕翎爵麾下的常备守卫!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二章 戏弄 他瞪大了双眼,疯了般拽住已经踏出门槛的秦茵若,将她重新拽进了膳房,躲进角落。 “这算什么?自己不愿意走,也硬要拉上我这么个替罪羊么?” 秦茵若低低的喊叫,表示不满。但之后地面越来越响的震动使她自觉的闭上了嘴。 “你早就知道了?”秦茵若对着少年耳语。 “废话!” 少年皱着眉头,赶忙捂住她的嘴。待得那队守卫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都神色轻松的长吁了一口气。 “喏!你的铢两,还给你。”秦茵若将荷包里的那串铢两扔还给少年。 “这……” 少年惊异的看着眼前这个分明与自己差不多年龄,却硬撑着装姐姐的女孩。他突然发觉她满面污垢的脸上,虽那么肮脏污秽,可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清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 “喂,狗儿,中邪啦?”秦茵若轻笑着在少年面前摆着手。 他苦笑,伸手解开那串铢两,从中分出一半递给秦茵若。 “先别急着谢我,我给你钱不是因为你可怜。我也是叫花子,我也可怜,我本就没必要跟你分这钱。”他看着秦茵若惊愕的表情,“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两个必须合作才能安全的逃出去。可我没你这么会打架,我只是深谙偷盗之技。” “狗儿,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秦茵若把玩着铢两。 “瞎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个黄脸婆。” “什么黄脸婆,傻狗儿你再胡说,不要怪我不客气!”秦茵若伸手要去捏少年的脸。 “行了,放开我!瞧你那脏手。” 少年整了整身上的破布袍子,眸子紧盯秦茵若,“听着,接下来我会将我的计划全盘托出,我只说一遍!” 秦茵若眨眼表示同意。 “在后宅,丫鬟们都喜欢扑流萤的集体活动。可扑流萤必须有大量的萤火虫才可以聚众玩乐的。由此可见,不甘寂寞的丫鬟们,会做些什么?” “爬去墙外面么?” “笨!那可是十二尺高墙!要是出了意外,摔下来就是死!”少年恨铁不成钢的叹气。 “所以,丫鬟们便将自己的月奉送给后宅总管。后宅总管欣然接受了贿赂,充当起了为丫鬟们放风的行当。” “这要是被燕翎爵发现了,他们全都会死吧?!” “当然,但他们本质上是忠于燕翎爵的,只要不是太过分,后宅总管也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前提是,总管可以收到丫鬟们的贿赂。”少年用手比划着,“他们也是普通人,也需要养活家人,贪财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丫鬟们究竟是如何在府邸外进行扑流萤的活动呢?” “首先,酉矢这个国家,向来不注重后宅的建造。因为那是仆人与太监住的地方。他们仅仅被酉矢贵族当做奴隶。所以,后宅就算没有主人授意,匠人也会刻意的缩掉石料,对后宅的所有建筑都省工省料。这样一来,匠人们不仅可以省下一批不菲的工钱,而且主人的前尊后卑理念也发挥的淋漓尽致。”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造成了丫鬟们想要从一处不起眼的墙角破墙而出的念头。这时候,后宅总管就会暗中差人将石匠请入后宅,对后宅的墙壁做些小小的修整。石匠当然不肯做,这可是燕翎爵的府邸,就连法律都是服从于他的。一经发现,绝无生还的可能。可贪欲是人的本能,在银两的面前,人都是一类的。” “石匠在接受了贿赂之后,选择了最小也是最难出意外的保守办法,取凿石缝填门法。也就是通过石缝凿下一方足够人可以经过的洞口,再用石料填缝成一处石窟的模样。巨大的梧桐树根遮挡下,那方小小的洞口,是除丫鬟们和叫花子之外绝无可能发现的。也正是那里,是我们最佳的出逃路线!” 秦茵若看着满头大汗的少年,浮着笑意,“可后来还是被你发现了呀!” 少年不语,伸手以示她安静,同时朝着房门外努嘴。 秦茵若点头,感知到了门外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她跟着少年慢慢靠近房门两端。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房门外。随着尖细的门缝开合声音响起,一个肥硕的厨子走了进来。 “快!” 少年一马当先,率先一记腿击踢在了厨子的膝盖后,使其瞬间跪了下来。 秦茵若会意,冲上前将拳头狠狠的打在了厨子的后脖颈处,顺利的将其击晕。她满意的朝着少年比划拳头。 “行了!解决完了咱们就赶紧做善后工作!燕翎爵主持家宴,那么所有人都必须到场。但照现在这个厨子的情况来看,主持已经结束,菜品马上就会被迎来的丫鬟仆人们端上宴席。” “但我们不是强盗,我们只是偷点小钱。对于武役燕翎爵来说,这么点钱不算什么。可盗亦有道,打晕这个厨子实在没有任何必要,为了不引起过大的轰动导致我们最后自身难保。所以,我们要把他抬到膳房最内侧。菜品上完之前,他完全可以醒来并且加入这个忙碌的队伍。繁琐的上菜流程,可不会给他回想自己遇袭的机会。” 两人不再言语,吃力的将厨子抬到最里端。而后重新在门外插上门闩,紧贴房屋内侧,迅速奔向后宅深处。 “所以,你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秦茵若捏着鼻子,低低的问少年。 眼前的场景,不得不说,还是让秦茵若失了望。 四块方形石块搭起的棚子连通着丫鬟们的屋舍,那便是所谓的茅厕。臭气熏天的茅厕旁,是那庞大的梧桐树,盘踞于地上的巨大树根牢牢的握抱着地面。根系的后方,是分割府邸与外界的十二尺高墙。十五寸长分合二十一寸宽的透风石洞就位于其下。 寂静的后宅,静的可以听到微风撩动树叶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的臭味使少年皱了皱鼻子。 “对,就是这里。”他静静地,“其实早些时间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旁敲侧击知晓了丫鬟们之间传开的扑流萤活动。很是奇怪这拱卫的如铁桶一般的府邸,成批的丫鬟们是以何德何能从府邸出去?” “为此,我特意潜入后宅舍房,寻找这‘暗门’。”少年得意的笑了,“就在前些天,我发现了这道暗门。之所以说他是除丫鬟和叫花子之外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还是因为这里,紧邻茅厕。臭气熏天的这里,即便是地位不高的老太监都难以忍受,更何况尊崇的贵族,燕翎爵呢?” “狗儿,看不出来你还蛮聪明的嘛!” “屁话,叫花子可是非常难做的,稍一不留心,就会因为被欺辱殴打、吃不饱饭而死。” “是啊是啊!我就是凭着我这一身武力跟聪慧的脑袋才生存到现在的!” “拉倒吧你,叫花子里出了你这么个疯婆子,简直是丢人现眼。” “你!死狗儿你太过分了!小心我揍你!” “看,说你疯你还死不承认。” 秦茵若气得直哆嗦,握紧拳头却无力可使。 “我不跟你争!” “行了,快过来!”少年摆手,示意她过来。 少年一脚踹开那暗门,试图寻求一个舒服的姿势钻出去。秦茵若双手捂脸,恶心的想吐,“哇这也太臭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的叫花子,这么个小场面都能恶心的想吐。”少年鄙夷地看着秦茵若。 秦茵若使劲咽下一口气,大声说:“凭什么当叫花子就不能忍受这种臭味儿啊!真是歪理!” 少年也不搭理她,慢慢地蹲坐在洞门前,倾听着什么。 “什么人!你们怎么进来的!”这时,一道晃荡的剪影朝着这里大声的吼叫。 秦茵若瞬间闭了嘴,眼巴巴的看着少年。现在,她已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他的身上了。 “是后宅总管。不过放心,他不敢把我们怎么样,毕竟这暗门的事,他也参与过!顶多诈我们不少银两。”少年一把扯过秦茵若,“可我们是叫花子,是嗜钱财如命的底层贫民!给钱这种事,绝对不可能!疯婆子,赶紧进去!” 秦茵若躲闪不及,被狠狠的塞进了洞里。她回过头,仅仅看到少年冲出去的背影。 “秦狗儿!你疯了!你去干什么!”她愣住了。 “老实点站外面给我把风!”少年扬扬手中的包裹,淫贱的朝着秦茵若龇牙咧嘴,贴近包裹闻了闻,“看我不整死他!” 少年极快地奔至后宅总管面前,猛地伸出左拳,擒住了总管的衣领。 “小鬼!莫要太过猖狂!”总管竟不躲,反是一脚踢开了少年。 “吃人嘴短的东西,吃屎吧!”少年硬着身子后撤,撒开包裹,将里面的一团恶臭扔向后宅总管。 总管冷笑,心想着这小鬼居然还敢玩花样!他急忙双手挡在面前。可雨幕般的恶臭纷纷扬扬的洒在他身上时,他才发觉自己错了!这不是什么流沙!是屎! 他暴怒的咆哮,此刻是连杀了少年的心都有了!他猛一抹脸,也不去理会那恶臭,愤怒的抽出腰间的佩刀,直刺向少年。 少年一惊,一个小小的总管居然也敢佩刀?莫不是嫌命长!他偏头躲过,瞅准空当,而后伸腿一绊,就把总管摔了个四脚朝天,晕了过去。 他捏着鼻子,不紧不慢的在其身上摸索着。不一会儿,一袋银两便出现在了手里。他站起身,准备去钻那暗门。 但那一瞬,他猛的想起总管从腰间抽出的佩刀。很早之前,他就渴望着拥有一柄佩刀。可酉矢的法律不允许平民拥有武器,更何况流落街头的叫花子? 他心动了,转身拽走了那柄佩刀。看其刀鞘的质地,许是上乘的鲨鱼皮缝制,刀柄上闪着的淡光似是鎏金,他一惊,狂喜的收在身上。 “快走!”少年晃着手中的钱袋,对着秦茵若大喊。 “这么多?我就说你怎么又回去了,原来那家伙是块肥肉啊!”秦茵若笑嘻嘻的说。 少年未答,仅是飞奔在田间小道。 “你这么修理他,他会不会报复我们啊!” “放心!他没那个胆子!他非但不会报复我们,还会帮我们善后!”少年掂量钱袋,“比如,重新修整那暗门!” “不过,就苦了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们了!” “她们会挨打么?” “挨打是肯定的!就连银两也会加收的更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少年淡淡的看向秦茵若的胸口,眼神意味深长,“那个后宅总管,可是个男人啊……” “男人怎么啦?嗯……嗯?!你……你你!”秦茵若羞红了脸,一巴掌打在少年头上,“你真是色胆包天!” “喂,黄脸婆!又不是我有那种需求!你打我干什么,真是疯狗乱咬人!” 少年别过头,不去听她的说辞,看向后方逐渐远去的田野。 这种偷偷小钱,买几只平时吃不到的烧鸡大啃大嚼的日子,实在是不错……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三章 奔骑靖旅 酉矢国以北,宗遗区 黄尘纷飞的高原地带,自古以来就是不宜百姓居住的地方。 在前代大炜时期,这里曾作为流放囚犯的绝佳场所而被沿袭数百年之久,以至于现今在这里,仍能在半掩的沙地里找到几根人或马匹的风干的骨头。更有甚,有人在这里捡拾到了大批折断且生锈的断戟长矛。 人们一度认为这里是传说中的死亡地带,被押送到这里的囚犯或是行军至此的军旅都将被神惩罚,而永远的留在这里。没有人做出任何的解释,所以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不由自主地就对这里有着莫名的恐惧。直到钺朝二十年内乱的开始,这里才真正地被作为战略高地而被使用。 占据着北陆洲西北部疆土的酉矢国,自从顺应天理,加冕封王开始,就将此地作为酉矢的咽喉而镇守着。酉矢的帝王称这里为天险,并赐名曰“北骑关”。 北骑关的后方大片地区理所应当的作为区位而存在,名曰宗遗区。从这时起,百姓们对于北骑关的种种恐惧猜测,才真正的消褪而去。 黑潮一般的铁骑跨着身披重甲的高蹄战马,翻卷着尘土,冲锋在这片荒凉大地上。殷红如血的大旗上书写着如群龙乱舞一般的“武”字,像是连这天都要遮蔽了一般。那便是广皿国的武王所自称的那样,武字印信传遍陆洲各国,誓要这陆洲记住他的威胁。可没有任何诸侯胆敢公然挑衅他,这便是他的威严,真正的帝王之仪。 将军策马冲锋在铁骑阵前,他的手里握着阔刃的宽背战刀,头盔顶部镶嵌的凤羽织,代表着他的身份,都尉。 每一个士兵身后都披挂着杀伤力极为惊人的牙刀,手里紧握着充斥干涸了的血的战枪,他们的身上全是上好的精钢制鱼鳞甲胄,胸前护心的铜镜熠熠生辉,而腰间悬挂着作为战利品的敌军头颅,他们以此为荣。 奔骑,这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是广皿国骑兵里最为凶狠的一支铁骑。它的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广皿的大举进攻,倾巢而出。 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冲锋,杀戮,与占领。 宗遗区的总督李遗,率两万军旅迎抵广皿奔骑。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面对的这支铁骑是什么,是号称北陆洲最为精锐的一支铁血之师。 酉矢的帝王下达的旨意,便是命他抵御广皿奔骑于北骑关前,将他们拦在宗遗区外,无法抵达南方平原之地。但他能够成功抵御的可能,几乎是零。 作为天险的北骑关既是最难攻破的地域,但又是最容易攻破的地方。它能够难以被攻破,几乎全是靠着其易守难攻的地势。可如今酉矢国的军卒实力,就连羊群都算不上…… 李遗自知统领之能并无大才,虽是领旨,可也做好了全家的安顿,放心的迎死。他遣散了无心迎敌的一万军队。杀牛宰羊,誓师于城门前,愿意以死捍卫酉矢的尊严。他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二十年之乱的时候,自己作为一个小小的亲临卫跟随着时为镇国将军的吕骜出征作战。记忆里,那些挡在吕骜面前的敌军,只有望风披靡的份。 风雷一般的铁蹄声止在了宗遗区城门前的一里处,飞扬的黄尘仍飘荡在半空,浓尘滚滚下,一万铁骑静住不动了,就像是沉睡中的猛兽。上万展血色大旗被骑兵们插入土地之中,任由其飘迎空中。 “在下谢旭,奉广皿国帝王之旨征讨酉矢。阁下,便是这宗遗区的都督吧?”奔骑都尉谢旭立马,于阵前高声喝问。 “正是在下。”李遗正对着他,目光如炬,“吾名为李遗,奉旨镇守这宗遗区。不过,阁下休要再做些礼仪客套之词,要战便战!” “且慢!”谢旭微微地笑了,“谢某斗胆向李都督讨教一番,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李遗皱了皱眉,有些奇怪。主帅相拼,任何一方的惨败,都将决定着战事的士气倒向哪一方。而面前这位名谓谢旭的奔骑都尉,他也有过耳闻,只知道他是一个极其谨慎的将领,不做齐万全的准备,绝不轻易动身。可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有什么谨慎多谋,倒像是个赌命一般的赌徒! “将军……这,”谢旭马后,有一位副将从阵仗内骑马而出,眉目上是止不住的惶惑,“我们没有必要这么做的,北骑关不过是酉矢国自欺欺人的幌子罢了,这所谓的天险,空有其表。” “凡事都会有意外的,明白么,何瑜。”谢旭的面色静静地,“这个名叫李遗的都督……有些本事。” “可是将军,武王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踏平以北的全部区位啊……” 谢旭猛地回头,伴随着的还有那瞬间拔出的牙刀,“我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此行的目的,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来提拔的,知道么?” “弟……弟弟明白。”何瑜战战兢兢地瞥着脖颈上架着的牙刀,冷汗已经打湿了铁甲里的内衣。 谢旭收回牙刀,转而去看敌阵前的李遗,目光阴冷像是冻住了,“都督,何苦那多生的杀戮?以一人定胜败,于你于我,那都是好事。” 奔骑是一支以蛮勇著称的铁骑,它没有特定的战术,完全依靠其冲锋的勇力瞬间击溃敌方的阵型。 即便有人能够破此阵势,但奔骑的后援之师则会真正令他丧失所有的胆量。那支后援之师是以步卒打造,每一个士卒都手持当时威力最为巨大的阔斧,即便是精钢甲胄也难以抵挡。并且每一个广皿的步卒都会誓死捍卫着明文的森严秩序,无论是什么,都不会令他们退却。 这支步卒,被称为靖旅。这便是谢旭他自负的雄厚实力。 李遗的眼神一直游离在奔骑阵后,但都令他失望了,并没有跟随阵后的辎重车马。难道广皿的武王已经自负到了出兵攻陷连辎重后资都放弃了么,这显然不可能。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忽然将插在土里的那柄战枪抽了出来,单手握抱战枪杆部,猛地扬鞭就冲向了敌阵。 “好!”谢旭一喜,同样策马,大吼着就冲将向前。他的身后,如猛虎转醒般的奔骑,咆哮着以示威吓。 霎时间,冲杀声响彻天地。两股烟尘交锋,兵器碰撞发出铿锵的击打声涌在了一起。 李遗双眼圆瞪,猛地挑枪甩开谢旭手中战刀。而后虚晃一枪,枪锋直指谢旭心窝。 谢旭立马,手里战刀横向身前只一挡,便迎住了李遗的攻势。李遗且战且退,手中长枪像是出水的蝮蛇一般迅捷。 “都督实力果然不凡。”谢旭又一格挡,精准的卡住了李遗的枪锋,“不过似乎还差了那么一些……” 他猛地震开了那枪锋,手里的刀势徒然增大,像是翻滚而来的浪潮。李遗自知不敌,惶急中退走,竟避开了那足矣致死的一刀。他胯下的好马关键时救了他一命。 “承让。”李遗拱手。 霎时间,酉矢军旅士气大涨,空前绝后的呼喝声震响,仿佛要震碎耳膜的鼓声也接连的响起。 谢旭看在眼里,却并不气恼,也不去管身后的奔骑军势低微。他又出手送出了战刀。战场上交战,一寸短一寸险,李遗是使用战枪的好手,自是有一分优势。可谢旭能够当这奔骑的都尉,又岂是等闲的无能之辈,他再次提刀向前猛地劈砍。 李遗骇然间急忙架起双手,横枪去挡。 两马交错仅一瞬间,胜负就已经分出了。李遗突然发出了低声的嘶吼,他用仅剩的手去掖住那断了的手臂,防止过多的出血。他颤颤的看着地上仍紧握着战枪的断臂,剧痛终于占据了全身,可是他却不退后,坚持着挺起了头。 “李都督,你输了!” “该死的是你!”李遗纵声的咆哮,用尽了力气去拔出了战马上斜插的战刀,指着谢旭,“贼人受死!” “呵呵……”谢旭无声地笑了,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迎上越来越近的奔马如雷,忽然撩起了手里的战刀,在半空里划出了一个弧度,而这弧度极快的击落下来时,即是万钧之势! 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之下,谢旭抬刀,振去了刀上的血渍。他猛地提起了李遗的头颅,扔向了宗遗区军阵之中。 “如若是十年前的宗遗区都督,我或许还会有一些忌惮,毕竟……那个时期,这里才真正算得上是天险啊。” “众将士!杀!” 李遗的军卒们眼见主帅已死,群龙无首,本来高昂的斗志瞬间跌落了谷底,完完全全的丧失了战心。所有的人都在惊慌中丢弃了手里的武器,朝着洞开的城门四散奔逃,而少有的尚存战心的将士也在如潮一般的逃亡士卒里被冲散了阵型,绝大部分的士卒于混乱中被马匹踩踏致死,而其他的也免不了被奔骑砍杀。 奔骑军心大振,吼声连天,轻而易举的就攻陷了宗遗区,杀戮逃亡的军卒犹如杀牛宰羊那般得心应手,长驱直入地将大军开进了宗遗区城内。 副将何瑜强忍着心中的兴奋,走向了谢旭身边,“将军,果然不出您所料!” 谢旭回身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仍是散漫地去看前方的大军开进城门。他没有跟着进入宗遗区,而是把将军令交给了另一名副将。副将很疑惑作为主帅的谢旭为什么不跟着进城,可是谢旭仅仅一个冷厉的眼神就将他的所想给打消了念头,他不敢违逆谢旭的命令,只得暂代主帅率领奔骑。 “什么果不出我所料?” 何瑜有些发愣,“您不是算准了李遗一准会跟您决战么?” “我何德何能可以算准到别人的心思了?”谢旭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何瑜的头上,“你这小子,净瞎扯!” “那么也许就是这李遗真的蠢了……居然敢跟将军独斗,这不是找死么。” 谢旭静静地观摩着日已西沉,并不做声。 “终究是无能啊……”何瑜慢慢地说,“不过就算比拼两军之势,只怕他也会更快的溃败吧?” 何瑜试着去看谢旭那刀削一般精悍的脸,却发现他有些怅然所失,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样子。他知道谢旭又在想以前的事情了,在广皿的时候,这个同他大哥一般的将军就时常跟他讲起自己的往事。 何瑜轻轻地扬起马鞭,想要离开。 “李遗他……并不是蠢,真正蠢的而是这个国家的王啊……” 何瑜的身子僵住了,但他没有停下马。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四章 狮子瞳 时值晚秋的季节 少年摸着黑,刚过卯时,就自一处破庙里狂奔了出来。 自从燕翎爵府邸逃出后,少年便想法设法摆脱这不知耻的秦茵若。可事与愿违,秦茵若眼看两人关系有所好转,便越界试想着拉他入伙,合作行骗。可少年哪肯答应,他早就习惯一人独自做些偷偷摸摸的行当,又怎能容忍两人对半分这银两? 他依稀还能记得昨晚秦茵若鬼叫着说我俩以后就算是好姐妹了!要有难同当啊狗儿!呸,什么好姐妹,什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倒还算心动! 少顷,他不再奔逃,而是拐进了一处矮墙。这里是武役的边境,再往北,即是禾羽区贾家的地盘。 叫花子也分地域,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要是少年犯了规矩越界干扰禾羽区叫花子的勾当,少不了他的苦头吃。 可眼前的这幕情景却使他颇为费解。武役的城门洞开,成群的乞丐夹杂着破落的商贾慢慢的自禾羽境内南下进入武役,他们中大多拖家带口。有体力不支的老人委顿在半路,也有总角孩童哭哭啼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几个守卫站在城门外夹道检查入城的乞丐们。 按理说,禾羽区总督的地位虽不及燕翎爵,可他也是商贾出身,颇有治世之能。禾羽区就是在他的发展下,经济才得以蒸蒸日上。可现在这情形却大相庭径。 “老伯,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穿过人流,去给一个坐地休息的老伯水喝。 老伯慢慢的喝完水,虚弱的喘着气,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想必是沿路受困,多日没有进食。少年轻叹一口气,站起了身,试图去问正在赶路的叫花子。 “小子,我也渴的紧,水借我来喝口!”身后,有一道极苍老的声音响起,少年腰间的羊皮袋尚不及他反应便被猛地拽走。 他一惊,转身去找那声音的来源。却只见得一个邋里邋遢的老者正拄着木棍,脚上套双破草鞋,嘴里还衔着根用来止渴的野草。他慢腾腾的去用空着的手举起羊皮袋,随口吐掉野草,咕嘟喝了起来。 “老头儿,您倒真是自来熟啊!”少年双手抱肘,皱着眉头。 “嘿,小子。老朽我不过是渴了喝你点水罢了,我看你才不过束发之年,怎么脾气恁的大?”老者将羊皮袋扔给少年,一抹嘴,就兀自想走。 “老头儿,喝了我的水,拍拍屁股就这么走了?”少年上前拦住老者。 “哟?刚才那个老头儿病恹恹的,老朽看你喂他水喝才放下脸面求你给我口水!现在你又胡搅蛮缠嫌我拿你水喝不留买路钱?这是什么道理?” 少年被气笑了,这邋里邋遢的老头儿还真是表里如一,不仅外表不修边幅,内在更是地痞无赖。他站在老者面前,竟不知怎么开口。 “年轻人不要这么乖张嘛!”老者抬手拨开少年,嘴里絮絮的说,“以前呐!也有个孩子像你这样,脾气火爆的蛮不讲理!可老朽还偏偏奈何她不得!真是老啦!” 他的身形渐渐远去,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这老头儿是要逃跑。 “老小子,你不要跟我扯皮!小爷我可不是搞救济的公子哥!”少年跟上老者,拽住他的破布袍子,不让他走。 “有点事我想问问你!” “哎我说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老者急忙拽回衣摆,“你还赖上我了不是?就因为我喝你两口水么?有什么事你就赶快说,如果是银两的事,那实在是对不起,老朽全身上下就这件破布值钱!” “你那破布袍子给我擦腚我都嫌脏!”少年撇嘴,“老头,我且问你。你们这么多乞丐和商贾,怎么突然就从北方禾羽区南下进入武役区了?” “嗐!还不是时事所迫!战争啊!死人啦!谁不指望着过些好日子!可广皿那帮畜生们不愿意啊!”老者越说声音越大,“娘的!老朽我就是想过几天太平日子都不行!” “广皿那帮夷狗早就把北边境给掏空了!烧杀抢掠,禾羽区都成广皿狗的粮仓了!谁还敢呆在那!”老者的大吼,镇住了身边面黄肌瘦的赶路人。 他们诧异的看着这个神色激昂的老者,像是盯着一只发狂的雄狮。他的胸膛里,藏着不甘的怒火,燃烧起来,似要席卷陆洲大地。 少年也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无赖般的老头子居然拥有这种心思。 “可……哀帝三十年广皿还在与殇若交战,仅仅只是分散少量兵力侵犯酉矢北边境。如今怎么只过一年,广皿便把酉矢北边境突破了?这……这怎么可能!”少年愤恨的紧扣双手,指甲深深的刺入皮肉。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广皿帝王的策略向来都是猜不透的。”他说,“想当初,老朽还是个洛茵人的时候,就亲眼目睹了广皿狗的残暴。” “当时,他们每攻占一个城池就会放火烧毁都督府,杀了所有年老无用的老人!把他们的头挂在城墙上展示,向洛茵皇帝示威!而后,他们再将都督制成人彘送往皇城。这对于尊崇孝道的洛茵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者忽然摁住少年的肩膀,“你知道么?就是像你这么大的黄花闺女。全部都被召集起来,依据战功分批发放给将领与士兵。任凭她们哭!任凭她们闹!就那么狠狠的压在她们的身子上!她们只能祈求!她们的年龄,本该是羞怯的依偎在心仪的丈夫怀里,充满爱意的说着情话!可是呢?她们只能痛哭流涕啊!” 少年呆呆的被老者摇着肩膀,他的耳边围绕着老者似哭似怒的低吼,思绪逐渐被牵引回了幼年。 那个草长莺飞,清风明月的地方。 早在七年前,少年就恨透了广皿这个国家。那时他还仅仅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每天他都喜欢爬上屋顶,躺在上面,去看天上的云。他的哥哥也总会躺在他身旁,告诉他远古时期南荒之主苍龙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讲述,总是能让他聚精会神。哥哥轻轻拍着他的额头问少年好不好听?他捣蒜般点头,夸的哥哥哈哈大笑。 直到,那些士卒的到来…… 仅仅半晌的功夫,他的家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全都死了,这是他唯一的记忆。甚至,连名字他都忘记了。 盲目穿梭于流民的队伍里,他听到了四周来来回回不眠不休的哭声、咒骂、哀怨与痛苦。 这所有的原因,都直指广皿。 少年慢慢的记下了关于广皿的事情,渐渐来到了眦邻洛茵的酉矢。时势仅允许他四处逃窜,没有生存的技能,他便做起了叫花子与偷的行当。 他猛地回过神来,却正好与老者对上了眼。 那是双狮子一般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彩,象牙色的眼白布满翳斑。少年一惊,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 老者没有任何表情,他慢慢的转身,混进了人流里。待少年再看时,老者已是不见踪迹。 身后忽然有人在大力的拍他,他下意识的回身。却发现阿娘站在那里轻轻的笑着,嘴里呼唤着他的乳名。 是什么?他想知道,可是怎么也听不清!他猛地扑了过去,抱住阿娘。 “秦狗儿,你干什么!撒开!你撒开呀!”银铃一般的脆响传来,他低头,只见怀里的不是他的阿娘,而是气急败坏的秦茵若。 少年跌跌撞撞中后撤,差点摔倒。秦茵若上前一步拉回了他,右手使劲环勾住他的脖子。 “秦狗儿,你想死啊!”少女有些忽然的惊惶,刚才那一抱,简直是要将人捏死。 “怎么是你?”少年皱眉,身子朝后一缩。 得,又没跑成,就不该跟那个疯老头子说那么多没用的废话。 “怎么不能是我?”秦茵若笑嘻嘻的看着少年,“我们可是刚刚合作从武役总督府里逃出来啊!我们简直是生死之交呀狗儿!” “去他的生死之交,我们仅仅只是从同一个破院,同一个狗洞里钻出来的亡命徒罢了!” “诶诶,先不谈这个!你怎么就只知道说些莫名其妙的否定!”少女注视着少年的姣好的面庞,“刚才,你……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吧?” “作为同僚,我有义务关心我的手下嘛!” “狗屁一样的同僚。我真替你的生存而担心,实在是不容易。” 少女怔住,微鼓的小脸似是生气了。 “我只是想离开你而已。” “理由呢?”少女下意识的问。她用手遮住额头,抬眼眺望远方。 “我好像说了很多次了。”少年抬头,凝视着秦茵若的双眸,“我跟你不同。” 几只渡鸦自北飞来,振翅的双翼,有如漆黑的利箭。翼翅收拢里,它们用锋利的双爪紧扣在城墙上,漆黑的尖喙不安的开合,间或张嘴猛一鸣叫。 少女惊喜的看着城墙上的几只渡鸦,大叫:“喂狗儿,你看,是鸟诶!”她没有听到少年后半句说了什么,只顾得去看那她不认得的黑色大鸟。 少年认得那是渡鸦。可……渡鸦,怎么会在此刻自北南飞? 那天黄昏里,他似是见到了少女犹豫着的身影,她的眼里好像含了泪,萧瑟的北风搅起她的长发,她还是很漂亮的嘛。少年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低落。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秦茵若了。 少年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从此身边再没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影响他的思绪。也没有人再去喊他秦狗儿这么个傻名字,他可以放心了。 深秋的季节微微的冷了。 那破庙也经不住猛烈的北风,开始了龟裂。少年没有在意,这种事他经历太多,自然就习惯了。不过就是上一个破庙与下一个破庙的区别罢了,住哪里都是一样。 入夜,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就草草的和衣入睡。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五章 狼顾司 离开那个破庙,是少年半夜梦醒而决定的,他没能想到这个初见龟裂的庙宇居然如此的不堪一击,初冬的寒风就已使它开始迅速的瓦解。 他迅速的将昨晚已经收拾好的东西背在身后,毫无目的的行将在山野里。 武役区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所谓的后宅总管虽然权势不高,可派人寻他这么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显然不难。他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风险继续在城里面做他叫花子的行当。 毕竟,有很多其他的老乞丐并不介意出卖他来得到后宅总管所赏赐的银两。为了苟活,谁都不会放过这个能快速得到银两的勾当。 这个处在边境的破庙显然已经没法住了,这也就意味着他只能往南走,去南面的皇都接着他的活计。 此刻卯时,日光已经初显。雾气弥漫的山野,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湿润的泥土呈现出暗红色,经由少年踩过,深深的陷下脚印。他来到了南城门前。 他紧捏着手里的几文铜钱,谨慎的去敲守卫的房门。试图以此动静来惊动守卫。 片刻,无人应答。他不敢做些出格的行为,手微微向前推进,却惊奇的发现门没有被门栓锁死。他顺势悄悄的探头推开一丝门缝,想查看一下情况,发现守卫并无酣睡而是坐于案前做着什么。 守卫的身边是一张由青砖砌成的床铺,上面铺以薄被。仍絮絮飘着青烟的盏灯搁置于铺前案板之上,已经被守卫熄灭了。一处墙壁,固定着一柄阔刃长刀。正在忙活的守卫,没有声响的用手中器具迅速的抽动。 少年听到了似是骨头迸裂的响声。 “小子,站在门口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守卫转过身,慢慢的说。 少年一惊,可逃跑显然不是上策。 他乖乖的站于门前,抬头去看守卫,张嘴想要请罪,却猛的发现,这守卫的样子丝毫没有士兵该有的凶相。 相反,他的仪态颇显书生之气。少年以前了解过军中士卒的分布,知晓军中有着儒将的存在,可仅仅是戍守城门的守卫就有此等气度,着实可疑。 武役区的士卒都是经过严格筛选而分派不同的岗位。大类此等驻守城门的小吏,只会选用退伍老军卒以及足以服众的武夫,绝无可能去选用这种连提刀都困难的文弱书生。 少年的背后浸满了冷汗,手中银两握得更紧。 “对……对不起,官大人,我这就走!” “站在那别动!”守卫低吼,“小子,你听着。这里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官大人,我……我就是想出城门而已,这不瞧您还在休息着么,不敢吵到您啊……” “还在休息是么?”守卫转身指指后方案板上已经熄灭的盏灯,“此刻已是卯时,我们这种看门的守卫寅时便上工,何来休息一说。” “行了,想出城是吧?” 少年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想了。他声音变高,说:“是啊官大人,小子我想出城去南面皇都找我的族叔。” “哟,去寻你族叔啊?”守卫说,“不过出城,可是得交税的。你爹娘在么,去让他们来给你做个担保,我看你这小子年龄不太大。指不定是从家里面偷跑出来的。” 少年一听还得爹娘做担保,这不是妥定是要为难他么? “官大人,我爹娘都死了!”他急忙说。 “死了?你爹娘死了?你这小鬼,好生不孝,还敢咒自己爹娘死?” “官大人,我说的是真的!我爹娘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当讨饭的已经当了十年了。可能您是新上任的守卫不了解咱们武役的叫花子。在以前,我们叫花子出城都是不概年龄的!” “叫花子啊!”守卫似是懂了,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都上任好几天了,还没摸清咱们武役的规矩。小子,交税吧!之后我就给你放行。” 少年陪着笑,心里又生疑惑,初上任几天?可他不敢多想,急忙伸手把自己手里攥着的一两银子递给守卫。 守卫瞧着银子,拿来细数,边说,“我说小子,你这钱好像有点不太够啊!” “不够?官大人您一定是贵人多忘事,我这可是有十枚铜铢啊!”少年警觉。 “十枚铜铢?你小子当真耍我不成?”守卫靠近了少年,“就这么点铜铢,你就是想让我给你开个狗洞让你爬出去,恐怕都不太够!” 少年后撤,嘴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守卫眉头一拧,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城门的进与出,路税可不一样!明白么!” “那……那得需要多少铜铢?” “至少,”守卫五指大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着笑意,“五十枚!” “五十枚!?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掏不出这么多的铜铢啊!大……大人,以前的规矩好像不是这样的吧?您是否记错了?”少年还想挣扎。 “不可能,规矩就是规矩,我全都是记的清清楚楚!”守卫贴近少年的脸,“想出城,就必须交这五十枚铜铢!” 少年大惊,发觉这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守卫,犯不着因为出不去而被猛宰一通,他心生窃意,想要返身回去。可守卫却是越靠越近,他退一步,守卫便进两步。 他猛地推开了守卫,拔腿就想跑。不料却被事先有所准备的守卫反是一脚绊倒在地。 “哟,小子,有点能耐啊。”守卫一把将他提起扔进了舍房,反身锁上门栓,“我就是想多收你点银两罢了,怕什么,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少年经由这一摔,只觉全身筋骨像是散了一般,疼的满地打滚。可守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他侧身取下了墙上固定的长刀。 那是……马刀。 少年瞪直了眼,这才发现,那原来是柄行军之时才可见到的马刀! 刺眼的光直逼向守卫半边阴暗的面庞,他微亮起的脖子上,缠着两只红黑相间的蛇尾,同时也显现出了他的身份,广皿的狼顾司。 那是一支有着千人之多作为斥候的军伍,是广皿俘获的降卒里最为狡诈、唯靠左右逢源而生存的士卒。广皿的武王看重的即是他们获取情报之准确且武力极强的能力,才任用他们为斥候。 守卫撕开胸襟,露出了里面蟒蛇的全貌。其上大张着嘴的红色巨蟒伏于黑色巨蟒其上,吐信试探;而黑色巨蟒整个盘踞于守卫胸膛之间,蛇尾几乎甩至守卫下颚,妖艳绝致的蛇瞳凶气逼人。 “是不是非常的壮观?”守卫狰狞的笑意里,渐渐消减了之前的文弱。 “你……是狼顾……” “哦?”守卫一怔。他的手里翻卷着马刀,带了弧度的刃身上,反光亮的惊人。他猛地将马刀斜插在青砖地缝中。 “原来……你知道我。”他伸手将趴在地上的少年拉到面前,“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胸……胸前的两头红黑巨蟒。只有广皿的狼顾司……才有资格拥有这种刺青。”少年忽的咳出一口血痰,他被震伤的肺部连喘气都要使上很大的力气。 “广皿的斥候司,连你这种小子都能够知道。”守卫捏住少年的脖子,紧紧扣住,迫使他更为困难的喘气,“说出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我会考虑杀不杀你。” 少年像是从守卫的话音里听到了希望,又猛地咳嗽起来,“是……是这样的,前不久我去燕翎爵的府邸做些偷盗的勾当,无意间在一本疑似秘辛的简章里看到了关于你们的情报。” “秘辛?”守卫沉吟,空着的手从地缝里抽出马刀,“小鬼,很好,你说的很好!我放弃了考虑是不是要杀你。” 他放松了紧扣的手。 少年惊喜的认为守卫这是要放他走,故而放松了力道。可是他错了。 “那么,放心的上路吧!我会安排广皿给你留个衣冠冢的。”守卫将马刀对准了少年的脖子。 “官大人……您不是说要放我走的么?难道说,您的话这么没有分量么。” “哈哈哈哈!小子,我只是说放弃考虑杀不杀你了,可没说……放了你啊!你难道还天真的把我当作这看大门的小卒啊!”守卫忽的将他提了起来,“好好看看吧!那案板上的东西!” 少年循着案板看去。那是一颗早已看不清面目的头颅,已经流干了血,被搁置在一个方匣中,像只小小的暗红色土块。 “剩下的几个,全都被我玩腻扔掉了。除了这个。”他说,“这个小卒的头是我制作的最好的一个。日后与将士们喝酒,就以此当做盛酒的酒器好了!” “昨晚,他刚刚发现我的时候,居然还想反抗。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给放倒,也许他以前也是军中的伍长。不过既然花了心思把他给制服,那么我便要好好的玩玩。” 守卫说到此处,猛地把少年摔在了床铺上,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而后将酒壶的盖子抠开,灌了他几口烈酒。强行令其只存于一丝细微的意识稍微清醒,好让他听完自己的讲述。 “之后啊,我也是像这样,先喂给他催醒的烈酒,等他快要醒来的时候,再猛击他的腹部,让他再次命悬一线。”守卫轻轻摸着少年的脖子,似是在寻找合适的切口,“然后再用那柄马刀砍去了他的双手双脚。明白么?是砍去双手双脚,那滋味儿,可不好受啊!” “他当时咆哮着说要杀了我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呢!一个双手双脚都断了的人,居然还在想着复仇!真不愧是沙场上活着回来的壮士啊!真是可歌可泣!” “喂,小子,别他娘的睡!给老子醒过来!”守卫一巴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迫使其清醒,“听好,我讲的这些,也会用在你身上,你要明白你是怎么死的!懂么?” “后来那个可悲的壮士,因为失血过多死了。我很佩服他的毅力,居然硬生生的坚持了三个时辰!我非常兴奋,马上用小刀割掉了他的头,扔掉了除头以外全部无用的器官。即便只剩下了一颗头,那个壮士的眼睛也是瞪直了看向前方。我就用小刀剜去了他的眼珠。这下好看多了,黑洞洞的窟窿里,还有着微微外流的血液!” 这时,锁上门栓的门微微震动,参差不齐的叩门声接连不断。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六章 虎巳司 “官大人,我是出城去北面禾羽区做些买卖的米商,还请您通融一下,让我出城去。”听不真切的声音轻轻的震响着。 “给老子滚回去!城内戒严,谁他娘的都不能出去!”守卫咆哮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 “小鬼,你说,我是从脖子这里砍呢?还是像那个壮士一样,先砍断你的四肢,再观察一下你能坚持多久?” 少年微睁着眼,再没有力气去做抵抗,他呆呆去看那柄反射着微光的马刀,心想这就是杀掉自己的刀么。守卫又猛的扳过他的头,狠狠的一记重拳打在了他的鼻子上。剧烈的疼痛直抵天灵盖,少年的鼻梁几乎塌断。 门外又响起米商的声音,“官大人,行行好吧,我的家眷都在等我挣银两养活啊!” “我让你他娘的滚回家去!没有银两就去抢!” 米商仍然不依不饶,仍是不停的央求,“大人!行行好吧!大人!” 守卫青筋毕露,他正在兴起,却忽的被这所谓米商打扰了雅致,勃然大怒,“该死的酉矢狗!你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门外忽然没了声响。 守卫误以为米商已经退走,便想接着自己的活计。 可他的身子猛的一震。禾羽区?不就是前不久刚被奔骑攻破的城池么?那里能有什么买卖?除了广皿的浴血士兵,还能有什么?况且……这里可是南城门,何以能够到达北部禾羽区? 这个米商的话,处处……都是漏洞啊!他的肌肉紧绷,开始警觉起来。 久久沉默之后,一声叹息响起,“大人呐,你骂我是酉矢狗,是不对的呀!” 守卫一听,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话问,“哦?那你说来听听,你不是酉矢狗,那又是什么?” “我是广皿的……狗啊!”门外的声音,一字一顿。 守卫一惊,“广……广皿的狗?那干我屁事!赶快滚回去!” 他迅速抽动马刀,眼光死死盯控着紧锁的木门。 狼顾只是服务于广皿,却不服从于广皿。虽然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可背地里却是谁的奴隶都不当!广皿铁血的帝王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为他们命名狼顾。 其中,为了制约并且有效防止狼顾们造反或者滥杀无辜而导致广皿引火烧身,广皿帝王特设了另一支监控狼顾而存在的禁卫情报司。 虎巳司 这支仅由百余人构成的虎巳司,运用极强的武力,牢牢的把控着上千人之多的狼顾。以防他们做任何对广皿不利的事情。 这也是这么多年狼顾自设立以来,少有背叛者。 他们一旦发现狼顾有任何背叛的举动,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背后射来的冷箭一击毙命。无人可以因背叛而逃出生天,这便是虎巳的铁规。 守卫第一次感受到了慌张。他自北骑关跟随奔骑而来,自北骑关大捷以后,他便以收集情报为由南下潜入武役区。 他有杀人而将其头颅制成器皿的嗜好。这种嗜好广皿当然不会阻挡,但那也仅仅是在厮杀敌军之内,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广皿或许不留老不中用,却绝不会滥杀任何一个于国有用的普通百姓。 他便是犯了这一大忌。 自南下以来,守卫仅凭手里的马刀,先后杀掉了百余人。虎巳的耳目已经开始注意了他,只是还没能掌控确凿证据,因而坐观其变。 他自恃虎巳查不出蛛丝马迹,便放开了手脚。直到他因瘾性而放松了对外的提防,轻易杀了五个守卒,随意丢弃残尸于荒野之中,被虎巳嗅到了踪迹。 诡异的静谧里,只能轻微听到些许少年绝望的喘息声。守卫手上浸满了汗。 这时,门猛的一声爆响,其后瞬间以摧枯拉朽之势被贯穿,一支长枪忽的自外冲了进来,枪锋直指守卫。守卫大惊,慌忙去躲。 “好大的胆子!出城不成,还敢破门而入!真当守城卫卒不杀平民?!”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他慢慢的踩着木屑进入了舍房,露出了壮硕的身形,与他手里……宽阔的长刀。 “你只是狼顾的一个小卒,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才让你拥有如此大的勇气,妄图避讳广皿的铁规,杀掉百余无辜百姓。”他说,“王上已经没有耐心再去调查你了,明白么?” “调查我?老子想杀人就杀人,还用的着去听那狗王的命令么?”守卫盯着眼前的人,大口喘着粗气,手里的马刀锵然有声,“你说是吧,莫释。我可是从来都没有想到啊,最后派过来抓我的人,居然是你。” “你已经失去狼顾的身份了。”莫释冷冷的看着守卫,“忤逆王上的诏令,只配死。从你接受双蟒刺青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明白自己的末路!” 莫释决力地振动手中的马刀,而下一刻他就猛冲向守卫,刀芒瞬间笼罩了他。 守卫后退一步,极为刁钻的躲避了莫释的刀芒,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只差半步就命中自己的长刀,狠狠打了一个寒噤。他的马刀忽然扬至胸前,手提羔羊般扯起了少年,将马刀对准了他的心脏,只消一下,巨刃便能冲破胸膛,搅碎他的心脏。 “来啊!杀了我,你就能回去复命了!不过这小子也完啦!”守卫捏着少年的脖子,力度徒然增大,迫使少年抽搐般颤动,“反正都杀了上百个了,也不差这一个吧?” “你不该抓住平民来威胁我的,”莫释的目光中透着阴冷,“那会让你死的更加难堪!” 他的身形似是猛虎疾如旋踵,手中马刀像是行刑一般狠狠的劈向了守卫。守卫大惊失色,他眼看人质无用,一甩手就将少年扔到一旁,双手举刀咆哮着去接那刀芒。 “莫释,你他娘的真想杀我不成!” “你早该想到这一天!”莫释阴阴地,“杀人就该有被杀的觉悟!懂了么?” “我去你老娘!”守卫大骂,双手忽然松开,马刀脱手落地。 轻微的骨头迸裂声传出,他慢慢的跪在地上不动了。那未尽的刀芒已经尽数将他的手骨给震碎了。 可是这时他忽然抬起袖袍,一支冷箭脱袖而出,不料却被莫释轻易用马刀打断。 “卑劣的手段,看来当初我真的不该跟王上求情留你做狼顾。果真是狼子野心。” “虎巳副都统莫释,啧啧,好威风啊!”双手尽废,这守卫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莫释沉默中将马刀半插入地。他环绕守卫沿墙行走,行至某处,忽的拔出之前的铩枪。他高抬铩枪,猛地落下,直戳进了守卫的心窝。 守卫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便绵软的倒地而死。 “小子,害怕么?”莫释收回铩枪,将事先准备好的羊皮袋笼入守卫,反手背住。 “不……不害怕。”少年吐出一口血,张嘴龇牙,牙齿上满载鲜红,“我倒是……要谢谢你,杀了他。” “并且。”他指着自己,“救了我。” “呵呵……”虎巳副都统淡笑。他空的手提起少年,将他夹在胳膊下,踩着已经沾上了血渍的木屑,走出舍房。 他们朝着武役的荒野里行进,身后的城关越来越远。 一个半弓身子的老者拄着拐杖,慢慢的走进了舍房。 他望着青砖上已经处理过的血迹,脸上的皱纹更甚一分。他的手极大,轻松的扣住桌上那只方匣,而后温吞的走了出来。 舍房燃起了大火。 他特地等待了许久才沿路回去告诉路人,守卫的舍房着火了,乡亲们快去救火吧!大家问他守卫人呢? 他便装傻充楞说着一堆胡话。众人只是笑,说问这老头子做什么,大家快去救火吧!再晚就没有时间了,他们一齐冲向守卫的舍房处。 有的人及时上报了燕翎爵,也有人的冷眼旁观。 老者继续往回走。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抬头擦了把汗,他放下手中锄头,看到老者手里的方匣,便笑着打趣,“老头子,又捡了什么东西啊?给我瞧瞧。” 老者憨厚的笑笑,将方匣丢给了男人。男人慌忙接住,手中的锄头“砰”一声掉落在地,他没有在意,仅是出神的望着那只方匣。 “老头子,你这次可是捡了个宝贝啊!”他喃喃道,空着的手不停的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老者剧烈的咳嗽,浑厚的声音从嘴缝中漏出:“唷,什么宝贝哟!不过是从那边的荒地里捡到的罢了!” “老头子,瞧你这,又犯病了吧!来,快顺口气!”男人将方匣轻轻放在地上,急忙给老者顺气,好让他更为舒缓的喘气,“真是,半身入土的老头子了都,还整天没事瞎跑!走,回家去!” 老者笑着感谢,躬身抓住方匣。 男人挑了挑眉,搓着手,略微停顿便背起了老者,往前方村子里走去。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七章 金丝方匣 酉时,苍凉的大地,逐渐被黑暗笼罩。仍忙活于田间的村民,皆是提着农具,牵起黄牛,望着村中的炊烟缓缓行进。 天边染印着落日余晖的云晕一阵迭起一阵,直至消亡。 提着锄头返家的中年男人,望到了村头老者家的炊烟。他摆手示意同行的村民先回去。 男人走至老者门前,试探的敲门。 老者循声半开门,一看是他,急忙将他迎了进来,慢慢的笑了。 “唷,是你啊!有什么事儿么?” “没什么事。晌午时分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忘了你还没吃饭了!”男人搁下锄头,嘿嘿笑道,“这不农活忙完了,想来看看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样了。” “哈哈!放心吧,老头子我啊身体硬朗的很!”老者大笑,脸上的皱纹像是盘着虬龙一般。 关于老者的出现,男人自己也是不太清楚,可真是细想,倒也能知晓老者来到这里的时间。 倒是老者的过去,他是一点都不知道。 哀帝二十九年,这个老家伙就那么拄着根破拐杖,出现在村头了。 他是最先发现这个老家伙的。 因为当时,老家伙晕倒在自己家门前。他急忙上去搀扶。 老家伙咳嗽着,大呼着要水喝。男人便将水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嘴里。等到老家伙缓过劲来,他便絮絮的说着一些胡话。 男人听不懂他说的语言,只能根据猜想喂他饭食与让他躺在床铺上睡觉。他嘴里呜呜的低吼着的,就像是北域的印族占卜天象而用的术。这也是他偶然间在皇城观赏祭祀场景,一位印族主使的发言。 后来,老者的身子渐渐痊愈了,也记起了酉矢的语言,可从他的话音里,能明显的听到洛茵的口音。 老者开始在村头独自建造了茅屋。当他做完农活回家时,听说了这件事。他丢下锄头就想去帮忙,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似瘦弱的老者早已经完成了茅房的建造。 直到前几天。 他无意间看到老者混于流民的队伍中,目光如炬。像是雄狮在寻找猎物。 他呆住了,他从未想到老者居然拥有这么可怕的眼神,他再一次考量自己是否救错了他。 是杀了他,夺走那个镶着金丝的方匣。还是继续观察?这也许,会把自己葬送在坟墓里…… 他选择杀了他。 人的贪念总是无始无终。拥有了食物,便会幻想衣食无忧。再不缺粮时,便会奢望迎娶娇妻生儿育女。 他,同样如此。 “别急着回去啦!我已经做好饭了。你看看你,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寻思着讨个媳妇。”老者边盛饭边絮絮的说着。 “唉!老头子,我也想娶个媳妇能够放心的干农活养家糊口啊!可时事所迫啊!我这么个穷鬼,谁会愿意跟着我。”男人叹气,轻轻的扣响木桌。他的目光停在案板里搁置的方匣上。 老者嘿嘿笑着,递给男人一双筷子,先扒起了饭食。 “老头子,你说?我们这种庄稼人,是不是只配做这种粗活,永远都别想翻身去做那富家翁?”男人接过筷子,却不动。 “唉!我年轻的时候啊,曾经也幻想着去考取功名,做个一职半官,能够衣食无忧啊!”老者扒拉着饭,嘴里嘟哝着,“可是后来啊,我才发现,这不现实!我去从了军,去当一名随时都会死的小卒。可我还算幸运,最后,我活下来了。” “老头子……我已经没有银两再去维系生活了。”男人打断了他,“你明白么,老头子,我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都活不成了,老头子。”男人空着的左手,慢慢的攥紧身旁的锄头,“老头子,我还不想死。” “我知道……我知道。”老者仍然这么说。 男人突然放下的筷子,右手猛的发力掀翻了木桌。破旧的瓷碗碎了一地,饭食被掺进肮脏的泥土,变得黑灰。 他忽然站了起来,举起了锄头。此时的他,并没有发现老者笔直的身躯与那……渐渐隆起的肌肉。 “老头子!我想活着!我还不想死!”男人红着眼,将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把那个方匣给我!” “哎呀,你看看你,这些饭都洒了啊!都不能吃了!”老者淡笑着,“还有这瓷碗,也不能用了!” “还有你,也不能再用了。”他忽然变了音,像只愠怒的雄狮发出的低吼声。 锄头落下,可老者毫发无伤,他的手中只捏一根细筷。 “你怎么没死!你怎么没死!你本该死了的啊!”男人又是抬起锄头狠狠的砸向老者头顶。 可这时,他猛然发现比自己矮小很多的老者。此时却是比他高了不止六寸之长,原本干瘪的身躯,此刻也也是块块隆起,冒着热汗。 只一瞬,老者手中的木筷就洞穿了男人的头颅。 “我本没有杀心的。” 老者烧毁了那栋茅屋以及男人的尸体。隆起的肌肉再不见松弛,而有愈发渐涨之势。 “虎巳……已经动手了啊。” 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张极硬的床铺之上。 “这……这是哪?” “你是秦狗儿?”跟前,一道略微老态的声音响起。 少年一愣,发现一个长髯老汉正呵呵的笑着看向自己。他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你……你是谁?” “哟,倒是忘了。”老汉抚弄着长髯,“我是这个村子的诊生,唤作徐济。没吓到你吧,孩子。” 少年略微放松地坐起身子,全身疼的像是散架。 “徐伯伯啊!”他说,“您刚才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噢,你不是叫秦狗儿么?”徐济略一停顿,“那个叫秦茵若的女娃子是我们村子的。那天我在集市上看到你们俩飞奔着从燕翎爵府邸后门跑出来。” “秦茵若?” “对啊,当时我还以为你们又去干什么坏事了呢!就心想着,这年轻人呐,真是有活力!”徐济笑着忙活手里的煎药,“之后,那个顽皮的小女娃子回到村子来我这的时候,我还狠狠的训了她一通。她就嘿嘿站在那傻笑,还说要怪都怪那秦狗儿。” “我一听这秦狗儿是个生人,来了兴趣,就去问女娃子秦狗儿是谁啊?”徐济将药翻了一个面,接着说,“她说秦狗儿是她新收的弟弟,狗儿这个名字也是她取的。” 说罢,他用空着的手去挠痒,却怎么也够不着,锅里煎的药还差点被他给砸翻,吓了他一跳。 少年瞧着眼色,上前靠近了老汉,试探性的去挠他的后背。 “对!就是那!哎呀,真是舒服啊!”老汉大笑,“这人老了,就是不行!就连挠个痒痒都这么费劲啊!” “徐老伯,”少年说,“我不叫秦狗儿。” “那你叫什么?”徐济忙问。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怎么可以呢!你的爹娘呢?” “他们都死了。”少年轻轻的给徐济捶背,好让他更舒适的煎药。 “都死了?唉,苦命的孩子……”徐济咳嗽一声,摸了摸少年的头,“孩子,茵若那女娃不是坏孩子,她给你取这样的名字,也是真心想认你当弟弟呀。” “我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 “对了老伯,她……人呢?” 徐济一愣,反问少年,“你不是跟她在一起么?怎么连她去哪都不知道呢?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我有点担心她这娃子遭遇什么不测。” 少年眼见徐济的情绪有些起伏,便上前安慰,“老伯,不用担心她。那天我跟她分开后,她说我不回来了,我去找我师父。” “是么?那就好,那就好!好好活着才是啊!命没有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少年嘿嘿的陪着笑,眼却望向门外正在干着农活的壮硕男人。他心里直犯嘀咕,这还给人家当起了壮丁。要是给徐老伯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来头,恐怕他拼了老命也得拿着锅铲去痛打这男人一顿。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八章 去路 “小子,出来。”莫释肩扛着锄头,冷厉的目光直逼少年全身,“我有话跟你讲。” 少年心里早已有底,他紧随其后出了门。 “这次的事情,你应当知道该做些什么。”莫释放下锄头,低头直视着少年。 “不能告诉任何人对吧?”少年说,“这是进攻武役的前兆么?那个狼顾。” “聪明是件好事。”莫释盯着他,“不过,我虽救你一命,但这不足以你为了隐瞒事实而把武役往火坑里推。” “我不是酉矢人。”少年说,“我生在洛茵。” 莫释一愣,笑的阴森,“这两者,并不冲突。”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虎巳吧?”少年说,“负责牵制狼顾的禁卫司。” “小子,我突然放弃不杀你的想法了。”莫释忽的扯住少年,“知道么?能够得到广皿情报的人,他终究会被我们虎巳揪出来处死的。” “无论他在哪里,甚至哪个洲。”他说。 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的甩开莫释的手,“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不,我不会杀了你。”莫释遥遥的冲着屋外的徐济摆手,“你还有用。” “我还有用?别开玩笑了好么。虎巳司的人,原来还信奉这可悲的仁慈么?”少年讽刺的看着莫释,“狼顾狡诈冷血,虎巳就充当仁慈善教之徒么?我可不信广皿铁血的帝王会允许自己的手下,拥有妇人之仁。” “小子,你是很聪明。”莫释又慢慢靠近少年,“但过分聪明的人,都活不长。” “我明白,我才刚经历过将死的情形。不过现在想来,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死不值得畏惧。”莫释说,“但你应当学会畏惧虎巳。” “并且,决定权在我,而不是你。”莫释拍拍少年的头,微笑,“记住,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不能说,懂么?我知道在你心里,认定自己欠了我什么东西,所以才不跟我撕破脸皮。但你必须明白,武役陷落已成定局。接着便是皇城,而后就是灭国……” 少年微微点头,他是恨广皿。但还没有到达无差别恨每一个人。他恨的,只有铁血的广皿帝王。 他回身望向徐济的背影,心里一阵抽动。 虎巳司因捉拿狼顾而顺势救了自己,那自己就有必要还这个人情,这是他自己的信条。说的再通彻一点,还是他怕死。 虎巳很快就走了。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莫释。以及他的身份,虎巳司副都统。 其他的,便一概不知。 徐济看着门外搁置的锄头以及用牛皮制成的皮革,知晓了莫释已经走了。 “狗儿,他是朝廷军卒吧?”徐济抚弄着长髯。 “算是……吧。” “真是要谢谢他啊,在这里帮我做了这么多事。”徐济说,“那个娃子的年龄我看其实也就将及而立,身上的伤痕却如此之多。想必,也是个从小家门不幸的孩子。” 少年不语,他心中所想与老汉的感慨截然不同。他不明白,自己仅仅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罢了,他还有用?到底……哪里能够入得了他虎巳副都统的眼? 天色渐渐地晦暗了。 徐济咳嗽之中,抚了抚少年的后背,“狗儿,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我看你这娃子也没什么地方去。手脚不干净可不行,以后我会教给你怎么煎药与把脉。知道了么,狗儿?” 少年心中一阵苦涩,点点头。细想起来,他这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此等老人,肯收留他。不过既然能够靠手艺吃饭,那还去考虑什么偷盗的活计,索性留在这儿给这老伯打下手。 “徐伯伯,谢谢……您。” “娃子,谢什么。我徐济没什么本事,只能给别人号号脉看看病,能够收你这么个孩子当学徒,也算是福分了!” 还未等少年回答,门外突然有人走进,他搁下手中的农具,扬着手,“徐老伯,我是村子里的王五啊!最近我的身子不太舒服!您给我瞧瞧吧!” “哟,是王五啊!”徐济搬了把椅子给王五坐下,伸手就要给他把脉,“来,王娃子,我给你诊诊。” 少年也搬了座椅让徐济坐下,自己站在一旁看着徐济如何给人号脉诊断症状。 只见徐济伸出手,用食、中、无名指分别平按在病人手腕的寸、关、尺三部,闭目按察。 良久,他睁眼,略一皱眉,“娃子,你的脉象过于迟缓且浮弦紧缓,若是诊断无误,那么就是得了风寒。” “这样吧,我给你开一些治疗风寒的药材,你回到家中,让你夫人给你煎服即可。” 徐济转身从硕大的柜子里,用小铲装以各种药材。 “徐伯,这是什么药材?像花一样。”少年指着一株干瘪的小花问徐济。 徐济笑道:“这个叫紫菀!可以祛除痰多喘咳,对于治疗风寒来说,非常的管用。” 少年点头,转身去看那王五。却猛然发现病人的目光游离在莫释走时留下的牛皮革。 那皮革里搁着将近十两银子,足够徐济什么都不做过上好几年。是莫释用以感谢徐济救治少年的费用。 虽然徐济极力阻拦,可莫释却是飞也似的走了。徐济再是不愿收,也没道理扔在大路边,等人捡拾。 “狗儿,去把我的秤砣拿来!” “好嘞,我这就去。”少年拐进后房,摸索着秤砣。 少顷,他便迅速的把秤砣递给了徐济。 “狗儿啊,这个药材你认识么?”徐济接过秤砣,却是不急称药,他指着药方上的一株药材。 “这……这个是什么?”少年傻了眼。 “这个,叫五味子。”徐济慢慢地拿出银两,“我想让你去城内药铺里去买一些这种药材。” “我马上就去!”少年接过银两,拍着胸脯,“等着我啊徐伯,我很快就回来!” “啊……徐老伯啊,这个药我需要吃多久?”王五突然开口。 “噢,这药方是我特别调配的,只消三个疗程,就可以停了。” “我知道了。”王五张嘴,还想说什么。 “怎么了,王五?”徐济以为王五又是风寒复发,急忙问。 “啊……没事没事,对了,徐老伯。”王五说,“那个革子里面是什么啊?还真没见过这么稀罕的物件。” 徐济顺着王五指向革子的方向看去。 “你是说那个啊!那个是一只牛皮革,是一个好心的孩子给的!” “是别人给的啊!”王五捏着衣角,颇有些紧张,“还怪好看的呢……” 永安街之上,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广皿的虎狼之师已经攻破了酉矢的北境,接下来便是这南境之门户的武役。可现在哪有战争前夕的紧张,相反,倒是热闹非凡。 一个乞丐饿的两眼发直,直撞进少年的怀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喂!没长眼睛啊!”少年看向愣着的乞丐,同时扑打身上的灰尘。 乞丐不语,他站起身愣愣的接着走自己的路。少年眼看这人饿的连路都走不稳,也就不再计较,直奔目的地,这里他非常熟悉。做了这么多年叫花子,每次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首先做的就是了解它的地域分布。 只片刻,他便找到了那间药铺。 “掌柜的,给我称二两五味子!”少年也看不明白摆在架子上的各式草药,索性直接向掌柜说出这草药的名字。 “好嘞,您稍等。”店家陪着笑,伸手拿了秤砣就去取下了所需的草药,丈量着重量。 少年靠着柜台,思量着怎么跟着徐济学好这把脉。他见徐济只一伸手,就知其中的一二。这究竟得操练多久呢?他不禁有些犯难。 “客官,您的药材。” 少年伸手接过药材,心里还在想着事情,转身就想走。 掌柜直瞪眼,他看这小鬼拿了药材却对钱的事只字不提,立马急了,脸上的横肉直颤。他跨过隔栏,快速的跟上少年。 “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啊?”少年大惊,“我这就给您钱。” 他伸进兜中去摸徐济给他的银两,可摸索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有摸到。他猛地一拍大腿,暗叫一声不好,钱准是被偷了! 可就算是知道钱被偷了,他也没有地方去寻那乞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面色僵硬地回身张望着掌柜的表情,以期这掌柜能够宽宏大量。 掌柜愣了一瞬,这才算是明白了,这小子准是没钱!他勃然大怒,一把就将称好的药材抢了过来。 “你这小鬼!当真不知好歹,居然敢来我这讨不要钱的好处!赶紧滚,走晚了休要怪我动粗!” 少年暗自掂量面前这矲矮的掌柜,不禁哂笑。他很快地离开了店铺,无赖的想着到底是等夜深了再去这家店铺偷些金铢让他知道厉害呢,还是放火烧了那些药材呢?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九章 再入 少年在永安街上反复溜达了很久,终是想不出个什么法子来圆掉自己丢钱这一事。 可是这时,他忽然看到了角落里一个趴在地上的小乞丐,竟觉得有些熟悉,急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襟,本就愤怒的心境像是达到了一个顶峰。 “喂,把小爷的钱还来!” 那小乞丐转过头来,怔了一瞬,厌恶的把他的手给打落,“什么钱?你有病啊!” 少年也是有些发愣,自知是认错了人,低低咒骂了一声就走了。 “该死的东西!”小乞丐愤怒的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自己什么都没做还挨得一顿臭骂,这算什么道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阵盖过一阵的冷风刮过,少年猛一缩头,扯紧了身上的破布袍子,直打哆嗦。他回去的勇气几乎算是没了,更遑论去求着徐济再给自己银两去买这药材。 纵然他知道徐济不会打骂他,但老人黯淡的目光他终究不敢去面对。才被收留第一天,就办了如此蠢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不过就此继续自己小偷小摸的本职倒也算不得坏,虽然有点对不起徐济,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少年忽的抬头,看向前方府邸的额匾,燕翎爵之府。正门前,有两人正在低声地交谈。他静静地伏在墙壁的一隅,这才瞧见了那两人正是后宅总管与一个精壮的汉子。 “李三,再给我把后宅的那方石洞加固加固!”总管用手捻着几张票据,话里带了强硬的语气。 “这……总管啊,这要是被吕总督发现,我们都得被杀头啊!”那精壮汉子用手揩去额上的细汗,有些犯难。 “我给你做十二分的担保!这件事揽在我身上!你放手去做!”总管大力的拍着汉子的背,笑得神秘,“好处少不了你的!” “哈……哈哈,谢谢总管。”汉子陪着笑,腰压得更低了,“可是……” “李三,我可记得你还没讨到媳妇吧?”总管微笑,突然凑近了李三,“那帮丫鬟里面,我可以给你……挑一个。” “这……这!太感谢您啦,总管!我这就去准备工具。”李三狂喜,抬腿就想走。 “哎!别急,过来,拿着这个!”总管拽住李三,将一张票据塞入他的兜中。 李三也不含糊,收起票据就快速的沿路返回。 总管一笑,眼底的光微微的晃动。他似是斜身瞟见了什么,仍是返身走进了府邸。 少年见总管已经进入府邸,就不近不远的跟在汉子身后。他粗略的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知晓了那快速往回走的精壮汉子是一个石匠,负责吕府后宅的修筑。那么,目标显然就已经明了了,他贼贼地看了一眼李三后腰上别着的票据。 行至人多的街道之后,他快速跟近了李三,身子只向前一倾,食指忽然探入李三兜中,极为刁钻的勾出了李三的票据。这种小偷小摸的技巧几乎是每个叫花子都必须学会的东西。可技巧总有失灵或者失手的时候,而一但失败,就不是那么容易退走的了。 少年将票据塞入兜中,慢慢的从腰鞘里抽出那把自总管身上摸来的佩刀。 李三拐进一隅,将巷子最里面紧闭的一户大门猛地敞开。 少年紧跟其后,不等李三反锁房门,猛地一跃而出,一脚就将他给踢翻,狠狠地将佩刀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老实点!”他警告李三。 “你……你想干什么?”李三嘶哑的低吼,紧张地看着脖子上架着的那柄佩刀。他猛地一怔,忽然发现这柄佩刀的模样有些熟悉。 “嘿,我嘛,有点小忙需要你帮助一下。” “什……什么忙?”李三极力想去看少年的面容,却发现少年草帽遮面之下还有一层破布围住他的面庞,只得作罢。 “你再不老实,我就杀了你!”少年加大了手中的力道,阻止了这奸猾小人再探头试图窥探自己的相貌。 “别!我懂……我懂!”李三低低地求饶,铆足了劲向后昂头,避免与那佩刀有任何的接触。 “接下来……”少年掏出那张票据,“瞧瞧这是什么。” 李三瞪直了眼,半张着嘴,一时竟不敢相信眼前的票据居然是刚才总管给他的。 “你!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无可奉告。”少年斜眼瞥着他,无声地笑,“你只需要知道,这张票据上,可是一五一十的写着你跟那后宅总管做的那些龌龊事!” “你究竟要干什么!”李三涨红了脸。 “你听着,”少年的语气很静,“待会儿你会去燕翎爵府邸后宅,配合那总管修补石洞对吧?” 李三暗自掂量,就连石洞的事都泄露了,他决定暂且先配合这小子。 “对……对。” “我只需要你带着我一起去就行了。”少年一手用刀抵着李三的脖子,一手使劲拽起他的衣领,“我的身份,是你的学徒,懂了么?” “明……明白。”李三说,“事情完成之后,票据可以给我吧!” “当然可以。”少年狡黠的微笑,“不过这得看你怎么表现了!” 少年收回票据,将佩刀重新插入腰鞘。 李三仔细地揩了揩脖子,确信没有什么症状才正色去看面前站着的少年,眼底有深藏的森冷。 少年有些狐疑,他在拿刀威胁这壮汉时,心里也是直犯怵,害怕这李三突然暴起抓住他就是一顿暴打。但结果意外的顺利,委实令他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票据,确信是这票据带给他的威胁。 戌时将尽,黑暗完全笼罩了大地。李三招呼着穿着完毕的少年走快些。他提着极为黯淡的火灯,抄着小路向吕府走去。 半个时辰不到,他们就已经抵达吕府。李三伏在门前,慢慢的叩门。片刻,府门极静地开出一道一人宽的入口,总管就立在里面。 “这是谁?”总管忽然摁住少年的肩膀。 少年猛打一个寒噤,手指微微探向腰后佩刀。 “啊……他啊,他是我新收的学徒,活计干的不错!让他跟着我做些小事,这修补的工作好能更快的完成。”李三随便扯了个谎。 “裹得这么严实?怎么?还怕见人么?”总管又问。 “哈哈!总管您多疑了,他这是得了风寒,怕传给您呢!” “原来如此,你这小子倒是有心!快进来,赶紧的做活,老爷跟家眷们都已经睡熟了!”总管急忙灭掉手中盏灯,扯着两人进门。 府内,有四个丫鬟跟在总管身后亦步亦趋,李三和少年放慢了步子跟在了后头。 宽阔的前庭内,有参差错落的假山,其中数股小溪交织在其中,呈瀑布状由上摔下。 成林的苍松翠竹紧紧依靠在石山旁,汲取着小山下的溪水。间或有一两只晶亮的眼瞳警惕着看向这里,而后迅速的奔至密林深处。亭廊榭台错落有致,幽深之径内像是归隐名士的住处。 燕翎爵虽为一武将,可心中雅致从其府邸布局便可窥一斑。这内敛奢华的园林,少年常年来这里顺财时早就见识了便,现在倒也无感于这美景。 “到了。”总管重新燃起盏灯。 与府邸前庭、中庭相对应的后宅,后者距离前两者拥有着几乎几里的距离,是为山道。 他们一行人经过这颇为漫长的山道,到达了后宅,都是松了口气。 “李三,去吧!”总管推了李三一把,同时瞥了一眼少年,“还有你。” 两人齐声应着。 “你在这里先行修补,我做做样子在旁边帮你做些打杂的工作,明白么?”少年望着远去回房的总管与丫鬟们。 “我知道,不过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少年示意他噤声。 他缓步走向总管的舍房纸窗前,却发现里面没人,心里便是有了底。这色胆包天的东西,准是去了丫鬟的舍房,做些男女苟且之事。他悄悄地推开了那门栓,果然没锁。 少年窃喜,小心的拔掉门栓,委身而入。但颇为寒酸的舍房一时竟使少年有些手无足措。 这既贪财又馋色的总管,居然出入这么寒酸? 这当然不可能。少年轻蔑的笑了,他果断掀翻总管床铺上的所有被褥,抬手取出腰间佩刀,将刀锋对准青砖猛一扣,而后狠狠的撬出一块青砖。 泛着光泽的银两与金铢沉寂着搁于其中。 他再度挥动佩刀,又是劈开一块青砖,将其狠狠的抛掷于地。少顷,青砖被他撬空殆尽,金银一览无余。 少年将事先准备好的羊皮袋拢入其中,将贵重且易装的财物尽数拿走。 这次的计划,他从一年前就做足了实行的准备。那成堆的财物是总管大半辈子的贪污积蓄,他觊觎了许久。 直到今天,他丢失了全部的银两,与偶然撞见了两人的对话。 他心里暗自称量,这搁置已久的计划,也是时候了。 少年背上羊皮袋,返身出门。趁着李三还未修补完成,他必须尽快从石洞里逃离出去。 可是这时,一记闷棍忽的砸在了少年的头顶,而后便是一脚将他重新踢倒在舍房里。 少年朦胧里看清了来人。是那李三,与那……漠然的面庞。 他猛地清醒过来了,他早该知道这人是容不得威胁的,而应在刚才直接杀掉的。只是晚了……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十章 樊龙印 一桶冰凉的水泼在了少年的身上。他猛地惊醒,发觉了自己被反绑在一跟木柱之上。他抬眼看着眼前站着的总管、李三一行人,眼里饱含怨毒。 “哟,你醒了?”总管上前一把撤下了少年遮脸的破布。 “果然不错,就是你小子!” “就是小爷我。怎么?还嫌被我戏耍的不够?”少年一口唾沫啐到总管脸上,目光触及到他精瘦的脸上竟有些想笑,“我看你这样子,是要快死在女人身上了么?” 总管一愣,猛地一抹脸,勃然大怒。扬起簸箕般的大手就狠狠的扇在了少年的脸上。 “你这有爹生没娘养的野种!”他侧身取过竹夹,拷在少年的嘴上,双手徒然发力。 只一拉,夹子骤然紧缩,翻江倒海的疼痛瞬间就把少年的思绪给击垮了,一阵盖过一阵的疼痛像是燎原之火炙烤着他,直冲天灵盖,像是顶破头颅。 “还敢不敢了?”总管又猛的用力,夹子再度缩紧。 少年虚弱的哼哼几声,连大吼的力气都没了。瞪大了的眼珠里慢慢淌下眼泪,鲜血从他的嘴上溢出,润湿了竹夹。 “我可是真没想到啊,你居然还会回来!”总管的脸上浮着狰笑,“我可巴不得你这野种再来偷点银两呢!我好逮住你,让你吃点苦头!” 李三的目光触及少年也渐渐冷了,“这野种居然敢拿刀威胁我,真是吃了狗胆!还是多亏了总管,我才能摆脱这小子!” “行了,马屁少拍。滚回去把你的工作做好!”总管挥手赶他走。 李三没有做声,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呸!”少年啐出一口血沫,蔑然地看着李三远去的背影。 “你他娘的还敢顶嘴!”总管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有几滴血渍飞落在地,少年摇晃着头,似是不支,沉沉晕倒。 “把他弄醒。”总管朝后方两个丫鬟挥手。 “是……”丫鬟们不敢出言反对,只好提着水桶朝少年泼了过去。 两桶水浸泡之后,少年再次转醒,可也将近极限,他的嘴部已经开始溃烂了。 “小子,想知道原因么?”总管看着他嘴部的溃烂。 少年艰难地半睁开眼,嘴部的浮肿使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那柄佩刀!”总管忽的拽过少年,左手绕过他的后腰,使劲拔出了那柄佩刀。黯淡的火光里,那柄佩刀闪着诡异的锋芒,像是猎手露出锋利的爪牙。 “你千算万算潜入后宅,而今却因一柄刀被我给发现了!”他说,“大智若愚这个词用在你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 总管用手指轻轻抚在刀锋上,从刀尖顺至刀柄,陶醉的感叹着这柄佩刀的做工。 少年看清了佩刀上的纹路。那是一只在图腾里才能看到的异兽,樊龙。 异兽半开合的大嘴里,满是人的头骨。强有力的四肢上镶满了死尸的骨架,尖利的鳞片紧紧扣合在身上,散发着血腥的铜臭味。钢铁一般遒劲的尾部满是倒生的骨刺,其上刺穿着无数的人类以及走兽。 樊龙……酉矢的象征。真实存在于极南之荒的异兽。 传说钺朝之初。开国帝王钺祖帝,便是在樊龙赋予的神力之下,铸造了一柄炜锻樊印剑。祖帝执起樊印剑,号令天下,所到之处,无不跪地拜服。仅数年,祖帝一统陆洲,定国号为用钺。 而今酉矢国所在地,便是钺朝之初的皇都。酉矢国引经据古,将樊龙纳为国之象征。而佩刀之上,纹烙樊龙,唯皇族可得。 此处府邸为燕翎爵吕骜之宅。吕氏皇族,此等境内的,惟有吕骜。 一个小小的总管何以得到这樊龙印佩刀?况且,为何自己持着这柄樊龙印刀,直至今天都尚未发现其上的樊龙印。 “你们都出去。”总管挥手示意两个丫鬟回房。 丫鬟们紧张的转身走出房门。她们低垂着眼帘,嘴角微微抽动,似是有话要说。 总管重新插上门闩,看着被绑于木柱之上的少年,忽然笑了。 “是不是非常震惊啊?”他说,“这么久了我倒是担心你会发现这柄刀的秘密!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为……为什么会有樊龙印。”少年嘶哑的颤动嘴唇。 总管却是避此不谈,他重复的闻着佩刀之上的气息,闭眼品味。 “知道么?这柄刀上的铜臭味,可都是用人血来提炼的。”总管自顾自的在房内踱起步子,“相传,酉矢还未成为王朝之时,酉矢的诸侯便早已锻造出了这神器一般的短刃。” “可为了避讳钺朝的探子,酉矢公则用以万计的人血提炼刀芒,再施以重金笼络了北域的印族天师,用其独特的技艺成功的隐秘了这象征权力的樊龙。” 总管用刀尖轻戳少年的肋骨,“你可懂加持这百般技艺的原因么?” “是力量啊!”他倒提佩刀,狠狠的用刀背刮擦在少年的脸庞之上,“加持了这数以万计的人血,这柄刀,就是柄绝毒之刃!天下任何的毒,都没法跟它相比!” “不过现在的你好像也没有办法使出这力量了。”总管将樊龙印佩刀收回刀鞘,“早在燕翎爵接受这件不详神兵之时,我就派人将持着‘冶光’的来使,截杀在半路!只可惜,没能截住那柄真正的传世之物。” “所以……你就伪装潜入这里等待着给予吕骜致命一击,再杀了他全部的家眷,好去找那柄传世之器?”少年抬头,直视着总管的目光。 “聪明。”总管淡淡的微笑,“你很聪明。以至于那天我差点就栽在了你这小子身上。” “不过啊,这柄冶光是好,可刀刃经过淬炼,已经放弃了锋利的条件。”他说,“而那柄绝世之物,则是天下至锋、至坚!” “所以,我倾尽一切来寻找它。即便杀了这武役全部的人,我也会找出来它。” 少年有些害怕。上一次的临近死亡,他接受了虎巳的救助。可这次呢?他又能被谁救助? “哟,小子。你很害怕么?”总管只是笑,“原来你也会怕?” “难道我说害怕,你就不会杀了我么?” “哈哈哈!”总管大笑,重新抽出樊龙印佩刀,直指少年心窝,“你本没有必要跟我作对的,明白么?” 他看着少年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话音阴冷,“只是你站错了队伍,居然妄图拿走我的宝贝。” 可是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 总管猛的回头,惊出一身冷汗。这门他可是反锁上的,什么人能有如此力量将门给撞开?不详的杀气极快的笼罩他的全身。 之前离去的两个丫鬟静静的站在碎了的门外。她们的身边,是一个壮硕的身形。以及数十常备守卫军的青年士卒。 那是燕翎爵吕骜。 “燕易屠,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吕骜一脚踢开碎裂的木门。 “看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啊!”燕易屠低笑,把玩着佩刀,“很好,你们两个小丫鬟,做的很好!” 吕骜冷笑,手提一柄直刃战刀,猛地踏前一步对准燕易屠决力劈砍。 燕易屠闪身一躲,不善武力的他在吕骜面前纯粹是找死。慌忙中他嘶声一声嚎叫,“李三权,你他娘的还不来救我!” 不等吕骜再次挥刀,门外已是砍杀声响做一团。 只是李三权早已没了那唯唯诺诺的模样,那漠然的面庞让人几乎不会想到从前的他仅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李三权挥舞着两把巨型板斧,每一斧都将砍去一名守卫的头颅。他以万军不当之勇冲进了舍房。吕骜瞥见他,反身便是一刀,却被他迎头挡住。 吕骜被震退半步,吃了一惊。可李三权却无心恋战,他穿过吕骜,胳膊朝下一曲,夹抱上燕易屠就想逃走。 吕骜哪肯给他机会,他拧转刀把,刀锋直刺过去,正中燕易屠肩头。只听得燕易屠惨叫一声,急忙回身用佩刀击退了刀芒。 而吕骜迅速卸下上身余力,震地暴起。他收回刀锋,横向挥刀斩向李三权头颅。 李三权头也不回,将板斧立于肩头,只一向上划弧便躲开了吕骜的攻势,再一发力竟是要将吕骜刀锋向下压去。 “有点能耐!”吕骜急撤战刀,抝步挡住迎来的板斧。 这空当,李三权却飞也似的逃出了舍房,竟无人敢拦。那些学了没几年本事的青年士卒,可没这个胆子上去跟他对阵,那几个被劈下头颅的士卒就是最好的例子。 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一卷 酉矢之殇 第十一章 赐名 少年好转的差不多时,已经过了不少天。他慢慢撤去胸口以及嘴部痊愈的伤口,尝试着探脚下地,两个丫鬟迅速迎上扶住他。 刺眼的光忽然被打开的门隔绝了。吕骜抱怀于门前望着少年,略作沉吟,“少年,燕易屠二人之事,我想你应该有个说法。” 少年一愣,没有想到居然刚刚痊愈伤势就会被这燕翎爵审问。 “都督,我在被燕易屠囚禁期间,仅仅知道他掌控着名为冶光的樊龙印佩刀。再者,就是他妄图潜伏于吕府想趁机杀掉您搜出另一把传世之器。” “唉,罢了。暂且不提此事,此事我自有安排。”吕骜挥手让少年过来,“不过,这种种有关于你的事,只是因为你来这里偷盗钱财,而不慎被逮到了吧?” 少年身子微微一颤,嘴唇微张,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行了,关于你的情况,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吕骜说,“你很聪明,尤其是深谙偷盗之技。” “但你可不要因为误打误撞立了这功,就想脱去你从前的罪状!”吕骜猛的一掌打在了身旁的桌子上,滚热的茶盏经这一震,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其一,数年之前,你小子第一次来我吕府伪装成丫鬟,摸清了吕府全部的结构,首先顺走了十两银子!” “其二!三个月前,你第二次出手,再次潜入吕府进行偷盗,成功盗走十四两银子。其三!也就是十四天前,你又进入吕府,成功拿走一批总管的财物,虽说燕易屠这厮现在已非我吕府中人,可你的罪状,无可置否!” “最后,便是昨晚,是你第四次进入吕府,也是你酝酿最大的一场偷盗!”吕骜忽的走至少年身前,揪住他的衣领,“我说的对不对!” “是……您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 少年震颤着身子,嘴部又有些开裂。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从先前的临死状态恢复过来,现在又是得接受吕骜的雷霆之怒。他不禁湿了背夹,只得承认,他的所有,已经被吕骜知道的一清二楚。 “先别急着谢罪!”吕骜说,“你的罪状单是入侵吕府这一点,我就可以治你的死罪!” “小子,我问你。”吕骜盯着他,“你愿不愿意被我编入常备守卫军斥候司。” “你的身手很不错,以至于三进吕府而没被发现,这足以体现你的实力。”吕骜忽的笑了,“我想,如果昨晚没有燕易屠的干扰,你仍能如鱼得水般进出。” “这……就是戴罪立功么?”少年反问。 “你可以这么理解。”吕骜说,“听着,现在国难当头,酉矢北境北骑关大败,这就意味着酉矢南境也会遭遇不测。那么,首先需要做出决断的,便是我,燕翎爵吕骜!” “前不久,我曾派出我的三位斥候,探查北境现状。”吕骜说,“但他们都死了,死于广皿的铁蹄之下。” 死去的斥候皆是死于广皿狼顾之手,这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同为斥候,可广皿狼顾拥有的战斗力却绝非他吕骜手下斥候所能比的。那是支狡诈到极点的斥候司,几乎……没有破绽可言。 也许,唯一的破绽,便是那同为斥候的禁卫虎巳司了。可虎巳司,同样属于广皿。 少年默然,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算有,他也没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别无选择。 “你在害怕。”吕骜盯着他,目光似是猎鹰,“你当然有资格害怕,斥候的工作是危险的,这不可置否。你也可以拒绝,我仍然可以让你进入常备守卫普通的司部,当一名普通的士卒。” 少年回应了那冷峻的目光,重重的点头。 “都督!” “少年,你有这份勇气,我很是赞赏。”吕骜微笑,“不过,你听着,现在斥候司只有你一人,所以现在特设你为斥候司司长,明白么?” “都督,我明白的。”少年紧张的咽下一口唾沫,“只是……有人尚有恩于我。现在我被编入您的名下,这……这岂不是有违道德。” “哦?那你说来听听,谁有恩于你?”吕骜来了兴致。 “城门西边的村子,那里有救过我的诊生。我已经答应做他的学徒,昨晚行窃,也是为了帮他……” “小子,你这倒是跟我讨价还价了!”吕骜大笑,返身阻止了捡拾碎渣的丫鬟。他亲自蹲下去捡拾那茶盏的碎渣。 少年似是听出了吕骜内心的不喜,知是犯了忌,急忙改口。 “不,吕都督。我心中所想,仅仅是把老伯接入吕府,我来负责他的起居。”少年说,“而且,老伯他是诊生。对于诊生稀少的武役来说,吕府想必也是急需更多的诊生用以医治军卒吧?” “小子,你想的很周到。”吕骜叹了口气。 “都督谬赞了。” “这也并非不行。只是这诊生若是进了我吕府,那周边寻求医治疾病的乡里,该如何是好?” 少年怔住,竟无法作答。 “知恩图报,这是好事,我吕骜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种人。”吕骜大声说,“所以接那郎中来我府中的想法,便是免了吧!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会给予你特定的日期,回去探望他!” “多谢都督!”少年狂喜,纳头就想跪拜。 “诶你小子!快起来,在这里用不着这么大礼。”吕骜摆手示意他快起来。 “少年,我且问你,你唤作什么名字?” “我……”少年低垂眼帘,“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吕骜一愣,“也罢,我吕骜也算得有几分薄面。今日做主,便为你取一名字!” 他转身指向后方不施粉黛而仪容极美的女子,“这是我的结发之妻,唤作司空玥。” “见过司空夫人。”少年急忙去对司空玥施礼。 “孩子,免礼吧,既然都督他将你收做斥候,那便是对你的信任与赞赏。”司空玥起身扶起拜礼的少年,“知道了么,孩子?” 少年重重的点头。 “上古时期,世上有六洲,西淮洲有一羲烛,它貌似飞凰,可更为迤逦。它形若巨龙,可更为妖艳。它无忧无虑,神力通天,过着极为恬淡的生活。后来它的力量遭到了南荒之主苍龙的嫉恨,苍龙便率众击杀了它。”吕骜抚着少年的头,轻轻叙说,“后来,羲烛重生,它为了复仇,燃尽生命杀掉了苍龙的五大御侍,可惜没能击杀苍龙。” “知道么?羲烛这一释义?”吕骜直视着少年的双眼。 少年不语,关于这极远的神话,他完全不知。 “羲烛,便是那……羲皇上人,无忧无虑,无始无终,永不背叛,永不断绝。”吕骜的声音像是太古鸿蒙,“我只望,你能够如羲烛那般,强大而不自大!自此,你便唤作司空羲。明白么?” “小子谨记。”少年缓缓的回答。 “今天你暂且回去向那诊生说清楚,明天即可入住我吕府,记住了么?” “司空羲记住了。”他说。 吕骜挥手让正房门外的两名守卫进来。 “你们同他一起去,记住,务必保证司空羲的安全。” “都督,您这……怕是有些不合适啊!”两人皆是说。 “不合适?”吕骜一笑,“你们说说,哪里不合适了?” “首先,这小子以前可是市井飞贼啊!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做过,如今您却是将他编入斥候司,这可是养虎为患啊!”一守卫拱手上前。 “总督三思!”另一个守卫也是迎上前,劝谏吕骜。 “行了,这些都不是你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我自有安排!”吕骜不耐烦的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是!”两人黯然,皆是退走。 司空羲转身向房门外走去,两人自觉的跟在后面。 “官人,你觉得他可信么?”眼见的司空羲已走远,司空玥扯扯吕骜的衣襟。 “呵呵,夫人,难道我的直觉,你也不信了么?”吕骜大笑着搂住司空玥,不由得引起她一阵娇呼。 “官人的直觉,奴家可不见得有几分可信呢。”司空玥娇笑。 “你且听我一一道来!首先,此人在经受燕易屠的折磨下,仍能云淡风轻,足矣显示他的韧性。其次,他能够多次如入无人之境进入我府内偷盗,则足矣显示他的胆识。再者,他的性格缜密,虽尚且稚嫩,但未必无法胜任这斥候。”吕骜静静的看着司空羲远去的过道,“而且,我有意磨炼他。” 司空玥也不再询问,只是安分在吕骜怀中,为他轻理发髻。这个养育了三男一女的女人,已经操持这个家太久了。 两个长子的死,她至今都未能释怀,对于这继承自己姓氏的司空羲。她虽有母亲的仪态,可心中却不免有些许芥蒂。 第一卷 格局 第十二章 徐济之死 算算时间,距离司空羲离开徐济的家中,已经十多天了。 他扯扯身上的破布袍子,率先跳下马车。身后是紧随于他的两名守卫。 “喂,小子,你可不要因为当上了斥候司的司长,就给我摆谱。”一守卫扬着枪,似有威吓之意,“要知道,小爷我刚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我是新来的肯定要礼让你们前辈了!”司空羲回身陪着笑,试图以此来跟他们搞好关系。 守卫冷哼,眼看无法找他麻烦,便重新侍立在一旁。 司空羲见他闭嘴,也就此作罢。他快步走至徐济家的院子前,却发现木门紧锁。 他心生疑虑,有种不祥的预感。凑巧身后有一农民忙完农活准备回家,见司空羲站在在门前魂不守舍,便想上前询问,但又瞥见他身后的两名守卫,就望而却步了。 另一守卫一看同僚靠不住,就招呼农民过来,“你是这个村子的?我有话问你。” 农民诚惶诚恐的走来,但司空羲却抢先站在他面前,死死的盯着他。 “这里的人呢?” “你是说这里的诊生,徐济?”农民顿了顿,“徐老伯早在十二天就死了。唉,这人啊,真是命如草芥!” “死了?”司空羲愣住。 “对啊,早就死了!要我说,徐伯死的是真冤啊。”农民自顾自的讲。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司空羲伸出手,紧紧拽住农民的衣襟。 “喂……喂!我说你小子!撒开!” “说!”另一个守卫上前,示意农民说下去。 “据……据说徐伯那天刚收了个学徒,便想先锻炼一下他的能力,让他买药去了。这时候好巧不巧来了个得风寒的家伙。好像是王五,他许是饿疯了,居然打起了徐伯钱财的主意……” 农民停下,不愿再说下去。 司空羲的手慢慢扣住农民的脖子。 “说下去。” 农民哆哆嗦嗦,却怎么也不敢逃跑,他看见司空羲通红的眼珠,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若是他不支而逃,是生是死他自己也没法把握。 “然……然后,徐伯……徐伯他,就被王五杀了。”农民惊悸出一身冷汗,“我就知道这些,官大人,放……放了我吧!” “放他走吧,他也不知道什么内情。”那守卫说。 农民见势拔腿就跑,就连农具也忘了拿。 司空羲无力的垂下双手,慢慢蹲伏在地,神色木然,双手不安的抽动着。 他听到身后,那个飞扬跋扈的守卫在气愤的怒骂,可也无心去管那些了。 “你小子活腻啦!敢威胁平民!”守卫大吼,“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役的规矩么!你这狗贼!到时候都督怪罪下来,咱们谁都没法好过!还有你,古钥,你是吃了狗胆了,居然还敢帮着他!” 另一守卫冷冷的看着他。 “闭嘴,程毕,你他娘的难道看不出这小子的情绪么!” “看什么看?这小子死了老娘啦!难不成他还能打死我!?”被称为程毕的守卫大骂不止,“实在是气煞我也!要不是军令如山,我早打死这畜生了!” 这徐济,倒也算是司空羲的家人,至少有那么一天半天的交情。不过像这样与他有些关系的人,死的有很多。似乎对于这老头儿的死,好像也没有那么多触动了。 只是内心里的芥蒂与自责,像是无限放大了一般。若是自己那日不去偷那钱财,安分的回去,老实的接受徐济的教诲,那王五也许就没有可乘之机了吧?他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王五的歹心,而后瞬间制服他,用那把仍在手里的樊龙印佩刀。 可没用啊……他还是去偷了。他就仅仅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啊,正如他在吕府的说辞那样。 他慢慢的站起身。 程毕见司空羲起身,径直走过来想教训一下他。他的嘴里骂骂咧咧的,想让这小子知道威胁平民的后果。 可司空羲更快他一步,扬手猛地一巴掌扇在了程毕的脸上,而后手臂前屈,死死的卡住了他的脖子。随之而来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小腹处。 “你可以试试。” 这仅仅发生在瞬间的动作,几乎还未等程毕反应过来,便晕厥了过去。 古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半晌无音。 也是时候教训程毕这纨绔一顿了,这小子,大概真不知道什么是一个人基本的气节。真当自己出了吕府就无人敢惹? 司空羲指指地上浑身泥泞,不知死活的程毕,示意古钥过来帮忙将他抬上去。 “你唤作什么。” “古钥。” “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你指什么?” “你的同僚被我殴打,可你在一边看戏。”司空羲轻笑,似在讥讽。 “尽管打就是,反正挨打的又不是我。他是我的同僚,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帮他?”古钥耸耸肩。 “那为什么你也会出言反对吕骜对我的收留?”司空羲忽的瞪住古钥。 “之前那是我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金镶玉,”古钥别过视线,他背起程毕,返身走回马车,“我们吕府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之人,懂么?我自认你有这份气节。” “他算是例外?”司空羲指指程毕。 “当然,”古钥淡笑,冷厉的眸子似有微光浮动,“上车,我想你不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吧?” “现在将近申时,我们仅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司空羲翻身跳上马车。 “所以接下来我们该去找谁?” “村子的地保。”司空羲说,“这件事,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前方半里处,是一方相比邻里规模颇大的建筑。 用以青砖砌成的石墙泛着淡淡的苔藓,腐朽已久的木门上,用朱砂写着“地保”两个字。 司空羲下车,缓缓地扣门。 一老翁透开门缝,望着眼前的陌生人,有些迟疑,“你是?” “我是徐济的学徒。”司空羲可以看到老翁脸上逐渐阴沉的神情,便挤出一个颇为难堪的笑脸,“老伯,您就是这个村子的地保么?” “我确实是。”地保欲言又止,“你真的是徐济的学徒?” 司空羲点头。 “如果你是来查徐济怎么死的,那你可以走了。”地保果断的关门。 “理由呢?您难道不先说说原因么?”司空羲紧握双拳。 “王五死了。”门里面传来地保含糊不清的声音。 “王五杀了徐济,可他又死了?难道您不该给个合适的解释么?”司空羲忽的猛踹木门,将木门踹出一个深陷,“您莫不是刻意消遣我?” “你个孽畜难道就不先问问徐济现在的尸首在何处么?”地保重新开门,脸上浮着愠怒的神色,“他足足等了你四个时辰!就连他快死的时候还在念叨你!而你又在何处?” 司空羲低垂眼帘,却避此不谈,“王五怎么死的?” “他杀了徐济之后,就在家自缢了。抢夺徐济的铢两也不见了,这很奇怪,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解决这件事,只好找到官府。”地保说,“可官府似乎并不想深究,仅仅将王五戮尸,烧成灰扔到了荒野里。” “这件事,就算这么结束了。”地保再度想关门,“我知道的已经说了,你也该走了。” “人该有良知。”他铜铃般的双眼紧紧瞪着司空羲。 “老伯,犯人可以草草了结,可死者不能随意下葬。”古钥上前一步,抵住门框,“我是燕翎爵麾下常备守卫军,监察司的司长古钥,有资格知晓这件事的详细过程。” 地保不禁正色,燕翎爵是武役高于官府而掌控官府的存在。而其守卫军监察司可以说是武役的治安人员。有权对平民进行基本调度。那眼前的少年?莫非…… “原来是……监察司的大人,草民有失远迎。”地保作揖,“您还想调查什么?” “徐济的尸体,我想,应该还没有下葬吧?”古钥盯着地保,“民间都会将死尸保存一至两个七曜日,而后下葬。不知徐济此时安放在何处?” “跟我来吧!”地保长叹一口气,转身进入房间。 屋内,是十分简单的陈设,两张长凳外加一方案牍,再者便是一张小小的青砖石床,再无其他。 简单的陈设映照着地保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保行至后房门前,停下不动了,“里面就是安放徐济的地方。” 他边说边掏出钥匙扣开锁环。木门洞开,司空羲率先进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四方的灵柩,以及一些杂物。他略作迟疑,迅速上前扒开了棺材。 “你这孽畜想干什么!”地保急忙上前阻拦,不料却被古钥挡住了。 “他心里有数。” 棺盖一经打开,登时一股恶臭便散发了出来。徐济腐败的身躯显现,那紧紧蜷缩的身体,比司空羲初见时更为瘦小。 地保转身想要出门,本就身体抱恙的他,这股恶臭简直能把他熏晕。古钥没有阻拦,可这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也令他颇为犯难,只得焦急地等待。 “有什么情况?”他问。 司空羲用破布裹住半边脸,伸手探向徐济肩头衣物的一抹砂红,轻捻,从透过破布传来的腐臭中闻到了一丝腥臊。 “是血。”他说,“干涸的血。” “血?”古钥也将一块破布围住口鼻。 司空羲默然,轻轻的抬起徐济的头,将胸膛其上的衣物褪去。 一块早已经干裂的可恐伤口紧紧粘附在徐济的脖颈处。 “切口平整。”古钥沉思,“可锄头所致,这个理由来解释未免有些牵强。不过大抵上可以确认是农具。” “农具?”司空羲抬眼。 古钥对上他黯淡无光的眼神,吃了一惊,“对,这种切口确实是由农具造成,不过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 “死亦归途。”司空羲捻捻手上残留的血渍,关上棺盖,站起身,“回去吧。” “就这么算了?” “我没那个能耐去寻出其中的端倪,只能在每年的忌日去给老伯烧点纸钱。”司空羲最后看了一眼那已关闭的棺材,合门而出。 古钥瞄见司空羲跳上马车,转身凑近地保,低低的向他说,“棺材我稍后会派人带走。你只需要对外宣称,徐济已经被下葬。” 地保一惊,但不敢多说,返身走回屋内。 第一卷 格局 第十三章 大钺太子 九月廿五,辰时,华灯初上。 夜晚的武役主街永安街,熙熙攘攘。 老者静默于阁楼顶楼,观察着下方的人头攒动。 “老头子,这热闹的景象我看也持续不了多久了,瞧它作甚。”身后,一将及弱冠的玉面公子,坐于木椅之上,手持着酒盏,细细的品着。 “你不觉得,这永安街的晚市有些热闹过头了么?”老者扶住窗框,象牙色的眼白微晃。 “这算什么。钺都的晚市不比这热闹多了!”公子搁下酒盏,意犹未尽。 “雍染,你这番话,若是给虎巳司知道了,我可留不住你。” “老子什么没见过,虎巳司渗透的再细致,他还能知道老子吃喝拉撒不成?”雍染大笑,朝着已经上来的掌柜招呼,“掌柜的,再给我提一壶好酒来!” “好嘞!”掌柜连忙应着,再度下楼。 他算是被这位好生奇怪的贵客给折磨了个惨。 自他置办酒肆三十年以来,可是头一回遇到此类酒客。吃酒而不叫菜,饮酒不问价钱而只饮陈酿,阁楼无问其他而只要最为华贵的顶楼。什么都是要最顶级的,可身上的装饰却十分寒酸。 饶是侍奉过无数权贵的他,此刻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位贵客讨好。更何况,看此贵客面相,也不过将及弱冠,看似豪爽的性格,可这仪礼却处处显示他的心思缜密。 还有那与他同来的老者,狮子一样的眼神,竟令人不敢直视。 少顷,掌柜提着两壶热好的陈酿溯回酒慢慢趋至雍染身前。 “客官,此酒乃出自酉矢酿酒名手司不违之手,品酒之前,须把盏摇匀,且品那醇厚慢慢入喉。”掌柜自豪的拍着酒壶,将那壶盖抠开,“客官,请。” “哈哈,掌柜的,你倒是有心了!”雍染将酒盏举起。 掌柜熟练的将酒液慢慢的斟至盏内。 雍染眯着双眼,悠悠的瞧着面前缓缓流动直入酒盏的透明浆液,竟不知不觉失了神。 “这酒,倒是极好。”雍染按住酒壶,示意掌柜停下,“掌柜的,我且问你,不知此处可有鸨儿?” 掌柜微愣,旋即会意,“不知客官,风尘女子可否一叙?” “优伶就好,我喜欢干净的。”雍染起身将酒盏递于老者,“老头子,这可是上好的溯回酒。” 老者抬眼,伸手接过酒盏,而后一口将其饮尽,“名手司不违,倒是名副其实。” “老头子,这酒是要细品呢!”雍染接过酒盏,扔向掌柜,“掌柜的,我家老头子很喜欢这酒,再给我上两壶这溯回佳酿。” “客官,您且稍等。”掌柜顿了顿,“不知客官是否仍要那美娇娘侍奉左右?” “自然是要。”雍染再度斟满酒浆,慢慢饮尽。 掌柜会意,慢慢地下楼去了。 这个拥有四层建筑的酒楼,集青楼、迎宾于一身。是武役主街最为豪华的一处酒楼。 掌柜常年游走在各大豪绅之间,黑白两道的关系在这武役可谓只手通天。但他却奈何不得这玉面公子分毫,他的身份也不得而知。 他第一次遭到了惨败。但这也加大了他拉拢这位公子的决心,他的来头必然不小。 “老头子,我问你。”雍染丢下酒盏,升起丝丝醉意,“你每天心心念切的那位少女,可是你的孙女?” “雍染,切勿因酒劲而蒙蔽心头。”老者盯着他,“那与你无关。” “唉,什么啊,你这老头,倒是小气。”雍染赌气似的扔掉还剩半杯的溯回佳酿。 “也莫要因品性,糟蹋了这美酿。”老者起身拾起酒盏,放回了桌上。 “哼,待会儿还有两壶,你这老家伙珍惜这个干什么。”雍染说,“对了,还有两位美娇娘侍奉咱们呢!不知道老头儿你能吃得消么?” 老者不语,接着坐回了窗框前,俯视眼下摩肩接踵。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阁楼下响起,雍染起身,许是猜到了优伶已是上楼。 只盏茶功夫,掌柜就已喜笑颜开的上楼来了,将两壶溯回佳酿搁在雍染面前。这时,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再度将一壶酒酿拿出,“客官,此酒是为我国国酿,乃是皇家御赐燕翎爵吕都督的酒品,前些时间,都督的独子吕毅为了表示他对小人的赏识,特意将此酒赠予我。” “哦?掌柜的,你想做何?”雍染眉头一挑。 “客官,您有所不知。”掌柜说,“此酒已于本店一年有余,虽是陈年国酿,可有资格饮此者,小人认为,唯您一人。” “小人诚以此酒附赠与客官,聊以解闷。”掌柜忽的击掌,“二位姑娘,出来侍奉贵客了!” 话落,掌柜身后的楼阁木梯里,渐渐走上两名盛装打扮的优伶。极为通透的薄纱附于躯体之上,仿佛吹弹可破。秀色可餐的面容更是倾国之颜,无双之貌。 雍染大喜,朝着掌柜微微点头。掌柜受宠若惊,喜笑颜开的下楼而去。 “二位仙子,可会何种消遣?”他问。 “奴家擅音律,可以奏乐相伴。”红纱女子率先上前,轻轻抚住手中琵琶。 “奴家擅舞,喜酉矢国律《庭丹朱鹤》。”青纱女子柔柔开口。 雍染一眼便相中了两位女子,是以拍手叫好。 “好!你们二人于此地奏乐一番,我若是高兴,定会赏赐你们。”雍染轻笑,一展权贵仪态。 “谢公子。” 红纱碎步趋至远端,青纱莲步移至阁楼正中。 琵琶声响,青纱女子翩然而动,绝美的曲线一览无遗。她月眉舒展的脸庞,青丝闪烁,盏灯映照其上,显现淡淡微光。直看的雍染如痴如醉。 庭内采幽兰,院外修谦竹。 青纱女子细微灵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昨夜君方休?几时可归还。 妾愿随郎去,几度欢愉忧。 牡丹犹已凋,思君情更甚。 心藏朱砂印,来日献于君。 一舞倾城,恍若隔世。 青纱女子飘然跪地,额上隐约发丝湿润。 雍染早已把持不住,他上前两步,用手托起青纱女子的香腮,轻轻闻着。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本姓于,后来认掌柜为父,改姓为若,名为若颜儿。”青纱女子轻轻开口。 “若颜儿。”雍染细细品味,“颜儿……颜儿,好名字。以后你便跟在本公子身边吧。” “谢……谢公子!”若颜儿惊喜,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 雍染眼见的若颜儿双眼迷离,更为激动。他大力的抱住她的身子,无顾其低低的娇呼,返身走向阁楼深处的内间。 红纱女子已知雍染所选,便盈盈施礼,离开了这里。 “颜儿,知道本公子要干什么么?”雍染大笑,双手徐徐探向若颜儿纤纤玉腿,引起一阵低低的喘息。 “奴家……奴家不知,”若颜儿迟疑着抚住雍染的脸庞,丹唇轻覆其上,“奴家只愿受得公子怜爱。” 雍染身躯一震,猛地发力撤去了她的青纱。春光乍现,娇躯一览无余。 “公子……” “雍染,你知道后果么?”门外,老者慢慢的说。 “老家伙,都到这种地步了,你难道还要拦我不成?”雍染不满的哼哼,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他张开双手,轻轻的拥住若颜儿。仔细闻着她身上的幽兰香气。 “到底是年轻人,经不住诱惑。”老者摸住木门,“雍染,你当真要此女子献身于此?” “当然,我雍染看上的女人,谁都抢不走。”雍染将手指探入若颜儿指间,“我父亲,也不行!” “但她会要了你的命。”老者说,“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顷刻间,老者猛然发力,他扯下后背的巨刃,抖开刀鞘,重重的砸入木门。 巨刃是把阔刃环首刀,它再经老者翻转,死死的嵌入了木门。 一声巨响之下,木门洞开。老者没有任何迟疑,手里环首刀瞬间脱手,一击即中,将伏在雍染身上一丝不挂的若颜儿钉死在墙上。 雍染的神情微微抽搐,他顾不得穿衣便冲到老者面前,将拳头砸了过去。 “老东西,真当我没脾气!?” 老者微微一躲,将雍染一脚踹翻在地,淡漠的看着一脸狼狈的他。 “你明白么?我为什么要杀她。”老者说,“她仅仅是个优伶女子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雍染咆哮。 “你是我徒儿,我有权保障你的生命。”老者说,“还有,你那微不足道的阅历,也需要我来为你开辟。” “可我他娘的就是一个纨绔!什么阅历,老子没兴趣!” “多说无益。走吧,找个合适的时机杀掉掌柜的跟那个红纱女子。我们此次来武役,不是来闹事的,但既然你已经被盯上,那就没有办法了。”老者狮子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雍染,“雍染,你才刚从钺都逃出来,我不想因为你的任性而狠狠的教训你。明白么?” “都杀了?你这老家伙倒是狠心!”雍染起身。 “祸水之颜,对于你,可抵一城。对于我,”老者说,“仅是粪土。” “杀死若颜儿是毋庸置疑的。”他说,“她是北洛的人。一个仅仅为了酬劳而杀人的组织。无论你是谁。” “大钺太子,也不行。” 雍染愣住了,他怔怔的望着老者远去的身形,一时竟忘了跟上。 “北洛……” 第一卷 格局 第十四章 北洛辰领 “老头子,你真的确定么?”雍染的心情已经平复,他抬手将那柄阔刃战刀用黑布包起,细细的擦拭,“这所酒楼是北洛的产业。” “你现在除了相信我还能做些什么?”老者左手轻抚腰后刀鞘,眼睛微眯,“瞧着吧,掌柜很快就会上来的。” “接下来呢。”雍染低头专心擦拭战刀上的血渍,依然对死去的若颜儿颇有些留恋。 老者避此不谈,只是淡淡说:“知道这战刀有多锋利么?” 雍染微微一怔,他不明白老者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老师,您……” “战刀是骑兵用来劈砍绝好的武器。”老者说,“可你知道什么武器比战刀更适合劈砍么?” “徒……徒儿不知。”老者的脾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虽说雍染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性,喜欢跟他开玩笑。可当他真正认真,周身散发着不详的杀气时,他往往坐立不安。那就像是搏食的狮子一样,容不得半点疏忽。 “是马刀。”老者抬眼看着雍染,瞳孔微缩,“马刀能够轻易砍断战马的头颅。而仅仅只是刀背就能瞬间将其颅骨击得粉碎!” “当然人也不例外。”老者说,“人的骨骼可没有马那样坚固。明白么?” “徒儿谨记……” “你能够知道就足够了。记住,我教你的不是该使用何种刀,而是刀术。入阵厮杀的刀术!”老者按住雍染手中战刀,回头看向楼阁楼梯处,“来了。” “还挺快的!”雍染抚刀,眼里藏着黯然。 他是陆洲的统治者,钺哀帝的太子。可当那些执着灼凤旌旗的披甲军士开入钺都时,他就知道这大钺的陆洲……已经变天了。他唯一能够想到可以救自己的,只有那有着狮子瞳的男人。曾有幸在洛茵一览其风采。而仅因老者的侠义,尊为太子的他就甘愿做老者的徒弟。 也正是如此,他做对了决定。当他在洛茵边境找到老师的时候,一度认为自己安全了。直到那些嗅着自己气味赶来的武士,将阔刃架在自己的脖颈处。他才知道自己,这大钺太子的命是如此的不值一提。那些身着虎头盔甲的武士,就像杀一只鸡一样提着自己。 而后,他们都死了。 那便是老师的力量,杀伐决断的的力量。他比那些武士,更像一只搏食的猎手! 阁楼下微微震动,掌柜停驻在梯间。 雍染长舒一口气,重重的坐在了木椅上,“掌柜的,上来吧!” “好嘞,客官!”掌柜讪笑,急忙走上来,“不知客官休息的可好?小女侍奉的还不错吧?” “哈哈!当然是极好!不过,掌柜的。我有意收她为妾,不知掌柜有何意见?” “不敢不敢,小女能成为公子的妾侍乃是她十世之福。”掌柜只是陪着笑。 “如此,你且拿着这个,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些薄礼。”雍染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玉斧,递向掌柜。 “这……这怎敢收呢!多谢!多谢公子!”掌柜连忙感谢,脸上横肉纷飞。 “一些小东西罢了。”雍染突然变了语气,“不知掌柜的可否认的这东西?” “客官,小人眼拙,确实不知道此物为何,只是从其貌相来看,这是一柄玉斧。”掌柜小声的说。 “哈哈!我来告诉你,这是个什么小玩意!”雍染忽的搂住掌柜,“这个啊,可是我们钺都的兵符。” “什……什么?兵符!”掌柜猛打一个寒噤,“公子莫要说笑,为什么大钺的兵符会在这呢!” “掌柜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雍染的语气冷了下去。 “公子此话怎讲?” 雍染没有做声,他右手抚住战刀,猛得捅进了掌柜的胸口。 “现在呢?知道我是谁了么?” “公……公子,您这是何意!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掌柜反手摁住那刀背,极力想要拔出,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惊恐的嘶吼,可生机却是一点点消散。 “中计了。”老者看着雍染,“他只是个傀儡。看来真正掌权的,是那个红纱女子。” “什么!”雍染一惊,手里刀把竟是一时没有握住。 老者迎上,一把推开雍染,他用破布死死捂住掌柜的嘴,而后重新握住刀把,翻转刀刃,搅碎了掌柜的心脏。 一声闷哼之后,掌柜彻底没了声息。 “老头子,我们该怎么办!”雍染迅速拾起仅仅是个小玩意的玉斧,振去刀上的血渍,收入身后腰鞘。 “先把尸体扔到街上,我们趁乱走就可以。” 老者将若颜儿的尸体装于羊皮袋中,再扔给雍染一只羊皮袋,示意他将掌柜装进里面。 雍染一把擦去额上的汗渍,手忙脚乱的将掌柜的身体装进羊皮袋,偶一手抖掌柜发白的手就又给掉了出来。 他不知道现在为何这么慌张。就连所谓的虎巳追杀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紧张。是因为害怕老师的保护也不足以救他的命么? 他终究是要自己面对的! 一支冷箭骤然窜过,雍染惊慌失措中躲闪。箭矢擦着他的耳尖呼啸而过,钉在墙上。 “老头子!有人偷袭!”雍染急忙跳起,跑向老者。 “你将及弱冠,可连一点帝王该有的骨气都没有!何以当大钺的皇帝!”老者一脚踢开雍染,死死地观察着四周。 雍染也不恼,他缩着头,紧张的扯住战刀。 一抹嫣红浮现,雍染只觉一湿,他轻抚左脸,捻住了一缕血滴。怎么会流血?他有些悚然。 那一瞬间,他仿佛感觉上方有什么巨大的牢笼在掌控着他们。他们就像是误入蛛网的虫子,而那蛛网紧紧的收缩着挣扎的越来越疯狂的他们。 杀气突然浮现,雍染瞪大了双眼。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 “退后!”老者大吼,横暴地夺过雍染手里的战刀,右手死死的把控住,身体侧护在雍染身前。 上方如罡风一般的攻势瞬间压垮了雍染,他强迫自己冷静,紧紧跟在老者身后。 老者猛地抬刀,迎上了那罡风。只看见钢铁碰撞发出的声音摩擦出一阵火花,而后攻势倏地消失,又从另一方向急速的扑了过来。 “这到底是什么!”雍染大吼。 什么都看不见,他什么都做不到。 “是铁丝。”老者的声音古井无波,“西淮传过来的特殊技艺,冷锻丝铁。如丝一般细微的铁丝,加之适当的力量,瞬间就能将人体切割成无数段。” “这是北洛地位崇高乃至大辰领才有资格拥有的武器。”老者说,“我们有麻烦了。” “这何止是麻烦啊!我们要死了啊!”雍染大吼,他难以想象自己会这样瞬间被切割,死的不明不白。 老者静闭双眼,他单手持刀,左手紧紧拽着后方的雍染。而罡风再一次驶过,老者发丝瞬间被切断。 可是这时,他猛地张开了狮瞳,战刀迎上,刀芒瞬间扩大。那简直能够震碎山岳的巨力就这样从老者的身体中骤然迸发。雍染那一瞬甚至忘记了呼吸,那霸道的刀势足以将他劈成两半! 罡风与刀势相合,那细密的钢丝终于是显现了身形。不过,也仅仅是断了的铁丝! “出来吧,你的铁丝已经没用了。”老者冷冷的低喝。 没有人回应,却逐渐响起一阵悠然的击掌声。有人慢慢从内间走出,正是那红纱女子。 雍染悚然,原来她一直藏在内间!也许自己刚才将与若颜儿行些苟且之事的时候,此人就会瞬间用铁丝切断他的脖颈。想到此处,他不禁汗颜。 “老师傅好手段啊!”红纱女子停于二人两丈之外,“老师傅,奴家名谓越巧儿,不知老师傅……” “死人没必要知道老朽的名字。”老者盯着越巧儿,“你是北洛的什么人?” 越巧儿轻笑,丝毫不在意老者的态度:“老师傅,奴家是北洛分部辰领,不知老师傅可否放奴家一马?” “早知道自己性命不保,还去接那生死不明的活计。”老者讥讽的笑道,“当真不知所谓!” 越巧儿轻蹙双眉,一时不知作何说法。 “谁出的钱,让你们杀他?” “老师傅,这事关我们的信用,恐怕……没办法告诉您呢。” “你可知他乃是当朝钺帝的太子?” “当然,”越巧儿轻笑,“我们只拿钱办事。” “死!”老者纵声咆哮,又挥动起战刀,他的脚下像是驾驭着风雷,只消一瞬,他便到达了越巧儿身前,直砍过去。 越巧儿虽说云淡风轻,可额上却是香汗淋漓。她仓促间后撤,不料却被刀芒震碎了一角薄纱。 “老师傅,您当真要鱼死网破么!” “小女娃子,识相的,就赶紧交代!也许老朽会留你个全尸!”老者紧随其上,再次侧身出刀。 越巧儿忽的勾出一道掠人心魄的瑰笑,“老师傅,太过急躁了哦!” 杀气凌冽,又是数道罡风呼啸而过。老者大惊,急忙回身迎刀去挡。罡风与战刀相撞,再没有先前之大的威力,仅仅崩出片片火花。 老者面色阴沉,手里的战刀刀锋翻卷了起来。这意味着这柄刀已经失去了威力。没有刀锋的斩刀,仅仅是块劈柴都不为过的废铁! 第一卷 格局 第十五章 箴言 “老师傅,奴家可不想死哟!”越巧儿娇笑。 雍染一看老者手中的刀已然翻卷,登时面无血色,几近晕厥。 这就要死了么?竟出乎意料的害怕啊!可这时他却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袭来,是老者的手。 “你怕了?”老者淡淡的目光,似乎升起了丝丝笑意。 “废话!我当然怕!你将死的时候不害怕啊!”雍染低吼。 “哈哈!”老者大笑,“接下来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刀,真正的刀术!” 雍染一愣。 “老师傅,原来您还有余力呀!”越巧儿迷离着双眼,眼中似是涌出水雾,“就是不知道老师傅您能否还能接下我的冷锻丝铁呢。” 罡风一般的丝铁再次从阁楼四面八方显现,冲向老者。 老者冷笑,他松开右手,扔下了那把卷刃战刀。左手倏地探入身后大氅,从腰间刀鞘拔出了一把通体黑亮的马刀。 “看见了么?这是一把真正的马刀!真正的战争之器!”老者踏地向前,左手挥刀生风,接连砍断两道冷锻丝铁。 而在这瞬间,老者已然凝气定神,手中马刀铿锵作响。他大吼着扑向了越巧儿,全然不顾两旁将及的丝铁,霸道的刀势再次如雷霆般炸响,浩渺波涛的齐涌向越巧儿。 雍染倒吸一口凉气。 越巧儿愣住,她甚至忘记了阻挡。手中操控的冷锻丝铁一股接一股崩断。 她自知将死,便缓缓闭上了双眼。北洛的人就是如此,时刻都准备迎接死的觉悟。她没有任何遗言。 只一瞬,她身首异处…… “你学到了什么?”老者振去刀锋上的血渍,回身去问雍染,“仅仅是学会畏惧了么?” 雍染反应过来,惊悸的竟说不出话。 “还是说,学会了处事不惊?” “老……老头子,你这刀术……好生厉害啊!”雍染憋了老半天,终于蹦出了几个字。 “我一直在教你的,就是这套刀术!”老者将马刀收回腰鞘,重重冷哼了一声。 “啊?是么,哈哈!”雍染讪笑。 “此战如若我不带着这把马刀,我们都会命丧于此。”老者说,“你也该打起精神,学会这自保的本领了!” 雍染不语,他默默的跟着老者将三具尸体装进羊皮袋。 子时,夜已深。 老者与雍染抬着承载三具尸体的羊皮袋在山涧之间疾走,一路上雍染风声鹤唳,生怕会被人逮到。 “快一些,也许北洛的人会闻到足迹。到时候就不好收手了!”老者低吼。 雍染猛擦一把汗,“老头子,我们接下来该去哪?” “先处理了尸体,”老者说,“接下来,便是去武役的副街长盛街。那里与这主街热闹程度一般无二。” “去那里干什么?” “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老者说,“燕易屠。” “燕易屠?他是干什么的?喜欢杀人?”雍染偷笑。 “小子,记住了。这个人,可是狼顾的人。”老者停在一处深潭边。 “狼顾的人?”雍染沉吟,“是我们要杀了的人么?” “不。是我们要拉拢的人。”老者说,“广皿的狼顾司可是个反骨的组织。既然反骨广皿,那就是我们的盟友。” “正所谓敌之敌可谓友是吧?哈哈!”雍染大笑。 “不。”老者的眸子中闪烁着淡淡的微光,“敌之敌亦是敌。只是消灭的顺序不同罢了。” “动作快一点!”老者催促着雍染赶紧把羊皮袋解开。 雍染急出满头热汗,就是解不开,索性用牙咬开。 登时一股浓重的铜腥味弥漫开来。雍染瞥见里面他适才疯狂亲吻的柔弱女子若颜儿,心中不免一阵落寞。 “心疼了?仅为一风尘女子?况且她还是来杀你的!”老者推开雍染,亲自将若颜儿的尸体拖出,一甩手便扔进了深涧里。 接着便是掌柜,而后就是已经身首异处,仅剩残肢的越巧儿。 “怜悯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并不能让你活下去。就如两人对阵只能活下一人一般。你不想死,就必须冒死搏杀。”老者一皱眉,将残肢同羊皮袋一起丢进了深涧,“懂么?” 雍染终究瞒不过自己。再冷血的人,也会想起杀人的痛苦。 “快走,已经没时间再耗下去了。”老者向着远处的一处亮光奔去。 “那里,就是副街区的瞭望台?”雍染问道。 “不错,但瞭望台上的人许是偷懒先行下去歇息了。”老者说,“我们可以趁机冲过去。” “好!”雍染迅速跟上老者。 少顷,二人到达副街区前。街门紧闭,仅有一瞭望台上燃着火把。 老者率先上前,将街门旁一隅成堆的干草扒去,露出其内的入口。 “老头子,这是你事先挖好的暗道?”雍染一惊。 “不,是燕易屠留下的暗道。”老者说,“早在半月之前我们便是约定了此地执行计划。” 他率先进入,雍染紧随其后,手紧紧的搓在腰鞘里的那柄卷刃战刀上。 不祥的预感。他总是这么疑神疑鬼。 “你们是谁?” 雍染一惊,果不其然。 守卫舍房忽的燃起一支火把,守卫手执起火把,走近了老者,“喂!问你们呢,都他娘的聋啦!” 老者将雍染推向前,示意他来解决。 “官大人,我们是打猎的街民,此次错过了回街时间,实在是抱歉!”雍染讪笑着走向守卫。 “打猎未归的猎户?”守卫忽的拨弄雍染去看他后背的腰鞘,“这么大的刀?究竟这附近的山野有什么样的猛兽,才能够用得上这种刀?” “你来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手里的火把像是黄昏下的余晖,甚至连雍染的面庞都照不真切。 “官大人,我们……我们是这里的住户啊!”雍染急忙辩解。 “行了,掏个狗洞进来就算是街民了?你们都给我过来,我要好好确认一下!” “软硬不吃的东西!”雍染一听这守卫居然说他们钻狗洞进来的?身为大钺太子的他岂是能忍? 他骤然曲掌成爪,紧扣住守卫的脖颈。 “你……你要干什么!” “要你死!”雍染力度猛一增大。只听得一声脆响,守卫鼻息尽失。 他扔下守卫,转身去看向老者。 “倒是有几分可塑之才。”老者淡淡说。 “据燕易屠给我的见面地点,许是那里。”老者指向前方不远处一个低矮的瓦房。周身是以青砖随意堆砌而成。 “快走!”老者大喝。 雍染环顾了一下四周,跟上老者,“老头子,你有没有感觉那里好像没人?燕易屠,应该不在那里。” “难道他有必要跟临时结盟的盟友下套么?”老者停下步伐。 “我觉得……燕易屠,似乎早就不在这里了。他应该是遇到了麻烦或者说,有事情出门了,但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老者不语,他慢慢的从兜中掏出一张羊皮卷。 上面书写着燕易屠的话。 这次的计划事关重大,所以我要求你一个月后的今天,到我所说的地点与我回合。届时关于计划的内容,我会详细向你讲述。 你只需要明白,广皿的实力远远不止是肆甲这么简单。这是我成为狼顾许久才摸清的。广皿发动战争,已经蓄意已久,早在二十八侯之乱时,广皿就已经将统一陆洲作为最终目的而实施了。 广皿的武王已经磨好了刀锋。 “看来……酉矢马上就要成为广皿的囊中之物了。”老者合上羊皮卷,“我们暂且找一客栈先行等待。” “老头子,广皿的下一步,就是大钺皇城了?” “这我无法保证,广皿的行踪向来无人可以猜透。洛茵的灭亡,也是如此。” 老者不等雍染回答,已然向着前方不远处仍然亮着灯光的客栈赶去。 第一卷 格局 第十六章 一匹野狗 十月二,燕翎爵府邸 一处僻静的独院内,司空羲赤裸着上身,大力的挥动着手中的战刀。这把刀是他向吕骜所请求的。当吕骜问起他为何想要这柄战刀,而不是其他士卒所惯用的长枪时。他低低地回答说,我喜欢这刀,因为它能连带骑甲砍掉广皿铁骑的头! 吕骜怔了怔,而后猛地将那把战刀丢向了司空羲,他本想以此让司空羲彻底的看清这把战刀的重量而使他知难而退。可司空羲没有畏惧它,他像只还未长成的猛兽一般扑上了半空,双手并行着,死死扣住了那柄长刀。 极大的重量经由他的手时,他的手被小幅震伤,他半跪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用尽量轻的力气去抚摸那刀上的纹饰。 吕骜从那个几天前还是一个狡猾小贼的少年眼里,看到了狂喜,以及深藏在眼里的憎意,像是被一簇火烧着了。 “小子,还想不想吃饭了?”不远处,一道剪影静静的站在院门口观望着这里,正是前几日被他一顿暴打的程毕。 “你就是个常备守卫的小卒,而我是斥候司的司长。”司空羲抬眼,冷冷的盯着他,“给我放尊重点!” “小兔崽子,你少给老子摆谱,”程毕瞪眼,“老子还不愿意干这差事了!”话音刚落,他返身就朝回走去了。 蓄着短须,面容倒算有些英挺的程毕,今年也只不过将及弱冠。这瞧不起别人的性格,他打小就是如此。他的父亲是武役的第一富商,所以他这自命不凡、高人一头的乖张性格,倒也不无道理。 确切地说,整个守卫军都是世家望族用来武装他们权势的工具,贵胄们的子嗣进入到常备守卫里,往往都是无恶不作,与山贼的区别大概也只是他们能够受得祖上的荫庇。吕骜也从没有打算让他们入阵杀敌,仅仅是给各个世家家主一分薄面罢了。真正跟随吕骜出征沙场的,是他的两万亲备军燕翎军。那是一支真正在阵地里浴血的军旅。 燕翎军的舍房不在吕府之内,而是在距离吕府约莫十里左右的一处集舍内,那里有着相比常备守卫军的校场更为广阔的地方用以练兵。而吕骜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集舍外训练士卒。但最近的战事吃紧,他不得不将战事隐瞒下来,以稳军心,转而加大军卒的操练。 进入守卫军的程毕,光是用钱财便拉拢了一大批同僚。吕骜看在他爹的薄面上,对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去祸害别人,那么吕骜就不会对他做出任何惩戒。 而从来没有吃过闷亏的程毕,在经受了司空羲的一顿暴打之下,始终咽不下这一口气。他来到这里已有两年之久,再怎么玩乐,也学会了不少行军作战之术,枪术也算得上乘。他现在只需一个合适的时间,将司空羲逼上绝境,让其和自己来一场真正的较量,但是死是活,他可收不住手里的枪势。 “真的不来?”程毕又回过身,目光阴阴地,“公厨的饭食可向来不等迟到的废物。” 司空羲愣了一瞬,放下了手里的战刀。他擦拭去身上的热汗,穿上吕骜为其准备的便装,就远远地随着程毕走出院子。 院外,一名身着青纱的女孩正娇笑着跟身旁的丫鬟们讨论着什么。司空羲认得她。她是吕骜的小女儿吕柔儿。正值将笄之年的吕柔儿正如她的名字,柔儿,轻柔温婉。她玲珑可人的相貌多是遗传了母亲司空玥,虽是含着苞,但已经有着些许颠沛众生的韵致。 程毕早司空羲一步看到吕柔儿,他火急火燎的赶至她的身边,驱赶吕柔儿跟前的小丫鬟们。丫鬟们都认得他,知道他的行事作风,便都识趣的退去。 “小姐,奴婢先行告退,别院仍有事宜需要奴婢去做。” “小姐,奴婢也先行告退。” 吕柔儿轻笑着点头,但眉头却是蹙得紧紧地。她看着面前的程毕,不知该怎么找借口推脱而去。 “柔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程毕微笑,一展世家公子的仪态。 “没……没什么!”吕柔儿起身想走,“本小姐想做什么……还用得着你来管么?” “哈哈!柔儿,瞧你说的,我父亲他与吕都督很久以前就已交情深笃。现在我们这一代,更是要亲近些啊!”程毕伸手,握住吕柔儿的手。 “你……你放手!休要以为你父亲他与我父上有些交情就如此放肆!”吕柔儿又惊又怕,想要挣脱,可怎么也挣脱不掉。 “喂,姓程的!”司空羲微微吸气,“不是到了公厨吃饭的时间了么?你停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的?” 程毕面色一僵,强忍着愤怒去看一脸无谓的司空羲,恨不得现在就置之死地。 “我啊……可是最痛恨别人打扰到我了!”他的脸上青筋暴跳,“公厨在何处,你自己不会去找么?” “就是因为找不到才会来问你啊!”司空羲一把将他扳过来,面色挑衅,“赶紧的,我快饿死了。” “你这杂种,不要太嚣张了!”程毕猛地把他的手给打落。 他留恋地松开了吕柔儿的手,“柔儿,这里有点小事,恕我先失陪了!” “没……没事,你赶紧去吧!” 吕柔儿松了口气,小脸上蓄满了汗,心想着终于逃脱了这个伪君子的骚扰。不过她的眼睛却是盯着司空羲不放。这个少年……就是父亲昨天亲自以母亲的姓氏赐名的人么? 吕柔儿的脸微微的红了,她愣愣地盯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许久许久。 司空羲望着公厨内的人,有些惘然。就是像是被赶在一起上架的鸭子一般,找不到一丝空地。这个庞大的建筑,坐落于吕府西北部左别院内。这里的厨子多半是吕府下人,所以每个人都是长了个心眼,瞧着点这帮常备守卫的祖宗们,忍气吞声的按照他们无礼的要求做任何事。 他眼看程毕向内部走远,便紧跟其上,“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收到的命令仅仅是把你带到公厨。”程毕看也不看他一眼,“可不是教你如何吃饭!” 他快速的没入人流,很快不见了踪迹,仅留司空羲在原地干瞪眼。 他试着伸手拽住身旁的士卒,“这位……兄台,我要去哪里找这饭食?” “什么?你叫我兄台?”那人转身见是司空羲,神色立时风云变幻,“小子,你没那资格!新来的就该懂点这里的规矩,省的自找麻烦!真是野狗进了厅堂也改不了那德行!呸!” “野狗?”司空羲憋着劲,拳头攥得紧紧地,“小爷我只是问你去哪里领饷而已,你这老小子哪来这么大脾气?” “哟?你还敢跟我指手画脚的?甭想了,饭早就在半个时辰前分干净了!想吃饭,去街上找那野狗拉下的屎去吃吧!野东西!”那人一甩手就走了,他早已是从程毕大肆宣扬中知晓了司空羲的身份,所以此刻叫嚣起来更是飞扬跋扈。 司空羲黯然,心里却在咆哮。他猛地一脚踹将过去,将这跋扈的纨绔踹了个四仰八叉,让他丢尽了颜面。他常因打架而受极重的伤,但这不代表他是被打的一方。 “我要是野狗,你就是条癞皮狗!”他的脸色阴阴地,“该死的东西!” 直到现在,他算是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这里的混乱程度。所谓的守卫军,不过是群青年甚至孩子们的玩乐罢了。想从他们这群纨绔手里分吃食甚至是活着,简直是异想天开。他环顾着周围不善且放肆的目光,像是被一群恶犬发现了其中妄图反抗的背叛者。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打了一个寒噤,慢慢地回头。 第一卷 格局 第十七章 珠联璧合 “古钥?”司空羲试探性的问。 “是我。”古钥微微的笑了,示意跟他出去。 “怎么,有事么?”对于这古钥,司空羲倒没什么反感。既然不在对立面,那他就没有树敌的理由。 “别去费那心思去公厨找食吃了。”古钥回身丢给司空羲一个馒头,用眼神将四周面色不善的士卒们吓退了,“程毕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白么?” “因为什么?我没有服从他么?或者说,打了他?”司空羲毫不犹豫的啃起馒头。 “不,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古钥走到前庭一隅,环顾了一下周围,确认没人后,就坐在那里的石凳上,示意司空羲也坐在对面,“常备守卫军,他们并不是跟随燕翎爵吕都督征战沙场的军伍!” “看出来了,他们不过是群没什么见识的毛头小子,对么?” “不错,确实是你所想的那样。”古钥将丫鬟提前满上的杯盏递给司空羲,“二十八侯之乱谢幕之后,也就是哀帝二十年。燕翎爵带领他的五千轻骑和一万有余的步卒,开进了武役区,正式成为了这里名副其实的主人。当地的各大豪绅,争相拉拢燕翎爵,纷纷将其族内子弟送入燕翎爵手下的常备守卫里。仅仅一年,那些纨绔的数量,就是多到了三千,其中还不乏平民子弟前来参军。” “燕翎爵能够带领两万军卒为酉矢立下汗马功劳,靠的绝不是待人接物,而是铁腕!是一个骁将该有的铁腕!”古钥说,“他知道想在武役短时间内拉拢人心并不容易,所以就海阔的接下了这些纨绔的士卒。” “筛选,是第一步。而仅仅是这一步,便筛去了将近七成的人。剩下的三成,则被燕翎爵好生训练,编入他的亲备军,也就是燕翎军。” “你的意思便是这常备守卫仅仅是吕骜眼中的弃子么?”司空羲问。 “没错,是弃子。这些纨绔的族里,每年都会对吕府上供。所以燕翎爵也就静观其变了。” “他堂堂酉矢国镇国大将,会看得上区区这么点钱财?”司空羲的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不对,这些所谓的弃子,对于燕翎爵来说,并非毫无用处。但他们对于各大豪绅贵胄来说,可就不一样了。”古钥的声音很低,“你可以试想一下,不用上阵而手握兵权的暴力集团,不正是维护他们利益的一把好刀么? “而对于燕翎爵来说,这些常备守卫的用处,仅仅是为了选出有资格加入燕翎军的人。”古钥盯着司空羲。 “这还筛什么,之前有资格加入燕翎军的人不都被提拔走了么?” “不,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两千守卫里,全都是些纨绔子弟,而无胸怀大志尚且没有出头的士卒了。”古钥说,“况且,你才刚来就被燕翎爵提拔为守卫军斥候司的司长。” “我倒是觉得都督……是在拿我充数啊!” “斥候司,是仅仅存在于燕翎军的。”古钥没有理会他,“守卫军可从未有斥候司这一司务。” “那都督这是何意?”司空羲攥紧手中茶盏,里面的茶他一滴未沾。 “很简单,他想以此来磨练你,来观察你的动向,判断你是否能够成为燕翎军的斥候司,羽司的士卒。现在的你不过是虚职一个。”古钥忽然压低了声音,“但,司长的权势你知道有多大么?” 司空羲摇头。 “十人一伍,而十伍,便是一司。司长能够直接调动上百人的军卒!要知道,整个守卫军里,也才区区不到十个司长,而这权势全都落在吕骜的独子,吕毅之手。他们父子便是将这两军打理的如同铁桶一般井然有序。”古钥说,“你才刚来,就已经是一个司长,这何人可忍?他们更是因为这仅仅是一个虚职,百般想要羞辱你,让你知道这里谁的权势更大!”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司空羲忽然问,“你也是常备守卫里的人……” “我想昨天就已经很明了了。”古钥一愣,冷厉的脸上微微有了笑意,“我敬重吕都督,也同样敬重他的喜好,知恩图报之人与那本性为善的人,虽然你曾经是个贼。” 司空羲看向远处。 那里,是前庭的广场。石阶上,两个小丫鬟坐在上面笑嘻嘻的讨论着什么。她们笑起来的样子,在司空羲眼里,可真好看。可她们大部分时间是在悲伤中度过的,她们只能做丫鬟,以及被迫做那些无法容忍的事。 少了一个后宅总管,便会多出一个前庭总管。依然还会做那些压榨丫鬟的事,这种不公,是无人可以伸张的。 天色渐渐暗了。司空羲慢慢地回想起了初入吕府,是被迫无奈而让吕骜抓住把柄绑进这常备守卫的么?好像自己也的确愿意加入。不愿意再当个贼、当那手脚不干净的叫花子么?好像自己还是挺喜欢那种生活的,虽然也经常受欺负与欺负别人。 他最初的意愿,是对广皿的憎恨啊…… 司空羲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离开的少女,秦茵若。她去了哪呢?自己那么怪癖又是个市井泼皮,她离开自己也是应该的吧? 他看着面前的古钥,竟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 “古往今来,弱肉强食都是适用的。”古钥向司空羲伸出了手。 “就信你这回!”司空羲愣了一瞬,狠狠的将右手覆于其上。 哀帝三十一年的十月初二。已经是渐入冬的时节了。 这天,也许司空羲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遇到一个真正肯和自己坦白的人。他回应了古钥并且对他放下了戒心。接下来的时间里,司空羲十分庆幸自己相信了他。大概,如果没有他,自己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 清风明月里,比他大上三岁的古钥时常带领他偷跑出府,去那酒肆听里面的酒客吹着永远做不到的牛。在古钥的怂恿下,喝下滚烫的烈酒而又抽搐着喷出,气势汹汹想要和他干上一仗。去那风尘之地,作弄经常光顾于此的程毕,而引起其暴怒的报复。坐于街头,悄悄的看那困于家中满面忧愁的世家千金,比划着她玲珑的身材。 哀帝三十二年,又是入了冬的季节。 那呈现出铁黑色的夜幕里,四处燃着狼烟。他的身边躺着无数的残尸与洒满大地的鲜血。呼号声、喊杀声混成一团,刀枪相交,下一瞬就会有人倒下。 无助的人彷徨于街头,被拦腰砍断。繁华胜地,只剩焦土。昔日的载歌载舞、八街九陌,如今都是随那豪情壮志消失在了尘世里。 酉矢的天,永远亮不起来了。那个曾经带着他喝下烈酒的人,也已经慢慢消逝了。 “那我现在很饿,该怎么办?”司空羲一口喝下那盏茶水,咋了咂嘴,“就一个馒头,又够些什么。” “这都是小事!”古钥一笑,率先冲着前庭主门奔去。 前庭主门边,有一个小丫鬟正在擦着门两边的雕花青瓷砖,那神色紧张的样子,生怕是磕坏了青瓷砖。 “书宛,那都尉可曾来过?”古钥伸手拍了拍小丫鬟的肩膀。他所说都尉是那燕翎军都尉,适才进府向燕翎爵报告军中情况。 被称为书宛的小丫鬟面色一红,惊掉了手中的抹布,转过身怯怯的看着古钥。 “古钥……司长。” “是我。”古钥微笑,“脸红成这样,又干什么亏心事啦?” “没……才没有!”小丫鬟捡起抹布,不去看他。 “没有就好,我们呢,现在想去永安街逛逛。”古钥忽的凑近书宛,“你明白的吧?” “明……明白!”她猛地躬身,俏脸酡红,“你们去就是嘛!都尉他估计得好一会才出来呢!” 古钥也不拖沓,扯起司空羲就往外走。 “那小丫鬟,好像是对你有点意思?”司空羲冷不丁的说。 “小孩子家懂什么,莫要瞎说。”古钥身子一僵,不去看司空羲,对着门口的侍卫摆摆手,“两位前辈,我们出去办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板着脸,手里长枪往内收敛,示意古钥出去。他们认得他,便也不会多说什么,小小的包庇,还是可以的。 “走!”古钥狂奔出府。 身后,司空羲反应过来,大步跟上。 第一卷 格局 第十八章 博弈 长盛街的一处酒肆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都争相挤着朝里面暖热的炉火边靠去。店里的小二绕过一个急于进去取暖的汉子,手里端着的烧酒微微倾斜,几滴温热的酒浆洒落在托盘上。他斜眼瞥了那人一眼,暗自低骂了一声,慢慢地又朝前走了。他用手谨慎地扶住酒器,生怕再被人给撞洒。 可他越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面前一个巨大的黑影忽然从座位上站起,迎面朝前走来,他极高大的身形几乎将店小二整个给盖住了。来人忽地荡开袖子上大氅的褶皱,径直穿过了小二,可店小二仅顾着骇于此人极其重的戾气,脚下猛地走了空,手里托着的烧酒撒了一地。 披着大氅的老者回身瞥了一眼,接着朝柜台边走去。而店小二的心情像是被当面猛扇了一巴掌,慌忙跪下去捡拾那碎了一地的渣滓,背夹已经湿了大片。 “你小子就是这么给人上酒的?”越来越近的彪形大汉猛地将脚踩在了小二的头上,使劲摁在了地上。 “客……客官!”小二被摁在地的脸上糊满了瓷的碎渣,鲜血已经四溢散开了,“爷……这位爷!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干的!” 四顾嘈杂的人们忽然静住不动了,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在了伏在地上的店小二身上,眼睛里迭起的更多的是兴奋,因为他们又有热闹可以看了。站在柜台的掌柜早已经吓傻了,他没见过大世面,经营酒肆也只是一时的少腔热血,这种小酒肆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我猜这个小子会死……”有人压低了声音。 “不……他不会的,他可是个滑泥鳅。”有人嗤笑。 大汉微微地抬起了脚,给予了小二说话的机会,“不是你干的?那你来说说……是谁?” “这位爷……”小二的声音里打着哽,颤抖着指向了站在柜台边的老者,“是他……是他撞了我。”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小二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盯住了那里的两个人,身披大氅且极高大的老者,以及那摇扇痞笑的公子哥。这是一对令人觉得极不妥帖的组合。大汉看了二人很久,慢慢地将踩在店小二头上的脚收了回来。 “倒是机灵,但为了苟活……也都是会这么做的啊。”有喝酒的闲人瞅着,啐了一口痰。 “老头儿,就是你耽误老子的酒喝?”大汉上下打量着老者,却是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这令他有些怪异,以及后背微微的凉意。 “你难道不长眼睛么?”痞笑的公子哥斜眼看他,手里的折扇“唰”的一声收拢在了一起。 “你!”大汉愣了一瞬,猛地将拳头砸在了案台上,年久失修的木台本就腐朽不堪,仅仅一击,就重重凹陷了下去,“是在找死……” 掌柜瑟瑟地缩在最里面,试图找人去外面报官,他忽然有些后悔开这么一个酒肆,省下的闲钱倒是该去买一块实在的地去种。 “那么阁下……想怎么解决?”老者冷不丁地开口了,厚重的声音像是低沉的野兽嘶吼。 大汉再次细细看了一眼老者,一经对上了他的双眼,就惶急地别过了头。他惊异于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像是深埋着猛兽的獠牙一样,随时都能扑过来将他撕得粉碎。 “那既然不是二位的缘由,”他嘴里嘶嘶的抽着气,“我就先不惊扰二位了。” “请便。”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将头别了过去,身边的公子哥也还是在笑,像是在看一个贱民…… 大汉将手背在后面,也慢慢退却了。可是这时,有在喝酒的男人低吼了一声,随即闭了嘴,是大汉瞪了他一眼。那昏暗的烛火里,有什么东西亮了出来。 “给我死!”刹那间,后撤中的大汉借势忽然一跃而起,埋藏在腰间的短刀被他拔出,刺向了老者的脖颈,“在这酒肆里,敢对我不敬的人不多,你是第一个!” 公子哥忽然住嘴不笑了,他的眼神从蔑然转变成了可悲。大汉跃动过的身形愣住了,他猜不到这个公子哥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没有机会去猜了。 有凄厉的刀鞘划开的清鸣声响起,老者猛地摊开了腰上的大氅,握住马刀的那一刻起,他才是猎手!只一瞬,大汉的头颅就身首异处了。 “小子,上酒钱。”他振开刀锋上的血渍,象牙色的眼白翻动,不轻不重的瞥了公子哥一眼。 “又是我给你这老头子买账?”公子哥一愣,苦着脸将十枚金铢放在了案台上。 众人怔怔的看着眼前已经死了的恶汉,没有人动身起来,他们仍在回味刚才那一刀的虚实,与藏着的磅礴刀势。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众人才反应过来,急急地跨过桌椅去将那恶汉的尸首收拾起来,免得后续官府的人来了将罪归咎到他们身上。常年混迹在这里的人,可都不是什么正人,不过尽是些无事可做的闲人与黑白两道的无间人。 他们靠近柜台时,这才发现,店小二也已经死了,脖颈上的一刀狠狠地割开了他的颈脉,泉涌一般的血溢满了参差不平的地上,他们骇然着去看那几近完美的平整切口,半晌无音。而令人胆寒的那老少二人,早就已经离开了酒肆。 “我说了,这家伙是个滑泥鳅。” “可他现在死了。”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声。 众人痴痴地猜想着这是哪里而来的高人,下榻这陋巷。如此一想,也就释然了这曾还算得有头有脸的恶汉被杀。天性就喜看热闹的闲人们,喋喋不休地低低呢喃着,这恶汉死的不冤!死的不冤啊…… 雍染回身看了一眼那渐远了的酒肆,有些意犹未尽。 “十枚金铢,会不会太少了?” “对他们而言,这十枚金铢足够多了,”老者将大氅的遮帽盖住,声音阴冷,“无能的店家,不配更多的钱财。” “那些钱会被分干净吧?” “不,不会是被分干净,”老者看了雍染一眼,“是被独吞。那恶汉是这酒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死了,其他的人没了枷锁,就只会像个没有脑子的走兽胡乱拼杀。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雍染重新将折扇绽开,慢慢地瞧着前方街肆的灯火通明。长盛街,倒也没那么无趣。他渐渐地又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小楼上,有美如上仙的女子,眸媚如画。他心里的火热又烧了起来,步伐也加快了几分。自古风流多才子,而他更是倜傥大钺太子,怎不爱美人? “我们得回去了。”老者突然说。 雍染一个机灵怔在了原地,“回去哪?” “永安,那里有个我们必须要去见的人。” “还去那冤家地方干什么!”雍染一惊,倒是忘了再去看他相中的美人儿。 “燕易屠的路子,我已经慢慢猜不透了,或许我们也仅仅是棋子。”老者的声音很低,“所以我需要将身份再度提至棋手,把他牢牢扣死在手心里!” “那么……我们回去那冤家地方,要去见的人,是什么样的?”雍染有些惘然。 “一头猛虎。” “猛虎?”雍染顿住,若有所思,像是猜到了什么。 第一卷 格局 第十九章 影子里的人 永安街头,司空羲遥遥的跟在古钥后面,观赏着街肆的两旁,像是没有边际的酒肆与娼馆。他向前瞧去,瞅见了古钥的兜中鼓鼓囊囊,就试想着古钥此行的目的到底是哪家酒肆亦或者是哪路小摊儿的边上,可是他猜不透。因为他们已经在这里兜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圈子。 “喂,那个谁!”司空羲的话噎住一半,定了定神,“那个……古钥大哥,我们这么兜着圈子,到底是要去哪?” “你不是饿么?”古钥侧着身子去看他,笑的神秘,“当然是找吃饭的地方。” “可是我们路过了多少家酒肆了,您还带着小的兜兜转转呢?”司空羲斜着眼瞥过去,低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像个市井痞子。 “你现在是一个卫卒,不是这大街上的泼皮。”古钥的话很轻,但蕴着强硬,“况且,这些个酒肆我可担待不起!” “担待不起?”司空羲又将目光定在了古钥腰间满当的大包上,神色怪异,“那我们去哪?” “有路你就跟上,废话还是少说,懂吗?”古钥朝他扬了扬拳头,倒是比司空羲更像个无赖。 司空羲撇了撇嘴,也还是跟上了。 烛火充斥的街肆两侧,有停驻于路边挑选摊子上小物件的人,司空羲有点心痒痒,就也挪了过去,想看看有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但这时,他脚下猛一咯噔,差点摔在地上,他暗骂一声瞥眼朝那边看去。只有一挑担儿,脚下摆着摊子的半大不小的少年,不过那脸上的谄媚意味儿,司空羲看了总感到有点不对头。他瞪了少年一眼,跨步过去,却没能跨过那少年跟随的眼光。 “客官,来一串儿呗?”少年抬眼去看他,伸手从担子上摘下一串晶亮的东西。 司空羲观摩那呈翠色的晶亮小串,有些发怔,“这是个什么东西?还怪好看呢……” “嘿……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可是琼浆熬成的翠糖啊,那些劣等的浆糖可比不上!” 司空羲像是从这话里寻出了别样的意味,狠狠剜了他一眼,“怕不是那绿浮子绕了糖浆的唬人玩意儿吧!” “客官您这话就不对了,这翠糖的手艺,可是我祖上从淮洲带过来的,香着呢!”少年转着手里的翠糖,像是穿了翠色罗裙的及笄女子翩然而舞。 那愈发通透的翠糖身上映着四周的烛火而亮,司空羲少了先前的蔑意,直看的如痴如醉,以前在永安街上闲逛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新奇的小玩意儿,现在倒是没了再去看跟前那铺子的兴趣。 “你这翠糖……倒是稀罕啊。”司空羲遥遥的去看那晃动的翠糖,眼里有光。 “嘿嘿,客官莫要夸小子了,不如尝尝这翠糖?”少年用手从翠糖上掰下一块,递给了司空羲。 司空羲窃喜,刚要伸手夺过那翠糖,却猛地摸了空。他愣了一瞬,忽然站起身暴跳如雷,转身去看,是古钥用两指捏住了那翠糖。他有些心虚,不禁犯怵这古钥怎么来的这么快? “羲小子,不食嗟来之食这话你不懂么?”古钥盯着司空羲。 “我本来就是个叫花子啊……”司空羲极低地嘟囔一声,可那还是被古钥听到了。他躲闪不及,头上被古钥狠狠地送上一个巴掌。 “可是现在你他娘的是老子手底下的人,”古钥低吼,“在我手下边,就给我老实了听话!” 司空羲怔住了,他从没有见过这个冷厉的青年会动怒,只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有你,装模作样的小子,滚回你的巢里去!”古钥一脚踢翻了少年的担子,上面插着大大小小数十个所谓的翠糖,全都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地渣滓。 古钥俯视眼前这个笑里藏刀,且极快地拾掇摊子的少年,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破布袍子,竟是将他给抬了起来,任凭那少年怎么挣扎。 “没有下次了,”他的眼瞪得很大,“你该庆幸我这次没有抓住你的把柄。” 少年咧嘴一笑,挣扎中随着古钥的劲力收拢而摔在了地上,他暗叫着疼,动作却是十分的快,急急地朝街肆尽头跑去了。 司空羲忽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定住不动了,他们窃窃地朝着这里挤眉弄眼,像是在说什么怪异的东西。适才古钥将卖翠糖的少年担子给踢翻,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人群会聚集起来说三道四倒也没什么不妥。 不知从何处弥漫而来的菜色香味窜进了司空羲的鼻息里,他开始左右张望着,试图寻得那香味的方向。 “那是监察司的人吧……”有极低的询问入了司空羲的耳,他循声看去,却只看到了黑压压的挤了一片的人。 “监察司?”司空羲沉吟。 “各位,都散了吧!”古钥面对着聚集起来的人,声音很静,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兽群。 人们还在低低的说着什么,但已经有了散开的趋势。在武役,吕府代表了这里的最高权力,而下属的常备守卫,就是暴力执行团体,实行着官府的那套准则。在这里,很少会有人违抗常备守卫的命令,但也不乏一些作祟的小人。 “走。”古钥拍拍司空羲的肩膀,沿着人群散开的裂缝挤了进去。 “钥大哥……他们刚才说什么监察司。”司空羲快步跟上他,低低的问。 “怎么?”古钥斜眼去瞥他,目光森冷,“怕我会杀了你?” “不……”司空羲噎住,再说不出一句话。 “常备守卫的人,在民众眼里,可都是些仗着权势欺民的无赖。而我是监察司的司长,自然被他们代入进去了。”古钥扶住腰间的腰刀,有些微微地刺冷,“无赖……自然会被躲避的啊。” “那个少年,为什么你会那么震怒?不就是给了我一块儿糖么。”司空羲看见古钥的眉头皱的很紧,觉得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不不……我的意思是,钥大哥是不是跟他有些不好的过往?” “你想多了,我们没有过节,我是第一次见他。” “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古钥静在了原地,方才人满为患的聚集,已经散了大半,都各自各的逛着夜市。 “那少年是影子里的人,生活在影子里的人,只能靠些异样的手段过活。” “影子里的人?”司空羲惘然,“我在这里当贼可不少年头了,怎么从没有发现这种影子里的人?” “他们只现身于娼馆与赌坊,或者……寻常的巷陌,支着摊子,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人。”古钥不去看司空羲,而是警惕的观察着四周,“那些人你会去在意么?娼馆和赌坊是你这种小贼可以随意进出的?走街串巷的全都是些乞丐,他们是你的同行,是你的竞争者,你会去了解他们么?” 司空羲结舌,半晌无音。古钥说的很对,这些人都是他平日里接触的盲点。就算他有几个算得认识的叫花子,可仅仅是认识,又怎么够他去发现这些人的异样。 “他们的黑色交易,是我监察司主要看待的范围。他们以为能够用钱财收买我的人心,可惜那行不通,所以监察司是他们最为痛恨的一司,想尽了办法来打压我们。”古钥冷冷的说,“但他们还没那个本事,再硬的地头蛇,也遭不住连根拔起!” “都督知道这件事么?” “国难尚且不得安生,这些鸡毛蒜皮的地下势力,我又怎么会去告知都督让他分心?” “所以他们就想耍耍阴招?”司空羲想了想那炫目的翠糖,有些意犹未尽,真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因为他们看到你在我的身边。杀不了我,他们就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以达到威吓我的地步。”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章 古钥的过去 古钥观察了很久周围的动向,拐进了一处巷子里。这处巷子,是偌大的永安街里唯一一处没有烛火照亮的地方,阴暗的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司空羲还想借机多瞧着些街边的小玩意儿,可古钥极为大力的将他一齐拖了进去,不给他一丝拖沓的机会。 极深的巷子里,二人走了很久。再朝前走时,忽然有了一丝的亮光,司空羲一怔,刚想说什么,却猛然发现了古钥的神色有些黯淡,那就像是带了点别样意味的悲怮。 亮光完全的映在了司空羲的眼前,可还是那么昏暗。一对大红灯笼里罩着的烛火飘忽不定,像是随时都能被初冬里微寒的风给刮灭。酒肆的门是敞着的,其上没有招牌,仅有一青一白两面酒旗迎风招展,上面各自书写着笔力遒劲的“酒”字。这方隐于永安街深处的一方小天地,并不像司空羲想象的那么破败,倒是相反,这里被布置的层序分明。 有微醺的沽酒人,手里挑着半壶温热的烧酒慢慢地从酒家里面走出,司空羲细细地打量着那人,从他另一只手上揣着的锄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农家汉子。而来到这里吃酒的客人,也都是些没什么财势的村民或是这武役城里的手艺人。 司空羲惊讶于这里的环境,像是一处世外之地。 “这里是我的下属开的一家酒肆。”古钥看出了司空羲的惊讶,指着前面的酒肆。 “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啊……”司空羲赞叹。 “你小子进去了可休要多说,不然掌柜的可是要不高兴的。”古钥走进了酒肆。 从外看来,这酒肆的规模并不很大,但从内部来看,其内的置办格局倒显得颇为大气。里面人不多,但还算热闹。掌柜的和一女子共同维持这不大的酒肆,生意寡淡,但也过得下去。 “王大哥,给这小子来点吃食。”古钥熟络的靠在柜前,掏出了几枚铜铢放在桌上。 司空羲见二人准是有话要说,就先行走到了一隅,找了一处安静的桌前。 “哟,古司长,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我可受不起您这一声大哥啊!”被称为王大哥的掌柜,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大汉。他径直穿过前柜,大笑着搂过古钥,询问他近来的状况。 他的妻子在一旁轻轻的微笑,收起古钥给的几枚铜铢,吩咐厨子置办一些酒食。 古钥微微挣开了那掌柜,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将腰间满满一大包的东西放在了桌上,铢两特质的响声荡开在掌柜的耳里,他错愕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古司长……这?” 古钥看着大汉,慢慢地笑了,“这些不仅仅是我的意思,还有监察司其他的弟兄们。” “司长……”大汉抬起那袋铢两,这才被那满满当当的一大袋怔住,不禁正色,“我不能收这钱!” “王五四,你他娘的要还是个汉子就给我收下!”古钥猛地一拳砸在了桌上,冷厉的眸子里充斥着震怒,“你不想活,你老婆总不能跟着你一起饿死!” 王五四一愣,抬起铢两的手又放下了,低着头再说不出任何话。 “我是监察司的司长,而你是我的下属,这是我的命令!”古钥低吼,“不是请求!” “听我的,”古钥将王五四的手狠狠地摁在了那袋铢两上,不容他多说,“你们夫妻两个维持这酒肆已经快到尽头了,我还想接着带弟兄们来这里喝酒。” “司长,”王五四猛地跪了下去,却并未在酒肆里引起什么震动,“大恩不言谢……” 古钥看着王五四的妻子也走近了,慢慢地跪下,眼里早已热泪盈眶。他默然,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返身走向了司空羲的桌前。 “为什么这种中年大汉还叫你司长?难道以他的年龄,仍无法加入燕翎军么?”司空羲用手敲着桌子。 “他是我的下属,今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很平庸一个农家汉子,四个月前加入我那一司的。因为进来的晚,就算年龄再大,他也得叫我一声司长。”古钥慢慢的说,“武役的规矩是不容疏忽且怠慢的。至于为什么他无法加入燕翎军,则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意向。他就是个普通汉子,媳妇孩子家里操办内务,自己挣些军饷。所以,他的职务仅仅是守卫北城门。但他知识浅薄,大字不识,并不清楚参军便是要跟随赴至前线杀敌的。当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也已经晚了,守卫一职也还是我苦苦哀求而来的。” “我知道这些平民的难处,知道他不想死的原因。所以我帮了他。”古钥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前些天他因工伤而回家养伤,我没有第一时间来看他。”古钥说,“所以今天凑着这次机会,来这里看望他,顺便把这些钱给他。” “我的耳朵不差,我听见了你说这钱是你们监察司一起筹备的,”司空羲盯着古钥,“这是假话吧?钱是你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军饷吧?” “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古钥苦笑。 “你帮助他的后果,有想到么?”司空羲冷不丁的问。 “那是次要的。”古钥不等司空羲回答,起身去接住厨子手里端着的饭食。 “吃吧,以后这里是要常来的。”古钥将饭食推向司空羲。 司空羲不动,他看着古钥,似是有话要说。 “帮助他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恻隐之心吧?” 古钥愣了一瞬,旋即一笑,“看来,要将一些事情瞒住你小子,还是有点难度的。” “为什么?”司空羲埋着头狼吞虎咽,偶一抬头。 “那些破事不说也罢。” “可我觉得或许说出来会更好些。” 古钥仅要了司空羲自己的饭食,没有预留自己的,不过倒是被王五四送了一壶烧酒。 他抠开酒坛的盖子,立时热气便缭绕着喷薄而出。他用酒盏接住酒浆,细抿一口,慢慢的将那炽热吞咽入肚。 “知道么羲小子。以前啊,我也是个纨绔子弟。”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可仍然坚持要了那壶烧酒,他不能寒了下属的心。 “纨绔子弟,那可是无恶不作的代名词。”古钥悠悠的说,“就像那个程毕,以及你在公厨里遇到的那些人。它们就根本就不像人,倒是像一群恶狗。” “我的家族,是武役城以南烈逊城的第一世家。算是酉矢国商道上的无冕帝王。”古钥说,“我十五岁那年,跟随族里长辈来到这武役城谈生意。” “我们双方在永安街第一酒楼里,商谈以后的合作意向。我是一个纨绔,这无人不知。”古钥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时才十五岁,可仅仅是十五岁年龄的我在娼馆等风花雪月之地流连都已游刃有余。那天我想尝个新鲜,便想去娼馆里逛逛。可途中我碰到了一个女子,不,准确说,是一名才刚及笄的姑娘。” “我当时完全的被她吸引到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窈窕的身材。也许,更大的原因,是她那未经世事,浑身散发着清香的处子之身。我再挪不动半步,鼻子使劲的抽动着去闻她身上的清香,那香味,胜若幽兰。我呆呆的盯着她的眼睛、似是印了朱砂的小嘴和那高挺且尚在发育的胸脯……以及,她楚楚动人颦蹙间随着步子颤动的双腿……”古钥忽的停住了,他怔怔的望着手里的酒盏。 “后来呢?”司空羲大概已经猜到了后面的发展,可他还是愿意继续听下去。” “可怜的我只有着公子的仪态,却没有公子的作风。”古钥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极为利落的让两名侍卫将她掳去了我的房间。当晚,她就成了我的女人。” “看不出来,你这样看似冷冰冰的家伙,还有这么厉害的过往?”司空羲低低的笑。 古钥又是一杯烧酒灌喉,没有理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本想高兴的让那个小娘子成为我的妻室的。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丢了魂,她已经引颈自杀了。” “她会哭会闹,我或多或少已经猜到了一些。”他说,“可我绝没有想到,她会寻死。那副光景,几乎把我吓傻了。” “在那个人满为患的酒楼里,我颓然倒在顶楼的上阳木雕床上,呆呆的去看那女孩凄美的面庞,我把脸凑过去亲吻她的脸,一反昨晚对她的粗暴。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女孩而痛苦。事实上,此种未经世事之尤物,我那身为家主的老爹可以按我的意愿,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我那时胸膛里疼的撕心裂肺,简直想跟随着她一起去死。可疼痛感却震慑了我,使我知道死,可不是一个容易的想法。那需要承受的,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容易……”古钥说,“我用嘴含住割破了的手指。这么点疼痛我都可以疼的满地打滚,那究竟死得多疼呢?” “侍卫发现了躺倒在我身边像朵凋零的花一般的她,告诉了我叔父。我叔父听说后,并没有在意。他动用了权势,把这件事压了下去。那个女孩的尸体,以一个自寻短见的荒唐理由,被扔在了男人面前。” “那个男人,就是王五四。”古钥说,“我看见他蹲在女孩尸体面前嚎啕大哭,简直是要将血都要呕出来的那种痛苦。他的妻子很美,这也难怪女儿如此的尤物。他的妻子静静的站在他的身旁,痴傻了一般,颤抖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那一刻起,我断绝了与家族的一切联系。”古钥低低的嘶吼,仿佛在叙说自己数不完的罪状,“家族也很乐意如此,我仅仅是一个纨绔,并没有商业上的才略。” “我茫然于偌大的永安街,像只无头苍蝇。”古钥说,“是吕都督见我可怜,便让我参入守卫军,以至于不让我饿死。” “后来我想……”他说,“如此顺利的成为一个司长,我那老爹估计也没少帮忙,他还是舍不得的啊……” “直到最后,也是他在背后为我做了一切。” 古钥一杯接一杯的饮下那烧酒。滚滚的辣直逼他的灵魂,他的身子一阵阵的起伏抽搐,脸热的通红,双眼肿的如铜铃一般大小。 只盏茶功夫,他瘫倒在了桌上,还未饮尽的杯盏晃荡着倒在上面,温热的烧酒慢慢顺着木桌流淌而下,他反复用仍有余力的手指敲响木桌,喃喃的呓语。 “我……我有家族的人帮,可他……可他呢?”他说,“王五四……没有啊……” 司空羲怔住,不经意地瞥见了古钥手上的疤痕。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一章 痞子公子 十月十二,肆甲广皿。王城尚都,朗乾宫 数以百计的披甲军士,徐步走入大殿。其后是以数十位长髯大臣攀附御制的玉砖喘息而上。 大殿之上,四阿顶嵌以数以万计的金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有一精雕烛龙衔珠与一灼凤争夺。宝顶周身以八根锁链齐拉向烛龙,似是要将其降服于此。 金殿里,广皿的帝王,武王项之燚端坐在代表他至高地位的金座之上。他的身旁,是数十名记录帝王所叙之事的闻召司。他们的分工极为细致,关于项之燚的玉召,分门别类极为广泛。他又是一个心思缜密但又出乎意料决绝霸道的帝王。动用如此之多的闻召司,的确存在着必要。 由金丝绕烧而制成的金鏐方砖,紧致而细密的码在广武王御座周身。与大殿更为广泛的西淮玉砖形成一个极易辨识的区域。 这便是王的威仪。 九根象征王权的烛龙金柱镶嵌于武王两侧,依次向后排列。九根象征威仪的灼凤玉柱竖陈于大殿入口的两侧,徐徐向内延展与烛龙金柱相交。金殿其上,雕饰以各种上古异兽厮杀之景,宛若一幅遗世卷轴。铺陈而开的玉砖映照着上方的雕饰,交相生辉。 头顶配以灼凤羽冠的将领走在最前方,其后是百计的低位将领逐次跟近。殿内两侧的侍卫在他们进殿的同时,抬高了手里的长枪,仅留一支两人宽的过道供他们通过。 武王略一皱眉,面庞微微颤动。身旁的闻召司侍长首先会意,急忙尖着嗓子高喊:“车驱大将军项之焱入殿,无需戒备!诸位殿司请放下手中长枪!” “遵命!”百名殿司放下长枪,各自向后退却,巨大的声响震颤着金殿,久久不息。 武王紧绷的脸庞渐渐松弛,他微笑着看向慢慢走来的大将军。车驱大将项之焱摘下灼凤羽冠头盔,露出极显英气的面庞。他的步履戛然而止在金砖与玉砖的交界,忽的抢跪在地上。 “王上,臣弟征驰东国许久,现已经破其枢纽六城,特前来复命。” 武王微愣,旋即大笑。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无顾身边闻召司的惊呼,信步下了金阶。他用手卷起丝质大裳的动作有些略显生硬,显然身披铁甲,劲旅戎装更加适合这位骁勇善战的帝王,他郑重地扶起跪在地上的项之焱。 “三弟,如今你已经是车驱大将,不再是从前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孩子了。”他说,“如此大礼,以后便是无需了!” “王上……不,哥哥,弟弟今天的成就都是您一手交予我的,算不上我的能力。” “贤弟,你倒是有心,就是不知其他郡王,是不是也像你这样忠诚。”武王的眼里藏着烈火,但他却隐下了势头,“三弟,东征以来……辛苦了。” 项之焱一愣,他抬头看向武王,竟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与突然的亲切。善骑射,拔剑弑敌终面色不改,便是他这个二哥的勇猛之处。这个杀兄夺位的帝王,注定便是不满屈居于心无韬略的大哥的。 他渐渐想到了那个时候的事情,至今仍然觉得背若芒刺。 哀帝十八年,二十八个身居高位的诸侯,已经仅剩下了十个最终仍在磨砺爪牙的乱世之狼。而彼时陆洲的诸侯之争已经接近了尾声,十大王朝雄霸陆洲,他们穷兵黩武,企图就这么争夺下去,将这陆洲压缩为大一统集团。 广皿国的侯爵,广太侯项储素有谋略,可他贵为侯爵,加封大钺给予的极高地位,权势一度达到足以威胁帝王的存在。广皿国本就是临近钺都的封国,其优越的地势造就了广皿国的军士铁甲所向披靡。因此,项储的目光,对准了南边不远的钺都,愈发的目中无人,而这正是摧毁了他的前兆。 时为二皇子的项之燚是项储最为扼腕长叹且怒骂不中用的皇子。他早早地就将精力投身于酒肆娼馆与那氓流之辈聚集的地方,大街小巷里,无人不知他项之燚的大名,每谈起这个名字,人们皆是面如死灰且捶胸顿足着怒骂他就是一个无用匹夫。 主城尚都里,广为流传着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关于二皇子项之燚究竟是何许人也?有说他是一生下来就会跑会跳,却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毕生本事岂是一个赌字了得。也有人说他是下官为了扰乱君心,排除万难,送到了侯爷的妃子产房里,让他当了二皇子。更有妖人大言不惭道,二皇子乃是乱世之昏君,是导致大钺覆灭的始作俑者。没人会信这个言论,毕竟大钺没落时,项之燚这个地痞无赖还在娘胎里打着转! 但那妖人或许误打误撞,也猜对了一半。不过不是昏君,而是一头乱世的狼。 繁华的凤栖街头,一处闭着门户的说书堂里,有说书人大笑着猛拍下惊堂木,惊煞了一众搬着小凳坐在堂前聚精会神听书的人们。他手里折扇一收,忽地又变为紧皱的面庞里有道不尽的神秘。 他低低的发问:“谁人不知炎之烈猛?而谁人又不知炎之炎,尤为甚?现今三炎且无力,余观此势,定当早夭!” “早夭!”众人捧腹里大笑。 而说书人眉头又猛地一拧,仿着样子,大惊中一脚踩住座椅,当头就是一声断喝,“哪儿来的野狗!拉下去斩咯!” 屏风后面,乌琴特有的低沉顿响声一下接一下爆响,评书堂里充斥了紧张的气息。而早已准备就绪的小厮,从众人里极为惊吓的一声尖叫,倒摔在了地上,忙跪着求饶。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既是该死,那怎的求饶!拉下去!”说书人将折扇充当斩令扔在了地上,立时有二人上前扯过了那小厮,朝着后房拉去。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众人都从刚才紧张的气息里反应过来,掌声如雷贯耳。 “好!好!” “静!”说书人又一止住,拍下惊堂木。掌声戛然而止,人们又回到了方才的聚精会神中,而说书老汉刚一张嘴,就恍若千军万马疾驰而过。 “世人皆知这陆洲英雄,项储当为一绝,然其操备一生,只是给后世宵小留下祖上荫庇苟延残喘!您说这,算是个什么?这后王,哪个皇子又当得起?二炎当得起?” 三弦厚亮的声色起伏,仿佛将众人带进了那庙堂托孤的场景。 “二炎当不得!二炎当不得!”众人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回应说书人,可那震耳欲聋却显得愈发无力。而说书人越发的抖擞起来,他抓耳挠腮,或站或坐,或笑或哭,随后一下狠狠地拍下了惊堂木,堂内又重回了寂静。 “二炎当不得,那谁人又可当?自是二火!”说书人飘然入了屏风之内,只留下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众人嘻嘻哈哈过后,就又重归了死寂。多数的人都是知道这个调侃意味浓厚的小词是在说谁,只是他们没有这个胆子去说。 “奇怪……”有的人已经发现了今天的说书内容有些莫名的怪,因为上回说书老汉的评书乃是前炜朝的演义,这回却是忽然说了那极为隐晦但并不难猜的,对二皇子项之燚的谩骂故事。 “这说书人是在寻死……”有人低着头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已经有了想要走的趋势。他们都是迎合了方才说书人的评书,若是给朝廷的耳目探到了,那是要砍头的。 他们是恨透了这项之燚,但不代表他们愿意为了辱骂他而去受刑。所以没有人敢公然说这些事,这个说书人今天的反常,很是奇怪。 这时,有人站起身开始鼓起了掌。众人都从沉寂里抬头盯着他,那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模样的人,身边还带了个年纪相仿的侍从。公子一言不发,只是在无声地笑。没有人知晓那鼓动之下的意思,他们也已来不及思索。残留的掌声像是还萦绕在耳旁,只是公子已经离开许久了。 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了说书堂,他们的心里都是在想着今日的说书老汉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评书,这可是足以株连九族的绝罪啊! 一个眉目尚且年幼的小孩儿眼见的堂中人越来越少,贼溜溜的眼睛盯紧了桌上的那碟还未动过的水煮花生。他许是饿极了,滑稽的爬上了桌子,双手并用着去摸那小碟的花生,可是手伸到半空,就被另一只大手给狠狠地打落了。小孩儿吃痛,惊惶地低鸣了一声,一抬头却发现是自己的老爹。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又一伸过了手,紧紧扯住了小孩儿,抬腿就朝门外走。 因为小孩儿的耽误,汉子出去时,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他的头上蓄满了冷汗,扯过堂门的遮帘子,一抬脚踏过了门槛,离开了这里。可是门外的光亮并没有让他感到些许的心安,反倒是恐惧愈发占据了他的全身。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二章 豆蔻的少女 “谢沁,叫人把这里烧了。”年轻的公子把玩着手里的血色玉佩,目光随着娼馆里百媚千娇的女子而颤动,看也没有看身后的女子一眼,“我不希望明天还能看到这里有一家说书堂。” “公子……”谢沁的俏脸上蓄满了汗,头压得极低,“奴家所见……这恐怕是不行啊……” “不行?老子的地盘里,想烧一家店铺还需要谁的指示?”公子瞪了她一眼。 “不是的公子,若是烧了这说书堂,王上那里,奴家……没有办法去交代。” 不远处的娼馆里,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像是发现了公子哥炽热的目光,将眉眼投了过来,眸间触动着万种风情。她是知道这位公子的身份的,故而极力的卖弄自己的风姿,以求能够获得公子哥的青睐。也不枉这女人的一番苦心,纨绔的公子似乎十分喜欢这样。 “王上?狗屁的王上!”公子愣了一瞬,一把就揪住了谢沁的衣襟,额间青筋高耸,“你是老子的东西,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照做!而不是去考虑那老东西的怒火!明白么?” “奴家……明白了。”谢沁低低地用手抹去眼上的泪,再不敢说什么。 公子一把放下她,却发现谢沁已是顺势跪在了地上,任他怎么去踢打也不动半分。 “你给我过来,”公子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朝侍立在一旁的侍卫狠狠踹了一脚,“给老子烧了这店子!” 侍卫吃了痛,却并不做声,他慢慢地靠近公子,声音放的很低,“公子,依小人看,我们倒是可以杀了这里面的所有人,但是烧了这店子,会损失不少的再造费用,到时候王上真要怪罪下来,公子可是还会有点麻烦的啊,毕竟大皇子他早已经将公子您视为眼中钉了……” 名为项之燚的公子哥一怔,眉眼渐渐止住了怒意,“你倒是有心,就按你说的做!” 他的余光瞥见了街肆深处逐渐涌现的数十卫士,心里暗想这侍卫所想竟如此的全面,他早就知道了自己会同意他的请求,故而一开始就将这些下属分布在周围。如此心机,定然是祸患。他的眼光锁定了那已是将众卫士召集在说书堂门前的侍卫。 “全都杀了!”侍卫对着那些鱼贯而出的平民大吼,身后的卫士们手里长矛瞬间挥出,跑的越快的人,便是死的越早。那些因惊恐而停下的人,皆是被迎上的卫士一脚踹在了地上,长矛再次贯穿他们的身体,不留他们一分挣扎的机会。 只顷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说书堂,就已死寂无声。披散着头发的说书人早就料到了这幅光景的后果,也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令他震惊且没有想到的是,这刽子手一般的二皇子,竟敢连带这么多的平民全都杀掉! “亡了吧……这暴虐的国家……亡了吧!”余烬的说书人最后狂吼着说出这几个字,颓然摔倒在了地上。纵然他的嘴能够演绎出前代的演义、武将们的神勇、千军万马的所向皆披靡,可那终究已是过去。他茫然的抬头,看到刺眼的光下,有一道戾气十足的黑刃剑气闪现,那黑刃将他面对的光全都斩碎了、割开了。 而破碎的光下,说书人的头已经被利刃连带头骨斩碎成了渣滓,鲜血瞬间喷薄在整个说书堂里。 “亡?我定要重整这广皿,当这陆洲之巅!愚蠢的东西!”项之燚猛地振开了刀锋上的血渍,通红的眼珠里藏着烧红的碳,极亮! 他转身朝着那披甲的侍卫,放眼望去,所有的人身上都沾满了血渍,可是他们都面无表情,仿佛久经战事。也只有那尚过豆蔻的谢沁瑟瑟的蹲在一边,抱着头不敢朝这里看一眼。 街肆的人们惊惧的离开了这片区域,大片的铺子店门紧紧闭合,只为求得自己有命可活。有好事的人偷偷地戳破纸窗去瞧外面的事宜,暗自猜测这说书堂里到底发生么了什么,才以至于这二皇子大动干戈。 “到底……是。”有低低的喃喃声响起。 “收声!”低沉而有力的巴掌声传来,暗处里,再透不出一丝声音。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滚去周边维护治安!”项之燚指着面前的侍卫,转身朝已经闭门的娼馆走去。 “是!”众披甲卫士大吼着回应,仅仅留下两名收拾尸体的后勤侍卫在忙前忙。 项之燚的余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眼底的谢沁,一股燥热翻卷着上涌,仿佛在愈演愈烈地炙烤他的整个身体。他一甩身,紧紧虬着肌肉的双腿慢慢的蹲下,垂垂扼住了怒意。 “谢沁,走吧,本公子带你去吃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项之燚用手为谢沁顺理了那发髻下如瀑一般的青丝,她身上浓而不腻的花香徐徐地飘散在鼻间。 项之燚知道这是广皿珍贵的婇莺花研磨而制成的脂粉,她的父亲是广皿的卫将军,倒也当得用这珍贵的脂粉。只是令他不懂的是,为什么谢旭会让他才过豆蔻的女儿给自己当贴身丫头,这么个小东西,就像个含着苞的小花,一星半点的摧残便是要凋谢的。 “公子,奴家……便是不去了吧,到时候给公子丢了颜面,我没有办法弥补过来的。”谢沁慢慢的挣开了项之燚半插在她发间的手,紧紧咬着嘴唇,却是不知道下面到底该怎么做。 “呵……随你吧,”项之燚霍地站起身,朝着娼馆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沁见项之燚走了,留在原地也不是,可是自己方才又说了那番话,跟着走也不是。她慌慌张张的,小脸鼓胀的通红,可挣扎到最后还是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毕竟她已无地可去。父亲连年在外带兵,自己又被指定了二皇子的侍女,若是随意离去,是要被王上严惩的。 “小丫头,你就这点骨气?若是日后我夺了这江山,你该如何侍弄我?”项之燚斜眼瞥见了后方遥遥跟着的谢沁,兀自笑了。 谢沁只是在后方低着头走,却是回答项之燚的话。她回味着项之燚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尤其是那夺字颇深的字眼,令她有些疑虑。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三章 新旧 哀帝十九年,广皿国最后与启难国争夺疆土而发动的若难关之战,以广皿的惨淡收场而落下帷幕,广太侯亲征而于乱军之中被冷箭射中身死。一时间朝廷震惊,哭的哭,闹得闹,寻死的寻死。所有人都像是亡了国一般失魂落魄,甚至更有人想起了过去一年里,是因为二皇子的为非作歹而遭受了天神的惩罚。 他们深信不疑的以为绑了二皇子,由宫廷里最为德高望重的祭师将他祭天,才可以平息天神对广皿的惩戒。可当他们正准备排除万难,实行这荒唐的祭祀的时候,却发现二皇子项之燚早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些的准备。 此时的广皿国,军队的调兵遣将已然悄悄的由太子项之炎的手里转移到了二皇子手中。所有人从那刻起都猛然惊醒了,他们仍然幻梦于以往的那些表面,天真的认为二皇子项之燚仅仅是个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纨绔,却忽视了这个忍辱至今的皇子,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正如这些年他所表现的,他将所有人,甚至是自己都骗了过去。一个本该拥有帝王之才的皇子,悄悄的伏在暗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机会,像是一个藏起獠牙的狮子。 作为侧室妃子的子嗣,项之燚绝无可能成为这广皿真正的主人。唯有嫡系长子的太子项之炎,才有资格加冕为王。可他项之燚又怎能忍受一个毫无大才,以至绞尽脑汁才能周旋于众臣的哥哥当这广皿的王呢?项储偏爱这大皇子,也仅仅是因为这淫邪小人会些上不了台面的阿谀罢了,为了讨好父王而费尽心思的小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广皿的王? 他要的不单单是那小小的封地自居为王,天高朝廷远,做他个所谓乡野侯。而是整个陆洲!但成就伟业的第一步,便是当这广皿的主人,当这广皿的王! 如今项储已死,太子项之炎无力掌管国家。这空前绝后的机会像是一剂猛药灌进了项之燚的身体里,使他感知到了前所未有的机会! 项之燚私自让铁匠冶炼了独一无二的兵符,灼凤印。而后国家仅剩的军队以及他这些年四处游玩而结交的大批地痞匪贼,都争相涌进了主城尚都。他将全新象征着兵权的灼凤印高举,号令三军,首先杀掉了那些试图将自己当做祭品的大臣。 项之燚冷冷的看着脚下的数百位大臣的残尸,一脚踢开了那挡路的祭师头颅。 “祭师?不过是个耍嘴皮子的匹夫罢了……” 大军既定,止在了朗乾宫前数里处。项之燚背负着手,独自走进了殿门。大殿里才真正有他所依仗的后援,这些没有经过演练的散兵,他会好生磨砺的,不过不是现在。 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已经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大臣们一致决定后,储君项之炎登上御座,是为广皿武王。武王项之炎褪下先前的懦弱文雅,强装着镇定,端坐于现在属于他的御座上。他的身后泪眼婆娑的太后也是破涕为笑,对着她的亲儿子投以鼓励的目光,这无疑使他的自信更胜一筹。 数百名心怀鬼胎的大臣们整齐的拜服下跪,高声大喝着千秋外代的恭维。只有一个未拜,那是二皇子项之燚,冷笑着盯着御座上惴惴不安的大哥。 所有的大臣惊诧的回身盯着他,就连已是武王的项之炎也是惊异的嘴巴微张。 “贤弟,你我兄弟情深,跪拜自是不用!”武王顿了顿,“到兄长这里来。” 项之燚慢慢地住了声,他忽然摸住身后的腰鞘,鞘勾弹开的声音似是重锤砸落一般,一把六尺的薄刃长刀“噌”一声滑鞘而出。长刀微微地震鸣,其身散发着不详的杀气。它的刃身纹烙着南荒神物灼凤的雕文栩栩如生,似是振翼高飞而去。 项之燚无视了武王的诏令,他慢慢的推出长刀,去欣赏其上的纹烙,嘴里念念有词。 他在念着刀上的刀铭。 名为灼日的长刀,却漆黑的看不出一丝亮光。包含了亘古奥义的铭文自项之燚的嘴里轻声念出。就像是一位伟大的君王,正念着敌军战死的墓志铭。 长刀经由项之燚手中脱手,竟浮空不倒,稳稳的端于半空。而下一刻,它已骤然消失,猛然冲向了御座之上的武王。 武王大惊,疾呼护驾,身子强撑着没有离开御座。可慌忙护驾的仅仅是些无用文臣。 武臣们皆是慢慢的起身,他们同样对武王报以冷笑。而后他们的身形渐动,身后刀鞘轰鸣着振出战刀,齐刷刷地对向武王。 就在灼日黑刀即将刺入武王的身躯前,他身旁的太后竟掠身挡了过去。刃尖直刺入太后的内脏,它忽的转刃搅动,给予了太后最后的弥留。 “我的……炎儿……” 太后的年龄并不很大,她那如沐春风般和煦的笑脸正如她年轻时的那样优雅貌美。她死了,就像一只高贵的天鹅凋零在笼子里。 武王的面庞渐渐的狰狞了,他咆哮着去拔身边护卫的佩刀,却发现护卫的目光,也是如狼似虎。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身子渐渐的瘫软下去,温热的身子也凉了。他只觉下腹一阵湿热,手指循着触感探向腹部,粘稠温热的暗红色斥满了他的手。 他凄凉的笑了,笑的疯狂。 金砖与玉砖交界的地方,数十名广皿大将抬刀一个个将那些拱卫在武王身旁的大臣削去头颅,而后一脚将其久久站立的身躯踹倒在一边。他们狂笑着的面容有如恶鬼。 殿门逐渐紧闭,而知晓这里秘密的臣子,一个都活不下去。除了他……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的三皇子,项之焱。 残尸层层叠叠的堆积在玉砖之上。四处流动着的鲜血也渐渐干涸在地上,铜腥味溢满了大殿,将领们振去血浆,堪堪收刀于腰鞘之中。他们跪拜在四溢的鲜血里,奉行着自己新的忠诚。 二皇子项之燚走向他已经面无血色的大哥面前,慢慢蹲了下去,去拔出太后身上的灼日。他轻抚着刀身,振去了其上的鲜血。他转向了一众跪伏的武将们,冷冷地笑了。 “这点伤,还不足够致你的死,我的大哥。” 武王不动,他愣愣的望向殿顶,眼睛空洞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太后是他的生母,几乎是他的精神依托。可对于他的弟弟项之燚来说,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不杀了我?难道如此羞辱于我,你就满意了?!”武王抱拾起僵硬的太后,咆哮的声音响彻大殿,他哭的就像是个孩子一般。 “爽快!” 项之燚狰笑,他猛地转身,出刀的速度快的恍若疾风骤雨。刹那间,武王的头颅就已尸首分离,骨碌碌的滚落在玉砖上。他看也没有看武王的死状一眼,只是走到角落里,望着哭泣的三皇子。 “弟弟,你哭什么?” “哥……哥哥死了……” “哈哈哈!傻弟弟,你哥哥我还活得好好的呢!”项之燚大笑,扬手示意一个将领过来,“将我弟弟好生安置,若是服侍不好,便直接杀了侍从,重新换新的!明白么?” “遵命!”将领牵过那才十岁的项之焱的手,离开了这里。 项之燚抬眼去看那殿门,眼中泛着淡淡的微光。后来,也映照了他的话,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死了。 四名护国将军,处以烹刑。 五名卫国将军,处以车裂。 十名卫将军,处以绞刑,因为他们举棋不定,左右逢源,死刑在所难免。 这便是广皿新的的武王项之燚,杀伐决断,绝不留一个异心于己的隐患。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四章 若难关 或许除了大殿里的二皇子项之燚与三皇子项之焱知晓着这一切,其他的所有人,都是对此事全然不知。 他们不明白为何初登上王位的储君项之炎会突然暴毙身亡,这疑虑同样也延伸到了数百名文臣的死与处刑的十九名大将。 广武公暴毙的翌日。只有二皇子与三皇子率领着稀少的几名太监与宫女将其灵柩送往皇陵。三皇子知道大哥的死是谁干的,可年仅十岁的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或许,如果二皇子跟他不是亲生兄弟,那么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午时,灵柩已经安放完毕。可未曾参与加冕仪式的大臣们,激烈的抗议,认为王族的葬礼不允许如此草率。 项之燚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缓缓步上朗乾宫前的十余层御窖青石阶,手指轻轻的勾弄腰上的刀鞘,低低的开合声里,释放出令人战栗的戾气。他两步并作一步,在阶下众臣错愕的眼光里,登上了那最后的,仅由一国之王才有资格踩上的金阶。 项之燚静静地立在朗乾宫殿门前,他调转过头,俯视着金阶下的一众正处于惶惑里的臣子。 官阶相对较高的老臣慷慨激昂的向同僚诉说广皿历代帝王的何等威风与下葬的规模宏大,甚至举国同哀。如今武王暴毙却是草草下葬,岂是王族之人所受之冢?还请二皇子三思!追封武王的谥号! 这些个位于中层次的老臣,没有资格入殿,所以他们也是不会了解到昨日所发生的一切。况且他们最是对这玩世不恭的纨绔瞧不上一眼的,如若这国家无主,他们也是会想尽办法阻止这二皇子顺应人理,继任为王的。 可是项之燚此时却微微的笑了,冷的像是冻住了,“众爱卿,请自重啊!” 老臣们忽然停止了言语,他们瞪直了眼看向大台之上的二皇子,竟一时没有分辨出究竟是他,还是已故的广太侯项储。但那杀伐果断的冷厉绝不会错的,大臣们狠狠地胆寒了,怔着身竟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可是这时,一个已及天命的长髯臣子踏前一步,直视着阶上的二皇子。 “二皇子,下臣认为,此事应当经过仔细斟酌,而不是简单从陋的置办。毕竟我国王族乃是神之下嗣,任何礼仪都容不得敷衍了事,还望二皇子……”他突然停下了,眼睛死死的盯住项之燚的手,那道经由日光灼下的光芒实在是太过熟悉。 他是隶属于广皿国三大司部,军枢司的都府,是军权的最高长官,就连位极人臣的镇国将军见了他也会礼让他三分。无他,仅仅是因为他掌握着百万雄兵的兵权。所以他现在的气势才如此之足,太侯已死,那么不满于此职位的他,势必会做出相关动作。可那代表自己权力的东西,却是在项之燚手里…… “是烛龙印……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嘶哑的说,随即身形渐渐的瘫软在了地上。他的身后,是一名阴恻恻诡笑着的将领。他翻卷刀刃,迅速的搅碎了都府的心脏,抽刃而出。 “逆贼!”项之燚将手里象征兵权的烛龙头与身躯拼合,缓缓抬手,“众将士……将这些反贼,清洗殆尽!”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天地,无数的将士拔出了腰鞘中的阔刃,他们无一不狰狞着面庞,向前方的文臣逼近。 纷乱的哀嚎声迭起在这片天地里,而黑暗的时代真正结束在了这场肃反的清洗里,真正配得上是武王之称的人,也逐渐展露出了他的锋芒。 后来的广皿国里,每当那些依靠奇技淫巧而苟活着的人想起那一天时,总是会惊恐的大叫起来,他们的鼻间仿佛仍能闻到那遮蔽天日的血腥味,涕泗横流着跪拜在地上,请求着不知名的人宽恕于他们。 由一个半圆包围而成的巨型广场渐渐的寂静了,将士们收回阔刃,肃穆的静立于广场上,整齐地列队阵型,等待着这位新王的诞生与他无可忤逆的诏令。 “现在,我即是这广皿的主!是这广皿的王!”项之燚扫视着他的军臣,目光如刀,“我即为广皿武王!” 所有的军卒都踩踏着四溢鲜血的地板,振臂高呼,他们欢呼着新王的诞生且为他献上最忠诚的跪拜。那是项之焱第一次见到二哥的雄图大略,他扫视着一众气势高昂的军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那就是项之燚的帝王之势,势必要将这烈火烧尽大钺的陆洲的…… 项之焱现在才真正的明白了自己的哥哥,眼前的这位帝王,究竟蕴含着多么大的权势,而那些装给世人所观看的纨绔样子,又到底是真,或是假呢…… 昔日太侯的落败一直被高傲的项之燚隐隐的记在心里,他在初登上王位的同时,将所有的屈辱条例统统焚烧殆尽,他绝无法容忍这些踢踏在自己头上的丑角儿极尽放肆。 在十九位大将的处刑之后,他亲自领兵,提起了阔刃马刀,率领骑甲扬鞭直奔若难关。五万大军跟随着武王以踏破山河之势,浩浩汤汤地奔涌在了东国的疆土上,不出半月,就抵达了广皿以东现已沦为启难国疆土的若难关。 若难关地处四国交界之地,为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它东北紧邻上旅国,正东与启难国相交,以南是以钺朝帝都,东南则与殇若国隔山对峙。它自古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在大钺繁盛之时,若难关狭长的地带便促使着北域洲的印族族民携带当地的特殊技艺与物品前往大钺国都,与钺都的人民交易。后来随着战争的影响,北域洲便更加依附着这若难关与大钺陆洲进行广泛的联系。 同时,这狭长贯通南北的地带,也为广皿提供了天然的作战屏障,是重要的战略纵深之地,所以广皿能够以东所向披靡。 只是这突然的失败,令所有的人都以为广皿已经没落了。而武王便是要将这若难关拿下,给东部各国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不远的地带上,是一道看似横破天际的长线,那便是若难关,一个得之者得北陆洲的高原地带。 武王立马于若难关前,扬手示意大军按兵不动。他对前方瞭望台上的将士报以冰冷的微笑。这是一个十足的挑衅,而作为击败了广皿的启难国军旅,是绝不能容忍的。 台上的武士狠狠地朝着武王的脸上射去一支箭簇,可是却被武王伸出手来朝前一格,就稳稳的捉住在了手里,将箭矢的箭簇猛地摁断,扔在了地上。他再抬头看去时,这武士已将一张带字的信斜插在下一支箭上,射往军营的存箭处。 武士曾参与过这若难关之战,他知道那场战役以后,广皿便再没有翻身的可能。前些日子,军营里的将军们还在商讨如何讨伐广皿,将其彻底瓦解,可现如今这广皿国的将领却是主动来这若难关送死,他岂能不高兴? 武王盯着那支远去的箭矢,明白了什么。他将手中阔刃斜插入战马身上的刀鞘,左手弯腰去取那马侧的硬弓,他拢起一支箭矢,稳稳地架在硬弓之上。登时硬弓就被拉满,随即只听得“嗖”一声,箭矢如大鹰亮出他的利爪一般,直直刺穿了武士的脖颈。武士震惊地低头朝脖颈上一瞥,扑棱了两下,便没了声息摔下了塔台。 紧邻武王的两名大将愣了一瞬,发出叹为观止的崇敬,他们又一次加深了对武王的忠诚。 “信送到了,而那些猪狗也该出来了。”武王冷不丁的说,“我的将军们……随我冲杀!” 大将们立时反应过来,就像是困兽突破了囚笼,只听得一阵阵绷簧的弹开,马刀齐齐自将士们腰鞘中拔出,他们迫不及待的冲将向前。 他们忍受的已经太久了,广皿国向来是战无不胜的,却在最为紧要的时刻输了若难关之战,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们都是热血的汉子,都是愿意为国拼命的武士,为了胜利,他们可以放弃所有…… 尘暴一般的马嘶声与将士们狂怒的咆哮声响彻天地,一万重骑兵单手执阔刃马刀,首当其冲,策马向前。三万步卒自骑兵内空隙左手执巨型铁盾,右手执十五尺长枪,以山岳之势迎敌向前。 若难关城门洞开,大批的军卒应敌布阵,高举长枪静待敌军冲锋。百余弓弩手立于城门之上,手中硬弓大开。 雕饰以烛龙、灼凤的牛皮鼓,经由壮硕如牛的士卒奋力击打,鼓声连天。军卒士气空前绝后的高昂。广皿拥有着陆洲最为先进的锻钢冶炼法。在尚且炼铁都较为困难的陆洲各国,广皿的锻钢之法则是大大提高了余铁的利用与铁甲的精良程度。经由锻造大师的反复冶炼,做工堪比御窖烧制的地砖那样精良。普通的炼铁技艺而成的甲胄,一般的硬弓与长枪都是可以较为轻易的将其破开。而广皿的锻钢制鱼鳞细甲胄,即便是马刀亦或者是重锤斧钺,也无法轻易劈斩而开。 但精良的技艺注定了甲胄的产量低微而成本高昂,所以武王将五千套锻钢鱼鳞甲胄施以一万重骑兵,使其成为了一支真正武装到牙齿的军队。 这便是最早的奔骑,真正的虎狼之师。 这场持续了三月之久的旷日之战,以武王损失一万的精兵,杀敌六万守关士卒,枭首十位大将而落幕。 启难国错误的低估了广皿这位少帝的铁腕与霸图。他们仍以为自己的胜利是正面战争而不是卑劣的偷袭。直至今日,这支如影随形的猛虎,再次初显峥嵘。 并不是因为启难打败了广皿的铁血之师,导致了广皿的失利。而是广皿的太侯之死,大乱了军心,得以使其趁虚而入,一举击溃了广皿。 现在这个十倍勇猛于太侯的武王,算是真正的给启难与东部各国一个惨烈的下马威。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五章 狼心 车驱大将军项之焱的东征归来,武王对此很是满意。 三个月前,武王亲授三皇子项之焱为车驱大将军,命其率两万靖旅一万骑甲,时隔十二年再次讨伐东国启难。企图将疆域扩至陆洲极东之地。使其东临海洋,可以直抵东夷洲,北达北域洲,可以私通印族六部内援广皿。西至淮洲,可以通航贸易。 项之焱领命后直奔入若难关,大军长驱直入,再一次深入了启难的国土。仅仅不出三个月,他便将启难国半数的疆土尽数攻陷。 这是武王早就料到的事情,位列玖甲的启难国实力早在十二年前那场若难关之役时,就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以雷霆之势将其攻陷,为的便是威吓陆洲各国。 而南部与广皿国相隔钺都对峙的殇若国,他已暂且没有想法再去攻陷。三年前帝师张貌的失策,是他成为广皿帝王以后少有的一次偏信。但痛悔无用,他的铁腕绝不允许犯任何一次错误,所以,对于殇若的失利,他会暂且搁置下来。 不过,帝师张貌是死于接待茵茵公主回来的路上,他至今仍想不出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居然胆敢截杀他广皿的帝师,而那失踪的公主又到底是真正的失踪亦或者是有人从中作梗,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所谓的洛茵国,已经消失在了这个陆洲上。 “哥哥,臣弟此次前来复命许是唐突了,惊扰哥哥的歇息,属实是臣弟的疏忽。”项之焱发现面前的武王愣住没有说什么话,就想要借机离开,“臣弟先行告退了。” 他不敢和面前的武王再对上一眼,那双藏着太多的眼睛里,全然是对目标的凌驾之欲,就像是一支疾烈而至的箭簇击中了眉心。 武王猛地反应过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慢慢地定了定面前的项之焱,再次恢复了微笑。他上前拍了拍项之焱的肩膀。 “既然贤弟不想再就留,那我这当哥哥的也就不挽留你了。下去吧贤弟,我的江山可还需要靠你呢!”项之燚的声音很轻,“我且先封你为决都的决郡王,贤弟可莫要嫌弃啊。还有众胜利回归的将士们的赏赐,也全由你决定!要什么直接请示我,但说无妨!” 项之焱从武王给他的封地里察觉到了什么,决都地处酉矢国东廊山脉北侧,与北骑关隔山相望。而今北骑关以西的大片酉矢国疆土,已经被奔骑次部都尉谢旭攻下。那么,武王的意思便是要他稍待休整,即刻同谢旭一起攻下酉矢国。 “臣弟……何以嫌弃这封地呢。谢过哥哥了。”项之焱重新戴上灼凤羽冠头盔,慢慢地返身走出大殿,百名下属的武将紧随其后。 而他们身后的数十名文臣,皆是欲言又止,却无人敢先行上前启奏。武王重新坐回他的御座,示意身边的闻召司侍长将文臣们召进大殿。 “众臣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侍长扯直了嗓子高喊。 众大臣神色一凛,而一人率先迈步向前。看其面容,不过将及天命之年,可那精神,却是十分矍铄。 “王上,微臣有事起奏!” “爱卿有何事要启奏?” “王上,臣以为先王素有应敌之谋略,为政之大才。而今王上之高见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臣子说,“然,吾国广皿的财政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了。素有韬略的王上,该是知晓连年征战的弊病。所以,还望王上下放玉诏,让以北洛茵之都通商北域洲,使我国商道不绝,而减缓后备军需不足的弊病。” “王上!臣有事起奏!”又一长髯大臣上前一步,“臣以为,当今之乱世,应是先解决内忧外患,一统陆洲为首要。北域洲印族六部狼子野心,若是开通航道,后果则不堪设想。依老臣见解,财务司长徐道然公然要求通航北域,看似为国着想,实则隐患巨大!” “你!”被唤作徐道然的大臣急火攻心,竟是一头栽倒在地,身旁的同僚见状急忙去扶住他。 但更多的大臣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感情,他们皆是举起手中的奏事章,齐声说:“臣附议!” “爱卿所言……甚合我意。”武王微微颤动着嘴唇,随后身体向后倚在了御座上,偏头看向斜方。 闻召司眼尖,知晓了武王已经不愿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便再次尖声喊起:“无事退朝!” 众大臣反应过来,立时将身形端正,齐声高喊:“吾王天保九如!吾广皿万寿无疆!” 话音落定,大臣们一一有序地从朗乾宫退出,百余名侍卫也依次离开了大殿。 “宋钰。”武王叫住身旁的闻召司侍长,“你也下去吧。” “得令。”被称为宋钰的闻召司矮着身子迅速离开了这里,其后十三名闻召司小吏紧随着离开。 最后一名小吏离开时,恭恭敬敬地关上了大殿的殿门,殿门关合之后,朗乾宫里寂寥无声,仍回荡着的音余也渐渐地归于了死寂。百余根昂贵的鲛鱼膏脂静静的燃烧在灯台上,黯淡的烛光映在玉砖的上方,形成无数条密密的火烛,像是地面被一簇烈火焚烧。这时,一个黑影渐渐从角落里走出,跪伏在了金玉的交界之处。 “狼顾的大都统,宁毅,你有何事向我启奏?”广武王微微地眯了眼。 “王上,酉矢如今的态势,可不容乐观啊……”那黑影昂起头,露出了颇为苍老的面容,其年少时的英挺,从其脸上依旧可窥一斑。 “宁毅,你真的明白么?”武王说,“酉矢的现状。” 宁毅一愣,“小人仅知酉矢以南的王域之地,似乎并不担心这次广皿的大举进攻。” “你老了,宁毅。”武王站起身,走向跪伏的宁毅,“老的像一个连觅食都困难的老狼。” “真正阻挡广皿的不是酉矢国的东廊山脉。”武王说,“而是北骑关。” “可北骑关大捷后,甚至是北境全部的疆土都并入我广皿,可酉矢的计划依旧不可捉摸,好像他们根本就从未畏惧过我广皿!” “不,宁毅你错了。抬起头来,你这只老狼。”广武王凝视着宁毅的眼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称为狼顾大都统的,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宁毅呆住,他忽的又跪倒在地。 “王上,小人的属下向来桀骜,是小人管理不当,竟让他无顾军规独自前往了武役,还望王上降罪!” “宁毅,狼顾小卒的错误,便由狼顾的人去承担,不需要你来承担。”武王说,“你可是都统,千人编制狼顾司的大都统,这种特殊时期,我可没有办法去降你的罪啊!” “谢……谢过王上。” “我此次召你回尚都,可不是让你来负荆请罪的。”武王说,“你有新的任务。” “新的?”宁毅愣了一瞬,“臣听令。” “酉矢国烈逊城的都督,去把他的人头给我提过来。”武王的话音里带着强硬,“时间很短,我不希望连带他的人头,还会有你的那条狗命陪同。” “遵命。”宁毅大声的回应,可心里却是谋划出了另一个反戈的计划。 “我乏了,你且先下去吧。” “遵命!”宁毅闭眼答应,身子向右掠去,再次消失在黑暗里隐秘的通道。 但通道,可不单单是给狼顾司所准备的。 “白玹,何事要说?”武王扶额,似乎有些累了,一年以来,他自从受了伤后,大臣们唯恐再度失去最后的王,便联名上书,强烈抗议武王不能再亲征上阵。他这才同意处身于王都,而不亲自领兵。可深居简出的宫内真不像战场的厮杀那样来的痛快啊,身上的骨头慢慢地软了,而那匹驰骋战场的绝等骏马,也长了肥膘。 项之燚摸了摸刀鞘,决定是时候再次用武力镇压那些冥顽不灵的迂腐大臣了。而另一隅,一阵庞大的轰鸣声响起,那极厚的暗门慢慢的洞开了。 身穿胸前饰有虎头甲胄的武士疾步而来,拜倒在武王身后,“微臣在!” “盯紧那头老狼,你应当明白他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人。” “王上,是否需要与身在武役城的副都统一同解决?”白玹问。 “无碍,副都统……有他自己的任务。”武王说,“而狼顾的大都统,当然是要虎巳的大都统,才可以牵制的。” “你说是不是?白玹。” 白玹不语,他跪伏的身子微微颤动,腰鞘里的马刀发出嘶鸣一般的悸动。这便是他的意见。 “必要时刻,可以杀了他。”武王冷冷的说,“你的环佩虎符,可不仅仅是亮出身份的无用之物。” “臣领命!”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六章 第二次 “快快快!你小子动作麻利点!”古钥一个跨步就闯进了吕府的正门,他回身望了望还抱着手中一袋包子不停啃着的司空羲,急不可耐。 “慌什么,等我吃完这个包子!”司空羲不紧不慢,闪身从门缝挤了进去,朝着里面候着的书宛递了个包子。 书宛一惊,傻傻的接过了包子,可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古钥的眼里满是嗔怪:“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现在都已经未时了,早就已经过了去校场的时间了!” “不碍事,”古钥轻轻拍了拍书宛的头,“小丫鬟,去忙吧!实在辛苦你了!” “哼,这都已经是第几天了!以后再也不会帮你做这种事了!”书宛转身就走,她略微蹦跳的步伐显得有些笨拙与不便。 “她一直是那样么?”司空羲把啃了一半的包子放进纸袋。 “不。”古钥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那是怎么回事?”司空羲又问,“和以前那个后宅总……燕易屠,有关么?” “也不对。”古钥收回手,步子慢了下来,似乎觉得再迟到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在我刚刚成为这监察司的司长时,有一次我去后宅巡视丫鬟们与老奴的工作。也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书宛,那个眼中带着涟漪,笨手笨脚做着杂活的她。” “当时的她刚刚挨过几个稍大的丫鬟们的骂,身体上隐隐可见鲜红的鞭条抽过的痕迹。她才十三岁,却已经被父母卖掉来这里做丫鬟了。”古钥的声音很静,“她倒是……很像那个孩子啊。” “那个孩子?”司空羲不紧不慢的跟上,“可你只因为她在后宅受欺负,就救了她?这说不过去……也不符合你身为一司之长的身份。” “羲小子,你当我是什么英雄好汉呢?”古钥的眼神有些黯淡,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那还谈不上救她,我仅仅与负责她工作的总管说了一些关于将她调至前庭清扫的事。而总管也不过就是个等级高一些的老奴,我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而第二天,她就到这里来了。”古钥指着正门,“清扫那昂贵的青色雕纹砖。” “看来您这司长的头衔,倒还真不是虚职呢!”司空羲斜眼瞥了古钥一眼。 “简直是屁话!”古钥大笑,可这时他忽然一愣,而后猛一拍脑袋,“妈的!你这泼皮废话真够多的!还不赶紧的!我们这回完了!” “你真好意思说,可是你拉着我出去的!”司空羲捂着胸前的纸袋,飞一般地紧跟着古钥直奔向校场。 两人拐进一处小道,那里有着直通向校场的后门。他们一见到那庭门,不禁喜上眉梢,想是这回总算不会再迟到了。可他们刚想迈进去,不料前面却是有人正走过来。 古钥猛地躲闪,悻悻的看着前方也戛然止步的人,那竟是吕骜的独女,吕柔儿。可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向后大张着手。 “小子,你想死啊!快他妈的停下!” 可司空羲却只顾着手中包子,根本没有在意到古钥的断喝,他直直的向前冲去,一把打下古钥伸出的手,他竟然误是以为古钥是要问他讨包子吃! 古钥一震,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关心自己的包子? “你小子就该这一遭!杀杀你的戾气!”古钥恨恨地。 可不知所措的吕柔儿仅仅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仍没有从刚才的惊悸中缓过神来。她望着前面那再次迎上来的另一个人,甚至已经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她仅是个深闺中的女孩,以往又怎会遇到这种突然的情况? 而司空羲这时也终于看见了面前的吕柔儿,他明白了古钥那伸出的手的意思了,可现在想躲显然已经晚了。 只听得“砰”一声闷响。两人应声而倒,紧紧的扑在了一起,极为滑稽的横翻了好几个滚。司空羲的嚎叫声、吕柔儿的娇呼声以及古钥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支业余的戏台班子在半睡半醒中忽的唱跳而又猛地戛然而止。 尘埃落定,古钥也缓过了神,他慢慢地靠近了那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 “小姐!”可是这时,一个小丫鬟横穿过门,看到眼前惊人的一幕后,忽然惊悚的大叫起来。 “你!”古钥大惊,急忙冲向小丫鬟。不料她矮身一探便躲过了高大的古钥,顺势费力的去将司空羲身上的吕柔儿扳开。 可他俩像是两块磁石,无论怎么去拉扯,都丝毫不动。 小丫鬟发觉了问题所在。司空羲的双手早就不在那袋包子上,而是紧紧的钳住吕柔儿的盈盈细腰上!凭这小丫头的力气又怎么能够去扯开。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这登徒浪子居然敢搂小姐的身子!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小丫鬟瘫坐在一边,力气不管用的她唯有大哭,不停的咒骂着司空羲。 “行了,乐裳丫头。”古钥蹲下身子,“拿手帕来,去给小姐擦擦脸。我看小姐应该没有大碍,估计这小子撞上小姐后便紧紧抱住她,把与地面相撞的地方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是……是这样么?”乐裳一惊,急忙从身上掏出手帕,就想上前去给吕柔儿擦脸。 “诶!别急。” 古钥拽住乐裳的手,让她先在一旁等着。他靠近两人,伸出手强行掰开了司空羲环在吕柔儿身上的手臂。 “乐裳!”他回头低喝。 乐裳会意,她双手并用抱住了吕柔儿,将她慢慢地揽在了自己怀里。看着脸上蒙着灰尘但并没有多少伤势的大小姐,她不由得暗自神伤,偷偷怪罪着自己没有看好小姐,让小姐受到了如此大的惊吓。她缓缓的用手帕去擦拭吕柔儿那吹弹可破的脸蛋。 古钥也不闲着,他甩身就是一腿踢到了司空羲的下腹上。 “噗!”司空羲吃痛,猛地窜了起来,疼的龇牙咧嘴,而看向古钥的眼里满是怨毒,“你干什么!” “干什么?”古钥被气笑了,将袖口慢慢地推了上去,“老子要什么你还不清楚么?” “等……等会儿,是我错了……我不该,”司空羲悻悻地低下了头,想以此逃过一劫,可最后还是挨了一记狠狠的巴掌,·“你怎么还打!” “你瞧瞧你这泼皮都看了些什么!老子倒是真想打死你!” 司空羲愣了一瞬,渐渐的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自己环抱着吕柔儿的柳腰将她护在身上,导致自己受的伤倒是很多。可再往下,他便是不敢再想了,这一系列亲昵的动作即便是同古钥一起都不曾有,更何况一个深居简出的闺中小姐。 此等无礼的动作,即便是被人说是将她非礼了也无可厚非!司空羲惶急的想不出一点办法。 古钥这边也并不好过,他懂得这件事的后果,若是小丫鬟乐裳将此事与司空夫人说,夫人指不定会大发雷霆。饶是脾气再好的人,此刻也不会不动声色的接受这种简直就是将自己宝贝女儿非礼了一般的动作! 他急忙转身,想去同乐裳说两句好话。不料吕柔儿已经是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这里。古钥的的身子僵住了,一向以遇事冷静心思缜密著称的他,此刻也是犯了难。 “公子,你没事吧?” 这时,吕柔儿慢慢的从乐裳怀里挣出,引得乐裳一阵低呼。她怯怯的对着抱头的司空羲看过去。 “小姐,诶……”乐裳眼看拦不住吕柔儿,便无奈的垂下了头。 司空羲愣住了,他同样看向已经擦拭去大半灰尘的吕柔儿,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吕柔儿大着胆子,轻轻点着脚步,走到了司空羲的身前,“看来,公子受了不小的伤……” 话音刚落,她伸出手轻轻探向司空羲。 “等……等等,我没事!”司空羲急忙向后闪身,他还没有明白眼前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吕小姐,您没事吧?” 吕柔儿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出了格,脸上的红霞更甚了一分。她慢慢的缩回柔夷,低垂着眼帘,摇了摇头。 古钥傻了眼,虽说吕小姐的性格平易近人,不喜以身份区别待人,但现在这种情况,她似乎过于退让了,难不成失忆了?或者说……她对这小子…… “小姐您……没事就好,这小子他不是故意的,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他!请小姐不要动怒。”古钥打着圆场,一把扯起还坐在地上满脸污垢的司空羲,“那么……小姐我们先去校场了!若是不解气,我再把他带过来让你们亲自看看我怎么教训他!那我们先走了!” 吕柔儿的话音停在嘴中,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古钥岂是能等再发生什么事?他急急地扯住司空羲奔进了庭门,直入校场。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七章 敌意 “小姐,呜……都怪我!”乐裳低低的抽泣着,不敢去看吕柔儿。 “没事的……这不是乐裳的错!”吕柔儿轻轻的笑了,她上前抚着乐裳的脸,将上面的泪慢慢的拭去,“乐裳最乖了。” “嗯!”乐裳重重的点头,小心翼翼的将手帕收回随身携带的小荷包,“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挽住了吕柔儿的手,却猛然看到小姐的脸偏在了一旁,久久的看着司空羲离开的方向。 “小姐?” “啊……没事没事!乐裳我们……我们快走吧!”吕柔儿像是被看穿了什么似的,急忙回过头,反是牵过了乐裳的手,就想离去。 可是这时,一个人迎面朝她们走来,来人一经见到眼前的吕柔儿,便露出极为惊喜的表情。这面带微笑的程毕,不亚于一个衣冠禽兽。 “柔儿!”程毕上前一步,就想摸住吕柔儿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你……你别碰我!”吕柔儿急忙退后,甩开了程毕的手,她极惊惧的看着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恨不得现在就跑开。 可程毕倒是不生气,他眯了眼去看面前生怯的吕柔儿,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他的身体里不禁烧起了一阵阵的邪火。 “柔儿,咱们之间还要如此见外么?” “程毕……你该适可而止一点了!”吕柔儿低低的呵斥住了程毕越来越近的步子,身旁的乐裳也是面露不善,像是一只随时都会扑过去撕咬的小兽。 “你这个登徒子!赶快走吧!不要在这里烦着小姐!”乐裳跺着小脚,“小姐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阴魂不散呢!” 程毕愣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他猛地上前一步,狠狠地一巴掌将乐裳扇倒在地。 “你……”她捂着小脸,泪珠在眼眶内打转,竟说不出一句话。 “你太过分了!程毕!”吕柔儿急忙跑过去,一把将乐裳拉了过来,惶急地查看她的伤势。 程毕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二人,再留在这里想是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里,朝着校场的方向走去。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在暗处看的一五一十,清清楚楚。 可最关键的是司空羲这小子明明占了吕柔儿这么大的便宜,居然什么责罚都没有,就让他这么走了?桀骜的程毕一直以吕柔儿为最终的目标,可现在来看,这个新来的外人,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意图。连带着上次的冒犯,他的愤怒就要积攒到了极点了。 程毕的面庞渐渐的扭曲了,他疯狂的臆想着刚才摔倒在吕柔儿身下的人不是他司空羲,而是自己!他像是能够闻到吕柔儿身上飘着的淡淡幽兰香气与那浓郁奶香一般的处子之香。 他慢慢的弓起身子,双手向前托住,抽搐不停。仿佛是吕柔儿褪尽衣物一丝不挂的横陈在他的手上,任他玩弄。哦……还有那个嚣张的小丫头,也是个天生的尤物啊…… 既然没法让你吕大小姐屈身于我,那么……你这小丫鬟倒也不乏是个好的猎物。 “啊……程公子,你在这里啊!”这时,不远处有一个士卒站住了身子,快速的走近了程毕,却猛然发现他的神情不太对劲。 “程公子……你怎么了?” 程毕不耐烦的抬眼,忽然挣开了双手,狠狠的朝那士卒的脖子抓去,手中筋力徒然增大,狰狞的面孔愈发的可恐。他低低的嘶吼着,仿佛是要呕出魔鬼。 “程……公子!” 那人经受如此突然的攻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疯狂的抓着程毕的双手,哀求他放过自己。但随着程毕的力气逐渐增大,他的气息渐渐衰弱了,胡乱扑腾的手和脚,也堪堪没了动静。 只消几息之间,他翻上去的眼皮就那么顿住了,头颅像颗泄气的布包,微微的晃动,直至停下。 程毕像是丢弃一个变质了的瓜果那样,将这个死人扔在了地上。仿佛释放了所有的压力,他直直的从死人身上踩过,走进了校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仅仅是非常可笑的理由,他就可以随意杀掉一名士卒。 不过这些都是常态,这种庶民,他就算是捏死再多,也不会有人去治他的罪。权力就是法律,而掌握权势才算掌控一切。 程毕便是初步的了解到了权利与力量的美好。而这源头,是他家财万贯的老爹。但他已经渐渐不再满足这些了,他想要拥有那所谓有着吕氏皇族之血的千金小姐,和那无可匹敌的……号令天下的力量。 他又想到了,那晚万夫不当的男人,与那手持闪烁着古老荧泽的短刃的燕易屠。 程毕兀自笑了。 宏大的校场内,上千个年轻的士卒们扛着烈日,有气无力的操练着手里的长枪,一招一式的动作做得零零散散,像是快睡着了。 司空羲四下张望,贼溜溜的想去找个角落偷个懒。他眼见所有的人都在练枪,悄悄放下手里的枪,扭身想要逃开。 “羲小子,你又犯什么毛病了?”不远处的古钥忽然靠近了他,对这小子的意图也是猜着了个大半。他无需去练这种入门的枪术,来这里也纯粹是为了教司空羲个一招半式。 “刚才撞到吕小姐的时候,我为了减轻她受的伤害,连翻几个滚还挺疼的,现连腰都直不住了。” “这小子……瞧你那孬种样!”古钥扔过一支长枪,“接住!” 司空羲下意识去接,却猛然想起来了自己的原定目的。 “来吧,让我瞧瞧这些天你都操练了些什么!”古钥不等他准备,忽的断喝一声,而后身形掠动,手中木杆的长枪似是出水的狂龙,直刺向毫无戒备的司空羲。 司空羲一惊,急忙持枪去挡,可发现这凌厉的攻击他根本挡不住,急忙想抽身躲过,可古钥猛然抖开枪,直刺化为极低的横扫,直接将司空羲给绊倒在了地上。 “你……你搞偷袭!”司空羲怔着身子,无赖一般半躺在地上。 “搞偷袭?你这小子还真是嘴里吃了狗屎,臭不要脸啊!”古钥的脸上带了懒散的笑,“那不如再来试试?” 他话刚说完,就抖开枪缨,倒提着长枪,在司空羲尚且还在喋喋不休时,就将木棍尖狠狠的戳向了司空羲的腹部。 司空羲失了势,躲闪不及,硬着下腹扛下了这一招。五脏六腑都被震慑的翻江倒海,呼啸着简直可以上涌而从嘴里喷出去。 他猛地一咽,止住了腹中翻滚着上涌的东西,嘶哑的尖叫起来,身子彻底软了,“太赖皮了!” “哟,你不行啦?”古钥放下长枪,脸上的笑更甚了几分,“第一下算我偷袭,第二下还算我赖皮了。你这小子倒是好会为自己开脱!” “不……我不管,你这就是欺负人!就是赖皮!”司空羲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你这个老卒居然欺负我这新来的小兵,简直……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你可不要误会了。”古钥猛地变了脸色,“谁说校场里,不准老卒欺侮新卒的?没实力就只配挨揍这个道理,无论是在何时都是极为受用的东西!他们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不敢对你动手动脚的!明白么?” 司空羲愣在那里,话音卡在喉咙里再说不出任何东西。古钥这些有意无意的举动,的确都是在向别的士卒隐隐的示威,令他们不敢造次。可若是没了古钥,他还能这么简单的在这里活下去么,这显然不可能。 “撇开这些先不谈,难道你就不想问问。”古钥忽然凑近了他,“为什么吕小姐,会对你的态度这么温和?你难道一点疑问都没有?” 司空羲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似的,艰难的坐起身子,可想了许久,什么原因都没有猜到。 “我早就想问这个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喃喃的说。 “有没有可能……”古钥说,“吕小姐,对你这小子……有点情愫萌生?” “嗯?”司空羲一愣,“古司长,你瞎说什么呢?那可是吕家的千金啊!我就是个市井小贼,一个叫花子出身的泼皮!前段时间我还在街上为了一张饼跟人家打架呢,就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她会对我情愫初生?” “您莫不是在刻意消遣我呢?”司空羲自嘲的笑了,再次躺倒在地上,捂着眼透出一点缝想去看周遭军卒们脸上的表情,试想着以后最大的敌人在哪里。 “我是在问你,而不是你问我。”古钥忽然瞪着他的眼睛,“听着,现在我想知道一些小小的细节。告诉我,当你紧紧抱住吕小姐的时候,有没有一丝……” “像水一样……”司空羲打断古钥的话,“那柔软的触感虽然使我不敢去触及,可出于怕她受伤,我还是紧紧抱住了她。她身上……有股很香的气息,就像淡淡的兰花香。” “你小子……”古钥一震,急忙去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这里的人,可没有几个好东西!” 司空羲攥紧了束腰的布带,惘然占据了全身。可是这时,他忽然感到了一股来着后方的恶寒。他猛地转过身去,想去寻找那恶寒的来源,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八章 女孩的丫头 “裳儿,坐下。”吕柔儿轻手轻脚的关上闺房的门,将乐裳摁在椅子上,手忙脚乱的给她上药。 这不经世事的大小姐如今这般着急的为贴身小丫头做这些事,倒也不负小丫鬟如此跟随。 乐裳的眼里含着泪,她坚持着跳下座椅,制止了吕柔儿手里的活计,“小姐……奴婢没事的,奴婢真的没事的,您不用做这些了,就让我一个下人来做就好了!” “裳儿,你胡说什么呢?”吕柔儿赌着气,话音里充满了对程毕的恨意,“你可是被那个混蛋打了啊!” 乐裳一愣,羞怯的笑了。记忆里,这还是小姐第一次这么生气的说别人混蛋呢。 记得她初来乍到,被安排做小姐的贴身丫鬟时,仍然有些害怕。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贵胄族里的孩子们都是最喜欢虐待下人了,可是大人们却都常常打她,嫌弃她不是一个男孩。 直到她被送进了吕府,侍奉吕家的独女。那个散发着兰花清香的闺房里,同样稚嫩的贵胄小姐,轻轻的抚弄她的脸庞,眼里也含了泪。 “疼么?”年幼的女孩望着乐裳脸上的伤痕,手里紧紧地捏着裙裾。 “以前在睡觉的时候会疼,现在已经不疼了,”乐裳低低的头去看脚尖,不敢正对着面前的女孩。 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随口嘟哝了一句:“我不怕疼的……我会忍住哭声。” 她以为女孩会打她,绷紧的小脸已经随时准备迎接疼痛了。可是女孩没有,女孩犹豫着用双手慢慢地去捧住她的脸。因冻伤而愈发冷的脸忽然变的温热了,她震惊地抬起了头,对上了女孩的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眸。 “你叫什么?”女孩擦擦眼泪,笑靥如花。 “我……叫乐裳。” “乐裳……乐裳,”女孩轻轻地呢喃,“真好听呢,裳儿!” “小姐……”乐裳惶惑的看着女孩,希望这不是什么别样的暗示。 “我叫吕柔儿,以后你就叫我柔儿姐姐吧!”吕柔儿笑嘻嘻的说。 “真的可以么?”乐裳怔怔的瞧着地面,“小姐……可是我只是一个下人。” “要叫柔儿姐姐!”吕柔儿气鼓鼓的牵过了乐裳的手,紧盯着她不放。 “柔……儿姐姐,”乐裳试着说出那一向是被贵胄们避讳的直呼其名,有些紧张。 “裳儿乖。”吕柔儿惊喜的抱住了她,像是多年不见的亲生姊妹。 “小姐,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怎么办啊……”乐裳微微地挣开身子,可吕柔儿抱得更紧了。 “没事的,裳儿。”吕柔儿轻轻的抚弄着她的头发,“这里是我们的家。” 乐裳从没有试想过能够和自己侍奉的贵胄小姐牵引上什么关系,甚至尝试着去避讳着她们。可吕柔儿对她遭受的打骂报以痛哭与那至诚的许诺,不亚于将她从深渊里拽了出来。 紧闭的房门忽然大张开来了,微冷的风徐徐的从户外飘忽进了屋内。乐裳瑟瑟的缩了缩身子。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印花小裙,对襟上已经被修补了很多次,可还是有些开裂的迹象。想要出去玩耍的吕柔儿注意到了乐裳细致的变化,她轻手轻脚的再度关上房门,转而走向了盛放了衣裙的小柜。 青色的裙摆忽的闪进了乐裳的眼,她惊讶的抬起了头,看到了吕柔儿手里执着的青纱,有些惘然。 “这是给你的,裳儿。”吕柔儿像是怕乐裳不接受这青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已经解开了她的旧衣裙,小心的将那青纱为乐裳穿上了。 “真好看!”吕柔儿弯着月眉,轻轻地拍着双手。 “乐裳,傻笑什么呢?”吕柔儿的手里把玩着随身的香囊,看向乐裳的目光里浮着浅笑。 乐裳愣了一瞬,“我啊,是在笑小姐您真漂亮呐。” “傻裳儿……”吕柔儿缓缓地把她拥入怀中,“都说了要叫我姐姐嘛……” “柔儿小姐也是柔儿姐姐,”乐裳笑嘻嘻地,“不过那个程毕……到底该怎么办呢?” “哼,那个登徒子简直是欺人太甚!”吕柔儿恨恨的说,“他如果再敢轻易冒犯乐裳和我的话,我就去告诉爹爹!” “那……司空”乐裳忽然念起了这个姓氏。 吕柔儿身子一僵,这个姓氏是自己的母亲的族姓。但乐裳此时念着的,显然不会是叫自己母亲的名字。那么,她是在叫司空……羲么? “裳儿,司空羲……他怎么啦?”吕柔儿替她说出了名字。 乐裳微愣,像是明白了什么,“小姐,您认为,司空羲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嗯……他的眼睛很亮。”吕柔儿喃喃的说。 “还有么?” “爱管闲事。”吕柔儿痴痴的笑了,“如果不是他爱管闲事,或许至今我仍无法与他对上哪怕一眼呢。” “是……那天么?”乐裳细细的回想那天的种种细节,但似乎总差了些什么。 “不对不对,”吕柔儿摇摇头,点住了乐裳的鼻子,“那天你这个小贪吃鬼在集市上呢!” “诶嘿嘿……”乐裳不好意思的笑了,可是这时她忽然话锋一转,“小姐……您喜欢他么?”” 吕柔儿挣开了拥抱,她直勾勾的盯着乐裳,小脸绯红。 “裳儿!你胡说什么呢!”她又羞涩的趴倒在床沿,不去看乐裳。 “可是小姐,司空羲以前可是个小贼……”乐裳低低的说,“他先后行窃吕府一共四次。能够担任斥候司的司长,我想应该也是老爷想要物尽其用吧?老爷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了……” “裳儿,我不许你这么说。”吕柔儿转过身,望着乐裳,“或许司空羲以前是个贼,可是现在他却能为了帮助我而将那个混蛋支走!我绝不相信他是一个为人不端的小人。” “明明前些天我还在那条小街上……看见他跟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打架呢。”乐裳小声的嘀咕,“而且我看到他的眼里……好像藏了一只断了獠牙的猛兽,那样的卑贱可又不愿意去承认……” “哼!”吕柔儿没有听到似的,不再理她了。 乐裳一愣,不禁苦笑,她看着鼓着小脸气呼呼的小姐,住了声。 第一卷 格局 第二十九章 狐疑 十月二十,吕府 “我说这位古司长……”司空羲偷偷的瞥向后方的黑暗,有些做亏心事的后怕,“咱们真的要出去么?” 古钥回身嘿嘿一笑,“怎么?你怕了?瞧你那怂包样!” “不……不是。”司空羲结结巴巴的说,“可是现在都已经傍晚了啊……所有人都在公厨吃饭的时间。” “这有什么好怕的。听我的准没错,吕都督平时不会管束我们太多,而且我作为监察司的司长,去外面视察也是必要工作!” “那为什么前几天我们出去都要偷偷摸摸的?”司空羲反问。 这下倒是轮到古钥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那个啊!前几天是燕翎军都尉来向吕都督交差的日子!”他搪塞道,“都尉的性格比较严谨,我不敢做什么出格的行为,否则他会生气的!” “得了吧你。哪儿的守卫军大晚上的还有外出巡视的工作?你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嘿……还说我怂包,我看你就是打死了充胖子!” “你小子长能耐了?知道反驳本司长了!”古钥作势就要打他。 “你别动手动脚的!我说的是事实嘛!”司空羲忽然变了腔,“说,今天是不是你发月奉的日子?” 古钥愣了一瞬,“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没错,今天是我的月奉下发日,我想趁这次机会带着你小子出去快活快活,吃点好的。” “首先,不是我要强硬的去蹭吃蹭喝,”司空羲一脸正色,“是你古司长邀请我去的!” “是是,败给你个冤家了!” 古钥悄悄的摸出钥匙,往正门上的匙孔里一捅,轻微的搅动之后,铜锁应声而开,他快速的蹿了出去。 “不过那新来的总管还真是听你的话,居然连钥匙都给你了。”司空羲忍不住说。 “放心,他也是有求于我的。我之前也说了,我的司务是负责监察,这监察也包括监察后宅的情况。” “总管想要我替他包庇,则会施以小恩小惠拉拢我。”古钥悄悄地,“可我怎么是那种人,我一边收着他给予我的东西,但却从不回应他的请求。他还不敢对我怎么样!” “这么说来,你和程毕简直是一丘之貉。”司空羲斜眼瞥了他一眼。 古钥无辜的耸了耸肩,“我可没有去求那老东西给我钱财,是他自己非要塞给我的。” 司空羲住了声,转身去锁上了铜锁。 永安街夜市上,灯火不息,鼓噪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司空羲二人悠悠的在街上闲逛着,他们此行并没有固定的去处,说破了,也就是他们囊中羞涩,即便是古钥的月奉下发,那也不够在这永安街上大手大脚的消遣一番,可这也只是古钥一向告诉他的情况。 “要是我,绝不会去把那么多的铢两全都给那个农汉子,他一个土人平时就异常拮据,这会儿有了钱铁定也不知道怎么去花!”司空羲边走边嘀咕,使劲把脚底下的小石子给踢在一旁,“暴殄天……” 司空羲忽然收了声,本就异常灵敏的耳朵里,细细的听到了那拔鞘的清鸣声。是古钥的腰刀出鞘了,他并没有回头,可是浑身的气息冷的骇人。 司空羲怔了半晌,再反应过来时,古钥已经走出去很久了。他刚想跟上去,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他有些后悔了自己说出那些不长心的话。 “司长……”他跟在古钥身后,声音低的可怜。 “怎么?”古钥斜眼看他,眼里有着慑人的寒光。 “不是不是……我是说,要不咱们就在这里消遣消遣吧?”司空羲猛打了一个寒噤,偏头看向了酒肆门前高高挂起的两笼通红色的烛笼。 那灯笼里的烛光很旺,像是才添上去的,可入了夜已经很久了,油烛还是新的,显然这里的酒肆有着特地负责置换油烛的差人,这足以体现这家酒肆的消费并不会低。 司空羲梗着脖子去瞧半敞着门的酒肆里的究竟,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里面的空间之大已经足以使门缝照不出任何细节,他有些犯怵,这种酒肆真的是他们可以消遣的起的么? “先进去再说吧。”古钥长叹了一口气,越过司空羲推门而入。 司空羲愣住,“古司长,可我们没钱啊……” “怎么那么多屁话呢?”古钥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还怕我付不起钱把你抵押在这里么?” 司空羲还想说什么,可是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关于古钥酒后闲扯出他的身世。他骤然兴冲冲地急忙跟进了酒肆,生怕错过了任何东西。 一经进门,酒肆内暖热的气息就使司空羲微微闭上了眼,全身都仿佛溢满了日光。而待得他再睁眼时,已经深入了酒肆内部。古钥像抓着一只鸡一般扯动他走向了柜台。 可以说这里是一个十分奢华的地方。但那错落有致、由俭入奢的桌椅格局又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本酒肆何种客人都可接纳的豪情。 “原来是古司长……恕小人眼拙有失远迎,您里面请。”站在柜台边,细细算着账目的掌柜的一见到古钥,就急忙跑过去作礼。 “不用掌柜的麻烦了,我自己去。”古钥靠近了掌柜,“今晚的酒钱,且先记我账上,来日我让下属送过来。” “古司长这是说的哪里话,小人又怎么会吝惜那点酒钱……请司长随意,我这里随时都会敞开门迎接您的大驾。” 古钥点头,刚想离去,却又被掌柜的拦下了。身旁的司空羲看着这掌柜的样子,有些奇怪,他好像是在害怕些什么。 “古司长……不知那些脏东西们,您该怎么处理?”掌柜的悄悄地看了看四周,低低的询问,“近来他们又不老实了……” “你是说‘影众’?”古钥扫了他一眼。 掌柜的有些支支吾吾,“是……是。” “我会去处理的,”古钥摆了摆手,“这些脏东西,本就该是我连根拔起的。” “祝古司长犁庭扫穴。”掌柜的深压着身子,直到古钥已经落了座。 桌子旁,是两个年纪差距十分悬殊的人。身披大氅的老者看不清藏在其中的面容,他不停的将酒浆倒入杯盏,一盏接一盏灌下,酒量无不使过路的人骇然。 而他对面相坐的玉面公子倒是含蓄了很多,偶一尝酒,也只是轻砸着嘴去回味酒浆里的醇味。那公子手里总是执着一柄折扇,其周身散发的气息也映出了他是个贵胄之后。公子静静地瞧着桌上的一小碟下酒菜,似乎觉得有些寒酸了,但他顺从的样子,仿佛不敢说。 司空羲落座,古钥从对面踢了他一脚。他刚想发作,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匆匆的把眼睛从二人身上挪开,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少顷,温好热酒的酒保欠着身子向这里走来,极低的压在古钥的身边:“少主,别来无恙。” “你近来可还好么?”古钥点头。 “嗯,好是极好。”酒保的声音有些明显的落魄,“就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放心,”古钥伸手接过菜品与酒壶,“总会有办法的。” “有事就请少主吩咐……”酒保迅速的离开了。 “他是什么人?”司空羲望着那远去的酒保,伸手要去拿酒壶,不料却被古钥挡住了。 “只能喝一点,等你以后跟我一般大,再让你好好的喝!”古钥将酒浆倒入杯盏中,“那个人,就是为我抢夺女孩的侍卫,其中之一……” “那另一个呢?” “死了,被我父亲处死了。他是侥幸逃出来的。” 司空羲不再多问,左手接过酒盏,右手拿起筷子去夹那熟牛肉。牛肉这种东西,他以前可是很少吃到过,这次遇见,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先停下。”古钥伸筷,夹起一片牛肉,含在嘴中,慢慢的咀嚼,就着一口温热的烧酒,吞咽而下。 “什么?”司空羲放下酒盏,抬眼去看他。 “据说你以前是叫花子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叫秦茵若的女孩对吧?”古钥又是一口烧酒吞下,白皙的脸颊渐渐红润。 “是没错。”司空羲惘然,“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可是知道她的身份么?”古钥醉醺醺的说,“我猜你绝对不会知道。” “我倒是还真不知道,”司空羲瞧着醉醺醺的古钥,“我们只算同流合污一起偷了点小钱,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过多的事宜我也没必要去知道。” “她啊……”古钥忽的倒在了桌前,手中的杯盏倾斜在桌上,烧酒缓缓流淌而出。 “喂,才三杯烧酒下肚,你怎么就醉倒了?”司空羲连忙扶起古钥。 “那个秦茵若啊……是个洛茵人……” 司空羲愣住了,他没想到古钥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席话。 “你怎么知道的?”司空羲再度摇晃醉倒的古钥,“说话啊,你怎么知道秦茵若是洛茵人的?” 一声脆响响起。 隔桌的老者俯下身子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未曾喝完的陈酿洒在了青砖上,经由砖缝缓缓的流淌进去。 玉面公子啧啧咂嘴:“可惜了呀,这陈酿好酒!” 老者抬眼看了公子一眼,止住了公子放肆的言论。他将碎瓷片一点一点拾起,放在了木桌上。 不远处的掌柜闻声赶来,面色有些难看的看着二人。可玉面公子却提前拦住了掌柜的,抬手将三枚金铢递给他。 “你这瓷盏的做工应是官窑烧制的,还算得有些值钱。这些金铢算是我们的赔礼,拿去。” 掌柜见到那质地绝佳的金铢,略有些迟疑,但他见古钥醉的不省人事后,最终还是走开了。 司空羲看着身旁的这一幕,只微微叹息,试想权贵的生活真是纸醉金迷,一掷千金。他慢慢地抬起了古钥,向掌柜的说明了情况,就走出了酒肆。 司空羲的身后,身披大氅的老者瞪大了瞳子,死死的盯控着他离开的方向。他的手里,紧扣了刀鞘。 “派人去把他的底细查出来。”老者的声音冷冷的。 公子皱眉,微微有些不悦,“老东西,一个少年有什么好查的?” “照我说的做。”老者起身,虬结如龙的肌肉渐渐地隆起。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章 师兄 “老东西,你慢点!”雍染追上老者,有些喘不上气,他无法想象这老家伙居然能走这么快! “走这么急,你要去杀人么?!”他大吼。 “不!”老者说,“我必须知道那个小子的底细。” “原因呢?” “你没必要知道。” “就连我都不能知道么?” 老者忽然停下了,转身去看雍染,“该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不该知道的,你就算自缢,我也不会告诉你分毫。” “懂了么孩子。”老者的脸上像是有淡淡的笑意。 雍染惨然一笑,缓缓合上了折扇,将它负于身后,再问恐怕也是没什么意思了。 “我已经派人去查他的底细了。”他说,“那么,我们现在……” “武役以南的烈逊城。”老者紧了紧大氅前的对襟,“那个拱卫皇城门户的烈逊爵,有必要去解决。” “跟他有什么关系?” “酉矢这个棋子,我想广皿的武王已经没有太大的耐心了。”老者目光随着街肆连天一般的烛笼而动,“那我们就有必要再加快一下这步棋的败亡,而关键的契机,是烈逊城。” “但在这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准备。”他说,“是时候见见那头猛虎了。” 雍染没有做声,仅是迅步跟上了老者。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老者那没有任何信誉可言的复兴大钺。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听从老者的指示。自己这个纨绔本该是登上帝位,声色犬马的败掉他的祖业,然后被各方诸侯讨伐下台。可是这似乎来的太快了,就连自己的父亲都没能撑过那一天。 早已经自立为王的十大王朝,各自据守疆域,将这中陆各地插满了自己的军旗。所谓的大钺,蜷缩在广皿国与殇若国的交界处,惶惶不知所措。 那些东西,真正是自己一个纨绔,可以去试想的么?而老东西到底想做些什么,凭他也猜测不出任何。 翌日,天还没有亮,古钥就已经醒了。他缓缓坐起身,一脚将还在睡着的司空羲踹醒。司空羲哼唧了两声,不情不愿的也爬了起来,慢慢的穿上衣服。 昨夜关于秦茵若的事古钥没有再说,司空羲也没有提起。这没什么好问的,他与秦茵若仅仅萍水之逢,算不得朋友。他没有必要去对这种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刨根问底。 “以后你还是少些跟我出去了,”古钥拍拍司空羲的肩膀,走出了房门。 “为什么?”司空羲不紧不慢的穿上鞋子,跟了过去。 “还记得那天你遇到的少年么?”古钥扶住门框,像是有心事,“那些影子里的人。” “‘影众’?”司空羲想到了昨夜古钥的那番话。 “对,武役城里最大的地头蛇,”古钥说,”从那天来看,他们已经有了威吓我的意思,有明确的目的了。” 司空羲瞧着古钥的脸色,又问,“那……都督他会插手这件事么?” “不,都督他不会插手这种地方的势力打压。前线的战事已经十分吃紧了。”古钥攥紧了拳。 “广皿的奔骑又有动静了?” “不是动静。”古钥的脸色阴阴的,“是滔天巨浪。” “据我说知……北境的大半地区都已经沦陷了吧?” “没错,武役城无疑会成为一座阵前孤城。” “可……为什么武役现今的情况,会这样安定?”司空羲又渐渐想起了那个将城门守卫的头制成酒盏的狼顾。以及那个虎巳。 “吕都督刻意压下了这件事,他不能让多余的事宜发生,现在的燕翎军容不得半点闪失。” 古钥矮身从门洞里钻过去,进入了校场。他走近搁置长枪的台边,猛地抽出一支长枪。他的眼睛微微发亮,极为熟练的将长枪舞了一个圆,而后落下,抖开了枪缨。他的手臂紧紧的虬在长枪的木杆上,正对着司空羲。 “但我们现在的首要,不是关心那些奔骑,而是‘影众’,”他盯着司空羲,“还有你的实力。” 司空羲同样抽出了一支长枪,颇为生涩的抖动枪身,轻微的嗡鸣似是冲锋前的战鼓声。战刀固然强大,可仅凭现在的司空羲,想要掌握它为时尚早。古钥特意与他练习这枪法,为的便是快速增长他的实力。 “闲话便不多说了,加紧提升你的实力才能确保你够不够活下去!”古钥微眯着眼,“准备!” 司空羲绷紧了身子,在古钥不注意之际,猛然将手里的长枪向前送了出去。破风声袭来,长枪的速度快的像是一支箭矢。 古钥微微地点点头,他倒提了长枪,将颇钝的枪纂对准了面前迎来的枪锋。他微微欠身,下身忽的窜起,躲过了那朝着下盘而来的长枪。 一块布匹慢慢地掉落在了地上。 古钥一愣,旋即猛地发力,手中木杆像是柄利剑,极为迅猛的挑翻了司空羲的长枪。 “将!”他断喝。 武器是武士的魂,而没了武器的武士,只有死。 司空羲一惊,想要抽身去捡显然已经来不及,可他又怎么会遵循寻常的规律。极短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思考,长枪离体的那一刹那,他的身体就已经俯身,像是一只捕食的猛兽,扑向了古钥。 古钥冷冷的看着司空羲,扔下了长枪,手中攥紧的拳头猛然向前轰出! “噗!”司空羲怪叫一声,在半空里摔了下去,凄惨的躺倒在地上。 “蠢货。”古钥一把将他拉扯了起来,“这是最大的错误也是最不能犯的错!” “武士的武器,是他的魂!魂丢了!你也活不成!”古钥恨恨地,“居然还妄想利用速度去击败对手,愚蠢!” “古司长,你为什么用拳头?如果是上阵,仅仅是长枪的长度,在我扑过来的上一刻便可以把我给刺穿吧?” “你要是真想死,我也很乐意那么做。”古钥说。 “你真的确定程毕那个纨绔跟你是差不多的年纪么?” “未及弱冠,他与我都是十八有余。” “说是归这么说,可他的水准跟你这也相差也太大了。”司空羲站起了身,“若是那天我教训他的时候,你会选择帮他,会不会局势就逆转了?” “你想错了,”古钥将两人的长枪都收了起来,“不是局势逆转,是你会被打死!” 司空羲一愣,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跟他的差距也并不多。” “差距还是有,只不过他的枪术造诣低了些,但仅对付你还是足够。”古钥说,“那次的事情,算是你抢占了先机。你有一定的野路子,近身搏斗他还真奈何不了你。” “他要是真能奈何得了我,我倒是会寝食难安了!”司空羲扁了扁嘴,又从古钥手里拿过了他的长枪。 “你现在就该寝食难安!” 古钥看了看朦胧的天色。时候还尚早,他们还有好一些时间可以用来练枪。古钥为了让他尽快的提升实力,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把他叫起来。 两人在空旷的校场内反复的练习着冠名燕翎式的枪法,很短的时间里,那远方就有丝丝光亮升了起来,粘附在云上的辉光,鲜艳如血。 司空羲拾起长枪,慢慢回想着燕翎式五法。手、步、身、招、较。 吕骜只告诉他这些,关于该如何去做到实战,他概然不知。而战刀的刀法,吕骜也没有告诉他,只仅仅让他持刀锻练筋力与耐性。古钥当然明白吕骜的意思,他大包大揽的顺势接下了这颇为麻烦的教习活计。 “较枪!”古钥大吼里横住枪,声势慑人,震住了极为放松的司空羲,“中突!咽门雷!” 他用枪纂狠狠地抽在了司空羲的腿上,而司空羲防不胜防。他的速度太慢以及过于散漫了。 “步摔!”古钥极快的收回了枪,第二式迅猛如龙,“下扫,破尘!” 司空羲登时反应过来,强忍着腿上的疼痛,也是跟着低吟步法,手里长枪运转如风,“破!” 他单手送出了长枪,疾烈不下古钥那一式。可是古钥没有动,他忽然振开了长枪,已经呈现下扫招式的长枪竟又回转了。它迎上司空羲的攻势,甚至更烈于那敌手一分。不出半步,司空羲的枪就已经出手了,摔在了地上。他又想起了古钥的话。 没了武器的武士,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司空羲不信这些循规蹈矩,一招一式的东西。他看到了前方古钥又攻来的下一式,太快了也太庞大了,他完全不够资格去接下那一枪,就算他还拥有武器!可是即便是如此,古钥仍留了一手,否则他已经落败了。 “手眼!曲儿吟!终罢!”那枪终于降临到了司空羲的头顶了,他觉得一阵阵的杀气笼罩着自己,虽然这只是训练教习! 古钥微闭上了眼,终罢的一枪已经决定了结局,他不需要再多看一眼,“羲小子,我看你还能不知所谓到什么时候!” 可是意想的结局没有发生,他又睁开了眼,看到了面前的司空羲用手徒然抓住了那必中的枪纂。司空羲的手已经被那木杆磨出了血泡,可他抓的更紧了,竟然想将长枪夺回去。 古钥愣了一瞬,顺着司空羲的力,将枪纂真正的击中了他。司空羲吃痛,加上之前多次不同程度的轻伤,他再也不支,沉沉的倒了下去。 “还起得来么?”古钥上前想要拉起来司空羲,心里余留着方才的震颤,慢慢地笑了,“很棒的反击,我收回我之前的大话。” “瞧着吧,不出一年,我就能打败你!”司空羲顺着古钥的目光,也笑了。 “会有那一天的,”古钥仰着头去看越来越亮的天际,“羲小子,你来这里有不少时间了吧?” 司空羲一怔。 “我们都拜于吕都督门下,算是他的弟子。所以我也就是你的师兄,”古钥的声音很轻,“以后你就叫我师兄吧。”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一章 演兵 嘈杂的校场里杂乱的站着上千个低迷散漫的士卒,他们一色的劲装上随意的安置着各式束带,任其散落垂空。不振的士气像是刚打了败仗铩羽而归,就连各司部司长也都任其发展,不予理会。 有风的空气里,掺杂着初冬微冷的寒意,几许士卒偷偷的裹紧了对襟,生怕会冻坏了身子。出身显贵的他们是不会容得半点身体冷暖的不适的。 他们低着头在讨论着娼馆里,哪位风姿绰约的娼妓更懂人心、手法更为娴熟。这些年纪不大的纨绔们,已经是经常进出娼馆的好手了。只是他们在争论时,没能看清台上的都尉带着戾气的眼神。 先前日出时分,古钥二人悄悄地离开了校场,可哪成想到了演兵的时候又是迟到了。古钥偷偷摸摸的挑准了一个狭小的空隙,极快的挤了进去。周边的纨绔们一看是古钥,就都自觉的让开了一条通道。司空羲迅速从后跟上,生怕这些面露不善的纨绔会对他做出些什么。 “司长,你怎么才来啊?!”人群里,一个面带惶急的青年士卒看清了那挤着夹缝而来的古钥,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袍。 “哟,陆绎,你……怎么来了?”古钥没敢看他,眼神随着身旁的司空羲而动,似是祈求司空羲给他开脱。 “还能是什么,司长你这可是第四次了!”陆绎竭力按捺住怒气,分明只是副司长的他却包揽了连司长都咂舌的活计。 “不会有下次了,”古钥看出了陆绎的心境,“我保证。” “司里的弟兄们最近总是受欺负,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去跟他们抗衡,”陆绎攥紧了手里的木杆长枪,“司长你又总是身在吕府之外,极少时间回来。那些纨绔们都是不服司长你的,可是他们又没有能力对你做些什么,只能趁着你不在吕府,越发的放肆!” 司空羲怔住,很少回司里去?这些天他也发现了古钥几乎每天都会带他去永安街上闲逛。可其中的目的,他可是知道并非如此的。 一股莫名的火气上涌,司空羲上前一步就想揪住陆绎的衣襟,让他听个明白。可是他的话音还尚未说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是身前的古钥拦住了他。 古钥慢慢的摇头,眼里有莫名的意味。 “陆绎,这些天你辛苦了,”古钥走近了陆绎,声音很低,“我保证。” “相信我,一切都会顺利的,无论是什么。” 陆绎的身子僵住了,他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司长……你。” “止住声,”古钥瞥了周遭一眼,“人多眼杂,照顾好弟兄们,很快就会到那天的。” 陆绎没再说什么,他身为副司长,可以说是最了解古钥的人。从古钥那晦涩的话里,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而自己就有必要再隐忍些时日。他转身没入了人群里,他的方向,是监察司的几十个士卒所在的地方,那里有几个面色不善的纨绔。可是当纨绔们看到了古钥,蠢蠢欲动又变为了收敛。 “你对陆绎传达的讯息,是影众么?”司空羲对古钥方才的话感到有些奇怪。 古钥没有动,遥遥的看向远方,“晨起时我就说过,地头蛇没有存在于武役城的必要,那将会影响都督对北部奔骑的作战。” “所以你会什么时候动手?” “我会让他们活不过今年的添节的……”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我还会再探查一段时间,直至时机已到。” 校场的点将台前,那脸上带了几分厉然的弱冠青年站在数十侍从的正中,他正低头与身边的吕柔儿交谈着什么,没能发现台下迟来的二人与方才的插曲。司空羲的眼偷偷地瞄在了吕柔儿弱柳扶风的腰肢之上,不禁浮想联翩。 “眼睛又在不老实?”古钥斜眼瞥了他一眼。 “我没有!”司空羲斩钉截铁的扯谎,似是仍对之前的柔软触感流连忘返。 “这很正常。”古钥轻轻地叹气,也是扫了吕柔儿一眼,“没有任何一个年轻的小子,不会喜欢美丽的女子。美丽的女子都是如镜中水月那般令人神往的。” “书宛也是么?”司空羲忽然问。 古钥愣了半晌,“你这小子,书宛还只是个孩子而已,莫要瞎说!” “我看不见得吧,书宛的年纪跟吕家小姐也几近相仿,她的眼神骗不了任何人。”司空羲不依不饶,紧紧盯着古钥。 “可吕家的小姐对你有感,而不是我!”古钥的眼色变得冷了,他径直走向落兵台,取下两杆长枪。 司空羲卡在喉头的话再无法深入半分,他在有意无意的避讳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题,而古钥也在避讳。不知为何他总是在这方面会想到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而那个女孩却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司空羲接过了古钥扔过来的长枪,指着台前的人,“那台上的人是谁?” “吕骜的独子,吕毅。”古钥同样看过去,“吕骜在外带领燕翎军操练时,便由他代做常备守卫的都尉。” “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他不会非黑即白就对你进行打压。”古钥轻描淡写的收回了目光,可是这时他话锋一转,“但别高兴太早,他这个人极为自傲。他很有可能会邀你对阵,即便你实力不济。” 司空羲一怔,“我只是个新卒,他作为守备军的都尉会对新卒下手,这真的能稳固军心么?” “你还是没有觉悟啊,”古钥环顾了四周,声音低的几近听不见,“纨绔的士卒们唯有靠打压才能停手,铁腕才是制止低级暴力的最终手段。” “只有更大的暴力凌驾在暴力之上,才能制止这一切。” 台前的吕柔儿很快的离开了,而吕毅稍待修整后,身边的那数十名侍卫迅速朝下展开队形。所有的士卒都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慢慢停止了嘈杂,一个庞大且有序的队列渐渐成型。慑于吕毅的威势,军卒们都会放下架子,听从他的指示。 “退却!呈枪!”吕毅纵声大吼,而已经列队完毕的军卒们,又都朝着校场的两边分批退去,手里的枪半插入地朝天高耸。各自的司长举起了手里的大旌,以示位置。 “各部司长,整列好你们的司部!”吕毅将兵印挂在腰间,将侍卫递过来的名册高举过头,让众人一览无遗,“这是常备守卫军所有人的名册,我会逐一按照排列完成的顺序叫出二人。被叫到的二人,站定在预留出的空地上,操练二人独斗。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纨绔究竟有点什么本事!” 嚣张意味十足的话一经吕毅的嘴里说出,众人都是有了些明显的怒意,可他们不敢发作,没人有那个本事去对抗这武役城最大的暴力执行者。 古钥神色一凛,他警惕的望着身旁的司空羲,“吕毅似乎有意要试探你啊……” “我现在向都督递交引退信,还不算晚吧?”司空羲的手里虬着枪杆,步子微微后撤,“也就是说今天我有麻烦了对么?” “且先观察一下局势。”古钥朝前望去。 吕毅用食指悠悠的转动着绑着红绳的兵印,而此时已经没人敢再不怕死的讨论女人。下一刻吕毅的声音猛地迭起,吼声如雷,叫到了两个司空羲不曾听过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两人过了很久才从队伍中走出,他们未曾试想过今日的演兵居然会是这样的。偷懒习惯的人,再绷紧精神已经是极难了。司仪的士卒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仍然没有人开始动手,他们瑟瑟的抓着手里的长枪,竟一时不知该如何置弄。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二章 对阵 吕毅看在眼里,脸色渐渐暗了下去。 “过来,”吕毅朝身边的侍卫勾勾手指,“给他们点奖励。” 侍卫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但他很乐意去做这些事。忠于吕毅,是他最大的优点。他将枪锋大张,收回了不必要的怜悯,迅速的走进了场地里。 两名士卒见到了来人,竟迸发了一阵的窃喜,他们认定这是让他们下场换人的主事。在从前,吕毅可一直都是这么管教下属的,只要有足够多的铢两,那么想要立足就很简单…… 可是那主事越来越近的戾气,让二人惶惑到了极点。大张的枪锋像是一支断裂的箭簇半插入体,捅进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里。滚烫的鲜血翻卷着涌了出来,而那可怜人依旧认为这是在向众人做戏,会让他极有面子的下场的。 “吕……毅?”入体的枪锋忽然搅动,收了回来。剧烈的撕裂与惊恐终于让他清醒了,可也晚了。他看见了台上吕毅莫名的眼光,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下令杀了自己。他的身子朝前扑倒了,再没了动静。 另一个纨绔已经腿软倒在了地上,裤子湿了大半,“你……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有钱,我有很多的金铢!全都给你!全都给你!我的女人也全都给你!” “我需要用你的命,来立威啊。”侍卫将枪锋上的血洒在了纨绔的脸上,声音极低,“三千常备守卫,可不差一两个人的奉承,倒是这威势,也该重整了!” 下一瞬,枪锋骤亮。 人群里已有了不小规模的骚动,可是他们不敢节外生枝,只是顺从的站在原地。在他们看来,这喜怒无常的吕毅,什么手段都能够使出来。有几个纨绔颤抖着去看那两个刚才还活得好好的人,可是现在已经成了尸体。他们曾一起去逛娼馆,大笑着讨论哪一个娼妓的功夫最为上乘,手法最是娴熟。 侍卫重新回了台上,枪锋上的血渍已经开始干涸了。另一边的两名侍卫重新下台,各自拖住了一具尸体,朝着偏庭拖去。 “师兄,他们……他们都死了!?”司空羲的眼瞪得很大,直接观测到了两人死亡的全过程。他实在不懂为什么吕毅会下令杀了二人。这于己于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死了。”古钥皱紧了眉目。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敢上前做些半桶水的演练?” “不,吕毅想的很周密,并且他深谙人心。无论叫到谁,首先的二人都必须迎接那头上砍下的刀。但这二人显然做了什么而得罪了吕毅,”古钥同众人一样,朝前看向吕毅,“杀一儆百!而接下来也许还会有几个人被处死!他不怕后事的处理,只是在想如何整治这些纨绔子弟,是我低看了此人的权谋。” 司空羲环顾了四周的军卒,他们像是受惊的兽群,即将一哄而散。 “违抗军令者,斩!”吕毅的声音大的像是打雷,“这二人就是下场!叫到名字的,接着上前!” 又有二人被叫到了,这次他们都不敢再拖沓,很快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这次的演兵,我设置了特殊的赏赐,并不会让你们无谓的短兵相接。而能入我眼的人,”吕毅无声地笑了,转身指向了台面的最后几节石阶上坐着的人,“我的妹妹,吕家的小姐吕柔儿,可以与之……共度良宵。” 那先前离去的吕柔儿并未真正的离开,而是坐在了点将台的末端。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由先前的低迷变得沸腾了,他们很快就忘了先前死去的两人,贪婪的目光直逼点将台后的吕柔儿,仿佛吕柔儿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司空羲一震,他想上前去看古钥的脸色,可是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没能伸过去。这突如其来的口头赏赐令他有些疑惑,可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没有任何士卒能够对这种赏赐置之不理。 他的目光触在了台后的吕柔儿,那微颤的身影,好像并不情愿。他看到了女孩眼里的别样的神情,像是在想着什么。她身边的乐裳乖乖的抚着小姐的手,时不时会为小姐擦去额上的细汗。 “明白了?”古钥转身看了他一眼。 “什么明白了?这分明是赌博吧?”司空羲看着持枪碰撞在一起的两名士卒,他们的眼里都流露着明显的贪婪与欲望,“怀着邪恶欲望的纨绔子弟们,臆想着吕柔儿的娇躯在自己眼前一览无余。他们期望以自己的实力去赢得吕毅的赏赐,从而与吕家永结连理。” “什么赌博?”古钥变了腔,“刚才一番话,纯粹是戏言。现在我告诉你,吕柔儿的出现,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是吕毅有意而为之的。” “吕毅不是吕柔儿的亲哥哥么?为什么会这么做。”司空羲一怔。 “简单的道理。” 古钥指着落败的一人。 “吕毅想以此方式来激发守卫军的内在潜力。而双双比拼更容易择取士卒更优的一方。他的目的便是想驱逐次品,真正把被称为纨绔弟子兵的他们训练成一支可以征战沙场的军旅。” “这便是最深层的原因。”古钥啧啧称奇,“不得不说,吕毅此人,已经有了少年吕都督的风范。非常时刻,就使用非常的手段,他简直信手拈来。” “他很明白士卒们对自己的妹妹吕柔儿的幻想吧?”司空羲问。 “当然。” “他不会对有此等想法的纨绔做些相应的手段么?况且他可是亲自许诺了众人。” “无论是谁的许诺,都不算许诺。做不到,那就不算!吕毅会给予看得上眼的人,一个与吕柔儿共度良宵的机会,可究竟谁才能被他吕毅看得上眼?”古钥慢慢地笑了,“只是他的一个噱头罢了,事后谁又会寻他的不是呢?没人敢!” “可谁又能够真正做到剔除内心里的魔鬼呢?”古钥指着校场里奋死拼杀的二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根除最初的欲望。那些纨绔,更甚。” “我自己呢?” “也不行。” 身边的人渐渐的少了,越来越多的人被叫了出去,而他们脸上的丑态也越来越多。 又有新的尸体倒在了长枪之下,黑红的血浸润在了泥土里,渐渐干涸。赢了的士卒茫然的看着面前死了的尸体,他扔下了长枪,振臂大吼,以为自己真正赢得了吕毅的赏赐。 寻常的演兵已经演变为了真正的搏杀。而士卒们像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以至于最后出手时毫不犹豫。 “该我了。”古钥迈步走出,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望着校场里又倒下的几人,狐疑上涌。似乎连他也越来越猜不透吕毅的做法了。可是这时后方忽的迸出了骇人的杀意,古钥倒提着扬起长枪,迎着越来越近的枪锋,狠狠地挑翻了它。他看向那名以为这种小把戏就能击败于他的士卒,愤怒终于占据了全身。 枪纂脱手,像是暗处的毒蛇猛的张开了毒牙,士卒惶急中想抓起地上的长枪,可毒牙更快他一分,狠狠地搅在了他的腹上。 面前的士卒倒在地上,仍有抓地起身的态势,古钥迎上又是一枪补了上去。 “监察司司长,古钥胜!”司仪的侍卫扬手,示意这是古钥的完胜。只是先前的几场演兵,司仪并没有制止住双方的冒死搏杀,而是任由发展。或许古钥的本事不如这对阵的士卒,那么他也会死。 古钥放了对阵的士卒一条活路,返身没入了人群,像是有心事。司空羲上前,可古钥径直穿过了他,扑了空。 台上的吕毅已经将名册交给了司仪的侍卫,他看着清理干净的场地,翻动了名册,眼神定在一处,“司空羲!” 炸雷一般的大吼响彻校场。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盯控着司空羲,像是观赏一只即将上阵冲锋的斗鸡,并且为压他是否能赢而烦恼不已。 他们又有了新的赌注,方才又多死去的几人彻底打醒了他们,无谓的搏杀以及胜利并没有任何益处,可他们又寻不出吕毅话里的真正释意,只得就这么观察下去。 司空羲猛打了一个寒噤,迈步走向前去。另一人群里也走出了他的对手,可是距离太远司空羲没能看清他的脸。 吕柔儿的目光轻轻的触及到了司空羲的脸庞上,那双藏着火的眼睛。 司空羲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对手。但仅仅是一瞬,他便呆住了。 “程毕……”他喃喃的说。 程毕单手擒着枪,淡笑的面庞真正的诠释了什么才是衣冠禽兽,而他深谙此道。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三章 丧家犬 燥热无风的空气里,司空羲急促的喘着粗气。明明是立冬过后,该是极冷的时刻。可他却浑身燥热的想要将衣物一把扯下。极度的紧张,已经使他的背夹湿了大半。他没能想到程毕的报复居然这么快,他抬眼看了那台上的司仪,这其中,必定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单腿翘起脚下长枪,凌空一握,稳稳的接住了长枪。 “你在怕。”程毕低低的笑了。 司空羲黯然,他持起了枪,轻轻抖开枪缨。微微颤动的枪身上,隐隐可以听到细微的嗡鸣声。而程毕同样抖开枪缨,他高抬枪头,盯紧了眼前的司空羲。 长嘶声骤响,程毕手里的长枪刺破了半空直跃而来,快的令人心惊。 “中门破!” 司空羲一愣,认出了袭来的招式。他徐徐拨动开枪锋,丝丝的寒意自那刺来的枪锋急转而上。他忽的矮身往后掠去,避开了程毕的枪锋,同时手里枪锋大张向前,脚步疾驰伴随着枪锋的拨撩直直的冲向了敌手。 可是程毕仅朝旁侧身,枪锋稳稳地搅住了司空羲袭来的那一式“咽门雷”,随后枪杆猛地下劈,止住了司空羲的势头。程毕有些哑然,他没能想到短短的数月,这后生小子就已经学会了咽门雷。 “下抵!股破!”程毕纵声咆哮,手里的枪锋自腰后再次蹿出,像是出水的蝮蛇一般迅烈。 司空羲怔住,这声生涩的招式,下抵。他可从未在古钥为他演练的招式里见过。可疾驰而来的枪锋更不给他思索的时间,他慌忙去躲,同时也慌了心神,狼狈的摔在了地上。 周身忽然迸发出一阵大笑。他们指着司空羲狼狈的身形,像是在说着自己下程毕的赌注下了多么大,马上就会赢钱了。 “这是你刻意对上我的,是么?”司空羲纵身一跃,又抓起了枪杆,眼里藏着的火愈演愈烈。 “你明白就好,”程毕蔑然的笑了,“你不该跟我作对的,可你愚蠢的选择了下下策。” “你这个狗杂种……”司空羲恨恨地。 点将台上,吕毅微微皱了眉,他本对这个足够资格使自己父亲赐名的少年,报以不小的兴趣。而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有那么几许本事。 乐裳紧张的看着校场里的两人。只是悄悄的攥紧了双手寄希冀于司空羲,不会让小姐对他太过失望。 “这小子!”古钥皱紧了眉目,对阵中司空羲明显的下风有些担忧。率先落败,那么以程毕的心性绝对不会放过他。 只是古钥有些奇怪,司空羲的技法在不断的变化,如果说从一开始他还什么都不会,提枪都只是全部的话,可现在的他已经足以靠撤身跟程毕抗衡的地步了。他在不断的进步,以近乎搏命的方式。 枪势更为猛烈的第三枪袭来,司空羲再次闪身要躲,可程毕的招式猛地变了,锋利的枪头擦着他的脸庞驰过,滚烫的鲜血泼洒在了地上。 司空羲呆住了,他轻轻的摸住脸庞,捏住了一抹殷红,一股低沉的戾气逐渐上涌翻卷了出来。 “上次的时候,你不是自以为强大么?”程毕冷笑,他调转过枪身,虬着枪杆,以枪纂指着司空羲。 可是这时,他没能注意到司空羲隐隐的变化,以及那暴涨的杀意。 只消一瞬,司空羲纵身疾步朝前,迎上了程毕的枪纂。而他手里的枪势徒然变换,横暴的直刺倏地化为更为迅烈的横扫,像是一只满翼的雨燕冲刺而过,“我去你老娘的!” “翎云扫,破尘!” 程毕心惊,可躲闪已然不及。他收回枪纂,双持枪杆挡住了那一记横暴的扫击。 “翎云扫。”他细细的回想起先前的那一击。 司空羲抽枪极快,可脚步却是不停,下一式猛烈的枪势再次袭向程毕。而程毕圆舞起长枪,以挑眼之姿,弓步压身,气势恍若飞鸿。 挡!他默念,而后稳稳的压住司空羲的枪身,迫使其失去了对枪锋的掌控。他暗笑着去斜身抽枪,瞬间完成了枪头与纂的调转,将微钝的枪纂狠狠捅在司空羲的腹部,一下接一下,一次比一次凶狠。 相比古钥训练般随心的捅击,程毕此刻的行为,简直就是杀了司空羲!他想用枪纂慢慢的将其折磨致死。 司空羲紧缩了下腹,万箭攒心般的痛苦使他微振的战意瞬间跌至谷底。 “认输的话,我或许还可以留你半条命!”程毕又是一击更加迅猛的攻势袭来,可预想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司空羲猛地瞪住了程毕,那双藏着烈火的眼里,宛若洪水猛兽。他的双手像是巨钳,横暴的扯住了距他身前仅一寸的枪纂,大有抓扯过来的势头。 程毕顿生不妙,他甩身向前,飞起一脚踹在了司空羲身上,强行使其因下盘不稳摔倒在地。他喘着粗气,收回了先前的轻敌。他已经因轻敌而被暴打了一顿,错误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手里的长枪微微抖动,枪缨随着冷风飘散,仿佛飞旋而绽的飘零血丝。 下一瞬,他已经冲向了踉跄站起的司空羲。 “狗屁不通的功夫,还想弄死小爷!”司空羲定住神,反握起长枪,“看小爷打断你的狗腿!” 攒,扎,刺。 三式于刹那间完成,极为霸道的狂澜之势搅住了程毕的长枪。司空羲借着对垒的余势,凌空一跃,猛地带起手中的枪杆,迅速抽动长枪,以枪杆处发力,狠狠的劈在了程毕的脸上。 程毕哀嚎着吃下这重击,可并不后撤,他咬牙扯住枪杆。嘴中低骂了一声,仿佛恶鬼的低语。 “去死吧!” 司空羲愣住,他急忙回身,想要提枪去挡。可是这时,他手里的枪慢慢的龟裂,随后一分为二了,自枪杆处断裂而开,沉甸甸的摔在了地上。 古钥呆住了。他刚才还为那一跃暗自叫好,可现在司空羲的长枪却是不合时宜的断了!这岂不是天也要亡他。与程毕一点关系没有,他是不信的,可接下来司空羲究竟该如何。 司空羲惊悸中撤身,又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程毕甩动长枪,以横扫出招,大开大阖,枪锋瞬间逼近了司空羲。他已经乱了心神,那一记迎面而来的纂劈几乎劈断了他的鼻梁。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理智,誓要于此将司空羲千刀万剐。 一个狗贼,就算是上位成为了走狗,也不过一条贱命! 古钥大惊,他推开众人就想去救司空羲。可已经来不及了,人群像是大山,任他勇力无双,却无从下手。 司空羲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枪锋,倒吸一口凉气,颤动的心脏仿佛挣脱胸膛。他瑟瑟的发抖,手心不禁死死捏住身下的黄土,一下接一下刨动。 他想闭上眼,可干涩使他连闭眼都略显疼痛。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吕柔儿娇呼且梨花带雨的样子。哭什么呢……你是千金小姐,我是个贼。我的生死啊……就别这么在乎了。仅仅一次心里不爽的出头,就别这么在意了,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去撞你的啊。 周身天旋地转,人群像是铁桶一般将他围得喘不过气,尖锐的叫骂仿佛是在为他这只斗鸡的落败而叫好。他们压得注全在程毕的身上,而他们即将赢得一大笔钱好去娼馆里花天酒地。空气渐冷,原来并没有多么热啊,他吸溜了一下鼻息。 苍青色的天幕在落日的余晖下凸显萧索,云层印染着如血一般的残阳,像是刺入身体迸出的艳丽。 “愚蠢,丢了武器的武士,就好比丢了魂的躯壳!”闷雷一般的怒吼忽然炸响在他的耳边。 古钥失魂落魄的咆哮。一个看似冷漠的男人居然会略带哭腔,这怎么可能呢? “丢失了武器而妄图以速度制胜!蠢货!” 司空羲兀自笑了。 “蠢就蠢吧,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我的速度可不慢,你估错了罢了。” “没了武器,我才能真正的施展开啊!” 刹那间,司空羲忽的扭过了脖子,将那几乎是必中的一击躲过。程毕全力脱手的一枪,居然落了空,他彻底傻了。 司空羲猛地跳起,再次重演了清晨时与古钥对阵的愚蠢之法。 他的速度几乎快过雷霆,疾过罡风!而下一瞬,程毕已然被他扑倒,长枪被他稳稳的攥住,而后一把扔在地上。 “似乎轮到我了。”司空羲深吸一口气,望着身下的程毕,嘿嘿一笑,而后猛地揪起他的对襟,将其扯了起来。 “丧家犬!你敢!”程毕咆哮着挣身,想去捡拾长枪。可司空羲哪肯给他机会,他只一踢,便将长枪踢到了远处。 “怎么?没了长枪,你就是个废物了?”司空羲饶有兴致的盯着程毕,粲然一笑,“啊?说话啊,官家狗!” “杂……种!”程毕大吼中出拳,却被司空羲轻易躲过。 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紧紧攥住的双拳像是疾风骤雨,疯狂的倾泻在了程毕的脸上。 他再保持不住所谓的世家公子形象了,狼狈的嚎叫,像是一头将死的老狗。他奋力用手去挡,哀嚎着求饶,可司空羲的劲力大的像牛。 这是真正的市井无赖惯用的打法,每一拳都几乎使上了全部的力。只消片刻,程毕的脸上涕泗横流,不省人事了。司空羲大喘着粗气,脸上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仍有些疼。 他看着身下由英挺演变为痴傻的程毕,竟徒生一股悲戚,笑嘻嘻的将唾沫一口啐在他的脸上。 司空羲慢慢的爬起了身,被迎来的古钥一把抱住。 “羲小子!”古钥一拳打在了司空羲身上,不料他已是虚弱至极,剧烈的咳嗽起来。 “干的不错!” 司空羲嘿嘿的笑了,随后脱力一般委顿在古钥身前。他看到了那双如清水的明眸,和那羞怯如含苞月季般的笑。 点将台上,吕毅无声的笑了。他甩袖离开了,将接下来的演练交由左右侍卫。 “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四章 横刀立马 十二月初七,吕府,后宅别院 这天距司空羲与程毕的对阵结束,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朦胧日出时分,竟下起了搓绵扯絮般的大雪。古钥念今天是冬至,就没有让司空羲摸黑起来练枪。他听着舍房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鼾声,不由得失了神。 两年前,他初入吕府不过一年,但已凭借过人的武力揍服了所有的纨绔士卒。他虽然明面上被逐出了古族,可那些纨绔们都是对他的身世了解过的,也就没人敢轻易去招惹他。 从小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对他畏畏缩缩,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像是经过反复斟酌而排练出来的。 古钥起身,拨弄开窗户的隔层。一股直灌入身的冷风袭来,他猛打一个寒噤。窗外,鳞次栉比的阁楼亭台似是穿了白衣般素裹银妆,寂寥的天际下,十几只山雀缓慢的飞动,间或发出一声尖鸣。 身后,司空羲翻了一个身,停止了鼾声。 “醒了就别躺着了。”古钥闭上窗户,“等会我们接着练!” 司空羲不做声,可古钥却是习惯了他的把戏。 他转过身,将司空羲的被褥使劲一拉。登时仅穿一件薄衣的司空羲就怪叫起来。 “你干什么!” “哟,肯起来啦?”古钥将被褥扔到案台上。 “讨打!”司空羲瞪眼,一把又夺过了被子。 “我还真是喜欢讨打的滋味呢,不妨你来试试?”古钥斜眼看他。 司空羲哼哼唧唧,不情不愿的穿上了衣服,“你除了欺负我,还能做什么!” “你别不服气,除了欺负你,整个常备守卫里还真没几个能打的过我的人!” 看到门外满眼的雪白,司空羲微怔,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脚步似是往后撤退。古钥瞥了他一眼,用手肘狠狠的将他推了出去。 “出都出来了,还想着回去接着睡呢?” 古钥走到搁置在别院外侧一端的刀架边,扯下一把长刀,背在身后。 “去拿一把。”他指着刀架。 司空羲三步两步走过,伸手拔下那柄吕骜交予他的战刀,跟着古钥走出了别院,在距离中宅一段距离停了下来。 “不去校场了?”司空羲诧异。 “不去了,就在这练。”古钥双手握刀,微微正色,“我现在要教你的,是最为惯用的招式,横刀立马。” 说完,他侧身向前,刀身微振,如火燎原一般横推向司空羲。 司空羲面色一凛。此式颇像枪法中的破尘,躲避之法很多。可也仅仅是这样么?他以左腕发力摁住刀把,右手顶住把底,同样横过刀,想以宽阔的刀背强行抵住袭来的刀刺。 古钥低低的笑了,箭步前倾,半空的横刀瞬间转化为顺劈而来。司空羲愣了一瞬,果断右腿急转,艰难的躲了过去,手里的战刀顺势横扫扑向古钥。 而古钥却是不急不慢,眼见顺劈不着,便变换姿势,斜身格挡。 “锵!” 两刀汇聚在一起,激起一阵巨大的碰撞声,古钥立时反应过来,极快的抽刀搅动司空羲手里战刀,使其被迫因把控不住刀柄而急撤手腕。 只听见一声惨叫,司空羲趴倒在地上哀嚎不断,他的手腕因急撤不及而脱臼了。 “怎么这么难拆!”他朝着古钥低低嘶吼。 “先别急着抱怨,这第一式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好学。”古钥上前拉过司空羲的手,猛地将他脱臼的手腕又掰了回去。 “那你也用不着这么狠毒吧!”司空羲龇牙咧嘴,疼的一时使不上力。 “话不能这么讲,要是我不使出狠招,你一定觉得这架式并没有学的必要。”古钥再度提刀,“我可算看出来了,你小子是瞧见我能够庇护你,就放松了对自己的锤炼。可你又想过么,我能保你一时,还能保你一世不成?而且照你这个样子,指不准哪天我厌烦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他上前,不等司空羲准备,又是一刀劈过。司空羲咬牙,惊悸中横刀去挡,可奈何一只手的力气终究无法与两手并用相比,刀再次掉臂,沉甸甸的摔在了地上。 “我跟你拼了!”他咆哮着俯身,再次抓住刀,刀锋横伸,作跳斩模样扑向古钥。 古钥回转刀把,箭步蹲下,只一偏头,就轻松的躲过了那刀势,同时刀柄急出,狠狠的戳在了司空羲的腹部。 “再来!”司空羲吃痛,并不后撤,他强行抬起仍然疼痛的右腕,双手持刀以腰垮出力,带动手里阔刀猛劈过去,刀芒瞬间逼近古钥。 古钥微愣,矮身探出左腿,一式扫尘轻而易举的将司空羲绊倒在地。 “好了,到此为止。”他重新走进别院,将长刀插进刀架,蹲下身扶起地上的司空羲,“有进步,至少不会畏畏缩缩的像个女人!” “太欺负人了!”司空羲低吼。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古钥说,“想真正让你成长起来,还是得用狠法子!” 他隐隐的注意到后方有明显的戾气上涌,放回的长刀又收了回来。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狠一回,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司空羲忽然挣开了双手,又持起刀,作半蹲前倾,猛冲向古钥。 古钥一愣,微微摇头,这小子居然血气上涌,不知什么是轻重了。他欠身朝前,以手刀姿势撩拨住刀身,而后蜷曲成爪,极为刁钻的擒住了司空羲的手腕,猛一发力,震下了他手里的战刀。 “心浮气躁,而且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外泄!”古钥怒斥,一巴掌扇在了司空羲的头顶,“你还当你是以前的那个叫花子么?打架打疯了就下死手!真以为我不敢动全力?” “上阵之后,谁还会在乎那些狗屁一样的规矩?”司空羲一屁股坐在地上。 “训练是训练,上阵是上阵!好,既然你这么想打败我。”古钥一把将他扯了起来,伸手从腰鞘拔出一把短刃,“那就别休息了,起来,接着打!” 司空羲摇摇晃晃站起身,双手执住战刀有些失神。 古钥稳稳的后退十步,等到司空羲准备好以后,发出了开始的讯息。他抽动手里短刃,先是直刺,而后瞬间完成微抬与下砍的动作,一式磅礴的命门刺,以绝对的压倒性,将刀锋抵在了司空羲的脖颈处,不留给他一丝可乘之机。 “如果是上阵,现在你已经死了。”古钥冷冷的说。 司空羲愣了半晌,手里的战刀慢慢的滑落在地。 “我练!” 古钥抽刀回鞘。 “练?老子要你现在就学会!”古钥梗着脖子,“第一式横刀立马,是最为惯用而且也是最为管用的式!行军之时,双方交阵,以箭步横刀,可攻可守!” 每一式的话毕,古钥都会做出相应动作,给司空羲示范。司空羲也跟着有模有样的模仿起来,箭步微蹲向前,眼底的光暗淡却有神。 可是这时,古钥突然暴起,横着的刀一瞬转化为斜劈,于司空羲前一寸处收手。司空羲狠狠地打了个寒噤,那直逼心魄的刀势,比起程毕三脚猫的枪法,上乘数十倍! 古钥收刀极快,而下一刀又卷袭了过来。 司空羲双手狠狠地握着战刀,仿佛是怕它再度不支掉在地上。“横刀立马”的招式迭起,手里的战刀微振,由横向前格挡,稳稳的挡架住古钥的斜劈。 古钥微微点头,他刚想收刀而使出下一招,不料司空羲招架之后仍有后招!他大惊,急忙横住刀去躲,却发现已经晚了,那刀芒几乎斥满了他的周身,令他动弹不得! 只见司空羲几乎瞬间完成了抽刀与背刀,宛如抡了一个满圆,使出了一个强有力的扭转,那扭转的态势带动了手里的战刀,快的令人心惊!其后自右下袭来的刀势向上掠去。这招完全能够将猝不及防的古钥拦腰斩断! 古钥急忙后撤,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他上身几乎全部都被汗浸湿了,黏在内衣上使他呼吸都略显困难。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五章 患得患失 “这……这是转锋刀!”古钥失神的望着司空羲,全然不顾形象。 司空羲怔住,急忙扔下刀,把古钥扶了起来。 “师……师兄”他说,“你这是中邪了?” “倒是学会了不少本事!”古钥挣开司空羲,掸了掸屁股上的雪,“做的很不错,若是在战场上,那一记决力的转锋刀,我已经死了!” 司空羲嘿嘿的笑了,贼兮兮的蹲下身搓了一个雪球,朝古钥扔去。 “嘿,叫你欺负我!” 雪球扑在了古钥脸上,登时一阵寒意涌起。 “你还反了你!”古钥一抹脸,也是搓了一个雪球朝司空羲扔去。 可司空羲一个急闪,轻松躲了过去,手里却又多出了一个雪球,狠狠的反扔过去。 “还远着呢!” 古钥默然,他瞧见司空羲再次蹲身想要搓雪球时,眼疾手快,猛地扑将过去,将躲闪不及的司空羲撞了个满怀。 “叫你给我逞威风!”古钥抓起一把雪,忽然掀起了司空羲的衣襟,将雪送了进去。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引起几十只啄食的山雀匆匆飞走。 不远的楼榭间,几个人影自亭台之间穿行而过,听到惨叫声后皆为一震。 “这……这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乐裳一愣,“小姐,我们府上的小动物应该不在这里呀!” “你这妮子,哪里是什么动物呀!”吕柔儿轻笑,“明明是人的叫声嘛!” “欸!那就更奇怪了,这里是中庭右副宅,什么人会在这里呢?”乐裳好奇的朝着叫声方向张望。 “是呀是呀。”身后几个小丫鬟也都是雀跃的低呼。 “小姐,要不咱们去看看吧?”乐裳笑嘻嘻的望着吕柔儿的眼睛,“反正咱们也赏过雪了,去看看也不要紧嘛!您说是吧,小姐?” 吕柔儿摸摸乐裳的头,轻轻颔首,笑意愈来愈浓。 “裳儿,你真是越来越活泼了。不过没什么,咱们也去看看吧!” “好耶!”乐裳蹦蹦跳跳的看向后方的小丫鬟们。 小丫鬟们都是露出欣喜的模样,叽叽喳喳的讨论个不停。 “好啦!裳儿,咱们快去吧。”吕柔儿先行向前走去。 “你耍赖!”司空羲忍着身体里的冰冷,瑟瑟发抖,牙缝丝丝的冒着凉气。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古钥端坐在司空羲的身上,循循善诱,“你师兄我呢,平时对任何人,都是以礼相待,唯独一个人。” “是……是谁啊?” “不猜猜么?古钥的手里快速的搓出了一个雪球。 “我……我不猜!”司空羲又是怪叫一声,仍不屈服。 每当这种时候,古钥总是会刻意去忘掉一些东西,可他越是想去扔掉,那抹灰色就越是纠缠不脱。就算忘得掉,可也终究是会发生的,那些北方盘踞的狼群,已经磨砺好了爪牙了…… 偌大的吕府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正在吕府之外极尽声色,安逸的冬至总是能让他们的心思平静到极低。但最不乏的还是于昨夜就在永安街上寻找着娼馆,花天酒地的搂着女人大口喝下陈酿的酒浆,在娼妓妩媚的盈盈笑意里玩投壶的游戏,犬马声色。正如任何盛大的王朝消弭之前,总是会奢靡至极的,这些纨绔们很是应景。 “还给我耍性子呢!”古钥从失神中反应过来,将搓好的雪球放在司空羲面前,“到底猜不猜?” “我猜!我猜!”司空羲急忙求饶。 “说!” 司空羲嘴里含含糊糊的嘟囔着,报出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古钥皱眉,“不是,你再猜!” “是一个叫傻子的人,一定是他!”司空羲贱笑,猛的将背在身下的手抬起,两颗成型的雪球狠狠的砸在了古钥的双眼上。他像条泥鳅一样,挣脱了身上的古钥,跳了起来。 “那个傻子,肯定是你古钥啊哈哈!”司空羲朝远处遁去。 “你这小子……看来今天真的有必要给你来点苦头吃了!”古钥抹掉脸上的雪。 九丈之外的一处赏亭里,吕柔儿和众丫鬟们有说有笑的走过。乐裳也不闲着,她四处张望,刚好看到了飞快丢着雪球的司空羲,心里一惊,急忙拉住身边的吕柔儿。 “小姐,你看!” 吕柔儿回身去看乐裳,不明白她的意思,“裳儿,看什么呀?” “那边!那边!”乐裳指着假山前方不远处跑动的司空羲,“是司空羲。” “司空羲……”吕柔儿一怔,脸却不禁红了起来。 “哎呀……小姐,”乐裳盯着吕柔儿,“脸都红了喔!” “裳儿,不要瞎说!” “本来就是嘛!”乐裳的眉眼弯如月牙。 吕柔儿羞红了脸不说话,身后的小丫鬟们都咯咯的笑着,鼓动小姐上去搭话。可乐裳一歪脑袋,想出了鬼点子。 “小姐,你看司空羲在干什么呢!” 吕柔儿顺着乐裳望过去,只见司空羲怀抱十多个雪球,不停的倾泻在飞速跑过来的古钥身上。 “哦……古司长也在呢。”她松了口气。 “哎呀!小姐,你看古钥干什么呀,我不是让你看到有古钥在身边更容易圆场松口气呀!” “哦哦!他们……”吕柔儿愣了一会,“他们好像是在玩雪呢。” “对呀!在玩雪呢!”乐裳拢起袖子,将亭台上的积雪一股脑儿的攒成一个雪球,“看我的!” 还未等吕柔儿反应过来,乐裳已经飞快的跑出了亭子,举起雪球猛地砸在了司空羲身上。 司空羲嘶声倒吸一口凉气,像块木雕站着不动了。 “哈哈!厉害吧!”乐裳咯咯笑着去拍司空羲的肩膀。 司空羲僵硬的转身,看到是这小丫头,气不打一处来,揣着一颗雪球就砸了过去。 “你这小妮子!居然搞偷袭!” 乐裳吃这一招,仍然面色不改,她一把抹下脸上的雪,叉起了腰,“你先瞧瞧你背后吧!” 一阵阴风吹来,司空羲惊惧中回头,却只看到古钥冷着的面庞。他颤抖着身子,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怎么?”古钥忽然笑了,“你也有今天?” 话落,司空羲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防守,就已经被古钥一把摔倒在地上,乐裳也不禁喜上眉梢。 古钥猛地掀开司空羲的衣摆,将雪球塞进了司空羲的背夹里,连带双手也给他死死的坐在身下。 “错了么?”古钥轻轻的问。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惨烈的嚎叫声自那刻起久久不息,可古钥却不合时宜的有了些悲戚的蕴意了。他蜷着的拳头忽的张开,而后紧紧攥住,像是死死地抓紧了什么东西,再不放下。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六章 都督之意 司空羲的背夹瑟瑟地颤着,可是他紧咬着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古钥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以及自己的确过火了。 “乐裳,把手帕递过来。”古钥接过乐裳递过来的手帕,掀开司空羲的背衣,先用手把冰水尽数拢出,再用手帕敷在了里面,“这样下去他会生疾的,要适可而止。” 乐裳识趣的放下雪球,也是知道了古钥话里的意思。或许玩笑可以开,但太过火就显得心怀恶意了,她转身朝着吕柔儿扬手。 “小姐,快来吧!” 吕柔儿愣了半晌,连忙应着,心里却是暗暗发狠,以后一定要给这个妮子一点苦头吃!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这么大声的叫嚷,哪里是女孩子该做的,真是有失仪容。 古钥一怔,小姐也来了?他惊悸中抬头,看到了一众小丫鬟簇拥而来的吕柔儿,情急之下慌忙起了身,对着吕柔儿恭敬的作揖。 “小姐!” 吕柔儿浅浅笑着,“古钥司长,又不是我父亲来了,不用这么大礼的。” “谢小姐。” 古钥神色怪异的看着满脸酡红的吕柔儿,再一瞥身下的司空羲,忽然明白了什么,急忙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羲小子,小姐来了,还不快起来!” 司空羲直愣愣的站起身,一经看到吕柔儿,赶忙俯身作揖,脸上映着讪笑。吕柔儿只是低垂着眼帘谁也不去看,可那悄悄的抬眼细细瞄着的小动作,却瞒不了任何人。 袖袍遮隐下,女孩洁白如羊脂的皓腕上印着些碎碎的幽兰花瓣,叮当作响的两只对镯是女孩最为珍重的宝物,细细擦拭的镯身上光洁如新,晶亮的莹泽里散着令人怜爱的且欣喜的样子。女孩紧张的捏住裙摆,通透的藕荷色薄纱裹携于轻厚的绸衣里,映出了几分少女的情结。那羞羞怯怯的小脸上,晕着可人的粉樱色。 司空羲看的痴了,可他又不明白眼前的少女眼底含着的蕴意,冰冷的背夹逐渐被燥热蒸干了,他急切的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个台阶或者一个话题岔开这尴尬的局面,如若真是古钥所说的那样,可他又该如何去应对。他悄悄的踢了古钥一脚,可古钥仅瞪他一眼,让他自求多福。 “吕小姐……您来这儿干什么呢?”司空羲讪笑起来。 “喂,小姐,他跟你说话呢!”乐裳凑近吕柔儿,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吕柔儿这才回过神,手里紧紧捏着的裙琚却不放手,低着头声如蚊呐,“我……原本是去中庭赏雪的,听到了有人在惨叫,所以就想来看看呢……” 司空羲一愣,听到了惨叫?那不就是他自己么!? “原来听到了惨叫啊……”司空羲烦闷的挠了挠头,“好像是我。” 乐裳候在身边,眼神反复的在二人之间流转,可她越是看下去,就越觉得事态发展的偏离已经差了很多。她暗自思忖就这么下去难保还会发生什么,急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吕柔儿紧捏裙琚的手挽了过去,竟有隐隐的横刀立马之势! “小姐,咱们来玩砸雪球的游戏吧?”她的额头上冒着汗,“就比谁砸司空羲砸的多吧!” 几个小丫鬟似是都看到了乐裳丫头脸上的神色,欢喜的笑起来,拍着手表示同意。吕柔儿眼底的光有明显的触动,抿着嘴没有说话,也算是默许了。 乐裳率先搓出一个雪球,不怀好意的朝前方的司空羲看去。 “小公子,得罪啦!” 雪球落在司空羲的脸上,砸了他个措手不及。其他的丫头们都纷纷效仿,俯身拢袖,干劲满满的搓出一个个雪球。 刺冷的寒意再次浮现,司空羲急忙躲到古钥身后,可是古钥一把将他踹了出去。 “被女孩们喜欢,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好事!”他语重心长,似是一位寡淡薄情的老前辈在指点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 “可我不喜欢她们。”司空羲的眼光渐渐暗淡了。 “她们没有恶意。”古钥微微皱眉,“羲小子,你怎么了?” “那如果我不呢?”司空羲自顾自地说,挥手挡住迎面而来的雪球。 “这由不得你,但也不单单是这个。放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古钥的脸上浮着浅笑。 司空羲微愣,他嗫嚅着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师兄他总爱说这句没有任何意义的保证,正如那天他向着监察司的陆绎说,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样的郑重可又若有若无的不可能完成。 一切的繁象绚丽下,仅仅余留着数不尽的空空荡荡。楼宇被点亮的红烛前,是堪堪抚顺而下的屏风,纸窗被悄悄地暗藏虚掩住,雕饰着奇珍的大门仅留下冒着零星炭火的焦炭。红烛受风吹,明灭且摇曳将折,映照得罗帐也显得昏暗了,就这么惨淡收场下去。 小小的司空羲,就是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他记得曾经也有人向他保证,可保证的人死了,他还在痴痴的等待不可能完成的诺言。 司空羲透过了手缝,悄悄的去看吕柔儿的脸色。红彤彤的,像是夕阳映照的辉光。盘恒髻的头顶,松松的挽着,斜插一支玉簪子。小小的、有些微圆的脸蛋,正咯咯的笑着,她终于开怀的笑了,也加入了扔雪球的队伍里了。 可是他总会失落下去,那日离开的少女究竟去了哪里,直至今日他还是会有意无意的想起她。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也是保证么?那么保证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么?为什么当初不肯好好地耐心听完呢。那日发生的,就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缘由。 可是这时,不远处有一道剪影慢慢的踱着步子走近了过来。司空羲定睛一看,竟是吕骜。思绪很快就拉扯了回来,他急忙扑扑身子,站直了去靠近古钥。小丫头们和吕柔儿也都慌张正色,恢复矜持。 “柔儿,在做什么呢?”吕骜眯了眼去瞧着面前的一众人,眼里透着狐疑。 “父亲……我们……”吕柔儿结结巴巴,紧张的捏住衣角。在和两个男性一起扔雪球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出来,要是被人知道,她不仅是要被外人说三道四,而自己的父亲也会对她很失望的。 乐裳偷偷地地瞥见了吕柔儿的神情,急忙上前帮她打圆场。 “老爷,我们刚刚赏雪回来呢!” “哦?赏雪?”吕骜望着笑嘻嘻的乐裳跟紧张的吕柔儿,偏头去问古钥二人,“怎么,古钥,你们也在这赏雪呢?” “这……都督,我们在这练刀呢……”古钥惶急中脱口而出,却猛然发觉刀早就忘在一边了,转而去看早已僵硬的像个木头的司空羲。 “练刀?那你们的刀呢?” “刀……” 司空羲僵硬的俯下身去作揖,“都督,我们刚才的确在练刀……只是,小姐赏雪回来刚好看到我们,就说了几句闲话。” “聊天说话?”吕骜忽的大笑,负于身后的左手向前伸出,猛地将一个东西扔在了司空羲的脸上。 司空羲只觉头顶一抹寒意,愣了半晌,猛然发觉这是雪!他抬眼去看吕骜,不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了?你们不是聊天么,我砸个雪没什么问题吧?我也想闲杂时刻放松一下。”吕骜环视一行人,似乎是在说你们那点小花招,我还看不出来? 所有人都是捧腹,憋住笑却怎么也不敢发出声音。 “我听说前阵子,你跟程毕对阵,倒是赢了他?”吕骜拿出两把刀,将其中一把战刀扔给了司空羲。 古钥细细看过去,满脸惊惧这不正是他们俩在练刀时候用的刀么,“完了,都督铁定得试试这小子的刀术。” “还记得你打败我用的那招么?”古钥悄悄地靠近司空羲。 司空羲低头,“转锋刀?” “对,转锋刀!”古钥边说边退后,“转锋刀是以弱对强时候的最好杀招,都督一定会试试你这些天的所学,你一定要使出来,让都督看看你的所学!可别弗了我的面子,不然有我们苦头吃的!” “我会的!” 司空羲绷紧了用双手握住刀,刀柄是熟铜铸造的,其上纹饰有异兽樊龙的雕刻。在雪的浸润下刀柄变得十分冰冷,可是他竟浑然不觉。 司空羲直视吕骜冷厉的目光,“是,我击败了他!但他学术不精,打败他没什么可骄傲的!” 古钥大惊,这小子居然敢这么对都督说话! “你所说确实,”吕骜眼看他架势摆好,也是稳住了刀柄,“虽然程毕不是什么厉害的青年才俊,但能够击败他,足以证明你这些天的所学。那么,你可以先出招,我倒要看看后来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松懈!” 他的脸庞略微发白,想必是长时间呆在户外所致,粗大的手却意外的火热,飘着腾腾上升的热气,那份与吕毅十分相似的英挺,略显沧桑,但更多突显而出的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傲然。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七章 何人? 司空羲保持着微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风直灌入身,刺冷的令人发怔。他有些突然的心不在焉,也许是面对眼前充满戾气的吕骜,自内心产生了怯意所致。手里刀柄微微的被暖热了一些,大口喷薄而出的热气蒸腾在面前,几近朦胧了他的视线。 手里的战刀慢慢地横伸出去了,司空羲闭上眼,而后忽地睁眼。此刻刀芒绽放,他的眼神凝住像是鹰隼,身形离地恍如箭簇,地面积雪发出咆哮一般的破风声。 吕骜轻轻颔首,对司空羲爆发性的入阵之术颇为赞赏。他单手举起了刀,以挡架式起手抬刀,身形渐动且疾步向前,迎上那直劈而来的战刀,重重的挥了出去。 巨大的金属轰鸣声震响,司空羲微微地愣了神。可是仅仅瞬间之后,收刀而下一式急出的一记“咽门雷”振动,箭步前倾,又是一记几近完美的刺击。 吕骜的刀身下摆,稳稳接住了刺击。他的脸上浮着淡笑,抬头去看司空羲,想要对他做出些鼓励,好让他不轻易放弃而对自己的刀法有那么些许失望。 可是他这时忽然愣住了,眼前的司空羲丝毫没有将败的懊恼,反倒一幅小人得逞的模样!他脊背一凉,慌忙振刀护住身,可司空羲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司空羲蹬住雪地,下摆斜刺的刺击被阻挡之后,忽然半收而自右下朝左上划弧抬起,瓦解了吕骜的防御。可这还没完,司空羲震去吕骜惊惶的防御之后,半圆的抬刀接着顺势绕后抡满了一个圆,再次袭来。 “转锋刀!”他纵声咆哮。 吕骜眼光微动,忽然笑了,他发现自己的看人资质原来并不差嘛!这野小子……倒是可以托付的。 手里的刀热的发烫,像一个沉重的炉子在炙烤他的身子,他的心也是滚烫的! 吕骜被破去的防御以几近不可能的速度再次架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防御,而是进攻,势如破竹的进攻!他的刀同样以垂直架住猛地向上抬起,巨力瞬间击溃了司空羲全力的一击转锋刀。 司空羲脸色惨白,战刀脱手而出,竟被震落在地!他仰头看到抬起的长刀宛若行刑的刀斧再次后仰,心如死灰。 “转锋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吕骜俯视着他,后仰的长刀携着冷风完全落下,一个相比起司空羲使出的转锋刀更为完美的圆展现而出。 “是极烈的圆!”大刀距离司空羲前一寸处停下,吕骜扔下它,将司空羲扯了起来。 “极烈的圆?”古钥和司空羲几乎异口同声,这招式与转锋刀极为相似,可又更快更烈于转锋刀。 “是转锋刀至极限而衍生出的招式,极烈之圆。它同样是转锋刀,可更上乘于它!”吕骜静静的说,“那是连北域洲上好的精钢都能够轻易斩碎的疾烈,是连猛兽都畏惧的威力!” 吕骜挑眉,审问一般看着司空羲,“如何?” “这根本没办法比啊……我们差的太多了。”司空羲低低的说。 “那就好好练!”吕骜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头顶。 司空羲傻了,好好练?自己瞎捉摸难道还能练出花来?他偏头去看古钥,发现古钥也是一脸迷茫。 “你小子,刚想着说你聪明,现在倒是又犯傻了!”吕骜又是一掌袭来,不料却是被司空羲躲了过去,“你从一式横刀立马中能够领悟出转锋刀,已经是极为不易,就算是古钥,他也没能如此顺利的从横刀里领悟这招式。你该为自己的天赋而庆幸!” “想要一步登天,那无异于天方夜谭!”吕骜梗着脖子。 古钥先是会意,“都督这是希望你稳扎稳打!” 吕骜微微点头,不再多说,转身看向吕柔儿,“柔儿,随为父去正房准备今晚的祭祖。” 吕柔儿轻轻的点头,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司空羲,小脸还是像刚来那样红彤彤的,身后的一众丫鬟紧随其后。 “别愣着了,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今天是冬至,夜市可不乏是个好去处。”古钥长舒一口气,心想总算安静了。 司空羲抱起两把刀,温吞的跟在古钥身后,偶尔回身张望那越来越远的吕柔儿,似乎还能看到她坨红的侧脸。 “怎么?”古钥侧着脸看他,“还在想着心上人呢?” “她算不上心上人。”司空羲僵硬的回答。 “算不上?小姐可不会什么权谋,她只是一个深闺千金,喜欢什么就表露出来,即便是心上人。” “你是怕我担心她在利用我?” “不。”古钥笑了,“你就是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谁会利用你这种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 “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呢?” “话里有话?我都骂的这么明白了,你居然没有发现?”古钥笑了。 “信不信我现在便将都督教给我的招式耍给你瞧瞧?” “小子,练两年再跟我说大话吧!都督所教的刀术跟枪术,我全都了如指掌。”古钥忽的话锋一转,“而且,困扰你的问题,我想,是不是秦茵若所致?” 司空羲愣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古钥又提到了前些阵子酒楼里的事。 “你想说什么?” “你在为秦茵若自责。” “我们仅仅合伙来吕府偷了点钱,调戏了一下以前还是总管的燕易屠,之后就一拍两散了。”司空羲不解,“这个自责的问题,我想你是会错意了。” “不对,那些都是后话了。” “我的意思是说,”古钥盯着他,“她离开的原因。” “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茵若在第二天禾羽区大量流民入境时,消失在了南城门边。”古钥说,“她离开的方向,只有两个。” 他凑近司空羲,伸出两根指头悠悠的晃着,“皇城与东廊山脉。” “我想你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向着这两个方向其中之一走去。”古钥的话音像是魔障,“只是你骗了她,并顺势将她赶走,拒绝了她的请求。” 司空羲只感觉后方一股冷风袭来,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因为你隐隐约约的知道,她并不单单是一个叫花子。”古钥冷冷的笑了,“两处方向,东廊山脉并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城。可她为什么会去皇城?” “我想,这就是你不愿意跟她走近的原因。她的秘密太多,而你仅仅是个聪明的贼,牵扯进一些麻烦的事情,于你并无好处。” “闭嘴!”司空羲低低的咆哮。 “可你动摇了。”古钥根本不停下,“你对你懦夫一般的行为,感到深深的自责!” “可你他妈的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司空羲忽的扬拳去打他,却被轻易的接住了。 “知道么?那个拥有狮子一样的眼睛的老者。” “狮子一样的眼睛……”司空羲愣住了,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那一晚,我们在酒肆里醉酒后,谈到秦茵若的事情,而跟前的那个老者似乎有明显的触动!” “可那又能说明什么?而那个老者又是谁?”司空羲越来越觉得事情朝着复杂的情况发展过去了,他已经对这件事感到愈烈的扑朔迷离。 “绝对与秦茵若脱不了关系!”古钥的声音透着斩钉截铁。 司空羲怔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手里的两把刀渐渐的滑落在了地上,被已经像层薄被的雪层盖住,温热的刀柄再次变得阴冷下去了。寂静的庭院里,再没有一人的声音,古钥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头上。自己那日在流民的队伍里,看到的那有着象牙白色的眼翳,以及绽放着冷锋的狮子瞳……会是他么? “好了,看来我的推测是对的。”古钥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忽然笑了,“你的确是在自责。” 司空羲茫然的看着古钥。 “看我干什么?”古钥转身朝别院走去,“你似乎忘了我所属的是哪一司。监察跟审狱,我深谙其道。” “你在套我的话?”司空羲嘶哑的问。 “你说呢?”古钥只是笑。 “但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司空羲有些恼怒,“是来嘲笑我的懦弱么!” “不!”古钥顿住,“我他娘的不仅要嘲笑你就是个怂包,是一个蠢货!我还要告诉你,这件事对你非常的重要!” “为什么?” “秦茵若与徐济的死,脱不了关系!” 司空羲的眸子猛地一缩,腿有些发软。 “看来你想到了什么。”古钥返身盯着他,“你想的没错。秦茵若所在的那个村子,凡是与她有些交集的,都死了。” “有人在找她,但似乎她不愿意回去,可那个人很可能会是那日所遇见的老者!”古钥踱着步子,语速变得快了,“你能明白么?那个找她的人,是个杀人如草芥的屠夫!而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事!” “我该怎么找到那个人。”司空羲的声音,似乎冻成了冰霜。 “不用急,那个老者总会再次出现的,而他下一次出现,手里的战刀将会朝你的头颅劈斩下去!”古钥说,“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实力去面对他。否则凭你现在这幅样子,连直面他的勇气都没有!” “那平滑而疾烈的挥砍,似乎连都督要做到如此,也颇为麻烦。”古钥喃喃的说。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八章 隐密 永安街的夜市上,正处在华灯初上。 司空羲跟着古钥七转八转,流连忘返于街面上。摊子上琳琅满目的吃食总是多了些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街边杂耍卖艺的手艺人也似乎更卖力了些,周遭是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捧场的人,他们费力的鼓着掌,可是捧场的却零星的可怜。今晚的夜市,似乎比往常来得更快更热闹。 “怎么样,热闹吧?”古钥的脸上浮着笑。 “热闹倒是热闹,就是没有铢两花,左逛右逛的,又有什么意思。”司空羲耸肩,耍起了无赖。 “放心,铢两的事我会想办法。” 司空羲两眼发亮,“你有办法?” “可这钱都是要还的,懂么小子?” “那都是后话了!”司空羲上前亲热的搂住他的肩膀,笑嘻嘻的说起了闲话。 古钥哼唧了两声,最终没有说出什么。他矮身探进帷幕,走进了面前的酒肆,“我也没那么多银两,咱们随便喝点酒吃点小菜,之后还有会些小活动。” 司空羲面色一僵,“你又不让我喝酒,吃食还不愿意买贵,那我出来是干什么的?” “那些都是小问题。”古钥伸着脖子,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我们今天,去赌坊玩玩。” “赌坊!”司空羲狂喜,但随后露出担心的神色,“要是给都督知道了,我们会被打断腿吧?” “笨!”古钥伸手往他头上抽了一巴掌,“你傻呀?你难道去了赌坊还逢人见面的四处乱讲?今天都督是不会出来的,这个你尽管放心。他会在府里祭祖,而我们好好地在外面游玩一番,不像以往似的喝口小酒还担惊受怕,明白么?” “你可是监察司的司长啊……这样真的好么?”司空羲偷笑。 “闭嘴!” 酒肆门上燃着油脂膏烛的挂笼里闪着火红的光,微弱的烟柱随着笼布的小缝隙钻开一个小口朝外飞去,朦胧着门上的一小块地段。司空羲隐隐的闻到了一丝加工过的油脂灼烧的焦香味,他慢了跟上的脚步,抬头望向那烟雾缭绕的门梁,有数不清的小虫子围着那火烛而动,不断的有被烧死的虫子掉落在地上,而下一批鲜活的虫子又扑棱着翅膀追了上去。 一经敞开的门后,直直的贯通至后堂的长廊展现在面前。嘈杂的酒肆里,座椅桌凳几乎快要被坐满,志趣相投的人们畅快的豪饮下烧酒,加上一叠不多但足够的下酒菜,吹着永远做不到的牛皮。而有的座客却明显的没有言语,以目示意瞧着酒肆里的情况。 位于前端的掌柜台后,掌柜的静静地伏在案台上,微眯起的眼里泛着精光,他瞧见了由门外走进的古钥,忽然瞪大了眼。 “掌柜的,给我跟这小子热一壶小酒,再上几碟小菜。”古钥将铜铢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脸上堆起了笑,没有收那铜铢,“古司长大驾,草民没有收钱的理由!您能莅临寒舍……无疑让寒舍蓬荜生辉,已经是给足了小的面子了!” 古钥深深地看了掌柜的一眼,“掌柜的,有陈酿的好酒么?” “古司长已经很久没有喝了……小人这里的好酒。”掌柜的只是在笑,“不过考虑到古司长的口味,小的早就已经封存了几坛上好的陈酿美酒,就等古司长驾临了。” “掌柜的……你很不错。”古钥隐隐的笑了,复而将那几枚铜铢收回了腰兜,“那就将好酒给我送过来。” “古司长请移步席上,小的会托人将酒浆温好送过去。”掌柜的指着一处无人的坐席。 “尽快一些,我的时间很紧。”古钥径直朝坐席走去。 司空羲跟在古钥的身后,有些惘然,“师兄,怎么回事?” “影众已经有动作了,而我们要做的仅仅是观察。”古钥坐在席上,声音极低。 暖热的酒肆里,司空羲紧张的朝四周匆匆瞥去,看谁都像是心怀歹意,他紧张的又将希望寄在了古钥身上。 “他们今晚会干什么?好好的冬至日,难道有会有些暗地里的丑事?” “止住声,看着就行了。”古钥瞧着掌柜的亲自过来将一坛陈酿摆放在桌上,眼神在那坛酒上止住了,“掌柜的……说吧。” 掌柜的眼决力的朝两边瞥去,不引人注意的将头慢慢低下,像是询问客人要什么菜品。 “古司长,影众们的成员,已经在小人的酒肆里了,还望古司长犁庭扫穴……” “当然。” “那小的……就先行退下了。” “不送。”古钥将酒浆慢慢地倾入杯盏内,眼神却早就已经锁定了不远处的几人。 “据我手下的消息。”他低低的说,“今晚程毕也会去赌坊赌一赌。” “程毕?那影众怎么办?”司空羲一怔。 “想铲草除根,就得找出本源。”古钥盯着司空羲,“否则只会是打草惊蛇。我要找程毕的原因……就无须再过多赘述了吧?” 司空羲愣住,明白了什么。 “而我今晚的计划显然不会是区区几个影众而已,且照他们的架势很快就会离开,而我的下一环计划,是整治整治那该死的程毕。” “那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羲斜眼看向后方的几人接踵站起身,朝酒肆外走了。 “他们走了。”古钥仰脖灌下一大口烧酒。 “他们就是影众?”司空羲悄悄地看过去,有些狐疑。 “只是些小卒,无需挂念。他们只是见到了我而去禀报组织里的头目去了。” “什么?已经去禀报他们老大了?那我们等会岂不是就有麻烦了?”司空羲大惊。 “还远着呢!”古钥白皙的脸渐渐充斥了坨红,又接着朝杯盏里满上了。 “师兄,你酒量到底行不行啊,每次都是只喝一点就醉的不省人事,还得我背你回去。”司空羲抱怨着,倒是忘了对影众的警惕了。 “你师兄我的酒量一向很好,那天只是意外!” 司空羲砸了咂嘴,觉得自己酒量还算可以,就趁着古钥迷离的时候将酒壶拿了过来,给自己的杯盏满上。他仰起了脖子,也是一口灌下,一股滚烫的辣直冲入肚,像是吞了个爆竹。 如此往复,他来回灌下了四杯烧酒,而越喝这酒就越是少了那不适感,竟觉身体意外的轻松,仿佛背生双翼,可以直飞入天。 古钥微醺着抬起了头,抬手想要再满上一杯,却发现烧酒已经喝完了。 “没了?”他抬眼去看司空羲,“羲小子,你是真的一天不打就浑身难受啊!我让你别喝,你偏喝!” “有种……你就揍小爷!”司空羲挥舞着拳头,慢慢地趴倒在了桌上,将筷子往前一丢,似乎想要去砸古钥。 古钥愣住,“这小子……喝了这么多?” “要不是看你小子装怂!”古钥打了一个酒嗝,眼也渐渐朦胧了。 “谁收拾谁……还说不准。”司空羲吞吞吐吐的憋出几句话,随后就不动了,沉沉的醉倒过去。 嘈杂的酒肆里,那些志趣相投的人仍然在大肆吹捧着自己,或是敲起了大腿感叹世道不公,如若可行,一定为国抗广的决心。谈笑间,众人觥筹交错,言语里的豪情激荡着冲出而无处可安放,只是那心境究竟是真或假,已没人去等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古钥隐隐的感到身边有人,猛地警觉起来了。他极为迅速的站起了身,看清了来人,微醺的酒意也渐渐消弭。 “姜乾?”他有些惊讶,“怎么来的这么早?” “少主。”来人低下头,对他耳语,“影众的头目在沁殊阁内。” “现在就走!”古钥将身边的司空羲摇醒,“起来了小子!” 司空羲睡眼稀松,看着面前的两人,有些惘然,“师兄,这谁啊?” “他妈的!”古钥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一巴掌抽他脑门上,“叫你别喝酒,你偏喝!不长心的东西,老子叫你喝!” “师兄,你这就不对了,什么叫我喝……我也是为你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点酒量,一杯下肚就能醉倒!” “你能耐了?学会顶撞师兄了?老子能不能喝我自己还不清楚?我看你就是皮痒!”古钥喘着粗气,搬起凳子就想打司空羲。 司空羲一看情况不对,瞬间清醒了许多,也不管酒劲,拔腿就往店外跑。古钥紧追不舍,也是追了出去。 姜乾慢慢叹了口气,走到柜台前把铢两交给掌柜,可掌柜的却说什么都不要这钱。 古钥一个扑跳,压在了司空羲身上,手臂往他脖子上紧紧一扣,瞬间就制服了他。“臭小子,还敢不敢了?” “师兄饶命!” “叫你给我逞能!”古钥又给了司空羲一拳,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行了,现在还不算太晚,快走!” 司空羲哀嚎着起身,却不敢发作。 “姜乾,铢两呢?”古钥侧身瞥向后方的青年。 “少主,已经准备好了。”姜乾掂量着手上的一袋铢两。 司空羲看着眼前的两人,竟感觉十分的茫然。这个人他是见过的,上次在酒肆里遇到的酒保,古钥说是他以前的侍卫。司空羲并没有太在意,但现在两人又在商讨些什么计划。难道又与影众有关?他想到了古钥先前说的话。 古钥向司空羲摆手,示意他过来,“听着,我自小就会些赌技,待我们会去程毕所在的赌坊,你们配合我进行计划就可以了。但是切记,一旦发生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马上就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不要被逮到。之后会有机会处理的!” “难道他还能杀了我不成?”司空羲梗着脖子。 “小子,你可千万别狂。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古钥说,“你只要知道,出了吕府,谁都保不了咱们!今晚的事情很难说,保住自己就是万幸!” 古钥耸了耸肩,“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无论在哪都是适用的,永安街肆上,就那么一家赌坊,影众们想要维护自己的生意,那么绝对会扩建多家赌坊或者别的场所。所以赌坊可以留,但影众必须连根拔起。再加上这家赌坊几乎什么客人都敢接待,只要你有铢两,那么赌坊就非常欢迎前来的赌客。” 第一卷 格局 第三十九章 赌坊 古钥停在了面前的楼宇前,最终站定。 三层式的奢华楼宇灯火通明,堂皇的气势足以媲比吕家府邸。四边朝天高耸的飞檐上各自悬挂一个正红色的火笼,其中安放着价格极其昂贵的兽脂火烛,冷风瑟瑟穿行其间,而火苗终久不息。每一层楼宇上都高挂书有“沁殊阁”字样的青白酒帘,随着堪堪行进的风而动。 上二层的楼阁里,都充斥满了歌舞升平的旖旎柔和,烟花女子的妩媚动情。觥筹交错的脆响声混杂着贵胄们的大笑声愈演愈烈,他们盯着如美玉一般的柔情女子于面前轻歌曼舞,继而交相转过身抵掌而谈,眼底浮着的流光随着金铢与美女的身形而渐渐攒动,邪欲也翻卷着上涌。 “沁殊阁是赌坊?师兄,你没认错地方吧?”司空羲抬头仰望面前的楼宇。 “怎么?”古钥对身旁的姜乾使了个眼色。 “据我所知……沁殊阁该是一家娼馆兼并酒楼。” “可它也是赌坊,影众的头目就在这里。” 司空羲有些怀疑,“我以前当贼的时候唯独不敢从这里偷取铢两,里面的那些些非富即贵的贵胄,要是给他们逮到了,我准是落不到好下场。” “可你去偷最大的掌权者吕都督的东西,就有那个胆子了?”古钥似笑非笑。 “这……这不一样嘛。赌坊里面人多眼杂,我再是厉害,也没法顶住这么多人的围攻。可是吕府地方这么大,我可以随意施展,倒是不惧这些了。”司空羲讪笑。 “市井匪贼还有理了不成?”古钥瞥了他一眼,“要都像你这样,我们监察司早晚要被都督以一个管理不力的理由撤职!” “往往像如此大规模的赌坊,都会存有一种兼职出千的烟花女子。她们伪装成正常的富家女,来到这里进行赌局。”古钥接着说,“她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给除委托他们的庄家之外的人下套,让他们产生一种跟着她走就一定能赢的错觉,从而达到出其不意的结局。” “最后赌妓会故意输掉。这时所有人都将注压在了赌妓的手中,而赌妓却输了,那么庄家就会理所应当的赢下所有的钱。” “这些影众真是狗胆包天……”司空羲不禁瞠目结舌。 “当然,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无非还是仗着北方战事吃紧,而都督无心管理城内的大小事宜罢了。所以影众愈发的嚣张,甚至他们还勾结上了一些贵胄之后,为非作歹!”古钥压低了声音,“只不过那些赌妓想要钱,还是得用身体去交换。” “不是已经得到钱了么?”司空羲不禁插嘴,“为什么还要用身体兑换那本来就应该属于她的钱?” “酉矢的人都信奉国道。是以何物合理都存在道。赌有赌道,烟花女子亦有她们的道。即便不是道,那形式上也必须做的像模像样!原则上来说,赌妓只是借了庄家的钱当一名内人,最后输掉钱,她们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充当中间人或者说是赌托。所以,她们想要钱,还是得用身体来交换。”古钥滔滔不绝,似乎他才是这名青楼里的老鸨。 “这所谓的道倒是有理有据。”司空羲不屑一顾的撇撇嘴。 “全是统治人心所必要做的罢了。而且这也不是那些赌妓所希望的,一切都是权贵们的游戏而已,她们只是些棋子。”古钥推开那扇雕着奇珍异兽的巨大木门。 赌坊内部,奢靡的气息迎面扑面而来,充满烟叶气味的空气里混杂着妓娼身上的胭脂粉,呛得令人作呕。纷乱的赌桌前,层层围着大批两眼冒光的人,他们都在期待着自己的押注。巨大的空间内,上百张赌桌后,严实的屏风遮挡之下,大片衣不蔽体的妓娼与那些所谓的客人在众多床位上进行着男女苟且之事。司空羲好奇的伸头入内,看到里面的光景,惊得拔腿就走。 “怎么会是这样?”司空羲一把擦去热汗,已经非常冷的冬至里,嘈杂的人声与密集的人流竟使他出奇的大汗淋漓。 “这里的确是正常的赌坊,也是正常的娼馆。你从来没有进来过这里,又怎么会知道这背后的黑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而所谓的贵胄,都在楼阁上层,他们又怎么会跟这些平民一起赌钱?不过是些小打小闹。而二层里,就有着程毕的一席之地。”古钥不以为然,接着往里走,而周身的人一经见到古钥,皆是声音变得小了,有的人已经开始了蠢蠢欲动。 “这是很正常么?你瞧这里的风气,简直是各种垃圾的堆积处!”司空羲低吼。 “一个曾经的市井小偷什么没见过?什么地方没待过?怎么还有心思关心这个了?我看你就是对自己的遭遇以及这些人的奢靡嫉妒了!”古钥接过姜乾手中的票据,递给里面坐在椅子上慢慢抽烟的女人。 司空羲低骂了一声,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他见到面前这老女人的服饰,猜到了她的身份,老鸨。他跟着古钥二人很快的登上了阁楼。 第二层阁楼上,显然安静了许多,众多烟花女子站立在各处,柔柔地翩翩起舞。相比于一层那些任人玩弄的低劣女子,这些精通歌舞的名妓倒是更上了几层别样的韵致。轻薄至通透的玉体直看的众人如痴如醉。 手握着钱财的男人们像是发情的公狗,急不可耐的等待着名妓们舞完一曲,好将她们盈盈一握的腰肢把玩在手心里,狠狠地压在她们的身上,肆意的去听那妩媚的莺莺细语。 整整齐齐的十张赌桌前,没了一层中那种嘈杂与无礼,可他们的眼睛里依旧流转着狂热,只是没有人敢太过嚣张。昂贵的销香细烟暖暖的弥漫在众人之间,就连跑堂的小厮,也徒然上升了几分傲然。 “这两层的区别,只是在于金铢的多少与人的地位高低。”古钥低低的解释,“如果说第一层是一些奴隶间的小打小闹,那么第二层,就是真正的掌权者与普通人之间的主从关系。当然,奴隶不算是从属,而是被当成物品般的东西,所以,能够进入第二层的,多少有些钱财可以用来赌博。” “那像我这种,是不是连奴隶都不如?”司空羲想起自己以前倒是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你只能算是个牲口。”古钥哂笑。 “你!”司空羲被他羞辱,刚想回骂过去,但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他看到了熟悉的人,“是程毕!” “收住声,我也看到了。”古钥眉头一拧,示意司空羲闭嘴,他和姜乾一齐走向那第二张赌桌,司空羲遥遥的跟在后面,紧张的观察四周。 “影众……他们在哪呢?” “小子,我希望你放聪明一点!我听少主说你是个机灵的小子,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姜乾一把摁住司空羲的头,防止他再说漏嘴了什么。 这张赌桌边围着的人意外的很多,似乎里面的赌局有着别样的魅力。 “程毕在坐庄……”司空羲小声嘟囔。 古钥没有出声,仅是盯着桌对面的程毕与他手中的摇骰。片刻后,“砰”的一声,摇骰摔在桌上,尘埃落定。 只见他慢慢的打开骰蛊,露出了里面的三颗骰子,两骰六点一骰一点,十三点!众人的头都使劲的伸向那边,生怕看不到骰子的点数。 “大!”程毕忽的大吼,旋即便是狂喜。站在他身旁的两人也是露出喜色,开始伸出胳膊拢住赌桌上的大批银两。 人群里有人面露喜色,也有人愤恨的怒骂。但在他们中却没有离开的人,因为在他们心里,总有那么点侥幸的希望促使着他们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先围观一下。”古钥低低的说,“这程毕跟影众很是可疑,他们很可能勾结在了一起。” 下一轮很快开始了,程毕仍然坐庄,身后的两名青年再度准备押注,而周身围着的众人里,总是有几个眼神低迷的人在细细观察着什么。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程毕挥动双手,将还在犹豫不决的闲家拨弄开。他将三颗骰子塞进骰蛊,“腾”地运起手劲,开始摇骰。 少顷,骰蛊落定,众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尖儿。 “压大的赔大,压小的赔小了!”程毕抬头,猛地将骰蛊揭开,“开!” 一骰三点一骰二点一骰六点,十一点!又是大。 程毕身后两名青年狂喜,又伸出了手拢走桌上的银两。 “程毕这么会玩?怎么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啊!”司空羲有些不忿,身边又有几个人撞开他的身子,朝外走了。他想回头去看那几人去哪,可是围人太多,站定脚步已经是极限了。 “影众的人已经可以确定了。”古钥平静的说,“他么都认得我,而我不认得他们,只能靠细节上的辨认,现在这种如进虎穴一般的行为,已经让我的处境极为危险了。” “那些影众的人全是程毕的赌托?”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么?赌托的主要做法。” “记得。”司空羲说,“那么,接下来,两人要开始输了吧?之后钱都归程毕这个庄家了?” “没错。如果你能够再往里猜的透彻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出千方法低劣至极。” 司空羲还想问,但古钥制止了他,眼神朝着姜乾微微动了。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更刺激的玩法,毕竟我们只有三个人,而他程毕有着影众撑腰。 “三个?!”司空羲大惊,“监察司的那些弟兄们呢?” “我一整天都在训练你刀术,何时回司里去了?”古钥的脸有些微微的凝重,“记住,那些影众都是带刀的,一旦情况急转为不利,就跑!这次的探查有些超乎我的意料了,我没能想到沁殊阁的影众……已经多到了这个地步。” “可我古钥……也不是被吓大的。” 司空羲面如死灰。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章 出千 “都给我收声,”古钥低沉的咆哮起来,震住了赌桌边的所有人,他的眼在程毕身上流转,“程毕,接下来我来坐庄!” 所有人都是一愣,刚想回身嘲笑这不自量力的小子,但在看到是古钥时,他们都止了声,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了别样的行动。这位将及弱冠的监察司长古钥,可是永安街肆上的狠角色。大类此等赌坊娼馆,都是十分忌惮古钥且一心想要除掉他。 “哟,古钥,真是稀客啊!”程毕抬眼看了古钥一眼,咧嘴笑了。 “起来。”古钥的声音里泛着冷意,“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古司长,这里可不是你的监察司,请你放聪明点。我也不喜欢把原有的话再说第二次……”程毕斜身看向古钥的身后,并没有看到熟悉的监察司众人,落下疮疤的脸上不禁浮上了哂笑。 古钥不再说什么,他将姜乾从后递过来的钱袋丢在赌桌上,环视众人。众人都是吃惊的望着他,和他的钱袋,眼底泛着贪婪的光,可是他们不敢动。程毕瞪直了眼去看那钱袋,伸出手想要去查看里面的虚实,可是古钥将他伸过来的手给打了下去。 “程毕……注意你的嘴脸。”古钥冷笑。 负责第二层的主事急忙跑过来,将钱袋双手捧起交给了一旁的侍卫,他侧着身子,恭恭敬敬的在程毕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让程毕脸上的阴霾少了几许。 古钥早就摸清了程毕到底能支配多少银两,他爹再是这永安的富豪,也不会肆意让他去赌坊赌钱。 程毕猛地将拳头攥紧砸在了桌子上,缓缓起身站定在一旁。古钥深深看了姜乾一眼,毫不犹豫的坐在了庄家的位置上,极娴熟的用骰蛊拢进三颗骰子。 “都押注啊,愣着干什么?”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去押点,姜乾瞥着周围,也攥着钱将注压了上去。 “你去干什么?”司空羲扯住他。 姜乾一愣,“去押注啊。” “你……会不会玩?”司空羲支支吾吾,“到底行不行啊?” 姜乾将金铢拍在了桌上,大声叫嚷押大,一旁的坊主低下头开始记录每个人压的注。 “我也只是在小时候看少爷流连于赌坊,才跟着学了点皮毛,少爷让我听他的,我就看着时机凭感觉押了。”姜乾梗着脖子去看赌桌上各人压的点数。 司空羲刚灌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颤抖着放下茶盏,铜铃一般的眼瞪着姜乾,“你说什么?什么都不懂你就去押大了?输了怎么办!” “少爷刚才让我只押大,想必他有什么办法吧。”姜乾摆了摆手,又低下头去查看古钥的行动,眼里泛着光,“少爷已经把骰子动过手脚了。” 司空羲又喝了一口茶,也识趣的闭上嘴,朝里望过去。 古钥双手拢着骰蛊,环顾了四周的一众人,将骰蛊展示于众人,好让他们看清自己没有动了什么手脚,“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要钱的为钱,要命的为命!” “砰”的一声,古钥将骰蛊猛地一振,高抬起骰蛊在空中使劲的摇了起来。待得少顷众人一齐喊停,古钥便一把摔下骰蛊,神秘的看着众人,嘴里振振有词,“要钱的为钱死,要女人的为女人死,要命的得有命花!” 紧闭的骰蛊慢慢地展露了,其内的骰子也渐渐显露了身形。只是没有人去深思古钥那藏着的话意,他们的目光都缩紧了去看那骰子的点数。 “大!大!”“小!小!小!” 截然不同的叫嚷声响成一团。程毕也紧张的看着那渐渐露出来的骰子,身旁有人渐渐靠近了。 “公子,这古钥的手段很是强硬,小人只看清了两个骰子的点数。”来人低声说。 “那就看下一注!”程毕恨恨地。 坊主率先看清了完全暴露出来的骰子,厉声高喊,“小!” 程毕一愣,随后便是狂喜,他急忙让身边两个同僚去把赢的钱全部都拿过来,眼神有意无意的瞥在古钥平静的脸上。 古钥闻声,叹了口气。他抬头示意姜乾退后,目光落在了司空羲身上。这空隙,程毕当然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 “古钥,这庄倒不如我来坐更为安稳,光靠着你存的那点俸禄,可不够赌钱的!”程毕哂笑,“还有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小子,一条市井野狗又懂什么赌钱?偷钱倒是有几分本事!” “官家狗!你嫌小爷揍得太轻了?”司空羲狠狠地朝程毕扔过去手里的空杯盏。 “程家的小儿子,耍嘴皮子也该适可而止一些,不要尽拿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言语,来掩饰你的学艺不精。不过我的人,也让你见笑了。”古钥在司空羲扔出杯盏的那一瞬就接住了,深深的看了程毕一眼,接着准备摇骰,“下注吧……” 司空羲愤愤的朝后退去了。 程毕重重的哼了一声,将手里尽可能多的金铢推了出去,再次押了小。那就是他的赌注,四十枚金铢。众人瞪着眼去看那成堆的金铢,微微颤抖着手。这一场的赌局,下注相对于前几场押的赌注更多。尝到甜头的赌徒总是比那些亏损的赌徒要多,他们盲目的跟上了程毕庞大的赌注,信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孤注一掷。 司空羲被姜乾推上前去,战战兢兢的准备押注,眉眼触及赌桌上如山一样的金铢,有些发怔。 “放心好了。”姜乾拍了拍司空羲的肩膀。 “可师兄他让你押大,结果也不是很奏效……” “这……”姜乾噎住,索性退出了赌桌,靠近了楼阁入口,开始四处观望影众的动静。 “就押……大!”司空羲嘟囔着把姜乾给他的二十枚金铢扔在了桌上。 “买定离手!”古钥瞥了一眼司空羲的押注,极快的抄起骰蛊开始甩动。 众人的眼随着飞驰的骰蛊而动,一切都寂静了,什么都像是无关紧要了一般,只有骰蛊里面的骰子,才是他们的命。 蛊子声渐轻,逐渐归为了哑然。古钥猛地将手里的骰蛊盖在了赌桌上,激起了一阵金铢的迭响,众人又开始新一轮的叫嚷,程毕悄悄去看古钥的脸色,发现有轻微的异动。 “公子……两点二!”有披着斗篷的人靠近了程毕,手里捏着一张字条。 “两点二?”程毕沉吟,眼光逼近了渐开的蛊子。 古钥环顾了众人,慢慢地拿开了骰蛊,眉眼里有些几许讥讽。两骰六点一骰三点!竟是大!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两点二么?”程毕低吼,狠狠地抓住了披着斗篷的人的对襟,“你是干什么吃的?!” “怎么会这样。”男人有些吃惊,“也许是那边出了点问题,公子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那可是五十枚金铢啊!老子就是逛皇城的窑子也花不了这么多!” “你……程家的人,注意你的言行!”男人也怒了,挥手挣开了程毕,“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是你的从属!” “你最好可以派上点用场!而不是像刚才那样!” 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他们都跟着程毕押了小点,现在居然出了大,那无疑是亏的非常惨重。少有叫好拍案的,也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哀声哉道里,甚至已经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有了尽快脱身的意思了。 司空羲愣了一瞬,想不到他随便押了一个大,竟误打误撞就赢下了!他看见古钥朝着桌上的金铢忙不迭的使眼色,就连忙去将赢的金铢都放进了袋子里。 一些赌徒的钱已经几近输光了,他们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拿仅剩的几枚银铢再下一番赌注。这时,有人悄悄的离开了,他们最后的防线也决堤了,眼见事态不对纷纷抽手走人。少有的几个老赌棍已经赌红了眼,他们祈求着会再一次赢下钱,就强硬的留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了程毕,他在看到大点的那一瞬也是瞪直了眼,梗着脖子看着司空羲拢去大批本该属于他的金铢,恨得手直哆嗦。 金铢可以输的再多,但司空羲的路子,他程毕挡定了!连吃两次亏,依他的脾性,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再押!”程毕瞪着古钥,将手里的十枚金铢扔在了赌桌上。 “程公子……您这赌注,有些小啊!”古钥看了程毕一眼,将进场的十枚金铢拨弄过去。 “小?”程毕一怔,转身叫住了跟着的两名同僚,“你们给我压!下更多的注!” “公子……咱们不能着了古钥的道啊!”一人说。 “吴铅铢,你他娘的难道还差这点钱么!光是老子请你们去窑子的钱都能够给你家盖一栋大院了!”程毕愤怒的将吴铅铢递过来的十五枚金铢全洒进了赌桌。 “还有你,北堂晟!” 被称为北堂晟的青年也怒了,一把挣开了程毕,将手里的三十枚金铢全抛进了赌桌里,引起了一阵迭起的惊呼。 “程毕你给我放尊重点!”北堂晟瞪着面前的程毕,“我北堂家的人,不吃你这一套!这是我自己的注!不是你的!” 古钥看着眼前的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不禁哂笑。 “程公子肯下本了?”古钥打断了他们,眼里浮着不耐烦,“那就接着下注吧!” “赶紧给老子摇骰,少他妈装神弄鬼。”程毕站定在赌桌旁,“押小!” 北堂晟压了大,而吴铅铢也跟着押了小,站着的地方离开程毕稍远了。几个红眼的老赌棍看见程毕再次押了小,思忖了许久,也是纷纷效仿押了小注。 司空羲紧张的看向古钥,却发现古钥仅仅耸了耸肩,再没别的动作。他闭了眼,胡乱猜测了一番,狠狠地押了大。 “买定离手!” 大喝声迭响,古钥手里的三颗骰子应声入蛊,剧烈的晃动声音随即响起。散场许久后,仅有的几个人紧攥着拳头站在赌桌边沿,似是要把那木头给抠烂。脸色怪异的几个影众成员,似乎非常着急,他们根本看不透古钥的骰蛊,寻常的出千之法已经不奏效了。 古钥再一次抬头环视了众人,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停下!”程毕大吼。 古钥闻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骰蛊震在桌上,不动了,“程公子倒是有些心急了。” “少废话!” “古司长快开吧!”众人一齐催促,眉眼都是皱紧了。 骰蛊慢慢打开,里面的骰子露出了点数,而程毕这次眼尖,率先看清了点数。是两骰六点,一骰四点。十六点!又是大! 程毕面如死灰,身体没有稳住,一头朝后栽去,站他后面的北堂晟一把将他扶了起来,避免了出丑。 司空羲大喜,瞧着古钥的眼色伸手把金铢一批一批装进了袋子里。几名老赌棍有喜笑颜开的,也有抽手走人的。原本嘈杂的第二赌桌逐渐归为了寂静,而别的赌桌仍是欢呼声与叫喊声混在了一起,形成了异样的喧闹。他们可没有这么多金铢陪着几位贵胄玩闹,这第二桌的赌徒们只能自认倒霉,摊上了几位不差钱的金主。 姜乾站在楼阁入口与一名青楼女子相谈甚欢,不安分的手已经触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两人的眼都是迷离着。可司空羲却察觉了姜乾的眼里有异样的神色,他在盯着楼阁不远处站着的侍卫。 “程公子,要不今儿个就到此为止吧?”古钥想要起身帮司空羲把银两都装进袋子,有了离开的意思。 周遭的影众皆是一震,被斗篷遮住的腰上披挂着刀鞘,他们的手有意无意的摁在了上面,鹰隼一般的眼齐刷刷的盯控在了古钥身上。 “古钥!”程毕看着自己的金铢全被装进了司空羲的袋子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你他妈给老子坐下!” “哟?程公子,是输不起么?”古钥只是笑,微眯的眼里环顾程毕三人,手轻轻的摁在了刀鞘上。若是程毕输不起让影众的人动手,他现在就能拔刀控制住程毕,而让众人都不敢动分毫。 “我还押!” 程毕咬了咬牙,狠狠地将拳头砸在了赌桌上,一枚映着烛光的通透美玉呈现在了赌桌上。剧烈的震响传遍了整个二层,靠的近些的赌桌旁,已经有人回头观望着这里的情况了,可他们不敢多问,贵胄们的事宜,向来不是他们可以参与的。 古钥愣住了,他看清了赌桌上的美玉,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那通透里沁着绯色的美玉活像无数块密布的血丝,幽幽的绯光在其中缓缓地流转,令人哑然于它的质地。 “程公子真是下了血本了……连自己的家传绯香玉都押上来了?”古钥看着程毕,眉眼渐渐皱紧了,“贵胄的手笔,真是豪迈。”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一章 死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程毕低吼,“还不快摇骰!” 古钥没有回应,手猛地震动将三颗骰子颠簸进了蛊子,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摇骰。 “等等!”程毕又忽然大吼,“把骰子拿出来我看看!” 古钥脸一抽搐,含笑道,“程公子信不过我古某人?” “你少给我扯皮!”程毕不待古钥回答,就劈手夺过骰蛊,将骰子一股脑的倒出来,反复的检查。可他拨弄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又愤愤的放了回去。 少有的几个赌棍已经不再相信程毕的手气了,他们的眼随着司空羲而动,想看看他究竟还会怎么下注。 “程公子,古钥藏得再严实,我们也总有机会探查,先前的几次押注,已经让我摸清他的手法,所以这一注,可以满载而归。”男人经过几名围桌而站的赌棍身后,靠近了程毕。 “给我盯死了他!我倒是要看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样!”程毕恨恨地。 “程公子静候佳音。”男人慢慢地走远了。 古钥瞥了一眼那离开的男人,明白了什么,双手飞快的将骰子摔进蛊子,开始了晃动。 围桌而站的数十赌棍,几乎半数都是影众们的耳目,司空羲惶然的站在人群之中,双眼环顾着四周,也死死观察着身旁的众人。 古钥啪的一声将蛊子盖在了桌上,抬头去看众人,“各位,押注吧!” 程毕瞥了一眼身旁的赌棍,而那赌棍像是心领神会一般,用手势做了比划了两个二字。 “又是两点二?”程毕愕然,若是再输,自己那家传的绯香玉可就白送给人家了!这可是比赌桌上如山一般的金铢还要贵上数十倍的珍物。 “我押小!”程毕大吼出声,而众人皆是朝着司空羲那一方看去。 古钥抬眼去看司空羲,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司空羲怔了怔,他分明的看到古钥的嘴有些微微地颤动,却不明白其中具体的意思。 “大!我押大!”他闭上眼狠狠地说出了自己的押注,有些后怕。 古钥微微吊眉,随后双手齐用,三颗骰子顺势而出,骰蛊褪去。 “压大的赔大,压小的赔小了!下稳可就离手了!”古钥絮絮说着,而赌桌上几许赌徒的手心都蓄满了汗,双腿大幅度地颤动着。 三颗骰子静静的立在桌上,像是三个行刑的刀斧手,而手里的斧钺就要劈斩在了众人头上。 三骰六点,大的不能再大的点数!司空羲又押准了! “看来程公子今天的运势并不如意。”古钥起身,将那枚绯香玉揣进兜里,扯住司空羲就想走,“我们来日方长。” “慢着!”程毕颤抖着说,“我……我还能赌!” “程公子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赌的?难道比这枚绯香玉价值更大么?”古钥微笑。 “我……我说了,我还能赌,给我留下!” “我要见到你赌的资本,否则你这就是干涉规矩,而我有资格定你的罪!”古钥提上满袋的铢两,就想离开。 程毕看着远去的古钥,一时气不过,猛地一巴掌将身边的赌棍扇倒在地,“你们这帮废物!” 先前的男人很快就走过来了,将程毕的手摁了下去,“程公子,注意你的言行!这里可不是任你撒野的地方!” “老子有的是钱!就连你们阁主都不敢对我怎么样,你想如何?我雇了你们就是这么帮我的?连一个古钥都治不了?!”程毕又想作势去打他,可这次被身后的北堂晟拦住了。 “程毕,适可而止!”北堂晟低声说,“让影众的人拦住古钥,我已经让他们探查了古钥的虚实了,监察司的人,没有跟着过来!他既然敢孤身一人来刺探我们的虚实,那就让他有来无回!杀了他把绯香玉夺过来就是!” “动手!”北堂晟转身朝着一众影众大吼。 影众们都拔出了刀,慢慢逼近了古钥。古钥先前赌昏了头,没有第一时间去控制住程毕,而现在已经晚了。他猛地返过身将一把迷粉扔了过去,拽住司空羲拔腿就跑。率先的几人被迷粉扔了个措手不及,纷纷低下头去使劲的揉眼。而后面的影众们没有受到阻拦,都狰狞着脸靠近了他们。 楼阁边上,已经搂住娼妓上下其手的姜乾,忽然一把将面前的娼妓踹倒在了一边,拔出明晃晃的腰刀就冲了过去,冲散了率先的几名影众。他们的目标都在古钥身上,分明的没有看到这忽然冲出来的壮硕青年。 “我们的目标只是古钥,希望在座的人,都不要自寻死路。”披着斗篷的男人走向前去,眉眼环顾了四周的早已经安静下来的众人,他们惶惑的看着这里剑拔弩张的情况,紧张的不敢妄动。 姜乾冷笑,率先破除了场面的对垒之势,上前一刀就将一名猝不及防的影众砍翻在地。 “见不得光的影子,就给我滚进阴影里去!”姜乾架住刀,又一脚踹翻了一名影众。趁着众人畏缩之际,他跟着古钥二人,极快的朝后方楼阁跳了下去。而古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滚落下楼阁,司空羲用尽了力气去扶住了他,又火急火燎的接着朝楼阁下跑了。 所有的影众紧随其后,像是一队狩猎的狼群一般冲下了二层。顷刻间,原本人满为患的二层,仅仅剩下零星的十几个舞姬与众赌客。 这时,四五颗小小的方形物件从古钥腰间掉了出来,翻了几个跟头停在了程毕脚前不动了。程毕魂不守舍的站立在那里,像是丢了魂。北堂晟先是发现了那几颗奇怪的小东西,弯下身去捡拾了起来。 “是骰子……”北堂晟喃喃的说。但仅仅过了一瞬,他就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急忙站起身摇晃程毕。 “程毕!我们叫古钥那畜生给骗了!” 程毕一怔,他盯着北堂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被骗了?”他看着北堂晟递过来的那颗骰子,捏住骰子反复的观摩,但六个面全是六点,他的确看不出什么别的端倪。 他们忽然安静了,而骰子猛地被程毕砸在了脚下,恼怒的简直连把古钥杀了的心都有了。 “他妈的居然敢出千!居然敢出千!全都是他妈的是废物!废物!连这畜生出千都看不出来!这帮影众究竟是干什么吃的!”程毕疯了一般咆哮,“给老子牵上马,给我追!给我追!老子今天非弄死他不可!” 说罢,三人便火急火燎的往楼下跑。青妓们与其他赌客纷纷噤若寒蝉,木头一般站着不动了。身份显赫的男人们也都静住没有多说,这程毕的心性,他们是了解的,现在过去好言相劝,无异于找死。在场的人们都是知道程毕那点赌技的,恼怒于别人出千,而他自己也是依靠着影众们达到了出千的效果。只是他们不敢说,深深的藏在了心里。 “师兄,这就是你说的刺激?”司空羲滚落在二层的入口处,一脚将尚不知情的老鸨踢在了一边,大汗淋漓的去看也同样滚落在地上的古钥。 “该死,失算了!现在我们现在真的有麻烦了!他们已经吃准了这次机会能逮到我!”古钥极快的站了起来,“羲小子,给我放开了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随后而至的姜乾怀抱着刀疯了一般跟着古钥二人朝着大门跑去。他们无顾重重阻拦的人群与满地都是的座椅板凳,眼里只有那半开的大门! “给我拦住他们!”影众的头目跟随着一众成员从楼阁上飞驰下来,率先朝着一层所有的影众之人发配命令。 一层里有数十个人慢慢地回过了头,他们都是认得古钥的,方才还在为三人火急火燎的疯跑下来而心存怀疑,迟疑着要不要去报告头目,而现在命令已然下达,他们的动作快的像是捕食的猎手。 就近的几人极快的踩踏着桌子跑了过来,赌桌旁的女人与男人们被忽然的乱象震住了,他们惊恐的退避到两旁,可跑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尚存一息秩序的走廊完全被混乱的人群与摔断砸倒的桌椅摆满了。 影众们将人群当做是梯子,把因混乱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人当做肉垫。一层的成员没资格拥有武器,所以他们拼了命去把断桌残椅抓在手里当做武器,狠狠地朝古钥三人甩了过去。而武器没有准头,绝大部分都是砸在了混乱的人群里。被砸中的人都是头破血流,摔倒在了地上,被还在疯跑的人们接连踩踏,奄奄一息。 整个一层像是活地狱一般,每一刻都有因践踏而倒地的人,可他们疯了般想跑到大门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后面总会有人将他一把拉回来,阻止了他一人的逃离。三名手里捉着刀的二层影众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人都砍倒在了地上,飞快的逼近了古钥三人。 司空羲的脸上全是汗,他不敢朝下去看地上躺着的人,以及大片的泼洒的血,这座永安最为繁华的楼宇一层已经逐渐演变为了一处修罗地狱,而贵胄们依旧是贵胄,平民依旧是平民,死了也只是死了。三把明晃晃的刀像是三道流光冲了过来,古钥猛地回头,转瞬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一脚把司空羲踢向了一边,横住刀挡住了三人的攻势,而后猛地一记逆劈击退了他们。 “姜乾!快去把门弄开!去把门弄开!” 古钥疯了般大吼,又拨开了一批四处奔散的群众。事态已经朝着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发展了,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身为监察司司长的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办法去阻拦这些,他原来的计划已经朝着不知名的地步偏离了无数步! 古钥他完全没有会想过,这些暴虐的影众已经可以猖狂到了如此地步,那些流散的平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一个个活靶子,刀斩肉身简直快若疾驰! 又是一个影众摸着古钥的盲区,拦腰砍翻了阻拦他的一名娼妓,飞扑的身形像是一头大鹰,而古钥也终于看清了来人,抽刀狠狠地格挡住了影众的一记劈斩。可是来人狰狞的脸上只有杀意,与庞大的无法想象的戾气。古钥的人头价格已经足以让他为之疯狂而放弃一切了!他的刀又一次旋身劈斩过去了,而古钥仅仅是想挡住他,争取司空羲二人的逃离。 飞旋而出的血浆模糊了古钥的眼,他的刀架在了胸前,可肩膀上还是落下了伤痕。古钥咆哮着瓦解了影众成员的攻击,一记决力的咽门雷使出,长刀直贯入那人的喉咙,他挣扎了几下,最终无力的摔下了。可是无穷无尽的影众们又涌来了,古钥已经分不清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止下,再冷静的监察司长此时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心境不受侵染了。 又一刀挥出,一名影众的头颅应声而抛飞出去,其后的影众接着跟上,将手中的刀送了出去,可是他没能快过古钥,胸膛瞬间被击穿,长刀狠狠地搅动了数十圈,心脏被挤压成了无数的碎片,碎心的疼痛已经超越了砍断头颅! “师兄!快啊!快过来啊!”司空羲大吼着想要抓住古钥的手,可是古钥面对的影众太多了,他根本没有空隙逃离这个困境。司空羲又是一刀挡住了飞扑过来的影众,大喘着粗气。他尚且学了不到三月的刀术与对阵之术,而那些影众们都是常年厮杀的恶人,杀人只会动用最狠毒的招式。 人群慢慢地减少了,不少的平民与娼妓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动静,残尸已经干涸了血液逐渐冰冷在了地上了,而从三层增援而来的影众还在增多。可是这时,大门忽的被打开了。 “少主!”姜乾用尽了力气把面前的几人都砍倒在地,一把将司空羲推出了门,而后飞扑向古钥的所在地,决力的斩杀那些疯了的影众。而大门一开,所有的人都像是看到了曙光,全完不顾任何东西,他们赢到的金铢,仍在时间范围之内任其蹂躏的娼妓,相约而来的好友,都已经是过往云烟了。他们现在只想活命!只想逃出去! 混乱再一次变得更加混乱,而影众们再没有可能去斩杀平民,那些平民的速度快的几乎要带翻每一个人!古钥终于被姜乾拉住了。他们凭借着自身的力量,卷携着人流的速度被带了出去。 司空羲趴在大门的外侧地上,身上被溅了零零星星的血渍,他失神地看着从楼宇里挤出来的人流,与街肆上格格不入的热闹堆集在了一起,这时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形。 “师兄!师兄!”他飞扑上去,止住了古钥前倾而将摔倒的身子。 “走!快走!”古钥甩开司空羲,带领着二人疯跑出去,乘着夜色很快就摆脱了影众的追杀。 三人上气不接下气,穿行在庞大的永安街肆间左拐右拐。司空羲跟在两人后面,明显略逊一筹,就快要跟不上。 “师兄,等等我!”他奋力大吼。 “再不跑我们全都得死!羲小子,给我跑起来啊!”古钥一脚踹在了司空羲的屁股后,加快了速度,他就要到极限了。 只顷刻,三人拐进了一隅,古钥伸手拽住司空羲,将他丢了进去,而后自己也和姜乾闪身躲了进去。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隙里,就算是鬼也要绕路走。三人静默不动,大喘着粗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嘶声长鸣,数十匹马从楼宇的侧面冲了出来,上面坐满了影众的人,还有程毕三个纨绔。他们分批散入了永安街肆的内部,开始搜查。 “快跑,就这样跑回吕府!”古钥真正的慌了神,他所有的计划都被全盘打散,现在只剩下了一条回吕府的路。眼见外面没人,他急忙招手示意空隙里的二人出来。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二章 穷凶极恶 叫嚷声喊做一团的沁殊阁门前,大批的平民连滚带爬的朝着纷乱的夜市里跑去。人们看着这群身上带着血甚至是缺了一条胳膊的人流四处奔逃,惊恐的退避到了各处。 “该死!”影众的头目望着混乱的街肆,狠狠地摔下了斗篷。 “堂主,古钥他们跑了……”一名影众的成员上前,有些胆寒。 “我还没瞎!这次真正算是放虎归山了!”头目回头看了一眼沁殊阁的混乱,“去让人打扫干净!” 数十个人迅速的走进了沁殊阁,可是他们迎面撞上了从内走出的程毕三人。程毕上前一巴掌将一名影众扇倒在地,踢踏着地上的遮蔽物与残尸走了出来,目光凶狠的瞪着头目。 “柳无宿,你们影众的人全都是些废物么?在自己的地盘里都抓不住他一个古钥?” “那么程公子,您想让柳某怎么一个答复?”柳无宿冷笑,隐隐的按下了刀鞘。 “你!”程毕作势就要打他,而北堂晟立时就将他给拦住了。 “柳堂主,你们想要的报酬,我想该是取决于你们如何的表现了,突然出现的古钥定然不会是没有任何目的,而你们影众的行动就显得有些拙劣且没有章法!这些死去的平民,完全是由你们的不力而导致的!理应你们吃下这次的恶果!”北堂晟扔出了一串钥匙,返身朝阁外拴马的地方走去,“沁殊阁里的马棚有十几匹运货的马,而古钥他们显然不会快过那些马匹,依你们的搜查速度,追上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 “柳堂主,这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要把握好!” “呵呵……北堂家的小子,你很好!”柳无宿深深的看了北堂晟一眼。 “都给我牵上马!追!”他猛地将钥匙抛向一名影众,所有的影众都动了起来。 北堂晟扯住程毕的袖子,眉眼里充斥着讥讽,“我们也牵上马追过去!” “用不着你说!”程毕一把打落他的手,恨恨地。 吕府位于永安街最东端,算是武役城的门户,想要从东门进入武役,就必须经过吕府。三人胆战心惊的走到外围的落幼湖边。此刻戌时已经过了大半,湖边捕捞或是运输的船只都是停了泊,燃起油灯。只要顺着落幼湖向前走,就能走到吕府。可远处的马蹄声,却让三人心神都震慑的不敢妄动。 “趴到岸边,不逃了。”古钥将钱袋解下来,放在身旁,“程毕他们三个铁定会回吕府,可那些影众就不一定了。” “吕府里这帮人欺辱我的弟兄,永安街肆上还想借影众的人杀了我,这回非得让他们尝尝苦头!” 姜乾没有做声算是默许,毕竟他是从小就是古钥的家奴。司空羲略一犹豫,也是趴倒,他伸手插进雪层,将里面混杂着雪水的泥土掏了出来,搁到浅水里,捻湿了土堆,准备做些出其不意的事。 远处的黑暗里,零星的只能看清地上的雪与路上周围的丛生杂草。可那由远及近的马嘶声长鸣,伴随着剧烈的马鞭抽打的声音,三匹暴躁的烈马自尽头奔了过来。 “是程毕他们。”司空羲眼尖,凭着他们持着的火烛,一眼就看到了前面那匹马背上的人是程毕。 “收声!仔细听,还有没有别的人!”古钥低声说,“和程毕终究免不了这种死斗的!” 司空羲不再说话,他透着船舶投过来的火光,观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尘土飞扬,细细的倾听着。可是这时马嘶声骤停,发出了异样的怪声,那些极富灵性的马猛然停在了路边,发现了有人正在伏击! “上!”古钥大惊,断喝一声而后身形像是猛兽跳了起来,直接将一人给扑了下来,姜乾的身形跟着古钥同样扑将过去,仅仅是用手劲就将另一个人给擒下了马。司空羲愣了一瞬,也是飞扑过去,可他却扑了个空,那马经由背上的人调开方向避开了司空羲的扑击,那马上的人正是程毕。 程毕冷笑着看向扑过来的是司空羲,猛地挥动马鞭抽动起烈马,强行又调拨回了方向,伸出腿忽的向下一蹬,狠狠地踹在了迎面而来的司空羲身上。 司空羲吃痛,哀嚎一声就倒摔了回去,半只脚压在泥泞的湖边,已经湿了。 “你这野狗不是很有能耐么?使出来啊!敢跟老子玩出千,我让你出!”程毕挥动手中蛇一般的马鞭,抽在了司空羲身上,引起司空羲一阵急促的低吼。 司空羲忍着痛极快的朝岸上爬去,可程毕不依不饶,策马再度奔来。 “蠢货,你等不到古钥那个杂种来救你了!”程毕又挥下马鞭。 但这次却出奇的没中。 只见司空羲闪身躲过了这次攻势,手里突然出现了一块黑色的湿土,甩手就迎面砸在了程毕的脸上。凭着夜色,程毕甚至都不能明白砸在自己脸上的是个什么东西,只能疯狂的甩动手中腰刀试图抵挡,捻湿的泥土几乎碎散在他的半边脸上,可司空羲哪能轻易放过他,左手一伸,又一块湿土自他手里拿了出来,直直的砸在了程毕的另一半边脸上。 “什么狗屁的纨绔!”司空羲上前一脚将他给踹下了马,“败了两次还不长记性!” 不远处的古钥已经控制住了身下的吴铅铢,他抱了刀,慢慢地走向地上的程毕,“程毕,你也该玩够了,咱们都是同僚,这又是何必呢?” “古钥你个狗崽子,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程毕趴在地上,一拳打在雪地上,激起一阵雪渍四散,他愤怒的声音似乎将要古钥生吞活剥。 “程公子,注意你的言辞。”古钥说,“那些钱是司空羲赢的,可不关我的事,而且出千的可不单单是我!” “你他妈放屁!”程毕忽的暴起,手中腰刀铮铮作响,直直的砍向古钥。 古钥一看程毕这么蛮横,也不多说,抬手拔出长刀就挡在身前。金属的剧烈碰撞声爆响,古钥后撤中又抬刀一记顺劈。 程毕横刀挡住,再次立刀砍来,漆黑的夜里他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凭着声音胡乱劈砍。 可古钥的感知却非他可比,只见他又一招挡架拦住了袭来的攻击,随后猛地挣出,长刀自下切上,狂澜一般的刀势疾烈的绽放而出,瞬间笼罩程毕的整个身体。随着吼声的湮灭,古钥已然出刀。程毕躲闪不及,强行用腰刀抵在身前挡住了这猛烈的刀势,断线风筝一般倒摔出去十几步。吴铅铢急忙从地上爬起,把他扶了起来,而北堂晟仅仅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真是废物……”北堂晟极低的暗骂了一句。 “程毕,你当真要鱼死网破?”古钥低声说。 “杂种……够胆就杀了我!”程毕被吴铅铢慢慢的架住站了起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连你都敢叫影众的人杀了我,”古钥狠狠地拽住了程毕的对襟,捉刀横在了程毕的脖颈处,“如果我逃不出来,你不就得手了?” 姜乾不等古钥开口,一闪身就将程毕丢在地上的腰刀捡了起来,左右顺劈试了试锋芒。 “放心,我会杀了你,不能脏了少主的手。”姜乾慢慢的说。 吴铅铢见识过他的刀术,影众们都不是他的对手,那自己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姜乾,持刀的手竟淌下了大片的汗渍,原本干涩易持的腰刀此刻也是滑腻的临近脱落。 姜乾越过古钥的刀,架住了程毕的脖子,只消再深一厘,程毕的经脉就会被割断。 “你们两个废物,砍死他!快砍死他!”程毕惊恐的大吼,却不敢动弹分毫。 “程……程公子……我,我打不过他啊!”吴铅铢紧张的捏着刀却不敢轻举妄动。 “我……让你杀了他啊!”程毕疯了般大吼,“在吕府学了两年刀枪就光学会了怎么嫖赌么!?” “这……”吴铅铢一句话不敢说。 “孬种,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但你像个懦夫一样欺侮下属算你什么本事?”姜乾猛地扯住程毕的发髻,强行令他把头仰了起来,另一只手上的腰刀徐徐往里探,“永安程尧天算个屁,老子今天就杀了他的小儿子,灭灭他的威风!” “姜乾,可以停手了。”古钥把姜乾手里的刀给扳了下来,另一只手捏着绯香玉扔在了程毕脚下,“绯香玉可以还给你,但那些金铢你就别想了。” “走。”他返身扯住司空羲。 “师兄,好像……不对劲啊!”司空羲细细的听着远处有些异样的声音。 古钥面色一僵,“怎么了?” “他们……好像不止来了三个人啊!” 古钥眼瞳猛地瞪大,转瞬间拔出了长刀。他忽略了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事情。程毕他们根本不是回吕府准备休憩而准备明天的校场操练,而是程毕他们算准了自己会咽不下这口气!仍会让影众循着路线跟过来! 为什么只有程毕三人前来找场子……中途耽误的时间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就凭他们这种纨绔,自己一个人就足够把他们给耍着玩,而他们显然不会这么傻,尤其是北堂晟。他虽然只是一个纨绔,可他绝非程毕等人可比。北堂家族的人,绝没有无用之人…… “姜乾,快回来!” “算你命大!”姜乾狠狠的一巴掌将程毕抽倒在地上。 可是这时,一股大的可怕的戾气令他警觉到了极点。细微的破风声袭来,司空羲愣了一瞬,瞪大了眼。而姜乾反应极快,猛地旋身向后,以手中腰刀纵身横劈过去。 “锵!” 细微的火花转瞬即逝,姜乾大惊,是一柄带了血的腰刀!他顾不得再想什么,急忙朝古钥的方向跑去。 雪地上趴着的程毕此时却阴狠的笑了,他挣脱着坐起身,啐了一口血沫,眉眼上充斥着狰狞,“柳无宿,给我杀了他们!” 更为暴烈的马嘶蹄踏声响起,数十匹马极快的逼近了。黑暗中,马背上的人持着刀滚鞍下马,他们慢慢的围近了古钥几人,手里的火烛亮的令人心惊。 “是影众!”古钥眼眸微凝,空着的手使劲扯住司空羲的衣摆。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司空羲急的大汗淋漓,手死死地摁住刀鞘。 “还能怎么办?”古钥惨笑,看着由慢慢逼近转为奔跑的影众们,手里长刀紧捏,“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们!”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司空羲拔出腰后腰刀,架在身前,“原来你比我都害怕!” 古钥默然,他迎上率先几个影众袭来的刀锋,大开大阖抬刀宛若骤雨,决力架住了迎上的一刀,指骨被震的阵阵酥麻。 “真不知道在沁殊阁那种混乱的场景下对我们有利,还是现在对我们有利。”司空羲喘着粗气,身子微微的颤抖,“这些人比程毕那个软脚虾强太多了!” “少主,你们走!”姜乾一转攻势,抵住刀势后,瞄准时机瞬间一记跳砍,将一名影众的手臂直接削了下来。惨叫声迭起,那名影众趴在地上哀嚎起来。 “什么影众?”姜乾冷笑,“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刀术倒是有几分长进。”古钥的微笑有几许僵硬,不断的招架中伺机寻找进攻的机会。 姜乾没有做声,又猛地振刀将一个影众的手腕给砍断,一脚将他踹翻。古钥看准时机,也是出刀直刺,直接将一个影众的肋骨给翻卷了出来,刀身嵌入身体,古钥果断丢弃,劈手将影众的刀给夺了过来,又接下了另一个影众的进攻。但更多的影众持刀砍来,古钥吃力的返身再次挡架住。 反观司空羲这边更是惨不忍睹,仅仅是招架就几乎让他费了所有的力气,汗液像是一大壶酒从脖颈下倒入,直灌全身。冷风和着敞开的胸膛,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姜乾的力量渐渐不支了,他一边反攻一边还要去照顾着司空羲这边帮他抵挡影众。 “少主,快扛不住了!”姜乾边挡边看古钥的脸色,脸涨得通红。 “扛不住也得给我扛!”古钥瞪着程毕那张狰狞且满布泥浆的脸,“程毕这个孽种不会放过我们!” 局势越来越不利,古钥猛一甩手,再一刀抵住攻势,没完没了的招架,只会将他们的体力给先消耗干净。 已经过了很久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众架弓的影众却迟迟不见出动,程毕急了眼,大吼,“你们这群弓手全都死了么?!还想要铢两么?想要就他妈赶快干活!” “铢两?我也想要一些,不知道你肯不肯给?”这时,阴影里一个高大的剪影似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踩着雪地走了过来。几十名身影不紧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各持着一盏油灯,另一只手里都提着马刀。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三章 惩戒 “少给我装神弄鬼,出来!”程毕一愣,低吼中抬起了刀。 “呵呵……程家的小子,你倒真没令我失望啊。”人影越来越近,油灯的映照下,棱角分明的面容慢慢显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动作,呆呆的看着那人,程毕更是惊恐的丢下了腰刀,步伐跌跌撞撞的慢慢往后靠去。 “吕……吕骜!” 吕骜冷笑,将手里提着的一串东西扔在了程毕跟前,“程家的小子,你很好!很好!” 程毕呆呆的看着脚前的那串东西,腿不听使唤的软了,瘫在地上像是丢了魂。那串东西,还在缓缓的流淌着血,他分明的看到那是由五颗人头的发髻栓在一起组成的。程毕认得那五个人头,全都是影众里面的弓手。 “杀,给我使劲杀,杀的多的有赏!”吕骜咆哮着,所有的士卒吼声连天,纷纷抬起手里的马刀,冲向了那些也呆住的影众。 古钥眼看援兵赶到,将身前呆住了的影众一刀砍倒在地。其余影众见这阵势都是吓破了胆,恍若稚鸡一般四处乱窜,再是游走在生死线上的恶人,也只是够胆欺压百姓,而当他们真正的见到了上阵杀敌的士卒,只有逃的份。 士卒们扬刀劈斩在影众的身上,每一刀过后都会有一名影众躺倒在地不动了,或枭首,或拦腰砍断,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刀斩肉身的声音震颤了司空羲的耳朵,仿佛能轰碎他的耳膜,相比于他与程毕对阵所面临的困境,这无疑于单方面的屠戮。临近他的一名影众徐徐转身,司空羲刚想提刀去应对,却发现他已是个死人了,胸膛大张,肋骨已经被尽数砍断了,脖子上仍泉涌着的血有些已经黏附干涸在了躯体上。 司空羲强忍住恶心,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一片雪地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本就极冷的天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味,几乎令他窒息。相比沁殊阁里的惨状,现在的情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远处,一名士卒猛地跳起,手里闪着寒光的马刀从高处轰然坠落,影众惊惶中想要格挡住,可是他手里的刀甚至都没能成功架起,就被连着刀身一同斩碎为了两半。士卒振刀回鞘,和身旁的士卒有说有笑的用空着的手提起灯盏,朝着吕骜走去。刚才还乒乓作响的对阵,仅仅片刻,就只剩下死寂与连绵的尸体。 藏于暗处的柳无宿早已经趁乱逃离了这里,这次的损失几近毁掉了影众的近半心血。至于程毕则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而北堂晟早已经扯起了腿软的吴铅铢走向吕骜谢罪了。 “不妨把情况说来听听?”吕骜盯着越来越近的古钥和司空羲,平静的令人胆寒。 “都督……我们去了赌坊。”这种时候再撒谎无异于是雪上加霜,两人含含糊糊的说了实话。 “真是能耐了,都学去赌了!全部罪加一等!”吕骜瞪着眼,声音大的像是打雷,“古钥,我本以为你是常备守卫里最沉稳的一个,因而懈怠了对你的训练,任你自行发展。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你古钥会带着司空羲去赌坊跟人赌钱!我是知道你以前的身份,但你现在是吕府的人,不是烈逊城的小少爷!” “都督,一切都是我的想法,我愿意替司空羲受罚!”古钥忽然跪倒在地,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 这次的失策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那些沁殊阁里死去的平民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几近让他的心境崩溃。他千算万算,都没能想到自己的计划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那些人大多只是想来赌坊里赌钱碰碰运气或是在这非凡的冬至日里随着好友去里面围观一下,可是没能逃出来的人要么被残忍的影众们拦腰斩断,要么被混乱的人流践踏致死。 这不怪那些影众们,怪的只是他自己没能估判影众们的贪婪与暴虐! “你要是个汉子,就挺起头,站起来!”吕骜低吼,“我吕骜不养孬种……” “都督……”古钥怔怔的仰视着吕骜,慢慢站了起来。 “罚你是在所难免。”吕骜的眼光瞥向司空羲,“而你司空羲,也跟着一起受罚。” “是,都督……”司空羲沉沉的垂下头去。 “那么,你们赢下的金铢在何处?”吕骜见二人迟迟不交代赢了的金铢在何处,率先问起。 古钥和司空羲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他们皆是疑惑吕骜怎么知道他们赢了钱的? “都拿出来!藏什么藏!出千得到的金铢让你们脸上很有光是么!”吕骜双手并用,猛地拍在两人头顶,突然的剧痛惹起了一阵低呼。 古钥按下了准备起身去拿金铢的司空羲,站起身朝湖边一隅跑去,双手提着一袋金铢走来。将钱袋往地上一扔,软陷的雪地不深不浅地陷下去了一个小洞。 吕骜一惊,用手掂量了一下,“这么多,全是赢的程毕的钱吧?” 古钥忍俊不禁,没敢说话。 吕骜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另一边的北堂晟、吴铅铢二人,“你们这两个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程毕为非作歹,更该罚!” “都督,北堂晟愿受罚。”北堂晟单膝跪下,眉眼里有着意外的冷静。 “吴铅铢……也愿意受罚。”吴铅铢学着北堂晟的样子,也是跪了下去。 吕骜没有再看二人,而是对上了身后士卒的眼,“去把程毕给我带过来!” “遵命!”士卒领命,步伐走的很快,他上前一把扯住程毕的手臂就拎了起来,像是提着一只待宰的鸡。 司空羲悄悄地对古钥说,“师兄,姜乾去哪了?怎么刚才还见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废话,这种情况他留下只会给我添麻烦。我交给他更重要的任务,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对我们都好!”古钥慢慢地沉下了头,想着什么。 吕骜看向满地的碎尸,眼神有意无意的触在被扔在面前,全身泥泞的程毕身上,“程毕,你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程毕瘫在吕骜身前,微微缓过了神,可是不敢多说,“都……都督,这些人我不认识他们。” “我问你想杀人的理由,没问他们是谁。有必要么?都已经是群死人了。”吕骜指了指那些地上的尸体,阴森的笑了。 “我……”程毕噎住,无话可说。可是这时,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指着古钥语无伦次,“他……他!他出千!他骗走了我所有的钱!我家传的绯香玉也被他骗走了!” “绯香玉?”吕骜盯着程毕手上的那块血色的美玉,有些怒了,“你手上的那是什么?难道说就因为古钥出千,你敢派人杀死他们?谁给你的权力?你爹他都不敢在这武役城里胡作非为!” “可是这玉……刚才还……”程毕呆住,他这才算是明白了,这吕骜压根就没想放过他!这是在故意挑衅甚至是激怒自己……甚至是他背后的整个程家! “别像个女人一样了,你也给我站起来!”吕骜背过身不再去看他,眼里有止不住的淡漠。 “我念今天是冬至,出来寻欢作乐我便不做惩罚。但在赌坊这种污秽之地,你们同门之间出千陷害骗取钱财,甚至危及性命!就该罚!”吕骜恨恨地,“而你程毕虽说损失大量金铢,但你带着一帮乌合之众企图杀掉同门师兄弟,更是居心不轨!更得重罚!” “叫你爹送一千枚枚金铢到吕府来,充入军库!还有北堂晟、吴铅铢!你们两个,家族各自出五百金铢!”吕骜声如雷动,“古钥、司空羲,你们出千赢的金铢全部没收,充入军库!现在都给我滚回去吕府受罚!” 古钥僵硬的跟了上去,仍在想着心事。而司空羲却不然,他上前搂住古钥的肩膀,眼神时不时的瞥在程毕那张臭脸上,低低的笑了,一副小人得志的贱样子。 程毕被吴铅铢扶起,可是他一人没有余力去搀扶他走路,就想叫住也跟上去的北堂晟。 “北堂晟,过来帮我扶一下程公子!”吴铅铢低低的朝前面的北堂晟喊叫。 北堂晟愣了一下,接着朝前走了,头也不回的说,“你自个儿扶吧!我可没那个心思去侍弄这位阔少。” 程毕大怒,可他不敢发作,吕骜的眼还在时不时的审视自己,如果仍然做出格的行为,那无异于找死!他强硬地支撑着身子,将重心朝吴铅铢身上靠过去,也慢慢跟了上去。 所有的痛楚他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现在仍然不是时机,他虽有反心,但并无太多的实力,就连算自己半个同僚的北堂晟现在也已经落井下石。程毕盯着前方那两个勾肩搭背的一大一小两个青年,气不打一出来,伸手就给了吴铅铢两巴掌。 “公……公子,您打我做什么?”吴铅铢疼的龇牙咧嘴,他摁着红肿的脸,虽有怒意,可也不敢胡乱撒气。 “闭嘴!”程毕咆哮,冷着脸接着向前走。 这时,吕骜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过身,“十人留下清扫尸体,三人去安抚渔家以及商船客商,剩下的随我回府。” 待得所有人都走远了,十名军卒快速的将残尸收入容量极大的袋子,将仍有用的腰刀与暗器尽数收起准备带回,清理残局的工作做的有条不紊。 “师兄,你为什么不告诉都督……沁殊阁里的事情?”司空羲的脸被冷风刺的有些发白,“还有影众们……” “你没有发现么?”古钥的眼里像是冻住了,话音平静,“都督根本就没有在意那些人是谁,程毕只是随便扯出来的一句胡话,都督就一揭而过了。” “怎么会这样?” “都督仍然想给程毕一次弥补的机会,即便他已经拿着刀对自己的同门出手。再铁血的人……也终究会有一丝妇人之仁。” 司空羲有些奇怪,但他不敢多问。 “广皿的狼群们……就要兵临城下了,都督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去考虑那些?”古钥慢慢的说,“而且……我一个人也能处理。” “可……” “没什么可是的……这次是因为巡视的士卒发现了我们,才得以通报都督的,下次呢?再下次呢?” “还会有谁来救我们?”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四章 鱼死网破 大晴的早晨,永安街上的一处烧毁的酒肆前。 古钥翻动着废墟里的那些碎木屑,想要找到一丝影众的足迹。良久无果,他的眼随着破败不堪且早已成了焦土的酒肆远望过去,空荡荡的只残留着一些碎酒坛子。他的设想一直都错了,影众的头目并不只是区区一个柳无宿而已,他的背后仍有更深的主子。由此看来,古钥对影众的了解,浅显至极。 数十个衙役蹲伏在酒肆的各处,打点清理地上的那些烧焦的碎尸与弃置的铢两。有不少人围着街肆探头朝里张望,眉眼里是止不住的惶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纵火案子,可以让官府的人与吕府的监察司都过来查案。 “古司长,这里有两样东西,请您过目。”一个衙役恭恭敬敬的将遮着布盖的托盘呈在古钥的面前,欲言又止。 “东西?”古钥一愣,将遮布褪去,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一颗骰子,两本用以记录点数的账簿。 “小人以为……这有些奇怪……” “奇怪?”古钥放下那已经几近成为了焦炭的骰子,看了衙役一眼,“是有些奇怪,一个酒肆里居然会有骰子跟赌坊里才能用到的账簿,这本就不合理。” “是……是这样没错,”衙役擦了擦汗,身子压得更低了,“小人是说……那些烧死的人,其实有接近半数不是被烧死的,而是之前就已经死了,又经历了一次火灾。那些人的身上有着十分齐整的切口,绝非烧伤而造成的。” “又是影众……”古钥的拳狠狠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 废墟里,负责收拾死人的仵作慢慢揭下了嘴上用以遮盖的破布,走近了古钥,低声说,“古司长,可以确定死者数量了,一共十八人。目前可以确定的……有八个是昨夜沁殊阁里发生暴乱而死的赌徒。而且根据那些账簿以及骰子来看,有两人是沁殊阁一层里的坊主。” “沁殊阁里暴死的赌徒?”古钥皱紧了眉目,“那些消失在沁殊阁里的尸体,都被大肆丢弃在了这里,陪同着酒肆里的人员一同被烧死了?” “小人……也是这样以为的。”仵作低眉顺眼的回答。 “可为什么一层的坊主会被杀掉……难道坊主不是影众的成员么?”古钥沉吟着,“这绝不可能……” 仵作还想朝下说些什么,只是古钥已经没有再听了,他踱着步子,踢开了地上大片堆集的木屑焦炭,走进了废墟里。仍在忙活着的衙役与收拾尸体的仵作见到了古钥亲自走进来观察,都有些非常的诚惶诚恐,他们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站起身向古钥叙说发现的一些情况。可那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酒肆是就是影众们烧毁的,可是他们为什么单单挑中了这家酒肆? 这些影众已经渗透了太多了,难道就连自己常去的酒肆都已经摸清了。想必这报复性的纵火,也是在挑衅自己。 “古司长您先行在外候着……这里面的焦臭味太重了。”另一个蒙着破布的仵作欠着身子说。 “不必,你们收拾你们的。”古钥接着朝里走,眼里朝着那条曾经常去的长廊望过去。只是柜台已经被烧的只剩了一块小小的台子,一经按压,就不堪重负的折断了。 古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拦住了仵作将要把架子里摆放的尸体抬出去。 “这上面是谁?” 仵作有些发怔,他抬的东西无非是个死人,还能是谁,只是他手里的劲力却越来越小了,架子被他慢慢放在了地上。 “我是说,他生前在这里或是在沁殊阁是什么身份?”古钥又详细的说了一遍。 这次仵作听懂了,他指着架子上盖住布匹的死人,话音变高了,“这个人生前许是这酒肆里的掌柜,翻动他身上烧焦的衣物时,发现了一块铁质的牌子,上面写有酒肆的名字以及他自己的名字。能拥有这种腰牌的人,应是掌柜的没错了。古司长对这个人的身份……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古钥深深吸了一口气,“去吧,抬下去吧。” 仵作低着头又抬起架子慢慢朝酒肆外去了,途径了也走进来的司空羲时,司空羲狠狠地抽了一口鼻息,他的手里抱着古钥的长刀,似乎仍能闻到空气里传来的焦臭味,“刚才被抬出去的尸体,就是这里的掌柜?” “没错,”古钥的声音静静地,听不出一丝涟漪,“昨晚这里还很热闹,他亲自给我上了一坛陈酿好酒,期望我犁庭扫穴,他最后的赌注全都压在我身上了。” 司空羲听出了古钥话里的落寞,他不知道昨晚的那个掌柜的到底跟古钥是什么关系,只是那个掌柜的在面对影众的威吓时,最终想到的还是古钥能够救他。可是古钥也没能救下他,还有那些平民。 “影众想用这种方法来激怒我,而且不仅于此,这只是他们报复的第一步,正如前阵子想用一颗小小的翠糖蛊惑你的少年,他们无所不尽其极。”古钥走出了废墟,远望街肆外,“不得不说,他们成功了。” 司空羲跟着走出了废墟,怀里的长刀抱的很紧。 “去把衙役们都叫过来。”古钥低声说。 司空羲有些好奇古钥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他没有多问,他看到了那双冷静的眼里,就要几近崩溃了。废墟里的衙役们听到了司空羲的传讯,很快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们有点后怕,也许古钥会将他们问罪,这么大的事情,身为衙役没能及时的发现,很难保证会不会被一个办事不力的理由狠罚一顿,甚至是撤职。 “古司长,您有什么事要传讯……”为首的衙役躬身站在古钥的身后,身形有些颤颤巍巍,他是一众衙役的管事,故而有着最大的责任。 “明确的死亡人数,不要写在卷宗里。还有,尽力压下这件事,”古钥接过衙役递过来的卷宗,眉目紧皱,“去告知你们主簿,放最大的力度去追查影众,一旦发现了影众的足迹,即刻通知监察司!” “遵命!”衙役跟仵作们皆是站的笔直了,他们听到了古钥话里的愤怒,故而不敢再怠慢些。 司空羲正是从那刻起,真正的发现古钥的眼里,渐渐黯淡了。 “我早该先控制住程毕的,而不至于因为一时的贪赌错失了挟持他的机会。”古钥望着那些已经开始驱赶群众的衙役,慢慢闭上了眼。 “你不可能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司空羲盯着古钥。 “而那些平民已经死了。” 回到吕府的时候,司空羲刚进了校场,迎面撞上了立在校场门口的吕骜,他惶惑的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可恐气息的男人,想要逃出去,只是古钥又重重又将他踢了进去。 “都……督。”司空羲小声说,“您在这干什么呢?” 古钥又狠狠踢了他一脚,赶紧躬了身,“净废话!” “我在这里干什么,你们会不知道?”吕骜瞪着司空羲。 “诶!都督您等等!”司空羲急忙闪过了身,“小子我知道跟着师兄去赌坊赌钱是不对,可是您昨晚都已经罚过我们了呀……” “罚过了?你这小子倒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昨晚那只是压压你们的锐气!”吕骜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小子还在做着小动作,愣是被气笑了。这个兔崽子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还是嫌自己罚的不够狠? 吕骜长叹了一口气,有些累了,“你们两个,给我站好!” 司空羲赶紧闭了嘴,跟着古钥站的笔直。这时,自校场外也慢慢走来了三个人。是北堂晟以及被吴铅铢扶着的程毕。 “他们来干什么?”司空羲小声问古钥。 “他们也得受罚,你说他们来干什么?“古钥狠狠的剐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动作快些!”吕骜对着迟来的三人大吼。 司空羲又别过了头对向古钥,“师兄……你说都督他是算准了我们这时候会回来?” “不……是我向书宛说明了情况,早晨会出去一会儿。”古钥咬牙切齿,一脸的不可置信,“竟然被那个小妮子摆了一道!” 司空羲哑然,无力的垂下了头,“书宛居然是个叛徒!” “你们都跟我过来!”面前的吕骜返身朝校场内部走进,顺手拔出了刀架上的长枪。 “待会儿再收拾她……”古钥恨恨地跟了上去。 跟在吕骜后面的北堂晟似乎早就知道了吕骜想让他们做什么,竟是慢慢了褪去了身上的玄色甲胄,将里面的绸衣也扔在了地上。后面的程毕跟吴铅铢皆是两眼发怔,吃惊的看着他。 “北堂晟,你做什么?”程毕低声说。 北堂晟讥讽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远远地围着校场开始跑起来。 “这……”司空羲看着跑起来的北堂晟,愣住了。 古钥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也围着校场开始跑了起来,“别废话了,跟上!” 可是这时,司空羲猛地感受到了前方的冷风忽然静住了,一杆极长的木棍迎面甩来,他惊惶中去躲,可是木棍却跟着变了道,这时司空羲才真正的看清了那木棍,分明的就是吕骜先前拿着的长枪。可是已经晚了,枪纂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还不快跟上!”吕骜冷着脸收回了枪纂,声音大的像是打雷。 司空羲赶紧住了声,紧随着古钥跑了起来。程毕见识了吕骜的怒火,也不敢再无病呻吟,撒开了吴铅铢就跟了上去。 “真是一帮饭桶!”吕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朝着刚刚起步的程毕屁股上重重踹了一脚,“都给老子围着校场跑一百圈!你们不是很能耐么?不是很能闹腾么!我让你们闹腾个够!” 五人都傻眼了,一百圈? “都督!您是不是搞错了,一百圈?”司空羲扯了嗓子往回吼,他已经跑了有段路了,可是现在有些发昏,险些瘫倒。 “不跑就给我滚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古钥以不慢的速度已经跑完了三圈,身上蓄满了热汗,他脱下了厚重的裘衣,犹豫着接近了吕骜,“都督……这校场可足足有四十余亩!一百圈是不是有点……” “不跑是吧?”吕骜猛地抽出了战刀,“不跑那就再加五十圈!” 古钥愣了一下,低下头又跑了起来。 慢慢地,身后的司空羲四人,也没有刚开始的活蹦乱跳,一个个委顿的似是受了重伤。他们也许是累的不能自持,但更多的还是困倦感,几个时辰的不停息奔跑,疲倦似是山洪海啸般涌向他们。 吕骜站在校场入口,捉着手里的刀鞘,他已经站了很久了,冷风刮袭在身上像是刀子,可他浑然不动。冬至后的天很短很短,下午时分就已经隐隐的暗了下去,他看着远处狂奔的几人,注意到了司空羲。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五章 久违 “都督,翼司的情报。”一名士卒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吕骜。 “伤亡怎么样?” 士卒埋在头盔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头盔顶部的羽织映照了他的身份,羽司的司长。他轻微的颤动双肩,不知是因为冷亦或者是紧张,半张着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 吕骜深深吸了一口气,“易煜,那不是你的错。” “可是,”易煜低低的嘶吼,“他们都死了……” “翼司,还有余下的么?” “这封信……是他死前写下的。” “他是怎么死的?” “是虎巳的蝮蛇箭簇,”易煜低声说,“无药可解的剧毒……一旦沾染,就已经算是死人了。翼司的八名斥候,都是被虎巳用蝮蛇箭射中身亡的。” “已经不仅仅是狼顾……连虎巳也出动了么?”吕骜自言自语。 “不……都督,虎巳的出动并不是刺探酉矢,”易煜抖开了信封,“而是监控狼顾。” “监控狼顾?”吕骜捏住信纸,迅速的读完了。 “狼顾似乎有策反之心。” “这个倒没有什么可以疑虑的,狼顾司本就是一个反骨的组织。他们会有策反之心,广皿的武王最是清楚。”吕骜压低了声音,“传我的手谕,羽司其余五名斥候接着分散在外围打探消息。奔骑已经在北方养精蓄锐了很久了,他们不会就此放下的,一定还有别的隐密。” “可是都督……”易煜像是有话要说。 “没有什么可是的,这是我们最后的办法了。”吕骜转过头似是寻找五人的踪迹,“易煜,我也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虽然你才刚回来。” 易煜一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都督,您是要我……” “你明白就好。”吕骜打断他,复而盯着那五道越来越近的剪影。 “都督让这五个小子在校场练跑,是想试试他们的耐性么?”易煜似笑非笑的问。 “只是杀杀他们的锐气,这帮小子没有经历过上阵,终究是不会成长的。”吕骜跺了跺脚,像是要甩掉一身的寒冷,“他们都太浮躁了。” “是很浮躁,不过都是些孩子……也许还太早了。”易煜收回了信筏。 “最小的那个孩子,都已经十五岁了,”吕骜指着远处的司空羲,“可是他的心智甚至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也许是经历的太多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他第四次进了吕府偷走一些钱财了,他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直到完全恢复,花了极少的时间。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他跳下床浑身没有任何事情,我不会相信那是一个人该有的恢复速度。”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易煜怔了怔,似乎是完全沉浸在了吕骜的话里。 “他或许会是第一个……”吕骜喃喃的说,“那是一双带着恨的眼,深藏着烈火。简直像是撕碎任何的猎物。” “都督有意让我跟他一叙么?” “会有的。只是比起这来,有些更令我担忧的是,这些孩子都已经早早的看惯了死人了……他们甚至比你更早的接触了死这一释义。”吕骜忽然看向了易煜。 易煜一愣,“都督这是何意?” “不说也罢……”吕骜自顾自踱步出了校场,“易煜,随我走走吧,你已经很久没有跟着我像这样在府上闲聊了。” 易煜没有说话,他跟着吕骜慢慢走出了校场。 校场外,中庭附园。 围园而栽的数十棵青烨树,挺立在严冬里,依旧长青。它们高大的枝干遮蔽住了附院里小小的光,使得附院的光线并不像其他的院落那么得天独厚,有着充裕的阳光。吕骜坐在小园里,用火柴点燃了烛芯,轻手轻脚的抓住火烛的侧边,走近了小园中央的池子前。池子里有数量非常多的锦鲤,鱼儿们一经见到突如其来的亮光,大幅度的甩尾摇动,像是受到了惊吓,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停了下来。 吕骜静静的观赏着池子里的锦鲤,细数它们身上不同的斑点与颜色。身边的易煜垂手站在他的身旁,也跟着古钥去欣赏池子里的锦鲤。虽说易煜离而立之年还要差上几个年头,但多年的军旅斥候生活,俨然已使他成为了一名勇武的悍将了。吕骜对他,甚为倚重。 “易煜,你说这凰清池里的锦鲤能撑过这个冬天么?”吕骜扣响雕栏,池子里的锦鲤们猛打了一个转,深入了池底。 “都督,每到冬天都会有专人来为它们更换温暖的水来保障它们的生命。我想,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易煜慢慢的回答,他并不明白吕骜的意图,这池锦鲤是他亲手养的,他难道还会不知道锦鲤的习性么?这绝不可能。 吕骜点头,眼里有黯淡的光流转。他在池边的台上看到了锦鲤们在争印那抹倒映的烛光,有些新奇,就微微向前移动了烛光,而那些锦鲤们又循着烛光的地方游荡过去了。 “这些锦鲤可花了我不少的金铢啊。”吕骜喃喃道,“它们有着极为舒适的环境得以生息,可重重山野之外的江海湖畔,并没有温水供它们享用啊……” 易煜愣住。 “易煜,你看这条鲤,”吕骜高举起了火烛,用手指着池子里那一条比同类都要大上许多的九纹龙锦鲤,鲤身上宛若暗云涌动的墨黑像是几条翻卷飞腾的墨龙,就要冲出来一般。 易煜循着吕骜的手,看清了那一条最大的九纹龙锦鲤,有些惊奇,“都已经这么大了!” “是啊……都已经这么大了。记得那回我突发奇想,见了武役贵胄们的宅邸里,养了一大池子的锦鲤,就在心里暗自发了狠也要养一些。”吕骜不禁笑了,话也是越说越多,“哪成想,这一养就是养了这么多。凰清池每年都在扩建,看管这池子的专人也在逐年增多。夫人常愤愤的说我这么养下去,迟早会败光家产的。那时的附院里,还没有这么多足够遮蔽天空的青烨树,我就这么在园子里跟着小厮一起侍弄这池子,兴致勃勃的还像是年轻时一样,全然没有理会夫人。小厮诚惶诚恐的接过去一些鱼饵,却迟疑着没有扔下池子。我有些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不动了?他战战兢兢的说夫人在生气。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方才原来是夫人在训斥我呢。我回头看着夫人又气又怨的样子,倒是没来由的笑了,她可真美啊……还是跟早些年一样,一点没变,就是我越来越变的不像当年了。” 易煜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都督,您倒是很怕夫人呢!” “算不上怕,”吕骜慢慢的摘下腰上悬着的并蒂同心玉,长久的映着烛光去看那美玉,“只是我太不想离开她或是太爱她了吧。毕竟……在那烽火整个陆洲的年代,也只有她愿意不辞辛苦的为我擦拭身体,为我止住那极深的伤口的血。” “这美玉倒也不愧是都督的眼光,在挑玉上一向是上乘。”易煜望着吕骜手里的并蒂同心玉,不由得痴了。 美玉上雕刻着由一枝花梗上并蒂而生的并蒂莲。花头瓣化,蒂分离瓣为两朵莲花,似是一蒂二花。羊脂一般的玉里沁着几点幽远的沉黄,温润而泽。 吕骜收回并蒂同心玉,眼光触在了易煜的脸上,“易煜,你几岁跟我来到吕府的?” “五岁时,您在战火的废墟里找到了我并将我带了回来,”易煜一怔,有些疑惑,“怎么了都督?” “没什么……只是有些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我知道您在怀念以前酉矢国的强大,恨现在的酉矢没落的太快了。” “我知道,但那已经无法逆转了,不是么?” 易煜仍想说什么,却被吕骜打断了。 “知道么,易煜。一味的在府上操练,可不会造就真正的将军与武士。只有真正入阵,才能体会那一切,褪去稚嫩。所以这些年轻的孩子们,也该出去历练一下了吧。”吕骜的话音很静,他的眼仍触在池子里成批而游的锦鲤们。 园外,慢慢地走来了五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了,而他们没能坚持到最后,就被吕骜派过去的婢女带了过来。 古钥上前抢跪在地,其余的青年也都争相跪在了地上,等待吕骜的指示。 “古钥,感觉如何?”吕骜似笑非笑的看着古钥。 “一百圈……也并没有那么难。”古钥硬着脸抬头,还在使劲的喘着气。 “嘴硬!”吕骜一巴掌扇在了古钥的头上,“这么点惩罚都撑不下,若是行军上阵,你们该怎么办?” “都督,可……”司空羲忍不住插嘴。 “可什么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吕骜大声说。 二人愣了一瞬,皆是一喜,连忙又扑将下去道谢。 “都给我站起来,成什么样子!”吕骜别过了头,“也许你们把这次派给你们的任务完成,我倒是要谢谢你们!” 古钥与司空羲瞠目结舌,不明白吕骜的意思。 “接下来我会安排给你们一项十分紧急的任务。”吕骜的眉眼环顾了面前的一众人。 “我身边的这位是燕翎军羽司的司长,易煜。”吕骜指着易煜,“他将带领你们去南面的烈逊城执行公务,向烈逊爵传讯前线的消息以及必要的军事支援。” “出城?让我们?”司空羲震惊,“会不会太早了?” “不,已经太迟太迟了。”吕骜缓缓拨弄手里渐渐昏暗的烛光,“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我们耽搁了。” “都督!”这时,北堂晟与程毕同时走向前去,半跪在了吕骜的身前,像是有话要说。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六章 一切妥当 “师兄,你说都督说的是真的么?”司空羲翻了一个身,怎么也睡不着了。 天已经大亮,司空羲辗转反侧,猛地坐起了身,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他偏头去看身边的古钥,微微听到被子里蒙住头的古钥细细的鼾声时断时续,古钥仍在酣睡,他也就此作罢。 刺眼的日光直射入屋内,司空羲忽的想起什么,起身穿上了衣服,推开了屋门。一阵阵冷风直灌入他的脖子,他猛打一个哆嗦,慢慢地关上了门。院子外,刀架上积满了雪,他伸手拨弄掉了上面的积层,抬手取下了战刀,刺骨的冰凉粘附在他的双手上使他略一打颤。 他又想到了昨日程毕的那番看似肺腑的忠言,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程毕难道真的会做这种游走在生死线上的赔本买卖?但他又确实抢跪在吕骜面前主动请缨,跟随易煜一同前往烈逊。而吕骜也同意了他的请求。也许,仅仅是青睐他的勇气与想要戴罪立功的决心么? 这不可能。 刀身微振,其上的雪迅速脱落,司空羲箭步向前,将横刀立马的三式同时使出,直刺、横斩、顺劈于瞬间完成,一记圆满的转锋刀使出,刀势磅礴,连风都被拦截在半空。可是这时,身后忽然有杀气涌现,司空羲愣了一瞬,倏地抽刀侧身挥砍。金属碰撞的嘶吼声爆响,他极快的收回了刀,立在了原地,看清了来人。是古钥。 “怎么?停下干什么,接着来!”古钥慢慢的打了一个哈欠。 司空羲再次凝神,纵身挥刀迎上。 “破尘!” 古钥单手持住长刀。有嗡鸣声响起,而刀势徒然奔向了前方,寒冷的环境似乎并不能让他迟缓对刀的运用。 两刀相交,激起一阵火花。 “看好了,这接下来的招式!”古钥断喝,手里长刀骤然发力,撤向了后方。 这空隙司空羲当然不肯放过,他的手里再次涌出劲力,使出了最为管用也最为简单的招式,直刺。可古钥却不挡,长刀似是与他融为一体,随着他身体的摆动而震动,滔天巨浪般的刀势霎时间席卷而来,司空羲一怔,急忙收刀变刺击为横刀架格。 “锵!” 那大的令人心惊的刀势,几乎将司空羲的指骨崩裂。他咬牙,使出了全身的余力去挡那一刀,即便是这样手里的刀也差点脱落在地。就在他松一口气时,面前的刀徒然运劲,更为巨大的力量再次爆发。司空羲倒摔在地上,怔怔的望着那刀。 “二次运劲,能够达到的力量,就是如此。”古钥将刀扛在背上。 “二次……运劲?” 古钥避此不谈,他再次展开架势,“起来,再让你见识一下这招的精髓!” 司空羲左手运刀,仍酥麻的右手已经使不出力了。 稀疏的几颗青烨树上有积蓄的几片雪掉落下来,司空羲下意识抬眼一撇,而再看前方时,古钥就已抬刀袭来,气势如若烈火。 司空羲惊惶中横档向前格挡,这次古钥的攻势非常浩然,可是力气却异常的小,司空羲看清了破绽,猛地震开了古钥的攻击,迎刀反是挥砍。 可是这时,古钥忽然笑了,他挥向半空里的长刀,力量忽然增大,一次、两次的运劲像是水到渠成,攻击轨迹由瞬砍化为了平挥,他的身边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像是斩绝生机的烈,疾如旋踵的快! 两刀剧烈的碰撞在一起,司空羲手里的战刀瞬间崩断。他瞪直了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古钥很快就收劲了,将长刀插入了刀架,“这招名叫逆流,一共四大式。” “二次运劲的正统用法。”他说,“未斩至敌方时,中途再次运劲的招式,是为逆流。这招用以击碎任何敌人的招式,是都督根据古载记录下来的古老刀术,只是第四式虽有,却已无人能够练成了。” 司空羲慢慢站起了身,将断刀收拾了起来,“这战刀被绷断了,都督又得发脾气。” “没事儿,偷偷藏起来,都督犯不着为这种事狠罚我们一顿!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古钥抢过断刀,贼眉鼠眼的寻找着可以藏的地方。 可是这时,院外忽然有人走进了,他看到活蹦乱跳的两人,先是一怔,“我倒是还怕你们会害怕而不愿意跟我去呢,现在看来倒是无需担心了。” 两人惊悚间回头,一看是羽司的司长易煜,都松松的长舒了一口气。 “易大哥,千万别告诉都督这断刀的事情啊!”司空羲一个箭步上前,哭丧着脸。 “断刀?什么断刀?”易煜愣住,眉眼朝着古钥手里的那两半铁片,慢慢笑了,“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你现在这么一说,我倒是多了一个你们的把柄了。” 古钥一巴掌抽在司空羲头上,陪着笑,“易司长,您别在意,这小子就是个没脸没皮的死孩子,他的话别当真!” “这断刀是你弄的?”易煜指着断刀。 “一不小心……就弄断了。”古钥支支吾吾的说了实话。 “古钥,你这个一不小心可真厉害啊!”易煜拿过那柄断刀,细细的观察上面的断面,“宽背的战刀能够斩断,看来你的刀术见涨!而且,这明显的断面纹路,像是二次运劲的成果,这是逆流的破刃一式?” 古钥愣了一瞬,忙问,“易司长也知道这逆流式?” “废话,”易煜笑骂,将断刀递给了古钥,“都督可也是我的老师啊!” “倒也是。”古钥讪讪的低了头。 “行了你们两个,时间也差不多了,先去正堂听从都督的喻令,再做之后的打算。”易煜扯着两人就想往院外走。 “这么快?”司空羲低声说。 “不知紧迫的东西,讨打!”古钥不轻不重的朝司空羲的头上打了一巴掌。 “已经很晚了,而且这已经算是好的了。想当初我去边塞刺探情报的时候,何时下达命令,我就何时前往目标的地点,不会给我留一点时间做些什么别的准备。”易煜听到了二人的嘀咕,远望着前方,“都督这是怕你们第一次出城传讯,还不熟悉,所以才特意给你们放宽这么久的!” “我忽然有点不想去了……”司空羲又小声说。 古钥咧嘴一笑,猛地将他背了起来,“这可由不得你!” 在二人的大笑声与司空羲的哀嚎声里,三人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了。途径校场时,他们依然看到了那些演兵操练的少年兵,吕毅站在点将台上目光肃穆,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少年将军。 正堂内,吕骜端坐于主座之上,身旁的次座上依次坐着司空玥以及吕柔儿。几个低眉顺眼的婢女在不停的侍弄着自己的活计,朝着各人的茶盏里添上温热的茶水。他们都是早早的起来在此等待着,更甚者吕骜,则是彻夜无眠。吕柔儿的小脸上仍残余着稀松的睡意,但也竭力保持着端坐,心里有些隐隐的小悸动。 此次烈逊城传讯非同小可。一来,两个交接的卫城可以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即便武役城陷落,那么仍有后手的烈逊城依旧可以抵抗广皿,从而保住南北交界。二来,若是不事先与烈逊爵有所通知,难免那个身负反骨的家伙会怀有异心。 易煜率先登进门槛,而正堂内的吕骜一见到来人,亲自迎了上去。几个瞧着眼色的小婢女急忙闪了身子从侧门走出,不至于会影响到家主的密信。 “易煜,此次去烈逊,路途说不上多么艰难,但他们五个都是些后生,一切都要慎重!”吕骜朝着易煜的身后张望,却只见到了古钥司空羲二人,“那三个不省心的小子呢?” “养尊处优的纨绔们又怎么会起得这么早呢?”司空羲暗笑,低骂了一声。 “小声点!”古钥踢了他一脚。 易煜愣了一会儿,有些迟疑,“要不我去把他们叫出来?先前去了这两个小子的院落,将他们带出来后,倒是忘了程毕他们三个了。” “唉……不必了,我会去让下人叫他们出来的。”吕骜深深吸了一口气,“易煜,要万事留意,切不可出差错!” “易煜明白!”易煜抢跪在地上,身后的古钥二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吕柔儿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低垂着眼帘,葱葱玉指搅在一起,想细细的听着司空羲的声音,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清,只是透着眼底的余光,瞥见了司空羲跪伏在地上的身形。她很想跟他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有一句话也行。可是自小就不怎么接触男性的她,即便是与司空羲对视也是躲躲闪闪,羞怯的不知该如何应对,更遑论普普通通的对话呢。 她一直在回想着那天两人突如其来的触碰……与那慢慢酝酿而成的情愫。 赏雪之后远远的注视着他的面庞,羞涩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她,欢快敞开心扉跟着乐裳一起玩乐的过去,这些都像是历历可数。而现在他就要离开了,而归来的时间,似乎并不明了。太突然了,也太快了,她还没能真正的同司空羲有那么哪怕一句的真正问候,司空羲就要离开武役城了。为什么偏偏他今天就要走呢?就不能……就不能再等一等么?可是这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吧,北方的战事已经不容再拖延了,自己的这点小私心或许是会误国的。 再不去和他说些什么……也许就真的再也来不及了。 “司……”吕柔儿嗫嚅着,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 身旁的司空玥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怜爱的去抚弄她的发梢,“柔儿,怎么了?是乏了么?唉,现在还太早呢……你父亲他就让你早早的起来了。” 仍显得国色天香,极富韵味的司空夫人,也许从未发现自己的女儿其实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底悄悄的住下了一个喜欢的少年,每天痴痴的怀想着他的一举一动。 谁也没有在意她,所有人都只觉得她是个羞怯的小丫头,一个不善与人交谈的大小姐,一个受了委屈只会独自在闺房里低低哭泣的女孩。 “没有,柔儿……不困呢。”吕柔儿垂下头,眼角慢慢的泛着些许晶莹。 第一卷 格局 第四十七章 离开 司空羲收拾完不多的行装,呆呆的瞧着屋顶那块有些破损的缝隙,上面寄居着几只冬眠的草鞋虫,因为巢穴的破损而无处可藏,瑟瑟的缩伏在那小小的巢穴,它们很快就会被冻死。 “那几只草鞋虫就快死了,它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别的温暖的地方?”司空羲指着屋顶。 “可是哪里又会有温暖的巢穴?它们的巢穴一旦破损,就只有等待死亡。”古钥的声音静静的,手里依旧在收拾着东西。 “为什么不试着反抗?”司空羲还不死心。 “它们只是虫子,活着就已经是费尽了全力了,又有什么资格祈求反抗呢?” 司空羲没有再说什么,仍然仰着头去看它们。 “你有心事。”古钥看了司空羲一眼。 “算不上心事,”司空羲摇头,“先前我们去见都督的时候,我看到了坐在次席的吕柔儿在哭,也许别人都没有看到。” “哭?”古钥眉峰一挑,“你关心这个干什么?也许是小姐起得早困呢?” “我觉得不太像,”司空羲低声说,“她的样子很低落。” “这你都看得出来?看你这个样子,你是喜欢上小姐了?”古钥一愣。 “我只是觉得,就连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都能够因为一些事而难过,那我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呢?”司空羲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该何去何从?想这些东西作什么!”古钥朝司空羲的头上打了一下,恨恨地,“以前你就连吃饱都成问题,现在老子的月奉都叫你买吃食了,这还不满意?” “不是,师兄你不懂我的说的意思。”司空羲讪讪地。 “哟?我不懂?那很好……以后我的月奉,你一丁点都不许碰!”古钥似笑非笑的看着司空羲,猛地变为阴狠了。 “不……师兄,你知道么?在以前的时候,我总是盼着去街肆上乞讨,能够多讨到一顿吃食,那样我就又可以苟活过了一天。虽然很饿,可是我能够活下去。”司空羲没有注意到古钥的弦外之音,双眼触着那些被冷风刮袭的草鞋虫上,它们细小的多足随着冷风而颤动,可是慢慢的它们就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战争之下……平民本就是受苦最深的……”古钥喃喃的说。 “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大孩子发现了我乞讨的食物总会比他们的多,他们就会来抢我的食物。一开始只有一个人来打我,抢走我的食物,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他已经打不过我了。因为他太饿了,游手好闲而又喜欢赌些小玩意的恶习,最终导致了他分文不剩。以至于最后,他就这么饿死了。当时我很庆幸他饿死了,就没有人再抢我的食物了。” “后来抢我的食物的人就多了,他们学会倾巢出动,几个人摁住我,几个人将食物全部夺走,对我拳打脚踢,还愤愤的说食物太少了。我哭着去求他们把食物还给我,可是谁都要活下去,没有食物就只能挨饿,然后死。从那时候我就学会了反抗那些畜生们,再后来,我依靠自身的反应机敏成为了一个贼。渐渐宽裕下来后,也就不再犯愁食物,那些游手好闲的大孩子们,常常被我早早的探查出活动地点,而后我会躲藏起来,躲过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欺压。就这样下去,我最终活下来了。” “那些欺负你的大孩子们,最后也饿死了么?”古钥看着司空羲,察觉了他的异样。 “他们也死了,”司空羲回答说,“但不是饿死的。” “怎么死的?”古钥追问。 “被我用石头一个一个在睡梦里砸死的。”司空羲的声音很冷。 古钥猛地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悬在半空的话音最终没能说出。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在喊,古钥哑然,可是却听不真切到底是谁。他缓缓的挪步到门口,将门栓拔了下来,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小小的身影,是书宛立在了门前。 “书宛,你怎么来了?”古钥急忙把门打开,让小丫鬟进来。 “古钥大哥,你……马上就要去烈逊城了吧?”书宛的眼光怯怯的,可是她却坚持没有退下,“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古钥一愣,“东西?小丫头你自己都还吃不饱,瞎操什么心。” “这个……这个不用你管!”书宛红着脸将身后的一包东西拿出,双手递给古钥,“给你!如果你嫌弃的话可以扔掉!” “这是!”古钥接过那包东西,细细闻了闻,愣了一瞬,略微难看的挤出一个笑脸,“还是挺香的嘛……” “那……是肯定的,这是我特地去永安街肆给你买来的。本来是想昨天拿来给你的,但我听说你被都督罚了,就心想还是不要来打扰你休息了。结果今天突然传来你们要去烈逊城的消息,我就钻了个空偷偷跑过来了……嘿嘿……”小丫头笑嘻嘻的看看古钥,像是在为自己庆幸赶上了什么。 “你这小妮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古钥不禁大笑,上前顺理了一下小丫头的发梢,于空中,他隐隐地闻到带了些许白色风信子的清香。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要是忘记了最喜欢吃的东西,可怎么办呢?”书宛声如蚊呐,羞怯的微笑。 古钥保持着缄默,看着小丫头的笑意丝毫未变,也渐渐淡忘了前日书宛偷偷告密的事情。可是书宛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暧昧,小脸忽然就变得坨红了,她猛地低下了头,挣开了古钥的大手,两条纤细光洁的小腿蹦蹦跳跳的向外跑去。 “我该去干活啦,不然总管又要骂我了!” 古钥眼光触及小丫头离开的方向,渐行渐远,“要是有人再敢欺负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告诉我!” “知道啦!” 古钥目送着书宛有隐疾的双腿蹦蹦跳跳。虽是显得那样灵动活泼,可心里总是那么难受,他返身将那包东西放在了桌上,久久没有说话。 “师兄。”司空羲神色怪异的看着他。 “怎么?” “再痴傻的人也能够看得出来那丫头对你是个什么感情。” “可我视她为义妹,”古钥慢慢地说,“更何况……” 司空羲的目光朝着桌上的那包东西触了过去,而没有理会古钥嗫嚅着没有说完的话。他知道古钥的心里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可他没有兴趣去了解那些。一个为他人出谋划策,充当前辈的人,终究也会为自己的事情而踌躇不决。 “师兄,那是什么?” 古钥循着司空羲的方向看过去,“武役有种果子,名为赤铃果。是由武役的赤铃树结果而成。这种树木的结果时间,一般要五年之久。此果可以风干制成蜜糕,名为赤色蜜。我以前很喜欢这种糕点,经常会用月奉买来吃聊以解馋,也许书宛这丫头早就知道了。这赤色蜜,可不是便宜的货色,大概这丫头为了买这个,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啊……” “那要不给我尝尝?”司空羲吸溜了一口涎水。 “放心,自会给你吃的!”古钥笑,背起了行囊,可是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了。 “司空羲,你为什么要砸死那些大孩子们?” 司空羲愣了一瞬,“他们要杀了我,而我抢先杀了他们。我不能死……也不想死。” “即便是挨饿,可我也想活着啊……” 天色已经愈深了,吕府的后门外停驻着两辆造型颇大且用深色布匹遮挡住罩面的马车。易煜站在门前与吕骜仍在细细说着什么。没有人会前来送行,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知道的人愈少为好。 古钥也在寻找着什么,但似乎他要找的人没有来。不过也对,一个小丫头何德何能可以到场呢? “师兄,他们三个跟着我们一起去,真的不会出问题么?”司空羲悄悄地瞧着站在第二辆马车前的程毕三人。 “他们是什么人,我想你我很是清楚!”古钥的眼也时不时瞥在那三人身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都督会同意他们一起跟来,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司空羲咬牙切齿,恨恨地,“他们可是差点杀了我们啊!” 古钥伸手摁下了司空羲,示意他安静,“我知道,可是都督并不相信几个少年可以做出如此阴狠的行动,都督大意了……以为还是孩子的他们,只会小打小闹!” “那我们该怎么办?”司空羲不安的说。 “紧盯着他们,”古钥低声说,朝着第一辆马车走去,“易司长从前就与我交情匪浅,他会帮我们的。到时他们若是真想有什么动作,那么司长他绝不会放过他们!” 司空羲没有再说什么,也跟着古钥走近了马车。 “易煜,你是羽司的司长,你应当明白你的职责。”吕骜的手搭在易煜的肩上,眉眼里充斥着担忧,他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柄长剑。 “都督……”易煜有些错愕。 “当战争再次迫近时,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祈求救赎是没用的,神只会愚弄弱者,而不会怜悯他们。”吕骜一字一顿,将造型古朴的长剑递予他,“包括我。” 易煜接住古剑,轻轻抚摸其上的纹路。 雕饰以樊龙的剑鞘,是上乘的鲨鱼皮制成的。其上极纤细的金丝缠绕于鞘上,经由日光灼射,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微用力之下,剑鞘上的倒钩应声而收。极其锋利且宽脊的古剑出鞘,剑身通体白亮,令人心惊于它的做工。刃间是神色狰狞的樊龙,凛冽的杀意从刃间绽放,仿佛直逼心魄。没人知晓这柄古剑究竟斩杀了多少人的灵魂。 这柄三尺余六寸的古剑上,隐隐可见似是古国的刻字。种种特征都将这把剑直指一柄遗世的名剑,胤渊。与冶光并称酉矢二刃的雄剑,用天外陨铁施以绝世锻刀之法打造。这柄传承已久的邪剑,历代持着它的人,都因无法抵挡它的邪气,而自缢身死。 它是前朝大炜帝朝的产物,是帝王佩带而砍下忤逆之人的剑。可酉矢的昏帝,却将其作为赏赐,赠予了吕骜。 “胤渊的锋芒,是世间极韧。可酉矢的先帝谎称此物为国师所铸,立为镇国之宝。可先帝已死,太子昏庸,那么这所谓至宝只是废铁而已。纵情声色犬马的他,最后仅仅是将这柄剑-作为赏赐交给我,以稳军心。可这柄自前朝大炜即存在的邪剑,并不畏惧区区所谓光阴。”吕骜静静的说,“易煜,从你踏进吕府的那一刻起,我就坚信你能够驾驭它,所以我将它交给你,并且斩杀一切阻拦之人!” 易煜愣住,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决堤的泪再也止不住。 “都督,请静候佳音!”易煜郑重的抢跪在吕骜面前。 没有言语,有的只是两人的相互信任,吕骜上前一把将他扶起,眼里有着希冀。 易煜最后看了一眼吕骜,迅速的跳上了马车,将马鞭狠狠的抽在了正中的一匹驾马上。驾马牵动身上车辕,四匹骏马争相嘶吼,巨大的马蹄带动马车驶动。后面的车夫同样抽动马鞭,跟在了易煜的马车后面。 易煜抹去眼泪,余光瞥见了肃立在一旁的羽司副司长与都督目光交汇,手里攥着一封信筏。 那上封皇城的信,是要去南皇城请示王上的援兵么? 路已行远了,司空羲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抠开了车窗。可极目之下,却什么也没看到。 哀帝三十一年的十二月七,战争的迫近,已经使四方的势力蠢蠢欲动。盘踞于北部禾羽区的广皿奔骑,也早已擦好了马刀跃跃欲试了。这天,司空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武役,前往以南的烈逊城。这一切似乎都对他一个将及十六岁的少年来说,都还太早。 但时势已经迫在眉睫了。 第二卷 余烬 第四十八章 旧人 十二月十六,永安街头 这天,阴冷的天际下着小雨。一老一少前后走在街上,似乎并没有目的地。 越来越冷的天气下,青年清瘦的身躯愈发瑟瑟,踩在湿滑的石板上,一个不留神,滑稽的打了个转,险些摔倒在地上,老者及时的伸手扶住了他。 “大钺的太子这等不成体统,如果被九甲诸侯看到,一定会庆幸自己叛离的决定。”老者振袖,将手拢入其中,细看来正像那寻常巷陌中的老头儿。 雍染面色有些不悦,整了整衣衫,将腰背狠狠的挺直,“那这样如何?是不是英武了很多?” 老者哂笑,“简直瘦弱如同病猴。宫廷的生活没有把你的膘养起来,倒是越来越瘦了。” 雍染涨红了脸,终究没能说出什么。他赌气般快步向前走,却发现并不知道该去何处,只能讪讪的退到了老者身旁。 “手里无器,腰垮无劲,脑中无勇,胸无大才。”老者淡淡的说,“你明白你现在的不足么?” 雍染哀声哉道,“老头子,我算是败给你了!你快别说了,我不就走路打滑差点摔倒么?以后绝对不会了!” 老者冷笑,不再说他。他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偏过头,眯眼看向了身旁的酒肆。 酒肆门前,拴着一匹焦躁不安的烈马。此马从头至尾,浑然一色的雪白,没有半点杂色的毛发。生长在背颈脖间的鬃毛,远看犹如一头踏雪而来的玉狮子。长一丈的身子,看的直令人生畏,可谓是烈马中的绝等之马。如若说这匹烈马能够踏雪无痕,日行千里也丝毫不为过。 老者看着那匹蹄踏不停且暴躁不安的白马,眉眼渐渐的宽润了。而身旁的雍染却是瞪大了眼去看那白马,像是见了什么钿车宝马。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马中极品啊!”雍染抢过老者身前,想要去摸那吞吐着如雷的鼻息的白马,“来让本公子摸上一摸,想当初我在钺都的时候,坐下的好马,也不过此等的绝物啊!” 就在雍染将要摸到白马头上之时,白马猛地长嘶一声,马鸣声振聋发聩,本就焦躁的踏蹄急变为前踢,粗犷如打雷一般的鼻息恍若摄人心魄。 雍染一个激灵,惊慌间后撤,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若是再晚一步,那白马狂怒的猛踢就可以将他踢死在这。 “此马认主之后便会拒绝任何有所企图的人,倒不乏是个护主的好马。”老者拨弄开雍染,在他错愕的神情下,轻轻的抚摸白马的头。可是白马惊人的像是听懂了老者的意思,恬静了许多,仿佛两人似曾相识。 “老头子,这……”雍染呆住。 老者顺了顺白马背颈的鬃毛,白马温顺的嘶鸣一声,马耳向上前翻,低下了头,微微的震动着马蹄。 “此马名为踏雪。”老者最后拍了拍它的头,转身走进了酒肆,“小子,跟上我,接下来该去见见我们未来的同僚了!” “未来的同僚?”雍染挠头,有些惘然,迅速的跟上老者走进了酒肆里。 酒肆内,并不像外面那样被周围的店家拥堵在一起,显得极狭窄。相反,内部的空间相当之大,就是与一些上等的酒楼相比也不遑多让。暖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使身上有些潮湿的老少二人略微好过了些。老者掏出藏于大袖的双手,示意雍染去买酒来。 他环顾了四周,慢慢舒展了眉头。酒肆的中央处安放着一个占地不小的炉子,里面烧着加工过后的木炭,滚烫的气流翻卷着奔涌其上。其上有数个孔洞,孔洞里是温着的各式酒酿。墙壁开着孔的小窗,嗖嗖的朝外窜着白气。 一隅里,一个身形精壮的男人背对着门坐在凳子上,周身的人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那男人,他们时不时地用余光去瞥那男人披着大氅的身上,隐隐露出的藏黑色铁铠,以及那藏在暗处若隐若现的战刀。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莫名的森冷气息,使得人们更加确认了这男人的身份,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只是人们不明白为什么最近的街肆上游荡的军卒愈发的多,而暗地里发生的命案也一桩桩加剧。 男人不停地一杯一杯烈酒下肚,配以几个下酒的小菜,倒也有着一二分的小惬意。老者循着男人坐着的桌凳,避开了那些报以惊恐眼神的沽酒人,慢慢踱至男人对面,拉开了长凳坐了上去。他伸手将披挂着的大氅解下,暗色的裘衣上斑驳着不知是雨点亦或者是血迹的痕迹。 老者将大氅包裹住马刀搁置于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闷响声。他挑准了空挡,顺势将桌上的酒壶一把抢过,仰脖就直灌入喉里,滚烫的热辣像是割破了喉管。 “老前辈,这是我的酒。您可是冷极了想要御寒么?”男人微微抬头,形似卧蚕的眉毛猛地一挑,到底一个英武将军之容,“不如去炉子边取暖更为好些。” “不了,老朽就喜欢你这烈酒,这让我想起当年。”老者只是笑,狮子瞳慢慢地缩紧了。 “当年的事情,还去想它作甚?”男人也笑了,“不过是徒生多余的感情。” “以及你的哥哥么?”老者毫不避讳的用手捏起一片牛肉,塞入嘴里,细细的嚼起来,“这熟牛肉煮的太老了,简直就像是在嚼一堆碎干草!下次注意让店家煮嫩一点!” 桌子猛地一声闷响,却并没有在嘈杂的酒肆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是男人手里的战刀,狠狠地劈在了桌沿上。 “老东西,注意你的言辞。”男人的声音变得冷了。 “你忘了你的刀,是谁教的了?还是说,你莫释已经强大到可以不用我的刀术而轻易制敌了?”老者再次捏住一片牛肉塞入嘴里。 “我耻于你所教习的刀术,”莫释拍掉老者再次袭来的大手,“想吃就自己去买!混吃混喝的老叫花子!” “踏雪这马,养的不错,”老者讪然,“至少比我养的好。” “这是废话了。”莫释将烧酒倒入杯中,细细抿了一口。 老者趁着莫释喝酒之际,又将酒壶拨弄了过来,“瞧着,乳臭未干的小子,老朽我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喝酒!” 说罢,猛烈的热辣直灌老者的喉咙,只消片刻,他便将酒壶重重拍在了桌上。莫释愣愣的看着纹丝不动的老者,感叹着这老头子的酒量还真是丝毫未减,但他似乎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老子的酒!” “这烧酒也不是什么陈年佳酿,爱惜它作甚?”老者慢慢的打了一个酒嗝。 “老……东西!”莫释恨得牙痒痒,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 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手提着酒另一只手捏着一叠小菜的雍染显得有些笨拙,这锦衣玉食的太子倒是从未给什么人当过跑堂的小伙计,这是十分新鲜的景象了。 “这位是?”莫释被其俊逸的公子形象吸引,心想此人许是贵胄之后。 “不过一条夹着尾的断脊之犬。”老者替他雍染说出了身份。 雍染一愣,“老头子……你!” “大钺的太子,雍染,到你这代当上大钺的皇帝,也只是个昏帝吧?”老者的眉眼里是止不住的讽意,“你对面的这位,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虎巳副都统,和监视你的那些两脚羊可不是一个量级。” 雍染赶紧闭了嘴,身子微微靠向老者,生怕面前的男人提刀把他给砍了。 “大钺的太子?你这老东西又在做些什么奇怪的事情?”莫释将雍染那叠小菜拉到身前,“不过这太子能从钺都逃出来,我的那些同僚都是饭桶不成?” “不,莫释你错了。不是你的同僚太过饭桶,”老者将酒浆倾入杯盏,直视着他,“是他们都知道害怕是什么,而且,他们都跑不了。” 莫释苦笑,“你这疯老头子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出来。所以呢,你的计划?” “不关心一下被我杀掉的你的同僚么?” “为什么要去关心?他们的死与我何干?”莫释说,“虎巳的人,不存在同司间的怜悯与合作。猛虎,都是形单影只的……” “我该庆幸你此时没有对我出手么?”老者微笑。 “如果能够杀掉你,我不会吝惜手里的刀。” “我会等待那天的到来的。年幼的小兽成长为猛虎,杀掉老的快要死的雄狮。”老者虚浮的鼓掌,话锋猛地一转,“不要插手烈逊的事情,明白么?我的好徒儿……” 莫释皱眉,“什么意思?” “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的理解有差?” “我只做于广皿有利的事。” “广皿交给你的任务,在我看来,仅仅是确保武役的情报与反骨的狼顾罢了。” “但那不局限于烈逊。” “这当然可以,但愿你能够成功。”老者举杯。 莫释同样举杯,眼底流转黯然,“先担心你自己吧,老东西。” “弟子,果然还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啊。”老者一口灌下烈酒,浑身燥热。他盯着桌子对面的莫释,“而我这新徒孙,可没你这么好养啊……” “我再说一遍,我只做有利于广皿的事。如果你的动作触犯了我的信条,那么,我会杀了你……明白么?” “当然。”老者点头,“如果你可以做得到的话。” 他霍地站起了身,大袖里猛地振出一方雕饰着灼凤的金丝方匣,他将方匣放在莫释面前,眼神意味深长,“拿着它……它会有用的,相信我。” 没等莫释说话,老者重新披上了大氅,将刀鞘安置在腰后,扯起雍染就朝酒肆外走了。 “狼顾的燕易屠,盯紧他。”不响的声音最后从门外传来,“记住,愚者终究迷而不返。” 莫释一僵,手里倒着的酒却不停。 第二卷 余烬 第四十九章 我保证 “好孩子。”老者抚摸着踏雪的马背,将拴在门柱上的绳子解开,牵起了马嚼子。踏雪马温顺的将头贴在老者身上,轻轻蹭着。老者不禁笑了,示意雍染伸手去抚弄踏雪。 雍染吞咽了一口气,轻轻的将手附在踏雪身上。踏雪微微不悦的喷出鼻息,但老者在旁边顺理它的鬃毛,也就没有发脾气。 “老头子,这马真是通人性啊!” “这马本就是我从小崽子养起来的,它不会对我存有疑心。” 雍染愣了一瞬,“你瞎说什么呢,老头子?” 可是老者忽然踩上了马镫,双腿跨上,紧包在马身上,伸手也将杵在一边的雍染拉了上来。 “老头子,这踏雪可是那个虎巳的啊……咱们这么骑走会不会让他生气啊?” “你怕了?”老者瞥了雍染一眼,“这踏雪本就是我从前赠予他的,现在拿来骑骑又算得了什么?况且那小子生气又能做什么?他若是能杀的了我,难道我还能活到至今不被他处置?真是没有半点帝王的样子!这样下去,你又几时能够夺下你的帝位!”老者重重的哼了一声,猛的摆动双辕,踏雪经受住双辕的震动,长嘶一声,风驰电掣一般四蹄牵引动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仍然身处酒肆内的莫释交付了酒钱,醉醺醺的推门而出,伸手在门柱上摸索着什么。可是半晌他什么都没有摸到,倒是碰了一手的木屑。他稳住身子,仔细地朝木柱上瞧了过去,竟发现拴在门柱上的绳子不见了,再一偏头,貌如玉狮子的踏雪白马也消失不见了。 “踏雪?”他低低的喊着,显然空着的地面不会回应他的话语。 并不担心踏雪会被偷走的莫释知道这匹马的性子多么烈多么野,所以他才如此的放心拴在门口。可是现在这么大的一匹白马却失踪了,他怎能还保持住镇定。 酒劲在这时忽然涌了上来,他侧身倚在门柱上,慢慢地眯上了眼。作为虎巳副都统的敏锐感知力逐渐下降,他自己也常常会反思,这段时间是不是过于放松了?一旦摆脱监视狼顾的工作,就忽的松懈了么? 莫释想起了先前奉命斩杀的那名狼顾小卒,那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执行虎巳的公务了。接下来的数月之久,他没有接到来自武王的任何一项诏令,这很可疑但也很符合武王的猜忌。虽他已经是直属于武王的虎巳司副都统,可身为那个叛徒的弟子,武王终究对他心存几分顾虑,而没有将过重的任务交给他去完成,即便他拥有这个能力。更何况今日那老头子又无缘无故的找上门来,跟自己说了一通神神叨叨的胡话,难免不会让一些广皿的耳目探查到。 “愚者,只会迷而不返。”莫释低低的呢喃那隐晦的暗语,像是婴儿寻求母乳的滋润。 那一方雕饰着灼凤的金丝匣子被莫释慢慢地从腰间摸了出来,其上的寒冷触感令他稍微回了神,可是他竟有些莫名的惶惑与可畏,“这金丝匣子,究竟是做什么的……那老头子真是越来越令人猜不透了。” 这时,莫释的眼皮忽然磕上了,庞大的力带动着他整个身体栽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感直冲上天灵盖,简直撑爆他的脑袋。他在大吼中惊醒,却猛地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再顾不得疼痛,倏地蹦了起来,狰狞的脸上青筋毕露。 踏雪可是那老不死的送给自己的马啊……能骑上这马的,只能是他! “他妈的!这老不死的东西……”莫释嘶声怒吼,脱力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严冬的寒冷像刀一样刺在他的脸上,他最终不得不返身走进酒肆,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住进了客房,在武王下达命令前,自己可是要呆在武役城里一段时间了。 如血的残阳慢慢的消逝于天际,两辆马车于前方官道上的客栈处先后停下。易煜掀开车厢的帘子,拍醒了熟睡中的司空羲两人。 “下来吧,今晚咱们睡客栈。” 二人睡眼稀松的点头,慢慢的踱下马车,跟随着易煜进了客栈。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司空羲打了一个哈欠。 “已经很快了,再过十多天,咱们就可以抵达烈逊城了。”古钥也慢慢地清醒了。 客栈内并不像外面所看上去的那样的不堪与破旧,琳琅满目的酒酿与菜品分门别类的摆放在不同的地方,用以特殊的方法保持鲜度。中央的柜台前,掌柜的大大咧咧的坐在禅椅上,身边勤快的小厮拿着小扇为其扇风。此时的气候已经达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可是客栈里因为暖炉里极旺盛的炉火被几个小厮接连看管着,丝毫不减那舒适的温度。倒也不乏掌柜的因为有些热而让小厮给他扇风。 易煜掀帘进了客栈,可是客栈内的小厮与掌柜的并没有第一时间朝他们看过去,像是没有看见掀帘而进的几人。 “店家,我需要在你这里住一宿,先上些酒菜吧。”易煜看了躺在禅椅上的掌柜一眼,忍住了愠意。 “酒菜?”掌柜的慵懒地抬起头,示意身边的小厮离开,眼光在六人身上来回的探查着,可能因为几人皆是用大氅遮挡住了身上的铁铠,故而没有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几位,可是有钱吃酒么?可莫要动什么歪心思,这里可容不得你们撒野……” “你这肥叟,怎么说话的?!小爷我教教你怎么是以礼相待!”司空羲上前,不太合身的大氅下,铁铠铿锵作响,他的脸涨红了去瞪着那掌柜。他的手已经摁在了刀鞘上,即将拔出。 古钥轻轻地从下摁住了司空羲紧捏住刀鞘的手,慢慢的摇头。 “掌柜的,要自重!”易煜冷冷的盯着掌柜,猛地拽下了腰间的樊龙印章,狠狠地砸在了掌柜的脸上。 几个小厮一看这情景,都慌了神,他们火急火燎的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艰难的扶起了地上肥硕的掌柜。 “血!是血!”不知是谁忽然大吼了一声,几人都变得极为恐惧了,呆呆的站在一边不敢再靠近掌柜。 “你……你敢拿暗器伤我!”掌柜大力的摁住了额头上簌簌流着血的伤口,另一只手抢过了小厮先前捡过来的印章。 “不先看看……那暗器的样子么?”易煜似笑非笑,“宫阙下设的客栈,可不是让你这种乌合之众作威作福的地方!” 掌柜一愣,下意识的抬起了手去看那印章。带着血渍的印章上,栩栩如生的雕刻着一头樊龙,只是掌柜刚想发作,这无非是个简单的印章时,才猛地惊醒了。 “这……这是!”掌柜惊恐的大吼,身子猛地抢跪下去,“樊龙印章!你们是都督的人……不……不,几位大人!小的知罪!小的知罪!还望将军放过小人一马!” “先上酒菜!”易煜没有再理会掌柜,示意司空羲去接过樊龙印章。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掌柜无顾脸上流淌的血,诚惶诚恐的长拜下去,转而凶狠的瞪着几个小厮,“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几位将军上酒!一帮废物!” 所有的小厮都动了起来,接二连三的人进了后厨置办菜品,只剩下了一个小厮低眉顺眼的欠着身将一壶上好的佳酿送去。可是这时,掌柜的拖着满身的横肉,迎了过来。 “各位将军!”掌柜抢过小厮的面前,劈手夺过那酒,将酒壶轻手轻脚的放在桌上,连连作揖,“小的有失远迎,小的有失远迎!还望各位将军恕罪!” 掌柜低着头,隐隐的听清了众人大氅下,铿锵作响的铁甲声以及那森冷的刀鞘开合。 “快请起,”易煜微笑,提起酒壶将杯盏满上,兀自灌了一口,“这酒……倒是极好!” “小的诚惶诚恐!”掌柜慢慢地擦了汗,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此怠慢武役城的将军,没有被杀掉,已经是万幸了。 “我的马儿们都累了,请给它们一些安顿的处所。” “当然!这是当然!”掌柜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徒生几分喜感,“为将军服务,是小的的荣幸!” 掌柜转身向帘外走去,身子却僵住了,陪着笑再次回身,是易煜在叫他。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的马儿们已经饿了不少时间了,还请掌柜的给它们些干草吃,有劳了。” 掌柜连忙躬身,“哪里哪里,是小的想的不周到!” 说罢,他就急忙出去了。 “小二,也去给小爷拿壶酒来!”程毕和北堂晟、吴铅铢三人坐在角落里,显然并不想与易煜几人太过亲近。他面色阴沉的样子,想必也是冷极了,急需烧酒暖热身子。 “你们过来。”易煜招手示意古钥二人坐在身边,想要拿酒去倒。 古钥使着眼色,踢了司空羲一脚。司空羲吃痛,反应过来了,急忙讪笑着去拿过酒壶,站起身替易煜与古钥斟满了酒。 易煜深深看了司空羲一眼,将酒饮尽。 “后面的路程,还有会两个客栈,而这个客栈是相对于后两个更加舒适的一个。”易煜接过又一个小厮递过来的两盘小菜,顺势夹起块肉,填入嘴里,“所以千万不要吝惜自己的肚子。” “对了,那几个小子坐在那边做什么?”易煜斜身瞥了一眼程毕三人,“把他们都叫过来,成什么样子,不知体统!” 易煜刚要起身,古钥却不合时宜的拉住了他。 “司长,先坐下。” 易煜狐疑的看着古钥,“怎么了?” “司长,您来的或许不偏不倚,有些晚了……”古钥低声说,“在您来之前,那三人可是企图借城内一些人的手,杀了我们,只是最后被都督拦下了。” “杀了你们?他们还只是些孩子而已。”易煜深深吸了一口气,“古钥,我教习你也有些年头了,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以公谋私吧?” “以公谋私?司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古钥跟随你这么些年,你难道不明白我的作风么?”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让司长多加注意他们……”古钥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些孩子间的打闹罢了……”易煜又夹了一块肉,放弃了将程毕三人叫过来的心思,“不过放心,我会多加注意的。” “司长明白就好。”古钥低下头喝酒。 “都督对此怎么看?”易煜又想起了都督所说的那番话,这些小子们已经在不适合的年纪,见惯了生死,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如果都督看的再深一些……那他们也许就不会跟来。”古钥有些醉了。 “你是说……他们有目的?” “当然,只是现在还早,所以我才让易大哥你多加注意。” “你醉了,古钥。”易煜看着古钥涨红的脸,“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沾酒即醉。” 古钥没有回应,仅是一杯杯喝着酒。易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司长,您去做什么?”司空羲咽下吃食,忍不住问。 “小家伙,你认为这家客栈的掌柜,如何?”易煜回身去看司空羲,眼里似乎藏着笑意。 “要说怎么样……该是极其势利吧……”司空羲慢慢说。 “不对,再想想。” “欺上瞒下,天高皇帝远,便胡作非为。” “已经很接近了,”易煜掀开了帘子走了出去,“我作为都督的耳目,如果放纵此人下去,难以服众。” 司空羲愣了一瞬,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将注意重新转到古钥身上,可是古钥却因为酒劲快要睡了下去。 “师兄,醒醒!”他的眼时不时的瞥向不远处落座的北堂晟三人。 “羲小子,你做什么?”古钥拨弄开他的手,有些烦了。 “你问我做什么?”司空羲压低了声音,“你在永安吩咐那些衙役的事情,该怎么办!” “放心……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古钥慢慢的说。 “准备妥当?可是这仅仅一天的间隔,全城的衙役们出动去探查影众,若是查到了影众的马脚,他们该去向谁通报?都督么?可是这事又如何能让都督知晓!” “所以我才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司空羲一怔,“师兄,你……” “放心吧……羲小子,那些影众会被连根拔起的,我保证。” 司空羲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已经听到了这话很多次了,只是古钥的保证究竟作不作数,这谁都无法知道。他抬眼去看半趴在案台上古钥的身子,一时竟摸不清,古钥究竟是睡着了亦或者还是清醒的。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章 暗合阴谋 狂风卷起黄沙,携着地面上的尘埃斥满了这片已经开始消减的草原。这里的草质开始风干并且鲜有肥嫩的牧草,寒冷的天气以及时断时续的黄沙飞尘令人难以忍受,除了生活所迫,已经很少再有牧人来这里放牧。 偶尔可见的动物残骸以及随意弃置且半埋于黄土里的干戈,经由少见的雨水浸润的黄土里,深陷着马蹄铁的痕迹。显示着曾经的这里,是一处战场,一场艰苦卓绝、旷日之久的战争。 宁烨缓缓的踏上一片低矮的山丘,手里展开的卷轴泛着陈旧的微黄,上面用极其隐晦的手法绘制着粗制简略的地图,如若对这一带不甚了解,单凭这张简略的地图,极难走出这片荒漠。他慢慢地合上了卷轴,长期握刀的手,生着厚重的老茧,不难看清,其上虎口以及指根手掌处的厚茧更是层叠密布。 远望极目之下,除了连绵不断的沙丘以及残破的草原,再无其他苟存于这里的动物。宁烨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迈出步伐。马匹已经在三天前累死在了东廊山脉西侧的断裂带,这是必然的结局,任何的马匹都不可能日夜奔程如此长久的路途而不吃不喝。没有别的计策,这次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亲信的时间,并且武王的耳目已经循着他的足迹探了过来。他已经是一个老狼了,依靠马肉与马血的供给,接近十天的昼夜不息,几乎是常人所不敢想象的,可狼王也总有极限。 可是这时,他的步伐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下脚步。隐隐的马嘶声从耳后传来,阵阵与平常不太一样的黄沙沸腾充斥了他的神经。宁烨在那一瞬间就将身体绷紧了。荒郊野岭的这里,能够出现的若不是贼人,那便是遭到国家严令追捕的亡命之徒。他们若是发现了路途里赶路或是迷惘的行人,只会挥下手里的屠刀,而后将人肉炙烤聊以充饥。 “砰”的一声闷响,手里的鞘勾猛地弹开了,宁烨的腰鞘里,慢慢地出鞘了马刀。他藏在大氅后的手紧扣住马刀,随时都会挥出。即便是老狼,那也是狼王,也是可以挥动马刀撕开敌人的血管的。 飞扬的黄沙愈演愈烈,而那前方不远处的数十匹马霍地加快了速度,它们载着的人似乎看清了前方停驻着的宁烨,脸上已经有了浓重的杀意了,他们似乎志在必得。 宁烨盯紧了前方的的马匹们,全身的血都在沸腾,背负的双蟒刺青像是活物一般愈发的狰狞可恐,马刀静静地扬在了手心里。无需任何言语,察觉到来者杀意的宁烨,下一瞬就可以砍下为首的几名骑士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恐惧。 尘埃落定,数十匹载着骑士的马匹显出身形,为首的骑士慢慢拽紧了头上的遮帽,止住了队伍,“不知老前辈……停留在此是作甚?” “老夫的行踪,还需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宁烨冷冷地笑了。 “哈哈哈!老前辈,您倒是多疑了,”头马上的男人从马身上的刀鞘里拔出了战刀,眉眼不时的在宁烨手里的马刀上流转,“我们这些微末之人,也只是过路去往烈逊城的,顺便……” “烈逊?”宁烨滞了一瞬。 “当然……老前辈若是不嫌弃,咱们弟兄是能够捎你一程。不过这盘缠,可是有劳前辈了。”男人阴狠的笑了。 宁烨微微眯起了眼,取下了腰间悬挂的狼型血色玉石,扔在了地上。 “这盘缠老夫是没有,不过这玉……你倒是可以试试。”马刀锋利的白刃亮了出来,像是一道极为尖利的锥刺。 头马上的男人看到那狼型的血色玉石愣了一瞬,可是随着面前这个老者愈发可恐的杀意外露,竟使他有些忌惮的颤动,此人绝非是个善茬老头儿。男人手里的马嚼子猛地朝后一拉,头马的方向迅速的调向了右后方。 “你去!”他指着一人,“去会会他!” “是!”那名骑士应声,抽出了刀鞘里的战刀就蹦下了马,横刀面对着宁烨的刀锋。 “后生,你可是知道……何谓疼痛么?”宁烨慢慢的说。 骑手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老东西,你是饿傻了吧!疼?老子连死都不怕!” “那便是极好。” 刺骨的风似乎比先前快了那么几分,骑士觉得这风好像更冷了,也更加的湿润…… 视野天旋地转,而挡在身前的战刀轻而易举就被一击击碎,骑士的头颅像一个被碾碎的土块一样抛飞在了半空里,最终停在了在那队人马的脚下,不动了。所有马上的骑士都下意识地扯动了战马,微微撤后,他们惊悸中去看那仅仅连还手都做不到,就荒唐的死了的同僚,恐惧真正的急剧放大了。 宁烨将手巾摸出,猛的振下了刀上的血,而后慢慢的擦拭刀身。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区区几弹指之间。而在靠近那已死的骑士身前时,宁烨就已经看清了此人半开合的衣襟上,有着红黑色的刺青,并且贯布整个胸膛。最后,便是那砍断的脖颈,断了半截红黑蛇尾。从那一刻起,他便明白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狼群,岂是像你如此没有尊卑之分的?”宁烨阴狠地盯着头马上的男人。 男人仍在想着刚才瞬间被抹杀的下属,竟一时瞠目结舌,没有意识到宁烨话里的弦外之音。 宁烨缓缓掀开了右臂的袖子,露出了妖冶绝丽且相互缠绕的红黑双蟒。那是双蟒刺青,是仅有大都统才能拥有的特殊位置。 男人呆住了,他忽的滚鞍下马,抢跪在了地上,“属下眼拙!属下无能!不知是大都统,还望都统恕罪……还望都统恕罪!” 其他的人也一并下跪,长拜下去。狼群的尊卑之分就是如此严密且规整,任何胆敢忤逆的独狼,只能迎接挥下的刀锋。 “都站起来!”宁烨缓缓收刀,“我狼顾的汉子,可没有软脚虾!” “是!” “我的部下,被我错杀,那是我的责任。你的不识抬举,就是你的愚蠢了,而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只想知道,”宁烨盯着男人,“你们去烈逊的原因,以及,你们的目的……” “都统,我们都是奉命行事!在您被武王卸任的期间,弟兄们都过的非常艰难。”男人站起身,谄媚的靠近了宁烨,“而且……这是副都统的授意。” “副都统的授意?是陆淮?” “是,都统。”男人低声回应。 “他让你们做什么?” “副都统要求我们策反烈逊爵,并且许诺待得酉矢国灭亡后,立他为摄政王,替广皿管理这片土地。”男人将一卷印录展开,递给了宁烨,“其实这烈逊爵的意思很简单……他只是想要拥有一片封地而做他的地头蛇,关于自己是王室的人,他慨然应允,绝对会忠心于武王。” “这些与狼顾又有什么益处?而且,摄政王是他陆淮可以轻易许定的?” “这……”男人凝住身子,不知该说什么。 “你想说这是武王的意思?”宁烨拔出马刀,横在了男人的脖颈上,“从一开始我就感到奇怪,我离开尚都的时间与你前往烈逊的时机,似乎过于巧合了……回答我,跪死的囚徒!” “是武王向副都统下的命令,”男人心中一阵胆寒,将披饰解下,露出了藏着的面庞,竟是逃离吕府许久的燕易屠,“武王有此意向,并且授以副都统权柄,许诺烈逊爵吕炽高位,而后待得天下既定,就会杀之后快。” “你是在愚弄我么?”宁烨手里马刀向内靠近一分,隐隐可见血渍浸润,“副都统、武王的授意与我狼顾大都统的授意,你们信奉哪一个?而且……你们以为,现在的这些都是谁带给你们的?目中无人的项之燚难道真看不出你们心里的那点卑劣的行径?只是你们仍然有用罢了!一旦失去了价值,你们连与项之燚谈的资格都没有!” “是……是大都统。”燕易屠战战兢兢地回答,“狼群永远会奉承狼王的决议……” “很好。”宁烨收刀一寸,“说吧,你们从哪里知道我有意前往烈逊,并且以牺牲一名下属为代价试探我的?” “也是副都统告诉我们的……”燕易屠显得有些吞吐。 “为什么他会知道?”宁烨的眼里有明显的触动,而后被他极快的隐下了。只是其中更为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而急不可耐的想要知道陆淮的隐密。 “是武王的亲信……闻召司的侍长偷听到了您与武王之间的密信,”燕易屠暗自松了口气,“那闻召司侍长素来与副都统交好,似乎也有反意。” 宁烨撤回了马刀,冷意再一次侵占了燕易屠的全身,“那么接下来,你们该说具体的事宜了。” 燕易屠用手将脖颈上的血渍抹掉,额头上蓄满了冷汗,“副都统假意暗合武王,实则想以此机会策反烈逊爵,为我狼顾所用,而不是广皿。都统……您许是会错了意。副都统的老师,可是您啊。” 宁烨一怔,“陆淮现在身处何地?” “副都统现在身处北部的禾羽城。” “禾羽城?谢旭囚禁了他?” “是。副都统在与武王议事结束,就将计划告知了我们。可是不久之后他就被囚禁了。” “看来,在他项之燚的眼里,我这条老命,还有一二分的用处。”宁烨阴狠的笑了,“可他误判了局势,而这恰好会葬送一切。” “都统?”燕易屠敏锐的察觉到了宁烨的变化。 宁烨没有做声,只是凝望下方断裂的草原。燕易屠悄悄的转过头,示意一个头戴兜帽的汉子过来。 “李三权,去把都统迎上马。咱们要戴罪立功,之前的冒犯,都统若是出手,我们都得死。” 李三权眯着眼,战意丝丝涌现,“我看他也就是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虽说勇力无双,可我李三权偏不信这个邪!我什么都不敢为人称道,唯有这两把板斧可以与之较量一番!” “闭嘴,不长心的东西。”燕易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气得浑身打颤,极为隐晦地让他止住了嘴。 “你!”李三权吃痛,只是短促的低吼一声,也就不敢再说什么。 “你忘了咱们狼群的规矩了?他再是头老狼,也还是狼王!”燕易屠怒斥,“他虽老,可手里的马刀仍能砍下你的头!” “我……我明白。” 燕易屠悄悄地走到宁烨身后,“都统,上马吧,再过几天咱们就可以抵达烈逊了。” “陆淮的计划,倒是有几分可行。”宁烨摩挲着下巴,眼神意味深长,“可你知道该怎么变通吧?比如……齐泷。” “齐泷?!”燕易屠一怔。 “没错。”宁烨说,“这老不死的东西,最近可不太安分啊……” “齐……齐泷不是早就死在了洛茵么?为什么……” “灭国可不会死去一个狡兔三窟的老东西啊。”宁烨转过身去,登上马镫,跨在马背上,“他暗藏武役多时,如今想是也赶往了烈逊。” “武役……多时。”燕易屠的后背瞬间凉了,冷汗浸湿了内衣。 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再去恐惧了,所有人都翻身上马,燕易屠脸色难看的跟李三权同骑一匹马,马鞭猛地一扬,尘埃翻卷,路途就已行进。 “计划有变,接下来的一切事宜,由我全权处理!狼群,不受任何人的驱使,我们只为自身。”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一章 王侯 十二月廿三,烈逊爵府邸 犬牙差互的山石上,横劈开一个偌大的圆盘状平地。其上填以产自西淮洲的上乘玉石,由金铢细细打磨而出的金屑密密的镶嵌于缝隙里,经由日光灼射,徒生几分光辉。 通透的玉盘周遭是栽种的疏密有致的竹林,沿着山石内开凿且填充肥沃的红土地,自上而下沿边儿而生。同为精心凿开的石缝溪流,由特殊的处理,浸润在竹林的根部沿洄而下。而玉盘的中央,是一面巨大的金丝檀木四仙桌。其上金色与隐晦的黑色曲线齐截的缠绕着桌身,跃然眼前。翼状的切面极尽凸显了檀木的年轮之久,亮丽的色泽在日光的灼射下竟愈发使人联想到帝王独有的金色。而这张四仙桌上毫不避讳的施以更多的金色粉饰,更藏着别样的蕴意。 有两人对坐桌前,各自手执一枚棋子,且博弈正处于交锋激烈之时。两人身边的燕易屠等人看的心急火燎,恨不得上前将棋盘掀翻,好好问问他们两个老东西到底有什么计策与背后的隐语。可是眼下两人面色温吞,丝毫没有作罢之势,反倒愈演愈烈。 “哟……都统今日的运势有些淡薄啊!居然是妻畏!真是天要让我胜出呢。”蓄着短须的男人,斑白华发挽于头顶,眼角间的皱纹有如刀刻,锐气逼人。沧桑的脸庞,倒是有几分年轻时的英挺。他轻轻砸着嘴,不明意味的笑看对面的宁烨。 宁烨愣了一瞬,虬龙一般的手筋鼓胀似是迸裂,他掌中的塞棋,慢慢的被放下了。他已经死了对应的棋路,再折腾下去,也无异于飞蛾扑火了。 “吕炽,棋技渐长啊……” “哈哈,都统您见笑了!”吕炽将手里的卢棋向前一步摁下,吃下了宁烨的雉棋,“您请。” 宁烨的牙缝里丝丝的抽着冷气,手里的塞棋像是烫手山芋一般,仿佛无论走哪,都没有善终的结局。可是这时,他的眼里忽然发现了什么,似乎心里有了定数,成竹在胸。 “看我手里强卢,破你枭棋!” “砰”的一声,宁烨手里的卢棋稳稳的搁于右阵前,只消再上一步,就能吃下吕炽宫内的枭棋。 吕炽深深看了宁烨一眼,忽然又展露出诡笑了,极为熟练的将手里的箸扔在了棋盘阵中,“看来,这下是都统输了。” 他手里的犊棋猛地摁了下去,发出木棋相撞的爆响声,宁烨的枭棋居然被吃下了,而他防无胜防。现今主帅已死,也就意味着将死,宁烨输了。 “果然论棋,你吕炽还是技高一筹。”宁烨捏住宫内被将死的枭棋。 “都统谬赞,只是我常年在这烈逊闲来无事,只好琢磨棋技,好让自己的脑子不至于腐朽。” “腐朽?”宁烨眉峰一挑,“若是说你吕炽腐朽,恐怕这全酉矢都再找不出一个像你这般装神弄鬼的老狐狸了。是不是?” “哈哈哈!都统说的是!可是都统可不能顾此失彼啊……”吕炽微微皱眉,站起了身,示意身旁的家仆将身上的金软丝绸质长袍撤下,“这天明明这么冷,可我居然浑身燥热的发昏,都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金袍由家仆细细的叠齐,轻轻的拢在手上,脸上带了些不自然的情绪。这是唯有帝王才能拥有的颜色,除了九甲诸侯胆敢公然自居为王、身着金袍,其他人即便是皇亲国戚若是如此行径,即是心存叛逆,是为逆贼,当夷灭全族。 “吕炽你这是高兴的发昏吧?”宁烨手里的木棋慢慢地敲击着棋盘,似乎还在想着刚才的棋步怎么就失误了。 “果然还是都统知我心啊。”吕炽只是笑,“不知都统今日前来,可为何事?我想,许是能让我欣喜若狂的事情吧?都统向来只做于己于人有利的事情,对不对?” “我喜欢聪明的盟友。”宁烨略微抬起了头。 “既然是盟友,那么盟友间该说的一些事宜,”吕炽压低了声音,“我洗耳恭听。” 宁烨向后摆手,示意身后燕易屠过来。 燕易屠一个机灵,心里想这两个老头子终于消停了,三步两步走上前去,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桌上。 “吕炽,将家仆都驱散吧。”宁烨说。 吕炽点头,“你们都下去。” 方才为吕炽脱衣的家仆战战兢兢的,有些欲言又止。 “家……家主,金袍该怎么办,要小的带下去交给夫人么?” 吕炽眉头一挑,刚想说什么,却看到宁烨正盯着他,慢慢的摇头。 “都带下去。”他冷冷的说。 家仆的样子有些痴傻,似乎听不明白宁烨话里的意思,但看到家主没有反对,也就此作罢,慢慢的步下了石阶。 “盟友,这……” “我们狼顾里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宁烨轻笑,手放在那方装饰华美的匣子上,轻轻的抚摸,“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这家仆……可似乎并不痴傻啊……” “都统这是何意?”吕炽一愣。 宁烨朝后略一扬手,如墨的眼里像是藏着恶鬼。燕易屠很快就会意了,他胯上的腰鞘里滑出了战刀。再看时,狼顾几人已经消失在一众家仆离开的方向。 “你!”吕炽瞪大了眼去看宁烨,可是腿却已经软了。 “吕炽,你最好听从于我的……”宁烨向前,忽的变了眼神,他揪住了吕炽的衣襟,手心里竟多了一柄纤薄的刺刃,“你首先需要知道,我来此处,不是跟你谈判的……而是要求!” “都统……你真觉得杀了我,可以解决一切事端么?”吕炽抹掉额上的冷汗,强装镇定,“我再不济,也好歹有着一万的精兵。若是我的耳目知道了他们的都督已死,你们狼顾再大的能耐……想必也是无法与那一万劲旅相比较吧?而逃离烈逊,则更是天方夜谭。” “你在威胁我?”宁烨盯紧了吕炽,刺刃加深了一寸,就要刺破吕炽的颈脉,“武王向我下达的命令,是提着你吕炽的人头回去见他,而你居然妄图以一些巧言令色的话,就想击溃我的耐性?真是痴人说梦!” 吕炽的眼猛地紧缩了,恐惧终于击垮了他,“都统……您肯定不会满意在武王的麾下吧……我觉得以我们的交情……一定。” “呵呵……吕炽,真是无愧于你这个老狐狸啊。”宁烨放松了刺刃,猛地撤了手,将吕炽推了出去。吕炽惶急中按住了四仙桌的桌角,才不至于倒摔在地上,再落人一筹。 “所谓一万劲旅,不过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软脚虾。况且,长年游离于王城与烈逊的交界的烈逊军卒,可不是这么容易召集回烈逊的吧?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行当,可随时都会满盘皆输。” “这……”吕炽僵硬的用手去摁住脖子上的挫伤,眉眼不安的瞧着宁烨,又变了态度,“刚才我就在想,您此次来的目的,绝非仅是找我下棋喝茶的。不过以我二人的交情,您断然不会杀了我去奉承武王。方才的行径,便是最好的佐证。” “识趣。”宁烨阴狠的笑了。 “那么……都统您的意思是?”吕炽重新回归了老派的作风,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认知之下。 “不急。”宁烨坐回了椅子,将桌上的匣子移到了吕炽的前方,“吕炽,看着这方匣子……你觉得里面会有着什么?” 吕炽猛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观察那方匣子很久了,只是没有这头老狼的应允,他不能,也不敢。他犹豫着伸出手探向了匣子,像是渴求救赎的罪人。 指甲抠进匣子的裂缝,颤抖着被打开。随着一声长息过后,匣盖被他完全拿开,暴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这……这……这是!” “哈哈哈!”宁烨忽然大笑,“怎么样?我的盟友,这见面礼可还看得上眼么?” 吕炽激动的语无伦次,双手合在匣子上,紧张与巨大的诱惑使他一时竟分不清真假,“这……这可是真正的……金袍啊!真正的金袍啊!可是你们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盟友,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宁烨靠近了他,眼中透着幽幽的光,“狼顾想要什么,就算是大钺传国玉玺,也能够办到。明白么?我的盟友。” “难道你不想知道这金袍的来历么?” 吕炽灼热的目光对上了宁烨,“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洛茵国。”短促的回答令吕炽大脑一片空白。 “洛茵国?!哀帝二十九年就被灭亡的末甲之国,何以得到这金袍?都统,您……莫不是在刻意消遣我?” “洛茵灭亡的那一年,我作为第一批清理洛茵余党的将领,登上了那华美的王宫。”宁烨将马刀抽出,用手巾慢慢的擦拭,“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没错,洛茵已经死去的君王,以及……正在争抢那价值连城的金袍的众城主!我杀了他们,欺上瞒下的谎称此物于火中焚尽。留下了这件金袍,并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以致不会跟洛茵国君王的那身太过于相像。” “都统,您……您需要我怎么做?”吕炽贪婪的抚摸匣里叠的有条不紊且散发着亮金色的金袍。 马刀轻轻的横放在了吕炽的手背上。吕炽忽的缩手,冷汗淌过背夹。 “有礼,就有务。”宁烨抬刀,将匣子里的金袍拿出,猛地振开,“你应当明白我的目的。” 巨大的樊龙吞云吐雾般盘踞在金袍之上,带着鲜血的爪子刺破灼凤的身躯,将其摁倒在身下。无数的异兽附庸在身后,似是拱卫主人。细密的金软细缕缠绕着上乘的丝绸,千万次缝合而成此金袍。 吕炽目光灼灼,现在就想穿上金袍,“樊龙……” “这樊龙便是我所说的修改。”宁烨阴恻恻的笑,“酉矢的象征……樊龙。既是君王,那便是要添置其上的。” “我该怎么做?”吕炽攥紧了手,老派的风度一时全无,反倒像是个渴求着什么的赌徒。 “我的盟友,别这么紧张。”宁烨绕在吕炽身后,为他披上了金袍,“穿上吧,酉矢的摄政王。” “我需要做的仅仅是服从广皿,作为你们的内应么?广皿攻破武役之后,会许我以酉矢的新王?”吕炽火急火燎的将金袍穿上,最后一丝理智被压倒了。 “不不不,我的盟友啊,你似乎会错意了。”宁烨绕到桌前,年老但尚存英气的面容浮着微笑,俯身去抠弄棋盘,“你需要服从的,是我宁烨。而不是广皿,明白么?” 吕炽呆住了,那一瞬间他仿佛看错了面前的宁烨。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浑身带着腥臊味的狼,一头狡诈到极点的老狼。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二章 心之切切 一月初,烈逊城内 这天,是酉矢的“添节”。 古钥深深吸了一口气,跨过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长廊街道。算起来,这还是自他去武役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回来,况且,他也及时的赶上了作为一年伊始的添节。眉眼对上了面前的那扇偌大的昂贵铜门,门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笔走龙蛇着四个大字“烈逊古府”。其上的色泽偏向于青色,周边泛着几许生红的杂色,平添几分肃穆。他看向铜门上对称的两个金质兽面衔环,阔口大张,面色狰狞。 古钥犹豫着伸出手拉向衔环,可是半晌,并没有人出来应门。他感到有些奇怪,依照古府的职位分配来看,有专人负责对铜门的修缮与保养,并且门外有宾客前来时,还负责应门并且向家主报告一切情况。 古钥再次扣动门上的辅首,焦急的等待着。 可是又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应门。他心生怯意,刚想退走决定就此作罢时,铜门上发出了似是开合门栓的声音。古钥一惊,撤回的左脚又收了回来。 开门的一个半瞎眼的老奴,老奴用另一只也算不得好的眼睛观摩了面前的青年许久许久,半眯的浑浊的眼珠缓缓的咕咚转动,可他始终没能看出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太老了,老的以至于连眼睛都没有多少用处的地步了。 “老伯,我……是古钥。”古钥看清了面前的老奴,可是他并不知道老奴的名字,只想起这个老奴曾经经常受到他的打骂。现在古钥面对着他,仅剩一些无意义的忏悔。 “钥……少主?”老奴无神的眼珠再次看向古钥,枯枝一般的手缓缓朝他的脸庞摸去。 像极了被树皮刮擦的感觉,令古钥很不好受,“是……老伯,我是古钥。” “公子,你……离开老爷,已经……很久了啊。”老奴意识到不妥,又呆滞的将手缩了回来,躬着的身子压的更低了,转身朝府内走去,“老爷……也一直在想着你。” 古钥黯然,跟上了老奴,代替他去关上了府门,那极高的门栓,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一个老奴究竟要使出多大的解数,才能将那门栓拿下或是合上。 这便是奴隶的工作,连下仆都不如的牲口。似乎自古钥记事以来,这个老奴隶就已经在古家打杂了,他的来历……也许是那洛茵国大厦将倾之时,从北方游离而来的吧。 当时,年幼的古钥时常以捉弄他为乐。本就天性顽劣的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折磨这个老奴隶,无论是刑具还是责罚,这老奴隶只能默默的忍受,毕竟奴隶只能做这些工作。 再年长些,古钥已经学了不少东西了,似乎是玩腻了这些普通的戏弄,也就很少再去虐待老奴了。有一天,他突发的对老奴的来历十分的感兴趣,就让老奴隶跪在自己面前,好奇的去问他的来路与过往。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发觉了这个老奴的出现是多么突兀,以至于很久以后才想出这些。 可老奴哪有什么来历,不过是个北方国族覆灭,流亡而来的蛮人。显而易见,他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古钥满意,少年的古钥也很乐意去做这种能打发时间的惩罚。 之后,家丁用极为粗糙的麻绳将他的四肢紧紧绑在前庭里巨大的梧桐树上。在古钥的授意下,家丁喜形于色的用鞭条肆意抽打这个不听话的奴隶,平日的愤恨与不满于此刻全都施加在了他的身上。可从头至尾,老奴都没有嚎叫一声。 可他越是不大声嚎叫,以示痛苦。就越让古钥的挫败感顿生。家丁们善于察言观色,知晓这个小少爷的意图与那恶俗的陋习。为了讨得他的欢心,自是力度大了十二分重。 直到老奴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他都没有动过一次嘴唇。 时下过了傍晚时分,薄暮的天际,逐渐变得血红且昏黄了。愈来愈深的墨色侵染了最后的余晖,直至最后一丝消失。古家的宅邸上下拉灯结彩,厨内烹饪的香气飘香四溢。几十个家丁与丫鬟奔前跑后的张罗事宜,大汗淋漓的将各种菜色朝正房里送过去。 这是酉矢国自立王朝以来,算得是最为重要的节日,“添节”。取义更添一分吉祥的意思。这天,各家各户即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会在一年伊始准备上一些平日里难以吃到的东西,以期下年的吉兆。而古家这种世家大族,自是更加的豪华奢侈。 这时,一个家丁忽的穿过了老奴跑了过去,他的半身靠上矮小的老奴,猛地将老奴给带倒在地上,狠狠的摔了一跤。 “老东西,不长眼睛么?”家丁慌张的痛骂几句就迅速跑开了。他手里极为忙碌的活计,就连停驻此地再补上几脚的功夫都没有了。 这种在府上十分正常的行为,竟令古钥觉得非常的悲哀。曾经的他,也是这么的一个人。 老奴费力的想要站起,可坚持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古钥深深看了一眼那家丁离开的方向,将老奴扶了起来。适才那家丁并没有注意到老奴身边的古钥,似乎在他的眼里,和这老奴隶有些牵扯的人,也无非是些下等人,自然而然的没有那平日的诚惶诚恐。 “老伯……”古钥有些哽住,“没事吧?” “没……没事,公子,快起来,我是个下人。”老奴木讷的看着古钥,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恶少会亲自把他扶起来。 古钥松开了老奴,深知无论去做什么,都不能卸下这些下人的戒备。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也还是一个纨绔,是一个犬马声色的恶少。 行至中庭,开阔的通道直贯那巨大的广场里,有武师模样的人正教习着十几个古家后人如何持刀应敌以及一些常规的刀术。后生们挥洒着热汗,奋力抬刀按照武师的要求向前劈砍,倒也还算认真。几个长髯老者抚须笑谈,似是在讨论哪一个后生会坚持到最后,为奖励他什么而犯愁。 古钥盯着那些练刀的后生,顺势坐在临近的一处石阶上散漫的观看。穿行在府上的数十个家仆都在忙前忙后的张罗事宜,也就没有心思去管这个陌生的来人了。 他身上一袭的束腰黑袍是来到烈逊城里在绸缎坊里新买的,否则身穿生冷的玄色铁铠,定会被城内的衙役们盯上。为了避人耳目以及保证传讯的隐密,几人只得临时换下了衣饰。 有些刺冷的粗制麻布黑袍,穿在身上委实不是那么好受。古钥微微地捏起袖袍一角,试图使粘在身上的麻布平整一些,好让自己不那么难耐。临走前,吕骜交给众人的金铢算不得多,也许他已经事先让管理账簿的主事算准了一行人去往烈逊的开销,故而给予了最准确的金铢。 这不得不让古钥有些小愤懑,预算好的金铢,也就意味着没有剩余的钱用来沽酒或是买些吃食。先前他与司空羲二人在赌坊里赢到的金铢都被吕骜没收了,至今不知道那些金铢到底用做什么了。他记得那天晚上司空羲偷偷摸摸的从外面回来,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 “师兄,你知道么……”司空羲低声说,“侧园里都督的凰清池。” “这我当然知道,”古钥感到有些奇怪,“凰清池怎么了?” “今天我特意偷偷跑过去查看了一番,好像多了好几条大的锦鲤。” 古钥一怔,“说不定……是都督新买来的呢?” “当然是新添置的!”司空羲的神色怪异起来,“那你知道都督的钱是从哪来的么?” “难不成……”古钥发现了不好的苗头。 “没错,就是我们那晚赢来的金铢……”司空羲恨恨地,像是抓住了吕骜的什么把柄一般。 细碎的大喝教导声音传来,古钥托起了腮,颇为认真的听了起来,时不时暗自给这位武师叫声好。从这一些招式来看,看来古家的确请了个好教习,也许是战场上负伤而归且无心上阵的百夫长吧。 身后的老奴已经在古钥不注意时,悄悄的离开了。他也没什么可挽留的,这里毕竟是他以前的家。那些布局设施,过去极其纨绔的他对饰物的置所可谓了如指掌。 可是在此地且无人理会的空当里,感受下过往的气氛,似乎于古钥而言,于易煜来此的目的而言,有些奢侈了。半空里,仿佛仍飘荡在鼻尖的铃棠花香使他猛然想起了一些什么。 古钥是今早的寅时抵达烈逊的,经过烈逊内部的耳目引路,首先安顿好了住处。易煜在之前仍有都督安排的别的任务须要去做,故而让古钥他们在城内住上一段时间。或许会很久,也许会很快,这谁也说不准。易煜只留下这些话就离开了。 “中门!提!撩!”武师的大吼声传来。 后生们跟随着做出直刺的动作。大部分的人显得颇为生涩,而有些脸上溢着桀骜的后生,却颇为游刃有余。那许是平日里的练习以及异禀的天赋所致。这是世家的常态了,族人间相互的摩擦以及各自分支的心怀鬼胎。没人能够阻止这些,这是避无可避的。 “钥哥哥!?” 古钥僵住了身子,微躬的身子慢慢的挺起。他左右张望,迫切去寻找那道银铃一般且异常熟悉的声音,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诶呀,我在这里!往哪里看呢!”倩影浮现,恍若一泓清水的眸子弯成了月牙状。冷风吹散了女孩的青丝,像极了一抹惊鸿拂岸,胜似藤花……余韵在半空里悠远的铃棠花香,愈发的炽烈。 古钥下意识猛地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手,瞥见了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三章 古杺 “啊!居然被发现了!”女孩小声的呼喊,可是并没有缩回去手。 “是……古杺么?”古钥失了神,一时忘了松开她的手。 女孩见状,悄悄的用空着的手捏了一下古钥的脸,笑靥如花,“钥哥哥,是杺儿哦。” 古钥愣了一瞬,眉眼细细的瞧着面前这个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大女孩的丫头了。他轻轻的放开了古杺,故作微愠。 “这丫头,干什么呢?女孩子家家的就知道瞎跑!” “公子这么招摇的进了我古家,居然要对小女子意图不轨么?还凭空污人清白呢!”古杺笑嘻嘻的将手背在身后,眸子里闪着狡黠。 “伶牙俐齿的丫头。”古钥搓了搓她的头,脸上浮起了笑意。 “不过……杺儿真的很开心呢,”古杺扑进了古钥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钥哥哥还记得杺儿。” “杺儿这么乖,我可是舍不得呢……”古钥轻轻的为古杺顺理发梢,悠远的铃棠花香又传入了鼻间,丝丝沁凉。 “父亲……他在么?” “钥哥哥是说伯父么?伯父他啊,其实也很想……”古杺忽然捂住嘴不说了,“伯父他……不让我说这些的。” “父亲不让你说?”古钥盯紧了古杺,脸上满是狐疑。 他似乎从这番话里意识到了什么。看来,都督已经将自己要来烈逊的消息,事先向古家传讯了。 “丫头,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可就不给你梳理头发了。”古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算算时间,现在的古杺也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古灵精怪的性格还是像从前那样,倒不如说是大有涨势。从小就是他身后的跟屁虫,现在离开了将近四年,这丫头还是那样的黏人。没有把他给淡忘,已经是给他最大的慰藉了。这四年里,他可是经常去想起这丫头的。 唯一不同的,许是她越来越出挑的容貌,眸动如画,似是清水里待放的花苞。遮着羞怯,闭着娇颜。 “我说!我什么都说!”女孩的眼里涌起水波,小手在半空里来回的晃荡着,佯装任性,“可是……钥哥哥快给杺儿顺理头发呀!” 果然,这丫头是经不得威吓的。 “那快说吧!你说完我再给你顺头发。”古钥返身又坐回了台阶上,闭上眼慢慢的去感受空中那飘着的食物香味以及……古杺身上好闻的淡淡花香。 无意间因风吹来的胭脂花香,使古钥有意无意的回想起了母亲。 若是自己的鼻子没有什么差错的话,那么以前母亲常用的脂粉,也是这种悠远凝淡的香味。那取材自酉矢十年一开花的铃棠树,开花时节……可是异常的盛况啊。 采花人细细磨成粉末的铃棠花粉,实在不辱没它的名声。当年父亲迷上年轻的母亲,现在细想来其实也不无道理。可年轻的母亲甚至还来不及变老,就已经早早的香消玉殒了。彼时十四岁的他,犬马声色的与别的贵胄恶少厮混在一起,光顾娼馆与赌坊更是屡见不鲜。他也是城里的平民避之若浼的人物,只是人们虽然有愤怒的心思,却无人敢说些什么闲话。贵胄豪绅之下的降罚,可是无人能够承担的。 但在那一年,也是古钥在谄媚的下属怂恿下,第一次光顾了风尘之地。而自此以后,再无可逆。 也许,母亲死的时候,古钥正大汗淋漓的狗趴在女人身上,慢慢的耗费掉父亲的大批金铢。就连最后的弥留,也没能见到自己的独子,想必也非常的落寞吧?作为一名庶女而高攀到了古家,本就是常人所不敢想象的。那个时候,女人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未来的憧憬,只是那憧憬,也渐渐的幻灭了…… “嘿嘿……我又改变主意了,钥哥哥梳理的不舒服!一点不舒服!杺儿答应过伯父的!”寒意正浓的风因铃棠花香而变得有些柔和了,古杺月眉舒展的样子,像极了初晨而诞的朝露,寡淡而又带了些凄美。 古钥呆了一下,而面前的女孩很快就跑开了,不时的回身张望着古钥。可是女孩儿发现他还在发呆,就又鼓着小脸走了过来。 “怎么啦?难道……你不想知道伯父的话了么?”古杺笑嘻嘻的捧起了古钥的头,又撒起了娇。 “这丫头……”古钥不轻不重的朝女孩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脸色变得舒展了。 “啊!钥哥哥你……干什么!”女孩呆了很久,脸涨得通红,“刚才的不算!刚才的不算!你耍赖!” “我耍赖?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该打!”古钥佯装又要去打她。 古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两只小手拽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我不敢了……” “你也有不敢做的事情么?小丫头。”古钥似笑非笑的看着古杺。 “钥哥哥……杺儿只是太高兴了嘛,你都已经走了很久了,今天忽然能够回家,肯定会很兴奋啊!”古杺的眼瞄着上方,偷偷去看古钥的脸色,“以前钥哥哥就说过要做我的大哥,现在已经好多年过去了,杺儿还是把你当成大哥的!不过放心吧,就算……伯父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也还是我大哥!” “丫头,你可是巴不得我父亲赶我出家门啊?”古钥哭笑不得。 “哪有哪有!哦……我知道了!你又想骗我!”古杺跃动着身形,很快跑进了广场,“你骗不到我的!” 以后……也是必须要少些叫她小丫头了,古钥远远的看过去奔跑的少女,早就过了豆蔻的年纪,初生的情愫也许已经满盈而放了,花苞也是终会绽放的。他终于站起了身,狂奔着跟了上去。 不远的古杺慌慌张张的在广场的外围兜着圈子,可是她猛然发觉了什么,再朝后看时,这才真正的泄了气,愈来愈慢的步子逐渐归为了静止。 “看你往哪跑!”古钥拽住了女孩的手。 可是这时,只短短的一瞬间,那抹令人不忍放下的柔软,竟僵直的撤了回去。古钥愣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想要再次抓住女孩的手。而那越来越近的黑影终于遮盖住了二人,狠狠地将古杺揽在了怀里,快了古钥仅仅一个身位。 昏黄的视野急剧变幻,明灭之间,像极了万千变化的琉璃灯笼在面前花红柳绿,旋转的胜似花竹翎毛,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完美之画。古钥呆了很久,才抬起了眼去看那人,却不合时宜的僵在了原地。 那是……他的异母弟弟,古介。 远不及曾经的他品行不端的古介,是个阴柔似女,只会做些巧言令色的活计的伪君子。也许古钥作恶多端受得人人唾骂,可是古介却能够扮演一个异常乖巧,且知道因人而异,礼遇有加的少年。往往对方的女儿甚至是眷属,被他施以各种歪理,压在身子下,那人还是要极为恭维的感谢一番,古族的人会垂青于他的子女。 这是两人本质性的不同。恰好也映照了他母亲的品性。只有歹毒的妇人才能教出来此等伪君子。 “你是古钥?”古介盯着眼前冷厉的青年,竟一时错愕,不敢相认。他的手紧紧的扣着怀里的古杺,使她没有办法因抗拒自己而挣开束缚。 “松开她。”古钥的声音变得冷了。 “真的是你啊,哥哥!”古介一把将古杺推开,极快的上前拥住了古介,“哥哥,你已经走了四年了,弟弟这些年很是想你!毕竟我们可是至亲手足啊……” 古杺低低的咳嗽起来,胆怯的将身子缩在了古钥的身后。 “古介,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出于礼仪,古钥没有将古介推开,只是慢慢的向后退去,离开了弟弟的拥抱。 古介见状,微微皱了眉,可仅仅是一瞬就消散不见了。看向古钥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了。他的脸上浮着虚伪的假笑,手臂绕过古钥的身后,又将古杺拽了出来。 “哥哥,你还不知道吧……我和古杺很快就要成亲了。” “成亲?”古钥狐疑的看着古杺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愠意翻卷着上涌。可是他没有动。古杺会成为古介的妻室,这可从没有问过他这个真正的主子的意见。他决定先隐下怒意,向父亲问个清楚…… “你说是不是,杺儿?”古介俯视身下的女孩,眼里泛着冷意。 “嗯……”古杺悄悄抬手抹去一滴泪珠,避开了古钥的察觉。 “你们现在还没有成亲,怎么倒还黏在一起了?成什么体统。”古钥的声音低而有力。 “当然可以,古杺本来就是哥哥的东西,小弟我只是凑巧罢了。只是有时候运势真的是弄人啊……”古介拍了拍古杺的肩膀,笑容不减。 冰冷的刀柄被古钥扶住,刺骨的寒冷令他强行变得冷静,而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行径。 “不过啊……哥哥,我们先去见见族里几位长辈吧?其实哥哥今天回来,父亲已经通告了族内。我也早早做了很多准备,为了去迎接哥哥。只是我们原以为哥哥在今天清晨就会抵达烈逊的,不过也不坏,至少哥哥赶上了今晚的家宴。” 古钥的脸有些微微的抽搐。这所谓的迎接,便是那紧闭的大门,与一个老的连吃喝拉撒都十分艰难的奴隶迎接自己么?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自己的名声,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族里的人可以做出这种意图,也是想狠狠地敲打一下这个离开了四年的纨绔,新的规矩……可不会等待旧时的残次品。 古钥跟在了古介身后,真正的进入了广场的中央,同时也接近了那四名长髯老者以及站在老者后面,绷直了脸的男人。 “谚叔,你看我带谁来了!”古介亲热的搂过男人的肩膀,朝后指着古钥。 被叫做谚叔的男人回身。盯住古钥的眸子里,似乎有着惊讶,但更多的许是蔑然。 “古钥回来了?呵……真是许久了。” 老者们也听到这里的动静,回头去望着古钥。但显而易见,他们的眼里也只剩下距离。 古钥认得这个面色生冷的男人。他是一个名谓古谚的分家之人,烈逊的军中武夫。也是全力支持废除自己古姓的人。古钥知道此人天生反骨,很早以前就萌生过除掉他的念头,只是终究没能等到那个机会。 入殓师灵异录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四章 长子 古钥用手扶住刀柄,死死瞪着面前的古谚,像是能看到古谚身上块块隆起的肌肉。 “谚叔,先停一下,”古介以和事人的身份,半插入二人之间,“哥哥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咱们古家的规矩许是也都忘了,别这么刁难他嘛。” “介儿说的是。”古谚搓着腰上别着的战刀,深深了看了古钥一眼就转过了身,接着去观察各个训练的后生。 古钥猛地甩开了古介的手,默然中走到四位长辈面前,长拜下去,“四位族老,古钥四年前离家,今日添节得以回来,没有第一时间前来拜礼,是小子的疏忽。” 长辈们似乎有些错愕,对跪在面前行礼的古钥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个无恶不作的纨绔,似乎从不知礼仪世俗是什么东西。 “钥小子,起来吧。”一个长辈忽然蹲了下去,拍了拍古钥的肩膀。 古钥一惊,昏黄之下,他仰起头望见了那张颇为老态但尚存潇洒的脸,也许是由于天色已晚的缘由,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个老人。 “您是……” “这小子!”老头狠狠地朝古钥背上打了一掌,佯装了怒意,“连你聂叔公都不记得了?臭小子!” 古钥的背忽然绷直了,再去看时,眼前的老头终于变得明了。数年不见,这个总喜欢背着酒壶满城乱跑的老家伙,似乎也老了许多。 “聂叔公,近些年,还好吧?”古钥惨然一笑。 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经常因为晚归而被自己反锁在外面的叔公,可没少受过自己的戏弄。 古聂没有回应,细细的将古钥从头至脚看了个遍,时不时砸着嘴,以示着赞叹。身边的三位族老眼没有再看古钥一眼,就踱着步接近了练习着的后生们。他们跟古钥并没有太多的交集,也不愿意去过多的管束这个本家的纨绔后生,这无非是给自己的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与家族内部的不和谐。 “钥小子,四年时间,看来已经将你磨炼成一个真正的汉子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戏弄你的好叔公了吧?” 古钥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古聂见他这样,不禁大笑,脸上的褶子颤巍巍的,那单薄的身材即便是塞在严实的绸衣里面也没法遮蔽多少。 “身子倒也壮实了很多,看来你没有死在女人身上嘛。” “叔父……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古钥有些明显的遮遮掩掩,“小子我先去看望父亲了。” 古聂微眯了眼,想要从腰间抄出酒壶的手慢慢的不动了,“去看望你父亲?怎么?古家上下最风流的长子古钥,原来心里也会惦记着自己的生父么?这倒是让我防不胜防了,究竟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的认知有些偏差?” 古钥呆了半晌,目光游离在古聂之外,始终不敢与其对上眼。他可是知道古聂是父亲的亲叔叔的。他对父亲究竟是怎样,这么多年来,古聂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父亲太过于溺爱而最终导致了古钥品行不端的德行。父亲从小就是跟在古聂叔公屁股后面长大的,侄儿如此窘迫,作为一个家主而言,实在是令人扼腕长叹。所以,古聂就亲自担起了收拾古钥的行当。 古族从古至今下来,传承历经三百余载,历代都是豪绅世家,官道商道权尊势重。而当时的烈逊城内,时常会上演一出令人非常哭笑不得的场景。 无恶不作的纨绔古钥常常被外出游荡的古聂给撞见,结结实实的挨了无数次的揍,可挨过揍之后的恶少仍是屡教不改,似乎非要同古聂分出个高下不可。后来就出现了古钥为了报挨揍的一箭之仇,时常先古聂一步回到古府,将古聂给关在外面,狠狠地戏弄了这老头一番。 “叔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古钥想起了那段往事,头压的更低了。 处在近旁的古介煞有介事的拾起一柄长剑开始操练,余光时不时与古钥对上,像是在示威。 “呵呵……没什么,”古聂抬起酒壶,咕咚喝了一大口,“我老啦!已经老的连撒尿都喘不过来一口气!” 古钥听到这怪异的自嘲,丝毫笑不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是么?虽然才四年,可是我这把老骨头,明显已经没法再教训你了啊……”古聂深深的看了古钥一眼。 “是啊……叔公,你已经老了。” “放屁!让我服老?再等两年吧!臭小子!”老人又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在了古钥的背上,转过身不再看他了,“还愣着干什么?大孝子还不快去看你的好父亲?” 古钥呆了很久。 “只是……”古钥犹豫着,“父亲还愿意见我么?” “只有畜生才会放弃自己的小崽子。”古聂笑了,“你的顾虑是多余的。” 老人再转头时,古钥已经消失在了广场的尽头。他在余光里看到了古介略微不甘的模样,无端嗤笑了一声。 “不对!那小丫头跑哪里去了?”古聂突然想起了什么,“古杺这丫头,准又是跟着古钥偷跑了过去,唉!” 前厅里,巨大的圆形檀木桌子上,摆满了各色的食物,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正房前,略微出格的小声交谈着什么。这时,她们瞥见了门前匆匆忙忙的跑来一人,吓了一大跳。待得她们反应过来,以为是没有礼数的家仆,刚想斥骂时,却又愣住了。 古钥示威似的瞪了她们一眼,径直推开了正房的门。族里分支的女人们认出了那是古钥,只是令她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无恶不作的恶少居然又回来了。 古朴但不失奢华的正房里,旷阔的几乎连说话都会有回音缭绕。静谧如雾里,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端坐在主席上闭目养神。袅袅而升的名贵阳香温润在房内,氤氤氲氲的朦胧了整个屋子里,清幽的香气使人的精神都静到了极点。 “父亲。”古钥俯下身去,恭敬的稽首,“儿子……回来了。” 半晌,无人应答。古钥的生父,古洵仅仅是闭目调理声息,旁若无人的不去搭理这个所谓的长子。 “父亲……”古钥的腰躬的更低了。 “你不配姓古,”古洵极其生硬的开口,“你也不配做我的儿子。” “父亲,我……已经。” “怎么?”古洵看了古钥一眼,“还嫌给古家抹的黑不够么?” “我已经在赎罪了,父亲。” “畜生,”古洵的声音忽然转为了咆哮,声如洪钟,“赎罪了又有什么用?能将你造的孽补救回来么?我真是耻于生养了你这么一个废物!” 久久的沉默之后,古钥的双腿渐渐软了下去,最终又跪在古洵面前,长拜不起。 “以为跪在我面前,恳求我,就以为我还像是以前那样,轻易的放纵你么?” “不是这样的父亲,我也是……别无他法了。” “好一个别无他法!”古洵狠狠地拍在了禅椅的护栏上,咬牙切齿,“你要真的是别无他法,就不会厚颜无耻的躲在武役城里,而不回来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的饶恕!” 话音刚落,古洵就将手边的藤条一把抄起,挣出身子走近了古钥,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身上。 “你要是真的知道错了!就不会屡教不改,草芥人命!你以为这四年不呆在我的身边我就不会打你了是么!以为离开了我,就能更好的过下去是么?要不是老子求着吕都督给你一分差事可以过活,你已经死啦,畜生!”古洵喘着粗气,最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发现古钥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忍受着藤条。 “还指望家仆替你瞒着这些事,好不让我发现而治你的罪是么?”古洵又想伸出藤条抽打古钥,可是藤条最终停在了半空,无力的垂了下去。 停滞于半空的藤条安静了下来,古钥刚闭上的眼又猛地睁开,看到的却是父亲怅然的神情。 “你母亲死的时候,最想看到的,可是你啊……” “母亲……她说了什么?”半晌,古钥极艰难的挤出了几个字。 “闭上你的嘴!”古洵一把将藤条扔在了一边,向内间走去,“畜生,给我过来!” 古钥无言中跟着古洵走进了内间。 同样飘着淡淡熏香的内间,令古钥舒服了不少。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瞪大了眼偏头去看父亲。 “这……这是铃棠花胭脂……” 古洵重重哼了一声,迈步走到里面的祀牌前,眉眼变的宽润了。 作为庶民出身的古钥生母能被父亲排除万难,立下这祀牌,足以显示古洵对这女子的爱意。或许是怕古钥会为自己是庶出长子而自卑,这老父亲溺爱则是过分,最终导致古钥犯下了种种不可估量的后果。 而古介虽是次子,可他却是正房所生。 “古杺的脂粉,也是父亲给她的吧?”古钥忽然问。 古钥愣了一瞬,长叹之后,点了点头,“真是比狗鼻子还要灵!” “父亲,距离上次铃棠树开花,已经有十年了吧?”古钥不禁也笑了。 “是啊。”古洵黯然,静静的闻着半空里飘荡的铃棠花香,“今年的铃棠花,开了……”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五章 妾 天完全黑下来了,古府上下,灯火通明恍若白日。古钥跟在父亲的身后很快就走出了前厅,周围的人悄悄朝角落里挤去,眉眼不时的触及在古钥的身上,脸上挂了些隐晦的神色。 古钥等到父亲走出了正堂,返身将门关上,隔绝了人们的目光。可是这时,他的余光里却瞥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粉饰着壁画的墙壁上有着微微亮起的小光,古钥正眼看了过去,终于看清了那光的源头。是古杺手里提着的琉璃彩灯,甚至没有半个巴掌的大小。女孩静静的倚在墙边,也看清了循着光走来的古钥,只是出奇的没有任何动作,仅仅拨弄着手里的琉璃彩灯,无数面彩色的光面在少女的手心里旋旋而动,愈来愈快。 “丫头,”古钥的手慢慢的放在古杺的头顶,顺势抚弄而下她的发梢,“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少女呆呆地仰头去看他,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瑟瑟的身形,太小太小了。女孩的唇瓣被狠狠的咬紧,就快要溢出血来,可是她非常想对古钥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因为咬唇的疼痛而止住了。伫立的脚因为不安而显得局促。 她究竟是从何时就出现的呢?这个被赋予古姓的少女,一个沅芷澧兰可又只会跟在古钥屁股后面的女孩儿。古钥盯着那双低垂的杏眼,浮想起了十二岁的那年,一个自麻袋里被商贩扔出来的东西。 …… 身形萎靡的商贩,自北方洛茵国风尘仆仆而来,当他来时,手里的细银已经于半路里被洗劫一空。也许是想到了以往的交情与卑亢的奉承,这无端的贼人将主意打到了古家,祈求曾有过来往的古洵照拂他几分。 他低眉顺眼的搓着手,指着麻袋里微微颤动的东西说,“古家主,这个小女娃长得很水灵,也许……给少家主当个奴隶,是再合适不过的。” 小商贩细细的眼神瞟在了古洵身旁桀骜不驯的古钥身上,心里的算盘早已经打好。可是古钥又岂是善类,他只将左脚朝前一踏,右脚猛踢了出去,狠狠的踢中了商贩的小腿。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纨绔的少年如此说着,他看也不看因疼痛而跪下的商贩一眼,径直走到麻袋前,将那结实的系口解开。可是这时,猛烈的疼痛感忽然涌现,少年惊恐中去挣开那麻袋,手里已经留下了一排牙印。 古洵大惊,刚想大骂这无礼的商贩,让他把这畜生带走时。身旁蹲下的少年却忽然说了声不必。他似乎是在笑,彻自内心的笑,像是一条恶狗。 那浑身肮脏不堪的女孩半身委顿在麻袋里,将衣不蔽体的破布死死盖在身上,用如水波一样的眸子紧盯着少年,龇着的牙似是一头惊恐的小兽。 “呵,什么嘛……”少年伸出手,扣住女孩的脸颊,细细的观摩了一遍,“你所说的水灵,就是这么个小东西?” 古钥斜瞟了一眼那还在跪的商贩。 “少……少家主,这……”商贩语无伦次,突然使劲磕了几个响头,“我该死,我该死!这狗东西居然敢咬少家主,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少家主息怒!” “带着这个野丫头,滚出去。”古洵皱眉,看向商贩的神色逐渐冷了。 “我这就滚!我这就滚!”商贩慌忙的爬了起来,抬脚就想把女孩踹进麻袋,可他的脚却横在空中再下不去半分。 是古钥的身子极快的斜在了女孩的面前,蔑然的眼神静静看着商贩,深藏着愤怒,“狗一样的东西,说的该是你这个畜生。没有礼数的奴才。” 商贩的背夹蓄满了冷汗,半抬的脚忽然顿生无处安放之感。 “狗奴才,”古钥接近了商贩,尚在发育的身材却高过了那驼背的商贩,“我且问你,这个小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想拿来干什么?” “这……这。” “你是口吃还是哑巴?”少年猛地一巴掌扇在了商贩的脸上,笑的猖狂,“小爷我给你治治!” “是……是我从洛茵国的贫民区捡来的,广皿国攻打洛茵,这种遗失的小孩子有很多……我见她长的水灵,就想拿来给我的儿子当妻。” “给你儿子当妻?”少年狠狠地朝商贩的脸上啐了一口,“狗一样的东西,生出的儿子,也就是个狗杂种罢了,也配择妻么?” 他忽的一脚踹在了商贩的腹部,放肆的笑了起来。遭受重击的腹部使商贩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的身子慢慢的弓了下去,像是蛇咬一般的疼痛感,令他直涌上眼眶的泪止也止不住。 “鬼!你就是恶鬼!!” “恶鬼?真是不识抬举的人啊……我可没有杀了你,你该庆幸才对。”古钥愣了一瞬,伸手解下身上的荷包,将里面的金铢尽数倒在了商贩的脸上,“拿去吧,狗奴才,这是老子赏你的……当然,也是我要这小东西的价钱。” 古洵并没有制止长子的行为,仅仅对身旁的家丁耳语,“把他赶出去。” “是,家主。” 迅速涌来的大批家丁,将商贩的一切东西连同他整个人,抬出了古府,以免败坏了古家的声誉。涕泗横流的商贩直到被扔出去前最后一刻都在破口大骂。 随着巨响而颤动着关闭的门,暗处里藏着的人影,手里的刀也随之出鞘。 “小子,自己选择的东西,可没有理由任性扔掉,那只是一个懦夫,”古洵溺爱的目光渐渐触到了古钥身上,“她以后就是你的妾了,懂了么?” 麻袋已经完全褪去了,光着腿的小女孩恐惧的用破布盖住身子,倘若清洗了身子,也算得上是个含了苞的小野花。也不枉这商贩这么的夸大。 “我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如果真是这样,那最好不过。”古洵转身走进了正房,留下古钥与女孩二人。 “小东西,”古钥将手伸过去,揉捏了一下她带着灰尘的小脸,“我当是什么美人呢,竟让那个狗奴才如此夸张。原来就是你这么个肮脏的小东西啊?你说……我是不是亏得有些过头了?” “我……我可以洗干净的……”银铃一般的声音窜入古钥的耳朵,竟令他有些发怔。 “洗?你拿什么洗,这古家上下都是我的东西,你想怎么洗?”古钥另一只手探向女孩身下的破布,使劲一抽,就扔在了一边。女孩再无遮蔽的身体整个暴露在了古钥的面前,小小的身体瑟缩在一起,像极了一个无可依靠的失群的小兽。 女孩低低的啜泣着,身子斜过古钥还想将破布抢回来。 “我用十枚金铢的价格,把你给买了回来,”古钥捏住她不安分的手,眉眼变的凶狠了,“你觉得我买的值么?你值这个价么?十枚金铢,至少可以让我买一百个你这样的小东西,而且她们全都比你听话!” “那……那我,”女孩的眼里含着泪,只是轻轻用手遮挡着没了破布的身体,“我该怎么做……” “花了重金买的东西,却不加感激,倒是出格的问她的主子,自己该怎么做?”古钥盯着她,“像你这样不听话的,我会卖到妓院去。” 女孩一愣,忽然咬紧了唇瓣,满脸的泪痕干涸的似是两缕纤薄的长线。 “你怕了么?”古钥猛地用手抵住了女孩的下巴。 “我……我不怕!一点也不怕!”女孩怯怯的盯着面前少年的手上被自己咬过的地方。 自己这理应处死的举动,究竟会不会被深究……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哟,还挺倔的?”古钥一惊,笑意更甚,“那你跟我走吧,我把你卖到妓院去。放心,我会经常去看你的,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东西。” 女孩决堤一般的泪终于又涌了出来,可是她什么都不敢说,只是可怜巴巴的跟在古钥的身后。被卖到妓院,还不如留在古家跟随这恶霸被他打骂呢…… 余光里,古钥瞥见了女孩绝望的样子,强忍着捧腹,疾步走到了中庭别苑。看门的家丁眼见少家主来了,慌忙间将门打开,恭敬的矗立在一旁。 古钥想起什么似的,又招呼看门的家丁过来。 “少家主,有什么吩咐。”家丁瑟瑟的半弓着背。 “去将我的浴器倒上温水。”古钥走进院子,发现女孩止在门口不动了。 “小东西,怎么?才走几步路就累了?” 女孩紧紧捏着身上的破布,嘴唇都要咬出血,“你……你不是说要把我卖到妓院里去么?” “那不如现在就走,依我看倒还来得及。”古钥猛扯住女孩的手,就想往外走。 “不!我……不去!”女孩出人意料的反抗,挣开了他,竟令古钥一阵失神,“我哪里都不去!我……既然是你买的东西,那我就要侍奉你,不去妓院!” 古钥抚了抚仍带着牙印的手,“你想干什么可由不得你啊,小东西。” “奴才,去给我把张诊生叫来!”他转身吩咐家丁。 待得家丁走远了后,古钥径直走进房里。 “你是我的妾,就不让你去妓院了,免得族里一些老眼昏花的老东西再说我爹的闲话。”古钥盯着后方跟进来的女孩,冷厉的眸子里藏着笑意。 “我……我懂的。” “那么……”古钥想起了什么,“从今以后,你姓古。我爹那老家伙看样子也挺喜欢你的。” “就叫古杺。”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六章 蛇蝎之妇 “丫头,知道么?” 古钥藏在袖子里已经焐热的手伸了出来,抚住了古杺的小脸。刺骨的冷传入他的手,竟令他一阵失神,这丫头,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那张如琢玉一般的小脸上,冻成冰霜的泪痕看的古钥心里一阵绞痛。 “铃棠花开了……”轻声的呢喃一经说出口,就立马变成了哽咽,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驻于一旁的古洵,大袖里抚弄着象牙色的玉璧。玉璧之上的色泽温润,他已经随身佩戴有些年头了。那是古杺稍小时,央玉雕匠人所铸,玉质虽是平庸,可他却非常的喜欢。他默默的看着面前的长子,以及……他的女儿。 “你十一岁那年,我赠予你的铃棠脂粉,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脂粉。”古钥另一只手也从袖子里掏出,手心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荷包,“也是我最喜欢的脂粉。” “杺儿知道。”女孩的眼里含了泪。 “看来你有在听我的话嘛,小丫头。”古钥轻轻地捧起了女孩的脸。 “嗯……钥哥哥的话,”古杺终于伸出手死死的环住古钥的腰,“我只听你的……” “你当然得听我的,”古钥轻轻的将她抱了起来,撩开了那如墨的发丝,“你可是我的东西,谁都没法夺走。” “成亲这事……是那个女人的决定吧?”这话是对古洵说的,可是古洵却忽然板了脸避此不谈。 “你几时走?” “父亲……” “我问你几时走!”古洵猛地大吼。 古钥沉默许久,目光与古杺相交,“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是!我告诉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决定!可你又能怎样?把你弟弟古介的婚轿给砍断么!?” “我会的,只是父亲你不该这么做的,”古钥低声说,“你这样会害死古杺!” “古杺是你亲自许定于我的,而现在你又亲自撕毁了许定。古族的家主,话音的分量就是如此卑下的么!” 狠狠地一记巴掌扇在了古钥的脸上,古洵暴怒而悲伤的脸上阴晴交替。他发怔一般去看自己红肿的手,目光对上了儿子愕然的眼。 “你这个畜生!”古洵的声音愈来愈小,“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 “这是等同于懦夫的行为,这话我可一直记得。”古钥又搂紧了怀下的女孩,脸上的疼置若未闻。 身子已经有些微躬的男人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儿子,看着他的神情由愤怒转为了悲怮,可是自己又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这四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我心之念念的女孩,最终要嫁给了别人,难道这不可笑么?” “没什么可不可笑的,已经决定的事情,再无可逆了。再过不久,你就要回到武役城了,真正的随吕都督上阵,挫败奔骑。到时你能够保护好杺儿么?你能保护好你自己么?你若战死,杺儿该怎么办?更何况,我古家不出孬种,你休想畏战而逃,带着古杺苟且偷生!” “烈逊爵呢?皇族呢?甚至是你呢?这些我都担待不起!”古洵振开大袖,将手缩了进去,紧紧握住那方玉璧,“你死了心吧……就当是你这个父亲,没有信用。” “是她对么?那个蛇蝎一般的女人。”古钥对父亲的一席话似乎早有预料。 “想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么?” “我或许猜到了……” “呵呵……是啊,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古洵的声音低而有力,“你跟你母亲太像了!太像了!就连一件细致入微的小事的处理,都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你醒悟的太晚了。那都是我的责任,我不该去溺爱你这种一旦沉沦就绝不会醒来的东西。”古洵盯紧了古钥,“你母亲就死在我眼前,就当着我的面被处死,我也绝没有想到吕氏的王族会做出此等决定来打压古家的势力。” “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古杺和古介的成亲么?” “他是嫡系次子,而你是庶出的长子,你知道其中的理由。” “这委实有些讽刺,”古钥慢慢的笑了,“我的女孩,我居然没有办法把握住,真是笑话。可他为什么会选杺儿?父亲你心里难道没有称量过么?仅仅是那些微不足道的过节?我想他应该也会为自己不受你的宠爱而暗自发狠吧?或者说父亲你真的应对好了那天的准备?” 古洵黯然。 凛冽里的一抹铃棠花香,令古钥更为大力的抱住身下古杺。可他力气越是大,顿生的无力感就越多。 他最终放开了手。 “我会在来临的那一天……砸了他的婚轿,烧了他的洞房。”古钥望向了远方。 “不怕死,你就尽管去吧。”古洵长叹了一口气,“只是他们完婚的地点,不是古家。” “不是古府?”古钥一愣。 “是吕炽的府邸。” “吕炽?烈逊的都督,烈逊爵?”古钥又忍不住问。 “闭嘴,该问的与该说的,你不明白么!”古洵低喝。 这时,有两人自广场右侧走来,凭着几许炽烈的火烛,他们的面貌渐渐浮现。其一,是古介。 “父亲,”古介对着古洵郑重的作揖,将头别向了古杺,“杺儿,看来和哥哥的叙旧有些长啊,咱们也该走了。” “我的事情,我知道怎么处理,轮不到你来!”古钥回绝了那只试图把古杺扯回去的手。 “哥哥,要注意分寸啊……”古介猛地抽回手,阴冷的声音仿佛冻成了霜。 古杺慢慢抬起了眼帘,泪痕已经被她用手帕悄悄的擦去了,“我……还是走吧。” 这丫头,已经放弃了么? “不着急。”古钥再度将她拥入怀里,“四年时间不见,自是该好好叙旧。贤弟,不打紧吧?” “当然,一切随哥哥喜欢。”古介微笑,退走的步伐里,最后一句话传到了古钥的耳里,“不过之后,就随我喜欢了……” 古钥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目光游离在父亲身上,知晓父亲在看着那个女人,只是眼里却只剩下落寞。 “母亲……”古钥越过挡路的古介,硬着头皮对面前的女人作了一揖,该有的礼数他绝不能疏忽。 立在身前的女人,像极了艳美至极的狐狸。古钥的目光触及之下,那女人狭长的眸子里充满了狐媚的魅意,与古介有着七分神似。粉妆玉砌之下,藏着与她的面貌大相庭径的歹毒作风。她是古介的生母,一个真正的皇室之后。是烈逊爵吕炽的小女儿,吕步宛。 “钥儿,倒还记得些从前的礼数呢。”吕步宛掩嘴而笑,径直走到了古洵身旁,“我好像记得这四年里,你这孩子是去武役城里参军了吧?” 古钥沉默了许久。 “哟,怎么了钥儿?娘亲问你话呢,”吕步宛收回了手帕,佯装了担心,“是身子不舒服么?” 古钥强忍住女人身上浓郁的季玫花香,有些干呕,“母亲……我的确是在武役城的守卫军内,在燕翎爵,吕骜都督的门下。” “吕骜……”女人的脸微皱,仅仅是一瞬就转为了笑颜,“钥儿可是要好好报答骜都督呢。” “钥儿会的。” “不过钥儿在武役城参军四年之久,学的也定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吧,”吕步宛的目光散漫的勾在古钥身上的每一寸,“不过没有关系哟,咱们古家可以让钥儿挥霍一辈子呢。” 古钥慢慢的站直了,盯住吕步宛的眼里深藏着怒意,“母亲……说的是。” “真像啊……”女人毫不顾忌的回应了那可以杀人的眼神,“你冷厉的样子,愤怒的样子,和你母亲真像啊……” 那双狐媚眼在古钥的面前闪动,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吕步宛会对其忽变的性格没有任何疑虑,仅是媚笑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以及嗤笑。 也许,他已经懂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不知多久之前,古钥与司空羲之间,曾有过那么一次怪异的对话。 彤云密布之下,染红了亭台楼榭的任何一处,两人静静的坐在露天的小院里,涣散着眼光,就快要睡着了。 “师兄,究竟什么才算得上是恶人。”醒着的司空羲忽然问了古钥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古钥转过头去看他。 “你不觉得恶人的定义非常宽广么?”司空羲自顾自的说,“我偷过吕府的钱财,故而是恶人。也杀死过想要杀死我的大孩子们,明明是个孩子,却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杀人,这不是很奇怪么?你曾经是纨绔,也算是恶人。都督他刚正不阿,可是他上阵杀敌,手里千万亡魂,敌手的亲属以及他们的将领也许恨透了都督,并且千百次诅咒他不得好死。那么,都督也是恶人。” “你想说什么?” “那些影众们,是我们咬牙切齿想要拔除的恶人。可是在他们的眼里,我们也是他们的敌手,是恶人。” “司空羲!”古钥猛地叫停了他。 “我们都是恶人,有什么所谓的道义呢,不过是伪善。”司空羲喃喃的说。 他站起了身,没有再听清古钥的话,只是静静望着头顶覆天一般的彤云。 “你给我记住了!羲小子!”古钥狠狠地踢了司空羲一脚,“恶人啊……是心存恶意,而且手里有刀的人啊!” “可以杀人的刀!” “那把刀,仅仅局限于刀么?”司空羲受着痛,藏着簇火的眼看着古钥,“有时候,那把无形的刀子,才是杀人最快的刀,师兄你或许少说了这一点。” 那之后,就下起了雪。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七章 忍无可忍 古家在添节之时有聘请乐师的家俗,而此刻从前庭而来,数十个背负着金石丝竹各式乐器的奏乐手艺人,已经先后站定在了广场的入口处。乐师的主事将手里的器具交给了下属,先走了过来,向古洵报告了来人的多少以及需要演奏的地点。而古钥看准了机会,再不愿与吕步宛纠缠下去,手牵住古杺就要离开。 “哎哟!”这时,从后厨里端着菜品走出的婢女猛地后退了一步,与古钥撞了个满怀,手里盛满菜的瓷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已经小心到了极点,可总是事与愿违。 厨内的管工千万叮嘱过他,要十分注意。这只瓷碗乃是烈逊的御窖烧制,是家主夫人吕步宛的随嫁嫁妆之一,万不可有所损耗。 婢女像是丢了魂,怔怔地望着身前的古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毫不避讳的用手去抓拾那滚烫的热汤与尖锐的碎渣,以祈求自己受到的责罚会少那么一星半点。 “小崽子,你疯了!?”刺耳的叫骂声传来,古钥循声望去,只见面色愠怒的古谚正从不远处疾步走来。 古洵的目光循着叫骂声而寻了过去,身边的乐师主事识趣的先行退回了前庭,和一众下属准备必要的工作。 武师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随着一众人的目光看向了忽然暴怒的古谚以及那个陌生的来者。他们先前都是听到了猛烈的瓷器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只是在眉眼触到了古洵以及吕步宛的身上时,才迅速的制止了这种出格的行为,转而去看事件的始作俑者。 就连古族的后生,都是知晓着家主以及这位家主夫人的手腕多么的强硬。他们的父母以及祖辈多会狠狠地警告他们说,孩子间的玩耍闹腾绝不能涉及家族的事情。 而更甚至,家主与夫人相关的一切事宜,那些族里长辈们更是严令孩子们或是年轻人们不许有任何深入的话题。 “喂……为什么我觉得那个人,好熟悉的样子。”有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悄悄的对身旁的同伴说。 “嘘!族里的规矩你都忘了么!”同伴踢了那个孩子一脚,“你不想活啦……” “我只是觉得那个人很熟悉嘛……”孩子又悄悄的说。 “当然熟悉了,你们两个真是个十足的傻蛋!”又一个大些的孩子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他们一个脑瓜崩,“瞧清楚了,你们两个。那个家伙可是家主的长子,四年未归的烈逊城第一恶少,古钥。” 身边的十多个孩子同时发出了规模算不得小的惊呼声,先前三个孩子之间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程度不一的字眼。只是在那个大孩子说出此人是古钥时,他们全都支棱了耳朵,真正的听清了。 “都给我闭嘴,一帮混小子!”低而有力的声音震住了孩子们之间已经愈来愈吵闹的嘈杂声,年老的古聂捏着他的随身酒袋,脸涨的通红。他的眉眼之下,死死地盯着疾步走过去的古谚。 另外三位族老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了古聂维护这忽如其来的变故。这时,有人忽然接近了古聂,是一个已经加冠的年轻人了。 “叔公。”年轻人站在了古聂的身边。 “有话就快说。”古聂瞥了年轻人一眼。 “叔公,我觉得……这古谚的行为,似乎有些出格了啊。”年轻人看着古谚朝着古钥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个分家之人,简直是放肆。” “呵呵……不过是军中的一个武夫罢了,目无尊卑,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古聂冷笑,“古琛,这也不怪你说他放肆,就是要我说,也忍不下这口气。族内的规矩森严,任何人都不敢轻易触碰那道禁令,而古谚却无端的去挑衅整个古家定下的规矩,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骂少家主。已经无异于死罪了。” 古琛一愣,“那他还怎么敢……” “琛小子,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如此嚣张的对待你那堂弟的?”古聂低低的问。 “古琛以为……古谚是要借打压四年未归的古钥,以达到收买人心,提升自己的名望的目的。” “他一个军中武夫,提升在古家的地位又能如何?”古聂打了一下古琛的头,“想要靠打压少家主而提升地位,蠢!” “那又是为何?” 古琛还想追问,只是古聂早已经走远了。老人提着酒袋慢慢的离开了广场多达上百人的嘈杂,大概是要去城里酒楼游玩一番。 “叔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古琛朝着老人离开的方向极目,只是影影绰绰之间,老人的身形已经看不清了。 …… 古钥躬下了身去帮婢女捡拾碎渣,却发现这小婢女太过于紧张,手已经被碎渣扎破了,鲜血正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你是新来的?”古钥看了婢女一眼,“起来吧,我来捡。” “公……公子,很烫的!”婢女这才发现了一同蹲下的古钥,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只是个下人,因为刚被爹娘卖到古府……还不太会这些。” “下人也是人啊……”古钥摁下了婢女的手,制止了她再去捡拾碎瓷渣,“这本就是我的错,而且这瓷碗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便宜货色,以你的月奉似乎并不能还清吧?” 有家丁早已是见势不对,急忙提过了扫帚狂奔而来,却在半途里被人拦下了。那人一记大力的巴掌,几乎使他原地转了一个圈。 那腰上挎刀的身形,正是古谚。他劈手夺过了扫帚大步走向古钥,铜铃大小的眼直瞪着他,“小崽子,真当这里还是你任意撒泼的地方?” “叔父,这是我的疏忽,这小婢女暂且放她一马吧。”古钥头也不抬的回答。 “你!”古谚扬手就想打他,可手却怎么也压不下去。那双令人胆寒的冷厉眸子,终究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叔父,您尚且旧伤未复,犯不着动这么大的脾气。”古钥整整衣袍,站了起来,眸子不经意的看着他,似有挑衅之意。 古谚的目光凝住,旧伤未复这件事他可从没有向谁说过,更何况这个才刚来的小子,难道仅凭气力就已经被看穿了么,这绝不可能…… 他本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让其知难而退。可现在这副光景,自己倒是示弱一分。 “你给我滚起来!”古谚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了婢女的身上。他决心避此不谈。 小婢女忍着痛,战战兢兢地扶地起身,手里还抓着一把碎瓷片,鲜红的血从指间缓缓流下。 “滚去后宅打杂。”冷冷的语气令小婢女的头压得更低,她很快就跑开了,眼里打转的泪终是憋了回去。 古洵遣散了身边的几位家丁以及一众围观的族人。他的手攥的很紧,丝丝怒意浮现,像是随时都会爆发。这个分家的莽夫简直是吃了狗胆,居然敢对自己的儿子出言不逊,这目无尊卑的东西…… 这时,有只手轻轻覆于他的脸上,随之一阵浓郁的季玫花香而来的还有那双妩媚的狭长眸子。 “官人,可是乏了么?” 古洵只看她一眼就匆匆避开了视线,背后隐隐有汗淌下。那双仿佛能够摄人心魄的眸子里,藏了太多太多。浓郁的季玫花香本就喻示着蛊惑,与这女人相配,无异于剧毒。 “夫人多心了。” 吕步宛微愣,不禁莞尔,“官人倒是与妾身见外了!你我二人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是因为钥儿吧?”她轻轻捂嘴,“官人从很久以前就特别喜欢钥儿呢,就连妾身见了都是要为介儿抱些小不平呢!” 挽于古洵臂上的手渐渐松开了,她施着盈盈的脚步接近了不远的古谚。 余光里,古谚看到了缓缓接近的吕步宛,猛地转过了身。他的眼睛驻足于女人窈窕的身形上久久不肯挪动,直到吕步宛行将至面前才猛地反应过来,急忙俯身作揖。 “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呢?况且,钥儿他可是少家主呢。” “这……小人明白。”古谚面色难看地赔礼,也不敢多说。果断的转身走向了一旁去指挥忙活的家丁,顺势驱散了一众不舍离开,围观的族人。 吕步宛伸出手将古钥的外衣抚平,微有皱纹的嘴角浮着笑意,“舟车劳顿了数十天之久,钥儿想是也十分念着父亲吧?” “母亲……也是。”古钥低着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武夫出身的古谚仅是一个分家的狗而已,就敢如此对自己大呼小叫,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蹊跷。 既然有肆意妄为的护主狗,那就会有幕后的主子为其撑腰。这主子会是谁?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 “钥儿的嘴还是这么甜呢!”吕步宛的眸子弯如月牙,她转身示意侍立在古洵后方的古介过来,“介儿,到娘亲这里来。” “娘亲,”古介郑重的走到生母面前,作了一揖。 “今天有跟你哥哥好好的叙旧么?” “当然,”古介的脸上浮着笑,“真是怀念以往与哥哥在广场上练刀的情形啊!不过我倒是也要感谢哥哥呢,肯将杺儿许配给我。” “毕竟,”他的笑容逐渐狰狞,“杺儿可曾是哥哥的妾呢!” 古钥的脸色慢慢的阴沉了,右手扶上刀柄,“你想如何?” 这话是对吕步宛说的,可这妩媚的女人全然没有听到的样子,只是踱着步子,像只妖冶的黑斑蝴蝶。 这时,正堂门内有人大声的叫嚷时辰已至,而后便是被年老的长者好一顿训斥不识礼数。不过时辰已至,也就意味着家宴已准备开始了,这其中的小插曲也就无人再挂念了。 古洵静默里看着不远处的古钥三人剑拔弩张的形势,什么都没有说。他扯过了古杺的手,无顾其低落的神情,朝正堂走去。 “伯父!”古杺大力的想要挣开他,像只叛逆的小鹿,“钥哥哥他……” “我是你父亲!”古洵忽然停住不动了,“一直都是。” 周身的一众家丁知晓家主的性子古怪,故而没有人胆敢上去做什么谄媚之举,仅是侍立在两旁,等待着命令。 端着仪态的众古家族人慢慢进入正堂,绕身躲过家主,先行坐于自己的席位,没有人敢议论堂外的事宜,因为他们没有资格。少有的几个位高权重的族中长辈仅是将身子坐的极正,脸上的愠色外露几分,以示他们内心里的不悦。 “哟,是时候了呢,”吕步宛顿住脚,以手遮面,“钥儿,四年之久不能出席的家宴,今日一定要赏脸哦。” “你当真不说是么?”古钥的语气很冷,他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了,那至深处的恶鬼就要咆哮着冲出来了。 “你这孩子……”吕步宛斜身看他,瞧不真切的表情像只魅惑的狐狸,“娘亲啊……可是很喜欢你这孩子的呢,又有什么瞒着你呢?” “闭嘴!”有刀剑滑鞘而出,清鸣击铁声绝响不断。古钥的声音似是冻住了,“你不配!” 吕步宛的话音卡在了喉头处再无法向外一寸,她盯着那柄仅离脖间半寸不多的刀刃,痴傻了一般。她想呼救,可仅仅是这也做不到。她绝没有想到面前的年轻人会做出如此的行径。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八章 处死 “钥儿……”吕步宛低声说,话里带着颤抖。 “我看你究竟能忍几时!”古钥的刀朝里深入了一寸。 近旁的古介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一般狂奔而来,几乎瞬间而至的长剑由下猛地将古钥手里的战刀挑翻,“给我滚!” 古钥后撤中躲过了那凌厉的攻势,手里的战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冷冷的观望古介扔下了长剑转而俯下身的狼狈模样,竟意外的心生悲戚与那痛恨。 狡诈的狐狸都尚且知晓护母,而自己却在那天到来之时,什么都没能做到。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了,那我也不想再隐藏些什么了,”古钥弯下腰拾起了战刀,以左手覆于刀柄末端,右手持住刀柄。刃身刺眼的反光里,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冷厉的眸子,里面仿佛有火灼烧。 古钥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地,手里的刀像极了斩落千万人头颅的杀剑,狠狠地扬到了头顶,而后落下。尚且护住吕步宛而顾不得其他的古介只得强行提起手里长剑,猛地横在身前朝上推去企图挡住。 可是这时,古钥手里的刀忽然变换了招式。那本就威力巨大的下劈刹那间变为了更为疾烈的逆流式,那是逆流式的第二式,破刃!庞大的刀势似是罡风一般直扑向古介,他的脸上燃起了森森的笑意。 “混账东西!你敢!”不远处的古谚大惊中抽出刀向前。 “锵!”剧烈的金属断裂声响起。古钥猛地抬刀,盯着身下吓傻了的二人与那两截断剑的目光朝后掠去。 古谚的刀势奔腾着涌现,已经没有时间再对身下的古介两人做些什么了。古钥箭步向前,只一偏头就躲过了那道攻势,在古谚微愣的眼神里狠狠地将刀刺了过去。 古谚急忙横刀去躲,顺势而来的一击横斩下一瞬就会迸出。而古钥也早已料到他的想法,收回的刀已然变换了攻势。 “都给我停下!”暴怒的咆哮瞬间将大动干戈的二人镇住了,他们手里的刀都慢慢的收回了鞘。 堂门前,目光清冷的古洵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古杺的小手。他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尊修筑已久的雕塑。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他的声音像是打雷。 “父亲,我……”古钥看着他,却说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适才的冲动直接导致了他犯下最严重的错误。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古洵说,“还不快滚!” 静的可怕的四周突然涌现了数十个黑袍的持刀人,他们也是古家的家丁,只是平时不会轻易出现。凭着清幽的月光,他们手里的刀直令人看的生寒。 “可古杺她!”古钥抬腿跨过身下的半跪着,仍在颤抖的古介。他还想说什么,却是没能发现古洵那急剧变幻的表情。 这时,融入黑暗的黑袍家丁们又是浮现。数十柄窄刃腰刀齐刷刷地抵在了古钥与身边古谚的要害处,快的令人心惊。古谚还想挣扎,却猛地被身后的黑袍人一脚踢翻在地上。 古钥警觉地扶住刀柄,却在这时猛地看见了面前黑袍人胸前的一朵镶金的六瓣铃棠花。丝丝的花蕊经由六瓣齐放的花瓣探向外部,显得格外娇艳且逼真。那是古族的族纹,六瓣铃棠纹。 古钥松开了手,徒生一股无力之感。即便他能够破开这些人的方阵,可是父亲的目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上的。 “我这就走。”他的话音极慢,游离的目光停驻在了父亲身后的古杺脸上。 真是的,连泪都没有擦干,也还是个没有长大的丫头啊…… 古钥看到她的唇瓣似是动了,那附着洁白的贝齿张开的口型,他转瞬间就辨识出来了。 这是很久以前自己就教会她的唇语,想不到这丫头还会记得。 “我……等……你。”他轻轻地念出了那三个隐晦的唇语,无声地笑了。双腿渐渐地拨动开,调转了去向。 “你当然得等我……你可是我的东西啊。”古钥自顾自的说。 层层之围的黑袍人一个接一个让开,给这位少家主敞开了道路。 古杺已经哭干的双眼再滴不下一滴泪,她嘴里的唇语还在轻轻启着,悲怮且清婉。 …… 风渐渐的小了,像极了白日的火烛流转于正堂的周边。古洵站在那里已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的正堂门紧闭着,透着点点微弱的光。瑟瑟的家丁们不得不在族老的喝令下关闭那扇门,直到将古洵完全隔绝在门外。 那是老家主的命令,甚至比身为家主的古洵的命令更为管用。老家主不喜欢庶出的长子,以至于极为溺爱古钥的古洵,处处遭逢老父亲的抵制,可那又无可奈何。 干燥凛冽的风总是使人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古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将还保持在握住的手收了回来。 古杺也已经离开了,啜泣着独自去了自己的厢房,而不是添节里古族的家宴。出身低微的古杺,从小就没有资格参与家宴,能够被古洵收养做女儿,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慈了。 古洵似是想起了先前古杺摔下手跑开的背影,那么的寂寞与绝望。她本就自己亲自许定给古钥的妾,可是现在仅凭一纸命令,就使她成为了古介的妾侍,像极了低贱的奴隶。那么依赖古钥的她,又怎么肯呢。 那些黑袍的持刀家丁密密地围住地上趴倒的古谚,没有古洵的命令,这些人会就这样一直持着刀站下去。古洵在静默里抬头,清幽的月光下,他的目光触及到了最远处的广场入口。 四年前,那个被溺爱的少年,就是这样从家中去往武役城的,气盛且浮躁。 四年后,已及弱冠的少年终于回来,变得沉稳且冷厉。可任他遇事冷静,也终究犯下了这最严重的错误。那个蛇蝎一般的女人是多么的阴暗,古洵他早有体悟,而现在他的儿子又会落入那女人精心布下的陷阱。 他的眼睛忽然定在了古谚的身上。 “古谚,你这分家之人,可知犯了什么?”他凑近了古谚。 “小……小的不知,”古谚忽然触上了古洵那森冷的目光,猛打了一个寒噤,又急忙改口,“知……小的知道!小的明白!” 这种时候古谚已是没有必要再装腔作势下去了,先前他受了主子的命,而狐假虎威的向古钥施压。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对古钥的斥责就好比朝古洵的脸上猛扇一巴掌,更是对古家的家主极为的不敬。 他只是一个军中武夫罢了,心里的权谋屈指可数,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他自作自受罢了。而家主铁了心要惩戒他,那他就必须得去承受这份怒火。 “说。” “小的……不该斥责古……少家主!”古谚艰难地抬头,而后又被黑袍人一脚踹了下去。 “老实点!”黑袍人蹲下身死死地摁住了古谚的头。 “你的主子是谁?”古洵变了腔调,眉眼里有光流转。 “主……”古谚滞了一瞬,“小的……小的是古家之人,侍奉的自然只可能是您了……哪里又有什么主子。” “已经够了。”古洵起身,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累了。 数十名黑袍人很快就察觉了古洵的意图,他们离开了原地,朝着正堂以及整个广场的四周分散而去,检视一切可以窥探的地点。而广场外的戏班子与一众乐师手艺人们,都被赶过去的黑袍人紧紧的控制在了前庭,待得时机已至,才会让他们进入广场,置办弹曲的准备。 古洵自顾自的踱步,眉眼不时的瞥在了后方黯淡的烛光。映照里,正堂掩上的门内,族人们正在举行家宴,而他作为古族的家主,则必须尽快的回去了。饶是老家主再老眼昏花,不懂人情,可这是一年里添节最为重要的活动,古洵作为家主也必须主持家宴的进行。 “如何?”古洵后方的黑袍人很快就回来了,如墨的身形抢跪在地上,像是尊古塑。 “家主,一切无恙。”黑袍人气喘如牛,极力控制着声音。 “动手。” 话音落下,黑袍人们交相配合着控制住古谚的四肢,防止他会因剧烈的颤动而导致鲜血四散迸射,溅脏家主的绸衣。 “家主……家主!”古谚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您当真要杀我?!我为古家做了这么多,我死了……古家……古家!” “对了!那女人!是那个女人!”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可是您身边的毒蛇啊!” “真吵啊……”古洵扶额。 又一个黑袍人急忙上前,伸手从身上扯下了一块破布,狠狠的撬开了古谚的嘴,把攒成粗绳一般的破布死死地勒住了他半张的嘴。那立时而来的劲力几乎要崩碎古谚的门牙,干涩的破布抵住舌头,竟使他说不出的痛苦与绝望。 “呵呵……”古洵冷笑,“我古家祖上曾有一先祖。他曾是这酉矢侯国的御殿卫将军,亲统三军。他尚存之时,以一己之力为酉矢侯爷打下了这半壁江山,功不可没。即便是如此,先祖他也不敢为人称道说自己于族有大用。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司长,仗着幕后主子能够为你撑腰便胡作非为,还真怕本家主收拾不了你了?” 古谚的挣扎渐渐地消失了,他终于意识到所谓的疏离长子一直都是假的,那女人的计策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自己这一环,而古洵也早已经知晓了一切。古谚本就是一个弃子! “要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啊,你这个分家的狗。”古洵将头转向了后方。 有刀剑斩碎硬骨的声音响起,古谚伏着的头颅抽搐了仅仅一瞬间就再没了动静。负责守查的黑袍人们盯紧了所有的地方,以免节外生枝。 “收拾干净。”古洵低声吩咐。 他的目光触及之下,先前吕步宛与古介被下人抬走的方向,似乎仍能看到那女人回眸的媚笑。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行进之中,而破局究竟该以何破局? 第二卷 余烬 第五十九章 暗流涌动 古聂立在前庭的那棵梧桐树下,一口接一口地灌下烈酒,他手里捏着的羊皮袋陈旧但修补甚好,这足以体现老人对这用来装酒的羊皮袋何等看重。 毕竟,他已是个老酒鬼了。 “老东西,你要是再这么喝下去,你会死得更快!”同样身处于暗处的戏班子与乐师们歪歪斜斜的坐在小板凳上,等待着古府的家宴完毕。一个较为年长的乐师看清了立在梧桐树下的古聂,慢慢的走到了他的身边,话里带了些落寞的讽意。 “原来你还没有死啊?”古聂眯了眼,这才看清身边走近的老乐师,“我还以为你这老不死的已经死了呢!” “放屁!就是你这老骨头死了!也轮不到我先死!”老乐师瞪眼瞧着仍在喝酒的古聂。 “族里发生的事情,你多少也看到了些许吧?”古聂瞥了老乐师一眼。 “什么事情?” “装什么装!”古聂放下酒袋,“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你这老东西倒是还装傻了!” “那我就算是看到了,又能怎样?”老乐师无奈的笑了,“难道还指望我上去帮你么?” 古聂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 “咱们都不是以前啦!”老乐师抢过古聂手里的酒袋,咕咚喝了一大口,“以前的我可以靠着家族给我撑腰,能陪你四处闯祸。可是现在不行,我老了,也不再是家族的人了。” 老乐师摸了摸手里攥着的洞箫,“我只是个吹洞箫的闲人罢了。” “洞箫?我记得你可是有些年头没有吹过这洞箫了。”古聂盯着老乐师手里的洞箫。 “添节奏乐,哪里会有吹洞箫的?”老乐师轻轻踢了古聂一脚,“这箫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老东西。” 古聂一愣,刚想说什么,耳边就已经飘来了悠长而素雅的洞箫声。这洞箫的材质算不得什么上好的美玉而做,仅仅是老乐师从山间野竹林里取下的一管竹子而已。幽静的前庭里,一众学徒们以及戏班子的人都沉浸在了极空旷的洞箫声音之下,有些人已经开始了轻轻的鼓掌,只是并没有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凸显出什么不妥。 这时,古聂忽然感觉到了广场的入口处有人走出。他回过神,细细地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昏暗烛火下,慢慢的显现了一个剪影。那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而古聂也终于知晓了他的身份。 “钥小子,四年未还,这家宴如今都是无心坐席了么?” 人影显然吃了一惊,明灭的笼火之中,他的半边脸仍然笼在黑暗里,使本就眼神极好的古聂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倒是聂叔公,怎么会在这里呢?”古钥反问。 “你这小子,倒是戳到我的痛处上了!我还真没那心思去家宴呢!得让他们来请老子!” “该说果然不愧是叔公么?”古钥一笑,“即便是老了也不会轻易地拜倒在那所谓的管教之下。是吧,叔公?我可是还得小时候你代我父亲常常教训我呢。” “这么说,你这小子临走前还想再挨我一顿揍么?”古聂也笑了,眉眼止在了老乐师的洞箫之上。 “聂叔公,你觉得我父亲在古家是如何?”古钥的声音很轻。 “如何?”古聂一怔,“你是问吕步宛的事?” “那个女人步下的局,太长也太远了。” “是很长,但现在还不足为虑。”古聂抬头,想在大片的云层里寻到那昏暗的月光。 “不足为虑?只怕是现在的她想要扳倒古家,胜似摧枯拉朽吧……” “钥小子,那些黑袍的家丁,你也看到了吧?” “那些黑袍家丁?”古钥想起了那些胸前配着六瓣铃棠族纹的黑袍家臣。 “想要扳回一局,那些多达四千余人的黑袍家丁,必不可少。”古聂低声说,丝毫没有避讳身边的老乐师。 “四千余人!?”古钥瞪大了眼。 “那是用你母亲的命换来的……”古聂盯着面前的年轻人,“所谓的你母亲仅仅是一个贱妾,不过是你父亲的一面之词而已。” “可是父亲为什么要骗我?” “他没有骗你,只是从前的你太蠢了,以至于到现在你都没能发现。”古聂猛地将古钥扯近了自己,“难道你还不清楚这铃棠脂粉的意义么?在你的印象里,你母亲最喜欢的脂粉就是铃棠胭脂,可是这铃棠的脂粉何足珍贵,岂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女人可以用上的?” “难道母亲她……” “是啊,你母亲不是什么出身低微的人。而恰恰相反,她是这烈逊望族,邵家家主的小女儿。烈逊有三望族,古家掌商,邵家掌民生,吴家掌军权。” “只不过现在的吴家军权,被吕炽重新收回。邵家的绝大权力也被收回,而现在只剩下古家所掌的权没有被吕炽收回了。不过那也快了,吕步宛下嫁于你父亲,就是吕炽为了打压古家的第一步。” “所以,她首先就将矛头指向了我母亲,从而达到向古家示威的目的么?”古钥的脸阴阴地。 “这只是其中一点。吕步宛深深的摸透了你父亲的脾性,用出了能够使古洵发疯的阴招。”古聂说,“只是你父亲最终忍下了一切,才使得那些慢慢壮大的黑袍侍卫,这么多年来不被吕步宛发现。” 古钥还想说什么,却猛地发现梧桐树后走出了一个人影。 “小子,切记,你叔公告诉你这些,可不是指望你来送死的!”老乐师停下了洞箫,眉目触上了古钥的眼。 “老前辈……您是?”古钥看着面前的老者,有些惘然。 “先不要在意我的身份,你只需要记住我的话就够了。” 古钥转过脸看向古聂,发现古聂只是低着头在想什么。 “小子记住了。”他朝着老乐师微微施礼,既然古聂都没有什么可避讳的,那么这个老者的身份想必也是可信的。 “钥小子,蠢货都会明白一个人深更半夜的不是呆在家里享受晚宴,而是朝着府外离开是意味着什么,”古聂忽然上前猛地揪住了古钥的衣襟,声音低而有力,“臭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被父亲赶出来了。”古钥沉下了头。 古聂愣了一瞬,手慢慢地松开了,“是杺丫头?” 古钥惨然一笑,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您现在还在想着那个女子么?” “什么女子……不过是个风尘之地的卖唱罢了,”古聂兀自灌下一口烈酒,“况且,死人再去想她又能如何呢?” “可心里总是要沉不住去想啊……”古钥慢慢地说,“对么?” “想又有什么用?”古聂起着皱的脸绷得紧实,“不要急于去做任何事情,明白么?” 有黯淡的月光破开云层,拂过了地上。处在暗处的古聂,慢慢变得明朗了。古钥分明的看到了老家伙的眼角边有滚下的泪痕。 “那女子一定很美吧,竟令叔公如此的挂念。” “美倒是极美,”古聂仰着头,微醺地笑,“就是想要染指她可费了我不少的功夫呢!” 他将酒袋系在腰上,携着酒气的嘴里喷出一口浊气,“不过光是美丽的女子,可不会让我倾心啊!” “还要绝色……” 古钥一个没忍住,竟笑出了声,“真不愧是叔公啊!” 古聂也笑,搔了搔斑白的长发,“臭小子,怎么听你这话就是不对劲呢?从哪里想来,都不像是在夸我吧?” 古钥慢慢地住了声,眸子里忽然闪出狡黠的神情。他猛地窜向了面前的古聂,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就已多了一个酒袋。 “叔公,今晚的家宴我可是都没有入席呢,喝口您的小酒不为过吧?” 古聂愣了半晌,不禁笑骂,“喝吧!喝吧!这可是溯回名酿,全酉矢都找不出多少余货!今天倒是便宜你小子了!” 古钥也不多说,伸手抠开酒袋的塞子,大口地灌入烈酒。他可不管什么溯回名酿,只要能够让他忘掉那些不快,就是美酿! “哎哟臭小子!”古聂见势不对急忙劈手夺过那酒袋,眯眼朝孔里瞧了瞧,心疼的直咂嘴,“不省心的东西!给老子喝干了!” 但等他再抬眼看时,那嘻嘻怪笑着的古钥早已经大步离开了前庭,仅留他一人原地发愣。 老人躬下身拾起了地上沾了灰的塞子,用拇指慢慢揩去了其上的不洁,重新摁进了酒袋的口上。 他弓着的身子总是极力去挺直,这样也许能够以假乱真使人误以为自己的年岁并不很大,而是依旧气盛。可时间似乎总留不住他掩盖的那些东西。 “你觉得那个小子怎么样?”老乐师收住了洞箫,已经没有再吹一曲的意思了。 “我觉得怎么样?你的眼不会自己去看么?老小子。”古聂也朝着正门的方向走去,不再去听老乐师说些什么了。 “倒是很像我的作风啊……”老乐师兀自说着,身形也渐渐的走近了一众乐班子。 数十个年轻的小子轻巧的坐在自己的乐器上,有说有笑。他们没能瞥见愈来愈近的老乐师,而待得他们的头上都狠狠挨了一巴掌的时候,才发现师父已经回来了。 “师……师父!”十几个小子都飞也似的站了起来,将乐器掩在背后。 “你们这帮混小子,都能耐啦!连自己吃饭的家伙都敢随便坐上去!”老乐师低吼,“都给我站好,等着古家的家宴结束!都不许坐下!” 小子们深深的低下头去,老乐师也还在愤怒的叱骂着。融于黑暗里的古聂回头望见了这一幕,低低的笑了,“这老小子……还有脾气了。” 古聂已经几近十年没有参与过古族的家宴了,于他而言,这种突兀的场合,向来是不适合独狼的,唯有风花雪月之地尚且能够平复些许不快。 古聂他深谙此言。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章 繁华胜地,八街九陌 手脚有些拙笨的婢女矮着身子从门洞里钻了出来,她低眉顺眼的朝着面前的一众戏班子与奏乐的乐师们行了礼,身子未免有些歪歪斜斜。 “老师傅,家宴已经几近尾声了,可以准备进去了。”婢女又对着老乐师行了三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了一边。 “已经结束了么?”老乐师猛吸了一口旱烟,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又开始吸了起来。 婢女还想说什么,只是身后的一个后生小子忽然窜了出来。 “师父,徒儿觉得有些奇怪。”年轻人悄悄的挤近了老乐师,“这引路的家眷,怎的是个婢女?而且徒儿觉得这个婢女似乎非常紧张啊……” “你觉得为何啊?”老乐师捏住烟杆,用烟斗敲了年轻人的头,“你是我的接班人,不试着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怎么才能带领你的师弟师妹们混口饭吃?” “可是……古家也没有必要骗我们吧?我们都只是些小人物而已,古家也犯不着做些什么动作来威吓我们。”年轻人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要你这小子有何用!”老乐师狠狠地朝年轻人脸上吐出一大口浓烟,返身朝着戏班子们的人走近了。 年轻人悻悻地跟在了老乐师的后面,猜不透师父的目的。 “老伙计,你且先带着你的人进去唱戏吧。”老乐师从腰间摸出了什么东西递给了戏班子的领头老汉。 “这……是?”戏班子老汉眯眼瞧了瞧老乐师递过来的东西,很快就抓住了,只是因为昏暗的烛火,并没有使他确切的看清这是什么东西。 “等会儿交给古家的家主就可以了,老伙计。”老乐师笑眯眯的看着戏班老汉,“记住,要注意周围的人。” “神神秘秘的……你这老东西真是老了都不安生。”老汉将那物品揣进了兜里,绕过了侍立在一旁的小婢女,进了门洞。所有的戏班子成员也都揣起了手边的器物,紧随着老汉进了门洞。 “师父,你刚才给方师傅的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年轻人忍不住去问老乐师。 “知道神秘,就别问东问西的,”老乐师低低的呵斥了一声,“小心烂舌头。” “唔……”年轻人紧闭上嘴不敢再说什么了,转过了身子想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凳上。可是这时,老乐师忽然拉住了年轻人,像是有话要说。 “师父?”年轻人一怔。 “你去叫师弟师妹们走远些,都围着那颗梧桐树摆好你们的东西,老实待着,我有话对这位姑娘说。”老乐师深深看了那低着头的小婢女一眼。 “有话对这婢女说?”年轻人狐疑的上下打量婢女,却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也就此作罢,返身走了。师父的决议,他是向来不敢去反对的,能做的大概也只是顺从自家的师父而已。 “姑娘,有事的话但说无妨。”老乐师朝着手边的栏杆上敲了敲烟锅,接着送入了嘴中抽了起来。 “老师傅,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小婢女好像哭了,只是她极力的在忍耐着颤声。 老乐师点头,已经猜出了这个小婢女的意图了。 “您能……送小女子出去么?”婢女靠近了些老乐师,声音打着颤。 “出去?在这里做下人做的好好的,你出去做什么?”老乐师停住了烟杆,“更何况,你以为现在已经几时了?” “不……不是这样的,老师傅……您或许误会了。”小婢女忽然扯住了老乐师的衣角。 “误会?你出去是想做些什么,难道还怕别人知道么?既然这么怕,那为什么还要去做呢?”老乐师俯视着小婢女,“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小婢女慢慢的松开了老乐师,身子歪歪斜斜的,已经再站不稳了,就在她摔下去的那一刻,老乐师稳稳地扶住了她。老乐师已经很老了,可是他挺直的腰杆使得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个老人,倒像才刚过天命之年。 “我只是个穷乐师罢了,可受不起古家下人的一拜。” “老师傅……” “我知道你是谁,无需刻意去装作什么,只会令人更加怀疑而已。”老乐师凭着黯淡的烛光去看婢女的容貌,“你装成小婢女来这种地方,并不是来找我的吧?还是说,你只是想体验一把当下人的滋味儿?” 婢女没有回应,只是久久的沉默。 “只是你要找的人,都先后离开了古府,所以才找上了我这么个穷混饭的么?” “老师傅……您是说……叔公他早就出去了?”小婢女忽的抬头。 “果然。”老乐师眯眼瞧过去,终于看清了婢女的容貌。 “拿着这个,快走吧,有多快就跑多快。其他的事你无需担心了。”老乐师将一卷纸条交给了婢女。那是古聂临走前给自己的,或许这老东西早就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故而安排好了一切。 小婢女没有再说任何话,她似乎过于着急逃出去,以至于忘记了向老乐师道一声谢。 “小子们,该干活了……”老乐师用眼神止住了那些后生小子们的目光,也朝着门洞里缓步行进。 深夜的月光,昏昏沉沉有如浊水,经由云层的遮掩愈发显得几分黯淡。 古钥轻手轻脚地拐进了幽深的巷子里,却忽然止在了入口处,再挪不动半步。那极为熟悉的鼾声像是一块玉石敲击在他的耳膜上。即便是在这鬼也要绕路走的巷子,他还是认出了那道倚墙而睡的人影,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着了一般。 这小子,还真的来了…… “站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今日是添节,可不是让你来这里吓唬人的。”古钥上前拽住了那人的肩膀,将其摇醒。 “啊!师兄……你来了?”司空羲显然吃了一惊,困倦感也慢慢地消褪了。 “走吧。”古钥看向前方,“可不能忘了我们此次来烈逊的目的。” 他想要扯住司空羲向前走,可是却落了空。 “师兄,你有心事。”司空羲站在那里没有动,眼底流转着不安。 静的可怕的巷子里,两人都是沉默了一会儿。 “我有心事?这话怎么讲?”古钥先是打破了沉寂。 “因为师兄喝酒了,”司空羲摸了摸鼻子,盯住了古钥,“你从来都不会轻易地喝酒的。” “哟,狗鼻子还挺灵!”古钥微笑,印着血丝的褐色眸子里闪着微弱的光,“不过我喝酒向来只为了逞一时之快,哪来不会轻易喝酒这一说。” 他上前打了一下司空羲的脑门,“歪理!” “师兄说的倒也是,”司空羲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只不过你一直都是沾酒即醉,刚才我明明闻到了很大的酒味,想是师兄也喝了不少吧?只是你却没有醉倒,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牙尖嘴利的小子,”古钥转身朝巷子外走去,“我也不跟你扯皮,咱们得赶紧回去,已经很晚了。” 可是他走出去很远都没有听到后方的动静,就又疑惑地转过身,只见司空羲仍然停在原地不动。 “我不懂为什么师兄会极力隐瞒在古家发生的事。好像进入古家时的你与出来时的你变了一个人一样,那样的陌生。”司空羲低低地说。 “陌生?哪里陌生了?”古钥问。 “因为你的眼神比从前更加暗了,没有一丝光。” “废话!”古钥踹了司空羲一脚,“这深更半夜的,你上哪能去看到我的眼!真是个多疑的小子!” “不对……”司空羲嗫嚅着。 “什么不对?”古钥狐疑的盯着司空羲,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不。我只是在想,师兄如果在古家受了欺辱而无法宣泄的话,”司空羲忽然拔出了腰鞘里的战刀,神色认真,“我会替你!” “就为这个么?你小子倒还操起多余的心了,你师兄我可还没有弱到任人欺侮的地步呢!”古钥淡笑,心里涌出了一股暖流,“放心吧。” 借着微弱的光,两人的步子都渐渐地快了,可是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 “烈逊的添节夜市好玩么?”古钥低声问。 “好玩倒是好玩,只是实在没有多少钱可以花,就连吃一些没在武役城里见过的吃食也处处受限。”司空羲气恼的垂下了头。 “哈哈哈,那样也好,省得你再浪费!”古钥边走边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错的话,这里最为繁华的地段,应是叫玉如街。当年的我,在这玉如街上可是人见人怕呢,现在想来,倒是个冥顽不灵的恶霸。” “要是我早生那么几年,定要为民除害!”司空羲握拳。 “如果你有那个本事的话!”古钥大笑。 那抹光点越来越亮,而古钥的身形也逐渐加快,直至他们完全离开巷子。 炽烈的烛光完全窜入了二人的眼里,恍若接天一般的灯笼烛火高挂在街肆之上,将这玉如街照的如若白日,流光溢彩。 沿街而立的人们满脸映着喜气,手里忙活着活计,一面招呼客人,一面笑迎众邻。古钥带着司空羲穿行于人满为患的街肆里,像极了从前在武役城的长盛街肆上逍遥自在。 不时的有总角孩童窜于人流之间,他们的手里攥着几根冰糖葫芦,大叫着玩抓鬼游戏,喜上眉梢。分明是子时极晚的时刻,可是这里的繁华却是渐入佳境。 繁华胜地,应是八街九陌。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一章 倒戈 如墨的黑暗里,三个披着带有兜帽的大氅的剪影,沿着小小的廊道愈行愈远。其中一人不时的回头张望着什么,像是在害怕一些东西。可是这时,那个紧张的人影忽然被前面的东西给绊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了一声。 “真是废物!”第二个人狠狠的一脚踢上了他,“还不快爬起来!” “够了。”走在最前面的人伸手制止了暴怒的同僚。 “带好你的路!老子的人,我自己可以管教!”第二个人一把打下了他的手。 带头的人也不再理会二人,眉目环顾了四周,细细的瞧着周围的情况。他揭下兜帽适时地的透了一口气,露出了极为熟悉的面容,是随行易煜一同前来烈逊城的北堂晟。 “程毕,这里可不是武役城了,再想作威作福,也得观察了形式!” “你!”程毕瞪着北堂晟,攥成了拳的手狠狠的扬了过去,只是北堂晟朝后一躲,便躲过了他的拳头。 “还当你自己是武役的阔少?认清一下形势吧!这里人多眼杂,我们不能在这里内讧,而是尽快找到他们才是!”北堂晟重新戴上了兜帽,继续沿廊行进,眼里有了杀意。 …… 万家灯火通明里,有一座异常奢靡的楼宇尤为的富丽,那里是烈逊爵吕炽初掌握烈逊城大权的时候,特命城内所有的匠人前来修筑了这座极其奢华的楼宇。楼宇之上冠名着烈逊爵吕炽亲自题下的牌匾,笔走龙蛇着三个大字,清曳楼。 玉如街的多数平民们,深刻的记着那一天,烈逊城的城门洞开,围成了铁桶一般的数万军卒缓缓开进了烈逊城。他们正中簇拥着的,是五匹极为上乘的好马拉持的马车。马车里坐着的是从王城而来皇亲国戚,吕氏的侯爵,吕炽。 自从大钺失去了正统地位以后,天子驾六就已经名存实亡。十甲公然自居为王,效仿钺帝驾六马,而国土内封侯爵,则是驾五马。他们已经完全的视钺帝为无物,分庭抗礼。 北堂晟三人最终止在了清曳楼的那方大门前,周边的一切热闹繁盛空前绝后,只是面前的楼宇像是与之隔绝一般,门梁两侧各燃一挂火烛,巍峨的建筑里,似乎意外的寂寥,街肆的嘈杂使得清曳楼有些异样的格格不入。 这里是属于贵胄们享乐的地方,各层之上都有着吕家重兵把守,像极了一座严密的堡垒。相比于武役城里的沁殊阁来者不拒,清曳楼只招待权贵与富甲一方的商贾。 “今夜的添节,倒是不乏热闹啊。”北堂晟喃喃的说,眉眼环顾了周围的繁象,叩响了大门上的兽首。 很快就有人来应门了,只是门开一缝,身着生冷色铁铠的军卒细眼瞧了这三个仍显稚嫩的大孩子们,有些愠怒。 “哪儿来的孩子?滚回去!”木杆猛地推放而出,其上紧扣着的是一柄极尖利的长矛。军卒半开着门,眉眼里已经有了杀意。 “你!”程毕狠狠地瞪了那军卒一眼,只是很快便被他隐下,变为了恐惧。那杆长矛已经脱手而出,就要刺穿了他的身体。 这时,身边的北堂晟一把就将程毕扯了过来,躲过了那长矛。军卒有些诧异的看着北堂晟,手里的长矛被他攥紧了。 北堂晟伸过手夺过了程毕手里攥着的腰牌,扔向了军卒,军卒迟疑着接过那腰牌,眉目间仍充斥冷厉。 “这是武役的程家少主印,希望呈给你们的侯爷去看。还有,我们是从武役而来的通讯卫卒,不是你这种小卒可以呵斥的。你最好保持缄默,”北堂晟盯着军卒,“而不是先前的无礼。” “希望这是真的,”军卒深深看了北堂晟一眼,“否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可以。只是做好你的本职就已经够了。”北堂晟低低地哂笑,身子斜在了一边,等到程毕以及吴铅铢先后走进门,才遥遥的跟在了后面。 大门洞开,守门的军卒侍立在一边,目送三人走进清曳楼。奢靡且浮华的内饰很快就充斥了三人的眼,可是一层却没有多少前来的客人,只有零星的几个守层的军卒,肃立在各处。 “一层为何只有军卒?”程毕低声问。 “侯爷身处的重地,岂是可以平民随意进出的?从武役来的,就要遵守烈逊里的规矩!”关上门的军卒很快就走到了三人的前面。他驱散了一众聚在一起的军卒,命他们重新把守大门,徐徐步上了二层的阁楼。 二层里,迷乱的沉香肆意的燃起纷飞,几人尚且走在阁楼半道,就已经被浓烈的沉香熏的生呛。只是这沉香的气味愈闻则是愈感到特殊的沁入安逸,慢慢的契合在了空气里,几人初生的不适感顷刻间消失。 他们都是武役城里的贵胄之后,平日里奢靡至极。他们也会在娼馆里以及酒楼的顶层中燃起一支特殊的沉香,附着了些许淫靡的气息,用以加大女人们的妩媚。只是这种别样且大批燃起的沉香,他们是不曾见过的。 而几人刚踏上二层的最后一步阶梯,那更为猛烈的沉香气味扑面而来,连空气里都像是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雾霭。莺歌燕舞的侍女们站在设立的舞池里,翩然而舞。偌大的观席上,排坐着一众身份显赫的贵胄们。领头的军卒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走到了正中的人身前,半跪在地上。 “侯爷,他们三个自称是武役来的通讯卫卒,属下尚不知真假,希望侯爷定夺。”军卒将先前北堂晟扔过来的程家少主印,恭恭敬敬的呈给了吕炽。 “武役城来的传讯卫卒?”吕炽不着痕迹的瞥了三人一眼,不免嗤笑,“不过都是些孩子,就算持有程家的家印又如何,又不是拿着吕骜的燕翎印来求见我。况且,武役的程家还没那个本事有什么与我谈条件的资格。带出去解决掉,扔到荒野里。” “遵命!”军卒霍地转身,手里的长矛很快就展开了架势。 “等等!”程毕听见了吕炽的那一番话,狠狠地攥紧了拳,“狼顾的大都统,我相信以我的情报,足够令你满意!” 吕炽和身边的老者都猛然怔住,及时的止住了军卒即将跃出的身形。 “把他们都带过来!我有话问他们……”吕炽将大袖拢起,身子有些直了。 “这……”军卒有些惘然,还是照做了。 所有的侍女都纷纷停下了舞姿,踩着玉质的地板小步的离开了这里。周身的一众贵胄豪绅们全都识趣的朝三层走去,他们的眉目始终在舞女们半遮半掩的胸口上流转,浮着淫靡的想象。只是守层的军卒们忽然张开了长矛,才使贵胄们放下了眼光。数十个披着大氅的黑袍人从暗隅中显露了身形,站在了老者的身后。 二层与三层完全都由军卒把守封绝,再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里的事情。 “狼顾的大都统,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的?”吕炽用随身的佩剑抵住了程毕的喉管。 “都督,我是程家的少主,自来有些途径能够知晓。”程毕的身子有些微微的打颤。 “程家?你们程家是如何手眼通天,就连吕骜都不知道的讯息,你却能够知晓。”吕炽前进了一寸佩剑,“那么……我与狼顾的事情你肯定也都知道了,若是被王城的人知道了我有反意,你罪该……万死。” “这……”程毕的脑子里猛地一滞,竟忘记了要说的事情。他惊恐的想要抓住佩剑,可是在面对吕炽的眼光时,他没有这个胆量。 “大都统,难道您就不对我们所带来的情报感兴趣么?”北堂晟忽然出声,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数十个黑袍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们瞬间逼近了北堂晟,手里的战刀齐刷刷的对准了北堂晟的各个要害处。 “你居然认得我?”宁烨摆手,示意黑袍人们停下,他的脸庞慢慢的绷紧了,像是盘着虬龙。 “所以……我求您可以听我说完。”北堂晟直视着宁烨慑人的眼光,额间隐隐有汗淌下。 “可以,我可以给你说下去的权力。不过你的情报若是没有让我感到有价值,那么你们还是会死。我会给你们一个尊严的死法,以对你们够胆闯进来的奖赏。虽然你们还只是些孩子。” “大都统,我们已经追随您的脚步很久了,”北堂晟慢慢的说,“直到昨天,我们才得知您抵达了烈逊城。”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阿谀的废话的,那么还是迎接死吧,孩子。”抵住北堂晟身上的刀缓缓的逼近了。 “大都统不妨先看看这个东西,”北堂晟的脸上浮着轻笑,手里多了一个书札,“相信您会喜欢的。” “把东西拿过来。”宁烨盯着那展书札,命令身边的黑袍人将书札拿过来。 黑袍人默不作声的将书札接过,郑重的呈给了宁烨。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宁烨拿着书札,却并不急打开。 “大都统,我是武役城北堂家的人,”北堂晟深深的看着宁烨鹰一样的眼睛,“我叫北堂晟。” 话音刚落,宁烨猛地瞪大了眼,终于正色。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二章 断指 “我想,大都统……您或许已经猜到了。”北堂晟后撤一步,退却了武士们的战刀范围。他的眼里泛着光,似乎吃定了宁烨。 “原来是北堂家的后生,那么我之前的行踪能够被探查到,也不足为奇。”宁烨抚弄着书札,“小子,我问你,北堂肃可还活着?” “大都统,北堂肃是我祖父,自从祖父他按照武王的命令潜伏至武役城里,已经很久了。可是现今他已经日薄西山,这一切的事,都是我父亲北堂昴在按照祖父的意思操办。” “你父亲在操办?他可是知道我狼顾的规矩?贸然接下北堂肃的职责,可并不是个好的决议啊……还有你,需要明白狼顾真正的秩序!”宁烨忽然靠近了北堂晟,右手腕里的刺刃快如炽烈,已然出手,“奉行武王已经是过去的了,而现在,你们北堂家只能奉行我!奉行我们的意志!” 切断硬骨的声音骤然响起,伴随着北堂晟痛苦的低喝声,两截染满了鲜血的手指掉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身边的程毕以及吴铅铢看到这一幕更是惊恐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涕泗横流。 “记住,家族的过失,任何一个族人,都不是无辜的。小小的断指是不够清洗你们家族的罪孽的。而你够胆找到我,也就必须够胆接受震怒!”宁烨冷冷的声音微微的震响,他收回了刺刃,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眉眼似乎仍在审视北堂晟。 宁烨的大袖里缓缓滴落鲜血,那是刺刃上残留的血,他没有刻意的去擦拭刺刃,更像是置若未闻。 先前北堂晟没能看清那道极快的刺刃,仅感知到切断手指时,那刺刃的刃面异常的粗糙。他已经猜到了这柄刺刃的用处了,是用以惩戒甚至是处决有悖秩序的军卒的。 “小子……记住了。”北堂晟极艰难的站起了身子,无顾仍簌簌流着血的断指,长拜下去。 两名黑袍人看到了宁烨极为隐密的命令,很快接近了北堂晟,将他的双臂控制起来,强行架起。又有两名黑袍的人将他的上衣脱了下去,将北堂晟的上身完全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吕炽尚且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些狼顾士卒会脱下北堂晟的衣服。可是这时,他忽然被那幅如画卷一般的刺青给镇住了。那是两头栩栩如生的黑红双蟒,交相生辉。那是仅存于狼顾的士卒里,独有的双蟒刺青。 “果然。”宁烨似笑非笑的看着北堂晟的后背,眼里散着慑人的光。 “为什么……会有这个……”呆坐在地上的程毕痴傻了一般,看着那幅双蟒刺青,眼里像是被日光直射一般刺痛。 森冷的二层里,唯有铁铠发出的铿锵声使人不免心神震颤。北堂晟缓缓的披回了衣物,再次长拜下去,像是忠诚。 “我的祖父为我刺下双蟒刺青时,就已经认定了我作为狼顾的一名军卒而寻找您。所以,我只会为大都统而效力……不,是整个北堂家为您效力,誓死做您手边的盾。” 宁烨缓缓揭开了书札的特殊封口。那是连带着整卷书札的封存切口,若是仅凭蛮力,那么整个书札就会连锁破碎,一切讯息消失殆尽。这也是狼顾内部为了传讯密信而特设的书札。 散着腐朽气味的书札显然已经存放了很久了。这是北堂肃初离开狼顾时,带走的密信,至今重见天日,时机恰巧。而纸包不住火,武役城里藏着的东西,也该现世了。 “大都统,我们此次成功骗取了燕翎爵吕骜的信任,跟随了羽司的讯使易煜,前来烈逊传讯前线急讯。而这次急讯,无非是易煜向烈逊爵求得援兵增援武役城。”北堂晟深深看了吕炽一眼,“并且,易煜已经在烈逊城里有了些小动作了。” “增援,我们当然得去增援吕骜。”宁烨笑了笑,“但还不是现在。” “吕炽,暂且先回避。”宁烨将手札扔向了吕炽。他们既是盟友,那么一些无关紧要的隐密而不至于泄露一切,则是可以充当示好的小恩小惠。 吕炽听见了先前的那些字眼,知晓了易煜已经在烈逊城里的动静。他疾步走近了二层的入口处,挥手示意一个将领过来。 “传讯全城的将士,严加巡查!任何关于武役城的卫卒的事情,都不要放过!” “是!”将军很快就率领了大批的士卒下了阁楼。 “都督,何必这么急呢?”宁烨慢慢的笑了,“不如等到传讯的使节亲自登门求见,再揪出他们的路程以及眼线,岂不是更好?” “都统所说倒也不乏道理。”吕炽不再耽搁,决定率领了剩下的军卒返回吕府。 “只是都统,这烈逊城里,可不仅仅有那武役使节是要探查的,”吕炽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下了阁楼,“还有一些作祟的世家。” “世家?”宁烨反复的轻呢吕炽的话,若有所思。 沉香所积淀的浓厚气息被大批迅疾而去的军卒所带动,淫靡的气息稍微的减了些许。就连使人觉得有些嘈杂的铁铠碰撞声,也完全的消失了,只剩下了数十个披过大氅的狼顾士卒以及北堂晟三人。 “等等……大都统!大都统!”程毕忽然惊惶的喊叫起来,“那些情报……那些情报都是我要告诉您的啊!北堂晟这个废物只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都统!我也可以加入狼顾的吧!那位大人!那位名叫燕易屠的大人,我是来投靠他的!” 程毕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带有歧义,又慌慌张张的住了嘴,“不……不是的,我是来投靠大都统您的……” 那日所见暗藏于吕府中的后宅总管燕易屠,是狼顾的士卒,可饶是燕易屠再大的职权,也不可能大过面前的狼顾都统。这无心的一句话,无异于要了程毕的命。 “投靠燕易屠?”宁烨用手支着额头,眉眼瞥在了右后方,“燕易屠,这个小子说是来投靠你的,是么?” 肃立在宁烨身后的燕易屠一怔,慌忙摆手。 “我的孩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宁烨俯视着慢慢爬过来的程毕,眼里泛着怜悯。 “不……不是这样的,”程毕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更为的慌张,“北堂晟!吴铅铢!你们说!说啊!这些不都是我向你们展露的讯息么!你们为什么不说啊!北堂晟你不是说会奉承我的么……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计策么!” 程毕的话音软了下去,黯淡的空气里,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那是一柄极为纤细的匕首插入了程毕的后心,狠狠的翻搅了数十圈。 “蠢货……”北堂晟冷冷的收回匕首,不再去看程毕的尸体。 “倒是有几分北堂肃的作风。” “承蒙都统抬爱。” “既然你会选择杀死程家的小儿子,那么就连程家也是决定效忠武王而忤逆我么?” “都统多心了,程家只是武役城里的商贾世家罢了。这个小子会被我处死,也是因为他太过愚蠢。单凭我想要跟随讯使来到烈逊,显然会遭到吕骜的疑心。所以我许诺程毕加入狼顾,而让他在吕骜面前求得了这次机会。程毕包藏祸心,想要跟随讯使前往烈逊,吕骜巴不得他赶快离开府上,免得祸害别的人。在武役,北堂家虽然如日中天,可是吕骜时刻都在盯着北堂家的一举一动。他或许没有证据揭露北堂家,可是假以时日,若是被吕骜抓住了北堂家的把柄,难免断了北堂家作为武役城里的内应。” “那么,你的家族该如何?”宁烨的眼不时的扫过程毕的尸体以及瑟缩在一边,呆滞的吴铅铢。 “都统的意思是……?” 宁烨没有再说什么,他霍地站了起来,慢慢的朝着二层的入口处走去。 “处理掉那个剩下的小子,”宁烨低声命令。 “遵命!”狼顾们的动作极快,手里的刀就已经脱手而出。瑟缩在角落里的吴铅铢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已尸首分离。瓢泼的血泉涌一般喷薄而出,迅速变小的身子痉挛了很久,最终半跪着腿趴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武役的秘密已经守不住了,在广皿的铁蹄攻破武役城之前,我们要夺回那个藏在深处的至宝。” “是前朝所铸的剑么?”北堂晟低声问,“胤渊……” 不远处的燕易屠眸子猛地一缩,可是很快就被他隐下了。 “看来北堂肃这些年深挖到的情报,很透彻啊……” “一切都是为了都统的夙愿,都是值得的。”北堂晟深深拜了下去。 “希望你是忠诚的,我的孩子。”宁烨最后看了北堂晟一眼,“你既然敢杀了程家的小儿子,那么就做好了留在狼顾的打算。只是你的家族,或许就没那么幸运了。” “都统,您真的确定么?”北堂晟似笑非笑的看着宁烨,对断指的疼痛置若未闻“您真的会放过抵达烈逊的讯使,让他成功的回武役通报?” “那就要看你了。”宁烨森森的笑了,“聪明的小子。” 北堂晟久久的看着地上的两截断指,心里已经铺陈而来了所有的布局。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三章 别有用心/会见 手脚轻便的几名狼顾士卒合力将程毕以及吴铅铢的尸首拖进了一个带着干涸的血的兽皮袋子,将一大罐沉香的香灰洒进了袋子,腥臊的味道顷刻间消失。他们捻着极粗的麻绳将袋子封紧,抬下了一层。 北堂晟久久的看着那兽皮袋上的血渍,认清了这兽皮袋的真正作用。无非是清理狼顾的叛卒以及一些不识好歹的人的方法,抛尸到荒野供野兽撕咬。在酉矢国的疆土里,他们还不能这么嚣张的杀人而丝毫不讳。 “你害怕了?”燕易屠走近了北堂晟,将大氅的兜帽取下,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愚蠢的人,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他们只是找到了自己的归所。”北堂晟收回了目光。 “于他们而言,你或许是精明的。可于宁烨而言,你还算是精明么?”燕易屠没了宁烨在时的瑟缩,挥手示意两名狼顾士卒把守在二层的入口处,“而且你自以为万全的决策,最终还是舍弃了两截手指,实在是得不偿失。” “那么燕司长认为,我是怎样的?”北堂晟直直的去看燕易屠,似笑非笑。 “无知的自傲。”燕易屠冷笑。 北堂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环顾了四周的一切。地面上斑驳的血迹已经开始了干涸,有士卒很快就从一层上来,他的手里拿着沾湿了的抹布,仔细的擦拭着那里的血渍。那是吕炽派下的士卒,而吕炽的士卒会留在这里,显然更有别的居心。 “在这里,没有一处是可以放下心的。”燕易屠自顾自说,“你最好不要露出马脚。” “当然,”北堂晟重新披上了大氅,有了离开的意思,“只是燕司长更要注意啊……” “不,你已经可以改口了,从此刻起我不再是司长。”燕易屠用仅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细微的甚至被脚步声盖住,“而是大都统……” 北堂晟笑了笑,终于下了阁楼。 同一时候,城郊一处无名的酒肆。 僻静的郊外,并没有城中那么热闹非凡。几盏昏黄的火烛明灭不断,围桌而坐的四人低低的交谈着什么。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忽隐忽现。 半壁斑驳的墙面几近脱落,只要被人轻轻一糊,那些粉饰的墙面就会剥离而下,洒扫在整个桌面上。桌子的正中是一小盏油灯,不断的有燃烧殆尽的黑烟升在板壁上,将板壁熏得焦黑,厚厚的积了一层油腻。 透着冷风的酒肆里,只剩下了这最后一桌客人。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庆祝添节而在城里肆意的玩闹。酒肆的掌柜是一个断了一只脚的老汉,为了过活而经营着这家酒肆。他没有亲人,故而也不会去城里为庆祝添节而买些什么。 这里是靠近城里的一家酒肆,周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林。自从吴氏家族被收回了烈逊的绝大部分军权,一些旁系子孙为了生计,而包下了近郊的整片森林,作为林场而使用着。伐木的工人做活晚归会途径这条必经的小路,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家工人们常来的酒肆。 没有人说话,全都静静的喝着酒,就着简单的几碟小菜。 “烈逊里的军卒不是问题,我会派下属注意他们。”桌子一侧,领头的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脸瘦削精悍,暗色的肤色在油灯的映照之下愈发的红亮。 “这是都督交给我的手札,先打开看看吧。”桌对面的易煜深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书札递向了领头的男人。 “你们来了多少人?”领头的人环顾了四周,又看了两个下属一眼,最终将手札打开。 “算上我,一共六人而已。这次传讯,人数越少越对我们有利。”易煜低声说。 手札翻动之间,男人挪手靠近了烛火,以便看的更加清楚。手札里的内容,并不难想象是什么。羽司的易煜会来到烈逊城,找到他的人,那么要交代的事情,只可能是前线的告急。可是直到字墨的最后,他这才发觉,预想的事情并不是如此,着实令他有些诧异。 “狼顾司的人抵达了烈逊城?” “对,并且他们的目的,许是奔着策反烈逊爵吕炽而来的。”易煜神色认真。 “策反吕炽?他们狼顾有什么本事或是天大的报酬,能够策反吕炽?” “这我们不得而知。” “或许有些麻烦啊……”领头的男人摩挲着手札,若有所思。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吕炽……似乎对狼顾非常感兴趣。”易煜直视着男人。 “为什么?难道他早就知道了狼顾会来到烈逊城策反自己?或者说狼顾开出了天大的让步条件?仅仅为了一个烈逊城?这绝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是你身为吕炽手下,四十五卫的司长,应当深知吕炽是怎样的。” “一个昏庸的侯爵,但意外的懂得很多权谋。”男人攥紧了手札,“我身为他的亲卫,可是却对他不甚了解。他很谨慎,像是一只老狐狸。甚至连进食都要驱散家仆。” “所以吕炽应该深知其中的利弊,”易煜将贴身的厚衣拢下桌子,以免沾染油烟,“我的猜测是,狼顾带着广皿武王颁下的手谕,前来烈逊城说服吕炽。并且许诺极其丰厚的报酬。” “可是这说不通,”领头的男人不住的摇头,“广皿国的武王是一个霸主,他绝不会为了攻下一座城池而委曲求全,许诺一个区区捌甲之国的可笑封爵。更遑论派遣狼顾这样的反骨司部,隐入酉矢国进行拉拢。更甚至,他们狼顾会趁此机会叛逃广皿国,交托出所有自己探查到的情报。这于武王来说,并不是精明的决议。” “难道狼顾……已经叛离了武王?”易煜的话和在凛冽的寒风里,愈发的低沉,像是一口老旧的风箱。 领头的男人再次沉默了,一遍又一遍的拂拭着手里的书札,试图从书札里找出些什么都督的隐意。他身边的两名下属瑟瑟的缩在凳子上,极力想要靠近油灯。 到底是两个年轻人,入伍没有多少时日,受得一点寒气就是要承受不住,这次带他们来旁听一些隐密的事情,也是领头的男人对他们的历练以及倚重。 “都给老子坐好!”领头的男人狠狠的给了两个年轻人一人一巴掌,脸色阴阴地。 “是!”两人齐声答应,无顾头上的剧痛,深深的低下了头。 “怎么?你这牛脾气上来,就是要借下属撒气啊?”易煜止住了男人再次伸过去的手,有些愠怒。 “易煜你听着,老子司里的事情,你最好少管!”男人撤下易煜的手,仍不肯罢休,“这帮混小子就是欠揍!” “你够了!”易煜猛地一拳砸在了桌上,竟迸裂了小半张桌子。 大大小小的菜碟腾起翻飞而又掉落在桌上,各式的小菜汁水零零散散的洒在桌上,经过迸裂的缝隙缓缓的流淌下了地面,发出细微的响声。万幸的是桌上的东西并不多,才没有导致菜碟以及油灯掉落在地,造成更多的损耗。 男人安静下来,他久久的看着两个瑟缩的年轻人,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坐回了自己的凳子上,从后腰上摸出了一支烟杆。 那是一根黑色檀木制成的烟杆,呈现出乌色的杆上由于摩挲的时间太长而变得油润滑顺,透着丝丝的亮光。 易煜记起来了那根时常被男人攥在手心里的烟杆,一有心事男人就会拿出来烟杆,磕上烟草,盘起腿坐在石头上,狠狠地抽上那么一会儿。他甚至零星的还记得几许男人的话,像是在叙说这支烟杆的来历,以及制作杆部的檀木是多么的名贵。 “知道么,易煜。”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长吐出去,像是一条缓缓升空的白色丝线,“我这支烟杆可不是什么便宜货色,它可跟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知道。”易煜盯着男人的脸,像是从前的两人同住一处营帐。 “你又懂我什么,”男人也盯着易煜,“别看我现在穷酸,当年我祖父是远近皆知的豪绅。这支上好的檀木烟杆就是他传下来的。” “可它也将你变为了一个老烟枪。” “老烟枪又怎么样,只要我能够完成都督的任务就够了。”男人又吸了一口烟,空着的左手将书札攒的破破烂烂。 “什么任务,不过是让你留在烈逊城里,充当耳目罢了。”易煜笑了笑,“可比我们羽司的任务容易多了。我死了那么多的弟兄,就连哭都没有心思哭了。哭完了第一个死去的弟兄,过不了多久甚至是第二天,我又会去哭第二个死去的弟兄。”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男人轻巧的架住烟杆,朝着易煜的方向吐出了一口烟。 男人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本就易怒的脾气经常会令他失手打骂下属,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而当初在营帐里,有易煜会为他平息怒火,息事宁人。而那之后,就没再有人了。因此,他倒是也不少得罪了人。 “这叫冷静。”易煜捏住杯盏,将里面温热的酒浆一饮而尽。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四章 内奸 “那么我们这次的事宜,具体该如何去做?”男人停下了烟杆,目光对着昏黄的油灯渐渐晃动。 “派你的下属盯紧了城门,还有……”易煜一怔,忽然止住,“不……已经没用了,狼顾们现在已经抵达了烈逊城内,正蛰伏于一处,蓄势待发。” “那么……就请江司长你,多加小心了。” “什么意思?”领头的男人微微皱眉。 “小心狼顾们,甚至是吕炽。”易煜低声说,“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身边,究竟有多少都督安插的眼线,一定会有所动作的。” 男人一怔,终于明白过来,“你放心。” “已经很晚了。”易煜就着冉冉升起的油灯黑烟,看向破烂的纸窗外。 墨一样黑的森林里,什么都看不清。像极了敌在暗处,清清楚楚的可以观测到易煜的一举一动。易煜有点害怕这种情形,像是随时都会被暗处射来的冷箭一击毙命。他避过了眼,令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事情。 “是有些晚了。”领头的男人顺着易煜的目光,扭过头去看外面,干咳了两声。 男人的烟瘾又犯了。他小心的掏出小袋里装着的烟草,急迫的填进了烟斗里,就着油灯的火点燃木柴,抽了起来。 “就到这里吧,江悉。”易煜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混着冰冷的空气,呼出的长息像是一条朦胧的细烟。 易煜将战刀挎在腰上,披上大氅站起了身,“掌柜的,结账!” “我……觉得,似乎有些奇怪啊……”有人悄悄的声音响起。 可是那仅够一人听清的声音完完全全的入了易煜的耳。 “你说什么奇怪?”易煜又死死盯住江悉。 “什么?我没说话啊!”江悉一怔,手边捏紧的烟杆也不自主的停了下来。 “刚才有人在说话,那绝对不是我的错觉。”易煜低声说。 “你只是太累了,”江悉灭掉烟杆,也站起了身,“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若是牵连到你,事情就不再会简单了,你可能也会因此丧命。” 这时,江悉的两个下属中,有一个年轻人的脸色略显怪异,像是有话要说。 “易……易司长……”年轻人胆怯的叫住易煜。 “刚才是你在说话?”易煜循着破损的小桌看过去。那是一个面露胆怯的年轻人,手指不由自主的抠弄桌角的碎木屑,瑟缩着身子。 “是……我。”年轻人点头。 “你这小子!回去老子就狠狠罚你一通!”江悉看见了这小子的小动作,还以为他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伸出手就想打他。 “江悉!”易煜狠狠地止住了江悉的动作,再也忍不住怒气,“你该改改你的脾气了!这样的臭脾气又怎么能服众!先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少管我!”江悉剐了易煜一眼,终于放下了手,不甘的坐回了凳子,“说吧,让他说!我看这小子究竟有什么能耐!” “知道么,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下属。”易煜对着年轻人笑了笑,亲自为他斟满了酒,想让他放松下来,“在军中,我们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从没有说过一句闲话。可是在都督的府上,我们又是朋友,是最好的弟兄,我们无话不谈。” “我的意思非常明确,你刚才想说的话不敢说下去,一定是对你的司长心怀惶恐。可是一些事情,再优柔寡断下去,终究会误了大计。所以你不用戒备什么,尽管说出你的疑惑就好。如果你的话是对的,我不仅会给你赏赐,还会让都督给你记上一笔功账。”易煜重新坐下。 “易司长……我记住了!”年轻人诚惶诚恐的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才,是烈逊吴家族里的旁系子孙。我在族里没有什么地位,所以就跟着江司长想依靠获取军功,光宗耀祖。” “无才?”易煜默默的点头,嘴里呢喃着年轻人的名字。 “易司长,我有个坏习惯。一旦说话多了,就会不由自主的言语失当,请您允许我说下去。”吴才没有注意到易煜的神色变化,兀自地说。 “请随意。”易煜摆手。 “那么司长,打从一开始,您真的没有对自己手里持有的情报抱有哪怕一丝怀疑么?”吴才神色认真的看着易煜,“那究竟有几分真,又几分是假呢?” “你想说什么?”易煜微微皱眉。 “所谓的情报真的不是狼顾们刻意为之,用以迷惑你们的注意力么?”吴才没有理会易煜,接着说。 “狼顾想要进城,则必须出示身份才能进城,我曾经守过烈逊的城门,深知想要进入城内需要多么严格的审查。可是他们想要潜伏进来,完全可以靠别的方法隐入城中。”吴才忽然盯紧了易煜的眼,“而若是狼顾真正的决定叛离武王,那么他们绝对会倾巢而出,通过马匹载着辎重,堂而皇之的进入城门。但为什么狼顾进入烈逊的消息会让我们知晓呢?只可能会是他们故意而为之,或者说,有人在暗中为他们引路,而特意松懈了城门的把守,引起了耳目的注意。那么一切的事情,就已经明了。” “不,都督的耳目远非你想象,他们简直无孔不入。”易煜沉吟了一会儿,“想要探查到一队可疑人物进入烈逊,这并不是难事。” “司长,您忘了最关键的部分。”吴才说,“那将导致您的情报完全朝着错误的方向愈行愈远。” “什么关键的部分?”易煜攥紧了杯盏,里面的酒分毫未沾。 “狼顾司,可是一支侦察情报的队伍啊……”吴才喃喃的说,“他们甚至可以骗过广皿武王最为倚重的虎巳侦查司,难道还没有法子骗过都督的耳目么。” 易煜猛地瞪大了眼,终于为之动容。手心里忽然涨满了劲力,捏碎了那做工粗糙的杯盏。盛放的酒浆喷洒出来,溅了易煜满身。可是他置若未闻,急迫的还想知道吴才接下来的话。 “然后呢!” “司长……您的衣服。”吴才小声说。 “我问你然后呢!”易煜又是一声大吼。 “你小子皮又痒啦?!叫你说就快说!”江悉也瞪着吴才。 “我们必须要找到那个引路的人。”吴才环顾了两个上司,又看了看身边同他一样大的同僚,苦涩的笑了。 久久的沉默之后,易煜终于抬头,夺过了江悉的杯盏,将酒浆一饮而尽。 “你对这个引路的人,有什么见解么?” “易司长,您心里应该有结果了。”吴才笑了笑。 “会是狼顾的内人么?” “不,许是暗藏我们身边多时的人了。”吴才似乎对自己的见解很是得意,竟大手大脚的夹起一块肉送进了嘴里,慢慢的咀嚼起来。 “这臭小子!还牛气上了!赶紧说下去!”江悉一巴掌扇在了吴才的头顶,这才令他反应过来,急忙放下筷子。 “那个引路的人,就在我们之中。”吴才忍着痛说。 四个围桌而坐的人忽然安静了,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的以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的认为自己眼前的人就是叛徒。 “你看我做什么,我是你兄弟,更何况老子会帮我的杀父仇人么?”江悉瞪了易煜一下,避过了眼。 “不不不……司长您误会了。”吴才看着眼前的一幕,强忍着笑意压低声音,“这个引路的人,就暗藏在我们之中并不是局限于我们四个人的意思。而是说,那个人处在易司长的麾下。” “我的麾下?”易煜沉吟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算上我一共六个人来到了烈逊,而内奸就在我们六个人之中么?” “当然,首先排除易司长您。”吴才腼腆的笑了。 易煜闭上了眼,不由自主的浮想起了古钥与司空羲的脸。前不久他们还在吕府卖力的操练名为逆流式的刀法,凑巧被自己撞见了闯祸,像是两个孩子打坏了大人的收藏而担惊受怕,祈求自己不要告诉都督。 “最近你有什么感到怀疑的事情么?”江悉试探性的去问易煜。 易煜没有动,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喜怒形于色的纨绔少年,程毕。他知道程毕的心性,并且古钥时常提醒自己,程毕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若是说到该被怀疑的人,那么首先就会是程毕了。 “我或许知道是谁了……”易煜抬起头。 “谁?”三人一齐问。 “终究会知晓的。”易煜无奈的笑了笑,又站起了身,“我们该走了。” “千万别死啊。”江悉摁住易煜的肩膀,涨红的脸上蕴着悲凉。 “就算你这个烟枪死了,我都不会轻易的去死。”易煜眉眼放松,“放心吧。” “但愿。”江悉的手里多出了五枚金铢,眉目对着后台坐在椅子里抽旱烟的老头,“掌柜的,结账吧!” “客官,您慢走。诶呦……这是!将军!使不得啊,这使不得!”老头子瞧见了江悉递过来的五枚金铢,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去接。 “收下吧老头子,拿着这钱好好的活过最后几年,别再开酒肆了。”江悉将金铢搁在桌上,最后看了一眼老汉,循着易煜的脚步跟了上去。 等到众人走远了,老汉才反应过来,一把将金铢抓住,藏进了口袋的最深处,挑了一盏油灯,连酒肆的小木门都没有关就离开了酒肆。他知道这五枚金铢的用意,若是坚决不收,才是真正的惹祸上身了。 老汉虽然瘸腿,可他不傻。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五章 磨刀人 天际渐白,尚显得昏暗的房间里,由纸窗透过了一点白炽,巧合一般映在了古钥的脸上。 古钥微眯开眼,终于发觉天已经亮了。他挣坐起身,呆呆的看着四壁的空旷,心里猛然想起了古杺,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他没有办法,也不能。 也许在武役城里,古钥可以任用都督下派的莫大权力,接管武役城的大小事务,而没人会有胆子公然忤逆他。 只是这里是烈逊城,而他像是一只失去双翼的鸟儿。 这里是烈逊城北郊的一处旅社,易煜付下几近半年的金铢后,就紧迫的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只是从他付下这么多的金铢来看,是要在烈逊城里呆上好一段时间了。一同跟来的程毕三人早就不见了踪迹,似乎是不想同他们一起居住罢了。只是依程毕的心性,他绝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 “羲小子,该走了。”古钥一把掀开了司空羲的被子,扔在案台上,朝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现在才什么时候!”司空羲发觉到被子被掀走,冷的直打哆嗦,连声音都软了下去,“昨天晚上添节不就已经完了么!今天还有什么事情。” “铃棠树会在今天盛开,我必须去。”古钥透过门外滑过的冷风,看清了街肆上的人来人往。 昨夜的添节盛会彻夜不息。也唯有这一天,没有宵禁的束缚。 “盛开就盛开,我们来烈逊城又不是来看花开的。现在易司长不在,我们不好好地休息一下,去看那铃棠花做什么。”司空羲一撇嘴,将案台上的被子扯了过来,就要躺下,“我不去!” “寒冬之时盛开的花,本就违背了常理。那么十年才一开,就更不足为奇了。”古钥慢慢的说,“对不对,司空羲。” “我管它什么时候开,我只想睡觉。”司空羲抬头去看古钥背对过去的身影,终于发觉他有些奇怪,“师兄……你是不是有心事?” 古钥没有理会司空羲,径直走出了门,他要做的事向来不被人左右。 “真是怪了……”司空羲不情不愿的坐起了身,很快就穿上了衣服,关上门后跟上了古钥。 “错过这次机会或许就不会再有下次了,你能明白么?”古钥停下脚步,回头对司空羲说。 “那下次再来烈逊城不就行了么?”司空羲小声的嘀咕,“师兄你最近说话,真是变得越来越神神叨叨了。” “还会有下次么,下一个十年,可是很长很长的……”古钥低声说,“上一次十年,我也仅仅十一二岁,却错过了很多。” “错过了什么?”司空羲问。 “一切。” “一切?”司空羲狐疑的看着古钥。 …… 添节过后,酉矢国的贵胄子弟们会有拜观庙会的习俗。拜观庙会的地点,处在烈逊城的中央清曳池边。严冬的清曳池里,零星的只有几片枯萎的荷叶浮在水面。更多的,是人们将麻纸折成的小舟轻轻推送于池上,沿着迂回的流向,驶向下游。 在叠成小舟之后,人们往往不会急着送入水面,而是会在小舟里塞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有缘行走在池边的人,就会打捞起湿了底的小舟,翻动里面的东西。但更多的只是些字条,上面写了一些关于美好祝愿的字迹。墨被水浸湿了,可是上面的话已经被人记下了。 后来这种沉放小舟的活动被世家子弟们无意间撞见。他们为了用以区别平民与贵胄的差距有别,就将一些珍贵的玩物用特殊的皮革收纳进小舟上,滑入池中。于是这种沉池纸舟的后添节活动,一直沿袭了至今。 而自从沉池纸舟的活动发扬以来,有了确切的名字之后。越来越多的闲人会专门守在烈逊的西郊,也就是清曳池的下游,等待着数万只载着物品的小舟涌来。幸运的人,也会在截下小舟后获得一些价值不菲的玉器以及贵胄们玩腻的小玩意。 到了盛夏,清曳池里枯萎的荷叶就会再次升腾而上,交相绽放出无数的莲花,溢满池央。 司空羲遥遥的跟在古钥后面,拐进了玉如街。玉如街里的人很多,他们大多都是整夜未眠的平民,为了在后添节的这一天去拜观庙会。 司空羲走进了几步,很快发现了一个沿街而停的包子铺,就惶急的跑了过去,企图用他在赌坊里赢得的几枚铜铢,换得几个包子尝尝。 在旅社里,易煜为他们定下的吃食很单一,为的仅仅是填肚子。可是曾经只奢求吃饱饭的司空羲,在古钥慷慨给予的月奉之下越发的嘴馋,变的十分挑食了。 这时,周围嘈杂的人群像是变的比刚才更多了,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一处走。他们都是要赶着去拜观庙会的人们,欢快的神情掩盖不住的印在脸上。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不约而同的拽着一两只麻纸叠出的小舟。 “磨刀嘞!磨刀嘞!顶好的磨石,域洲的技艺嘞!杀人可快哩!” 一个清亮的叫卖声突兀的震响于街上的各个叫卖声里,令司空羲猛地回转过了身,他着实被这个异常奇怪的叫卖声给吓住了。 “杀人快的刀?这算什么是磨刀的手艺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周围的人也都听见了那别致且刺耳的叫卖声,只是人们都宽慰自己,认定只是一个疯子在说话,是一个只会磨刀的傻子。 司空羲循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个摆着摊子的年轻人,黝黑的脸上蓄满了热汗,像是刚刚给人磨完了一柄刀。只是那黝黑的脸色更像是经过烈日暴晒而成的肤色。隐隐露出的对襟里,可以看出略显白皙的皮肤。 年轻人一只手上拿着一块磨石,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柄短刀。只是捏的地方是刀刃的锋口处,若是抓的不稳,就会马上割开手指造成不小的割伤。 “诶!这位客官,您要磨刀么?您要磨刀么?我磨的刀可锋利了!不磨个刀试试么?”年轻人注意到了司空羲看过来的目光,兴冲冲的说。 “不……我不磨刀!”司空羲认定了这是一个傻子,赶忙转了眼想要脱身。 “客官别急着走!先看看我的手艺!就磨一个嘛!”磨刀人一看司空羲要走,马上急了,“试试不要钱的!” “不要钱也不磨刀!我赶时间!”司空羲已经看不到古钥的影子了,他耽误了太久而已经跟丢。可是想要找到古钥,只能跟着这些去庙会的人群才能找到。他斜过身子就想走,可是身上忽然一轻,像是潮湿的双翼蒸干过后振翅有力。 “那……小兄弟您的刀,我可就收下了?”磨刀人的声音冷不防的传了过来,令司空羲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你说什么?我的刀?!”司空羲急忙去摸自己的腰鞘,却摸了个空。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我的刀呢!” “客官您先别着急,您要找的刀,在我这里呢!”磨刀人神秘的笑了笑,将背过身去的手展露出来,手心里是一柄套了刀鞘的战刀,“怎么样客官,这柄刀是您的吧?” “这是我的刀!怎么会在你这里!我不愿意磨,你还硬抢啊!”司空羲想夺过刀,只是磨刀人极快的将刀攥紧收了回去,令司空羲摸了个空。 “你做什么!”司空羲愣了一瞬,恼怒起来,“还我的刀!” “客官您稍等,”磨刀的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来看看我的手艺,再做定夺如何?” 司空羲皱紧了眉目,面前眉飞色舞的磨刀人不还给他刀,他还真不能轻易的离开这里。 “我会告诉卫卒,过来抓你的。”司空羲恨恨地瞪着磨刀人。 “我的朋友,你不会这么做的。”磨刀人扯下了刀鞘,露出了那柄呈现出淡银色的战刀,“是柄不错的刀。” “谁跟你是朋友了?” “你。”磨刀人轻笑,将战刀搁置在石台上,随手取了一飘清水,泼在了战刀的刃面上。 “磨刀的清水要足,不然会留下过多的刮痕,导致磨过的刀更加的隔手,不便使用。”青年又取出了一飘清水,就着磨刀石的运作将战刀的刃角固定住了。 “嗡嗡”的磨刀声混着人流不息的脚步愈发显得低沉。青年将一堆粗糙的石子小块慢慢洒在战刀上,接着运转起了磨刀石。 “磨刀一技,无非是从一面而研,精细的将一面磨韧,而后再经另外一面的翻转,洒出更多的清水。街肆里有很多磨铁人为了省时省力,就左右开弓两面刀刃一同进行粗磨。那样的磨法会真正的毁了刀刃的韧性与锋利,都是一些败坏了磨刀人名声的苟且之人。”磨刀的年轻人喃喃低语。 “如果只磨一面会如何?”司空羲忍不住问。他似乎被磨刀人忽然的沉着气息镇住了,一个为了拉扯生意的无赖叫卖人,也会露出这样的一面么? “那么,如果人只懂得上阵杀敌,那样又会如何?”年轻人抬头盯住了司空羲的眼,反问他。 “这……”司空羲愕然,没有再说话。 “会死的啊。”年轻人替他说出了答案,“如同猪狗的傀儡,当然只有会死的啊……”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六章 铃棠盛开 风扫落街面的枯枝树叶,哗啦一片的滚向了四处,洒扫在了人来人往之下。司空羲跟着人流,渐渐穿过了玉如街的前半段,进了烈逊城真正称得上是繁华的中心地段。他的手里攥紧了磨刀人早就已经磨好的刀。只是令他费解的是,那磨刀人费力求得的生意,却坚决没有要司空羲一分钱。 司空羲有些怀疑这磨刀人是不是将都督给自己的战刀掉包了,毕竟磨刀人能在他毫不知觉的情形里偷走战刀,未免不会做出掉包战刀的小动作。他悄悄的寻了一个角落,解下了刀鞘。 刀锋出鞘,司空羲仔仔细细的从刀刃的末端审查上去。可是直到刃锋,他都没能审视出什么意外的瑕疵,倒是磨过后的战刀,愈发显得通透彻亮,锐不可当。 适才磨刀人的话里,像是藏着别样的意思,只是司空羲没能听出话里隐晦的端倪。 “小将军,我认为你我二人有缘,这钱我可就不收了,但是您可要记得下次还来光顾我的生意啊。”眉飞色舞的磨刀人似乎对自己磨出的刀非常满意,连说话都平添了几分底气。 “我就这一柄刀,而且我不会常呆在这里。”司空羲下意识说。 “哟?小将军您不是城里的住户啊……”磨刀人显得有些吃惊。 司空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改口,“不不……我是烈逊城里的住户啊!” “小将军您别着急,我知道您有什么不便使人知道的事情。我只是个卖手艺吃饭的人,不会多嘴的。”磨刀的年轻人嘿嘿的笑了,白亮的牙齿展露出来,“只是在城里居住的人呢,都不会说是在烈逊城的,那样倒是显得十分见外了。” “小将军?”司空羲住了嘴,有些狐疑的盯着磨刀人,暗自思忖难道仅凭一柄战刀就被认出了身份么? 可是这时,他忽然瞧见了案台上摆放着一柄散着生冷气息的锈剑,上前一把抓了起来,攥在手里把玩起来。 “这……!”年轻的磨刀人一手没有抓稳,磨刀石大力挥扯之间猛地从中撇下一个豁口出来。所幸磨刀人撤手及时,才没有损伤到刃锋。他没有太过在意手里的失误,只是抬头怔怔的去望着司空羲手里把玩的锈剑。 “你……你把它拿起来了?”磨刀人的声音打着颤。 “这有什么奇怪的?拿起来又怎么样?”司空羲吓了一跳,急忙将锈剑扔在案台上,“不就是摸摸么,你紧张什么……一柄锈剑还这么抠门。” “没……没什么,放在那里不要再动了,”磨刀人擦了一把汗,换了一块新的磨石。只是眉眼还在不时的瞧在司空羲的手上。 一队从巷子深处走出的人没有顾忌前面鬼鬼祟祟的司空羲,猛地将司空羲给带倒在地上,强行令他的思绪撞回了现实。 “你们不长眼啊!这么宽敞的巷子,还能撞到人!?”司空羲愣了一瞬,指着那队愈行愈远的队伍破口大骂。 他猛地住了口。他看清不远处的那队人,全部都身披着生冷色的大氅,行进的步伐里带着军伍中独有的秩序与冷厉。微微起伏的腰部,朦胧的呈现出细长的形状。 “小子,你是在说我?”那队披着大氅的队伍里,忽然有一人停下了,腰上慢慢的抬起,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司空羲紧张的抓住刀鞘,试图周旋,“对……对!说的就是你!把小爷撞到难道就这么走了?” “那你想怎么解决?”男人阴森的笑了,手里的刀已经运转出手。 司空羲一怔,随后瞬间拔出了战刀,架在了身前。那一点极快的寒芒像是疾驰的剑一样穿行而来。宽厚的剑脊滑刺过司空羲的战刀,紧贴着刃面冲向了他的眼。 可是司空羲极快的收回了刀,短瞬间完成了一次转锋刀,击退了敌手的招式。 “回来!”队伍里,领头的男人低喝住大动干戈的下属。 那名下属有些惊愕于司空羲的招式,不甘的收回了刀鞘,回到了队伍里。 “这次算你走运。”领头的男人看向那名下属。 “司长……”下属深深的低下了头。 “不过你还是为我带来了惊喜啊,”领头的男人诡异的笑了,“那个有趣的小子……居然会在这里。” “这样的话……就省下了我好些精力。” “司长……您说什么?”那名下属有些后怕,悄悄地问。 “没什么,这次算是记你的功了,让我真正的看清了一个丑角儿。”领头的男人没有在意下属惊喜的目光,对着另一边的下属比了一个抹头的动作。 “遵命……”那名下属低低的回应。而队伍也已经渐行渐远了。 “他们……究竟是谁。”司空羲喃喃的看着队伍的离去,挥之不去的黑色大氅像是仍在眼边一样。 不过他很庆幸这些不善的暴徒会轻易的退走,否则自己连活着的机会也没有了。 …… 清曳池的中心供奉着酉矢国先帝下赐给吕炽的随身佩剑,在吕炽初掌烈逊大权的时候,为了扬立威信,就立下了每年的后添节那一天,烈逊城的世家子弟们要前往中心的清曳池边,拜观先帝佩剑。 而这年又是十年一开花的铃棠树开花之时,铃棠树本就是稀罕的树种,早些年间更是被吕炽据为己有,将铃棠的产地严控在了城内。若是不法之人为了谋取利益而擅自偷取了树种,妄图带到城外,则会被施以最为严酷的极刑。 十年来最为盛大的后添节,以至于全城的人都会前来观摩铃棠花盛开,静拜先帝遗风。 古钥拨弄过人群,挤近了清曳池中央的清曳堤桥。那是一座距离水面很近的小桥,世家子弟们都喜欢站在桥上吟诗作对,轻轻沉下一只小舟,拨弄折扇之间,更能彰显出自己的贵胄风采。而这些小小的举动,无非是想博得小姐一笑。 古钥远望过桥上,已经站满了身着麻衣的小厮。那些小厮都是先行来堤桥上占据极好的位置,等待自家的公子悠然潇洒的前来。只是古钥没有什么心情去看这些,他急迫的四处寻觅着一人。 昨夜离开古府时,古杺用唇语向他传递了一些隐晦的讯息,而古聂绝对知道这其中的事情。 但凡后添节这样的活动,古聂向来是少不了要来凑热闹的。古钥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脸上带着兴奋的人,想要寻到那个熟悉的且有些驼背的老头儿。 “铃棠树盛开了!”这时,不知是谁猛地大叫了一声。而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大吼镇住了,一齐朝着不远的一侧望去。 清曳池有两道岔口分支流向烈逊的西郊,而其中一道岔口是流向铃棠树再泻向西郊。经过清曳池的灌溉,这棵存活了很久的铃棠古树愈发的庞大以及繁茂。此时无数朵飘散的清色花瓣纷乱于天空各处,像极了绕天际旋旋而动的花雨。 那一年里,古钥所看到的情景,也不过如此。围绕了烈逊全城的花雨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纨绔的少年斜倚在风尘女子的肌体之上,任由千娇百媚的女子为自己暖热身子。身处三层楼宇上的他,眉眼透过半开的纸窗,看清了窗外无边的花雨,以及随着花雨的渐多,堪堪萎缩下去的铃棠古树。每次绽放出铃棠花雨,古树都像是竭尽了十年来积淀的一切,接着等待下一个十年的蕴储。 只是古树可以等待,而等了十年又十年的人,或许再也不等下去了。这也是古聂在一次酒后无意间向古钥说起的。只是老人没能想到,年少的古钥会深深的记在心里。 数十年前的倜傥才子是烈逊城有名的俊俏少年,手里写得一幅好字,嘴上赋得一出好诗。赋诗以伴,名花引蝶。无数的少女为其倾心,而俊年却唯独在池畔小舟上,为一位给自己端上清茶的侍女独赋下了一首长诗。可是侍女终究无法与古家的才俊结合在一起,这会有辱古家名声。 再后来,则是年已不惑的男人,浮沉于世间,再没有倾心过一人,垂垂老矣。 司空羲独自游荡在街肆上不知目的。前一晚,易煜的晚一些回来已经被单方面修改成了彻夜未归,虽然他并不会怀疑司长会遭遇什么不测,但多余的担心总是难免。 一同的古钥,仅仅是留一张“我有事要办”的字条就早早的出去了,他拿走了钱袋以备粮草并且余留了几枚金铢,似乎是让司空羲自己去花。 所有的事宜都被二人操办结束,司空羲很自然的清闲下来。他有些恍惚现在的一切,仿佛还是那个小贼,时刻想着如何行窃一样。 突然迸出的森冷气息使司空羲猛打了一个寒噤,他惊悸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高声叫卖的店家小贩。可是这时,他慢慢地止住了目光,定定的看着角落里的那个铺子。 那是一个包子铺,上书“常奕包子铺”的旗帜在微风中振开,像是一幅系着牛尾的阵前大旌。面色年轻却并不虚浮的青年立在案台后,做着扯嗓高呼的动作,可是并没有什么人来买他的包子。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七章 藏于心底 离铃棠古树越近,人迹便愈发的稀少了。大多的人只喜欢后添节的繁象以及趁着花开之时好好观摩一番,鲜有人真正来到古树近旁的。而更多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这里供奉了神像。人们为了图一份吉利,不愿意打扰休憩中的神像。 古钥站在巨大的树根前,看清了树下供奉的两尊神像。神像的座前,已经有人祭拜上了香花灯水果。古钥知道这是谁这么勤快,才刚至后添节就供奉上了贡品。 “聂叔公,钥小子来拜求您了。”古钥站在神像前,眉眼瞥向四处,企图找到那个老头子的踪影。 “拜求我?我这老东西可受不起!”树根的另一侧,一道低沉的声音慢悠悠的传了过来。 古钥知道那是古聂的声音,就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树根的粗犷像是十多个顶梁柱合抱在一起,古钥绕着树根很久才见到了那个蹲坐在地上的老头。 “聂叔公。”古钥轻声喊。 “别喊了,我还没聋呢。”古聂朝后挥了挥手,“会吵到她的。” 古钥没有再说话,走近了古聂,同样蹲在了古聂的身边。 临近清曳池的树根边,浸润的泥土已经非常软塌了,古聂蹲着的地方也已经下陷了不少,不难发现,他已经在这里蹲了很久了。 古聂的手里抓着一只小舟,上面载着一张几经翻折的纸片,其上的字墨还没有干涸,浸着纸张的另一面,上书极小的名字。 这里是铃棠古树的正下方,纷乱的花雨相比于远处更多,也更美,可是老头子已经没了心思去观赏十年的盛景。他已经看了太多十年的盛开了,分明是个什么鬼神都不信的风流之人,却蠢材一样认为将女子葬于此处,终有一天两人在地下还会相见。 老头子的眼神由悲怮变过释然,由释然又变为了悲哀。这样一个死去了多年的女子,每一次这种时候,仍会让老头魂牵梦绕。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古聂停了一瞬,没有将小舟沉入池里,像是留恋着什么。 “聂叔公果然是老了,”古钥轻轻的说,“您与这位女子的事情,可是您在我小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只是您误以为我就是个纨绔,不会听您提起那些陈年迂腐的旧事。” “当时真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啊……”古聂喃喃的说,“告诉了你这么多,居然全都被记下了。” “你觉得叔公我这么做,可笑么?”他看了古钥一眼。 “可笑是么……我倒是觉得深有体会。”古钥看着老头子手里的小舟,有些颤抖。 “你小子深有体会些什么东西!”古聂上前一巴掌扇在了古钥的头顶,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的,“年纪轻轻,实属可笑。” “叔公您又打我……” “怎么?在武役城里做那少年将军惯了,连脾气都养坏了?”古聂不再理会古钥,再次蹲下身,双手捧起的小舟变为两指半捏,只捉住小舟的一边小角。 清曳池上水波潋滟,涤荡而开的纹路破碎了一轮晓日。素色的小舟随着波涌而开的漾纹流向了下游。这大概是第一只驶向下游的沉池纸舟。古聂远远的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眉眼终于止在了尽头。 “叔公,已经……有多久了?” “多久?不过区区一甲子罢了。”古聂的绸衣下摆已经完全的湿透了,他用手拧干了一部分的水,手也在不断的哆嗦。寒冷的池水深深的刺入了他的感官,毕竟人已旦暮,再经不起这些了。 古钥想要去帮他,可是老头子倔强着一人蹲在那里,像是几十年前的意气风发,桀骜的认为自己可以风流一世。 “钥小子,我知道你是来找杺儿的,别再死撑了,你已经开始对我这个老头子不耐烦啦!”古聂踉踉跄跄站起来,一把将古钥扶过来的手打落。 “是,我是来找杺儿的。”古钥深深低下了头,“我不能眼看她作为一个弃子被古家推出去。” “即便她是我捡来的。” “狗屁不通!给我抬起头来!”古聂忽然怒了,他这次没有再扇古钥的头,而是狠狠的将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你已经加过冠礼了!还是这么不成熟!你是个男人,是吕骜麾下的少将!而不是一个懦夫!那点微薄的面子又有什么用,那会害死杺儿!” 古钥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老人,半边被扇的脸火辣辣的疼。古聂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下去,他只想再见古杺一面,时间已经不会再让他答允幼时的承诺了。 “我想见杺儿一面,叔公。” “滚回你的武役城吧,你不配的,”古聂冷冷的转过身去,朝清曳池的上游看过去,“至少现在的你已经不配了。” 古钥没有动,他看着老人的背影,天真的以为还会有回旋的机会。 “叔公……”他忽然跪下了,整个头埋在了长满嫩草的湿土里。 时值晌午,不远处的钟鼓楼上,巨大的镇钟轰然响起,钟声在人满为患的城内中心传出去很远,清曳池上的水面涤荡而开,漾纹愈发的多。世家子弟们在这个时间,已经开始了拜观先帝佩剑的礼仪。而众多的居民们,手里捏的小舟也忍不住争相沉入清曳池上。 一时间,清曳池里空荡荡的水面短瞬间便被无数只小舟随着波纹驶向了下游。古聂远远的看到了从上游而下的众多小舟,嘴角扬起了几分笑意,像是在为自己是第一个沉舟而感到傲然。 古聂慢慢的闭上了眼,又躺倒在了池边,冰凉的触感从湿润的土地上传来,可是他置若未闻。西风绕指淌,寒意只有更甚。老人的余光朝身边一瞥,并没有看到任何人。那是跪着的古钥残留的凹陷,只是人已经离开了。 古钥他真正的放弃了,走的时候静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说出那两个字,难道真的很难么?”古聂的眼角像是有泪淌过,“我的孩子,你太忠诚了,可是这又跟愚忠有什么区别呢?你最终还是无可救药的选择了大义。” “看见了么?杺儿,他已经不配了……”老人朝着另一边低低的喊叫。可是他没能听到任何回应,只是在半空里,有女孩悄悄的啜泣声,时隐时现。 …… 大风刮沉了不少没有到达远方的小舟,司空羲就在池边一只一只的捡起来,用一块在当街捡到的破布去擦拭那些纸舟。可是越是去擦,纸舟就越是破损。他最终停下了,小心的用两指捏住一角,剥开了整个小舟。 在来的路上,他看到很多居民没有将东西塞入纸舟里。这已经持续了有些年头了,他所道听途说的沉池纸舟,也只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了。连年的战乱,迫使人们连吃饱都算得上是奢望。居民们在叠成纸舟前,索性就在那张纸上用最便宜的墨,书上几句小小的愿望以及希望战争尽快的结束。 “家里的孩子已经饿死了两个,请留给我们最后的一个吧……” 司空羲念下了那包藏的字墨,已经被池水污损的较为严重了,可是大体上还是可以看清。看完之后,他便将纸片捻成一团小球,扔进了池子里,沉了下去。 “这样的老天,求他作甚!” 司空羲弯下腰,又捡起了另一只小舟。他刚想拆开时,后方就传来了异样的脚步声。 这里是铃棠古树的临近处,而脚步的来源是更上方的树根边。这里本就鲜有人迹,那么从树根那里下来的,也只能是古钥了。 “师兄,怎么……这么快?”司空羲回头,看清了那道落魄的身影。 先前被古钥给撞倒,司空羲在紧追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谁了。他伏在树根的一边,静静的听着古钥与那个老人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就悄悄的离开了。 他决定在落魄的青年回来的时候,给他最后一分的安慰。 “你怎么在这?”古钥愕然,沾满了泥土的手朝后缩去。 “那个老人说的话,师兄你为什么要避开。”司空羲盯着古钥。 “原来你都看见了?”古钥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都看见了。” “那个老人是我的叔公,我只是想向他询问一些事情而已。” “是关于那个女孩的么?”司空羲低声说,“昨夜你从吕府回来就很奇怪,也是因为那个女孩么?” “是啊……聪明的小子,你看的比我更透彻。” “不,我甚至都不明白其中的始末,只是师兄你顾忌的太多了。”司空羲走近古钥,将手里的破布塞给他,“你的叔公多么希望你能够说出那两个字,可是你在犹豫。而那将错过所有。” “我不能说啊……我也没有办法去给她承诺。”古钥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都督可从没有让你做那些无谓的忠诚。”司空羲看出了些许端倪。 “司空羲,以后你会知道的……” “可是,那个女孩……” 这时,司空羲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自他们二人的背后,忽然闪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当心!”司空羲猛地大吼,可是古钥要去躲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那道小小的身影就环住了古钥的腰,死死的抱紧了。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八章 相见 “钥哥哥!”娇小的女孩低低的喊叫,“不要走……” 司空羲与古钥皆是一震,可是仅仅短瞬间后,古钥就反应过来了。他没有回答女孩,只是轻轻的捉住了她的手,反过身去将女孩抱了起来。 “傻丫头。”古钥用手穿过女孩的发梢,又抱紧了她,“我不会走的。” “可是聂叔公他说,你不要我了。”女孩的眼里含了泪。 “不会的……我不会的。”古钥默默的抬头去看弥漫了许久的花雨。 像极了花信风而过,未雨已经有了习习的风。 司空羲趁着二人拥抱之际,很快就走下了坡顶,朝着西郊走去。他在来的时候,听说了那些世家子弟们何等的大手笔,心里也是暗自发狠要去跟着捞一笔。 越往下走,人就越发的多了。现在这个时候,沉舟已经过去很久了,居民们站在池畔边,双手虔诚的停靠在世家子弟的外围,静静拜观着先帝的佩剑。只是有些贼眉鼠眼的居民,四下张望着什么。 司空羲同样暗伏在一处,死死地盯着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人,同时余光瞥在前面高台上的司仪。 那司仪是负责引领平民如何参拜以及作为世家子弟们的导师而存在的。现在这种时候,是最为严肃的时刻,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那将是对先王的亵渎。可是沉舟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了,如若再耽误下去,那些载着的珍玩也就付诸东流了。 司空羲悄悄的朝着后方挪去,一边斜瞥着最前方的司仪,一边紧盯着那些颤着身子想走的地痞们。 “这位大哥,”司空羲低着头靠近了身边的一个蠢蠢欲动的中年男人,悄悄的拍了他一下,“你们有多少人啊?” 那中年男人没有反应过来,忽然被后面的司空羲猛拍了一下,狠狠打了个寒噤,“你……这小子!拍什么拍,想死啊!” “诶……这位大哥,您先别生气,”司空羲嘿嘿的笑着,“待会儿您是不是要去西郊,捡那世家子弟们扔下的珍玩啊?” 男人一怔,竟以为面前的小子是城里的守卫,话语不免支支吾吾,“不……不是!你起开,别挡着我!” “嘿……大哥,您别着急,我不是这里的守卫。我知道您想干什么,不如让小子帮帮您?”司空羲的手握着刀柄,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帮我?”男人斜眼瞥着司空羲,神气起来,“就你这小孩,能帮我什么?” “那我会的可多着呢,”司空羲朝着四处张望,在不远处看见了侍立在外围的守卫,“我能通融那些守卫,让你们悄无声息的离开这里。” “你能引开守卫!?”男人愕然,随即眼神变为了狐疑,“你不过一个孩子怎么引开那些守卫?你可休要耍弄与我,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你就看着吧!”司空羲瞥了男人一眼,头也不回的朝着守卫跑去了。 人群的末端,站着几个肃穆的守卫,他们的手里都抓着一支极长的长矛,上面还挂着些许斑驳的血迹。想来也是之前有人胆敢触犯烈逊城的法律,而遭到了守卫的严苛镇压。 司空羲走到一个脸上还带了稚嫩的守卫面前,身子压过去,“小兄弟,你还记得我么?” “你……是谁?”那少年守卫扫了司空羲一眼,手里拄着的长矛微微震动,像是在威吓这不善的来者。虽然司空羲的年纪,看上去与这守卫差不多大,可是烈逊城里像如此年纪的泼皮,可不在少数。 “回去你的地方站好,现在是非常严肃的时候,容不得你造次!”少年侍卫又站直了,直直的看向前方,手里长矛平推出去,横在了司空羲的面前。 “这……”司空羲愕然,手悄悄的探向身后的腰鞘了。 “别动!再动,我就不客气了。”少年守卫低喝一声,长矛狠狠的抽向了司空羲探向腰后的手。 “你不要太过分了!”司空羲低吼,额上因为疼痛冒了很多的细汗。 人群里的几个泼皮冷眼看着挨打的司空羲,嘴上呈现出冷笑了。 “这小子……还真以为自己能轻易贿赂守卫了?蠢货!”先前与司空羲谈条件的中年汉子撇过头,也不再去看司空羲。 斥着冷风的空气里,内侧是成千上万的居民在拱手敬拜,眼里饱含崇敬之意。而处在最外围的司空羲却与一名少年守卫僵持不下,不远处的其他几名守卫也都发现了这里的异常情况,都朝着这里走近了。 “一……一枚金铢!”司空羲极快的摸出一枚金铢,慌忙塞进了少年侍卫的手心里,直直的看着他,“官爷,通融一下吧……” 他偷偷地去看少年身后接近的几名侍卫,有些胆颤,可他不敢乱动。这次算是真正的玩大了,他天真的以为所有的守卫都会折服在金铢之下,可谁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墨守成规的愣头青。 “这个愣子……”司空羲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企图行贿城内守卫?”那少年守卫的脸上明显的呈现出怒意了,长矛又是狠狠的朝司空羲的脚挥去,只是最终被司空羲极快的躲过了。 “明知是罪!仍然故犯,该打!”少年守卫真正的怒了,将司空羲塞进他手里的金铢一把朝地上扔去了。 司空羲眼见这守卫如此的不知好歹,地痞脾气翻卷着上涌,他极快的弯下身将金铢捡了起来,用恶狗一样的眼神瞪着少年。 “你敢!” 少年一怔,随即大怒,再次挥动了长矛想去打他。而身后的数十个守卫都已经走到了少年的身旁。 “赵意!”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少年挥出去的长矛捉住了,“榆木脑袋!没有一点变通!老子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司……司长!”被唤作赵意的少年急忙抢跪下去,狠狠地低下了头,“司长,这个小子企图用金铢来行贿!我是在执行公务!” “狗屁的执行公务!给我站起来!”高大的汉子嘴里含着酒气,一把将赵意给拎了起来,凑近了他的耳边,用仅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先放他过去,之后的事我会告诉你……” “这……我明白了。”赵意愣了一瞬,而后识趣的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汉子停下了手,眉眼对向了面前的司空羲。 司空羲也同样对上了汉子的眼,而那汉子正是前夜在郊外酒肆里与易煜密谈消息的江悉。 “小子,你叫司空羲?”江悉审视着面前的少年。 “是……”司空羲略微朝后撤身,手紧紧的攥住了腰鞘,随时都能拔出战刀。 江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慢慢的笑了,“放松点,小子。我问你,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是……是啊,我想离开这里!”司空羲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他决定撒个小小的谎。 “我想离开这里去找人。” “找人?”江悉的眼神意味深长,“是易煜么?” 司空羲猛地一怔,像是雷霆直灌入身,顷刻间就将他的意识打散了。 “您……您说的是易司长么?”他垂死挣扎一般,低低的问。 “我们是他在烈逊城里的内应,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而我们的相遇,并不是偶然,是必然。”江悉在一众下属惊愕的目光中,狠狠的将司空羲推了出去,“去吧,易煜他在西郊的下游等你,他也是个浪荡子。你这小子倒是跟他也挺像的,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小活动。” “司长在西郊等我!?”司空羲愕然,脚步确实不停。 “你们的任务已经提上日程了。”江悉朝他摆手,而余光却狠狠的盯住了人群里一些蠢蠢欲动的人。 “吩咐下去,增派人手,严控清曳池的周边治安,谁都不许私自外出!违反规矩的,严惩不贷!”江悉向一名守卫发配了命令,而后大步走向了司仪的方向。 人群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泼皮一见到司空羲这小子居然真的出去了,马上就变得呆滞了。 “这小子……居然认得守卫里的司长!”一个泼皮眼尖,看清了跟司空羲对话的江悉。 “可别让我逮到你这小子了……我非得扒了你的皮!”那中年男人咬紧了牙,恨恨地。 这些泼皮想要出去显然已经不可能了,他们还没有胆量与守卫们的长矛较量一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司空羲扬长而去的身影。 司空羲独自游荡在街肆上不知目的。前一晚,易煜的晚一些回来已经被单方面修改成了彻夜未归,虽然他并不会怀疑司长会遭遇什么不测,但多余的担心总是难免。 一同的古钥,仅仅是留一张“我有事要办”的字条就早早的出去了,他拿走了钱袋以备粮草并且余留了几枚金铢,似乎是让司空羲自己去花。 所有的事宜都被二人操办结束,司空羲很自然的清闲下来。他有些恍惚现在的一切,仿佛还是那个小贼,时刻想着如何行窃一样。 突然迸出的森冷气息使司空羲猛打了一个寒噤,他惊悸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高声叫卖的店家小贩。可是这时,他慢慢地止住了目光,定定的看着角落里的那个铺子。 第二卷 余烬 第六十九章 开始 成千上万个肃穆低头的居民前,司仪也在低低呢喃着什么。这时,江悉已经绕过了人群,从将领专用的堤上穿过清曳池,接近了司仪。 那司仪的下颚上蓄着细密的短须,随着细微的风而动。白皙的脸倒真正像是个柔弱文官。 “郭司仪,别来无恙。”江悉低声的打了招呼,身上生冷色的铁铠发出铿锵的震响。 “江司长今天怎么有时间闲下,来找小人的?”郭介扫了走近的江悉一眼,接着扶住手里的卷宗,呢喃着上面的内容。 “上头派下的事情,可是要加紧了。”江悉顺着郭介的目光,看清了拜坐在清曳池中央的众多世家子弟。 他的余光不时的瞥在身后的巍峨建筑,声音更加的低了。那是烈逊城最高的建筑,清曳楼。也是烈逊的主宰吕炽独有的奢靡。 现在这个时候,吕炽兴许正端坐在最高的四层里静待后添节活动的结束,而后添节最为重要的,就是居民们拜观佩剑后,前往清曳楼一层,缴纳一定数量的赋税。 这是烈逊城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也是吕炽后方最庞大的奢靡基础。高高在上的烈逊城主宰,吕氏皇族的吕炽,身旁簇拥着一众歌舞升平的貌美侍女,淫靡至极的耗费着城内可以利用的一切。更甚至,有传言他已经在烈逊的东郊建起了一座相比酉矢国王城,更为奢华的王宫。 “怎么?都督他将近了五年没有启用我们,如果你不说,我甚至以为我就是这烈逊的小小司仪呢。”郭介撇了撇嘴。 “净说些没用的,五年不领兵打仗,我看你这身上白花花的肥肉可是一年比一年多!你小子就偷着乐吧!”江悉低低的嘲弄,“还在这瞎起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你!江悉我告诉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五年没带过兵,照样打趴下你这孬种!”郭介瞪着江悉。 “我来找你不是来跟你扯皮的,闲话就少说了,我们的时间都不多。”江悉忽然正色,“派你手下的人进出清曳楼报告赋税数目时,注意好吕炽身边的人。记住,千万不要暴露,否则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为什么?”郭介皱眉,慢慢合上了卷宗。 他将卷宗递给了身边的下属,示意他来主持拜观的事宜。他跟着江悉再次走过小堤,行至外围。 “易煜已经来到烈逊城了。” “什么?!易煜他来了?”郭介愣了一瞬,神色复杂起来,“那他怎么不来找我?” “你才是真正的吕炽亲卫,若是贸然向你传讯消息,只会更加麻烦!”江悉不耐烦的说。 “你是在暗讽我么?嫌我多嘴?”郭介有些愠怒了。 “少给老子废话!”江悉跺了跺脚,“先谈正事!” 郭介一愣,不禁正色,“那易煜带来的都督手谕,是什么?” “没有什么手谕,你只需要明白吕炽的身边多了一群初露狰狞的狼!他们会策反吕炽,前后夹击整个武役城,断了酉矢国的手足经脉!” 郭介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明天,我会去你的司部找你。” “但愿你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江悉不再耽搁,返身就走。 郭介久久的看着江悉离开的背影,心里若有所思。 …… 沿着清曳池的流向而下,司空羲终于在西郊的尽头,看到了坐在池畔的男人。男人穿着黑色的麻布袍子,一柄古朴且华美的长剑被他放在地上,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或许是男人的警惕性很强,远远就已经听到了司空羲悄悄的脚步声。他猛的回转过头,与司空羲对上了眼。 “小子,快过来。”易煜招呼越来越近的司空羲到自己身边来。 “司……司长?”司空羲看着那张略显疲惫的脸,有些不敢相信,“您去干什么了,怎么会这样?” “都是些小事罢了,你看那里!”易煜摆了摆手,用长剑指着池的中央。他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司空羲循着长剑看过去,看清了池中有很多的小舟慢慢的被水流推向西边。可是他发现有的小舟并不像别的一样,浮在水面非常轻松。那些别样的小舟,体型往往更大,材质看上去似乎比普通的小舟更加上乘。可是它们被水流冲击,浮浮沉沉,像是随时都会沉下池底。 “司长,那些小舟好像就要沉下去了!”司空羲忽然大喊。 “嘘!嘘!”易煜急忙捂住司空羲的嘴,“小子,你瞎叫唤什么!被别人发现的话,我们可有的苦头吃了!到时候暴露了身份,都得完蛋!” “可是……那些小舟就快沉下去了。”司空羲支支吾吾的,手指着那些硕大的小舟,有些着急。 他来这个地方是要发一笔横财的,可是现在想象似乎离现实越来越远。 “急什么,瞧好了。”易煜一把甩开司空羲,抓着剑鞘就慢慢移动到了池子的临界点。 这时司空羲才看到易煜的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支极长的网兜,大概是因为放在地上被草丛给盖住了,才使得他没有看清。 易煜用长剑固定了身子,另一只手抬起网兜伸向了池里,一兜捞起了数十个小舟。 “打开看看吧。”易煜将打湿的小舟摔在地上,让司空羲拆开。 司空羲捏住一个大的小舟,一把展开。可是翻到最后,也只在里面扯出了一枚廉价的铜铢。 “司长,这……” “许是那些世家子弟们知道了自己沉下的小舟会被泼皮趁势捞走吧,就没有再放些贵重的东西。不过更多的可能是,吕炽对各世家的赋税更加苛刻了,导致世家子弟们也没有多少富足的金铢可以挥霍。” 易煜清理了网兜上的杂物,摆放在一边,像是倦了。先前还很兴奋的易煜,只是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消沉下来。 “司长,你好像并不高兴。”司空羲没有再拆开那些小舟,眉眼瞥见了易煜的愁容。 “没什么,都是些小事而已。”易煜忽然又来了精神,神采奕奕的看着司空羲,“等咱们完成都督交给我们的任务后,就快马加鞭,尽快的回去武役城。我,还有你跟古钥那小子,咱们去城里最好的酒楼痛快的喝上一场!” “真的啊!”司空羲一愣,也是跟着高兴起来。 “当然,”易煜忽然止住不说了,他朝司空羲的后面看去,像是在找谁。 “司长,怎么了?”司空羲有些奇怪的看着易煜。 “古钥怎么没跟着来?” 司空羲猛地一怔,想说出实情但又怕古钥之后会埋怨他。他低低的嗫嚅着,不敢说出来。 “师兄他……” “行了,不用说了,看来你是知道实情的。”易煜转过身,用手细细的擦拭着长剑的剑鞘,眉眼里透着黯淡的光。 “什么……?”司空羲愕然,“司长你都知道啦?” “古钥的身边一直都有我的耳目。”易煜低声说,“不然你们要是捅了娄子,该怎么收场?” 司空羲悚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那……司长,你觉得师兄会如何做?” “那个女孩值得古钥为她付出绝大部分的东西。”易煜望向远方,下午的日光已经西斜了很多,也变不那么灼热了。可是这种时候还是那么的冷,像是直刺入心的冷。 “可师兄似乎觉得并不。” “你该懂还有很多,或许你没有喜欢的女孩,但是你得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别人的如何。”易煜将长剑安置在腰上的剑璏里,朝着北郊的旅社走去。 司空羲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而他终是没能想清易煜所说的设身处地。可是记忆里,总能闪现而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他最初与吕府扯上交集的时候,一个秦姓的女孩就这么入了他的叫花子生活。可是他在武役城中生活了大几年,却从未听说过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姑娘。那么她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会时常能想起那个瞳色如海蓝的女孩,那个举止豁达却总带着谨慎的女孩。 “我……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司空羲低低地自言自语。 易煜没有听清司空羲说了什么,他只是慢慢往回走,而随着脚步的渐快,人也就越多了。 “看来……拜观的仪式,已经结束了。那么,计划的第一步也该开始了吧……”他忽然站住了。 “司长,您说什么?”司空羲抬头去看易煜。 “没什么,有些事,不说也罢。” “可是……师兄他。” “我说了,那个女孩足以让古钥放弃绝大多数的东西,可惜不是所有。”易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不是所有?”司空羲攥紧了刀鞘。 “古钥是个极为冷静的人,可是他的冷静,是服务于都督的忠心之下的。”易煜的脚步加快,“都督的命,就是他的命。他只是在为都督而活,奉行他可笑的愚忠。” “可笑的愚忠……” 司空羲反复的呢喃着这句话,最终紧跟上了脚步。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章 夜谈 子时,夜已深。 有低沉的敲门声响起,司空羲猛地一怔,从案台上跳了起来去开门。坐在他对面的易煜笑着摇了摇头,又灌下一杯酒浆。 “这小子。” 木门一打开,司空羲就忽然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花香。那花香就像是白天里发铃棠花雨的香气。令人忍不住多细嗅两下。 “师兄,你来了……”司空羲奇怪的看着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古钥。 他发现古钥似乎并不急于进门,一只手的背后窸窸窣窣,像是在隐藏什么。 “你怎么了,师兄?”司空羲的脸色终于怪异起来,伸长脖子想去看古钥的背后。 可是古钥的身形十分高大,只朝后一仰,就挡住了司空羲的视野范围。 “就你小子闲事多!先进去!”古钥一把推开司空羲。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小爷我还不稀罕呢!”司空羲嘟哝着嘴,转身朝屋里走进。 关门的声音响起,古钥也进了门。只是易煜出奇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司空羲去看坐在案台上的易煜,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隐意,就又转过了头去看进门的古钥。 这时他才真正的看清了古钥偷偷摸摸的到底在藏着什么东西。 “这……师兄你!你怎么带了个女人回来!”司空羲惊叫,他瞪着眼去看古钥身后的女孩,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那女孩的眼里带着潋滟的水波,羞怯的将头低了下去,间或抬头看一眼屋里的装饰。怯生生的像是一只小鹿。 “小声点!”易煜一把将司空羲扯了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易大哥!你……你跟师兄,你跟师兄他难道串通好了?!今晚是要……”司空羲回头去看易煜,更是惊愕,又喊叫起来。 “闭上嘴,先听我说!”易煜的因为喝酒而通红的脸庞变得发涨。 他猛地将案台上还剩下的半壶酒全灌进了司空羲的嘴里。而司空羲像只待宰的鸡一样,拼命拦着易煜的手,稀里哗啦的吐了一地。 “叫你不老实!”易煜抬起司空羲的手,把他扔在了床上,转过身去。 “大概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先说接下来的打算吧。”易煜看着面前站着的二人,又想起来什么,起身将司空羲先前坐的凳子递给了古钥,“来时想也风尘仆仆,让你的女孩稍且休憩一会儿吧。” “杺儿。”古钥将凳子摆在古杺的一边,让她坐下,“这是在武役城里带领我的将军,也是我的大哥。” “杺儿谢过易司长,只是杺儿不累,就让钥哥哥坐吧……”古杺摇了摇头,又站在了古钥的身后。 易煜微眯着眼,发现了面前这位年纪尚小的女孩一些过人之处。古钥并没有直说自己的姓氏,而这女孩能够发觉,想是先前注意到了司空羲口无遮拦,而说出的吧。倒是有心了。 司空羲坐在床边,还想说什么。可当他看到易煜的眼神时,就又悻悻的住了嘴。 “果然不愧是烈逊城望族古家的人,”易煜坐在案台一边,望着慢慢落座的古钥,又推出去了一个杯盏。 那杯盏里盛着半盏温热的酒酿,是事先为古钥而准备的。他已经喝了很多盏,只是仍然感觉不到些许的醉意,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酒量提升了,还是因为幕后的隐密更多的披露而出,使他无法放松下来。 “司长,你就别见外了,杺儿活泼的很呢,只是有些怕生而已。”古钥回头看了一眼古杺,笑了起来。古杺的小脸坨红,深深埋下头去。 “明天我们就会真正的执行都督交代的任务,而以你现在这样,还可能么?”易煜的眼扫过古钥二人,定在了古杺的脸上。 古杺悄悄抬头去看易煜,又忽的低下,小声的说,“易司长……杺儿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古钥会分心,那会害了他。”易煜没有理会古杺,只是看着古钥,“怎么样?” “司长,你说什么呢……什么怎么样。”古钥望着桌子上的酒盏,伸过手想要拿回来,眉眼确是有些皱了。 可是易煜在短瞬间就将酒壶一把夺了过来,眉眼里有异光闪动。 “古钥,你还不说?再瞒下去,你真觉得是对古杺小姐好?”易煜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边的古杺愣住了,可是她紧咬着唇瓣,什么都没有说。 “司长,你派人监视我?”古钥难得对易煜的动作有些愠怒,他攥紧了杯盏,同样瞪着易煜,“这不像你,司长。” “都是些题外话。我问的可不是这些,”易煜将最后半盏酒酿喝下,“你在逃避。” 昏暗的油灯摆放在狭挤的小桌上,冉冉的油烟升上半空,最终吸附在了房顶的一小块用以收集油烟的板壁。因特殊的密闭处理,算不上大的房舍里,洋溢着几许暖意。 “我没有逃避,我只是选择了最优的解决办法。”古钥深深的看着易煜,“易大哥,你绝不会想到,我们来到烈逊城,会被一个下属耽误了行程吧?可是你又不好明说出来,对不对?” “你只猜对了一半,或许你也绝不会想到,当初你在武役城里,向我吐露的心事,会被我深深的记下来吧?”易煜不禁笑了。 古钥猛地一怔,磕磕巴巴起来,“你……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这个名叫杺儿的女孩,真美啊。”易煜斜瞥了古钥一眼,自顾自说,“如果当初我也能够遇见这样的女孩,我愿意放下手里的任务,去把她拽上我的战马,说什么也得扯紧她,生怕她会跑了。” “一双柔似水的杏眼,真是令男人所倾慕啊。对么,古钥?”易煜捏住杯盏,目光触及油灯的边角,又收了回来。 而古钥身边的古杺早已红透了脸,手心里蓄满了汗。 “那是你!”古钥低低的嘶吼,“不是我!更不是杺儿想的如此!” “行了,你的那点破事我也不想深究太多,先谈谈别的事情吧。”易煜嗤笑了一声。 “司长,你在嘲笑我么?”古钥抬眼去看易煜,眼里像是有烧红的炭。 “是不是嘲笑,你难道听不出来么?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行事作风还像个稚儿一样呢?”易煜挑眉。 “那你说的其他事……”古钥欲言又止。 “当然还是关于你的事。”易煜淡淡的说。 “还是关于我?”古钥一愣。 “据我所知,你的好弟弟可是要娶了你的女孩吧?”易煜的脸上带了别样的神色,“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 “司长,你到底想说什么。”古钥的脸又阴沉下来。他的眉眼触及到身边古杺黯淡的神色,心底有什么东西猛地抽动了一下。 “不试着反抗么?钥小子。” 古钥呆住了。 “司长!你……” “诶……先别急,你难道忘了你在古府里放下的狠话了么?”易煜又笑了。 “那司长肯陪我去闹么?”古钥终于也跟着笑起来,心中的阴霾渐渐的驱散了。 “你小子可别得寸进尺啊!”易煜笑骂,亲自站起身为古钥手边只盛了半杯的酒盏,斟满了酒,推将过去,“喝吧,今晚好好睡一觉。” “明天咱们就要去拜见烈逊城的主宰吕炽了吧?”古钥抿了一口酒,又问。 “对,不然我不会这么匆忙的回来的。”易煜看向了坐在一边胡思乱想的司空羲。 古钥也跟着看过去,笑了起来,“这小子,自从来到烈逊,可没少花钱!” “钥哥哥……”古杺悄悄的扯了一下古钥的衣摆,欲言又止。 “杺儿?” “要不杺儿今天还是回去吧,不然伯父又要生气了。”古杺低声说。 “放心吧,我已经为你们单独准备了一间屋子。”易煜望着女孩胆怯的眼神,眉眼渐渐柔顺了,“就在这间的附近,你知道的。那还是我亲自为了你们两个而准备的。” “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明天是要起早的。” 古钥什么都没有说,他一口喝下了那杯盏里的酒浆,将古杺横抱了起来。惹起了身下一阵低低的娇呼声。 “钥哥哥……”古杺将脸深深的埋在古钥胸口里,不敢去看他。 “杺儿长大了,可是这胆子似乎变的越来越小了?”古钥打趣道。 “才没有……” 易煜笑着摇了摇头,穿过亲密无间的二人,为古钥打开了门。待得他走出去很久后,才终于关上了门。 “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的。”他的声音低而有力。 没入黑暗的古钥猛地僵了一下,脚步愈快。 …… 久久的沉默之后,易煜听到了门上的叩门声。他想起了先前在城郊外的酒肆里,吴才的一番推理。 究竟谁才是内奸,这是他必须要在任务前找出的人。 “客官,您要的酒,我给您带来了。”门外的人似乎有些急了,叩门声不免刺耳。 “来了!”司空羲看着坐在案台边的易煜,有些奇怪。他赶紧打开了门,将小厮温好的酒接了进来。 他将酒壶放在易煜的面前,迟疑地问,“司长,您说师兄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你看出了他的心思?”易煜下意识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您似乎有点奇怪。”司空羲小声嘀咕。 易煜一笑,没有去管那壶酒浆,径直躺在了床上,磕上了眼,“奇不奇怪的,以后再说吧。” 司空羲怔怔的望着床上的易煜,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一章 请兵 一月四,烈逊爵府邸 有三人自中庭前,慢慢地拾级而上。最前面眉头紧皱的易煜攥紧了手里的燕翎族印,心里有着些许不安。 “司长,你在担心什么?”古钥低声问。 “我只怕这次的请兵,并不容易让吕炽答应。”易煜盯着那十多级的阶层,有些发怔。 “难道吕炽他已经叛变了?”古钥看向易煜的背影。 “难说。”易煜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这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古钥与司空羲二人,“程毕他们呢?怎么从昨晚我回来开始,就没见到他们的人?” 二人也忽然反应过来了,短瞬间里竟一阵失神。 “我还以为司长您一直知道他们的行踪……”司空羲悄悄的说。 “废话!他们都是些大孩子了,难道我还特地派人去监视他们不成?!”易煜不轻不重的一掌打在司空羲的头顶,语气有些愠怒。 “我们来烈逊城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们几乎在司长你走时就离开了旅社。”古钥慢慢地说,极力想回忆出什么,“时间上,似乎有些掐的太准了。刚开始我也怀疑过他们的意图,而我试图去问他们缘由,只是程毕显然不会告诉我。但最后是北堂晟意外的向我传达了他们的意思,仅仅是想在烈逊城游玩几天罢了。” “或许这些理由还太过苍白,可是他们在武役城里也只是些犬马声色的纨绔而已,想来这次向都督请缨来到烈逊,也是看上了当地的风情与名贵特产了吧。”古钥望着易煜逐渐收回的燕翎族印,话音逐渐停了。 “这么说来,倒也有几分可信。”易煜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重新朝着烈逊府邸走去,“我会派我的耳目去盯紧他们,无论他们有什么动作,都会被我揪出来,或……” 易煜愣住,短瞬间后就回过了神。他没有说出那些密谈的话,只是心里仍然心存戒备。或许古钥与司空羲值得相信,可是没有掌握完全的讯息前,他不敢做出任何的让步以及披露。这会害死他,甚至是都督交代的大计。 “司长,我看您也不必担心这些!”这时,司空羲忽然上前挥舞着双臂,眉飞色舞,“程毕他们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饶是他们有天大的能耐,我想也翻不了什么浪!” “话不宜说太满。”易煜瞥了他一眼,“吕炽在烈逊甚至是王城,权可倾国,如果程毕他们真的带来了吕炽想要的消息,那么有一些都说得通了。” “他们就是些败光家产的纨绔罢了……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司空羲小声嘟哝。 “你小子就少说点吧!还不快跟上!”古钥踢了他一脚,脚步渐快。 司空羲急忙住了嘴,悻悻地跟在了后面,一步踏上了最后的那级阶层。 他低头瞥见了这最后的一级阶层,是由上好的美玉铸造。可那质地里微微色变的,又闪着淡淡的金光。在吕骜的府邸里,他也曾见过这象征地位的玉阶,可那质地却是白里透翠的,哪里像这样沁着金光?他抬眼看了身旁的二人,但易煜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伸出手想要叫住二人,可话音卡在喉头里怎么也说不出去。 无关的事还是少挂念的好,他不能忘记来烈逊城的目的。 两名身着土色麻布的小厮立在正堂前,看其面色,不过十有四五,就是比上司空羲,也小了那么几分。 易煜上前,将手里的燕翎族印郑重地交给了面前二人。可两名小厮仅笑着摇手,挡住了那递过来的族印。 “易司长,前些天来时,吾二人便是和大人相见过,只是您贵人多忘事,多半是因为要紧事而忘了我们,”二人皆是向后退却,将正堂的门慢慢打开,“还请易司长移步堂内,都督已是在内等候了。” “易某谢过二位了,”易煜也不耽搁,收回了族印便略作一揖,偏头示意身后的司空羲二人跟上。 “司长前些天已经来过了?”司空羲狐疑的去问身边的古钥,“我们怎么不知道。” “司长只是不想让过多的事情让我们显得手无足措。”古钥沉声,跟了上去。 正堂里的陈设倒是与前庭相差无几,显得异常地古朴,像是前代遗留下来而略作修整的那样。司空羲瞥了眼身后慢慢关合的堂门,将头转向了前方。同时看到了那面容肃穆的男人坐于主座上,以及他腰上的细长佩剑。 不过细观他的周身,只隐约觉得他是个儒将,而不善武。 “吕某有失远迎,三位请坐,”烈逊爵扬手示意身边的婢女备茶。 几个婢女迅速迎上,将茶盏搁在三人身旁的桌上,慢慢地将翡色的茶水倒入。 “这茶,乃是我烈逊名产上阳叶茶,其茶色有如翡翠般清丽。而且有别其他品种名茶的味道,这上阳叶茶,与其说是寡淡,倒不如说入口绵软,那令人恶感的苦涩也会渐渐消减,直至变为甘甜。”烈逊爵瞧着三人手里举起的茶盏,也是举盏,“此茶用来款待贵客,乃是极好。” “多谢都督。”易煜遥相举杯。 司空羲学着二人的举杯方式,也是极为滑稽地紧扣茶盏,一饮而尽。 “倒是忘了,”烈逊爵敲着座上的扶手,脸上浮着笑,“吾名为吕炽,三人也还是像那样称我为吕都督即可。” “都督见外了。”易煜抬眼看他,这名字他是无心挂念的。只是他的手里多出了一封书信,“小人身带都督的手谕,请您过目。” 吕炽略一皱眉,像是为易煜的无礼而愤恨。他接过书信,已有愠色的面庞越发阴暗。 半晌,吕炽手执那枚书信已经读完很久了,可是没有任何动作。 易煜看准时机的成熟,放下杯盏,回味了一番这上阳叶茶,慢慢地起身走到了吕炽的面前。 “司长这是去做什么?”司空羲凑近了古钥。 “依现在的形式来看,司长许是要同烈逊爵商讨援军的事宜了。”古钥摩挲着杯盏的质地,似是在欣赏其极美的做工。 “我看不太像啊!” “哪里不像?” 古钥的话未说完,便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只见易煜忽的半跪在地,面容肃穆。那从来都是只跪伏于吕骜的大礼,如今却是破了例。静的诡异的正堂里甚至可以听到人的鼻息声。 吕炽手里的书信一不留神自手里滑落在地上,他慌忙躬身想要捡拾起书信,却被离地面更近的易煜抢了先。 “都督,还请定夺……”易煜抬头,双手将书信奉给吕炽。 吕炽的手悬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但真正将他逼入绝境的还是易煜这极为恭敬的大礼。 向来以礼教为重的吕炽是最喜被人以敬称相待的。而今易煜显然是吃准了他的软肋,利用其极好面子的品性乱了他拒绝的权利。 可他吕炽又如何能答应呢?先不谈援军的多少,单是军卒与战马交战时所需要的辎重就是一个极难供应的数字。他们将要迎战的是有“陆洲铁蹄”之称的奔骑本部。这几乎是一场无法取胜的交战。 更何况他的一万军旅是用以颠覆酉矢的决定性战力,怎能轻易借出这兵符?而且这种极大规模的战争,王城早就该做出相关的举动,派出御殿禁军增援武役,可是他却一点消息都不曾听闻,更不要说大军既定的局面了。 看来这吕骜,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易司长,快快请起!”吕炽恢复了脸色,上前想要扶起易煜。可室易煜却坚决不起,固执的想要听完他的决定再起身。 吕炽犯了难,誓不借兵则会招引吕骜的猜忌,导致酉矢的王对自己的疏离。如今吕骜的势力,在这酉矢已经今非昔比,连王上都要仰仗几分他的威烈。若是在这内忧外患之时,他做出了有悖国家的行径,必遭各都督群起而攻之,惨淡收场。 “不知易司长所要军卒多少?”吕炽低声问,决定先试探一番。 “都督,此次战役,关乎我国存亡与否,如若失了势,那么这陆洲将会仅剩下八甲,正如三年前的洛茵那般!”易煜站了起来,再次郑重的作揖,“还望都督为国着想。” 吕炽猛打了一个寒噤,这么一番话便是要将他所有的军卒都要走了去?这是铁定铲除外患前首先收拾了自己么?他手里端着的茶盏忽的一颤,掉落向地。 可是这时,一只手忽然伸向了半空里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洒在那只手上,而杯盏也稳稳地被他握住。只是那人却是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就将茶盏完好的放在了桌上。 “都督,可要小心啊!”后堂而来的人缓缓地说。 司空羲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颇为老态却意外的英挺的脸,他如墨的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使人不敢与之对视,司空羲很快地避开了视线。只是令他惊诧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老人那笔直的腰,仿佛精力旺盛仍不减当年。 “看他的衣着,”古钥适时的打消了司空羲的疑惑,“他许是这吕府里的家臣,先前他从后堂而来,是弓着身子的,现在猛然站直了,倒是忘了对他的留意了。”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二章 对立的会面 易煜站在老人的面前,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很久,按在刀柄上的手终于松开了。 “不知老前辈是?” 老人正眼看向易煜,回以一礼,“不过一个闲散野夫罢了,因有些小本事,便拜在了都督的麾下,混个一官半职。” “老前辈倒是谦虚了。”易煜摆手,目光重新与吕炽相对,“不知都督斟酌如何?易某希望都督以和为贵,在这种殃及国家的祸患面前,放下所有的芥蒂,攘除奸凶。” 易煜分明的看到吕炽的目光变得炽热了,像是一块烧红的炭。他的面色不由得一喜,心里最大的担心也随之消失。 只是他错以为了吕炽的目光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而变得坚决了。而吕炽却直直的看向老者,试图从老者的嘴里探出一分半点的决策之意。 这即是同意了么?吕炽微愣,眉眼止在了大开的门前。他的心里对老者的想法感到十分奇怪。可是老者淡然而有意无意瞥在易煜身上的目光,又绝不会错。 “易司长,来途舟车劳顿了数月之久,那我吕炽也不再为难你们。我与吕骜本就是同族叔侄,在他尚小的时候,我就曾与他有过多面之缘。”吕炽坐着的身子蓦然站起,像是忽然决定了什么。他的手里多出了一块符印,其上印着淡淡的青光,“这是我的樊龙印章,是由王上亲自交予我的兵权。而这一半且先交给你,待得敌军广皿进攻之时,我的军卒就会携带另一半印章赶往武役!击溃奔骑!” “谢都督!”易煜的脸色宽润下来,很快的走向前去,终于抢跪下来。他双手接住那樊龙印章,心里的大喜再也掩饰不住。 可是深深低下头的易煜,却没能看清吕炽眼底流转的阴暗与那老者的脸上,隐隐的森森笑意。 他本该对吕炽突变的态度更为谨慎的,只是他误以为了那是妥协,是对酉矢国的示忠。下爵勤君,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吕炽却暗藏了别样的心思。 正堂里,维持了几近一炷香的静默终于被易煜慢慢站起来的身形所打破。坐在宾席上的司空羲二人看到了易煜的身形渐东,皆是起身,同易煜一样,躬身再次拜礼。 “易司长,想必这几天也是将烈逊的好去处都观赏了遍吧?不如今晚暂且留在府上一叙?” “有没有好吃的好玩的!?”司空羲下意识突然高喊,怔住了堂内的一众人。 “臭小子,”古钥骇然,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头顶,将他给狠狠地摁了下去,“你想死啊!” 吕炽的面色一僵,尴尬的笑起来,“这位小将军倒是十分有趣。好酒与美肴自是供应,这些不必担心。” 司空羲知是嘴快犯了忌,低着头也不敢应答。 “这是易某的部卒,今年也才过束发之年,他不识礼数也是我的教习不当,望都督海涵。”易煜低着头请求。 “都是些小事,”吕炽面色有些难看,“只是易司长,这留宿之事?” “都督,自从北骑关被破以来,我国能够阻挡广皿的铁血之师的军旅,已经越来越少了。奔骑本就是狼群,他们舔舐爪牙向南境攻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只能据地自守。况且,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易煜神色平静,“还望都督成全!” 吕炽愣了一瞬,脸上愠色大作,可是他最终还是隐下了怒气。算起来,这已是易煜第二次折了他的面。 “既是这样,那也实属可惜。”他说,“战事迫近,选择尽快复命倒也是上策。” “都督,恕易某告辞。”易煜扯过二人,返身走出了正堂。 吕炽远望三人离去的背影很久很久,牙缝里嘶嘶抽着冷气。他猛地劈手夺过桌上的杯盏与茶壶,一同扫落到地上,稀里哗啦摔了个粉碎,微眯的眼里蓄满了怨毒。 “不识好歹的东西!” 老人瞥了吕炽一眼,一步越过地上的碎瓷,走到了吕炽的面前,“都督难得这么动怒啊……” 吕炽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失了态。 “抱歉,让大都统您见笑了。”他的额头隐隐有汗滴落,冷的发寒,“吕某刚才所做,都统……可还满意么?” “满意,自是非常的满意!”宁烨无声的微笑,“与我的计划并不相悖,那都值得一试!” “都统这是何意?” “那个叫易煜的年轻人,是羽司的司长吧?”宁烨忽然问。 “这……确实如此。”吕炽有些疑惑。 “那就好,”宁烨抚摸着鞘上的刀柄,笑的森冷,“看来我的部下并没有清理干净吕骜的斥候余党啊。” “您是要将易煜截杀在半路中?”吕炽的目光微微的凝住了,“可如果这样,吕骜那里,甚至是皇城该如何交代?” “易煜发觉了我的身份并不简单,他必须死。”宁烨盯着他,“但我当然不会斩杀殆尽他们的,更何况他们可不仅仅是来了三个人。” “您是说……” “不,”宁烨拍了拍吕炽的肩膀,“无需担心其他,你只需做好应对的计划就可以了。那个小子都已是成为了我狼顾的马前卒。” 吕炽一愣,终于知道了宁烨的意思,以及那天所见的三个后生。可是为什么宁烨只单单说了那一个后生,言语间的隐晦他已是不得而知了。 “那个小子……似乎对您的计划很是清楚。” “你是说北堂晟?”宁烨看了吕炽一眼。 “是他。” “北堂家的人,不过是我宁烨的刍狗,一旦失去价值,就只配接受我的处死。” “那个小子的身上……味道有些不对。”吕炽慢慢的说。 “他不敢,也不会有那个机会的。”宁烨驱散了门前侍立的几名家仆,话锋一转平静,“易煜前来请兵,乃是必要之举。而我们前往武役城,依靠手里的军旅,则更是如虎添翼!” “并且,易煜近期绝会联络烈逊城里存在的耳目。那些耳目,必定多存你手下的士卒。”他的声音低而有力。 “我手下的士卒?!”吕炽愣了一瞬,言语不免惊惶。 “会找到他们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宁烨低笑,“可是在烈逊城里,易煜估错了自己的实力,而那会真正的葬送他。” “都督可是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么?”宁烨问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那个孩子?” “是那个讨要酒食的无礼小子。”宁烨返身走出正堂,远眺前方,心里像是藏着什么。 “名册上所写,是为司空羲。”吕炽皱眉,对于这个无礼的小子,他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一点尊卑都不知的小子,就像是个未开化的走兽一般。 宁烨回身去看吕炽,像是通晓了他心里的那丝不悦,“司空羲么?呵呵……那样的孩子不会讨喜也是必然的,可是你看他的眼睛,是那样的亮。” “像是一簇灼烧的火,竟令我感到不安。” …… 司空羲低着头跟随易煜二人走到了前庭,双手绞在一起,有些局促不安。或许是因为他刚才犯了忌而使两边的人处境都极为尴尬,才如此的惊惶不安。可是这时,他的目光朝前一瞥,发现了一丝异样。 “司长,你的手……在抖?” 易煜一愣,最终停下了脚步。 “你小子就消停会儿吧!”古钥朝司空羲的头顶扇了一巴掌,“司长已经很累了!” “这倒是不碍事,”易煜转过身,看着二人“你们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吗?” “是因为程毕他们的踪迹不明么?”司空羲若有所思。 易煜摇头,“这个我自会想办法。只是你们看到那个老人的手了么?” “十分的可疑,他似乎并不惧怕滚烫的茶水。”古钥低声回答,“他的手上像是存有什么东西,厚重的像是抹了很多层桐油!” “不错!”易煜重重地应了一声,看向古钥的目光带着赞赏,“只是那并不是什么桐油,而是非常多的老茧。” 他伸出右手指,用左手指着拇指与食指间的缝隙,虎口处,“尤其是这里。” “虎口上多生老茧,这说明了什么?” 两人陷入了沉默,面露难色。 “虎口上有厚茧,那么只可能是长期握刀之人才会有。而且普通的佩刀与战刀有很大的区别。佩刀刃短而细薄,战刀刃长且背阔,这就造成了那个老人手上更大范围的茧。”易煜的脸色阴阴的,“他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之人,而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那一瞬间的劲力,绝不输吕都督!” 司空羲的脸忽然变得苍白了。 “你们先回旅社,”易煜重新迈开步伐,一脚踏出了府邸的门槛,“是要呆上好一段时间了。” “那……”古钥欲言又止。 “不必多问了,”易煜斜着身子,话音有些低,“程毕,已经是一个弃子了,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今晚或许我会晚些回去,”易煜披上了大氅,将脸庞藏在了兜帽里,“我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三章 卿氏之人 近些年的后添节谢幕往往都以一个空前的盛况告终的。而烈逊城一向贯彻吕炽的奢靡作风,更是将之推向了极点。 一年的伊始,往往是一年钱财的告落。 城内所流转的钱财,在添节里,最终会以一个赋税的荒唐理由,全部敛进吕炽的军库中。城里的居民也会在这些天,再无钱财肆意挥霍。 通常玉如街的琳琅满目也会因此一改出售的商品,会贴合更多贫民所需要的那些必需品,进行售卖。 兜售货物的都是些手艺人或是小商贩,他们知道平民需要的是什么,所以这种商贩也占据了玉如街的绝大多数。 吕炽当然知道这种苛政施行,只是在消耗人力,而人力耗尽,就是霍乱。可是他在这种时候需要的,正是如此。 突然迸出的森冷气息使司空羲猛打了一个寒噤,他惊悸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玉如街肆里,除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高声叫卖的店家小贩,再无其他。 可是这时,他慢慢地止住了目光,神色定定的看着角落里的那个铺子,那个卖包子的铺子。 时值晌午,易煜与古钥有要事外出,司空羲难得清闲下来。添节里他就见识到了烈逊城里的繁盛,而后添节一过,这繁况像是曾今一辙,丝毫未变。 上书“常奕包子铺”的旗帜在微风中振开,像是一幅系着牛尾的阵前大旌。带着异域模样的青年立在案台后,做着扯嗓高呼的动作,只是并没有什么人来买他的包子。 司空羲的身子猛地一震,这才真正的看清了那年轻人的样子。他忽然别过了头。可是青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像是早就吃准了他,“朋友,不来几个包子么?” 年轻人眯眼瞧着司空羲挎在腰上的战刀,话音和善不免带了谄媚的味道,“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不是么?” “谁跟你是朋友了!别瞎说!”司空羲一甩袖,震开了年轻人伸过来的手。 年轻人微愣,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将几只包子包进了纸袋,递向了司空羲,“刚蒸的,热着呢!” 司空羲与年轻人的眼光忽然对上了。那双深褐色且带了一小块白翳的眸子,细看来并不像是陆洲的人,显得生冷。可年轻人滑稽的神态,将本就冷厉的面容完美的隐藏在了表情之下。上次见面时,司空羲碍于面子,没有正眼瞧过年轻人的面容,可是这细细的观摩下来,使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带着面具的年轻人,来自遥远的北方。 “那……”本着叫花子的劣根性,司空羲顺着青年的目光望过去,稍作犹豫,最终接下了那袋包子。 年轻人的眼始终停在司空羲身上的腰牌不动,“小将军,后添节玩的可还尽兴么?” “你怎么知道的?”司空羲一愣。 “哈哈!小将军你别担心,我可没那个胆子去监视你,”青年将笼盖重新盖上,蒸汽的朦胧下,他的脸愈发的模糊,“只是觉得小将军是从外来烈逊办公务的差人吧?想是办完了差事,也该回去了。” “我是从武役来的。”司空羲一口咬在包子上,没有咬到内馅。他看了一眼年轻人眯着的眼,又咬了一口,却只尝到了一口淡淡的肉汁。 司空羲皱眉,还是强忍着吞咽了下去。果然这包子没什么人来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年轻人的脸上的笑意渐少,他转过身子去揭开另一边已经蒸熟的包子,避开了司空羲的目光。 “原来是从武役远道而来的将军,”他的话里带着北地特有的颤音,使得言语变得迅速而模糊,“那么草民便再多赠送您两个包子吧?来回路途舟车劳顿,想是也没有什么好吃食。” 司空羲愣住,急忙摆手拒绝,“别别,您留着自己吃吧!” “哈哈,小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本就是卖包子的,留着自己吃,那又算得什么?”青年低低的笑,“只是怕,朋友你是嫌弃了我的包子吧?” “不……不是。”司空羲一怔,看着面前又推过来的包子,终于一狠心,没有接,“我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上次见到你,你还在做磨刀的行当。现在又在这里卖起了包子?” “上次小将军来,所持的刀也是你随身的这把吧?”青年没有回答司空羲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是,”司空羲点头,“这柄是锻钢制式的战刀,你磨过之后,还夸它是把好刀呢。” “是啊……”青年沉吟了一会儿,“不过锻钢制式的刀具倒是并不多见,上次磨刀我只顾与你交谈甚欢,倒是忘了细摸这战刀的质地了。该说这真不愧是吕骜将军的手笔啊!” 司空羲微微色变,皱紧了眉目,“燕翎爵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青年愣了一瞬,笑意又涌了上来,“小将军无须担心,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来的。更何况吕将军的威名早已经传遍了全国,小人也是久仰许久,故而得知的一点小小讯息。” “不过小将军你的刀……好像有些瑕疵呢!” “瑕疵?”司空羲忽然盯住了青年,紧张起来,“这刀可不比那些粗野滥制!而且这还是你曾经亲手磨过的好刀!难道上次你没有同我要钱,莫不是要等到这次真正的与我清算?!” “呸!狗屁的钱!小爷死也不给你一个子儿!” 司空羲忽然拔出了战刀,将刀抬至了胸前,示威一般正对着青年。 淡银色的战刀上透着反光,才经磨过的刃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豁口的痕迹。不难看出,年轻人磨刀的手艺的确配得上他所称道的那样,该是极好。 战刀上森然的杀意齐涌绽放,像是千万个亡魂索命一般追寻而出。虽然司空羲并没有真正地上过阵,可是这刀却是一柄真正斩杀过敌军的好刀。他有十足的勇气将其拔出而进行厮杀,就已是上限。 “不知小将军可否将这柄好刀交给我指出来呢?”青年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就用手抚在了战刀的刃面上,陶醉的神情浮现。 “快松开!你的手会被割伤……”司空羲忽然止住了话音。 他呆呆地看着年轻人伸出去抚摸在刃锋上的手,不仅没有丝毫割伤,反倒完好无损! “怎么样?我的朋友……”年轻人深褐色的眸子里藏着岁月的沧桑,使人猜不出他的年龄究竟是多少。只是他嘴角浮着的浅笑仍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像是暗处的毒蛇吐出追猎的信子。 司空羲已经完全颠覆了对这个青年的认知。如果说上一次的见面,年轻的磨刀人只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小伙计而已。那么短短的几天之后,这个磨刀的小伙计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身处暗隅,卖着包子却藏着众多秘密的信使。 他想要拒绝青年的要求……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眼神却令他无法反抗。他最终还是缓缓的将刀递了出去。 “果然是把好刀!”青年举起战刀夸赞一番,整个手心覆在了刃面上,轻轻划过,沁出点点阴凉,“只是缺了重要的魂啊!” “魂?什么魂?刀也有魂魄么?”司空羲再次怔住,这话无论从何处去想,都不像是一个卖着包子,而曾经又是个磨刀人的家伙能够说出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寒冷的风吸入鼻息,竟令司空羲产生一瞬的窒息感。这时,一个拄着拄杖的老人躬身走来。老人的腰躬的极低,跛脚的步伐意外的十分迅速。他径直穿过司空羲,将两枚铜铢放在了案台上。 “给我三个包子。”浑厚的声音响起,老人被大氅遮蔽住的面容尚不能看清,许是这街肆上乞讨的老叫花子。 “好嘞,”青年随意的应声,轻轻的将战刀放在案台上。他手里的动作大开大阖,像是根本没有将老人放在眼里似的。他将包好的袋子扔在老人面前,再没有看老人一眼。 老人接过包子,颤颤巍巍的身子很快就离开了这里。只是司空羲觉得那老人以及这个笑里藏刀的青年,都十分奇怪。 “我是谁?”老人离开后,青年并不急于将刀还给司空羲,而是静静地看着上面的纹路,“不就是个卖包子的小子么?” “你胡说!”司空羲的脸涨的通红,“你赶快把刀还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青年咧嘴笑了,伸手将打烊的字牌摆在了铺前。 司空羲看到后,愣了一瞬,满脸的不可思议,“打烊?那这些包子该怎么办?” “小将军若是不嫌弃,就都拿去吧?”青年抬眼看他。 可司空羲哪敢去拿,其后的代价更是不知该如何偿还! “可是现在才刚大早,你就要打烊了?” “今日有贵客,不过区区几笼包子而已,不碍事。”青年转身走向铺子后的房舍,“小将军,里面请一叙。” “放心吧,我还没这么大的排场而不要今天的包子钱,”青年从兜中摸出一串钥匙,“铺子自有人照看。吾名为卿闲散,字常奕。那么朋友,你的名谓呢?” “司……空羲。” “呵呵……贵客前来,寒舍或许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小将军海涵了。”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四章 名剑沉钧 并不算大的屋舍里,布置的饰物远比司空羲想的要少。四壁之上,三面皆有半面开合的纸窗,透进的温润日光使他放松了几分警惕,可是目光还是紧盯着卿闲散的背影。 司空羲本是可以拒绝卿闲散的邀请的,可是似乎卿闲散的话里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而使他忘记了一切。就像卿闲散请求一看他的战刀那样,令人失去了抗拒的可能。 司空羲注视了卿闲散很久很久,可是他站在屋舍的最里面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锈蚀已久的雕塑。 司空羲微微撤后了脚步,狐疑的看去四周的情况,想找出什么不对。可是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像是在死死压住他的身子一样,令他狠狠的扑在了地上。他注意到了极为的不对劲,可是却无所遁形! 站在暗隅里的卿闲散缓慢的脱下身上的棉衣,像是卸下生冷的厚重铁铠。他只留下身上的一件贴身薄衣,高高举起战刀在室内走走停停。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莹亮的玉片,嘴里念着极为不同寻常的语言。 “神带来箴言,以救赎你们。而愚者却迷而不返。”低沉而有力的喝诉令周围的一切都归于平静了。司空羲再也听不见屋舍外的一点声息,像是存于一处无人之境。 卿闲散的身体像是放大了数十倍的大佛一样,而这个简陋的屋舍无疑就是他布施邪术的祭祀场。如北域洲天师一般的行径真正的击垮了司空羲的心理,那些繁复无律的且令人生出丝丝不安的语言就像是逐身而上的恶鬼缠住身体。 司空羲疯了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而那股大的可怕的压力终究没能压制住他多时。他只挣扎了短瞬间,就野狗一般挣出了身子。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悦的极佳采光之地,而是一个祭灵场,一个使人疯癫的坟地。 可是这时,所有的纸窗与正前方的门都一齐关闭,本是大晴的天气忽然变得晦暗了,像是被一大片的墨猛地泼了进来。任司空羲如何去捶打都不起半分作用。 漆黑的屋舍内,唯有战刀与卿闲散手里缓缓转动的玉片在燃烧一般发光。 渐渐地,司空羲放弃了所有的举动,瘫坐在门前像是丢了魂。正如是凡人拜谒神祗那般,唯有服从。他本以为还会有更加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可是那萦绕在耳边的语言却忽然消褪了,就像它来时那么突然。 卿闲散也同样静住不动,他就这么驻足于屋舍的最里面,紧盯着战刀。可是这时战刀的周身忽然有了成千上万个黑影,像是遮蔽住整个天地一般冲了出来。 那些黑影瑟瑟地跪伏在他的身下,像是奴隶为自己最伟大的君主做跪拜仪礼。那些黑影慢慢地凝住了,它们之中此起彼伏的低吟声越来越响,愈演愈烈。司空羲瞪大了眼去看,瞥见了里面有失了面皮的女人,有大声啼哭的孩童,也有脸色惨白的老人,它们都仰着面,同样盯紧了司空羲。 司空羲这才发现,那些不是什么吟诵低咏,而是咆哮,是恶鬼们贪婪的吞咽声!所有的黑影终于出手,一齐涌向了司空羲,就像窥探猎物的毒蛇忽然张开了毒牙。 司空羲的身子在短瞬间僵住了,因为恐惧,他已经放弃了无谓的动作。他好像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了,与他所认识的世界悖离的不是一分半点。他知道这个世上存有至强的生物的,臂如这酉矢国的标志,樊龙。即是真实存在于极南之荒的异兽。 相传他们天生既有万夫不当之勇。一切的杀戮与互相吞噬才是大道。只是由于极宽极深的洛冕海阻隔,它们并不能远渡出海,去往其余五洲。 决堤一般的恐惧深深地笼罩了司空羲,将他所能忍受的一切推向了极限。他的牙缝开始了咯咯的震响,他没有一丝存活的念头尚存! “都给我滚!” 突然的暴喝声,分明并不响亮,可是却像炸雷一般荡开在司空羲的脑海里。所有的黑影也都一样,捕食者的身份瞬息之间变为待宰的羔羊,他们都像是如临大敌,四处散开逃亡。可是哪里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最终还是慢慢地消散。 卿闲散睁开了双眼,他上前一步,将战刀收入双掌之上,以极为尊敬的捧姿递给了仍惊悸不安的司空羲面前,一如之前那般和善。 “司空羲,”卿闲散微笑,“这是你的刀。” 司空羲踉踉跄跄地起身,还未从先前的惊悸中缓过神来,手握住战刀的那一刹那,竟没能抓稳而掉在了地上。 “那些……是什么?” 卿闲散复而拾起那刀,“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司空羲委顿在地上,“我只觉得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 “它们当然不会杀了你,毕竟我不是空有其势。卿闲散伸手拽起了司空羲,“那些黑影并不是我所说的魂,而是被这柄刀杀掉的人的亡灵。” “怎么样?”他的瞳里忽然呈现出墨一般的漆黑,“有没有被吓到?” “只差一点,”司空羲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起来,“我就要被吓死了!” “这把刀的器魂已经死了,噬灭的魂魄占据了这柄刀的全部。只是没有魂,这柄刀也只能算是一柄好刀,而不是名刀了。” “那你究竟是……谁?” “一个周游于此,想要体会一把当市井中人的游历者。”卿闲散的脸上浮着笑。 “游历者?”司空羲惘然。 “当然也可以叫游学者,不过是一个才学疏漏的学生罢了。” “你刚才所说的语言……是来自北方的域洲么?” “聪明的小子,”卿闲散正眼去看他,“这世间六洲,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会是游学者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北域洲的铸魂秘术而已。” “这柄刀该有个名字,”他抚摸着手里的环首刀,“就叫‘雨归’吧,这个名字很好,不是么?只是可惜它似乎已经支撑不住多久了。无论是什么刀,都无法经受住岁月的噬咬。那种技艺已经失传很久了,再没有一个锻师可以锻造出那种利器了。” “那是什么技艺,”司空羲下意识问,“居然不会畏惧岁月年久的侵蚀。” “已经是前代大炜的产物了。”卿闲散轻笑,淡淡的语气像是在诉说亘古的秘辛,“一代国手,锻器宗师莫炜子是最后一位技艺的传承者。他死前,成功铸造了第一柄也是最后一柄传世名剑。” “其名曰,沉钧。”他说,“相传沉钧的剑刃呈乌色,其上的珠簇花纹深入剑心,淡薄的银灰色纹路印在剑身上,宛如云片。他是由东部的夷洲绝深铁矿开采而出的原材,经由千万次的锻打一气呵成。” “绝代的古剑,只配绝代之人拥有。”卿闲散喃喃道。他忽然转身走向一处角落,将一柄造型破败的古朴锈剑拾起,横在了司空羲的面前。 “这……这就是沉钧?”司空羲怔住,认出了这柄锈剑。正是前些天在卿闲散的磨铁铺子上拿起来把玩的剑。 “可是这不是……” “如果我说它就是沉钧,你会作何感想?”卿闲散的目光有些玩味。 “喂,你当我傻啊!”司空羲知是被耍,不禁怒火中烧,上前劈手就夺过了那柄锈剑。 不同于上次把玩时的粗糙质感,锈剑的剑柄上有着极浅的纹路温润着司空羲的手,像是一柄活物,一只咆哮的猛兽。 “我刚才说了,你很聪明。”卿闲散笑意更深,“而名剑沉钧只配有缘之人得到。” “可它仅仅是一把锈得不能再锈的破铁啊!”司空羲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并不想承认这柄锈剑所带来的舒适之感。 “是不是真,只看缘。”卿闲散深深的看了司空羲一眼,“而且,这柄剑是不是废铁,你不是已经握在手心里了么?感觉如何?并不像普通的铁块吧……” “为什么会这样……上次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握感!”司空羲低低的吼叫,“你究竟是一个游学者,还是一个传教的歹人!这柄剑根本不是我上次见到的!你在撒谎!” 可是这时,名谓卿闲散的异域青年忽然接近了司空羲。他的眼神急剧变化,变得锐利且锋芒毕露,脖颈上虬结的肌肉像是一头蓄势的野兽。 “你!你想干什么!”司空羲后退半步,下意识摸刀,却摸了个空。 “你的这柄刀很不错,不是么?”卿闲散试了试战刀的剑锋,猛一振刀,发出“铮锵”的低鸣声。 “撒不撒谎已经不重要了。”卿闲散将战刀架在司空羲的脖子上,“这很公平……不是么?” “公平?你他妈耍我啊!”司空羲破口大骂,可是眼睛却颤抖着去看脖颈上的战刀。那是他的刀,而他的刀现在就要变成别人杀掉他的凶器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跟着这个不明来历的人进入这里,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忍耐拒绝卿闲散! “只是在试探你而已……你可能有些紧张过头了,我的朋友。”卿闲散抬起雨归,“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这柄战刀归我,你带着沉钧离开这里,我们有缘再见。其二,你支付一定的金铢把战刀赎回去!如果你不肯,我就杀了你!” “什么?你说赎回去?我自己的刀还得经过你的同意才能拿回来?这是什么歪理!”司空羲瞪大了眼。 “这个乱世,权柄可都被狼群牢牢把控在手里,他们可不会讲什么道理。更何况,”卿闲散盯着司空羲,“这柄雨归的瑕疵,还是我帮你剔除的呢,理应收到一些报酬。”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五章 背道而驰 卿闲散忽然振地踏前,手中雨归暴雨般祭出,洪水一样的刀势顷刻间就笼罩了司空羲。司空羲惊慌中抬起锈剑,生涩的横在了胸前。 斩断半空的猎猎风声像是极响的闷雷炸响在他的耳边,只见卿闲散又一掠刀,刀柄徒然拧转,随着刀身急振扫落的那柄锈剑“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司空羲来不及撤手,骇然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像是死里逃生。可是他坐在地上,双手还在坚持去抓住锈剑,仍想要做反抗。那一短瞬间里,他忽然觉得自己与手上的锈剑有了什么特殊的联系,像是早已相识,故人重归。 卿闲散又使出的刀势猛地刹住,眼里有着难掩的喜色,很快就被他掩下去了。 “那柄刀对我很重要。”司空羲低低的说,像是在为他求情。 “每一柄刀都会有它的故事,它与它的主人是无法轻易割离的。”卿闲散的声音很轻,“名剑沉钧也一样。” “故事?说的是都督吧……”司空羲低声嘟囔。 “不,我说的是你。”卿闲散大声地回应司空羲,吓了他一跳。 “我?这柄刀我才使用它不过几个月而已!哪里有什么故事!”司空羲紧紧抓住锈剑,那股温润的玉质之感又徐徐涌现而上,如细风一般萦绕在他的手里。 虽然很难相信,可是这块锈蚀的几近破损的铁剑,却又真正的如同握住一柄上好的软玉。 “众人逐鹿,厮杀于陆野。后一人得鹿,而众人止戈,天下既定。”卿闲散自顾自说,再次环绕着屋舍行走起来,言语像极了来自南方的清教徒。 “那止戈之人也该出世了……” 卿闲散最终站定在司空羲的面前,将雨归递给了他,眉眼放松,似是老朋友相见,“你该去做那止戈的人……我的朋友。” “这柄剑又没什么用,我不要它!”司空羲愣了一瞬,急忙夺过卿闲散递过来的刀,将脚下的沉钧踢向一边,“什么止戈的人……我就连自己都无法保全。” 他急急地走向门边,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可抬至半空的手刚想去抠开门上的门栓,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芒刺在背。 “沉钧已经被你持有,那么它将不仅仅是一句不要可以解除的。”卿闲散伸手将司空羲掰了回来,手里小心的攥着那把锈剑。 司空羲想要开口拒绝,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双郑重其事的眼睛,真不像是在欺骗,倒像是一位挚友送出自己最为珍重的宝物那样,使他忘记了该有的恼怒与惶惑。他茫然的又接过锈剑,一柄像是扔在海里不知浸泡了多久的锈蚀铁块。 “司空羲么,”卿闲散看着司空羲转过去的身影,兀自笑了,“会有那一天的……” 司空羲僵硬着身子去打开木门,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柄锈剑。这次的木门并没有什么巨大的阻力隔挡,很容易就被他推开了。只是令他有些狐疑的是,为什么他像是被操控一般,无法反抗。 此时的天已经放晴,刚才的漆黑就像是从未发生一样,外面的熙熙攘攘相比于之前更加的吵嚷。司空羲一踏出门,就被身边一处小摊的争执声怔住了。他的意识倏地回转,像是劫后余生。 “你这个蛊惑之人,刚才那些……都是幻术吧?”他坚持掉转过头,脸色阴阴地。 “当然,”有着不属于陆洲模样的青年,用极为淡漠的语气诉说着,稀松之感不胜平常,“但还不算全部。” “全部?如果是全部的话……我还有命活么?”司空羲的眼神瞥在地上已经被行人踩的稀烂的包子,返身离开了这里。 “当然,我怎么会舍得杀掉你呢,我的朋友。”卿闲散挥着手,止住了微笑。他静静地看着离开的人,那略显稚嫩的背影似乎成长范围还会有很多。 司空羲也想过其中的缘由,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赠送一柄锈了的铁剑,仅仅是想要自己的钱么?显然不会,没有任何一个能够使用北域洲铸魂秘术的人会将这区区几枚金铢放在眼里,他们的眼界,大概连钺帝的镇国之宝也无法使其动容。 他又瞧了瞧手上的那柄锈剑,的确是呈乌色的剑身凹凸不平,一块块锈迹印于其上,翻卷了的剑刃像是斩杀过无数的敌人。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这柄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呼啸着冲出来了,一只咆哮的野兽。 卿闲散的话似是仍回旋在耳边,难道这令人惊悸的低沉嘶吼声,就是这柄锈剑,沉钧的魂么?可是一柄废剑,又如何有魂呢?司空羲轻轻挥动锈剑,其上似有清鸣声响起,古剑的锋芒好像并不是来自剑锋,而是……剑心。 他横收古剑于腋下,既是白送,那么怎有弃置的理由?这十分符合他叫花子的劣性,其他的顾忌,也只是那蛊惑之术尚未消褪殆尽罢了。司空羲略一回头,还想要去找那包子铺,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已经离开玉如街许久了。 …… 卿闲散拉起了木门的铜环,将手里的锁匙扣合其上。 他的身边慢慢走出了一个中年汉子,汉子的步伐里带着不明意味的呆滞,像是失去了魂魄。他的眼神涣散,直直的任卿闲散驱使。 “辛苦你了。”卿闲散看着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的汉子,用手覆在他的头上,嘴里的低吟声呢喃而起。 短瞬间后,那汉子忽然站起,走向了包子铺。而卿闲散也提着一小兜行李离开了这里。 “难道……你就这么走了?”有极为浑厚的声音响起,那包子铺上的飘旗忽然静止不动了,旗下多了一个披过大氅的人,是先前拄杖买包子的老人。 这时,周身嘈杂的人群似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赶到了别处,包子铺的这方天地全然成为了一处无人之境。 “沉钧已经认主,我的任务也结束了,”卿闲散拍拍手,怡然的笑了。他的眼神不时的瞥在老人身上,似是在窥探敌意。 “你的任务并不是这个,”老人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沉钧不该现世的。” “不该现世?老头儿,你以为你是谁?试图忤逆我?还是说,”卿闲散的眼光猛地变冷了,“你在质疑我的决断?” “这不是质疑,是命令!” “谁的命令才算得上是命令?你么?你也配么?”卿闲散抚弄手里的圆滑玉片,有光映于其上,幽幽莹泽浅浅的显现,“我是一个赌徒,一旦去赌,就绝对不会停下,直到满盘皆输。” “荒唐!沉钧乃是族中至宝,岂容你胡来?”老人猛地将拄杖砸在青石地板上,竟迸碎了丝丝裂纹。 “可你们这些老东西,哪个又能离开我的技艺?沉钧不交给我保管,只怕你们永远都别想夙愿以偿!”卿闲散蔑笑,“更何况,愚蠢的人,可不单单是你们……” “你!”老者瞪着眼,却说不出一句话。 “呵呵……老家伙,你放心。我卿常奕在这北陆洲,可也算得上是一个神算赌师,我的准头……不会错的。” “疯了……疯了!全疯了!你就是个疯子!你把沉钧送给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又能做出些什么!?仅仅是拿着那柄神物去当烧柴火的铁棍么?你的无知与自大,最终会害死印族的所有人!” “不,你错了。通常由我操持的赌局,只会无往不利。”卿闲散无声的微笑,手里的玉片再经翻转,露出了几处印着金齑的符文,“印族的东西,拿回去!” 老人愣了一瞬,狼狈地用双手去接过那块玉片。玉片上印着的域洲符文,是印族天师亲自下赐,尊贵如他,也是要奉承以待的。 “此后,我就与印族再无瓜葛了。”卿闲散转身就走,话里多了几分落寞。 “沉钧不能按照你的意思来办,这个乱世谁都无法保全自身,就连祖师,也不能……” “可是这个陆洲,已经……不姓雍了。” 卿闲散离开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拿走,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那柄暂代保管的沉钧也送给了司空羲,不可不谓一贫如洗。 只是那种极不符合人类心脏的律动,究竟是什么?就连他的窥术都无法窥探的心脏,跃动的惊人好似擂鼓,仿佛要跳出胸膛!那就像是一只洪荒的野兽。 他又瞥了一眼身后的老人,并没有追上来,而是静穆于原地。不过那也快了,域洲的追兵,很快就会再次找上他。没了天师下赐的玉片,他已经是个无权的废人了。 怀想方才的事,还是会让他有些惊讶。那重达四十余斤重的沉钧竟能够被司空羲轻易地举起,这足以说明沉钧对他的认可。由此看来,自己的久等并不白费。 卿闲散掂了掂手上的一袋金铢,兀自笑了。 “既然已经说了要收钱的,我又怎会忘记呢?”他喃喃地说,“小子,你可是从本公子这里赚到了啊……”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六章 失败的试探 幽深的阁楼里,沿廊而站的,满是身披铁铠的卫卒。逐一向内延伸的的火烛照亮了昏暗的甬道。 那些卫卒们身上的铁铠,经由烛火的映照,徒生几分生冷与暴戾,瘦削的脸上闪着诡异的莹泽。像是一群涨满了肌肉,蓄势待发的野兽。 “伍长,都督可是在二层么?”郭介掸去了额上的细汗,将手里的书札交给了队伍最前方的士卒,眼里有些慌乱,但很快就被他掩下了。 “止步!”领头的男人横出了长矛,挡在郭介的身前。他接过来人递上的书札,目光里闪着狐疑。 倒也不怪男人会对郭介的前来感到奇怪。这个时间,该是烈逊城的司仪司掌赋税的时间,繁忙的几乎抽不出任何闲暇。可是现在郭介一脸谄媚的站在这里,难道城中大量的赋税人数,已经结束了么?这绝不可能…… “江悉司长让你来传讯消息的?”男人合上书札,扔还给了郭介。 郭介接过书札,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是。” “是什么消息能够让郭司仪亲自前来传讯的?难道城中的居民,赋税都已经完成了么?”男人冷笑,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盯着郭介的周身,“郭司仪您真是越来越散漫了。” 只带了一名小厮的郭介,难不成还想以身刺杀?真是再愚蠢不过的心思…… “当然……郭某又怎会做些出格的事情。楚慎,你多心了。”郭介盯着面前的男人,也有些愠怒了。 职介低于他的楚慎,却总是以吕炽亲卫来压他的势,这已经算是欺下犯上了。 “注意你的言辞,你不该问这么多的。”郭介的脸色阴阴地,“你只是一个伍长。” “你!”楚慎愣了一瞬,怒气上涌,手里的长矛恶狠狠地打着颤。 “楚慎,够了!”身后的一名士卒上前一步拦住楚慎,“生性多疑,这终会毁了你,还不快住手!” 士卒的头盔上插着一支翎鸟彩羽,映照了他的身份,是二列的伍长。可他同为伍长,职权却高于楚慎,也远比楚慎行事高明的多。 “遵……命。”楚慎不甘的将长矛收回,不敢再为难郭介。 “郭司仪,有事向都督说的话,就上去吧。都督现在正在二层听曲,或许心情尚好。”二列伍长朝后使了一个眼色,所有的士卒都由一字裂开,站立在廊道的最南北两侧,展开的通道宽敞且带了莫名的威胁之感。 士卒们手上大张的长矛都有斑驳的血迹,示威一样拄在手里。 “尘伍长客气了。”郭介拱手,悄悄地看了一眼尘伍长的脸色。 男人铁青且微眯的笑意里,蓄着乖戾与不动声色的阴毒。相比于没有什么谋略,只是有些小聪明的楚慎而言,这个名谓尘慑的男人,更难对付。他就像是一只伏于暗处的毒蛇,随时都会露出獠牙。 “我们走。”郭介朝后招手,带领着小厮朝着甬道渐行渐远。 并不长的时间里,他们已经等上了二层,而脚步不免有些慌不择路。镇守在二层前的数十名卫卒立时将长矛推出半身,停在了郭介的面前。 “何人?!”靠前的士卒大声喝问。 “在下是都督门下的亲吾卫,大司仪,郭介。”郭介似乎觉得自己的所说有些不妥,瞥了一眼二层深处众人的莺歌燕舞,将身边的小厮推向前,“这是我的门徒,也同样被都督所熟知。此次前来,我身负要事向都督传告。” “什么事会这么紧迫,而不待我们亲自向都督说的?”士卒问。 “是关于赋税的事情。”郭介的话音渐渐低了,“其它的,原谅郭某无法说,这有关于你们的脑袋是否还能保住。” 士卒愣了一瞬,长矛倏地收回了,“待我先请示都督,司仪先在此等待一会儿。” “悉听尊便。”郭介略一拱手,朝着后方退却了半步。 “师父……怎么今天的把守,这么严苛啊?”站在郭介身后的小厮对着他耳语。 郭介瞥了他一眼,“如果江悉没有说错的话,那么吕炽就真的是在密谋些什么。就此情况下,我觉得似乎问题严重了许多。” “难道真是的……狼顾。”小厮小声的嘀咕。 “收声!”郭介踢了他一脚,“看我脸色行事,这次是我们赌命一般的试探,若是一着不慎,我们就会万复不劫。” 小厮慌慌张张的住了嘴,他看到了二层深处走来的士卒,与先前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舞女们莺歌燕舞之中,他却清晰的听到了士卒身上铁铠的铿锵震响声。 “郭司仪,一切无恙。”士卒摆手,示意身边的下属敞开道路,“请您移步池中,都督已经在里面久候多时了。” “谢过伍长了。”郭介拱手,径直从两队人分散开的通道里走过。 两人越往里走,莫名的香味就越浓烈了。胭脂的粉香与沉香的浓郁混合在一起,瓢泼一般涌向了二人的鼻息。 小厮狠狠打了一个寒噤,他想捂住鼻子,这股恶香几乎撑破他的脑袋。可是随着香味的渐渐吸入,它似乎能令人愈发的成瘾,而变得存有依赖性了。短瞬间后,他重新呼起了这种浓烈的香味,似乎直飞上天。 这时,郭介狠狠扇了小厮一巴掌,令他的思绪猛地回转了。 “师父……您干什么。”小厮眼巴巴的看着郭介,委屈的快要淌下泪来。 “混账东西,不要去刻意吸这里的香味!那会将你的神志抹去!”郭介的声音低而有力,令小厮胆寒了一阵。 “抹去……神志?!”小厮哭丧着脸,心里又有了一分疑惑,“那么吕炽他们……为什么会没事。” “先住嘴,这些事都不算要紧,”郭介摆手,将小厮的身形止在了自己的身后,“我们到了。” 话音落下,小厮猛地抬头,而面前明亮的烛火瞬间充斥了他的眼。 相比于二层入口处的数十名士卒而言,那些站在宾席后的黑袍带刀人则更多。一个倚着靠背的老人坐在席位的正中,而身为烈逊总督的吕炽却伴随其旁,坐在了偏席上。郭介的脸上风云变幻,背夹上蓄满了冷汗。 “都督,属下前来晋见。”郭介与小厮一同长拜下去,久久不起。 “我可是记得,今天是赋税的时日吧?郭司仪你的职务已经是完成了么?”吕炽向身边的贵胄摆了摆手,那些坐于宾席上的贵胄豪绅们都一一起身,列成了一队规模不小的队伍。他们在士卒的护送下很快就走下了楼阁。 “都督您有所不知,”郭介靠近了吕炽,压低了声音,“城里已经有人哗变了。” “哗变?”吕炽眉头一拧,目光变得锐利了,“谁组织的?况且他们有那个胆子么?” “都督……您难道还不清楚么?” “你想说什么?”吕炽重重的看了郭介一眼。 “繁重的赋税,已经不是城中贫民所能担的起了。他们交不上各种税务,便会被处死。而若是哗变,或许还会有一丝生机。无论如何都是死,那么他们便会采取这种极端的行为来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都督,您明白的吧?” “明白……我当然明白!”吕炽忽然笑了,手指摩挲着座下的柚木,眉眼宽润起来,“郭司仪啊,郭司仪。你想的是很周到,也深得我心啊。” “那都督您……”郭介急忙问。 “怎么了?”吕炽看向身边的老者,笑意却是不减。 “您为什么不减轻一下百姓们的田赋呢?” “郭介啊,你还是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年轻人,你不试着猜透我的心思,又怎么能做一个合格的司仪呢?是不是?” “那……那是为什么?”郭介噎住,不敢再问下去。 “为什么?难道你不会想么?我减少那些贱民的赋税,那么城里的军库亏空,要怎么填补呢?”吕炽望过那些薄纱粉黛的绝美女子,缓缓的由舞池里离开,心中不由得一动。 十名女子依次向吕炽与身边的宁烨长拜大礼,向一层离去。宁烨自年轻时,就向来不近女色,他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大业。而吕炽却不尽相同,唯独女色痴迷至贪。 “这些开支……可以……”郭介愣住,他发现自己编制好的语言完全不攻自破。 “可以什么呢?并没有什么吧?如果不依靠这些赋税,我这烈逊城的总督又能够干些什么,连最为重要的金铢粮草都不能配给将士们。那么上阵的话,又怎么样呢?” “属下……属下不知。”郭介的背夹已经完全湿透了,可是他却仍然什么问题都没有问出。 “即是不知,那么就下去吧。”吕炽摆了摆手,似乎累了,“郭司仪要抓紧操办赋税啊,时间可是不等人的。而贱民,也是会不满于这些的。” “属下知道了……”郭介像是被操控了心神,不由自主的就转过了身,朝着二层的入口走去。 小厮目瞪口呆的看着师父的神情,也是病恹恹的跟了上去。 “都统觉得我所做如何?”吕炽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笑的森冷。 宁烨没有理会他,眉目却是死死的盯着郭介腰后的饰物,像是野兽盯着劫后余生的羔羊。 …… “师父!你走慢点!”小厮气喘吁吁的跟上郭介,累的直不起腰。 “赶紧给老子走!再不走我打死你!”郭介恶狠狠地说。 “可是……可是您走这么快也没用啊!” “已经来不及了!”郭介愣了一瞬,回望清曳楼时,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七章 再次会见 入夜,玉如街上灯火不熄,彻夜不绝。 烈逊城的夜晚总是极为繁盛的,可是繁华之下,总缺了些什么必须的东西。 易煜与古钥从一处深巷里走出,朝着西郊的清曳池下游走去。那里同样有一些街肆,只是相比于玉如街的繁华,偏寂了一些。 “这次我们要见一下烈逊城里的人,要时刻观察身边的动向。”易煜走在前面,眉眼不时的瞥在街肆的两边。 “是都督的人么?”古钥低声问。 “差点意思。他们有的是我的下属,有的也是我的同伍。”易煜说,“但无疑,他们都为都督做事。数年前,都督派他们融入烈逊城,也是为了监控吕炽,防止他有任何居心不轨。而现在也是时候了。” “先前初至烈逊时,司长你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是不是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们商讨事宜了?” “我们约定了今天晚上再次互换讯息,准备执行下一步的计划了。”易煜没有直接回答古钥,而是说出了今晚的目的。他两步并作三步,一脚踏进了面前冷清的酒肆里。 古钥最后看了一眼四周,也跟着挤了进去。 相比于玉如街各处酒肆的繁忙,这里的酒肆总归上是那么的寂静,鲜有人沽酒的酒肆倒是可以说得上是死寂。 不多的几个酒桌前,仅有一桌上坐满了穿着黑袍的男人。掌柜的半磕在柜台前昏昏欲睡,似乎也从未看到进来的易煜二人。 “郭介那里怎么说?”易煜火急火燎的坐在了一人的身边,一把将桌上的半盏酒酿喝下。 “混账,那是老子的酒!”江悉愣了一瞬,急忙抢过自己的杯盏,恶狠狠的瞪着易煜。 “急什么,半杯破酒而已!”易煜挡下了江悉伸过来的手,朝后瞥眼古钥,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后添节时,我就向郭介说明了具体的事宜,而今早他已经进入清曳楼,向吕炽传达假消息了。这样一来,他进入清曳楼可以打探出狼顾的真实讯息,也好让我们准备下一步的环节。二来,若是这吕炽真的上了当,那么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将会简单的多。” “难得你会心思缜密这么一回。”易煜夸赞道。 “蠢人才会在乎过程!郭介若是失败,那他难逃一死!”江悉剜了易煜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又朝着桌对面的小子使唤起来,“赵意,去给我再端过来一壶酒!” 桌子对面,正在吸溜面条的少年猛地停下了筷子,咽下嘴里满当的食物就急忙跑去了柜台。 “臭脾气!这样又怎么能服众呢!”易煜笑骂,拽过桌上空闲的两双筷子,递给古钥一双后,就急忙就去夹下酒的猪头肉。 “你倒是有心,还知道我喜欢吃这猪头肉。只是这里的肉似乎差了点意思,没有在武役城里的好吃。”易煜咀嚼着肥嫩的猪头肉,就着身边又满上的酒酿咽了下去。 “不吃就都给老子吃!嘴刁!”江悉伸手就想拉过盛放猪头肉的碟子。 “诶诶诶!你小子干什么!”易煜喝住江悉,摁住了他的手,“我懒得跟你扯皮,这帮孩子都看着呢!一点司长的样子都没有!” “你!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江悉掏出了腰间悬着的烟杆,气得直发抖。 “司长以前也跟易司长如此喜欢闹腾么?”坐在桌角边的吴才悄悄的凑近古钥,低声问。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司长这个样子。以前的他似乎太过严肃了……”古钥愣住,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小子们!说什么呢!老子可都听到了!”江悉瞪着吴才。 “没……没说什么!”吴才急忙闪过身,服服帖帖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这位就是古家少主?”江悉冷哼了一声,眉眼对上了古钥。 “正是,”古钥站起身恭敬的作揖,“吾名为古钥,江司长,久仰了。” 他的地位是古家的少主,故而与江悉之间也没有什么礼让辈分的必要。 “其实他算是我们俩的师弟。”易煜放下筷子,也饶有兴致的去观察古钥的周身。 说起来,在边塞这么久,回到吕府他就慌慌张张的准备去烈逊城执行公务,还真是从未好好看过他的这个同门师弟。 “师弟?是都督亲自收下的么?”江悉微愣,转过头去看易煜。 “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不过你不知道倒也实属正常,古钥他刚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烈逊城中了。”易煜慢慢的说。 “似乎不对啊……” “什么不对?”易煜皱眉。 “我在很早前就听说过古家的少主是一名阴柔似女而行事作风却异常诡谲的少年,现在一见,倒是个少年将军的模样了,怎么能不令我感到奇怪呢?”江悉摩挲着胡茬,细细的瞧着古钥。 “那可能是我的弟弟,古介了。”古钥重新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那弟弟的母亲是吕炽的小女儿,吕步宛。能够让外人所知道这次子是少主的话,想必吕步宛早就对我起了杀心。若是小子我没有被都督收留,怕是也难逃她的手。” “那么我也不再说闲话了,直切我们今天的主题吧。”江悉摆了摆手,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那么今早郭介去晋见的吕炽,现在也是时候回来了。怎么回事?”易煜的心里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周身。 “我也觉得奇怪,我在晌午时分就央人去找他了,只是我的下属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江悉紧皱了眉目,有些悸动。 “也许……”易煜没有再说下去。 “没有什么也许!我们没机会失败。郭介的为人做事,我放心。你少说些晦气的话!”江悉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所有人都静下来了,只是他们心里藏着的事情却没法终止。 “去让掌柜的封上酒肆,安排好我们的耳目盯紧外面。”江悉轻声对着身边的小厮说道,“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马上向我汇报!” “我这就去。”小厮仔细的听完,极快的挣起了身子,朝着柜台跑去。 这家酒肆名义上是供街民休憩的地方。而它真正的作用,是吕骜暗藏于烈逊城中,耳目们的情报所。 “那么,也该说说你们的情报了。”易煜放下筷子,目光与江悉对上。 江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磕上了一小块烟草塞进烟斗里,就着桌上明灭的烛火,点燃了烟草。他捏住油润的烟杆,黑檀木的质地使他摸上去像是抚在一块上乘的美玉上。 这时,他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纸书札,扔在了桌上。而桌子前坐着的众人都看清了那四四方方的书札。 “易煜,先打开看看吧。”江悉摆了摆手。 “这是……请柬。”易煜摸住那方暗红色的书札,正中有着几字烫金,温润的质感竟令他一阵失神。是的,他瞥见了身边的古钥风云变幻的脸庞了。 他瞥见了最后的四字,此致敬礼,就匆匆合上了请柬,重新推向了江悉的面前。 “七天后,烈逊爵吕炽的甥孙,古介。将会迎娶古家嫡女,古杺。请柬已经先行流通于我们各个司长之间了。当然,与我而言,这算不上什么请柬,只是为了在当天与别的士卒保证吕炽与他的家眷的人身安全罢了。”江悉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眉眼里斥着别样的神情。 “为什么……请柬没有送到我的手中?”古钥低低的问,垂在桌下的双手攥得死死的。 “首先,古介已经真正算是脱离古家,并入吕家的行列,七天之后,你的弟弟古介,就可以被称之为吕介了。也许是吕步宛或是吕炽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告破古家的事宜推上了日程,不宜再拖。而由吕炽发放的请柬,自是凭他的意愿。”江悉磕灭了烟斗,目光与古钥相交。 “可是按照吕步宛的心思,她与她的儿子绝对是最想羞辱与我的!又怎么不会给我发放请柬呢?” “那还重要么?”易煜忽然发话,“身为养女的古杺,却被强行推上嫡女的地位,这意味着什么,古钥你难道自己不清楚么?还是说,你愿意装傻也不愿意直面真实?” 江悉环顾了两人黯然的神色,决定换出另一个话题,“易煜你呢?据我所知,你是昨天在吕炽的府邸上请兵的吧?” “请兵很顺利,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吕炽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而不得不与向我的要求做出让步。”易煜低声说。 “那么狼顾呢……”江悉冷冷的说。 易煜一怔,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你忘了。对么?”江悉一口灌下桌上的半盏酒浆,眉眼紧皱起来,“羽司的司长居然会有忘记这一可笑的理由,这说不通。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瞒不过你。”易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什么,也许告诉我会让你觉得是个正确的决定。” “吕炽的身边,我发现了一位老者,我观察到了他手上的虎口处,老茧层叠密布,并且那只大手的习惯,绝是常年握刀之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会是狼顾的人?”江悉盯着易煜的脸,烛火映于其上,徒生暗红。 “不……他也许会是狼顾的大都统。”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八章 江悉之死 一阵低沉的脚步身自远处很快接近了。 “司长!您……怎么来了。”小厮猛地被惊醒了,他看清了面前冷着脸抽烟的男人,惊骇的像是丢了魂。 持枪的小厮已经守了两天两夜的大门,而这两天以来,司部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在心里也是不由得埋怨江悉。这天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力,倒在地上昏昏的睡去。可是哪成想,这么久外出未归的江悉,好巧不巧的却在他睡下的时候回来了。 “司里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江悉喷出一口烟,决定先掩下怒气。 可是小厮呆住了一般,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老子问你司里有没有出事!”江悉狠狠地一脚将小厮踢向了一边,再也忍不住,手里的黑檀木烟杆被他死死地攥住,竟有掰断的预兆。 他已经提心吊胆了很久一阵了。自从武役城中都督的口信传来,这数月之久,他已是心力交瘁,脾气也是越来越大。 “司长!您……您这是干什么?!”站在江悉身边的赵意大惊,急忙上去扶起那倒摔在门边的小厮。 “两个废物……”江悉又抽了一大口烟,一脚踹开了司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他死死地扫视着偌大的司部里,任何一个角落。可是他的目光触及最后,都没能看到一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江悉极快的抽出了腰鞘里的战刀,横在了小厮的脖颈上,额上满是胀大的青筋。 “司……司里的人,都被都督带走了……”小厮战战兢兢的说。 “带走了?!”江悉瞪着小厮。 “是……是带走了,都督今早亲自来的,他说有要事得办,需要我们司部的所有兵卒都过去,就留下我在这里看守大门,等你回来了向你通报。” “那你怎么不早说!?”江悉目眦欲裂。 “都督……他说已经通报过您了……” “什么!”江悉忽然转头去看赵意,却也只看到了眼底流转的慌乱与恐惧,“那我派出去找郭介的人呢?还没有回来么!” 他上前一把揪住了小厮的衣襟,将其抬了起来,“快说!” “司……司长!别……我喘不过气来了!” “司长你先把他放下,让他慢慢说!这样下去会更加耽误时间!”赵意连忙摁下江悉的手臂。 “滚开!吃里扒外的东西!”江悉一脚踢开了赵意,手里的劲力相比之前更加的大。 …… “瞧见了么?”宁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鼓动,眉眼自阁楼上远望过去,“丑角儿的样子。” “污泞不堪,没有被我亲自发现,倒是先落败于自己的脾性上了。”吕炽站在宁烨的身边,啧啧称奇,“丑陋,真是太丑陋了。” “吕骜派下的人手,原来只有这种程度么……真的是让我失望了。我本以为会更令我头疼,可是结果似乎有些简单了。” “都统您太过谦虚了……” “不会。”宁烨抚摸着雕栏上的寻杖,眉眼宽润,“那个小子怎么处理的?” “全凭都统的意思。” “你很好,”宁烨回头,深深看了吕炽一眼,兀自笑了,“你真的很好。” 吕炽愣了一瞬,也跟着笑起来,眼底却看清了老人那隐晦的手势。 “我明白了。” “那么……就先解决眼下的事吧。” “当然,”吕炽朝后摆手,楼阁里一众簇拥的精兵卫卒,铁铠声铿锵作响,齐齐的涌下了阁楼,朝着江悉的司部拥过去。 该说不愧为吕炽麾下的亲兵卫卒,行动力与遵从命令的忠诚性无二可比,他们作为执行刑法的第一卫卒,深得吕炽的信任。 而短时间后,数百名披着生冷铁铠的卫卒就挤满在了江悉三人的面前,手中紧攥的长矛,寒光乍现。 “吕炽的亲兵?”江悉扔下小厮,眉眼触及了那些卫卒,竟暗生了几分恐惧,“围堵在我的司部前,到底是想做些什么呢?尘慑!” 卫卒里忽然有人发出低沉的冷笑了,队伍的正中,渐渐散开一条人道。而尘慑就从队伍的最后,徐徐走向前去,手里扯着的是一柄宽阔的战刀。 而作为伍长的尘慑,本没有资格持刀。只是那刀是吕炽特派下来用以处决亲吾卫的战刀。而下赐属臣的这柄战刀,印了即将死于刀下的士卒的碑文。 尘慑代行吕炽行使军规,按法惩处一切叛贼,是为了证道,证吕炽的道。 “处决的战刀?你尘慑何德何能可以持起这把刀了?还是说,你的职权已经大到可以压下我了么?”江悉不进反退,手中战刀翻卷着出手,直指尘慑。他的心里仍抱着最后一丝的侥幸。 “都督今日查处江司长的司部,似乎查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尘慑盯着江悉,脸上斥着生冷的笑意。蜷曲着胀大的筋肉像是盘在身上的虬龙撕扯而出,要将面前的江悉撕得粉碎。 “那也轮不上你这狗杂种!”江悉纵身一跃,手中的战刀咆哮着涌向了没有任何举动的尘慑。 尘慑微微撤后,身边的众多卫卒一齐拥上,森冷的长矛在他的面前架起了一座坚实的堡垒,而令他毫发无伤。 “已经是鱼死网破了么,江悉。”尘慑摇头叹息,目光却是触及了江悉的后方。 “狗一样的东西,老子下次再杀你!”江悉一脚踹开了身旁的包围圈,以磅礴的刀势压下卫卒们的长矛,企图杀出一道可以逃生的圈。 可是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腹部一凉,随后便是炸雷一般的剧痛。他挣扎着身子朝后看去,却只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瘦削的肩膀上,还有刚刚被他踢出去的擦伤。 “司长……您该走了。”赵意握着那柄纤薄的刺刃,又一次加深了力道,一次又一次的抽出而后捅进,快的像是疾驰的风。 那是一柄带着血槽的上好匕首,是先前江悉为他亲自置办的。江悉担心他会被吕炽的耳目探查到,而杀人灭口。就特地央城中最好的打铁人,铸造了这柄出其不备的匕首。这柄匕首插进人体后,能够最大限度的放血,瞬间使人失去反抗的可能。 只是令江悉没有想到的是,这柄为下属置办的阴毒匕首,最终先沾染上了自己的血。 赵意本是犹豫的,只是碍于尘慑的目光太过冷厉,使自己又徒生了几分恐惧。而眼下的江悉已是强弩之末了,他完全能够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杀掉江悉,将功补过。 再者,他把易煜与江悉之间的情报交托给吕炽的话,难保他们不会放过自己,而现在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烈逊城的近郊,有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四匹好马拉持的马车上,满载路途中所需的粮草。有一人坐于前台,手执着马鞭,驱使着马匹。马匹们都是经过多日休整而精力充沛的好马,可是在这并不好走的土路上,再优秀的骏马也只得慢下身形。 再向前,是一处小纤的湖泊,经由日光灼射的湖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其上已经有不少的范围被冻住了,呈现出一层细薄的冰面。 驾马的人挥一挥马鞭,温顺的马儿就已转过了方向。 司空羲坐在马车的后靠上,将腿绷直了去稳固身子。这时,他忽的抬手,将手里的石子扔向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他欢呼雀跃着去拽身边的古钥,像是在邀功。 “师兄,你看!”司空羲指着那个冰洞。 “这有什么?”古钥循声眯了眼去瞧那冰洞,不禁一阵哂笑,“看我的!” 他掂起了袋中的一枚铜铢,像是搭弓一般正直了身子,只听得“咻”的一声,铜铢就已破风而去,砸出了一个更大的冰洞。 “怎样?”古钥睥睨着司空羲。 “好啊!你居然敢拿钱去砸这冰窟窿!”司空羲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忽然大叫,“我这就去告诉易司长!” 古钥一愣,猛地冲了上去摁住了司空羲,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小子!敢算计我!” “不……不不,误会啊师兄!诶司长……救命啊!” 驾马的易煜斜身看着后方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他的嘴里嚼着路边捡拾的野银丹草,话音有些模糊,“接下来的时间,可不会多太平啊!” 古钥适时的松开了司空羲,对易煜的话有些奇怪,“司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易煜空出的手忽然摁住了腰间的胤渊,眉眼止住了笑意。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古钥紧盯着他。 “不,不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他们,狼顾。” “狼顾!?”司空羲猛地蹦了起来,也顾不得疼痛,就朝两人靠去。 “没错。”易煜低声说,“不过他们似乎才刚刚抵达烈逊近郊。此行的目的,许是为了策反烈逊爵。” “近郊……”古钥愣住了,“司长……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易煜抬眼看了他,却只是一笑,“当然是回武役。” “您……是要在此地截住狼顾么?司长。”司空羲的脸色绷紧了。 “小子……我以前居然会蠢到以为你是个一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九章 彻骨的冷意 怀抱一沓公文的吴才从官道上走过,接近大门时,门前的守卫忽然横住枪拦住了他,目光里透着危险的气息。 “关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吴才看着守卫半推的长矛,微微发愣。 “回去!”守卫冷冷的喝令。 “出什么事了?” 话音落下,守卫还没有来得及解释,自大门内忽然涌出了一群披过大氅的队伍。守卫慌忙住嘴,半推的长矛也收了回来,只是眉目还在隐晦的示意吴才离开。 “快走!”守卫极低的呵斥。 “关大哥你……”吴才拗不过他,这才放下公文,往回走了。 “那边的小子!停下!”最前的黑氅男人叫住了鬼鬼祟祟的吴才,将他给扳了回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这里的差人。”吴才举起手里的公文,小心的扯了一个谎。 “大人,这孩子是新来的小吏,不懂咱们这的规矩。小的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守卫连忙上去打圆场。 “差人?”男人深深看了吴才一眼,终于推开了他,朝前走去,“那就赶紧做你的事情,少在官道上逗留!就算是新来的也不能这么放肆,有悖礼仪的野种,终究会被都统问责!明白么!?” “都统?”吴才有些奇怪,极低的嘟哝一声。 “这小子!呆头呆脑的!”守卫大力的拍了他一巴掌,将他的头摁了下去,“还不快谢谢燕大人!” “谢……谢过燕大人!”吴才赶紧躬下身作揖,“小子谨记燕大人教诲。” 为首的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愈走愈远。 可是这时,吴才却忽然看到了男人身后的队伍里,抬着两个盖着破布的东西,随着颠簸而微微颤动。 他有些恐惧,因为他看清了那布盖下遮蔽的东西。暗色的布匹上,隐隐浸润了几许血迹。 “他们是谁?为什么以前没有见到过这些军卒?”吴才悄悄的对着守卫耳语。 “别问这么多!你快去向易司长通报!快去!”守卫低低的咆哮。 可是顿了半晌,他再没有听到吴才说一句话。故而有些奇怪的朝半蹲在地上的孩子看去,想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待得他凑过身去看时,才发现孩子的手心里死死地攥着一杆油润的烟枪。 他顿时明白了一切,而显然再想瞒着这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迟了。 “我之前还在好奇为什么关大哥你会这么害怕我回来司里。我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吴才的话里带着哭腔,“原来是这样……” “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只是纸包不住火。你还小,却终究得面对。”守卫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大哥。” 守卫一愣,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话语卡在喉头处再无法向上。 面前的吴才郑重的将烟枪收进腰带中,抹去糊了一脸的泪,头也不回的朝着烈逊的北郊跑去。 从那刻起,这个聪明的孩子才真正知道失去了重要的人,是什么样的心境。守卫难得会这么寂寞,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就连一个孩子都无法顾全。 “跑吧!快跑吧……已经迟了……已经很迟了。” 他的手在微微的颤动,胸膛里像是有一块巨石重重的锤在上面。 郭介与江悉的死,意味着烈逊的耳目全线崩溃,那么这也意味着狼顾全面接管了烈逊城,与吕炽一心叛国的反心。 他的身份没有暴露,仍旧身为吕骜的耳目,有着下一步必然的动作。 而协助易煜成功逃离烈逊城,那么他们就能够成功扳回一局。游弋于边境的烈逊军卒会被全部收令于王域手中,真正的架空整个烈逊城。 到时无论是狼顾还是虎巳,在大局既定之下,也只能惶惶而逃。 …… “燕司长,刚才为何不直接揪出那个小子?”跟在燕易屠身后的北堂晟低低的问,“那样岂不是更快完成计划的布施,更何况……” “北堂晟啊北堂晟,我以为你会是这些愚蠢的人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燕易屠瞥了他一眼,慢慢展露出微笑了,“只是可惜你不是。” “司长,你在想什么?”北堂晟的脸色阴阴的。 “没有什么大事,那个小子不过是一个余孽而已,可是我燕某人只留于我有用的人,明白么?聪明的孩子。” “那个小子的作用,难道必不可少么?” “当然不是,但是也许放走他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燕易屠走过暗隅,止在了烈逊城里人迹最寂冷的地方,南郊的埋骨地。 “我喜欢有趣的东西,人活着不该这么一成不变。那样会很倦的,知道么?” “那么宁烨……他。” “慢。”燕易屠抬手,呵止住身后一众狼顾的步履,“就扔在这吧,我可没有闲工夫安置这些无头尸。” “是!”狼顾士卒们扔下挑着的两个担子,垂手而立在燕易屠的身后。 “燕司长。”北堂晟欲言又止。 “宁烨那头老狼并不容易对付,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燕易屠盯着北堂晟,“不要做多余的想法,那会害了你,自作聪明的小子。” …… 晌午过半,玉如街肆 一前一后两个年轻人走在街肆里,左拐右拐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时,司空羲忽然站住不动了,他慢慢朝后退去,停驻在一处小摊前,朝着摊子里忙活的小贩叫嚷起来。 “店家,给我们上两碗面!” “好嘞!”小贩大声应和着,手里运转起勺子,脸上洋溢起喜色。 “你小子做什么!咱们出来可不是吃的!”古钥刚要迈出的脚步又倏地回转,一把揪住了站在摊子前的司空羲。 “唉,师兄啊。是人都要吃饭的嘛!”司空羲撇开了古钥的手,顺势坐在了小摊边的空位上。 “司长让我们在玉如街等待通信的耳目,你在这里稍作停息,误了大事怎么办?”古钥嗔怪的看着他。 “客官,您的面来咯!”这时,站在摊子前的小贩大声吆喝了一声,端着两大碗面走了过来,将面碗逐一放在小桌上。 “师兄,你看。”司空羲指着那两碗面,摊了摊手,“我们总不能不吃吧?不然司长肯定又说我们浪费粮食。” “真是能耐!赶紧吃!”古钥一屁股坐下,无奈的扒拉起筷子。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司长他让我们在街上等待耳目的传唤,我们也不认识他们啊……” “这个你不用操心,到时自会见到分晓。” “师兄你误会我了,我是说咱们在这大街上等待,若是被巡查的守卫发现了什么端倪,那不就全完了?” 古钥的身子一僵,极低的嘟哝一声,目光逐渐涣散了,有明显的慌乱隐于眼里。 “师兄你说什么?”司空羲微愣,夹住的面条稀碎的摔回了碗中,激起滚烫的热汤。 “这生意啊……是越来越不好做!”旁边的小桌上,有多嘴的商贩低低的抱怨。他的身边带着一大包鼓鼓当当的行囊,似乎是要出城做生意。 “有吕将军在这烈逊,谁敢多说什么?你还是闭上嘴吧!免得引火烧身,老小子。”另一个男人敲了敲商贩的面碗,示意他别多嘴。 “唉!”商贩低下了头。 司空羲静静的听着周边的声息,像是一处露天的牢房,围绕着来来回回的怨音,经久不息。只是这时,另一边的小桌前,围桌而坐的几人有明显的骚动,异乎寻常。 “喂喂喂……你快看那是什么……快看啊!”一个嘴里含糊着面条的男人半张着嘴,瞪直了眼朝着街肆的另一边看去。他狠狠的用手去拍身边的伙伴的背,差点将面碗给打翻在地上。 “你他妈慢点!拍什么拍!”被拍的人猛地一脚将抬头呆看的男人踹倒在地上,也慢慢朝所指的方向看去。 “悬首示众?!”他忽然呆住了。 越来越多的人,都注意到了闹市中心的空地上,逐渐升起的两颗东西。他们清楚的知道那悬挂起的东西是什么。人们费力的张望着脑袋朝那里看去,眉眼里是止不住的惊诧。 烈逊城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事情了。上一次的悬首示众,还是一些军中不服吕炽的苛政,而一意哗变的士卒。这次的悬首,不出意外也会是杀一儆百的示威。 吵嚷的街肆里变得愈发不可收拾,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朝着悬首中心聚拢过去。 “在未知面前,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自己的好奇心的。无论是谁……”一处小桌前,瞎了一只眼的老人抚摸已经凉了的面碗,慢慢嘬了一口面汤。他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面碗里稀碎的几根面条,再无其他。 “这……到底怎么了!他们怎么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司空羲惊恐的看着周边惶急的跑去中心聚拢的居民,有些摸不着头脑。 “悬首示众,”古钥指着那高耸起来的两根长杆上,黑黝黝的两颗人头,像是两颗暗红色的土块。人头额前的发丝随着飘散的北风归伏于空中,“我们也去看看吧。”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悬首示众?”司空羲小声嘀咕,跟在了古钥的身后。 “我不知道,但是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古钥有些明显的紧张,脚步却越走越快。 “师兄你别走这么快啊!等等我!”司空羲快走的步伐已经跟不上古钥了,他甚至开始跑起来。 越往前走,人越是拥堵了。分布在队伍两侧的守卫负责管制毫无秩序的居民们。而悬首处的长杆前,是不允许任何居民靠近的。两名守卫各执一根长矛,交叉挡列在长杆前,生冷的铁铠上流转黯淡的反光。 古钥挤过黑压压的人流,终于足够看清那长杆上的人头了。他眯紧了眼,有些炽烈的辉光令他朝上看去有些困难。可是那高挂的人头仍旧被他看到了面目。 而正在这一刻起,古钥才真正的呆住了。那为首的一颗人头,正是先前与易煜商讨事宜的江司长,江悉。 “这……不可能……”古钥呆呆的呢喃,像是呕吐出灵魂。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章 狼之威烈 吕府南区,佑池。 站在池子边的宁烨摸了摸手上的钓竿,颇为无感的扔在了一边,转而去看池中巡游的各色游鱼。适应战争紧迫的他,从未想过如此的闲憩。 “余党已经揪出,而最后的饵料也是时候回收了……”他喃喃自语的说。 身边的小厮误以为宁烨是要放长线,急忙将钓钩从池子里扯出来,着手将更大的一条蚯蚓附在钓钩上,手忙脚乱的样子,甚为滑稽。 不远处蹲坐在池子下坡位置的吕炽猛地收钩,带起了一小片的水花跌宕。 一尾不足三寸长的小鱼应钩而上,那小鱼扑棱了几下,就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吕炽笑眯眯的瞧着小鱼,将小鱼的嘴从钓钩上扯了下来,扔进了盛满清水的木桶里。 可是他转过身再次想要装填饵料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手忙脚乱的小厮在鼓捣一通,瞬间生起了十足的怒气。他再顾不得手边的钓钩,上前一脚就踹翻了正忙活的小厮。 “蠢货!”他将洒在地上的饵料拾回了箱子里,眉目间是消散不去的怒气,“滚回去打扫后宅!不成事的东西!” “小的明白了……” 小厮敛过手,迅速站起了身,朝着僻静的池央外跑去。他也许是没有过侍奉吕炽的经历,不知该如何才能讨得欢心。 不过好在吕炽的心思都在钓鱼上,没有泛起杀心。这小厮才最后捡回了一条命。 围池而造的九尺高墙泛着森冷的暗光,偌大的池子边,仅剩下了宁烨与吕炽二人。而那些站在墙边与大门边的小厮与侍女,都是看到了先前那个小厮的下场,身形瑟瑟,再不敢试着谄媚二人半点。 短时间后,吕炽再次钓上一尾鱼,这次的鱼相比于先前的鱼都要大上许多,他的心情也难得在这种时候变得愉悦起来。 “都滚回府上伺候少小姐去!站在这里成什么体统,一帮丢人的东西……”吕炽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一众下人,摆了摆手。 下人们都是一愣,随即露出欣喜的样子,慌慌张张的就朝着高墙外跑去了。守在门边的亲吾卫皆是放下长矛,供这些下人们通过。 “都统先前说的是什么?可是与易煜的动向有关?”吕炽朝后挥手,示意亲吾卫把守好大门。 “奉劝都督可不要失心于犬马声色之中啊……”宁烨深深的看了吕炽一眼。 “这……都统说的是。” “易煜的耳目已经落网,那么易煜也该解决了。” “会不会尚早?”吕炽问。 “不,已经很迟了。易煜的耳目已死,那么他很快就能嗅到危险,尽快逃离烈逊。”宁烨站起身,沿着池子走过,“而那时,想要杀他,显然已经很难了。我们的情报也会被武役城的吕骜知晓。” “都统所言极是。”吕炽跟在宁烨的身后,目光随着池中游鱼渐动。 “只是不知,我们要怎么与王城甚至是吕骜交涉?他的讯使被我诛杀,那么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善罢甘休?他吕骜何等手眼通天,可以与我们抗衡?”宁烨忽然凑近了吕炽,直勾勾的盯着他,“吕骜安插烈逊的耳目已经尽数被我们揪了出来,剩下的多少耳目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安插在烈逊如此之多的耳目,究竟是想做什么?诛杀了易煜,死无对证,那么吕骜就会满盘皆输!到时派出你的亲吾卫,向酉矢的王呈上你的讯息,难保那昏君不会对吕骜暗生芥蒂!” “而易煜真正的手握于我们而言极为重要的情报,若是让他成功逃离烈逊,无异于放虎归山!”宁烨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歇斯底里,“而那时,即便我们以吕骜安插耳目为由,通报王域,也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你吕炽涉嫌叛国!与外敌交好!” “我这就去让下属全城搜索!”吕炽急忙转过身,就想对士卒们下令。 “慢!”宁烨止住吕炽的身形。 “都统还有什么要说的事?” 门前忽然起了一阵的骚动,吕炽朝门外望去,看清了那些披着黑色大氅的数十人,急忙喝令亲吾卫放行。他知道那是狼顾的士卒,故而不敢有什么怠慢。 “都统,有要事相告。”领头的男人摘下了兜帽,抢跪在了宁烨的面前。 “燕易屠?”宁烨发问。 “是。” “那么你向我带来了什么情报?”宁烨的目光在狼顾士卒之间游走,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我们已经找到了易煜的藏身之处。”燕易屠低声说。 “很好!”宁烨的脸上有明显的喜色。 “都统交代的悬首示众,也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只有易煜了。” “吩咐下去,把控住易煜的行踪。一旦易煜发现眉头不对,就会逃离烈逊,到时你带领一百狼顾步卒围杀易煜!” “都统……恐怕这有些难办啊。” “难办?”宁烨的目光变得锐利了。 “都统您有所不知,先前诛杀的江悉,虽然是易煜在烈逊城里主要的交涉耳目,但是他手下的二人,也是其余党。江悉身边名叫赵意的小卒,最终选择背叛,杀掉江悉企图将功补过,最后还是被我们的人杀掉,以绝后患。另一个名叫吴才的小卒,则是因为不在场,而侥幸逃脱。现在他也许已经将全部的事宜交托给易煜,想必他们很快就会逃离烈逊!而其行踪,我们尚不可知。” “那还不快追!晚了就一切都完了!”吕炽大惊,就想冲出去门外,揪出易煜。 “拦住他。”宁烨看着吕炽慌张的背影,冷冷的下令。 话音刚落,一众狼顾士卒就将腰鞘中的战刀拔了出来,齐齐的横在吕炽的身体各处,令他动弹不得。 守在门边的亲吾卫眼见主子被擒,很快就抽出了长矛,冲进了高墙内部,环环围住狼顾士卒。 “放开都督!”为首的楚慎用枪尖指着离吕炽最近的狼顾士卒,“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 “把吕炽的左手拇指砍下来。”宁烨摆了摆手,低声发令。 “什么?!”吕炽愣了一瞬,看向宁烨的眼里充满了惊惧,“都统您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一直忠于您的啊!” “我看你们敢!”楚慎率先出矛,狠狠的捅进了一名狼顾的心窝里,上前一脚就踹翻了那已死之人。 “快!快拦住他们!”吕炽疯了般大吼,可是奈何一人终将抵不过众人。两名狼顾士卒死死地掰开了吕炽蜷曲在一起的手掌,手里的战刀运转如风,极快的割下了吕炽的左手拇指。 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响彻了半空,而吕炽的嘴中被狼顾们塞进了一块破布,狠狠的摁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不过是瞬间完成。 “杀了他们!”楚慎纵声咆哮,冲上前去。 话音刚落,半空里忽然窜过了一块低飞的器物。仅仅短瞬间,那柄武器就贯穿了楚慎的整个头颅。状若泉涌的鲜血从断裂的脖颈里喷射而出,直至楚慎的整个身体干瘪下来。 狼顾们这才看清了贯穿楚慎头颅的是一柄宽阔的战刀。他们认得那柄战刀,那是宁烨随身佩戴的上乘马刀。 有机灵的士卒从散落一地的血肉中抽出战刀,撩起大氅上的一块破布,细细的擦拭起马刀,郑重的跪在宁烨面前,交给了他。 “大都统……这是您的刀。” “做得好。”宁烨望着那些一动不敢动的亲吾卫,眉眼触及地上疼的死去活来的吕炽,森冷的笑了,“你们的都督已经失去了一根拇指,你们的伍长也死了。那么……你们还要执意反抗我么?” 亲吾卫面面相觑,手里的长矛拄在地上无处安放。几十名狼顾与亲吾卫的厮杀,也仅仅失去了一名狼顾士卒。他们全都是战场上的悍将,与城内的亲吾卫相比,无异于狼群与绵羊的相对。 “既然决定归顺于我,那么就都赴死吧。能够被狼顾处死,是你们的殊荣了。”宁烨低声说,“你们的神已经抛弃你们了!” 所有的狼顾一拥而上,像是一群出笼的野兽。而亲吾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全部处决。隔绝于世的高墙内,哀嚎声此起彼伏。 跪伏在地上的吕炽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吾卫支离破碎,寂灭的绝望空前绝后的震响在他的耳边。他想逃,可是无处遁形。 身居烈逊城主宰的吕炽,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被另外的人支配在手心里。 宁烨重新看向吕炽,渐渐的走到了他的身前,“老朋友,你或许对我的行为很憎恨,也很难过。不过这不怪你,谁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对么?” “大都统……你骗了我……”吕炽发出悲鸣一般的咆哮。 “想要身居高位,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宁烨慢慢的抚摸吕炽的头,像是在为一个稚儿讲述世间的真理,“可惜你没有那个觉悟。” “我已经效忠于您了!为什么?” “神带来至上的箴言,要求众生跪拜。智者看清了神的把戏,拒绝成为神的信使。而愚者跪下双膝,向神交托出自己的忠诚。”宁烨重新站起身,朝后摆手,示意狼顾们松开地上的吕炽。 “可是智者最终死了,愚者苟活到了最后。” 浑身泥泞的吕炽用头抢着地面站了起来,失去拇指的左手像是一块没有知觉的死肉。他茫然的听着宁烨的言语,朝着池水中看清自己的倒映。 狼狈不堪的样子与街肆边的叫花子,如出一辙。 “你希望有尊严的死去,还是狗一样存活……等待最后的机会。”宁烨的眼里呈现出异样的神色,像是无慈悲的上位者。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一章 谢幕伊始 “司长!不好了!”司空羲猛的踹开了旅社的木门,急冲冲的挤了进去。 可是他忽然看到房间里坐在易煜对面的少年,又呆在了原地,茫然的用手指着少年。 “司长……他是谁啊?” “急什么急!成什么体统!都督平时怎么教你的!”易煜狠狠的一掌拍在桌上,剐了司空羲一眼。 “司长,江司长和赵意在当街被悬首示众了。”古钥拨弄开司空羲,将易煜原先交代给他的信件放在了桌上,眉眼中按捺住了惊恐。 “我都听说了……先坐下喝口水。”易煜将桌上的半杯清茶推了过去,另一只手紧紧的捏住腰上悬挂的胤渊。 古钥接过清茶没有急着喝,而是去看易煜对面的少年,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你是吴才?” “是我,古大哥。”吴才腼腆的点了点头,才哭过的脸上仍残留着泪痕。 “你怎么……”古钥顿住,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古大哥。”吴才慢慢的从腰间抽出了江悉生前最珍惜的烟斗,呈现在了古钥的眼下。 “这是江司长的烟斗?”古钥一怔。 “是的。” “可是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他们杀了赵意与江司长,却唯独放过了你?这并不现实。”古钥的神色变得清冷了,“难道他们会故意放走一个对他们极为不利的小子,并且施以小利,让你摸到我们的行踪?” “古钥!你先冷静下来!让吴才慢慢说,我相信他不会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易煜站起身,拍了拍吴才的后背,“放松点,孩子。” “易司长……谢谢您,其实这也不怪古大哥怀疑我的,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只是个废物,没能早点发现司长的不对劲。要是能早些发现的话,也许就能拦下司长了,可是司长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吴才一把抹去了眼底的泪。 “我早就让他改改他的臭脾气的……终究是因为自己的心性而误了大事啊!”易煜深深叹了一口气。 司空羲知道现在的事情已经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他悄悄的扪开了门,又轻手轻脚的掩上。也许在外面替易煜把风,他觉得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 门外的清冷一如他来时的那样寂寥无声。很显然,大批的平民都赶往了闹市,去看热闹去了。因为这久违的悬头示众太过稀奇,好奇心的驱使,使很多孩子甚至连害怕都忘掉了。 裹挟着几许春意的微寒吹了过来,司空羲狠狠的打了一个寒噤,拽紧了对襟。 “小客官,今日怎么有空出来呢?” 司空羲悚然,迅速回转过头,下一瞬就会拔出战刀。可是目光触及之下,只是一个驼背的老头儿。 “您是?”他下意识问。 “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毕竟小客官你可从来没有见过我。”老人抚弄着长髯,眉眼间斥着笑意。 “您是这里的旅社掌柜么?”司空羲惘然。 “也算是半个吧……毕竟这里的掌柜是我的儿子,我时常来帮他做工。这家旅社他经营不善,没有铢两交上赋税,于是吕都督的下属就收走了他大半的地契。后来那个卫卒发现了我的儿媳,颇有几分姿色,便抓去做了他的小妾。” 老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杆腐朽的烟杆,他从随身携带的烟袋里取出一小撮烟草塞进了烟锅。司空羲看在眼里,明明是一个常年抽烟的老烟枪,可是烟锅里塞那么一点的烟草,又怎么够缓解烟瘾。 “老伯,这点烟草,又怎么够呢……”司空羲看着面前的老头儿,费力的用火器点燃烟锅,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点燃,心里居然有些抽动。 “呵呵……”老人轻笑了两声,手中的烟锅也终于点燃,急忙架在嘴里猛吸一口,悠悠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没有铢两啊……” …… 幽深的回廊外伫立着数百名披着黑氅的士卒,而回廊内久望过去,只有四人静默不动,浑身笼在大氅内。 “都统交代的只有这些,燕司长,小的先行告退了。”看不清面目的黑氅士卒深深拜倒下去,而后站起身,有了离开的意思,“希望您的动作可以快一些,都统是个不喜欢久等的人,您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燕易屠无声的微笑,“只是你作为都统的信使,循着我之后的踪迹前来,倒是有些反客为主了。” “都统的势力完全被武王架空,如若我仓皇跟随您出逃,恐怕布局的完成会更加久等。”来人皱眉。 “年轻人,你可是我的下属啊……”燕易屠上前拍了拍来人的肩膀,“投机取巧得来的军功,能够让你晋职司长,很难得吧?” “燕司长,您的行为有些出格了。”来人撤回肩膀,手心里死死的攥紧刀柄。 “我不喜欢别人要求我,甚至是命令我。”燕易屠朝后摆手,那壮硕的黑氅男人应声没入了黑暗里,朝着回廊的尽头走去,紧随其后的同样是几名狼顾士卒。 来人看到了燕易屠这小小的举动,手里的刀剑已然过半出鞘。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燕易屠在封锁回廊。可是他不敢相信,因为回廊的前方有上百名狼顾士卒为自己所用。而燕易屠是一个聪明人,他从不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 “都统的命令……你也敢不听么?”来人深深的看了燕易屠一眼,手里的战刀全部出鞘。 可是下一瞬,他就发觉自己的设想完全的错了。一道寒芒极快的割中了他的硬喉。另一柄锥刺般的利刃稳准的插入了他的胸膛里,滚烫的鲜血抛洒而出,激起了身体的一阵痉挛。他想呼喊,可是颈脉的破裂令他丧失了说出任何声音的机会,以及大量的出血使他几近晕厥过去。 他看清了那柄利刃,狠毒的血槽设计,使自己的鲜血更利于抽放,也令他死得更快。 “当然……我只做于我有利的事。你的心里不是最清楚么?”燕易屠阴森的笑了,另一只手扶住了来人将倾的尸体。 深邃的回廊里,静的只能听清廊外的凛冽风声。数百名围廊而站的狼顾士卒本是这信使的部下,可是当燕易屠处决信使之后,他们才真正的显露出原本的面目。 燕易屠甩下信使的尸体,随着尸体袖袍间滑落而出,摔在地上的是一柄沉重的战刀。信使在燕易屠露出危险的气息之前,就锵然拔出了战刀,瞬间就能割下燕易屠的头。只是他犹豫了,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他失去了所有反击的机会。 “原来他早就准备了后手,”燕易屠弯腰拾起那柄重剑,细细观摩了一遍,“只可惜尚存一息妇人之仁,只配接受处死。” “为什么要杀了他,你觉得狼主真的不会发现么?他与人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这点伎俩又怎能够骗过他的眼?”北堂晟皱眉,低低的问。 “小子,派人把这块死肉扔到没人的地方。”燕易屠对北堂晟的话置若未闻,最后朝地上的尸体踢了一脚,走向了回廊的入口。 “燕司长!”北堂晟大吼,攥紧了双拳,右拇指处的断裂带一经用力,刚刚结起疮痂的伤口又簌簌的流淌出了鲜血。他猛地脱了力,想起了先前被以效忠为由割断的右拇指,万箭攒心的痛苦漂浮而上。 他领教过了那头老狼快刀斩麻的行事风格,故而也知道老狼的心性,何等毒辣。单是燕易屠的胸有成竹,恐怕并不能压制住宁烨。 “北堂晟,我在武役城里跟你的说的那些,你还记得么?”燕易屠掉转过头,走近了那具尸体。肩下曲折的大袖,慢慢被他捋平了。其下逐渐浮现战刀的雏形,而后一柄宽背战刀自袖中越出,横在了尸体破碎的脖颈上。 “时间太过长远……似乎有些淡忘了。”北堂晟难得有些尴尬。 “是么?”燕易屠一笑,手里的战刀运转如风,切入了尸体脖颈的最深处。 随着战刀的切割硬骨,破碎殆尽的声音滋啦地涌现。短瞬间后,燕易屠割下尸体大氅上的一块破布,细细的擦拭起刀身。 时间过去了很久,天也渐渐归伏于黯淡,回廊间的烛火已经悠然点起。 “那重要么……”北堂晟耐不住,出口去问。 “重要是么……”燕易屠止住声,归刀入鞘。另一只手抓住了尸体的头颅,拽着发髻拎了起来。 “可是现今的问题不是这些,”北堂晟看了一眼那具干涸了血的头颅,有些莫名的恐惧,“你杀了老狼的信使,而老狼很快就会知道的。到时我们的计划也许会提前败露!” “你说他么?”燕易屠提起那具头颅,深褐色的眸子里映着烛光,“已死之人罢了。” “很久以前在武役城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将心思全都花在女人身上的瘦猴子。愚昧且淫靡。” “是么?原来很久以前,我是如此的不堪的么。”燕易屠无声地微笑,可是眼光自始至终没有看北堂晟一眼。 “更甚之。”北堂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附于回廊外的寒风了。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二章 古府计议 悠长而绵远的烈逊大钟,被鼓楼上的士卒重重的震响。那是平安时代用以报时的大钟,战乱时用以鸣警的警钟。 男人坐在正堂的主席之上,吹散了茶盏上的热气,慢慢的抿了一口。 “鼓楼怎么这时候响了?”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身子也因好茶的浸润而暖热起来,只是心里有些奇怪。 “古洵,时辰晚了。”内门中,一个腰杆直挺的老人走了出来,抄起桌上的热茶,也缓缓喝了一口。 “也许已经晚了……”古洵出神的望向敞开的门外。 “你是说……或许有别的转机?”老人一愣,搁下了茶盏。 “如果钥儿能活下去的话……”古洵低低地说。 “悬。” “我知道。” “古洵,你不会知道,你只是在逞能。”老人盯着面前的男人。 “聂叔,这么多年,我是如何,你还不了解么?”古洵也看着老人。 “也许你已经变了呢?”古聂眯了眼,“也许是古钥,也许是那个丫头。只是令我想不到的是,一个捡来的丫头会让你如此疼爱,这本不该的。” “也许……也许,哪里有这么多也许呢?” “那么就是一定。”古聂忽然笑了,“这小子,都学会顶撞我了!你儿子准就是被你这么惯坏的!” “差矣!全都是聂叔教导的好!”古洵跟着笑起来。 “家主!”有稀碎的脚步止在了门外,婢女半跪在地上,目光躲躲闪闪。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古洵怪异的看着半跪在门前的婢女,“站起来好好说!” “家主!小姐她从早上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还把佣人们都轰了出来。现在佣人们都十分着急,担心小姐会做傻事,家主您快去看看吧!”小婢女的脸上淌满了热汗。 “这丫头!”古洵皱眉,站起了身,“小姐还做了什么?” “小姐……她。”小婢女支支吾吾地,不敢说下去。 “你聋了么!?” “不……不是,下仆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说出来!”古聂耐不住,吼出了声。 “家主……为小姐定做的翎羽绸衣,被小姐给烧了!”小婢女深深拜倒下去,头也不敢抬。 “烧……烧了?”古洵愣了半天,终于大惊失色,疯了一般就朝着门外跑去,再没有半点风度可言,“还不赶快滚起来!杺儿要是出什么事,我拿你们问罪!” “是……是!”小婢女急忙跟上去。 “乱了……真是全乱了。”古聂深深叹了一口气,也慢慢的跟了上去。 …… “都让开!都让开!”小婢女矮身越过门槛,先古洵一步跑进别院,轰散了院子里手无足措的佣人们。 “啊……是家主来了!”一个小厮低低的叫喊了一声。 “小声点!没礼数的东西!”站在他身旁的老妪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急忙迎上紧随其后的古洵。 “家主,您总算来了……” “小姐现在怎么样?”古洵焦急的攥紧大袖里的环佩,目光随着轰散一众下仆的小婢女而动。 “家主,小姐她现在暂且无恙,只是小姐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东西。碍于隔着门,老奴费了很大的力,也实在听不清楚,是老奴的无能,乞家主降罪。”老妪摁住身边的小厮,同自己一起深深拜倒在古洵的脚下。 “行了!你们都先起来!”古洵不耐烦的摆摆手,从侧方走进了别院。 别院内低头而站的下仆们又朝着退无可退的角落躲去,眉眼的余光偷偷的瞥在站在门前的古洵身上。 “阿姥,小姐念叨的东西,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小厮扑了扑身上的污垢,站在了老妪的身后。 “闭上嘴!毛孩子家懂什么!”老妪瞪了小厮一眼。 “可是我明明就听到了嘛……阿姥你什么都不让我说,还打我!”小厮无奈的扁了扁嘴。 “你这孩子!”老妪一愣,手上又扬起了簸箕大小的手掌,只是最终停在半空里,软了下来,“唉!” 小厮知是自己嘴快又惹阿姥不高兴了,急忙闭上嘴,深深低下了头。 “杺儿,是为父,把门打开吧!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向为父说说!”古洵试探性的叩了两下门。 半晌无音,古洵干咳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一众垂手而立的下仆们。转而又扣了两下门。 这妮子……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古洵低低的问自己,有些后怕。 “你们过来!”古洵指着最近的两名老妪,让她们过来。 “家主有什么吩咐。”两名老妪长拜下去,齐声问。 “我问你们,小姐屋里没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吧?”古洵摁住木门,手心里蓄满了汗。 “家主,小人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是在担心小姐的安危吧?”一名老妪站起身,低声说。 “没错。” “之前小人们已经按照家主您的指示,将小姐房内的东西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绝不会留下对小姐造成任何的伤害的东西。”另一个老妪说,“而小姐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仔细的听着呢,如果小姐有什么不测,发出的响声一定会很大。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出任何事,也许小姐现在还坐在床上生闷气。” “另外就是……我们之所以会这么放心,因为小姐在您来之前,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只是小人年事已高,耳朵也已经聋了大半,没能听清小姐说的什么。”两个老妪一起说。 古洵一愣,想到了先前管事的老妪也是这么说的,不禁正色起来。 “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古洵返身去看两名老妪,却在老妪们的眼里看到了对小姐的怜惜之情,不由得一怔。 也许她们是以为古杺一直念叨的东西,准是将被吕炽的甥孙娶回去,而高兴的痴傻了。可是知道原委的古洵,又何尝不知道古杺痴痴的念叨着什么呢? “你们退下吧。”古洵朝后摆手。 “是,家主。”老妪们低着头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门外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随后几名下仆的恭声拜礼,来人也走进了院子里。 “聂叔,你来了。”古洵看到来人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怎么?杺儿她生闷气,还生到你头上来了?”古聂打趣道。 “聂叔,你可别取笑我了!” “这哪里算取笑,不正是事实么!”古聂似笑非笑,眉眼朝着身后一众下仆而动,“刘管事,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下去吧!” “是!”被称为刘管事的老妪率先朝门外走去,身后的一众仆人也跟了上去。 “阿姥,我们就这么走了啊?”先前的小厮悄悄的凑近刘管事,小声的说。 “那你想怎么样?”刘管事狠狠地剐了小厮一眼,“顶撞家主,然后被扔出古府么?到时候我就是跪在家主面前,求他网开一面,也没有作用!” “不是啊阿姥,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小厮涨红了脸,想说些什么。 “那好!我就听你说清楚!就在这!”刘管事驱散了身后的下仆,站在空旷的广场前,眉眼对着小厮,“说吧,我倒是要听听你这毛孩子能说出些什么!” “这……”小厮越过刘管事的身后,去看那些各忙各的下仆们,竟徒生了几分慌张。 “你不是有事要说么?!”刘管事用随身携带的藤条狠狠抽在了小厮的屁股上,激起了一阵低吼声。 “哎哟!”小厮疼的跳了起来,闪向了后方。 “你还敢躲!臭小子,给我回来!”刘管事拖着老迈的身子,极力追了上去,手里的藤条在空中划动。只是她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小厮。 …… “聂叔,杺儿她……”古洵看着古聂,嘴里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说起。 “不用提了,我都知道那些破事,提了又能如何?你小子将及不惑之年,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么?只会管理家族里的事情,而疏忽了自己的小家,这显然不像你曾经的做派。”古聂盯着面前不再年轻的男人,嗤笑了一声,“能够惯出那样的儿子,该说不愧是你么。” “您……” “钥儿,你回来了?!”古聂没有理会古洵,忽然看向门外,眉眼里是惊喜的样子。 “钥儿?”古洵一愣,也跟着看过去,只是眉目触及最远处,却不见任何人影。 “砰”的一声,两人身后的门被猛地撞开了,随后狂奔而出的,是哭的梨花带雨的古杺。 “钥哥哥!钥哥哥!”花容失色的女孩极目的去看眼眶之下,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那个让她日夜思盼的人,那个教会她唇语的青年。 “钥哥哥……”女孩脱力一般跪了下去,她已经再没有眼泪可哭了,余留下的也只剩下了无时无刻的痴等。 古聂上前一步扶住了古杺,将她拖了起来,“杺儿,是我,是聂叔公!” “聂……叔公?”古杺睁开干涩的眼,短暂的失神之后,紧紧的搂住了古聂,更大声的哭了起来。 古洵静默地看着面前的女儿抱着古聂嚎啕大哭,却没有任何有效的方法可以止住女孩的痛苦,心里像是万箭攒心。 “小子,该怎么做,你心里应该明白的。”古聂的眼神变得锐利了。 他从以前就是个情种,是最看不得女孩在自己面前哭的,现在更是如此。古洵深知古聂的为人。 “我当然明白啊……聂叔。”古洵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难得的寂寞,“我当然明白的啊,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反抗吕炽么?反抗那个烈逊城的王么?” 古聂轻轻地顺理古杺的头发,苍老的眼里,似乎更加深邃了。他当然知道古洵现在所承受的压力,究竟多么大。可是那不该由一个孩子承担的,即便她是捡来的。 “我们需要一个时机,可以等下去。并且,那个时机就快了!”古聂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狼顾已经迫不及待出手了,我们现在只能保住一人!要么祈求古钥不会死,要么就动用你手下所有的人,并且在城外游弋的士卒嗅到危险之前出手!拿下烈逊城,保住杺儿!” “小子!你已经接手家主之位几近二十年了!冷静下来!”古聂空着的手捏住古洵的肩膀,力气逐渐增大,眼里的狰狞再也控制不住。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目的 “小客官,你出来是做什么呢?这天这么冷,呆在屋里暖和暖和可是极好的啊……”自称是掌柜父亲的老人意犹未尽的摸了摸烟杆,在石栏边磕出了烟锅里燃烧殆尽的废料。 “是这样的,我们司长他让我在这里……”司空羲忽的止住声不敢说下去了,眼巴巴的看着老翁,像是在瞒着什么。 “小客官?”老翁也愣了一瞬,慢慢展露出笑容了,“老朽知道有些事情,小客官是不方便说的,那么既然小客官不愿意说,老朽我也不做那无心人,追问再三。” “那就谢谢您了……老伯。”司空羲连忙作揖。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连忙扶起司空羲。 院外有很大的马蹄声响起,人们的低喝训马声由远及近,他们时而高亢时而窃窃的声音使司空羲听不真切。而蹄踏声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止住了,许是那些骑马的人将躁动的马安抚了下来。 这里是旅社的中庭,而声音足以传至中庭,显然是街外的人将马引进旅社里。可这种时候,什么人会将大批的骑马牵到旅社里来。 司空羲皱紧了眉,袖下握紧战刀,下一瞬就会拔出,“老伯……这种时候,前庭里来的是什么人?这么大的马嘶声,该是不下数十头马!” “数十头马?那么许是先前我儿赁出去的曲马。那些客官说是要借用这些曲马用来捕猎山间的野兽。到时也会低价卖给我儿一些。”老伯探头望过去。 “曲马?可是那样暴烈的鼻息,并不像曲马该有的平稳,是不是老伯您记错了?”司空羲看着老人,“这种踢踏与呼吸的声音,倒像是北地洛茵城盛产的洛北挽马。” “洛茵城?这……”老者欲言又止。 这时,前庭又忽的炸响了几个人的叫嚷声,而脚步声愈来愈近。 “掌柜的!掌柜的在哪呢?!”一个披着麻布短袍的汉子越过下槛,钻进了门洞,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司空羲二人。 “老人家,您知道这里的掌柜去哪里了么?”汉子的脸上堆着笑,走近了老人。 “掌柜的不就在前庭那儿么?”老者皱眉,感到有些奇怪,“难道你们进来时没有见到他?” “在前庭?这不可能!我跟弟兄们来时,前面一个人都没有,真是怪了!”汉子挠了挠头,有些手无足措。他似乎也被老人的话吓到了。 司空羲悄悄的站在在老伯身后,暗做不经意的探查汉子身上一切可疑的行径。他刻意隐下了身子,而不至于使汉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前些年司空羲在东国行乞时,曾听到过这种特殊的东国口音,他也奇怪过为什么那里的人,说话间的语气,总是虚浮而带了些诡秘之意,像是藏着诡谲的阴谋。 可是司空羲现在还不能出手,而他也并不确定此人的真正身份,如果有误或是贸然出手,那么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不应该啊……”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焦急的越过了汉子,朝前庭走去。汉子低低的嗫嚅了几句听不真切的话,也随行在后跟了上去。 司空羲愣了一下,手里的战刀慌张间差点掉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生,他有些害怕,可是那个有烟瘾的老人也许会死。 要说这唐突而来的汉子没有任何目的,司空羲是不信的。更遑论这种最关键的时刻,任何前来的陌生人,也许都会是暗藏着屠刀的狼顾司士卒与吕炽的下属。 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决定去打探那汉子的究竟,心里暗暗的思忖,一感到危险就要拼了命逃回来通报易煜。 一越过门洞,不远处的马厩里,就显现了数十头踢踏着马蹄,躁动不安的烈马。那些烈马只露出一颗硕大的马头,喷吐鼻息宛若猛兽。它们一看到从中庭而来的司空羲,像是见到了待宰的猎物一样,马嘶声更加猛烈。 司空羲呆了半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躁烈不安的马匹。他生怕因为马匹的嘶吼会引来那汉子的注意,急忙窜过了马厩。只是令他有些奇怪的是,这些烈马并不像是洛北挽马那样勇猛而不残暴,倒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 “我们弟兄几个,在前厅叫嚷了很久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也都是急着结账,好赶回家去!您给好好瞧瞧!”汉子指了指店门前站着的几人,有些不悦。 老人矮身进入前厅站定身子,陪着笑点头,眼光却悄悄的瞧过去那些随从,心中暗生了几分胆寒。 那门前肃立的众多人影,每一个人都披着直贯全身的黑色大氅,随着身形渐动,隐约间还能听到铁铠的碰撞响声。而先前汉子们将马匹停靠进马厩时的速度,未免有些过于迅速了。 租赁而出的马,只会听从掌柜的命令。而这些轻易命令马匹的猎户,着实形迹可疑了。老人装作不经意的朝外看去,却发现玉如街上空无一人。这种时候,该是玉如街最繁盛的时刻,现在却空无一人。显然有人刻意疏散了玉如街的人群,而能够疏散人群的,也只有吕炽的下属了。 “客官,你们且先稍等,老头子我先给你们对对账!”老人擦去了额上的冷汗,颤颤巍巍的朝柜台后走去。 “对账?老头儿,你跟掌柜的是什么关系?”汉子一愣,皱紧了眉,“你不是这里的打杂?” “草民曾是这里的老掌柜,只是……”老人呆住,发觉自己失声说错了话。他不该自降身份的……这无异于告诉来人,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老人急忙走进柜台,想拿出账本与汉子对账,企图周旋。 可是这时,他忽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他张皇间稳住身子,却也看清了地上绊倒自己的东西,紧攥在手心里的烟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这!儿啊!”老人大叫起来,身子一斜趴倒在地上,死死地抱紧了那具残破的尸体,“儿啊!我的儿啊!” 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尽管尸体才刚死过没多久,可是尸体却早就僵硬冰凉了。大敞而开的旅社大门,寒风呼啸着刮进来,门内以及门口站着上百个披着黑氅的男人。 “动手吧。”角落里,披着黑氅的男人斜倚在禅椅上轻轻摇手,看不清眉目。 话音落下,先前假势的汉子就已经抽出了鞘中的猎刀,上前一刀砍下了老人的头。 老人的尸体无力的扑倒在地上,而不远的后门处,只漏开一道门缝偷看的司空羲却被吓呆了,他呆愣的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尸首分离,竟一时忘记了逃回去通报易煜。 “壮士,我问你,先前你去中庭查探时,有没有看到一队形迹可疑的人?”北堂晟将遮帽露出一角,摁下了汉子手里的刀。 “形迹可疑?小人没有看到……只有这老头一个而已。”汉子若有所思,可是他越想越感到不对,忽然一拍脑袋,邀功似的去看北堂晟,“等等!我记得,这老头身后还站着个白面小生!偷偷摸摸的……像是在寻我的身份!我没有注意到他,就直接领着这老家伙过来了!”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将尸体处理掉,赶紧回去!”北堂晟盖上遮帽,甩手将一袋金铢扔过去。 “谢过官大人!谢过官大人!”汉子截住金铢,喜笑颜开的朝着北堂晟与坐在禅椅上的男人拜了好几个大礼。 他转身向簇拥在黑氅士卒边上的几个弟兄摆手,几个猎户闻声跟上汉子,推开大门准备离开。 “大人啊……其实小的从刚才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您要将马匹都圈在马厩里呢?”汉子管不住嘴,嘟哝了几句。 “这里没你的事了!还不快走?!”北堂晟瞪了汉子一眼,身后的士卒在静默中抽刀。 “是……是!小人明白了!小人其实刚才听到马厩那里有些异动,像是马儿们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大人您别生气。”汉子陪着笑,这才走出门去。 “慢!”坐在禅椅上的燕易屠冷声叫住了出门的汉子。 “大人……?您还有要事相谈么……”汉子愣了一瞬,最终又走进屋内。 “李三权,去把门关上。” 话音刚落,一名壮硕的黑氅士卒向后退去,将门锁闭。数十名猎户与汉子都被隔绝在黑氅士卒间,感到异常的奇怪与杀意。只是他们没能注意到,所有的士卒都静静的拔出了战刀,目光逐渐变的狠毒了。 “大人?!你们这是……”汉子话还没有说完,头颅就已经被身后的一名士卒砍飞,磅礴的血喷涌而出,浸染了整个屋内。 而短瞬间后,整个前厅变得寂寥无声,唯有地面上流淌的鲜血逐渐扩散。 “你为什么杀了他?!他只是个平民而已!”短暂的呆滞后,北堂晟愤怒的揪住了燕易屠的衣襟,死死的瞪着他。 “呵呵……怎么,杀人如麻的你,难道也会怜悯这些愚民?”燕易屠冷笑。 “城内杀掉平民,若是被吕炽的耳目探到,宁烨那老东西也保不住你!” “什……么?吕炽?你说吕炽?他算什么东西?宁烨那老东西的一条狗么?!”燕易屠一愣,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早就变成了一条狗了!你居然会对一条家养的杂狗产生恐惧!” 燕易屠猛地踹了北堂晟一脚,眼光阴冷,“小子,你越来越痴傻了,而痴傻的人,可不配让我与其合作啊……” “你……究竟还要磨蹭多久?”北堂晟龇牙咧嘴的弓着身子,钻心的疼翻卷着上涌,“难道你非要给予易煜他们逃跑的时间么!?” “你很聪明,这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看法。”燕易屠朝着半开门缝的后门望过去,眼神意味深长,“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与一头愚笨的野兽共事。” “下次盯紧点吧!”燕易屠的目光拐向了后门那道门缝处,而门缝里偷偷观察的人却早已经不见了。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四章 围 几个狼顾士卒用长棍将地上的尸体逐一挑开,令通道空出,而足以使所有人通过。每一具尸体被扔到角落后,地板上就呈现出几近凝结与浸润到石板裂缝里的血渍。那些流淌到暗处的血,将会通达到泥土的深处,使本就生命力旺盛的块茎植物极快的生长起来。 空气里浸透了大量的腥臊气息,连呼吸之间都使人产生隐隐的寒颤。北堂晟拽下兜帽,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 门边有几名狼顾的仵作翻动着死尸,将猎刀与先前许赠与他们的熟铁护腕摘下,逐个码在一边干净的空地上。他们的任务本该是尽快的革除易煜的,可是现在每人的动作都慢了那么许多,像是在等待什么。 “将马匹撒开吧,既然被看到了……那么我们就用那些战马去追。”北堂晟转身去看燕易屠,却发现燕易屠并不急于围杀易煜。 “撒开?无妨!易煜一定会留下后手,今天就算是宁烨他亲自来抓捕,也只会无功而返!”燕易屠扣响椅边的木栏,惬意的抿起桌边早已凉了的茶。那茶是先前旅社的掌柜毕恭毕敬的献上的,只是人已经尸首分离。 名贵的上阳茶叶是旅社掌柜栽种无数次甄选的优种,吕炽喜爱名贵且稀少的东西,就以供奉所有上阳茶叶代价,下赐了他这所旅社。而这队开着高蹄战马横冲直撞而来的队伍,显然只能是吕炽手下的亲吾卫。他大喜过望的认为骑士们是前来赏赐他为吕炽所做的功勋,犹豫了很久才将余下的上阳茶叶拿出伺候亲吾卫。 只是令他没能想到的是,那赏赐是随战马冲锋而来的战刀。 “这就是上阳叶?”燕易屠将手伸进茶盏,捏出了一小片茶叶,观摩起来。 “可是这名贵的上阳茶叶,这小小的旅社又从何得到的。”北堂晟捉起桌上的另一杯茶盏,狠狠地嗅了一下,茶叶特有的清香就随寒风拥进鼻子里。 “都是些浮华而无大用的东西,贵胄与贱民的不同,恐怕也就只是这些庸脂俗粉的区别了。” 燕易屠冷笑,手中端着的茶盏倒悬而下,连同着那瓷器茶盏一起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靠在门边收拾尸体的仵作赶紧停下手边的事,紧张的去看燕易屠的脸色。 “没有疆土的侯,终究是条丧家之犬。吕炽生性诡谲,可他谨慎而致使人心离散。就先将烈逊城作为我们的据点吧,武役城的地库,可以暂且收手。”燕易屠接过仵作递过来的手巾,擦干了手。 门口的风随着剧烈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 “司长,属下来迟了!”从门外而来的士卒,抢跪在燕易屠面前,手里呈上了一纸卷宗,“这是易煜的出城路线,请您过目。” “逃亡路线?!”站在一边的北堂晟惊叫出声,“你怎么会弄到易煜的逃亡路线的?” 燕易屠瞥了北堂晟一眼,接过士卒呈上来的卷宗,慢慢的站起身。他并不急于翻动卷宗,而是朝后门靠去。 “当然,我也只是碰运气而已。”燕易屠低声的说,“只是没想到我赌赢了。” 后门猛地被冷风刮开了。所有的马匹都昂扬起了头,剧烈的咆哮嘶吼,它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前蹄甚至踏破马厩的挡板,争奔而出。 “我们的马匹都在嘶吼!”北堂晟慌张的越过燕易屠,费力将半开的后门完全扒开,“是血的气味!” 北堂晟又回头去看燕易屠,却只看到睥睨的戏谑。他的手一瞬间软了下来,刚扒开的门也重归了原位。 他觉得自己作为燕易屠短暂的盟友,像是一个摸黑夜行的瞎子,什么都看不到。而引路的人只有燕易屠,他想作何,就任他摆布。 “我派人贿赂了随从易煜的车夫。过程很顺利,车夫很快就将他们逃亡的路线全盘托出,以为可以将那些珍贵的金铢完好无损的带回去武役城,花天酒地。” “忠诚真的很不值钱。”燕易屠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小袋金铢,即便是笼着布袋,那模糊的轮廓仍能隐约的显现而出,灿然闪烁,“那个匹夫曾向吕骜发过毒誓,会终生效忠于他。当时我作为吕府的后宅总管,亲眼目睹了那一刻。可是忠诚值几个钱呢?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罢了。他甚至敢于拿命与我交换……” 燕易屠猛地割开了布袋口的紧绳,甩向了半空。上百颗黄灿灿的金铢如瀑上游鱼倾泻而下,散乱的撒在了地上,发出剧烈的震地脆响。其中一些借着地板的力,跳出了门外。更有一些金铢砸在了士卒的身上,而士卒低着头,对那些灿然晃眼的金铢置若未闻。 这种罕见的雕金荷花纹金铢,由南陆洲最大的合行商会铸造,价值堪比寻常金铢的十倍。 更有人说,这些荷花纹金铢,连大钺皇帝的国库里,都贮藏了上万枚之多。但至于真假,更是无人考证。他们只知道这种金铢,代表了极大的财权。 而仅凭一颗荷花纹金铢,拥有它的人就能够在烈逊城里最好的娼馆,寻到非贵胄而不服侍的绝代女子,笙歌一晚。 “这些……全都是雕纹金铢?”北堂晟呆呆的看着那些散乱的金铢。 “那车夫原本是不怕死的,他携带了能够自尽的短匕,企图最后的尊严。因为他知道来者是谁。”燕易屠合上书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卷宗,叹了口气,“只是当我的部下拿出这些雕纹金铢时,车夫神奇的对死亡产生了恐惧,直到那时他才发现眼前的这袋金铢是我们的筹码。” “所以车夫只是想得到那些极为珍贵的金铢,远走南陆洲,避祸后半生?” “只是他没命消受啊……”燕易屠从地上捡起一枚金铢,温润的质感在手中流淌而开。 “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当然不。”燕易屠冷笑。 “都统!”后门忽然拥进了三人,齐齐的拜倒在地上,神色慌张,“我们的人已经围住易煜,还请都统下令!” 燕易屠默不作声,伸腿踢开脚边的一具死尸,就朝着中庭走去。围在燕易屠周身的仵作以及剩下的士卒全都停下手边的事,尾随其上。 “都统!”先前抢跪在地上的三名狼顾士卒仍长拜不起,似乎还有话要说。 “说!”燕易屠斜眼回瞥。 “都统,易煜他……似乎是故意留下来的。”其中一名士卒的额头上蓄满了冷汗,不敢再往下说。 “故意留下来的?”燕易屠眼神微动,慢慢有了笑意,“很好……很好。本想放他一条生路,可他居然妄图留下,与我分较一番。” 话音落下,燕易屠猛地拔出了鞘里的战刀,脚步徒然沉重。身后所有身披玄色重甲的狼顾士卒都齐齐拔出了腰鞘里的战刀,庞然的杀气凌冽而出。 “已经猜到宁烨不会亲自前来了么?”燕易屠的目光穿过中庭入口。 所有的狼顾 士卒随行燕易屠穿过后门,有格外暴烈的士卒抽刀斩下了风里摇晃的门扇。队伍如风掠过马厩,那些暴烈的洛北挽马出奇的安静了下来,像是战场上对自己的主人那样温顺。 吱吱呀呀的门扇终于安静下来,猛地惊醒了停留在原地的北堂晟。北堂晟僵硬的环顾四周,却发现那三名士卒仍然瑟瑟缩缩的倒在地上。 “你们三个都起来!跟上队伍!违令者斩!” 三名士卒面面相觑,赶紧站了起来,可是他们不敢妄动,像是还在害怕些什么。 “你们还不跟上去!?”北堂晟愤怒的抽出战刀,扬在三人面前,他隐约发觉自己的命令并不管用。 “大……大人,我们实在是不敢……”为首的士卒壮着胆子上前。 “不敢?”北堂晟皱眉,“你们不敢什么?!说出来!” “易煜……他杀了所有人……他杀了所有人。”另一名士卒失声低语。 “杀了所有人?!”北堂晟愕然。 队伍越往前走,腥臊的气味就越是浓烈。几名尚显年轻的士卒抱紧了怀里的刀,窃窃私语。 “你们几个。”燕易屠的目光朝队伍后的那几名士卒望过去,“都是新来的武士么?” 几人愣了一会儿,连忙躬下身去,齐声道,“禀司长,我与这几位兄弟都是从狼顾十九部而来的,还没有上阵过。” “十九部?”燕易屠回过头,“难怪。” 一股猛烈的气息扑来,燕易屠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他身后的亲卫却倒下了两名。 “快保护都统!”仅剩下的一名亲卫大吼。 所有的士卒都反应过来,他们有序且迅疾的踩踏过倒下的尸体,重重包围住燕易屠。趁暗器到来之前,包围成圈的队伍再次向前行进,试图以大军压境而上。可是这时,阵势前方的几名士卒却呆立了一瞬,这才看清了中庭的惨状。 数十名身披大氅的尸体散乱的倒在地上,更有些尸体仅剩下残肢断腿,横陈四处。肆意流淌的血浆也早已干涸,冻成了冰面。 一个瘦高的黑袍人影坐在一具尸体上,手里拄着带血的长剑,目光清冷的朝队伍望过来。很显然,那瞬间杀死两名亲卫的暗器,正是这黑袍人丢出去的。 “展开队形!冲杀!”亲卫极快的脱离了队伍,大吼出声。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跟着变换了队形。可是那坐着的黑袍人忽然冲了过来,速度远在狼顾军伍之上!他手里半扬起的长剑猛烈地抖动,凝结在上的血像是诡异的咒印冲锋而过。 为首的一名士卒急忙抬起战刀横在面前,企图挡下这运势庞大的一击,可是黑袍人的长剑太快也太利了。两兵相交不过瞬间,士卒手中的架势就已分崩离析,连同那战刀与士卒的头颅一同被斩成两半。 另一名最近的士卒马上反应过来,在黑袍人斩下长剑之时,也跟着劈出了战刀,企图砍下黑袍人的头颅。 只是他没能想到黑袍人能够如此之快的斩断同僚所有的防御,手里的战刀竟不合时宜的出现一丝致命的松懈。而这下松懈过后,他的目光就与黑袍人对上了。 那是一双密布血丝以至将要破裂出血的眼,其间的戾气像是极尖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五章 放行 队伍越往前走,腥臊的气味就越是浓烈。几名尚显年轻的士卒抱紧了怀里的刀,窃窃私语。 “你们几个。”燕易屠的目光朝队伍后的那几名士卒望过去,“都是新来的武士么?” 几人愣了一会儿,连忙躬下身去,齐声道,“禀司长,我与这几位兄弟都是从狼顾十九部而来的,还没有上阵过。” “十九部?”燕易屠回过头,“难怪。” 一股猛烈的气息扑来,燕易屠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他身后的亲卫却倒下了两名。 “快保护都统!”仅剩下的一名亲卫大吼。 所有的士卒都反应过来,他们有序且迅疾的踩踏过倒下的尸体,重重包围住燕易屠。趁暗器到来之前,包围成圈的队伍再次向前行进,试图以大军压境而上。可是这时,阵势前方的几名士卒却呆立了一瞬,这才看清了中庭的惨状。 数十名身披大氅的尸体散乱的倒在地上,更有些尸体仅剩下残肢断腿,横陈四处。肆意流淌的血浆也早已干涸,冻成了冰面。 一个瘦高的黑袍人影坐在一具尸体上,手里拄着带血的长剑,目光清冷的朝队伍望过来。很显然,那瞬间杀死两名亲卫的暗器,正是这黑袍人丢出去的。 “展开队形!冲杀!”亲卫极快的脱离了队伍,大吼出声。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跟着变换了队形。可是那坐着的黑袍人忽然冲了过来,速度远在狼顾军伍之上!他手里半扬起的长剑猛烈地抖动,凝结在上的血像是诡异的咒印冲锋而过。 为首的一名士卒急忙抬起战刀横在面前,企图挡下这运势庞大的一击,可是黑袍人的长剑太快也太利了。两兵相交不过瞬间,士卒手中的架势就已分崩离析,连同那战刀与士卒的头颅一同被斩成两半。 另一名最近的士卒马上反应过来,在黑袍人斩下长剑之时,也跟着劈出了战刀,企图砍下黑袍人的头颅。 只是他没能想到黑袍人能够如此之快的斩断同僚所有的防御,手里的战刀竟不合时宜的出现一丝致命的松懈。而这下松懈过后,他的目光就与黑袍人对上了。 那是一双密布血丝以至将要破裂出血的眼,其间的戾气像是极尖利的锥刺,能够刺穿与之对视的人的心脏。 士卒狠狠的打了一个寒噤,同时他的脖颈也猛地凉了下来,他忽然失去了任何知觉。视野天旋地转,他的头颅抛飞而出,泼洒如泉涌的血飞溅出数米高。那颗瘪下去的头颅,最终远远的滚在了燕易屠的脚下。 “都统!请您回避!”亲卫一看到那滚落在燕易屠脚下的头颅,登时背若芒刺,急忙跑到燕易屠的面前,一脚踢开了那头颅。 “燕司长,实在是久违!”黑袍人狠狠的振荡长剑,停下了动作。那满载鲜血的剑刃剧烈抖动之下,可恐地泛着白光。 狼顾的队伍也跟着停下了阵型,防守的程度空前绝后的严密,士卒们再不敢冒死冲上前去。他们大都是狼顾司部里无名的降将,每个人受降都为求得一线生存,多番操练后只依附于大都统的武士。 而先前已死的两名士卒,狠狠地震撼他们的心境,使他们之间有了不小的骚动。更遑论去充当冲锋的士卒,那样的结局则是必死。 “易煜,当真是好手段啊。”燕易屠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众士卒,走上前去,“我之前还在猜测,为什么你会独自留下来,看来是我的伎俩有些拙劣了。” “你也配么?”微和的风猛然变得暴烈了,易煜的身形直贯向前,手里的白刃稳稳的停在燕易屠脖颈前一寸处。 “就先让我听听你的高见吧,兴许你的言辞会让我放弃抓捕你。”燕易屠微笑,“看样子,你已经让那两个小辈先行走了吧?” “是又如何。” “恐怕……” 剑尖悄无声息的朝前探去,燕易屠的脖颈微微殷出了鲜血。寂冷的空气里,隐约可以听到士卒们拔刀的声音。 “都停下!”燕易屠呵止住身后的一众人。 “可是都统……”亲卫还想说什么。 “易司长。”燕易屠狠狠瞪了亲卫一眼,转而用手夹住脖颈处的剑尖,“你已经猜到了这次的围剿,不会是宁烨亲自来么?” “你想跟我谈条件?恐怕你会先死在这里。” “不,当然不。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本,也许你杀了我,可是随后而到的狼顾铁骑就会将你踩成一滩肉泥。你选择留下,那么就要有必死的觉悟。你的心里不是很明白么,易司长。”燕易屠抽出兵刃,拨开了面前的长剑。他用手巾摁住轻微的出血口,脸上微张的笑意慢慢消褪。 “你的意思是,我敢留下只是个愚蠢的举措么?”易煜上前半步,目光如炬。 “已经很接近了,易煜。”燕易屠朝后挥手,示意士卒们都让开,“给他让开出口,堂堂羽司的司长,从后宅仓皇而逃,未免过于狼狈了。” 队伍里的骚动声在极短的瞬间里爆发了。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人并不清楚燕易屠的真正目的。更有人在听到要放走易煜时,惊愕的卸下了防备。 “司长……大都统交代的事情可是要抓捕易煜啊!不能放啊!”先前被询问的年轻士卒冲上前去,躬身拜倒。 “吾等恳请抓捕易煜!”又有几名士卒上前,半跪在地。 “抓捕?你们希望拿什么抓捕?靠你们这些微薄的胆识么?你们可要知道,年轻的武士们。先前被易煜杀掉的那些人,可都是些老卒。”燕易屠俯视着地上半跪的人,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年轻的士卒们沉寂了。有几人不甘心的望向远处,瞥见了那些死尸,那些身带围剿易煜的任务的悍将。 “第十部的那三人呢?”燕易屠回头去问身边的亲卫。 “是那三个前来通报中庭战况的人么?” “他们似乎撒谎了。” “都统……属下考虑不周,让他们钻了空子。” “不……他们瞒骗了我,以为可以凭此苟活下去。我们可是狼顾,诡谲是必要的通行证!他们做的很好,以至于对我的计划产生了些许偏差。到底还是该对他们宽松一些啊……” “宽……松?”亲卫愣住。 站在不远处的易煜振刀回鞘,低声道,“燕易屠,不用猜了,是我放他们三个回去的。” 他的眼光像是炽烈的毒酿,直逼燕易屠的心神。先前燕易屠询问亲卫时,恰巧被易煜听到些许的详情。他一直在赌,这次的赌更是将自己的命赌了进去。如若自己的赌注没能打动燕易屠,那么他将满盘皆输。 易煜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剑,胤渊。 “易司长,道路已经为你打开,为何还不选择离开呢?”燕易屠没有理会易煜的话,兀自说,“也许再晚的话,就没有机会了。难道你不想终结宁烨以及吕炽的一切么?去挽救这大厦将倾的捌甲小国。” 易煜猛地怔住了。他艰难的抬头去看燕易屠的眼,发觉自己的所想似乎全被燕易屠的话映照了。面前的燕易屠,已经不再是那个吕府里隐藏完好的后宅总管了,他已经露出原本的面目,甚至比易煜所想的更加狡黠! “你……为什么放我走?”易煜嘶哑的问。 “易司长,你手里的那柄佩剑,是柄好剑啊……”燕易屠的眼对准了易煜腰间的剑鞘。 易煜一怔,下意识收紧了剑鞘。即便他用深色的布匹重重裹住胤渊的鞘面,可是卓越的兵刃,是如何包裹也没法完全藏匿的。显然以燕易屠的眼光,一眼便知易煜所带佩剑是什么品相。 寂冷的中庭里,有几只飞过上空的雀儿逐渐远去。狼顾的队伍里不知是哪一个士卒忽然拉开了硬弓,狠狠地射下了一只落后的雀儿。可是众人的目光不动,始终朝着易煜的方向正视过去。 “诸位,让开队伍!”站在燕易屠身边的亲卫扬起臂膀,向后走去,驱散那些不甘心的士卒。 极短的时间里,队伍中已经让开了一道直贯前庭的道路。士卒们收紧手里的战刀,肃立而站。易煜久久的呆立在原地,望着那道让开的道路,身体的防备降到了最低。若是在上阵时,易煜露出如此多的破绽,下一瞬间就会被暗处射出的冷箭一击毙命。 这时,不知是谁推了易煜一把,将他最后的防备完全的击溃了。他像是被迷惑了心神,开始沿着让开的人道,徐徐走向前庭。 正如燕易屠说的那样,身为羽司的司长,自是要堂堂正正的走出这旅社。 “再会,我的朋友。”燕易屠站在队伍的最后,微笑着目送易煜的离开。 易煜的身形越来越远,直到众人的目光最远处,他忽然开始了狂奔。 “他走了……”过了很久以后,队伍里有一个士卒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六章 铲除异己 “他走了……”过了很久以后,队伍里不知是谁小声的嘀咕了一声。 燕易屠来回踱着步,时而仰头去看即将暗下去的天色。 整个烈逊城已经唾手可得,阻挡在前的,也只剩下宁烨那头孤立无援的老狼。 “知道么,人在经历死的时候,是很怕的。可是易煜征战多年,早就忘却了害怕,他本就是一名游走在刀尖上的武士。”燕易屠回头去看重新结队的狼顾队伍,“可是我给了他生的机会,那么他就会重新惧怕死亡。再冷静的人,也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张皇。而那一瞬,足够使他动摇。” “我的将士们,你们知道么?身为我燕易屠的部下,那么就该一直视我为服从的主人。而不是愚蠢的选择违背我的命令,企图做出有悖于我的事情!这些你们全都不明白!” 站在燕易屠身边的亲卫忽然振臂,大吼出声,“狼顾十九部,出列!狼顾十四部,出列!” 闻声的二十几名狼顾士卒很快就从队伍中走出,恭恭敬敬的站在指定的位置,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隐晦的窃喜,认定了燕易屠这是要对他们当众行赏。 “全部都跪下!”亲卫又大声命令。 “跪……下?”几名士卒迟疑了一瞬,却猛地被背后的人大力的摁了下去。 每一名出列的士卒身后都站着一名狼顾的老卒。老卒们狠狠地按倒自己所负责的士卒,鞘里的战刀也慢慢出鞘。 “司长!您这是做什么!”先前被燕易屠问话的士卒竭力的大喊,可是话音刚刚落下,他的头就又被身后的士卒踢了下去。 “苏逊,这究竟是谁的过失呢?”燕易屠静静的看着那二十余名被钳制在地上的士卒,言语间的狠戾却直指身边的亲卫。 “是属下的过失……属下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些余孽,确是疏忽了。他们不该违背您的命令的。”苏逊深深的躬下身去,“恳请都统降罪!” “等等,我只是问你……这到底是谁的过失而已,怎奈你如此自降身份的?”燕易屠无声的微笑,“我可是记得,你先前也是一部司长的吧。是哪一部?” “禀都统,是第五部。”苏逊微怔。 “你会选择臣服我,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从未与你说过此事,而你却从一开始就知一二,确实足够令我正视,不是么?苏逊,我从未将你当过自己的下属,而你想做出像样的决断么?或者我可以这样问你。”燕易屠不再去看苏逊,而是踱步走向那跪着的二十余名士卒。 “你想随行我,叛出狼顾司,叛出广皿侯国么?你要认清,我们所背临的敌人,不仅仅是宁烨,而是广皿。甚至是那位钢铁一般的武王。”燕易屠的眼里像是藏着烧红的炭。 “属下资历尚欠,都统您有意提拔我,那么属下做出这种决定,也是无可厚非的。而我曾是洛茵城的居民,曾以一名降将的身份加入狼顾,本就有叛逃之心。” “那么……苏逊,去杀了这些跪着的囚徒,用你的手亲自砍下他们的头!”燕易屠抽出鞘中的战刀,扔在了苏逊的脚下。 “杀了他们!?” 苏逊愣了半晌,目光随着那柄带血的战刀而动。如果他下令这些武士自缢,未必他们不会扬刀砍下自己的脖颈。 这些稚嫩的武士是直属于他的部下,是将他当做大哥来看待的。他原本以为燕易屠只是想给他们点教训的,可燕易屠的嗜杀性严重的出乎了他的意料。现在燕易屠命令他杀掉这些下属,他又如何能够办得到。他艰难的蹲下身子,握住那柄尚存一息温热的刀柄。 “他们都还只是些孩子而已。” “孩子么?”燕易屠蹲在其中一名士卒的面前,抽出短匕,用匕柄扣住士卒的下颚,“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他们也都经历过上阵,只是稍显稚嫩。为何在你的嘴里,就成了孩子呢?” “司长……司长……我没有做背叛您的事啊……”被抵住下颚的士卒颤抖着说,“我是服从您的,我从没有想过背叛大都统的啊。”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所带的表情就倏地凝滞了,是燕易屠手里的匕首送进了他的喉管里。 其余跪着的士卒猛然停止了心中所想的困惑,他们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光景。而极短的时间后,几乎所有的士卒都疯了一般想要挣脱控制住自己的老卒,企图逃跑。 “放我走!放我走!我不想死啊!” 哀嚎宛若将死的狗一样的士卒们再没有武士的气节,拼了命的大吼大叫,企图不知名的人能够拯救自己。 “你不忍心么?因为他们都曾是你的部下?” 燕易屠抽出短匕,一股直冲上天的血雾喷薄而出,那具再也挣扎不下的尸体真正的瘪了下去,摔在地上。身后负责钳制这名士卒的老卒收回战刀,重新归入自己的队伍。 “他们都是无辜的,对您放跑易煜的举动感到震怒,也只是遵命于宁烨的命令而已,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全都是我的责任,我该事先告诉他们的,如果都统您真要杀,那么就杀了我吧!”苏逊看着那具干瘪的尸体,面色终于难看起来。 燕易屠回头看了苏逊一眼,大步走向其余囚徒的身前,挥手对老卒们下令,“动手。” “遵命!”老卒们大声应答,手里抵住囚徒们下颚的刀背徒然运转,刀锋间散发出慑人的白光,顷刻间割断了武士们的喉管。 都统您的计划已经明了,那为什么还要诛杀他们,致使不必要的伤亡?” “这就是你的计划么?”北堂晟望着那些被尽数砍掉头颅的武士尸体,有些干呕,“放跑易煜,促使宁烨亲自去截杀他。” “还差几分。”燕易屠低声说。 “可若是宁烨早就识破了你的计划呢……他一直在等你露出獠牙,而后名正言顺的杀掉你!” “这不重要。计划里的一环,也是我最关键的帮手,已经从武役城赶来烈逊了。即便宁烨发现了我的反心,他也没有机会再杀我了。更何况……现在的行程已经朝我的所想而前进了。”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易煜仍是盯着老翁不动,铁青色的脸庞紧绷着肌肉。古钥靠在马车前,瞧着远方越来越暗的天色,惴惴不安翻卷着上涌。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司空羲,“你小子先过来。” “唷,天黑了……”老翁从驴车上的凹槽里取出一管蜡烛,轻轻擦着火柴,用手遮挡住那细微的火苗点着了烛芯。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七章 最后的弥留 队伍站定在旅社外,整装待发。而燕易屠仍然呆在中庭,良久无音。 “这就是你的棋路么?”北堂晟一脚踏进中庭,满眼望过去全是残尸与被斩断的头颅,有些不自在的干呕,“杀掉这些异己的下属。” 留下来的几个狼顾仵作忙前忙后的摘下死尸身上的精钢盔甲与护身饰物,微冷的寒风一阵盖过一阵,似乎并没有消弭的迹象。稀疏的几株秃树随风摆动,有的枝杈甚至不堪一击,就折断摔下了地面。 “可以说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的猜测离真正的目的还要偏离不少。”燕易屠慵懒的回答。 “放跑易煜,促使宁烨亲自前去截杀他。而后我们坐收渔翁之利是么。很保守且安全的做法,可是如果我们也是其中的猎物呢?”北堂晟变了腔,眉头紧皱,“这等好事,难道真的可以被我们所等到么?宁烨那头老狼能够成为狼顾司的大都统,凭借的可不是莽夫的武力过人,这些你该是知道的。” “你不是我的军师,而是我的从属,无礼的小子。”燕易屠看了北堂晟一眼,目光有些阴阴地。虽然杀了这些忤逆的年轻武士,只是他的棋路里平平无奇的小插曲。可这也算是节外生枝,属于他的计划范畴之外,既有其一,那么其二就绝对还会再发生,他相信自己的准头。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都……统请恕罪。”北堂晟咬牙切齿,终是念下了都统这两个字。 “抬起头来,愚钝的小子!你父亲与我有过旧交,所以我才与你共事,予你权力。更何况,你能猜出棋路的其中一二,已经实属不易。看来北堂肃的后人,并非全是一些臭鱼烂虾。” “全是……?”北堂肃皱眉。 “你有一个哥哥的。”燕易屠慢慢的说,“但他是个废物,也就丧失了与我共事的资格,自然只配被处决。你父亲作为狼顾的人,能够拥有这种觉悟,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为什么不知道那所谓的哥哥的?!”北堂晟瞪大了眼,似乎并不相信燕易屠所说的一切。 他太了解燕易屠的言语蕴意了,从燕易屠的嘴里说出来的,往往都是真话,可是那真话里究竟带了几分画蛇添足的恐吓,谁也不会清楚。而盲目的猜许,只会失去更多。 “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的哥哥可是正室所生。” “他妈的放屁!”北堂晟怒吼,锵然中拔出了鞘中的战刀。 “是真是假,这重要么?”燕易屠笑,“你的哥哥死了,那么你就成为了新的兄长,你的母亲也就成为了新的正室。所以这还是要看你有几分作用了。” “那么你说……我究竟有几分作用!?”北堂晟攥紧了拳,决心先压下心中的愤怒。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些都是必要的伪装。而留给外人看的,永远都是那双侧目且微笑的双眼,使人猜不透他的目光里,究竟带了什么深意。 可是这一切在遇到燕易屠后,都化为土崩瓦解。 “还差几分。”燕易屠低声说。 “可若是宁烨早就识破了你的计划呢……他一直在等你露出獠牙,而后名正言顺的杀掉你!” “这不重要。计划里的一环,也是我最关键的帮手,已经从武役城赶来烈逊了。即便宁烨发现了我的反心,他也没有机会再杀我了。更何况……现在的行程已经朝我的所想而前进了。” “少家主!快进来……”黝黑的环境里,只有巨大的铜门前,亮起一盏微弱的油灯。 在听到那一声少家主时,门前立着的瘦高人影急忙循着那火光,窜进了门缝里。门内的家仆只感到身边像是猛然窜进了一阵极寒的风,他闭上眼赶紧锁上了铜门,像是芒刺在背,他又返身急匆匆的加了几道枷锁,确保没有人能够破开这道巨大的铜门,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我父亲在哪?”古钥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走在前面带路的家仆肩上。 “哎呦!”家仆猛地一震,一下子跳了起来,把身后拍他的古钥也吓了一条。他差点把手里的油灯打翻,瑟瑟的回过头来,只好对着古钥不好意思的讪笑。 “少家主……对……对不起,对不起,小的不是故意的。” 古钥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行了,此事先不谈,我父亲他在哪。” “家主在正堂内等您,家主他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只喝了几盏茶水。” “等了一个下午?”古钥一惊,“谁告诉他我会回来的?” “小的不知,只是家主先前虽然对您看似苛刻,但那都是无奈之举。事实上家主他非常爱您,这次也许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与您说,所以才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吧。”家仆吹灭了油灯,站定在正堂的门前。 “少家主,家主就在里面。” “我知道了。”古钥狠狠抽了一口气,脸上似有两行清泪滚落。他一步越过家仆身旁,一只手就已抚在堂门之上。目光随着门缝的火光而动,添节那天的光景像是又重回眼前。 “少家主,若是无事,小的先行退下了……”家仆低下头,避开了正道,矮着身子远离了中庭。 低沉的开门声响起,古钥低着头朝里走去。而坐在正堂内主位上的人影,也同样看到了走进的古钥。这个瞬间,一老一少静穆间相望,竟一时忘记了任何的言语。他们本就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即便只是对眼间,依然可以知晓其间的亲情与心里深藏的真情。 “父亲,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的。”古钥低低的问。他已经竭力忍着泪了,仍然支撑最后的那点镇定。 “傻小子,我这个当父亲的,要是连自己的孩子即将离开都不知道,那我还有资格当你的父亲么?”古洵笑了笑,颇僵硬的抬起手,抿了一口那早已凉了的清茶。 “父亲,我为你沏一盏茶吧。” “不用,我去叫下人来……”古洵话没说话,面前的古钥就飞也似的走了过来,将古洵重新摁进了禅椅上。 古钥冲着父亲笑了笑,娴熟的拿过茶盏,将里面的凉茶尽数控出,残余的茶叶则是都被倒进一只小小的容器里存放。 “记得我还未离开家的时候,就跟父亲学过如何沏茶。只怪我当时太过顽劣,所以这沏茶的技术学的并不纯熟。”言语间,古钥就从茶罐中捏出几片茶叶,撒进杯盏里,混着滚烫的热水逐渐漂浮起来。他忽然停止了茶水的加入,而是又碎碎的捏了几片茶叶洒进了杯盏里,热水再次加入,以此往复一共四次,杯盏里的清茶水才刚刚浮过杯沿。 “这是父亲以前教过我的堆沏烫茶法。”古钥盖上盏盖,双手递向了古洵。 古洵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默然地接过茶盏,细细地闻了闻漂浮的清茶香气。那香气算不上多么上乘,因为这茶叶固然是名贵的好茶,本身的叶香就足以媲美沏好的茶水香。 在吹去杯盏上的热气后,他慢慢的抿了一小口清茶。茶叶本身的清香散入热水中,浸润了他干裂的嘴唇以及喉咙。这茶的味道只能说十分平庸,如果在平常,他一准是要狠狠责备沏茶的家仆的。可是自己的儿子亲手沏的茶,他又能真正的喝上几回呢?也许这就是最后一回,这谁也说不准。 “好……好……好啊!”古洵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手也是越来越抖。 身后的门被忽然推开了,一个微偻的人影从里面走出,骂骂咧咧的朝古洵的后背打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这才正处壮年,怎么就开始如同那半身入土的老头子一样了?” “聂叔公!”古钥惊喜的朝老人望过去。 “这孩子,你没有忘了我这个老家伙,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古聂嘿嘿的笑了。 三人似是早有了默契,即便是没有任何言语,也都知道各自内心里的想法。 “你几时走?”古洵忽然问。 “我这就走……” “杺儿她……” “小子!”古聂猛地喝住古洵。 “我都知道的,父亲,叔公。”古钥后撤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了两个十分沉闷的头,“父亲,叔公,替我祝杺儿幸福……” “你他妈的放屁!”古聂猛地一脚踢在了古钥的身上,终于愤怒的大吼出声,“他古介想娶回去杺儿,老头子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他得逞!你以为这臭小子许诺让杺儿下嫁于古介,就一定作数么?狗屁!” 古洵和古钥对视一眼,只是无奈的苦笑。现在易煜在烈逊城的根基已经被拔断,那么古钥企图改变古杺嫁给古介的愿望,已经完完全全的破灭了。他这次走,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更谈不上去答应古杺想要的承诺。 只露一处门缝的堂门,像是被风吹开一般。自远处而来的极低脚步声最终停在门前不动了。 “时候差不多了……”脸上蒙着黑布的男人低低的朝门内探头,对着古钥喊叫。 “我知道了。”古钥沉吟了许久,最终还是站起了身,他背对两个对于他算是至亲的人,连最后临走前,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八章 死门 烈逊城的近郊,有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四匹好马拉持的马车上,满载路途中所需的粮草。有一人坐于前台,手执着马鞭,驱使着马匹。马匹们都是经过多日休整而精力充沛的好马,可是在这并不好走的土路上,再优秀的骏马也只得慢下身形。 再向前,是一处小纤的湖泊,经由日光灼射的湖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其上有不少被冻上的冰面开始了融化,呈现出一层细薄的冰面。 驾马的人挥一挥马鞭,温顺的马儿就已转过了方向。 司空羲坐在马车的后靠上,将腿绷直了去稳固身子。这时,他忽然抬手,将手里的石子扔向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他欢呼雀跃着去拽身边的古钥,像是在向他邀功。 正在沉思中的古钥猛地被司空羲一拽,飞旋而开的思绪又被全部挤进了脑海里。 “师兄,你快看!”司空羲惊喜的指着那个冰洞。 “这算什么?”古钥压下了愠怒,循声眯了眼去瞧那冰洞,不禁一阵哂笑,“看我的!” 他掂起了袋中的一枚铜铢,像是搭弓一般正直了身子,只听得“咻”的一声,铜铢就已破风而去,伴随小湖的一阵激荡,砸出了一个更大的冰洞。 “怎么样?”古钥睥睨着司空羲。 “好啊!你居然敢拿钱去砸这冰窟窿!”司空羲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忽然大叫,“我这就去告诉司长!他一准会教训你!” 古钥一愣,猛地反应过来,他冲上去一把就摁住了司空羲,防止他会逃走,“你小子!敢算计我!” “不……不不,误会啊师兄!司长……救命啊!”司空羲惊慌的大叫,挨揍已经是避无可避。 坐在前面驾马的易煜斜身看着后方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他的嘴里嚼着路边捡拾的野银丹草,话音有些模糊。 古钥适时的松开了司空羲,眼里的光猛然暗了下去。他又想起了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可是让一个人不去想他最在乎的那些,又谈何容易呢? “司长……师兄他。”司空羲其实早就看出了古钥的异样,可是刚才的小插曲似乎并不能让他的心情好上多少,他不禁有些泄气,似乎觉得自己太过没用了。 “时间会让他忘记的,放心吧。每个人都需要经历这些,而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藏着一个最重要的人。这是避无可避的,让他独自待一会吧。你刚才不该去跟他比拼谁扔的远的,那只会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无用。”易煜扔下缰绳,拍了拍司空羲的肩膀。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藏着一个重要的人么?”司空羲沉默了,也变得毫无意义的悲戚。似乎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还是会有意无意的想到那个曾跟他久久的对视,展颜而笑的少女。 “狗儿,我该走了!” 深色的暮秋,脸上带着泪儿的少女轻轻的擦干脸上的湿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少年。她回过头想要走,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再一次回过头,再一次的久久注视少年,而少年却因为心里的那点小心思,赌气似的不去看少女。 黄沙寂寥,卷起半人高的枯叶与沙土。蒙尘之下,少女没有告诉他,自己是真的要离开了。少年也不会知道,少女该走了,真正的走远了。两人之间萍水相逢,一如久离的熟识。 “我叫秦茵若,你叫什么?” 司空羲记得那个瞬间,面前的脏女孩有一双通澈的海蓝色眼睛。那是漠北的人才会拥有的瞳色,是已亡的洛茵国才会有的。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深深的藏着一个女孩该有的纯真。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本不该那样警惕的。 直到少女遇见了少年。 朦胧里,少女惊喜的看着城头上的渡鸦,惊喜的叫喊,“狗儿,快看那几只大鸟!” 司空羲下意识抬头,也看到了城头。不过这次所看到的城头而是烈逊城的城头,并非武役城的北城头了。不知怎么的,司空羲有些难过。他好像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古钥会因为古杺而悲伤至极的愤怒。 “还会遇见么?”司空羲自嘲的问自己,“怎么会呢?” …… 正前方,由小路贯通的官道平坦开阔,可是易煜并没有将马车驱至官道,而是接着沿迂回的小路行进。后方的湖越来越远,可是再没有人去向那冰面上扔石子了。 “你也早就有疑问了吧?”静穆了一会儿后,易煜忽然问。 “疑问?”司空羲抽了抽鼻子,捏紧了刀鞘。 “是程毕他们。” “司长,他们……是不是已经背叛我们了。”司空羲试探性的问,因为他早就对此有了猜许,只是他不敢说。 要说尽快的离开烈逊城,返回武役城,少了几个大活人,马夫都该是要发现不妥的。可是易煜却对程毕他们只字不提,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背叛一说。不过这也实属正常,毕竟程毕请求一同前往烈逊城,内心里就肯定包藏祸心。 更有可能,从一开始易煜就已经将程毕他们当成了弃子。 “你很聪明,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易煜微笑,看着司空羲的目光里带着几许赞赏,“没错,程毕他们的确已经反叛了我们。当江悉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甚至想为他们辩解。他们只是些孩子,可是心里所想却早已出乎了我的意料,他们的不端似乎不仅仅是在生活作风上,还有心术。杀人的心术。” 司空羲目瞪口呆。易煜显然全都知晓了,甚至更甚司空羲对程毕的认知。 “只是我有些奇怪,到底他是如何投靠吕炽的呢。没有任何征兆,程毕此人,并没有太多城府,喜怒形于色,绝对只是个任人驱使的壁虎尾巴。可是他成功的投靠了吕炽,这令我有些奇怪。按照正常的情况,吕炽该是要杀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的,而吕炽是个诡谲的老狐狸,他难道会不知道程毕是跟随我们前来的么?” “难道程毕他……身后更有人指示?”司空羲试探性的问,满身冷汗。 “跟随程毕一起前来的,还有两个人是谁?”易煜没有回答司空羲,而是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有一个叫北堂晟……但另一个……不太记得了。”司空羲皱着鼻子,怎么也想不出。 “是叫吴铅铢。”坐在马车后的古钥忽然出声,走到前台坐在了司空羲身旁,眼光却随着渐行的土路望向远方。 “对!就是这个!”司空羲毛遂顿开,大叫起来。 “那两个随行的人,都是什么来头?” “北堂晟是北堂家族的少家主,十年之内,就会继任他的父亲成为新的北堂族族长。而吴铅铢则是吴家的小儿子,是烈逊城的吴家分家,就算是他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权力。” “那么,你是说这个北堂晟大有问题么?”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古钥幽幽的说,“只是这个北堂家族,来历有些奇怪了。” “是那件事……”易煜若有所思。 “哪件事啊……?”司空羲夹在中间,却一句话都插不上,堵得胸口闷热。 “北堂家族在武役城的立足,是依靠二十年内乱得来的军功。他们都曾是广皿国的子民,后来反叛广皿国为酉矢国带来了极其有利的情报。酉矢国的王上当即许诺北堂族万世为爵。” “你是说他们很有可能是双面间谍?”易煜与司空羲同时说。 “很有可能。”古钥低低地说,“而且北堂晟此人,城府极深,恐怕他暂时隐匿在程毕身边,也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从而达成更深的目的。” “无论如何,他们选择这时候背叛,那么就已经做好了家族覆灭的准备。公然反叛将军,这是夷灭全族的重罪!”易煜猛地甩动缰绳,吃痛的马匹长嘶一声加快了踢踏,而这件事的始末,也就到此为止。三人都停下了话语,静默间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 “吁!”混合着猛烈抽动马鞭的声音,易煜低喝一声,将马车止在了一棵柳树下,“都下来,我们就在此地等待。” “等待?等什么?”司空羲下意识问。 “先闭嘴。”古钥打断了他,目光阴阴地。 “我与燕易屠做了一个交易,他会帮助我们逃离这里。” “燕易屠?!”司空羲瞪大了眼,对易煜的话像是不可置信,“司长!燕易屠的话不能信啊!” “我知道燕易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他。所以我才敢与他做交易。”易煜盯着司空羲与古钥两人,目光灼灼,“我保证。” 司空羲一怔,他感到面前的易煜像是用尽了力气,说出这句我保证。 而易煜当然不能告诉这两个孩子,自己的计划早就明确,他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从他决定留下与燕易屠做交易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被刻下了必死的印记。 易煜回望路途,看到了另一辆马车,那辆先前用以载程毕一行人的马车。马夫也已经将马车停驻在了原地,可是他并没有下车,只是坐在马车上,静静的等待。 “古钥,去把马夫叫过来,我有事问他。” 易煜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三章 最后的路 烈逊城的近郊,有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四匹好马拉持的马车上,满载路途中所需的粮草。有一人坐于前台,手执着马鞭,驱使着马匹。马匹们都是经过多日休整而精力充沛的好马,可是在这并不好走的土路上,再优秀的骏马也只得慢下身形。 再向前,是一处小纤的湖泊,经由日光灼射的湖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其上已经有不少的范围被冻住了,呈现出一层细薄的冰面。 驾马的人挥一挥马鞭,温顺的马儿就已转过了方向。 司空羲坐在马车的后靠上,将腿绷直了去稳固身子。这时,他忽的抬手,将手里的石子扔向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他欢呼雀跃着去拽身边的古钥,像是在邀功。 “师兄,你看!”司空羲指着那个冰洞。 “这有什么?”古钥循声眯了眼去瞧那冰洞,不禁一阵哂笑,“看我的!” 他掂起了袋中的一枚铜铢,像是搭弓一般正直了身子,只听得“咻”的一声,铜铢就已破风而去,砸出了一个更大的冰洞。 “怎样?”古钥睥睨着司空羲。 “好啊!你居然敢拿钱去砸这冰窟窿!”司空羲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忽然大叫,“我这就去告诉易司长!” 古钥一愣,猛地冲了上去摁住了司空羲,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小子!敢算计我!” “不……不不,误会啊师兄!诶司长……救命啊!” 驾马的易煜斜身看着后方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他的嘴里嚼着路边捡拾的野银丹草,话音有些模糊,“接下来的时间,可不会多太平啊!” 古钥适时的松开了司空羲,对易煜的话有些奇怪,“司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易煜空出的手忽然摁住了腰间的胤渊,眉眼止住了笑意。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古钥紧盯着他。 “不,不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他们,狼顾。” “狼顾!?”司空羲猛地蹦了起来,也顾不得疼痛,就朝两人靠去。 “没错。”易煜低声说,“不过他们似乎才刚刚抵达烈逊近郊。此行的目的,许是为了策反烈逊爵。” “近郊……”古钥愣住了,“司长……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易煜抬眼看了他,却只是一笑,“当然是回武役。” “您……是要在此地截住狼顾么?司长。”司空羲的脸色绷紧了。 “小子……我以前居然会蠢到以为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叫花子。”易煜有些哑然。 “司长,为什么……”古钥打断了他,“我们已经成功向烈逊爵借到了樊龙印章,已经掌握了他的半数统辖兵力。” “可谁又能保证烈逊爵会不会反将我们一军?这樊龙印章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调动兵权的兵符,可在他眼里,只是个废铁。” “这吕炽天生反骨,一直没有被弹劾的原因,也是那昏帝宠幸他罢了。可吕炽并不傻,他能够于皇室间的内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足以体现他的谋略。而现在狼顾的策反必定带着广皿武王的意思,我们所做的这些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那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羲捏紧了鞘。 正前方,由小路贯通的官道平坦开阔,可是易煜并没有将马车驱至官道,而是接着沿迂回的小路行进。后方的湖越来越远,可是没有人再去向那冰面上仍石子了。 “吁!”混合着猛烈抽动马鞭的声音,易煜低喝一声,将马车止在了一棵柳树下。 “该怎么做,难道还用我教么?”易煜笑了,剑鞘的鞘勾猛地弹开,胤渊应声而出。 他翻身下马,贴身的细软皮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连马车的拉马也似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会在这里阻截所有的狼顾斥候。这不是都督的命令,你们没有必要听从于我,”他斜身看着二人,“不想死的,就跟着马夫从官道上离开!那里,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易煜似是对这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要迎敌的是广皿的狼顾司,一支几乎无懈可击的军旅。仅凭他一人又如何去挡住狼顾的锋芒?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司空羲的声音打着颤。 “极为明了,我会死在这里。”易煜的话音很静。 “可是都督他并没有让你去做这种无谓的行动!”古钥忽然插了进来,眉目紧皱,“都督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下属去做这送死的行径!” 易煜将胤渊抬至胸前,淡淡的眼光随着剑刃流转,“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从我握住这把胤渊剑时,就该接受随时都会前来的死亡。而现在,时辰到了。” “司长,你真的认为死战狼顾,挡下他们,就会让都督有所宽慰么?”古钥瞪着他。 “没有这个必要,羽司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苟活至今,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用这柄胤渊去砍下狼顾的头,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这对于时局来说真的有用么?你杀得掉一队狼顾,难道还能杀掉整个奔骑?” 易煜慢慢地止住了目光,手握的很紧,“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呢?难道就因为双方是敌对关系么?可是古今以来,敌对之前,人们一直是朋友们啊,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啊,又怎么会提过了屠刀,落在人们的脖子上呢?” “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你不去提起刀杀了别人,别人就会夺过你的刀杀了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一旦停下,那刀就会落在你的头顶,砍下你的头!” 易煜这时忽的笑了,他的笑里总带了些悲伤的味道,像是离人永不归还,故人反目为敌。可他却又不愿去轻易展露,只藏在最深处。 “我的命是都督的,我的职务是都督麾下的羽司长,我手里的这柄本不该现世的邪剑,也是都督交予我的。”易煜偏着头,像是哭了,“都督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他早就明白以吕炽的心性,绝会轻易信于狼顾的蛊惑。可是都督他不懂啊,也不会懂啊……” 他闭上了眼,“这个朽木不堪折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燕翎爵领兵大才,却不懂维系一国该如何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易煜仍是盯着老翁不动,铁青色的脸庞紧绷着肌肉。古钥靠在马车前,瞧着远方越来越暗的天色,惴惴不安翻卷着上涌。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司空羲,“你小子先过来。” “唷,天黑了……”老翁从驴车上的凹槽里取出一管蜡烛,轻轻擦着火柴,用手遮挡住那细微的火苗点着了烛芯。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四章 局中局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的?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宁毅。”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五章 死亦归途 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仅几息之间便充斥了易煜的整个身体,他猛地击出胤渊剑,在老翁必中的一斩上迸出了超然的格挡。那霸道的余势一瞬间竟令他的手有些脱力。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他的脸色阴阴地,带了些愤怒且惊惧。 “他们?你是说这些……南瓜?”老翁低低地笑了,猛地用手里的马刀震开了驴车上的暗色遮布。数十个圆滚滚的南瓜暴露在昏暗的烛火下,那仍簌簌流着血的东西,显然还是刚刚砍下的。那不是些什么南瓜,而是被利刃决力撕扯,卷携下来的头颅! 易煜绝望地瞪着眼,手里的剑柄被他死死地捏住。他仍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可手中的剑再无隐忍可言,剑势宛若长虹那般势如破竹!他掠动着身形瞬息之间便迎上了老翁的遮帽上砍了下去。 “砰!”爆响声响起,但老翁早已离开了原地,毫发未损。只是那可怜的驴子被当头砍下了头颅,身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性子。”老翁慢慢地解下遮帽,露出了斑白的头发与那刀刻一般的脸,只是那苍老却意外俊逸的面容,使易煜滞了半晌。 “果然……是你!” “我么?”老翁将大氅向后撩去,手里的马刀半插入地,“我好像说过,我只是一个闲散野夫罢了。只是不除掉你,似乎并不能让我感到心安啊。” “那所谓的狼顾才刚刚抵达烈逊的消息……也是假的吧?”易煜震颤着身子,双腿跨开。他的眼光时不时瞥在后方的司空羲二人,想要倾尽全力保全他们,“在我们来的时候,吕炽那厮就已经是你们的内应了吧?” “易司长,果真年轻俊杰,老朽倒是有几分欣赏你。”老翁无声笑了,“只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给我们通风报信你的行踪么?” “或者说,你的耳目,又是如何被我所逮到的?”他猛地抄起马刀,将半掩在地上的驴车顶起,插住一颗头颅就扔向了易煜。 易煜没有躲,他稳稳地接住了那颗仍显得血淋淋的头颅,有些哽咽,慢慢地蹲下将它埋在了土里。 “妇人之仁。”老翁睥睨着易煜,“你昨晚不该让他们来送死。” “小子,记住我的名字,吾是这狼顾的大都统,宁烨!” 话音刚落,这半空里的风就微微变得疾驰了些许,而宁烨的身形也消失在了原地。 黑暗的环境里,仅靠着昏暗且飘忽的烛火,并不能使易煜知晓宁烨来袭的确切方位。他架住手里的胤渊,冰冷的柄把使他稍微回复了些许冷静。他有太多需要顾虑的,身后的司空羲、古钥,自己的命,还有那不远处已经傻掉了的马夫。他决不允许任何一个下属死在自己面前。官道的来援已经没法再去指望了,他们已经全部都被枭首整齐地码放在驴车里。 “狼顾的……大都统。” 易煜猛地踏前,手里古剑疾如旋踵般劈出。登时刀剑相交的爆响声就响了起来。可是宁烨收刀极快,下一刀就已经决力使出,砸在了易煜惶急中抬起的古剑上。他再度发力,企图用第二次的劲力击垮易煜。 “好剑!”宁烨夸赞。 此时的宁烨空门大开,可谓满身破绽。可易煜已来不及去思考如何攻破他的命门,手里的古剑挑起上方压着的马刀,狂龙一般再次挥出。 烛火忽然灭下了,刺骨的冷风刮袭在易煜的背上,宛若芒刺在背。他的剑走了空,离宁烨的距离连一个身位都不到。他忽然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位老狼王会独自前来刺杀他,那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狼群里再老的狼主,也还是狼王啊…… 黑暗里看不出刀锋的锐利自半空里划下,易煜只觉得头顶一片冰凉。似是忽然放松了什么,将死之人总是会觉得这世界是很平静,很安详的。 “老不死的东西!滚!” 可是这时,司空羲忽然狂吼着冲了过去。他的手里捏着那柄卿闲散交给他的锈剑沉钧,举起宛若是去赴死。他截住了那本该必中的刃锋,庞大的劲力几乎将他的手骨震碎。是古钥的腰刀同样抵在了那刀上,才得以让司空羲的手不至于全废。 司空羲抽出剑,又是一记甩剑挥向了宁烨。宁烨愣了一瞬,刚要迎刀去挡,可后方古钥的攻势也同样袭来。 那烧着了一般的眸子竟令他滞住了,但时间又太短了。他横推马刀,向后猛一劈砍就压制住了古钥,随后猛地探出空暇的左手,死死地扣紧住了司空羲的剑势。他只用手就接下了司空羲那全力的一记劈斩! 司空羲想要拔出被扣住的古剑,可是宁烨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宁烨狠狠地一脚将司空羲踢向一边,没了动静,似是昏死了过去。任是谁接住那一记简直可以劈开刀剑的攻势,都无法完好无损,即便是有两人共同分担这势。宁烨抓住的古剑也扔到了一边,随手将被沉钧刺进肉中迸出的血抹去。 古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还想去反抗,但他的右手拇指骨已经碎了,两条腿上都有止不住流血的巨大缺口,他分担了那刀势几乎所有的力量,其后接下的一刀,直接将他的所有余力都抽干了。 空旷的低谷里有几只松鸦嚎叫着飞了出来,像是有什么惊动了它们的栖息。幽幽的月光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雏形。 可是宁烨手里的刀,却显得愈发地亮,再经翻转,就已有血渍了。在他挥刀砍向古钥时,变换了刀的力度,随即就将古钥的双腿砍伤了。他看也没有看身后两个后生小子一眼。而是直视着前方已经失去了理智狂怒着说要杀了他的易煜。 “看来,再怎么冷静的人,也是会发疯的。” 宁烨狰笑着迎上那剑势,也是挥舞着马刀冲上前去。但有什么令他不安的邪气却慢慢地弥漫在了周身。 愈来愈近的两人马上就要碰撞在了一起,可是易煜的剑更快他一分。忽然加快的胤渊剑宛若流光直射在人的身体上,满溢而出的邪气在缓缓泄出后疯了一般就灌住了易煜与宁烨两个人身上。宁烨大惊,想要退走,只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奔涌着邪气的剑已经降临到了他的头顶了! “狼顾又如何!广皿又如何!犯我酉矢,吾即死也诛之!”易煜纵声咆哮着劈下了那一剑,“这柄传承的邪剑,就是为了对付你而携带的!老狗!上路吧!” 宁烨瞪大了眼,惶急之中双手抬起手里的马刀去迎击,可是头顶本就庞大的力量在此时又迸出了更为剧烈的威力。 逆流式斩铁,二次运劲的巅峰! 持着这柄胤渊名剑的易煜,就是强如吕骜,也无法再现这种磅礴的攻势。 剧烈的金属碎裂声响起,宁烨手里的马刀像是刀切豆腐一般被斩碎了。可那剑势还没停下,像是誓要将这狼王给劈砍而开。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老狼静静地站在原地,手里持着的那把断了的马刀还在不停崩碎着铁片。他浑浊的目光触及在那当头的刃锋上,竟丝毫的恐惧都未存在。 “还是太弱了!” 他忽然动了,直直的跃向了前方的易煜,身体的速度快的像是一头全力扑食的大鹰!而就在胤渊剑将要砍到宁烨的那一瞬间,宁烨已经闪至了易煜的身后了。逆流式的斩铁是一旦挥出,就绝不可能收住的一记绝杀之剑。要么死,要么活。 但宁烨的手里已经没了武士最重要的武器,就像是一头狼失去了它最为重要的爪与牙。可是易煜竟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冰凉,像是被一整盆冰水直灌入身。 “你应当满足,我用了近九成的力量与你交战!”老狼的脸色冷冷地,“可你太愚蠢了,居然孤注一掷以为只凭借一招斩铁式就可以快过我的速度!” 他猛地拨撩开身后的大氅,重重包裹的厚衣下,竟还藏着一柄直刃刀!凄厉的剑刃划鞘声传出,那护身的皮铠就像是一张薄纸,只一瞬,就刺进了易煜的胸膛里。 宁烨松开了持刀的手,慷慨地给予了易煜最后的弥留。 “我给了你最大的尊重,而没有砍下你的头!”老狼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只可惜你并不能使出逆流之刃的第四式。” 易煜呆呆地直视着前方,胤渊已经落下了,无力地握在手心里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上。 他不敢去看那刺穿了自己心脏的利刃,可他却能听到血滴落的声音,惊人的没有什么疼痛感。这是他在之前早就推演了无数遍的场景,只是他仍在奢望着多斩杀几名狼顾的士卒,没想到甚至持着胤渊的他还是一人未斩而死。该是去怨没有多来几名杂兵让他杀之后快呢。还是该怨,这狼顾的都统看的太深而手段太强呢,只身前往刺杀,任谁都是没有这个胆量。 都督下的手谕,都督交代的事情……全部都付诸东流了。 就连那两个小子,他都没有办法去保全。在他将要被杀的时候,这两个还是孩子的家伙都敢上前去接下那庞大的力量,可自己明明身位上司,却无能到只配接受敌手的处死。 搅碎心脏的声音响起,宁烨缓缓抽出了刀,另一只手掀起一块布细细地擦拭刀身。易煜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心脏,他仰面摔在了地上,意识烟消云散。 “程……毕,是叫这个名字吧?”老狼低低地发问,“不仁之人,我狼顾只会榨取他的余留价值,但现在他的价值已经没了,那么我也会砍了他的头。” “呵呵……”易煜并没有太大的吃惊,他早该明白了这次的事情,最终会毁在这个心术不端的小人身上。只是他们都错以为了以程毕的年龄并不会去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六章 决裂 司空羲趴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照拂他许久的易煜慢慢地摔下,胸膛里的那抹炽热已经被搅碎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他竭力地用双手刨着地上冰冷的泥土,想要站起来。但还是倒下了,作为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孩子来说,直面一位武力极强且几乎从没有溃败的狼王,该是多么的困难。更遑论,他还尝试着反击。 司空羲摸到了自己的剑,那把沉钧,可一切都结束了。他拄着剑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向了古钥。古钥已经昏过去了,无力的手还在死死地抓着他的腰刀,双腿上的伤势渐渐结了痂,但一经颤动就会再次撕裂。 空前的绝望涌在了司空羲的头顶,而那种濒死的情景又一次展现在了他的面前,正前方,老狼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司空羲惊恐地想要后撤,可是他伤的太重了,连站起都耗费了所有的力量,他的眼瞥在了身旁的古钥。 “孩子,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司空羲吧?”将擦拭好的直刃刀扣进刀鞘,走近了司空羲。 司空羲下意识退后半步,伤口撕裂的痛楚令他猛地一震,拧紧了眉头。宁烨一愣,忽然笑了。 “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孙女。”他说,“多么美妙的年龄。” “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尽快!” “哦?”宁烨盯着他,“为什么要急于受死呢?” “你不该让我有活下去的机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终究会杀了你……” “杀了我?”宁烨大笑,“如果你做的到的话,那就尽管试试吧!” “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我很庆幸这么早就发现了你。”老狼的眼里呈现出幽幽的淡光,“因为你还太弱,而弱小会造就你的急于变强,不是么?” “你……”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杀了你,你的眼神太锐利了,就算是我,也会有一瞬的失神而后怕。仿佛……就像是一簇火在灼烧着我。” 老狼的眼对上司空羲,像是在看一头尚且年幼的猛兽,“你没有必要把我看做仇人,我也只是依照帝王的命令行事。易煜的死,是必然的结果,甚至是吕骜,也会被我砍下头颅。加入狼顾,我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向帝王挥出致命的一剑。” “广皿的狗王我当然会杀掉他!”司空羲猛地拍下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愤怒的几乎要哭出来,“你们狼顾也是……” “呵呵……很好,”老狼吸了吸气,慢慢皱紧了眉目,“如果你可以活到那一天的话……我当然不介意再扼杀一个。” 这时,寂静的山野忽然变得躁动了,凭着清幽的月光,可以模糊的看清,不远处的尘土飞扬激荡。宁烨的话止在了半空,他眯了眼去瞧那来势汹汹的飞尘,有些不安的预感。 “嗖!” 破风声传来,他猛地用手探向面前,稳稳地抓住了那支利箭。磨损锈了的箭簇散着难闻的气味儿,老狼使劲一握,就将箭簇从杆上掰断了下来。而卷携着飞尘的那队人马也显露了身形,立马于宁烨的面前。 那整齐的高蹄战马上坐着的,是一袭的黑色大氅,里面的武士全都是些久经沙场的悍将,褐色的眸子里充斥着冷漠。 “大都统,狼顾十二骑司长燕易屠前来助阵。”头马上的男人滚鞍下马,抢跪在宁烨的面前。 司空羲静住不动了,死死地瞪住了燕易屠,那神情,简直是要将其生吞活剥。 “燕易屠?你来做什么?”宁烨低低地发问。 “昨日听说都统要一人前往城外,诛杀羽司的易煜,吾等怕都统会出了意外,就决定跟来协助都统。”燕易屠的头放的极低。 “现在已经结束了,”宁烨的手里搓着那支掰断的箭矢,“还是说,你们想用这支箭矢射穿我的心脏?而不是易煜的?” 燕易屠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惶惑的窘迫,“都统这是何意?吾等怎么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那这是什么东西?”宁烨猛地将箭矢扔在了燕易屠的脸上,阴阴地笑了。 “这!这怎么可能……”燕易屠回身去看战马上的下属们,忽然怒了,“李三权,你给我滚出来!” 马队的后方慢慢地有一匹马朝前踏蹄,马匹上的男人跳下马,持着那两把象征他身份的板斧,委着身子半跪在了宁烨的面前。燕易屠恼火的一巴掌抽在了李三权的脸上。 “李三权,你疯了!要是伤到都统,就是把我们俩都杀了也没用!蠢货!” 李三权将头压低快至地上,眼底显现出十足的愧疚与些许莫名的狂热,“请都统定罪!” 宁烨就这么站着却不急回应他们,苍老的面颊上紧皱有如虬龙。他在笑,阴冷的像是一只诡谲的狡狐。 “上次见面的时候,也还是你们两个跪在我的面前等我下罚你们吧?” 燕易屠愣了一瞬,又谄媚地笑了,“都统……您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我来,你的这份隐忍狡诈才更适合当这狼顾的狼主吧?”宁烨忽然问。 有破风的斩刀声音响起,宁烨一惊,猛地从腰鞘里拔出直刃刀,挡在了身前。是李三权的两把板斧,那本该让宁烨身首异处的杀器,只是最后被他极快的抽刀给挡住了。 “你的话太多了……”李三权冷冷地注视眼前的老狼,眸子里藏着面对强大敌人的火热与跃跃欲试。 “杀了他。”燕易屠同样站了起来,朝后方十余狼顾士卒下令。 所有的人都抽出了藏在战马身上的箭矢与硬弓,他们拉满硬弓的速度快的就像疾驰的烈马,齐齐对准了不远处的宁烨,前不久还是他们的大都统的狼王。 “你们筹备这次计划多久了?”宁烨轻易地格住了那两把板斧。 “将死之人需要知道这些么?”燕易屠无声笑了,手慢慢地摆动向前。 所有的箭矢一齐射向前方,宁烨忽然朝后退去,猛地一记手刀将傻了的司空羲击晕,手里的直刃刀极快的翻转挡下那些飞驰的利箭,短短的几息时间内,他就将所有的箭矢都击落在了地上!而李三权的板斧也已经奔涌着出现,可是宁烨空暇的左手又忽地从腰间抽出了第三把刀,极为霸道的扛下了那两把板斧的攻势。 “那现在呢?”宁烨又一横推,竟将李三权的力全都卸下了,“谁才是猎物?” “推迟到现在才对我动手,而不是在那片荒漠里,一群妄自尊大的叛贼,难道你们已经自信到了足以等到完成任务后也能对我出手么?”他说,“是谁让你们动的手?” “大都统您觉得呢?差点忘了……现在的您,已经不再是大都统了,而是我燕易屠。” “笑话!”宁烨猛地踏前,手里的直刃刀像是卷起了滔天的浪潮,直斩向了燕易屠。 燕易屠立时反应过来,他后撤中拔刀,合与飞速赶来的李三权形成了对垒之势。余势散去,燕易屠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后怕地抚了抚震痛的手,不敢直视宁烨的脸。这头老狼真正的怒了。 “广皿的武王才是真正派你们来杀掉我的吧?”宁烨阴阴地。 “可以说,您猜对了一半。”燕易屠冷笑,“武王的确下令杀掉你,但任务本该是由虎巳的大都统白玹来完成,只是他还有别的任务在身,这项绝佳的计划才落到了我的手里。” “真不愧是我狼顾的孽种,天生即有反骨。但你还差点火候,而这会害死你。既然知道我的手段是怎样的,又怎么会动这极其愚蠢的心思呢?” 燕易屠没有回答,他猛地跳向了一边,身后的第二波箭矢又被士卒们拉满了。宁烨没有挡,他直直地冲向前,想要以手中的直刃刀砍下燕易屠的头!几支箭矢走了空,但仍有一支箭矢冲向了他的额头。他忽地张开手,用手腕去护住脸。金属的碰撞声迭起,他的手上竟绑着两块紧致的铁质护腕! 漆黑的环境里,宁烨逼近了燕易屠,将手里直刃刀挥动砍向了他。刀斩肉身的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的,这也意味着,燕易屠已经被他砍成了两半! “真不愧是您啊……”燕易屠的声音从阴影里浮现,他拍着手,蔑然地笑。 宁烨一惊,他伸手拽住被自己砍断的人,定眼瞧了瞧。那是一名狼顾的士卒,而不是燕易屠! “下属的命都是为自己的成活而存在的么?这么说来,那个时候……你也是用了一个下属的命来换取了我的信任。这份狠厉,该说不愧是我狼顾的属下么?你倒是与那项之燚同日而语。”宁烨将直刃刀收回了刀鞘,双手握住那第三把刀,一柄极重的宽背战刀,剑脊厚的惊人,“现在还有什么手段么?没有的话……就赴死吧!” 李三权从侧翼将板斧切入,可是却被宁烨一撤而躲了过去。一着不中,他看着宁烨返身回击的一刀,架起板斧硬是接下了那磅礴的刀势。但宁烨没有收刀,他一脚踹在了李三权的下腹上,引起一阵尖声嘶吼,就连脚上,他都绑着极重的铁片用来重创敌人,真正的将所有能用的部位全都武装了个遍。可是他的攻势还没完,被格住的刀已然收了回来,而李三权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防了。 猛烈的寒风刮袭着宁烨的脸,他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刺过来了,像是一条窥探猎物的蛇露出了獠牙,猛地窜了出来。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一章 一月初三,烈逊爵府邸 有三人自中庭前,慢慢地拾级而上。眉头紧皱的易煜攥紧了手里的燕翎族印,心里有着些许不安。 “司长,可是在担心什么?”古钥低声问。 “我只怕这次的请兵,并不容易让烈逊爵答应。”易煜盯着那十多级的阶层,有些发怔。 “司长,我看您也不必担心这些。”司空羲上前挥舞着双臂,眉飞色舞,”俗话不是说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你小子瞎说什么!”古钥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吕家的地盘都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想死啊!” 司空羲急忙住了嘴,悻悻地跟在了后面,一步踏上了最后的那级阶层。 他低头瞥见了这最后的一级阶层,是由上好的美玉铸造。可那质地里微微色变的,又闪着淡淡的金光。在吕骜的府邸里,他也曾见过这象征地位的玉阶,可那质地却是白里透翠的,哪里像这样沁着金光?他抬眼看了身旁的二人,但易煜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他伸出手想要叫住二人,可话音卡在喉头里怎么也说不出去。 无关的事还是少挂念的好,他不能忘记来烈逊的目的。 两名着土色素服的小厮立在正堂前,看其面色,不过十有四五,就是比上司空羲,也小了那么几分。 易煜上前,将手里的燕翎族印郑重地交给了面前二人。可两名小厮仅笑着摇手,挡住了那递过来的族印。 “易司长,前些天来时,吾二人便是和大人相见过,只是您贵人多忘事,多半是因为要紧事而忘了我们,”二人皆是向后退却,将堂门慢慢打开,“还请易司长移步堂内,都督已是在内等候了。” “易某谢过二位了,”易煜也不耽搁,收回了族印便略作一揖,偏头示意身后的司空羲二人跟上。 正堂里的陈设倒是与前庭相差无几,显得异常地古朴,像是前代遗留下来而略作修整的那样。司空羲瞥了眼身后慢慢关合的堂门,将头转向了前方。同时看到了那面容肃穆的男人坐于主座上,以及他腰上的细长佩剑。 不过细观他的周身,只隐约觉得他是个儒将,而不善武。 “吕某有失远迎,还请三位坐下一叙,”烈逊爵扬手示意身边的婢女备茶。 几个婢女迅速迎上,将茶杯搁在三人身旁的桌上,慢慢地将翡色的茶水倒入。 “这茶,乃是我烈逊名产上阳叶茶,其茶色有如翡翠般清丽。而且有别另种名茶的味道,这上阳叶茶,与其说是寡淡,倒不如说入口绵软,那令人恶感的苦涩也会渐渐消减,直至变为甘甜。”烈逊爵瞧着三人手里举起的茶盏,也是举盏,“此茶用来款待贵客,乃是极好。” “多谢都督。”易煜遥相举杯。 司空羲学着二人的举杯方式,也是极为滑稽地用二手抓合式紧扣茶盏,一饮而尽。 “倒是忘了,”烈逊爵敲着座上的扶手,脸上浮着笑,“吾名为吕炽,三人也还是像那样称我为吕都督即可。” “都督见外了。”易煜抬眼看他,手里多出了一封书信,“请都督过目。” 吕炽略一皱眉,似是为易煜的无礼而愤恨。他接过书信,已有愠色的面庞越发阴暗。 半晌,吕炽手执那枚书信已经读完很久了,可是没有任何动作。 易煜眼看时机的成熟,放下杯盏,回味了一番这上阳叶茶,慢慢地起身走到了吕炽的面前。 “司长这是去做什么?”司空羲凑近了古钥。 “依现在的形式来看,司长许是要同烈逊爵商讨援军的事宜了。”古钥摩挲着杯盏的质地,似是在欣赏其极美的做工。 “我看不太像啊!” “哪里不像?” 古钥的话未说完,便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只见易煜忽的半跪在地,面容肃穆。那从来都是只跪伏于吕骜的大礼,如今却是破了例。静的诡异的正堂里甚至可以听到人的鼻息声。 吕炽手里的书信缓缓地自手里滑落在地上,他慌忙躬身想要捡拾起书信,却被离地面更近的易煜抢了先。 “都督,还请定夺……”易煜抬头,双手将书信奉给吕炽。 吕炽的手悬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但真正将他逼入绝境的还是易煜这极为恭敬的大礼。 向来以礼教为重的吕炽是最喜被人以敬称相待的。而今易煜显然是吃准了他的软肋,利用其极好面子的品性乱了他拒绝的权利。 可他吕炽又如何能答应呢?先不谈援军的多少,单是军卒与战马交战时所需要的后资粮草就是一个极难供应的数字。他们将要迎战的是有“陆洲铁蹄”之称的奔骑本部。这几乎是一场无法取胜的交战。 更何况他的两万军旅是用以颠覆酉矢的决定性战力,怎能轻易借出这兵符?而且这种极大规模的战争,皇城早就该做出相关的举动,派出御殿禁军增援武役,可是他却一点消息都不曾听闻,更不要说大军既定的局面了。 看来这吕骜,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易司长,快快请起!”吕炽恢复了脸色,上前想要扶起易煜。可易煜却是坚决不起,固执的想要听完他的决定再起身。 吕炽犯了难,誓不借兵则会招引吕骜的猜忌,导致皇帝对自己的疏离。如今吕骜的势力,在这酉矢可谓是只手通天,连皇帝都要仰仗几分他的威烈。若是在这内忧外患之时,他做出了有悖国家的行径,必遭各区都督群起而攻之。 “不知易司长所要军卒多少?”吕炽低声问。 “都督,此次战役,关乎我国存亡与否,如若失了势,那么这陆洲将会仅剩下八甲,正如三年前的洛茵那般!”易煜站了起来,再次郑重的作揖,“还望都督为国着想。” 吕炽猛打了一个寒噤,这么一番话便是要将他所有的军卒都要走了去?这是铁定要铲除外患再收拾了自己么?他手里端着的茶盏忽的一颤,掉落向地。 可这时,一只手忽然伸向了半空里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洒满在那只手上,而杯盏也稳稳地被他握住。但那人却是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仅是将茶盏慢慢的放在了桌上。 “都督,可要小心啊!”来人缓缓地说。 司空羲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颇为老态却意外的英挺的脸,他漆黑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六章 入夜,玉如街上灯火不熄,彻夜不绝。 烈逊城的夜晚总是极为繁盛的,可是繁华之下,总缺了些什么必须的东西。 易煜与古钥从一处深巷里走出,朝着西郊的清曳池下游走去。那里同样有一些街肆,只是相比于玉如街的繁华,偏寂了一些。 “这次我们要见一下烈逊城里的人,要时刻观察身边的动向。”易煜走在前面,眉眼不时的瞥在街肆的两边。 “是都督的人么?”古钥低声问。 “差点意思。他们有的是我的下属,有的也是我的同伍。”易煜说,“但无疑,他们都为都督做事。数年前,都督派他们融入烈逊城,也是为了监控吕炽,防止他有任何居心不轨。而现在也是时候了。” “先前初至烈逊时,司长你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是不是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们商讨事宜了?” “我们约定了今天晚上再次互换讯息,准备执行下一步的计划了。”易煜没有直接回答古钥,而是说出了今晚的目的。他两步并作三步,一脚踏进了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的?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七章 “司长!”小厮猛地被惊醒了,他看清了面前冷着脸抽烟的男人,惊骇的像是丢了魂。 持枪的小厮已经守了两天两夜的大门,而这两天以来,司部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在心里也是不由得埋怨江悉。而在这天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力,倒在地上昏昏的睡去。可是哪成想,这么久外出未归的江悉,好巧不巧的却在他睡下的时候回来了。 “司里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江悉喷出一口烟,决定先掩下怒气。 可是小厮呆住了一般,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老子问你司里有没有出事!”江悉狠狠地一脚将小厮踢向了一边,再也忍不住,手里的黑檀木烟杆被他死死地攥住,竟有掰断的预兆。 他已经提心吊胆了很久一阵了。自从武役城中都督的口信传来,这数月之久,他调集了自己所有的资力来筹备这次的决议,已是心力交瘁,脾气也是越来越大。 “我们约定了今天晚上再次互换讯息,准备执行下一步的计划了。”易煜没有直接回答古钥,而是说出了今晚的目的。他两步并作三步,一脚踏进了面前冷清的酒肆里。 古钥最后看了一眼四周,也跟着挤了进去。 相比于玉如街各处酒肆的繁忙,这里的酒肆总归上是那么的寂静,鲜有人沽酒的酒肆倒是可以说得上是死寂。 不多的几个酒桌前,仅有一桌上坐满了穿着黑袍的男人。掌柜的半磕在柜台前昏昏欲睡,似乎也从未看到进来的易煜二人。 “郭介那里怎么说?”易煜火急火燎的坐在了一人的身边,一把将桌上的半盏酒酿喝下。 “混账,那是老子的酒!”江悉愣了一瞬,急忙抢过自己的杯盏,恶狠狠的瞪着易煜。 “急什么,半杯破酒而已!”易煜挡下了江悉伸过来的手,朝后瞥眼古钥,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后添节时,我就向郭介说明了具体的事宜,而今早他已经进入清曳楼,向吕炽传达假消息了。这样一来,他进入清曳楼可以打探出狼顾的真实讯息,也好让我们准备下一步的环节。二来,若是这吕炽真的上了当,那么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将会简单的多。” “难得你会心思缜密这么一回。”易煜夸赞道。 “蠢人才会在乎过程!郭介若是失败,那他难逃一死!”江悉剜了易煜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又朝着桌对面的小子使唤起来,“赵意,去给我再端过来一壶酒!” 桌子对面,正在吸溜面条的少年猛地停下了筷子,咽下嘴里满当的食物就急忙跑去了柜台。 “臭脾气!这样又怎么能服众呢!”易煜笑骂,拽过桌上空闲的两双筷子,递给古钥一双后,就急忙就去夹下酒的猪头肉。 “你倒是有心,还知道我喜欢吃这猪头肉。只是这里的肉似乎差了点意思,没有在武役城里的好吃。”易煜咀嚼着肥嫩的猪头肉,就着身边又满上的酒酿咽了下去。 “不吃就都给老子吃!嘴刁!”江悉伸手就想拉过盛放猪头肉的碟子。 “诶诶诶!你小子干什么!”易煜喝住江悉,摁住了他的手,“我懒得跟你扯皮,这帮孩子都看着呢!一点司长的样子都没有!” “你!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江悉掏出了腰间悬着的烟杆,气得直发抖。 “司长以前也跟易司长如此喜欢闹腾么?”坐在桌角边的吴才悄悄的凑近古钥,低声问。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司长这个样子。以前的他似乎太过严肃了……”古钥愣住,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小子们!说什么呢!老子可都听到了!”江悉瞪着吴才。 “没……没说什么!”吴才急忙闪过身,服服帖帖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这位就是古家少主?”江悉冷哼了一声,眉眼对上了古钥。 “正是,”古钥站起身恭敬的作揖,“吾名为古钥,江司长,久仰了。” 他的地位是古家的少主,故而与江悉之间也没有什么礼让辈分的必要。 “其实他算是我们俩的师弟。”易煜放下筷子,也饶有兴致的去观察古钥的周身。 说起来,在边塞这么久,回到吕府他就慌慌张张的准备去烈逊城执行公务,还真是从未好好看过他的这个同门师弟。 “师弟?是都督亲自收下的么?”江悉微愣,转过头去看易煜。 “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不过你不知道倒也实属正常,古钥他刚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烈逊城中了。”易煜慢慢的说。 “似乎不对啊……” “什么不对?”易煜皱眉。 “我在很早前就听说过古家的少主是一名阴柔似女而行事作风却异常诡谲的少年,现在一见,倒是个少年将军的模样了,怎么能不令我感到奇怪呢?”江悉摩挲着胡茬,细细的瞧着古钥。 “那可能是我的弟弟,古介了。”古钥重新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那弟弟的母亲是吕炽的小女儿,吕步宛。能够让外人所知道这次子是少主的话,想必吕步宛早就对我起了杀心。若是小子我没有被都督收留,怕是也难逃她的手。” “那么我也不再说闲话了,直切我们今天的主题吧。”江悉摆了摆手,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今早郭介去晋见的吕炽,现在也是时候回来了。怎么回事?”易煜的心里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周身。 “我也觉得奇怪,我在晌午时分就央人去找他了,只是我的下属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江悉紧皱了眉目,有些悸动。 “也许……”易煜没有再说下去。 “没有什么也许!我们没机会失败。郭介的为人做事,我放心。你少说些晦气的话!”江悉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所有人都静下来了,只是他们心里藏着的事情却没法终止。 “去让掌柜的封上酒肆,安排好我们的耳目盯紧外面。”江悉轻声对着身边的小厮说道,“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马上向我汇报!” “我这就去。”小厮仔细的听完,极快的挣起了身子,朝着柜台跑去。 这家酒肆名义上是供街民休憩的地方。而它真正的作用,是吕骜暗藏于烈逊城中,耳目们的情报所。 “那么,也该说说你们的情报了。”易煜放下筷子,目光与江悉对上。 江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磕上了一小块烟草塞进烟斗里,就着桌上明灭的烛火,点燃了烟草。他捏住油润的烟杆,黑檀木的质地使他摸上去像是抚在一块上乘的美玉上。 这时,他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纸书札,扔在了桌上。而桌子前坐着的众人都看清了那四四方方的书札。 “易煜,先打开看看吧。”江悉摆了摆手。 “这是……请柬。”易煜摸住那方暗红色的书札,正中有着几字烫金,温润的质感竟令他一阵失神。是的,他瞥见了身边的古钥风云变幻的脸庞了。 他看到 最后的四字,此致敬礼,就匆匆合上了请柬,重新推向了江悉的面前。 “七天后,烈逊爵吕炽的甥孙,古介。将会迎娶古家嫡女,古杺。请柬已经先行流通于我们各个司长之间了。当然,与我而言,这算不上什么请柬,只是为了在当天与别的士卒保证吕炽与他的家眷的人身安全罢了。”江悉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眉眼里斥着别样的神情。 “为什么……请柬没有送到我的手中?”古钥低低的问,垂在桌下的双手攥得死死的。 “首先,古介已经真正算是脱离古家,并入吕家的行列,七天之后,你的弟弟古介,就可以被称之为吕介了。也许是吕步宛或是吕炽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告破古家的事宜推上了日程,不宜再拖。而由吕炽发放的请柬,自是凭他的意愿。”江悉磕灭了烟斗,目光与古钥相交。 “可是按照吕步宛的心思,她与她的儿子绝对是最想羞辱与我的!又怎么不会给我发放请柬呢?” “那还重要么?”易煜忽然发话,“身为养女的古杺,却被强行推上嫡女的地位,这意味着什么,古钥你难道自己不清楚么?还是说,你愿意装傻也不愿意直面真实?” 江悉环顾了两人黯然的神色,决定换出另一个话题,“易煜你呢?据我所知,你是昨天在吕炽的府邸上请兵的吧?” “请兵很顺利,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吕炽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而不得不与向我的要求做出让步。”易煜低声说。 “那么狼顾呢……”江悉冷冷的说。 易煜一怔,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你忘了。对么?”江悉一口灌下桌上的半盏酒浆,眉眼紧皱起来,“羽司的司长居然会有忘记这一可笑的理由,这说不通。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瞒不过你。”易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什么,也许告诉我会让你觉得是个正确的决定。” “吕炽的身边,我发现了一位老者,我观察到了他手上的虎口处,老茧层叠密布,并且那只大手的习惯,绝是常年握刀之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他会是狼顾的人?”江悉盯着易煜的脸,烛火映于其上,徒生暗红。 “不……他也许会是狼顾的大都统。”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八章 失势 一阵低沉的脚步身自远处很快接近了。步履匆忙的两人绕过嘈杂的街肆,兜转间行进了官员与士卒专程的区域。 “司长!”站在大门前的一众士卒朝着领头的男人拱手。 男人摆了摆手,就领着身后的小卒进了门,直奔自己的司部。 “司长,或许还会别的转机呢?”跟在后面的赵意低声说。 “什么转机?已经迟了!” 赵意猛地打了一个寒噤。照现在来看,江悉多少带了点必死的决心。他为了安抚下易煜,决定亲自来探查郭介的状况。虽然存在别的可能,可是更多的,则是吕炽已经察觉了一些人的反心。 他们这次,无异于自投罗网。 “司长,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江悉的身形一怔,却没有停下脚步。 …… “司长!您……怎么来了。” 司部的大门紧闭,额匾上书三个大字,督查司。门前困倦的小厮猛地被惊醒了,他看清了面前冷着脸抽烟的男人,惊骇的像是丢了魂。 持枪的小厮已经守了两天两夜的大门,而这两天以来,司部除了都督前来调兵意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事情。他在心里也是不由得埋怨江悉,似乎太过多疑了。 而在这天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力,倒在地上昏昏的睡去。可是哪成想,这么久外出未归的江悉,好巧不巧的却在这时回来了。 “司里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江悉喷出一口烟,看了一眼紧闭的司门,决定先掩下怒气。 可是小厮呆住了一般,憋了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老子问你司里有没有出事!”江悉猛地抬起一脚将小厮踢向了一边,手里的黑檀木烟杆被死死的攥住,竟有掰断的预兆。 “司长!您……您这是干什么?!”站在江悉身边的赵意大惊失色,急忙上去扶起那倒摔在门边的小厮。 “真是两个废物……”江悉又抽了一大口烟,一脚踹开了司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 他来回的扫视着偌大的司部里,任何一个角落。可是他的目光触及最后,都没能看到一个人影。 “到底怎么回事!”江悉极快的抽出了腰鞘里的战刀,横在了小厮的脖颈上,额上满是胀大的青筋。 “司……司里的人,都被都督带走了……”小厮战战兢兢的说。 “带走了?!”江悉揪住小厮的衣襟,狠狠的瞪着他。心里却是有了几分的预兆,甚至是恐惧。 看来郭介已经死了。江悉最终无力的放下小厮,心里有些空落的感觉。 “是……是带走了,都督今早亲自来的,他说有要事得办,需要我们司部的所有兵卒都过去,就留下我在这里看守大门,等你回来了向你通报。” “那你怎么不早说!?”江悉目眦欲裂。 “都督……他说已经通报过您了……”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江悉忽然转头去看赵意,却也只看到了眼底流转的慌乱与恐惧。 “那我派出去找郭介的人呢?还没有回来么!”他决定放手一搏,就算死也要将消息告诉易煜。 他上前一步,用手卡住了小厮的脖颈,将其抬了起来。 “司……司长!别……我喘不过气来了!” “司长你先把他放下,让他慢慢说!这样下去会更加耽误时间!”赵意连忙摁下江悉的手臂。 “小子,你还想为他求情么?”江悉猛抽了小厮几个耳光,鼻间隐隐有血涌出,“他是个叛徒!我们都得死!” 赵意一愣,黯淡的眼光有些异样的神采。 他松开了双手,身子朝着江悉的视野盲区退去。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探向腰后,摸到了其间暗藏的一柄刺刃。那柄匕首无时无刻都被他带在身上,为的就是以备无端的不时之需。而那个时机,似乎已经到了…… “司长!他快死了!”赵意看到那个小厮的脸青红交替,气息已经极度萎靡了。 “我就是要他死!”江悉猛地抽身,将死鸡一样的小厮扔了出去。 而就在这时,停在半空里的刺刃出手了。可是持着刺刃的人因为手抖而走了空。他慌忙收回刺刃,确认江悉没有发现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隐下了动作。 …… “你看到了么?”宁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鼓动,眉眼自阁楼上远望过去,“丑角儿的样子。” “污泞不堪,没有被我亲自发现,倒是先落败于自己的脾性上了。”吕炽站在宁烨的身边,啧啧称奇,“丑陋,真是太丑陋了。” “不,他在以身试险。” “都统这是何意?”吕炽一愣。 “先前那个司仪的消息断裂,影响了他们的判断。而他此次来,也是为易煜留好后路的。我没有料到这一步。” “都统您太过谦虚了……” “不会。”宁烨抚摸着雕栏上的寻杖,眉眼宽润,“那个小子怎么处理的?” “全凭都统的意思。” “你很好,”宁烨回头,深深看了吕炽一眼,兀自笑了,“你真的很好。” 吕炽愣了一瞬,也跟着笑起来,眼底却看清了老人那隐晦的手势。 “我明白了。” “那么……就先解决眼下的事吧。” “当然,”吕炽朝后摆手,楼阁里一众簇拥的精兵卫卒,铁铠声铿锵作响,齐齐的涌下了阁楼,朝着江悉的司部拥过去。 该说不愧为吕炽麾下的亲吾卫,行动力与遵从命令的忠诚性无二可比,他们作为执行刑法的第一卫卒,深得吕炽的信任。 而短时间后,数百名披着生冷铁铠的卫卒就挤满在了江悉三人的面前,手中紧攥的长矛,寒光乍现。 “亲吾卫?”江悉看过去那些卫卒,竟暗生了几分恐惧,“围堵在我的司部前,到底是想做些什么呢?尘慑!” 卫卒里忽然有人发出低沉的冷笑了,队伍的正中,渐渐散开一条人道。而尘慑就从队伍的最后,徐徐走向前去,手里扯着的是一柄宽阔的战刀。 而作为伍长的尘慑,本没有资格持刀的。只是那刀是吕炽特派下来用以处决亲吾卫的战刀。而下赐属臣的这柄战刀,印了即将死于刀下的士卒的铭文。 尘慑代行吕炽行使军规,按法惩处一切叛贼,是为了证道,证吕炽的道。 “处决的战刀?你尘慑何德何能可以持起这把刀了?还是说,你的职权已经大到可以压下我了么?”江悉不进反退,手中战刀翻卷着出手,直指尘慑。他的心里仍抱着最后一丝的侥幸。 “都督今日查处江司长的司部,似乎查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尘慑盯着江悉,脸上斥着生冷的笑意。蜷曲着胀大的筋肉像是盘在身上的虬龙撕扯而出,要将面前的江悉撕得粉碎。 “那也轮不上你这狗杂种!”江悉纵身一跃,手中的战刀咆哮着涌向了没有任何举动的尘慑。 尘慑微微撤后,身边的众多卫卒一齐拥上,森冷的长矛在他的面前架起了一座坚实的堡垒,而令他毫发无伤。 “已经是鱼死网破了么,江悉。”尘慑摇头叹息,目光却是触及了江悉的后方。 “吕炽的走狗,都该死!”江悉一脚踹开了包围圈的前几名士卒,以磅礴的刀势压下卫卒们的长矛,企图将长矛形成的堡垒杀开。 可是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腹部一凉,随后便是炸雷一般的剧痛绽开了。他挣扎着身子朝后看去,却只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那瘦削的肩膀上,还有刚刚被他推出去的尘灰。 “司长……您该走了。”赵意握着那柄纤薄的刺刃,又一次加深了力道,一次又一次的抽出而后捅进,快的像是疾驰的风。 那柄带着血槽的上好匕首,是先前江悉为他亲自置办的。江悉担心他会被吕炽的耳目探查到,而杀人灭口。就特地央城中最好的打铁人,铸造了这柄出其不备的匕首。这柄匕首插进人体后,能够最大限度的放血,瞬间使人失去反抗的可能。 只是令江悉没有想到的是,这柄为下属置办的阴毒匕首,最终先沾染上了自己的血。 赵意盯着手上越来越多的血以及面前干瘪下去的人影,终于抽出了匕首。 在此之前,他本是犹豫的,只是碍于尘慑的目光太过冷厉,使他徒生了几分恐惧。 眼下的江悉已是强弩之末,他完全能够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杀掉江悉,将功补过。在那之后,他再将易煜与江悉之间的情报交托给吕炽的话,难保他们不会放过自己,而现在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日防夜防,最终也防不了自己的心腹。”江悉手里的战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推开了赵意的搀扶。鹰一样的眼,始终瞪着他。 “赵意,做得好。”尘慑上前,拍了拍赵意的肩膀。 “伍长见笑了……”赵意失魂落魄的丢下匕首,呆立在原地。 尘慑向后摆手,令亲吾卫们散开一圈防线。 “死了眼神还这么倔。”他一脚将江悉的身子踢弄了过去,以防自己再看到那双锋利的眼。 印着铭文的阔背战刀狠狠地砍向了江悉脖颈。骨头迸裂的声音连着崩碎地面的脆响声,一齐爆响,而那个拄着烟枪的暴躁男人就这么消亡了。 尘慑提起江悉的头,目光对上了那个用企图用被背叛而换得生存的孩子,森冷的笑了。 第二卷 余烬 第七十九章 怀抱一沓公文的吴才从官道上走过,接近大门时,门前的守卫忽然横住枪拦住了他,目光里透着危险的气息。 “关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吴才看着守卫半推的长矛,微微发愣。 “回去!”守卫冷冷的喝令,“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落下,守卫还没有来得及解释,自大门内忽然涌出了一群披过大氅的队伍。守卫慌忙住嘴,半推的长矛也收了回来,只是眉目还在不停的示意吴才赶紧离开。 “快走!”守卫极低的呵斥。 “关大哥你……”吴才拗不过他,这才放下公文,往回走了。 “小子,站在那别动!”最前的黑氅男人叫住了鬼鬼祟祟的吴才,将他给扳了回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这里的差人。”吴才举起手里的公文,小心的扯了一个谎。 “是啊!大人,他这孩子是新来的小吏,不懂咱们这的规矩。小的我以后定当好好管教!”守卫连忙上去打圆场。 “差人?”男人深深看了吴才一眼,终于推开了他,朝前走去,“那就赶紧做你的事情,少在官道上逗留!就算是新来的也不能这么放肆,有悖礼仪的野种,终究会被都统问责!明白么!?” “都统?”吴才有些奇怪,极低的嘟哝一声。 “这小子!呆头呆脑的!”守卫大力的拍了他一巴掌,将他的头摁了下去,“还不快谢过燕大人!” “谢……谢过燕大人!”吴才赶紧躬下身作揖,“小子谨记燕大人教诲。” 为首的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愈走愈远。 可是这时,吴才却猛地看到了男人身后的队伍里,抬着两个盖着破布的东西,随着颠簸而微微颤动。 他有些恐惧,因为他知道了那布盖下是什么东西。暗色的布盖上,还隐隐有血迹浸染。 “他们是谁?为什么以前没有见到过这些军卒?” “别问这么多!赶快去向易司长通报!再晚就全完了!快去!”守卫低低的咆哮。 顿了半晌,他再没有听到吴才说一句话。故而有些奇怪的朝半蹲在地上的孩子看去,想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待得他凑过身去看时,才发现孩子的手心里死死地攥着一杆油润的烟枪。 他顿时明白了一切,而显然再想瞒着这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迟了。而天意就是如此。 “我之前还在好奇为什么关大哥你这么害怕我回来司里。我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吴才的话里带着哭腔,“原来是这样……” “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只是纸包不住火。你还小,却终究得面对。”守卫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大哥。” 守卫一愣,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话语卡在喉头处再无法向上。 吴才郑重的将烟枪收进腰带中,抹去糊了一脸的泪,头也不回的朝着烈逊的北郊跑去。 守卫难得会觉得这么寂寞,他认为自己太没用了,连一个孩子都无法顾全,“跑吧!快跑吧……已经迟了……已经很迟了。” 他的手在微微的颤动,胸膛里像是有一块巨石重重的锤在上面。 郭介与江悉的死,意味着烈逊的耳目全线崩溃,那么这也意味着狼顾全面接管了烈逊城,吕炽一心叛国。 而他仍身为耳目,有着下一步必然的动作。协助易煜成功逃离烈逊城,那么他们就能够扳回一局,全线封锁烈逊城。而游弋于边境的烈逊军卒会被全部收令于王域手中,真正的架空整个烈逊城。 到时无论是狼顾还是虎巳,大局已定的局面下,他们也只能惶惶而逃。 …… “善罢甘休?他吕骜又算得什么?”宁烨忽然凑近了吕炽,直勾勾的盯着他,“吕骜安插烈逊的耳目已经尽数被我们揪了出来,剩下的多少耳目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安插在烈逊如此之多的耳目,究竟是想做什么?诛杀了易煜,死无对证,那么吕骜就会满盘皆输!到时派出你的亲吾卫,向酉矢的王呈上你的讯息,难保那昏君不会对吕骜暗生芥蒂!” “而易煜真正的手握于我们而言极为重要的情报,若是让他成功逃离烈逊,无异于放虎归山!”宁烨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歇斯底里,“而到时,即便我们以吕骜安插耳目为由,通报王域,也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你吕炽涉嫌叛国!与外敌交好!” “我这就去让下属全城搜索!”吕炽急忙转过身,就想对士卒们下令。 “慢!”宁烨止住吕炽的身形。 “都统还有什么要说的事?” 这时,门前忽然起了一阵的骚动,吕炽朝门外望去,看清了那披着黑色大氅的数十人,急忙喝令卫卒们放行。他知道那是狼顾的士卒,故而不敢有什么怠慢。 “都统,有要事相告。”领头的男人摘下了兜帽,抢跪在了宁烨的面前。 “燕易屠?”宁烨发问。 “是。” “那么你向我带来了什么情报呢?”宁烨的目光在狼顾士卒之间游走,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我们已经找到了易煜的藏身之处。”燕易屠低声说。 “很好!”宁烨的脸上明显的泛起了喜色,“派下人去,控制住易煜,抓不到活的,就杀掉他!” “都统……恐怕这有些难办啊……” “难办?”宁烨盯紧了燕易屠。 “都统您有所不知,先前诛杀的江悉,虽然是易煜在烈逊城里主要的交涉耳目,但是他手下的二人,也是其余党。江悉身边名叫赵意的小卒,最终选择背叛,杀掉江悉企图将功补过,最后还是被我们的人杀掉,以绝后患。另一个名叫吴才的小卒,则是因为不在场,而侥幸逃脱。现在他已经将全部的事宜交托给易煜,想必他们很快就会逃离烈逊!” “那还不快追!晚了就一切都完了!”吕炽大惊,就想冲出去门外,揪出易煜。 “拦住他。”宁烨看着吕炽慌张的背影,冷冷的下令。 话音刚落,一众狼顾士卒就将腰鞘中的战刀拔了出来,齐齐的横在吕炽的身体各处,令他动弹不得。 守在门边的吕炽亲吾卫眼见主子被擒,很快就抽出了长矛,大喝声中冲进了高墙内部,直指狼顾士卒。 “快放开都督!”为首的楚慎用枪尖指着离吕炽最近的狼顾士卒,“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 “把吕炽的左手拇指砍下来。”宁烨摆了摆手,漠然的发令。 “什么?!”吕炽愣了一瞬,看向宁烨的眼里充满了惊惧,“都统您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一直忠于您的啊!” “我看你们敢!”楚慎率先出矛,狠狠的捅进了一名狼顾的心窝里,上前一脚就踹翻了那已死之人。 “快!快拦住他们!”吕炽疯了般大吼,可是奈何一人终将抵不过众人。两名士卒死死地掰开了吕炽蜷曲在一起的手掌,手里战刀短瞬间运转如风,极快的割下了吕炽的左手大拇指。 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响彻了半空,而后吕炽的嘴中被狼顾们塞进了一块破布,摁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不过是瞬间完成。 “杀了他们!”楚慎纵声咆哮,就想冲上前去。 可是这时,半空里窜过了一块低飞的器物。而仅仅短瞬间后,就贯穿了楚慎的整个头颅。状若泉涌一样的鲜血从断裂的脖颈里喷射而出,直至楚慎的整个身体干瘪下来。 狼顾们这才看清了贯穿楚慎头颅的是一柄宽阔的战刀。他们认得那柄战刀,那是宁烨随身佩戴的上乘马刀。 有机灵的士卒从一堆血肉中抽出战刀,撩起大氅上的一块破布,细细的擦拭起马刀,郑重的跪在宁烨面前,交给了他。 “大都统……这是您的刀。” “做得好。”宁烨望着那些一动不敢动的亲吾卫,眉眼触及地上疼的死去活来的吕炽,森冷的笑了,“你们的都督已经失去了一根拇指,你们的伍长也死了。那么……你们还要执意反抗我么?” 一众亲吾卫面面相觑,手里的长矛拄在地上无处安放。数十名狼顾与亲吾卫的厮杀,也仅仅失去了一个士卒。他们全都是战场上的悍将,与城内的亲吾卫相比,无异于狼群与绵羊的相对。 “既然决定归顺于我,那么就都去死吧。能够被狼顾处死,是你们的殊荣了。”宁烨低声说,“神已经抛弃你们了!” 所有的狼顾一拥而上,像是一群出笼的野兽。而亲吾卫们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全部杀掉。隔绝于世的高墙内,哀嚎声此起彼伏。 跪伏在地上的吕炽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吾卫支离破碎,寂灭的绝望空前绝后的震响在他的耳边。他想逃,可是无处遁形。 身居烈逊城主宰的吕炽,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被另外的人支配在手里。 宁烨重新看向吕炽,渐渐的走到了他的身前,“老朋友,你或许对我的行为很憎恨,也很难过。不过这不怪你,谁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对么?” “大都统……你骗了我……”吕炽发出悲鸣一般的咆哮。 “想要身居高位,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宁烨慢慢的抚摸吕炽的头,像是在为一个稚儿讲述世间的真理,“可惜你没有那个觉悟。” “我已经效忠于您了!为什么?” “神带来至上的箴言,要求众生跪拜。智者看清了神的把戏,拒绝成为神的信使。而愚者跪下双膝,向神交托出自己的忠诚。”宁烨重新站起身,朝后摆手,示意狼顾们松开地上的吕炽。 “可是智者最终死了,愚者活到了最后。” 浑身泥泞的吕炽用头抢着地面站了起来,失去拇指的左手像是一块没有知觉的死肉。他茫然的听着宁烨的言语,朝着池水中看清自己的倒映。 狼狈不堪的样子与街肆边的叫花子,如出一辙。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章 怀抱一沓公文的吴才从官道上走过,接近大门时,门前的守卫忽然横住枪拦住了他,目光里透着危险的气息。 “关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吴才看着守卫半推的长矛,微微发愣。 “回去!”守卫冷冷的喝令,“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落下,守卫还没有来得及解释,自大门内忽然涌出了一群披过大氅的队伍。守卫慌忙住嘴,半推的长矛也收了回来,只是眉目还在不停的示意吴才赶紧离开。 “快走!”守卫极低的呵斥。 “关大哥你……”吴才拗不过他,这才放下公文,往回走了。 “小子,站在那别动!”最前的黑氅男人叫住了鬼鬼祟祟的吴才,将他给扳了回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这里的差人。”吴才举起手里的公文,小心的扯了一个谎。 “是啊!大人,他这孩子是新来的小吏,不懂咱们这的规矩。小的我以后定当好好管教!”守卫连忙上去打圆场。 “差人?”男人深深看了吴才一眼,终于推开了他,朝前走去,“那就赶紧做你的事情,少在官道上逗留!就算是新来的也不能这么放肆,有悖礼仪的野种,终究会被都统问责!明白么!?” “都统?”吴才有些奇怪,极低的嘟哝一声。 “这小子!呆头呆脑的!”守卫大力的拍了他一巴掌,将他的头摁了下去,“还不快谢过燕大人!” “谢……谢过燕大人!”吴才赶紧躬下身作揖,“小子谨记燕大人教诲。” 为首的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愈走愈远。 可是这时,吴才却猛地看到了男人身后的队伍里,抬着两个盖着破布的东西,随着颠簸而微微颤动。 他有些恐惧,因为他知道了那布盖下是什么东西。暗色的布盖上,还隐隐有血迹浸染。 “他们是谁?为什么以前没有见到过这些军卒?” “别问这么多!赶快去向易司长通报!再晚就全完了!快去!”守卫低低的咆哮。 顿了半晌,他再没有听到吴才说一句话。故而有些奇怪的朝半蹲在地上的孩子看去,想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待得他凑过身去看时,才发现孩子的手心里死死地攥着一杆油润的烟枪。 他顿时明白了一切,而显然再想瞒着这个聪明的孩子,已经迟了。而天意就是如此。 “我之前还在好奇为什么关大哥你这么害怕我回来司里。我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吴才的话里带着哭腔,“原来是这样……” “我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只是纸包不住火。你还小,却终究得面对。”守卫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大哥。” 守卫一愣,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话语卡在喉头处再无法向上。 吴才郑重的将烟枪收进腰带中,抹去糊了一脸的泪,头也不回的朝着烈逊的北郊跑去。 守卫难得会觉得这么寂寞,他认为自己太没用了,连一个孩子都无法顾全,“跑吧!快跑吧……已经迟了……已经很迟了。” 他的手在微微的颤动,胸膛里像是有一块巨石重重的锤在上面。 郭介与江悉的死,意味着烈逊的耳目全线崩溃,那么这也意味着狼顾全面接管了烈逊城,吕炽一心叛国。 而他仍身为耳目,有着下一步必然的动作。协助易煜成功逃离烈逊城,那么他们就能够扳回一局,全线封锁烈逊城。而游弋于边境的烈逊军卒会被全部收令于王域手中,真正的架空整个烈逊城。 到时无论是狼顾还是虎巳,大局已定的局面下,他们也只能惶惶而逃。 …… 晌午过半,玉如街肆 一前一后两个年轻人走在街肆里,左拐右拐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时,司空羲忽然站住不动了,他慢慢朝后退去,停驻在一处小摊前,朝着摊子里忙活的小贩叫嚷起来。 “店家,给我们上两碗面!” “你小子做什么!咱们出来可不是吃的!”古钥刚要迈出的脚步又倏地回转,一把揪住了站在摊子前的司空羲。 “唉,师兄啊。是人都要吃饭的嘛!” “我会在这里阻截所有的狼顾斥候。这不是都督的命令,你们没有必要听从于我,”他斜身看着二人,“不想死的,就跟着马夫从官道上离开!那里,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易煜似是对这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要迎敌的是广皿的狼顾司,一支几乎无懈可击的军旅。仅凭他一人又如何去挡住狼顾的锋芒?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司空羲的声音打着颤。 “极为明了,我会死在这里。”易煜的话音很静。 “可是都督他并没有让你去做这种无谓的行动!”古钥忽然插了进来,眉目紧皱,“都督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下属去做这送死的行径!” 易煜将胤渊抬至胸前,淡淡的眼光随着剑刃流转,“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从我握住这把胤渊剑时,就该接受随时都会前来的死亡。而现在,时辰到了。” “司长,你真的认为死战狼顾,挡下他们,就会让都督有所宽慰么?”古钥瞪着他。 “没有这个必要,羽司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苟活至今,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用这柄胤渊去砍下狼顾的头,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这对于时局来说真的有用么?你杀得掉一队狼顾,难道还能杀掉整个奔骑?” 易煜慢慢地止住了目光,手握的很紧,“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呢?难道就因为双方是敌对关系么?可是古今以来,敌对之前,人们一直是朋友们啊,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啊,又怎么会提过了屠刀,落在人们的脖子上呢?” “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你不去提起刀杀了别人,别人就会夺过你的刀杀了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一旦停下,那刀就会落在你的头顶,砍下你的头!” 易煜这时忽的笑了,他的笑里总带了些悲伤的味道,像是离人永不归还,故人反目为敌。可他却又不愿去轻易展露,只藏在最深处。 “我的命是都督的,我的职务是都督麾下的羽司长,我手里的这柄本不该现世的邪剑,也是都督交予我的。”易煜偏着头,像是哭了,“都督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他早就明白以吕炽的心性,绝会轻易信于狼顾的蛊惑。可是都督他不懂啊,也不会懂啊……” 他闭上了眼,“这个朽木不堪折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燕翎爵领兵大才,却不懂维系一国该如何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易煜仍是盯着老翁不动,铁青色的脸庞紧绷着肌肉。古钥靠在马车前,瞧着远方越来越暗的天色,惴惴不安翻卷着上涌。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司空羲,“你小子先过来。” “唷,天黑了……”老翁从驴车上的凹槽里取出一管蜡烛,轻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一章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宁毅。”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二章 司空羲趴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照拂他许久的易煜慢慢地摔下,胸膛里的那抹炽热已经被搅碎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他竭力地用双手刨着地上冰冷的泥土,想要站起来。但还是倒下了,作为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孩子来说,直面一位武力极强且几乎从没有溃败的狼王,该是多么的困难。更遑论,他还尝试着反击。 司空羲摸到了自己的剑,那把沉钧,可一切都结束了。他拄着剑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向了古钥。古钥已经昏过去了,无力的手还在死死地抓着他的腰刀,双腿上的伤势渐渐结了痂,但一经颤动就会再次撕裂。 空前的绝望涌在了司空羲的头顶,而那种濒死的情景又一次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的正前方,老狼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司空羲惊恐地想要后撤,可是他伤的太重了,连站起都耗费了所有的力量,他的眼瞥去身旁的古钥。 “孩子,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司空羲吧?”宁烨将擦拭好的直刃刀扣进刀鞘,走近了司空羲。 司空羲下意识退后半步,伤口撕裂的痛楚令他猛地一震,拧紧了眉头。宁烨一愣,忽然笑了。 “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孙女。”他说,“多么美妙的年龄。” “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尽快!” “哦?”宁烨盯着他,“为什么要急于受死呢?” “你不该让我有活下去的机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终究会杀了你……” “杀了我?”宁烨大笑,“如果你做的到的话,那就尽管试试吧!” “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我很庆幸这么早就发现了你。”老狼的眼里呈现出幽幽的淡光,“因为你还太弱,而弱小会造就你的急于变强,不是么?” “你……”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杀了你,你的眼神太锐利了,就算是我,也会有一瞬的失神而后怕。仿佛……就像是一簇火在灼烧着我。” 老狼的眼对上司空羲,像是在看一头尚且年幼的猛兽,“你没有必要把我看做仇人,我也只是依照帝王的命令行事。易煜的死,是必然的结果,甚至是吕骜,也会被我砍下头颅。加入狼顾,我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向铁血的帝王挥出致命的一剑。” “广皿的狗王我当然会杀掉他!”司空羲猛地拍下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愤怒的几乎要哭出来,“你们狼顾也是……” “呵呵……很好,”老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皱紧了眉目,“如果你可以活到那一天的话……我当然不介意再扼杀一个。” 这时,寂静的山野忽然变得躁动了,凭着清幽的月光,可以模糊的看清,不远处的尘土飞扬激荡。宁烨的话止在了半空,他眯了眼去瞧那来势汹汹的飞尘,有些不安的预感。 “嗖!” 破风声传来,他猛地用手探向面前,稳稳地抓住了那支利箭。磨损锈蚀的箭簇散着难闻的气味儿,老狼使劲一握,就将箭簇从箭杆上掰断了下来。而卷携着飞尘的那队人马也显露了身形,立马于宁烨的面前。 那整齐的高蹄战马上坐着的,是一袭的黑色大氅,里面的武士全都是些久经沙场的悍将,褐色的眸子里充斥着冷漠,他们已经杀了很多人了。 “大都统,狼顾十二骑司长燕易屠前来助阵。”头马上的男人滚鞍下马,抢跪在宁烨的面前。 司空羲静住不动了,死死地瞪住了燕易屠,那神情,简直是要将其生吞活剥。 “燕易屠?你来做什么?”宁烨低低地发问。 “昨日听说都统要一人前往城外,诛杀羽司的易煜,吾等怕都统会出了意外,就决定跟来协助都统。”燕易屠的头压的极低。 “现在已经结束了,”宁烨的手里搓着那支掰断的箭矢,“还是说,你们想用这支箭矢射穿我的心脏?而不是易煜的?” 燕易屠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惶惑的窘迫,“都统这是何意?吾等怎么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那这是什么东西?”宁烨猛地将箭矢扔在了燕易屠的脸上,阴阴地笑了。 “这!这怎么可能……”燕易屠回身去看战马上的下属们,忽然怒了,“李三权,你给我滚出来!” 马队的后方慢慢地有一匹马朝前走来,马匹上的男人跳下马,持着那两把象征他身份的板斧,委着身子半跪在了宁烨的面前。燕易屠恼火的一巴掌抽在了李三权的脸上。 “李三权,你疯了!要是伤到都统,就是把我们俩都杀了也没用!蠢货!” 李三权将头压低快至地上,眼底显现出十足的愧疚与些许莫名的狂热,“请都统定罪!” 宁烨就这么站着却不急回应他们,苍老的面颊上紧皱有如虬龙。他在笑,阴冷的像是一只诡谲的狡狐。 “上次见面的时候,也还是你们两个跪在我的面前等我下罚你们吧?” 燕易屠愣了一瞬,又谄媚地笑了,“都统……您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我来,你的这份隐忍狡诈才更适合当这狼顾的狼主吧?”宁烨忽然问,像是风吹动树叶。 有破风的斩刀声音响起,宁烨一惊,猛地从腰鞘里拔出直刃刀,挡在了身前。是李三权的两把板斧,那本该让宁烨身首异处的杀器,只是最后被他极快的抽刀给挡住了。 “你的话太多了……”李三权冷冷地注视眼前的老狼,眸子里藏着面对强大敌人的火热与跃跃欲试。 “杀了他。”燕易屠同样站了起来,朝后方十余狼顾士卒下令。 所有的人都抽出了藏在战马身上的箭矢与硬弓,他们拉满硬弓的速度快的就像疾驰的烈马,齐齐对准了不远处的宁烨,前不久还是他们的大都统的狼王。 “你们筹备这次计划多久了?”宁烨轻易地格住了那两把板斧。 “将死之人需要知道这些么?”燕易屠无声笑了,手慢慢地摆动向前。 所有的箭矢一齐射向前方,宁烨忽然朝后退去,猛地一记手刀将傻了的司空羲击晕,手里的直刃刀极快的翻转挡下那些飞驰的利箭,短短的几息时间内,他就将所有的箭矢都击落在了地上!而李三权的板斧也已经奔涌着出现,可是宁烨空暇的左手又忽地从腰间抽出了第三把刀,极为霸道的扛下了那两把板斧的攻势。 “那现在呢?”宁烨又一横推,竟将李三权的力全都卸下了,“谁才是猎物?” “推迟到现在才对我动手,而不是在那片荒漠里,一群妄自尊大的叛贼,难道你们已经自信到了足以等到完成任务后也能对我出手么?”他说,“是谁让你们动的手?” “大都统您觉得呢?差点忘了……现在的您,已经不再是大都统了,而是我燕易屠。” “笑话!”宁烨猛地踏前,手里的直刃刀像是卷起了滔天的浪潮,直斩向了燕易屠。 燕易屠立时反应过来,他后撤中拔刀,合与飞速赶来的李三权形成了对垒之势。余势散去,燕易屠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后怕地抚了抚震痛的手,不敢直视宁烨的脸。这头老狼真正的怒了。 “广皿的武王才是真正派你们来杀掉我的吧?”宁烨阴阴地。 “可以说,您猜对了一半。”燕易屠冷笑,“武王的确下令杀掉你,但任务本该是由虎巳的大都统白玹来完成,只是他还有别的任务在身,这项绝佳的计划才落到了我的手里。” “真不愧是我狼顾的孽种,天生即有反骨。但你还差点火候,而这会害死你。既然知道我的手段是怎样的,又怎么会动这极其愚蠢的心思呢?” 燕易屠没有回答,他猛地跳向了一边,身后的第二波箭矢又被士卒们拉满了。宁烨没有挡,他直直地冲向前,想要以手中的直刃刀砍下燕易屠的头!几支箭矢走了空,但仍有一支箭矢冲向了他的额头。他忽地张开手,用手腕去护住脸。金属的碰撞声迭起,他的手上竟绑着两块紧致的铁质护腕! 漆黑的环境里,宁烨逼近了燕易屠,将手里直刃刀挥动砍向了他。刀斩肉身的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的,这也意味着,燕易屠已经被他砍成了两半! “真不愧是您啊……”燕易屠的声音从阴影里浮现,他拍着手,蔑然地笑。 宁烨一惊,他伸手拽住被自己砍断的人,定眼瞧了瞧。那是一名狼顾的士卒,而不是燕易屠! “下属的命都是为自己的成活而存在的么?这么说来,那个时候……你也是用了一个下属的命来换取了我的信任。这份狠厉,该说不愧是我狼顾的属下么?你倒是与那项之燚同日而语。”宁烨将直刃刀收回了刀鞘,双手握住那第三把刀,一柄极重的宽背战刀,剑脊厚的惊人,“现在还有什么手段么?没有的话……就赴死吧!” 李三权从侧翼将板斧切入,可是却被宁烨一撤而躲了过去。一着不中,他看着宁烨返身回击的一刀,架起板斧硬是接下了那磅礴的刀势。但宁烨没有收刀,他一脚踹在了李三权的下腹上,引起一阵尖声嘶吼,就连脚上,他都绑着极重的铁片用来重创敌人,真正的将所有能用的部位全都武装了个遍。可是他的攻势还没完,被格住的刀已然收了回来,而李三权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防了。 猛烈的寒风刮袭着宁烨的脸,他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刺过来了,像是一条窥探猎物的蛇露出了獠牙,猛地窜了出来。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七章 最后的路 队伍站定在旅社外,整装待发。而燕易屠仍然呆在中庭,良久无音。 “这就是你的计划么?”北堂晟一脚踏进中庭,满眼望过去,全是残尸与被斩断的头颅,有些不自在的干呕。 “放跑易煜,促使宁烨亲自去截杀他。” “还差几分。”燕易屠低声说。 “可若是宁烨早就识破了你的计划呢……他一直在等你露出獠牙,而后名正言顺的杀掉你!” “这不重要。计划里的一环,也是我最关键的帮手,已经从武役城赶来烈逊了。即便宁烨发现了我的反心,他也没有机会再杀我了。更何况……现在的行程已经朝我的所想而前进了。” 烈逊城的近郊,有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四匹好马拉持的马车上,满载路途中所需的粮草。有一人坐于前台,手执着马鞭,驱使着马匹。马匹们都是经过多日休整而精力充沛的好马,可是在这并不好走的土路上,再优秀的骏马也只得慢下身形。 再向前,是一处小纤的湖泊,经由日光灼射的湖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其上已经有不少的范围被冻住了,呈现出一层细薄的冰面。 驾马的人挥一挥马鞭,温顺的马儿就已转过了方向。 司空羲坐在马车的后靠上,将腿绷直了去稳固身子。这时,他忽的抬手,将手里的石子扔向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他欢呼雀跃着去拽身边的古钥,像是在邀功。 “师兄,你看!”司空羲指着那个冰洞。 “这有什么?”古钥循声眯了眼去瞧那冰洞,不禁一阵哂笑,“看我的!” 他掂起了袋中的一枚铜铢,像是搭弓一般正直了身子,只听得“咻”的一声,铜铢就已破风而去,砸出了一个更大的冰洞。 “怎样?”古钥睥睨着司空羲。 “好啊!你居然敢拿钱去砸这冰窟窿!”司空羲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忽然大叫,“我这就去告诉易司长!” 古钥一愣,猛地冲了上去摁住了司空羲,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小子!敢算计我!” “不……不不,误会啊师兄!诶司长……救命啊!” 驾马的易煜斜身看着后方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他的嘴里嚼着路边捡拾的野银丹草,话音有些模糊,“接下来的时间,可不会多太平啊!” 古钥适时的松开了司空羲,对易煜的话有些奇怪,“司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易煜空出的手忽然摁住了腰间的胤渊,眉眼止住了笑意。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古钥紧盯着他。 “不,不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他们,狼顾。” “狼顾!?”司空羲猛地蹦了起来,也顾不得疼痛,就朝两人靠去。 “没错。”易煜低声说,“不过他们似乎才刚刚抵达烈逊近郊。此行的目的,许是为了策反烈逊爵。” “近郊……”古钥愣住了,“司长……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易煜抬眼看了他,却只是一笑,“当然是回武役。” “您……是要在此地截住狼顾么?司长。”司空羲的脸色绷紧了。 “小子……我以前居然会蠢到以为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叫花子。”易煜有些哑然。 “司长,为什么……”古钥打断了他,“我们已经成功向烈逊爵借到了樊龙印章,已经掌握了他的半数统辖兵力。” “可谁又能保证烈逊爵会不会反将我们一军?这樊龙印章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调动兵权的兵符,可在他眼里,只是块废铁。” “这吕炽天生反骨,一直没有被弹劾的原因,也是那昏帝宠幸他罢了。可吕炽并不傻,他能够于皇室间的内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足以体现他的谋略。而现在狼顾的策反必定带着广皿武王的意思,我们所做的这些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那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羲捏紧了鞘。 正前方,由小路贯通的官道平坦开阔,可是易煜并没有将马车驱至官道,而是接着沿迂回的小路行进。后方的湖越来越远,可是没有人再去向那冰面上仍石子了。 “吁!”混合着猛烈抽动马鞭的声音,易煜低喝一声,将马车止在了一棵柳树下。 “该怎么做,难道还用我教么?”易煜笑了,剑鞘的鞘勾猛地弹开,胤渊应声而出。 他翻身下马,贴身的细软皮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连马车的拉马也似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会在这里阻截所有的狼顾斥候。这不是都督的命令,你们没有必要听从于我,”他斜身看着二人,“不想死的,就跟着马夫从官道上离开!那里,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易煜似是对这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要迎敌的是广皿的狼顾司,一支几乎无懈可击的军旅。仅凭他一人又如何去挡住狼顾的锋芒?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司空羲的声音打着颤。 “极为明了,我会死在这里。”易煜的话音很静。 “可是都督他并没有让你去做这种无谓的行动!”古钥忽然插了进来,眉目紧皱,“都督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下属去做这送死的行径!” 易煜将胤渊抬至胸前,淡淡的眼光随着剑刃流转,“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从我握住这把胤渊剑时,就该接受随时都会前来的死亡。而现在,时辰到了。” “司长,你真的认为死战狼顾,挡下他们,就会让都督有所宽慰么?”古钥瞪着他。 “没有这个必要,羽司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苟活至今,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用这柄胤渊去砍下狼顾的头,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这对于时局来说真的有用么?你杀得掉一队狼顾,难道还能杀掉整个奔骑?” 易煜慢慢地止住了目光,手握的很紧,“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呢?难道就因为双方是敌对关系么?可是古今以来,敌对之前,人们一直是朋友们啊,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啊,又怎么会提过了屠刀,落在人们的脖子上呢?” “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你不去提起刀杀了别人,别人就会夺过你的刀杀了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一旦停下,那刀就会落在你的头顶,砍下你的头!” 易煜这时忽的笑了,他的笑里总带了些悲伤的味道,像是离人永不归还,故人反目为敌。可他却又不愿去轻易展露,只藏在最深处。 “我的命是都督的,我的职务是都督麾下的羽司长,我手里的这柄本不该现世的邪剑,也是都督交予我的。”易煜偏着头,像是哭了,“都督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他早就明白以吕炽的心性,绝会轻易信于狼顾的蛊惑。可是都督他不懂啊,也不会懂啊……” 他闭上了眼,“这个朽木不堪折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燕翎爵领兵大才,却不懂维系一国该如何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八章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宁烨。”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八章 城外 烈逊城的近郊,有两辆马车缓缓行进。四匹好马拉持的马车上,满载路途中所需的粮草。有一人坐于前台,手执着马鞭,驱使着马匹。马匹们都是经过多日休整而精力充沛的好马,可是在这并不好走的土路上,再优秀的骏马也只得慢下身形。 再向前,是一处小纤的湖泊,经由日光灼射的湖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其上已经有不少的范围被冻住了,呈现出一层细薄的冰面。 驾马的人挥一挥马鞭,温顺的马儿就已转过了方向。 司空羲坐在马车的后靠上,将腿绷直了去稳固身子。这时,他忽的抬手,将手里的石子扔向结了冰的湖面上,砸出了一个冰窟窿。他欢呼雀跃着去拽身边的古钥,像是在邀功。 “师兄,你看!”司空羲指着那个冰洞。 “这有什么?”古钥循声眯了眼去瞧那冰洞,不禁一阵哂笑,“看我的!” 他掂起了袋中的一枚铜铢,像是搭弓一般正直了身子,只听得“咻”的一声,铜铢就已破风而去,砸出了一个更大的冰洞。 “怎样?”古钥睥睨着司空羲。 “好啊!你居然敢拿钱去砸这冰窟窿!”司空羲看着那张得意的脸,忽然大叫,“我这就去告诉易司长!” 古钥一愣,猛地冲了上去摁住了司空羲,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小子!敢算计我!” “不……不不,误会啊师兄!诶司长……救命啊!” 驾马的易煜斜身看着后方的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不要再闹了。”他的嘴里嚼着路边捡拾的野银丹草,话音有些模糊,“接下来的时间,可不会多太平啊!” 古钥适时的松开了司空羲,对易煜的话有些奇怪,“司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易煜空出的手忽然摁住了腰间的胤渊,眉眼止住了笑意。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古钥紧盯着他。 “不,不是我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他们,狼顾。” “狼顾!?”司空羲猛地蹦了起来,也顾不得疼痛,就朝两人靠去。 “没错。”易煜低声说,“不过他们似乎才刚刚抵达烈逊近郊。此行的目的,许是为了策反烈逊爵。” “近郊……”古钥愣住了,“司长……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易煜抬眼看了他,却只是一笑,“当然是回武役。” “您……是要在此地截住狼顾么?司长。”司空羲的脸色绷紧了。 “小子……我以前居然会蠢到以为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叫花子。”易煜有些哑然。 “司长,为什么……”古钥打断了他,“我们已经成功向烈逊爵借到了樊龙印章,已经掌握了他的半数统辖兵力。” “可谁又能保证烈逊爵会不会反将我们一军?这樊龙印章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调动兵权的兵符,可在他眼里,只是块废铁。” “这吕炽天生反骨,一直没有被弹劾的原因,也是那昏帝宠幸他罢了。可吕炽并不傻,他能够于皇室间的内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足以体现他的谋略。而现在狼顾的策反必定带着广皿武王的意思,我们所做的这些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那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羲捏紧了鞘。 正前方,由小路贯通的官道平坦开阔,可是易煜并没有将马车驱至官道,而是接着沿迂回的小路行进。后方的湖越来越远,可是没有人再去向那冰面上仍石子了。 “吁!”混合着猛烈抽动马鞭的声音,易煜低喝一声,将马车止在了一棵柳树下。 “该怎么做,难道还用我教么?”易煜笑了,剑鞘的鞘勾猛地弹开,胤渊应声而出。 他翻身下马,贴身的细软皮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连马车的拉马也似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会在这里阻截所有的狼顾斥候。这不是都督的命令,你们没有必要听从于我,”他斜身看着二人,“不想死的,就跟着马夫从官道上离开!那里,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易煜似是对这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要迎敌的是广皿的狼顾司,一支几乎无懈可击的军旅。仅凭他一人又如何去挡住狼顾的锋芒?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司空羲的声音打着颤。 “极为明了,我会死在这里。”易煜的话音很静。 “可是都督他并没有让你去做这种无谓的行动!”古钥忽然插了进来,眉目紧皱,“都督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下属去做这送死的行径!” 易煜将胤渊抬至胸前,淡淡的眼光随着剑刃流转,“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从我握住这把胤渊剑时,就该接受随时都会前来的死亡。而现在,时辰到了。” “司长,你真的认为死战狼顾,挡下他们,就会让都督有所宽慰么?”古钥瞪着他。 “没有这个必要,羽司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苟活至今,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用这柄胤渊去砍下狼顾的头,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这对于时局来说真的有用么?你杀得掉一队狼顾,难道还能杀掉整个奔骑?” 易煜慢慢地止住了目光,手握的很紧,“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呢?难道就因为双方是敌对关系么?可是古今以来,敌对之前,人们一直是朋友们啊,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啊,又怎么会提过了屠刀,落在人们的脖子上呢?” “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你不去提起刀杀了别人,别人就会夺过你的刀杀了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一旦停下,那刀就会落在你的头顶,砍下你的头!” 易煜这时忽的笑了,他的笑里总带了些悲伤的味道,像是离人永不归还,故人反目为敌。可他却又不愿去轻易展露,只藏在最深处。 “我的命是都督的,我的职务是都督麾下的羽司长,我手里的这柄本不该现世的邪剑,也是都督交予我的。”易煜偏着头,像是哭了,“都督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他早就明白以吕炽的心性,绝会轻易信于狼顾的蛊惑。可是都督他不懂啊,也不会懂啊……” 他闭上了眼,“这个朽木不堪折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燕翎爵领兵大才,却不懂维系一国该如何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易煜仍是盯着老翁不动,铁青色的脸庞紧绷着肌肉。古钥靠在马车前,瞧着远方越来越暗的天色,惴惴不安翻卷着上涌。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司空羲,“你小子先过来。” “唷,天黑了……”老翁从驴车上的凹槽里取出一管蜡烛,轻轻擦着火柴,用手遮挡住那细微的火苗点着了烛芯。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九章 局中局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宁烨。” 第二卷 余烬 第八十九章 疑神疑鬼 “易司长……请问您传唤小的,所为何事?”面色有些苍白的马夫,站定在易煜的面前。不知怎么的,司空羲隐隐约约的觉得他好像在隐瞒着什么。 “司……”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是古钥拦住了他。 在这当中,易煜瞥了两人一眼,又将目光回转,“你可知道程毕的去向么?” “去向……?易司长所问,乃是程公子?”马夫试探性的问,眉眼不时去看易煜的脸色。 “是他,”易煜眼神一凝,变得锋利了,“你知道他的动向?” 马夫急忙收回目光,佯装镇定,“易司长说的是哪里话,小人又怎么会知道程公子的动向……而且小人刚将几位公子送进烈逊城,就找了一处隐蔽的旅社藏住身形了。在那之后更是连旅社都不曾出去过,司长您说这些可是实实在在的误会小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便是最好。”易煜静了一会儿,背过手在原地来回踱步。他又从腰间抽出了一片银丹草送入嘴中,肃然的表情使人猜不透他究竟还在想什么。 “如果大人无事的话,那么小人便先回去马车里。那里面有两匹我亲手喂大的骏马,若是再不见到我,恐怕就会躁动了。”马夫恭敬的躬下身长拜。 “你还记得都督交代给你的事情么?”过了很久后,易煜停下了步子,目光猛然对上马夫离开的背影。 马夫像是芒刺在背,疾走的步伐怔住在原地。易煜也不动,就这么盯着马夫的背影,目光里带着刺,像是将冰锥砸进马夫的体内,彻骨冰冷。 “当然记得,司长。”马夫回转过身,正对易煜,“都督交代的事情,小人又如何会忘记呢?” “那么……都督交代的事宜,所为何事?”易煜又问。 “这……”马夫怔了一瞬,“一切服从易司长您的意思,都督他希望我伴您如伴都督那样,至死不渝。” “都督他赐下过你一柄绝命刺,用意也是希望你能够忠诚,能够坚守吕家的家训。”易煜冷冷的说,“你做到了几分?是忠诚,亦或者是坚忍?不……你一个都没有做到,你是个叛徒,你是个贼,你辜负了都督,你瞒骗了都督,甚至视我为阻碍。” 话音刚落,马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激荡起了尘土飞扬。他看不真切表情的脸深深的埋在手里,随着一阵接一阵的起伏下落,那样子既像是一个悲怮至极的人在大哭,又像是一个癫狂的疯子在大笑。 疯子什么话没有说,起此彼伏的嘶吼喊叫像是呕出灵魂,剧烈颤抖的身躯愈演愈烈,而自手缝里露出的半只眼里,闪烁着的却是诡异的光彩。眼前跪在地上的是一个疯子,是一个高明的欺骗者。 司空羲与古钥齐齐的拔出了战刀,以包围姿势慢慢靠近了跪在地上的马夫,刀锋上印出二人紧张的神情。他们不敢相信,直到现在,究竟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就连区区一个马夫都成为了敌人,那么彼此眼前的人又会是谁? “慢!”易煜挡住剑拔弩张的二人,神情难得变得放松。 “看这个样子,你算是全盘承认了?是么?” 马夫捂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任易煜如何去叫他,去羞辱他。而天色渐晚,易煜也知道,时间已经不宜再耽搁久了。他在赌燕易屠与狼顾大都统到来的时间。如果燕易屠没能快过狼顾都统,那么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死了。 “司长,你会停在这里不动,小人已经或多或少的知道原因了。”马夫低低的吟鸣。 易煜猛地一震。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贼,那么你怎么还敢留下呢?不猜猜我究竟投靠了谁么?” “闭嘴!”司空羲上前一步,战刀锵然脱手,削下了马夫的一节手指。 …… “司长,为什么……”古钥打断了他,“我们已经成功向烈逊爵借到了樊龙印章,已经掌握了他的半数统辖兵力。” “可谁又能保证烈逊爵会不会反将我们一军?这樊龙印章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调动兵权的兵符,可在他眼里,只是块废铁。” “吕炽天生反骨,一直没有被弹劾的原因,也是那昏帝宠幸他罢了。可吕炽并不傻,他能够于皇室间的内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足以体现他的谋略。而现在狼顾的策反必定带着广皿武王的意思,我们所做的这些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那我们该怎么做?”司空羲捏紧了鞘。 “该怎么做,难道还用我教么?”易煜笑了,剑鞘的鞘勾猛地弹开,胤渊应声而出。 他翻身下马,贴身的细软皮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连马车的拉马也似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会在这里阻截所有的狼顾斥候。这不是都督的命令,你们没有必要听从于我,”他斜身看着二人,“不想死的,就跟着马夫从官道上离开!那里,会有人护你们周全。” 易煜似是对这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要迎敌的是广皿的狼顾司,一支几乎无懈可击的军旅。仅凭他一人又如何去挡住狼顾的锋芒?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司空羲的声音打着颤。 “极为明了,我会死在这里。”易煜的话音很静。 “可是都督他并没有让你去做这种无谓的行动!”古钥忽然插了进来,眉目紧皱,“都督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下属去做这送死的行径!” 易煜将胤渊抬至胸前,淡淡的眼光随着剑刃流转,“这本就是必然的结局,从我握住这把胤渊剑时,就该接受随时都会前来的死亡。而现在,时辰到了。” “司长,你真的认为死战狼顾,挡下他们,就会让都督有所宽慰么?”古钥瞪着他。 “没有这个必要,羽司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苟活至今,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用这柄胤渊去砍下狼顾的头,我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这对于时局来说真的有用么?你杀得掉一队狼顾,难道还能杀掉整个奔骑?” 易煜慢慢地止住了目光,手握的很紧,“小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人为什么要去杀人呢?难道就因为双方是敌对关系么?可是古今以来,敌对之前,人们一直是朋友们啊,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啊,又怎么会提过了屠刀,落在人们的脖子上呢?” “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你不去提起刀杀了别人,别人就会夺过你的刀杀了你!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一旦停下,那刀就会落在你的头顶,砍下你的头!” 易煜这时忽的笑了,他的笑里总带了些悲伤的味道,像是离人永不归还,故人反目为敌。可他却又不愿去轻易展露,只藏在最深处。 “我的命是都督的,我的职务是都督麾下的羽司长,我手里的这柄本不该现世的邪剑,也是都督交予我的。”易煜偏着头,像是哭了,“都督早就猜到了这一天,他早就明白以吕炽的心性,绝会轻易信于狼顾的蛊惑。可是都督他不懂啊,也不会懂啊……” 他闭上了眼,“这个朽木不堪折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燕翎爵领兵大才,却不懂维系一国该如何啊!” 悠远而沙哑的吆喝叫卖声自远方慢慢地飘了过来,那穿过旷野的声音比起叫卖人快了不知多少。血一样的余晖,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像是满脸的鲜血。离去时,尚且初露晨曦。而现在,就已过了日沉时分。 那叫卖声越来越近,可寻觅之下,却终不见其人。这时,由城内而出的方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的速度并不慢,可也算不得快。 司空羲眯了眼,看清了赶来的叫卖人。那是一个驾着驴车的老翁不紧不慢,从他的吆喝声里,可以模糊的知晓这个老翁是出城北行赶往武役的卖瓜人。只是这严冬的时节,什么瓜才能有所收成呢? “几位将军,可是要北行去往武役么?”驴车终于驶来了老翁扬着手鞭,将胯下慵懒的驴子止住。 易煜盯着驴车上用深色的破布遮盖住的东西,圆滚滚的十几个,正如老翁吆喝的那样,这是些为数不多抢收出来的南瓜。 “正是。”易煜的眼光始终游离在老翁身上,有着狐疑。这老翁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不大的兜帽却刚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弓着身子,使人更不易看清阴影里藏着的眉目,“只是老伯,您怎么会在旦暮时分出城北行呢?” “日子难过啊!”老翁沙哑的声音像是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使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那鲜有起伏的语调,总令易煜有些莫名的熟悉。 “日子难过?”司空羲脸色有点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日子再难,不在城内卖瓜,而是出了城北行武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老伯,您这瓜怎么卖?”易煜瞥了司空羲一眼,出言打断了他。 老翁一怔,显然是没有猜到易煜居然会问这瓜的价钱,“这瓜……可是老朽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收回来的,要问这价钱啊,该是……十银一两。” “这位将军……您可是要买老朽的南瓜么?”老翁用手去抚摸那些圆滚滚的南瓜,遮蔽在兜帽下的薄唇闪出一丝干裂的笑意。 “十银!?还只是一两?”司空羲低呼,慢慢靠近了易煜,“司长,您当真要买着连样子都瞧不真切的南瓜么?而且……这严冬时节,就算是南瓜,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啊……” 易煜仍是盯着老翁不动,铁青色的脸庞紧绷着肌肉。古钥靠在马车前,瞧着远方越来越暗的天色,惴惴不安翻卷着上涌。他上前一把扯住了司空羲,“你小子先过来。” “唷,天黑了……”老翁从驴车上的凹槽里取出一管蜡烛,轻轻擦着火柴,用手遮挡住那细微的火苗点着了烛芯。 第二卷 余烬 第九十章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宁烨。” 第二卷 余烬 第九十一章 准备妥当 哀帝三十二年,一月十四。 清曳楼外,灯火辉煌,彻夜不息。 极宽敞的街肆长廊尽头,燕易屠走在骑队的最前方,一手牵着引马的缰绳,一手不耐烦的推开一个又一个碍眼的平民。有眼尖的下属急忙闪至队伍的最前方,去驱赶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些高头战马的身上披着云雷纹的黑氅,罩头的马铠里透出慑人的光,吞吐鼻息像是含着风雷。暴徒端坐在战马上,目光直视前方,收刀于马身鞘中。 “都统,前面就是清曳楼了。”苏逊走近燕易屠的身边,低声说。 “慢。”燕易屠微微一笑,顿住了步伐。身后的队伍也随之停下,这些受过特别训练的武士纪律严明,并且对燕易屠唯命是从。 “苏逊,已经是在城里了,还要这样称呼么?你已经不怕了?” 苏逊怔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对不起……司长,属下知错!” “无碍。”燕易屠摆摆手,笑意更甚。 他的步履渐动,铆钉战靴落地之下铿锵有声。被驱赶至长廊两侧的居民们惊惶的望着这些拔出战刀的武士,身躯一步步朝狭挤的角落退去。 可是这时,一队秩序井然且步伐急促的声音,迫使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廊外看去。那些姗姗来迟的人,是烈逊城内巡视的卫兵。他们的身形几乎遍及整个烈逊城,尤其是近来动荡不安的局面,卫兵们巡视的频率出奇的高。 也许是卫兵休憩之时感知到了这里的异样才匆匆赶来,他们的脸上多带有严重的疲困。 “你们是什么来头?”领头的卫兵拔出战刀,“把你们的进城令拿出来给我看看!” “伍长!伍长!”身后的一名士兵小声而用力的去叫喊领头的卫卒,他的脸上带着异样的慌张,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身边的士兵登时反应过来,赶紧止住了他无礼的行为,重新列队站定在伍长身后。 “刚才是谁在聒噪的?”伍长的目光朝后瞥去,带了几许不耐烦的样子。 左侍卫上前一步,凑近了伍长,“伍长,刚才那小子说自己有不好的预感,说是这些来路不明的骑队有些不对劲!” “净事废话!本将难道不知道这些骑士的形迹可疑么?!”伍长瞪了左侍卫一眼。 “伍长所言极是……只是那个小子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 “别的话?”伍长一怔,愠怒起来,“把他带过来!” 话音刚落,左侍卫急忙走向队伍里,揪出了那个多嘴的小子。 “伍长要问你的话!快说!” “伍长……伍长!不能拦他们啊!”年轻的士兵大汗淋漓,肩膀上的肩甲因为颤抖而剧烈的抖动。 “那你说,为什么不能拦住他们?”伍长对向小卒的目光变得冷了,“如果你没有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会削去你的军阶!” “那对骑兵的战刀……他们的战刀上……有狼头纹样的刀柄!”小卒声嘶力竭,嘴被身边的左侍卫狠狠地捂住,防止被燕易屠他们听到一些秘语。 “狼头纹样的刀柄…?”尽管小卒的嘴被捂住,可是伍长还是听到了其中的细节。他的身躯不由得一震。事实上他不是不知道这些来路不明的骑队是谁的麾下,只是他有些不忿,并且不愿意为他们所驱使。 “他们……很有可能是狼顾司的人。”低眉顺眼的小卒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目光由惊惶逐渐变为了面如死灰。他看到了长廊的对面,那队黑云压境的骑队一步步靠近,为首的一名军阶较高的士卒上前走来,最终定在了伍长的二十步前。 “敢问伍长大人,为何拦在此地不让我们通过的?我们已经事先向吕大人通报过,这入城令的事,为何我们先前没有听说过?”苏逊礼节性的拱手,目光阴冷,“或是说……伍长是有意为之么?” “伍长……那种森然的杀气是普通的军旅绝对无法比拟出来的,他们也许真的是狼顾司,或许我们先暂避其锋芒,之后再另寻事由,向吕大人报告此事。”左侍卫对着伍长耳语。 “暂避其锋芒?”伍长望着面前的苏逊,久久没有回应他的质问。明显的怒意已经在苏逊的脸上展现了,可是伍长没有任何想要回答他的意思,他这次已经铁了心要为难他们。 “没有入城令,那么还请各位将军……请回吧。” “伍长!”左侍卫大惊,赶紧跑到了苏逊的面前,狠狠地长拜下去,身形哆哆嗦嗦像是染了风寒。 “给我站起来!”伍长纵声咆哮,手里的战刀锵然中激荡而出,脱手而出。 “我只再说一句,你给我站起来!” “伍长……”左侍卫惊恐的抬头去看伍长,又转而去看苏逊的脸色,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将军……各位狼顾司的将军……请你们放过我!请你们放过我!我跟这个匹夫没有任何关系!”左侍长重重的磕下头,终于绷不住心里的恐惧。 苏逊满意一笑,只将战刀轻轻递出,上前一步就止住了侍长的刀势,而短瞬间后,再一次的挥刀已然使出,侍长的所有防御被破除。他的刀被轻易的振开,失去了任何护身武器。 “都让开!”苏逊再次大吼出声,歪歪斜斜站在伍长身后的一众士卒像是惊惧的群羊一哄而散,只剩下伍长一个人呆愣在原地。 “李三权,杀了他。”燕易屠慵懒的向身边的壮硕武士下令。 “知道了。”得令的李三权抚了抚手中的板斧,他已经很久没有上阵杀敌了。如今沸腾的血早已冰凉,他也早已厌倦了这样。 “司长!等等!”苏逊也许是听到了燕易屠的下令,急忙挡住那飞奔向前的壮硕大汉,“司长,等等!” “慢!”燕易屠朝前递过手,示意李三权停下。 “有什么事等我杀了这歹人再说!”李三权瞥了燕易屠一眼,一把拨开挡路的苏逊。 “李三权,你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么!?”燕易屠的声音大的像是打雷,他狠狠的瞪着李三权怔住的样子,像是将其生吞活剥。 “司长,或许杀掉他们,会为人落下话柄,到时在宁烨那里,也不好交代。” “他走了……”过了很久以后,队伍里不知是谁小声的嘀咕了一声。 燕易屠站在满是残尸的地上,来回踱着步,时而仰头去看即将暗下去的天色。整个烈逊城在他的布局下已经算是唾手可得,而阻挡在前面的,也只剩下宁烨那头孤立无援的老狼。 “知道么,人在经历死的时候,是很怕的。可是易煜征战多年,早就忘却了害怕,他本就是一名游走在刀尖上的武士,随时都会迎接死亡。”燕易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眉眼对上了身边的亲卫,“可是我给了他生的机会,那么他就会重新惧怕死亡。再冷静的人,也还是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张皇。而那一瞬,足够使他动摇。” “都统……果不出您所料。”亲卫深深的躬下身去。 “我的将士们,你们知道么?身为我燕某的部下,那么就该一直视我为服从的主人。而不是愚蠢的选择违背我的命令,企图做出有悖于我的事情。只是这些,你们似乎都不太明白。那么……” 站在燕易屠身边的亲卫忽然振臂,大吼出声,“狼顾十九部,出列!狼顾十四部,出列!” 闻声的二十几名狼顾士卒很快就从队伍中走出,恭恭敬敬的朝向燕易屠分散而站。事实上,关于燕易屠刚才所说的那些,大部分的士卒并不会深琢其中的深意。他们只是一介武士,要么冲杀敌阵,要么死于阵仗,裹尸疆场。尤其是将军的训令,不足以掉脑袋的责罚,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二十余名年轻的武士动也不动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大多带着隐晦的窃喜。他们内心里都认定燕易屠这是要对他们当众行赏。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燕易屠要对他们这些稚嫩的武士行赏,可是主子的赏赐,从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正是武士的悲哀。 “全部都跪下!”亲卫又大声命令。 “跪……下?”几名士卒迟疑了一瞬,刚想跪下,却猛地被背后的人大力的摁了下去。随着跪下的闷响声,暗处里的人们也渐渐出鞘了战刀。 他们惊惧的回头,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面色冷清的老卒。可是没有人会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只顷刻间,一柄大的可怕的战刀就自后方架在了他们的脖颈上,阻止了任何动作的机会。 “司长!您这是做什么!司长!”先前被燕易屠问话的士卒竭力的大喊,可是话音刚刚落下,他的头就又被身后的士卒一脚踢了下去。 “苏逊,这究竟是谁的过失呢?”燕易屠静静的看着那二十余名被钳制在地上的士卒,言语间的狠戾却直指身边的亲卫。 “是属下的过失……属下没能第一时间阻止他们的言语失当,确是疏忽了。他们不该违背您的命令的。”苏逊重重的低下头,大 第二卷 余烬 第九十二章 易煜的面前似是又亮光忽然闪了过去,可他再去看时,亮光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悸动一般,竟使他有些惊惧。那亮光是来自于刀身上的反光,可瓜农持一把普通的菜刀,又有什么不妥。 “老前辈,我买这瓜。” “你当真要买?”老翁的声音模模糊糊。 “决不食言。” “那……是极好。”老翁侧着身子想要去掀那深色的遮布,嘴里慢慢地哼唱起了奇怪的戏曲小调,“从城里一路上啊,都没人肯买我的瓜,他们都怕我这是些冻蔫了的瓜,将军您是第一个呢!” “前辈……不是酉矢的人吧?”易煜的脸色阴阴地。 “将军可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人买我的瓜么?”老翁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兀自问。 “老前辈,这瓜卖不卖的出去,您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异常的气味儿弥漫而出,易煜猛地吸吸鼻子,阴暗的眼光变了,变得凌厉且杀意上涌。 静的可怕的黑夜里,仅有那燃着的烛火独自生辉。突兀而起的悠悠戏曲小调,回响于高山低谷里久久不息。 “有人啊……曾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他说,这个戏台上,看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可是戏子却并没有增多。那么,他们都去了哪里呢?”这时,老翁的声音猛然变得清晰了,宛如洪钟一般的震响袭来,“我回答他说,无用之人……终免不了死啊。” “棋子,就该有当弃子的觉悟。” 像是一记闷雷猛地贯穿了易煜,他看着那些用以包裹的布匹颜色愈来愈深,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在地。 “原来……一切都是错了的。”他喃喃道。 有刀剑出鞘声响起,也有人在低低的诡笑。 身披大氅的老者牵过了白如素雪的骏马,慢慢地走近了烈逊城门。他的身边,跟着一位摇扇浅笑的玉面公子哥。在世人眼里这种显贵家族中的纨绔子弟,许是牵了自己的上等骏马,带上一个老奴出城游玩。 “来者,出示区印!”几名守城的士卒将长矛横在老者面前。 公子眯了眼,多少也是猜到了这些守卫的几分小心思。他上前一步,手里摇扇应声而收,几枚金铢捏在手里,盯着眼前的戍长。 “几位,本公子的区印先前遗漏于府内,还望行个方便。” 守卫们望着那透出点点金黄的金铢,贪婪的神色上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接住。 “这位公子,”领头的戍长先是放下长矛,“小人斗胆一问,您是哪一位大人之后?” “以戍长的眼力,兴许已经看出一二了吧……”公子斜瞥着戍长,低低地笑了,“不过诸位,请勿忧虑其他,收下这些金铢,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戍长面色一僵,再次仔细观摩了这公子的衣着。堇色的丝绸宽袍,唯有四望族的族人有资格穿戴,可面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显然更加贵于望族之后,还有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环佩。 “开栏,放二位出城!”戍长决心示好,他转身示意下属放下长矛,打开城拦。 “有劳戍长了。”公子直身略作拱手。 “承蒙公子抬爱,”戍长诚惶诚恐的接过金铢,眉眼里充斥着喜色,“公子,如若可行,还望在爵爷面前美言几句。” 金钱面前,没人会选择拒绝,更遑论来者还是贵胄之后。 公子一面答应,一面向前走去,可是身后的老者始终不动,像是在静静观察着什么。 “老头儿,你怎的如此不知礼数?”戍长上前一步,用长矛指着老者。 公子一愣,低低地笑了,这欺软怕硬的戍卒准是不知二人关系,想要大献殷勤。可是老者却保持着缄默,他迎着那长矛,慢慢地牵过马朝前走了。 “这老奴……倒是听话!”戍长转身去看那公子,想要邀功。可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倒是对那老奴礼让有加,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惑。可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手里的长矛猛地抖落在地,脸色煞白的望着老者的背影。 那是一把刀,经过厚重的大氅遮盖下,仍能显现出模糊的雏形。如他这般守城的士卒,是万万不可拥有战刀的。那么,此人的身份绝不会是一个老奴那么简单。更甚,如若老者有一分不满,自己就会身首分离。 “老师,出什么事了?”公子瞧了瞧后方吓傻了的戍卒,嘿嘿暗笑,转身去看身旁的老者。 “管住你的嘴,”老者阴阴地。 他用手将身后大氅的褶皱捋平,挡住了刀鞘上暗淡的纹饰。前方,城拦大开,众戍卒纷纷朝两边退却。公子率先上前,可是这时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了老者。似是先前从城外入城的商贾。 “狼顾,”来人极低的开口,声音甚至被脚步声盖住,“就要易主了。” 老者的身躯猛地一震,瞪大的眸子里同时藏着疑虑与愤怒。 “易主?”他细细地回想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明白了什么。 “雍染,”老者叫住前方的公子,“你察觉到什么了么?” “你说什么?”雍染面色怪异的凑近了老者,有些惘然。 在他的意识里,这老家伙似乎总是喜欢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那话里,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意味,隐晦且极具价值。 “你是说……我们的布局?” “不错。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的话,被蒙在鼓里的似乎一直是我们。”老者的声音轻的连雍染都要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燕易屠并没有违背我,他一直在朝着原定的计划行进,只是我错误的估判了他的路数。” 雍染一怔,“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的耳目,”老者说,“这个陆洲,几乎遍及他们的踪迹。” “看到城门边的一队人马了么?”他转向右后方,眼光随着那队骑兵颤动,“那些人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 那是一队拥有着十余人且披挂齐全的骑兵,一色的黑袍下遮蔽住的,是森冷轻便的玄色皮铠。每个骑手的跨马上,都斜斜插上了三柄之多的战刀。宽敞的通道上,并没有戍卒敢去阻拦他们,仅仅是远远站着打开城拦。戍卒们惊惧地看着那些他们这辈子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战马,身形歪歪斜斜地站着。有人想要逃走,却终是被骇然止在了原地。 深棕色的高蹄战马们吞吐着鼻息,像是打雷一般经过了戍卒,慢慢地走出城门。这使得他们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狼顾?”雍染微愣。 “你总算没有令我失望,孩子。” “这……这里可是酉矢的烈逊城啊!广皿的狼顾司怎么会如此招摇的驾马开出城门?这怎么可能!” “看来你还是蠢的无可救药。”老者瞪了雍染一眼,“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老家伙……你!” “蠢货!”老者打断了他,“小子,你难道就不会用你那微末的脑袋好好想想其中的缘由么?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只会有一种可能。” “那……那是什么。”雍染瞪大了眼去看那远去的骑兵。 “烈逊的吕氏都督,已经叛变了。” “你说什么!”雍染惶急地拽住了老者,“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废物!”老者猛地一掌拍在了雍染的背上,“你身为大钺太子,年龄已及弱冠,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为你划策。” “可我只是一个犬马声色的纨绔啊!”雍染惨叫一声,“难道我们就这么离开这儿么?” “当然不,现在的我们只需要一个时机,而刚好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老者叹了一口气,拽紧了踏雪的缰绳,不再去看雍染,“优秀的猎手,会一直等到猎物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才会出手。更何况,他们可是一支无懈可击的狼群!” “一个……时机?” “烈逊爵已经选择服从,那么我们便少了一步麻烦的环节。燕易屠的最终目的,尚不可知。不过以他的心性,定会做出那最关键的一步。” 雍染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是想从这话内猜到些什么。 愈来愈深的天色,渐渐西沉。城门上的瞭望台已经燃起了火光。先前惊惧于狼顾的守卫们也开始驱散仍停驻于城门附近的闲散民众。 老者双手解下大氅的遮帽,露出了极英武的面庞。他已经很老了,亮银色的头发散落着垂至肩上,并没有用发髻琯住。两道长鬓发松松地蜷曲着,会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世外道人。可是那令人惊惧的眸子里,竟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是什么寻常野夫,而是一头真正的狮子! “燕易屠隐忍于一个小小的司长多年,为的便是他的野心。而满足于他的野心的第一步,便是杀掉一些异己的上位者。” “那会是谁?” “狼王,”老者抬头,狮子一般的眼睛里有光,极亮,“狼顾的大都统,宁烨。” 第二卷 余烬 九十三章 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仅几息之间便充斥了易煜的整个身体,他猛地击出胤渊剑,在老翁必中的一斩上迸出了超然的格挡。那霸道的余势一瞬间竟令他的手有些脱力。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他的脸色阴阴地,带了些愤怒且惊惧。 “他们?你是说这些……南瓜?”老翁低低地笑了,猛地用手里的马刀震开了驴车上的暗色遮布。数十个圆滚滚的南瓜暴露在昏暗的烛火下,那仍簌簌流着血的东西,显然还是刚刚砍下的。那不是些什么南瓜,而是被利刃决力撕扯,卷携下来的头颅! 易煜绝望地瞪着眼,手里的剑柄被他死死地捏住。他仍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可手中的剑再无隐忍可言,剑势宛若长虹那般势如破竹!他掠动着身形瞬息之间便迎上了老翁的遮帽上砍了下去。 “砰!”爆响声响起,但老翁早已离开了原地,毫发未损。只是那可怜的驴子被当头砍下了头颅,身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性子。”老翁慢慢地解下遮帽,露出了斑白的头发与那刀刻一般的脸,只是那苍老却意外俊逸的面容,使易煜滞了半晌。 “果然……是你!” “我么?”老翁将大氅向后撩去,手里的马刀半插入地,“我好像说过,我只是一个闲散野夫罢了。只是不除掉你,似乎并不能让我感到心安啊。” “那所谓的狼顾才刚刚抵达烈逊的消息……也是假的吧?”易煜震颤着身子,双腿跨开。他的眼光时不时瞥在后方的司空羲二人,想要倾尽全力保全他们,“在我们来的时候,吕炽那厮就已经是你们的内应了吧?” “易司长,果真年轻俊杰,老朽倒是有几分欣赏你。”老翁无声笑了,“只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给我们通风报信你的行踪么?” “或者说,你的耳目,又是如何被我所逮到的?”他猛地抄起马刀,将半掩在地上的驴车顶起,插住一颗头颅就扔向了易煜。 易煜没有躲,他稳稳地接住了那颗仍显得血淋淋的头颅,有些哽咽,慢慢地蹲下将它埋在了土里。 “妇人之仁。”老翁睥睨着易煜,“你昨晚不该让他们来送死。” “小子,记住我的名字,吾是这狼顾的大都统,宁烨!” 话音刚落,这半空里的风就微微变得疾驰了些许,而宁烨的身形也消失在了原地。 黑暗的环境里,仅靠着昏暗且飘忽的烛火,并不能使易煜知晓宁烨来袭的确切方位。他架住手里的胤渊,冰冷的柄把使他稍微回复了些许冷静。他有太多需要顾虑的,身后的司空羲、古钥,自己的命,还有那不远处已经傻掉了的马夫。他决不允许任何一个下属死在自己面前。官道的来援已经没法再去指望了,他们已经全部都被枭首整齐地码放在驴车里。 “狼顾的……大都统。” 易煜猛地踏前,手里古剑疾如旋踵般劈出。登时刀剑相交的爆响声就响了起来。可是宁烨收刀极快,下一刀就已经决力使出,砸在了易煜惶急中抬起的古剑上。他再度发力,企图用第二次的劲力击垮易煜。 “好剑!”宁烨夸赞。 此时的宁烨空门大开,可谓满身破绽。可易煜已来不及去思考如何攻破他的命门,手里的古剑挑起上方压着的马刀,狂龙一般再次挥出。 烛火忽然灭下了,刺骨的冷风刮袭在易煜的背上,宛若芒刺在背。他的剑走了空,离宁烨的距离连一个身位都不到。他忽然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位老狼王会独自前来刺杀他,那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狼群里再老的狼主,也还是狼王啊…… 黑暗里看不出刀锋的锐利自半空里划下,易煜只觉得头顶一片冰凉。似是忽然放松了什么,将死之人总是会觉得这世界是很平静,很安详的。 “老不死的东西!滚!” 可是这时,司空羲忽然狂吼着冲了过去。他的手里捏着那柄卿闲散交给他的锈剑沉钧,举起宛若是去赴死。他截住了那本该必中的刃锋,庞大的劲力几乎将他的手骨震碎。是古钥的腰刀同样抵在了那刀上,才得以让司空羲的手不至于全废。 司空羲抽出剑,又是一记甩剑挥向了宁烨。宁烨愣了一瞬,刚要迎刀去挡,可后方古钥的攻势也同样袭来。 那烧着了一般的眸子竟令他滞住了,但时间又太短了。他横推马刀,向后猛一劈砍就压制住了古钥,随后猛地探出空暇的左手,死死地扣紧住了司空羲的剑势。他只用手就接下了司空羲那全力的一记劈斩! 司空羲想要拔出被扣住的古剑,可是宁烨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宁烨狠狠地一脚将司空羲踢向一边,没了动静,似是昏死了过去。任是谁接住那一记简直可以劈开刀剑的攻势,都无法完好无损,即便是有两人共同分担这势。宁烨抓住的古剑也扔到了一边,随手将被沉钧刺进肉中迸出的血抹去。 古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还想去反抗,但他的右手拇指骨已经碎了,两条腿上都有止不住流血的巨大缺口,他分担了那刀势几乎所有的力量,其后接下的一刀,直接将他的所有余力都抽干了。 空旷的低谷里有几只松鸦嚎叫着飞了出来,像是有什么惊动了它们的栖息。幽幽的月光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雏形。 可是宁烨手里的刀,却显得愈发地亮,再经翻转,就已有血渍了。在他挥刀砍向古钥时,变换了刀的力度,随即就将古钥的双腿砍伤了。他看也没有看身后两个后生小子一眼。而是直视着前方已经失去了理智狂怒着说要杀了他的易煜。 “看来,再怎么冷静的人,也是会发疯的。” 宁烨狰笑着迎上那剑势,也是挥舞着马刀冲上前去。但有什么令他不安的邪气却慢慢地弥漫在了周身。 愈来愈近的两人马上就要碰撞在了一起,可是易煜的剑更快他一分。忽然加快的胤渊剑宛若流光直射在人的身体上,满溢而出的邪气在缓缓泄出后疯了一般就灌住了易煜与宁烨两个人身上。宁烨大惊,想要退走,只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奔涌着邪气的剑已经降临到了他的头顶了! “狼顾又如何!广皿又如何!犯我酉矢,吾即死也诛之!”易煜纵声咆哮着劈下了那一剑,“这柄传承的邪剑,就是为了对付你而携带的!老狗!上路吧!” 宁烨瞪大了眼,惶急之中双手抬起手里的马刀去迎击,可是头顶本就庞大的力量在此时又迸出了更为剧烈的威力。 逆流式斩铁,二次运劲的巅峰! 持着这柄胤渊名剑的易煜,就是强如吕骜,也无法再现这种磅礴的攻势。 剧烈的金属碎裂声响起,宁烨手里的马刀像是刀切豆腐一般被斩碎了。可那剑势还没停下,像是誓要将这狼王给劈砍而开。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老狼静静地站在原地,手里持着的那把断了的马刀还在不停崩碎着铁片。他浑浊的目光触及在那当头的刃锋上,竟丝毫的恐惧都未存在。 “还是太弱了!” 他忽然动了,直直的跃向了前方的易煜,身体的速度快的像是一头全力扑食的大鹰!而就在胤渊剑将要砍到宁烨的那一瞬间,宁烨已经闪至了易煜的身后了。逆流式的斩铁是一旦挥出,就绝不可能收住的一记绝杀之剑。要么死,要么活。 但宁烨的手里已经没了武士最重要的武器,就像是一头狼失去了它最为重要的爪与牙。可是易煜竟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冰凉,像是被一整盆冰水直灌入身。 “你应当满足,我用了近九成的力量与你交战!”老狼的脸色冷冷地,“可你太愚蠢了,居然孤注一掷以为只凭借一招斩铁式就可以快过我的速度!” 他猛地拨撩开身后的大氅,重重包裹的厚衣下,竟还藏着一柄直刃刀!凄厉的剑刃划鞘声传出,那护身的皮铠就像是一张薄纸,只一瞬,就刺进了易煜的胸膛里。 宁烨松开了持刀的手,慷慨地给予了易煜最后的弥留。 “我给了你最大的尊重,而没有砍下你的头!”老狼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只可惜你并不能使出逆流之刃的第四式。” 易煜呆呆地直视着前方,胤渊已经落下了,无力地握在手心里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上。 他不敢去看那刺穿了自己心脏的利刃,可他却能听到血滴落的声音,惊人的没有什么疼痛感。这是他在之前早就推演了无数遍的场景,只是他仍在奢望着多斩杀几名狼顾的士卒,没想到甚至持着胤渊的他还是一人未斩而死。该是去怨没有多来几名杂兵让他杀之后快呢。还是该怨,这狼顾的都统看的太深而手段太强呢,只身前往刺杀,任谁都是没有这个胆量。 都督下的手谕,都督交代的事情……全部都付诸东流了。 就连那两个小子,他都没有办法去保全。在他将要被杀的时候,这两个还是孩子的家伙都敢上前去接下那庞大的力量,可自己明明身位上司,却无能到只配接受敌手的处死。 搅碎心脏的声音响起,宁烨缓缓抽出了刀,另一只手掀起一块布细细地擦拭刀身。易煜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心脏,他仰面摔在了地上,意识烟消云散。 “程……毕,是叫这个名字吧?”老狼低低地发问,“不仁之人,我狼顾只会榨取他的余留价值,但现在他的价值已经没了,那么我也会砍了他的头。” “呵呵……”易煜并没有太大的吃惊,他早该明白了这次的事情,最终会毁在这个心术不端的小人身上。只是他们都错以为了以程毕的年龄并不会去做那大逆不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