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白甜将军他撩本宫》 第一章 归京 平昌四十二年,离蛮交战,西南总兵祁闫率十万祁家军大破蛮军,将蛮人赶出离境三千里,俘虏蛮族大将十三人,督军皇子二人,随军大臣十九人,祁家军旗树立蛮族王帐。 后,蛮族签立永不来犯书约,答应每年上供奴隶一千人,牛羊三千头,黄金珠宝共一万两,并送其大皇子那措达于离国为人质。 至此,离蛮两国大战结束,离国天子大喜,赐黄金万两犒赏大军,立功者皆提升品级,赏赐田地住宅。 其中,封祁闫护国公爵位,其孙祁善英勇善战,于疆场连斩敌军四名大将,封骁勇将军并护国公世子爵位。战事已了,二人率一小部众回京述职领赏,一路悠哉游哉历时一月终于来到青州地界。 浩浩荡荡近三百人的队伍行走在树林间,领头处一名肤色略黑的青年侧头问着身边两鬓斑白的老者,“祖父,已入青州地界,今夜是继续在林中扎营吗?” 老者听闻,低头思虑片刻,随即抚须哈哈一笑道,“不必!今夜已有人做东,进城便是!” 说罢,他一扬鞭,架马往前飞奔而去,一众五大三粗的部下瞧见,也纷纷扬起马鞭,高声叫嚷着往前跑去,势要争个高下,留下青年独自在风中凌乱。 片刻后,心腹冯柯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少……” “住口。” 众人一路奔驰玩闹到了青州城门才歇下来,还未进城,便见一位发须灰白却脊背笔直的老者笑着迎上来。 “大将军安好,奉老爷之命已在此等候多时,请诸位将军移步,府中已备好酒席。” 祁闫闻言,便命众人下马,各自牵着马匹跟随老者而去。 青州地广,众人在市街中乱走一通后,便进了一座陈旧的老宅中,庭院中果然已摆满了酒席,老者招呼众将士坐下,又领着祁闫祁善二人东拐西拐进了内院。 二人进屋,一位素衣白发的老者一手背身,一手正于纸上书写着什么,他头也不抬,道,“一路辛苦,何不饭后再来?” 祁闫道,“原也是想的,只你那管家脚步一刻不停的,我也不敢多说。”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到了一杯,入口转了片刻,噗地一声吐了出来,大嚷道,“你房中竟没个添茶倒水的吗!这茶也不知是何时的,一股子嗖味!” “府中既没有女眷便没有丫鬟,既没有丫鬟便没有添茶倒水红袖添香之人,”他停笔,抬头指了指正在门外候着的老者,“这府中唯一的一个,今日也奉命去迎接你了,是再没有旁人了。” 祁闫闻言,悻悻地放下茶杯,又颇有些不屑地瞟他一眼,道,“这么多年你竟不曾续弦?若娶个新夫人,再有个一儿半……” “你既说我,为何你又不续弦?莫非是有难处?” 祁闫被打断话,又被嘲讽一顿,着实气得不行,赶忙命祁善扶住他,又开口道,“凌王殿下不是还有一女?你何不就留在京城,也好过如今孤家寡人。” “她莆一出生便被封为公主,日后无论哪位皇子登上帝位,她都居于其他公主之上。我在京城也无甚作用,倒不如离她远点,皇上因此倒会更怜惜她些。” “也好,既是公主,取了个什么封号?我此番回京,也替你照看一二。” “荣安。许是要将凌王殿下没能享受的荣华安稳一并补偿给她,便赐了如此一个令京都侧目的封号。” 老者将手中的纸仔细卷好,放进卷轴里,“倒也不必你照看,令妹位居皇后,平日对她已是极为照拂。只是你,”他绕过桌子,走到祁闫面前,仔细打量身后的祁善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此次蛮族还送了质子入京?” “是,是蛮族的大皇子,叫那措达的那个,”祁闫伸出双手接过卷轴,低头闷声道,“我知你恨不能手刃了蛮族,只是皇子总不同于平民。再者,你已远离朝堂多年,为了这区区一个质子再度染上血腥,岂不是前功尽弃枉费心血?” “我自然知道,”老者垂眸,“只是蛮人奸诈,你多留意些。”语毕,他话锋一转又道,“皇上已然老迈,如今京都正是诸皇子争权夺位腥风血雨之时,你此翻回京,若没有个结果,怕是难回西南。心中可有选择吗?” 祁闫点点头,沉吟片刻道,“当今皇后乃我亲妹,惠王殿下乃她亲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与他一路。再者,惠王在军中亦小有威名,虽比不上当年凌王殿下的英勇,却也是颇有建树的。武者坦荡,比起只会摆弄心机的季家子强出不少。” “季家……对啊,季家,”老者嗤笑一声,转身又往书桌走去,“季家世代文臣,交友遍布天下,当年季家女犯下滔天大错,季家舍弃两女后也能全身而退荣宠不减,足见其家族鼎盛。只是如今季家的掌权人正好是那对季氏妃子的同胞兄弟与舅舅,踩着同族姐妹侄女的尸骨往上爬,也不知午夜梦回时,可否睡得安稳。” 他说着话,一转头正好看见祁闫正默不作声地示意祁善捂住耳朵,好笑道,“你这是做甚?咱们皇上连已做人妇的季氏妻侄都要抢占,最后虽得一子却落得个再不能生育的丑事,早已是天下皆知,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只是要我说,他也算是求仁得仁。小将军,你说呢?” 他的目光落在祁闫身后一直默不作声,不多问不多看的挺拔青年身上,神色间带了些许满意,“这等作为可有帝王之风?” “回陈祖父的话,强占妻侄,罔顾人伦礼教,有悖帝王之徳,愧对百姓军臣,实该天下耻笑。虽常人不敢言,然若长此以往,必失臣下百姓之心。况,季家鼎盛,却并不直言相鉴,反倒任其入宫,此为不忠。后,季氏女报复,季家只望断腕求生,毫无父女兄妹之情,此为不义。皇上宠信如此不忠不义之臣,可见心性。”语毕,他又低眉敛目,拱手行礼十分恭敬地道,“晚辈祁善拜见陈溯大人,问陈祖父安。” “好好好!”陈溯赞赏地点点头,双手一拍,道,“你生长于西南,身边都是武将,却有如此见地实属不易。只这房中并未有人互相介绍,我也未曾自报家门,你如何知道我便是陈溯呢?莫非是你祖父提前告诉了你?” “回陈祖父的话,祖父并非提前告知。只是从前在西南时,祖父常常提及在京都时曾有一位挚友,酷爱诗书文采斐然,于政事上刚正不阿,不屈天子之威,年纪极轻便官拜丞相,然因不屑朝廷媚上无为之风,愤而辞官,是才有文臣风骨。” “好啊,”陈溯点头,瞧了一旁正洋洋得意着的祁闫一眼,颇有些遗憾地道,“你这般能言会道,该是我陈家的人才对。罢了罢了,同你祖父去用膳吧,用了膳好好歇息,明日便往京都去。” 他说完话,也不理祁闫还有没有话说,即刻便招手让管家进来送客,又从旁边的竹篓里拿出一卷新的卷轴,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片刻后,安排好祁闫诸人住所膳食的管家回来,拱手行礼道,“回老爷,已经安排妥当,只是……老爷,明日真的不去送一送吗?” “不去了,瞧着他们我也高兴,只是多看那少年人两眼,我便总想起当年也曾意气风发的我们,”片刻后,他停了笔,抬起头惆怅地望着门外,悠悠地说道,“阿福,你看——你我都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第二章 初遇 祁闫一行人第二日一早便就出发,陈溯果然没有来送,只派了管家将众人送至城门外,众人出了城,便如野马脱缰,好一阵打闹赛跑,趁着大家都在高声叫嚷,祁善问道,“昨日听祖父数次提到凌王,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 “嗯,他啊,”祁闫夹夹马腹,早有预料地道,“他乃是先皇后独子。当今皇上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四位皇子,这位凌王便是嫡长子,他师从外祖——已故帝师严冀,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后来又娶了言冀之徒陈溯的独女,夫妻琴瑟和鸣恩爱非常,陈溯投桃报李对他亦是鼎力相助。他为人端正满朝敬重,本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只可惜——” 他长叹一口气,目光悲凉,“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十七年前,蛮族来战,他主动请缨与我祁家军一同上战场。凌王英勇,屡立战功,只待回京入主东宫。可就在战事将了之际,凌王竟遭蛮族小人暗算中了奇毒,当场不治而亡。” “不治而亡?什么毒?竟如此厉害。” “是啊,”祁闫又道,“那毒我也从未见过,只记得当时凌王正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却不慎被一根羽箭射中臂膀,他反手将羽箭拔出,我们本以为只是伤及筋骨,也不曾在意。谁知约莫一刻钟后他竟自马上掉落,旁人即刻将他扶起,却发现他已经脉搏气息全无,浑身冰凉毫无血色,仿佛死去多时,就连随行太医也说早已无力回天。” 祁闫半扬着头,目光迷离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战场之上,“当时战事已无更多波折,父亲命我即刻快马加鞭护送凌王遗体回京,可我还未入京都便接到圣旨,原来竟是季家在朝中上奏称我祁家护主不力,是故意害凌王亡故的。” 他顿了顿,语气略有些哽咽地道,“当年你姑祖母已位至皇后,膝下惠王也已成年,我祁家世代从军,战功显赫如日中天,却因此被季家构陷引入党争,若非言太师与陈溯明察秋毫据理力争,早便尸骨无存了。可即便如此,祁氏一门,除却你姑祖母身居后位,其余全被赶至西南驻守。没想到,这一守竟是十七年啊。” 他讲完这一切,内心沉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红着眼眶眺望远处,良久才长叹一口气,道,“日后恐又要久居京中,万事都要谨言慎行。你当年离京时才三岁,对京中都不熟悉,日后我再慢慢告知于你,只你记得,我祁家与季家势不两立,有不共戴天之仇!” “是,”祁善点点头,语气亦是十分沉重地道,“孙儿谨记。” 语毕,两人都不再开口,气氛凝重之际,不远处却传来一阵语调怪异的哼唱声。 竟是冯柯将军在哼十八*。 祁善在自家祖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摸了摸头,讪讪道,“他少时为了救我磕坏了头,您知道的。” 出了青州便是京都的地界,两日后,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到达京都城门。还未靠近,便可闻人声鼎沸,祁闫走近一看,竟是皇上亲率百官于城门口迎接! 百官皆立的城门下,当朝天子站在领头处正焦乱地四处张望着,身侧的宦官则时不时为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他急忙下马,带着祁善两三步冲上去附身单膝跪地,低头道,“末将祁闫拜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当今皇上已年近古稀,多年皇宫的温养令他更显老迈,他微微上前一步,虚扶祁闫一把竟已粗气直喘,缓了缓道,“闫弟一路辛苦,无需多言,快随朕进宫去!” 语毕,他仿佛一刻都不能等了似的,急匆匆地挥手示意众人扶他坐上龙銮,又回过头急急地说道,“朕等你多时,竟浑身都不爽利了,朕先回宫,你随后便来,嗯?” 祁闫即刻便又跪下,敛目道,“是,臣恭送皇上。” 陛下先行之后,祁闫与几位旧时同僚随意点头见过,便翻身上马领着百官往皇宫中去。 祁家军大破蛮族早已传遍离国,百姓们早就对祁闫这个新鲜出炉的护国公好奇万分,趁着陛下先行街禁刚撤便一窝蜂的全涌了出来,祁闫虽在战场上凶恶如修罗,面对寻常百姓却毫无办法,只笑呵呵地吩咐着匆忙赶来的兵将动作轻柔不要伤了百姓。 祁善骑马跟在祁闫身后,听着一路上百姓们的颂扬欢呼,心中也甚是振奋,可队伍行到城中央的时候,他却听到了一堆与众不同的讨论。 祁善自幼习武耳力极好,他仔细听了听,发现旁人大多都是一些“英勇”、“健壮”、“勇猛”等用语,只前方头顶的酒楼包间里几个少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他……他的容貌。 什么“不如张御史家公子白净”,“不如刘尚书孙子清秀”,“皮肤黑得像锅底”,“远远比不上小表哥清俊贵气”,祁善越听越觉着好笑,忍不住抬头望去。 这一望可把姑娘们吓得不轻,左右两个动作迅速跑到窗棂后躲着了,只剩中间那个无处可躲,只好瞪着眼睛脸红似血地看着他。 祁善自幼在民风彪悍的西南长大,哪里见过这一面呢,红着脸的锦衣少女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鬓边雕得活灵活现的蝴蝶金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曳,仿佛活了似的,右眼角一颗小痣钩子似的拉住他的目光,端庄大气中无端透出一丝妩媚,细瞧却又更多是少女娇俏。 而后,她身后的丫鬟终于反应过来将她轻轻拉了进去,随即也将那扇雕刻着飞鸟盘旋图的窗户关上了。 祁善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片刻后他招了招手,就见冯柯将军骑着马千辛万苦地赔着笑脸挤了过来。 “将……” “听说京都贵人素来喜欢比美,你去打听打听,如今的京都第一美人是谁。” “啊?——哦。” 第三章 再遇 与宫外人声鼎沸的热闹不同,后宫之中此刻安静如同往昔,藏香弥漫的梧桐宫内,面容祥和慈爱的皇后正侧身听着面前妆容精致一身宫装的中年妇人说着话。 “父皇如今越发不像了,”那妇人道,“舅舅大败蛮族又一刻不停地回京,到了后父皇竟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匆匆忙忙地就叫回宫。我差人去问,竟说是在城墙底下坐了半晌,汗湿了衣领,正沐浴呢。” 皇后听了一通,面上不显,只淡淡道,“自十多年前开始便一直这样,何须在意呢?”她颇有深意地瞧了那妇人一眼,又道,“只要底下的儿孙臣子们办事妥当,又有什么不好呢?罢了,提这些做什么,你今日入宫怎么不把你们家容月带来呢?也好与荣安做伴。” 原来这妇人正是皇后儿媳惠王妃,她虽已年过四十,然肤色雪白美貌惊人,又着深红色宫装更显年轻,此刻她娇笑道,“母后竟还不知吗?她一大早便把荣安叫出了宫,又叫上了兵部尚书家的林小姐,此刻不知正在摘星楼的哪个包间里看舅舅入京的车队呢!” “是吗?”皇后也跟着笑起来,拍手道,“果然是个猴精!难怪今日竟都不曾见过荣安,”她擦了擦眼角,顿了顿又道,“说起荣安,上次让你留意的事可有结果了吗?” 惠王妃一听,眼神一下亮起来,伸手亲昵地勾住皇后臂弯,笑道,“母后不说我也是要厚着脸皮求的,求母后给了儿媳这个恩宠吧!” “哦?怎么说?”皇后果然问道。 “前日里,妾身回娘家与嫂嫂说话,闲谈间便说起了母后让妾身给荣安留意夫家的事。谁知,这竟叫儿媳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听见了。他知了此事,扑通一声就跪在儿媳面前,说是从前于宫宴上得见过荣安一面,自此一见倾心再不能忘,求母后您给他个机会呢!” “这……”,皇后闻言也笑起来,略微思虑却又皱眉道,“你兄长家那个,不是已经成亲多年,孩子都能跑了吗?” “哎呀,母后说的是大哥儿,”惠王妃嗔道,“我哥哥不是有个小儿子吗?名唤亦白的那个。满周岁时您也抱过的呀!他虽自幼体弱甚少出门,可前些年您大寿,他也进宫了的。再者,去年科考,他考了第一名呢!您忘了吗?” “哦——”,皇后点点头,脑海中果然浮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初生子模样来,又恍惚想起去年科考后也曾叫他母亲领着他进宫看了看,依稀记得是个眉目俊朗高挑清瘦的少年郎,虽身子弱些幸而聪明伶俐,与荣安是极为相配的,旋即踏踏实实地笑起来,道,“当真是一见倾心吗?” “是啊是啊,妾身仔细问了,他竟说若不能迎娶荣安,便宁愿一生不娶!只因真心永不可移,便不能辜负旁人。” “好!好……好啊,”皇后拍拍手,神色间皆是满意,“少年人的情谊虽不经磋磨却最是动人。他如果有心,过几日找个由头让他们见一见!还有,”她看了惠王妃一眼,又道,“如今你舅舅也回来了,也该想一想善哥儿的事了。” 惠王妃点头,眼珠一转打趣儿道,“母后何需担心善哥儿的婚事呢?林小姐知书达礼诗画精绝,更是公认的京都第一美人。难道,您还怕委屈了善哥儿不成?” 皇后点点她的额头,道,“他有什么好委屈的?我是怕委屈了林家小姐。当年祁家鼎盛时,林家绝不攀附,只因两家少夫人是闺中密友这才指腹为婚,约定日后两家若得一儿一女便结为夫妻。后祁家落败,林家也未曾相负,一直鼎力相助护持左右,此等情谊我祁家永不能忘,定要风风光光、给足脸面地将林家小姐娶进来。况,善哥儿也极好,前头朝堂里传话出来,说有闻家大郞从前的风范。” “不如,便请父皇赐婚?” “好!”皇后果然极为赞同,颔首道,“要赐婚,还要选个隆重的日子赐婚!” 二人正说着话,俱是欢喜满意的神色,门外却有宦官来报,说是护国公与世子已经入宫,因着皇上还在沐浴,便先来与皇后请安。 惠王妃一听,即刻起身行礼笑道,“恭贺母妃,如今可算阖家团圆了。” “哪里算阖家团圆呢?”皇后也笑道,“等你夫君治理好江南水患回来,才算正正经经的团团圆圆!” “是,妾身这便回家给王爷修书一封,让王爷回来。”语罢,她脚步不停被宫人领着从侧门走了,皇后目送她离开,整了整淡黄色的宫装和头饰,抬头就见门外正一前一后走进两名男子。 二人都身披战甲,身上还有些微的血腥味与肃杀之气,前者两鬓斑白胡须茂盛,苍老的脸上皱纹丛生,一条淡淡的疤痕自眼尾延伸至耳际,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紧握着腰间利剑,虽已年迈却并不佝偻,反而有气势磅礴之态。身后的青年瞧着不过双十年纪,然周身却无半分少年人的稚气,眼神清澈肤色微黄,模样竟是一等一的俊朗,他亦手握腰间利剑,脚步极稳仿佛正行走疆场,目光直视前方,眉目间透着坚毅稳重。 二人进了大厅,立刻跪地行礼道,“臣等拜见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皇后即刻便过来扶起二人,看看祁闫又看看祁善,不觉间竟落下泪来,哽咽着道,“兄长一路辛苦!” 语罢,她又拉住祁善的手,仔细看了看他,道,“善儿如今也这么大了,可还记得姑祖母吗?” 祁善闻言,便扶住皇后的手下跪道,“姑祖母慈爱,孙儿永不敢忘。多年未见,不知姑祖母安好?” “好、好,姑祖母一切都好!”皇后更觉满意,她擦擦眼泪急忙让二人落座,又吩咐宫女端上茶水点心,竟是一通兵荒马乱,待她都吩咐好,就听祁闫问道,“皇后宫中为何如此冷清?记得从前每次进宫,这里都如车水马龙一般,怎的如今竟连宫女都少了一半?” 皇后闻言,轻叹一口气,惆怅道,“祁家兴盛,自然来往的人多。况,哥哥虽常驻西南也应知道,皇上自十几年前被那小季氏伤了后,对女子是又恨又怕,不仅遣散了宫嫔侍女,竟连平日里衣食住行也只靠宦官侍奉。他虽仍给我皇后的体面,平日里却也是并不轻易相见的。” 言罢,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祁善一眼,见他神态端正并无鄙夷,又隐隐担忧地看着她,旋即便嘲讽道,“其实如此也甚好,我对他早已心灰意冷,却又恐旁的妃嫔撺掇其中。如今他不见我,却也不见旁人,平日里也只与几个孙女儿公主们亲近些,于我倒落得个清闲。” 祁闫一听,低头略略想过,果然觉得不错,便道,“也好。只你记得,如今我既重回了京,便再没有叫别人欺负了你的事,万事总有哥哥护着你。” 此言一出,兄妹间十几年未见的疏远即刻便烟消云散,皇后正要落泪,那厢却有守门的宫女进来传话,说是荣安公主与容月郡主前来请安。 皇后闻言,立即便笑起来,吩咐人叫她们进来,又对祁闫道,“这两个丫头正该来拜见你的,只一个是性子沉静不爱说话的,另一个却是个上天入地无所不做猴精儿似的丫头!” 语罢,便见门外又走进来如花似玉的两位少女来,两人亲密地牵着手,身上皆是华美精致的宫裙,又戴着同样造型精巧灵动的头饰,二者身量相当,竟如同胞姐妹一般。只左边那个仿佛更高一些,嘴角带笑,一双杏眼也跟着眯起来,双颊鼓鼓竟如山间的树鼠一般活泼可爱。另一个却更身形削瘦些,五官英气却因眼角的小痣无端添了一分娇媚,一双柳叶眼细长有神,祁善定睛一瞧,这竟是今日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姑娘! 他稳住心神,见那两个姑娘走至眼前,极为规矩地向皇后行了礼,其中那圆脸活泼些的姑娘又侧过身冲祁闫与祁善鬼灵精怪地行了一礼,“容月拜见舅祖父!拜见表哥!”礼毕,两三步撺到皇后面前歪歪扭扭地靠在皇后身上,另一个依葫芦画瓢也跟着行了礼,对着他时却微红了脸,显然是知晓他是谁的。 祁善也并不点破,面上不显地看两个女孩一左一右站到皇后两侧,竟如王母身侧的仙女儿一般。就听皇后拉着圆脸姑娘的手道,“这是你侄儿惠王的幼女京晗,年芳十五,最是个古灵精怪的!”又指了指窗边姑娘道,“这个是凌王的独女,唤作京辞,年芳十七,性子是极好的,”顿了顿,又对祁善道,“善哥儿,可见过表妹们了吗?” 祁善便装不识,又起身行礼道,“见过荣安公主,见过容月郡主。” 京晗躲在皇后身后并不接话,只京辞客气道,“于京中亦常常听闻祁家少将军英勇善战天姿聪颖,今日一见便知所言非虚。表兄多礼了。” 祁善闻言,脱口便道,“表妹谬赞。” 京辞一怔,显然未想到这少将军竟是如此顺杆子便爬的人物,便也安安静静地站到皇后身后,不再言语。 后,祁闫又问了几句惠王身体与家眷,并讲了讲凌王旧事,便领着祁善与皇后告辞,往前头去与皇上述职了。 二人述职完毕又在宫中吃了酒宴,待戌时才出宫,待终于出了宫门,冯柯将军挤上前道,“少将军,我打听到京都第一美人是谁了!” 祁善却目光直直望着前方,嘴角微扬道,“不必,我已知晓她是谁了。” 言罢,他蹬蹬马腹,一溜烟儿走了,只留冯柯将军一头雾水地待在原地,嘟囔道,“这什么意思啊?莫非少将军已经知道京都第一美人林若微与他有婚约的事了?” 第四章 中秋游(一) 第二日一早,京辞还在梳洗,就有皇后宫中的宫女们抬着两个沉甸甸的箱子来了,领头的那个行礼道,“禀殿下,舅老爷说昨日进宫匆忙,见了您与郡主也无礼相送,因此今日一大早便命世子爷挑选了礼物送进宫来,权当是给您的见面礼,”说罢,她将箱盖揭开与京辞瞧了瞧,又道,“宫外惠王处、平王处并几位长辈公主王爷处也俱是得了的。” 京辞闻言心中了然,便伸手摸了摸箱中的锦缎,道,“浮光锦乃蜀地特产,一年只产十匹向来是专供皇室,看来舅祖父这次是下血本了,”她笑了笑,又道,“世子爷回去了吗?” “不曾呢,”那侍女见京辞笑了,便也跟着笑道,“娘娘留了世子爷用早膳,算准了时间才叫奴婢来的,说请殿下过去一同用膳。” 京辞沉吟半刻,便道“好”,又亲自选了一件大红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换上,这才匆匆往皇后处赶去,只见满桌的膳食都已上齐,桌边却只有祁善一人。 京辞正想开口,掌膳的宫女便行礼道,“皇上派人请娘娘去御书房说话了,让殿下与世子爷一同先用膳。” 祁善也起身行礼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京辞便回礼道,“将军多礼。” 祁善闻言一怔,却并不多话,只待京辞坐下后也跟着坐下,两人一时无话。 饭后,京辞净了手,恭恭敬敬对祁善行了一礼,道,“烦将军带话,大将军送的礼物我很是喜欢,多谢大将军了。” 祁善又急忙回礼,目送京辞回去后,回头瞧了瞧桌面,又留了话,便也出宫去了。 午膳后,京辞又来请安,这才终于见了皇后,却听她道,“今日陛下宣见本宫,竟是为了中秋的事。这中秋之后便要秋猎,再然后又是过年又是元宵的,都堆在一块儿竟叫宫中都忙得不行,再有今年虽赢了蛮人,却也用进去不少银钱军饷。你皇祖父的意思,莫不如中秋便简略办办,也好留出时间精力去弄秋猎和年节的事。” “如此也好,”京辞仔细听了,眯着眼笑道,“年年中秋都让百官入宫,反倒让他们不能一家团圆了。今年简素些,众人领了赏便回去吧,再叫王叔王婶们都进宫来,咱们一家团圆?” “正是如此,”皇后点头,又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促狭道,“只是谁要你留在宫里呢?叫上容月和林家姑娘,并几个表哥表弟的,一起去玩耍一番岂不妙哉?” 到了中秋这日,天色将暮之时果然便有人来接了,京辞走出房门一看,来者竟是祁善。 因着皇后吩咐了要出行从简,京辞便未坐平日里的公主车架,只是祁家一屋子男人,竟连车架都是极大极高的,京辞使劲垫脚却仍上不去。正为难着,一只手臂却悄悄地伸了过来,京辞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望向别处的祁善,一咬唇撑住他的手臂上了车。 二人一路上却都无话,京辞坐在车里有意想说声多谢,却终究还是没有言语,待马车行驶到惠王府时,对面却稳稳驶过来一辆挂着林家牌子的更小些的马车,两辆车一同停在惠王府,祁善又下马扶住京辞下车,另一边马车里也走下来一位妙龄少女。 那女子身着浅蓝色衣衫,鬓边一朵素色宫花,衬得肤色雪白眉目如画,她面容精致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又身材高挑如弱柳扶风,正是京都第一美人林若微。 林若微一眼便瞧见了京辞,还未靠近便听府中传来了京晗的声音,她自门内走出来,装模作样地给京辞行礼道,“拜见荣安公主!荣安公主让人好等。”又转过头,对着林若微道,“拜见林家二小姐,二小姐也叫本郡主好等。” 两人闻言相视一笑,便一同对京晗行礼道,“小女给郡主殿下请安,郡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宽恕一二罢?” 言罢,三个姑娘一同笑起来,嘻嘻哈哈地挽住了手,又见惠王妃也从府中走出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位少年,笑骂道,“容月不得胡闹!”又指了指身侧的两位少年并祁善对三人道,“今日便让这三位少年郎给你们充当一回侍卫如何?中秋人多,可莫要走散了,今日热闹,也不必赶着回来。” 众人便都答好,三位姑娘上了祁家马车,三位少年便都骑马跟着,几人拜别了惠王妃正要出发,就见侧门处悠哉悠哉出来一匹马,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少年。 京晗撩起帘子,喊道,“二哥,你往何处去!” 那少年闻着声音看过来,仿佛并不知他们一行人在此处似的,道,“母亲想吃珍宝斋的糕点,我去买一些回来。” “珍宝斋?”京晗想一想,便道,“我们正好也要往那边去,一路吧。” 白衣翩翩的公子闻言,果然便道,“也好。” 京晗便又放下帘子,身子一转就看到两个小姐妹正用帕子捂着嘴偷笑她,便羞红了脸道,“你们笑什么!” “有些人的小情郎正呷醋呢”林若微边说,边掀开帘子指了指马车外正一脸严肃的容宣,笑道,“你瞧,他还不高兴呢!”说完,竟哈哈直笑滚到京辞怀里去了。 原来,车外骑马的四位青年中,略矮一些的便是从小与京晗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号称“京城百晓生”的临阳候世子容宣,四人年龄相当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身量相当的两位中,着白衣者是京晗的二哥,惠王府庶子师敬亭,着灰衣者姓江名亦白,正是惠王妃兄长之子,他身量削瘦肤色苍白,概因自幼体弱多病不曾出门见客,直到这些年才慢慢好转,参与科考后便入了吏部任职,却与众人都不相熟。 二人笑了好一阵,便渐渐停下来,林若微坐起来又道,“你这个二哥倒是个纯孝之人,每次咱们出去游玩竟大多时候都能遇见他,不是给侧妃买点心就是给侧妃找寻字画。” “那是自然,”京晗道,“侧妃姨娘出身西南顾氏,满京都里合她口味的就珍宝斋一家,她不能出府,便只能让二哥给她买回去了。” “顾侧妃恭顺温柔,四堂哥孝顺谦和,”京辞整整衣摆,抬头打趣道,“四皇婶连庶子都教养得这样好,怎么你倒是个牙尖嘴利胆大包天的主儿呢?” 三人亲如姐妹,时常这样打趣玩闹,京晗倒也不恼,只羞红了脸道,“好!你们都这样说我,我出去和容宣哥哥一并骑马好了!”说罢,便掀起门帘要往外走,林若微又急忙探起身来搂住她往京辞身侧倒去,三人竟又滚作一团,幸好祁家的马车宽阔牢固,却也弄得摇摇晃晃的,容宣骑着马上前敲敲车壁,低声道,“晗妹妹,注意安全啊——” 马车里便即刻安静了,时而传出几声压抑不住的闷笑,良久,京晗幽幽道,“知道了。” 第五章 中秋游(二) 中秋佳节街上竟是热闹非凡,一行人到了西街便都改换步行,京晗挤在两人中间,一左一右拉着小姐妹的手低声道,“你们回头瞧,四个人里果然还是容宣哥哥和亦白表哥最是英俊呢,二哥也不错,就是衣服太素了些,只善表哥啧啧啧……” 二人回头望了一望,京辞转头便赏了京晗一个暴栗,“你就是欺负祁家表哥话少罢,还敢不敢胡说?” 京晗捂着头,急忙狡辩道,“哪里胡说呢,亦白表哥五官精致,容宣哥哥少年意气,二哥也是风度翩翩,只有善表哥,”她回头飞快地瞅了瞅身后正闲逛着的四位哥哥,极小声地说道,“又黑又高,身材壮实像兽苑里的大黑熊!”她说完话,怕极了京辞又打她,竟窜到了容宣背后,叫道,“容宣哥哥救我!” 容宣闻言,便上前一步极为配合地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眸子亮晶晶地,仿佛星子落入其中。 京晗躲了半晌,见京辞抖着手帕指着她竟无可奈何,便神气地吐了吐舌头,转头看看江亦白,疑惑道,“亦白表哥,你今日是抽风了吗?怎地嘴巴咧得这样大?”又抬头冲着师敬亭与林若微的方向毒舌道,“二哥,你白衣飘飘的,倒衬得若微像你的丫鬟了!”她快活地说了一通,惹得大家都要打她,容宣讲不出开脱的话只好护着她求饶。 众人喧闹之际,江亦白却趁着无人关注,慢慢走向京辞,微红着脸定定地望着她道,“臣吏部侍郎江亦白见过殿下,”顿了顿,他又张口,鼓足了勇气般木讷道,“殿、殿下穿粉色好、好看……比别人都好看”,他自觉失礼,又急忙道,“我不、不是,我……唐突殿下了。” 京辞一怔,低头正好见了身上的粉色儒裙,她红着脸抬头看着面前忐忑不安的少年,仿佛周遭都静止了一般,然终究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羞涩一笑急匆匆地跑开了。 几人尽情玩闹了一阵,便都提议找个地方坐一坐,祁善道,“冯柯已在前头订好了吃食房间。” “冯柯?”容宣便道,“是那个和你们一同上京,也封了英勇将军的冯柯吗?”,他见师敬亭等人都看过来,便道,“此人是个能说会道的,祁家如今掌管京都三军,他在军中很吃得开。” 众人便都了然,也知此人是祁善心腹定当办事妥帖,便一起往锣市街去,途径珍宝斋时,师敬亭向众人告别,不经意间随口道,“听说墨书斋新到了一本《簪花游记》,仿佛是前朝哪位夫子著作的……” “前朝李夫子!”林若微张口便道。 《簪花游记》是前朝夫子李眠眠经数十年游历所著,其中详细记载了所经之地的风景习俗和女子的行装打扮,十分受京都女子欢迎,林若微找寻许久不得,现如今便有些走不动路了,嗫嚅道,“那我……” “哎呀,你去吧!”京晗了然道,“去吧去吧。二哥,待会儿你送若微过来好吗?” 师敬亭颔首,二人便先去了珍宝斋挑选糕点。 其余人继续前行,正到罗雀街时,街上行人越发多了起来,京辞心不在焉地走着,身侧京晗忙着与容宣玩闹也未曾留意,没想到片刻间两人竟被人群挤散了,京辞回神正想回到那方正招着手的京晗旁边去,耳边却传来了一阵阵惊呼声,她转头看去,一男子骑着马正飞快往她这边奔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京辞今日的裙子华美大方却不利行走,她呆在原地眼睁睁瞧着那马越来越近,想动却动不了。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旋即她被人抱着退到了路边,而后骏马自她眼前奔过,带着浓浓的酒气。 她抬头,是祁善。 他眼眸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仿佛一汪清水,其中倒映着她略有些惊慌苍白的脸庞,身侧众人喳闹之际,他开口道,“殿下可无碍?” “嗯……嗯,”京辞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回神道,“我没事,多谢将军。” “三姐姐!你没事吧?”那边,京晗被容宣护着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担忧的江亦白,她脚步匆匆过来扶住京辞,惊魂未定地道,“三姐姐,你可伤到哪里了吗?” 京辞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无事,这次……”,她看了祁善一眼又道,“多亏祁将军了。” 京晗闻言急忙对祁善道,“多谢表哥,表哥威武!” 祁善点点头并未多言,只对着容宣和江亦白道,“可看清是谁了吗?” 容宣摇头,言道自己只顾护着京晗去了,江亦白却语气沉沉道,“是平王五子师敬琮。” “竟是他?”容宣厌恶道,“那便对了。”他见祁善竟有些不解,想起此人是刚刚回京的,便低声解释道,“师敬琮乃平王幺子,出生之时京都十里之内百兽齐号,国师夜观星象算出其乃真仙降世尊贵非凡,因此极受皇上与平王宠爱,自幼横行霸道惯了,仗着天子娇惯,谁都不放在眼里。莫说闹市骑马乱行,就连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也是做得出来的。” “对啊对啊,”京晗也附和道,“如此行事,丢尽了皇室的脸面,简直不配为皇家子,看我回去修书一封,让父王回来好好教训他!” 京辞闻言又拉住她劝道,“你何必为了他费功夫呢?中秋佳节闹市纵马,平王叔教子无方,明日有的是御史参奏。” 江亦白认同地点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京辞一眼,附议道,“明日我也会参他一本,你受了惊吓,就该讨回公道的。” 几人说了会儿话,看着街上又恢复了热闹,便又继续往前走去,三位少年自觉地将姑娘们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挤出路来。 众人走走停停终于到了锣市街街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更加喧闹的叫嚷声,正疑惑着,就见街口处跑出来一男一女,身后还跟着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 几人定睛一瞧,那男子瞧着极为年轻,一身灰色布衣样饰普通,细看胸口背上竟还有几个脚印,边角灰扑扑的,浑身无半点贵重物品。而那女子却身穿华美锦衣,一整套白玉雕琢的钗环耳坠在月色下更显朦胧精巧,她面容清冷皎洁如云间月,奔走间发丝摇曳,神色却并不慌乱,反观那男子却眉头紧蹙,鬓角杂乱,颇为狼狈。 容宣仔细瞧了瞧,疑惑道,“哎!这……这不正是冯柯小将军吗?他怎么会和棠小姐在一起?祁兄,你看……” 他侧身正要问祁善,就见他已大步上前,道,“冯柯!” 那厢,冯柯拉着棠宛月一通乱跑,正不知所措之际竟恍然听到了自家少将军的声音,他闻声望来,立刻双目发光,略带哭腔道,“少将军!救命啊——” 第六章 中秋游(三) 此言一出,众人即刻便上前围住了二人,还未来得急询问缘由,一道傲气十足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正是师敬琮的声音,他道,“去!给本公子绑了他们!带回平王府,本公子要严审!” 众家丁一听,原本已渐渐停下的脚步再次行动起来,举着棍棒便向他们靠拢,街上百姓畏惧平王府权势皆不敢上前,眼看着家丁已渐成围困之势,祁善上前一步站在冯柯身侧,又有容宣道,“放肆!公主与郡主在此,尔等还不退下!” 此言一出,家丁们又踌躇着慢了脚步,两个管事的伸着头借着月光仔细瞧了瞧被众人护在中间的京辞与京晗一眼,见二人年龄虽小,周身气度却实非常人,又见面前三位公子皆身着华服气宇轩昂,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当下对视一眼心中打了退堂鼓,正想退下就听师敬琮又道,“放肆?我看你才是放肆!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 他边说着话,边分开人群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群衣着精贵的少年,少年们瞧着稚气未脱皆摇摇晃晃满身酒气,师敬琮走到人群中间,一眼便瞧见了冯柯与棠宛月,他甩了甩手,憎恶地瞪了二人一眼,目光转到京辞京晗二人身上时,倒有些殷勤地道,“我说是哪些个公主郡主,没承想竟是二位堂姐。怎么,今日上街,林家小姐没来吗?” 他一张口京晗便知是要问若微的,当即更加后悔没有带上几个丫鬟侍卫镇场子,便冷哼一声拉着京辞的手转了转身子,并不回话。 师敬琮受了顿冷待,立刻便想发火,却又想起母亲日日叮嘱别与这两个堂姐争执,努力忍住怒气对容宣道,“姓容的,今日两位堂姐在,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无礼了,识相些就别管这些事!” 说罢,他伸手想去拉棠宛月,却叫冯柯将棠宛月一拉扯到了身后,师敬琮见壮更加气急败坏,死死看他一眼,扯下腰间短鞭随手就要打过去,却突然被人拽住了鞭子。 他顺着那手一看,竟是一直沉默着的祁善,祁家军入城时他也到场,又时常听父王说护国公世子祁善武功高强心思缜密,颇有从前闻家大郞闻博之风,当下便认出了他,却仍不在意的道,“哟,我说是谁,竟是祁世子驾到!只是不知,这贼人是世子何人,竟如此相护!” 祁善使力扯过鞭子扔在一旁,冷冷答道,“此乃皇上亲封的正五品英勇将军,祁家军前锋冯柯。你,待如何?” 他虽年轻却纵横沙场有些日子了,此刻不怒自威气势非凡,当即糊得师敬琮身后一众酒肉子弟双腿打颤,只师敬琮强撑道,“英勇将军又如何?他打了颂言,如今又伤了我,难道还算了不成!”他边说话边从身后的人群中拉出一个蓝衣少年,又扭了扭手腕,露出有些许红了的手背,道,“今日我定要把他带回平王府的!我倒要看看,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噗嗤——” 众人听了他一通辩白,险些就信了他的鬼话,却突然听到围观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纷纷抬头望去,只见人群前方一名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冷笑道,“若论王法,岂非要将你千刀万剐?” 这少年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比之祁善要略矮一些但却并不削瘦,五官英朗出众,一身黑衣做工精细,衣摆处用金线细细绣着云纹,他双手背于身后,气势瞧着竟与祁善不相上下,只听他又道,“也不必麻烦平王了,今日我既见了,便亲自送你一程如何?” 祁善不认此人,正欲开口便听容宣细声道,“祁兄入京多日,想必常常听人说起闻家大郞闻博吧?”他见祁善点头,又道,“这便是闻博的亲弟弟闻骁,满京都里师敬琮唯一的克星。” 果然就听师敬琮道,“姓闻的!怎么哪儿都有你!你这鼻子莫不是属狗的吧!” “我若属狗,那你是什么?再者,”闻骁话锋一转,目光瞟过棠宛月一瞬,冷冷对师敬琮道,“我说过,不准你出现在闻家人面前。” “我……” “未过门的也算。” “你……” “见了面相了亲的也算。” “可……”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的手剁了。” 闻言,师敬琮心中暗恨流年不利今日定与闻家犯冲,却实在不敢与闻骁叫板,只好回头狠狠瞪了那许颂言一眼,狂声道,“听见没有!你无事招惹她做甚!走!”语罢,一挥袖怒气冲冲地带着人走了。 这边,冯柯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见这小少年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师敬琮一干人,忍不住道,“多谢这位英雄!不知……” “松开。”就听闻骁冷冷言道。 冯柯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竟还紧紧握着棠宛月的手,急忙松了手,一张脸涨红着道,“对对对不住,唐突姑娘了。”说着,他又大概解释一番方才之事的始末缘由。 原来,今日他奉祁善之命去摘星楼订下位子酒席,可才到摘星楼门口,就看见一位蓝衣男子——便是方才的许颂言喝醉了酒正在纠缠着棠宛月,他看不过去上前制止了许颂言,谁知二人推搡之间竟动了手,那许颂言挨了打自然不服气,便立刻派人去请了师敬琮来。 “大将军一向教导我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道,“再说我如今也是将军了,那里能看着这平民姑娘被官宦子弟欺负呢?” “那你就没问问,你救的这位平民姑娘是京城那一家的?”京晗白了他一眼,幽幽道。 “这……” “宛月拜见荣安公主,拜见容月郡主,”棠宛月闻言却并不气恼,侧身对京辞京晗恭敬行礼,又对祁善众人道,“多谢诸位相救,今日之恩没齿难忘,”最后才回头对冯柯行了一礼道,“堂宛月多谢公子相救” 冯柯粗汉一名,到这时才隐隐察觉到棠宛月身份不同一般,他偷偷看了祁善一眼,见他闭言不发显然是不打算解救自己的,忙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棠小姐客气了。” “既不必客气,便走吧,”闻骁脚步未动,语气不善地道,“来人,送棠小姐回府。”言罢,身后立刻便走出来个黑衣小厮,及其规矩地走到棠宛月面前,伸手道,“已备好马车,请棠小姐移步回府。” “这……” 冯柯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容宣急忙拉住了手臂制止了,他一转头,就见棠宛月冲他微微一笑,却还是跟着那小厮走了,闻骁见状,也冲他们拱拱手一路走了。 待他们走得远了,众人商量一番发现都没了继续游玩的心思,便决定原路返回去找林若微与师敬亭。 走了好一阵,冯柯才在众人不怀好意略带戏谑地目光中愣愣问道,“敢问这、这……这个棠小姐是何来路啊?” 容宣便笑道,“冯将军果然有侠士风范,什么都不知道便敢在京都中英雄救美,”他抬头看了看前方挽着手正在说话的京辞与京晗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位棠小姐便是七皇子的生母——名燥京城的小季妃未入宫前所生的女儿,如今季家的家主乃她外祖母的嫡出兄长。她生父早亡,祖父与外祖两家嫌弃她们母女不祥竟不肯收留,辗转之下便回了季家。后她母亲听闻平王生母季妃有恙入宫探望,谁知竟被皇上看中强行接入了宫,而她便被留在了季家。再后来,她母亲毒害皇上,与季妃一道被赐死,她却得季家庇护活了下来。”顿了顿,他又道,“早便听闻季家想让她嫁给闻家大郎闻博,好拉拢闻家。看今日闻骁的态度,未曾想这竟是真的。” “哎,不对啊!”听到此处,冯柯诧异道,“我们虽入京不久,却也常常听人说起闻家大少爷的事,听说与少将军一样也是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他见祁善赞同附议,便继续道,“怎么会答应娶……娶这样的女子呢?” “要不怎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容宣给他一个“你竟如此蠢笨”的眼神,继续道,“再威名赫赫又如何呢?五年前我大离与北狄一役,他痛失双亲又身受重伤,虽最后侥幸赢了北狄,却落了个双目失明且再不能行走的下场,钟其一生都要与黑暗与座椅为伍。而这棠宛月虽出身为人诟病,但好歹也是个健全之人,况你也瞧见了,”容宣用手肘怼怼冯柯,打趣道,“那可是与林若微不相上下的难得的美人!” 第七章 中秋游(四) “宣弟,慎言,”江亦白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声道,“如此言论,恐有损棠小姐清誉。” 容宣闻言果然也正色道,“对对对!我该打该打。诸位听了也就忘了吧,莫要外传。” 几人便都点头不再言语,片刻后就遇见了已买好糕点书籍的师敬亭与林若微二人。 京晗上前挽住林若微的手,道,“若微,幸好你没跟着一路,你不知,我们在前方竟遇见二伯父家的师敬琮了。” “他?”林若微也蹙眉,道,“他又作甚?莫非是又做什么坏事了?” “这你便要问问冯柯将军了,”京晗回头指了指正摸着后脑勺傻笑的冯柯,低声笑道,“大堂哥的小舅子,就是许家那个许颂言,喝醉了酒要调戏季家的棠宛月,被他英雄救美给打了一顿,气不过就把师敬琮找来了呗!” 林若微听了也笑起来,看冯柯的目光中旋即便带上了几分赞赏,打趣道,“如此说来,可不是人师敬琮故意来找麻烦了?” “那他还险些撞了三姐姐呢!”京晗又道,“若不是善表哥动作敏捷,三姐姐差点就受伤了。” “是吗?”林若微心中一惊,忙仔细询问了京辞有没有受伤后才放下心来,道,“好啊,我买本书的功夫,竟错过了两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言罢,众人都笑起来,待上了马车又是好一通玩闹,谈笑间便到了惠王府,就见府门前又停了一辆车盖华美雕花精致大方的马车,车上挂了凌王府的牌子,车旁的嬷嬷与车夫两人目不斜视动作规矩,正是凌王府多年的旧仆。 京辞见状,便道,“我平时甚少出宫,王府里的嬷嬷管事们都极念我的。” 正说着,那嬷嬷便领着车夫走了过来,仔细把凳子放好扶住京辞下车,冲着众人规规矩矩行礼道,“给诸位少爷小姐们请安,”又对京辞道,“已经叫人回禀了惠王妃,王妃吩咐,夜已深了,让您不必再去告辞了。” 京辞便颔首,转身对众人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言罢,嬷嬷便扶着京辞进了凌王府的马车,待京辞从窗口与众人挥别之后,嬷嬷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盅姜汤递给京辞,语气慈爱祥和道,“入秋了天凉,殿下喝碗姜汤驱驱寒。” 京辞闻言,伸手接了盅子捧住,一口一口地喝了小半盅,就听嬷嬷又道,“今日那马可吓着殿下没有?” “没有,”京辞摇摇头,把盅子还给嬷嬷,道,“我知道,凡我出宫,陈嬷嬷和刘管事一定会派人偷偷保护我的,只是事发突然,”她身子一歪,亲昵地靠在陈嬷嬷身上,“可我才不怕呢。” 她伸手勾住陈嬷嬷腰间的牌子,玩了好一会儿后随口小声问道,“嬷嬷,您知道江亦白吗?” “江亦白?”陈嬷嬷思索片刻,道,“是惠王妃兄长家的幼子,如今任吏部侍郎的那位江亦白江公子吗?”她见京辞颔首,便又道,“这位江公子据说自幼体弱多病甚少出门见客,直到近几年才慢慢好转,只是他学问极好,曾中过科考头名,又出身大族,年纪轻轻便做了侍郎,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京辞低头想了想,眼珠一转又问道,“那祁小将军呢?他又如何?” “祁小将军?”陈嬷嬷摸摸她的头,笑道,“殿下说的莫不是护国公世子吧?他啊……京都里人人都说那是有闻家大郞风范的新将呢。可是叫奴婢说,闻家大郞怕是并不如他。” 她见京辞抬头不解地望着她,便又道,“闻家大郎骁勇善战天姿聪颖,可祁世子在这之上更多了份稳重与知进退。他如此年轻便军功显赫,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懂得收敛锋芒圆滑处世,又不卑不亢未失大将风度,实非等闲之辈。这闻家大少爷若是鼎盛之时,当可与他相较,只是如今……却不可相比了。” 陈嬷嬷长叹一口气,惋惜道,“若是闻大少爷风采依旧,倒是与我们殿下极为相配的,只可惜啊……不过,他们家不是还有个小少爷吗?叫闻骁的!与咱们殿下……” “嬷嬷!你胡说什么!我不理你了!” 京辞听了一晌都未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见陈嬷嬷竟开始胡说起来,忙娇喝一声,羞红了脸埋进陈嬷嬷怀里不再说话。 陈嬷嬷也自觉失言,忙住了口,又一下一下哄小孩儿似的拍着京辞的背,一路安安静静地往凌王府去了。 却说这边,伴着马车咯吱咯吱地声响,棠宛月也到了季府,她一下马车,便见堂兄季言之黑着脸已在府门口等候多时,见她下车,立刻喝道,“中秋之日你不在府中,跑去哪里鬼混了!丫鬟也不带,倒好似我季家苛待了你似的!” 棠宛月早已习惯了这些令人恼怒的言语,面色不改地道,“今日中秋,我给母亲送盏河灯。堂兄若有时间恼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见平王府与许家的人吧。” “什么意思?” “今日我上街,险些被许颂言和师敬琮欺辱,”她目光暗了暗,却只道,“幸好闻家小少爷路过,帮了我的忙,又派人送我回来。”她说着,便指了指正准备掉头回去的闻家马车,见季言之眸子发光仿佛看见了金子一般,又道,“师敬琮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堂兄不如替我想想对策。” 季言之却自动忽略了这些话,只目光发直地盯着闻家的马车道,“真是闻骁为你出的头?他人呢?” 棠宛月提起裙摆,自顾自进了府,冷冷道,“他自然是回闻家了。堂兄若不信,大可自己去问,只是我累了,先回房了。” 好半晌,季言之才回神,他跺跺脚,来不及去计较棠宛月的无礼,转身飞快地往前院书房跑去。 穿过一片漆黑的花园,此刻仍灯火通明的书房内,白发苍苍的季家家主季明桓与其子刑部尚书季远达坐在桌边,细细听了季言之的禀告。 片刻后,季远达对季言之道,“言之,你即刻派人去打听打听此事真假。” “不必!”季明桓开口拦住了正准备出门的季言之,道,“此事牵连甚广,她既敢说与我们,便定是真的。只是,她一向并不喜欢闻博与闻家,这次却愿意承了闻骁的好意,倒仿佛是有妥协的意思。” “父亲是说……” “不错,”季明桓抚须,沉吟道,“闻博如今虽是个废人,但手中仍握着二十万镇北军马,咱们打着宛月对他恋慕许久的假名头才得以与他接近,可若是宛月不配合,日后说破了嘴,反倒容易与闻家为敌。”言罢,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季家这一辈竟一个女儿都没有,否则也不至于要用宛月这颗废棋。” “不错,”季远达附议道,“她母亲是个不听话的,平日里我瞧着她清高不驯难以掌控的样子,竟与她母亲十分相似。父亲,”他担忧道,“您觉得,将她嫁入闻家真为上策吗?” “上策与否并不重要,”季明桓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微微闭眼嗅了嗅空气中的桂花香味,片刻后回头道,“远达你记着,如今是闻博缺一个夫人,而我季家恰好有一个女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闻家夫人出自季家,只要闻博为我季氏所用,旁的,都无需在意。” 第八章 送灯 窗外的夜已极深了,空气中或淡或浓的桂花香气顺着院墙飘向远处,祁善与冯柯骑着马又拐过一道围墙便到了护国公府。 二人下马,一回身便看见护国公祁闫背着手站在大门旁,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祁善上前一步,问道,“夜深了,祖父在此处做甚?” 祁闫便道,“方才你林伯父来了,我才送他走便听到街边有马儿的声音,一想便是你们回来了。” 这林伯父便是林若微的父亲——兵部尚书林启寒,他年轻时曾在祁闫手下任职,与祁善父亲引为知己,两家一向交好。 祁善微微颔首,道,“天凉,先回屋吧。” 三人便一同进了府,祁闫侧头看着祁善,意有所指地问道,“怎么样,今日玩得高兴吗?” “高兴高兴!”祁善低头不语,冯柯见状便抢着道,“少将军高兴着呢!” 说着,他与祁闫对了个眼神,高声道,“林小姐啊,美得和天仙似的!” “是吗!”祁闫也道,“哎呀,如此莫不是与善儿极为相配?!” “回将军,正是天作之合!” 二人一唱一和聊得畅快,却始终不见祁善回话,眼看马上就要到祁善住处,祁闫终于忍不住拍了拍祁善肩膀,道,“善儿,你觉得呢?” “啊?”就见祁善一惊,抬头懵懵懂懂地看向祁闫,一头雾水地道,“祖父说甚?” “额……无事。” “那好,”祁善快走两步,立于门前恭敬行礼道,“孙子先回房了。夜凉,祖父早些安置吧。”说完,他便自顾自回了房,显然是并不知晓与林若微的事的。 祁闫见他如此捂住心口后退两步,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这这这……竟是连婚姻大事都不上心吗!” “将军莫气!”冯柯将军不但会英雄救美,也极会尊老爱幼的,他连忙扶住祁闫,毛遂自荐道,“莫气莫气,少将军不中用,这不还有我呢嘛,将军喜欢做媒,就给我做呗!” “你?”祁闫闻言立刻站直了身子,仔细瞧了瞧这个与祁善一同长大亲如兄弟的小子,见他虽不如亲孙儿祁善乃人中龙凤,但也是英俊非凡大方直率的,眼下又极为奉承眼巴巴地瞧着他,仿佛极为听话的样子,心中便十分满意起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一老一少歪歪扭扭地走着,道,“好!就给你做个媒!说来听听,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嗯……高的!白的!别太瘦……家境出身都好说,哦!要是有林小姐那么好看就更好了!” 第二日一早,京辞刚刚用了早膳,陈嬷嬷便领着刘管事来说话了。 刘管事年近五十,最是个心宽体胖的性子,他微弯着腰靠近京辞,低声道,“殿下,前头刚出来的消息,平王一早便被几位御史一起弹劾,说是教子无方难担大任。” “然后呢?”京辞漱了漱口,问道。 “皇上原本并不在意,可后来吏部江侍郎出列,说了昨晚师敬琮闹市纵马并围堵世子公主们的事,又说了您差点被伤,皇上当即便上心了。”他捂着嘴笑了笑,又道,“不上心也不行,杨御史等人听说您受了惊吓,气愤不平言辞激烈,直说得平王无地自容,当时便自请受罚。” 京辞与陈嬷嬷闻言也都笑起来,陈嬷嬷道,“本该如此的,打量着咱们殿下没靠山似的,一个个的都敢来惹,也不想想,哪次是讨了好的。” 刘管事点点头,附议道,“正是如此。这回皇上下令,平王教子无方于王府思过,连秋猎都不必去了,师敬琮毫无礼数狂放任性,罚三十大板,另送往福安寺静心思悟。” “福安寺?是七皇叔待的那个吗?” “正是呢,”陈嬷嬷颔首,招呼丫鬟进来收拾桌子,又道,“这福安寺名为寺,其实就是皇亲国戚们犯事了关起来思过的小黑屋,跟从前的宗人府似的。听说里面的僧侣道姑全是会武的,谁不听话当即便动手,打伤打残都是常事。” “这般吓人?” “当……” “陈嬷嬷,你快别说了,”刘管事虎着脸道,“小心吓着殿下,”顿了顿,他又笑眯眯地道,“过几日便要秋猎,殿下今年去吗?” “自是要去的,”京辞起身走到铜镜前坐下,照了照镜子道,“年年都去,今年怎能缺席呢?只是我又不会骑马,今年又是在帐子里呆坐着了。” “那奴婢今年给殿下多准备几本话本子?” 陈嬷嬷见京辞闻言果然高兴起来,又见刘管事努了努嘴,便会意一同出了房门,悄声道,“你做甚?” 刘管事左右瞧了瞧,也细声道,“宫中传出消息来,说皇后娘娘有意让惠王妃给殿下与今日帮忙说话的江侍郎做媒,且听说是江侍郎先中意咱们殿下的。” “这……”陈嬷嬷蹙眉道,“昨晚殿下也问了我这江侍郎的事,我没细想,还以为只是好奇呢。” “啧,你这,”刘管事瞅她一眼,又道,“如此大事你怎么不与我说呢!” “我哪里想那么多了,再说,这殿下不仅问了江侍郎,还问了护国公世子祁善呢!” “啊?这这这……哎哟,不行,”刘管事扶额,“我得赶快回去给老爷飞鸽传书,好好讲一讲!” 午膳刚过,宫中便来了马车接京辞,陈嬷嬷依依不舍地送京辞上了马车,又细细地嘱咐了她记得添衣吃饭这才放她离开。 京辞一回宫,便见诺大的公主苑中堆满礼物,一问才知有皇上和皇后送来安慰的,有平王府和许家季家送来赔罪的,还有惠王府京晗得了礼送来共享的。而这其中,一只画工精美游鱼栩栩如生的河灯稳稳当当地放在所有礼物的上头,一眼便能瞧见。 京辞拎起河灯,还未开口,贴身宫女芙蕖便凑了上来,道,“殿下,这是惠王妃侄子吏部侍郎江亦白江公子送来的,”她见京辞怔怔地只顾着发愣,便又凑近了些,贴着京辞耳朵道,“江公子说,昨晚没能陪殿下放成河灯,今天特来补上。嘻嘻。” 京辞性子软,又因芙蕖是陈嬷嬷的亲侄女,平日里嬉笑玩闹惯了,她放下河灯,伸手便要去抓她,又努力做出一副凶凶的样子来,笑骂道,“好你个坏芙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芙蕖也并不怕她,趁她靠近了又小声说道,“奴婢可听说了,江侍郎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好得很呐!” “你!哼——” 第九章 秋猎(一) 中秋后,宫中各处便开始准备秋猎的事宜,地址日期都与往年相同,而在出发前,朝中传出消息,蛮族送来的质子已到京都。 早秋的御花园中,牡丹芍药一类已换成了秋菊,京晗东瞅瞅西瞅瞅,颇有些无聊地道,“这秋猎还有多久啊?我都等得不耐烦了。诶!三姐姐,你听说了吗?蛮族送来的质子都到京都了。” “是吗?”京辞捧起一盆白菊仔细观赏了番,随口道。 “是呀是呀,”京晗见她不感兴趣,忙道,“听二哥说,这蛮族的质子长得甚是好看呢!” 身后的宫人闻言相视一笑,京辞也憋着笑道,“上次是哪位堂哥与你说的小祁将军貌比潘安来着?” “你快别说了!我已经写信告过大哥的状了,可他又说他在西南见善表哥时,善表哥才十四岁,正是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时候,再说了,”她揪下一瓣菊叶,愤愤道,“这回可是二哥亲眼瞧见的!” “亲眼瞧见的?在哪?” “这你就不知了吧,”京晗扔掉叶子,靠近京辞耳边,笑道,“这质子昨日便入京了,皇祖父派礼部侍郎招待他,二哥偷偷跟着去看热闹了,”她拉着京辞快走了两步,左右瞧了瞧又道,“我还听二哥说,皇祖父说了,因着大胜蛮族的事,今年秋猎要办得更隆重些,故而吩咐了质子不必急着入宫,先在四方馆住着,等秋猎完了再进宫觐见。” “这……” “还有还有,这蛮族送质子到京的车队昨夜便赶着走了,现如今就他一人待在四方馆里。” “蛮族乃他本族,怎如此做派?”京辞挑眉道。 “这谁知道呢,”京辞又道,“不过我听说啊,这个大皇子的生母并非蛮族,他一出生就极不受宠。这次舅祖父在战场上抓了蛮族两位皇子,蛮族却派他做质子,竟可见一斑。” “不错,”京辞点点头,“自古便没有做了别国质子的皇子能继承皇位的,他如今算是被蛮族皇室舍弃了吧。” 京晗也点点头,旋即又道,“哎呀,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三姐姐,等他入宫的时候,咱们……” “休想!”京辞张口打断她,故作严厉道,“在宫外便算了,在宫里也敢放肆吗?” “好好好,不看便是了!”京晗笑眯眯地讨饶,又伸手去拉她,边走边道,“三姐姐,这次秋猎你坐宫里的马车,还是凌王府的?” “都可以,怎么?” “三姐姐,那咱们叫上若微一起坐凌王府的吧,”她懒洋洋地靠在京辞身上,又道,“凌王府的马车又大又软,比宫里的还舒服!” 到了秋猎这一日,三人果然便一同坐了凌王府的马车,趁着马车里没别人,京晗大咧咧地躺着,道,“皇祖父果然是最疼三姐姐了,这马车平日里三姐姐都用不着,却也修这么好,惠王府里我常坐的那辆,漆都快掉完了。” 说着,她又从桌子上取了一块芙蓉糕,边吃边道,“点心也好吃,比御膳房的还好吃。” 林若微好笑道,“吃着东西竟还这么多话,该打!” 京晗闻言便笑着起身去拉她,两人倒在一起,却见京辞坐在窗边,撩起帘子不知在看哪里。 林若微指着她对京晗小声道,“你看阿辞,发愣呢。” 京晗也小声回道,“三姐姐这两日常这样,母亲说三姐姐是女儿家到了年纪了,有心事了!” 二人头贴着头地说着悄悄话,京辞一回头便道,“好啊,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呢!” 京晗立刻便出卖林若微道,“三姐姐!若微说你想小情郎呢!” “你!” “你!” 京辞与林若微闻言,不约而同地伸出手要去抓她,又听她小声道,“我可听母亲说了,亦白表哥中意三姐姐许久了!” 此言一出,马车里霎时安静了,京晗自知失言,忙解释道,“不、不,我……三姐姐,对不起。” 林若微也道,“这话放肆了,你可不能乱说,”又拉住京辞的手道,“你别生气,她随口说的。” “我没、没胡说。”京晗顶着林若微警告的目光,小声解释道。 “我没生气,”京辞闷闷道,“我,我……” 她垂着头,突然想起那盏美轮美奂的河灯,临行前还让芙蕖自作主张给放到她的卧房了。 “三姐姐,”京晗移过来亲昵地靠在她身上,低声道,“亦白表哥可好了,听母亲说,他心悦你许多年了。” “许多年?”京辞侧头问道。 “嗯!”京晗使劲点头,“母亲说是亦白表哥亲自说的,什么一见倾心再不能忘呢,还有,”她冲林若微打了个眼色,道,“亦白表哥可聪明了,不信你问若微!” 林若微思虑片刻,果然也道,“不错,我也有所耳闻,这江公子前年科考中了头名,便连我父亲也说他聪明才情不输陈溯大人呢。” 京辞表情松动了一些,又道,“可我……” “哎呀,三姐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京晗眼巴巴问道,这次就连林若微也起了好奇心,一齐直直地望着她。 京辞顿时就红了脸,她脑子乱乱的浮现出许多画面来,一下是中秋夜忐忑不安红着脸的清瘦青年,一下是那只立于所有礼物之上的河灯,一下又变成了皇后娘娘与惠王妃慈爱威严的面容,最后,却都转化为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 是祁善的手臂,那天她上不了马车,是祁善伸了手让她支撑着。 她脸色慢慢平复下来,缓慢却又清楚地道,“我……我不喜欢江公子。” “啊?” 京晗疑惑地出声,她与林若微互相瞧了瞧,片刻后,林若微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为何?” “我有喜欢的人,”京辞抬头,在她们怔怔的目光中坚定地道,“我不喜欢江公子!我……我有喜欢的人。” 第十章 秋猎(二) 好半晌,京晗问道,“你喜欢的,比、比亦白表哥还好吗?” 她见京辞不说话,又道,“那他也喜欢你吗?” 京辞便含糊不清地道,“不……不知道。” “那……” 京晗还想说话,却叫林若微拦住了,她道,“喜欢不喜欢的咱们怎么能说清楚呢?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半是由不得自己的。” 她见京辞神色晦暗,显然是想到这个了,便拉起她的手,语气温柔道,“你是公主,去争一争也无妨。只是,江公子也是极好的。” “我知道,”京辞点点头,又拉了京晗的手,道,“对不住。” “哪里来的对不起呢?”京晗抿抿嘴笑起来道,“母亲让我私底下慢慢打探你的心思,却叫我一不小心全给抖出来了!” 二人闻言便都噗嗤一声笑起来,须弥,马车里又传出了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队伍到达时已是深夜,京辞一众王公贵族都入了营帐休息,余留宫人侍卫们打扫营地。到了第二日一早,营地中便都井井有条万物俱齐,京辞偷懒躲在帐子中,一直到皇上发令命众人自行打猎后才出来。 她到皇后的营帐中,却见京晗并几个王爷公主家的小姐们俱是到齐了的,隔着一道薄纱,那边还坐着师敬亭、祁善等几位与皇室亲近的世家子弟。 京辞被宫人领着从侧边进去,一坐下京晗便凑上来小声问道,“三姐姐,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京辞侧头捂住嘴细声道,“我睡过头了,”她又伸手指了指坐在中间些的两位紫衣小姐,道,“平王叔被罚禁足,怎么二堂姐和四堂妹还有兴致来?” 京晗回头瞟了一眼,又冲着师敬亭等人方向努了努嘴,不屑道,“还不是为了对面那些香饽饽吗?三姐姐,”她又努力凑近了些,细弱蚊蝇般道,“你是不知道,二堂姐和四堂姐的眼神在善表哥身上不知转了好几圈了,幸好亦白表哥没来,不然定要被她们吃了的!” 说着,她又解释道,“亦白表哥身子才好,这些秋猎春猎的一向是不来的。” 京辞点了点头没回话,就听上头的皇后笑吟吟地道,“好了,这大好的日子,若叫你们都陪着我在这营帐里呆坐着,岂不是白来了?行了,知道你们都是孝顺有心的,便都出去玩吧。” 言罢,她率先起身由宫女扶着走到门口,亲自撩起了门帘眺望着远处,片刻后嘴角带笑回头道,“去吧,你们年轻力壮的,好好去打些好东西回来!”又偏着头对京辞一众道,“你们身娇肉贵,便不要去林子深处凑热闹了,若有想要的,便让这些少年们给你们猎回来,如何?” 众人便都行礼道好,京晗率先道,“我要一只狐狸!我屋里,正缺一件狐狸毛领的披风呢!” 容宣便急忙道,“好!我多打几只,给你多做两件披风!” 大家便都笑起来,有样学样地开始说着要什么,京辞走在众人后头,笑嘻嘻地不说话,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殿下想要什么?” 她诧异地抬头,却正好瞧见了那人眼中一瞬而过的一点笑意,这笑意使她腾地红了脸,嗫嚅道,“将军说什么?” 祁善便又道,“殿下想要什么?我去打猎,若遇见了便给殿下带回来。” 两人走在最后,声音又小,一时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京辞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左右瞧了瞧,鼓足气抬头看着祁善道,“听闻郊外野兔狍子之类的甚多,将军若有空,便给我带一只兔子回来吧。” “好,那你要花兔还是白兔,灰兔也行吗?” “啊?” “你喜欢瘦的还是肥的?大的还是小的?” “我……” 京辞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这便没了,她红着脸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努力憋出了句“都好”。 祁善便认认真真地点点头,随即转身跟着众人出去了,他一出门,容宣便凑上来道,“祁兄!怎么今日冯柯将军没来?” 容宣年纪小些,颇为欣赏冯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气,在门外转了一圈都没见到冯柯的身影,忍不住问道。 祁善便道,“皇上命祁家军掌京城防卫,这两日京中常有富贵人家被盗,趁着秋猎京都空乏,祖父便留他在京中暗中调查。” “哦?冯柯将军竟还有破案的本领?” “嗯……正是。” “是个头!” 摘星楼的二楼,冯柯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转头恶狠狠地对身侧的副将道,“你是个什么眼神!还有两间房,若再没有贼人的踪迹,我就把你剐了衣服挂到城墙上去!” 说罢,他脚步不停,直接伸手打开了另一扇房门。 片刻后,冯将军内心:少将军救命,天要亡我。 房内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正是怒目而视的季言之,无悲无喜的棠宛月,冷漠高傲的闻骁以及一位面容英俊气质淡然却双目无神的青年。 他的长相与闻骁有六七分相似,眉目间却更多些温和疏朗,听到门响他也一同转过来,但眼神却并没有落在冯柯身上,仿佛正透过他看着远处。 好似……好似是个盲人。 冯柯尴尬地笑笑,环视了一圈见房内只有他们四人在,正想退出去时就听到闻骁冷冷言道,“你做甚?” 冯柯再一次赔笑道,“打扰了打扰了,今日我和兄弟们奉命抓捕盗贼,有弟兄看见他跑这里面来了,打扰了打扰了,嘿嘿,嘿嘿。” 季言之闻言,却皱着眉颇为生气地道,“你是护城军哪一队的?是没长眼瞧不见外面的挂的牌子吗!” 冯柯退了两步,抬头一看果然就见外面的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闻”字。 他摸摸鼻子正想解释一二,又听那约莫是盲人的温和公子道,“小将军事出从急也是情理之中,季兄大人大量宽宥一二罢。” 他微微转头望向冯柯的方向,又道,“无妨,你走吧,日后多看多学,便什么都会了。” 冯柯点点头,正想说话却叫棠宛月打断了,她道,“闻公子让你走便走吧,呆着作甚!” 原来那闻公子正是闻骁的大哥闻博,此言一出,大家都转头看向她,就听闻博道,“怎么,棠小姐认识他?” “一面之缘。”棠宛月又冷冷道。 “原来如此。”闻博笑了笑,旁边的闻骁却不高兴了,甩给棠宛月一个白眼,到底顾及着身侧的大哥,什么都没说。 冯柯便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把门关上,他来到最后一扇门前,伸手一推,就见一个黑影扒着窗棂极快地翻了出去,仿佛是到隔壁去了。 而隔壁房内,几人都被突然闯入的盗贼惊了一惊,闻骁翻身而起护在闻博左右,季言之也迅速起身后退,只棠宛月骤然受惊呆愣愣的,竟避无可避! 那盗贼本就是亡命之徒,见状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棠宛月的手腕,用力将她一转扣在了怀里,左手掣于身前,右手握着短刀凶狠地抵在她脖子上,瞬间便血珠直冒! 第十一章 秋猎(三) 冯柯冲到隔壁打开房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急刹住脚步,喝道,“把刀放下!别伤了棠小姐!” 那盗贼见冯柯如此,心中暗喜果然抓对了人,便冲冯柯道,“你先把楼下围守的官兵撤了!再准备辆马车,待我出了城,自然会放了她!” “放肆!”季言之转到桌子后面,指着盗贼怒道,“你知道你手中抓的是谁吗?得罪了季家,你插翅难逃!” “哦?”那贼人闻言心中更喜,上下打量了季言之一眼,讥笑道,“我管她是谁!反正我走不了,她也活不了!” 言罢,他手中用了巧劲儿一推,棠宛月即刻便说不出话鲜血直流。 “去!”冯柯见状忙高声道,“马车!快去准备马车!” 随即便有将士领命去楼下准备马车了。 “棠小姐怎么了?”闻博摸摸肩头闻骁紧握着拳头的手,出声道。 “大哥不必担心。”闻骁松手捏了捏闻博的肩膀,示意他放心,随即弯腰将他抱起交给了身后匆匆赶来的黑衣侍卫。 冯柯这才发现,这闻博身下左腿裤管空空荡荡的,下面也没有鞋子的踪迹,但他此刻也来不及管这些,与闻骁对了个眼神便不再言语。 片刻后,将士们准备好了马车,一同来的还有一位背着药箱不停喘着粗气的大夫。 冯柯将大夫扯到身前,从那盗贼道,“马车已经备好!你先把棠小姐放了,好让大夫给她医治!” “妄想!我若放了她,谁知你们会不会反悔!” “那我做你的人质如何!”冯柯立即道。 “你?”盗贼仔细瞧他一眼,勾着嘴角道,“你是男子又会武,用她换你?不划算。” “那这样呢?” 冯柯右手持剑用力在左手手臂上一划,顿时鲜血直流染红了衣衫,他强忍痛苦道,“这、这样行吗?” “腿。”那贼却道。 “好。”冯柯闻言,制止住身后想要来扶他的副将,随手在腿上一划,又是一道长长的伤口。 贼人见状总算满意了,他点点头,示意冯柯过来,便见闻骁主动过去扶住了冯柯,二人一同走来。 闻骁年龄小些又一直静静站在旁边不说话,那盗贼只以为他是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顶多也不过是个如季言之一般的胆小如鼠不会武功的常人,因此也并不在意。 待二人到了跟前,那贼人便即刻松了手将棠宛月推了出去,冯柯伸出受伤的左手费力接住棠宛月转身躺下,右手紧紧捂住她颈间的伤口,抬头示意大夫赶快医治。 而闻骁趁着贼人伸手要去抓冯柯之际,迅速抓住他的右手,右手在桌子上一抓,拿起一根竹筷抬腕便插进了他的眼中,而后趁贼人疼痛不已之际飞快转身至他身后,左手掐住他下颌,右手至于脖颈处,用力一抬,竟叫他当场咽了气!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便连冯柯与一直疼痛不已清醒着的棠宛月都惊呆了,但冯柯也无心多问,只对那大夫道,“快!快给棠小姐包扎!” 与此同时,与此处气氛截然不同的京郊猎场处,一只灰兔正蹲在树丛中悠哉游哉地啃着野草。 远处,背弓骑马的少年在一众好友的恭维目光中松开了手,手中细箭冲那灰兔直射而去。 将中之际,一只红尾羽箭破空而来,将那细箭从中截为两段,而后继续凌空而行插进了远处的参天大树之中。 被坏了好事的少年循际望过来,正是许颂言,他瞧清了来人,怒道,“祁世子!你做甚!” 祁善不言,抬手又是一箭准确地射在了那正准备逃跑的灰兔的右后脚上。 许颂言是知道祁善厉害的,但想到身侧一众好友俱在,便硬气了些,道,“好啊!祁世子不去猎些鹿子野猪的,倒和咱们这些文人子弟抢兔子了!” 祁善闻言放下弓箭,回头吩咐随从把兔子捡好送回营地好好喂养,临走前瞟了许颂言一眼,轻飘飘地道,“猎场的兔子我全要了。” 片刻后,整个猎场中人都知道了。 护国公世子祁善瞧着威武霸气,实则,是个喜欢兔子的! 然而京辞此刻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与京晗一道正端坐在皇上的营帐中,忙着与平王府京若京雅两姐妹“争宠”。 平昌帝如今年龄大了,脾气越发的古怪起来,平日里除却京辞常住宫中,其余的孙子儿孙女儿们大多是不常召见的,因此平王府的姑娘们若想要些什么赏赐,也只能趁着如秋猎这般的机会努力献殷勤了。 就见平王府二姑娘京若亲自泡了杯茶,小心翼翼地捧道平昌帝面前,做出一副天真姿态道,“皇祖父请喝茶!” 平昌帝极给面子地接过喝了一口,道,“茶艺不错。” 京若见皇上如此捧场,当即便带着妹妹京雅上前,给皇上捏着肩膀,颇为骄傲地仰着头笑道,“茶艺算什么呢?孙女儿和妹妹苦心学习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只恨不能常常入宫,也好陪皇祖父您解闷逗趣儿,享天伦之乐。” 她说着话,目光从京晗京辞身上略过,话锋一转又道,“还是三妹妹命好,得以日日陪伴您与皇祖母左右。只是我瞧着,每次见三妹妹她都寡言少语的,”她捂着嘴娇笑道,“竟半分没有公主的气度呢!” 京雅也侧头望向京辞,极为附和地问道,“三堂姐,你坐得那样远,是害怕皇祖父吗?” 京辞低头不语,京晗却大怒,然顾及皇祖父在场不好发作,但一转头又想到平王府虽子孙众多,却也只出了大堂姐润月郡主一个有爵位的,当即便不再克制,道,“二姐姐和四姐姐如此言之凿凿能说会道的,怎么不好好教一下六堂弟呢?我瞧着六堂弟小时候明明是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怎么如今就跋扈任性,还敢当街纵马险些伤了三姐姐呢?说不得是听多了胡言乱语,被带坏了性子!” 京晗旧事重提,皇上心中险些遗忘的怒火也被重新勾了起来,就听京晗又道,“三姐姐久住宫中,平时里自然有皇祖父与皇祖母教导。你们如此言语,莫不是说皇祖父与皇祖母教导不力吗?” 平昌帝闻言果然大怒,他放下手中茶杯,对身后的京若竟雅冷冷言道,“荣安也是你们可以随意置喙的吗?” 说着,他冲京辞伸手,和蔼可亲地道,“荣安,来,到皇祖父这里来。” 第十二章 秋猎(四) 京辞这才起身,低眉敛目地走到皇上面前,右手放进他手中,抬起头哽咽着喊了一声,“皇祖父。” 皇上瞧着她微红的眼眶心疼得紧,旋即侧头对京若京雅两姐妹斥责道,“荣安是什么性子朕岂能不知?用得着你们说三道四的!整日里如长舌妇一般指摘旁人,才是半分没有皇室女子的教养!来人!” 他唤道,“去告诉皇后,即刻派人送她们两个回平王府思过!省得在这里碍手碍眼的!” 京若闻言立刻便慌了神,忙拉着京雅跪下来哭道,“皇祖父恕罪!孙女儿和妹妹是无心的啊……” 平昌帝却并不看她们,只对京辞柔声道,“荣安莫气,皇祖父给荣安做主?” 京辞笑了笑,露出一个小孩子一样得意的笑容,道,“好!” 她提起裙摆走到皇上另一侧,就听皇上又道,“今早怎么没见你?” 京辞低头靠近他,小声地撒娇道,“孙女儿一不小心起晚了。皇祖父,”她忙叉开话题道,“今早的鸡丝桂花卷不错。” “你若喜欢便叫那厨子多做些,”皇上果然顺了她的意,接话道,“朕瞧着,你怎么瘦了许多?若是宫中的御膳不合胃口,便叫人从宫外找几个进来。” “好啊,”京晗做出一副吃醋模样,道,“皇祖父只疼三姐姐,竟不疼孙女儿了!孙女儿也瘦了呢!” “你?”皇上嘴角带笑看她一眼,摇摇头却道,“你父亲去江南治理水患,可给你们写家书了吗?” “写了!”京晗使劲点点头,高兴道,“前个儿刚到的信,说是最迟大年三十前能回来!” 平昌帝笑了笑,转头看了看语笑晏晏的京辞,却又突然想到若是凌王——自己的嫡长子还活着的话,例如江南水患一类的这些事,自己都是要交他的,他聪明伶俐又行事得体,必定会完成得很好。当即便情绪落寞起来,淡淡道,“回来就好。朕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恰好皇后处派人准备的马车也来了,众人便一路出了营帐,京若走在最前头,出了屋回头对着京辞与京晗恶狠狠地道,“三堂妹与五堂妹真是好本事!” 京晗立刻回道,“不及堂姐。” 京若张嘴还想说话,京雅却上前拉住了她,小声道,“二姐,快走吧!母亲本就不让咱们招惹她们,这次秋猎中途便被送回府,还不知父王会多生气呢。” 京若咬唇想了想临行前母亲的嘱托,却到底忍不住冲京雅撒气道,“还不是你不争气!笨嘴笨舌的,惹怒了皇祖父!” 语罢,自己率先登上了马车,京雅被她推卸责任一般骂了一台,红着眼静悄悄地也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得远了,京晗挽住京辞,笑道,“三姐姐,你方才那招可真好使,回回皇祖父都中招!” 京辞环顾四周,悄声道,“嘘——,那还用说吗?这可是陈嬷嬷特意让芙蕖教我的!” 京辞一出生便没了父母,自幼便住在宫中由皇上和皇后亲自教养,京若年长她两岁,便常常以这些嘲讽她,说她是克死父母的灾星。 她初时不会反击只知道哭,后来陈嬷嬷便让芙蕖教她了这一招,兵不血刃便能杀敌,更百试百灵从未落空。 二人说着悄悄话,还未走到京辞的营帐,就见芙蕖迈着小步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她见了京辞,竟双眼发光如见了救星一般,口不择言地喊道,“殿下!兔子!兔子!” “兔子?什么兔子?”京辞忙扶住了她道,“你慢慢说,什么兔子啊?” 芙蕖弯着腰撑着腿喘了口粗气,道,“祁世子派人送了好多兔子来,现在正在营帐里乱跑乱跳呢!” “啊?” “啊!” 京辞与京晗对望一眼,立刻提起裙摆与芙蕖一道小跑回了营帐,就见诺大的帐子中,大大小小堆满了兔子,有灰的白的,有胖的瘦的。 “这这这……这该有上百只了吧?”京晗目瞪口呆道,她看着京辞,不解地问道,“善表哥为何送三姐姐你兔子啊?” 京辞扯着手帕,半晌才回道,“我……我想要。” “想要哪一只?” 这声音一出,京辞与京晗都回头去看,就见祁善手握长弓背负羽箭,背着光大步地朝京辞走了过来,他问道,“你喜欢哪一只?” “灰的还是白的?瘦的还是肥的。” “我、我……” 京辞看看京晗,又看看祁善,涨红了脸随手抱起了脚步的一只灰兔,道,“这只!我喜欢这只!” 正是从许颂言手里抢下的那只,它腿上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处理过,此刻安安静静地被京辞抱在怀里,十分乖巧。 祁善得到了答案,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将军!”京辞却叫住他道,“这、这些兔子怎么办?” 她指了指帐子中跑得正欢的兔子们,用与小兔子一样水灵灵的眼睛看向他。 祁善愣了愣,旋即对身侧侍从吩咐道,“把这些兔子送到膳……算了,送回山上去。” 言罢,他又深深看了京辞一眼,转身离开了。 从始至终没有给明明存在感极强的容月郡主京晗一个眼神。 京晗拉拉京辞的衣袖,一头雾水地道,“三姐姐,善表哥什么意思啊?” 第十三章 秋猎(五) 京辞眼神飘忽,正想随便找个理由蒙混过关,就见远处京晗的贴身侍女笙儿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了。 京晗冲她招手道,“笙儿!这儿呢!” 笙儿闻声望来,拉了京晗的手便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快回去看看吧!营帐里全是狐狸!” 京晗惊道,“什么!狐狸?有多少?” “奴婢没来得数,约莫有二十来只!” “啊?哪来的这么多啊!” “是容世子和二公子送来的,”笙儿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指着面前侍女们险些搞不定的一堆狐狸,道,“听人说,祁世子、容世子和咱们府上二公子一道,把今日猎场上的兔子和狐狸都包圆了!” “二哥凑什么热闹啊?”京晗望着自己帐中与京辞如出一撤的狐狸群,目瞪口呆地道。 “二公子说,您一向与荣安公主和林家小姐交好,若得了新的狐狸披风必定是要共赏的。不如多抓些,到时候好一人做一件。”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京晗扶额,半晌,幽幽道,“快派人去请三姐姐和若微来。”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 林若微随手抱起只狐狸,坐下道,“你们两个叫我来又说了这半晌,就是向我炫耀你们一个得了兔子,一个得了狐狸的吗?” “你若想要,拿去便是!”京晗赶了赶脚边的狐狸,嫌弃道,“善表哥和容宣哥哥胡闹也就罢了,二哥竟也跟着凑热闹。” “不识好歹!”林若微放下狐狸敲了敲她的头,道,“哪里是胡闹呢?你不要啊,便全给我!” 她笑了笑,又道,“兔子便算了,这狐狸披风我是定要来分一件的!” 言罢,三人都笑起来,只是三人都是女孩儿心性,到底舍不得杀了这些狐狸。 京辞道,“把这些都放了吧。我记得凌王府库房里还有几件新的白狐披风,等咱们回去了好好挑一挑。” 京晗点头道,“那好!省得再请人选花样儿了,只是回回都拿你的,这这么好意思呢?” “那你便不要了罢。”林若微瞧她一眼,幽幽道。 “这怎么行!三姐姐一片好心我怎能辜负!”京晗急忙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京辞道,“三姐姐,咱们何时去选呢?” 林若微白了她一眼,挨着京辞道,“我那儿新得了一些首饰,虽比不上御造的华美,却也别有一番新意。回去后,咱们也一同选选?” 三人相聊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一起吃了饭后便回了各自的营帐。 京辞沐浴完毕,裹着袍子坐在铜镜面前让芙蕖擦头发。 烟雾缭绕的净房中,雾蒙蒙的铜镜里,美人肤色雪白模样娇俏,眼尾的痣仿佛活了一般,妖媚艳丽。 “那只兔子呢?”京辞偏头道。 “叫小宫女抱着去喂草了。”芙蕖头也不抬,随口道,“这祁世子对咱们殿下可真好,奴婢听说,那只兔子还是从许公子手里抢下来的。” “许公子?” “嗯,就是平王世子的小舅子,许颂言公子,”她压低了声音又道,“听说是许公子先瞧见的,结果被祁世子横插一脚,硬抢了去。” “这样啊……” 京辞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试探着道,“芙蕖,你觉得祁世子……他好吗?” “什么?祁世子?” 芙蕖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给她擦着头发,道,“自然是极好的。” “哪里好?” “嗯——家世好,样貌好,性格好,人也好。” “这么……好吗?” “嗯,虽比不上江公……”芙蕖随口一说,忙抬头去看京辞,见她脸色微变,心中突然福至心灵,忙小心翼翼地问道,“殿、殿下是喜欢祁世子吗?” 京辞低着头没说话,眼神却飘忽不定,脸也越发红了起来。 芙蕖低声追问道,“可奴婢瞧宫里的意思,皇后娘娘是极想让殿下嫁给江公子的啊,况江公子一表人才,还曾在朝堂上为殿下出气,又出身高贵……”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却见京辞头都不抬,终于叹了口气,拿起玉梳,边给她梳头边道,“罢了,殿下喜欢最要紧,奴婢给姨母写封信讲讲?” 京辞闻言,果然羞红了脸抬头道,“好……好。哎!明日吧,今天恐嬷嬷都睡了。” 芙蕖点点头,仔细为她梳直了头发,又服侍她睡下后,便找了处无人之地,仔细将今日之事记录下。 她走出来,冲门外两位侍卫中年长些的那个使了个眼色,脚步不停地走到了营帐背处。 不多时,那侍卫便来了,芙蕖把信递给他,压低声音道,“此事要紧,务必今夜便送往王府。” 侍卫点点头,小心将信藏好,又回了营帐门口守卫。 第二日,猎场中人比起昨日便少了许多,京辞一行人午后在近处的林间散步。 林若微望见左右无人,小声对她们道,“昨晚我回营帐,竟在门口处捡到了一捧野花。” “野花?”京晗道,“可瞧见是谁放的了吗?” “不曾,”林若微摇摇头,“我只是臣女,门口并无侍卫值守,自然也没人看见。” 她伸手摸了摸京辞手里的兔子,道,“这就是昨日祁世子送你的?” 京辞点了点头,把兔子递给她,道,“你要抱一抱吗?” 林若微摇摇头,两三步跑到京晗身后躲着,笑道,“我可不敢,我可怕祁世子给我一箭呢!” 她趴在京晗身上笑了笑,又道,“猎场里都传遍了,猎场的兔子都是祁世子订了的!谁还敢抱?” 京晗也取笑道,“不错,只是不知啊,这抱着兔子的美人是不是……也是善表哥的!” 林间顿时传出少女们不加掩饰的笑声来,京辞一手搂着兔子,一手长长伸着作势要打她们。 远处,藏香弥漫的营帐中,皇后娘娘蹙眉道,“这善哥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身后捏肩的老嬷嬷笑吟吟地道,“娘娘何必多思呢?奴婢想,世子爷喜欢妹妹们,给妹妹抓几只兔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那怎么不见他给容月抓呢?” “娘娘多虑,”老嬷嬷想了想道,“容月郡主有容宣世子和二公子心疼,可荣安殿下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世子或许是可怜她呢?再者,国公爷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你说的不错,”皇后点了点头,却又愁眉苦脸道,“只是,这善哥儿仿佛是并不知道他与林小姐的婚约一事。再者,荣安是公主不说,江家小子也对她一往情深的,这两人走近了,竟叫人心中怪不安的。” “何须不安呢?”嬷嬷笑了笑,递了杯茶给皇后,道,“娘娘不早就说要在年宴上请陛下赐婚吗?如今再有四个来月便过年了,娘娘还心急了不成?” 皇后闻言,果然放松了些心情,颔首道,“到时候请皇上给江亦白和荣安也一并赐婚。” 却说这边,京辞等人散完了布各自回去午睡,才到营帐,芙蕖便见昨夜送信的侍卫回来了。 她编了个理由出口,从侍卫那里拿了回信,信上详详细细写了江亦白和祁善的生平往事,这其中便有祁善与林若微的婚约一事。 芙蕖皱眉,就见第二页纸上白纸黑字写了,殿下甚少主动开口说喜欢什么人或物,让她先不必将这些告知她,免得让殿下烦心,总之一切都能转寰。 芙蕖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又寻了个地方将信件毁了,这才回了房。 她跪坐在京辞床边,细声道,“殿下,嬷嬷回信了,说江公子与祁世子都乃人中龙凤,端看您的心思。总之,一定叫您如意。” 京辞闻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静下来,踏踏实实地笑道,“我……我觉得祁将军很好。” 她瞧了瞧芙蕖,脑海中却一直浮现出祁善的模样来,又道,“嬷嬷说他不骄不躁,有大将风范。我也觉得他既贴心,又周到。反正,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缩了缩身子,把脸藏进被子里面,闷声道,“很好很好的。” 芙蕖见状,替她掖了掖被被角回到,“是,祁世子很好很好,这样才与咱们殿下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离国秋猎向来不以猎杀动物为主,更多是检验各家子弟与内宫侍卫剑法武术、选备人才。 此次秋猎,祁善能于一里之外射中奔跑的野兔,容宣与师敬亭凭二人之力狂揽山野狐族,另有兵部尚书林启寒之子林捷仅凭一把弯刀捕杀棕熊一只,平阳候世子顾擎抓获野猪三只,几人均受皇上嘉奖。 到了第四日清晨,帝王启程回宫,京辞便命芙蕖找些野草回来。 半晌,芙蕖回来了,手里拿着轻飘飘的两片绿叶。 京辞问道,“去了这么久,怎么就拿了这些回来?” 芙蕖迟疑片刻,涨红了脸道,“半道上遇见祁世子了,祁世子说不用奴婢去找,他会送来。” “哦。”京辞点点头嘴唇微抿,正是一副小女儿的天真姿态。 芙蕖嘴角一抽,心想堂堂护国公世子蹲在地上翘着屁股割草的事还是不要告知殿下了。 第十四章 偶遇师敬琮 秋猎之后,天气越发寒冷起来,京辞畏冷,凌王府中又有一池温泉,因此每年冬季她都会出宫回到凌王府居住。 这日,京晗与林若微一同约好,早早便来了,京辞亲自出府迎接。 三人进到府中,京晗左右瞧了瞧,道,“大家都说我父王最受皇祖父看重,可我瞧着,明明是你最受宠。瞧瞧这王府,竟比我们惠王府大了两倍不止。” “你回回都要呷醋,也不嫌酸得慌!”林若微看她一眼,打趣儿道,“这王府是凌王爷在时便有的,和阿辞有什么关系?” “是啊是啊,”京辞也忙点头道,“你瞧着这王府大,实则是因为前些年我外祖离京时,花大价钱把临近的几个宅院都买下来,打通了连在一起,否则是绝没有这样大的。” 京辞领着二人又穿过一个花厅,道,“说起来,四皇叔也该归京了吧?” 京晗高兴起来,道,“是呢,昨儿又有信!说是进展迅速,人手又得力,不必等到年节,这两日就可以回来了。” “回回问你,回回都有信,惠王殿下莫不是一日写三封?”林若微摘下一朵月季拿在手中,笑道。 “那可不是吗!”京晗仰起头,翘着嘴角道,“父王和母亲鹣鲽情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父王啊,早就想回来了!” 京辞也附议道,“自古王爷皇子,哪个不是娇妻美眷?可四皇叔府中除却顾姨娘,便再没有旁人,京都中谁不羡慕四皇婶呢?” “是啊,”林若微抬手嗅了嗅手中的月季,喃喃道,“若我日后的郎君也如此情深便好了了。” 京辞见她神色有异,拍了拍她的手,问道,“若微,你怎么了?” 林若微被她拍得一抖,回过神来,言词间带着淡淡愁绪的道,“前几日我听到父亲与母亲说话,提及我竟有婚约一事。本想多听听,谁知母亲见了我便不再言语了。” 她低着头,忍住心中的慌乱,强装镇定道,“如此遮遮掩掩的,我想着恐是不好的人。” “不好的人?”京晗着急道,“这如何能行呢?若微,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林若微摇摇头却道,“你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郡主,尚且都不能随心所欲。我只是一介民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绝不敢违逆的。不过,”她轻笑了笑,又道,“父亲母亲一向疼我,必定是看不得我受苦的,想来那人应该也不会太差,是我杞人忧天了。” 京辞也安慰她道,“林尚书一向光明磊落为人端正,挑选女婿也定是看重品性为人的。若是品行作风都颇佳,想必定也是人中俊杰。” 林若微闻言心中豁达了些,又高高兴兴地笑起来,道,“光说这些做什么,走!咱们选披风去?” 京辞京晗见她笑了,心中也欢喜,纷纷加快了脚步。 三人进了屋,就见堂中用金钩挂着三件款式大小差不多的狐狸披风。 一件是檀色木兰花样金丝边披风,一件是水色游鱼纹银线边披风,还有一件月白色祥云纹披风,裹边处以银线并蚕丝混合缝制,在阳光下忽闪忽暗,十分好看。 京晗围着看了一圈,伸手摸了摸月白色那件,惊叹道,“三姐姐,这件真好看!是浮光锦吗?” 京辞点点头,命侍女取下来给她,又听林若微道,“冬日里多是些胭脂月白的颜色,这水色到更淡雅别致些。阿辞,我要这件!” 三人由着侍女们披好,互相夸赞了一番,京晗道,“如今还早,咱们不如到摘星楼吃羊肉锅子去!等喝了汤,暖了身子,再去若微家选首饰。” 京辞与林若微对视一眼,也觉甚好,便一同出了府,连马车也不坐,三个人披着新披风慢悠悠地往摘星楼去了。 到了摘星楼,刚好是食午膳的时候,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配着皇宫与王府宴上甚少出现的野味小菜,三人都吃得极为满足。 京晗咕嘟咕嘟喝完半碗汤,道,“这冬日里,还得是这羊肉锅子最好!” 京辞点点头,小猫一样的舔了舔嘴唇,笑道,“不错,冬日虽冷,却也值得为它走一趟。” 京晗也笑起来,“对呢!三姐姐冬日里极少出门,十次里有八次都是为了这羊肉锅子!若微,你说是不是?” 林若微点点头,打趣儿道,“可不是吗?荣安殿下一到冬天就翻脸不认人,谁的帖子都不接!” 京辞回道,“我哪儿都好,就是怕冷,冬日里哪里还敢出门呢。” 几人正说着话,窗下却传来夹杂着犬吠的喧闹之声,林若微仔细听了听,道,“怎么像是师敬琮的声音?” 京晗起身走到窗边,扒着窗户看了看,转头道,“真是师敬琮,还带着他那条吐蕃獒呢!” 京辞与林若微闻言,也过来扒着窗户瞅了瞅,果然就见许颂言那一群公子哥儿正拥着师敬琮往摘星楼这边走着,师敬琮的身侧是一只体型巨大、面露凶相的吐蕃獒。 林若微回到桌边,蹙眉道,“前年师敬琮和靖安候世子斗狗,把靖安候世子的腿给弄瘸了,皇上不是就责令过不准任何人再斗狗吗?怎么今日又领着一只?” “谁知道呢?”京晗撑着头坐在窗边,道,“这些年他仗着什么真仙降世的名头,违背皇祖父旨意多少回了,连皇祖父都不管,谁敢说他。” “我瞧着他们仿佛是要来摘星楼的,”京辞也回到了桌边,靠近锅子暖了暖手,道,“咱们等着他们进来了,悄悄地走吧,免得跟他遇上了回回都倒霉。” 林若微想起师敬琮往日对她穷追不舍的模样,微微颔首,当即命丫鬟叫了小厮进来,问了问师敬琮等人的房间。 正问着,楼下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房前路过,听着像是进了另一边角落的屋子。 几人对视一眼,当即便起身离开了房间,一路上静悄悄的,生怕惊动了师敬琮那群人。 待下了楼,正打算松口气时,三人却突然听到门口处传来一声惊呼,“若微!” 正是师敬琮!!! 原来,他今日与朋友约好于京郊斗狗,此番刚刚出门便遇见了许颂言一众,一行人商量好一起吃了午饭再一同去观赏斗狗。 可人尚且贪吃成性,何况狗呢,师敬琮为了能赢已经足足断了那吐蕃獒两日的吃食,因此一进摘星楼,那吐蕃獒便嗷嗷直叫暴躁起来。 师敬琮没办法,只能叫小厮去杀只鸡取点鸡血来喂它,又担心旁人降它不住,只好让许颂言等人先上去,他亲自牵了狗等在这里,谁知却刚好撞见了准备悄悄溜走的林若微一行人! 第十五章 受伤 “若微!”师敬琮又叫了一声,他牵着狗走过来,随意地对京辞京晗行了礼,道,“三堂姐,五堂姐,这是准备去哪?” 林若微不说话,京晗上前冷冷地道,“我们要回尚书府,麻烦你让开。” 她语气冰凉,言词间神色厌恶,说完了话便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而她身后,京辞与林若微也是同样做派。 师敬琮因着上次禁足的事心中早有怒气,此刻便同样冷冷地道,“二位堂姐要去便去,只是若微得留下。” 他上前两步,伸手就要去抓林若微的手腕,京晗急忙拦住他,怒道,“师敬琮!你放肆!” 她瞧了瞧那一直跟在师敬琮左右流着口水的吐蕃獒,一时也不敢动手,却听京辞道,“六堂弟,本宫若没记错,皇祖父是说过不准你再斗狗的。今日你若是明礼些,便不要纠缠,可你要是非要胡作非为,我们也不介意往宫中走一遭。” 京晗帮腔道,“荣安姐姐说得不错!违逆祖父在前,阻拦公主在后,六堂弟,你还想进一次福安寺吗?” 提起福安寺,师敬琮的脸更黑了,心道:若非这两位多管闲事、狐假虎威的堂姐,皇祖父怎么会罚他到福安寺受苦呢,现在还一口一个本宫、荣安,分明就是在炫耀自己的爵位! 京晗见他黑着一张脸却不说话,以为他知道了厉害,便多嘴道,“回去吧,六堂弟!乖乖地回去,姐姐们不和你计较了!” 说完,她们一行人便侧着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待出了摘星楼,京晗走到中间,挽住二人胳膊,叽叽喳喳的不知讲了些什么,惹得二人都笑起来。 师敬琮站在原地,回想起阴森恐怖的福安寺,回想起方才二人的冷淡姿态和从始至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林若微,心头的怒火越涨越高,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抬起头,一张扭曲凶恶的脸慢慢扯出一抹怪异的笑来,他轻轻地松了手中的绳子,喃喃道,“去……去,吓一吓她们也好,把她们、把她们都给我吓得屁、滚、尿、流!” 脱离了束缚的吐蕃獒瞬间奔了出去,它嗅觉灵敏,一下便闻出京辞三人身上有着浓浓的羊膻味,于是立刻飞奔向左侧的京辞腿间撞去! 它速度极快,京辞说笑间突然感觉到腿间有巨大的冲击力,她承受不住跌倒在地,回头一看,那吐蕃獒双目发红张大了嘴,口中腥臭的口水滴在披风上,令人恶心作呕。 它的牙齿瞧着极为锋利,京辞被吓得浑身瘫软,旁边的奴仆又全是手无寸铁的女子,正忙着尖叫奔走,竟是无人相救。 只能任凭它恶狠狠地踏上她的腰腹,而后是一阵猛烈的撕裂的疼痛,从腰间蔓延至胸口、脑海,她撑不住吐出一口浓血,双眼发黑晕了过去。 突然间,一个黑影自酒楼背处窜出来,他双脚轻点片刻间来到京辞身边,一双手轻而易举地把那状如牛犊的吐蕃獒提了起来,狠狠地甩在旁边。 随后,他急忙附身检查京辞的伤口,见她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腰间的衣衫处已被源源不断冒出的鲜血染红,心中一惊暗道不好,正打算将她扶起来,就见那只吐蕃獒摇摇晃晃地竟又站了起来! 这吐蕃獒叫师敬琮养得凶猛残暴从不肯吃亏,它眼睛发红低吼一声,呲着牙飞快地冲了过来! 黑衣人迅速起身挡在京辞面前,他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表情,出手却迅速狠辣。 他右手握着短刀,附身两步迎上去,顺手一刀划在狗背上,而后迅速转身,一脚踹往狗头,反手便把刀插进它脖颈之中,用力一划,瞬间了结了它。随后他起身抬头直视着师敬琮,以刀作镖毫不费力地掷了出去。 师敬琮身子一抖,看着面前距他不过五寸之余的店门上的短刀,那上面还滴滴答答地落着血,他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跑了。 旁边的京晗与林若微挣开众人,摇摇晃晃面色惨白地跑到京辞面前,林若微伸了伸手却不敢碰她,回头哭斥道,“你们这群没用的!护不了你们主子便等着受死吧!” 黑衣人没空阻拦师敬琮,飞快地回到已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京辞身边,他挤进去,在京晗、林若微和一堆下人震惊又信服的目光中将京辞抱起,随手抢了匹马快速往凌王府方向去了。 一刻钟后,满城皆知:平王幼子师敬琮指使恶狗行凶,若非荣安殿下身侧有暗卫相护,恐早已性命不保! 这消息传入祁善耳边时,他正在巡视皇城,正走到宫门处,便听见两个来接自家老爷出宫回府小厮聊到了此事。 “听说荣安殿下还吐了血!” “真的?” “这哪儿有错啊,我有个亲戚,正在摘星楼当差呢!” “那……” 这后面的消息祁善没听到,他抢了那有亲戚在摘星楼当差的小厮的小马,一骑绝尘往凌王府去了。 左手仍裹着厚厚麻布的冯柯将军在风中望着自家少将军的背影沉思片刻,终于发现了点不对劲儿。 他拦住了急急忙忙要跑去追马的小厮,问道,“只是荣安殿下受伤?林家小姐没受伤?” “林小姐能有什么事!”那小厮跺了跺脚,“师六爷仰慕林小姐,满城皆知!怎么舍得伤了她!” 第十六章 谋 祁善一路狂奔至凌王府时已暮色将至。 隔着一道围墙,府内灯火通明,府外寂静空旷。 片刻后,他调转马头,去了平王府。 平王府内此刻正有风雨欲来之势,师敬琮跪在大堂之中,平王高坐上方,平王妃攥着手帕在下首焦乱地走来走去。 片刻后,平王府管家领着一名披着黑袍的男子从侧门走了进来。 平王立即起身迎向他,口中唤道,“兄长,快快请坐。” 那人解开披风,正是面色阴郁的季远达。 季远达坐下,狠狠地瞪了跪在中间的师敬琮一眼,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你……糊涂!” 师敬琮畏畏缩缩地瞅他一眼,又想起母亲的嘱咐,赶忙两步爬过去抱住季远达的腿,哭道,“表伯父!表伯父救命啊!” 平王妃也抽抽噎噎地道,“表哥,您帮帮琮儿吧!舅舅平日里最疼琮儿了,这福安寺去不得啊……” 季远达闻言,倒冷笑了一声道,“若是进一趟福安寺便可大事化小,还用得着哭?”他抚了抚须,看着师敬琮意有所指地道,“平日里不好好教导,这才闯下这弥天大祸!荣安公主虽无权无势不必畏惧,可她背后的言家与陈家是何地位,你们也忘了?” 他喝了口茶,又道,“祁家落败多年,皇后与惠王却能稳坐其位如日中天,靠的便是言家与陈家的暗中相助。这次他伤了荣安公主,莫说陈溯会如何,便是宫中皇后也不能作势不管,想要平息此事,恐非易事。” “啊?——” 师敬琮身子一抖,转身就往平王妃方向爬去,平王妃急忙上前附身抱住他,又口不择言地道,“那、那——对了!宫中、宫中不是还有国师?”她点点头,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脱口便道,“不如请国……” 此言一出,平王却立刻厉声道,“放肆!”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侧头见季远达果然神色晦暗,心道不妙,连忙唤人进来将懵住的平王妃和师敬琮领了出去。 待二人出去后,季远达起身,他见平王倒在椅子上疲惫不堪地揉着眉心,反倒平息了怒气,语重心长地道,“王爷既唤我一声兄长,那季某便不得不为王爷多加考虑。” 他目光沉沉,道,“当年为送国师入宫可谓是费尽心血,所求为何,王爷心中有数。因着敬琮出生百兽齐号一事,已让陛下心中有了芥蒂,如今是万万不能再让国师出面了。” 平王也附议道,“兄长所言不错。皇后把控后宫,国师是我们在皇宫唯一的眼线,是我们最后的依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于人前。” 季远达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道,“若是当年听了父亲的话,不那么急于求成地把棠陈氏送进宫中,如今又怎会是如此的局面呢?” 此言一出,平王心中却突然冒出了个主意,他眸子一亮,试探着道,“说起来,父皇从前执意要棠陈氏入宫,不过是因着那张与小姨母有五分相似的脸罢了。可本王却记得,兄长府上不是还有一位与小姨母年轻时恍若一人的女子吗?” “你、你是说宛月?不可!”季远达会意,当即拒绝道,“万万不可!” 他见平王神色不悦,忙解释道,“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皇上初登帝位要广纳后妃,选秀时他一眼便看中了小姑姑,可小姑姑一介庶女本就只是作为丫鬟陪着你母亲入宫的,哪里登得了台面呢?” 他继续低声道,“后来,你母亲入宫封了季妃,小姑姑也远嫁江南,生女时更是难产而亡。一切本是尘埃落定,便连父亲也没有想到,皇上竟一直对小姑姑念念不忘,执意要接新寡丧夫的棠陈氏入宫。当时父亲曾私下劝诫过皇上,不可如此姨侄共享,没想到皇上非但不听反而要求父亲为他遮掩。” 讲到此处,季远达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神色如常的平王,心底有些不忿,却仍缓声道,“这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季家痛失亲眷不说,还沦为天下笑柄。若再将宛月送入皇宫,姨侄孙三女共侍一夫,岂非叫天下人更加不耻?再者,宛月如今已经搭上了闻家大郎闻博,若是成了,那背后可是足足二十万镇北军啊!” “闻博!”平王惊呼道,“当真?” “当真。” 季远达转身负手走了两步,道,“祁家猖狂,手中也不过十万祁家军,可闻家却有足足二十万镇北军。即便闻博身残,尚有闻骁承继,且他们兄弟情深,若是宛月能够嫁给闻博,假以时日,闻家必定为我等所用,只不过……” “不过什么?”平王追问道。 “无妨,”季远达摇了摇头,道,“现下只要稳妥行事,莫再多生事端便好。” “对,对对对。”平王认同道“那,敬琮的事怎么办?他平日里虽胡闹顽皮些,到底也是我的亲子,况父皇也颇为宠爱他。” “再宠爱又如何?”季远达看他一眼,说道,“他伤了荣安殿下,陈溯必不会罢休,若只是如往常一般让那些御史言官替她出头也就罢了,怕就怕……” 二人对视一眼,季远达道,“若是陈溯借此机会重新进京入仕,便得不偿失了。王爷,此事是绝不可侥幸过关的。” “不如,我即刻便带着敬琮入宫请罪?” “不可。” 季远达摇摇头,回身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如今宫里宫外却风平浪静,不过是在等着凌王府的消息罢了。若此时进宫,伤势如何不知,处罚如何不知,对策如何更是不知,此等情形皇上只能严加处罚,反到无回旋之地。” “那——” “依我看,王爷不如请长公主出面。” “长公主?大皇妹?” “对,长公主殿下嫁入顺阳候府多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若王爷允诺将敬琮过继她膝下,长公主必定鼎力相助。” “过继?她虽为长公主,却并无实权,敬琮乃我亲子,日后……”他瞧了季远达一眼,目光中野心尽露,道,“将敬琮过继于她,有何好处?” “王爷短视了,”季远达抚须,缓缓道,“长公主虽权势不大,却母族高贵颇得皇上关照,顺阳候于军中又极有声望。敬琮身为幼子,即便您日后登基,他于皇位上也无可能,不如承袭了顺阳候府,日后也是一重依靠。再者,这也是父亲的主意。” “舅舅的主意?” “嗯,”季远达点点头,“有些事情女子远比男子做得好。皇上如今后宫虚设,女子中除却几个小辈,便只与长公主二公主二位殿下亲近些。二公主母妃出身陈家,论辈分还算得上陈溯的侄女。如此,便只有长公主可为我们所用。” “那,大皇妹会同意吗?” “呵呵,”季远达笑了笑,道,“只要王爷与她好生言说,相信长公主不是傻子。” 平王颔首,略微思量后手书一封命人立刻送去了长公主府。 而此刻,祁善也来到了平王府门外。 第十七章 婚约 祁善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神情严肃凛然,在惶惶许久的平王府下人眼中宛如来取师敬琮性命的黑白无常一般。 祁善手握腰间利剑大步上前,却突然被一名暗处奔出来的男子拦腰抱住,阻拦了脚步。 一看,正是紧随他出宫,在平王府外等候多时的冯柯。 冯柯半抱半搂使劲将祁善拽到了旁边的黑暗处,在祁善开口前抢先说道,“少将军!冷静啊——” 祁善冷冷道,“冷静什么?” “哎哟我的少将军啊,”冯柯挂在祁善身上,哭着一张脸道,“您听我说,这平王府去不得啊!” “为何?” “第一,这师敬琮虽伤了荣安公主,可皇上都还没有降罪处罚,您先去了,这算什么?” “无妨。” “好,第二,平王府再怎么说也是亲王府邸,府中精兵无数,您进去了出得来吗?” “无妨。” “好,好好好!那第三,您这样进了平王府抓或是伤了师敬琮,平王会善罢甘休吗?平王身后的季家会善罢甘休吗?到时候左右牵扯,牵连了将军、皇后和惠王殿下怎么办?” “我……” “还有,”冯柯低声道,“师敬琮伤的是荣安公主,您冲冠一怒为红颜,要将林小姐置于何地呢?” “林小姐?关她何事?” “关她何事?您与林若微林小姐自幼指腹为婚,如今您气势汹汹地为荣安公主张目,岂不是要让全京都看林小姐的笑话?” “我、我何时与她有了婚姻?我……” “您知道了才有鬼呢,”冯柯低头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您现在知道了就行了,将军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有意在年夜请皇上为您和林小姐赐婚呢!” “什么?!” 冯柯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细声道,“嘘——嘘——小声点。” 祁善立刻推开了冯柯的手,道,“我不会娶她。” “你不娶她,那要娶谁?” 祁善目光晦暗,他低头思量片刻,终于抬起头对着面前与他一同长大,亲如兄弟的冯柯诚实说道,“我喜欢的人,我要娶的人——她姓师。” 他说得这样直白,倒叫冯柯一下子愣住了,诚然他心中已隐隐有此想法,但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愣愣问道,“林小姐是公认的京都第一美人,又出自书香世家文采斐然,到底是哪里不如荣安殿下?您到底喜欢她什么?” 祁善张了张口,脑海中浮现出与京辞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的画面,他仔细想了想,答道,“好看。” “她很好看。”他道。 冯柯:“……” 冯柯五岁痛失双亲后便一直跟在祁善身边,十五年来他从未发现过自家少将军竟是如此一个不关心内在文采只看脸的人。 看脸就算了,还是个品味与众不同的。 好歹人家林小姐才是满京都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三岁稚童都公认的第一美人好吗? 好吗!!? 他努力压制住了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的咆哮,缓缓道,“那又怎样?” “您喜欢荣安公主,将军知道吗?皇后知道吗?满京都除了我有别的一个人知道吗?” 他如炮仗一般,接连问道,“您是风光无限的护国公世子,可她也是皇上亲封的公主,您想娶她,能吗?” 能吗? 祁善也这样问了问自己。 冯柯又道,“今日您进去抓了师敬琮,虽为荣安公主出了气,可又能如何呢?您是有婚约的人,若没有利器在手,是绝不能娶到她的。” “您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冯柯慢慢松开了他,缓声道,“您喜欢荣安公主,可以先告诉将军、皇后,甚至是荣安公主本人,可以慢慢筹谋、慢慢盘算。可若今天,您冲冠一怒进了平王府,必定会闹得满城皆知,不能回旋了。” 他劈哩叭啦说了这一堆,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祁善,见他虽仍木着一张脸,神色却不如来时那么凶煞,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的,于是又道,“折腾了这么久,荣安公主的伤势也该有个说法了。不如,先去凌王府看看?” “好。” 良久,祁善道。 回去的路上风很大,一搂一搂地卷进了祁小将军的心里。 他自幼于西南蛮荒之地长大,从不知少女鬓边华丽的蝴蝶金钗竟能那么好看,仿佛活了一般,飞进了他的心中。 他亦知,林若微是极美的,可那美却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从秋猎之时,他开口问京辞要什么开始,或者,是中秋夜他将京辞搂于怀中开始,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他喜欢的人,护国公世子骁勇将军祁善要娶的人——姓师名京辞,乃凌王遗孤荣安公主。 纵使前路艰险,纵使他已有婚约。 第十八章 常安 祁善冯柯二人赶到凌王府时夜已极深,凌王府门前却陡然多出了许多马车仆从。 其中最大的两辆,一辆挂着长公主府的牌子,一辆挂着江府的牌子。 冯柯独自上前与门房通报了一声,片刻后,刘管事带着陈嬷嬷急匆匆地赶来了。 二人将祁善与冯柯迎进府中,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客房,刘管事命人上了茶,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又急匆匆地离去了。 凌王府占地极广,二人又是一通乱走后,陈嬷嬷伸手打开了京辞的房门。 房内极暖,却到处都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香,帘子后方京辞奄兮兮地趴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羽被。 刘管事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陈嬷嬷走进去,道,“殿下,长公主和江夫人走了?” “走了。”京辞睁了睁眼,气若游丝地道。 “没说什么?” 京辞张了张口,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长公主这位大姑姑因着自己多年不孕,平日里是很少关心疼爱她们这些小辈的,今日来得却快,言词间更是透着温柔可亲、怜爱疼惜,若非她拦着,只怕当场就要派人去打了师敬琮给她出气。 至于江夫人,那倒真是个端庄友善、性情温和的长者。 京辞想了想,道,“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伤势,又关心了两句。” “嗯,”陈嬷嬷点了点头,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道,“几位御史派来询问的人也已回去了,明日早朝定不会放过那师敬琮!胆大包天的,”陈嬷嬷抹了抹眼角,哽咽道,“竟敢这样欺负咱们殿下,不得好死!” “嬷嬷,”京辞闻言也红了眼眶,侧着头去看她,强忍着安慰道,“嬷嬷别气,我不疼了。” “好孩子,”陈嬷嬷流泪道,“只可惜老爷这些日子去南边查事了,否则定是要入京的,若是老爷入了京,准叫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嗯,我知道。”京辞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对了,嬷嬷,是谁救我回来的?” “哦,是最近常跟在您身边的暗卫,叫王难的。” “那他人呢?” “他护主不力,受罚去了。” “为何?不是已经把我救回来了吗?” “他若是护主得力,您连伤都不会有,如今这满身伤的,岂非不是他护主不力的过错?” “哎呀嬷嬷,您放了他吧!”京辞撒娇道,“我想见他,您放了他,叫他过来?” 陈嬷嬷还想说话,想了想却还是依了她。 片刻后,刘管事领着王难进来了。 帘子后跪着的青年换了一身粗布麻衣,白日里围着黑布的面庞清秀干净,脚步却有些虚浮,下跪时难能的眉头一皱,显然是领了重罚的。 他约莫只有双十年纪,声调也还带着少年人的清爽,却一板一眼地低着头道,“属下王难见过殿下。” 京辞道,“王难……难?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回殿下,属下跟随师父姓王,名是自己起的。” “自己起的啊——” 京辞撑在床边,眼珠转了转,道,“可这个名不好。不如你叫……常安!常安怎么样?” 王难没有抬头,京辞又道,“今日多谢你救了我,荣安殿下因你得安,你若常在,我便常安。好吗?” 她说完了话,兴致勃勃地抬头等着王难的答复,可帘子后却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陈嬷嬷越过帘子去看,王难跪在地上怔怔地低着头,傻了一般。 刘管事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王难这才回神,他抬头透过帘子望向京辞,道,“好……好,常安多谢殿下赐名。” 他出身卑微低贱,自然是比不得京都贵公子的清俊贵气,唯独一双眼睛极明极亮,堪比人间最好的夜明珠。 京辞开心道,“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好好养伤。” 常安闻言,道了声“是”,随即跟随刘管事出去了。 陈嬷嬷道,“殿下觉得他好?” “嗯,”京辞道,“我昏昏沉沉时察觉到有人抱了我起来,觉得很安心。嬷嬷,以后让他跟在我身边吧。” “好,”陈嬷嬷立即道,“以后干脆让他贴身保护您,也不必做暗卫了,光明正大的跟着就是。” 她皱了皱眉,却还是道,“殿下金尊玉贵的,身边是该跟着个人贴身保护着,否则老爷和咱们都心中不安……啊!对了!”她突然道,“殿下,祁世子来了!” “祁世子?他来了?”京辞也惊道,急急忙忙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他、他怎么来了?他来了多久了?” “殿下小心!”陈嬷嬷赶忙上前两步按住她,道,“来了好一会儿了,原本刚刚就要说的,结果让我给忘了。殿下,”她小心翼翼地道,“您见吗?” 京辞低头看了看自己——软塌塌地趴在床上,背上还带着伤,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的,实在不宜见人。 可是,她又想,自秋猎一别,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祁善了,或许,可以让祁善进来,隔着帘子不见面,听听声音也是极好的。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见……一见吧?” 不多时,刘管事又领着祁善与冯柯来了,祁善进了门,冯柯在外面等着。 也不知凌王府的门窗是用什么做的,隔着一道门却硬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冯柯小心翼翼地尝试了半天,最后悻悻地道,“你们这凌王府可真是大,哈——” 刘管事看他一眼,“嗯。” 而这边,祁善进了屋,脚步放轻地走到帘子后面,陈嬷嬷冲他行了一礼转身也出了屋。 刘管事道,“你怎么出来了。” 陈嬷嬷看了冯柯一眼,冲屋内努了努嘴,没有说话。 屋内,京辞开口道,“将、将军?” “嗯,”祁善答道,“我在。” “将军怎么这么晚过来?” 祁善张口,想说自己其实很早就来了,只是想给她出气就又离开了,却道,“嗯,我来晚了。对不起。” “嗯?”京辞疑惑,“对不起什么?” 祁善却避而不答,他问,“疼吗?” “疼?”京辞伸手摸了摸后背,受伤的地方裹着厚厚的麻布,又麻又痒却并不很疼,然而她却突地又觉得十分委屈,这委屈溢得心都要满了。 于是,她哑着喉咙道,“疼,疼死了,也怕死了。” 她这话一出,祁善不知怎地也十分难过起来,心涨涨地要裂了一般,他恨死了自己为何听了冯柯的话没有抓了师敬琮来抵罪,脑子一热就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 就见四周摆满了熏笼、火炉子的床上,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小猫儿一样地趴着,鼻尖红红的抬头看着他,眼泪儿要流不流的,可怜极了。 她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道,“你怎么进来了啊?” “很疼吗?”祁善却问道。 京辞脸腾地红了起来,只觉得这委屈是天下第一的了,哭道,“疼死了……” 祁善急忙过去,想握她的手却又不敢,只好扒着床边,急切地道,“别哭!别哭,你别哭了!我给你出气好不好?我给你撑腰好不好?” 他越这样说,京辞就越委屈,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嗯……好……嗯好……” 祁善忍住了心中对师敬琮万千的杀意,柔声地、像哄孩子似的继续道,“你别哭了,你一哭……” 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祁善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道。 第十九章 糕点 这一夜,京辞哭了很久。 祁善便一直陪着她,撑在她床边一句一句地哄道,“别哭了……乖……不哭了……” 好久以后,京辞停了下来,她低头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道,“将军还不走吗?” “要走了,”祁善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然而脚步却并没有移动,只干巴巴地突然道,“兔子呢?” “兔子?”京辞想了想,抬头不好意思地道,“我不会养兔子,陈嬷嬷把它交给下人养了。” 祁善嗯了一声,而后突然后知后觉地道,“你……你不喜欢兔子?” 京辞嗫嚅道,“总不好……辜负将军好意。” 祁善这便明白了,他大着胆子放肆地轻轻拢住了京辞放在床边的手指,趁她微红着脸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不必如此。” 他说,“我问你想要什么,是在讨好你,是想要你开心,是想给你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京辞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后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极轻极轻地道,“将军放肆了。” 祁善一双耳朵红得滴血,他做贼心虚般飞快收回了手,眼神在房中飘了一圈,起身行礼道,“是……是臣唐突了。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臣明日再来看殿下?” “好、好吧。” 门打开,正忙着立门神的三人就见,一向冷静沉稳的祁小将军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地,仿佛被人追着风一样地……跑了。 陈嬷嬷一头雾水地进来,道,“祁世子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京辞捂着脸偷笑,“我才不知道呢!” 第二日的早朝,出乎意料地并未如众人想象的那般有腥风血雨。 刘管事听完下人的回禀,气得将手里的茶盏砸了出去,他起身在房内一通乱走,却仍压抑不住怒气,拍桌怒道,“欺人太甚!太甚!” “这是怎么了?”陈嬷嬷捧着一盒点心走进来,问道。 刘管事道,“我说长公主怎么那么好心,还来看咱们殿下,原来是不怀好意!暗藏祸心!” “什么意思啊!”陈嬷嬷一听也慌了,忙问道。 “还能是什么意思,”刘管事没好气地道,“昨日,长公主夜半入宫面见了皇上,义正言辞地细数了师敬琮的罪过,又说什么心疼咱们殿下心疼得不得了!只恨不能身替!情真意切的,竟把皇上哄骗了!” “啊?后来呢?” “后来?哼——” 刘管事咬牙切齿地道,“她言说师敬琮胡作非为狂妄任性!不配为宗室子弟!求着哄着让皇上做主把师敬琮过继给了她,做她的儿子去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身为长公主,要为皇上、兄长分忧,要亲自严厉教导师敬琮,为咱们殿下出气!” “这……她这是什么意思?”陈嬷嬷被这一堆话绕得稀里糊涂的,问道,“她将师敬琮过继过去,是什么意思?哎呀,你气什么呀?” “你糊涂啊!”刘管事气得跺脚,压着火小声道,“师敬琮从皇室子弟过继道顺阳候府,日后若平王登基,皇位便与他无关。明着看是降了品级,是受了罚,可实际上呢?师敬琮本就不学无术毫无作为,日后谁登基也轮不到他!” “再者,”刘管事抖着嘴道,“平王和长公主联起手来搞了这一出,弄得好像是师敬琮吃了个大亏、受了个大委屈似的!一招便堵住了悠悠众口的嘴,竟叫杨御史他们想再弹劾平王与师敬琮,却也没法子了!” “啊?什么!怎么会这样!”陈嬷嬷到这时才慢慢明白了过来,她放下手里的点心,拍着手也急得跺起脚来,“这、这可怎么办啊?咱们殿下的委屈就白受了?” “谁说不是呢?”刘管事发完了火,慢慢冷静下来,他移步书桌,抬笔迅速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去了西南,一封送进了皇宫。 做了这些,他才又恢复了往日和蔼可亲的模样,指着桌上的点心道,“这是什么?” “哦,这是刚刚祁世子派人送来的点心,珍宝斋的翡翠碧玉糕。” “给殿下的?”刘管事伸手摸了摸盒子,抬头疑惑道,“他这是……莫非,是对咱们殿下有意?” “不错,”陈嬷嬷点点头,愁眉不展地道,“我瞧着也是如此。” “可他尚有婚约在身,如此做法是何意?” “这谁知道呢?”陈嬷嬷道,“咱们殿下出身高贵,是绝不可与她人共侍一夫的,”语罢,她又道,“说起来,你不是早就将此事禀告给老爷了吗?老爷如何说?” “唉,老爷的意思是全看殿下喜欢谁,况老爷在青州曾见过那祁世子一面,对他印象颇佳。” “如此看来,祁世子也是个良配,只是这婚约一事……唉,难办了。” “无妨,”刘管事却道,“此事尚可从长计议,你先把这点心给殿下送过去吧。” 陈嬷嬷道了声“是”,拿着点心便走了,还未进京辞房内,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说话声。 正是一大早就赶来的京晗与林若微。 二人昨日俱受了惊吓,此刻都裹着厚厚的披风,京晗捧着个手炉子,缩着脖子道,“三姐姐你还疼吗?” “必定疼得不行,”林若微红着眼睛道,“你瞧她,眼睛肿得核桃一般,昨夜肯定疼得睡都睡不着。” 京辞扶额,心道,昨夜确实没有睡好,不过……都怪祁小将军! 哼! 京晗闻言忙靠近了她,仔细瞧了瞧,带着哭腔道,“就是就是!三姐姐受苦了,都怪那个师敬琮!三姐姐,你放心,再过几日父王便回来了,到时候请父王给你出气!” 京辞笑了笑道,“好。” 林若微又道,“你伤得这样重,日后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好?” 陈嬷嬷正好走进来,她放下点心道,“姑娘不必担忧,殿下的伤只是瞧着厉害而已,幸好天冷了穿得厚,只是擦破了皮,过两日便能好。府中的大夫也配了膏药,说是不会留疤。” “那我还记得,三姐姐还吐了血呢?可伤到脾肺了?” “不曾,”陈嬷嬷又道,“只是骤然受惊又遭重压,一时承不住,也并未损伤身体。” “那便好。” 京晗与林若微点点头,又陪着京辞说了会话,见她实在有些疲惫,便起身回去了。 待她们走后,陈嬷嬷才拿出了那盒点心,打开递给京辞道,“殿下尝尝?” “不了,”京辞看了一眼,“我不爱吃翡翠碧玉糕。” “好,奴婢收走,”陈嬷嬷收了糕点,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慢悠悠地道,“只是可惜祁世子一番好意了……” “哎哎哎!嬷嬷!” 陈嬷嬷转身,就看京辞仰着头,努力伸长着手去够她的衣摆。 陈嬷嬷道,“殿下不是不爱吃这个?” “也不知怎的,”京辞红了脸,眼神飘忽,“突然就想……尝一尝呢。” 第二十章 告状 陈嬷嬷慢吞吞地回身,把糕点取出来递给她,打趣道,“就这么好?” “嗯!”京辞拿了一小块慢慢地尝着,羞着脸道,“就这么好。” 陈嬷嬷还想开口,就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迎面走进来一堆人,为首的一名妇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衣衫首饰皆着素净,可周身气度非凡不同常人。 她足下生风,片刻间已进了屋,不顾身后人的搀扶立刻小跑着到了京辞的床前,只看了京辞两眼便泪珠横流,附身哭道,“好孩子!从前不是顶多受几句挖苦的吗?怎么这次竟受了这样重的伤?” 京辞见了她,眼眶也红起来,道,“姑姑!姑姑怎么来得这样晚?” 那妇人又道,“临川离京都本就路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孩子,你受苦了。” 眼瞧她又哭起来,陈嬷嬷忙道,“佳乐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一……” 原来,此妇人正是皇上的二女儿——佳乐公主,她母妃陈氏正是荣安外祖陈溯的堂姐,姑侄二人一向情分深厚,只是她如今跟随驸马常住临川,甚少入京。 就见她止了眼泪,恨恨的道,“不了,我看看阿辞,待会儿还要入宫一趟。” “入宫?姑姑可是去为我告状的吗?” “不错,”佳乐看向京辞,道,“才入京便听人说了长姐要保师敬琮那个兔崽子的事!阿辞,你放心,姑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大姑姑要保师敬琮?”京辞疑惑地看向佳乐公主与陈嬷嬷,小声问道。 见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佳乐公主忙大概把事情说了一遍,道,“……长姐当长公主当得不耐烦了,竟和平王勾搭在一起,本宫定要入宫与父皇说个清楚明白!” “姑姑不可,”京辞忙道,“姑姑进宫可,但不可直接去见皇祖父。” “哦?怎么说?” “您来,”京辞冲佳乐公主招了招手,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您入宫,先……” 佳乐仔细听了她的话,略一思量也觉甚好,亲昵地摸摸她的头,道,“你一向鬼主意多!那我便先入宫了?” 言罢,她便起身,怒气冲冲地往皇宫去了。 才进宫,便有平昌帝身边的宫人来迎她,她一路跟着到了御书房却突地对那宫人道,“才下早朝,父皇想必正忙着,不如我先去母后处。你进去替我通禀,就说请父皇来母后处一起用饭。”言罢,她转身便离开了。 平昌帝子嗣不丰,如今只余了三儿两女,又因佳乐常离京都,心中对她亦是极为疼爱怜惜的。 得知她入京,下了早朝便在御书房等候,谁知竟久候不至,一问才知,她已往皇后处去了,便急急忙忙地乘着銮架也赶了过去。 到了梧桐宫,远远的他便听见了佳乐公主与皇后的说笑声,忙抬步走进去,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佳乐与皇后起身行了一礼,佳乐道,“回禀父皇,适才正和母后聊起儿臣小时候和诸位哥哥玩闹的旧事。” “是啊,”皇后也道,“臣妾记得,佳乐小时候最是顽皮,常常不是摔了就是磕了,幸好她几位哥哥都护着她,尤其是凌王,对她最好。” “不错,”皇上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佳乐侧着头,红着眼眶正泪流不止,忙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哭什么?可是驸马欺负你了?” 佳乐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回禀父皇,儿臣只是想到幼时凌王哥哥对儿臣的好,一时伤心罢了。至于驸马,他对儿臣很好。” “那便好,他对你好是应该的,可你记得,他若是对你不好,朕决不能姑息!” 此言一出,佳乐却立刻惊慌起来,下跪道,“儿臣惶恐!” “你何来惶恐呢?”平昌帝忙起身扶她,问道。 佳乐抬头,哭道,“儿臣久住临川却得父皇宠爱,于父皇眼里,小吵小闹亦是大伤,荣安常住京中亦得宠爱,遍体鳞伤却成了小事。儿臣幼时常得凌王哥哥爱护,如今却连他的独女都不能庇佑,儿臣无用,儿臣惶恐……” “这是什么意思?”平昌帝更加疑惑了,道,“昨夜你长姐来过,说荣安不过是受了些小伤,已无大碍。听你的意思,是说荣安伤得很重吗?” “父皇明鉴!”佳乐爬了两步到平昌帝脚下,掩鼻哭道,“荣安受伤,于亲近的人眼中,掉了根头发都是损身,可于不亲近的人眼中,吐血昏迷也是无碍。父皇,”她捂着心口道,“全凭此心啊!” 皇后也附议道,“臣妾派人打听过,荣安此次被那恶狗伤的是腰腹。这种地方,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好到处与人言说呢?长公主又是个没有儿女缘分的,又哪里能明白姑娘家的心思呢?” “她怎么不明白!”平昌帝怒道,“她自己就是姑……” 平昌帝突然怔住,他仔细想了想从昨夜长公主宜华入宫到今日早朝他下令将师敬琮过继到顺阳候府的所有事情,恍惚间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他被他的儿女们联手哄骗了。 他一掌拍在桌上,道,“放肆!” 皇后急忙下跪,劝慰道,“皇上息怒!长公主自幼便与平王兄妹情深,如今偏帮着他些自然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苦了荣安,受了重伤不说,还要忍受这些委屈。” “正是如此呢,”佳乐也道,“我才见了荣安,她细细劝说不让我进宫,说您一向疼爱敬琮,怕您知道了实情伤心,求您看在荣安的伤情上,如了她的意,饶恕长姐与平王哥哥吧。” 二人左一言右一语地劝着平昌帝,可他却怒火更盛,道,“你们不必再劝,此二人哄骗了朕不说,还害朕险些伤了荣安的心,实在是胆大包天罪无可恕!来人!” 他怒火中烧地道,“师敬琮嚣张跋扈目无法纪屡教不改!着废为庶人囚禁福安寺!平王教子无方,暂停职务回府思过,无诏不得外出!至于宜华,她既那么想和平王府攀亲戚,就叫师敬琮继续做她的儿子去!朕倒要看看,一介庶人到底还有什么用!” 第二十一章 报仇 平王与长公主一众受到处罚的消息传到凌王府时,京辞正用了午膳,懒洋洋地趴在床上休息。 陈嬷嬷给她换了药,道,“殿下和佳乐公主说什么了?怎么只这么一会儿,局势竟全变了。” “嘻嘻,”京辞眼睛都没睁,只咧嘴笑了笑,道,“才不是我呢!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陈嬷嬷给她盖好被子,附和道,“是——您啊,可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的平王府内却没有这样的温馨了,平王握着手中的圣旨只觉五雷轰顶前功尽弃,险竟些站立不稳。 院子中间,师敬琮躲在平王妃身后朝面前一众要押他去福安寺的官兵鬼哭狼嚎道,“放肆!我乃真仙降世!……皇祖父不会这么对我的!你们不能抓我,我……我要见皇祖父!我要见皇祖父……” 领头的官兵道,“公子慎言!您已被废为庶人,不再是皇室子弟了!” 言罢,他上前道了声“王妃恕罪”,亲自动手抓了师敬琮就走。 平王妃想要上前却被平王给拦住了,他紧皱眉头,压抑着怒气道,“来人!扶王妃回去!本王要好好闭府!思过!” 那官兵一把将师敬琮扔进了马车,不顾师敬琮的哭喊,吩咐赶紧出发。 师敬琮嚎了一路,待出了城才慢慢安静下来,他抹了抹眼泪只觉得嗓子干疼不已,撩起帘子正想讨杯水喝,马车却突然晃起来,伴随着阵阵惊呼一道人影窜进了马车中。 是一名衣衫上还带着血迹的黑衣人。 他窜进车中,一手将师敬琮提起来挡于身前,恶狠狠地道,“想活命就闭嘴。” 马车外,祁善身负长弓坐于马上,身侧冯柯正与那奉命押送师敬琮去福安寺的官兵称兄道弟道,“今日我们奉命抓捕那歹徒,谁知竟叫他跑了不说,还打扰了您的任务,实在对不住。您放心,咱们一定好好将你的人救出来。” 他话音刚落,这边祁善已经伸手取下了长弓,搭箭弯弓射出,一气呵成。 师敬琮还没从被歹徒要挟中的恐惧中缓过神来,一根羽箭已经刺过面前的围布贴着他的耳朵直直射了出去,他尖叫一声,身子一抖跌坐在了马车上。 身后的歹徒却瘪瘪嘴,小声道,“说好的不射人呢……” 语毕,又是一箭射来。 这一箭,贴着师敬琮的右手臂,险些还伤了那歹徒的,他连忙伸手把帘子撩起来甩到了车顶上,又装模作样地挟持着师敬琮道,“退后!你们都退后!” 押送师敬琮的官兵果然都退后了一步,祁善却不言不语地驾马继续往前。 他拉满弓,又是一箭。 这一箭擦过师敬琮的发冠,激得师敬琮浑身一抖,随即一股尿味弥漫开来,那歹人低头一看,师敬琮的裤腿已经湿了。 他抖了抖嘴角,不可思议地看着师敬琮。 远处,祁善道,“胆小如鼠。” 然后,又是一箭。 一箭又一箭,贴着师敬琮的耳朵、发丝、手臂、腰腹飞驰而过,偶尔还会“误伤”了背后的歹人,他便再装模作样地叫两句,嚷两句。 二人配合默契,于旁人眼中,祁善俨然是在辛苦施救无辜的师敬琮。 这一射,直到祁善将箭筒抽光。 再看师敬琮,他的衣衫被箭射得破破烂烂,发冠也早已掉落,脚下是一片混浊,脸上更是鼻涕眼泪横流,整个人狼狈不堪,若非那歹人于他身后拖着他,只怕就要跪地求饶。 祁善将弯弓扔给冯柯,独自握剑上前。 冯柯拦住要跟着上前的官兵,道,“无妨无妨,这都是我们的过错,就让少将军去吧,保证将你的人救出来。” 救出来是一回事,完不完整就是另一回事了。 冯柯笑眯眯地心道。 祁善到了跟前,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那歹人也极为配合地带着师敬琮下了马车,道,“你若不放我,我便将他杀了!” “狂妄。”祁善冷冷道,随即抽剑出鞘,一剑刺向师敬琮的脖颈。 冯柯忙道,“少将军!慎重啊!” 祁善剑锋一转,剑从师敬琮脖子上轻划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师敬琮脖子一歪,险些晕死过去。 “少将军,”那歹人转了个圈靠近祁善压低声音道,“挺不住了。” 祁善不语,反手将剑柄捅上了师敬琮腹部,师敬琮一呕,险些将前日的午饭吐出来。 “这不就清醒了?”祁善道。 歹人:少将军你在与我说笑? 他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将师敬琮扔出去,扔抓着他挡在身前,与祁善过了两招,又放了两句狠话后,才听祁善小声道,“收手。” 闻言,他后退两步将师敬琮扔给了祁善,转身向林间奔去。 祁善上前假意去接师敬琮,手中长剑却向着他手腕刺去,在冯柯的惊呼声中,祁善一剑挑断了师敬琮的左手手筋。 他收剑转身,任由师敬琮捂着手腕倒在了地上来回滚动,在冯柯与一众官兵不可思议地目光中淡淡道,“我武艺不精,抱歉。” 言罢,他翻身上马,去林间抓那歹人了。 冯柯眼看事态走向不对,忙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塞到那目瞪口呆的官兵手中,道,“今日事忙,过两日我请你喝酒。回见!” 随即,带着兄弟们追随着少将军的脚步也跑了。 众押送师敬琮的官兵这才匆匆上前看了看师敬琮的伤势,见他手腕血流不止,显然是筋骨已断。 为首的那个咬了咬牙,道,“不管了!先送到福安寺再说!” 待他们走得远了,祁善与冯柯才从远处的林子间出来,那名“歹人”也脱下了黑衣,骑马跟在祁善身边。 冯柯道,“少将军,现在去哪?” 祁善抬头看了看天,“回家。” 众人便又打道回府,到了锣市街时,冯柯拉住要右拐的祁善。 “将军,护国公府走这边。” “放手。” “凌王府也走这边。” “放手,”祁善给他一个“你有病拉着我作甚”的眼神,冷冷道,“怎好空手去见人家。” 冯柯怔住,心道:怎么办突然好想狂饮烂醉一场。他回头吩咐了两句,也跟着拐进了锣市街。 祁善瞧他两眼,没说话。 二人骑着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片刻后,祁善先开口道,“咳!那个……姑娘家会、会喜欢什么玩意儿?” 冯柯一口老血噎在喉头,强自镇定道,“属下不知。” 祁善瞪他一眼,“今早的翡翠碧玉糕可是你选的。” 冯柯忍了忍,没把“那是我在珍宝斋门口偶遇了棠小姐是她替我选的”的原话告诉祁善,只支支吾吾地道,“这……这糕点不用花心思,好选!但凡不是太难吃的都送得出手!” 祁善点点头,沉思片刻后突然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进了路边一家水粉店,兴致勃勃地对着迎面而来的掌柜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都给我包起来!” “都?!” “嗯,都。” 半晌,冯柯看着兴高采烈提着两大包胭脂水粉准备去见心上人的自家少将军,抽了抽嘴角,实在说不出话来。 算了吧,冯柯心道,人家好歹也是有心上人的人。 他目送祁善离开,转身正想走时却听到了一声叫喊。 “冯公子!” 冯柯转头一看,竟是孤身一人的棠宛月。 他下马,问道,“棠小姐怎么一个人?” 棠宛月道,“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冯柯“哦”了一声,暗道原来她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那般处境艰难。 棠宛月指了指那水粉铺子,又道,“适才瞧着祁世子拎着一堆水粉走了,是送人的吗?和今早你请我帮忙挑选的糕点一起,送给同一个人的吗?是祁世子的心上人吗?” 她一口气问完了,站着冯柯面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冯柯悻悻地摸了摸头,不知所措地道,“这……” 棠宛月笑了笑,道,“那你总能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女子?” “额……”冯柯想了想,“是很好的女子。” “哦,”棠宛月点了点头,“京都的女子有美的高的瘦的……但都是很好的。你这样回答,我却猜不出是谁了,不过,也没什么。” “那,”她话锋一转,又道,“你呢?你可有心上人吗?你又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她问完了话,又眼巴巴地等着冯柯的答案,可好半晌过去,冯柯都愣愣地没有说话,她只好道,“也是很好的女子吗?” 冯柯急忙点了点头,心道:是最好的。 与锣市街相隔不远的凌王府中,京辞看着面前的两大堆胭脂水粉,惊得合不拢嘴。 “将军,”她道,“这、这是送给我的?” “嗯!”祁善点了点头,蹲到她面前,目光热烈真挚地看着她道,“你看看,有喜欢的吗?” 他那样真诚,倒叫京辞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她伸手随意翻了翻,见里面全是些红得滴血、异香扑鼻的胭脂,嘴角一抽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祁善忙道。 “嗯……”她抿抿嘴,昧着良心道,“无妨,我很喜欢。” “那就好!”祁善笑了笑,胡乱将那些胭脂收起来递给了一旁站着的刘管事,“收起来吧。” 刘管事抖着胡子看了看身旁憋着笑的陈嬷嬷,又看了看面前丝毫不见外的祁善,冲仍躺在床上的京辞问道,“那,收起来……了?” “嗯,”京辞头也不抬,道,“收起来吧。” 第二十二章 邀功 刘管事气呼呼地拿着一堆胭脂水粉走了,陈嬷嬷端了个软凳放到帘子边,道,“祁世子请坐吧。” “好,”祁善点点头,十分自然地走过来把软凳搬到了京辞床边,回头对陈嬷嬷仿佛极为熟稔地道,“嬷嬷不必客气。” 陈嬷嬷张了张口竟无话可说,见京辞只顾着笑眯眯地望着他,只好同刘管事一般黯然神伤独自告辞了。 京辞指了指陈嬷嬷离去的方向,疑惑道,“陈嬷嬷怎么走了?” “不知,”祁善摇摇头,突然小心翼翼地炫耀道,“我……我今日给你报仇了。” “报仇?”京辞眼珠转了转,道,“你把师敬琮给打了?” “嗯,”祁善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我拦了押他去福安寺的马车,打了他一顿。” 他颇有些遗憾地道,“都怪冯柯拦着,否则我要他以死谢罪。” “那可不行!”京辞忙道,“他可死不得!不过,残了废了倒是无妨。” “嗯,”祁善配合地点头,“下次见了他,我打断他的腿。” 陈嬷嬷一推门进来便听到了这样残暴的话语,忙咳了一声道,“殿下,佳乐公主来了。” “姑姑回来了!”京辞高兴地道。 “嗯,”陈嬷嬷颔首,冲祁善努了努嘴,道,“只是祁世子,”她道,“得劳烦您从后门走一趟了。” 祁善与京辞男女有别又身份尊贵,若经常来往恐有损京辞清誉,因此今日是被刘管事领着从侧门偷偷进来的。 闻言,京辞不好意思地看向祁善,却见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道,“无妨,我翻墙亦可。” 这语气六分温柔三分无奈,还带着一分淡淡的不舍,叫京辞心中难过极了,她脱口而出道,“不然你就……” “就快走吧!”陈嬷嬷急忙插话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炯炯地盯着祁善,“快走吧,啊?” 见状,祁善只好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看你”,悻悻地由陈嬷嬷领着走了。 他前脚走,后脚佳乐公主便进了院子,刘管事在前头领路,大声道,“殿下!您急匆匆地出宫!可用午膳没有!” 佳乐公主瞪他一眼,“这话在院子里你已经问过一道了。” “哦!”刘管事拍拍头,又道,“那您今晚是歇这儿!还是入宫啊!” 佳乐公主离他远了点儿,“本宫不聋,声音小些也听得见!” “哈哈!是!” 佳乐公主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小跑两步进了屋,见房中再无旁人,边走边道,“阿辞,陈嬷嬷怎么不在屋里照顾你。” 京辞朝佳乐公主伸出手,偷偷冲站在她身后擦汗的刘管事眨了眨眼睛,笑道,“姑姑回来得真快!” 佳乐公主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在了床边的软凳上,笑道,“还不是你的主意好,诶!” 她微微起身摸了摸身下的软凳,疑惑道,“这凳子怎么还是热的……” “姑姑!”京辞忙道,“您吃饭没有?” “吃了。”刘管事凉凉地道。 “那、那皇祖父没说些别的吗?您才从宫里出来,您和我好好讲讲吧!就!那个……我想听。” “你想听,我说便是了,”佳乐公主重新坐下,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这对心虚得紧的主仆,道,“如此激动做甚?” “就、就是想听嘛。”京辞撒娇道。 “你啊!”佳乐公主笑着用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皇祖父为了给你出气,禁了你三皇叔的足,还把师敬琮那个兔崽子废为了庶人,只你大姑姑那不好处罚些。” 她顿了顿,又道,“好在你皇祖父说了,明日早朝他会撤了顺阳候护城军督一职以示惩戒。又命人挑选了许多的珠宝首饰与绫罗绸缎给你,想必等会儿就该到了,还特意吩咐,叫你不必入宫谢恩了。” 京辞点点头,略带得意地道,“我就知道,皇祖父一向疼爱我!” 佳乐公主捏捏她的脸,附议道,“阿辞这么乖,你皇祖父当然疼你了。” 她伸长手抱住了京辞,突地想起方才父皇说要补偿京辞,一定要为她挑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的样子,暗自笑了笑,不再多言。 这边,祁善也回了府,他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进了屋,对匆匆迎来的管家问道,“祖父在吗?” “国公爷去城外巡视三军了,”管家道,“是有何要紧事吗?我派人请国公爷回来?” “哦,无妨。”祁善摆摆手,又问道,“我记得府上有一个库房?” 他边走边道,“往年迎战蛮族、山匪的战利品,祖母与母亲的嫁妆,不都在库房里吗?” “回世子,”管家小跑着道,“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还在西南,不过府中也有甚多皇上与皇后赏赐的珠宝玩物。” “那好,”祁善点点头,“你把库房打开,我要进去挑些东西。” “是,是。”管家急忙应道。 二人又走了一阵,祁善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扶住了刹不住脚步的管家,问道,“你在京中待了多久了?” “回世子,小的自幼被卖入祁家,乃祁家家仆,从前一直待在京中替家主管理京中财产田地。” “那你成亲了吗?” “成了,内人正是府内伺候的刘……” “那就好!”祁善道,“我问你,姑娘家都喜欢什么?” “啊?”那管家一懵,支支吾吾地道,“姑娘家……多半也就是些衣衫首饰胭脂水粉的吧……” “那府中有吗?” “府中都是些男子,皇上皇后赏赐的也是些田地黄金之类的,这女子之物恐是没有。” “那……,”祁善想了想,“京中你熟悉,去买些回来。你记得,要好的……不不不,要最好的!” “那……要买多少?” “越多越好!买回来再仔细挑选过,选出里面最好的来,知道吗?” “知、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快去?” “是是是!” 那管家领了命即刻便出了府,待到暮色降临,祁闫回来时就见诺大的护国公府中,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院子,里面还全是些衣裙珠宝之类的女子之物。 他绕过一个装满了绸缎的大箱子,对正忙着盘点货物的管家招了招手,道,“这是怎么回事?少将军带你们打劫商铺去了?” 那管家抹了抹满头的汗珠,赔笑着道,“国公爷说笑呢,这是世子吩咐,小人方才紧赶慢赶买回来的。” “世子吩咐?”祁闫左右环视了一圈,问道,“他人呢?” “回国公爷,世子他……”管家顿了顿,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那副画面,只胡乱答道,“屋里选东珠呢。” 开玩笑,堂堂护国公世子、皇上亲封的骁勇将军,不去练功习武钻研兵法,居然躲到房间里如女子一般地挑选东珠!成何体统! 祁闫推开祁善房门,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原本空荡干净的地上摆满了各色锦盒,里面是比院子里摆着的更加精致华美的珠宝衣裙,屋子中间,祁善背对着门席地而坐,怀里抱着半桶东珠,面前的盒子里还装着许多,只不过要更大些,也更圆润更透亮些。 听到开门的声音祁善也没有回头,他在竹桶里左挑右选好不容易拿起了一颗,又对着烛火仔细翻看,精挑细选了好一阵才把它放进了面前的盒子里。 这一幕着实将祁闫惊得不轻,他扶着门,只觉得脑中犹如万马奔腾狂风过境,猛吸了一口气颤抖着问道,“善……善儿?你、你何时竟有了如此癖好?你!唉——” 说话间,他脑中已经脑补出了祁善身着女装头戴金饰手里还捧着一堆珍珠的模样,当即感到愧对祖先,即将泪如雨下之际就听祁善疑惑道,“什么癖好?这是要送人的。” 这话一出,立刻叫祁闫一颗心安稳了,暗自嘀咕道到,“只要不是你用就好……哎!送人?送什么人?” “自然是送心上人了!” 身侧,冯柯抱着一个竹桶走了进来,笑道。 他越过祁闫进了屋,将竹桶放到地上,盘腿坐下也如祁善一般挑选起来。 祁闫问道,“心上人?什么心上人?哦!莫非……” 他还未将“林小姐”三字说出来,祁善却已经起了身,他将怀中的竹桶轻轻放下,转身来到祁闫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道,“请祖父移步祠堂,孙子有话要与祖父言说。” “有什么话这不能说?”祁闫一头雾水地道。 祁善没开口,冯柯连忙起身拥着二人出了门,道,“走吧走吧,祠堂安静,正好说话呢!走吧走吧。” 三人到了祠堂,祁善一撩衣袍挺直了背跪在地上,对身后的冯柯道,“请家法。” “家法?”祁闫不明所以地道,“咱家何时有家法了?” 祁善面对祖宗牌位,一字一句道,“祁家没有家法,可孙子违逆了母亲遗愿,不得不罚。” “违逆了什么遗愿?若是犯错,知错就改便好,你何须……莫非!” 祁闫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他真是喜欢女装? 却听祁善道,“这错改不了。” 他侧身对祁闫恭敬一拜,附身低头道,“孙子有了喜欢的人,因此绝不会迎娶林小姐。请祖父做主,替孙子退婚。” 第二十三章 退婚 说罢,他抬头对旁边拎着木棍等着的冯柯道,“动家法。” 冯柯道了声“是”,挥手扬起木棍朝祁善背部打了下去。 这一棍打得祁善险些跪不稳,但他稳了稳身子,却道,“重一点。” “再重一些。” 冯柯看了看旁边被祁善的话惊得愣住的祁闫,咬牙狠心加重了力道。 一棍又一棍,直打得祁善背部的黑衫湿透,空气中有了淡淡的血腥味,祁闫才回了神。 他一把推开了冯柯,单膝跪地搂住了摇摇欲坠但仍坚持着的祁善,怒道,“你这是作甚!你不想娶林家姑娘,是她哪里不好吗?” “她很好,”祁善挣开了他,跪直了身板,道,“可是与……与我无关。” “你!你是铁了心要退婚?” “是,”祁善慢慢地点了点头,忍着痛说道,“祖父若不允,孙子便去求姑祖母,去求林伯父,总之……是一定要退的。” “你!”祁闫吸了口气冷静下来,道,“那好,你说说,你是为了何人?我不信,你是无缘无故就不愿意娶林家姑娘。” “祖父明鉴,”祁善辩解道,“孙子心胸狭义,绝不会随意迎娶不喜欢的人。还有,我喜欢的那个女子,”他笑了笑,神色也温柔起来,“她性子温婉容色动人又出身高贵,是极好极好的。” “是谁?”祁闫再问道,“到底是谁?” 祁善没说话,冯柯却“扑通”一声跪下了,道,“回将军!是入青州时曾接待过我们的陈溯老爷的外孙女——荣安公主师京辞!” “什么!” 祁闫一惊,突地明白为何祁善不肯言说了,旋即心中生出了万千的怒火,他起身环视四周,一把夺过了冯柯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打在了祁善身上。 他怒道,“你竟敢肖想皇室公主?你可知,与皇室联姻犹如与虎谋皮!你姑祖母位至皇后,尚不能随意决定公主与皇子的婚事!” 他又打了一棍,道,“那荣安公主是什么人?皇上为了给她出气能把亲王之子废为庶子,叫平王和长公主颜面扫地!你若是娶了她,便要日日于刀尖上行走。” “不会……” 祁闫的棍子挥得极重,祁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他努力咽了咽,道,“师敬琮放狗伤、伤她,是罪有应得!我以后会对她好……会一直尊重她……爱护她怜惜她……我不会……不会担忧……” “大放厥词!”祁闫抬手又是一棍,他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纵使你会对她好,可你能娶她吗?你娶得了他吗?她父王死于疆场,皇上是否还愿意招将士为驸马还另说,只她背后牵扯的言氏与陈氏便不可小觑!祁家本就军功显著,你再娶了她,皇上心中能没有猜忌?平王与季家能善罢甘休?” “无妨,”祁善忍不住吐了口血,却仍旧固执道,“我知道,无妨……无妨,我会……会护着她。” 他擦了擦血迹,忍着剧痛转身歪歪扭扭地对祁闫拱手磕头道:“求祖父成全,求……祖父成全。” 祁闫后退两步,又疼又恨地道,“你为何如此执拗!林家姑娘容貌文采样样出众,你怎么非要舍近求远呢?” “回祖父,此心若磐石,风雨永不移,”祁善抬头,认真问道,“祖父年轻时难道没有……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吗?” 他艰难地开口,“风雨无阻义无反顾,无论发生何事遇到何难,我心悦于她,我都要与她一路。” “我……” 祁闫怔住,他静静地看了看面前伤痕累累正吐着血的孙子,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他妥协道,“好,好!我只愿你永不要后悔!” 说完,他将手中的木棍甩在一旁,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了。 祁善冲着他的背影行礼,道,“孙儿多谢祖父成全,孙儿永不后悔。” 他摇摇晃晃地行完礼,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冯柯连忙过来扶起他,着急道,“少将军!我去找大夫!” “不用,”祁善挣扎道,“先回房……” 冯柯忙道,“是是是!咱们先回房!先回房休息!” 夜已极深了,祁善的房中却还亮着烛火,他进了屋,由冯柯扶着盘腿坐到了地上。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把那桶东珠抱到了怀里,压抑着喉头的鲜血,仔细挑拣出一颗,照着烛光看了看,转头对着冯柯道,“你说,她会喜欢这个吗?” “会,”冯柯忍着泪意道,“这么好看,荣安殿下肯定会喜欢的。” “那就好,”祁善咧咧嘴,露出个傻笑,“那就好。” 冯柯不忍看他,转身出去为他寻找大夫,关上门的瞬间,他的脑中却突然想起了白日里与棠宛月的对话。 棠宛月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不知所措之际,棠宛月又道,“其实,我当真羡慕祁世子与冯公子。” “羡慕什么?”他问。 “羡慕祁世子与冯公子都有喜欢的人,都能喜欢人。” “这是什么意思?”他又问,“你不能吗?” 就见棠宛月笑了笑,移开了目光道,“冯公子说笑了,满京都都知道,我即将要嫁与闻博公子了。” “那……那你喜欢他吗?” “喜不喜欢又能如何呢?”她淡淡地道,“我母亲再不喜欢不也还是入了宫生了七皇子吗?” “你若不喜欢,大可以不嫁!”他脱口而道。 棠宛月便笑了起来,仿佛听了极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连路人都盯着她看。 她笑了一会儿,道,“我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全部都仰赖季家,如今哪里还由得自己呢?” 冯柯如今想想,她明明是笑着的,可他却觉得她很伤心。 极其伤心。 就如同刚刚傻笑着的少将军一样,让他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 而这一夜,睡不好的同样也有季府一干人等。 同样寂静的书房内,季远达焦急地背着手在房中乱走着,不多时,季言之脚步匆匆推门而入。 季远达急忙迎上去,道,“怎么样,打听清楚了?是谁?” 季言之摇了摇头,道,“只知道佳乐公主是午时入的宫,与皇上一道在梧桐宫用的膳。午膳过后,这圣旨就下来了。” “那这么说,是佳乐公主进的言了?” “不,”烛火暗处,季明桓出声道,“不是她。若她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与驸马谪守临川多年了。” “那,”季远达道,“是皇后作祟?” “这……倒有这个可能。” “哼!”季远达一挥袖拂掉了桌上的茶水,怒道,“这个贱人!” 闻言,季明桓看了季言之一眼,示意他出去,随后对季远达道,“远达,你为何总是如此沉不住气?” 季明桓连忙走过去,辩解道,“父亲,这实在不是我沉不住气,只是咱们为了保住敬琮着实废了一番功夫!可皇后轻飘飘几句话,前功尽弃不说,还把平王和长公主搭进去了!儿心有不甘啊!” “心有不甘又如何?”季明桓神色不变,道,“棋差一招罢了。” “父亲!”季远达急道,“再过几日惠王归京,到时候他治水有功,皇上必定更加青睐!反观平王,无功无过便罢了,如今还被禁足府中!父亲,这局——咱们输了啊!” “输什么?”季明桓抚了抚须,却道,“惠王回京,咱们家的言青和平王府的敬文不也回来了吗?” 闻言,季远达立刻双眸一亮,果然欣喜道,“不错!这两人可是皇上都亲口称赞过的年少有为!他们回来了对咱们可是大有裨益啊!父亲,”他拱手道,“父亲深谋远虑,儿子自愧弗如!” 季明桓摆了摆手,道,“夺嫡之争哪里是一朝一夕便可定胜负的,你且看着,大家……来日方长。” 祁善背部的伤到了第二日慢慢好转了许多,只是行动有些不便仍需在家修养,午膳过后,祁闫独自进宫拜见了皇后。 他倒也不好直言退婚之事,只支支吾吾地对皇后说,祁善尚且年轻,婚约一事不可儿戏,希望能暂缓两年。 皇后却道,“林家小姐名动京城,若不是林尚书念着与善儿父亲的情谊,早便另许人家,哪里还轮得到咱们呢?” 祁闫又道,“这……只怕两个孩子彼此间并不熟悉,若日后不能好好相处……” “这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这林小姐个性体贴貌美如花,哪里会不好相处呢?纵使……” “皇祖母!” 两人正说着话,那厢却传来一声叫喊,转头一看,正是提着裙摆慌慌张张跑进来的京晗。 她跑到跟前了才见祁闫也在,忙行礼道,“舅祖父好。” 皇后见状也不再提祁善的婚事了,拉着京晗手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是有人撵你不成?” 不料京晗闻言却红了脸,她转到皇后身后,含糊其辞道,“哎呀,就是想您了嘛!” 皇后笑了笑,偏头看着她道,“往日怎么没见你这么殷勤?” “往日不是三姐姐在嘛。” “哼——” 皇后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头,笑骂道,“你呀,该打!去看了你三姐姐没有?她可好些了?” “今日还没去呢,”京晗笑着躲了躲,道,“陈嬷嬷说了,三姐姐要静养,我晚些再去。” 听到此处,祁闫心中却有了主意,忙起身行礼道,“臣突然想起府中还有军务没有处理,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又看向京晗,道,“臣近日腿脚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借一下郡主的马车?” 闻言,皇后心中也有了想法,旋即点了点头,对京晗道,“也好,你亲自送舅祖父回府一趟,顺道去接了若微,你们一起去看看荣安!” 第二十四章 蛮族质子 闻言,京晗虽心中有些疑惑,到底还是起身行了礼,与祁闫一道离开了。 待出了皇宫,二人一道上了马车,祁闫局促不安地坐了会儿,斟酌半晌终于开口道,“嗯……听你皇后娘娘说,京晗与荣安关系很好?” “嗯!”京晗点点头,笑着道,“三姐姐、我、还有若微,我们关系三个都极好!” 她见祁闫颇有兴趣,便继续道,“三姐姐和若微同一年出生,我比她们小两岁,但我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哦,你……那你觉得你善表哥如何?” “善表哥?”京晗想了想,道,“善表哥聪明能干骁勇善战,自然是极好的。” “那若是在你三姐姐和林家小姐中选一个,你觉得谁与他更相配呢?” “啊——?” 京晗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向祁闫,见他表情严肃显然不是开玩笑的,心中咯噔一下。旋即又想到,定是三姐姐与若微都美名在外,这才惹得舅祖父眼红却又难以抉择,竟私下里问她了。 于是,她仔细想了想,道,“三姐姐和若微都性子温和容颜倾城,是天下最好的两个女子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祁闫,又道,“端看善表哥的心意了。” 闻言,祁闫颔首不再言语,转头望向车外。二人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护国公府,祁闫谢下了马车,京晗则继续前行去了凌王府。 凌王府又慢慢恢复成了往日的祥和安静,京晗进屋时,京辞正坐在窗前翻看手里富家小姐看上落魄秀才的话本。 她在床上趴了两日,用的药又极好,背上的伤尽已结痂,只是刘管事仍放出消息说她身体虚弱,时常昏迷不醒。 看到京晗来了,她倒极为高兴,忙探起身,摇了摇手里的话本道,“晗儿快来!瞧我得了什么!” 她伸手去拉了京晗,又说,“这是外祖找人从青州捎过来的,比京都里流传的那几本才子佳人的有趣儿多了!” 京晗闻言也有了兴趣,伸手接了那话本,随意翻了翻道,“等你看完了让人送到惠王府,也给我瞧瞧!” “好!”京辞颔首,又问道,“怎么今日你一个人就来了?若微呢?” 京晗想起方才祁闫问她的话,如今再看看面前的京辞,心中竟隐隐冒出些捉摸不透的异样想法来,却到底忍住了没说,只道,“我才从宫里出来,皇祖母也让我顺道接了若微来看你,只我想着母亲的话,今日得早些回府,便没去接她。过几日我早些去接了她,再一道来看你。” “也好。” 京辞笑了笑,又拉着她到身边坐下,却突地惊道,“咦!你的玉佩呢?” 她仔细翻了翻京晗裙摆,道,“你往日穿这身衣服都要挂那件琥珀色莲花样饰的玉佩,怎么今日没挂?” 京晗随口答道,“挂了啊……”说着,她低头一看,谁知空荡荡的衣裙上却当真没有! 京晗当即便慌了神,起身前后左右翻了一道,却连影子都没瞧见。 京辞问道,“莫不是来的路上掉了?” “怎么会掉呢……”京晗急得快哭了,又悔又急地道,“回回都结的紧,怎么会掉了呢?若是掉了也定会发现的……哎!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京辞忙道。 京晗脸红了红,一跺脚和盘托出道,“方才我在宫里遇见、遇见蛮族质子了……” “蛮族质子!”京辞也急了,道,“你怎么会遇见他呢?你和他说话了?” “没有没有!”京晗忙摇着头,难为情地道,“我才入宫便听人说今年梅园里有几株白梅开的格外早,想着新奇便先去了梅园。可到了梅园才看见,那几株长得格外高!笙儿又是个爬不来树的,我只好自己上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谁知那树干颇滑,我差点就掉下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京晗嗫嚅道,“后来我就被那蛮族质子救了。” “他救了你?”京辞又问了一遍,见她点头,便道,“你没受伤也是万幸了。只是,你怎么知道他是蛮族质子呢?” 京晗想了想,没好意思说那人虽救了她,却恬不知耻地抱着不放更自报家门,只道,“正要走时,听见有太监唤他了。三姐姐,我的玉佩大概就是那时候挂到他身上了!” 京辞点点头,“他身为质子却愿意搭救敌国女子,想必也不是那种心怀怨恨的人,不如你进宫去找他问问?” “不不不!” 京晗却立刻露出一副惧怕模样,连连摆手道,“我不要去找他,不要不要!” 京辞见状笑道,“怎么了?你从前不是说他长相颇佳吗?难道他面如修罗?” “哎呀,”京晗跺跺脚,辩解道,“他抱着我,我哪里敢多看呢?只觉得他面容阴鸷,明明是笑着,却让人觉得可怖至极!”说着,她招手叫了笙儿进来,道,“不信你问她!” 笙儿忙点点头,附议道,“是!那蛮族质子确实……确实与众不同。” 京晗挤到京辞身边坐下,焦急无措地道,“三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啊?那玉佩可是我十岁生辰的时候皇祖父亲赐的!若是让母亲知道我把它弄丢了,定会打死我的!” 闻言,京辞忙安慰了她一会儿,又吩咐侍女去把陈嬷嬷找来了。 陈嬷嬷来了后仔细弄清了事情原委,想了想便道,“咱们府中倒是也有一块琥珀色莲花状的玉佩,只是颜色要淡许多。但若遮掩一些,只作一时充当,想必也能蒙混过关。” 言罢,她便急匆匆地去库房将那块玉佩翻了出来,亲自给京晗带上。 众人一瞧,果然颜色要淡上许多,只是有衣摆遮掩着,也并不会使人多加注意。 京辞道,“你先带着这块回去,回去后再立即换身衣裳,免得让别人瞧出来。至于那块,过几日再找个由头问问那质子吧。” 京晗也明白只能如此,便起身告辞道,“也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待她走后,京辞便由陈嬷嬷扶着出门走了走,她随口问道,“嬷嬷,这蛮族质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陈嬷嬷边扶着她在亭子中坐下边开口道,“曾听刘管事说起过,这位质子明面上瞧着在蛮族颇不受宠,暗地里却是个有本事的人物。” “有本事的人物?”京辞疑惑道,“既然是有本事的,又怎会被派到咱们这里做质子呢?” “这便不知了,”陈嬷嬷摇摇头,“只知道如今蛮族的几位大将都是他暗中培养扶持的,瞧着手无寸铁,实则权力颇大。” “这样说来,岂非如同笑面虎一般?” “不错。”陈嬷嬷颔首。 京辞又道,“说起来,外祖不是去了西南的蛮族边境吗?去了多久了?” “约莫有两月了,”陈嬷嬷替她拢了拢披风,道,“正是因着老爷出去了,否则,哪里还用得着殿下自己给自己出气呢?” 她怜爱地看着京辞,道,“老爷很透了蛮族,此番也不知是为何,竟非要往那边去。” 京辞伸手拉住陈嬷嬷,道,“嬷嬷放心,外祖聪明非凡,定不会有事……” “殿下!”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侍女却急匆匆地赶来了,道,“禀殿下,江夫人前来拜见。”说着,她又向前凑了凑,小声道,“江公子也来了。” 京辞与陈嬷嬷对视一眼,连忙起身由陈嬷嬷扶着回了房,待京辞躺下后,陈嬷嬷便吩咐人去请了江夫人进来。 江夫人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低着头目不斜视的江亦白,他极规矩地站在帘子后头,看着母亲走了进去。 不多时,便听到里面传来了女子的交谈声。 江夫人坐在软凳上,拉过京辞的手紧紧握着,情真意切地道,“前头儿得知殿下还不见好,原以为只是尚有虚弱,没想到竟还卧床不起,真是叫我好生担忧!” 京辞冲她轻轻地笑了笑,床边的陈嬷嬷道,“劳您挂心,大夫说伤了脾脏,又担心身上留疤。如今天冷了,便不让出门走动,只因身子虚怕再冻着了。” 江夫人颔首,慈爱地望着她道,“女子精贵正该如此,我府上有两根十年的野山参,特意带了来给你补身子。亦白!”说着,她转身冲着江亦白的方向喊了喊,道,“快把人参拿进来!” 江亦白愣了愣,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装着山参的锦盒,又想了想里头仿佛连呼吸都极轻的姑娘,终究只是将锦盒递给了身后的侍女,道了声“劳烦了”。 江夫人没想到自家儿子竟如此老实,当即眉头一皱硬生生忍住了要去帘子后头抓他过来的冲动,对京辞笑道,“这孩子啊一向尊礼,其实心里是极挂念你的。” 她这样说话,倒仿佛京辞与江亦白有什么首尾似的,陈嬷嬷当即便面色不悦,就见京辞也笑了笑,却道,“亦白表哥极明事理,便连皇祖母也常常称赞,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见江夫人脸色一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忙冲着帘子那边道,“亦白表哥,您说是吗?” 她这样一口一个“亦白表哥”,所求竟是再明显不过,江亦白当下心中便颇为后悔今日为何要求着母亲带他来看她。 可他心中实在担忧,担忧她的病情,担忧她的一切,他透过帘子只隐隐瞧得见她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到底不愿母亲再让她为难,接话道,“是,多谢殿下称赞。” 她唤他表哥,他却只叫她殿下。 他痴痴地想,或许这样便不算结局呢? 第二十五章 喜欢 江夫人与江亦白离开时已暮色将至,江夫人强撑着与京辞又说了会儿话,江亦白却再未开口。 陈嬷嬷送完二人回来,扶着下床走了两步道,“殿下是不是太直了些,奴婢瞧着江公子很是伤心的样子。” “嬷嬷,”京辞摇了摇头,“我既不心悦他,又何必给他希望呢?” 陈嬷嬷知道她一向是有主意的,况既认定了一件事也必不会轻易改变,仔细想了想也道,“是奴婢胡言乱语了,殿下这样极好。” 京辞走到门边,扶着门往外探身瞅了瞅,没有说话。 又过了几日,京晗果然接了林若微一同来凌王府看望京辞,趁着林若微饭后洗漱的空隙,京晗小声道,“三姐姐,玉佩的事我与容宣哥哥说了。” 京辞休养得不错,如今已经可以自己下地行走了,她在屋中转了两圈,道,“那容世子怎么说?” “容宣哥哥吩咐我日后不可再鲁莽行事,”京晗便回答边羞涩一笑,又道,“爬树一类是万万不可为了,他还说,他会帮我找回玉佩的!” “那便好。”京辞点点头,正想说话便见林若微已经回来了。 她进了屋,在窗下的躺椅上坐下,整了整衣裙道,“出去一趟我竟又想起件事来,这几日外头都在传一件事。” 她抬头望向京辞,又道,“说前几日江夫人带着江公子来看望你,回去后江夫人便一病不起。我隐隐听闻,似乎有人在传是你将江夫人气倒了。” “胡说八道!”京辞还未开口,京晗先急了,起身蹦到林若微面前,道,“三姐姐如此温柔,舅母也是极为和善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怎么不知呢!” 林若微见她真的着急,忙起身拉着她坐下,道,“你别急,先听我说。” 她看看京辞又看看京晗,继续说道,“这也不是最要紧的,只我还听别人说,江夫人带着江公子上门,显然是带着目的的,况如今她竟又病了,旁人便猜测是阿辞不同意这门婚事的缘故。” “这原也没有什么,”她又道,“只是这江夫人又是你母亲惠王妃的亲嫂嫂,阿辞把她气倒了却仿佛是不尊重惠王妃似的。你们如亲姐妹一般,惠王妃自然是不信的,也定然是不愿意叫这些肮脏话传到你们耳朵里。” 京辞走过去挨着两人坐了下来,就听京晗赌气道,“那你说给我们听作甚?” 林若微一愣,伸手揪了她耳朵笑骂道,“好你个坏京晗!我好心说与你听,怕你们从旁的地方知道了难过,你却如此说我!若有下次,我再不告知你了!” 京晗闻言噗地一声笑起来,忙拉着她的手道,“那是我不对,你原谅了我罢。” 说着她又越过林若微去拉着京辞的手,道,“三姐姐放心,母亲定不会误会你的!” 京辞点了点头,暗自叹了口气微微笑了笑道,“我并不担心这个,前几日江夫人来看我,我确实说了让她伤心的话。” 语罢,她又把那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二人,道,“我与你们交心——我是绝不会嫁给江公子的。既如此,直言拒绝才是正理,若江夫人和四皇婶因此生气,我也绝无怨言。” 她转身望向窗外,目光中隐隐透着些许凄凉,道,“我身为一国公主,婚姻大事原本是做不得主的。可是,但凡有一丝机会,我都想试一试。” 说着,她伸长了手想要去够窗外的树枝,喃喃道,“说不定便成了呢。” 她这副样子,仿佛话本里被人阻挡不能与穷书生相亲相守的富家小姐一般,着实吓到了京晗,她急忙起身过去从被后抱住了京辞,道,“三姐姐说什么呢!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哪里就不能由你做主了呢?皇祖父又最疼你,必定会如你所愿的!” 林若微也道,“是啊,惠王妃瞒着这些事不让你们知道,就是怕你多思多虑。你不喜欢江公子,不嫁便是,京都里有的是好儿郎!诸如闻家二郎,祁世子……” “快别提善表哥了!”京晗闻言却突然打断她道,“如今善表哥可是京都女子最讨厌人物榜的第一名呢!” “第一名?”京辞挣开京晗,疑惑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还为何呢?三姐姐你果然许久不出府,竟连消息都不灵通了!”她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如今年关将至,各府都在宴请,各府小姐们天天都在赴会,这衣裙首饰总不能天天都一样吧?大家都想穿最新的最好的,可到了那裁缝铺首饰店一问,这满京都的好物竟全送到护国公府去了!” 她双手一摊,道,“你们说,他讨不讨厌?” 京辞和林若微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心道这确实是够讨厌的。 然而京辞脑袋一偏,想起自家库房里那一箱箱从护国公府暗中送来的精致华美的衣裙首饰,便忍不住替他辩解道,“说不得人家是拿来送人的呢?护国公府又无女眷……” “若这样说便更讨厌了!” 京晗双手插腰,气鼓鼓地道,“舅祖父和善表哥在京都能有几家亲眷呢?若是送人,却连我都没有,实在过分!哼!过分!若不是二哥不知从哪儿得了些锦缎,我竟连新衣服都裁不了了!” 说着,她又跑到旁边笑得跌倒在躺椅上的林若微身边,强行挽住了她的手,笑道,“若微,二哥的锦缎多,给咱们三个都做了新衣服呢!” “我的也有?”林若微惊讶问道。 “那是自然!二哥还说一向只见你穿素色的衣衫,这次特意给你做了件大红曲金织牡丹纹的,可好看了!” 不料,林若微却连连摆手道,“无功不受禄,这我可不敢要!” 京晗闻言却道,“那怎么行?这可是专门做给你的!” 这话一出,倒叫林若微与京辞都愣住了,林若微忙问道,“什么……什么叫专门做给我的?” 京晗也懵了,心道自己居然能一个坑里摔两次,也忙支支吾吾地道,“我也不知……反正二哥说了,那是专门留给你的!还叫我不准和你抢……” 她这样子,事情倒越说越糊涂了,最后林若微涨红着脸扔下一句“总之我不要!一定不要!”,急匆匆地跑了,京晗见大事不妙,也跟着跑了,只留京辞一人待在房里若有所思。 天快黑时,陈嬷嬷开门进了屋,身后还跟着多日不见的祁善。 京辞正坐在窗前,听到声音回头去看他,就见他慢慢地挪到她面前,将手里的一个宝盒递给了她。 那宝盒光看外面便已极为华丽,颇有两分让人想“买椟还珠”的冲动,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京辞打开了宝盒——里面是两排排列整齐的珍珠,每一颗都有鸽子蛋那么大,圆润透亮极为好看。 这样的珍珠一颗便价值千金,那宝盒中却有足足十颗,饶是京辞一向得皇上与陈溯喜爱,如此贵重的礼物也是从未见过的,她旋即想到了库房里那一箱箱快要装不下去的衣衫首饰,立马便着急起来。 飞快地把盒子盖上,又塞回了祁善的手中,她急急地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祁善一愣,问道,“为何?” 京辞重复了一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祁善暗自松了口气,又道,“那你是喜欢的吗?” “什么?” “你是喜欢这个的吗?我说,你喜不喜欢这个?” 京辞想了想,平心而论道,“这些很好看,我很喜欢,只是我不能……” “收着吧!”祁善却打断了她,道,“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这些也不算什么。” 他把那宝盒放回京辞手中,顺势大胆地,仿佛不经意间地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她的小手,郑重地道,“我说过,我想让你开心,我想给你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只要你喜欢,即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想摘了给你。” 京辞怔住,殊不知这一句话后来叫她自己记了好多年,那些荒芜的、叫人难以忍耐的岁月里,她心中一直念着的,便是这句话、这个人、这段她最欢喜、最无知的年少时光。 祁善送了珍珠便走了,近日西南颇不太平,他忙着处理各类大小繁杂的事,便连背部的伤都没顾好,好在天气寒冷不至于发炎溃烂。 他一回府便发现祁闫正派人到处找他,连忙赶去祁闫房间,就见祁闫皱着眉头正目光严肃地盯着面前的一分密报。 他行了礼,在祁闫的示意下取了那密报仔细看过,原来是留守西南的副将邵清上报,最近在一次例行巡查中无意抓获了几名蛮族暗探。 在离国地界抓获蛮族暗探其实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几名蛮族暗探的装扮——他们的左耳边都挂着一个黑铃铛。 依蛮族风俗,凡遇国丧,蛮族男子都会以左耳挂黑铃以示哀悼,为期三年。 可如今蛮族族王康健在世,这黑铃却是为何而挂呢? 祁闫道,“蛮族男子不会无缘无故耳挂黑铃,这其中必定有什么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的缘故。” “不错,”祁善点点头,沉思道,“耳挂黑铃是祭奠族王的礼仪,可蛮族族王并未……” “不一定!”祁闫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祁善也逐渐明白了祁闫的想法,他缓缓道,“祖父是怀疑蛮族族王已死吗?” 祁闫点点头,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道,“过往与蛮族交战,蛮族族王都会亲自上场,可这次却只派了两位皇子随军。战败后也并未如往常一样顽固抵抗,反而立即签订了书约,派遣了质子,确实有些反常。” 祁善颔首,突然也想到了一些事,忙道,“如此说来,此次交战中其实也有许多异样之处,”他顿了顿,解释道,“蛮族因何难以剿灭?无非就是因其族人阴险狡诈善用毒物,可此次交战,蛮族几乎是未曾动用一丝奸计,竟仿佛……” 他望向祁闫,见他眼中亦出现了一样的疑惑与惊恐,便继续道,“仿佛是有意要输给咱们似的!” 第二十六章 调虎离山 祁闫颔首,道,“说实话,交战之时我亦曾有过如此想法,只是这到底是对我们有益的,便未曾多思。如今细细想来,确有许多蹊跷之处。可如今战事已了,也并未发生什么异事啊!” “不,”祁善却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密信卷成一团点燃,亲自看着它烧毁,道,“咱们与蛮族质子入京难道不是异事吗?” 闻言,祁闫眉头一皱,恍然大悟道,“不错!咱们离了西南,蛮族质子又进了皇宫,这……莫非是!” “调虎离山。”祁善缓缓道。 “我即刻入宫,与皇上言说!”祁闫立刻拍桌起身道。 祁善也立即起身拉住他,“不妥!” 他见祁闫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忙解释道,“其一,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妄想而已,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恐难以让皇上信服;其二,若蛮族真如我们猜想的一般别有目的,贸然进宫必然会打草惊蛇,反而错失良机。” “那该如何是好?” 祁善扶着他坐下,道,“不如先按下不发,待大年过后,我们再上表请求返回西南。” 祁闫点头,心道也只能如此,便道,“也好,只是我一人回西南便好,你继续留在京都罢。” 他喝了口水,望着面带不解的祁善,道,“你不是喜欢那荣安公主吗?留下来,好好筹谋计划,抱得美人归,也好为我祁家开枝散叶。” 祁善听罢瞬间欣喜起来,只他一向于众人面前都是冷漠严肃的,此刻也只是微微翘了翘嘴角,却道,“那林家的婚事……” 祁闫摆摆手,瞧了瞧祁善眼底藏不住的喜悦,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却仍压抑着笑意假装严肃地道,“无妨,做祖父的厚着脸皮再给你跑一遭便是了!” 寂静漆黑的皇宫,狂风肆虐的一处破旧宫苑中,身着异族服饰的青年独自坐在破败的木桌前,他仔细听了脚边跪着的黑衣人的禀告,而后一掌把面前的桌子掀翻,随即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在黑衣人头顶响起。 “一群废物!” 黑衣人一抖,忙道,“殿下息怒!请殿下恕罪!” 苑中的风停了下来,微弱的烛光不再摇曳,慢慢现出了那异族青年下颌如刀刻般锋利的英俊容颜。 正是蛮族送往离国的质子——那措达。 他嘴边咧出一抹怪异的笑,带着冰凉的笑意道,“恕罪?何须恕罪呢,以身殉职便好。” 这意思便是要那群族人去死了,黑衣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语气不稳地道,“是,属下即刻去办!” 就在他起身要走之时,那措达再度开口道,“尽快去一趟北狄,通知他们加快动作。” 他眼神冰冷,言词间更不带一丝温度,“若再做不好,就自己跳进万毒坑里去。” 入冬后日子仿佛短了些似的,一晃便到了腊八,宫中设宴邀请百官及其家眷共渡佳节。 京辞背部的伤已经大好,又在府中闷了近一月无聊至极,故而对这次的宴会满怀期待。 她拿起一盒胭脂,对身后的陈嬷嬷问道,“这些是将军送的那些吗?” 陈嬷嬷摇了摇头,手下十指飞快地挽出个飞仙髻,道,“祁世子送的那些叫奴婢放到库房去了,您正年少,哪里用得了那么鲜艳的颜色呢?” 她瞧着镜中的美人,满意道,“殿下如今正是天生的好颜色呢。” 京辞今日穿了件朱红色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又配了件牙白狐毛披风,衬得她肤色雪白眉目如画,又因大病一场,倒多了几分仙气与众不同来。 午后她便出发,刚进宫便遇到了惠王妃与京晗一众,忙由陈嬷嬷扶着上前行礼,道,“多日不见,四皇婶安好?” 京辞自幼养在皇后身边,于惠王妃来说也如半个女儿般,只她心中到底念着前些日子京辞与江亦白的事,语气便不如往日亲近,只客气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受的伤可好了吗?” 京辞敛目,恭顺地道,“谢四皇婶关心,我已大好了。” 惠王妃点点头,又关心了几句,便命京晗与她一道,自己先行一步去皇后宫中了。 京晗挽住京辞的胳膊,道,“三姐姐,你可算出门了。” 京辞敲了敲她的头,笑骂道,“还说!既知我不能出门,你也不来看我?” 京晗挨了打,苦兮兮地辩解道,“哪里是我不去看你呢?我得罪了二哥,这几日连惠王府都没出去过。” 她四下瞧了瞧,又拉着京辞快走了两步,小声道,“那日我说漏了嘴,坏了二哥的好事,他一生气就给父王哪儿告了我的状,父王罚我天天在家里抄书呢。” 京辞笑了笑,问道,“四皇叔回京几日了?” 京晗偏头想了想,“约莫有三四日了吧,原本皇祖父要设宴给父王洗尘的,叫父王给拒绝了。” “四皇叔一向不喜欢这些繁俗礼节,情有可原,”京辞又问道,“你二哥怪你坏事,那他是对若微有意吗?” “嗯!” 京晗使劲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才知道的,原来二哥一直喜欢若微!” “那这……若微知道吗?” “这谁知道啊?”京晗吸吸鼻子,转头看向别处,“我好几日没见她了。” 二人边说着悄悄话边往御花园方向走着,天色尚早,夫人们一同携着去拜见皇后了,徒留一众小姐在御花园闲逛。 京辞京晗两姐妹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正在廊下喝茶的林若微,二人放轻脚步走过去,挨着林若微一左一右地坐下,又飞快地挽住了林若微的手臂。 京晗道,“好若微!你快别生我的气了,二哥已经罚过我……” “快别提他!” 林若微被二人吓了一跳,一放松便听见了这句话,忙打断她道,“不准提他!” 京晗忙问道,“为何呀?” 闻言,林若微的脸飞快地红了起来,她扭捏着道,“反正、反正就是不准提他!” “可你总该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京辞与京晗对视一眼,亲自上阵,劝道,“若是四堂哥欺负了你,我们必定给你出气!” “哎呀!” 林若微挣扎着立起了身,在亭中来回转了好几圈才道,“前几日,他来寻我了,他说、他说……” 他说他喜欢她多年,却因着王府庶子的身份一直不敢与她表明心迹。 他说若不是此次叫京晗说破了嘴,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守在她身侧。 他说过往每次“偶遇”其实都是他精心设计,只为能与她闲谈几句。 他说弱水三千,他只愿取一瓢。 她絮絮叨叨一口气把师敬亭与她说的话全告诉了京辞与京晗,最后红着脸道,“他戏弄我……” “这哪里是戏弄呢?”京晗率先回了神,红着脸替自家二哥辩解道,“这、这分明是、是、是……三姐姐!你说!” 京辞震惊地望着随意甩锅的京晗,愣了愣也红着脸道,“四堂哥这是表、表白心迹呢!” 她说完这句话,竟突然害起臊来,心跳得比祁善牵她手时还快,不料,林若微却小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啊?”京晗起身走道她面前,追问道,“你是怎么回复二哥的?” “我说了,”林若微转身背对着她,“让我再想想……” 她自幼聪慧伶俐,哪里猜不出这位“惠王府庶子”的心意呢? 从京晗说也要送她衣服开始,她仔细回想,从前常有的偶遇,秋猎时打着京晗名义多抓的狐狸,他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关注她,默默靠近她,默默地对她好。 她其实从不在意什么嫡庶,只是她一直记得父亲与母亲曾提过的“婚约”一事,她怕的不是师敬亭并非良人,她怕的是两情相悦却有缘无份。 然而这些她却并没有对京辞、京晗言说,只支支吾吾地蒙混道,“说了这许久我都渴了,咱们去阿辞的公主苑歇歇吧,走吧走吧……” 三人一到出了亭子,才走了两步林若微便“哎哟”一声弯腰抱住了肚子,神情尴尬痛苦。 京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就听林若微强忍着不适小声道,“许是方才泡茶的水不好罢,”她难为情地道,“阿辞,我闹肚子了。” 京辞想了想道,“御花园东南角有一间净房,虽偏了些,但那边人少,寻常绝不会有人闲逛。” 闻言,林若微双眸一亮,点头道,“好!可、可我不认路啊。” “我带你去!”京晗忙道,“三姐姐你重伤才愈,别在外头吹风了,我带若微去找,你回公主苑等我们吧!” 言罢,她便领着林若微急匆匆地走了,京辞也转身往公主苑的方向前去。 公主苑与皇后的梧桐宫挨得不远,途径梧桐宫时,陈嬷嬷道,“您离宫多日,想必皇后娘娘也颇为挂念,不如先去请安?” 京辞颔首,道,“我原想一进宫便去请安的,只是过往每年宫中设宴时,皇祖母都要受百官妻女拜见,我担心无意间冲撞了哪位夫人。” 两人正说着话,那厢已有眼尖的梧桐宫宫女瞧见了她们,小跑着出来迎道,“荣安殿下您回来啦!快进来吧,娘娘才和惠王妃说起您呢!” 第二十七章 得知婚约 京辞果然来了兴趣,与陈嬷嬷对视一眼后走了进去,与那宫女道,“哦?说了些什么?” 那宫女原本只是打扫外院的,因着今日官眷众多,才叫她得了机会进屋上了回茶,见京辞有了兴趣,忙奉承道,“奴隶哪里敢细听呢?多半是在夸您呢!” 陈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眼,低声笑道,“倒是个会说话的。” “无妨,”京辞也笑着点点头,对那宫女道,“我自己去听便是。” 言罢,她抬步往正殿走去,一路上连宫女都没遇见两个,到了正殿门前也没人通禀。 那宫女见状正想开口,却叫京辞给拦住了,她摇摇头,自己亲自走上前准备开门,却听里头传来了说话声。 似乎是皇后的声音,“荣安不喜欢便算了,除却父母早逝,别的她一向都是顺风顺水,这点子情谊哪里就能打动她呢?她若不喜欢,便千万不必强求。” “儿媳也是如此想的,”惠王妃果然也在里面,她道,“因此仔细劝过了亦白与他母亲,缘分之事由天定,哪里敢强求呢?” 这话一出,叫京辞心中隐隐有着的些许不安顿时消散了,身后的陈嬷嬷也立刻反应过来,忙拉着那宫女退后了一步。 京辞站在门外,就听里头又响起了惠王妃的声音,她略带笑意道,“只是,荣安的事暂且不提,善儿的婚事倒该提上日程了,这婚约摆了快二十年,若再不提京中都无人记得了!” 房中仿佛还有第三人在,那声音竟叫京辞极为熟悉,只听那人恭敬地道,“皇后娘娘与惠王妃的心意妾身和老爷都明白,一切都听娘娘做主。” 接着,皇后娘娘极满意地对那人道,“你们一家都是忠贞之辈,教养出来的女儿更是知书达礼明媚端庄,这门婚事是善儿高攀了。你放心,年三十我亲自去求皇上为两个孩子赐婚!必叫你家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来!” 言罢,三人都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如刀子似的透出房门直直插在了京辞的心上,叫她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凝住了一般,浑身冰冷僵硬无法动弹。 她脑中密密麻麻的声音响起,一会儿是祁善说“我想让你开心,我想给你真正想要的”,一会儿又是皇祖母说“这门婚事是善儿高攀了……求皇上为两个孩子赐婚”。 这些声音在她脑中一直盘旋,令她头痛不已,片刻后在陈嬷嬷震惊的目光中她提着裙摆独自跑了出去。 她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宫门处,可那里却并没有祁善的人影。 京辞随手叫了一名守门的小兵,捂着心口喘着气道,“你们、你们领军在哪儿?” 那小兵想了想,又与同伴确认过后才道,“禀殿下,方才皇后娘娘派人请领军到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好,好……” 京辞讷讷地点点头,拎着衣裙转身便走。 她身为公主却在皇宫中乱走乱跑实在不妥,因此一路上都在躲避着人群,她心想,许是这样便叫他们两个错过了。 腊八本就寒冷,她又走了一段,天色便逐渐阴沉起来,狭长的宫道上狂风呼啸,不一会儿竟慢慢下起雪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地落在她身上,打湿了她的裙摆,更叫她满头青丝一瞬俱白。 江亦白偶遇她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曾见过明艳动人翩翩起舞的她,也曾见过微红脸庞羞涩无措的她,还曾见过身体虚弱重伤在床的她,可他从未见过这一幕。 漫天飘雪间,青丝成白发,她遗世独立,仿佛不染尘埃的临世仙子。 妖艳的红裙配上素洁的白袍,这两种极致的美混在一起晃花了他的眼,叫他此生第一次生出了那样荒诞,那样不顾一切的想法——古人金屋藏娇以示珍重,而今他亦想如此。 他出神之际,带路的内侍率先叫出了声,“哎哟荣安殿下——,您在这儿做甚啊?” 这声尖叫把江亦白与京辞两人都惊醒了,江亦白大步走到她面前,满怀担忧地问道,“殿下,你……你还好吗?你的随从宫人呢?” 京辞艰难地眨了眨眼抬头朝江亦白的方向望过去,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看见了祁善,于是,她朝他笑了笑道,“你来了,我找你好……”说着,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江亦白急忙伸手搂住了她,隔着厚厚的衣衫他仍能感受到她身上炙热的温度,一摸头果然烧得厉害,忙着急唤道,“殿下!殿下!殿下醒醒……” 一旁的内侍道,“江侍郎别快喊了!还是先送荣安殿下回公主苑吧!” 闻言,江亦白点了点头,立刻弯腰将京辞横抱了起来,仔细裹好了她的披风,转身大步奔跑起来。 身后的雪越下越大,江亦白却无暇顾及,他只来得及庆幸今日入宫落了东西,这才急急忙忙找内侍领他出宫,因而才能救了荣安公主,救了他心悦的姑娘。 公主苑众人此时更是乱成一团,陈嬷嬷与芙蕖遍寻不到京辞的踪影,又担心京辞名誉受损不敢声张,便连京晗与林若微处都要说谎掩饰,一群人如锅中蚂蚁般急得直跳脚。 正当陈嬷嬷毫无办法想要联系宫中暗线之时,就见江亦白抱着京辞由内侍领路急匆匆地跑进了公主苑! 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接过京辞,见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身上更是滚烫至极,陈嬷嬷瞬间便红了眼眶,连忙吩咐内侍去请了太医,又亲自动手给京辞更换了衣物、喂了药。待一切完毕后,才想起院中还站着个江亦白,于是赶忙出了屋。 江亦白果然还在院中,他焦急地来回走着,见陈嬷嬷出来,忙道,“殿下好些了吗?” 陈嬷嬷对他行了一礼,真挚地道,“殿下是一时激动又受了寒,现下已无大碍,今日多谢江侍郎了。” 江亦白摆手道,“无妨,无妨!只要她好便好!只是你们怎么不好好跟着她呢?今日若非……” “江公子慎言!” 陈嬷嬷却打断他道,“江公子可莫要说胡话啊!” 她上前一步靠近了江亦白,四下瞧了瞧见院中都是些可靠之人,这才放心地细声道,“江公子救了我家殿下,便与凌王府有恩。可是事关殿下清誉,还请江公子不要到处传说,更不要多加过问。” 此话一出,江亦白即刻便明白了,他愣了愣旋即立刻道,“是,亦白谨记。” 说着,他后退一步拱手道,“亦白先告退了,待殿下醒了亦白再来求见。” 陈嬷嬷回了一礼,待他走远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竟是个如此通透有礼之人。” 京辞发了高烧,虽吃了药却也昏睡了一整夜,期间皇上皇后及诸位宗室大臣都有派人来问,陈嬷嬷全以京辞伤痛复发引发寒疾挡了回去。 待到第二日清晨,京辞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摇了摇睡在床边的陈嬷嬷,嘶哑着喉咙道,“嬷、嬷嬷,水……水……” 陈嬷嬷睡眠极浅,立刻便醒了过来,见她要喝水忙去倒了端来,慢慢服侍她喝下后,就听她道,“将军呢?” “将军?”陈嬷嬷放下茶杯扶她坐好,疑惑道,“什么将军?” “不是将军送我回来的吗?昨天……” “昨天可什么都没发生!”陈嬷嬷急忙摇头,又悄声道,“再者,昨天并非祁世子,而是江亦白江公子送您回来的。” “江亦白?” “是啊,您晕倒在宫道上,幸而遇见了江公子。殿下,”陈嬷嬷拉住她手,语重心长地道,“日后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了,不止奴婢,就连容月郡主和林小姐都担心得不得了呢!” “是,嬷嬷,我知错了,”京辞点了点头,回握住她的手,道,“阿晗和若微也来……” 说着,她突然愣住,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昨日在梧桐宫听到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那个令她极其耳熟的声音,不正是来自林若微的母亲——兵部尚书林启寒的夫人吗! 她与林若微情同姐妹,常常与京晗一道去林府玩耍,因而也极为熟悉林夫人,那道声音,她本该一下就听出来的,只是她一时激动竟舍本逐末了。 她心道,昨日皇祖母和四皇婶竟与林夫人谈及婚约,莫非若微一直担忧恐惧的婚约便是和祁善的! 她越想便越觉得可能,顿觉晴天霹雳,险些又晕了过去! 见她神色惊变,陈嬷嬷忙握紧了她的手,问道,“怎么了?殿下!这是怎么了?” 谁知,却听京辞略带哭腔道,“嬷嬷,我想见祁善。” 见她隐隐有要哭的迹象,陈嬷嬷忙道,“好,好,见!咱们见就是了!” 午膳过后,陈嬷嬷便替京辞去向皇上皇后请辞,言道是伤痛复发,要回府继续休养。 闻言,皇上心中更添愧疚,当即又下诏斥责了仍在平王府禁足的平王一番,又恐耽误了京辞休养,便与皇后一道送了许多药品赏赐过去,也并不召见了。 待陈嬷嬷清点好了赏赐,京辞便坐着马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了。 出了宫门后,趁着队伍人多,陈嬷嬷指挥小厮偷偷地将京辞乘坐的马车拐进了不远处的一道巷子里。 不多时,有人敲响了京辞的马车,她掀开帘子一看,正是坐于骏马之上面带担忧的祁善! 第二十八章 退婚(一) 陈嬷嬷进去的时候,京辞正坐在窗前窗前发呆,她轻轻关上门,暗叹了口气道,“殿下,东西已经给祁世子送去了。” 京辞转头看她一眼,微微颔首道,“那就好。” 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又问道,“清点得仔细吗?可别落了什么。” “奴婢知道,”陈嬷嬷点了点头,“奴婢和刘管事一道仔仔细细地清点了好几遍,全……坏了!” 她脸色一变,突然手足无措道,“还、还有只兔子!这一向放在后院,我给忘了!” “啊!什么?” 京辞大吃一惊,起身在房中走了两圈,无奈道,“算了,你先去给我抱过来吧。” 片刻后,京辞目瞪口呆地看着怀中的兔子,实在合不拢嘴——这、这也被养得太肥了吧! 明明秋猎结束带回来的时候还只是小小的一只,现在足足胖了三倍不止,京辞双手抱着仍十分费劲。 她独自出了屋到院子里走了走,抱着那兔子实在累得不行,正打算弯腰把兔子放下时,竟瞧见墙头上冒出了张脸! 她一时被吓得呆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伸出手撑着墙头轻轻松松地就翻了下来,起身还对她笑了笑! 京辞回神,又急又怒地道,“将军这是作甚!?” 祁善一听,慢慢收敛了笑容,竟略些无助地道,“前头刘管事不准臣进来。” “那这儿就准了?。” “不准不准,”见她有些生气,他忙真挚地道,“所以臣这不是翻墙进来的吗?” 闻言,京辞气得转身就要走,谁知怀里的兔子却极不安分动来动去,眼看她重心不稳竟歪歪扭扭地好似要摔倒在地之时,祁善大步上前,飞快地搂住了京辞的腰身,将她连同怀里的兔子一起紧紧抱住了! 京辞靠在他身前缓了缓呼吸。,耳边却一直响起祁善“砰砰”的心跳声,她呆了呆急忙抱着兔子挣脱了祁善的怀抱,转身怒道,“登徒子!” “臣不是!” “你!哼!” “好好好!臣是臣是!” “好啊!登徒子!无耻!” “臣不是!” “还敢狡辩!” “……” 二人的动静颇大,把屋内的陈嬷嬷也给惊到了,她连忙冲出来一看,待看清了院中两人,顿时吃惊道,“祁世子?您怎么来了!” 祁善还没说话,京辞便先嚷道,“嬷嬷!快去把刘管事叫来!把这登徒子赶出去!快!” “是!” 眼见陈嬷嬷风似的朝前院跑了,祁善心里也慌了,忙上前一步对京辞道,“殿下别生气,您听臣说好不好?” 他担忧地看着她,着急地一连串道,“臣听闻殿下在宫中病倒了,现在好些了吗?身体还有不适吗?可用膳了吗?胃口还好吗?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些话叫京辞竟再也凶不起来了,她张了张口,想说我已经好些了用了膳胃口也还好,可她犹豫了许久,却只是干巴巴地道,“祁将军何必如此呢?你是有婚约的人,”她心里有密密麻麻的痛蔓延开来,但她强忍着难过,在祁善震惊至极的目光中继续道,“你要娶的不是我,是若微。” 今日她半梦半醒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回旋响起那道来自梧桐宫:让她极为熟悉的声音,后来她终于明白,那道声音缘何如此熟悉呢?因为它的主人正是林若微的母亲——兵部尚书林启寒的夫人。 她细细回想了从祁善入京以来若有的事情,最后她恍然大悟,原来若微一直恐惧担忧的婚约的另一个主人,竟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是祁善。 原来是祁善。 竟然是祁善。 她俯身将手中的兔子放到地上,推着它向前往祁善的方向去,她说道,“这些都还给将军,珍珠也是,兔子也是。以后,将军都不必来了,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言罢,她缓缓起身,转身正要走时却叫祁善拉住了手,她没有回头,只冷冷道,“放手。” 闻言,祁善却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语气不稳地飞快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要臣放了您吗?休想!” 京辞忍不住转头看他,然而她还来不来说话便突然愣住了,面前的祁善赤红着双眼,脸上满是恐惧与担忧,一双明亮的眼眸里全是她的倒影。 他急切地道,“婚约一事臣亦是才知道不久,况祖父已经答应替臣去林家退婚,臣绝不会娶林小姐的!” 他看着京辞,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心,殿下难道不明吗?” “我……” 京辞动了动嘴,眼角却先流下了泪,她哽咽着道,“明又如何?不明又如何?我与将军本就不是一路人……” “何谓不是一路人呢?”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祁善忙接着又道,“这婚约,臣既不认便不作数。” 他伸手想擦掉京辞的眼泪,却不敢动作,只道,“多说无益,臣自会证明……” “殿下!登徒子在哪儿呢?放肆!还不快滚!” 祁善正说着话,那厢刘管事却提着扫帚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口中还一直大声叫嚷个不停。 祁善咽了咽口水,正欲上前便立刻遭京辞拦住了,她一指墙头,飞快地道,“快跑吧!” 祁善权衡一番,不得不点头道,“是!那臣……” “呔!登徒子!吃我一扫帚!” 好不容易出了凌王府,祁善拍了拍背上的扫帚印,翻身上马去了兵部尚书府。 林府的下人极为规矩地将他迎进了府,正堂之中,林启寒正在与其子林捷讨论政事,见他来了忙出来迎道,“贤侄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国公爷怎未一同前来?” 祁善拱手道,“晚辈冒昧前来,有事相求。打扰伯父了。” 祁善目光清明行事得体,又因着是“未来女婿”的身份,林启寒一向极为欣赏他,便道,“我与你父亲情同兄弟,两家更是亲如一家,何来打扰一说呢?” 他拉着祁善进了正堂,道,“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吧,无需客套!” 林捷也道,“是啊,你尽管说,我们必当鼎力相助!” 二人俱是诚意满满,却见祁善双手握拳猛地跪倒在地,敛目低头道,“晚辈请求林伯父做主,取消晚辈与贵府小姐的婚约!” 此言一出,林启寒与林捷俱是大吃一惊,林捷亦是知晓祁善与林若微婚约一事的,他率先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晚辈请求林伯父取消晚辈与贵府小姐林若微的婚约!” “嘣——” 林捷一拳将祁善打倒在地,又揪着祁善的衣服把他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祁善嘴角留下一丝鲜血,重复道,“晚辈请求林伯父取消晚辈与贵府小姐林若微的婚约!” 林捷抬手又是一拳,他本就身材高大威武,一向是打遍京都无敌手的,一拳拳下去直打得祁善脑袋发晕喉咙充血,但他仍坚持着说道,“晚辈……请求林伯父取消晚辈与贵府小姐林……若微的婚约!” 这更加的激怒了林捷,他怒极反笑道,“好!好!要退婚是吧?今日便叫你知道,林家的婚可不是那么好退的!” 言罢,他高举右手,每一拳都使劲全力,眼看着就要出人命了,林启寒却拦住了要上去拉开两人的管家,语气不善冷冷地道,“派人去把护国公请来。”说完话,他更是两袖一摆站到旁边,一语不发看起了热闹。 堂中的两人动静越闹越大,有好事的小厮连忙跑去内院将此事告知了林夫人与林若微。 片刻后,便见林若微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她远远地便听到了这边桌椅板凳碎裂的声音,忙娇喝道,“住手!” 这声音不大却实在是一味良药,林捷闻言竟立刻住了手,连忙起身走到林若微面前,焦急地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你放心,大哥和父亲会处理好这些的!” 林启寒点头,附议道,“你大哥说得对,快些进去吧!” “不!”林若微却指着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祁善,摇了摇头拒绝道,“哥哥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将祁世子打死吗?他犯了何错呢?” “你不知道,”林捷忙道,“他、他……” “他要退婚是吗?”林若微道,“来的路上我都听说了,可是,这罪不至死……” “放肆!”林启寒厉声道,“你莫要替他求情,快些回屋去!” 林若微并不怕他,仍道,“父亲,女儿知道您是心疼女儿。只是,可否让女儿亲自问祁世子几个问题?” 她看向林捷,朝他努了努嘴道,“大哥,你一向最疼我了……” 果然就见林捷咬了咬牙,忍着怒气对林启寒道,“父亲,就让若微亲自问吧,”他冲着祁善小腿处狠踹了一脚,道,“谅他也不敢放肆!” 林若微使劲点了点头,“父亲放心,若有问题我即刻叫你们!” 见状,林启寒不再多言,一挥袖气呼呼地往院外走去了。 林若微连忙命小厮把祁善扶了起来,见他虽满脸鲜血好在神志尚清,忙端了茶给他喝下,等他缓和一会儿后,林若微道,“祁世子今日既来退婚,可否容若微问几个问题?” 第二十九章 退婚(二) “咳!咳……林小姐请讲。” “请问这婚约祁世子是何时知道的?” “近日。” “好,”林若微点点头,又道,“我自诩出身名门,文采容貌又皆是上等,请问是有哪里配不得祁世子吗?” “非也,”祁善咳了咳,哑着声道,“感情一事无关文采容貌,有缘无分而已。” “不错,”林若微想了想附议道,“感情一事的确不能以外在文采衡量,是我目光短浅了。不过,祁世子既要退婚,是因为有了中意之人吗?” 她见祁善点了点头,却就此打住不再追问,只道,“可若今日这婚约退不了,祁世子又将如何自处呢?” 祁善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毫无犹豫地道,“今日不成他日总能成,总之,我绝不负她。” “噗——” 闻言,林若微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她极为赞赏地瞧了瞧他,嘴角含笑边向门外走去边道,“好!这门婚事我答应退了。” 祁善懵住,在她即将出门的刹那开口问道,“为、为何?” 林若微站在门口,逆着光转身回眸一笑,道,“问了你这些话,我便知你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知难而退的人,亦知你心若磐石非我所能强求。既如此,为何不成全了你呢?或许,这也是成全我自己的一个机会呢?哦,对了!你可以还手的!” 她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指了指祁善的伤痕,神采飞扬地道,“不必觉得亏欠了我,亏欠了林府。我可是京都第一美人!难道没了你,我便嫁不出去吗?” “不……” “知道就好!”林若微爽朗一笑,道,“好好待那姑娘!若是有朝一日你负了她,我定不罢休!” 言罢,她转身走出房门来到了一直在门外等待的林启寒面前,放下裙摆行了一礼,柔声道,“父亲,退婚吧。” “什么?”林捷厉声道,“他竟还敢退婚!看我不……” “大哥!”林若微急忙伸手拦住了她,道,“不是他,是我!是我愿意退的!” 她看向林启寒,慢慢解释道,“听母亲说,这门亲事是当年祁夫人与母亲私下定的,根本也做不得数。况我与祁世子自幼不曾相见,如今更如生人一般,哪里做得夫妻呢?” 顿了顿,她接着道,“我知道父亲和大哥是不忿我被人退婚,可是即便我被退亲了那又如何?父亲若愿意,即刻便在府外贴上招婿榜文,女儿相信,不出一刻定会人满为患!” “你……” 林启寒长叹一口气,心中何尝不知这是林若微在故意宽慰他呢,只是他到底也不能真的把祁善如何,如今也只能认下了,便拉住了冲动的大儿子,对林若微道,“好孩子,你放心,日后父亲定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 言罢,他抬手吩咐手下道,“送祁世子出府吧!” 祁闫接到消息急匆匆从军营里赶到尚书府的时候,就见自家孙儿浑身虚弱,傻笑着被林府下人搀扶着送了出来,仔细一看,前胸后背上还留着不少被拳打脚踢过的痕迹。 他连忙下马,两步跑到跟前伸手从林府下人手中接过了祁善,焦急地道,“善儿!善儿……这是怎么了?” 祁善费力地抬头看了看他,继续傻笑道,“好事!退婚的事成了!” “什么?”祁闫更加惊讶了,他忙道,“你亲自上门去退婚了?他们没打死你?” “打了……没死。” 祁善摆了摆手,迷迷糊糊地道,“祖父,快回府吧……再不医治,就真死了……” 闻言,祁闫点点头,一溜烟儿麻利地带他走了。 谁知到了晚间,宫里头却传来了懿旨,还言明只要祁善一人入宫,祁闫虽心疼祁善却也只能同意,待他走后又亲自带上礼物去了林府赔罪。 夜里的宫城比白日更添了一分幽深,祁善到了梧桐宫,却见屋内不止皇后一人,下首还坐着正低头垂泪的林夫人。 他一瘸一拐地慢慢挪进去,强忍着伤痛跪下行了一礼,道,“臣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安好?” 从他一进屋皇后便看出他行动不便,又隐约瞧见他脸上也有伤痕,当下心中便担忧起来,又顾及林夫人在此,只好板着脸道,“安好?你闯下大祸,本宫岂能安好!” 她厉声道,“林小姐性情温和美若天仙,这门婚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还敢挑剔?来人!宫规伺候!” 祁善与林若微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旁人并不知晓,因而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再少数,可是林家全以林若微尚且年幼的名义婉拒了。这些皇后一直看在眼中,如今祁善亲自上门退婚,叫皇后对林家更多添了愧疚,不得不亲自惩罚了祁善为林家出气。 门外等候多时的内侍立刻应声进屋,将祁善托到院子中间压在宽凳上,一左一右地打起了板子。 皇后虽没有直言要打多少,但宫刑一向是三十大板起步,可那两名内侍才堪堪打了十板,就见祁善的背部慢慢浸出了血迹!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停了手,冲进屋中对皇后回禀道,“启禀皇后娘娘,祁、祁世子背部打出血了……” “打出血了?”皇后一拍桌子起身道,“怎么回事!” 她说完立刻又后悔了,偷偷看了林夫人一眼,见她果然面色有些不满,忙坐回了椅子上,忍住担忧冷冷地道,“出血又怎样?继续……” “算了,”林夫人却劝道,“祁世子毕竟是皇上亲封的骁勇将军,哪里能真的打伤了他呢?若耽误了明日的巡防可怎么好?” 她抹了抹眼角,继续哽咽着道,“咱们若微受些委屈便受着吧!谁叫她没本事,拢不住祁世子的心呢?” 听她劝了一道,皇后娘娘只觉得头疼不已,但她亦知林夫人一向不是如此心口不一的人,若非实在是觉得委屈,绝不会如此说话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便狠了狠心道,“林夫人不必再劝,他一向胆大妄为惯了,不好好管教怎么行?既打不得,便去院中跪着!跪到他知错为止!” 那内侍到了声“是”,急忙出去拉着祁善到院中跪着了。 祁善跪在初化了雪的湿地上,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腿下的湿气仿佛慢慢升腾至了他的背部,叫他忽冷忽热的十分难受,他强忍着跪了一阵,而后……而后便听那掌刑的内侍高声尖叫道,“不好了!祁世子晕倒了!” 皇后这下是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忙忙命宫女扶着她走了出来。 身后的林夫人亦是大吃一惊,她知道祁善在自家府中挨了打,可就是觉得打得不够,这才进了宫哭着喊着让皇后做主,哪里想到这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郎竟如此不堪一击呢? 皇后跨过人群走到祁善跟前,见他果然面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背上也有淡淡地血迹渗出,一下便慌了神,慌乱地指挥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世子抬到屋里去!” 林夫人也连忙附议道,“是啊是啊,快去把太医找来!” 两个内侍手忙脚乱地把祁善抬进了屋放到了内室的小榻上,七手八脚地把已经湿了的外衫一脱,屋内众人都沉默了。 只见那原本应该娇嫩无瑕的少年人的前胸后背上,竟密密麻麻满是伤口!有剑伤、有刀伤,甚至还有个弓箭刺穿过的痕迹!而背部更是惨不忍睹,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迸裂,糊了满背的鲜血! 林夫人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弄的?” 皇后拭去眼角的泪水,冷静道,“行军打仗,再所难免。” 她转身看向林夫人,语重心长又别有用心地道,“林夫人,善儿五岁上没了父母,是我那五大三粗的哥哥亲手将他扶养长大,他十四岁上战场,凭着自己一腔英勇热血得了骁勇将军一职。他不喜欢林小姐,便亲自登门请罪,被打了也不还手,明知此时进宫更会受刑,也还是来了。” “林夫人!”她流着泪道,“你不光有女儿,你还有儿子,若你的孩子被逼着娶他不喜欢的女子,你待如何?又或者,也叫他被打个半死?” 闻言,林夫人腿一软,哆嗦着跌倒在地,她掩面哭了半晌,终于道,“请皇后娘娘做主,废了这道婚约罢!” 见她识趣,皇后也不再为难她,亲自弯腰扶起了她,床边的内侍欢声道,“醒了醒了!娘娘!祁世子醒了!” “是吗?” 皇后立刻转身去看,果然就见祁善睁开了双眸,缓了一会儿后还想挣扎着坐起来。 皇后连忙过去扶住了他,又急又怕地责骂道,“身子都这样了!怎么不早说呢?” 祁善却并不言,反而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林夫人,他急切又真诚地道,“林夫人,抱歉,是不我对……贵府小姐秀外慧中美名远扬,必定能另择良配别嫁高门!我、我向您保证!此次退婚一切后果由我独自承担,绝不叫流言蜚语污了贵府人的耳朵!” 皇后也急忙附议道,“正是应该如此,”她想了想,继续道,“本宫也会请求皇上册封若微郡君爵位,以示尊贵!” 第三十章 告白 几人心中各怀心思,但好歹是将局面稳下来了,林夫人两相一较甚至还觉得自家姑娘赚了,殊不知林若微此刻正躺在凌王府的凉亭里大醉狂饮,好不快活! 京辞抢过她手中的酒杯,道,“你快别喝了!若让别人知道京都第一美人私下里竟贪杯至此,定会笑掉大牙!” 林若微正在兴头上,忙起身去抢,二人追着闹着玩了一阵,京辞问道,“你一来就闹着要酒喝,如今酒过三巡,也该说说缘由了吧?” 林若微笑了笑似是醉了,她转身在铺满毯子的长廊下躺下,忽道,“阿辞,我被退亲了。” “什么!” 京辞一身寒意都被吓跑了大半,忙磕磕跘跘地道,“你、你知道是谁了?” “嗯,”林若微闭着眼没瞧见京辞的表情,继续道,“是护国公世子祁善。” 她翻了个身突然坐起来,又道,“你知道吗?我原以为该是个如同师敬琮那样的杂碎呢,谁知竟是他!倒也还不错!” “那……怎么又退婚了?”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我总不能……”她摇摇头,略有些遗憾地道,“总不能横刀夺爱强人所难吧?” “那你这是,后悔了?”京辞试探着道。 “后悔什么呀!” 林若微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块糕点慢慢掰着,语气平静地道,“我只是觉得,他竟这样勇敢。世间男女的婚姻大多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许多人即便遇见了喜欢的人也只能放在心间,又有几个敢同他一样拼命去争取呢?” 她望向京辞,目光却投向远处,神色恍惚地道,“他说他有喜欢的人,因而即便是冒着被大哥打死的危险也绝不会娶我!我若是那女子,必定拼尽全力回报他……” “什么叫被你大哥打、打死?”京辞急忙问道。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大哥的脾气?”林若微撇她一眼,道,“大哥一向疼我,得知他要退婚当即便动了手!还好我拦得快……” “那就是没事了?” “……没出大事,”她漫不经心地道,“也就吐个血而已,军营中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吐血了!” 京辞一下站起了身,焦急地攥着衣服在亭中乱走着,嘴里还念叨个不停,“吐血了可怎么好?不不不没事……他还年轻,哎!要是有内伤怎么办!不行,我要……” “哎呀!你念叨些什么啊!” 林若微带着一身酒气走过来抱住了她,道,“你别晃了,晃得我头都疼了!他受伤与你何干啊?莫非……莫非你喜欢他?” “没有没有!” 京辞连连摆手否认道,“我怎么可能、可能……” 话音未落,就见林若微直扑扑地倒在了她身上,昏睡了过去。 京辞连忙扶住了她,喃喃道,“……喜欢他呢?” 然而第二日天才蒙蒙亮,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的荣安殿下就半纠结半心急地吩咐了刘管事赶快派人去护国公府打探祁善伤情。 不料,刘管事却回禀道,“祁世子昨日酉时左右就入宫了,据说在梧桐宫受了刑昏迷了过去,现下被皇后留在宫中养病呢。” “什么!怎么不早告知我?” 刘管事满脸疑惑地道,“这……您也没问啊。” 京辞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得,闭目缓了缓对一旁的陈嬷嬷道,“前些日子在宫里头病了,叫皇祖父和皇祖母为我担心一场,如今病好了自该入宫谢恩的。嬷嬷,去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陈嬷嬷忙端了药上前,“您还没喝药呢。” 京辞端过药碗,仰头豪气万丈地一口干了,道,“喝完了,走吧。” 陈嬷嬷与刘管事对视一眼,只好匆匆忙忙吩咐人套了车架,一行人火急火燎地便进了宫,谁知刚到宫门处,便遇到了牵着马正欲回府的祁善。 京辞边叫陈嬷嬷上前拦住了他,边提着裙子大步下了马车,上前拉着他的手走到了隐蔽处。 京辞道,“我听闻你被打了一顿,还在宫里昏迷了?” 祁善悄悄摸了摸手臂上刚刚被京辞拉过的地方,随口道,“没什么,臣一切都好,您……” 见他并不在意,京辞心一横道,“将军这是何苦呢!我与将军之间所隔的不止千里,绝非良配,将军不如、不如……” “不如就此别过永不再见是吗?”祁善道。 京辞没有回话,祁善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他低声道,“臣自幼于西南蛮荒之地长大,不懂京都的规矩,臣只知道,事在人为人必胜天。” 说话间,日光逐渐洒了下来,洒在了那目光坚毅的青年脸上,且听他道,“祁家的女人不需多思多虑,您只专心做您的公主便好,其余的都交给臣。总之,您想要的,我都会给。” 许多年以后,京辞每每回想到这一幕时,总会觉得心有悸动,然而当时她却只是愣愣地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祁善牵起她的袖摆,温声道,“臣,送殿下回府。” 日子平淡地过了好几日,年三十的前两天,京都里却又出了件大事——惠王妃亲自领着惠王二子师敬亭上兵部尚书府提亲了! 据说那场面极大,惠王妃光是媒婆就请了八个,初次登门便抬了十八箱见礼,言辞间更是给足了林尚书夫妻俩面子,将林若微夸得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人,哄得林夫人眉开眼笑极为满意。 这事才出尚书府便满城皆知,与尚书府同处一条街道的季府也第一时间得了消息。 季远达心中一向有些轻视平王,可如今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却也出了此等大事,倒更叫他脸上挂不住,忙来到了季明桓的院子里找他商议,谁知里面却早已坐好了一位男子。 那男子年龄与季言之相差无几,容貌气度皆是上等,嘴角更时时挂着一抹微笑,比起季言之要平易近人得多。 他见了季远达,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拱手作揖道,“言青见过父亲。” 季远达摆摆手,坐下道,“你既来了,便是也知道了?” “是,”季言青点了点头,亲手倒了杯茶双手奉与季远达,道,“惠王妃为师敬亭求娶林家小姐,当真是妙!” 季远达冷笑一声,道,“从前皇后放出消息说那林若微是与祁家小子有婚约的,这才叫众人都不敢下手!没想到竟是幌子一个,只为叫师敬亭坐捡渔翁之利!” “儿子倒并不如此以为,”季言青却道,“若皇后只是单纯地想把林小姐留给师敬亭,大可直言,何必拐弯抹角地落在祁善的头上?这其中必定有何误会。” “这怎么可能?” “未必没有可能!”季明桓走出房门,冲着季言青颔首道,“言青说的不错,祁家与林家的婚约虽藏得隐秘,却始终有迹可循,诸如咱们也是一直知道有这个婚姻,所以才并没有往林家姑娘身上动脑筋。否则,”他看了季言青一眼,“惠王府的庶子配得,咱们家的就配不得吗?” 闻言,季远达忙起了身,殷勤地扶着季明桓坐下,道,“父亲,儿子也正有此意!惠王妃可是祁氏的儿媳,如今连她都无视这道婚约,倒叫咱们也有了机会。林启寒掌管兵部多年,势利人脉交错复杂,若能与其攀上亲戚便尽可为咱们所用!惠王妃场面大又如何?咱们家言之,那可是正房嫡出,难道还比不过师敬亭一介庶出?” 见他无论如何也只为季言之考虑,季言青目光陡然露出两分失落来,但不过转瞬他便收敛了情绪,道,“父亲此举不妥。” 季远达虽也觉得季言青行事得体,平日为自己争得许多面子,可大多数时候对这个庶子的言行却是并不在意的,闻言,他立刻不满道,“什么不妥?哪里不妥?” “哪里不妥?”季明桓嗤笑一声,冲季言青点了点头,道,“言青,好好与你父亲说道说道。” 季言青到了声“好”,解释道,“父亲原说的没错,惠王妃既来提亲便说明——无论这林小姐与祁善曾有没有过婚约都不要紧,到如今都是没有了。可惠王妃如此大张旗鼓的提亲,必定是有皇后在背后支持的,林家又一向与祁家、与皇后交好,这门婚事可谓是势在必得,咱们无论怎么抢也是抢不过的,只因……” 他歇了歇,见季远达颇为愁绪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只因咱们在宫中实在孤立无援,无论宫外发生什么,宫内皇后一家独大,咱们虽有暗线却也如睁眼瞎一般。” 季明桓也颔首附议道,“不错,就如此次,我总是觉得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促使林若微与祁善取消了婚约,这才叫惠王妃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咱们前头。” “那父亲的意思是?” “言青,你说。” 季言青领命继续道,“儿子想,不如往宫中送个女人去!一来,也算咱们在宫中的眼线,二来,平日有什么难办的事也能叫她帮忙周转一二。” 季远达一听,顿时不屑冷笑道,“原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主意,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你跟着惠王去了江南一遭,连皇上的喜怒都忘了?皇上已多年不近女色,想往宫中塞女人?谈何容易!” 第三十一章 国师 闻言,季言青笑了笑道,“父亲担忧得不错,这人咱们定然是送不进去的。不过,有一人却可以。” “是谁?”季远达一拍桌子,忙问道。 季言青却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后道,“帝王老矣则偏信长生,当今皇上也不外如是。这些年皇上越发宠信国师大人,若是由国师亲自举荐,必定能一举入宫夺得圣宠!” “你说得倒简单!”季远达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国师为何颇得宠信?不就是因为他一向超然世外不离凡俗,只忠于皇上一人吗?你让他以什么名义送人进宫?再者,倘若国师做得太过,叫皇上发现了咱们与国师之间的关系怎么办?” 季言青展眉一笑,端的是世家公子温文尔雅的做派,他不急不躁地道,“再过两日便是大年,宫中举办盛宴,国师也会参加。到时候,他带个服侍的随从赴宴又有谁会说道呢?既是随从,是男是女又何须在意呢?” 他起身为季明桓季远达父子俩添了茶,继续道,“国师乃天界仙随,身侧侍从自然也是仙界之人,到时候只说是见此女灵根不俗,特意送至皇上身侧服侍,仅此而已,又有谁会多想呢?” 季明桓颔首道,“不错!国师向来一心忠于皇上,皇上定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季远达却又道,“如今是有法子送人进宫了,只是这人哪里来呢?父亲,现如今咱们手里可并没有合适又忠心的女子啊!” 季明桓不语,季言青却起身拱手作揖道,“禀父亲,儿子早就有了这个主意,因此已经为父亲挑好了人选。”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手,房中立刻走出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来。 她身姿窈窕如弱柳扶风,面容清丽似出水芙蓉,行动间又是一副脱尘离俗的清高姿态,叫季远达心神一晃,恍惚间真以为见到了仙人,又见她姿态优美地行了一礼,语气轻柔地道,“欢儿见过诸位老爷。” 季远达道,“欢儿?哪个欢?取自何处?” 欢儿盈盈一拜,“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好!”季远达立刻拍手赞道,“好名字!” 他抚须望向季明桓,道,“父亲,这倒是个有野心的!” 季明桓点了点头,仔细瞧了她半晌,对季言青道,“好好梳洗打扮一下,送去国师处吧。” 季言青立刻回了声“是”,亲自领着欢儿走了。 二人走后,季明桓又道,“言青此次跟着惠王去江南治水颇有成效,皇上也有意调他入翰林院当值,你平时对他还是用心……” “父亲多虑了!”见他又要开始说教,季远达忙打断了他,皱眉道,“他入翰林院又如何?区区一个庶子而已,能有多大本事?还是言之聪明能干,也更俏似我些!” “你还敢提他!” 季明桓将手中茶杯陡地摔在桌上,怒气冲冲地道,“好好一个嫡子叫你养的文不成武不就,还目中无人狂妄至极!我看他与那师敬琮也无甚区别了!” 见他真怒了,季远达顿时后悔起来,忙起身为他顺气,小心翼翼地道,“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季明桓虽生气,可这到底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季言之更是自己的亲孙子,只好忍了又忍语重心长地道,“远达,我知你一向不喜言青的庶子身份,觉得他上不了台面,可若不是你自己喜新厌旧风流成性,又怎会有这个庶子呢?” 瞥见季远达面带羞色,季明桓继续道,“你一向不喜欢他,我亲自帮你教养好了送到你面前,你还是不喜欢,可如今他已经长大了,有本事了,能够撑起家业光耀门楣了,你就不能给他个好脸色?不能随意哄着他些?” 季远达连忙点点头,小声道,“是、是!儿子知错!儿子谨记!日后必定好好待他。” 见他态度诚恳好似真的一般,季远达也不再多言,摆摆手道,“罢了,回去吧。” 闻言,季远达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安安静静地走了。然而他一出院子,便恶狠狠地小声骂道,“竟敢私下告状,果然庶子猖狂!” 与此处的阴诡险恶不同,凌王府此刻正是轻松惬意,欢声连连。 京辞一把抱住了林若微,撒娇道,“好嫂嫂!你跟我回去吧!” 林若微挣扎一番无果,只好羞红着脸拿出杀手锏道,“既知是嫂嫂,还不放手!小心我叫你二哥收拾你!” “好啊!三姐姐救命!”京晗忙松了手逃到京辞身后躲着,故作委屈道,“三姐姐你看,若微还没嫁进惠王府呢,就先摆着谱了!竟与我耍嫂嫂的微风!”说着,还使劲眨了眨眼睛,意图挤出两滴“受了委屈”的眼泪来。 见状,二人都笑起来,林若微又伸手去抓她,京辞连忙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到一旁坐下,认真问道,“你这是想好了?真心愿意嫁到惠王府?” “三姐姐!你这是什么话啊?”京晗嚷道。 京辞回头瞪她一眼,就听林若微羞羞答答地道,“嗯……我、我愿意的。” “听见没有?若微可愿意嫁到我们府了!”京晗喜滋滋地道。 林若微羞红了一张脸抬头也瞪了她一眼,继续道,“他、他对我许诺——此生永不纳妾,府中唯我一人。” 她看着京辞,柔声道,“我父亲为人宽厚正直,惠王与王妃更是鹣鲽情深,可即便如此,他们也都有妾室!更说师二爷,他自己就是个庶子!可如此情形下,他却许我永不纳妾。” “不是私底下与我一人告知,”林若微摇了摇头,含笑道,“他是在大堂之上,当着惠王妃与我父亲母亲,以及满堂的媒人、奴仆的面,亲口许下诺言——他心中视我如珠如宝,日后必定细心呵护,如有背誓言,便不得好死!” “啊——” “哇——” 林若微抬头一看,两个好友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满是羡慕,她心中也觉得这门婚事极好,于是又道,“我……我其实也觉得他甚好,父亲和母亲虽没有直言,但心中也对他十分满意。” 林启寒为官做事一向不拘小节,也并不在意师敬亭的庶出身份,只看重他为人品行皆端,又极爱重林若微,当下心中便有些满意,又从惠王妃处得知,皇后亦极看重这门婚事,还打算亲自请求皇上赐婚与二人,当下便更加放心了。 果然,到了大年三十这日,众皇室宗亲及三品以上大臣携家眷入宫赴宴,酒过三巡,皇上亲自下旨封了林若微为淑和县君,并赐婚与惠王二子师敬亭。 因着上次惠王妃的动静实在是大,百官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只颇为惊奇地发现,皇上身侧竟有一名女子服侍! 这消息实在引人瞩目,立刻就有大臣小声向同僚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宫女,竟近得了皇上的身?” 好事的同僚立刻答道,“这哪里是普通的宫女呢?这可是国师亲自举荐的仙随,听说她日后还要常常服侍皇上左右。” “是吗?”那大臣大吃一惊道,“果然还是国师有本事啊。”说着,他抬头望向上方,目光景仰。 帝王下首,凌驾与诸皇室之前的首座上,正坐着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他对面是如今功劳显著的惠王,而平王虽被解了禁闭,也只能坐在他的下方。 地位如何,竟可见一斑。 他样貌普通,双鬓共须发却皆已斑白,便情淡漠仿佛对凡俗的一切都不在意,一双眼睛倒是隐隐有些精光四现,宴席至此,他都不曾与旁人有过任何交流,只偶尔与皇上说上两句,倒是架子十足。 那欢儿又倒了一杯酒,皇上瞧她一眼笑着举起了酒杯,对国师道,“来!国师,与朕对……对饮此杯!” 国师颔首,举起酒杯满饮了杯中酒。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满朝文武,道,“国师,你替朕瞧瞧!这满屋的才俊中,哪一位是……是朕之福星!”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皇后起身道,“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回去休息吧。” 皇上瞪了她一眼并不理睬,只继续道,“国师,你替朕看,朕!唯独信你!” 皇上此刻确有些醉意,然他却还是执意道,“去!去选……选一个,选一个最忠心的!朕要好好嘉奖他!” 这话一出,众文臣武将心中倒有些跃跃欲试起来,不再想着阻拦,反而格外期待自己能得了国师的青睐,于众人之中挑中自己。 就见国师起身离开座位,一语不发地朝众臣走来,路过季远达身侧时还微不可察的冲他点了点头。 他在堂中转了一圈,将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收于眼底,最后他回道上首,与皇上拱手道,“回皇上,朝中大臣俱是忠心为主的,而这忠心之首——当乃左下首第二列第七人!” 听他说的如此清楚,众人连忙起身去数,待数到左下首第一列第七时,众人抬头一看,竟是已喝得醉醺醺护国公祁闫。 而他身后,左下首第二列第七人——正是护国公世子祁善! , 第三十二章 欢儿 这一发现叫季远达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今日的宴席季明桓身子不适、季言之品级不够,二人都没有来,他身后只坐着一个季言青,思来想去他只能将这怒火强行憋了下去。 前头,祁善已经起身来到了大堂中间,他一撩衣摆跪下,拱手附身作揖道,“臣祁善见过皇上,恭祝皇上福体康泰,江山永固。” “好!”皇上拍了拍手,又指着祁善对国师笑道,“国师果然慧眼识人!此人乃护国公嫡孙,也算得上朕的侄孙!的确是英勇善战,忠心无比!” 他绕过桌子,踉踉跄跄地跑了下来,亲自扶起了祁善,上下扫视他一遍,目光里带着满满的赞赏,语气极为亲昵地道,“说吧!你想要什么?姑祖父满足你一个愿望!” 祁善一听眼眸顿时一亮,他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前方正在和陈嬷嬷耳语的京辞,心里突地有了一个念头。 他立刻后退一步再次跪下,真挚又急切地道,“启禀陛下,臣、臣想要一纸……” “报——!” 祁善的话被匆忙打断,一名身穿破烂铠甲、满脸污垢的哨兵冲进大殿,大声喊道,“报!边关告急!北狄王亲率大军入侵大离,已连下两城!” 他急忙跪在平昌帝面前,呈上密信,继续道,“如今胡城、岚城已经沦陷!东北督军大统领闻征已率十万镇北军迎战!” 这消息一经传开,原本安静下来的宴厅再次热闹起来,百官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什么!” 平昌帝满脑子醉意也顿时清醒了过来,他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幸好祁善扶住了他,他缓了缓急忙争开了祁善,从那兵士手中抢过密信,仔细读了几遍,却又突然放松了下来。 他对百官道,“这北狄是突然来犯,众人没有准备,才叫这胡城与岚城落入敌手。如今闻征已经钦点好了兵马,过不了几日便能将北狄军马赶出我大离!” 他松手将密信掉到了地上,漫不经心地道,“无妨,无妨……” 众人听罢也都放松了下来,纷纷举杯道,“皇上福泽深厚,北狄不足为惧!” 平昌帝豪情万丈地挥手笑了笑,一低头却见祁善还恭敬地跪在面前,忙扶起他道,“这是何意啊?” 百官一听便知,皇上这是酒醒了,把自己说的话也给忘了,季远达率先开口嘲讽道,“皇上忘了?您……”他甩了甩身后季言青抓着他的手,继续道,“您说了要完成祁世子一个心愿呢!” 平昌帝讪笑两声,心中顿时有了些不满,可如今骑虎难下,不得不装出一份和蔼的样子对祁善道,“善儿有什么心愿呢?说吧。” 不顾皇后频频传来的眼神,祁善抬头道,“臣别无所求,只想要一纸婚约!” “婚约?”平昌帝哈哈大笑道,“好啊,说说……你是瞧上谁家的女儿了?” 众人立即忘记方才的惊心一刻,也跟着嬉笑起来,礼部尚书率先道,“祁世子莫不是瞧着皇上先头给淑和县君赐婚,眼馋了吧?” 满堂哄笑间,威远将军也醉醺醺地道,“祁世子,婚约有什么要紧的?您还是另选一样,免得日后后悔!” 皇上也笑了一通,他重新坐回龙椅上,也跟着道,“威远将军所言不错!你重新选一样吧!” 皇后附议道,“善儿!皇上疼你,你便听话重新选一样,”她略带警意地瞧着祁善,幽幽道,“莫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她边说话边攥进了手中的帕子,眼神在屋中一众未婚女子脸上瞟了又瞟,却始终不敢往林启寒一家人的方向瞧。 谁料,祁善却仍旧道,“臣说过了,臣别无所求,唯此而已。” 见他如此认真,皇上也收起了笑容,他目光在堂中环视一圈,道,“你先告诉朕,是谁?” 坐在平王下首的京辞实在没想到今日竟会有这一出,她紧紧捏住了手中的杯子,又假装无事般地抬手一口饮尽,却始终不敢转头看祁善一眼。 祁善将这一切收于眼底,正欲开口便听皇后又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如此贸然议论定然会伤了姑娘家的清誉。皇上,不如先暂且不提,等宴席散了,叫善儿私下里跟您说?” 闻言,思虑片刻后皇上果然也道,“不错,那就……依皇后所言。善儿,你先回去坐着吧。” 祁善张了张口,原本想趁势追击,可他脑中恍然飘过京辞方才故作掩饰的种种,心知这一切定是吓着她了,便不再多言,安静地起身回去了。 闹了这一出,又刚刚得知了北狄来犯的消息,众人心中都有了些疲意,不多时平昌帝倦倦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先离席了,临走前还叫上了祁善。 见状,皇后心中也着急起来,又强撑了一会儿也寻了个理由走了。 她带着宫人急匆匆地往御书房赶去,还没到便听到里面传来了平昌帝的吼声,他道,“好啊,你竟是瞧上了我师家皇室的女子!” 皇后当即心中一凉暗道不好,忙细细想了一遍,先将平王府的京若京雅排除了,自家的嫡孙女又是个自幼有婚约的,可皇室中其余的女子不是年纪太大早已成亲,就是年轻太小还未及笄。 她思来想去毫无章法,正急得抓耳挠腮之际突然灵光一闪,又听屋里头祁善柔声道,“臣爱慕荣安殿下,此生唯她不娶,求皇上成全。” “皇后娘娘!娘娘!” 见自己竟真的猜中了,皇后苦笑两声,眼前发黑一下晕了过去。 眼瞅着皇上与皇后俱已离席,一众大臣也没了兴致,互相寒暄一阵后便各自领着家人离去了。 季远达出了宴厅,心中怒火旺盛,忍不住低声道,“放肆!” “父亲息怒,”身后的季言青急忙低声劝道,“国师也是不想骤然与咱们扯上关系。” 季远达冷笑一声,泄愤般地道,“我用不着你来教我!今日是言之没来,若言之来了,还能有祁善的份?至于你,”他从上到下深深地看了季言之一眼,最后摇着头道,“真不知父亲究竟看中了你什么?不但亲自教导,还最听你的主意,真是有……哼!目光短浅!” 他说完话,气冲冲地就上了车,右侧的夫人季周氏也跟着要上车,她抬步的瞬间突地想起了什么,转头又对季言青道,“咱家的马车一向窄小,你父亲喝了酒正需要休息。言青,不如你辛苦些走回去吧。” 季言青脸色变了变,但他却立刻又微笑着恭敬地道,“是,儿子走回去便好,劳烦母亲照顾父亲了。” 季府的马车一骑绝尘而去,唯留季言青站在原地,别府的马车一一驶过他身侧,流言蜚语全被风吹进了他和宫墙暗处的黑衣人耳朵里。 待他走远后,黑衣人也离开了那里,他轻功极好,几个飞跃就到了目的地——正是那措达居住的宫殿。 黑衣人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仔细回禀了那措达,半晌,那措达道,“能忍常人不能忍,喜怒更不露于人前,这季府二公子果然年少……有为!” 因着饮了酒又骤然受惊,祁皇后一觉昏睡到了第二日清晨才悠悠转转醒,才醒了不久,皇上便派了人请她到御书房一趟,她心知定是因着祁善的事,随意梳洗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 御书房门口,祁善已跪了一整夜,见皇后过来,忙拱手作揖道,“臣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见他面色苍白,又想起他前几日背上的伤,心中的火顿时就消了一半,来不及询问一二便听里头传来了平昌帝的声音。 他高声道,“他要跪就让他跪!跪到他知错,跪到他明白自己是何身份为止!” 皇后连忙走了进去,道,“皇上息怒!” 她张口正想为祁善求情,便见皇上身后站着的欢儿冲她轻轻摇了摇头,急忙话锋一转道,“小孩子不懂事,您斥责一番就是了,哪里需要这样大动肝火呢?到时候气病了可怎么好?” 欢儿也劝道,“皇后娘娘所言不错。国师抛却凡尘,久居高山之中,不仅仅是为了给皇上炼制丹药,也是诚心为皇上祈福,可若皇上自己便不爱惜身体,那无论国师再如何虔诚,也是徒劳。” 见她提到国师,平昌帝倒是没有发火,点了点头道,“国师一心为朕,朕心中有数。” “您既知道国师心意,何不宽恕了祁世子呢?”欢儿倒了杯茶亲手奉与他,继续道,“国师一向以皇上为重,祁世子乃他亲自选出的忠心之首,那便也是如国师一般的国之栋梁,怎好寒了他的心呢?” 见平昌帝沉默着接了茶喝下,欢儿又道,“再者,也该问问荣安公主的意思。我虽跟随国师久居山中,可昨日宴席上一瞧,荣安公主气度非凡,祁世子更风度翩翩,二人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皇上斥责祁世子,不过是因为怕他只是一厢情愿贪图公主的美貌与身份而已。可若,他们是两情相悦呢?” 这话一出,平昌帝倒没什么动作,一旁连连附议的皇后却变了脸色。 一来,此女言词间并不十分恭顺,可皇上非但不罚,反而极为听从;二来,欢儿竟有意想要撮合祁善与荣安! 这两个发现叫皇后心中陡然泛起了阵阵涟漪,耳边却突地又响起了皇上的声音,他道,“……如此也好,来人!宣荣安进宫!” 第三十三章 年少悸动 皇后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瞧着内侍去凌王府找人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难以安定,凭心而论,她其实并不希望祁善迎娶荣安。 一来,祁善刚刚与林若微取消婚姻,此事虽然不为人知,可皇上是全然知道实情的,心中恐会怀疑祁善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之人。 二来,祁家如今再度权势滔天,甚至隐隐有更甚当年之势,如此情形之下,皇上定不愿见祁善通过荣安再得文官助力。 三来,祁善再如何优秀也只是少年,如今非她不娶,可时过境迁以后他若负了荣安,岂不是要与陈家、言家及一众文官御史为敌吗? 祁皇后思虑周全,可这些却全然不能直言,她看了看门外挺直了脊背跪着的青年,恍惚间却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父亲和母亲与她直言相劝——侯门一入深似海,千万莫进皇家。可她偏偏喜欢极了那风雪中执伞等待的少年,不顾他已有王妃,坐着一顶小轿毅然决然地就嫁了过去。 后来她才明白,年少时的悸动果然一文不值,到最后她耗尽半生一无所获,手中唯余了一个冷冰冰的后位。 不到黄河心不死,果然,祁家人都是如此。 随他们去吧,她心道,若真是两情相悦,就让他们也轰轰烈烈去爱一场。 京辞入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来传话的内侍口风严谨什么也问不出来,她糊里糊涂地便进了宫。 才到御书房的转角,她便看见了祁善,寒天冷地里跪着的少年,眉眼都染上了寒霜,却依旧是微笑着看着她。 他问,“殿下怎么来了?” 京辞蹲下来,解开自己的披风覆在了他身上,终于后知后觉地道,“是为了和我的事吗?” 她语气不稳地道,“你不怕吗?” 祁善笑了笑,艰难地抬起冻得快僵硬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怕什么?” “是啊,”京辞破涕为笑道,“怕什么!” 她拉下祁善的手紧紧握在手中,问道,“将军日后会纳妾吗?” “祁家没有纳妾一说。” “那日后府中的田产、库银归谁管?” “自然交于夫人手中。” “我若不想管呢?” “不想管就让臣来。” “那你要是负了我呢?” 祁善愣了愣,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道,“绝无可能。臣绝不会辜负殿下,若违背誓言,便永失吾爱。”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京辞点了点头,笑道,“将军可不能后悔!” 说着,她慢慢松开了祁善的手,起身道,“我去与皇祖父说。” 她转身瞬间,祁善却又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怕吗?” 京辞一下笑出了声,学着祁善方才的语气淡淡地道,“怕什么?” 屋内,欢儿道,“……祁世子在外面跪了一夜,足见是个忠厚仁义之人,如……” 京辞走进屋内,跪地行礼道,“荣安见过皇祖父,见过皇祖母。” 平昌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祁皇后见状走过去附身想要拉她起来,道,“你来了,快起来吧。” 谁料,京辞却使了力气,继续纹丝不动地跪着。 平昌帝道,“这是什么意思?” 京辞便又躬身道,“荣安做错了事,不敢起身。” “做错了什么事?”平昌问道,顺道对皇后摆了摆手。 皇后这才作罢,转身坐回了椅子上,她心中升起淡淡担忧,暗道难道祁善竟是自作多情了? 却听京辞道,“荣安与祁将军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如今却让他一人来与您言说,实在是畏缩可笑,毫无皇室公主气度。” 平昌帝当即脸色一变,指着她道,“你!你当真……” “当真,”京辞点了点头,又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荣安与祁将军一见倾心,此生非他不嫁,望皇祖父成全!望皇祖母成全!” “放肆!” 平昌帝一拍桌子起身吼道,“放肆!你知道吗?他是武将!武将!” 他绕过桌子来到京辞面前,一伸手指着外面道,“你知道武将一职有多危险吗?啊?旁的不说,你的父亲!你父亲凌王就是死于疆场!” 皇后与欢儿连忙下跪道,“皇上息怒!” 平昌帝却哽咽着道,“当年你还在襁褓,你父亲就命丧西南,你母亲悲痛过度一条白绫也跟着去了!荣安,你听皇祖父的,在京中找个厚道老实的人家,平平安安地待在皇祖父身边,好吗?” 京辞抬头看他,他如今不再是威严多疑的帝王,而是一个老者,一个满头白发、双眼绯红,一心只想孙女平安的普通老者。 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抱京辞,哑着声道,“你父亲死在疆场,连最后一面朕都没见到,祖父答应过你母亲,定叫你一生平安!荣安,听话,好吗?” 这样的平昌帝是京辞从未见过的,她怔了怔,差一点就要点头,可窗外却突然响起了两声咳嗽,是祁善的咳嗽声。 京辞一下子醒转过来,她附身磕头道,“禀皇祖父,荣安不愿。” 她抬起头,眼眸中有泪光闪过,她道,“皇祖父,荣安是真的喜欢他!” 她倔强地仰着头流泪,这模样叫平昌帝藏在心底多年的某些东西一下复苏过来,他突然无力地道,“你……真那么喜欢?” “是,”记忆里的声音与京辞的混在了一起,她道,“荣安此生非他不嫁。” “罢了,回去吧,”平昌帝道,“都回去吧,让朕好好想想。”说罢,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见他刚刚还异常生气,居然转瞬就熄了火,众人都一头雾水,却也只好悻悻然地离开了。 等欢儿亲自送了众人离去,重新回来时就见平昌帝还是呆呆地站在窗边,他听见动静回了头,仔细瞧了她两眼,突道,“你很像一个人?” 欢儿立刻问道,“像一个人?是容貌相似吗?” “不,不是容貌,是感觉,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平昌帝摇了摇头,“记不清了,朕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她了。” 窗外寒风刺骨,半晌,平昌帝毫无征兆地道,“宣季府棠宛月进宫。” 寒风瑟瑟的宫道上,京辞与祁善一道慢慢走着,她道,“真的没事吗?” “没事,”祁善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道,“臣一向身强体壮,这些不算什么。” 京辞点了点头,又道,“皇祖父虽没有立时同意咱们,但想来,过不了几日便会同意了。” “无妨,这次若不同意,臣还有别的法子,殿下安心。” 京辞抬头瞪了他一眼,“将军一辈子都要如此生分吗?总是臣过来公主过去的。” 祁善抿嘴一笑,狡辩道,“殿下不也一直叫臣将军吗?” “我、我那是——” 京辞微红着脸往前冲了两步,半晌,她低声道,“我曾听人说起过,我父王也做过将军,虽没有战功赫赫,却也上阵杀敌,如将军一样,也曾抛头洒血保家卫国!” 她转身看向祁善,倒退着道,“文官治国武将保家,于我来说,将军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称谓,将军代表的是顶天立地、英勇无畏的大英雄!” 这番话慷慨激昂,叫祁善内心仿佛停了一瞬,他在西南杀敌护国之时,从不觉得京都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们会在意他所做的一切,却原来,是有人在意的。 他伸手拉住了她,真挚地道,“多谢。不过……”他又道,“殿下既不想听臣如此唤您,必定得选个称呼给臣。” 他想了想道,“不如……阿辞?我见京晗她们都叫你阿辞。” 午后,棠宛月进了宫,平昌帝在福宁殿召见了她。 她站在一座紫檀雕云龙屏风后面,听平昌帝问道,“用午膳了吗?” “用了。”她回道。 平昌帝没有回话,二人俱沉默了许久后,他突然问道,“你想她吗?” 棠宛月嗤笑一声,冷笑道,“皇上说笑了,臣女与她一面都未见过,如何会想?” 她语气冷淡、言辞更极为不敬,直叫门外躲着偷听的欢儿心惊胆战,可皇上却好似早已习惯了一般,仿佛恍然大悟似的道,“是了,你没见过她,便是你母亲也没见过她。” 半晌,他又开口道,“听说,你舅舅要把你嫁给闻博?” 他自顾自地道,“闻博性情温和有礼,只可惜……你若不愿意,朕可以插手。” “不劳您费心。”棠宛月低头掩住眼底的言语,冷冷地道,“若无事,臣女便回府了。” 她转身便走,身后又传来平昌帝的喊声,他道,“宛月!你!你过得好吗?” 棠宛月脚步顿了顿,一言不发地继续走了,屋外的内侍立刻小跑进去,道,“皇上,奴才派人把棠小姐留下?” “不必了,”平昌帝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派人送她回去吧。” 棠宛月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宫,车外渐渐由寂静无声转为人声喧嚣,怔愣间,她仿佛听见了一道极为耳熟悉的声音。 急忙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打马而过的冯柯,他一手提酒一手挽绳,微微侧头也瞧见了她。 棠宛月冲他笑了笑,突地道,“将军陪我走一走吧。” 第三十四章 喵—— 冯柯愣了愣,刚想拒绝便见她双目含泪,大有一副“不陪我走一遭便要大哭一场”的架势,只好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说着,他翻身下马亲自扶了棠宛月下车,一旁护送的内侍深觉不妥,刚想说话便叫棠宛月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二人顺着护城河走了走,棠宛月指着他手中的两壶酒道,“冯公子这是要往何处去?” 冯柯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道,“今日大年初一,我想寻个山头祭拜一下双亲。” 他原本一早就要去的,因着担心祁善便一直拖到他回府了才走。 闻言,棠宛月颔首道,“那好,走吧。” “走?”冯柯又惊又疑地道,“去哪儿?祭祖?你与我同去,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棠宛月漫不经心地道,“莫非,我一个女子还能对你如何不成?” 这倒不一定了,冯柯心道。 棠宛月又道,“再说了,你找得到路吗?” 闻言,冯柯果然悻悻道,“额……确实找不到。” 天可怜见的,他自入京就没闲过,连京都都没转完,哪里知道什么方向有山,哪条路最近呢?方才,也正是在问路,才叫棠宛月找到了他。 棠宛月笑了笑,得意地道,“那便走吧。” 二人一马这便朝着城外走去,不多时便出了城,棠宛月领着冯柯上了一座荒山,道,“此处如何?” 冯柯左右瞧了瞧,见此处虽荒草丛生,却视野开阔,竟能大致瞧得见整个京都的景象,便由衷赞道,“好!极好!诶——”他伸手指了指远处一座塔状的屋子,问道,“那是什么?” 棠宛月顺着看了看,却佯装不知道,“没什么。” 冯柯不再多言,转身抽中靴中短刀,动作麻利地劈出了块平整地势,朝着西南方向磕了几个头,又拿出一壶酒全倒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又面对着京都坐下,打开另一壶酒喝了一口。 棠宛月走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半晌,她突然道,“你想他们吗?” 冯柯侧头看着她,想了想诚实地道,“忙的时候就不想,不忙的时候偶尔会想。” “那你恨他们吗?竟留你独自一人在世。” “不恨!”冯柯又喝了口酒,豪情万丈地道,“人生在世,恨来恨去的多没意思!” 棠宛月被他逗笑,忽地道,“有点冷。” “冷吗?”冯柯忙盖上了酒壶,“那就回去吧!” “不!”棠宛月拒绝道,“我才不要回去!” 她眼珠转了转,突然伸手抢了冯柯的酒,道,“我喝一口就不冷了。”说着,她打开酒壶眯着眼睛喝了一口。 见她喝的地方正是方才自己喝过的,冯柯不禁红了脸,又见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忙凑近一点拍了拍她的背。 棠宛月一张脸呛得通红,笑道,“真辣咳……咳咳。” 冯柯也跟着笑起来,道,“这是烈酒,当然比你们女子平日里喝的那些果酒烈了。” 棠宛月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小口,她努力咽下去,回味片刻后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见她又递给了自己,冯柯一向不是那等子扭捏的人,当即痛快地伸手接过痛饮了一口,又还给了她,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对饮起来,不多时,一壶酒便隐隐快见了底。 棠宛月甩了甩头,醉醺醺地开口道,“你喜欢京都吗?” “喜欢啊,”冯柯傻笑道,“这里多好啊,风调雨顺样样都有!谁会不喜欢?” “我就不喜欢!我讨厌这里……” “既然讨厌,就走呗!” “走?” 棠宛月转头看了看冯柯,突然撑地斜着身子凑道了冯柯眼前,她道,“你带我走吗?” 看着面前双颊绯红,离他仅有毫厘之隔的美人面孔,冯柯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仅有的一点醉意也被吓没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后坐了坐,道,“我?” 见他退了一步,棠宛月急忙乘胜追击地又靠近了一点,结果不小心一头栽在了冯柯的胸膛之上,她愣了愣,随后点着头半哭半笑地道,“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冯柯瞬间浑身僵硬起来,远处的天色渐渐变暗,幸好林间的晚风吹散了他心中的悸动,他张口正想说话却见棠宛月一下子又坐了起来。 她规规矩矩地坐回原处,伸手指了指先前冯柯问过的塔似那处,似醉非醉地道,“我唯一的亲人就住在那里——福安寺,当今皇上的第七子,就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她转头对冯柯笑了笑,突然又快又低地说了句“居然是个傻子……”,而后她迅速起身,飞快地跑到了一旁拴在树桩旁的马儿身边,小孩子般举着手对冯柯得意地道,“快来!回家啦!” 冯柯边叹口气边笑起来,起身跑了过去,解开了缰绳牵着马与棠宛月一同往山下走去。 棠宛月撒欢儿似的跑了一阵,许是累了,突然吵着闹着要冯柯背。 她耍着酒疯道,“不走了不走了!你背我!” 说着,还可怜巴巴地盯着冯柯,抬起一只脚道,“疼——” 冯柯这回算是见识到了女子的可怕,当下也不敢多言,只无可奈何地解了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顺道把脸也遮住了,随后极听话地附身背起了她,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牵着马,极慢极慢地溜下了山。 谁知好不容易入了城,棠宛月却又不乐意了。 她扯着冯柯的耳朵道,“去酒坊!去酒坊!” 冯柯小声道,“嘘——去什么酒馆,回家!” 哪知棠宛月听了“回家”二字却更加激动起来,她挣扎着道,“不回不回!不要回去!不回去!” 眼看路人看他的眼神中已纷纷带上了“我瞧你身穿黑衣神态有异你莫不是人贩子吧”的意思,冯柯急忙傻笑了笑,侧头安抚着棠宛月道,“好、好!不回去不回去!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哈。哈。” 闻言,棠宛月立即止了动作,慢慢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冯柯把马栓在护国公府的转角街头处,带着棠宛月偷偷摸摸地从侧门进了府。 他轻轻地把棠宛月放到了床上,直觉得浑身脱力,一下子瘫坐在地,忍不住看着棠宛月道,“看着这么瘦,没想到竟是个实称的!” 棠宛月虽喝多了酒,脑袋更是晕乎乎的,但还是立刻回嘴道,“好啊,你说我胖!” 她微眯着眼睛,随手拉起冯柯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摸,不依不饶地道,“你自己摸!我哪里胖了!” 饶是冯柯再如何不拘小节,这下也被吓得不轻,连忙抽回了手,红着脸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床榻。 见他起身要走,棠宛月忙道,“你去哪儿?” “我出去一下……” “去拿酒吗?” “嗯嗯嗯,”冯柯胡乱应付道,“是!” “那快去吧!”棠宛月挥了挥手,翻了个身极其自然地道,“快去快回,我等你!” 冯柯抽了抽嘴角,逃也似的出了门,他转过一个拐角,随手招了一个下人来,问道,“将军在吗?” “在,”那下人低头道,“国公爷一直在府里照顾世子。” “好,”冯柯点点头,刚要走却又道,“我的马拴在外头转角处,你去牵回来。” 军营中人少有不爱酒的,祁闫也不列外,府中的酒大部分都放在他的院子里。 冯柯七拐八拐转进了祁闫的院子,见几个屋子里都黑黢黢的没有烛光,当即放下心来,顺顺利利地进了藏酒的偏房。 谁知,他刚刚伸手拿起一壶女儿红,耳边就幽幽地响起了一道浑厚的男声,“干嘛你?” 这一声差点把平日威风凛凛的冯小将军吓得魂归九天,他猛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谁、谁?” 酒缸后头,祁闫抬起一只手,粗声粗气地道,“本将军你都不、不、不认得了!” 得知是他,冯柯这才放下心来,他上前两步走到祁闫面前,惊呼道,“将军!您怎么喝这么多?” 祁闫咧嘴笑了笑,冲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道,“多什么呀多?想当初我在西南……” “好了好了!知道您厉害!”冯柯忙打断了他,见他虽满身酒味,可地上也并没有多少酒壶,可知确实没喝多少,便道,“那您少喝些,早点回去吧。” 祁闫颔首,又道,“你小子过来干嘛?” “哦!”冯柯指了指一旁的酒坛,“我来拿两坛酒。” 说完,耳边却突然又响起了一道幽幽女声! “原来再这儿啊……” 那声音婉转温柔,带着些许的期盼和惊喜,却在黑夜中显得无比阴森。 冯柯一个跳跃转身回头,鬼哭狼嚎地道,“啊——谁!谁!” 就见棠宛月莫名其妙地道,“啥?” 一侧半醉半醒地祁闫也道,“你鬼叫什么!” 冯柯这下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翻着白眼道,“有猫,有猫。呵呵呵呵……” 祁闫疑惑地道,“是吗?刚刚明明……” “喵——” “这——”祁闫怒道,“这它喵是猫!?” “是、是吧。哈、哈……” 冯柯讪笑着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关,他低头摆出一副恶狠狠地模样去看那罪魁祸首,企图能将她镇住。 却见她笑魇如花,极乖巧地张了口又道,“喵——” 第三十五章 送人 眼看祁闫一手撑地一手握着酒壶,歪歪扭扭地就要起身查看,趁着屋内无灯,窗外也是漆黑一片,冯柯拎着两壶酒转身抗起棠宛月就跑,边跑边道,“将军我先走了!猫我也一并带走了!” 好在护国公府下人不多,一路上竟也没被人撞见,冯柯一口气冲进房间,背上的棠宛月还高兴地拍着手道,“哇!冯公子好快!” 见她还记得自己是谁,冯柯心中总算有了些慰藉,他放下棠宛月转身想去桌边喝口茶,却突然又被她拉住了衣摆。 她语气中带着三分着急三分不安,道,“你去哪儿?” 冯柯指了指一旁的桌子,“喝水。” “哦,”棠宛月点点头,“你去吧。” 然而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拉着冯柯,顿了顿,干脆把两只手都用上了。 冯柯脑中冒出许多黑线,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冯柯先败下阵来,道,“你倒是松开啊!” “不,”棠宛月坚定地道,“我若松手,你跑了可怎么办?” “那我怎么喝水?” 棠宛月想了想,指着一旁的酒壶道,“不如……喝这个?” 她撤回一只手,拿起一个酒壶费劲儿地拧开,递给了冯柯,讨好着道,“喝吧!” 冯柯拿她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只好伸手接了酒壶,任由她拉着自己坐到了身侧,他仰头喝了口酒,一股辛辣自喉头蔓延至心底,又有淡淡清香回味无穷,忍不住道,“好酒!” “是吗!” 棠宛月一双眼睛亮了亮,从他手里将酒壶抢了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仰头也痛饮了一口,她忍着心头火辣辣地异样感觉,跟着道,“好酒!” “噗——哈哈哈……!” 二人一到开怀大笑起来,冯柯从地上捡起另外一瓶打开,与她相对而饮,酒过三巡,两人的脸都成了绯红颜色。 这酒后劲极大,连冯柯也被放倒了,到最后头晕脑胀的,伸手搂过棠宛月稀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冯柯半梦半醒间只觉头痛欲裂口中干渴,他挣扎着想从床榻上起身下床去喝水,却只觉得身上仿佛压有千斤似的难以动弹,费力睁眼一看,竟是棠宛月如八爪鱼一般牢牢缠绕在他身上! 眼前这一幕直叫冯柯惊心动魄魂飞魄散,顺道脑子也清醒了,当即四下察看了一番。 只见地上随意扔着酒壶和鞋子,床尾处还搭着一床被子,而他和棠宛月身上只盖着薄薄一层薄毯,许是冷了,棠宛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嘴里还嘟囔道,“冷……” 冯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心道如今这局面若是叫别人发现了,必定是猪笼沉塘一块儿来了,若想活命,只能快些消灭罪证,全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想好了主意,冯柯立刻伸手想要扯下棠宛月“为非作歹”的双手,却没想到,棠宛月嘟囔着嘟囔着居然就睁开了眼! 冯柯立刻低声祈祷道,“快睡快睡快睡,别醒别醒别醒……” 紧接着他就收获了一记暴栗,“住嘴。” “哦。” 棠宛月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揉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极快地接受了她竟与冯柯共睡一床的现实。 转头看了看目光震惊到难以复加的冯柯,棠宛月忍着不适强自镇定道,“冯公子难道不想负责?” “我、我我我……” “不想负责也无妨,”棠宛月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见自己虽衣衫皱巴、头发杂乱且浑身酒味,好在衣物完整,也没有撕扯过的痕迹,当即狠下心道,“反正咱们也没发生什么……” 见她这样洒脱,冯柯心里倒冒出了些难以言表的酸楚来,他脱口而出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你不要我负责,我还要你负责呢!” “你说什么?” 棠宛月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叉着腰指着冯柯怒骂道,“你无耻!” 冯柯硬着脖子小声道,“什么叫也没发生什么呢?昨天也不知是谁,先是抢我的酒喝,喝醉了还吵着闹着要我背,下山了还非要跟我回府!回了府以后,又是装鬼吓我,又是拉我的衣袖,水都不准我喝一口!” 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正怒火中烧气得要杀人的棠宛月,继续不怕死地道,“还有,方才又是谁趴在我身上?抱得紧紧的,我瞧着竟是拿我当暖炉子使呢!” “你!你放肆!” “呵……啊——救命!救……” 满城皆知,季府棠宛月人如其名,一向是个如云如月般清冷皎洁的女子,无论旁人如何挑衅欺辱,她一向都是云淡风轻,顶多冷言冷语辩驳两句。 但此刻,黑漆漆的季府后门,顶着一脸挠痕牙印的冯柯迎着风流着泪只想道一句——耳听为虚,流言误人啊。 “冯公子,我已准备好了。”棠宛月提着裙摆道。 “好。”冯柯壮士断腕般点了点头。 见状,棠宛月道,“冯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却不想冯柯悲壮地道,“实不相瞒,棠小姐你……你的确有些体胖……” 这话瞬间便激怒了棠宛月,她带着嘲讽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冯柯一眼,极其不屑地低声道,“瞧着冯公子英姿飒爽的,还以为是个身强体健的人,不想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若没有力气直说便好了,何须来挖苦我?” 冯柯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差点便晕了过去,眼见此时已时辰不早了也不再多言,走到棠宛月身侧,道了一句“失礼了”,附身使力将她抱了起来。 棠宛月勾着他的脖子,望着面前的围墙,冷清清地道,“看见那颗楠木了吗?翻过墙头落在那树下便好。” “知道。” 冯柯提了提气,足尖一点! 没飞起来。 “呵。”棠宛月翻了个白眼。 内心受挫的冯柯差点倒地,他提了提气,再次足尖一点! 幸好,这次飞起来了。 二人越过墙头,堪堪落在那参天古树之下,借着古树遮拦躲避过了季府的门房。 棠宛月继续搂着他,道,“向左。” 冯柯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抱着她又是几个飞跃跳转,片刻后,两人来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那院子倒是颇大,仔细一瞧院中景色也算别致,只是四周的房屋黑黢黢的,屋中连盏灯都没点,更没见有一个丫鬟仆人的痕迹。 冯柯弯腰轻轻把棠宛月放下,道,“你院子里的仆人呢?” “我不喜欢热闹,”棠宛月理了理裙摆,抬步往院子里走,“都赶出去了。” 闻言,冯柯皱了皱眉,可他转瞬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事,道,“也好,既如此便没人发现你彻夜未归了。” 棠宛月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了看他,却无所谓地道,“知道了也无妨。” “这是何意?”冯柯跟着她走了过去,问道。 棠宛月在正房外的踏跺上坐下,抬头瞧了瞧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空,随口道,“季老爷想把我嫁到闻家,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怎么敢大肆宣扬、叫别人知道我彻夜未归的丑事呢?” 即便是谈起要嫁给闻博的这件事,她脸上亦是无悲无喜,见她回了季府慢慢又恢复了往日清清冷冷的样子,冯柯不知为何竟有些不习惯起来。 他也跟着在踏跺上坐下,侧头瞧了瞧她突然道,“你昨日……缘何不高兴?” “什么?”棠宛月也转头看向他。 “你昨日缘何不高兴?是……”他试探着道,“是因为与闻博的婚事吗?” 棠宛月笑了笑,却道,“冯公子这是何意?连你也想来管我吗?” 冯柯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棠小姐不要多想,我、我只是觉得你昨日……昨日仿佛很不开心的样子。” 说罢,他立即起身道,“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 谁知,棠宛月却叫住了他,她道,“冯公子,我们还能再见吗?” “什么?”冯柯转头问道。 “我说,”棠宛月跟着起了身,定定地瞧着他的双眼,再度开口道,“你我二人,还能再见面吗?” 冯柯愣了愣,想起今日被她好一顿打咬的痛苦场景,真心想道若是有缘,便别见了吧,可他脑中又突地闪过昨日棠宛月双眸含泪的可怜模样,一瞬间心便软了。 他点了点头,道,“会的。” “好,”棠宛月笑了笑,不同于以往虚情假意时不得不有的笑,这笑温暖明亮,仿佛刹那间百花齐盛,她道,“宛月等公子。” 差一点叫美人迷惑得乐不思蜀的冯公子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了护国公府,他轻车熟路地翻过墙头,七叉八叉地回了前院,刚要进屋时耳边却传来了一道声响。 是祁闫的声音,他幽幽道,“回来了?” 冯柯略微尴尬地转过身,摸着后脑勺傻笑道,“将军起这么早?我才从外面晨练回……” “晨练?”祁闫皮笑肉不笑地道,“当真是晨练?不是……是送姑娘?” “啥啥——啥?将军您、您糊涂了吧,”眼见事情即将东窗事发,冯柯忙狡辩道,“送什么姑娘啊?啊!谁送姑娘了?谁?” 见他还嘴硬,祁闫冷笑一声,道,“是,不是姑娘,是猫!是昨夜那只乱叫的猫!” 第三十六章 北狄 如今已然东窗事发,冯柯不得不诚实道,“您……您都知道了?” 祁闫冷哼一声,道,“去祠堂。” 到了祠堂,祁闫目光如炬,厉声道,“跪下!” 冯柯双腿一软,“咚”的一声跪下了。 祁闫指着祖宗的牌位对冯柯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身上虽没有我祁家的血脉,可你五岁便入了西南将军府,我养你到现在,你也算得上是我祁氏的子弟了。可你学什么不好?偏学着善儿诱拐无知少女!” 他越想越气,伸手一巴掌呼在了冯柯脑袋上,继续骂道,“不止如此,善儿只是与人暗许终生,可你倒好,直接哄骗着给领到家里来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没做什么吗?” 冯柯弱弱地举手,小声狡辩道,“敢……” “敢个屁敢!”祁闫抬手又是一巴掌,恨其不争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事后不认,窝窝囊囊的像什么样子!” 他苦口婆心地道,“你既与人家有了……咳!有了关系,就该负责!提着东西,再请两个媒人,去提亲吧!” “可、可我没……” “没有家财礼品?不必担忧!” 祁闫大手一挥,豪迈地道,“这么大个护国公府还能叫你空着手去?放心,我都给你备着的!说吧,谁家的姑娘?” 听自家将军的意思,这是连彩礼喜钱都给自己备好了,冯柯放弃挣扎,坦白道,“季府棠宛月。” “啥!”祁闫一蹦差点有三尺高,不敢相信地道,“你说谁?” 冯柯忙起身想去扶他,却叫祁闫一个震惊至极,仿佛听见了什么要毁天灭地的大事似的眼神给劝退了,缩回身子继续跪着支支吾吾地道,“季府——棠宛月。” 见自己真没听错,祁闫眼前发黑险些晕了过去,他喘着粗气在屋中转了好几圈,一晃眼瞥见了屋角放着的那根上次祁善“请家法”时留下的木棍,当即气冲冲地走过去拿了过来。 他将那棍子高高举起,却突地想到冯柯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可不能随便他打,便又悻悻地放下了,却终究还是忍不住怒火,咆哮道,“好啊,你们一个个儿的!好!” 他怒极反笑道,“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们两个拉扯大!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一个要娶公主,一个要与季家联姻,都是好样的!还有什么事索性一口气全讲了!把我气死了,护国公府也归你们得了!到时候给我的棺材压实点儿,你们想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 “这哪是胡闹啊?”冯柯小声辩解道,“再说了,我入府都五岁了,还一把屎一把尿呢?” “你说什么!” 祁闫胸口起伏不定,正要爆发之时,管家却急匆匆地赶来了。 “什么事!”祁闫问道。 管家抖了抖,瑟缩着道,“皇、皇上急召……召国公爷和世子入宫!” 他抬头飞快地看了祁闫一眼,鼓足勇气继续道,“国公爷快点吧!世子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闻言,祁闫回头瞪了冯柯一眼,道,“先入宫,回来再收拾你!” 说罢,他大步离开了祠堂,冯柯也连忙起身跟了上去,徒留管家一人在原地默默擦汗。 祁闫走出府门,果然外面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他上前掀开帘子,看了看里面裹着厚披风身体虚弱的祁善,当即扔下一句“全是些惹事精”,转头气鼓鼓地骑马去了。 祁闫一头雾水地看向跟在后天进来的冯柯,“你惹祖父生气了?” “可不只是我……”冯柯眼神瞟向别处,心虚地辩解道。 “那便就是你了。”祁善立刻道,他仔细瞧了瞧冯柯,又道,“你怎么不出去骑马?” 冯柯嘴角抽了抽,揉着膝盖道,“腿疼。” 方才腿软得太快,磕疼的。 此次急召来得猝不及防,几人满腹疑惑地进了宫一看,原来不只祁家,京都中如今所有的武将和几位朝中重臣都被召进了宫,包括只余了一幼一残的闻家和平王、惠王两位皇子。 待他们一到,人便齐了。还未曾寒暄一二,掌事大太监便火急火燎地领着众人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平昌帝坐在龙椅之上,一手捏着一份军报,一手轻轻搓着眉心,见他们来了,平昌帝摆摆手,“不必行礼了。” 说着,他把手中的军报递给了内侍,对众人道,“先看看这个吧。” 大家一一传阅过,到闻博手中时,闻骁接过军报,蹲下身子慢慢念道,“……今不知北狄军从何处寻得烟毒之法,每每交阵必无所不用其极,使我军伤亡惨重。更举通国之力,四处偷袭镇北军据点,致使各处自顾不暇,无力相帮。今,除胡城、岚城外,又失平庄,特发此报,请求援兵……闻征敬上。” 这军报乃快马加鞭送至京都,正是新鲜出炉可信得紧,可这里面的消息却让众人都黑了脸,闻骁读着读着声音也越发小了下去。 半晌,平昌帝道,“既都看过了,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 惠王立刻跪地抱拳道,“儿臣愿往!” 另一侧的平王自然不愿错过这个能叫平昌帝和诸大臣刮目相看的机会,当即硬着头皮也道,“儿臣也愿前往!” 平昌帝却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二人起来,道,“你二人都是为国鞠躬尽瘁的栋梁,只是如今问题并不在此。” 他环视了诸人一圈,道,“众卿觉得呢?” “回皇上,”诸人低声议论纷纷之际,闻博率先开口道,“臣觉得,此次征战,这北狄军与平日颇有不同。” “哦?”平昌帝立刻道,“什么不同?” 闻博朝他的方向偏了偏脑袋,继续道,“北狄一族民风彪悍,其军下铁骑更是威名赫赫,我闻家与其交战近百年,深知其利,对其也大致算得上了如指掌。可这么多年,过百场交战中,臣从不知北狄一族竟于毒物一事上了得,还能投于行军打仗之中。” 此言一出,百官纷纷热议起来,季远达率先道,“你的意思是,北狄还有同谋?” “不错,”闻博点了点头,“北狄人身体健壮,善于马上作战,一向不曾使用毒物,这瞧着竟有……” “有蛮族的作风,”祁善接过话茬,道,“蛮族不善交战,唯独喜欢暗用毒物,譬如烟障、迷雾、毒虫、毒烟一类。” “不错,”闻博附议道,“再者,北狄王此人向来谨慎,若无确切保障是绝不会亲自上场的,叔父信中说此次北狄是举通国之力,倒仿佛有点势在必得胜券在握的意味。” “如此说来,倒好似真与往常有些不同,”兵部尚书林启寒进言道,“北狄来袭向来是秋季偏多,偶有春夏时来犯,这隆冬时节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确有些非比寻常啊。” 祁善也道,“北狄游牧之族,若非兵强马壮,如何敢来犯大离呢?皇上,臣怀疑,北狄背后恐有他国支撑!” “他国?” 平昌帝刚看过军报,心中便隐隐有此猜测,此刻镇定自若地道,“你心中可有何猜测?” 祁善拱手道,“如今以我大离为中,自北往西有北狄铁骑、东海倭寇、西南蛮族、西北胡人流寇,俱是狼子野心虎视眈眈!” 顿了顿,他继续道,“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北狄背后之人必定实力雄厚、野心勃勃!东海倭寇一派虽物资强厚,可其只擅长水战,甚少于陆地作战,应当可以排除。而:西南蛮族虽擅毒物,可咱们刚刚与其结束一场恶战,蛮族不仅战败投降,还主动献上了质子,理因不会如此阳奉阴违,再者,这两地相隔甚远,根本无法在不踏足大离地界的情况下到达彼处,如此……” “如此便只有胡人最有可能了是吧!”威远将军急急忙忙打断他道,“既如此,便先灭了他!” 他出列,跪地拱手道,“皇上,臣请战!” 见平昌帝沉思不语,祁善正想出列,却叫祁闫给悄悄拦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祁善慎言。 屋中一下安静起来,片刻后,季远达身后的季言青率先开口道,“臣以为此时出战胡人不妥,倒不如先北上,协助镇北军拿下北狄!” 季言青如今在翰林院当值,他得了季明桓的真传,为人处世极为妥帖,很得皇上青睐,连这种军机大事也准许他参与讨论,俨然是把他当做心腹培养了。 闻言,季远达心中冷笑,暗道季言青果然有栽跟头的一天,却听皇上竟然点头附议地道,“不错!朕也是如此想的。” 他起身走到季言青身侧,极为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如今尚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胡人在背后作乱,若贸然行事恐会得不偿失。既如此,还是先将眼前的困境解开为妥。” 季言青道,“臣附议!” 见已有了出头鸟,众大臣也不再沉默,连连附议道,“臣等附议!臣等附议……” “好!” 平昌帝转身弯腰亲手扶起了威远将军,道,“威远将军听令!朕命你点兵十万即刻北上!定要助东北大督军闻征收复失地,驱赶北狄!” 第三十七章 冰糖葫芦 派兵北上的事有了着落,平昌帝便又放了诸人回去,至于北狄背后同谋的事,因为毫无证据,也只能暂且放下。 祁闫祁善二人出了宫,冯柯上前问道,“发生何事了?” 三人一道上了马车准备回府,祁闫细细与他讲了一遍,道,“……这位北狄王我也曾有所耳闻,那是个心思极其谨慎狠毒之人。” 他看着祁善与冯柯道,“闻家的前任家主,闻博的父亲便折在了他手上,便连闻博的双眼和双腿,也是拜他所赐。传闻他身高九尺,面容可怖,力大无穷,能够徒手降伏野猪野熊!” “当真?”冯柯不信道。 “我又不曾亲眼见过,只是耳闻,”祁闫瞟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他十分谨慎倒是真的,我大离坊间只知其名不知其人,竟连他的画像都没有一张。” 祁闫转头面向祁善,话锋一转又道,“善儿,知道方才我为何拉住你的手,不准你多言吗?” 祁善点了点头,道,“祖父是不希望孙子做了领头羊。” “不错。” 见他明白自己的苦心,祁闫心中顿觉欣慰,暗道果然孺子可教也,温声继续道,“征战沙场之时稍有不慎便是千军万马之失,上位者的言论极有可能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如今只是猜测怀疑北狄与他族同谋,并没有确切证据证实,如若贸然对胡人开战,只怕真惹怒了他们,到时候腹背受敌,反而得不偿失。” 祁闫顿了顿,又道,“可若真的任之不管也并不妥,北狄此次来犯有诸多蹊跷,确有与他人同谋的可能,而胡人亦有最大的嫌疑。如此情形下,贸然开口定会进退两难,日后若是军情有变,也难免被帝王推作挡箭牌。今日季家那小子眼瞧着得了皇上褒奖,暗中却是冒了大风险的。” “孙儿明白了,”祁善颔首,却突地道,“祖父,其实我并不觉得北狄背后之人会是胡人。” “我明白,”祁闫颔首,与祁善对视一眼道,“你怀疑是蛮族?” “不错……” “哎哎哎!方才不还说是胡人吗?”冯柯忙道,“这会儿怎么又扯到蛮族身上了?” 祁善便道,“还记得上次抓住蛮族暗探的事吗?” “记得啊,”冯柯连连点头,道,“可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错,”祁闫附议道,“密报快马加鞭十五日便送至京都,可人还没回去,便又接到急报,说是人死了。哼——”,祁闫冷笑一声继续道,“蛮族的手当真伸得长!” “可这不也恰好证明了蛮族族内出了大事吗?”祁善看了二人一眼,道,“若是蛮族族王无碍,又何必如此着急地杀人灭口呢?” “我亦有如此想法,”祁闫跟着道,“前几日,我已吩咐邵清暗中派人去蛮族地界探查了,想来过段日子便有答复了。” 祁善轻点了点头,张口道,“如……”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喽!” 马车外的小贩叫卖声传了进来,祁闫皱了皱眉,刚想出声叫车夫走快点时,就见祁善掀开了帘子对那卖冰糖葫芦的道,“你这糖葫芦……甜吗?” “甜!”那小贩笑嘻嘻地道,“甜得紧呢!将军买两串给夫人带回去吧!” “什么夫人啊?”祁闫凑了过去,道,“家里可没有女……” 却听祁善极温和地道,“好,挑两串好看的,我要送夫人。” 片刻后,拎着两串冰糖葫芦要去见“夫人”的祁善高高兴兴地独自下车走了。 马车内,被自家孙子气得一肚子火的祁闫看着扒在窗口目不转睛盯着那冰糖葫芦,仿佛也要来两串的冯柯,气不打一处来地道,“怎么!你也要买两串送夫人?” “不敢不敢!” 弱小无助的冯公子立马收回了恋恋不舍的眼神,咽了咽口水道,“夫人哪儿爱这个啊。” 祁善举着冰糖葫芦脚步飞快地到了凌王府,一进去便遇见了拿着密信正要往京辞处去的刘管事。 刘管事把信纸藏于袖中,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祁世子衣着朝服,这是才从宫里出来?” 祁善点了点头,道,“东北督军战败北狄,皇上急召入宫商议。” 见他毫无遮掩,刘管事又试探道,“那……结果如何?” 祁善如实道,“北狄此次来犯行迹可疑,众人都怀疑其背后应另有同谋,只是尚且没有定论。如今皇上已经派了威远将军领兵北上,协助闻督军驱赶北狄。” “行迹可疑?”刘管事疑惑道,“这是何意?” 祁善慢慢解释道,“北狄来犯一向以春秋两季为主,如今却正是隆冬时节,此为一疑;双方交战之时,北狄时常使用毒烟毒物,此为二疑;此次来犯,北狄来势汹汹,有举国之势,此为三疑。” “说得不错,”刘管事点点头,抚须沉重地道,“北狄与我大离只有一山之隔,若是镇北军拦不住他们,京都那可是岌岌可危啊。” “可是如此,”祁善轻声道,“如今皇上已经派了威远将军先去助阵,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军定会大获全胜!”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京辞的院子。 院子中间,京辞和陈嬷嬷一边翻着花绳一边晒太阳,见他来了,京辞忙收了手,一下蹦起身冲他笑着道,“你来啦!” 见状,祁善也跟着笑起来,连忙大步走过去,拿出背后的冰糖葫芦递给她,温和道,“他们说夫人会喜欢这个。” “夫人?”京辞伸手接了,回头递给陈嬷嬷一根,道,“咱们凌王府除了我母亲外,还有别的夫人吗?” 陈嬷嬷笑笑不说话,站在门口的刘管事倒小声嘀咕道,“等嫁过去了不就成夫人了……” 京辞转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陈嬷嬷拿着冰糖葫芦小跑过去,拉着刘管事出了院门,笑着打岔道,“在院里听你们一路讲着话过来,说了些什么?” 刘管事便道,“也没什么,就说了些朝中的事,”顿了顿,他又带着些不满与欣慰的情绪,纠结着道,“是个实诚的,就是太不客气了些,瞧着是把凌王府当自己家了……”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密信递给了陈嬷嬷,又道,“这是老爷给殿下的家书,待会儿给殿下送去。” 院子内,瞧着陈嬷嬷拿着那冰糖葫芦极其自然地就出去了,原本想和“夫人”一人一串坐着慢慢吃的祁世子心塞了半晌,拉着仍呆愣楞地京辞坐下,道,“尝一尝吧,听说是甜得很的。” 一听这糖葫芦是甜得很的,京辞也来了兴趣,忙把糖葫芦举到嘴前张口咬了小小的一块。 一股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可还不等京辞细细回味,一阵略带清香却酸涩至极的山楂味道又在嘴里蔓延开来,京辞一张巴掌脸皱成了个小老头,忍不住道,“好酸!” “酸吗?”见她面带苦色,祁善心慌着急忙把手伸了过去,“快吐出来!” 京辞摇了摇头,一咬牙吞了下去,吐着舌头道,“真酸。” “有那么酸吗?”祁善递给她一杯茶,道,“卖这糖葫芦的明明说很甜的。” 京辞喝了口水,把手举到他面前,道,“将军不信就自己尝!” 她用手帕包着取下了自己刚刚咬过的那颗,高高举到祁善面前,带着笑意道,“你自己尝一尝罢!” 祁善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果然是极酸的,但他仍面不改色地囫囵吞了下去,撒谎道,“甜的。” “甜的?”京辞嘴角的笑意立刻收了回去,急忙道,“怎么会是甜的?明明极酸!” “你不信就自己尝。”祁善握着她的手又推回了她的嘴边。 京辞撇撇嘴,拿起手帕想把祁善咬过的那颗拿掉,祁善却道,“别拿!” “为何?”京辞放下帕子,问道,“不取下来,我怎么好吃呢?” 祁善咳了咳,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颗甜,别的兴许就不甜了。” “是吗?” “嗯,是。” “好吧。”京辞想了想,还是张口把祁善剩下的半颗吃了,初初入口确是极甜的,可她只略微嚼了两下,便又是一大股酸的掉牙的味道,急忙弯腰吐在了手帕里。 她捧着手帕,苦着脸半是委屈半是生气地道,“将军唬我!” 祁善扯谎道,“我没有,方才吃着确实极甜!” 见京辞气鼓鼓地不理他了,祁善忙举起糖葫芦又递到京辞面前,小心翼翼地道,“不如,这次你先咬?” 他循循善诱地道,“你先尝,你尝了,若是甜就自己吃,若是酸就全给我好不好?” 说罢,还冲京辞温和地笑了笑,一副宁愿自己吃亏自己受苦也绝不让京辞伤心生气的可怜模样。 京辞抿抿嘴,心中却突然有了主意,便道了声“好吧”,张口咬了一口冰糖葫芦,她努力做出一副十分惊喜的样子,把冰糖葫芦递到了祁善面前,口是心非地道,“甜的!” 瞧着她明明一双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祁善笑了笑没有拆穿她,极听话地低头把另外半颗吃了。 祁善仔细嚼了半晌,在京辞暗自得意的笑容中,他柔声道,“嗯,很甜。” 第三十八章 被打了 说着,他反手握着京辞的手一口一口把剩下的那些冰糖葫芦都吞入腹中,在京辞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他面色如常地道,“甜。” 京辞竖起大拇指,由衷地道,“将军口味果然与众不同!” 祁善略带得意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忽地道,“你可喜欢骑马?” 京辞微微颔首,“还好。” “那就好,”祁善道,“姑祖母前些日子赐了一个避暑山庄,修在京郊的毕安山上。等元宵过了,日子暖和起来,我带你去山上骑马怎么样?” “好啊!”京辞果然高兴地道,“那我还要去放风筝!” “好,”祁善颔首。 京辞又问道,“将军刚才和刘管事在外面说些什么?” 祁善一五一十地道,“东北来信,闻督军不敌北狄,特请皇上派兵协助。” “哦——”,京辞点点头,继续道,“那皇祖父怎么说?” “皇祖父已经派了威远将军领兵北上,与镇北军一道驱赶北狄铁骑。”祁善立刻顺杆子道。 “你!”京辞红着脸笑骂道,“谁是你皇祖父了?” “谁是你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刑部尚书府中,季远达负手立在堂中,对着门口跪着的季言青破口大骂道,“你一贯是爱出风头的!如今翅膀硬了,还敢在御书房里放肆!今日是侥幸才得了皇上的青睐,明日若不幸猜错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一旁的季言之忙劝道,“父亲息怒!这大过年的,您何必与这等子庶子儿置气呢?” “何必?”季远达瞪大双眼,指着季言青道,“你问问他做的好事!御书房里,上至平王惠王,下至兵部尚书威远将军,谁不是缄口闭言?便是闻家和祁家那两个那么能说会道的小子也懂得审时度势。偏生是他急功近利!如今安然无事他倒风光无两,日后疆场之上若有变化,看谁能护住他!” 他越说越气,竟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就朝季言青身侧扔去,继续道,“你仗着你祖父给你撑腰便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今日,我便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左右看了两圈却发现身边连个趁手的物件都找不到,心中怒火更盛,直接冲出房门一脚踹在了季言青胸口,不顾众人的阻拦,喝骂道,“索性今日就把你赶出了季家罢!也免得叫你惹祸连累季家!” 季言青一脚被踹翻在地,他本就是弱不禁风的文人,当即便捂住心口倒地不起,听闻季远达要把他赶出季家,便努力挣扎着要起来,正奋力间,一双轻缓有力的臂膀扶住了他,满含担忧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言青!你没事吧!” 季言青摇了摇头,撑着他站了起来,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声音低沉着道,“敬文,我无妨。” 来者正是平王府世子师敬文,他稳稳扶住了季言青,抬头略带不满地道,“叔父慎言!” 季远达虽暗中对平王有许多不满,但却十分喜爱师敬文这个侄子,见他来了也不便再发火,只岔开话题道,“敬文,你怎么来了?” 师敬文到底是小辈,也不敢直接质问季远达,忍着不满接话道,“父王让我来与叔父送年礼。” 说完,他侧了侧身子,露出了身后跟着的小厮与礼品。 见状,季远达立刻做出一副慈眉善目、若无其事的表情,笑道,“敬文真是有心了!言青,带敬文去你院子里玩吧!” 季言青勉强抬手作揖道了声是,师敬文也跟着行了一礼,二人便互相倚靠着走了。 待二人走远了,季言之走到季远达身边,伸手摸了摸师敬文带来的玉器补品,状似不经意地对季远达抱怨道,“父亲,这敬文来得可真及时。每次那小子惹了您生气,他都来护着,我瞧着是比祖父还疼他呢!” “你懂什么?” 闻言,季远达却皱了皱眉,道,“他们两个自幼一起在你祖父身边长大,感情自然要好些。”说着,他抬头瞪了季言之一眼,又道,“还不是你不争气!若是你懂得讨好他一些,今日和他亲如兄弟的岂不就是你了?” 季言之挨了骂,立马变得垂头丧气的,却仍极不忿地小声嘟囔道,“还不是小时候您管得严,不准我去祖父那儿找他们玩吗……” 师敬文搀扶着季言青往他的院子走去,一路上瞧着他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样子,师敬文忍不住道,“你都入翰林院当值了,怎么叔父对你还是如此?今日若不是我多听父王念叨了几句御书房里发生的事,心知不妙急急赶来了,竟还不知你要遭何毒打。” 季言青回握住他的手,摇摇头道,“无妨,打了快二十年了也习惯了。只盼着,”顿了顿,他继续道,“只盼着父亲能有一日知道我的好罢。” “你啊——” 师敬文长叹一口气,道,“怎么今日舅祖父不在?他若在,叔父必不会如此放肆。” 季言青道,“祖父今日去拜访旧友了,临去前说要一两天才回。” “那……” 正说话间,师敬文看向对面的凉亭,道,“诶!那不是棠宛月吗?” 季言青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凉亭里的白衣女子,附议道,“嗯,是宛月。” 师敬文想了想,低声冷笑道,“这府中,便是一个罪人之女都比你活得轻松畅快!言青,不如你搬出去吧!我有处别院,就在东……” “敬文!”季言青却打断了他,道,“父母尚在,兄弟之间怎能提分家呢?日后,莫要提此事了。” 二人边说话边走远了,凉亭中,棠宛月身后的丫鬟道,“小姐,二公子和平王世子都走了。” 见棠宛月呆愣楞地瞧着面前的温酒不说话,那丫鬟又道,“听说今日二公子又被打了!就在前院,太老爷不在,没人敢拦着老爷。” 她仰着头,见棠宛月还是没有搭理她,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其实要奴婢说啊,那也是他活该!谁叫当年是他母亲冲撞了夫人呢?害得夫人不仅小产,还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有孕了!如此深仇夫人能容他活着已是大恩了,还偏偏事事都冲在大少爷前头,也难怪老爷和夫人都不喜欢他,就……” “这些也是你能多嘴的?” 棠宛月回神,转过头来打断了那丫鬟,冷冷道,“我看你如此能说会道,不如到那些酒馆里说书去!何必在此埋没了人才呢?” 提起酒,她怔愣了一下,转瞬又继续道,“也不必去酒馆了,我瞧那护城河的桥洞底下也很不错,你去那儿支个摊,也定能养家糊口的!” 说完,她探身拿起桌上的酒壶,提起裙摆便离开了凉亭,轻声道,“不必跟着了。” 又过半晌,凉亭里双颊绯红的小丫鬟恨恨地抱怨道,“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打秋风的表小姐吗?算起来还比不得二公子精贵呢!” 晚些时候,凌王府里又来了位客人——陈嬷嬷还未来得及通传,京辞就见京晗双眼绯红,抽抽噎噎地跑来了。 她正在窗边绣花,见她来了急忙起身去迎,问道,“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京晗身后跟着的笙儿道,“回公主,郡主叫王妃给打了。” “啊?”京辞抱着哭得不能自已的京晗,又问道,“这是为何?” 笙儿低头道,“今个儿王妃给郡主做了件月白色长衫,说配那挂莲花琥珀色的玉佩好看,便叫郡主拿出来试一试。郡主左推右拦都蒙混不了,无奈之下只好把您给的那块拿出来了,谁知王妃一眼便看出来了,还以为是郡主胡闹,用真玉换了别人的仿玉,便打郡主手板子了。” “啊?” 京辞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扳京晗的手来看,见她掌心通红,隐隐还瞧得见竹板的印痕,心知果然是被打得狠了,忙叫陈嬷嬷拿了药进来细细给她敷好。 待敷好了药,京晗也慢慢止住了眼泪,京辞便把陈嬷嬷与笙儿都支出去,拉着她小声问道,“不是说容世子去替你寻了吗?怎么还没找到?” 闻言,京晗却眼眶一红,抽抽噎噎地道,“三姐姐快别提了!容宣哥哥在宫里宫外费好大功夫了,什么都没找到不说,还被容伯父给好生骂了一顿,说他、说他整日不干正事,就知道招猫遛狗胡作非为!” “那、那这可怎么办呀?”京辞也着急道,“不是说,怀疑落在那个蛮族质子那里了吗?” “哎呀——”京晗苦着脸道,“容宣哥哥已经去找他问过了,可他非说从没见过,容宣哥哥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宫,也只好作罢了。” 她靠在京辞身上,抽着鼻子委委屈屈地道,“找不着就找不着了吧,反正现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该消气了,”说着,她举起略有些肿起来的手掌看了看,伤心地道,“可怜我的手了,肿得那么大,活脱脱跟个熊掌似的!” 这话一下给京辞逗笑了,她摇了摇伸手捏了捏京晗哭得红通通的鼻尖,笑道,“是啊,可不是熊掌吗?瞧这胖乎乎的样子,干脆叫厨房送去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