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独行侠侯明明的传奇故事》 第一章 童年遇险金沙江 船工相救遭劫难 尽管我们崇尚自然,自然无情:热爱生活,生活无奈:我们依然执著追寻……脚踏故乡的红土地,拔起一簇簇鲜活的野草,山花,献给你——亲爱的朋友! 前言 1956年的春天,侯明明出生在四川屏山县的一个教师家庭。 这天是春节过后的农历正月初二,国历2月13日。他的母亲经常讲,在中都医院生下他的那天,是一个多日不见的太阳天。西山白塔上空红彤彤的,霞光从窗外射来,室内暖洋洋的,所以取名叫明明,希望他的明天光明。儿时的他,热衷于绘画。家中墙壁上,地面上,都是他涂鸦的地方。对画家职业的向往和追求,渐渐在他心里萌发。尽管当教师的母亲、公证员的父亲不满意他“疯天狂地画娃娃儿”,但还是尊重了他的志向。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四川闹饥荒。小明明的父亲侯平发响应政府号召,离开县法院法官的岗位,到偏僻山区当农民,母亲去一个叫中都高夕台的更偏远的小山村当教师。小明明被父母寄养在县城北街一个叫郭家祠的地方。郭家祠青砖黑瓦,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典型的清代建筑。高深的厅堂里,宽宽敞敞,四周灰白的墙壁上,青石板铺的地面上,出现了小明明用粉笔绘的儿童画,孙悟空幼稚可笑,猪八戒笨头笨脑。睡觉的地方不大习惯,在偏房,常年黑黝黝。一张褪了漆的柏木雕花床安在墙角,占了半间屋,白天进去都要点油灯。饭厅光线更暗,只有中午,天窗里透出一缕阳光,穿过梁上的蜘蛛网,落在圆圆的柏木饭桌上,多少才显的有点生气。郭家祠的女主人是侯平发的本家大姐,小明明称呼大娘,男主人是个长年躬着腰走路的驼背,人称郭驼子,膝下儿女8个,老大郭月明在外念书。郭家一天两顿饭,顿顿干板菜熬的玉米面稀粥,清澈见底,刚刚端上饭桌就被几个娃儿一抢而光。一到月底,带着金丝眼镜的郭驼子,甩着双手,领着4岁的侯明明到西城城门洞旁的县法院,找办公室的财务人员领取侯平发的工资35.5元,作为侯明明一月的生活费。清汤寡水的干板菜玉米粥不够塞牙缝,经常饿着肚皮的小明明,只觉得小肚皮空空,嘴巴难受,清口水长流,身体特别轻。身体轻可以腾云驾雾,连环画《西游记》里说孙悟空轻飘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打闹天宫,多神!手拿金箍棒,眼睛一眯一眨的孙悟空时时在他的小脑袋里旋转,于是他学起了孙悟空,在郭家祠石坎跳上跳下,腾云驾雾,提棍弄棒,文进武出。 一天清晨,小“悟空”从睡梦中挣开眼睛,望见窗外苍鹰盘旋,便提起金箍棒跳将出屋,捉拿大鹏金子鸟,一不小心掉进屋前的水池中,双脚朝天,灌满了一肚子绿水。水池的绿水是浑浊的,大江的黄水是呛人的。1966年的一个夏日黄昏,小画家侯明明在城东金沙江边沙滩上握根小木棍画孙悟空大闹龙宫,夕阳照射得他满头大汗。他受不住了,跳到江里,凉悠悠的,真舒服。不知不觉江水漫到了腰间。一股潮水涨上来,一下子把小明明卷走了。江岸的房屋、黄桷树越来越小,快冲到江心了。小明明时而沉入水中,黑咕隆咚:时而浮出水面,见到点点亮光。难道真的要到龙宫去吗?去见龙王爷吗?小明明觉得头皮发涨,鼻子酸痛,受不了啦——龙宫不去了,孙悟空不当了。还是家里好,爸爸妈妈在哪里?“爸爸呀!”他喊爸爸,小嘴一张,一股黄水吞到肚里。不知喝了多少水,鼻子踹不过气,沉沉浮浮中,只听见一声低沉的叫唤:“不要动”。侯明明只觉得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的头。他身体仰躺,顺着那只大手漂呀漂呀,漂回了岸边,在沙坝上吐出一大滩黄水。风来了,雨来了,风雨中他恍恍惚惚,被人背回了家中,倒头大睡。睡到第二天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从市管会下班回家的爸爸带他去感谢那位好心的救命恩人,却听到这样一个不幸的消息:救命恩人是金沙江上的船工彭老二,昨夜他和他的哥哥彭老大把船停靠在江边的一个石崖下。一夜暴雨,石崖滑坡,泥石倾泻而下,把他们及看守的木船,一并砸入江中。船沉了,彭老二失踪了,哥哥彭老大因半夜起床解手,见泥石飞来,右手一挡,负伤跳入江中,逃脱一命。第二天,彭老二找回来了,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尽管他生前救了条人命,却不准任何人悼念。彭老二的领导、木船社的“天棒”陈老大说他是“四类分子,管制对象”。 四类分子指的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手腕负伤,吊了绷带的彭老大对前来感谢彭老二救命之恩的侯家父子说,他的兄弟昨晚因熟睡在船舱,泥石砸来了没跑赢和船沉入江底,人死了就算了,弄口棺材直接抬上坡埋。上面不许悼念的理由是,他兄弟属于四类分子中的反字号。原因是60年过粮食关,每天只有3两7钱5的粮食供应,吃不饱饭。天天撑船拉船、劳动强度大的彭老二在领导面前发牢骚,唱了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吃不饱”,这下,这句歌词被当成了罪证,解放前拉纤跑滩的彭老二当即被领导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劳动管制。 小画家迷惘了。 “爸爸,为什么雷锋叔叔助人为乐是英雄,死了也是英雄,永远永远纪念。船工叔叔救人就不是英雄,死了不能纪念。难道当了四类份子永远管制,死了还倒霉。这是为什么,爸爸呀!” “明明,看看天,天上有阴有晴,有风有雨:看看地,地上是人人相斗,弱肉强食的阶级社会。毛主席说,每个人都打上了阶级烙印。长大点,你就会知道,天上风云变幻,地上世事难料呀!” 世事难料,父亲的话有道理。 侯明明睁大眼睛,迷惘地看着世界,看着五花八门的世界。 在这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眼中,世界眼花缭乱,满城都是书写毛主席语录的红色海洋,满街都是红旗、标语、大字报,游行示威和辩论的人群。就连那些读中学的哥哥姐姐们,也穿上了黄军装,戴上了黄军帽和红卫兵的袖章,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意气风发,走出校门,上街游行。游行中,他们高唱毛主席语录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冲向一些人家户抄家,把抄出来的笑眯罗汉、观音、花瓶、笔筒、花盆等古陶瓷当众砸烂,把一捆捆线装书、古旧书和牌匾当街焚烧。红卫兵们围绕烈火,又跳又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文雅。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烈火燃到了小学,小学也跟着乱套了,课停了,就连少先队的活动也停止了,留念那段美好的光阴啊——每周星期三下午的队活动丰富多彩,班上少先队中队长的他,要么挥着小群头,领着队员们齐声高喊: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时刻准备着!在嘟嘟嘟嘟嘟的队号声中,围绕校园正步操练:要么右手佩戴两根红杠的少先队中队长标牌,举着小红旗,带着三十多个小队员走出校门,上街到军烈属家里担水、劈柴、扫地做好事。走在街上,他和小伙伴们齐声高唱少先队队歌: “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 开辟了新中国的方, 黑暗势力已从全中国扫荡“ 美好的光阴是短暂的。队歌不能唱了,代替的是毛主席语录歌。书不能念了,代替的是学毛主席语录。教室里、操场上、办公室,到处都是大字报。老师们也挎个装毛主席语录的小红包,把校长揪出来弄往礼堂斗。斗完,又戴上高帽子,抓到街上游街示众去了。街上成了革命的海洋,工人、市民、机关干部、农民也起来了,到处都是辩论声、游行示威声。县委门口贴上了白纸黑字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县上的头头脑脑一股脑被揪出来批斗,坐喷气式飞机。由于对斗争对象关系有亲疏,想法不一,观点不同,造反的人们拉帮结伙,分成了两大派——红司派和红总派。为了扩大各自的组织,扩充实力,瓦解对方,孤立对方,两大派常常在街头下战书,指明道姓要对方人员出来辩论。辩论人员出场,首先立正,背诵最高指示毛主席语录,然后站到各自的高板凳上,表明身份,对着观众,亮出观点,说理论句,义正词严,驳斥对方。有时说到激动处,双方手舞足蹈,往往发生肢体冲突。辩论时间有长有短,短的时间个把小时,有时长达5、6个小时,这成了屏山街头独特的风景线。 街头辩论在屏山兴盛了一断时间,到66年2月下旬逐渐消失了。这是因为,造字号的红司被打成反革命组织,其政委、司令、参谋长统统被抓进监狱,底下的虾兵蟹将一哄而散。失去对手的辩论自然冷幺台。那天抓高超的最后一场辩论,侯明明跟着父母上街看得真真切切。下午6点过,天上的飞机还在盘旋,勒令解散红司的传单雪花般地飘下来,洒满了屏山街道。早春傍晚的天气冷飕飕的,寒风夹着雪花。红司头目高超从自己设在县委大楼的司令部走出来,即被人跟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他,把大衣领提起遮住半边脸,走到离县委百米处的大十字街头辩论地点,见街沿上架起了机关枪,心里咯噔一抖,沉重起来。 对方红色总部的辩论人员——屏山中学一个姓冯的青年教师早已站在高板凳上恭候。这个能言善辩的教师虽然20出头,参加红总才几个月,但他引经据典,言辞犀利,滔滔不绝的辩风,令对手思路混乱,哑口无言,一个个败阵。特别是近期,红司的一些铁嘴在他秋风扫落叶的辩风下,反抗心理被压服,斗争意志被瓦解,有的口服心服退出其组织,有的乖乖地走进监狱,他惬意极了。踌躇满志的他,看着三米处的空板凳,心想最后一个对手、红司的头子高超将站在这凳子上被他击败,垂头丧气地进入监狱,成历史渣滓,一股征服感油然而生。他满足地微笑着,看着心事重重的高超走过来,一个响亮地招呼,“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高超一个笔挺立正,“最高指示,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说完,跨上高板凳,对着听众,扯开嗓子,“感谢广大革命群,放弃休息,来参加我们今晚的辩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自我介绍,姓高,叫高超,部队转业干部,分在市管会,造反组织身份是红司一号勤务员。我现在是生病躺床,躺床爬起来也要来参加这个辩论,辩论道理,说明真相,追求真理。哪怕面前是带血的刺刀,也要辩下去。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同志们,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时候到了。这段时间,我们屏山城,黑云压城城欲摧,造反派组织遭到了老保们的疯狂镇压,抓走了我们造反组织好几个勤务员。今晚上的辩论会,机枪压阵,是不是又要抓”。“抓”字刚出口,台下跟踪他的几个人员一下子扑上前,一把把他扯下凳子,按倒在地,亮出了手枪和手铐。 “镇压革命群众,决没有好下场!”被按倒在地,头发被抓成乱鸡窝的高超大声嚷道:“毛主席说,镇压”还未说完,“啪啪啪——”一顿巴掌扇来,扇得他口吐鲜血,大声叫唤。 “高司令,不,老高,你就忍着点,不要开腔嘛!”高超的部下,文工团文艺兵造反纵队的一个姓卞的司令从人群中站出来,浑身哆嗦,对着抓人者说,“同志,同志” “同志,哪个是你同志?放明白点,你们是反革命,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一起铐起来!”姓卞的当即被铐,勒令跪下。 “我看你们要抓好多人,造反派抓不完,杀不绝。”高超躺在地上,被铐上手铐,翻着白眼说,“我们不死,总有一天要找你们算账!” “不准抓我们的高司令,哪个敢!”人群中冲出一个黑磴磴的小伙子,把肩上扛的一面旗帜朝地上一插,瞪着眼睛吼道`:“抓我们的司令,我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黑娃第一个不答应。” “啥子无产阶级,龟儿是流氓无产阶级,乞丐!”围观者中,跳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吼道:“狗日叫花子黑娃也跑来捣乱,弄来捆起!一起弄走。”这个手戴“红总”袖章的壮汉侯明明认识,是南街上理发店的理发匠,因打架斗勇凶狠,外号“硬骨头”。只见他招呼出一群人把黑娃手握的旗帜缴了,将黑娃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捆了起来,然后走到高超面前,狠狠一脚踢了过去,“格老子老实点,你的兄弟伙些救不了你!” “放了他,这个娃儿是孤儿,不懂事。”侯平发站在人群中,不满地说,“这个黑娃饭都吃不起,是个跑滩的。” “你们要抓就抓我,抓这个娃儿干啥子嘛!”被“硬骨头”一脚踢得鼻血长流的高超,被5、6只手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歪斜着眼,喘着气说,“这个娃儿的脑壳不灵醒,他司令的帽子是自封的。” “不要乱动,不要随便抓人!”围观者中,闪出一个穿军便服的年轻人,怒斥道:“你们这是辩论,哪里是辩论?是辩论就要听人家把话说完、说透,咋个要动武?随便乱抓人怎么要得?” “等高司令把话说完了,头脑中的真实思想暴露了,辩论完了再动手嘛。”年轻的教师眼看辩论落空,自己的才华施展不出来,绞尽脑汁准备的炮弹抛不出来,不满地嘀咕,“毒都没有消完,罪都没有请。要讲道理,摆事实,以理服人,让姓高的口服心服,让他部下口服心服。” “你这个同志有修养,比较正直,我要交你这个朋友。”穿军便服的年轻人一把抓住青年教师的手,“过两天我请你喝茶,有事找你。”说完,他转过身,护住高超的头,“老战友,你有啥子话,快点说” “说、说、说,监狱头去说,说过够。”戴着政法兵团红袖章的人提着手枪,把穿军便服的年轻人掀开,七手八脚把高超提起来押走。边走边对围观者说,“上面已经定性,他的组织是反革命组织,他自然就是反革命头子。” 穿军便服的年轻人不甘心,上前挡路,抓住高超的肩膀不放手,“指导员,你响应毛主席号召,起来造反,不要怕!”然后回头质问抓捕者,“人家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参加文革运动,哪点要不得?就是有错,何必动手动脚,动刀动枪。” “你是哪一个?帮反革命头子说话,连你一起抓。”硬骨头“带着几个人围上来,吼道:”不看头事,不识好歹,弄进监狱再说。“ “你们敢!我叫胡川,刚从部队下来的专业军人,没有参加任何组织,革命群众一个。你们敢抓我!我是看你们抓我在部队的战友高超,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哪点要不得?”边说,和“硬骨头”一帮人格斗起来。他机灵地挥拳左抵右挡,使对方近身不得,接着三拳两腿打倒“硬骨头”,趁着空隙突围出来,径直向城东门跑去。 “这个小子真拳实腿,出手不凡,是块料子。”侯平发望着他飞跑的背影,不禁叹道:“小伙子,讲义气、讲义气。”说完,只听“啪”地一声枪响,旁边一个人“哎哟”倒下。开枪的人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不顾,带着“硬骨头”一帮人急追逃跑者去了。姚贤图在背后说不满地说,“人都打倒了,不管,还去追啥子嘛?” “追得到啥子嘛!人家是扁挂。你看那几下,就是练家子,出手不凡。”侯平发附和着,拉起侯明明过去观看枪响倒地的人。“哟,不是彭老大嘛,咋个在这儿呐?”侯明明一脸诧异,“是不是拿给子弹打到了,伤了哪个地方?” “哎哟,我硬是遇到鬼了,单位上的陈老大,陈司令喊我们今晚上来听高司令辩论,暗中保护他,哪晓得枪一响,把我震谙了,脚杆一软,就倒在地上,背时哟!” “只要枪没有打到就好,遭吓了不关是,好好儿休息一下。”侯平发把睡在地上的彭老大扶了起来,然后走到戴着手铐的高超身边,说,“高司令” “啥子司令哦,我今天是阶下囚了。侯主任,这个时候你还在开我的玩笑,涮我的坛子。” “那我喊你小高,跟以前在单位一样。小高,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要识时务,要吸取教训呀,教训深刻呀” “侯主任,谢谢你的关心。市管会我怕回去不了了,我高超走到这一步,不悔!我是参加文化大革命,保卫毛主席,我要战斗到底。”说完,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了。 “小高,听人劝,得一半。”侯平发见高超不开腔,跟着押解人员走了,知道劝说无效,便拉上妻儿,准备回家了。 “侯主任,慢走一步。听我说几句。”跟在后面的彭老大上前扯了下侯平发的衣袖,学着川剧小生的腔调,“那晚上是风又是雨,只见电光咔嚓一闪,山崩地裂,乱石迎头砸来,我右手一挡,虎口震心,忍着剧痛,跳水逃命,顺江而飘,遇回水沱,游将上岸,咣当咣当咣当” “横祸飞来,兄弟死了,彭师傅受了刺激,脑壳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段时间他不是天天背毛主席语录就是把毛主席语录编成川戏唱。侯主任不要见怪。”彭老大本单位的一个同事叫陈老二的悄声对侯平发说,“领导喊我们把他看紧点,其实他说点唱点,心头舒服,不会出啥子事。他跟其他疯子、精神病不一样,心头有数,清醒得很。” “我晓得,彭老大我了解,跟他兄弟一样,是好心人,你们单位要好好待他。”侯平发说着,彭老大唱唱谙谙过来了,“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他上前推开同事陈老二,握着侯平发的手说,“侯主任,你的少爷命大,比我的兄弟大,大,我的兄弟这辈子造孽,死得惨,追悼会都开不成”侯平发打断他的话,叫他不要东想西想,安心休息,如有为难之处,尽管来找。说完,带着妻儿告辞走了。 一家人走到张家弯巷子口,见不远处的屏中门口走出一队武装人员,押解着该校造反派头头——青年教师薛力出来,他被麻绳绑着,肩上搭了将棉大衣,边走边喊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喊得押解人员冒火,上前给了他几枪托,“你进监狱了,还喊造反有理?老子打得有理。等会儿弄你在大十字辩论,消毒,你再喊,加重你罪行!” 这支队伍刚走远,巷子口又钻出一支队伍,押解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往大十字方向走去。侯平发说,“这个女的姓赵,县级机关的,造字号的,跳得圆,肯定弄去辩论,辩论完了送监狱。” “今天下午我从小学出来,路过剧场门口,看见摆了一长串高板凳,”硬骨头“弄了很多人来辩论。这些人辩论完了,肯定要遭”硬骨头“捆起,送进监狱。”姚贤图说:“这些人造啥子反吗,吃饱了没得事干,找些罪来受!” “造反,还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这样子搞,运动肯定有反复。”侯平发不以为然地说,“运动一来,这城头的人激动得很,个个都动起来了。剃头匠都出名了,你看,”硬骨头“以前在理发店,哪个看得起他,他打起旗旗儿造反,人些背后吐他的口水。现在得势,拽蹬了,十处打锣九处在,高超、”扁担“这些人对他恨之入骨。这样子下去咋个收场哟,你整我,我整你,哎!” 天暗了,街上的路灯亮了。 回到家,母亲烧火做饭,做好晚饭,刚把碗筷摆上桌,屋门被推开了,一个陌生人窜进来,口呼,“姚老师,我是胡川,中都老乡,过去是你的学生,你在中都教过我。” 侯明明见这个人就是在大十字街头打架跑了的那个人,便说,“你跑到我家里来了,找我妈妈?” “你妈妈是我的老师,在中都小学教过我。” “我晓得,胡娃子,你在学校调皮得很,参了军,怕好点了。”母亲上前把门关上,“刚才大十字的辩论,我们都看见了,侯平发还夸你,说你功夫好,讲义气。” “这就不要提了,我是看不惯,上前救战友。”胡川摆摆手,喘着气说,“现在那些人正在到处抓我,街上已经戒严了。我想在你屋头躲一下。” “没问题,不关事!”侯平发当机立断,“今晚你就住在阁楼上,如果屋头有动静,你就从楼窗上跳下去,从巷子头下河。没有动静就好好儿呆一晚上,明天解了严,设法混出城,到你中都老家避风头。那里接近大凉山,山高林密,你晓得讪?”说完,招呼胡川吃饭。 姚贤图看着胡川吃完饭,侯平发引他上楼休息去了,便对侯明明嘱咐,“今晚上的事,千万说不得,如果有人追问,屋头有没有外人,你要一口咬定没得。” “妈妈,为什么救了人不敢公开说,救人是学雷锋,做好事呀!老师说,助人为乐,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样悄悄地救人,害怕被发现,这是为什么,妈妈呀!” “明明,你爸爸早就告诉过你,天上有阴有晴,有风有雨:地上是人人相斗,弱肉强食的阶级社会。但是,人还是应该信本善,与人为善,不要整人害人。你救了人,人家也不会忘记你。长大点,你就会知道,爸爸的话说得好,天上风云变幻,地上世事难料呀!” 第二章 街头画画惹祸端 莫名其妙挨闷棍 世上的事,说不清。 不过,一个朴素的概念在小画家的头脑里形成了。什么“四类份子”,什么“管制对象”,什么悄悄去救人,都属于政治上的事。政治就是制约人、整人,涉及政治上的事就该倒霉,就麻烦。倒霉要躲,麻烦要避。可是,倒霉的事偏偏落在了侯明明身上,麻烦的事发生了。 这天下午放学,侯明明提个瓶子去打酱油,走在十字街头,见街中间放了一个石灰桶,桶中有一扫帚,那是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在街面上写标语。他手痒痒的,鬼使神差,拿起扫帚就在旁边画起了孙悟空。刚把金箍棒画完,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棒,打得他金星直冒,接着,耳朵被人揪住,胳膊被人抓住。定睛一看,身边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其中一个黑脸人说:“他妈的,这个娃儿破坏我们造反,竟敢在我们写的标语上画啥子孙悟空!孙悟空是啥子东西,封资修的东西,大闹天宫,就是要闹文化大革命的天宫。把这个娃儿揪出来关在群专部。” 妈呀!关在群专部不是死吗?常听大人讲,关在群专部的人天天挨打,不死即伤,吓人得很。侯明明着急了,申辩道:“我不是故意乱画的!我是城关小学的学生,我最听毛主席的话,不要打我!不要抓我!” “不抓你抓哪一个?哼!”黑脸人的手使劲朝侯明明胳膊上一捏。 “几个大人欺负小娃儿,没有道理!把人家小娃儿放了!” “画娃娃儿有啥子罪吗?这个娃儿我认识,是侯明明嘛。他妈妈是教小学的姚老师,教书教得好呢,对人也好!” “娃娃儿懂得起啥子嘛!你们把人放了!” 在围观者的劝解声中,侯明明用力挣脱黑脸人的手大声说:“我认得到你,你坐过监狱,在大十字和高司令一起遭的,你放出来的时候,没有饭吃,还在我家吃过饭。我爸爸拿煮鸡蛋给你吃,你不识人情!” “人情?人情值几两?”黑脸人眼睛瞪得溜圆。 这个黑脸人是个养峰子的人,前段时间,他赶跑了县养蜂场场长,一个人成立了一个叫“反倒底造反兵团”的组织,自认司令。他打着红旗走到城里,哪里有活动,就一个人扛着一面红旗去助威,混口饭吃。没有活动了,他就没有饭吃,常常饿得头昏眼花。一天傍晚了,肚皮空空的他,窜窜连天,扛杆旗帜上街想混口饭吃,走到大十字,见围观辩论的人丛中,有他认识的高司令,正被几个人掀翻在地。他认为机会来了,跑去解救,心想讨个好,司令有赏,结果稀里糊涂被抓,送到了监狱。吃了几天监狱饭出来,还是饿肚皮。有次他饿倒在侯明明家门口,拿着一双自己舍不得穿的新胶鞋想换饭吃,说:“这双胶鞋还是新的呢,没穿过,是我去造县委的反,县委书记看我的鞋烂,给三元钱买的新鞋。”当时,侯明明看他可怜,没要他的胶鞋,就给他端了一大碗饭吃。侯明明的父亲还拿了三个煮鸡蛋给他。谁想到,这个黑司令小人得志,拿着鸡毛当令箭。 “扒几口饭,吃几个鸡蛋,就拿来说嗦?人情了人情,代替不了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没有调和的余地。”黑司令口气硬,一副得意的样子。 怎么不得意嘛?他觉得自己是个人,不,是人上人——造反司令,高大得很。过去,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流浪汉、可怜虫,一文不值:飞来的不是白眼,就是耳光。在他的记忆中,从小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他患有“母猪疯”病,听说是母亲怀着他时吃了母猪肉落下的病根,发作起来浑身颤抖,呕吐白沫,吓人得很。他只记得自己是离城50里地的龙桥人,8岁那年,跟着父母到县医院治病,刚进诊断室,父母转身就不见了。他被抛弃了,只好在城里流浪:困了,张家湾的涵洞口摆张烂草席就睡:饿了,餐馆门口泔水桶的残汤剩饭捞起来就吃。这个“母猪疯”生命力强,多年来,冬天穿别人丢掉的烂衣裳,赤膊亮腿:夏天穿一条短裤,周身肌肉发达,黑黑发亮:晚上头枕石头,鼾声如雷。有时,他居然跑进城关小学,在教室外边偷听老师讲课,跟着教室里面的学生娃娃念书被校工赶出来,又溜进去,一赶一进,捉迷藏。时间长了,校工也烦了,问他:“你饭都没得吃,还想读啥子书嘛?”母猪疯回答:“我就是想认几个字,好读毛主席语录。”校工感觉不可思议,摇摇头,不过,再也没有阻止他进校听课了。流浪不是长久之计,读书识字好混社会啊!城里人说,“这个黑娃儿比袁国权、余老幺好。袁国权枉自是高中生,从不劳动,一天到黑只晓得在街上流浪,哪里黑哪里睡:,一身稀脏,光个屁股,提个竹篮子,别人拿饭给他吃,他扯起饭碗就丢了,说饭有毒,要害死他。余老幺呢,估吃霸生,专门抢娃娃儿的东西吃,可恶得很!这些流浪汉,还是黑娃儿好点。”评价的也是事实,一天半夜,月光如水,饿醒了的“母猪疯”忽然看见木锯厂火光闪闪,浓烟滚滚,呼地跳将起来,扯开嗓子满街大喊:“失火了,失火了,木锯厂燃起来了……”他跟着人群冲向火场,救火抢险。由于报警及时,木锯厂烟火扑灭,未酿成大灾,民政局奖励他,给他找了个饭碗,把他安置在县养蜂场,喂起了蜂子。 此时的他,正正经经,双手朝腰杆一叉,对围观者说:“不关你们的事,闲事少管!”说完,手便朝侯明明的脖子捏来,“说得脱就走得脱,说不脱,就套一支脚。” 侯明明侧过头,一口咬住了黑娃的手腕,脚朝他的下身蹬去。 “你还这样凶嗦!”黑娃忍住痛,手紧紧捏住侯明明的脖子不放。 “黑娃,你怎么这样呢?放开手,脖子不能随便捏,出了事你要负责。”人群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双方隔开点,讲道理,以理服人。” “是徐老师嗦,徐老师,你也来了。”黑娃捏侯明明脖子的手松了,但嘴里直嚷,“今天,侯娃儿把我们废了,我们在这大十字街头写标语,他抓起刷子沾上石灰水,就在标语上画孙悟空,你看、你看,我们写的标语,打倒刘、邓、陶,成了打倒刘、邓、陶、孙悟空了。笑不笑话?简直笑死人,气死人!哼,他把我们严肃的革命大批判搅乱了,这要么是搞破坏,要么是为刘、邓、陶翻案。” “你黑娃儿乱说,打胡乱说。我只不过在街中间舞了几笔,犯了啥子法嘛?”侯明明用力挣脱了黑娃的手,站到了徐老师的身旁。 年轻的徐老师双手护着侯明明,微笑着对黑娃说:“听老师的,黑娃,不要义气用事。老师晓得,你是一个好青年,又是一个造反派战士。想一想,以前你为了做一个有文化的人,没有饭吃,还到学校来求知识,悄悄眯眯到教室外面听课” “这些我晓得,徐老师,我在外面悄悄偷听,你把我叫到教室里,在后边角落里给我安了张课桌,给我买笔、课本、作业本,教我认字,给我批改作业,还端饭给我吃,使我一个睁眼瞎能够看得来报纸,听得懂广播,念得通毛主席语录” “我是说,你到学校来,一些调皮的学生不理解你,嫌弃你,吐你口水,甚至有的用弹弓弹你,用小石头摔来打你。将心比心,你挨打的滋味好受吗?现在你抓扯比你小得多的学生,是什么行为?” “是革命行动,谁喊他来破坏我们在街上刷大批判的标语!当真画个孙悟空就能闹翻天嗦!”黑娃嘴巴不饶人,“徐老师,你关心过我,帮助过我,我非常感谢!但今天这件事,请你不要干涉。这是大是大非,我们要上纲上线。” “没有这么严重,大是大非,上纲上线是对敌人。黑娃,你不是经常读毛主席语录吗?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破坏我们写大批判标语,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我们的敌人。”黑娃斩钉截铁,“我们就是不放过,我们就是要专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黑娃,你要听老师的话,不许乱来!”边说,徐老师把侯明明拉过来,紧紧护在怀里。 徐老师的怀里暖暖的,暖暖的温情,温暖着侯明明的心。这份温情,上溯到63年的金秋。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充满梦想的侯明明背个大书包,连蹦带跳,跟着母亲穿过金桂飘香的校园,来到了一年级三班报道。报道的老师笑眯眯,一根大辫子搭在水红上衣的胸前,两只大眼发出明亮的光彩。她弯下腰,轻轻说:“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 “侯明明,家住东兴街55号,屏山中学对门。” “今年几岁了,小朋友?” “七岁,已经满了。” “七岁的娃娃真懂事,七岁的娃娃爱学习。”徐老师细细的手,一遍遍抚摸着侯明明的小圆头,“今天起,侯明明小同学,我就是你的班主任,我就是你的徐老师。” 徐老师对这些新入学的学生可好呢,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学习上一丝不苟认真。她和这些学生一起上课,一起出操,一起劳动,一起唱歌跳舞。饭前课后,一起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有时还东躲西藏,跟学生一起捉迷藏呢。周末,徐老师就用红纸剪成小红花,发给表现得好的同学。这些小学生,喜欢上了这个可亲可敬的老师,他们在元旦的联欢活动上纷纷说:“徐老师,你就象妈妈一样,我们爱你。你下期教二年级,我们跟着你上二年级:你教三年级,我们跟着你上三年级:你教中学,我们跟着你上中学:以后,我们读大学,也要你来教我们:你到哪里教书,我们就跟着你到哪里。反正,你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童心可爱,童言真挚。 飞雪迎春,新的学年来到了。 教室外面鞭炮声声,锣鼓阵阵。正月十五的龙灯,在屏山城闹起来了。 刚刚开学,端坐在凳子上的侯明明走了神,一颗心,不平静起来了,跟着外面的鼓声骚动起来。趁徐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生字,他悄悄溜出了教室,追赶那龙腾虎跃的迎春龙灯队伍。“呛呛呛呛呛——锵锵锵锵锵——咚咚咚咚咚”,青果形的彭鼓敲起来,锣、钹、马锣震天响:这边“万年欢”过了是“二巷子”,那边,“按蛾儿”过了接的是“陕锣鼓”:右边应,左边呼,二三十个头戴藤帽,赤膊上阵的大汉冒着浓浓烟火,舞着一大一小金黄色纸龙。采着鼓点一起一伏:那一二十个鱼兵虾将围绕金龙你追我赶,栩栩如生,煞是壮观。好一个屏山闹年鼓,嘭嘭嘭,叫人激动。侯明明看呆了,入迷了,他跟着闹年鼓队伍走呀走呀,走了屏山城一转又一转。他忘记了上课,忘记了老师和同学,忘记了课桌上新发的课本、作业本和抽屉里的书包。太阳落山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了,侯明明兴致正浓,居然钻到闹年鼓的队伍,接过一个娃娃鱼灯摆起来。他得意洋洋,举起娃娃鱼灯,跟着闹年鼓队伍走到了西昌坝。刹时,鞭炮声大作,礼花光芒四射,大小金龙、鱼兵虾将在黄烟滚滚中左旋右转,尽情腾舞。安在西昌坝四个角落的铁水花炉,抛洒起铁水花来了,一片片闪亮的铁花,从下到上,呈抛物状落下,滚在地上还在发光、发热。耀眼的铁花与天上眨眼的星星相交辉映,使人眼花缭乱。灼人的铁花落在身上刺痛,侯明明受不了,把娃娃鱼灯传递给了别人,躲在了坝边的人群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金龙和鱼兵虾将烧成了光架架,鞭炮停了,浓烟散了,侯明明跟着人群离开了西昌坝。他又饿又倦,眼皮打架,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不觉走到了轮船码头,坐在石梯台阶便睡着了。恍惚间,他被摇醒,徐老师亲切的声音传来,“侯明明,码头石梯上不能睡觉,谨防坏人。我和你的爸爸妈妈找你很久了,我送你回家去。”回到家,徐老师把忘记在教室里的书包、课本交还给了他,并当着父母的面,批评他“侯明明同学,今天你悄悄溜出课堂,违犯了纪律。记住,犯了错误一定要改正,有错就改的小学生就是好学生。”说罢,她在幽幽的电灯下给逃学的小学生补起了课,改起了作业。父母尊重这位责任心强的老师,小学生侯明明也喜欢上了这位妈妈一样的徐老师。 侯明明喜欢的徐老师,还在苦口婆心劝说那个爱读书、悄悄旁听的流浪学生,“黑娃,老师是为你好,你爱读书,觉悟高,但要懂道理,讲道理。不要任性,任性要出事。” “出事就出事,我就不相信,城隍庙硬是要遇到鬼。”黑娃肩膀一耸,“我光杆司令一个,保卫文化大革命,怕谁!” “油盐不进的家伙,遇到了,看咋个收场?”围观者,一个二个摇头,“一个钻牛角尖,一个调皮捣蛋,针尖对麦芒,今天有好戏看了。” 第三章 城隍庙里避风头 结巴前来说公道 “你、你、你们咋、咋这么多人围、围起呐?把、把我的店子都挡了,咋、咋个做生意嘛?哟,打、打人嗦,是侯明明嗒嘛,哪、哪个欺、欺负你?” 好熟悉的声音啊!人缝中探进来一个头,原来是这大十字街边杂货店的史老板。侯明明手朝黑娃一指,“他打我!” “打了又咋个?还要抓你走,弄你来消毒。” “消、消毒?”我店、店子头才、才消了毒,没得苍、苍蝇、蚊子。“只见史老板挤进人群,对黑娃骂道:”是、是你黑、黑娃儿嗦,狗日的,吃、吃饱了,你、你狗日屙湫痢,打膘枪,以、以大欺小。你龟儿经常在、在我、我的店子头混、混吃混喝,听、听我的话,把、把人家侯、侯娃儿放、放了!“。 侯明明和史老板很熟悉,经常在他店里打酱油醋。因为他口吃,侯明明前几天还和他打过赌。 “史老板,没惹你哈!骂啥子?卖你的东西,看你的店子。走走走!不要影响我们执行公务!”黑娃手朝史老板一掀,“我们这是革命,搞阶级斗争。” “阶、阶级斗争?哄、哄人哟!哪、哪个信?你这是欺、欺负人,以、以大欺小。把、把人放啦!”史老板喷着酒气,上前双手抓住黑司令的衣领直扯,“再、再说执、执行公务,麻、麻人哟!你娃儿饭、饭都没得吃,哪、哪个拿、拿公务给你龟、龟儿执行?笑、笑死人哟!你这、这是脑、脑壳昏,表、表现自己,好、好讨口饭吃。咳!老子不、不拿东西给你吃啦!” “那个吃你鸡巴东西哟!不要抓衣裳,把手放开!放不放?”黑娃也扯起了史老板的长衫衣袖,“关你啥子事?做你的生意嘛!” “啥、啥子呐?你、你欺负小、小娃儿,就、就关我的事。大、大路不平旁人闯!” 趁两人纠缠之际,徐老师向侯明明使眼色,侯明明心里明白,一下子钻出人群,一溜烟跑了。朝哪里跑呢?跑到附近的城皇庙,那里偏僻,容易躲藏。跑呀跑,他在前面跑,黑司令一伙在后面追,边追边喊:“站到,站倒,不准跑!”。 侯明明使劲地跑,没命地跑。跑进了神皇庙,东窜西躲,爬上一个阁楼藏了起来,大气不敢出。那阁楼清代建筑,年久失修,腐朽的楼板已裂开好几个大洞,四周蛛网密布,散发出呛人的霉味。他从裂开的木板缝隙往外瞧,黑司令一帮人在庙内院子里东搜西找,跟着来的史老板一边拉着黑司令的衣裳,一边劝:“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娃娃做事要留条路,不要太、太绝了!” “啥子太绝?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就是要绝!”黑司令吩咐同伙,“把他的妈弄来,我肯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狗、狗日的要、要遭、遭雷打!”史老板的声音,“听、听人劝,得、得一半,算、算了!” 史老板是个好人,危难之处显真情呀侯明明想到前几天打赌的事,颇觉对不起他。史老板本名史德成,50开外年纪,常穿件灰布长衫,戴顶瓜儿皮帽,酒壶不离身。他为人厚道,在屏山大十字街头经营一个杂货店,卖些油、盐、酱、醋、干鲜、杂货等,生意还过得去。由于嗜酒如命和口吃,他常遭到相邻的捉弄。特别是一些学生娃娃,经常到他的店门口起哄,“一、二、三,死、死得成,二、四、六,死、死不成!”随着他“打、打、打——”冒火的吼声,学生娃娃们一溜烟跑散了。那天周末,侯明明到他店里买东西,对他说:“史老板,到你店里买东西很吃力,你不结巴就好了。我们打个赌,我当老板,你来买东西。只要你说,把”打豆油“说伸展,不结巴,我就送你一斤酒喝。好酒,”泸州老窖“。你输了,就白送我五斤豆油”。 “要、要得,酒、酒不好弄,豆、豆油,老子有的是,划、划算。好,下、下午来。” 侯明明知道他要有所准备,就依了他。 天擦黑时,侯明明提着父亲的“泸州老窖”,如约而至,跳进史老板的柜台内。史老板笑呵呵望着“泸州老窖”,踱着方步,走到柜台外。双方进入角色。 “史老板,你要买啥子?” “打豆油!” “打好多?” “打五斤!”史老板干干脆脆,眨着眼睛,“打、五、斤”。 哟,史老板话说的伸伸展展,肯定是下午用心训练好了的。侯明明灵机一动,笑着说,“打啥子豆油,有黄豆瓣的、有胡豆瓣的?史老板,你是晓得的,有这些种类。打哪种?快点说!” “打豆油,打——五斤,打胡、胡豆瓣的,打、打、打你儿娃子”! 史老板口吃,柿子脸通红,输了。 侯明明提起嬴来的五斤豆油,对着嘴巴蠕动的史老板扮了个孙悟空手搭莲蓬的动作,头一摆一摆,眼睛一眨一眨,手一扬一扬,得意忘形地跑了。一会儿,打赌这件事情就在街坊四邻传开了,成为笑谈。 此时看来,史老板并未为打赌之事耿耿于怀。相反在侯明明遇到麻烦时挺身而出。正想着,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侯明明从缝隙里往外看,见黑司令一伙人把他母亲抓扯着带到庙里来了。 第四章 乱云飞渡城隍庙 父亲提枪急相救 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推搡着侯明明的妈妈说:“姚老师,你的娃儿太不像话啦,常常跟我们作对。我们写标语的革命行动,很严肃,他要在旁边画娃娃儿破坏:我们斗走资派,他要给走资派端尿喝”。 “给走资派端尿喝?天晓得!你们又要想咋个嘛?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亲朋好友,被你们安上罪名,打得遍体鳞伤,又不准医。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叫我的娃儿端点童子尿给他们养养伤,究竟犯了哪家子王法?” “啧、啧,承认了讪。咳,任科长、韩局长,他们是江苏来的进川干部,你是土生土长的屏山人,是啥子亲朋好友?他们是斗争对象,你保他们,就是破坏运动,就是犯法!” “这是啥子法?你们私自定的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是老师,文而款款,不跟你一起多说。”黑司令皱了下眉头,“快点把你的娃儿喊出来,不然,你两娘母都跑不脱,一起弄到群专部,看我们做得出来不?” “你们是些啥子人,屏山哪个不晓得?硬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呐!” “革命造反,就是要无法无天!”黑司令脖子一昂,扯开嗓子喊道:“侯明明,出来。你看是哪个来啦!” 难道被发现了?躲在阁楼上的侯明明寻思。这段时间来,妈妈天天晚上都用瓷碗接三岁的弟弟侯亚红撒的尿,叫他给任叔叔,韩叔叔送去。他们挨了打,受了伤,喝童子尿有好处。去他们家都是深夜了,咋被人盯梢,发现了呢? “再不出来,就把你的妈弄到群专部去啰!侯明明,出来哈!快点出来哈!”一阵吼叫,打断了侯明明的沉思。他从缝隙往外看,见那伙人对母亲拳打脚踢,只觉得血往头涌,火冒三丈。他奋不顾身跳下两米多高的阁楼,直奔母亲,“妈妈——”。 “明娃儿,你不要过来!”姚老师见儿子呼呼呼奔过来了,急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袭来的拳头,双手紧紧护住儿子,口中直说,“来不得,你来不得,快点跑!跑!” “跑,朝哪儿跑?给狗日些拼啦!”侯明明从母亲的怀中挣脱出来,伸出小拳头和那伙人对打,“不准打我妈,有种的冲我来!”小拳头打不过大拳头,没法。他找准机会,一头扑向黑司令,抱住其大腿,狠狠地咬住不放。黑司令痛得嗷嗷直叫,气急败坏地抠出手枪,“放开,放开!再咬,老子要开枪啦!” “枪、枪开不得哟!黑、黑娃儿,使、使不得性子哟!”史老板双手蒙住耳朵,躲到一边,“走、走了火负、负不起责任哦!” “不准开枪,不准开枪!”一个穿蓝制服的人跑过来吼道,“把枪下了,下了!” “哪个敢下枪?”黑司令抬起手,对着天空“砰——”就是一枪,“搞怪啦,下老子的枪?老子的枪不认人!” “啥子枪不认人?黑娃!你这是土匪气息,典型的土匪气息。简直成了威虎山上的座山雕,不像话!太不像话啦!给我们造反派丢人现眼!” 来者是黑司令的上司,红司的卞司令。 侯明明认识这个卞司令。他是县文工团的演员,姓卞,叫卞德怀,人们戏称“扁挂”,又称“变得坏”。后因忌彭德怀名,他把名字改成卞东彪。人们又称他“扁冬瓜”。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是文工团毛泽东思想红艺兵造反纵队司令,也是红司勤务组5号勤务员。近来,他春风得意,喜结良缘,上月刚和侯明明二爸的大女儿结婚。那个婚礼,妈妈都带着侯明明去参加了的。 那晚月圆星稀,宽敞的农业局院坝里,摆了三张乒乓台,蓝布铺面,主桌正中,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在旁边气灯的光照下,闪闪发亮。留声机一遍遍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没有鲜花、花轿,也没有放鞭炮,唢呐吹奏。前来参加婚礼的三、四十人,每人面前放了杯清茶和一堆水果糖,、瓜子和花生。司仪是一个姓高的造反派头头担任,在司仪的主持下,首先全体起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的同志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接着,胸戴大红毛主席像章的一对新人向毛主席石膏像三鞠躬、宣誓,誓词是:为革命搞好家庭团结,防修反修,白头偕老,云云然后向在座的宾客三鞠躬。礼毕,在司仪的开导下,新郎走到众人中间,口呼:“最高指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新娘急忙立正,回答“最高指示,调查就象”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象”一朝分娩“。接着,这对新人谈起了在造反中认识,在夺权中恋爱的经过。最后,由城关镇民政助理证婚。民政助理站在新郎、新娘中间,新郎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坚决结婚。“新娘说,”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坚决拿到结婚证。“民政助理宣布,”抓革命,促生产,结婚证上盖了章,你们上床的事与我无关,生男生女我不管。“哄堂大笑中,司仪用红线栓起一颗水果糖,接连抖动,叫两人头碰头,一起张嘴来衔,侯明明和一帮小朋友围着新娘又跳又闹,”新姑娘,大白兔,背上背个吹火筒,一吹吹到河对门,下个蛋,五斤半,打在锅儿头团团转。“小小的婚礼简单朴素,兴趣盎然。新人接收的礼物,除了少数的铝锅、磁盆、温水瓶外,大多是红宝书,单毛主席著作四卷就装了一大筐。来宾开玩笑说:”卞司令的儿子以后有毛选读了!子子孙孙读下去,读不完。“ 造反派是一物降一物。此时,卞司令对着黑司令大声训斥:“你娃娃刚刚当上我们红司文功武卫纵队副司令,就拽蹬了,不得了啦!耀武扬威,随便拔枪。枪口该指谁,指走资派,指阶级敌人嘛!怎么指向群众?同志哥,不行的哟!我要办你的学习班。” “光说我,咋不说侯明明”。黑司令反唇相讥,“卞司令,你看一下,他把我的脚杆咬得好痛,哟,出血了,哟,出血了,咋办?” “咋办?凉拌!先把他们放了。” “对、对,放啦!”,史老板附和着说,“黑、黑娃儿,听、听话,把、把人放啦。” “不放!”黑司令一手提枪,一手抓住侯明明的胳膊,“不放就不放,哼!” “放了!”卞司令说:“咋个不听招呼?” “不听招呼就不听招呼!”黑司令头一昂,“老子就是不放!” “不放我的娃儿,你脱不倒爪爪!”姚贤图愤怒地说,“不识好歹的家伙,不放,你就试一下!” “试就试!”黑司令斩钉截铁,“不放,坚决不放!” “不放嗦?”一个中年人浑厚的声音。 “不放!” “放不放?”一挺轻机枪伸过来,黑黝黝的枪口抵到了黑司令的腰部。 “嗒嗒嗒——嗒,啧,凶家伙来了。”史老板幸灾乐祸的声音,“还、还不快、快放人!” “放、放,我放”。黑司令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原来是侯明明的父亲侯平发,身挂子弹袋,手提轻机枪,怒目相视。 第五章 细纱溪畔镇土匪 荣立战功众人赞 侯平发是在城隍庙旁边的西昌坝参加“武装支泸集训队”集训时,邻居十二娃气喘喘的跑来找他报信,说:“姚老师和侯明明被人欺负了,围在城隍庙。”当时他正在向队友们演示机枪操作法,一个漂亮的鱼跃而下,接过轻机枪匍匐,然后就地一翻滚,持枪对靶射击,博得满堂喝彩。十二娃见侯平发鱼跃而起,说:“黑司令那伙人凶的很,把姚老师从屋头抓起找侯明明算账去了,我们劝都劝不住”。 “侯主任,提他龟儿子些的劲!简直搞怪了”。腰栓武装带,手拿一杆木头步枪的彭老大,过来对侯平发说,“我们帮你扎起,走!” “老彭,老侯的事人家晓得,你是候补队员,好好训练。”一起集训的天棒陈老二说,“训练好,有你的任务。”说完,走到侯平发身边,关切地说,“老侯,咋个啰?今天刚到集训队报到,就遇到麻烦了。狗日些这么嚣张,快去镇坛子!提他几爷子的劲!” 陈老二的话,是给侯平发助威。 他是木船社开客轮的大副,一直尊重侯平发,两人老关系了。话要说到解放初期征粮缴匪的一次庆功会,那天,刚满20岁的政训班学员侯平发,胸戴大红花,英气勃勃,肩扛轻机枪,从领奖台上下来,跟着队伍环城大游行。途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毛头,围绕行进中的侯平发欢呼雀跃,不时伸出手羡慕地摸他肩上扛的那挺铮亮的机关枪。这挺机关枪是侯平发的荣耀,这是他在龙华细纱溪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那是50年初夏,陈超、邱绍沛、七星椒、胡国光几大股土匪三、四千人,满山遍野,从锦屏山间涌入屏山城。刚穿上新军装的政训班学员侯平发,连夜在解放军三十师九十团三营的掩护下,跟随政训班队伍从县城西关突围,且战且退,天亮,退到了屏山龙华的细沙溪。人疲马倦的队伍在山溪边原地休息,喝水吃饭。突然间,一阵密集的子弹射来,尾追而来的邱绍沛带着追兵杀来,毫无戒备、疲劳万分的政训班队伍顿时陷入危险境地。正在小溪边洗脸的侯平发,立马跳入溪旁的竹林间。他见邱绍沛抱挺机关枪,弓着腰,踏着溪水,悄悄来偷袭……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侯平发什么也不顾,赤手空拳,猛扑上前撕打。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气喘吁吁的邱少培吓呆了,丢掉机枪,夺路而逃。侯平发提起这挺机枪,迅速对土匪展开了还击,为自己的队伍反击土匪赢得了时间和战机,减少了队伍的伤亡。战斗结束后,领导把这挺机枪奖给了侯平发保管使用。侯平发对这挺机枪更是爱不释手,保养有佳。这挺枪是不能随便动的。 小毛头还在瞻前顾后,不停地抚摸那黑黝黝的机枪管。 “不要摸,小心走火。”侯平发回过头,吓唬小毛头,“一走火,嗒嗒嗒——枪管就射出一长串子弹。” “子弹没在枪头,走不倒火。”小毛头摇摇头说,“我晓得,哄小娃儿哟!又没有打战,打战,枪才装子弹。” “哪个说的?” “你们这是开会,游行,枪走火要伤老百姓。”小毛头认真说,“这些我都晓得。” “说得好。”侯平发喜欢上了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机灵鬼。问答中,得知他叫陈二皮,跟着哥哥陈大皮在金沙江拉纤跑滩。侯平发要陈二皮上学念书,少跑滩,长大参军扛机枪。陈二皮书念到了初中,长大后没有去参军,不过,也没有拉纤跑滩了,在金沙江四号客轮上从水手做起,做到了大副。65年春节,侯平发的侄女侯小英思念生父,跳上金沙江四号轮,要到新市寻父,哪知轮船坐反了,没到上游一百里地的新市镇,却到了下游两百里的宜宾市。人走船空,江边灯火阑珊。震耳的鞭炮声中,九岁的侯小英在空船中号啕大哭。陈二皮上前询问,得知她的三舅是侯平发,连忙安排她食宿,第二天,轮船回屏山,陈二皮亲自把小英交给了侯平发。“陈叔叔是个好人,吃饭的时候不断拈肉嘎嘎给我吃,害怕我吃不饱”。为此,侯平发专门写了感谢信,贴到了木船社大门,感谢陈二皮学雷锋,助人为乐…… “五。一六”通知以来,地处川南的屏山古城大字报成板成片,男女老少揪斗成风。街道上,天天有人被挂黑牌,戴尖尖帽,站高板凳:时时有人被安上各种罪名,鸣锣开道,游街示众。有些人对侯平发打起了主意,说侯平发出身于小土地出租,又是市管会主任,应该弄来斗,挂黑牌。刚刚当上“云水怒”造反兵团副司令的陈二皮,得知此事,眼睛一瞪,“啥子呐?龟儿子些是不是肚皮吃涨了?矛头乱指。解放前,国民党把侯平发一家整得死去活来,家破人亡,那个小土地出租算啥子?家庭出身不由人选择。人家侯平发从小就参加革命,当市管会主任,拿个话筒一天到黑东喊西喊,这是维护市场管理,有哪点错?哪个敢对侯主任下手,下了手,老子工人阶级就不客气,不认黄!”武装支泸以来,担任集训队工交分队队长的陈二皮,数次向上司进言,“要说打仗得行,屏山城侯平发算一个,以前剿匪,人家孤胆英雄,空手夺机枪。打起枪来硬是呱呱叫,是条好汉。”所以就有集训队三顾茅庐,请侯平发出山之说。 “老侯啊,如果城隍庙那边有事,就招呼一声”,陈二皮说:“我们立即赶过来,给你扎起。” “问题不大,我去对付。”侯平发当即向头头请假。头头姓胡,从部队转业不久,分在供销社,因是造反派高司令在部队的战友,高在2月镇反中大十字辩论被抓,胡挺身而出相救,高记情,把胡拉来担任集训队队长。胡队长一边瞄着自动步枪一边说。“老侯啊,快去快回,等会儿领导们要来看我们训练……” 不等胡队长说完话,侯平发提起枪弹,不管三七二十一即向城隍庙奔来。其实,他昨晚才和妻子大吵一架,半夜三更离家走出来的。吵闹的原因很简单,妻子叫他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参与外面的事,外面乱的很,更不要出来冲冲杀杀,扛啥子枪杆子。 赌气离家走出来的侯平发是有苦难言,有话难说啊!能说什么呢? 第六章 浑浊年代遍地冤 举旗造反人疯狂 话要从头说起。 原来,六零年天灾人祸,侯平发为了减轻国家负担,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农业生产,戴上大红花,从县法院下乡到穷山恶水的龙华公社当农民。地处五指山、老君山原始林的龙华山高林密,过去土匪出没,七星椒、胡国关、陈超、邱少培几大股土匪猖獗一时。五一、二年,刚长大成人的政训班学员侯平发跟随解放军、武工队参与对这些土匪的剿灭。战斗中,他跟当地的乡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侯平发下乡在这里,脱胎换骨,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给社员记完工分后,还挑灯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著作,直至深夜。天不见亮,他提起马灯就招呼社员们下地了。这样一干就是三年。娃儿丢在城里亲戚家,妻子远在中都村小教书,天各一方。 六三年,他被抽调到宜宾地委工作团,赴宜宾、富顺等县搞“四清”工作。六六年“四清”结束后,他被组织分配到了屏山县市场管理委员会当主任。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下来,中国大地天翻地覆,造反洪流汹涌澎湃。金沙江畔的屏山县城也乱了锅,“拿起笔,作刀枪”的歌声唱响了,“革命烈火胸中燃烧”,工人、农民、学生都起来造反了,四类分子、右派、还有当官的,统统挨起。侯平发这个小干部见身旁的战友、同志一个个被揪出来挨打,戴高帽子,斗得死去活来,就紧张了。 红色恐怖,人人害怕。城里各个单位都是这样,早晨你还是个好好的人去上班,单位出现了你的大字报,遭了,你就成了大坏蛋,被弄去关牛棚,家也不能回。机关里一个叫秀清的年轻姑娘,看不惯,发了几句牢骚,就被造反派安上“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罪名,抓去十字街头的“群专部”楼上活活折磨至死。这个刚从学校毕业,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漂亮姑娘,死得很惨,僵硬的尸体披头散发,眼睛曝出,舌头伸出嘴外,见自己的丈夫来收尸,鼻子里滴出鲜血。有人说,她是被打死的。有人说,她是被打得来受不了,自己自杀的。有人说,她是被强奸至死的。各种说法都是一个字:冤。 冤枉的人有的是。造反派在剧场开千人大会,准备揪县长来斗。开始,秩序井然,大会主持者、红司司令——从市管会出来造反的高超手捧红宝书,一遍二遍三遍躬腰,带领全场人员向主席台正中的毛主席像鞠躬。礼毕,二十七八岁的高超对着话筒高喊:“走资派,走出来,接受革命群众批判!”。 被批判者——40多岁的县长揩着汗水走上台来,木然地坐在主席台旁边的藤椅上,瑟瑟发抖。一个穿列宁服的干部咚咚跑上台,拿起话筒,声泪俱下,“我们县政府的秘书跟着当官的遭罪啊!这个狗县长生活腐化,家头洗脸要用一张毛巾,洗脚要一张毛巾,擦身体也要一张毛巾。他的娃儿尿布都是一大堆。我跟他出差到大乘区,每次吃饭都是红苕藤,他悄悄跑到厨房吃烧红苕,搞特殊化……”。“简直批的没有水平”,话音刚落,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跳上主席台,抢过话筒大声说,“我是县委秘书,我要反戈一击,造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反!” 说到此,“眼镜”从怀里摸出一大叠批判稿,直指旁边的县长,吼道:“我都是站倒批判你,你这个走资派,还安安逸逸地坐在藤椅上,不像话。站起来,站起来接受批判,接受群众——革命群众的批判!不准坐”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声“对!对!对!让他龟儿子站到,站起来!”呐喊声中,守卫在毛主席画像旁边的红小兵伊司令、人称伊娃娃的小学生,左手拿着红缨枪,右手抓住“眼镜”的衣裳,“叔叔,你还没有鞠躬,要鞠躬,要鞠躬”得意忘形的“眼镜”很扫兴,对“伊娃娃”破口大骂:“鞠、鞠、鞠你妈的脚!”十二岁的伊司令拿着红缨枪,比着“眼镜”,“我要造你坏蛋的反!你不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鞠躬,还乱骂”形势急转,台下人群起哄了。“把”眼镜“揪出来,弄来游街示众。”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把反对毛主席的人弄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一阵阵呼喊声中,大会主持者、满头灰白头发的高司令表情严肃,拿着话筒清了清了清嗓子:“安静,请同志们安静,安静!大会勤务组认为,刚才红小兵的行动是革命行动,我们要向革命小将学习,造坏蛋的反,誓死保卫毛主席!”说着,把原来给县长准备的高帽子,戴在了“眼镜”的头上。此时,一个叫黑娃的蛮小伙子,蹬蹬蹬地冲上主席台,举起红旗挥舞起来,“我们工人阶级要造反,要誓死保卫毛主席!谁反对红太阳毛大爷,我们就要打到谁!把狗日的眼镜揪出来、揪出来!” 木船社的陈老二挥舞着“云水怒”造反兵团的战旗,跟着跳到台上,大吼:“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他的哥哥陈老大也带着彭老大等十多个汉子冲上台来,把“眼镜”啪啪啪——一顿耳光,五花大绑提下了台,拉出剧场游街示众去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在彭老大领唱的群情激昂的毛主席语录歌声中,“眼镜”颤颤痉痉,脸色苍白,虚汗直冒,鼻梁上的眼镜,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额头上,被四处飞来的拳头打得鲜血直流,嘴里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我该给毛主席像鞠躬,我有罪,我对不起毛主席,我有罪” 第七章 疯狂岁月刮腥风 风雨飘摇人自危 有罪的人多得很,那个时代,有个“罪人”叫徐祥。这个人是侯平发过去的战友,解放前当过两天土匪,后被解放军俘虏,参加了革命队伍,五零年,随部抗美援朝,荣立过战功。转业后,他跟妻子一起,当了乡村小学教师。仅仅因为和同校的一个教师闹矛盾,那教师就吓唬他,说:“你当过土匪,有历史问题,县里要逮你。”恰恰县里是有人来这所小学搞运动,找他调查。徐祥自认为要抓他,绝望了,两口子商量共生死。他们洗了澡,把门窗关上,做了爱,吃了安眠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死,许久死不了。徐祥只好拿起菜刀,把自己的老婆砍死,然后躺在血浆浸泡的老婆身边,用刀把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割破,血流了一大滩,还是死不了。血人的他挣扎着去触电,电灯头“噗——”地把他弹到墙边,“天啊,咋个连死都这么难、难啊!生生死死造孽呀!”他哭喊着一头栽到墙角的水缸里,终于在血水中极度恐惧,窒息而死,留下三个无依无靠的儿女,受尽欺凌。 受欺凌的还有一个姓郭的12岁小姑娘,她家住在侯明明家坎下的顺河城墙上。白天,侯明明还和她一起到水文站上的大崖边捡柴,下午回家,她见自己的爸爸虑妈妈被造反派毒打,五花大绑抓走,恐惧已极。不一会儿,正在厨房给病中的奶奶烧火做饭的她,见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又闯进来抄家,没有承受能力的她害怕了,端了根高板凳,爬上去站在板凳上,挂了一根捆柴的绳子在梁上,头伸进绳圈,蹬掉板凳,悬梁自尽了。她高龄的奶奶见状,悲愤不已,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跟着去了。 世界是个万花筒,变化无常,一切乱了套,黑白颠倒。人们分不清你我了,人们在激动,在疯狂。你只要戴一个红套套,扯丈红布,做杆旗子,大声呼喊:我来了!喝令三山五岳开道,老子是革命者,就可以造反,冲冲杀杀。你对哪个人不满意,随便给他安个罪名,贴上他的大字报,就可以斗他、斗死他。男人、女人、年轻人、老年人,你斗我,我斗你,大家斗一窝。昨天你是座上宾,今天,你就是阶下囚。学生娃娃,读什么书哟。你只要不高兴,书不念,还可以打老师,打校长:学校里呆厌烦了,外出散心大串联,坐车赶船不买票,吃喝玩乐不要钱:逢县吃县,逢州吃州,犹如孙猴子降临,想啥有啥,要啥有啥。运动运动,妙哉妙哉。 小小的屏山,花样百出。这边响起呐喊声,那边又响起枪炮声。造反派2月份被镇压了后,5月份在中央文革的“红十条”支持下,咸鱼翻身。高超一伙手拿“红十条”的令牌,向由众多机关党团员组成的红色派展开了反击。他们采用攻心战,照样用辩论的方式,把红色派的头头脑脑全部弄来街上和走资派一起站高板凳亮相,强制“消毒”,触及灵魂羞辱,瓦解其斗争意志,压服其反抗心理。直至其整个组织土崩瓦解,烟消云散。造反派在屏山的牌桌上成了清一色。为了瓜分胜利果实和获取更大的利益,造反派内部又分裂出造反派,你争我斗,互相倾轧。双方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小小的干部侯平发因有扛过枪的经历,自然成了造反派拉拢的对象。县里造反派头头、原本单位职工高超带着一个军人模样的人来了,来到了侯平发在屏中对面的家。 高超是个65年的军队转业干部。分在市管会,跟着侯平发管理市场。小伙子头脑灵活,虚心好学,工作肯干,深得侯平发欣赏。第二年的除夕之夜,侯平发到单位值班,见他在办公室聚精会神学习毛著,大受感动,积极向上级部门推荐,作为典型来培养。不久,文革开始,高超看准风向,率先举旗造反,大闹县委,当上了县红司勤务组2号勤务员,由一个小干部变成了一个“高超”的造反司令。此时,身披军大衣的他,介绍带来的人,“姓胡,胡川,武装支泸集训队队长,跟我一样,当兵出身,我们是一个连队的战友,好兄弟,转业不久的部队干部。听胡队长说,你们早就是老相识啦,他在中都读小学,姚老师教过他。2月份我遭的时候,胡队长挺身救我受牵连,躲到你家里,你救了他,大家都晓得,说你老侯对头,讲义气。” “高帽子就不要戴了,小高,不,高司令,有啥子话直说。”侯平发直言直语,“有啥子事情要办?” “这次来,跟前两次一样,就是要请你老侯出山。”高超拍着侯平发的肩,诚恳地说:“老侯哇,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你过去又是我的老领导,老关系了。现在,阶级斗争这样激烈,泸州局势非常紧张,全宜宾地区18个县、市,都在声援泸州,消灭”红联站“。象你这样有战斗经验的同志,不能优哉游哉了。要站出来,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拿起枪,保卫毛主席,保卫中央文革。机关勤务组的同志们都这样认为,你这样做,你这个市管会主任就不会受到群众的冲击。不然,我们就不好向群众交待,不好为你说话。那打倒你的标语、大字报就会贴出来,牛棚的门也是敞开的……要知道,眼下整倒一个人容易得很,帽子有的是。制定宪法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开国元勋贺龙、彭德怀不是一个个说倒就倒了吗?” 侯平发自知不能与那些看国元勋相比,但他清楚不合作的结果,为了自己,为了全家老少,他答应参加武装支泸集训队。胡队长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集训队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思想革命化,领导一元化。老侯,你打过仗,来队上就可以当机枪手,打机枪过瘾。” 多年没摸枪了,枪触动了侯平发的神经,说起枪他就兴奋。但是,他参加武装支泸集训队,遭到了妻子的坚决反对,“动刀动枪,子弹不认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妻子的话是有道理的。侯平发的父亲侯献成就是被乱枪打死的。 第八章 官逼民反举义旗 底坝侯家燃烽火 侯献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生操劳,在屏山县城北约十里的底坝修了房,置了地,娶妻生子,算是殷实人家,家里还出了个读书人,三娃侯平发在城里读师范学校,日子过得平平稳稳。但是内战以来,国民党的苛捐杂税猛如虎,前天那个款,昨天那个捐,今天那个税,逼得庄稼人家破人亡,无路可走。眼看四九年的年关已近,国民党败局已定,穷凶极恶,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县政府的税警一拨拨来底坝征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侯献成便带领乡亲们抗税。与税警发生了几次冲突后,自知麻烦惹大了,找到哥哥侯已山商量,与其躲,不如斗,干脆揭竿而起,把部队也拖出来。在国军二十四军刘文辉部当手枪连长的侯已山,听到此话,正合心意。侯已山长期在军中受压、受排斥,晋升无望,又看不惯贪官污吏,险恶世道,早有反心。于是,两弟兄商量,在远离家乡的宜宾岷江边打个伏击,弄点物资装备,把手枪连拖出来,去寻找侄儿侯大娃侯平宣。侯平宣是三七年在老家,伙着其舅子王家广打群架惹了祸,害怕受报复,两人乘给一支红军部队带路的机会,就不回来了,随那支部队长征到延安,后听说他两个在共军中长大,当了大官,率部进川,要解放自己的家乡来了。侯献成两兄弟好不羡慕,两人一合计,乘此机会还可以顺便干点事来给侯平宣他们瞧瞧,来个见面礼。说干就干,两弟兄经过侦察,踩点,带人在岷江喜捷段伏击了国民党军的一个后勤船队,缴获了大批物资、军火,悄然而撤。侯献成拿着瓜分来的战利品——三支冲锋枪及弹药,潜回家乡底坝,俟机而动。 不久,风声走漏,国民党县长兼警察局长邱绍沛,根据线索带兵来底坝追捕。这个邱绍沛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来他也是底坝人,侯家的乡邻。此人当过土匪,手下有一百多人枪,曾被国民党军队打得东躲西藏。四九年,摇摇欲坠的国民党政府为了维护其统治,四处招兵买马,昔日的围剿对象,成了国民党的座上客。加之,解放军迅速进川,国民党的各级官吏人心惶惶,溜之大吉,油水大的屏山县长竟无人担当。邱绍沛即被招安、入党、提干、官至县长兼警察局长。人多势众,鸟枪换炮,邱绍沛好不得意。运气来了,门都挡不住。闻讯岷江大案的案犯是底坝的侯家兄弟,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清除了隐患,又可以向上峰邀功。弄得好,不说专员、省长都可以弄来干干,司令弄来当当。乱世英雄起四方,蒋总裁、蒋介石早年不是上海滩上端茶递水的小伙计,共党领袖毛泽东早年不是湖南韶山冲的一个放牛娃吗?得意忘形的邱绍沛指挥部下,把侯献成的家团团围住,要一网打尽。 邱绍沛率兵来底坝,侯献成已得到密报。他速叫三娃侯平发离家到十里外的老油坊,找其伯父侯已山搬兵援救。“快去快回,家头如有不测,你要去找你大哥侯平宣,他是共产党,以后,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我晓得,我晓得。”侯平发打断父亲的话,“你们咋个办?狗日的邱绍培来了,跟他龟儿子拚了?” “还不快走!”侯献成把三娃推出大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目送三儿的身影消失在底坝河对面的山坡后,侯献成把藏在猪圈里的三支冲锋枪及子弹取出来,给十多岁的四娃、快20岁的二娃一人一支,叫他们分别把守房前后屋的窗口,“狗日些来了,给老子打!”穿木板拖鞋、啃着腊肉骨头的两个娃儿,抱起蓝光闪闪的冲锋枪,笑眯眯地各守自己的阵地去了。五姑儿侯平珍年幼,侯献成就叫她躲在卧室内的床铺下,不要露头。妻子金秀发挥她的特长,20响驳壳双抢左右开弓。妻子是大乘人,从小跟当袍哥的父亲练枪习武,姑娘家时就练得一手好双抢,百步穿杨。谈婚论价的年龄时,父亲把方圆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来比武招亲。无奈,姑娘有自己的想法,对这些所谓的“神枪手”、“高手”、“兵油子”,一概瞧不起。她想过平静的百姓生活,执意选中了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侯献成。那些高手不服气,用枪抵着侯献成,逼他退让。金姑娘火冒三丈,抠出双抢一扬,“啪——啪!”家门前百步外白杨树上的雅雀窝被击得粉碎。“本姑娘的婚事,与你们无关。谁还敢来纠缠,就对不起”一边说,一边扶起瑟瑟发抖的侯献成。“本姑娘跟定他了,本姑娘现在就是侯夫人了。” 金姑娘嫁到底坝后,给侯家生儿育女,操家理屋。上厅堂,下厨房,只是空隙的时候,拿出娘家带来的嫁妆——两支手枪,教自己的丈夫和几个娃儿练枪打靶,“世道不平,男人应该有枪有胆,才能在社会立足啊!” 枪声响了 是二娃侯平洲首先一梭子,放倒了刚摸进墙角的三个兵丁。 “他妈的,硬是造反了!”邱绍沛气竭败坏,一边挥着手枪,逼着队伍进攻,一边高喊:“侯献成、侯大爷,邱老弟来看望你了,双方都不要动刀动枪,你勾结共产党,打国军的伏击,你犯了王法,自己出来投案,给老弟走,交出后台,保你无事。我也知道,侯平宣、王家广在共产党里当了大官,带队伍打进四川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是老相识、乡里乡亲了,说话算数。”话音刚落,一弹飞来,邱绍沛的脑袋差点开了花。邱少沛发狂了,把手枪仍给勤务兵,抢过旁边机枪射手的轻机枪,边向侯宅射击边喊,“给老子冲哇!抓活的、老子有赏!”兵丁门一泼泼涌上前来,刚接近侯宅,宅门里的手枪、窗口里的冲锋枪,同时响起。兵丁们又溃退下来。侯二娃、侯四娃在窗口托着冲锋枪,打得很过瘾,颜开眉笑。侯夫人楼上楼下,左右开弓,弹无虚发,毫无惧色。但此时,手提冲锋枪,来回奔跑,沉着应战的侯献成,心里却是怵的子弹越来越少了,门外的兵却越来越多,看来,邱绍沛这条疯狗,硬是疯狂了。他叮咛妻儿节省子弹,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实在不行,就朝后山跑。他心想:只要冲出屋后,跃过十多米的田坎,就可进入后山树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的妻儿,谅他邱绍沛也不敢咋样。想到此,他爬上屋顶,扯开嗓子吼道:“邱绍沛,一人做事一人担,有种的朝老子来,不要欺负女人、娃儿!你狗日的当了芝麻官,就六亲不认了,你狗日当土匪的时候,老子还救过你。今天调这么多人来打老子,老子也不认黄了!官逼民反,日你先人板板!”说着,就朝邱绍沛方向一梭子。 邱绍沛躲过射来的子弹,眼睛血红,恼羞成怒,抓住退下来的士兵,“啪——”就是一枪。“谁敢不冲,老子就枪毙谁,侯家的人,简直成了共产党,活的抓不住,就弄死!把保安队的重机枪调过来,再弄几颗燃烧弹。老子肯信,弄不死他几爷子!”底坝上空,硝烟弥漫,侯宅门前,火光闪闪。兵丁们潮涌潮退,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侯平发领着伯父侯已山及他的手枪连赶来,走到河对岸的红埂坡上,惊呆了:只见侯献成抱挺冲锋枪,在房顶上且战且退,突然,枪不响,没有子弹了。一群兵丁爬上房,围了过去。侯献成把冲锋枪朝兵丁们砸去,纵身跃下房顶,踏上田坎,眼看就要进后山树林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他一个踉跄,倒了,倒在了田埂上。后背、腿上喷出的股股鲜血,染红了田坎。 第九章 灭门之仇终要报 平发唱戏斥匪帮 更糟糕的是,防守房前窗口的侯四娃儿,手中的枪“啪啪啪——”放完了子弹,见屋外匪兵潮起潮涌,屋内子弹飞溅,便惊慌失措起来。他脚一抬,木板拖鞋一甩,光着脚丫四处找子弹。寻找中,一颗飞弹击中小腿,负了伤。他疼痛难忍,哭喊着找父亲。看见父亲从房顶跳下,跃出墙外,他便丢下枪,冲出家门一拐一拐向父亲追去,嘴里直喊:“爸爸,爸爸,我要来”还未追到父亲身旁,又被流弹击中,栽倒在了田里。 二娃侯平洲见状,抱起冲锋枪,边扫射,边跑出家门,欲冲过去相救,被母亲死死拦住。母亲说:“去不得!炮火凶得很。二娃子,不要去送死。” “我要去救爸爸,去救小弟。”愤怒已极的侯平洲像头猛兽,直朝门外窜,“给狗日些拚了,同归于尽!老子肯信!” 随后而来的母亲死死把他拦腰抱住,“儿呀!听妈的话,不准去送死,白白送死。你要看头事。” “头事头事,人都要死光了还看头是?” “三娃就要带着你伯父的兵来了” 两娘母正在纠缠,“啪啪啪——”一阵子弹射来,双双中弹倒在了家门口。 侯平发泪如泉涌,冒着弹雨,奋不顾身跑上前,伏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爸爸,爸爸呀——!” “嘿嘿!来得好!”邱绍沛发出狞笑,左手抓住侯平发的头发,右手拿盒子枪抵着他的后颈涡,“哭啥子,侯三娃儿,你逃到哪里去了?你这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哼!父亲死了,还有儿子,老子送你娃去西天见你的老汉儿” “老子日你土匪哟!日你国民党哟!”侯平发什么也不顾,回头抓住邱绍沛握枪的右手,狠狠地一咬。 “哎哟哟!老子毙了你——”邱绍沛气急败坏挣脱出手来,手枪对着侯平发的胸口,就要扣动扳机。 “不准动,把枪放下!”一支勃郎宁手枪抵到邱绍沛的后脑,“动,就打死你,敢动!”他浑身颤抖,斜眼一看,妈呀!是侯已山——侯连长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正拿枪对准自己。而他的部下,正被侯连长的士兵包围,喝令缴械。有几个兵油子丢下步枪,撒腿就跑,当即被侯连长的部下“啪啪——”几枪,击毙倒地。 “把手举起来!举起来!手抬高点。”侯已山的枪口死死地抵住邱绍沛的后脑,“老子也要送你狗日上西天!” 举起双手的邱绍沛知道遇上克星了。侯已山的手枪连是个加强连,装备好,正规军,训练有素。自己的部下,是一群乌合之众,杂牌军,交起手来,绝不是对方对手。邱绍沛满脸堆笑,向侯已山打躬作揖,“兄弟冒犯了哥子,兄弟向哥子全家赔罪。兄弟是受上峰指派,执行公务,抓捕、抓捕这、这岷江案犯、汪洋大盗,哪晓得侯大爷软硬不吃,发起毛来。这、这实在无奈” “放你龟儿子的屁!打死老子的父亲还狡辩,赔命来!”悲愤交加的侯平发,像头猛虎,一下子扑向邱绍沛,又抓又咬。邱绍沛一个踉跄,四脚朝天倒在地下,手枪甩在一旁。他的勤务兵想上前护卫,被侯已山甩手一枪击毙。人群骚动了,侯连长转身喝令机枪手准备镇压。乘这工夫,邱绍沛一个鲤鱼打挺,跃向负伤躺在家门口的侯夫人及侯二娃身旁,右手从后腰摸出一支蓝幽幽的小手枪,对着血流满面的侯夫人咆哮道:“再逼老子,老子就不认黄了!侯连长,知趣点,乡里乡亲,好说好商量。逼急了,老子就弄死你的侄儿,你的兄弟媳妇。” “嘿嘿,看你这个样子哟,欺负孤儿寡母,堂堂党国县长,有球的本事!” “不要多说,侯连长,你要整老子,你这侯家屋头的人就要死在一起,通通死光!” “说些啥子话?把枪收起来,像个县长的样子嘛。” “你晓得县长了,咳!侯连长,我这是办公务。你是国军军官,要大义灭亲。不然,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话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麻雀儿飞过都有痕迹。你干的好事,麻老子不晓得?还装蒜。” “你这条野狗,是不是发疯啦!” “发疯?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明给你说,你通共匪,侯献成的事,你也参与了。而今眼目下,你又犯上作乱,你” “你血口喷人!” “本县长明察秋毫,证据确凿。你岷江犯案,大逆不道。” “笑话!笑死人哟!” “看哪个笑哪个?实话告诉你,你的副连长已经向军统密报。”邱绍沛嘶声竭力,“高副连长,把侯已山的枪下了,逮捕归案。手枪连的弟兄们,为党国立功的时候到了” “侯连长,侯大哥,邱绍沛打胡乱说,你不要相信。”站在侯已山旁边的高副连长信誓旦旦:“你对我恩重如山,我咋个会出卖你?” “这是狗日的邱绍沛施反间计,哪个相信?” “你要相信他的话,干脆一枪把我毙了,要不我自己了断。”说着,高副连长提起手枪,就往自己头上举。 “咋个这样,你是军校出生,志向远大,为这点自杀,没出息。”侯已山微笑着拍拍姓高的肩膀,“邱绍沛挑拨离间,大哥相信你。” “相信我?” “对啊,我们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彼此了解,亲如手足,还是好兄弟嘛!”侯已山笑笑“你说呢?” “我说——我拿这个给你说!”姓高的一下子把对着自己头部的盒子枪比在侯已山的胸口前。“不准动!侯连长,你不要逼兄弟了。兄弟是没有办法,党国利益为重,对不起了!” “嘿,嘿嘿高连长干得对!”邱少沛咆哮道:“手枪连的弟兄们,听高连长的命令,把侯已山和这一家人绑了,本县长有赏,当官的官升一级,士兵发银元十个” “狗日的邱绍沛,老子跟你拼啦!”侯平发突然象脱缰的野马,向邱绍沛扑去。“砰——”邱绍沛手中的枪响了,但倒下的不是侯平发,而是其二哥侯平洲。是侯平洲见邱绍沛开枪,挣扎上去抢枪而中弹。 啪,啪——“又是两声枪响,姓高的头部中弹倒地,脑浆四溅。 “狗日的内奸!背时!”侯已山手下的一个排长乘势击毙了姓高的。场面又混乱起来了,侯已山下令机枪手射击,放倒了一批蠢蠢欲动的邱绍沛兵丁。侯部士兵乘势上前把邱绍沛掀翻倒地,捆了起来。 “嗒嗒嗒——啪啪啪”一阵枪声大作,一大批头戴钢盔的士兵开过来了,荷枪实弹。寒光闪闪的刺刀中,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红头花色的胖子,他就是原国军混成旅旅长、宜宾城防司令秦孝龙。跟随的是国军24军的一个上校团长,口呼:“各就位,立正。”口令声中,上校团长迈着军人标准步伐,径直走到立正挺立的侯已山面前,“啪、啪”就是两耳光,“你干的好事,哼,侯连长。”说罢,又走到被捆着的邱绍沛面前,也是“啪、啪”两耳光,训斥道:“邱县长、邱局长,大敌当前,共军已突破四川防线,兵临宜宾,你还为这么子小事大动干戈,跟手枪连的弟兄们过不去。嘿嘿,几爷子些硬是想脑壳搬家”,说到这里,团长对着在场的军人发令,“礼毕,稍息。”发完令,大步走到秦孝龙面前,甩了个“五百”,打了个报告,“报告老长官,请训示”。 “我没有啥子训示,脱离军界多年了,不相干,不相干。我这个老屏山,只想对邱县长说几句。”秦孝龙脸色铁青,走到邱绍沛面前冷笑,“嘿嘿,邱绍沛啊邱绍陪,你蠢猪,你混蛋!你老壳发昏,滥杀无辜,匪气不改,乡邻都不饶。球的党国县长,球的保境安民。给老子夹起屁股,滚一边去!”说完,走到侯献成尸体旁,嗖地跪下,号啕大哭。“献成大哥呀,兄弟来晚了,兄弟对不起你呀,呜、呜——想当年,爹妈死得早,我从新市镇秦家沟出来,四处流浪,流到屏山,你在西关坡开饭馆,见我饿得昏死过去,拿肉包子给我吃,又叫医生给我医病,救了我。呜、呜——你收留我,给我说:男儿不要到处乞讨,要自强自立。还给我指明道路,又送我盘缠,要我去闯江湖、去投军闯天下,面馆老板魏亮清也这样说,魏老板跟你都是好人哪!兄弟听了你们的话,混得有头有脸。几次来接你享福,你都躲避兄弟,为啥子啊!你是大德大义之人啊!兄弟有了今天,忘不了你啊!呜、呜——听说你出了事,兄弟带人马从宜宾赶来,还是来迟了啊!呜、呜——”在众人再三的劝阻下,秦孝龙停止了哭嚎声,站起来吩咐左右,要拿上等楠木棺材,白缎裹尸,厚葬侯献成。让郎中治好金秀的伤。邱绍沛和侯已山由团长带回去处理。侯献成留下的儿女,送去军中吃粮当兵国民党的兵,侯平发不愿当,要当就当共产党的兵。父亲说:“天下马上是共产党的了。”他牢记在心。他把父亲、二哥、四弟送上山安葬,安顿好五妹及受伤的母亲,继续回到师范完成学业,等待共产党的到来。侯已三也在等待共产党的到来,但是,这一天他没有等到,他被枪毙了。邱绍沛回去却升了官,当了反共司令,得意洋洋。 为庆祝自己的高升和迎接国军陈超部队进驻屏山,邱绍沛在城隍庙戏楼大宴宾客,大摆戏台。锣鼓声声,琴声悠悠。大殿戏台上,幕内女声中,“王灵官哪出绣房哟,想起儿夫泪汪汪王大娘哟,妹儿子呀!”手握金鞭的灵官急匆匆踏着川戏鼓点出台,由于马步过猛,摔倒在台,引起满场哄笑。邱绍沛酒杯一摔,站起身来大骂,“这是肇老子哟,惹老子不高兴。老子今天是大喜日子,一是荣升反共救国军司令,二是给国军陈超司令接风。陈司令是国军英雄,有胆有识,虎口拔牙,拉出投共的72军主力部队,从安边赶来屏山,建立反共基地,为屏山谋福。这么高兴的事,不能拿给你们戏班子砸台。这出戏重演,演不好,老子要毙人。” “坐下坐下,你这个党国县长要有涵养,不要跟戏子一般见识。”身穿将军服的陈超,坐在旁边椅子上打着哈哈,“不要跟戏子见识,要跟共军较量,固守雷、马、屏,反共复兴。” “对,对,司令说得对!”邱绍沛见演员走进后台,戏幕重开,才重端酒杯,恭敬上司陈超,“今天不能扫兴,酒要大喝特喝,戏要大听特听。来,为党国复兴干杯!” “干,干杯!” 锵锵锣鼓声中,英气逼人的黄天霸粉墨登场了: “三尺雕翎箭, 能开方上弦, 弹打飞禽鸟, 英雄出少年。我乃金镖黄天霸。“ 随着道白声,这个中等身材,穿着戏袍,模样英俊的少年,脚将腰上的红垂带踢上肩膀,身体来了个旋转,飞蛾扑火,然后一个亮相。他双眼炯炯有神,台中站定,袖袍一甩,彬彬有礼,两手一拱,“这里,我即兴编了一首词,给各位老爷们唱上一段川剧高腔,曲牌”红衲袄“,以助酒兴: “听我上台唱英雄,英雄垮杆成狗熊。 丢盔卸甲逃川南,孤家寡人躲屏山。 大树一倒猢狲散,日暮途穷跑滥滩。 反共罪状传天下,一股祸水乱金江。 老鼠过街人人打,死灰岂能再复燃。 君莫狂,空欢喜!反共复国难上难!“ 似醉非醉的陈超反应过来,酒杯一砸,对着台上吼道,“唱些啥子鬼名堂,你是何人?”沉浸在戏腔中一板一眼的丘绍沛也顿时清醒过来,瞪着台上问,“你是共产党?唱啥子空欢喜,反共复国难上难,咦!今天硬是要给我作对呐?来人,把台上的人给我抓起来。” “我不是共产党,我不是黄天霸,我乃是师范学生侯平发。邱绍沛、陈超,你们国民党、土匪狼狈为奸,残害百姓,罪恶滔天,不会有好下场!”话音刚落,一个飞镖从衣袖飞出,直射邱绍沛。他见邱绍沛手枪一挡,飞镖落地,急忙从戏袍中摸出瓶自制的土炸药,往上台来抓捕他的士兵一扔,趁着爆炸的硝烟,闪进后台,飞身跳出戏楼窗外,沿着北门坡高城墙撒腿就往东跑。 城隍庙砸了锅,鬼哭狼嚎。邱绍沛什么也不顾,匆匆率兵追赶,出东关亭,过狮子桥,奔福延,马不停蹄。眼看侯平发孤身一人有气无力累倒在五峰山下,跟在后面的邱绍沛摸出手枪,朝天“啪啪—”两枪,大叫,“跑讪,跑讪,跑脱了和尚,跑不了庙。侯三娃子,上次在底坝我没有灭了你,让你逃脱。这次你混在戏班子,又费我的好事,想暗算我,处处跟我作对。今天,你逃不脱我的手掌心啦,给我乖乖回去交待,谁指使你干的?是不是共产党?嘿嘿!兄弟们,给我抓活的,老子有赏。” “邱绍沛,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啦,解放军已解放宜宾,马上解放屏山来啦。你的死期也到啦!”边说,精疲力尽的侯平发,勇气倍增,抱起山上的乱石,向山坡下的邱绍沛一伙砸去,“日你土匪的先人板板哟,嘿啧!日你国民党的先人板板哟,嘿啧!嘿啧!” “啪啪啪——”,清脆的枪声大作,倒地的不是侯平发,是邱绍沛一伙追兵。解放军赶来啦,帽徽上有红五星,红五星内有“八一”两字,这是以前的红军。13年前,大哥侯平宣就是奔着这支军队去的,这支军队是人民的救星。这支军队救了侯平发。原来,邱绍沛的枪声,引起了附近解放军的侦察兵的注意,他们寻着枪声赶来,见一伙国民党的兵正围攻一个年轻人,于是挥枪相助,打跑了邱绍沛,搭救了这个年轻人。通过询问,侯平发得知这支侦察分队是大哥侯平宣所属,大哥带兵打回家乡来啦!在福延,两兄弟见了面,百感交集,眼泪汪汪,互叙离别之情。听到邱绍沛对侯家的灭门,侯平宣咬牙切齿。当即作出部署,下令作战参谋通知部队,展开对屏山匪徒的攻击。 侯平发在大嫂王加致的照顾下,体力很快恢复。他积极要求给大哥的部队带路,解放屏山。解放军挺进屏山。邱绍沛无处可逃,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上山为匪,与新政权作对。 第十章 国仇家恨终得报 清明盛会庆新生 1950年的春天,共产党的军队攻下了屏山,五星红旗插上了西关城楼。 位于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山地的屏山,西接大凉山的雷波,南临云南绥江,北连乐山沐川,东与宜宾交界。这个地方历史悠久,原名马湖府,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便在屏山置平夷军使,元初置马湖路,明万历17年公元1589年置屏山县。锦屏山麓的屏山城沿江而筑,略呈“凸”字形的五丈高城墙,连接东南西北四座双层开檐式屋顶的城楼,金碧彩绘,宏伟壮观。城内48座庙,座座奇妙,个个辉煌。占地6000平方米,宋熙宁二年1069年马湖郡守安静创建的万寿观,里面的天师殿、天王殿、玄帝宫、三清宫、通明宫等五重大殿,建造奇特,美伦华丽。而位于县城小南门,创建于明代的禹帝宫,主殿为单檐歇山式九脊顶大殿,正脊火珠宝顶,大吻战兽齐全,前卷棚廊,廊下雕花驼峰,檐下满饰如意斗拱,斗拱雕有各式花卉,为屏山古城增色不少。青石铺面的古街,呈井字形,弯弯曲曲,曲径通幽。一幢幢灰砖黑瓦的明清建筑,紧紧相连,歪歪斜斜,颇有趣味。 瑟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古城屏山,锣鼓喧天,红旗漫卷。县师范学生侯平发和同学们上街载歌载舞,迎接解放军的到来。入城式刚结束,侯平宣奉命率领部队执行新任务,解放大西南。军令如山倒。底坝老家未回去看一眼,叔娘金秀未去问一声好,侯平宣在禹帝宫的司令部里,急急把城防移交兄弟部队,然后与侯平发依依惜别,匆匆带兵走了。为了给屏山新政权培养干部,军管会在县城街上张贴招生广告,面向进步青年和学生,招收政训班学员。侯平发报名应考,被政训班录取。政训班军事化,学员统一着装佩枪,学习的内容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及共产党的方针政策。用军管会领导的话来说,学员要用毛主席思想武装头脑,肩负革命重任。军装还未穿热,战事起了变化,刚解放几天的屏山城又被土匪包围了。政训班学员们打着背包,跟随解放军连夜撤出了屏山县城。 这是因为,解放军兵临宜宾时,国民党72军在军长郭汝瑰的带领下起义。而该军营长陈超则退出宜宾起义,拖出两个半营、7个连1000多人,携带轻重机枪、迫击炮等美械装备,逃到屏山,组建了“国民党川康滇第一游击纵队”,自封司令,与胡国光、邱绍沛、七星椒几股大土匪纠集一起,负隅顽抗。这些政治土匪猖獗一时,依仗人多势众,从县城北门坡倾巢而动,向县城开炮。三、四千土匪漫山遍野,包围了屏山县城。形势严峻,二月二十八月晚,党政机关及九十多名训班学员在解放军三十师九十团三营的掩护下,撤离屏山城。屏山城陷落了。历史上,有解放军三进屏山,屏山有三次解放之说。国民党军陈超部开进来了,土豪劣绅的还乡团打回来了,邱绍沛率领喽罗杀回来了。他们对屏山民众烧杀强夺,反攻倒算,无恶不作。头戴礼帽的邱绍沛,手持文明棍,斜挎盒子枪,腰别左轮,带着身背卡宾枪的卫队,在街上来回走动,耀武扬威,不停地吆喝:“石板开花无根底,穷人翻身上天难。凡是跟共产党走的,统统杀。” 杀光、抢光、烧光,土匪猖獗,危害社会,威胁新生的人民政权。匪患不只是屏山,全国也是一样,50年初,解放军178师政治部主任朱向离,率20多人的加强班由石板滩返回成都,途经新都木兰乡蔡家坡,遭到匪特汪荣其部伏击,战至弹尽粮绝,全体阵亡,由此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剿匪运动。1950年1月29日,根据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的部署,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展开大规模的剿匪斗争,先后共抽调39个军140多个师约150余万兵力,配合地方政府剿匪。历时4年,人民解放军及民兵共消灭匪特武装240余万人,相当于又打了一个解放战争。全军出动了,向土匪开战。1949年8月4日,在湖南长沙起义的国民党主力29军、71军组成的第一兵团,在兵团司令,猛将陈明仁的带领下,于1949年11月,起义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一兵团,陈明仁任兵团司令员。1950年2月,二十一兵团由浏阳移驻醴陵,全军集中整训后,焕然一新,士气大振,剑指湘西,挥戈广西,清剿匪特。历时5个月,歼匪3万余人,而荣立战功的陈明仁本人,55年在北京,由毛泽东亲自授勋,授予人民解放军上将衔。 为配合全国剿匪,西南军区发出11号剿令,组织大量兵力对辖区匪徒进行围剿和合剿。采用野战部队,地方部队,民兵联手,军民联防,合力清剿。由于土匪大多是国民党军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由中统、军统人员指挥,清缴起来异常激烈、残酷。侯平发听3营的首长讲,年初,他们部队在地处川东南的乌龙镇剿匪,那乌龙镇四面崇山峻岭,荆棘丛生,野兽出没。一天傍晚,有个班的战士搜山归来,走出丛林,疲惫饥饿,在班长张辽生的带领下,误入了镇边的“丹心酒店”,吃了驼背老板卖给他们的肉包子后,全部中毒昏迷,被害。这引起上面关注,经侦察,突袭,抓获了该店老板李驼子及其手下的几个彪形大汉伙计,在酒店地窖里找出了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骨。经审讯,真相大白,李驼子名叫李福儒,四川达县人,是国民党胡宗南部中校。解放前夕潜入“丹心酒店”,杀害了店老板,把该店作为反共联络据点。他用棉花塞在后背,假装成驼子掩人耳目。卖的肉包子则是人肉陷的,混了蒙汗药,人吃了人肉包子,即被杀,又被做成人肉包子,残暴之极。 李驼子被镇压了,而黔东南的一个布依族女匪首陈莲珍则幸运,逃脱了制裁。剿匪中,按惯例,土匪中队长官佐以上的被抓住,要掉脑袋。而陈莲珍官至土匪团长,却幸免于难,后来还连续担任几届县政协委员,80年代,76岁高龄时还当上了贵州惠水县政协常委,不能不能说是个奇迹。被人们称为“女孟获”的她,22岁出嫁,与丈夫为匪,乡邻称之“陈大嫂”,是黔东南反共救国军团长,双手骑马使枪,百步穿杨。解放初,她率兵攻打惠水县城后,沿路烧杀抢夺,逃到提篮洞,因其害怕炮火袭击,洞壁跨塌而出洞被解放军俘虏,惊动毛泽东。毛泽东指示,刀下留人,说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女匪首,又是少数民族,杀了岂不可惜?人家诸葛亮擒孟获,就敢于七擒七纵。我们擒了陈大嫂,为什么就不敢来个八擒八纵?连两擒两纵也不行?总之,不能一擒就杀!“ 领袖胸怀,宽广无边,历史佳话,千古流传。 屏山的土匪在流窜。国恨家仇,侯平发咬牙切齿,誓把土匪全扫光。他扛着机关枪,和政训班战友跟随解放军,翻越石碑坳、老君山、五指山,转战龙溪、龙华、中都,奔袭岗界、底堡、沐川,为分化、瓦解土匪,策反胡国光部起义献计献策:为消灭陈超、七星椒、邱绍沛残部,又一次解放屏山城建功立业,博得了首长和战友们对他的好评。陈超在解放军的一连串打击下,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三十六计走为上,没办法,他率残部逃出屏山,流窜到珙县、高县、筠连一带喘息。不甘心失败的他,招兵买马,扩充实力,纠集当地土匪在沐爱镇成立川、滇、黔游击总指挥部,担任下辖11个纵队、11个直属大队、一个大刀队、一个教导师,兵力约3万多人的总指挥。在川南军区48师等多个部队的合围下,陈超主力在连天山被歼,土崩瓦解。化装成商人潜逃的匪首陈超和他的警卫营长樊述德在叙永县江门乡八保,因没有路条通行证被联防队押送到农民协会审查,就此落网!年底跟手下的五大金刚一起在泸州被镇压。土匪七星椒也被活捉,经公审枪毙了。胡国光率部起义,荡平屏山境内土匪,挥师大、小凉山剿匪走了,唯有邱绍沛漏网,四处逃窜。 犹如困兽,男扮女装、长发披肩的邱绍沛一手提枪,一手提串包谷粑,在锦屏山野中东躲西藏,昼伏夜行。孤零零的他闭上眼睛,呈现的是侯献成怒目的样子,梦中展现的是侯平发愤怒的身影、解放军黑洞洞的枪口。他走投无路,绝处求生:渴了,就喝沟水:饿及了,摸黑到庄稼地啃生包谷。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惊恐万状,每晚要换崖腔、石缝、草丛好几个地方睡觉。 解放军围剿多时,虽未得手,但侯平发判断,邱绍沛钱财耗尽,异乡人地生疏,不可能远走高飞。他向领导建议,就在底坝周围布兵伏阵,消灭邱绍沛。果然不久,邱绍沛在底坝附近的猫猫沟出现了。腰别手枪,身背冲锋枪的他饥饿已极,口流清水,瘫倒在一块巨石下,被走亲戚的侯平发的母亲金秀发现报了官。蒋德宏、侯平发率兵赶来,经过一阵激烈的枪战,蓬头垢面、身穿花衣裳绿裤子的邱绍沛弹尽粮绝,留着最后一颗子弹,正要举枪自杀,被前来参战的金秀飞石击落。蒋德宏、侯平发等人迅速上前将邱绍沛抓获。提着缴获的手枪,金秀平静地说:“邱绍沛,你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也有今天?” “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能做能当。”清水寡脸的邱绍沛头一昂,“要杀要剐,随便!” “哼,大丈夫?死不要脸,杀人魔王一个!”金秀手指邱绍沛,“做孽事,活不长!你恶贯满盈,遭报应了”。 “遭就遭,有啥子法?”邱绍沛无可奈何地说,“风水轮流转,党国大势已去,我又有啥子法呐?” “你是和尚的脑壳——没法!”金秀奚落道:“到阴间,被你整死的人些还要找你算账!” “算就算,栽就栽,栽在你们侯家手头,我服啦!” “你不是栽在侯家手头,是栽在共产党手头,是栽在人民手头”侯平发义正词严,“人民政府要公审你、要镇压你!” 邱绍沛翻着白眼,喘着粗气,无语。他耷拉着头,被五花大绑押往县城,经公审后枪决。 秦孝龙也被枪决了,不过,不是五花大绑。去刑场的路上,他坐的是黄包车。 屏山人氏秦孝龙性格复杂,在他当混成旅旅长、宜宾城防司令时,既镇压共产党的武装斗争,又曾私下掩护、放走陈琳等多名地下共产党员。枪杀共产党人李家勋时,竟搭桌台,让李家勋在台上宣传三个小时的革命道理。他退出军界后,讲袍哥义气,出资帮农民打官司,帮穷人免绢款,为朋友排忧解难。宜宾和平解放,他买来许多鞭炮,与家人上街,夹道欢迎解放军入城,并腾出自己的住家“筱园”,让解放军官兵居住。他对子女们说:“如今解放了,共产党喜欢劳动的人,我们大家都要学会劳动,自食其力。”得知其曾救过的地下共产党员陈琳当了宜宾军管会主任后,他踌躇满志,戒了大烟,每天到河边锻炼身体,用他自己的话说,“练好身体,也要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的希望落空了,51年镇反,他被逮捕了,原因是他历史上作恶多端,民愤极大。在狱中,当他知道陈琳调离宜宾,自己被判死刑时,瘫倒了。而胡国光比秦孝龙死得优待点,是死在红地毯上的。 胡国光率部在大、小凉山征战,剿灭土匪后,庆功仪式结束,被上级领导好酒好菜招待了一番。领导给他讲,他过去为匪,为非作歹,平不了民愤。他明白了,自己罪有应得,不过,拿人家吴化文部来比,多少还是有点想得通。一生事五主的原国军中将吴化文,48年在济南战役中,关键时刻,率其部2万多人举行战场起义,赢得该战役胜利。后由其率领的整编96军编为共军35军,浴血奋战,挥戈南下渡江,4月22日,一举攻占南京,占领总统府,成为蒋政权在大陆的掘墓人。建这共和国史上盖世奇功的吴将军,庆功宴后,则病退上海修养,其麾下35军撤编。自己一个小小的团长算什么?再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当过国军混7旅士兵,29年6月29日,旅长邝继勋率全旅5000官兵脱离国民党,在遂宁牛角溪起义,任红军四川第一路军总指挥,与各路川军交战中,他胡某人逃之夭夭,回到屏山。后来,听说他的顶头上司邝继勋官至红25军军长、川陕省临时革命委员会主席,与贺龙、徐向前共谋军事,打了许多恶仗、硬仗、胜仗,一度还参加军委“红队”除奸,叛徒和国军闻风丧胆。结局呢,被上司张国焘打成托派,由保卫局行刑队阴悄悄勒死在山道旁一根青冈树上,死无葬身之地。他胡国光如今落了个红毯裹尸,棺木安葬,值。他漠然地跪在早已准备好的红地毯上,接受惩罚,旁边是大红棺木。 土匪剿灭了,人民当家做主了。阳春三月,王家广及大哥侯平宣带着卫队回来了,衣锦还乡。身为解放军师级干部的哥俩,兴致勃勃来到了底坝,看望了叔娘金秀。为了欢迎侯平洲和王家广荣归故里,侯氏家族在底坝廖家院子提前举办了一年一度的清明会。族人从四乡八村邀邀约约而来,有的背大米,有的提菜油,有的拿猪肉,有得抱公鸡,有的送蔬菜,交给族长收纳。宴席从屋里到屋外院坝中摆了99桌,预示侯氏家族久久兴旺。宴席上,除了猪、牛、羊肉,还有鸡、鸭、鱼、兔,冷、热菜加拚盘,共十八大腕。暗示侯氏家族要发。宴席上的酒,是金秀亲手酿的女儿酒,窖藏多年,浓香扑鼻。此酒存放时间越长,越香醇浓烈。这是她生五女儿侯平珍前一月时着手酿制,把上等糯米蒸熟放在苦竹簸箕里,拌适量酒曲发酵,再混以女贞子和枸杞,装入土罐,外裹棉被,储藏在自家的地窖中。原计划是等女儿长大出嫁,宴请宾客时饮用,现提前开了坛,办王家广和侯平宣的招待。大家都说金秀酿的女儿酒好,窖香浓郁、醇厚甘美、香味悠悠、回味绵绵。 宴席上的菜是金秀下厨所做,侄儿媳妇王家致充当下手。王家致边洗菜边说,“还是屏山好,屏山好。我跟平宣结了婚,随军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天天行军打仗,过得快,就是吃的不习惯,顿顿窝窝头、菜糊糊,干瞪眼,哪儿有这家乡好哟。你看,这时鲜蔬菜,地里刚摘:腊鸡、腊鹅及过年猪腌制的腊肉皮肥肉红,看到就嘴馋。” “你想家乡就回来嘛,跟平宣一起回来。现在全国解放了,回来容易。回来婶娘给你们做家乡的风味菜。” “晓得婶娘的菜做得好吃,做的大头菜,脆生生、甜丝丝、辣乎乎。制的套醋,酸中带甜,拌个菜,做个汤,爽口又下饭。身上哪里不舒服,有个头疼脑热,鼻子不通,喝几口就好啦。做的女儿红酒呐,又香又醇,有滋有味,醉倒好多人,就不消说啦。” 说的也是,心灵手巧的金秀,所做的菜不论咸菜还是炒菜、蒸菜,杀鸡炖膀,方圆十里颇有名气。临近解放的几年,她在家门口的桥墩子开了一个小店,除卖些自酿的胡豆酱、套醋外,还做些包谷粑、叶儿粑、黄粑、泡粑和豆花儿饭来卖。过路歇脚的人及周围乡邻来店子里吃上一顿,都说味道好。她最拿手的菜是凉拌鲫鱼。做法是用鲫鱼5尾1斤,破腹打甲,抠腮打净,拌上料酒、盐,滴上猪油,装入大腕,放入适量花椒、葱,上竹蒸笼干蒸15分钟即熟。然后倒入由红辣椒豆瓣、香油、酱油、蒜泥、葱花、芽菜末、红椒油、套醋兑成的调料,即可食用。此菜通红油亮,麻辣鲜美,香气浓郁扑鼻,来客吃得津津有味、大汗淋漓,上下通气舒畅。然后喝上金秀做的海带清汤,清香可口,酸味悠长。此汤做法其实很简单,海带丝放入鸡汤,微火熬制,滴入套醋提味。套醋是侯家家传,108味中草药酿制,据上辈人讲,源于底坝后山太洪寺高僧所传。喝了套醋滴入的清汤,满口油腻的嘴,顿时清爽。 宴席从中午摆到晚上,采用流水席,半夜又来个宵夜。大家围桌而聚,围聚而饮,边吃边喝边叙旧,边看各种各样的节目表演。讲评书的、拉二胡的、清唱的、打川戏锣鼓的、打金钱板的、耍木偶戏的、舞狮子龙灯的,好戏连台,个个精彩。侯平宣、王家广带来的卫队也给乡亲们表演了拼刺刀和拳术,引得满堂喝彩。主持清明会的侯平发,诗兴大发,代表族人,举杯向侯平宣、王家广祝酒: “今日底坝中, 山花映旗红, 捧杯敬亲人, 豪饮对春风。“ 侯平宣从席位上站起来,也用酒歌应答: “春来女儿红, 举杯对花丛, 放歌赞故乡, 醉步舞春风。“ 一问一答,掌声响起:饮酒对诗,兴趣盎然。清明会,会团圆,男女老少乐开颜。办完清明会,侯平宣、王家广跟着侯平发又提着鞭炮、香烛上半山腰给叔父侯献成、侯已山上坟祭奠。归队时,他们准备带侯平发到部队发展,考虑到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兄弟姊妹,加之自己已经参加革命队伍了,侯平发谢绝跟大哥走。清明过后,母亲金秀因患病引起枪伤复发去世。把母亲送上后山安葬在父亲旁边后,办完丧事的侯平发把五妹侯平珍接到城里,在屏山中学对面买了一幢两楼一底的大瓦房居住。搬家那天,他特地写了两张大红对联,贴在自家门前。左边是:共军到国军逃猫说妙妙妙。右边是:屏山乐满山红狗叫欢欢欢。横批是:旭日东升。众人看了,都说有点意思。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明朗的天空下,侯平发的前程一片光明。从政训班毕业,他被分配到了中都区当区文教干事,认识了青年女教师姚贤图。那时在全区教师“五四”青年节联欢会上,主持会议的侯平发出了个“对对联”的节目,他在会上高声背诵唐诗:“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我来接,杜甫的诗,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一个清脆的女音传来,侯平发定睛一看,一个18、9岁的青年姑娘笑盈盈跨上了台,“姚贤图,中都区小学教师,我来对接。” “好,欢迎!听倒”,侯平发继续念:“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姚贤图接答,“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侯平发诵道:“劝君更尽一杯酒,王维的。” 姚贤图接答:“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的。” 侯平发诵道:“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涤。” 姚贤图接答:“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红花别样红。” 一诵一答,把联欢会推向了高潮。一来二去,两人情谊加深,谈婚论嫁时,姚贤图把侯平发带到自己的家见母亲,走到二龙坎山腰间,溪水叮咚,鸟语花香,绿树环绕间露出白墙黑瓦,侯平发不禁念道:“山花绿树簇拥谁家庄园?”姚贤图指着庄门对答。“门上匾联分明是凤凰庄”。凤凰庄是明末清初建筑,内三进,外三进大院,占地三十余亩,庭院深深,雕梁画栋,雄伟壮丽,古意盎然,是姚氏家族聚居地。当地有这样的歌谣:攀石梯,穿森林,进凤凰,骑石狮,跨石墙,走屋脊,钻天窗,步曲廊,忽左忽右看佳境。 急风暴雨的土改中,当地的贫雇农欢天喜地,一夜之间搬进了这华丽的居室,分得了大量的粮食、土地及绸衫、缎被、雕花床等财产:唢呐声中,牛羊栓进了气派的厅堂,鸡、鸭、鹅、猪满院子叫得欢,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了黑色的手掌印。几十户老老少少的姚姓人家,只准带走随身换洗的衣物,丢下财产、粮食、土地,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在三伏天烈日暴晒下,被民兵武装押送、分散到了屏山各地,脱胎换骨。姚贤图的父亲解放前病逝,一家人靠母亲王氏的针线活过日子,生活清苦。后来,一家子被安置到了中都区太平乡平和村——一个缺水缺粮,土地贫瘠的地方。姚家从明清以来,既是书香门第,又是耕种人家:出过不少秀才、举人及民国以来国共两党的高官和富商。姚贤图就是出生在这个大家庭,排行老五,家里有兄弟姊妹十个,聪明伶俐的她被父母送到新市镇念书,解放后考取了教师,被分配在中都教书。51年少时奔投革命,随红军长征到延安,当了解放军师长的二哥来接她到部队当兵,“二哥骑在一匹又高又大的马上,周围有十多个警卫,我又羡慕又害怕。”姚献图后来对丈夫侯平发说。“就跟你一样,不愿离开家乡、不愿离开母亲,没有跟二哥走。”妻子后来生下侯明明、侯练红两兄弟后,跟着丈夫双双调入县城,63年,妻子又生下三儿侯亚红,一家人日子平平和和。文革以来,家庭内部发生了争吵,妻子就是不准他外出,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侯平发知道,妻子希望安安稳稳,为的是他好。话说回来了,今天听说她和儿子侯明明在城隍庙遭欺负,心里急得很,什么也不顾,提枪赶来了。 第十一章 众兵云集城隍庙 黑娃枪击语录牌 再说城隍庙里,黑司令的腰部被机枪抵起,心虚得发抖,“侯主任,侯叔叔,误会了,误会”。 “误会?啥子误会,你饿昏了头,拿东西给你娃吃,就不误会?小娃儿在街上画几笔画,啥子都懂不起,你们就加罪”。 “罪是我,我有罪,我听别人挑唆,胡说八道。侯叔叔,对不起!侯叔叔”左一个叔叔,右一个叔叔,侯平发的气消了点,把机枪放下了。 “你到处提劲打靶,是你的事。你提劲提到老子头上就对不起”。 “对不起,是,对不起你们,硬是对不起。” 一声声对不起,把侯平发的气说消了。“人不要把事做绝了嘛!”说着,他收起机枪,拉着侯明明和妻子就走。可是,三人刚走到城隍庙门口,又被几个端着枪的人挡住了。城隍庙外,一伙荷枪实弹的造反派赶来,把城隍庙包围了。其中一个戴黄军帽的头目挥舞着手枪叫道:“都不准走!你们跟造反派作对,没有好下场!”说着,他手一扬,几把刺刀就向侯平发一家人逼来。 跟在后面的黑司令见状,知道自己的同伙把援兵搬来了,气焰又嚣张起来了。“战友们来的好,这一家人都和我们造反派作对,不要放他们走!”边说,举起手枪朝天连开两枪,“啪啪——” “哒哒哒——哒哒哒”,侯平发也不示弱,端起机枪,朝天也是两梭子。周围的人吓得慌忙散开,匍匐在地。 “不、不要开、开枪,子、子弹认不倒人哟!”史老板趴在地下,一脸灰白,“大、大家好、好说好商量!” “不要打,不要打了,双方把枪收起来,双方都是同志。”卞司令急忙过来劝阻。“双方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 “是嘛,双方都是群众,有话慢慢说。”戴黄军帽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吓是吓不倒的。” “是吓不倒的嘛!”姚贤图挺身而出,“既然是群众,就好说话,何必大动干戈?” “姚老师、姚老师,是你呀!咋是你呢?”戴黄军帽的人循声走过来,一脸惊讶。“姚老师,你认识我不?我姓王,王小军啊!上个月在新市镇,办周永良的追悼会,我还接待过你们。”姚贤图一阵端详,“是你哟,怎么不认识呢?是你小王接我和侯小英一起,上的新市镇嘛!咋个今天又动刀动枪来了?” “我和姚老师是老熟人,姚老师是革命烈士周永良的亲戚,我们都要尊重。”戴黄军帽的人说罢,回过头,招呼左右:“把枪都给我收起来!” 原来,侯平发的五妹侯平珍,在母亲死后,跟着三哥侯平发到了县城,在民办幼儿园当老师。不久,她跟一个叫周永年的人结合,生下一女叫侯小英,后离婚,侯小英跟随母亲生活。周永年在新市航运队当船工,文革以来,他当了造反派,被上司以“文攻武卫”为名,抽调到沐川县抢枪。枪是抢回来了,就在他们一队人过沐川河的时候,身缠枪弹、负荷超重的他被河水冲走了。尸体打捞上来,造反派要在新市镇召开隆重的追悼会。作为死者唯一的女儿侯小英,由其舅娘姚贤图陪伴,被接往新市镇开追悼会。顿顿酒肉,声声安慰,姚贤图和十二岁的侯小英被安排得周周到到。在向他们学习,向他们致敬的口号声中,侯小英和姚贤图被造反派簇拥,安排上了摆满花圈的主席台。那个戴黄军帽的王小军,忙得团团转,不亦乐乎,亲自指挥部下鸣枪致哀。 姚贤图记忆犹新啊!她毫不客气地说:“王同志,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你看,你们一会儿把我们捧上台,高喊向我们学习,向我们致敬,一会儿,又拿刀拿枪对着我们。安些罪名,为啥子嘛?” “姚老师,你不要说了,是有人谎报军情,挑拨离间。哎呀,姚老师,就这样子说,今天遇到你,啥子事情都化解了,没事了,没事了” “啥子没事?就是有事!”,是天棒陈老二的声音,他带着一大泼人赶来了,“哪个龟儿子敢动老侯!老子不认人!”说着,举起冲锋枪朝天就是“哒哒哒——”一梭子。 侯平发见队友们赶来了,下令对方“规矩点,都不准动!” 夹在中间的史老板慌忙说,“不,不关我的是哈,我是来劝、劝架的,骂、骂黑娃的。” “我晓得,谢谢你,史老板!”侯平发边把史老板拉在自己的身后,边说,“你也不要乱动,子弹飞起来不认人!” 全副武装的集训队,由胡队长指挥,扇形包围上来,一支支苏制ak—47冲锋枪比起,轻、重机枪顷刻架上了四周的制高点。 “老侯啊,我晓得要出事,同志们惦记着你,训练都不搞了,我就带大家来救你们来了。”说完,胡队长对着黑司令、戴黄帽子的那几伙人大声吼道:“随敢动老侯,老子就不认黄!” 彭老大木枪一举,“谁烧侯主任的眉毛,兄弟伙的枪炮就不认人!” 史老板长衫一飘,拳头一挥,“谁、谁打姚、姚老师,侯、侯大娃儿,我、我们革、革命群众不、不、不答应!” “哪个要你插嘴,你结巴走开点。”王小军抢白道,“我们给姚老师早就认识,老关系了。不要你挑拨离间!” “哪、哪个挑、挑拨离间?我、我给侯家是老、老街坊”史老板头一缩,“为人好,叫狗咬。说、说话不、不要伤人。” “哪些王八蛋在这里胡闹,这是屏山人的地盘。”天棒陈老大也带着一支队伍赶来了。这一两百人,个个彪形大汉,个个刺刀上膛,清一色对襟蓝布衫套红袖章,是他在木船社的船工弟兄。他本是木船社运输队队长,一个小领导。文革初期,他造反起家,挂了木船社经理的黑牌,把经理蹬进了牛棚,与自己的兄弟陈老二拉起一支队伍,叫“毛泽东思想云水怒造反兵团”,把运输队的一两百工人统统网罗了进来,集体投靠了屏山“红司造反司令部”,他本人当了该司令部属下的武装支泸集训队参谋长。盛气凌人的他对着黑司令的脸啪啪两耳光,骂道:“你是啥子人,流浪汉一个,你也配拿枪,当造反派,当司令,给老子肇皮哟!”他见黑娃眼眶滴出泪水,鼻孔流出了鲜血,便吩咐彭老大:“把枪给他下了。”说着,又对着王小军一伙冷笑:“嘿嘿,新市镇的也跑到屏山码头来操!来人,把他们的枪统统给我下了!” “陈参谋长,我们是要去支泸的哟” “支泸?支到屏山来了?敢和我们集训队作对”陈老大口气强硬,“统统下枪!” “枪下了,下了!”身为宣传员的彭老大把缴获黑娃的手枪掂了掂,愣着眼对王小军说,“新市镇的人些,看清楚点,这是啥子地方?周围是啥子东西?看头事点,你这几杆破枪早点甩出来。不然,嗨!”说完,用川戏高腔唱起了毛主席诗词: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一时间,弹丸之地的城隍庙成了火药桶。正殿、偏殿,大院、侧院,武装人员云集,刀光剑影,内外包围。在集训队的枪口和刺刀威逼下,王小军的部下纷纷缴械。但这批人不服气,一个二个叫道:“有本事,上泸州前线打麻联站,拉开来打,才算好汉!” “在这个地方整自己的人,算啥子本事?” “都是造反派,一家人何必嘛” “不准胡说,都给我老实点!”,陈老大喝道,“再说,老子不客气了!”说完,转身对着胡队长,“队长,听说城隍庙出事,你把队伍拖过来了,我们就赶来接应你了。不过、不过” “不过?不要吞吞吐吐,说清楚点,啥子事嘛?” “好事!把我们的队伍壮大一下!”陈老大挨近胡队长的耳朵,提出建议:“看来,新市这伙人支泸积极,干脆把他们收编了,合在一起,等他们上战场出力。” 胡队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他见部下正在收缴对方的枪支,双手一摆,“慢!停止收缴,他们都是支泸的战友,都是并肩作战的同志,都是一家人嘛!”说着,眼光朝王小军瞟去,“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胡队长说得对,一家人,都是一家人。” “那就跟着我们一起上泸州前线,为人民立新功嘛!” 陈老大插嘴:“打出屏山人的威风!” “屏山人的威风我们晓得打!”王小军不紧不慢回答,“泸州前线我们晓得去,我们有脚自己走。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嘛。”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陈老大脸色一变,手朝自己的佩枪一拍,“这个家伙不吃素,不答应!” “啥子呐?你们要吞吃我们哟!”王小军虎着脸,“简直鼓吃霸生!” “鼓吃霸生?这是屏山的地盘!” “你们是饿老鹰,硬是要飞起来吃人哟!”王小军脸红筋涨,“兄弟们不答应,老子的家伙也不答应!” “不答应?”陈老大喝道:“不答应老子不客气了!”说着,右手一把抓住身旁王小军手握的20响手枪,“这玩艺儿交给我来保管!” “不要欺人太甚,老子不是好惹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军用匕首,从王小军的左手划出,直接抵到了陈老大的颈部,“动,老子要来个一刀见血,见血封喉!” 王小军的部下骚动起来了,“太不讲义气了,给老子拼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打、打不得哦!”史老板恐慌的声音,“同、同归于尽,一、一起都要死,死” “都不准动!”胡队长红着眼,迅速插进两人中间,左手按下陈老大抢来的手枪,右手抓住王小军紧握匕首的左手腕,喝道:“谁动,老子就弄谁!” “放肆!把刀刀枪枪放下!”一个嘶哑的声音吼来,众人相望,红司的高司令来了——齐墩墩的五短身材,腰佩手枪,黑着脸。身旁五六个高大的保镖,手提美式卡宾枪,左右开道。 陈老大手臂下垂,手枪口朝地。 王小军的匕首梭进了刀靴。 “司令,高司令,你来得好。”王小军叫道:“给我们评评理,断断公道” “公道、公道,啥子公道?当前打泸州麻联站就是公道。前方吃紧,后方龟儿子些在胡闹。一个娃娃儿——十岁的娃娃儿,在街上画几笔画,就惹得你们这些二、三十岁的大人大动干戈。嘿!一批又一批来围攻城隍庙,兵刃相见,动刀动枪。笑死人呀,笑死人!一个二个简直把造反派得脸都丢尽了。还愣着干啥子,把刀刀枪枪都给我收起来,收起来。”他见周围的人开始收枪解挂,脸色渐渐平和起来,“叫我怎么说你们呢?同志们,你们都是造反派战士,文化大革命的忠诚卫士。泸州还在响枪响炮,麻联站还在猖狂,省、地革筹的刘、张、王、郭还睡不着觉。军分区的王茂聚把监狱头的国民党战犯周斯杰都提出来了,提出来干啥子,弄来当参谋长,听说这个人有谋略、有战术,当指挥打泸纳合。同志们呀!啥子人才都在用,啥子司刀令牌都在耍,这都是为了早日踏平麻联站,实现全地区、全省、全国山河一片红啊。主席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嘿!你们这些人,头脑不灵醒,丁丁儿事就窝里斗,来不来就拔刀耍枪,老子天下第一,这误事啊,对革命不利呀!地革筹的首长来屏山检查支泸工作,还说在西昌坝看你们操练,结果西昌坝一个人花花儿,一杆枪都看不倒,你们大事不忙忙小事。侯娃儿画孙悟空,画他的嘛,孙悟空画到天空也不关你们的事,你们一个二个人大面大,居然上纲上线,动刀动枪,笑话啊!” “司令,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失误了,误会已经消除了。但是”王小军欲言又止。 “说讪。” “你的集训队不够江湖,想吃掉我们,我们” “啥子我们、你们,都是一家人,上前线更是亲兄弟。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们那点点硬火,上了前线咋个打得?为了胜利,大家合成一股,力量不就更大嘛?大革命时期,有一首歌,叫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造反派,联合起来上前线,万众一心”。高司令能说会道,手轻轻拍着王小军的肩膀,“你们吃不了亏,跟着主力部队就是胜利。就算吃了亏,回来散伙不就行了嘛?大家相互没有欺头吃。小军同志,你骨头硬,有头有脑,我最欣赏。你们跟集训队合拢,上前线,你打给大家看看,是英雄,还是狗熊。”一席话说得王小军无言可答,高司令伸出双手,扶正王小军的军帽,“集训队副队长的位置给你留着,这件事我来给胡队长作工作。”说着,他的手又拍向了胡川的肩膀,“老胡,小军同志是个好汉,他和他的部下从现在起就是你的战友,亲密战友啦!你们上了前线,要互相照顾,互相尊重,不要扯皮哦!扯皮,我要弄你来是问。我要看着小军当英雄,带着大红花回来。到时候我来给你们庆功、敬酒。” 胡队长走过来,大度地紧紧握着王小军的手,亲热地说:“我代表集训队全体同志欢迎你们,集训队就是你们的家。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都是支泸的战友,并肩作战的同志,亲如一家人嘛!”这一说,王小军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手掌搓着手掌,轻声说:“你们领导一唱一和,很会做思想工作,反正、方正我再给同志们做做工作,要合并,就合并,不合并就走人,全凭自愿。” “没问题!”胡队长笑逐颜开,“你带来的人,专门编一个队。番号是集训队特务分队你就是分队长。” “特务分队,啥子呐!特务?”王小军的眼睛鼓的溜圆,“喊我们当特务?” “你看、你看,你们这些同志对军事很不熟悉。这个特务,不是地、富、反、坏、右、特,特的那个特务,我们这里指的特务,是军事上执行特别任务的组织。”高司令用当兵学来的军事知识,发挥自己的想象解释,“这个特务分队,战术、技能都比一般分队厉害,是军中之军,不得了!” “他是部队的尖兵,行动战斗化,组织军事化,思想革命化,领导一元化。”胡队长补充道:“比我们以前的武工队厉害,八路军武工队,厉害厉害的……” “比八路军武工队厉害哟!”。陈老大插话,“况且特别能作战,所向无敌。最容易立功,深受领导器重,一般人还没有资格。” “是讪——哎呀!等于是这样,我们几个弟兄,同属一个爹几个妈,你老王了不得,啥子都占上风,比我们好,是大妈生的。”陈老二过来帮腔,“我们呢,是小妈生的,啥子都弱,尽占下风,没得搞头。” “是这样的嗦,我还以为当真喊我们去当坏蛋特务呢!” “这就好了,看重我们了” “简直抬举我们了,够朋友。” “要的,当一回他们的特务来说嘛。” 王小军的部下七嘴八舌。 “当就当嘛,我这个特务队长暂时当几天来看嘛。”王小军摸摸后脑勺,“大家要给我扎起哦!” “肯定扎起。王小军同志,请你听着,咳——”高司令吐了口痰,娃娃脸严肃起来了,“司令部任命你为武装支泸集训队副队长兼特务分队队长,希望你不负重任,带领部下、不,带领同志们为人民立新功!”说完,紧紧地握住了王小军的手。 “王队长,你不要生老兄的气哦!”陈老大的脸凑了过来,“刚才是不是下手重了?” “没有,没有,以后还要请你多指教!”王小军还是话中有话,“反正,人枪交给你们了,战场上的事要对得起兄弟们哦!不要吃坤包” “放心,胡队长自有安排。”高司令的手掌重重地拍在王小军的肩上,“你这个副队长,兼特务分队队长,今天就正式任职了,等会儿我回到司令部,叫秘书给你下个任职通知,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哪儿都不去了,地革筹的首长来屏山了我也不去陪了,我们几弟兄好好喝酒!给王队长庆祝。大乘区灭资兴无造反兵团的赵司令赵二娃昨天给我打了个野鸡送来,正好做下酒菜,野味鲜”说完,他转身走到侯平发身边,诚恳地说:“老侯,今天对不起你了,你看,今天完全是一场误会,误会了” “误会了,误会了。哎呀,高司令、胡队长、王队长,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姓卞的司令左右逢源,笑着说:“大家都是同志,事情已经了结了嘛。” “我们跟姚老师都是老关系,今天的这个误会,实在对不起姚老师一家,赔罪了。”戴黄军帽的王小军赔小心说。“都是听了小人的挑拨,夸大其词,很对不起侯哥,对不起姚老师。黑胖,你说是不是?” “是,是,我有眼无珠。”那个被缴了枪的黑司令点头哈腰,“望各位原谅我,原谅我,小辈子不懂事,大人不计小人过。侯叔叔、姚老师,我亲自把你们送回家,安安全全送回家。路上害怕还有麻烦。” “麻烦?你娃晓得有麻烦!”陈老大白了黑娃一眼,“你格老子就是惹麻烦的家伙,他妈的一个大气包,鸡巴家伙。” “没有鸡巴家伙,就不是个男人。陈大娃儿,你不要欺人太甚。”黑娃愤愤不平,“人拿给你打了,骂了,你还要咋个?” “哼、哼,咋个?老子看你不顺眼,一个叫化子,拿根鸡毛当令箭,拿把镜子照照自己的嘴脸!配不配跟老子说话,老子打了你,骂了你,活该!” “球!老子日你先人板板哟!”话音刚落,黑娃觉得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金花直冒。他捂着脸大喊,“陈大娃儿,烂账,老子跟你拼了。”说着,一头撞向陈老大,冷不丁地解下陈老大腰中别着的手枪。他两眼血红,杀气腾腾,挥枪向陈老大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陈老大头一偏,一颗子弹擦耳呼啸而过,射向了对面墙上的毛主席语录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红底黄字间,留下了深黑的弹孔。霎时,人群惊呆了,黑娃提枪的右手颤抖起来了。 天呀—— 黑娃颤颤兢兢走到毛主席语录牌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不是故意,故意干的呀!求求你老人家原谅我、原谅我呀!毛主席啊!毛爷爷,我是孤儿,流浪儿,吃尽苦,受尽罪,有了你老人家,才有我今天。毛主席啊红太阳,黑娃我日夜把你想、把你念,今天我铸成大错,是平时没有学好你的语录,没有听你的话。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对不起呀!呜呜——毛爷爷,我错了,不,我有罪,我向你老人家请罪、请罪呀!”说着,双腿跪下,一个劲的磕头。“我有罪、我有罪呀,有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惹、惹祸啦!”史老板的声音传来,“惹、惹倒毛、毛主席啦!侯大、大娃儿好惹,毛、毛主席不好惹!祸惹、惹大了,遭、遭球了!” “不听话,背求时!”卞司令摇摇头,“这个犟皮子娃儿,说不听,劝不住,该遭!” “该、该遭惨!毛、毛主席语录牌牌咋、咋个打、打得?背、背球时娃儿。该、该球倒霉!” “黑娃枪击毛主席语录,罪恶滔天!” “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黑娃!”随着人群的呼喊声,黑娃被陈老大一伙掀翻在地,数不清的脚尖、拳头、枪托冰雹般地向他袭来。可怜巴巴的他,浑身发抖,趴在地上,流着血水,含着泪水,结结巴巴地申辩,“我,我打的是陈老大,不是毛主席,我,我枪走火了,我……” “放你妈的屁,枪击毛主席语录还狡辩!”陈老大提起黑娃的头发,对准他的腰部猛踢了两脚,“狗日的反革命,不管是真打,还是假打,反正毛主席语录上有你的枪眼。铁证如山,罪责难逃。”他喝令左右,“来人,把这个新生反革命分子,弄到群众专政指挥部……” “啥子呐!群专部?弄到群专部就是到鬼门关,不死也要脱层皮。干脆现在就嘣了我,我,我……”,血水淋淋,皮泡脸肿的黑娃挣脱众人,踉踉跄跄扑过去,一把抱住高司令的大腿,哭嚎起来,“司令呀!高司令,救救我,快救救我!你晓得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呀!呜呜——看我孤苦零丁,无家可归,高司令,高大哥,大哥,可怜可怜小弟我!我命苦啊!呜呜——苦中生,苦中长,从小爹妈抛弃了我,是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救了我,我才有今天,才有人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主席对我恩重如山,毛主席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咋敢打毛主席呀!呜呜——司令呀!司令,念我失手初犯,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让我戴罪立功,去抄走资派的家,斗走资派!喊我咋个就咋个,喊我咋个斗就咋个斗。流浪汉我最恨走资派!不行的话,让我上前线杀敌,赎罪呀!挨炮眼,死在前线都可以啊!”他见高司令愣着脸,不做声,又跪着哭喊道:“大哥啊,大哥,小弟我跟着你闹革命、闹造反,同生死,共患难。想当初,2月镇反抓捕你,大十字街头辩论,我是第一个站出来救你,为你说话,……” “说这些捞球!给老子住嘴!”高司令一身吼,“东拉西扯干啥子?你这个黑娃儿,话说得一套又一套,老子耳朵都听起茧疤了。你硬是吃胀啦!” “脱、脱不倒爪爪讪,要、要想救命啦!”史老板愣起眼睛,数落黑娃,“不、不听大人言,吃、吃亏在眼前。你、你这个娃儿,好、好汉充不得,要、要夹起尾、尾巴做人,跟、跟当讨、讨口子一样。快、快点认罪,早、早点归一!” “没有归一头,说得弄么简单!”陈老大眼睛一鼓,“毛主席语录牌牌就这样白打啦?凭黑娃这几声哭嚎就叫我们心软,就想蒙混过关啦?不得行!” “想蒙混过关,无产阶级革命派不同意!”陈老二附和,拳头一捏,“坚决不同意!我们坚决要和反对毛主席的人斗争到底,血战到底!” “斗嘛斗嘛,闹遭球啰!都给我闭嘴!黑娃儿是罪大恶极,你们拿枪把他毙了嘛!马上枪毙了嘛!动手讪,咋个不动呐?哎!”高司令见大家不开腔,缓和口气说道:“叫我怎么说呢,同志们,好啦,好啦,我也不多说。刚才发生的枪击事件,性质是极端严重的,不可饶恕的。事情发生在我们造反派战士身上,作为领导,你们的大哥,我很痛心,痛心啊!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负有领导责任。这里,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罪!请罪!”,说着,高司令对着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三鞠躬,又向在场的部下三鞠躬,“我没有教育好黑娃,我失职,我向同志们赔罪!”说罢,他瞪起眼,对黑娃喝道:“你今天的犯罪行为,大家有目共睹,我们要严加审查,审查你的犯罪动机。从现在起,你由专人看管,老老实实呆在司令部禁闭室,好好反省,听候处理。” “还、还不谢、谢司令。”史老板看着跪在地上的黑娃说,“你、你娃不听大人劝,吃、吃亏在眼前。不、不弄你去、去群专部了,去、去禁闭,闭、闭门思过。” “不去群专部啦,去禁闭室?”黑娃绝望中露出希望,“谢谢司令,谢谢大哥,大哥你是好人呀!好人呀!”。他一个劲儿地磕头,“我要好好反省,闭门思过,争取重新作人,脱胎换骨,忠于毛主席,当一辈子毛主席的红色尖兵。” “忠不忠看行动。”胡队长语带双关,“在司令部禁闭室给我规规矩矩,出了事,子弹不认人!” “好了,好了,黑娃的事情处理了,跟老侯一家子的事,也化干戈为玉帛了。圆满,圆满!”姓卞的满脸堆笑,打圆场。“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革命群众。团结起来,互相学习,互相谅解,共同对敌” “对, 第十二章 太公打虎显神威 洪兴惩霸万民颂 这是武装支泸队死了两个人,尸体随队运回来了,其中一个死者就是那个戴黄军帽的新市人。 “王小军死得好惨啊!是为了掩护大家死的,年纪轻轻,还不到30岁,丢下老父老母、婆娘儿女一大堆,可怜呀!”胡队长眼泪行行,“说真的,越打泸州,死人越多。我们跟本打不过对方,对方全是当过兵的,泸、纳、合这些军工厂的麻联站老保,师长就是厂长,团长就是分厂长,教导员就是车间主任,手下的工人有的打过朝鲜,有的打过印度,有的打过越南,厉害得很。就是军分区王茂聚的部队,换上便衣去打,也不一定占得了便宜。我带的屏山这个队,大多是转业兵,装备还可以,武装部提出来的枪,可是一上泸州前线,交起火来就不行了。”这是胡队长回到屏山看望侯平发,喝闷酒时的感慨。“老侯啊!还是你值得,如果你这个机枪手上了前线,就难得说了。对方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开起火来,专打机枪手。王小军这个人你晓得,城隍庙的事情后,就跟着我们了。支泸期间,他要把他那个队当主力用,自己还要当机枪手。反正缺人马,上面巴不得,就给他封了个队副。你那挺机枪,就是他在用。我们到了泸州,分配的任务是打对方的伏击,在伏击地蓝田坝,一交起火来,就被对方火力压制,抬不起头来,对方援兵迅速赶来,给了我们一个反包围。看来人家早有准备,我们只好撤退。王小军主动要求断后掩护,他的机枪一响,就被对方盯上了。轻、重机枪一股脑向他扫来,迫击炮弹也落来了。他还活得出来吗?是王小军用一个人的牺牲,换来了我们全队的安全啊!呜呜——胡队长抹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队伍撤下来后,士气低落,我稳定军心,拿出红宝书,念起来: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叫大家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大家就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边喊边反攻,一个劲儿想把王小军的尸体抢回来。哪晓得还没走近,一颗炮弹落来,中都的小李当场就被炸死了。没法,大家一窝蜂往后跑,木船社陈老大、陈老二两弟兄,一个天棒一个地棒,平时满口豪言壮语,嘴巴伤人,这次比谁都溜得快,枪丢了,子弹掉了,兵败如山倒,老子挡都挡不住,我们只好撤退。稀里糊涂,退到了对方的地盘上,只听一个尖叫声:口令!代号!,我发觉不对头,急中生智回令,4321!趁对方未醒过来,我们的ak-47冲锋枪、半自动步枪一阵猛射,然后兄弟们逃之夭夭。队伍回来了,还是不行。人死了,尸体一定要弄回来,抢尸体要紧。天黑,在老子的命令下,督战队的冲锋枪比起,全队才一起上,悄悄地摸黑到阵地,把他两个的尸体弄了回来,缺胳膊断腿的,机枪也散了架。他妈的,回到驻地,陈家两弟兄打老子的小报告,第二天,高超这小子说老子没有完成任务,还死了两个人,把队长这个官儿给老子撤了,狗日的关老子的禁闭……“ “咋个会关你呐?他咋弄个做呢?”侯平发端起酒杯跟胡队长碰了一下,“一起都是战友,好兄弟嘛!出点事,兜着嘛。” “高超这小子,认为我们打了败仗,死伤了人,跟他脸上抹了黑,影响了他在上面的形象。说穿了,影响他上爬,影响升官。他有野心,想挤进即将成立的县革委,弄个官儿来当,又想挤进地革委,当个常委。”胡队长呷了口酒,埋着头说:“关禁闭有啥子嘛!我在部队又不是没遭关过。64年夏天,罗瑞卿搞军事大比武那年,我们部队驻防在湖北。团里搞军事演习,给我们连的任务是攻占a高地。我是一排长,高超是二排长,他带领二排从正面的缓坡进攻。我避实就虚,搞奇袭,迂回到后山,从农民的柑橘林插了上去,首先占领了a高地。不服输的高超跟我争功,钻我的漏眼,说我违犯群众纪律,带队把老乡的柑橘树碰坏了,一个劲儿要求领导处理我。我气愤不过,扇了他两耳光,结果,连里关了我的禁闭。妈的!高超这小子,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刀打豆腐两面光。他来禁闭室看我,送烟送水果,安慰我,称兄道弟,尽说好话。又找领导说情,早点放我出来。虽然我提前放出来了,还是当我的排长,但是他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在连里升了个虚职,当副指导员。他认为这是明升暗降,第二年就闹着专业了。我呢,随部队换防在山东,期间,抓人犯遇了点麻烦,差点落了个处分,干脆回来了。” “咋个呢?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处理回来的?” “当然是自己回来的。”胡队长接过侯平发递来的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吞进,“说起来也不关事,那是秋天,我们驻地有一个村庄发生了盗窃案,村上保管室遭偷了三口袋花生,价值人民币15元,这在当地已经是大案。县公安局经过侦察,锁定是本村村头的马老大。公安人员搜查马家遇到麻烦了。” “会有啥子麻烦?” “马老汉和他的三个儿子坐在炕上,拒绝接受搜查。很明显,三袋花生米就藏在炕内。公安人员采取分流手段,要带马老头到村公所询问,再寻找证据,伺机抓捕马老大。逼急了,马家父子原型毕露,提起锄头、菜刀和公安对抗起来,上级急调我排支援。我布置全排包围马家后,带领几个战士冲进马家。形势严峻起来了,马老大负隅顽抗,用打火机引燃藏在家中的炸药包。我举起手枪,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两枪,第一枪未中,第二枪脑壳开了花。但炸药的引线还在燃,我没学王杰把自己的身体扑向炸药包,而是把我们的同志推出了房屋。就在跨出屋时,炸药包爆炸了,伤了我带来的几个战士,我也受了点轻伤。等硝烟散尽后,我们冲进屋内,那负了伤的马老汉和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喝农药一起死了。” “花生呐?是不是藏在炕内?”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听的侯明明问,“三袋花生找到没有呐?” “找没有找到花生有啥子用!”胡队长瞥了侯明明一眼,把酒杯递向对面的侯平发碰了一下杯,“价值15元的案子,对方人死了四个,一家两代人完了。我方伤了几个战士,这个案子搞得窝囊,不过,话又说回来,从政治的角度讲,必须这样。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治世用重典,哪怕只要有一点火星,也必须用高压水龙头扑灭:哪怕只要有一两个人犯事,也要动用强大的国家机器。挥起无产阶级的铁拳,大军镇压,高射炮打蚊子,强化无产阶级专政,确保地方平安,江山永传。” “那你为啥子要自己回来呐?” “由于人犯已死,我带去的几个战士受伤,上面说我临场处置不当,战士受伤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趁处分下来之前,我闹着专业,结果回来分在供销社,遇到他在大十字辩论被逮。我好心好意上前给他说好话,差点脱不倒爪爪。要不是躲在你的屋头,说不定陪他一起坐笼笼,我对得起他了。他现在发迹了,武装支泸,要利用我,稍不顺心就整人。这个人呐,现在我看透了,好事是他的,歹事是你的,狼子野心,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跟他搞不到一块儿。算啰!人各有志,以后各搞各的。” “各搞各是小事,冲冲杀杀,死伤了人就不是小事了,关你的禁闭是不是要处理你?”侯平发关切道。“我听小道消息说,在北京,清华大学蒯大富等清华井冈山红卫兵在学校高楼上架起机关枪,阻止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进校,还伤了人。毛主席冒火了,在中南海召集了北京八大红卫兵头头开会,说:现在是该你们犯错误的时候了……''” “犯啥子错误?情况不一样。蒯大富打的是毛主席派去的工宣队,打的是毛主席的人。我们打的是保走资派的人,文攻武卫,文攻武卫是江青同志提的。”胡队长又灌了一杯酒,“就算有错,大不了现在我跟你老侯一样,优哉游哉。” 胡队长悠哉游哉的日子不长。由于屏山造反派内部分裂成两派,双方争权夺利,由文斗上升到了武斗,胡队长被启用,当上武斗司令了。原来,屏山有个造反组织,叫红色造反司令部,该组织经过67年2月镇反后,因学习宜一中红旗派的斗争精神,辟宜宾红色派的讳,更名为屏山红旗造反司令部。接着,该司令部又分出一派叫“斗到底”的组织,人员来自县茶场、林场、航道队的工人。两派为筹建革委会的矛盾升级,大打出手。泾渭分明,划城中大十字为界,城西属红司领地,城东属“斗到底”地盘。胡司令属于“斗到底”的人,原是红司高超麾下,后因观点相左,利益相争,与高超的关系搞僵:他釜底抽薪,反戈一击,拖了一批人马出来,并网罗了汴司令、黑司令、硬骨头、彭老大等人马,成了“斗到底”的武斗指挥官。为把红司挤出屏山,他调兵遣将,上下奔走,忙得晕晕乎乎。“坚持就是胜利,发动一两个攻势,踏平对方,为革委会诞生鸣锣开道。” 大人忙着争斗,小孩寻找快乐。文革乱了两年,越乱越凶。这年的秋天,是个多事之秋。一天下午,侯明明到城东的一棵棬子树上捉蝉,不小心摔下地来,膝盖碰伤,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母亲把他送到县医院,经过敷药包扎,送回家里,吃过药,就躺在床上呻唤。半夜时分,阵阵疼痛的侯明明被抽泣声惊醒,醒来,见自己的床上睡了个中年妇女,伤心地哭着。母亲披衣坐在床沿一旁相劝,“大哥人已经死了,你逃出来是好事,反正你的叙斌娃儿、锦绣姑儿还在,以后还有个依靠。现在全国到处都在乱,你就好好待在屏山,有啥子困难就找你的三弟和我。”母亲见侯明明醒来,就说,“你的大伯娘回来啦,回来这趟不容易,走了几千里路,从兰州走回来的。” “咋个走回来呐?我从来没见过大伯娘。” “你大伯爷和你大伯娘50年回来过一趟,你还没有出世,咋个见过嘛?”母亲说,“你大伯爷小时候从屏山打架打出去的,找到红军,长征到了陕北,50年带兵来解放过屏山,随后从部队下来,在西北的一所大学当领导。文革来了就被打成走资派,关进牛棚,遭整死了。你大伯娘都弄来劳动改造,趁一次放羊的机会,偷跑回四川的。大路不敢走,城里在搞武斗,也不敢进。她就拿根打狗棍,走小路,沿着红军长征的路,边走边讨饭,半年多才走回来的。昨晚上才拢家。” “不行,我还要走。”又黑又瘦的大伯娘起身下床,“这屏山城也不安全,昨晚在街上,我看到处都是造反派,提枪提棍,就像兰州一样,在搞武斗。我要走,要走。” “朝哪里走呐?”母亲劝说道:“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该好好儿养养身体。身体要紧。” “我要回娘家新安,看娃儿些,娃儿些丢在我妈屋头,好几年没见了。再说身体,我的身体好,啥子苦都吃过,身体都没倒。” “不准走,坚决不准走。”侯平发进屋来说,“开玩笑,大嫂,走了这么远的路,男的都吃不消,何况女的。要走,都要在这屋头多休息个十天半月,身体恢复好了再说。” 王加致听从了兄弟的话,在屏山呆了下来。无所事事的她,喜欢和侯平发一家摆谈侯家的往事。特别是侯家的先祖侯太公开垦屏山,底坝河边痛打老虎的故事,使侯明明三弟兄着迷。 相传,侯家祖先春秋时生活在黄河流域,秦汉时为国征战,荣立战功,被封侯拜将。其姓氏的“侯”,就是皇上所赐。南宋战乱,侯氏族人迁居到江西。明中期,有侯家三弟兄奉朝廷之命,从江西随军西征戍边,老大在云南,老二在贵州,老三在四川。老三沿长江而上,披星戴月,日行夜走,从春走到秋,年末抵达川南长江边的屏山,眼睛大亮。此地叫底坝,锦屏巍然,祥云漂浮,林木葱郁,绿水环绕,想必是个人居的好地方。他于是打住脚步,决意定居下来。好山好水虽好,可是人烟稀少,荒草丛生,飞禽走兽出没。长途跋涉的他,开始伐木筑屋,开荒种地。一天清早,他来到底坝河边耕种,忽然,发现眼前一只丈多长的黄白纹身大老虎,蹲在石头上,蓝眼发光,拦路呈威。常言道,下山老虎饿得慌,凶恶发狂躲不了。年轻气盛的他,不躲不避,管它三七二十一,轮起斧头就朝虎头一击。中了一斧头的饿虎大叫一声,伸出铁爪向他扑来。他回头便跑,跑进旁边的竹林躲藏。饿虎长啸几声,张牙舞爪,猛扑过来,却被几根竹子紧紧挟住,动弹不得,拼命嚎叫。老三从竹林里抽身出来,对着四角乱刨的老虎拦腰就是几斧头,老虎疼痛得怒吼一声,山摇地动,竹竿断裂,挣脱出来……他瞅准机会,飞身跃上,骑在虎背,一阵乱揍。“骑虎难下”,老虎见背上有人,就地一滚,来了个四脚朝天。摔倒在地的太公急中生智,几步跃到河边,往大石包一站。负伤累累的猛虎引颈长啸,纵身扑来。早有准备的他,将身体一缩,就势滚到石包下。用力过猛的老虎从太公头顶飞过,“咚——”地一声,落在了深水里,水花四溅。老三从容地抱起河边的乱石,往落水虎狠狠砸去,三下五除二,受伤老虎在水中四脚乱奔乱动,一起一复挣扎,不一会儿,悄无声息,不动了。从此,侯老三底坝河边打虎的故事一代代传了下来。他在底坝落脚定居,娶妻生子,人丁兴旺。侯太公的子孙一代代繁衍了下来。 太公打虎显神威,洪兴惩霸万民颂。又传,道光年间,张献忠屠川,千里人头落地。蜀中各地民众纷纷练兵自保。侯家先人侯洪兴在底坝举办团练,拥兵自卫,保境安民。流寇逃窜,献忠出川,洪兴带领的侯家军不断壮大,形成劲旅。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慈禧西逃,被朝廷嘉奖“忠勇可嘉”的侯家军编入川军开赴京都卫戍,大战侵略者。廊坊一战,洪兴身先士卒,骑着高头白马,双手使剑,作战勇敢,在敌阵中左砍右杀,杀得洋鬼子鬼哭狼嚎。抗击侵略者的战斗中,他冲锋在前,英勇杀敌,屡立战功,官至参将、总兵,赏黄马褂。战事平息后,他带着副将邱八从汉口逆江而上,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故乡屏山县城是一座滨江小城,呈井字形,街道狭窄,青石铺路。素有“好个屏山城,四十八座庙,东门犬声叫,西门听得见”之民谣。洪兴的木船一帆风顺,抵达金沙江边的屏山城南码头,便和副将拾级而上,从三层箭楼的题刻注明书于“隆庆七年”的迎江门下穿过,来到南门街口,见“金江锦”绸庄门口人声鼎沸,群情激昂。一打听,得知此街“金江锦”店主邱奎,乃城南恶霸,看中邻居60余岁瞎婆的旧房,打着扩大店面的幌子,强行买房。瞎婆不从,邱奎顿生诡计,指使家丁半夜偷运库房的数匹绸缎,抛于瞎婆的后院。第二天,他谎称店内绸缎被盗,带人装模作样在乡邻间挨家挨户搜查。结果,搜到瞎婆家,翻出绸缎,邱奎便诬蔑是瞎婆儿子小三作案。一群家丁如狼似虎,拳打脚踢瞎婆母子,并叫嚷要将小三捆绑起来押送官府。邱奎得意忘形,声称“官府就是县太爷,姓邱,是他本家大爷。小三只要进牢房,老虎凳伺候,辣椒水罐喉,必死无疑。”乡亲们眼睁睁看见邱奎贼喊捉贼,另有图谋,瞎婆母子遭赃蒙冤,惨遭毒打,敢怒而不敢言。 行武出生的洪兴看得忍无可忍,牛脾气一发,上前解救瞎婆母子,却引来邱奎家丁一伙围攻。洪兴施展看家本领——祖传的侯家拳,上窜下跳,左抓又打,三下五除二,便把邱奎一伙打得鼻青脸肿,跪地连声告饶,发誓永不侵犯瞎婆母子的住房。大快人心之际,忽然铜锣开道,“屏山县正堂”朱红牌子出现。原来,厮打中,“金江锦”的伙计,偷跑到县衙门报案,说南街“金江锦”绸庄遭抢。凶神恶煞的邱县太爷头戴蓝顶蓝翎官帽,脚磴朝靴,坐着官轿,带着捕快班头急急赶来,捉拿人犯。 此时,洪兴叫副将解开包袱,从中取出一件黄马褂来,不慌不忙穿在身上,并叫副将从店内抬来木椅,当街坐定。“肃静”、“回避”牌中露出几个衙役,朝街中间的洪兴举鞭就打,鞭子还未甩出,即被缴下。衙役定睛一看,只见穿着黄马褂的洪兴巍然不动,忙后退向轿内的邱县太爷禀告。按清政府规定,凡见到皇帝御赐的黄马褂,犹如见皇帝本人一样,要对黄马褂匍匐下地磕头。刚才,洪兴缴衙役的鞭子,县太爷在轿内窗口早已看清。他叫声“住轿”,忙整衣拂袖,出轿匍匐,下跪磕头。洪兴叫副将撑起油布伞,叫店小二端来一碗盖碗茶,悠然自得细品起来,全然没有一点离座而去的意思。堂堂县官,在烈日暴晒下,直挺挺跪在清石街道上,后面跟着跪一大群衙役、捕快、班头,当街堵塞。街边百姓,暗中欢喜,窃窃私笑。 茶水冲了一碗又一碗,茶由浓到淡,清凉起来。洪兴茶瘾过足,神情安稳,便心平气和地对着下跪的县太爷数落,叫他明辨是非,惩治街霸,为民清廉,保境安民。洪兴一身正气,大义凛然,说得县太爷虚汗淋漓,诺诺称是,才从木椅上站起来,伸伸懒腰,踢踢脚腿。他见县太爷指使捕快松了小三的绑,捆绑了街霸邱奎,才慢悠悠让道,上街找旅店投宿。 与邱奎狼狈为奸的县太爷,大庭广众下遭到羞辱,气愤难消。他与同姓一个邱,同是一个祖宗为名,拿着邱奎的银子,悄悄打点、收买了洪兴的副将邱八,偷走了洪兴的黄马褂,然后实施报复,连夜率兵前往北街上的旅店捉拿洪兴。旅店内,洪兴与衙役经过一番打斗,翻墙逃出店外,夜闯南关临江门,独自泛舟而下,过叙府,上成都,击鼓总督府,一状扳倒了屏山县太爷。使屏山百姓重见天日。而洪兴见义勇为惩恶霸,当街羞辱县太爷的故事,也在金沙江两岸流传开来。 话说回来,激动人心的祖先的故事摆了,平平淡淡的家务事也要做。清闲的王加致偶尔也展示厨艺,做做饭,做菜喜欢弄个新花样。她炒的菜味道好。侯平发夸奖她,“菜弄得好,味道就像馆子头一样。”她笑着说,“三弟,这些手艺都是跟你母亲学的,你母亲做的菜味道才好。可惜婶娘走早了,没有享到后人的福。” 时间过了半月,城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派系之争引发了武斗,街上响起了枪声。王加致执意要走,在侯平发夫妻的护送下,她过河到云南石龙店,告别侯平发夫妇,走绥江,回到了新安。 送走大嫂后,侯平发伤感地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大哥当高官时,警卫秘书一大串,当官太太的大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世道一变,大哥一死,大嫂就沦落到讨口的地步,还东躲西藏。回到娘家也没有办法,身上没钱,拿啥子生活?” “我都问过大嫂,她也不想回北方,说那边风沙大,天冷,生活不习惯。”姚贤图说,“大哥死了,大嫂又没有文化,当个家属,拖儿带女,哪个盯你?没有指望,回老家来好点,有个依靠。” 半月来,侯明明的伤腿未见好转。他又被父母送往县医院,经过诊断,当即被医生安排住院治疗。 住进外科病房不到一周,侯明明的心就紧张起来了。 这天下午,城里一片呐喊,枪声大作:不一会儿,病房里抬进来一个鲜血长流的伤者,伤者好面熟,原来是黑司令。医生把刚刚负伤抢救过来,还处于昏迷状态的黑司令安排在侯明明相邻的一张床。护送伤者的是侯明明的老表朱学兵。朱学兵是龙华人,少时,常来屏山看望姨妈,后被航道队招工,当了造反队员。他小声对姨妈姚贤图及表弟侯明明说:“黑娃可能活不过明天了。他这辈子可怜,从小被爹妈抛弃,又有癫痫,到处要饭,后来到了林场,工资丁点儿,为了长工资打了场长几皮砣,差点被开除。文革来了,他一个人扯杆旗子,自封司令,把林场公章抢了,把场长打伤了,就跑到县城来造反。他光杆司令一个,招不到兵,自己吃饭都困难,就一会儿帮”红司“刷标语,一会儿帮”斗到底“贴大字报,要不就一个人扛杆旗子,到处声援,找口饭吃。”朱学兵看来对黑司令比较同情,“没有活动的时候,黑娃就帮头头们做家务、买烟提开水、洗衣裳,连内裤都洗,勤快得很。还有,黑娃见头头们和那些女的武斗之花喝酒,打情骂俏,就自觉走开。特别是见头头和娇滴滴的女人单独在一起,他还悄悄把门关上,醒事得很。他在城隍庙失手枪击毛主席语录,冤枉得很,关在红司禁闭室,天天哭流洒水,不是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就是一个劲儿念叨,说对不起毛主席,要为毛主席献身。后来,胡队长把他救出红司禁闭室,一起投奔斗到底。今天上午,攻打红司的阵地,本来上面不要他去,考虑他是孤儿。他又哭又闹非要去,说:要戴罪立功,要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献身!孤儿最革命!要为全国山河一片红,流尽最后一滴血。要让战友们看得起他,知道他光杆司令黑娃有人样,不是孬种。这句话硬是说准了。上面本来把他编入二梯队,上了火线他不听招呼,一个人拿杆红旗就往前方闯。还一个劲儿高喊:冲啊,同志们,立功的时候到了,抓住天棒陈大皮——话刚说完,就被对方的子弹射倒了。肚皮上流好多血哟,肠子都流出来了……”朱学兵的眼睛湿润了,“我们把他抬往医院的路上,他还不要我们管他,叫我们冲上去,把红旗插上红司的阵地。又喊了两句毛主席万岁就昏过去了。到了医院,医生给他做手术,抢救了一个下午,伤情才稍微稳定点。趁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叫他交待两句话,他气喘喘地说,想吃一碗回锅肉,想穿一双皮鞋……话就说不下去了。医生说他可能活不了了,叫我们安排后事。”说话间,邻床的黑娃哼了一声,床单动了两下。朱学兵忙过去照看,揭开床单,脸一下变了,“糟了!像没气了——医生、医生……”边喊边朝外跑。医生护士一拨人随着朱学兵进来了。他们检查了一下黑娃,都在摇头。朱学兵明白了,“哇——”地哭出声来。侯明明心里很害怕,拉着母亲闹着要回家。姚贤图嘱咐发呆的朱学兵,“相帮完黑娃的丧事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姨妈家里,不要再跟着出去提劲打靶了。”说完,扶起侯明明离开了医院。 残阳如血,西天边一抹红。 秋风瑟瑟的屏山城,静悄悄,没有犬叫、鸡鸣,街道冷冷清清,家家关门抵户。偶尔,一两颗流弹呼啸而过,让人心惊胆寒。 黑云压城。 战云密布。 激战即将来临。 第十三章 古城武斗枪声急 避祸山野乐悠悠 “斗到底”波浪式的攻势,一起一伏,始终未越对方雷池一步。哭声、骂声、呻唤声、赌咒声,声声刺耳,阴影笼罩着整个斗到底攻击队伍。 胡队长冒着对方的枪弹,率兵冲上前。他胸有成竹,异常冷静,阵前布兵。下令航道队小伙子组成的敢死队,正面攻击对方阵地。命令“硬骨头”带一帮人马打穿插,从高城墙直扑北街,来个城中开花。自己则带领主力部队,避实就虚,分散对方兵力,绕过新北街,避开卖鱼桥,越过魁星楼,突破了对方三道防线,接近了设在人委大楼的红司指挥部主阵地。打穿插的“硬骨头”人马从北街杀过来了,正面进攻的敢死队也势如破竹,连闯三关,从大十字杀过来,胡队长的大部队与他们胜利会师,准备最后对红司主阵地一击。他听到,百米外的高楼上,红司的高音喇叭加大音量,播放着毛主席诗词歌曲: 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你叫,你叫!”胡队长嘀咕着,皱着眉头,拿过身旁卫兵的自动步枪,瞄准探照灯扫射中的喇叭“啪——”的一枪,喇叭被打哑了。他把枪朝卫兵手上一丢,不屑地说,“一个破喇叭,看你还叫不叫!” “神枪手,神枪手,了不起!”听到部下的赞扬,他头微微一摆,淡淡一笑,“小儿科,算不了啥子。” “胡队长,不,胡司令,咋还不打呐?”卞司令戴着藤帽,手握左轮手枪,猫着腰过来,学着样板戏剧腔,“同志们等不得了,要我来请战。同志们说,这样下去……” “打讪!火候到了”,按耐不住的“硬骨头”在一旁插嘴,“我看一个冲锋就可以把高超打垮啦,活捉南霸天!” “紧要关头,指挥员要的是头脑冷静,冷静。”嘴上说冷静,其实胡队长头脑是发热的,心里很自信。看到战旗飞舞,群情激奋,三路人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陶醉了,不禁吟道:“更喜屏城枪声响,三军会合尽开颜。”他想到,自己从军多年,没有真枪实弹打一战,回到地方,尽受窝囊气。是文革的烈火,燃烧了他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给了他施展才华的用武之地。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敌对派一灭,天下红彤彤,给九大献礼,封官进爵不就是垂手可得?县革委的常委会议室岂不由他随便出入?激动的他,双眼露出光芒,对跟在身后的彭老大说,“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唱讪!唱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我要听!”说罢,举起驳壳枪朝天连开三枪,“啪啪啪——”总攻开始了。 彭老大有板有眼的川剧高腔吼起来了: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胜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彭老大的唱腔很快被嘈杂声淹没了。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们灭亡!”彭老大周围的人们呼喊着、簇拥着、冲击着,疯狂着 潮起潮涌,一波接一波。 硝烟中,处于守势的红司阵地——人委高楼上,经过短暂寂静,一个新的高音喇叭竖起来了,庄严的《国歌》响起来了: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嘹亮的歌声中,旗杆上冉冉升起了鲜艳的红司战旗。战旗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分外夺目。旗下用粮包堆积的工事内,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吐出了火舌。火舌时稀时猛,斗到底的攻击人马纷纷中弹,敢死队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刚刚接近人委楼下,即被击倒,当即死亡。胡队长旁边的一个大汉,也被流弹击伤,队伍混乱了,东躲西藏。富有战斗经验的胡队长听这时松时紧的清脆枪声,判断了对方的实力和士气。他明白,遇到对魂星了。这对魂星就是他过去集训队的战友、陈家天棒地棒之流。这些人,刚从泸州前线下来,富有实战经验,顽强得很。进攻奏不了效,队伍受到重创。躲在墙角的“硬骨头”直喊,“老胡,遭不住啦,遭不住啦,这子弹长眼睛哦!硬是凶哦!不比我们在乐山,耍的是大刀、钢钎。” “老胡,不得了啦,我的队伍跑球了,狗日些害怕,咋个办?”卞司令跑来请示,一脸焦急。 “眼镜”提着军号赶来急报,“遭球了,敢死队的娃儿些怕死了,向后转,跑散啦!” “不准打胡乱说,不准扰乱军心!”胡队长大声呵斥,心头还是虚。他见自己的人马不敢越火网一步,为避免更大的牺牲,他收缩兵力,下令队伍撤退。他和自己的卫兵随着混乱的撤退人员,搀扶着那个腰部中弹的伤员,蹒跚地越过城中警戒线,那个脸色苍白的伤员支持不住了,毫无血色的嘴唇蠕动着“水、水、水”,水在哪里,哪里有水?送水队伍早就跑散了。就在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救护队的女护士赶上来了,她毫不犹豫,就地撩开自己的上衣,毅然把白色的乳汁一滴一滴挤到了伤员的口中。清泪模糊了胡队长的双眼。 模糊的双眼,模糊的望远镜头中,红司阵地巍然不动,战旗猎猎。胡队长的头低垂了,思绪万千的他深知,自己策划的进攻战术是成功的,作战方法也是恰当的,只是手下人马训练无素,对手顽抗,太强大了。此战失利,前功尽弃,自己那辉煌的前途在哪里?他想不下去了。 浓浓的夜色下,屏山城的枪声渐渐稀落了。 寂静的红司阵地上,高音喇叭响起了抒情的女高音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明亮的月亮升上了深蓝色的夜空,幽幽的清辉撒向了屏山古城楼。 双方停止了战斗。 硝烟散去,万籁俱寂。 古城恢复了宁静。 战地菊花分外香。 “红司”阵地上,弹痕累累的战旗在夜风中依然哗哗飘扬。 枪息夜深,“斗到底”的人马退下来了,有的背着伤员,有得抬着尸体,有的号啕大哭侯明明家的门前哭声、嘈杂声、脚步声多了起来。侯明明和朱学兵一直在楼上观看“遭了,又死人了,好像死的是我们航道队的,你看,烂眼军号手哭得好凶。”朱学兵揉了揉眼睛“这些人咋打得赢嘛?对方的头头是高超,鬼得很,左有天棒,右有地棒,手下的人,一个二个参加过支泸,有战斗经验,是斗派胡司令过去的难兄难弟。两弟兄打仗,鬼对烂眼,双方不服气,要搬兵,要报复,喘过气来肯定又要大打,有好戏看。”朱学兵自言自语,“看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得早点去取行李,早走早好。炮灰当不得!” 第三天,腿伤稍好一点的侯明明在家里憋不住,陪着朱学兵悄悄溜出了家门,到街斜对面的县供销社取行李。 供销社成了兵营,房顶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庄严的《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旧世界, 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歌声里,住满三进院子的武斗队员,有的在擦枪,有的在布置灵堂,有的在折纸白花,有的在写悼词,气氛肃穆。几个航道队员,正在挂墨迹未干的挽联: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他们见朱学兵说:“你娃娃躲到哪里去了,那天晚上打得弄个扎劲你都没来。” “来有啥作用嘛?送死吗?”朱学兵答:“上前晚在姨妈家,看见你们几爷子雄赳赳冲过去,阴梭梭退回来,一个二个哭得伤伤心心,晓得死人了嘛,喜得好老子没有参加。兄弟伙,清醒点,那些当官的都是踩着弟兄们的血迹登的主席台。”他边说边往后面的宿舍走,“老子不干了,航道队都要解散了,老子来拿铺盖卷儿回家了。”说着,他带着侯明明到宿舍取了行李,又往食堂走,“走,到厨房去饱餐一顿再说。” 厨房里要啥有啥,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齐全。腊肉、香肠、干笋、玉片、大米白面、油盐酱醋、酒,从旁边的仓库就地取来,方便得很。造反派把这里作为武斗大本营,颇有眼光,随便吃喝不要钱。县城里没有肉卖,一两个月是常事。好久没有油水了,侯明明左手拿熟鸡腿,右手拿卤猪脚,左右开弓,惹得来吃午饭的卞司令、胡队长一帮人瞧见,抿嘴直笑。胡队长过来拍着侯明明的肩膀,“吃饱了,快回家,告诉你父母,赶快到乡下去躲躲,又要开战了。” 侯明明回到家,把胡队长的话向父母说了,一家人收拾好下乡的必用品,正要出门,胡队长带着自己的高参和卫兵赶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姚老师,我害怕你们出不了城,亲自来送你们。这次又要大打,打出造反派的威风,为九大献礼。”说到此,把侯平发拉到一边,“老侯,晓得你的书法好,文采好,求你给我们写副对联再走。” “献丑、献丑!”侯平发当即研磨铺纸,沉思片刻,落笔写下这样一幅对联:金锤银镰映春光,血染党旗旗更红。 胡队长连声叫好,“有诗意,有豪情,写得对、对,我们的党,是经过几十年浴血奋战拼杀出来的,不断壮大成长的党,等九大一开,我们就把这幅对联亮出来,纪念牺牲的战友、纪念牺牲的革命先烈,让党旗旗更红,红色江山代代相传。”他把对联放在通风处,又说:“老侯啊,你真是个文武全才,锦屏山下一卧龙,不出山,埋没了,可惜了。” 侯平发边洗手,边答:“过奖啦,应该是锦屏山下逍遥人,人各有志嘛。我就喜欢这样平淡的生活,闲云野鹤,悠哉游哉。” “就是嘛!别看现在到处闹得轰轰烈烈,你争我斗,以后的事难得说”姚贤图插嘴,“不信,我们看嘛!” “轰轰烈烈哪点不好!姚老师,我们读书时,你说过,一个人就是要干大事,不枉自人生。我认为,人生在世,就是要奋斗!这个世界,就是靠拳头,靠枪杆子打出来的。”说到此,胡队长撩开衣裳,抽出一把20响驳壳枪,嘴巴吹了吹枪口,炫耀道:“好枪,德国造。老侯,你过来看。” “好枪,硬是好枪。”侯平发拿着毛笔走过来欣赏,“这种枪可单发连发,进攻防守,使用方便,有效射程一千米,精确射程200米,火力猛,最适合冲锋陷阵。这号枪,我以前剿匪时用过。” “我最近还搞了批苏制ak-47的冲锋枪,由号称冲锋枪之父的——卡拉什尼科夫将军制造,在二战显了神威。这种枪,工艺也要优于56式,公差小,射击精度更高。嘿嘿, 现在我的队伍是人多枪好,就像沙家浜胡传魁,胡司令的队伍,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嘿嘿,形势喜人,崔人上进呀!老侯,你不能姜太公钓鱼——坐在钓鱼台,等着鱼儿上钓,眼巴巴看我们分享革命的胜利果实呀!“说着,他别上手枪,在屋里来回走动,踌躇满志,作古正经说,”一个人,与其平平稳稳虚度人生,不如摔筋跶斗丰富人生。主席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嘛!“ “斗,还是要看时间地点。毛主席在延安时说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话有道理,打天下,随便咋个打斗都可以,打下了天下,要治理,要施仁政,就不能够一味地斗下去了。当政者都希望天下平安,百姓安居乐业,不希望群雄割据,混混乱乱过没完。再说,文革几年了,天下大政方针已定,中央希望要有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现在再搞武斗,再响枪,恐怕凶多吉少。”侯平发提着笔,忍不住对胡队长说了几句,“做事情要要有个度数,适可而止,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孔老二的中庸之道还是有点道理。” “老侯说得有道理。实际上,文革这场运动闹糟糟下去,大家心头都没有底,整疲了。不过,这点是肯定的,我们斗呀闹呀,都是给人家做嫁衣裳,当听用。”胡队长说,“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场攻势下来,管他好歹,我要解甲归田了。扁担经常说,我们这些人,在下边卖力地为中央文革流血流汗,新贵们在台上排排坐,吃果果,果果我们吃不成,赏块果皮都可以。我看,果皮都尝不倒。还是学你老侯,当个逍遥派好,逍遥逍遥。” “对、对,逍遥逍遥,上山打猎,下河游泳,岂不快哉!”侯平发收拾笔墨,意味深长地对胡队长说,“品品茶、喝喝酒、赏赏月,人生一快事啊!” “爸爸,不忙洗笔,这个对联再写一幅,我想了想,应该这样写。”侯明明对父亲说,“这个对联是:党旗增辉披锦绣,千秋伟业永辉煌。” “好,好!这个对联比你老汉儿的对联还好,父亲的对联有点杀气,儿子的对联更有诗情画意,壮志豪情。”胡队长的高参,屏中的一个青年教师忍不住赞叹。这个教师姓冯,大学毕业分在屏中教语文,文革初期和本校薛力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武装队,后两人风头各出,互不相容,分道扬镳,薛力二月份被抓,他成了红总派的骨干,曾是对立派红司辩手的克星,为瓦解红司出了大力。文弱书生的他因在大十字和高司令辩论时说了几句不合时令的话,被上司认为阶级斗争觉悟不高,没得到什么重用。相反,造反派得势后,把他作为保守派头目,往死里整,辩论时大肆羞辱他,把倔强的他弄来跪倒在地向毛主席请罪,打伤后和走资派一起关牛棚。当了武斗指挥官的胡超,欣赏他的才华,看火候已到,亲自出面把他从牛棚提了出来,保了他,对他礼遇有加,把他感化,收在麾下,作为自己的高参。 高参看着侯平发书写儿子说出的对联,不住地点头,说,“有文采,有文采,书香门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对,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两个对联都好,都要得!一个有现实性,一个有历史性。全面、全面,好,好!”。胡队长说:“老侯,把明明说的这幅对联写出来,我都要,都要。”说罢,来到桌前,帮侯平发铺起纸来,“老侯,姚老师,我给你们一家接触以来,都沾了点文气,受益匪浅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时我这个武夫也文儿匡匡,胡编两句诗来。几天前,攻高超的指挥部,我一时兴起,当场吟道:更喜屏城枪声响,三军会合尽开颜。这句怎么样,请指教!” “好诗,好诗,有豪情,有气势!”侯平发笔蘸墨,边在宣纸上挥舞边说,“你这是主席诗,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点化而来,我认为再动前面两个字,更喜变成喜闻,喜闻屏城枪声响,似乎实际点,更好些。” “还动一个字,合字改成师字。”侯明明插嘴,“会师比会合好,三军会师尽开颜,更有气派。” “师字改得好,气派,气派!一字值千金,一师敌千军。”胡队长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喜闻屏城枪声响,三军会师尽开颜。高,高,实在是高!” “娃儿还是有点灵气,有时想的写的比他老汉还丰富。娃儿的这个对联好像是要比他老汉要高一筹!娃儿动的这个师动得好。我说嘛,大人娃娃都要多读点书,有好处。”姚贤图看着侯平发写对联笑着说,“娃儿从小爱读唐诗宋词,9岁读3年级时写了首诗,叫《地球和月亮》,贴在学校墙报上,引得很多学生娃儿都去抄。我念给你们听一下”,接着,背诵了起来: 地球 睡在太阳的怀抱里 送走颗颗寒星 月亮 躺在地球的胸膛上 传送屡屡情思 太阳 展开双臂亲吻万物 送来金色岁月 我们 与日月增辉 和地球同伴 “啧,写得好!”胡队长的卫兵,县文工团一个近20岁的青年演员,背着半自动步枪听后接连赞赏,“虽然说没有革命性,但诗意浓郁,富有哲理,写得大胆,写得浪漫,有才气!有才气!” “对!对,有才气。”高参附和道,“这属于现代诗,很有形象思维,想象丰富,天真烂漫,好诗,好诗!” “我的卫兵饼子,别看年纪轻轻,小家伙懂文艺,在文工团演《智取威虎山》的团参谋长邵剑波,唱腔好。冯老师呢,是我的高参,屏山的才子,在屏中教语文,水平高。他们说好,就好。老侯啊,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侯家是一代胜一代哦!”胡队长拍着侯平发的肩膀,称赞道:“老侯,看的出来,你的娃儿才思敏捷,前程一定辉煌。今天,我们为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就是为了红色江山传万代!就是为了明明他们一代,生活在党的阳光下,前程远大。”他见侯平发写好对联,忙接起双手摊开,交给卫兵,并把刚才放在地上的对联卷起,便催侯平发一家快走。 侯平发一家人走了,到底坝乡下避难去了。朱学兵也走了,走的是自己的老家龙华,多年后,听说他赶场天在龙华街上摆摊算命。 底坝地处锦屏山北麓,山清水秀,一条溪河从北绕坝而向南,流向十里外的金沙江,河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鹅卵石,有玛瑙红的、松青的、还有蓝宝石般的、彩色斑点的,非常好看。溪水犹如一面明镜,映着蓝天白云,山川倒影。侯明明常常从城里来溪中戏水,摸鱼捉虾。河边上的侯家老屋,因历经解放前夕的那场战火,加之无人居住,显得破败不堪。旁边廖家院子里,住的是侯明明的九舅,这所房子是侯明明的父母出钱买的,打算退休后回老家安享晚年。九舅家儿女多,劳力弱,生活困难,一下子来了避难的姐姐家五张嘴,更显得捉襟见肘,第一天顿顿是白米干饭,第二天是白米混合玉米面做的“面面饭”,第三天是稀饭不能呆下去了,侯平发拿了十斤粮票给自己的舅子,带领全家朝大山间的富荣杨春坝舅婆家去了。舅婆家富裕,阁楼上有陈粮,中秋过后还有老腊肉吃,就这样,侯平发一家人在杨春坝住了下来。 杨春坝地处锦屏山东麓,这里没有硝烟,空气清新,树木葱郁,山花烂漫,是少年侯明明的乐园。除了一天三顿饭,侯明明的屁股挨在凳子上,其余的时间,他胖墩墩的身影出没在了田野、林间。林间好玩,彩蝶飞舞,泉水叮咚,斑鸠、野鸡、鹞子等红的、白的、绿的、灰的、黑的各种鸟儿,东飞西窜,叽叽喳喳,犹如奏着悦耳的交响乐。 “妈妈,你看,蝴蝶、鸟儿在空中飞翔,无拘无束,互不相干,多么自由,多么和谐呀!为什么人就不是这样,你整我我整你,互相打斗,动刀动枪?” “明明,人是高级动物,有思想,有目的,小至争名夺利,大至争城夺地,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母亲理着儿子的衣领,“不过,人只要去掉欲望、邪心杂念,心态平和下来了,不整人害人,做好事,像雷锋那样助人为乐,这个世界就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世间上自然就和谐、自由。” 侯明明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天,他瞅准一个向阳的土坎,用锄头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洒上碎米,用筷子支起簇箕,筷子中间拴上细细的麻线。他手握麻线的另一头,悄悄地躲在旁边的荒草里,一会儿,见鸟儿飞来,停在土坑上,东张西望,等鸟儿两只嫩黄的爪子,伸进了簇箕内的土坑,鸟啄米他屏住气息,手轻轻一拉麻线,簇箕随即扣下,只听的鸟儿在里面吱吱吱扑腾。好美丽的鸟,乌黑的眼睛,淡红的嘴壳,深绿的羽毛,毛光水滑。他小心翼翼捧起来,爱不释手。心里一阵激动,手不觉一松,小鸟扑了下翅膀飞走啦——哦嗬!望着飞向天空的小鸟,他脱口而出,“小鸟、小鸟,你飞吧,自由自在飞回你的家乡。”小鸟回家了,侯明明一家子在乡下东游西转一个多月,听说城里的枪声平静下来,武斗结束了,也要回家了。 他们一家打道回府,临近中午,走到西关坡,就进不了城。原来,是宜宾地专民兵营来屏山设施戒严,河坝里,公路边,山坡上,全是密密的岗哨。听说侯平发在城里工作,一家人住在城里,哨兵就放行了。 城里三步一岗,四步一卡:大十字街的楼房上轻、重机枪一挺挺排列,县城东南西北四大城楼上,架起了小钢炮和迫击炮。城里城外,戒备森严,气氛紧张,风声鹤唳。民兵营的人杀气腾腾,全城大搜捕。他们一队队出击,拿着名单,挨家挨户抓捕了有问题的“阶级敌人”一百多个,从中选出30多个走资派、特务、四类分子及保守派的头子、骨干上街示众。这些人两人一行,被乔装打扮。有的歪戴礼帽、黑眼镜。有的头戴瓜儿皮帽,身穿长衫子,手拿算盘:有的穿着国民党的军官服,双手高举:女的穿着彩缎旗袍,高跟鞋,抹着血红的口红。药材公司一个女职工,解放前在宜宾因是一个商人的姨太太,这次被揪了出来,穿上大红缎袍,剃了阴阳头,半边黑发,半边被抹了白油漆,口刁香烟。受人尊重的徐老师也在队伍里面,一头秀发上被缠着长满荆棘的霸王鞭,脖子上挂着铁丝纸牌,上面写着墨笔字:小爬虫,还划了两道红叉叉。她在刺刀的威逼下,嘴里喊道:“我是小爬虫,我是小爬虫徐环琴,我有罪,有罪”。时而走几步,时而四肢爬几步,又走又爬,爬慢了,就是几枪托打来。走资派戴的是尖尖帽,一边打锣一边喊“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有罪,我有罪”。硬骨头和他以前所在红总派的几个头头跟在走资派后面,他们的头都剃成了十字头,抹上了红油漆,身上被五花大绑。两边,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比划着:身后,是十多挺歪把子机枪、重机枪及数门小钢炮、迫击炮、火箭筒。后面跟进的是全副武装的五个连的地专民兵营,踏着胖乎乎的光头营长的口令,口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雄赳赳,气昂昂,绕着屏山城,转了一圈又一圈。 胡队长站在侯家的门前,边看热闹,边私下对侯平发耳语:“这个民兵营的人昨天从宜宾开来,半夜抵达屏山。一到东关,这些人马不停蹄就分路包围了屏山城,设施戒严,半夜三更的挨家挨户抓人,把有问题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就打,关在屏中教室头,弄得鸡飞狗跳。他们都是地专机关的职工,咋咋呼呼,装备精良,在战场上不见得能发威,但是吓唬阶级敌人足足有余。”他见队列中的硬骨头鼻青脸肿,叹道:“硬骨头是逃不了高超的毒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高超借刀杀人,一腿之仇报了。龟儿凶险。”他又见徐老师边走边爬,边爬边哭,披头散发,毛蓝裤子被撕烂,露出了雪白的屁股,不时还挨民兵营的枪托,摇摇头说:“小徐老师是牺牲品,可怜哪!遭人黑整!高超这私娃子东睡西睡,睡了很多女人,一个都看不上眼,独独把小徐老师看上了。小徐老师清纯,漂亮,善良,高超追了她好几年,一直上不了手,见她耍了个男朋友,要登记结婚了,恼羞成怒,就整人了。” “咋个整呐?”侯平发问道,“有哪些法法?” “法法多,整得凶哦!”胡队长说,“高超这个狗日的,把小徐老师的男朋友——县医院的内科主任林医生,打成只专不红的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逼疯,然后提起一大袋苹果,笑眯眯登门看望小徐老师。倔犟的小徐老师正在扫地,二话没说,扯起苹果袋子就给他甩了 第十四章 众人大吃革委会 酒宴生事起风波 当官的吃,老百姓也跟着吃,不吃白不吃。 革命无罪,吃喝有理。 “吃革委会,在国营饭店。”邻居何大娃邀请侯平发夫妻一定来捧场,“给我安了个副主任,请客的名单我参与了推荐,来哟!” 何大娃叫何平,高中毕业,有一兄弟,在金沙江撑过河船。他家距侯家不过百步,母亲死得早,靠父亲赶老油坊溜溜场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有人说这是投机倒把,把他的父亲告到了市管会。侯平发同情这家人的困境,力排众议,在屏山菜市场给何老汉安排了一个摊位,还把快20岁的何大娃介绍到铁业社工作。这个何大娃个子矮小,文革期间,一会儿给这个组织写大字报,一会儿给那个组织写标语,吃的是笔墨饭:打铁吃不消,就被厂里安排当推销员。他嘴巴甜,脑子活,到处帮忙,人缘好,给铁业社带来了好几笔业务,被厂里的出纳小杨姑娘看中,结为夫妻。小杨的舅舅是新成立的县革委副主任,还送了婚礼。铁业社成立革委会,他因根红苗壮家贫的背景,以工人代表的身份,被上面划定,当上了铁业社革委会副主任。定成立仪式的宴会名单,他首先想到了侯平发,“你们看得起我,一定要来喔!帮我挣挣面子。” 侯平发笑嘻嘻地带着妻子和大儿子去了,老远就听见饭店门口彭老大有板有眼的川剧腔传来:“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看见身穿一身新蓝布工装的何大娃把彭老大拉在门边的餐桌坐下,散了烟,又满面笑容,热情招呼其他客人去了:“金箍棒、云水怒、风雷激的同志们,这边坐呀天兵天将、井冈山、东方红的同志哥也来了,那桌坐三忠于、四无限、刘胡兰、蝶恋花的姐妹们来了,妇女要顶半边天,旁边坐、坐,啊哟!县革委领导来了,领导来关怀我们来了,辛苦、辛苦,上座,请上座,请上主席座哟!侯叔叔、姚老师还有侯明明——市管会、城关小学都来了,泡茶、泡茶”菜一盘盘端上桌来了,头碗、烧白、白斩鸡、红烧河鱼、回锅肉香气扑鼻,热气腾腾。 筷子穿梭,酣畅淋漓之际,县革委副主任高超敬酒来了:“同志们好哇,哟,老领导也在,我们首先敬祝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干!”他一饮而尽,口呼,“最高指示,为人民服务!” 众人起立,立正,“最高指示,人民万岁!”。 “好,好,同志们坐,都请坐,都喝酒、吃菜。”等众人坐下,他又呼道:“最高指示,革命委员会好!” 众人唰地起立,立正,“最高指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等众人齐刷刷坐下,他习惯性呼道:“最高指示,要节约闹革命!” 众人立即起立,立正,“最高指示,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他又呼道:“最高指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众人又起立,立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好,好好!同志们坐下,都坐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啦。”他端起酒杯,即席发言,“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今天铁业社成立革委会,是个大喜的日子,值得庆祝!这段时间,好事连连,我们屏山的单位,一个接一个成立革委会,喜讯频传。这是毛泽东思想在屏山的伟大胜利。作为人民的勤务员,我高兴,非常高兴啊!在这里,我说两句话,敬两次喜酒。第一句,为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干杯!”他高举酒杯,领着众人一饮而尽。“第二句,祝在座的革命同志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他把酒一口吞下,空酒杯扬了扬,“那几桌还等着我,我去表示表示”,说着,他倒上一杯酒,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到别桌去了。 何大娃迈着醉步,笑眯眯地从主席桌那边过来了,“侯叔叔、姚老师,我要敬你们!你们给我家帮了好多忙,我永远都忘不了啊!我先干为敬”何大娃一饮而进,话逐渐多了起来,“侯叔叔、姚老师,不要讲理,随便点,不要管我,我应酬多得很,一排接一排。前天,吃的是棕毛厂,昨天吃木锯厂,今天中午是我们铁业社,晚上是清管所。清管所革委会都成立了,油大也吃了,还要回请。清馆所就是那五个人编制,五子登科,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三个委员,个个当官,当扫地的官其中有个曾跛子,就是家住医院背后的曾老幺,头天还提个竹篮在城东门垃圾堆里东爬西抠,捡些酒瓶、烂布、鸡鸭毛来卖钱,惹得苍蝇漫天飞,被过路的县革委的人骂道:”不卫生,影响市容。“这下子曾老幺被骂对了,运气也来了,第二天,清管所招他当了清洁工,打扫反修路的茅房。第三天清管所成立革委会,上山打虎,来者一份,这个曾跛子以赤贫的身份居然当了委员,曾委员,笑话啊!笑话!上面叫他小曾同志,好好干。他一听到叫他”同志“,激动得掉眼泪。这个曾同志在革委会成立大会上,刚刚举起拳头宣了誓,要好好为人民服务,就在酒宴上大吃一通,油水吃多了,拉肚子,跑茅房,一跑就跑到粪坑里,悄悄看人家女茅房坑上的妇女同志拉尿屙屎” “不要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茅房事,恶心。”同桌的人制止道:“现在是吃油大,影响食欲。” “马上就完,精彩的来了。”何副主任满口酒气,“这个曾同志躲在粪坑里,被臭气熏得憋不住气,发出了咳嗽声,毛坑上面的女人发现了跛子,又羞又气,拿起茅房角落的粪叉就对准坑内的烂眼直叉,叉得他直叫唤:你、你们几个婆娘敢打革委会,老子如今是官、当官了,是革委会委员,打我曾委员,就是打革委会。人保组要办、办你们,哎哟结果,人保组办的是曾跛子,以流氓罪逮的。逮的时候,上了手铐的跛子直叫唤:凭啥子逮我,是不是看人家女的长得漂亮,嫌我是男的就逮我?我是革委会,又挨了打,人保组的屁股坐歪了,枪口对错方向了呀!冤枉啊!冤枉啊!听听,好无耻呀!又可恨又可笑,笑破肚皮。看看,啥子人渣都混进我们革委会了,鱼目混珠,气死人了。还有些人,想革委会想疯了”侯平发叫他不要喝了,他摇摇头“不喝?不喝得罪朋友,明天的关系户更多。又安排吃水泥厂,吃幼儿园。城关幼儿园成立革委会,托儿所眼红,也要闹着成立,好、好、好,都进革委会,都当官。排排坐,吃果果,你也来,我也来,你也吃,我也吃” “大家来吃,都来吃。”。同桌的一个蜂窝煤厂的女会计说:“今天,县里面好多当官的都来了,我看了看,县革委来了好几位头头。高主任的好朋友吴主任也来了,吴主任是武装部的政委,支左办公室的主任,在县革委当常务主任,掌握实权。高和吴原来在部队上是一个军的,现在是铁杆关系,两人都还有上升的可能。他们的家属在我们厂买蜂窝煤,都是打折优惠,五分卖三分,在我手里开得票何主任,你的关系硬是广,这个油大吃得很有档次哟!” “哪里、哪里,这是上级领导和大家同志们对我们厂重视嘛” 说话间,一个长声幺幺的女声飘来,“县革委的高主任,你咋个还不出来,还在里面大吃大喝?硬是呐!还在里面占着茅坑不屙屎,你不出来,我要进来啰!过去,我老公给你们卖命,打打杀杀,没有得到丁点好处,枉自一起过当兵,还是战友呐!现在把我的人逼死了,你高超,硬是高超得很呐,高升高升,步步高升!我们孤儿寡母的生活,反正你们当官的一定要解决,不解决,不得行,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大家寻声望去,见是胡队长的老婆拖着一个鼻涕长流的小娃儿,从饭店门口进来,穿红着绿,涂脂抹粉,边走边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小娃儿跟着喊:“我饿,我饿了,妈妈,我要吃饭” “吃饭?吃饭就在那桌子去,那桌都是官爷爷、官叔叔、官娘娘,都是当官的,吃的好。爬上桌子去吃个饱。” “疯了” “是个花痴,神经出问题了。” “神经咋个不出问题嘛!胡队长死了,单位又把她开销了,拖儿带女,生活没有来源,咋个不找当官的嘛!” “听说高司令想打她的启发,没得手,恼羞成怒。”大家议论纷纷。 “造孽呀!孤儿寡母的。”侯平发摇摇头,他吩咐何大娃端两碗饭,多夹点肉,给母子俩送去,安慰一下。 “娃儿的妈在那边闹,我把娃儿弄过来”。何大娃走过去把小胡娃儿抱了过来,“饿了就在这里吃饭。” “叔叔,我爸爸咋不来呢?以前,我爸爸经常出来吃饭。” “你爸爸死了”,何大娃说,“死人咋个能吃饭嘛?” “死人就吃不成饭?”小胡娃儿挣大眼睛:“人死了要闭眼睛呐,醒不醒呐?” “不醒。” “不醒痛不痛呐?” “不痛”。 “我爸爸身上好多血,不醒就不痛啰!”小胡娃儿笑了,张开小嘴,“爸爸不醒,流血就不痛啦、不痛啦” “不痛,来,吃饭,阿姨端给你。”姚贤图摸出手巾,把他的鼻涕揩干净,然后,把一碗鸡汤泡饭递给他,“慢慢吃。” 小胡娃儿狼吞虎咽吃着饭,贵宾席上的那两三个县革委头头,害怕事闹大,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边抹油嘴,边离开酒席,打着饱嗝匆匆爬楼梯上2楼去了。 “咦——咦,跑啥子,爬上楼干啥子?你们当官的光喜欢上,不喜欢下。简直不是共产党,不是老百姓喜欢的父母官,是不顾老百姓死活的贪官!”胡队长的老婆走过来,拖起啃着鸡翅膀的娃儿就走,追上去,一步三摇,“吃人家的口软,拿人家的手软,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紧跟那几个当官的去了。 敬酒的又来了。 “迎客十菜一汤,尝怪味鸡,卤猪腿,豆瓣鱼,板鸭、辣骨兔,直吃得挺腹伸腰,吃革委会何必小气。”文化馆的“杨革委”来敬酒了,他即兴酒令一首,“客人一桌陪十桌,品五粮液,剑南春,竹叶青,啤酒、白兰地,喝它个天翻地覆,高呼革委会就是好。” “革委会就是好嘛,大家有酒喝。”众人端起酒杯,你敬我我敬你,“喝好,喝好” “好,好!吃酱园厂,大后天吃我们酱园厂的革委会。”酱园厂的十二娃,也过来敬酒。“侯主任,我们是老街坊了,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哟!侯明明,你也来了,你也喝一口。” 侯明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十二娃又和众人碰了杯,笑眯眯走了。 “我来也!侯主任,你大娃儿大难不死,福大命大,是你的福气。猴子了不得,小侯大侯闹天宫。这杯酒敬你们侯家,我先干。”彭老大眯起醉眼,端杯酒过来了,一口而尽,“我先喝了,看,杯子空了。”他看侯平发一家人举杯喝了一口,便拉开嗓子,唱起“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咣当咣当咣当”,迈起川剧步子,乐颠颠到别桌敬酒去了。 侯明明的酒杯空了,那起桌子上的酒瓶又要倒,被母亲制止。 “娃儿伙喝啥子酒嘛?”姚贤图说,“不要多喝。” “我再喝点点,等会儿,我还要去跟史老板打赌。”侯明明看见史老板也来了,在角落的那桌喝的正起劲。何大娃说:“史老板是我请来的客人,宴席上的佐料就是他优惠提供的,省了一笔钱,等会我还要去敬他。” 史老板红光满面,汗珠发光。他大口喝酒,大口吞肉,今儿个的事高兴哟。他巴不得天天成立革委会,一成立,买佐料的就多,他店子里的生意就好,反正屏山城,卖油盐酱醋酒、干鲜杂货的店子只有两三家,而他店子里的货最多最齐全。“又、又有好、好多个单位来、来订、订原料了,生、生意、简直搞、搞不赢了……革、革委会这、这个玩、玩艺儿好啊!我、我也入、入一入。咋、咋个入?” “入不拢耸,猫儿钻灶烘。史老板,来。”侯明明走过来,端起一杯酒,“你喝了这杯酒,我们又打赌。” “打、打啥子赌哟!今、今天有、有酒喝,不、不来,下、下次来,来……” “下次了下次,这杯是敬酒。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好、好,你、你娃娃会、会说话。”史老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咋,咋样” “晓得你喝酒厉害”,侯明明又倒上一杯酒,递在史老板的鼻尖,“这杯酒打赌了,不赌,以后就不照顾你生意了,就是这一杯。” “这、这一杯哦,不、不来二杯。” “干干脆脆,就这一杯!” “要、要得嘛,就、就这一杯哈,咋、咋个赌?” 侯明明说,“很简单,只说两三个字。” “啥、啥子字?” “我说,斗私,你说批修,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豆、豆丝,我、我爱吃”,史老板翻着白眼,“批、啤” “我说了——斗私,该你说了。” “啤酒” “罚酒,应该是批修,史老板,你弄错了,喝!” “喝、喝就喝,不、不来啰哦!你、你娃娃整、整我。”史老板接过酒杯,倒进嘴里,头一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第十五章 婚筵打赌拼水性 死里逃生出船底 革委会的酒喝了又喝新姑娘的酒。 中秋是个团圆节,历书上说是个黄道吉日,民间结婚的人多。侯明明家的邻居一个外号“小猫儿”的小伙子结婚了,迎新娘那天,他请侯明明去给他当伴郎。新娘的家在金沙江边的兔儿包,距屏山县城30里地,一大早他们在新郎家喝了早酒就出发了。走出县城,迎面走来一队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抬着红衣柜、红饭桌、红箱子等嫁妆的小伙子后面,是几个年轻姑娘陪伴的新娘。新娘一身红衣红裤,蹒跚走近,出奇的丑,身高不到一米。两支队伍相遇,双方的新人擦肩而过时还交换了新手帕。媒婆说,“这是风俗,路上遇喜,交换手帕会带来财运,不然,会冲喜。” 这个媒婆30多岁,姓曹,人称“曹媒婆”,瘦瘦筋筋,嫁了个大她十多岁的南下干部,生了一大群儿女,生活拮据。平时在房管所当临时工,干些糊稀泥打土砖,给修好的居民房粉刷墙壁的活计。闲时爱管闲事,经常帮青年男女穿针引线,当月下老。办好事也吃力不讨好,前段时间,她介绍东关粮站的女青年跟油厂一个职工,原“红总”参谋长的儿子作媳妇。女青年不干,被对方破了相,当地人称“划脸盘子”,招致参谋长夫人坐牢。结果引得两家人对她这个“曹婆”都有怨恨。怨恨归怨恨,月下老还是继续当。她见那方送亲队伍离去,小猫儿把对方新娘送的红绸手帕丢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忙捡起来说,“新噜噜的帕子,丢了可惜啦!” 小猫儿不屑一顾,说,“这个新姑娘,这么丑,又是个侏儒,送的手帕,肯定霉气,不要了!” “不要了,我要。”媒婆把拾起的手帕一扬,“新姑娘送的帕子,红嘟嘟的,我拿来揩鼻子。” 侯明明开玩笑,上前冷不防抢过红帕子,嘴里拿腔拿调唱着儿歌: 丢手巾,丢手巾, 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 大家不要告诉她, 快点快点捉住她, 快点快点捉住她。 丢手巾,丢手巾, 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 边唱,边把帕子丢给了急得团团转的曹媒婆。曹媒婆笑嘻嘻接过帕子,扭起腰,边跳小朋友的舞,边唱,“快点快点捉住她,快点快点捉住她。”扭扭捏捏,在人们的欢笑中,跟着迎亲队伍走了。 欢声笑语的迎亲队伍走到新娘家,已近中午,屋子里、院坝头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酒席。每桌烧白、砣子肉、喜沙、芽菜扣肉、回锅肉、等九大腕中间放了瓶女儿酒。女儿酒是川南民间人家户用糯米、女贞子自我酿造的佳酿。饿了半天的迎亲队伍的小伙子们,上桌就风卷残云般,将酒肉一扫而光。喝了新姑娘喜酒的侯明明,红光满面,哪着酒杯,到里间跟“小猫儿”赌起酒来了。赢者在输者的额头上弹奔蹬儿。侯明明喝酒尽兴,赢的次数多,“小猫儿”的额头上不一会儿被弹起了红点点。杨柳腰的新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把拉走了“小猫儿”。侯明明无所事事,边喝茶,边看新娘家人收拾嫁妆。他见新娘的父亲拿着皇历恰算,说要等待下午3点半才是出阁的好时辰。害羞的新郎在一旁不好意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穿着崭新的夹克直冒汗。侯明明走过去,把“小猫儿”拉到门外,约他到江边游泳,“退个凉,你又没啥子事,反正回去的时间还早”。 “这屋头这么忙,咋个好去?” “忙,又不关你的事。女婿到丈母娘家是客。”侯明明怂恿道,“你看人家新姑娘家头的人,叠的叠红铺盖,拴的拴红箱子,绑的绑红衣柜,捆的捆红床铺,嫁妆弄得呼呀呼。你又不好意思去帮忙,干脆去河头洗了澡,一身清爽,回屋好进洞房”。他见“小猫儿”还在迟疑,便激将道:“刚才你喝酒输得多,奔蹬儿遭弹得多。这回下河赌水,把骚捞回来,敢不敢?” “咋不敢,走!” 两人是几年游泳的老伙伴了,说去就去,几步就来到了金沙江边。 他们踏上闪悠悠的船板,在船舱里脱掉衣裤,望着滚滚的江水打赌。 时令是中秋,金沙江水不退反涨,超过了警戒线,兔儿包的大小船只停航了。自认为已经会水的侯明明,得意洋洋站在五条并列着的木船上,与大他几岁的“小猫儿”挑战,看谁在水下呆的时间长一点。输了,额头上就遭弹5奔蹬儿。 经常潜水的“小猫儿”说:“肯定是我赢,别个人喊我水猫子。”说罢,噗地跳入水中,溅了几朵浪花,身体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头才慢慢浮出水面,一晃一晃,“怎么样?该赢不赢?” “小猫儿”喜欢和侯明明打赌。几年前,屏山城的娃儿时兴做泥巴手枪,经常邀邀约约上高城墙外的白门坡挖黄泥巴做手枪。做法是把挖好的黄泥巴洒上水,在石板上混和好,沓成平平整整的方块形,用磨快的鱼刀儿切成手枪形状,再慢慢修饰,晾干后涂上墨汁,足以以假乱真。一次,侯明明见“小猫熊儿”磨鱼刀儿,用来划黄泥巴手枪,便说,“这刀钢火不好,磨不快,划手枪划不动。”小猫儿“说,”打赌,刀不快,我就送你杆手枪,刀快,你就送手枪给我。信不信?“说完,拉起他旁边的表弟的手,在手指上就划一刀,见刀划出血,得意地说,”你看这刀快不快?“他的表弟哭着去告状,回到家的”小猫儿“被其父亲打得满地滚,急中生智,端了墙角一个尿桶在手上抵挡。他父亲愤怒地说,”你是憨憨,比刀快不快,怎么能在人身上划,要划就划在木头上嘛。憨啊!“说着,气愤不过,一根竹竿给他打来,他手一松,尿桶落地,屎尿四溅……随后,侯明明觉得过意不去,把自己精心做的一把手枪送给了他,”你的刀儿快,你赌赢了。“ 这次打赌,侯明明是不想要“小猫儿”赢的。等“小猫儿”游过来,爬上船,他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直往深水钻,不停地钻。 侯明明要超过对手,要呆在水下的时间长,要把奔蹬儿弹在对手的额头上。他钻啊钻啊,不知钻了多少时间,自己觉得胸口开始难受了,才开始往上浮。可是,“咚——的一声,头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手一摸,是船底板。心想,遭了,钻入那几艘木船底了。五个连排着的木船,宽度足足有三十米,钻不出船底,后果不堪设想……要钻必须向外钻,向内钻就麻烦,水边到处是乱石,即便钻出来都要碰得头破血流。想到此,他奋力向外游,向外划,向外蹬,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脚蹬到的还是船底。快不行了,支持不住了,只觉自己头要炸,心要飞出来,无能为力了。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消失在船底下?他自己给自己打赌,最后挣扎一次,不行的话,就是死了也心甘……他鼓着全身气力,仿佛有神力相助,不停地往外钻啊钻啊,实在不行了,头真的要爆炸了,心肺好像飞了,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的啦。忽然间,他看见水中出现了亮点,他拚出最后一口气,竟神奇般地从船底边钻出来了…… 紧张的“小猫儿”慌忙把他拖上木船,说:“你在水底下起码有三分多钟,我都吓惨了,我害怕……我输了,你赢了。”边说,边把光头伸过来拿给侯明明弹,“奔蹬儿你弹,你弹,随便弹。” 侯明明精疲力尽,躺在船板上,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今天你有喜事,奔蹬儿存起,下次弹、弹。” 弹奔蹬儿差点定生死,弹奔蹬的代价太大了。虽然侯明明赢了,跟着迎亲队伍回了城,闹了新房。但是回到家,遭到了母亲狠狠的训斥。得知此事的母亲骂他“愚蠢,赌水弹奔蹬儿,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喜得好没出问题,如果”小猫儿“淹死了。人家是新郎官,丢下个寡母子,哪个负责?你脱不倒爪爪!今后不准这样了,不准下河洗澡了。” 父亲说,“水火无情,要吸取教训,做事要清醒,不能莽撞。”母亲板着脸说,“莽撞的人就要倒霉!才不久,县医院淹死了一个女医生,年纪轻轻的,这个姑娘是安边人,去年才分来医院,医术好,对人和气,给我看过病。她就是喜欢下河游泳。那天下午下班,晚饭都没有吃,就伙起医院头的梁大娃儿下河洗澡。她一个人兴冲冲跑在前面,到东门河坝头下了水,浪子一来就卷走了。其实周围还有洗澡的人,眼鼓鼓看她被浪子冲走,不敢救。多好的一个姑娘呀,可惜啦!三天后打捞起来,漂漂亮亮的人都变形了,变成了个泡嗵嗵的水打伴,龇牙鼓眼,吓人得很。水打伴被弄在东门河边上白布裹起,装在棺材头。第二天,医院雇了个小木船,在小南门下水,冒雨把棺材送到她安边老家安埋。所以呀,水火无情。从今天起,屋头的人不准随便下河了。” 父亲却说:“蠢事不能再做了,下河游泳还是可以的,注意安全。金沙江边的娃儿,是离不开水的。” 离不开水的侯明明,不久又下河了。 那是一个下午,班上上劳动课,侯明明挑粪到学校后坡上的农场,挑了个满头大汗。放学归来的他,不由自主地丢下书包就往河坝跑。脚踩在江水里,凉悠悠的。头上一行白鹭掠水而过,向对岸飞去。下游,一只木帆船逆水而上,十多个船工半裸上身,尽力划着木浆,齐声高吼川江号子: “幺哟幺幺嗬——嘿啄! 幺哟幺二嗬——嘿啄!嘿啄! 船儿要上滩啰,嘿啄!嘿啄! 使把力哟,嘿啄!嘿啄!嘿啄! 加把劲哟,嘿啄!嘿啄!嘿啄! 水浪子凶哟,嘿啄!嘿啄! 船儿上摊啰,嘿啄!嘿啄! 踏平浪子哟,嘿啄!嘿啄! 划上滩哟,嘿啄!嘿啄! 要过滩啰,嘿啄! 我骑白鹭飞上天哟,嘿啄!嘿啄! 幺儿幺幺——嗬嗬嗬! 嗬——嗨!“ 号子声声,时高时低,时强时弱,与水共鸣。波浪起伏的岸边,一群10多岁的光屁股娃娃站在一个两米多高的大石头上,轮流跳“飞燕式”。所谓“飞燕式”,就是身体朝上空一腾,张开双臂,一跃而落水,很刺激。侯明明看得眼热,喊着船工号子,“水浪子凶哟,嘿啄!嘿啄!”踏水过去,把衣服裤子一挎,丢在沙滩上,光着屁股,三步两步爬上大石头,也来了个“飞燕式”。可是,就在他落水时,头重重地撞在了水中一个娃儿的后背上……“哎哟喂,好疼!”那娃儿躬着背在大叫。侯明明落在齐胸的水中,觉得两眼直冒金星,头又重又沉,支持不住,倒在了水里。迷糊中,被人穿上衣裤,扶起昏头昏脑到了家。父母吓坏了,原来他的小圆头,变成了胖冬瓜。母亲急忙把他送到锦屏医院,医生用手指一触他的额头,竟凹下去了一个窝。“这是水肿”,医生给他敷完药,要叫他住院治疗。他在医院里天天打针、输液、换药,过了一周,等水肿消了,头恢复了原状才出院。 出院了,该上学了。 13岁的少年,穿着母亲洗净的白衬衣,蓝下装,背着空书包,喜滋滋登上了屏山中学的阶梯。 屏山中学地处县城东街,以前是文庙。拾梯而上是高大的校门,厚实的杉木门两边,蹲着一雌一雄威武的约1.5米高的青石狮子,雕刻精细,活灵活现。进门转左拐,爬上20多级的石梯,便是近百米长的操场。场口,一株300多年的古槐树遮天蔽日,三人合抱不过来。树旁石砌高台,是校工文老先生敲钟打铃的地方。操场四周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建筑,系明代所建,现在是各个年级的教室和教师办公室。室外,绿树成荫。 成立革委会不久的屏山中学,高挂横幅:热烈欢迎新同学。迎来了初73级的新生。 新生侯明明被编入初七三级四班。他和全班同学整队进入宽敞的校礼堂,参加开学第一课——入学典礼。 新学年开学典礼上,主持人——一个姓冯的青年教师,手捧红宝书,来到主席台中央,清了清嗓子,呼道:“最高指示,要复课闹革命。” 侯明明只见台下的老师和高年级的同学,齐刷刷立正,异口同声回答,“最高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既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接着,工宣队队长兼校革委主任——一个县农场的工人,穿着浅蓝色工作服,腰系白围腰,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走上台来。他手拿稿子,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首先代表工宣队、校革委,热烈欢迎新同学入学。接着,介绍学校“斗、批、改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为了显示其讲话的艺术性,他大声武气地念道:“春风杨柳一千条,六亿神州尽舞元。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校园,风光无限……”台下的一个语文老师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领导同志,你念错了,应该是春风杨柳万千条,不是一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不是尽舞元,这是毛主席的诗。”工宣队长听了大惊,仔细端详稿子,立马站起来更正:“广大的革命师生、同志们,我搞错了,我搞错了,我改正,是万千条,春风杨柳万千条,不是一千条。”他扯开嗓子喊道。“一千条不能少,一条也不能少,绝不能少。但是,这个舞元没错,是六亿神州尽舞元,六亿中国人民尽都在跳舞,跳忠字舞,忠于毛主席的舞,跳得圆,跳得扎劲,是没有错嘛!” 在满堂笑声中,结束了开学仪式。侯明明和同学们结队回到了教室,领到了课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 第十六章 校园闯进大熊猫 讲用会上获掌声 毛主席语录,是学校安排的必学课,政治课学,语文课也学,每周还有一次学语录讲用会。 一次,学校组织学毛主席语录讲用会选拔赛,侯明明决心拿第一。他读小学就喜欢语文,三年级学习做作文时,他写的第一篇作文《登锦屏山》就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范读,回家还受到了父母的表扬。尽管后来学校停课闹革命了,他在父母的指导下一直看书学习,读的诗歌、学的语录,过目不忘,文章做得头头是道,乡邻称之“神童”。这次讲运会,先在班级选拔。在班上,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结合实际发了言:“毛主席是我最亲的亲人,毛主席的话,我最爱听。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学生的指路明灯。有一次,我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锻炼身体,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到金沙江去游泳,不小心被漩涡卷入了木船底,出来不了。水底一片漆黑,自己憋不过气来,生死关头,我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顿时,我觉得浑身有了勇气,力量无比,我奋力拼搏,战胜了水魔,终于从漆黑的水里游出来了,见到了光明,我得救了。事实证明,毛主席的话威力无穷,毛主席是我的救星……”掌声响起来了,班主任当即决定,把这个有理论、有实践的发言,推荐到学校讲用会上。 侯明明得意洋洋,坐在方位上,想入非非……那全校的讲用会,一定是人山人海,自己这个低年级新生出场,穿件啥子衣裳呐?走上讲台,有没有掌声呐?讲得好,肯定要受表扬。如果没讲好呐,那……一定要讲好,该怎样讲呢?要先写篇稿子,背诵下来……忽然间,呐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只听教室外脚步嘈杂,呼声连连,“狗熊来啦!狗熊下山啦!跑进学校来啦!跑到操场来啦!熊家婆来啦!”叫声凄厉,他一惊,站立起来,头探出窗外,见其他班级的同学蜂拥而出。本班的秩序乱起来了。女同学惊慌失措,有的缩向墙角,有的躲在桌下。侯明明大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时候到啦!考验我们的时候到啦!不要惊慌,打狗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边喊,边和男同学涌出教室,跑向操场,摩拳擦掌,准备打狗熊。狗熊哪里看得见,早就一溜烟跑了,跑向城东关去了。沿着狗熊逃窜的方向,他在学校伙房找来一根柴块子,跟着人流,跑出校门打狗熊。奔向东关,他终于看见狗熊了,狗熊一身污血,死了。黑白相间的狗熊是被枪打死的,由四个大汉抬着,弄到大十字街上,现剐皮,现卖肉。卖得的钱,用来医治受伤住院的菜农。听人议论,这条三百多斤的大狗熊,是从锦屏山下来的,沿路被人追打,逃进屏中校园,从操场穿出,窜向东关,跳进一户农家猪圈,连咬带抓,抓死了三头猪。人群提棍拿棒围上来了,狗熊被人击打,兽性大发,跃出猪圈,见人就咬。附城一个菜农,正挑担白菜进城,碰见咆哮的狗熊迎面扑来,吓得口青面黑,把菜担子一甩,转身就朝路边的电杆上爬。人未上爬几步,屁股连皮带肉,就被电杆下的狗熊唰地撕下一大块,血肉淋漓,只剩骨架。幸好县中队的士兵提枪及时赶到,“啪啪啪——”几抢,将狗熊击毙在电线杆下。不然,菜农真的成了冤大头。卖熊肉治疗菜农的伤,侯明明的父亲买了一腿熊肉,连炒带炖,一家人吃了一个星期。熊肉的味道有点象牛肉,但比牛肉鲜美,好吃。熊肉熬的油足足装了一大碗,黄呼呼的,放在碗柜里,没有用。熊油炒的菜,不好吃。后来,这碗熊油被走亲戚的王家致端走了。她说,熊油可以作药用,治疗冻疮、白秃疮、生癣及多年的鹅掌风,效果好。她走了,走到大乘去看她的女儿侯锦绣。侯锦绣下乡到大乘公社一年多了,听说生活很苦。王家致这一走就是数年,不见其踪影。后来听说,她被抓了,判了几年刑,罪名是贩卖鸦片。为了生活,当过官太太的人,什么也不顾,以身试法,铤而走险。 突发的狗熊事件,有惊无险,校园很快恢复了平静。 按部就班的学校组织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来临了。 讲用会是利用周末,在学校礼堂召开的。三个年级、十五个班,近千名学生,在班主任带领下,各自端着板凳,鱼贯而入,把礼堂挤了个爆满。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正中,雪白的墙上高挂毛主席大幅画像,两边是五星红旗。台前的左右,是两块黑板般大的毛主席语录牌,红底黄字: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大会开始,站在主席台中央的主持人罗工宣拿着话筒,一声口令,“全体起立!”全场的师生员工齐扑扑地站起来。他严肃地喊道:“最高指示,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唰”地立正,“最高指示,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背诵完最高指示,他叫全体师生坐下,一断开场白过后,请出了各个班级参加讲用会的代表。 一年级的新生侯明明被安排第一个发言。 穿着蓝色夹克,带着黄色鸭舌帽的侯明明跳梭梭登上主席台,就引起台下一片嬉笑声。不过,他胸有成竹,生动活泼的发言,特别是用班上发言的内容基础上,加上毛主席的“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的诗词,跟着人群打狗熊的情节,惟妙惟肖的现场发挥,很快赢得了全场掌声。 主持人、工宣队“罗工宣”兴奋地说:“初中一年级的代表侯明明同学,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理论联系实际,发的言很好,很生动。下面,请二年级的代表上台。”二年级的代表,是一个穿着花格子衣裳的农村女同学,她红着脸上台说:“毛主席是贫下中农的大恩人,没有毛主席,就没有贫下中农的一切,我们贫下中农后代,就不可能上学。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毛主席的书不读就没法活。我早晨起床,白天上学,晚上睡觉,都要背毛主席语录。有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因背毛主席语录,不小心脚踩到了冬水田里,脚崴了,又痛又冷,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不冷,脚也不疼了,爬起来又前进了……” 发言正在进行,台下发生了小小的骚动。刚刚走下台,回到队列的侯明明,只见一个年轻的工宣队员,左手举本书,右手拖着一个高年级的女生上台,严肃地说,“给我好好儿检讨,向全校检讨,同学们在台上演讲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你这个同学不听,私自在下面看书,看小说,啥子《青春之歌》,大毒草的书,咳,看得专专心心,太不像话了。这不是第一次,是多次了。”那个女同学被拖上台,站在台中间,却不虚,辩解道:“我这是一心二用,既听同学发言,又看小说,哪点要不得?毛主席说,要允许学生上课看小说,要允许学生上课打瞌睡,要爱护学生身体。你是工宣队,违犯了毛主席的教导,不允许学生看小说,不爱护学生身体,对我拉拉扯扯,用心何在,岂有此理?” 那个工宣队员一脸胀得通红,手指女生,“岂有此理?你、你……” “你们都不要说,我来发个言!我要发个言!”未等台上的工宣队员说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穿件灰布衣裳,胸佩毛主席像章,不等邀请一步跨上台,“我是三年级的尹司令,大家叫我尹娃娃,今天,我这个工人的儿子要向全校师生问两个问题,阶级斗争在屏山中学有没有?在今天的会上有没有?”不等回答,他自问自答:“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同学们、老师们,请想一想,刚才这两个发言的,一个说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河游泳差点淹死……一个说她背毛主席语录掉在田里,脚遭崴了……甚至还有工宣队员不要学生看小说,抓扯学生,不爱护学生身体,这对嘛?这不是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抹黑吗?言下之意就是读毛主席的书没有好下场,听毛主席的话没有好结果。全校的革命师生员工们,要时刻擦亮眼睛啊……” 第十七章 勤工俭学挑重担 领导讲课出洋相 “说得对,要时刻擦亮眼睛。我们的同学学习毛主席著作越来越有水平了。” “罗工宣”上前打断了尹同学的话,对他说:“你就代表学校参加县上的讲用会,下去做好准备。”接着,他对台下说:“今天的讲用会,讲出了水平,讲得非常好!虽然有的同学演讲不当,不要紧,不要背包袱,放了错误不要怕,要允许改正,改了就是好同学,好学生嘛……” “尹娃娃,为了挣表现来这一手。”侯明明心里想到:上次在剧场开批判会,他用红缨枪对准没有向毛主席像鞠躬的“眼镜”,使“眼镜”倒了大霉,今天又出风头,看这小子以后出得了多久。 “尹娃娃”的风头出得断断续续。不久,他离开校门,到大乘当知青,风头出得上了天。他被县里树立为扎根山村的先进典型,知青的先进代表,到处开会、到处演讲。风光了一阵后,随着知青回城风,他回到了城里酿造厂,顶替死去的父亲当了工人,后工厂萧条倒闭,赶场天便在街上摆了个地摊,卖几瓶豆油醋为生。98年,侯明明回屏山过春节在街上遇见了他,他发出感叹:“虽然现在摆地摊卖豆油谋生,生活恼火,回想这前半辈子还是值,跟毛泽东干革命,沾了毛泽东的光,当过先进,入了党,又当书记,上县、上地区、上省城风光过,坐了小车、住过高级宾馆,到处吃油大。虽说回城进工厂,工厂垮了,但分了一大笔钱,一大批东西,比你值得。你侯明明从小就吹捧邓小平,80年代初就写邓小平的报告文学,吹改革开放,全国获奖。文化比我高得多,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不说重用你,好事一件都轮不到你。你工作再积极,多次拿了宜宾地区先进个人奖状有何用?相反,人家不用你,还一脚把你蹬了,干了几十年,一分钱都不拿给你,比资本家还黑。枉自干了20多年,20多年奋斗,20多年心血等于零,比我还倒霉。我跟着毛泽东干,值!你跟着邓小平干,卖力地吹捧邓小平,有何用?饭碗都给你端了!”说得侯明明哑口无言。 人生就是抛物线,时低时高很正常。 初中的生活犹如万花筒,五彩缤纷。既学习,又劳动,还演戏,又画画,使人兴奋。 同学们除了学文化课,还要关心时事政治,开展大批判,向封、资、修开战,搞教育改革。班上每周出黑板报、宣传栏的任务,落在了侯明明头上。画画使他着迷,他画的刊头画:工农兵握着毛著,雄赳赳,气昂昂。画的漫画,一只大拳头握着倒立的牛鬼蛇神,惟妙惟肖。侯明明的画在全校出名了,就连工宣队、校革委主办的毛泽东思想宣传栏,其刊头画、插图也交给他来办。他的画被张贴在校门口展览,引来无数人围观。他受到校革委的通报表扬,并被评为三好学生了。红纸黄字的表扬喜报贴在了县城大十字街旁的墙壁上,分外醒目。班主任倪老师在朝会上说:“侯明明同学思想进步,不仅仅是政治表现上,而且劳动积极,开门办学,走毛主席光辉的五、七道路,还为学校的勤工俭学做出了贡献。” 为学校的勤工俭学做贡献,指的是学生参与学校组织的社会劳动活动表现突出,做出了成绩。 侯明明不好意思地说,“啥子贡献哟,算不了啥子!我到方家村砍柴,一挑都是五、六十斤。”勤工俭学跟为家里砍柴不能相提并论。学校组织全校师生从县城运盐巴到30多里地的富荣,初一的同学及教师多是运二、三十斤,侯明明一个人就运50多斤。那是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当天是风又是雨,山道泥泞,乱七八糟。他在路上又饿、又冷、又累,在风雨中挑起50多斤的盐巴担子,边摔跤、边哭,不要别人帮忙,硬是咬紧牙关,一身汗一身泥,把盐巴一斤不少,交到了富荣供销社。供销社职工说:“这个学生丁点儿小,挑这么多盐巴,走溜路,这么厉害,有把蛮力。” 不久,学校又组织学生积肥,运到城外5里地的县农场。侯明明想了个办法,把和几个同学积的肥用板板车拉,这比肩挑背驮运的多得多,农场工人很感动。当周的作文课上,侯明明把这次运肥的活动以小说的形势写了出来。语文老师评价:“内容丰富,人物对话、心理描写、景物描写恰到好处。”给这篇作文打了满分,又拿到全年级范读。语文老师卜启开——四川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在语文课上说:“侯明明很有文学天赋,是当作家的料子。”这句话说得不假,80年代初,二十多岁的青年作家侯明明以饱满的革命热情,采写了反映邓小平丰功伟绩的报告文学——《希望在召唤》,荣获了由中国作家协会江西分会等机构主办的“骏彩驰星”全国报告文学大奖赛二等奖。文中,侯明明评价复出不久的邓小平“堪称世界第一流的政治家……在北京中南海运筹帷幄……指导全国改革开放,人民致富……”该文引起强烈反响,后由诸多出版社出版,刊物登载,电视报道,作家侯明明的名字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接着,侯明明创作的散文、诗歌、话剧剧本、小说接连发表并获奖,作为曾教过侯明明的初中语文老师,卜启开自然引以为荣。这30多年来,卜启开一直和侯明明保持良好的关系。不过,侯明明心里还是有点内疚,那时刚刚上初中语文课,卜老师介绍自己,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卜启开,他在座位上跟着一些同学起哄:“卜起开、卜起爬、卜起走……”虽然他和起哄的同学被叫到办公室受训,但卜老师并没有为难这些学生。班上的语文课,卜老师喜欢抽学习成绩差或者家里贫穷的同学提问,并给以热情的鼓励。而对那些自认为学习成绩好或者家庭优越的干部子弟,他要么严厉批评,要么热潮冷讽。同学们说:“卜老师公正,不嫌贫爱富。”83年,卜启开从屏中调入宜宾市九中当教导主任,发明了无尘黑板擦,申请了国家专利,报道的文章就是侯明明写的,在国内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可惜,卜老师后来不得志,从九中提前退休,患病而终。 为了巩固教育改革成果,工宣队深入基层,深入班级,调查研究,听课来了。工宣队长径直走到侯明明旁边的空座位上,座位上放着侯明明的一本白皮纸包装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上面写着吕叔湘三个字。工宣队长关切地问:“吕叔湘没有来啊?”侯明明答:“吕叔湘在清华。”工宣队长站起来,表情严肃,向任课老师讲:“把吕叔湘从清华叫回来,这个同学课不上,无组织无纪律,既然……”侯明明解释道:“吕叔湘不是我们学校的,人家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教语文的。”大家笑起来了,笑得意味深长。 第十八章 文艺会演获掌声 枪毙人犯看闹热 要打仗了,苏修要侵略我国了……同学们窃窃私语。珍宝岛战火一燃,中国出现了战备热。在离珍宝岛4000多公里的金沙江边的屏山中学,全校师生投入了挖防空洞的活动。用工宣队的话来说,“全校要打洞,每个班打一个洞,男女都要打。”打洞的地段就在学校所辖的高城墙下,男同学在洞子里打,女同学在洞外运土渣,热火朝天。挖防空洞,侯明明很积极。一到下午放学,侯明明就提起锄头冲出教室,直奔防空洞。防空洞里面又黑又闷又潮湿,为了赶进度,他常常和同学们挖到晚上10点多钟,学校熄灯才走。有次,洞中小塌方,掉下的泥巴,砸伤了一个同学的肩膀,该同学住了两天院,出院后,被学校表扬并入了团,侯明明很羡慕,希望有这等好事出现。可这样“守株待兔”的机会始终没有来,入不了团,“团员”跟自己无缘,样板戏却跟他有缘,英雄当不上,土匪“栾平”倒当上了,而且当得有滋有味。 学校礼堂的灯暗淡了,台上的几盏射灯露出耀眼的光,猩红色幕布在“智取威虎山”音乐声中徐徐拉开,天蓝色布的背景间,是一个乒乓球桌般大的棕黄色包装纸制成的小屋。这是侯明明班参加学校的“七。一”文艺晚会,演出的智取威虎山中的第四场“定计”。侯明明扮演栾平,脸上用墨笔画了几根粗胡子,穿着一件灰大褂,脚套一双长筒靴,一摇一拐上台,就抢了邵剑波的戏。他夸张的动作,惟妙惟肖的表演,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喧宾夺主的他,在欢笑声中一步一抖下台后,就被音乐老师瞄上,成了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一员。宣传队有全校男女同学三十多人,每周星期六晚上在教师会议室排练节目,排的节目有大合唱《我们前进在光辉的五七道路上》、《八角楼的灯光》、《草原英雄小姐妹》等歌曲,侯明明总是准时到达,常常受到音乐老师表扬。五一、国庆、元旦节日期间,这个宣传队均被拉到县剧场演出。舞台上,红红绿绿的聚光灯照射下,侯明明穿着整齐的衬衣、蓝下装,脸上化了装,站在队伍的第一排,高唱,“为了保护羊群,不怕风雪,不怕严寒,小姐妹啊……”,黑压压的台下,劈劈啪啪的掌声四起,他知道,这掌声献给的是英雄小姐妹,不过自己心里也高兴。 高兴的还有,他创作的相声《运竹子》被宣传队演出,受到欢迎。这是他通过自己的亲身体会创作的。那是一次周末劳动,他和班上的同学到30多里地的石碑坳运毛竹。那天,又是风,又是雨,道路泥泞,他和同学们冒着风雨在竹林中砍竹子,不小心,手的虎口被雪亮的弯刀砍伤,现出白骨,鲜血长流。在这个时刻,他的伤口被女同学包扎,而他的竹子也不在了,结果被同学们帮忙扛回。在分男女界限的班上,这件事引起笑料和风波,也得到了完美的结果。根据这个题材,他创作了相声《运竹子》,通过误解、抖包袱、搞笑,歌颂了同学之间的团结互助和热爱劳动的精神。演出后,这个段子被当成课堂作文上交,被任课的语文老师冯云龙打了优秀。 作文能够被冯老师打优秀是件不容易的事。年轻的冯老师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能言善辩,多才多艺,66年分配在屏中,一直教语文,治学严谨。文革初期,他是所在造反组织的笔杆子,铁嘴。他教侯明明初三的语文,对侯明明的作文,情有独衷。他常常说,除了侯明明,在他教过的学生当中,作文能上优秀的不多。几年前,和胡川到侯家,就领略了侯明明的才华。除了教书,他还会演戏,县级机关在剧场搞文艺调演,他扮演《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拿起个碗,一声“谢谢妈……”,高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唱得有滋有味。可惜年纪轻轻,不明不白死了,死在自己的卧室里。 本来那年春节,他已请假回老家阆中探亲,春节过后,学校开学,未见他来上班,他的妻子也从阆中来屏中找他。结果,学校领导发现他的门窗紧闭,一股臭味从门缝透出,派人砸开他的玻窗翻进去,才发现他早已死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校医检查,无伤无痕。学校当即报案,法医赶来,把他抬往办公室解剖。 解剖是在晚上进行的,办公室换上了100瓦的电灯泡。侯明明爬上办公室外的窗台,站在上面偷看,硬邦邦的冯老师被放在办公桌的草席上,上面铺了张塑料布,冷冰冰的。人究竟是怎样死的,说不清楚,是个谜。不过,法医拿着铮亮的手术刀,剖开其肚皮,现出肠肝肚腹的惨相,使侯明明心惊肉跳,久久难忘。 更难忘的是,他听见了高年级同学的哭泣声,看见了高年级同学无可奈何的状态。他升上初三的时候,高年级的同学毕业,上山下乡开始了。 这些同学离别前,互相留言,互相赠送笔记本,依依不舍,抱头痛哭。哭声未停,欢送的锣鼓声响起来了,噼噼啪啪的炮竹声就在屏山中学门口一阵阵炸响了。 初七二级的几百个学生戴着大红花,手拿雄文四卷,背着行李,流着泪,开赴农村广阔天地劳动去了。目送师哥师姐远去的背影,侯明明知道,上山下乡这条路,自己始终要经历的,他暗暗下决心,要在这短短的中学生活里,好好读书,好好锻炼身体,有了文化和健壮的身体才能应付以后的知青岁月。 下乡的队伍远去了。 又一个队伍走来了。 这个队伍警备森严。人保组的干部手握喇叭,一阵阵高呼,“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清理阶级队伍……”,“坚决镇压地、富、反、坏、右份子!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口号声中,县中队的士兵用刺刀押着剃成光头的犯人游街示众,犯人中有老有少,有跛子,有美蒋特务,有航道队的瘦子“号手”,还有和老婆离了婚的造反派卞司令。这帮造字号人物,信奉“替天行道”,拉大旗作虎皮,围着锅边转,转去转来转了几年,锅巴都没有分一块,一下子跟人渣跛子一样,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变成了阶级敌人,栽进了铁窗。 耷拉着光头的卞司令,五花大绑,口青面黑,见伸过来的刺刀,周身颤抖。他跟着队伍游到了卖鱼桥,看见旁边的县剧场,触景生情。过去,他无论舒展身姿尽情地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话儿要对你说,有多少歌儿要对你唱”的忠字舞,或欢跳“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豪情迎九大”的街舞,还是在舞台上扮演高、大、全的英雄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一个亮相,赢来的都是掌声。参加造反派,在各派之间周旋,尽得好处,被兄弟伙竖起大指拇赞赏,称之麻糖手。尽管自己这个麻糖手到处冲杀,挂有造反司令头衔,巴望引起上面重视,“遇明主,攀高枝”,封个一官半职,但那些在中央、省得势的掌门人,并不理睬,就连入室弟子都没资格当。开党代会,就悄悄进去瞄一眼,在门口拿串鞭炮庆祝的机会都没的。操去操来,操的窝囊,最多操成“社会基础”。一有风吹草动,风云变幻,就当牺牲品,被抛入法网,触动法网这根电棒棒,痛啊!他一眼瞥见街边熟悉的侯明明、史老板、彭老大,想到自己风光一时,如今成了阶下囚,摇摇头,无可奈何,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人生就是舞台,人生就是一场戏,人生就是一场梦啊!“他见明晃晃的刺刀比过来,只好低着头,哭丧着脸,跟着犯人队伍从侯明明身边走过,到县广场开公捕公判大会,接受法律的审判。 街上看热闹的人对这群人犯指指点点: “你看,一个二个缩头缩脑,像个乌龟,龟儿子些也有今天。” “这些人过去不得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报应来了。” 站在店子门口看热闹的史老板哈着酒气说,“狗、狗日些提、提劲打靶嘛,当、当操哥、操球不转!背、背球时,栽、栽球啦! 侯明明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公捕公判大会开得威严,声势浩大。卞司令一伙带着他们的刑期走进了监狱去服刑,美蒋特务彭期文则五花大绑,背着红叉叉斩标,被士兵拖向了刑场。刑场设在屏山城东门桥下的河坝头,东门街口和桥上观者如潮,拥挤不堪。这个40多岁的人犯年轻时从军去台湾,五几年被上司派遣回大陆被抓,刑满赦放后回故乡屏山大乘,又兴风作浪被捕。听说抓捕时,人犯暴力拒捕,格斗起来,伤了几个人,跃上自家的破草房逃跑,被县中队士兵擒获,后以反革命罪判死刑。只见人犯被士兵踢倒,跪倒在沙地,头向江对岸,背后连中两枪,居然不倒,回过头来狞笑。行刑士兵对其一阵刺刀猛插,人犯才在血泊中爬了爬,手脚抖动,挣扎死去。 “国民党想反攻大陆,想翻天,这就是下场!” “狗日美蒋特务顽固,该千刀万剐!” “狗日反革命分子,挨枪子、挨刀子,死了活该!”围观者纷纷咒骂。 “狗、狗日命大,当、当特务训过练。挨、挨球哟!”史老板捧着个烧酒瓶,对彭老大说,“看、看到没有,龟、龟儿子中、中了两枪,遭、遭了三刀。” 彭老大说,“我听,响的是一枪。看的是遭了两刀。” “中、中的是两枪,遭、遭的三刀。” “打的一枪,遭的两刀。” “争、争啥子?打、打不打赌嘛?不信,就过、过去数一数枪、枪眼眼,刀、刀洞洞!”史老板在人丛中边喝酒边骂起来了,“遭多、多打点枪眼,多砍几、几刀,弄成肉、肉泥,才、才、才解恨!呸!龟儿子死球啰,不、不要弄来埋,甩他狗、狗日的在河头喂、喂娃娃鱼!” “快哉快哉……咣当咣当咣当”彭老大掂起脚尖,在人群中高声唱起来啦: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咣当咣当咣当 。 第十九章 秉笔直书辨是非 祸从口出惹麻烦 七十年代初,中国大地风云变幻。 大红大紫的中国二号人物一夜间成了叛徒,随着他一家子出逃,备战的呼声减弱了,屏山中学防空洞的挖掘声渐渐停息。 批陈整风、批林批孔运动接踵而来。 工作组进校了。 工宣队撤走了。 世事难料。 初中生侯明明匪夷所思:毛泽东的政治秘书、中共首席理论家、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见风使舵,投靠林彪谋反:九大党章法定的接班人、副统帅林彪急想当国家主席,搞“五七一”工程,谋害伟大统帅,被一举粉碎。文革的舞台上,政治失败者犹如走马灯急转,刘、邓、陶倒了,倒刘、邓、陶的急先锋林、陈集团土崩瓦解,数百万文革的功臣红卫兵,统统开赴农村战天斗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透过现象看本质,带着问题,初三学生侯明明课余饭后到学校图书馆和县里文化馆翻阅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书,翻阅毛主席的书,咬文嚼字,苦苦思索。思索中,17岁的青少年却对这场轰轰烈烈、全民参与的文化大革命百思不解,产生了怀疑。 侯明明把怀疑告诉了政治老师艾能,以求解答。 娃娃脸上架副眼镜的艾老师在屏山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川大哲学系毕业,分在屏山县农场劳动,任务是卖牛奶。他每天挑担牛奶,早出晚归,到离场5里地的屏山城,穿街过巷,不停地吆喝,“牛奶、牛奶、鲜牛奶,5分钱一提。大人爱,娃儿喜欢,牛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后来,到屏山中学教政治,读书娃娃很多都喝过他的牛奶,叫他牛奶老师。他上课,少说多写,老是整版整版的榜书,粉笔用了一支又一支。学生在下面抄笔记抄得直皱眉头。 艾老师听了侯明明对文革怀疑的话,红润的圆脸拉成了雪白的长脸,小声说,“文革运动,史无前例,是个创举,老九走了,工农兵登上了上层建筑,政治地位空前提高,这是事实。当然,有人趁浑水摸鱼,爬上台来另搞一套,鱼目混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心头有数。但对文革运动千万不能怀疑,不要到处乱说哟!不然要惹祸哦!不被打成反革命,都要脱层皮,这些事情多得很。在我们国家,政治粘惹不得。历次运动,都是学文史哲、搞文史哲的人倒霉。当然,张春桥、姚文元列外,你找他们的文章看看,对你的认识有用。” 侯明明找来这两人文革中的文章细细琢磨,发觉文章除了拉虎皮作大旗,套话连篇,堆砌词语,上岗上线,强词夺理外,更是一个杀威棒,没有道理可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激愤了,一度还提起笔,阐述自己对文革的观点,并用马、恩、列斯、毛主席的理论对两人的文章进行批驳,标题是《致张春桥、姚文元的一封公开信》,想发到北京去,不过,在家里被母亲苦苦阻挡,这封信始终没发成。 母亲说:“你脑壳简单,不晓得利害关系。晓得张春桥、姚文元是啥子人不?咳!中央领导,红得发紫,一手遮天。” “咋不晓得呢?他们还是理论家,笔杆子,政策水平高。电影上有他们,广播头有他们的讲话,报纸上有他们的文章。我就是有疑问,要请他们解答,给他们辩个是非。”侯明明嘀咕道:“道理是以理服人,真理是越辩越明。” “真理真理,现在哪儿有啥子真理?你书是越读越迂,脑壳钻牛角尖,晓得不?你这篇文章寄出去,只会招来祸事,说不定把你抓进监狱,打成反革命不说,还要牵连妈老汉儿。城隍庙的事,你搞忘了啊?现在好好儿读你的书,吃你的饭,政治上的事情不要过问。”边说,边把侯明明手里的信封一把抓过来,撕了个稀烂。 “撕了好,免得惹祸!”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当月的工资递到母亲手里,报数,“这个月啥子加齐,领了55块钱,拿了10块钱给苏婆婆……” “咋个拿十块,不是说好的,每个月给5块?”姚贤图说,“你解放初期,从底坝出来,在她家头吃了几天饭,你报恩,月月从自己的工资头拿5块钱给她,够意思了。虽然苏婆婆解放前死了丈夫,但她把几个儿女拉扯大了,现在还有孙子,他们晓得管。你同情她老人家,个个月给她5元,已经好多年了,咋个还要增加5元?” “刚才我到轮船码头的苏婆婆家去,屋头恼火得很,一间偏偏房要倒要倒,河坝头的冷风从半截竹泥巴墙呼呼灌进来,屋头冷得很。他的女婿前几天跳河自杀了,女儿带着娃儿天天到三渡水背煤炭,没有人管她。她害病躺在床上呻唤,没吃没喝,喂的个猪儿到处拱,弄得满地都是猪屎。太造孽了!我看不下去了,到医院请了个医生给她看病,解了些药,又向他老人家许愿,每个月多增加5块生活费,一直到他入土为安。” 姚贤图笑着说:“多拿就多拿嘛!反正你侯平发是学雷锋学到家了,宁愿自己不吃都要拿给别人吃,宁愿自己不穿都要拿给别人穿。家头几个娃儿都在吃长饭,经济这么紧,现在这点工资,更要计划安排啦,以后卖东西,不要爽手。”她见侯平发不作声,又说,“明娃儿你要好好儿管一下,要不,要给家头惹祸哦!他对文革有看法,写了封信,要寄给北京,幸好我给他撕了。”“信就不要寄了,撕了要得。对文革,我们要冷眼相看,以后会看出结果来的。”父亲深知儿的心思,说,“文革这场运动,来势凶猛,没有人性,伤人之多,害人之深,破坏之大,违背中华之美德,违反社会发展之规律,迟早要被否定,最终要被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别看现在到处都在唱: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这支歌,唱不长。” 侯明明还是憋不住嘴。在班上,他把对文革的看法告诉了同窗学友、人称“政治家”的“洋娃娃”。当时,班里的风气是同学间互取外号,如谁的语文好,称之“文学家”,谁的数学好,称之“数学家”,入了团的或喜欢政治课的,称之“政治家”。 侯明明说:“文革被利用了,是有些人打着反修防修的旗帜,争权夺利。混水摸鱼,乱中夺权,挑起群众斗群众。一窝蜂斗,斗对立派。你斗我斗大家斗,斗过没完,主席台上坐的那些中央领导,说不定也在斗,过段时间又要遭几个……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来一次就是斗一批人,整一批人,都倒霉了,工农业生产怎么上去,国家怎么能强盛,我们的前途在哪里?我们……” “咦,你这些话,很反动。要是在以前,肯定遭起。”“政治家”惊愕之后,张大着嘴巴,“画家呀!画家!你脑壳硬是不一般,东想西想,亏你想得出。是不是当了画家,想当文学家,又想当哲学家?” 话这样说就算了。侯明明也没记在心头,照样上课、读书、做作业。 第二天,工作组找侯明明谈话了,说是了解运动的新动向,把握斗争的新方向。来自县委党校的工作组组长表情严肃,“侯明明同学,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在人类历史上举世无双的运动。这场运动,对于反修防修,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是非常及时的、非常必要的。我们要把对毛主席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对领袖忠不忠看行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作为一个中学生,对这场运动,对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只能拥护,绝不能怀疑,更不能反对。不然,犯了方向性错误还不知道,前途受了影响,也不知道。”班主任接着说:“工作组对文革的态度,对毛主席司令部的态度,旗帜鲜明,是我们广大师生学习的榜样。工作组对侯明明错误认识的批评,是对学生负责任的,是为我们班级体好。侯明明思索问题、考虑问题是对的。但是,问题暴露了是好事,错误的认识和想法要纠正,要改正,改了还是好学生,前途光明嘛!” 工作组及班主任的一席话,语重心长。刚刚成长的初中生知道了打小报告的作用及祸从口出的后果。 体育课,“画家”又与“政治家”相遇。为了抢夺一个篮球,两者较量,在篮球场上互不相让,大打出手,结果,“政治家”被“画家”三拳击倒在地,跑到医院住院,“画家”在校长责令下,承担伤者住院医疗费5元而了结。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两人为此事而津津乐道。 初中生的头脑是求知的、充满希望的。 初中的生活是天天向上的。 飞雪迎春,校园的梅花绽开了。 风雨送秋,南飞的大雁一行行远去了。 侯明明在校园的天地里,无拘无束,唱歌、演戏、学习、画画、劳动,不知不觉送走了三个春秋。 初中升高中,要实行考试了。考试前的一个月,全班学生处于临战状态,加紧复习。侯明明搬来初中三年的语文、数学、政治课本,埋头复习,热炒热卖。星期六、星期天,他不休息,伙着班上的一个同学——家住小南门的邓三娃,溜到学校的高城墙上,相互出题考试,互相问答。为了有刺激性,两人说定,就像正规的考试一样,在约定的时间内交卷,回答错了、卷子上的题做错了的就被对方弹奔蹬儿。然后互相改题,又布置下一轮的考试题目。这种方式很起作用,为了考赢对方,也不被对方考到,少被弹奔蹬儿,侯明明绞尽脑汁,押题、猜题、做题。早晨,他起床就背诵政治、语文有关篇章、段落,中午、下午放学后,对数学题,一遍遍演练,常常熬夜。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在初中毕业考试结束后,全年级6个班立马进行了升高中考试。考场上,正如外面的三伏天,热气腾腾。他见其他同学考得汗流浃背,焦眉愁眼,自己则胸有成竹,做题轻轻松松,忍不住地打趣道,“高中考题太简单了,小考小好耍,大考大好耍”。 第二十章 风华正茂展才华 千秋功过论文史 暑假里,学校发录取通知书了。 侯明明考上本校的高中了。 录取通知书是初中班主任倪老师亲自送到他家里来的,倪老师对侯明明父母说,这次屏中高中部在全县只招两个班,本校的初中毕业生就有六个班300多人,成绩考得好不一定录取。录取侯明明是学校考虑他考高中的成绩好,又有绘画特长,人才要培养,不能埋没。我就要调离屏中到威远了,我是亲自拿到侯明明的录取通知书,心里才踏实,走得才放心。 侯明明被编入高75级2班,刚开学,二班的教室挤爆了。二三十个未录取的学生,挤进教室,站满过道,要求上课。第二天,人数又增加了,这些要求上学的男女学生,抬起凳子在教室周围安营扎寨。他们把持教室门,质问前来劝解的学校老师,科科考了八、九十分,凭什么上不了高中?都是毛泽东时代的人,都是一个初中出来的人,我们凭啥子软点?并齐声呼吁:“我们要上学……我们要读高中!”。 “读不读高中都是革命的需要,同学们要听话。”老师正经地说,“大家要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接受党的挑选。” “那我们就接受党的挑选,读高中。” “不读高中,誓不罢休!” 吼得最凶的是一个叫“黄蜡丁”的黄同学,奈在教室里始终不出来。他的父亲,一个从安徽进军四川的老干部,在食品公司当经理,掌握供应猪肉等副食品大权,四处兜得转,吃得香。他打听到,升高中初选的名单上有其儿子在列,认为已“高中”了,专门摆了宴席庆贺。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说:“高达高中生,文革几年来,屏山全县才出这么一批,简直比中秀才还难,啧,不得了!”经理笑答:“高是高中了,但离大学的门都还有半步,要中进大学门才算中。”后来,屏山中学开学报名,得知其儿子榜上无名,他气愤已极,拖起儿子直往屏中高中教室,鼓动儿子进教室,强行上学,“就像老子以前打仗攻高地一样,各自给我去敲高中的门。敲进去,坐都要坐在高中的教室头,天天坐,不准出来,出来我要骂人。” 学校对此不理不睬,任其这些学生旁听,但学籍的事情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侯明明对这些积极要求上学的同学很同情,常常把自己的课本借给他们看,给他们抄老师布置的作业题。初中同班的“数学家”刘同学,数学考了90多分,升不了学,也在旁听之列,侯明明拿课本给他看,上课给他抄试题,把他做的作业转交老师批改。他直说“文学家”侯明明够朋友。 “数学家”说“画家”够朋友,不是第一次了。初中的时候,同班同一个学习小组的他俩热衷于下军旗,棋逢对手,课前课后,总要摆上棋盘厮杀一通。有天课间操,他两个悄悄爬到学校后山的高城墙下躲着下棋。双方蹲下,刚把棋盘摆在石板上,红方军长首次吃掉蓝方师长,跟着来的工兵,挖掉地雷,偷袭成功,两人正在大声争论间,就被一路跟踪而来的体育老师袭击,抓了个“现行”。从天而降的大个子体育老师,姓饶,叫饶钢蒙,学生们私下叫他“饶肛门”。满脸怒容的体育老师,一肚子火气,刚才上二班的体育课,他推开虚掩着的教室门,被门上的一簇箕垃圾、尘土从头而盖,闹了个满身灰人。他被调皮的同学弄了个恶作剧,气正没处撒。眼见一方棋盘,他一脚踢翻,左右手各抓一个被俘的学生,厉声训斥道:“课间操不做,私自跑出校外下军棋,简直无组织,无纪律!说,谁是主使?给我走,走!向全校作检查。说不说,谁是主使?” “我是主使。”侯明明成心想掩护数学家。“数学家”叫刘栓,三改其名,幼时他的名字叫刘苏,因那时,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好:文革初期为了显示革命性,改名为刘卫兵,这个名字改麻烦了,人们说他是刘少奇的卫兵,结果影响了他升初中:他后来把名字改叫刘栓,“栓住刘”,第二年才得以升学。在班上,他的学习、劳动都是顶呱呱,不停地申请入团。侯明明知道,数学家这次申请入团,支部已通过,正向上级团委报批,出了此事,搞不好数学家的入团愿望就会前功尽弃。侯明明大包大揽,又说,“是我喊下棋的,不关他的事……” “不关他的事就关你的事,好,跟我走!”体育老师放过“数学家”,双手紧紧抓住侯明明的手,直拖,“你呀,你呀!你这个4班的学生,给我调皮捣蛋。这段时间,你的肉皮子硬是发痒了。上周星期五,新市中学体操队来我们学校表演,你违反校规,爬上墙头观看,我拿竹竿撵你,你爬上爬下,跟我作迷藏,逗起我闹。咳,今天又伙起同学不做课间操,躲到学校外边下棋,不守学校纪律。我要弄你来当全校典型,弄你来背书,走!给我去作检查。”边说,边把侯明明拖到了学校操场上的主席台,当众亮相,令其作检讨。 平安无事的“数学家”站在队列中间,望着台上的“画家”带己受过,悄悄比起大拇指,连连给周围的同学讲,“画家”够朋友,讲义气。 “黄蜡丁”、刘同学等旁听生的学习热情可嘉,这些旁听生跟着上课,做课间操,可是没有课本,作业没老师改,考试不发试卷,时间长了就坚持不住,人越来越少,半期过后,几乎没人来了。 后来,听说“黄蜡丁”响应号召下乡了,下乡在数千里之外的他父亲的老家安徽长江边。由于语言不通,适应不了环境,不能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加之思念远方的父亲,他非常苦闷。一次,趁民兵训练,发了子弹,身为基干民兵的他想不开,对着长江上游——四川屏山的方向,把半自动步枪的枪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右脚脚趾一踩步枪扳机,饮弹自杀了。 刘同学等旁听生不久离开屏山中学,在社会上飘了几年,遇招工,纷纷离开了屏山,到外地当工人去了。 旁听生的风波尘埃落定,屏中校园又恢复了平静。 为了显示对这批“花中之花”的高中生的重视,校革委一个新来的副主任亲自到二班讲语文课来了。这个在文革中当过几天小报记者的领导,进得教室,便取出平光眼镜架在鼻梁上,踌躇满志。他站在讲台上,望着窗外阵雨过后的蓝天,文思泉涌,一段开场白就吸引了学生,“今日旭日东升,云雨翻滚……”台下男生窃窃私笑。他改口道:“云雨初毕嘛……”见全班笑起来了,便作古正经地说道:“笑什么嘛?笑我人老珠黄吗?我过去还是英俊青年……不准笑了,把书翻开,今天讲”非多分“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情的价格高得很……”全场哄堂大笑。笑声中,这个校领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起来,躬起腰,把身体趴在讲桌上,头对着教室门,暗自笑起来。 “爱情是啥子哦?”有个男生故意提问。“老师,啥子叫爱情哦?” “爱情?爱情就是你的爸和你的妈生下你就是爱情。”这个校领导站起身来,红着脸,收起书,丢掉粉笔,说了句,“同学们好好看书,自习。”说罢,跨出教室,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他再也没到二班上课了。 高中的生活是朝气蓬勃的。 体育课,来了个新的老师,是从新市中学调来的,姓黄,50岁年纪。瘦瘦精精的他,做的单杠正握向后大摆振浪动作及其大回环型、空翻再握型和空翻越杠再握型令人眼花缭乱。他的杠上前回环、后回环、转体等,最后稳稳地落地,看得同学们目瞪口呆。这些高难度的、专业的杠上动作,同学们是学不了的。但黄老师平坐在单杠上,双手随着身体向后一仰,后转180度一个弧形,轻飘飘落地站立,称之“膝勾下”的单杠动作,侯明明看得眼热、入迷,就想学。他在“赵皮子”、“王饿登”、“烟杆儿”、“水打扮”、“西红柿”等几个男同学的怂恿下,跃上单杠,平坐正,深呼吸,双手学黄老师的样子,向后摆,身体向后一仰,可是,那几个杠下保护他的同学看呆了,不知所措,一哄而散,他的头直落落、重重地碰在了地面上,顿时金星四射,失去知觉。黄老师赶来了,急忙就地帮他按摩,拿出中药“三七”兑水给他喝,好一阵子,他才慢慢苏醒过来。 “他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个动作做会,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事。学会了让他们瞧瞧。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艰险越向前……“样板戏也这样唱,他信心百倍,下定了决心。他悄悄地上杠练习,不论黄昏还是清晨,一遍又一遍地练,不知摔了多少次,擦伤了多少皮。功夫不负有心人,得出了经验,终于在半个月后的体育课上,他这个大胆的杠上”膝勾下“、双脚平稳着地的动作,让同学们着实惊异,受的了”赵皮子“等同学的喝彩。”膝勾下“练成了,他又学样板戏中的武打动作,在河坝里练起了”手翻“、”虎扑式“、”空心跟斗“。放学后,他常常往家后面的金沙江边跑,在沙滩上、水边上不亦乐乎地练,练成了一个小泥人,就”扑通“一声往水里钻,来个浪里白条,清爽清爽,尽兴而归。这些动作练成后,他就要拿到学校去显露了。 “虎扑式”虽然扑的不远,跟斗虽然翻得不圆,但在学校里、教室边一展示,却赢得了男女生注视的目光。 目光在注视着他,他画的插图、刊头画越来越有水平,随着学习园地、宣传专栏一期期贴出来,从教室里贴到校内,校内贴到校外,“侯画家”的名气响起来了。县里的美术、展览活动,常有他的作品参加,都会拿奖项。 目光在注视着他。他想象丰富,课余时间写的小说、散文,有时来个小剧本,在语文课上由任课老师全班、全年级范读。校广播站、县广播站,时而有他的文章播出。“侯作家”的外号在屏山中学渐渐响起来了。一时间,上门求侯明明作文的人络绎不绝,一时“屏山纸贵。”县级机关有个辩才叫蒋尔立的人,常常来侯家串门,看到侯明明写的作文,赞不绝口。欣赏之余,他再三要求侯明明的父亲把作文借来给自己的儿子蒋小波参考。“小波上屏中高七二,高侯明明一个年级,教室挨教室,也喜欢文学。”工商局任局长也频频登门,索要侯明明的作文本,供上高中的女儿学习学习。就连一些宜宾、重庆来屏山的下乡知青,也进城,找到侯家索要侯明明作文本供其招工、招生考试参考。 新来的高中语文老师王林,批改了侯明明的作文,观看了侯明明的画作,特地从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搜出一大叠美术图书,借给侯明明研习,说,“你有绘画天才,绘画远远在你文学之上,多多习画,勤学苦练,文学不要丢,将来一定成名成家。” “天才、成名成家”,在当时是忌语,全校、全班都在批判。侯明明心里一愣,不过,明白了以后社会的发展,还是需要各个领域的人才、专家。王林又说“就走绘画的道路,文学不要搞,搞起来凶险。从古到今,在中国10个搞文学9个会遇到麻烦,文字狱''凶的很,特别是明清以来尤为突出。文化大革命运动,首先就是拿文人开刀,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嘛,全党、全国都在批判,都在声讨。”侯明明接过话头说:“文化艺术的繁荣,跟当政者、社会背景分不开。春秋战国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自然就出现孔子、孟子、墨子、孙子、老子等诸子百家及后来的屈原、司马迁等人物,诞生《诗经》、《论语》、《楚辞》、《离骚》及尔后的《史记》等经典作品。晋朝,是文人向往的天堂,返璞归真,走向自然。书圣王羲之了不起!唐宋时代文化艺术气氛浓厚,出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王安石、苏东坡等人物,唐诗宋词闪烁光芒。李白无视玄宗皇帝,在皇宫大殿上伸出臭脚要皇帝老倌儿的宠臣高力士给他脱靴子,国舅杨国忠给他磨墨,贵妃娘娘杨玉环给他铺纸,这显示了文人的傲骨,也说明当时政治开明,朝廷重才,社会文化环境很宽松。宋朝呢?文人墨客们更向往,宋徽宗亲自担任画院院长,画而优则仕,画家直接可到朝廷做官。明清以来,朝廷虽然对文人实施文字狱,但对画家是网开一面,徐渭充当福建总督胡宪忠幕僚,受逆案牵连,胡等一干人被捕下狱至死,唯有徐渭平安无事。后来,徐渭杀妻,按明律当斩,明王朝念其绘画才能,免于一死。郑板桥官至七品,虽然仕途不利,但绘画的道路是越走越宽。这些都是千古美谈”。 “你这些话还是有道理”王林讲道:“所以说,在中国,从艺比从文好,相对安全些,也容易出成就,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四十多岁学画画,照样成大家。徐悲鸿……” “徐悲鸿死早了,才50多岁,死早点也好,如果遇到文革,肯定要遭起。说不定弄来斗死。四川有个人叫石鲁,年轻时候到延安参加了革命,解放后在陕西当画家,文革一来就遭惨了,工作出脱,没得饭吃,当讨口子,后被逼疯,关起来打成反革命不说,还被判处死刑,要立即执行。凶,凶!”侯明明现身说法,“你看,前几年我当小学生,丁点儿小,因为在街上画了个孙悟空,就被造反派辇得鸡飞狗跳,牵扯父母,动刀动枪,差点一家子被关进群专部。画画也难啊!虽说现在,唱样板戏《红灯记》、演李玉和的演员当了中央委员,跳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演洪常青的演员当了文化部长。在他们的背后,是大批大批的艺术家跟走资派一样坐”喷气式“,剃阴阳头、戴高帽子、关牛棚,进监狱。有的扫地出门,有的逼疯,有的自杀,有的装傻,有的逃亡。如果鲁迅活到现在,凭他的才华和性格,直面惨淡的人生,国将不国、家将不家,一定会拍案而起,秉笔直书,永不休战,必然遭整,生死难料,何况他跟张春桥还交过锋。这个时候干什么都危险啊!” “只有一条不危险,避祸山野,或上山下乡,当农民。刘少奇遭红卫兵揪斗,不是进中南海向毛泽东求情,放一马,不当国家主席,要回家种地吗?开国元勋彭德怀见遍地荒凉,俄浮遍野,忧国忧民,秉笔直书,不也是上万言书在庐山挨起,心灰意冷,闹着解甲归田嘛?”王林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悠然见南山,竹林七贤避祸,食竹居竹,优哉游哉。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骑驴访名山。你侯明明才华出众,成绩斐然,以后肯定有人嫉妒你,整你,你也要来个自我保护,泛舟金沙江避祸。” 这句话有点不准,“九一*中国桂冠诗人”获得者、世界传世艺术大奖获得者、歌颂邓小平丰功伟绩并称之邓小平“堪称世界第一流的政治家”而荣获全国“骏才驰星”报告文学大赛二等奖获得者的侯明明,97年八月,刚满过40岁的他,因积劳成疾,生重病向单位请假,治病归来突然间丢了铁饭碗,全家老少一时陷入绝境。青春年华,才华横溢,满腔热血,报国无门。他没有去金沙江泛舟,而是安埋了去世的瞎母,两手空空,凭着两支文笔画笔闯江湖,拖着体弱多病的妻子和1岁多的幼儿辗转到京,隐居于首都的楼宇中埋头作画,其作品惊现京华,洛阳纸贵,赢得无数海内外名流、政要、学者、商贾、收藏家抢手。北京一些领导干部珍藏侯明明作品后说,“北京的名家多,我们就喜欢侯明明的作品。欣赏侯明明的作品,能够让人轻松,带来欢愉,忘记烦恼。”一些著名企业家到处搜罗侯明明的作品,爱不释手,作为典藏,“中国的大画家多,我们就爱侯明明的画。静中有动,让人浮想联翩,回味无穷。”罗工柳等艺术大师评价侯明明的画说,“侯明明的画,有种宁静的美,灰色的调子把风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如诗如歌,魅力无穷。”几年来,他创作的国画作品,参加由国家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等机构主办的全国书画艺术大展及中国艺术博览会,分别获得了数十个金奖、银奖、一等奖、二等奖。新世纪以来,国家重点出版社给他出版的《侯明明画集》,国家邮政局用他的作品出版的“中国著名画家侯明明作品”明信片,影响于世。他被中央有关部门评为“中国画坛风云人物”、“中国风云人物”。他被一些国际艺术组织评选为“世界杰出艺术家”、“世界华人优秀艺术家”、“百年画魂”。他那有着“磁石般惊人魅力,富有哲理,水乳交融的音乐般变奏风格”的诗画般作品,在世界各国艺术殿堂登堂入室,多次荣获国际金奖,震撼纽约、华盛顿,火爆香港、台湾、韩国、日本、新加坡、匈牙利、英国、法国等,国外媒体纷纷报道。他的艺术成就,赢得各国艺术家称道:奇才天成,艺苑奇观,中华神笔!他蝉联世界艺术家协会副会长,联合国总部60周年庆典,专函特邀他参加。 “恐怖的时代,专制的社会,混沌的环境,是中国文化的悲哀,历史的大倒退。”王林叹道:“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出艺术家容易,出文学巨匠难。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但丁、高尔基、泰戈尔、莫泊桑、海明威这些世界级文学巨匠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我们中国没有。是不是中国的土壤不出文学巨匠?出!2000多年前的孔、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由于以后的社会原因,人人自危。不说中国对人类要有较大的贡献,就是近现代的鲁迅、郭沫若这些大师级式的人物,恐怕在以后的一段时间也都难以出现,百花凋零,万马齐喑,谈”文“变色,人才流失,不能不说是民族的悲哀,国家的不幸。文化艺术,是社会制度的产物,作为华夏子孙,我们感到汗颜。以后,后人评价我们这段历史,一定会毛骨悚然,谈虎色变。纵观社会发展,一个国家,一个政党,再伟大,也不可能生存万年、千年,喊万岁、万万岁,只能是一种主观愿望,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关键是我们要给社会带来希望,给老百姓一个好的生存环境,留下一个好的口碑,给历史留下一个好的脚步,给后人一个好的交代。”文革中造反,当过屏二中革委会主任的王林说的是实话,也是对现实的反思。他是文革前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高材生,在屏中高中部任教一年后调离,一直窝在乡村中学,四处调动无望,牢骚满腹,直至退休。 第二十一章 离别校园赴农村 上山下乡磨意志 高中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课余画画中,侯明明寻到了欢乐。 他想,自己对绘画情有独衷,应该在绘画上闯出一条路子。 怎么闯?画画是门艺术,也是门科学,首先要打好扎实的基本功。基本功就是勤学苦练,多思、多看、多学、多动笔,循序渐进,量变变质变。大自然就是老师,社会就是课堂。他调整心态,对学习画画作了这样安排:每天晚上睡觉前的一至两个小时在灯下画素描,表现对象就是家里的铝锅、菜刀、茶壶、水瓶、碗筷、桌凳等。白天,他随身携带一个速写本,利用课间或放学路上画速写。速写是生活的积累,是创作的源泉。素描是绘画的基础。星期天,他就带上颜色去城外江边或林中画色彩写生。每周再抽时间,临摹一至两张名家作品。他心想,只要天天坚持,持之以恒,日积月累,不断进取,总结经验,就会有收获。他把自己的习作,一捆一捆地寄往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自我介绍,求得该院老师指点。很快,四川美术学院教务处给他回信了,肯定了他作品的优点,并指出了他学习的方向和路子。这样的通讯求学活动,一直持续到他高中毕业下乡以后。 他习画的精神,带动了班上好几个同学,高中最后一期,班上转学来了一个叫张燕梅的漂亮女同学,受其感染,也拿起画笔画了一条大牯牛,贴在教室里的学习园地上。同学们说:“张燕梅画画跟侯明明学的,班上又有女画家了。”侯明明知道她是合江人,转学来屏山中学的目的,是因其姨父在屏山县委当秘书,有这个关系,读完书,好在屏山找个条件好的地方下乡。 下乡,一个敏感的词,拨动着屏中高75级学生的神经。 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每个中学生毕业出校门要走的必经之路。这条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 上山下乡运动,最早可追溯到1955年,杨华、李秉衡等60北京青年组成青年志愿垦荒队,远赴黑龙江萝北县大荒原,垦荒造田。他们学习的是苏联,54年,大批苏联青年打着青年近卫军的红旗,开到人烟稀少的西伯利亚垦荒。团中央于55年8月30日,为北京青年垦荒队举行盛大欢送会,带动了天津、上海、南京、南昌、石家庄等青年垦荒。中央把邢燕子、侯隽作为“自愿到条件艰苦的农村去锻炼自己”的先进典型,在全国青年中广为宣传。文革中,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达到清除了刘少奇等对手的目的,然后对数千万难以控制的制造麻烦的红卫兵,进行肢解。新成立的革委会,把这批数量巨大、摇旗呐喊、精力充沛,热衷政治的,对政治稳定构成严重威胁的头脑发热的无业青年,通通送到农村劳动。这除了解决就业等经济上的原因,主要是一种分而治之的政治策略。66、67、68年三届学生,全部开往农村,人数近2000万。近10年中,有陆续有大量的青年下乡,其中小部分进入“生产建设兵团”,过准军事化的生活。全国东南西北的新疆、云南、广州、广西、黑龙江、内蒙古、安徽等共有12个“生产建设兵团”及三个农垦师。大批的青年下乡,波及全社会的每个家庭,怨声载道。数十万的青年学生和红卫兵陆陆续续上京,向中央请愿、示威,产生了过激行为。中央安置领导小组办公室也被抄、被砸,工作人员两次搬家,转入地下坚持办公,并编印简讯《下乡上山战线》,同各地安置办公室交流情况,推动工作。在最艰难的时候,曾受到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的表扬和鼓励。 知青下乡到农村,生活艰苦,困难重重。1973年,温州一个知青家长李庆霖,斗胆写信给毛泽东发牢骚。毛泽东便利用这个契机,表明他对知青上山下乡问题的再认识,作了第三次指示,在给李庆霖的复信中,不再提知青下乡“大有作为”,不再提“接班人”,甚至也不再提“再教育”,只说吃饭问题了。给李“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国内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此信一复,中央对全国知青问题开始重视,并着手解决。一些损害知青利益的事件开始得到了处理。兵团中,有些侵害女知青的干部被绳之以法。尽管如此,广大知青还是不满,要求回城。 70年代以来,知青们通过大规模抗争、请愿、罢工、甚至卧轨、绝食等方式抗争,强烈要求回城。这引起上面关注,及时调整了政策,逐步允许知青通过招工、考试、病退、招兵、顶职等名义返城,缓和矛盾。六、七十年代下乡的几千万知青,是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跟社会发展带来了后遗症。他们长期务农,学业荒芜,致使80年代中国出现知识断代,学术研究后继乏人现象。90年代,这批人数众多的知青虽然回了城,但在下岗潮中,首当其冲,又当牺牲品,一批批被工作单位减裁失业,一个个无所事事。有的年近50的“老知青”,为生活所迫,重新扛起扁担,外出打工求生。 从1969年,毛主席在中南海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伟大号召起,全国各级各类学校的学生离开校门,以知识青年的身份,打着红旗,扛着背包,一浪接一浪地掀起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到当年年底为止,我国上山下乡的知青已达到1200多万,并涌现了一批金训华似的英雄模范。1975年当年,全国就有200多万知青上山下乡。强制推行的上山下乡运动不得民心,在全社会抵触,“知青不愿,家长不满,农民反对”中,于1977年停止,终于划上了句号,结束了使命。这一史无前例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最终走进了博物馆。 关于五十年代和文革后出现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多少年后的1981年,国务院知识青年领导小组办公室起草了一份《二十五年来知青工作的回顾与总结》,对这场运动的起因、发展、失误、教训等若干重大问题,提出了基本看法: 第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50年代,根据我国人口多、底子薄、就业难的国情提出来的,是我们党解决就业问题的一次大试验。它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 第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是一个就业问题,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10年中,当成政治运动去搞,指导思想偏了,工作上有严重失误,造成劳民伤财,人民不满,也损坏了上山下乡的声誉。 这个经验教训是国家花了巨额的资金,知青们则是付出了宝贵的十年青春而换来的沉痛的教训。 邓小平说,我们花了300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也不满意。 林彪等人在起草的“五七一”工程记要中指出,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后人对这个在历史的长河中空前绝后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作的评价是:得不偿失。整整延误了一代人,对国家、对民族、对个人,都是灾难。其灾难性的后果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如果要说收获的话,那就是历史造就了一种知青精神,促成了一代人的反思和觉醒,产生了信仰危机,并影响了下一代。这种精神是在政治黑暗,经济凋敝的环境中形成的,是在艰难环境中接受生存训练。由此,改变了中国的政治格局,引发了包括千千万万知青在内的中国人对极左政治的不满,离心离德。间接加速了“四人帮”的垮台,使痛定思痛的中国人民选择了邓小平,心甘情愿地沿着邓小平指引的改革开放的道路走。 评价归评价,路还是要走。 走毛主席指引的路,没有错。 侯明明要走这条路,这条光辉的路。他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战天斗地,锻炼成才。 下乡的地方选择哪里呢?当时的下乡政策是集体安置,也可以自由选择。屏山富荣公社,虽然是二半山,但气候好,交通方便,离城20多里,这是首选。为此,父亲带着侯明明,利用周末,专门到该公社当知青办主任的表弟家做客,了解情况。 “这个地方来不得,来不得。”宋主任一边泡茶,一边说,“按说,我应该欢迎侯明明来,我是公社知青办主任,又是侯家的老亲戚。这个地方硬是来不得。莫说这个地方生活、生产条件,就是人复杂,知青在这里好多吃了亏啊!” “吃了啥子亏?”侯平发不解,“有啥子亏吃哟?” “亏吃得大哟!我们当公社干部的,都感到丢脸。”宋主任招呼侯平发父子喝茶,“这是高山茶,清爽可口,味道甘甜。慢慢地喝,龙门阵慢慢地摆。摆完了喝酒、吃饭。”30多岁的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摆起了知青事。“前年子,我们公社来了一批宜宾知青,二轻系统的,其中有一个女知青姓唐,年轻漂亮,是宜一中的校花……” “是不是有人打她的主意?”侯平发问道。“或者你老弟想把人家弄成自己的兄弟媳妇。” “不是不是,完全不是。我是知青干部,不能够胡想”宋主任摆摆手,“我说的是正经事,人家唐知青在学校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一发出,她就向全校师生倡议广阔天地练红心,扎根屏山志不移。屏山是宜宾地区最穷的山区嘛!毕业时,她带领班上的八个女同学,打着红旗,来到我们公社插队落户。她们一共9个,大家戏称九朵金花。公社把她们安排在河沟对面的杨椿坝,她们一致要求同吃一锅饭,同住一间屋,誓死不分开,实行战时共产主义。这个唐知青很有组织能力,把这八个同学招呼得热热乎乎,规规一一,晚上一同学毛主席著作,白天一同劳动,3、6、9一同赶场,赶场一同上茶馆喝茶。去年端午节,她们就惹到麻烦了,我们公社党委书记的幺舅子,人称”赖剃头“的二杆子,对这伙姑娘早就垂涎欲滴,心怀鬼胎。这小子喝了端午熊酒,醉汹汹来到场头的茶馆,生拉硬扯要插到九仙女这一桌喝茶。喝嘛就喝嘛,他在一伙街娃子的怂恿下,发起酒疯,抱起旁边的唐知青又亲又啃,尝尝这个糖甜不甜。气愤以极的唐知青对着”陈剃头“甩手就是三耳光。其他女将一拥而上,对他又抓又咬又踢。那还了得,挨了打的”赖剃头“挣脱出来,护着脸,惊抓抓喊:日死你妈哟!你们几个知青婆娘敢打老子,打老子就是打贫下中农。贫下中农要教育你们!边说,边招呼同来的街娃子扑上前厮打。架打大了,唐知青突围出来搬兵。知青是一条心,赶场的其他知青听说女同胞被欺负,齐扑扑涌向茶馆,围住”剃头“一伙就乱打。一个街娃子流着鼻血跑出来,直喊:知青打人呀,打死人啰!搬来了更多的兄弟伙及附近的农民一两百人。当地人为着当地人,这些人跑来,把二十多个赶场的知青包围在茶馆,硬是围困了一天一夜。知青们很倔犟,嘴巴硬,对着窗外的街娃子攻心:宜宾知青是打不完,杀不完的,知青哥又要来几百人了,荡平老油坊。他们把桌子、板凳作为屏障,手提柴块子,嘴巴高唱语录歌,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但心头还是虚。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对知青不满的人,自发加入了围攻者的行列。为了援救围困的兄弟姐妹,在知青中享有盛名的唐知青显示了卓越的组织才能,一夜之间,全公社的五、六十个男女知青集中在了她周围。但这批人无疑是寡不敌众,飞蛾扑火,怎么办呢?”宋主任很会摆龙门阵,喝了几口茶,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唐知青这个女的很不简单,很会用兵。她用了个围魏救赵之计,把三十多个男知青调去围困公社,要求我们公社干部出面保护知青,严惩调戏女知青的赖剃头,驱散围攻者。这一着高超,减轻了对茶馆里同伴的压力,而自己率领余下的女知青,出其不意,直逼公社书记的家,来个决一死战。无可奈何的书记害怕家里的坛坛罐罐被打烂,更害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只得妥协。双方撤离现场,停止打斗,事情以后调查处理。这一战,唐知青打出了智慧、打出了威风,和街娃子斗,占了上风。当然,也有代价,打碎了她在富荣公社入党的梦想。她屡次向大队党支部申请入党的愿望,这下子吹了。她成了全公社的铁姑娘,那个惹得起?只要在街场上一走,赖剃头这些街娃子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都要绕道走。后来,招工招生陆续开始,九朵金花分散了,这些金花们通过招工招生,先后一个个回到了宜宾,只剩下唐姑娘和她的铁杆追随者马琳、马知青,九个女知青扎根山区,誓死不分开的誓言也成了泡影。” “后来怎么样?”侯平发关切道,“这个唐知青走了吗?” “走了,走到阴间去了。” “咋个了呐?”侯明明忍不住插话,“咋个死了呐?” “烧死的嘛。”宋主任的眼睛有点红了,“上半年她们队上烧春荒,烧荒本身是男人的事,唐姑娘偏要参加,说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队上没法,还是让她参加上山点火了。本来荒地都快要烧完了,大家都准备撤走了,唐知青也在那山湾湾边喝水休息,哪晓得,背后的山火死灰复燃,被山风一吹,哄地燃开了,退路被阻断了,要么跳山崖粉身碎骨,要么乘烈火围拢之前,爬上后面的陡坡,求得生路。唐知青选择了后者,她硬是穿过烈火,满脸是汗,满脸是血,活生生爬上陡坡,爬呀,爬呀,实在爬不动了,吃力地把手伸向头顶上的生产队队长,救、救救我、救……这个蛮汉队长站在陡坡边,只要抓住她的手一拖,她就得救了,不知是什么原因,队长不用手,而用脚把她踢到了陡坡下的火丛中……” “是不是怕惹火烧身”侯明明说“太没良心了嘛!” “这个队长好心狠啦!侯平发叹道:”人啊!人哪!有时猪狗不如。“ “是呀!这个畜牲!”宋主任眼泪行行,掏出手帕抹了抹眼睛说,“后来公社理抹这个队长,这个队长虚得很,说,他当时很害怕,脑子一片空白,自己做了啥子事情也说不清。他不会害知青,更不敢害知青。唐知青对他好的很,经常从宜宾带衣物,粮票送给他。没过多久,他成了神经病,逢人便说,”唐知青是锦屏山太洪寺中的火神,要抓他,要烧他……“ “唐知青后来怎样呢?”侯明明问。 “唐知青后来被社员些救起,哎呀!一个白白净净的美女变成了一个吓人的丑八怪,全身大面积烧伤,黑糊糊的,只有眼睛能转动,滴几点清泪,生不如死。我这个知青办主任把她带到宜宾、成都、上海四处求医,医了三四个月,钱花了一大箩,还是死了。造孽啊!”宋主任摇摇头,叹息道:“唐知青走后,屋里只剩下了马知青,她一个人害怕,就把家搬到了贫协组长黄老汉的家。50多岁的黄老汉,有儿有女有孙,待马知青巴巴实实,就像待亲闺女一样。马知青对黄家也很好,有时到宜宾看望父母,回来都是一背一背的衣服裤子、糖果、糕点,送给黄老汉一家。大家关系好,亲亲热热。上过月,我们富荣场上放外国电影《海岸风雷》,天还未黑,黄老汉一家提前就把板凳摆在了电影放映机的侧边。这部外国电影马姑娘在宜宾早就看过了,加之身体困,就没来看。等黄老汉一家看电影去后,她就烧水在茅房头洗澡。农村的茅房,是竹篾编的扎扎门,扣不死。那黄老汉心鬼,以回来拿电筒为借口,半路转回来,乘马姑娘在茅房洗澡的时候,突然闯进去,把人家姑儿强奸了。唉!坝上的人说,这是老黄牛吃嫩草……老黄牛骑小马……” “马姑娘呢?”侯平发问,“马姑娘咋样子了?” “马姑娘受了刺激,披头散发、浑身裸体,跑出茅房,到处乱窜……” “后来呢?”侯明明问,“后来怎样了?” “疯了,马姑娘疯了,……不久,她搬出黄家,一个人住在生产队的公房,天天早晨,她饭不吃,水不喝,穿上黄军装,戴上黄军帽,拢上红袖章,扎上武装带,手拿毛主席语录,一个人在院坝头跳啊唱啊,唱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唱累了,跳累了,就坐在屋檐下,神咚咚看天……不是就拿把扫帚把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队上的老婆婆们看她造孽,拿包谷粑给她吃,她双脚下跪,含着泪水,连声道谢,孝道得很,比那些打骂父母的鬼冬瓜好到哪里去了。如果有哪个男的走近她,或从公房路过,她马上就亮出雪亮的菜刀……这样子不行,队上和公社通知他的父亲来接她回宜宾医病,她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从宜宾赶来,要求公社惩办强奸犯。他对公社书记说:我的女儿不是一颗米喂大的……气得说不出话来,老泪纵横。咋个惩嘛?黄老汉晓得事情整拐了,吓得跑到竹楼上吊颈自杀了。”宋主任揩了揩眼睛,“女知青下乡造孽,不过,男知青稍微好点。山好水好不如人好,所以说,侯明明下乡,不要来富荣”。 富荣公社不能去,到哪里呢?父母又给他推荐了两个下乡的地方,供他选择。一个是离城十里的底坝老家,柴方水便,地势平坦,交通方便,条件良好。一个是离城30里的老高山,红椿公社田坝3队,出门爬坡,田地贫瘠,气候恶劣,条件艰苦。侯明明要跟生活赌一赌,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母亲说:“条件虽然艰苦,但山里人老实,民风淳朴,在那里当知青吃不了啥子亏。”父亲说:“路要靠自己走,自己闯,依赖不了别人。越是险恶的环境,才越锻炼人。人生的路,长得很!吃苦耐劳是人生的福气。” 步入中年的侯平发,一年前从工商局调入了县酿造厂。实现了他从小当酿造家的愿望。 幼时,每到8月,红鲜鲜的辣椒摘下来的时候,他都要见母亲做胡豆酱。儿子的事就是用铡刀将木盆里的红辣椒铡碎。嘭嘭嘭的铡刀声常常响到深夜。他看见母亲用铡碎的辣椒拌上经煮熟、发酵、晾干后的胡豆瓣,混合入盐、各种香料、菜油、生花椒等,装入土坛密闭。半月后开坛香气喷鼻。更羡慕的是,母亲用祖传的配方和多种中草药及麦麸酿制的套醋更是一绝,无论是做汤、拌菜或直接饮用,都非常爽口。他立志要做一个象母亲那样能干的人,做出多种美味,当一个酿造家。现在这套技术在这个厂派上了用场。刚接手的时候,这个厂像个烂摊子,人心涣散,生产上不去,经济效益差,上级派去的干部不愿去。信奉“党叫干啥就干啥,我是一颗螺丝钉”的侯平发,听从组织安排,接手了这个老、大、难的国有企业。走马上任后,他关心群众生活,冒着“生产挂帅”的风险,带领全厂干部职工,群策群力,改善生产条件,开发新产品。对内制订规章制度,加强企业管理,对外,寻找市场,带领员工四处搞推销,扩大产品销路。在保证正常的生产情况下,依靠老工人,挖掘、研制、生产了108种中草药配制的古配方“屏山套醋”。 屏山套醋原名屏山晒醋,又名药曲味醋。侯平发幼时听母亲金秀说过,亲眼看母亲酿造过,食用起来酸中微甜,有滋有味。它问世于清乾隆年间。据记载,套醋为底坝后山的太洪寺高僧所创制。寺僧因常饮此醋,得享高龄百余岁,此酿醋方法传到民间,后继不绝。它以大米麸皮和平共处108味草药制而成。其醋色泽棕红,酸而柔醇,爽口回味,异香扑鼻,久存不变。此醋既可烹饪调味,又可代茶汤小酌。它有沁人脾胃、解烦渴、消饱胀、增进食欲之功,还有降血压、止咳嗽、去感冒时疫之效。故屏山套醋闻名遐迩,被人们誉为“金浆之露”。 此醋还有种说法,是400多年前的道长张三丰所创。相传“大元遗老”的张三丰,年轻时赴卞京,途中夜宿小旅店,被强人所殴,五孔出血,奄奄一息。恍惚中,真武神君飘然而来,降临床前,向他传授医术和拳法。醒来,他元气恢复,精神大振。上路时,又遇一伙强盗来洗劫,便运用神授拳法,把这伙强盗打得入入而败。从此,他自成一体的十八种马步步法、36字的练手本及残、推、援、夺、牵、捺、逼、吸、贴、蹿、圈、插、抛、托、擦、撒、吞、吐18字,以及“夺字猛如虎,迎风招架中。回身势莫夺,分推气更雄”的张家拳,名震天下。其本人浪迹江湖,时隐时现,行踪莫测,新建立的明王朝觅之不得。永乐年间,为躲避成祖遣使屡访,“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寒来暑往一衲衣,雨雪天气蓑衣着”的他出武当山,过青城山,云游到金沙江边的锦屏山,隐居在山顶的太洪寺。修炼空隙,他总结医术和拳术,在深林采的百草,与麸醋相配,酿造出来的醋,越陈越香,越陈越醇,五年不会变质,食后健身强体,后人称之为套醋。 此醋传到名间,经过历代不断总结完善,特别是侯平发担任该厂经理后,带领老师傅,钻研此套酿醋技术,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科学配方,形成了今天的规模和品牌。屏山套醋,从此香飘四海,胜过山西的老陈醋和四川的保宁醋。有人说,提起屏山套醋,有两个人不得不提,古有张三丰,今有侯平发。 就在该厂有了新的起色,出现生机,屏山套醋的名声越来越响后,侯平发由于日夜操劳,劳累过度,病倒了。经过屏山县医院、宜宾市一医院的医生诊断,他高血压、冠心病、脑动脉硬化,一股脑儿出来了。厂子里的钱是发展生产的,一分钱作两分用,不能动,厂长要以身作则。病也不能不医治,他与妻子商量,准备卖掉自家的房子治病——屏山中学对面的两楼一底,十一间房。200多平方米的清代古宅,以1900元的价格就卖给了蔬饮公司。卖掉老宅,搬迁新居,新居在城隍庙。侯明明下乡前的75年仲夏,全家人依依不舍,离开住了25年的老宅,把家搬到了姚贤图所在单位的城关小学宿舍——城隍庙偏殿,居住了下来。搬进新居的第一天,侯明明三弟兄在自家屋前,挖的挖土,浇的浇水,栽种了一颗梧桐树遮阳。 搬完家,侯明明也下乡了。整个家当就是一口箱子,一床被子,一把锄头及父亲赠送的《雄文四卷》,装在一个大背篼里。他与母亲轮换背着,冒着清晨的细雨,从城里出发,中午过后,才抵达新的家——红椿公社田坝三队。 三队队长姓陈,叫陈习夫,一个瘦小的中年人,热情接待了他们母子。大队支书、生产队副队长、贫协组长等一干人闻讯也来了,闹闹热热。大家一起在陈家吃完豆渣混青菜煮的“忆苦饭”,便把侯明明送到了坡上的知青屋——养猪场。养猪场的外墙上刷了一行标语:家中存土豆,心中就不慌。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养猪场共一大一小两间屋,大的屋喂了集体的10多根猪,小的屋约10个平方米,便是侯明明的栖身之地。土墙筑的草屋,又霉又潮,几根小碗粗的树棍,搭起简易的床和桌,做饭的土灶挨近家门口,竹篾编的墙把小屋二分之一隔开,空间窄小,只能容身。家门必须紧闭,外面臭气熏天。左面是一墙之隔的十多平方米的粪坑,飘浮着绿茵茵、黄焦焦的粪便。右面是一墙之隔的生产队养猪场,“嗯、嗯、嗯的猪叫声不断传来。 “咋个是这个样子”,一同来的五十多岁的支书皱起了眉头,支书姓侯,叫侯成娄,是个当了10多年的老支书,在当地颇有威信。他摇摇头,说:“条件太差了!咋个向知青办交待。” “条件就是这个样子,三队的情况你支书未必不晓得。”队长转动着小眼睛,“要不是毛主席发号召,农民欢迎知青?球!”副队长接话道“三队在早之前,也来过两三个知青,有的干了几天活就跑球了,影影儿都看不到。那个郭知青郭四儿更安逸,在队上挂了个号,打了一转,就跑球了,人花花儿都看不见。” “郭四儿到攀枝花去了,不可能回生产队了”,侯明明说,“郭四儿,郭家祠的,我熟悉,是我大 第二十二章 华灯初上,母子俩踏着零碎的灯光回到了城隍庙的家。 “咋个回来了呢?谙!”电灯下,侯平发赤裸着上身,正在厨房喝醋,喝的是冰糖泡醋,这对降血压有作用。他抱起醋罐子,喝了一口,“是不是乡头恼火。呆不住?” “呆不住呆得住又咋个嘛?”姚贤图俯身脱下胶鞋,换上拖鞋,“人家生产队给你的大娃儿派了个差事,搞格钉……” “格钉不好搞,市面上早就断货了。”侯平发喝完醋又拿起杯子漱口,“现在立秋了,雨水多,到处都在整修房子,格钉早就买不倒了。” “你要想办法讪!找关系把格钉买了,队上等起待。”姚贤图端起脸盆洗脸“人家队长说了,这是你的娃儿给生产队作贡献。” “这是挣表现,以后好在队上呆。”侯明明拿把扇子不断扇着,大声说,“反正格钉一定要买到……” “买就买,等会儿我去喊何大娃,叫他把铁业社新打的格钉弄点出来,他们打的格钉多,存在仓库里想弄个高价。”侯平发说,“这个娃儿鬼,跟他老汉一样,满脑子想赚钱。” 姚贤图提醒,“万一他把格钉的价格抬得高,咋个办?” “不会,上周他又在求我,想把他的兄弟何二娃弄到我的厂里上班。何二娃就是那个在东门河坝头撑过河船,前几天撑翻船的那个,幸喜好没死人……” “你答应他来酱园厂?” “二娃又没有技术,只有干点销售,反正销售上缺人。我答应他们,二娃的劳资关系好久转过来,我好久收人。他两弟兄很感动,今上午还提些鸡呀、鱼啊的来,想酬谢我,我没有收。嗨,把我看成啥子人了,我说要是这样,二娃来酱园厂的事就算了。要不,这样子,我马上去喊何大娃弄个二、三十斤格钉,平价购买。”边说,侯平发套上白背心,边往外走,“格钉买来后,明娃儿明早晨就早点走,不要老呆在城里,下乡就要像下乡的样子,谨防人家说闲话。” “啥子闲话嘛!这是出公差。”侯明明望着父亲的背影噜着嘴,“你怕哪个喜欢干这种差事。” “出这种公差,麻烦得很,四处求人。”母亲说,“吃力不讨好” 一顿饭的功夫,侯平发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何大娃,背着半背篼格钉,沉甸甸的。侯平发接下背篼,掂了掂,说,“嗬,足足有三四十斤,好多钱。” “侯老辈,还是这句话,这格钉就不算钱了,就算我支农的一片心意。”何大娃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笑嘻嘻说,“侯老辈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有啥子事,尽管吩咐。” “这咋个要得呢?”姚贤图说:“好麻烦哟”。 “不麻烦,不麻烦。铁业社本身就是为农业服务,打铁打铁打农业,打的锄头,打的镰刀,打得格钉,哪一样不是农村需要。”何大娃尽力表现,“过一两天,我派人把这背格钉送到红椿……” “要的,要的,我代表生产队感谢你,感谢你们铁业社支农。”侯明明对着何大娃笑眯眯,“来哟,我喊队长推豆花儿,煮老腊肉招待你们。乡头的豆花儿是用新打出来的黄豆,用井水、石磨推出来的,卤水点,白花花,又香又嫩又甜有爽口,安逸得很。腊肉油噜噜,刀切开后红彤彤,看见就流口水……” “不要去大吃大喝哟,人家生产队困难”。侯平发说,“你们顺便多派个技术员帮人家队上修一下锄头、铁耙之内的,支农要象个样子嘛!” “当然、当然,老辈子放心。”何大娃不失时机地说,“那我兄弟的事,好久来酿造厂上班?” “我还是那句老话,木船社的劳资关系好久转来,人就好久来厂上班。工种安排好了,干销售。” “干销售要得,要得。侯老辈,你是好领导、好领导呀!我替我兄弟谢谢你啦!”说完,他低着头,笑眯眯地走了。 侯明明也走了。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就在父亲的催促下,背起一些碗、盆等日用品,走到西门汽车站,赶富荣的头班客车。车站人头攒动,簇拥不堪,赶车的人多。他在售票窗口买好了到富荣的车票,挤进人群,上了客车。车上人满为患,他刚把背篼放到过道上,车子就启动、发车了。 客车驶过西关坡,喘着粗气出了城。 侯明明一屁股坐在背篼上,他把捏在手里的车票准备放进衣袋里的钱包,拿回生产队报销。手伸进衣袋,发觉衣袋是空的,“遭了,钱包不在了”他脱口而出,“钱包遭偷了,遭偷了!”边说又细细摸索,衣裳口袋空空如也。他紧张了,皮包里有三百多块钱,公款30,还有父母给的一年的生活费300,供应知青一年的肉票、布票、粮票及副食品票,咋办呢? “谁拿了我的钱包?”侯明明大声喊道“我的钱包遭偷了!哪个看到没有?”车内鸦雀无声,人人沉默。沉默中,有人吱了一声,“是个穿灰衣裳的。”话再也不说了。 能够听到这句话已经不错了。人逢乱世,格外小心。不然,飞来横祸,吃不了,兜着走。这点侯明明充分理解。“穿灰衣裳的”他自言自语,瞪大着眼睛,从车头到车尾,反反复复看,满车正襟危坐的人中,没有穿灰衣裳的,恐怕这个人下车了或者上车拥挤时下了手,跑了。思索中,他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忙叫司机停车。车停了,车门打开,他提起背篼就下了车,脚刚踏地,车子从身边一溜烟跑远了。 不能着急,要想办法,要把钱包找回来。不然,生产队的人会看不起自己,笑话自己。这个穿灰衣裳的是什么人呢?应该是年轻人,年轻人胆子大,要么是知青,很可能是外地知青,侯明明想:自己在小县城里人头熟,本地本方的人不会下手,能够下手的人一定是外地知青。偷了钱,此时一定会在餐馆里面大吃大喝,对,先从城东到城西,把城内的餐馆都找一找,找到那个穿灰衣裳的。主意一定,他背起背篼走向城里,走到西门汽车站,寄放了背篼,然后脱下身上穿的军便服,露出红背心,开始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穿灰衣裳的人。 屏山县城的街道呈井字形,南北两道主街,全城只有三四家国营饭店、国营小食店。侯明明从西到东的北街找了,没有找到目标。张家湾小食店刚刚开门,除了生火的服务员,店内空无一人,他决定朝南街轮船码头的国营饭店寻找。来到饭店,里面的十多张餐桌上,只有五六个食客,年龄不是大就是小,没有穿灰衣裳的。他搜索一遍后,决定往下一个餐馆走。餐馆若没有,再找茶馆。想到此,他走出饭店,就在他走出饭店一霎那间,眼睛一亮,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瘦瘦小小,穿着灰色中山装,大模大样走进饭店。他不露声色,悄悄跟上。这个人径直来到饭店的柜台,摸出一叠钱,抽出一张五元的,递给服务员,要买盘炒花生,五个猪肉包子,一碗豆花儿……他仔细看清楚了,那叠五元皱巴巴的钱,就是陈队长交给他的,有些还缺了角。此时,他异常镇定,拖了把板凳坐到店门口,看那个穿灰衣裳的人吃喝起来。 盘子里的花生越来越越稀,包子越来越少,豆花儿也喝了一半了……侯明明从凳上站了起来,走到穿灰衣裳的人背后,用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还来……” “还来,啥子还来?” “钱包还来!” “啥子钱包哟!你是哪个,认不倒你。” “认得倒你,今天早晨赶车,你把我的钱包摸了,我顾你的面子,没有声张,我一直跟踪你,你现在饭也吃饱了,钱该还来了讪”侯明明的眼睛直射着那个穿灰衣裳的。“把钱包还我,你就可以走了。” “你啥子意思?”穿灰衣裳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打胡乱说,老子是不好惹的,老子是知青,啥子都不怕!” “难道老子还怕你?”侯明明提高声音,“你把老子钱包偷了,老子没有去派出所报案,已经便宜你了,晓得你是知青,要在屏山混。给你面子,你要识好歹。你是知青,老子也是刚下乡的知青,这钱是生产队的,不然我要赔。” “包包头好多钱,还有些啥子东西?”穿灰衣裳的人声音变细了,“包包是啥子颜色?” “包包是猪皮,黑色的。里面有六张五块的,皱巴巴的,其中一张是缺了角的。还有六十张5块的,新的,另外还有一年的肉票、糖票、副食品票……” “你等一等,我出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不得跑。”不等侯明明回答,他径直出去了。 跑也跑不了,这个穿灰衣裳的人已经看实在了。心里有数的侯明明老老实实地站在饭店门口等待。 一会儿,那个穿灰衣裳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赶回来了,刁着烟,悄声说,“我们到河坝头去谈,敢不敢?” “有啥子不敢,怕啥子嘛!老子肯信?”边说,侯明明跟着那个穿灰衣裳的人走下石梯,来到码头旁的金沙江边上。 江边上站着四个年轻人,见到侯明明一下子围了上来,穿灰衣裳的人说:“来,眯眯眼、刀疤脸、笆儿杆、胖冬瓜,这小子说我们偷他的钱包……” “啥子呐?偷钱包,简直胡说八道,把他弄翻……”边说,这伙人把侯明明团团围住,有的摸出匕首,有的拿出土手枪,有的举着水果刀,有的解下腰上的钢丝鞭,甩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这把匕首尖是尖,好久没有喝血了。” “肉皮子胀了,尝尝铁砂子的味道。” “这把水果刀快是快,就是没有皮子削。” “弄个丝缠兔,改改口味。” “拿刀拿枪干啥子嘛?”侯明明壮着胆子,把双手抱在胸前,面不改色,“是不是要放血嘛?” “放血,就是要放你娃儿的血”。“眯眯眼”把匕首放在嘴边吹了吹气,“咋个乱说我们偷了你的钱包?” “偷没有偷自己清楚,还要问我?”侯明明毫无惧色,“包包不拿出来,不得行,就是把我杀来摆起,也要还我包包!” “杀死你——”笆儿杆的水果刀在侯明明的眼前直晃,“你嘴巴还硬,杀了你又咋个嘛?” “杀就杀,来讪!”侯明明挺起胸膛,“杀了人,你们一个都跑不脱。何必嘛,为了几个小钱杀人,把自己的命搭上,划得来不?” “别说了,你咋横顺说我们偷了你的包包,证据在哪里?”穿灰衣裳的人拿出一包“大前门”,一一散烟,侯明明不接。他点燃烟,说:“就算我们偷包包,当场你为啥子不拿获?” “还不是给你们几个面子,晓得你们是外地知青,没有办法了,饿了要吃饭。将心比心,我也是刚下乡的知青,那些钱是给生产队买东西的钱,我要赔。”侯明明字字句句,毫不口软,“至于证据,我早就给你说过了,你们比我清楚,当然,要打要杀是你们的事情,不过,这里是屏山城,不是你们几个的家门口。” “这件事情你没给其他人讲?”眯眯眼眯起眼睛,“没有去报案?” “跟其他人讲了,你几个还跑得脱?屏山人最恨偷儿,早就把你们打扁了。”侯明明见这伙人不开腔了,又说,“去报了案,你们早就遭抓了,说不定这个时候正关在派出所。” “这点你落教,懂得起。”穿灰衣裳的人点头,“包包的事,我跟他们几个商量一下。” “有啥子商量头?把包包还给我就一笔勾销了,不还,你们个个都跑不脱。”侯明明说,“头场天,在小南门猪儿市场,一个偷钱包的跑到河对门的石龙店躲,都被农民抓过河来,打得鼻青脸肿,又送到派出所去弄来打……” “别说了,你这包包头究竟有好多钱?”刀疤脸问。 “包包头究竟还有些啥子东西?”笆儿杆问。 “说得不对头,我们就对不起啰!”胖冬瓜一脸横肉“到时就别怪我们凶啰!” “我又说一遍嘛,里面有六张五块的,皱巴巴的,其中一张是缺了角的。还有六十张5块的,新的,另外还有一年的肉票、糖票、副食品票……” “晓得了,晓得了,几个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围拢嘀咕了一阵,穿灰衣服的人转过身,把手搭在侯明明的肩上。”兄弟,这次算你整赢了。明人不做暗事,看你落教,钱还是还给你,不过,钱,我们用了十多块,买了几条烟,吃了些饭……“ “用了的就算了,但那些供应的票证要给我,我……” “包包和票证丢在车站的厕所头了,等会儿帮你找回来。”穿灰衣服的人边说,边从自己的裤子里摸出一叠钱,一五一十数给了侯明明,“差十多块钱,以后有机会赔你。” “不用,不用。”侯明明心想,钱找回来,就已经幸运了,小头的就算了,他大度地说:“那十多块钱就算我请你们的客,都是知青嘛!” “对,对,天下知青一家人嘛!” “落教,你娃落教!” “江湖上,遇到啥子麻烦,跟哥子们说一声,给你扎起!” “兄弟,看来你是个老实人,哥子提醒你,以后你的钱啊票啊千万不要放进皮包里,这样容易遭摸,最好一把放进口袋里,我们想偷也掏不出来。”穿灰衣服的人现身说法,“皮包是滑的,轻轻一掂就出来了,最容易遭偷,哥子说的是实话。”边说,他告别了那几个同伙,带着侯明明到西门车站取“赃物”去了。 他专走顺河街,不敢走正街,边走边对侯明明说:“我是重庆大渡口的人,姓李,下乡来屏山富荣四、五年,干这一行也有好几年了,成都、重庆、昆明、西安,最远到过郑州,都没有失过手,江湖上都知道我李神手,这一次栽到兄弟你手里了。其实,今天早晨在西门车站弄到这个包包后,我心头一直就咚咚咚地跳,看来你这个包包是吃不稳的,吃不稳!这是天意。”说话间,两人到了西门车站,李神手叫侯明明在售票窗口等一等,一会儿,他从旁边厕所里面夹了一个屎尿模糊的皮包,拿到厕所门口的水管跟前冲洗,冲干净后,他递给侯明明,说:“票证这些东西都在包包头,你慢慢清点。没有啥子事,我就走了。”说罢,一闪身,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十四章 小偷作案又遇黑吃黑高手 钱包弄回来了,这个无影无踪的窃包案,被自己鬼使神差、大智大勇地破了,破得层次分明,干干净净。想到此,侯明明一阵得意,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来凑趣:看来,老子是当侦探的料子,二天喊贫下中农推荐,读公安大学,出来专门破案,抓小偷。不,档次低了,当大侦探,当福尔摩斯,头戴礼帽,口含烟斗,腰别手枪,多神! “神手”又出来了,出现在了侯明明的视野中,在街对面的车站,一辆从宜宾开来的客车刚停下,随着下车的旅客流,“李神手”凑上前,佯装要买票上车,左手手指高高夹一张两元钱的纸币,口喊,“买富荣,买富荣”,右手往下,两根指头伸向刚跨出车门的一个中年农村妇女的裤包一夹,一个红色小包随之而出…… 侯明明看得真真切切,他穿过街道,来到“李神手”背后,右手掌朝他的肩上轻轻一拍,“狗改不了吃屎呐!” “哪个?”,“李神手”大惊,全身一颤,头一回,“是你嗦,你、你咋又来了呐?”他神情紧张,脸变青,青变白,“你要到哪里去哦?” “去生产队,等会儿赶富荣的车。”侯明明含笑,笑得“李神手”很不自然,他也跟着笑,皮笑肉不笑。“噢、噢,我也是到富荣,富荣的车是中午过后一、两点钟,我正准备买票,噢,没有买票吧,来,我给你买。”不等侯明明回答,他挤近旁边的售票窗口,手指夹着两元钱,“买票,买票,买老油坊……” “我自己晓得买”。侯明明走上前,一把把他从人丛中拉出来,自己掏出钱,挤到窗口,买了一张午后到富荣的车票。 “哎哟!兄弟,你也太认真了嘛!”,“李神手”把手中夹的钱,放进自己的衣袋,“给你买张车票,又关啥子事嘛?看不起朋友,人在江湖,全靠朋友。”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 “不是就这样,我们在街那边的茶馆喝盖碗儿茶。喝了茶吃饭,我请客。时间这么长,反正要等一两个小时的车……” “不,不……” “啥子不哟!我诚心请你,你兄弟落教……”正说着,旁边的哭声一阵传来,两人寻声望去,一个中年农妇坐在车站门口哭流洒水,伤伤心心。侯明明见“李神手”一脸尴尬。 农妇披头散发,哭声凄厉,哀哀诉说,“那个遭刀的、挨炮火的呀,把我的血汗钱偷去了,不得好死啊!我这是救命钱啊!救我的女儿的命呀!呜——呜——,我的女儿才六岁,发高烧烧成了肺炎,医生要喊住院,我没有钱了呀!呜——呜——我家在杨柳公社,老公病瘫在床,家头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没有办法,只得把家头生崽崽的老母猪卖了,卖了一百多块钱,是送到县医院的救命钱啊!”农妇捶胸顿足“呜——呜——,我也不想活了,我要陪我的小女儿死……”。农妇瘫倒在地,不顾众人的劝阻,头朝石板地直碰。 “造孽呀!人命关天啊!” “要去两条人命,惨哪!” “救命钱都要偷,龟儿子小偷可恶啊!逮到一定弄来锤死!”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小偷不得好死”。 不知是农妇的哭诉声刺激了“李神手”的心灵,还是围观者义愤填膺的咒骂声使“李神手”受到了震撼,他神情恍惚,脸色苍白,虚汗直冒。 “把包包还给人家嘛!刚才,我是亲眼看见你得手了的。”侯明明说,“你还她,是救人家的命,不是一条,是两条。” “李神手”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侯明明又说:“是朋友才这样劝你,为你好,积积德,也是为你自己……” “我晓得,我晓得”,“李神手低着头,从自己衣袋里,摸出”红腰子“,走到那个又哭又嚎又用头撞地的农妇面前,躬着腰问:”你的包包好久掉的哟?刚才,我在客车门边捡了个包包,是不是你的唷?“ 泪容满面的农妇抬起头,停止了哭声,“我的,是我的,我的包包是红颜色的,拿来,拿来。” “李神手”把“红腰子”递给她,“看仔细点,是不是你那个,不是的话,我就要交到车站治安室去了哟!……” “是这个,咋不是这个呐?”农妇一把抓住红包包,打开一看,里面的钱分文不少。她哭中带笑,紧紧抓住“李神手”的手,激动地说:“同志、同志啊,今天是遇到你了,你救了我们一家啊!你是好人、大好人,你是活雷锋啊,我要代我的小女儿,向雷锋叔叔一样的好人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 “别这样,别这样,头不要磕”,“李神手”双手扶住农妇,“情我领了,领了,我还有事……” “有事都不能走!”农妇的手紧紧扯住“李神手”的衣裳,“我这里有包花生,新花生,自家地头挖的,没啥子感谢你,这包花生拿去吃。”说着,她从背篼里提出一小袋花生,硬塞给了“李神手”。 “李神手”接过花生,“那就谢了,你要小心点哦,小偷多得很,我有事,硬是要走了……”边说,左手提袋花生,右手拉着侯明明直往街对面的茶馆喝茶去了。 小小的茶馆,摆了五、六张桌,桌凳简陋,只有一老者喝午茶。两人进得馆内,找了一个临窗的地方坐下,待老板娘一左一右摆上茶碗,提壶续水,又去张罗门前的烟摊后,“李神手”呷了一口“屏山草青”,感慨地说:“兄弟,你是个老实人,没有嫌弃我们这些三只手,把我们当人来看,当朋友来看。刚才,那个农二姐口口声声感谢我,又送花生给我,惭愧呀!——我感到了我是个人,有了人样儿……” “你就应该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嘛,成一个真正的人。”侯明明剥着花生,“一个人,靠自己的劳动吃饭,吃得舒心,你对社会作了贡献,人们也不会忘记你。” “话是这样说,世间上哪是这样的哟!兄弟,你是刚出校门的学生,思想正统”。“李神手”剥了颗花生,丢在嘴里,“以后你就知道了,世道艰险,世道不公,世道吃人哪!我们走南闯北,身上遍体鳞伤,你想知道,我就慢慢给你说嘛”。端起茶碗,他轻轻喝了一口,“我出生在重庆大渡口的一个工人家庭,上有一个哥哥,我三岁的时候,死了父亲。62年,母亲被钢厂精简,为了养活我们两弟兄,母亲在红旗饭店洗盘子。一天,母亲捡了一个客人吃剩的煮红薯,放进衣袋里,准备带回来给我们两弟兄吃,不料,被长嘴舌告到了经理那里,经理说:你的两个娃儿没得吃,造孽,叫厨房装了几个红苕给母亲带回来,第二天下午,经理又带糖果、饼干笑眯眯来看望我们。不知啥子原因,,经理和母亲在里间打架,互相抓扯着,母亲的衣裳撕烂了,哭喊着”打流氓“,把经理赶出了屋。第三天,经理以有人检举母亲在饭店偷红苕为名,开除了母亲。母亲悲愤已极,当天晚上,等我们两弟兄睡熟后,在我们衣袋里各放了二十块钱,留下了一张条子:儿子,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妈妈去找你爸爸去了,不要恨妈妈。就离开我们跳了长江。没有饭吃,10岁的哥哥带着我四处乞讨,在餐馆里捡人家的剩菜剩饭吃,挨了好些耳光。后来,一个远房的舅舅哄我们,说带我们到成都去找妈妈,上了火车,哥哥说,舅舅把我们卖了,他听舅舅在车上跟人贩子讲价钱。我们打算逃走,火车到了内江停站,我们乘舅舅不注意,跳下火车跑出了站,开始了四处流浪。流浪中,我们哥俩被一个叫张哥的人收养,他说,要吃饭,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对这个不公的社会,与其饿死,不如肇死。教了我们摸、扒技术,怎样搭架子、接二把、打假叉,直到眼法、手法、指法、身法精到,成了三只手。后来,30岁的张哥死了,我们两弟兄经常在成渝线上施展妙手空空,远近闻名。久走夜路遇到鬼,四年前的年三十晚上,我们两弟兄又冷有饿,在资中火车站找过年钱窃包失利,哥哥为了掩护我,被人追打,我躲在火车下,眼睁睁见他们抓住哥哥,一阵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戴红拢拢的人,抓起哥哥的头发,边往墙上撞,边喊哥哥交出同伙,哥哥口鼻来血,不开腔。这个人气急败坏,高喊:”打死贼娃子!“抓起抬工用的木棒朝哥哥当头几棒,活活打死。我躲在火车车轮后,吓得大气不敢出,等他们一伙走了,连尸体都不敢收,就连夜扒上过路货车,哭着逃回了重庆。人家过年,我在菜园坝、枇杷山、牛角沱到处瞎转,后来遇到了上山下乡,街道嫌弃我,为了丢包袱,刚满16岁、大字不识几个的我成了知青,被送到了屏山,下乡到杨柳公社”。“李神手”大概遇到了侯明明这个好奇的听众,心里的话越说越痛快,“到了公社,公社看了我的简历,晓得我是有疤疤的人,就把宜宾下乡来的眯眯眼、刀疤脸、笆儿杆、胖冬瓜这四个跟我一样的人,安在了一个最穷的生产队。他们四个人给我一样,家里很恼火,都是有点问题的人。四人中,家境最好的算是笆儿杆,家是一间偏偏房,安在宜宾西门口铁桥边,父母双亡,上有一个瞎子奶奶,下有一个残废兄弟,其他三个呢,亲人没有一个,偏偏房没有一间……都是天涯沦落人。天当被,地当床,四海为家,夏天还好过,冬天在生产队,笆儿杆几个在半夜冷得哎哟、哎哟直叫唤。为了找钱,这四个当了我的徒弟,也干起了这个买卖。” “你这个买卖很凶险”侯明明说:“不是长久之计哦”。 “有啥子法子呐”?“李神手”望着门口的烟摊摊出神,“我们跟你不一样,有疤疤,有前科,哪个看得起我们?我们只有以烂为烂,哪里有钱哪里找,哪里遭了哪里罚,哪里死了哪里埋。”边说,他就往烟摊上一个卖烟的人走了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又到手了一个钱包,他把得手的皮包放进自己的衣袋,脸上笑笑,“哪天没弄到包包,心头就不自在。” 侯明明站起身来说:“你硬是累教不改,顽固不化啊! “这些话我听得多,说了也没有用。” “黑道走到底?” “走到哪里算哪里,天地之大,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当我们的疤疤一旦被揭开,一切都变化了,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谁不想学好?”李神手“自问自答,”学好了人家照样歧视你,就连挟着尾巴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他拿出包香烟,抽出一支刁到嘴里,见旁桌的老者吃力地吸着叶子烟,发出咳嗽声,便走过去大大方方散烟,”喂,老人家,这个春城烟燃起,比你那个叶子烟好“。 “这咋个要的呐,谢啰!”老者接过烟,含笑点点头,转过身,继续喝茶去了。 “社会不公平,给我们留下了黑色的脚印,我们走到哪里,黑到哪里”,“李神手”吸着烟,阴沉着脸说:“我的师傅,就是那个张哥,当年耍了一个女朋友,是航运社招待所的服务员。两人感情深厚,巴心巴肝,谈婚论嫁的时候,心地善良的女方了解了张哥的身份,没有嫌弃,叫张哥金盆洗手,找到工作就结婚。张哥也发誓要重新做人,开始新的生活。后来,他通过招考,被一家水泥厂录用为机修工。上班报道之日,张哥高高兴兴,上下打扮一新,到了厂里,却遭了当头一棒。人家厂方说,有人举报,你有不良行为,厂里不能录取这样的人。做新郎官的张哥失望已极,丢下正在举行的婚礼和洞房花烛里的新娘,跑到沱江边心一横,一个倒栽冲栽进了滚滚波涛”。“李神手”叹息道:“人就这样去了,还留下了一个小偷的骂名。你说啊,如果刚才那个农二姐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不知会是啥样子,会说啥子?其实,盗亦有道,那些当官的、财路不正的,我们要光顾,绝不手软:而那些老实农民,赚血汗钱的人,我们一般都不下手……” “鬼扯——”侯明明站起身来,手朝“李神手”一挥,说:“你娃儿鬼辨,我又不是当官的,只是一个刚下乡的知青,你咋个要偷呐?刚才你偷得那两个,也不是当官的讪!看样子身上也没有好多钱,你又为啥子要下手?” “坐倒,坐倒,冒啥子火嘛!来,喝茶”。“李神手”的眼睛警惕地朝窗外瞄了瞄,放低声音,“这是很少的现象,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啰。这两天,”笆儿杆“家出了点事,他的七十多岁的瞎奶奶没人照顾,自己摸摸索索下床解手,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断了腿,瘫在了床上。他的跛子兄弟带来口信,要哥哥无论如何也要寄个一两百块钱回去急用……又瞎又瘫,再加个跛子,家头恼火得很。我们几个人把身上的钱全部抖出来,也还凑不到一百块,所以犯忌,犯就犯嘛!”他一副打不湿,揪不干的样子说:“你不要说了,说多了也没有用。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看看不嘛,刚才得手的这包包头有多少钱?”边说,边伸手往衣袋里摸,不由得大吃一惊,那钱包竟不翼而飞了,“遭了,遇到黑吃黑的高手了”。 第二十五章 车上赌博安庄设套险象环生 “李神手”的眼睛四处滴溜溜地搜寻,旁边桌子只有这个刚才散烟的六十多岁的干瘪老头喝茶,那老头面孔呆板,手脚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劳累的老实人,何况此人连自己的边都没有挨一下。疑神疑鬼间,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这个被自己当作老实人的干瘪老头儿。 “李神手”傻了,“你、你……” “你龟儿子手法还麻人,就是脑壳不灵醒。”一股辛辣的叶子烟味袭来,“眼睛不看头事……” “看啥子头事”?“李神手”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不理解,“你是哪个嘛,干啥子的?” “干啥子的,不懂规矩嗦?” “啥子规矩?” “连规矩都不懂,还出来跑滩滩,算球了!”干瘪老头用眼睛直视着“李神手”,“给老子滚出屏山,不要在屏山码头操”。 “我又没得罪你,你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你给老子摆祸事。说你娃娃嫩,你还嘴巴硬。”干瘪老头冷笑道:“刚才,你直瞄倒烟摊摊上那个人的皮包,就没有看出腰杆上的硬火,人家是县公安局的便衣。你吃不了,兜着走。喜得好老子趁接你香烟的时候,把包包给你弄了,退转去便衣都还没有察觉。不然,你娃娃肇皮,带着老子倒霉。你要晓得,这城头出了盗窃案,公安局不是拿我是问,就是要我提供线索,我是挂了号的哟!” “实在对不起老辈。”李神手“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遇到高人了。他忙双手作揖,”小辈莽撞,差点给你老人家惹祸,大人不计小人过,求你高抬贵手,给小辈指教指教。“边说,又递上一根香烟,”老辈,燃起“。 干瘪老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黑牙,刁起香烟,说:“这年月,象个啥子嘛!万事都不依教,啥子都乱了套,连做贼都没有规矩了。偷东西本身就是悄悄咪咪,栽了就应该任打任罚,如今遇到你们这些天棒,球手艺没得,估倒硬来,遭发觉了,还要来个提劲打靶,动刀动枪,简直比解放前的棒老二还凶。解放前,我们偷到手的东西,看都不敢看就要直接交给师傅,风声过了后,才由师傅分钱。现在这几爷子弄到钱转过背就分,简直没有规矩,盗该有道啊!”他大谈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不如昔来了。末了,把碗中的茶一口喝净,摸出六张五元币,递给“李神手”,“这点小意思,拿给你那个朋友救救急。刚才听你摆人家屋头的恼火事,我心头也不是滋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娃儿还是有点讲义气,有点良心,拿去!”,他见“李神手”接了钱,又嘱咐道:“北京传来消息,如今邓大爷出山了,要搞整顿,你们龟儿子些都是下盘菜。记住,在社会上操,脑筋要灵光,做事要精到,不要乱来,更不要到处拉稀摆带,收不倒口口。今后,你遇到啥子麻烦,或者操不转了,可来找我。江湖上人称”鬼瞪哥儿“。说着,丢掉烟头,转身又递一元钱给烟摊上的老板娘,”两桌的茶钱,一起开了,余钱就不要补了。“说罢,蹒跚出门而去。 时间已过正午,侯明明也要去赶车了,他拿出50元钱,递给“李神手”,“凑个数字,交给你的伙计笆儿杆,叫他把他的瞎奶奶弄到医院去看一看。这钱就算打个赌,如果你说的笆儿杆家恼火是事实,等于是一个知青的心意,天下知青心连心嘛。如果你瞎编,无非我遭了50元钱,买个教训。” “瞎编我不是人,是条狗”,李神手发誓赌咒。他接过侯明明递来的钱,似乎有点感动,“这咋个要得呐,兄弟,你硬是落教,硬是好人哪!我代笆儿杆一家谢谢你了。我都这样对不起你,你还弄个,我硬是不好意思。你简直是水浒中的及时雨宋江,仗义疏财”。他眼圈有点红了,用手揩了揩,认真地说:“兄弟,你放心,你所在的田坝大队,不,红椿公社范围,我们保证不来偷。”说到此,看看天色,“走,吃中午饭,好好办你的招待。” 对这种人要有尺度,不能有过深的交往。侯明明谢绝了“李神手”,“招待就不要办了,我还要赶车,回生产队。”说罢,他再没有听“李神手”说些什么,跨出茶馆门,穿过街道,到车站寄存处取回了背篼,踏上客车找座位了。 客车开动了,颠颠簸簸,沿着金沙江行驶在宜屏公路上。 山峦、河流、树林,渐渐后退:行人、房屋、电杆,急速后闪。 侯明明倚靠窗口,昏昏欲睡。 “各位四川朋友,旅途辛苦了,我给大家做个游戏,赚钱的游戏,希望大家旅途高兴,赚点小钱。”一个蹩脚的普通话声音,惊醒了侯明明。他侧起头,眯起眼,见是一个穿花格衬衣的20多岁的平头青年。左右手各拿一红一蓝铅笔,面带笑容,口若悬河“我是来自浙江的生意人,来到你们四川,你们四川山好水好人更好,巴适哟!你们看我的表演,看一眼多活5年,参加游戏一次,财运来八年,发发发。怎么参加,很简单,男女老少都可以来。”他举起红、蓝两只笔,一遍又一遍地说:“简单又简单,你们每次拿十元钱来押,可以多,20、30都行,可押红,可押蓝,押对了,我给你翻一翻。你押十元,就赢回20元,20元成40元。押错了,不过……” “是不是哄人的哟?”车厢里有人说,“哪有这样子的好事?” “好事?出门好事多多。我在你们四川做生意赚了钱,赚了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图个高兴,拿给你们赢。”他见车内无人反映,便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摸出一大叠纸币,扬了扬,讥笑道:“你们四川硬是山穷水穷人也穷哦!拿钱给你们都不晓得赢哦……” “啥子、啥子呐——你这个浙江佬,敢骂我们四川,敢说我们四川人穷!” “我们四川人,有的是钱,把他龟儿子的钱给他赢了。” “提他龟儿子的劲,免得他看不起四川人”。 几个年轻人义愤填膺,起着哄,从车门旁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纷纷摸出钱,跃跃欲试。 “来、来,我押十元,剪浙江人的眉毛…… “十元少了,我押二十元。”一个穿夹克的说,“赌一把!” 穿海魂衫的人说:“老子30元,赌,肯信……” “慢点、慢点,一个一个来,眼睛看仔细点。”那个平头青年一边拿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交叉变换着手中的笔,变去变来,自己还是输得多。他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四川人眼尖,厉害!合起伙来整我,赢了我很多钱,我不想来了……” “要来,要来,不来咋个要的呢?” “不行、不行,还要来。”穿夹克的说,“玩吗就要玩的尽兴嘛。” “你这个浙江佬,说话要算数。”穿海魂衫的人说:“要让我们四川人赢过够,高兴讪!大家来哦,来哦!机不可失,快来哟!” 看到这些人赢了钱,眼见为实,车内其他人开始心动了,陆陆续续有人摸出票子,参与了这个赌博游戏。人越来越多,赌注越来越大。 面对一张张递来的票子,平头青年似乎霉运已过,鸿运转来,转败为胜,大把大把的票子落在了他的腰包。侯明明左边坐的一个中年人,瞬间就输了50,气得跺脚。后边坐的一个抱幼儿的青年妇女,把卖鸡卖蛋的20元钱押了进去,无影无踪,急得掉泪。 侯明明正看得眼花缭乱,那个平头青年手指捏着蓝笔,得意洋洋过来了。“来一次,你们四川人输得惨,给你们四川人出出气,赢回来,就跟我一样,先输后赢,赢……” “赢不赢不关我的事。”侯明明打断他的话,“走开,不要来找我。”说着,护了护身上的钱。 “没有钱,不敢来?” “啥子不敢来?你这个东西我清楚。” “清楚就来一次嘛!没有钱,我借钱给你嘛,押一次”。 “那个要你的钱,你这个把戏是无底洞……” “你这个四川的朋友怎么这么说话呢?”小平头说,“说这样子的话不友好哦!” “友好?这些事情我见得多了。”侯明明毫不客气,对着众人揭露,“这是你们设的局,套的圈圈,骗……” “骗什么,骗了你什么?不来就不来嘛,不要乱说嘛!”小平头嘀咕着,“没有招惹你哟,我们也是不好惹的喔”。 那几个小伙子也跟着过来了,“这个小同志,熊起,给我们四川人熊起。我们借钱给你,把这个外省人收拾了,让他知道四川人的厉害。我们是运气糟糕,只怪今天手气不好。” “你们不要找我!”侯明明从座位上站起来,严厉谴责:“你们这是一唱一和,相互勾结,设局诈骗,用四川话说,你们几个就是媒子,你麻老子不晓得。”他见那几个人的脸色陡变,似乎要在身上摸索什么东西,便灵机一动,朝车头大喊:“司机,马上要到底坝鱼场了,那里有治安室,把车停一停。这些人跑了,你要负责任啰!”这句话发生了作用。车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有的喊小平头还钱,有的喊把车开到前面的治安室。 “赢就赢,输就输,不要耍赖嘛!四川人最讲信誉。”面对群情激奋的场面,小平头虚汗直冒,直喊:“师傅,我要下车,我的肚子痛,停一停!不停,我要跳车啰!摔死了要负责喔!。”边喊边锤车门,“我要跳啰,真的要跳啰——” 车停了,待车门一开,慌里慌张的小平头夹起公文包跳车就跑。戏还在演,那几个小伙子口呼,“狗日的浙江佬,今天逗我们四川人,肇我们的皮,追上去,教训他龟儿子。”边喊,一个二个跳下车,追赶那个小平头去了。 第二十六章 格钉买回顺利交差又领任务 客车爬山越岭,喘着粗气,到了富荣场。 侯明明下了车,背起背篼,顶着西下的日头,走了十多里山路,回到了生产队。 日头西坠,天边红霞朵朵。 侯明明打开家门,清扫卫生,只听屋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哟,知青回来了,侯知青回来了——”音落人到,两个队长一前一后跨了进来。 “格钉讷?” “格钉在哪儿哟?” “格钉没问题,已经落实了”,侯明明把这趟差事向两个队长大概说了一下,并保证,“反正格钉这两天能到就行了嘛。” 听说城里的铁业社要来三队支农,免费修理农具,免费送格钉来,陈队长一脸惊异,“是不是哟,我们生产队离城这么远,这么偏僻,这么穷,请人家来做客都请不来,这是不是说起耍的,逗人开心哦。” 副队长的厚嘴唇一嗒,“这也难得说,现在城里头的知青,都要朝乡旮旯头撵,那些城头的单位下乡来支农,一定是上头发了号召。农业搞不好,吃球!”他头一摆,“城头的人娇生惯养,支农都是跑到附城的好地方,哪个朝恼火的地方走哟!当然啰,你侯知青能够动员起铁业社的老大哥,跑到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来支援农二哥,算你本事大。” 陈队长正正经经地说,“这几天铁业社的人当真来了,队上给你侯知青记一功。” “大队还要记哟”支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背后跟着一位戴蓝帽子的中年人。 “支书,还有彭老表,啥子风又把你们吹来了嘛?”陈队长从板凳上站起身,“来,进来,屋头坐。”说罢,头朝侯明明这边一转,小声说“那个戴蓝帽帽的人是支书的四女婿,公社电站的。” “你们一起进屋头坐嘛。”侯明明迎上去,“我也是刚回来,开水都还没来得及烧,我马上烧水泡茶。” “茶就不喝了,刚才在公社喝了”,支书摆摆手,“这次专门来找你,公社有一个通知给你,还有,公社要请你办件事情。”边说,边介绍旁边人,“这是公社电站的彭站长,请你办的事,等会儿他给你交待。”两人见屋内窄小,容不得身,便在门前的石坎上迎风站立。 戴蓝帽子的人摸出包香烟散了起来,“这是春城,好烟哦!我是从公社方书记的手里硬抢过来的,一人一支,燃起。” 支书叭着烟,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侯明明,“公社接到电话又接到信件,县上要搞啥子创作,几天后到县文化馆报到,要你一定参加……” “参加的是宜宾地区十八县市美术联展。”侯明明撕开信封,大约览了一下,说:“要在县文化馆集中搞十天创作,就是画十天画,参加国庆展览。” “画画,咋个要十天,画些啥子鸡儿哟?”陈队长不解,“画画吃得饱饭?” “画画有画画的作用,文艺要繁荣。”支书说:“这是好事,要支持。” “人家画画是上层建筑,要有天赋,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就不得行。三队出了这样的人才,我们也跟着沾光嘛!”彭站长认真地说,“生产上去了,上层建筑也要上去。公社开会,书记不是说,现在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世界人大都在中国,在北京召开了,中国的国际地位高得很……”。 “四届人大,不是世界人大,不是世界人民代表大会。”侯明明纠正说,“四届人大,是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管他世界人大还是四届人大,反正开的都是好会,开的是形势大好,莺歌燕舞的好会。”彭站长一锤定音。 “啥子啥子,开扭秧歌的好会?”副队长张大嘴巴,“哪儿开这种扭秧歌础” “莺歌燕舞,不是扭秧歌跳舞,我这个大老粗都听清楚了,屋头的广播都这样子说,我理解,莺歌燕舞就是雀儿唱歌,燕子跳舞,还有毛主席说,鸟儿问答。”陈队长抢白了一句,“反正这个会开得扎劲,雀儿燕子都来凑闹热,开得对,对。彭站长,你说呢?大小你是公社一个官,又是党委委员。” “要我说,这个会我们不要争了。现实点,种庄稼的人,多干事。”彭站长会说话,“侯老弟,你走之前,要干件事,公社电站的发电机烂了,找了好几个人来都没有弄好。你找城头电站的师傅来给修一下,人家专业,有办法。这样吧,我们派两个人把电机抬起,跟你一起到县城,晓得你会办事。”他吐出一口烟圈,蹲在石坎上,“农忙就要来了,这电,好几天都没有发了,公社几个领导直冒火,按倒我来骂。” “咋不遭骂嘛,这几天整得我们天天晚上打黑摸,干啥子都不方便。喇叭不叫,北京的声音都听不倒了。”支书说:“电机的事一定要弄归一,知青上山下乡,不单是劳动,还要给农民办实事。” “把这个事办好,公社不会亏待的。”彭站长说,“除了工分,还有误工补助。”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们知青有文化,到处都需要。过段时间,把大队的村小也弄来搞一下,代几天课。”支书望着众人说,“大队革委会朱主任,高矮把他初中毕业的幺妹硬塞去代课,吃粑粑工分。有那么好吃,这个幺妹儿疯扯扯,字都认不倒几个,王字读成工字,闹些笑话不说,整的女娃儿哭,男娃儿闹,大小娃儿一起叫,简直镇不住坛子。这种老师,社员意见大得很。侯明明,你去接接手。” “村小这件事不要乱动,朱幺妹儿跟公社的关系好哟,字虽然认不倒几个,但是嘴巴甜,有事没事都朝公社跑,公社尽是她的哈哈声。”彭站长说,“她的哥哥朱麻子,也跟书记拿的拢。前段时间,这个主任到处发牢骚,说啥子他当了村主任一年多,粉碎了本村两次反革命政变和一次反革命暴乱,专政了反革命分子一个排。有了功劳还没提上去。” “啥子功劳,整得村上东家哭西家嚎,到处收不到口口。”支书说,“他是想当书记,拿给他当嘛。” “他当不下,不服众。一天到晚只晓得整人,生产不抓?不得人心。龟儿子的野心那个不晓得,两姊妹占着是孤儿,标榜是新生力量,一个向上面要党票,一个要官票。”彭站长转过身来对侯明明说:“侯老弟,支书和主任之间的事,复杂得很。干脆到我们电站来帮忙。” “支书啊,还有彭站长,你们硬是默倒知青成了你们的人啦!”陈队长不满地说,“公社、大队抓丁吗不要尽抓到三队来嘛!三队粑和?” 副队长接嘴,“一队、二队、四队、五队的知青怎么不去动呢?三队的鸡巴短点嗦?” “嘴巴放干净点,我又要批评你们了,告诉你们嘛,知青不单是生产队的、大队的,也是公社的。”支书指责两个队长说:“公社有责任管理、使用,大队也是一样,人民公社是一家嘛,一家不说二家话。”说着,撮好叶子烟,递给两个队长,“这个叶子烟比香烟劲大,来,叭几口。” “才先,话说来耍的,不要当真。”陈队长的脸转向侯明明,“就按支书说的办,找人把电机修好,从城头回来,顺便再给队上带五、六十匹亮瓦来,盖公房。” “你硬是会打算盘,人家说你脑壳空,我看,硬是空唉!”支书笑了,“你会搭车,一箭双雕。” “那我明天就回城,把电机和亮瓦的事办了。”侯明明说:“那村小的课就不代了,找其他人,粑粑工分有人干。另外,我还有件事情……” “啥子事情?”支书关注地问:“说出来,该咋办就咋办。” “我想入团。” “好事好事,要求进步,好事嘛!青年人就应该这样。”支书微笑着说,“你把入团申请书打起,交给大队团支部,他们会派人考察你、帮助你。好了好了,我还要去开会,明天一早,彭站长他们就抬机器跟你一块儿进城啰,把细点!早去早回。” 第二十七章 修理电机寻找师傅热心张罗 “又回来啰,这个乡是咋个下的嘛?”当侯平发站在自家门前的院坝,拧着“小红灯”的频道听歌,一眼瞥见跨进院们的侯明明,不满地说:“才去一两天就回来,乡头硬是待不住?” “是不是又有啥子差事哦?”姚贤图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肯定是出差,生产队的事多。” “这次是公社派的差事,公社的电机烂了,要我找人修,队长又喊买亮瓦。”侯明明径直走到饭桌,端起茶壶就咕嘟咕嘟地喝,喝完,抹抹嘴,说:“电机都抬出来了,公社电站彭站长他们几个人住在北街上的国营旅馆,等会儿要到我们家里来。” “哦,电机烂了,就找那个城关电站的周二娃修,他的技术好,我跟他老汉熟悉。”侯平发说,“等会儿就去,找他老汉。” “我去喊,我跟周二娃熟悉,周家在新街,我去过。周二娃爱打篮球,在西昌坝,他打球我经常给他鼓掌加油。”侯明明说,“走累了,我休息一下就去。” “那我再去街上买点菜,等会儿喊他们一起过来吃晚饭。”说着,姚贤图跨出了门。“ 侯平发放下手中的“小红灯”,对侯明明说,“铁业社的何二娃他们几个,今天一大早,背起格钉,带上工具,都到你的生产队去了,你人不在,咋办?” “铁业社送格钉的事,我给队长说了,队上巴不得,专门有人接待。”接着,侯明明又把昨天在西门车站发生的事,特别是在茶馆遇到的那个干瘪老头,向父亲讲了,末了,说道:“这个人的手艺了不起,是个啥子人呢?从来没听说过。” “不说你,屏山好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不晓得。” “鬼瞪哥儿,硬是神哟!” “鬼瞪哥儿是个神偷”,当过公安,干过法官的侯平发,端着一壶冰糖泡醋,呷了一口,饶有兴趣地说:“这个人的根根底底我比较了解,他的名字叫田启高,家就住在城南的魁星楼,神秘得很。解放前,在宜泸黑道上,他鬼瞪哥儿的名气很响。解放后,他基本上金盆洗手,安分守己,老实做人,在屏山知道他的人反而少了。” “咋个呐?” “这要从以前摆起。”侯平发知道自己的儿子,莫名其妙就破了摸包案,钱包失而复得,兴致很浓。在窗前的香蕉树下,他坐在藤椅上,给侯明明讲起了“鬼瞪哥儿”的轶事。 “田启高瘦瘦精精,是个烟鬼。年轻时候一表人才,在戏班子跑过场子,吊过嗓子,跟斗翻的溜圆,周瑜演得活生生,白娘子演得情切切,总之,演啥象啥,扮啥像啥。后来戏班子跑码头,惹了祸,被恶霸废了,田启高便流落江湖,瞎偷乱闯,摸包为生,又染上了烟瘾。只晓得他是南京下关人,三十年代日寇侵华,为躲避战火,流浪到了宜宾,干起了摸儿匠这个营生。由于他行动诡秘,偷技高超,少有失手,又善结交权贵,操码头有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神通广大,江湖上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鬼瞪哥儿。抗战期间,蒋介石夫妇来到宜宾,览三江,拜千佛,观真武,流连流杯池,兴致很高。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君民亲热,蒋介石两口子坐滑竿从翠屏山行宫下来,夜游东街。街上人群熙攘,蒋夫妇挥手致意,突然间,宋美玲随身携带的装有戒指、翡翠、宝石、金项链的精致小包不翼而飞。” “胆子这么大,偷起蒋光头来了。”侯明明插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太岁头上动土。” “这还了得,蒋介石大发脾气,这是给自己的脸上抹黑,堂堂总裁,被小民愚弄,他即令鞍前马后的戴笠速速侦办,然后带着老婆扫兴而归。”侯平发接着说:“六神无主的军统局长大动干戈,把宜宾城造了个翻天覆地,军警宪特,如狼似虎,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摸底排查,种种侦缉手段都用遍了,人一批批抓进来,严刑拷打,仍一无所获。焦头烂额的戴老板走进筱园,给宜宾城防司令秦孝龙下达死令,限期破案。秦孝龙打着哈哈,满口应承,立下了军令状。其实秦孝龙心里有数,通过眼线找来了田启高,软硬兼施,恩威并用,一个时辰就把鬼瞪哥儿弄得服服帖帖,东西完璧归赵。看着拱手相还的精致小包,笑容满面的秦司令,和善地对田启高说:兄弟,你犯的是天字号大案,是朝廷钦犯,砍你十个脑壳都不为少。但是,你听本司令的话,把东西你吐出来了,你有义,我有情,我成全你,放你一马。本司令说话算数,上边,我尽量周旋,大事化小,把卯卯划圆。你呐,赶快远走高飞,找个地方躲起来,宜宾之地,万万不可停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只要露脸,就是杀身之祸。最好你逃到屏山,那里山高林密,地广人稀,藏一下身,还是容易。若风声紧,我会差人给你带口信,你即逃往彝胞住的大小凉山,戴笠的手爪爪伸不进去,万无一失了。” “秦司令,你救了我的命,我咋感谢你呢?我给你弄几包上等云烟来孝敬……”。 “卵!这个时候还说这些,还不快走!”秦孝龙脸马起来了,“烟土老子有的是,还想给老子摆祸事?戴笠的眼睛到处都是,给老子爬!爬———!” 田启高千恩万谢,别了秦孝龙,连夜潜入了屏山。 “鬼瞪哥儿躲在屏山哪个地方呢?”“这就不知道了,屏山五指山、五峰山、尖尖山、锦屏山、老君山,山山相连:龙溪、龙华、石碑坳,原始森林成片,遮天蔽日,藏身的地方多得很。田启高埋名隐姓,规规矩矩,有时手实在痒了,跳出屏山,到成渝或西安,捞一把就回来,不开腔,不吭气。兔子不吃窝边草,神不知,鬼不觉,一直平平安安到解放。新政权没有为难他,追究他过去的历史,他感恩戴德,主动站出来帮解放军刺探匪情、送情报,找线索、带路,为剿匪做好事。后来,他戒了烟,金盆洗手,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娶了西关坡苟二爷的幺女为妻,中年得子,婆娘一连串给他生了五个娃儿,老五田泽生跟我们家三娃侯亚红还是小学的同班同学。他的日子过得逍遥,在小十字街上摆了个南瓜米摊摊,专门赚娃娃儿的钱。文革中,有人揭发了他不光彩的偷摸历史,他无地自容,自尊心受损,活生生把自己关在家里,五年没出家门。再后来,屏山偷盗的案子多起来,人保组案子需要,启用他反扒,一脸苍白的他才走出屋子见阳光,在街面上走动起来。” “哪个在街面上走动哦!”侯亚红从里屋钻出来,伸着懒腰。他才睡了午觉,眼皮肿泡泡的。 “是说你的同学田啥子生的老汉。” “田泽生。”侯平发坐在藤椅上说,“这个娃儿精精灵灵,在我们家来过。” “说的是田泽生嗦,他调皮得很,在学校经常跟同学打架,我都跟他一起打过。他打架又不得行,经常吃亏。吃了亏回去还要挨打,他最怕他老汉, 他老汉把他管得紧。“侯亚红走到父亲跟前,”你晓得讪,爸爸,上学期,还是四年级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在学校打乒乓球,为争拍子打了一架。我的手上被他抓了几条血印印,他的头上被我打了个鹅丁胞。我回来悄悄咪咪没得事,晚上都睡觉了,他哭流耍水的来敲门,一个劲儿给我赔礼道歉。晓得不,是他爸爸把他押起来的。他爸爸听说我们打架,把他打惨了。“ “打架的事你还好意思说,亚红儿,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耍心给我收起来。”侯平发一把抓住侯亚红得手,“作业呢?暑假作业给我做完没有?” “就差一两篇小作文了。” “作业没完成,只晓得东耍西耍,去,把本子拿出来写作文,写好了拿给你哥哥检查。”侯平发埋着头,“现在有高血压了,东西看久了头就晕。” “干脆喊侯亚红跟我到红椿去耍几天,我可以辅导他的作文,再喊他画下画,这次把毛主席石膏像背进去画素描。” “要得嘛!我去几天就回来,乡头好耍!”“好耍?过过农村生活你就晓得了,晓得锅儿是铁捯的了。”侯平发说,“在乡头不要东跑西跑,注意安全。” “那我去找周二娃啰,人家彭站长他们还在旅馆等起待。”说着,侯明明离开了家,径直走到西关坡的城关电站办公室,找到了周二娃。 一身油腻腻的周二娃,听说电机由几个农民抬了三十多里山路,抬进了城,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侯明明到了国营旅馆。见了红椿的来人,问明了情况,他便仔细检查起电机来,“线圈烧烂了,整流器也有毛病”,周二娃当即领着农民把电机抬到了他的修理室。 侯明明把彭站长一行叫到了家里吃晚饭。 “这次来打搅你们,添麻烦了。”彭站长不好意思,“我们都是空手来……” “不要这样说,不是我的娃儿,你们还不会来。”侯平发笑着说,“以后,侯明明在红椿,还要请你们关照。” “没得说,没得说。侯老表,姚老师,有空你们就到红椿来走一走。”彭站长大口扒着饭,夹着菜说,“乡头安逸,空气好,吃个菜,地头一抓,新鲜得很,要常来哦!” “乡头有事,尽管说,我们尽力而为。”姚贤图说,“你们以后进城赶场,就来坐一坐,粗茶淡饭还是有。” “明天,我就去守倒周二娃修电机,估计时间不会长。周二娃说了,今晚上加夜班,明天你们就可以抬起走。”侯明明说,“今晚我也加个夜班,写篇表扬稿,把周二娃粉起,还要逢下次呐!” 第二天,侯明明一大早就赶到周二娃处,守着周二娃修好电机后,已是中午。他把连夜写好的感谢信让周二娃过目,周二娃边看边说:“侯明明,你懂的起,够朋友。这点儿事写啥子表演信嘛!你看,你看,尽给我戴高帽子。啥子一心为了农业,心里装着农民兄弟,放弃休息,义不容辞修理电机,咳哟,写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说着,红着脸,把那感谢信折起来。 “拿来,现在还不能给你。”侯明明从周二娃手中拿过感谢信,“我要拿回去找张大红纸,重新写过,跟喜报一样,贴在大十字街头。” “够朋友,够朋友,侯明明,这个电机修理费就免了,只算材料钱就行了,人家农村找钱也困难。以后,电机修理这方面的事,尽管找我。”周二娃乐呵呵,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侯明明的肩膀上。当天下午,侯明明把表扬城关电站一心支农的表扬信贴到了大十字墙上,围观的小学语文教师彭老师戴上眼镜,挤上前,仔细观看。多年后,还对侯明明说:“我看了你那篇感谢信,写得好,很有文采,琅琅上口,充满激情。” 第三天午后,侯明明带着兄弟侯亚红,在南街上的杂货店买了50皮亮瓦,顶着烈日,踏上了回生产队的路。 第二十八章 暴雨倾盆惊涛浪 哥俩被困红椿沟 三伏天,亮晃晃。 日头射的是火,地上腾的是热气,屏山犹如大蒸笼。石头发烫、树叶卷缩、稻谷弯腰、牵牛花垂头,只有蝉躲在树梢上叫个不停。 侯明明背着亮瓦,沉甸甸:侯亚红背着石膏像,轻悠悠。两弟兄头冒热气,浑身汗水淋漓,行走在锦屏山间。 没有赶上班车,只有走路,走路也是锻炼。两弟兄背着东西,在阳光的路上走一阵,在树荫的地方息一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日头下山了,才走到溜沙崖。溜沙崖到红椿还有一长段路,前面要翻过黄金包,下得包来,又要涉过红椿溪,再爬上红椿山腰,才到田坝三队。 “这样走不行,天黑也走不到生产队。”侯明明把侯亚红背篼里的石膏像拿出来,装在塑料袋提起,对他说,“你背空背篼,跟着我走快点。”说完,加快步伐,顺着弯弯曲曲的黄金包山道攀登。他回头见兄弟又落后了,气喘吁吁地说:“快上包头了,爬上包头就息气。” 上了包头,凉爽了。丝丝凉风吹散了热气,使人心旷神怡。两弟兄放下背篼,躺在了路边的草地上,看幽幽蓝天,绵绵白云,嘴吮野花,脚搓青草,悠然自得。 天上的云,时聚时散:朵朵白云在翻滚,在变黄、在变红、在变黑。黑云漫卷中,偶尔闪出一道耀眼的青光,青光过后,轰轰的雷声滚滚而来。 包头上的风,越吹越大,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变天了,要下雨了。”侯明明自言自语,他拖起草地上的兄弟,背起东西匆匆下坡了。 雨点来了,淅淅洒洒——噼噼啪啪——。 风一阵比一阵大,一阵比一阵猛,卷起沙石、树叶、草根,漫天飞舞。 大雨夹着胡豆般大的冰雹,一泼泼倾泻而来,击打得背篼上的亮瓦丁丁当当。 天昏地暗,唯有天边发出白光。 “不要停留,天要黑了,雨这么大,快走。”侯明明催着兄弟,踩着水花路,连走带跑,往坡下滑去。 狂风呼啸,暴雨倾盆。侯明明两弟兄,一身泥,一身水,连跑带奔,滑下了红椿溪边。溪水由清变浑,由绿变黄,空手的侯亚红踩着石磴,连蹦带跳,往对岸跳去。跟在后面的侯明明又背又提,涉水过溪。忽然间,温柔的小溪变猛了,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涨,涨到腰际了。 侯明明抬头看上游,洪峰一个一个冲来,山洪暴发,遇到齐头水了。他大声招呼快要过完溪河的兄弟,赶紧爬上旁边的棬子树,死死抓牢。而他自己,紧紧抱住面前两块巨石夹住的树桩桩,借助水势,攀上了上面的巨石。水一湾一湾地漫上来,不停升高,浪一个一个打来,溅起水花。刚才平静的小溪陡然间成了大河,水雾腾腾,汹涌澎湃。他把背篼和装石膏像的口袋挂在树桩上,任水冲击。 洪水漫上了大石头,漫上了侯明明的脚跟、脚肚,一会儿漫上了他的大腿。他站立的地方,已经是个孤岛。 风在刮,雨在下,水还在涨。他往下游看,吓了一大跳,不远点的地方,两岸悬崖峭壁,惊涛骇浪,吼声如雷。上游冲下来的一个死猪,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冲到那里,瞬间无影无踪。再看对岸,孤树上的侯亚红,卷缩在树杈上,浑水一股股从他小肚皮上滑过,周围黄汤汤一片。 “抱紧点哟,侯亚红”,侯明明朝对岸大声喊,“你要抱紧树子,千万不要松手喔!松手就没命啰!” “我晓得,哥哥。”侯亚红的哭腔传过来,“哥哥,你好久过来哟,你咋个过来?” “我过来不倒,水凶得很!你要坚持,一定坚持住哦!”站在大石头上的侯明明说完,身体慢慢移向石缝中斜过来的树桩,他想找个支撑点。他一手紧抱着树桩,一首扶着挂在树桩上的背篼和塑料袋。他听对岸兄弟的哭声传来,大声吼道:“不要哭,哭啥子嘛!齐头水涨得快,退得快。等水退了,我就过来。你要紧抱树干,死死不丢手哦!” “我晓——得!”侯亚红的哭声被风雨声掩盖了。 天黑了,风还在刮,雨还在下,水还在涨。 侯明明心里一阵阵发怵。激流,在他的腰部旋转:浪花,在他的肚皮溅放。风急雨急水更急。他只觉得周身乏力,疲惫万分,快挺不住了,鼻子酸溜溜的,想哭——不能哭!哭也没有用。只有抗争,才有命活。他心里默默地对塑料袋中的毛主席石膏像说: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老人家无比神圣,威力无穷,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救救我们,保佑我们啊!我要听你的话,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要与水斗!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保佑我战胜洪水呀!“ “呜——呜,对岸又传来侯亚红的哭声,听到这哭声,侯明明心里有底,至少兄弟还在树杈上,没有被洪水冲走。他看天,天黑:看地,地黑:看水,水黑,黑咕隆咚一片。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上的黄金包露出狰狞面目。他想,难道要收老子的命,老子的命硬得很。他想起过去,自己在郭家祠水缸中被呛水,在金沙江被水冲走,在河坝头与人打赌钻下船底,在高石包上跳水被碰得血肿,都平安无事。这说明老子有神灵保佑,命不该绝。这齐头水算啥子,看有好多水来冲,肯信把老子冲走,老子赌一把!想到此,侯明明心一横,他的劲上来了,向对岸喊道:”侯亚红,咬紧牙关,抓紧树干,不要在树上打瞌睡喔!等水退了,回去吃烧包谷,鲜得很!“ “晓——得!”侯亚红的哭腔被水声掩盖了。 时间在流逝,时候过午夜。风变小了,雨下小了,漆黑的天空渐渐变灰了,灰色的天边闪出了一丝亮光:风停了,雨停了,水不知不觉退下来了。正如“齐头水,涨得快,退得快”的谚语,在东边天际露出曙光的时候,水从侯明明的肚皮慢慢滑下,露出了大腿,露出了他站立的大石包。水位在继续降,溪中的过路石磴渐渐露了点出来,水变得平和,快恢复到原状了。 轻轻的晨雾飘过来了,对面坡上的竹林、农家时隐时现,炊烟袅袅。一只山雀,叽叽喳喳,掠过水面,飞入了对岸的树丛。 侯明明把树桩丫上的塑料袋和背篼取下来,背在身上,趟着没过膝盖的水,过了溪河。接着,他抱下了还在棬子树杈上发呆的兄弟侯亚红。两弟兄又饿又累,踏着泥泞,踉踉跄跄,沿着山道,爬上了半山腰的田坝三队。走到家,打开屋门,两弟兄惊呆了:房顶上的茅草已被风刮走,四壁土墙朝天,屋内是齐腿的粪水,这粪水来自一墙之隔的粪池,因暴雨粪池暴满,粪水漫了出来,灌进屋内。水面上飘浮着凳子、木盆及木柴。木棍搭起的床板及床上的铺笼罩被、衣物,全被污水浸泡,湿淋淋,脏兮兮,泛着白泡沫。 第二十九章 水淹房屋风抬顶 队长一家帮收拾 “你这房顶,是昨晚上拿跟风抬起跑的。哎哟,风雨大得很哟!”陈队长的二女陈二姑,从隔壁的养猪场走过来,背上用背带缠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手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娃娃,眼睛一眨一眨的说,“幸喜好这屋头没有人,有人就惨了!” “是讪,半夜三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侯明明说,“昨天晚上,我们两弟兄遭齐头水,在溪沟头困了一夜,差点回来不了啦。” “哦哟,不得了,啧,你们两弟兄命大!”陈二姑瞪着眼睛,好像侯明明两弟兄成了外星人,她说,“齐头水凶得狠哟,要是我们遇到,不晓得冲到哪儿去了!前年热天溪沟头发大水,弯弯头的童二娃赶场回来,过桥磴时候遇到了。岸上的人没有办法,干着急,不敢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齐头水冲走,不晓得冲到哪里去了,尸体都没找到。他妈老汉哭得死去活来。” 这个陈二姑,胖乎乎,高高大大,穿一件紧身的蓝花花衣裳,挤的胸部外露,头上用红线缠了两个牛角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前几天,侯明明见过她一面,她在大路边上的保管室院坝晒豌豆。刚下乡的侯明明和母亲背着行李走上前来问路,她不开腔,笑嘻嘻地一阵风就跑了,转眼就把一个瘦精精的中年人带来。中年人说他是本生产队队长,面前的这个姑儿是他的二女。就这样,侯明明母子就跟着队长父女到了他们的家。 “你好福气呐,有两个娃儿。”侯明明关心地问陈二姑,“男娃儿还是女娃儿?” “你嘴巴乱说,我要冒火了。”陈二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人家才16岁,哪儿有娃儿嘛?这是我的两个小妹妹。” 农村姑儿,吃包谷粑啃红苕,肯长,发育得快。侯明明把陈二姑看成大人了。他见陈二姑有点生气了,于是陪着笑脸逗起小娃儿来。“这两个小妹妹乖,听话。”他问,“多大了?叫啥子名字?” “大的两岁多,小的一岁多”,陈二姑回答,“大的是73年冬月间生的,家头违反计划生育罚了款,遭了500块钱。爸爸说,相因,就把三姑儿取名为陈相因。”陈二姑笑了,继续说:“后来妈巴望还要一个弟弟,又生了老四,结果还是妹妹,又遭罚款,遭了800块钱。爸爸说,还是便宜,就把陈四姑取名为陈便宜…… “乱说些啥子,陈二姑,你的嘴皮子松,谨防老子那根针,把你的嘴巴缝起。”陈队长从养猪场蹿出来,吼道:“一个姑娘家,东说西说干啥子?红苕屎都没有屙干净,朝天德地。” 队长的老婆也跟着老公过来了,“姑娘家的话不要听。啥子相因,啥子便宜?那些区乡搞计划生育的人,活像饿劳鬼,天天蹲在我屋头,大吃大喝,走的时候,有提鸡,又提鸭,这些就不算钱?” 话多,把嘴巴闭起!“陈队长回头,瞪着眼,对老婆骂道:”妇道人家懂过屁,你看队上的冯保管家,超生了一个娃儿就罚了一千,一千哒千,上面还说少了,娃儿的户口现在都还掉起。保管的婆娘找我闹,关我球事,我又不是搞计划生育的。卵,别提这些了。“陈队长自知失言,忙对着侯明明笑着说:”昨天,铁业社来了两个师傅,把格丁送来了,还给队上修好了钯犁。两个师傅客气得很,修好钯犁就要走,我牯倒拉他们在我家吃了中午饭,开了瓶过年走人户的泸州大曲。“ “我推了豆花儿,煮了腊肉。”队长老婆接嘴,“他们吃得安逸,说农村的饭菜好。走时,队上送了他们一人一个老南瓜。” “老南瓜甜,城里人觉得希奇”,侯明明说:“街上少有卖。” “乡坝头的老南瓜多得很,虽然值不倒几个钱,这是点心意。”队长说,“我喊他们在队上耍个一两天,他们直闹着走,说到老油坊还有活,回城还要给你的父亲办回销。” “他们走时都快下午了,在路上肯定遭雨了。”队长老婆说:“你们两弟兄碰不倒他们,走得不是一条路。” 这两个师傅在路上遭雨遭惨了。“陈队长晃着头说:”这么大的风雨,这一带好几年都没有遇到过。保管室的豆架架吹倒了,我家的房子也漏雨了。今天大早,我来猪场,看见你侯知青的房顶也被风抬走了。“说着,他迈进门槛,把头伸向里屋,东看看,西望望。脸色沉重起来,”是遭得惨,咋个住人嘛?“沉思片刻,他对侯明明说,等会儿,我找几个社员,把你的房顶重新盖一下。你呢,去大队面坊擀几斤水面,再到老油坊去割斤把肉,宰肉燃子,中午饭就算你请。”说完,他拿起锄头,在粪池旁边挖了条小沟,把四处横流的粪水排到了坎下的苞谷地里。 侯明明两弟兄和队长老婆拿得拿盆子,拿得拿桶,一个劲儿地舀屋里的粪水,等粪水露底的时候,陈队长拿起锄头过来,把泥土表面刮了一层,倒在门前的菜地里,边倒边说:“这是肥料,催庄稼,丢了可惜。” 侯明明安顿好兄弟,就要外出买面割肉,“慢点——”,队长的脑壳伸过来,“就是你一个人去,割肉,不找一个女知青去?” “咋个呐?”侯明明摸不着头脑,“咋个要找女知青呐?” “你刚下乡的知青就不懂哒,富荣食品站的刀儿匠苟麻子饿得很,见女的就眼馋。”陈队长煞有介事地说:“你是个男的,一张肉票明说是一斤,割给你的只有8两,如果你是女知青,割给你的就满实在。如果漂亮的,一斤还多一二两。” “无所谓,八两就八两。”说完,侯明明走向了通往富荣的山道。他边走边想,买面割肉的事趁早办完,早点回来。房子弄好以后,收拾好家务,明天还要带兄弟上后山去捡点柴,看来在生产队呆不是一两年。长期用生产队的柴,社员有意见。边想,边加快了步伐。 第三十章 月亮坝头叙旧事 农村汉子发牢骚 月儿挂在树梢,星儿挤进流云。 嗖嗖的秋风,轻轻地、轻轻地掠过山野、溪流、农舍,驱散了署气,带来了凉意。 猪场小小的院坝里,长长的石坎上,摆着酒、炒花生、干胡豆、咸菜。侯明明和几个帮忙盖房的社员,在月下聊天,把酒话桑麻。 麦秆扎的新房顶,整整齐齐,这在天擦黑前,就盖在了土墙上。一股淡淡的麦香味,弥漫在凉凉的夜空中。十斤燃子面装在洗脸盆里,端上来就被盖房的五个社员一扫而光。未尽兴,队长又从自家屋里提了瓶酒及下酒菜,摆起龙门阵来。 “这个肉燃子面,好是好吃,就是不经吃。煮一斤干面,泡咸菜汤,吃了才打饱嗝。”队长搓着肚皮,“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一次吃肉就干了五斤。” “你咋个吃的哟?”侯明明好奇地问,“不胀肚皮?” “就是吃胀了,被人粉起,遭了烧烤。那是以前办宗亲会,都是家族的人参加。家家户户都要提交大米一升,清油一斤,猪肉十斤,五斤重的鸡和鸭子一个,由会长登门收纳。”队长呷了口酒,打开了话匣子,“收的东西,统一安排,大米除了宗亲会期间食用外,剩余的作价出售,用于购买酒席上的其他副食。办会从正月底开始筹备,农历三月初正式起会,一般办席在一两百席左右。席上,猪、牛、羊、鸡、鸭、鹅齐全,摆满桌子十大腕,还从城头请来戏班子助兴。折子戏是一个接一个,秋江过了是思凡,打鱼杀家接着杀来。我们年轻人不看这些,只晓得喝酒吃肉……” “你还年轻?” “那个时候咋不年轻呢?57年办会的时候我才20多岁,憨墩墩,拿给人家涮坛子。”队长鼓着小眼睛说,“我一口气吃了个坐磴,一桌子的人跟我起哄,再添一个,再添一个!嘿,一个油嘟嘟的肘子又给我递过来,吃得我站都站不起来了,肚皮硬是胀得圆溜溜的,哎哟!” “肚皮圆起来了,没有胀破就算好的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社员说,“现在活干到一年到头,不说吃饱,油星星都看不到一点,如果有这种好事,肚皮胀破了都值得”。 “队长,你吃这么多肉,我们听起来口水都在流”,一个头包白帕子的社员说,“遇到我们,就是吃胀了都安逸。” “现在哪儿有这么多肉来吃吗嘛?过年杀根猪猪儿,都要交食品站半边,。”队长不满地说,“另外半边肉,全家老少候一年,香个嘴巴,塞个牙缝都不够。” “等着宗亲会又大吃一顿嘛!”侯明明说,“下一次办会我也来参加。” 戴白帕子的人说:“这个宗亲会,好像没有办下去了。” 山羊胡子说:“好像快20年没办了……” “办啥子嘛?有啥子办头嘛!”队长抢过话头,牢骚满腹说:“先是大跃进,大家漫山遍野砍柴棒棒大炼钢铁。60年粮食关一来,人死一大串。接着小四清、大四清,人一泼泼弄得上楼下楼,偎缩缩。文革又来,人整得疯癫颠。这一两年来,邓小平上台喊抓生产了,才有点粮食分,大家才有包谷粑吃。今年开春,一队的陈二伯爷他们又串联,闹起要办宗亲会来了。”他丢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咀着说,“办会油没油,肉没肉,尽是些豆腐、红苕、土豆。土豆切成砣砣一个菜,弄成片片一个菜,丝丝一个菜,又弄成土豆泥一个菜,清汤寡水,比以前办会差远了。这都不说,还拿给大队朱主任专了政……” “咋个专政呢?”侯明明问:“为啥子呢?” “为啥子?主任说是聚众造反,要搞反革命政变。”队长吐了口痰,接着说,“来办会的人,三乡四村,都沾个陈字,里面是有些戴帽子的地主、富农、坏份子,宗族嘛,又不是青一色的贫雇农。结果就遭钻空子了,主任带起民兵来驱散不说,还抓人,弄到公社去办学习班。” “我的侄儿是你们陈家的女婿,小两口跑去参会,刨了几口面面饭,就脱不倒爪爪了,被朱主任弄到公社交待,说为啥子要聚众造反,不说,皮砣耳光就是一顿,弄得精叫唤。”戴白帕子的人说,“这还不说,今年4月间,卢老幺的婆婆死了,人家按风俗,请了个端公来跳神,朱主任晓得了,说是搞封建迷信,带人来把丧事废了,还要抓端公走。卢老幺他们就去阻挡,抓扯起来,双方都受了点伤。结果,被朱主任说成是反革命暴乱,调动民兵来镇压,把卢老幺一家人都抓了,弄到公社去整。” “伤天害理啊!人家家头死了人,还把人家全家弄来关起,连死人都不安心。”山羊胡子说,“这那点象共产党的干部?”说完,挟了块泡菜在嘴里,边咀边对旁边一个半老头子说,“陈三叔,那个会你去掺和干啥子嘛,把你弄到公社整得造孽,要不是彭队长跟朱主任下棋打赌赌赢了,你还回不来。” “这些事那个晓得呢,人倒霉,喝口水都呛人。”一直沉默寡言的陈三叔,推了推眼镜,唉声叹气,“我从小离开红椿湾,在外地读书,大学毕业,分在宝兴粮食局干会计二十年,啥子运动都经历过,都闯过来了。哪晓得霉运来了,清队运动来,我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单位把我打成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发了500块钱安置费,遣送回这红椿老家。祸不单行,硬是遇到了。陈二伯爷,说我干过会计,一笔难写两个陈字,同宗同族,跟宗亲会帮帮忙,记记账。其实,那两天,我累得来筷子都没有动一下。骨头都没有啃一根,稀里糊涂就被民兵抓到公社,上面硬说我是黑五类,又是办会的军师,弄来跪起写交代,人硬是遭不住。” “要不是我喊彭队长来公社救你,跟朱主任赌一把,你不晓得会被整成啥子样子。”陈队长拿起酒杯跟众人碰了下杯,认真地说,“三哥被弄到公社后,我着急得很。三哥回乡才个把月,地皮都没有踩熟,就经历这个阵战,咋个受得了嘛。彭队长也心急,自告奋勇,跟我一起去公社,扭倒书记说,”陈眼镜是三队的人,只是帮帮忙,记记账,没有啥子大不了的。人家从单位回来,孤苦伶仃一个,在队上规规矩矩,表现好,把人放了。扭得书记没办法,把放人的事推给大队朱主任。朱主任晓得彭队长是个犟脾气,惹不起,但又不甘心,就提出下盘象棋赌人,说,“你彭汉娃儿赢了就带人走,输了没门。”也怪,汉娃子这个娃儿文化没得,下起象棋来还有一手。他跟朱主任棋艺硬是有一拼,说下就下,两个人在公社收发室摆开棋盘就杀了起来。听到棋子落盘的声音,我的心都悬吊吊的。狗日些的,生拉活扯下了五盘,汉娃子3比2胜,终于把三哥领回家了。“ “多谢诸位相救了,乡里乡亲,越帮越亲。”陈眼镜的声音哽咽起来,“要不是大家相帮,我怕拿给朱主任整得死去活来。” “狗日主任,不是个东西。大队开会,我经常跟他一起顶,他的把柄在哪个地方我晓得,他拿我没办法。”队长愤愤地说,“狗日的要升官要上爬吗就爬嘛,简直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干的那些丑事,未必别人不知道。”队长望着众人,神秘地说:“他跟大队妇女主任曹林惠有一脚,我的大姑儿的老二——五岁的东东,悄悄给我说过,他跟几个娃娃儿跑猫儿,躲到后山包的竹林里,他看到竹林头有两个白屁股打架,一会儿,朱叔叔和曹娘娘提着裤子钻出来了,吓唬娃儿,不准对人说,要不就抱他去喂野猪。” “娃娃儿的话,老实得很,不会冤枉哪个。”戴白帕子的人说,“他们两个赶场经常走一路,亲热得很,我都碰到过好几次。” “狗日的,在上头还红得很,包括他的妹妹朱幺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要求入党。支部开会,我就不举手,结果,人家还是入了。上面说,要看主流,没有文化可以学,没有水平可以培养。”队长晃着脑袋说,“现在啥子都是走过场,啥子民主、啥子评议,球!”“朱主任还是有人收拾,一物降一物。”山羊胡子说,“头场天,他在公社林场就被护场的知青潘大海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见大家专注起来,吞了口烧酒,有滋有味摆起来,“潘大海自认为当过红卫兵,见过毛主席,天不怕,地不怕。公社喊他看护林场,硬是选对人了。头场天,我跟朱主任的兄弟朱二娃到林场去砍柴,朱二娃顺便砍了根小松树作猪圈顶子用,结果被潘大海发现,说是偷砍树子。这个潘知青用明火枪把我们两个押到场部,说要拿点法法儿来收拾我们,免得下次再来偷。他叫我们两个唱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正确了就走人,唱错了就拿拳头打墙壁。这首歌,我们两个农二哥咋个唱得来,咋个记得住词嘛!虽然说潘知青教了我们几遍,我们还是唱不来。一遍一遍地唱错,拳头一遍一遍地打墙壁,血都要打出来了。天要黑的时候,朱主任来找兄弟来了,看见兄弟这个样子,拉起兄弟就走。潘大海不买账了,把枪比起,哪个敢走,说好的歌唱对了才能走,不然,还要罚。朱主任说,罚啥子,我是大队主任,兄弟有错,我来管教。潘大海说,这又不是在田坝大队,这是公社林场,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并勒令我们一遍一遍地唱好这首歌,唱不好天亮都不准走。结果朱主任陪倒我们唱,唱到深夜了才对头,我们才走成。朱主任无可奈何,眉毛简直拿给潘知青剪惨了。我们拿着火篙在前面走,潘知青还在后面吓唬,注意点哦,前面弯弯头挖得有陷阱噢,是弄野猪的,踩进去了不付责任哦。杂种,杂种,皮简直肇尽了。” “侯明明,以后你上山捡柴,林场去不得喔!”队长叮咛道:“出了事队上不互责任哦!”说着,他收拾家伙,“天不早了,明天还要出早工,大家回去早点休息。”说完,带着空碗空瓶和几个社员踏着月色,各自回家了。 明天就是要带兄弟上后山的林场捡柴,会会这个潘大海。侯明明边寻思,边洗漱,看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想到此,倦意袭来,一头栽到床上便呼呼大睡起来。 第三十一章 山歌引出守林人 相见恨晚喜相逢 红椿山,山高水长,深沟险壑,林木丰茂。 层峦叠嶂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伸向崎岖的山梁。山梁上的林场,遍植几百亩楠木、柏木、青冈、油松,香椿,郁郁葱葱。侯明明两弟兄在林场的山林中左梭右穿,横捡右拾,拾得一大堆干树丫,结结实实捆了两大背篼,准备启程下山。 时候已近正午,阳光从头顶上洒来,透过林中,落在青草地上斑斑驳驳。一两声咕咕的斑鸠声,不时从密林深处悠悠传来,赏心悦耳。一阵山风拂来,林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带着清新的樟树叶香味,沁人心脾。捡了半天柴,林场的潘大贵影影儿都未见,这小子到哪里去了呢?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侯明明寻思道,一定要把他引出来,见见庐山真面目。他爬到一根青冈树桩上,对着蓝天白云,吼起了自编的好了歌: 林林,林林, 遮天蔽日阴嶙嶙。 鸟语花香泉叮咚, 清热解暑不能离。 林林,林林, 树当幔帐草当绫。 绿叶片片似锦被, 潇潇洒洒把歌吟。 唱完歌,林中没有反应。侯明明便挥起砍刀,在自家捡的青冈柴上当当当地砍起来,边砍边呼,“快点砍哟,快点砍,树子要倒下来了,快砍……” “哪个砍树子,不准砍!”音落人到,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从林中跳将出来,一杆明火棒棒直逼侯明明,“哪儿的人,哪个队的,敢跑到林场来偷砍树子!” 侯明明见来者不善,这个人五大三粗,膀宽腰圆,赤裸上身,下套蓝布短裤,脚穿黄胶鞋,一脸阴笑。知道此人就是潘大贵了,于是笑着问,“你就是潘大贵,林场的知青潘大贵?” “你咋个晓得我的名字呢?” “潘大贵逮到偷砍树子的,找些花样百出的来惩罚,全公社那个不晓得。”侯明明指着两背篼干柴说,“这是我们刚才在林林头捡得干树枝,也要罚吗?” “捡柴丫子不罚,砍树子就要罚”,潘大贵用手指了指荷包,“我包包头有文件,中央保护森林的文件。中央关于保护森林,严禁乱砍滥伐的通知。” “我们这是捡的柴丫子,背回家烧火煮饭。你把细点,过来好生看看。”说着,侯明明把对着自己的明火枪口朝旁边一推,“这根烧火棒棒拿开,吓哪个?” 潘大贵的明火枪口朝下了,他的鼓眼睛滴溜溜朝周围转了一圈,落在背篼上的柴丫捆上,“就算你没砍树子,这丫丫柴是林场的,也不能乱捡。” “这干树枝,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烂在林子里,可惜了。” “烂在林子里也是肥料,催树木生长。林场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 “假正经。”侯明明讥讽道:“你成刘文学了,刘文学是保护生产队的海椒不被偷,跟地主分子斗争。你保护公社林场的树子,捉拿偷树的人,任打任罚都没有说头。人家捡点丫丫柴,你也要来干涉、要罚,罚的依据在哪里,文件拿出来,那条哪款?” “少跟我说文件,林子是我来看护,我说了算。” “打胡乱说,你要以理服人。” “林场是我的地盘,我作主,哪个都管不倒我。不信,试试看。” “这些话只有去吓农民,你这个山大王吓不倒我们。我今天就要把柴背起走,看你要咋个!信不信!”侯明明把砍刀拿了出来,在石头上边磨边说:“你那根烧火棒棒算啥子,前几年,在屏山城隍庙,人家把刺刀、自动步枪比着老子,老子都没虚,不信你去打听屏山的侯娃儿。前几天,在屏山轮船码头,五六个宜宾、重庆知青偷老子的包包,提老子的劲,拿枪拿刀比到老子,想硬吃,结果还是吃不下,乖乖把包包还给老子,还给老子赔礼道歉,不信,你去打听,这些知青就在杨柳公社。” “你就是侯明明嗦,你包包的事,在知青中传开了……” “传开了又咋个嘛!我捡点柴又犯了你那点嘛!”侯明明把砍刀插进背篼里,继续说,“我看你也是个知青,下乡多久了?至少比我久。我一个刚下乡的知青,队上又没有划柴山给我,只有到你林场来捡点树丫子,就被你这个老知青作古正经、假打,不怕全公社知青嘲笑你、踏学你!”说罢,他招呼兄弟,“亚红儿,背起背篼,走!”自己也背起柴火,从地上撑起来。 “慢!”潘大贵的手伸过来,把背篼按住,“你出来!” “究竟要咋个!”侯明明双眼直逼潘大贵,“你究竟要干啥子?” “干啥子!”潘大贵闷声闷气,“把这杆枪给我拿一拿。”边说边把枪递到侯明明跟前,然后一把把侯明明拖在一边,自己把双手伸进背系,把柴背了起来,“走讪。” “走哪里?” “场部。” 侯亚红在一旁说,“为啥子要去场部,我们不去。” “我们要回生产队。”侯明明说,“你那个场部有啥子去头嘛!” “回生产队的路远得很,太阳都当顶了,不吃午饭嗦?” “不吃,肚皮还没有饿”。 “没有饿?我的肚皮早就咕咕叫了,早上喝了碗稀饭,屙一泡尿就没得了。走,先到场部,吃了饭,我再送你们回家。” 侯亚红说:“送我们回家,这柴……” “柴,那个要你们的,林场遍坡都是。”潘大贵嘿嘿笑起来,“刚才说的话,不要当真。林场的柴漫山遍野,你们随便捡,我作古正经,对的是那些偷树子的农民,咋能对知青同胞呐?更不能对你,你很落教,很江湖。” “咋个江湖呢?”侯明明把枪递给兄弟,背起兄弟的那背柴走在潘大贵身后。 “你包包被摸,就连摸包包的人都说你江湖。” “你咋个知道呐?” “咋个不知道?雁过留声,屏山就巴掌这么大点地方,知青都在传。”潘大贵背着柴火,边走边说,“我昨天到老油坊去打油买盐,就连供销社的售货员都在摆这件事,说红椿下来个知青叫侯明明,到城头给生产队买东西,包包遭偷,莫名其妙就把包包弄回来了,啧!神!今天有幸结识你兄弟,哥子脸上有光。在哥子的地盘上,哥子好意思不办招待嗦?” “这山高地远,你个人冷火秋烟,有啥子招待头?” “整野猪肉吃。” “野猪肉安逸。”侯亚红接嘴,“上次爸爸在赶场买了点野猪肉,弄来比猪肉好吃,香得多。” “哪儿来的野猪肉?”侯明明问,“是不是你自己打的?” “我咋敢打野猪,打人差不多。昨天一大早,狗日柏香三队的吴毛毛两弟兄,趁早上雾大,偷偷摸摸来林场砍楠木,被我抓倒。我把他两弟兄押到场部,给我铺石板路,劳动惩罚嘛!嘿,趁我不注意,吴毛毛一转身就溜了。溜就溜,方正还有他兄弟在,跑不脱。结果没好久,吴毛毛回来了,给我提了一块野猪肉,足足有五斤。他说是年前山上打的,还剩了些,送给我,那砍树子的事就抹了,中午过后,我专门到老油坊去买了作料,一会儿整来吃。” “你这个看林子的差事安逸。”侯亚红天真地说,“拿杆枪,东游西转,抓到偷砍树子的,搞头就来了。” “啥子搞头,整天就一个人在林林头转,说话都没得个人听。”潘大贵说,“不过,抓到人了,就有戏唱了。” “听说你把我们大队的朱主任都整来唱歌?”侯明明说,“你娃有胆量”。 “这算啥子哟,管你啥子主不主任,在我的地盘上犯了规,照整不误。那个龟儿子主任,早就拿给老子收拾了一回了。”潘大贵在前面呼呼地喘着气说,“前年热天,我刚下乡到烂田二队,跟几个知青到老油坊赶场,走到你们大队的沙田湾湾头,一男一女蹲在田坎上,摸摸搞搞,,亲亲热热,挡住了我们的路。狗日两个农民恶心,看倒都不顺眼。我们几个冒火了,做恶作剧,上前一下子把两个够日的几脚蹬在田头,糊了满身烂泥巴。然后我们一个二个笑哈哈地跑了。后来公社开知青会,书记说有几个知青无法无天,平白无故把人家田坝大队的朱主任弄翻在田头,问是那些干的。结果,没有人开腔……哎哟,遭了,是崖!”随着惊叫,潘大贵一下倒在了地上,一大背柴火压了下来。侯明明随之倒地,他抽出身,爬上前向外张望,吓人,半步之距就是悬崖,崖下白雾茫茫,深不见底。 第三十二章 知青回忆大串联 悲惨遭遇从头说 “走神了,摆龙门阵摆得昏头昏脑,差点摔下崖去了。”潘大海坐在崖边上,一脸冷汗,“喜得好我反应快,身手敏捷,朝侧边倒,不然,一起都遭了。哎,我一心三用了,背柴走路,又摆龙门阵,还用心听崖下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砍树声……” “把我都吓了一大跳。悬崖勒马,马儿到崖边都要打住,你老兄还要勇往直前。”侯明明调侃道:“好生走路,不要带起我们去跳崖。一心三用干啥子嘛,马失前蹄,差点栽倒崖下喂老鹰了。” “咋个会栽下崖?老鹰咋个会来刁?我们是福大命大之人。”潘大海圆鼓鼓的身体就势朝内滚一圈,滚到羊肠小道上,翘起二郎腿说,“见过毛主席的人都有福,遇到灾难会逢凶化吉。我遇到大难几次了,都有毛主席老人家保佑。” “你几时见到毛主席的?”侯明明问,“毛主席究竟啥子样子,有好高?身体怎样?” “67年春天,那时我才十二三岁,刚上宜二中的初一。说起来话长。”潘大贵躺在在小道上回忆道,“那时,大串联都快要结束了,人些还在往北京跑,想看毛主席。北京承受不起了,中央文革发出通知,来京人员多,无法解决食宿问题。这个时候,我偏要去北京,伙起班上的同学曾卫东曾二娃,开了一张串连证明,带上红卫兵拢拢就出发了。我们先是搭火车到成都,又搭成都到兰州的火车在宝鸡下了车。宝鸡天冷,我们凭串联证明在红卫兵接待站呆了三天,还借了件军大衣穿。接待站的人劝我们回四川,说去北京的人多,接待不了。啥子接待不了?我们偏要去。”潘大海见侯明明两弟兄听得专注,眉飞色舞起来了。“我们赶到火车站,正遇到一辆从兰州到北京的普客路过,我两个和上千的到北京的红卫兵呼啦啦直往火车上冲。火车见人多,车门都不敢开,鸣起长笛就要开走。车内的人不讲阶级友爱,将革命战友拒之窗外。乍办?我就不信邪,红卫兵的脾气发了,噼噼啪啪就砸开玻璃窗,钻进车内去了。哎哟,车内人挤人,容不得身。我和二娃只好爬进座位底下,卷个身子缩倒,熬了两天三夜才到北京。” “北京,毛主席住的地方,啧!”侯亚红坐在草地上羡慕地说,“首都、首都,该是好大的地方哟!” “咋不是呐!跟着人流,我们出了北京站,凭着串联证明,被来京串联红卫兵接待站安排到了西四的胡同,住在居民家里,八个人一间地铺。住下来了,我们直奔天安门广场,以天安门、金水桥为背景,正儿八经照了张纪念照呢!”潘大贵得意洋洋,“回到住地,接待站的人把我们弄到西郊,四百多人编一个方队,天天练习走正步一二一。有天半夜,接待站的人突然来把我们叫醒,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检阅我们。该歪!我们兴奋极了,一个二个从铺上跳起来高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把一条胡同都震谙了。为了毛主席的安全,我们一个二个交出了水果刀、钢笔、钥匙等金属东西,每人还领了煮鸡蛋、面包当早餐。然后跟着接待站的人,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天亮到了一个飞机场。哟,那里也是人山人海,大家跳哦唱哦,闹热得很!解放军一排一排地把守,威武得很。天大亮了,大家有点饿了,开始拿东西来吃。我拿起一个面包来啃,二娃拿起一个苹果,摸出水果刀来削皮,这下糟了,便衣突然出现在面前,吼道:手上的水果刀,为啥不上缴,为啥带进来?是不是要谋杀毛主席?走,公安局去说清楚。便衣边吼边把二娃抓起就走……” “你为啥不去说情?”侯明明问。 “我咋个敢!去说情,说不定连我一块儿抓,我们是一路的。毛主席来了,我就看不到了。说倒说倒,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前边响起了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我奋不顾身朝前涌,挤上去,见开来了几辆敞篷汽车,毛主席就在汽车上,穿着绿军装,笑眯眯向我们招手。毛主席身体好得很哟,高高大大,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后面的车上还有周总理、江清、中央文革的……我跳哦,使劲地跳哦,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惜,车子一晃而过。” “你看了毛主席一眼,这辈子都值了。”侯明明坐在柴火上说,“你比曾二娃值,曾二娃看倒都要见毛主席了都遭殃了。” “他咋见得到毛主席嘛!他没有这个福气,谁喊他拿小刀来削皮果,倒霉透了!”潘大海叹息道:“接待站的人把他遣送回了宜宾,家头又遇到祸事。他的姐姐才二十多岁,漂亮得很,在宜宾城头一所小学教书,因和老公有矛盾,在外面又遭人整,冒火球了,赌气把自己亲生的两个才几岁的娃儿活生生杀了,说不留给共产党,他老公是党员。这个女的硬是想死,反动得很,顽固不化,枪毙之前弄来游街示众,披头散发,头还昂起,笑嘻嘻的,不倒威。曾二娃在街上看见,追倒刑车跑,一路嚎。过后,二娃提起刀,找他姐夫算账,砍了两刀,被人保组定为阶级报复,判了十年刑,关在黄沙河。我呢,也遇到霉运了。幸好我是见过毛主席,托了毛主席的福,平安无事!回到宜宾不久,家就失火,全家遭殃。” “咋个呢?”侯明明好奇地问,“凶不凶?” “凶得很,遭惨了!我们的家在宜宾西城,住的是老的串架房子,一家子住在楼上。”潘大海望着蓝天,伤心的说:“楼下临街,是个小食店。清早白晨,狗日小食店的人在烧柴火熬清油炸油条。说是火星飞进了油锅,一下子燃起来了。我在楼上,被烟火熏醒,翻身下床,喊起我的爸、妈、奶奶、小弟就逃。可是,大火已经把楼梯封了,我啥子都不顾,闭起眼睛就往楼下跳。喜得好跳在柴灰中,没有受伤。但是我的奶奶、爸爸、妈妈、小弟在楼边边上不敢往下跳,大火越来越凶,噼里啪啦烧成一片了,我扯起嗓子喊他们跳楼,他们始终不敢呀!一起抱着哭成一团。结果,我眼鼓鼓看到大火把搂烧塌了,全家葬身火海。全家完了,我大难不死,去江北投奔我嫁出去的大姐,不到一个月又出事了,狗日的大姐夫是个造反派头头,在外面裹了一个婆娘,逼我姐姐离婚。我姐姐始终不干,狗日的下黑手了。” 咋个下的黑手?“侯明明精起耳朵听,问道:”是不是害死了你姐姐?“ “比害死还凶,炸死的!”潘大海愤愤地说,这狗日的晚上悄悄梭回来,带了一个搞武斗的手榴弹回来,暗中把引线拉开,拴在床边上,就躲藏起来了。我姐姐上床去睡觉,就拌上了引线,手榴弹被引爆了,姐姐被炸得血肉横飞。我呢,命大,喜得好蹲在厕所头屙屎,逃脱一命。姐夫后来被敲沙灌了,一家子又完了。我又历经一难。没的去处,我只得去投奔方面军,搞武斗,混口饭吃。我人没长醒,丁点儿小。哪个扛得起钢钎嘛!笨里笨触,结果吊黄楼一战,就被对方红色派一个反冲锋俘虏了过去。不过,对方看我人小,没有为难我,煽了我几耳光就喊我滚,这又是一难。我文化不高,在社会上东混西混也不是办法,后来,毛主席喊上山下乡,我不经动员,自告奋勇就到红椿来了,户口落在栏田。公社听说我是见过毛主席的人,了不起,就把护林的千金重担托给了我。我一上任,林场就大变了样。以前来偷砍树子的人成串串,护林员没有办法,经我几番收拾,偷树的人越来越少了。“说到此,他一下站了起来,”不对头,崖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又有人来偷树子了。“说着,抓过侯亚红手中的枪,”你们两弟兄再歇一会儿气,我出击一趟,马上就回来。“话落,潘大海三五步消失在羊肠小道的尽头。 望着潘大海远去的背影,侯明明对兄弟说,“潘大海想读书没有条件,东整西整不是办法。一个人,无论条件如何,都要多读点书,有了文化不会吃亏。”他见兄弟若有所思,继续说:“亚红儿,回去后,要安安心心读书了。你不是还有几篇暑假的作文没有做吗?就把你到红椿来遇到的这些经历写出来。”“哪些经历嘛?”侯亚红嘀咕道,“咋个写嘛?” 遇齐头水是一篇,生产队盖知青房是一篇,今天捡柴又是一篇,你只要把经历如实写出来,简单明了,再发表点感想,篇篇都生动,篇篇都是好文章。“ “我回家去慢慢写。” “过两天,我要到文化馆画十天画,顺便送你回家。” 说话间,潘大海比着明火枪,气势汹汹押着三个人过来了。 第三十三章 知青捉弄偷树人 唱歌跳舞写检讨 “给老子跑嘛!看你们的脚杆快,还是老子的铁砂子快。罗吹吹儿,愣头青两弟兄,你狗日些说不听,横顺来偷树子,敢和中央文件作对,吃了豹子胆。”潘大贵把枪托朝一个胖子的屁股上一触,“罗吹吹儿,上次捉拿到你,你跳了个秧歌舞,这次又拿给老子拿倒了,咋个说呐?” “逮都逮到了,有啥子法呢?只有背时,随便拿给你打整。”胖子无可奈何地说,“这次不要整凶了哦!一起都是本公社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次跑跑步,跳个圈圈舞就行了,好过关。”潘大贵把枪又朝他的屁股上一触,“把这背柴背起来,背到场部。”说完,他对旁边的两个讲,“这还有背柴,哪个来背?背了从宽。” “我来。”走在后面的楞头青赶忙跑过来,背起柴就走。 “太阳出来红满天哟,千山万水铺金光哟……”侯明明哼着山歌,潘大贵提着枪,一行人向森林深处的场部走去。 场部是一间四面透风的简易木板房,松树皮房顶上插了一面红旗,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周围绿色树木中格外引人注目。房内,青冈棍绑的架子床和一张办公桌,就占了房间的一半。正面墙上,还贴了一张毛主席的像,门后是做饭的土灶,门前是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土坝,也是偷树者的受罚之地。 “你们几个给我听倒,把皮带、裤带给我解下,各人提到裤子,在坝子头跑圈圈,互相监督。记倒哈,哪个停了,老子就拿树丫子棍抽他的脚。哪个跑出坝子,老子就要开火。铁砂子不长眼睛。”潘大贵接过他们的裤带,拍着枪说,“只要听老子的话,就不为难你们。等会儿跑完了,我教你们跳舞。跳得好,就放你们走,跑讪!”他见众人提着裤子开始跑起来,回到屋子,开始烧火煮饭弄肉了。 木板房上空飘起了炊烟,诱人的野猪肉香味弥漫了整个坝子。潘大贵把采来的蘑菇、木耳、笋片,各炒了一个菜,又把野猪肉切成片装盘,提了一瓶烧酒,端在`屋前的土坎上,招呼侯明明两兄弟吃喝起来。 “饿不饿,这儿有酒有肉,吃不吃呐?”潘大贵咬着肥肉,满口流油,自问自答,“不吃?我还舍不得拿给你们吃,等你几爷子些跑累了唱饿龙干。” “肚皮儿早就咕咕叫了,跑得力气都没有了。”胖子边跑边说,“你吃得安逸呐!饱汉不知饿汉饥哟。” “你都晓得这句话就对了。”潘大贵喝斥道:“偷树子去卖钱,安逸讪!树子有这么好偷,中央文件当儿戏,敢作对?” 啥子中央文件哟?那些纸飞飞有啥子用嘛?尽拿来吓人。“胖子不满地说:”有些东西,那个不晓得,我都是生产队的会计,见得多。天高皇帝远,拿起鸡毛当令箭,何必当真哦。“ “啥子呐!说啥子呐?你给老子再说一遍。”潘大贵张着大嘴巴,唾沫飞溅,“反对中央文件,就是反对中央,反对毛主席。罗吹吹儿,你是不是不想活,找死了?按老子以前当红卫兵的脾气,弄翻你娃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娃不得翻身!”他见胖子心虚,低着头不开腔了,便提高嗓门,“看你这个泡粑脸,当过会计,不晓得捞了好多油水。今天,不看你是贫下中农,还是生产队会计,老子很想拿起火枪,一枪崩了你,打死打伤都活该。告诉你,老子在北京见过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看着我都在笑,为啥子公社要把看林的重任交给我,还喊我入党,自愿书都填了。就是看我革命立场坚定,一心为公,天不怕,地不怕。况且老子如今是党的人,还有中央文件作令牌。你们几爷子小心点,给老子规规矩矩听招呼,接受惩罚,不然,嘿嘿” “又要咋个嘛?” “咋个!不唱歌、不跳舞,算球了,弄你们升级,弄到公社关起来,饿个两三天来说。”潘大贵歪着头,阴笑阴笑地说,“信不信?不信就到公社去。坐黑笼笼,挂你们盗窃犯的黑牌”。 “你凶,你凶,晓得你凶。”胖子无可奈何,“那些当官的,你都敢惹,敢整,朱主任就拿给你整过” “朱主任提都不要提,算啥子,不算官儿,公社、区县的官才算官,惹毛了老子,照样不认黄。信不信。” “信,信,我们都信。”胖子讨好地说,“你要我们咋个就指示嘛!早点放我们回去,肚皮饿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吃饭,人都出虚汗了。” “好,现在就给我跳舞,啥子舞呐?革命舞蹈,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我们”边说,潘大贵边把握在手上的腰带一一摔给他们,“各人拴好裤子,给我学。”说着,叫三人排成一行,教起舞来了。 侯明明坐在屋前的门槛上,一手提酒瓶,一首夹肉吃。看见潘大贵等几人跳得东倒西歪,忍不住哈哈大笑,“潘大贵,你教跳舞该有要领,教得不正规,所以人家只有乱跳,就像群魔乱舞。咋个要得嘛!我来示范一下。”说着,放下酒瓶,来到院坝中间,握起油嘟嘟的拳头,跳起舞来。“看倒,看倒,唱东风吹的时候,拳头朝上挥,左脚腾起来。唱战鼓擂得时候,右脚腾起,握左拳上挥。跟下面的歌声合着拍子跳,实在合不倒拍子,心里跟着歌声默记一二一,一二一跳,都行”。 “要得,要得,就按我这个朋友教的法子跳,跳够了,我喊停就停。”潘大贵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红沙石,画了三个簸箕般大的圆圈,学孙悟空的样子,叫三个“唐僧”站在圈中间跳起舞来。“不准出圈,各人记倒哈,跳出圆圈就不怪我的树丫棍不认人啰!” 随着潘大贵高唱“东风吹,战鼓擂”的歌声,三人扭秧歌搬地在各自的圈内跳起来,胖子踏着节拍,气喘吁吁,不小心脚后跟踏上了线圈,立马遭到潘大贵飞来一棍,“踏线了,该挨打,我说话算数,还要我教嗦?” 地上歌声扬,舞在跳:天上云在走,一团厚重的铅云,从南围来,盖住了太阳的笑脸,天空阴霾了,下起了绵绵细雨。 跳得满头大汗的胖子显得受不了了,停住脚跟,两手叉腰,“潘知青,潘老弟,哥子硬是遭不住了,不跳了,行不?”说完,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累死我了,这个舞,比在家头挑粪还累,凶、凶!” 吃得酒醉饭饱的潘大贵,拿起棍子笑嘻嘻过来,“晓得累嗦,咋不跳了呐?跳舞安逸得很嘛!跳够了,又去偷树子讪!” “不去了,以后再也不偷树子了,保证不偷了。” “下次偷树子,遇到你,随便咋个整都行。” “我们不来了,再也不来了。潘哥哥,我的家在烂田,跟你都是一个大队,乡里乡亲,以后你要点瓜呀菜呀,随便说一声”几人高声求饶。 “你们不要来偷树子了,看倒又整得造孽,何必嘛?砍根树子,卖得到几个钱嘛?树没偷到,弄来唱歌跳舞跑圈圈,肇皮哟!你们回去跟队上的其他人讲,叫他们都不要到林场偷树子了,偷不得,偷了就要吃麻!一起都是公社社员,爱护森林,人人有责嘛!”侯明明在一旁劝解,“潘大贵,听我一句话,把他们放了,他们已经知错,做了保证了,就算了嘛!” “对,对,我们知错就改,保证不再来了。”几人异口同声,“再来,就拿给雷打死,电烧死。” “好嘛,今天看在我这个朋友的面子上,就饶你们一次,下次再来,逮倒没有说头,硬是要把你们的屎啊尿挤干净。弄来走钢丝,过独木桥,翻扁担的法法够你们用。不信,又来瞧。罗吹吹儿,他们两个可以走了,但是你还不行,走不脱,你是累犯,咋个说?” “干脆这样,让他写个检查,抄过十多份,贴在场部,公社的大门口,老油坊场口上,以此为鉴。”侯明明又来劝解,“回去就写,写深刻点,这么晚了,你家头的人还等起待。” “一定要写深刻哦,狠批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听到没有?”潘大贵鼓起眼睛,“写不好讪别怪我无情哦!老子要提起枪到你屋头执法。看哪个敢这样!”说罢,他的头转向愣头青两人,“你两弟兄我也不想给你们多说了,检查也不让你们写了,老老实实把我的朋友这两背柴背到田坝三队,就了事。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马上背。”愣头青两弟兄赶忙背起柴就走,“哎呀,肚皮饿蹬了,快点走。” “那我们就走了哦!谢谢你的野猪肉!以后有事找我。”侯明明两弟兄告别了潘大贵,带着愣头青两人朝山下走去。 “不忙,我来送一下。”潘大贵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坡坡底下安得有炸野猪的土地雷,不要引爆啰!”随着声音,他一步跃到前面,“我来带路,顺便巡山。” “日出西山红霞归,战士打靶”潘大贵哼着歌儿,提着枪,领着侯明明一行,绕开地雷阵,大摇大摆朝山下走去。 愣头青背着干柴,跟在后面,满脸愁容,也哼起了歌儿,“赖儿赖,赖打牌,半夜三更不回来。鸡儿叫,狗儿咬,吓得赖儿急将跑” 第三十四章 陈队长热情请客 烧窑匠酒后失言 中午的野猪肉在肚子里撑着,晚上的山羊肉就等着钻了。侯明明前跨进屋,陈二姑后脚就跟进来,“嘻嘻,我说嘛,该回来啰,我都来看了几次,门关起。晓得你们上山捡柴没回来,太阳都落坡了,就该回来啰。啊哟,你两弟兄好得行,捡弄两大背柴,啧!” “反正个把星期烧不完”。侯明明边码柴,边问:“相因呐?便宜呐?两姊妹到哪儿去了呐?”。 “到大姐家去了。”陈二姑说,“到处找你们,爸爸喊你们今晚上到屋头吃山羊儿肉,野山羊儿。嘻嘻……” “你屋头有啥子好事?” “好事?好事就是请你们,办招待,嘻嘻”。 “办招待怕是有啥子事?” “没得事,哪儿有事来办?爸爸说,你给队上弄来了格钉,帮了大忙。还有安岳来了个烧窑子的师傅,将就一起请,吃个饭。” “我是生产队的人,弄格钉是应该的,不叫帮忙,见外了。” “管得你了,反正你要来哟!嘻嘻,还有你的兄弟,两弟兄一起来哟,不要搞忘记啰!爸爸到大队开会,一哈儿就回来了。” “忘记不倒,吃肉嘎嘎咋个能忘记呐?”侯亚红调皮地说,“我们来的时候,你不要放狗咬人哟!” “妈早就把大黄狗拴住了,你们城头的人硬是会说话,小看我们农村人。嘻嘻!”说完,陈二姑辫子一甩,嘻嘻哈哈走了。 “叉粑姑儿。”看着离去的陈二姑,侯亚红自言自语,“农村的饭有啥子吃头,没得味道,又不干净,不去。今天中午的野猪肉,还没有家头弄得安逸,吃起来就想吐。” “不去,你就自己煮面吃。”侯明明拿起柴刀劈起柴来,“亚红儿,以后长大了下乡,长期呆在乡头,你就晓得锅儿是铁倒的了。最好你还是去,感受下农民的生活。” 陈家在养猪场的坡下,相距不过百米。月亮上坡的时候,队长上门来了,“人些都来了,这是队上办你的招待,快点朝我家头走。”说着,生拉硬拽把侯明明两弟兄带进了他的家。 陈家堂屋叶子烟气味扑鼻,宾朋满座。“来、来,上座,队上的知青,一来就给队上帮了大忙。”队长和众人边打招呼,边把侯明明两弟兄安排在饭桌的正上方。副队长、保管、会计左右两边坐。旁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麻子,戴顶蓝帽子,“这是曾师傅,安岳来的,来得远,帮队上烧砖瓦”今天中午拢的屋“。陈队长介绍说,”曾师的手艺好,请都请不来,你们一起都辛苦了。“说着,挨着麻子坐下。 “啥子辛苦头哟!不辛苦,烧点砖呀瓦的,在我们手艺人看来顺手。就像你们屋头喂点鸡呀鸭的,顺便。”麻子露出一口黄牙,“在这队上烧几窑以后,就要到团田去烧,烂田那边还等起的。” “啊哟,晓得你生意好。曾师,你来队上烧窑,生活上的事尽管放心。三队虽说穷,天天管你三顿饭,烟、酒、茶没得问题,住呐,条件差点,我把我的铺让给你,我和娃儿的妈就在楼板上铺个席子,将就一下。” “这咋个要得呢?添麻烦了!添麻烦了!”麻子点点头,“山里人好客、好客,硬是热情!” “莫客气!莫客气!”队长站起来朝厨房那边喊道:“娃儿的妈,把那些菜一盘盘端上桌来,大家都饿了,快点。”等陈二姑和她的妈把凉拌的、蒸的、炒的菜一个个端上桌来。队长拿起筷子就喊,“整,整哟!” “整这么多菜,咋个吃得完,哟,这山羊儿肉香哎!山区比平坝好,我的老家光坝坝,不说野山羊,野兔子都少见。”麻子见陈二姑又端碗汤上来,站起来说,“妹姑儿能干!队长娘子也来吃讪,妹姑儿一起来讪,不来我们就不动筷子哟!” “我跟姑儿些到灶房头吃。”队长老婆回过头来说,“你们一起都请,大家慢吃。”说罢,跟自己的女儿躲到厨房去了。 “这咋个要得呐?”侯明明说,“弄得我们不好意思。” “屋头来了客人吃饭,女的不能上桌子,一般躲到厨房头吃,本地方兴这个。”副队长说,“在我以前的老家凉山,外相边有人来,女的还要回避。”说着,副队长倒起烧酒,“侯明明,你一来,就给队上办弄么多事,队上今晚上招待你。队上研究,你出勤的工分,按队上全劳动力的最高分10分给。好了,这几个都是队上的干部,我们一起来敬你。来,都喝!” “那点小事何必挂齿,弄得不好意思!”侯明明拿起酒杯跟几位一一碰了杯,“我是生产队的人,该做的。” “你明天不是要回城,画10多天画?回来带点颜色、笔墨,跟队上办个专栏,上面说要检查。”队长吩咐,“才在大队开了会,传达上面精神,又有球运动来了。喊队队见专栏,户户见标语。这个专栏咋个整呐?大队侯支书喊办农业学大寨的,朱主任喊办批邓的,说是政治任务。” “就听支书的,办农业学大寨的,人家邓小平喊抓生产,得人心,批不起来。”侯明明说,“专栏上的刊头画,在城头新华书店买一张,几角钱。如果自己画,买笔、纸、颜色,成本就是一二十块钱,不划算。” “划算、划算,这是三队的画家自己画的嘛!三队出人才,不要算经济账,要算政治账。”队长一锤定音,“这个专栏要一手自己整,该节约就要节约,不该节约就不要心疼钱。专栏就办在生产队公房的墙壁上,弄大点,气派点。我是党员,也懂点政治。拿给上头看看,免得支书几爷子横顺说我脑壳不开窍,不懂政治。是讪,三队的专栏是一手一脚自己画,自己写出来的,其它队的专栏说不定是东支西舞拼凑出来的,嘿嘿!” “燃起,知青哥”。一支大前门从旁边递了过来,麻子满脸堆笑,“当知青辛苦,城头搞惯了,离开父母到乡坝头来劳动,寻找出路,硬是辛苦。” “烧不来,烧不来,还没有学会。” “没有学会就好,烧烟浪费钱财,身体遭不住,不学为好!像我们这些跑江湖的,就离不得,想戒都戒不脱。”麻子含起一杆烟,腾云驾雾起来。“我以前在安岳农村,也当过生产队长,跟队上的两三个知青处得来。” “现在不当队长了?” “遭出脱了,出来当烧烧匠,跑江湖了。” “咋个的呐?”副队长很关注,“是不是出来烧烧,日鸡婆儿哦!” “话咋个这样说呐!酒桌子上说这些话不好听。话说回来,遇到了一次。”麻子哈着酒气,摆起了龙门阵。“我给你们说件事情,以后你们屋头,来了外面的女人投宿,千万不要接待哟。在我老家,就出个这样子的事。有天擦黑,我家门口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投宿,模样儿还可以,小小巧巧,白白净净,穿身花衣裳。她哭哭啼啼,说是被人贩子卖了,逃出来的,天黑了,住一晚上就走,第二天到城头赶车回老家。我想人家一个单身女子,看起来造孽,就在堂屋头给她安了个铺,让她好生休息。半夜,我的16岁女儿起夜,穿堂屋到猪圈头解手回来跟她妈说,妈,这个女的好怪哟,我从堂屋头过,她不睡觉,把我拉在她的铺头手到处摸我,我吓惨了,爬起来就跑……,我在旁边听到,就叫女儿不要说了,好好睡觉,然后轻手轻脚摸到堂屋,看这个人究竟要咋个。” “你肯定把人家整了!”副队长笑哈哈,“半夜三更就是你两个的事了。” “啥子整哟,狗日是个公的。我一上床,发觉不对头,这个女人胸脯上硬邦邦,没有两个肉堆堆,嘿!狗日下面是根硬棒棒!”麻子一脸沮丧,“老子冒火球了,一把把他从床上抓起来问,你究竟是啥子人,是个男人,为啥子冒充女人来行骗。不说,打死你!说!” “他咋个说呐!”众人放下筷子,都伸过脑袋来听,“结果咋个了呐?” 结果狗日的一个劲求饶,天不见亮,我就把他送到镇上,交给了派出所。后来,听派出所的王二哥讲,这个人是公母人,白天扭扭捏捏,梳个大辫子,是个女的,晚上那个东西就伸出来了。狗日的,专门利用特殊身份跟女人睡觉,搞名堂。自己交待,贵州人,跑出来晃荡,利用投宿的机会,一年就整了几十个女的。该歪!霉球啰!我的队长也遭出脱了,上面说我动机不纯,如果对方真是个女的,搞整了,就是强奸犯,要坐牢。“ “强奸犯跑不脱,肯定坐牢。”副队长插嘴,“各了各,那个公母人去乱整要挨,你曾师去强奸公母人也跑不脱……” “对头,石碑坳玉子娃儿的婆娘偷人,玉子娃儿去捉拿,那个野老公跳楼逃跑,摔伤了腿,玉子娃儿都有责任。”生产队的会计说,“一起到公社解决,公社牯倒玉子娃儿敷了二三十块钱的汤药,两码事。双方都挨了,各人有各人的责任。” “曾师,听你这个龙门阵,就像听聊斋,我们手心头都是汗,硬是长见识了。”队长跟他碰杯,一口吞下,慢悠悠地说,“才想起,我屋头小娃儿哭,狗儿叫,闹得人心焦。害怕影响休息,干脆你就把铺搬在养猪场的楼上,上面清静,伙还是在我家搭。” “要得嘛!没关系,哪儿都可以。”麻子的脸阴下来了,自知刚才失言,埋头说,“我们走南闯北,啥子条件都可以将就,出门人,随便得很。”说完,独自一人喝起了闷酒。 第三十五章 不速之客来投宿 灵机一动改标语 侯明明酒醉饭饱,带着弟兄,踏着亮汪汪的月光,回到了家。 开了屋门,侯亚红伸个懒腰倒床便睡。侯明明忙忙碌碌,用木瓢舀满一大锅水,烧水洗澡。蹲在灶前埋头烧火时,随着屋门“嘎吱——”的响声,一个黑影推门而进,吓了侯明明一大跳。“你是哪个?哪个?”他抬头定睛一看,面前站了一个女的,樱桃小嘴,大眼扑闪,长发披肩,亭亭玉立。他搓搓眼,麻着胆子,站立起来,对这个不速之客问道:“你是……” “我是给你一样的,下乡知青,重庆的……” “重庆知青,半夜三更,咋跑到这里来了?” “路过这里,天晚了,住一晚……” “这咋个办呢?”侯明明不知所措,手直挠后脑勺。心想,麻子说过,深更半夜投宿的女人,特别是姑娘,千万不能留宿。 姑娘笑盈盈,见侯明明迟疑,便说,“我们是从石碑坳下来的,路过这里,到富荣、杨柳找人。我们有三个人,屋外还有两个男的。天这么晚,看不清路,只有在这里住一晚上,天亮就走。一起都是知青,帮个忙。” “好说好说,没问题。”侯明明放下心来,满口应承,“让他们进屋噻!” “进来嘛,快点儿。”姑娘头向屋外伸了伸。 “进来噻,屋头坐。”侯明明见一大一小两个男的,拖着疲惫的身体跨进屋来,便说:“屋子小,一起打拥堂。”又问:“吃没吃饭?” “没有吃,饿惨了。”小的那个朝灶前的木凳一坐,说,“饿得来都走不起路了。” “上午吃了点,赶了大半天路,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肚皮硬是饿了。”大的那个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说:“随便弄点,这位兄弟,麻烦你了,将就点。明天我们一大早还赶路,去富荣公社找我们重庆5中的同学。” “你们一起先歇歇,我马上弄饭。” “这咋个要得呢?太感谢你了。”姑娘说,“你做饭,我来烧火。” “水烧开了,马上淘米下锅。”侯明明在灶前挽起袖子,“吃了饭,今晚就一起挤倒睡哦!屋头这木架架床,四个人横着睡,我睡板凳。”说着,他淘着米,等水开了把米下锅,做了一锅闷锅饭,又到屋坎下的自留地里摘了一大筲箕丝瓜、嫩南瓜,在锅里炒了起来。三人饥饿已极,两大盆菜还未端上桌,便大口吞起饭来。一瞬间,一大锅饭,两大盆菜被一扫而光。几人打着饱嗝,脚脸不洗,横着床,倒下便睡。 侯明明洗好碗筷,把两根长板凳并在一起,也躺下呼呼入睡。睡到第二日,他醒来天已大亮,见屋门半开,那几个不知姓名的男女早已开门离去。他翻身下凳,见兄弟还横躺在床上沉睡,便独自出门到坡下的保管室,量一量墙上的面积,计划买纸出专栏。 他走出屋子,走到保管室的院坝,就见院墙上横着新刷了一条标语,斗大的墨字特别醒目:邓小平上台,千千万万人头落地!感叹号下面的地上,摆着半桶墨汁和一支排笔。保管室屋子内,队长的声音传来,“我说朱主任,搞那么急干啥子嘛!你的标语写在我们三队公房的墙上,要不要我们办专栏嘛?办专栏也是你们上头口口声声喊的。今天你的标语把它封了怎么办?墙壁上我们已经作了安排,办大专栏。全大队、全公社第一大的专栏。信不信?三队的画家水平高,亲自来办。你这个标语一弄,就给我们废球了。三队的专栏要弄不弄,弄在哪里?球球球!” “我说陈队长,陈同志,你是本位主义,搞个人突出,我要批评你。”一个悦耳的男中音传来,“你最近是开了会的,上面说,整顿就是复辟,要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要给右倾方案风对着干。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生产上去了,资本主义就来复辟了…… 听到这些,侯明明火冒三丈,心想,学校乱了,工厂乱了,城里乱了,还嫌乱不够,农村还要乱。农民不抓生产,粮食哪里来,在哪里端饭吃。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上前,见左右无人,便抓起排笔,蘸上墨,在标语上“人”字的头上添上一横一撇,那“人”成了“又”,在“又”字旁,写了个鸟字,这个标语就变成了“邓小平上台,千千万万鸡头落地!写完,他丢下排笔,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悄悄跑回家了。他得意非凡,如果说几年前在屏山大十字街头造反派的标语旁画孙悟空,是无意识行为,那么这一次就是完完全全的有意识行动。他想,在中国,要吃粮,靠小平。 侯亚红起床了,把进城的东西收拾好了,两弟兄兴高采烈,锁上门,踏上了回城的路。走到保管室路边,陈队长大声武气的声音传来,“哟、哟、哟!朱主任,你看你写的啥子标语,邓小平上台,千千万万鸡头落地。安逸!安逸!邓小平上台,有鸡肉吃了。鸡嘎嘎吃起香喷喷!鸡头落地,说不定猪头也要落地,朱主任,你的猪头谨防要落地哦!邓小平上台,千千万万鸡头、猪头落地,这个标语好、好!” “这是有人搞破坏!”瘦精精的朱主任脸色难堪,拳头捏得嗤嗤响,“阶级斗争在这里非常激烈,这就是例子……” “你要说清楚点,不要给我们上岗上线哈!阶级敌人在哪里,你找出来,该抓该杀都由你,你不要打胡乱说,诬蔑三队。”陈队长也不示弱,“标语是你个人在写,旁边又没有外人,你自己写错了,还想栽一砣在三队身上,不得行!” “算了,算了!三队惹不起,我还有副标语弄高点。”说着,他从里屋桌上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卷标语,叫队长扛上保管室的木梯,放在保管室旁边的槐树上,他几步爬上去,展开标语,专心致志在树杈上挂起来。标语上面写着:整顿就是复辟,我们贫下中农不答应! “你挂,你挂,你慢慢挂,我有事,我不陪你了,一哈儿标语出了事又怪我们,我要走了。”不等朱主任回答,陈队长摇着头,背着手,躬起个背,扬长而去。 见队长远去,侯明明对侯亚红说:“你悄悄过去,把梯子给他蹬了,树上的人不晓得,认不倒你,蹬倒以后你就朝这大路湾湾头跑,我在那里等你。” 侯明明径直往前面走,刚走到湾湾头的石梯边,身后朱主任的声音就传来了,“哪个把梯子给我弄到了,我要下树子,我要下树子……”随着声音,侯亚红哈哈喷天跑来了,两弟兄乐哈哈,行走在回城的山道上。身后,朱主任嘶哑的呼叫声一阵阵传来,“陈队长,你在哪里,快点来搭梯子,我下不来了。你咋不来呐?幺妹,幺妹!哥哥在树上,快拿梯子来!快呀!人些都躲到哪里去了……” 第三十六章 巧遇开心打水战 沟边细说伤心事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侯明明和侯亚红哼着《闪闪的红星》歌儿,兴高采烈,连蹦带梭,梭下高石梯,梭到了红椿溪边。溪中水,水涟涟,三天前汹涌澎湃的洪峰,如今风平浪静,涓涓细流。细流中,投宿侯明明家的那二男一女,手牵手,一个跟一个,涉水过溪。 “喂!多早就走了,咋个才走到这里?”侯明明挽起裤管,凉鞋溅起一串水花,赶到那三人前面。“你们几个走的时候咋个不打声招呼?我担心你们呢!” “谢谢啰,实在不好意思。”在水中左摇右摆的穿碎花绿衣裳的姑娘小辫一扬,“见你们还在睡觉,不便叫醒,我们就悄悄上路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戴眼镜的男知青左手拍拍后脑勺,右手取下眼镜,眯着眼说,“你看、你看,昨天晚上饭也吃饱了,觉也睡足了,还不知道你兄弟尊姓大名?” “大名不一定要记,要记就记田坝三队有一个知青叫胖儿。” “其实你没得好胖,跟我差不多。兄弟,路遥知马力,遇事见人心。我们记得倒你,很江湖,讲义气。” “啥子江湖、义气哟?未必我们是专门跑来听你美言的。不是,我们是要进城,凑巧碰上了你们,不要误会。” “没有误会,我们是真心感谢。”眼镜牵着身旁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圆头,真诚地说:“娃儿这么小,要不是你昨晚热心接待,我们又饿又累,走不动,天又黑,不晓得咋样子过。” “咋样子过,嘿!好办得很,挂钩儿呀!”小圆头雅声雅气。 “话说三遍就淡味,重三遍四就心烦。芝麻大点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侯明明淌水过了溪,伸出手向那个童心未泯的小圆头摸了摸,“你娃娃说得安逸,挂钩儿。好多岁了?就像给个娃儿一样,丁丁儿小,就当知青啦?” “当知青就好了,能够挣工分吃饭了。我才十三岁,刚上初中。” “我说哇,你这个娃儿不像我们知青,年龄是不大嘛!大不了我的兄弟侯亚红多少。初中生,哪儿上学?” “你猜,你猜。” “哪个猜得倒嘛,只有你清楚。” “外省的,反正是外省的。” “外省的,跑到四川来耍,要开学啰!跟着你的哥哥姐姐东奔西跑,好不好耍?” “不是跟哥哥姐姐,是跟叔叔阿姨。”小圆头一偏,“跟着叔叔阿姨出来好耍、安逸。” “跟倒叔叔好耍点,小山是眼镜的娃儿。”绿衣姑娘赤着脚,站在流水中开起了玩笑,“眼镜儿,你好有福气,娃儿都有这么大了,恭喜你,二天再带一个娃儿,好事成双。” “妖精十八怪,偷油炒菜。王屏儿,顽皮儿,你这个小妖精明知故问,敢拿你哥大爷开心,看我收拾你!”眼镜嘴巴一歪,俯身击水,一团水花散开,洒在绿衣姑娘身上。 “朗个还怕你?怕你不成。”叫王屏儿的绿衣姑娘杏眼一愣,细腰一躬,纤纤玉手向眼镜泼起了水,“来,来嘛!你也清醒清醒。” 水一汩汩穿梭而过,眼镜与绿衣姑娘对泼起来,一朵朵水花落在了侯明明的红背心上。跃跃欲试的他,情不自禁和兄弟跃入水中,加入了戏水的行列。 围着眼镜,侯明明两弟兄尽情泼洒起来,水珠儿飞溅,站在溪边观战的小圆头,嘴一咬,立马下水参战,为眼镜助阵。那王姑娘放过对手,阵前倒戈,转过身来,对着侯明明两兄弟泼起来。三比二的水战拉开了阵势,泾渭分明,水柱生威,摇摇曳曳。圈圈绿水织成密集的水网,把这群双方不服输的男女,笼罩了个浑身湿透。水弹横飞,水花怒放,乘跃来的水花闪过,侯明明叮咛侯亚红别受干扰,全力以赴,咬住眼镜不松手。眼镜在侯明明两弟兄合力进攻中,左避右挡,踉踉跄跄,栽倒在水中。侯明明两弟兄调转火力,向王姑娘展开了猛力攻势。暴风骤雨中,王姑娘招架不住,落荒而逃。小圆头呢,更是不堪一击,气喘吁吁,逃之夭夭。痛打落水狗,侯明明两弟兄乘胜进击,死死夹住仍在水中挣扎的眼镜,近距离泼水。眼镜寡不敌众,从水中站起来,歪歪倒倒,倒在水中爬起来,一个踉跄又摔倒进水中。 “脱裤儿!”侯亚红嘻嘻哈哈,“我来脱,让他鸡鸡喝水。” “要不得,旁边有女的。”侯明明急忙制止,“人家王屏在,羞哟!” “两口子,羞啥子哟,那个女的,不是他的婆娘就是相好,怕啥子!”说着,侯亚红哈哈上前,直扯眼镜的裤管,“安逸,安逸惨了!” “不要乱说,我没有婆娘哈!人家王平是我的表妹、表妹,搞清楚点哈!”边说,眼镜边提起湿裤子,突出水网,逃向岸边,倒在沙滩上,长呼呼喘气。 侯明明两弟兄意犹未竟,踩水到岸边,一个戏说,“不经一击,乌合之众”:一个伸唤,“唉哟,把人都整累了”。 “你两弟兄凶,把我们整惨了。我耳朵头都灌进了水”眼镜手抠着耳朵说,“这个水战打得过瘾,好久没有这样子打过了。以前,在重庆读书,热天家,放了学,我们经常伙起同学下河坝,打水战,跳落水池。” “落水池,我都跳过。”小圆头脱掉湿透了的白背心,打个光胴胴说,“有一回,我在横江洗澡,跳落水池,水浅,糊了身黄泥巴呐!” “两爷子感情深,眼镜,你的娃儿好,对你耳火耳火。你看,向你泼点水,他啊马上搞动了,奋不顾身就来帮你。”侯明明边脱下湿背心,边拧水说,“你的娃儿还是有把力,有点蛮劲。摔倒在水里,爬起来又往我们泼水,勇敢,勇敢。” “那还消说,知我者,山儿也!”眼镜把小圆头脱下的湿衣裳,滩在石头上晒起来。“我的山儿乖,比亲儿子还亲,没有白养。” “山儿不是亲生的,难道是捡来的?”侯亚红噜噜嘴,脱下湿衣湿裤,赤身裸体又钻入溪水中翻了个滚,上得岸来,偎在侯明明身上冷得打颤,“唉哟,好冷好冷。” “山儿有福,找了个好叔叔。”王屏从一旁的丛林中,换了身干净的蓝布工装,走出来,“好看不,重钢炼钢工人的工装,成工人阶级了。”她径直走到山儿身边,从黄挎包里翻出一件白背心,一条黑短裤,招呼小圆头穿起来。 “这就不是落水鸡,是个英俊少年了。”眼镜拍拍小圆头的肩,关切地说,“过几年,送你去当兵,穿上绿军装,更有精神。”说着,哼起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唱段: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人民军队……“ 唱腔中,小圆头依偎在眼镜的怀中说:“那我当了兵,回来还要跟倒你哟,跟一辈子。” “没有出息,当兵吗就在部队上干一辈子嘛。”侯亚红说,“要是我,去当兵,就不回来了,要当将军。” “当了将军,我都要回来。”小圆头白了侯亚红一眼,“回来把我的赵叔叔接到部队上去享福。” “小山儿说得好,懂事得很。”王屏笑着对小圆头说,“一辈子跟倒你赵叔叔。忘掉你那个亲爹,给你带来痛苦的亲爹。在你的心目中,永远记住赵锤子就是你的爹,你的亲爹。”她认真地说,“这样,你的赵叔叔就没有白养你几年,大家才有想头。” “王屏儿,说这些干啥子,嘴巴多。”眼镜赤裸上身,从沙地上站起来,叉着腰,望着远方山峦沉思。 “嘴巴多?嘿!我又没说给你听,是说给人家胖儿他们听,让他们听听,天底下还有这些伤心的事,悲惨的事。”王屏的大眼睛从眼镜的身上移向了侯明明兄弟俩,动情地向他们讲起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故事凄楚、悲哀,动人心魄…… 本纪实小说主人公侯明明先生书画作品欣赏 第三十七章 女知青血染刑场 男知青收养仇孤 时间是70年代初的一个中秋,金沙江上游万山丛中川滇交界的一个城郊刑场上,一个身裹白绸衣,黑缎裤的18岁女知青,五花大绑,挺着胸口,直跪在沙滩上,接受行刑人员的拍照,验明正身。鼻尖旁的刺刀闪着眩目的寒光,后背斩标上的名字勾着红叉叉,秀发飘逸的头被行刑人员强行按住。一声哨响,就在生命完结倒计秒时,趁行刑人员松手,背后枪响一刹那间,女知青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蓦然抬头,苍白的瓜子脸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直望蓝天白云,“妈妈、妈妈呀!我的妈妈呀——女儿……”声音凄厉,又惊又颤,还挟揉着不谙人世的稚嫩。 警戒线外的一个同龄男知青,六神无主,浑身颤抖,见哒哒枪响,女知青直挺挺地栽倒了,栽倒在沙地上,大股鲜血从胸口喷出,曲线般的身子在扭曲,在挣扎,在血泊中挣扎。刺刀从后背唰地捅来,尸体一动不动了。 怪谁呢?怪自己呀!怪自己害死了心上人呀!男知青满面泪痕,双腿发软,昏倒在人群中。受刑者是他的同学,也是他倾心的恋人哪! 怎么说呢?说来话长。 他和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住山城一条街,同背书包上学堂。初中毕业,身患眼疾的他本不属于下乡对象,为了心爱人,倔强的他,向父母示威,两天三夜不进食,生拉活扯要下乡,要和恋人一个生产队。下队当日,一条大黄狗欺生,汪汪大叫,呼呼扑来,从小怕狗的男知青勇敢上前,双手护住女知青,吼道:“狗日的狗,咬死我都要的,千万不要咬我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是他生命中的生命。 农村是清贫、艰苦的。由于劳动强度大,缺吃少穿,营养不良,看着天天消瘦的女友,他非常心痛。趁一次收工回来,他下池塘摸鱼,改善生活,却被民兵抓获,扭送到公社,进了学习班。在学习班呆了五六天后,他惦记女友,从公社偷跑回家,见女友生病倒床,十分憔悴,几天来粒米未沾,一片药未吃,嘴里喘粗气,身体极度虚弱,两人衣裳里没有一文钱看病,只有灶前挂的一串干包谷。他实在不忍心看女友痛苦的样子,无奈之中,从未偷过东西的他居然挺而走险,不管三七二十一,摸黑从一家农舍鸡圈抓来一只鸡,连夜拔毛开膛,装在温水瓶焐好,给女友滋补身体。将鸡装在温水瓶,减少了鸡肉的香飘气息,不易被人发现。知青中,常有人这样操作。但这一对知青的运气太差了,第二天上午,男知青还是被公社民兵抓走了。他阴差阳错,偷的是公社书记的芦花鸡。书记亲自带人到知青家追查,一看墙角堆还未来得及处理的鸡毛,一口断定是自己家的那只芦花鸡。作贼心虚的男知青口辩无力,撞上了枪眼。两天一夜捆绑吊打后,全公社召开群众大会斗争他这个盗窃犯。接下来,挨村挨队游斗,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又一次被关进了学习班黑屋。女知青心急如焚,拖着病体往公社,长跪在公社书记面前,求情网开一面。 居心叵测的书记坐在办公室,敲起二郎腿,望着女知青梨花带雨的楚楚动人模样,微笑着抚摸着她的瓜子脸下巴说:“偷集体的鱼,偷革命干部的鸡,屡教不改,情节严重。你们都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知书达理,懂得起屡犯的后果。公社已经把你那个人的材料整理,准备上报,弄不好就要收监判刑。一打三反,非常时期嘛。不过,这件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全凭我一句话。我是公社书记,革命领导干部,关心青年人的前途。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我公社的知青沦为罪犯,断送一身。毛主席说嘛,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材料我压下来了,就看你们的表现了,特别是你,嘿嘿,救人只有你来救。” 事情明摆着,女知青含泪走出。但在经过几次求情,未结果的情形下,救人心切的她一咬牙,忍辱把贞操献给了公社书记,请求放人。书记尝到鱼水之欢的甜头后,礼贤下士,主动下生产队,频频钻入女知青小屋,一二再,再而三找她谈“工作”,“向组织靠拢”,培养她“入党进步”,可就是不放人。女知青万念俱灰,产生绝望念头,在一次恳求放人的事谈崩后,趁书记趴在她柔弱的躯体“哈哧哈哧”抒情的时候,她咬紧牙关,悄悄从枕头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杀猪用的牛耳尖刀,狠狠地插进了书记的背脊,书记当场毙命。她断腕自杀未遂,气息奄奄,却被邻居相救,送往公社医院。接下来的后果是,她被人保组逮捕,以故意杀人罪处以极刑。 男知青住了几个月学习班出来,这才如梦初醒,再次见到女知青以是半年后,她被判处死刑了。临刑的前日,心如刀绞的男知青前往探视,隔着铁窗,女知青表情自如,平静地说,“我追求的幸福,带来的是灾难:我要清白,带来的是玷污。清白保不住,身子也脏了,死亡也是解脱。这个社会,有什么留念,上面说是莺歌燕舞,欣欣向荣,其实下面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啊!我们小人物,莫说希望,莫说前途,就连基本的生存都艰难。艰难度日,度日如年。活着受欺受压,任人宰割,犹如行尸走肉,不如死后投胎,或许几十年后,人间太平,社会公平。人人有追求,人人有希望,我就挣开眼睛大笑了。我死后,请你把我埋在我们小屋的后山,让我天天看你,挨近你。我的表妹王屏还在重庆上初中,以后下乡,让她来生产队挨着我,也好照顾你。当然,来不来就看缘分了。男知青悲痛万分,第二天早早来刑场边,等候收尸。由于他俩没有合法登记结婚,他就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但他把女友鲜血染红的沙土装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白天放在贴身的衣裳,晚上搁在枕边,时时相伴。尔后,其他知青通过招生、招兵、招工纷纷返城,他无动于衷,厮守那个小屋,并在屋前,给女知青修了一个衣冠冢。”这就是我们的家,永不分离的家。我天天、时时,日日夜夜陪伴你。 他常常夜不成寐,对着坟头以泪洗面,“亲爱的,我看不清你,我的心是连着你,你好吗?在天堂那边好吗……”他视力下降得厉害,眼睛快瞎了,带上眼镜也模糊不清。七尺男儿,情肝义胆,天地动容。 人们在怜惜这对苦命的鸳鸯时,更多指责的是公社书记的无赖。“狗日当官的,不要脸。得了好处,占了人家便宜不办事,活该倒霉,背时”。书记的老婆拖着一大一小的儿子,在人们的白眼中,在乡亲们的话咒语中艰辛度日。她抬不起头,沉默寡言,心理负担太重了。冤冤相报,终于有一天深夜,她闯进了男知青的小屋,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裤,闭上眼睛……他要向自己的丈夫赎罪。 看着一丝不挂的书记夫人,男知青沉默中掠过一丝轻蔑。他扶起书记夫人,摇摇头说,“何必呢?冤冤相报何时了,事情都过去了,又……”他见书记老婆雪白的肥躯贴过来了,贴在他胸前,震怒了,大骂:“滚,滚!骚婆,简直把我看扁了!我不是你老公那样的无耻之徒,给我滚出去,滚——” 书记夫人一脸苍白,泪花儿涌出,默默地穿好衣裤,踉踉跄跄走出小屋。半路,她泪水长串滴下,发疯般地尖叫,“报应呀,报应!”她恨恨扇自己的耳光,一把一把抓扯自己的头发,她背负丈夫的罪太沉重了,她精神失常了。 第二天,小镇的街上出现了一个倒背幼儿的疯婆。疯婆头发稀落,妆画得红眉毛,绿眼睛,身穿花衣裳,又笑又哭,又哭又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疯婆跳跳蹬蹬,震得后背上背的那个头朝下,脚朝上的一岁多幼儿哇哇大哭。旁人见她后背上的幼儿脸色青紫,哭声渐弱,要她把幼儿解下背来,送往医院。她竟嘻嘻哈哈,“娃儿头朝下,是要钻到地下找他爸爸,找去啰,找去啰。”她挣脱众人,飞快奔走,恍惚中,失足摔下山崖,娘儿俩共赴黄泉了。乡亲们说,这都是公社书记造的孽。后来,公社书记的另一个九岁的娃儿,蓬头垢面,四处流浪,流浪到男知青的小屋前。男知青于心不忍,拿出套白衣黑裤给流浪儿穿上,并在其女友坟前把他收养……天地间,人心啊人心,以心换心。 王姑娘讲完这个故事,早已泪容满面。 “那个流浪儿呢,在那里呢?”沉浸在故事中的侯亚红问,“还有那个男知青呢?” “我想,那个男知青就是眼镜,赵锤子。”侯明明听完故事,心中明白,一旁解答,“流浪娃就是小山,那个女知青……” “女知青就是我的表姐,死去的表姐。”王姑娘红着眼说,“锤子把小山儿收养的这四五年中,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艰辛。才不久,一场山洪暴发,把锤子的小屋和表姐的衣冠冢冲得无影无踪,其他衣物粮食一扫而光,多灾多难啊!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从云南过金沙江,翻石碑坳,来四川屏山,寻找我的表弟资助。” “你的表弟叫什么名字?”侯明明问,“住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人称李神手,重庆大渡口的,下乡到屏山杨柳公社,已经三四年了。” “李神手?”三个字在侯明明头脑中一闪,心里顿时沉甸甸起来。他不便把李神手的情况告诉他们,只是把去杨柳公社的路和方位指给了他们,“顺着脚下的石板路,往东北直走十里,就是富荣公社——富荣场。出场口,沿着宜屏公路东走十五华里,就是杨柳公社。李神手具体是在哪个生产队,怎么走,你问公社的干部或知青办,他们会告诉你。”说罢,他从荷包里摸出10元钱,递在小山儿的手中,“小兄弟,我们是知青,穷光蛋,没有办法帮你,这点钱,拿去买件衣裳穿,小意思。”他见小山儿收下钱,又对眼镜和王姑娘说,“我们要回城了,就此分路,今天有缘打水战,打得扎劲,以后有机会,再来哟!再见。”不等两人回答,他收起滩在石头上的衣裳,拉起意尤未尽的兄弟,爬上了回城的山路。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光。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了,映山红。”是眼镜和王姑娘的歌声,歌声忧伤,一男一女合唱起来,动人心弦。歌声渐渐从背后的山溪远去。侯明明看看天,头顶上,一片厚厚的乌云漫卷开来,遮住了正午的太阳,天空暗淡下来,要下雨了。 第三十八章 文化馆里搞创作 富顺之行送展品 提锄头的手,拿起了画笔。侯明明头顶雨过天晴的秋阳,兴冲冲来到了县文化馆。 坐落在县城西昌坝西北角的屏山文化馆,是一栋三楼一底的混砖结构灰色建筑,在周围成片的歪歪斜斜的明清串架房子的簇拥下,显得鹤立鸡群。对这栋楼的向往,向往在里面当一个画家,是侯明明小时候的梦想。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八岁的他画的一张儿童画《在金沙江游泳》,在这栋楼的一楼展厅展出、获奖后,心里美滋滋,黝黑的眼光就注视到了这里。这里的人出去,哪怕提个桶,上街糊个广告,写几排字,画几笔画来着,都使他羡慕。 1975年9月15日,侯明明跨进了这栋向往已久的艺术之楼。尽管画画时间短,他心里也满足。画画在三楼,老老少少有八九个人。每人占一张桌子跃跃欲试。当兵出身的文化馆徐馆长捧着一个茶杯来回走动,阵前助威,“加油啊!同志们都是顶呱呱,都是从县里的机关、学校、下乡知青中挑选出来的、有绘画才能的顶呱呱。短短十天,要拿出几十件作品,无产阶级的”三突出‘的作品,描绘工农兵英雄人物“高大全’的作品,代表屏山,参加全地区18县市国庆美术巡展,为屏山争光,任务艰巨而光荣啊!同志们努力呀!” “馆长说得对,说得对!”三十多岁的文化馆王画家摆开画架,接着说:“国庆联展,拜托诸位啦。屏山的美术活动,大家是中坚力量。这次把诸位请来,临阵磨枪,集中创作,诸位有啥子好点子、好思路、好题材,甩出来,集思广益,互帮互学,尽快形成作品。”这个四川美院附中出来的毕业生,底气是足的。前些日子,他和四川美院一个李姓教师合作的国画《开学第一开课》发表在5月份的川报副刊上,给他后来当文化馆馆长奠定了基础。此时,兴奋[的他跟大家边发绘画用具边说,“要求不高,我们屏山有自知之明,绘画的实力是不如宜宾、泸州、富顺这些县市,但要努力超过江安、兴文、筠连、高县、纳溪这些县,力争中上游。作品月底就要送到富顺参加首展,时间紧,任务重,大家要加班加点,抓紧时间啊。”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响起了尖叫声。“打人啦!打人啦……”,长声吆吆,随着哭声,一张画桌“砰——”地倒地,水墨飞溅。一个壮壮实实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和一个瘦瘦小小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什么原因,互相抓扯,打起来了。 少年吃了亏,其卷卷头发被那个青年人的手紧紧扯住,动弹不的,嘴巴却硬,“打人啦,打死人啦!大城市的娃儿打人啦,老子不怕!” “不要喊了嘛,双方隔开。”侯明明和众人上前劝阻,“打啥子嘛?有缘千里来相会,都是画友,有啥子打头?” “大城市的娃儿欺负小县城的娃儿,老子不怕!” “老子怕你,哼!”青年人见众人围了上来,松了手,喃喃自语,“大城市?啥子大城市,宜宾算啥子大城市,门都没有出过,瞎说。老子是宜宾知青,下乡在你们屏山中都……” “宜宾知青打人啦,屏山人不得怕!”少年见众人围上来劝架,脸红筋胀,脚丫上的木板鞋一甩,衣袖一撸,“外乡边人,欺负到屏山人头上来了,不看是啥子地方,怪了!” “你娃给老子装怪,拿把秤来称称自己,骨头有几斤?墨水没喝几口,颜色没沾几笔,画都画不来,一个草包,看倒憨眉憨眼,恶心,哼!居然在老子面前装正神,摆谱,指手画脚,打胡乱说,竟敢跟老子争画桌,不看这里是文化馆,在其他地方,惹倒老子红卫兵脾气,姓董的我打扁你龟儿子。” “老子五年前就是红小兵,墙壁上都有老子的脚印,姓陈的我又怕谁?不是吹,老子在城关小学的礼堂,坐在窗子上,就敢朝下面的女校长头上撒尿。老子打的人还少,问问屏山人,打几个人小耍……” “打你龟儿子,嘴巴还硬,还提虚劲,今天红卫兵就要打你这个红小兵!”话音刚落,一瓷盘墨汁从姓董的手中飞出,直落落地砸在姓陈的头上。姓陈的抱头蹲地,哇哇大叫,“不得了啦——,打死人啰……”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无组织无纪律,一个是知青,一个是高中生,县上请你们来搞创作,不是请你们来打架!”徐馆长双眉紧锁,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伸出手把墨汁淋漓的卷卷毛扶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卷卷毛冷不丁地端起桌边一盆热乎乎的裱画用的浆糊,直往董知青头上扣。浆糊飞溅,热气腾腾。浆糊满身的董知青猛扑上去,抓住卷卷毛拳打脚踢,两人纠缠着在地板上滚了起来。场面乱起来了…… 红卫兵和红小兵的打架,把侯明明创作的思路打乱了。等一白一黑的湿淋淋的两人悻悻离去,清了场面,他踱步到窗前,望着悠悠白云下的锦屏山,转动着脑子,继续构思着作品。 画什么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轻装上阵的他,浮想联翩。生活中,五花八门的人和事,一股脑儿涌出来。想来想去,想了两张构图。一张定为宣传画,画面是一个壮志豪情的青年工人半身像。肩扛一大袋化肥,背景是山区改田改土后的梯田,画下方的标题是8个美术字“支援农业,多打粮食”。另一张是国画《我是一个兵》。画面是一个戴着红领巾的稚气可爱的儿童,身穿绿军装,神情专注,两手正仔细戴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左手腕内,一支红缨枪红须飘飘。改稿会上,大家认为,宣传画主要是画出青年工人的豪情,而《我是一个兵》,则要画出儿童的天真烂漫和追求。 宣传画好画,只要构图好,画面有气势,色彩鲜亮,主题突出,宣传性强就行。而国画《我是一个兵》难度大,讲究艺术,画面越简单,越考量作者功底。怎样画好《我是一个兵》,怎样把这个少先队员画得栩栩如生,侯明明动用了他5年来坚持不懈的素描、色彩、速写功夫,精雕细作。他兼工带写,每天在三尺宣纸上画一个小组的小兵,最好的一个留下,十天下来,又在这十个中选最满意的一个,作为参展作品。反正时间有限,功底就是这些。还好,在这一个排中选出来的一个兵,博得了大家的赞赏。 徐馆长眯起眼睛,对着挂在墙上,装裱好的《我是一个兵》左看右瞧,高兴地说:“这个兵娃娃要得,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妙!”当即请侯明明代表屏山文化馆,把这张画和大家创作的三十张作品,在国庆节前送往富顺参加地区首展。“到富顺这段时间 ,馆里面给红椿公社打个招呼,请段时间的假。出差补助和旅差费,馆里解决,安安心心去”。 侯明明和王画家把参展的作品打了包,携带的30件作品中,有打架的董红卫兵画的一张三尺斗方的工笔画,标题是《夜读》,一个村支书在灯下学毛选。被打的陈红小兵,额头上起了个肿包,在医院敷了汤药,包了纱布出来,画了一张水墨画交差。创作活动就这样结束了,大家吃了散伙饭,依依不舍,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侯明明去富顺了,带着一大捆作品,高高兴兴地赶船到宜宾,搭车到富顺去了。 富顺是个近百万人口的县,地处川南丘陵地带,丹山碧水,物产丰饶。城内楼台亭榭,文物古迹甚多,明清建筑成片。县文化馆就坐落在朱檐碧瓦、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文庙内。来自各县市参加国庆联展的近1000幅作品,按县市区域划分,逐一挂在文庙大殿及偏殿内,流派分争,五彩缤纷。三尺宣《我是一个兵》,在那些六尺、八尺大画面前,显得渺小,孤零零挤在大殿角落。还好,有人来观看,三三两两,一群又一群。居然有人拿起相机对准那个笑眯眯的小兵拍照,还有一拨又一拨的小观众来来往往,站在那个小兵旁边摆姿势,拍照留影呢。这张小画冷落了其他的大画,观众们纷纷打听画作者的姓名,来自何方。作者就站在观众几步之遥的石柱后,躲藏起来偷着乐呢。 乐呵呵的侯明明在富顺呆了几天,取道自贡,坐火车到宜宾,他想在宜宾呆一天,国庆期间,感受节日气氛。 火车4点过到的宜宾,他跟着人流出了站,准备在城内住店休息。来到站前的西门街道,人群攒动,拥挤不堪,发生了什么事呢?垫起脚,他东张西望,见烛烟缭绕的街边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那边,哭声凄厉,哀乐阵阵。这边,一帮人神情肃穆,手拢清纱,胸戴白花,声泪俱下。问周围观者得知,此地一个造反派头子杨锦凡的父亲仙逝,在野的哥们,政界的兄弟,三教九流的朋友,闻风而动,争着为“革命老太爷”治丧。大、小汽车、三轮车、板板车堵塞街道,热闹非凡。可是,丧事变成了麻烦事,这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革命战友,难兄难弟,也把办丧事看成出人头地、一种操社会的机遇,在“治丧委员会”争权夺利。为“治丧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的人选及其“委员”的顺序排列,争得脸红脖子粗,以致在街头大声疾呼,发表“严正声明”,澄清“路线是非”,险些大打出手。 侯明明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徒步到两路桥,搭上进城的公共汽车,在翠屏山下了车。走到人民公园门口,见一大群人围观争辩,又发生了什么事?看西洋把戏,好奇的他走近一看,见墙壁上贴着一张浆糊未干的大字报《评“论资产阶级法权”》,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好说歹。“哼!不要听论啥子法权的打胡乱说,妈的,当官的高高在上,要啥有啥,老百姓一个月供应三两肉,还不够塞牙缝。供应的粮食,地瓜、红苕来代,吃不饱,还形势大好,哄鬼”! “现在的广播、报纸都是睁眼睛说瞎话,要反起听,反起看,反面理解。” “这张大字报写得好,评得好!” “哼,这张大字报有点问题,有问题!”一个穿中山装的人装模作样,“我看是对现实不满,恶毒攻击……”话音未完,他头上的呢帽,鼻上的金丝眼镜不翼而飞。后背一个燃着的烟头,“嗤——”地飞进了他的颈脖子里,烫得他哇哇直叫。趁他转身间,旁边一把浓鼻涕糊在了他的嘴巴上…… 此时,一个高大的女人走过来,拿着相机对大字报拍照后,镜头又对准围观者,侯明明立即躲开,跑到街对面的屋檐下远远地观看。忽然,人群骚动起来了,公园内兀地钻出一伙气势汹汹的男女,三下五除二把大字报撕了,七手八脚往上面覆盖标语,“团结一致,反击右倾方案风”,这帮人撕了大字报,刷了标语,仍不解恨,各自取出腰间的短木棒,对着围观的人包括那个穿中山装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撇头盖脑乱打。街旁的人、过路的人愤怒了,路见不平旁人闯,有的上前伦理,有的跑到街边“东方红燃面馆”拖出板凳,碳铲、扫把,横七竖八朝对方砸去。一个农民正巧挑粪过来,围观者将其拦下,拿起粪舀,舀起桶中的粪汁向对方洒去。人越聚越多,参与的越多,满街都喊打。那伙男女寡不敌众,抱头鼠窜,逃出包围圈,没命地逃进公园。其中,一个穿白衬衣,蓝下装的大个子拿根木棒,左挡又扫,拼命掩护同伙节节撤退,可是,战友们却操得稀屁,很不落教,各人只顾逃命,把他关在了门外,招到群殴。趁着混乱,侯明明跃过街面,把墙壁上“反击右倾方案风”的标语,一把扯下,撕得粉碎。忽然间,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第三十九章 开完会后办墙报 唱歌讽刺朱麻子 侯明明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说, “是你,卞司令。” “是你,侯明明。”卞司令缩回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就是看你眼熟,上前招呼你。” “这里危险,到前边的公园头去。”侯明明带着卞司令朝前走,边走边问,“你不是遭抓,判了几年刑吗?刑满释放啦?” “在这旁边广场头,喊了几句口号就遭了,遭得冤枉。”剃着光头的卞司令丧气地说,“判了我个五年,70年判的,关在黄沙河劳改,刑满了,刚刚出来,路过宜宾,巧,在这里碰到你。” “五年呀,大好光阴就在牢房头度过,可惜啦。”侯明明埋怨道,“你都是个造反司令,有头脑。用时下的话来说,是当官的,冲动啥子?你去喊啥子口号,出啥子风头嘛。这又不是戏台上,是正规场所。” “怪我怪我,虚荣心作怪,看到台上的领导,我就一阵激动,巴望台上领导些看我一眼,好认得倒我。唉!我又没喊反动口号,喊的是革命口号,巴结他们的口号。哪晓得惹祸了,背时了。” “背时了几年,受苦都不说,啥子搞搞都打脱了。”侯明明看卞司令哭着脸,问,“放你回屏山啦,什么时候走?” “我要在宜宾呆几天,找地革委告状。” “告啥子状?” “我要找上面,给我平反,我遭得实在是冤枉。原先给我安个罪名,说我暗杀地革委领导,那个领导结果是个叛党分子,中央12.25批示下来,畏罪自杀了,这些我晓得。”卞司令冲动地说,“说我搞暗杀,就算是嘛,清除叛徒,我应该是革命的,咋个是反革命呐?” “反革命!”威严的声音传来,一个便衣兀地出现,“你们哪个是反革命,要搞暗杀,跟我走。” “报、报告政府,我已经改造好了,出狱了。”卞司令惊慌失措,一个立正,恐惧地说,“我没有搞暗杀,在摆龙门阵。” “对,我们在摆龙门阵,在摆地革委那个姓王的领导畏罪自杀。我们是屏山人,今天碰在一起。我是下乡知青,出公差。”侯明明回答着,见街上秩序大乱,人群奔跑,一些人边跑边喊,“来啰,公安来了,抓打架闹事的反革命啰”。他手朝迎面奔来的人一指,对便衣说,“又在打架喽,人冲过来了。”趁便衣转头张望,他向呆若木鸡的卞司令眨了眨眼,卞司令会意,顾不了多说话,一溜烟向旁边的小巷子跑去。 “跑,哪里跑!”便衣哼了一声,从腰上摸出手枪,张腿飞快向卞司令追去,“站住,劳改犯,给我站住!” 侯明明趁涌来的人流,车身也跑了,跑到公园内的人工湖,独自一人喝茶去了。 北京是文革的发源地,宜宾是文革的突破口,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第二天一早,侯明明搭乘“红卫15号”客轮,逆江而上回屏山了。 在2楼的馆长办公室,他向馆长汇报了这一周富顺之行及上级文化部门评价屏山参展的水平后,馆长眉开眼笑,一巴掌拍在了侯明明的肩膀上,“好,很好,只要屏山在这次联展中没有落伍,发挥了水平,排名进入了前10名,大家这十天的功夫就没有白费。”他叫侯明明在家休息两三天,参加县里召开的“农业学大寨”会后,再回公社,“反正会议就只有5、6天,你和文化馆的同志在大会宣传组服服务,会议补助照给。” 领了任务,侯明明提起了糨糊桶,跟着文化馆的师傅满城串,逐街逐巷张贴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不亦乐乎。贴标语到屏中门口,过去的任课老师问他,“怎么还在城里不下乡”,他答“下了几天乡,抓壮丁抓回来效力,在文化馆当几天临时工”,说完,提起糨糊,兴冲冲走了。 县里的会开完了,侯明明回了生产队 .时过中秋,生产队的谷子已收割归仓。侯明明熬更守夜编好的农业学大寨专栏,也贴在了公社的土墙上,满满一大墙璧。刊头画,画的是半身青年农民,肩扛粮食袋,背景是堆成山的粮食。画下面的红体仿宋字是:学大寨,庆丰收。专栏的内容,是中央领导关于农业的讲话和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社论。专栏的左右,是他编写的对联,用斗大的隶书书写:举旗抓纲学大寨,田坝山水重安排。 午休的时候,队长嘴里含着叶子烟,饶有兴致地前来观看墙报,“这就对啦,我在对面坡坡上都看得见这个专栏,大得很。这个专栏办得好,有气派,有水平。以后队上开干部会,开社员会,就在这公房的坝坝头,鼓干劲。”说完,他“叭嗒叭嗒”吸着烟,顺手拖根板凳过来,一屁股坐下,把侯明明拉来一起坐下,“你这一去画画,来回快一个月了,好事都拿给你打脱啰!” “有啥子好事?” “嘿,别人想争都争不赢。头场天,公社开会,要整机耕道,请来了县上的测绘师傅。公社想到你修电机出了力,把你抽出来,帮测绘师傅拿拿仪器,工分高,松活得很。这个粑粑工分安逸得很,很多人眼红,都在争。可惜了,你紧倒不回来,好事飞了。”队长见侯明明脸上一片茫然,吐出一口烟圈道,“你去弄么久,招呼都不打一个,要不得。” “画画又展览,延长了时间,县里面代我向公社请了假,打了电话。”“给哪个请假?你是三队的人,怎么跟公社请假?跟公社请假不算,队上研究,你出去这段时间,队上只认十天,以县上通知为准,其余的算缺勤。”说罢,队长一眼瞥见朱主任走来了,起身迎上前,“主任,半个月不见,稀罕耶!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东风嘛,借东风,公社抓壮丁,把我抓到县里青干班学习,关了半个月。”朱主任是从县城的官道上走来的,满面春风,得意洋洋,鼻子周围芝麻点点的麻子,随着面部肌肉欢快跳动,“这个青年干部培训班,办在县委党校,说是培养科级干部的,啧!天天都有县领导来讲课。学习抓得硬是紧,下午想滑到街上给我的女儿买点东西,都没有时间,嘿嘿。” “嗨嗨!你狗日的卵袋挂在鼻子上-要(睾升)高升球啰。” “骂啥子,我的队长,嘴巴干净点,要文明。” “卵,文明?你狗日在城头吃了半个月油大,就喊文明了,球!” “不给你说球呀卵的,说正事。”朱主任站在坝子边,脸严肃起来,“我告诉你这个队长,转告大家,上面有通报,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他敞开蓝色制服,露出印有大红“奖”字的白背心,双手叉腰说,“社会上出现了股翻案风,形势复杂。上面说的,国庆期间,有极少数人纠集在一起,在宜宾街头闹事,贴反动大字报,攻击中央领导,被我民兵指挥部同志一举粉碎。” “关我们农二哥啥子事嘛?”队长端出根凳子,让朱主任坐。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呢?这涉及到有屏山人。”朱主任弯腰,翘起屁股,鼓起嘴巴,吹了吹凳子上的灰尘。 “凳子干净的,你也是农二哥,这么讲究干啥子嘛。”队长白了朱主任一眼,手握着叶子烟杆在凳子边上敲了敲,眨着小眼睛,大嘴巴吐出浓烈的烟气,“哪个胆子这么大哟?这些人硬是要干事呐!” “不是咋个呢,人都弄回屏山了。”朱主任轻轻坐上凳子说,“这个人我认得到,姓卞……” “扁,怕圆哟,肚皮儿吃饱了就圆。”队长取笑道,“你这个主任,拿着旗旗儿跟我说大话,涮我的坛子。” “哪个涮你的坛子哟,不要开玩笑。”,朱主任认真地说,“这个姓卞的就是卞,县文工团的演员,前些年还带团下乡,在我们公社礼堂演过样板戏,一会儿演李玉和,一会儿跳洪长青,跳得扎劲。” “想起了想起了,那个国字脸,浓眉毛,大眼睛,听说还是文工团的领导。”陈队长见朱主任点头,饶有兴趣地说,“这个人穿起洪长青的红军服,舞台上一站,一招一式,英武得很。惹得台下的姑儿些,一个二个抛媚眼儿。大队曹主任,风叉叉挤到台子前,看到洪长青,眼睛转都不转……” “球!你说到哪儿去了,我在给你说的是正事。”朱主任打断陈队长的话,作古正经地说,“这个洪长青,就是红司的副司令,群专部的指挥长,光火得很。后来官儿遭免了,跑到宜宾开九大的万人庆祝会,出风头。狗日乱喊口号,破坏会场……” “发神经,这咋个要得。会场比不得舞台。”队长摇着头,“要遭,要球遭。” “遭了,硬是遭球了。”朱主任接着说,“这个洪长青被保卫人员理抹,当场搜出了凶器,这下吃麻了。暗杀领导,有理说不清。” 陈队长接话,“这就是黄泥巴抹在裤子上,不是屎也是屎,洪长青滩到了。” “就是就是,这个洪长青被搜了身,弄出广场,在街上遭黑打了一顿,先被丢进宜宾群专部,后押回屏山群专部关起。清理阶级队伍一来,这个姓卞的小子又遭了,弄来收监判刑,判了五年,送在黄沙河劳改。听说卞小子刑满释放,刚刚出狱,就跑到宜宾去闹事,被便衣当场拿获,送回屏山弄来管制。” “朱主任,你消息硬是灵通呐。”侯明明用手指了指朱主任的酒糟鼻,说道,“你人在深山,耳听八方。” “咋不是呐,贫下中农要响应毛主席号召,要关心国家大事嘛。晓得不,知青哥,我在县上有关系,消息灵通得很。”身穿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别着三只耀眼钢笔的朱主任大言不惭,“我们要提高警惕,给大家提个醒,头脑里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看你这根弦有好长。”队长走到走上前,冷不防地一把抓住朱主任胸前的钢笔,开起了玩笑:“读书娃儿说,一支钢笔小学生,两支钢笔中学生,三支钢笔大学生。你这个主任,在锦屏中学都没有毕业,身上咋个带三支笔,假装正神,想当大学生想疯了。拿一支笔给我,让我当一回秀才。” “不行,不行,不要乱来。”朱主任护着胸前的笔,身子后退,“我是农业大学挖土专业的,农村是不是农业大学,就连城头的学生娃儿都撵到这农业大学来了,呵!这笔是金星钢笔,老牌子,笔尖上是金子的。是我这个农业大学的人走出去,到县里党校学习,得来的奖品。还是人家县委领导发的。” “ 一发就发3支?” “一支是县委书记发的嘛,是正该发的。青干班结业典礼上,管组织的高副书记来了,组织部长也来了, 我向他们一人要了一支,弄了个车轮战术。这些领导好啊,水平高,打个哈哈都有风度,跟着领导们学习不完啊!领导们多关心我们青年干部学习……” “学啥子鸡儿哟,张不张口就是领导领导,球!少来这一套,你跟我这个大脑粗一样,两眼一抹黑,睁光瞎,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肚皮头有几点墨水,毛主席语录都读不伸展,未必哪个不晓得,球!” “文明点,你是干部,不要日决人。你是老落后,不求上进,我这个主任就要批评你!”朱主任皱着眉头,动用新学会的词汇,“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虽然你是党员干部,一天到黑只晓得埋头生产,不关心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这样子下去危险……” “啥子危险头?你不要吊起嘴巴乱说,老子入党的时候,你娃儿还横起揩鼻子。你说我咋不关心继续革命?继续革命只有你这个新生力量来关心。晓得你两姊妹在公社关火,你教村小的幺妹一入党,就弄到公社党委当官,你还要上爬。但你不要忘记,以后你当了大官,还是给我一样,要张口吃饭,吃饭就要抓生产。” “咦、咦,该是说到你的痛处了嘛,你不要冒火嘛。”朱主任摇摇头,指着墙上的专栏,“人家全大队,个个生产队办的专栏都是批封资修、批邓,只有你三队的专栏特殊,不批邓,办个啥子庆丰收的专栏。这不说是跟上面唱反调,跟形势对着干,至少是不问政治,不批邓……” “批邓,你吃球!”队长真有点火了,“不批邓,你把我的队长撤了嘛,我还不想干啦。” “批你妈的脚!”侯明明一下子忍不住了,把朱主任直往院坝边上推,“走、走、走!不要在这里指手画脚, 打胡乱说,我们要做活路了。” “推啥子!晓得我是哪个不?” “咋个不晓得呐!大队革委会主任,朱麻子一个。” “你不礼貌,你骂人。” “对你就不礼貌,骂了你又咋个?” “你骂贫下中农,你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你要考虑后果。” “啥子后果?你是啥子贫下中农?不要把贫下中农的德散了!骂了你,后果我自负。”侯明明说罢,转身对周围看热闹的本队的七、八个小娃儿说,“张三儿、杨二娃、李大娃儿、冯四姑儿、还有陈五儿,幺幺,来,你们都听倒,跟到我唱麻子歌,晓得你们会唱,比我唱得好。一起唱了,每人一颗纠纠糖。一麻子麻,开始!”边说,他扯开嗓子,伙起几个娃儿唱起来了:“一麻子麻,二麻子麻,三麻子挑水一扑爬。 四麻子请医生,五麻子抬板板,六麻子哭起来。人家问他哭啥子,他说我家死了个三麻子。 三麻子,为啥子,挑水抹桌子……“这些娃儿跟着侯明明唱得有滋有味,摇头晃脑。气急败坏的朱主任大骂道:”三队的知青,我没有惹你哦,你咋个弄个肇我呐?“ “我又惹了你?肇了你?我们唱歌,关你屁不相干,走走走!” “麻子歌唱得好,唱得好,过瘾。”陈队长走上来,站在两人中间说,“我就爱听麻子歌,二天唱到公社,全公社的人听。芝麻窝窝,麻子怪多!” “我是大队干部,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哟。” “侮辱人格?你晓得这句话就对了,主任。”侯明明辩解道,“我们唱麻子歌,关你啥子事,不听就走。”说完,回头又招呼小娃儿继续唱。 “给你们说不清,说不清。我是大队干部,来关心三队,关心你们,吃力不讨好。”朱主任一脸无奈,望着陈队长嘀咕道:“咋个这么大的火气,你们一个二个吃了火药,凶暴暴的。哪个惹你们了,话好说好商量嘛。骇!是不是你队长家二姑儿跟人跑了,就按倒我来发气?算球啰,不给你们一齐说啦!我走啦,走啦!”说罢,趁势后退,扫兴地走了。 一旁晒谷子的冯保管,对侯明明挤眉弄眼,“这几天队长脾气大,火气旺,心头难受……” “害了病,吃药吃错了?” “比吃错药还恼火,还难受。”这个冯保管过来悄悄对侯明明说,“他二姑娘不在了……” “不在了,是不是那个陈二姑?” “是噻,跑球啰!” “跑到哪里去了?” “跑到外乡边去啦,前几天跟倒那个安岳烧窑子的师傅跑的,悄悄咪咪跑的。狗日烧窑子的麻子好坏,把人家黄花姑娘拐跑了,全队找了几天,影影儿都看不见,队长一家闹翻了天,婆娘哭,相因、便宜叫,队长气得跺脚骂。” 第四十章 山歌勾走山妹子 队长请客放空炮 “二姑儿被麻子拐跑,还不如说是被麻子的山歌勾走。这个狗日的烧窑匠,麻子怪多,咳,唱山歌有一套。”望着队长进保管室的背影,冯保管躬个背,用木耙翻着包谷说,“那天晚上在队长家吃饭,你是看出来的,队长对麻子摆的公母人的龙门阵,起了戒心。原准备要麻子在家住宿、吃饭,临时改变了主意,把狗日的打发走了,吃住安在你住的那个养猪场楼上,应该是相安无事。” “咋出事了呐?” “咳,开头几天,麻子很安分,埋头烧窑。休息的时候,唱几句山歌,逗人乐。后来,就来花样了。等队长到公社、大队开会或赶场的空隙,有事没事就接近二姑儿,逗二姑儿取笑,不时还送她根蝴蝶结,买块花手巾。队长婆娘怕伤风败俗,叫二姑儿不要随便出来,老实呆在家里做针线活。麻子装怪,天天在窑子边,收了工在这公房院坝边,望着队长家的屋子来回唱: 春天下雨不下沙,地头油菜开黄花。 哪天盼着花结籽,哪天盼着妹当家。 夏天门前一花椒,来来回回把手招。 椒刺锥着手指拇,挨挨擦擦要妹挑。 秋天沙窗薄纱纱,阿妹床前把花挑。 一针锥到手指拇,痛得阿哥象挨叉。 冬天冒风冒雪来,不怕山高不怕崖。 不怕丈人凶煞脸,就怕阿妹不出来。 “ 其实这个山歌还唱得好,有盐有味,很麻人。”侯明明说,“麻子的山歌,幽幽缠绵,空闺独守的二姑儿,正值青春蓬发,花样年华,怎经得起烧窑匠的山歌引诱哟。” 读过几天私塾的保管眯起眼睛说,“就是嘛,二姑儿先是在屋内纳鞋底,随着麻子长声吆吆的歌声,不知不觉走出屋门痴望,干脆端把椅子在院坝中纳鞋。后来,随着一遍遍山歌声,二姑儿避开父母,走出家门,慢慢来到坡上的养猪场,明说喂猪,暗地里帮麻子洗衣做饭,再后来,狗日的烧窑匠生拉活扯,硬是把二姑儿编到手,勾引到安岳去了。” 听到此,侯明明附和道,“麻子怪多,是个麻糖手。”说完,伸了个懒腰,学起保管的声音,扯起喉咙唱起了自编的山歌,“十五月亮亮汪汪,挑担核桃下屏山。出门遇见烧窑匠,扯起跟他一耳光。” “山歌唱得好哟,简直可以唱到县城的戏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潘大海从坡下石板路爬上来,在公房院坝边露出了头,“中秋都过了这么久,鬼天气还这么热,歇口气,喝点水。”他半裸上身,海魂衫缠腰,汗水淋漓,走到院坝中间,把肩上扛的勘测仪器往地上一架,“虎落平原遭犬欺,哥子,从山上下来,到你三队的地盘来啦。” “来就来讪,你这个山大王咋个搞起测绘来了?不在林场巡山?”侯明明把他那个森林罗盘翻来覆去观看,“咳,吃这个粑粑工分安逸。” “这个工分搁得高,哪个龟儿子才想吃。”潘大海一屁股坐在箩兜上发牢骚,“不是我,林场那些树子,早就被龟儿子些砍光了,咳,狗日些偷树子的,一个二个跑到公社去告状,说我抓住他们搞体罚,戏弄人。想不通,公社书记是非不清,给我做工作,喊我暂时离开林场,改几天行,搞这个测绘。我看,我这一下山,山上的树子每天又要多倒几根了。” “公社这样的安排,我看是为你好,害怕你得罪人多了出事。反正既来之,则安之,走在哪个山头唱哪首歌。”侯明明递了碗茶给他喝,“这个勘测就来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咋个得行,倒懂不懂,城头来了两三个测绘师傅,昨天下午到公社,晚上整了一顿酒,今天上午,一个二个还醉在公社招待所的床上,爬不起来。看样子今天上不了工啦。书记叫我把测绘仪器先送过来,明天上午测量三队这一段。” “今天就在这里耍一天,等会儿我去公社供销社打点酒,中午、晚上一起喝。” “不要去搞,我办的是公事,中午、晚上去吃保长。” “哪个保长哦?” “咦,保长就是队长,现今的生产队长,管个三五十户人家,相当于国民党时期的保长,就像电影头抓壮丁的王保长。等会儿就到你们队长屋头去吃复席,吃土老肥。” “队长这会儿就在保管室,我把他喊出来。”冯保管放下手中的耙子,转身进了保管室。一会儿,队长从里面出来,打着哈哈,“来人了,又有哪个贵人来啦,啥子公事?” “搞勘测的。”侯明明答,接着向潘大海介绍,“这是本保保长陈大爷。” “早就认识啦,在公社开过”三干会‘对不?我代表林场来参加的。“潘大海一幅亲热状,”上过月在老油坊赶场,我们还在王洪顺馆子头同桌吃过饭,碰过杯,对不?“ “想起了,想起了,你是护林模范,大名鼎鼎,我们大队的朱主任你都敢整,啧!”队长摸出包“春耕”烟,抽出一根递给潘大海,开玩笑说“老虎下山了,跑到三队来咬人啦。山上的林场由你把守,害得我修新房子都修不起来。” “你修,你修,尽管修,我这段时间不干这个了,咳,护林,尽得罪人。我现在暂时干这个啦。”他指指架在旁边的勘测仪器,“修机耕道,公社把我抽出来搞勘测,明天就整你们这一段。” “晓得啦,需要三队咋个配合,做点啥子事?”队长抽烟点火,鼻孔喷出一股青烟,“尽管说,我好安排。” “现在唱起饿龙岗了,快中午了,肚皮咕咕叫,先解决……” “晓得晓得,你先在这坝子头休息,抽烟喝茶,我回去叫屋头人烧火弄饭,等哈儿饭弄好了再来喊。”说罢,队长躬个背,往坡下的家走去。 “说弄饭就弄饭,这个保长诚恳,落教。”望着队长匆匆离去的背影和周围农舍冉冉上升的炊烟,潘大海一脸得意,“想起来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对,虽说苦点累点,东奔西跑,日晒雨淋,至少饿不了饭,逢山吃山,逢水喝水,一日三餐九碗饭,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到处都有人请。不过,还是没有你画画安逸。听公社干部说,你在城头天天坐倒画画,生产队天天都给你记高工分,巴适。我也要学画画了,当你的徒弟,拜你为师,怎么样?” “可以。” “当真哦,不是开玩笑的哦。” “完全可以,收你这个徒弟。”侯明明满口应承,“学门画画的技术还是好,比不学好,至少好混社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看人家清代的郑板桥,头上的县官帽遭摘了,手头拿一支画笔荡平天下。一支笔定天下,再看,文人张春桥的笔杆子,打败了元帅林彪的枪杆子。哎呀,扯远了,现在我给你说,学好绘画,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先借几本美术知识的书给你,先看看,不懂就问。”他拍着潘大海的肩膀认真说,“要学就学好,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持之以恒,利用自身条件,抽空隙的时间或晚上先临摹人家好的作品,白天带个本子画速写,见山画山,见树画树,见人画人。日积月累,坚持下来,说不定有长进。” “我想,我应该是学得出来的。上小学时,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就拿起铅笔,悄悄咪咪趴在桌上画她,同学说,还有点像。我的作业本上,画的尽是些特务、日本兵、飞机大炮。暑假的时候,我还到文化宫学了几天美术呢,画速写、画素描,可惜后来没有坚持。” “现在一定要坚持,就像我一样,白天随身带一个本子,一支钢笔,看见啥子画啥子,收工的时候,霞光万丈,还来几笔色彩写生。晚上在电灯下画毛主席石膏像。每个月,我都要寄出几张习作到四川美术学院,请川美的老师指正。川美的黄唯一、杜永乔老师,在回信中一个劲地鼓励我,说我有天赋,有才气,好好画画,以后定有出息。” “我的老师就是你,反正我认定了,你要检查我的画哟!以后我都要听你的,我喊你喊老师,你喊我喊海子。”说到此,潘大海转头朝坡下队长家张望,“饭该弄好了嘛,老腊肉熟了,怕开始上菜板切了,杀没杀鸡呐?” “不晓得,我不是队长。” “哎呀,肚皮都在叫唤了,保长还不来喊。” “不要慌嘛,你再等一下,队长说了,饭弄好了要来喊。” “是噻,干我们测绘的,特别是农村,人人尊敬。昨天晚上饭桌子上,公社的宋秘书跟我碰杯的时候说,要我抽空用罗盘仪量量他的房子,看风水好不好。还许愿,今年冬季征兵,帮我的忙。”说到此,潘大海沙声沙气哼起了《沙家浜》,“一日三餐有鱼虾,同志们说,这样长期来住下,只怕是心也宽,体也胖,路也走不动,怎能上战场把敌杀?” “ 一日三餐有鱼虾的曲调”哼了遍又一遍,队长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日头已偏西,侯明明向潘大海指了指坡下的队长家瓦房,让他下去看一看。潘大海一步跳下坎, 几步梭下坡去,队长家响起了汪汪汪的狗叫声。一会儿,潘大海爬上坡来,肩膀一耸,“遭医啦,妈的,龟儿子保长不落教,屋头关门抵户,人花花儿都看不见,只有一条大黄狗给我扑来,遭医惨啦!” 第四十一章 罗盘忽悠测风水 队长迷信找屋基 “不要说了,你吃队长的凉面啦,走!还是到我屋头吃热面,屋头还有肉燃子,从城头带来的,走。”说罢,侯明明从里屋喊出保管,请他帮忙看管勘测仪器,“这东西贵重哦,不要娃儿些乱搞。” “咋不是呐,我晓得,我晓得这东西是宝贝。”保管轻手轻脚,把勘测仪器扛进了保管室。 “走噻,海子,有啥子不安逸头,到了三队,难道还吃不成饭?”说着,侯明明带着闷闷不乐的潘大海爬坡回家去了。 “想不过,要把骚挠回来。提他龟儿子保长的劲,叫他龟儿子吃不了,兜着走。”潘大海坐在侯明明的屋门口,看着侯明明烧火煮面,闷闷不乐,“不请就算了,哼一声嘛,逗起耍,他妈的,我都是逗人的,逗我耍的人还没有出世,看我今下午把这个保长医惨。” “咋个医,有啥子司刀令牌来耍?这个队长是个不想当官,不想上爬的人,你拿些上面的纸飞飞儿文件,他不得买账。” “罗盘仪。” “队长又不学这个勘测,海子,这几天他在气,他二姑儿遭人拐跑了,你想在他面前拔毛,拔不出来。” “老师,你不要管,看我下午咋个收拾他,你等着张口喝酒就行了。”说话间,潘大海端起煮好的大碗面条,几口吞下,拉起侯明明就出门,“晚饭你不要弄哦,就吃保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晌午过后,公房院坝热闹起来了,三。四十个男男女女,聚集一块,准备上工,活路是剥堆在地上的玉米棒子。副队长挤在一堆妇女中间,嬉皮笑脸,“你们手爪爪尖,早点把这堆包谷剥出来,早点歇气。” “说啥子,啥子呐,手爪爪。手爪爪尖,我们就要看你的猪蹄壳儿尖不尖!”一个胖大嫂招呼姐妹“把他的猪蹄壳扯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群妇女嘻嘻哈哈扑上来,把副队长按倒在地,揪得揪,掐的掐,又抬起来丢在地上。 “孙二娘些,惹不起,惹不起。”副队长躺在妇女中间笑哈哈告饶,“不是爪爪,是手,我说错了,你们不要抓倒我那个地方嘛。” “就是要抓,抓下来,等你说不倒婆娘,嘻嘻嘻。” “哎哟,哎哟,当真要抓呀,咋个抓得这么痛,咋个以假当真了!” “抓掉你这个祸根,弄来喂狗!”妇女们取笑着,七上八下,又把这个尖嘘嘘叫唤的副队长抬起来扔在了旁边的包谷堆上。 侯明明对潘大海说,“这种玩笑开得痴,农村很平常,不像我们在学校,分男女界限。”边说,和潘大海穿过打打闹闹的人群,走进保管室,扛出勘测仪器。潘大海埋起头,一声不吭把罗盘仪架在坝子边上,对着接目镜朝对面的山峦眯起眼睛来。有个叫黄毛毛的回乡青年,凑个脑袋过来,看见刻度盘上的磁针在转动,又窥见镜头里的山,尖叫起来,“咳哟,不得了,这个东西我晓得,是找宝贝的。这宝镜硬是巴适。巴适!对面溜沙岩的树苗苗都看得清清楚楚,神了,神了。” “我来看,我来看。”副队长从妇女丛中挣脱出来,一把推开黄毛毛,脑壳凑近仪器,吼起来,“不得了,不得了,狗日溜沙崖上还有两条野狗打架,扯鸡儿不出来。这个照妖宝镜,凶。凶!” 这一叫唤,引来一群男女老少,争先恐后观看,大家啧啧称奇。 “啥子西洋把戏哟,让我来看一眼。”队长在屋檐下烧烟,忍不住走过来,“看这是啥子ji巴。”潘大海连忙把仪器对准坡下古槐树上的鸟窝,指指点点让队长来看。队长伸头一看,大叫起来,“哎哟。哎哟,看清啦!窝窝头有麻雀儿。雀儿蛋蛋,狗日万花筒,硬是ji巴安逸!” “这是勘测宝物的,我以前在凉山见过。”副队长用手摸着仪器架子说,“地质队的人,就拿起这个东西到处走,到处探宝。”旁边一个包白帕子的大爷感叹,“这样子的探宝器,我以前也见过,58年外边来了一伙探宝队,机器架在这后坡上,我跑去看,挨人家一顿骂。这东西象是金宝卵,人家保密。” “那是故作玄乎,麻农二哥广广。”侯明明回答,“这叫森林罗盘仪,用来搞勘测。” “这个东西是高端仪器,地上地下都可以看。”潘大海说,“这东西用于修路。修渠。修房子,作用大得很。” “这个罗盘是由天盘和地盘组成,天盘呈圆形,地盘为正方形,一圆一方,比喻天圆地方。”侯明明一旁解释,“那些风水先生认为,罗盘具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神力,既乘天。立向。消砂。纳水。又能”测山川生成之纯,以辨其地之贵贱大小。“ “这个我晓得,还能看日子,推测时间的凶吉”,保管挤过来,手轻轻摸着罗盘仪,说:“这个洋盘肯定比阴阳的罗盘灵,帮我们看看风水,何如?” “阴阳的罗盘是封建迷信,害人的,怎能够与国家造的罗盘仪相比,国家的罗盘仪怎能够拿给私人看风水?潘大海作古正经,”这东西是科学,科学懂不懂?“ “来,烧起。”一根“金沙江”香烟从队长手中飞出,落在了潘大海手里。“你们知识青年,咋个看不起我们贫下中农,不和我们贫下中农同吃同住,打成一片?”队长拨开人群,拍拍潘大海的胸部,马起脸说,“今天上午说好了的嘛,在我家头吃中午饭。等我们一家子杀鸡煮肉推豆花儿,忙里忙外整了一大桌,我躬个背背爬上坡来喊你们吃饭,人花花儿都看不见。一桌子菜吃都吃不完,惹得婆娘跟我一起闹。唉!当真看不起农二哥嗦。” “陈保长,陈大爷,你是一方土地爷,我们知青是来受教育的,咋个看不起你?”潘大海皮笑肉不笑,“今天中午临时有事,公务在身。忙了公务,这不就来了吗?” “好。好,话说清楚就行了,这下午就不走了,听我安排。”说罢,队长朝众人挥了挥手,“大家上工了,不要围拢来,快点干,把地上堆的包谷剥出来,就可以收工回家吃晚饭了。” 保管拉拉侯明明的手,“你跟你这位朋友说一说,在我家吃夜饭……”这话一说,一些社员围上来,争倒来请吃晚饭,队长冒火了,“请请请,请啥子,你们叫啥子,师傅跟我一起是老熟人,上午来队上,我就打了招呼,请吃饭。请吃饭,要来个先来后到嘛!排轮子也该我先来嘛!”说着,收起架在地上的勘测仪器,扛在肩上,对副队长说,“屋头有点事,我耽搁一下,你领着大家干活。”说完,对侯明明使了使眼色,“把师傅喊倒,一起到我家。”说罢,扭头朝坡下的家走去。 侯明明。潘大海跟队长走进屋,见队长老婆正在堂屋飞针走线纳鞋底。两个小家伙坐在桌上过家家,边拍手,边唱儿歌: “推豆花儿,赶中午,娃娃不吃冷豆腐,要吃就要拉肚肚。” “推豆花儿,赶中午,娃娃要吃热豆腐,一吃吃个大肚肚。” “把娃儿些从桌子上抱下来,有客来了。”队长一进屋就招呼道“泡茶,茶喝了,弄饭吃。” 队长老婆放下鞋底,迎上前,大嘴露出缺牙齿,“稀客唉,才吃了中午,锅头的包谷粑还是热的,我给你们端出来……” “端出来干啥子,包谷粑有啥子吃头?”队长轻轻把仪器放在地上,对老婆说:“先弄两碗荷包蛋,多放点红糖,端给二位垫垫底,炖鸡过一哈儿来吃。” “哪儿有啥子炖鸡,鸡娃子些还在地头啄食。”队长老婆嘀咕道,“咋不早说呢?不是吗鸡都杀来炖起啦。” “你这个妇道人家硬是不看头事,头脑一点都不灵光。”队长白了老婆一眼,“还不赶快弄,鸡拿一半来弄白斩鸡,地头再剐几个新包谷来烧起。” “人家晓得,话多。先喝几口苦丁茶,清热。”队长老婆从厨房端了壶苦丁茶放在桌上,顺手拿起凳子上一张蓝布围腰帕,拴在身上说,“刚才陈眼镜陈三哥来屋头找你,想请队上开张介绍信,到公社把他和刘二姐的结婚证办了。他两个般配,刘二姐自从前年冬底下老公死后,拖个十五。六岁的娃儿造孽。娃儿要读书,刘二姐身子弱,挣不倒啥子工分,日子过得艰难。陈眼镜回队上后,这个人心好,不时救济孤儿寡母。刘二姐有心,常常把陈眼镜屋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给陈眼镜缝分补补,有情有义。两人的婚事早点办了好,免得彭汉娃儿经常来逗起耍,骚扰刘二姐。” “啰嗦啥子,三哥的事晓得办。喊你快点进厨房弄饭,不忙,再上楼提块腊肉下来煮起,挑瘦点的哟!” “啷个要得哟,弄得不好意思。”阴笑阴笑的潘大海端起桌上的苦丁茶,咕咕咕地喝下,“情我们领了,领了。保长,大家都是痛快人,有啥子事直接说。” “小事。小事,等会儿再说。先把气歇了,茶喝了,荷包蛋吃了,再等到吃鸡肉。红冠子大叫鸡,弄来凉拌。酒吗,就喝红苕酒,有劲。我这个人是好客的,潘师,晓得你是宜宾人,出门靠朋友,你是侯明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屋头就当自己的家。”队长害怕潘大海离去,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屋头的事你也看见了,我也不遮遮掩掩,说白了,这上午大家都有事,搞不赢,这下午就弄来好好儿补起,一定不假打了。”他见潘大海脸上露出笑容,便上前递烟点火,“不瞒潘师,我这房子怕是有点问题,筋筋嗦嗦,磕磕绊绊,不是圈头的猪儿得瘟病,就是笼子里的鸡娃儿死。我都人过中年,想要一个儿娃子续烟火,农村就是这样。咳,娃儿的妈生的尽是妹妹,款也遭罚了。本来修房子看地时,请过团田的赵阴阳,不晓得龟儿子是手艺差错,还是在骗人。” 侯明明不以为然地说,“阴阳先生是编编客,扯把子卖膏药,把古典五行。八卦学说偷梁换柱。其实,八卦五行是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这些阴阳先生或许根本不懂,或许倒懂不懂,拿出一支半截来麻人。” “就是遭麻了,阴阳先生一来,瞟了几眼,尽说奉承话,我们又不懂。几句好话就哄走我们一升米,两个鸡娃子。”队长老婆左右手各端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从厨房出来,放在桌上,招呼侯明明。潘大海二人吃。 “对头,阴阳先生要是会看地,为啥子不给自己家头找块宝地?”潘大海颜开眉笑,一边吃着荷包蛋,一边说,“保长,在这农村,有好多阴阳先生发了财,发了福嘛?其实很多都是穷光蛋,都倒了霉。” 队长弯着腰,伸出手挠着头,“是噻,赵阴阳的婆娘过粮食关偷集体的红苕遭逮;坡对面马阴阳的婆娘三十好几了还偷人;后山的曾阴阳曾大麻子,龟儿子的婆娘生了个假小子,模样像个耗儿,悄悄咪咪丢到猪圈头。” 侯明明说,“这些阴阳先生都这么倒霉,说明阴阳先生的东西信不得,是迷信,信迷信要吃亏。” “要信,就信科学。”潘大海说,“我虽然搞勘测是个新兵,但也算是半个科学工作者。阴阳那一套是唯心主义,我们这一套是唯物主义。信不信?我这个罗盘仪科学得很,可以测屋里屋外方位,晓得地质构造,至少房子不会建在断坡上。断坡上的房子断子断孙。” “咋个不信呐!相信相信。”队长看着潘大海把蛋吃完,笑着说:“那麻烦潘师帮忙看看,我这房子究竟有没有问题,有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谈不上帮忙,我顺便看一下嘛,仅供参考。”潘大海煞有介事,叫队长扛着视矩尺走在前,他在屋门口架上仪器,招呼队长扛着视距尺,在房子周围的菜地。水田。竹林。刺笆笼笼穿来穿去,他“测量”了半个钟头,等队长在刺笆笼笼头手脚出血,蓬头垢面,故意大惊失色,“遭了,遭了,硬是遭了。” “咋个遭了呢?”衣裳裤子被剐得稀烂的队长从刺笆笼笼头钻出来,紧张地问:“咋个的呐?硬是有问题嗦?” “问题大得很呢,保长,不要生气,直说哈,这个地方风水出。出……” “出啥子,快说嘛!” “骚货。” “狗日乱说,啥子骚货?不要吊起嘴巴乱说。”队长娘子横眉竖眼,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站在潘大海背后骂道,“再说,老娘扇你几耳光,打烂你的嘴巴!” “我这是实事求是,又不是假打,看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嘛。”潘大海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要不,我就不看了,你们找阴阳先生来看。” “看,看,继续看。”队长陪着笑脸说,“看到啥子就说啥子,是咋个就咋个,要唯物主义,不要假打。”说到此,他头一转,对着老婆说,“人家看的硬是有道理,有点准,你想想,二姑儿17岁都不到,就跟倒别个跑了。狗日烧窑匠,三十多岁了,有家有室,勾引黄花闺女,遭雷打。” “还不是怪你,你喊那个麻子烧窑匠来烧啥子砖瓦嘛!” “这房子风水不好,要修新房子噻?拿给狗日的阴阳整了。” 侯明明劝说,“事情都出了,相互埋怨也没有用。人跑了,慢慢找回来就是了。” “你们来看,都来看,对面山上草笼笼头伸出一根石头,长梭梭的,队长,正对着你家的房子,这房子周围是田,水汪汪的。你们说这是啥子东西,这屋头咋个不出风流事?不出骚货才怪!”潘大海神色严峻,“我这个罗盘,称天盘。地盘。人盘的三盘,比以定向。消砂。纳水的杨公盘,比64卦圈层的易盘都要好,都要科学。有好几种状态可以判断吉凶,有,有,有……” 看见潘大海一直“有”不出来,啰不伸展,侯明明暗中着急,一口接过话头,“这个三盘有八种状态,一。搪,惧也,指南针浮而不定,不归中线,说明地下有古墓等杂物。二。突也,指针呈横状,不归子午线,说明地下有金属物质。三。欺,诈也,指针转而不稳,说明地下有异物,有蚁洞或溶洞。四。探,击投也,指针半沉半浮,上不浮面,下不沉底,或者是一头沉一头浮,说明地下有异物或流砂或大石。五。沉,没也,指针沉底,地下游铜器银器等。六。遂,不顺也,指针浮面乱动,地下有异物,不干净,有尸骨或猫狗猪牛的骨头。七。侧,不正也,指针偏东或偏西不归中线,有异物。八。正,收藏中线,指针指子午线。此”八奇“中,只有第八”正“为吉,前七奇都不可用,为凶也。” “你咋晓得这些呢?比我还专业。”潘大海愕然,睁大眼睛望着侯明明说,“看不出来,简直看不出来,你把易经研究得比我还透彻。” “小儿科,小儿科,这算啥子。”侯明明淡淡一笑,“易经这方面的书,我喜欢看。我有个表舅,读过地质学院,毕了业分在地质队,参加过渡口的勘测,找过矿,后来调到县里面的交通局,拿着罗盘参加过宜屏公路的勘测,我经常听他摆这些事情。” “难怪,难怪,说得头头是道。”潘大海对侯明明伸出大拇指,“有理论,有人教,比我高一着。”说罢,指着罗盘对队长说,“保长,你来看嘛,这指针一直都在甩,说明地下不是有异物就是有洞洞。洞洞对着对面山上的石柱,要出水,啥子水,ying水。” 队长怔了怔,手掌猛地拍了下后脑勺,“遭医了,硬是遭医了,狗日的赵阴阳,老子要找他算账。把他龟儿子弄到公社民兵指挥部关起。” “关人家干啥子嘛!那个时候还不是你口口声声求人家来看屋基的,没得怪头的了!今天头脑发热,又想起找人看风水,修房子来了,修个球!求钱没的,整窑子,请麻子的钱,借了人家幺叔的还没还清。这大春的粮食虽然收起来了,还了去年借队上的,我看能不能熬过年都恼火。”队长婆娘双手叉腰,骂骂咧咧进屋去了。 “这房子是不能久住人了,风水不好,屋基也不好,保长,以后还要出事。”潘大海目送队长老婆进屋,“或许哪天你婆娘还要出事。” “出啥子事?” “风流事。” “风流事?人都老了,还有啥子风流事哦!这我不相信。” “你这房子风水带来的,说不定以后还要出小骚货,信不信由你。” 听说要出小骚货,队长大惊失色,一时间没了主意,带着哭腔,一个劲要求潘大海为他找一块风水宝地,重建房子。“晓得你辛苦了,再耽搁点时间,帮人帮到底。娃儿妈的话,你不要记在心头哦,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晓得你这个人对头,我永远记得倒你。” “给你测一下嘛,我看,坡下边的地形好,测一块来参考。”潘大海刁起一根烟,叫队长扛起勘测架,和侯明明一起往坡下走去。一脸得意的潘大海装模作样,拿起罗盘仪东张西望,来回走动,在崖边测出一块“宝地”,“这地方崖层坚固,地形闭塞,修房子牢固,安全,人财物不外流,也不会出啥子大事。”说着,他朝侯明明眨了眨眼睛,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东描描,西画画,认真绘了一张地图,撕下来交给队长。 队长激动地从潘大海的手中接过地图,小心翼翼地放在荷包里,“回去好好儿看一看,给娃儿妈商量商量,早点把房子修起来。” “修啥子哟?”侯明明一旁提醒,“不要当真,这下午测量的事,当搞起耍。” “哪个搞起耍哟,修房子是我家的事,以后修房奠基,还要请你们来喝酒。”队长把勘测架往肩上一扛,“白斩鸡都怕切好了,嫩包谷都怕烧好了,走,一起回家去喝酒。”说完,埋着头,笑眯眯地带着两人往家走去。 第四十二章 送公粮路遇轻身 打赌救人显真情 “太阳出来啰嘞,喜洋洋啰郎啰,挑起扁担社瑟,送公粮哟,嘿啄嘿啄……”三队送公粮了,侯明明挑起沉甸甸的粮担子,闪悠悠,哼着山歌,欢快地走在通往富荣粮库的山道上。肩上挑的百余斤玉米粒,对他来说并不算重,以前挑煤、捡柴、背生意,都是八九十斤。今天送公粮,本来可以不参加,大清早,大队支书就来公房,通知正在装粮的他到公社报到,参加县委“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农村工作队”。装满一箩筐粮食的副队长说,“安逸,又吃粑粑工分了,送公粮,这累死累活的活路打脱了。” 侯明明一赌气,说,“彭队长,工作队我可以不参加,今天公粮我照样送,你挑99,我挑100斤。信不信,赌一赌。”身体单薄的副队长,赌气用箩兜装了一百斤玉米,侯明明比着干,用大箩兜装了110斤,挑起粮担就快步走。 侯明明在前边走,副队长在后面追,他的罗圈腿始终追不上侯明明的长腿。距离拉长了,侯明明就以逸待劳,放下担子歇一气,见副队长快跟上来了,他挑起担子拔腿就走。副队长被甩在后面,无可奈何。 过公社祠堂,穿核桃林,下柏香坳,踏过前面洗脚溪的木架子桥,就是富荣公社地界了。由于时近深秋,连日大雨,平日涓涓细流的洗脚溪猛涨溪水,汤汤黄水飞流而下,浊郎翻滚。身负重担的侯明明屏住气息,紧提箩绳,跨上摇摇晃晃的青冈木绑架的木桥上,一步一步小心行走。 “跳水了,有人跳水哪!” “把他抓起来,抓起来……”一阵阵呐喊声从对岸传来。侯明明止住脚步,立在桥中间一看,不远处的岸边,有一群人对着溪水指指点点,喊道,“看见了,看见头发了,冒头了。” “哟,人又冲下去了,咋看不见了呐?” “看倒了,又看倒了,要漂到架架桥了。”侯明明放下粮担,寻声望去,果然看见上游一簇黑发在浑浊的水中沉沉浮浮,向架子桥下漂来。救人要紧,侯明明来不及多想,胶鞋一脱,连着身上的短衣短裤往水中一跃,三把两把游过去,截住落水人,用小时船工抢救他的办法,扯住落水者的头发,就往岸上游。游到浅水处,岸边上的人下水,七手八脚把他们拖上了岸。侯明明吐出几口浑水,精神好了点,侧过头见落水者40多岁,脸色乌青,目光呆滞,穿一件补疤衣裳,坐在沙地上瑟瑟发抖。他脱口而出,“这不是队上的陈眼镜吗?怎么不要命了,寻短见。”见陈眼镜闷起头,泪水直流,他又说,“今上午,你好好的送公粮,背起包谷走在前边,看起来高高兴兴的。这个时候咋就想不开,要跳水?咦,你的眼镜呐?” “唉!落在水头啰。”陈眼镜一声呻唤,木然地望着眼前的悬崖,摇摇头,“哎,活不下去啰,活不下去啰,咋个活得下去吗?死球了算啦!” 人活下来就好了,救人没有白救。侯明明放下心来,心里一阵高兴,想道:今天舍己救人,做了好事,许多人看见,大队团支部,公社团委一定知道,自己的入团申请看来没的问题。想到高兴处,他晕乎乎,飘飘然。忽然,旁边响起一阵噼噼啪啪清脆的耳光,他一愣,见朱主任带领两个背着老套筒步枪的青年民兵奔上来,提起瘫坐在地上的陈眼镜就是一阵爆打,边打边骂:“哼,跑不脱,晓得你龟儿今天要去富荣送公粮,我们在这里埋伏,挡你一上午了,跑讪?” “跳水,咋个不死呐,去死讪!” “拿死来吓我们贫下中农,怪了!要死,再给我跳下去嘛!” “死了,自绝于人民,活该!” 落水鸡似的陈眼镜,眼眶清泪长串滴下,咬着嘴唇,任打任骂不开腔。 “打人家干啥子,有话好好说。”侯明明把粮担从桥上跳下来,不满地说,“人都被逼成了这个样子了,当真死了哪个负责?” “晓得你是三队知青,这件事你不要管。”朱主任上前拍拍侯明明的肩膀,“知哥,要站稳阶级立场,陈眼镜是阶级敌人,漏网地主分子。我们了解,这个人还有现行破坏活动,革命群众要办他。” “那次宗亲会的事,听说彭队长跟你打赌,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宗亲会的事,就算了结,这龟儿子地主阶级腐朽思想严重,勾引贫下中农妇女,玩弄女性,群众反映强烈,我们要理抹。” “话要说清楚,朱主任,你不要道听途说,血口喷人,冤枉我,冤枉我呀!”陈眼镜忍不住申辩道,“社员些都晓得,我和二姐是正当恋爱,在队上开了结婚证明,正要到公社办结婚证呀!” “你龟儿地主分子,有啥子资格恋爱,有啥子资格结婚?怪头怪脑啰!”旁边一个戴草帽的青年民兵,一脚踢来,“陈眼镜,人家彭汉是党员,生产队长,都没找倒婆娘,还轮倒你来找,你是不是想翻天,跟我们队上的干部比着干。” “蛮蛮,晓得你是彭汉的表弟,三队的民兵班长,咋个这样子说话。”侯明明抓住那个戴草帽的手,“嘿,一个人恋爱结婚很正常,又不犯法。地主难道就不能结婚,打人家干啥子?” “陈眼镜和刘二姐的事,在我们干部中引起公愤,就连彭汉娃儿都冒火了。”朱主任瞪了陈眼镜一眼,“那喊你到公社去说清楚,为啥子不去?” “我咋个敢不去嘛!我是想把这趟公粮送了,回来再到公社找民政助理扯结婚证,哪晓得冤之冤枉,你们抓住我就是一顿乱打,还要把我送打民兵指挥部整,我咋个活得出来!” “你狗日打胡乱说!”朱主任一声吼,“把你弄到民兵指挥部审查是我们的权利,你是阶级敌人,地主分子。听清楚点,你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接受改造,不准乱说乱动。今天跳水,你死了活该,不要把人家知二哥牵连了,有个差错,我们不好交代。你死了球,一钱不值。” “哥子,你也是,救人要看是啥子人嘛,救这个地主分子白救。”蛮蛮不满地对侯明明说,“眼镜要死等他死,死了背时,连个烂包谷都不如。”说罢,他转过身,眼睛对陈眼镜一鼓,“爬起来,不跳河,不想死,就给老子爬起来走,到公社去说。”边说,给趴在地上的陈眼镜甩起就是两脚。 “简直欺人太甚了!人家都这个样子,要死不活的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人也差点淹死了,你们还要扭住不放,简直不象话,欺人太甚!” 蛮蛮脸一横,眼睛一翻,傲慢地说,“对地主娃儿就是要欺,就是要打!” “要打,给老子一起打!”侯明明火冒三丈,对准蛮蛮当胸就是一拳。蛮蛮一个踉跄,差点倒地,大喊,“要打人嗦,知青有啥子了不起!”边喊,边扑上来,拦腰抱住侯明明,在乱石堆上撕打开来。撕打中,侯明明觉得对方蛮力过人,犹如牛犊子,要胜,只能智取。他找准空子,用膝盖顶住对方胯部,乘势狠狠压过去,将对方掀翻,压倒在地。 “都是自家人,咋个动起手来了,让阶级敌人看笑话?”朱主任害怕部下吃亏,急忙上前拉开侯明明,气呼呼地说,“一个是知识青年,一个是贫下中农,都是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啦!哼!放着敌人不斗,窝里斗,不像话。” “看哪个不像话!”蛮蛮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提了提蓝布裤子,解下后背上的老套筒步枪,平托在手里,对着侯明明嚷道,“啥子一家人啰,知青又咋个?把贫下中农惹毛了,这杆枪就不认人!”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侯明明心一横,手掌拍着自己的胸口,“开枪讪,开讪,朝这个心窝子开讪!那个舅子才不开枪!” “要开枪啰!你怕我不敢开哈。”枪口前进了一步。 “你这个老套筒给老子拿开,啥子阵战老子没有见过?以前在城头城隍庙,不说老套筒,就是机枪、冲锋枪给老子一家比起,老子都没虚过。不信,到屏山城头去打听打听。”侯明明面无惧色,胸口接近枪口,“简直搞怪了,这乡坝头怪多,苗杆子都拿来提劲,提噻!” “当真要开枪啰,当真……”枪口抖动起来了。 “抖啥子嘛?有种就给老子扣一下,放一炮,当一回英雄。” “要开啰,硬是要开啰,开……” “不准开枪,不准乱来!”朱主任吼道,原地直跺脚。 “啪——”蛮蛮枪口朝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了一枪。 “咦!格老子不听命令。”朱主任大惊失色,跃上前,一把抓住部下手中的老套筒,往地下一按,“死了人,一个都跑不脱。” “晓得这句话就好!”侯明明朝蛮蛮飞起一脚,把他踢在地上,骂道,“开枪,你狗日开枪!”说着,几下抢过老套筒,对着蛮蛮,大声喊道,“咋个说,咋个说!老子还你一枪!”见蛮蛮坐在地上,吓得口青面黑,双手高举求饶,侯明明开心地大笑两声,把枪扔到了水边上。 蛮蛮爬起来,跑到水边捡起了枪,自言自语道,“枪是我的生命。” “你都晓得生命?你有生命,别个就没有生命?”侯明明对着两人质问,“你们为啥子要死整陈眼镜,整得人家死去活来还不放手?” “知青哥,我这个大队主任说过多少遍了,陈眼镜是地主分子,阶级敌人,历史和现实都有问题。过去,我的父亲就给他家干过活。” “就是阶级敌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要给出路,上面不是有政策?” “啥子政策,那是纸飞飞上的东西, 纸上谈兵,你都要信?实际情况大家都晓得。我说啊,你们明说是知识青年,实际头脑简单,难怪不得上面要喊你们到我们广阔天地大学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受教育,不单要懂生产,更要懂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你死我活。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阶级斗争是我党的宗旨。”朱主任口若悬河,发表高论,“虽然我是大老粗,肚皮头墨水不多,但我就是喜欢和你们知哥打交道,看得起你们知青哥。我说哇,对敌人就是要象雷锋说的那样,象严冬一样无情,啥子”给出路“政策,那是计谋,是政治,是哄人的。不说小人物,就拿刘少奇、贺龙、彭德怀这些大人物来说,遭整了,哪个又来给出路?死啦死啦的!林彪是跑球了嘛,跑去吃瘟猪儿了嘛,如果活着抓回来,不枪毙都要丢进大牢,弄来关死。李井泉,晓得不,文革前的四川省委书记,成都军区第一政委,60年粮食关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中国这么大,哪朝哪代不饿死人。“文革一来,就遭整了,成了走资派。这个老头子在成都天天被斗,戴高帽,挂黑牌,弄来鸭儿凫水,被打成残废,他的当轻工业厅厅长的婆娘,被逼得跳楼自杀,他的二娃子李明清,在北京航空学院读书,被学生些活活打成重伤,人未死,就被送到火葬场焚尸炉,活生生的人被烧成了一堆灰。再说小人物,三队的彭汉娃儿从凉山出来,说认识一个叫张作哈的人,这个人是他们凉山的雄鹰,但这个人的父亲就是被造反派绑在树杆上,用炮来轰……当然,对皇帝老倌,对杜聿明这些战犯放一马,给出路,这是做给外国人看的。这是宣传,政治技巧,懂不懂?知青哥,你信不信,以后你哪一天吃了皇粮,再有作为,有成绩,有贡献,一旦要整你,看上面是不是会一棍子打死你?看会不会有人给你出路?啥子给出路的政策,都是鬼扯!我以党员干部的身份跟你赌,不信走着瞧。不过,这点你们知青应该懂的,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说到底,就是为了防修反修,使红色江山不变色,要把党内外走资派和阶级敌人一网打尽,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是你主任的事, 闲话少说,我要去送公粮了。”侯明明指着瘫在地上的陈眼镜,“人都倒死不活了,如果死在你手上,你也麻烦。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得起我,听我劝一句,干脆放人家一码,不是我们赌一把?” “你很会说话,晓得你是工作队的人了,好!买你个面子,赌一把,咋个赌?” “ 赌水。” “赌水,赌啥子水哦?” “赌淹水,很简单,我们两个站在这河沟头,把头埋在水中不动,看哪个埋的时间长。” “就赌这嗦?” “是噻!你赢了,陈眼镜随便拿给你打整,与我无关。输了,就放人,敢不敢赌?” “赌讪,朱主任,晓得你洗澡得行得很,我们在水库头洗澡,你钻水迷子凶,我们都钻不赢你。”是彭汉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赶上来了,把粮担放在桥边,大声鼓劲,“赌一把,赌一把!主任,我们两个一起在水库头洗过澡,你比我凶,把我都赢了,现在赢知青,一定赢。” “赌就赌,你们都作证,我们把头埋在水头,你们就给我数数,要公正哈。”说罢,朱主任脱下衣裤,跟着侯明明走进齐胸的水中。在彭汉“一、二、三”的口令下,双方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水中。“1、2、3、4、5……”两岸人群齐声数着,“53、54、55……”,在数到55的时候,朱主任实在支持不住,埋在水中的头一下子昂起来,一脸胀得通红,不停地“噗噗噗——”打着喷嚏。 此时,侯明明还把头埋在水中,岿然不动。他气出丹田,暗暗调整呼吸,头脑里闪出过去的一幕幕景象:金沙江洪水中,他拼命挣扎,被船工救起……与邻居陈二娃打赌,在黑咕隆咚的几条船下钻不出来…… 在高石包跳落水池,头被砸肿……与侯亚红过溪,突遇齐头水,在水中被困一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实在憋不住了,他的头慢慢浮出水面。“95、96、97、98、99——,赢啰!知青赢啰!”两岸人群响起了欢快的呼声。 “陈眼镜有救了,有救了。”侯明明离开水面,抹抹脸上的水珠,有气无力地坐在鹅卵石上,笑了。 第四十三章 小偷作案富荣场 眼镜无辜受牵连 “裤带勒起来,草鞋栓起来,背篼背起来,担子挑起来,迈开大步走,五里又打尖,抓紧送公粮,送公粮送公粮哟,哟嗬嗬。。。。。。”在悠悠的山歌声中,男女老少的送粮人群,肩挑背扛,长蛇似地移动在崎岖的山道上。 侯明明一路快步一路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闪悠悠的粮担在肩上左右穿梭,他浑身湿透,满头大汗。等把粮担挑到富荣粮库,已经步履艰难,精疲力尽了。 日头偏西,秋风习习。过了秤,交了粮,侯明明饥肠辘辘,和彭汉走到场口的一家“愚公移山”小食店,买了两碗豆花儿饭,端在临窗的桌子上,各自吃起来。碗里的饭没刨完,只听屋外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一伙人咋咋唬唬出现在店门口。侯明明伸出头一望,见“李神手”、“眯眯眼”、“刀疤”’、“笆儿杆”、“胖冬瓜”一伙人哼着小曲过来,后面跟着赵眼镜、王姑娘和小圆头。 “客来了,里头请,请。”店老板,一个干瘪的老头儿露出一口黑牙迎上前,“有炒胡豆、卤水点豆花儿、回锅肉,还有糍粑、泡粑、肉包谷粑。。。。。。各位请点。” “先来几碗盖碗儿茶。”身穿淡黄色短袖的李神手对着店门口一张空桌子,两个手指拇一弹。 “要得,要得,上茶,上——茶!”,店老板长声吆吆。 “来——啰。”店小二捧着叠茶碗,提起把茶壶,乐呵呵地往空桌上一摆,“杨柳草青,清热解毒,安逸得很。” 李神手端起一碗盖碗茶,呷了一口,站起身来说,“兄弟伙些,先在这店子头歇歇气,喝喝茶,等我一会儿,我带小圆头到毛房去解个手就回来,一起吃东西。”说罢,拉起小圆头,转眼消失在了赶场的人群中。 “锤子,王姑儿,你们也来赶场哟?”侯明明放下筷子,起身招呼,“过来,这边坐,吃点啥子?” “哦哟,是你,兄弟,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转到一起来了”,赵锤子扶了扶眼镜架,大步过来,一屁股坐在侯明明旁边的板凳上,“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越打越亲热。” “两弟兄好呀,分手才一个多月,又见面了,有缘有缘。”王姑娘笑盈盈地走过来,挨在赵铁锤身边坐下,“山疙瘩头地方小,转去转来碰到的都是熟人。侯哥,怎么今天有空来赶场?” “送公粮,跟队长一起来的。”侯明明指指桌对面的彭汉,“整饿了,在这吃点豆花儿饭,你们一人来一碗,我去买。” “不、不,等会儿表弟他们要来,我们再吃。”王姑娘摆摆手,“那门边上还有几个人,都是一起的。” “随你们的便。”侯明明坐下,边刨饭边问,“你们几个在杨柳,跟李神手在一起,生活习惯了吧?” “习惯啥子,生活简直糟糕得很,搞不惯。”赵锤子闷闷不乐。 “就像跟叫花子一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表弟都恼火,都没得吃,哪里顾得上我们。”王姑娘噜噜嘴,“前几天,我们到崖翁寺的林林头,采了些菌子来吃,吃遭了,个个拉稀。小圆头贪吃,拉得更凶,没办法,今天弄到医院来看一下。” “开学这么久了,小圆头这个娃儿读书了没有?” “读啥子书哟,饭都没得吃,何况杨柳又没得中学。”王姑娘伤感地说,“小圆头不读书,这个娃儿就毁了。其实这个娃儿多懂事,多聪明的。以前在云南,在学校是尖子生。” “这样子下去不行,小圆头必须要读书,不然他要后悔一辈子。”侯明明关切地说,“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他读书,让他成才。” “是倒是,在这杨柳弯不是长久之计,表弟是个啥子人嘛,名声坏得很。”王姑娘伸出三个手指示意,“干这个的,人家说是三只手。跟这种人过,有啥子意思,有啥子出路。这些天,我都在跟锤子商量,还是把小圆头送回云南。云南绥江,小圆头有个舅舅在当中学老师,可以去靠一靠。这个娃儿,再咋个也要把中学读出来。过几天我们就把他送到云南。” “只要小圆头安顿好了,我两个就放心了。”锤子接话,“我两个哪儿飘泊都是一样,天下之大,自有立足之处。不过,小圆头我们还是要经常去看望他,关心他。小圆头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理解。” “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侯明明对王姑娘说,“只要小圆头书读出来了,今后有出息,你死去的姐姐也会在地下含笑,他的父母更会在地下感谢你们。”正说着,窗外响起一片“抓贼”声,侯明明站起来,头伸向窗外,寻声望去,见不远处,李神手被一个戴蓝呢帽的干部模样的人抓住,“笆儿杆”等几个兄弟伙奔过去,围着蓝呢帽边打边骂,“放开、放开,把手放开,是不是骨头松了要吃打?” 戴蓝呢帽的人扭住李神手不放,“搞怪啰,偷东西还打人,我还第一次遇倒,来人哪,抓偷儿!” “偷你妈的脚,给老子打胡乱说”。李神手尽力挣脱,“诬蔑老子,整死你龟儿子。” “啥子诬蔑?大家都看见,我的钱包,被你的手指从我的裤包里夺出来,喜得好我的钱包用铜链链拴在裤腰带,你拖不走,人证物证都在。”戴蓝帽子的人见三三两两的农民围上来了,大吼起来,“抓偷儿呀,偷儿打人啦!偷儿有好几个呀!” “不要虚,把狗日些小偷弄到公社去。。。。。。”农民越围越多,越聚越拢。李神手见状,埋头朝戴蓝帽子的人的手腕狠狠一咬,奋力挣脱,丢下同伙,拔出腰间匕首,左右挥舞,突出众围,直往前面的场口奔跑。“逮倒,逮偷儿。。。。。。”场口上涌出一群农民,有的提棍,有的拿扁担,迎面向李神手围来。侧面小巷又涌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农民,边走边喊,“逮倒,逮倒,逮偷儿!”李神手无路可逃,急转身回跑,跳进了这“愚公移山小食店”,躲在了桌子下。接着,“笆儿杆”几个人东串西躲,无路可逃,气喘吁吁,也躲进了这小食店。 “扒手就躲在这店子头,有好几个。”随着喊声,场上的街娃,赶场的农民,四面赶来,把小食店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胆大的农民义愤填膺,赤手空拳迈进了店子。 “把龟儿子些赶出去,赶出去!”李神手钻出桌子,招呼兄弟伙些拔出匕首,提起板凳,“来一个,弄翻一个,大家来个鱼死网破。” 那几个农民退出店外,向众人提醒,“注意,扒儿哥有家伙,小心。”这一喊,更加激起了围攻者的愤怒,扁担、木棒、钉耙、锄头、柴块子纷纷亮出来了。 “打不得哦,在我这个地方打不得哟!我店子头的东西打烂了,要赔哟!”店老板颤颤惊惊,店内店外两边打躬作揖,”我这是小本买卖,作生意的地方,你们两方要提劲,就到场口上去,那里宽敞,随打随杀随便。” “出来,出来,偷儿些滚出来,投案自首!”店外一片呐喊声。 “进来,进来,有种的进来,来一个整翻一个,来两个赚一双。”店内传来尖叫声。 双方兵刃相见,一触即发。 “叔叔,阿姨啊——我冤枉啊!”一声凄厉的童音传来,人群让开道,几个农民把小圆头五花大绑押上来了,“跪下,给老子跪下!” 跪下的小圆头大声哭嚎,“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呀!冤枉我呀,我咋个会偷东西呀!” “住嘴!”一记耳光飞来,小圆头随之倒地,嘴角流出了滴滴鲜血。 “小圆头,小圆头——”锤子象一头雄狮,冲出小食店,对准那个扇耳光的蓝呢帽,噼噼啪啪就是几拳,“欺负小娃儿,有种的老子两个对打!” “这个娃儿也是偷儿。。。。。。” “放你妈的屁!”锤子一头向蓝呢帽拦腰撞去,蓝呢帽一闪身,锤子落空了,重重地摔倒在地,周围数不清的拳头、木棒、扁担向他砸去,咬着嘴唇,鼻青脸肿的他翻了个身,拖着斑斑血迹,一步一步向小圆头爬去,用自己的身躯紧紧护着小圆头,抵挡四处甩来的耳光、脚尖、拳头。 “你们打错啦,打错人啦!他们是好人,是好人呀!”王姑娘双眼含泪,从小食店扑了出来,扑在了锤子身上,“打不得,打不得呀,他两个是好人,硬是好人呀!” “这个女娃儿,为贼娃子说话,也不是好人,都是一伙的,给老子尽管打!”戴蓝呢帽的人指手划脚,“这些偷儿,打死打伤活该。哼!麻老子不晓得,老子是这个乡场上的市管会干部,李偷儿的根根底底,老子最清楚。李偷儿是杨柳的惯偷,本地本方的人哪个不晓得,哪个不清楚?今天我的皮包上了链子,他就原形毕露了嘛,啥子‘神手’,我看是‘散手’,要想在富荣场上操,操不转。不要看倒人有几个,在我们贫下中农面前,都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说着,他指着小圆头,“这个娃儿也不是好东西,跟李偷儿一路来的,肯定是徒弟。这一男一女,都是一伙的,不是好胎胎。” “你不要乱说,吊起嘴巴乱说,我们是知青,重庆下乡的,是来看表弟的。表弟他作的事,与我们无关,不要把我们抓扯在一起。”王姑娘怒目注视着戴蓝呢帽的人,“一个人,说话作事要讲良心,不讲良心要遭雷打。我们几个都在生病,特别是。。。。。。”她潸然泪下,头转向锤子和小圆头,“你两个说呀,说呀,快说呀!咋个不开腔呐?说呀!” “我来说,他们三个是好人,都是好人,我来作证!”侯明明穿过李神手几个人的尖刀,大踏步走出小食店,“他们三个决不是小偷,小偷都躲在店子里。” “你是啥子人?”戴蓝呢帽的问,“干啥子的?” “知青,送公粮的。” “你们怕是一伙的吧?” “我一伙的还有我的生产队长,就在这店子头吃饭。”侯明明说着,把彭汉招呼出来,“这个就是队长,红椿田坝三队的,一起来老油坊送公粮。” “有啥子凭证?” “有,这里有交粮收据,粮站开出来的。”彭汉摸出交粮凭单,等戴蓝呢帽的过目后,说,“你是富荣场上管市场的,人家这个知青的父亲是屏山市管会的,你们是一家人。” “你叫啥子名字?”戴蓝呢帽的眼睛盯着侯明明,“你的父亲叫啥子名字?” “侯明明,我的父亲叫侯平发。” “ 侯平发?哦哟,晓得了,晓得了,屏山市管会的主任,侯主任,我的顶头上司。”“现在父亲没在市管会了,调到酿造厂去了。” “在哪里干都是一样,侯主任是好人,是个好领导。”戴蓝呢帽的人拉着侯明明的手,亲热地说,“去年一个夏天,你的父亲都在这富荣监督修市管会的房子,天气大,他和工人们一起劳动,挖方抬石头、整地基,一天累到黑,把高血压都惹发了。你父亲是个老实人,是个干活的好把式,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公社请他吃饭,他都不去,自己和工人同吃同住,关心工人生活,哪里象个领导干部,我说就是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你有你父亲的德行,关心人,你说这三个是好人,不是小偷,我们信你的。但是,今天出了这么子事,我们还是要把事情搞清楚,决不冤枉一个好人。我们马上就要把他们三个请到公社,说清楚。放心,决不为难他们,至少不打不骂。” 说话间,一阵急促的哨声传来,“闪开、闪开”,一队民兵持枪快步赶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小食店。带队的武装部长对着店内喊话,“放下凶器,规规矩矩出来,跟我们到公社说清楚,不然。。。。。。” “不要开枪,我们出来,出来啰。”李神手一伙纷纷丢下匕首,放下板凳,一个二个从店子里钻出来,口青面黑。出门即被民兵一拥而上,绑了起来。 “把这个李惯偷交给我,,由我带到城里处理,其余的交给公社审查、处理。”大人群中,闪出一个彪形大汉,身高1米8几,侯明明认识他,是人保组的马大汉,在部队干过侦察兵,打起架来,两三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屏山人大都熟悉他,城内外的小偷对他是闻风丧胆,见他是逃之夭夭。 灰溜溜的李神手被马大汉带走后,“眯眯眼”、“刀疤”’、“笆儿杆”、“胖冬瓜”一伙人及相互搀扶着的赵锤子他们被民兵带到了公社,接受审查。侯明明和彭汉挑起空箩兜,甩身甩手出场口,往生产队走去。出了场口约五里地,来到一个叫川流鼻的地方,突然看见了李神手,口吐烟圈,在公路旁的副食店左瞧右看。侯明明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是才遭逮了,咋个又逃跑了,是不是想在这里作案?” “小声点,小声点。兄弟你是晓得的,表姐他们给我一起过不惯,我是踩刀尖尖过日子的人,他们与我不是一条路。他们三个过两天要走,没有盘缠,我是想出来打点启发,给他们找点路费。最后一次,反正最后一次。” “鬼扯,上次在屏山车站,你也说是最后一次。你这次,把你表姐他们害惨了,他们现在还在公社遭起,你呐,你在这里优哉游哉,伺机作案,说一说,你是咋个跑脱的呐?” “啥子作案哟,难听得很。他们遭了,关我啥子事?他们跟我一路,咋个不遭嘛!”李神手大言不惭说,“我是堆臭狗屎,给我搅在一起的人,是黄泥巴糊身,不是屎也是屎。兄弟你是我的克星,上次在屏山车站,这次在富荣场头,遇到你,我就失手,偷不成。我自认栽了!在你的面前栽,不一定在别人面前栽,你问我咋个跑脱了的,嘿!天机不可泄露,但是你要晓得,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贪的人还有,还多。他们穿着虎皮,贪得更凶。好,不说了,我要回生产队了。我代表我的表姐他们谢谢你,你半夜三更接待他们的事我都晓得了,哥子,你是江湖第一,后会有期。”说罢,他瞅准一辆过路的货车,翻身而上,随着滚滚尘烟,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