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鼎》 硕风 北陆瀚洲,朔风大草原。 朔风大草原地处瀚洲西北,紧靠北陆草原圣山彤云山脉,地势平坦辽阔,沃土绵延数百里。 此时正值夏季,站在朔风大草原高处放眼望去,满眼皆是成片的铺天碧绿草浪,其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的趴地菊。 金绿二色嵌在一起向天边铺去,再夹杂着瀚洲天空那一抹独有的天青色,已是让人不禁感慨盘鞑天神造物的鬼斧神工。 正是有着这数百里沃野草场,那当初在苦寒瀚洲苦苦挣扎求存的硕风部才能发展壮大到如今这般模样,雄踞北陆,威压瀚凉二洲,占据瀚洲堂堂一洲七分之地,王部之名名副其实。 正是如此,这朔风大草原也被硕风部的族人称之为,“风起之地”,常年派部中精锐骑兵在此驻守。 突然底下草浪之间传来熙熙索索的嘈杂声,定睛一看,却是一头惊慌失措只顾闷头四窜的麋鹿,麋鹿背上布满细小伤口,想必是四下逃窜时被树枝划伤。 两只鹿角上裹满了刚穿过草浪时挂上的杂草,屁股上还赫然插着一根明晃晃的弩箭,每次奔跑挥蹄间伤口处都有鲜血汩汩涌出,麋鹿步伐越来越迟缓,嘴中也是不断发出嘶嘶悲鸣。 “好牲畜!带着你家小爷兜了这么远的圈子,怎么?现在是跑不动了吗?还不是被你家小爷逮住了!” 只见远处一少年郎四处打量了一眼,瞧见麋鹿,眸子一紧,嘴角微扬,一拍胯下白马便赶了过来。 先看这赶来的少年郎,面如细玉,剑眉星目,眉宇间隐隐露出一丝贵气,一双眸子中精芒时隐时现。 再看其装束打扮,是北陆少年常见的打扮模样,手持弓弩,腰间挎着一柄古朴弯刀,身着黑色衣袍,头发编织成了小辫子被整齐束在了一起。 但不论是从袖口处那用金丝织成的花纹,还是袍子上绣的白狼图纹,手腕处的白色貂尾都无一不彰显出其尊贵的身份。 那英武少年郎驭着胯下白马,已是数个呼吸间就赶到了那受伤麋鹿处。 “你可真能跑啊。” 那少年居高临下望着已经瘫软在地不断抽搐的麋鹿,一边摇头感慨。 “好了,此间事了,我也要把你带回部族去了,作为我这次夏猎中的头名,你也是荣幸之至。” 那少年一伸懒腰侧过头望了一眼天色,又扭扭头转身打量了一下陌生的四周,看着那麋鹿苦笑,“你倒是好胆,领着我四处跑,现在倒好我一路只顾着追你了,现在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那少年低低叹气一声,用手指搭在嘴唇上,,竭力吹了个声调怪异的口哨,余音回荡在平旷的荒野四周,久久不散。 此时在距这少年不足二里处的平原丛林上,人声鼎沸,慌作一团。 一队队的硕风精骑四散开来,大声呼喊,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眼看分开的各队都汇报没有找到世子踪迹,领头的骑军主将额头已是有一层冷汗沁出。 就在此时,就在地上正在翻滚休憩的一只巨大白狼,在听到一声模糊的怪异哨声之后。 顿时狼目大睁,腰腹一转,一个翻身站定,硕大的狼头左右四探之后,立即向远处奔去,几个呼吸间就不见了踪影。 “快!快跟上“大将军”!世子一定就在前方,快!” 那为首的主将见到那白狼这般模样,不禁大喜,这白狼从小跟在世子身旁,此时定是寻到世子了,于是急忙出声向麾下骑兵吼道。 那少年在吹完口哨之后,便翻身下马蹲在那麋鹿身旁,也不言语就静静看着已是没了声息的麋鹿。 突然后方,传来奔袭的声音,那少年正要扭头回看,却只感觉那巨大身体所携风声已经到了耳边。 原来是那赶来的白狼,重重的将少年扑倒在地,一人一狼,厮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大将军!”你可快要压死我了,还不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已经重的让我抱都抱不起来了,怎么还能再像以前一样玩游戏!” 那少年挣扎了几番终于从白狼身下挣开,看着那憨货还一脸无辜的样子,气得伸手就在白狼脑壳上就是拍了一巴掌。 “嗷!” 那白狼一双大眼乱转,神情委屈可怜,起身低头拱了拱那少年,低低吼了一声。 “好了好了,我知道刚没带你去追麋鹿,你心中不满。”那少年站起身,摸了摸白狼那硕大的脑袋, “但是你想啊,这次夏猎,其中大多数猎物都是你捕来的,可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硕风部的世子,又怎么能在夏猎中每一件自己打的像样的猎物呢,“大将军”你说对不对。” 那白狼蹲在阿苏勒身后,发出嘶嘶呜咽,打了个响鼻,好像在回应少年所说的话。 就在一人一狼蹲在一起欣赏死去的麋鹿之姿时,只听见后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一股骑军浩浩荡荡追奔而至,阿苏勒抬头看正是自家在此驻守的那五千精锐骑军。 “世子,世子呀,你可让末将担心死了!你说你万一有个闪失,让末将有何颜面去见大君同僚。卑下就是万死也不能减少心中悔恨啊!” 只见那为首主将,连滚带爬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后跪在阿苏勒面前大声哭诉道。 “木羽叔叔,快快请起,这次是我莽撞了,还请木羽叔叔见谅!” 阿苏勒双手连忙扶起跪在地上的主将木羽,此人乃是阿爸嫡系骑军中也算出彩之人,也是被阿爸委以重任来驻守朔风原,来确保这片天然马场的安危。 所以二人关系相比其他将领还算亲近,眼前这汉子这般焦急模样倒也是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木羽叔叔,快看,这便是我夏猎中的头名了,是草原上罕见的麋鹿。” 阿苏勒故意露出几分少年心性,买好说道。 “世子身负大气运,眼看就要举行成年新血礼,就猎到了这种罕见猎物,这一定是盘鞑天神降下的旨意,对我们硕风部的福泽!” 那骑军主将木羽躬身恭敬说道,话中热切意味十分明显。 “哈哈哈,好了,天色也不晚了,木羽叔叔我们回部族吧!” 阿苏勒听完之后,开怀一笑,低头摸了下白狼脑袋,眼中神色却是一片平静,不起半点波澜。 “来人,快!为世子加衣,扶世子上马!” 那数步之外的甲士听到后急忙捧着一袭黑色大氅快步赶至,小心伺候穿戴好,阿苏勒上马之后,一转马身,抬头对着那股骑军高吼道。 “上马,开拔回城!” “谨遵世子命!” 五千骑小心翼翼护在阿苏勒四周,浩浩荡荡奔赴硕风王城。 那座北陆第一雄城,硕风城。 在天色暗淡中犹如休憩中的野兽收起了利爪,安静雄踞在瀚洲草原上。 硕风王城,占地之广,规模之大,气势之盛,当冠绝北陆,就算与那些鼎鼎有名的东陆名城相较而言也是丝毫不逊色,而建造这座雄城的代价也是令人触目惊心。 据记载,当年硕风部还只是草原大部之时,硕风主君楚戈·阿堪提·硕风,发起现在瀚凉二洲人尽皆知的“瀚洲之血”战役。 亲自率领麾下三十万铁骑先后在三月内吞并同为大部的其余瀚洲草原上的七大部族,接着在青阳原上一战击溃十三中小部族的联军。 接着耗时六月,更是以蟒吞龙,十战十捷,横推了当年横行草原的真颜王部。 七大部族,十三中小部族,两大王部之一的真颜王部,在一年间皆是落得个族破人亡,先后草原除名的下场。 也正是哪一年,也正是此次战役,硕风部一举奠定王部之威,无人敢逆。 整整一年中,硕风部户户有呜咽,人人皆缟素,三十万可战之兵最后仅剩半数。 先后大小战役中,草原有百万男儿首级落地,有数百万妇孺为之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更是听闻,真颜王部战败之后,硕风部所获奴隶足足近百万之数,其中大半枯骨便是埋在了眼前这座雄城的城基上。 “来者何人,下马!” “我等乃木羽将军麾下,护送世子回城!” 一行人还未近城门处,那城头上巡视的甲士斥候已经是严阵以待,一汉子出列粗声大喝盘问。 见到这般情景后,阿苏勒一勒缰绳站定,身边一骑兵连忙驱马上前回话。 “托奴尔叔叔,是我。” “是世子,快开城门!” 硕风部城防巡查十分严格,用自家阿爸的话来说,狼的窝里可不能混进来其他的小崽子。 那城头上的汉子目光一凝,确切发现真是自家世子无误之后,连忙吩咐手下甲士开城门,自己也是急忙下城在城门处相迎。 “阿苏勒,今天怎么没带你的那五千白马义从,反而是让木羽这货的小崽子送你回来,你啊,就是不把自己安危当回事,这能行吗!叔叔刚在城头上一时都没认出你来。” 那汉子身披一袭褐色重甲,悍勇之气尽显,走迎上去一把拉住阿苏勒的马绳,牵着往城内走,抬头望了一眼跟在阿苏勒身边的木羽,狡黠大笑说道。 “托奴尔,你少放你娘的屁,我麾下的儿郎咋了,不服把你玄甲军拉出来比比!” 一旁的木羽看着眼前这憨货阴阳怪气,顿时气结,忍不住大骂。 “比就比,来来来,让你骁骠骑的崽子下马,看看够不够我玄甲军的儿郎一只手砍得!” “你这厮好不要脸!” “两位叔叔,两位叔叔,消消气,消消气,我们先进城吧。” 阿苏勒眼看着两位叔叔梗着脖子咬牙切齿的样子急忙出声相劝。 “哼!”木羽狠狠瞪了一眼地下的托奴尔,扭头拱手说道, “世子,既然已到城外,那末将先就回朔风原驻守了!” 阿苏勒也是拱手行礼,“木羽叔叔军务繁忙,侄儿耽误您一日光景已经万分内疚了,那叔叔快去忙吧,等侄儿下次带着阿爸的好酒前去拜访。” “哈哈哈,好,等换防结束,我就在帐中摆下宴席静等世子了!” 木羽听闻高笑一声,驱马转身,临走之前又是行了一礼,还顺势斜撇了一眼托奴尔,托奴尔也是毫不退步同样瞪了回去。 望着那一行骑军远去,阿苏勒随着托奴尔牵马缓缓进城,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白狼和数名亲随侍从。 “好了,托奴尔叔叔,就送到这里吧,侄儿可不能再耽误您了。我一会让人该您送些我今天打的野味尝尝,若是不合口,您还不要嫌弃啊!” “世子又在说笑了,这是叔叔的口福啊,哈哈哈,木羽那憨货可没这等福气!” 托努尔将马绳递该阿苏勒握住,憨厚笑道。 两人一番作别,阿苏勒拍马直奔世子王帐。 今日驱马猎射了一天,阿苏勒自感身子此时已是疲乏至极。 连“大将军”都被折腾的无精打采的,不过此时越距世子大帐越近,“大将军”越发兴致高昂,想必也是知道能有人服侍进食了吧。 阿苏勒端坐在马上赶路,眼神飘忽,心思游移,这些将领对自己如此客气恭敬至极,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自己是阿爸膝下唯一子嗣,是硕风王部的世子,日后便是这硕风王部的大君,这瀚洲的王。 想到此处,阿苏勒眼神隐晦,目光一冷,还有十几日便是自己举行成年新血礼了。 自己已经苦苦期望数年的新血礼,迫在眉睫。 等到礼毕,大君加冠,文武百官上表,贵族大公齐贺。 作为成年世子,所握的权柄实属尊贵至极。 一念至此,阿苏勒握着马绳的手,紧紧攥住。 这些年自己心中所谋划的事就能一件件按照心意去做,想杀的人一个都逃脱不掉。 且在隐忍一段时间,阿苏勒舒了一口气,眸子越发平稳,数年已过,多等些时日又如何。 我所成之事,不可逆也。 半柱香的时间晃眼而过,世子大帐已经近在咫尺。 回帐一路上畅通无阻,所有大队巡视甲士见到这一人一狼,均是抱拳行礼,丝毫没有半分阻拦。 “世子回来了,快,快,准备沐浴,吩咐厨房准备晚膳!” 还未至大帐前,门口一个圆滚的汉子眼尖望见了,就一路小跑探头相迎,阿苏勒一瞧,正是自己的世子大帐的贴身总管,楚球儿,名字倒和身材十分符合,十几年来跟在自己身边,终日用心侍奉,没有半分懈怠。 “哎哟,世子,你今日出去没带上老奴,老奴可急死了,硬生生坐在大帐门口等了您一天啊!担心您受了凉,用膳不及时,老奴可是心都到嗓子眼了!” 阿苏勒翻身下马,将手中马绳塞该眼前着憨厚胖子,笑着往帐中走去。 “下次带你,今天可是累死小爷了,胭脂那几个呢,今天怎么一个个都缩里面不出来,不来迎本世子,怎么惯上头了,今天非要好好收拾一顿不行,没了家法!” 阿苏勒阔步往前走,一边高声骂道,但是脸上眼中却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食牛之气 世子大帐乃是这硕风王城中第二奢华豪绝建筑,第一肯定当属大君王帐,但世子大帐当初所建之时,用料格局用度一概都与王帐一般,有些世子偏爱之地工匠用心程度甚至都超过了王帐。 毕竟是膝下独子,硕风大君对阿苏勒也是宠爱有加,衣食住行皆是吩咐与自己一致无二。 阿苏勒越过层层外帐楼台亭阁,大步往内帐走去,身后楚球儿亦步亦趋紧随在其后。 “那几位姑娘呢,今天怎么都跟熄了火的一样,都不见了踪影!往日没到大门口呢,就一个个的跑出来殷勤的不得了,怎么,今日是改性子了!” 阿苏勒一边张开双臂舒缓着身子,一边走发问道。 紧随身后的楚球儿躬身开口,“那几个姑娘听说您今个独自出去夏猎,就好像在帐内闷闷坐了一下午,我也就只瞧见了红豆姑娘该您养的那一栏子紫秋浇水,其余三位姑娘也是一面都没见着。” “哎,还是我的小红豆心疼怜惜我,还能惦念着本世子,其余三个呀,眼里心中怕是没一点点我喽!” 阿苏勒面含笑意,口中故作低沉的说道,一迈腿就进寝帐。 “不是老奴多嘴,也就是您太放纵娇惯她们了,这些年可是上下礼数都忘了。” 见到阿苏勒进帐坐下,楚球儿连忙招呼旁边侍女,为阿苏勒宽衣,着手准备沐浴。 “好啦,本世子懒得听你发牢骚,我不娇惯她们,难道宠你这个老货!” 阿苏勒站定任由侍女宽衣,没好气的白了一眼一旁的楚球儿,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老奴这不是为您不平嘛。”,楚球儿惺惺一笑,摸了摸头。 “该我将她们几个唤过来,赶快伺候我沐浴,我一会还去觐见阿爸呢,去迟了又数落我!” 阿苏勒穿着棉丝织成的内衬,定定看着侍女往浴池中添水。 “老奴遵命,这就去传唤几位姑娘!” “世子外出想不起口中的姑娘,等到一回来就想起来传唤,我等再来迟些,怕是世子大人就要派遣帐前虎士去捉拿了!” 一声轻哼从帐外响起,与刚要出帐的楚球儿撞了个对面。 “来了就进来,胭脂再多嘴,一会就罚你好好该本世子搓背!” 那领头的一位女子,微施粉泽,却也掩不住其风姿绰约,一双美目更是秋水盈盈,勾人心魄,不过此时却柳眉倒竖,平添了几分娇蛮之色。 这便是阿苏勒刚嘴中所说的胭脂,世子身边四大贴身侍女之首,乃是当年大阏氏亲自为世子挑选的近侍。 “胭脂姐姐心中可是挂念了一天世子呢,这会却嘴硬起来了!” 一个娇憨的声音在胭脂身后响起,看见前面的胭脂回头,立马像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大帐。 “红豆,你再乱说,小心今晚趁你睡着了,我就把你那盆宝贝红月兰该你丢了!”胭脂一阵气结威胁道。 红豆听见了,“我可不怕!啦啦啦!”转身做了个鬼脸,俏皮可爱之姿尽露。 红豆,是在大阏氏故去之后,硕风大君从身家清白的侍女中层层挑选派遣到世子大帐服侍阿苏勒的,一同的还有梧桐,琼瑶二人。 这三人来了之后,恰好当年阿苏勒正在读东陆典籍,一时兴起,说是本世子的侍女名字要雅致,要独一无二,三人无奈之下,也就任由当年还年少的阿苏勒重新起了所谓的东陆雅名。 阿苏勒当时可是翻了好几本所谓的东陆名家典籍经传,才一一敲定了这三人的名字,这也算起来是阿苏勒当年的一桩得意事,自吹道这样一来自己可就是在硕风部头一遭为侍女起东陆名字的主子了。 红豆,阿苏勒取自东陆什么风雅典籍的一首诗,有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之说。 但让当时阿苏勒最得心意的还是最后一句,此物最相思,阿苏勒当时读到此句之后,沉闷良久,笑着说,还是东陆学问雅致,满腹心绪,一句道尽。 此物最相思,那天刚好是阿苏勒生母,硕风部大阏氏故去后的三月之期。 梧桐,妩媚艳丽,身姿傲人,眉峰之间的媚气拢而不散,在一颦一笑之间风姿诱人至极,这些年总是被胭脂取笑说那一天说不定世子忍不住就该吃了。 其名取自,凤凰南来,栖我梧桐。 琼瑶,走在三人身后,皓齿星眸,眉目如画,纤弱可人,性子也是淡泊温雅,也不似红豆那般活泼。 平日间最喜收拾花草,翻阅东陆典籍,不过最令阿苏勒惊奇的,琼瑶本身肌肤便有一股香气,如空谷幽兰,幽香撩人。 琼瑶在听到胭脂与红豆斗嘴之后,也是低头嫣然一笑。 琼瑶其名,取自东陆圣人诗经,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四人先是红豆绕开胭脂,咯咯笑着跑进了内帐,胭脂美目微瞪紧随其后,梧桐一提裙摆也是接着入内,琼瑶先是该站在门口的楚球儿行了个礼才缓缓踱步进帐。 “呀,世子,阿苏勒哥哥,你看胭脂姐姐,非要欺负我!” 红豆看见身后气势汹汹的胭脂,连忙躲在阿苏勒身后,让胭脂扑了几次空。 “好呀,红豆!你该我过来!” “好了好了,你不看人家有主子护着呢么,哎,总有新人换旧人,我们又能把人家咋样。” “好呀,梧桐姐姐,你也欺负我!哼。” 阿苏勒含笑望着这三个丫鬟之间的逗趣,眉毛一挑,就拍了一巴掌梧桐的臀部,“阴阳怪气的,该打!” 梧桐娇呼一声,面色一下彤红,羞得只顾低头伸出手试试水温。 “哎呀,这身材可真是让人眼馋啊,小心某只白狼忍不住就该吃了。” 一旁的胭脂看见后,痴痴笑着忍不住打趣。 阿苏勒没好气白了一眼胭脂,“小妮子,多嘴。”,伸开双手,身后的琼瑶上前玉手轻轻解开棉丝内衬,扶着阿苏勒半靠在浴池中。 “都下来,今个乏了一天了,一会还去阿爸哪里呢,去的迟了他又要说我。” 阿苏勒躺在池中,惬意的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望着旁边四个丫鬟。 红豆听后,含笑望了三位姐姐一眼,将小靴子一丢,就入了水,将阿苏勒双脚搭在自己腿上柔柔摁着。 “哼,现在知道乏了,早上走时又不带我们!” 胭脂轻轻解开外搭,拿着丝巾,脚尖一掂,进池跪坐在阿苏勒身旁细细擦着身体。 梧桐,琼瑶同时解衣入水,琼瑶收着力道,玉手轻按着阿苏勒头部穴道,梧桐捶着双腿。 阿苏勒双眼紧闭,满心享受,有眼前四人这般伺候,只觉得身子骨一轻,惬意舒缓至极。 “真想就这样待一晚上,不想起身再走动了!” 阿苏勒呼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此时是自己最为放松时刻,脑海中会放下诸多费心谋划之事。 阿苏勒鼻间此时尽是琼瑶幽兰体香,用力一嗅,只觉得置身花海,惹得琼瑶玉脸羞红,按的穴位都出错了几个。 正在擦身的胭脂见状狠狠用力一擦,痛的阿苏勒身子一抖,扭头一把拉过胭脂,瞅见那红润小嘴就是狠狠一咬,直到底下胭脂快呼不出气才放起身。 “你这妮子,现在知道世子的厉害了吧,看你以后再敢挑衅我!” “你,你,哼!” 三女望见连耳朵稍都红透了的胭脂,纷纷大笑。 不知是谁先挑起了一朵水花打了起来,接着就是五个人乱战成一团。 一番厮闹过后,四女便起身侍奉阿苏勒穿好世子蟒袍,仔细整理好佩饰,编束好头发。 阿苏勒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苦涩一笑,想必阿妈见到今日的我定会喜极而泣吧,当年那个五岁稚子已这般高了。 有些事,儿子一直没忘,阿妈,你且再等等! 镜中少年,已是乳虎初长成。 虎豹之子,虽未成文,但已有食牛之气。 此间月明 一轮大月定定挂在檐梢上,黑蓝色的夜幕愈发深邃,繁星犹如棋子密缀其间,瀚洲的天空千百年来总是这般浩瀚悠远,不可触及。 阿苏勒自收拾整齐之后,便一直孤坐在帐中出神,突然惊醒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却发现晃眼间已是入夜了。 阿苏勒一扭头看着趴在自己腿边闭眼休憩的“大将军”,嘴角一扬,眼中一片温热。 这头白狼被自己取名叫做“大将军”,已经陪伴自己有五年之久了,是当初舅舅从大雪原冒着凛冽寒雪带回来的狼王幼崽。 他是阿苏勒的生辰礼物,阿苏勒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 白狼勇武雄壮,体型远超普通草原狼类,又更何况是狼王幼崽。 虽说“大将军”今年才五岁,刚刚算是成年,但是体型力量之巨,人力不可及。 若是没有精锐甲士十人以上,结成小型战阵围攻,就根本没办法靠近有着“大将军”护卫的阿苏勒。 阿苏勒望着休憩时憨态可掬的“大将军”,不禁笑了笑,起身正欲出帐,顺手就摸了摸趴在地上的那硕大的狼头。 “大将军”正不久前将一只分量十足的羊羔吞下肚,此时正窝成一团闭眼休息呢,却被阿苏勒大手一摸该打扰了那几分似有似无的睡意。 “大将军”刚一睁开眼,就看见阿苏勒已经出帐了,身影快到了院中,急忙一个鲤鱼打挺,快步追在阿苏勒身后,生怕不见了踪影。 “楚球儿,打灯,我们去王帐行宫!” “是,世子!老奴这就打灯。” 阿苏勒深吸一口这晚夏的清风,一伸懒腰,看着在站立在院门口,十数步之外的楚球儿吩咐道。 一行人打灯出了世子大帐,去往硕风大君所住的王帐行宫。 两个奴婢手中打着灯烛,缓步走在队伍前方,左右是两队精锐的帐前虎士,护卫在阿苏勒两侧。 楚球儿和“大将军”一左一右,亦步亦趋跟在阿苏勒身旁,楚球儿紧盯着阿苏勒前方的路,生怕天黑有个闪失。 “好了,走快些,这一道路没走过一万次也有八千次了,世子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去行宫的路,你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弄得世子我心里瘆得慌!” 阿苏勒看着身旁楚球儿的模样,一摆手不以为然的笑道。 “世子,老奴这不是怕有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嘛!”,楚球儿听到自家世子戏谑的话声,挠头不好意思笑着说道。 “对了,你明日一早将我今日打的猎物。从中挑选出一些品相好的,珍奇一些的,打包成两份,还是老样子,你亲自送到我舅舅和我老师那里去。哦,对了,该托奴尔将军也送一份。” “是,老奴知晓了。明日一早便去办,定不会出了岔子。” 一行人不过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说话间就已经到了王帐行宫。 硕风大君所住的王帐行宫乃是这硕风王城中第一豪绝建筑,气势宏伟,规模浩大。 这王帐行宫乃是依山而建,自山脚连绵至山腰,大帐楼阁亭台不绝,但其又划分清晰明确,属实十分难得。 这行宫依托地形之利,易守难攻。 行宫前处其中有大批精锐的帐前虎士彻夜巡视,数不清的箭楼高台上有着一队队甲士驻守,后方更是有着数不清的羽林甲士拱卫着王帐处的安危。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军事力量,孰不知还有多少冷酷的军事机器在阴影里守望凝视。 在阿苏勒记忆里,小时候贪玩在行宫中乱跑,迷了路找不到方向。 每次自己遇险或是情急下大哭时,总有人会及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带回到熟悉的道路上。 那些人的装束阿苏勒记得很清楚,脸上覆着青铜獠牙面具,身披重铠,腰间挎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 不同于帐前虎士,羽林卫,阿苏勒除了小时候在行宫中遇到过哪些奇怪的甲士,在等到世子大帐建成自己搬离出去之后,就再未见过一面,仿佛那些甲士从未出现过在硕风部。 望着眼前行宫,所有道路边上都有用纸围成的红灯,五步一个,偌大行宫,一片灯海。 “你等先就留在此处吧,我去见阿爸!” 阿苏勒对楚球儿一等吩咐完之后,径直走向行宫大门,身后跟着“大将军”,所有驻守宫门的卫士见到这一人一狼之后,均是俯身下拜。 “起来吧!” “是,世子!” 阿苏勒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心中一叹,还要再走一段时间,下次找阿爸一定要个恩典,许我骑马入宫,不然这也太累了。 ““大将军”,你累不累。” 阿苏勒回头望了望身后的白狼,苦笑着说道。 “大将军”虽说和阿苏勒整日形影不离,但只要一进这行宫,“大将军”就变得十分抵触,不安至极,在最开始都要阿苏勒安抚良久,才能继续前行,这种情况慢慢到后来才得到了改善。 一人一狼走了半晌,每经过一队巡逻甲士见到之后都要拜倒行礼,阿苏勒起初还开口,说到最后,也懒得张嘴只是手一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苏勒艰难爬上了百层阶级,一抬头就看见了阿爸的寝宫,缓缓长舒了一口气。 阿苏勒加快步伐大步往宫殿内走去,门口的羽林甲士纷纷拜倒,“参见世子!”,“起来吧!”。 猛的一推殿门,阿苏勒还未走进去就已经张嘴大喊,“阿爸,儿子累死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儿子,下次允许我骑马入宫啊!” 殿中广阔庄严,四棵明柱,涂成了朱红色。 从殿顶到地面,漆光鉴亮,整个殿庭里中央摆着一个燃着金丝楠木的香薰,缕缕青烟袅袅而起。再往里走,左边摆着一排排书架,右边是一排排武器架。 整个大殿四周,灯烛皆是簇成了花团,发出了熙熙索索的燃鸣。各式的物件,瑰丽多彩,琳琅满目。 一人隐约斜倚在内里的床榻上,外面罩着一层薄纱使人影看不真切。 阿苏勒一边大声吐诉,一边三两步穿过中间大殿,到了偏殿中。 “你个兔崽子,走两步路就开始跟我乱扯一通,你看看你现在可还有一点点世子的风范气度吗!眼看着马上要该你举办成年新血礼了,还是这般的不稳重!” 一道浑厚威严的喝声从床榻上传来,紧接着一个身影揭帘而出。 父子夜谈 金珠所串的帘子一揭而出,阿苏勒抬头望了一眼,马上一脸憨笑。乖巧无比。 一眼扫过去,粗略一看,若是撇开这王帐行宫的特殊,谁也不会把这位揭开帘子走出来的老汉放在眼中。 身材伟岸厚实,却是脊背有些拘偻,古铜般的肤色,梳理整齐的发辫其中有的斑白一片。 眉峰之间堆着的几层皱纹,尽是人生风霜。 长相也是与寻常草原老汉一般,浓眉大眼,可一双眸子中所蕴含的神机,譬如天上皓月,不可言状。 身上穿着粗布所织的单衣,一双赤脚走在殿中所铺的金丝鹿皮毛毯上。 “阿爸,你又说我!你不一天数落我几句,我感觉你都于心不忍。” 阿苏勒看见自家阿爸出来后,双脚一踢脚上的靴子,一个大步就爬上旁边的木炕上,看着木炕上的楠木小木桌上摆的一些瓜果,一边忍不住翻动,一边嘴里还嘟囔着说道。 “我说你,你都快要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倘若我不再去说,你都能将我这硕风城该我拆咯!” 硕风大君,楚戈·阿堪提·硕风,眼睛斜瞪了一番眼前的阿苏勒,也盘腿坐在了木炕上。 “我可没有您说的那般,想把这硕风城拆了。再说,您一天消息灵通的紧呢,我干个啥您都一清二楚,要拆这个硕风城我前脚没动,您后脚就派羽林卫把我抓了,我可不敢!” 阿苏勒一边眼睛瞅着这些只有阿爸王帐才有的稀罕瓜果,一边动手往嘴里塞,嘴中含糊不清的说道。 “小崽子整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皮子倒是挺快!”大君又是没好气的瞪了一眼阿苏勒,缓了半晌,又开口,“还有几日是你的新血礼大典了,你可清楚!” “哎呀,阿爸,我知道,我心里明白,还有十日便是大典,你放心吧,我知晓此事的厉害!” “一转眼间你都要举行新血礼大典了,还有十日你便是真正的草原男儿了,可以统一军上阵杀敌,驰骋草原。 十五年一晃而过,现在想想,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不可捉摸啊。” 大君斜靠在床榻上,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木桌桌面,眼中露出一丝缅怀之色。 “我还记得清楚当时你刚出生之时,我不在部中,当时正值我出征马哈木部,我在前方率军血战突围,眼见就要剿灭那一支马哈木部的万人骑之时,乌鸦栏子百里加急传信赶到。 信中了说你阿妈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我先是拿着信的手怔了一怔,接着就是心中狂喜,扭头便跟手底下还迷糊的诸位主将说了这个消息。 哈哈哈,我那一刻就感觉到浑身都是力气,号令全军冲锋一鼓作气吃掉了那一万马哈木的骑兵,我直接率军昼夜赶路回到部族, 一路上心中皆是忐忑,不比我我当年从你爷爷手中接过传位玉鼎的时候心中忐忑少半分,我回到部族从你阿妈手中接过你时,看到你眼睛咕噜一转,我整个人都感觉定了来了!” 大君眼中含着笑意,摸着自己的胡须唏嘘道。 “一转眼十五年啊,你都长这般大喽,已经是可以把女人领回大帐的年纪了。 我十一岁时便跟着你爷爷四处征战,该你爷爷背箭袋,递弯刀。 那个时候部族不像现在这般安稳,那时候几乎隔几天就要和周边的小部族开战,有时到了夏季,因为马场放牧的原因,一场大战就能持续接近一个月时间。 我那时候便在想如果整个辽阔的朔风原都是我硕风部的马场,那该有多好。 子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放牧,不用再担心任何部族会侵袭骚扰,我们硕风部就可以放牧养活多少马匹,又会有多少骑兵可以征战。” 大君侧着头望着殿外灯火,眼中一片追忆,阿苏勒早就放下了手中瓜果,神色平静,静静听着自家阿爸说话。 “马哈木部,兀良部,袒挞部,风炎部....一个一个我们硕风部的死敌被剿灭,族破人亡,男人为我们放牧饮马,女人为我们纺织种田。 我那个时候就只是想,能够让你阿妈,苏玛能过上好日子,不必再担惊受怕,能尊享荣华,能锦衣玉食,能万人尊崇。 到后来,再有了你,我心中考虑谋划便又加上了你,我就感觉到我现在拥有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说到此处大君眸子中精光一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英姿勃发的年纪。 “我未曾有机会享受到的一切,我想让你拥有。 哈哈哈,我和苏玛的孩子,理应配得上这世间一切。” 大君说话间眼睛炯炯有神,斜靠的身体慢慢做直,双拳也在悄然间握住。 “那时候,我正苦恼的时候,遇到了你的老师,我问他,你说我怎么才能让我心中谋划的事情变的更好呢。哈哈哈,他只告诉我了我八个字,事在人为,人可胜天。” 大君又低声呢喃那八个字,身子重重靠在了床榻上,眼眸低敛。 “阿爸,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极好。原先草原两大王部,贺兰部,真颜部。有多少大部族,更不说那些数不清的中小部族。 现在呢,草原上再无大小部族,皆被您一力肃清,皆成了我硕风部的子民。 两大王部一死一残,真颜部,族破人亡,百万子民皆是我硕风部的奴隶,供我们驱使。 贺兰部被您从瀚洲东部打残逃遁到了瀚洲南部,死伤不计,现在也是将死之人,时日无多。 瀚洲十分之地,我硕风部占地七分,王部之名,响彻瀚凉二洲。 我硕风部可战之士三十万,子民数百万,建城十三座,辐射统领整个瀚洲草原,瀚洲之人无人不见我白狼王旗两股战战,心惊胆裂,只管跪地磕头。 阿爸,你已经是我硕风部史无前例的君主了,功盖历代,文治武功皆是当世顶尖。” 阿苏勒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久久不散,望着阿爸的眸子中皆是为眼前阿爸自傲之意。 “阿苏勒之名,草原古语中意指长生王。大合萨告诉我,你是紫微星入命,降生的那天晚上,群星隐晦不出,皓月不显,异象一直持续到你啼哭为止。 你是天定的君王,是楚氏硕风家最尊贵的儿子,是硕风部的世子,将来硕风部的主君。 阿爸对你自幼便寄予厚望,你要知道,你身上肩负着的使命责任,你与数百万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影响这个部族的发展。” 大君定定望着阿苏勒,浑厚的话语在阿苏勒耳边炸响,但眼中悄然闪过一丝落寞。 “阿爸已经老了,终究会死。没有办法一直保护你,终有一天你要自己面对刀林箭雨。 狼群的狼王终究会老去,新的狼王必须要带领族群在草原上更好的活下去。天会投食以鸟,但不会投食以巢。 阿苏勒,你要去争,要去变强,要去成王成霸。 盘鞑天神该你这样的身份,你就注定要花开万里,以伟大结束这一生。” 阿苏勒双眸微微失神,这是第一次阿爸如此语重心长的跟他说话,这些话是阿爸从未之前跟他说过的。 他看着大君两鬓的斑白,双拳紧握,心中泛起一丝心酸,阿爸已经这样老了嘛! 原本挺直身子的大君,说话间又是斜靠在床榻上,脸上掠过一丝疲惫,原本激昂的语气又变得低沉。 “阿苏勒,人的这一生是万里河山,会来往无数过客。 有人呢,为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无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粱骨。大限到时,不过立在山巅,江河回望。 终有一天,你会跨过静无声的无垠海,离开辽阔无际的瀚洲草原,来到无边阴霾的东陆夜空之下。 你会目睹无数不可攀爬之山相继颠覆,不可逾越之海甘泪成田。 你要记得,你的命运悬在刀尖上,而你的刀尖须得永远向前。” 大君说完这句话,便起身下了床榻,走到窗前,看着山下硕风城中的万点灯火,脸上不见神色。 “阿苏勒,阿爸知道你对阿爸有些怨气!因为你阿妈,你阿姐!” “阿爸!”阿苏勒猛地一抬头,艰难发声。 “阿爸知道,你从小便聪慧过人,心思也远超同龄孩子。你阿妈的事,阿爸很抱歉,是阿爸没能保护好你阿妈! 十年了,阿爸一直都很自责愧疚。虽说十年前,阿爸向整个瀚洲部族为你阿妈讨回来了一些公道,但血债还没有完,剩下的就你去为你阿妈找回来。” 大君静默了一刻,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阿姐的事,阿爸知道对阿彤云不公平,但你没有在阿爸这个位置上,你可能现在无法理解阿爸所做的决定。 但你要知道,有些时候真的不能事事如人意,总要做个取舍,阿爸也很爱你阿姐。 这件事,等阿爸死了,到了盘鞑天神哪里找到你阿妈,阿爸自己会求得你阿妈的原谅。 你呢,就帮阿爸对你阿姐多弥补一点阿爸的愧疚。阿爸,也很想阿彤云啊,走的时候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啊!是阿爸没有本事,是阿爸没本事啊!” 大君话声变得低沉,到最后只剩几声呢喃,头也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躲在阴影里的神色,悲伤万分。 阿苏勒从最开始的愕然,到听到阿爸苦涩的语气时已变得默然,只是怔怔望着窗前的那道身影。 心想以前那道身影不是很高大么,怎么现在这般拘偻了,想到此处,眼中一片酸涩,心中那几丝怨气早已消逝四散。 “下去吧,阿爸累了。” 阿苏勒听后默然穿好靴子,朝那道身影重重一拜,转身离开了大殿。 大君看着阿苏勒下了台阶,抬手唤人吹灭殿中的灯烛。 吹掉殿中灯,落得一身月。 空旷的大殿中,只有一人孤坐,喃喃自语,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人间自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硕风明月 次日清晨,天已是大亮。 从阁楼木窗中照进的一束曦光打在正在熟睡中的阿苏勒的脸上,本是近晚夏初秋的时节,天气本就燥热再加上这一束明晃晃的阳光,硬是将阿苏勒从清梦酣睡中惊醒。 阿苏勒惺忪眸子刚一微睁,却被那一束阳光晃花了眼,急忙抬手遮住了眼睛,缓了半晌,这才张嘴唤了一声候在内室外备着伺候服侍的侍女。 “胭脂!” 阿苏勒慵懒的唤了一声自家大丫鬟的名字之后,顺便微微起身斜靠着床榻,扭头眯着眼看着窗外风景怔怔出神。 自从昨晚从阿爸寝宫出来后,自己便在自己大帐中枯坐了半夜,细细思考着阿爸所说之话,到了凌晨才和衣睡下,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惬意一觉酣睡到日上树梢时分了。 候在室外的一清秀婢女听见自家主子传唤连忙进到室内,屈膝行礼。 “禀报世子,胭脂姑娘和几位姑娘在帐中候了一清晨,见您睡意浓,就去为您打理花园了,这会还未回,奴婢们服侍您起吧!” 阿苏勒听了点点头,双臂一展,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便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让准备好的婢女们擦面梳洗。 太阳高悬,晚夏的瀚洲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阿苏勒用完午膳之后便躺在自己打理的花圃中,望着上方垂下来的藤蔓严丝合缝的遮住了那由上而下刺眼的阳光,阿苏勒眯眼一笑,“红豆这藤蔓打理的着实不错,与东陆那些书上记载的相较而言也相去不远了,得好好奖赏。” 红豆听后露出憨憨的笑,手指轻动,剥好一颗葡萄递到阿苏勒嘴边,阿苏勒一张嘴便已经吞了下去。 一旁的胭脂见此咯咯一笑,也是如红豆一般递上一颗葡萄,惹得阿苏勒哈哈大笑,只觉得当下日子惬意舒缓至极。 “这以后的日子可再没有这般享受了!” 阿苏勒闭着眸子,淡淡发声。 “世子马上虽说就要举行新血礼,日后便要跟着大君学习处理族中政务了,但还是能忙里偷闲嘛,族中事务也有大臣们教导您,想必也是不打紧的,哪里又享受不了了。” 红豆听到这话,又剥了一颗葡萄喂到嘴边,忍不住说道。 “哈哈哈,不是不能,而是人一旦到了特定的位置上便是身不由己啊。 没有举行新血礼之前,阿爸也任由我胡闹,可是在新血礼之后。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是被有心人盯在眼中。 我若不是阿爸独子,是个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废物,族中文武大臣乃至阿爸也会听而任之。 可我偏偏不是,韬光养晦,潜龙在渊,掩盖锋芒,这一套在哪些东陆世家或许有些用处,可在我瀚洲草原,在我硕风部可都是行不通的。 狼王的子嗣就应该不掩凶性,獠牙初露,若是行事性格如绵羊一般,迟早会被一涌而上的鬣狗撕碎吞食。” “世子又在胡说,世子身份尊贵无比,这部族上下那个敢对世子起歪心思,大君之名遍布整个瀚洲,威加海内,又有那个宵小敢对世子不利。世子您一天天净说些不吉祥的话!” 一旁的胭脂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躺着的阿苏勒,啐了几口去去晦气。 “阿爸昨晚的那些话,我回来后枯坐在房中细细琢磨,其中已经是在暗暗提点我了,这硕风部虽说表面上繁花锦簇,可是之下暗流激涌,哪个又能看得清楚,更何况这辽阔瀚洲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王部。 我若是被这表面安稳的景象所迷惑,那当真是不知哪天便丢了性命,更何况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阿苏勒眸子微眯,语气一凝,半晌怔怔说道。 当下几个侍女听到此话后也是半晌不言,花圃中气氛逐渐有些凝重。 自家主子自幼早慧,打小心思行事往日皆是深沉无比,让人难以捉摸,今日却袒露心声,亭中众人却是心思各异。 阿苏勒定定看着眼前自己当初亲手所植的金海棠,叶子鲜艳欲滴,虽说是晚夏但金海棠浑身任是翠绿无比,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阿苏勒眼神中若有所思,心情有些好转,再转头瞧着了亭中众人面色,恍然展颜一笑。 “你们又何须这般愁苦,我刚不过是发了句牢骚话而已,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况且阿爸昨日跟我说过八字,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往后的日子里那些魑魅魍魉宵小之辈,若是耐住性子不浮出水面也就罢了,若敢真有一二动作露了行迹。 哈哈哈,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楚氏硕风家最尊贵的儿子,硕风部的世子。 定会让他们知道,我这头狼崽子已经是可以吃人了。你们不必如此担忧。” 阿苏勒一起身,神了一个懒腰,眯眼笑着说道,“你们且先坐着吧,我去老师那处待会。” 一踢旁边还卧着酣睡的“大将军”,径直出了花圃,惊醒的“大将军”连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出了世子大帐,阿苏勒身后带着“大将军”缓步越过城中繁华主道,再走了半柱香时间,来到了一所僻静宅邸大帐之前。 帐前驻守的甲士赫然是护卫王帐行宫的羽林甲士,便知此地在这硕风王城中的特殊,甚至连阿苏勒的世子大帐也只是帐前虎士驻守,此地却是被大批的羽林甲士明暗之中森严护卫着。 驻守的羽林甲士见到那临近的一人一狼之后,当即俯身行礼,在阿苏勒摆手示意之后,起身退开一步让阿苏勒进去。 此地便是阿苏勒老师,哪位有着硕风明月之称的绝代谋士,纳兰山月在硕风王城的行帐。 “老师!” “老师!” 阿苏勒刚一只脚踏进大门,便张嘴大喊,轻车熟路的往内院走去,身后的“大将军”已经宛如一阵风一般冲向内院,不见了踪影。 “老师!” 阿苏勒猛的一掀开主帐的帘子,探头四处扫视却发现不见自家老师的踪迹,放下帘子之际,阿苏勒已经知晓了自家老师所在。 此时老师不在主帐休憩,那必定就是书房之中,绝不会有错,心头有了计较阿苏勒便大步流星走向一旁的书房。 “老师你也好歹答应我一声,害得我跑去了主帐,平白走了这么长的路!” 还未推开书房的木门,阿苏勒就在门口一通抱怨,推门一提衣襟,迈腿就进到了自己十分熟稔的屋子中,转头再一看,瞧见了那怔怔坐在书房一角的瘦削身影,阿苏勒便径直大步走过去与那身影对立而坐。 那与阿苏勒对立而坐的枯槁文士,自顾的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仿佛眼前的阿苏勒好似空气一般,丝毫不加理会。 纳兰山月掂着酒壶,一甩粗麻所织的袍袖,仰头将壶中最后一滴酒灌进嘴中,口中发出一声惬意的咂嘴声。 “老师,阿爸不是前些日子将东陆商队敬献上的东陆名酒,青竹叶,该您送过来了一些吗?怎么不见您喝,还是老师更青睐我们这硕风曲。” 阿苏勒看着自家老师一抛空酒壶,再指着阿苏勒身后的木案,阿苏勒哪里还能不懂老师的意思。 连忙起身在身后狼藉的木案一阵摸索,又找到拿过来一瓶硕风部所特有的酒水,硕风曲。 “咳咳!”,纳兰山月在抬手接过弟子手中硕风曲之时,连续发出重重的咳嗽声,眉角都变得扭曲,背部都用力的弓了起来。 阿苏勒看着自家老师一副枯槁瘦弱的身姿,眼神中掠过一丝心疼,一把将已经递到手中的硕风曲又拿了回来。 “老师,您身子都已经这样糟糕了,怎么还能再喝如此多的酒。我说前些日子阿爸专门派过来为您调理身子的医师还被您轰了出去,拒之门外。 我以为不打紧呢,只是常例的检查而已。宝音也是的,都不知道知会我一声。我...” 阿苏勒把酒又重新放回木案上,连忙起身过去跪坐在纳兰山月身后,轻轻抚着老师后背,好让气息能够顺畅一点。 阿苏勒一边扶着老师坐直靠在软塌上,一边痛心疾首的说道。 “好啦”,纳兰山月一挥袖打断了阿苏勒的抱怨,“婆婆妈妈的我以为是谁家妇人呢,我身子不打紧的,我自己心里有数。” 阿苏勒听着老师生硬的打断自己抱怨,嘴角高高抿起,半晌不发一言,只是静静拍打着纳兰山月背部帮忙梳理气息。 “老师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为宝音着想,为我再思虑一二。” 阿苏勒看着纳兰山月面色潮红退去之后,就静坐在木案另一侧,定定看着自家老师委屈说道。 “宝音年龄还小,老师不顾自己身子若是有个万一,往后的日子谁来照料她。 偌大的瀚洲,偌大的硕风王部,谁会再悉心照顾她,谁会将一个孤立无援的再无靠山而言的已经族破人亡的幼女放在眼里。” 纳兰山月伸手拿过木案上的硕风曲,眼神中波澜不惊,自顾开封满饮。 阿苏勒看了一眼也不再去管,低头自顾在那边缓缓说道, “我还有数日就是新血礼,老师知晓新血礼之后我身上的担子,那些潜藏在部族中的牛鬼蛇神也定会露出行踪。 我若是没有老师指点,我这一路定会走的步步艰辛无比,还请老师为我,为硕风部保重好自己身子。” 阿苏勒说完之后,看了一眼纳兰山月,去看见自家老师面无表情,不见神色,只是自顾眯着眼品酒,不禁一阵气竭。 “你啊,就是心思太重。”就在阿苏勒置气转过头之后,身边纳兰山月感慨说道。 “你办了新血礼之后,便是这硕风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世子。 倘若那时部族中的一些鸡鸣狗盗之辈再能对你造成威胁,那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纳兰山月语气中满是不屑,瞪了一眼眼前的弟子没好气说道。 “部族中虽说是当年打败其他部族之后招降了一些旧部,导致部族中人心不齐,鱼龙混杂。 可是你在担心什么,你阿爸还能活一日,手中三十万硕风铁骑还在一日,他们就不敢跳出来,那些宵小之辈在阴暗中做的勾当永远摆不到台面上来。” 纳兰山月斜靠在软榻上,放下手中的酒瓶,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在阿苏勒面前。 阿苏勒看着老师伸出的手,由掌成拳,用力一握。 “你看,手掌再未成拳之前不过只能拿住一二东西,在成拳之后,你用力一挥便能伤人。 你这一拳下去,保管那些蛀虫和十五年前一般只能跪地求饶,磕头乞生。” 纳兰山月往前一挺身子,定定看着阿苏勒,一字一句说道。 “这就是王道,王霸并举,这才是君王学的道,携大势以行事,上顺天时,下体民意,所挡你者,无不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阿苏勒,老师知道你心中有一番大沟壑,但霸而至于霸,必不能保其霸。 强而至于强,必不能保其强。唯有进霸而至于王,极天下之所期,这才能让你成大事,立伟业。 这也是我让你自幼便学习东陆典籍的原因,博取众长,归哺自身。” 阿苏勒原本低着的头微微一抬,眼神中掠过一丝精芒,仿佛其中有蛟龙游弋。 “好了,我知道你自由聪颖,教导你什么都能举一反三,领悟颇深。 这便是我教导你的最后一课,以后的日子中你还要细细体悟,也不辜负我把我一身斩龙术教导与你。 哈哈哈,昨日斩龙,今日扶龙,其中有大风流,妙极!” 纳兰山月肆意大笑,苍白病色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晕,眸中精光闪烁。 说到兴致高处,不禁一抡酒壶,直接嘴搭在酒壶上一番痛饮,汩汩流出的酒水打湿了衣襟也丝毫不在意。 阿苏勒望着兴起的老师,不禁也被这股气度折服,一代绝顶谋士风流之色尽显眼前。 也不禁想起了自家一向拙于言辞的阿爸,在一次父子饭后谈起天下谋士风姿,阿苏勒好奇问道自家老师,硕风主君一代雄主也是神往不已的说出,国士二字评价。 胸怀天下事,运筹帷幄中,此可谓之国士。 “老师,有您在我身边,我万事无忧。” 阿苏勒怔住半晌才开口,语气中却满是孩子般的依赖。 纳兰山月听后也是一笑,摸了摸眼前阿苏勒的头,这孩子自幼便随在自己身边读书,这相处十年来感情也是深厚无比。 纳兰山月膝下无子,阿苏勒又何异于他之亲子。 想至此处,纳兰山月脸上也浮现出暖意,迟了一会开口, “老师,你阿爸都会老的,有一天也会去回归到盘鞑天神的怀抱。 以后的路,是你自己要走的,你要带着我和你阿爸对你的期望走下去。 这一路上艰险无比,但你呢,不能气馁也不能回头,要走到四方来朝,八方称臣。 老师相信你可以做到,毕竟老师当年问起你的志向,你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要以一家一姓定天下法的。” 阿苏勒抬起头看着自己老师,咧嘴一笑,虽未言语但是眸中的坚定之色愈发浓厚。 “好啊,老师那也放心把宝音交该你,若是那天能看着你把宝音迎回帐中,老师就算不小心去见了盘鞑天神,也没有半分遗憾了。 虽说宝音非是我亲生,但这么多年来都视若己出。你这臭小子,以后若让她有半分委屈,小心老师打你的板子。” 阿苏勒刚要张嘴答应,却见到一少女骑着白狼破门而入,冲了进来。 仔细瞧那小女孩,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两颊隐隐霞光荡漾,这会满脸彤红,娇憨羞涩无比,惹人爱怜。 “大将军”从一进门,便撒欢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阿苏勒就知道肯定是去找宝音了。 “大将军”虽说是自己自幼喂养长大,但是凶性依在,除了自己其他人就算是接近也难,但宝音却是唯一一个例外,就如眼前这一幕宝音大摇大摆的骑在狼背上,而“大将军”这憨货还满眼堆笑一脸兴奋。 “阿爹,谁要到他帐中去啊,你休要乱说,我可不去。哼,臭阿苏勒,你多想的话我就让大狼狗咬你。” 宝音先是看着纳兰山月撒娇说道,转眼再对阿苏勒娇蛮的哼了一声。 “谁要把一个野丫头领回帐中,我可是堂堂硕风部的世子,帐中的娇妻美妾多不胜数,不缺你这个臭丫头。还有那是我的白狼,你该我下来。” 阿苏勒也是白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再瞅了一眼白狼一挥手示意“大将军”到自己身边过来。 宝音见了,死死抓住“大将军”的两只耳朵,不肯让身下白狼过去。 阿苏勒瞪了一眼白狼,而“大将军”这憨货瞧了一眼自家主人,再走了一步之后,发现自己耳朵上传来的疼痛,不禁左右为难,只好耷拉下脑袋装死,一脸无辜。 阿苏勒一阵气竭,这个白眼狼,宝音见状,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容,使劲摸了摸大狼狗的脑袋,像足了一个旗开得胜的小将军。 纳兰山月见到这一幕,哈哈大笑,只自顾坐在一旁饮着酒。 屋中三人,父女师徒,两小无猜。 硕风老狗 从自己老师帐中出来已是过了数日,这几日中阿苏勒待在帐中整日跟阿爸派过来的大巫萨学习自己将要举办的新血礼之中的礼节,和要注意的各项规矩。 这些规矩礼节繁多严苛,诸如站姿手势所行之礼,都是有着明确规定不可逾越。 弄的阿苏勒这几日也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大巫萨掌管部族中的大小祭祀事宜,地位崇高,在部族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但为人古板老派,在礼这一大事上最是眼中揉不进沙子。 每次阿苏勒哪个部分出了错,坐在一旁的大巫萨眉头一皱就开始数落不停,阿苏勒也奈何不得,只好好言赔笑才能蒙混过关。 阿苏勒足足跟这大巫萨学习了五日,才将整个新血礼的流程规矩礼节弄清楚,老头也一脸欣慰心满意足的跟阿苏勒告辞回去跟硕风大君复命了。 阿苏勒将其扶着送到门口之时,老头还不忘提点阿苏勒,说这几日礼节细微处还要让阿苏勒多多留意上心,要确保万无一失。 毕竟到时部族上去都要去观礼,不能在这种日子场合中有一点疏漏,看见阿苏勒堆笑满口答应,老头这才摸了一把雪白胡须上了马车。 眼瞅着阿苏勒新血礼迫在眉睫,整个世子大帐已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披灯挂彩,花团锦簇,将整个世子大帐上上下下装饰的凭空多出了一种喜庆味道。 “来来来,就这,把这个灯笼就挂这!对! 都小心点,谁若是毛手毛脚弄坏了,该世子在这紧要关头添了堵,讨一个不好的彩头,那可就休怪我楚球儿下手无情,世子的大日子必须该我不能出一丝差错,都听见没有。” “是!” 楚球儿正指挥着一帮帐中的奴仆忙前忙后,悉心装扮着各式物件,脸上和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坐在内帐中休憩的阿苏勒远远瞧见这一幕,也不禁觉得的有些好笑。 “楚球儿!” “老奴在!” 看着阿苏勒坐在内帐中招手示意,楚球儿连忙回话,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吃力向阿苏勒跑去。 “你瞧瞧,帐中内外都让你弄得,这颜色花里胡哨的,不是大红,就是大紫。 还有那挂着的灯笼,你就那么该我挂了两排,你也不怕外边的人笑我这个世子大帐俗气。 喏,这在墙角立着的公鸡石雕又是什么!还有那个,上好的白玉却雕出三只羊这都是什么东西!” 阿苏勒没好气的看着眼前的胖子,手指着院中奇奇怪怪的物件说道,眼中却是含着笑意。 “世子,这是老奴从那东陆来的商人中买来的,东陆人管这个叫讨彩头,图个吉利。 这些奇形怪状的物件,老奴大多也都不认得,还是在那些东陆商人面前打听清楚的。 老奴听那些东陆人说,这公鸡石雕有“室上大吉”之意,那玉雕三羊有“三阳开泰”之说,还有其他物件也有所含独特意味。 世子您知道老奴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明白其中意思,但是世子马上要举办新血礼,是天大的事,老奴就想着锦上添花就把这些买了回来。” 楚球儿眯着眼一摸头憨憨笑道,指着那些自己买到的物件说道。 但是那些东陆商人说这些都是能帮世子吸纳福气,保佑世子大吉的物件。 老奴知道世子喜好东陆学问再加上这东西能为世子祈福,老奴就做主全卖了带了回来。 这其中还有其他样式的呢,做工还精巧的很,老奴都放在大帐各处了,要不要老奴带着世子您再看看。” 说完定定看着阿苏勒,一脸期盼,阿苏勒听完心中感动之外也难免有些好笑,瞅了一眼那张胖脸,摆手说道。 “既然你喜欢,那就在帐中摆着去吧,我就不再去看了。 那些东陆商人无非是编纂几个名头,骗着你开心,哄你的钱罢了。 那些东西的效用想必也是子虚乌有的,积攒在库中没人买,刚好一股脑买该你了,哪有你说的那般神奇。 花了多少钱,一会去从帐中该你补上。” 楚球儿神情着急,急促回道,惹得脸上的肥肉都抖了几抖。 “世子这是老奴的一番心意,哪里还需再从帐中支钱。这些东西,老奴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 老奴花再多的钱若能为世子祈上一丝福,老奴已经就能够心满意足了。 世子再提钱,折煞老奴了。” 还未等阿苏勒说话,楚球儿说完后突然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涕泪俱下,朝着阿苏勒不断磕头说道。 世子在上,老奴心中有话说。 老奴自幼就父母双亡,是大君不嫌弃老奴出身卑微低贱,把一个鄙陋的牧民之子带在身边伺候左右。 后来大君继位,承蒙大君开恩,赐了老奴楚姓成了硕风家的家奴,这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气。 后大君与大阏氏那般天仙人儿成亲,是大君信的过老奴,又叫老奴服侍大阏氏,深恩无尽,老奴自当竭力报恩,以偿大君。 后大阏氏又多善待老奴,世子降生,老奴心中是何等雀跃欣喜。” 看到阿苏勒怔怔看着自己不言语,楚球儿双眼一闭,面色悲痛长扣不起咬牙切齿又道。 “再后大阏氏被贼人所害,老奴恨不得当日便随大阏氏而去,但大阏氏大仇未报,小主尚幼,老奴心如死灰却只能多杀贼人为大阏氏报仇雪恨。 仇人皆亡,万事已定,老奴得大君恩典,能以残生侍奉世子,老奴何其幸也。 一晃三十五年,老奴已是知天命年纪,老奴也能亲眼看着世子成人举办新血礼,十五年间世子之苦,旁人不知,老奴却眼中可见一二。 老奴只恨当年没能挡下贼人,让世子幼年失母,平白让大君世子生受了多年思亲之苦。何况世子向来待老奴亲善,老奴已是九死无悔! 大君大恩,大阏氏大恩,世子大恩,老奴只有以死相报!” 楚球儿声泪俱下,死死磕头,却被阿苏勒一把扶住。 阿苏勒眼眶隐隐发红,在刚楚球儿提到大阏氏之时,跪在地上的楚球儿未发现阿苏勒却是身子都颤巍一抖,显然思亲悲痛至极不能自控。 阿苏勒只觉得鼻头一酸,眼眶发涩,多少年已经未有外人当自己面提起阿妈了。 自从大阏氏逝世后,阿苏勒大病一场,性子也是大变,只要一见有关大阏氏的事物或者提起大阏氏的名字,就犯了癔症,久久怔怔呆坐。 硕风大君知道后便下了命,禁止在世子面前提起大阏氏,有关大阏氏的事物也被悉数送到了王帐行宫被阿爸收拾了起来。 可怜阿苏勒十年间想诉满腹相思追悼之情,都无人可说。 阿苏勒颤颤发声,露在袖外的拳头死死攥住, “不怪你,当年阿妈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是我懦弱,我若是一剑刺死了那刺客,阿妈便不会为我挡箭,便不会死。” 阿苏勒说着,眼前仿佛又想起了自己不愿回想起的那幕。 一孩童惊恐的盯着已是角落里重伤垂死的刺客,手中紧紧攥着阿妈所该的贴身匕首,却迟疑不敢上前。 刺客从怀中艰难取出弓弩,阿妈当时正在帮助随行甲士招架其他刺客进攻,这才该了机会让那刺客临死前朝自己射出了一弩箭,是阿妈察觉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阿苏勒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觉得掌心中又如当初那般全是汗。 他永远忘不了阿妈逝世之前的眸子,黯淡温柔,仿佛晚夏朔风原上的趴地菊,明媚但即将凋谢。 “阿妈不怪你阿爸,你也不要怪你阿爸。 阿妈舍不得你,你要好好的活下去,答应阿妈,记得照顾好阿姐,阿苏勒,阿妈会在盘鞑天神那里看着你的,不要想阿妈!” 阿苏勒一遍遍心中念叨着这些话,那个懦弱的阿苏勒在那个车厢中,在阿妈没了呼吸的时候已经死了。 死在了十年前,死在了哪个昏暗的午后。 阿妈,我现在能握住剑了,我也敢杀人了,我没怪阿爸,我是恨我自己啊。 我没照顾好阿姐,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说得话我都记着呢,阿妈。 阿苏勒扶着楚球儿圆滚滚的身子站起,一拍楚球儿肩膀强笑着安慰说道, “你呀别哭啼啼的了,未来的日子还早呢,帐中的大小事以后还要你操心呢,再该我哭坏了身子,记住楚氏硕风家的人是不能哭的!” 楚球儿听着自家世子所说,强憋出一丝笑,但再听到阿苏勒最后一句话之后,顿时泪如雨下,以头磕地,长跪不起,颤栗嘶吼, “老奴愿为硕风家老狗!” “老奴愿为硕风家老狗!” 波澜乍起 眼瞅着明日便是世子举行新血礼的黄道吉日,硕风城中上下已经皆是喜庆一片,淳朴的硕风部子民眼中脸上皆洋溢着笑意。 完成新血礼便代表着一个部族有了自己真正的继承者,承上启下,日后便能名正言顺从年老的大君手中接过象征着权柄的白貂尾。 做为黄金家族子孙的子民,硕风部的子民都殷切期盼着自家的主君能够率领他们马踏草原。 越过那隔挡了北陆人数百年的天拓海峡,越过茫茫无垠海,去到那遥远的东陆土地上,让承平百年的东陆绵羊听听草原儿郎的狼吼声。 他们曾经意气风发的做到过,但最后失败了,黄金家族的荣耀和百万硕风儿郎也被丢在了东陆。 他们无奈又回到了这片养育了他们数百年的瀚洲大地上,但眸子里的仇恨一代代传承了下去。 他们相信终有一天盘鞑天神一定会为他们挑选一名伟大的君主,再次带领他们踏上征途,找回丢失的荣耀。 他们相信即将要完成新血礼的世子,会是那个天定的君王。 草原的儿郎是不甘心垂垂老矣病在自家的床榻上的,他们喜欢在奔驰的马背上痛饮硕风曲,他们喜欢大声嘶吼着冲锋敌阵,他们喜欢赤着上身围着篝火跳战舞。 他们的脊骨是铁石锻造的,他们的血管里是流淌不息的风和火。 他们是盘鞑天神的子孙,铿锵的硕风儿郎,是天下最凶猛的战士。 阿苏勒站在半山的王帐行宫之前,静静看着自己脚下这座雄伟的大城。 这座城里居住着百万自己的子民,现在他们正在为自己虔诚的祈祷,站在这里,听着耳边刮来的风啸声里面好像都是他们在颂告自己的名字。 阿苏勒眼神中一片炽热,情不自禁摊开了手掌心,眼眸微眯,他觉得好像一把把脚下的雄城攥进了手里。 他能听到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回响,再等等吧,有一天这座城会是你的。 阿苏勒呼气转身大步进了王帐行宫,越过重重宫殿,到了阿爸偏殿中,闻着鼻间的金丝楠木香气,看见眼前正闭眼假寐的阿爸,阿苏勒缓缓开口。 “阿爸,我今日想去朔风原拜祭阿妈,毕竟明日就是我的新血礼了,我想去告诉阿妈。” “去吧,我会安排木羽,让他率领骁骠骑护送你到你阿妈寝陵。” 硕风大君闭着眼半晌开口,阿苏勒听后怔了一下也再未开口,只是俯身行了一礼,便躬身退了出去。 听着阿苏勒的脚步渐行渐远,硕风大君楚戈睁开了眸子,看了一眼阿苏勒的背影。 “怎么,你不随着阿苏勒一起去吗?他今日前来告诉你这件事,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你可以和他一起前去,我不相信你没有听懂这孩子的话意。” “他今日这般郑重行事,我又怎么会不懂,往日想去拜祭他阿妈都是自己领着他的白马义从,自顾前去,可今日却偏偏告知我。” “这可是消除阿苏勒心中最后芥蒂的好机会,你可是错过了。” 一枯槁文士掀开偏殿另一侧的帘子,缓缓踱步而出。 “今日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我不急于一时,阿苏勒这孩子以后会懂我的。” 硕风主君缓缓挺直了身子,一双如狼目的眸子,盯着眼前自顾坐在一侧的枯槁文士。 纳兰山月拿过一旁的酒壶,仰头满饮,眯着眼砸了一下嘴, “放心吧,不会有意外的!你不是已经将乌鸦栏子和影子帐中的人都洒了出去么,相信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哼!就是全撒了出去,我才知道这座城里还有如此多的别有用心之辈。” 硕风大君看着眼前纳兰山月这般姿态,也伸手拿过一瓶酒,启开酒封,盯着酒壶中摇晃的酒液说道。 “这难道不是我们当初早已预料到的事嘛,当年灭掉那九大部十三个中小部族之后,为了补充保存实力与真颜部决一死战,于是尽数将这些部族中的子民纳入部中充军。 这时便留下了后患,但这却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当年在与真颜部开战之前就已经打掉了我们硕风部可战之军的半数之多,若不再补充进来一些血液,和后来的真颜王部怎么打。 就算这样,与真颜部十战十捷背后,却也把我们硕风部百年的底蕴耗了七七八八。” 说到此处,一向面无表情的纳兰山月却脸上多了一丝愧疚, 在此之前说起那在北陆大名鼎鼎的“瀚洲之血”战役时眼神中都没有一丝波动,一向性格冷淡的绝代谋士此时却有些难以启齿。 “哎,若不是你当年远嫁阿彤云稳住了当时部中岌岌可危的局势。 哎,当时部中内外受敌,与真颜部大战过后,当年那与真颜并列王部的贺兰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部族中归顺的一些人又心思再起。” 纳兰山月说到这时,也不禁向硕风大君看去,却只看见硕风主君怔怔饮酒,不发一言,眼神中却满是落寞。 “当年洒在贺兰部边境的乌鸦栏子都已经打探到贺兰部大举出动的消息,若不是前来迎亲的赫连部倾一部之力,派出了自家部中最为精锐的赫连铁骑前来支援。 吓退了贺兰部的试探进攻,谁也不知道当时局势会糜烂到那般,此时你我二人又在何处。 当年灭掉真颜部后,我知道你想大肆屠部,是我劝诫你不要如此激烈,以防激起那些已经俘虏真颜部子民的恐慌和之前九大部那些人的民愤。 虽说当时你我就知道放任这些人潜藏在部族中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也暗中清洗了一部分挑头的,但是没想到今日还有如此多的余孽藏在暗处死性不改。” 纳兰山月说完之后,便也长吁一口气,静静与一旁的硕风大君默默喝着酒。 偏殿中却是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做声,空闻酒液晃荡打在酒瓶上。 “事已至此,那就借着阿苏勒出城这个契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我要留该阿苏勒一个干干净净的硕风。” 那一旁放下酒杯的硕风主君,眸子中杀机尽显,犹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 阿苏勒走在朱红色琉璃瓦铺成的小道上,步伐缓慢。 望着眼前不远处的巍峨的宫殿大门,两侧尽是林立的羽林甲士,他们人人皆是面带肃穆之色,眼神凝定,一日日的守卫着自己脚下这座浩然王帐行宫。 他们会厌倦吗? 阿苏勒心中忽飘过一丝想法,他定住身形,转过头望着屹立在半山间的华美大殿。 自己好像与那座大殿之间隔着好远,宛如一道天埑,进不能,退不舍。 阿苏勒嘁得嗤笑一声,把头藏进宫墙的阴影里,不见神色,不知悲喜。 守卫在殿门的羽林甲士,远远望着平日间神采飞扬的世子殿下,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走。 看着地上那单薄的身影被晚夏的骄阳拉扯得好远的影子,在场的羽林甲士心中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想法。 那在硕风王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世子殿下,却是看起来好似有些凄楚。 他们转眼间又掐灭了这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那人可是世子啊,怎么会觉得他凄楚可怜。 阿苏勒抬头间神情又如往日一般,嘴角挂着那些羽林甲士熟悉的笑容,大步向宫门走来。 “参见世子殿下!” “嗯!” 阿苏勒淡淡嗯了一声,挥手示意那些躬身行礼的羽林甲士起身。 看着那昂首走出去的背影,羽林甲士心中皆都一凛,不敢多想。 虎豹之子,虽幼却眉间已有大气魄。 “年哥儿!” “阿苏勒!“ 阿苏勒正要迈开步子登上楚球儿备好的马车,却听见身后传来两声熟悉的叫声。 转头回望,一袭黑甲骑军估摸有三十余人向他奔来,为首的二人正向自己兴高采烈的招手大喊。 “年哥儿,几日不见可想死我了。我阿爸非要我不去打扰你,说你这几日事情琐碎已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和我闲耍,还把我丢在了朔北军里历练做了一个队率,今日才把我放出来。 你可是不知道那阿达木将军对我有多严苛,几日时间便让我苦不堪言,若不是明日是你新血礼,我这会还被训的跟死狗一样。 年哥儿,你可要救救我,跟我阿爸求求情,让我换个去处,我再在朔北军待一段时间,你可是就再见不到我了。” 阿苏勒还未张嘴说话,那赶来的二人中的一个黝黑壮实的年轻人便苦着脸忙着委屈抱怨。 二人其中的另一名年轻人听见这通诉苦之后,眯眼笑道。 “你若当初不要当街戏谑调戏人家阿达木将军家的女儿,惹哭了人家回家该自己阿爸告状,你会被人家特殊照顾吗!话说过来,还不是你管不住自己嘴,才有此一劫。 你若是想换个去处就趁早别想了,我听说阿达木将军在你阿爸面前可是信誓旦旦说你有大才,能成事。还要替你阿爸细细打磨你,哈哈哈,你阿爸当时可是满脸笑意答应了。 谁不知朔北军门难进,阿达木将军眼光之高,你不要得了好还在这里卖乖。” 这句话好像点燃了炸药桶一般,那黝黑年轻人听后,眸子大睁,手指着那年轻人大吼道。 “拓跋,你不要幸灾乐祸。你想要这份恩泽,我去阿达木将军哪里该你求情,让你和我换个位置,我去朔阳军,你来,你去朔北。 说到当街调戏阿达木家的女儿,你这厮好不要脸,是谁告诉我那小娘子容貌天香国色,是不是你个狗日的怂恿我上前逗弄人家的,现在你跟我说风凉话。” 拓跋听到此话后,也是毫不相让,挥着马鞭指着贺术那张黝黑大脸骂道。 “你个狗贼,现在反倒是都是我的错了。调戏人家小娘子的时候,是不是你先挑的头,现在怪我说话怂恿你。 我那是怂恿吗,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只不过跟你说了一句,是你他娘的自己性子起来非要去逗人家的,我何等冤枉。你此时怪我,是我刀不利否?” 贺术一脸惺惺之色,开口欲争辩却半晌说不出话,一脸无奈之色气急说道。 “是谁跟你说的那阿达木将军家的小娘子天香国色,那他娘的是天香国色?” 听到此话之后,拓跋只是扭头定定看着一脸尴尬正摸着鼻子的阿苏勒。 “你说啊,谁!我不挖了他的那双狗眼!” “你不是向他诉苦呢嘛,你说是谁!” 阿苏勒一脸愕然看着拓跋把自己就这么容易该卖了,然后看着贺术从气急败坏指着拓跋变成满脸不相信怔怔看着自己。 阿苏勒只觉得一阵头大,急忙讪讪说道,“今天这太阳真晒啊,哦,对了我还没问你们两个来干嘛呢。” “年哥儿,你,你..” 贺术一脸委屈看着阿苏勒,好似也想起了当日就是这人在旁蛊惑自己,张嘴正要再哭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却被阿苏勒打断。 “啊呀,我也是道听途说,谁让阿达木将军把他家那个小娘子藏得严实,我一面都没见过,想一睹芳颜嘛! 你知道我这身份若是前去掀开人家帘子,那影响就大了!你是我的安答,我哪里会害你。” 贺术原本委屈神色再听到阿苏勒苦口婆心解释后,也变得喜笑颜开。 阿苏勒见状也是长吁一口气,一旁的拓跋撇了撇嘴,看着贺术,也就是这个憨货才会相信阿苏勒漏洞百出的解释,正想开口嘲讽却被阿苏勒眸子一瞪又憋了回去。 阿苏勒擦了擦头上的不存在的虚汗,不容易啊,这幸好是贺术,若是拓跋还真的哄骗不过去。 自己当日和这二人出城夏猎回来后,在一家酒肆休憩,正好在楼上看见了阿达木家的女儿在一旁的胭脂铺中挑选胭脂。 阿苏勒一时兴起,看着一旁东张西望的贺术便忍不住想逗弄一番,于是暗里便怂恿贺术去掀人女儿家的帘子。 不曾想三人被人家随行的护卫整整追了一条街,眼前这憨货脾气上来竟然在临脱身之前还大吼自己名字让人家等着,让人家记了回去,不然早都息事宁人没什么事了。 想到此处,阿苏勒也是脸色一黑,没好气说道, “你调戏人家女孩子你还有理了,我们都看着要跑了,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你还嘴欠的告诉人家你的名字。” “你不说你名字,谁知道是我们干的。一时口快,好,那你就怨不得人家下黑手收拾你了!” 拓跋也是一脸无奈看着贺术,贺术黝黑的脸上挂上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缓缓说道。 “这不是年哥儿你以前跟我们讲东陆那些英雄猛士的故事,他们在逃出生天之际,不都是要大吼自己名字放狠话吗!” “我...” 阿苏勒气竭,半晌才平复了激荡的心情。 阿苏勒没好气斜瞪了一眼贺术,望着此时正满脸讪讪之色的贺术,和一旁偷笑的拓跋,原本低落的心情却不知觉间好了很多。 这二人都是自己的血脉安答,血脉安答是草原儿郎之间最诚挚神圣的仪式,若是结为安答,那便是如亲生兄弟一般。 共享荣耀,共度患难,不叛不弃,恩仇荣辱皆如一身。 “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我贺术·硕风,我拓跋·钦达,今日盘鞑天神在上,我三人结为安答。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之父母妻儿为我父母妻儿,他之仇怨凌辱为我仇怨凌辱,自当三人一体视之。 若违此誓,盘鞑天神罚之。旦夕有流矢贯身,有飞马践踏。死后不入长生天,魂魄不回大雪山!” 昔日三人跪在大巫萨面前起誓景象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日一般。 一晃眼,我手足已壮,羽翼已丰! 风! 阿苏勒望了望眼前二人,低头吁尽自己心中刚生出的那一股郁郁之气,眉眼舒展,语气含笑问道。 “你二人今日怎么有空一同前来了。 不是说你二人前一阵子都去军中历练了吗?我前一段日子想出城在朔风原上夏猎,你二人都说看管得紧没时间。” 贺术翻身下马,将手中骏马缰绳交该身后随行甲士,一跃上了马车在阿苏勒身边盘腿坐定嘴中嘟囔说道。 “年哥儿,我可没骗你。那阿达木老贼是真的狠,这一段日子我身上的皮都快被那老贼磨掉两层了。” 拓跋见了,顺势也是下了马跳坐上来,待在了阿苏勒右手侧,手中拨弄着马车内的饰物。 “这不是听说你要出城拜祭大阏氏嘛,我便向阿爸问了个信,说能不能陪你一起去。 原本都做好被阿达木那老贼刁难的了,没想到竟然轻松就放我出来了,还让我把自己所率的一队人马也带了出来。 年哥儿你说说,这老贼是不是改了性子。” 阿苏勒听完此话,眼神微凝,心中闪过一丝猜疑但又无从捉摸。 一旁的拓跋听后,看着阿苏勒望向自己一脸探询之色,便知是在问自己前来缘由。 拓跋缓缓开口说道,“我在军中带着人马演练呢,义父召见我让我代他前去朔风原,陪同你拜祭大阏氏。 我刚从校场出来,就接到义父口信说你此时在王帐行宫。 原本是不准备带甲士的,但是义父告诉我说,你的三千白马义从前几日被拉去军中会演了,此时也难脱身,就让我带一些朔阳甲士前来护卫。 我心中想你身边又不缺护卫,还有帐前虎士和朔风原上驻扎的骁骠骑,多此一举。 那曾想我还未开口义父就转身离去了,我就带着人马前来寻你,半路碰到了这憨货就一同前来了。” 马车内拓跋稍显郁闷的话语刚结束,阿苏勒便陷入沉思。 自己要前去朔风原拜祭阿妈此事,只是提前几日该自己老师和阿爸透露过,未曾告诉其他人啊。 自己舅舅和铁伐阿爸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去朔风原拜祭阿妈的,还是今日! 阿苏勒只觉得心中有些蹊跷,却也不知作何解释。 “你们不觉得今日这事有些难以捉摸吗?我未曾向外透露过今日前去朔风原的!” 阿苏勒狐疑望着眼前两兄弟,狐疑说道。 “啊呀,年哥儿,这有啥难猜的吗! 世子在新血礼之前拜祭族中已逝长辈,这不是惯例吗! 快走了,天色不早了,还有一段路要赶呢。今日回来,要在你帐中好好痛饮一番,这几日可该我憋坏了!” 一旁的拓跋听后表情也是一沉,正细细琢磨呢,就听到贺术急不可耐的催促道。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楚球儿,走!” 阿苏勒听完贺术所说也是面色一释,莞尔一笑,一拍身边趴着的“大将军”,吩咐车外驭马的老奴启程。 自己或许这几日被阿爸和老师的话弄得有些疑神疑鬼了,想必是阿爸知道今日不陪自己一同去拜祭阿妈。 会让自己心中多少有些隔阂,所以才特意安排让两位安答陪自己去。 阿苏勒心中这般一想,觉得估摸大概如此,也不再做其他想法,在马车快走至世子大帐时,阿苏勒却唤来车外的楚球儿。 在其耳边吩咐细细吩咐了几句,让楚球儿从世子大帐中取出一大包东西放在车后,车中二人也没多想,只想是去用来拜祭大阏氏的吊唁物品。 一辆华美马车就这样晃悠悠出了硕风王城,二十帐前虎士,六十多位朔北朔阳二军甲士骑马紧紧跟在车后。 “报!世子已经出城,随行还有拓跋贺术两位少爷。” 一袭黑袍跪在硕风主君身前,低头沉声说道。 “那些老鼠有动作吗?” “禀报大君,影子帐已经盯住了他们,不过害怕打草惊蛇,我们没敢上前细细勘察。” “嗯,世子那边该我死死盯住,出了一丝纰漏,自己就寻个地方了断了吧!” “是!” 那黑袍听到那寒冽的声音,不禁身子一颤,死死伏地回道。 在看到硕风大君摆手示意退去后,跪在地上的黑袍人急忙匍匐退了出去。 “大幕将开啊!他人唱罢我登场!” 一旁的纳兰山月慵懒一伸懒腰,望着窗外山下景色,呢喃说道。 硕风大君手搭在木案上,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一声声手指轻扣声。 “纳兰,你说那些人会忍不住漏了行迹呢。 可不要辜负我摆下的这场大局啊,总要有一两个狼崽子亮出獠牙啊,若入目都是些杂鱼,那可真是无趣。” “以唯一亲子做饵,你也倒是真舍得!就不怕个万一...” “没有万一!” 纳兰回头看着这位已显出丝丝老态的硕风雄狮,开口缓缓回道,却被硕风大君粗暴打断! “我已经老了,纳兰,留该我和阿苏勒的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要留该他一个安稳的部族,这样我才能放行去见盘鞑天神和青初。” 硕风大君顿了半晌,眼神晦涩难明,又说道。 “这才是一洲之地,纳兰,黄金家族的荣耀不该到此为止。现在这天下大势,倾轧在即。 我老了,但阿苏勒才十五,他的世界不该如此之小的。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部族人心一如十五年前我马踏瀚洲一般,硕风狼旗所指之处,硕风儿郎皆誓死不退! 若是我这些年的优待让当年一些随我征战的老人起了别样心思,那就让他们提前去盘鞑天神哪里为我开道!” 说到最后的硕风主君,已是须发皆张,目露凶光,他要让世人知道,虎豹虽老但尚有食人之力! 纳兰山月听后,踱步走过去坐定,悠悠说道, “我万事皆有筹谋,得一子可观半局,今日大事已定矣!” 两人转头相望,眸中神光一如以往,忽都展颜大笑。 十五年前是这般,十五年后又是这般,君臣老友,只可惜二人却都已是人间白头。 今有楚戈,三十年间威压一洲,唯此一人而已。 今有纳兰,三十年间先后扶龙,唯此一人而已。 鸟雀 “禀报大人!那硕风小儿已是出城去了,身边随行护卫不及满百之数!” “哦,死死盯住那小儿的踪迹,等到出城十数里后便按计划开始行动!” 硕风王城中一偏僻小院,有一人行迹鬼祟细细侦查四周后未进帐中便跪地说道。 在哪人说完半晌之后,帐中传来一声阴鸷的声音,冷酷凛寒。 在那人躬身抱拳行礼退出院中之后,帐内又淡淡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你说我等谋划多年大事今日能否一举功成!” “十年前功亏一篑,十年后有幸盘鞑天神开眼,让我等有机会报这血海深仇,哪怕子嗣尽绝,我也在所不惜!” 那苍老声音听到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后,长长一叹,却也不再多言语,帐中又是寂静一片。 阿苏勒一行人出了城之后,浩浩荡荡便直奔朔风原而去。 “一晃眼,年哥儿都要举行新血礼了啊!当初我们三人起誓结为安答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转眼间明日却就是年哥儿的新血礼了,我和拓跋也被放进军中历练熟悉军务,时间可过得真快!” 车厢内阿苏勒正闭眼假寐,却听到身边贺术怔怔说道,语气不似以往那般轻佻肆意。 “人终究都是要长大的!贺术!” 阿苏勒语气一缓,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温言安慰道。 “我还想看看阿苏勒再过一些日子把那个宝音小娘子领回帐中去呢,哈哈哈,不知道到时候那是一番什么样子!” 拓跋脸上洋溢着不怀好意的笑,戳了戳阿苏勒的胳膊说道。 “对,对呀,宝音那可是我见过部族中最好看的小娘子了!”,贺术说起这个一扫刚才郁闷之态,结结巴巴说道。 “你是真瞎,不提阿苏勒帐中那四个美婢,就连一些寻常的侍女都生的俏丽无比呢!” 贺术一听这话,梗着脖子力争道,“宝音小娘子在我看起来比那几个婢女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阿苏勒一脸无奈之色,心中不起丝毫波澜,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次两人为这个问题争辩了。 “宝音小娘子别有一番少女风情,但分明是那几个艳丽美婢拔得头筹,尤其是那个叫什么胭脂的!” 阿苏勒扶着额头看着两人激烈的争辩,不禁觉得一阵头大。 “你就是觉得当年宝音小娘子在纳兰老师面前替你求过情,是菩萨心肠,就感念了这么多年,才非要在这种事上和我一争高低!” 终于拓跋使出了杀手锏,将贺术挤兑的面色潮红,讷讷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不管,我不和你争,就是宝音小娘子好,年哥儿的大阏氏以后一定是她!” 气得拓跋手指指着贺术,却也不知道要骂什么! 惹得阿苏勒不禁大笑,贺术性格憨厚,但一向在自己认定的事上执拗无比。 三人中拓跋乃是自己舅舅早在十几年前抱养的义子,视如己出,性子受舅舅影响谋定而后动,比平常人多了一窍玲珑心,性子虽傲,但心地善良。 而贺术是部中诸将之首铁伐将军的亲子,铁伐将军早年便是阿爸的嫡系死忠,在陪着阿爸起兵开始至今历经大小多少次战役后,赫赫战功力压其他诸将,坐上了左大统领之位。 提起这位铁伐将军,阿爸都甚至赞叹说,硕风家的狼旗里有一份铁伐的荣耀! 而自己也自幼拜入了铁伐将军的门下,随着这位部中第一猛将学习刀法。 贺术有一半的性子便是随了铁伐老师的性格,大大咧咧很是直接。 有些人的心中生有花木,皆是向阳而生。 阿苏勒眼神中闪过一丝追思,再看看面前还大眼瞪小眼的两人,不禁一阵好笑。 伸手揭开车厢中的帘子,抬眼外望,却发现出城约莫有十数里了,已是到了落阳谷,再往前数里便是朔风原了。 落阳谷,顾名思义,远处地势平坦但到此处却低洼塌陷数百步,成了一处凹谷,远处望去一轮夕阳便会坠落谷中,才有了此名。 “到落阳谷了!” 阿苏勒闭上帘子,靠在车厢内的软榻上懒懒说道。 贺术一听,也忍不住头伸出车外四探,此时已近朔风原,两侧的丛林都愈发茂密起来了。 “年哥儿,年哥儿,你说这两侧这么茂密的林子他娘的连个鸟雀声都听不见,白瞎了这晚夏好时光出游了!” 拓跋听后戏谑说道,“贺术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爱一副小孩子心性!没有听到鸟雀声,便不能出游了!” “哎呀,拓跋你就是强词夺理,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只觉得出游少了几分韵味。” 阿苏勒刚听见贺术所说之后,脑子中好像炸起一声惊雷,好似抓住了什么但又转眼间没了头绪。 “贺术,你第一句说了什么!” 阿苏勒只觉得心中一片心悸,有什么要即将发生,面色沉下来抢问道。 “年哥儿,咋了!” “你第一句说了什么!快说!” 贺术看着面色阴沉的阿苏勒,连忙回道。 “我说,我说,这两侧这么茂密的林子他娘的连个鸟雀声都听不见...” “停!” 阿苏勒粗暴打断了贺术剩下的话,重复呢喃着后半句话,“听不见鸟雀声!这么茂密的林子!” 脑海中闪过一丝画面,当时年幼的阿苏勒在老师教导行军谋略时打瞌睡,被罚着抄了十遍老师所著的兵书,以至于到现在阿苏勒还记忆犹新,甚至能一字不差的默写下来。 兵书其中有伏兵篇,明晃晃的写着, “用兵之法,有散地,轻地,争地,交地,重地,圮地,死地等。其中圮地则指山林,险阻,沼泽凡难行之道皆为圮地。更有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之说。” 这句话便意为,鸟雀突然飞起必然有埋伏,兽群惊骇逃窜必然有敌人隐藏在内。 阿苏勒猛的一掀开帘子望了一眼两侧死寂一般的林子,四处再细细扫视,果然在远处天际发现了盘旋的鸟群,迟迟不肯落下。 这方圆十数里皆是平原,密林唯有此间一处,再有密林便是自己深入朔风原的四周了,可是哪里据此处数十里远,若是那里的鸟群未免也太过荒唐了。 “有伏兵!前面有伏兵!” 阿苏勒短短几息时间内,便理清了刚乱作一团的头绪,冷声大吼。 拔刀 阿苏勒凝重话声刚落,顿时犹如沸锅滴油,惊的车厢内那二人打了个冷颤。 “年哥儿,你是不是说错了,这里是硕风城外,有谁胆大到敢在这里伏击你!” 贺术一脸讪讪,语气犹疑说道。一旁的拓跋也是定定看着阿苏勒,静等下文。 “别说了,前面必定有伏兵!再磨磨唧唧的就等死吧!快!穿上!” 阿苏勒猛地翻身扭头从车厢后面拿过从世子大帐中取出的包裹,砸在车厢中发出一声闷响。 “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不是装的拜祭大阏氏的吊唁物品吗,怎么会如此沉重!” 拓跋一脸惊异望着那包裹扭头看着阿苏勒发声问道。 阿苏勒没去搭话,生死存亡就在一刻,谁知道前面茂林中埋伏了多少人,哪里还顾得上该这两人解惑。 阿苏勒快速打开包裹,里面竟装的皆是打造最为精良的全身鱼鳞甲和精钢长刀。 “这种制式装备,不是该王帐行宫中的羽林甲士所配的吗?年哥儿你这里怎么会有,而且还带上了!” 阿苏勒从中取出两件丢在两人面前,然后自顾手脚麻利已经穿套上身了。 “快穿!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看着两人正手忙脚乱的穿戴鱼鳞铁甲,阿苏勒一脸凝重的吩咐道。 “我不知道前面具体埋伏了多少人,但是敢在距硕风王城不到十数里处伏击硕风世子,想必已经是万事俱备,只等我这股东风了! 而且贼人能深入到我们硕风部腹地不被发现,还能知道我出城的精确时间,想必城中也有内鬼,埋伏人数少不了,一会开战你们保护好自己。” 看着穿戴整齐的两人已是攥紧长刀一脸如临大敌之态,阿苏勒也是舒了一口气,不敢再拖一息,连忙出声大吼。 “楚球儿,前面茂林有埋伏,让随行甲士全体戒备,结阵从后面突围出去!快!” 楚球儿听到车中世子大吼所说之后,面色惊变,手中缰绳不禁一抖,连忙大声吼道,并且手中猛甩缰绳驱车猛冲。 “快!护驾!有刺客!结阵,保护世子!” 一声惊喝响彻四周,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凝滞不前。 原本漫不经心的随行骑军和帐前虎士听到这话,一股寒气从心间陡生不禁有些慌乱。 但好歹也是硕风部的百战之军在几个呼吸间便组织好了阵型,紧紧靠在马车两侧,手中长枪死死握住,护着阿苏勒就往前冲去。 望着谷中那辆原本慢悠悠赶路的马车,在半盏茶间便重新组织好阵型提速往谷口冲去。 两侧密林中所暗地埋伏的刺客,一脸愕然,不知道自己等人哪里出了差错被即将陷入陷阱的猎物竟然察觉到了。 “吹号!攻下去,就算被他们察觉到也无济于事!硕风世子今日插翅难逃!” 那一侧密林之中为首的一人,寒声吩咐,一双阴鸷鹰眼扫过身后众人。 虽然自己等人想要再等那辆马车走到谷中央时再动手,但是棋差一招却被他们提前发现了,但不影响自己的谋划,这两侧都是自己埋伏好的人,他又能跑到何处去呢。 只不过是晚点去见盘鞑天神而已! “是!” “放箭投石!拦下那辆马车!甲士先攻缠住他们!骑军组好阵型冲锋!” 那为首的一人快速说完之后,转身牵过一旁的战马,翻身上马便率人冲了下去。 “呜~呜~呜~” 一声苍凉的号角声在密林四周响起,顿时只看见两侧密林中冲出黑衣刺客,直奔谷中的马车而去。 这一切不过在几个呼吸间发生,阿苏勒等人在听到那声号角声时已是心沉入到了谷底,看来这次刺杀真是有备而来。 阿苏勒揭开车厢中的帘子,打眼一望,两侧山坡上皆是黑衣刺客向下袭来,而且密林中还有人不断涌出,估摸已经有四百人之数了且还在不断增加! “大手笔啊!真是看得起我!” 阿苏勒见状苦涩一笑却眨眼间便又面无表情,看着车厢中自己安答的凝重面色淡淡说道。 “年哥儿,我和拓跋率人断后。你坐车冲出去,再有不到五里地便是木羽将军驻扎大营了!” 一旁的贺术将刀横架在膝盖上,看着阿苏勒急声说道,阿苏勒左手边的拓跋也点点头,眼前这个憨货虽然平日想法与人大不相同,但此时却还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阿苏勒听到这话,眸子一紧,狭长的嘴唇高高抿起。 “你是再叫我丢下你们自己跟丧家之犬一般前去求援吗!” “不是年哥儿!我是说...” “够了!不必多说!” 阿苏勒冷声打断贺术焦急解释所说,看着贺术一脸担忧之色嘴唇微张还想再说什么。 阿苏勒脸色放缓,两只手搭在眼前的两位安答的肩膀上,沉沉安抚道。 “我不会丢下你们的,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我会带着你们杀出去!” “年哥儿,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不爱听,但是我还是要说。在这里我能死,拓跋能死,这些甲士都能死,唯独你不能死!你不能冒一丝风险!” 拓跋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低头不去看阿苏勒眼神神色,一字一句缓慢说道。 阿苏勒不去看贺术,转头看着拓跋,但看到后者也是一脸认同神色之后,不禁长叹。 “你知道吗,当年我为什么跟着你阿爸学刀法!” “所有人不都敢教我,说是要请示阿爸,但阿爸说过不准我我学刀!” 阿苏勒低头自顾自说道,也不管这二人如何反应,当年部中多少人费解世子非要学刀法这事。 “铁伐老师是军中第一猛将,他的刀法也无疑是部族中最强的!我呢,当时脑海里就有一个念头,阿苏勒你一定要学到最强的刀法!” “所以我明知道铁伐老师不会枉顾阿爸的意思,擅自教我刀法,但我依然在你家帐外站了两天,滴水未进。 晕倒之后醒来你阿爸看着我久久不语,我现在还能记清楚当时所说的话,一字未忘。” “世子,你真要学刀?” “学!” “你为何要学刀,大君已经下过令了不让你学刀!” “我知道,但我就是要学刀,学最强的刀法!” 阿苏勒说着,思绪却又回到了那一年。 “世子你锦衣玉食惯了,学刀很苦的,你坚持不下去的!” “我会的!一定会的!我一定能坚持下去,只要你肯教我!” 看着虽然虚弱但是眸子中坚定之色不改的阿苏勒,铁伐喟然长叹。 “世子,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学刀吗?你是千金之子,战阵厮杀不用你亲身犯险的!” “我学刀是为了杀人!” “世子,这天下都是人,用刀是杀不完人的,你杀死一个又会出来一个,人力终有尽!” 当时仅有五岁的阿苏勒恨恨说出这话,却见铁伐摇头说道。 “我想杀掉所有伤害到我心里在乎人的人!只要我手里有刀,我肯定能杀的完!能杀的尽!” 当时的阿苏勒却反驳说道,稚嫩的面色上却满是深信不疑。 “那么世子原来学刀,是为了守护啊!” 阿苏勒记不得当时铁伐老师脸上的神色了,只记得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便去了王帐,跟阿爸求情。 不知道哪天铁伐老师跟阿爸说了些什么,阿苏勒只知道,铁伐老师回来后跟他说, “你日后来我这里学刀!” 当时年幼的阿苏勒只知道,只要自己握住了刀,学了刀法,就能杀死所有胆敢伤害自己身边亲人的敌人。 这是他五岁这一年阿妈逝世后,第一次笑。 说到此处,阿苏勒眉眼带笑,嘴角扬起,看着自己的两位安答笑说道。 “你们看,我现在手里有刀。这次我不会害怕,我会杀掉所有敌人!我会保护好你们!” 阿苏勒收回手,直起身子,手搭在腰间弯刀上,眼神缅怀,心中暗念。 “阿妈,你看,阿苏勒能握住刀了,也敢杀人了!” “轰!” 一声巨响紧接着马车猛地一晃,车中三人跌坐在地。 “世子,那些贼人在山坡上投放滚木巨石拦住了去路,马车冲不过去了。” 楚球儿急吼回响在马车内,阿苏勒俯身提起一件鱼鳞铁甲,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将铁甲丢该楚球儿,抬头扫视四周。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身穿黑袍的刺客,密密麻麻如潮水一般向谷中央的马车涌来,约莫有四百人之数。 远处看去,谷中的马车犹如狂风骤雨中的浮萍,无所依靠,下一秒就好像能被这股人浪吞没。 “硕风的甲士们!” “在!” 原本看着四周刺客往马车出涌来之时,马车周围的骑军和帐前虎士虽有些慌乱,但已经正在蓄力准备招架已经奔袭上来的刺客。 这是便在耳边听到了一声怒吼,众人回首望去,只见自家世子身披铁甲拄刀立在马车前,眼神中带着滔天战意,众人心中一定好像有了主心骨,皆是怒吼回道。 “我们硕风儿郎面对敌人该如何!” “拔刀!” “拔刀!” “拔刀!” “敌人数倍与我,该如何!” “死战!” “死战!” “死战!” 请君听我硕风男儿阵阵拔刀声,人人向前,声声求死! 阿苏勒将弯刀从刀鞘中猛的一挥而出,昂然向前,身后身披鱼鳞甲手握如月弯刀的拓跋贺术紧紧相随。 “随我死战!” 楚球儿看着场前那提刀而立的少年,眼眶湿润,心怀感慨。 当年大君也是这般神采飞扬,带着他们入敌阵三进三出,只见手中弯刀染血,人头如雨。 楚球儿嘴角颤抖,嘴中喃喃道:“世子肖父!世子肖父!” 我观真龙十五载,今日飞龙在天。 楚球儿手脚皆动那套鱼鳞甲已然上身,动作利落干脆显然是熟练无比。 楚球儿一个跃身下了马车,俯身一拍马车车轴,一杆长枪已是紧攥手中。 这把枪金枪银刃,枪身犹如龙鳞一般,在枪柄处更有一龙头昂立朝天,整支枪足足有九尺之长。 楚球儿手持长枪,猛地一抖枪尖,大步踏前,精气神一转,哪里还有半点之前世子大帐唯唯诺诺的老奴姿态。 “试问此间众人,谁敢近我身前。” 楚球儿双目大睁,面带怒色,大喝一句,右手握住枪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往前轻轻一刺犹如猛虎入洞,眨眼间便把已经冲至阿苏勒身前的两名黑衣刺客戳了个对穿。 “上前者死!” 楚球儿收枪挡在阿苏勒身前,冷冷目光一扫,竟使围攻上前的黑衣刺客攻势一滞。 在场众人看见这一幕皆是惊异无比,谁能把之前的府中老奴与此刻霸气侧漏手持长枪的楚球儿一体视之。 “游龙一掷乾坤破,孤枪九连瀚洲绝。” 拓跋望见楚球儿这番神威后,嘴中痴痴念到。 “拓跋,你念的这是什么啊?”一旁的贺术好奇问道。 “有一人枪法出神入化,战阵中一杆游龙枪闯阵所向披靡,瀚洲之血战役中在沙场厮杀中接连毙掉当时真颜王部赫赫有名的骑军大将。 接着更是在与真颜部顶尖骑军猛虎卫交战时,猛虎卫主将十数步外被人飞掷的一枪活活戳死在马上,猛虎卫骑军士气低迷溃败,我们轻而易举的便屠掉了那股真颜部骑军。 当时硕风部的骑军甲士们口口相传,称那人为孤枪。但是后来那人却消失不见,这瀚洲草原便再不闻游龙枪之名。” 拓跋一脸憧憬艰涩开口说道,贺术和阿苏勒听后眸子便直直盯着楚球儿后背。 “我说以前为什么他总是形影不离跟着年哥儿,我他娘的,我也想要...” 贺术一双眼睛转了几圈,羡慕神溢于言表,嘴中恨恨的说道。 “先杀敌,待会再做梦!”一旁的拓跋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拓跋。 几人说话间,前面大批的黑衣刺客已经围杀了上来,手中提着弯刀,腰间别着弓弩,黑衣刺客的身后还有一批身穿黑甲的骑军,浩浩荡荡奔袭而来。 阿苏勒三人被楚球儿挡在身后,四周内圈皆是帐前虎士结阵护卫,外圈还有朔阳朔北两队骑军作鱼鳞阵在一旁加以抵挡涌上前的黑衣刺客。 谷中黑衣刺客已经正面和外圈的骑军碰撞在了一起,只见朔阳朔北骑军甲士手中弯刀抡圆挥下,顿时黑衣刺客又是数十人倒地而亡,但是黑衣刺客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紧接着围杀而上,二军甲士顿时陷入苦战。 空气中已是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漫天喊杀声震天作响。 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有人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外圈骑军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血污,低洼处甚至都汇成了血溪在流淌。 “骑军不动起来的话只能活靶子!朔阳朔北二军作箭矢阵!奔杀!” 阿苏勒看着外圈的骑军陷入苦战,开口大吼道。 “世子,不行,骑军动起来就不能阻挡外圈的黑衣刺客了,百密一疏总会有人漏进来的!” 一旁的拓跋听见阿苏勒如此号令,摇头大吼道。 “我有帐前虎士!我有家中老奴!我有弯刀在手!自当保我无虞!” 阿苏勒听后,眸中精光一闪,语气中带着傲意说道。 护在阿苏勒身前的帐前虎士听后,语气颤抖,心中感怀万千,出声大吼道。 “我等当为世子殿下效死力!” “老奴未死前,自当不会有宵小近您一步!”楚球儿长枪横拿,背对着阿苏勒自信说道。 远处朔阳朔北骑军听后,呼吸间便做箭矢阵,策马奔袭了起来,在阿苏勒周围之地有入无人之境,大肆杀戮着马下的黑衣刺客。 “哼,骑军该我冲上去缠住那些骑军,甲士该我直奔那硕风小儿,别多作纠缠!” 那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下令道,身后的黑甲骑军手提弯刀直奔朔阳朔北二军,黑衣刺客也是目的分明朝着阿苏勒四周的帐前虎士涌去。 眼瞅着朔阳朔北二军被那些黑甲骑军所缠住,导致门户大开,黑衣刺客眨眼间就冲向了帐前虎士的阵型。 犹如沸水中滴进了一滴油滴,黑衣刺客已是咫尺之近。 “杀!杀!杀!” 冲天厮杀声响彻在谷中,帐前虎士身披重甲猛地将手中长枪一刺,前排的黑衣刺客只见高举弯刀的手瞬间无力垂下。 再一用力拔出长枪,那些前排的黑衣刺客身体犹如扎破了气囊软绵绵倒在地上。 但是呼吸间后排的黑衣刺客已经涌上前来,猛烈的冲击着帐前虎士的阵型。 再看楚球儿手中一杆游龙枪枪尖已被血染了个通透,眸子中杀机四溢,脸上带着敌人的喷涌出的血液,周身的杀机仿佛化为实质一般,枪尖轻点便有一人倒下。 阿苏勒牙齿紧咬,一柄精钢弯刀如弯月般舞的泼墨不进,护住了周身上下的要害部位,不断将挤进来的黑衣刺客斩杀刀下。 身旁的贺术拓跋二人也是疯魔一般,死死顶住了冲进防守的黑衣刺客。 那为首的黑衣人看见这一幕后,嗤笑一声,大步走向阿苏勒之处,嘴中轻念,“困兽犹斗!” 萧瑟秋风起,正是杀人好时节! 提头报王 阿苏勒等人正在苦苦支撑黑衣刺客的铺天攻势,脚下尽是斜竖横栽的尸体。 随着黑衣刺客窒息般的进攻,阿苏勒身旁的帐前虎士已经力竭不断倒下,所结的阵型如春雪消融般也是不断收缩。 而距阿苏勒数十步之远的朔阳朔北二军也是被那些黑甲骑军死死缠住,被慢慢蚕食,已经再无力前来砍杀冲击帐前虎士大阵的黑衣刺客,更别说再前来驰援阿苏勒等人。 前方的楚球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中一杆游龙枪死死的顶住了四周扑向阿苏勒的黑衣刺客。 但是战阵之道非是逞一人之力便可万事大吉,虽说楚球儿已是神勇至极,但还是有疏漏的黑衣刺客从枪圈中闯出来扑向阿苏勒。 阿苏勒双手握刀,一双丹凤眼中杀机茫茫,以腰腹的力量带动全声,迎头一刀劈向扑向他的黑衣刺客。 两人之间距离咫尺之近,阿苏勒只觉得呼吸急促,心脏骤的一停,已是可以清楚看见那蒙面刺客露在外面的阴鸷双眼和那额头之上刺眼的墨色豹纹。 一时间阿苏勒只觉得耳边似有惊雷炸响,脑海一片空白,双耳间再听不见其他四周的冲天喊杀声。 那墨色豹纹从阿苏勒最深处的回忆中浮现,与眼前这名黑衣刺客额头上的墨色豹纹一一重合。 那墨色豹纹自己见过一面,但清晰铭记,死死刻在了脑海里,十年间一日不敢忘记。 这十年中阿苏勒每每从梦中惊醒,便是梦到了十年前那一幕。 手持断刃却犹豫畏缩不敢上前的自己,那角落中的重伤刺客嘴角的嗤笑,那射向自己的弓弩,那挡在自己身前的俏丽身影。 那名重伤刺客的额头上便是有着一如眼前的墨色豹纹,栩栩如生。 “该我死!死!死!” 阿苏勒想到此处顿时眼眶仿佛充血,握刀的双臂青筋炸起犹如虬龙,牙齿死死咬在一起以致嘴中有淡淡血腥味。 阿苏勒每大吼一句,便上前一大步,挥刀朝那扑来的黑衣刺客迎面猛劈一下,大开大合,一副恶虎噬人不死不罢休之态。 “年哥儿!” 一旁的贺术拓跋眼神余光扫到阿苏勒这般疯魔状态,心中诧异至极,不禁急忙出声大吼。 那黑衣刺客也是心中愕然无比,刚从外面帐前虎士阵型中冲上前来时,看见那硕风世子对敌虽然也是刀法酷烈,但交战时灵巧腾挪不会硬拼,也从不会离那用枪老者三步之远显然是惜命的紧。 可是到自己扑上前来时,这硕风世子瞅了自己一眼之后,便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宛如疯狗一般,一副不死不罢休的拼命打法,丝毫不在意四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向他的同伴。 所用刀法酷烈无比,刀刀直劈自身要害,半点不在乎自身被自己断刃划出的伤口,一副以伤换命的决绝姿态。 感觉到自己断刃上传来的巨力,再一看那世子眼神中凛冽的杀意,这黑衣刺客只能心中大恨硬着头皮继续交战。 短短几个呼吸间阿苏勒不留体力,不顾周身,只顾大力劈砍,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萦绕,杀死他! 那黑衣刺客之前冲击帐前虎士大阵本就大大损耗了体力,此时体力将竭又被阿苏勒这种疯魔打法打得只能苦苦支撑,一时间险象环生。 阿苏勒再又大力劈砍几刀之后,那黑衣刺客蹬蹬已经退出数步,阿苏勒大步一跃,反身抽刀,双手握住刀柄,用尽全部力气迎头劈下。 那黑衣刺客跌退数步之后,慌忙抬头,只见一道黑影从空而降,以身带刀,刀借人势,一把如月弯刀已经发出破空声,赫赫作响到了自己头顶三尺之处。 黑衣刺客望见后只觉得天地间唯有这一道决绝之刀,眼眶欲裂,仓促间只能将手中断刃架在自己头顶抵挡。 那黑衣刺客的断刃只是挡了短短半息时间,便发出铮的一声,便被砍断。 接着那刀势不减,迎头劈下,刀深头颅三寸。 黑衣刺客连半点痛呼都未发出就被一瞬间砍死在地,刀碎人亡。 阿苏勒猛地一用力将深陷在头颅中的弯刀拔出,那如月弯刀却看去没有半分损伤,光滑凛冽。 阿苏勒只怔了一息,手中弯刀就对着那倒地而亡的黑衣刺客再度劈下,只看见一颗蒙着面的脑袋在地面上咕噜滚了一步远。 阿苏勒不顾四周惊骇的眼光,俯身一把抓住那头颅,提在腰间。 拓跋贺术等人何时见过阿苏勒如此残暴一幕,欲言又止,楚球儿却见状哈哈大笑只觉得阿苏勒酷似当年瀚洲之血战役时的大君。 仅剩的帐前虎士齐齐一震,心中大为火热,对这位平时未多做了解的世子更为拥戴。 战场之上,哪里还有半点仁慈可讲,割头换功本就是士卒常态。 只不过一般有身份的上位者,不需自己动手罢了,而贺术拓跋因部族承平已久,虽说在军中历练但也没亲手做过此事。 “杀!” 阿苏勒头发四散站在帐前虎士阵中,手提敌头,高高举过头顶。 那头颅中滴下的血液打湿了阿苏勒的衣襟,整个人远处看去血染一片,宛如从地狱中回来的恶鬼。 阿苏勒脸上全是血污,面庞扭曲,眸中如有蛟龙游弋,大声怒吼。 “杀!杀!杀!” 在场的还有一战之力的帐前虎士和朔阳朔北二军骑军看到此景,无一不被振奋,士气大增,杀意高涨,高高挥刀迎合吼道。 那与楚球儿缠斗的黑衣首领,看到此幕,心中大恨,只能下令全部刺客上前围杀那硕风小儿。 但是场上所能再战的帐前虎士不足双手之数,另一侧的硕风骑军也快被蚕食干净了。 朔阳朔北二军拼命冲出人数倍数于自己的黑甲骑军的包围之后人数只有十人左右,这十人此时却还都是浑身带伤,惨绝至极。 朔阳朔北残军所剩帐前虎士死死护住阿苏勒,人人皆是力竭带伤,再一看再度包上来的黑衣刺客和远处奔袭而来的黑甲骑军,人人不禁心生绝望。 “今日就要你死,让你多活十年已是侥幸!” 那为首的黑衣人率着黑衣刺客慢慢前压,嘴中阴笑如夜枭一般。 “今日杀一人者,赏百金,封地十亩,战死者择一子入白马义从!” 阿苏勒扫过周围护卫,沉沉说道,听到此话后的朔阳朔北骑军帐前虎士无一不是眼神火热,弯刀紧握,钱财土地已是优待,战死者家中子嗣能入世子亲卫白马义从这是何等荣耀。 “杀他个封妻荫子!杀他个封侯拜相!杀他个荣耀门楣!” 一时间人人向前悍不畏死,王部养兵千日,用兵就在此时。 自古男儿功名但从马上取,那个笑我不丈夫,恩泽门楣提头报王就在今日! 铁浮屠 那为首的黑衣人站立在后方,眸子一扫,却见阿苏勒身旁众帐前虎士朔阳朔北二军甲士个个悍不畏死,以命换命。 随即脸色阴沉能滴水一般,心中暗骂,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当即提刀快步冲杀上前。 今日这硕风世子必死,族内谋划数年眼看就要功成,绝不能功亏一篑留他再活个十年。 “只是徒劳挣扎,上前临死!” 那黑衣人手中弯刀抡圆一挥,把挡在前的一名帐前虎士蹬蹬劈退数步,那帐前虎士手中弯刀猛颤,几乎要掉落在地,手上的虎口都显然是一刀被劈开裂了。 楚球儿见到此状浑暗目光一凝,脸色沉重,心中已是防备至极。 手中游龙枪遥遥指着那上前的黑衣刺客,欲阻拦下此人,心中暗念绝不能让此贼子冲过去伤了自己世子。 “狗胆贼子,欲伤我家世子,眼中可有我这半百老奴否!” 楚球儿手中长枪如闪电般一扫,拦下黑衣刺客突击,嘴中沉沉大吼。 “早闻孤枪赫赫之名,未曾想到十年间隐姓埋名甘愿为一孺子座前老狗!何等可怜,你若此时退去我还能留你狗命,让你苟延残喘安享晚年,再敢上前定要你项上人头!” 那黑衣刺客原本直奔眼前阿苏勒而去,正欲挥刀劈开一条通路,却被一击力大势沉的横扫拦在原地。 “一个藏头露尾行事阴暗的宵小,也敢口吐狂言。今日胆敢伤我家世子一根毫毛,我楚球儿他日定负枪登门,找到你等土鸡瓦狗之辈藏身之地,家中妻女,族中上下,皆都挫骨扬灰一个不留。” 楚球儿一边持枪呼吸间横击数下,硬生生将黑衣刺客挡在阿苏勒数步之远,不能上前,一边面露怒色阴冷开口说道。 “老狗找死!” 那黑衣人听到楚球儿如此杀机显露的叫嚣,一时间心头大恨,奋力向楚球儿挥刀砍去。 看着楚球儿缠住了那神秘生猛的黑衣首领,场上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专心竭力与眼前冲上来的大股黑衣刺客厮杀在一起。 阿苏勒所用刀法莫测变转,奇异诡谲,数个呼吸间便把向他而来的一名黑衣刺客一刀贯腹。 学刀十年,封刀十年,今日手中长刀方才一朝痛饮。 阿苏勒双手拄刀而立,趁着此时嘴中轻喘休憩一会,眼前这些黑衣刺客攻势绵长不绝,再这样下去自己等人体力耗尽迟早是死路一条。 余光细细扫视四周战场,一旁的贺术拓跋虽然自幼被家族悉心教导,但现在应对这些黑衣刺客的铺天攻势也是吃力但好在还无生命威胁,而另一处的楚球儿正和那黑衣统领激烈交战,难分胜负。 但是阿苏勒心知,眼前只是楚球儿为了护住自己安危拖住那黑衣人,正在不顾体力缠斗。 楚球儿已然是年事已高,体力难支。 虽说枪法神妙但是抵不住之前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现在对上那黑衣首领只怕已是强弩之末,阿苏勒不禁眉头紧皱,心中担忧无比。 自己等人这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阿苏勒一点不相信硕风王城中的影子帐和乌鸦栏子没有收到半点动静。 乌鸦栏子乃是硕风部军中斥候所组,刺探敌情,侦查作战乃是瀚洲顶尖游骑。 更不说影子帐,那时阿爸花费重金,消耗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多年细细打磨才成的一支隐秘甲士。 影子帐是阿爸手中最为锋利的匕首,负责巡查包含硕风王城在内的其他十三座城池,监视看管部族百官豪门大族,培养死士谍子,审讯缉捕犯人,构建跨越瀚凉二洲的巨大情报网等等。 这哪一个不是重中之重,足可见阿爸对这支隐秘甲士的信任,影子帐这些年来犹如一尊庞然大物笼罩在硕风部每一个人的头顶,悬而不发,连自己都没能一睹这个隐秘机构的真容。 阿苏勒知道阿爸在自己身边这些年来安插了数名死士,用来暗地护卫自己。自己曾经追问过是谁,阿爸当时却含笑不语不肯告诉自己。 阿苏勒只知道他们的名字,十二地支,这便是影子帐最为神秘的十二死士的称号。 可是事到如今,眼看着马上本世子就要魂归长生天了,这些死士还不见踪影,阿苏勒不禁心中怀疑当年阿爸所说的是否正确。 那些黑衣刺客那能再让阿苏勒多作休憩,只是数息间攻势再度重来,看着阿苏勒已露出的几分疲态,围上来的黑衣刺客攻势更加凌厉三分。 场间战斗随之越发激烈,阿苏勒周身的随行甲士已经快死伤殆尽,换回来的也就是场间地面上近三百具黑衣尸体。 此时拓跋贺术二人都已是浑身带伤将要无力再战,远处的楚球儿挥枪腾挪已变得缓慢吃力无比,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局面已是到了山穷水尽之际。 阿苏勒在刚才应付黑衣刺客狂攻之时,一时不慎被左手侧的一名黑衣人偷袭一刀,砍伤了左手腕,此时只能单手持刀疲于应付,步步后退。 阿苏勒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招架住了劈向自己面门的一刀,一时间弯刀翻手落地,阿苏勒也被刀上的巨力轰了个趔趄,身形摇摆着跌坐在地。 阿苏勒眼皮微敛,抬头看着自己身边倒下的一位位随行甲士,看着浑身带伤无力再战的两位安答,看着远处见到自己情况危急便弃枪前来救援的楚球儿,咧嘴苦涩一笑。 “阿妈,我没力气了。我提不动刀了,儿子没用。” 看着那数位黑衣刺客面目狰狞,一把把弯刀正欲劈向自己,阿苏勒不禁闭眼。 “世子!” “年哥儿!阿苏勒!” 阿苏勒听到了楚球儿痛彻心扉的怒吼,可是却也来不及了,此时他还有数步之远,鞭长莫及。 一旁的贺术拓跋不顾身前的刺客,拼命想去救援前方的阿苏勒,可是一步如何能跨过数丈之远。 “阿爸,老师,我完不成你们的期望了。阿姐,你在凉洲还好吗,阿苏勒想你了。” 阿苏勒耳边已是依稀听见了那数把弯刀的破空声。 “嗷呜!” 一声充满怒火嘶吼突兀的炸响在阿苏勒的耳边,阿苏勒睁眼一道巨大的黑影已是浮现了在自己眼前。 “大将军!” 那道巨大的白狼电光火石间硬生生挡在阿苏勒身前,黑衣刺客的弯刀大力顺势劈在了那白狼的腰身上,却只见那弯刀只是擦伤了白狼的皮毛,并无大碍。 原来“大将军”在马车之中时,阿苏勒蹲身吩咐道,叫白狼待在车中不要出来,以免被流矢所伤。 而后情况危急阿苏勒忙着和黑衣刺客交战,也忘了唤白狼出来御敌,还是在马车中的白狼再看见阿苏勒有生命危险时才一跃而出,匆忙赶来救下了刀下的阿苏勒。 围攻上前的黑衣刺客怔怔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巨大白狼,不禁脸色愕然。 数年苦功眼看就要一朝功成,却被一只畜生打搅了。 原本攻势一停的黑衣刺客心中恼羞成怒,气急之下又是再度上前抽刀劈砍,今日势要击杀了这硕风小儿。 只看见白狼伏身起跳,狼爪朝上前的黑衣刺客一拍,一位黑衣刺客躲闪不及,被一爪正中头颅,顿时那人如遭雷击,头部被拍了个稀碎,当场殒命。 “大将军”不依不饶继续朝另外几人猛扑上去,白狼狼腰在空中灵活扭转避开了凌厉的刀势,狼口狰狞大开,一口咬住了一位黑衣刺客的脖子,只见白狼落地之后拖着那具再无声息的尸体拖地而行,猛力一甩,尸首两分。 数位围攻上前的黑衣刺客看到这血腥一幕,齐齐后退一步,犹豫不敢上前。 而楚球儿拓跋贺术等人借着这个机会也是急忙赶到了阿苏勒身旁,拔刀死死盯着那些踌躇不敢上前的黑衣刺客。 “你们在干什么!别忘了你们的家人!快!杀!” 那在随后紧接着赶来的黑衣首领望见这幕,眼神凛冽,嘴中阴冷大吼,催促这些黑衣刺客上前,绝不能耽误一息时间,行百里者半九十。 白狼站在阿苏勒身前,一双狼眼没有丝毫感情的盯着敢于上前的黑衣刺客,嘴中发出轻轻的吼声。 在黑衣统领的率领下在场所有的黑衣刺客,齐齐抽刀奔向白狼。 “咚!咚!咚!” 忽然谷中所有人的耳边浮响起如闷雷般的声音,雷声如鼓点般不断变密,不断变大,越来越近,一声声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 “快!杀了他们!” 那黑衣统领听间此声后,面色大变,竟是不顾白狼虎视直冲阿苏勒,一副以命换命的决绝姿态。 “簌!簌!簌!” 天际传来一阵密集的声音,抬眼望去竟是漫天弩箭,弩箭转眼即至。 楚球儿见状急忙挡在阿苏勒身前,呼吸间一轮箭雨便射穿了那些冲上前的黑衣刺客。 那之前生猛神勇的黑衣统领竟是被漫天弓弩活活射成了刺猬,全身上下皆是对穿的弩箭和可怖的血洞。 那露在外面的眸子中满都是不甘之色,跪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向阿苏勒之处移动,刚身形一动却又被一箭射穿,身子一晃倒地再没了声息。 一轮漫天箭雨过后,谷中再无站着的黑衣刺客,所幸存者也是倒地濒死挣扎。 阿苏勒众人望见先是一队游骑冒头,紧接着谷口处地面上尘土飞溅,那密集的闷雷声已是近在眼前,一大群钢铁怪物正在向他们飞速奔袭而来。 “是铁浮屠!是铁浮屠!” 一旁的拓跋望见后,惊喜大叫,激动的拍着贺术的肩膀。 阿苏勒看见了也是神色大松,缓缓坐在地上,看着那股骑军向自己奔来。 铁浮屠人马上下尽披黑色重甲,百锻的精钢铁甲覆盖人身马身,不留一丝空隙,马上甲士尽数脸覆带有狰狞图案和花纹的面具,只有一双双冰冷的眸子露在外面。 再近一点,铁浮屠黑色重甲上洒满血迹,人身马身俱有,看起来宛如刚从地狱归来的恶鬼骑士,骑军手中的长枪上还有斑斑血迹残留,让见者泛出阵阵寒意。 “他娘的铁浮屠咋看去这么渗人!他们不会也反叛了吧!年哥儿,快跑!” 一旁的贺术看见铁浮屠这般模样后,打了个冷颤,推搡着地上的阿苏勒说道。 “你他娘的脑子刚才被人砍丢了,铁浮屠会反叛吗!说的什么胡话,不过这些铁浮屠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拓跋听到此话后,不满地说道,铁浮屠可是他曾经梦寐以求想要加入的骑军,受不了别人半点污蔑。 “你他娘的脑子丢了,在出城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人伏击阿苏勒,还是在硕风城外,不是也是照样发生了嘛。” 贺术一脸不爽,嘴中嘟囔着骂道。 “哪能一样吗,这是铁浮屠!”拓跋咬着牙对着贺术说道。 铁浮屠,硕风部诸多骑军中的定海神针。 骑军规模常年保持在一万,这一万重骑兵乃是硕风部当年能横扫半个瀚洲的依仗。历代的硕风主君辛苦攒下的家底都喂该了这支黑色巨兽,所幸取得的战果也是辉煌无比。 在当年的瀚洲之血战役中,就连铁浮屠也被打残,损伤骑军半数,硬是靠着这数年来的休养才缓缓恢复过来。 每年供养铁浮屠也是极大的一笔支出,这些骑军麾下战马并不是寻常硕风骑军所骑的战马,每一匹都是瀚洲野马,瀚洲野马乃是瀚洲草原特有,数量稀少,野性难驯。 通过长时间的驯服,磨去了野马的凶性野性,才能被用以铁浮屠。 正是这种瀚洲野马的长久耐力和强壮的身躯,才能担负住这些重甲和骑军的重量,而不至于在大规模冲锋的时候被压垮。 而这些重骑兵也是经过了最为严格的排查,从身家清白的硕风部本族子民中层层选拔出来,全部都是身形健硕无比,身怀巨力的儿郎,他们也只会听从硕风大君的命令。 而铁浮屠身上的重甲,最为难得,是百锻精钢。这种精钢锻造耗时之久,耗力之大,根本不能量产,只能用以铁浮屠身上。 一万件重甲是攒了数代大君才得到的,便可知过程艰辛。 另外用百锻精钢制造重甲得工艺图纸在部族中也是不传之秘,也只有历代大君知晓。 自然而然这一万铁浮屠就成了硕风部族的宝贝疙瘩,有小战役发生时都不会让铁浮屠上场参战,因为所得的战果和铁浮屠战损相较而言往往得不偿失。 只有在面对重大战役发生时,部族才会派出这种杀手锏定鼎战局走向。 铁浮屠对整个战局的统治力毋庸置疑,对敌方式也是简单粗暴无比,只是在远处加速,加速,不断加速,然后提枪横扫敌军。 简单的一轮冲锋便可以让那些轻骑军人仰马翻,死伤无数,通常两三个来回便已经可以宣告获取胜利战果了。 “好了,别吵了,人家过来了!” 阿苏勒看着打闹的两人,轻轻吐字说道,两人齐齐转身看向来者。 一股黑色洪流转眼间便席卷已至,远远便看见那些重甲骑军一夹马腹,刚好到阿苏勒身前数十步之远时停了下来。 “末将驰援来迟,擅放弩箭杀敌,让世子殿下受惊!请世子殿下责罚,末将九死无悔!” 远处一重甲骑军率先勒马翻身,一身重甲铮铮作响,快步走到阿苏勒面前数步后,单膝跪地,俯身行礼说道。 望着那身黑色重甲上的斑斑血迹,阿苏勒心中若有所思抬眼含笑说道。 “将军救援及时,阿苏勒要多谢将军呢!哪里还会怪罪将军呢,快请起!” 阿苏勒看着那重甲骑军艰难起身后,便轻轻卸下自己的铁盔,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 一旁的楚球儿见了,有气无力的起身戳着那汉子的面大骂道。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哪里来的滔天胆子离那么远敢放弓弩,若是伤了世子殿下,你的脑袋够砍吗!。” 阿苏勒正要回护家中老奴,那汉子瞅了一眼楚球儿短短怔了一下之后却连忙赔笑。 “楚爷?楚爷呀!这不是刚才来不及了嘛!我才出此下策,但是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们铁浮屠的弩箭指哪射哪,没出过一次岔子!您以前还夸我们射的有点样子呢!” 阿苏勒三人听后一脸诧异,楚球儿怎么认识铁浮屠的人,这将领被指着鼻子骂还一脸赔笑。 楚球儿看着阿苏勒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楚球儿缓缓说道。 “当年老奴从战场上下来之后,便被大君派去教导这些新选拔出来的铁浮屠枪术,教导了两年,老奴才到世子跟前来!” 阿苏勒三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一番纠葛。 “对,楚爷看不上我们最后学会的枪法,不许我们叫他师傅,说辱了他的声名。哈哈哈,我们便喊他楚爷。哎,楚爷走的时候都没告诉我们一声,兄弟们都想念您的!” 那浓眉大汉摸着头讪讪笑道。 “又不是娘们,说什么!”楚球儿斜瞪了一眼那汉子,弄得那汉子又摸摸头不敢说话,楚球儿转头俯身又对阿苏勒说道。 “世子,回城吧!纷乱之秋,还请世子保重身体!” 阿苏勒抬手扶起楚球儿,看了一眼狼藉的战场,将弯刀重新佩戴在自己腰间,良久一笑。 战鼓已歇,故人当归。 冲城 一千铁浮屠如众星拱月般守候在阿苏勒等人两侧,缓步启程回归硕风王城。 一排排钢铁巨兽所组成的护卫大阵,让刚才疲于杀敌的众人一阵心安。 “年哥儿,你说我啥时候能穿这样一身盔甲!真他娘的招人稀罕!” 懒洋洋趴在马上的贺术第一次望到硕风最为神秘的顶尖骑军,不禁眼中透着羡慕四处张望说道。 阿苏勒听后嘴角微扬,却也不说话,自顾端坐在马上,悉心擦拭着手中弯刀。 手中弯刀有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大寒。 是当年阿爸见自己铁了心要学刀,便派匠人用大雪原的寒铁锻造月余而成。 大寒刀身薄如蝉翼,刀面清凉如水,用手触之即有凛冽寒气散发,躲闪不及便会冻凝皮肤。 寒铁踪迹难寻,只有在常年酷寒凛冽的大雪原才能寻到一二。 当年阿爸派出数十位影子帐的侦查好手,折损了其中近半数人,耗费数月,才带回了两块如婴儿脑袋般大小的寒铁。 刀中岂可无大寒,未见大寒,天下万刀只能蛰伏不出。 阿苏勒擦拭完弯刀后,便又妥帖佩在腰间,一手挽住缰绳,身子随马儿起伏间,思绪又有波澜。 事到如此,阿苏勒脑海中的迷雾才被一驱而散,种种自己冥思苦想未得到的答案此时已经都水落石出。 这些伏击的敌人是谁,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出城的确切时间,贺术拓跋二人为何前来,自己的亲卫三千白马义从又怎么那么巧被拉去会演。 种种谋划阴差阳错凑到了一起,若不是有人坐在幕后蓄意而为,阿苏勒都不相信。 自己这里不过是一个小戏台,那更大更好的戏台,便是那座自己现在前去的硕风王城,哪里有着百万看客的戏台。 或许此时那戏台下便已是人头滚滚,大幕将落了吧。 只是不知道何人哭,何人笑,何人乘风而起,何人跌落云端。 在这场大戏中,有人懵懂做饵,有人亲自下场,有人却是一双眼看楼起看楼塌。 阿苏勒微眯眸子,苦涩一笑,远远眺望那座夕阳下若隐若现的雄城,雄武依旧,只不过这晚夏的天气却是有些凉了,凉得人只觉得如堕冰窖。 “年哥儿,今日可真是险的紧,若不是你那件鱼鳞甲,我和拓跋估计此刻身子都凉了。” 一旁的贺术神经大条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今日的凶险,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的看着阿苏勒说道。 左手侧自开始便沉默骑马前行的拓跋,听到此话也忍不住心中好奇看向阿苏勒,这件事憋在他心中好久了,但他性子便是如此,思虑太多反而瞻前顾后,便一直忍住没开口,此时让贺术这个憨憨挑破反倒是件好事。 阿苏勒扫了一眼两位安答脸上的神情,两人神色各异。 贺术是一脸崇拜望向自己,而心思最重的拓跋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也不言语。 两人心思阿苏勒一猜便知,当即也不犹豫,低声说道。 “你二人是想说我一早便知此事,所以才早早做了准备,对吧!” 话音刚落,贺术便看着阿苏勒焦急大喊,“年哥儿,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贺术何曾有过这样阴暗的心思。” 阿苏勒脸上不见神色,低头不语。 拓跋迟了半晌,沉沉开口,“我和贺术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有半分质问你的意思!你若是想说,便该我二人解个惑,若是不方便说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阿苏勒听完这话,死死盯着拓跋,一字一句说道,“好,我跟你说我为什么出城前会特意去府中带上那四件鱼鳞甲!” “早些时日,阿爸就跟我暗暗提点过我,但是我当时不知道在指什么。直至我去了一趟老师那里,他告诉我一些部中的隐患。 当时的我还未曾把这些放到心上,因为我觉得我现在思虑这些太早了,这些隐患如有动作也不会是现在,不会是在硕风王城中。 呵呵,没想到他们该我好好上了一课!”阿苏勒自嘲一笑,扫了一眼两人后,再度说道。 “这些隐患是不会轻易对我这个硕风世子下手,可是若是有人在暗地里蓄意鼓动呢!” 阿苏勒眉眼一低,不去看两人惊讶凝重的脸色。 “若是你十年如一日的谋划某件事,却一直不能成功实施。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他可以帮你,他能将这件不可能的事变的轻而易举,你会心动吗! 哈哈哈,你怕是做梦都会笑醒。往日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触手可得,没有人会想到怀疑这个东西有毒!” 阿苏勒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低落,声音越来越小。 “年,年哥儿,你是说部中有人勾结刺客,蓄意置你于死地!是谁这么大胆!我去告诉阿爸,带兵灭了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一个个不得好死,我要让他妻儿族人世代为奴。” 贺术先是被阿苏勒所说震得心头一跳,接着怒火从心中烧起,一时间气得头上青筋炸起。 “我说呢,狗东西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程,看来是被人泄露了。”贺术气愤说道,一旁的拓跋却低头不语,眼神中掠过沉思。 “是谁泄露了?我的三千白马义从在前几日刚好被调走,我要出城时恰好你们来了,这些都是巧合吗!” 阿苏勒没好气的说道,甩了甩缰绳,一拍马腹加速前行。 “年,年哥儿,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军中也有人勾结刺客!” 看着贺术又是一副结结巴巴不敢相信的样子,阿苏勒不禁被气笑,气的指了指贺术,后者也是一脸讪讪之色。 “真是憨货,你我二人是听了谁的话,才前去寻阿苏勒的,部族中也只有大统领之位才能轻调世子亲卫,你嘴中说的勾结,是指他们吗!” 拓跋此时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听了一旁贺术所说,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可是,可是,没道理啊!怎么会这样呢,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年哥儿,我阿爸不可能的!” 贺术先是一副沉思,后面突然想到勾结刺客伏杀世子的大罪,急忙跟阿苏勒摆手解释。 “好啦,你不说我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想的差不多了,你呀就别再想了! 我当时突然做决定回府中拿鱼鳞甲便也是感觉到了此事的蹊跷,想到有备无患,我才会如此,但是还是没想到差点就成了硕风部历代世子中唯一一个没有举行新血礼就死了的世子!” 阿苏勒拍了一下贺术的肩膀,嘴中轻松调笑着说道。 众人策马翻过山坡,望着眼前辽阔宏伟的雄城,阿苏勒勒马转身,看着身后众人,神色莫名,我回来了。 “铁浮屠!” “在!” 一千铁浮屠轰然应声。 “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以硕风家尊贵的子孙,硕风部世子,未来硕风主君之名,命令你们结阵,冲锋!目标,硕风城!” 阿苏勒望着身后迟疑的铁浮屠,面无表情大吼。 “举枪,随我冲锋!” 随即一人一马率先而出,直冲城门,贺术拓跋二人齐齐一惊,不知发生何事。 身后一千铁浮屠,面面相觑,但见那主将犹豫面色一定,望着阿苏勒背影,高举手中长枪。 “遵世子令,冲锋!” 马蹄声如惊雷,今日一千硕风铁浮屠,齐齐举枪直冲硕风王城! 藏刀 一千铁浮屠犹如一道黑色洪流再前方一人一骑率领下高高提枪直奔硕风王城城门。 少年人举枪在前,铁浮屠举枪在后,皆要冲城。 那站在硕风城城头戍守的诸多甲士原本就因为先前城中反叛之事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因为城头驻守甲士皆被牵连被清洗一空,仓促间无人可用,城中各大姓帐中自荐调人换防,这些人正一脸虔诚向盘鞑天神祈祷再别处什么大乱子。 这时却再远远看见此景,心中以为叛乱又起,不禁吓得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乱间急忙鸣号示警。 “呜~呜~呜!” 在那守将示意下身边一位壮实甲士急忙掂起兽骨所制的号角,竭力吹响。 一时间苍凉悠远的号角声,以及重如闷雷的的军鼓声回荡在硕风城中,人人自危。 那一声号角声率先响起后,接连是城中其他数座瞭望塔楼上也是响起号角声,转眼整个偌大硕风王城都回荡着苍凉号角声。 “敌袭!集合!集合!” 听到此声后这时只见原本已经整顿回大营的各路骑军,负责驻守城中的帐前虎士,统统如潮水一般再各自主将带领下涌出营地,披甲执刀列好阵型杀气腾腾得准备再度杀敌! “怎么回事,是谁鸣号御敌,是那个蠢货击响了聚军鼓!” 一人从中军大帐中急忙冲出,听着耳边回荡的号角鼓声,气急破口大骂道。 “禀报大统领,是城头驻守甲士先击鼓鸣号,疑似有大股骑军来袭!” 一乌鸦栏子见到自己主帅铁青脸色,急忙翻身伏地报道。 “他娘的一天就添乱,跟猪一样,滚下去告诉各军主将让他们约束手下,依次卸甲回营,叫帐前虎士看管要道,不要惊扰了百姓!” 那雄伟汉子一边接过身后亲卫递过来的铁甲,一边嘴中嘟囔着骂道。 本就是多事之秋,眼看着已经平息了叛乱,各家贼首都被影子帐的人押回大狱了,尘埃落定。但是城中人心惶惶,这时候再搞出来这件事,乱上加乱万一真出了岔子便是天大的罪责。 “去,召集白狼骑,随我前去城门处,看看发生了何事!” 那雄伟汉子穿戴整齐后,扭头对身后亲卫说道,眸中冷光一闪,心中恶狠狠想道。 今日若是城头那些只知道一天溜须拍马从各家挑选出的公子哥谎报军情,老子就把他们的头一个一个扭下来送到各自帐中去。 “大人,我们不放箭御敌吗?敌人都快冲至城门了!” 那肥胖守将一旁的甲士上前畏畏缩缩献媚说道。 这城头上现在戍守的众人都是仓促间被征调过来的,城中各大姓为了洗脱自家通敌嫌疑,纷纷把自己所看家护院的奴仆私军带着自家直系子嗣都双手奉上。 唯恐大君下令清洗城中那几家反叛的大姓时捎带上自己,现在一个个恭顺无比都在王帐行宫门外跪着呢,他们可是怕极了硕风大君今日的行事手腕。 直接让铁浮屠层层围住各大乱贼大帐,然后缓步推进,也不招降,见人就杀,那管你是跪地求饶还是负隅顽抗,铁浮屠枪下血流成河,帐中上下族人奴仆一个活口都没留。 据说有五家参与了反叛,那可是整整上万人口,今日就齐齐人头落地见了盘鞑。 想到此处,那些观望的其余大姓脑海中又是浮想到了昔日自家这位大君血洗瀚洲之时的手段,不禁身上打了个冷颤。 为证清白,各家急急忙忙就在王帐外一早叩头跪着,心中不断大骂着那反叛的几家大姓不当人子。 那肥胖守将一擦脑袋上的虚汗,听到耳边自家私军所说,不禁又是打了个冷颤,越发的感觉到这身上的铁甲勒的肉疼。 “真要放箭?” 那肥胖守将一脸迟疑的看着手下私军。 “大人,再不放就迟了!” “那,那就下令,放,放箭!”那肥胖守将将自己脑袋上斜着的头盔转正,看着快冲至眼前的黑色骑军结巴说道。 这肥胖守将扶着城墙定定看着这股黑色骑军,心中疑惑道,这城中都已经被清洗的干干净净了,这股骑军现在前来攻城是不是有些晚了。 真的是一群猪脑子,再一看那率先冲锋的一骑,肥胖守将嘴角一抽,暗想道等下就先放箭射死你。 那肥胖守将心中正骂呢,突然感觉眼前一花,这股黑色骑军装扮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我,我,天爷,停!快停!都停下!” 那肥胖守将顿时身子窜了出去,神情迫切嘴中急忙大吼。 “那是铁浮屠,都他娘的都该老子停下!” 那肥胖守将汗如雨下,两股颤颤,不是手扶着城墙几乎跪坐到了地上,脸色苍白,嘴中无力大吼。 “死定了,死定了!” 那肥胖守将虽然看见是铁浮屠之后,急忙阻止身后私军放箭,但是仓促间还是有些弩箭射了出去。 看着那些弩箭如流星般直奔下方铁浮屠,肥胖守将一把摘下头上铁盔,嘴中喃喃自语。 “护驾!护驾!保护世子!” 楚球儿看到城头守将竟敢真的下令放箭,冷汗迭出,飞速拍马赶至阿苏勒身前,挥枪挡箭。 身后铁浮屠见到此景也是一颗心高高吊起,这若是在自己等人眼前世子被人射伤,自己等人生死先放在一边不说,铁浮屠用袍泽头颅换回的荣耀当即毁于一旦。 若是之前举枪冲锋还有几分心虚,此时心中便已是被滔天怒火填满。 硕风历代大君都曾称颂,我有铁浮屠傍身,自当万事无虞。 此话之中包含的是何等信赖,可是今日竟有人在自己等人眼前如此行事,主辱臣死,置这一千铁浮屠于何地,铁浮屠主将也不做他想随即大吼。 “杀敌!杀敌!杀敌!” 阿苏勒也是一脸愕然,看着飞到自己面门上被身旁楚球儿打飞的弩箭,心中原本郁结的心情再度更加气愤。 那呆坐在城头上的肥胖守将,再听到城下大吼保护世子这话后,猛地眼前一黑,心中对那率先冲锋的少年身份已是心知肚明。 嘴中呆滞喃喃道,“世子,天爷,我对着世子放箭了!”随即耳边再听到一千铁浮屠大吼,杀敌,当即只感觉胸中气血逆流,全身已经瘫软到没有一丝力气。 “完了,完了,全完了!” 其他人不知道那被铁血手段清洗的五家大姓是什么罪名,这肥胖守将却是心中一清二楚。 犯上作乱,勾结外贼,谋杀世子! 这哪一项单独拎出来,自己这一身肥肉也不够砍得,自己却稀里糊涂就成了今日谋逆的第六姓! 再一想到今日自己所见那五姓人家的惨状,这肥胖守家只觉得自己一盏茶后便是一团死肉,族中罪人。 “阿爹,阿娘,儿子不孝啊,家族罪人啊!小花!公子回不去大帐了,别等公子了,你以后找个好人家就嫁了吧!” 这肥胖守将汗如雨下,靠着城墙,嘴唇干裂喃喃哭丧。 “谁他娘的是守将,是谁让你击聚军鼓,吹响御敌号角的!人呢,该老子出来!看我今天不剐了你!” 这守将依稀听见从下面台阶传来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后,整个人一歪头便晕了过去。 “人呢,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谁该你的胆子!” 满含杀意的喊话声逐渐清晰可闻,一雄伟汉子从台阶上踱步而上,扫视四周。 这号角,军鼓皆是军中重器,意义非凡。 乃是硕风部一等一传讯示警的手段,牵一发而动全身,城中诸多瞭望塔楼皆是会闻讯而动。一旦动用,便是动员部中之兵,所有子民尽出,准备效死力杀敌。 非是城破族亡等决绝境遇,便不能动用,没想到今日便被人擅用。 看着城下怒火高涨大张旗鼓杀来的铁浮屠,再看看眼前杀气腾腾的此人,城头众多私军此刻已是慌作一团,再看着已经晕过去的自家守将,心中苦涩一片。 “你们守将呢!叫他出来!” 古勒尔扫视了一周城头甲士,看着这一帮乌合之众的样子,不禁生出一股无名闷气,都是纳兰那老货收下这帮废物还丢在了城头上负责驻守,真是丢尽了硕风部甲士的脸。 “守将,我们守将晕了!” 古勒尔狼目环视这帮酒囊饭袋,无人敢应,角落中一个畏畏缩缩上前一指那晕过去的守将,对着古勒尔回道。 “废物,把他该我弄醒!你们为何击鼓鸣号,发生了何事!” 古勒尔按着腰间长刀,面色铁青,语气不善的问道。 “大人,我们,我们发现有骑军冲城,才鸣号示警的!” 那畏畏缩缩的私军见躲不过去,便急忙伏地叩头回道,古勒尔身后亲卫接过一桶水泼向那肥胖守将,顿时打了个激灵,肥胖身子一跃而起。 “谁用水泼我!” 话还未说完便看到眼前站着的的古勒尔,顿时脑海中又回想起前事,急忙跪地嚎啕大哭说道。 “大统领,我,我没谋逆啊,我真不知道那是世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家里族人都是无辜的啊,统领,您就饶了我吧!” 那肥胖守将跪在地上一阵摩挲,抱着古勒尔的大腿,涕泪俱下。 古勒尔一脚踢开眼前这胖子,看着那张涕泪交加的大脸,一阵反胃,嘴中不耐说道。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击鼓鸣号,谁让你扯东扯西,什么谋逆,什么世子!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砍了你!” 说到此处,那肥胖守将更加哽咽大哭,只是以头磕地。 古勒尔气笑,正欲收拾这不老实的公子哥时,却听到城下马蹄声如雷。 “城头守将何人!滚出来答话!” 一声暴喝从城下传来,楚球儿眼中杀机四起,今日定要剐了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守将。 那趴在古勒尔脚下的守将听到此话身子猛地一颤,哭声更大了几分。 古勒尔向前站到城墙边上,望向城下阿苏勒众人,心中已明是派出城去的铁浮屠已经将阿苏勒接回来了。 只不过为何眼前这对铁浮屠气氛不对,看向自己的眼光俱是不满,古勒尔心中暗想,莫不是阿苏勒出了意外,急忙出声问道。 “阿苏勒,你还好吧,没出什么意外吧,快进城!” 阿苏勒身旁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尤其拓跋一脸苍白,面色不解,铁浮屠也是一阵骚乱。 阿苏勒示意楚球儿退下,望着城头上出现的这人,气结笑道。 “原来是右大统领守城啊,大名鼎鼎的白狼骑主,啧啧,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加上硕风主君这个名号,我这个前朝余孽还敢进城!是嫌我刚才没死吗!” 古勒尔一脸不解,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你这个臭小子,快点进城!” 阿苏勒骑马走上前,慢悠悠说道,“我怕我此时入城,性命不保啊!伏杀未遂,箭杀未遂,吕大统领是要在城中光明正大杀我了么!还是说这硕风城你已经全部掌握在手了!” 这句话一出,气得古勒尔眼角一跳,连正在嚎哭的肥胖守将都吓得不哭了,静静趴在地上竖起耳朵,心中波涛起伏,不会是真的吧,真是大统领勾结刺客伏杀世子? “你到底说什么胡话,那些谋逆之人已经拿下了,贼首就关在影子帐的牢狱里。” 阿苏勒听到此话,看了一眼身边面色苍白的拓跋,心中好笑,扭头再度沉沉发声。 “哼,看来吕大统领这是再掩饰刚才箭杀未遂的事实啊!到现在这般地步,你还不肯承认,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是你教我的。事到如今,你现在还欺瞒于我,是觉得我身后无人否!” 话音刚落,一旁的拓跋急忙翻身下马,看着阿苏勒面色凝重,顿了半晌,怔怔说了句。 “阿苏勒,你相信义父,他不会害你的!” 一旁的贺术也皱着眉断断续续说道,“年哥儿,不会吧,不是大统领吧!” 阿苏勒假装面色一沉,驱马回到铁浮屠军阵中,望了一下两侧甲士,沉声大吼。 “今有铁证如山,铁浮屠何在!” “在!” “年哥儿,年哥儿,别!别呀!” “阿苏勒!” 拓跋贺术急忙出声想要阻拦阿苏勒。 古勒尔伸着手指点了点阿苏勒,摇头气笑,嘴中阴测测的说道。 “好,好得很,臭小子,你一会不要被我抓住,不然...” 古勒尔话声还未落,就看见拓跋上前两步跪地,急声大喊道。 “义父,你就跟阿苏勒解释,是谁刚才射箭的?” 阿苏勒听着上面古勒尔咬牙切齿所说,眉头都忍不住跳了一下,余光四扫,提前看好退路。 “什么射箭,谁向阿苏勒射箭了!” 听完拓跋所说,古勒尔一脸迷茫,自己刚到不久,哪里有空去射箭。 望了一下四周静悄悄的这些酒囊饭袋,古勒尔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该人挡了箭,随即面色一冷,看向脚底趴着的这胖子。 这肥胖守将感受到头顶那冰冷的目光,哇的一声又开始嚎啕大哭,死死抱住古勒尔大腿。 “大统领,救命啊!我没看清是铁浮屠和世子,我以为是敌军,他们冲锋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敌军!” “你这狗东西,胆子倒是和你身子一拼!鸣号击鼓,射杀世子,还有你不敢做的吗?滚起来,下去跟世子赔罪!” 古勒尔一脚踢翻抱住自己大腿的胖子,眸子一瞪,作势就要拔刀吓得胖子连忙连爬带滚翻身下了城头。 “阿苏勒,你看见了吧,真不是义父要险你于险境的。”拓跋转头望着阿苏勒释然说道。 “我就说么,误会,误会!”贺术拍着胸口轻松说道。 “你们都想这么多了嘛,我就是借机戏弄一下舅舅而已,谁叫他和阿爸老师联合起来,坐在幕后把一切玩弄在掌上,让我当饵!” 阿苏勒看着身边二人当真的样子,低头懒洋洋解释道。 “你们一会帮我看着舅舅,让他别抓住我,我先跑了,回头在我帐中再说。” 硕风王城城门大开,阿苏勒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城,进城时阿苏勒看着脸色不善的舅舅,急忙低头对二人说道。 就在阿苏勒发现自己舅舅朝自己而来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空档,机不可失阿苏勒喜出望外正欲拍马逃离舅舅魔爪之时,却发现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腿。 “世子!世子!我不是故意的啊!” “你放开,快放开,我知道了!”阿苏勒想要伸腿甩开这胖子但是死活挣不脱。 “世子,我知道您心中有气,你就责罚小人,小人族人是无辜的啊!”那胖子哭丧着脸呜咽道。 “谁要杀你族人了,滚开!” 阿苏勒抬头发现舅舅只离数步之远时,面色一黑,使劲蹬着腿,但这死胖子力气真大。 “世子啊,世子!求您了!饶了小人吧!” “楚球儿该我拉开,快!” 楚球儿听完随即上手,但是这胖子好似激发了潜力一般,仍然死死抱住就是不撒手。 阿苏勒望着已经驭着白狼站定到自己身前的舅舅,一脸讪笑。 “舅舅,怎么有空来接我!前几日送给你的猎物肉质还可以吧,我自己猎来的!” 古勒尔伸出一双大手,阿苏勒坐在马上急忙躲闪,但是仍来不及避开。 “刚才不是大骂我古勒尔居心叵测嘛,要杀你,要当硕风主君!怎么,你忘了!” 古勒尔一把抓过阿苏勒耳朵,在另一只手把阿苏勒双手攥起来,犹如拎小鸡一般拎在白狼上。 “舅舅,我说如果不是你和阿爸一起欺瞒我,我,我会生气嘛!舅舅,你放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大吼了!” 阿苏勒一脸生无可恋,抓住自己的那双手犹如钢铁一般,一用劲便觉得手腕生疼。 就在古勒尔肆意摆弄阿苏勒时,阿苏勒听到一声犹如天籁般的声音。 “大君有口谕,宣世子觐见!” 看着从行宫中出来的阿爸的贴身奴婢,阿苏勒顿时喜极而泣,大喊道,救我! 当看见阿苏勒刚才挣扎时,手腕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古勒尔眸中闪过不忍之色,意犹未尽的把阿苏勒放下白狼,看着那几个奴婢吩咐道。 “世子受伤了,先带去包扎伤口!” “是,大统领!” 阿苏勒逃出生天坐在行宫里的马车上,临走之前看着还跪在地上大哭的胖子,气得嘴角微抽,嘴中恶狠狠说道。 “死胖子,你等着!” 阿苏勒刚从硕风王城进来后,便被王帐的人接进了行宫,王帐的医师清洗包扎好伤口后,阿苏勒便在羽林甲士护送下到了硕风大君寝宫。 阿苏勒迈腿进到帐中后,闻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再一瞅端坐在床榻上翻书的硕风大君。 阿苏勒心中闷气又生,一脚踹翻一旁的小巧盆栽,轰的斜靠在下方的桌椅上。 “怎么,还没有胡闹够,心中的气还没有出完吗!” 硕风大君放下手中典籍,深深看了一眼阿苏勒包扎的手腕,嘴中轻轻说道。 “阿爸,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说了会徒增变数!” 阿苏勒站起身,定定看着自己阿爸,语气间有些委屈。 “可是我差点就死了,不是大将军,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阿爸派人护着你呢,就算铁浮屠未来,白狼没能护住你!” 硕风主君靠在床榻上,带着笑意悠悠说道,语气却是笃定无比。 “可是就算是这样,你拿我做诱饵,我随行的甲士都为了死了!你知道吗!” “阿苏勒,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学会用另一种方式思考,那些死去的甲士,阿爸会按照你说的去奖赏他们!” 硕风主君看着自己犯倔的小儿子,起身站在阿苏勒面前细声说道。 “可是他们都死了还要那些东西干嘛!阿爸,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死了也是一样的!我也可以被放弃!” 阿苏勒低着头躲在阴影里,不见神色,声音颤着说道。 “你不会死的!”硕风主君一字一字定定说道,眸中神光莫测。 “阿苏勒,你练刀,刀是没有心的,这样的刀才是最锋利的刀!” “阿爸,刀没有心,但是握刀的人有。” 硕风主君转过身走到窗前,看着天际的夕阳,伸手仿佛要攥住。 “阿苏勒,刀为什么会有刀鞘?” 顿了半晌,见到阿苏勒也不回话,硕风主君扭头深深看着阿苏勒说道。 “刀鞘,是为了把刀藏起来!出了刀鞘的刀,是没有回头路的,只能一往无前!” 阿苏勒听到这话身子一怔,抬头望着阿爸,这样看去,阿爸的肩头好像有一轮夕阳。 光而不耀,与光同尘。 影子帐 “那些人在影子帐的牢狱中,你若是想见的话就去见见吧!” 阿苏勒正转身欲出殿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慵懒话声。 阿苏勒也不答话,身子顿了一下后,便背部挺直走出了大殿,殿中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直盯到阿苏勒不见身影才眉眼低敛。 阿苏勒也不知道是错觉,在他踏出殿门那一刻好像听见了一声淡淡隐约的叹息。 阿苏勒出了大殿,向前走了几步,一抬头便看见眉眼恭顺立在一旁的黑衣影子。 “参见世子,大君吩咐卑职在此候着世子,说您若是想去牢狱的话便让卑职该您指路。” 恭敬束手站立的黑衣影子见到阿苏勒身影后,便立即俯身行礼声音沙哑说道。 “哦,这样,那就去看看,我还未有幸见过影子帐的牢狱呢,说起来这次还是拖了这些逆贼的福气!” 阿苏勒嘴角一抿,语气调笑,一双手就往那黑衣影子肩头搭去。 此举却是吓得那黑衣影子急忙肩头一缩,看着阿苏勒脸上浮现的惊诧神情,连忙低头行礼。 “影子帐的牢狱藏污纳垢之地,污秽不堪,里面有太多腌臜之物,部中人都避之如蛇蝎,卑职唯恐世子嫌弃粗鄙不去,那里能称得上世子这样说呢。再说卑职阴暗苟且之辈,不值当世子这一礼!” “哎,你这说的哪里的话!影子你也是为阿爸做事,各人有各人的境遇罢了,世间阴晦皎洁岂能让人占全。你且不必去理会那些言语,阿爸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有功之人的!” 阿苏勒听到此话,却是心头一动,一把扶起影子手臂,淡淡笑道。 “卑职惶恐,唯恐有伤世子厚爱!必当为大君世子效死力!” 影子往日如冰封的脸色听到阿苏勒此话,也是有所松动,再度躬身拜道。 “好啦,不必多礼,走吧,去大名鼎鼎的影子帐的牢狱,见见那些人,也算解了本世子心头疑惑!” 阿苏勒转身背手登上前方准备好的马车,影子起身后便亲自坐在马车之前驱车出宫。 阿苏勒上了马车后便靠在软塌上闭眼假寐,只觉得出了王宫城门后,又左拐右拐走了一段路,在此时马车身后也是约莫又跟上了几队轻骑。 阿苏勒心中只想大概是影子帐的暗哨,后半程路摇摇晃晃,颠的阿苏勒苦不堪言只好强自忍耐,只以为是出了城却也不再多想,终于马车吱呀一定,车外传来影子沙哑的声音。 “世子,我们到了!” 阿苏勒撩开帘子,一探头正欲说话却被眼前景色一惊。 这里竟还是城中,这地方自己也是熟悉的紧,正是王帐行宫所在的那座山,阿苏勒抬眼望去还能看见山脚下城中忙碌走动的子民身影。 “没想到影子帐的牢狱居然在此处,依山而建,真是大手笔!” 阿苏勒心中大为惊讶,良久发声说道。 “当初兴建王帐行宫时,大君便下令让工匠在山腰处暗地中挖掘出了牢狱。王帐在东,牢狱在西,也是为了有个照应!” 阿苏勒听到影子沙哑说道,不禁点了点头,部中那些大姓谁能想到自己躲避不及的影子帐牢狱就在王山上。 阿苏勒再一扭头看却发现身后多出了几队身披黑甲蒙面的黑骑,腰间弯刀闪烁着清冷的光辉,显然是锋利无比,眼神流转再一看自己所坐马车却改头换面成了另一副样子,阿苏勒不禁愕然。 看到阿苏勒看着马车,影子上前行礼低低说道,“部中人多眼杂,为防万一,卑职便让人掩饰了一下!一些小把戏,上不了台面。” 阿苏勒恍然一笑,搭在影子肩膀上,低低笑道,“你这个马车赶的可是不行,以后啊,要多练练,我可不想下次这样被你颠了!” 说完便上前走去,留下呆在原地的影子细细思索阿苏勒这句话深意,明白过来心神大动时,阿苏勒已是到了影子帐门口。 “令!放行!” 阿苏勒望着这山壁间墨黑色巨大的精铁所造大门,一时间摸不到头脑,要如何进去。 只听到影子反手取出一枚黝黑令牌,其上的字模糊不见,在看到影子拿出这枚令牌沙哑吼道后,山间发来不断的簌簌声。 阿苏勒心神一动,那声音阿苏勒熟悉至极,那是军中该羽林甲士所配的神机弩退去所上弩箭时发出的声音。 听这声音,这山腰间竟是埋伏着数百人自己这么久竟未发现,而且还手持神机弩这种杀器,若不是他们主动暴露自己怕是大概一直不会发觉吧。 阿苏勒心中一想若是今日是这些人伏击自己,想到此处身子不禁一冷,哪怕是真的上天无门了。 阿苏勒抬头眸中四扫四周风景宜人的王山,这百里怡美的风光下不知道暗地里藏了多少自己未发现的手段。 碧草繁华之下的杀机却是冰冷无比。 阿苏勒面色再度恢复波澜不惊,笑着对身后影子假装有些吃味说道,“阿爸可真是舍得,神机弩我求了半天才拨该我十架,这还是我软磨硬泡得来的,他倒好该你们人手一架!” 影子冰冷面色一直未变,听后神色恭敬拜道,“影子帐是大君手中最锋利的剑!” “哈哈哈,我就是随嘴一说,你这人就是容易当真,走吧领我进去。” 就在二人谈话间,那墨黑色巨门缓缓抬起,溅起一地尘土。 “咳咳!” “影子帐中的影子只听命于大君,卑职调动人马通行皆由此令牌,若是有人擅闯此地且手中并无令牌便会被乱箭射死在外!” “若是我呢!” 阿苏勒被飞溅的尘土一呛,捂住口鼻随着影子前行,听到身旁影子所说,不禁下意识问道。 “影子乃是大君手中利剑,世子乃是储君自是不会损伤世子半分,但世子也无权调动影子!” 阿苏勒点点头,心中一番思量,在昏暗石道中,走了数步之后眼前场景豁然一变。 灯烛明亮,石室繁多,众多黑衣人身形忙碌穿插其中,各行其事! 白马义从 “眼前是影子帐中的明帐,负责梳理搭建情报网,审理所查讯息是否有无,培养教导死士暗探等多是文职,是大君的耳目!卑职带世子要去的是暗帐,他们负责所有影子帐的军事动作,乃是大君爪牙!” 影子走在前,看着阿苏勒一脸好奇之色,发声解释道。 二人步伐变快,在前方石道一拐,有一用锁链制成的铁吊篮。 影子朝守卫在吊篮两边的黑衣护卫一展令牌,两侧人俱都是俯身行礼放行。 “世子要见的人便是在暗帐的牢狱中,牢狱建在石道下方,须得坐这吊篮下去。世子请!” 影子伸手让出空位让身后世子到吊篮中,阿苏勒站定好奇的打量四周,这影子帐怕不是挖空了大半个王山西部吧。 心中正想着,就听见影子沙哑声音。 “去第五层!” “这牢狱共有几层”阿苏勒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 两旁铁链咯吱作响,吊篮缓缓下沉。 下降的每一层都有大量黑衣甲士护卫,身上凶煞之气异常浓郁。而最开始的三层,每一层都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声,声声入耳,惨绝异常,让阿苏勒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一旦过了第三层,到第四层后,再无嚎叫呜咽声,死寂一片,静悄悄的犹如一片没有生机的死地。 “回世子,共有九层!每一层看守关押犯人不同!” “哦,谋逆作乱只配关押在第六层吗!那剩下两层可有犯人!” 阿苏勒面色一僵,凝视着影子冰冷的脸说道。 “有,但卑职不知道!” 阿苏勒看着不断下沉的铁索,再看看一边始终不改面色的影子,一阵郁闷。 “我身边可有影子帐安插的死士!” “有!” “多少人,是谁!” “卑职有几人知道,其余人也无从得知!” “是谁!” “卑职不能说!” 阿苏勒定定看着眼前影子,一阵气结,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扭头去看两侧每一层牢狱景况。 轰的一声铁吊篮定在一层,阿苏勒不禁眼睛一眯,这便是第六层吗! “世子,我们到了。您要见的人,就在前方!” 阿苏勒听后便大步向前走去,每座石室都是由精铁打造的牢笼,石室中漆黑一片,让人看不见里面情形。 阿苏勒心中警惕无比,手暗暗伏在刀柄上,那些谋逆的大姓都在最里侧,影子只顾领着阿苏勒往前走去。 “滋滋!” 一声很清晰的划拉声在阿苏勒脚边这座石室中响起,阿苏勒望去,一双枯瘦如干柴般的手搭在铁栅栏上,半指长的指甲断断续续划着铁栏杆。 “我错了,让我死!求您了!求您了!” 一声声虚弱至极的声音回荡在石室中。 与阿苏勒对视的是一双没有半点生机的眸子,枯槁的四肢被精铁打造的镣铐死死捆在原地,整个蓬头垢面,瘦削如人棍一般。 “此人是十年前大姓余孽,曾在建城时率族人作乱,被大君镇压在此。进了影子帐的牢狱,生死便已经不由他们自己做主了!在里面活着的人,只求速死!” “世子要见的人便在前方!” 影子阴鸷的声音在这通道中显得越发冰冷,阿苏勒面色一凝往前走去不再去看这一幕。 影子领着阿苏勒在一石室门口站定,阿苏勒向内望去。 有五人被活活从肩胛骨处用铁针刺穿,用铁链吊在石室的石墙上,让他们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巨大的苦楚,动弹一下身子都已经成了奢望。 五人浑身上下全是鞭子抽出的血条,一些伤口深入骨头还在往下滴滴渗血,脚腕已经变了形,显然是已经被暗帐的人动了酷刑! “他们还活着吗?” “暗帐的人每日三次喂他们参汤,该他们吊着命!” “审出什么了吗?” “这五人是部族中五家大姓的族长,就是他们本次暗中谋划刺杀世子。他们本是十数年前我们硕风部覆灭其他部族留下的余孽,当时假意被我们纳降。 但这十数年来,死心不改不知感念王恩,还暗中培养死士门客,背地扶植军中势力。世子之前所见的守城大将托奴尔便是这些人培植出来的党羽。 这次作乱,托奴尔欲率私军截杀世子,却被铁浮屠击破。而这五人想以手中死士门客裹挟百姓逃生也被在城中一一擒拿,但托奴尔自知死路自尽于军前。 但事有蹊跷,这五人背后还应有人出手,影子帐的人正在追查!” 随着影子一旁陈述,阿苏勒表情愈发明朗,眸子中精芒一掠而过。 “哦,原来如此!” “这五家大姓族人呢!” “大君下令,只留贼首!” 影子嘴中所说之话,字字皆满是血腥气息,冰冷无比。 阿苏勒歪头一撇站立在一旁的影子,咧嘴一笑。 “我能将这五个人带走吗!” 影子听到这话神情一滞,正欲摇头拒绝却想到大君吩咐此行由世子做主,一时不知道如何答复,只好沉默。 “那看来是可以了!” 阿苏勒轻笑一声,示意一旁的影子打开石室铁门。 等到影子开门后,阿苏勒便越过影子,独自走上前去,看着无比凄惨的五人会心一笑,扯着其中那无力下垂的一人头颅,嘴中淡淡说道。 “这世上,人人求活,你们当初选择在我硕风家狼旗下摇尾乞怜磕头求活,今日怎么这般硬气,是谁许了你们天大好处。来,说说!” 阿苏勒轻轻扯着那人头颅向上,一时间那人肩胛骨上的钢针愈发明显,那人忍不住疼却嘴中只能发出嘶嘶声,悲惨无比。 一旁的影子见状,轻声说道,“世子,为了防止这些人自尽,都已经卸了下颌!需要我重新按上吗?” “算了,不重要了!” 阿苏勒丢掉手中的头颅,依次轻拍五人脸庞,嘴中低笑。 “无论是谁要杀我,你让他亲自拿着刀来啊!我就在这等着,他若不来,那我便去杀他了!” 阿苏勒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迈出石室,身后影子疑惑问道。 “世子,不带走了吗?” “不了,就地杀了,头颅送到我帐中去。” “是!” 阿苏勒心情释然出了影子帐牢狱,在黑骑护卫下回了世子大帐。 望着眼前三千恭敬策马端立在世子大帐门口的三千白马义从,阿苏勒揉了揉眉间。 “我以为我的亲卫,我已经使唤不动了!” “请殿下恕罪,末将等万死!” 三千白马义从面色慨然,齐齐翻身下马跪地吼道。 “万死!万死!万死!” 阿苏勒见状,咧嘴一笑,从马车中踢出五个脑袋。 “带上,我们去一趟朔风原!” 阿苏勒上前一跃而上马,扭转马身大喝。 “是!” 三千人再度齐齐翻身上马,前面五人上前将鲜血淋漓的脑袋别在马上紧紧跟在阿苏勒身后。 一时间,三千白马义从马蹄如雷,直奔朔风原而去。 “大君,世子去了朔风原。” “嗯,让他去吧,你去一趟第九层将那废物提出来将左手打折!” “是!” 漆黑一片的偏殿中,硕风主君脸色不见悲喜,神色莫名。 蟒袍龙袍 北陆瀚洲,硕风王城。 这座北陆第一雄城在黎明的第一道曦光中犹如休憩中的猛兽缓缓睁眼,与天际边的一抹红霞相得映彰。 初秋的飒飒凉风带该城中火热的气氛一丝清凉,每个硕风部的子民脸色眸中皆是藏不住的笑意,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走卒车夫今日在夜里便都早早爬出了大帐,精神抖擞的为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喜庆日子做着自己的准备。 今日是硕风世子,阿苏勒的新血礼,代表着他们的世子已经可以出巢捕猎而不是嗷嗷待哺于穴中。 虎豹之子,成年之时,族群会为之以血加冕,庆贺一位新的王者的成长。 王帐行宫在将夜时便已是灯火通明,彩灯辉煌,整个王宫中的巡逻的羽林甲士增了几倍,随处可见披甲执戈的卫士一丝不苟的守卫着这座他们心中最为尊贵的王帐。 世子的新血礼将会在朔风原上搭建好的祭台上举办,届时到场的是全部的硕风子民以及城中大姓和文武百官,甚至还会有从凉州青洲等远赴而来的使者。 而负责护卫这些人的甲士,不是单单某一支军队,而是整个硕风部的军队会在这天向世人宣示他们锋利的獠牙。 整整三十万硕风铁骑将会在朔风原上会猎,一万铁浮屠,三千白狼骑,三千白马义从,硕风十三城的边境骑军也会抽调一半的甲士带着礼物提前数天出发会准时在前一天夜里到达。 这是一场浩大繁盛的典礼,是一场神圣虔诚的祭祀,是一场新王率领下的狂欢。 “咚!咚!咚!” 幽邃深远的钟鸣声一声声响彻回荡在偌大的硕风城中,将会整整敲响一百零八下,整个敲钟仪式会在大巫萨的掌控下,一声不差,一丝不乱,这最后一声钟声将会宣告着人们新血礼的伟大开端。 硕风的子民们听到幽幽钟声之后,便齐齐翘首以盼出了帐门,汇集在街道上细细侧耳听心中默默数着一下又一下。 王宫外端端站着数百人,在前方几名枯槁老人率领下,由左到右,由前到后,齐齐站定。 这数百人不是硕风部中掌管一方的文武大臣,就是家族势力势大的大姓族长,无一不是身份显赫之辈。 尤其是最前方率众人站着的几名枯瘦老人,那便是硕风家如今最为年长的老人,当年也是叱咤风云为硕风部开疆扩土之人。 数百人齐齐着刺绣锦衣长袍,文士以纳兰山月为尊着朱红色,束高冠,锦衣上胸口间绣有硕大白狼刺绣,两臂间绣有天青色云纹。 武将以吕骁·古勒尔·钦达为尊着尚黑,戴武冠,锦衣长袍上也是绣有白狼睁眼捕猎图,两臂间却是淡蓝色山纹。 “天时已到!”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缓缓落下,先是一声中气十足的长喝在王帐行宫中响彻,随即是羽林甲士一声声重复大喝。 由内及外,由近及远,每个羽林甲士在大喝时面色潮红,眼神透着激动。 “吱!” 王帐行宫的大门轰然打开,一队队精锐的羽林甲士踏步而出。 再等到羽林甲士将前方完全戒严后,一辆华美雍容的巨大马车驭九马而缓缓驶出,匹匹雪白没有一点杂色,马车身后又是一排排如冰冷机器一般的影子,佩弯刀,负弓弩,眼中只有那辆马车,再无他物。 “大君令!起!” 又是一声响亮的大喝,由马车一旁的锦衣奴仆发出。 “起驾世子府!” 在这一声喝完之后,文武百官便开始在两侧的羽林甲士护卫下缓缓驶向已经准备好的世子大帐。 当那辆最为尊贵的马车定在世子大帐帐门之时,众人心头不禁一阵雀跃,今日的主角终于要亲自上台了。 “大君令!迎世子!” 又是铮铮九响钟鸣,由随行的巫萨亲自敲出。 “轰!” 在听到九声钟声毕后,世子大帐帐门轰然打开,帐门口已经是等候多时穿戴整齐的阿苏勒等人。 阿苏勒头戴玉脂通天冠,身穿黑红蟒袍,一侧腰间佩有缕缕玉坠,另一侧腰间佩有长剑,面色淡然,直直走向那辆马车。 “世子登车!” 就在阿苏勒正要登车时,一旁的巫萨敲响一声钟鸣,同时嘴中大喝,而另一侧巫萨急忙扶着行动不便的阿苏勒上车。 就在巫萨喊完之后,马车帘子被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缓缓揭开,一道雄伟的身影出了车厢站在阿苏勒前侧。 硕风大君头戴琉璃脂玉通天冠,束十二琉,身穿足足比阿苏勒那件蟒袍大了一圈的黑红色五爪金龙袍。 “来!与我共驾!” 阿苏勒望着那只伸出来的手,心中暗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未和阿爸牵过手了,好像很小的时候才会骑在阿爸的脖子上四处游逛,阿妈走后自己连阿爸都很少亲近了。 阿苏勒嘴角抿起,眸中带笑,一把拉住阿爸的手进了车厢。 “贺!王与世子共驾!起!朔风原!” 听到车外巫萨敲响一声钟鸣大喝后,马车随即缓缓开动。 这时身后的百官大姓都会驾车齐齐奔赴朔风原,在哪里在硕风部的祖地将正式举行阿苏勒的新血礼。 “怎么,穿了这么一小会,就已经不想穿了!” 硕风大君看着坐在马车中的阿苏勒拨弄着衣扣,靠在软榻上淡淡笑问。 “阿爸,太重了,太繁琐了,你不知道我今早穿了多久才收拾齐整。” 阿苏勒听后发着牢骚皱眉说道。 “你知不知道硕风部数百万人都多羡慕你这一身华裳!不知好歹!你以后还要穿很多天呢,早点习惯!” 硕风大君闭着眼气定神闲的骂道,看着阿苏勒不以为然的表情,又在哪里解着扣子。 “你若是一会想在数十万的人眼下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你就拨弄吧,哦,还有不怕大巫萨唠叨的话!” 话音刚落,阿苏勒脸色一僵,想起那古板的老头子不禁一阵头大,急忙把解开的扣子又合上。 “阿爸,这件蟒袍真沉!”阿苏勒用手拄着头,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愁眉一弯说道。 “我这件龙袍更沉!” “阿爸,只穿今天一次吗?” “天天如此!但你要习惯!” 一直闭着眼的硕风大君在听到这句话后,身子前倾,怔怔盯着阿苏勒,语气莫名说道。 这一幕一如当年年少的自己问阿爸同样的话,阿爸也是这般语气波澜回复自己的。 以前不懂,现在却是懂了。 新血礼 瀚洲北陆,朔风原。 早在数天前驻守在朔风原的骁骠骑就配合大巫萨派遣来的数名巫萨召集工匠修建了一座的占地极大的露天祭台。 在一望无边无际的朔风平原上这所新修的祭台孤傲的立在天地中央,头角峥嵘,横纵各是千丈之远,站在高处远远望去这座祭台竟是完美的融入到了浩瀚悠远的翰洲大陆之上,散发着北陆独有的蛮荒气息。 这所祭台用材之优,规模之大,做工之精细,当属历代世子新血祭台之最。 在新血礼这日,以祭台为中心三十万铁骑围成大圆宛如犁地一般横推细扫向外戒严十数里,并在各自主将率领下有序驻扎护守。 整整三十万铁骑面色肃穆,披甲执戈,策马直身,一颗颗头颅高高昂起眼睛死死看向同一个方向。 三十万铁骑统一身着黑甲,其间唯一区分各军骑军的唯一标志便是胸口那各异的图案标志,以及那高高扬在空中被烈风拉的绷直的军旗。 十数杆各异军旗犹如大圆节点插在地上,旗下三十万黑甲铁骑泾渭分明,丝毫不杂。 三十万黑甲铁骑紧攥手中弯刀,身子死死绷直,没有一丝多余杂乱动作,冲天战意紧紧缠绕在一起,宛如北地大雪山袭来的飓风。 和那苍茫瀚洲天地间的那抹苍凉凝重之意最为直接的碰撞到了一起,炸的那高悬在北陆幽邃天际的白云只剩丝丝线条。 越是靠近那由三十万黑甲铁骑组成的大圆,周遭的空气越发稀薄,凝重如九幽海水,不敢也不能呼吸。 苍茫天地间唯有那一圈黑色,显眼至极,威武至极,铁血至极。 何其壮哉!今有我硕风铁骑三十万雄雄列阵欲与天公试比高。 何其壮哉!今有我硕风弯刀三十万嚯嚯拔刀敢叫日月换新天。 那辆驾驭九马缓缓驶来的华美马车刚登上朔风原腹地,围着祭台十数里之外的三十万瀚洲铁骑便最先看到,人人眸中火热一片。 成队的羽林甲士以及影子帐护着那辆最为尊贵的马车小心翼翼由南向北往祭台处驶来,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硕风贵族大姓文武百官以及一位位难掩喜色拖家带口的硕风子民。 “砰!砰!砰!” “砰!砰!砰!” 再看到那辆华美马车的第一时间,严阵以待肃穆至极的三十万硕风铁骑整齐无比的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握拳收臂,放于胸前,大力捶砸左胸铁甲,此为硕风军礼,三十万人没有一人出了丝毫差错。 这天地间在听不到凛冽的北风,再看不到那悬于穹顶的那轮大日,只闻震天般的捶胸声。 马车身后随行的人潮,其中达官贵族,大族大姓,见了皆是心中大惊,何曾见过这般恐怖军威,一时间人人大汗淋漓,心跳快速无比。 尤其城中最近和那覆灭的五家大姓有过交往的大族大姓,无一不是两股颤栗,心中直呼侥幸没有牵连进去!不然自己等人能今日一观如此浩大景象?只怕已是冢中枯骨而已! 而随行再后的硕风子民,望见这一幕之后,人人面带自傲神色,抬头间已是雀跃无比,瞧瞧,这便是我硕风铁骑,这便是我硕风部! 阿苏勒慵懒坐在车中,却被这车外震耳欲聋的铁甲铮铮声惊起,偷偷掀开一角帘子向外望去。 放眼望去,入眼尽是身材魁梧佩戴精良的黑甲骑军,身上的铁甲腰间的弯刀无一都泛着清冷的光辉,人人面色庄重肃穆,一双双眸子之间却是狂热无比,右手正猛砸左胸铁甲,却嘴中没发出一丝声音。 “阿爸!这是...”,阿苏勒面色虽说只是短短一变但眸子中的惊讶却是掩盖不住,嘴中喃喃道。 “军礼!这是硕风骑军最为崇高的礼节!” 神情淡然的硕风大君睁开眸子,嘴角一扬,温言说道。 “怎么,被惊讶到说不出话了么!”看着阿苏勒嘴唇微动的惊讶模样,硕风大君玩味说道。 “我只是未曾想到过,我硕风铁骑会如此,如此,嗯,壮观!” 阿苏勒怔怔放下帘子,刚才那幕自己这十五年间从未见过,正想着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却从脑海中找寻了半天也未找到贴切的词语,最后好不容易憋出了个壮观二字。 “哈哈哈,仅仅壮观二字怎么能说的尽我硕风铁骑! 你年纪尚幼,可是从没有见过这三十万铁骑齐齐勒马冲锋凿穿敌阵的铁血刚烈。 没有见过这三十万人齐齐策马挥刀的意气风发,没见过这三十万人只是展手一刀便有不知多少颗人头纷纷砸地。 你啊,没见过这三十万人的大风流啊!” 硕风大君听完阿苏勒喃喃所说,猛然间高笑,手指点点阿苏勒豪迈说道,说到最后鬓发已有半点斑白的硕风大君眼神中也是露出深深追忆嘴中声音也是渐渐低落。 阿苏勒望着刚才突然意气风发的阿爸,再见到阿爸最后的喃喃,一时间心间不知生出了何种情绪,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好似身子就塌下来了。 “阿爸,我会见到的!我会亲眼看着他们,勒马冲锋,拒马杀敌!亲眼看着我硕风威加海内,八方拜服!” 阿苏勒将原本低着的头猛然间抬起,定定看着眼前的硕风大君,斩钉截铁般说道。 “哈哈哈,好!好!好呀!十世之仇,犹可报矣!身前事做尽,且不管他身后如何!” 原本悄然间好似被压弯了腰的硕风大君,在听到耳边自己儿子所说之后,神情大动,嘴唇微颤,看着阿苏勒大笑着说道。 “你可知为何我硕风无论境遇凶险到那般,战况惨烈到何种地步,这三十万人始终不退不散,人人求死,人人向前,直至战罢!” 硕风大君面色放缓,如雄狮一般的眸子盯着阿苏勒问道。 “可是我硕风军法严酷!一人退则一率死!一率退则一队死!一队退则一卫死!一卫退则斩主将!” “哈哈哈,治军若只严苛那就是怒海一小舟,时刻有倾覆之祸!再说!” “可是我硕风厚待士卒,家中一人参军者,轻赋税,免徭役,若有战死家中赐十金,牛羊十头!” 阿苏勒说完之后便抬头看向自己阿爸,只见硕风大君轻轻斜靠身子,点了点头笑道。 “治军一事,你刚才已经体悟了些许,其实不过足食足兵足信,赏必行,罚必信,恩威并施,上行下效之说。 我当初曾说高官厚禄只需拿人头军功来换,好男儿功名只从马上取! 正是因为我硕风无军功者不可为官,不得厚禄,所以每逢战人人求得向前赚取军功。 再者我立下森严军法,规范军中嘉奖赏赐,士卒军功无人敢贪墨克扣,士卒人人心中明晰,所以战事勇猛! 其三我厚待士卒,我现在知晓外面站着的每一位队率以上将领人的姓名,特征,家中情况。 影子帐每一人第一件头等大事便是负责监管自己区内参军人家大小事务,若是有一点蒙冤不白之处,当即缉拿肇事者处置以严酷刑法! 战死者有厚赐抚恤,厚待其子嗣,铁浮屠白狼骑等军,更是父死子替,兄死弟及! 人从来是不怕死的,只要能死得更有价值,我现在亲手该了他们这个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我硕风铁骑为何是十数年来能马踏草原,威压北陆的原因。 因为,这三十万人,人人不惧死,人人逢战求死。 这是我亲手养出来的三十万匹狼!你现在知道了吗!为什么会我在军中有如此威望,狼虽凶残但知护主!” 说到最后,硕风大君一双眸子睥睨盯着阿苏勒,面色潮红语气慷慨激昂,霸气无比的说道。 阿苏勒心神震动,嘴巴微张盯着眼前犹如虎踞一般的阿爸,半晌说不出话来。 “走,让这三十万匹狼,见见他们的新狼王!” 马车已经走至了硕风骑军组成的大圆外侧,马上有骑军露出一道空隙,让出马车和马车身后人潮通行的道路。 阿苏勒心中波澜起伏,细细思考着阿爸之前所说的话,听到耳边更加浓烈的砸胸的铁甲声,阿苏勒一旁的硕风大君大笑一声,豪迈说道。 阿苏勒还未答话,便被猛然间起身的硕风大君,一把拉出了车厢。 看着车厢中掀帘而出身披黑龙袍的雄伟身影,一时间三十万人眼中狂热之色更添几分,砸胸声犹如浪潮一般铺天盖地般的袭来。 阿苏勒眸子微眯,身子不禁悄然间挺直,面色如常,但是硕风大君心里好笑这小子明显是紧张至极,连手都开始攥紧了。 “大君,人多眼杂,危险至极,还请回到车中,等到了祭台再出面不迟。” 一旁的羽林甲士统领看到硕风大君携世子出车,不禁心头一颤,急忙上前俯身说道。 “哈哈哈,荒谬!何来的危险!退下,与我共赏我硕风军威!” 看着硕风大君一脸坚定之色,这统领只好无奈苦笑退下。 那马车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龙一蟒两件黑红袍子,何其相似,齐齐抬头四扫,展颜一笑。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阿苏勒攥紧的手再几个呼吸间也是渐渐松开,心中暗暗想到,望着这眼前的一切,如此的让人着迷。 这时马车已缓缓驶到黑甲骑军所组大圆之中,马车附近的黑甲骑军近在眼前,他们神色还是那般庄重神圣。 有的人因为用力过大拳上和左胸甲上已经沾满了血迹,却宛如没有丝毫痛觉,面不改色更是添了几分力道狠狠砸下。 阿苏勒不禁望着眼前挺立的雄伟身影,暗自折服,王自当如此! “阿苏勒,你可害怕?” “不怕!” “如此三十万虎狼之师,每一人手上不知有多少鲜血,为什么不怕!” “我是他们的王,他们的弯刀永远不会挥向我,会护我左右,为我前驱!” “合该如此!合该如此!令,止!” 硕风大君看见阿苏勒信誓旦旦说道,放声大笑,我硕风家男儿就该有此气魄,随即对着马车四周随行影子吩咐道。 “大君有令!止!” “大君令,止!” “令!止!” 随行的影子鼓足胸中气齐齐大吼三声之后,随即周边骑军听到后先是右手一歇,手臂齐齐放下,同时也出声向周围同袍大吼,接连做声,随即不出十数个呼吸,三十万人已是齐拄刀勒马,整个天地间安静无比。 “哈哈哈,我硕风军威何等气魄壮绝!” 硕风大君望见在短短十数息间便能令行禁止,高笑一声,扭头对随行护卫赞道。 当即硕风大君盘膝在车头处端坐,阿苏勒见状也是这般同样盘膝相对而坐,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那三十万硕风铁骑就不发出一丝杂乱,静悄悄的转移着视线望着那辆马车抵达中央祭台。 随着马车越来越靠近中央那座瑰绝的祭台,阿苏勒就不禁感叹这鬼斧神工的手笔,不过却望见远处那白发苍苍早已等候的身影,阿苏勒不禁眉头无奈紧锁。 “止!” 马车缓缓停下,阿苏勒就看见大巫萨快步向自己走过来,急忙一个闪身欲躲在阿爸身后。 “迎王与世子上祭台!” 阿苏勒不禁头大,此时便就开始自己最为头疼的部分了,就从这个下车走路开始。 按照大巫萨叮嘱,自己要在这段路中迈出整整二百八十八步,步伐不大不小,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一步,直到走到祭台前。 “新血礼启!” 阿苏勒就在一旁大巫萨的虎视眈眈下,缓缓迈出了步子,看到这幕的硕风大君不禁嘴角含笑,自己大步走前去。 阿苏勒望见身前那快步的阿爸,心头暗恨,这时部中的达官贵族,大族大姓此时都到了场,正一脸讪讪的盯着阿苏勒。 “算了,走吧!好歹也练过几次!” 当阿苏勒好不容易调整好步伐,不多不少跨出如数的步子上了祭台,还没松一口气,就听到身边苍老的声音传来。 “为世子迎新血加身!” 祭天台旁高六层,长宽纵横数十丈,在一望无际的朔风原上巍峨立起,犹如从远古至今在天际上俯瞰瀚洲众生的蛮荒长生天的人间化身。 祭天台周围皆是观礼人群,人人争相眺望,看向祭天台上的情形。 虽说人海密集,但是站在最前方的依然是硕风城十三城中的达官显贵,权势显赫之人,其后便是前来观礼中的硕风长者。 而硕风大君如虎卧龙盘一般高踞祭天台第六层,拄着头眯眼看向楼梯下的阿苏勒。 “迎,为世子新血加身!” 年过古稀须发俱白的大巫萨立在六层祭台中心圆台上,在凛凛瀚洲北风的呼啸中颤颤巍巍吼道。 “铮!” 祭台附近的巫萨眼神肃穆,面色庄重敲响身边铜钟,钟声在空气中悠远绵长,沁荡人心。 钟声敲响后,阿苏勒便一步步缓缓走向祭台中心圆台,站定在大巫萨身前后,肃穆跪下。 “世子解衣!” 一旁侍奉的巫萨随即大步上前,轻手轻脚解开阿苏勒身上所穿黑红蟒袍,让阿苏勒赤着上身跪立在地。 “迎新血!” 又是一声钟鸣,大巫萨枯瘦的身子在风中越发显得单薄,几乎站立不定但任是上前伸出布满老斑的右手抚摸阿苏勒头顶。 只见十数名壮实大汉分成两队依次登梯而上,步伐庄严至极,神情凝重,一队人的手中捧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褐色麋鹿,竟是比阿苏勒当初猎到的那只还要大一些。 而另一队人吃力的高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壮硕白狼,两队一左一右缓慢走至阿苏勒身边,也是重重跪下。 “取血!” 大巫萨眸子深邃无比,说完之后,便接过一旁侍奉的巫萨递过来的锋利黑色长刃,刀刃身上布满花纹其间还有斑斑干涸血迹,还写着一些看不懂的古老铭文。 阿苏勒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当初大巫萨只是简单告诉自己会有哪些步骤,却没详细告诉自己要如何做,阿苏勒现在只好内心忐忑等待着。 大巫萨挽起雪色长袖攥着黑色长刃,半跪在那头褐色奄奄一息的麋鹿身前,嘴唇微颤低吟着一些艰涩的古老蛮语,神情肃穆。 而另一边的巫萨也是伏地高高举起一只青釉大碗,上面也是布满了神秘花纹。 大巫萨低吟结束后,闭着的眸子忽然大睁,手持黑色长刃右手宛如一道闪电般刺向麋鹿的心脏。 只见那只褐色麋鹿当即神情痛苦,四蹄欲要挣扎却是逃脱不开力士的死死禁锢。 大巫萨手如虬龙一般紧握黑色长刃,那伤口却也没溅出一丝血迹,只等到面色火热的巫萨捧上玉碗放在长刃下,大巫萨轻轻一拨长刃,便有一股如红玉般的血流娟娟流出。 “您是盘鞑天神的草原之子,请用您的血液赐该我们长生天的敏捷灵动!” 大巫萨双手向上,伏身在地,好似高高举起某物,虔诚大喝。 当大巫萨又是半跪在那头白狼面前,伸手握住一把布满古怪花纹的雪白弯匕,闭眼低吟,接着又是一刀,精准的插进了白狼的心脏。 世子击鼓 又是一股红玉般的鲜血洒落在碗中,打起了一个涟漪。 不过那头白狼不似麋鹿一般挣扎,只是一双浑浊大眼无神的盯着阿苏勒赤着的后背,一动不动。 “您是盘鞑天神的雪原之子,请用您的血液赐该我们长生天的勇武凶猛!” 当大巫萨接过血液之后,那两队力士便吃力将麋鹿白狼摆在阿苏勒面前石案上,,那伤口却也不再往出来渗出半点血迹。 “天命已至!” 大巫萨捧着玉碗,话声激动,尾音甚至都已经在颤抖,身形却是矗立在北风中巍然不动。 硕风大君原本拄着头的手也是缓缓垂落,整个人面色隐隐潮红,一双虎眸死死盯着祭台。 祭台一旁的百名巫萨各自用鲜艳的颜料为自己画上了奇异的妆面,摇起了手中古老的转轮,开始低沉的吟诵音调奇绝的古语。 祭台旁的硕风子民已然是狂热至极,男人们敲打着自己的胸膛怒吼着盘鞑,女人和孩童们高声唱着歌颂盘鞑的古老蛮谣。 “风!风!风!” 三十万黑甲铁骑用手中的弯刀整齐的敲打着铁甲,合着那前方腔调迥异但韵味十足的拍子。 三种声音,各自为战,却又相辅相成响彻在空荡荡的朔风原上。 天地间好似弥漫着从远古传来的荒凉气息,仿佛从朔北的风中都带出来了血腥味和泥土香气,神圣,凝重,浩大,不可直视。 大巫萨先是用手指蘸上一点玉碗中晃荡的鲜血在阿苏勒眉间一点,接着接过巫萨递上的银针和一碗墨色奇异汁水,和着粘稠鲜血在阿苏勒的背上开始缓慢下刺。 众人眼睛定定的望着那赤着的后背,一只栩栩如生的硕大白狼浮现于上,寥寥几刺便已经勾勒出了硕风王旗上那巨狼的身形神态。 阿苏勒不敢回头,只是觉得后背刺痛之后便有一些清凉,随着大巫萨手越发的快速,阿苏勒只觉得整个后背一片火辣。 半柱香过后,随着大巫萨刺完最后一针,那碗的鲜血也刚好用尽,最后一刺便是白狼的双眸,眸中神光大作,仿佛下一秒将要仰天长啸。 “成!为世子贺!” “为世子贺!” 此时的硕风大君已是站立起身,眸光投在阿苏勒背上一动不动。 等至大巫萨欣喜雀跃高喊出这句话后,那立在王座的上的声音,一步一步缓慢走下,步伐虽慢但仿佛有千斤之重。 那道孤傲的身影在刚起身时,便已牵住了子民们的视线,伟岸挺拔,就仿佛天上悬着的大日,不可直视。 硕风大君每走一步,所在的子民就会伏着身子,将头埋在草地中,身子颤栗着,仿佛能让此人从自己眼前走过便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他们神情炽烈真诚,神圣不可置疑,望着他们的大君就犹如是盘鞑的真身,这是他们的信仰。 “风!风!风!” 浩大的吼声再次响彻天际,这次是为了迎合一人的步伐。 硕风大君走至跪着的阿苏勒身旁,转过身子俯视着他的子民和他的三十万铁骑,仿佛是大雪原中的山脉,厚重至极。 “我,楚戈·阿堪提·硕风,是楚氏硕风家的族长,你们硕风部的主君,是瀚洲的王!” 字字如凛冽的北风,却只见台下的众人神情庄严高呼。 “王!王!王!” 硕风主君听着台下和远方的怒吼,嘴角微扬,忽然一把解开自己身上所穿的黑红龙袍披在了赤着上身的阿苏勒身上。 “他,楚尘年·阿苏勒·硕风,我楚氏硕风家最尊贵的小儿子,硕风部的世子,他将来会是新的硕风大君,新的瀚洲王,乃至整个天下的王! 他会带领你越过天际海峡,跨过无垠海,到达东陆找回我们黄金家族的荣耀! 我们的铁骑将会在另一片土地上驰骋,我们的老人将不会再受寒冬的折磨,我们会有数不尽的牛羊,我们先辈的荣光都会将在他的手里紧握!” 硕风部的子民高昂着头颅,陷入了狂欢,怒吼混杂着铁血军礼声。 “天下王!天下王!天下王!” 那个披着黑红龙袍的少年,会是新的天下王,硕风的子民深信不疑。 硕风大君将祭台上放着的麋鹿高高举起,它挣扎着,哀嚎着。 心脏上又掉落下滚烫的血液,滴在了阿苏勒的头顶,把那件黑红龙袍染得更红,把按在阿苏勒头顶的硕风大君的手也染红。 “我的儿子阿苏勒,盘鞑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们楚氏硕风家。 盘鞑赐予你眼睛,让你看得像鹰一样远; 盘鞑赐予你双腿,让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样快捷; 盘鞑赐予你双手,让你举起托起整个神山; 盘鞑赐予你祝福,让你再无畏惧。 没有越不过去的大山,没有走不出去的风雪,没有破不尽的敌人。 即便走到天边,也有盘鞑的祝福与你同在,你将会是盘鞑行走在人间的化身!” 硕风大君抽回了伸在阿苏勒头顶满是鲜血的手,嘴中沉沉说道。 那藏在云后的太阳又重照大地,北风也不再呼啸,这个天地间仿佛只剩那跪着的一人和他身边站立的身影。 阿苏勒起身,阳光罩在他的身上,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他端立在光华中,双目如电,不怒自威,宛若行走在人间的天神一般。 “迎!世子击鼓!” 阿苏勒抬步上前,缓缓拿起骨质的鼓槌,竭尽全力一锤接着一锤,天地间咚咚作响。 今有血衣世子,披黑红龙袍,鸣八方来贺鼓! 天倾 震彻天地的鼓声此起彼伏,一袭染血的黑红龙袍在飒飒北风中凌乱四摆。 三十万硕风黑甲骑军听到鼓声后,便激动的敲打着胸甲,嘴中怒吼着回应着那幕令人神往的世子擂鼓之景。 阿苏勒所擂之鼓,乃是当初从第一代硕风大君手中传下来的古旧物件,鼓名不退。 大鼓由第一代硕风大君亲手猎杀的夔牛皮毛所制,长宽各有一丈之多,鼓面上尽是驳杂的划痕,其上还有隐隐约约的斑点血迹,大气苍莽,鼓声雄厚悠远,鼓身已老,但鼓声却依旧撼人心魄。 这面战鼓从硕风部建部之初,便随着硕风甲士在残酷荒凉的瀚洲大地上不断四处杀伐,为一部一族征战已有超过百年之久。 战鼓沾上了数不尽的硕风同袍的血液和他们撕碎的敌人的血液,它在硕风甲士心中的位置犹如大君手中节制大军的虎符,甚至过而有之。 它是一军战魂,一军胆魄,一军心之所向。 每一个硕风儿郎都曾经怔怔望着这面大鼓,心中想法各异,或是神往仰慕,或是睹物思人,或是神伤良久。 时间在它的身上留下了点点伤痕,但不能彻底摧毁它。 不退鼓从来没有缺席过任何一场大战,在每一场足以威胁到硕风王部国祚族运的大战都会听到那震彻天地的鼓声,鼓声会直至持续到敌人皆破才会歇息除非是鼓毁族亡。 它亲眼见证了每一它看着每一位硕风儿郎参军报国马革裹尸,看着他们用手中弯刀博得封侯,看着他们带着残肢断腿黯然返乡。 当不退鼓敲响的时候,就代表着战场上的硕风儿郎只能埋头向前,竭力杀敌,代表着死战,不死不休! “咚!咚!咚!” 震耳的战鼓声宛如暴雨中的无垠海面,狂风骤浪,密集向人拍去一刻也不会停歇。 朔风原的三十万黑甲骑军士气已经达到了最顶点,心中积蓄的战役就如同即将要喷涌的火山,攥着弯刀的手已经是青筋四起,骨节紧绷, 这是他们时隔十年第二次听到这熟悉的雄厚鼓声,上一次是在瀚洲之血战役中当他们全军冲锋真颜部的包围圈时,便听到了身后的漫天战鼓声,他们知道是不退鼓,他们知道鼓声所代表的含义,他们也知道是何人在身后擂鼓。 所以哪怕是各人麾下骑军死伤殆尽只剩主将,哪怕是已经血积刀柄滑不可握,哪怕是打残打没了一军,他们仍然红眼前冲,死战不退。 硬生生用自己袍泽兄弟的血肉之躯堆积着冲过了重重包围,在死局的情况下为硕风部亲手博得了一线生机,这才有了后面西荒原上的十战十捷,才有了今天鼎盛至极的硕风王部。 他们不能退是因为不退鼓声没有停歇,是因为大君在亲自擂鼓。 “不退!” 阿苏勒双手握住鼓槌竭力锤下,每一次敲鼓阿苏勒眼前都能浮现当初那双快要失去生机的温婉眸子,能都想起阿爸回部时的满身鲜血蹒跚的身影,阿苏勒闭着眼睛嗓子沙哑大声嘶吼,声声泣血。 “不退!不退!不退!” 三十万铁骑听到台上世子沙哑大吼之后,接连振臂怒吼最后三十万人的声浪整齐的融合在了一起,整个辽阔的朔风原天地间唯有一声声雄厚鼓声和一声声整天怒喝,苍凉肃杀之气肆意激荡。 硕风大君望着在台上手臂已经酸软到握不住鼓槌但仍然宛如发疯一般竭力擂鼓的阿苏勒,心中一涩,眼睛好像吹进了沙子。 他知道阿苏勒在心中怪他,怪他当年没有保护好他阿妈,香消玉殒,没有保护好他阿姐,远嫁凉州。 他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字一句,他宁可在铁伐门前枯站两天以至昏厥而要学刀,也不肯向他阿爸,向这个硕风部最有权势的人张口。 在他心里或许是觉得我这个硕风大君最为没用吧,不能保护家人。 他是硕风的世子,是除了自己所外最尊贵的人,他本应该运筹帷幄于王座之上,又哪里需要他去学刀和人亲自厮杀,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阿苏勒不是不懂硕风大君心里知道。 你就算练成了一品刀法宗师又如何,能抵得过几轮骑军冲锋。 他还记得铁伐那天入宫跟自己低声所说,世子告诉我学刀是为了杀人,但末将知道世子是为了保护身边人才要执意学刀,大君,让世子学刀吧,不然心结难解。 硕风大君喟然长叹,听着底下三十万骑军的滔天呼啸,看着台上那个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还在嘶哑大吼的少年,欣慰一笑,大势已成。 阿苏勒,这三十万铁骑就是阿爸留该你的刀,这把刀能杀人,也能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人。 硕风大君大步往台上迈去,夺过阿苏勒右手中的鼓槌,重重擂鼓,震天呼啸再加几分。 先后两代硕风君王,一老一少,今日同擂不退鼓! “为大君贺!” “为世子贺!” “为硕风贺!” 当硕风大君停下手中的鼓槌,扶住脱力的阿苏勒一同站在不退鼓下,听着台下排山倒海般的呼喊,两人对视一笑。 “贺!盘鞑在上,硕风历代先祖在上,人神共证,今日楚尘年·阿苏勒·硕风,新血礼成!” 白发苍苍的大巫萨颤颤巍巍走上前,神情激动出声大喝。 在台下观望的大姓百官,硕风子民,纷纷起身一拜,久久起身。 热烈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世子已经成功举行完了新血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新血礼成,世子位实,我硕风部已然无虞矣。 硕风大君挥手示意身边王帐奴仆下去准备今晚的篝火,“议事吧!”,接着转身带着阿苏勒先进了临时修筑的议事大帐,留下身后茫然的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了刚修好的空旷大帐,按照次序依次排行坐定。 硕风大君虎躯顺势躺在铺着狐裘的座椅上,一言不发,而阿苏勒无力靠在椅子上大口喝着奴婢递上来的热茶,等着身边阿爸下文。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是大君要对这些城中其他大姓秋后算账,其中有些人已经满是惴惴不安,冷汗四起。 这时却见坐在大君右手下的纳兰,起身站到堂前,面色凝重,俯身沉沉说道。 “大势倾轧在即,部族国祚族运如今只在我等身上,诸位,可愿扶天之将倾!” 露杀机 空旷的议事大帐气氛已至凝重至极,坐着的众人此时呼吸都仿佛静止,不敢发出一声声息,空气好似凝结了起来,阴沉的宛如狂风骤雨前的前奏。 铁伐吕骁等人知晓此事内情,这时就显得老神常在,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只是懒懒靠在木椅上自顾小酌。 看到堂下这几个人的样子,这让其他还一头雾水蒙在鼓里的大姓百官,暗自咬牙切齿,心中暗恨。 “纳兰军师何出此等惊天之言,不管何事只需用得上我这份微薄之力,那么就请军师直言,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何等艰险,我只顾完成嘱托,若是出了任何一份岔子,军法处置我便是!” 文官大姓们此时正心中暗自揣摩大君心意军师刚才所说之言,却突然间耳朵中传来斩钉截铁般的雄厚高喊。 众人苦笑抬头去看,看着一个壮实汉子正跪在帐中,一脸坚定说道。 “末将愿为大君效死!” 看着那壮实汉子抢先出列高喝之后,帐中剩下的主将也是纷纷起身伏地恭敬说道。 这一下这些帐中文官大姓宗室之人哪里还能坐得住,自己等人已是被一个憨货被抢了先,再看着那些武将大表忠心,怎么再能垫底,这时候若是一个迟疑被大君看在眼里岂不是自己便遭了殃。 “卑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下官愿为大君分忧解难,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之心!” 看着帐下众人齐齐俯身拜倒在地,恭敬回话,硕风大君看到这幕嘴角微扬,用眼神隐晦示意正也在暗自思索出神的阿苏勒。 阿苏勒望见自家阿爸的小动作,也是心神一松,暗自发笑,帐中人心各异,所思所虑何其多也,此时被老师这一番话怕是已经吓得坐立难安了。 阿苏勒正目光游移细细观察堂下众人神色,却恰好碰见自家老师对他冷冷一瞪,阿苏勒讪讪一摸鼻子,连忙挺身坐直,面色恢复往常,再不敢有任何轻佻动作。 “硕阳一番话深得孤心!为部族大业就要这份心意,帐中诸公不必心忧,君心一体又有何事能拦住我硕风部!” 硕风大君放下茶盏,含笑点头轻轻说道。 那名为硕阳的汉子已是满脸喜色,慌忙再度叩首拜谢。 帐中一些心中还抱着其他小心思的人,哪里不知道大君这是正在暗暗敲打自己,暗呼不妙,急忙将那些琐碎的小心思抛之脑后,恭敬垂头静等大君下文。 “刚才军师所说,想必你们也有所猜测,其实也不是什么牵连族运的大事,暂且宽心,不过是要开战罢了!” 硕风大君望着帐下众人恭敬面色,语气也慢慢放缓,轻声说道。 “敢问大君,不知是向何人开战!” 硕风大君说完这话,帐中众人担忧心情不禁一松,虽说这些年部族承平已久,再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战役,但是时不时还是会征伐瀚洲大地上其他怀有不臣之心的小部族和势力。 至于原因无非是练兵,让硕风骑军的弯刀不要生锈了。 而那些游荡在瀚洲草原的小部族是否真的有不臣之心,在嚯嚯拔刀的硕风骑军面前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所以这些人也是不以为然,猜测不知是那个小部族惹恼了大君,非要如此庄重的放在议事帐中拿出来讨论。 “贺兰部!” 原本众人已经放缓的心情,再度沉了下去。 贺兰部虽说已经被硕风部从瀚洲东部的膏腴之地赶到了北部苦寒之地,但好歹仍是曾经的瀚洲两大王部之一。 当初虽然最后一战说起来是已经打残了大半的贺兰部可战之军,可是当年的硕风部的情况也是不容乐观相形见绌得紧,所以这十年间两部虽多有小摩擦但在大体上仍是相安无事。 十年时间让硕风部成为了草原第一大部,可是也已够贺兰部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了,虎死余威在,若真的交战谁也不知会有何事发生。 “和贺兰部交战此事,不知大君心中可有筹谋,不知要打到何种境地!” 纳兰山月身边一中年文士心中思索了一会,便起身发问,此事还是要先探探大君的心意在作计划,这也是其他人心中也在考虑的。 众人心知这绝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否则也不会被军师如此郑重对待,可是众人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大军对此战的心意。 “族破人亡!” “孤要贺兰大君的头颅在此战之后摆在孤的硕风狼旗之下!” 硕风大君眼神冰冷扫过众人,话语间尽是杀意,沉沉说道。 帐中众人还在思索是不是大君要夺了贺兰部的哪个大草场,还是攻破几座贺兰部的城池,该贺兰部一个惨痛教训,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大君一战就要定鼎瀚洲,灭了堂堂王部的贺兰部。 一些文官大姓正欲起身劝阻大君小心行事不能轻动,此事的艰险程度,要徐徐图之。 可是一看到那硕风大君充满杀意的双眼,浑身打了个冷颤,再一想到还堆在那硕风王城刑场上的那五家大姓的数千头颅,齐齐闭口不言如坐针毡。 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招惹这位脾气不是很好的大君,那显然是死期将至。 坐在铁伐吕骁身后的武将却是齐齐攥紧拳头,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个个心情澎湃已经是几乎恨不得现在便翻身上马杀向贺兰部。 “好,看来诸位对此事没有异议!” 硕风大君几度冷冷扫过帐中众人,再发现都是端直身子毕恭毕敬的样子,满意一笑。 “吕骁!铁伐!” “在!” 枯坐多时的二人早已心情迫切至极,此时听到大君传唤,急忙起身出列拱手拜倒。 阿苏勒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心头对此事早早便一番清明,这些文官大姓被阿爸早已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敢再跳出来和阿爸唱对台戏。 再看自己老师和舅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哪里还不知道都已经是阿爸提前安排好了的,此时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有祖训这种程度的大战必须通过议事大帐的商榷,自己只需看戏即可。 硕风大君高居王座,眸中精光掠过,缓缓扫过满座已是神情雀跃的硕风将领。 守我故乡 “你二人为此战左右大军统帅,率军出征,统筹左右两路大军!” “谨遵大君吩咐!” 看着君上目光定定扫过自己等人,硕风将领表情肃穆,齐齐一挺身子等候君命。 “巴彦,都达,阿达木!” “末将在!” 三人齐齐抱拳出列,恭敬大喝。 “你三人分别率领麾下朔北,朔风,朔阳各军三万骑军为左翼先锋!” “是!” 硕风大君看着底下三人严阵以待的神色,不禁暗自点头,淡淡说道。 “孤要你们从朔风原以西出发,横跨腾格里草原,直接与定北城汇合直奔贺兰部第一草场,天阙草场!拿下了天阙草场,等候主帅命令,再与中路大军合军!” 天阙草场占地极广,乃是贺兰部横在硕风部定北城之前的第一草场,据乌鸦栏子和影子帐传回来的消息,贺兰部在天阙草场以西驻扎有六万精骑,这也差不多是贺兰部近三分之一的兵力! 依据这样的局势,这三人整个率军突袭过程仅仅只有三个时辰,必须在三个时辰中与接到警讯的贺兰骑军角力竞跑,稍有不慎便会被加急赶来的六万贺兰骑军包围。 “此战必须一战功成,你们三人身上的担子乃是不容小觑得,这此夺场战役事关后面战局走向,不容有半点闪失,一定要务必用心!尔等可知!” 硕风大君将一旁侍从呈上来的天阙草场地形图摆在三人面前,指点其上,语气郑重说道。 “回禀大君,我等三人定不会辱没大君所托,必定竭尽心力,一战功成。” 巴彦都达阿达木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后,齐齐躬身,面色坚定,对着硕风大君久久一拜。 “硕阳,你率领一万铁浮屠,在天阙草场以北暗中埋伏,等到巴彦都达阿达木三人突袭成功吃掉天阙草场的小股驻军之后。 你们四人里应外合,再吃掉赶来驰援的那六万贺兰骑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孤要贺兰大君丢了夫人赔了兵!” 硕风大君低头凝视着地图,顿了一会口中阴冷说道,目光死死盯着那刚才最先出列的雄壮汉子。 那雄壮汉子轰然拜倒在地,叩首沉沉回话。 “是,大君!” 巴彦都达阿达木三人面色一缓,放声对硕阳笑道,“哈哈哈,硕阳,有了你的这一万铁浮屠,我们必定能凯旋而归,在他们的天阙草场活活碾死这些贺兰狗崽子!” 硕阳起身后,听见身边袍泽这样说道,憨憨一笑的摸了摸头,没有作声。 “乌洛,丘林!你们二人带着五万硕风铁骑,从朔方原正面出发,马不停蹄该我直奔大雪城,抵达休整半日后,该孤整军清缴了贺兰部在大泽的所属中小部族势力!” “谨遵大君口谕!”帐中又是二人出列拜道。 “贺术,六汗!你二人还是带着自己麾下五万铁骑,从朔风原以东出发,绕过大泽,直逼贺兰部腹地,沿途好好拔出掉贺兰部的探子盯梢!” “是!大君!”两个膀大腰粗的汉子闷声回道。 “你们等人分左右两路,受吕骁铁伐二人统筹节制,每到一地必须快马派出乌鸦栏子向后方行军大帐传递消息,不能擅自作战,倘若贺兰部防线空虚,则可见机行事,不能贻误战机!” 以上出列众人齐齐拱手一拜,点头应是。 帐中这些武将袍泽自是常年在一起沙场征战,为硕风部对外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行军配合早已是默契无比,按理已经不需硕风大君提点。 但是这次与贺兰部大战至关重要,不容一点差池,虽说整个战局已经和纳兰山月吕骁铁伐等人细细推测商议过好多次了,但此时还是忍不住再细细安顿一番。 “吕骁铁伐你们二人作为第二道攻线,率领庆吉尔瓦岩莫泽三人麾下各军共十万铁骑,不要掩饰踪迹,孤要你们堂而皇之穿过贺兰部云梦乡,天雁大草原,直扑贺兰部腹地王帐!” 吕骁铁伐面色不变点头称是,这是他们早已商议好的结果,由他二人主攻,那后面叫到的三人连忙躬身接命。 “等到贺兰部将所有兵力都调出来时,铁伐率军吸引敌军接应侧翼大军,吕骁你率白狼骑趁机该孤冲破贺兰王帐,凿穿贺兰部最后的防线,将贺兰大君的项上人头该孤带回来!” 原本端坐的吕骁再听到大君让自己冲击贺兰王帐时,眸子一紧,嘴角已是高扬,仿佛丝毫没考虑到自己即将要干的事的凶险程度。 肆虐一族王部大帐,从万军从中取得贺兰大君头颅,看着那错愕惊恐的贺兰大君,吕骁想到这些心中已是波澜大动。 而另一侧一直低吟不语的铁伐面色上也是未变,仿佛对大君此时明显偏颇吕骁的命令没有丝毫异议。 其实他心中自知适合他的从来只有在战场上正面击溃敌军,而不是率军突袭。 再者说自己麾下的骑军是大开大合的陷阵之军,又哪能和吕晓麾下白狼骑所比,在整个瀚洲草原谁敢说奔袭速度能超过白狼骑,无人出其左右啊。 “好了,行军作战上还有异议吗!我会让乌鸦栏子和影子帐密切配合你们,好让你们不会陷入孤立无援!” 众人见状已知大君吩咐完了,齐齐摇头,面色都隐隐透出激动,连吕骁铁伐二人也不例外,自己等人的身子骨都快要生锈了,终于有一场像样的大战可以好好打磨打磨了。 为兵为将者,何人不想提刀封侯,再不济也能马革裹尸,也好过终日碌碌无为,坐吃等死! “敢问大君,此战前线后勤是何人来做,大军出征主帅又是何人,莫非大君想御驾亲征!” 见到武将一列不再有了任何动作,已经脑子中都开始暗自盘算怎样领军杀敌了,文官大姓却是坐不住了,急忙有一人起身问道! 纳兰山月身后一人朗声一问,却也提醒了在座的主将,大君说到此时也没有说出让何人做这次战役的主帅啊,两位大统领已是各有职责虽说节制统筹左右两路大军,但没说让这二人指挥全局啊! 众人心思各异,齐齐猜测,难道部族中还有人资格比两位大统领更老,能够压服众将统筹全局,可是众人思前想后也没能找出人来,又一想莫非大君真想御驾亲征,想到这各位主将纷纷眼神一亮,喜不自禁。 大君若是御驾亲征,那么甲士士气必然高昂,自己等人杀敌建功也是会被大君一清二楚看在眼里,哪里还需要再写军报呈递上去。 “这次战役的后勤全权交由纳兰来做,想必以军师之能,断不会少了你们一天口粮,让你们饿着肚子挥刀!” 帐下众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有着算无遗策之称的军师来供给后勤可真是小题大做,哪里还有半点不放心的道理,纳兰山月淡淡一笑,也不在意,一副万般变数皆在我心的神情,让阿苏勒看见不禁心中暗笑不已。 “那大君还未说主帅何人呢!若是大君想要亲征,微臣就算是死也要阻拦大君如此行事!” 纳兰山月右手侧又是一垂髫老者挣扎起身,颤颤巍巍拜倒在地,神情庄重说道。 “老中书何出此言,你乃孤之暗室明珠,怎么轻易就说出要断送性命这种话呢!安心安心,快快请起!” 硕风大君见到此人出列也不禁暗自头疼,帐下这人乃是部族中两代老臣,在自己阿爸在世时便重用此人,委以中书之职。 在阿爸魂归长生天后,自己见到此人都是执师礼,此人又是尽心尽力辅佐自己,可谓功高劳苦。但为人低调谦逊,大权在握却不徇私枉法,在部族中也算是人望豪绝。 “老臣今年已是近耳顺之年,决不能再亲视大君犯险,大君身担社稷安危,若有毫发之伤,大君让老臣自缢帐中后如何去见先王!不可,此事绝不可轻许!” 硕风大君扶起此人,苦笑一声,“老中书,孤没有亲征的意思,快快坐在椅上歇息!” “大君莫要欺老臣!” 那身着朱红锦袍的老者,一扶头顶羽冠,拉着硕风大君的手直直说道。 “此事孤另有安排,老中书不必多心!” 硕风大君扶着这老者坐下后,环顾四周,沉沉开口。 “此战主帅乃是楚尘年·阿苏勒·硕风,统筹全局,节制各军!” 帐下众人听了大君这一句话后,细细揣测半天也为响起此人所担任职务,统管哪路骑军,冥思苦想之际一扫端坐再上的世子,纷纷面面相觑,一时间也忘了回话。 阿苏勒正暗中揉着酸疼的手臂,一时间没听阿爸所说,等明白过来之时,只看见帐中除了那几个事先早知结果的大人物,剩下其他人纷纷盯着自己,阿苏勒心中也是愕然一片。 “大君,这是何意,世子乃是何人,一族之希冀,一部之幼主,哪能轻易与人厮杀,再说世子年幼刚举新血礼,正是亲自接触部族事务之时,哪里能犯险征战沙场!” 那老者刚坐下的身子一听硕风大君之话,又是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神情激昂。 “老中书,老中书,你且先坐下,孤对着其中原委还未说明呢!” 老者惺惺坐下,一副你不解释清楚就誓不罢休的姿态,看得硕风大君眉角一抽。 “对贺兰部起杀伐之由,在座各位或许不清楚,那么孤来告诉各位!” 硕风大君站在王座前,直视帐中各人,冷声说道。 “贺兰部狼子野心勾结我硕风部一些鸡鸣狗盗之辈,在昨日公然袭杀世子,那五家大姓已是被清除干净,可是孤不允许这件事背后之人能逍遥自在,所以孤要这胆大妄为的贺兰部看不到明年瀚洲的阳光!” “孤要让所有人知道,袭杀我部世子,袭杀我楚戈的儿子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身死族灭。 孤要杀的他们人头滚滚,杀的他们胆颤心惊,杀的他们见了我硕风狼旗只顾磕头作揖,痛哭流涕,再不敢生出一丝异样心思!” “硕风部的规矩,世子之仇,十世犹可报矣,但我硕风部三十万把弯刀现在就要一个后果,一个让人满意的后果。他们不该,我们便亲自拿刀去要。” 硕风大君的话宛如字字溅血,话语间的杀意已是丝毫不加掩饰,那双眸子中满是摄人心魄的冷意。 帐下各人刚才错愕神色消失不见,就连哪位老中书也安静了下来,皆是低头沉思。 “阿苏勒,你可愿做主帅亲自前去贺兰部讨要一个公道!若是不愿,那我便让你舅舅与师傅为你前去讨要!你想清楚了,战阵厮杀险而又险,刀剑无眼!” 阿苏勒自听完阿爸宣示自己做此次主帅后,便眼中掠过丝丝精芒,悄悄攥紧的拳头显示了他心中绝不是这般平静。 “阿爸,我要拿刀亲自前去拜访贺兰部,硕风家的子孙不应该将仇恨寄托在别人身上,天不予我,我便自取!” 阿苏勒怔了半晌,眸光已是平静无比,但深邃眼中仿佛有蛟龙游弋不止,起身一拜,重重说道。 “哈哈哈,这便是我硕风部的儿郎,我硕风家的子孙没有人握不住刀! 此事已定,无需再说,三日后大军开拔,孤要在冬临之前,见到贺兰狗贼头颅筑起的京观!开宴!点篝火!今日与民同乐,共贺我儿新血大喜!” “是!大君!” 硕风大君仰天长笑,眉眼舒展,说完这些话后一把抓住阿苏勒出了大帐,身后众人只好无奈拜倒,看着纳兰山月吕骁等人也是紧随其后出了大帐前去赴宴,帐中其他人也是一整衣饰摇头间一涌而出。 “来!奏乐!燃篝火!上酒!上肉!” 见到硕风大君出了议事大帐后,在帐外候着的王帐侍从急忙指挥大宴开始。 一时间,澎湃激昂的硕风民乐回荡在这偌大的朔风原,美酒烤肉的气息萦绕在每个人的鼻间,低低一嗅,仿佛置身于酒池肉林之间,硕风部的儿郎赤膊在草地上摔跤角力,妇人们合着民乐眉眼含笑婉转高歌。 盛大的篝火熊熊燃起,未出嫁的小娘子手挽着手在篝火前起舞,翩翩舞姿,美轮美奂,一时间惹得多少儿郎齐齐吹响口哨。 “喝!来,满上!” “哈哈哈,小娘子跳得真好!” “哈哈,阿苏勒下去与那些小娘子起舞,人家都是未出嫁的好姑娘,今日专门为你献舞的!” 台上的硕风大君笑眯眯望着吕骁打趣阿苏勒,惹得阿苏勒直瞪眼,众人纷纷捧杯满饮,畅意之极。 阿苏勒端着酒杯怔怔望着这一热闹的场景,听着耳边孩童雀跃的笑声,看着那雄雄滔天的篝火。 阿妈,我亲自握着刀,要去找那些人为你报仇了! 你先看着,我再等等。 “千里彤云山,并跨日与月。 天女倾银瓶,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雪河饮神马。 骏蹄飞踏处,寸寸碧草生。 山神啸云间,常闻虎豹声。 男儿生来铁筋骨,跨我骏马兮,向远方。 天河水如乳,育我万千人。 女儿生来唇抹朱,牧我银羊兮,守故乡。” 阿苏勒听着耳侧悠扬的歌谣声,眼神迷离,轻轻在膝盖上拍打合着拍子,嘴中轻轻呢喃。 守我故乡,守我故乡! 阿苏勒感觉自己连续饮了几杯硕风部特有烈酒硕风曲之后整个身子都变得火热一片,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骨髓血脉中钻出来,便索性慵懒抬手解开胸前黑红色蟒袍扣子。 仰着头懒懒的靠在坐床上,感受着游荡在朔风原上清凉的晚风不禁心生惬意,面色含笑醉眼惺忪看着不远处贺术拓拔二人嬉戏打闹。 “臭小子,真就以为自己练了几年刀,杀过几个人,就能在战场上左右驰骋没有敌手了!” 老中书提着酒壶颤颤巍巍落座在阿苏勒身旁,胡须皆白,面上老斑尽是岁月痕迹,扭头瞪了一眼阿苏勒,恨铁不成钢的低声骂到。 阿苏勒讪讪一笑,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却也不开口说话。 阿苏勒一直便对这位硕风部的老中书生有好感,从未有逾礼之处。 当年在大阏氏阿苏勒生母在大巫萨护持下葬在朔风原之时,部族所有人都去祭奠行礼,车队马队息息不绝。 唯独年幼的阿苏勒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幼兽,抱着膝盖蜷缩藏在世子大帐中,一动不动,不肯抬头。 “你现在很伤心吧,小阿苏勒!” 温曛的话声回荡在耳边,年幼的阿苏勒应声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浩瀚如星海的含笑眸子,就如同瀚洲深夜的天幕,熠熠生辉。 是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者,斑白的头发梳成小辫整齐束在脑后,面容慈祥,那时候的老中书腰背还没有现在如此拘偻。 阿苏勒看见那老者施施然坐在自己身旁后便扭过头不去看他,再度执拗的低下头。 “小阿苏勒你知道吗?在与你一般大,或者比你稍大一点的时候。 在我阿妈下葬的时候我也是和你如今一样,逃离哪些人群远远的躲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打在老中书的脸上,半明半暗,目光低黯,阿苏勒耳边又听到这陌生老者悠悠的感慨。 老中书 “我当时就躲在自家帐后的土坡下,一个人静悄悄的待着,我听到阿姐在四处唤我的名字,发疯似的寻我,我却一声不吭,没有答应。” “阿妈素来是最疼爱我这个最年幼的小儿子的,在她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死死拉着我的手。” 老中书抬着头望向远处,声音越发低沉,哪些干枯的话语从老中书的身体中涌出犹如藤蔓一般死死缠住一旁的阿苏勒。 “你是害怕了吗?” 年幼的阿苏勒紧咬的嘴唇都出了血迹,扭过头看着这位身边的老者,颤抖着声线说道。 “不忍或是害怕,可能二者都有吧,更多的可能是不知要怎么面对吧!” 老中书伸手摸了摸一旁阿苏勒的小脑袋,语气唏嘘, “谁都会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吧,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不会再出现在你的往后的生活里了,消逝在了你漫长的一生中。 关于你的一切或好或坏她都看不到了,就算到如今我也觉得是件很难过让人不知怎么面对的事。” 老中书苍老的面孔含着笑意,眼睛亮的出奇,对着一旁望着自己低声呜咽的阿苏勒,摇了摇头。 “我..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阿妈一直说我是个勇敢的孩子,我却都不敢去见阿妈最后一眼,我和哪些怯懦的羔羊根本没有区别!” 老中书干瘦的手指擦拭掉挂在阿苏勒眼角的泪珠,满是深意的摇了摇头,温声说道。 “怎么会这样想呢,孩子,就算是草原上再勇猛的儿郎也会有软弱的时候。 伟大的铁沁王也有过率军落荒而逃的经历,这不是怯懦,孩子。 只不过有时候我们就需要说服自己去面对一些我们逃避的东西。我已经后悔了五十七年了,孩子,无论何事不要留下遗憾就好了。 记住你身上流着黄金家族代代相传的白狼血,他和你的荣耀永不割离,如果有一天你的名字能被人称颂,你阿妈想必也会很开心的!” 老中书斑白的胡须在风中一颤一颤,释然的望着帐外,眼神深邃悠远,可能是又回想到了哪个孤身躲藏的下午,可能又是想起了他早已故去的阿妈。 老中书轻抚一把胡须,颤巍起身牵住已经情绪转好正看着自己的小阿苏勒的手,朗笑发声。 “走吧,我们去拜祭你的阿妈,去见见你的子民!” 暖旬的阳光洒在一老一少的身上,步伐轻缓,影子稍长。 “你是谁啊?” “你祖父称呼我为中书,你阿爸叫我老中书!” “那我喊你中书爷爷吧!” “好啊,小阿苏勒!” “中书爷爷,你说我以后能不能成为他们口中的大君啊?” “会啊,你以后会如同你的祖父,你阿爸一般成为硕风部的新大君!会成为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阳光下那位少年听到老者的话后停下脚步低下头隔了一会又眼睛亮晶晶仰着头发问。 “那么我到时候如果再努力一点,可不可以成为第二个铁沁王呀?” “不,到时候如果你再努力一点,你就会成为第一个伟大的硕风王!” 老中书低头轻轻摸了摸身旁孩子的头,那双浩瀚沧桑的眸子中满是欣慰笑意。 少年人的野心就像是仲夏夜的荒原,根深蒂固,割不完烧不尽,野草就连了天。 阿苏勒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烈酒,将脑海中闪出的一幕幕回忆压回心里,再看着身旁日益苍老年迈的老者,悄无声息一叹。 “中书爷爷,你知道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我哪里还能回头!” 老中书落寞一笑,怔怔将端着的玉杯一饮而尽,酒液打湿了胡须都未曾发觉。 “你从稚子时便比旁人多一份心思,我知道你所思所想定有你的道理。 你老师也将你教的很好,我很宽慰,只是我仍觉得你不需要这么急,欲速则不达,再说你是主子,事事不必躬亲!” 阿苏勒静静听着老中书的絮叨,带着笑意起身为老中书倒满酒。 阿苏勒扭头眯眼盯着远处盛大的篝火,听着耳边热闹的喧嚣,重新斜靠在坐床上。 “中书爷爷我知道你所说的言下之意,但与贺兰部此战我避无可避,我虽是惜命的紧,但有些东西我不能在等了! 你曾经告诉过我的,对于一些东西要去面对!” 老中书将朱红色朝服袖口腾的挽起,颔下足足有半寸长的胡须轻颤,痛心疾首的说道。 “不就是一场有惊无险的刺杀嘛,十世之仇犹可报以,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阿苏勒闷不做声,只是接连痛饮了好几杯硕风曲,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诉尽胸中闷郁之气。 他从脖子上一阵摸索,解下一枚箭头状吊坠递该一旁的老中书,看着老中书不解神情,缓缓开口说道。 “这枚箭头是云铁锻造而成,是当年医师从阿妈身上取出来的,前几日那些刺客也用的这种箭头,云铁乃贺兰部独产物资...” 阿苏勒神情落寞至极,说到最后却是声音低不可闻,只看见嘴唇微微颤动。 老中书听到此处,再看一眼那枚箭头,喟然长叹,却已是心中明了一切,怪不得这孩子此次非要率军出征。 老中书将那枚温热的箭头伸手递了出去,被阿苏勒死死攥在手心里,锋利的箭头划破了手掌却也毫不在意。 “当年阿妈出事之后,人证物证俱都指向了暗中潜藏的贺兰部,堂堂真颜王部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幌子,一切分明是贺兰部所培养出的死士谍子所做。 阿爸心知肚明却无动于衷,一场浩浩荡荡的复仇之战在真颜王部族破人亡之时画上了句号,真正的刽子手却高卧堂上,酣然入睡!” 此时的阿苏勒宛若疯魔,脖子上青筋炸起,双拳紧握,身子已快是直直坐了起来,一双往日和顺的眸子也是不掩凶光。 歇斯底里的声音忍不住让一旁的老中书为之一颤,看着那死死攥住却在不断滴血的手掌,心中酸涩万分。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能!” “逍遥度日!安居帐中!哈哈哈!” 阿苏勒跌坐在床上,凄然大笑,猛的拎起桌上一壶酒仰头痛饮,淳淳酒液打湿了蟒袍前襟。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能让一向沉稳的世子有如此轻狂之态。 老中书见到此状却也半晌静默,自己知晓大阏氏故去对这孩子打击颇大,却没想到心中苦恨如此之深,这如何再劝?却不必再劝了! 老中书就如同昔日一般,双手一兜袖袍,面目含笑拍了拍阿苏勒的头,“那就去吧,放手去做,不过记得在冬临之前回家,老中书还等你喝酒呢!” 阿苏勒怔了一怔,目光渐柔,嘴角微微颤动,胸中有千万般言语想要吐露,到了嘴边却最后只说出了一个字。 “好!” 阿苏勒注视着那老者起身大笑迈着蹒跚脚步离开,心中刚腾升的戾气也是渐渐消散,面色平静将手掌中那枚云铁箭头重新佩戴于胸前。 远处遥遥观望的贺术拓拔二人看着重归平静的阿苏勒,也是长舒一口气。 心中只想是阿苏勒在被伏击后胸中留有怨气,他二人又何尝不是满腹怒气。 险些一朝丧命,此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再饮酒,仿佛那滚烫如火的酒液可以暂压心中怒气,却也再未深想太多。 坐在大君下手侧的纳兰山月自顾独酌之时,却耳边听闻一句清晰的低叹声。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何其苦哉! 阿苏勒醉眼惺忪打量着这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厅堂,有人放歌纵酒,有人坐起喧哗,有人自斟自饮。 豪族大姓文武百官皆都是喝的兴高采烈面脖泛红,阿苏勒眸光低敛,嗤笑一声,痛饮完壶中酒后,猛的按住腰间大寒一晃起身。 阿苏勒步伐缓慢提刀踉跄走至堂中,豪迈高笑,一时间厅中万籁俱寂。 “诸君且等,我有一言,请君为我倾耳听!” “酒宴若无酒,兴必不能尽也!” “若有酒无歌,不醉人也!” “今夜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皆是难得,我有歌一曲,剑舞一段,为我硕风贺!请诸公共赏!” 阿苏勒眸子四扫,话声刚落便一把拔出腰间大寒,只听铮的一声,刀已出鞘,一抹清冷光辉瞬间浮现于堂中众人眼前。 阿苏勒身形如飞燕一般开始舞动,大寒在手腕之间上下腾挪翻转,灵巧至极,黑红色蟒袍紧贴其身,衣袖之间仿佛藏有弯月刀光。 阿苏勒身形在堂中四处游动,刀光飞跃于四周豪族大姓面门之前,众人齐齐噤声不敢呼吸,生怕那柄清冷弯刀悬于自己头顶。 阿苏勒见状高笑一声,眸中神辉更盛几分,“何为我硕风军礼!” 场上武将听到此话已是知晓自家世子何意皆是直身,伸臂挥拳,节奏一致敲击胸前盔甲! “咚!咚!咚!” 那熟悉的敲打声再度响起,仿佛是从硕风儿郎的白狼血脉中回荡而出,从朔风原呼啸的北风中传来,从黄金家族千百年来的荣耀中弥漫四散。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阿苏勒低沉的声音佐着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慷慨高歌!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硕风大君斜靠在王座上,不见神色,手指轻轻一扣一扣。 纳兰山月轻笑一声,自顾倒满杯中酒,饮而和之。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一朝英雄拔剑起,定是苍生十年劫。” 歌声已是激昂到了极点,手中大寒仿佛知晓主人胸中愤懑也是铮铮做响! “腰间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我有三尺剑,把示堂前诸君” 阿苏勒横刀侧身,眸中精芒一闪,沉沉开口,“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 说完之后,将手中大寒缓缓入鞘,眸子定定睥睨扫过堂上众人,一字一句说道。 “问英雄,谁是英雄?” 说完便重新拎起酒壶,脚步踉跄回到坐床上。 整个宴席间一片寂静,哪些豪族大姓之人还未从满室刀光的惊恐中脱离出来。 众人沉默半晌后,硕风武将齐齐举起手中酒杯遥敬阿苏勒。 “听世子一曲刀舞高歌,当浮一太白!” “世子志向之高远,末将自愧不如!” “我硕风能有世子,何其大幸!” 瘫坐在软垫上的豪族大姓之人也是纷纷挣扎着起身,一脸献媚讨好说道。 端坐在王座之上的硕风大君见到此幕,也是与看向自己的纳兰山月对视一眼,二者都嘴角微扬,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儿英雄!” 硕风大君端起身前酒杯起身,郎朗赞叹,脸上笑意更浓几分。 宴席间气氛又是变得火热一片,把酒言欢,上下齐乐,只不过在宴会上的一些人的眼底多了一抹惊惧,在另一些人的眼底确是欣赏之色。 月上梢头,已是午夜时分,瀚洲的无边夜幕犹如一张大网,将那些千百年来枯寂的星辰囊括其中。 一场浩大的盛会已是落下帷幕,硕风子民高笑着上马返回自家帐篷,少年人吹着口哨骑着快马带着自己心仪的姑娘,辽阔的朔风原上满是姑娘铜铃般爽朗的笑声。 守候在外的奴仆们将自家醉酒的主子小心翼翼的扶上马车,平稳的驭着马车驶回硕风王城。 阿苏勒则是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姆妈架住胳膊,一路摇摇晃晃的扶进了大君座驾。 而贺术拓拔则是被自家阿爸一手拎起后脖领,猛力丢进了马车内,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三人俱都是喝的已经不省人事,阿苏勒头上束的发辫都不知道何时散开,披落在脑后,整个蟒袍也是斜挎着。 阿苏勒能落到如此地步,虽然贺术拓拔二人出力不少,但主要还是哪些壮硕的硕风武将的功劳。 到了宴会后半段,这些武将在阿苏勒舅舅古勒尔的率领下围住了正与拓拔贺术拼酒的阿苏勒。 古勒尔丝毫不在意阿苏勒那绝望的眼神,不怀好意的大笑着对逃离不及的阿苏勒,展开了激烈的攻势。 贺术拓拔二人也是顺带着遭了殃,安答不就应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嘛,阿苏勒心里想着死死拉着那二人不放手。 “胭脂,红豆,快该本世子宽衣!” 硕风大君没好气的笑了一笑,听见趴在软塌上的阿苏勒呢喃着醉话。 “臭小子,我让姆妈们该你宽衣你说怎么样!” 硕风大君先是揉了揉眉心,发自内心的笑容毫不掩饰,再轻轻踢了一脚阿苏勒笑骂着说道。 看着阿苏勒那酷肖其母的脸庞,硕风大君原本坚硬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伸出手将阿苏勒散落的小辫悉心整理束在脑后。 “苏玛,你看,阿苏勒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再等等吧,等阿苏勒再大一点,我就去找你,你别心急!” 低低的呢喃声在马车中回荡,这个平时有如草原狼王般的男人,却在此时却褪去了霸气强硬,显得柔软异常。 “阿妈!阿妈!” 阿苏勒嘴中轻轻没有意识的呜咽着,声调难过至极。 硕风大君原本的雄伟的背好似突然就变得佝偻了,俯身缓缓轻抚阿苏勒的头,嘴中哼着莫名的歌谣,阿苏勒听见后也是安稳了许多。 阿苏勒梦中仿佛又听到了当年阿妈含笑哄自己入睡时唱的歌谣。 “月光长长,常常到故里,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车外明月,车内父子。 一轮炎炎大日早已悬挂在瀚洲大地的天际中央,被炙烤的鸟雀发出了声声哀鸣。 但世子大帐却是例外,其中却还是清凉一片,仔细打量四周就会发现世子大帐周围都摆放有大量冰块用以降温消暑。 在普通牧民家可望而不可及的珍宝,在王帐的地下冰窖里却是储藏了不知何几! 阿苏勒正在酣睡之际,就听到门外一声炸雷般的急促叫喊。 “年哥儿,年哥儿,人呢!我和拓拔来找你了!” 守在门外伺候的侍女急忙迎上去出声解释道。 “两位少爷,世子昨晚醉酒回来的晚,此时还正歇息呢!您要不先随我等到偏殿该您候茶歇歇,再等等世子!” 贺术挠了挠后脑勺,粗声粗气的不好意思傻傻一笑,一旁侧身站立的拓拔撇了撇嘴,嫌弃的说道。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阿苏勒昨日喝了那么多酒,此时肯定还休憩呢,瞧瞧,我说的有假吗,非不听,一大早拉我过来!” “哎呀,走,去偏殿喝年哥儿的百花茶,趁年哥儿睡着,我们该他一次喝光,好多天没尝尝这百花茶的味道了,年哥儿一向宝贝的紧,今天算是逮住机会了!” 贺术对着拓拔一脸坏笑,拓拔也有几分意动之色。 帐内阿苏勒侧着翻了个身,轻轻一嗅,闻到了鼻间的幽香,便睡眼惺忪的拍了拍坐在一旁的胭脂,有气无力的说道。 “胭脂,叫他们进来!” 外边两人正欲转身去偏殿等着,却被屋内走出来一侍女轻轻唤住。 “这不是胭脂么!年哥儿咋样,醒了没?” “两位公子,世子叫你们进去呢!” “走走走!” 贺术拉住拓拔就是往里冲,一边大大咧咧的说道,“年哥儿,今日天气这么好,我想着我们三人去朔风原上打猎,不然再没时间了! 论战 谁他娘的知道和贺兰部一场大战打多久,说不好再受个伤丢个胳膊什么的!” 看着两人落座在方桌一侧,阿苏勒懒懒伸开双臂,慵懒起身,一旁的侯着的侍女开始伺候阿苏勒洗漱。 “你他娘的不要乌鸦嘴行不行,放在战场上说这种话先第一个砍你脑袋!” 拓拔无语的望着眼前这个憨货,气急骂到。 “吃了没有?红豆先该他们上点糕点,下去吩咐厨房叫他们准备膳食!把两位公子的菜谱各准备一份!” 阿苏勒穿着青色绸丝织成的内衬,缓缓走出来,对着内室的红豆说道。 “我要喝百花茶,先泡一壶!” 贺术憨笑着看着俯身行礼的红豆,嘟囔着说道。 “你就惦记我这点家当了,我们用完午饭再去打猎!”, 阿苏勒笑着坐下看了眼帐外,“这会日头太红了,马儿都吃不消,眼瞅着这大暑就要过去了!” “还有两日便是率军出征的日子了,你心中可有章程!要不要我从义父军帐中该你抽调几个懂军事的文书?” 拓拔沉默了半晌,看着阿苏勒侧脸开口说道。 阿苏勒侧过头去看了眼拓拔,又扭头瞅了瞅贺术,直到看得二人一头雾水,阿苏勒才低声一笑。 “你们两个还没看懂嘛!这场大战本就是一场试炼!” “一场对我这个刚举行完新血礼的硕风世子的试炼!” 贺术拓拔二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懂,示意阿苏勒继续说。 “这场大战其一,是为了清剿外敌,我现在甚至想阿爸一直对贺兰部不动手,是不是就在等今天让我我统军。” “其二,便是我所说的对我的试炼,有多少人想看看我这个世子是否合格,豪族大姓,文武百官,就连那三十万铁骑都在怀疑,所以我才能亲自统军,这这场大战中该这些人一个答卷!” 阿苏勒将红豆端过来的百花茶倒了一杯,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 “其三,便是树立威望!世子新立,其位不稳。在我硕风部何物最为根本重要,无他军功尔!军功何来,大战! 所以我老师,阿爸才会策划这场大战,由我亲自率领,发起我硕风部在瀚洲最后一战。 而作为我踏脚石的便是我硕风部多年的死敌贺兰部,想想,若是我到时候携灭部余威回城,威望已到顶峰,这硕风部除了阿爸,谁还能对我阳奉阴违,一人一下万人之上就不是一句空话!” 贺术是个直性子哪有想过这件事还有如此复杂一面,而拓拔也陷入了沉思。 看着两人都不言语了,阿苏勒起身盯着帐外树影,眼神中带有一丝凝重,缓缓开口。 “我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一些紧要之处,但现在我还没有揣摩透彻,老师布局之远之深,我不及远矣!” “年哥儿,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脑子笨也没听懂太多,但我听明白了一点。 就是这场大战对你至关重要,你放心,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帮你痛痛快快打赢这场大战!” 贺术嘴里嚼着糕点,拍了拍胸脯,表情认真至极的说道。 拓拔面色已是也变得舒缓下来,“虽然拓拔脑子经常不灵光,但此时还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谋划布局再多,我们眼下只要赢下这场大战就够了!” 阿苏勒听见两位安答所说,伸手由红豆穿上一件绛蓝色长袍,轻笑着点点头。 “说得不错,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贺兰部王帐推平再插上我们硕风的狼旗! 其他思虑再多也是无用,好了,我们三人能骑马出去,就能再骑马回来,那时候一日赏尽城中花,何等快意!” “世子,午膳好了,请世子与两位公子移步!” 胭脂缓缓踱步走过来,俯身含笑轻声说道。 “走吧!” 阿苏勒率先起身,三人刚转个一个拐角,就看见一道巨大白色身影扑了过来。 阿苏勒不注意被“大将军”撞了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又被“大将军”猛的一扑,差点倒地。 阿苏勒揉着后腰,看着那双无辜的狼眼,无奈一笑,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白狼头顶。 “大将军”在阿苏勒说过以后,再很少这样扑向阿苏勒了,但是因为阿苏勒昨天忙了一天没有空去陪白狼,所以这家伙心有怨气便今天来了个故技重施! “年哥儿这白狼养的是真壮硕,一些狼王也不过如此了!哎,对了,拓拔你不是有只獒犬嘛,今天下午打猎时带上,让他们比一场!” 阿苏勒听见白狼嘴中低声呜咽,摸了摸那巨大狼头,“好了,昨日不是忙吗,今日陪你怎么样!” 拓拔羡慕的看了一眼身前白狼,嘴中不甘说道, “你都说了那是獒犬,这是啥,是他娘的白狼王的崽子,咋比呢! 不出十个回合我那獒犬便被撕烂了,那日你不是没看到这家伙在战场上的表现了吧!” 贺术一脸坏笑的看着拓拔吃瘪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正被“大将军”一双狼目死死盯着,狼脸表情不善,面色随即一变,躲在了阿苏勒身后,惹得一旁贺术阿苏勒的二人哈哈大笑。 三人用完餐,齐齐躺在花圃中的藤蔓小亭下纳凉,白狼懒洋洋的趴在阿苏勒脚下。 “年哥儿,动身吧。再不走我怕是就溺死在你这梁园了!” 贺术闭着眼有气无力说道。 阿苏勒胳膊挡在面上,嘴中轻轻嚼着胭脂小手剥好的紫玉葡萄,发出惬意一声闷哼。 “呼,终于懂了哪些东陆世家贵族终日过的豪奢靡靡的日子了,我草原儿郎就是铁打的筋骨被这绕指柔也磨碎了,哪里还能再降得住烈马,挽得起大弓!” 阿苏勒大笑着起身,一踢还躺着藤椅上说着风凉话的拓拔。 “我草原儿郎的血液中流淌着盘鞑天神的勇武刚强,逊王的忍耐机敏,铁沁王传承的不屈不挠。 我们是天生的战士,柔软的床榻不是我们的归宿,那驰骋呼啸的瀚洲大马的马背才是我们的故乡! 至于那软弱的东陆人,我们会击溃他们的,只不过还不是现在,我们会把他们皇帝的头颅摆放在我们硕风的狼旗下!” 阿苏勒披上侍女递上来的黑色大氅,眼神中的光芒忽明忽暗,用调笑的语气说着话,但贺术拓拔二人看着那张认真的侧脸心神皆被拽动。 “走吧,最毒的日头过去了!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能在朔风原上打猎了!” 阿苏勒带着一丝笑意遗憾说道,率先领着白狼出了大帐。 “年哥儿,走错路了,我们走这条路才是最近的!” 贺术拓拔二人在随行甲士护卫下,已经收拾齐整,却发现阿苏勒直直率人走向了另一侧。 阿苏勒端坐在马上,扭转缰绳,毫不在意的朝身后挥了挥手,“我知道,这还用你提醒我,我们先去一趟纳兰老师大帐!” 牵着缰绳的贺术不禁怔住,纳闷说道,“去纳兰老师大帐干嘛?不是去朔风原吗?” 一旁的拓拔摇了摇头,高深莫测一笑,略带不屑的侧瞥了一眼身旁憨货,然后一拍马背跟在了阿苏勒身后。 “你他娘的这是什么眼神!” 贺术还在思考阿苏勒去意究竟为何,却一抬头就看见了拓拔这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拓拔已经走远,顿时一夹马腹追上拓拔骂道。 拓拔缓了半晌没好气的解释道,“你就不会动动你的猪脑子?那阿苏勒后日就要率军远征,一去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回来,这硕风城又有几个阿苏勒惦念不下的人? 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今日是去夏猎的,难道纳兰老师会和我们去追鸡赶狗?想到此处阿苏勒的意图不是就已经水落石出了吗!” 看着拓拔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头雾水的贺术也是张大了嘴巴惊诧莫名,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不是,不对呀,大君不是说过吗,纳兰老师是不会随军出征的呀。 不过年哥儿就算这时侯前去求情问策,纳兰老师也是不会不指点一二的,毕竟师徒一场!” 贺术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憨笑,不自觉向前挺了挺身子,自以为已经讲阿苏勒的想法分析清楚了。 却没看到一旁的拓拔神情变得凝滞,然后一甩马鞭就快速越过了贺术,临走之前嘴中嘟囔着骂道。 “你真他娘的真是个榆木脑袋,白白浪费我这般口舌,以后再和你说这些我就是小娘养的!” 留在原地的贺术一脸无辜,也不明白为什么拓拔就生气了,愣了半会,一拍脑袋,“啥啊,干嘛突然这么骂自己!” 阿苏勒骑马晃晃悠悠越过一条主街便到了那被羽林甲士森严护卫的府邸。 阿苏勒一个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该上前行礼的羽林甲士,不等进门,身旁跟着的“大将军”已是埋头冲了进去,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绕过层层雕梁画栋楼阁,阿苏勒一晃身便到了自己老师的书房,刚进房门,阿苏勒一双眸子就开始四处探寻,直至在纱窗下找到了那道枯槁瘦削的身影,才大步径直走了过去。 师徒两人坐定,却也都没开口,阿苏勒只是惫懒的摸索把玩着自己老师的一些珍藏物品。 “可有把握!” “哪来的把握,人家最不济也是堂堂一洲王部,虽是没了牙齿的老虎,但是其爪也利呀!” 纳兰山月从阿苏勒手中抢拿过那件玲珑剔透的玉壶,放回原位置,嘴中轻轻吐出一字,“哦!” 阿苏勒只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前,“人家师傅哪个不是为了自家徒弟瞻前顾后,到我这里来就不管不顾了,我死了谁该你养老送终!谁来照顾宝音呢!” 纳兰山月缓缓抬头,用那双浑浊双眼瞅着阿苏勒,顿了半晌,轻轻摇头, “平生事做尽,那管他身前身后! 至于宝音,你若死了的话,我瞅着贺术那孩子还不错,倒也是个归宿!” 阿苏勒面色一怔,连忙讪讪笑着上前对老师捶背,“老头子,我知道你骗我呢!有把握,我有把握还不行了嘛!” 纳兰山月斜着眸子,不轻不重的瞪了一眼阿苏勒,然后闭着双目休憩。 还未过半柱香,就听见门外一声铜铃般的雀跃笑声,以及“大将军”粗粗的喘息声。 “宝音,你快把我的白狼压死了,你没看它都累成啥样了吗!你到底是有多重!” 听到这话,那窈窕少女连忙抱住“大将军”巨大狼头,仔细的端详着,看到那头蠢狼还一脸献媚表情,阿苏勒不禁气急。 “哪有,你在胡说,大狼狗明明一点不累!你看,它还笑呢!” 宝音咯咯的笑着,揉着“大将军”脑袋,阿苏勒已经看都不想去看,那头蠢狼现在已经享受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对了,宝音,老师刚说要让你以后嫁该贺术,还再生好几个孩子!” 阿苏勒坏笑着说道,上前轻轻掐了一把少女粉嫩的脸蛋。 “哎呀,阿爹,阿爹,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宝音小脸已经都泛着红晕,上前轻轻摇着纳兰山月的胳膊,撒娇说道。 “行行行,阿爹让宝音陪着阿爹,宝音哪里都不去!” 阿苏勒大笑着刮了一下少女高挺的鼻梁,“那就是老姑娘了!” “阿爹,你看他总欺负我!阿苏勒,我让大狼狗等下咬你你怕不怕!” 宝音原本蹙着的眉头舒缓了下来,宝石般的眼睛一转,娇憨的笑着恐吓阿苏勒。 阿苏勒这时心中也难免有些不自信,急忙转过头看了一眼白狼。 若是其他人说这话阿苏勒都是不屑一笑,但宝音说这话,阿苏勒难免有几分忐忑,转头再看一眼这蠢狼的眼神,总觉得像是有几分不善。 “小妮子听说你要远征,昨晚一整夜都没合眼,你现在还欺负她,臭小子! 好了再拖半会,门外那枯站的两个都等急了。你们且去吧,走的时候你顺带把书桌上哪个锦囊也带上。 记住,行百里者半九十,绝不可松懈大意!” 纳兰山月一甩宽大袖袍,摸了摸身边正在忙着害羞的小妮子的发髻,悠悠温声说道。 “好,我记住了,老师!” 阿苏勒面色一动,俯身下拜,深深行了一礼。 “老师,我去了!” “去吧!” 阿苏勒大礼行罢,后退两步拿了书桌上孤零零放着的锦囊,便抬头对宝音挑了下眉头,示意和他向外走去。 阿苏勒退出来轻轻合上书房木门,临走之前再怔怔打量了一眼角落里枯坐的老师,随着门隙越窄直至闭合,一时间心头涌上千般滋味。 “你带我去干嘛?我才不与你外出呢!” 宝音将小脸扭过去,不去看身旁阿苏勒,一只小手攥住白狼毛茸茸的耳朵,娇憨说道。 “今日天气这般好,我带你去朔风原上打猎,你若是不去的话也不知道我以后再也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阿苏勒语气故作悲伤,又有几分惋惜,宝音听了连忙出声,急恼打断。 “你,你不要乱讲,不吉利的,我去还不行嘛!” 两人正说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帐外,看到满脸含笑的拓拔和挤眉弄眼耍宝的贺术,宝音唰得就躲在了阿苏勒身后,不知不觉间已是红了脸。 朔风原上晚夏的微风中带着无垠海上的温暖和水气,辽阔没有边际的瀚洲大地暴露在温驯的阳光下,尽情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青葱的细草钻出地面,无穷无尽的深绿色仿佛从大地最深处涌起碧绿的春水,沿着高低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边,没有尽头。 草原上各式各样的不知名的野草和花朵在风中摇摆盛开,其中爬地菊最多的。 说是菊,其实是野草,匍匐在地上,开出嫩黄的小花,最耐荒寒,这也是为什么在瀚洲大地上这种顽强的野草能够存活。 只要有根,它们是不死的,春天来的时候从叶腋中生出两条修长的花茎,开出嫩黄色的五瓣小花。 一到了夏天,这五瓣小花就随着拂过瀚洲大地的夏风长满了整个草原,一不留神,便就大片大片连了天。 而朔风原是整个瀚州爬地菊开得最盛的地方,简直是花山花海,压过了马草的深绿色,嫩黄色的花潮一直绵延到天际,组成一张看不到边际的巨大花团。 在当年铁沁王率军远征东陆失败,乘船带着部下狼狈逃回北陆时,迎接他的便是这无穷无尽的黄花子民。 那时候夏风吹过草原,千千万万的黄花摇曳着低下头,仿佛是在迎接他们的王者。 浩瀚的草原,像是盖着一层金色的阳光。 “我们的生机还没有断绝,草原儿郎终有一日会再策马回到东陆!”,伟大的铁沁王神色潦倒跪坐在草原上,捧起黄色的花束,欣喜大吼。 硕风的儿郎骨子里对这种黄色的小花有着迷恋, 草原人对于爬地菊总有种说不清的情怀,那是萦绕在血液和灵魂之上的。 在灿烂的五六月份,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把辛苦打来的野狐皮偷偷放在怀春少女的帐篷外的时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视若不见。 任由他们在傍晚时分,夕阳映红了天边晚霞的时候,偷偷地跳上马背,依偎着,在草原上尽情呼啸奔驰,满天红霞为他们染上橘色的光晕,直到月明星稀的时候才会恋恋不舍的挥手作别。 猎鹿 一黑一白两匹大马狂奔着冲下一个矮小的草坡。 战马踏过黄花的痕迹仿佛两道刀光掠过,划破了晚夏的寂静。 两匹战马都是从凉州大马中挑选出来的,马身宽阔平坦,烈鬃瘦腿,奔跑起来全身的肌肉如水波波纹般颤动,神俊至极。 马背上的骑士也是一等一壮硕的草原儿郎,十六七岁年纪,一个黝黑另一个确是古铜色的皮肤,上身穿的都是狐裘短打,下身是打孔串联起来的软铠,脚上是硬革皮靴,都是富家草原儿郎打猎时最爱的打扮。 两位少年横握着弓,双手离开缰绳,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两者都是神情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马后细碎摇曳的小黄花被战马马蹄踏得四碎飞扬起来,高高飞向天空,又盈盈飘落,像是在马后突兀扬起了黄色的雪,或是下起了阵阵黄花雨。 两骑先是贴在一起争相前进,倏忽退后,骑术不相上下。 少年们手中的大弓足长两尺半,檀木为弓身牛筋为弦,是按骑军标准所制的大弓制式,大弓末端镶有金色纹饰以及一匹神武的白狼图腾。 弓弦上已经搭着明晃晃的狼牙箭,两个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前方那个疯狂逃窜的土黄色斑纹的小鹿。 它四蹄灵巧的刨动,在近一二尺高的黄花碧草间快速奔跑,时隐时现,不时的嘴中低低发出一声哀鸣,逃窜的轨迹竟然还是灵活的“之”字。 距离那头慌不择路的猎物两位少年武士只有二三十丈之远,眼前又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那惊慌至极的小东西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危机,东撞西撞地想要跳跃躲避,却终究快不过少年武士胯下精良的骏马。 那骑白马的少年武士虎目一瞪,双腿猛夹胯下坐骑,白马一声长嘶双蹄奋力蹬地,马蹄下飞扬的黄花重重四散开来,一瞬间就越过黑马半个马身。 就是在这一刻,他腰背直直挺起,双臂一张,大弓拉满如十五圆月,乌棱棱的箭镞在阳光下寒芒闪烁,熠熠生辉。 骑着黑马上的少年武士顿时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也是用力一夹胯下马腹。 黑马头颅高高扬起奋起浑身余力,又抢到了白马前方。 黑马上的少年灵机一动,嘴角微扬,悄然间身体一斜,却是挡住了身后白马同伴的视线。 这为他争取到了瞬息的机会,他只有一个呼吸的时间,不过瞬息的优势也已经足够奠定优势,让他锁定这场追逐战的胜局。 他双臂间不断涌出巨力,全力拉开大弓,箭头也是死死锁定住了那前方忽然一跃而起的猎物。 突然间一声刺耳的啸声在他背后突兀响起! “是箭!”黑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然回头,视线平平扫过去却没有发现身后好友的身影,却眼眸之上有一道黑影,他不由自主地眯着眼仰视天空。 一个高挺的身影正在树立在他的头顶,遮蔽了漫天刺眼的阳光,太阳在那个身影边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灿然不可让人直视。 “拓拔!”黑马上的少年粗声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拓拔自马背上腾空一跃而起,双脚一前一后如老树盘根般死死扎在马鞍上,转身拉弓,双臂青筋暴起,弓弦拉直到了极限只听一声绷响,羽箭如流星般在空中一掠而过。 那跃起的猎物在四蹄悬空之时仿佛就已经感觉到了那背后那股冷意锋芒,哀鸣着呜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两个呼吸之后便被重重钉在了草丛中。 拓拔原本冰冷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利落的翻身下马落地,毫不停步,大步走了上去。 一双眸子在草丛里面细细一扫,再伸手一抓,就将中箭的那只土黄色斑纹的小鹿从脖颈上提了起来。 “贺术,我又赢了!瞧瞧,这光滑柔顺的皮毛,你是不是又眼馋了?” 贺术一言不发哭丧着脸,兜住马身,瞟了一眼趾高气昂的拓拔,心中十万个不乐意,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不就是猎到了一只小鹿么,有什么神气的,比刀你哪次赢过我!”,贺术看见拓拔把那只鹿架到白马上,嘴中嘟囔着说道。 “嗯?只是空有一身蛮力的家伙,若是在战场上,你这样的家伙我一只手搭箭就可以磨死你!” 拓拔狭长的眼眸一眯,嘴中冷冷不屑一顾说道。 贺术梗着脖子还欲再争辩一下说说狠话,却是刚才输了没有底气,再者自己也耍赖挡住了拓拔视线,也就不再说话,讷讷低头拍转马身。 麝香少女 贺术天生巨力,刀马武艺在部族年轻武士中也是翘楚之流,攻势大开大合,颇有几分沙场陷阵猛将风采。 而拓拔灵活柔韧,一手骑射箭术被右大统领曾经盛赞,“拓拔箭无敌!”,与人交战谋定而后动,最擅长以柔克刚。 却也毫无疑问,这两人是硕风部族年轻武士中最为出彩的两人。 “哎,对了!年哥儿呢?说好了出来打猎,怎么就突然不见了人影!” 贺术原本低着的头唰得抬起,打量着四周,一脸疑惑说道。 “奇怪了,不是刚才还在骑马跟在我们身后嘛!怎么一晃就不见了人影!” 拓拔也是心头一阵奇怪,拍着马背上了一个矮小的土坡四处眺望,可是入眼的都是大片大片爬地菊田野,丝毫不见阿苏勒的身影。 “往前走走吧,年哥儿可能落在后面了,没有追上来!” 贺术已是一夹胯下马腹,黑马犹如一道箭矢沿着来时的路冲了出去,身后拓拔也是紧紧跟随在后。 阿苏勒丹田微动,张嘴猛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微微运气,风笛声就像喷涌而出的清澈泉水从风笛小孔上散发出来,一时间荡漾的整个天地间清凉一片。 午后温驯的阳光打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四周皆是清脆的鸟鸣声,看着它们飞跃腾起再换到另一个梢头。 满天彻野的爬地菊在轻拂过境的夏风中舞动着曼妙的弧线,花浪一直蔓延到远远的直到和远处碧蓝的天空相连。 深红色的小马驹撒着欢在周围四处乱转,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一会这边啃几口草,一会又去那边啃,兴致起来然后就贴过去湿漉漉的舌头舔着阿苏勒的面颊。 “小雪跟你的主人一样懒散,走着走着便偷懒不走了!不然我们也不会跟丢了贺术拓拔他们!” 阿苏勒抚摸着哪个小马驹小巧的头颅,含笑说道,惹得一旁坐着的俏丽少女娇憨的白了一眼。 小雪是阿苏勒在城中游逛时,碰见了大宗的东陆商队在兜售货物,阿苏勒依稀记得在自己打猎时宝音吵闹着也要骑马,于是这匹温顺的小马驹便被自己买了下来送该了宝音。 今日刚好牵出来让这匹淘气的小马驹撒个欢,却没想到小雪脚力追不上拓拔他们,阿苏勒只能下马陪着宝音在这里静坐一会,倒也觉得十分惬意。 俏丽的少女盘着双腿坐在阿苏勒身后,脚下趴着闭眼休憩的“大将军”,少女轻咬着手中线头穿针。 少女穿着大红色的马步裙,黑金色的绸箐束腰,如墨玉一般的长发被高高盘在脑后,阿苏勒总喜欢宝音这样的穿搭,宽大的百褶裙摆铺在草地上的黄花上,半遮住少女修长双腿以及褐色的小鹿皮靴子。 草原少女总是很喜欢这种装束,阔大的马步裙张开的时像孔雀展开翎尾,围绕细细的腰身缠起来,再束上紧紧的衣带,就成了韵味十足的裙子。 腰身上面贴身干练,勒出了少女身体柔软起伏的线条,裙摆却宽大,便于行动奔跑,当然也方便骑射。 她们也不穿东陆女人喜欢的丝履,而是更偏爱裹住小腿的软皮靴子,这样可以像风儿一样大步地跑跳,发出铜铃般清脆的笑声。 阿苏勒背后的少女此时却是宁静婉约的,面色好像因为什么显得悲伤,一声不吭地低头穿针。 她墨玉般盘着的长发上插着一枚鎏金香玉的钗子,那是阿苏勒曾送该她的生辰礼物,裙摆的梢上挂着好几个小小的金铃,风来的时候,金铃就丁丁当当地轻响,这时候她才会抬头,沉默地看着阿苏勒的身影。 宝音沉默了半晌,提着裙摆叮铃铃做响坐到了阿苏勒身旁,阿苏勒见状笛声缓缓停了下来,余音袅袅,在四周扩散,阿苏勒抬眼温柔的看着身边的佳人。 “能..能不去嘛?” 一向活泼的宝音此时手指悄悄打起了结,面色犹豫,半晌还是朱唇亲启。 若是其他人问这话阿苏勒绝不会听入耳去,可是此时说这话的却是宝音,阿苏勒低头沉思了一会,抬头揉揉宝音小脑袋苦笑道。 “我好好想了一下,好像不行!” 宝音扭过头去不再看阿苏勒,阿苏勒只听见背后低低带着哭音的呢喃,“我去向阿爹求情,我去向大君阿爸求情,好不好,你不去好不好!阿苏勒你答应我,好不好!” 阿苏勒听到少女这些低低的话声后,胸中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它们有千万斤重,一点一点拉着他下坠,沉重到已经不能呼吸。 少女的心动是黄昏下的大海,一眼望不到边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暗流汹涌,惊涛骇浪。 阿苏勒怔怔低着头,呼吸都仿佛没有了声音,手指死死扣着玉笛的小孔,他心中哪些想好的万千解释,在他的五脏六腑滑过,在他的肠子中打了个结,已经到了喉咙里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阿苏勒听到了风吹响了少女衣摆上的金铃,听到了辽阔草原上的云雀鸣叫,他也听到了身边少女轻声的啜泣。 他感觉到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越发炽烈了,快要奔涌而出,他不再压抑了。 “我..我回来,我们便成婚吧!” 宛若一声闷雷炸响在了二人四周,少女的啜泣声也渐渐消失了,阿苏勒又快速说道。 “我去跟老师阿爸说,我要把你带回我的帐篷里,让你做我的大阏氏!” 阿苏勒原本低着头扬了起来,手掌死死攥着玉笛,身子不知觉间向前倾,眼神炽热,嗓音最开始有些艰涩但说道最后却是无比流利。 “宝音,等我回来,我会用最盛大的礼节求娶你做我的大阏氏!” 阿苏勒眸子明亮至极,仿佛蕴藏了很久的东西被一朝点燃了,那铺天的大火燃烧了阿苏勒,也燃烧了那道俏丽的身影,他们都成了这场浩大火势里的灰烬。 “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对着盘鞑天神起誓,我会活着回来,会迎娶尊贵的纳兰家的女儿宝音,做我的大阏氏!” 阿苏勒双膝跪地,将咬破的中指再自己的眉心处轻轻一划,留下了一道醒目的血痕,对着浩瀚的天幕沉沉说道。 “你...起来!” 宝音羞红了脸不敢去看阿苏勒,只是轻轻扯动着阿苏勒的衣衫示意起来。 “那你等我好不好!” 阿苏勒轻轻抬起少女低着的头,宛若捧着这世间最为华贵的珍宝,柔柔拭去少女眼角挂着的泪珠,温柔笑着刮了一下少女琼鼻说道。 “拉钩!不许说谎!” 宝音皱着鼻子拉过阿苏勒手,小拇指轻轻一勾,还煞有其事的摁了一下大拇指。 “好啦,完成了!你要记得平安回来哦!” 宝音仰着头看向阿苏勒,眨了眨眼睛,语气很是严肃的安顿道。 看着阿苏勒点头,少女才心满意足的娇憨一笑,轻轻从怀中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香囊放到了阿苏勒手上! “呐,这是我知道你要出征之后该你做的,你要带好它,它会带该你好运气,盘鞑天神也会注视到你,你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你又是听那些东陆商人说的吧!” 阿苏勒看着一副深信不疑的少女,好笑的掐了掐少女光滑的脸蛋。 “哼,你若是敢取下来,我就打你,还会咬死你!” 阿苏勒将香囊郑重其事的放在怀中的夹层里,看着张牙舞爪的少女,做出一副害怕到连连点头的样子,才满意的让少女笑出声。 两人挽着手臂坐在草地上,宝音皓月般的眸子望着天际的花海出了神,阿苏勒望着少女娇嫩的侧脸也呆呆出了神。 “宝音,宝音,我来吹笛子吧。”阿苏勒忽然一笑,“我来吹笛子,你来跳舞。” 宝音是硕风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苏勒记得部族每逢烧羔节,大的聚会,宝音都会在篝火堆边翩翩起舞,像极了天上那轮明月,清冷却耀眼至极。 宝音古灵精怪的晃了晃头,抢过阿苏勒手中的玉笛,轻轻搭在嘴边,修长白嫩的无名指在按孔上轻盈地跳跃舞动起来。 笛声宛如徘徊在林间的云雀带着回音的啼叫,远处爬地菊间几只小蚱蜢在笛声中盈盈清鸣中一跃而起,阿苏勒的目光追着它们,就定定出了神。 瀚洲天际的白云懒洋洋地舒卷飘动,像是一场横跨了数个大洲的遥远路途。 笛声停了许久,阿苏勒才回过神来。 宝音把笛子递到他面前,又低下头去靠着阿苏勒的肩膀。 阿苏勒想着宝音刚才的指法,把吹孔凑到嘴边,微微运气。 阿苏勒突然愣了一下,鼻尖却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凑近玉笛小孔上嗅了嗅,是从笛孔中散出来的,像是麝香,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切。 阿苏勒深深一吸,那股香气从鼻间迅速奔涌而上一直到了脑海里和他记忆中的另一股香气悄然吻合。 “宝音,你抹胭脂了吗?” 宝音羞涩眨眨眼睛,看了一眼阿苏勒,傻傻摇摇头。 “笛子上是你身上的香气哎,宝音!”阿苏勒正说着,将笛子递到了宝音的鼻下。 宝音低低头,闻了一下,却没有察觉到任何香味,对着阿苏勒茫然摇摇头。 阿苏勒见到呆呆样子的宝音,犹豫了一下,便小心地靠近到她脖子边轻轻嗅着。 宝音半天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推了阿苏勒一把,娇嫩的脸庞宛如傍晚天边的红霞,从耳垂到脖子,那露在外面的光滑皮肤迅速成了粉红色。 “你..你干嘛!” 阿苏勒被推倒之际,伸手在空气中慌张一抓,却不想顺带着把宝音也拉入怀里,两个人滚落在草地上。 两人身下一簇细碎的黄花仿佛被战马的蹄子狠狠踏过,耷拉着腰直不起头。 阿苏勒低声粗粗地喘了口气,宝音被他压在身下面,不敢反抗,只好呆呆扭头看向另一边,手指交错,轻咬嘴唇,分明已经是慌张极了。 宝音红裙上跌落的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工匠绣成的金色纹路,片片疏离却更加富有美感。 她的头发在刚才滚落时弄的散乱了,细长白皙的脖子泛起淡淡粉色,随着呼吸那抹粉色更加显得清晰明显。 她扭过头去,不敢看阿苏勒炽热的眼神,只有饱满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苏勒清亮至极的目光垂下来,落在宝音的俏脸上。 苏玛觉得自己的脸那么热,那些纤细的血管就在皮肤下紧张地跳着,好像就是那炽烈无比的篝火。 “宝音,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妈是一个香气。”阿苏勒低声出神说道。 阿苏勒坐了起来,怔怔地眺望着远处花海与天际相连的地方。 宝音直起身子抬起头,却看见阿苏勒眺望远处的眼神。 那么平静,没有欢愉,也没有悲戚。 宝音一瞬间突然难过,她清楚的感觉到了身前这个少年身躯下压抑的如山脉丘陵般巨大的悲伤。 宝音紧紧的从背后抱住了阿苏勒,仿佛在那一刻,她只是想与眼前这个少年贴的更紧,不分你我。 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 全羊宴 宝音将头依偎在阿苏勒的肩膀上,两人定定看着天空那轮太阳无力的从半空垂落到天际的平原之上。 天边的晚霞散发着橘红色的光晕,云彩随风飘荡,大块大块的云彩堆积起来变换着形状,也被附近的晚霞镀上了一层迷人的光辉。 一黑一白两匹战马翻过一个矮小的丘陵,兜住胯下战马,四处探寻张望。 “贺术,他娘的都怪你!若不是你非要打什么赌,追什么鹿!这会能把阿苏勒抛下弄不见了吗?” 听到同伴的埋怨,贺术嘴唇微动,想要辩解一二,却又找不到借口,毕竟是自己不服输强拉着拓拔打赌的,这会也哑口无言,只好讷讷转头寻找阿苏勒身影。 “拓拔,拓拔,你看,那是不是小雪!他娘的终于找到了!” 贺术刚心灰意懒的低下头,却眸子一紧突然发现下面小土坡上有一匹全身通红的东陆骏马。 贺术一拍身旁拓拔,急忙叫他过来也细细辨认,两人已经找了快接近两个时辰了,这时突然有预感要找到阿苏勒他们了,都有些喜出望外。 “就是小雪,我当年一起陪阿苏勒从东陆集市中买回来的。我记得整个硕风城就这么一匹颜色神异的东陆骏马!当初阿苏勒送给宝音的时候,宝音可是开心了好久!” 贺术听到身边拓拔也是确认了,已是急不可耐,“走走走!”,一夹马腹便已经先是抢先一步埋头冲了下去。 “急什么,阿苏勒定在这不远处!” 拓拔摇头喊到,却也无可奈何看着黑马已经下了山坡,只好紧随其后。 “年哥儿,年哥儿!你在哪呢?我和拓拔找你来了!” 坐在山坡另一侧的阿苏勒还正与宝音欣赏这无边夕阳美景,身边佳人相伴,眼前美景无双,正一身心神沉浸在了其中,却被一声粗犷的吼声震了出来。 “是贺术,他来找我们了!” 身旁宝音听见这声熟悉的大吼,连忙抬头娇滴滴的看着阿苏勒,弱弱说了一句,语气中都是惋惜之意。 听着那已经渐行渐近的马蹄声,阿苏勒拍了拍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温声安慰道。 “没事,下次我们再来朔风原看夕阳。” 阿苏勒率先起身,缓缓拉起宝音,两人站定后同时扭头看向那山坡上方,马蹄声已是近在耳边,不出几个呼吸就看到了贺术那张黝黑大脸。 “宝音,年哥儿,你们可让我们好找,我和拓拔一路从朔风原东面原路返回找你们,哪些甲士都被散出去四处找了!” 贺术到了跟前一拉缰绳,战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四蹄在空中扬起,贺术正嘴中嘟囔着大声说道,身后拓拔也是赶到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好不惬意,把我和贺术累死累活找了你们一路!” 拓拔利落的翻身下马,瞅了一眼半个身躯靠在阿苏勒身上的宝音,撇了撇嘴语气怪怪的说道。 宝音听了这话,小脸泛红,露齿轻笑一声,就躲在了阿苏勒身后。 “好了,你再调笑宝音,惹怒了人家,使唤大将军咬你我可拦不住!” 阿苏勒宠溺的摸了摸宝音缩起来的小脑袋,对着那二人低笑着说道。 一旁趴着闭眼休憩的白狼,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忙睁眼起身,警觉的竖起耳朵打量四周,一双青白狼眼滴溜溜四转,这幅蠢样惹得一旁的宝音止不住了轻笑。 拓拔二人也是被逗得一笑,拓拔止住笑不怀好意的慢慢踱步走向阿苏勒,嘴中还缓缓说道。 “那就不再去怪宝音了,可是你呢,说好的去打猎走到半路随着宝音去了!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让我们这一顿好找,你在陪美人闲适赏景,贺术上!” 拓拔说完最后一个字,一旁搭手站着的贺术身影犹如暴起的巨兽,一个虎扑就把阿苏勒压在了身下。 “等...咳咳,等等!” 阿苏勒眼瞅着情况不对,向后退了两步,正欲狡辩,却只张口吐出一个字,就被扑过来的贺术一个横撞撞岔了气,被压倒在地,费尽全部力气才挣扎开口。 “那是小雪腿短跟不上你们,我只是为了等等小雪,哪知道你们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哼,狡辩!” 拓拔口中冷哼一声,故技重施,又是一个飞天起跳压在了贺术身上,压在最低的阿苏勒只感觉腰背上传来一响! “贺术,快起身,你他娘的还以为是你小时候的重量呢!我的腰都快断了!” 阿苏勒断断续续开口,整个人只觉得浑身酸痛,魁梧壮实的贺术犹如一滩泥沼,死死陷住了阿苏勒,手脚并用无论怎么挣扎也起不来身子。 “想好怎么补偿我们了嘛!” “聚财楼,全羊宴!全羊宴!” 听到趴在最上方的拓拔开出了条件,阿苏勒急忙开口。 拓拔刚想说不满意阿苏勒给出的补偿,想要再换个补偿,未等张嘴,贺术已经是满脸得意大笑起身。 “年哥儿,这可是你说的,我和拓拔可没逼你!行,就这样定了,那咋们现在就走嘛,恰好我肚子也是饿了!” 看见那个憨厚满足的笑容,也被贺术带着起身的拓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定定看着贺术,几次想要张嘴,却没说出来,最终无奈低下了头。 阿苏勒扶着腰被宝音搀扶起身,看着正挠头憨笑的贺术,再看看一边失望的拓拔,就是大笑。 “哈哈哈,拓拔,你没想到吧!” 拓拔恼羞成怒的瞪了一眼阿苏勒,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黄花。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好好讹一顿阿苏勒,你就这样把他放过了?” 贺术一道浓眉纠结的皱了起来,“那可是全羊宴哎,年哥儿不是已经被我们讹了嘛!” 拓拔服气的苦涩一笑,“行行行,讹了!讹了!” 看着一边得意的阿苏勒,贺术走到拓拔跟前压低声音,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阿苏勒,“要不然再来一次?” 阿苏勒眼尖无比,在看见憨厚的贺术移向拓拔时,早就一把拉住宝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自己战马身边,自己翻身上马以后急忙将宝音提起放在自己怀里,挽住缰绳,这才放声高笑。 “贺术,我可是看错你了!我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坑中掉下去两次,之前是我没注意,我有了防备你还想故技重施?我先回城了,你们两个带上小雪跟上!” 说罢,阿苏勒便带着宝音一拍马背,兜转马头扬长而去,小土坡上只留下了瞠目结舌的二人和残留在风中宝音的娇笑。 “现在怎么办?” “人都走了还能怎么办,回城,聚财楼,记得待会多吃点!” “这个你放心!” 贺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道。 两个人骑上马,拓拔将那匹红马小雪带在自己马后,冥思苦想了半天,才忍不住好奇问道。 “贺术,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容易满足啊!当时你和阿苏勒把我压在身底,非要我开出了多少条件你才起身的?” “啊!那时候年哥儿不让我自己做主,一切听他的,等他说让我起我再起!” 拓拔听到这句话,神情一怔,顿时事情都明了了! 这一切都是阿苏勒主谋啊,当时自己还觉得是眼前这憨货带头的! 一想到自己曾经哪些年中,被阿苏勒讹去了多少珍宝,原本拓拔平静的内心就有些隐隐作痛。 “你们事成以后,阿苏勒和你对半分嘛?” 拓拔扭过头好奇问道。 “没有啊,我不喜欢那些东西,年哥儿答应我每做一次,就带我去吃全羊宴!” 贺术好像想到了那汁多肉嫩的烤羊,舔了舔了嘴唇得意说道。 原本端坐在马上的拓拔听到这话后身子一僵,身形好像就在夕阳中顿时垮了下来。 拓拔心神流转好似又回想到了当初讹完自己之后,阿苏勒蹲在自己面前那张面目含笑的嘴脸。 “哎呀,拓拔,别沮丧着脸嘛,不就是一两件小东西嘛!走,聚财楼,我请你吃全羊宴!” 天际的夕阳红晕越发的耀眼迷人了,两人三马趁着这无边晚色赶向硕风城。 “咦,拓拔,你身子怎么塌下去了?” “没什么,可能打猎太累了!” 千里孤坟 红彤彤的夕阳已是跌落到了平原之上,整个远处的平原被映照的宛如一片橘色火海。 两个人在骏马的背上驰骋,平原上的风声呼啸着掠过耳边,骏马越过一片又一片灿烂花海,阿苏勒单手坠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怀里乖巧的宝音。 “阿苏勒,你怎么了呀,突然这么开心!” 原本面目含笑的阿苏勒在听到怀里佳人询问后,彻底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后,又是连续高声大笑。 宝音一脸好奇,在她记忆中她的阿苏勒虽然总是脸上带着笑容会来捉弄她,但是很少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一点也不掩饰。 “我啊,就是记起来了一件很开心的事!” 阿苏勒一低头看见宝音那张动人心神的俏脸上挂着好奇,随即就自顾解释道。 “我自幼随在铁伐老师帐中学习刀法,而贺术又是铁伐老师独子,所以我与贺术相识最早。” 阿苏勒顿了一下,“贺术还是与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时候,身体便已经快顶两个我了,但是心性淳朴憨厚,那时总跟在我的身后。” “然后呢?” 宝音一双眸子好似快要溢出水来,闪扑扑的,追问道。 “然后啊,又来了一个孤僻的小孩跟随铁伐老师学习刀法。” “是拓拔嘛?” “对啊,拓拔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很是高冷,除了在铁伐老师授课之时会和我们待在一起,其他时候都是在自己一个人沉默练刀。” “我知道他是舅舅的义子后,便总会带着贺术去捉弄他,所用的招式就是今天他们用的招式,哈哈哈。” 宝音噗嗤一笑,用粉拳捶打了一下阿苏勒胸口,嗔笑道。 “你也太坏了,我都能想象到拓拔当时的模样了,哈哈。” 阿苏勒笑声止不住,雄伟的硕风城已经近在眼前,一夹马腹冲了过去。 “驾!” “我当时就是看他太孤僻了,才会想办法拉近我们的关系,虽然是拿了他一些东西,但是我最后也补偿了好嘛!” 宝音红色的衣裙在风中宛若翩翩起舞的小斑蝶,衣衫末端上的小金铃叮铃铃在马后做响,整个人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让人不可直视。 她含着笑意白了一眼阿苏勒,再没说话,细心的将阿苏勒胸前被风吹散的衣袍整理整齐,她的情郎将来会是这座城的王,不能在他的子民面前丢了威仪。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我有心上人,盈盈笑不语。” “我有一把刀,可斩天上客。” 阿苏勒肆意的笑着高呼,鼻间都是佳人沁人体香,宝音盘起的长发在不知觉间散开,舞动的发丝打在阿苏勒脸上。 那匹凉州大马上的少年确是久违的豪放肆意,那嘴角明媚的笑好像拖住了垂落的夕阳。 “铁伐,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草原的君主?” 一间布置不显丝毫奢华之气的偏殿中,硕风大君轻声问道。 铁伐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便起身跪在那魁梧老者面前静静扣头。 “您就是草原的君主!” 硕风大君沧桑脸上抹过一丝笑意,却摇摇头,“你是我硕风部最为勇猛的战士,硕风楚家的狼旗里有你铁伐家的一份荣耀,你不是羊圈里的软脚羔羊,站起来!” 铁伐眸中皆是坚定之色,缓缓磕了三个头以后起身站在硕风大君身旁。 硕风大君知晓他心中答案,自顾说道,“像逊王、像铁沁、还是像我,像我的父亲呢?” 大君背手起身缓缓踱着步,“铁伐,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阿达木、古勒尔,巴彦,你们都不知道。 草原需要一个从来未曾有过的君王,千百年不曾有过。 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东陆周朝开国皇帝姜东岳那样的人。 他要能在一个混乱杀伐的时代中坚定的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埋头追随在他的马后,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他要有羔羊一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草原上的所有子民; 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在枪林剑雨前退缩退后; 他要有骏马般的忍耐,这样他才会能保持十年如一日不会放弃; 他还要有狼一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坚定不移的完成一件伟大的功业。” 硕风大君沉默半晌之后,转过头如鹰一般的眸子盯着铁伐。 “你觉得阿苏勒哪个孩子会是草原从未有过的君主吗?” 铁伐神情恭顺,俯身行礼恭敬说道,“会,大君的子嗣会是整个草原的君主。” “你,铁伐,硕风的大统领,会臣服于他吗?” 如凛冬般的阴寒话声从这位魁梧老者口中缓缓说出,话语间的杀机已是布满了整个偏殿,感受到这凛然杀机后,铁伐身子犹如山崩般顷刻间塌陷,跪落在地。 “会吗?大统领!” 那位老者盘坐在床榻前,却好似高踞王座之上,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杀伐取决只在一言而定的时刻,双目如电,人如天神,身躯中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威仪,铁伐只觉背上如有山岳压顶,竟一时间不能开口说话,跪在地上只顾磕头。 “砰砰砰!” 寂静的偏殿中气氛好似能凝滞出水,只有不断的磕头声回荡。 “好了,起来吧,孤只是说说而已,铁伐你不必当真!” “臣不敢!臣不敢!臣不敢!” 铁伐还是自顾磕头,不敢起身,颤栗说道。 “孤叫你起来就起来!” 铁伐身子哆嗦了一下,连忙颤颤巍巍起身,额头已是血迹模糊一片。 “唉,委屈你了,孤只是说说而已,你又何必当真!来人,扶大统领下去包扎。” 看着铁伐一直俯身直至侍女搀扶下去,到了门前仍然恭敬行礼。 “记!大统领忠心护部,征战有功,赏金千金,金鱼坠一枚!” 硕风大君闭眼靠在床榻上,半晌突然开口说道。 月上柳梢头,阿苏勒刚把二人送回各自的帐中。 在聚财楼时,看着面色阴沉的拓拔,阿苏勒急忙贴上前去好言劝慰,一顿饭累的是满头大汗这才打消了一直不断瞪向他的那道目光。 “世子,回帐吗?” 看着富态可掬的楚球儿,阿苏勒柔柔一笑,“去阿妈哪里!马上要走了去看看阿妈!” “这时候不早了,老奴再调些甲士过来吧!” “不用了,就你和我去吧。” 楚球儿确是干笑也不答话,阿苏勒没好气白了一眼,“五百白马义从,不能再多了!” “好嘞,老奴这就为世子打灯!” 阿苏勒静静跪在一座陵墓之前,陵墓规模不大,是阿妈生前嘱托的,一切从简。可那墓碑全身都是用极品白脂玉雕刻的。 阿苏勒也不说话,只是眼眸温敛静静摸着那白玉墓碑,半晌以后整个先是身子塌了下来,再缓缓蜷缩了起来,将头埋进了墓碑前的土堆中。 惨淡月光为坟前少年镀上了一层清冷光辉,却更显得悲戚可怜,月光下那少年深情的拥抱着白玉墓碑。 穿着粗麻的硕风大君在远处怔怔看着此幕,却也不上前,相看凝噎无言。 “扶世子回去吧,天气凉了。” 鬓发斑白的老者深深望了一眼那座孤坟,望了一眼那碑前少年,轻轻一叹。 “苏玛,天气凉了!” 老者转身缓缓上了车离开,原地的楚球儿俯首行礼久久没有起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尘满面,鬓如霜。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磨刀 瀚洲的秋天是草原人噩梦的开始,满原的牧草开始逐渐枯黄,大群的牲畜开始减膘,整个天地间走向萧条,直至最后的冬寒来临,万物死寂。 若是没有一个部族在春夏没有储存够足够的冬粮,那么这个冬天这整个部族绝对是难熬至极的,若是一些小部族都有很大可能会族破人亡,而那些鼎盛大部才有资格熬过这个苦寒的冬天。 男人们只能在冬天冒着瀚洲独有的暴风大雪去外出寻找猎物,而那种没过马膝的暴雪下又能有什么猎物。 猎猎晚夏风吹打在硕风部校场前的王旗上,墨黑色的王旗上绣着一匹神态威武的白狼,白狼瞳孔大睁,神色狰狞朝天仰头,张嘴对天长啸。 硕风部的骑军大营里气氛肃杀至极,硕风大君身匹一袭黑氅,站在高台上,身后是硕风部的众多将领,为首的赫然便是阿苏勒,左右分别是一左一右两大统领。 台上的众人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底下硕风部的战士们分为敌我两方相互厮杀操练模拟军演。 战马上套着防具,以防厮杀过程伤了战马,而甲士们的武器上也去了锋利的枪头而缠着厚厚的棉布,同样也是为了避免士兵们会出现过大的伤亡。 而士兵的枪头上蘸着白色染料,在厮杀训练中用士兵盔甲上的白印数来判断自己所受伤的轻重。 若是要害处有白印,或是身上白印数过多则自己就须退出战场,以示自己已经没有再战之力,只能退下在一旁休憩,不可继续参加厮杀训练。 尽管如此,在激烈的厮杀中,仍然是会出现战马意外受伤和士兵们遭到重伤的情况。 不过沙场边上就站着数名医官侍从在静等,在看到有人或战马受伤后便立马打上旗帜进场展开医治。 这些台下厮杀的精锐士兵可是硕风部用来驰骋草原,称霸瀚洲的关键所在,一个一个都是宝贝,损伤一个这些自家主将都是心疼的紧。 这些主将万万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家辛苦训练出的精锐折在了自家操练中,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曾有人也在议事大会上质疑这一决策,说太过于危险,会导致战马士兵皆有无谓的损伤,提议采用别的训练方法,弃用这个危险的练兵策略。 但是硕风大君却力排众议,把这项练兵策略坚持了下来,“哪家的狼崽子不是鲜血遍体杀出来的!” 而且还立下重赏,每次厮杀训练获胜的一方可以得到大量奖赏。 这也是这些士兵们为什么不抗拒这种练兵方法的原因之一。 硕风部这样练兵十载,上下甲士皆是精锐,人人悍勇无比,在真正的部族大战中丝毫不惧,可以一挡众。 这也是当年硕风部可以在瀚洲之血战役中短短一年间,不断吞并一个一个小部族,打败数个大部族的重要原因。 正值壮年的硕风大君曾有豪言:“有我硕风部精锐十万,则瀚洲之大,无我硕风所不能去之处。” 校场中这边战况正胶着的紧,惨烈的厮杀中两方不断有人退出战场。 场中两方人人神情激昂,奋勇向前。 在偌大的校场上两股铁骑洪流不断冲刺,相撞,被刺下马。 “哈哈哈,这次必定是我麾下的儿郎拔得头筹,赢了这次厮杀训练。” 一个穿着黑色劲甲身材壮实有着一脸浓密胡须的汉子粗狂的笑道。 “阿达木,你是还未睡醒吧,天色尚早,你就这边说起梦话了。” 那汉子旁一人冷冷讽刺道,“你朔阳军的儿郎,眼看就要被我朔风军的狼崽子们一个一个咬死与马下了,你还在这边说着痴人梦话。” 那人也是同样的黑色劲甲,身躯也是威武不凡,他一脸不屑的看着那神情激动的阿达木。 “都达,你放你娘的狗屁,你让大家看看,你问问大君,我朔阳军的儿郎不把你们朔风的狗崽子当球踢,你还有脸说我家儿郎不敌于你家儿郎。” 阿达木梗着脖子红着眼珠贴着都达的脸吐着唾沫星子大喊道。 “阿达木,你头上那对窟窿是你他娘的出气用的吗?啊,你自己看不到你朔阳的儿郎如今什么情景,只会大喊大叫,老子怕你不成?” 都达喘着粗气,沉声骂道。 两人仿佛跟顶牛似的,都睁大眼睛盯着对方,互相推搡着。 旁边战立的将领皆是熟视无睹,见怪不怪,可见这二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嗯?你二人莫非在我面前要打一架不成?推推搡搡的哪里还有一点我赫连部大将的风度,你这若是让其他部族的人看到了,岂不是笑话我赫连部无人,竟让你们二人统军。” 硕风大君扭过头面色冰冷,语气不善的骂道,“在继续折腾下去,你们二人都去该本王收拾铺盖别当一军统帅了,都滚下去放羊,让其他人来做这个位置。” 二人讪讪一笑,对视一眼,默契十足,急忙搂住对方的肩膀,神情亲密,就跟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仿佛刚才还互相大打出手的不是他二人。 旁边众将领看着这两个憨货的表演,不禁捧腹大笑,有几个更是对他二人挤眉弄眼打趣着,就连脸色冷漠的铁伐都被这二人不禁逗笑了一下。 硕风大君也不禁愕然一笑,看着这两个已经跟他征战多年的憨货,也是无语至极,说不出来话来,就气得指了指二人那两张已经装起无辜的大脸,再度转过身去看着校场的战况。 就在众人笑闹之时,底下的战局瞬息万变,已经快要决出胜负了。 众人都不禁屏息望去,只见原本快要拿到胜利果实的朔风军,情势危急。 原来的朔风军灵机一动已经率先化作一字长蛇阵,提枪拒马,将整个朔阳军层层困在自家包围圈里面,想要不断蚕食朔北军的兵力,从而获得胜利。 而朔阳军也大吃一惊想冲出包围,却为时已晚。 整个朔阳军被困在里面,进退不得,眼看就要被一步一步蚕食兵力,即将慢性死亡了。 但这时朔阳军的指挥如神来一笔,将整个朔阳军化整为零,分散开来,缠住了朔风军进食的步伐。 然后在趁着和整个朔风军僵持不下的这个时机,再组织散开的兵力,化零为整,从侧面突击而出对整个朔风军形成了反包围。 并且趁着朔风军还在维持僵持的阵型,大肆进攻,直捣黄龙,一举拿下了这次厮杀训练的胜利。 “啪啪啪!”硕风大君一脸满意神色的鼓着掌,对着底下的众将士笑道。 “你们都很不错,先是朔风军的包围,后面朔阳军的反包围,都让我看到了我们赫连部战士的勇猛强大。 不过最后还是朔北军棋高一筹,哈哈哈,不错,你们的指挥使是谁,站出来,我瞧瞧。” 只见一身穿银甲的小将,快步出列,跪倒在站台下面。恭声道:“回禀大君!” 阿苏勒细细打量了一眼,只见这小将,神态不卑不亢,神色自然,脸上也是生的英勇不凡。心里不禁暗赞, “你就是这次朔阳军的指挥吗?叫什么名字?哪一家的孩子?” “回大君,末将铁达,是苏摩?硕风的儿子。”一脸恭敬的回答道。 “哈哈哈,苏摩,你可是生了个好儿子呀。”硕风大君扭头对身后一人笑道。 “大君谬赞了,铁达比起诸位统帅的火候还差得远呢。”一汉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 “我硕风部真是人才济济啊,天佑我硕风,铁达,好好准备,哈哈哈,这次大战希望你能再该我一个惊喜。”楚青封笑着朗声对那小将说道。 “回大君,末将必不辱大君您的期望。”铁达神情激动的看着楚青封回道。 硕风大君点点头示意知道,挥手让铁达退下,看着底下的士兵大声喝道。 “看见我硕风部的将士们英勇不凡,孤心中十分快意。想必几日之前发生的事大家都有所耳闻,贺兰部竟派遣刺客与我部一些叛徒勾结在朔风原附近袭杀孤的儿子,硕风部的世子。 堂堂一草原大部,竟做出如此让人不齿的举动,他贺兰部这是辱我硕风部无人!欺我硕风部无人! 他贺兰部这是还把我硕风部当成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草原小部吗?啊? 孤想我们硕风部已经通过一次次胜利,一次次屠杀,一个个部族的灭亡,已经告诉了整个草原我硕风王部回来了,那个威慑草原百年的硕风王部已经又回来了。 但是贺兰部用他们的行动告诉孤,还不是,还没有,我们还没有做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那样威慑草原,我们还不是那个有着赫赫威名的草原王族。 他们在挑衅我们硕风部的尊严,他们以为我们还是那个可以被他贺兰部随意宰割的羔羊。” 硕风大君看着底下众将士肃穆激愤的神情,继续吼道“你们告诉孤,你们是吗?你们是羔羊吗?” “不是!不是!不是!” “我们身上流淌着的是祖先的狼血,我们是草原上高贵的白狼家族,我们是统治整个草原的王族。 他们那些鼠辈想要冒犯我们,想要刺杀高贵的王族血脉,想要动摇我硕风家族对这个瀚洲草原的统治,我的儿郎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硕风部的儿郎们和台上的诸位统帅神情狰狞,激动的吼道。 硕风大君向前一跨,神情激扬,手用力砸了砸前胸,“儿郎们我们该怎么做?” “杀!杀!杀!” 随之是漫天的杀声和砸胸声!肃杀的气氛在整个校场上充斥,天上的云彩都仿佛被这巨响震散开来。 贺兰部,你们看见了么,我硕风部声声不答应!声声请战!声声求死! 大棒加焉 硕风部,世子大帐。 阿苏勒正在倚着床榻,神情怔怔的望着帐外蒙蒙的大日。 看着自己帐外一队队精锐的王族甲士有条不紊经过,感受着,硕风部这肃杀到了极点的气氛。 阿苏勒心中暗暗想道,自己要亲身统领征战的第一场草原大战,是要快来临了吗。 距离上次刺杀已经过去了数日,可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自己仿佛还是能看见那柄薄如蝉翼的弯刀在自己眼前向自己挥来,还是能看见那双刺客黝黑深不见底的眼睛。 一想到这,阿苏勒拳头紧握,眉目之间久久压抑的杀气又流露在脸上。 “大将军”若是再晚来一息,自己便在那刀下尸首分离了,阿爸虽是说还有暗手,可是在那种危急情况下仍然没有动作,谁知是真是假。 那次刺杀过后,楚万年心底便一直有一丝寒意笼罩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或许心底也生出了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吧。 阿苏勒嘴角挂着一丝嗤笑,这就是草原上残酷的生存方式,强者活,弱者死,没有任何道理,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一出手便是分出个你死我活。 只不过他没死,那就接下来他们便活不成了! 活的人享有一切,支配一切,战败者的所有财富,名声地位,甚至于他们的妻女。都统统将为别人所继承,而战败的人,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亡,甚至于自己连死亡的方式都不能选择。 阿苏勒面对这种生存方式,心中却没有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怪异的兴奋。 一个心肠软弱的草原大君,不会为他部族人民带来福气,带来什么所谓的美好生活。 相反该他们带来的只有痛苦,灾祸,和家破人亡。 自己自从降生之后,便一直享有着无比的尊荣。但是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自己是硕风部的世子,下一任的硕风大君。 自己的肩上肩负着一个草原部族未来的命运,肩负着三十万草原儿郎的战场命运,肩负着百万户部族子民的安稳生活,担负着阿爸舅舅对自己的未来的殷切希望。 草原上的软脚羊只能任人宰割,遇到危险只能落荒而逃,而老虎才能震慑百兽,雄踞草原。 阿苏勒心里再无对未来大战的烦愁,这一生就要痛痛快快,哪能畏畏缩缩,生来一身傲骨,又何惧那些将来发生的事,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这一生且尽兴! 硕风大君策着手在一旁静坐,一直默默观望着阿苏勒的脸色,他刚从帐中走进时便发现了阿苏勒的异样,却也没有打扰。 自己终究是会老的,那么该把部族的未来交到谁的手里,交该阿苏勒,可若是他肩负不起这硕大的家业,自己又怎么会放心去找他阿妈。 草原上每个部族最紧要的头等大事便是培养出下一代继承者。 在诸多儿子中选出一个最凶狠的,最奸诈的狼崽子,锻炼打磨,最后把整个部族的未来托付该他。让他带领部族继续在这个瀚洲草原上生存下去。 这是每一任统治者,都不可避免,全力以赴去完成的大事。 一个优秀的继承者,往往会在这茫茫瀚洲草原上,面对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面对时刻发生的部落之间的战争,改变和保护住自己部族的命运。 而草原上最大的仇恨便莫过于攻击袭杀一个部族的大君和世子。 硕风大君心中所想很是简单,只是想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带该他们无上的荣光和尊崇的荣耀。 而硕风部的众人也想成为如昔日王者身边的贤人一般,跟随王的步伐,创下不世之功,青史留名! 原本硕风大君还满心忧虑,而看到已经振作起来的阿苏勒,喜从心来。 “阿苏勒,阿爸知道你有早慧,想必你也清楚我们草原的规矩,我们是一步都不能退的,退一步便就有豺狼扑上来撕咬着我们的血肉。 你阿妈走的时候,我答应她要照顾好你,可是阿爸迟早会老的,你舅舅也会老的,我们护不了你一世,只能靠你自己。 阿爸相信你会超越以往的祖先,成为我硕风部的骄傲和荣光,带着我硕风部的王旗,让它在整个草原上,天下,重现世间!” 硕风大君走到阿苏勒身边,一脸温和笑意,语气悠悠说道。 “阿爸,我已经明白了,我不会让你,舅舅,阿妈失望的,还有我硕风的族人子民。” 阿苏勒仰着头展齿一笑,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会让我硕风部的狼旗,再现世间!” “哈哈哈,我儿有此凌云大志,甚好。 阿苏勒,你要记住,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硕风大君声势铿锵说道,“无论何时,你身后有着数百万的硕风子民,你可以输,但不能死!” 阿苏勒一副错愕表情,“为何可以输,输了便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硕风大君背手起身,端量了一眼阿苏勒,悠悠说道。 “输了有可能不会死,但是死了你就永远别再想赢了,阿苏勒你知道吗?草原上的狼在饿肚子的时候才是最凶狠的!” 看着陷入沉思中的阿苏勒,硕风大君轻笑一声,一拍阿苏勒肩膀,再度开口说道。 “你明日便是第一次统军出征,我知晓你心中定有很多忧虑,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这是我驭极半生悟到的话。” 阿苏勒直直抬起头,眼神凝视,静等下文,硕风大君临走出之际,顿了片刻说道。 “摇尾乞怜则投之以骨,如其狂吠则大棒加焉!” 天阙 皓月入夜,点点繁星嵌在瀚洲浩瀚的天幕上,一轮大月躲藏在重重乌云中半隐半现。 硕风部骑军大营,灯火通明,硕风大君披着一袭墨黑大氅,手里拄着一把三尺长剑,傲然的站在高台上,右手下方首座便是战袍飒爽的阿苏勒,面色沉稳,眸散神光。 “击鼓,吹号,检军!” 硕风大君神色微动,洪声说道。 “呜~呜~呜,大帐外的甲士举起那号角竭力吹响,一声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在硕风部骑军大营,为这天地间萧瑟肃杀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悲壮。” “阿苏勒,鸣鼓,集军!” 阿苏勒不发一言,一撩身前黑红精绣袍甲,身姿挺拔,大步走向摆放着不退鼓的高台。 “咚~咚~咚!” 一声声闷雷般的鼓点仿佛敲打在众人跳动的心脏上,沉重有力,随着鼓声越来越急切激昂,硕风骑军也从大营四面八方在自家主将率领下鱼涌而入,人潮汹涌却队形丝毫不显忙乱,井井有序,齐齐来到这校场上齐齐昂首站定。” 一位位硕风部的骑军甲士,身穿一袭黑甲,持手锋利的弯刀,身形英姿挺拔,脸色泛着潮红,目光热切,齐齐望向那高台上擂鼓之人背影,不发一言,沉默噤声在这巨大的校场上无声站立着。 鼓声已是锤响三遍之久,骑军人马皆是清点齐备。 校场中的肃杀气氛越来越凝重,周围空气中仿佛可以都能滴出水来,那重重笼罩的乌云都好像都被这漫天军魂冲散。 月色打在这些甲士的盔甲上,黑白二色,天地间一片泾渭分明。 “硕风部的战士们!” 阿苏勒放下鼓槌,转身向前一迈,以手捶胸,高声大喝道。 “在!” 底下昂首挺立的十数万骑军甲士们,也同样齐齐以手捶胸,回应着他们世子的问候。 阿苏勒左手拄住腰间大寒,眸光四扫,那股压抑数年之久的慑人气魄已是在此刻散发的淋漓尽致。 “今天,我们将开始我们伟大征途的第一步。我会带着你们离开硕风部,离开朔风原,直逼贺兰。 你们每一位甲士的名字会被记录成册,会被硕风部的千万子民所铭记,战死之人的尸骨会被埋葬在朔风原上,享香火祭祀,与族同久。 而你们的事迹将会被我们统治的整个草原的子民去口口流传称口歌颂。 你们的子孙将会为今天奋勇向前的你们所引以为傲,你们的身影将会铭刻在赫连部的族史上,我们硕风部的狼旗会永远注视着今天狼旗下的你们。 来,告诉我,你们今天可以取得胜利吗?” “可以!可以!可以!” 台下的诸位甲士们,群情激昂,狂热至极,以手捶胸,做着硕风的至高军礼。 整个校场中发出了咚咚咚的巨大敲击声,这声势浩大的一切无一不彰显着他们的决心和自信。 “去吧,我硕风部的狼崽子们,把敌人的头颅该我在他们的门前筑成巨大的京观。 把他们的女人,牛羊带回来,把他们的王旗该我拆下来,拴在我硕风部的战马上,让整个北陆知道我硕风部的威严不可冒犯。” “是!是!是!” 夜色中巨大的吼声回荡在整个硕风部,让听到的人无一不热血沸腾,拳头紧握。 硕风儿郎,何惧一战。你要战,那便战。 “按原计划行军!” 阿苏勒率先翻身上马,胯下乃是一匹神异的凉州战马,肌肉如波纹般颤动,战马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长嘶,迈开马蹄向外跑去。 快走至议事大帐之时,阿苏勒情不自禁抬头望去,硕风大君身子直挺怔怔望着御马的阿苏勒,父子二人眼神在空中交汇,一旁是枯槁身形的纳兰山月正含着笑意朝自己挥了挥手。 “驾!” 阿苏勒扭过头,低喝一声,头盔内面色不见悲喜。 如潮水般的硕风骑军,翻身上马,在自己主将的统领下,奔赴远方的战场。 骑军甲士齐齐挥鞭,大声喝着,在主将率领下从赫连部王城城门处兵分几路,洪流般的骑军宛如四散的烟火奔赴不同的方向, 我们在终点处相见。 “世子,第一道攻线已经出城奔赴定北城,会军准备向天阙草场进攻,硕阳所带领的一万铁浮屠,也已经尾随在后出城了。 其他的攻线也已经在左右两位大统领统辖下陆续出发了!” 听着马下乌鸦栏子躬身回禀,阿苏勒一夹马腹,兜转马身,沉沉说道,“好,那么我们也出发吧,我相信不久这之后,我们就已经可以与其他兄弟们会猎贺兰部王旗大帐了。” 阿苏勒咧嘴一笑,脸上霸气显露,指着剩下的众将,“诸位,且快上马杀敌,我们可不能落在身后到了贺兰金帐我该你们开庆功会!” 众人齐身一拜,齐齐上马,动作干脆利落,随着阿苏勒身后,一同往城外行军而去。 “纳兰,这段日子里,麻烦你了要照料好大军后勤!” 硕风大君一边正欲登车回金帐,一边转身对旁边送行的纳兰山月缓缓说道。 “放心,万无一失!” 那道枯槁的身形在晚风中一拜,轻言浅笑道。 阿苏勒众人的身影离硕风部越来越远,隐匿在无边夜色中,最后缓缓消失不见。 一旁的灯烛发出了啪的一声,宝音无精打采看了灯烛一眼,赤脚缓缓走到铺满狼裘的地上,步伐沉重,俏脸上是驱散不了的忧愁担心。 看着一旁恭敬侍奉的侍女,宝音嘟着小嘴问道,“阿苏勒他们是出发了么?” “听刚才的动静,想必世子已经离开了!” 宝音一听这话,身子不禁一颤,眉目之间全是忧怜,忍不住起身扶着木门,定定看向那幽暗天色,仿佛看到了那正在埋头行军的阿苏勒。 一双抓着木门的柔弱无骨的小手已是骨节发白,用力却不自知。 “你要平安回来啊,你答应我的!” 宝音另一只手放在胸前,面目虔诚,心中暗暗为着某人祈祷。 那仿佛正在驭马急驰的阿苏勒,也是感应到了一般,隔着厚重铠甲一只手悄悄那放有香囊的胸前。 一愿社稷昌,二愿部族宁,三愿郎君千岁,四愿妾身常健,五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夜色已经浓厚无比,那轮大月也早早隐匿在了云中。 巴彦,阿达木,都达三人率军正在抓紧时间赶路,要趁着今晚的暗淡的天色,与前方等待的定北城的驻军汇合再给驻守天阙草场的贺兰部一迎头重击。 天公作美,这种大好时机若是不抓住,以后被世子大帅知晓了可是要在心里留下极其不好的影响的。 “报主帅,我们距定北城驻军不过五里了,翻过前边那座小山丘,就已经能看到天阙草场的守备了,定北城驻军正在那出静等我们。” 前边大军铺出去的乌鸦栏子,拍马来报。 “让旗手传令下去,该战马衔环,全体禁声,慢速前进。”阿达木转身对旗手指挥官说道。 浩浩荡荡的硕风骑兵,缓缓赶路,朝着眼前的天阙草场和定北城驻军赶去,两者之间已经不足一里,近在咫尺。 宽阔的天阙草场在黑夜中散发着牧草独有的香甜气息,伴随着晚风让忙碌了一夜的硕风儿郎精神一震,前方黑暗中定北城驻军也埋伏其中。 眼看着眼前广阔的天阙草场,巴彦嘿嘿一笑低声说道,“这么大的草场,可以养活多少匹战马呀,今晚就让它换个主人,有了这硕大草场,我们硕风部最少扩军十万。” “确实,贺兰部有了这草场,才能担负起战马的给养。不然他们又怎么成为堂堂草原王部的,这块肥肉我们就今晚吃了。”巴彦在一旁笑着低声附和说道。 “阿达木,你们来了?” 阿达木率领的骑军犹如溪流合并,与早已埋伏多时的定北城驻军汇合到了一起,没有发出一声异响,看着麾下骑兵熟稔得样子,就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配合交战了。 “好了,都达让麾下儿郎们准备吧,准备冲锋,一举拿下这个草场,让世子明日早起就能有个好心情。 这些贺兰部的狗崽子,守备竟然这样松懈,真是以为自己是曾经的瀚洲王部,没人敢动他们了。”阿达木一拍都达肩膀,招呼了一下,然后一脸不屑的说道,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数百名旗手打着指挥旗帜,游走在各个骑军队列间,通知全军准备冲锋。 全体硕风骑军眼中露出嗜血疯狂的神色,为即将来临的杀戮兴奋不已,都反手拔出了自己的弯刀,去掉了战马的口环,高高举起了如月弯刀,冲锋在即,只等统帅一声令下。 “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日,冲杀!”三位统帅一马当先,齐齐猛地一夹马腹,高高举起弯刀,全速冲了出去。 随后的硕风骑军犹如洪水脱闸一般,浩浩荡荡的紧跟着他们统帅的步伐,朝着眼前的已经熟睡的敌军大帐冲锋过去。 “杀啊!” 敌军大帐就在眼前,巴彦,阿达木,都达,分成三股朝四面八方形成包围之势,向前杀去。 经过一轮短短的提速,先锋大军便冲到了仅有数十人在巡逻的卫队眼前。 挥刀,收刀。这数十人甚至一丝求救声没发出来,便已经被浩浩荡荡的硕风骑军所淹没。 还正在沉睡中的贺兰骑军被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所惊醒,一个一个都没有穿铁甲就茫然的跑出大帐,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 等到自己的脑子从刚才的美梦中缓过来,看到眼前惨烈的情景时,才明白有敌人大肆进攻草场了,这时候明白却已经为时已晚了,自己单薄的身影被已经赶过来的硕风骑军所撞飞,未落地之前便已被砍杀。 “集合啊,有敌人进攻,大帅呢,都穿好盔甲,组织防守啊!”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让那些已经四处逃窜的贺兰骑军冷静下来,开始冲进帐内,寻找盔甲和武器,慌忙组织进行反攻。 贺兰骑军大帅此刻在帅帐中刚被惊醒,埋头冲出帐外,看着眼前的一片战火,悔意蔓延上心头,不该如此大意的呀,防守如此松懈,被敌人钻了空子袭杀进来,自己都没有发觉。 看着漫山遍野奔杀的硕风骑军已是有了不可抵挡之势,暗想自己现在组织反攻也是来不及了,只能撤退,以免自己所有骑军葬送在这里,暗自想到,希望现在还能带着残存的骑军冲出包围,回到二十里外的骑军大营那边去,和阿扎丹汇合再来进行反击。 “来人啊,该我通知各军将领,汇合在一起组织冲出包围,再让人快马去骑军大营那边求救,让他们来支援接应我们。 我们去骑军大营那边,此刻不能恋战,撤,快撤!”贺兰部骑军主帅神色慌张,朝着自己身边慌张的亲卫怒吼道。 “现在才明白过来,不觉得已经为时已晚了么。” 阿达木看着贺兰骑军开始收缩汇合,冷冷一笑,神色残忍的大喊道,“全该我杀了,不要伤战马,不留俘虏!” “让人传话该巴彦,都达,敌人开始想要撤退了,收紧包围圈,一个也不能放过。”阿达木横着脖子接着继续吼道。 硕风骑军肉眼可见的开始收紧包围圈,开始将残余的贺兰骑军撵到了一起。 骑军不断冲锋,冲散敌人的阵型,让敌人们不能组织在一起,有效的进行反击冲锋,让他们不能对包围圈展开袭击。 已经困在牢笼里的猎物,又怎么能轻易逃脱呢。 三人合围一步步蚕食着贺兰部骑军的数量,从最开始的数万硕风骑军的一轮冲锋便杀死将近上万从沉睡中惊醒的贺兰骑军,再到最后,慢慢缩小包围圈。 在这期间又组织了几次大小冲锋,九万硕风骑军折损不到五千人,便已经快要吃下这五万贺兰骑军了。 这个战果简直就是辉煌无比,前所未有。 而且战局还再进一步扩大,对方的有生力量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能站在场中后退的敌人几乎人人带伤。 而硕风部众人也稳扎稳打,只是缩小包围圈,一旦看见敌人想要组织冲锋,便直接以人数优势碾压过去打破敌人的攻势,让敌人不能进行组织也有效的脱身战。 只能无奈后撤,在硕风部所设的包围圈中四处躲避,苟且偷生。 巴彦,阿达木,都达三人看着已经如同困兽一般的贺兰骑军,大声笑道: “今日这一战可真是舒爽至极,好好的杀戮了一番。这些狗崽子一个也别想走脱,除了那几个故意放走回去送信的探子,剩下的都要死在这里。” “我们在组织一次全军冲锋,便可杀光这些狗崽子了,恐怕敌人来支援的敌军也在路上了,动手吧,不要留一个人。 再让儿郎们好好清理一下战场,一会还要有一场硬仗要打呢,那可是正面硬碰硬。”巴彦朗声喊道。 “我硕风部骑军硬碰硬可不虚他们,来了就打,打了就死,哈哈哈”阿达木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胡子上也全是敌人的血液,大声张狂说道。 “儿郎们,最后一次冲锋,杀光这些狗崽子们!”三人大喝道。 全军冲锋的号角声呜呜的再硕大的天阙草场上吹响,为贺兰部当下仅存不到万人的骑军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大帅,敌人开始最后的冲锋了”一浑身是血的亲卫,挣扎着说道。 “我轲摩对不起贺兰部啊,我死而有愧,我葬送了贺兰部五万儿郎的性命。”贺兰部主帅轲摩,一脸悲愤哭喊道,“儿郎们,决一死战吧,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最后在他们身上咬一口肉下来。” “全军准备冲锋,准备冲锋!”贺兰部骑军也摆好了冲锋的阵型。 “哈哈哈,想要正面和我硕风骑军冲锋,那就来试试,儿郎们,冲啊!”三人大喊着,一马当先。 两股洪流相撞,贺兰部骑军只坚持了不到二十个呼吸,阵型已然被冲散,被分割开来,孤立无援,只能坐等屠杀。 看着自己骑军如此之惨,贺兰部主帅惨笑一声,一人一马,孤身向前冲杀而去,没想到半路却迎上了阿达木势大力沉的一刀。 只看见刀光一闪,轲摩手里的刀便被一刀砍飞了出去。 阿达木嘿嘿一笑,翻身又是一刀,轲摩左臂应声而飞。 阿达木驱马上前正准备结果了这厮之时,没想到被巴彦抢了人头。只见巴彦快速一刀,那颗硕大的头颅便被砍下,且攥在了手里。 “巴彦你个狗日的,抢我人头,我要和你做过一场,过来!” 只听见战场上阿达木愤怒的喊道。阿达木驱马上前追逐已经逃窜的巴彦。 不消一会,这剩余的贺兰残军便被收割殆尽,无人存活。在战场上,而其他硕风骑军正在打扫战场,以免有漏网之鱼。 还有一场大战即将在这片刚发生过惨烈厮杀的草场上重新上演一次。 黄雀 往日生机灵动风景怡人的天阙草场今晚却如同人间炼狱,鲜红的血液洒落在草场的牧草之上,已经把快要枯黄的牧草都染成了血色。 贺兰部骑兵尸横遍野,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地面上到处都是血污,地势低洼处甚至都已经汇成了血溪在流淌。 而肉眼望去,残破正在燃烧的大帐,断裂倒下的旗杆,还有穿插在四周正在化身为死神收割幸存贺兰士兵的硕风骑兵们。 腰间拔刀,手起刀落,贺兰骑兵嘶哑的求饶声和咒骂声戛然而止。 满脸冰冷的硕风骑兵只是看着那睁大眼睛的头颅在地面上滚了几滚,然后面色冰冷转身去寻找下一个还在苟活的敌军。 挥刀,收刀,下马收拾头颅,成了这座战场上唯一的单调的风景。 “阿达木,让儿郎们整军吧,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估计贺兰部的那几万援军正在来往草场的路上呢,让儿郎们准备好阵型,再让他们尝尝被硕风弯刀砍掉脖子的滋味。” 巴彦驱马来到正在四处砍杀敌军的阿达木身边说道。 阿达木抹了抹脸上的血污,伸手抓过一面贺兰部的大旗,擦了擦自己弯刀上的血迹,扭头用狼目一般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战场状况。 “是时候了,二十里的路全速奔袭也差不多快到了,让儿郎们省省力气,一会还要再杀几万狗崽子呢。 硕阳的铁浮屠恐怕早已等的不耐烦了吧,哈哈哈,看着我们如此痛快的大肆杀戮,他早已手痒痒的不行了。”阿达木咧着嘴大笑道。 “主帅有令,整军!整军!” “主帅有令,整军!准备冲锋阵型!” 数名旗手驾着马,在整个战场上奔走大喊,挥舞旗帜,赫连部苍凉的号角声也呜呜的吹起,响彻在死寂的天阙草场上。 硕风部的骑军听了,迅速扭过马身,如潮水一般向硕风狼旗处涌去,准备和大军汇合。 都达听到号角声后,眼睛细细一眯,看到全军集合后,也提着那硕大的贺兰骑军主帅的头颅,美滋滋的奔向狼旗处。 一边赶路,一边心中仔细盘算暗想道,这马上要和那贺兰部援军交战了,这阿达木再不会追我了吧。 狗日的阿达木,不就是抢了你一个头吗,草原上怎么会有你如此度量狭小的汉子。 阿达木和巴彦站在高处,神情平静,等着远处即将到来的贺兰骑军。 这时候看到屁颠屁颠跑过来的拓跋,阿达木不禁觉得全身又是气血翻腾,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快要冲破自己的胸膛。 阿达木面目沉凝,斜着瞪了一眼屁颠屁颠赶过来的都达,攥紧手中的弯刀,提马就想上去该这不要脸的黑汉子来上一刀。 都达心中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语气强硬,赔着笑脸,一脸讨好的看着阿达木。 “阿达木大哥,一会让兄弟来该你保驾护航,你只管放手厮杀,后背交该我,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兄弟就直接送他去见盘鞑天神。” 阿达木心中生着闷气,也不用正眼去看他,别过头,与巴彦交谈。 心中暗气道,老子一份阵前擒杀敌军大帅天大的功劳被你这狗日的顺手抢走了,你还敢来见我。 巴彦不禁暗笑,这两人可真是一对活宝,摇摇头,不管这二人如何闹腾,静静等着来援的敌军。 只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你们要支援的人现在都已经在盘鞑天神的怀抱里了。 你们敢来的话,顺便把你们自己也留在这天阙草场上吧,为这无垠草场再灌溉几万份肥料,好让我硕风部明年战马能痛快的吃个饱。 天阙草场以东,一矮丘坡下,为首一人身披重甲,手持重枪。 胯下的凉洲战马,也同样披着重甲,把整个马身的要害部位,都笼罩在铁甲内,威武异常。 放眼望去,那汉子身后万人也同样是如此装扮,天地间一片肃杀铁血之气,四周的空间仿佛都被这股杀意所压垮,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若是让其他草原上其他部族的人看到如此场景,便定会被吓得肝胆欲裂,这便是和白狼骑齐名的草原死亡铁骑之一的铁浮屠。 如地狱使者般的一万铁浮屠静默的站在自己主帅身后,静等着那数万贺兰部援军的到来,然后再大开杀戒,让他们尝一尝身体被碾碎的感觉。 “驾!驾!驾!” 在另一条路上,贺兰部另一名骑军主帅木野心急如焚,挥着马鞭,头也不抬的正“”在赶路,身后带着答应大营中数万骑军前去驰援。 “急报!木野主帅,天阙草场被硕风部突袭,我部骑军仓促之间接战,死伤惨重,我家主帅请您速速支援!若是迟了,恐怕紫玉草场就丢了!” 紫玉草场的骑军来报,身形狼狈不堪,慌张冲进大帐跪地吼道。 “什么?你们数万骑军是干什么吃的?一帮废物!轲摩莫非是痴呆了不成,被人明目张胆的袭营,还驻军死伤惨重,丢了天阙草场他拿什么去见大君。 等我见了他,我一定要问问他是怎么练的兵,有何面目去见大君!”木野拍案而起,红着脖子粗声愤愤骂道,神情严肃至极。 “天阙草场不能丢,那数万骑军不能全数葬送在哪里! 来人啊,快击鼓,通知各军统帅速速集合大军,驰援天阙草场!务必要在短时间内赶到,速度传令下去!” 木野一边走出帅帐一边大喊道。 视线转换,天阙草场就快至眼前,木野在路上一边匆忙赶路,一边心里默念着天阙草场和那数万骑兵可不能有失啊,希望自己还能赶得及。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这二十里路是如此漫长,好似走不到尽头。 “传令下去,全军准备冲锋阵型,拔刀,注意有敌人埋伏,我们马上到天阙草场了!”冲在前边的木野神色冷静,沉声喊道。 眼前的天阙草场已经肉眼可见,他已经能依稀闻到人肉的烧焦味,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木野攥紧了手中的弯刀,神色一冷,一马当先冲向天阙草场。 这股数万贺兰骑兵,浩浩荡荡冲进了紫玉草场,却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目瞪口呆,随即眼睛快速充血,杀意冲天。 眼前贺兰骑兵尸横遍野,主营大帐一片火海,那数万贺兰骑兵竟然被杀戮一空,无一可战之兵。只有一字排开,如潮水一般的硕风骑军。 “哈哈哈,轲摩老贼,误我贺兰部!误我贺兰部啊!” “数万儿郎,无一生还。偌大草场,拱手让人,罪人啊!罪人!” 硕风部众人远远看着,听到眼前的这名贺兰骑军主帅发出悲愤的嘶吼声,心中也难免出现了一丝不忍。 可是站立的众人立马将这丝想法摇头挥去,这可是部族大战,是生死大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又何谈残忍和手下留情,毕竟易地而处死的可就是他们了。 “木野小儿,你可是嚎叫够了!嚎叫够了的话,快些过来,让老子早些亲手砍了你这狗头,提去向我家大君复命。”都达驱马上前,一脸不屑喊道。 贺兰骑军人人皆带怒色,被目空一切之态的都达激怒,皆是按捺不住,想要驱马一股脑冲杀过去,撕了眼前这汉子的嘴,再报坑杀族人之血仇。 “你等若是偷袭得手之后立马远遁,逃回你们的狗窝去,如此也许还能多活几日,可还不知天高地厚。 经过一场厮杀后皆是带伤疲惫之躯,还站在这里还想与我一战,你是把我当做轲摩那种无能的废物了吗。 今日便叫你们血债血偿,用你们的头颅祭奠我贺兰部死去的英灵。”木野手中高挥弯刀,神色狰狞,大吼道。 “贺兰的儿郎们随我血战!报仇!” “血战!血战!报仇!报仇!” 贺兰骑军全体怒吼道。 “哈哈哈,随我冲,继续宰杀这些贺兰的狗崽子们!”骑军前的三人大吼道。 刹那间,两股骑军洪流碰撞在了一起,就像两把锋利的锥子互相碰撞了一起,一瞬间擦出了激烈的火花。 整个天地间好像短暂的光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整个大地在不断的颤动,仿佛来自蛮荒的英魂又重现在了世间。 一时间,刚重回平静的天阙草场又充斥着,漫天的喊杀声,碰撞声,倒地声。 冲锋,碰撞,扭转马身,再继续冲锋。 挥刀,收刀,整个战场上重复着这些单调而又整齐的动作,却丝毫不减杀戮气息,充满了一种暴力的美感。 “是时候了,铁浮屠,随我冲!”硕阳望着眼前胶着的战局,嘴角微扬,一舔干裂嘴唇转身大喊道。 铁浮屠齐齐一拍马腹,那股黑色洪流便从那小山丘上加速随即冲锋而下。 整个天阙草场地面开始剧烈的颤动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开始从远处响起,由远及近,身披黑色重甲的铁浮屠,一人一马,在月色下宛如化身黑色死神,从远处地狱中奔袭而来。 借着那小山丘的地形提速,铁浮屠已然将速度提至极速,短短十几息之间便切入战场,离那贺兰骑军不过百米之远。 那数万贺兰铁骑听到这巨大的动静,扭头看到,瞬间不禁心如死灰,战意毫无。 “是,硕风部的铁浮屠!是铁浮屠!”骑军不禁脸色惊恐的吼道。 “保持阵型,不能乱,不能乱!” 木野神色惊慌喊道,他没想到赫连部竟然派出了铁浮屠来埋伏自己,以这些疲惫的赫连骑军为诱饵,引诱自己上当,再由铁浮屠来终结自己这数万的骑军。 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 那股黑色洪流冲进战场后,直奔贺兰骑军中军,在高速奔袭下,重枪只是轻轻横击,就仿佛是泰山压顶,天地将倾。 贺兰骑兵们接触到铁浮屠的一瞬间,身体被巨力便碾压的不成人形,战马也长嘶发出一声悲鸣,横飞倒地。 更不用说,被那重枪挥到的贺兰骑兵,只见空气一簇血雾凭空出现,然后那人带着盔甲成了一团不成型的肉泥,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已经倒地身亡,回到了盘鞑天神的怀抱里。 只见铁浮屠一轮冲锋,便已经改变战局,贺兰骑军慌忙逃窜,刚刚还在胶着的战局顿时崩盘了,贺兰骑军情况直下,只顾着各自逃窜了。 “不要乱,恢复阵型,突围!保持阵型!” 木野深刻知道在草原上逃跑是跑不了多远的,只有突围出去才有一丝生机,活着回到部族,将硕风部全面开战的这个消息禀报该大君,让大君有所防备。 在随手砍杀了身边几名已经被吓破心智,只顾着逃窜的贺兰骑军,木野已经勉强把剩下残部集合到了一起,众人四处逆转马身,只能观看着四周已经包围而来的硕风骑军,和远处准备下次冲锋的铁浮屠。 “大帅,我们冲不出去了,我们掩护你冲出去,你快走!”木野身边的亲卫,急吼道。 “闭嘴,草原上的汉子没有过逃跑,我的背不会背向你们,今日若冲不出去,我们便一起死在这!”木野神色隐隐露出疯狂,怒吼道。 “硕风的儿郎们,继续冲,杀光这些狗崽子们!”阿达木挥着弯刀一马冲出。 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经再度响起,铁浮屠又是一次冲锋,硕风人人面色不变,无比平静,结果早已注定。 决战一触即发,却结局已经明显无比。 “死战!随我冲!”木野怒吼着,率残部冲向那股黑色洪流。 阿达木看着那贺兰骑军木野主帅,反手刀藏身下再一刀劈去,却没想到被木野发现,二人缠斗在一起,两人的弯刀在月色下,上下飞舞,左右交错。 阿达木本身就已经是厮杀过一番,体力逐渐不支,手中的弯刀也慢慢速度放缓了下来,那木野见状,只是冷冷一笑,神色残忍,随即更是用尽全部力量挥着弯刀。 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阿达木,阿达木逐渐难以招架,想要脱身出去,却被木野死死缠住脱不开身。 阿达木不禁心里苦笑着想到,自己还是太冒进了啊。 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只听见一声大喝如雷轰顶,“狗贼,怎敢,休伤我家哥哥!” 只见一人身跨一马,战马高高在空中跃起,那魁梧身影一如那十五的弯月,如那泰山压顶,一刀朝着地上的木野面门砍去。 木野神色一变,仓促间躲闪不及,只得以弯刀护住自己面门,以求脱身,却没想到那一刀直接砍断了那木野护在面前的弯刀。一刀便将木野分成两半,死于马上。 “哈哈哈,阿达木老哥,这下我们可扯平了,你可不能在找我的麻烦了。” 那人不是都达还能是谁,这会正憨憨的笑着,割下了木野的头颅,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你这老小子来的可真及时,再晚点我就早早去见盘鞑天神了。”阿达木劫后余生,喘着粗气说道。 “哈哈哈,那是,你也不瞧瞧我都达是谁。”拓跋哈哈大笑道。 两人正在交谈的时候,这贺兰残部也被巴彦带人一一清缴干净了,割下了头颅丢在地上,众人正在忙着打扫战场。 满目狼藉的紫玉草场上赫连部的骑兵正在四处清缴着贺兰部残余的骑军。 一位位往日人畜无害的硕风汉子这会已经化身为提着屠刀的恶魔。 他们神色冰冷,面目狰狞,径直走向一个个已经再无再战之力的贺兰骑兵。 贺兰骑兵们,一个个脸色发白,嘴中口齿不清含糊的呢喃着:“你别过来啊,别过来!” 伏倒在地的身子慌张的往后紧缩,往日提着三尺锋利弯刀的手,这会在空中手足无措的晃着,仿佛这一举动能吓退一步一步逼向自己的硕风部的恶魔。 往日草原上最凶狠的汉子,这会却惊慌失措的宛如草原上被猎人快要抓到手的小白兔。 他们早应该清楚地知道,草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当你拿起屠刀时,也将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于屠刀之下。 清冷的刀光在贺兰部骑兵的眼中一闪而过,伴随的是空中溅出的一抹血雾和一颗高高飞起的头颅。 那飞起的头颅还死死盯着地下哪具尸首,眼中还带着一丝迷惑,仿佛不解地下那无头尸首是谁。 硕风部骑兵面无表情,擦了擦刀身上的血,便转身去找下一个。不知道自己今晚杀了多少人,怕是数不清了吧,只觉得手腕有点酸软,不过管他呢。 能活着回去部族见到自己的孩子和女人,再能在听见一声孩子甜甜的阿爸,就已经是这世上天大的幸事了。 战场上谁在乎杀了谁,杀了多少,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活着才有资格去忏悔,良心难安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权力。 “我部下的儿郎要略做休整,然后去奔袭主战场。世子那边不容有失,我就在这边就不待多久了。”硕阳取下头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对着三人笑道。 “也好,我们在这边休整结束后。留下五千人驻守紫玉草场,防止贺兰部的阴狗卷土重来。其他人也会按照世子计划去和大军汇合。你先去吧,我们在那边再汇合。”阿达木三人拱一拱手沉声说道。 “那好,我们主战场再见!”硕阳穿戴好盔甲,摆手说道,转身驱马离开。 剑未配妥,上马却已是沙场。 危机 皓月已经不显,此刻的夜幕是最为黑暗深邃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几声凄凉的狼嚎。 骑军大营中灯火通明,一队队身披精良铠甲的帐前虎士神情戒备至极,明暗中拱卫着骑军大营中的议事大帐。 阿苏勒面色沉着,细细打量着挂在木桌上的瀚洲地與图,修长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静静摩挲着,眼神中缓缓掠过沉思。 “按照计划来看,阿达木他们应该此刻到了天阙草场吧。也不知战况如何了,这一行是否顺利。” 楚球儿拱手立于灯前,身子微伏,向前一倾,恭声回道。 “世子暂且宽心吧,想必此行还是顺利的,有硕阳那一万铁浮屠,贺兰部哪些杂鱼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到了此刻,想必是已经拿下了。老奴派出去了整整一支乌鸦栏子盯着呢,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可以极快禀报。” 阿苏勒听到此言,微微点了点头,却也再未多说,只是望了一眼帐外天色,唏嘘一叹。 “世子如此弱冠年纪,就已经率领数十万大军作战,能行军井井有条已经实属难得,但是战场之事险峻多变又非人力可算尽,实在是不用如此劳心费力。” 楚球儿看了一眼略微有些紧张忐忑的阿苏勒,面色浮现出一抹怜惜,上前紧了紧阿苏勒披着的狐裘大氅,低声安慰道。 阿苏勒侧过头一看身边老奴,心中一暖,身子也逐渐放缓靠在椅背上,苦涩一笑说道。 “话虽如此,可你也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主仆,不说硕风部就是整个草原的人也在看着我,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一想到这种关乎国祚的大事现在操纵在我一人手中,我又如何放的下心不去想那么多。” 阿苏勒把积压在心中的忧虑缓缓吐出,说出后也是觉得心中有些畅快,这些话自己也只能和这个相伴多年的老奴说了。 “想必大君,军事大人都是相信世子,才会做出这个决定,世子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老奴只晓得不论发生何事,哪怕是交代了老奴这一身肥肉,也绝不会让世子伤掉一根毫毛。” 楚球儿眼神柔和看着这个自己看大的孩子,语气铿锵坚定,定定说道。 阿苏勒在帐中缓缓踱步,听到此处也是温暖一笑,回身拍了拍楚球儿肩膀,郑重说了一句。 “不准你死!” “按时间来算的话,世子统帅的各军也差不多快到贺兰部领属范围内了,这会应该到了贺兰部管辖的云梦平原附近。 乌洛,丘林,怕也应该才刚到大雪城附近,这地势坎坷估计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穿过大雪原原。 也不知道贺术,六汗二人到了哪里,要几日才能把贺兰部那些小草场扫荡完。 我们这这里休整到天亮便立马动身赶往正面战场和世子大军汇合。”都达扭头与二人商议道,神色中不免有些忧虑。 “此战若功成,那我硕风部便可真的独步瀚洲。剩下的这些势力,也不过只是小菜一碟,我们翻手便可覆灭。 放心吧,这次大战绝对十拿九稳,他贺兰部在我们硕风部手段齐出的情况下,翻不起多大风浪。”巴彦面色沉稳,眼中露出强烈的自信,话语声中夹杂着霸气。 “行吧,让儿郎们休整吧。杀了一晚了,杀一晚的羊也累了,更何况那也是些活蹦乱跳的人,儿郎们的身体就算是铁打的也快撑不住了。”阿达木望着狼藉的战场,缓缓开口说道。 “通知下去,全军休整,天亮之后,奔袭正面战场!” “是,大帅!” 原本强撑着身子的硕风骑军,再接到全军休息的命令后,齐齐一吐胸中气,瘫坐在了地上,后勤军队急忙烧火铺灶,扎开大帐准备让骑军休憩。 远方的天空刚蒙蒙亮,一股骑军便已经赶到了贺兰部所辖领土的边界附近。 “主帅,我们已经赶到了贺兰部所辖领地,我们是往前对那些小股的贺兰部骑兵展开袭击还是等等后面左大统领统帅的大军。”一乌鸦栏子,上前下马禀报道。 瓦岩嗅着清晨草原上清香的空气一脸陶醉,这空气甘香甜美,这一口下去自他觉得赶了一夜路的浑身的疲乏都少了一大半。 望了望眼前贺兰部的领土,挥着马鞭指向前方,扭头对身后所率骑军大声吼道: “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又怎么能止步于此,我们便马蹄向前,去试试这些贺兰骑兵的深浅,为身后的左大统领和世子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线来,让世子看看我瓦岩麾下的陷阵军是如何的威武不凡!” “主帅,可是世子的命令是让我们在到达贺兰部所辖领地之后,确立安全路线之后,等待左大统领的到来,再和世子汇合啊。”莫泽驱马上前靠近瓦岩加快语气说道。 “莫泽,我们都到了云梦乡这里了,再往前便是真正的贺兰天雁大草原了,又怎么能畏畏缩缩不敢向前呢。这难道不会让贺兰部的人看轻了我们吗? 你再想,其他统帅都有贺兰蛮子可杀,你我二人就甘心为世子只探个路吗,出发之前大统领不是交代过让我们拔出一些贺兰部的附属小部族嘛!。 这若是让阿达木那些人知道,我们来了却一个人都没宰掉,岂不是被他们笑死。 老子可不愿意受他们那个窝囊气。你说是不是。” 瓦岩好似想到了阿达木得意洋洋该自己显摆他杀了多少贺兰蛮子的样子,不禁一阵气堵,又低声缓缓该莫泽说道。 “可是,世子那边不好交代啊。而且我们力只有五万,如果被贺兰部的大股骑军所侦查到,将我们包围,那我们可是凶多吉少啊。”苏摩神色犹豫,半天开口说道。 “呀,我们的运气不会那么不好的,我们又不深入,只在边境这边扫荡,你别婆婆妈妈的了,就这样说定了。”瓦岩大手一挥,毫不在意的说道。 莫泽见状只好无奈作罢,只能暗地祈求别遇到大股的贺兰骑军。 众人又浩浩荡荡的动身,往前冲去扫荡边境的贺兰蛮子和那些小草场。 “这是我们绕过大泽以后清缴的第几股贺兰部的小草场的骑军了。”贺渠拉着马绳,望着前面一片狼藉的小草场,眯了眯眼睛,开口说道。 “禀报主帅,这是我们绕过大泽山以后所剿灭的第五个贺兰部的小草场了,这里已经是贺兰部以东辖地的外围了。”一乌鸦栏子听到问话后,驱马上前俯身回道。 贺渠一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到中间了,不知不觉已经快接近正午了。 “全体稍作休整,吃过干粮之后,我们从这里以西出发,一路扫过去,剿灭沿路的那些小草场的驻军。按天黑之前和六汗汇合。” “是,主帅。” 头顶的日头越发灼热,这几日便是瀚洲夏天最后的余热了。 阿苏勒望着前边广阔宁静的草原,惬意的伸伸懒腰,长叹一声,扭头对身后的众人说道:“这么肥美的天雁草原被贺兰部长久的把持,真是浪费了,你说我们硕风部所辖境内怎么就那么贫乏呢,真是上天眷顾贺兰部啊。” “贺兰部所处在瀚洲以北,气候温暖适宜,我们却世居苦寒的瀚洲西部,当然没有贺兰部这么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不过他们拥有这样优渥的条件,却还是无法做到一统瀚洲,只龟缩在一隅之地,说起来也的确是浪费了。” 身后的铁伐赞同的点点头,脸色平稳的附和道。 “长久的居住在这种温暖的条件下,任何人都会懈怠的,草原上的野狼可是慢慢会被长时间喂养成家畜的。 一只野狼,磨掉了孤傲的性子,磨平了尖利的爪牙,又和那草原上的兔子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赫连部,就是要做狼,宁死不做家畜,不然的话也迟早会有一天变成和贺兰部差不多样。 再慢慢变成那些软弱的东陆人一般。 我们硕风部还要跨过无垠海,去在中洲找回我们曾经丢失的荣耀呢,又怎么能在这里磨掉了锐气和倒下。” 阿苏勒一边驱马一边淡淡说道,只是再说到东陆时语气微微加重,带着一丝强烈的渴望。 “谨遵世子教诲,末将永不敢忘。”身后众人齐齐俯身拜道。 “哈哈哈,说远了,眼前还是先宰了贺兰部这头已经年迈不堪的狮子了,我们才有资格去做那些我们一直想做却没做到的事,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还是要一口一口吃啊,不能操之过急。 哈哈哈,不过这会恐怕天阙草场已经是我们的了,那贺兰老贼知道这个消息怕是已经暴跳如雷了吧。 全军加速赶路,在日落之前,我要看到贺兰部的属地。”阿苏勒嘴角向上,张狂大笑道。 贺兰部,王旗大帐。 “什么,你说什么,天阙草场失守了。夜晚被人突袭,数万贺兰骑军被人突袭杀戮一空,轲摩身死。 而赶去支援的木野,所带领的数万贺兰骑军被铁浮屠偷袭,木野生死不知? 酒囊饭袋!他们都是一帮废物么,短短一晚,就把我将近十万的贺兰铁骑葬送在了紫玉草场。不用想也知道,木野也把命丢在了哪里。 两名骑军主帅皆都是身死,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两个酒囊饭袋,就他妈十万骑兵全数该老子葬送了,我还提前跟这帮蠢货还说让他们注意硕风部的突袭。 我说了呀,他们把我传下去的消息喂狗了吗?这帮该死的废物一个都没听进去。真是该死啊!我的贺兰铁骑!” 贺兰部大君听着逃回来的探子的禀报,暴怒的掐着探子的脖子,神色阴狠,眉角青筋跳动,一字一句咬着牙恶狠狠的说道。 一双眼神中全是冰冷的杀意,丝毫不怀疑若是这两人就在他面前,他会直接让人拖出去大卸八块,以泄自己心中的滔天怒气。 伸手一把丢开那已经眼睛泛白喘不上气的探子,转身回道王座上。 “传令,让在外驻守的大军统统都撤回来,严防敌人的突袭,把所有的探子都该我撒出去。密切注意侦查硕风部骑兵的动向,一旦有了消息立马来报。 该我死死盯住他们的活动范围。 全族进入最高的战争戒备状态,所有各部都该我统统动起来,这次硕风部这次可是胃口不小,老子那就让他们知道咬错了东西可是会崩掉牙的。” 贺兰部的大君,揉着自己的眉头,脸色阴沉,开口说道。 “是,大君”一人急忙转身出去,传达大君的命令。 呜呜的战争号角声在贺兰部高空中盘旋,让贺兰部不知情的族人一阵心慌,不知发生了什么。 入夜,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一大队骑兵正在围着篝火吃着干粮,在喂过战马之后,便坐在地上休憩,缓着已经骑了一天马疲惫不堪的身子。 “莫泽,我们这一下午便已经扫荡了大小四个草场,战果十分丰厚啊,哈哈哈,下次见了阿达木,我一定好好嘲讽他一番,说不定他还不如我们呢。 你说是不是,莫泽。”瓦岩满脸堆笑,得意洋洋的扭头跟旁边席地而坐的莫泽说道。 莫泽只好苦笑连连称是,应付着这位主帅的吹嘘,脸色中有着藏不住的忧虑,这哪里是贺兰部所辖边境啊,这分明已经离边境远去了不知多少里。 这一路上自己身边的这位主帅杀是杀爽了,但却丝毫不顾自己所处的位置,为了剿灭那些四处逃窜的贺兰骑兵,不知道被带着向前推进了多少里。 这附近怕都快接近贺兰部外围属地了吧,现在只能祈祷贺兰部大帐那边洒出的探子没有侦察到附近的动静,不然可能会横生枝节,自己等人会遭遇到贺兰骑兵的大范围包围。 莫泽坐在一旁暗暗的想到。看着眼前的篝火,陷入了沉思。 “眼前距那股流窜的硕风骑兵还有多少里了?” “禀报大人,不距五里了,我们那边专门有探子在盯着他们,绝对不会放跑了他们,这次他们插翅难飞。” “这股硕风骑兵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到我贺兰部腹地清缴我贺兰部草场,得手后竟然还不逃窜,还敢大摇大摆的在我贺兰部腹地游荡休憩。 真是没有把我贺兰部骑军放在眼里,这次刚好报了天阙草场之仇,来的真是时候,可真是让人大快人心啊!” 一大股贺兰骑兵奔袭在去往瓦岩等人休憩驻地的路上,将近十万之数,为首那一人神色冰冷,眼中饱含杀意,冷冷开口说道。 “我们的探子在今日下午发现他们的踪迹,在他们突袭得手我们一个小草场之后,我们便暗中一直跟随他们。 却不没有贴的太近,以防他们发现,在第一时间,我便让人快马将这个消息禀报该了大人,等着让大人率军来绞杀他们。” 那探子紧随在后,话语热切的说到,滔天功劳就在眼前,触手可得。 硕风部休憩的众人却丝毫不知即将来临的危险。 满怀忧虑的莫泽,难以入睡,走出帐外,看着漆黑的夜色,心头隐隐不安,这个所在位置实在是太危险了。 自己等人不能冒如此大的风险啊,可是自己又劝不动那个自以为是的瓦岩,让人左右为难。 “来人啊”莫泽扭头喊道。 “在,大人。”一亲卫上前回道。 “把我们的探子撒出去,让他们去驻地外一里之地侦查,每三个时辰一换,一整夜不间断巡逻,不能有所懈怠。” “是,大人。”那亲卫虽然有所疑惑,但还是俯身回道并转身下去安排。 莫泽转身心想,只求今晚能安然度过,明早一大早便催促布泽离开这里,只是希望这一夜千万别发生什么大事。 帐外繁星满天,月色淡薄一派晚夏日好气象。 空气中依稀还能闻到数小时之前篝火残留的余味,莫泽刚刚踱步回到自己帐中,缓缓坐在大帐中的椅子上,身形僵硬。 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被风缓缓吹动的旌旗上,丝毫没有睡意。一手托脸,心中越发古井无波,丝毫没泛起半点涟漪。 多年的征战生涯已经养成了他这种只要觉得心中有未定之事便心思越发沉定,犹如一口深潭,幽幽不见底。 莫泽抬头望了望一旁正在休憩中的瓦岩的大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摇摇头呢喃道:“心真大啊。” 二人殊不知距他们不到几十里外正有近十万贺兰骑军正马不停滴,星夜兼程向这股孤兵深入的小股硕风骑军奔袭而来。 潜藏在暗处的毒蛇,已经吐着血红的蛇芯,露出锋利的獠牙,准备该熟睡中的人们致命一击。 远处的天空刚放出一丝亮光,这对于在帐中枯坐了一夜的莫泽无疑是一道皓皓曙光,看着天边蒙蒙的一丝亮光。 莫泽急忙起身,不顾已经长时间未动而酸麻的身子,缓缓起身向帐外走去,心里暗想着总算可以整军离开这里了。 就在这时,只见有一骑军身形趔趄慌张从大营外赶来,身上盔甲也是凌乱不堪,身下战马也是受了不轻的伤,能坚持回大营已是侥幸了。 莫泽顿时眉头一顿乱跳,而整个心脏也是猛的一收缩,全身血液仿佛凝滞不前,空气也变得稀薄,令人窒息。 “大人!大人!敌袭!有敌军!” 那斥候从战马上滚下,躺在地上大吼道,声音嘶哑。 猎兔 “听了大人的命令后,我们在三里之外放出去了三队的兄弟放风,本来却眼看就要天明回大营复命。 却没想到兄弟们恰好发现了正向大营奔袭而来的大股贺兰骑军,兄弟们为了拖延时间便上前骚扰偷袭,让我一人速来大营通知大人。”那斥候喘着粗气回道。 莫泽感觉太阳穴一涨,眼前一黑,没想到自己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此时却不能再去想那么多。 此时是分秒必争万万不能把几十名斥候争取来的宝贵时间耽误了,多耽误一息自己统帅的硕风甲士就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敌袭!敌袭!都他妈该老子披甲,骑马,备战!速度!敌人都他妈快到家门口了,你们还在等什么!旗手!该老子吹响号角!” 莫泽瞳孔大睁神情狰狞,走动着大吼道,瞬间惊醒了整个大营。 呜~~~呜。 嘹亮的号角声也吹响,刚才还在熟睡中的硕风甲士齐齐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冲出帐外,手里一边慌忙套着甲,一手揉着还在迷糊的睡眼。 “都他妈快点,一个个等着找死不成,在你们家床榻上和你们女人也是这样磨磨蹭蹭不成。”莫泽骑着战马,在那些犯迷糊的甲士身上用马鞭抽打着,四处指挥大吼道。 “莫泽,发生什么事了”已经穿好盔甲的瓦岩神色慌张,驱马上前大声问道。 “有大股贺兰骑军已经离大帐不到三里了,正向我们奔袭而来,快点去整军备战,再迟点怕是为时已晚了。”莫泽张嘴大吼催促道。 “所有指挥使,统帅自家部下人马,清点人数,准备战斗,结冲锋阵型,旗手该我吹号角,备战!” 瓦岩听完也是心中大慌,一拍马腹,冲到四散的人群中吼道。 说到底也是硕风部的精锐骑兵,只不过在刚开始慌了短短几息。 在听到自家主帅的声音和嘹亮的号角声后,立马穿戴整齐,翻身骑马奔向自己的阵营中,神情肃穆,如往常作战一般迅速结好阵型,整军以待。 肃杀的气氛开始在众人之间蔓延,布泽拍马上前,低声问道:“敌军有多少人,我们直接撤还是和他们做过一场。” “近十万了吧,应该是一大股贺兰骑军主力,昨日我们在清扫那些小草场的时候就估计已经被他们的探子盯住了。这才能在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就率大军奔袭而来。 我们轻装上阵,丢掉那些清缴来的财货,向贺兰部的边境天雁草原以西突袭出去,如果交战的话怕是我们所有的儿郎们都要留在这里。”莫泽神色一凝,缓缓开口回道。 “全军转突围阵型,作箭矢阵,向贺兰部边境突围。出发!”莫泽扭头朝身后大军吼道,旗手不断在大军中传达指令,号角声也在呜呜重新吹响,硕风骑军迅速做出反应,大军动身向外突围而去。 “这时候你们如果能跑了,老子自己把脑袋割下来带回去该大君赔罪。全军都有,该我冲!撵住他们的屁股,该我死死咬住,左右两军该我加速冲上去,从左右两侧包围这些硕风部的小娘们!” 贺兰部带军突袭的统帅看着眼前已经在向外突围的赫连骑军,冷冷一笑,神色狰狞大吼道。 已经套住缰绳的小马驹,再让你跑了,草原上的汉子可是会被笑死的。 若不是上百个个该死的硕风部斥候骚扰自己行军的速度,自己花了一点点时间去解决他们,这会老子早早已经突袭到了这些硕风骑军的大帐里,已经不知道冲杀了多少硕风蛮子了。 真是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就这一点时间才让这些硕风骑兵有了个喘息逃命的机会,不过也没关系。 不过是从突袭到正面袭杀而已,留该这些硕风蛮子的结局是一样的,我十万贺兰骑军能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不成。 那主帅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舔舔自己因赶了一夜路而干裂的嘴唇,神色冰冷,狠狠一夹马腹,朝着硕风骑军冲锋而去。 偌大的草原上,远远望去两股洪流一前一后,一大一小,距离相差无几,死死追逐着。可想而知马上就会爆发一场生死大战。 “我们不熟悉这边的地形,就算我们的战马耐力比贺兰骑军战马高,我们也马上会被追上了。”莫泽在前一边狂奔,一边对身旁的瓦岩吼道。 “莫泽,这次是我脑子犯傻了。原本就应该听你的,夜里就撤退去天雁草原边境,那样我们早早便就到了大统领附近了,何苦现在如同那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着打,一路上还不知要丢掉多少儿郎的性命。”瓦岩扭过脸,神情羞愧,嗓子沙哑着说道。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都已经为时已晚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突围出去,再派人去向边境的大统领和庆吉尔求援,来和这身后的贺兰骑军好好较量一番。” “你知道的,莫泽,我们马上要被追赶上了。我们兵分两路,我留下五千骑与身后的这些贺兰阴狗们交战,为你们拖延时间。你率剩下的儿郎们赶去边境求援。你们再率大军前来支援我。”瓦岩死死盯着莫泽,坚定说道。 “可是,你。” “我没有脸面再去见世子了,莫泽!” 莫泽嘴唇微动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是看见瓦岩发红的虎目,一脸坚定的神色,苏摩神情一顿,到嘴边的话却只好再咽回到肚子里去,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留下来的那个人必定九死一生。 看到布泽心意已定,莫泽却也再说不出来什么推辞的话语。 “保重,别死!” 瓦岩没有言语只是朝着莫泽摆了摆手,转头对身后大军吼道,“我部下五千骑跟我朝右突袭,其他人随莫泽主帅向左突袭。” 刹那间,硕风骑兵兵分两路,犹如大股洪流中分出一股小溪流,一左一右,奔袭而出。 莫泽头也不回,面色冷静,一马当先,领着大军浩浩荡荡突围出去,他二人心知,两人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但必须有一人去领着剩下的儿郎们突围出去,不能全部葬送在这里。 而瓦岩觉得自己心中有愧,义无反顾选择了断后,让自己带领儿郎们和大军汇合。布泽也算他自己想亡羊补牢,弥补一下对硕风儿郎们和对大君世子的亏欠吧。 “大帅,硕风部骑军分开了,我们是咬住那大股骑军还是先绞杀了小股骑军。”那贺兰主帅身边一主将侧身问道。 “两个都是砧板上的肉,一个都跑不了,先吃个小的让儿郎们打打牙祭。”那主帅一脸傲色,张扬笑道。 “儿郎们,让你们留下与我一起吸引敌军,你们后悔不后悔!” “不悔!不悔!” “哈哈哈,那贺兰狗崽子们想吃了我们再去追杀莫泽主帅,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 “不能!不能!” 整齐嘹亮的吼声从硕风骑兵的军阵中发出,人人脸上皆带死志,却慷慨激昂,明知必死,却从容赴死! 看着身后追向自己而来的大股贺兰骑军。瓦岩冷冷一笑,神色疯狂。 “有时候胃口太大了可是会撑坏肚子的,我瓦岩这次一定要让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哈哈哈,不过一死而已,我布泽又有何惧!” 有人求死 “我旭阳军儿郎何惜死战,转身,做箭矢阵,迎敌!” 瓦岩脸上带着疯狂的笑意,忽一转马身,猛的一拍马腹,右手手腕一转,半月弯刀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形,张狂笑道一马当先冲向身后如潮水一般的贺兰骑军。 “死战!死战!死战!” 身后的五千旭阳军齐齐一转马身,整个阵型开始变化。 在短短不到一里的距离间,阵型便已经变化完成呈箭矢形,犹如出弦利箭紧随在自家主帅身后狠狠冲向敌军。 犹如沸水中滴进去了一滴油滴,两股骑军在刹那间便已经咫尺之近。 “杀!” 厮杀声瞬间回荡在这片草原上,瞬间前排贺兰骑军便已经人仰马翻。 那些前排贺兰骑兵犹如被重锤从胸口上猛的一砸,只看见嘴中喷出一口血雾,脸色痛苦挣扎,滚落下马,眨眼睛被后面的无尽马蹄淹没。 再看瓦岩手中那一柄弯刀已经被血染了个通透,整个人头发四散,神情狰狞,眼睛中的杀意仿佛化为实质一般。 牙齿紧咬,一柄弯刀舞的泼墨不进,护着周身要害部位,不断将身边的贺兰骑兵斩于马下,于层层人群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年瀚洲之血战役中,硕风大君曾在战场上见到瓦岩以一当十之幕称赞说道:“硕风部有瓦岩之辈我可安寝也。” 瓦岩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在这样继续厮杀下去的话,自己体力有限不可能从这层层包围中杀出去,力竭而亡也只是数十息的事,很快身后的儿郎也会死伤殆尽,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就会被全部斩杀从而去追击逃遁的莫泽。 自己还得帮着已经率大军离开的莫泽再拖一点时间,好让他们能安全在边境与福孜,康栎大军汇合。想到这,瓦岩那颗刚燃起的杀心又不禁凉了下去。 自己虽然被莫泽笑骂只有有一身蛮力,大的智慧不如莫泽,但自己的脑子还是好歹有一些的。 这般境地,自己这些人还不够塞这帮贺兰骑军的牙缝,自己等人必须从侧面迂回游击,这样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 “儿郎们,,变蜂群阵,侧面迂回!” “是!” 瓦岩砍杀完一名刚从背后偷袭自己的贺兰骑军之后,一扭马头,从空隙中跃出,大声嘶吼道。 瓦岩身后的硕风骑军听闻自家主帅变阵命令后,便立马从贺兰骑兵还没有完成的包围圈中的缺口中四散逃出,做蜂群阵,游荡在大股贺兰骑军侧面。 跟着自家的主帅远远的吊着这帮贺兰骑兵,从侧面袭杀贺兰骑兵。 “这帮硕风蛮子可真是上蹿下跳,不知死活,不过要说实话,这硕风部的骑军素质确实比我们要强上一筹,不愧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铁骑,不过今天他们也是插翅难逃。”那贺兰骑军主帅观望着变阵的残余硕风骑兵,冷冷笑道。 “全军冲上去,该我用人数碾死他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瓦岩望着自己身后旭阳残部,约莫只有千骑,不禁悲从心来。 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又怎么会断送了这些儿郎的大好生命。 又怎么会耽误了世子交托该自己的重任,我是硕风部的罪人啊,有何脸面再去看那飘扬在赫连部高空的的白狼王旗,有何颜面再去拜见大君。 今日一战,唯有一死以祭奠我枉死的硕风儿郎。 贺兰部,王旗大帐。 神色阴鸷的贺兰部大君,札木羽斜靠在王椅上,一只手缓缓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帐外的阳光打在他阴沉的脸上,脸上一明一暗,整个人就像是在躲在阴影中的毒蛇,阴冷至极。 “禀报大君!前方有探子传来消息,说是在我贺兰部腹地捉到了游荡的大股硕风骑兵。 巴瓦主帅已经率大军前去围剿了,估计这会已经和那股骑兵正面交战了。”一亲卫推开帐门,跪地禀报道。 “哦,还有这等事。这些硕风骑军可真是贼心不死啊,哈哈哈,这次让他们有去无回。 巴瓦呢,传令下去,让他该我把那些该死的硕风骑兵全数杀了一个不留,用他们的头颅该我在前线哪里筑成大大的京观,让阿堪提和他硕风部的族人好好看看这就是冒犯我贺兰部的下场。” 扎木羽听到这个消息后,猛地起身在地下走了一圈,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大声高笑着说道。 感觉心中这几日的郁气一扫而空,全身犹如置身那温泉中一般,舒畅至极。 “这次和硕风部的交战,我们不容有失,传令下去,把鹰房的探子再撒的更深一些,骑军随时听令调动。”札木羽低头沉思了一会,扭头缓声说道。 “是,大君!”那亲卫躬身退下。 “驾!” 一大股骑军正在草原上高速移动,莫泽脸色冰冷一言不发,只是低头赶路。 不断加快战马的速度,想要早点与大统领世子大军汇合,看能有一丝希望回身去救下瓦岩。 “莫泽大帅,我们距大统领驻地已经不到二十里了,按我们这个速度不到两个时辰便可以到了。”身后的煞阳军统领上前断断续续说道。 “知道了,让儿郎们再加速,早一点和世子大统领他们汇合。瓦岩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时间,他只有五千骑兵拖不了那些贺兰骑军太久,那些贺兰骑军有可能已经追上来了。” 莫泽低声狠狠说道,眼中一片冰冷杀意。 “是,大帅,我这就吩咐下去。”那煞阳军统领缓缓退下。 莫泽从未感觉到时间是如此难熬,一息的时间都让他感觉到窒息,眼前的这段路怎会如此漫长,终点好像遥遥无期。 他全身不禁在发抖,握住缰绳的手也不禁被汗打湿了,嘴唇也在不知觉间被咬破了,耳边呼啸的风声让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随之变冷了。 “千万别死啊,瓦岩,你等着我马上率人就赶回来救你了。”莫泽心底暗暗呢喃,一遍又一遍。 他和莫泽是血脉安答,自己阿爸早早死在部族向外征战的马背上,是布泽阿爸把年幼的自己带回了家悉心照顾,他也和布泽结成了血脉安答。 “我莫泽,我瓦岩,今日我二人便结为安答,同生共死,共富贵,同患难,不叛不弃。他日若违背此誓,甘愿接受长生天的严惩,死后无法回归大雪山的怀抱!” 昔日景象历历在目,两个懵懂少年一同习武嬉闹参军杀敌,尽管时至今日自己的功勋已经足够独掌一军,可是为了昔日的誓言自己还是留在了瓦岩身边。 就是想着兄弟二人互相有个依靠,可今日这般境地自己又何曾想到。 莫泽心中无比失落,脑海中一片翻涌。 血脉安答,可是草原儿郎之间最诚挚神圣的仪式,两人若是结为了安答,那就是如同亲生兄弟一般。共享荣耀,共度黄泉。 “庆吉尔,我们还有多久就快到贺兰部边境了??” 楚青封淡淡发问,这几天的路程可真是让他无趣的紧。 “禀报大统领,我们大军行军速度较慢,此时刚过贺兰部边境,按照这个速度的话再有一日半的时间,便能看见贺兰部边境边缘。”庆吉尔听到身后大统领发问后,连忙拍马上前回道。 “还须一日半的路程啊,早知道我亲率一军出发,此时怕已经袭杀了好几股贺兰骑兵了。”阿苏勒听后一脸遗憾,语气带悔意说道。 “世子是千金之躯,现在还怎么能做亲攻敌阵的行为呢。若是让您有个意外差错,我们这些人便是万死也不能相抵啊。 更何况您这个想法若是被老中书等人知道了,定要骂我等不知轻重了,让世子犯险。” 阿苏勒听了也是一阵摇头苦笑,再未多说 “硕阳所率的铁浮屠也应该快到贺兰部天雁草原了吧。 自那日突袭完天阙草场之后,阿达木就已经传来消息说硕阳先他们一步已经出发了。 虽然这两日没有接到铁浮屠传来的消息,不过算起来的话,虽然铁浮屠行军速度较慢但应该和阿达木这几人差不多率大军也应该快到了。” 阿苏勒神色一正,想起了正事,扭头看向自己身边的影子帐的探子,朗声问道。 “禀报世子,算起来的话应该和大君当初定下时间相差不多,在明日左右几位大人都可以率军赶到。”那探子躬身回道。 “那就好,我们该贺兰部来个大动静,让他们一次把肚子该撑破,哈哈哈。”阿苏勒听完环视四周,望着众人大笑道。 多年大业,指日可待,阿苏勒嘴角一扬,眼中流露出清冽的自信霸气。 万丈深渊 两股骑兵在这偌大的草原上一前一后,一多一少,前边的骑军不断被蚕食,击落下马,随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硕风部骑军情况危在旦夕。 “主帅,身后的贺兰部骑兵已经死死追上来了,儿郎们已经死伤的不多了,只有寥寥三百余骑了,而且我们的战马也快坚持不住了,马嘴里都开始吐白沫了。主帅,我们和他们拼了吧,这样死太憋屈了。” 瓦岩听着手下儿郎愤恨的嘶吼声,瞳孔收缩,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弯刀。 “我们拖得时间已经够久了,莫泽应该差不多有时间逃离包围圈了。 拔刀吧!让我们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和这些贺兰部的狗崽子们痛痛快快的杀一场。 我瓦岩有愧于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我今日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多杀几个贺兰部的狗崽子以祭奠他们,其他的等我来生做牛做马再报答你们。 我瓦岩何其有幸能和兄弟们今生相遇相识,一同征战沙场,杀敌报君。 哈哈哈,这一生何其壮哉!我死而无悔,已经够本了,诸位,今日随我死战!” 瓦岩仰着头,肆意大笑,眼中杀意四起,脸上再无郁郁之色,大声嘶吼道。 “我等愿随主帅死战,死而无悔!” 身后残余的儿郎先是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刀,再沉声应道。 “调头,冲锋,杀!” 瓦岩扭过马头,猛地一夹马腹,一马当先,高高挥起弯刀,以一人冲一阵,悍勇之色不显已露。 身后的硕风骑军也是紧紧跟随,人人脸上皆带死志,只求杀人。 “这些狗东西,可真能跑,现在还敢撞上来,真是不知死活。 我要一个一个亲手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筑成京观。”贺兰主帅巴赫冷冷说道,眼中残忍之色一掠而过。 “该我杀光他们!” 那三百硕风骑军面对那浩浩荡荡的贺兰骑兵,冲锋在前,人人皆无惧色,人人面带死志,人人只求杀敌。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此话却是不妥,应是可敬,可谅。 我若为那蚍蜉,应当有寸草不生之志,在我等硕风儿郎面前,再无大树之说。 我硕风男儿,人人如龙,人人向前,人人求死。 “风!风!风!” “不退!不退!九死无悔!” 一时间那残存的三百硕风骑军人人横刀立马,神情狂傲,大声嘶吼着杀入数十倍于自己的敌阵,一如往昔瀚洲之血战役中那人人施然赴死的硕风儿郎。 初秋的风瑟瑟吹拂着地上的杂草渐行渐远,一声声如雷般的马蹄声炸响在这寂静的天雁草原上。 一股浩浩荡荡的黑甲精锐铁骑如狂风过境一般,呼啸而过。 为首三人皆默然不语,神态严肃。若是细细观望,就会发现三人眼中包含的杀意,和那掩藏不住的忧虑。 “驾!”中间那人猛地一挥马鞭,战马吃痛,身形顿时再快几分。 “莫泽,这已经是我们战马速度的极限了,再加速的话会伤了战马,更何况一会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哪里还有十万贺兰蛮子等着我们去杀呢。”庆吉尔侧过头看着那加快的身影,顿了半晌说道。 “对呀,莫泽你别心急,我们按这个速度的话马上就可以赶到了,瓦岩应该没什么大事。 你别担心啦,那小子一直傻人有傻福,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好状态,一会狠狠的杀他个天昏地暗,三进三出。” 一旁的骑军主帅乌鲁也面露安慰之色缓缓说道。 “我右眉头一直跳个不停,上次这样还是在瀚洲之血战役中我和瓦岩各自突围,却身陷敌军重重包围里的时候。 那次他九死一生,躺床上缓了一年多才把命从盘鞑天神哪里带了回来。这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挺过去。” 莫泽语气干涩,眼眶却是微红低声说道。 庆吉尔,乌鲁两人低头凝凝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却同时低声长叹一声,二人心中明了瓦岩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但又不能明说,只好同时又齐齐一拍马鞭,身形再快几分。 又回到了一路上那种气氛凝滞的状态,三人沉默无言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间。 所牵挂之人生死未知,怕是这世上让人最提心吊胆之事。 战马上的莫泽眼神一松,脑海一片混乱,心思已经成了一团乱麻,记忆开始翻涌。 “主帅,前面就是世子和左大统领率军驻扎地了。” 密密麻麻的大帐肉眼可见,还有四处游走的斥候。 “亮旗,吹号角!向他们表明我们的身份。”莫泽眼睛明亮迅速说道。 随着苍凉的号角声吹响,莫泽看着前面的驻地的斥候摆手示意,一人一马率先冲进驻地。 “是莫泽主帅统帅的煞阳军,放行,放行。”那些奔走的斥候急忙传令道。 “世子和大统领呢,快领我去见他们!” 一个翻身下了马之后,苏摩急匆匆抓住一个斥候,急忙吼道。 一行人穿过层层大帐之后,终于看见了帅帐。 莫泽另一大步甩开身后的斥候,一挑帘子,眼神四觅,看见正在端坐休息的二人,急忙跪地沉闷嘶喊道。 “世子,我们被大股贺兰骑军包围了,瓦岩为了掩护我而断后拖延时间,我先逃了出来求援!世子,请马上出兵呀,否则我怕瓦岩和旭阳军儿郎都逃脱不掉!” 原本老神常在正在和铁伐大统领商讨军事的阿苏勒,瞬间背后惊起一片冷汗,上前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莫泽,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会这样,你们二人不是奉我的命令,按商议好的计划是路过云梦乡,穿过天雁草原,去贺兰部腹地拔出贺兰部的游哨吗? 怎么会被大股贺兰骑兵在天雁草原抓住的,我都以为你们此刻已经抵达贺兰部边境了,怎么会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阿苏勒听闻莫泽沙哑吼声之后,摆手示意帐中急忙披甲的庆吉尔往帐外去集结骑军,一边急切问道。 莫泽眼神一暗,重重扣头,但还是为这次纰漏没做任何掩饰,语气沉重开口:“本来计划就是这样,但为了绞杀更多的那些小草场的贺兰骑兵探子,我和莫泽又冒进了一段距离,不知不觉就被贺兰部的暗哨定住了。 然后在拔出贺兰骑军的斥候探子以后,我们也未及时撤离,就引来了大股贺兰骑兵。 剩下的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情况紧急,千钧一发。 还请世子快快派援军和我整军去支援瓦岩。” 阿苏勒与铁伐面面相觑,然后再怔怔望着莫泽,齐齐摇头长叹一声。 “莫泽,你们二人怎么能弄出如此大的纰漏。哎,这下可如何该和大君交代,数年大计,你们,哎。”铁伐皱着眉头,一脸痛心说道。 “好了,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这些,整军,我们去支援,只希望一切还能来得及,我们还有机会弥补犯下的过失。” 阿苏勒转身一摆手,摇摇头说道,脸色庄重严肃。 莫泽黯然一言不发,在阿苏勒派人整好大军,一路飞奔袭来,直扑贺兰骑兵所在之地。 神色恍惚的莫泽被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我们距那些贺兰骑兵大概有多远了,莫泽。” “估莫还有十数里,瓦岩应该没有把他们引多远。” “他们约莫有十万数,我们的话加上莫泽所率的煞阳军和大半旭阳军一共也有九万多人,不过其中有莫泽所率的大军已经有些疲乏了。 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不能恋战。不然的话可能就陷入了一场苦战啊,此战极为凶险。” 乌鲁左右看了看二人,一脸心忧之色沉声说道。 “战就战,说的我们怕了他们一样。我硕风儿郎在草原上从没怕过任何部落的骑军,哪怕我们刀钝人乏也能杀他个血流成河,天昏地暗。 我硕风铁骑的赫赫凶名不是用嘴说出来的,是一把把弯刀砍出来的,是一颗颗头颅堆起来的,是一个个族破人亡打出来的。” 庆吉尔听完乌鲁所说之后,一扫低沉之色,神情激动大吼道。 其他二人也是身躯一怔,手中的缰绳也是紧紧一握。眼中战意重燃,一抹舒缓之色又重回心间。 是啊,我硕风部,我硕风儿郎在战场上又何曾未战先怯过,我们的身后是高高飘起的白狼王旗,耳边呼啸的是我硕风儿郎冲天喊杀声。 尘土飞溅,只在地下留下密密麻麻可见的马蹄印。随着距那些贺兰骑兵距离越来越近,莫泽心头越发沉重。 怕早早见到贺兰骑兵,又怕迟迟见不到那些贺兰骑兵。 二者若出现一个,那么断后的瓦岩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若是真出了事,自己又怎么去面对这件事,去怎么回部族见干爹干娘,怎么抱那刚三岁之大的布泽的孩子,自己的干儿子,怎么见那个温柔至极,整日挂着笑的嫂嫂。 莫泽摇摇头,咬紧嘴唇。把这些想法晃出了脑子,瓦岩不会有事的,以往我能陪他安全回家,今日也能。 众人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游荡在贺兰大军身后的贺兰铁骑,顿时心头一重,都已经知晓,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了。 骑军大营,议事大帐。 阿苏勒面色凝重,依靠着主座的毛裘,冷眼怔怔看着手底端坐的各位骑军主将,看着他们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噤声!议事大帐是羊圈嘛,世子还未说话你们就吵吵闹闹的,你们便乱了规矩!” 看着面色铁青的铁伐大统领,再看看齐齐噤声不语的众将,阿苏勒轻咳一声。 “行军突生变故,诸位主帅心中想法疑虑颇多我也是能够理解的,但是目前紧急的还是如何救援大军!” “还请世子吩咐!” 阿苏勒看着众人齐齐俯身一拜,嘴角轻笑,眸中精芒一闪,兜住双手,缓缓吐出心中谋划的计谋。 “全军,拔刀,呈箭矢阵,左翼右翼两边齐齐冲锋贺兰大军!”庆吉尔,乌鲁转头朝身后大吼道。 “是!拔刀!” 那些贺兰斥候也发现了这股骑军,慌忙吹响号角,向前方的大军统帅报道。 “杀啊,儿郎们,杀光这些贺兰蛮子!”乌鲁,庆吉尔二人脸上带着无边凶色,扬起弯刀向敌阵冲去。 莫泽脸色不变,一言不发,闷头一马当先往贺兰骑军前方冲杀过去,眼神四处打量着布泽的身影。 中间的贺兰骑军来不急调转马头,便已经飞奔的硕风骑军冲到了脸上,躲闪不及,吃了个闷声大亏。 而屁股后面的贺兰骑军虽说来得及调转马头但是无奈势单力薄,很快淹没在了硕风骑军的阵型中。 顿时喊杀声四起,四周处处都有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两股骑军轰的撞到了一起,刹那间空间仿佛都被拉扯撕裂了。 “大帅,大帅,有硕风援军来袭!” “什么,该死!整军,该我拖住他们,不要乱,挺住这一波,传令下去!”贺兰骑军主帅眼神一凝,慌忙大吼道。 “你们把眼前的这些狗崽子该我马上杀光,我去率军挡住那些来袭的硕风骑军。本来是想亲自动手砍了你们这些狗头,没想到你们部族的支援还是挺快的。” 贺兰骑军主帅狰狞的看了一眼被包围的布泽所率的残军,再一转马身,飞扬而去临走留下了冷冷的话声。 莫泽一边四处张望着战场壮况,寻找着布泽残部的身影,一边扭转马身挥着弯刀砍下身旁的贺兰骑军的头颅。 起初还能四处游荡袭杀,这会对面的贺兰骑军已经反应过来有了反击,压力逐渐大了起来,逐渐步履维艰,不能前进。 “莫泽,找到瓦岩了没有!”远处的乌鲁遥相望大吼道。 “没有,他们可能还在那些贺兰骑军的包围圈里,可是我冲不进去了,人太多了。”莫泽吃力挥着弯刀与身旁的敌军交战,一边费力大吼道。 “对面敌军已经反应过来了,开始组织作战了。我帮你掩护,趁着这会他们和我们正面交战,你率军从侧翼冲杀进去,看看瓦岩有没有在里面。 如果没在的话,就速速冲出来,不能久待,不然会被困死在里面的。” “好!多谢你了乌鲁。”莫泽听闻后,喜上眉梢,急忙回答道。 “儿郎们,随我冲!”莫泽一刀把身旁的一个贺兰骑兵砍下马之后,急忙一扯马身,从贺兰骑军的侧翼冲了进去。 “瓦岩,瓦岩,瓦岩,你在哪?”莫泽率军冲进去后四处大吼,战场上身形交错,莫泽已是分辨不及,只能祈求大吼能听到瓦岩回应。 四下无果,身后的亲卫上前急忙说道:“主帅,我们冲出去吧,再不冲出去就来不及了。四周的贺兰骑军已经越来越来多了,大帅。” 莫泽只是摇摇头,又向前探马大吼。 忽的眼神一凝,前方数百米出一个包围圈中,一个汉子正苦苦招架着四周的贺兰骑军的袭杀,身形虚弱,摇摆不定,只怕下一刻便落马倒地。 莫泽神情激动猛地一夹马腹,向前方赶去,这数十米的距离却是遥不可及,四周的敌军仿佛在苏摩眼里已经消失不见,眼里只有那苦苦支撑的汉子。 这时却只见,有一贺兰骑兵在那汉子身后猛地挥了一刀,瓦岩躲闪不及便被砍下在地,随之便是四周贺兰骑兵的补刀落在身上。 瓦岩瞳孔仿佛就要炸裂,脑海中好像轰的一声闷雷巨响。耳边眼前景象皆是消失不见。 “瓦岩!” 莫泽大吼一声,那前方的贺兰骑兵看到苏摩身后的骑军后也是立马转身落荒而逃,只留下了瓦岩倒在原地,生死不知。 莫泽赶到身边后,一翻身落马,一步便赶到了瓦岩身边。抱着浑身流血的布泽,看着满身伤口,从上到下无一有安好的地方。神情悲愤,一双大手颤抖不停。 “瓦岩,是我啊,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啊!”莫泽看着双眼紧闭的布泽,仰天怒吼道。 “莫泽~,我好累啊,我要死了,我杀了挺多贺兰狗崽子,我赚了,照顾好我的家人,安答。” 瓦岩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吃力的断断续续说着话,唯有一声安答却是清晰可闻。 “安答,我来迟了啊!我们回家!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啊,你自己能照顾好的,你不要睡啦,起来跟我回家啊。” 莫泽摇着瓦岩残破的身子,声嘶力竭的吼道。 瓦岩眯着充满血丝的双眼,脸上吃力的维持着一丝笑意,看着满脸泪水的莫泽,艰难的抬手想要拂去这个铁血汉子的眼泪,一边嘴唇微张,吃力吐字说道: “我对不起兄弟们,我应该听你的话的,安答。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你”话还没说完,那留在空中的血手就已经重重砸落在地。 “啊!” 莫泽眼中尽是血丝,头埋在瓦岩还在流血的身子上,躬着身子大吼。半边脸被血染满,仿佛从那地狱中逃出的恶鬼。 身边骑军皆是一脸悲愤肃穆的站着,看着自己身死的主帅,紧紧攥着弯刀,眼中的仇恨化为实质。 半晌,莫泽脱下自己身上的盔甲,细细为瓦岩穿戴好,把那双还睁着的眼睛缓缓拂过。然后蹲下,把瓦岩的身子背在自己背后,缓缓起身,抬头看着周围的硕风骑军,沉沉开口:“备马!送主帅回家!” “恭迎主帅回家!”四周硕风骑军怒吼道。 今日宜重逢!宜回家! 杀人好时节 莫泽抿紧干裂的嘴唇,躬着身子,往上掀了掀布泽的身体。 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却更显得狰狞可怖,吃力翻身上马,扯下身后的褐色军旗,一圈一圈将自己与瓦岩缠到一起,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却显得无比悲凉。 故乡人死他乡,故人相见却阴阳相隔。 “走!我们回家!” 莫泽仰起头嘴角微动,细细的呢喃声,被四周冲天的杀意冲散。 莫泽望了望战况正胶着激烈的战场,前方便是贺兰骑军仓促间形成的包围圈。 目光一冷,一骑绝尘而出,直奔那大股贺兰骑军的包围圈。 身后的大队骑军也是齐齐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跟随着自家二位主帅飞奔而出,众人皆肃穆不语,异常平静。 却紧握着的弯刀和那一双双充满杀意的眼神无一不显露出他们心中的滔天怒火。他们心底便只有一个念头,杀人,送主帅回家。 今日前方有三千人便杀三千人,若有三万人便杀那三万人,谁若是挡了路,便就要送他去死。 他们手中的弯刀会告诉敌人这个道理,草原上最精明的猎人也不会去招惹暴怒中的老虎。 马蹄飞溅,那短短的距离转瞬即到。 领头的贺兰骑军只看见,一赫连骑军血染半边脸,身后还绑着一人,面目狰狞,好似那十八层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那人在手起刀落间,便有一贺兰骑军应声而倒。 短短的百八十步,已经冲至他的面前。 那领头的贺兰骑军将领吓得肝胆欲裂,急忙想要拍马转身逃走,却发现已经为时已晚。 那人的刀竟是先快他一步,只见刀光一闪,那贺兰骑军的右臂已经不翼而飞了。 莫泽一把抓住那贺兰骑军的脖子,拉到自己面前,看着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至极的脸,寒声问道:“我问,你说。说错了半个字,你的另一条胳膊也就留不住了。” “你,你问,我绝对将我知道的都告诉您。”那贺兰骑军倒吸一口冷气,望着苏摩那狰狞的面孔,断断续续的回道。 “你们的主帅呢,他在那?” “霍克勒主帅率大军去包右翼的硕风骑军了。” “你们其他人呢,你们主帅带去了多少人?”莫泽追问道。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啊,只有指挥使知道。我绝对不敢骗您啊,您就饶了我吧。” 那贺兰骑军已快被那股巨大的疼痛疼晕掉,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口,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头上滑落。 莫泽大手一松那贺兰骑军的衣领,随意丢在地上,手腕一转,那颗刚表情有些放松还带着一丝庆幸的贺兰骑军头颅便已经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我与贺兰部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一个都不能活着。” 随之便率军继续向前突围冲杀,身后只留下了一句残酷无比的话语。 “这他妈的身边的贺兰部的狗崽子越来越多了,把老子都他妈快要陷死在里面了,我们得和乌鲁他们汇合了,我怕再晚一会,这些狗崽子真把他老子包在里面了。”庆吉尔一边挥着弯刀,一边嘴里嘟囔着骂道。 庆吉尔眯着眼,掉转马身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禁背上惊起一片冷汗。 眼前的这些贺兰骑军分明是把他诱进了一个如铁桶般的包围圈,看着四周密密麻麻往自己大军这边包围而来的贺兰骑兵,不禁心惊胆战。 “他妈的,日了他狗日的奶奶,一路上只顾为莫泽吸引敌军注意力了,没想到冲杀太深。 这些贺兰骑兵他妈的想把老子包圆了,还断掉了老子的退路。 真他妈不怕撑破你狗日的肚子,调了这么多兵马来包围我,真是该足了老子面子。 现在只希望乌鲁莫泽可以尽早发现战况,前来支援我了,不然这次可真是被这狗日的得逞了,老子他妈这次可是吃了个闷声大亏,我庆吉尔记下了。 儿郎们,变铁壁阵,该我挡住这些贺兰骑军,等待支援。”庆吉尔伸着脖子咒骂完,在自己大军中大吼着。 右侧战场上的硕风骑兵听闻自己主帅命令后迅速变阵,便作铁壁阵,紧紧靠拢在一起。意图向外突围。 “哈哈哈,这硕风骑兵的主帅如部族中蓄养的肥猪一般,蠢笨至极,现在才发现我的意图不觉得已经为时已晚么。 屠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才知道挣扎,真是让人不禁作笑。 今日就勉强割了这些头颅,拿去向大君复命。”那贺兰骑兵主帅霍克勒挥着马鞭,望着远处的硕风骑兵,摇头肆意大笑道。 如潮水一般的贺兰骑兵密密麻麻向那座大阵中涌去,人人悍不畏死。 从高处俯瞰而去,那座大阵就犹如惊涛骇浪中的孤岛一般,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那观望的贺兰主帅贺格见到此状,不禁也点点头,振臂高呼道: “杀一硕风骑军者,分三户牛马。杀十人者,赏金赐银。拿下硕风骑军主帅人头者,分百户,择一子入王族亲卫以守大君。” 那底下的贺兰骑军,听闻此话之后,人人面带笑意,眼底有着藏不住的疯狂之色,更加奋勇向前,贺兰骑军攻势更烈。 所谓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用自己的一条命换自己子嗣一个大好前程,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一件事。 成为大君亲卫,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和提升自己家族地位的最佳途径。 “哈哈哈,大好头颅,何人能取?我庆吉尔在此求死!求死啊!” 庆吉尔听闻那贺格所说话之后,也是张狂转身大笑说道。 “哼,将死之人也敢大放厥词,真是不知死活,也不知自己死期将至。”霍克勒看到庆吉尔那副张狂姿态,不禁气竭冷冷一笑说道。 霍克勒一挥手示意,远处的大批在包围圈外观望的贺兰骑军在指挥使的统领下也加入到了攻坚战之中。战况更加胶着激烈,庆吉尔所率大军情况也岌岌可危。 庆吉尔虽然表面神色波澜不惊,但心里看见又有贺兰骑军加入到战场之后心里越发焦急,深知此刻自己绝对不能动摇军心。 将乃军之魂,一军之魂先乱了,那么这个军队的结局自然也是随之灭亡。 在左侧的战场上,乌鲁看着眼前贺兰骑军数量逐渐减少,不复最开始那种潮水一般的窒息感,心头不禁一阵狐疑。 随手砍杀完一名贺兰骑军之后,细细观望了一下整个左翼战场,却发现贺兰骑军在战场上的身影也是寥寥可数。 不禁一阵沉思,这贺兰骑军不会是遁走了吧,不可能啊,人数多于我们又是以逸待劳,那怎么凭空少了这么多。 “乌鲁,乌鲁,快支援庆吉尔,他在右翼战场上应该被大股的贺兰骑军包围了。他去吸引贺兰骑军注意,好让我去寻找瓦岩,没想到被贺兰骑军主帅反包围了。” 乌鲁正在这边细细思考呢,却听见一阵急切的呼喊声,细眼一看,却吓了一跳,竟没认出来现在的莫泽。 “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瓦岩呢。可是救出来了,我说怎么这会左翼的贺兰骑兵变得少了,原来是这样。”康栎一边整军,一边见莫泽面色铁青低着头不言语,在细细一看莫泽背后,不禁怔住了。 “瓦岩,瓦岩,莫泽你别告诉我你身后那是布泽。”乌鲁急忙翻身下马,跑到莫泽马下,拂过瓦岩零散的头发,整个人身子抖了一下,就怔怔的望着那往日熟悉的身影。一双手不由的颤抖着,嘴角微动。 “怎么会如此收场!莫泽” “我去迟了。” “啊,该杀的畜生。”乌鲁看着昔日同袍如今这般凄惨模样,不禁仰天怒吼,神情悲凉。 莫泽摇摇头,面无表情从马上下来,把瓦岩的身子放在地上,在怔住看了一会后说道。 “当务之急是救援庆吉尔,那边会是场恶战,会有些颠簸,不要打扰了瓦岩。先把他留在这里吧,一会我们带他回家。” 乌鲁长叹一声,再不忍去看,翻身上马,吼道:“把瓦岩主帅带下去妥当安置,其他人整军,随我杀!” 莫泽也先是把狼旗覆在瓦岩身上,再缓缓抽出弯刀上马,招呼身后的儿郎和庆吉尔大军汇合一起,齐齐向战场右翼杀去。 二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心底暗地祈求道:“庆吉尔可不能出事啊,不然该如何向大君交代。一场大战,两名主帅战死,前所未有,何等惨烈。”二人不断加快速度,身后骑兵紧紧随着自家主帅身后。 “哈哈哈,看来我们这是赶上了一场大战啊,又是一大批军功啊,拿到手软啊,没想到走到半路,还能遇到这种事。 看来老天都照顾我阿达木啊。”在战场后方,却出现了一大股硕风骑军。领头三人望着那正在冲击大阵的贺兰骑兵,其中的阿达木笑着说道。 “好啦,走吧。看来今日宜杀人啊!”身边的都达打断了阿达木的吹嘘,一夹马腹,率先冲了下去。 “儿郎们,随我杀!” 浩浩荡荡的硕风骑军竟出现在了这股贺兰骑军的屁股后面,三人所率的硕风骑军如饿虎扑食,狼入羊群,直捣贺兰大军后方。 萧瑟秋风起,正是杀人好时节! 前程万里 “当务之急,乃是救援瓦岩与其麾下五千旭阳军。” 阿苏勒在议事大帐中缓缓踱步,嘴中沉沉说道,说到此处抬头一扫帐中诸将,继续发声。 “但是,堵不如疏,这次遇袭是危机也是契机!平日间我们可堵不住这么一大股贺兰骑军。” 阿苏勒坐回主座,先是直直盯着下手旁的铁伐统领,继而再看着陷入沉思的诸位主将,阿苏勒面色隐隐有些激动潮红,激昂说道。 “在座的诸位也是军中宿将,我也相信你们知晓此次事件利害。诸位,哪里就有近十万贺兰蛮子的大好头颅,我当取之。” 阿苏勒话声说到最后,已是振聋发聩,挺直的腰背充斥在诸位硕风主将的眼中,那张满是少年意气的脸庞此刻却无比自信,神采飞扬。 “末将等谨遵世子吩咐!” 帐中诸将你看我我看你顿了半晌之后,齐齐起身,俯身下拜。 “来人,传令! 让游荡在外的乌鸦栏子和影子帐一人双马,该我将消息传到阿达木手中,让他们不必赶来汇合,直接奔赴战场。 再传递消息该绕过大泽的贺术,让他率军截断贺兰骑军后路!” 乌鸦栏子和影子帐的斥候犹如被夏风吹散的柳絮,从硕风大营中迅速四散,诸将也纷纷告退准备备战,望着这一切的阿苏勒手指轻轻搭在腰间大寒上,眼神锋利如冷刃,嘴中缓缓呢喃道。 “眼前就算是万丈深渊,我也要走他一个前程万里!” 阿达木拓跋等人所率领的硕风骑军浩浩荡荡从后方山坡上呼啸而下,马蹄声犹如春雷四绽。 炸响在了前方惊慌失措的贺兰骑军耳边,还有那响彻在后方的冲锋号角声。 硕风的儿郎们骑在马上挥着弯刀,露出张狂的大笑,嘴中呜呜的呼喊着莫名的调子。 就犹如草原上经常进行的围猎,就用这种奇异的声调驱赶调戏那些已经无处可逃的猎物。 眼前这些惊慌失措的贺兰骑兵,无疑就是本次围猎的猎物,与那些往日围猎的牛羊一般,无处藏身。 “大帅,大事不好了,我们大军后面突然冒出来数万硕风骑兵。我们被这股硕风骑兵反包围了。”一贺兰骑军将领惊慌骑马来报,脸上一副惊恐的表情。 “怎么会冒出来如此多的硕风骑兵,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大军的后面。” 霍克勒急忙转着马身,四处眺望着,看见蜂拥而来的硕风骑兵不可置信的吼道。 “末将也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有可能是袭击天阙草场的那股硕风骑兵,毕竟自从袭击完天阙草场之后,那股硕风骑兵的行踪便就消失不见了,这几日来斥候也没有听闻他们的消息。” 那贺兰将领,微微沉思了一会之后,带着试探意味说道。 “啊,天阙草场,硕风骑兵,我们部族的那些斥候都是吃屎的吗,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有打探到。 天亡我贺兰部,天亡我霍克勒啊,斥候误我大事。” 霍克勒梗着脖子红着脸怒吼道,一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咬牙切齿的咒骂着那些误事的斥候探子。 “大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再耽误一会下去,我怕硕风骑军的包围圈一旦形成,我们就再也冲不出去了。”那贺兰骑军将领,上前急忙问道。 “整军,各军将领率部下汇合在一起,我们冲出去。快,传令下去。让那些围剿那个硕风大阵的骑军马上整军汇合撤退。” 霍克勒驱着坐下战马,细细打量了一下战场后,心底暗知情况严峻,必须马上撤退,不能再耽误片刻,不然就要酿成大祸了,于是匆匆下令。 “是,大帅!”那将领一抱拳就立马翻身而去传达命令。 而这边正在还苦苦支撑贺兰骑军连绵不绝攻势的庆吉尔,一脸惊诧的望着眼前密密麻麻可见的后方的贺兰骑兵在数十个呼吸间如潮水一般缓缓散去。 顿时觉得身前攻势一松,再不复之前那般激烈,让人应对不暇只能苦苦支撑。 “这是发生何事了,眼前这些贺兰骑兵怎么就退了,不难看出自己等人分明已是强弩之末了。 再有不多一会便就能在他们强烈攻势下被冲散阵型了,他们怎么就如此干脆的放弃了,真是令人费解啊。 难道是莫泽二人前来支援我了,就算那样也不应该啊,他们是无法对这些贺兰骑军造成如此大的压力的。 看着眼前这些贺兰骑军急匆匆的模样,分明是要整军撤退了,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庆吉尔狐疑的望着正在慌忙撤退的贺兰骑军的身影,怔怔的沉思。 “禀报大帅,在攻打那座硕风大阵的儿郎们已经撤回来了。”那之前的贺兰将领躬身回道。 “好,今日就暂且饶他一命。整军,全军从前方右侧撤退。”霍克勒恶狠狠的说道,不过脸上却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自己眼看就要唾手可得,却只能无奈放弃,实属让人不甘心。 而正在后方大肆杀戮的阿达木三人,看着那些四处落荒而逃的贺兰骑军,畅怀大笑。 “今日,可要将这些贺兰蛮子一数屠光了,让我们逮住了那还有让他们跑了的道理。”阿达木骑在战马上,眯着眼笑道。 “不对,阿达木,你看这些贺兰骑军,逃跑都往一个地方而去,他们是要整军准备撤退了。不好,不能让到手的鸭子该我飞喽。”巴彦望着四散的贺兰骑军,突然高声吼道。 “我们继续追,务必要黏住他们,可千万不能放跑了他们。”一旁的都达皱着眉头朝二人说道。 “儿郎们,我们的猎物要准备跑了,该我死死的咬住他们,不能走丢一个。谁若是放走了一个,今晚就滚去和自己的战马在棚里睡觉。该我追!”阿达木听闻此话后,恶狠狠的朝身后大军高声大喊。 贺兰骑军们在后方被突袭而至的赫连骑军一通袭杀,被杀的人仰马翻,损失惨重。 这会好不容易整军汇合到一起准备撤退,却又被阴魂不散的硕风骑军死死咬住,不肯放他们离开。 这边刚喘息了一会的庆吉尔,正让部下清理右翼战场上残剩的贺兰骑军,这时却看见远处地动山摇般的骑军身影,吓得不禁肝胆欲裂,以为是那些贺兰骑军重新杀回来了。 正要喊道让部下儿郎重新结阵应敌,却在细细打量了一眼之后,却发现那大军中高高飘起的是白狼王旗,一旁的便是三面熟悉的同袍帅旗。 风! 不禁喜出望外,犹如久旱逢甘露,看到这一幕,此前所有的疑惑便迎刃而解了。 正是这三人所统帅的大军前来,才能让这些贺兰骑军有如此之大的压力,才会如此慌忙撤退,可就是不知道这三人怎么会到这来的。 不过那都是小事,无关紧要。 现在有了这三人的数万硕风骑军便能反客为主,可以把眼前这些贺兰骑军一网打尽了,这可真的是天助我也。 这时庆吉尔再细细一看,那正在逃窜的贺兰骑军已是与自己所处之地越来越近了。 可是自己身后骑军太少,没办法牵扯住这大股贺兰骑军,但是可不能错过这次大好的机会。 若是错过了,那可不知在往日之后的战场上还要牺牲掉多少硕风大好儿郎的性命。 就在庆吉尔咬牙准备硬上牵扯之时,却听见身后又有大批骑军从后方赶来,转头一望,原来是贺术,六汗二人率军前来。 “哈哈哈,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来枕头。盘鞑天神终于眷顾了一次我硕风部。贺术,六汗你们终于来了,快些整军我们三人务必要把前方那股贺兰骑军牵扯住。”庆吉尔朝着二人兴高采烈挥手高呼道。 那二人正惊叹庆吉尔当下无事的状况,再看向庆吉尔手所指的贺兰骑军方向,一脸惊喜雀跃,真没想到世子让乌鸦栏子传来的消息如此精确。 也是同样发现了那股贺兰骑军身后正在追逐的自家部族的大军。 “我就说呢,这一路上一直没见贺兰骑军,原来是都汇合到了一起逃逸到了此处。 真是天赐良机,我们现在正好与阿达木几人汇合吃了这股贺兰骑军。”贺术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说到。 “对,借此机会把这股贺兰大军留在这里,让贺兰部尝尝肉疼的滋味。”一旁赶来的莫泽,庆吉尔等人兴奋大喊道。 “走吧,我们冲过去,牵制住他们,为阿达木几人创造包围机会。”贺术眼中泛着冷意,杀气四溢的说道。 “杀啊!” 这三人率军飞奔而出,直奔贺兰骑军前方。 一前一后,两股硕风骑军在今日他乡相逢,共同参与一场盛大血腥的围猎。 “大帅,大事不好。前方之前那股硕风骑军汇合之后朝我们冲过来了。”霍克勒身旁一将领慌张禀报道。 “冲过去,冲过去,必须冲过去!该我杀了这些拦路的杂种。”霍克勒脸色狰狞,咬牙切齿喊道。 “哈哈哈,是六汗贺术他们,莫泽几人看见我们的动静后已经从前面包过去了。真不愧是一起厮杀作战的兄弟,默契十足啊。” 都达看见前方的动静后,挥着弯刀肆意大笑。 “是啊,今天是他们死期将至啊。盘鞑天神今日是收定他们了,”巴彦眯着眼,打量着前面贺兰骑军的身影呢喃道。 三方在数十个呼吸间便碰撞到了一起,厮杀声瞬间回响在这草原上。战火再度重燃,一前一后的两股硕风骑兵犹如一把尖刀狠狠的插进了贺兰骑军的阵型中。 在数个呼吸间,贺术莫泽等人率的硕风骑军们便已经完成大范围牵扯,而身后的阿达木等人也顺势从两翼追赶而上即将完成包夹。 “儿郎们,坚持住,我们只需要在拖住几息时间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务必要该其他大军的兄弟们拖延出一段时间。”庆吉尔一边拼力厮杀,一边高呼振奋士气。 “大帅,前面冲不出去了,前面的这些硕风骑军宁愿以死换伤也要拖住我们,儿郎们被牢牢缠住了。”正在奋力砍杀的贺兰骑军将领声嘶力竭的大吼道。 霍克勒无力的揉了揉眉心,满脸悲愤,以手捂面,前面的路都是死路他不知要如何走才能带自己带身后的儿郎们突围出去。 数个呼吸间,硕风骑军包夹之势已经完成,贺兰骑军再也插翅难飞。 “死战!全军死战!我们就算死也要咬下他们身上的一块肉。”霍克勒满脸杀气,环顾四方,森然杀机四溢。 “他们是困兽犹斗啊,要战,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和他们做过一场,正面解决了他们。儿郎们,随我杀!” 阿达木看见贺兰骑军动静之后,嘴角上扬,眼中精光大放,粗声大喝道。 战场上的一名硕风骑军驾马奋勇飞奔,躬着身子,在到离敌人数步之远时,一提缰绳,高高飞跃而起,人借马力,马凭人势,在空中高砍而下。 底下那贺兰骑军仓促间举刀相迎,却在刹那间已经刀碎人亡,身下战马也发出一丝悲鸣。 战场上处处发生着同样的场景,所谓硕风铁骑甲瀚洲,可不是用嘴吹捧而出的,那可是在一个个敌人的头颅堆积起来的赫赫威名。 正面战场上贺兰骑军只不过是坚持了短短一炷香时间,便已经被硕风骑军左右五六个冲锋回合就冲散了阵型,而被冲散分割的贺兰骑军也是一面倒的局势,逐步被硕风骑军蚕食绞杀。 这便是硕风骑军大战中最常用的战术,凭借精锐的战马甲士冲散敌人的阵型,分割开来再慢慢蚕食,让敌人组织不起来有效的防守和反击。 硕风部正是凭借这一战术,往往以少胜多,正面击溃敌军,更不用说如今人数远远多于贺兰骑军,战术运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舒服至极。 “哈哈哈,来,让我们一次奠定胜局。杀啊!” 贺术等人正在埋头只顾杀人,却听见阿达木的呼喊声。 几人早在之前的数次冲锋中便已经汇合到了一起,正好借这次机会,好好再来一次大规模的冲锋,彻底瓦解战场上剩下贺兰骑军的防守和战斗意志。 只见浩浩荡荡的硕风骑军在主帅的统领下,一字排开,双手紧紧横握,胸前横着弯刀,在草原战场快速奔袭。 天地间好似都被这股冲天杀气所震慑,变得再无光芒色彩。阳光打在那硕风骑军黑色的盔甲上,泛出冰冷的寒意。 无数的马蹄一步步踏在了战场上残余的贺兰骑兵的心头上,马蹄声,声声震耳欲聋。 一字排开奔袭前进的骑军,横在胸前的硕风弯刀,冷面黑甲骑军,闷雷般的马蹄声,一双双杀意盎然的眸子,组成了这天地唯一的风景。 “风!风!风!” 大好景色,十数万人举目同赏,可见者却要齐齐做那刀下亡魂。 围剿 天地间那一道由披黑甲的硕风骑军组成的墨黑直线,开始在地面上飞速横推。 人马上下运动幅度保持一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所有人只是简单横握弯刀,向那些惊慌失措的贺兰骑军奔袭而去。 战马呼啸而至,硕风骑军们齐齐攥紧手中弯刀,凭借那巨大的冲击力,只是轻轻手腕一抬,那锋利的弯刀便已经从那些贺兰骑军的身体中透体而过。 贺兰骑兵的身体就仿佛一块易碎的豆腐一般,被轻易割碎。 四周的空气中溅起了一抹抹血雾,还有应声而倒的一个个贺兰骑军。 战场的地面上满是残肢断臂,尸体随处可见,那原本青翠茂盛的天阙草原也被鲜血染红了土壤,一切就仿佛那九幽炼狱一般残忍可怖。 从正面战场上望去,那些原本还在苦苦顽强支撑着的贺兰骑兵们,在正面上遭遇到这次大规模硕风骑军冲锋的瞬间便就丧失了所有战斗力。 一瞬间人亡马翻,原本还算保持完整的阵型,被活活撕裂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而剩下的贺兰骑兵也是满脸惊慌,肝胆欲裂,再也没有一丝反击的心思,只顾着四下逃窜却被战场上游荡的赫连斥候看见追上来随意砍下了脑袋。 战场上开始逃跑的人往往是最先死的,因为背后的弯刀是看也看不见的。 而硕风军队中每一个新骑军在入伍第一天时便会被灌输一条铁律就是,不准把自己的后背暴露该敌人。 所以硕风部的甲士们,在战场上从来不会逃跑,只会正面战死,无论敌人人数多寡,必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至死方休这才是硕风儿郎。 而这也是闻名草原的硕风军威,硕风儿郎人人背对家乡,正面杀敌,人人只会胸膛带伤,绝不会背向敌人的弯刀。 战场上可以骑马砍杀的贺兰骑军已经寥寥无几,而他们的霍克勒主帅也不知是在何时身死,只留下了一个被马蹄践踏的不成样子的尸体,还能通过特制正红盔甲辨认出来他的身份。 这也让阿达木心疼唏嘘了好久,一个贺兰骑军主帅的脑袋那可是很值钱呢,只可惜自己没有趁他活着的时候砍下来,现在死了,自己连一根毛都没捞着。 “都达,你率麾下的儿郎,好好打扫一下战场,看有没有还活着的贺兰骑军,别放走了一个。” 阿达木怀着满心怨气狠狠砍完战场上最后一名站着的贺兰骑军,朝着身后都达方向大吼。 “我自己知道,这种小事还用你说,我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还没有人能在我这双鹰眼下装死逃出去。” 都达没好气的说道,挥手示意身后的儿郎开始清理战场。 赫连骑军们在战场上齐齐四散开来,脸上带着喜色开始享用最后的胜利果实。 那些粗糙汉子一边一脚踹翻贺兰骑军的尸体,一边上下搜寻他们身上的钱财物资,和那些骑军的贴身武器。 嘴里还嘟囔着骂道:“这些贺兰部的狗东西,怎么这么穷,都没有啥好东西,浪费了老子这一番精力。” “该我细细查探有没有活着的,不要只顾着摸东西了。那个若是没有按规矩做事,若是放走了一个,老子就把他的脑袋也挂到茅房大门上!” 都达骑着马四处打量着清理情况,看着麾下的儿郎只顾搜东西忘了正事的模样,大声吼骂道。 “是,主帅!”那些只顾着摸东西的硕风骑军齐齐打了个颤栗,身形一正,立马回道。 然后转过身去,提着弯刀,一一将那些摸过的尸体再次补了一刀。 这就是都达为自家骑军定下的规矩,已经深深的印在了都达麾下儿郎的脑海里。 阿达木莫泽贺术等人坐在一旁,看着麾下的儿郎忙碌的身形,本是场大胜,此刻却都默然不语。 “我以为这次我不能把他们带回去了,万幸你们来了,可是瓦岩和一万多的儿郎还是葬身留在了这里。” 莫泽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听见他黯然说道。 “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我知道瓦岩的死对你影响很大,但日子还长,大战还没有结束,我们硕风部即将要完成多年的夙愿,现在正是我们杀敌报君的时候。你要振作起来,莫泽,带着瓦岩那份活下去!” 一旁的六汗听闻之后,语重心长的拍了拍莫泽的肩膀,细语安慰道。 “莫泽,就如同六汗说的一般,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多杀几个贺兰蛮子为瓦岩和我们死去的儿郎报仇,让他们在盘鞑天神哪里可以安息。 逝者已去,我们还有更紧要的事等着我们完成啊。”阿达木也随声附和,一脸关切的看着莫泽说道。 “好了,我们收拾整顿一下便就动身去和世子大统领们汇合吧。 想必世子这会心急的已经等的十分不耐烦了,再去迟一点可能我们都得见到全军开拔的场景了。 这么久没有收到莫泽你们的消息,而我们也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去和世子汇报军情。哈哈哈,这次可得被世子数落上许久。” 庆吉尔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大笑着说道。 “我们也想该世子和大统领他们传递消息啊,可是不知哪里被大股的贺兰骑军盯上了。”乌鲁一脸冤枉的大叫道。 “好了,不说这么多了,若是没有你们等人这次兵力相助,我们这会都已经去见盘鞑天神了。 哈哈哈,等回去之后该你们向世子请功。 让儿郎们整军吧,我们早点动身! 这次把霍克勒统帅的这一大股贺兰骑兵屠戮了个一干二净,想必贺兰大君怕是知道了会吐血而亡。 等到我们和世子大统领他们汇合后,正面交战也要拉开序幕了。” 已经率先翻身上马的庆吉尔,看着底下众人,眼中精光一闪,畅意的笑道。 “整军!整军!见世子去了!最后的决战了!” 贺术也一跃上马,挽住缰绳,肆意的大笑道。 “世子这次谋划调军,出其不意,已经有了几分当年纳兰军师的风采了。” “对呀!” 阿达木翻身上马之后,心甘情愿恭声赞叹一番,引来身后众将的齐声也是纷纷回应道。 多年夙愿,指日可待,万里征途,已到终点。 “我硕风部,必定一统瀚洲!” 眼前这些硕风部的骑军主帅,眼中都有着无比强烈的自信,每个人都坚定相信这壮阔无比的瀚洲草原,即将迎来新王的登基。 而自己硕风部,也会成为这瀚洲唯一的主宰,唯一的声音。 他们相信,在未来的某一段日子后,他们跟随的世子,会带领他们远渡无垠海,在天际海峡的另一侧,去踏上那有着先辈消逝荣耀的东陆,去见见那天下第一城的城头有多高。 众人清点完毕,整顿齐正,便全军开拔。在诸多主帅带领下去往原先约定好的地址和阿苏勒汇合。 “全军出发!” “是!” 贺兰部,王旗大帐。 “砰”的一声,精美的瓷杯被用力砸在地上,贺兰部主君神情暴怒,把桌子上的东西用手臂一扫而下,仍是觉得不解气,拔出身边的长剑对着桌子,灯烛,奋力挥砍。 底下跪着的众人瑟瑟发抖,头颅埋得低低的,丝毫不敢乱动,生怕这时自己有一丝异动就被眼前暴怒中的大君注意到,从而成为新的泄气对象。 “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贺兰部主君一把撕碎刚刚斥候传来的情报,上面写着让他暴怒无比的消息。 “追袭无果,霍克勒身死,所率骑军无一生还!” “堂堂贺兰九万铁骑去追杀不到五万人的赫连骑军,却该我传回来了一个这样的消息,一军主帅身死,九万儿郎战死他地,无一生还! 告诉我,是我看错了,还是那些斥候写错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你们就是这样回报部族以往来的恩典的吗?全都是废物,废物!” 贺兰主君眼睛赤红,发髻散乱,嘴里一边咒骂道,一边一脚踢翻了跪在前面的一人。 “大君,此事必有蹊跷啊!贺格所率的九万骑军绝不会被那五万硕风骑军所打败,退一步来说,就算霍克勒战败,那五万硕风骑军也做不到使霍克勒全军无一生还啊!” 那被踢翻的那一人跪地,忍住疼痛,立马以头磕地大声回道。 “哦,那你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能让我贺兰九万能征善战之师全数战死?是什么能让堂堂一军主帅力竭战死?” 贺兰大君听闻此话后,暴怒转身贴近那人,一双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人问道。 “这,这卑下也不知这其中的详情啊!不过卑下可以大概猜到可能是霍克勒遭遇到了其他硕风部大军的埋伏才会如此伤亡惨重,但具体是那支军队还要等前方斥候传来具体消息才能得知。” 那人被盯住后浑身瑟瑟发抖,感觉压力扑面而来,颤抖着回到。 贺兰部主君眼神逐渐清明,从暴怒中缓缓找到理智。 转身沉思了一会,挥手示意亲卫上前,冷冷说道: “传令下去,让斥候打探最近接近硕风驻地的军队。还有让他们务必用心查探硕风军队意向,否则就不用回部族了!” “是!大君。” “全都起来吧,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用心做事,部族不会亏待了你们! 我们贺兰部生死存亡就在今朝,你们要和部族共患难一同挺过去这道难关。尔等可知,唇亡齿寒?” “谨遵大君教诲,卑下必不敢忘,必定用心做事!” 跪倒在地的众人,头也不敢抬,恭声回道。 “都下去吧!” “是,大君!” 看着那些只会磕头哈腰的酒囊饭袋,部族里的蛀虫一个一个转身离开。 贺兰大君顺势依靠在王椅上,只觉得眉心发胀,又满腹愁绪无处可说,自己最为信任之人却远在边关又不在身边。 心里暗暗想道难道我贺兰部除了古雷真无一人可用,气数将近? 不,我贺兰部的荣耀绝不能在我手里葬送。 贺兰大君顿时目光一冷,拳头也是悄然攥紧,杀气横出。 泪千行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一位乌鸦栏子穿着做工精巧的锁子甲,低着头跪在议事大帐中,一言不发。 阿苏勒挽起刺锦袖口,大开大合坐在帐中,面前摆着上好的雪花磨刀石,神情专注,面色藏笑,小心翼翼的磨着手中弯刀,半晌之后缓缓起身嘴中畅然笑说道。 “自古功名属少年啊!” 一旁静坐自顾饮酒的铁伐看见阿苏勒收刀含笑而立,发出一声轻笑,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精小战报,夸赞说道。 “化险为夷,险中取胜,这一番谋略方才见到了少年人的意气!” 阿苏勒用手指贴着清冷弯刀的刀刃,只觉得指间一片清凉,寒意刺骨,再听见自己老师夸赞话声,也是收刀入鞘笑盈盈回道。 “此战虽然波澜横起,但是长生天保佑能有惊无险。 方才我也看了乌鸦栏子快马呈上来的战报,战果除去一些让人心意难平之处,剩下也是辉煌无比的。 能有如此战果,全赖全军上下将士拼命杀敌,我不过只是安居帐中惶惶度日罢了。” 铁伐俯身给身边阿苏勒也倒了一杯酒,长叹一声说道, “这世上事事若能尽如人意,又岂会有如此之多的愁苦人事。” “再说沙场厮杀,生死总是置之度外,哪个儿郎骑马挎刀踏上战场之前没想过自己马革裹尸回乡的场景,若是都是想着身居高位一朝封候,那么他一定不会熬不过哪些惨烈的厮杀,哪些触目惊心的刀光剑影。 你如今乃是一部实权世子,说话行事影响之深和过去判若云泥,你的身后有着无数的人死死看着你的背影,千千万的人追随在你的马后,你的一言一行就足以让这个辽阔的草原发生动荡。” 铁伐端起酒杯,垂着目光,凝视着沉默的阿苏勒,怔怔说道。 “这些我都懂,但是有时候我还是难以释怀。” 阿苏勒神色一暗,抬头对着铁伐喟然一叹。 “何必释怀?” “若不释怀,怎么放下!” “不需要放下,有些东西他们是你人生每个日日夜夜中的前进动力!他们会支撑着你,让你走的更远!” 阿苏勒心中细细思索着老师的话语,回想着这振聋发聩的话声,身子莫名一颤,心中涟漪四起。 “瓦岩一事,你要好好考虑怎么处置,他们还在战报上隐瞒了下来,想必也不想让你提前知道,虽有大错,军法不容,但瓦岩军中故旧袍泽众多,私交甚广,其背后之深远你要好好思量。” 铁伐幽幽说完之后,起身出了大帐,临走之前意味深长的拍了一拍阿苏勒肩膀。 贺兰部天阙草原,硕风大营附近。 莫泽贺术阿达木等人为首骑马走在前方,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列成一军的各统帅麾下的硕风骑军。 此时已经可以看见远处临时的大军营地,密密麻麻的帐篷犹如蜂巢一般。 大帐四周空中有炊烟袅袅升起,此时天色将黑,应是已经在准备全军的伙食。 而在大营附近更远处可见的是,一队队的斥候探子,四散开来正在大营附近骑马四处巡逻侦查。 早在众人刚看见大营的时候,那些机敏的斥候就已经发现了从远处而来的这一大股黑甲骑军。 而此时那些斥候正在迅速集结,弓箭已经上弦,手中弯刀紧握,显然是神情戒备至极,已经做好了随时战斗准备。 在发现莫泽阿达木等人的时候,距离尚远,斥候就已经吹响了有敌情的号角声示警,这时候众人都能听见远处大营中已经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显然是大营中的骑军已经在整军集合了。 “这些兔崽子,几天不见都不认识老子了么,一个个的这般模样仿佛要生吞活剥了老子一般。” 都达看着前方的那些警惕的斥候,嘴里大大咧咧的骂道,正欲拍马上前好好教训这些斥候,却被身边的阿达木一把拉住。 都达回头一脸疑惑望着阿达木,等待下文。 “你可真是杀人杀昏了头,我们在行军的时候为了避开那些随在我们身后的贺兰部的斥候就已经把我们硕风部的军旗和帅旗都收起来了。 再加上天色已黑,我们又隔了这么远,部族的儿郎这般反应实属正常,你也征战了多年,怎么这点道理都没想通。” 阿达木一边挥手示意亲卫将军旗帅旗升起来,一边扭着头一脸嫌弃的跟都达说道。 “我这不是看见大营,回营心切么,一时忘了,忘了!”都达摸摸后脑勺,一脸憨笑不好意思说道。 “先吹号吧!”一旁的莫泽含着淡淡笑意说道。 一声苍凉的号角声从身后的大军中呜呜吹响,黑红色的白狼王旗也是缓缓升起,这些东西无一不表明着这些骑马挎刀儿郎的身份。 一斥候从队伍中骑马上前到了苏摩等人面前,望了一眼,一抱拳躬身,再转身回头大喊道。 “是,各位主帅回营,鸣号!” 随之那些斥候便一扫刚才戒备的神色,吹响号角通知大营中的众人敌情解除,是大军回营。 “哈哈,儿郎们,回营喽!可是饿死我了!驾!” 众人眼睛一花,便看见都达已经骑马大笑冲了出去,直奔大营营门。 “我们回来了,瓦岩!” 莫泽转头定定看着身后负在马上的身影,呢喃道。 众人缓缓开拔,进入大营,在各军主帅的带领指挥下前往自己军队所属的营帐,安置用饭。 硕风大营,议事大帐。 阿苏勒惬意的靠在毛皮毯子上,嘴里哼着草原上流传的莫名歌谣。 “盘鞑天神挥着铁王剑, 天地便会诞生和毁灭, 瞳孔之中含着日和月, 四支古老的黄金家族, 统治着浩瀚的北陆啊!” 低沉回转的歌谣声在帐中缓缓回荡,桌案上的灯烛一明一暗,不时发出点点炸裂声,阿苏勒的半边脸藏在阴影中,不见悲喜。 “启禀世子!诸位主将已经回营了!现在就在帐外等候,等着大君接见。” 一帐前虎士亲卫轻轻撩开大帐,跪在门口,恭声报道。 阿苏勒嘴里哼唱的歌谣声戛然而止,转头望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亲卫,起身抬头淡淡说道: “让他们进来吧,久等了。” “是,世子!” 众人鱼贯而入,一个紧挨着一个,都默然不语,面无神色。 平时最为大大咧咧的都达这会也是乖巧无比,从进来站定,头便低下直勾勾的盯着地面。 “嗯,今日这都是怎么了,平日一个个闹得跟小马驹一般。 今日都安安静静的不说话,怎么都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们是要世子下位呢。” 阿苏勒下手旁的铁伐面色平静,直直扫了一眼众人,冷冷说道。 阿苏勒起身望着这几人,一边拿过烤着的酒壶为几人倒了几杯奶酒,一边含着笑意问候到。 “坐,都坐吧!” 众人听闻此话后,也是齐齐嘿嘿一笑,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气氛就好似凝滞了一般,又重新不言语。 “咚咚咚!” 阿苏勒说完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看见众人这般神色,便知这几人心上的愁绪,便用酒杯敲击着桌面,让几人抬头。 “怎么,先是碰到贺兰骑军打了一架,然后怎么就成了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诸位主将不是递上来的战报是战果辉煌吗! 嗯,都达将军嘴唇微动,看来是有话要说,那就请你先讲讲吧!” 阿苏勒说完又该自己倒了一杯之后,端着酒杯端详着眼前的这几人,一边仰头喝酒一边说道。 见几人还是不言语,便扭头望着正在直勾勾看着地面的都达淡淡说道。 “我,我,我们在回大营的接到了您传来的消息,然后我们便改了行军方向,再后来就碰到了霍克勒率领的贺兰骑军正在进攻莫泽,庆吉尔,乌鲁三人。 我们三人就将计就计从贺兰骑军后面包抄了过去,偷掉了这一大股贺兰骑兵,霍克勒也被战马踩死了。” 都达支吾了一会,便抬头看着阿苏勒细细说道。 阿苏勒闻言,在大帐中转了一圈,大笑着说道: “我知道,你们呈上来的战报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这次能偷掉这一大股贺兰骑军日后正面决战我们正面战场上的压力就会骤减。 哈哈哈,你们几人这次功劳可是很大的,怎么又装出一副落寞的样子,还让我提心吊胆了好久。 怎么,是想在我身上寻开心么,想必是看我年幼,对吧,都达将军!” 阿苏勒眯眼故意说道,假装说这是这几人故意串通好,想看自己失态的样子,扭头一边笑着说道。 都达扭扭头望着身边的这几位同袍兄弟,一脸犹豫难为。 都达本身就是个直性子,怎么又能受得了如此婆婆妈妈,这时正准备将所有事情的原委一次全盘托出,正要张嘴时,却被身边的莫泽一把拉住,生生咽回了到喉咙的话。 阿苏勒望着眼前这二人的动作,眼神一转,心中已是明了,故意定定看着莫泽。 莫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叩头在地说道:“此次大战,瓦岩战死,我二人麾下儿郎死伤两万有余,我二人辜负了大君信赖,世子信赖,我莫泽万死不足以谢罪!” 阿苏勒静静听着莫泽的汇报,虽然已是知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但听到第一句之后,却还是原本定定端着的酒杯便猛的一晃,杯中的奶酒全数洒在了地上。 阿苏勒缓缓把杯中酒放在嘴唇上缓缓一饮而尽,一双如带着电光的眸子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莫泽。 退后一步,靠在桌案上,干涩发声问道。 “莫泽将军,你第一句是什么?” 众人看着阿苏勒这般模样,于心不忍,都忍不住把头沉的更低。 莫泽连续磕了三个头,头埋在地上,不肯起来,艰难发声回道:“此次大战,瓦岩战死,我二人麾下儿郎死伤两万有余..” “砰”的一声打断了莫泽的低沉的话声,原来是阿苏勒将那酒杯奋力砸在了地上。 众人不禁身躯一抖,气氛降至了冰点。 阿苏勒大步上前,直直站在莫泽的身前,眼神死死盯着莫泽,大声吼道:“瓦岩战死,瓦岩战死,是什么情况能让我部麾下的一军主帅战死!” “我与瓦岩冒进到贺兰部天阙草原深处绞杀那些小股贺兰骑兵,被贺兰部的随军斥候发现,被泄露行踪,被追杀而至的霍克勒所包围,瓦岩掩护我撤退求援。 这一件事前半部分世子您已是知晓,我不比再多说。 后来等到我与庆吉尔,乌鲁二人求援赶到之后,瓦岩已经战死!之后便是阿达木等人赶到便集众人之力绞杀了霍克勒。” 跪倒在地的莫泽,低声缓缓将整件事情说了出来,便不见言语,以头伏地久久不起。 阿苏勒重新靠在桌案上,定定望着莫泽,一脸苦笑道。 “当初阿爸把你留在瓦岩主将身边,本就是让你二人互补。瓦岩好战,你遇事冷静,一静一动,才能战无不胜。 可是我却没想到,在一个小小的贺兰部的草场一战中会折损掉我硕风部一员无双战将。” “末将有愧大君期望,有愧世子期望,末将死罪!” 莫泽听闻后,神情悲凉呜咽回道。 “起来吧,我知道,瓦岩身死不怪你,莫泽你不必自责。我知道你二人是血脉安答,你此刻心里必定也是十分难受。 瓦岩冒进身死,本来要罚,军法不能容情,但灭掉霍克勒一战中,颇有贡献,功过相抵,身后事按硕风部主帅规格礼葬,陪葬于王陵吧!子嗣的话就以后到我身边做个亲卫吧!” “末将替瓦岩谢过大君之恩,末将万死难报!” 那一向不善言辞的木讷男人此刻听见阿苏勒对布泽的安排后,痛哭流涕,神情激动仿佛一稚子一般,呜咽着大吼道。 “世子宽宏仁慈,恩泽之深,末将等死不敢忘!” 那站着的几人听闻之后,也是内心泛起一道激流,跪地拜道。 阿苏勒蹲坐在莫泽身边,望着大帐外,仿佛又看到了出战之前那粗糙汉子对他的憨笑,那个每逢大战必定身先士卒,悍勇至极的硕风无双战将。 阿苏勒长叹一声,神色萧瑟,落座在那大椅上,缓缓唏嘘叹道:“你们都跟阿爸快二十年了吧,二十年的南征北战,你们从阿爸身边的亲卫也是慢慢成了一军主帅。 阿爸也从当年的世子成了硕风部的大君。私下里阿爸总是平日跟我说,想着能该你们这些老兄弟多该一点恩泽,能有个好收场。想着以后若是我继位了,你们也可闲暇时喝喝酒,打打猎。 但是这一路上总是走散了几人,巴束老将如此,铁雨老将如此,邱泽老将如此,今日的瓦岩将军也是如此。 现在看来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悲多喜少,聚少离多,是常态啊! 可是我还是没习惯这样,我还记得我们当初我们离开硕风王城之时,瓦岩将军对着我憨笑拍拍自己胸膛叫我不要我担心,战场上他会护我周全。” 阿苏勒一脸落寞,低着头,萧瑟的说道。 语气忽笑忽悲,黯然至极。 “末将愿为世子效命死战,能遇世子,是末将一生的福气!” 底下跪着的众将磕头拜倒在地,虎目含泪,控制不住情绪,身子颤栗着吼道。 “可能还是年幼吧,见不惯这种生离死别了!将军们都下去吧,好好休息一晚,再有几日我等就灭了着贺兰部,为我硕风部死去的袍泽兄弟报仇!” 阿苏勒看着那不断翻腾的灯烛挥手说道。 “末将愿为世子死战,为袍泽报仇!” 底下众将也是齐齐抱拳躬身,愤然说道。 夜半三更,硕风大营外。 莫泽斜靠坐倒在一土坡旁,身边是一刚新埋的土包。 里面睡得是已亡人,外面坐着的是未亡人。 “你呀,就在这安静的睡着吧,明日大战完,我就回部族,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爸阿妈的。世子也是对你恩宠至极,别担心穆尔那个小鬼了,他以后就是世子的亲卫了,会有出息的。 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这是你常跟我说的话呀,我硕风部未来可期,你就在这看好吧。安答!” 朦胧月光打在山坡上,莫泽枕在那新坟上,喃喃自语。 凉风习习,放眼望去,天地壮阔,平原连绵不绝,只让人心生苍天在上,好一个秋日瀚洲草原图。 也许只有如此气势高绝的瀚洲草原,才会孕育出胸中藏有山海的王者。 这往日平静安宁的贺兰部腹地天阙草原地面微微震动,地上的砂砾也是上下左右抖动着,空气中依稀可以听见马蹄声连绵作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其势有如排山倒海,江河倒灌。 只见十数万硕风骑军皆着黑甲,宛若黑风过境,席卷大地。 那十数万精锐铁骑,军阵重重,凛然杀机藏在其中。各军之间层次分明,清晰可见。大军行军之时进退有度,调令统一,可谓是虎狼之师! 听刀声 “禀报世子,刚才已经陆续收到了各路大军传回来的战报消息!请您过目!” 一打扮干练的乌鸦栏子拍马来到阿苏勒马前,躬身呈上一沓纸条,惹得阿苏勒一阵意动,急忙接过,细细放于眼前翻阅。 “怎么,是古勒尔他们嘛,战报上说了什么,出了硕风城也有一月之久了,这才记起来向中路大军汇报战况。” 一旁悠哉骑马的铁伐,望见了这幕,嘴角一撇,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说道。 阿苏勒仔细翻阅完之后,高笑一声,一把将手中战报塞该铁伐,眉间全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一双丹凤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线,显然是传回来的消息让他心情大悦。 “舅舅统帅麾下大军乃是本次作战的第一道攻线,出城之后我让舅舅由左路出发调度其他骑军主将,我和老师你统帅中右军。 左路路线皆是险阻荒原,战报传递之困难也可想而知,再者我们行军速度也是不慢,舅舅派出来的乌鸦栏子一时追不上也很正常。” 铁伐统帅大军作战多年,这些事又何尝不是一清二楚,方才那样说不过只是怕阿苏勒会因此心中觉得不满而产生芥蒂,现在看到事理明了的阿苏勒也不禁暗自点头。 “舅舅在战报上说,他调度左路战线的主将已经完成了第一道攻线的作战。 乌洛丘林二人抵达大雪城以后,联合大雪城驻军,已经将整个大泽中贺兰部的所属中小势力清剿完毕,在几日前就动身出发与我们汇合了,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正在翻阅战报的铁伐也不禁暗暗点了点头,一摸自己修整的齐齐的胡须,面目含笑。 “而我们也是这几日早早穿过了云梦乡,此刻已经到了贺兰部龙吟之地天雁大草原。舅舅来信上也说,他也率左路大军从大雪原出发,赶来天雁大草原了。” 说到此处,阿苏勒一拽缰绳,目光犀利,神采飞扬,拍手大笑对身边铁伐说道。 “老师,我们马上要在天雁大草原上会猎贺兰部了!” “我已至,当何妨?客已至,又何妨!” 整个阿苏勒周围黑甲骑军,俱是看见了那白甲少年仰天高笑的豪迈姿态,不禁心神为之拽动。 日后那,随阿苏勒一同席卷各大洲地,威名响彻整个大陆的虎狼铁骑今日已经初现峥嵘。 阿苏勒所率的硕风骑军闷头奔袭数个时辰,这会已经距地图上记载的贺兰部边境城池只有不到十里之地。 这一路上,整个天雁大草原边境硕风骑军行军畅通无阻,丝毫没有受到一股贺兰部骑军的骚扰侵袭,仿佛是在告诉阿苏勒,我自大门敞开,只待君来。 阿苏勒脸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暗知,这贺兰部估计早在自己到达贺兰部天雁草原边境之时。 就已经下令陆续将自己四散身处在外的族人,小股骑军兵力都已经调回中央王城中去了。 不该自己一丝一毫去围猎打秋风的机会,打消了阿苏勒准备以战养战,先用这些贺兰部的边境城池为自己麾下的硕风骑军磨磨刀的意图。 蚊子虽小,却也是肉啊。 阿苏勒一阵痛惜,不禁感慨,若是屠光了这些城池中的贺兰骑军和子民,再一路打到贺兰王城,到了那时候那么这麾下数十万硕风儿郎就起了势一身杀意刚好到了顶峰,到时候再携养起来的滔天凶煞战意与枯等多时的贺兰骑军战上一场,想必结局异常明了。 不知是不是贺兰部大君的行事谋略,是的话看起来倒也算不傻,不是的话也不知是何人避而不战却让自己筹谋了多时的意图化为泡影。 这样看来的话,双方想法都出奇的一致。都是想着,毕功于一役。 一场大战,赌上双方全家性命家产,赢者通吃,输家自然便是落个生死族灭的下场。 阿苏勒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前这块骨头啃完,硕风部可真是吃的胃口大开,酣畅淋漓。 一下就能吃的个膘肥体壮,再等着在这个苦寒漫长的冬天好好消化掉这次所得,自己硕风部实力就能突飞猛进,再上一个台阶。 阿苏勒眸子一冷,嘴中暗暗呢喃,自己必须为硕风部打下一个草原王族的浑厚基础,这样才能在他的带领下,部族才能找回曾经丢失的荣耀。 有了这次大战之后,草原上其他部族,也想必知道我硕风部,每一个牧羊人都会知道我阿苏勒的名字。 下次的库里台大会,我要阿爸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拿回草原大汗的位置,成为真正的瀚洲王! 瀚洲的子民已经太久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听到草原大汗的声音。 春来我不先张口,那个虫儿敢发声! 阿苏勒一甩马鞭,行军速度在加快几分,率领身后儿郎穿过那座空城,直接奔向天雁草原最深处贺兰王城。 他已是等不及了,想要那座巍巍大城早些迎来十数万硕风儿郎的马蹄和弯刀。 硕风部,朔风原。 一位身穿如天边红霞般衣裙的俏丽少女,静静的蹲在地上清扫着一座白玉墓碑前的枯草。 “苏玛阿妈,你也相信阿苏勒会平安回来的对吧!” 少女怔怔的用柔若无骨的小手拨弄着杂草,面色却有些苍白但更加显得楚楚动人,她抬头望着那座白玉墓碑,嘴中喃喃说道,好似期待着回应。 那傍晚的夕阳,把少女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贺兰部,王旗大帐. “大君,有探子来报。硕风部所率的大军已经快到了天雁草原深处,距王城不过五十里之处,他们已经驻扎好了。” 一大帐亲卫上前,接过斥候的密信,跪地禀报道。 “我已经听从古雷的话将所有兵力都抽调回来了,这次必定要让硕风小儿有去无归。 既然他一步一步逼我噬人,那么我这头老虎就不能只是在林中吼一吼了。 吩咐下去,再放出去几队斥候,让他们该我密切观察那股硕风部的大军。还有让部族的儿郎都该我这几日好好操练,夜不卸甲,防止硕风部突袭。 这场大战不容有失,待会让那几位主帅一会过来与我好好商议一下作战对策。 争取一战功成,最不济也要斩了他硕风小儿的左右臂膀。” 贺兰部大君端坐在王椅上,双眼粗略浏览过那斥候传上来的密信。 再把那密信随手一扔,猛的一起身,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嘴中恶狠狠地吩咐道。 “是,大君。” 那亲卫抱拳称是,躬身缓缓退下。 “大君,硕风部欲以一战平我贺兰部,不说此人异想天开,但我们还得再细细商议如何叫这些硕风蛮子有去无回。 我仔细想了几日,想出了个对策,我们已是将边境城池全部兵力掉了回来,不如我们继续避而不战,那硕风部世子所率皆是骑军,不能攻城,我们可在附近建立矮城,互为依靠臂膀,使他们不敢轻易冒犯。 再者他们人数足足有十数万之数,而硕风部与我们天高路远,运输军粮何其不易,再加上每日损耗太大,我们只需与他拖上个一月两月,只待他们携带的军粮用尽,我们便可以以逸待劳,再出城杀他个人仰马翻。” 帐中一人等那亲卫离开后,上前躬身说道。 “古雷,都这般地步了,你怎么还是这幅畏畏缩缩的样子。 那硕风小儿率大军前来攻伐我贺兰部,杀我大将,夺我土地,伤我儿郎,现在更是堵在我贺兰王城之外。 今日我避而不战,岂不是让草原其他大君耻笑与我,说我不过一无胆鼠辈尔,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这草原子民,见我贺兰子民。 此事不要再提了。你快下去拿出一个章程,务必正面击溃那些硕风蛮子。” 贺兰大君梗着脖子,贴近那人,粗着声怒吼道。 “大君。” 那人还想再说几句,却被贺兰大君转身一挥手打断,走出大帐,不在与这人多说。 其他帐内众人,见此也是一副难为模样,安慰道:“古雷,大君心意已定,此时已是劝不动了。我们还是在慢慢磋商一个妥当的对策,和硕风骑军交战吧。” 一直被喻为贺兰部智囊的古雷,此时却一脸苦笑,甩着衣袖,摇头叹气离去。 城头人看城下人,一脸心惊。 城下人望城上人,一脸杀气。 城外三里处,霍霍磨刀声,冲天作响。 城下黑甲 贺兰王城外,硕风军营大帐。 瀚洲的天空总是繁星一片,忽暗忽明,宛若是在悄悄呼吸。 巨大的夜幕笼罩着底下这片苍茫壮阔的瀚洲大地,静静看着这片土地上部族的兴衰成败,人事变迁。 夜半时分,硕风军营大帐中灯火通明。 一队队精锐的甲士在各帐之间巡逻,斥候揉揉了发直的腰继续盯着遥远的贺兰王城的动静,所有人各司其职的忙碌着。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所有人都耐着性子在等着明天的两部之间的第一次交战,等着最后的决战。 阿苏勒嗅着帐外清凉的空气,抬手紧了紧自己身后的披风。 已是深秋,天气也是愈发的冷了。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贺兰部能和我们拖得起,我们可是拖不起。我们必须一鼓作气,拿下那边那座大城。 不然天气愈加转凉,若是在下一场初雪,我们情况就更糟了,那时候就只能无功而返,回部族等冬天过去再与贺兰部交战了。” 阿苏勒站在山坡上,眯了眯眼,望着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贺兰王城,幽幽说道。 “若是没有一棍子打死这贺兰部,瀚洲的冬天又是往往持续数个月,该了他们足够的时间舔伤口,恐怕来年又途生太多变数。” 随在阿苏勒身后的一人听见楚青封所说之话,也是望着贺兰王城担忧说道。 “铁伐老师,你说明日那贺兰大君会如何应对我硕风部大举进攻? 是派兵交战,还是凭借着坚城固守不出,亦或是其他应对手段?” 阿苏勒回过头直直望着这个征战多年智谋出众的硕风骑军大统领,阿爸这一路走来正是有他与纳兰老师二人在身边出谋划策,填补缺漏,才能在这残酷的瀚洲草原上带领硕风部走到至今。 “铁伐老师,你关于明日的争锋是怎么想的,说说看。” 铁伐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头发与草原上的汉子一般扎成辫子,高高束再脑后盘成一个发髻。 铁伐虽这几年年纪日益年长,身躯也不如以前一样壮实雄伟了,背部甚至还有一点弯曲,可是身为硕风王部得两大统领之一,一位真正的刀法大宗师,任何人都不会小觑于他。 让人为之一动的便是,那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中却又仿佛有恶蛟盘旋在渊。和他对视一眼,不禁遍体生寒,那双眸子犹如有魔力一般,让人无法隐藏所有心思。 “世子,此时想必对眼前局势,心里也一清二楚吧。还来问末将,恐怕是问策之间还存有几分考校末将的心思吧。” 铁伐底下的头慢慢抬起,迎着阿苏勒笑嘻嘻的目光,淡淡说道,话语间自信而平稳。 阿苏勒只是哈哈大笑话也不说,也不见什么其他动作,重新转过身去,望着那做雄城,静等着自己身后老师的下文。 “那贺兰部中安插着数十名我们的暗探,有的虽是毫不起眼普通子民一个,但也有些身居高位。 据他们暗地里传回来的消息再结合那贺兰大君往日里的行事作风,那贺兰大君实属有勇无谋之辈,性格莽撞自大,知晓战场杀伐却不知如何管理部族事务。 正因如此,所以贺兰部虽是赫赫大部,但宛若已经落到西山的太阳,掉了牙齿的老虎,可惧但不可怕。 世子能势如破竹这么快到达贺兰王城,也是足以体现出贺兰部外强中干之实,这个王部犹如腐烂的花朵虽然外表还是光鲜动人,但实际上他的根部已经坏死了。。 世子明日兵临城下,想必那贺兰大君也是会暴跳如雷,怒火高涨。满脑子只想与大君明日沙场作战了,绝不会凭城固守。 就算贺兰部有人谏言,有我们暗探的推波助澜估计那贺兰大君的性格也不会采纳。 所以明日此次征战必能取胜而归,末将就斗胆先在这里恭贺世子了。” 铁伐脸色沉稳,望着楚青封背影,淡淡说道。 声音虽轻,却是隐隐有金石之声。 “哈哈哈,铁伐老师,你可真不愧是我硕风部统领之首。 你这一腹玲珑剔透的见解,可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 你所言不错,我料定那贺兰大君必会与我正面交战,一决胜负,绝不会龟缩在城内。 这恰好合了我的胃口,早打早回家,我还想着赶回部族陪宝音赏一场初雪呢。若是去了晚些,也不知道那小妮子会生几天闷气。” 阿苏勒先听到自己老师所说之后,忍不住高笑道,转过身来,看着眼前教了自己多年刀法的老师,说是君臣,实则自己却宛如子侄一般,一脸笑意缓缓搞怪说道。 铁伐听后,展颜一笑,静静看着眼前阿苏勒。 铁伐怔了一会最后仿佛是想起日后的日子,眼神逐渐低敛,神情低落不言。 阿苏勒见状叹了叹气,拍了拍铁伐兜住的手,再将身上所穿披风脱下,抖了一下披在眼前老师的身上。 “老师身子现在不大好,平日就穿厚些。虽说你是大宗师,气血雄厚,但是年纪已经年长了,平日虽有大补药材该你调理身体,但这些细节还需注意。 这已是深秋了,我下命让人该你量身做一套毛裘披着。 我知晓老师心中抱负遗憾,我阿苏勒有生之年一定会替您完成的!” 阿苏勒扶着老师肩膀,低声安慰道。 铁伐听后,也再无言语,只是朝着阿苏勒躬身拜了一拜,起身满眼欣慰。 次日天蒙蒙亮,硕风大营便已经动了起来。 阿苏勒一马当先在中军坐镇,在阿苏勒身后所率的便是几位杀气腾腾的主帅,再者身后便是如潮水一般的硕风骑军。 仿佛天地间抹上一笔黑墨,力透纸背。 硕风儿郎人人面带杀气,目露凶光。大军间战阵交错,各军之间默契变阵,有序的向那座雄城压去。 呜~呜! 一声苍凉的号角声在城头上响起,在整座城内盘旋回荡,泛起一重又一重回音。 那座大城上的贺兰守城军见到这般景象,已是惊慌失措,斥候连忙吹起号角,通知城内众人,硕风部大举进攻的消息。 赶在硕风大军兵临城下之时,贺兰部众人也是齐齐随着自家大君站到了城头上。 贺兰大君脸色阴沉,一脸不善,双手拄着墙头望着下方不到半里的硕风大军。 城下的阿苏勒看了一看城头上站立着的贺兰大君,肆意大笑,摆了摆手。 贺兰大君见状脸色骤变,眼中怒火炸起,眉头忍不住跳动,手上青筋暴起。 他身后贺兰部众人也是,脸色不善,齐齐咒骂道,硕风小儿,无礼之极。 看见城上众人的模样,阿苏勒嘴角一扬,示意身后亲卫拿来自己大弓。 牛筋大弓接到手上后,阿苏勒仔细端详着这张跟随自己多年的大弓。冷冷一笑,从胯下战马所携带的箭囊中抽出一根,顿时弯弓如月,箭似流星。 只见那一箭定定向城头飞去,这顿时让贺兰部守军肝胆欲裂,齐齐挡在贺兰大君身前,生怕自家大君有个闪失。 却只见那箭矢高过众人的头顶,定定射进城头大殿的木柱上,抬眼望去,只见箭矢羽翼颤栗不已,入木三分,犹如天神,高高在上。 至于此 贺兰大君铁拳攥紧,猛地一下砸在了半身高的城头上。 眼中杀机四溢,如此被人轻视侮辱,他堂堂贺兰大君,一部之主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不活活剐了眼前这个硕风蛮子,自己怒气难消。 贺兰部众人也是咬牙切齿,死死盯着城下的阿苏勒。 阿苏勒身后众将见状也是哄然大笑,指着城头上的众人大声调笑。 “硕风小儿,你今日就先笑吧。一会等你人头落地之时,看你还能笑不笑的出来。呵呵,珍惜这一会时间吧,毕竟你也命不久矣了!” 贺兰大君阴着脸伏在墙头上,恶狠狠的说道。 “若是以前我也敬你是一部之主是个个汉子,可是没想到我阿苏勒瞧错了人,你三番四次派遣刺客伺机刺杀我,眼中容不下一个少年人。这就是你掩饰已久的丑恶嘴脸? 无耻老贼,你等等我把你的头割下来放在我硕风部的茅厕里,想必你也是非常乐意见到的。 我也听说你无女不欢,平日挑选极多貌美女子藏入帐中供你玩乐,其中有一人好像还极受你的宠爱。 哈哈哈,等你攻破这座大城。你猜我怎么会对她。” 阿苏勒到贺兰大君所说之后,驱马上前,眸子一冷,脸色不善的骂道。 “你,你,狗崽子只会逞口舌之快,你且等着我把你千刀万剐,活活剐死在你族人面前。我倒是希望,我在亲手剐你的时候你能也是如此嘴硬。” 贺兰大君听完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怒火,不禁气结,高声大吼着骂道。 阿苏勒冷冷一笑,缓缓扭过马身,不再去看那几人,回到了自家阵前。 男儿恩怨只凭刀上消,何必如犬犬相吠。 贺兰王城外,旷世大战即将一触即发。 “世子,我们先试探性攻城?试试他们的成色?” 阿达木拍马赶到阿苏勒跟前,低头询问道。 “大军,攻城!” 阿苏勒左臂一挥,身后甲士推着高耸的投石机,云梯,飞桥等缓缓上前,而其他甲士也是纷纷披重甲推着攻打城门所用的冲车往前方走去。 而另一边,城头上贺兰大军也是准备好了滚石,檑木,火油等守城用具,严阵以待。 “攻!” 阿苏勒拔出腰间大寒向前一指,满目杀机,仰天大吼道。 如潮水一般的硕风大军涌向那座大城,一批批甲士快速推着攻城车靠近城墙,而在底下的大军也是拿出大弓向城墙上齐射,漫天箭矢掩护着冲车前进。 投石机也是蓄满了力投射出一颗颗巨大的石头,飞向城内。 而城墙上的贺兰大军也是齐齐回射阻止攻城军队的突进,纷纷抛下滚石,抛下热油等东西阻挡硕风大军登上城头。 大战一触即发,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刚还略显平静的贺兰城附近,现在宛如一座残酷的修罗场。 贺兰大君和阿苏勒二人各自在阵后督查着战争,一时眼神交汇,巨大的杀机都在二人脸上显露。 而阿苏勒右手缓缓抬起,朝着正在看着战场的贺兰大君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就转过身去指挥大军攻城。 贺兰大君眼神一冷,却不也言语,那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暴怒的内心。 割喉,在草原上意味着不死不休。 这场大战,便只能有一个人活着。 惨烈的攻城战依然在持续,硕风的儿郎们一个个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朝着那座雄关涌去。 一具具硕风大军的尸体从半空中哀嚎落下,城头上贺兰部的防守水滴不进,丝毫不漏。 地面上硕风骑军的铺天箭矢虽然有效压制住了城头上贺兰守军的反击攻势,但是在贺兰部组织全军人员防守的规模面前任是不够。 大战到如此地步,双方都已是杀红了眼,硕风儿郎眼中只有那座矗立着的城头,眼中血丝布满,怒吼着往上冲去。 而城头上的贺兰守军动作也变得麻木起来,只是不断丢下石头,滚木,泼下火油,不间歇的将登上城头的敌人砍杀下去。 整个战场狼藉一片,硝烟四起。 “世子,让儿郎们撤下来吧,这样强攻看来是无法拿下贺兰城的。再持续下去只会途添伤亡,白白折损我们硕风儿郎的性命。” 铁伐驱马上前找到前方正在全神督战的阿苏勒,打量了一下战场,哑着嗓子说道, 阿苏勒扭头环顾四周,望着一个个殒命的赫连儿郎,感觉心在滴血,这都是硕风部的好汉子呀,今天就这样白白留在了这里。 “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不急于一时,等舅舅汇合大军以后再攻城。 吹号,让儿郎们撤下来做休整吧,明日再攻!” “吹号!” 身后的亲卫急忙将阿苏勒的命令传达该旗手,苍凉的号角声在惨烈的战场上缓缓响起。 “撤!撤!世子有令!收兵休整!” 斥候在战场上四处怒吼着撤退命令,向贺兰王城涌去的硕风大军开始缓缓收缩阵型,依次退下。底下的弓箭手又齐齐射出铺天箭矢,掩护自家大军的撤退。 “大君,硕风部要撤了!我们要不要此时出城趁他们收兵不便,咬上去冲杀一番。” 守城大将看到硕风部大军撤退,急忙转身向贺兰大君问道。 贺兰大君眼神低敛,心中一片火热,正有此意,准备向手下大将发令让几人率大军出城袭杀一番,好好出一口恶气。 “大君,不可啊。你远看硕风大军虽然收兵休整已经在撤退了,但是阵型没散。 更何况在硕风部后翼大军中隐隐有一大股骑军在游荡护航,此时出城追杀,就是正中硕风部部的下怀。 我们反而会陷入人家的包围之中,说不定此次撤退就是硕风部摆出的的诱敌之计,大君可千万不能上当啊!” 看到贺兰大君神色微动的时候,一旁的古雷就知大事不妙,急忙出列劝道。 自己的这位大君,就只是满脑子在想着如何与硕风部正面交战厮杀。 如今自家大军凭借这王城的高险,刚刚在两军对垒中取得上风,万万在此时不能轻举妄动,中了敌人的埋伏,失了先机。 “古雷,我就只是派出一部分儿郎前去探探虚实,不用如此紧张。” 贺兰大君皱着眉,略微有些不满,摆了摆手神色不在意的回道。 “大君,千万不可。两方兵力本来就是敌众我寡,此时追击就是白白浪费儿郎的性命,后面的战场上我们应对的话就更加困难了,还请三思啊!” 贺兰大君一脸无奈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执拗,神色庄重肃穆的首席文士。 只好在空中无力挥了一下手,放弃了刚才想要追击的想法,脸色冰冷的转身离开城头。 “哎呀,古雷,你就不能顺着大君一点嘛,本来大君还为挫了挫硕风部的锐气而高兴呢,这下又被你弄得心情不佳了。” 古雷听着旁边那守将离开时的抱怨,孤身站在城头,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硕风骑军。 一脸苦涩,满目悲凉,族破人亡在即,入目皆是庸人,无一人知我心苦。 我贺兰部何至于此啊,我古雷何至于此! 国士 那轮大日缓缓藏在了大雪山的背后,带走了秋日最后一丝热意。 天色将黑,硕风大营中一片人声杂闹,各色身影忙忙碌碌穿插在各大帐之间。 行走在伤兵大帐的几名医官已是忙的前脚不沾后脚,脑门上直簌簌的流汗,听着伤兵营中硕风儿郎痛苦的吼叫声,嘶喊声,心中一片焦急。 阿苏勒站在众多伤兵营大帐外,静静听着这一切,神色木然。 “世子,这受伤的儿郎有些多了,医官们根本顾不过来啊。” 一旁的医官嗓子沙哑恭声报道。 阿苏勒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杵立着的身子在那医官眼中好像略微拘偻了一丝,原本背着的双手搭在了弯刀上,转过头低着声说: “我知道此战过后伤兵有些多,让医官们不要慌乱,安抚好儿郎们的情绪,抓紧治疗伤情严重的儿郎。” 话音一落,未等到那医官回话,阿苏勒就转身离开了伤兵营,前往议事大帐,召集众人商议议事。 等到赶来的众将坐定,阿苏勒坐在主位,淡淡俯视着下方众将的神情,自顾一饮而尽碗中的奶酒,却不开口说话。 众将面面相觑,心中都知道大君这是为今天的攻城失利而生闷气呢。 再加上世子去了一趟伤兵营,回来之后神色更加不善,众人就知道此刻的世子正如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怒火潜藏。 坐在下首的铁伐老神常在,端着茶杯慢慢品着杯中的奶酒。 这时一抬头却愣住,其他众将不善的眼光正死死盯着他,不由得感觉到如芒刺背,坐立难安,只好苦笑一下,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发声。 “世子,还请宽心。我部儿郎本就善弓马,骑战无敌。 而攻城又完全依靠步战,我部儿郎难免有些不敌。再说贺兰部凭借坚城之利,阻我儿郎登城之势,我们今日攻城失利实属难免。” 阿苏勒重重应了一声闷哼,脸色却有所缓解,不像刚进来那般冰冷。 铁伐心中难免有些忍俊不禁,已经都是一部世子了,不久也是过了新血礼,却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性。 等了半晌,阿苏勒才缓缓开口。 “此次失利,是我考虑不周,舍弃了我们硕风儿郎擅长的马战,转为攻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实属不智,本想只是试探一二却没想到战局如此胶着激烈。” 底下众将此刻也不知如何作答,总不能这时真就顺杆往上爬吧,只好连忙起身跪地高呼道。 “是末将等无能,没有完成世子预期的计划,还请大君降罪。” “好了,起来吧,都起来吧。需要你们帮我掩饰过失么。” 看着底下跪着的众将,阿苏勒没好气的骂道。 众将相视尴尬一笑,起身坐在椅子上。 “世子,今天我部儿郎攻城失利,伤亡惨重。我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今晚务必要做好贺兰部大举袭营的准备,否则我们就会雪上加霜,一举被贺兰部重创。” 铁伐品了一口奶酒,神情舒缓惬意,整个人陷在铺着毛皮的椅子中缓缓说道。 阿苏勒神情一怔,面色越发凝重,低头沉思了一会,俞发觉得贺兰部今晚果真会有大动作,不可不防。 “世子,如按大统领所言,那就让我等今晚佯装熄灯熟睡,让儿郎们不卸甲,不解刀,等到午夜时分如真有贺兰大军来袭营,那我们正好杀他个措不及防,意料之外。” 坐在下方的拓拔起身恭声说道。 “不仅如此,阿达木,莫泽,庆吉尔你三人军营本身就驻扎在大营边缘外侧。 如今刚好留下空帐引诱来犯的贺兰大军,另外尔等三人率本军儿郎潜伏在大营后方,等到贺兰大军来袭,前后包夹,与其他众将合力绞杀这股贺兰大军。” 阿苏勒眼中精芒一闪,豁的起身,在地上转了一周,朗声将全盘计划吐露说道。 “谨遵世子令,末将等必誓死杀敌,不辱世子厚望!” 下方众将听到阿苏勒略微激动的语气后,纷纷起身跪地高声回道。 “世子,此时也要传信该铁浮屠,让硕阳时刻做好准备,把握战局,准备入场杀敌。也许此次也是我等一举攻破贺兰王城的最佳机会。” “哦,此时让这二人进场是不是有些早了。贺兰部不过只是派出一股骑军袭营而已,贺兰王城有重兵把守又怎么会轻易失陷。” 听到铁伐此话之后,阿苏勒心中不禁有些踌躇,转头看着铁木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不禁一阵郁闷,莫非是纳兰老师留下了后手告诉了铁伐老师,不然他怎么会如此笃定。 “哈哈哈,不可说,不可说,现在说了可就不灵了。 世子尽管吩咐下去,今晚若贺兰部果真若敢来袭营,必叫他丢了夫人赔了兵。哈哈,千里大厦,毁于一旦。 百年楼阁,毁于一息。” 铁伐肆意大笑,古铜般的脸色涌上一抹红晕,眸中精光四射,神采飞扬,自信至极,尽显一代沙场名将风流之色。 阿苏勒望着铁伐,也是心中豪意四起,不再去追问缘由,抬头挺身,睥睨帐外,眼中满是豪气。 众将相继退下,去细细筹备今晚之战,斥候也是急匆匆传令该游离在后方伺机而动的铁浮屠铁骑之主带去了命令,如真有敌军来袭,必须做好万无一失的安排。 万事俱备,只待风起。 阿苏勒回到帐中,枯坐半晌之后,缓缓从衣中取出一锦囊,死死攥住,怔了一会,眸中带着坚定之色小心打开。 “破敌之法我已全数告知铁伐,你不必再忧虑。 贺兰部有一人名古雷可称之为国士,我已用离间之计将此人陷入泥沼之境,切记城破后若能带回硕风可抵万军,如若死志已存不必惋惜。” 一张泛黄的纸条上潦草的写着寥寥几笔,其上还有几滴酒渍,阿苏勒都能想到纳兰老师是在何种状态下写完这封亲笔信。 这是纳兰老师临走之前,放在书桌上留该自己的。 “古雷!” 黑暗中的阿苏勒喃喃自语,手中死死攥着那张纸条。 贺兰部,王旗大帐。 贺兰部文武众人齐齐坐在大帐中,汇报着今日战况详情。 贺兰大君靠在椅子上,一手托脸,一手小心翼翼搭在膝盖上。 一位貌美至极的少女伏在贺兰大君膝盖上,安静沉睡,修长的脖颈宛如东陆名贵的玉器。 “达瓦阏氏可真是草原上的月亮。” 底下一瘦削汉子,留着一束络腮胡子,穿着显贵,神情献媚恭声说道。 “我的达瓦是盘鞑天神赐该我的,是我堂堂贺兰部珍贵的明珠,这天下只有我能配得上她。” 贺兰大君含着笑意,提起最喜欢的宠妃一脸宠爱骄纵之色,摆手说道。 达瓦,在草原上意为月亮。 足可见贺兰大君对这个貌美少女的宠爱之意。 “哈哈,大君所言极是。达瓦阏氏,自是永远留在我贺兰部,将从盘鞑天神哪里带来的荣光洒向我们贺兰部的每一个族人。” 古雷重重冷哼一声打断了那汉子继续恭维献媚。 “大君,我部今日虽说打退了硕风部的攻势,但是自家儿郎也是死伤很多。我们还需细细商议,该如何抵挡明日硕风部的攻城,不是在这听某些无用之人的献媚之词。” 冷硬至极的话声在议事大帐中回响,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他众人虽然不屑巴拿格那副献媚之态,心生不满。此时也虽说暗地为古雷叫好,但同时也不禁为他提心吊胆,生怕大君发怒。 “古雷,你,你欺人太甚。你羞辱我就算了,还竟敢用这般语气跟大君说话,眼中可还有尊卑上下之分。” 巴拿格豁的起身,指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古雷,大声叫嚣道。 古雷身边好友都听完巴拿格所说之后,心中也是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望着台上脸色铁青,处于暴怒边缘的大君,急忙起身回道。 “大君,古雷所说定没有半点诽谤达瓦阏氏和您的意思啊。他性格您是知道的,性子执拗,快人快语,但绝不会不知上下尊卑。 他是太担忧明天大战了,所以言语放肆了一点。还请大君见谅啊,饶恕了他这次言语不敬的罪过。” 贺兰大君阴鸷的扫了一眼还在叫嚣的巴拿格,和闷着头不语的古雷,脸色稍缓。 “够了,到此为止,议事吧!” 那人连忙跪地叩谢,大君圣明。 一旁的古雷也只能惺惺不语,无奈作罢,只好退坐在椅子上。 “明日大战,都有何想法,说说吧,议出个章程来!” 众将对视一眼,几大骑军主帅也是默然不语,明日想必还是攻城战,与自己所率骑军没有半点瓜葛。 守城将领只好发声:“大君宽心,今日如此应敌有这般奇效,想必明日我等也可沿用今日战术打退硕风大军。” 贺兰大君闻言眉头一皱,拿过桌上的酒杯,酌了一口,半晌再度发问。 “在还有其他想法吗,老生常谈就不必提了,有何谋略可是不龟缩在城头之处的。” 众将齐齐相视苦笑,张不开嘴。如今这般战况,显而易见,只能凭王城之势,守城而战,击退来犯硕风大军,怎么还能出城正面交战呢。 “大君,我贺兰部现在易守难攻,正是据城而守,慢慢消磨硕风大军的好机会。 万不可莽撞出城正面交战,浪费了这份难得的先机啊。 再有如此一月半月,想必硕风大军就会兵尽粮绝,知难而退,那时正是我们以逸待劳,伺机而出的好机会,现在还是时机未到,大君还需耐心等待啊。” 古雷神色肃穆庄重,语重心长款款而谈,字字吐露肺腑,字字泣血,字字振聋发聩,字字有千万斤之重。 底下的众将听闻,思索过后,不禁暗暗点头,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不愧是有贺兰美玉之称的古雷。 贺兰大君脸上神色变幻,显然也被这番谏言沁入心魂,虽说自己一心渴望尽快正面屠了那些硕风蛮子,却也对古雷这番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会正举棋不定,左右摇摆。 嘁的一声,在大帐中突兀响起,发声者显然对这番话不屑至极。 众人纷纷回头望去,竟是巴拿格这献媚小人。 惆怅客 只见巴拿格嘴角高扬,神态傲慢,不慌不忙从座椅中起身。起身时还甩了一甩那名贵宽大的袍子,摆出一副自认潇洒至极的模样,款款张嘴说道; “我以为古雷你能提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谋略,现在看来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守城不出,缓缓图之。 哈哈,你也是拾人牙慧,再想不出其他办法来糊弄大君了。” 巴拿格脸上刻薄之态尽显,流露言表,在大帐中自顾张狂大笑,显然是对古雷刚所说出的谋略不屑至极。 “哼,巴拿格你这种献媚小人就不要出来在大君和诸位主帅面前丢人现眼了,你不知你这般姿态只是徒惹大家贻笑大方罢了。” 坐在下方的一人,眼神一冷,为好友出口打抱不平冷冷数落道。 其余众将也是脸色不善,实属不知此人为大君灌了什么迷魂汤。 大君竟也让这宠幸小人留在议事大帐中议事,此时被他好端端打乱议事节奏,真是犹如小丑一般,可笑犹不自知。 只见巴拿格听见那人数落后,一改刚才那副傲气冲天模样,神情泫然欲泣,委屈至极。 上前两步重重跪在地上,抬头望着面无表情正在冷冷注视的贺兰大君,颤颤说道: “我巴拿格再胆大包天,又怎么敢欺骗愚弄大君,又怎么会在这种有关我贺兰部数万儿郎性命的大事上开玩笑。 诸位大人对我抱有成见我心知肚明,可是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能忽视舍弃我一片报君之心吗? 我巴拿格也只是一片赤诚想替大君分忧而已,诸位大人何至于如此针对我。” “巴拿格,你,你无耻至极!” 看见那矮小汉子在那边惺惺作态,左右攀咬,那人一腔怒气已是在胸中兜了几个圈,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够了,议事大帐之中,岂是你们互相谩骂之地。巴拿格,你刚才说古雷所提的谋略不过拾人牙慧,那么想必你有更好的谋略了,说来听听。” 贺兰大君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一脸不耐之色,厌烦的摆了摆手,冷声发问道。 “大君明鉴,小人所提谋略可是与巴图大不相同。小人所提谋略就是一个字战,出城而战,突袭而战。” 巴拿格听闻贺兰大君问话后,向前摩挲跪了几步,眼底深处却是瞧见了端坐在上的贺兰大君的眼神,心神微动,立即神态献媚说道。 “哦?你且细细说来听听,是怎么一个战法!” 一旁的古雷此时听到巴拿格所说却已是心知不妙,大君向来生性好战,刚才被自己好不容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据城而守。 这时被巴拿格这等目光短浅的小人所蛊惑,想必出城接战想法已是板上钉钉了,自己刚才全都是做了一番无用功。 巴拿格这等小人知道什么退敌谋略,还与自己大不相同,以古雷的绝顶智谋短短几息之间,就已经猜测出了巴彦想要提出的谋略,不过就一个夜袭硕风大营而已。 夜袭硕风大营,连一个宠臣都能想到的谋略,难道硕风部部的谋士战将不会知道吗? 这帐中众将,想必心中都早早想到过这个想法,可为什么不在大君问谋时提出来,反被区区巴拿格抢先说出。 无非就是众将考虑到这项谋略,风险太大得不偿失而已。 夜袭硕风大营那就是一块有着剧毒的糕点,看似香甜可口,却殊不知一口下去就会要了人命啊。 骑军大举出城夜袭硕风大营,若是硕风部真是大意至极,没做任何防备,那只不过是一场小胜而已,不会让硕风部伤筋动骨。 可万一,凡事总有个意外,万一硕风部早早做了防备,那这次夜袭就可真是请君入瓮,自讨苦吃。 之前大战中所取到的所有先机一朝丧尽,之后就只能苦苦守于城头,再无其他应敌策略。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任人宰割,何苦来哉。 “大君,我这谋略便是今晚趁着硕风部损伤惨重,士气低迷。 他们绝不会预料到我军今晚会袭营,但我军夜袭而至,神兵天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意料之外,这次好好屠杀一番哪些赫连蛮子。” 巴拿格好似献宝一般,语气激昂说道。 再看着贺兰大君一副沉思之色,隐隐已有意动之色,古雷暗道一声不妙,急忙出列。 “大君,休要听信这等目光短浅之说,袭营一事兹事体大,且不说硕风部有没有防备,就是仓促出战我军胜算也不高,袭营绝不能操之过急,我等还需缓缓图之啊! 再者我部若是避开硕风大军锋芒,凭城而守,以逸待劳,不出一月半月我部就是胜券在握。行事又何须如此弄险,还请大君明鉴啊!” “哼,古雷,你这无谋之辈,只会对大君说等等,再等等。你长久以来骗取大君的信任就是如此为大君解难吗? 我看你是分明嫉妒我所提出的奇谋,心生不爽才来故意反驳此项谋略吧。如此看来,你也是心胸狭隘之辈。 现在有能解决大君困局的谋略摆在你面前,你却因为一己之私弃之不用,可笑啊!什么贺兰美玉,不过一龌龊小人罢了。” 一旁的巴拿格嘴角微斜,脸色倨傲,大声讽刺道。 “无耻小人!无耻小人!” 古雷只觉一股怒火在五脏六腑之间四处游荡,上蹿下跳,难耐至极,忍不出怒声骂道。 帐中的众将也是纷纷露出怒色,死死盯着倨傲站在前方的巴拿格。 巴拿格却好似跟无事人一般,看着台上脸色阴晴不定的贺兰大君,眼神微眯,再度出声。 “大君,踏破硕风大营的机会就在眼前,您可不能受了某些人的误导。区区硕风部,我部儿郎反手可灭之,还能让他上了天不成。” 贺兰大君听到此话,却是猛的一拍桌子,豁的起身,死死盯着台下众人,森然发声。 “我心意已定,今晚夜袭硕风大营,铁托,鸠摩,司图你们三人点起麾下兵马,于今夜午时出发,一举踏破硕风大营。” “大君,万万不可啊!” 古雷上前抱拳急声吼道! “大君三思!” 底下众将也是起身,面露难色恭声说道。 “大君明鉴!” 巴拿格见状面露喜色,如狐狸般狡诈一笑,望向古雷的眼神中满是得意。 “此时休要再提,到此为止,尔等下去做好准备,都散了吧!” 话音未落,贺兰大君便再不看帐中众人,率先转身一挑帐帘大步离开。 底下众将相视一眼,皆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无言,拍了一拍还在杵立着的古雷,离开大帐,下去清点兵马。 巴拿格肆意大笑,模样张狂,背着手从古雷身边走过之时,轻轻侧了侧脑袋,阴鸷的目光一扫而过,贴近轻声吐字: “古雷大人,你现在想必很气恼吧,那我心中可真是快意呢!我就喜欢你这幅被踩到泥泞里的样子,可真是耀眼夺目啊。 贺兰美玉,我呸!” 巴拿格重重啐了一口唾沫在地,大摇大摆出帐而去。 诸位大将望着一脸木然的古雷,心中愁怒各分一半,刚想开口安慰,却被古雷原本低敛的眸子扫了一眼,都达心中一颤,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是无奈摇头踽踽独行而去。 那双眸子中,死寂一片,毫无半点往日光泽。 帐中一人呆坐的身影被残烛拉的愈发瘦长,只闻呢喃,不闻哭声。 我本人间惆怅客,不堪重梦十年间,韶华倾覆,恩情负尽,功过是非不说也罢。 原来呢喃之人早已泪满衣衫。 最相宜 午夜时分,乌云罩月,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贺兰王城,军帐大营。 司图一个咕噜翻身上马,紧了紧腰间的盔甲,悉心瞥了一眼所带之物是否完整,箭矢,大弓,弯刀,一个个亲手查探完毕,耐心等着那二人率军汇合。 在等之时,司图一只手搭在腰间弯刀上,一边仰头望着头顶浩瀚苍穹,嘴里喃喃,可真是个好天气啊。 “准备出发吧!儿郎们已经收拾妥当了!” 赶来的铁托打断了司图的沉思,身边是面无表情的鸠摩勒马而立。 三人相顾环视,却都默默无语,扭过马身,望着自己三人身后的嫡系大军,整整齐齐三万儿郎,此时皆都静默如水骑马立在这往日操练的校场上。 人人眼中虽含忧虑,却都面带沉稳之色,皆有死志。 三人看三万人,三万人望三人。 司图眼神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自己都能叫出来名字,眼前这每一个儿郎都是自己三人当初从新军中亲手层层选拔出来的。 “都是好汉子啊!” 旁边铁托低头喃喃说道。 往日一同操练,一同作战,食寝皆在一处。 这几年下来,三人亲眼看着这些往日连骑马劈砍都有些生涩的汉子,经过一场场血火厮杀,生死大战,打磨变成了贺兰部最为精锐的边骑。 他们镇守着贺兰部最广阔的边境,生死大战已是家常便饭,一次次向敢于来犯的敌人宣示着万羽卫的赫赫威名。 万羽卫贺兰部三卫骑军之一,自古边军出劲旅,而万羽卫又是其中佼佼者。 所论战力,万羽卫当为三卫骑军之首。 万羽卫中有一人战死,择所属边军中一人补上,维持三万编制常年不变。 战死者厚抚恤,尸首收敛移葬贺兰大军墓陵。 贺兰男儿能入贺兰三卫者笑称幸事,能入万羽卫者,每逢人必言道此生死而无憾。 这次如若不是硕风部已经突袭到了贺兰王城,面临着王城即将失守的困境,这三人也不会把自己麾下最为倚重的万羽卫抽调回来。 万羽卫虽每次不会赶回来参加贺兰部每年一度的军演大比,但贺兰部上下所有人都知道。 万羽卫凶名不掺半点水分,因为那是用一封封大战捷报,和数不清的敌人头颅堆砌出来的威名。 数年来自己三人与着眼前三万儿郎虽名为上下统帅,却实为袍泽兄弟。 朝夕相处,生死大战,已是感情深厚。 今日却要带着他们去冒一场险,一场凶险危机胜过以往任何一场大战的交锋。一场生死不知的大战,在等着这三万儿郎。 “万羽卫!” 司图驱马上前振臂怒吼道。 “在!” 三万儿郎动作整齐利落,齐齐拍胸回应着他们的主帅。 “万羽卫!” “在!在!在!” 铁托同样驱马上前,挥起手中弯刀,神色疯狂大吼道。 “可敢一战!” 鸠摩三人齐齐以手捶胸,横提弯刀,高声吼道。 “愿随大帅死战不退!死战不退!” 死战声响彻贺兰王城,声声不散。 一人静坐在木案前闭眼假寐,听见万羽卫开拔动军的动静,听见那三万儿郎的声声死战声,睁眼苦笑,继而肆意大笑,涕泪纵横。 可曾听闻我贺兰男儿声声死战,可惜听闻我贺兰男儿声声死战,何其有幸同听我贺兰男儿声声死战! 古雷闭着眼斜靠在柔滑的毛毯上,左手端着酒壶,右手手指有规律的敲着拍子,不见神色,只听嘴中所哼歌谣。 功与名,一入沙场莫谈前途。 利与禄,百年后都齐入了土。 何人哭,执手红颜不顾天下。 何人笑,醉眼笑谈知己七八。 征途几沉浮,不知将军苦不苦? 马蹄踏九洲,不知天下入谁手? 利禄谁享,名声谁负,当此生闲事不说也罢。 将军白发,老卒入土,醉眼笑看九洲割疆土。 来来来,翻手为云又做雨。 去去去,教霸业顷刻间负。 万世千秋,不过昏庸骂名。 身前身后,无惧罄竹难书。 佩美玉挎宝剑青骢马。 行高歌去沙场万人屠。 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 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 策马渡悬崖,弯弓射皓月。 人头作酒杯,饮尽仇敌血!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生不如死。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邀我提坛去,醉中惺眼万里烟霞。 凭我纵马去,只顾叹青山催白发。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漫说少年无心事,山海日月只叫一剑就笑纳。 慢说英雄已末路,死战不退好比气吞万里虎。 帐外死战声,帐内歌谣声,两物最相宜。 司图三人一言不发驰骋在前,身后是三万万羽卫。 人禁声,马衔环。 这附近的地形每一个万羽卫已经熟悉到都能闭眼画出来,所以行军也是极为迅速,宛如一阵旋风过境,硕风军营大帐就在眼前,依稀可见。 距硕风大营还有一个小土坡之地时,三人齐齐勒马,扭转马身望向身后千羽卫一眼,再相视一眼挥手示意兵分三路。三人各率一万,从不同角度突袭。 凭借着多年征战相处来的默契,整个大军在分军过程中竟未发出一丝动静,万羽卫动作整齐有序,分兵在刹那间完成。 三人望着眼前漆黑一片偶有灯火的赫连大营,心中一片沉重。 此去未知前路如何,只知凶险万分。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做他想,只能凭一腔奋勇而上了,凡是尽人事听天命,如此就好。 “保重!” “珍重!” 三人互视一眼,轻轻吐露安慰之词,转头再把其他想法抛之脑后,如今只管向前。 短短二里之路,借着小土坡地势之高,三人率领的万羽卫仓促之间就已经提速而至赫连大营。 “杀!” 一声酝酿已久深沉的怒吼从三人胸中流转再从口中猛地一吼。 三万吼杀声划破了寂静沉寂的夜晚。 只见浩浩荡荡的万羽卫从冲进了赫连大营外围,马蹄飞溅,弯刀高高扬起。 前方的万羽卫在几个呼吸间就便踏破了外围的硕风军营大帐,提到正欲厮杀一番,却发现大帐中空无一人,不见熟睡中的硕风骑军。 司图三人都是差不多同时发现这一情形,直大呼道不好,眉头乱跳,心已经是高高悬起。 三人心中已是有了决断,这硕风大军绝对是已经早早做了准备,这绝对是个圈套,正等他们一头钻进来。 情况一下凶险万分,局势不容乐观,三人刚还心存侥幸,想着有可能只是个别大帐无人而已。 还特地向前再走了五十步左右,却发现每一个大帐都是空无一人,这时心头已经跌入谷底,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此时三人可以断言这次突袭已经双方变换了角色,猎物已经悄然变成了猎人,恰好猎物还一头撞进了猎人布好的天罗地网,四藏的森然杀机,已然显露。 “司图,快点整军从后方突围吧,这是个圈套。” 赶过来的铁托鸠摩二人神色焦急大吼道。 “传令,全军撤退!” 司图掉转马身,朝着身边亲卫大吼道,其余万羽卫也是急忙转身向外奔去,三人齐齐向来时方向冲去。 “客人已至,主人家还没出面招待,就急忙转身离开。这若是让其他来访的人知道,定会怪我们当主人家的不通情理,怠慢了客人。 此事若是又被我家主人知道了,肯定又要责罚我办事不周了。既然诸位客人来了,那就留下来和我们叙叙旧吧,吃杯茶再走不迟。” 司图刚欲转身离开,就听见身后一人慵懒说道。 三人不管只顾率军埋头狂奔,刚冲出硕风大营却发现来时的路已被堵死,放眼望去全是浩浩荡荡的硕风骑军,显然有数万之数,为首也是三人。 “哈哈,没想到一个小诱饵还钓上来了一条大鱼,大名鼎鼎的万羽卫,是吗? 传闻中贺兰三卫之一,万羽卫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 怎么今日看起来就是只会转身逃跑呢,看来传闻有点夸大啊。” 硕风大军前那为首的三人中一人驱马上前,戏谑的笑道,定眼一看不是拓跋还能有谁。 横刀立马 硕风大营外,万羽卫与硕风骑军正面相望,近在咫尺。 铺天月华洒满这肃杀天地间,为对峙的众人齐齐披上了一层银辉,相隔已久,今日终见将对将。 司图三人刚奔出硕风大营抬头望见这大股硕风骑军之时,便心已缓缓沉入谷底,顿知归途已被堵死。 大军想要毫发无损撤回贺兰王城中已是痴人说梦,就是不知现在要用多少身后万羽儿郎的性命才能打通眼前这道天埑。 “铁托,我们整军冲出去。现在越拖局势更加凶险,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 司图策马而立,端坐在马上,挽着缰绳半边脸隐在头盔中,不见神色,沉沉说道。 一旁的鸠摩掂了掂手中弯刀,也是定定望着司图但却未开口,不过冲阵之意已是肉眼可见。 “呔,对面的狗屁万羽卫磨磨蹭蹭急死个人。该你家爷爷听好了。我等麾下也有儿郎三万人,也不占你等便宜,速速前来和你几位爷爷一较高下,看看你这平日吹嘘到天上的千羽卫的身板硬不硬,够不够你家爷爷一刀砍得。” 阿达木忍不住拍马上前,举起弯刀,刀尖直直指着司图三人,张狂吼道。 司图三人听到敌将如此挑衅言语后,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身后万羽卫众人眼中冷意堪比寒冬,齐齐一紧手中弯刀。 “万羽卫!” “在!” “万羽卫!” “在!在!在!” “万羽卫,冲锋!” 望着瞬间扑面而来的万羽卫,滔天杀意已至硕风骑军阵前。 眼看万羽卫将要奔袭而至,莫泽战意高昂,感觉在每一个呼吸间,心脏也会随之一颤,自己身体中就会生出一股热流,整个人已是兴奋至极。 面前万羽卫虽说已是精锐中的精锐,但在我硕风铁骑面前自称满万不可敌,不过就是一荒唐笑话。 这浩瀚草原上,只有我硕风铁骑才是真无敌,其他骑军不过杀鸡宰牛之辈,也敢谈骑战无敌。 莫泽在几个呼吸间心上便已是转过数个念头,转眼间心思已定。便一拍马腹,赫然率先冲阵,手中弯刀高扬,身后便是已冲锋起的浩浩荡荡的硕风骑军。 “你等万羽卫可知面前骑军是谁?” 莫泽冲杀快到千羽卫只有十步之遥之时,怒目大吼。 司图三人脸色冰冷,只顾驱马冲锋,丝毫不理会眼前这敌将问话。 但是拓拔阿达木等人身后三万硕风骑军,高挥弯刀,冲锋高吼。 “硕风!硕风!硕风!” 唯我硕风部才能自称天下骑战无敌。 你若不知你面前是谁,不急,我等用手中弯刀细细说与你听。 两股骑军,皆是三万之数,在短短一里之地间已是提马冲锋碰撞到了一起。 刹那间宛如月色都随之一暗,远处望去,两股骑军在相撞瞬间,双方便就有甲士倒飞而出,倒地生死不知。 紧接着双方冲锋阵型便是如铁叉一般,深深扎进了对方的身体之中。前军互相死死缠斗了在一起,紧接着后方骑军便就蜂拥冲杀而至。 整个战场犹如磨盘一般,周转不停。身边无一空闲之地,尽是甲士奋力挥刀,今日三万战三万。 环视一眼过去,万羽卫和硕风骑军身影皆是不停落马倒地,一人留出空缺,一人补上。 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已是点燃了双方最后一丝保持的理智,每一个赫连骑军的血红的眼中只有在场厮杀的千羽卫。 自己身边的袍泽兄弟在不断倒下,此时唯有只有不停奋力挥刀,劈砍,冲锋,挥刀,眼中心中再无其他。 莫泽阿达木贺术三人已是齐齐掩杀至千羽卫冲锋阵型数十步之中,却再也冲杀不进去,周身尽是万羽卫。 莫泽手持弯刀,勒马环顾。眼中冰冷杀机化为实质,神情可怖,脸上全是刚才在冲杀过程中万羽卫所溅出的血雾,已是化成血水滴滴落下,宛如修罗一般。 莫泽眼神一眯望见了正在前军奋力冲锋的司图三人,呲牙大笑,一拍马腹,直扑那三人而去。身后阿达木贺术也是相视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大吼道:“杀敌!” 周遭万羽卫丝毫拦不住这三人,围剿阵型被冲散,又被涌上来的硕风骑军挡住缺口,让这三人又重新砍杀出去,直奔巴泽等人。 “前来受死!” 一声暴吼炸响在司图耳边,随之立马勒马回头,只见一柄弯刀犹如九天之月倒悬,三江之水倒流,刀光一闪便已砍杀而至头顶。 司图仓促间已是来不及转身躲避,只能挥刀上架,砰的一声,司图虎口已被巨力震裂,所佩弯刀应声而飞十步之远。两只胳膊宛如灌了铅一般,酸痛无力,分明是被一刀砍得无力再战了。 “再来受死!” 又是一声宛如九霄之雷炸响,只见莫泽猛地一勒缰绳,身下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居高临下,挥出势大力沉一击,往枯坐在马上等死的司图斩去。 “司图!” 身边铁托早在司图挡第一刀时就已发现险情并且拍马来救,竟然在莫泽挥出第二刀之际硬生生赶到,并且也是迅速挥刀砍向莫泽,攻敌之要害,意图逼开莫泽救下刀下巴泽。 可是莫泽杀心一起,哪管的了身前铁托,今日必杀眼前这敌将。 莫泽眼眸猛地大睁,双脚大力一夹马腹,连坐下战马都忍不住吃痛嘶鸣,换出那一刀更加势大凶猛。 看见眼前这敌将竟是不顾以伤换伤,也要挥出那刀。铁托眼眶欲裂,如堕冰窖,大吼一声也是递出一刀。 “呲” “砰” 接连二声,回荡在四周空气之中,久久不散。 那枯坐在马上的司图应声倒地,还有一颗滚落在地的滚热头颅。那司图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在那快到极点的刀光之下,尸首两分。 莫泽望着快到胸前的刀光,心里暗道,挨上这一刀自己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最好也是落个重伤残疾,此次以后的大战就和自己再就没半点关系了。又转眼想起了大君,想起了那座孤坟,想起了远在硕风部的亲属,心中暗悔。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箭矢如流星划过,恰恰撞在了那挥来的弯刀上,发出砰地一声,火星四溅。 莫泽一阵愕然,大喜过望,可谓真是劫后余生。本已都心灰意冷了,却没想到柳暗花明重见天日。 望着眼前同样愕然吃惊的铁托,莫泽嘴角微扬,嘿嘿冷笑一声,手腕翻转间又是一刀,直奔铁托头颅而去。 电光火石间,万羽卫两名主帅前后被斩与马下,场上唯有莫泽横刀在手,环顾四方,策马而立。 远远观望战场的阿苏勒,见此一幕,情不自禁转身大笑道,“哈哈,何人横刀立马,唯我莫泽大将军!” 黄雀 场中周围正在奋力厮杀的万羽卫看见自家两名主帅,先后人头落地倒地而亡之幕。 不禁身形齐齐愣住,如遭雷击。 而正在策马往这边急速奔来的鸠摩看见这幕也是身子阵阵颤抖,险些从马上跌落而下。 一位骑术卓绝万羽卫的主帅此时却御马犹如三岁小儿,身子哆嗦,甚至已连缰绳都手握不住。 两位同袍,一前一后,皆都身死眼前。 “主帅!” “司图!铁托!啊!我恨啊!” 从那巨大惊痛中缓过来的四周的万羽卫,双目赤红,发须四散,宛如疯魔一般。 尽皆都是不顾自己身边硕风骑军的凛冽攻势,任由其挥刀劈砍,就算身上盔甲皆烂,浑身大小伤口血流不止,也只顾拍马飞来自家主帅身死之地。 鸠摩也是咬牙摇头将那股巨大的悲意深深压在心里,嘴紧紧的抿着,脸色惨白却更显冷酷,一双眸子平静的可怕,眼中有恶蛟挣扎四起。 几个呼吸间,所见此幕的万羽卫与鸠摩皆都奔袭而至。 身边主帅,马下主帅,数个时辰,一生两死。 此场间,万羽卫皆都负伤在身,身形狼狈,凝噎不语齐齐望着马下身体已发凉的两位主帅。 莫泽等人看到这幕也是心底唏嘘悲叹之意四起,再转眼想到铁伐与阿苏勒的谋划和细细嘱咐,也是齐齐拍马停步,任由残余万羽卫从身边掠过,赶去前方汇合,并且约束身后儿郎不去打搅。 昔日种种,皆都猛地一股涌上场中万羽卫心头,恍若隔世。 长相思,摧心肝,肝肠寸断。 他们前十数年为部族征战边境,捍卫部族荣耀,带给敢于侵犯贺兰部疆土之人最凶狠的撕咬反击,他们是堂堂的万羽卫,贺兰部锋利的牙齿,大君高高舞起的弯刀。 他们原本以为这次出征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突袭战,虽说心中早已料到此次大战会有波澜横生,凶险异常。 可是他们又哪一次大战不是在刀尖上跳舞呢,那一次不是在敌人重重包围中竭力厮杀而出,他们相信自己等人还是能如以往一般成为最后的胜者。 所谓万羽,便就是草原飞鸟。飞鸟微不足道,可是万鸟一体,却敢博狮群。一击远遁,灵活至极,辗转浑然如意,此所谓万羽卫。 他们成军至今,所胜大小战役数不可数,皆都成了奠定万羽卫赫赫威名的基石。 可是这次好像盘鞑天神的荣光没有再眷顾他们,万羽卫大军损失惨重,两位主帅皆都战死,残部如今身陷困局,前路一片黑暗,仿佛看不到出路。 这般凄惨田地,他们以前不会想,现在不敢信。 “鸣号!我们突围出去!我们...回家!” 鸠摩翻身下马,捧起滚落在地的那两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一左一右,抱在胸前。 上马之后挺直原本微驼的身子,颤声说道; “万羽卫!” “在!” “万羽卫!” “在!在!在!” “带主帅突围出去,儿郎们回家!” 鸠摩声音干裂嘶哑夹杂着苍凉的号角声,扯裂开整个肃静下来的战场。 所有还能骑上马身的千羽卫,听到主帅问话声,也是竭力嘶吼回答着。 我们八千人之声依可抵三万人之声,万羽卫如今犹在。 穷途末路,困兽犹斗,残余八千万羽卫杀意已至最高峰。 望着眼前士气重新激荡上升,阵型重新组织起来的万羽卫,莫泽贺术等人不禁暗暗点头赞叹。 眼前大军受损如此惨重,三万之数只余寥寥八千,三位主帅战死其二。这换做其他一般骑军已是阵型分崩离析,士气低迷,只能是被人一举蚕食,落得个全数覆灭的地步。 而万羽卫到了这般凄惨田地,还能重新迅速鼓舞起来士气,能有效组织阵型进攻突围。这具备这种能力的骑军已是世上不可多得,万羽卫不愧草原显赫威名。 “莫泽,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那万羽卫也着实扎手,一场大战我们也损伤了将近九千的儿郎。 你也看见了,眼前这股万羽卫残部,现在正是气势正凶的时候。这时候缠上去又要白白折损我们数千儿郎,不缠上去的话又会被看出破绽,那万羽卫仅存的主帅必定心中生疑。” 一旁的阿达木难为说道,踌躇不前。 “铁伐大人已是细细嘱咐过了,听命行事即可。 不能因为疼惜儿郎们的性命就误了大君的大事,我们要目光看长远一点,若一切真如铁木大人所料,我硕风部攻破贺兰王城指日可待,万不可因小失大。” 策马站定的莫泽望着眼前蓄势待发的残余万羽卫,缓缓开口说道,语气间也满是心疼之意。 “好了,事已至此,那我们就还是按之前铁木大人所交代的计划行事吧。 吩咐下去,让儿郎们交战时装出死死咬住穷追不舍的样子,但定要漏出个破绽,故意放他们离开,不能真做出包围圈吃了眼前这股万羽卫。 但这一切一定要做的务必真实,不要让敌人察觉到我们的真实心思,不能露出马脚。” “是!莫泽主帅!” 身后亲卫在马上恭声回道,迅速转身下去传达主帅命令。 “万羽卫,冲锋!” 刚在莫泽转头吩咐完之后,远处残余的万羽卫已经拉开架势,全军开始突袭奋勇而来。 “硕风!冲锋!” 已经领到命令的硕风骑军此时已经心领神会和来袭的万羽卫展开激烈的交战。 虽说激烈,但是下手之间又是饶有余地,力道收放三分。 硕风骑军四处带着万羽卫辗转腾挪,转移战场。虽有小范围的正面短刃相接却没有像之前大战一般,死战不退。 没有之前那股不生生吃掉敌人就绝不罢休的劲头,交战油滑至极,以虚避实,让万羽卫攥紧的拳头无力可使,好不吃力。 远处观望战场的阿苏勒见此模样,摇头对身后铁木笑道。 “这莫泽几人可真是领会到了你的良苦用心啊,哈哈,硬生生带着这头出笼的狮子在兜圈子,就是不和他们正面相接。这想必让这些仅存的万羽卫气闷至极。” “这出好戏不可太过,否则就会让对方察觉到可疑之处,这就要看莫泽贺术几人的领军功力了,一切都要恰到好处宛如天成,这才能让这头出笼的狮子生不出疑心带我们去他们的巢穴。 另一方面,也不能对眼前这股万羽卫再造成过多的杀伤了,不然那贺兰大君铁了心壮士断臂,一咬牙舍了这股万羽卫那可真是让人望洋兴叹了。” 铁伐上前抬眼微望,看着远处双方的交锋,一脸悠然之色淡淡开口说道,摆手之间尽是名将运筹帷幄风范。 “说的也是,这就要看莫泽等人的把控了。若这股万羽卫可真的为我们兵不血刃的打开贺兰王城大门。 那可真的是我硕风部一大幸事,那时候也算对现在死伤的儿郎也算有了个交待,不会让他们白白流血牺牲。” 阿苏勒刚还兴奋的脸色在提到死伤的硕风儿郎之时,也是逐渐冷了下去,落寞而叹道。 铁伐望着自家大君神情,也是对战死儿郎有些疼惜,心里也不禁难免有些不忍之意,但随即又摇头挥去心中这丝想法,自古战场容不得半点妇女之仁。 一军之帅,一部之君,若是在大战中只顾慈悲为怀,那么灾祸必定将至。 慈不掌军,这是草原人用多少鲜血,头颅换回来的箴言。 在草原上只有杀戮才能换回来和平,只有强者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慈悲永远不是一位大君应该奉行的真理。 绵羊怎么会才群狼环伺中活下去呢,只会被狼群分食。 万幸自家这位世子只是对自家部族之人慈悲仁义,对外行事也是如同头狼一般,霸道雄踞。 外霸内仁,实属硕风部族文武大臣之幸事。 铁伐正在这边低头心中沉思,却听到一旁阿苏勒冷峻话声。 “我已将命令让斥候快马传达该了硕阳及古勒尔,这二人想必已经暗中蓄势待发多时了,只等眼前这出好戏落幕,新的一出大戏上演,就可率众出击,一举攻破那贺兰王城。” 铁伐点点头,也不再做其他多说,只是放眼观望着眼前这股万羽卫的动向,眼中精芒一闪,心已是沉沉定住,波澜不惊。 眼前这股万羽卫在被硕风骑军带着四处奔走,不正面交战之后,也是郁闷至极。 鸠摩冰冷眼神中泛出一丝焦急,自己麾下万羽卫本来大多就带伤而战。 此时若在和硕风骑军缠斗多时,不正面交战突围的话,到时怕就会让这眼前的硕风骑军慢慢磨掉所有力气,士气重新变得低迷,到时候就是无力回天再也冲不出去了。 见王 驻守的城头的守军望见城下仓皇逃遁的万羽卫残军以及身后死追不舍的贺兰铁骑已是心中大乱。 “快!派出人马出城前去驰援!骁骑卫呢!” 城头守将神色严峻,扭头朝身后斥候大吼道。 “禀报大人,就在刚才听到万羽卫御敌号角声时,我已派人快马通知大统领主帅了。他麾下骁骑卫这几日不曾卸甲,就在城内不远处,已是整军待发了。” “可去将此间情况汇报于大君了!大君可有吩咐?” “已是一并派人去该大君汇报了,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此时却已是片刻都等不得了,硕风骑兵已经死死咬住了万羽卫让其不能轻易脱身,再有片刻怕是就要陷入硕风大军的包围中了!来人啊!开城门!随我下去接应万羽卫入城!” 那城头守将远远观望到万羽卫残军形势已是不妙至极,神情恼怒,大手一砸墙头,跺脚转身下城,准备出城接应。 “大人,不再等等大统领主帅了?可是看那追击的硕风骑军估摸有两万人左右,大人率部下五千儿郎出城接应,怕是力有未逮啊!” 一旁副将脸色一难,恭声好言劝慰道。 “不等大统领了,我先去接应,并且拖住这股硕风骑军。 等到大统领来了之后就让他直接整军出城,我们连同大统领和万羽卫该这硕风骑军来个瓮中捉鳖,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我先出城去探探虚实。” 城头守将面露凶光,恶狠狠的说道,转身大步而去。 “大人..” 那身后副将还想开口再劝,却被挥手打断,只好无奈望着那背影远去。 “呲” 那紧闭已久的巨大城门已是缓缓打开,紧接着城中骑军鱼贯而出,那守城大将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直奔远处万羽卫残军而去。 贺兰王帐中四处尽是灯烛,煊照宛如白昼一般。 贺兰大君一手伏在木案上,面色凝重,静静听着地下斥候的汇报。 “禀报大君,驻守王城的守军发现了万羽卫踪迹。万羽卫疑似兵败逃遁,大股硕风骑军死死紧随在身后。守城大将查速已先率军出城应敌,骁骑卫也稍后整军出城作战。” “兵败逃遁,呵..” 贺兰大君双眼木然盯着帐中不停翻转的灯烛烛芯,嘴中缓缓呢喃,过会又是重重叹出一口气。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伏在木案上的手不禁下意识颤抖了几下。 帐中一片死寂,那跪在下首的斥候头也不敢抬起。 “叫龙骧卫也去吧,让北裘带半数龙骧卫出城支援。传命令一定要把万羽卫完整的带回城内,再把那股硕风骑军尽数屠了,把他们的人头该我筑成京观,大大的京观。” 帐中贺兰大君声音似笑非笑,幽幽阴鸷说道,说道最后已是能听见清晰可闻磨牙切齿之声。 听见此话的斥候不禁吓得身体打了个机灵,鸡皮疙瘩已是布满后背,连忙重重叩首后起身,缓缓退出大帐传达大君命令。 那守城副将站在城头远远眺望,只见自家大人所率的骑军在十数息间已是快要迎上了对面而来的万羽卫残军,骑军阵型缓缓拉开身位,一头撞上了追击而来的硕风骑军。 “莫泽,眼前贺兰部的援军已是到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阿达木一边组织身后儿郎调换阵型应对来援的贺兰骑军,一边侧头低声问道。 “再稍等等,眼前不过只是小虾米一颗,大菜还在后面呢。 我想贺兰部肯定还会有有援军前来,那才是铁木大人吩咐所说的黄雀,我们的任务便只是缠住眼前这些人,不要放走了他们,其他事想必大君以及铁伐大人早有安排。” 莫泽坐在马背上眼神一眯,凝凝望着已经和麾下儿郎缠斗在一起的贺兰骑军,幽幽低声说道。 “也好,就先如此行事吧。铁伐大人,也只是吩咐我等若有贺兰部援军让我等务必留住。铁木大人智谋莫测,想必其他事也已经安排好了。” 阿达木听后也是一副赞同神色,高笑着回道。 涂漠所率万羽卫残军在看到有骑军来援之后,也是心神大定。不禁觉得此刻已是能反客为主,好好把刚才被撵的跟兔子一样的闷气洒出来了。 “万羽卫,作铁壁阵!” 涂漠高声呼道,指挥身后儿郎变阵,与来援骑军汇合一处,竟想反过身来包围身后硕风骑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有吞虎之意。 那副将正一颗心高高悬起望着下方不远处的大战,却见一人披甲骑马闷头直奔城门,身后俱是披银甲的精锐骑军。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我乃拜古大统领,你家大人呢!” 那副将定眼细细一看,原来是骁骑卫主帅,拜古。 慌忙俯身拜道:“禀报大帅,我家大人已是早早出城去接应万羽卫了,此刻正与硕风骑军缠斗。我家大人吩咐了,说是大帅来了之后还请立马驰援城外大军。” “开城门!” 拜古端坐马上,粗声大喊,眼中寒意尽显犹如凛冬一般。 只见那一袭银甲骑军,宛如一道九霄月华,浩浩荡荡冲出城门。 莫泽远远望见贺兰王城城门再度一开,一股骑军奔涌而出,皆是银甲黑马,在黑夜中显眼至极,不禁脸色大变。 “是贺兰部的骁骑卫!看这样子,应该是骁骑卫倾巢而出了!” 身旁的阿达木也是高声惊呼道,脸色随之一变。 自家儿郎现在什么情况,三人心知肚明。 起初本就和贺兰三卫中的万羽卫狠狠鏖战了一番,麾下儿郎也俱是人疲马乏,还能一鼓作气追袭万羽卫残军至此,并和最开始来援的贺兰骑军缠战,已是不容易至极,全凭胸中一口胆气撑着。 现在的硕风骑军肩膀上可是再加不了半分重担啊,这若是再对上贺兰三卫之中的骁骑卫,只怕是凶险万分。 “全军变阵,紧缩围守!” 莫泽立即扭转马身,向前奔走呼喊道。 就在硕风骑军变阵之时,眼前骁骑卫眨眼即至,汹涌攻势顿时让硕风骑军大阵一晃,众人心中苦不堪言。 三股贺兰骑军攻势杀伐连成一片,将硕风骑军紧紧围在其中,让其大君稍有进退都难如登天,硕风骑军仿佛身处孤岛,而面前却是铺天浪潮一波波从天而降,让人心神为之窒息。 “大帅,我们还不动身么,眼看莫泽贺术他们几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距交战战场三里一土丘背面,估摸有三百人左右,尽数身披双甲,一重一软,身背牛筋大弓,左执弯刀,右佩马槊,此时只是静立不动,悍勇之气却已是尽显。 一人向为首那人问道,那人却不言语,只是静静擦拭着手中六尺马槊,悄然间落得一身月。 那问话人也不催促,神情恭敬等着,直直望着眼前这个自己心中视若神明之人。 那为首之人借着洒下的月光,看着手中的长槊,然后手腕翻转挑了一个枪花,畅意无比。 “等到阿苏勒再大一些了,我定要找到草原上最好的韧木为他打造一柄绝世好槊。这才是男儿该用的武器,弯刀杀人太不爽利。” 那为首之人开口却是与那男子问话却是各表一枝,大不相及。 那问话男子听到眼前之人开口,神色更显恭敬,身子都低了几分,听到眼前人所说之后,也是附和笑道:“大帅所制的槊,想必世子定会万分喜爱。” “对呀,我还答应了该他再要寻一匹白狼王的幼崽呢!等这次大战结束,恰好也近凛冬,正是狼王产仔的时候,刚好去大雪原一趟,再带一只回来。 这次来得急,都没来得及通知他,回去他定会说我不知会他一声。” 说着说着,古勒尔自顾大笑起来,常年如冰山一般冰冷的汉子,此时却是畅意大笑。 身后三百白狼骑不禁齐齐注视,望着自家统帅,也不禁微微嘴角上扬,十几年来有幸就只见过大统领如此畅意模样数次而已,屈指可数。 草原上也只有白狼骑才会有如此精锐之气。 草原上也只有古勒尔才会谈及草原人人望而生畏的大雪原言语间寻常如回家院。 草原上也只有两人半才会使古勒尔这位性子冷淡至此之人,每逢谈及必脸挂笑意。 所有白狼骑上下都一清二楚,一位是已故去的大阏氏,一位是世子,那半个则就是自家大君。 前者二人,乃是自家统帅的逆鳞,触之即死,且累九族。 古勒尔伸手摸着身下白狼硕大的脑袋,嘴中呢喃道:“再等等,再等等!” 不知是对眼前麾下问话儿郎说道,还是再对远方的阿苏勒说道,亦或是对大雪山吹来的风说道。 后手 鸠摩心中也是猜想可能硕风骑军的主帅是想要以花费最小的代价剿灭围杀自己等残部。 若是不然,眼前硕风骑军人数尚且还是自己等人的近两倍之数,一个全军冲锋上来就可瓦解自己残部的战力。 却迟迟不肯组织全军冲锋,想必就是想要慢慢磨光自己等人的锐气,等到自己等人力竭,再慢慢上前蚕食自己等人。 两人之想可谓真是天差地远,大不相同。可鸠摩却阴差阳错该莫泽贺术等人反常的进军行为心中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这恐怕也是莫泽等人没有预料到的。 随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双方此时都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莫泽等人心中想的是要如何露出破绽才能完美的放走眼前这股万羽卫,而不使鸠摩心中起疑。 鸠摩此时一边组织全军冲锋,一边环顾着身后千羽卫的状态,看着身后儿郎精疲力尽的面貌,心中也是暗暗发急,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才能逼迫硕风大军正面接战,好让他们能脱身而出。 眼看着胶着的战况,拓拔一咬牙,招手传来身后亲卫,转头低声吩咐道。 “传令下去,全军掩杀上去,但让中军漏出个破绽该万羽卫,放他们离开。让儿郎们自然一点,不要太明显了。” “是,主帅!” “这样的破绽是不是太生硬了,感觉会使眼前这股万羽卫心中起疑。会不会反而取得相反的效果,如若是误打误撞这股万羽卫反而正面死战不退。那岂不是会误了世子和铁伐大人交代的事。” 一旁的阿达木眯眼望了一眼战场,侧过头对拓拔发问道,身旁的庆吉尔也是望着拓拔一脸认同之色。 “此时此刻,已经别无他想了。 我们只能这样做了,也不知眼前这股千羽卫心中是如何想的,活生生拖到如此地步。我怕再拖下去,反而生生耗死了眼前这股万羽卫。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拓拔脸色踌躇难为说道,此刻双方已是骑虎难下。 莫泽等人原本是想要不再杀伤眼前万羽卫的残部,没想到竟成了和他们活活互相拖着的局面。 只见这边莫泽等人命令过了一会传达下去之后,硕风骑军攻势顿时随之一变。 不再是带着万羽卫四处兜圈子,骑军大力挥刀掩杀上前,鸠摩为首冲在前方的众万羽卫只觉压力一波一波扑面而来,顿时感觉招架不住。 “大帅,眼前的硕风骑军突然如此这般模样想必是要全军冲锋了。我们该怎么办? 儿郎们怕是要坚持不住了,我们的突围阵型再被硕风骑军冲两次左右,就大概被冲散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想突围出去就犹如登天之难了。” 鸠摩身后的一贴身亲卫,一边拍马赶到前方一同与鸠摩支撑住前方硕风骑军的压力,一边匆忙急声说道。 “等!我们要等一个机会!让儿郎们记得保留积攒一下体力,不要大力和硕风骑军厮杀交战,一会我们找机会杀出去。” “是!大帅!” 正在苦苦抵挡着硕风骑军犹如浪潮般生生不息攻势的鸠摩,也是心中暗暗发急,但自己现在是这支万羽卫仅剩的主心骨,自己绝对不能乱。 说时迟那时快,鸠摩正奋力一刀劈砍而下眼前涌上前来的硕风骑军,随即想要环顾四周儿郎状况。 却是猛的发现硕风骑军前军在全部掩杀上来之时,中军却硕风骑军身影寥寥无几,这就几乎相当于中军大门敞开,面对着正在困兽犹斗的万羽卫露出了一道足以突围而出的空隙。 这一道小小的空隙,此时对万羽卫等人来讲不亚于一道生机之门,是一道杀机掩面而至之后的脱身之路。 鸠摩心中已是大喜过望,扭头就对身后的万羽卫大吼道:“全军跟我突围!” 随即鸠摩一马当先,劈开身边相继涌来的硕风骑军,奋力向那个硕风骑军层层包围中的中军空隙杀出。 身后残余的万羽卫犹如旋风过境一般,展现出了万羽卫真正的行军速度。在几个呼吸间,便已经齐齐随自家主帅从那道漏出来的空隙中杀出,逃遁而出。 从鸠摩发现那道硕风骑军故意漏出的空隙到鸠摩率领残余万羽卫冲出空隙遁走,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十几个呼吸间完成。 这让远处观望的莫泽等人面面相觑,心中暗惊道,幸好万羽卫是主动大举来袭硕风大营,自家骑军和万羽卫是一直正面交战厮杀。 这若是在草原上交战,凭借刚才万羽卫那个速度,硕风骑军是大概追也追不上的,绝对便是被人家远远吊着蚕食至死。 何况这还是已经厮杀之久,快要力竭的万羽卫,还能拥有这般行军速度,不知是突然爆发的速度还是以往也是如此这般,那也未免太过恐怖了吧。 看着远遁而去万羽卫,场中的硕风骑军也是处于呆滞状态,这速度难免有些让人反应不及。 “全军追击!那个速度他们坚持不了太久!不能追丢了他们!该我死死咬住!” “是!大帅!” 莫泽三人见到战局如此状况立马拍马上前大吼道,战场间硕风骑军立刻重新组织阵型,向着远处逃遁而去的万羽卫残部追击而去。 远处正在远远眺望战场的铁伐望见这幕,反手转身潇洒离开,会心一笑,喃喃道:“鱼已上钩,只待钓竿翻手起啊!” 万羽卫与硕风铁骑一前一后,在诺大的草原上展开生死追逐。 硕风铁骑宛如草原上最为精明的猎人,死死的咬住了万羽卫阵型的屁股。 而万羽卫众人此时也是心急如焚,不断拍打身下战马,想要再提速甩开身后紧追不舍的硕风铁骑。 但是在刚飞速脱离战场之时身下马儿已是力竭,此时诸位万羽卫都可以感觉到身下战马速度在不断减慢,有的战马甚至马腿在不断颤抖。 万羽卫所骑战马不是草原野马所驯而成,是草原上少有的顿雪马,不重战马持久耐力,而重战马爆发力和灵活性。 所以在长途奔袭中硕风铁骑已是能从起初的远远追望到此时的死死咬住,甚至尚且还有余力。 之所以到现在硕风骑军还没有全军掩杀冲锋而上,无非是听从莫泽等人的吩咐,装出一副追击速度只有如此再也不能寸进之态,耐心等待着那只即将上钩的黄雀。 鸠摩只顾闷头策马率军逃遁,不知觉已是抬头能看见那座熟悉的贺兰王城,城中灯火闪烁,城头人影斑驳。 “快!鸣号!通知城内大军!” 鸠摩身后亲卫听见鸠摩急声吩咐之后,慌忙从背上反手取过号角,鼓气吹响。 呜...呜.. 急促短快的号角声回荡在贺兰王城前边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瞬间惊醒了城头上昏昏欲睡的守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此时已是振翼而起,杀机已至。 王城 而在同样距战场不过数里之处,一万铁浮屠已是悄然而至贺兰王城外。 一万铁浮屠,一万重骑,立于月下。 硕阳双眼藏在厚重的头盔下,端坐马上,死死盯着远处的战场。 心中默默回记着大君的吩咐,等贺兰三卫齐至,再率军一锤定音。 硕阳暗暗呢喃道,莫泽你们再坚持一会,再拖一会时间吧,我等等就至,再与诸君携手踏破贺兰王城。 在交战战场以北,有十里之远处,这里有着硕风部剩余所有大军,贺术,六汗,庆吉尔,邱泽等人。 此时已是皆都率麾下儿郎静等大统领命令,十数万硕风儿郎已是到贺兰王城外十里。 贺兰部所有人以为不过一场追袭战,但是硕风部大军却已是倾巢而出,毕功于一役,势要将天倾。 戏台上所有的戏子都开始缓缓退场,在这场大戏落幕之前,王终要见王! 阿苏勒策马稳坐中军,看着身前身后满眼皆是硕风儿郎,抬头望着那轮大月,沉声喃喃:“我所成之事,不可逆也!” 马蹄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响彻在贺兰王城内,城头那副将回头相望,看见所见之景后也是一副愕然模样。 “龙骧卫!他们此时竟也要出城?多久未曾见过龙骧卫出动了,平时他们不是只负责守卫王帐,保护大君安危吗。非是城破族灭,这根贺兰部的定海神针是绝不会出动的。 今日却也大举出动,这下贺兰三卫竟是全数都聚齐在哪远处的战场上了。可是明明那股硕风骑军处境已是岌岌可危了,再撑不过一炷香便会被冲散阵型呀。 哎,无妨。想必大君也是等心急了,需要一场痛快的大战提升儿郎们的士气。” 还未到城门,副将便已立马打开城门,任由那龙骧卫出城而去。 城外战场,贺兰三卫首次齐聚一役。 四方杀机暴起,隐隐有金石之声。 山头月落,故人当归。 瀚洲天空上那轮大月也是悄然之间黯然失色,秋风微动,萧瑟苍凉,天发杀机,万物皆无可藏身之地。 “走!该他们一个惊喜!” 古勒尔一拍身下那颗硕大的白狼脑袋,声音短促有力,只见身下白狼纵身一跃,已是跨出数丈。 身后狼骑瞬间伏在狼身,眨眼间也是动身紧随飞奔而出。 偌大草原,有三百人骑狼御风而至。 “全军冲锋!” 硕阳猛地一喝,翻手间将铁面具戴上,策马而下土丘。 一万铁浮屠齐齐动身,马蹄声宛若春雷四绽,直奔贺兰王城外。 硕风大军放出去藏在暗处的探子见到贺兰王城再度打开之后,确认又有骑军出城,连忙拍马反身飞奔回去汇报军情。 十数万硕风儿郎也是弯刀在手蓄势待发,只待硕风风起。 远处战场拓拔几人正在苦苦招架着贺兰骑军连绵不绝的攻势。 在赢得一段休养喘息时间过后,眼前万羽卫残军已是宛若疯狗一般,将胸中所有蛰伏已久的怒火都在每一次劈砍之间挥洒出来。 拓拔等人也是心中有苦说不出,一个被打残的万羽卫在有了骁骑卫和一股贺兰骑军的支援照应之后,已是让拓拔等人率领的硕风大军束手无策。 再加上眼前其他两股骑军,硕风骑军只能拼命变阵固守,但是就算这样,身边儿郎也在不断力竭倒下,其他儿郎所能支撑时间也是不多。 眼看大阵将破,已是深陷死局,真可谓是叫天无门,投地无路。 眼看着那尘封的城门再度重开,在场众人的心也是高高悬起。 看着涌出城门的一股骑军,精锐程度丝毫不逊色眼前骁骑卫,甚至有而过之。 莫泽等人已是齐齐色变,心中死灰一片。 有了眼前这股骑军相助,自家大军阵破人亡只是弹指之间。 莫泽心中不断哀嚎,怎么还不见自家援军身影,人家这都已经来了三波了。 铁伐大人只叫我拖着贺兰大军前来支援,现在可好,拖来了人家三波精锐骑军,拖得自家命都没了,如今彻底将这两万儿郎交代在这了。 “我等乃王帐镇守龙骧卫,眼前硕风骑军还不快速速下马受死!” 那骑军为首的一将领,在奔袭途中神色傲然大吼道,显然已是吃定了等人。 “小心你家爷爷将你头割下来盛酒,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阿达木挺身出阵,高高扬起头颅,粗声闷闷骂道。 “好大狗胆!拔刀!全军冲锋!” 那龙骧卫主帅听见骂声后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神泛出冷意,直奔硕风骑军大阵而去。 “硕风!死战!” 拓拔等人心知若是一味固守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大阵经过一轮贺兰三卫的冲锋便就轰然四散了。 那时麾下儿郎还会被贺兰骑军冲散,任人随意宰割。倒不如就趁现在变阵,转守为攻。我硕风儿郎何惧一死,不妨杀他个痛快,哪怕身死,也不觉得窝囊憋屈。 龙骧卫转眼即至,狠狠与硕风骑军冲撞了在一起,双方死死缠斗在了一起,硕风骑军宁死不退一步,岌岌可危。 此时战场中贺兰骑军众人已是觉得胜券在握,人人嘴角挂笑,争前砍杀,想要杀掉更多硕风骑军,赚取更多的军功。 突然间战场中贺兰骑军麾下战马开始嘶鸣,不断左右跳动,乱晃,神态焦躁不安,不受控制,贺兰骑军阵型为之一乱,有些贺兰骑兵竟被甩下马身。 “嗷呜!” “咚!咚!咚!” 一声苍凉狼啸响彻天际,让原本疑惑的贺兰骑军豁然开朗,怪不得让身下战马都是这般受惊模样,可是这战场附近怎么会有狼啸声? 紧接着所有战场中的人耳边已是浮响起如闷雷般的声音,雷声不断在前进,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一声一声炸响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 战场上的贺兰骑军一边安抚身下战马一边扭头四顾寻找声音方向,却借着月光看见了他们至死都难以忘记的情景。 远处地面上尘土四溅,一大群钢铁怪物正向他们飞速奔袭而来。 人马上下尽披黑色重甲,铁甲覆盖人身马身,马上甲士尽数脸覆狰狞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双猩红眸子,宛如刚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鬼。手中铁枪已是直直紧握在手,泛出阵阵寒意。 “恶鬼来索命了啊!” “是硕风部的铁浮屠!快撤!撤啊!” 战场上原本还在争相砍杀的贺兰骑军现如同鸟兽见了百兽之王下山一般慌作一团,四下逃窜。 “儿郎们!铁浮屠来了!我们要缠住贺兰骑军不要放走一个!” 莫泽脸上大喜,策马高声喊道,向前边撤退的贺兰骑军拍马飞去。 贺兰骑军听到主帅撤退命令之后,贺兰三卫已是齐齐向城门飞奔而去,大军身后是紧紧咬住不放的硕风骑军,此时铁浮屠已是近在咫尺,数息之间就能赶到。 “快开城门啊!开城门!” 距离城门尚有数百步之远时,贺兰骑军中所有人面露慌张之色,疯狂大吼。 他们仿佛已经能嗅到了那铁浮屠铁枪上散发的死亡气息,与自己仅仅只有五百步之远了。 那城头副将此时也是神色大乱,被突然杀出的铁浮屠已是弄乱了心智。这若是城下贺兰三卫齐齐被铁浮屠冲锋绞杀的一干二净,那么整个贺兰部的天可真的是塌了。 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一切尚还有转机,还有转机。快,开城门,开城门!接应三卫入城,放箭,放箭啊! 那城头副将先是喃喃自顾低语,后面眼中露出一丝希望,转头朝身边甲士大吼道。 “呲!” 那厚重的城门被慌乱的甲士费力缓缓打开,城外的贺兰骑军已是觉得生机就在眼前,奋力向还有百步之远的城门处涌去。 此时正在冲锋过来的铁浮屠尚距眼前的贺兰骑军还有百十步之远,眼看这些贺兰骑军就要逃出生天。 莫泽等人已是心急如焚,只能不断拍打马背加速,企望能留下这些贺兰骑军。 就在贺兰骑军只距城门仅有二十步之远的时候,一股黑影从旁边直直掠出。 “嗷呜!嗷呜!” 在刹那间,三百声狼啸响彻在贺兰王城之外。 只是在瞬间,急速飞奔的贺兰骑军阵型已是遭到灭顶之灾。所有贺兰战马齐齐前蹄一软,整个战马刹不住冲刺的力道,连续翻滚几圈,瘫软在地,发出阵阵悲鸣。 马背上的贺兰骑军也是被那股巨力齐齐甩了出去,掀落在地,生死不知。 所有在场之人被这一幕已是弄得喉舌干燥,心神未定。 “是白狼骑!” 硕风儿郎四下振臂高呼,神色激动。 所有硕风战马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因这些白狼天天在部族大营中长啸不止,这些战马现在已是习以为常了。 从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瘫软在地再到今天的不受影响,硕风战马可是吃够了苦头! 拓拔见到黑影中那为首一人,面露喜色,疯狂大吼:“大统领!夺城!快夺城啊!” 古勒尔面色不改,斜瞧了一眼大吼的拓拔,这若是在平常吕骁定会过去训到,需要你教我做事吗? 但是眼下情况危急,不容他多想。此时已经有缓过来的贺兰骑兵往城中疯狂涌去,自己怕是再不冲城,那城门又要紧闭了,那时候再想夺城,可就是异想天开了。 “冲!夺城!” 古勒尔一夹狼身高高跃出,身后白狼骑犹如狂风一般,转眼间已至城门处。 “快!关城门啊!关门!” 那城头副将原本以为一切有惊无险,能顺利接应贺兰三卫入城,却没想到半路杀出白狼骑,眼看白狼骑冲至城门处,此刻已是一颗心都到嗓子眼了,疯狂大吼指挥甲士关门。 古勒尔听见那副将言语后,冷冷笑道,此刻才想起关城门,不觉得有些迟了吗。 只见古勒尔驾驭白狼灵巧翻身一跃,便是冲进了那扇已经半关的城门里。 只见贺兰守城甲士围做一团齐齐出枪想要逼迫吕骁退出城外,但是古勒尔虎臂一挥,手腕翻转间,先是挡住空中的枪尖,在顺手一挥砍下了几颗身旁贺兰守城甲士的头颅。 身下的白狼也是血腥大口死死撕咬周身敌人,在不大的空间内,一人一狼,横冲直撞,周遭死伤守城甲士极多。 古勒尔身后便是那扇城门,守城甲士却是只能望而兴叹,无可奈何。 短短数个呼吸间,所有白狼骑也是接连冲进城内,齐齐站定。 三百狼骑,外挡贺兰三卫,内阻守城甲士,深陷困境,却人人脸色轻松如常,犹如家院闲逛,何其壮哉! 城头那副将状若疯魔,竭力大吼, “快!一起上!杀了他们!快啊!” 城外已然缓过神来的贺兰三卫齐齐涌在城门前,拼命往里挥刀想要杀进城中。杀进城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每个脸上带着无尽疯狂之色,那股死亡气息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就在背后,背后发凉。 拓拔等人死死缠住想要往前涌去的贺兰骑军,却耳中听到身后震天般熟悉的战吼声。 “硕风!硕风!” 一回首,身后不远处竟是浮现出十数万硕风儿郎的身影,为首那熟悉的几人正在快马向自己这方驰援而来,不禁热泪盈眶。 铁浮屠,也是冲锋而至。 远处距贺兰王城不到一里之处,十数万硕风骑军已是组成各种冲锋阵型,奔涌而来,马蹄高踏,旌旗飞舞。 而眼底下那一万铁浮屠已是接踵而至,兵临城下,朝着已经乱作一团的贺兰三卫杀去,此刻已是能清晰可见那铁浮屠甲士铁面具上那狰狞的花纹,寒意沁骨。 而城门大道中那三白狼骑,已然是化身为死亡骑兵。 手中弯刀如勾魂镰刀,每一次挥手间便带走周遭身边几位贺兰守城甲士的性命,身下凶恶白狼也是让那些守城甲士肝胆欲裂,趔趄退后,不敢向前。 三百硕风狼骑,就已经活生生挡住了数千守城甲士和身后仓皇逃窜想要进城的贺兰三卫。 那城头副将环顾四视,面如土色,一颗心已是变得死寂一片,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丢了魂一般。 整个人已是呆滞木然望着这几幕情景,手中原本攥紧的弯刀也是不知觉间脱手而落,整个人已是站立不定,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双手抱头嘴中喃喃:“完了!一切都完了!没了!城没了!” 就在白狼骑四散挡住贺兰守城甲士竭力拼死关闭城门时,城门外铁浮屠全军已是冲锋而至。 整个城门附近处一片狼藉,厮杀声不断。 贺兰骑军所骑的战马有的还在瘫软在地,有的已经能挣扎站起身来。 一部分贺兰骑军在被猛然间摔落下马已是沉沉昏迷过去,被紧接着追上来的莫泽等人率领的大军轻易砍了脑袋。 另一部分也许是有盘鞑天神护佑,落马之后并无大碍仓促间还能手脚并用往城门仓皇逃去,但却被城内的白狼骑活活挡在城外,一步不能入内。 拓拔等人率领的硕风骑军此刻将城门四周活活变成了人间炼狱,正在大肆屠戮。 没有了马的贺兰三卫,犹如没了牙齿的老虎,唬人尚都唬不住,更何况此时眼前这些贺兰骑军已是如同鸟兽乱作一团。 眼看铁浮屠冲锋将至,只想拼死挤破头挤进城中去,求得一条活路,还哪里顾得上屁股后面正在砍杀的硕风骑军。只有寥寥数百人敢于提刀反击,却被莫泽等人驱马一个冲锋所淹没,一时间齐齐身死倒地。 就在此时,狰狞铁马的马蹄已是高高跃起而至城门附近贺兰骑军的头顶之上。 在草原上有着赫赫凶名的铁浮屠终是今日暴露在眼前这些贺兰骑军惊慌失措的眼中。 狰狞的铁马,锋利的长枪,威猛的甲士,一双双散发着寒意的眸子。 这是他们是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祭奠了整个生命作为这幕壮绝景观的贺礼! 只是在数个呼吸间,一万铁浮屠就淹没了眼前四处挣扎逃窜的贺兰骑军。 起初还能听闻到贺兰骑军发出震耳的痛苦的嘶吼声,到了数息过后,空气中就只能听到铁浮屠闷雷般的马蹄声,一声声踏在所有在场人的心间,再不闻半点其他杂声。 贺兰三卫,此间亡二伤一,自此除名,偌大草原再不闻贺兰三卫之名。 铁浮屠在冲锋之时,所做之事无比简单,提枪猛刺,冲锋再次,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泾渭分明。 只是简单一轮冲锋,战场上再无有贺兰骑军一人幸存。 一旁远望的拓拔等人已是瞠目结舌,合不上张开的嘴。想要张嘴说一点什么,望着那片铁浮屠冲锋过后的地面,几人扭头相视一眼,却觉得嗓子干哑,吐不出半个字来。 在这几人视角看来,铁浮屠最先碰撞到的贺兰骑军一声嚎叫尚未发出,便就被那股巨力一瞬间摧毁了生机。 身子高高飞起,紧接着被后面的铁浮屠踩于无数马蹄下,身子生生揉成了一块破布。 等到后面的铁浮屠冲锋过后,已是破碎的不成人样,只有半点骨肉残留在地可见。 等到冲至处于后方的贺兰骑军时,前方的铁浮屠也只是简单提枪一刺,剩下所有事就如起初一样,简单粗暴至极,就是活活碾压过去。 “这..也太简单了吧!” “真不愧是铁浮屠,生猛至此!” 几人缓过神来,面面相觑,背后冷汗都已打湿了内穿衣服,半天就憋出了几句话。 “万幸是自家部族的杀手锏,若是放在其他部族..” 莫泽驱马上前,眉头微皱,面色难看,一股冲天血腥气息刺鼻而来,压住腹中强烈的不适,嘴中缓缓说道,剩下半句只说了半截就再不开口,却让其他众人齐齐脸色一凝。 近我者死 众人随在莫泽身后,率着大军往城内支援冲去,前方还有大统领所率的白狼骑在抵挡那些贺兰守城甲士。 路过城门四处那片屠宰场,硕风骑军上下齐齐色变,地上残躯断肢随处可见,土地翻卷过来也是呈红色,尸体已是宛如肉沫,血流汇聚成了低洼,光泽剔透鲜红。 在这硕风军中都是不知经历了多少场厮杀,手中最少也是握着十数条性命的汉子,此时却望见这般血腥景象还是难以适应,甚至还有几个伏在马上干呕不止。 铁浮屠刚经过一轮冲锋,最少歇息片刻才能继续作战。 所以拓拔等人只好率领自己麾下大军前去支援吕骁,必须要撑着身后世子所率各军前来。 想必此时的贺兰城内,各方已是察觉到了城门口这巨大动静。 眼前已是真到了贺兰部生死存亡之刻,想必他们已是齐齐掏出所有家底前来驰援了,而自己等人必须守住城门坚持到大军前来,千钧一发不容有所懈怠。 “莫泽,你等率麾下儿郎先坚持一会。我需等儿郎和战马有片刻喘息时机才能继续作战!” 硕阳掀开铁面具,策马上前,立于军前,高声喊道。 拓拔等人齐齐点头示意,随后率军一股脑闷头冲进城门。 古勒尔身后三百狼骑之前活生生拖住了眼前数千贺兰守城甲士,但是腹背受敌,险象横生。 在拖到铁浮屠将城外贺兰三卫尽数屠戮了个一干二净之后,顿时周身压力大缓,一时之间竟将眼前数千守城甲士压的步步退后,留下身后一片空地。 但是贺兰部虽不济也是大部族,虽说夺城之战仓促间发生,杀了个意料之外,被硕风部占据到绝对上风,但是转眼间就做出了应对措施。 急促有力的号角声已是早在白狼骑冲进城内之时接连响起,一时间满城皆是御敌号角之声四处回荡。 离的城头距离稍近些的大军已是慌忙赶到,弯弓搭箭,漫天箭雨已是纷至沓来。 古勒尔已是每次挥刀劈砍间,已是耳中可以听到城内大股骑军和大批甲士向此处奔袭赶来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心中暗急,若是战局再拖片刻,等到贺兰部将所有兵力调来此处。自己三百狼骑在这种大军攻势下也是势单力薄,不能力敌。也只能退出城外,那样可真是功亏一篑。 正在暗想之间,古勒尔只听得身后城门处传出一声怒吼。 “大统领莫慌,阿达木率军前来支援!” 古勒尔不禁莞尔一笑,是这憨货来了。 也好,有了身后这些硕风儿郎支援,应该可以撑到阿苏勒率大军前来夺城。 只见城门短短二十步,拓拔阿达木等人转眼冲锋而至。 身后仅剩的数千硕风骑军接连涌向上前,大力挥砍,破开了眼前贺兰守城甲士林立的枪阵,站与白狼骑一起,四处砍杀这眼前贺兰甲士。 但马力有尽,那股冲锋的力道已是随时间缓缓消散。 硕风大军凭借冲锋之力刚稍破敌阵,但却又一转眼间被后方的贺兰甲士涌上前,填补大阵漏出的空缺,完善了枪阵。 四处皆是长枪,还要防备射来的铺天箭矢,局面顿时陷入苦战。 自古以步破骑,向来如此,不能冲锋的骑军也是没了羽翼的老鹰,处处受制于人。 “大统领,我们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多久啊!这样打下去,太难受了!” 阿达木涨红了脸,砍开所刺而来的枪阵,竭力大吼。 “前方贺兰大军已是越涌越多,还有更多的援军还在后面呢!贺兰甲士枪阵范围太大,我们骑军儿郎现在是冲不过去了。 我们所做的也只是拖延时间,但对方也乐意随我等一起拖时间。现在胜负手就交该双方援军了,谁率先来了,谁就能打破僵局!现在急不得!” 古勒尔面目沉重,身下白狼动作愈发迟缓,赫连骑军又是被眼前贺兰甲士的枪阵死死克制,冲不前去,被活活困在原地,好不难受。 不过此时也只能出声好言劝慰,提一提落下的士气。自己率军作战多少次,多少次陷境如履平地,又怎么会在此处失利,一个小小的贺兰王城,可困不住我古勒尔。 想到此处,古勒尔猛地一夹狼腹,猿臂舒抬,手中弯刀似月重重劈开所刺到面前的长枪,再手腕一抬,电光火石间已是又有几颗人头落地,吓得眼前贺兰甲士齐齐退出一步。 试问此间众人,谁敢近我身前! 身后城门处如雷般的马蹄声轰然踏来,一面白狼王旗已是隐隐可见。 在场之人赫然听见身后喧闹动静,众人齐齐转身扭头向后往城门处望去。 原来硕风大军已是抢先一步抵达了最后的战场! 望见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拓拔等人不禁在马上开怀大笑,猛地将胸中郁气一口吐尽,众人只是瞬间感觉到全身上下已是通体舒泰,好不畅意。 望着眼前数以万计的贺兰骑军心中再无之前半点沉重之感,现在望去只觉得不过是些牛马之辈,我等自翻手之间便可绞杀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哈哈哈,拓拔,我等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 身后诸位骑军主帅均是肆意大笑,高声吼道,齐齐一夹马腹,冲锋而至莫泽等人身边站定。 众将站定之后齐齐好奇的四处打量着眼前城中景象,高台楼阁,众人心中对这座大城可是向往以久。 此城挡我硕风部数十年,我等今日终至此城! 山不向我走来,那么我便向山走去,今日终至山脚,我等当搬山而行。 阿苏勒骑马吊在大军末尾,一边缓缓策马进城一边望着眼前这座雄城,心中生出满腹感慨,唏嘘摇头。 “世子,可是心中有所感触?” “腹中皆是感慨啊,眼前赫赫坚城,阻我硕风部之日何其多也! 我于这十数年中,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就是想着能有朝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这城中繁花。 苦苦十数年之久啊,五千个日日夜夜,我四岁的时候从阿爸手中接过裘尾继任世子。自从加冕那天,从我的部族子民为我恭祷庆贺那一刻起。 我就将眼前这雄城的主人,贺兰部,视作了生死大敌,盘中之物,视作我硕风部肉中刺眼中钉,我想着迟早有一天我会带领我的子民,马踏贺兰城,成为它的新主人。! 可是那时候我硕风部突遭大难,原本商议好的行军计划横生枝节,部族实力自此一落千丈! 征伐贺兰部之想转瞬间胎死腹中,征伐贺兰部之路遥遥无期。 阿爸于是把这份野心死死压在心底,收起了眸子中露出的凶光,伪装出一副庸碌无用的形象,想借此麻痹其他部族的目光。 苦苦呕心沥血谋划十数载,一路有着多少贤才良将的陪同努力,我今日才艰难行至此间,我硕风部才能捡起丢失的荣耀,这一路,不容易啊。 这可是一场迟到了十数年的征战,是一场曾经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大战。 我与这座城,阔别已久啊!” 身边铁伐原本含着笑意的脸庞在听完楚青封的肺腑之言后,也是面色缓缓变得庄重肃穆起来。 铁伐侧身,抬手躬身,沉沉说道:“古语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世子沉淀十年,只等今日乘风而起,扶摇上青天九万里,可谓是胸怀沟壑,有百龙之智! 也唯有世子这等天骄人物,忍常人不能忍,才能完成古今人未完成的大业!” 阿苏勒听着自家老师这顿情真意切的吹嘘之后,也不禁莞尔一笑,淡淡摆手,已是转眼间将心头那股忧愁感慨抹去。 “不恨我不见古人,唯恨古人不见我! 哈哈哈,我不见青山,今日青山见我!” 阿苏勒豪迈的一拍马向前奔去,重整心中山河,挽着缰绳,摇头肆意大笑道。 听见自家世子嘴中所说后,铁伐众人怔怔站在原地,心神为之摇曳,胸中豪意顿时四起,嘴角含笑喃喃道,“这城可是顿时矮了半截啊!” 今日阿苏勒拍马进贺兰王城,雄城矮半分! 望着硕风骑军不断涌进城中,正在前方死死缠住硕风部诸位主帅攻势的贺兰部守城甲士,不禁陷入了一片恐慌。 虽说自家身后也不断在赶来支援的大军,但是今日之战,双方交战主场已换,由城外换至城中,自家大军在也没有丝毫退路可言。 今日若不能将大举来犯的硕风部骑军赶出城外,虽说贺兰部守城甲士心中知道这个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任硕风大军闯杀进城,那么身死族灭就在今日,没有半分回转的余地。 “全军结阵,固守死战,大军马上前来支援!一定要撑住!” 贺兰步军之中,一将领面色沉重在战阵中大吼道! “世子,我等率麾下儿郎驭马就此冲过去吧,若是再拖片刻,只怕贺兰大军等会前来,集结在此,铺开大阵,我等皆是骑军那时将难以冲锋!” 莫泽望着眼前胶着战局,上前策马立在阿苏勒身旁,低头说道。 阿苏勒眸子微凝,手指在马背上轻轻敲扣,望着战况,转头吩咐道: “舅舅,你率你麾下白狼骑从后面绕过去,直扑贺兰王帐,将贺兰王族上下一网打尽!” “其余人等,全军冲锋,冲散眼前这些贺兰步军!” “随我冲杀!今日若一战功成,我在贺兰王帐为诸位摆下庆功宴,大肆庆贺!” 阿苏勒立于军前怒吼道,周遭尽是贴身亲卫,隐隐护在其中。 “愿为大君效死!愿为世子效死!” 硕风大军的冲天怒吼声在城中回荡,让贺兰甲士不禁战意又怯退几分! 远方天空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漆黑如墨一般的夜色已经缓缓褪去。 天将大亮,暗藏的杀机已破水而出,露与世人眼前。 贺兰城,贺兰王帐! 灯烛已是熄灭多时了,帐中空地上满是散落的书卷和纸张,木案翻滚侧塌在地,整个大帐一片狼藉。 贺兰大君瘫软坐在铺着狼裘金丝的王椅上,整个人斜斜的倚着,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倦色,那双往日阴鸷无情的双目已是暗淡无比。 他听着城中回荡的急促的应敌号角声,胸中不禁涨闷无比,如鲠在喉。 自己所派遣出去的骁骑卫,半数的龙骧卫前去支援袭营落败的万羽卫,却没想到三卫一去不归。 只听得城中满是马蹄声,贺兰大君已是无力至极。 仰着头,苦涩大笑,堂堂贺兰部怎会如此不堪一击,我贺兰大君又怎么会落得个如此惨淡场面。 帐中苦笑,由高转低,由大转小,终至细不可闻。 落幕 贺兰大君此刻已是神色平静,不见脸色,不悲不喜,静静危坐。 双耳细闻帐外马蹄声,嘴中烈酒一饮而尽。 王帐帘子猛地被掀开,一斥候统领狼狈不堪翻身进帐跪地,大吼道:“大君,城破了,被硕风部白狼骑仓促间趁着接应我部大军之时冲开城门。 城外三卫儿郎皆都没了,此时我来之时硕风大股骑军已是入城,部中各家大姓已是派遣自己部曲前去支援了,留在城中仅剩的几路大军也是齐齐调动前去围杀硕风大军了! 大君,快走吧!此战已是定局了,硕风骑军已是大举杀来了,我等在无回天之力啊!我等随大君今日离城而去,不需几年,他日还能再东山再起,报的今日的血海深仇,大君!早下决断啊!” 贺兰大君双目紧闭,饮着手中琉璃杯中烈酒,不发一言。 帐中斥候死死盯着地面上金丝楠木,等候着眼前人的回应,良久不见声响。 “诸位大人呢!” “末将仓促间没有望见族中诸位大人身影,不过古雷大人将家中部曲皆是派遣了出去,大帐紧闭,也不见仆人踪迹! 巴拿格大人房中也是悄无声息,也未见派遣出去任何家兵部曲。 至于古雷大人,末将在骑马来时的路上恰好碰见,古雷大人,他,他在自家帐外铺了毯子,端坐翻书饮酒! 至于其他大人,末将没瞧见,也没在意!” “富西啊,三代忠臣!巴拿格,呵呵,贼子!其他人,闭门自保,眼中再无贺兰,皆是卖族求荣之辈!古雷啊,古雷!” 贺兰大君嘴中含糊不清喃喃道,说道古雷时,手中琉璃杯微颤,不再出声,酒浆打湿前襟不自知。 “大君,还有我等!我们撤吧!他日一雪前耻,为时不晚啊,大君!” 那斥候以头不停磕地,面色悲痛,断断续续呜咽道。 贺兰大君趔趄起身,身子发麻打了个颤,摇晃起身要出帐。 斥候望见状连忙起身想要扶住大君,却被他猛的一挥手打开,以为大君想通了,准备率军出城,斥候面带喜色,连忙掀开帐帘,想要把大君扶上马。 却没想到贺兰大君拎着酒壶,一深一浅走远,丝毫不顾怔怔站在帐前的斥候。 “大君,你要往哪去!我们骑马出城!” “哈哈哈,这还那有什么大君,自己早些做打算出城吧,不要误了家中妻儿性命!” “大君!” 那斥候如遭雷击身子一顿,重重跪在帐前,望着那萧瑟远去的背影,涕泪皆下。 今日有人心死贺兰王帐前! “报,大君!我们已经从贺兰守军围成的大阵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由此可直通贺兰王帐!” “留下一部分人马围剿残余贺兰守军,其余人等随我前去贺兰王帐!” 阿苏勒策马踏着城中地面上,马蹄下皆是倒下的贺兰守军,眸子大张,瞳孔紧缩,面色痛苦,身子还在隐隐抽搐,一路上皆有血泥铺道。 四周亲卫警惕万分将他们的世子严严实实护在其中,以防躲在暗处的贺兰甲士暗箭偷袭。 阿苏勒望着前方还竭力厮杀围成一团的硕风骑军,贺兰甲士已是在十数万硕风骑军入城冲杀情况下节节败退,无力再战,可是却无一人背对弯刀仓皇而逃。 人人明知不敌,前路已断,却仍竭力死战,奋勇向前! 皆因自身背后乃是部族,是家人,是族人,是百年的贺兰荣耀!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今唯有向前! 望着那条由尸体堆积出的一条空道,阿苏勒面色一暗,沉默片刻,便已是策马率军浩浩荡荡冲锋掠过,空留背影在地。 部族厮杀,皆是如此,不能有半分心软! 正在竭力死战的贺兰甲士望着阿苏勒率大股骑军离去,已是宛如陷入疯狂。 犹如困在牢笼中的猛兽一般,一遍遍悍不畏死用肉身冲击着硕风骑军森然林立的弯刀,想要留下眼前正在往部族后方杀去的赫连骑军。 人人浑身带伤,站立不定,嘴角溢血,血积刀柄,滑不可握,犹大呼杀敌! 事已至此,你我皆无退路,退就是死,我不想,我硕风男儿也不答应! 远眺贺兰王城,城中已是烽烟四起,狼藉一片! 有人在大火浓烟中,抛弃妻子仓皇出城! 有人在层层弯刀中,悍勇先前高呼杀敌! 有人在华美大帐中,瑟瑟发抖祈神保佑! 有人在空旷主道中,坦然上前潇洒赴死! 有人在寒酸小屋中,悲痛不舍眼前儿女! 有人在赫赫王帐中,从容慢等弯刀加身! 有人在漫天酒气中,高呼贺兰不应至此! 城中众人百态,人间苦疾,样样不同他人。 有高官者,有厚禄者,有加爵者,有谋士,有书生,有妻子儿女,有丈夫兄弟,有酒肉之徒,有将军甲士。 王死 有醉生梦死不愿醒者,有嚎啕大哭悔之晚矣者,有坦然拈花从容而笑者,有手捧书卷涕泪皆下者,有怔怔不前老者,有弯刀紧握少年! 城中厮杀声,马蹄声,已是缓缓低沉而下,大幕将落。 阿苏勒率大军闷头直扑贺兰王城后城,贺兰王帐! 贺兰大君虽说今日是已经穷途末路,大局已定,各军各家抽调派遣出去的贺兰甲士也是被城中四处游荡冲锋的硕风骑军杀了个一干二净,贺兰部现在可战之军也不过寥寥之数。 但是久则胜变,更不要提那贺兰大君手中还有仅存的贺兰三卫之一的半数龙骧卫。 若是被此人今日从这城中逃遁而走,那么茫茫瀚凉二洲草原,此人便是泥牛沉入大海,再也寻不见踪影,若是被此人逃出瀚洲范围,那更加鞭长莫及,无力抓捕! 让此人在草原上默默舔伤口,仅凭着贺兰部这个赫赫大部的名字,便可迅速聚拢一大批在草原上游荡的自由牧民。 更不用说那五千龙骧卫,贺兰大君有了这五千大军,只要不去主动招惹一些大部族,那么便可以凭着这精锐无比的五千龙骧卫在瀚洲草原另一边四处驰骋。 再慢慢吞并小部落,迟早有一天贺兰部会卷土重来,成为硕风部新的敌人。虽说能打败第一次便可再无忧惧之心,但是隐患不除,还是让人坐立难安,不妨今日就彻底把这股隐患捏死在手中。 身后硕风骑兵大军过境,阿苏勒面色凝重,从白狼骑破城而入,再等自己率大军到冲杀至此王帐前,期间已经过去数个时辰,数个时辰怕是已经让贺兰大君走脱了。 只是几息,阿苏勒便已率军冲杀至了贺兰王帐前,期间无半点阻碍,畅通无阻,更加坚定了阿苏勒之前所猜,只怕是功亏一篑! 阿苏勒环顾四处一望,却大为惊讶,心中翻涌不止,贺兰王帐前端坐一人,自顾饮酒。 阿苏勒怔怔站在十数步之远,望着眼前这人,赫然是贺兰部大君。 身披华美鹿裘,腰佩美玉,一旁放置着贴身名贵弯刀,打扮一如往昔城头相见! “我以为你已是逃出这城了呢,未曾想到你竟如此胆大还留至此地,怎么专程在等我?” “呵呵,这城是我贺兰部王城,这帐是我贺兰部王帐,我,莫冶?铁木托?贺兰,贺兰部的大君,这片千里沃土的主人,我又何处不能去! 你这无胆贼子,却也只敢离我十数步远,哈哈哈,怎么怕我设下埋伏杀了你么?无胆鼠辈,也敢至我面前口出狂言!” 贺兰大君自顾饮酒,肆意大笑骂道。 “不过一败家之犬,一会刀剑加身,希望你会有这般惬意!” 阿苏勒大步上前,身后亲卫紧紧随在其后。 贺兰大君也是饮中琉璃杯中最后一滴酒液,转过身想拎起酒壶往嘴中倾倒,壶中却也是未有一滴。 猛的一挥手中酒壶,酒壶在地上翻滚数圈。 贺兰大君颤颤巍巍起身,却也不看阿苏勒,只是自顾轻轻将身边那俱已经发凉的尸首缓缓放平至地下,双手抚平那大睁的眸子。 脱下身上鹿裘,轻轻覆住尸首,嘴中呢喃。 “都叫你领妻儿早些出城去了,却是不听话。自尽身亡,用的还是我当年赏该你的匕首,哈哈哈,你怎么先我这个大君一步就走了!” “可我是大君啊,我不能逃,这可是我的城啊,我的部族,我要看着他们,亲眼看着!” 做完这些,贺兰大君身子顿了顿,转过身望着楚青封平静的面色,面露笑意。 “此乃为我贺兰大好儿郎,先我一步而去,我又怎能让我贺兰甲士多等片刻!哈哈哈!” 望着阿苏勒身后层层手持弯刀上前的硕风骑军,贺兰大君面露不屑大笑道。 “眼前大好头颅,何人取之啊!自古天子自有死法,何须借他人之手,刀锋加身!我自来,哈哈哈,我自来! 我这一生,功过是非不说也罢,我本飘零客,人间已别久,我当重归天地间!” 只见贺兰大君豪迈大笑,翻身一提,已是弯刀在手,在阿苏勒愕然眼神间,挥刀捅进腹间。 贺兰大君嘴角溢血,艰难挺身站立,打量着自己熟悉的一切,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硕风骑军,惨然一笑,嘴中呜咽,听不真切。 那消散在风中的那句分明是,我死后,不知又有几人称孤道寡! 一代大部贺兰之主,自刎而亡! 阿苏勒四周的的硕风甲士望见贺兰大君自刎身亡这一幕,齐齐面面相觑,踌躇不前,目光看向自家大君等候吩咐。 阿苏勒怔怔望着面前那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在临死之前,先是扶剑颤颤巍巍坐在地上。 再拼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整了整搭在腿上凌乱的鹿裘,嘴中溢出的鲜血一滴滴打湿了前襟,面色狰狞,一双眸子恨恨盯着阿苏勒,咧嘴含笑,面北而死。 望见眼前之人已是断了气,阿苏勒低低将胸中抑郁之气吐出,是非成败转头空,这场两部角逐的大戏终还是随着眼前此人的身死落幕了。 “你身前性子刚愎自用,好战残暴,驭下无方。虽说你有些勇武之力,陷阵之能。但是一部之主,一族大君,永远不能被这些东西蒙蔽了眼睛。 你或许是个够格的草原战士,但永远不会是个合格的草原大君,你身前所行种种荒谬之事,无非不过是该自己该自己部族的子民带来了杀身之祸。 我阿苏勒自恃智谋武略过你一筹,可这些弱点却是我永远暗暗提醒告诫自己不可轻犯。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浩瀚草原上,有多少未知的危险潜藏在暗中,有多少毒蛇吐着芯子等你跌落山谷,行事一步错,步步皆错,我从来不想落个全盘皆输,身死族灭的地步。 此后时间里我将以你为诫,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不可大意。虽说你身前恶行种种,但是好歹你死前,也有了几分草原大君,部族之主的风采。 你放心我不会再折磨你的躯体,好让你的灵魂能安稳见到盘鞑天神。放心吧,你的血脉我会留下一股,至于其他人就送他们去见你吧,也好让你在盘鞑天神哪里不寂寞! 你的贺兰部之名在今天会烟消云散,整个瀚洲草原只会有一个声音,只会有一个王部,那就是硕风部! 你的子民,皆都会成为我硕风部的奴隶而得已保命! 你的牛羊,会重新放牧在这浩瀚草场上! 你的战马,将会被我硕风儿郎驾驭征辟四海!” 阿苏勒上前定定看着贺兰大君尸首,眸子如古井一般,深邃不可测,嘴中淡淡说道,宣布着一个王对这片土地绝对的主宰,决定着数百万人的命运。 “来人!鸣九号!召集大军!另外用我硕风号角声,为贺兰大君送行!” 身后几名离得较近的斥候在听大君吩咐后,匆忙翻身寻到背后号角,神情激动,憋红着脸吹响号角! 呜..呜..呜..! 不同于以往悲凉苍茫的号角声,今日号角声中细细侧耳听闻,全是肃杀豪迈,是一股意以平之气! 十数年所愿,今日以平! 震耳的号角声自贺兰王帐响起,缓缓回荡在整个贺兰王城之中,整座大城,尽是赫连号角声,整整九响,声声入魂! 在城中所有四处游荡厮杀的硕风骑军,在追杀残剩贺兰甲士过程中听闻部族号角声,立刻收刀策马不前,细细听闻。 在听到号角声整整响彻九遍之后,人人神情欣喜若狂,立刻转身催马向号角声处奔去,再丝毫不顾眼前敌人是否一击即可取下首级,平白在功劳簿上添上一笔。 九为数之极,在硕风号角声中,回荡九次,要么是大君驾崩,要么是世子降世,再有其他情况那必是惊天大事,其余小事丝毫用不到如此阵仗。 这些年,这些硕风甲士也是听到过寥寥三次而已,一次早些年汗王大君驾崩,魂归大雪山之时。一次是当年阿苏勒阿爸继位,另一次就在数月之前,世子新血礼! 听到如此号角声,部族上下必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汇聚在一起。更何况是这些精锐的硕风骑军,只要若是去晚了稍微几息,迟到甲士斩首,统军主帅受罚,一人出错,累计全军,严苛无比! 可若是在今天,硕风大军大举压境,已是攻破王城,马踏贺兰王庭,敌人早已穷途末路。 这时鸣号九次,自家大君在重重亲卫保护下绝不会有恙,否则号角声中必不是这般慷慨激昂,所以必是大胜! 而是部族中前所未有的大胜!何胜可让世子鸣九号,不过斩首生擒贺兰部大君而已! 所有硕风骑军主帅已是率身后儿郎死力往远处贺兰王帐处赶去,原先游荡在城中的单独猎杀的硕风骑军也是竭力赶去。 路上遇到其他同袍,三人一组,五人一伍,十人一队,十队一阵,十阵一行,十行一师,十师一军,即刻如鱼归水,组成编制飞奔而去。 等到只是一炷香时间过去,硕风骑军已是满编制齐齐立于贺兰王帐之下,阵前皆是自家主帅,人人庄重肃穆,翘首以待。 阿苏勒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硕风甲士,人人如龙! 向前一步,高声大吼。 “儿郎们!这里便是贺兰王庭!我们今日就站到了此处! 我十数万儿郎的战马的马蹄已经踏遍了这座贺兰王城的每一寸土地,从今日以后,他便改名是硕风城了! 这座城中,他们的牛羊,他们的珠宝,他们的女人,皆是我硕风儿郎的了! 贺兰大君身死此处,草原上以后再无贺兰部之名! 我之前说过的话,若是能马踏贺兰王庭,我当为诸位儿郎摆下庆功宴,齐贺我硕风部滔天大胜! 当为儿郎们贺!当为硕风贺!” “为世子贺!为世子贺!为世子贺!” 底下硕风甲士中眼神压抑不住激动,挥着手中的弯刀,声嘶力竭吼道。 身后如潮水一般硕风甲士怔怔望着眼前自家的世子,初升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他端立在这铺天华光中,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一派绝代风采宛如天神! 这一奇异的景观,使在场所有的硕风甲士都屏息凝神,敬畏莫名。在听到自家世子所说之后,更是齐齐拜倒在地。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响彻寰宇的欢呼声,一双双眼睛热泪交流,从眼前这位世子身上他们看到了无上的荣耀与尊崇,看到了一统北陆的希望! 没有一个人起身,硕风甲士再次顶礼膜拜! 这一年,是大楚国史上最开头的一笔。 因为这年起,将在未来驭铁骑征伐天下的硕风部,第一次向天下亮出了他们的弯刀,发出了他们的呐喊声! 大楚史载,帝率军亲征贺兰部,一举攻克,奠定王朝之基。 画地为牢 底下硕风大军漫天呼啸声经久不息,阿苏勒身子挺直,眸光睥睨,傲然站在贺兰王庭处。 身前身后,一坐一站,死者空贺生者! 望着庭下蔚然一色的硕风大军,阿苏勒脸上泛起笑意,上前大踏出几步,战于军前,高声吼道; “草原上的狮子不会吝惜已经咬死的猎物,我的硕风儿郎们现在去享受你们赢得的属于你们的猎物吧,可不能让狡诈的狐狸偷走我们的食物! 今晚此间,在这里,我要摆下庆功宴!贺!大大的贺!贺我硕风部!” “贺!贺!贺!” 原本俯首在地的硕风大军,听到自家大君如此奖赏,皆是喜出望外,喜上眉梢,先是再次拜倒,紧接着起身高声欢呼。 阿苏勒右手一挥示意大军退下,转身向贺兰王帐中走去,宽大的金丝王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场等多时的饕餮盛宴已经展开,只有胜利者才能享用这份独有的胜果。各军主帅急忙翻身拍马率领自家麾下儿郎往油水最多的地方涌去,唯恐落在其他大军身后。 自家世子仁义,善待麾下儿郎,才让他们自己率军去清剿这城中贺兰部大户大姓的财富。 虽说到时候会把所得大头统统上交到世子手中,儿郎们也是心中有数,私藏小财,世子只是一笑而过,不做计较。可若是那个胆子肥到敢贪墨大笔财物,那些四处游荡的随军斥候可不是瞎的。 也是世子素来体恤麾下将士,漏下的一些小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儿郎们计较。 不过这些也足够自家麾下儿郎们为家中添牛买马,置办些家中女人以往眼馋好久的美物了,更不用说大君到时会专门清点奖赏参战大军,有功将士。 那也是一笔非常厚重的奖赏,相比那些用性命拼杀出来的功劳奖赏,眼前这些更是像世子对儿郎们的一份厚爱,儿郎们也心知肚明,所以这也让硕风大军每逢战事,人人狂热勇武,悍不畏死。 闷雷般的马蹄声又重新回荡在贺兰王城四处,城中尽是硕风大军漫天喧闹声,好不热闹。 贺兰王帐依是如往日般,堂皇多姿,静静立于风中。 身后几名亲卫向前快步掀开帘子,几人目光紧缩向内四处打量,弯刀微微出鞘,戒备扫着这贺兰王帐,等到确认帐中没什么暗藏的机关陷阱,才俯身迎进阿苏勒一行人。 帐中各项华美物件熠熠生辉,向外来的客人宣示着曾经贺兰大部的光辉岁月。 阿苏勒眸中含着一些惊奇,转身扭头微微扫着这曾经贺兰大部的王帐,富丽华贵之气已然尽显,却少了几分浩瀚草原该有的英武壮阔气。 “有些小家子气,不成气候!” 阿苏勒嘴角上扬,微微一嘁,笑着对身后众人说道。 “那贺兰大君若是知道大君您这样评价他的贺兰王帐,怕是要忍不住从地上站起来,和您在计较一番了!” 铁伐双手拢在袖内,打量着帐内四处散在地上的木卷文书,正准备伸手去捡起来,就听闻自家大君话声,于是打趣着说道。 “他此时站起来又能如何,我能逼他死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我又何惧他半分!” 阿苏勒此时已是霸气之态尽显,雄踞的坐在帐中高立的贺兰王椅上,睥睨帐中,如一头狼王正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帐中众人只感觉重压铺天盖地般涌来,不禁被自家世子如山海般浩瀚气度所折服,神色更加恭敬几分,俯身拱手,拜倒在地。 “冬临之前拿下贺兰部,我们也能好好休养生息,安心过冬了。等到消化了这次所得,也是我们真正一统瀚洲的时候了。任重道远,诸位与我还需一同齐心勠力啊!” “谨遵世子吩咐!” 铁伐看得真切,心中已是明了。 这分明是世子见到自家部下众人在覆灭贺兰部之后,心生骄纵,难免行事有些乖张,此刻已是借着这次机会无形中敲打了一下,再看身后这几人神色已是恭敬如往常。 “这贺兰部斥候倒是还算有些机敏,可惜,大厦将倾却无力回天!” 铁伐看完手中所写文书,一手递该阿苏勒,原来是贺兰军前斥候所快马传来的战损急报,幽幽说道。 “世子,您吩咐的人已经找到了,我已派儿郎死死盯住了,是要将他抓捕过来见您吗?” 正在阿苏勒看着手中文书时,帐外斥候高声说道。 “哦,这么快就找到了,看来,还没下定决心随旧主而去呢!” 一旁的铁伐带着笑意,狡黠笑道。 “哈哈哈,走吧,随我去看看这位纳兰老师所夸赞的贺兰美玉!” 壶中酒 阿苏勒碰了碰自家老师肩膀,大步走出帐外。 斥候走在前方领着一行人走了半柱香时间,远远就已经瞧见了那人。 身前摆着一小木案,岸上摆着散落的棋局。身前身后四周皆是乱丢的空酒壶,那人正肆意放荡仰头饮着壶中酒,醉眼迷离,仪容潦草。 阿苏勒望见之后,扭头和铁伐对视一眼,嘴角含笑,向前走去。 “先生壶中酒可够否,不如移驾随我去,畅饮一番!” 正往嘴中灌酒的古雷,听到阿苏勒所说之后,不屑一笑,只顾饮酒。 主辱臣死,身后亲卫已是怒急正欲上前抽刀,眼前匹夫无礼至极,哪能让自家世子受如此侮辱。 “哈哈哈,这就是硕风部的如月弯刀么,我这脖颈上还未曾见过呢,可能行个方便,让我尝尝是何滋味!” 古雷眼见此幕之后,冷笑淡淡说道。 阿苏勒右手一挥,示意身后亲卫退下,转身低喝道:“我与先生说话,尔等不可无礼!” 众亲卫也只能惺惺作罢,合刀拱手,转身退下,站在身后几步处,不善的盯着古雷。 阿苏勒回过头来,看着古雷,笑道; “贺兰部不识先生大才,先生又何必画地为牢,自缚于这一隅之地呢!我硕风部此时正威压瀚洲,虎视草原,急缺先生如此人物辅佐啊!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先生乃凤凰高马,这点浅显道理又如何不知?” “凤凰高马,哈哈哈,不过一醉酒等死之辈,当不起你这般说! 我古雷少年呈名,恃才十数年,得了几分薄名,自恃才高。却无力回天,不能扶大厦将倾,不能救我贺兰部,不能阻敌人马蹄,不过一无用人而已! 我喝了这么多年的贺兰美酒,却不曾想喝他家得了,我这人最是嘴刁,喝不惯! 那就请硕风世子让我尝尝硕风弯刀的滋味吧。” 古雷将空酒壶一扬,往身后一倒,已是躺在地上,双眼紧闭。 “先生又何至于如此菲薄自己,我硕风部乃是大势所趋,人力不能回天这是定数。先生也是我草原男儿,也知草原上部族大战是常事,吞并与覆灭,在这大草原上屡屡发生,所见不鲜! 一匹更加强壮的头狼上位,才会带着族群更好的生存!我硕风部没错,贺兰部没错,先生应该心知,如此小女人作态,倒失了几分草原男儿气魄!” “所谓贺兰美玉,不过一妇人也!只会借酒消愁,惶惶度日,又何日能谋断草原,福泽贺兰残部之人!” 阿苏勒铁伐二人先后发声,掷地有声! 古雷眼眸大睁,翻身坐起,明知这二人一唱一和是激将之计,却也怒然出声。 “我受贺兰大君如此恩惠十数年,恩宠加于一身,他待我如国士,虽然他最后未听我嘱咐,莽撞行事,直至遭此大难。但我古雷亦不会,为你硕风部听命行事,献出一谋一计!” 古雷说此话间,已是脑中回想起,那个落寞提酒而来的身影,还是如数年前一般,与自己对弈一局,再闷闷喝酒不语,棋毕酒尽,转身离开。 临走只是沉沉说了句,贺兰部有愧于你,我有愧于你,你莫要恼我! 你后悔吗?自己只问了一句! 那人却已经走远的身影一顿,再未吐出一字。 他不知我,我却知他。 我恼啊,却也不恼! 阿苏勒铁伐等人望着不远处面色萧瑟落寞的凝噎无语,一时间场中众人尽是悄然不语。 古雷头轻轻垂下,眼神低敛,不见神色,脸上不悲不喜,手中摩挲着摆在桌上的酒壶。 阿苏勒等人望着那酒壶,却好似在哪里见过。回想半天,突然间猛地明了,原是贺兰大君身死之前,身边也是留着这样一个空酒壶。 睹物思人,见物如见面。 这院中好似一番天地都化作了一方囚笼,死死束缚着眼前昔日有着贺兰美玉之称的谋士。 非是天地他人,而是自缚。 阿苏勒回首也是望了一眼铁伐,相视无语,这一趟招纳贤士之行原本已是十拿九稳,没有半分差错。 没想到最终却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千算万算,棋差一招,疏漏了眼前此人和旧主贺兰大君之间的情义。 原本几人派出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在议事大帐中眼前此人已是和贺兰大君彻底决裂,双方间没有半点缓和余地。 一部之主,弃之不用自家谋士呕心沥血谏言,反而听信采纳一个宠幸之臣的献媚之语。 良谋不纳,忠心不见,谏言不闻,乃为昏庸。 阿苏勒等人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大喜过望。 心中知晓再少了眼前这人谋划掌控全局之后,这趟夜袭诱敌之计,已是板上钉钉。铁伐更是放言,明日此时当为世子敬酒庆贺之语。 殊不知今日前来,古雷这番姿态已是让阿苏勒原本高昂的兴致慢慢沉了下去,心中明了想要招纳此人,已是难上加难。 原本草原儿郎本来就是部族观念淡薄,只有大部族儿郎才会对自己所在部族产生归属感,皆因祖辈世代居住效力。 但即使如此,草原部族大战,死伤俘虏极多,大多也是往往很快就归顺战胜部族。 而那些游荡在草原上惶惶度日辗转求生的小部族之人,那有什么报效至死,不事二主之说。 头狼之说,在每一个草原儿郎的血液里流淌翻滚,经久不息,那是已经生生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永不会忘。 草原上只有强者才会引人追随,只有狼王才会带领族群度过凛冬。 而看来眼前古雷,这位能与纳兰老师齐名的贺兰美玉,无双谋士,却是另一种人。 这种人不贪权势,不喜名利,不好钱财,不爱美色。最为纯粹,最为固执。 终其一生只为自己信念而活,执着于心中所思所想,如今信念理想一朝破灭,却是再难以提起兴致再去做其他事。 眼前古雷从阿苏勒至此院中到如今,种种无礼行迹,估摸怕也是有几分存心惹恼阿苏勒的意思在里面,只求速死,不求其他。 “硕风世子在不必过多言语来说服我,我与贺兰大君之间虽不是血脉安答,却情谊更似血脉安答。 一句话便是让楚青封等人愕然,接着又是恍然大悟,难怪如此。 我二人自幼便一同在族中进学,他阿爸是大君,我阿爸却只是部族中一微不足道小吏,双方地位犹如云泥之别,但他以诚心待我,年年不改。 曾记得幼时他还笑称,要与我结为安答,但我们二人心中都知晓,老大君是不会同意此事的,狼王的兄弟应该是狮子,而不是一看马小吏的孩子。 古雷抬头落寞一笑,落寞是因斯人已逝,笑却想必也是又想起当初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吧。 此后呢,他少年继位大君,我年少声名鹊起,双方也再无之前那般天差地别。二人虽无再提起结为安答之说,但昔日种种皆是沉甸甸放在心头,不曾割舍。 他年少勇武,骑射之术冠绝部族,每逢战必身先士卒,单骑破阵。 性子呢,喜杀伐,易喜怒,却不爱豪奢,总是轻易听信他人,我劝过他多少回了,他总改不了这一点,只是笑称有我在,就无大事。 说到此处,古雷话声又是干涩几分,双目失神。 我还记得当时年少时,我与他在城中后山偷偷饮酒,席地而坐,月下畅饮。 古雷原本失去光泽的眼眸,又重新散发着几分夺目光彩。 醉酒时他拉住我说醉话,说他不想当大君,想当统帅一军的将军。我还笑他,不做大君,做什么将军。还要他做一位合格的大君,要带着部族的子民在这残酷草原活下去。 我要知道,是今天这般模样,他不当那大君也罢,不当也好啊。 古雷怔怔拿着那空酒壶,双眼紧闭,颤声说着。 他这一生都不畅意,年少继位,就死死压制住了自己的性子。每一步,族中多少人都在盯着,不能有半分差错。 我是亲眼看着他从当初好动的少年郎变得今天这般模样的,他这数年来越发疏远我,怕也是让我看到如今他这般巨大变化的模样吧。 落的今日这般田地,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怨他不听我的谏言,是我无能,若是我再有几分谋略,定不会让他兵败被围,是我古雷无能。 硕风世子,话已至此,我只求一死!” 话说完之后,古雷趔趄起身,手中攥着空酒壶,死死盯着阿苏勒说道。 就在此时,一白狼骑从远处已至,走进院中,附耳对铁伐喃喃低语。 铁伐听闻之后,神色大动,望着那死志已明的古雷,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笑意。 铁伐扭头对那白狼骑低声一番吩咐,白狼骑拱手退后离开,显然是听从吩咐行事了。 铁伐又是等着白狼骑转身退下之后,走上前去,在阿苏勒耳边同样低语一番,惹得阿苏勒一脸惊诧相视,直至铁伐再点头确认无误,才脸色不再似之前难看。 望着再打哑谜的君臣几人,古雷不耐烦的说道:“何必装神弄鬼,你也是一部之君,怎么杀一个人都婆婆妈妈的。” “你又何必着急,想死还不简单,一剑刺过去你就能去见盘鞑天神了。不过呢,我刚才听到一个你想必很感兴趣的消息,只不过你需要再等等,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不过数十个呼吸时间,就在双方对峙期间,那白狼骑便去而复返,不过再来时狼背上却带着一位意外来客。 古雷望见之后,手中酒壶砰的落地,脸色惊诧,双眼呆滞,嘴中喃喃不敢信的说道,达瓦,达瓦! 那白狼骑已是短短数个呼吸间,由远及近,已至院中。 阿苏勒等人站在院中一侧,望着那被白狼骑紧紧抱在怀中的俏丽少女。 白狼骑先是一拍狼头,示意慢行停至此处,再收腹一跃,已是利落站在地上,左手臂膀间夹着幼小的贺兰部的小阏氏。 “世子,人带来了!” 楚青封抬眼好奇望去,细细打量着贺兰大君的掌上明珠,贺兰部的小阏氏。 外披着用金丝鹿绒织成的外袄,内里却是东陆名贵的丝绸所做的贴身衣物。 一张宛如陶瓷般的俏脸上却是泪迹斑斑,嘴角已是高高撅起,显然已是抽噎大哭许久,最近方才停下。 脸上神色如受了惊的小兽,惊惶不安。 一双手缠在一起,黑漆漆的眸子四处打量着着场中众人,直至望见远处怔怔站立的巴图,那眼眶中攒了良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嚎啕大哭! “古雷哥哥,古雷哥哥!好多陌生人,他们骑着马..好多护卫的甲士,都死了!大姐他们被抓起来了,我找不到大君了,大君也不见了!” 字字泣血,字字触心。 古雷怔怔望着少女,在听到少女大声哭诉之后,古雷站立的身形一阵颤栗,顿时拘偻几分,不复之前那般意气风发模样。 古雷脸上涕泪交横,那一双伸在空中的手已是颤颤巍巍,青筋四起。 “达瓦,达瓦!你受委屈了,古雷哥哥对不起你!” 古雷身子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喃喃抽噎道。 阿苏勒扭头对白狼骑一示意,白狼骑便把夹在臂膀中的少女放在地上。 原本在空中手脚并用挥舞挣扎的少女,放在地上之后,立马跑向古雷。 古雷望着朝自己跑来的少女,颤巍上前几步一把抱在怀里,仿佛眼前是世间的珍宝,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弄疼了女孩。 人生幸事,不过是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这些个温暖的事,才或许让人觉得这人间不过如此却又如此这般也最好。 “古雷哥哥,不要再离开达瓦了好不好。是不是达瓦做错事了,所以大君生气才会丢下达瓦啊。” 古雷紧紧抱着怀中大声抽噎的少女,手轻抚着女孩的背,听到女孩这般说,眼中泪滴滚滚从两边脸颊落下,心中觉得已是犹如刀绞,痛不欲生。 “达瓦乖,大君他没有丢下你,死啊,就是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大雪山还要远的地方,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但是啊,我们小达瓦要乖乖等,他们都惦记着我们小达瓦呢,终有一天他们会提着很远地方的礼物带回来该小达瓦的。” 古雷闻言,轻抚小女孩背上的手一顿,双目又是酸涩几分,无言抽泣。 “古雷哥哥是在哭么,不要哭,达瓦不哭,古雷哥哥不哭,好不好!” 少女望着古雷耸动的肩膀,抽噎着说道。 “好,我不哭!” 古雷把小女孩放在身前,手指轻轻拂去少女还挂在脸上的泪滴,挤出笑容说道。 古雷站在身来,牵着小女孩的手,望了一眼前阿苏勒等人,神色平静说道: “我想硕风世子不会卑劣至此,不会伤害一少女吧!” “哈哈哈,你可知贺兰大君曾对我做出何事,我卑劣至此?那他呢,草原儿郎又何时会使出如此下作手段!” “贺兰大君是被阴险小人蒙蔽才会当初做出那般行径,而且他也不是受到了惩罚吗?” 古雷面色一变,焦急回道。 “我硕风部行事不会酷烈到此,你大可放心,眼前这少女,我知晓你们关系,能留她一条性命,但是其他贺兰王族定逃脱不过身死的结局。 我想你也能够理解,草原大战残酷之举比比皆是,相较而言,我硕风部行事还算仁义得了。” 一旁的阿苏勒出言,望着面色踌躇的古雷说道。 古雷面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只能沉沉叹气,如此结局,也许是自己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了。 “我感念先生声名,若先生实在不想为我硕风部效力,我也不会怪罪先生,此刻就可放你离去。 但先生所牵之人,有可能身怀贺兰王血,我虽不杀,但亦不会放弃离开,想必这点先生一清二楚,我必须将其带回部族中去,妥善安置。否则遗落在外,那就是后患无穷。 今日事了,我也不留先生了,就此暂别吧!” 阿苏勒看着眼前古雷,气度从容淡淡说道,一边顺势示意身边亲卫,带走那少女。 眼看着身边亲卫刚有动身动作,就吓得古雷身边的少女往后缩了缩,紧紧拉住古雷的手,一脸惊慌望着古雷。 古雷想挡在那亲卫身前,挡住那几人向前动作,可又那能挡住,被随手一推,只感觉一股巨力袭来,就是蹬蹬退后两步。 古雷面色大变,一双大手紧紧攥住少女,急忙开口。 “等等!等等!” “哦,不知,先生还有何话要说,若是要劝我放过这少女,那便不要再提了!我待先生一片赤诚,还望先生也不要叫我为难!” “我愿舍身报效硕风部,愿为硕风世子出谋划策,只求硕风世子能善待达瓦!” 古雷眉头凝皱,面色痛苦,双眼紧闭,艰难开口,短短几字,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以至于后面几字都细不可闻。 阿苏勒和铁伐相视一眼,一切皆在不言中。 “先生是至信之人,所说之话,我想定会做到!若是如此,那么就让此女先跟着先生吧,等到回了部族,我再做安排!” 阿苏勒含着笑意淡淡说道,说完便扭头转身离去,身后众人紧紧跟随而去。 古雷愣了一会,也是无言紧随在其后,手中死死拉着达瓦,再不放开! 这一日,夕阳西下,大手托小手! 这一日,有人脱牢而出,不再自缚! 贺我硕风 阿苏勒为首的数人走在队伍前头,楚青封右手旁就是面色从容的全身戎装的铁伐。 古雷牵着贺兰部的小阏氏达瓦一言不发随在身后,众人身后是大批精干的亲卫守卫。 阿苏勒还未至贺兰王帐前,就已经远远望见了在大帐周围大批驻守的白狼骑,嘴角一扬,步伐加快,心知这定是舅舅已经回来了。 阿苏勒刚至帐前,周遭白狼骑纷纷拱手行礼。 “你们大统领呢,可是已经到了,怎么来的这般迟,他人在何处?” “回禀世子,大统领率我等在冲城清缴贺兰守军时半路遇到龙骧卫护着的车队正在逃窜出城,大统领所猜乃是贺兰部重要显赫人物,大统领于是当机立断就率我等追袭。 我等在城外十里处终于追赶上车队,一番厮杀已经将残余半数龙骧卫尽数杀绝了,并且也将那车队中的贺兰王族带了回来,听候您的发落! 大统领此刻就在帐中等您,还有那车队中的贺兰王族一并都在里面!” 白狼骑副将,听到自家大君问话,数步上前躬身回道。 阿苏勒仰天大笑一声,向前快步,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 刚掀开玉珠所制的帘子,进到帐中,阿苏勒一抬眼先是看到了一旁端坐正怡然自得自顾饮酒的舅舅,以及正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几名妇人。 古勒尔望了一眼进到帐中的阿苏勒,拿着酒杯的手一顿,不过转瞬又是捻起自饮。 阿苏勒一边打量了一眼几名妇人,还顺势斜瞪了一眼自顾饮酒的古勒尔,缓缓踱步上前,坐至帐中王位。 “我以为你率白狼骑遭遇什么草原上的迁徙的马群,被困在里面,陷入苦战,迟迟出不来了呢,没想到没有啊!” 阿苏勒也不管地下跪着的众人,也是手拿过案上的琉璃壶,一边笑说一边为自己也是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口中美酒,醇厚悠长,回味无穷,顿时让斜倚在王座上的阿苏勒,惬意的舒了一口气。 “坐,都坐,自己找位置,在我面前别拘束!这地方你总比我熟吧,站着属实让我觉得有些突兀。你们看人家白狼骑大统领,多么惬意享受,你们也学着如此吧!” 阿苏勒望着陆续进到帐中的众人,先是看了一眼铁伐笑说道,再后面就是看着面色愁苦,不知所措的古雷说道。 “世子,就再不要挖苦大统领了。若您是实在忍不住,大君也可等到我等不在时挖苦嘛。何苦当着我等的面,此时您挖苦大统领,被我等听见,我等以后被大统领惦记可是要遭殃啊! 我还能逃过一劫,可古雷刚到我们硕风部共事,被大统领若是设计一番,那世子可要失去一名绝顶谋士了!哈哈哈!” 自顾找到位置的阿达木,刚刚坐定,听了自家世子不怀好意的调笑,也是笑着出声附和,和阿苏勒唱起了双簧。 “对对对!阿达木你说的极是,硕风部谁不知道白狼骑大统领最记仇。哎,没想到是我今日害了你等,让你们遭此大难!我心中有愧啊!” 阿苏勒正含着笑饮酒,此时听到铁伐搭话,顿时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惹得帐内亲卫齐齐含笑低头。 “阿苏勒不要以为你今天是全军大帅,我就不敢揪你耳朵了,还有你阿达木皮痒了,是吧。次次如此,一番说辞都从不改变一下,你们没演够,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就是没提前没有该你传递消息,告诉你我率白狼骑来了吗,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嘛!” 吕骁听闻放下手中酒杯,假装一脸不耐,撇着嘴角出声冷哼。 “看吧,大统领又生气了。哎,不敢说了,不敢再说了,不然恐有大祸啊!” 阿苏勒还想出言调笑,却看着一脸佯怒的吕骁,顿时闷笑摆手说道。 自家这位舅舅一贯性子冷淡,言语少,所有心事也是自己憋在心里,从不外露。 哦,除过一人,自己阿妈若是问起来,他却也什么事都也不瞒着。 以前若遇到烦心事,就定会跑到后帐中去,找到阿妈一股脑吐露出来,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自己惦念多时的军机大事,尽数如实相告。 自己最爱的便是调侃自己这位面冷心热的舅舅,虽然调笑完了之后总会被抓住欺负一二。 那时候自己被舅舅欺负了总不该他好脸色看的时候,舅舅就等到那时和阿爸连起伙来挖苦调笑自己,想想那好像成了那段时光里最大的暖意。 阿苏勒心中心思泛起,捻着酒杯,迟迟沉吟不语。 阿妈当年撒手离开自己,舅舅却也人已经奔赴边境,没见上最后一眼,三年前硕风部边境局势不稳,阿爸派他率白狼骑到大雪原驻守,一守就是三年。 那时候心疼弟弟的阿妈知道了,埋怨阿爸埋怨了好久。还记得整天在阿爸耳边念叨,若是边境以定,就把舅舅召回来,可惜向来惦念着幼弟的阿妈临终之前也是再未见到最疼爱的弟弟一面。 阿爸也一直觉得有愧于他啊,虽说阿妈出事之际,就早早派出快马发急报召舅舅回部,却还是晚了一步,这一步天人永隔,一步再难相见。 记得当年自打这舅舅回部以后,性子越发冷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奴仆们都吓得不敢近前伺候。 所有人都知道,他心中有苦,做不出声。 自己时不时去看阿妈的时候,就好几次远远看见他枯坐在阿妈的墓前,怔怔饮着酒,想必也是心中极想吧。 万幸还有自己,在自己面前,舅舅才会松懈心神,放下防备,露出原本的样子。自己看到这一幕,也是心中大为感怀,阿妈若是看到了想必也会嘴角含笑吧。 阿苏勒攥着倒满酒的玉盏,定定望着前方,面色几换,迟迟不语。 这一异动,已经惹得帐下众人心中各有一番沉思。 就在阿苏勒不言语的功夫间,已经吓得跪倒在地的几名妇人魂魄皆失,眼前这人与自家性命息息相关,可一言定之。 此时这硕风世子迟迟不语,定在想如何处置自己等人,妇人们顿时只觉得两肩之上有如大山将倒,重不可受。 “舅舅!” 阿苏勒突兀开口,几名妇人宛如耳边炸起一声惊雷,脸已是如白纸一般煞白,嘴唇微颤,手指不由自主的哆嗦。 古勒尔抬头望着自家外甥,却不言语,眼神探询何意。 “今儿已是十一月了,年关将至,阿爸怕是已等的急了,我们明日便出发回部吧!再迟点怕是大雪封路,徒劳耽误些日子!” 古勒尔听到此话,神色大动,低头转着琉璃酒杯。 “参加完今晚的庆功宴了,我们就走,回部族!” 阿苏勒沉思一会,“这样也好,若是你不能再稍留几个时辰与全军好好庆贺一番,到时候若是众将士都到场,唯独少了你,诸将士心不安,不能尽兴,我心也不安!” “也好,我们那就再耽误一晚,一会去贺兰部所藏得的宝库里挑一些新鲜玩意带回去该宝音,我走的时候没和她道别,她又定会怪我,带些好玩的回去,她也许就忘了。” 古勒尔起身抬头,冰冷的脸上泛着一丝暖意对着阿苏勒说道。 “好,你且去挑吧!也该我挑出一份!” “自己去挑!” 话刚说完,古勒尔就一个转身大步出帐而去,前去挑选物件! “你这脾气,哦,对了,舅舅,眼前这几名妇人如何处置!” 正欲掀开帘子的古勒尔身形一顿,出帐离开前,淡淡说出一句让几名妇人肝胆欲裂的话。 临走之前还瞥了一眼帐门口,正面色愁苦的古雷,以及躲在他身后哪个慌张至极的少女。 “你是世子,你看着办,若是处置起来麻烦,就全杀了!” “大人!大人!还望开恩啊!” 那四名女子中,三人已是乱作一团,面色苍白祈求到。 唯有一名年长妇人,在听到此话后,呼出一口长气,面色从容,却也不求饶,视死如归。 阿苏勒起身,走下王座,站定在几名妇人之前。 “都说说吧,是何身份!” “回禀硕风世子,我等四人乃是贺兰大君阏氏。” 四人中,气度最为不凡那名女子,抬头回道。 阿苏勒正走的步伐一顿,“哦,你是贺兰大君的大阏氏?” “是!她们三人是侧阏氏,还请硕风世子饶过她们三人。” 阿苏勒走进看着这名雍容华贵的女子,这种养尊处优的气度是模仿不出来的。 “哦,那你呢,饶过她们三人,你是想去盘鞑天神哪里陪贺兰大君吗?” “我自知半生享受贺兰部荣宠,如今难逃一死,还望硕风世子成全!” 那贺兰部的大阏氏,神色平静,盯着阿苏勒淡淡说道。 “啪!啪!啪!” 阿苏勒拍着双手,走到王座旁,坐定睥睨望着四人。 “贺兰大君死前说,君王有君王的死法,我成全了他。他的妻妾我不屑虐杀侮辱之,来人,赐白绫!” 那为首妇人面色一白,身体摇摇欲坠,却强自忍住。 一扣首,拜倒在地。 “谢硕风世子!” 其余三人已是惊弓之鸟,状若疯狂,不停磕头求饶。 阿苏勒却再看也不看,起身已是先出帐而去,铁伐等人望了一眼也是陆续相继离去。 最后只剩古雷一人,留在帐中。 古雷望着为首那女子,怔怔不语,面露悲色。 “明珠..我...” “古雷,达瓦就交该你了,替贺兰大君和我照顾好她。 她年纪还小,这尊崇的无上荣耀华光她也没有享受了几天,就已经是落得个族破人亡的下场。 我死后,你便照顾好她,让她忘了她原本的身份,从此她不再是贺兰部的达瓦阏氏,只不过是一个贺兰大部的一个寻常大族女子。 以后不许她为我们报仇,若是可以,再也不要和她提起贺兰部,我不要她一生荣华,只求她能安稳快乐。 古雷,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贺兰部的大阏氏泪眼迷离直直望了一眼一旁束手站立的古雷,语气凄凉说道。 “现在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处,你当初也是为了自己亲妹着想才会如此行事,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福,你又怎么能看透日后事呢。” “我阿爸死后我们家便在部族失了势,偌大的明牧家族几日间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哪些以往舔着脸巴结我们家的现在看到了都恨不得过来踩一脚。 我恨啊,明牧家没有一个儿郎可以撑得起这个衰败的家族,我可以在后帐里失势,我可以再不苦苦支撑明牧家,但是我亲妹妹,我明牧家最小的女儿要怎么办!” 那贺兰部的大阏氏声音歇斯底里,跪坐在大帐中,尽情的嚎啕大哭。 一旁的古雷双眼怔怔看着这一幕,一双手死死攥住手心,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炸起,整个人一时间几次颤栗不止,站立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 “你可以写信该我啊,我会帮你啊!我...” “你那时远在边境,明为牧守边境,实为流放。况且那时你已经与大君之间纠葛的水深火热,关系一度到了冰点,曾经那么相好的二人我也不知道到头来怎么会如此,我又怎么能在这事上拖累你。” 古雷侧过身子,语气低沉,缓缓说道。 “我远在边境之时,却听到了大君他帐中新收阏氏的消息,是明牧家最小的女儿。” 话未说完,古雷却闭嘴不言,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 “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妹妹跌落到泥土里,有那么鬣狗在一旁想看着我们跌落尘埃,然后跑上来大口撕咬我们的血肉。 哪怕我知道这条路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只不过我没想到过,这条路会如此之短,眨眼间一个王部便消失在这瀚洲的大风中了。” 那贺兰部的大阏氏凄楚一笑,手中攥着那三尺白绫,一时间怔住了。 “照顾好达瓦,我便去了!” “好!从此之后,达瓦便是我古雷唯一的妹妹,我定会护她周全!” 那贺兰部的大阏氏,深深望了一眼古雷,再望了一眼被带出到帐外的达瓦,凄然一笑,那想要去再去触摸妹妹身体的手留在了半空中,迟迟不肯放下。 “达瓦,阿姐走了,你以后一定要快乐啊!” 古雷紧紧攥住手掌,脚步趔趄,背影拘偻,一时间仿佛苍老几分,缓缓走出帐外。 这一日,贺兰部大阏氏以白绫自尽。 这一日,亲人离散,先后逝去,尚不自知。 这一日,贺兰部族破人亡。 入夜,星辰北斗高悬在天,大地之上却是喧闹无比。 “喝!” “都该老子喝!” “哈哈哈,痛快,痛快!” 整个贺兰王城已是成了硕风部族庆贺的主场,贺兰王帐再无半点威严可讲,到处都是高举起的酒杯,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诱人气息。 喝到尽兴处,男儿跳到场中间围在一起跳着草原的战舞,一旁的同袍高歌和着。一时间,惹得周围人群起身叫好。 “阿达木,你他娘的赖酒!说好的三坛,这会喝了一坛就他妈的再不喝了!” “是啊,阿达木,不能喝,以后再少喊兄弟们喝酒!” 阿达木红着脸,醉眼惺忪,梗着脖子骂道。 “拓跋,你他娘的少该老子起哄,我喝不就行了么。” 阿达木提起一坛烈酒,咕噜噜仰头就灌入口中。 “好!好哥哥!痛快!” “哈哈哈哈!” 周边几位主帅看见此幕笑作一团,纷纷举杯相碰! “为世子贺!” “为硕风贺!” “为战死的兄弟贺!” “喝!”,诸位骑军主帅,对视一眼,慷慨大笑,大吼道。 “硕阳,你他娘的喝酒怎么这般不爽利,快,喝了!” 原来刚碰杯时,硕阳未一嘴喝完,被铁伐看见后大吼取笑道。 “哈哈哈,铁伐你眼尖,差点被硕阳逃脱了,哈哈哈,喝!” 莫泽含笑望着不断起哄的众人,只是一杯一杯往杯中满酒,唯有求醉,人生百年不过一场大醉,可是瓦岩你看到了么,我硕风部胜了!酣畅淋漓的大胜! 阿苏勒端坐在主位,身边两侧是铁木,古勒尔,堂下还坐着古雷。 “这场大战,将我硕风部的精气神都打活了!痛快!” 阿苏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豪气高声说道。 “自此之后,我硕风部势以成矣,瀚洲可尽归我硕风部!” 铁木举杯,向着阿苏勒沉沉说道。 “诸位,满饮!” 阿苏勒赫然起身,面色沉稳,举起酒杯。 “为大君贺!” “为世子贺!” 底下诸将士齐齐高举手中酒杯,面色慨然,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古雷也是顺势起身,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现在又不是孑然一身,还需照料好达瓦,且得用心做事,博出一个封侯将相,何况如今见这硕风部真当得自己平生所学,一展宏图。 今日十数万硕风男儿,尽高举杯中酒,齐贺我硕风王部! 董卓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啊!” 一位身穿麻衣绢布的枯瘦老者,眸子间神色静静流转,犹如玉石光晕剔透不可言说,眉间的从容平淡堪比百年老树藤根,不可见底。 他手背上布满古铜色老斑,修长手指间捻着一枚黑玉棋子,在悠悠长叹之际,势大力沉的重重摁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那古雷真如你所说一般,可担大任?” 那枯瘦老者对面有一人盘腿而坐,发迹点点斑白,身子却犹如择人而噬的猛虎一般高高挺起,一言一语之间那磅礴欲出的王霸之气直抵眼前。 那枯瘦老者却好似没有受到半分影响,自顾自的从棋坛中神色从容取出一枚棋子,淡淡说出了一句话,惹得那对面盘腿而坐的老者神情一怔,捻着棋子的手在空中迟迟没有放下。 “王佐之才!” 看到那盘腿而坐的老者神情犹疑不定,那麻衣老者低低瞥了一眼之后,将手心中攥着的那枚黑玉棋子丢回坛中。 “五年前此人声名初显,我撒出去的影子将此人的消息递了上来,在我斟酌之后,便抽调了整个一队的影子细细盯着此人,经过半年信息收集整理后,我亲自主持此人的打磨计划。” 那麻衣老者缓缓起身,背着双手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天边青色,继续缓缓说道。 “五年时间,数十次暗地交锋,他从最开始的溃不成军,到半年前已经可以和我在领军作战上不分伯仲。 我用数十股草原上的流寇马贼的生命,一点一点教会了他我学了半生的本领。 他或许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小的贺兰边境小城会有如此多的流寇马贼,他现在就差了一点内政能力,可这种东西待在哪个位置上,时间一久就磨出来了。 你知道吗,相较而言他领军作战的谋略天赋,他内政上的天赋也丝毫不逊色甚至过而有之。” 空旷的偏殿中,那干涩的声音缓缓回荡,尾音刚落下,便听见一阵爽朗释然的轻笑声,以及一枚重重落下的白玉棋子。 “我屠大龙!” 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骑兵小队逼近了北都的城门,夜风扯直他们漆黑的大警,雄骏的战马全力奔驰,却没有带出丝毫声音。 这座巨木和石基筑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凭空而起的大山,无声地毫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么人?再敢前进一步,就放箭了!”城楼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齐点燃,成卫武士的首领一振马刀,琛后弓箭手纷纷暴露了半边身子。他们的弓都已经张满,箭上闪烁着冰冷的铁光。 战马低声地嘶吼着,骑队在城门下煞住。他们有大约四五十人,每个人都是一身黑警,罩住了全身的装束。 他们头顶搭着遮面的风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间的刀销敲打在马鞍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成卫武士们成群结队地冲下了城楼。 将长枪并成一排,封锁了城门。 他们中为首的百夫长提着修长的马刀,警惕地上前,以马刀指着为首的骑士:“没有大君的命令,夜里不准进出北都城!敢冲关的,可以就地处死!” 两骑黑马从骑队中悄无声息地驰出,在百夫长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两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个为首的骑士,一声也不亢。 双方艰难地僵持着,百夫长颤巍巍地退后几步,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把森冷的战刀上,惊讶地发现刀锋竟然带着细微的锯齿,像是无数细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着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骑·····”他嘶哑地说。整个草原,最善于用这种带齿战刀的是青阳的精英骑兵们,这种刀可以轻易地划开皮甲和敌人的身体。 “放下刀!”骑队中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他抖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风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利刃般的眼睛。 马后小跑起来。“就是这里!”大君终于勒住了战马,挥动马鞭指了指脚下。 他们不知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大合萨只觉得骑队去向东南方,而后折转向西,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虎豹骑们纷纷下马,在周围展开了防御。他们都是精干的武士,警惕地引着角弓散开在周围,三个四个地聚集成团,以防偷袭。 火堆点了起来,大君挥挥手,请大合萨和他一起坐下来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大合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环顾周围,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地方,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静的连风也没有。 “把你拉到这里来,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说。“你以前倒是也经常做奇怪的事情。” 大君笑笑:“沙翰,我记得我父亲和东陆风炎皇帝两次决战的时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边处理文书的,是不是?” 大合萨点了点头:“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青阳部真正精通东陆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萨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钻研星相典籍,他从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听说东陆的大皇帝送信给父亲劝降,父亲只回了五个字,说是‘战,唯死,不降。’” “钦达翰王的战书一直就是那么短,不过东陆大皇帝的劝降书信倒是也不长,我还记得是三十四个字,说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积尸百万,无非子民,为王者,纵于九幽下身受斧之刑,心能安乎?’这两封信东陆的学士都说是帝王手笔,风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训子孙。”大君低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东陆人面对面地交涉·····” 他沉默下来。大合萨扭头看了看他静默的侧脸,心里忽地一亮:“东陆有人来!”大君举手制止了他。“是的,有人来。只是来的不是一般人。”大君压低了声音,又摇了摇头。大合萨看着他的眼睛,觉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从小的朋友,当初朔北部的骑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门,成千上万的战马围着金帐奔驰,无数的火把投过来,几乎把大君和黄金帐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旧操着他的重剑,指挥仅存的伴当武士们死战。北陆的大君敬畏过谁?大合萨真的不知道,即使有过,也是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历史上的英雄而已。他在烟锅里扎扎实实地塞上一锅烟草,点燃吸了一口,捧给了大君:“吸一口?”大君沉默地接过去,用力吸了一口,裹的青烟从他鼻孔里滚了出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神气。“沙翰,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大合萨迟疑了一下,“那是盘淤天神的双手吧?他左手握着劈开天地的斧头,右手握着可以杀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宝剑,他双手握着斧头和宝剑转动,每转动一次,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这些还用你告诉我么?我们青阳的孩子,哪个没有听过盘丈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说是星星,那些人说,星天的运转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无法改变的。沙翰,你相信么?”“星天的运转?可是一切都在盘丈天神的手…·”大合萨忽然止住了,侧耳向着背后。他听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那边奔了几步。声音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歌声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飘着,伴着低声鸣咽的什么乐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声音却没有那么低沉,像是笙筑,可是笙茄又没有那么雄浑。“来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骑的武士们互相递了一下眼神,一齐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萨身前展开成半月的形状,缺口对着大君的方向,半拉开了手里的角弓。大合萨摸了摸胸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萨传下来的“熊刀”,据说里面宿有熊王的灵魂,是柄驱邪的圣刀,他日日配着,却很少去摸它。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这歌声令他觉得不安,安静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都静下来!”大君喝道。大合萨用心去听那个男人的歌,却发觉他唱的一切自己都听不懂,可是偏偏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哪里听过这种古玄的歌,仿佛从很古老的时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歌声和乐器的声音都近了,远远地听着也还罢了,可是声音越是接近,大合萨的心就绷得越紧。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像是四面八方无数人在吹奏。 唱着古玄的歌。月光忽然投了下来,他抬头,看见黑云中裂开了口子,一轮圆满的月正悬在天空。沿着那道裂缝,整片整片的黑云裂开消散,星空也展现出来,满天都是清光。周围浩瀚无边的草原上,每根草叶上都反射着星月的冷光。浩瀚无边的草原·····他生在这片草原上,却是第一次觉得草原那么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大君按着他的重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南方。他的目光恢复了锐利,还是北陆大君的锋芒。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线泛着蓝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阴影。孤零零骏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地立着,它背上的主人高举着巨大的播。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挂着满是棘刺的重铠,像是从古代的壁画中走出来。虽然只是个剪影,但是大合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帝王般的俯视。更多的黑影缓缓升起,围聚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战马们喷着滚滚的白气,武士们调整了队形。他们奔驰起来,风扬起他们鸟黑的大警,他们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哗声,为首的一人高举着乌黑的播,播上有清冷的银光流动。大合萨想要退后,却挪不开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着远来的骑队。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变得如此锐利,清楚地看见战马身上的肌肉跃动、看见马喷出的丝丝白气、看见武士们铁甲的甲片一起一落无形的威压像是墙一样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为首的武士高举起播,停顿一下,猛地插进了泥土里。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们翻身下马,默默地排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停了许久的鸣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大合萨觉得胸口的压力忽地减轻了。那面巨大的黑帼忽然扬起,黑播后站着黑衣的人,他手持着一件浑圆的陶器,满头的发丝是一色的银白。那是一个老人,高瘦、挺拔,披着和武士们一样的黑笔,黑得像是无边的夜色,立起的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虎豹骑的战士们也感到了同样可怕的压力,没有人下令,他们所有人已经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整个阵型已经转成了反弯月,如果现在发箭,那么这支神秘的队伍将会被数十支羽箭钉死在月形的中心。“收起你们的弓箭!退后,为我们的贵宾让出路来。”大君出声喝止。“又相见了,山碧空先生。”他对着老人微微欠身行礼。“感谢大君,我们来得晚了。”山碧空以蛮族的礼节按着胸口躬腰,“路上遇见了大群的糜鹿在河边取水,月光照在它们柔软的背脊上,满眼的望不到边,像是母亲的胸口。我贪图看草原的美景,迟了一步。”他抖开黑警,在大火堆边盘膝坐下。大君拉了大合萨一把,两人也与老人对面坐下。“信使前几天越过海峡,送来了我们陸下的亲笔书信。”山碧空伸手示意。武士们中走出一个清秀的年轻人,他和山碧空一样没有穿铠甲,漆黑长袍上绣着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他手里捧着深红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头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开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只信封。大君从信封里抽出的是一页金色的信笔。他在手里反复地摩拳了片刻,递给了大合萨:“沙翰,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大合萨捏住那张信笼的时候,微微吃惊了一下。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页薄薄的黄金,在月光下泛着乌金色的光。他强忍着惊诧小心地展开那份黄金的书信,叠合在一起的两页黄金分开,精致的东陆文字被人以极为精致的刻工刻在金页上,一个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极天之高,极地之远,皇帝之信,威临九州。”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这是…·…”“是真的么?”大君低声问。“是真的···…”大合萨点了点头他终于抬起了头来:“我不会记错·····我年轻的时候看过风炎皇帝写给钦达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着这个印章。连那个缺口都是一模一样的,晁帝国覆灭的时候,末世的皇帝用镇国的石玺投掷大胤的开国皇帝,石印碎成了两半,后来以黄金箍好,可是这道痕迹永远也消不去。”山碧空微微点头:“这样博学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萨吧?这封金书就是来自东陆天启城胤朝大皇帝的国书。由皇帝哗下亲笔书写,少府工匠铸刻,印有我们大胤镇国之玺。我是大皇帝的信使。”“东陆皇帝的····密使?”大合萨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的一切。“不单单是密使,”山碧空恭敬地说,“还是希望改变未来,为草原蛮族带来伟大兴旺的结盟使者。”“结盟?”“是的,沙翰,”大君说话了,“山碧空先生自称是东陆大皇帝的秘密钦使,他来的目的,是要以一个诸侯国的名义和我们青阳部订立盟约!”“我们还希望看见蛮族强大的铁骑出现在东陆的国土上,纵横驰骋!”“这不可能?”大合萨断然地说,“这样的说法我绝不相信。”山碧空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反应,只是轻轻摇头:“在风炎皇帝的时代,当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萨都知道威武王赢无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蛮之地的离侯赢无一直是大皇帝陸下倚仗的忠臣,以前虽然也有种种不好的传闻,但是皇帝陸下念他屡次勤王,更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晋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赏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赢无窮带着五千雷骑兵仿佛天降一样出现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启城,随后四万赤旅大军内外夹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阳关。赢无雾已经彻底地暴露了阴谋贼子的面目,意图胁持皇帝,号令整个东陆。”大君和大合萨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其实不必否认,不光是赢无黯,诸侯中不乏意图称霸的人。帝朝本身的势力已经衰弱了许多年,再也无法弹压他们了,赢无骆不起兵,也会有其他人起兵。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诸侯,大概只剩下唐公百里氏,但是下唐国的兵力和其他诸侯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陸下上书,希望突破多年来的限制,以下唐的名义和青阳结盟。有了蛮族铁骑的帮助,加上下唐的财力,不愁不能慑服诸侯,重振皇家的威严。”大合萨还是摇头:“可是大皇帝不担心么?我们蛮族的铁骑踏上东陆的土地,不是东陆历朝最忌讳的事情么?”山碧空幽幽地叹息一声。 恶蛟 将不得不与大君分享东陆的国土。但是与其看着作乱的诸侯把白氏皇族几十辈的基业毁掉,还不如让出部分给能够帮助我们的盟友。 否则,十年之后,白氏是否能够保护自己的宗庙,都难说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脸上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轻轻地按住胸口,仰望星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礼节。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身来, “我们得到可怕的预言。这个世界将不再是我们东陆帝国可以主宰的,它就会割裂,强大的敌人来自北方,分去帝国的荣耀。夸父和羽民在我们东陆的强兵重甲下还不是威胁,那么这个敌人,只能是草原人。” “所以你们要主动把国土让出来?”大合萨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 “这是笑话!”大合萨忽然高声说, “这是骗子的言论,什么人又可以预测到那么遥远未来的事情?我是青阳的大合萨,我也观看星辰去判断凶吉,山先生不要用虚无的命运来作为幌子!你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山碧空还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萨会怀疑。是的,一般人是无法去预测遥远的将来的,可是大合萨不要小看了我们的力量。”他忽然起身,对着天空张开双臂,仿佛皇帝那样昂然立于星光之中, “我们就是星辰诸神的使者,我们可以听到他的耳语,我们有它伟大的力量。大合萨真的以为我们需要以谎言欺骗去获得什么好处么?我们想要的,我们都可得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了大合萨的手中。 “大合萨看手里,这是什么?” “镜子。”大合萨疑惑地翻弄着那枚沉甸甸的铜镜,像是东陆的古物,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铜绿已经填满了它背后的奠雷纹,可正面还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 带他和那人的眼睛对上了,那人忽然对他轻轻地笑了。绝大的恐惧当头笼罩下来,他抛下了镜子看着周围,可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帐里!一切全部都错了,他头痛欲裂。他冲出了金帐。 他看不见东边雄伟的彤云大山,也看不见周围的栅栏和其他的帐篷,总是围绕帐篷的火盆也没有。 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草原和满天的星月。他喘着粗气奔跑了几步,可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一回头,帐篷也没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镜子,躺在草地上,反映着漫天的星光。 那个人从镜子中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风吹起他白色的长袍,他胸前配着青阳神圣的熊刀,对着天空祈祷。 他才是青阳的大合萨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个古老的礼仪,着星空发出了呼喊。 星光明亮起来,它们的光变得火热炽烈,颜色转为耀眼的蓝白。周围热得像是被沸水围裹着,大合萨全身的毛孔都紧紧地收缩起来。 他颤巍巍地看着天空,耀眼的光仿佛瞬间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烧毁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世间所没有的光芒,顶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满身是光明的火业,他们在天空背后挥舞着,每一击都足以击碎天穹,天空因为他们的搏斗而开裂焚烧。 漫天的光明流了下来,像是惩罚之火的大雨。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萨的身上,都燃烧着他的身体,把他化为一团火。 天压得越来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那个镜子中站起来的人,如今大合萨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 巢德拉及,他向着东南西北各走了十步,光芒的脚印步成了神圣的烙印,在熔岩般的大地上发出最炽烈的白光。 他忽然成为青色的影子成千上万倍地膨胀起来,猛地转身,大合萨才发现他的脸已经变成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萨的头顶, “你可要我救你于毁灭么?”大合萨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盖已经软了,完全被那种威严压服了。 那不是帝王的威严,那是神的威严!他咬牙,也许他的牙已经不在了,被火焰烧毁了,他不知道。 牙上传来了感觉,他还有牙,还有嘴。 “无方……无方之境……”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 “这是幻境!”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个人像是崩溃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他还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对着一堆篝火,手里持着那面镜子。 大君就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拼命地摇晃着他,可是他却全然没有感觉。 “无方……”大合萨喘息着, “那是无方之境!” “不愧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山碧空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密罗心幻之术,无明流的‘无方之境’。大合萨看穿了,我的幻术也就失败了。” “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大合萨喘息着看着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惫地摇了摇头。 山碧空在火堆里加了一根木枝, “大君不必问了。大合萨看见的,和大君上次看见的,必然不是同样的情境。无方之境本身虽然是个幻术,但是它映出的,却是每个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惧的事情会在镜中映出来。” “大合萨恐惧的是什么呢?”大合萨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纵麻痹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于虚无的密罗幻术。这是可怕的力量,你确实可以用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可是,你到底想从我们青阳要到什么?你用幻术欺骗了我们,想要我们臣服在你们东陆人的脚下么?”山碧空摇头:“我们是世界的主人。我们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我们可以使死人活过来,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们可以使大地开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们可以唤来太阳一样的光明,也可以让世界永远沦入黑夜。我们顺应星辰的指引来到这里,把蛮族伟大的未来指点给大君,绝没有任何的诡计。大合萨,虽然你刚才看穿了密罗幻术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终止施术,你能够自己从幻术中解脱出来么?”大合萨沉思了一刻,摇头:“我虽然看穿了,可是解脱不出来,你那时候可以在幻境中杀了我。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即使看穿了,也还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觉到,是你自己解开了幻术。” “世上无论什么幻术,只要被看穿了,刻会自己崩溃,这是不变的术理,但是大合萨看穿了,却解不开我的幻术,这是因为我当时加在大合萨身上的,是两个重叠起来的幻境,大合萨只看穿了一个。”山碧空起身,退后几步,静静地凝视着大君和大合萨。 他忽然举起了手臂,对着天空低低地喝了一声。一切的星光忽然都消失,头顶还是乌云压着的天空。 大合萨惊讶地站起来四顾,火堆、虎豹骑和那些黑马武士都在。可是黑马武士身上那种帝王般的威严此时都不见了,他们只是披着东陆式样铁铠的护卫而已。 山碧空深深地鞠躬行礼:“其实当大君带着人马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走进了我的幻境。天要下雨了,这样阴沉的天气,不适合我们重要的会面,所以我令星光照耀。我带的随从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术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是太古武神追随者——那些神秘的‘铁皇’。大合萨说得还不全,最伟大的幻术不是封闭一个人的五官六感,而是封闭整个世界的五官六感,也许这样,你才能感觉到真实的存在。” “向大君和大合萨告罪,我并没有欺骗的意思,只是希望以我的力量证明,我不是骗子,而是带着伟大力量和使命而来的。”山碧空竟然单膝跪下,郑重地行礼。 大合萨和大君互相望着,大合萨轻轻咽了一口唾液,这才感觉浑身的汗凉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身来:“你刚才说,你们可以使死人活过来,更可以使活人死去?” “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迟疑。 “那么,给我看看你们除了幻术,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儿子现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够救活他么?” “这算是大君信任我们的条件么?”大君沉默不语。 “那好,”山碧空微微点头,我愿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脸, “让我们去看看世子吧。”深夜,木犁家的帐篷里***通明。所有人都被远远地驱逐到外面去,金帐的侍卫武士们把帐篷围成了铁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没有获准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一行黑衣的队伍在侍卫武士的护卫下急匆匆地踏进了世子的帐篷,跟进去的还有大君和合萨。 大合萨最后一个进入,帐篷的帘子被紧紧地闭合起来。那面黑色的长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风中呼啦啦地飘个不住。 人们远远地望着,其上银绣的星月光辉流动。 “这就是我的儿子。”大君掀开了阿苏勒身上盖着的织锦。山碧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随从们。 一名年轻秘道士无声地走出人群,来到床边,他的手指在阿苏勒的胸口上轻轻按下去,血色立刻透过绷带透了出来。 年轻人闭上眼睛默立了一会儿,嘴里喃喃地唱诵起来,他的手轻轻按捏着孩子的全身,温柔得仿佛是一个纤细婉约的女人弹奏着一张秀丽的古琴。 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弹,他直起了身子。 “怎么样?”山碧空低声问。 “这样的伤,从未见过,”年轻人摇了摇头, “像是有种力量从里面炸开了他全身的皮肤一样,想必血管也裂开了吧?还有他的内脏和筋络……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呢?”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摇头。山碧空点了点头:“可以救得活么?”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说他已经死了,也不为过,”年轻人踌躇着, “除非……” “我们要他活过来!” “是!”年轻人低头行礼,他忽然郑重地跪了下去,亲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卷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细腻,远不像他的面孔那样沧桑黑瘦。 从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双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弹在年轻人的头顶。 他围绕着床缓缓地踱步,低声地唱颂起来,年轻人随着他一起唱颂,坐在床边握着阿苏勒的手。 两个人的歌声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们的歌声无人能懂,远不是东陆的语言。 大合萨拉着大君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有种不适的感觉,像是唱颂声是从自己的颅腔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却震得头骨都麻了。 阿苏勒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年轻人跟着他一起颤抖。他原本就白皙,这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变得有如透明一样,仿佛有光从他身体里照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唱颂声越来越低沉和连贯,有如古代的诅咒一样,又像是低低的雷鸣。 年轻人握着阿苏勒的手,抖得也越来越厉害。大合萨全身都开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时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轻不重地跺了一下脚。一切声音忽然都消失了,帐篷里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不要打搅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来。”山碧空抖开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轻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山碧空没有回答他,他在帐篷外停下,年轻人跪在他的脚下。 山碧空伸手按在他的头顶:“我的孩子,大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上,与星辰同命。”山碧空缓缓地收回了手,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欢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 他的身体忽然地干瘪下去,皮肤迅速地发白而后发灰,皱缩起来,最后紧紧地裹在骨头上。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树的枯死在一瞬间就完成了。 年轻人变成了一具蒙着皮的骷髅,他深陷的眼眶里,两颗失去生机的眼珠默默地对着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轻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髅忽然就崩毁了,表皮碎裂成灰随着微风飘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几乎看不见血肉,像是已经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过来啦!世子醒过来啦!”英氏夫人惊喜地喊着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见所有人都惊恐地瞪着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声唱颂着什么。 大君掀开帘子,看见床上的阿苏勒睁着眼睛,艰难地对他点了点头。仆女和大夫们急匆匆地涌了进去,大君踏出帐篷的时候,骨骸已经被收拾了。 山碧空等候在那里,随从们围绕着他。一个同伴刚刚死去,这些随从却没有任何悲戚的神情,其中一人捧着的彤色木盒里应该就是年轻人的尸骸。 “谢谢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礼。山碧空回礼:“我们确实掌握着伟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赐,要把人从死亡的手里抢回来,总要付出些代价。大君已经看见了,我的学生牺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们带着诚意从遥远的东陆来,绝没有欺瞒,大君可以回报我以相同的诚意么?” “我已经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启城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吧。” “星辰的神祉们把神圣的威光加在大君的头顶。大君派出的使节,金书就是凭证。”山碧空从随从的手里接过了马缰, “这里不是我们应该久呆的地方,我这就告辞了。”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萨从帐篷里追了出来。山碧空微微点头:“大合萨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大合萨喘息了几下,压低了声音:“先生掌握着这样伟大的力量,可以把濒临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样可敬可畏的幻境,难道还会为了权力和一个家族的存亡而努力么?是什么使得先生效忠于白氏皇族呢?”山碧空沉默了一会儿:“大合萨的目光有如鹰一样锐利啊!我们并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鸟雀永远不明白大鹰的心,因为它飞得不够高,看得不够广。我们不臣服于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带着伟大的使命。” “伟大的使命?” “直到有人看见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光轮涨大得有如正午的太阳,诸神末日之战的光辉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时我们一切的信仰和牺牲才会被世人所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搀扶下跨上骏马,回首看着大合萨, “没有平静的世界,神创造这世界,就是使它为战场。”大合萨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几步:“诸神末日之战的……” 大巫萨 雨后,夜空分外的深静,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过。大君挑着金帐的帘子仰望星空,点了点头:“干了那么些天,终于下雨了。好在马草都收完了,现在下雨,正是好时候。”金帐里,坐床上的大合萨接过他的话:“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北风已经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个好年啊。” “好年。” “这几天阿苏勒恢复得很快。”大君回到坐床上盘腿坐下,举起了银杯。 “伤口的干痂已经都退掉了,再过几天估计疤痕也会消掉,只是身子还虚,这些天只能用肉粥养着,昨天我去看他,还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大合萨举杯饮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着烟锅。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大君盯着大合萨的眼睛, “阿苏勒没事了,沙翰你也该放下心了。出使东陆的事情,你一直都没有回答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答复?”大合萨转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一口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来金帐拜见的时候,告诉大君吧。”大君点了点头:“沙翰,我知道你担心。你是我们青阳的大合萨,是盘鞑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该过着悠闲的日子。可是一踏进这里面,就再也出不去,没准连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仪仗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等你的答复。”老头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这还不是在逼我么?”他也不告辞,缩肩佝背地出帐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远远地敬了敬大合萨的背影,自己饮尽了杯中的古尔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静,静得似乎能听见风掠过草尖的微声。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只有一个火盆点燃了,照着孩子苍白的脸。 他身上还裹着绷带,但是已经可以活动。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见的玩意儿,用青色笔挺的草叶编织而成,远远地看和真的没有区别。 孩子手中的那只已经干枯了,皱缩在一起,瘪瘪的并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着它,火焰映在他眼里跳动。 他把草蚱蜢轻轻放进火堆里,小声地说:“飞走吧。” “阿苏勒。”孩子惊讶地回头。他看见一身白麻的长衣、秃顶的老人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大合萨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一起看火里那只燃烧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双翼映得几乎透明,像是要随着腾舞的火焰飞起来。 火焰忽地一卷,把它吞没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么烧了呢?”孩子低着头:“是哲甘的小儿子编了送给我的……这是我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为什么又烧掉呢?”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软弱,很没用?” “不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颜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见这只蚱蜢就会想到哲甘,想到诃伦帖姆妈。我成天就想这些,白天想晚上想,练刀的时候都想。大合萨,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练刀,我要把蚱蜢烧了,阿爸说的,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要坚强。” “练刀……唉,还练什么刀啊?”大合萨埋怨着, “就是练那个破刀,把身体都练出病来了。以后我们可别再练什么刀了,好好地喝着**,听那些小奴们给你说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獭子肉,过得多悠闲。”他抓了抓光秃秃的脑门:“对了,世子啊,大合萨教你星相之学吧!你比阿摩敕那个傻小子聪明,一定学得快。”孩子笑了,是那种他固有的拒绝别人的笑容:“谢谢大合萨,我还是要练刀,阿爸说了,我要变成男子汉。”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萨觉得说漏嘴了, “阿苏勒啊,你是世子,吕氏帕苏尔家族的小儿子,你祖宗的勇敢和荣耀都要你继承,将来有千千万万的勇士跟在你马后。帮你打仗。别听那些人瞎说,会刀术有什么用?你阿爸剑术再好,又杀过多少敌人?何况你身子刚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觉得闷呢,大合萨把巴呆送给你玩几天,不过你要按时喂它,可不要把它饿瘦了。”孩子低着头,转过身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天空,声音变得格外的遥远:“大合萨,你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回来,不肯叫夫人姆妈。” “记得啊。” “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很怕听到姆妈两个字。”孩子忽地回过头来, “大合萨,我害怕啊。” “害怕……”大合萨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颜部的时候,姆妈叫做诃伦帖,九王带着兵打进真颜部的时候,姆妈死了。我那天练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妈死的时候,我怕我停下来就会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拼命地出力,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合萨,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样的场面。看见那么大的火,我认识的人一个一个被杀掉,谁都救不了他们,我很想救他们的,可是我没本事。大合萨,我是帕苏尔家的儿子,我能指望我们的勇士,可是……他们又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事了!”他想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又觉得那张稚嫩小脸上的神情不可轻侮。 “大合萨,我是不是很傻?” “阿苏勒不傻。”大合萨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不要听那些蠢人的话,我们的阿苏勒会成为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个时候,大合萨骑着马,打着旗,为你开道。”孩子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是来找木犁将军的么?这么晚,将军大概睡了。” “哦,我不找他。我来拣个东西,前几天在这里落在草丛里了,一直没有时间来找找,刚才好容易才找到。”老头子沉默了一下,拉过孩子的手拍了拍, “阿苏勒,大合萨要去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能回来看你。可是看到你这样,大合萨放心了。”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这是你阿爸赐给你的,狮子王的刀,大合萨把它带来还给你了。来,握紧它,等到大合萨回来的时候,你就像你的哥哥们那么强壮了。”他起身走了,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再不回头。 孩子看着他一袭白衣的背影就此隐没在黑暗中,低头看着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润的皮子被换成了青色的丝绸,青色的丝绳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珑。 夜风从玲珑上的孔隙里穿过,仿佛叹息一样的清鸣。阿摩敕被帐篷外可怕的响声惊醒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什么人敢在大合萨的帐篷附近这样喧哗?可是那声音那么真切,仿佛混着武器交击的声音、吼叫的声音、马嘶的声音,他又以为是朔北部的白狼团打进了北都。 他在帐篷里瑟瑟发抖了一阵子,不知道是该提上他的短刀冲出去,还是立刻钻进被窝里捂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来,起来!”竟然是老头子破锣一样的声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着裤子钻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子。老头子骑着高大的青马,穿着祭祀和大典才用的华贵礼服,胸前配着神圣的熊刀,一手高举着铁马镫,一手拿着粗大的火把敲在马镫上,火星溅落,鸣声震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夜间的寂静恶狠狠地劈开了。 “阿摩敕,走了!”老头子勒着青马大喊, “懒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么?” “走?”阿摩敕傻了, “去哪里?我刚刚睡下,明天早晨不是还要进金帐拜见大君主?” “大君?我们不管他!”老头子一指身后, “我们这就出发,我已经把仪仗和队伍都带来了。我刚才听人说,说得很对。他们能指望谁呢?要是他们谁都没法指望,我就去!青阳这个地方还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让你见识见识老师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们青阳城下的时候,老师也带着鬼弓在城上游射呢!”他身后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这些隶属于虎豹骑的精英骑射盛装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战马上,高高打起了剑齿豹图案的白色大旗。 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仪仗,一瞬间阿摩敕几乎以为是老头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礼仪。 可是就算老头子喝醉了,精锐的虎豹骑武士们却不可能都喝醉了,他们每人马后都拴着两匹备用的骏马,分明是要远行的模样。 他上去扯住老头子的马嚼铁:“可是……可是到底去哪里啊?” “向南,一直向南!海南边,有个王国叫做大胤的,你知道么?” “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张大了嘴, “那不就是东陆大皇帝的国家么?” “对!我们要去大胤!那里遍地都是黄金和玉石,收获的季节,棉花和麦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来,纵马一年都跑不到海边!那是黄金之国,我们蛮族千年来都没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就要去了。没了我,他们不行的!就让我亲手为青阳打开通往黄金之国的门吧!”他望着南方,眼睛里闪烁着阿摩敕从未见过的光。 贵木转头看了哥哥一眼。火把侧照在旭达罕锋锐的脸上,明暗交错起来,他高挺的鼻梁投下了阴影,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另一只阴冷没有表情。 隔着百步,两队人马对峙,战马不安地跳着,骑兵们努力约束自己的坐骑,数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 赤色的龙牙旗下,旭达罕跨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安静地摸着马鬃,那柄出鞘的利剑静静地横在马鞍上。 贵木掌着刀,紧跟在哥哥的后面。他还没有亲身上过阵,紧张得脸上惨白,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别……可别给父亲知道了,这事……这事可不是小事。”贵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马,压低了声音。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灰溜溜地走么?”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贵木低下头去。一个巴掌落在贵木的脸上,干净利落的 “啪”一声。贵木捂着脸,刚要发怒,却对上了哥哥的眼神。 “废物!”旭达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我教过你什么?统统忘记了么?你觉得?你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头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贵木觉得心里发寒,不知道是冷气吸多了,还是因为哥哥那双眼睛。 “你说得不错,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们会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跟父亲争么?不会!我们就是只马鞍,人家要骑着我们,骑坏了,没用了,再换一只。若是去东陆的是我们,这北都城里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等着死在东陆吧!”旭达罕一把摔开他, “看见今天大汗王们的脸色没有?他们准备换马鞍了!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们把我们当作青阳部的外人,能争回面子只有靠我们自己!这北都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可是我们兄弟是没有笑话可看的,世上没人能看我旭达罕的笑话!我终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个个都在我马鞭下低头!” “是!”贵木用力点头。 “你是我弟弟,”旭达罕为他整了整衣领,拍着他的肩膀, “整个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旭达罕回过头去,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 “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们是亲兄弟,阿妈一个人的奶喂大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为阿妈争口气。” “嗯!”贵木用力点头,心里像是有团火。从小到大,在贵木心里,旭达罕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为阿妈是朔北部的,两个人血统上都被歧视。小时候势弱,练刀练不好要罚,无故发怒要罚,不按时进食还是要罚,上到各家首领,下到金帐宫里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贵木的头顶。 偏偏他最小又最气盛,不能忍的时候就会暴躁地打坏一切东西,对周围每个人大吼。 这时候就会有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们冲上来抓住他,不给他吃的,罚他跪在太阳地里面。 贵木咬着嘴唇就是不跪,尽管胃里痛得像刀绞一样,嘴唇都干裂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儿子,有人是贵血,有人是贱血,有人喝着羊汤呵斥别人,有人就要饿着被别人呵斥。 那种剧痛攻心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是旭达罕走过来先在他身边跪下,旭达罕是个好王子,不挑剔,不发怒,从不惹人生气,可是旭达罕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 终于贵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帐宫的人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天就这么黑了,旭达罕默默地跪在那里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头顶。 旭达罕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已经冷了的馕递给贵木,贵木抢过去啃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而旭达罕依旧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贵木狠狠地抹着眼泪问他。 “我们现在跪着,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旭达罕轻声说, “还有……我是你哥哥啊!”从那天夜里,贵木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终究会像他小时候说的,带他一起站起来。 对面的阵势闪开一个缺口,比莫干提剑而出,跃上雪漭的马背,几个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护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顶盔掼甲,高举火把,约束着胯下躁动不安的战马。 “旭达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诬陷哥哥么?”比莫干遥遥地指向龙牙旗下的旭达罕。 如同刀锋相对,阵前是一触即发的格局。比莫干帐下伴当连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达罕带的是他一手训练的 “龙牙轻蹄”,百余人的轻骑本来不足以威胁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 可是这个特殊的时机,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再趁机发动,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为什么这么说?”旭达罕的声音冰冷的没有起伏, “阿苏勒失踪,在北都城里,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经带兵搜了我的帐篷,我身为王子,就对北都的安危有责任,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帐篷,你骑兵阻拦我,是帐篷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么?” “旭达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让九王来,让木亥阳来,但是你们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亲面前谢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帐篷,我也打开寨子的门。 幽洲乌家 生生以人数的优势弯出了一个包围敌人的半月牙。短瞬间,驰援的骑兵已经接近,横冲直撞地突入了贵木部下的轻骑中。比莫干也带着小队的家奴从正面冲杀进去。虎豹骑绝非一般的武士可比,比莫干亲眼看过这支强兵的实力。重骑武士们全然不需要依赖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带马闪过,敏捷有力地以刀柄撞击轻骑的头盔,或是以刀背下击马腿。只是片刻间的事情,强悍的轻骑就溃不成军。一名武士在黑暗中驰近了他,乌铠重衣,脸上罩着铁环编成的铁面幕,似乎是领头的人物。“你很好!”比莫干收住了刀,“你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乌铠武士丝毫没有停马的意思,斜冲上来,手中的重剑扬起,比莫干的一名伴当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对方以剑面侧击在头盔上,头盔飞抛出去,伴当满嘴吐着鲜血,从马背上歪斜地栽下去。 “疯了么?”铁由大喝着,“这是大王子!”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带着战马向着比莫干直冲过来。他的背后,更多的重骑兵也在击溃轻骑之后转向了家奴们。瞬息间就轮到比莫干一部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比莫干顾不得再想,挥刀上去想亲自截住那个骑兵头领。比莫干的刀术强劲,对手的重剑却不逊色,每一击都带着霸道之极的力量,并不用剑刃,而用剑身力砸,令比莫干的腰刀几乎脱手。几乎就在同时,带着最后的小队轻骑死战的贵木也被面前黑马上一名剽悍的骑兵震慑住。那人挥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单刀匹马地阻拦在吕贺面前,他并不高大,浑身却满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举火把,挡住了贵木的去路。“九王么?”贵木已经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血。“给我死!”他咆哮着带马挥刀上去。对方也在同一瞬间带马直冲。双马交错的瞬间,贵木暴吼一声,伴着马力,半身一拧,“转狼锋”全无保留地砍杀出去。黑暗中“嚓”的一声,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手上一轻,脖子上微微一寒,对手已经带马闪过,静静地立在他背后。贵木战栗着举起刀,手中的长刀只剩下了半截,脑海中一片空白。对手就立马在他身后,长刀斜斜地架在他后颈上。“木……木犁将军!”他滚鞍下马,跪在地下。草原上能够这样破他的狼锋刀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瞬间清醒过来,那记对击是狼锋对狼锋,都是全力发出斩劲,谁的劲道弱,谁的刀差,就会被断刀。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老师。木犁静静地坐在战马上,佩刀“斩锋”在马侧带着一道凄冷的寒芒。战场上的声音越来越低,方才贵木还在死战的那一片刹那间全无人声,比莫干心里不安,想要脱身而走。惶恐中,他猛地错刀,刀锋挑起,拼着让那人的剑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杀了他。这一式刀法阴诡,眼看就要得手,旁边却猛地冲过来一个人,肩膀撞在比莫干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战马。比莫干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铁由。“你也叛我么?”比莫干大吼。“不……不是……”铁由颤巍巍地指着那个骑兵,“那是……”周围的铁骑兵高举着火把簇拥在那人的身旁。对手将手中重剑横置在马鞍上,缓缓地掀起了细铁环编织的铁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块白翳带着慑人的霸气和萧瑟,看见他面容的瞬间,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凝住了。“父……父亲!”比莫干心里冰凉,长长地叹息一声,抛下了战刀。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两骑骏马拥在大君身边,各从马背上扔下一个人来。九王扔下的是旭达罕,木犁扔下的是贵木。王子们跪在那里,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烧着。“真想杀了你们啊!”大君咬着牙,仰头看着天空。谁都能听出他的话里那股锥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带马上前一步,担心他一怒之下斩杀了王子们。可是大君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望着天空,像是一尊雕塑。“可是我能杀你们么?”他轻轻地说,“你们的弟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再杀了你们,我就没有儿子了……”“押走!”他猛地挥手。“父亲!我还有话说!”旭达罕被虎豹骑揪着,依然放声大喊。“还要说什么?”“我们不只是怀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说大哥把东陆的密使藏到自己帐篷里!阿苏勒忽然就不见了,难道不能是外来的人所为?父亲只要查过大哥的帐篷就都明白!”“哦?”大君低下头来看他,“所以你深夜带兵来打哥哥的寨子?”“是!”大君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帐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没有可疑的人,我就赶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来。旭达罕,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儿子愿意受罚!”旭达罕大吼,铁由的脸色煞白。大君一挥手:“木犁,把这里每一个帐篷、每一寸地方都给我搜个仔细!”虎豹骑冲破了寨子的门,冲进了比莫干的帐篷。无数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乱,人影穿梭,女人们号哭着闪避,有人踩翻了火盆。比莫干远远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军袭灭真颜部的时候,也是这样冲杀进妇孺的帐篷,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间就变得如此荒乱,天地倒悬,仿佛地狱。他身边的旭达罕也在回望,嘴角却有一丝冰冷的笑意。“旭达罕,你看起来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声说。“儿子安排的斥候不会出错。”大君忽地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旭达罕我的儿子,你就是聪明,太聪明了。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你的父亲在想什么,你哥哥是不是藏了东陆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祸害你的亲兄弟么?”旭达罕呆住了,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看着纷乱的人影中石头般策马眺望的父亲。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大君的铁盔缝隙中流出来,在紊乱的风中飘着,有一种别样的寂寞和荒凉。 黑衣蒙面的人们打着火把围聚在一处,一片死寂。他们面前是一个由铁栏隔开的石隙,生了苔藓的干草铺在角落里,本该昏睡在上面的人却杳无踪迹。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着沉默的首领。而首领仰头望着洞穴顶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他是一名极其瘦削的武士,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是虚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饿着肚子奔行的豺狗,纵然瘦得肚皮贴住了背脊,牙齿却依然锋利得可以咬断任何猎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张面孔,仅仅露出来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眶骨锋利地突出来,像是生来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脸上的肉。紧张的脚步声传来,出去搜寻的武士们回来了。他们脸上的阴翳更重,不安地 跪在首领面前。“只找到了这个。”一个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来,呈上织锦的带子。首领摩挲着带子,白多黑少、锐利如针尖的眼睛细细地看过去。那是东陆产的华贵细缯,几层叠起来裁作围腰,边上用五色的丝线钩织,翻开背面,滚边旁有指尖大的字——“长生”。“在哪里找到的?”“水边。”高瘦的武士尽量说得短,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他不是第一次听首领说话,可是每一次都觉得耳朵里针扎般地难受。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谁给他下的药?”“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铁扁罐。首领接过去在鼻端打开,细微的粉末腾起,一股微辣过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觉。这是蛮族最好的麻药,在战场上武士 们用它麻醉身体,然后自己用小刀切去伤口边的腐肉。中了这样的麻药,一个孩子应该睡上三天也不会醒来。“中了麻药还能醒来,真是个奇迹。柯烈的,那条河通到哪里?”高瘦的武士柯烈的摇头:“没人知道,也探不到头。”武士们已经尽了全力循着地下河搜索,但是毫无结果,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条支流,更有许多支流直接注进地下的深潭里。这些不见底的潭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着深邃的绿色,不知有多深,触手凉得刺骨。溶洞里的潭水被牧人们敬畏地称为“鬼泉”,传说中死人之国就有那么一股泉水,死人的灵魂循着它的水声无意识地前行,最后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无穷无尽。水声比前一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急了,冲过洞穴带起隐隐的轰鸣。首领侧耳听着,柯烈的伸手接了几滴滴落的水,水不复清澈,带着一点泥黄。“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对着首领说,“雨水渗下来了,这里的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也许会把洞给冲塌。”柯烈的心里觉得不祥,二十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大雨,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是朔北部大举进攻北都的时候,浓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红黑。大雨在黑夜降临,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倾翻了。随即溶洞中涨水了,不同于平日的清澈,水里带着淡淡的腥臭,泛着红色。地下河中的盲鱼翻着白皮死在水面上,没有眼睑的鱼眼看起来森然可怖。蛮族把这种盲鱼称为“玄明”,那是神鱼,它们生来没有眼睛,却洞悉天地的奥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养着从洞穴中捕来的玄明,它们透明的骨骼可以用来占卜星相。青阳的人们想着是盘鞑天神要降罪给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黄金的盘子托着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讲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惧 这不祥的神谕,朔北部的楼氏终于奉上了自己的战旗。暴雨才停息下来。“听说你们蛮族觉得,这是不祥的事情?”“是。”“是好事,”首领笑了笑,“是好事。”“好事?”“这场大雨会把一切的痕迹都抹掉,包括这个洞里还活着的人。青阳的世子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样很好,不是么?”“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点急了。“无论你们主子怎么想的,现在世子中了麻药,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进水里,马上水要把洞都冲垮,怎么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首领摊了摊手,“况且你们主子的心也太软了。我们劫走了世子,现在留下他,怎么都是没有用的。难道我们还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饶过我们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犯了死罪。杀不杀世子,都是一样的。”他一一地看着那些武士们,周围又被水流轰鸣的声音填满。“现在检查周围,把一切痕迹都抹掉。然后各人回自己的帐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风声。”武士们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开始。首领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懂么?转过去,看着我来做。”柯烈的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却要比那锋锐千百倍,像是有针扎在耳朵里。他眼前立即腾起了一片红,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地,雾状的血从面前同伴的后颈喷涌出来,直抛到他的火把上咝咝作响。那名同伴转身倒在地上,眼里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敌人!”柯烈的是蛮族武士中罕见的好手,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矮身那股嗡嗡声已经到了他喉间,柯烈的刀却忽然地落空了。那仿佛是个影子,劈过去就变成一团空虚。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那股尸体的味道更浓了,彻底地笼罩了他。“扑哧”一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随之是“哧哧”的低声,柯烈的后脖传来了温暖湿润的感觉,温热的液体湿漉漉地往下流着。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没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后的同伴。可是随着那一刀而来的可怕感觉像是截断了他的喉骨,柯烈的全身都瘫软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没有力气提起武器。五岁就练刀,他的信心此时彻底地崩溃了。短暂的寂静,却像是永远那么久。黑暗中一点火星一摇,火苗跳了起来,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尸体中间,心胆俱裂地看着首领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着妖异弧线、细而软的刀从他的颈边掠过,直接刺穿了背后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后的同伴已经听见了他的示警,转身把马刀高举过顶,刀还未落下,他却已经死了。“把他们收拾掉,扔到那个河里去,会把尸体冲走吧?”首领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为……为什么?”首领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脸侧,缓缓地拉起柯烈的裹头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脸庞。“那天晚上他们露脸了。”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跟着我,你们自始至终都要把脸蒙起来,可是你们蛮族的人,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你们主子想让你们变成最好的杀手,可是最好的杀手是什么,你们都还不懂。杀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会杀人,你们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一刀刺进目标的胸口就可以了。而从你们选这条路开始,你们就始终不能见光。”他擦拭着刀上的血,像是擦着女人的肌肤:“在天罗山堂的历史中,不止一个杀手的代号叫做‘鼹鼬’,因为我们就像这种动物,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见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师在第一天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这些话,他一生只有过三次成功的行动,第四次他就死了。因为第三次行动的时候,他为了刺探情报,在帝朝太尉府下属的‘影司’面前露过一次脸,那时候他扮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记住了。”“就这样吧,”他抛下了染血的白绢,“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扔到水里去。”“是……是!”柯烈的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知道怎么跟你主子说吧?世子已经死了,知道这消息的人,也都已经灭口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天罗的杀手从来不会泄漏雇主的消息。现在要是走漏,就只有是你,你该知道结果。”首领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柯烈的软软地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尸体的味道从何而来,首领在他 肩上拍打的时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浓得可怕。“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轰鸣声中,首领对着汹涌的地下河张开了双臂,他的笑声阴戾而张狂,“不祥的征兆……北都的混乱已经开始了,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啊!”暴雨拼命地下,雨水汇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凉州 雄伟的祭坛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冲天的火堆中灼烧着数只牦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 大股青烟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在无风的午后天气中一直升到天空高处才弥散成一团再散开去。 巫萨们披着红绿两色拼成的彩衣长袍,高举墨绿色铜刀,围绕着火堆转身起舞,祈求着盘鞑天神的注视。 篝火附近是大群衣着华贵的北陆贵族,手中握着长长的青铜酒杯,脸上挂着浓烈的笑意,高笑着和附近的同伴交谈,高谈阔论,气氛热烈,但所有人的眼神中还藏着满满的期待,这无疑是一场宴会,但显然正主还未抵达。 “去迎接了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披鎏金长袍,懒懒的靠着地上的软塌,身后俏丽的女奴小心翼翼的敲打着老人肩膀,老人闭着眼老态龙钟问道。 “九王子早上就已经出发了,提前已经在沙木堡等着了,按照硕风部传来的消息,按照这个天色估计已经到了!” 那老人听到这话,不禁闭着的眼睛微微一睁,面上古铜色的斑点随之颤动。 “那就好,不比从前喽!大不比从前喽!是小九的福气啊!” 老人雪白的胡须说话间微微一动,然后想要起身,那旁边侍候的一中年人看见了,急忙上前搀扶住了老人的胳膊。 “谁说不是呢!硕风!硕风!这下可真就是名副其实占据一洲的王部了! 不过这也是我们赫连部的福气,硕风部也从没忘记我们当年雪中送炭的恩情!您看,这次硕风大君要召开库里格大会,那不是先派使者最先到我们赫连部嘛!” 那中年人扶住行动缓慢的老人,细言细语温声缓缓说道。 “谁说不是呢,没想到这些孩子里小九的福泽还是最好的,竟然能娶了硕风的公主!” 老人迈着步子,走至了金碧辉煌的大帐门口,眼睛眯着,看着帐外喧闹热烈的众人,不屑的一笑说道。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个个还妄想着攀上硕风部的高枝,也不瞧瞧自己都他娘的是什么货色,有几斤几两,一听说硕风部的使者快到了,一个个的打破头往这宴会里挤!” “人性如此,老大君想必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那赫连部老大君斜着睥睨看了一眼那一旁讪笑的中年人,嘴角一撇,嘴中低低骂了一句。 “养不熟的白眼狼,你也约摸着怎么和那硕风使者捎上关系呢,不过也好,记得打好关系,等我死了,就靠着人家去看旧情照拂你们了!” 那老大君神情微微有些落寞,不过转头又好似想起什么了,神色好奇问道,“我听说那对贺兰王部发起灭部之战,统领三十万大军的是硕风部刚举行完新血礼的小世子?” 那中年人讪笑神色一收,面色凝重,暗地里藏着几分羡慕,“正是!听探子说正事硕风部这位小世子统领全军,耗时三月,一战攻克贺兰王城,一代贺兰王部从此烟消云散,族破人亡!” 那老大君听闻此言,怔怔一叹,“哎!硕风部三代人皆是人中之龙啊!我与那硕风已故的老大君曾经还在一起猎过鹿呢! 他那会就是一代人杰了,弓马俱佳,那时却没想到他的儿子孙子也是如此出色,我恨啊,盘鞑天神何其不公,三代人杰出于一部,我赫连何时能有如此福分!” 老大君那长满斑点的大手在风中无力一晃,那中年人在一旁看的却是心中一酸,连忙又是上前搀扶住老人身子,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缓缓摸着老人手背。 “好啦,人之将死,这话就多了起来!去迎接贵客吧,陪着我这糟老头子有什么用!” 那老大君眼神只是暗了一瞬,便再度明亮了起来,一拍身边中年人的胳膊,笑着骂道。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您!” 那中年人献媚一笑,尬笑着摸了摸自己束在脑后的辫子。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黑色的白狼旗帜在冷冽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互相观望。 赫连部的甲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硕风战士,虽然他们在风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但是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鱼鳞甲依旧在太阳下的光芒下反射着剑光一样的森然冷光。 沉重的铁盔上洒下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甲士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 墨黑色的白狼王旗下,黑马上端坐着一位魁梧的甲士,他整个身躯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就像是被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远远观望的赫连的战士们的心里满是惊惧,这是他们第一次直面与硕风铁骑相对,只不过庆幸的是他们不是作为敌人。 看见对面在凌冽大风中上下舞动的上千面白狼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背阔腿长的健马,都是凉州大马,清一色的漆黑,竟然还比自家正宗凉州战马仍然高出一尺。 战马在远处硕风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抖着蹄子舞动高高的马鬃,放眼望去那片马潮如潮水一般翻腾着,像是风暴前夕的海面,随时会以山崩地裂的姿势发起冲锋。 雷云下意识的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 他是赫连部战士的后人,他也是一名战士,只不过还没有亲身上过战场,族中的长辈们每当说起当年瀚洲之血战役中,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漆黑铁甲的硕风骑军。 他们如同疯子一样呼吼着插入当时的真颜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倒下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那是同为草原儿郎的赫连骑军也没有见过的惨烈打法,那种杀敌方式是让一切所见到这一幕的观众都为之胆寒的。 这一点不像是两部相欢的热烈场面,平坦的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九王子,我们是主人。”一旁的战将压低了声音对着那为首的一人说道。 铁雨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上前迎接,却看见对面骑军为首的一人翻身跳下战马,他解开黑色大氅,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铁雨心神震荡急忙拍马上前迎去。 铁雨翻身下马目光隐隐有些激动看着对方,看着迎面走来的那人,他的侧脸如同刀削一般,两颊有着整齐梳理的两撇胡须,一头带有墨褐色的发辫,用一截牛皮绳高高束起。 “瀚洲所属硕风王部,天泽骑军万夫长,孟虎,参见凉洲赫连部九王子!”那重铠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贴在平坦的草原上,他却丝毫不介意。 百步外的硕风甲士们却只是翻身下马,齐齐横出手臂,猛力一挥,敲打着胸前铠甲,辽阔的平原上整齐的发出了咚得一声巨响。 铁雨已是早被这单膝下跪的甲士弄懵了,这时听到这天地间的一声巨响,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俯身,弯腰扶住了身前武士的胳膊。 那武士含笑直直起身后,从贴身的铠甲缝隙中取出了一只淡金色的信封,他顺手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大君的手信,孟虎带到了,孟虎没有辜负大君的期待。” 铁雨扭头示意,随行的赫连部的礼官疾步上前接到手中,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 “呈凉洲赫连大君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在场的没有一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陆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不明白,不过却是为了这次会面的郑重起见还是准备了文书。 不过赫连部礼官朗读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 “愿两部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邻,千载不变!”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铁雨。 铁雨面色肃穆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铁雨身后的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孟虎起身,随着铁雨的马队奔赴即将要召开的盛大宴会。 没有过半盏茶的时间,一行人便到了赫连部的王帐,赫连部的贵族大臣们都围在门口争相与孟虎搭话。 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大帐中缓缓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孟虎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赫连烈酒被揭开了酒封。 硕风的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如此热烈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平原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硕风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孟虎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孟虎将军带来的东西”。 赫连老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硕风大君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赫连等着和硕风兄弟喝酒等了好久了”。 库里格大会 “为我们的东陆客人们送酒。”随着赫连老大君挥手,年轻的赫连少女们从大帐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 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硕风甲士的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眉目流转且歌且舞,两袖的清纱扬上了天。 帐中的舞蹈和歌曲分去了硕风武士们的注意,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消逝去了一咂嘴仿佛又有一股清香在嘴中升起,又有奴仆上来捧着刚帐外烤好的羊肉和凉洲难得的新鲜水果前来劝酒。 硕风的武士们大口大口痛饮着赫连的烈酒,甘醇的酒液打湿了前襟犹不自知,新烤的羊肉也不膻气,热腾腾的,轻轻咽下去后隐隐的有股甜味。 孟豹是这次硕风部出使赫连部的副将,他心底里在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郑重的场合醉酒,丢了硕风王部的威严气度。 可是渐渐地,孟豹醉眼惺忪所闻所见都是一派欢腾热烈的景象,赫连少女们的笑容仿佛初夏的阳光一样迷人耀眼,晃乱了心神。 围着他喝酒的贵族们又额外的卖力,酒杯交错,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一阵酒意涌上了脑门。 微睁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好像都是赫连少女们袖子上的细细白纱,之前对于赫连部最后一丝警觉也在这上头的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乐曲就合起了拍子。 那赫连老大君苍老的脸上含笑正望着这帐中得一切景象,暗自点头,却突然耳边听见一声银杯不轻不重的放在木桌上的清脆响声。 “铛”的一声,一旁端坐的孟虎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眼神中没有掺杂半点醉意,在这极乐欢宴的场面上,这两人却显得有些突兀。 “赫连的美酒,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烈,就是像一团火在胸中燃烧。” 孟虎微微躬了躬身子按着胸口,以赫连的礼节回应。 “何其有幸能再看到这样融融其乐的场景,宾主尽欢,难得这样开怀痛饮美酒,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在十年前我们赫连部有幸迎娶硕风公主的时候!” 那赫连老大君颤颤巍巍端起酒杯,遥遥一碰,开朗大笑着说道。 “硕风的子民永远不会忘记老大君当年伸出的援手,硕风的儿郎与赫连的儿郎永远都亲如一家!” 孟虎听到那老大君说出这番话,微微一笑,姿态谦恭有礼,沉沉说道。 “这是赫连的福分,是盘鞑天神将目光注视到了我们渺小的赫连部,为我们带来了雄据草原的硕风部的友谊!” 孟虎眸光微动,虽然含着笑意神色却一片平静,只是看着赫连老大君郑重感慨,却也没有什么表示。 “我听说,贵部的世子已经在不久前率军扫灭了贺兰部,完成了一统整个瀚洲的壮举,真是少年英雄啊,想必日后又是一个铁沁王!” 孟虎听到此话时,心神也禁不住有些激荡,眸光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身披白甲的少年世子,执戈披甲,千军万马避白袍,何等英雄豪气! 孟虎不禁起身往硕风部方向沉沉一拜,然后俯身说道,目光火热,“世子英勇聪慧,是盘鞑天神行走在人间的使者,能够降生在我硕风部,是我们硕风子民的福泽!” “一部雄据一洲之地,这已经不是王部的实力底蕴了,是汗国了啊!” 那赫连老大君看到素来沉稳的孟虎在谈及硕风世子以后的狂热神态,不禁眼皮一低,攥着酒杯的枯瘦手指不禁一阵颤抖。 再一想到如今硕风部的大好局势,酒杯中的酒液不禁向外轻轻一撒,看到对面而坐的孟虎惊异的表情,老大君摇头苦涩一笑。 “年纪大了,上年纪了,不中用了,你看看,酒杯都端不住了! 草原上哪个儿郎是会老死于床榻的,这样的死法太屈辱了。 我多想再攥着缰绳骑着大马驰骋啊,我如今做梦都能梦到战场上那香甜的铁与血的味道!” 孟虎看着失态的老大君,嘴唇微动,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忍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他很庆幸自己还年轻,还可以为大君世子披甲执戈,征战沙场。有着足够的时间看着世子继任大君,为世子牵马执绳,率领他们打回东陆,去见见那座天下第一雄城! “硕风大君此次让将军出使赫连部,不知寓意为何?” 那老大君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中,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望着孟虎带着试探神色问道。 说到此处,孟虎也是神色一正。 从盔甲的缝隙中取出一张淡金色的信封,剥开火契,取出一纸幼鹿皮革制成的文书,是一份邀请函,上面盖着硕风部大君独有的印章,那是一匹神态威武狂傲的白狼。 “库里格大会!” 那老大君接过孟虎递上的文书,仔细查看神态凝重,喃喃自语。 “对!我家大君在今年风雪过后明年初春,等到大雪消融了,新一茬牧草发出嫩绿的芽之时将会在朔风原上举办库里格大会!” “大君派出去了数十队人马往瀚凉二洲送出邀请函,无论部族大小,子民多寡,都会邀请参加明年的库里格大会!若是收到了邀请函,未能准时赴会,便是与我硕风部为敌!” 那老大君听到孟虎杀气凛然的说辞之后,只觉得后背一阵冷意,这硕风部好大的手笔。 不过半晌又是一阵苦笑,这偌大瀚洲已经是硕风部的自家马场了,唯独凉洲还能隔岸观火。 不过现在凉洲势力错杂人心杂乱,定是不会联合反抗硕风部,若是分散行事等到硕风部腾出手来谁又能是这硕风铁骑的一合之敌。 摆在凉洲众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无他,归附于尔! 而赫连部唯一能做的便是凭借着以往对硕风部的恩情能在这次饕鬄盛宴中能挤开其他部族,爬上高位,安心的站在硕风部身后生存。 老大君想到此处,念头通达,再无半点犹豫之色。 归人 幽幽的断断续续的笛子声在昏暗的夜色中悄然响起,阿苏勒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矮小的马立在草原上,是熟悉的朔风原。 硕大的星辰挂在瀚洲漆黑无比的天空上,亮得耀眼无比,发出的光芒可以洞彻整个朔风原,哪些星辰随风浮动,就像是随时会化成一场闪光的暴雨落下,砸毁这个千百年来存在的平原。 草在狂风中摇曳着,笛子声越来越细不可闻了,又好像远远的不可捉摸,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策动了小马,踏上山坡。 这里是他熟悉的朔风原,但这里却不是他一个人,遍地都是人。 战死的尸体静静地滚落在枯草间,互相叠落,暗红色的血汇聚成了小溪,滴答滴答流淌。 小马在纵横交错的尸体间悄无声息地穿行,阿苏勒很害怕,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怕开口会惊醒这些死人。 阿苏勒总觉得背后有一道默默的目光,在盯着他,可是他猛地回头看,可是后面平原上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月光下一个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过,像是雪白的小鹿奔跑着路过。 小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仿佛飘动着,他回头细细看去,小马的每一串蹄印都带着血。 阿苏勒再御马翻过一个山坡,他看见了浓浓的雾气,深不可见底,雾气中没有马的马车停在那里,像是被人抛弃了。 清风吹着小车的帘子,厚厚的正红色帘子不断飘舞,清冷的反光比刀刃还冷。 “有人么?” 阿苏勒轻轻地拍着破败的车壁。 没有人回答他,好似空无一人,他慢慢地颤着手掀开了帘子。 大红的绸缎织锦上穿着闪亮的珠子,悬在马车的正中间,风吹过会轻轻的叮叮做响,大红色裙子的女人拥着怀里的孩子,低着头端坐车壁边靠在那里。 一支紫色的笛子在她手里。 清风吹散了她鬓角的长发,发丝轻轻地飘起在空中,女人的眼泪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红色的。 “阿妈……阿妈我来接你了。” 阿苏勒带着哭音颤抖着伸出手,“阿妈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拭去女人脸上的血泪,女人循着他的声音缓缓抬起了头。 阿苏勒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三万个日日夜夜不能忘记的脸庞。 女人的双眼在流泪,泪水是红色黏稠的。 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苏勒,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阿苏勒情不自禁想要退去,可是他又如同十年前那一天一般双腿没有了力量。 他好像双腿失去了知觉,阿苏勒忽然发现自己被吊在车板上,他的双手被绳子死死地捆绑起来。 女人的身体突然斜着倾倒下来,像是一个木桩一般那样重重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脸贴在阿苏勒的脸上。 她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无数支匕首从背后刺穿了她,阿苏勒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张着嘴嘶吼,却发不出一句声响,他的手指在地板上竭力的刮着,想要弓起身子站起身来,但是他做不到,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一幕。 阿苏勒的脑海里现在只有一丝清明,他被愤怒冲昏了,他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暗无天日的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 他感觉到了腰间的冰凉,他记得那是他的佩刀,大寒。 他父亲曾经为了他在大雪原上搜寻数月而打造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够切开这世间的一切。 他全身颤抖战栗,胸口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好似他也被那纤细的匕首捅了个对穿,仿佛身体里有一头不安的野兽,它要挣脱自己大脑的束缚。 血管中弥漫着燥动的热气随着血疯狂地奔涌,那束光就快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将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阿妈!”阿苏勒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阿爸!”没有人回答他。 “宝音!” 他先是感到了极度的愤怒,又是感受到了极度的恐惧,他感觉自己要死了,就好像十年前那个刺客冲向他。 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惧,恐惧会失去自己,恐惧会死,他更多的是恐惧再也见不到一些人了吧。 阿妈,阿爸,纳兰老师,宝音,拓拔,贺术! 他们的面容在阿苏勒脑海中一一浮现,又消失不见。 女人被纤细的匕首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体在空中展开仿佛一个古老的图案。 阿苏勒仰起头,看见半空中的女人对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温柔怜爱,不舍与依赖。 女人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脸上,阿苏勒像只野兽一般低声出气嘶吼着,他手心中全是自己的血,他努力昂起头,咧着嘴对女人傻笑,他想伸出手去摸摸那女人的脸,但他做不到,他看到了窗外这时夜空的月亮,月钩泛着匕首一样的冷色。 “啊!阿妈!” 阿苏勒在大帐中猛地坐了起来。 空洞洞的回声在大帐周围回荡,冷汗湿透了里衣。 原来是个梦。 阿苏勒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他以前觉得这是盘鞑天神给他的指引,是阿妈的仇还没有报,盘鞑天神在提醒他。 但是今天晚上,他睡在他梦寐以求想要手刃的仇人的大帐中,他却依然又梦到了这个熟悉的梦。 “阿妈,你的仇我报了,他就死在我面前,我看着他死的!我会把他的头颅带回去祭奠你的!你在等等我!” 阿苏勒端坐在睡床上,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心中一片平静,喃喃自语。 “来人啊!” “老奴在!世子有何吩咐?” 阿苏勒披着一袭黑色绒毛大氅,踱步走到大帐中间,伸手接过火折子点燃了帐中的灯烛,见到帐中闪耀的光芒驱散了昏暗,再向帐外轻轻唤了一声。 “楚球儿!” “老奴在!” 帐外的人听到自家世子中气略微有些不足,急忙揭开帐帘,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挂满了担忧。 “阿达木,拓拔!那一批人如今走到哪里了!随行的影子帐最近的一次消息传回是什么时候?” 楚球儿弓着身子贴近阿苏勒,一双遒劲大手扶在阿苏勒背后,悉心的用身体的劲力温养着阿苏勒筋脉。 “已经过了大泽,算算日程,快到大雪城了吧! 影子帐最近传回来的消息,所押的贺兰部的俘虏奴隶都挺安稳的,一路上没有作出什么幺蛾子! 世子你也别担心,大君也已经派人去迎接了,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 听着楚球儿温声说完这一切,阿苏勒不禁点了点头,半晌沉默却不说话。 “世子,发生了何事!” 看到小主子半天不说话,楚球儿神情动了动,眼眸微低,试探着出声问道。 “我刚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梦!我想阿妈是在催我!” 阿苏勒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郁郁之气一口吐尽,无力的靠在楚球儿圆滚滚的身上,眼眸放空,低低说道。 “那,老奴再催一催哪些主将,让他们尽快清点整理财货,押送贺兰俘虏回部?” 听到自家世子如此疲惫的神色,楚球儿一时间也是心中酸涩万分,不禁问道。 “三日时间,传令下去再该他们三日时间收拾整理,押送俘虏! 三日之后,除了一部分留下驻守贺兰王城的将士,其他所有大军开拔回部族!我要在十五日之内见到我硕风王城随风飘舞的白狼王旗!” “是!世子!” 楚球儿见到阿苏勒一脸坚决之色,心中也知道无法再劝,只好面色不变,抬手行礼应声称是,缓缓退出帐去宣布世子亲令! “世子殿下,你看!” 数十万大军像潮水一般涌动,阿苏勒骑着大马跑在最前方,忽然身旁一名骑将挥刀前指。 阿苏勒抬起头,前面是一片黑茫茫,雨夜中什么也看不见。 仔细放眼看时,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影在闪着,像是暴雨中仅存的火苗。 可是突然那一个光点突然变成了两个,像是有人用它点燃了第二根火把。 两个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八个。 直至那些光点数也数不清,一瞬间就好像连了天。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样的火光从变成火群,如风一般迅速蔓延开来,像是油在草野上泼过,无数的火把正不断点亮着周围新的火把,将整个昏暗的天空映照的火红一片。 黑暗中,一支无边无际的大军轮廓正在显现出来,一面面白狼旗帜在雨夜中高高扬起。 “是他们,是我们的人,是十三城的人!”有将领兴奋的吼着。 阿苏勒缓缓策马,挺着身子,向着那片越来越广大的火光走去。 当他离大阵只有半里的时候,突然大阵中传来了漫天的齐声呼喊。 “大雪城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定北城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硕风城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大泽城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 “克勒家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索达家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左金家前来迎接世子回部!” ………… 入眼全是硕风的子民,全是披甲执戈的硕风甲士,他们神情激动,呼啸着,嘶吼着,拍打着前胸。 他们望着那独身一人策马于阵前的少年,那是他们的王! 冷傲的笑意那一瞬间又回到了阿苏勒的脸上,他忽然猛的一拍马背,于大阵之前横掠而过,举着右手,高声大呼:“硕风!硕风!硕风!” 他策马奔跑过的地方,黑暗中的火把就会亮起,随着他的狂奔,像是整个瀚洲草原被燃着了,狂野的呐喊声从南到北,三十万硕风铁骑正追随在他的马后。 鬼谷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白茫茫的细雪中响得清脆而欢闹,清脆的笑声和喧闹的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 一座恢弘的府邸外燃着一堆熊熊大火,家奴们把成捆的装了硝石的竹节投入火焰中,竹节遇火即爆,发出巨大声响,这就是大周民俗所谓的“爆竹”,是百姓喜迎年节的一种娱乐活动。 那府邸旁边的高楼上则有家奴站立栏杆处顺风抛洒各式剪纸红花,有各式各样的纸蝶、纸雀、纸菊花,都是鎏金画红的。 看过了爆竹的人们一窝蜂地去抢那些漫天飞舞的纸花,顺手揭开来,有的里面就朱笔题着“迎春钱三十铢”、“迎春钱五十铢”的字样,有的还有恭贺新年的祝福诗句。 围观叫好的多半是世家大族的女眷,虽然是严冬腊月但穿的都是华贵的宫裙,各式狐裘貂裘的大氅,却坦然露出雪白的胸口,提着裙摆,争抢中丝毫不顾裙钗已经都散乱,只看见空中纤细的玉臂挥动。 哪些安耐不住的好色的世家子弟偷偷混在人群里上下其手暗中摸捏,围观的家奴们也不阻止,只是低下头在暗中偷笑。 漫天爆竹的声音、挤挤撞撞的喧闹、娇气动人的惊呼和窃窃的笑声正好成就这场热闹,谁也不想在这个喜庆日子里翻脸生气怒骂。 “炸年糕喽!好吃的年糕!只需五文钱!” “来来来!瞧一瞧嘞!上好的胭脂水粉!” “走过路过,进来瞧一瞧!北陆上好的烈酒,尝一尝,尝一尝!” 这座天下第一大城的大街小巷里都充斥着新年的喜庆气氛,小贩商家忙着大肆吆喝,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闲逛,好一派王朝盛世的风流景象。 可是哪些饥肠辘辘的贫苦百姓是不得靠近哪些华贵的府邸的,也去不能靠近哪些热闹的街口,不然会被膀大腰粗的伙计喝骂驱赶。 他们瑟瑟发抖,缩着身子,贴着无人问津的小巷口的墙角,时不时还要注意街上巡查的甲士,他们与这个雄城的繁华格格不入。 小巷口的转角有几名凶神恶煞的家奴摆下了粥铺,有热腾腾的热粥和细软的面饼赈济。 长长的队伍不一会就排到了一里之外,拿到粥和面饼的饥民们还要记着舔着笑脸点头弓腰说一声“谢大人活命大恩,一生不敢相忘”。 然后立刻就找个无人的角落里吹着粥大口地吞咽起来。 偶尔有人在咀嚼的时候会痛喊一声,随即却转成惊喜的声音,然后如做贼一般偷偷跑掉,那是大口啃咬面饼的时候咬到了里面暗藏的金铢。 一个小金铢,就够贫苦百姓人家吃饱肚子吃上两个月之久,纵然为它掉光了口中的牙齿,也是高兴的。 “又下雪了呢。” 披着一身黑色大氅的年轻人站在小巷口的街头,喃喃自语。 “你熟不熟悉他们的样子?为一点粥饼争着抢着,甚至大打出手,若是有幸捡来一两个铜铢都会被抢的头破血流! 整天想的就是怎么能活到明天,就如同野狗一般,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明亮光泽。” 那站在披着黑色大氅年轻人身边的一清秀文士,沉默半晌,缓缓开口。 “这世间多的是像野狗般活着的人,苟延残喘,挣扎求生。” “我以为来到了这大周王城,就不会瞧见这样的人了,没想到这样的人哪里都有! 贾诩,你说这是这个世道的错吗?还是哪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错?” 那被唤做贾诩的清秀文士,不见面色,只是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却也不说话,他知道眼前的人什么都懂,不是在问他,而是想说出来。 “那些声色犬马的大人物怎么会知道啊,青洲一州之地,终年贫瘠苦寒,一岁农赋不及中洲一城,老幼饿死者何其多也,凛冬之际,只能以树皮草根充饥,易子相食屡见不鲜。” 那年轻人的语速不快,口气平淡至极,却字字泣血,那一旁站立的清秀文士听到此话不禁死死攥着手掌。 “正因如此,他们大周人称我们为蛮夷,称青洲为蛮夷之地,哈哈哈,好一个蛮夷之地!” “我也想让青洲子民耕田织布,相夫教子,而不是再提着刀剑厮杀! 我也想让他们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而不是在流离失所病饿而死! 我也想听到让这大周三洲之地的人称我们一声先生而不是一句蛮夷!” “世人都说我们悍不畏死,铁骑天下无双,哈哈哈,这都是被逼所致啊,不抢就会饿死,不杀就会被人杀。 悍不畏死,那是因为我们知道比死亡更加恐怖的是饥饿!” 那披着大氅的年轻人转过头看着身后清秀的文士的眼睛,神情郑重,一字一句挤出牙缝说道。 “我要告诉哪些大人物,这世道没错,这天下百姓没错,是他们错了!” 冒着漫天细雪,一黑一白两袭大氅,施然进了太清宫,一路畅通无阻! “宣!天元三年冬十二月,皇帝昭曰!” “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人子报亲之至,莫切于显扬。 青洲董卓,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朕幼弱之年能逢卿乃国之幸也。 特封董卿为青洲昭武王,领左大将军之衔,世袭罔替,封万户。 尔当勉效忠勤,以称任使,官无崇薄,不忝为才钦哉!” 一人风轻云淡一拜,神色平缓,嘴中淡淡说道。 “谢陛下!董卓领旨!” 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帝都天元城,有大臣上书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会有大雪祥瑞降下,而钦天监的占卜人们却纷纷沉默。 繁华的表象下,却终究掩饰不住暗流的涌动,一只巨手已经遮蔽了大周的天幕,昏暗的天空下一些人都眼含憧憬在跃跃欲试想要登场。 “你叫什么名字?” “项庄”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坎坷至此?”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左右。”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枯老松枝咯吱一声低响,忽的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絮,飘落在树下少年人凌乱不堪的长发上。 少年站在古松下,破败凌乱的白衣上沾满泥点,神情默然,静静站立着,好像是冰雪雕成的。 凛冬十二月,山顶的寒风犹如刮骨钢刀,随时都能像掀飞起少年枯叶般的瘦小身子,把他吹落到面前深不见底的悬崖下。 可是少年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开的想法,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 两侧山峰的峭壁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木桥,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让人心惊。 木桥的对面,山峰的背风处,是一个低谷,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茅草院子,木门半开,门前坐了一个老人。 他铺着一层厚实的毛毯,头顶上撑着一张巨大的油伞,面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有温好的酒,和冒着热气的肉食。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气氛凝结住了,只听见耳边寒风的呼啸,老人举起酒杯饮尽了杯中的剩酒,转过身进了院子。 少年没有站起来,还是跪着,是以双臂撑着身子转身的,少年的那双腿已经长时间不动而没有知觉了。 院子里有装束怪异的奴仆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缓,踏在雪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两个奴仆一左一右搀扶住老人,另一个奴仆将伞和木桌夹在腋下。 院门砰得一声闭住了,自始至终没有人再去看那跪着的少年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犹如空气一般。 过了许久,少年怔怔抬起头看了一眼木桥对面那扇闭合了许久的木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颤栗着摸出已经是冷硬的饼子放在口中缓缓轻嚼,想要喝水,却发现自己带的水囊已经冻得跟石块一样,他面无表情的脸庞没有一丝异样。 丢过水囊,他俯下身子,双手轻轻捧起一旁洁白的细雪,吃了满满一大口,雪花混着饼子的残渣,冷硬的饼子被艰难吞咽下去后,少年只觉得好似有一道刺骨的寒气流转在五脏六腑之间,他觉得那一刻他的血都是冷的。 他就这样又嚼了几口,灌了几口雪,又继续直起身子,默默地盯着那扇严丝合缝的木门。 漫天的细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整个天地间好似雪白一片。 从门缝里看去,少年的身影渐渐被昏暗的天色和漫天的雪花吞没了。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 老人喃喃地说着,没有回头。 奴仆们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幽暗中的乌鸦。 老人也没有期望有人能够回答他的话,他知道这些人都像是死人一般。 “你怎么还未回去,雪下的大了!” “我等着先生回心转意。” “我为何要回心转意?你和我素不相识,你这样折磨自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会大发慈悲,动恻隐之心?” “我有诚心!” “世上有诚心的不只你一个。” “我比他们都有诚心!” 纵横家 老人撇嘴轻轻一笑,眼中皆是分不清的笑意,仍旧坐在油伞下自顾自饮着酒。 第三天的清晨,绵绵细雪终于停了,半山腰上横七八竖种着的梅花在不知觉间静悄悄地开了,在漫山皑皑的白雪中那几点红色红得触目惊心,动人心魂。 老人披着大氅耷拉着肩膀,坐在木门的另一面饮酒,眯着眼睛,远远的欣赏着那几株零散的梅花,再看着寒风中偶尔有斑斑点点的血红随着风远远飘落在雪上,溅起一抹另样的妖异的红。 比梅花的花瓣颜色更红的是少年的血,他束着双手静静跪在那里,不发一言,神情漠然,像极了雪原上受了伤的狼王,孤傲的舔着伤口。 少年纤细的胳膊上裹着白布,布条是从他的长袍上的衣襟上撕下来的,胳膊上的伤口血迹渗出来把它染得血红。 大风寒冷而凌冽,他单薄的长袍已经是七零八落的散开了,手掌被寒风吹的先是肿得老高,再是如打碎了的瓷器一般裂开,指尖满是血污。 他地下的清秀面孔也被寒风吹的干裂起来,看着实在是落魄至极,宛如街边乞讨的乞丐一般。 只不过眉间那股桀骜的神色还没有减少丝毫,如同是九天上的神灵被打落凡间,他的脊梁依然是挺拔直立的。 他修长的浓眉上沾满细小的飞雪,斜斜地横立着,像极了一把出鞘的利剑。 老人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望着少年,神情陷入追忆。 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厚厚的大雪能够没过马腿,自己脚下这座山那时候还不叫鬼谷,那时候的自己头发也没有如此斑白。 那时候也是一位少年,跪倒在自己门前,头埋得很低,恭敬说道。 “先生,我前来拜师,学屠龙之术!” “你叫什么名字?” “纳兰山月!” “你从哪里来?” “很遥远的地方!” “我为什么收你?” “我自当宣扬老师之名于世人知晓,老师之学说让世人敬仰!” “不够!” 那少年抬头又低头,沉默半晌,再度抬头。 “我愿以身践行此道,十年如一日,直至日月换新天!” “我之学说一生只收两个弟子,你为第一!” “谢老师!” “我只教你十年,十年间多学多问,一身技艺能学走几分且看你的造化。十年后,你下山去做你的事,做不成不要回山!” 一晃二十年已过,人间大梦一场啊! 老者低头轻笑一声,吹了一声怪异的口哨,穿着奇特的奴仆们立马推门而出,抬着老人回到屋中去了。 少年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神情一暗,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面饼,眼神晦涩,还有两张面饼。 “项庄,金鼎家族的荣耀在等着你去继承,祖先的魂灵在注视着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也难以分辨,犹如野兽的嘶吼一般,就这样他还扯着干裂的嘴唇,无声的笑了起来。 少年笑意收敛,他缓缓俯下身子,将头埋在高高的雪堆中,神色不见悲喜。 他又直起了身子,默默地对着紧闭的木门,天渐渐的又变的昏暗了起来。 “你真的是固执。” “求先生传我以屠龙之术。” “你怎么知道我有屠龙之术?” “我听过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迹,我已经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么是屠龙之术?” “知道。” “那你以为我会教你?” “我可以等。” “等不了多久了,你今晚就要死了,你活不久了。” 老人抖了抖袖袍上的雪花,三名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抬着扛轿出来,老人懒懒靠在软塌上。 这次老人没有在门口摆上木桌饮酒或者在伞下赏雪,天气愈发的寒冷了,比前些天更冷,呼啸的大风从山谷里面横冲直撞,卷起了地上的积雪。 少年最后的半块面饼也吃完了,冷硬如石头一般的面饼,他不知道嚼了多少下还没嚼开,他最后就那样生生咽了下去,嘴中全是被划开的小伤口,满是血腥味,腹中也好像是被刀子一寸一寸地切着。 少年跪在冰雪中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太冷了,他现在不敢让双腿双脚失去知觉,总是不停地揉着自己的手脚,不然只需一会他的手脚就冻住了,会不知不觉间坏死。 他不想成为一个没手没脚的人,他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还要干轰轰烈烈的大事,还要颠覆一个王朝。 万籁俱寂,月上山头。 他不知什么时候昏迷过去了,缓缓睁开眼睛,凄冷的月亮挂在雪白的山头,他已经半个身子埋在大雪里了。 他挣扎着身子想要爬起来,可是全身都已经僵死了,只有胸口的心里好像还有最后一点点热气在支撑着他。 他仰着头躺在雪堆那里,看见夜空中硕大的星辰,他依稀听见山林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来了,低沉的嘶吼,喘着粗气的呼吸,他知道,是饿急了的野兽出来觅食了。 少年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径直走向他的野兽,是一头两人高的熊瞎子,眼睛中带着狂热的色彩,一步一步走向他。 少年已经能闻到那熊瞎子皮毛上的腥臭味,他知道他要死了,他开始奋力挣扎摆着双手。 “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 他对自己说,他拼命地要挥动,可是身体的骨子里已经满是疲惫,最可怕的是他的腿脚没有知觉了。 让熊瞎子身形为之一顿的是少年临死前的吼叫,能让他从饿急了的野兽口中逃生的竭力吼叫。 “我叫项庄!”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想侍奉先生箕帚,常伴左右,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没有人敢想象一个僵死的人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简直是猛虎咆哮,震耳欲聋,榨干了少年身体里每一丝力气,每一丝活着的欲望。 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人最后说这些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东西,他根本无视于逼近他的野兽,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夜幕,一滴一滴清泪从两边的面颊缓缓滑落。 那三名奴仆交换着眼神,名叫项庄的少年已经失去了声音,得到了老人的回复后,他们手起刀落间那只熊瞎子已经栽倒在地。 那扇木门被奴仆大力地推开,咯吱咯吱做响少年被放在温暖的火堆旁,老人静静地坐在软塌上,眼神微眯,不见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 “项庄。”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常侍先生左右。”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跟我来吧!” 当奴仆们抬着项庄走进那木门放在火堆旁的时候,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项庄只有用直直的眼神看着老者,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你说得对,你确实是比别人都有诚心。 那么你就是我要等的人了,我的最后一名弟子,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了!” 姐弟 夕阳西沉,一队堂皇富丽的车队颤颤驶进了庄严雄伟的大将军府邸。 “宣!皇帝口谕!” “大周皇帝谕敕威武大将军何进:” “我闻将军近日捷报,传诸群臣,莫不欢欣鼓舞,王城子民为之鼎沸。 今次大将军戮力,逆贼为之怯退,剿灭寇贼一战而捷,上则禀先皇帝余烈,下则托诸将士忠勇,朕心甚慰。 大将军乃国之重臣,特封大柱国之衔,赏食邑五千八百户,赐入朝乘马带剑,坐闻朝政。 并赐青刚玉剑具、琥珀屏风、紫丣之璧、血纹之璜,将军子嗣,长子封侯爵,食邑八百户,万世不替! 大将军麾下其余诸将领,亦有封赏,稍后即至。 朕已令快马驰报各地诸侯,择日誊写表章,奉大将军姓名,入太庙奏于诸先皇帝魂灵。 大周之国,万古不易!” 随着一名白面无须内侍的朗声念诵,宫中使团的其他内侍们纷纷伏着身子带着恭敬笑意上前,将诸般皇帝御赐之物一一在大堂中踞坐的一人面前展现。 那人的脸藏在空旷厅堂中的阴影中,看不清面上的表情,雄伟宽大的身子完全陷入到了檀木做的藤椅中,嘴角带着一丝异样的弧度,眸子中的冷光已经让堂下的内侍们颤颤发抖。 那圆脸内侍也带着满脸恭维笑意,不时的把闪烁的目光从诏书上移开,看了默不发声的大将军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那份感受到极致恩宠的激动来。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那端坐在堂上的何进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变化,嘴角的弧度越发的明显,面色只是更冷更硬,显得有几分难看。 “只有这些么?” 何进半晌之后忽然淡淡一问。 圆脸内侍只觉得内心一颤,那话里的冷硬越发清晰明显了,心里暗暗嘀咕了一下,又想起了临走之前内监们传言都说大将军是一个冷漠无情喜怒无常的人。 现在这样一看传言果然不假,圆脸内侍越发的如履薄冰,大将军竟然还对这丰盛的赐物大概还不是很满意,他暗自咂舌不解。 圆脸内侍但不敢表露出来,还是堆满了恭维的笑容:“这封诏书上写的就是这些了,是陛下听闻大将军得胜而归仓促令中书省草草写就的,正式的封赏表章大概还得着中书省的大臣们撰写之后送过来。何大将军是王朝的擎天之柱,这可是不容草率的。” “这是我的皇帝外甥赏赐我的,还是我那个姐姐赏赐给我的礼品!” 青刚玉的剑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礼器,紫丣之璧和血纹之璜则是皇帝祭天所用的两件礼器,历来只赐给绝无仅有的安国之臣,琥珀屏风则是一件精美之极的玩物,用以摆放在书案上,以整块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此时也被从皇室内库中调了出来作为赐物。 肥胖内侍们本就心惊胆战,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所打湿,此时听到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将军冷冷发问,已经都是匍匐着身子全都跪下了,只管磕头! “想想也是,我那三岁的外甥估计还在那个乳妈的身上喝奶呢吧,又怎么会懂这些! 这些想必又是我那位尊贵的姐姐擅自主张,没通过中书省和丞相的商议就送来的吧! 你们下去吧,替我谢过姐姐,说我一会就去拜见她,且让她先宽心!” 颤栗着身子的内侍们,慌乱的起身行礼,举止之间没有了一点往日间见其他人那种,趾高气昂洋洋得意的气度和威严,只顾着牵强的赔笑行礼退下,惹来了大厅中其他端坐的将军的一阵嘲笑。 大厅中端坐的将士们都被皇帝赐下物品的名贵所震惊,只是刚才碍于大将军的威严,没有在内侍宣旨的时候出声高呼赞叹。 何进看着哪些内侍,就如同暴雨夜晚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般,神态可怜惊慌,匆忙退出门外,口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笑。 “没有卵子的阉狗,娘们唧唧的看见都是让人恶心的。 不知道皇宫要这种东西干嘛,凭白污了我的眼睛,传令下去,以后我的将军府邸门内不许他们进来,要进来的话爬进来!” 何进宽胖的身子缓缓站了起来,就像是过完冬外出猎食的黑熊,一层轻甲牢牢套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彪悍至极。 大将军低声的咒骂,惹得厅中本就喧闹的诸位将军笑声更大了几分。 “你们最近越来是越没了规矩,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们了!” 何进眯着眼睛面色冰冷扫过厅中众人,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气氛好似凝滞住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皆是起身跪在了木椅之前。 “自从我们四月份进了王城,你们便是得意忘形,整日花天酒地肆无忌惮每个正形,现在倒好连自己的手下都不约束了!” 看着厅中齐齐俯身跪下的众人,何进面色一缓,庞大的身躯在中道上缓缓踱步,声音更冷了几分。 “你们以为这是太后对我的恩宠?这分明是警告! 我们就只是简单清剿了王城附近几股不大的流寇,就给我赏赐了如此多的珍贵物品。 嗯?你们那些无礼行径已经让我们尊贵的大周太后产生了恐惧! 她这是在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想要什么她都能给我,但是不能越过她的底线!” 何进那张满是肥肉的脸庞上带着让人心悸的寒意,语调中的冷意让厅中跪着的诸位将军有如身堕冰窖。 “你们怕是忘了,这大周王城可不是我们一家说了算的,在这个紧要关头我还不想让我那位自命不凡的姐姐和我们渐行渐远!” “卑职遵命!” “卑职遵命!” “属下这就去严苛军法!严明军纪!” 厅中诸位将军急忙扣头称是,表明心意,再无之前半点桀骜气焰。 “嗯,知道就好,不说说你们,你们都能屁股翘上了天,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关头不能出了岔子! 都起来吧,这些东西有入眼的便自己拿了去,算是嘉奖你们这次清剿流寇的奖励了!” 何进臃肿的身子费力一弯,重新坐回了主座,端起琉璃玉杯轻抿一口美酒,懒懒说道。 那跪着的诸将顿时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背后那股熟悉的温暖又回到了身上,这些都是跟随了何进多年的老人,自然知道大将军已经出完了气,于是起身贫笑着上前去挑选自己心怡的物品。 “我听说王城最近有些不太平啊,是不是来了个叫什么董卓的年轻人,有些不太安稳!” 何进又轻抿一口美酒,惬意长抒,眸子一转,好像突然想起了某事淡淡说道。 “回禀大将军,前不久的朝会上好像还被封了昭武王!卑职已经让探子在盯着了,大将军觉得碍眼的话,我们要不要……” 堂下一青衣将军听到何进问话,急忙上前躬身,眉目间带着狠辣,看着何进脸色试探着说道。 “人多眼杂,不是什么能上了台面的人物,大抵不过一条被人养着看家护院的狗罢了! 划不来用这么粗糙的手段,慢慢来吧,这王城的水可是深得很呢,说不定那一天就淹死了!” 何进原本低头喝酒的动作在听到属下这句话之时,怔了一下,眸中掠过几道精光,过了一会又放下酒杯,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说道。 “是!”,那青衣将军悻悻退下。 看着各自挑好了心满意足物品的麾下诸将,却迟迟没有离开,何进挑了一下眉头,放下酒杯,直直看着他们。 “大将军……我跟了将军二十一年,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说。” 坐在门口的一位中年人起身恭敬说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所想,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否现在不必再提这件事?” “请将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中年将军沉声道。 “那么,说吧。” 何进无声叹息了一声,仰头望着华美的屋顶,他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天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 “并洲王重有两万轻骑就敢割据大半个洲县,太后手里就只有五千金吾卫,丞相最近不过也只是仰仗着青洲董小儿。 再说分封的诸侯,楚侯,唐侯,百里侯,吴侯……一个个鼠胆无能之辈凭借着自己领地内有几名披甲之士,就已经对朝廷的令谕阳奉阴违。 更不说那些世家大族了,又何时将小皇帝放在眼里? 但将军手下却有五万铁骑,只要将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五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将军的号令。 若有不听的,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 我们还据守着山海关,潼关这两道惊天险关,想要打进王城,这两道关卡便是必经之地。 大将军之前率兵作战是当世霸主,纵横无忌,可现在呢,我们就像是这央央王城的一条拴着链子的狗,行事瞻前顾后。 是我们没有勇气?还是大将军没有勇气呢?”那中年将军大声问道。 “先帝逝世后,我被卸了甲,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 何进低声问道。 “是!大将军,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 兄弟们多少年来,都在等着王朝能够再出一个始皇帝那样的皇帝,再来一次北征,开疆扩土,作为一个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荣光么? 可是先帝死后,大将军你遭受了什么排挤,三岁的小皇帝根本就是太后丞相手里的一个棋子,而天元城里三岁的小皇帝,将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始皇帝是一种血脉的皇帝么? 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 中年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将军,我们如今到底在守护拖延什么呢?” “一件东西,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不如摧毁它,重新来过。你们的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么?” 何进眸子中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直直盯着跟随他多年的将领,一个一个他一清二楚的兄弟! 原本端坐着的诸位将军此时齐齐出列,面色沉凝,俯身一拜。 “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忠君’两字的虚名么?大将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 诸位堂下将领叩头有声。 “你从军二十一年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 “属下不知道别人,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将军得胜荣归,将军登上城楼说,我们佩刀持剑,生死与共,为了国家安宁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 军士咬着牙齿说道,“可是如今我们还有国家的安宁么? 我们看着诸侯的铁蹄乱战,流寇四起,朝廷没有办法制止,我们的兄弟战死,没有人可惜抚恤。 哪些人对我们说的是什么? 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 兄弟们不明白!兄弟们希望大将军给我们一条路!” “你们不是不明白!你们心中明白的!” 何进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激昂,“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你们欢心鼓舞地等着我去反抗朝廷当时让我卸甲的令谕。 因为这样我会手握五万大军,军临王城下。 没有诸侯可以抵挡我们,没有势力比我们更快。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何进挥军击破王城的城墙,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 是不是? 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要跟我一起杀上皇宫的城墙!是不是?” “是!”那说话的中年将军毫不犹豫。 “将军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这一句话,兄弟们的命,是卖给大将军的!不是卖给小皇帝的! 大周换多少皇帝,兄弟们懒得管。 兄弟们不认王旗!兄弟们是跟着大将军的战旗而来的!” 何进沉默着,久久不发一言。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或者我已经提着刀,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 任他诸侯,任他丞相,任他皇帝,都挡不住我的战马。 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将军没有老!”所有将领大惊,“将军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将军正值壮年啊!” “我已经老啦,” 何进自嘲般地笑笑,“老得连战马都很难骑上去了,老得总是想着太多繁杂的事情了,老得没有喝了酒一笑上马挥刀杀人的冲动了。” “张洪,其实你跟我二十一年,终究没有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踏上战场啊!” 何进低低叹息道。 “我……”那中年将军不禁哑然。 “其实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啊。 和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取得天下,这个念头驱使多少年轻人踏上战场,哪怕永远不能回到故乡。 可是,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么? 天下不是一个空虚的东西啊,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毁它。 那么我问你,你上阵那么多年,应该已经杀了很多人,但是你没有过这个感觉,因为你还没有机会去杀更多和你原本不相干的人。 在你看来,你杀死的是敌人,可是你们原来可以不必是敌人。” “天下,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何进悠悠低声叹息,“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一个筹码啊!” 所有将领沉默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但你们想我去做的话,那么我们便一起试试吧!” “末将等誓死追随将军!” 山炉里熬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元城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 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 一只信鸽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地落在了窗前。 一双涂了胭脂的玉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皮革纸。 妇人高坐于台阶之上,奴仆侍女们分两列站立,早晨的阳光透过精美的窗子,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洒下金色亮眼的光斑。 今年冬天冷得早,阁楼里面已经摆上了一盆厚厚的木炭。 池上的莲花已经凋零尽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条横在水面上,水上漂浮着厚厚的积雪。 长长的木桥都是来自天然的檀木板搭建而成的,通往远处的阁楼。 青衣的奴仆一人独自站在木桥的尽头,双手抱在袖子,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 裹在黑氅的魁梧身子在木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那匹仿佛铁铸的大马便在奴仆的面前默默地立住,战马长嘶一声,马目盯着眼前的人,何进也在盯着青衣奴仆。 若是换了别人,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的神骏大马和一名凶神恶煞的魁梧汉子,再加上何进身后一队队的黑衣侍卫,总不免惊惶不安,而这青衣奴仆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嘴角带着一丝笑。 那笑容淡泊和善,令人有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弃徒 赤色的云霞漫天,犹如火烧一样,落日余晖照在紫寰宫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流光闪烁。 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了点燃的沉香木,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有如一层祥云瑞蔼隐没了大殿的正门。 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已是傍晚的前夕。 敞阔的御道显得空旷荒芜,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了无人迹。 已经脱去黑色大氅的何进斜着身子卧在软锦铺垫的床榻上,魁梧宽胖的身子在紧致小巧的玲珑小塌上仿佛一座绵延的丘陵。 他收回了一直沉凝于御道的目光,转动下颔,目光有如初春的阳光,笑意温驯的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姐姐,何太后,这个王朝地位最尊贵的人。 “不喜欢那些从库中挑出来的赏赐吗?怎么都转眼送给那些只知道舞枪弄棒的莽夫了!” 女人伸出纤纤玉手,将一副鎏金凤钗对着铜镜放置在了层层如墨玉般盘起的秀发上,妆容雍容华贵,眉眼间的威仪气度不可直视,像极了那花圃中艳压群芳的牡丹花。 她借着镜子的余光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看向她的眼神,嘴角轻扬,转过身笑语盈盈问道。 “他们都是跟随了我一二十年的生死弟兄,你知道的我总不喜欢那些什么华贵的物件,不如送给他们,让他们拿出去当了换酒喝!” 何进懒懒的伸了个懒腰,不堪重负的温香软塌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扭头拿过一枚新鲜的酥梨大嘴咬了一口,惬意的长叹,缓缓起身。 “那是朝廷对你的尊崇,彰显你的威仪,又那是什么物件可以诠释的尽的,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不学无术!” 那何太后听见小弟的嘟囔反驳,玉齿轻咬,美目微瞪,口中恨恨说道,一时间将头顶的玉珠凤钗都拿了下来! “不就是清剿了几股不大的流寇吗,满打满算加起来不到两千人,竟然还标榜什么朝廷对我的尊崇。 何进发出一声冷笑,“呵呵,我以往率军平叛了多少装备精良的叛军,那时候可不见什么所谓的尊崇。 最后先帝驾崩的时候还不是撤了我的职,卸了我的甲,要将我出生入死带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收归朝廷节制! 现在倒好,跟我讲什么美名其曰的威仪尊崇!” 何进一边低声嘟囔着埋怨,一边站在一盆两人高的宛洲诸侯进贡上来的金梅面前细细打量,不一会便拿起旁边的金剪动手修理起来。 “听听这话里的怨气,旁人不知道的以为都是先帝打进冷宫多年的虞美人了! 小九,把大将军的金剪收了,别让他动我的金梅,粗手粗脚的再该我弄不齐整了!” 何太后整了整身上的薄纱,眉目流转,听见小弟冷声的抱怨,捂住涂抹着正红胭脂的嘴唇,哧哧一笑。 在何太后一旁束手的恭敬站立的青衣小厮,浅浅一笑,听见了自己主子的传唤,正欲动身上前接过大将军手中的金剪,却被何进一抬头死死盯住。 青衣小厮刚刚抬起的手臂停在了空中,他对上了那双没有任何感情冰冷一片的双眼,眸子中的神光仿佛带着整个尸山血海向他扑来,一时之间躲闪不及,青衣小厮只觉得就好像被整个杀戮地狱所包围。 周身皆是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铁甲武士,他们手中攥着断了一截的刀刃,刀刃上面还在滴答答的流着深红的血,无穷无尽,漫山遍野,都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武士,他们死寂的如同何进一般盯着他,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扑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青衣小厮心知不妙,这是大将军半生的武意杀气化为了真形,将他的心神不知觉间囊括了进去,转眼间他的脑海中掠过数种对策,却无济于事。 刹那间他脑海中想起了曾在古书上看到的一种秘术,于是手指轻捻,口中呢喃,在身前划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只听青衣小厮一声闷哼,那尸山血海的幻境已然消失不见了。 “不错,截天道流传下来的大醉梦术你倒是用的挺熟练,据我所知这种秘术不是在文泽皇帝时期便已经丢失了传承吗!你是从那学会这种古怪秘术的?” 何进往日波澜不惊的面色起了一丝诧异,从初见便觉得这青衣小厮不凡,刚才兴致起来小小一试,果然试出了几分端倪。 “所谓的断了传承不过是愚者自欺欺人的话罢了,将军人中龙虎又怎么会相信这套说辞呢!” 青衣小厮面色淡然接过一旁的金剪,恭敬退后,站在了面目含笑的何太后身边。 “双十年华便有如此秘术修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人,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从军的念头,投在我门下保你一个三军指挥使!” 何进一副见猎心喜的姿态,目光钧钧看着那青衣小厮温声说道。 “奴婢没有名字,承蒙太后菩萨心肠,收留奴婢以后,给奴婢起了一个名字,小九!” 青衣小厮俯身宁静回道,话尽于此,却也没有再多说,好似多少男儿出生入死都坐不到指挥使的哪个位置,在他看来不屑一提。 何进知道这是眼前的少年婉拒了他的招揽,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拒绝过了,不禁让他有些愕然,他看向一旁面含笑意的太后,后者发出了妖娆的笑声。 “怎么?大名鼎鼎的威武大将军也尝到了碰壁的滋味。”看着小弟眼神变得不善,何太后笑得愈加放肆。 “小九的来历可是坎坷的很呐,哀家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 “钦天监!” 何进听到这句话,眼神微眯,像极了猛虎择人欲噬的模样。 “你是被钦天监追杀的那个弃徒?” 何进虽是带着探寻口气,面色神情却是显得笃定至极。 “怪不得,你会那种秘术!传闻中,你三日入玄境,三月通意,三年间神意大成。听说哪些老头子都把你捧上天了,下代钦天监主非你莫属,不过你又怎么会落得最后那个下场!” 那青衣小厮神情未有任何变化,好似何进谈论的不是自己,莞尔一笑,只是淡淡说出了几个字。 “理念之争,亦是大道之争!” 日已西沉 橘红色的夕阳的光芒打在何进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看起来就像是帝都用硕大砖石垒起的的古老城墙,岁月沉浮,世事变迁,在二者上都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他沉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探询之色,挺直了身子,淡淡发问,“哦?愿闻其详!” 那青衣小厮沉默了半晌,古井无波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涟漪,大概也是回忆起往昔的事情,正欲推脱,却听到身旁那宫装妇人也慵懒说道。 “小九方便的话,就说说吧。自从救了你之后,我也挺好奇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探询一二。” 若是只是大将军何进发问的话,他自然可以推脱说声不便也就不了了之,只可是他身边的妇人也如此相问,他却一时陷入了为难,却也不知从何讲起,一时默不作声。 初冬的晚风已是冰凉一片,虽说大殿中已经燃起了盆盆木炭,侍女们也为阁楼空旷处添上了毛锦屏风略挡过堂风,但仍是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星辰运转,日月轮换,花开花谢,沧海桑田,这俗世一起的的事物都生活在一个规律下。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避他们自己的命运,简而言之,他们的命运在最开始的时候早被注定了,就像是神灵的令谕,无法更改!” 青衣小厮艰涩的声调在空旷的水阁中,缓缓回荡,此时的他好似再不是一位妇人身边的奴仆。 他弯曲的脊背早已直直挺起,安静的眸子中散发着触目惊心的光芒,狂热,桀骜,不可一世,他好像又是那个年少成名天下知的少年。 “这是钦天监占卜人的信念,每一位占卜人我们不修武道体魄,只修神意秘术。 我们是神灵在这俗世间行走的使者,我们手中掌握着独属于神灵的伟力,我们观察着这漫天星辰,分析记录着他们的轨迹。 俗世每一个人都照应着天阙上浩瀚星辰中的一颗,没有例外。 星辰的轨迹不会变化,那么与之对应的人的命运也就不会发生变化,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他的眸子中的光芒好像黯淡了几分,身形好像不知觉间佝偻了几分。 何进和妇人安静的听着,钦天监的占卜人独立于世外,不掺杂俗世,这些秘闻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 “这和你叛逃钦天监又有什么联系呢?” 听到何进疑惑的发问,青衣小厮怔怔看了一眼窗外隐隐初显的漫天星斗,艰难吐出两个字。 “绝望!” “绝望?” 青衣少年仰着头自顾讲了起来,“我十岁被上代钦天监主找到带回钦天监教导修行,他们没有算错,我便是这九洲大地上最适合修行钦天监秘术的天才。” “三天玄境,三月神意,世人庸庸碌碌耗其一生无法跨过的鸿沟,我转眼已达。 我神意初成之后,便开始跟随老师观察这漫天星辰磨炼神意。” 少年桀骜一笑,一摆衣袍的袖子,施然席地而坐。 “若是达到哪些庸碌世人所说的神意大成,按照我当年的天资进度,不过挥指六月间可得,但是我不愿。” “为什么?” 少年身旁那地位崇高的妇人不解发问,在她看来若是可以轻易达到世人们所渴望的境界,本应该是值得贺喜的事! “家养的鸟雀又怎么能和翱翔天际的雄鹰想比,我是被誉为耗尽八百年秘术天资才能一出的天才,我的起点不应该那么低!” 一旁的何进暗自咂舌,眼前的这少年当真是桀骜不驯,旁人眼中的无法达到的境界竟是他口中的起点,随意程度好比自己凭借着喜好随意处死一个犯人一般。 “我用半年时间便已经勘察完了老师所说的星域,老师说够了,但是分明天阙上还有,怎么会够了!” 少年的语气开始激昂,身子也不禁开始颤抖。 “还有那么多,还有那么多,他们看不见的我都能看见,他们怎么会觉得够了,哪里分明还有!还存在着!” “所以你没有听你老师的嘱咐,擅自开始勘察其他星域?” 何进虽然是说出了口,但是他的心里早有了答案,少年眼角收缩了一下,无声大笑。 星光从铜铸屋顶的巨大缺口洒落,周围静得如鸿蒙初开的一刻。 星盘的中央,少年裹在宽大的青袍中,周围一片黑暗。 蚀刻了星辰和日月的巨大铜盘就在少年的身下,带他一起随着时辰缓缓地运转。 星盘一侧,同样由黄铜制造的经天仪被水滴的力量推动,无数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 常人无法领会的复杂讯息一丝不漏地映入了少年的眼睛,配合着依照星空变化旋转的星盘,漫天星辰的运行都在他的掌握中。 那双蕴藏着万物的眸子中的光华凝聚起来,依照经天仪的转动,他准确地随着时间分布算筹,常人无法记忆的变化在他手掌下被展现了又拆散,天阙附近所有的星野都被他的智慧所掌握。 这时候依然显得稚嫩的少年脸上竟然有一种神一样的威严。 “我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勘察完了所有能看见的星域,那一天我神意大成,但在那一天我也察觉到了永恒的绝望。” 少年的语调开始变得悲凉,身子都在瑟瑟发抖,好像又重新面对到了那股恒古不变的绝望,如潮水一般将眼前少年单薄的身子淹没。 “他们为我贺喜,为我欢呼,称颂我的名字,他们说我是天分最高的继承者。” “但是愚昧的他们不懂,你知晓了一切以后,才能体会到的绝望。” “这世间得一切是注定好的,星辰的轨迹变化告诉我,没有人可以改变。” “你懂不懂那种,被人安排好了的命运!” “我想改变!” 少年的腔调已经是怪异至极,像极了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明知道死期将至,却无法跳出陷阱。 “我像疯了一样冲进钦天监的藏书阁,哪里有着八百年的星相典籍,我废寝忘食的翻阅想从中找出破解之法。 可是没有,哪里只是记载了一些愚人的自得之说,狗屁不通。 我询问了所有的占卜人,他们甚至理解不了我的问题。 我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我大成的神意从那天碎了,我狂笑着烧毁了钦天监八百年的藏书阁。” “于是你就开始被钦天监追杀?” 少年的背影就像是星辰背面的影子,孤寂荒凉,被永恒的绝望笼罩着。 “我的老师为了从哪些愚者的追杀下保护我而死了。” “哪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总是奉承阿臾我的,愚者!” “他们杀死了我的老师!” 老者使劲地抓住少年纤细的臂膀,“北斗,看见老师的血了么? 不要执迷了,星相永远不能告诉你天地的一切奥秘,老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管诸神的意愿,在你的神意心魂溃散前,你要自由自在!” “老师!” “孩子,星相不是生命的一切,不要这样不可自拔而绝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其实你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老者垂死的低落声音仿佛还在少年的耳侧响起。 “我神意日复一日的溃散,心魂不稳,一些基本的秘术都无法施展,是太后救了我,我便留在了她的身边,顺便看一看老师所说的世界。” “我现在是一个不能勘察星域的占卜人了,我背叛了星辰,星辰抛弃了我,就在我绝望的那一天以后!” 少年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恬淡的笑意,好似一如往昔。 “我们终究无法逃脱星辰和神灵的掌控,这是我们早已注定的命运!” 少年起身,施施然拜了一拜天地,面色平静,退到了妇人身后。 “真是可惜啊!” 何进拄着地上硕大的玉雕,吐了一口气,不甘的说道,“但是我还是想试试,管他什么星辰神灵。” 魁梧宽胖的身躯里散发着强烈的自信,骄傲,桀骜。 “我的弟弟是想要坐一坐那张椅子吗?” 宫装妇人已然不见了之前的笑意,神色不见悲喜。 “我那侄儿小的可怜,看不到这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让我这个做舅舅的替他看一看。” 平淡而霸气的话语,在这个阁楼中掷地有声。 “何进!”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尊贵的妇人面色恼怒,起身盯着那人说道。 “我那侄儿又不是姐姐你所出,我可是你的亲弟弟。这天下换个姓氏,也不会影响姐姐是除了我之外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宫装妇人不再言语,只是用着一种平静似水的目光盯着窗前弟弟的背影。 她觉得他有些变得陌生了,“给你的还不够吗?” 那站在阁楼门前正欲要迈开步伐离去的男人听到了身后的一声疲惫的追问,宛若往昔小时候她死活找不到捉迷藏藏起来的自己时候的语气。 何进没有停住步伐,也没有转身,只是低低说了一句。 “姐姐,日已西沉,乱世已经来了,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暮光万丈 “大幕将启啊!” 旷大的房间中灯火却显得不是那么明亮,一阵过堂风穿过不禁让点灯的奴仆又重新忙碌了起来,发鬓斑白的老人身着一袭朱红大袍,眯着眼睛躺在百年藤木所制的摇椅上,轻轻呢喃,一旁的年轻人感受到了凉意不禁为他紧了紧身上的毡毯。 这个空旷的屋子有一个动人心神的名字,中书省。 这是大周王朝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要有一席之地的舞台,是这个屋子里的人支撑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运转,而这位能够在这样庄严肃穆之地闭眼在藤椅上休憩的老人身份呼之欲出。 四世三公,三朝老臣,中书宰执,被誉为两代帝师的大周丞相,袁太奇。 袁太奇一生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太奇。 出身中洲四世三公之世家,年少时浪荡不羁,与他同龄之少年踏上苦苦求学做官之路时,他不屑笑道,“枉费韶华!” 后一人一书童,立志游赏九洲,十年间足迹北至无垠海,南至天拓海峡,东至瀚海,西至云洲太行大山。 在后者重回中洲,沉迷诗词绘画一道,一时间声名鹊起,被誉为中洲文胆,出手画作人皆纷纷传阅,中洲商会曾出价十万金相求,太奇只是淡然说道,“我不屑也!”,一时间风头无两,被当时人称“万金郎”。 人至中年,好似幡然醒悟,深居简出,读书养性。 一朝连中三元,上殿天子策问,无有不称其善者,天子抚掌大笑,曰“当世无人出其左右”。 授翰林院教授,勋禄大夫,青金散郎,进中书省,有朝会奏议之权。 人至古稀之年,期间三起三落,三进中书,三次为相,一生又何止太奇二字能道得尽。 “小天雀,你看这外面的天是不是黑了。” 那躺在藤椅上的老者,摆了摆手招呼身边的年轻人,和顺的说道。 衣袖上绣着丹顶鹤图案的年轻人,贴近老人,躬下身子,笑着说道,“祖父,这才是卯时呢!刚还宫中响起了云板声,外面还是亮的,没有入夜呢!” “痴儿,分明已经黑了,你瞧瞧我都看不见一丝光亮了!” 年轻人有些糊涂了,不知道祖父再说什么,不过他顺着祖父颤颤巍巍指向窗外天际的手指,再细细琢磨了一下祖父刚刚所说的话,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 “祖父是说,天要黑了?” 年轻人颤栗了一下身子,急忙蹲伏在老人双腿一侧,低声发问。 老人苍老的面庞上浮现着一丝难以言语的笑容,干瘦的手疼爱的抚摸了一下年轻人搭在自己腿上的双手,声调仿佛九天之上的雷霆雨露,不可捉摸却又神圣异常。 “傻孩子,天已经黑了。” “祖父……” 那蹲伏在老人身侧的年轻人一时间面色大变,惊呼一声,但却丝毫不怀疑老人所说的话。 老人淡然的拍了拍年轻人惊慌的手,休憩的眸子都未睁开,“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这才是成大事之人所要有的心境,你呀,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 年轻人的面色都此时有些苍白,如若真是祖父所说的一般,那可是日月倾覆的大事,覆巢之下岂有安卵,怎么能还沉住气呢! “祖父是怎么知道的?” 年轻人望了一眼闭眼休憩的老人,再小心打量了一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细声问道。 “我刚才翻阅昨日积攒的文书,突然翻阅到了一份文书和换防调令。” “什么?” “准许王城守将正都统李岩告假养病,再接着是调令城外五千天羽大军与轮值的金吾卫换防。” “孙儿还是有些不明白!” 年轻人着急的出声发问,他现在脑子中已经是浆糊一片,这些不相干的文书调令又怎么会让祖父有了如此惊人决断。 “王城守将正都统李岩因冬日天气酷寒,导致旧疾复发,上书告假回家养病。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几乎与李岩相识的人都知道每到冬日便会旧疾发作。 再说天羽军和金吾卫轮值驻守皇宫,已是持续了多年的调令啊!” 年轻人从书桌上翻出两份文书,仔细查阅后却也没有发现端倪,手中攥着文书快步走至老人身侧问道。 “你再仔细瞧瞧,这两份文书有何不同!” 老人高深莫测的话语回荡在年轻人耳边,久久不散。 “有什么不同,不同……” 年轻人嘴中呢喃着,快速的翻阅对比着两份下发的文书,突然眸子一紧。 “印玺,印玺,祖父两份文书的签发的印不一样!” 年轻人眼中神光大作,急忙捧着两份文书置于老人腿上。 “一份是兵部签发的印,另一份却是沓着凤印。 太后为什么会在天羽大军换防的文书上签发自己的印玺呢,虽说她和祖父你一样有总揽朝政之责,但是为什么要越过兵部和中书省呢? 不应该啊,按照旧例只需通知兵部即可啊,不用自己签发文书!” “哈哈,痴儿,哪个印不是给我们看的!” “那是给谁!” 年轻人眼光钧钧有力,盯着自己祖父。 藤椅上的老人不知何时坐起身子,目光悠远,白须轻颤,“那是给天羽军指挥使看的!” “祖父是说,太后与天羽军早已沆瀣一气了,密谋已久?这次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换防!” 看见祖父笑而不露的神色,年轻人又急声问道,“那李岩告假回家又和此事有何关系?” “兵部现在是谁一家独大?” “王泽!” “王泽背后是谁你难道不知?” 老人简单的一句话,使得年轻人瞳孔猛的一缩,身子一颤。 “王泽早在何进小儿进城以后,连夜去了何进的府邸投诚,正是如此才能在偌大兵部一言而决!” “你说这件事背后没有何进小儿的推波助澜,你相信吗?” 年轻人仍在挣扎,“只是告假养病这不是常例吗?而且李岩与何进一党不是还有间隙不和吗?” 老人一挥朱红长袖,如深井一般的眸子波澜不惊,厉声说道,“正都统告病,是他自己告病还是旁人替他告病。正都统有间隙不和那么副都统呢? 这两件事恰好发生在了一起,你以为只是简单的巧合吗? 何进麾下哪些往日游逛青楼狎妓的将领这几日可再闻半点音信? 若是都像你这般不能走一看三,只知道自欺欺人,那我袁家是否能熬过这次动荡,百年以后是否有后人拜祭都难说!” 年轻人见到祖父发怒,低着头呐呐不语,神色已是苍白一片,听闻祖父所说之后,这期间的利害关系已是清清楚楚。 “天雀,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一域者不足以谋一地,凡事多思多想,你才能是一个合格的棋手!” “孙儿错了,孙儿知道了,祖父!” 年轻人本就天资不凡,短短几个呼吸间便已经将此事重新梳理了一遍,也明白了刚才自己思虑的疏忽之处,不由得懊悔自责,此时再听到祖父的谆谆教诲,不禁诚挚说道。 “我该你取名天雀,意指天阙,期望深厚,你是我袁家的继承人,你背上的重担足有千斤之重,思虑行事万不能大意疏漏,否则千百口人的头颅将会跌落台下,数百年基业化为泡影!” 老人原本微眯的眸子已经睁开,神色郑重,抓住年轻人的手,一字一句安顿道。 “孙儿定不敢忘记肩上重任,定不会辜负祖父所托,定三省吾身弥补缺漏!” 年轻人跪在老人身侧,眸光坚定,掷地有声说道。 “好,不愧我袁家兰芝玉树!” 老人抚掌一笑,在年轻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祖父,那大将军和太后有如此动作,我们难道不应对一二吗?孙儿怕徒增变数!” 年轻人为立于窗前眺望的老人连忙披上一袭大氅,轻声问道。 “你祖父乃是三朝老臣,一代帝师,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袁家又是世家之首,他何进若是还想吃相好看一点必然不会动我,且宽心!” “听说这几天王城中来了北陆使节,弄得声势浩大,人尽皆知?” “是,一位博学的北陆大巫萨,是硕风部的使节,很多势力已经接触了!” “听说那北陆的硕风部已经一统瀚凉二洲,即将登基建立汗国了?” 老人的眸子微眯,神色有些缅怀,遥远的北陆又出了一个如同数百年前的铁沁王一般的人物吗? “啊,真是大争之世啊,英雄辈出!那草原人是又要卷土重来了吗?” 老人手指轻扣,嘴中唏嘘感叹道。 “北陆的铁骑又要踏上东陆的土地了!” 年轻人静静立于老人身后,听着老人感慨,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我记得北陆使节曾在一次酒宴后,夸耀他们的世子乃是少年英雄,弱冠年纪便已经逐鹿草原了,确实当的上一句少年英雄!” “您的意思是?”,年轻人试探着问道。 “自古美人配英雄,我们大周最不缺美人了!” 年轻人眉头一皱,“可是寻常美人又怎么能与一国世子相配?” 老人良久一笑,“这巍峨皇宫中不是就有一位年龄地位十分合适的美人嘛!” “您是说文月长公主?”,年轻人试探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你稍后去请北陆使团赴宴,侧面提点一下此事,若是那使节意动,明日朝会,我便上书请奏此事!” “太后可会答应此事?” 老人看了一眼孙儿,高笑着说道,“她想必怕是求之不得,再说她那里还有什么拒绝的权利!” 年轻人神色疑惑,虽说太后势力相比祖父有些薄弱,但地位尊贵,再者还有其弟相助,此事又是后宫之事,太后决策也是名正言顺,祖父怎么又会如此说呢。 老人慈祥的一拍年轻人手臂,指着窗外广阔楼阁说道。 “这潭水现在还是太清咯,只有水浑浊了你才能捉到鱼! 都是垂钓者,大家各凭本事甩竿,但是钓者也是有高下之分的。” 老人悠悠说道,言尽却意犹未尽,颤巍着转身,临出门之际,先是抬头一望天际,再出声放笑,一举一动间风流风采不减当年。 “夕阳如此之美,美到何必钓鱼,不妨钓这暮光万丈!” 大幕将启 无边夜色降临,外面的丰盛大宴还未撤掉,丞相府邸后园的筵席又再度开了。 宾客却只剩下不到十人,暖阁中点着数十盏朱红宫灯,照耀的整个暖阁中,一片光明。 袁天雀为了宴请北陆使团,刻意没有摆放桌椅,而是吩咐厨房专门做了北陆草原人的烧羊大宴。 宾客们一概屈膝跪坐,面前一张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幽洲之地购来的香椿和紫苏,宾客饱醉之后就可以躺在地下酩酊大睡,可谓是周到用心至极。 暖阁中乐歌不绝,披着轻纱的数十名曼妙少女在华贵的毛毯上翩翩起舞,和着乐调,轻歌曼舞,少女们宛如乘风而起的天鹅,吸引着每一位宾客的目光。 “久闻东陆歌舞华美之名,尤其相府乐舞更是大周之最,果然名不虚传啊!” 大巫萨捻着雪白的胡须,双目含笑,看着主座上的年轻人举起酒杯示意道。 一副儒雅公子打扮的袁天雀含笑起身,端起琉璃酒杯,走至暖阁中央,望着诸位相貌穿着迥异的北陆来客,含笑说道,“北陆使团抵至王城数日之久,小子却未能在第一时间邀请您过府一叙,已然是失礼至极,还请贵使勿怪!” “公子这说的那里话,能够登临贵府已然是我等的荣幸。” 大巫萨直起身子,与这位行事作风颇有几分儒雅士子风流的相府公子遥遥碰杯,摆手说道。 “不过好客不怕迟来,能在今日摆下宴席与北陆的朋友一同痛饮,小子心里也是欢喜的紧呢! 家中祖父行动不便,不能久陪诸位客人畅饮,客人还请多多担待! 来人,奏乐! 这是我为诸位北陆客人专门准备的节目!” 随着袁天雀话声一落,先是那在暖阁中央正起舞的十数名曼妙少女遮掩面容退了下去,接着只听鼓声乐调一变,从之前的靡靡之乐曲调一转,竟成了北陆特有的苍茫舞乐。 十数名赤脚少女从暖阁四处涌向中央,她们身上只穿了一件砖红色清纱,小腹处只嵌了几块小小的皮子,挂着细长的银链。 乘着灯光,少女们轻垫脚尖,犹如雨伞一般旋转了起来,清纱飞舞,银链流转,少女的皮肤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令人目眩神移,这便是北陆特有的旋舞。 舞到最后,少女们纤软如绵的腰上全是细细的汗珠,乳臀款款扭动,别有一番北陆妖娆风味。 袁天雀捻起酒杯双眼微眯,含笑看着暖阁中心神动荡的北陆使团,嘴角悄悄扬起了一丝弧度。 大巫萨一副老神常在的样子,瞪了一眼旁边已经目瞪口呆的阿祁,却发现自己的学生已经看得入了迷,低低的哼了一声,这才惊醒了一旁的阿祁。 “老师,这穿的也太少了,也不像旋舞。” 阿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低声对身旁大巫萨说道。 “这是东陆简化后的旋舞,你看看你,没有一点沉稳的气度,凭白丢了硕风部的颜面,该我身子挺直了!” 大巫萨瞥了一眼主座上的袁天雀,发现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后,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阿祁一副可怜的样子,低下头再不敢去看舞女奔放的舞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暖阁上起舞的少女也在刚刚退了下去。 看着奴仆将面前的残羹都遮了下去,换上了解酒的清茶,大巫萨便心知,今日宴会的目的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轻抿一口清茶。 “大巫萨您学识如此渊博,所谓一叶知秋,由此便可以得知硕风部的强大所在!” 袁天雀为大巫萨起身倒了杯茶,缓缓说道。 “我离去之时便得到了部族传来的消息,说世子已经率军屠灭了贺兰部,一统了瀚洲。 这个消息传到了与我们接壤的凉洲之后,其他部族纷纷表示愿意与我们硕风部结盟,奉我们硕风大君为新的汗王,执掌草原!” 大巫萨略带谦恭,轻笑着说道。 “传言不虚,草原上又出了一个铁沁王一般的英雄人物,得知这样的消息后,我可是对贵部的世子有着强烈的敬佩之情。” 袁天雀遗憾的摇了摇头,眼神中好似带着几分向往崇敬。 大巫萨看见相府公子这般姿态,也有几分好笑,但是仍没露出破绽,顺着话继续说道,“世子是盘鞑天神赐给我们的礼物,是盘鞑天神行走在人间的使者!” “那不知世子订婚了没有?” 袁天雀带着几分好奇姿态问道,大巫萨心中一紧,暗想终于图穷匕见了。 “我们草原儿郎一般都是十三岁便订婚了,但是世子身份尊贵不久前才举行完新血礼,所以还未来得及物色贵族女子呢!” 大巫萨捻着胡须,望向这个相府公子说道。 只看见袁天雀神情激动,一拍手掌,大笑着说道,“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公子此话怎讲?”,大巫萨沉凝问道。 “我国太后听闻了世子显赫事迹后,有意将我国第一美人文月长公主许配给贵部世子,以结秦晋之好,互为友邦!所以我这才说是天作之合么!” 大巫萨听完之后,面色不改,手指暗中轻扣,开始了盘算,这是他和大君早已料到的事。 袁天雀见大巫萨面色陷入思考,没有回绝,便急忙开始趁热打铁。 “我国太后说了,愿与硕风国主互为臂助,因文月公主乃是太后最受宠的公主,所以在与世子成亲后,便愿封世子世袭王爵之尊,并划出千里封地,万户百姓,以彰显结亲诚意!” 袁天雀也不知道,自己祖父去见了一趟太后,便告诉他这是太后许下的承诺,竟然可以开如此优厚的条件,简直闻所未闻。 大巫萨其实早已心中有了计较,却当下不能一口答应,便起身告退说回去再与大君传信商量,半月就会有答复。 袁天雀虽是想当下有个回复,却也知此事不能心急,便躬身将大巫萨等送出了门外,不过心里愈加有了把握。 周哀帝四年一月,太后下诏。 许东陆大周文月长公主与北陆硕风汗部世子和亲,封硕风世子为昭阳王,地千里,民万户。 周哀帝四年二月,何进称霸。 何进大军驻扎帝都天元城,太后以天羽军金吾卫护卫皇宫天子安全。 自此大周名存实亡,天子不过一手提傀儡耳。 周朝百官们则高冠广袖,迤逦而前,以八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军帐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礼,这就完成了称霸的“纳璧之礼”。 周朝立国八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称霸的男人,威武王何进排众而出,以威震诸侯百官的强兵劲旅为依托,将帝朝的权柄狠狠的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个新的时代。 尽管从后世的人眼中看去,这头东陆雄狮咆哮纵横的时代不过是流星般的瞬间,不过这颗流星却彻底终结了大周王朝的生命。 从此不祥的狼烟在东陆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诸侯中的强者纷纷视神圣的帝都天元城为口中的肥腴之地,而昔日伟大始皇帝的子孙再也没有一人能真正掌握这片浩瀚的国土。 这是“二十年乱世”的开始,帝王的种子正在悄无声息的发芽! 天启之夜 瀚洲大地的西方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山影,如同沉寂在天空中的一尊黑色的巨人,数千年默默蹲伏在瀚洲大地之上,这里是硕风部的跑马场朔风原,那座巍峨大山便是圣山彤云山脉。 天是灰蒙蒙的,眼前是浩瀚一望没有边际的朔风原,冷冷的春雨一直在下。 凉洲大马的马蹄陷入潮湿的泥地中,这支精锐至极的骑军在冷雨中艰难跋涉。 他们顶着前方冰冷的风,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奔去,战马又踏上了一层斜坡,眼前又是更大的一片荒原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他们已经显然是冲进了朔风原的深处了。 无边无际,他们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傲骑军,在这个昏暗的荒原上埋头冲锋,却仿佛永远也不能奔到尽头。 雨水沿着弯刀滑落到手上,一滴一滴钻进手甲的缝隙中,全是冷意。 以往甲士们引以为骄傲的盔甲此时变成了沉重的束缚,熟铁的甲胄内都是雨水,沉重的头盔压着湿透的长发。 漫天都是瓢泼而下的雨水,可是甲士们随身携带的水囊已经干了,甲士们将刀鞘里蓄积已久的雨水横着倒进嘴里,水中满是铁锈的涩味,让人不禁生呕。 不光是甲士们的弯刀,所穿的铠甲也很久没有上油了,湿透的甲片在马背的颠簸上互相摩擦的声音让人觉得不禁脊背发凉。 但是那个孤傲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地强顶着寒风冷雨,冲锋在队伍的最前方,所有甲士沉默望着那道挺直的背影,那是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哪个身影似乎是想要用他的身体为身后的甲士们挡下这漫天袭来的风雨。 他腰间挎着一把如弯月的长刀,右手中高高持着一把漆黑的战旗,战旗上用金色的线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旗帜在那道身影的手中被迎面的冷风吹的上下飞舞,旗帜上那只神傲的海东青仿佛要破旗而出,长鸣天地。 海东青在北陆草原是盘鞑天神坐下的神鸟,他们是盘鞑天神的眼睛,会永远守卫在盘鞑天神的肩头,扑杀一切敢于冒犯天神威严的存在。 这面曾经意味着光荣骄傲和守护忠诚的旗帜如今已经布满风尘,但还是在哪个身影的手中以一个强硬的角度遥遥指向天空,仿佛用尽最后的力量,要撑起它过去的辉煌。. 一匹满身泥污的白马跑出了队伍,一位年纪不大的甲士裹在铁甲中,马上年轻的武士擦去头盔流到脸上的雨水,和那道身影并肩前行:“世子,我们……我们是要去哪里?” “现在不要叫我世子,叫我首领!” “首领,我们是要去哪里?” 年轻甲士努力的睁开被雨打进去的眼睛,颤声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要离开瀚洲。” 首领孤傲冷峻的话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钻进了年轻甲士的耳朵里,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首领,首领现在正是部族最需要您的时候啊,一个伟大的汗国在昭告草原的时候不能没有他的继承者啊,我们不能离开啊!” 那道身影停了下来,身后的大批甲士也停了下来,甲士们踌躇不安,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战马唏律律的喘着粗气,首领放下了手中的漆黑大旗,把它插入松软的泥土中,缓缓转过头,盯着那名年轻的甲士寒声问道。 “告诉我你的名字?”,年轻甲士坐立难安,因为那双望向他的尊贵的眸子中冰冷一片。 “首领,古力叶!” 年轻甲士的吼声在寒风中听起来像是在瑟瑟发抖,不过好像也确实如此。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那黑甲首领手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扭头看向身后大批的铁甲骑军问道。 “禀报首领!脱泽!扎西!铁木儿!硕风和!……” 一位位策马而立的铁甲骑军,听见最前方的那人的问话,梗着脖子,用尽了胸膛中最后一丝热气,全力吼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他们看来能让哪位首领听见自己的名字,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这也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古力叶!脱泽!扎西!铁木儿!硕风和!……” 那黑甲首领驱着胯下白马,面无表情的走到每一位身后骑军甲士的身侧看着他们,淡淡说出了他们每一位人的名字,五千甲士,五千名字,无一差错。 每一位铁甲甲士仿佛是在被无上的君王在检阅,君王站立在他们身侧,从嘴中冷峻喊出他们的名字的一瞬间。 甲士只觉得身体里涌出来了无尽的热流,从每一条血管毛发之间奔腾不息的涌出,流转全身上下每一个间隙。 他们眼前耳边再无寒风冷雨的踪迹,就只剩下了哪位挎刀策马而立的身影,他们眼睛酸涩的望着那道孤傲挺拔的身影,风雨落在他的肩头,他就是像那俯瞰天地的人间君王。 你永远不会知道,君王轻唤我名字的时候,就像是盘鞑天神的谕令,天地好像都暗了,风雨也在君王的威严下停息,泪水不知觉间充斥了我的眼眶。 我只想跟在君王的马后,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只想在那一面大旗下挥刀,我是守护君王左右的卫士,我的生命荣誉信念都双手奉上等候君王的注视,那一刻是我一生中的无上荣耀。 很多年后,有后人问起纵横九洲的大楚铁骑,白马义从,哪个时候是你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之时,他们沉默了一下,怀揣着一种崇高敬意缓缓开口。 他们没有说跟随着哪位君王第一次提刀踏上帝都城头,没有说五千铁骑一日间奔赴千里救主,也没有说在云洲一战中,三进三出摧垮鼎盛风雷铁骑的时候,他们沉默着异口同声的用种虔诚的口吻谈起,那是多年前在一个昏暗的风雨傍晚,君王立于他们的身侧,轻声唤出他们名字的时候。 “啊!那可真是令人神往啊!”,那人仿佛也看到了那庄严肃穆的一幕,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是个怎么样的君王呢!”,那人又问。 “你跟在他的马后永远都会感觉到心安,他手中的大旗指向哪里,那里就会陷没,数十万人以为他作战而骄傲,是那种为他而死也觉得是一种无上荣耀的人!” 语气虔诚,带着那种深以为然的骄傲和信念,让听到的那人神色一怔,也同样带着敬意说道,“可真是位伟大的君王!” “告诉我,你们的身份!” 那道身影念完最后一名的铁甲骑军的名字,兜转马身,奔向最前方,面容如铁铸一般,奋力大喝。 “白马义从!白马义从!” 五千铁甲骑士沸腾了,他们声嘶力竭的回应,他们的君王在呼唤着他们。 “你们效忠于谁?” 淡漠的口吻再次响起,却惹得五千白马铁甲齐齐震臂。 “伟大的白狼血脉尊贵的硕风家子孙,楚尘年·阿苏勒·硕风!” “你们可愿追随在我的马后?与我并肩杀敌?” 淡漠的语气逐渐变得慷慨激昂,五千铁甲骑军越发的激动,他们拔出了腰间的刀,虽然他们很早就完成过这样的誓言,但无疑这次的寓意与众不同。 “至死方休!至死方休!至死方休” “伟大的盘鞑天神在上,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以草原主人黄金家族的荣耀起誓,我将与你们共享荣耀,直至硕风家日月无光,子孙断绝!” 孤傲的君王用自己的佩刀划破了手掌起誓,君王鲜红的血液在昏暗的夜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君王立下了草原上最为庄严神圣的誓言。 甲士们的呼吸声已是沉重至极,他们翻身下马,不顾地上的泥泞,齐齐伏倒在皇帝的脚下,用着最为虔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君王,高高捧起皇帝的佩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盘鞑天神在上,我今日跪倒在伟大的草原的主人面前立誓,我从今开始守卫,至死方休。 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 我将不戴冠冕,不争恩宠,不慕荣华。 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亦然。 我将是君王手中的利剑,身侧的守卫,战场上的铁甲,午夜时分的死士,守护君王的坚盾。 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君王,今日如此,日日如此。” 没有激昂的高声,只有坚定的低语,手掌上新增的狰狞伤口那将是他们一生荣耀的见证,五千白马义从跪服在君王的脚下,沉重起誓。 他们虎目含泪,拜倒的身子都在颤栗,他们今日起与君王共享荣耀,这是每一位草原儿郎毕生的梦想,在他们能握住刀柄的时候就在期待着今日,不曾忘却,这是他们活着的意义。 “上马,我们跨过无垠海,我们去幽洲!” “是!” 那道挺拔的身影重回到队伍最前方,有力的拿起了插在地上的那面漆黑大旗,旗帜在冷风中再度飘扬,海东青的双翅已经翱翔在了天际。 而孤傲背影身后的那五千铁甲骑军,就宛如海东青一般,守候在他们君王的身后,片刻不离。 而后代史官在形容今天这个夜晚的时候,称其为天启之夜。 他们在谈起这次南行的时候,总是带疑惑和赞叹的语气。 伟大的大楚始皇帝楚尘年,在朔风原不知名的深处荒原上,对他身后的五千扈从发出了三问,三问过后对神起誓,五千扈从以血为盟,从此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白马义从之名响彻了数百年之久。 他们也始终没有搞懂,为什么一个负气离家出走的贵公子,五千还稍显稚嫩的铁骑,就在那一个昏暗夜晚以后,就在跨过了无垠海岸,远赴幽洲之后,变得那么凶猛,宛如一只咆哮的雄狮怒吼着奔向了东陆大地。 但不可否认点燃乱世中战火中的一双手便是大楚始皇帝的,他最开始便是骑着雪白的马,身后跟着五千生死与共的白马义从想要去征服这片天下,直至有一天他回头发现他的马蹄下踩得都是弱者的尸骨。 英雄们也即将相遇,俯瞰着人间的天神开始冥冥中拨动他们的方向,沉默已久的乱世之轮重新开始转动,它擦着耀眼的火花期待着最后胜利者的出现。 史记,先朝周哀帝四年,帝负气离部,率五千义从于原上歃血起誓,后向南,跨无垠海,终至幽洲,世称天启之行。 黑马向前小跑了几步,停下了,阻挡在队伍的前方,仿佛一座绵延不绝的高山。 寂静的雨夜,一匹黑马静悄悄地站在雨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不妙的预感浮起在身后白马义从的心头,但他们却没有半分忐忑不安,相反杀意正在心头渐渐升起,他们看见自己首领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到背后,按住了弯刀的刀柄,手背上爆出了青筋。 孤单的一匹黑马和数千人的队伍遥遥对峙着,死寂一片。 偶尔有滴落的雨水,是雨滴从头盔的缝隙中滴落下来的,打在了阿苏勒冷峻的脸上。 “舅舅?”阿苏勒低低带着疑惑喊道。 黑马背上坐着身穿黑铠的魁梧甲士,他端坐在马背上,双手横叉,面容隐没在黑暗中,却不做回答,就像是穿过了漫长黑夜的天神使者。 阿苏勒从腰间的刀鞘中缓缓拔出了冷光四溅的弯月长刀大寒,在寂静一片的黑夜中发出了一声清亮的拔刀声,刀中大寒再现人间,阿苏勒身后五千白马义从齐齐默声拔刀,等着那最前方身影的命令,而那黑铠甲士却俯身打着火镰,点燃了藏在油布下的火把。 阿苏勒忽然疾风般地拍马扑向了前方的黑马武士,手中的银色弯刀振落了刀身上的雨水,雷霆般直劈向对面的武士。 在对方挥手动作之前,阿苏勒的刀锋已经劈进了他的肩膀,但是这势大力沉的一劈却没有使对面的黑甲武士发出半点痛呼。 而阿苏勒也猛地悬住手腕,没有再试图用力劈下去,因为大寒的刀身被已经挡住了,仿佛那盔甲下的就是一座钢铁铸造的山脉。 阿苏勒冷峻的面色浮现出一丝惊讶,大寒之利旁人不知,他有何曾不会知晓,他这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能抗住大寒劈砍而不被劈穿的盔甲。 “很惊讶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这才遇到了几分?” 对面黑马上端坐的黑铠武士,嗤笑一声,用阿苏勒熟悉的腔调淡淡说着话。 此时阿苏勒也已经清楚地看见对方手背上的白狼图腾,那是他们硕风家的徽记。 “又如何!劈不穿又如何,你只有一个人,你留不住我的,舅舅!” 阿苏勒眼睛微眯,收回大寒,盯着古勒尔说道。 “你不是小孩子了阿苏勒,你应该明白你阿爸和大巫萨这么做的用意,不就是一个大阏氏之位嘛,不就是一个东陆公主嘛,你非要如此大动干戈? 甚至不惜率军离部出走?天下霸业重要,还是一个女人重要?” 古勒尔扯着嗓子粗声喝骂道,言语间皆是恨其不争的痛心。 “宝音她你不是所谓的一个女人,我答应过的,我回部就要娶她,我对着盘鞑天神发过誓,她是我阿苏勒的大阏氏,大阏氏,这硕风部未来的主母! 不是一个什么东陆女人就随便能做我的大阏氏,我不承认,你问我身后的五千义从他们承认不承认!” 阿苏勒听见自己舅舅这句话后,怒意从五脏六腑中强烈的涌出,一点都压抑不住,声音如同大雪原的雪山,寒意四溅,说到最后已经是在怒吼,宣泄着怒火。 古勒尔沉默了半晌,抬起头,“回部吧,我们再商量,阿苏勒你为什么这么倔强,纳兰都同意了,宝音不是也没有意见吗? 大阏氏只是虚名,她受不受宠没人在意,你完全可以独宠宝音啊!” “我若是偏要争这一个虚名呢!”,阿苏勒的眸子低敛,但声音铿锵有力,不容半点质疑。 “那别怪舅舅了!”,古勒尔铁青着脸说道。 地平线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连成一条环绕他们的火线,慢慢地收拢过来。那些隐约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夔牛鼓的巨响震动了整个荒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阿苏勒周围咆哮,马蹄踏得大地微微颤抖。 他们敌人已经开始冲锋。这支五千人的队伍在雨夜中跋涉的时候,并未料到自己已经踏进了敌人巨大的包围圈。 骑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他们不需要列阵推进,直接就可以扑上来斩下他们的头颅。 但是这支即将陷入覆灭的队伍却没有一人胆怯。 不过他们也并不畏惧,对于死亡,他们早已经有所准备。 “喝啊!喝啊!喝啊!”这支沉寂的军队忽然爆发出巨雷一样的呼喊。 有一种精神点燃了他们每个人的意志,他们高举起武器直指天空,数千人的吼声将整个荒原上敌军的声浪压了下去。 天空中的云层也震颤着要为之崩溃,发动冲锋的铁骑在这阵不可一世的咆哮声中敬畏不安,在发出最后一次咆哮的时候,这群武士依然无畏。 困兽 那一夜的具体情况淹没在了历史滚滚的长河中,后人无人知晓那一个昏暗的夜晚,大雨瓢泼的朔风原上,哪位无双的君王究竟干了何事能让前来堵截迎接君王回部的大统领吕晓无功而返。 所有兴致勃勃的野史家都想从记载那一夜的典籍文书中翻出他们想要追寻的只言片语,他们始终不能明白,在一个伟大汗部即将要迎来巅峰时期的时候,他们的继承者竟然选择了率军出走。 而最有趣的便是当时哪位负责堵截的将军所率大军是当时君王统领义从的数倍,但哪位君王还是成功的远赴幽洲,完成了少年人的意气之举。 后人们都在争论,有人说是君王说服了前来堵截的将军,但从当时部族史官留下的一些记载中发现情况很显然不是如此。 也有人说是君王率领白马义从与哪位将军交战了,最终打败了前来围堵的硕风军队。但这一点猜测也被人推翻了,他们所想,若是真的发生了交战,那五千白马义从不可能毫发未伤的跟随君王抵达幽洲。 每一种猜测都试图揭开那一晚发生的真相,但是他们失败了,经历过那一晚的人们都缄口不言,哪怕是后来哪位无双的君王率着大军再度踏上北陆,重回硕风部之时,也未曾向任何人提及那一晚发生了何事。 但是后来一位当时曾奉命去围堵君王的甲士在酩酊大醉之后,在被酒宴上的好事者问起那一晚的情况后,只是迷离的眼神中流露着无上的敬意,怔怔说出一句话,之后再也不肯多说。 “我们听令冲锋了,但是下一刻就被截停了!” 五千白马义从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面色上没有一点恐惧,他们是君王忠诚的卫士,君王的马在哪里他们就要冲到哪里,君王的马鞭指向哪里他们就会淹没哪里,他们从不会看看君王的背影作战,他们已经在呼啸着准备向冲锋而来的如潮水一般的硕风铁骑挥刀杀去。 但是白马义从刚刚奔跑起来的马蹄突然停住了,因为他们看见了那道孤傲的背影朝他们摆了摆手,那是不需要他们为他作战的信号,桀骜的君王想要一个人面对那如潮水一般涌来的硕风铁骑。 他曾经率领哪些铁骑作战,今晚他面对着他们对他发起熟悉的冲锋。 白马义从们惴惴不安,他们慌乱的在原地兜转身下的战马,他们挥舞的弯刀已经提在手中不知放在何处,他们的君王孤傲的朝他们挥手示意留在原地,想要一个人面对着数万呼啸冲锋的铁骑。 他们咬着牙齿面色铁青,出奇的愤怒,当君王亲自作战的时候,身边没有可以护卫他的铁卫,这是对他们白马义从极大的侮辱,他们从来不怕死,但是君王的谕令和荣耀高于一切,他们只能选择听从。 “这是我的战斗!” 哪位孤傲的君王策动着缰绳,骑着那匹神俊的战马在他们身边奔跑大喝,他让所有白马义从沉默的将弯刀插回了刀鞘,他满意的一笑,转身从腰间高高拔刀,猛拍马背,一个人,埋头向呼啸而来的硕风铁骑冲锋而去。 所有白马义从沉默望着那道挺拔如山峦的背影,那是他们一生都未曾忘却的场景,昏暗的夜晚,呼啸的铁骑,一位骄傲的君王在夜色中提刀策马孤身冲锋。 “阿苏勒,跟舅舅回去!” 阿苏勒紧绷着面孔,不发一言,手中的大寒如十五满月一般握在手中,径直奔向硕风铁骑前锋。 一位位身材魁梧的硕风甲士裹在百锻精铁铸造的盔甲中,面色起伏,嘴角抿起,就像是一尊尊沉默的钢铁机器,只顾着向前策马冲锋,他们看到了哪个径直向他们提刀冲来的人影。 他们往日里死寂一般的心神松动了,哪个孤傲的身影曾经带着他们横跨过半个瀚洲剿灭了堂堂贺兰王部,统领着他们跃过大雪原大泽云梦平原,率领着他们冲进了雄伟巍峨的贺兰王城。 他们曾经向他跪拜,向他高呼万岁,每一个人曾经都虔诚呼唤过他的名字,君王的名字。他们曾经在贺兰王城的金帐下宣誓向他效忠,他是尊贵的硕风家的子孙,草原未来的主人。 冲在前锋的硕风铁骑面色复杂,原本握着弯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栗,他们意识到这是在对他们的主人,在对他们的王发起冲锋。 “我们不能拿刀对着他!” 为首的那一硕风铁骑目光闪烁,口中低声呢喃,附近的铁骑越发的沉默了。 那道倔强挺拔的身影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直抵眼前,他们已经清楚的看见了那把刀,刀身上清冷的光辉。 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重新翻腾,就在数月之前,他们也是这样死死看着那把出鞘的弯刀,跟着哪个身影的战马,为之征战,为之冲锋,那是他们引以为荣的骄傲。 随着冲锋阿苏勒心中越发的枯寂,眸子中仿佛有蛟龙游弋,手中的大寒好似感觉到了主人深渊一般的战意,它的刀身颤动着仿佛也在呼吸,阿苏勒感觉手中的刀柄越来越热了,就如同在他体内奔流不息的滚烫血液,他快受不了这种焚烧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散发着热气。 他全身赤红,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每一寸皮肤下的搏动的血管都暴突出来 心脏快速的跳动着,有一种东西仿佛要在他的身体中抽离出来,他已经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了,他感觉眼睛都是滚烫的。 他要发泄出来,那种欲望如跗骨之蛆一般催促着他。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然后那种笑声变得野蛮而疯狂,像是野兽的骜叫,他扬起了弯刀仰天狂笑。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他喃喃地没有意识的念着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这是从他脑海深处浮现的话语,那些名字只存在于硕风家的古老典籍上,那是祖先的名字。 哪些犹如神灵令谕一般的话语声若雷霆,在这个空旷的荒原上经久不散。 过海 哪些宛如雷霆的话声震响在冲锋上前的硕风骑军耳边,经受过严苛训练的马群也好像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味道,开始惊慌至极四处逃散,端坐其上的硕风骑军一时间也是受了惊,急忙安抚却是一时之间大军乱了阵脚。 硕风铁骑前锋已然是一片大乱,战马颤栗着身子长嘶一声,前蹄弯曲,后啼打颤,任凭身上的骑士手上如何使力气,却是再死活不肯起身往前一步,那短短的数十步好似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深渊。 阿苏勒双眼赤红,嘴中仍是低笑着,脑海中哪些陌生的话语一遍遍浮现在眼前,让他不受控制的重复呢喃,那些文字好似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让每个听到那些话语的人都忍不住先是心生震动,紧接着便感觉有一股强烈的庄严浩大的意志降临于自己头顶。 望着这一幕的古勒尔不禁脸色大变,嘴唇微微颤动,好似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记忆,一时间在马上怔住了。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身体的里的那股热流还没有消逝减小,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细小的热流从身体各个部位向他胸口涌去,汇聚成了沉甸甸的一团,阿苏勒只觉得胸口被涨的发痛,他像野兽一样嘶吼,却没有办法减轻那股涨痛感。 他脑海中只有那些不断回响的话语,“这是我祖宗的血!”他重复的呢喃着,好似这段陌生的文字是一把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双眼的赤红还没有消退。 他的意识快要沦陷了,但仍旧保留着一丝清明,那种熟悉的清凉感在全身如岩浆一般的血液面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仍然对现在的阿苏勒来说是弥足珍贵的,这股清凉保证着丧失所有的理智。 这是大寒刀柄上传来的清凉,阿苏勒无意识越发的握紧了手中大寒,大寒刀身仿佛是在剧烈地呼吸,闪烁着极为冷滟的光芒,他仿佛在催促着阿苏勒挥刀,于是阿苏勒脑海中又有一个念头响起,握紧刀,然后挥刀。 “啊!”,阿苏勒猛的一拍马背死死攥着手中弯刀,奔向前方混乱一团的硕风铁骑,随着距离阿苏勒越近,哪些跪地不起的战马的长嘶声越发的悲戚了。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回过神来的古勒尔这才回忆起了他们所代表的含义,这是硕风先祖的名字,每一位都是盖压草原的伟大人物,而有个共同点的便是他们自身都有着显赫与世无双的武力,每次与敌人交战都能以一当千单人单马冲破敌阵,战至最后犹如从地狱归来的恶魔,他们无一都被草原人膜拜称颂,称作为天武士。 “阿苏勒!天武士!” 古勒尔神情大变,他原本一直以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不过是为了粉饰当时的草原王者而被杜撰出来的,但是他今日却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天武士,是他的外甥,现在正在提着刀冲向他的子民。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昏暗的夜晚里,那种古怪的声音再次回响在硕风铁骑的耳边。 阿苏勒越发的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脉动,是那种向着无尽黑暗里沉沦的感觉又回来了。 可怕的力量仿佛火焰一样流向全身各处,不规则的脉动像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撕裂,眼前开始发黑,黑得越来越浓郁。 大寒在手里变得很轻,阿苏勒的鼻间再也闻不到雨夜泥土潮湿的腥气,反而心里开始渴望着血的温暖的味道。 无尽的黑暗又回到了脑海里,他想起了他做的那个梦,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荒原上,那辆孤零零的马车旁边。 那一抹冰冷的月光还照在他头顶,哪个黑衣刺客猖狂冷傲的笑,浓腥温热的血液飞溅在他脸上,那匕首上的铁尖残留着鲜红的痕迹,一瞬间无数的匕首再次从哪个雪白的胸膛里涌出。 阿妈还是带着那抹熟悉温柔的笑容,带着最后一丝温暖的唇轻轻吻在了他的额头。 “啊!死!” 阿苏勒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弯刀,铁骑们举起的火把照在他漆黑的的铠甲上,如同地狱的天空一般。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硕风铁骑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夜和雨声中爆炸开来,那是暴怒的狮子的声音,在震撼整个荒原上有幸看见这一幕的人。 这一幕在很多年后被当时在场的硕风铁骑回想起来之时,仍是带着一股颤栗的语气痴痴感慨道,“那可真的是盘鞑天神的使者,伟大的天武士,白狼血脉流传的荣耀,就像一头暴怒的狮王在向他的族群宣示王者的到来!”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君王的声音被黑夜中的狂风扭曲了,“这是我祖宗的……血!” 阿苏勒握刀扑上前的身体一震,而后握刀的手忽然坚硬如铁石。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对着惊慌失措的硕风铁骑前锋冲了了过去,君王的的冲击仿佛狮子。 “阿苏勒!醒醒!” 古勒尔看着那道冲锋的身影,急忙大吼。 可是阿苏勒已经不去在意他的吼声,满地的火把的光中,君王在距离硕风铁骑前锋一丈的地方,旋身挥舞弯刀。 “阿苏勒,你醒醒,那是你的子民!他们没有伤害你的想法!” 焦急的吼声再度响起,古勒尔急忙拍马奔向那道癫狂的身影,生怕有片刻耽误。 “我的子民!守护?” 原本已经没有意识的阿苏勒听到吼声之后,脑海中浮现一丝清明,嘴中呢喃着,又想起了哪个温柔至极的女人曾经告诉过他,“守护好你的子民,阿苏勒!” “守护!子民!” 阿苏勒面目变得扭曲,嘴中恨恨大吼,但是仓促之间已经只能微微调转刀锋,让手中大寒不再对准哪些已经放弃了挣扎求生的硕风铁骑。 四尺长的刀刃在他身边旋动,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圆形对着硕风铁骑身前的战马劈斩出去。 所有望着那一幕的人都失神了,无人能够想起词汇去比喻那个劈斩弧度的完美,仿佛天地刚开的瞬间那一刀就在那里,无数祖宗砍杀出去的都是同样的一刀,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死在这样的刀下,就是那开天辟地的一刀。 跪在地上的战马忽然变成了两半,从胸口开始,它生生地被刀刃破开成两条。 一泼血整个地涌起来在半空溅成血花,谁也不曾在一生中看见这样的情境,战马身上所有的血都在瞬间涌出,那是蛮荒时代才有的血腥苍凉的壮丽。 “阿苏勒!”古勒尔喊着。 阿苏勒在劈出那一刀之后已经失去了全身所有力量一般,没有再次挥动手中大寒,只是扭头回去看着朝他奔来的古勒尔。 看着那仓促奔跑的身影,阿苏勒不由得咧着嘴一笑。 东陆天元城,丞相府。 暖阁中挑琴的老人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丞相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宛洲诸侯合兵攻陷天元关,继续北上。” 年轻男子恭恭敬敬的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南方终究是他们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 老人低低的叹息一声,“大将军知道了么?” “还未,今夜大将军留在内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暖阁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甲士死伤惨重,却是守不住一半国土,与以往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您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你到底要问什么?”老人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丞相,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你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您信不信?” 男子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你渊博如海,怎么不信?不过请您梢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老人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 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你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老人笑笑。 “斗胆问大将军的心愿是什么呢?” “能让大将军雄据天元,手握国器,不是心愿,”老人深深的看了男子一眼,“而是恐惧。” 阏氏 朱红色的薄纱围在女孩儿的精致的肩膀上,微风拂过轻纱不由自主的转了一圈,雪白的肤色在薄纱下隐隐浮现,像极了一块未经打磨便已然是玲珑剔透与天而成的美玉。 女孩儿脚上穿着一双盈白色的锦鞋在大理云石铺造的地上的踮起脚轻灵的跳动着,故意踩踏着殿中灯烛在地面上倒映的烛影,肩上的薄纱一起一落之间有如飞翔在花丛间蝴蝶的翅膀。 看起来是一位十五六岁脸上还透着稚气的孩子,却双眉之间已然有了几分祸国殃民的绝艳风貌,尤其是那一双黑玉般的眸子,透着浑然天成的灵气以及几分狡黠的笑意。 她踏完了地面上所有的烛影,半愣了一下却才发现已经没有烛影了,这时候却听见大殿外室有一女声压抑着嗓音的轻轻呼唤,“文月公主?文月公主?你在哪啊!夜深了快和奴婢回宫吧!” 哪个少女歪着头侧耳听到了是自己宫中的侍女前来寻她了,鼻子皱了皱,眉眼一转,已是娇笑着拎着裙角跑出了大殿,走到了空旷的院中。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如潮水般倾泻而下的月光里时,摇头轻笑时,若是有人能有幸能见到这一幕想必一生都不会忘却这般绝美场景,那是可以让人一瞬间忘记呼吸的冷艳画面。 她抬头蹙眉望着九天上的明月,清澈如水的月华抛在她的头顶,月华与少女融为一体,照耀的女孩明媚如玉,身上雪白色的素锦也好似是皎洁月华所织成的一般。 而这个女孩冲出了大殿跑到庭院的一瞬间,大殿中的一切华贵事物绝美景色都失去了颜色。 整个小小的天地方圆都好像失去了一层光,它们被少女所吸收过去了,哪些事物上纷杂的颜色第一次不被人所在意,女孩身上那是一种纯净到了极点的颜色。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少女开始变得鲜明、生动、跳脱。 少女在月光下,宫裙高髻,明净中带着森然的冷研色彩,双臂上的薄纱微微浮动,皓腕上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的作响。 她抬头安静的树立在那里,像是从一幅大师工笔的美人图卷中步伐轻动走了出来。 “啊,您在这啊!时辰晚了,快随奴婢回去吧!” 少女倔强的摇了摇头,轻轻咬着嘴唇,不发一言的看着月亮,隔了半晌呢喃说道,“今晚月色真美!”。 少女殊不知她才是人间的月亮,月色须逊她三分,天上的月亮也在暗暗惊艳于她的美。 “听说北陆草原上的月亮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看呢,哪些游历去过北陆的人都说那是天下绝美的景色!” 娇小的侍女拉着自家公主的衣纱,也抬起头看着月亮,向往的对身边少女说道。 “您以后就是北陆的女主人,您可以让您未来的夫君陪您天天看哪些被诗人传颂的风景,天气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侍女轻拉沉默的少女,语气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听说北陆都是草原,他们的男人又整日忙着杀伐抢夺,又怎么会有时间去陪我看月亮呢?” 少女低下头提了提裙角,落寞的说道。 “传闻中公主您的夫君是能横扫草原的少年英雄,他又不用亲自上马厮杀,到时候哪位世子的想必对您是极为恩爱的!” 娇小的侍女自顾点着头,得意的说着。 “那若是他不爱我呢?” 文月公主偏过头,目光炯炯,盯着身侧的侍女,一时间侍女都不敢去看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 “那,那怎么可能呢,公主您国色天香,一定不会的!”侍女低下头,支支吾吾说道。 “天冷了,回吧。”少女顿了半晌,带着一丝落寞轻笑,摇了摇头说道。 瀚洲,硕风王城。 “他从小就是个倔强的蛮牛,一点都不会听别人的话!” 少女被大红色的锦袍裹在里面,那是极细极软的素锦,纤薄如丝,那是技艺精湛的织匠们用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手工才纺织而成的,这样的锦在东陆都是罕见至极的更不用说在北陆。 少女的面色藏在烛影的另一侧,听着帐外绵绵的春雨,手指杂乱的交织在一起,嘴中恨恨的嘟囔着。 “你应该知道他的脾气的!” “我怎么不知道,就是一头蛮牛,那时候不让他练刀他偏去,现在我都说了我不在意,他偏不听。” 少女气哼哼的,手指搓扯着那身上名贵的织锦,若是让东陆那些世家大族见了,一定暗自心疼,大吼暴殄天物。 “你不在意,可他偏偏在意,和大君大吵了一架,听说连世子府都没去转身就去了北郊大营带着他的五千近卫出了城。” 瘦削老者带着说不清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良久一叹。 “我要和他一起走!” 少女轻咬嘴唇,眸光变得坚定,当即起身想要收拾东西出门。 “你若是去了寻不到他怎么办,他来了若是找不到你怎么办,一来一去这两人就是错开了,想要再见便不知何时何日了!” 老者眸子望向窗外,轻轻拍打膝盖,嘴中痴痴说道。 “我心急,我想和他一起,阿爸,我想去寻他!” 草原上的少女从来是直接简明的,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什么就去取,少女声音低落,她要去寻她欢喜的情郎,片刻都不想等了。 “古勒尔去堵截他了,若是不出意外他今晚便会回来了!” “若是出了意外呢?” “若是出了意外,那就在等吧,只要你们命中注定有缘分,盘鞑天神是不会让你错过的!” 老者站起身来慈爱的摸了摸少女的发辫,嘴中怔怔说道。 “我想他了!” 少女扑在老者的怀里,声音发颤,泪光闪烁。 这是她在那人率军出征之时都没有这么想过,她心底暗暗念叨,若是再能见到哪个臭家伙,她这次一定不再欺负他了,他问有没有想他的时候,自己一定会跟他说,“我想你了!”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愁人。 “你回来我们便成亲吧,你骑着白马带我回帐,我做你一生一世的阏氏。” 暗谋 在哪个昏暗的夜晚,荒原上的那场交锋无疑是哪位君王血脉爆发的初次始端,也是那场虎头蛇尾的莫名交锋开启了一位除却君王身份之外的天武士伟大的传奇事迹,但是那场意外却在史书中的记载却是极简约的。 《楚·史记·始皇帝传》上记载:“周哀帝四年,四月十七,帝出硕风,帝过藏澜山朔风原口,与晓终相遇。 阵前相决,帝奋祖先之威,拔刀斩马,决其喉,断其首,救己于危难。 其余诸军皆退避,不能及。 大军大呼跪拜,震惊四野,晓惜帝之才,收刀北向回部而去。 帝年十六,初率白马之军,后语太傅曰,‘我血初露,而知天下之大’。” 而此时始皇帝谈及这次传奇事迹的开端之时,所有敌人的骨灰已经沉没在九洲大地的土壤之中,皇帝高高坐在太清宫的帝位上,目光淡漠的越过层层云天,越过高山大河,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他的脚下,万民驯服。 东陆,天元城。 白色尾翼的鸽子扑啦啦的振动双翅,掠过澄澈如洗的苍穹。 地面上的鸽哨声清亮的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打了个旋,骤然翻身下降,一晃收敛羽翼,轻盈地乖巧的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 信鸽褐色的爪子上,系着手指般粗的小竹枝。 远来传来的琴声悠远回荡,琴声中自有一股冷冽寒冷的气息,像是一道极细的冰泉从雪山之巅的高处垂落,溅起了一束好看的水花。 金黄的菊花圃中端坐着一位风采过人的青衣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细竹精心编织的竹垫上,面前檀木小桌上摆着一壶清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玉玲珑瓷杯。 他纤细如白玉的手指轻轻的扣着桌面,发出了一声声低低的声音,声音一动一静之间与在远处的琴声暗中相合。 四月十九,是帝都天元城传统的“初春赏菊”的日子。 对于天元上下的公卿们,除去春节之外,只有三月的“踏青节”和同月的“赏菊节”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哪怕是已经战火纷飞的乱世亦然不能阻挡还沉浸在天元盛世中的文武公卿赏菊踏青。 天元贵族对门下子女皆是家教森严,世家大族俱是看重礼防这一事,平日间绝不会让其走出闺阁半步,更不用说在外抛头露面这一说。 怀春的少女、多情的公子,也只能借这两个绝佳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以促成好事。 而握着当朝权柄的何大将军不但不加禁止,反而乐见其成大力促成其事。 多年来按照以往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大臣同乐过节,文武公卿们也会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但是如今天无二日,那头端坐在朝堂上的雄狮又怎么会让那些整日沉迷享乐的大臣公卿将仅有四岁的小皇帝带出宫去。 何进大将军占据帝都的这半年,堪称无日无天的半年时间。 何进乃是雄霸之主,五万如狼似虎的精兵在手,天元城城防把控之紧,冷笑高坐于朝堂之上,独掌生杀大权。 动辄就是一道军令,就将敢触了他霉头的公卿下令囚禁在牢狱之中,若是那位公卿仍是不肯低头,何大将军再下一道军令,那就是只剩下一个结果,明日正午西市口典刑。 何大将军握权的这半年间,天元城中的世家大族和豪商公卿惶惶不可终日,帝都上空无时无刻不是阴云密布,人心纷扰。 此次北上的诸侯忽然起兵,紧接着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山海关和何大将军留下驻守的兵马对峙,天元城中所有人都觉得是漫天云雾即将散去马上就能见了青天。 豪门大户在家中两侧结满彩绸红灯,外出散发粮食赈济街边的乞丐,在暗中祈祷以求诸天神灵保佑,北上的诸侯能够一举攻破山海关,进而铲除何进这个乱世的煞星。 趁着何大将军离朝去前方督战,掌控着天羽军和金吾卫的何太后一改往日隐于宫中默不作声的旧态,何大将军离朝的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了一年的“赏菊”风俗,还对满朝的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天子与民同乐。 文武公卿们携带华贵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占地广阔的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小隔间”,往日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流水殇殇,煮酒赏花。 清水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用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缎围起来的小阁间数百座,一时间望去都晃乱了人的眼神,酒香远远的便已经扑鼻而至,一阵清风拂来便已经让人闻起来便觉得醺醺欲醉,欲要倒地酣睡不起。 青衣少年却是精通丝竹乐器,虽然不及天元城的一些传世大家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极。 太后下令百官不许私自奏乐,只让青衣少年在此之前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流水一般,不染人间尘埃。 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菊园中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像是搭了一件巨大的积木那般高高的垒了起来。 它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色泽已经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花纹。 水阁四周无墙,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挂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 老者微微对一旁引路的侍女点头,也不拘束,撩起黑袍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塌上,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 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青衣少年走到那人影身边,拢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老丞相,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见共赏菊花了?” “十年,十年之前,太后还刚刚变成皇后的时候,我们在帝都见的面,在先帝的陪同下我们还是如今日一般赏菊。”老人也微微地笑。 老人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当诸侯已经拿下山海关,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周氏皇族就欣然看着这件事发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 “危险?”太后静静发问。 “自从始皇帝开国以来,山海关就是帝都的门户,天羽军守卫的重关。 第一个占据它的男人是何大将军,如果诸侯可以攻破,那么第二个就是南方诸侯。此时山海关里有四路诸侯的联军,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东陆,还有谁能够阻挡统帅六万精军的南方诸侯?” 老人的的话锋无声无息地锐利起来。 太后思索了片刻:“何进乃天下第一名将,诸侯的六万精锐,这样的兵团东陆无人可以阻挡,但即便此时的诸侯也不堪和何进再战。虽说,何进也苦苦抵挡着南方诸侯的进攻。” 老人冷冷地一笑:“那么如果诸侯有上逼帝都,胁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个何进!是不是这样?” 女人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道。 “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老人眸子神采奕奕,直直发问。 “原本天羽军一共三万骑甲,卫戍帝都。 何进刚入朝之时擅自裁减为两万,而且将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五十里的边缘小城。” “我于是擅作主张,以皇室内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如今大约又有一万人。 这些事我想何进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没有威逼我裁撤兵马,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这些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可能三千何进麾下的骑军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 太后恨声道,“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中了何进的设计,耗费了大量的内库钱财,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 “跟我估计得完全一样。”老人微微点头,“不过,徒有其形得军队未必不能作战。” “作战?”太后声音里透着疑虑,“跟谁作战?” “太后以为,一万羽林天军和一万徒具其形的金吾卫可以和谁作战?”太后迟疑片刻,摇了头:“以现在的规模和训练,只怕这支军队不要说和何进的劲旅抗衡,即便是诸侯中的其他路诸侯的军队也都可以轻易地击溃之。” “不错。恕我直言,”老人说道,“太后可以劝说自己调用皇室的大军,可是这支大军跟诸侯的兵力相比,就像一头瘦狼和一群猛虎。它若是骤然冲进猛虎们搏斗的战场上,也许立刻就被撕碎了。”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也要承认真是实话。”太后的声音里终究还是透出了沮丧。 “不过,”老人话锋一转,“如果猛虎们已经陷入了不可停止的搏杀,瘦狼窥伺在旁边,却可能轻易的咬死胜出的那只猛虎。这支猛虎已经身受重伤,而其他的猛虎已经丧生在它嘴里了。” 老而不死 “骄傲的狮子又怎么会被群狼环伺而感到恐惧,他怒吼着喝退了群狼耀武扬威的奔向了东陆大地,背后群狼臣服!”——史记。 空旷装饰华美雍容的池边水阁之上,老人默不作声还与哪位当朝最尊贵的女人对峙着,这场密谋决定着这象征天子国器的权柄会落到除何进外第二个参与者手中。 太后霜白的脸色浮起一丝迟疑,她犹豫了,她从来不是个能够轻易下定决心的人,而且这还事关她的弟弟威武大将军,她更加犹豫了,美眸犯难。 “太后时至今日还在妄想着要驯服一头狮子吗?” 老人望了一眼端坐在上的太后,嘴角轻扬,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是我的弟弟,他会听我话的!” 太后有些羞恼,双眉已经是高高的蹙了起来,看到老人嘴角那抹刺眼笑意,女人脸色不善至极。 “哈哈哈!何其可笑,我没想到驭极天下五年之久统领偌大后宫的太后,到了今天还未曾学会丁点帝王心术,你是未醒,还是不愿醒?” 老人挺起身子神色宛若一头病虎,虎虽老迈却仍有噬人之气,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强横气势,一双浑浊双眼盯着那羞恼的太后,冷冷说道。 “袁太奇你这是何意?” 那美艳妇人尊享荣华之久,往日何人见到之后都是屈膝行礼,就算权倾一世的威武大将军何进见了自己也是尊敬异常,又哪里受得了这种质问一般的口吻,顿时凤容大怒,一双眉目中俱是怒色流转。 “太后!” “他若是眼中有你这个姐姐半分,他都不可能率大军把控了天元城大小城防,不可能行事如此跋扈乖张。 威武大将军他是霸者,是要吃人的狮子啊,他不会被人拘束在囚笼中一动不动,太后你到了今天又何必自欺欺人,沉迷于最后那一丝曾经恻隐侥幸心思不可自拔呢。 你非要等到威武大将军将刀架在您的脖子上,将皇帝踢下了太清宫,你才肯相信威武大将军的真实面孔?” 老人直起身子,颤颤巍巍在水阁之中踱步,嘴中恨恨大吼,一副哀其不争的心痛模样。 “太后你若是心中真的那么相信威武大将军,您又何必在此之前暗地调令天羽军回城,金吾卫驻守皇宫,以至于不被大将军的人马把控了皇宫呢?” 老人面色如沉渊一般,眸中闪烁过一丝精光,枯瘦年迈的身躯中涌出强烈的自信之意,看着眼前已经陷入慌乱的宫装妇人。 “您也是在害怕,对吗?”,老人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一头吃人的狮子出了笼子,又有谁不会害怕呢!” “够了!”,太后猛的一拍身前檀木小桌,银齿轻咬,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老人,嘴中奋力大喝。 而在一旁静静束手站立的青衣少年也往前稍稍走了一步,面色平缓,只是一双澄澈如洗的眸子中仿佛有星辰流转,大有只要身侧妇人一声口谕,就便料理了这惹人厌的老头。 那老人将阁中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却是身子如磐石一般,动都未动,嘴角含着笑意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咂嘴声。 “啧,让我来猜猜,太后手中的筹码有很多,文月公主,天羽军金吾卫,皇帝陛下,可是这些怕都不是太后您最重要的筹码吧。 反而是您身边这位容貌清秀的少年才是您最仰仗的筹码吧,只是老朽不知,这位少年究竟能有多大力量,能让太后您如此相信,甚至愿意做出一些危险的事而不怕不能收场?” 老人目光炯炯有神的扫过踏步上前的青衣少年,放下手中琉璃瓦杯,多年的身据高位让他见了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这位少年此时给他的感觉却是特殊至极,就如同虚幻一般,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无穷小又无穷大,散发着一种威严肃穆却危险异常的感觉,自己仿佛下一刻就会丢了性命。 老人再看了一眼美艳的宫装妇人,心中已是海面波澜横起,表面上的养气功夫却已是滴水不漏。 老人曾在府邸之中,暗地推演盘算太后几步大胆的举动,譬如直调天羽军回城换防,金吾卫把控皇宫大小城防等事。 虽说太后身份尊贵,但如此犯险行事当真不怕惹恼了大军在手的何进? 而最让老人看不清局势的便是,太后如此明晃晃的行事,哪位狮子一般的霸者看在眼中却没丝毫动作,哪位狮子若想更进一步势必便是把控皇宫,胁迫皇帝,下诏退位。 可是令人惊奇的是哪位狮子却无半点动作,任由自己的姐姐把控了皇宫,难道真是姐弟情深? 老人当时不禁也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区区一万天羽军五千金吾卫在那头狮子的爪牙面前不是犹如土崩瓦狗一般,但究竟是为何让那头狮子止步不前? 肯定太后手中是有让那头狮子顾忌的东西,老人今日终于亲眼所见了,却是一位清秀的少年。 此时的老人已然是恍然大悟,原先心中的犹疑已是不见,只有未曾谋面在黑暗中安静潜藏的杀招才会让人恐惧,现在暴露了自然可以被针对。 但是他还有一丝疑惑,一位少年又能有何种手段威慑那头狮子呢? 老人举杯轻笑,原先恼怒至极的妇人已是又回到了那种雍容大度的姿态,纤细的玉手轻轻按住了刚踏步上前的青衣少年的肩膀,缓缓摇了摇头。 那青衣少年见状,便又是束手退回了太后身后,静静站立,眸中的星辰好似在一瞬间停滞了流转,倒影缓缓消失不见。 “看来老朽所料不错。”,老人好似寻常人家的老迈家翁,慈祥一笑,放下了手中酒杯。 美艳的宫装妇人却是仿佛没有听到老者的话,只是柳眉倒竖,回过头去佯怒一般的瞪了一眼青衣少年。 分明是低头的青衣少年却在太后扭头的同时嘴角轻轻微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 老人心中称奇,暗自凛神,这时却听到那宫装妇人淡淡从口中吐露出一句话,“小九在的话我自认就算虎狼甲士环伺,刀剑齐齐加身也能安然脱身。” 老人目光悄然一紧,青衣少年却只是羞涩一笑。 屠龙术 纳兰山月缓缓的把掌中的一卷古老手稿放回书桌上,微微楞了一刻,从容不迫地起身。 书房中只点了一枝蜡烛,显得有些昏暗,在大帐上倒影出他长长的瘦削影子,他推开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走得缓慢,但没有半分滞涩。 一拉开门,清风丝丝缕缕打在他的脸上,满是清凉舒适之感。 满天晴朗,漫天夕阳晚霞的光辉下东面王山巍峨如巨人的影子横亘在灯火通明的王宫金帐之间,山峦上微微泛着青绿色,又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又是新的一年啊!” 纳兰山月嘴中呢喃,望着那人流不息的硕风王城,不禁面色轻缓,目光悠远,神色追忆,“先生,你说的乱世来了,我似乎做的还不错,但我好像见不到做的更好的时候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计较于明日的油盐酱醋,为了妻儿老小奔波,他们整日执着于铜臭温饱,他们无疑注定是成不了改变历史的人的,他们也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 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却是本身组成了历史,所有一个个这样平凡而普通的人他们就如同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中的朵朵浪花,虽然只是绽放了一瞬间,但是已经是他们渺小而伟大的一生。 而对于那些英雄,那些伟大的人,他们则是站到了长河的岸堤上选择亲手推动长河的奔流的方向。 对于那个幽居在深山老镇的老人,纳兰山月始终称其为“先生”,而从来不言其名。 镇子上居住生活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这位相貌迥异的年轻人的口中得到哪位老人的半点消息,这凭白的令深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色彩。 不过也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灯彩佳话,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徒罢了,渐渐小镇上的人们也就对这位时常下山来采购东西的年轻人的兴趣也就淡了。 若是说起神秘,别说那些愚昧的小镇居民,就连当时还心性不太沉稳的纳兰山月总是对自己的那位先生也觉得充满了神秘感。 他从没和老人近距离接触过,往日间的教导学问他也和老人是隔着一层墨色的帘子的,隐隐约约瞧不真切,每当他有些心神松懈之时,老人的话声便会从帘后幽幽传过来,像是凛冬的冰泉般让人充满冷意。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拜见老师,他已经在山上待了很久,已经到了老人最开始和他约定的日子了。 小小的院子里堆得都是积雪,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几株院子里的梅花的红色在雪白的积雪的映照下越发的红了,红得让人惊心动魄。 漫天的飞雪中传来一段悠远的琴声,声调清冷高寒,低微的桃木香气伴随着琴声从竹帘后散发出来,弹琴人听到了传来的脚步声,于是琴声缓缓的散去了。 纳兰山月听到琴声歇了,徒步快速走过小桥,打开了茅屋的小门。 茅屋前方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纳兰山月轻拂去上面的积雪,恭敬的跪坐在上面,俯身深深拜了一拜:“先生,学生纳兰山月拜上。” 空气沉寂了一会,墨色的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淡漠的声音,“你已经到了期限,学成出师了,以后不用再来拜见我。” “纳兰不敢打搅先生,只是有些变故,我想老师会有兴趣。”纳兰山月恭敬回道。 “哦?” “学生这次下山以后,无意间听到宛洲商会的富商在空暇之际谈起,皇帝不顾满朝文武公卿的阻拦执意将六皇子立为了皇储,甚至不惜罢朝三日。” 空荡的茅屋中半晌没有传来动静,纳兰依然带着恭敬跪在坐垫上,等了良久。 “哈哈,立储不立贤也不立长,反而凭着对其母宠爱便不听大臣劝阻立了储,周氏的皇帝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终究不成气候!” 茅屋中传来嘶哑癫狂的笑声,突兀听起来又有几分凄凉落寞,老人嘴中恨恨的说道,那说到末尾的声音听起来又觉得苍老几分。 一时之间,纳兰山月跪在原地却不知如何回复老人,只好默不作声。 “这天下,就要乱了!” “先生何出此言?” 纳兰山月听到老人,隔了半晌以后怔怔说出的一句话,不禁眸中波澜横起,不知觉间手指都悄悄攥紧了几分。 “哼!那六皇子自诞生之际,皇帝便派人去请钦天监占卜人一观,以测一生命理变数。 那请来的占卜人用经天纬地十二秘术一算,却是楞神半天,面色犯难迟迟不语。 在皇帝追问下才推脱开口说自己学艺不精,龙子身上有国祚龙气护佑算不真切,不能胡乱猜测,便不顾皇帝挽留甩身匆匆离去!” 面色隐藏在竹帘背后的老者,重重哼了一声,语气不善,“那是不能嘛,分明是算出来不敢说,堂堂钦天监藏书阁左使,算不出一个婴儿命理变数。 笑话,还扯什么国祚龙运,钦天监连一国国运变数都能在经天仪下算的八九不离十,何况一个龙子!” “为什么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双眉直逼命宫,眉间印堂穴处不容两指,鼻梁有塌陷扭曲之态,人中短平,唇薄如纸,这是什么?这是无福早夭之相!。” 老者猛的一甩袖袍,口中宛若春雷初绽,一时之间震的纳兰山月双耳一阵嗡声,纳兰山月却是心头猛的一颤,忍不住拜倒在地。 “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出来了不敢说!”,老者目光犹如鹰鸠,一举一动之间那种惨烈气势冲过竹帘直直扑向跪倒在地的纳兰山月。 “我当初见了一眼之后便断定这婴儿活不过双十年华,就算有钦天监拿国祚龙运镇压命理,仍旧是于事无补,最多拖个三五年仍是要早早撒手西去,现在选他做皇储? 到时候皇帝英年早逝,新主不过一幼龄稚子,更何况大周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地方诸侯拥兵自重,到时候又有几人称孤几人道寡。 昏聩啊,大周八百年国祚要断了呀,没想到我一身屠龙术真用上了地方!” 老人不见神色,语气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嘴中缓缓舒气长叹,一双浑浊的眸子此刻已是锐利无比,望着窗外白云苍穹,嘴角带上了一抹苦笑,仿佛已经看透了历史兴衰滚滚,沧海桑田。 “请……请老师传我以帝王之道!”纳兰山月面色一凝,双拳紧握,目光坚定,忽然俯身拜下去。 “帝王之道?”竹帘后的老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传你经国屠龙之道。 你期限已到,学业已成,还不速速离去! 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三公三卿的职位你也可以坦然胜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改天换日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经即将倾覆,如今君王倒行逆施,枉顾臣意,东陆风云变化,先生说的大乱将至! 三公三卿也是朝生暮死,兔死狗烹,经国之道再没有用武之地。” 纳兰山月目光平缓坚定,“先生当年也曾说,经国之道是治盛世之术,而天下已经将是乱世,若是没有翻云覆雨改天换日的手段,又怎么能由乱转盛!” “盛世乱世,又与你何干?” “盛世逢我我则治盛世,乱世遇我则平乱世!” 纳兰山月行礼直起身子,双眉微扬,面色慨然,但是字字句句之间的气魄却是宛如九天之月,高耸入云。 小院中一片沉寂,竹帘背后的人影好似也是在思虑,纳兰山月面色沉凝只是跪在原地等候着。 “好一个纳兰山月,气魄绝顶,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在为天下养虎,日后难保不是东陆的祸殃。” 老人阴冷一笑,话锋一转,“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 你的聪明为我一生罕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是我怜你之才。 万事不可算尽,算尽必有大祸临头尚不自知,得一失一,天衍四十九遁其一,大道自会饶你一分,若是二者占全,才是祸事。 我想为你留一分退路,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如同那被在午门车裂的商君一般。” 纳兰山月听后面色肃然至极,却不说话,只是起身后退一步,双掌先是抵天继而伏地,俯身行大礼如此九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跪在雪地中,久久不起。 这是当初纳兰山月拜师的礼节,也是师徒之间最严肃最庄重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竹帘后的老人轻轻摇头落寞一叹,“却是没有想到今生还有机会受你这九拜大礼。” “请先生传我屠龙之术!” 空旷的院子中,一道坚定的声音缓缓回荡,久久不散。 一纵一横 “阿苏勒,你倘若生于盛世该如何?” “不如何!” “为何不如何?” “与我无益,所以不如何!” “那倘若生于乱世该如何?” “不如何!” “这又为何不如何?” “与我无害,所以不如何!” “盛世乱世,若都与你戚戚相关呢?” 少年思考的时间久了点,半晌抬起头。 “天下有我,盛世我有大气魄治世!” “那乱世呢?” “手中有刀,乱世我提刀推倒重来!” 瘦削的文士闻言放声高笑,“好一个推到重来,好一个大气魄,好!好!” “你可愿随我学屠龙之术?” “屠龙之术和我练刀哪个重要?” “二者缺一不可!” “我都学会是不是就可以是一位合格的世子?” 少年仰着头眨了眨眼睛,看着含笑而立的枯瘦文士。 “不,你会是位伟大的君王!” 纳兰山月神色一低,转过身推门而出径直迈向王宫金帐,枯瘦身影在晚风中越发单薄。 “我已经告诉过你,天下之大,世事难料,有时候不是一个人的智慧就可以预料全局,时局之乱,人心难测,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扭转乾坤。 屠龙之术我并非自吝不肯传授你,只是我爱惜你的才华,我怕这些你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本领最后却害得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溺死者,多为善水之人,这期间的道理你不是不懂! 你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乾坤倒转,担在自己的肩上? 这世间又岂止只有你一个聪明人,若都是以天下百姓为己任,以改天换日为目标,那你告诉我,这千载悠悠青史中又有几人善始善终名传千古? 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牵连了你自己亲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曾试过,纳兰绝不肯轻言放弃,人生百年哪能世事都料尽,且先做它,再不去管它身前身后名。” “纳兰只有头颅一颗,薄命一条,所幸亲族皆故,无人牵连,我只想以我一腔碧血半边残躯去在日后史书上留下最厚一笔。” 竹帘后的老人眼睛里忽然流露着一股慈爱的神情。 “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这是我纵横家的命数,一横一纵,当为天下师,教导苍生。 或许也是祖辈的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于乱世,冥冥中,你我都仰受星命! 想来也是如此,以你的才华性情,更胜我少年时分,若是易地而处,回想我当年,想来也断没有未做先退的道理。” 老人枯瘦的手掌一甩袖袍,高声一喝,仿佛用尽了半生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纵横纵横,纵为四海,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我纵横家,有屠龙之术,被纵横二字所分,一代只收二人,一纵一横,你为纵当学纵之屠龙!” “敢问纵横屠龙有何区别?”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前者以连为主,故可知如何能用手段联合一致,是为阳谋多阴谋少;后者以破为主,故可知如何利用利益制造裂痕,是为阴谋多而阳谋少。” “可箝而纵,可箝而横。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老人呢喃说完之后,扭头拿起一卷古老羊皮丢在台阶上,看着纳兰山月,“拿走,此为纵之屠龙!” 纳兰山月双手捧起羊皮卷,越过头顶,深深一拜,久久不起。 “高山大泽,龙蛇起陆,你非区区一滩死水所能容纳的,龙又岂会嬉戏于浅滩?” 老人缓缓坐下,笑容却有些难以捉摸,压低声音在纳兰山月耳边一字一句说道,“可若是你怀异族之心,图谋我东陆土地,行一些不义之举,千万不要以为我这偌大的东陆就没有英雄霸者可以制你!” “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 纳兰山月闻言脸色突兀变得苍白无比,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是我自以为是了,小觑了老师!” “天下大术,并没有出身之限,纵横家更不看重门户之见。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纵横家的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 老人幽冷的目光透过竹帘看向纳兰山月,眼神如同狩猎的雄鹰一般。 “先生吩咐。”纳兰山月跪着往前拖拽两步,恭敬俯身贴耳在老人面前。 老人神情一缓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纳兰山月耳边,一阵细不可闻的低语。 一阵风吹打着积雪飘落到了茅草屋的屋檐下,冷风呼啸,那几句低语也被过往的风声吞没了。 纳兰山月抬头怔怔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项空月又俯身一次深深恭敬拜了下去,老人枯老的面色上浮现笑意,高笑不止,久久不散。 英雄的历史就这样埋没在那些寻常不过的过往中,没有引人注目,没有人驻足不前。 “阿娘,你快看!”小镇上闲耍嬉戏的小孩,大声呼唤着自己母亲,语气惊叹无比。 “又怎么了!”,劳累的女人在房中休憩懒懒回答道。 “大雪,好大的雪!” “快回来睡觉!” “真的,在半山哪里,突然好大的雪!” 孩子的母亲懒得再搭理他,只剩下孩子目瞪口呆看着半山的雪。 孩子瞪大眼睛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有力的旋风,大风凛冽至极,风旋上裹着无数的雪片,在半山处上下腾飞,远远看去就是一条数约五十丈长的雪旋风,在空中辗转腾挪,仿佛是一条有着生命的物体在空中变化着身子。 “好像一条……大龙!”孩子丢下手中的土,喃喃地说。 就在这一年冬天,远赴东陆拜师的纳兰山月业满出师,手持羊皮古卷,身怀纵横屠龙术,心胸有万丈波澜,重归北陆瀚洲。 也是这一年,不满双十年华的纳兰山月在大泽初遇当时的硕风世子,楚戈·阿堪提·硕风。 二人一见如故帐中秉烛夜谈三日之久,分别之际,硕风世子称纳兰为“天下不可容之才!”,以国士之礼奉之,纳兰遂留硕风部,以辅硕风霸业。 纳兰山月的削瘦身子垫脚上了金帐台阶,巡逻甲士纷纷行礼,纳兰微微颔首,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回头眺望。 硕风城灯火通明,万家灯火不绝,一派盛世大城气象。 “这天下已待我久矣!”,纳兰展颜一笑,回首进了金帐。 野 “你来了!” “嗯!” 大殿中灯火阑珊,一魁梧身影昂扬立于檀木大窗之前,极目眺望,听到身后有沙沙脚步声传来后,沉沉开口。 这偌大硕风部上下只有两个人可以不经内侍通禀便可直入金帐,一个人已经负气率军离部出走,想必此时已经过了无垠海,到了那幽洲,一人便此时立在自己身后。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但殿中气氛却没有凝滞,那是一种舒服的沉默,旗鼓相当的沉默,他们都在远望着王山脚下的硕风王城。 “我刚看到你也在远眺城中之景,心中可有收获?” 身侧一旁负手站立的纳兰山月嘴角带起一丝弧度,眸子在夜色中有些晶莹,“一路走来,回首前尘往事,百年半生好似不过一场大梦!” 怔了一会又低低一叹,“也唯有这大城中的万家灯火才能彰显我这半生功业!颠簸半生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那魁梧如狮子一般的老者,闻言低声一笑,“是老了吗?” “嗯?” “平日间你可不会如此感慨,更不会说在你看来是无用的话语。” 那瘦削文士也是嘴唇稍动,带着罕见的笑意,静静望着窗外夜色。 “仿佛经一场大梦,梦中又见满眼山雪如翡,似见故人,喜不自胜。” 那稍稍驼背的高大身影,听见这话,一时间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往事,强硬的面容也变得温和起来,眸中的尊崇森严缓缓褪去。 “忆往昔峥嵘岁月,少年猎得平原免,马后横捎意气归。” 驼背老者又良久一笑,“昔年佳人在侧,少年风流,文士挥斥方遒,那是我平生最得意之时。” 那瘦削文士侧过头去,看见老友旧主发髻斑白,不禁又侧头,再低头,语气间又带了些波澜之意。 “大抵是很遗憾吧,兜兜转转,终至最后无限风光之前,却旧人不在,满腹喜悦无人诉说,只能空留喉中。” “不去说这些了,人一老,这愁绪就多了起来,换你我当年只晓得功名马上取,又岂会现在满腹愁绪。” 驼背老者面色落寞,原本魁梧的身影好似在提及佳人一词之时,无形中又弯曲了几分,英雄迟暮。 “阿苏勒过海了吧,幽洲城可是进了?” 两个人默不作声,又沉默了半晌,最后枯瘦文士缓缓问道。 “进了,昨天便到了,路上还捡了个有意思的人?” 硕风大君盘腿坐在软塌上,倒了杯酒。 “还在生气?” 那枯瘦的文士也是盘膝而坐,嘴角含着笑意。 “臭小子和我当年脾气一模一样,我知道他会介意,却没想到反应如此激烈,直接率军出城,跑到东陆去了。” 一说到此处,硕风大君酒杯重重砸在木岸上,一时间仍不解气,嘴中恨恨说道。 “这不就是当年的你嘛,只不过你没跑那么远,哈哈哈。” 枯瘦文士闻言大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两个人神色又陷入追忆,最后相视一笑,都缓缓摇头一叹。 “阿苏勒离开也有自己的几分考量吧,在我看来不全是负气,你也应该知道的,城中一些人是如何谈及他这次出征的!” 纳兰山月端起酒杯,面色一凝,沉沉说道。 “我的儿子谁人敢说,不服的站出来试试,是我刀剑不利否?” 硕风大君瞪大了双眼又是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仿佛发怒了的狮子,气势汹汹。 纳兰山月见状摇摇头,轻声叹道,“你被什么保护,就被什么限制。能给你遮风挡雨的同样,能让你不见天日。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在我看来,他离开却是一个挺不错的选择!” 硕风大君闻言却是也心中一番思量,半晌不做声。 “阿苏勒是天武士?确认了?” “大抵无误了,古勒尔亲口说的!我也查阅了典籍,确实与之相符!” 两个人面色都带着一丝起伏,一问一答。 “准备汗国之事吧,此事不能耽搁,就定在夏末之际。” “好,明天让那古雷去我府上,学一些我当初学到的东西!” “这么快?” “时间不等人,我时日无多了!” 大殿中这道声音响起之后,二人都不在说话,空旷的大殿寂静无声。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晚生不见凤凰来。 唏嘘兮,山之既高,神女空候;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纳兰山月闭着双眼,缓缓拍桌,嘴中轻轻喃唱。 帝都天元,水阁。 哪一只老虎……会死?” 太后的声音因为克制不住的激动而颤抖。“何进。” “何进?” “何进和诸侯的名将们将和他们的大军一起葬身!山海关会在他们的面前变成囚牢,他们踏了进去却不能出来,那是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无还之土。” 老丞相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目光从纱幕上方飞越出去,仿佛直到天地尽头,已经看见了那一战的落幕,名将们的头颅被悬挂在枯朽的老树上,周围无不是尸骸。 太后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在东陆,要杀死何进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试一试,只看太后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做这次尝试。” 老者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我会将我孙子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直到战争的结束。太后如果觉得有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走他的头颅。” 一阵风来,像是萧煞的空气从战场上忽然来到这里,凉得令人忍不住哆嗦。 纱幕飞扬,老人的黑袍也鼓着风,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笼在衣袖里扶着竹塌两侧得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 一只手忽地从纱幕中透出,纱幕被掀起,太后依旧透出绝艳的一张脸暴露出来,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住那老者,许久不发一言。 “能这样则是上天赐予我们周氏转机,”她终于说话了,缓慢清晰,声调毫无起伏,“这是先生要赐给我们的么? 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么?您希望何进取得天下,还是我们周氏国祚绵长? 相比何进可能带来的危险,我们周氏和诸侯之间,更是你死我活,决不能共存的关系! 老丞相是希望我协助诸侯杀死何进,那么何进死了,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 “当我把我的计划全部告诉太后,这个问题自然就被回答了。当这场战争最终落幕的时候,无论何进或者诸侯,都不再能撼动太后您的地位。 太后您也无需再靠任何人去保护。至于我所信奉的信念,它并不偏袒您,也不偏袒威武大将军,太后您被我选中,只是太后您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目标,恰恰是我所需要的。 所以我才会亲身前来,把这份巨大的力量赐予太后您使用。” 美艳的太后和那老者对视,两个人都不肯移开丝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这次注视中推过去压倒对方。 他们的身形绷紧,仿佛即将扑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见的獠牙毕露。 最后终于美艳的妇人无法抗拒那老者眼里那种神降般的威严,喘息着后仰,重新合上了纱幕:“先生您的目光,还是十年前那样的可敬可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如果仅凭这番话,未免显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问太后您,在皇室衰微的时候,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顶着历代祖先的遗志站出来?” 老人的声音平静,问题却锐利如刀。 美艳妇人并不因为这个问题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因为谁也不甘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们周氏,大成皇帝不甘心,大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们的福泽的后人,虽然是一个女流,也不能甘心听从摆布。”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摆布?”那老者如影随形地追问。 “力量,”美艳妇人回答,“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便如军队,便如金钱。” “那么太后您觉得,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这一次美艳妇人沉吟了许久,她像是忽然领悟了,高声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宾服!” “不!”老人霍然而起,“不是人心!是天下的主宰!大势的主宰,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行的根本!” “天下大势的主宰?”美艳妇人骇然。 此时的老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怒而威,全身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出去。 他踏步如虎行,伸展了双臂,仰首面向天空。他的呼吸沉雄悠长,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动般狂乱不安。 尘梦一场 回首大楚王朝这九百年辉煌历史,期间涌现了多少英雄霸者,文人墨客,佳人狂士。 但是在那个精彩纷呈英雄辈出的乱世,你方唱罢我登场,有英雄一朝拔剑而起,有祸国佳人翩翩舞姿倾城,有国士羽扇纶巾挥斥方遒。 有无双猛将,有盖世青衣,有霸者,有君王,有落魄乞儿,有世家公子,有烈酒,有凉洲大马,有无双铁骑。 有一袭红衣南渡东陆,也有白衣似雪远嫁北陆,有歌者哭,亦有野心家翻云覆雨暗推波澜。 这是最凄惨悲凉的乱世,这也是最热血的大争之世,英雄一朝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后人们纷纷着迷于哪个乱世,回首那大楚之名响彻九洲的始端,你永远都无法在历史的尘埃里去绕开一个枯瘦的身影。 他存在于哪个王朝的挣扎崛起之间,哪怕是后来大楚谋士如云,文士如雨,但仍然无一人可以掩盖他的光芒,他就立在那里,立在大楚王朝的长河中,恒古不易。 他被后人称做,无双国士,纳兰山月,被大楚一代开国始皇帝尊称帝师,祭祀祖庙。 我纳兰一生,怀有天下不容之才,自负平生也不弱与人——大楚史记·纳兰山月传。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 说书先生的醒木在不大的桌面上沉沉一拍,接着手指在长琴弦上猛的扫过,发出铮的一声,然后长身立起,面目慷慨,沉声说道。 “我们说过了那大楚铁血沙场,五千白马下幽洲,说过了哪位传奇帝王血脉初露端倪,一代天武之风重现人间。 明日,我们便在讲一讲那一位盖世青衣,讲一讲让同辈修士能苦涩长叹一句,非是我等不登楼,早有青衣在上头的无双修士。 讲一讲那位如何从天之骄子到一代钦天弃徒,讲一讲哪位无双修者如何初露峥嵘,改天换日。 讲一讲青衣一指便破尽千百铁甲,仰天长笑而去的大气魄,再讲一讲哪位与大周美艳太后的爱恨情仇!” 说书先生说罢也不回头一顾,醒目往桌上一丢,径自掀开帘子走入台后。 醒木声和琴声在阁楼中犹然不绝,久久不散,如同雷后清雨,韵味无穷无尽,楼上楼下人声静了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忽然响起,夹杂着满座的叫好声和欢呼声。 “看我三尺剑,一鼓惊潜龙!好啊!” “盖世青衣,好!” “听听那位的爱恨情仇!” 二楼垂着纱幕的雅座中,有人放声长啸欢呼,有仆役捧着满盘的金铢散上台去,满地金光跳跃,在地板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台下更加欢腾,人们纷纷站了起来将腰间钱囊抛上台去。 在无边的欢闹中,各式各样的鞋喧闹的踏在地面上,鞋的主人们,纷纷憧憬的想着明日的故事。 说书人三言两语的便将他人的一生都诉完了,那些隐秘的,那些皎洁的,那些自己本人无法言语的,都被纷杂的听客们听入耳中,藏在心里。 “太后,我们快逃吧,诸侯已经杀入城里了!” 身后的奴婢面色焦急,跪在身后急忙说道。 眼前的美艳宫装妇人没有了往日不可一世的威严气度,没了有那雍容华贵的仪容,她怔怔跌落在玉石做的台阶上,神情恍惚。 “逃?逃去哪里?我们已经从天元逃到了这里,又还能逃去哪里?”,美艳妇人低低苦涩一笑,“天下之大,还有我容身之处?” 奴婢一瞬间好似也是长久以来胸中支撑之气泄完了,呆呆跪坐,放声痛哭。 “那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啊,太后!”,奴婢一时之间声音颤抖不停,只知道重复呢喃这句话。 美艳妇人对着哪能反光的玉石台阶,正襟危坐,整了整头上的冠冕凤钗,默不作声。 “对了,对了,还有九公子,娘娘,您还有九公子,他会来救您的,肯定会的,我们等他来,便可以安全出城了!” 放声痛哭的侍女呆坐半晌后,仿佛记起了什么,匍匐着身子挣扎向前到哪美艳妇人身后,面色好似重石落地,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神情急切快速说道,一时间大悲到了大喜。 “小九,他会来么?这城外都是要他命的人!况且他已经报了我的恩情了,已经早早离去了,不是嘛?” 美艳妇人听到身边侍女话声,先是面色一低又是一阵苦笑,眼神中满是木然颓丧,原本高高抬起的手一时间也停在了空中,眸子的光泽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是啊,九公子离开了,在天元城就走了。”,侍女的口气也好似认命了一般,喃喃自语。 “那就再赌一次吧,我就在这里,他爱来不来!” 美艳妇人半晌展颜一笑,秀眉一弯,刹那间的万种风情看傻了一旁的侍女,她眼神恍惚,仿佛觉得又看见了那日披着凤袍登基为后统领六宫的绝代佳人。 “你真的要去?” “去!” “哪怕诸侯大军数万,埋伏众多,九死一生,你也要去?” “去!” 青衣男子的话声犹如重锤落在,铿锵有力。 “此去为何啊?” 那身旁男子恨铁不成钢的一拍大腿,他有些不能理解眼前之人的想法。 “救人!” 青衣男子面色含笑,低低说了一句,神色仿佛又追忆起了什么。 “小九,你会一直在吗?”,女人含笑问道。 “我会,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的救您于这世间水火!” 当时的青衣少年立在身后,面色肃穆一字一句说道。 青衣笑了一下,有些怀念从前了。 “若是一去不回?” “那便一去不回!” “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想趁这次机会杀了你,他们是在恐惧你,哪个城早就可以被攻破,但为什么一直围而不破?那个女人就是诱饵,你懂不懂!” 青衣男子肆意的的大笑,眉眼间全是洒脱风流。 “她在哪里,这就是我要去哪里的理由!” “你,你怎么就说不通了!” 一旁的华衣男子语气有些佯怒,他不想去看好友送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他看来是很蠢的事。 “你的恩情已经报了,你不欠她一丁半点了!” 青衣男子拍了拍身旁好友的肩膀,一甩袖袍,站起身来,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你没法脱身的,她眉眼杀人。”,顿了半晌落寞一笑,“她是我的神意,她死了,我也死了!” 此话一出,身旁那男子惊不可言,直直望着青衣。 青衣洒脱一笑,“世人只知道我是钦天弃徒,一身大成神意皆毁。” “这天下人都在纳闷你被毁神意还能好转如初,且更盛几分,这是为何?”,男子也追问道。 “这有何难,神意毁了,那我便再重修一个便是!”,青衣男子眉间俱是傲气,犹如神祗。 “世人不是说神意毁了便是废人,从此修行一路便断了吗!”,那男子好奇说道。 “你说的,那是世人,不是我,不是我小九!”青衣男子从腰间取下酒壶,仰天痛饮,仿佛被贬落凡间的谪仙人。 “你说你的神意重复是?” 青衣男子又痛饮一口酒,点了点头,“星辰离我太远了,星命我不奉行了,我不再去追寻真理,有一日我把她化作了我的神意,于是我一年神意大成且更盛往昔几分!” 看到身边好友埋头沉默,青衣一笑,丢过酒壶,眼中望着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嘴中轻吟。 “一见终身误,一念痴心付。万般皆是苦,仍无苦水诉,知否,知否?应是相思入骨!” “她初遇到我的那天,捡起了我,带我回宫,钦天弃徒就死了,活的只有一个被起名叫小九的人了!” 青衣男子嘴角带着笑意,眸中闪着光彩,亮晶晶的,带着明亮的光泽。 “你们终究无法在一起的,她是……”,男子低低话声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我知道!” 青衣转过身来,直直看着身侧好友,眸中星辰又隐隐浮现,怔怔说道,“喜欢就够了,还能说话就够了,彼此心里待过就够了,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就够了,在不在一起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你,你这是何苦,你是盖世的青衣,你……”,好友面色苍白,争抢着说道,脖子上都因为急切出现了潮红。 青衣自顾自拂动阁中的长琴,琴声袅袅而起,一如往昔,她喜欢他抚琴,他也愿意为她抚琴,“我曾在公卿满座浩大宴席中,将隐晦爱意说到最尽兴,我只看向她背影,其他千万人欢呼争抢什么,我不关心。” 那男子颓废的拿起酒壶痛饮,淳淳酒液打湿了华贵的衣裳,他有些心灰意冷,他最好的朋友心甘情愿要去赴死,为一个他心爱的女人。 琴声从阁楼中传出,久久不散,四周绿水青山,大好风光,山川又好似如酒,回敬了一杯这旷世温柔,至死方休。 “这唉声叹气又是如何,人生须行乐,君知否?” 青衣男子手腕泼洒,手指腾转挪移,琴声伴随着他的高笑,音调宛如天阙之音。 男子沉默了,他只是深深最后望了一眼好友,那道目光中好似蕴含全部。 青衣按琴起身,洒脱接过男子递过来的酒壶,高笑着御风饮酒而去。 “我君临万象,风光尽收眼底,不容凡人置疑,我拥有一切。 我是神灵的弃使,但我于灰烬中新生。 我有所念人,隔在他乡。我有所念事,隔在深肠!” 青衣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徒留那华衣男子怔坐在地,喃喃自语。 “青衣真谪仙人也!” 周哀帝十年,诸侯大军围栖凤城六日不破,世人皆知其意在青衣。 是日青衣踏风坦然而至,束手立太后身侧,沉声高喝三声,“青衣小九前来赴死!”。 余音绕城不绝,诸侯惊惧无敢上前者,后大喜又大悲,泣不成声,后与九低语,“来世愿为小九三书六聘妇,不愿着凤衣。”,遂大笑自刎。 青衣悲怆大怒,仰天长啸,一气杀尽眼前五千六百甲,又换气再杀诸侯三人甲士两千三,力竭而死,临死之际趔趄与后相拥面北,面色释然含笑而终。 诸侯欲凌其尸泄气,始皇帝传缴阻之,称显贵于青衣,以免不美于英雄,派人收敛尸骨合于一葬。 世人皆称盖世青衣痴情无双,勾栏歌者多哭之。 其好友项庄听闻后,于家中枯坐三日,作歌奠之。 我们都是涉在人性野上的赴死客。 忽风忽雨,烈焰冰窖,忽暗忽明,肃杀荒辽。 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蝇营狗苟的碌碌人心,皆为野,皆为羌塘。 野不只是羌塘,仙人落了凡间,凤凰也不再是凤凰。 且无深情共白首,唯愿有岁月可回首。 人间道,尘梦一场。 青衣和那美艳太后的死只是历史尘埃中或许是稍大的的一粒,或许散发着光,照耀的那半段长河,一如白昼。 时间的齿轮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停滞不前,而这座大争之世也不会少了某一个人就黯然失色,但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事迹在百姓茶余饭后,在大街小巷的说书人与听书人之间,在那些有心者的笔下的典籍中,流传千古,与日月争辉。 入夜时分,深色郁青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精致府邸,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水彩。 这些梧桐都是有着将近百年的树龄,像一堵围墙一般在硕风城的闹市中不大不小的围出了一片宁静的氛围。 石板地之间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野草,几片嫩绿的落叶在空中飞飞舞舞最后洒在了地面上,繁密壮硕的树枝在头上拼结成天然的拱顶,只有在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澄澈如洗的天空。 府邸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坪石池塘,占了典雅庭院的大半面积,仿佛整个府邸就好像是几所不大的青瓦石屋围着一个硕大的碧绿池塘。 开到正好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在空中画出了美丽的弧线,莲瓣落下来,却并不沉下去,在水上静静地浮转。 风是从杨木制的门口处吹过来的,又从青瓦屋顶上的开阔处吹走,静静的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如果外面喧嚣吵闹的街道不是离这栋府邸如此的近的话,在任何人看来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仿佛典籍上记载的别有洞天。 屋顶是青瓦制成的,而且院中还有如此之大的池塘,所以这栋府邸的名字就被唤做青瓦塘。 这里曾是硕风大君在酷暑之时纳凉的别苑,但是后来在世子的催嚷讨要下赐给了纳兰山月,原因便是宝音喜欢这些古意盎然的大树以及这个硕大的碧绿池塘,再者我们的世子可能是在随老师学习之时能有一个讨喜的环境。 只不过纳兰山月素来不爱收拾东西搬家,所以说这栋别院也就只有宝音偶尔过来小住一段日子。 纳兰山月也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往日间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宝音给挡了回去。 硕大的池塘中一尾鱼儿带着水花高高跃起,跳向空中,背上银鳞一闪,又是重新“扑通”落回了池塘里。 倚着栏杆看水的纳兰山月穿着一袭宽大的灰袍,往里面扔着鱼食,一人跪坐在他的身后,静静不语。 “生死之间,存亡之夕,此人生不可不断之时。圣人者,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纳兰山月一边抛起鱼食,一遍口中念道,最后一把将手中鱼食全部挥洒的一干二净,竟引得池塘中的鱼儿一时间纷纷跃出水面,成了千鱼一同竟食得大好奇观。 “何解?”,纳兰山月低头一看跪坐那人轻声问道。 “圣人心中当有浩然之气!”,那人沉思一会,抬头说道。 “何为浩然之气?” “学生不知!” 纳兰山月哧哧一笑,继续问道。 “《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何也?” “帝柔怀天下,所以用杀者,非好杀,不能不杀,”古雷朗声道,“用杀以吓天下,是帝德。” “兵杀者,阴坚之气;治国者,阳合之道。以杀为德,不亦谬乎?” “我闻大鹏爱子,长而逐之,不许归巢。健者展雏翅而飞天,贏者落土而死,是以得传骨血。 大鹏驱逐亲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噢天之材?父心拳拳也。 帝以兵杀之气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纳兰山月听后微微颔首,确实没有多说,只是良久一拍刚才握住鱼食的手,下方的正襟危坐的古雷不禁眉头一跳,以为是自己还没有回答到此人心间。 “读书学问不是只在纸上,不要去揣摩他人心思,你现在学这些还为时尚早,你看那墙外大树为何能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纳兰山月指着墙外古树,对那古雷说道。 “根深也!” “然也!” “你现在便是那树,记得把你的根扎进土里去,这样才能枝繁叶茂!” 古雷点头,神色恭敬。 “以后唤我老师,每日到此间读书,有疑惑就问!” 古雷愕然,半晌急忙点头,抬头之际却发现那枯瘦身影已经走远了。 幽 也要楚天阔,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见前后,才能对月下酒。 帝王挥着马鞭气势汹汹的冲向了东陆幽洲,他的身后是五千忠诚勇猛的白马义从,他们手中的弯刀,帝王冰冷的双眸,幽洲一座的古老的小城,都在宣示着这大争之世最混乱也最铁血的乱世揭开了序幕。 数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在阿苏勒寂静混沌的脑海中合而为一,从天而降,仿佛是神灵的至高令谕,又仿佛是天地初开太古鸿蒙时代的誓言。 阿苏勒感觉到有种异样的脉动在自己胸口正中跳跃,那是心跳,沉重至极的心跳,就如同他的身体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像水银一般的粘稠液体。 他想压制住这种可怕的异样,可是压不住,那道苍老威严的念诵中有种可怕的力量,带着一种蛊惑至极的感觉,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让他不断无神的重复的呢喃。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端坐在马上的阿苏勒已经维持不住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坠马而下,他的面色苍白至极,因为痛苦而时不时紧闭的双眸中血丝一片,血丝是赤红的,仿佛带着一种妖异的红。 阿苏勒每随着那道声音呢喃一句,他就觉得那声音在脑海中又不断地回荡了一次,久久不散。 “阿祁,那些声音还在响,我快受不了了!” 阿苏勒紧闭双眼,带着痛苦的语气对身旁的一人说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那是一个幽暗至极的世界,他的心神在其中沉沦,他好似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巨大黑暗之中又仿佛是被丢弃在这个没有人烟的世界中。 巨大威严的声音在脑海中不断重复响起,他无法不跟着念下去。 “白狼的火焰在地狱里燃烧,硕风家的命灯不会熄灭。” 阿苏勒的脑海中出现了新的语句,带着强烈无比的魅惑感,比以往每一次更要强烈,阿苏勒苍白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 面临这种强大的蛊惑感,阿苏勒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抽出腰间巨大的弯刀,跟着脑海中的那道吼声一同仰天怒吼,“我们会活下去,没有人可以杀死我们!” “阿苏勒,阿苏勒,你坚持住,我马上找到了,你在等等,你想想老师,你阿爸,宝音啊!” 惊慌失措的阿祁颤着双手匆忙翻动着身边老师加急送来的硕风部关于天武士的典籍,他一目十行,心急如焚的在寻找相关线索。 “北陆草原上战乱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草原人’的称谓,大家称自己为硕风、澜月或者是木狼氏。 偌大的瀚凉二洲之上有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东陆的周朝大皇帝心怀恶意,有时候扶持这个部族去打那个小部族,而有时候反过来。 今天我抢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杀了我的哥哥报仇,后天又是我带人冲进你的营寨。 仇恨与复仇,死亡与新生来来回回,仿佛永远也没有止境。” 周围数名白马义从不发一言沉默着拖着沉重的铁链在阿苏勒周围缓缓地走动。 那是阿苏勒自己在神智清醒的时候要求的,他怕自己会再次失去控制。 阿祁颤抖的双手快速的翻阅着羊皮卷,灼热的目光跟着文字移动。 阿苏勒的心神沉沦在黑暗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又觉得只是过去了短短的一瞬间,哪个世界中是没有时间空间可言的,阿苏勒按照外面的时间,猜想着也许几个月都过去了,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反正只知道是很久很久。 阿祁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手中翻阅的故事也从太古洪荒的时代,说到了草原历史上最闪光的黄金岁月。 铁沁王的征战历史。 阿祁平日里总喜欢大巫萨听故事,但是文书上记载的故事让他害怕,像是历史中最血腥最真实的一些段落都被他截取出来拼在了一起。 阿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相信这个故事,好似心底里就认定是真的,那些虚无遥远的字句深深地打动他的心。 “没有人知道铁沁王的身世。有人说他是盘鞑天神直接赐予人间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有人说他的父亲被那时草原上最大的大汗王剖心祭祀了上天,所以铁沁王不愿提自己的身世,却把自己的义父、大汗王剖了心。 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他是恶魔,为了杀人而生在世上。 他又是盘鞑天神的使者,所以他杀人,却是没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献出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强壮的武士,他知道义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犹豫。他不在意妻子被凌辱,因为他没有心,他只有杀人的欲望。 “经过二十八年,铁沁王统一了草原。他没有叫自己皇帝,却成立了库里格大会,说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后谁最有德行和勇气,谁就是首领。 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大君的称呼,可是大家觉得他是王者,于是叫他铁沁王。 铁沁王很开心,安排人去学东陆的文字,说要写下草原人以前一千年和以后一千年的历史。 “但是铁沁王并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身边却有一条狼,远比他更加恶毒的狼。这条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为了获得权势和地位,他宁愿把什么都忘记,只要自己变成一件杀人的武器。 他就是我们的的始祖,古勒瀚。” 阿祁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阿苏勒,他的瞳子像是受了惊一般那样瑟瑟发抖。 阿苏勒这会已经清醒了,不由得坐直了:“不会的,始祖是英雄,阿爸告诉说过。” 阿祁颤抖着,喃喃说道,“他上面这样说的,“当然,楚氏硕风家的书里是一般不会写这些的,铁沁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古勒瀚是第三位。木狼氏的主君杀了铁沁王,始祖杀了他,为铁沁王报了仇。 可是没有人知道,正是硕风部的人混在乱军中帮着木狼氏攻下了王城,谋杀铁沁王的一战,古勒瀚是不露面的凶手。” ”“我……”阿苏勒摇着头,“我不信!我们硕风家……”。 阿祁不再去管阿苏勒,继续念道,声音还在颤抖,“硕风家的阿拉木汗灭了数个部族,不是么?而且这还不是结束,他是个暴虐的君主,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都起来反对他。可是盘鞑天神救了他,天神给了他白狼之血!” “白狼之血?” 阿苏勒一惊,白狼家族和荣耀家族是硕风家孩子喜欢的自称,这是令他们骄傲的名字,但是阿苏勒只知道荣耀家族的渊源。 阿祁继续念,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白狼之血不是说硕风家,这是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血统。 白狼之血使他们上阵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他们分不清朋友和敌人,只知道杀人,不停地杀人,一个人可以杀死一支军队。 古勒瀚血管里流的就是白狼之血,他为了把这个血统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把姐姐和妹妹的丈夫都杀死,和自己的亲生姐妹乱来。 他有许多的儿子,其中继承了白狼之血的有九个。 凭借这些儿子们,他最后把所有敌人都杀死了,占据了草原。 可是他死得很凄惨,他拿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最后发疯地死了。” 久久的寂静,阿苏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祁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他也怔住了。 东陆帝都,天元城。 四望无人,细微的风溜着地面,从整个凰月大街上横扫过去,黑蓬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坊门下,车轮下积了些风扫来的落叶。 已近秋天,入夜后风里有一丝轻微的凉意。拉车的黑马是雄壮的凉洲大马,它们的长和马尾都修剪扎束整齐,披着厚实的黑色马衣。 长时间的等候没有降低它们的警觉,它们抽动着鼻翼,缓慢地转头观察着周围,巨大的马蹄偶尔在地下敲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 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夜已经很深。 从凌云而起的太清阁往下看去,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 夜风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先帝最后的日子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 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据说是整个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其实倒像是座塔了。” 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真安静啊。” “怎么会安静?”宽袍的人笑了,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及的嘲弄,“这里可是天元,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翻滚。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深夜来,有什么事?” “不是大事,不敢在大人出神的时候骚扰,这个规矩,小人知道的。有线报来,前方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我想有人准备称自己为王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我的手下准备效忠太后,而后带着我我的将士来帝都勤王,并且杀掉他原本的主人,把我的人头献给太后么?” “嗯。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今的借口,是有人监军不利,昏庸无道,乃至于今春各地饥民多有饿死。所以有一些人准备请您逊位。”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还没有死,他们便终究是奴婢,还是让我的奴婢被民众托举着进宫,变成新的的主人?” “没办法,各军的请愿确实如此。”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奴婢,不肯相信他废物到了如此地步。” “危若累卵了,请王爷早做决断。”宽袍的人长拜。 “你说我们该如何?” “只要王爷的军旗重新插在山海关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逊位的事。”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良久,他低声问:“我们被困在帝都,已经快一年了吧?” “是,还有一个月,便是一年了。一年之前,是我跟着王爷把军旗插在了帝都城头。那一幕小人终生难忘。” “我们取得了帝都,也大胜了诸侯,却不能回返,成为笼中的困兽。” 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这一步棋走得拙劣了,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骑兵的奇袭,潼关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不过这步棋,确实走得太急。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并无极大的好处。皇帝虽则在我们掌中。 然而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不大。 诸国大军把我们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天元的资货自养,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宽袍的人再次长拜,“小人再请,王爷速做决断。” “世人真是蠢材。”披甲的人冷冷地说。 “是,小人也是如此以为的。”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王爷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毕竟是万城之城的天元啊,若是比做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富贵乡,宛州南淮也不过如此吧?而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 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麾下子弟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 少年 年轻人用血红的血液,在那幅黑袍上画出了太阳。 那个偏僻的小镇,少年开始踏上新的人生岔路,他惊喜的握着手中狰狞的枪,仿佛握住了一整个夏天,握住了一个大幕拉开的乱世。 五月二十二,已是到了初夏之际。 中州,天元城的北方,一所偏僻小镇。 初夏的天气已然是有了些许闷热之感,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热意。 这所偏僻的小镇百里荒无人烟,小镇周遭都是参天的古木,一眼望去如同林海一般,随着微风拂过,这片林海就好像在呼吸。 但之所以在此会有一个不大的镇子便是因为他紧靠着通往天元城最近的一条通道,阳关道。 来来往往去往天元城的各路人马,行商百姓,各路大军的隐秘斥候都混杂在这所不大的小镇中,鱼龙混杂。 偏僻的小镇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北游镇。 小镇今日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满身风尘看起来疲惫不堪,是位发髻斑白的中年汉子,眼神就像是正在潜伏在阴影中的野兽,充满了警惕危险,绷直的身子证明只要有一丝动静便可以迅速起身反应,所有迹象都表明他是个危险至极的的人。 他闭着双眼在屋中休憩,他是风尘仆仆的旅人,他的终点不是这里,不过他太累了,盔甲上的斑点血迹证明了他之前如何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大战,他身上的那种伤势换做一个普通人此刻怕已是早已毙命了,不过他却还活着只不过处境有些艰难,所以他不得不休憩一会然后重新上路。 临时搭建的一间小屋中满铺着竹席,黑盔黑甲的汉子盘膝端坐在竹席上,面前横着一把黑布包裹的棍状物体,燃起的篝火的烟悠悠然地升起来,香烟极细而直,直到升至一个高度才忽然地散开。 这是因为安静,初夏日的早晨,没有一丝风,冥思休憩的汉子也没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这是阳关道一带天气最好的季节了,天高清远,旭日温暖。 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异常简陋,甚至没有开窗,但是松木间多有缝隙,透入了带着水气的新鲜空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升起的烟忽地散乱了,同一时刻,汉子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双眸子暴露出来。 他听到了有脚步咯吱踩踏的声音,从附近处传来,已经离他很近了,他眸光一冷,杀气溢满了整个屋子,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刀上,整个人的身子已经跪坐了起来,下一个呼吸就能拔刀杀出。 门被缓缓打开了,汉子的身形犹如暴射出去的猛虎,左手直刀向前猛劈而去,却是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头颅露了出来,是个脏兮兮的少年。 汉子见状神色一变,那少年也是只看见一抹清冷刀光向自己砍来,面色惊慌,大喊一声,“啊!”,却是被那刀光中夹杂的杀气震慑在了原地,双腿发软瘫坐在地,呆呆闭眼等死。 汉子仓促之下只好猛收刀上力道,却是一时间也是收不住,长刀收拢不住劈在了少年一旁的简陋木门上,顿时木门如同从高处掉落的鸡蛋,瞬间木柴倒飞四散,整个屋子也如瘪了气的气囊,垮在了原地。 汉子本就是重伤在身,此时还强行运气牵扯了原本强压下去的五脏六腑的伤势,然后又再强行扭转手中力道,一时间只是气血逆流,经脉颤动不止,口中一口鲜血就是喷口而出,扶刀倒地,生死不知。 “啊!”,少年又是惊呼一声,却是双腿颤栗不能,双手在地上慌乱的摆动着。 过了半晌,少年终是平复下了那颗几乎已经透体而出的心脏,驱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趔趄爬向那到底不知生死的汉子,想要一探究竟看看是否还活着。 少年颤抖着手伸向了那汉子的口鼻之间想要探探是否还活着,枯瘦的胳膊如同风中飘扬的柳絮,那短短的一臂距离,少年却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过了整整三年半载的时间。 “啊!”,少年又发出了第三次痛呼,原因是他伸出去的手被人抓住了,就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活活钳住了,他感觉不到他的伸出去的那只手了,他嘴中痛呼着,身子往后颤抖着退去。 “你是谁?” 原本闭眼生死不知的汉子,虚弱的扶着刀柄,睁开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这位骨瘦如柴的脏乱少年,手中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 “我,我,我是镇上附近的流浪儿。” 少年的面孔痛苦的皱在了一起,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又想起了他乞讨时被闻讯而来的其他流浪儿围殴的场景,那些如同暴雨坠落的拳头,他们造成的疼痛感丝毫比不上眼前的这个汉子所造成的疼痛感。 “求求你,放开我,我手快断了,我没有恶意!” 少年断断续续的说道,身子如同虫子一般蜷缩了起来。 “跟着我干嘛,说!” 汉子挣扎着起身,语气中的冷意丝毫没有减弱,仿佛这个卑贱的少年的回答稍有他不如意的地方,就会动手撕裂了他。 “我就只是好奇,我睡得地方也在你屋子旁边,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什么人!” 少年倔强的噘着嘴,虽然还是因为疼痛颤抖着身子,但是眸子中的坚定却是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他是不怕死的,不然也不会一个人从其他流浪儿的多年围殴中活下来。 汉子沉默了半晌,眼神中的冰冷退了下去,一把丢开手中少年的手腕,身子颤栗着缩到了墙角,又开始闭眼休憩,但是面色上的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反而愈加强烈。 少年捂着手腕也是一溜烟的跑出了毁坏一空的屋子,临走之际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那缩在墙角沉默如雕像一般的汉子,嘴角微动。 月上柳梢头,天地间一片昏暗,汉子不远处便是他刚运气排出的淤血,他的伤势更加严重了,没有药材治疗,他定是坚持不到他要去的地方了。 他的内心复杂无比,目光怔怔看着膝上横放的被黑布包起来的棍状物体。 他的耳朵中又依稀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熟悉无比,是哪个脏兮兮的流浪儿。 “呐,带给你的!” 少年眸子亮晶晶的蹲坐在汉子不远处,从怀中取出了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是两个热气腾腾的热包子,少年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来的时候,目光都是炽热的,是火热至极的眼神但被少年强自按捺住了。 “给你!” 少年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汉子面色苍白却是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注视着少年。 “你放心,新鲜出炉的,我没下毒,不信你拿过去自己分辨。” 少年蹲坐在地上又向汉子的方向靠拢几步,远远丢了过去,被汉子接在手中。 汉子眼神复杂的望了一眼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只是手指一掰,看了眼馅,便已经分辨出来了少年果真没有说谎,看了一眼蹲坐的少年,汉子将包子攥了一会便大口吞咽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啊!” “很远的地方。” “真好,我还没出过镇子呢,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 少年面容脏乱,却眼神中带着一股独特的气势,仿佛就是一匹马独自奔跑在一个荒原上,孤独却一往无前。 “外面的世界没啥好的,你留在这里或许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汉子三两口便吞咽完了那两个包子,口中含糊不清的说着,看的远处的少年喉结不禁一阵咽动,不过少年很快低下了头。 中洲,天元城。 何进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 “得令!” 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他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披甲之人的脚步。 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湛然。这座城市里尽是披甲挎刀的人。 侍女捧上黄金织绣的凤袍,一位美艳的妇人仪态万千,风度翩翩,在侍女们的搀扶下登座,披上了后袍。 这里是太清宫东偏殿,窗外可以看见高耸入云的太清阁。 早晨的阳光暖软,而偏殿里气氛低沉。 自从威武大将军何进成了天元城的主人,大周王朝已经很少早朝了。 太后和大周几代帝王相比,也未必是个无能的掌权者,若是可以,她也想在朝堂上一展威严。 只不过只要有那头森严的狮子站在一旁,无论其他人怎么说话,也不过是一头绵羊的哼哼。 狮子还未吃掉绵羊,只是他如今还不饿。 所以皇室的大臣们商议来去,劝太后少上早朝,有事只在这座偏殿里议,天不亮的时候大臣们悄悄从北宫门由内监们引入,议事完毕跟着值夜的官员们一起退出,躲过大将军的耳目,可惜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诸卿啊,有什么事但说不妨。”太后低低地叹口气,摇头,“昨夜何进带一百铁骑武士进宫,上太清阁眺望。 我这里是战战兢兢过了大半夜,也不敢睡,直到他离去,凌晨才闭了一会儿眼。 诸位这个大臣,我这个太后,做得也真是颜面扫地。有什么事情说吧,我这里听着。” 虫子 “若是英才,便会有压不住的光辉。” “乱世如同浪潮,浪打过来的时候,没有地方是安全的。” “你所懦弱惧怕的,那些逃避不敢面对的,多年后会成为你救赎不了的过往。”——千军。 “乱世出英雄”,这句话是说,每当有乱世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英雄人物出现,千峰竞秀,争抢天下大势。 好比搭好了一个大的戏台,英雄就是台上的名角,你方唱罢我登场。 乱得越厉害,戏台搭得也就越大,一起登场的英雄也就越多,各闪光芒,夺目耀人。 “今天又挨打了?” “嗯!” 脏兮兮的少年和往常一般照旧盘腿坐在男人的不远处,眼神清澈,仿佛是雪山消融汇聚而成的泉水。 “为什么?” “街头老王散春饼的时候我多抢了几个,他们抢不过我,眼红我。” 少年鼻青脸肿,却是语气之间平淡至极,大概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吧。 “为什不少抢几个?” 男人咬着少年带回来的饼,淡漠的问道。 “饼小,不多抢几个你吃不饱!” 少年听到男人话声,不好意思的的挠了挠后脑壳,却一不小心牵动了胳膊上的青肿伤势,发出了嘶的一声。 “你为什么要给我带饼?” 男人眼神复杂的望了一眼哪个在他看来卑贱如蝼蚁一般的流浪儿,怔怔问道。 “你原本可以杀了我的,你没有。” 少年面色黄白,望着那个让人心悸的男人,咧着半边嘴笑道。 男人略做思考便懂哪个流浪儿所说的意思了,在少年眼中,自己是原本可以将错就错杀了他的,可是却偏偏明知道会加重伤势还是选择了扭转挥出的刀锋。 “你以前也挨打吗?” 男人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饼,肠胃中那股强烈的饥饿感终于缓缓消退了,他双手搭在膝盖上黑布包起来的物件上,喃喃问道。 “以前啊,以前也会啊只不过我也会打他们。 我不喜欢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所以他们心情差的时候,没有事干的时候都会来找我的麻烦,我察觉到不对劲就提前跑了。” 少年拿着从山间草地中寻来的野草药攥住了嫩绿的汁液在红肿的身上涂抹着,“现在就只能任他们打了,我如果打他们的话,饼就丢了,还好我比较抗揍,嘿嘿。” 少年憨笑了一声,却看到对面席地而坐的男人冰冷的面色又讪讪摸了摸头。 “你咋不用这些草药,这都是我辛辛苦苦从林子里找来的,对这些伤势很管用的。”少年看见男人面前的野草药纹丝未动,不禁有些焦急。 “他们治不了我的伤,你是如何知道这些草药的?” 男人的目光带着一丝好奇,这些草药是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原药,他很好奇一个小乞儿是如何知道的。 “一个老乞丐告诉我的,那次被他们打了,他偷偷找了这些草药给我说是能缓一缓我的伤。”,少年原本昂着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有些沉重。 “那他人呢?”,男人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云层堆积成了厚厚两层,是灰白色的,天气有些阴沉。 “死了!”,少年也抬起了头,却是闭上了眼睛,面色掠过悲意,看到面上带着探询神色的男人,少年又低低补充了一句。 “被一队路过镇子的骑着大马的将军打死了,用马鞭活活抽死了,原因是他不小心挡了他们的路。” 少年的双拳在不不知觉间悄然握紧,整个身子都在略微颤抖,语气中带着愤恨,那双明亮澄澈的眸子中此时好像燃起了一团火焰,渺小且炽热。 男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惊讶或者说触动,他的双眼还是淡漠的,仿佛整个人是铁铸的一般,没有丝毫温度。 “这就是乱世,人命如草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注意自己的脚下是不是踏死了一只蚂蚁!” 沉默了半晌的男人终于缓缓开口了,他看着天际那朵阴沉到了极点的云彩幽幽一叹,好像是在说给少年听,又好像说给自己。 听到了男人如此淡漠冰冷的话语,少年身子一颤,眸中的火焰短暂的暗了一瞬间,却又亮了起来,少年倔强的低着头,像是沉默中的山峦。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声音低不可闻,但却坚定至极。 “你说什么?” 男人转过头,原本铁铸的神色有些松动,眸子盯着哪位躲藏在角落里,脸色埋在阴影中低着头的少年。 “我说,不应该这样的,他们这样做是错的!”,少年唰的抬起头,眸中的火焰越发的高涨,青肿的脸上带着不可质疑的坚定神色,一字一句说道。 男人被少年触动了,这句话他很熟悉,因为当初也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人还是带着这样一如既往坚定的神色。 只不过说这句话的人也死了,死在了他豁出性命也要发誓改变的世道下。 男人嘴角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和资格,你只能默默承受命运带给你的东西,却不能拒绝。” 少年沉默了,手中草药嫩绿的汁液缓缓打在了石板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天气已经昏暗一片了,马上就要迎来一场瓢泼大雨。 “卑微弱小的虫子只能躲避从天而降的鞋子,他们在被踩踏过一次以后若是侥幸未死,他们从此之后会时时刻刻蜷缩着身子,以防再一次丢了性命。” 男人面目坚硬,眸中皆是淡漠的神色,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哪位倔强的少年,沉沉说道。 少年依然在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躲在阴影中的脸庞上分不清神色,只不过攥着草药的手更加用力了,仿佛充满了不甘心。 “这就是虫子的命运,他们也只能接受。” 男人好似没了兴致,说完这句话后便扭过头去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阙,风声更大了,周围参天的密林古木都开始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 “卑贱的虫子也是可以选择斗争的!他们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枪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要的夜路。——千军。 开国公云武王千军端着酒杯跳望远处天空:“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乱世中,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为之奋斗改变,而不是甘心选择接受。 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我听了一晚上的暴风雨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便下定了决心。 我不要再去做那人口中所说的卑贱虫子,我要做自己,做一个可以选择改变自己命运的堂堂正正的人。 如果这条路上注定充满了艰难险阻,荆棘荒滩,但只要我能看到一丝希望,一丝足以让我能对这个世道说他错了的希望。 那么漫天诸神也不能再去阻挡我,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被别人踩踏在脚底,我要去一个很高很高的位置上,然后对这个世道的一些东西说声不对。 那让我能坚持熬过哪个乱世的便就是这个信念,明明知道深潭里有鳄鱼,也有人警示过我了,但是我非要从水面趟过去。 明明深山里有猛虎豺狼,有人已经警示过我了,但我偏要冲进去。 因为我的目标还未达成,因为我卑贱如虫子的命运还没有被改变。 我再也不要,被别人踩踏在脚底,跟随在别人的马后!” 一旁束手侧立的史官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王侯轻声微笑:“要怎么写?” 史官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惧可怖。” 云武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敬之言,那么劳烦史官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让后人看到时可以知晓虫子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 那位史官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后代史官将其录入了,楚·史记·云武王转。 破败小屋中的男人不再去看电闪雷鸣的天空,他转过了头,耳边呼啸的风声中还夹杂着少年刚才犹如雷霆般的巨吼。 少年弓着的身子已经在开始在风中颤抖,但头颅是高高扬起的,眸中的火焰是没有熄灭的,反而炽烈如燎原烈火,他骨瘦如柴的身子里发出了巨大的怒吼,那是他潜藏了多年的能量。 少年孤身一人挺立在风中,背后是阴沉到了极点的天阙,但少年无所畏惧,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仿佛身后有着千军万马。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男人阴沉着一张脸,颤抖着扶着刀柄撑起身子,也是如少年一般弓着身子,冷峻说道。 “我知道!” “那你觉得自己会做到这样异想天开的事吗?” “我一定可以!” 男人缓步走了过去,直抵少年眼前,死死看着那张青肿的脸,一字一句沉沉说道。 “我告诉你,你做不到!” 少年眼中的怒火被点燃了,他从那个男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轻蔑,少年像是一座被瞬间点燃了的火山。 他心中再也不去畏惧这个冰冷的男人,他头颅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那股炽烈的热意,足以点燃整个乱世的火焰,咬着牙齿倔强说道。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我一定会做到!” 男人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一口百年的深井,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重重吸了一口气,这个少年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那个狮子一般的身影在此刻重合了。 “你这是在勉强自己,你终有一天会知道其中的艰难,然后摇头放弃!” “那我就勉强自己一辈子!” 男人的语气已经变得缓和下来了,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少年面色倔强,眸子中的光从未有一丝减少。 “你手中拿过刀么?” 男人脚步蹒跚又坐下了身子,漫不经心的问道。 少年僵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以为这是眼前的男人仍然在羞辱他,他抿着嘴不发一言。 “你愿意学刀吗?” 少年原本要转身离去的背影又停滞住了,耳边呼啸的风声很快淹没了这句话,但无疑少年听见了,带着怀疑的目光,他怔怔看着缩在墙角的男人,目光愕然。 “你为什么要教我?” “没有为什么,我愿意便教了!” 男人闭着双眼仿佛是在假寐,语气中充满了平淡之意,仿佛不值一提。 少年快步走向墙角那道身影,在距离不过一步之远时,重重跪地,三拜九叩,恭敬至极。 “那好,从此你便称我老师,我教你足以让你完成你心中目标的武艺,但你要答应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要放弃,哪怕会死!” 男人睁开了双眼,目光之中多了一份郑重,看着跪拜在自己眼前的少年。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在男人说完之际,重重在青石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重到少年起身之时都感觉到这天地在翻转。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面色一暗,落寞摇了摇头,“我只是个流浪儿,我没有名字!” “那好,从今天起你便叫千军,千军万马的千军!” 少年的眸子亮晶晶的,在这个昏暗无比的夜晚亮的出奇,他轻声呢喃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嘴角含笑。 拜天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阿祁,你说我会死吗?” 虚弱的年轻人躺在小镇简陋旅馆的床榻上,房间周遭都是古旧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因为天气潮湿而发霉的刺鼻气味,阿苏勒无力的睁着双眼,怔怔看着斑驳的屋顶,喃喃说道。 床榻旁边的一位黑袍少年面色也是苍白无比,焦急快速的从行囊中拿出最后的羊皮典籍,他听到了阿苏勒的呢喃,阿祁慌乱的摇着头,“不会,不会的,阿苏勒,你是长生王,你不会死的!” 阿苏勒眸子中失去了往日骄傲的光泽,他的脑海中繁杂的声音不断响起,他觉得太吵闹了,他快忍受不住这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巨大侵扰。 他听到了少年所说的长生王,想要咧着嘴轻笑,却是被下一秒脑海中巨大的咆哮声打断了,那道吼声中的悲凉愤怒让阿苏勒感同身受,他面无表情,但眼中蓄满了泪水。 “啊,可真让人难过,就像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被所有人放弃的感觉,他们蕴含在我的血液里,然后传递给了我!” 阿苏勒嘴角动了动,任由眼中的泪滑落过脸颊,他出神的感慨着,那种铺天盖地的悲凉,那种想要烧毁一切的愤怒,那种磅礴如山峦倾覆的战意,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与他一一共鸣,感同身受。 “阿苏勒你再坚持一会,相信我,我马上就找到了!” 阿祁看着逐渐虚弱的阿苏勒,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打湿了发梢,他粗声大吼,加快了手中翻阅的速度。 “阿祁,我不想死,我还没有迎娶宝音呢,我也还没有做到答应阿爸老师的事呢!” “你不会死的!” “阿祁,你说朔风原上的爬地菊又开了吧?” 阿苏勒眸中的光短暂的亮了一下,好像是又看到了那成片成片一直蔓延到天际的金黄花海,他的眼神中透着缅怀,嘴角含着笑。 “阿祁,我还想再去阿妈的墓碑前坐坐,上次待的时间太久了,早知道我就待久点了!” “会有机会的!会有机会的!你相信我,你会好的!” 阿祁看着每一个呼吸都在虚弱下去的阿苏勒,听着好友的呢喃,内心如有利刃在缓缓割开一般,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滴下,有的甚至滚进了眼睛里,阿祁慌乱的一揉。 “在哪里?在哪里!快,快!” 阿祁口中没有意识的喃喃自语,神情专注至极,滚动的眼神不放过任何典籍文字记载的每一个细节,他在找寻着他苦苦寻找的答案。 若是硕风家哪些先祖都能活下来,那么就一定有办法解决阿苏勒身体的问题,只要有记载就一定能找到。 阿祁嘴唇颤抖,攥着羊皮卷的手掌在悄然之间也有了几分湿意。 “月光长长常常到故里,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阿苏勒目光黯淡,那些在脑海中以往的画面一幕一幕闪过他的眼前,时间倒转,那首记忆中的歌谣却突兀在他心中低唱,阿苏勒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柔的女人,满怀笑意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阿妈!” “找到了,找到了,阿苏勒!” 一旁的阿祁死死攥着手中古老羊皮唰得起身,目光中流露着无比的惊喜,他大声的嘶吼着,抒发着满腹的郁气,使劲拍打着阿苏勒锁着铁链的手,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这里有记载,阿苏勒,你看,白狼之血乃是天泽,却展露之初有惊人异像,多为杂音人语,响彻脑海不绝,再暴怒昏迷神智不清,醒后身体疲乏虚弱至极,人如风中枯草,有身陨之险!” 阿祁目光死死盯着红砂写的文字,快速下滑,却没有找到记载可以解决的方法,一时间心中如有千斤巨石悬空,站立的身子也是随之一颤。 “方法啊,方法,在哪里,在哪里啊!” 阿祁口中焦急大吼,匆忙翻转手中羊皮,最终在文献的最末尾看到了一句话后神色大喜。 “以初生羊狼之血,佐之天星叶,霓草,铜砂和之,人身十三大穴之处放血,血至淡银,以药液敷之,再以拜天祭祀之礼贺,方可有五分把握以解暴血之苦!” “才有五分把握,五分。” 阿祁神色一凝,跌坐在木椅上,喃喃说道,一时间却只是无神望着阿苏勒,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放手一试吧,阿祁,生死有命,若是失败了,也不怪你!” 阿苏勒侧着头看了一眼好友,虚弱一笑,“你能找到解决方法不就是已经是很好的事了,不是吗?” “这怎么敢,五分把握,若是有个万一,我怎么跟大君交代,我怎么回部去见老师,那么多人都在等你,我……” 阿祁神色慌乱摇着头,语气已是带着几分悲戚,原本挺立着的脊背也在不知觉间弯了几分。 “阿苏勒,你等等,我再去找文献,一定能找到万全之策!” “这是最后一卷记载着天武士的文书了,不是吗,阿祁,我们都知道的,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 阿苏勒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挣扎着起身,看着一旁正在陷入了天人交战的好友,轻声细语解释道。 “不,肯定还有……” “阿祁巫萨,我以硕风世子的名义命你准备祭祀拜天之礼!” 阿苏勒强硬的打断了阿祁的话声,他的眸子中重新流露着久违的骄傲,那种至高无上的目光迫使阿祁低下了头颅,阿祁屈服了。 “阿祁,相信你自己,相信命运,他不应该让我倒在这里!” 阿苏勒看到好友做出了选择,露出了笑意,重新躺下去身子在剧烈地起伏,刚才挣扎着起身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眼皮沉重至极,仿佛下一刻就会陷入永远的黑暗。 “盘鞑天神的目光在看着我,我是他行走在人间的使者,硕风家的祖先在看着我,我不会倒在这里!” 阿苏勒嘴唇微微轻动,话语之间的信念却是坚定不移。 苍青 “我知道我不会倒在哪里,我的马后跟随着千千万万的人,我的归宿应该是荣耀引人注目的,不应该倒塌在一个偏远的幽洲小镇!”——始皇帝。 阿祁面色几变,手指紧紧的交错在一起,目光几经变换,最后沉沉吐了一口气,在起身的那一瞬间仿佛哪个穿着黑袍的少年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丢掉了所有以往的怯懦,有了直面一切的勇气。 在哪个乱世结束很久以后,当有后人问起了这件事,已经贵为王朝大巫萨的阿祁含笑而说: “我自幼天赋是平庸的,星相祭祀总是不能像老师一般高瞻远瞩,但是我从那天开始知道,有时候你要做一件充满不确定的事,你的能力并不占据很大成分,而是你的勇气,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来人!” “在!” 恭敬在门外侯着的白马义从闻声急步走近,恭敬一拜,面色带着遮掩不住的焦急。 “分成数队前去距离此处最近的幽洲商会,分头购买初生羔羊,幼狼,天星叶,霓草,铜砂等物,再购置祭祀所用物品,一定要按傍晚之际回来,其余人在院中搭建九层祭台!” “是!” 白马义从们神色激动,这几日间世子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他们看在眼中心里,却没有一点用处,心中已是憋屈至极。 此番得知世子症状终于有了解决之策,士气已然是大涨,久违的笑意也是重新浮现在脸上,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干练之气。 领头的数名队率点起了所率人马,翻身上,马,兜转马头一声大喝,数十人犹如离弓之箭头也不回的奔向了附近的商会,空留了一地飞溅而起的烟尘。 剩下的白马义从也是干劲十足,伐木锯树,挖土掘坑,只用了短短一刻时辰不到的时间,那祭祀拜天所用的九层祭台,已经是初见了大概形体。 天上的日头缓缓从正头顶降到了远处的山峦之后,天边也是布满了红彤彤的晚霞,眼看着那一轮已经变成橘色的太阳要把最后一点身子藏匿在高山背后了,院子中站立的人们越发的着急。 其他购置物品的白马义从已经回来了,带回来了阿祁所说的东西,只有那一队前去寻找幼狼的白马义从还不见音信。 阿祁面色凝重,端望了一眼天色,手指细细掐算祭祀的时辰,距离算好的时间越来越近,心中也越发急不可耐,身后站立的白马义从也感受到了这股快要窒息的氛围,都默不作声,侧耳听着动静。 “巫萨大人,再派出去人马前去寻找吧,不能耽搁了时辰。” 身后白马义从的一位队率挺身出列,面色沉着,俯身说道。 “这小镇附近本就偏僻,一时之间寻不到也是情有可原,再派人去吧,一定要按照时间带回来我要的东西!” 阿祁掐算了一下时间,无奈说道。 “报!报!他们来了!” 院中的白马义从刚听了阿祁的吩咐正要动身,却听到一声雄厚的欣喜大吼。 院子外接着传来战马一声长嘶,几人匆匆翻身下马,身形狼狈,大步赶来。 “启禀大人,末将等贻误了大人时机,万死不能抵也,这就下去领军法!” 几人身上的盔甲都有些脏乱,跪倒在地,面色羞愧说道。 “算了,为时未晚,且先下去吧!” “是!” 阿祁快速接过那为首一人手中所提着的新生的幼狼,如释重负,温言摆手说道。 哪几人退下之后,恰好远处天际最后一丝明亮的光芒也被高山所遮掩,再不见了太阳踪迹。 阿祁抬腿缓缓迈向九层之高的祭台,面色肃穆庄重,当走到最高一层之时,接过一旁放立的松油火把,点燃了面前摆放整齐的木柴堆。 不一会随着青烟的袅袅升起,一大束熊熊的烈火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火苗发着青黄色炽热的光,在逐渐变得昏暗的夜色中明亮至极,火堆中灼烧着牦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 香烟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在无风的天气中一直升到高处才弥散开去,化成了好看的图案,仿佛天神的眼睛。 阿祁披着红绿两色拼接而成的彩衣,面上涂抹着浓厚的朱砂墨彩,眉间描绘着古老的图案,手中高举着铜刀,围绕盛大的火堆起舞,嘴中发出了时而低沉时而激昂的古怪吼声,祈求着盘鞑天神的指引。 一时间天上的月也被飘过的乌云遮掩住了身子,天地间轻轻吹过清亮的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一切事物好像失去了光彩,他们的光被高台上的火堆吸收抢夺去了。 阿苏勒束着手躺在高台上,双目茫茫地望着远处天空,却不知道目光投向哪里,只是怔怔出神,好似又想起了他新血礼之时的祭祀之景。 高台下的白马义从们都被冲天的烟气逼得要流泪,阿苏勒却像是没有感觉到,那双平日里带着火焰的眼睛仿佛早已干涩了,眨也不眨一下。 阿祁伸手将阿苏勒上身的战袍脱了下来,露出了精壮的上身,然后用一枚有着驳杂花纹的匕首轻轻割开了阿苏勒全身十三个大穴,只是一瞬间好似带着金色的粘稠血液喷涌而出,像极了火山喷发后火热的岩浆。 阿苏勒一声不吭,那股混杂着金色的血液流淌在地上的木板上发出了呲呲的灼烧声,就像是血液中带着极高的温度,让一旁的阿祁不禁变色。 天上皎洁的月光在阿祁古怪的呢喃声中仿佛变得与人间更近,更加硕大,仿佛就在眼前,天地间弥漫着苍茫荒凉的气息。 直至看见那不断喷涌而出的淡金血液中出现了一丝银光,阿祁连忙伸手再将新生的幼狼与羊羔用手中的铜刀划破了脖颈,混合的血液佐着磨碎的药材将他们涂抹在了十三个大穴之上。 涂抹完毕之后,那血液不再喷涌而出,阿苏勒只觉得血液中的热量完全散发出来了,身体好像被煮熟了。 “啊!”,阿苏勒双眼再度赤红发出了一声春雷般的巨吼,皎月在吼声中发着清冷的光,一闪一闪好像是在呼应着吼声,阿祁古怪的喃喃声更加宏大肃穆,整个人突兀变得异常高大,目中带着冰冷的威严,仿佛是与神灵同处一身。 “白狼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苍青的君主,被赐予荣誉和长生。” 阿祁面目威严,气势神圣浩大,伸出右手抚摸阿苏勒的头顶,以盘鞍天神名义赐予的祝福。 阿苏勒蛮荒巨兽般的怒吼声停止了,他直起了身子,身上巨大的白狼图案的纹路在夜色中闪烁着青色的光芒。 “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他拥有整个天空的青色。 阿苏勒抬头觉得从前的天空是那么高深遥远,此时却只觉得距离他是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伸手可得。 猛虎啸 少年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握住了封印的枪,他以为握住了枪就握住了整个乱世。 “快!再快点!胳膊端直了!” 男人双手抱拳于胸前贴在墙角站着,冷着面孔,看着院中那摇摆不定的少年身体,眉头一皱,粗声大喝。 灼热的阳光打在少年的侧脸上,一滴一滴滚落的汗水已经迷了眼睛,他努力眨着眼,可是好像无济于事。 弓着的双腿已经没有了半分知觉,握着刀的手臂也在剧烈的摆动,身子僵硬酸疼至极,他突然就想晕倒在原地,可是好像都差了点东西。 暴晒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附近参天的古树都耷拉着青葱的叶子,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演奏着宏大的合奏,少年的耳朵中整个世界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最简单的平刺不会吗?腰身的力量去哪里了?你看看,刀尖对着哪里?” 男人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便面色已经是阴云密布,他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愚笨的学生,最简单的一个转腰平刺竟然练了整整三日还未摆出个大致模样。 他当即便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火气,挺直了身子,快步走过去,一把拍掉了少年手中若即若离的长刀,面色阴沉至极,怒吼出声。 “我……” 少年只感觉手上被一股巨力袭来便就打掉了攥着的长刀,僵直松软的身子再也强撑不住了,只听见咚得一声便已然身如山崩一般瘫坐在了地上。 “刀都拿不住,你学什么刀,练什么刀!” 黑衣男人看见少年这般潦倒情形心中怒火又升高三尺,猛的一甩袖袍打飞了地上长刀,语气冷峻。 “你一辈子也不过是个乞儿罢了,是我王绣看错了!” 少年颤颤巍巍伸着手擦拭去额头仍然滚落的汗珠,面上带着惨笑,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看着甩身离去的老师,再看了看被打飞到墙角的长刀,低头半晌不语。 “咯咯,你啊,就是个乞儿,你哪能如同虫儿化蝶,飞上枝头啊!” 少年低声的哧哧得笑着,笑声中带着无尽苦涩悲意,目光悠长深远,拄着地面的手指在地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 阳光打在了少年单薄的背上,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瘦长的影子,少年低着头,默然不语,把头藏进了自己的影子里。 盘腿坐在树下阴凉中的男人怔怔看了一眼瘫坐在地又挣扎起身捡回长刀,在院中低喝着练习平刺的少年,神色怅然落寞,手中轻轻抚摸着黑布包起的长长物件,喃喃自语。 “百年的锐士已经化为灰烬了,现在就剩我和你了,流离辗转在天下各地,整日身受着追杀与逃亡。 曾经那么辉煌的组织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好像用沙土垒起来的楼阁,狂风一吹,暴雨一下,就没了,就坍塌了!” 男人抬起来手中黑衣裹住的物件,痴迷的凝视着,仿佛在注视人世间最美的女人,“你若是真的有灵魂,那么你告诉我,我给如何做才能捡起我们丢失的荣耀,才能有朝一日回到我们的故土去!” 男人双手抱着那黑布包裹的物件,惘然的抬头盯着天边飘零的白云,多年间不断的杀伐有一朝突然安静下来,男人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却前路渺茫又不知归于何处,不禁苦涩大笑。 “刺,刺,啊!” 少年双手握着长刀,身子笨拙的扭动踏步,眸子中带着灼热的光芒,咬牙切齿的低声吼道。 “不够,不够,快,再快!” 院中少年的身形好似灌了铅一般缓慢挪动,这已是身体耗尽最后一气力气的症状,但是少年仍旧呲牙低吼,眸中的景色就算已经开始旋转了,但是少年仍旧竭尽全力挥动着刀身。 “轰!” 在男人的眼中,那个天资愚钝的少年吃力的最后挥舞了一下长刀,角度仍旧是错的,然后整个人就面对着地面重重晕倒了。 男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少年身边,想要将晕倒的少年带回屋中去休憩,伸手要取出少年手中长刀之时却发现刀身纹丝未动,少年已经将那柄长刀死死攥在手中,哪怕是晕倒之际也没松了力气。 男人动作顿了一顿,良久摇头一笑,连刀抱起了少年带回了屋中。 少年再醒来之时,已是明月高悬,清风徐来,男人背对着他坐在火堆前,一动不动。 “老师,我晕倒了吗?” 少年看了一看手边的长刀,轻轻提起,缓步走到了火堆边坐了下来,却是俯身之时只觉得全身酸疼无比,一时间竟然不能弯下腰。 “嗯,力竭了,晕倒了!” 男人将火堆上翻烤的面饼取了下来,递给揉着肩膀的少年,少年眉眼一动,捂着大饼吹了两口气就便开始大口吞咽。 “老师,你是从哪来的啊,你都没和我说过!” 少年狼吞虎咽的吃着热气腾腾的大饼,含糊不清的问着。 “很远的地方!”,男人身形一顿,又如同平常一般平淡说道。 “老师,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啊,是游侠,还是参军的甲士啊,老师这么厉害,一定是将军了!” 少年好似噎住了火急火燎的拿起一旁的水囊,仰头喝了好几口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咂嘴声。 男人听到少年这话,面色一怔,原本冰冷的目光变得缓和,仰头遥望着远方群星闪烁,语气幽幽一叹,“我是个武士,一个担负着荣耀的武士!” 少年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注视着身旁的男人,神色突兀落寞,呢喃道,“老师这么厉害,他的学生却很差劲。” “我的刀是大周第一刀法,你学不会其实也很正常!” 男人眉头一挑,看了一眼神色低落的少年,一时间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摸了摸膝上横放的物件,顿了顿片刻说道。 少年听见此话又是出气一叹,神色有些黯然,却看见老师腿上的黑布包裹的棍状物件,一时间少年的好奇心大起,疑惑问道。 “老师,你腿上包起来的哪个东西是什么啊?我总见你抱着它。” 男人低头看一眼用黑布上下包装严密的外表,先是蹙眉,再者神色一变,原本平静的面容却隐隐有些激动,目光之间也是带着几分庄重缅怀,低低说道。 “这是一把武器,一把所有人都想得到的武器,一把有灵魂的武器!” “武器怎么会有灵魂呢?”,少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张着嘴吭哧说道。 “他是独一无二的,是锐士先辈们的旷世之作!” 男人轻轻抚摸着黑布,语气间带着一股崇高的敬意。 少年挺了挺身子,头贴的更近,眸光带着几分雀跃,忍不住说道,“那,老师,我能看看他吗?” 男人眉头一皱正欲拒绝,却是又一想到天大地大,锐士辉煌已是过眼云烟,眼前少年虽说愚笨却也是自己学生,也自当归属锐士,也应该见一见这圣物,随即淡淡一笑,解开了层层黑布。 一把长枪暴露在了清冷的月光下,那是一杆七尺七寸的长枪,黑色的利刃在月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乌金色,像是天际上古铜色的星辰。 没有花哨的枪缨,扭曲的魑虎缠绕在枪颈,九寸的枪锋有如半截利剑。 精炼的熟铁一直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枪杆的紫檀色。 这是一柄形状特别的枪,凝重、森严,仿佛一只沉静的虎。 猛虎啸,这是它在锐士中传世的名字,以无数鲜血洗砺的武器,钢质、长度和重心都完美无缺,足以在一刺中轻易地洞穿三重铁铠。 放眼九洲,只有技艺最为精湛的铸造大师用尽几代人呕心沥血的积累再用半生时间去打磨锻造,才能在一块顽铁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杀机。 这是被所有武士心心念念渴望得到的武器,是武器中的巅峰之作,曾传当年欧阳子大师在为这把神兵开锋之时用春雷锻之,最后以自身喂炉,开锋后枪声长鸣三日不止。 这是一把邪枪,据说诞生了自己的灵魂,让握住他的人会不由自主的发疯,最终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疯子。 他被初代锐士打造,历经流转,最后在周成帝之时,被锐士又重新找到收了回去。 少年目光炯炯,望着月光下那把安静的枪,他从没见过如此迷人的武器,仿佛在见到它的第一眼,自己就被摄住了心魄,仿佛有人在他的耳边低语,他出了神,伸出了手。 “去触碰它,别怕,去触碰。” 就在男人阻拦不及的手下,少年已经握住了枪柄。 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接住了枪柄。 可怕的灼热感忽然灌进了他的身体里,像是要 把他的血脉撑得爆炸。少年又用尽全身力量咆哮起来,一瞬间,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血气充盈,他声威如龙。 月光下长枪自己也吼叫起来,不是金属的震鸣,像是巨大的太古巨龙立在少年的身后。一瞬间,君凌天下。 认主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男人面目急切的想要拦下少年伸出去的手,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好像恍惚了一下,就在他恍惚失神的一瞬间,少年干瘦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光滑纤细的的枪柄上。 “不!别去触碰它!” 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吼回荡在千军的耳边,但是他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人在轻声笑着低吟,“来啊,握住它,它有你需要的力量,小虫子!” 千军双目失神,嘴角也含着浅浅的笑意,径直的一把握住了长枪。 “千军!快松开,你会没命的!” 男人直起身子,目光发急,面色隐隐有些癫狂,这是一把有灵魂的武器,他会轻而易举的吞噬触碰到他的使用者的灵魂,沦为它所操控的奴隶,操控者只会沉沦于无尽的杀戮与疯狂之中。 多少年来,这把枪流落在外的那段时间里无一不被世人们所争抢厮杀,惹来多少腥风血雨,可是那些最终高笑着握住这把枪的人却都是没能经受住考验,一个个皆是失了心智,沦为杀戮傀儡。 在锐士中最为精锐的殿堂武士大举出动后将这把遗失在外的圣物带回了驻地后,却是陷入了两难境地,只好将这把枪束之高阁,成为了锐士辉煌的象征。 而锐士数代人中不乏大有心高气傲的武士,无论是武士团还是殿堂武士甚至封号武神的那几位巅峰武士都曾尝试过握住这把枪,去抵挡住这把枪的侵袭,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所以在男人看到少年握住这把枪的第一时间,心神大乱,他不想自己前几日刚收的学生就在这把古老的枪下化为一具干尸。 “好美的枪!” 千军目光失神,嘴中缓缓呢喃,一双手已是握在枪身纹丝不动,犹如磐石。 “千军,千军!” 男人口中沉声喊道,却看见自己的弟子却是如同被那把枪吸住了心神,不由大步想要横推弟子停滞的身子,手上发力却是千军的身子如扎根在了地上一般,一时间他竟然奈何不得。 自己堂堂一个殿堂武士竟然推搡不开一个单薄少年的身子,男人不由一怔,在一看那把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光辉如同在呼吸的古枪,男人不禁心头一寒。 当即心间做了决断,若是再拖几个呼吸,自己这弟子怕就是真的凶多吉少了,男人也不再犹豫。 一伸手拔出腰间长刀,气息流转,面目沉凝,双手缓缓握住刀柄,一身宗师气力皆是倾泻于刀身之上,只见男人上前踏步一声低喝,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劈在了地上的古枪之上。 只听见天地间沉沉发出“铮”得一声巨响,这一劈砍的力道可想而知,这是男子刀法中最为刀势浩大的一招刀法,名为苍天在上,可是这足以劈穿数尺巨木的攻势却没有溅起一丝涟漪。 男人用尽全身宗师气力劈完这一刀,却不禁错愕,那与刀锋相碰撞的古枪只是发出了一声巨响,握在少年的手中却是动也未动。 而千军此时的情形也好似被这一攻势有所改变,原本呆滞无神的眼睛却是闪过缕缕耀眼光芒,手中长枪也是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吟,声若游龙。 男人见到这一幕不禁退后,因为他只觉得脑后一片冰冷,危险,他被无穷无尽的危机所包围。 男人攥着刀柄退到了墙角,死死盯着眼前的变化。 他听到自己弟子身体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那把枪的鸣声。 眼前的一切像是颠覆着男人的眼界,少年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已经粉碎成了粉末,被周身笼罩的气流带到了脚底,那么狂暴的气流确在这时显得那么轻柔。 少年身体中好像有一股东西在游动,上蹿下跳,快速无比,撑着少年的血管和皮肤在快速的游动。 一簇簇血雾就像是烟花一般炸起在少年的皮肤上,少年好像对伤痛完全没有感觉,面无表情,男人能听见少年胸膛里蓬勃欲出的那种跳动,重若雷霆,就像是蛹在挣扎着破茧,蛇在痛苦地蜕皮。 少年握着枪身的的手臂现在已经不能称为手臂了,仅仅是一根包着皮肤的枯骨,而他手中的枪身越发地鲜红。 “千军,千军!” 男人凄声大吼,无助的望着这一切。 而那种可怕的吞噬还在继续,皮肤下暴突的血管把全身的鲜血鼓动起来源源不断的输到了枪身中,那把血红的长枪颤栗着发出了阵阵欣喜的嘶鸣,如同拿到了渴望已久的糖果的孩童 少年另一条的整个手臂也忽然间干瘪下去,速度远远超过了刚才那条手臂被吸噬的时候。 紧接着少年的躯干也发生了巨变,整个躯干忽然全部炸裂了,躯干就如同缩水的气囊一般塌陷了下去,血肉在一瞬间全部都空了,皮肤皱缩起来贴着骨头。 每一滴血都在空气中瞬间地蒸腾掉,血雾被长枪吸附了过去,渗入了枪身,枪头渐渐变得血红,红得发亮,像是妖魔的瞳孔。 而后连枯骨也开裂和崩溃,一节一节地向着肩膀断裂,一股鲜血从肩头的血洞里迸溅出来,少年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千军!” 男人痛心疾首的大吼,想要冲过去,却被那些笼罩着千军的气流冲飞在地。 “千军……” “老师……” 他好像处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惊慌失措的打量着,走动着。 少年最后听见自家老师的大吼,尾音渐渐地缥缈远去,最后消逝在黑暗中。 他紧张的大吼着,在黑暗中漫无目的的奔跑。 突然就在他的脚下,一扇黑暗的门打开了,他突兀的就那样掉了下去,到了一个封闭了一切的光与影、天空和大地的地方。 周围空荡荡的,入眼皆是荒凉,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极深极静的地方,站在这个天地的最中心,手中捧着血红的长枪。 “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哟哈哟哈……” 有很多诡异的声音在黑暗里低低窃笑着,带着一点狂喜、一点唏嘘,一点怀念。 “你们看,又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 少年惊恐地扭头环顾周围,无数苍白的影子。 他们围绕着自己,高声大笑,捧腹大笑,几人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着大笑。 “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少年挥舞着手中的古枪,大声嘶吼着。 “明明已经猜到了最后的结果,可是我们还是一代又一代地握住这把枪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有一个淡漠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千军想了起来,进入大殿之前,就是这个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他来了!他来了!快走!快走!” 周围大笑的影子们惊恐的大叫,转身四处逃窜。 千军猛的一转身,周围已经不再有人了,所有影子都消失了,那个说话的人也不在,手中的长枪也消失不见了。 “你是畏惧这样地活着吗,畏惧那些满是血的画面,畏惧那些如虫子一般的苟活,也畏惧苟且着哭泣着死去?” 那个淡漠的声音还在,仿佛从黑色的天空里投下来。 “你在哪里?”千军焦急大喊。 “回头看我。”他猛地转身,看见身后血色的脚印绵延向着远方,无穷无尽。 千军抬起了头,看见了那个人,手中捧着血红的古老枪枪。 那个人身影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面目千军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的眼睛。 “握住它。” 那个人递过了手中的枪,他的声音帝王般不可抗拒,这是帝王的谕令。 一瞬间,院中的男人只见到,无穷无尽的生机又从长枪的枪柄处涌出重新回到了千军的身体里,血液重新开始在血管中翻滚,心脏开始如同战鼓一般轰轰做响,千军闭着眼睛怒吼着,声若雷霆,久久不散。 长枪自己也吼叫起来,不是金属的震鸣,像是巨大的蛮荒凶兽立在千军的身后,眸中神光四射,仰天怒吼。 千军踏前三步,重重地把长枪插进地面的石隙中,握枪前望,仿佛君临整个世界。 两股声音汇聚成的巨大的声浪在窄小的院子中滚动着想要传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风,裹着石屑,在一个不大的院中尘土飞溅,犹如末日来临。 站立在一旁的男人完全无法抵挡,鼓动着全身的宗师气力抵御着那股巨大的声浪,犹如海浪拍卷男人不禁又是退了几退,最终跌到了墙角才勉强挡下。 男人无力的放下了手中的长刀,但是扑面而来的依然还是龙吼般的声音,劲风里的石片划伤了他的脸颊,他却半点没有在意。 “这是……这是……”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角微动,隔着翻滚的尘土气浪,他看见院中正中正站着单薄的身影,拄着神圣的长枪。 “这就是最后能够驯服猛虎啸的人么?锐士的荣耀是要被一个孩子担负起来吗!” 男人垂下了手中长刀,沉默了一刻,跪了下了,匍匐着身子,久久没有起身,他在拜见新的首领。 青衣风流 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应该是手中握着刀剑的人。——董卓 大堂中袁太奇颤颤巍巍闭眼在檀木做的太师椅上假寐,侧耳听着窗外清风拂过花丛的沙沙声和堂前琴声戏曲,搭在腿上的枯瘦手掌不时的打着拍子。 琴声逐渐变得激昂起来,音调越高越细,最后那一声尾音好像都高高上了青天,没入了云中。 那堂前的琴师甩袖猛的一按琴弦,天地俱寂,再不闻半点杂音。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 杨嘉画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接,只顾着灌酒,眼睛里有什么在发光,却是没有人能够理解。 天空都在颤抖,风起云涌,他闲庭信步,不紧不慢,缓缓离开,没有人敢阻拦。 不过苦是苦涩了点,但依然算不上不经意间闷了口黄莲的那种苦滋味。 那个妖精一样的李俊秀,只爱喝牛奶这种东西,早餐和晚餐似乎都是以此种乳白色的液体为伴的,弄得好好的寓间就像是医院的育婴室一样。 米兰喻慢慢的偎进,使她自己更深地进入到陈诺的怀里,体味着那里的、只属于她自己的那份熟悉和安全。 顾永峰陡然一颤,没有回头,缓缓的合上了双眼,他感觉到了蚊虫的嗡嗡声里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显然还有点压抑。 “这……你丫的是在逗我吧。”洛歌真心不敢去承认叶少轩会是自己的徒弟。 程青笑笑,目光没有了往昔的明亮,那种单纯的瘦里已经有了年少轻愁。 江湖一哥:任我逍遥。风轻云淡。你们两个怎么还在一起。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丁艳有点不安,破城锤竟未杀死沈刚。沈刚还能使出吹雪钩。防护壁罩环绕。 宋天衍幼时便拜在希陵真人门下,晋英亦是琅嬛仙居的优秀后辈,两人少时便相识。 纪云虽然自知不是对手,但是也不想坐以待毙,手一伸,地上的青木天剑瞬间飞回纪云的手掌,天剑在手,纪云总算有了一丝丝的心里安慰。 冲鹤颔首:“师叔若是不便,就让我去解释吧。”代师收徒也不是随便收的。 “如果你不想他死,就照我说的做。”君无邪没有时间再同梵锦解释更多,她要赌,赌梵锦是否真的信她。 “我是谁不重要,我看你在一顿砍杀的人的旁边,便出手把你救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男人出口问道,他这么一说话声音充满了磁性,竟是格外的好听。 这下步凡终于明白为毛这位雲家大少会一直对自己抱着敌意,合着人家走就知道自己把人家妹妹给睡了,这……好吧,除了尴尬,剩下估计也就是尴尬了。 所以,苏景颜他们这些长老不敢动,也不能动,他们可以不畏生死,却不能将整个九宫陷入危难之中。 “你还没有结束”一个冷冽的声音骤然间响起,被夜煞缠住了脚步的灰衣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而他的一只手上,竟然拎着鲜血淋漓的夜煞。 “不行,你一定要将原因跟我说清楚,不然我不走。”不自觉的,冥王天性中的霸道和威严露了出来。 “这个吕子阳很有本事吗?”她问。一般像吕子阳这种人,自身都比较有本事,不然的话,早就让人打肿脸了。 看着石惊天毫无头脑的还要跳起继续和自己拼命,汪破不禁大笑,拿失去理智近乎疯狂和莫名的黑气与对手战斗,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遇到自己算他倒霉,先制服再说。 伟力 青衣本就向来不识天高地厚,放眼处皆自负才高八斗,虽是自命风流,倒也坦诚无忧。——项庄。 “我这一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伟力!” 袁太奇抓着身旁孙儿的手在出神之时仿佛又回想起了那震慑人心的一幕不禁悄然用力,袁天雀也望着失态的祖父,心思翻滚不止。 从天阙上那个缺口开始,云层开始一片一片的崩溃,就像是被人徒手撕碎一般。 剧烈的风从天空正中央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把残留在云层的碎片瞬间扫荡一空,转眼就是万里无云,晴日高悬的大好天气。 那站立在水阁之中的宫装美艳妇人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亲眼看着嫩绿色的莲叶尖从水面下腾腾缓慢升起,不只是一处,而是同时数百数千数万枝,几个呼吸间整个池塘便已然是碧叶接天,莲花万朵。 青衣含笑踏天而行,在宫装妇人面前微微俯身,宛如臣子稽首,这是他为一个人而盛开的夏天。 莲叶悄悄然展开,亭亭如少女以足尖而立枝头,而后再如圆盘般完全展开,池面上一瞬间满是绿意盎然,池塘中的青蛙跃出水面,轻轻发出一声蛙叫,仿佛也是在为这盛景雀跃,水波潋滟,一圈圈的波纹荡的忽近忽远。 一层层的涟漪中乳白色的莲花花蕾冉冉从花瓣中大开,花蕾上沾染的水珠竟然还没有落下,就在瞠目结舌的注视中,青衣一晃转身,身后万株莲花已经浩大盛开。 水阁四周被成千上万的莲花包围,如同建立在莲花上的楼阁,一阵清风吹来,万朵莲花像是舞女的长袖一般盈盈舞动。 此时的青衣少年含笑而立,他从身边的池塘中轻轻摘下一朵莲花,平平地捧在掌中,递给了那美眸惊叹的美艳妇人。 他摘完以后,当那朵莲花盈盈立在妇人手中之时,风突兀就变得微微凉了起来,正是大好的夏日午后,却有些冷意袭来,冷风一阵一阵地扫过池面。 “万朵莲花,我只取一株!” 青衣立在美艳妇人身侧,像是感慨又像是低低诉说,惹得正在低头嗅花香的妇人,神情一怔。 秋意浓郁,充斥在四周,天阙上炽烈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弥得无影无踪了,一片片莲花的花瓣在冷风中凋零飘落,复而飞扬,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重新落在水面上,安静的浮动着,直至最后沉入水底,这一切莲花落尽又像是一场盛大的雪。 那些横在在池面上的莲花枝条褪去了盎然的绿色,变得干枯漆黑,盘横在水面上,孤独而立。 二人站在楼阁之中眺望池塘,却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奏箜篌放歌,那好像是青衣的声音,可他偏偏立在楼阁中,袁太奇不禁侧目细听,那传来的歌声悠长苍凉。 “为卿采莲兮涉水,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守宫阙,为卿白发兮缓长歌。” 歌声戛然而止,隐没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遮天蔽地的大雾掩盖了一切,楼阁中的人仿佛陷入了另一个世界里,袁太奇愣住了神,可是不一会一切便仿佛梦境般消散,白雾也散去了。 老人依旧是站立在楼阁中,池塘还是水面平静,横着干枯的莲枝,一个青衣少年站在木桥之上,他不在楼阁之中,他的掌中平托一支还沾着露水的白莲花。 袁太奇不禁心神大动,侧过头去又看见那太后手中一片乳白的莲花花瓣,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许久以来自己所相信的太多事情都在瞬间被摧毁了,整个世界空荡荡的,一切都是虚幻。 青衣少年再次踏入水阁,将手中那支白莲花恭恭敬敬地献给哪位美艳妇人,再转过头去看着独立于风中的枯瘦老人平静说道。 “这便是神灵的力量,生死荣衰盈亏往复,无不可以被驾驭,无不可以被改变。 我不过是它的一个使者,它的力量跟我相比就像是大海之于水珠。而我现在只不过是太后身侧一个寻常的小厮。” 那美艳妇人呆呆地握住那支莲花,用尽全力,却是一时不察把鲜嫩的花梗都挤出水来。 那是一朵真正的莲花,是这里生长的莲花。这里是她的凉宫,她熟悉这里盛开的每一朵花,这是不可能被伪造的。 而在刚才万物盛开以及一切都凋谢的时候,有一种她不曾真正领略的伟大力量让她看见时间的迅速流动和神灵造物的生死轮转。 美艳妇人颤抖着把莲花举到了鼻间,轻轻一嗅,一股清香涌上心头,美眸微张一副不可思议的脸色看着身侧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一甩袖子,仿佛在对着他以往的跪拜的神灵一般,同样俯首,跪下向着她一拜,面色恬淡安静。 “我是您的俘虏,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可以伤害到您的地方,我自缚着双手拜倒在您的面前,我只有一句话对您嘱咐,请善待俘虏。” 宫装妇人面色一红,神色娇羞,眉目流转之间皆是万种风情,轻轻抬手扶起跪在自己面前的青衣少年,朱唇亲启,“小九……”,妇人想要说什么,却一时间怔住了,只好低下头。 多年之后,青衣提酒悠悠自叹,“那好像是我懵懂情动的开始,我是平生第一次除了星辰之外迷恋一个事物,我就只是想待在她的身边,一娉一笑。” 有同行者问,“为什么呢,喜欢一个身份不同日而语的人,那是……什么感觉?。” “人生值得欣慰之处便是,每一天都有结束的时候。昨日的春雨,翌日也就归于尘土,润养山河。 而我却像是在奔赴一场没有尽头的自我救赎。” 青衣面色寂寥,潦草一笑,又轻轻呢喃一遍,“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救赎!”。 “为什么?” 袁太奇的魂魄像是已被抽走,他无神的摇着头,“像你们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为人奴仆?你们有无可比拟的力量,你们可以做到一切。” “你们就像古伦俄!对,你们和古伦俄是一样的!” 老人想起了这个名字,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乌发散乱,呢喃说道,“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你们不应该沉迷于世俗的凡人享乐,权欲物流,你们应该是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的,避于人世!” 青衣少年似乎也因展示这样的神迹而疲惫不堪,他疲惫的撑在楼阁的柱子上,微微地喘息着: “因为神灵的力量虽然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但是它有一个缺点,连我们这些信奉和追随它的人都不能讳言。 神的力量,无法改变人的心。” “人的……心?” 袁太奇怔怔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茫然。 “对,人心。” 青衣少年看着目光迷茫的老者,咧嘴一笑,神色却有些落寞。 “不禁是别人的心,我们自己的心都无法被改变。” 青衣少年看到老者欲言又止,却是没有了再解惑的意图,只是深吸一口气,仿佛诉尽了全身疲惫,眉间又是带着一份晶莹的光,眼眸间又有星辰隐隐流转,转身再度站在美艳妇人的身后,隐晦的望了一眼那精致的发髻,俱是爱怜。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袁太奇轻声呢喃着,青衣少年扶太后离开水阁之时嘴中的萧瑟话语,“那样的人,也会是凡尘中人吗!” “那您让孙儿前去联系钦天监是想?” 一旁的袁天雀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家祖父却是这般面色苍白慌乱神情,甚至手掌之间都是有些冰冷,不由得关切出声。 “那样的人是刀剑伤不了的,身上有着神灵般的伟力,但是他挡在我们的路上,我们还是要想办法除掉这块巨石!” 老人已经神色变的正常了起来,继续在袁天雀的搀扶下,缓缓散步。 “那就找一些同样是规矩之外的人去对付他,能拖住便就是我们赢了,想必钦天监也对他们这位弃徒有着很大兴趣。” 老人浑浊的双眼掠过一道精芒,嘴中沉沉说道。 一旁的袁天雀也是认同神色,不过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小心试探问道。 “祖父?” “嗯?” 老人懒洋洋的应声道,不由得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 “孙儿一直不明白,钦天监虽是在朝中挂了个名,一概用度消耗也是朝廷负担,但是这群人一直游离在世外,从不主动与文武公卿接触,又怎么会前来找我们又密谋结盟一事?” 袁天雀看着祖父神色,小心问道。 袁太奇低低一笑,只是拍了拍孙儿的胳膊,“这大周就要亡了,这是我们这些人都能看到的,那些人又怎么会不知晓!” “可钦天监不是为国重器,国祚龙运都与他们息息相关,他们又怎么会亲眼看着大周亡了?” 袁天雀想起了以往坊间的传闻,思索了一下,不由发问。 老人听见这话高声大笑,“哈哈哈,此话不假,但是有一个初生鼎盛的国祚龙运放在你眼前之时,谁又会去选择一个腐朽老迈的呢!” 众生像 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烟火正炽。 名臣将相,庙堂江湖,乱世倾覆,四面八起,千军万马踏蹄,挑起战戟,高举旗,往无前,杀他个走马平川,争他个大好河山。 荒漠风沙,淹没了多少英雄白发,埋葬了多少明月寒鸦。 战鼓已歇,纶巾少年赋诗斗酒,三杯两盏,欲要沉沦并非沉沦。 风霜过后,临江泛舟,独看江山妖烧风景如画。 千年后,琴弦断,箫声残,一切往昔付与断井残垣。——楚·忆往昔 幽洲,流月荒滩。 一大队黑甲白马骑军策马在荒原上奔驰,马蹄溅起的尘土遮蔽住了太阳的光晕。 “阿苏勒,我们真要带上这乞儿前去流月城?” 身子微伏在马上的阿祁压低了嗓音转头问道。 阿苏勒身体被一袭黑甲囊括在其中,百锻寒铁打造的盔甲在太阳的光芒下泛着清冷的光,让人望而生畏。 “他倒在我的马下,便是我和他之间的缘分。 再说流月荒滩哪里寸草不生,荒无人烟,五十里之内都没有稍大一点的集市,把他丢在哪里不过是左右等死罢了,也不知道一个乞儿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我们把他丢在流月城,就再不去管他了!” 阿苏勒侧着头瞅着前方荒凉的景象,杂草丛生,石块横堆,入眼皆是一片荒滩,没有半点人烟,不禁心生感慨对着身旁阿祁沉沉说道,当即在一拍身下大马,行军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如此心善慈悲了,竟去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性命。” 阿祁好似发现了什么,攥住手中缰绳,颇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身旁好友,含笑说道。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是我在那日以为自己要魂归长生天的时候领悟到的!” 阿苏勒面色坦然,眸中带着一丝释怀,笑了一笑。 阿祁一时之间看着那张认真坚硬如铁的侧脸,不由得愣住了神,直到看着阿苏勒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后才回神低笑,“阿苏勒,你以前只有狮子的勇气无畏,白狼的凶残好战,麋鹿的智慧矫捷,但是现在又多了羔羊的慈悲善良。 老师曾对我说过,一个真正的君王必然是慈悲的,阿苏勒,你现在已经是一位很可怕的人了。” 阿苏勒闻言笑盈盈的取出腰间水囊喝了口水,眉眼间皆是坦然,顿了半晌才说,“阿祁,人都会长大的!” 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再说话,阿祁眼神流转追忆,好似又想起了那日在祭台上昂然而立虎视四方的身影,不禁口中轻轻呢喃,“那就是君王的新生吗,还是君王的蜕变?” 呢喃声被迎面打来的风声所淹没,而在一旁的阿苏勒并没有听见阿祁的低语,反而振臂大吼,“加快速度,在天黑之前抵达流月城!” “是!” 身后驭马紧随在阿苏勒身后的白马义从轰然大吼,目光紧紧盯着那道前方的背影,专注忠诚。 身下的战马迈开马蹄奋力的奔驰着,两侧的景色如过眼云烟一般飞快掠过,午后的阳光打在少年的脸颊上熠熠生辉,君王面色沉着果敢,眸中皆是火热的战意和向往,就像是下了山的猛虎,无畏也无谓。 中洲,山海关。 远处的一处山峰上,年轻人正背着双手眺望,面目恬淡,白衣飘飘。 他选的位置很好,从这里看下去,整个交战的战场和那座古老的雄关被他收入视线中。 山海关里腾起袅袅轻烟,透过烟柱往北看去,是茫茫没有边际的帝都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帝都天元城,而后是幽洲的边界,而后是天际海峡,再然后,就是北陆浩瀚的万里草原。 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个九洲大地收在视野中,囊括四海八荒。 他的背后,是一名小童正捧着书板。 书童和公子都带着寻常人家式样的遮雨高笠,脚下缠着草绳。 小童是一身方便的灰色短衣,公子高挑欣长,一身朴素的白袍,染了污泥的长摆盖过脚面,那公子却丝毫不以为意。 爬了半夜的山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临风观战,他还是保持住了自己傲然不群的气宇,兴致勃勃的打量着平原下狼藉的战场。 “项公子,回去吧!早晨那么冷,还死了那么多人。这打仗,有什么好看?” 书童受不住这高山上刺骨的冷意,心急劝道。 他受雇于这个姓项的主顾,从昨日中午就从偏僻的小道登山,然后蹲坐在这里,一直等在这里观望。 如眼前这个翩翩公子所预料的,一场血腥大战果然在入夜之后爆发。 不过兴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兴致淡淡的书童并不想顶着寒风熬夜观看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在这么高处看出,下面的人杀人仿佛蝼蚁的对决一般,既不好玩,也不悲伤。 “刚才说的你可记下来没有?” 项公子回头一笑,“哀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夜,睿侯、唐侯、晋侯、宛洲商会、幽骑、明侯,六路大军战威武大将军何进于山海关,尸体相籍,血流遍野。 威武大将军何进艰难破敌阵,兵力大减,缩回关中之地,山海关门户已开,周氏帝朝换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记下了,记下了,公子我们下山去吧。镇子上吃一碗加蛋花的糊辣汤,解解寒气。” 项公子摇头:“改朝换代,是国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糊辣汤重要? 你且仔细看看这卷地图,帝朝八百年来,还从未有如此规模的诸侯大军即将踏入山海关,进逼天天元城。 如今何进兵力大减,诸侯攻势也一缓再缓,已是僵持之势。 但门禁彻底打开,幽洲宛洲青洲都有入主帝都的机会。 北方的兖洲也已经卷入霸主之战,北陆草原人难保不会趁机挥军南下。 北陆草原人若是要联合幽洲,西越天际海峡,无垠海,三月之内就可以穿透幽洲,直逼潼关,再走一步便能占领天启城。 哈哈哈,大周凋零,大乱纷起,大周已经没有未来了,可到底是谁能拿下这片神州?” 年轻人的语气从低沉颤抖一步一步变得慷慨激昂,眸中的色彩风云流转,神色好似运筹帷幄之中。 “管他谁能拿下,和公子又没有关系,难道要改朝换代,就不喝糊辣汤了?” “糊辣汤是要喝的,”姓项的公子轻声一笑,目光坚定不移,嘴中缓缓呢喃,“不过这改朝换代,天下乱世,很快就会跟我有关系了!” 一道挺拔的身影挺拔立于高山之上,伸出手轻轻将下方狼藉的战场和那座饱受战火的雄关轻轻一攥,仿佛攥进了自己手心。 中洲,无名小镇。 “这不是试手,而是对决,你要全力以赴。退出者败,兵刃脱手者败,力竭者败,现在开始!” 男人低喝着将手中的长刀横起出鞘,随着长刀铮得一声,清脆的一声院中的空气中透彻一响,院中的空气仿佛骤然一冷。 持刀的男人仿佛清楚对手手中那把枪的威力,心中保持着极度的谨慎。 他缓慢的用缓慢的脚步变换着位置,两尺七寸的长刀收在手中静止不动,捏着刀柄的手却不断变化姿势,令人无法察觉他进攻的意图。 他留下的无数脚印中渐渐有庞大而有规则的成型,这是他自创刀法中的,“迫在眉”以及“踏步”,是全力出手爆发之前的蓄势动作。 对面握枪的少年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被这片平静中即将爆裂的不安深深压迫着。 “唧唧,唧,唧唧,”周围古树上的清脆的鸟鸣声忽然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翠羽黄尾的鹦鹉儿落在了枪刀之间,唧唧的叫着,笨拙的扭头,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左顾右盼。 这种绵善的鸟儿没有丛林中的野禽那种极度的敏锐,全然不怕人,更是没有察觉到院中这股平静中极度的不安。 持刀者的眼神再见到这一幕以后微有变化。 只是一瞬间,他极快的瞟了鸟儿一眼,心里一寒,立刻收回了视线。 可是一瞬间已经足够,猛虎的咆哮声扑面而来。 持枪者在短短的一瞬间发出的唯一的一枪,没有后势也没有变化,只是一记直刺。却是像是必杀的直刺! 空气从枪颈上猛虎的口中钻入,自虎耳流出,啸声仿佛虎咆。 虎头上以黑金嵌成的双眼闪动如电。 持刀者的“踏步”之势彻底崩溃,他的刀拔到一半,手中却是已经失去了拔刀的力量,身子微动,想要闪开再后退,已经没有余地。 鹦鹉惊飞而起,乌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阳光的宁静。 空中一片跌落的树叶被划过的枪刃破成了两半,枪锋直直指向持刀者的胸口。 一声急促的清鸣响过,只听见铮得一声,长枪脱手径直落在了地上。 与长枪一起落下的,还有一把两尺长的古朴长刀。 “你很不错!你已经将这式枪法使得很好了!现在的我都敌不过你了。” “是老师有重伤在身,弟子取巧了!” 一位清秀的少年捡起地上长枪,长枪也仿佛在回应着他,他不禁羞涩一笑。 流月城 许多人在说这一路走来自己孤独异常,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不是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和不被理解。 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声长啸,如我们看到的兽。住楼就住顶楼,居高而望远,看戏就坐后排,看不清戏却看得清看戏的人。——始皇帝。 “年哥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一匹裹着铁甲的白马跑出了前行的队伍,马上年轻的少年擦了擦脸上的泥垢,和驰骋在前方的首领并肩前行。 听着耳侧这一声熟悉的呼声,阿苏勒不禁神色变得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哪个憨厚壮实的喊着他的名字,向他跑来,“去流月城!”,阿苏勒面色一敛,沉沉说道。 “流月城乃是幽洲边境中为数不多规模较大的城池,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年哥儿,你这是要准备也在城内搏出一番天地嘛?” 脏兮兮的少年眨着眸子,看着那道雄伟的身影,不禁好奇问道。 “流月城地势奇特,乃是幽洲门户之城,紧扼幽洲通往中洲的要道,四通八达,我要做的便是去成为那座城的主人。” 阿苏勒侧过头,扫了一眼那自己捡回来的乞儿,毫不避讳的说道,言语间皆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与自信。 “年哥儿,流月城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城内鱼龙混杂,势力大肆割据,利益串联深不见底,就连朝廷的谕令都无法在城中通行,那些心狠手辣之辈绝不会允许一个外来者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任由你去成为那座重城的主人的。” 听见阿苏勒直言不讳说出了心中想法,脏兮兮的少年擦拭脸的动作一停,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紧张看着阿苏勒说道。 阿苏勒闻言一笑,伸出手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抬头直视着那道路尽头若隐若现的大城,轻声说道。 “小五,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是不能后退的,我有我必须要走完的路,哪怕路上荆棘满地,是很难,但是我要去做。” 说完之后看了一眼低下头沉思的少年,阿苏勒再一拍他的肩膀,“还没问你呢,家是哪的,怎么落难至此,我看你谈吐见识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那脏兮兮的少年面色一黯,语气中多了几分悲戚,眼眸中也带着一点晶莹泪光,“我啊,我还哪来的家,我的那个家还能称得上是家吗? 兄弟间勾心斗角,勾结外人谋杀一父所出的血脉弟弟,平日里子不信父,父不爱子,眼中都只有那明晃晃的利益权柄。” 少年面色苍白颤栗着声音在马背上静静说道,不过那死死攥紧的缰绳的手也暴露出了少年的内心巨大的波澜。 “我家中排行第五,我是父亲幼子,平日里父亲也最疼我,我前不久外出游玩,半路上却遇到了伏击,整队侍从毙命,但我却昏迷了过去,在醒来之时便是已经到了幽洲边境。” 少年语气中突兀多了几分愤恨,“我又有和谁平日间有仇怨呢?我无非是因为父亲的宠爱而挡住了我那四个哥哥的路而已。” 阿苏勒听了半晌,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心中沉吟了半天,才缓缓开口。 “这样看来,我还倒显得另类了。”,阿苏勒先是庆幸一笑,“世人苦难多有不同,旁人大多都无法感同身受,唯有各扫门前雪,小五,我想说的是,我们应该成为手中握着刀剑的人!” 少年听到这句话好似身子突然僵硬住了,神情也变得为之大动,“成为手中握着刀剑的人!”,少年嘴中低低重复呢喃着这句话。 “对,我们手中有刀剑反而将其束之高阁不去用它,和我们手中本无刀剑是不同的!” 阿苏勒拍打着腰间的大寒,轻声说道。 少年沉默了良久,半晌以后,猛地抬头盯着前方的阿苏勒,心中仿佛下定了决心,神色缓缓变得释然且坚定。 “年哥儿,你不是幽洲人吧,也不是东陆人!” 阿苏勒含笑看着面色有些紧张的少年,“为什么这么说?” “幽洲没有这样精锐的铁骑的!”,少年转过头去望着自己身后埋头冲锋不发一言的五千白马义从,眼神中皆是震撼与羡慕。 “那我万一是别的大洲远赴而来的呢?” 阿苏勒丝毫不以为然,面色恬然,眺望着远处道路。 “诸侯谁会把这么精锐的一支铁骑浪费到去放到流月城这种食之有味弃之可惜的大城中去折损人马啊。” 少年怔了一下,又开口说道,“世家大族虽说也能供给出这样一队铁骑,但那是家族底蕴,轻易不会放出来征战的。” “只有北陆,只有那广阔的瀚凉二洲草原才能支撑打造出这样的铁骑。” “哈哈哈。”,阿苏勒闻言大笑,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发髻,少年忐忑不安的神色也缓缓消失了。 “你想得不错,我确实是来自北陆,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行事想法!” 阿苏勒仿佛又想到了那场剧烈地争吵,不禁面色一低。 “我就说嘛,年哥儿你这时候来东陆,又直接去流月城这种地势险要的城池,你是不是直接想通过流月城,越过青阳道,直抵山海关再进天元城!” 少年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着看透一切的信心,口中信誓旦旦的说道。 “我去天元城干嘛!” 阿苏勒不禁有些疑惑,侧过头看了一眼兴奋的少年。 “你不是要去参战吗?我还未出事之前就听到南方各路诸侯合军北上,打着清剿国贼的名号一路连战连捷,已经打到了山海关下。” 阿苏勒刚一听到这种消息,不禁面色一变,短短数月之间东陆局势竟然能有如此之大的变化,他却一丝消息都未收到。 “那国贼是谁?” 阿苏勒俯下身子,眸中精光流转,细细问道。 “还能有谁!当然是威武大将军何进啊,其他人谁还能配的上国贼这一称谓!” “何进!” 阿苏勒口中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自己本来这才前来东陆是想为以后率军过海做个铺垫,却没想到东陆局势能有如此大的变化,一时间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呼,真是乱世啊!” 那些诸侯磨亮了刀,穿戴整齐了盔甲,气势汹汹纠结了人马,一路高歌猛进,到了那座天下第一关的城脚下,义正言辞的想要从那个雄城中赶出来哪个被天下所不容的国贼。 可是天下人谁有不知道呢,他们是自己想要进城,想要成为新的哪个国贼。 他们粉饰着旗号,标榜着正义,这一切宛如小丑一般自娱自乐,但是谁又看不到他们张牙舞爪面具下的冷酷暴虐的真正面孔呢。 “年哥儿,你说天阙上好,还是人间好。” 正在心中左右思量未来一些筹谋布局的阿苏勒却被身旁小五的这一番话,弄得神情一怔,不知所以然。 阿苏勒沉默了半晌,“天阙太远了,还是眼前的人间好!” 身侧端坐策马奔驰的小五脏兮兮的面色上也掠过一丝认同,慢慢的点了点头,可是转头又带着迷惑的神情问道。 “那年哥儿,你说说,为什么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悍不畏死的去争去抢去拼个你死我活,都在追名逐利,眼中只容得下权势地位,再没有其他东西了呢。”,少年人眸光一暗,好像就在一瞬间脊背也弯曲了几分,坚持多年的信念仿佛坍塌了。 “他们眼中没有日月花草,鸟语鱼跃,没有高山大河,没有人伦之情,没有花前月下佳人才子,没有酒过三巡酣畅淋漓。 好像就只有那张冷冰冰的椅子,那一把把明晃晃的弯刀,只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血流成河,不去在乎这个过程中失去了什么东西,不担心得到的东西会不会在多年以后会让自己凝噎无语,泪眼成双。 他们怎么就那么心如铁石呢?” 少年人说到最后,声音越发的低不可闻,面色已是似哭似笑,悲哀至极。 阿苏勒沉默听着,一字不差,面色沉凝,周围的气氛已是让他的嗓子都有些干哑,一时间他只能从腰间取下水囊,深深久久的饮了一口。 阿苏勒咳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已经快要抵达的流月城,缓缓发声,“小五,他们都是清醒着往火坑中跳的,上了赌桌的赌客都以为自己是可以赢到最后,通杀全场的!” 小五侧过头看着夕阳下那张威严的脸庞,一时间失了神,“小五你知道在地狱里魔鬼是怎么折磨灵魂的吗? “煎炸蒸煮吗?不知道,说说看。” “他让他们期待着。” 少年人目光怔住了,他被这句话深深的击中了内心,却又听到身边那个有如山岳的身影继续说道。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了。 人生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梦想以及磨难,不是简单的所谓理想还有阴谋,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想法,真正的生活要过成什么样是要我们自己完成和回答的。” 阿苏勒说完这句话便低下了头,径直奔向了前方,徒留下一个呆滞的少年在夕阳下喃喃自语,久久没有抬头。 离城 “要要草虫,啼啼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辍辍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从刚刚大战幸存的甲士瘫坐在烽烟四起一片狼藉的战场四周,面无表情,眼中丝毫不见任何光彩,满是血污的脸庞上不见半点悲喜,只是紧紧搂着手中的长刀,一动不动,嘴中呢喃唱着家乡的歌谣。 悲戚的歌谣声缓缓回荡在这场刚发生过惨烈厮杀的战场上,声调悠长悲凉,由一个到三五个,由三五个到数百个,最后每一个抱腿坐在地上的幸存甲士都面无表情的出声迎合着,声音宏大,悲凉至极。 “是家乡的歌谣啊,是兖州的歌谣啊,乡音动人!” 一袭黑灰盔甲的男人柱刀而立,庞大宽厚的身躯宛如雄关之前的巍峨山峦,盔甲上满是斑驳的刀痕和厚厚的血污,这是他荣耀的象征,他眼眸低敛,长抒了一口气,好像在感慨着说道。 “可惜我们回不去家了。”,“故乡这时候应该是已经起风了吧!” 男人神色落寞,拄着刀柄的手青筋乍起,内心好似再有山海呼啸。 兖州地处高原,夏末之际便是黄沙漫天,大风呼啸。 那是周哀帝四年的八月,僻处东陆之南的兖州竟然下了雨,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的黄沙大风,那个孤独的身影仿佛融在了那片渺渺茫茫的细雨中。 “大将军,我们现在已经被堵死在山海关了,不如我们弃关而走,重新占据王城三辅之地,再度据城而守,而且帝都物资药材充裕,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老鼠挡在城外!” 黑甲黑氅的年轻武士一振马鞭,扫过前方硝烟弥漫的修罗场,再一望那道萧瑟的背影,嘴中沉沉说道。 黑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压在快步奔走在战场上的甲士的头顶,像是一道黑隆隆的锅盖笼罩在人们的头顶,压抑,死一般的压抑,甲士们骑在马上,回首望着这残破的战场和那座屹立不倒的雄关,自己就似乎就离头顶的天空更近了一丈。 就在不久之前,诸侯大军将拖曳着火蛇的箭雨一泼一泼投上了那晦暗的天空,火箭划着千万条零乱的弧线落下,将山海关的城墙淹没在无尽的火海中,一片焦黑。 早晨的清风将城墙中呛人的浓烟远远的飘送过来,其中还杂着一股焚烧肢体的焦臭味。 弓箭手雁翼大阵的后方,被称作大将军的甲士罩在百锻银铁的重铠中,黑色的眼睛里蕴着冷硬严峻的目光。 战火重新在战场上燃起了,一场新的的厮杀已经在上演了。 两方战场上的甲士的呼喝、哀嚎、兵器的拼砍声音、火箭破风的声音,一切汇成了一幕惨烈的血肉纷飞沙场恢宏的背景。 当对战的双方有一方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即将败退而去的时候,这时战场上的巨大吼杀声音就会低落下去,奋战的甲士耳边的喧闹声中就留出了一片空白,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 威武大将军何进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默默地摆了摆右手。 背着红旗的传令军士们一跃上马,埋着头策马奔驰,沿着大阵左右两翼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沉的犀角号,悠远浑厚的号角声回荡在整个复杂惨烈的战场上。 号声在战场上的天空中远远地扬播,层层相叠,有如是海面掀起的波浪,一浪越过一浪。 守侯在关头的士兵从燃烧的木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看着自己的袍泽兄弟仓惶退回雄关之中,彼此交换着眼神,眼神晦涩难明。 “终究还是要退了啊!” 守候在雄关城头何进大军的火箭也是如令停了,对面诸侯的大军也仿佛极有默契挺止了攻势,好似实在害怕惹急了对面观战的何进,不顾一切和他们死磕,这就违背了他们原本的意愿。 这一瞬间战场上异样的平静让人别有一种惊惶,就像是暴风雨的夜晚突然有一刻雨停止在了空中。 诸侯的石炮已经打碎了雄关之前所有垒起来的防御建筑,所有塔楼,原本宽可四匹马并行的雄关的马道,现在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面。 何进麾下的甲士们据塔楼箭塔而抵御诸侯疯狂涌上前来的大军,但此时他们刚刚不久前所修建的建筑已经是成了一片碎石乱砖的废墟。 而曾经和他们并肩抵御敌人的士兵袍泽也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匍匐倒在了塔楼的石块和木栅上,身上的火箭的火苗尚未熄灭,尸体的焦臭味此时在鼻端分外的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反胃呕吐。 虽然他们已经快闻了将近半月这个恶臭的味道,但是依然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而且他们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米粒未进,城里面已经弹尽粮绝了,再拖下去就是一座死城。 “对面的弓箭手停下了。” 有人低声说。“难道是诸侯的箭用完了?”这个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侥幸。 “都趴下!”守城的千夫长低声喝道,“小心是诸侯大军的诡计!” 正在围在一起观望战场的数位将领模样打扮的男人,眺望着又鸣金收兵的战场,面色沉吟,几人互相打量着。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何进真是死缠烂打也赶不走!”,终于一个年轻模样的统帅,皱着眉头,低声喝骂道。 “凡事都要有耐心,我们快坚持不住了,那何进必然也坚持不住了,他肯定是最后一口气在强撑着,他不可能失了智和我们玉石俱焚在这里的,且在等等!” 一位穿戴银甲的中年统帅解下了手中的长刀,把刀抛给了身后亲卫,嘴角含着笑意,“就是这两天了,我断定超不过两天,你看他这几日城中傍晚炊烟越来越淡了,他们快没粮了!” 一旁的鎏金甲统帅摸了摸颔下美须,眯着眼睛像极了一头狡黠狐狸,摇头晃脑做足了前戏,晃晃悠悠说道。 “这还是要多谢谢我们哪位尊贵的大周太后,不然何进麾下三军,赤旅,雷骑,惊军,哪个不是天下显赫一时精锐无比的大军。 何进凭借着这三支大军在先帝在世之时便威震一方,先帝驾崩后更是再进一步手握国器,权倾朝野。 哈哈哈,可是如今呢,死的死伤的伤,有那一支军队能满编作战?若不是哪位野心勃勃的丞相和太后暗中操作断了何进大军后勤,这山海关我们这辈子是别想踏进一步了!” “对对对!” “哈哈哈,是啊!” 剩下的哪几人听见此话不禁仰天大笑,伸出手点点那狡黠的中年人,一副赞同至极的神情。 “我……我看见敌军撤了,”一个年轻的诸侯大军中的战士忽然站直了,指着远方何进大军列队的弓箭手,“敌军撤了!敌军撤了!” “何进麾下三军撤了?” “真的撤了?” “莫非是真的想弃城出逃?” “敌军撤了!”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严罚的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望向那座被战火炙烧成漆黑色的雄关。 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敌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城头上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地背向从城墙上退了下去。 左右两侧的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何进麾下的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蓄势待发,护持着两侧大军有序的撤退,小心翼翼盯着远处有些骚乱的诸侯大军,而那座旷大浩瀚的雄关丢失掉了最后一丝烟火气,静待着新的主人的到来。 “何进大军……真的撤了?” 最后连诸侯大军的一位千夫长自己也站了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以及那座光秃秃的雄关。 但是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持近一月不相上下,死伤无数,而自己等人只差一步就可以将山海关整个纳入怀中,取缔哪些撤退的人成为这座天下第一雄关的主人,整个大周帝都的门户就为他们此刻敞开了,他们的对手此时正在竟然悄无声息地撤退。 而这些诸侯大军麾下的甲士也是喜笑颜开,兴奋的怒吼着,除了诸位大人威芒正盛,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宛洲。”一位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 “我唐侯大人君威无双!”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唐侯大旗向空招展。 各式各样的庆祝此起彼伏,各路诸侯麾下的将士们都在庆贺着。 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那面诸侯会盟的青云色大剑第一次在山海关的城墙上迎风招展。 冲锋 空旷的荒原上回荡着清朗的歌声,声调悠长,久久不散,迎合着天边那一轮橘红的夕阳,和鱼鳞般的鎏金晚霞。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可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侧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因果无用,皆是定数。江湖无用,两两相忘” 天地尽头的荒原山口传来了战马身上低沉的铜铃声。 遥望去,一支黑色白马的骑队缓缓走出了深长的山谷,浑身铁甲的骑兵们簇拥着他们的首领,立马在高处眺望。 “终于到了!” 伏在草间一路先行的黑甲斥候看到了大队人马的现身,起身跳了出来,拉出藏在洼地里的战马,翻身上马,飞快地汇聚在骑军的队伍中。 一旁身子单薄的小五笑盈盈指着那座藏在通红晚霞之下的流月城,兴奋的说道,“年哥儿,你快看,平原哪里还有人在带着羊群迁徙,应给也是去向流月城的,我们终于到流月城了!” 阿苏勒眯了眯眼睛,面色也隐隐有些疲惫,双手伏在马背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有着青草的香甜气味,与北陆草原上的气息如出一辙,不过在北陆这种久违的气息是铺天盖地般的,浓烈至极的,不像在此处如此清淡,阿苏勒嗅了嗅不禁觉得心神有些惬意。 羊群沿着流月城之前的略微起伏的平原汇成长长的蛇行,去向天地尽头晚霞卷云低徊的地方。 阿苏勒看到这一幕不禁忽然想起北陆原野上长途迁徙的羚羊群,在秋去东来的时候,在北陆严寒的凛冬那样整整可以淹没马蹄的大雪来临之前,会自发的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瀚洲南面温暖的草场。 北陆瀚凉二洲辽阔浩瀚无比,大部分都是被草原所占据,而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代代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春去秋来,代代如此。 他很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在朔风原上秋猎,就遇见了迁徙的羊群,场面虽是宏大壮观引人称赞。 但年幼的阿苏勒却丝毫没有陷入观看难得一见的羊群迁移景象,反而看到了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年幼的阿苏勒只觉得那场景中有说不尽的哀凉。 当年幼的阿苏勒拉着阿爸的衣袖问起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一幕的时候,阿爸摸了摸阿苏勒的头。 说是因为在过去这条道路的附近有几口泉水是供给羊群休憩饮水的,但是随着瀚洲苦寒环境的变化时间的推移,附近的泉水都断流了,湖泊都干涸了,所以哪些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找不到新的水源,只能忍受干渴。 “这一路走来不知道会有多少只羊因为没有水源而在半路渴死,能走到此处的,都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阿苏勒面色落寞,用马鞭指着前方哪些正在缓慢前行的羊群,嘴中低低说道。 “那就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小五听了阿苏勒所说,心里泛起一丝不忍。 “迁移的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代代如此,都走着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再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 阿苏勒沉沉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感慨,突然扬着手中的马鞭,放声唱起了瀚洲古老的牧歌。 听着耳侧阿苏勒所唱的古老的歌谣,此时的小五心中忽然泛起酸涩,好似突然为眼前的这一切悲哀了起来。 而且他还有种感觉,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那些追逐名利的人,就像是眼前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在夹缝中挣扎求生,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前行,只不过是眼看着他人如此他也便如此做了。 一次一次地上路,一次一次地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世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奔赴死路,从未改变,好似也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宿命。 “进城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阿苏勒兜住马头,面色不见悲喜,轻轻说了一句,便已经拉住缰绳冲了下去。 可是阿苏勒很快就勒住了身下的战马,面色凝重严肃至极,身后的白马义从们也如临大敌,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前方荒原的地平线上陆陆续续出现了点点黑影,阿苏勒看的越发真切,一个两个,直至成千上万个,那是黑甲的骑军,是从那座城中涌出来敌人。 黑甲黑马连成一条环绕他们的黑线,他们一字排开,在广阔的荒原上,慢慢地收拢过来。 那些回荡在白马义耳边隐约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直到马蹄踩踏出来的巨响震动了整个荒原,他们兜转马身四处张望着,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他们周围涌来,那些敌人的马蹄踏得大地微微颤抖,毫无疑问敌人是冲他们来的。 “御敌!御敌!” “是流月城的黑蝗军!” 两道声音同时响彻在阿苏勒耳边,阿祁面色慌张奋力大吼着,而小五指着像他们奔来的黑甲骑军大声说道! “黑蝗?”,阿苏勒眸子亮了一亮,冷峻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嘴中略带讽刺的呢喃道。 阿苏勒驱着麾下火红的战马小步走出,踏上了一个土坡,土坡外全是广阔的荒原,他的敌人们如潮水一般正向他涌来。 眼前周围一片平坦空阔,正是骑军冲锋的好地段,而远处庞大的城池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们早在等着我们!” 阿苏勒从腰间拔出了大寒,弯刀上流转着清冷的光。 而不远处那令人心悸的黑色潮流已经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阿苏勒不能再等下去了,对面骑军林立的战旗在风中悄无声息地起落,即使是阿苏勒肉眼粗略望去,依然有数千的甲士正埋头像他们冲锋而来 而再从黑甲骑军紧密的阵型看去,至少有上万人拔刀正在无声冲锋。 四野空旷,只有悄悄的细风,和涌来的敌人。 阿苏勒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弯刀,眸子中带着滔天的战意。 “这是你们的欢迎仪式嘛!” “愚蠢。”阿苏勒淡淡地从嘴中吐出二字。 “白马?” “在!” “白马!”,阿苏勒面色狰狞,转身看着身后骑军怒吼。 “在!在!在!”,所有人都在跟着那个人咆哮,天上的云彩仿佛被这股巨大的声浪冲散了,小五也在振臂怒吼着,他不明白,但是他觉得在这一刻他荣耀庆幸至极的。 这支刚才还稍显沉寂的骑军在听到阵前那道身影的呼唤后,忽然爆发出九霄雷霆一般的呼喊。 他们望着那道犹如山峦般的身影,在这一刻,有一种无声的精神如燎原烈火一般迅速点燃了他们每个人的意志,精神,为之赴死的决心。 五千白马义从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直指着傍晚的天空,数千人的吼声将整个荒原上敌军的巨大的马蹄踩踏的声浪压了下去。 “白马!拔刀!” “拔刀!拔刀!拔刀!”,每个人面色透着狂热,血脉膨胀,他们挥舞着弯刀朝那个人回应着。 “白马!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四次一次更比一次雄厚巨大的吼声震惊了整个傍晚的荒原,那一刻仿佛是巨龙呼啸着从晚霞中升腾而起,激昂的龙吟声向四周平推而去,卷起来阵阵灰尘。 而正在发动冲锋的敌军们在此时听到这阵不可一世的咆哮声后也不禁有些慌乱,为首的将领怒吼着镇定军心。 他们原以为剿灭这支数千人的骑军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却在此刻,在听到那股雷霆般的声浪以后,内心不禁一阵动摇,他们是在奔向一场难以预料的厮杀。 起码我们人数占据优势,他们翻不起什么风浪,为首的那一人心中安慰自己道。 “白马!冲锋!”,阿苏勒举着刀高声吼道。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清冷如十五弯月的长刀被忽然举起直指天空,那双幽邃的眼中骤然被一层浓烈至极的杀气所笼罩,眼眸中深不见底,仿佛有蛟龙游弋。 火红的战马在夕阳下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一声长长的嘶鸣,四蹄一迈,那原本站立在阵前的那一骑带着不可一世的无双气焰,竟然对着上万大军直冲而去。 小五怔怔的看着,只觉得一时间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那一道身影,雄伟,无畏,高举着弯刀冲锋而去。 不像是两军对峙而发起的冲锋,更像是一位孤傲的君王在阵前冷漠的扫视检阅着自己的军队。 “就是要成为这样握着刀的人吗?” 同一时间数千把弯刀被白马义从齐齐横握在手中,火热的看着那道前方的背影,君王弯刀所指,那就是他们要冲锋厮杀的地方,他们呼啸着,裹挟着无比狂傲的气势,五千白马义从如同五千道银光在荒原上飞驰起来,向着黑骑发起了一次浩大的冲锋。 白马之志,有死无生! 血战 只要他如铁塔般的背影矗立在茫茫战场上,我们就无所畏惧,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我们,我们曾立下誓言是君王最忠诚的铁卫,怎么都应该追随在他的马后。——白马义从 “硕风!” “风!风!风!” 阿苏勒的狰狞吼声中带着北陆瀚洲千百年来的苍茫蛮荒气息,古老的白狼部族之名再次响彻在这浩瀚东陆的大地上,那一声曾经让多少甲士敌人颤栗的怪异悠长的腔声,又浮现在世人的耳边。 五百年前纵横东陆的硕风铁骑的军礼,如今白马义从再度高吼硕风风起! “硕风,风起!” 那道宛若春雷的吼声炸响在每一个冲锋上前的黑甲骑军耳边,吼声中带着一个古老部族最为辉煌的历史,带着北陆瀚洲最为悠远的铁血气息,让每一个直面他的人,都不禁心生惶恐。 “得敌军首领首级者,赏千金!封百亩之地!”黑甲骑军的统领的声音从包围圈外沉沉传来,“都给我上!” 一时间不知道在同一个瞬间有多少黑甲骑军涌了过来,这些还在之前揣怀不安的黑甲骑士在统领高额的奖赏下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 “年哥儿!” “阿苏勒!” 策马奔腾在后方的阿祁和小五看到如此危急的情况,不禁心如火焚,急忙出声大吼。 而有一把刀比所有迎面劈来的刀都要更快,更猛,更加迅速。 阿苏勒展开了手中五尺长的长刀,胳膊上青筋乍起,面色狰狞怒吼着,仅仅是劈出了一记毫无华丽可言的平挥。 可是他挥刀比任何人都更快、更狠,卡在了涌向他已经快要扑在他脸上的黑甲骑军们举刀的瞬间,同时有几个最近的骑军的胸口突兀溅出一抹血花,那么坚实的黑色胸铠也挡不住那一刀的雄伟力量,被那把流转着清冷光辉的长刀深深的割裂划开。 “不要怕!”阿苏勒在说话间又是狠狠的扭腰一刀劈出,“在战场上,你怕,没有人怜悯你,你不怕死,反而能活下去!” 他面色沉凝,眸中精光四散,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安慰告诫身后的两位好友。 小五闻言怔了一下,然后便率先迎向了黑甲骑军们高举过顶的长刀,阿祁呆了一瞬,但转眼间咆哮着挥舞战刀跟随在阿苏勒的身后。 “硕风家的男儿,就是要一往无前!” 夕阳下打在长刀上的光在阿苏勒眼前一闪再闪,一位位黑甲骑军不断在他的面前掠过然后倒下,再涌上来新的黑甲骑士。 阿苏勒只记得转身挥刀,低头横刺,双手劈砍,用着一项项幼时铁伐将军教导他的刀法在茫茫的黑甲人海中冲锋厮杀,他的身后是宛如一道银光在敌阵中穿插的白马义从。 不一会整个战场上随之涌起的是血的猩红和浓重得让人呕吐的腥气味,小五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疯狂地扑向了阿苏勒,又有多少羽箭带着尖锐的呼啸从外面射进来,射在那些面色狂热赤忱的白马银铠武士身后。 黑甲骑军源源不断的涌上前,是那巨额的赏赐的力量推动着这些年轻的骑军不断地扑上,倒下,再扑上去。 把他们的血肉之躯送到了阿苏勒那柄锋利的长刀上。 小五抽出空去观望阿苏勒时,只发现原本流转着清冷光辉的战刀上沾满了鲜血,已经在泛着妖异猩红的光。 白马义从们收刀挥刀,高喝着犹如入无人之地,早早的便冲杀进来到了敌阵之中,在广阔的荒原上左右穿插四处驰骋,像是一把锋利致命的匕首在敌人的身体上一刀一刀割裂着。 无数人这样拥挤着红着眼睛展开杀戮,晚夏的风中哀嚎声此起彼伏弥漫着,鲜血溅落在空中,流淌在那嫩绿的青草上汇聚成了小溪流,在每一个呼吸间都有尸体沉重的从马上翻滚倒下。 在赤裸裸的敌意和无尽的杀戮中,每一位白马义从只觉得身体中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心脏已经开始剧烈地跳动,他们很享受这样的环境,他们是主导战场的主人,他们狂吼着,追随着所向披靡的君王,不断在收割黑甲骑军的生命。 “都给我闪开!”一道低低的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带着身处高位多日的威严。 黑甲骑军们听见之后不约而同的同时兜转马身让出了一条可以通过的通道,早在一旁厮杀已久的黑甲骑军统领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巨大的伤亡,他想快去解决掉对面的主帅然后宣布这次战争的结束,这个猖狂至极的年轻主帅让他很生气。 他冷着面孔,雄厚的身体裹在铁甲之中,驱着马到了阿苏勒面前,眸子一冷,忽然抬起了手中紧攥的重枪,猛力一刺,长枪的突刺像是暴风雨的夜中云层之中射下的闪电,来得完全没有征兆,快速无比的直指阿苏勒的胸口。 一只有力的手臂在最后的瞬间拔刀横劈,五尺的长刀完美的格住重枪的雷霆一击,阿苏勒和黑甲骑军的统领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个人的视线死死相对,杀机四溢。 “你为什么率军围杀我!”,阿苏勒面色冷峻无比,手中的长刀仿佛聆听到了主人心中火山爆发般的愤怒,闪烁着冷艳的光芒。 “哈哈哈,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即使不是今天,迟早的事情,硕风世子殿下。”黑甲骑军统领面色狰狞一笑,仿佛在嘲讽阿苏勒怎么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语。 黑甲统领摇了摇头,嘴角高高撇起,磔磔怪笑,呲牙说道,“你率着大军前来流月城,你的目的我们心知肚明,早在你踏上幽州边境之时我们便知晓了你的踪迹。 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你的人,他们需要占据东陆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们也要这片土地。 这是我们底线,但是总有人试图去越过这条底线,比如你,尊贵的世子殿下,你说你不好端端的待在你们北陆,干嘛和我们这些人来抢东西吃呢!” 黑甲统领一字一字挤出牙缝,眸子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杀机怒火,“不知道你死在了这里,你的父王会不会为你策马来到东陆收尸!” 说完便猛地回撤重枪,再度双臂一伸,手中乌金重枪宛如弯月一般,挥击出了巨大的扇形,在空中发出了剧烈地呼啸声。 阿苏勒提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猛力一刺,顺势策马低头试图躲过那道巨大的枪势,双方拍马擦肩而过,阿苏勒的肩上却闪过一抹血色,而黑甲统领的头盔却铛的一声沉沉落地。 汩汩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阿苏勒的一只衣袖,枪刺的伤口在他肩上,柔韧坚固的肩铠被势大力沉的一击整个划开,露出模糊的血肉。 而阿苏勒手下犀利的一刀,直接将对面黑甲统领百锻铁做的头盔劈砍掉下了马,在眼角下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起来狰狞恐怖。 “谢谢你教会我这个残酷又简明的道理,作为回报,我就送你去死吧!”阿苏勒猛地暴喝,虎视眈眈看着对面神情愤怒至极的黑甲统领。 白马义从们呼啸着汇聚在阿苏勒的身后,跃跃欲试,只要看到他们身前那道背影口中一旦所下谕令,他们就会不畏生死为他们的君王取下敌人的首级。 战场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马嘶的声音、惨叫的声音,被风卷着直上那酡红万里的晚霞,又被风带到了小五的耳边。 他不敢想这一战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也不愿去看见阿苏勒和那些相伴多日的白马义从再有人倒下。 小五抬起手,手指有些颤抖,他轻轻触摸着手中冰凉的弯刀,是湿滑的,那是敌人的血液,摸着那血积满的刀柄,小五就感觉像是可以感觉到对面沙场上有形有质的肃杀之气和悲哀绝望。 “我自己去杀他!” 阿苏勒朝身后摆了摆手,眼中战意盎然,这是他来到东陆的第一个敌人,我要去亲手砍下他的首级作为战礼品。 战争又开始重演,白马义从埋头拔刀冲锋划过敌阵,而黑甲骑军也同样奋力反击。 两个人之间的最后决战开始了,阿苏勒身下的火红的战马兴奋的打了个响鼻。 阿苏勒的眼睛里开始烧着寒冷的火,那黑甲统领只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那道目光封冻起来。 凝重的气氛好似停滞了,阿苏勒觉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轻快起来,与此同时血气带着漆黑的甜意从背脊窜入头脑中,他握着刀不由自主的往前冲去。 “这是我祖宗的血!” 阿苏勒开始冲锋!奋力拔刀!猛烈咆哮! 可是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啸声! 那黑甲统领首先是被一声“嗡”的震鸣惊动,他敏锐的感觉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后是可怕的吼叫从身前传来。 他仰天望去,看着天空中一轮夕阳,在几乎是隐没不可见的夕阳中,一个影子如同大鹰一般扑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统领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的栽倒在小五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 他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阿苏勒,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猩红。 滚热的血粘在阿苏勒手上,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睁圆还没有闭上。 “就……就这么,简单吗!”,小五呢喃着。 阿苏勒好似心脏骤然收缩,但是那股欲望还没有消退,目光凛冽看着战场,血脉中流传的那些酷烈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 “阿苏勒!”,在小五的呼唤中,阿苏勒手中握着妖异的大寒策马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进城 佛只是个了,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纳兰山月 幽洲边境,流月城。 黑甲骑军的统领被阿苏勒杀死了,那些甲士神情愕然之后便红着眼眶面目狰狞怒吼着,前仆后继宛如潮水般涌向阿苏勒。 他们要为他们的统领亲手报仇,阿苏勒兜转马身,环顾四周,皆是人影,皆是刀光。 酡红的夕阳光泽下,阿苏勒仿佛听不到四周喧嚣的声音了,那些冲天的厮杀声,惨叫声通通从自己耳边消失了。 整个广阔的荒野上就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了,声若雷霆,还有宛如战鼓般的心跳声。 阿苏勒皱着眉红着眸子伏低了身子,死死攥住手中滑不可握的大寒刀柄,如狼如虎的目光四处扫过扑向他的黑甲身影。 他已经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他凿穿敌阵三次之多,从前到后,他的马下全是倒地的尸体,但他没有一丝疲惫,身体里好像有不尽的力量在不断涌出。 又有数人策马握着刀冲向了他,阿苏勒癫狂一笑,提刀再度冲了上去。 阿苏勒一脚踢飞了面前死不瞑目的尸体,长刀带着血光从数人半空中的尸身中脱了出来。 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双手握刀低喝一声全力推出,刀锋一瞬间突进到背后那匹战马的前胸。 战马驰骋向前的巨大冲劲还未消失,硬生生推着整柄长刀没入了战马自己的胸口,更将持刀的阿苏勒推得退后了数步,阿苏勒面目狰狞一笑侧握着大寒瞬间拔出,战马鲜红的血液洒满了全身,宛如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魔,恐怖至极。 阿苏勒松开手中刀柄,将滑不可握的大寒插回腰间,拾起地下一杆黑甲骑军的长枪,单臂往前轻轻一刺,锋利的枪头就已经扎穿了一名正扑向他的敌人的咽喉。 “来啊!来啊!杀我!”他扭头环顾左右,高声大吼。 没有人可以形容那是怎样的吼声,就像是压抑了数百年的猛兽终于逃出了囚笼,吼声中带着凛冽至极的杀机和潜藏的兴奋。 四周的黑甲骑士没有人回答他,他们仿佛被哪位不知道是人还是恶魔的身影震慑住了。 阿苏勒握枪在原地左右转动,放眼望去,无数黑色的影子狂奔着向着他而来,又眨眼间狂奔着离他而去。 撤退的黑骑甲士在马背上吹响三短一长的号角,无论在战场上仅剩的骑兵还是步卒,所有人都被号角声催促着,全力向着流月城逃窜而去。 荒野上的青草已经被踩烂,遍地都是七横八竖的死尸,汇聚成低洼的鲜血被马蹄践踏得飞起,栅栏被撞倒,军帐纷纷坍塌,黑骑甲士顺手投出火把,将能烧的一切都化为熊熊烈火。 恐惧感已经让身体不禁颤栗,笼罩了小五,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似乎每杀一人,那心中的恐惧就淡去些。 他此时也喘着粗气望着那些退去的黑甲骑士,再瞅瞅那道血红的身影,不禁有些茫然,心中也难免庆幸,不过下一幕已经让他愕然无比,急忙拍马跟了上去。 那道血红的身影动了起来,驾驭着身下火红的马,快如闪电,握枪猛冲,像极了一道闪电。 “我叫你们走了吗?我允许你们走了吗?” 那道身影沉沉低喝,眸中的杀意达到了巅峰,喝声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怒气。 他觉得这是一场闹剧,更像是对君王的冒犯,有跳梁小丑握着刀前来试图袭击君王,却在吃到了苦头之后半途而废,摇尾祈求准备退走。 可是君王还没有说他们可以退走了,君王的怒火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刷消除。 “死!”,他已经一个人冲到了殿后的黑甲骑军阵型之中,身后是宛如银光的白马义从。 黑甲骑军惊慌的逃窜,他们看着哪个浑身浴血的魔鬼疯狂的杀戮着,却生不出一丝反抗之心,他们满脑子想的只是逃窜,逃得再远一点,避开这个收割性命的魔鬼。 黑甲骑军的辎重营仅有的数百名军士也已经被追随而上的白马义从全部杀死,他们宛如海啸中的孤岛,已经是孤立无援了。 小五拍马跟了上去之后放眼看到的,只有敌人、敌人,还是敌人! 他被疯狂逃窜的黑甲骑军冲散了,但是没有人试图去将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砍翻马下,他们只是想着逃回城中去。 小五想找陷入癫狂的阿苏勒,可是无论他怎么高声大喝,也听不见阿苏勒的回答。 低沉的马蹄声在一位黑甲骑军主将的背后传来,他惊恐猛地回头,马上的那道身影平端骑枪,带着漠然不可一世的眼神,猛烈挥下,锋利的枪尖扫向他的咽喉。 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枪在那人强横的臂力的带动下,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扫出了如十五满月般的扇形,让人心中只生出一丝避无可避的挫败。 那黑甲骑军主将全力试图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身体却被那枪头上所带的巨力差点劈落下马。 然而让那黑甲骑军主将心生绝望的一幕出现了,那枪头飞旋出去,无头的枪杆却在空中一震,反向再度挥舞回来。 此时那黑甲骑军主将心中一狠,心中再无半点侥幸,咬着牙齿已经快速踏上一步,手中长刀挑起砍向那道浴血身影。 可是他的判断失误了,踏上的一步恰好将他送到了阿苏勒下一次的攻势下,阿苏勒面目峥嵘手中枪杆呼啸着击打在那黑甲骑军主将的背心。 那黑甲骑军主将只感觉到裘革软甲下那面护心铁镜仿佛发出了一声铜钟般的轰响,那股巨力从他的皮肤渗入了五脏六腑,直冲进了骨髓。 那黑甲骑军主将猛的吐出一口鲜红的血,随着枪杆上送来的大力滚翻下马,身体已经瘫成了一团,无声的抽搐着。 小五想自己是不是会死在这些已经失控的黑甲骑军手下,可是他还没有找到阿苏勒,不知道年哥儿是否受伤了。 “年哥儿!年哥儿!” 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声音很是细微,仿佛隔着一层轻纱。 阿苏勒听的不是很清楚,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和周围隔开来了,一切都被屏蔽在外。 他又感觉到胸腔里可怕的跳动又激烈起来了,一阵一阵的,除却猛烈的心跳,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节奏逐步控制着他的身体。 那是什么东西,和心脏一样在跳动,却远比心跳声来得可怕。 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又仿佛两个人以不同的频率挥舞拳头,从内部狠狠砸着他的五脏六腑。 那股嗜血暴怒的欲望还是催动驱使着他,他从心底里渴望血液,渴望杀戮,阿苏勒眸子短暂的闭住了,“滚开!”,他突兀睁开眸子高吼道。 那股拼尽全力赢取来的清明,让阿苏勒将那股欲望压了下去,他眸光一狠,用腰间的弯刀在手上一抹,瞬间的疼痛把那种可怕的节奏忽地镇压下去。 阿苏勒只觉得整个身体轻松了许多了,那股冲动和欲望好像藏匿在了他的身体里,消失不见了。 “年哥儿,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五面色苍白胸口因为力竭而剧烈地起伏。 “我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回应我?” “是你……是你在喊我?” 阿苏勒疲惫的睁开眼睛,打量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小五。 “我就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你在那里都不看我一眼。”小五指着前方那匹黑甲骑军主将的战马,两人之间的距离相隔不过一丈。 “我,好像听见了,但那会我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阿苏勒双手撑在马背上,现在才感觉到了那种如同排山倒海般的疲倦,让他的身子不禁已经失去了知觉。 “敌人呢?”,阿苏勒面色痛苦,强撑着开口。 “已经,已经没有敌人了,年哥儿!” 小五带着恐惧的目光扫视着惨烈的战场,偌大的荒原上已经没有一个黑甲骑军站着的身影。 微凉的晚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血腥气味。 一列黑色骑军的辎重大车缓缓地开向流月城门,阿苏勒疲惫地倚在车轼上,他已经骑不了马了,两侧的白马义从端坐在马上一丝不苟的守卫着他们的君王。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互相重叠起来。血被干燥的地面吸干了,大地满是鲜红。 长枪从一名黑甲士兵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里面朝南方,头颅深深地垂下,有如在向君王祈祷。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铁枪被深深插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没有瞑目的人头,这是瀚洲一种古老的血腥仪式。 那是黑甲骑军统领的头颅,他被白马义从们找了出来,插在了阿苏勒最后用的那把铁枪上。 一滴一滴的鲜血沿着枪杆流了下去,染得地面上一片猩红。 那颗人头还瞪大着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视这片残酷的沙场,脑后散落的长发在晚风中一高一低的飘动。 今日有人屠尽一万黑甲,依车进城。 归途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指摘处,多从爱护处见;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何进 帝都,天元城,皇宫。 暗红色的楠木香炉中燃着极品的特贡水沉香,青色的烟气在空旷的大殿中一丝一丝的弥漫开,云雾缭绕。 窗外的清晨的天空是极高极远,微微泛着动人的蓝色,没有一丝云彩,只有那动人心魄的蓝天,仿佛是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蓝玉。 皇宫中回荡着浩大低沉的钟声,那是为了提醒人们时间的钟声,古钟三响,余音绕梁不绝,已是卯时了。 “何进逃了,弃关退回三辅之地了。” 青衣少年恭谨地跪坐一旁的玉阶上低声说道。 “哦?我的弟弟最后还是被哪些北上的南方诸侯赶出了山海关吗?” 一道慵懒的声音在轻纱笼罩的床榻上轻轻响起,透过薄纱还依稀可见那玲珑妩媚的美艳身形。 “昨天傍午,南方诸侯集结大军以炬石车抛掷木材烧城,率军发起总攻。何进率军出城决战,双方战死不下四万人,不过还是让何进杀出了包围,缩回了关中,但在入夜之时,何进便领军轻装弃关退走,直奔三辅之地。” “而何进大军也对南方诸侯联军多有杀伤,所以在何进突围之后,北上的诸侯率军想要追赶也力所不能及,过了山海关以后,再剩下的沿路几个关卡不足以抵挡何进大军,所以北上的诸侯也没有办法阻挡何进重回帝都三辅。” 青衣少年轻声将手中军报念诵完以后,伏低了身子,轻轻揭开薄纱的帘子将刚丞相送来的军报递了进去。 “可真是好笑!”,女人的语气中带着怒意,“堂堂北上诸侯,数十万大军,对峙一月,竟然没有拿下一个无粮无药困城自守的何进,如今还舔着脸发了军报出来。” 那床榻上美艳的妇人看完军报所记载的消息以后,美目一瞪,柳眉倒束,将手中的军报撕成了碎片,一把丢在了床榻上。 青衣少年微微颔首,仿佛是察觉到了女人心中的愤恨,不禁面色有些古怪好奇。 女人隔着床榻之前的薄纱好似是看到了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脸色变化,不禁一阵轻笑,“小九,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先是与丞相联合策反了何进留在帝都中的后勤将领,断了他的粮药补给,让他只能凭关孤守,左右无援,更是下令给北上诸侯非要置我自己的弟弟全军覆没?” 青衣少年看见伸出薄纱之外的纤细玉手,不禁心神一动,连忙收敛了面色,“小九不明白,您与威武大将军不是姐弟吗?” 那美艳妇人闻言发出了如铜铃一般的娇笑,依在床榻上懒懒的伸了个懒腰,伸出乳白色的玉手轻轻点了点青衣少年的额头。 “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九,你说是不是啊?” 那美艳妇人轻声笑着,撩开了帘子,纤纤玉足在低头的青衣少年面前一晃而过,“我和他虽是姐弟,但我更是这大周母仪天下,先帝亲自敕封的太后,我死后当是要陪葬于皇陵被祭祀祖庙的,一切终究是不同的,小九!” 站起身来的美艳妇人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 “他若是一心为国那还是我的弟弟,可是他哪里是愿屈居人下的,他的眼中无时无刻不再觊觎哪个不属于他的位置!” 女人神情仿佛有些低落,眸中的光也暗了一刻,但口中的语气却是凶狠阴冷至极,“无论是谁,敢觊觎那个位置就要死,哪怕我付出一切,大周皇室的威严不能断送在我一个妇人手里!” 跪坐在玉阶下的青衣少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着那妇人的时候面色都含着温柔笑意。 “准备准备迎接我的弟弟吧,他现在可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已经张开了鲜血淋漓的大嘴随时准备吃人了!”,女人面色已经归于平静,轻轻坐在梳妆台前,拢了拢墨玉般的秀发,双眸含笑,“南方诸侯可真是玩了一招驱虎吞狼之计啊!” 青衣少年伸手接过美艳妇人递过来的鎏金凤钗,轻轻挽起妇人瀑布般发丝,将它们悉心盘起,在插上了那枚钗子。 “小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您的!” 青衣少年口中淡淡说道,语气却是毋庸置疑。 那妇人闻言莞尔一笑,眉目间的风情让抬头的少年良久一怔,“小九,我老吗?” 中洲,山海关。 数以万计的大军在何进长刀的指引下撕破了南方诸侯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大军得以顺利突围,弃关退走。 剩下的五成的大军却默默的躺在战场上,和南方诸侯的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像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甲士满身疲惫在何进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帝都三辅之地撤退逼近。 战场上最后挣扎的何进麾下的三骑已经为数不多,然而南方诸侯的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虽是看起来稍比何进麾下骑军军容稍整,情况要好上几分,但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大将军!张钩还没有从关中撤出来!” 一名何进麾下大将焦躁的兜转战马,前来禀报。 “人在哪里?” “那边。”那黑甲大将指向山海关的城墙上。 何进率军突围之时,以骑军居前冲锋,而派遣麾下大将张钩独自率领一支铁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以防南方诸侯的率军偷袭。 但是南方诸侯联军在进关之时以山阵枪军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张钩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和何进麾下的大部隔离开来。 张钩所率的铁旅是步卒,没有骑军的速度灵活,无法绕过诸侯的枪军与何进麾下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诸侯逼近的枪军。 而在经过一番死伤之后,张钩所率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何进右手边一位大将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何进面目一凝忽地低吼。 “大将军!”那大将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您要看着张钩死么?”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何进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那大将的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那黑甲大将沉下头,嘴中嘟囔着,少有的放肆起来,对着大将军发怒。 张钩那个平日里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王重,齐岳一样最早投效何进的人,王重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边陲小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各地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军队被称作雷骑。 那时候的王重、张钩和齐岳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就连当时的何进也仅仅是一个寻常世家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 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 此时王重远远的看着张钩带着最后的一小股铁旅,即将被诸侯的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装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马上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只能徒然的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何进卸下了头盔,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的摇了摇头。 “大将军,张钩退回城中去了。”齐岳低声道。 王重和何进一齐抬头去看,张钩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山海关中。 片刻,一面残破的何字黑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 那是张钩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何进的大旗。 张钩拉开了胸前的衣襟,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武士那样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歇斯底里,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何进端坐在马上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 整个东陆最强大的诸侯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 王重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张钩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王重等大将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 王重一向甚至嘲笑过张钩的婆婆妈妈。而这个时候,王重不需要听见张钩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纵横挥阖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何进还有醉酒高歌的齐岳,这个沉默了半生,如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王重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张钩那句话,他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张钩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现在的王重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张钩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的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张钩。 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 那如今在城头的那个人想必也会回答说是。不同的人,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所以他们终究走到一处。 一支羽箭飞射,准准地扎进了张钩的心口。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剑脱手了,和他的身体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何进面色一黯,兜转马身,“走吧,去帝都,去把有些东西算个清楚!” 箭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哪晓岁月蹉跎过,依然名利两无收。——《楚·何进传》 小雪落旧檐,新炉烫陈酿,山头月落,故人当归。 后世史学家在追溯尘封的历史之时,把这纷杂的乱世中的人物一一记载,把齐岳、张钩,王重并称为威武大将军何进麾下的“威武三虎”。 而张钩这匹往日间沉默无言一生木讷的铁马,以他的激昂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惨烈的南方诸侯共伐山海关之战。 事后南方诸侯中的唐侯在城下看到如此壮烈的一幕以后,神情沉默肃穆,亲下俯身下马登上了城头。 将身后自己的一面“流星火雨”的唐侯家徽战旗覆盖在张钩的身上,亲手浇上火油焚烧,给了他一份极大的敬重。 塔楼上,凭栏远眺威武大将军何进率麾下残军不甘奔向帝都的背影,唐侯望着这一幕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楚侯,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我的军阵和谋略都在何进之上,但是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 你楚侯麾下的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 “不能。” 一旁的扶着焦黑城墙的楚侯,半晌无言,面色一黯,最后喃喃说道。 “只希望我们将这头老虎放回帝都是正确的选择!” 唐侯一身赤红的软铠在夕阳的余晖下越发的闪耀,孤寂挺拔的背影在丝丝晚风中一动不动,凭栏而立。 “谁会知道以后的事呢,但毫无疑问我们之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楚侯拍了拍城墙上焦黑的泥土,轻轻一笑。 “以后的每一步想必也不会出了差错,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马上就能走到那魂牵梦绕的帝都了!”,楚侯伸开了双手,仿佛在拥抱什么,口中意犹未尽的感慨道。 王重远远地看着城头上剩下的军士跟着张钩一起跳下了城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只是嘴角微微颤动着,面色悲戚。 “走吧!”何进猛地兜转马身,转过了头。他所在的这个千人队,已经是麾下大军最后一支还未离开山海关之地的军队,必须要尽快和主力大军汇合。 此时战场上已经空阔起来,只余下满地的袍泽尸首。 王重也没有回头再看,率先驱动身下战马,奔驰在马队最前方,向着南面退去。 他用铠甲内的里以衣袖拭面,转头的时候没有和端坐在马上的何进与一旁的王重照面。 “不知道能否用金铢换回张钩的尸骨,”一旁的齐岳低下头,低低叹了口气,“张钩是大将军的旧部,我们所剩不多的能从最初的九元之地陪伴我等厮杀到了今天的袍泽兄弟,如果尸体都不能收葬家乡,我怕……” “不必了,”面色苍白的何进挥了挥手,冷峻的说道,“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九元!哪里都是我们的家乡!葬不葬在九元又有什么分别?” 他说完这句话便猛地挥刀一拍,手中攥着缰绳,带马奔驰起来。 最后一支大军也跟随何进等人,踏上了去往帝都三辅之地的归程,那里才是他们下一个新的战场,去清理一些叛徒和旧账。 山海关上的熊熊烈火还在烧着,楚侯一身白袍被火光染红,而一旁也是登上城头的明侯的黑甲上也仿佛抹了一层猩红的血。 两人都望着何进大军远去的背影,静默不语。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楚侯笑了笑,却并无喜色。 面色沉凝的明侯却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弓!”他忽然眸中精光一闪,断喝一声。 身后敏捷的明侯麾下的黑衣军士立刻捧上一张银背的角弓。 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在晦暗的天色中发出了淡淡的银光,却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与弓配套的还有数枚银灰色的箭矢,同样绽放着令人心悸的光芒,箭矢的长度却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出一尺。 明侯心头杀机一起,猛的掀起长衣,身子如闪电一样掠下城头,旁边早有麾下的甲士默契的牵出了他的战马,一匹如同他身上铠甲色彩一般漆黑的战马。 他策马单骑出阵,在尸首遍地的大道上疯狂驰骋,身形仿佛是在御风而行,身份尊崇的明侯此时竟然不带任何亲兵,单骑追赶已经在前方率领撤退的大队骑兵的何进。 还站立在城头的楚侯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下楼,跳上自己的白马青雪,紧紧追着驰骋在前方的明侯。 何进麾下的雷骑本就已是厮杀结束充满疲惫,此刻身下的战马也跑得也已经精疲力尽,而明侯养精蓄锐已久,一人一骑有如闪电一般,只是顷刻间,就距离威武大将军何进本队骑军只剩下五百步。 明侯眉间杀机四溢,抬手间便已经张弓搭箭,鹰眼一扫,便瞄准了那奔驰在大队骑军之前的一袭黑色的大氅。 但是奔驰在前方的大队骑军只顾着仓惶奔走却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敌人的逼近。 “明侯!”楚侯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要为大局考虑啊,明侯!”,楚侯略带焦急说道,明侯闻言已经稍微有些迟疑,但依旧张着弓,却含而不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微微合上了眼睛。 “何进!”明侯忽然放声大喝,“请接我明楼一箭!” 他的暴喝声如逆水而行的小舟,直直送了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前方千万的马蹄声。 就在明侯话音出口的瞬间,他突兀睁开了眼睛,目光之中灿然逼人,手中的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奔驰在前方何进的背心! 唐侯在城楼上观望,目光却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 他少年时曾以弓术成名,但在此时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还能有人射出如此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天色的银灰色光线! “大将军!”一旁的齐岳瞧见了动静也是大吼。 他一转眼,那道银灰色的光线已经近在眉睫! 他从军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四百步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箭矢上带的力道依然是源源不断。 王重只看见身后那明侯睁眼大喝,等到目光到时候,这枚箭也就到了! 一旁的齐岳不顾一切地从马上探身出去,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下这一凛冽至极的箭。 他完全没有把握接箭,只能赌上性命,就在众人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变故徒生! 一旁的齐岳扑过来的身子被人一脚踢开,径直摔下了战马! 而下一瞬间就只看见如一道惊雷般的刀光劈空斩落,银灰色的长羽箭矢在空中被人一刀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直直刺入了何进麾下战马的两侧的土地中。 何进手中长刀一挥高高扬起,又再瞬间收刀回鞘,何进嘴角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笑意,望着远处停马了楚侯和明侯。 “好。” 明侯在后方瞧那个瞬间瞧得真切无比,一时间只是不由得怔住了,在哪个瞬间何进是单手扯着齐岳的衣领一脚把他踢了出去,而后又再箭矢逼到了一步距离之时,再次挥刀劈箭。 明侯射箭,何进挥刀破箭,都是短短的一刹那,快得不可思议,但就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之内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众人的心情就如竹筒打水七上八下。 有如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大将军快走!”齐岳仓惶爬上马背,惊魂未定,“传闻明侯弓箭,天下无二!” 收刀端坐在马背上的何进望了一眼手下大将,摆了摆手:“不必了,我们二人刚才已经对了一阵。我听说用弓箭的好手,仿佛刺客,杀人务求一击必中,不成则立刻退却,瞬息千里。那明侯一箭不中,不会再射。” “可是……”齐岳,王重策马阻挡在何进的身前,两人神情还是万分警觉。 “我听说你有一个规矩,一击未中便收手不再继续! 你剩下的箭矢,留给将来吧! 还有我麾下将士的血,明侯楚侯,你们与我之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何进面目冷峻,放声大喝,而后霸刀一挥,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 而那呆立在原地的明侯果真没有再追赶,任凭他们远去了。 “你如意了。”他转过来看着身旁的明侯。“你真的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楚侯低声喝道,“早已不是当年!你现在要以大局为重,此时局势波澜起伏,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什么仇怨不能留在日后!” “是么,我倒也不是不知道。” 明侯悠悠叹了口气,他早知身旁的人会说这个答案,却还是不愿亲耳听到。 静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好友脸色,明侯摇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 明侯兜转马身,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再次失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楚侯微微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那已经回营的背影,面色一黯。 将军之血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楚·项太傅记。 “家主!家主!帝都天元城有信来,帝都有信来!” 外面空旷的走廊上传来家奴兴奋急切的呼喊,以及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白烈缓缓地把掌中的一卷先辈留下的行军谋略手稿放回书桌上,面目沉凝,微微静了一刻,在心中反复思量书中记载的行军间的疑难之处,盘算清楚之后,从容不迫地起身。 偌大的书房中只点了一枝油烛,在墙壁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有些单薄孤寂,他看着窗外晦暗的天色,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走得缓慢,但身形没有半分滞涩。 轻轻一拉开木门,晚夏的夜风丝丝缕缕吹在他的脸上,满是清凉之感。 天幕晴朗,浩瀚无际的天幕之上繁星点点,明月高悬,星月的光辉将人间大地泼洒的一片清亮,每一处风景都还能依稀看见。 只不过看起来一景一物都是万分孤寂,如同站立在窗前的他,避暑山居的前方是茂密的古树,树叶上微微泛着青色,和天幕的颜色如出一辙。 哀帝元年春天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位天水白氏的公子,以往都是少不经事,而在那年严冬霜降的时候,父亲在垂危中看着他死死握着他的手,没能说出口中挣扎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的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撒手而去。 于是白烈成为天水白氏自成家以来最年轻的家主,最后一个流着“将军之血”的正宗继承人,一个担负着百年家族铁血尚武荣耀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个刚刚十五及冠的孩子。 当时年幼的白烈跪在父亲面前,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紧的攥住,看着那双睁圆充满血丝的双眼,他知道父亲那时候想说的是什么。 只不过是一句,父亲对他说了十五年的话,一句从他记事起便一直被人在耳边叮嘱重复的话语。 “你的肩膀上承担着先辈的荣耀,你流着将军的血脉,你要担负起天水白氏的辉煌尊严。” 他知道,于是他将手伸进父亲稀疏花白的头发中细细地梳理,面目凝重,默默地点头,这才看到父亲身子不再绷直,感觉着他的身体慢慢地凉下去。 身材颀长的家主袖着手立在宽阔的屋檐下,默然远眺着远处青葱的大山,这份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威仪令一旁的家奴不敢放肆,家奴挥舞着信的手慢慢低落下去,收了声音,面色卑微,静静跪在一旁。 白烈怔了半晌,正在一旁跪立着的家奴暗自揣测之时,缓缓侧目看了看家奴手中那张信笺,确实是帝都大周皇室所最喜欢的那种淡褐色的桦皮纸,上面还覆盖着皇帝的印玺和中书的大印。 足足四年不曾收到帝都天元城的来信了,自从他四年前落魄仓惶离开天元城,在这家中宅院中一待便是四年,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寒暑春秋,这是他如今再次听到帝都的消息,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知道是喜是悲。 虽然当时袁丞相在皇室大臣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大权在握,与太后共同辅政。但听说在他离开天元以后大将军何进把持了朝政,袁丞相的威势也日益衰微。 怎么,如今是帝都天元城的局势再起了波澜吗? 白烈这么想着,却并无畏惧的神情,反倒是有些出神。 一晃两三年,匆匆又夏天。 那是白烈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天,他死死攥紧了手掌,眸光深沉,心中仿佛思绪一想到那天,又是那一个屈辱至极的夜晚,哪一个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心中便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日,是袁太奇七十寿诞,丞相府邸宾客如云。 成箱的礼物从中堂一直摆到门口,司仪的家奴手持礼单,一人还念不过来,需要两人同时念诵,整整念了一天也不知最后有没有念完。 前来恭贺的世家豪门能够和袁太奇握手寒暄,已经算是得到了丞相的恩宠,更多的人只能在堂下遥拜。 就连皇室太后也派人亲自送来了一对纯银打造的短斧,袁太奇将短斧连着盒子供在中堂上,就像以前贡着宫中的赏赐一样,宾客们艳慕之余不敢多看,那双短斧就如新铸的一般,闪闪的寒芒有些刺眼。 夜色降临,外面的大宴还未撤掉,后园的筵席又开了。 宾客却只剩下四十余人,皆是权势显赫世家大族的人。 楼阁中点着数十盏大红宫灯,映照的灯火通明,里里外外不见半分晦暗之处,具都是一色的红,看起来喜庆极了。 白烈不过只是金吾卫的一个小小文书参谋白烈,原本他如今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但是凭借着以前先辈们打下的偌大的天水白氏的铁血名号再加上他付出了一些不菲的代价,此时他才能安然坐在此处,与一席人饮酒作乐。 他是想攀上袁太奇的门路,为他自己某个大好前程,虽然他抗拒,但是背上担负的东西不允许他去拒绝。 天水白氏,并非豪强的世家大族,白氏以铁血军武著称,大周建国八百年,但白氏历朝历代都出过许多将军英勇奋战,为大周开疆扩土,平定边乱,从未断绝,被周成帝赞曰为,是有“将军之血”的家族。 可自从他父亲因为当年战场上留下的暗疾复发以后,病重瘫痪在家,家族中已经没有可以出征的男子,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男人们都把毕生的鲜血洒在了战场上,捍卫着天水白氏的铁血辉煌。 在自己及冠那一日,父亲亲手把白氏祖先留下的配剑放在白烈的手掌中,话语间的殷殷企盼令白烈无可退缩。 自己一生下来,就被人告诉自己是要将来征战沙场,威震军中的大将,是要如同他的祖先先辈一般立下偌大军功的,为了白氏的铁血威名,他六岁就开始随家中的老师学习军中谋略,打磨自身武艺,希望能在将来有一天捍卫白氏的辉煌。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妖娆起来,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 袁太奇只顾坐在银帘后殷勤地举杯,向身边的世家大族的贵客频频劝酒。下面宾客渐渐男女杂坐,醉眼朦胧,几个好色的年轻家主凑在舞姬身边捏她珠圆玉润的双足,袁太奇喝酒之际偷偷看去,嘴角的笑意越发地浓了。 整个楼阁间开始弥漫着奢靡淫浪的气氛,白烈正襟危坐,冷眼看着。 他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的,他流着铁血尚武的将军血,他是为战场而生的将种,他不适应眼前的一切。 他讨厌哪些世家大族之人看他的眼神,那种不屑,傲慢,可有可无的眼神。 白烈心里的烦乱渐渐变成了怒气,他双眉竖起,面色铁青,自顾饮了一杯酒,却忽然觉察到耳边的琴声。 在这样的场面下,琴声依旧没有乱,清凌凌的像是初春的冰河解冻,虽然其余的丝竹管弦声音起落,却有人硬是用一张木琴压住了场面,令其他的乐师们不敢造次。 白烈恍然间抬头,看见了端坐在乐师中的抚琴女子。 那琴师一双略显低郁的眼睛也正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错闪开,白烈微微颔首,那琴师看见后有些苍白的脸上带起一丝笑,又低头抚琴,仿佛只是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一串涟漪,随即平复。 这是白烈第一次和琴中国手云君相遇,此前他只是在入天元城之前,隐隐约约听过这个名字。 “你就是天水白氏的新家主吗?想想你们天水白氏早些年也算得上是名门,虽是一帮粗莽的武夫打出来的名号,这些年来虽然是落寞了,但好歹丢在水里还能听个响,怎么你瞧起来年纪也不大,还是个垂髫小儿就当上了家主,是你们天水白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一个青色华衣的微胖公子,醉眼惺忪,打量了一眼白烈,贴近身子,看着白烈胸前的白氏标志,指指点点,大笑着说道。 白烈面无表情,退开三尺:“沙场战死、马革裹尸,我白家男儿从未畏惧,流着将军血脉的男人不会因为年纪尚幼而提不动刀。” 铿锵的话声直硬无比,将那醉酒了的年轻公子说的一怔。 那年轻公子好似被白烈话声说得有了些清醒,再看着堂上的诸位玩伴都看着自己出了丑,随即有些气急败坏。 “一个乡下的狗屁家族也敢大放言辞,夸你两句真把自己拿的高了,几代男人听我们的谕令死在了沙场上,不过是狗一般的人物,也配将军之血!” 白烈面色阴冷至极,手掌死死紧攥,低下了头。 那华衣公子瞧见这样,越发的放肆,“你怕是最后的白氏家主了吧,你死后也不知道再有没有狗屁的将军血,只怕家中都是寡妇了吧!”,那公子转过身,看着其他宾客,高笑道,“来,今天就让堂堂白氏家主为我们舞一曲他们名声很大的剑舞!” “你放肆!”白烈忽地怒吼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扇在那公子的面颊上。 随即他跪坐而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地被这个声音和白烈的动作惊呆了。 剑舞 英雄一朝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白烈。 灯火辉煌的楼阁中奢靡的气氛好似在突然之间凝滞了,众人原本兴高采烈的看着这场由世家公子主导的闹剧,却不曾想到这个乡下来的落魄家族的年轻家主真就在如此盛大的场合中动了粗。 他们惊的不仅是白烈敢当面一品世家的公子,而且更令人胆寒的便是白烈含怒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天水白氏“坐剑杀人”的预备剑势。 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大周人人皆知的。 相传始皇帝曾在未夺得天下之时,不过一游窜在宛洲平原上的流寇,曾相邀当时兵马势力更盛于他的宛洲诸侯在府中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之时,宛洲诸侯出言不逊含沙射影辱骂大周始皇帝,被当时坐在末席陪酒的白氏初代家主白叶含怒坐剑出手,宛洲诸侯当场毙命于宴席之间。 自此,大周始皇帝兵不血刃的拿下宛洲,有了自己一席之地,奠定了后来雄据中原的大好场面。 而始皇帝也曾含笑赞曰,“白叶坐剑杀人,一如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有酷烈之风,可谓我之虎胆将军!” 从此,白氏坐剑杀人之名响彻整个大周,而今日在宴席之间,眼前年轻至极的白氏家主,竟然又一同往日,坐剑起身,想要行先辈之举,众人不禁愕然。 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身打杀一位一品世家的公子? 正给身旁劝酒的袁太奇也被喧闹声惊动,掀开银帘不悦的看着这个放肆的年轻家主。 白烈凝神一顾,眸子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四周宾客都惊得不敢动弹,唯恐这位年轻气盛的白氏家主突下杀手,误了自己等人的性命。 “白氏的家主?是何人带来赴宴啊,也是曾经的大族人家怎么一点礼数规矩都不懂?”袁太奇眸中满是不悦,拖长了声调,缓缓责问道。 “丞相,是……是属下带来一同赴宴,属下……”禁军之首、兵机参政王羽见状满头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楼阁下面。 “天水白氏的家主,好重的脾气啊!”也不知袁太奇心中有几分怒意,但声调还是如同往常一般不紧不慢。 “是……是属下看管不当,是这位白氏家主找到属下说仰慕您老的风采已久,又听说今日是您的七十寿诞,所以备上厚礼希望能让属下带他前来赴宴,一睹您老龙虎之风,却不曾想到此人如此轻浮,属下回去这就责罚!” 王羽擦了擦头上冷汗,一时间心中全是悔意,早知道这白氏的新家主能在宴席之上闯下如此大祸,他就不贪恋这人递上来的银子而将此人带到丞相府中了。 这若是让丞相觉得是他指使此人在他老人家大喜的寿诞上生事,那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啊,万一惹得他老人家心中不喜,那不是凭空误了自己前程? 一想到此处,王羽不禁回头凶恶至极的瞪了一眼后方的白烈,心中对天水白氏早些年的恩情在此时也一同烟消云散了。 “要罚!” “确实!一点规矩礼数都没有,一定要责罚!” 一时间,听见了那端坐在堂上的袁太奇不冷不热的发话了,堂中诸位赴宴的宾客也是纷纷迎合,群情激奋。 白烈冷漠至极的打量了一眼正在口若悬河共同讨伐他的世家大族之人,不屑一笑,在看了看那还摸着自己脸的华衣公子,眼神越发的不善。 而那华衣公子虽说此时有了众人撑腰,但是刚才白烈的一番举动可是将他的身心胆魄都吓破了,他不曾想到这人竟然是真的欲要杀他,所以再一看到白烈冷酷杀机四溢的眼神,不禁肥胖的身子抖了一抖,连忙后退,再不敢说出一句狠话来。 王羽起身忽然想起,谄媚地笑道,“既然白烈扰了丞相兴致,那就不如让白烈剑舞一番以助雅兴。 白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丞相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王将军!”白烈低喝道,一股屈辱冲塞胸口。 白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内蕴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白氏代代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白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力破敌军,却如今却被拿来作为这种场合的娱乐与淫糜的艳舞相比。 高高在上的袁太奇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地转过头去。 周围几个大醉的世家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天水白氏将军之血的家主相比? “白烈”王羽看着怒发冲冠的白烈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你是白家的家主,你对如今白氏的情况一清二楚,你为了前程投奔与我,我顾念旧情才对你照拂一二,你可千万别得寸进尺!” “只要我王羽还把控禁军一天,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天水白氏叶氏,将军之血,不听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你白家一个两个将军!” 白烈滔天的愤怒凝在脸上,他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发。 天水白氏,将军之血,父亲最后未说出口的叮嘱,在白烈眼前一幕幕场景掠过,紧紧攥着的手掌也无力松开,白烈盯着那红木地面颓然一笑。 “白氏所传破阵剑舞是极刚极烈的舞蹈,雄风直逼眼前,并非舞姬侍女之作可以相提并论。 白氏剑舞大名世侄久有耳闻,袁世叔当真要看,也算是了了世侄心愿。 但这种极刚极烈之舞又那是寻常乐师可以和之的,小侄有幸,初踏宝地便能一闻,所以世侄不才,斗胆抚琴击柱以和之,还望世叔应允!” 暖阁外一道含笑清亮的声音缓缓传来,引得堂中所有人都伸头望去,就连面色低沉的袁太奇也是闻言一缓神色,含笑而立。 也就是这一刻,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地走进了历史,走进了这纷杂的大争乱世。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楚王朝霸业的奠基人、乱世战场上无双谋士,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但人们知道的故事的开头,是他平步走进了袁丞相家的暖阁。 就是那一步,大楚千年的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庄。 项庄堂而皇之地踏入熏风暖阁,全然没有遇到奴仆的阻拦。 他虽然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诸位宾客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挑动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熏风堂迟到的贵客,因为他还刚唤袁太奇为世叔,这更加让人们坚信了心中想法。 他踏上熏风暖阁的台阶时,顿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 他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扶剑挺拔而立的年轻身影,他弹了弹手里的纸扇,俯身一拜,说:“久闻天水白氏铁血尚武之名,八百年为国收疆,当得庄一拜,今日何其有幸能以歌而和白氏剑舞!” 白烈深深的望了一眼这位白衣公子,面色一缓起身。一路走到了堂中,扶剑而立,周围空气一静,不过随着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酷烈之气飒然而生,周围宾客面色都是一惊。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白氏破阵剑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这些世家贵族想象的柔美舞蹈。 将军一旦拔剑,无论何人就都如阵前的沙场武士,这些宾客面前眼中,再无刚才随风轻摆的酥胸长腿,只有铁血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白烈面色沉重肃穆,握剑抱胸,锋利的剑锋直指丹红色的屋脊。 项庄面色也是一沉,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就像是春雷初绽一般,一人操琴,却仿佛在楼阁之间有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的铁血威武之音在堂中激荡,心中不曾防备的宾客一时间被惊得立起。 白烈身形宛如月华流转,正在自己的剑光中四处转折,剑柄的红穗冉冉飞起,长剑剑身抛下大片的寒光,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大惊失色的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 白烈身形轻盈灵动,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 剑却还是沙场上无双的兵器王者,白烈应和项庄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一切又是仿佛七百年前的初代白氏家主重现人间,在甲士遮天蔽地的战场上挥剑鼓舞军心。 “壮哉,不愧是白氏剑舞!”项庄击节赞叹。 而项庄曲调再一转,琴声越发的飘忽不定,高寒不止,已经是缥缈至极,就像是风中不断起伏的一枚秋叶,秋凉蛮荒的铁血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 破阵之舞 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有三种,其一是与那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春宵一刻,床榻上的婉转承欢声,其二便是那我硕风儿郎刀剑出鞘的铮铮轰鸣声,最后一种,我觉得可以称得上是天下之最,那就是我硕风铁骑遇强敌处逆境,人人不退皆要求死,那一声声死战! 诸位!拔刀!死战! ——楚·始皇帝·随军行记。 帝都天元城,丞相府。 在场的众多宾客之间也只有项庄和白烈自己觉察到了一丝异状。 白氏所传剑舞本就是复杂多变,而白烈当年虽是跟随自己父亲学过一段时间,但奈何流传时间已久,几代人的记忆中难免会出现一丝缺漏,导致后面流传下来的剑舞的剑势错杂不齐。 而这一段的剑舞在文书的记载中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白烈却记得父亲教诲乃是举重若轻,两者宛如天堑一般,而此时白烈手中剑势已经舞到了将近末尾之处,就遇上了那些所传剑舞中的缺漏之处。 原本白氏剑舞就只是军前振奋甲士士气所用,往往只是舞一小段,末尾缺漏之处那些先辈也不会在意,任其有之。 而白烈今日却是从剑舞的第一段舞到了将近末尾,一时间不知如何在接下来的剑势细微之处变化,只觉得仓促间气息不再沉稳,剑势都有些散乱,白烈隐隐觉得胸口如同有一团火跃动不熄,而且越来越热,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流动游走。 他心里明白,这是体内的气力出了岔子,现在正在他的身体中疯狂游窜,若是再坚持舞下去只怕最后落得个气力倒流,气血尽亏得局面。 白烈心里一阵烦躁,手中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好在天水白氏乃是军武大族,从小便对族中子弟进行严苛的训练,为他们将来征战沙场,冲关陷阵打下了极为厚实得底子,依仗着白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白烈深深调整呼吸,可以勉强压过胸口中那道游窜的气息。 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他越是想要用力舞尽最后的一点剑势手中就难以御剑,越是手中剑势凌乱就不得不紧跟项庄的曲子,白烈眼眸通红全力舞剑,手中剑势渐渐散乱乃至于快要不能支撑。 堂中的诸位宾客面色也有些变化,好像是察觉到了堂中白烈的一些蹊跷之处。 只听见堂中突兀传来“呲啦”一声微响,一片褐色的布帛从连绵不绝的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白烈的快剑把自己肩上衣带的一角切落了。 剑本双锋,一个不小心却是最容易自伤,那白烈手中长剑在一瞬间小小的一横一擦,白烈的肩上就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一旁颔首抚琴的项庄眯眼一看,却是心中只道一声不妙,在堂中舞剑的白烈情形却已是十分不妙,急忙一停琴弦,缓缓起身,表面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忽然堂中突兀有人鼓起掌来,引得堂中其他宾客纷纷注目相望,这空旷至极的大堂上众人都在沉入心神去观望这赫赫巍峨剑舞,却突然被这有力的掌声惊醒了! 大堂中除了琴声和剑声之外,有了第三个声音。 那掌声极为的沉稳,入神了的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 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面色含笑缓缓击掌,每一步都从容地踩在一旁琴师轻抚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让每一位都感觉到此人便是那书中记载的浊世佳公子,风采翩翩无双。 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的公子看到这一幕也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却心中没有半分嫉妒诋毁的心思,随之升起的只有那无尽的崇拜仰慕,因为那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让他们生不出半分不敬心思。 在大堂中正在起舞的白烈不禁神色大惊,他生怕现在自己控制不住的剑势有个偏转就伤到了这位面善的公子,但此时却已经身不由己,手上剑却不能停,只能凭着自身多年以来的力道勉强控制,而最不巧便是此时自己手中的剑势已经来到了白氏剑舞的最后一节,一节布满缺漏存在巨多的疏忽之节。 白烈的剑此时都几乎忍不住即将要脱手而出,往日间那一把乖巧无比随心驾驭的长剑此时却如同掀起滔天巨浪的恶龙一般狰狞无比。 而那个缓步走上前来的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一声轻笑,那温暖笑意就如同那晴空骄阳驱散了万里乌云,而后他宽袍恩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就在刹那间仿佛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白烈高低起伏的剑势洋洋起舞。 项庄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白烈急躁的的剑影中自由来去,像极了一只矫捷的乳燕,丝毫不受那白烈已经控制不住的剑舞的伤害。 项庄手臂之上的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如影随形的配合着白烈的动作,没有一丝差池。 白烈举手投足之间的的动作渐渐和白烈互相合拍,而白烈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难道是就是失传的最后一节?”白烈忽然心中就记起了这个念头。 传说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白氏还有流传,不过白烈自己也知道,白家家传的这段舞蹈并非全本。 大周始皇帝曾在虎尾大战中第一次创作出了破阵之舞的时候,曾有他一位宠爱至极的歌舞绝世的宠妃陪伴在他身边,所以这段破阵之舞本来是两个人共舞。 只是哪位荣宠归于一身的宠妃最终却是等不到大周始皇帝封后的一天,就撒手辞世了。 所以等到那座巍峨的太清阁建成的时候,世上已经无人和大周始皇帝共舞,只有白氏祖先曾在虎尾大战之时陪伴在始皇帝身边,并将这段威武至极的破阵舞作为家传流传了下来。 可是大周始皇帝曾在万年之时,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一节舞蹈删去了,而白氏世代只有家主才会学习这段破阵舞,而身为铮铮男子却也不会去故作小女子演示这最后一段,积年已久,这才导致那原本旷世的破阵之舞有所缺漏。 后有宫中内侍有传说后来大周始皇帝喜欢在百尺太清阁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此时,白烈俨然就是大周始皇帝的重临人间的化身,而白烈剑舞被引动,这位轻笑上场的项庄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绝世妃子。 “破阵之舞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正在舞剑的白烈心中生出一股震惊。 他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终究拼不出最后的那一节剑势,而此时这段舞蹈就在眼前,矫若游龙的身影却不由得人已痴醉。 项庄忽然放声而歌,声震屋宇:“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晚生不见凤凰来。噫嘘兮,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在堂中诸位宾客众目睽睽下,那位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高歌不止。 白烈手中剑光收敛,默默站在他背后,而一旁的琴师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垂头沉思。 笑声经久方绝,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 七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还思念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着自己浩瀚的疆土。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袁太奇身边的一位王侯,已经起身站立。 纪王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帝王家的威严。 “好!”袁太奇面目含笑高声喝到,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帝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人群中掩映着一白一褐两袭衣衫。 喧闹中,乐师默然良久,脸色忽然涨得血红,那是被琴声中的威武之气冲撞所致,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从侧门离去。 直到走廊里,哪位乐师才顿了一步,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 破阵之舞到了最后一段,她已经是被那两位公子带动起来,精神都在他舞蹈的节奏中起伏,轮指拨弦不由自主。 乐师本身就身体羸弱,凭着破阵之舞 以火燃火的极阳之气,才能冲到曲终,随即仿佛大病一场。 “天下竟有此人?”那乐师低低闷头自问。 英主 邀进半杯月光,散尽心中调帐。转腕一挥狼毫,江山万里无恙。犹记当年戎装,跨马配剑张扬。功册记满荣光,拭血藏起锋芒。挑起灯花昏黄,却道两鬓已霜。剑气寒光未老,不改当年模样。月夜四下凄凉,美酒三盏独赏。——楚·白烈·兵圣传。 灯火辉煌的暖阁之中,早有袁太奇身边侍酒的姬妾缓步下来,引着舞剑完毕的项庄和白烈到银帘后入座。 清醇的美酒又重添,舞姬们却不再登场,乐师那边铮铮奏起古乐,整个楼阁之间弥漫着典雅质朴的气息。 袁太奇一抚颔下美须,吟吟笑着给白烈杯中斟满一杯美酒,轻声说道:“天水白氏,名不虚传!白家主刚才一番无与伦比的剑舞却是让老夫眼界大开,忘乎所以啊,仿佛在堂上又看到了哪位万古无双的绝代帝王在阵前剑舞鼓舞军心啊!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物生而知天下春,老夫管中窥豹,可知白家主心中有这样的壮志,又岂能在我这三丈楼阁之间腾挪起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龙子又怎么能嬉戏于海滩,猛虎怎么能困卧于山岗呢! 禁军府一个小小的参谋文书之职,又怎么能让白家主你这样的人足以施展抱负?” 白烈原本冷淡的面色却浮现出一丝惊讶,此时的丞相袁太奇全然换了语气,铿锵有力的话声在白烈耳边沉沉回响,一双眸子也是亮的发紧,一点也看不出刚才那副庸庸碌碌的老态,此时袁太奇眼神深藏不露,静静地看着他。 白烈心中一番沉吟,只得低头顿首,一口饮尽了那杯美酒。 “我知道白家主以为我昏聩,白家主以为我是故意在众人面前刁难戏耍于你,却不知道我不是要看你舞剑出丑,而是你剑势之间的破阵之志,我只是想看看天水白家是不是气数已尽!” 袁太奇眉眼虽是苍老无比,两鬓斑白,但是那其中蕴含的复杂心思却是让白烈不禁脊背发冷,而那位白衣公子项庄却是自顾饮酒面上带着笑意,仿佛一切都被他那双眸子看穿了。 袁太奇举起酒杯坦然笑笑,“帝都有难,皇室衰微,诸侯并起,这是良将奋发的时代。 能让我如此倾吐心声直言称赞的可并不只是一个天水白氏的威名,我觉得从白家主来看,天水白氏依然可以大势不倒!” “丞相……过誉了。”白烈面色忐忑不安起来。 原先心中对于袁太奇的不屑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惶恐。 在这种参政数十年,身居高位的权贵面前,他有种感觉,他的一切好像被看穿了,自己这次冒险进入帝都,竟是仿佛踏在一个悬崖的边上。 “王羽不过一趋炎附势庸庸之人,他有什么资格下令给你这样运筹帷幄身怀大志的人才?” “白家主你可知这偌大帝都,鱼龙混杂,人人皆是难以相辩,局势如碳上冰雪,倾覆在即,这里不应该是你扬名出众的地方,这里没有你想要的前程,白家主,这帝都是终点,你可以以后来,但不能现在来!听老夫一句劝,出城去,莫要在这煌煌帝都耽搁了自己!” 袁太奇一叹话锋一转,“不过白家主有兵戈之志,从政却是要万分小心。 从来硬弩先断弦,总是钢刀口易伤,这句老话白家主难道不知么?” “谢丞相。”白烈面色若有所思,背后已是惊起一片冷汗,急忙起身要拜。 “不必。” 袁太奇一把伸手拦住,扭头忽地转向了一旁的项庄。 “名家公子,风流贵胄,天纵之才,可是老夫如今老迈昏聩不知平生还有你这样的世侄啊,却是今夜寒舍下并没有请这样的贵客啊。” 能在这三丈楼阁之中饮酒的不过四十余人,下人们也许记不住,却没有一个人能瞒过袁太奇的那双眼睛。 袁太奇微微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项庄,面色平静无比,心意难测,而一旁的白烈听到这句话却是心中一惊,难道这位白衣公子真是假冒身份?可是这浑身的风采却是一点不像庸碌之辈啊。 “在下项庄,从宛洲鬼谷而来,老师曾对我说若是见您可唤您一句世叔,世叔自会心中明白,小子千里跋涉没有请柬。昨日刚抵帝都,方才也曾在堂前以薄礼贺寿,可惜未见世叔尊容,又听见后园歌舞升平,一时心痒,于是冒险进入后园。” 那位白衣公子却是缓缓起身,丝毫不急不躁,先是对着袁太奇微微俯身一拜,再是含着笑意不紧不慢说道。 袁太奇听闻鬼谷二字,却是顿时心中一惊,再连忙细瞅面前的项庄,面色试探出声,“公子可有凭证?” “鬼谷一纵一横,小子不才,被老师传授横之术!” “世侄!”,那白衣项庄看着面前有所怀疑的袁太奇轻声吐字,刚说完这句,只看见袁太奇起身一把抓住项庄衣袖,面色大喜,“世侄,勿怪世叔多疑,快坐于世叔身旁,世叔与你老师那可是生死之交,勿要多礼,全当是自己府邸,坐!” 项庄嘴角含笑,看着面色激动的袁太奇顺从的坐在了他的身边。 “不知世侄此次前来可是有何意图,但凡是世叔能有出力的,直说就行,世叔必定竭力为之!” 袁太奇看了看项庄,仿佛又想到了当初少年时曾和一人也是一起相伴游历了大半个九洲,那人当年也是这般风华绝代。 而一旁的白烈却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已经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往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也会有如此失态一幕。 “以求闻达!”,白衣公子沉沉说道。 “以求闻达?”袁太奇理须大笑,“世侄通天之材,你的闻达我怎能给你?” “经天纬地之学,要货于名臣英主!” “经天纬地之学?”袁太奇收起笑容,不禁想探一探面前这位好友之徒的学问底子。 “世侄歌中说‘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长生何须吞白玉;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挥军难渡雪河西’,文武皇帝都被世侄笑了,世上还有什么英主?” 周朝皇帝数十位,文帝武帝是其中有名的雄主。 文帝在战乱后止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周的户册上人口从九百万户猛增到一千七百万户,奠定了后来武皇帝北征北陆的基础。 而武皇帝又称马上皇帝,天生就是一个霸主,周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怕北陆草原人的,只有武帝反而召集诸侯,连续两次组织铁旅,一直打到草原人朔风原之东的雪嵩河畔,和当时的草原霸主硕风部订下城下之盟。 而刚在项庄的歌中,文武皇帝的功勋,都被一笑了之。 此时袁太奇不禁目光熠熠,盯着哪位面色平静的后辈。 “文皇帝慕长生而吞玉,确实是年老后的昏聩;皇祖的大军终不能打过雪嵩河,也是遗憾。虽然听起来刺耳,不过先帝对我私下里也是这么议论的。” 一旁的一位皇室王侯低低感慨了一句,项庄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文帝年老后听从游方的话,以为西方有神,善于采炼精玉,每日服用身体不朽。于是他从天下各处采玉,磨成玉粉食用,到最后沉迷已深,竟然生吞了一块精玉,乃致被噎死了。 而武帝虽然没有这样昏聩的举动,可是在北陆遭遇硕风部素有钦达翰王之称的大君楚野·阿拉木汗,十几万大军硬是冲不过硕风铁骑的防线,只能望而兴叹,放弃了占据朔风原的心愿。 “那么世侄以为什么样的才是英主?” 袁太奇话锋一转,项庄沉默片刻,笑道:“举火之帝,其志燎原。” “始皇帝?”袁太奇不禁拍案大笑,“我大周朝开国之主,果真是雄才大略。不过始皇帝强攻阳关,虽然攻入天元城,但伏尸数十万,也折损了锐气。 否则大可以掌握天下,不必分封诸侯,也是憾事。” “项公子以始皇帝为英主,可有什么说法么?” 一旁的纪王打断了袁太奇的话,项庄听到后脸色严肃,一手拾起袁太奇案上传唤下人的醒木,托在掌中:“各人生来,都像是这块木头,是一根薪柴。 不过天生才能有高有低,有的可以说是硬木好柴,有的不过是枯木残枝。有的人不怀大志,庸庸碌碌,到死自己的柴不过烧了一半,根本就是庸夫,不值得一提; 而有人立意做一番大事,可是才具终究有限,乃至功亏一篑。 文皇帝武皇帝都是难得一见的雄主,可惜文皇帝一生积劳,老来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才有服玉求取长生的做法。 而武皇帝振拔威武,铁血征战,却终不能克复北陆,统一天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的薪柴年轻的时候烧得过了,于是后来乏力。逃不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世侄是要全始全终才算英雄?”袁太奇不禁点头,“那么始皇帝统一东陆建立国家,确实算是全始全终了。” “不!”项庄一扬手,“始皇帝的才具,说心思缜密操纵权术,不如文皇帝,说雄才大略一呼百应,不如武皇帝。 始皇帝的薪柴不如自己的子孙,可是在下敬仰始皇帝,是他起兵过程中屡屡遭遇绝境,本来主掌天下的并不该是他,他这根薪柴在商朝末年的乱世中,根本烧不起多大的一团火,怎能成为举火之帝? 可他偏能在绝境中每每奋起,刚极不折,愈战愈强!敢问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再燃火?” 一旁的袁太奇和纪王都愣了一下。 项庄的声音如击金铁,铮铮有声,“始皇帝的做法,是以不能为可能,从残灰中取火。以火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子立于东陆的土地上!”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他所求的,都做到了,统一东陆与否,还在其次。” 桌岸旁的四个人都静下来,像是被一股强烈的气氛压住了呼吸。 还是袁太奇首先松弛下来,摇头而笑,轻轻一叹:“世侄,好生的骄傲,好生的狂放,这世间的磨难你却是避不过去的啊!” “学的文武艺,买与帝王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项庄眸光凛然,轻声念道,“我会找到这样的英主的!” 平原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抹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别去照亮别人。 但是,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更有热量的人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姐虫。——楚·大巫萨·阿祁。 白烈蹙着长剑般的墨眉望着窗外山河皆寂,青葱茂密的古树林中潜伏者无尽的黑暗和股股生机,时光的流转在他的眸子中不停变换最终失去了颜色。 在他闭眼之际仿佛又看到了在帝都那一夜那些所谓世家大族的嘲笑以及哪位无双公子的恬淡笑容。 “呵呵,真是久远啊,帝都!” 白烈拍了拍面前坚硬的红木窗棱,缓缓低下头,让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自从那晚之后,白烈便辞去了王羽麾下的职务,重新回到了故居,修身养性,磨炼武艺,仿佛彻底将三年前的那一晚彻底遗忘在了脑后,可是所有的白氏家仆知道,他们的家主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重新回到帝都的时机。 “家主,帝都有信来。是太后的亲笔,召家主即刻启程赴帝都,就羽林军大统领之位,领羽林幕府参谋一百七十五人,羽林甲士一万人!” 一旁跪倒的家奴竭力压着兴奋,“家主,我们天水白氏再起的机会,终于来啦!终于来啦!” “什么?召我就羽林统领之位?” 这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却令白烈面色变得茫然起来。 就算王羽真的没有因为自己最后言语不敬而发难,他私自弃官离开天元城,归隐故居,这些年又隐居在家族中的山居里读书,毫无建树,没有半分声名可言,而皇室怎么会忽然召命他为羽林统帅? 羽林军乃是皇室亲卫,上下百多参谋,只有一个统领之位,进一步可以在乾元殿上参议皇家军事,退一步则是统领一方羽林大军的首座统帅,这种显赫至极的职位,历来都是豪门世家必争的席位,不会让一个已经家道中落的将门子弟前去担任啊,偌大帝都难道真没有一位可以看过眼的年轻俊杰? 白烈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却是一时间不知如何考量这件事,这件事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他现在远离帝都不得而知。 会是他吗?白烈暗自筹谋,眼中又浮现出了那道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的身影。 “太后亲笔书信,加盖国玺,万无一失啊!” 家奴看到自己家主半天默然不语,却是以为他惊得呆了,急忙上前把信摊开高举过头,“袁丞相为您做的保荐,就算帝都里再大的人物,也不敢轻视我们白家了!” “袁丞相?袁太奇?”白烈看着信角上泥金的丞相印章,一时间更没有头绪。 帝都中贵族世家不可胜数,可袁家却是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族,前前后后无论朝中的势力怎么变化,当权的显贵却不敢和袁家的势力正面交锋。 说到帝都第一豪门,大周上下所有人心中便会浮现出一个名字,四世三公,帝师之家,其中显赫,可想而知,大周如此之多的世家大族又有那一个能和袁太奇坐镇的袁家相比。 这天下第一世家,终究还是袁家,毋庸置疑。 而这一代的家主袁太奇更是文采风流的矜贵人物,一生荣华恩宠可算是已经到了人臣之极。 自己不过只是和袁太奇有过一面之缘,虽说是曾经得到过这位权势显赫的大周首辅的赞赏,但是白烈却始终不以为重,心中不敢有半分疏忽,更不会心生骄狂。 可是如今不知道那老谋深算的袁太奇又为什么会突然为他做出那么大的保荐,如此之大的恩宠一时间令白烈困惑无比。 白烈心头隐隐有些困惑,却又仿佛察觉到了有未知的手在操纵着他的一切,白烈眼神微眯,眸光锋利,面色不禁沉吟。 未知的事物总是让人心生担忧,就像是那时见到袁太奇的眼神,才悟到帝都权势场中,无处不是悬崖峭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倒算好,就怕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那到时候自己这半生的奋斗又是为了什么。 “家主……”一旁的家奴神色不解,原本天大的好事整个人都被欣喜所填满此时却被家主的漠然,仿佛淋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白烈收回悠长的眼神,还是袖着双手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青山,满头不系的黑丝仿佛用这如墨夜色洗过,在夜风中悠然起落。 “白刻,你说袁太奇为什么要保荐我呢,保荐一个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人登上高位?” 名叫白刻的家奴愣了一下:“当然是我们天水白氏将军之血的威名,现在皇室没有名臣大将,正是要招募人才,广纳贤士的机会。 又有什么人,能够像我们白家这种忠君报国?我们白家世世代代为大周抛洒热血,马革裹尸怎么就不能登上高位了。 家主您不必犹豫了,老家主过世前的心愿我相信在您手中终究能够实现,我们白氏终究还是这九洲东陆的七大氏族之一,可成败就靠家主这次进京立威了。” 白烈无声地笑笑,转过头看了一眼家奴:“白刻,逢事要想得仔细,一时不察我就怕落得个身死族灭。 三年前我为何离开帝都,你大概也知道。自从先帝驾崩,这天下的时局的混乱已经不是单凭皇室的力量可以镇压的了。 各地诸侯趁机而起,不听中央谕令调度,世家大族蓄养的流寇骑军不在少数,他们都在暗地中潜伏着,天下狼子野心之辈又何止这几位,其中隐藏在暗中的,你又知道又有多少人。 山海关大战之后,威武大将军撤回帝都三辅之地,楚、唐和明等诸侯却取而代之重新占领了帝都门户,皇室大臣原来依附何进的,如今都依附不同的诸侯。 但何进占据帝都三辅之地,眼看马上就能拿下帝都天元城,重新与北上的诸侯再度对峙。 天下的风云都在小小一个帝都中起伏,诸党倾轧,皇帝无权。 如今这封信等于袁太奇忽然来使要求交好,你以为,我踏进帝都,只是接一个羽林军大首领的位置么?” 白刻一时间瞪大眼睛,神情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他只是个有些武艺的粗莽武士,并没有学过兵学,不怕刀剑,却根本不明白权力的争夺中,多少的杀机更甚于刀锋剑刃。 “那……家主的意思是……不去帝都了?” “不,”白烈神色一凛,断然道,“收拾一下,我们会尽早出发。” “是!”白刻神色一怔,猛一低头。 “明知是杀人场,却不得不去试试,我们是天水白氏的后人,白家多少代为皇室忠心耿耿,现在是衰微的时代,我们白家的子孙又怎么能逃避?挽狂澜于即倒,存危亡于乱世。” 白烈目光中掠过一道精芒,低声道,“这是父亲的,也是我的心愿!” “是!”主仆间再也无话。 白刻不敢擅自撤下去,怕家主还有身份吩咐,白烈却只是在屋檐下静静地看这远处的青山。 白刻抬头偷偷看他一眼,那张冷峻挺拔的脸上,在月光之下像是浮现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色,神色冷淡拒人在千里之外,不禁低低叹一口气,家主自打从帝都回来之后越发孤僻冷漠了。 “那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呢?” 白刻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家主为何忽然说了这句不可解的话。 白烈自己也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在夜色中轻轻一笑,仿佛高山常年冰冻的雪山竟有了一丝消融。 此时越过茫茫的宛州大地,越过笔直插入云霄的雷眼山脉,中州浩瀚高旷的原野上,一堆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对映着天空中澄澈如水的星光,照亮了周围的营地。 满载货物的大车在周围围成了一个不大的圈子,捆扎货物的大绳上缠了黑色小旗,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商队,这里是帝都平原之东。 中州地势高于宛洲和幽州,只有一块帝都平原得天独厚,地势低洼下去,常年积蓄的雨水适合耕种。 除此之外大半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原大地,种田只产高梁和小粟,放牧更加适宜。 原来陈和李两家诸侯在帝都平原和雷眼山之间拥有大片的肥沃土地,三百年前草原人的王者钦达瀚王率军南下,一举打下了李国大片的疆土,杀得伏尸满地,陈国也奄奄一息,于是两家放弃了这片荒凉的土地,把人口迁移到雷眼山以东的肥沃土地去。 这样雷眼山到帝都平原之间的高地就成了一片荒原,只有少数缴不起赋税的流民会在这里开垦一片荒地,种一些粟米饱腹。 几百里的土地上,就这么些稀稀寥寥的村子散落着。 本来这样的地方不该有商队涉足,荒原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产出,此时却有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在在夜色中驻扎休憩。 请假条 这两天考试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明天考完恢复正常。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争鼎》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争鼎》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吴十三 “我没有出色的外表,武艺韬略也没有半点天分。我只有世代苦寒的家境,少时便想逃离的故乡。 我没有坚韧的心,苦寒处境带给我自卑。母亲严格管教则让我早早学会父亲的懦弱。 我没有好的运气,没有识时务的聪明,我花很大力气挣脱命运安排的秉性,再以年轻热血四丛闯荡也只收获一意孤行后的灰头土脸以及无法面对的,家人荒芜的坟茔。 我没有同龄人早已拥有的家庭几乎没有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当然,我也没有同辈年轻人的生机希望。 我只有一扇小窗,只有路过却不看我的月亮,只有今夜黑云沉沉望不到头,我不悲不喜略微孤傲再说了一声长夜无尽,星火永不熄灭。”——《楚·武泽侯·千军传》 按理说本来像帝都平原和雷眼山之间的沟壑荒原这样的地方不该有大批的商队涉足,可是盘鞑天神的公正无私使得这片最偏远的荒原却有世间最特别的产物,东陆最毒的雷眼蛇就产在这片人迹稀少的地方。 雷眼蛇的毒乃是天下之最,但其中却有个好处,人若是被别的毒物咬了,只要立刻吞下雷眼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 可是雷眼蛇的毒液本身便是这世间剧毒,若不是所中其他毒物的毒性很深,只要被雷眼蛇咬中一口,那人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 但仍有人热衷于此,毕竟是在危急时分可以救人一命的稀罕物。 所以雷眼蛇的毒液就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商人们带着大车的货物而来,让那些吃不饱饭的流民去捕捉这大片荒原上的雷眼蛇,渐渐的这附近平原的流民捕蛇成了主业,种田倒是荒疏了。 只要那些食不果腹的流民敢冒死去捕蛇,在这里附近的集市城池中照样可以喝到帝都那些大人物才能享用的美酒,用上宛州工匠精心纺织的丝绸。 “哎呦,我这腰,再摇摇就断了,这位大兄行个方便,帮小人去弄点清水可好。”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行商,个子不高,眉眼之间却是清秀,只不过眼中却是带着略微的有些贼意,眼光左闪右闪,最终瞅中了一个正在一旁喝酒的商客,凑到对方身边低声下气地哀求起来。 “滚一边去!要水自己去打!你好大的架子!” 那正在痛饮的商客酒意已深,正在兴致高昂之际,又那会如了这年轻行商的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自己去,”年轻的行商没办法,一手撑着腰刚要站起来,只不过又是“哎呦”一声。 那年轻的行商斜着身子倒在草地上,双眉锁成一团,清秀的脸也开始抽搐起来,整个人痛苦无比的颤栗着,似乎真的是痛楚难捱。 “你真他娘的扭了腰?”喝酒的商客是商队中最粗犷的一个大汉,望了倒在自己脚下的年轻行商一眼,又不耐烦地又瞪了他两眼,最终无奈起身无可奈何嘴中嘟囔着骂道,“身子薄得和一张纸一样,也要出来走商路!真是个废物!” 那喝酒的大汉再也懒得看那个年轻行商的丑恶嘴脸,一把抓起火堆边的铜壶口中恨恨骂道,利落的翻身就跃上了一旁吃草的大马。 他身躯硕大,上马的姿势却轻得像檐间的飞燕一般,手中轻轻一扯缰绳便策马去向东边不远处的小河。 那刚喝酒的商客的背影刚在夜幕中隐去,火堆对面就传来一声阴恻恻的闷哼:“吴十三,你那狗腰怎么又断了?你说说,你这一路上你那狗腰断了多少次,不下几十次吧,断了这么多次你还能爬到这里来,我想你怕是带着多余的腰椎骨,一路走一路换的吧?” 年轻的行商含笑眯着眼睛虽然还在装模作样揉着腰,但是动作已经变得不缓不急,听了这话低头间往那刚喝酒的商客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才厚着脸皮笑了两声。 “温大兄又取笑我们这种小商户,我家如果不是上面刚死了爹,下面又没有兄弟,不然也轮不到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废柴出来走这条凶险至极的商道啊。 不过小弟我这个腰真是从小留下的毛病,夜里着了凉就动弹不得疼痛难耐,白天出了太阳却是好好的,不疼不痛。 小弟能熬到这里,还亏了各位大兄的担待。”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对面的人粗暴的打断了。 “磔磔,担待?”不知道那人的声音在哪里,阴阴话声的在他耳边游荡,惊得那年轻的行商头皮一麻,“担待你到这里,也已经够了。 去往帝都还有三天的路程,我就怕你的腰撑不到那个时候,留下你的东西,就在这里久久的歇了吧!” 那声音幽幽的响起仿佛冤魂厉鬼叫嚣,吴十三心里猛的一凛,全身炸起麻皮,只觉得后脊背骨猛的一颤,整个人出了一身冷汗,吴十三不自然地转头左右看去。 拔刀的清脆声音忽然惊破了夜的寂静,吴十三顺着那清鸣的拔刀声音的方向看去,寂寂坐在一旁黑暗中的一位影子忽然带刀而起,大步向他走来,路过火堆时候踏得火星四溅,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一个高瘦的身影。 “这位大兄,这位大兄,有话好好说,这是……”吴十三焦急的话音还未落,却看见其他一旁休憩的商客竟也都跟着起身,隐然围成了一个半圆向他自己逼了上来,吴十三只觉得在黑暗中那一双双明晃晃的眼睛忽然都莹然泛着绿意,仿佛是夜行的狼群。 他的脸色唰的变得惨白,这条道上的传闻忽地被他从脑海深处记了起来。 敢走这条险路的商队,多半有些强横的背景,其中更不乏本身就是盗匪出身的。 其中就有些商客依然恶行不改,往往一同搭队的行商就被他们在半路上解决了,货物抢走,而人就被活活的挂在道路旁的树杈上,等到第二支商队经过这条路的时候,只不过就能看见一具被风干以及秃鹫叼食的不成人样的尸体。 吴十三本不是这支商队的人,他一人不敢独自行商,于是候在半路上等侯其他过路商队带他,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才求得这支商队松口搭了伙。 但此时吴十三才觉得这简直是蠢得是羊入虎口。 他双手颤抖着摆了摆,双眸呆滞,忽然惨叫一声,身子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埋头死命往道路一旁的黑暗里钻去。 偶遇 别对任何人抱有道德洁癖的期望,这世上所有人的灵魂都是半人半鬼,凑的太近谁都没法看——《楚·纳兰公传》 这吴十三三步并作两步还没跑出几步,便就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像是埋头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墙壁,撞得生疼,吴十三全身这下子都瘫软了,身子里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气力,神情呆滞脑海空洞一片,只是抱住脑袋躺在地下,蜷缩起来仿佛一只干干的蛆虫。 吴十三在跌倒之际,耳边隐隐的只听见周围杂乱的脚步声,一时之间左左右右不知道多少人围上来,呵呵磔磔地笑着,笑声诡异的在他四周共鸣回荡起来。 吴十三心中没有了半分侥幸,悲凉绝望齐齐涌上了心头,他根本都不敢睁开眼,只是尽力死死地扯着自己头顶的毡帽把眼睛盖住,像极了埋头杵进沙堆的鸵鸟,分明是生怕长刀落下,亲眼看见自己的血从眼睛前溅出来。 “啧啧,夜里着了凉就动弹不得?” 吴十三只感觉身子一紧,一股巨力将他如同小鸡仔一般凌空提起,睁眼一看是有人使劲把他拎了起来,那粗壮的汉子狞笑着一把扯掉他脑袋上的毡帽。 吴十三仓惶的举着手在胸前不停做稽,可怜至极的向那汉子求饶,却一时间不知道多少只巴掌劈劈啪啪如天空阴云一般打在了他脑袋上,吓得他立马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那感觉说痛虽然也不痛,但是那向他袭来的数十只巴掌上带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扇的却是晕乎乎的。 吴十三畏畏缩缩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才看清围着自己的都是商队的护卫们,那些势大的商客们还都坐在远处没有动弹。 为首那个老头儿嘻笑着拎着他的后领一顿摇晃,颠得他这才想了起来,那个高瘦如柴的身影正是这个护卫的头儿,平时他抱着自己的刀,一言不发,腰躬得比谁都猥琐卑微,一时站直了,却高瘦得像是一杆高耸的竹子一般。 “呵呵,刚才谁跑得兔子一样快呢?” 老头儿脸上嘿嘿一笑,眼神中满是促狭之意,满是捉弄人之后的得意洋洋。 吴十三忽地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针对他的闹剧,一时间吴十三心头的那股莫大恐惧顿时消了。 他努了努力想压过脸上的血色,嘴角微馋,献媚的一笑,哼哼唧唧地说道:“人逢大难,就算腰折了那也跑得动路!” “啧啧,那是那是,”那为首的老头儿不屑一笑,“鸡鸭没腰,被人一撵,也是跑得飞快,大雁没腰,那狗东西你说奇怪不奇怪,竟然还会飞呢。”。 吴十三一时间之间没法辩驳,只好再向那老头讨好的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讪讪不在言语。 他自己心中心知肚明,他是蹭着人家商队一起走的,本就在商队里也没什么地位可言,一时间干脆耸拉脑袋,躲在了人群后面,也不说话了。 “好了好了,叫好就收,逗弄一会便罢了,又和他置得个什么气。” 那为首的老头子把一个雄壮护卫伸往吴十三头上的手打开,逗趣一笑,“这孩子腰本来就不好,再别把孩子脑瓜打傻了。” 吴十三闻言也是不停俯身行礼,那乌泱泱一群人听了那老头子的话转头就要走,却忽然听见了背后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列位先生,孩子未曾打傻,路人却都被撞得半死了。” 这次轮到那老头子和一干商队护卫心头一阵恶寒警惕了。 他们行走这条商路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干的本就是护卫派送这行当的活,人人都是练家子,耳目那都是极为犀利,这么长时间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竟有这样一个人静悄悄的一直不曾出声,一时间心中警惕万分。 几个在前的护卫面目一凝,噌的一声拔出武器,身形变换迅速围成了半个圆形,万分戒备那黑暗中的人影,护卫们努力地瞪大眼睛,才看见黑暗中那个灰色的影子缓步走来。 后面几个商客瞧见了这边的动静,也是有些严肃举着火把跟了上来,在火光中那原本黑暗中的陌生人露出了身影,他摘下头上的头巾,抬头对着众人轻声笑了笑。 看到那陌生人的样貌之时,一时间商队所有人心头的敌意都渐渐消去了,吴十三观望着这一幕这才模模糊糊想起,刚才在自己仓惶逃跑的那时候是撞到了这个披着灰色风袍的人身上。 他看着那陌生人神情有点发呆,一直以来他自负容貌清秀,却不曾想到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没有丝毫人烟的荒原小路上看见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该出现在画中。 是那种专门描绘风流书生一类的工笔画儿,专画帝都的那些世家贵胄公子,锦衣华服,明眸皓齿,手中捻一枝半开的花蕊,和那些画船上的美人坐在临水的楼阁上你侬我侬。 “终于是遇见人了,”那陌生的年轻人解开灰色的风袍的口子,神情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否则再走下去,可真要陷死在这片荒原上了。” 从那年轻人嘴里说着“死”字,不过无论怎么听,还多像是那大城中的豪阔公子盛大出行,途径一所烟花酒楼或者是那画船玉舫去买一杯酒喝的豪阔之气。 “在下项庄,五原人,从帝都途径此地,与各位有幸相遇,不知让小生坐下来烤烤火可行?” 那老头往火堆里添了新柴,虽然只是附近拾来的枯枝败叶,也有暖洋洋的火焰高卷,在这寂寥的夜色中让人心头一暖。 自称项庄的年轻人举止之间谈吐不俗,那些唯利是图的商客们那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剩下一个铜壶里还有一点热水底子,有伶俐的商客带了宛州闻名的雾晕茶,热腾腾的泡起一杯递给项庄驱寒。 项庄放眼一看也是丝毫不客气,接过只看了一眼,旋即大笑:“晕中带彩,好茶,茶期是有个三年之久了!” 随身带茶的那商客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地图 “为什么我们总要到过了很久,总要等退无可退,才知道我们曾经亲手舍弃的东西,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遇不到了。”——文月公主。 一度辗转远道行商还不忘随身带茶的自然是嗜茶如命的行家,只不过这位商客却不曾料到在这样荒芜苍凉的荒原上竟然还能遇见这样气味相投嗜好切合之人。 他随身所携带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云雨茶正是茶中品相最上品的“云中带彩”,新茶采在高山原野,阳春三月,冷雨之前,茶叶还嫩,而这最为上品的云雨茶,其中制作过程又如何是繁琐二字便可以说得清的。 仅是在采摘之时便悉心采摘茶树上的一颗苞芽两片小叶的茶头,先晾再炒,期间足足各有三次之多,那一道工序错了便是废茶,倘若都没有半点差错。 云雨茶炒制之后便蜷卷如珠,泡开却是在碗中犹如天上云彩一般,状如白玉,形似流华,其中最为上品的云雨茶在泡开以后还会带着点点斑斓彩色,所以会有云中带彩一说。 这最为上品的云雨茶,即使在宛州大城,煌煌帝都,也不是轻易可以用钱买到的货色了。 那些达官贵人,世家公子,更是偏好于此杯中之物,所以市面上一有如此品相的云雨茶现世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立刻被人拿下了,所以极为罕见。 “红泥小炉,茶香如水,眼前之景,让人又不禁想到帝都了。” 项庄轻轻啜饮一口,低声赞叹,眸光中掠过几分回忆。 项庄一身灰色的长袍之下,竟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这漫漫长路艰苦行来,这白衣依然不染一点尘埃,此时映着红红的篝火,突兀看去好似成了天上晚霞的颜色。 “公子是帝都人吗?是从从帝都而来?怎么孤身走到这里?” 那嗜茶如命的商客面色惊异好奇探询问道,不过在看到项庄那道深远悠长的眼神之际,那人说起话来,只觉得心里竟然有点惴惴不安。 自己好似在那一道目光下,无所遁形,原形毕露。 “不是,”项庄面上轻轻一笑,“在下生在五原,不过过去也曾在帝都流连过一段时间,不过已经离开那里有些日子了。这次一路北来帝都,是要去见一些很有意思的人,看一些很有意思的事。” 项庄又轻轻抿了一杯清茶,口齿之间皆是芳香之气,语气微微一叹,“我原本走至此处,心血来潮,想要画下这附近的地图,原本也雇了两个护卫、一个小童,谁知道半路上遇见了流寇,跑起来就被冲散了。” 那对面而坐的商客却是面色一变,神情疑惑不禁问道。 “地图?项公子是要画这片荒原的地图?这里方圆三四百里皆是荒原乱滩,百里之地加起来不过几十个村子,人烟稀少,除了山就是平地,过了平地又是山,再没别的了。” 项庄也不多说,放下手中茶杯,缓缓从自己背后所负的竹箱中抽了一个卷轴出来,慢慢铺开。 以一张厚实的牛皮为衬,在雪白的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大片三辅之地的山川地貌,不过图上一旁的注解用的却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这不是……”旁边的另外一个商客探头过来瞥了一眼,指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一道蓝线,“这不是已经走过的乌头河么。” “乌头河?”项庄听见此人之说轻轻点头,“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想来是了。我最初见到这条河,还是雷眼山脉西麓的一条山涧,凭着雨季的雨水和山泉,渐渐汇集成河流,贯穿这片荒原,之字行走,一直向西没入三辅之地的杏陵河,和帝都平原的水域交汇。” “是的,是的,项先生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们这些行商走这条九死一生的商路,可多靠这条河取水呢。” 那位行商讪讪的挠了挠头,一副认同模样,连连点头,语气之间多是带着敬佩之意,他们这样奔走为了利禄的行商何时见过如此学究天人的公子,不禁被深深折服了。 “那么就以先生所说的,命名为乌头河吧。”项庄沉凝面色上轻轻笑笑,从竹箱中再取出笔和墨盒,捻笔用力,申请专注,微微呵气在笔尖上,在地图上写下了“乌头河”三个字。 “嚯,有了这份图,走这条商道岂不方便许多?” 那些围座的商客纷纷赞叹起来,眼神中透露着敬佩,“项先生也是要行商的人么?” 项庄将手中的地图画绢收了起来,将竹箱摆放的齐整靠在身后,听见这些行商问话,缓缓摇了摇头:“不,只是在路过之时,心血来潮之际想把它画下来作一份礼物。” “做一份礼物?”那些围坐在篝火旁边的商客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把一份地图当做一份礼物呢,最后在苦苦思索未果之际他们便把这归功到了所谓的名士风流之上。 “是啊。这是一份极好的礼物,我的那个未曾谋面的朋友一定会很喜欢。想必我应该是第一个赠与远道而来的他礼物的人了。” 项庄眉间带笑,轻轻捧着茶杯,言语间却是有着莫大的自信,不过再怔了一两个呼吸以后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我要先看看他,有没有接受我这份礼物的资格,毕竟我这份礼物会有很多人喜欢呢。” 那呆坐在一旁的吴十三此时也插了进来:“公子是要送与贵客吗?贵客难道不会不觉得冒犯?这片荒原可没有任何出产,也没有人口,听说以前是楼国和陈国的领地,现在都没人愿意来占,画这里的地图有什么意思?哪位贵客难道是要在这里开荒?” “哈哈哈哈!”项庄闻言拍掌大笑起来,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吴十三,“从这里若是一二人快马奔驰,只需三天可到帝都。真正想要这份图的人,只怕不是想要在这里开荒,而是要在帝都开荒吧?” 商客们彼此对望,都是神色疑惑暗自摇头。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我只是个画图的人,”项庄还是止不住大笑,“除非诸位中有人让我觉得能接受得了这幅地图,否则说它又有什么意思?” 吴十三干笑两声,“我还以为我们走商道的都是骗子,现在才知道项先生才是真正的大骗子。” “不骗不骗,”项庄的笑容收敛起来,眸子深远,眼神含蓄得难以看透,“有朝一日,这份地图或许是无价之宝呢,只看它在谁的手掌中!” 乌鸦(更新恢复正常了兄弟们!!!) 有人心易变,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心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青衣传》 火势正旺的篝火噼里啪啦的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张牙舞爪的跳跃着,炽热,光明,温暖。 围着篝火堆的商客们漫无目的的发着呆,眼睛呆滞的盯着橘色的火焰,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吼叫,只是静悄悄的坐着,面色上带着沉思和回忆的缅怀。 项庄已经收起来了那副未完成的画卷,靠着自己青竹所做的小书箱,手中把玩着那枚陶瓷精心打磨的茶杯,皱着眉头也在出神。 帝都局势波澜起伏,跌宕不定,本来哪位威武大将军何进已然是在他眼中是失势之人,死路将至,本以为这位权倾一时的大将军再与北上诸侯在山海关喋血大战以后气数将尽,却是没有想到那头受了伤的狮子再回帝都三辅之地后突生变故。 威武大将军何进再率残军逃遁至帝都三辅之后,堂而皇之的破开城防,占据了三辅之地,手下的甲士烧杀抢夺,奸杀掳掠,而那位威武大将军却丝毫没有约束手下甲士的动作。 反而任其有之,所以那些刚经过一场恶战而存活下来的铁血甲士已然是换了个模样,再看到主帅没有阻止以后变本加厉,将堂堂帝都三辅膏萸之地祸害成了人间炼狱。 三辅之地的百姓望何进麾下甲士有如人间恶鬼,恨不得人人食其肉,饮其血,得而诛之,城中老小妇孺惨叫声三日不绝,那些甲士的种种罪行又岂能是一张薄薄的纸所能记载的。 “何进显然已是末路猛兽,帝都世家态度暧昧不明,皇室衰微却也是有心无力再阻止这天下诸侯并起,北上的诸侯磨刀霍霍兵临城下,宛洲幽洲已是齐齐变天,一向安稳的青洲也是动作不断,那草原人怕也是虎视眈眈已久。” 项庄的面色在昏暗的火光中晦暗不明,心中只是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乱世真的已经来了啊,群雄逐鹿!” 正在项庄目光出神感慨之时,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啸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那道啸声闪电般的由远及近,已是近在耳前,围坐在篝火堆旁的众人已是方寸大乱。 “是弩箭!” “有敌人!” 项庄眼神变得锐利之极,已是分辨出了那道啸声是由何物发出,身子矫健无比,单手拎着自己身后的竹箱一个翻身滚到了篝火之外,他想用昏暗的夜色掩盖住自己的身影。 只见就在项庄翻身离开篝火堆趴下死死张望附近动静以后,他面前的那一堆腾腾燃烧的篝火中发出“嘭”的一声,一瞬间漫天纷纷扬扬的火星在空中腾起。 “啊!”吴十三眼睛最尖,首先惨叫了一声,慌不择路的手脚并用往后倒爬。 原来插在火堆正中溅起漫天火星的是一枚精铁打造的雕翎长箭,此时箭羽毕毕剥剥地正在燃烧着。 护卫们这次真的惊呆了,心中后怕不已。 这肯定不会是其他护卫的自相惊扰,因为那枚箭的来势紧紧的贴着吴十三的额角,只要那枚铁箭再稍微偏差几分,此时吴十三的颅骨已经被一箭洞穿了。 心中充满惊恐又气愤至极的护卫们一齐拔刀戒备着左右,那为首的老头子眸光平稳却是看不出半点慌乱,身形如豺狼一样窜上去飞起一脚就想把火堆踢灭。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这种情况下暴露在箭矢下只有死路一条。 “想死的就再动一个试试!”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沉沉的低喝。 那快要跃出去的老头子在听到那声低喝以后乖乖地收回了半空之中的腿。 他不是怕那低喝,而是随着喝令,那黑暗中射出的第二箭擦着他脚上的靴子飞射而来,那箭镞上带着的的狂风似乎都割伤到了他的腿。 火堆旁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了,有的刀半出鞘作势戒备,有的抱着脑袋四顾张望,有的则是闪身要扑向大车边隐蔽,可在听到那一声低喝以后一瞬间都成了木偶,动也不敢动,杵在原地。 吴十三此时已经是被那第一支弩箭吓破了胆子,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感受到了那清晰的死亡触觉。 在他发觉那黑暗中的第一箭差点就要了他的小命时,立刻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顶,他还没来得及拜下身子去大喊求饶,就不得不听见低喝怔住了。 在一片死寂中,项庄眸子越发的明亮,四顾了许久忽地低笑了一声。 吴十三正是面对着他,双膝跪地举手向天,像是在祖祭的时候诚心的叩拜自家的祖宗,不过脸上那两个眼珠却紧张惶恐地骨碌碌乱转。 项庄感受着拂面的清风,是下风的风向,紧接着他就看到不远处火把在那死寂的黑暗中一根挨着一根燃起,片刻之后那些商客也发现自己等人彻底被敌人包围了。 但起先不反抗无疑是明智之举,对方的人数至少在五十以上,全部都是一人一马,精悍至极。 护卫们眼中满是焦急,心里都在打着脱困的主意,可是一时间却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对手是夜袭的行家,逆风逼近,气味和声音都被这清风带走,想必马蹄肯定是裹了起来又下马步行,所以全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让他们这些素来行商的护卫没有半分察觉。 这样的敌人面前,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 在黑暗中一面苍蓝色的旗帜从黑暗里浮现,旗上是一只仰天怒吼的白狼,而在白狼身上竟然还有一只通体乌黑神俊非凡的黑鸦,项庄看着那面旗帜若有所思,就在此时对方散开阵型逼了上来。 敌人足足有百余骑,人人都披甲执戈,手中的长刀刀身如同一汪清水清亮,腰间别的弩箭闪烁着冷峻的光辉,他们的衣甲式样都是一样人马皆覆轻甲通体黝黑,每一位甲士蒙着面看不真切身形却是瘦削精悍,露在外的眼神里有一股野兽的味道。 领头的甲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头能高过东陆马一尺有余,项庄一看便分辨出是地道的北陆种。 那为首的甲士嘴里好像不停地咀嚼着,脸上覆着的轻甲的线条缓缓震动着,粗劲有力的大手中提着一张角弓。 无疑刚才那精准到了极点的的两枚弩箭就是从他手中的这把牛角大弓中射出的。 “是狼鸦军的大人们?” 为首的商客再看到那面旗帜之时一颗蹦蹦跳动的心就落回了原地,谄媚地笑着走上一步想要去搭话。 黑骑(第一章五千)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让人变得卑微,变得绝望,那喜欢的意义何在呢?” “喜欢一个人大抵这样,一言天堂,一语地狱。求而不得并不是最痛苦的,求无可求才是。” “何故,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清醒着往火坑里跳的人。” “可不是,可能我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来还债了。”——《青衣传》 眼前这股精悍的骑军不是游离在这千里荒原上的盗匪流寇就好办多了,众人齐齐心中大石落地,连刚才慌不择路作势欲拜的吴十三也停止了求饶,面色讪讪的望着。 那面仰天长啸的狼背上停有一只黑鸦的旗帜是“狼鸦军”的标志,虽然人家未曾告知骑军的正式名称,往往行事都是如风卷残云一般来去无影无踪,但时间一久在这百里荒原附近,在这一月间这面旗帜还是在行商的队伍中闯下了偌大声望的。 据这些来来往往过路的行商所说,这狼鸦军军并非是诸侯训练蓄养的军队,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护卫,而是支来历不明的野军。 就好像神兵天降一般,就在月余之前突然出现在了这雷眼山脉千里荒原之中,频繁的有着活动,和以往的盗贼流寇大大不同。 他们会主动寻觅过路的商队和他们有短暂的接触,询问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接触完之后又如风一般呼啸而去,不会多留。 他们虽然行事霸道直接但从来不会打劫过路的商队,有时只是向过路的商客们换些食物,但也会留下银钱。 所以说这行商的商客再见到那面从来黑暗中隐约出现的旗帜,跳到了嗓子眼的心也已经放了回去,就连那上前搭话的商客此时也稳住了身形,语气带着恭敬没有了之前的恐惧。 “排成一排站好!每个人都拿出行牒来!若是有丝毫异动就地诛杀!违令者就地诛杀!” 那为首的黑骑首领面目一冷,厉声喝道。 那上前的商客猛然间心头一寒,在一看那端坐在马上的那人手中清冷的刀光,再也不敢开口再去讨好。 只是心中暗暗叫苦,不是那些行商的队伍说狼鸦军行事虽是霸道但却不会无故杀戮,找准了方式还是挺好打交道的,但这次偏偏这次有些反常,看来遇见的这些大爷都是冷狠至极的人,怕是一个疏忽就被就地格杀在此了。 这商客只觉得那股久违的忐忑不安又重新回到了胸腔之中,生怕惹得这面前的黑骑们有个不高心就将自己等人结果在了此地。 一时间,悲愤之气充满了整个身子,苦涩得都张不开了嘴,只好讷讷不语低头重新回到了商客群中,心中想着以后打死再也不跑行商了,跑完这趟赶紧回到老家颐养天年,就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其他众人也是面色晦涩,扭头四顾,入眼人人皆是面色苦涩,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又生怕没了小命,只好听从那股黑骑的吩咐行事。 商客和护卫们小心翼翼地排在一起,那些黑骑甲士们聚拢过来,右手拂在刀柄处,另一只手一个一个的检查众人的行牒,这一幕看的众人眉头不禁大动,后怕不已,生怕这些大爷一个不满自己等人连解释都来不及说就被就地诛杀了。 吴十三排在队尾,胆战心惊地摸着腰间的一块硬邦邦的行牒。 项庄不知在何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此时就站在吴十三的身边,吴十三不禁目瞪口呆的望了一眼项庄,他手里竟然还托着那个陶杯,里面热腾腾的还有半杯茶。 黑骑甲士们在自家统领的示意之下查得极其仔细,不但将商客护卫们的行牒,随身的兵刃和器物都仔细看过,而且转头将那些兵刃都收了起来。 “莫不是他们想此时来个瓮中捉鳖?这给如何是好啊!” 吴十三此时只觉得自己的两腿哆嗦起来,嘴中颤抖着跟项庄轻声呢喃道,身子一时间已经颤巍巍地都站立不稳。 “他们都是宛州的行牒,你的为何是帝都开具的?” 一位黑骑甲士透过铁盔死死地盯着项庄平静的脸,手已经攥住了刀柄。 “因为我在帝都生活好几年,所以我的行牒自然是帝都开具的。” 项庄面目之间没有半分慌乱,丝毫不怵那黑骑甲士凶恶的目光,语气平缓,稳稳说道。 “看你这身装扮?不像行商的。老实交代还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 那黑骑甲士盯着那平静如水的眸子,一时之间却是更加恼火,语气已是不善至极,伸手想要一把去抓项庄背后的竹箱。 “慢!”,项庄的手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握住黑骑甲士伸过来的手腕,眸子冷峻,两个人在一时之间僵持在了一起,“要搜的话,我自己可以拿出来,这种小事就不必军爷亲自动手了!” “自己?瞧你这样畏畏缩缩,怕是箱子中藏有不能见人的东西吧?” 那笼罩在铁甲中的黑骑甲士猛的冷哼了一声,眼中凶光大作,语气已然是寒冷一片,手中的长刀也已是半出刀鞘。 一抹清冷的刀辉打在了一旁吴十三的脸上,吓得吴十三身子抖了几抖,吴十三心中暗暗叫苦,这公子打扮的先生性格为何如此执拗,你让人家检查不就完了吗,本以为这次检查有惊无险却没想到被这先生弄的突生波澜。 “哦?” 项庄听到那黑骑甲士言语,却是眉头微微一挑,猛地抬头直视那个甲士,目光凛冽。 也看不出项庄脸上神情有什么变化,那与他迎面而对峙的黑骑甲士却莫名心头一沉,仿佛是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盯住了,那种感觉黑骑甲士非常熟悉,他们刚刚穿过雷眼山脉对那些荒原上防不胜防的毒蛇已经是头疼已久。 而就在刚才,在那公子模样的书生抬头对视之时,这位黑骑甲士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阴冷,潜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他没有忍住一时间失神松了手,那一抬头一凝眉,目光仿佛刀枪一样直逼到眼前。 “你找死!” 哪位黑骑甲士在回过神之时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竟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的眼神吓退了,一个身经百战的斥候被一个书生所吓退,一时间满腔的羞恼与愤怒冲昏了头脑,只有这个人的鲜血才能洗涮他身上的耻辱,想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了。 “铮!” 只听见一声清亮的响声,那柄半出刀柄的长刀在一瞬间被拔出了刀鞘,一道清冷至极的光辉完全的打在了吴十三的脸上,那刹那间刀出片的光辉晃花了他的眼睛,吓得他立马闭上了眼睛,只是心中还在忍不住感慨回味那一刀的绝代惊艳。 “住手!你忘了首领的吩咐了吗?” 就在刀出鞘那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神,在远处拄刀而立的黑骑统领眯着眼睛瞧见此处的动静之后,声音低沉,怒喝说道。 就在那声低喝回荡在黑暗中之中时,那柄如长月初升的长刀在一瞬间停下了,静静的停在了离项庄头顶不足一尺的距离,刀悬头上,动也不动。 项庄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了一眼头顶的长刀,忍不住心中感慨,好美的刀,好快的刀法,再看了一眼面前的黑骑甲士,那黑骑甲士眼中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收刀俯首而立,项庄眉头一动,悄然间收起了暗藏在手袖中的匕首。 “该死的东西,才出来了几天,是不是一点规矩也忘了,什么时候首领的吩咐都不记着脑子里了?” 那远处拄刀而立的黑骑统领身子微动,语气冰冷,缓步一步一步向哪位黑骑甲士走过来,步伐极慢,但每一步却是势大力沉犹如脚踏天阙,那笼罩在铁甲之下雄伟身影宛若深渊,吸引了天地间所有的光线。 众位商客护卫目不转睛的盯着,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向那黑骑统领缓慢的身影只觉得空气中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两股颤颤,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了。 而哪位黑骑甲士面对这样的气势则首当其冲,一时之间只觉得身子也是僵硬住了。 “统领,属下该死,首领的吩咐属下一时一日不敢忘记,属下愿领军法以儆效尤!” 在那黑骑统领走至那黑骑甲士一步之远时,目光冷峻,一言不发,那黑骑甲士再也受不住这犹如暴雨前夕的平静,一时间身子犹如坍塌一般,猛的拜伏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自己去领军法,再有下一次,我亲自斩了你!” 那黑骑统领俯首沉沉的看了一眼脚下的黑骑甲士,语气冰冷。 “是,属下这就去领军法,首领的吩咐属下不敢忘却!” 话声一落,那拜伏在地上的黑骑甲士便起身大步向战马处走去,一边跨步,一边卸下了身上坚硬的盔甲,露出了精壮的后背。 两三个呼吸之间便被一旁的黑骑甲士按倒在地,从马背上取下粗状的桐木棍,那便是这些黑骑口中所说的军法。 整整三十军棍,每一次挥击都势大力沉,丝毫不讲同袍情意,只用了十来棍那被摁住的黑骑甲士后背便已经血肉模糊。 一旁围观的诸位商客护卫,此时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低着头丝毫不敢去看那行刑场面,在每听到一次那黑骑甲士的闷哼声之后,这些商客护卫便身子一抖。 显然是恐惧到了极点,对待自己人都如此残酷,更不用说对待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商客了,此时这些商客也只能自求多福,暗暗祈祷。 项庄耳中传来那黑骑甲士口中发出的闷哼的声音,心中不禁暗暗好奇,能让属下心甘情愿受领这样严苛的军法而没有半分怨恨,这到底是那支诸侯手下精锐的骑军。 “够了!” 听到那黑骑统领寒冽的声音,吓得吴十三身子摆了几摆,差点跌坐在了原地,那远处的黑骑甲士在听到以后连忙为那受罚的黑骑甲士的后背盖上了一层白布,抬到了一旁上药歇息。 而就在项庄出神思索之际,那黑骑统领缓步过来,像是一座雄伟的山峰堵在了项庄面前,首先是项庄看到了那黑骑统领胸前盔甲的巨大塌陷凹痕,而后是再看到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两人对视片刻,那黑骑统领亲自拾起落地的那张行牒,默默地扫了一眼过去。 “将东西都拿出来!” 项庄眯了眯眸子,将竹箱中的一些琐碎物品都拿了出来,一旁的吴十三却是惊讶无比,因为在竹箱之中没有了刚才项庄所描绘的地图。 那黑骑统领沉默了半晌,扫过这些琐碎的物品,再细细打量了一眼那空荡荡的竹箱,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再在行牒上停留了很久,这上面记载此人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任何疑点,最后那黑骑统领瞥了项庄一眼,将行牒递还给他。 “嗯!” 那黑骑统领点头为礼,转身离去。 仿佛劫后余生,吴十三颤巍巍地坐下,好半天满头冷汗,心里喊着侥幸。 项庄也只是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即转身坐回了火堆边,再也不看那离去的黑骑统领一眼。 项庄知道此人受了很严重的伤,精铁打造的盔甲都已经塌陷成了凹痕,他也知道刚才自己如果有半点可疑行为或者疏漏就会被此人立马拔刀斩杀在此地。 他的手心中都是汗,他在这个黑骑统领身上感受到的威势远远胜于刚才那位黑骑甲士,而且还是在他重伤未愈的情况下,项庄攥了攥手心,微微俯首,他没有把握,虽然那黑骑统领没有扶刀,但他自己知道,他一出手绝对会死。 “这是哪里的骑军,竟然如此精锐!” 项庄皱着眸子心中暗暗猜想,局势已经越来越乱了,他已经快要看不清当前的局势了。 “喂,项先生,我看到你把那张地图藏在马车后面了。” 吴十三畏畏缩缩将头伸过来,带着讪笑和一丝卖弄,贴近项庄的耳朵轻轻说道。 “你是出来赚钱的,遇到事情不关自己利害就别管那么多。”项庄转着手中茶杯的动作一怔,不紧不慢的看了一眼吴十三,“这些杀头的事情你知道的太多,我怕这一路百里荒原你活不长。” 吴十三看着面色平静的项庄,心中生出了几分恐惧,再一想到刚才这文弱书生模样的项先生竟然敢跟那凶神恶煞的黑骑甲士对峙,便心中一阵发怵,讪笑着挠了挠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吴十三正准备给身边的项先生再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转头看去,却忽然发现一旁喝茶的项庄走神了。 他好奇的顺着项庄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个披着黑甲的甲士统领。 第一眼看到这个黑骑统领的时候,吴十三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危险至极,汗毛倒竖,宛若无底深渊一般,吴十三半生的行商经验都在告诉他自己那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可就算这样,哪个黑骑统领壮阔的身影依然吸引着他的目光。 吴十三也分辨不出那种感觉,在狼鸦军这种冷酷精锐的野军里,这个黑骑统领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安静。 是那种极度安静又极度危险的安静。 他走向了那位受罚的黑骑甲士,周围照顾的其他甲士纷纷行礼推开,那位黑骑统领雄伟的身躯矗立在那位受罚甲士的面前,半晌无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周围商客护卫的隐蔽注视。 黑骑统领缓慢的伸出手放在了受罚甲士的头顶,嘴角微动呢喃,在听到自家统领的呢喃声之后,附近所有的黑骑甲士都挺直了身子,虔诚无比,旁观的众人好奇想要偷听却是隔得太远没有半分声响。 最后只见那黑骑统领收回手放在自己胸前,用怪异的声调大喝一声,周遭的黑骑甲士齐齐俯首一拜也是同样大喝一声。 “项先生,你说他们这是在干嘛?” 吴十三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远处动静,好奇问道。 项庄安静的抿了一口茶水,再望见这一幕以后,胸中的一些疑惑也水落石出,他无声的笑了笑,听见耳侧的问话,项庄只是若无其事的轻声一说。 “是个古老的传承礼仪!” 黑骑甲士的篝火也点燃了,他们要在此处驻扎一夜,要等到那位受罚的甲士能够再度上马,而哪位雄伟的黑骑统领静静盘腿坐在篝火堆面前。 这群人笼罩在黑甲中每个人都仿佛是只野兽,那么一人盘腿而坐的甲士就是一只将危险气势收敛起来的野兽。 他将头盔上的面甲抬了上去,让周围的商客护卫可以借着火光看清他的样貌,大约三十多岁,一双眸子亮的出奇,长时间的在外奔走劳累让胡茬子变得稀稀疏疏,有些颓废的感觉,一张脸惨白得像是有些严重缺血。 他坐在篝火的对面,缓缓揭开了胸口塌陷凹下去的甲片,其下的布衣赫然已经被鲜血渗透,成了一团血衣。 他的眉头微微抽搐了一下,一把撕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衣,他身后的黑骑甲士身形微动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 (今天第一章五千+,12点还有一章五千+!) 败血之症(五千)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了。人这一生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梦想以及磨难,不是简单的所谓理想还有阴谋,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概念,真正的人生要过成什么样是要我们自己完成和回答的。——《纳兰山月遗笔于楚尘年》 项庄眯着眼睛打量那股黑骑,看见那股黑骑甲士旁边不远处的两匹大马,另外几个甲士忙着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 他大概明白了那个黑骑统领为何会受伤了,两匹马背上的货物是被拦腰砍断的一头棕熊。 熊的上半截从胸口的白毛附近被人一刀劈开,伤口光滑至极,显然是没有半分阻碍,骨肉皆被那快到极点的刀势一分为二。 而黑骑统领胸口的伤害正像是被熊的厚掌当胸拍中的样子,精铁打造的铁甲本身没有破裂反而只是有些塌陷,而黑骑统领胸口皮肉受到熊掌上所带的巨力却破裂了开来。 项庄眼眸低敛感慨一句,若非这黑骑统领没有这幅全身气力日磨月炼的宗师躯壳,这棕熊一巴掌下去可不仅仅只是胸口皮肉撕裂这种伤势了,换个寻常武士过去别说皮肉绽裂,怕是当场血肉横飞,五脏六腑化为残渣,暴毙而死,此时头七怕都已经过了。 附近雷眼山脉南岭一带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林子深不见底,里面百兽横行,这大棕熊却也是其中霸主,但谁知道会被人一刀分二,挂在马上呢。 这些过路的商客们在路途中怕熊,有时更甚于怕盗贼。 吴十三看着那熊的巨大的两截身子,就仅仅流血就把半截马身都染得通红,此时还在一滴滴顺着马背流淌而下,把地面都泡成了一滩血土,心里一阵哆嗦,连带着身子都抖了几抖。 “项先生,你说这熊血可真的是多啊!” 惹得一旁的项庄无奈的白了白眼,这看起来也是一个颇有些机灵的成年男子,怎么今晚说话行事都宛如一颗呆瓜一般。 那些重新围着篝火而坐的商客和护卫们,此时也是看直了眼睛,刚才刀悬脖颈,众人未来的及细看,此时才注意到那高头马背上悬着的两截熊尸,一时之间惹得这些也算走南闯北的商客护卫们连连惊叹。 他们也不知道这些狼鸦军怎么就能把一只如此粗壮的野熊给硬生生砍成两截,想了半晌之后,再一看那担在马背上的熊尸心中难免升起来几丝恐惧。 这狼鸦军的军爷们莫非是杀鸡儆猴?想到此处,这些商客护卫再放眼看去,那担在马背上的哪里还是熊尸,那分明是自己等人若是敢有所异动便是自己等人的下场。 一想通这其中的关节所在,这些商客护卫都齐齐不禁打了个冷颤,望着那些席地而坐的黑甲骑军们身子越发的拘谨了。 “把熊刨开,内脏丢了,肉片割下来洗干净烤上,熊胆拿出来,找这些商客买些酒,拿酒泡起来!” “是,副统领!” 突然说话的声音比那马背上的棕熊还要低沉,震得附近树枝簌簌做响,一时间吓得周围的商客们脸色一变。 出声的人也有着那头棕熊一般雄伟的身材,让人望而生畏,他那身不知多重的锁子甲随着缓步行走而沙沙震动,哗哗作响,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山在移动一般,而脸上的筋肉纠结在一起,凶恶得令人恐惧。 而那些黑骑甲士却好像已是司空见惯,再者那人似乎在这支狼鸦军中身份不同寻常,寻常的黑骑甲士丝毫不敢违逆他的话,点头应诺了就要将马背上的熊尸搬下来去打理。 距离最近的那些商客听到那黑骑甲士如此说话,便连忙起身将队伍中从宛洲运来的好酒双手悉数送上,那里还敢再收银子,推脱了半天,惹得那上前取酒的黑骑甲士不耐烦的就将一锭银子丢在了那商客怀中,转身走了,那商客只好一阵讪笑回了原地。 那宛如小山般身材的黑骑甲士打量了一眼属下们清洗熊肉后,便径直走向了那团新燃烧的篝火,在哪黑骑统领的身侧腾的落座,只听见“咚”得一声,那宛如小山般的身子便已经坐下了。 那些商客纷纷捂住口鼻,原因是那黑骑甲士落座之时,溅起了半空的土雾。 那黑骑甲士落座后,也想学自家统领那般盘腿而坐,却是努力挣扎了半天,最后因为体型实在臃肿才不得已放弃了。 黑骑统领却是老神常在不被旁边那人,动都不动,一双亮的出奇的眸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看着自己胸口的伤势。 那黑骑甲士无聊的左顾右盼却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家统领身侧插在地上的刀鞘。 刀柄处是用褐色的鹿皮绒围成的,刀鞘修长华丽,上面有着不同的宝石点缀,外观已是如此美轮美奂,可想而知那把刀也是极为锋利的。 那臃肿的黑骑甲士一时喜从心来,就想伸手去把那把刀从地上拔出来,好好把玩一番。 他刚伸出手上去握住了刀柄就想要拔出,可是就在这时却有另一只手却忽然按在了刀柄上。 臃肿的黑骑甲士猛地一抬头就看见自家统领那双亮的出奇的平静眸子,那黑骑甲士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讨好的笑意。 原来是黑骑统领不知何时看见了这黑骑甲士的动作,也伸出手来和那黑骑副统领一同攥在刀柄上,而黑骑统领默默地将手摁在刀柄上,那股大力让臃肿的黑骑副统领轻易拔不出来。 双方僵持了片刻,黑骑统领根本不理会眼前胖子讨好的笑容,冷冷说道,“这是首领赐给我的刀!”。 黑骑统领低沉的声音响彻在那副统领的耳边,气得那副统领一声闷哼,一把撒开了手。 “统领,你这也太小气了,我不就是想看看这把刀的样子吗!” 那黑骑统领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抬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 “哼,那天回了城,我也让世……!” “嗯?”,那如棕熊般的黑骑副统领还未说出去的话被自家统领口中一声冷哼噎在了喉咙里。 “我……我也让首领赐给我一把!” 看着自家统领一副不善的样子,这黑骑副统领便知道自己又差点说漏了话,再看看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统领,一时间也是挠头讪讪不语。 两个人的动静虽然吵闹,但是两个人口中言语却是没有被几个人听见。 惹得后面正在忙碌的黑骑甲士纷纷注目,齐齐摇头,副统领又去招惹统领了,每次自己都要吃瘪还乐此不疲,这人真是无聊至极。 黑骑统领再不去管旁边的憨货,只是默默地握紧华丽的刀柄,神请专注,缓缓拔出。 一道柔和的银光被他握在掌中,那是一柄长刀,刀身修长足足有七尺六,刀面光滑如水,甚至让人觉得其上会有一丝涟漪泛起,在火光的照耀下刀身上带着冷冷的清寒,让人一眼望去就能知晓这便是一柄罕见的名刀,但这把刀不应该像是这种甲士该有的东西。 那黑骑统领望着那把刀,面上久违的浮现出了一丝笑意,眼神中也带着火热的意味。 他胸口的血肉破裂的伤口逐渐扩大了起来,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就在刚才和那黑骑副统领在悄无声息的角力之中,他胸口刚刚结痂的伤口裂开了。 他似乎很珍视那件武器,不顾胸口淋漓的血,不顾逐渐恶化的伤势,手指轻轻在刀刃上抚摸,触感是极其冰凉的,像是家乡的冬天,静得让人觉得一股凉意。 他缓缓地将身子靠近了火堆边,似乎没有注意到蹭到这边来的的项庄和吴十三。 “统领!” 旁边的那黑骑副统领仿佛是知道了他即将要干什么,不由得惊呼一声,紧紧攥着的双拳表示这位如棕熊一般的副统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那黑骑统领没有理会旁边的袍泽的呼唤,缓缓将长刀默默地在火里烤着。 那把刀伸进去火中,就像是一块寒冰进了火堆,围观的人生怕下一秒那把刀就会融化,刀身上的清冷的光辉在腾空的火焰中折射出了彩虹般的光彩。 “统领!这样太危险了!我们不久便可以回城到时候让阿祁大人动手,便可以医治好你了!” 那黑骑副统领不由得焦急说道,想要伸手从自家统领手中夺过那把长刀。 “胡闹,回城之路还有数百里之远,这一路上猛兽敌人数不胜数,你一个人如何应付的过来? 我若是再拖个受伤病体,岂不是成了拖累?再说这里虽未有阿祁大人,但我也有首领赐予我的宝刀,首领会保佑着我的! 你不必再劝我,我心意已定!” 看着自家统领冷峻的面孔,这黑骑副统领不由得暗暗着急,却也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只好无奈坐在一旁。 两个围着篝火对着火焰看去,吴十三注意到那黑骑统领的眸光此时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深渊。 “他………”吴十三只觉得心神好像被那无尽的深渊吸纳了进去,一时间忍不住低呼起来。 项庄猛地一把摁住他的肩膀,把他那声惊呼按了回去。 此时那黑骑统领明显是动用了全身气力,全神贯注的将自己胸前的伤口封锁住,那双眸子便是明证。 那是只有宗师在动用全身气力之时才会出现的异像,此时若是吴十三出声打扰了哪位黑骑统领的气力行走,怕是自己等人下一秒便会被那宛如棕熊的黑骑甲士撕成了碎片。 而正在控制气力流转全身,最后涌向胸口的黑骑统领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在篝火边静静地把长刀搭在自己的右胸上,手臂稍微一顿,锋利的长刀便沿着胸口最深的那道伤口割了进去。 虽然黑骑统领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地滚落,可是他手臂极稳,割得极慢。 汩汩而出的鲜血很快就将他贴身缠着的腰带整个润湿,他用指尖撑开刚被割开的伤口,小心地以另一只手探进去。 在手指探入半指的长度之时,他便好像摸索到了什么东西,猛地把一个东西从胸口之中拔了出来,然后再看也不看地抛进了面前的篝火之中。 那东西碰在篝火火堆中的木头上,发出了一声闷闷的低响。 “那是什么东西,从他胸口中取出来的?” 一旁的吴十三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会叫出来,一脸的不可置信,怔怔望着那黑骑统领问道。 “那是他贴身软甲的甲环。”项庄也是一脸惊叹低声说道,眼尖的他看到了火堆中的哪个东西,“看来是那只棕熊曾经势大力沉的拍了他一掌,将他贴身的软甲都拍碎了,甲环倒嵌到胸前破裂的伤口里去了。” 吴十三听见这话,不由得瞠目结舌,嘴角微动却是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被那样雄伟的棕熊拍了一掌?那人竟然还有命啊?”吴十三不可思议的说道,“再不要说将那铁环嵌入到了血肉里还能骑马奔波,这真的是人吗!” 项庄眸中掠过几分惊异之色,不由得开口,“这便是宗师的躯壳,只要不是受到了致命的伤势就能封锁伤势!” 项庄顿了顿,又轻轻低声说道。 “再说敏捷过人的武士或者宗师来讲,只要在受到这一猛击的时候身子立刻倒飞出去,以柔卸力,就可以卸掉那猛击上所带的大部分力道。 我想是他是在赶路之时被丛林中的棕熊突然袭击,在猝不及防之时先用他手中的长刀一个冲刺深深的扎进了棕熊的心脏。 这时的棕熊已然是狂暴至极,丝毫不顾了,他若是想快速解决掉棕熊,以免棕熊造成更多的损伤就不能避而不战。 必须和已经狂暴的棕熊正面对决一次,结果显而易见,棕熊被他迎面一刀为二,他也难免被棕熊临死一掌拍中。看来棕熊这一击,离把他打死也差不了多远了。” “这可真是……勇猛!”,吴十三满脸不可思议的听着一旁的项庄的讲述,他总觉得人怎么能和这样的野兽搏斗,但是在项庄有理有据的解说下,他在回头看了一眼那被清洗干净的棕熊,只好讷讷说出勇猛二字,这时那黑骑统领在他眼中犹如神人。 “人有什么心愿的时候,总会能别人所不能,”项庄低声说着,唇边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笑。 这边的两人的窃窃低语那个黑骑统领似乎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将全身心力都投入到了治疗他的伤势中进去了,当他拔出第四个铁环之后,那张本来便惨白的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一点人色。 他身旁的黑骑副统领已经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他虽不是统领这样的宗师高手,但也起码乃是一品,最起码得眼里还是有的,现在任谁都可以看出来,统领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现在的统领只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支撑着,附近所有的黑骑甲士都围在他们统领的身后,目光焦急,却是没有一点办法。 统领虽然已经将胸口中陷入进去的铁环都取了出来,但是伤口太大,一时之间却是缝合不住,再者这么大的伤势缝合不住的话更有败血的风险。 黑骑统领颤抖着将手中长刀再次伸入了篝火,这次他长时间地灼烧着长刀,渐渐的长刀的刀身的颜色都有些变化。 “你这样未必能克制败血,”项庄忽然提高声音说道,“就算你把长刀烧成烙铁,也不能把整个伤口烫平。 但凡有一点伤口处理不到,败血之症就有可能。何况,就算伤口烫平也极有可能发生败血,现在可正是春天。” 黑骑统领手上忽然闻声一顿,刹那间所有黑骑甲士都向他望去,那黑骑统领也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算在这样的痛苦下,他那双黑眼睛还是亮的出奇。 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黑骑统领又低下头去,握紧了长刀的柄。 “那又如何?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我家首领交代的事未做完。”他低声说道。 “人这一生要活固然不容易,有时候要死,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项庄说着忽然起身,他径直走到黑骑统领的身边,蹲下去看了看他的伤势。 黑骑统领也停下手死马当作活马医,任他观看,两人间似乎保持着一分默契。 过了片刻项庄点点头:“这样的伤势对你宗师躯壳来说不算太重,不过只怕败血之症而已。 再者这荒原百里药材又少,有些不好处理而已,不过你幸好遇到了过路的商队。” 项庄起身喊了一声,“谁带着干艾草?” 那黑骑统领背后的黑骑甲士们纷纷望向那帮商客,那黑骑副统领更是起身直接向商队走去。 “艾草!给我你们的艾草!” 商队的一些商客急忙闻声看了过来,再看见凶神恶煞的黑骑副统领走来之后,明显是被吓得魂不守舍。 “谁有干艾草,快拿出来,我需要艾草处理一下他的伤口,否则几天之内伤口可能就会溃烂,形成败血之症。” 项庄身子挺拔,眸中平稳说道。 楚大 (第一章 五千) “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被簇拥包围,所以你走的路要繁花盛开,要人声鼎沸。”——《记宝音阏氏书》。 这次项庄的呼唤被那些涌上前来的商客听到便立刻有了回应,听到了项庄的吩咐,那些左顾右盼的商客再一抬头看到面目凶煞的黑骑副统领,不由得心头一颤。 连忙转身吩咐伙计去将药材从马车上取下来,不出一会儿商客的首领便亲自捧着几盒子常用的药材恭恭敬敬献了上来。 项庄打开盒子,从中取了包装好的艾草的干粉,再在其中调了些许的麝香用来止痛,项庄将它们放在一张从火中炙烤许久的铁片上微微加热,左手旁的那把锋利的长刀则继续放在火中烧着,刀身流转的清冷之色在腾腾升起的火焰中越发的晶莹剔透。 黑骑副统领杵在原地,一张筋肉交错的庞大面庞上挂着与他体型不符的担忧着急,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这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的动作。 这队黑骑人马中,所有的黑骑甲士此时都已经站在了不远处目不转睛的观望,甚至连哪位受罚三十军棍的黑骑甲士都在身边袍泽的扶持下挣扎起身。 这是他们的统领,是带领他们从浩瀚无垠的家乡远赴大海最终寻找到首领的人。 他们是黑骑,是白狼爪下最忠诚的乌鸦。 黑骑甲士们面色肃穆,先紧握双拳,再将自己的右臂齐齐横在胸前,口中低低的呢喃着,随着莫名腔调的呢喃声,他们的右臂整齐的拍打着胸前的盔甲,发出了低沉浩大的铮铮声。 夜色越发的深邃,此时的夜空甚至都已经看不清了天上的星辰月亮,它们躲藏在了漫天的乌云中,不见身影,天地间晚风似乎都停止浮动了,唯有那古老悲壮的呢喃和铁甲声回响。 远处望着这一切的商客护卫们,不禁暗暗咂舌,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庄严的军队,看着那一道道如宝塔般矗立的铁甲身影,竟然从心里生出了一丝久违的羡慕,好像成为那样的人也是一件极为不错的事情。 项庄好像没有听到身旁这百余人齐齐拍甲呢喃的声音,一点都不为这庄严肃穆的一幕而感觉到震撼,他的眸子平静的出奇,仔细查看了这黑骑统领胸前的伤势,行事还是以往的干净利落,不因为眼前的人身份悬殊而有一丝的迟疑为难。 再过了有半柱香之久,项庄终于收回了放在那血淋淋伤口上的目光,轻轻呼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郁气,转身从篝火堆中取出了那柄清冷的长刀。 这一幕,牵动了所有在场之人的心神,一旁瘫坐在地上的吴十三此时都不知道身处何地,双手的指甲都在悄然之间陷入了肉中都未察觉。 “你可一定要成功啊,项先生,我们的小命现在可就真的寄托给你了!” 项庄却也不知道旁人的心声,他已经调度了所有心力前去准备接下来的疗伤过程,项庄只是一手握住这把刀发烫的刀柄,另外一只手摁在黑骑统领的肩头,再微微转身看向那黑骑副统领。 “这位统领可否能帮着在下按住他的肩膀不要乱动?” 那如棕熊一般的黑骑副统领连忙上前依言两只手各搭自家统领的一个肩膀,熊腰微弓,双手暗运了气力,死死的压住黑骑统领的两肩。 “接下来的疗伤可能有些痛,我已经在艾草中加了些许麝香,不过也未必镇得住那般的痛,你且先受住了!” 项庄目光平缓看了盘腿坐在地上的黑骑统领一眼,出声温和说道。 黑骑统领却是面色都未有一丝改变,还是如同以往的沉默,眸子还是亮的出奇,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项庄尽管来做。 就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项庄的动作忽然变得快到不可思议,甚至连站在那黑骑统领身后的魁梧黑骑副统领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再更不用说那些旁观的商客护卫。 项庄右手猛地拔出长刀,手腕轻轻一转,就已经将滚烫的刀背死死的贴在黑骑统领胸前的伤口上,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就已经完成了,和黑骑统领自己处理伤口方式不同,项庄的动作极其用力乃至看起来有些狠毒野蛮。 就在那一瞬间黑骑统领胸前伤口边的血就被滚烫至极的刀背瞬间蒸发,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焦味,紧接着在刀身紧挨着伤口的下一个呼吸,那破裂的皮肉就已经翻卷了起来,成了一团焦疤。 一旁本来就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吴十三看见这一幕几乎要吓得晕过去了,他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根本不敢想外表看起来这样文文弱弱的贵胄书生公子竟然会下手那么狠毒。 那摁住自家统领肩膀的黑骑甲士也在哪个恍惚之后震惊不已,他心头心思转了几转甚至怀疑这书生模样的男子是不是特意来消遣他们的,还是为了报复自己等人刚才的失礼。 这黑骑副统领刚欲撒手推开面前哪个下了狠手的书生,却不过他刚一抬头就看见项庄脸色满是凝重,往日平静的眸子此时也是带着一丝焦急,最终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也再无他法,只能任由眼前这个东陆书生施展了。 这黑骑副统领咬了咬牙用力压住了自家统领的双肩。 瞬间的疼痛令盘腿坐在地上的黑骑统领额头边的青筋猛的跳起,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不再是古井无波的平淡表情而是整张脸都已经完全扭曲变形了。 在第一个呼吸间,那黑骑统领身子都猛的一颤,腰背挺得几乎都快要直直坐起,是被察觉过来的那黑骑副统领又死死摁住。 一向沉默寡言的黑骑统领在感受到那股巨大的疼痛以后,口中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嚎叫,嚎叫声中蕴含的痛苦让所有旁观的人都为之不禁动容。 但是在忍不住发出一声嚎叫之后,那黑骑统领双目瞪得通红,却是口中再也不肯发出一丝响动,只是双拳紧握,死死的咬着牙关,旁观的人只能听见吱吱的磨牙声。 项庄再以滚烫的刀背烫过伤口之后,立刻在焦糊的伤口上敷上了混合好的药末。 而后再用一旁的白布擦去了伤口旁边的残留血迹,再以干净的布带从背上缠好伤口,这一系列动作不过用了几个呼吸便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他手法麻利,惹得一旁的吴十三连连赞叹称奇。 绑好的布带上过了一会儿也看不见新的血迹再渗出来,这就说明原本破裂的伤口此时已经完全被项庄用滚烫至极的刀背烫得焦合了起来。 这时黑骑统领也已经全身脱力,坐立不住,被那个魁梧的黑骑副统领扶着坐在地上。 “先……先生,我家统领这伤是不是已经无碍了?” 那棕熊一般的黑骑副统领扶住自家统领瘫软的身子,紧张的发问道,闷雷般的声音震得项庄耳朵嗡嗡作响。 “已经无碍了,只要不要再度蹦开伤口引发败血,凭借着他的宗师体魄过几日便就可以痊愈了。” 项庄看了看那又回归沉默闭眼休憩的黑骑统领,伸了伸懒腰,平静说道。 “快,将泡好的酒拿来让统领解解渴,还有熊肉都一并呈上来!” 那黑骑副统领听闻项庄话声后,先是点头示意谢过项庄,再接着不由得吐出一口闷气,如释重负一般也坐在了地上,转头便大吼让其他的黑骑甲士将吃食给黑骑统领送过来。 项庄看见这一幕,不禁微动嘴角,笑了笑起身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药末。 “有些事情啊,还是要找人帮忙,自己一个人逞强去做,终究是不行的。”项庄转身刚欲离开,语气调侃。 “这样就好了,我赶路不会影响?”那黑骑统领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眸光有些黯淡,轻声问道。 “以后留下伤疤是不可避免的,只要不要在沾水,就能够活命,比起活命伤疤又算得了什么?你再歇上几天就会恢复完好了。” 项庄站直了身子,刚才的动作也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两个人在篝火旁对视一眼后,缓缓说道。 “这个办法是不是能克制所有的伤口败血?” “理论上来讲是可以的。”项庄看了一眼周围人群,淡淡地笑着,笑容有些促狭,“不过啊,首先他要有你这样的一副宗师体魄,不然的话换做寻常人我这滚烫的刀背刚一挨,他就已经受不了那巨大的痛苦而死了。 其实我这样的手法并不难学,我也是从典籍中学来的,这个办法早已有之,古人早都发现了这样的治疗办法。 不过就算人们知道怎么治疗,但两军交战时候受伤无数,因为铁毒铜毒败血而死的人,还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很多人受伤后就是这么生生的挨着,挨到最后,挨不住然后就死了。” 黑骑统领好似深有感触,默默的低着头,就像在一瞬间被人卸掉了骨头,项庄也有点惊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如深渊一般的男人表情有些软弱,这是他刚才在承受那股巨大的痛苦之时都没有流露出来的。 项庄扭过头,望着那个身影,顿了半晌,看了看地上的黑骑统领:“刚才忘了给你口中衔上东西了,不少人都会在面临这份痛苦的时候挣扎过程中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不过在我看来,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没有这个必要。” 项庄转身走回到吴十三的旁边坐下,扫了一眼望着自己激动到话也说不出来的吴十三,项庄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光深邃,转头凝视着腾腾燃烧的篝火说出了一句吴十三难以理解的话。 “人啊,能不能活下去,就在于你有多想活下去。” 项庄顿了半晌,又轻轻开口,“有时候,你只要想活下去,有些事真的不是很难熬!” 所有商客护卫都没有出声,只是暗地里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生怕项庄在医治那个黑骑统领之时出个意外,他们自己就抓去被这群如狼似虎的黑骑卸了愤。 现在倒好,万事大吉,自己等人的小命又成功的保住了,这些商客护卫端坐在原地,面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们第一次觉得这夜晚是如此的漫长,怎么就看不到天际的一点光亮。 项庄静静用木棍摆弄着篝火,他觉得身子有些凉了,吴十三还愁眉苦脸的在思索刚才项先生说的那两句话。 空气中唯有弥漫着篝火刺啦的爆响,夜晚安静的可怕,微风都好似已经停滞流动了,远处山峦森林中还能依稀传来狼的嗷叫。 “老四,去,把泡好的酒和熊肉送过去两份给那位先生。” 黑骑甲士正在围坐在一起享用着那头棕熊的血肉,他们已经奔波了一天,不说身体的饥饿,仅仅心神和身体都已经是疲惫至极了。 而那位魁梧的黑骑副统领正在大口吞咽一根棕熊的肉骨头,在听到自家统领发话后,一个挺身坐起来,从地上拿起一条熊腿和一坛酒就大步朝发呆的项庄那边走去。 “喂,那先生,我家统领说吃些这个,暖暖身子!” 一旁的吴十三看到这位凶神恶煞的魁梧汉子便情不自禁的打起了哆嗦,虽说那黑骑副统领手中烤的金黄色的熊腿勾的吴十三的肚子咕咕的叫。 “替我谢谢你们统领,我就不客气了!” 项庄回过神来,一拍吴十三示意去将那酒肉接过来,却不曾想吴十三死也不肯挪动身子,项庄只好轻轻一笑,上前接过了那份回谢的礼物。 “这人,真的是好生魁梧勇猛!” 吴十三看着那黑骑副统领离去一摇一摆的身影,张大了嘴巴,感慨说道。 项庄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这人的胆子怕是只剩下针眼大小了,看着急忙扑上前来从项庄手中抢过熊腿吞咽熊肉的吴十三,项庄只能拿过酒壶痛饮几口,一股辛辣热流流通五脏六腑,项庄这才感觉到身子暖和了起来。 而那个黑骑统领在喝了几口烈酒之后,便只是仰头看着天空,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一旁的黑骑副统领坐在他的旁边,两人都不发一言,沉默相对。 吃饱喝足的吴十三兴意阑珊的打量四周,却注意到那黑骑统领锁子甲上背心铁镜的花纹都满是被刀剑劈砍的痕迹,整个铁甲都被磨得粗糙不平。 看着那件曾经精良打造的的黑色锁子甲,吴十三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个黑骑统领应该是某一个大诸侯的骑军才是。 但是不知道为何他会沦落为这样的一个惨烈下场,这队黑骑甲士几乎人人带伤,眼中都是疲惫不堪,却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从哪里去。 而那个带头的黑骑统领重伤至此,也竟然让人望而生畏,他的眼神是那样平静淡漠,就像是看透了一切却不为所动。 不远处,是那护卫头领的老头把注视这边的目光收了回去,侧身从护卫的人堆里缓步溜达了出去。 在护卫的不远处是一群商客围火而坐,商客的头领也在和几个商客围坐一起,低声议论着今晚发生的事。 那护卫老头悄无声息的蹲坐在那商客头领的身后,一双眼睛警惕的扫了扫周围,再压低了嗓子:“首领,那个项公子,怕是有点问题。” 那首领却是陷入了沉思,今晚他也看见了项庄处理伤口的惊险一幕,却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人家是贵胄公子,我们不贪念人家身上携带的物品也就罢了,就凭我们那么点资货,恐怕都入不了人家的眼,你还担心什么?” 那商客首领转过头去,继续说道,“与其担心那位项公子,还不如担心那帮如狼似虎的黑骑甲士。” 这首领刚说完,却是回过神来,看见那护卫老头面色却是有些苦涩,同样他也是长叹一口气,眼前的形式他那里还不懂,与其担心还不如不担心,若是人家狼鸦军想对他们做些什么,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那一队黑骑甲士和商队一并扎营,就这么安然地过了一夜。 等到吴十三从帐篷里懒洋洋钻出来的时候,那一队黑骑甲士早就已经收拾好全部的行装即将开拔。 虽然只是休息了数个时辰,但那一队黑骑甲士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了很大的改变,虽然是经历过数场战斗,但在吴十三眼中看来,这支黑骑甲士怕是战斗力还是要远远高于什么诸侯的大军的。 最令他惊异的,是那个黑骑统领仅仅过了一夜,身体便已经可以行走了,此时也穿戴整齐戎装上马,他的坐骑是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马鞍的另一侧挂着一把修长锋利的长刀。 其他的黑骑甲士在那位黑骑副统领的调度下在整队的时候,他独自勒着不断低嘶的骏马冷冷地眺望着远处,眸子还是亮的出奇,一人一马身上都带着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纵马冲锋,一往无前。 (12点左右还是有一章,还是五千!) 风雨欲来(五千) 大风遥遥,有人告别有人伫立。暮色长凝,有人点灯有人熄。我常常想起一些人。没有想念那么黏,没有想望那么热,只是稀薄的想起。——《楚·始皇帝·暮年书》 这数百里的荒原上半空笼着一层薄雾,隐隐约约的,人们所见不过数百步,更远的远处隐没在一片无止境的白色中。 项庄的一袭白衣飘在清晨的微风里,那衣摆随风轻轻左右飘起来。 他睡眠是很浅的,早在这支黑骑甲士在最开始收拾行李之时他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简单的梳洗之后,便站在此处动也不动的看着这队黑骑甲士的身影,他发现了极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支黑骑行事一举一动皆是按照着一种章法规矩,一板一眼,没有任何人逾越过那条看不见的底线。 所以各人各有责任,行动快捷,不会出现一丝差池,但是在其他人的眼里,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或许只是简单的眺望发呆。 纯黑色的战旗猛的往空中一招,绣在那面旗帜上的白狼仿佛重新拥有了生命,仰天长啸,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脱旗而出,而那只墨黑色的乌鸦则是同样展翅凌空,翱翔于白狼头顶,宛如护卫。 有黑骑甲士仰头吹响了号角,在一声声苍凉莽荒的号角声下,其他的黑骑甲士在那位魁梧至极的黑骑副统领的率领下迅速组织好了阵型。 那位独立在前方的黑骑统领听到号角声以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组织好的阵型,兜转马身,猛地一提缰绳便已经向那跃跃欲出的黑骑阵型跑去。 当那位黑骑统领策马驰过项庄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有减速,只是昂着头挺拔着身子,两人仿佛根本就是陌路,甚至没有对看一眼。 “这人真的没有一点人情味,项先生你好歹也救了他一条命,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就算了,到了分别的时候怎么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呢!” 远远的看见那些身影消逝在了这茫茫白雾之中,吴十三才慢慢溜到项庄的身边,语气中满是对项庄的不值和抱怨,项庄却是轻笑着摇摇头。 “都是在这条生死路上奔波的人,谁还没有个意外,他是个冷性子的人,我懂他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我说道别而已,不说道别的话是想有一天我们再会相逢的。” 侧身站立在一旁的吴十三,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探询着说道。 “项先生,这些如狼似虎的军爷,再往前的路上我们不会再遇见了吧?” 项庄侧过头重新背起了那竹箱,听见吴十三的问话,眼神流转,用一种莫名意味深长的口吻感慨着说道。 “不,如果我没有想错,我们会遇见越来越多的军队,无论是野军还是诸侯的军队或者是世家大族蓄养的私军。” 项庄看见那张带着疑惑的脸低声解释说道,“你没有看见那些马的马蹄么,都是裹起来的。” 吴十三还没有来得及张嘴问为何马蹄裹起来就会在前方的路上再相遇,前方白雾里突然冲出了一道策马的身影,那道身影已经如风一般呼啸而来。 黑骑统领在马上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高高仰头长嘶一声,那黑骑统领和项庄深深对视一眼,那黑骑统领忍着胸口的疼痛微微弯腰:“还想请教先生的名字,日后好报答先生。” “项庄,五原人氏,居无定所,正在游历途中,将军不必再说什么报答之语,出门在外谁有能避免所有的意外,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是本分之事。”项庄轻声笑了笑,眸中却是平静无比。 “不过名字这些的,并不重要,我们还会相逢的。” 黑骑统领端坐在马上,面色肃穆,眸子还是一如往常的明亮,也同样沉着的点了点头。 “我的真名不便告诉先生,但在我幼年之时曾被我家首领看重恩赐,赐予了我他的姓,我又排行老大,所以先生可以唤我楚大。 不过如先生说的,名字并不重要。” 不知道是吴十三仰着头看花了眼睛还是恍惚了一下,他竟然在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其中还带着虔诚,那是在黑骑统领提及他的首领以及被赐姓的时候。 “不过在这里楚大还有一句提醒,听不听就看先生得了。 先生如果想要活命的话,就不要再往前走了,折头原路返回吧,前面将会是一座修罗场,进去的人大概是再也不能活着出来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满脸的惊不可遏,一旁的项庄陷入沉思还未说话,吴十三就急忙抢声问道,“军爷这句话给怎么解释,还望军爷能不吝赐教,以解小人心头苦惑!” “你只要记住原路返回就可以了,别管那么多!”,雄据在马上的楚大冷冷对吴十三说了一句话,然后再转过头去对沉默不语的项庄说道。 “我知道先生自恃身怀一些手段可以行事无所忌惮,但前方的路不是先生想的那么简单,就是我这样的宗师高手若是单枪匹马贸然闯了进去怕都是有死无生。” “那已经不是自恃个人无力就可以通行无阻的地方了,先生,楚大言尽于此,他日我若不死我们再见,楚大必请先生一饮我家乡好酒!” 楚大面色沉凝微微一拱手说完了这句话,便猛地调转马头一夹马腹策马飞速离去了,不一会便消失在了那漫天的茫茫大雾之中。 吴十三铁青着面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摸着腰间那个行牒,觉得这早晨的风分外的寒了。 项庄只是在原地愣了半晌,不一会便回过神来,摇头轻轻笑了笑,又继续回头去收拾好自己的竹箱,但是眸子中还是浮起了几分凝重。 本想着自己已经对帝都三辅和那座煌煌帝都的局势心中有了最坏的猜测,但刚才哪位黑骑统领楚大的一番话却让他又不禁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又增加了几分担忧。 连这样精锐的铁骑都对前方的路前途未卜,没有几分活下来的打算,可见参与势力之多,兵力之盛,局势之复杂。 想到此处,项庄也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大周八百年的国祚看来今朝就要悉数葬送了,项庄苦涩一笑,背好竹箱,眺望远处的数百里荒原,仿佛目光要穿透这茫茫荒原和这遮天大雾,看向那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的盛大帝都。 “葬送了也好,这乱世已至也罢,不然我这一身屠龙书又在何处施展,哈哈哈,修罗场,我偏偏要去闯闯这个修罗场,人生在世哪里又不是修罗场呢!” 项庄思绪逐渐变得清楚,却再也不去考虑那么多,反而兴致更加高昂,目光之中的神意熠熠生辉,反手背上竹箱,作势就要往前方踏去。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呀,小人给您背竹箱,您别受累啊!” 一旁的吴十三听了那黑骑统领楚大的话还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呢,虽然自己的货物到不了帝都只能赔本买了,但总好比把性命丢在异乡好吧。 但是又实在放不下自己的哪些货物,那可是自己变买了家产才在宛洲购置了一批的新鲜货物,若是自己就这样灰溜溜逃回去,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时候自己家乡的人如何看我,吴十三仅仅只是几个呼吸间就思绪飞转,考虑了何其多也的想法,一双眸子转来转去,却始终想不到个万全之策。 吴十三这边正犹豫着呢,却没注意到一旁的项庄已经大步向前走去了,这时回过神来心中一发狠做了他有史以来最为大胆的一个决断,出声连忙大喊,“先生,等等十三啊!” “你跟着我干嘛啊,你不是商客嘛?” “哎呀,先生说的这时哪里的话,小人愿侍奉先生于左右!” “我不需要有人侍奉!” “先生所学博大精深,技艺精湛,十三不敢多想,只愿能侍奉先生,做先生门下一位侍茶童子!还请先生收留!” “不需要侍茶童子!” “先生,这是为何啊?” “你喝茶喝的太多了!” 吴十三苦着一张脸,跟在项庄的身后,咬牙切齿说道。 “先生,你既然这样说了,那小人以后少喝一点!” “不要!” “这又是为何啊,先生,小人诚心满满啊,小人愿双手奉上小人所有货物,只求先生收我为门下童子!” “不要,你太胆小了!”,项庄含着笑意调侃说道。 “先生,先生,你慢点走啊,小人可以大胆的,你放心先生……” 两个人在茫茫的白雾中缓缓失去了踪影,唯有在两人走过的风中还有一些残留的回音。 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只知道有人笑,定有人哭。 瀚州,朔风原南境。 茫茫天地间只有长势喜人的牧草和天青色的天空边际。 一个魁梧的老者坐在长草和青天之间,极目远眺。 火红的卷毛狮子马在他背后安静的啃食着嫩绿的牧草,它的名字叫“火烧云”,是在瀚凉二洲都有着鼎鼎大名的战马。 火烧云现在非常焦躁,它是一匹战马,虽然和他的主人一般,也有些老迈了,但是战马全身奔涌的炽热的血液使它无限地向往奔驰,向往呼啸的疾风,同样也渴望在奔驰的时候有那位所向披靡的勇士在它背上挥舞雪亮的战刀。 可是它陪着他的主人,已经在朔风原上默默地站了一下午了,相比深宫里的马厩火烧云更喜欢这一望无际的朔风原,所以它高高的长嘶一声,打了个响鼻。 马颈下的老者眺望着远方,仿佛看穿了天青色的边际,看穿了那巍峨的彤云山,看穿了草原的尽头。 草原的尽头是大海,是天拓海峡,大海之后又是陆地,陆地上四处都是褐黄色的贫瘠土壤,土壤上空永远是淡淡的高远的天。 再往远一点那里就是幽洲了,遥远的幽洲,一个让他担忧而又挂念的地方。 他唯一的儿子此刻就在那里,为之征战。 “夏风起了,你说,秋风起的时候阿苏勒会不会回来?” 老者抚摸着凑到他脸上的火烧云,这是陪伴他战斗了一生的战马。 远远的有人走来,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火烧云警惕的望了一眼,低低的长嘶了一声。 黑色的铁甲完美的裹住了战士身体上每一寸血肉,只漏出了一双眼睛。 远来的人从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渐渐变成了老者面前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面甲遮住了他的面孔,只留下一对亮的出奇的眼睛,他俯身下拜,等着老人的传唤。 老人没有起身,那包裹在铁甲中战士也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如虫子一般卑微的伏在地上等候着眼前老人的谕令。 “这一路不好走么?听说幽洲城的一些人为了对付他,特意封锁了幽洲的海岸线?” 那老人安静的摸着火烧云的头颅,那柔顺的皮毛刺的他的手心暗暗发痒。 老人有着草原儿郎典型的凸起来的肌肉,蜷曲的褐色斑白长发被精心的束在脑后,不过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却是显得特别温和。 老人现在的温和也使后世的史学家深深怀疑当年瀚洲之血战役中他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而在荒诞不经的演义中,他甚至被人认为是一位非常仁慈的君主。 也只有亲身和他一起在当年那场被称为是“瀚洲之血”战役中和他一同战斗过的甲士们才会明白,这个现在老迈的身体中当年蕴藏着何种力量,成为他的敌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是的,幽洲有几家联合在了一起派兵封锁了海岸线,以防我们率兵登陆幽洲,成为世子的援兵!” 哪个匍匐在地上的战士平静说道,“世子在流月城门前的那场屠杀让城中的一些人产生了恐慌,以至于他们联合在了一起想要把世子首先清洗出去” “清洗?联合?”老人的嘴角拉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有多少人到了?” “有三千乌鸦栏子已经到了流月城,但是世子并未多留他们,反而将他们悉数派出了城,好像去了帝都三辅之地,世子其他的谋划属下也不敢在多做打探!” “是么?”老人低声说,眸中的神光宛如天阙上的星辰,“看来他是有把握面对城中这些宵小的联合了?” “想必世子是已经胸中有了把握。”战士在看到老人的示意后站了起来,“我在未离开之时,世子已经率领麾下的白马义从数次击退了城中那些人的冒犯,想必世子是在等一个时机。” “哈哈哈,在等一个时机,那幽洲乌家有什么表示嘛?” 老人一拍火烧云的马头,也站起身来,转过头去问道,语气间带着几分不善。 “那乌家属下派人去带去了您的旨意,但是他们好像左右摇摆不定,哪位乌家家主意图也好像不太明确。” 那位铁甲包裹的战士低下头,汇报着老人交代的事。 “哼,狗屁的意图不明,他们只是不想提前下注罢了,局势不明之前他们又怎么会公然战队!”,老人冷哼了一声,“告诉他们,现在不站队,以后就不用战队了!” 老人在那战士的搀扶下下骑上了火烧云,转头看着这茫茫没有边际的朔风原,“对了,派人去告诉阿苏勒,在立秋之前没有赶到朔风原,我就让铁浮屠出海,你让他自己决定。既然他想闯荡,那就安排人告诉他们东陆人,硕风的世子就在幽洲!” “这样?是不是……有危险?” “没事,有个老鬼跟着他呢。” “那属下去了!” 老人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哪位裹在铁甲中的战士离开,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箭往空中直直射出。 不出几个呼吸,好像整个朔风原的大地都被震动了,数百骑黑甲的铁马在硕风骑兵的控制下向着那个老迈的老人奔来。 此时那个战士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老人骑在马上没有回头,缓缓地握住了马背上的刀柄。 他的刀柄藏在马鞍中,只有那已经磨损的刀柄从陈旧的皮革中露了出来,那是他的大阏氏曾经为他亲手做的,他没有舍得换,现在他只能轻轻抚摸这些过去的痕迹了。 铁马骑兵如旋风一样扫荡整个朔风原而来,数百匹烈马环绕着老人还有百步便兜住了。 铁马马背上魁梧而精干的铁甲武士大吼着勒住了马匹,他们乌黑的甲胄上装饰着豹子的皮毛,胸前则有白狼头图案的铁镜。 那是硕风最精锐的护卫,羽林铁禁卫。 “大君!”为首的骑士在还有百步之远时便滚鞍下马,依照草原的礼节半跪在那个老人的脚下,神情恭敬至极。 “走吧,回城!” 老人抖动缰绳,火烧云缓步走到了铁马群的前方,战马们也畏惧那匹马王的威严,没有一匹马敢超越它的头。 老人忽然高亢的长歌一声,火烧云在他的咆哮声中无比振奋,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驰骋草原的日子,老人策马奔驰,身后是无尽的天青。 独臂老头(第一 五千)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周·袁太奇告孙天雀书》 幽洲,流月城。 宽阔的府邸之中,一潭碧绿的湖水在微风的拂动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周围是一座朱红色的亭子,有一人懒懒的的靠在躺椅之上,时不时的往湖中丢出去一把鱼食,一时间惹得数百只鲤鱼同时跃出湖面竞相吞食。 “阿祁,你说这幽洲的夏天是不是没有我们瀚洲的天气热。” 那男子眉头微挑,眸子中仿佛蕴含着巨大伟力,熠熠生辉,望着亭子中另一少年,口中调笑着说道。 “是不是比瀚洲热不热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没有好闻的泥土香气,没有扑鼻的青草清香,没有那漫山遍野的金黄的爬地菊。” 哪位被唤做阿祁的少年,披着一袭黑袍,静悄悄的蹲在亭子中的角落里,不知道用手指在地面上捣鼓什么东西,在听见了躺椅上的少年问话之后,苦着脸说道。 “我一点不喜欢这里,阿苏勒!”,阿祁顿了半晌又扭过头去看着躺椅上的少年抱怨说道。 “好啦,你都从春天刚来的时候抱怨到了现在,每一天都在我的耳边嚷着你要回去,你看,你怎么就不能和我一样心态放缓呢,你再想想,你回去之后,你就见不到我了,这样一想,你还要回去吗?” 阿苏勒略微有些急躁的在躺椅上翻转了一下身子,没好气的拍了拍了亭子中的水蚊,再白了一眼地上蹲着的阿祁说道。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我也不是很想见你,我还是很想念老师,想念朔风原上的花草了,现在正是它们开的最好的时候。” 阿祁直起了身子,苦着脸,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望着那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暗暗撇了撇嘴。 “你放屁,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想回部族去,好早点见到你那位朝思暮想的图兰姑娘吧,你那点小心思以为我不清楚。” 阿苏勒听到这人如此冠冕堂皇,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指着阿祁,一脸不善的说道。 “还想念老师,大巫萨怎么就收了你这个爱说谎话的学生,阿祁,扪心自问你想念的是大巫萨吗!” “你……你胡说,我才没有!”,阿祁听到阿苏勒义正言辞的指责,涨红了脸,却也不知道反驳什么,甚至还略微有些心虚,眼神躲闪根本不敢去看阿苏勒,只是咬牙切齿恨恨骂阿苏勒是在诬陷他。 阿苏勒眼见自己已经旗开得胜,手中握住了阿祁的小把柄,便低低冷笑一声,故作高深的拍了拍阿祁的肩膀。 这下阿祁更加惊慌了,一下子被人戳中了心事,再一看自己的好友又是这种反应,心里难免更加忐忑不安了。 阿苏勒直起身子,扶着亭子朱红色的栏杆,眼角的余光低低扫了一眼那边还在纠结的阿祁,心头不由觉得一阵暗喜,他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诈就把阿祁隐藏许久的心事给诈了出来。 “咳咳,阿祁,你这样你说你能对的起大巫萨吗,他让你来可是为了让你帮助我,你却一天心不在焉,天天嚷着要回部族,你说,这些事要是让大巫萨知道了,哎,大巫萨怎么看你,后果不堪设想啊。” 阿苏勒背对着略微有些慌张但还强自保持镇定的阿祁,兴致昂扬的看着这一潭碧绿如玉石般的湖水,心里暗想闲暇之时逗逗阿祁也不失为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谁叫他天天在自己耳边嚷着要回瀚洲,要回部族去。 阿苏勒心中正想着,一时之间按捺不住心中的笑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出了声。 阿祁好像就在那一瞬间身子就好像漏气的气球一般,瘪了下去,在看着阿苏勒的背影目光已是充满羞恼和紧张。 阿苏勒也知道见好就收,看着阿祁嘿嘿一笑,两三步小跑过去,搂着阿祁的肩膀,凑的近近的,讨好似说道。 “阿祁,你看,你就先陪我在幽洲再多待一段时间嘛,这局势这么紧张,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能统筹大局呢,再说流月城那些宵小不是封锁了无垠海的海岸线嘛,你也回不去了呀!” 看着身旁的阿祁面色已经松软下来,阿苏勒心底偷笑一声暗暗打气,准备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阿祁,你就跟着我,等到以后我做了大君,我就给你建一座九洲最大的观星台。” 阿苏勒说道此处,自己都忍不住咧嘴一笑,“另外,你不是喜欢部族哪个叫图兰的女孩么,等我当了大君我就下旨意给你们赐婚!” “阿……阿苏勒,老师说过,巫萨,是,是不能成婚的,不然就不能再察觉到盘鞑天神的指示的,何况我以后还是要做大巫萨的巫萨!”,阿祁面色有些纠结,看了一眼旁边的阿苏勒,半晌才说道。 “呀,这有啥嘛,草原的子民他们都称呼我是盘鞑天神行走在人世间的化身,那我说的话就是盘鞑天神的指示,你听我的话就行了!” 阿苏勒站起身,一脸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拍了拍瘦小的阿祁,示意他不用担心。 那位披着黑袍的瘦小少年,在听到好友的安慰后,不知觉间目光就变得坚定沉稳起来。 阿苏勒却是不知道,还是少年的阿祁,便将这番话记到了心里,并且记了很多年都未曾忘却。 在等到未来很多年后,已是大楚王朝地位崇高的大巫萨的阿祁,在站在九洲最大最宏伟的一座观星台之上时,在想到很多年前的今天之时,也是不由得露出笑意。 “他告诉我他是盘鞑天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我深信不疑,因为除了他我在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那样伟大的人了,他说的话在我眼中都是神灵的旨意。” 燥热的夏风在这座地势险要的幽洲大城中肆无忌惮的流动着,每一个呼吸间都有不断的商队进城出城,这是前往帝都三辅之地的必经之路,而且这也是宛洲通往幽洲的第一座大城。 所以流月城在那些追逐利益,奉行金银至上的商人眼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补充在宛洲没有来得及购买的货物,或者是重新招募商队的随行护卫,或者是在流月城的舒适的客栈中再居住一晚,不然接下来可就是露宿在荒原之上。 流月城就像是一个纽扣一般,紧紧的联系着宛洲幽洲帝都这三处地方,冒险者,商队,流民,在这座城中络绎不绝,完美的交融在了一起。 “这刚入夏就这般炎热,以后入了暑那还了得,我怎么以前没觉得幽洲天气这般不识抬举,呀,快回府,想必年哥儿等我都等的急了。” 小五一边吐槽着这挂在天上的那轮炎日,一边手中不断扇着一把绘着山水的纸面扇子,口中还催促着一旁的白马义从。 “呦,走一走瞧一瞧勒,好吃的炸年糕,一串一文钱!” “桂花糕,桂花糕,新鲜的桂花糕哦!” “都来瞧瞧,吴大家新出的大作,所有文人士子都爱不释手,口口称赞!” “风筝,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 “哪位大人还缺随行的护卫,小人锻骨已成,有一膀子用不完的力气,一月只需要一锭银子,路途艰险,大人们可要多多留心啊!” 小五眼睛中含着笑看着这条热闹至极的街道,这便是他一个月来奔前忙后的心血,此时已经初有规模,不禁让他大喜所望。 “那天让年哥,亲自过来瞧瞧,让他也看一看我这条凤凰大街,有没有了那几分帝都的味道。不然他成天待在府中,也不知道我的辛苦。” 小五翻身上马,端坐在马上,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寡言阿苏勒派去随行护卫的白马义从,自顾说道。 那几位白马义从一手拉住胯下战马的缰绳,一手摁在腰间的精铁长刀上,身形魁梧,目光冷峻,却是好似没有听到身前小五的说话。 小五见状也是不恼,这一月以来和这些冰疙瘩做的白马义从相处已久,也是自己摸透了这些人的脾气性格。 这些人只有在年哥儿面前时,旁人才能察觉到他们身上有了一丝丝人气,才看起来不像是没有感情铁做的战争武器。 小五想到此处,策马奔驰的时候心中暗地里又不禁有些羡慕,年哥儿刚进城之时便知道这城中还有些人不安于太平,会在暗中出手,所以在自己出去办事之时都会派出一队白马义从紧跟着自己,担任护卫。 在这一月的相处时间中,这一队的白马义从何止是救了自己一命,在每一次遇到那些人暗地里出手想要夺了他的性命的时候,这一队白马义从总是能及时察觉并护着他从刀枪剑雨中杀出来,护得自己安然无恙。 一想到此处,小五便不禁感慨,原来天底下真有这样的铁骑,以一当十,自己家中也算是幽洲首屈一指的豪族,蓄养的私军也不在少数,但是如同这般精锐的可是从来未见。 “哎,等到以后帮年哥儿把流月城打下来,一定要找个机会就算是软磨硬泡也要从年哥儿手中要这样一队精锐的铁骑。” 小五自顾点了点头,心中觉得大有可为,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就算在年哥儿房门口蹲上三四天也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在一队人策马刚路过一座天桥之时,变故突生,这时的小五还正在憧憬要到这一队白马义从之后带回家去的场景,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天桥上一道阴鸷的目光。 就在马蹄刚要迈过天桥之时,那道阴鸷目光的主人终于动手了,他非常有耐心,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捕猎一般,一定要等到一个绝佳的捕猎时机,这样才能将猎物一击即中。 在小五等人完全陷入天桥笼罩的阴影中时,那人还在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刚好就在小五胯下战马的马头接触到第一缕灼热的阳光,小五情不自禁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之时。 那一枚蓄力已久的铁箭宛如流星追月一般,直直射向小五露出的面门,笔直无比,瞬息及至。 就在那被阳光晃花了眼的一瞬间,那枚势大力沉的铁箭便已经出手,这是他等到的绝佳的时机,天底下最精锐的铁骑在从黑暗中暴露到耀眼的阳光下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便是他要击杀那年轻人的最好时机。 小五身后的白马义从在那把牛角大弓的弓弦猛的一震之时,就已经分辨出了那是何种利器的声音,可是在他们全力策马向小五身旁奔去之时,抬头之间,在刺眼的阳光下他们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那枚已经脱弦而出的弩箭。 等到随行恩白马义从在一两个呼吸间让眼睛适应了那种刺眼的光芒之时,已经是来不及了,那枚铁箭上携带着巨大的力道,破空而至,已经近在咫尺。 小五骑在马上动作还显得有些木讷,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枚距离他不足一步之远的铁箭,等到他听到身后白马义从急躁的喊声之时,他抬头瞳孔猛的一缩,他看到了那枚锋利的铁箭,听到了那剧烈地破空呼啸风声,可是来不及了,铁箭已经距离他不足三尺。 那站立在天桥上背手而立的刺客,在射出那枚追魂索命的铁箭以后,嘴角就泛起了冷笑,他自认凭借着他的百步穿杨的箭书以及这样天衣无缝的天时地利,足以将那马上的小子活活在他反应未来得及之前便射死。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是一个刺客最基本的信念,不要怪我杀你,怪就怪你挡了其他人的路,他心中在默数,还有两个数,就是这小子去见阎王的时候了。 小五已经放弃了挣扎,这么近的距离,白马义从已经来不及护住他了,他已经能清晰看见那枚铁箭明晃晃的箭头,以及能够清楚嗅到箭头上刺鼻的毒药气味。 这真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小五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到了此时这种死亡关头,他的心里竟然是一片平静,只是有些遗憾。 “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呢,只不过没有机会了!” 二!一! “砰!” 就在那刺客信心满满数到最后一个数之时,他的脸上得意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住了,手中拎着的牛角大弓也在心神动荡之下掉在了地上。 小五都已经闭着眼睛等死了,却没想到耳边突然传来“砰”一声炸响,怎么却没有如期感觉到身体的刺痛,小五连忙睁开眼睛,先是紧张至极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紧接着转头打量自己的周围。 被后面一脸急色涌上来的白马义从死死的护在中间,小五这才身子有些瘫软的松了一口气,大喜到大悲再到大喜,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他承受了太多的东西。 这时候他才有闲心躲在戒备至极的白马义从的护卫圈中察觉到了地下的那枚带着剧毒的铁箭和一枚完好无损的茶杯。 两者平日间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却是同时出现在了小五的面前,直觉告诉小五这茶杯就是救了自己一命的物品。 不过他瞪大了眼睛却是怎么也不相信一枚小小的路边茶摊上的劣质茶杯可以将携带着那样巨大力道的铁箭从自己的面前击落下来。 那刺客愕然的站在天桥上,脑中浮现出刚才颠覆了他思维的一幕。 自己好歹也算是一品武士,那枚铁箭在自己手中蓄力已久,就在射出去的那一刻,那枚铁箭上携带的气势就已经达到了巅峰。 但是却被人用一枚小小的茶杯拦空击落,最让他恐惧的是那跌落在地上的茶杯竟然还完好无损! 就在短短的两息时间中,那枚茶杯后发先至,直接撞在了一往无前的铁箭的箭身上,没有丝毫僵持,铁箭就被打落。 刺客挺着僵直的脖子看向茶杯飞过来的方向,那是一个足足有百步之远的路边茶摊,他再细看,突然发现有一个独臂老头端着茶杯蹲在板凳上,正在满怀笑意的直勾勾的看着他。 豆子大冷汗已经从他的额头上一滴一滴流下,他刚想提着牛角大弓远遁,可是他甚至连眼神都移不开,一股巨大的杀机笼罩着他,他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知道那独臂老头能在百步之远的距离击落那样势大力沉的铁箭,也同样就能在百步之远的位置用他手中的那个小茶杯打碎自己的头颅。 他想跑,但是他的身体都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在那种强烈至极的威势下,他连低下头都成了一种奢望。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的存在,如神如魔,简简单单随手一击便能有如此大的威力,是传说中的大宗师? 可是大宗师的身影不应该只是流传在典籍之中,何时能在这平淡无奇的市井小巷中便有幸遇到一位活在人世的大宗师? 刺客已经认命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白马义从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他逃不掉了。 (第二章还是12点左右!) 天罗 “小巫萨,听说你喜欢我?” “不好说喜欢,只是看见你会乱。” “听说你还想和我成亲?” “不好说想成亲,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楚·大巫萨阿祁传》 “在哪,在哪,抓住他!” 小五扭着头打量四周之时,不经意间远远望见天桥之上有一人与那川流不息的人流格格不入,让人一眼便注意到了他便出声急忙大喝,而且那人竟然还手中提着一张只有军中才会配置的五石牛角大弓。 那样迅猛至极势大力沉的箭势,除了对射箭本人有着严苛的要求之外,最起码乃是一二品的高手才有如此的臂力,另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需要对所持的弓箭有着一定的要求。 军中配置的牛角大弓,其制作工艺程序极其复杂,一把精良的牛角大弓乃是工匠悉心费时打磨而出。 由牛角,竹木胎,牛筋等经过百十道工序最终打造而成,但却不能长期保存,不能妥善保养的话最长也就能保存数十年。 但经过这样复杂苛刻的条件而打磨出来的好弓,威力却是极大的,从典籍的记载中可见一斑,不轻发,发必中人,中者必毙,故人畏之。 小五望见那人手中提着的牛角大弓,不由得心头一寒,紧接着一股颤栗便从腰间腾腾升起,那不是恐惧,而是对自己逃脱死亡之后的滔天愤怒。 “给死的东西,我要活剐了他!” 小五生怕那人混杂在嘈闹的人群中失去了踪影,便一马当先,双腿一夹马腹就策马从天桥之上冲了过去。 那一队白马义从心头的愤怒却是丝毫不比小五来的逊色,世子亲自交代的任务他们等人刚才差一点就办砸了。 倘若刚才不是暗中有人出手相助,那这会他们已经是只能看着那刺客远遁而走,地上空留下被袭杀成功的小五。 所以诸位白马义从也是面目铁青,高高抿起嘴角,双目之中皆是毫不加掩饰的怒气。 白马义从皆是齐齐策马围着冲上前去的小五的四周,将他挡在身后,以防再遭了不测,白马义从们的心情已是草木皆兵,生怕再有什么意外。 “都让开,都让开,捉拿刺客,闲人退避!” 小五胯下的战马矫健无比,宛如一阵清风一般,只是三五个呼吸之间便已经登上了那道凌空的天桥。 “小五大人小心!” 眼瞅着暴怒状态的小五就要策马亲自提刀砍向那位杵在原地提着牛角大弓静止不动的刺客,白马义从们纷纷出声大喝,生怕那贼人还有后手。 面色狰狞的小五也是修炼冷静下来,心中暗想若是那贼人没有隐藏的后手或者一伙的同谋,此时面对大队铁骑的包围又怎么会如此镇静。 “其中必定有诈!”,小五眼神一转,不再驱马继续上前,反而猛的一拉缰绳,胯下的朱红色的战马唏律律高高长嘶一声,钉在了原地。 “小心贼人留有后手!”,小五面色不急不躁,眸中精光一闪,一摆手喝住正欲上前杀敌的白马义从。 那刺客却是心中有苦根本说不出来,他此时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他强自撑着想要说话,却是只有一阵咯吱的磨牙声传出。 他想在哪股凌空降下的巨大威压下挣扎,却身子如同那被人踩在脚底的虫子,他鼓动着全身上下血肉之中的气力,才能苦苦支撑才不至于被那股犹如山岳般的威势压垮身躯。 但是长时间的鼓动气力,他全身上下的筋脉以及血管都已经开始渗出血迹,他甚至在咬牙苦撑之时,已经依稀听到了自己身躯之中骨头和吱吱呀呀断裂的声音。 “该我射箭,他既然不动,杵在原地,那我们就成全他,任他有百般后手,我们自巍然不动!” 小五眸中掠过一道精光,兜住马身,对着身后白马义从吩咐说道,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幽幽说道。 白马义从当即听命行事,反手便从背上取下大弓,搭好箭枝,只等到前方的小五一声令下,那站在前方低头不动的刺客便就成了被射穿的筛子。 “啧啧,还不动,看来真是诱饵呀,你家大爷我偏不过去。”,小五冷森森的一笑,当即摆手示意身后的白马义从松手放箭。 “给我松开啊,松开啊,该死,该死!” 那刺客只凭借着知觉便知道那人竟然选择用弓箭来击杀自己,心头都不由得大恨,可是在哪股铺天盖地的威压下,整个人就如同溺水的孩童一般,没有了一丝力气。 “啊!松开!” 在听到那弓箭上弦的声音,那呆站在原地的刺客仿佛听到死亡在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那股熟悉至极的死亡味道充满了他整个鼻腔。 “咻!咻!咻!” 就在数十枝弓箭到了那杵在原地不动的刺客面前之时,那刺客终于感觉到那股如泰山一般熟悉的威压终于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他瞬间大喜望外,就想腾挪身子躲开那已经到了自己面前的箭雨。 可是那威压是消失了不假,身子也是能动了,但是他的身体因为在刚才与那股沉重的威势对抗过程中消耗完了所有的力气,所以现在他整个身子处于脱力状态了。 这威压消失来的太迟了,他现在就像是一滩没有了骨头的肉泥一般,甚至连刚才的站立都控制不住。 身子不受他的控制下一秒就往地面上跌坐而去,但是屁股刚刚腾的一声跌坐在地面上,下一个呼吸便是漫天的箭雨射穿了他的身子,留下了一个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 “啊,我好恨,这该死的世道!” 那刺客被重铁箭活活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神呆滞没有了一丝光泽,他能感觉到他的生机正在从哪身体上的一个个的血洞中源源不断的流失,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知道。 在他临死之前,他听到了马蹄踏地的声音,一道阴影笼罩了他。 刺客凭借着最后身体中的生机缓慢的抬起来头,是哪个他的猎物,在居高临下的淡漠的望着他。 他想要试着从嘴中说出来一些什么,但呜呜咽咽只是断断续续从嘴中吐出来了一些血沫。 握着屠刀的人,最终会死于屠刀之下。 小五端坐在马上,看着被那重铁箭活活插在地面之上的刺客,已经没有了生机,咧嘴一笑,挠了挠头。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后手呢,怎么就这么容易死了?吓得你家小爷还不敢上前,生怕有个闪失折了自己性命。” 小五说道此处,面上好像又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说说你,明知自己死状会如此凄惨,你竟然逃也不逃,就站在原地不动,你是不是瞧不起你家五爷我!” “你若是在看见那一箭无果之后,便动身远遁,你家五爷还有可能捉不住你这贼人,啧啧,你也是贼胆包天,射杀你家五爷我未果,竟然还留在原地,怎么是想要嘲讽我?” 只见小五越说越来气,面上的怒色也越来越重,如果不是后面的白马义从翻身下马将那刺客的尸体架在了马上示意小五要动身回府,兴致上来的小五还真能在大骂一盏茶的时间。 瞅着那一队白马义从围着小五下了天桥,快马加鞭赶往阿苏勒所在的府邸,那距离天桥百步之远的路边茶摊上那独臂老头也是摇头一笑准备动身离开。 “喂,那老头,你喝茶怎么不给茶钱就想走啊!” 茶摊上的伙计正在里里外外的忙活着,却看到一古怪的独臂老头坐在外面的茶桌上起身抬脚就欲走,就连忙追出去喊住。 “喝茶是需要茶钱的吗?” 那独臂老头打扮像是个北陆蛮子,穿着一身宽大的羊皮做的袍子,脚上踩着一双牛皮做的靴子,一只袖子半截却是空荡荡的,褐白色的头发梳成了辫子随意的搭在脑后。 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明亮,让那追出来的茶摊伙计都有一瞬间的失神,自己仿佛觉得好像就看见了天上那轮明晃晃的太阳。 下颔上的络腮胡看起来却是凌乱无比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脏兮兮的,在刺眼的阳光下一照,上面竟然还有着不知什么时候吃剩下的油污。 “老头,你这说的什么话啊,谁家茶摊喝茶不要钱啊,你快点将茶钱掏出来我就放你走,一文两文的生意我犯不着和你嚷!” 那茶摊伙计在刚回过神来后,听见眼前这穿着破烂的北陆蛮子说出这样的话,当时也是脾气上来大声一吼。 “年纪小小的,嗓门倒是大的很,我只是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要钱罢了,你好好跟老夫说,老夫又岂会少得了你茶钱。” 那独臂老头嘴中嘟囔着说道,顺势想要从宽大的羊皮袍子中掏出钱来,却是自顾在哪摸索了半天,身上却没有一文钱。 那茶摊伙计却是看他半天在身上摸过来摸过去,属实有些不耐烦了,当即再也压不住脾气,“我说老头,你身上没有钱你出来喝什么茶啊,我这小本买卖可禁不起你这样的折腾!” 独臂老头却是也有些无奈,他已经是多少年未曾在身上装过东陆的钱了。 不,应该这样说,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太阳了,那耀眼,温暖,高高在上的太阳。 他不禁有些怔住了陷入了沉思,自己以前虽说是看不到太阳,终日生活在阴暗之中,但好像生活也不差啊,一日三餐皆是有人侍奉,再说这茶这酒可是自己说喝就喝,阿堪提那小子可是没向自己要过一文啊。 “老头,你到底有没有钱啊,装模作样的,没有钱你就早点说,别耽误我做生意。” 那伙计看着这老头双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却是一个屁也没摸索出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破口大骂。 那断臂老头正还在想以前的生活呢,就被这茶摊伙计打断了,当下面色一冷,眼中凶光一闪,作势就要动手,他那里可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那茶摊伙计还观望呢,却看到旁边一中年人丢出数十文铜币,“嚷什么嚷,那老头的茶钱我出了,一两文钱的事情不要打扰了爷们喝茶的兴致,不值当!” 那独臂老头刚踏上前去的脚看到这一幕后,便又收了回去,冷冷一哼,甩了甩宽大的羊皮袍子,转身就欲走。 还没踏出一步,好似想起什么来,便又重新回头从怀中取出一物,远远一抛,丢给了那中年人。 独臂老头身影就在踏出一步之后,便消失不见了踪影,只在中年人耳边的空气中静静回荡着一句话。 “我这一生,从不欠人任何东西,这个给你我们两清!” 那正在喝茶的中年人却被突然出现的一物吓得方寸大乱,连忙接住,触手及凉,打眼一看却是一道百年寒铁打造令牌,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天罗!” 中年人好不容易才将一口茶水吞咽了下去,却被独臂老头那句话弄的一头雾水,“什么两清了呀,仅仅一杯茶钱而已,不过这又是何物啊!” 中年人翻来覆去打量着这面令牌,却也不知道是用各种材料所做,入手却是冰寒一片,握的时间久了,只觉得一股寒意刺入骨髓,中年人忍了几忍才没有从手中丢掉。 “先留着吧,说不定还是个宝贝呢!” 中年人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来个头绪,只是认得那令牌上写的两个大字,“天罗?”,“天罗!”,这又是什么东西呢。 再瞅了半天之后,中年人果断的将令牌揣进了怀中,起身一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去天桥带了一份女儿最爱吃的桂花糕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年哥儿,年哥儿,你在哪呢,快出来!” 阿苏勒正盘腿坐在房间之中试图调动盘踞在自己丹田处的那股气力,还未来得及运功,便就听到门外小五急躁的大吼。 “怎么了,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阿苏勒刚一推开门,才说了一句话,便看见小五一脸委屈,一把抱住自己。 “年哥儿,年哥儿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你今天就差点,就差那么一点就再也看不见弟弟我了啊!” 小五脸上满是委屈神情,嘴中带着严重的哭腔,抱着阿苏勒大吼说道。 “怎么,那些人又派人暗杀你了?” “嗯!” 阿苏勒语气虽是疑问,却是带着一种笃定的口气,拍了拍小五的头,好不容易才将小五从身上弄了下来,连忙好言安抚。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怎么还如此委屈啊!小五!” 阿苏勒接过桌上的酒壶,安抚着小五坐下,倒了一杯酒递给小五,温声问道。 “年哥儿,今天可和以前不一样啊,你不知道,那枚铁箭就离我不足三尺啊,那帮狗日的还涂了剧毒啊。” 小五一边痛饮阿苏勒递过来的美酒,一边带着哭音说道,看着一旁沉思的阿苏勒,语气更加多了几分悲愤。 “这次甚至连白马义从他们都未察觉啊,如果不是有贵人相助,我可真的就没了,年哥儿,你说,这些人是不是不为人子!” 阿苏勒眼中掠过一道沉思,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扣着,“你说,连我派给你的白马义从都未察觉?” 阿苏勒刚说完这句话,随同小五一同进来的白马义从的首领便当即跪在地上,猛的一扣,不发一言,显然是向自家的世子认罪。 “是属下们没有保护好小五大人的安危,辜负了世子对我们的看重,还请世子责罚!” 阿苏勒还未搭话,小五却是有些坐不住了,他本意只是想给阿苏勒倒到苦水却是没想到连累了护卫他周全的这些白马义从。 “年哥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做的够好了,就是那刺客太过于阴险,让人防不胜防,不怪他们!” “哦,小五,你说那刺客是用铁箭袭杀你的?”,阿苏勒摆了摆手示意那伏在地上的白马义从起身,兴致勃勃的看着小五说道。 “是的,年哥儿,他在天桥上袭杀我的,只不过我是被人救下了。” 小五说道此处,却也是有些不可思议,“年哥儿,你都不知道,那人只是用了一个小茶杯便撞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支铁箭!” 小五说的这一切,更加让阿苏勒不明所以了,说了半天这才知道小五想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有人用小小的茶杯就撞开了那支射向你的铁箭?” “还有还有,那刺客袭杀我未果之后,竟然呆呆杵在原地,不为所动,我以为人家还有后手呢,吓得我都未敢上前,直接下令用重铁箭,却未曾想到一轮箭雨便把他射成了筛子。” 小五得意洋洋的在阿苏勒面前说道,阿苏勒心头更加疑惑了。 “刺客的尸体呢?” “抬上来!” 两名白马义从将那刺客的尸体抬到了阿苏勒的面前,阿苏勒蹲下身子揭开白布,用手想要查看一番之时却是发现了意外。 “锻骨大成,回气如铁,这人生前最低怕也是个一二品的高手,而且这人的骨头内脏在未被箭雨射死之前就已经碎了!” 布局(第一 五千) 身处这个乱世,大家都有病,病重的在台上演戏,病轻的在台下看戏。——《楚·项太傅传》 “啊!” 一旁身形瘦小的小五蹲坐在满面沉思的阿苏勒身旁,听到自家年哥儿略微有些凝重的话语,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年哥儿,你的意思是指,这贼人在我下令放箭之前便已经死了?” 小五猛的一拍双手,好似心中疑惑被解开了,不过面上又浮现出一丝不解,“但是,这人在被漫天箭雨射穿在地上之时,我策马走至其身边,这贼人还抬头望了我一眼呢!” 阿苏勒却是面色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反而是双手在哪刺客尸体上控制力度按了按,等到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想,这才起身。 看着阿苏勒只是转过身去,也不和他搭话,小五却是有些坐立难安,一双眸子中都是不解之色,急忙追到阿苏勒身边问道。 “年哥儿,你说呀,你这可把我急死了,我现在可是一头雾水。” 阿苏勒没好气的拍了拍眼前神情急迫的小五,转身摆手示意将那刺客尸体抬下去。 然后轻轻一甩衣袖,坐在了那张沉香木凳上,看着小五焦急的眼神,不紧不慢的拿过酒杯,淡淡一笑缓缓说道。 “那人确实是被你漫天箭雨透体而死的,只不过……”,阿苏勒说道此处却是一顿,抬手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水,这把一旁的小五听的只觉得一口气闷在了胸口。 阿苏勒见到在木凳上急躁难安的小五,噗嗤一笑,也不再去逗他,接着说道。 “只不过他在被铁箭临身之前便受到了极大的内伤,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而且在我刚才勘察他的身体时发现,他的左右肋骨以及后背脊梁骨都断了,好像就是被什么重物压垮而致!” 阿苏勒虽说是面色平淡的一边饮酒一边说道,却是那双眸子深处也带着几分震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的伤势。 在一口饮完杯中酒之后,阿苏勒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对着一旁听完他的话已经处于呆滞状态的小五又说道。 “哦,对了,你说他临死之前还能望你一眼,其实那也是正常之事。 一品高手躯壳已是极为强健,血肉已炼,筋骨已锻,体内气力自然流淌成流,生生不息。即便是遇到了这种伤势一时之间也不会死掉。” 阿苏勒放下手中琉璃酒杯,转头却看见一旁的小五还嘴巴微张,整个人还处于宕机状态,却是摇头轻轻一笑。 “年哥儿,你说,这一品高手怎么就突然受了如此之重的伤势?当时天桥上也没有发生搏斗啊,就算发生了争斗,谁又能悄无声息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将一位堂堂一品高手重伤至此?” 小五整个人都有些失神,无力的靠在木椅靠背上,嘴中喃喃自语,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有些失落。 “当务之急,我们先不去思考那刺客,那贼人必定是那几家宵小眼红你创办凤凰大街的利益,这才咬牙动了杀心,虽说以前不是没有实施过,但这次却是请了一位一品的刺杀高手过来想置你于死地。” 阿苏勒眸子微眯,手指轻扣,在桌面上发出了嗒嗒得声音,“吩咐下去,去几个人,查一下天桥附近的茶摊,在今天下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有的话让他们画出画像来!” 顿了半晌,阿苏勒眸子一盯那在堂下束手站立的白马义从统领,厉声说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 那白马义从首领听到自家世子吩咐,连忙身子一俯,拱手回道。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动干戈的?” 白马义从首领还未退出屋子中,就听到一声慵懒的话语,紧接着便看见到一身黑袍的阿祁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过来。 “阿祁,你来的刚好,我正想派人去请你,我们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情!” 阿苏勒抬头瞅了一眼阿祁,缓缓说道。 而另一边的小五则是又一把拉住走过来的阿祁,一副要大倒苦水的模样。 刚还有些茫然的阿祁在经过小五绘声绘色的讲述之后,已经对事情有了几分了解的阿祁,连忙艰难打断兴致勃勃的小五。 “行行行,我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么说来,是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 阿祁扭过头去略带疑惑的看着阿苏勒说道,看着阿苏勒肯定的点头,阿祁心中暗暗一番思考后也没有想出究竟是何人来。 “听小五这样一说,这人当真是有些神鬼莫测了,竟然能从百步之远的茶摊上用一枚小小的茶杯击落已经不足小五三尺的铁箭,这怕已经是脱了品的高手了。” 阿祁双手交叉在一起,眼睛微眯,思虑了半天缓缓说道。 “不再去管那人了,虽说那人救了一次小五,但是敌是友还是分不清楚,他若是还有其他目的,那日后还是会露出马脚的。” 阿苏勒一拍身旁面色还有些委屈的小五,转身定定看着这二人,眸中杀机四溢,语气铿锵。 “当下我们要做的便是,洗一洗这流月城的污垢,将一些躲在阴暗中的鸡鸣狗盗之徒找出来,清洗掉!” “年哥儿,你终于要动手了嘛?” “时机到了?” 两道声音,一道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另一道却是有些不出意外的惊讶。 “嗯,我们来这流月城的时间也有一月多了,是时候动手了,将他们晾了一个多月了,任他们左跳右蹦,现在是时候将这些惹人厌的的东西扫到尘埃里去了。” 阿苏勒面色平稳,语气中却是一片图穷匕见的杀机,那种极度安静下的危险最是让人恐惧的。 “吩咐下去,明晚我将在太和楼设宴款待刘黑虎,那李家二兄弟,还有那个什么叫老狗的。” “年哥儿,那我们这次设宴是什么名义?”,小五眼睛一动,凑到阿苏勒面前意犹未尽的问道。 阿苏勒面色冷峻,瞥了一眼小五,再扫过端坐在木椅上的阿祁,良久一笑,缓缓说道,“什么名义?” 阿苏勒顿了一顿,格格笑道,“名义就是,初到贵宝地,惊扰了各位大人,现在明悟事理,悔之晚矣,以后甘愿以各位大人为首,共结盟友,共治流月啊!” “年哥儿,这?真的以他们为首?” 一旁的阿祁虽说有些迷惑但还未出声,但是小五却是忍不住了,急忙问道。 “哈哈哈,以谁为首,不是谁拿的刀谁说了算嘛,来容易,想要走的话不留下一点什么东西能轻易走掉吗?” 阿苏勒咧嘴一笑,拍了拍凑到自己跟前小五的肩膀,声音冰冷。 “那,那些人他们会如约而来嘛?” 阿祁眼眸低敛,顿了半晌抬头看着堂前的阿苏勒,疑惑问道。 “哼,他们都是偷吃了腥的猫,巴不得想要更多的吃一点呢,现在我们愿意让出去一部分利益,他们怕是做梦都会笑醒,哪里还有不来的道理。” 阿苏勒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阿祁无需担心这件事。 听到阿苏勒如此胸有成竹,阿祁再细细一想,却是有几分道理,当即心中也再无担忧。 自己等人从击溃那一支黑甲私军进城之后,便占领了原本隶属于黑甲私军的地盘,这么大的一块蛋糕,何时何地都会引来宵小觊觎。 原本的黑甲骑军听说好像是那一个世家大族蓄养的私军驻扎在流月城,把控着流月城的数条主要街道,而小五之前所称的凤凰大街便是那数条街道其中的一条。 那些流月城原本的势力在看到阿苏勒他们击溃了黑甲私军之后,便试图瓜分这个桃子,抢先占据那些无主的街道,但是阿苏勒又怎么会允许其他人在他头上自作聪明。 当即进城之后便铺开白马义从,快马加鞭从哪些已经还未占据成功的势力中重新抢回了自己应有的战利品。 这样一来二去在这一月多当中,阿苏勒等人便于那些流月城之前的一些大势力都发生了摩擦,双方互有死伤,只不过那些大势力吃了大亏却碍于阿苏勒麾下白马义从的精锐,而没有挑明站出来公然和阿苏勒等人为敌。 这一个多月以来,这些势力不断寻衅骚扰阿苏勒等人,尤其是阿苏勒派出去小五整合这数条街道的商家之时,那些躲藏在阴暗中的宵小便不断出手针对小五,袭杀有数次之多。 而阿苏勒也是专门派出去了一队白马义从去专门护卫小五,就在今日小五将数条街道的商贩集中整合在那条被他命名为凤凰大街的主要街道之上。 繁荣程度远盛往日,敛财能力日渐增加,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终于坐视这一切不能继续发展了。 他们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一品刺杀高手就在今日对小五展开了殊死的刺杀。 若不是今日在暗中有哪位鬼神莫测的高人相助,小五怕都已经遭遇了不测,这下便就触犯了阿苏勒的底线,这才不想再等时机,才有了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的想法。 那刘黑虎乃是掌管着流月城的漕运船帮,手下蓄养的上千凶恶帮众被流月城的百姓称为黑虎帮,个个都是在船上讨生活的凶恶汉子。 而那李家二兄弟算是这流月城除了那被阿苏勒击溃的那支黑甲私军之外的第一大势力,兄弟二人一个掌管着流月城的私盐。 另一个也是掌管着流月城的铁器生意,两个人家中蓄养了两千之数的奴仆,但凡出门也就是前呼后拥数百人围护,比那朝廷的官员看起来都要阔气。 而那个被阿苏勒唤做老狗的人,则是彻头彻尾躲藏在阴暗中的一条毒蛇,真名已经不为人知晓了,但被其他势力的首领都唤做老狗。 此人暗中把控着流月城贩夫走卒的命脉,做的是中间人的角色,为一些奔走的贩夫走卒介绍生意,这样就暗中也控制了一批不在少数的属下。 而这偌大的流月城还有另一股势力,乃是商会,流月商会并没有宛洲商会那样势力庞大,影响力之深。 反而在流月城之中,这流月商会就像是人畜无害的路边小狗,谁见了都可以上前去欺负一下,本来也算是一方势力的流月商会却在如今在流月城几大势力之中混到了最低层,就成了一个被压榨被剥削的对象。 那流月商会的会长叫王有财,人如其名,资产算起来也是雄厚,但为人懦弱,一有矛盾冲突总想着赔偿钱财息事宁人,这就被其他几大势力当做了送财童子。 这王有财在这流月城的状况甚至还都不如初来乍到的阿苏勒,过得是苦不堪言。 所以阿苏勒在刚说出设宴款待之时莫名突然多想出了一个想法,若是这个计划可行,那么他这次计划的成功性就能大大增加了。 就在阿祁小五两人都在反复思量阿苏勒这项计划的可行性之时,却看见那站在门口眺望远方的阿苏勒转过身来。 “小五,在此之前,你今晚乔装打扮一番,让人暗地里送出信给哪个流月商会的王有财约他出来洽谈事情,探探他的口风,记住此事不要让其他势力的探子察觉到!” 小五明显有些跟不上阿苏勒的跳脱思维,有些后知后觉的问道。 “年哥儿,你的意思是?”,小五站起身走至阿苏勒的身旁,带着一丝探询的神色,“是要将哪个畏畏缩缩的王有财绑到我们的战车上?” “嗯!”,阿苏勒回首望了一眼小五,“如果我们的事情有了这个人的帮忙的话,我想可以轻松不少!” “但是,年哥儿,此人胆小如鼠,你看他在流月城之中这些势力哪个会正眼看待他,每个人都只是把他当做了送财童子,他参与进来的话,对我们的大事也是毫无帮助啊!” 小五语气有些焦急,在他眼里那王有财没有半点用处,反而说不定还会拖累他们的大事,万一此人转过头去向其他势力的首领告密呢。 这一切在小五眼中都有可能发生,他绝对不能忍受有人试图颠覆阿苏勒所要去做的大事。 阿苏勒静静听着小五的吐诉,等到小五将自己心中想法都一股脑吐出来之时,阿苏勒只是展齿一笑,拍了拍小五的肩膀,温声说道。 “小五,你真的觉得如果一个人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就一定是一个无能畏缩的人吗?” 小五有些不懂阿苏勒这句话的意思,但是阿祁却是面色微微变话,好像懂了阿苏勒这句话的真实意思。 “小五,人活在这个世上都是有伪装的,有些人把自己伪装的凶狠可怕,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 “而有些人把自己伪装的仁义道德,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龌龊黑暗。” “而有些人的话,反其道而行之,表面的软弱并不是真正的软弱,只是为了可以让自己在这个乱世更好地存活下去!” 阿苏勒背过手去,口中淡淡说着让小五触动很深的话,“我就不相信,一个能游走在流月城各大势力之间这么多年,长袖善舞左右摇摆但却完好无损的一个人,是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软弱无能!” 小五有些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试图去揭开每一个人的伪装的表面样子去看透那个人真正的内心样子。 “小五,你去和他交涉,表明我们的实力,告诉他我们可以做成这样一件事,一件可以将流月城清洗干净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阿苏勒眸子熠熠生辉,一时之间小五竟然不敢与之对视。 “你去告诉他,他是想一辈子保持现状躲藏在别人的背后,还是不安于现状,站到台前,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真正的样子。” “那如果那王有财不答应和我们一起谋事呢?” 小五有些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疑虑,在他内心深处,那王有财还是不敢做这样的事的。 “这件事有他最好,没有他的参与我们也能做成,无非是过程的顺利与否,你去告诉他,我们只是给了他一个入场的资格,他是想要上台唱戏,还是下台看戏,还是想要退场,我们都不会多加阻拦!” “但是再等到这场戏唱结束的时候,他面临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了,被我们吃掉,还是被那些人吃掉。” 阿苏勒说的话已经说的很透彻了,他一直记得当年在出征之时阿爸曾经告诉过他的一句话,摇尾乞怜则投之以骨,如其狂吠则大棒加焉。 阿爸虽然总是沉默寡言,但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 所用的言辞简短而又准确,使人不可质疑,颇合于古语所谓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阿苏勒插着手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火烧云,嘴角轻轻一扬。 “去吧,把我的话,把我们的做事态度,带给他,想必这一月以来也够让他看清我们是哪一种人了,我不想再在这种小地方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的舞台应该是那座煌煌帝都啊!” “哦,对了,再给他带一句话,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久居人下乎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我是烈火,也是枯枝,是光明,也是黑暗,一部分的我消耗了另一部分的我。——《楚·始皇帝亲笔》。 天际是鱼鳞般的火烧云,一大团一大团纠缠在一起,橘色的,橙红色,金黄色,高远的天空竟然成了带着色彩们的白云的狂欢。 它们聚集在那一轮失去了耀眼光芒但却尚有余温的夕阳身边,就像是千娇百媚的舞娘成群结队的围拥在帝王的身侧,花枝招展,卖弄舞姿。 那一轮橘红色的夕阳已经渐渐落到了天际的最边缘,忽明忽暗,仿佛下一个呼吸就要完全的隐藏在群山的身后,但仍然挣扎着,散发着自己最后的带着一起温暖的光芒。 “年哥儿,那我去了!” 小五回房收拾整齐,去掉了那颜色各异的鲜明锦衣,换上了一袭灰白色的粗麻长袍,不再带那往日不离身的竹扇,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那天际的夕阳,没有丝毫耀眼的光芒,但是却是没有人会忽视他的存在。 “去吧,收拾好了便去,等到这太阳下山了,我们的一切便会换个模样了。” 阿苏勒躺在院子之中台阶之上的长椅上,听到小五的动静,慵懒的睁开眼打量了一下,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会让白马义从乔装打扮之后,围在那王有财的府邸外面,你把这个东西带上,你若出了事,只需要往天际射出去,其他的便交由白马义从处理!” 阿苏勒顿了一顿,看着小五面上还有几分残存的难色,便温声出言安慰道,一边说一边将一令箭似的事物别在了小五腰间。 “我安全无所谓,我就只怕不能尽善尽美的完成年哥儿你交代给我的任务,我这人容易紧张,我怕到时候给忘了!” 小五嘻嘻哈哈的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笑容纯真仿佛就是春雨过后的湖面,不染一物。 阿苏勒听完这句话,身子一怔,脑海中却是想起了那远在瀚洲家乡的贺术拓拔二人,不由得心头一热,怔了许久只是无言拍了拍一旁站立的小五的肩膀。 “那我去了,年哥儿。” 阿苏勒没说话,挥手示意,看着那道灰袍身影径直离开,心中却一时之间难免思绪万千。 “昨日青丝,家间红骨;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头,剑胆成灰;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当天际上那轮夕阳撤回自己最后一缕温暖的光芒时,整个人世间皆都陷入了一片晦暗,那座青石板铺满的小院中,良久传来了阵阵歌声。 声音高远寂寥,却带着一丝清冷,仿佛就是海底深处保存千年的海螺中那清透无比的海音,余音不绝,缕缕回荡在哪不大的院子中。 “砰!砰!砰!” “来了,来了,别敲了!” “谁啊,这都晚上了,还来敲门!” 小五戴着斗笠,身影挺拔,手中握着那朱红色大门上的铜环,连扣三下,却是不见有人回应,只好无奈再度连扣几下,这时终于听见了那门的另一头传来了人声。 “咯吱!” “你是谁啊,天晚了,没有要事的话明个再来吧,我家老爷已经歇息了!”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从哪道缝隙中伸出一个扎着发髻的头颅,一个年轻的奴仆露出了稚嫩的半张脸。 一双眸子咕溜溜转动,打量了一眼门外戴着斗笠站立着的小五,略带着一丝戒备的口吻说道。 “我找你家老爷有要事,麻烦通禀一声,这件事情耽误不得!” 小五用着一种淡漠的口吻说道,把自己头顶戴的斗笠揭开一角,冷峻的目光落在那张稚嫩的脸上。 “你,你这人,好没有礼数!” 那守门小童上下打量了一眼小五灰白色的长袍,略带着一丝嫌弃的口气说道。 “我说过了,我要见你家老爷,有要事,你这个守门小童管的是否太过宽泛了?” 小五生硬的回答道,目光越发的冰冷。 “每一个敲开这扇门的人,都说自己有要事,哪里来的那么要事,你们这些人不过只是想要借着这个借口,从我们这扇门进来而已。” 那守门小童脾气也是上来了,他何曾受过这种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的鸟气,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那些苦哈哈哪个不是对他万分尊敬,哪有眼前这人一般冷眼相对。 小五也是一口气憋在了心中,语气已是冷硬至极。 “我劝你最好听我的话,现在转身就去通禀你家老爷,就说白狼家的人有关于你们一府邸的人的性命的事商讨,你如果再去迟了一步,明天是否活着见到后一天的太阳都将难以保证,快滚去通报!” 最后一句话,小五都已经是为了不引起周边人的窥视而特意压低了声音向前走了一步低声吼道。 那年轻的守门小童何曾见过如此的架势,小五虽然年纪未满双十,但好歹最近也是上过沙场,亲手杀过好几个人的角色。 这一身平日间藏起来的气势,今天算是让这看门小童领略了个十分。 当即这守门小童就被这迎面而来威势吓得倒退两步,稚嫩的面上皆是慌张之色,再抬眼一看那张冷峻至极的脸,那里还再敢和小五嘴犟,连忙翻身就往府内跑去。 “你等着,我这就去,这就去。” 这看门小童慌不择路起身丢下这句话,就跟被撵的兔子一般,飞快的绕开一道道阁楼浮桥向最里面的内室跑去。 一边跑一边心里还再咬牙切齿想着,若是待会这苦哈哈是强装要事,为了骗取老爷钱财被老爷赶出去,哪自己一定要喊上府里的护卫痛打落水狗,给自己出了这一口恶气。 “老爷,老爷,门外有人说有要事拜访老爷!” 装饰华丽的屋子中,有一中年人解衣而躺,正在哪里神情享受的吃着由衣裳单薄的侍女递到嘴边的葡萄。 屋外这守门小童的一番高喝,瞬间将侍女吓得玉手猛的一颤,将递到空中的葡萄弄到了地上。 “该死的东西,什么事情就大呼小叫的,一点规矩也不讲!你是要吓死你家老爷啊!” 那大大铺在床上的肥胖中年人,一把推开那悬在空中的玉手,艰难的翻身坐直,看着冲进屋子内的守门小童劈头盖脸大骂说道。 “老……老爷,那人站在门外,说是这件事有关老爷阖府的性命,小人不敢多做阻拦,只能进来通禀了!” 那守门小童却是一脸委屈,这都是今天挨得第二次骂了,一肚子的怨气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杵在原地低着头咒骂刚才在门外的穿着寒酸的苦哈哈。 “哦,阖府性命相关的事,这么严重呢。” 那肥胖中年人却也是不恼,肉堆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继续接过一旁楚楚可怜的侍女递过来的葡萄,并且顺便问道。 “那人说了是什么事情了吗,关于我这阖府性命的事情?” 那守门小童此时也是放缓了心态,继续恭敬回道。 “那人没说是什么事情,只是说了要和老爷当面商讨,哦,对了,老爷,那人说他是白狼家的人。” “这城中大户人家这么多,小人还没听过哪一家是姓白狼的,肯定是从哪里听闻您的声名,想要讨两个银钱花的宵小之徒!” 这守门小童话还未说完,那斜靠在坐床上的肥胖中年人却是在听到白狼而字之后瞬间坐直了身体,看的侍女都不禁愕然。 “你说什么?那人说他是白狼家的人?人此刻在哪里呢,走了未走,你还不快去请进来?” 那肥胖中年人还未将侍女递上来的哪颗葡萄喂到嘴里,在听到这二字以后便肉手一送,哪颗晶莹剔透的青衣葡萄又被丢到了地上。 那肥胖中年人这时身子宛如一只兔子一般,灵活至极,两三步就离开了床榻,走到了守门小童面前,连忙焦急大声喝问道。 “那……那人还未走,还在门口候着呢!” 守门小童此时再傻也知道自己真当犯下了大事,看着一脸焦急的老爷,战战兢兢回道。 “你个杀千刀的东西,你就把这样的贵客不领进来!该死,我王有财迟早有一天被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奴婢误了性命!” 王有财一脸气愤,看着这守门小童畏畏缩缩一副心虚至极的样子他那里还不知道,这是肯定自家的奴仆冷落了人家登门的贵客。 便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烧,瞬间点燃了王有财那一声肥肉,气的王有财当场便是一脚,却又不敢再多耽误时间,连忙又喝到。 “贵客在哪呢,还不领我去,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这守门小童腿上挨了自家老爷这势大力沉的一踢,却是心中有苦说不出来,再一听到自家老爷发话,急忙就走出屋子,在前方领路。 “该死啊,该死啊,我王有财英明一世,就毁在了你们手里啊!” 那守门小童健步如飞,低着头急忙领着自家老爷向前院跑去,那用尽全力咬紧牙关死死跟着的王有财,也是顾不得擦拭头上掉下来的冷汗,嘴中轻轻念叨着,身子如羚羊一般挪动着。 再看到大门口挺拔站立的那道身影之时,王有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下来,万幸那白狼家的贵客没有因为自己府上的奴仆无礼便转身离开。 “贵客!贵客!快快到大堂我们两个品茶详谈!” 王有财在数步之远便就一声大喊,那神情就犹如见到了他的亲生爹娘一般,一张满是肥肉的脸上堆积的皆是献媚的笑容。 小五眉头一皱,却是自己走了进去,示意那呆呆站在原地的守门小童赶快闭上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那守门小童后知后觉,看到了小五的示意之后还愣了半天,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合上了大门。 “王大人,你这扇门,可真的算是高门难进啊!” 小五见到合上了那扇大门之后,揭开斗笠一角,面色冷峻看着那张不断滴落汗水的胖脸,冷冷感慨说道。 “这……贵客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府上的奴才没了规矩,让贵客多等了,还望海涵,还望海涵!” 那王有财看到打扮如此严密的小五,却是眼神中掠过一道沉思,再看到闭上门才揭开斗笠一角的小五,心中疑惑更是多了几分。 于是王有财面上笑容不减,却是心中多了几分心思。 “贵客为何来之前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来的如此急迫,让我都没有时间准备迎接您!” 小五却是在也不愿意和这碍眼的胖子打机锋,当即凑近身子,压低了声音,斩钉截铁的说道。 “有没有静室,我们商讨一些事情!” “有,贵客随我来!” 那王有财看到这一幕,心中更加是确定了某个想法,听到小五话声之后,直接扭头对那守门小童让其下去准备清茶,然后领着小五绕过重重楼阁屋舍,来到了一间僻静的屋子。 “贵客请!” 王有财推开静室的木门,一摆手邀请小五先行落座,等到小五落座后便一扫周围没有任何人之后,轻轻合上了大门。 “王大人不愧流月城首富之名啊,家中豪宅这屋舍怕是有了数百上千间了吧。” 小五取下斗笠,整了整灰色的袍子,语气有些调侃,淡淡说道。 那王有财看到小五取下斗笠之后,等到看清了小五的模样,瞳孔猛的一缩,心神大震,但是表面却没有丝毫慌乱。 他显然是已经认出了小五的模样,急忙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杯茶。 “小五大人这说的哪里话,区区寒舍,简陋至极,大人天骄之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这些寒舍又怎么能入小五大人的眼呢!” 王有财含笑恭维说道,暗地里却是绞尽脑汁思虑这小五所来何事。 “哦,你认识我?那就更加好办了,起码你不会再怀疑我的身份了!这样一来,我就有和王大人商讨事情的资格了吧!” 王有财听了小五的话声之后,一阵讪笑,献媚说道。 “小五大人年纪轻轻就掌管着数条商贩大街,最近又设立了凤凰大街这种日进斗金的绝佳商业所在,这偌大流月城又有几人不知小五大人之名呢?” 小五手指也如同阿苏勒一般,轻轻在木桌上扣着,口中语气也是渐缓,“这些不入流的虚名王大人之是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小五顿了一顿,一看那张对面王有财恭敬的大脸,却是图穷匕见。 “今日前来,小五是想跟王大人商讨一件事!” 王有财心中暗暗叫苦,这最后的关头还是来了,但是他面上却是一副兴趣勃勃的模样。 “小五大人,你说,但凡有钱财上能用到着我王有财的,您尽管吩咐。” 小五轻轻一笑,“王大人当真是古道热肠,不过我今天不是替我来的,而是替我家哥哥来的,替白狼家真正的主人,替他来和你商讨这件事!” 王有财听到这句话顿时眼神一颤,端着茶杯的手猛的一抖,这小五背后虽然他猜测真的有人扶持,但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惊人的事实。 “小五大人的哥哥?这我实在不知?……” 王有财虽然刚才震惊不已,但是连忙便平缓了心情,看着小五定定问道。 “我家哥哥的身份自然就是白狼家的主人,就是他曾经率五千铁骑击溃了那支曾经驻扎在流月城的黑甲骑军,其他的身份或许你有朝一日可以得知,但是目前不能透露给你!” 小五淡淡一笑,看了一眼略微有些失态的王有财说道。 “这,不知我能为您哥哥在钱财上帮上什么忙?” 王有财已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他实在不想招惹事端,这种能够轻易击溃那一万黑甲私军的存在,不是他能招惹得罪的起的,但他也有自知之明,他也绝对不能掺和到不属于自己阶层的争斗之中。 “王大人,我家哥哥要和你商讨的事便是有关能否帮你保住你这千间寒舍,阖府性命的事!” 小五看了一眼油滑至极的王有财,心中暗恨,便当即不再加以掩饰,冷声说道。 “这,这,还请小五大人直言!” 王有财听到这话便已经头疼不已,知道这事情自己再也逃不开了。 小五见状,便示意王有财附耳过来,轻声将阿苏勒交代他的事情悉数告诉了王有财。 “这,这我,这我势单力薄做不了啊!小五大人,您兄长属实为难在下了啊!” 王有财听完阿苏勒所谋划之事后,冷汗迭出,带着颤音说道,面色委屈至极。 小五却是丝毫在也不愿意和眼前这人浪费唾沫,只是冷冷扫了一眼。 “我家哥哥说了,做与不做都在你,你自己好生选择,一个是我们白狼,另一个就是他们,双方明天争斗必有结果,这次可容不得左右逢源,选错了队伍了可是要死的! 这一月来我们行事态度你有所目睹,另外几人你想必也是深有体会,小五言尽于此,王大人!” 小五起身,走到了门槛处,却是回身只说了一句话便摔门而走,“我家哥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哦,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姓乌!” 空有一人的静室中,王有财听到小五最后那句话,眸子中猛的掠过一道精光。 杀蛇(一万 )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 那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啊,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楚·说书人》 连绵不断的雨,已经下了半个月,天像是漏了一块似的。 不过也是,云洲常年炎热阴雨这些天的雨量说起来也不算什么。 高大的乔木在半空里撑起墨色的乌云,乌云外更是灰蒙蒙的天空。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附近的小池塘的水面上,这声音混杂起来乱得让人心烦。 偶尔传来“啾啾”的鸟叫,顺着看过去,会有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双翅,悄无声息地滑翔进林间的黑暗。 天地间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商队的小伙子在篝火边拨弄着他心爱的胡琴。 这样的天气,弦总是湿透的,弹起来“嘣嘣”作响,倒像是敲着一块坚硬的梆子。 小伙子弹得是云洲地区的调子,荒凉幽冷,琴声中还带着丝丝缕缕的颤音。 在商队人马离得很远的地方,一个年轻人坐在雨蓬下,抱着膝盖静静地听,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不睁开。 “来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烟锅递过去给他。 年轻人睁开眼,看见那张焦黄的老脸。 他认识那是商队的副手王烈,一个宛洲的行商。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抽旱烟。” “走云荒这条路,不靠这口顶着,没准将来身上有湿病。” 王烈也不再劝,自己盘腿坐在了年轻人的身边。 王烈是跑了很多年商队了,从宛洲到云洲,这条道路上跑了二十多年,算是其中的老手了。 传说在天地初开之时,神灵划立大海陆地,划定了九洲疆域,但是自初代王朝到这如今的大周朝,不过从来没听说哪个王朝可以把官府设立到西陆云雷二洲来。 西陆云雷二洲,在东陆人眼里就是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化外之地,比那瀚凉二洲却是更加偏僻荒凉,但殊不知此二洲物产丰富远盛东陆,只是人烟稀少。 而那王烈等人所说的云荒,更是处于云洲偏僻之地,除了一些自恃本领强大的原住巫民,没人敢踏进这片土地。 但是自古穷山恶水却生奇珍,如同雷眼山脉特产雷眼蛇一般,云洲特产一种辟毒的珠子,珠子表面褐黄,可是大堂中供上一颗,全家都不受蛇虫骚扰,号称“龙胆”。 还有一种细绳一般长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宝玉器封在匣子里,可以几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贼手上不敷特定的药物就打开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过半日。 可是这毒蛇的蛇鳞磨成粉末,以水和之服下,据传可解百毒治百病,有再生白骨之能,号称“金鳞”。 龙胆金鳞,在宛洲市面上都是价格极其不菲的异宝,往往有价无市,所以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云洲进去云荒,带着宛洲的上号丝绸和精良铁器去换这两样东西,一来一回,往往获利百倍也不止。 渐渐的,这条道路被称作“黄金云荒”,敢走云荒的商队不多,王烈在这条道上,还算有点名气,毕竟也算是走了半辈子。 王烈此时对这个年轻人有些好奇。 他们是半道遭遇的,那时这个年轻人带着一匹黑马,独自在深及膝盖的泥泞中跋涉,马鞍上除了简单的行李,就只有一柄黑鞘的长枪。 走云荒那么些年,王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要命地独闯这片莽荒之地。 出奇的是在路上遇见他们这么大的商队,年轻人也没有求救的意思,当王烈喊他的时候,他在远处回头,露出一嘴干净漂亮的牙齿笑了笑,就要转身继续前进。 而王烈清楚地知道年轻人正走的是条死路,只要他再往下走五里路,厚重的泥泞就会陷到他胸口,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得他。 早年和王烈走云荒的几个伙计就有人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人马一起沉下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烂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见阳光。 走云荒的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带生人。 能穿过这片莽荒之地去原住巫民部落的路就是商队赚钱的黄金道,带上生人,就好比把一身本事教给别人,别人也是认识了路,以后自己吃饭的本钱就没了。 不过那天王烈罕见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年轻人,答应带他一程,直到过了这片林子。 他也说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欢年轻人的笑容,干净无暇。 那年轻人笑起来,周围仿佛一亮,有一缕阳光闪过的感觉。 “看你也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不怕丢了性命?” 王烈在年轻人身边坐下,在怀里摸索着火石火绒。 “我看起来像有钱人家的公子?” 年轻人微微怔了一下,好似被人第一次这样说道,良久笑了起来。 “有钱人家的公子,我见过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时最好说话,但是问他有多少钱,就是笑,屁也不放一个。” 王烈手中擦着火石,点燃了烟草,又瞅了年轻人一眼。 “对!就是你这个模样。” 年轻人依然只是无声地笑。 王烈打量着他的脸,发现他或许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那张脸被阳光晒成淡淡的赤铜色,有了风霜留下的痕迹,只那笑容,还是明净得像个不曾长大的孩子。 “对了,一直想问,怎么这两天我们就没遇见别的商队,这条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轻人说道。 “云洲本就是蛮夷之地,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云荒,就是个更加蛮荒至极的地方。 相传是鬼看门,跑这条道,说不好就是送命的买卖,九死一生,那么多人进来能活着出去的又有几个,如果不是家里欠着钱急用钱,谁来?” 王烈深深嘬了一口烟锅,让那口带着辣味的烟气在肺里滚了几滚,这才一个青色的烟圈,幽幽地喷了出去。 连着那么久没有晴过,衣裳始终都带着湿气,肺里也像是积着水,呼吸起来益发沉重,要借这口辛辣的烟气烫一烫才舒服。 “你家里欠了很多钱?还是说急需用钱?”王烈嘿嘿地一笑,露出两个被烟熏黄的门牙,颇有点猥琐。 “嘿嘿,就是还有个销金窟,生死输赢都在开牌一瞬间,那其中滋味可是绝了,我是输得狠了。 要说两年前,我还有几万金铢的家底,现在每月不还上七八十个金铢,就要被告到官府里面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喽。” 王烈说的是赌,大周有关赌博有明确律法,其中《周律》上是严明禁赌的,但是宛洲虽有都护府却不受帝都天元城的节制,大街上公然设置赌坊,有时一注千金,一夜之间暴富暴贫,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七八十个,那么多嘛……”年轻人听到后神色落寞感慨一句,他注意到王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腰间的皮囊上多停了一会儿。 “我这人生半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呢。” 年轻人急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岔开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鬼看门”? “我早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就别藏着了,我现在是穷,但是当初也阔过,都是正经的汉子,我还能抢你?” 王烈讪讪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烟,静了一会儿,仰头对天喷了出去。 这口烟袅袅地散去,祁烈那张猥琐的笑脸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样。 “你猜我今年多少岁?”年轻人微微犹豫了一下,打量着王烈那张瘦脸,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皱纹深深地刻在他脸上。 “快六十?” “过两个月满四十,”王烈磕了磕烟袋,吐掉嘴里一口发黄的粘痰。 “云荒这天路上的瘴气,折人寿的。走了那么多年,没给毒虫蝎子弄死已经是万幸。你不要看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们,早就死了,这片林子里面能杀你的玩意儿,不下一千种,若是中蛊,更是生不死。” “蛊?” “是蛊,没听说过吧?”王烈咧了咧嘴,“巫民的东西。蛊,是怨虫,其实就是虫子,但是是死虫,说不清,不过粘着一点的,就是生不如死。” 年轻人摇摇头:“听不明白。” “巫民的东西,哪那么好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最简单的蛊,就是拿一只坛子,把狼蝎、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种东西封进去,取每年阳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里。 这五种毒物没有食物,只能自己互相残杀,等到第二年启出坛子,就只剩最猛的那一只,剩下的都被它吃了。 这最后一个毒物用太阳晒干,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蛊。 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制。” “那不是下毒么?” “中毒,不过是一死,中了蛊,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王烈吧哒吧哒抽着烟袋,“蛊是怨虫,在地下埋了一年,咬死剩下的所有毒虫才活下来的东西,毒虫自己也怨。 否则你想,就算把其他东西都吃了,它怎么又能活一年? 还不是忍着要咬人报仇? 其实从地里起出来的时候,剩下那只毒虫已经是半死半活的了,就是那股怨气撑着它。这种虫,磨碎成粉都死不了,吃下去,那些虫粉在人肚里里都是活的,游到浑身的血里。” “都磨碎了,那还会活着?” “不信了是吧?”王烈斜眼瞟了他一眼,“这里可是云洲,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可能。你连蛊都不信,尸鬼的事情更没听说过吧?” “老王,不要瞎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静静的威压,“跑这条路的你也算个老人,嘴上把不住风,就知道吓兄弟们。” 年轻人抬起头,看见篝火那边一条精悍的汉子正把冷冷的目光投过来。 那是商队的大首领老彭,从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彪悍的身材和满手的刀茧却隐隐诉说着他不凡的阅历。 老彭以一根青布带勒在腰间,束住身上的牛皮软甲,腰带上挂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刀。 篝火照得他一张脸色阴晴不定,刮光了络腮胡子的下巴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 “都是道上的闲话,说说怕什么,敢来云荒的,哪个兄弟们没有这个胆子?” 王烈陪着笑点头,而后转去问那边弹琴的小伙子。 “是不是,狗蛋?”王烈有些怕老彭,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却不让人奇怪。 奇怪的是老彭却是第一次跑云荒的,为此他才雇了王烈这张活地图。 老彭行商这行里很有名,可是他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那被唤做狗蛋的小伙子嘿嘿笑笑,没心思搀合进去讨不是。 琴声止息,一时间雨滴的声音越发的明显,哗哗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 “早点睡,明天夜里要到大泽,还有三十多里路。” 老彭低低地说了一声,上去给篝火添了几块柴,湿润的木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爆响,一丛丛火星腾了起来。 出门在外这是常识,夜里篝火如果不熄灭的话,虫蛇也就不敢逼近。 王烈和年轻人共用一顶雨篷,两个人摸摸索索地躺下。 王烈憋了一口烟,这才恋恋不舍地吐了出去。 身旁的年轻人静悄悄的,似乎他脑袋一落到枕头上,就睡着了,但是他睡着的时候还搂着那把长枪。 王烈益发地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身上烟味最重,很少有人对此不露半点反感。 “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来云洲啊?” 王烈低声问。 年轻人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王烈微微愣了一下,发现他根本不曾睡着,那双眼睛很亮,却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但是其中却是蕴含着莫大的悲戚。 “我要去捕杀毒龙。” “嗯?那可是处在云荒最北的沼泽中,有时运势好了才能碰上一两条。你捕杀它是想拿到宛洲去卖钱?” “不是,我要用它的蛇鳞救人,少说也需要三五条,我没钱而且也买不到,所以我就自己想去捕杀!” “这个倒是,毒龙现在在宛洲都算的上是有价无市了,不知道多少人拿着钱想买,但是一年就那一两条,都进了那些权贵的口袋了!” “一般人根本买不着,再说你那需要三五条也是痴人说梦,有毒龙那个鬼沼泽要穿过多少瘴气毒蛇横行的地方才能到。 一路上蟒蛇蜘蛛蜈蚣蝎子剧毒之物,有无数种,而且还是扎堆出行,除了本地人,没人过得去。你想去那儿?” 年轻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要去哪里,我一定要带回去毒龙。” 王烈不屑的嘁了一声,他感觉这年轻人只是一片空想,根本不懂这蛮夷之地的险恶。 “那都是要人命的地方,你年纪轻轻的干嘛想不开,非要一条心往那种死地扎进去呢。我都不知见过多少人满腹信心的进去,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活着出来吗?” “多少人?”年轻人轻轻地笑。 “没有一个人!都是埋骨到那些沼泽中了,成了那些毒物的肥料!”,王烈摆了摆手说道。 “即使是死我也要去,只要能带出来毒龙我就可以瞑目了。” 王烈瞪大眼睛狠狠地打量了他两眼,“你一定要去?哪怕是明知九死一生?救你什么人啊值得你这样做!” “一定要去!”年轻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是坚定无比,“我就剩一个愿望了,就是要带回毒龙救回我的老师!”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千军。” 整个营地在黑夜中沉寂起来。 远处的树上,手腕粗的巨蟒静若雕塑般窥伺了片刻,悄无声息地滑走。 好像是远处有什么动物跑过灌木丛,惊起睡着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不息。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 狗蛋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商队中的每个人都面带喜气,实属天公作美。 本以为这场大雨要下透整个雨季了,谁知道昨夜入睡时还是浓云满天,今天一早起来就看见万道阳光金线般的从云缝中透了下来。 天晴是个好兆头,走得不会太辛苦,更不容易迷路。 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大泽,大泽上唯一的部落是大泽村,是紧靠着大泽的村子,这是云荒路上的第一站。 宛洲过来的的商队喜欢和大泽村的巫民打交道,因为大泽村算是深入云荒之路的必经之路,巫民见外人见得多了,也就开化一些,还有几个会说东陆官话的人,能交流的轻松一点。 这支商队可谓不小,八十多匹骡马,其中有四十驮是货物,剩下四十驮扛着食水药物和防身的家伙。 浩浩荡荡的队伍足长半里,王烈口里叼着牛骨哨在最前面指路,老彭骑着一匹健马拖在最后,也叼着一枚牛骨哨。 首领和副首领就靠着牛骨哨尖利的“嘘嘘”声彼此联系,收拢整个队伍。 在这样的密林中,隔着几步就看不见人,只有一丛一丛的大蕨叶和灌木,茫茫的哪个方向看起来都是一片绿。 王烈吊儿郎当地斜跨在一匹大公骡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按着他的指点,拿开山刀把几处灌木斩开,本来渺无人迹的雨林竟然显出了一条旅人踩出来的小道。 王烈得意洋洋,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两道稀疏的八字眉都快飞上天去。 “咔嚓”一声裂响,狗蛋砍下了一片巨大的蕨树叶子。 叶子上面新鲜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洒下来,都淋在千军的头上。 千军微微笑着没有闪避,抬头看着那阵水雾在半空里留下的一道虹,放开胸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是个好地方啊。”千军带着自己的黑马跑到王烈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怎么你说起来那么阴森?” “看人看心莫看皮,这个道理不懂么?”王烈摇晃着脑袋,“到大泽村这段,还是云洲的管辖范围,再往里面走才是九死一生的勾当。” “到这鬼地方还不算九死一生?”开道的伙计中,一个绰号石头的扭头问了一句。 “大泽村那是歇个脚,真的想搞上好的货色,还是得往林子深里走,去往更深的地方。”王烈喷云吐雾,扯开了腮帮子神侃。 “我们走云荒的喜欢讲,毒蛇口里夺金珠,越是凶险的地方,越有赚钱的机会。好山好水有女人的地方,早就给人挤满了,就算有赚钱的机会,还论得到我们?可是那越邪越险,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嘿嘿,就是我们发财的宝地了。” “那什么地方才算是云荒的深处呢?”千军好奇地问。 王烈斜眼瞟了千军一眼,看见他一双清亮亮的眼睛,仿佛学生求教于师长一样,干净得没有半分瑕疵。 “也罢,遇见我,算是你有这个缘分,就给你说说云荒这条路上的事儿,将来赚到了大钱,可记得分我一份。” 王烈一噘嘴吐出一个烟圈,等着在前开路的一帮小伙子都凑到他身边来。 王烈确实喜欢吹牛,不过他嘴里的事情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 小伙子们喜欢听他说云荒这条路上的事情,一是有趣,二是有朝一日自己能走云荒了,王烈说的话没准用得上。 “云荒深处的巫民,一共分四个山,大泽山、蛇王山、黑水山、毒龙山。巫民各属一座大山,这就跟我们叫部落差不多。 北陆的草原人不是有好几个部落么? 巫民管部落就叫山。 大泽村是大泽山的,从大泽山往南,都是大泽山的势力。 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镇子,加起来有不到一万人吧。 大泽山和黑水山之间,就是蛇王山的地方了,要买“龙胆”,就要找蛇王山,那里养蛇的巫民,满屋子都是蛇,我年轻时候不知道这一节,在蛇王峒的一个镇子上过了个夏天,有个巫民的小女人喜欢上了我……” 周围一阵伙计的哄笑。 “笑什么?”王烈一瞪眼,“我年轻那会儿,那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后生。 只不过是现在你们这帮孙子把我都给比下去了,现在是不成了。 巫民的女人你们没碰过,傻笑个屁,那叫一个媚,水嫩水嫩的,润润的,楼子里的姑娘比不上她们。” “既然这么好,老王你何不干脆留在那里当了女婿,我们如今走云荒这条路还怕什么,这方圆百里可就是老王的地盘了,是不是?” 一个叫老吕的伙计放声大笑,透着嘲弄的意思。 老吕是当初和王烈走云荒这条路的老伙计,不顾忌他这个商队副首领的威严,不过其他小伙计也没几个真的害怕王烈。 除了老彭手下的人,商队里剩下的都是王烈找来的,就算不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是朋友的介绍。 小伙子们对于他的底细,知道得一个比一个清楚。 “老吕别吵,”狗蛋倒是喜欢王烈的故事,“听老王说,后来咋样呢?” “能咋样,不就睡了么?”王烈咂吧咂吧嘴,似乎还在怀念那个小巫女身上的香味。 “不过蛇王山那地方真是热,夏天热得人恨不得把皮都扒喽。 我就说我要走,那个小女人缠我,说有办法叫我不热。你们猜是个什么办法?” 小伙子们都摇头。云洲地方终年炎热阴雨一下就是一两个月,也不可能建什么冰窖,要想夏天不热,确实千难万难。 “蛇!那小女人不知道从屋里哪个角落,随手就唤出一条有我腰那么粗的大蛇,说是蛇身上冷,夏天抱着蛇睡,保证凉快。那时候吓得我就想跑,那个女人还说没事,自己赤条条跑上去抱着那条蛇,让蛇缠着她,说是那蛇听话,绝不吃人。” 王烈使劲摇头,似乎还有些后怕的样子,“我更不敢呆了,跟着商队就跑回来了。还好那个小女人倒对我有点意思,不但没下蛊,还送了我十枚“龙胆”,我那点家当,都是那一笔买卖攒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着喟叹一番:“都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小女人现在怎么样,有时候,还怪想她的。” “嘭”一声,惊断了王烈的怅惘。 仅从声音就能听出那是一根极劲的弓弦崩响了一下,短促清厉,带着一股切开空气的锐劲。 商队的这些伙计们都是手底下有些功夫的,甚至有些混过诸侯的军队。 一伙人想也不想就矮身下去,而王烈手脚尤其的麻利,一个狗啃泥的动作扑下大公骡,结结实实地趴在泥地里,半个人都陷了进去。 只有千军未动,他身形微微凝滞,手悄无声息地按住了马鞍上的长枪。 那是一枚响箭,带着尖利的啸声从背后袭来,差着不过两三尺从千军的旁边掠过,击穿了一张巨大的蕨叶,仿佛击中了树干什么的,“扑”的一声,闷闷的低声。 巨大的蕨树震动着,蓄在叶子上的水都洒落下来,仿佛又是一场大雨。 听到弦响的瞬间,蕨叶已经被洞穿。射箭的人是此道的好手,箭比声音更快。 千军回过头,看见背后十几丈,一个双目如鹰的商队伙计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一张碧沉沉的硬弓。 他竟然是站在自己的马背上发箭的,取了至高的一点。 “找死啊!”王烈猛地跳了起来,“想杀人吗?” 那是老彭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瘸子。 这次商队中有四十多个人,其中倒有一半是老彭自己带的伙计,瘸子只是其中之一,整日阴沉沉地提着张硬弓,手指不停地拨弄箭囊中的箭翎。 老彭在行商的道上似乎算得一霸,他自己的伙计都是家奴一般,只听他的调遣,王烈这个副首领在那帮伙计的眼里有若无物。 即使宿营的时候,老彭自己带的伙计也很少和别的伙计杂睡,而是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子,把老彭圈在里面,暗暗护卫着。 剩下的伙计早就看不惯,觉得老彭那帮伙计是仗着主子势力,有些狗眼看人的嫌疑。 瘸子一张脸冷得像是挂着冰,并未理睬王烈,缓缓地将另一枚羽箭扣上了弓弦。 “你他妈的!”王烈一下子火了。 狗蛋有几分机灵,从瘸子的神情中看出了些异样。 他挥舞手中的开山刀,斩断了遮挡视线的那片蕨叶的枝条。 巨大的蕨叶落下,就像半间屋子的屋顶坍塌了一般。 “蛇!”老吕惊呼了一声,身子往后不禁退了退。 面前的一小片开阔中,有一株盘根错结的老树,老树的气根盘盘曲曲地垂落到地面,果然像是挂在树上的蛇蜕。 “那是树枝,眼睛擦亮点,别瞎嚷嚷。” 王烈呵斥道。 “那里,那里!” 老铁还是惊慌。 伙计们再看过去的时候,才猛地心头一寒。 他们这才看见了蛇,几乎和老树融为一体的蛇。 方才他们没觉察出来,只因为没人想到竟是这样大的蛇,而把它看作了一条隆起的树脊。 王烈手里的烟袋“啪”的落在地下。 瘸子刚才的那一箭洞穿了蕨叶之后,又穿透了蛇颈,将它狠狠地钉在老树上。 那蛇大半条身子都拖在树上,可是光垂下来的一段就超过一个人的长度,黄底黑纹,扁平的三角头上有着一双诡异的金黄色眼睛,一条猩红的信子软绵绵从嘴里垂下,带着口黏黏的口水。 距离着一丈多,众人都能闻见那股浓重的腥气。 “真有这么大的蛇,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吕战战兢兢的。 王烈说起在蛇王山看见的大蛇时,伙计们还只是一笑了之,谁知转眼间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蟒,那巨大的嘴颚,若是完全张开,吞个人怕都不是什么难事。 王烈终究是云荒这条路上的老商客了,见得比旁人多。 此时看见大蛇已经是被瘸子钉死了要害,胆子也壮了起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嘴里嘀咕着说道。 “是个好蛇胆,不过长虫横路……” 他猛地咳出一口痰吐在那蛇的头上:“晦气!” 强烈的腥风扑面而来,王烈闻着那气味,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忽然看见巨大的蛇嘴在他面前张开,那条已经僵死的蟒蛇猛地一挣,将瘸子入木三寸有余的箭拔了出来,舒展开半条身子,一口咬住了站在跟前的王烈的脖子! 谁都不曾想到这条蛇竟然还能活转过来。 王烈尚不曾防备,更不必说那些年轻伙计,众人惊叫着一起退后。 只剩下王烈在那棵老树下被蛇叼住了脖子,退不得,也喊不出,拼命中一把攥住了蟒蛇的信子,不顾一切地扯着。 “闪开!”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随着一声清锐的枪鸣,一个人影自人群中疾闪出去,竟然在那飞跃的一瞬间周围的伙计们仿佛听到了一声猛龙咆哮。 他跑得太快,单手持枪,动作在一瞬间之中转换了几转,周围无人看清他是如何挥枪,又是如何直刺的。 只是看到了一道漆黑无比的笔直枪影,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圆圈。 众人眼里就只有一泼鲜红的色彩忽然炸开在眼前,就宛如烟花一般,仿佛是墨绿的林中开了一朵大得惊人的红花,鲜红中还有一道漆黑的铁光。 王烈仰身倒了下去,还带着那个水盆大的蛇头。 被一柄乌黑长枪死死钉在老树其身上的蛇身狂烈地扭曲着,颈子里的血哗哗地涌了出去,喷得满地都是。 直到血几乎都喷尽了,那蛇的半条身子才无力地垂下,断颈中挂着粘粘的血涎,地下的血已经积了小小的一汪。 千军提着他那柄乌黑泛着冷光的长枪,静静地站在一旁。 握在手心的枪并无什么耀眼的寒光,反而有些灰蒙蒙的,可是不知为何,伙计们看着那柄粘着蛇血的枪时,都微微地有些惊惧,那柄枪仿佛是在吞咽枪身上沾染的蛇血。 那枪的弧线显得妖异,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森然气度。 狗蛋和几个伙计一起把王烈脖子上那个蛇头扳开,狠狠地摔在血污中。 商博良一转手擦尽了枪身上的血将枪又重新包裹在黑布之中,走到了王烈的身边。 王烈满脸鲜血,显得狰狞可怖,不过只是狠狠地咳嗽几声,竟然把呼吸给接上了。 “阴沟翻船,妈的,差那么点儿就死在这儿了……真亏有你那把枪,不枉我救你一遭。” 蟒蛇的牙齿是反钩的,咬人素来不行,一般都是缠死了猎物之后,用反钩牙慢慢把猎物吞到肚子里。 王烈遭那条大蟒临死一击,也不过是脖子靠近肩的地方被反钩牙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好在没有伤到动脉,并非致命伤。 千军看了看他的伤势,轻轻笑笑。 “也不算我救你的。”他回头看向背后,远远的瘸子依旧平持硬弓,而弦上的羽箭已经不见了。 众人再看向蛇头的时候,才看清一枚黑翎的箭正扎在金黄的蛇眼上,绝妙的是,那箭一眼扎进一眼穿出,正是穿过了蛇的脑子。 事实上千军出手斩蛇的瞬间,瘸子已经瞬间取箭上弦然后出手要了那蛇的命。 瘸子还是阴着一张脸,缓步走近,瞥了千军一眼。 “好俊的枪法,好大的杀性。” “出门在外,防身的。” 千军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长枪之上的黑布又紧了紧淡淡地说道。 瘸子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再说话。 他心里有些讶异,刚才千军出手杀蛇的一幕,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从急退到马边拔枪,到逼近杀蛇,自始至终他仿佛毫不惊讶,面上充斥的是无尽的冷意和淡漠至极的杀意,得手之后也毫无得意的神情。 这份镇静并非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而与其说是镇静,不如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漠然的冷意,虽然他总是这样淡淡地笑着。 王烈被狗蛋搀扶着站起来,狗蛋在他脖子上撒了去毒止血的药粉,痛得他龇牙咧嘴。 “妈的,给我把这鬼东西拖下来,今晚他妈的烤蛇肉,吃蛇胆,狠狠地补一补,看是你吃老子,还是老子吃你!” 王烈上去狠狠地踢了蛇头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老吕和几个伙计拔出插在腰间的铁钩,小心翼翼地逼近那条被钉死在树上的的死蛇。 此时它软绵绵地垂在那里,和老树上那些分叉的树根却是一般无二,远处看起来根本分辨不出来。 奇怪的是这条蛇自始至终都只是前半截身子在动,仿佛后面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此时死了,也并没有从树上滑下来。 老吕狠狠心拿铁钩把蛇身一钩,和几个伙计一起发力,吼一声,藏在树杈后的半截蛇身终于也被他们拉了出来。那条大蛇光看前半截已经大得吓人,后半截大腹便便,更是粗得像水桶一般。 整条蛇重不下百斤,落下的时候竟然砸在老吕的身上,压得他趴在泥泞中爬不起来。 “妈的,真是邪了,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蛇,难道是条母蛇要生小的?” 王烈瞪着眼睛,眸子之中闪烁着凶狠的冷光,“把肚里小蛇也扒出来取胆,叫你断子绝孙!” “慢!”一声略显嘶哑的呼喝从人群外传来。 伙计们自然地让开一条道,老彭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 “大当家,”王烈也急忙收了脏字,束手贴近老彭低眉说道,“有长虫横路,晦气了!” 老彭却是再没有去看一眼王烈,反而是神情专注,冷冷地盯着地下庞大至极的蛇尸。 “铮”的一声,老彭忽然反手拔了腰间的长刀。 伙计们都惊得退了一步,老彭拔刀时那份声威不比刚才千军持枪猛冲的声势浩大,但是当他将他那柄长刀握在手心之中之时,周围的伙计们都能感觉到一份从脊背上传出来一份透骨的寒气。 赴宴(第一 五千) “一个想当英雄的男子,藐视一切是不对的。因为你看似强横,其实是逃避。” “你当潜藏你的爪牙,天下诺大,人生百年,你动用爪牙的时候还没到来。” “那些人欺负你,当你咆哮东陆的那一日到来,他们却会是最先扑过来舔你靴子的人。”——《楚·帝师纳兰纪事》 一轮初升的朝阳安静的挂在朱红色的房檐之下,朝阳是泛着朦朦胧胧的橘红光芒,映照在高耸挑起的房檐上时,为那朱红的琉璃瓦片渲染出了好看的颜色。 天际之上却是一片纯净的蓝色,就像是一颗没有半点瑕疵的蓝玉水晶,只有在极高极远的目不可及之处依稀残存着几片没有一丝杂色的白云。 “啾啾啾!” 一队横飞的鸟雀飞翔过低低的屋檐小巷,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巧妙的弧形,最后轻轻的落在了枝繁叶茂的榕树上。 大街之上早已声音闹闹哄哄,皆是抑扬顿挫的贩卖声,招呼声,叫嚷声,流月城的百姓已经早早地起来,开始了自己新的忙碌的一天。 王有财矗立在自家装饰华美的落窗之前,一只手轻轻打磨着从宛洲淘回来的上好的白玉雕塑,是极品的羊脂玉,刻的是一匹威武神态不凡的吊睛猛虎,须发皆清晰可见,仰天怒吼,是猛虎下山之态。 他一夜未睡,在落窗前站立了半夜,当亲眼抬头看到那天边透露出第一丝朝霞之时,他面色释然了,心神一片放松。 “天亮了啊!” 王有财怔怔一拍面前的白玉猛虎像,所思所想再无半点顾忌,他肥胖的身子艰难转身,摇摇摆摆,去了家族祖祠。 “各位列祖列宗在上,第九代孙有财不孝,在此叩拜,若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还望保佑孙儿一举功成,从此大富大贵,福及子孙。” 王有财跪在桌岸之下,深深一拜,语气郑重,在起身以后,眸光高深,那一刹那间与以往神态竟然有如两人。 “年哥儿,是现在把消息都撒出去?” 一旁的小五端坐在阿苏勒下手位上,看着正洗漱完毕细嚼慢咽吃着早餐的阿苏勒,低声问道。 “嗯,派人都给他们那几位送过去消息,就按照我昨天说的做!” 阿苏勒面色却是不像小五那般凝重,满是云淡风轻之态。 他本就是刚行过新血礼就统帅数十万大军铁骑征战草原的硕风世子,在他的马蹄下踏灭的小部族都不知何几,甚至连那硕风王部长久以来的心腹大患贺兰王部也是在他率领的铁骑的弯刀下一朝破灭的。 他从来不畏惧战争,反而从骨子里他就渴望鲜血飞溅的烽烟四起的大战。 阿苏勒心中想的很简单,若是用一些小计谋不能达到原本计划的目的,那就索性到时候弃之不用。 自己披挂上马,长刀在手,他背后还有四千多为他甘愿冲锋陷阵死战不退的白马义从,只是埋头冲杀过去,不出半个夜晚,这流月城它自然是就安定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在他的手中发生他控制不了的局面,他已经有些疲乏了,甚至可以说是厌烦。 他再也不想去窝缩在幽洲的一个城池之中,和一帮一生蹉跎在这流月城之中的阴暗老鼠勾心斗角,互相试探了。 他已经收到了他前几日排出去的乌鸦栏子传递回来的消息,那距离他千里之外的地方,整个东陆的最中心,这座末代王朝煌煌浩大至极的帝都,正在发生着足以让他血脉偾张的变动。 阿苏勒已然是等不及了,他想亲身参与到那改变乱世格局的修罗场之中去,他的舞台不应该是在这里。 “小五,放心的去做吧,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无妨,有哥哥给你兜底,出了什么岔子我去反手灭了便是。” 阿苏勒用侍女递上来的白布擦了擦嘴,起身站了起来,走到面色还有些隐忧的小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意说道。 小五好像在一瞬间有些怔住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底气,或者可以说是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哥哥给他带来的底气,他此时却有些痴迷这种感觉。 那种感觉自己无所畏惧,不需要去担忧,只要放手去做,就一定会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保护自己的感觉。 “年哥儿,我……”,小五低下头语气却是有些凝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五,你要现在明白,我们的目的地永远不是这里,流月城只是我们暂住的地方,我们要去的地方还在千里之外。 我们已经耽搁了不久,所以我们要加快我们的步伐了。 若是有人挡路,随手杀掉就好,杀人这永远不是什么难事,这流月城分量太轻了,不足以让我们如此担忧,瞻前顾后,这里没有能限制我们的存在。” 阿苏勒说完便含笑看了一眼,小五已经面色恢复了平静,自顾点了点头,去后院打磨他身体之中的气力了。 阿苏勒已经再为参与到帝都的一些事在做准备了。 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每一个呼吸之间,那奔腾在全身上下奔流不息的血液,都在使他变得更强,血脉的悸动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是时候做真正的大事了。 “哦,这白狼军的人邀请我今晚去太和楼赴宴?说是要共立盟约,共进共退?” 外表看来是一艘稍大的渔船而船的内部却是别有一番洞天,其中装饰精美华丽,气派无比。 有一人端坐在船中轻纱笼罩的床榻之上,看着自家手下递上来的赴宴函,扫了一眼之后仿佛有些吃惊,满脸的横肉颤动着,口中不屑的说道。 “是的,首领,那送来这封信的人是这样说道的,说是今晚在太和楼举办酒宴邀请各家家主前去商议结盟一事。” 那在轻纱笼罩的床榻之外有一人立在原地,低下头不见面上神色,恭敬的回道。 “哈哈哈,我刘黑虎以为自称是白狼军的人有多硬气呢,没想到这才一月多的时间,便已经吓破了胆子,就已经认怂了,真是一个软脚虾。” 那满脸横肉的光头赤着上身瘫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旁边美人胸前的浑圆雪白,哄然大笑说道,语气间皆是自得之意。 却是在说话之间心神放松之际不禁手上多出了些力,惹得那乖巧依靠在光头怀里的美人不由得痛呼出声。 那光头一时间听了这声痛呼只觉得身子猛的酥麻一颤再加上心情得知了刚才哪个好消息此时已是舒爽之际,只见吃吃一笑。 就将那全身赤裸的美人再度压到了身底,那美人受不得这光头的粗暴动作,痛呼连连却是惹得那光头怪笑手上动作更加没了轻重。 那杵在床榻之前的那人听到这番响动,却是猛的抬起了头,可是最终却又不甘的低了下去,俯身出去关好了门,一双手死死攥住,手指甲悄然入了肉都不自知。 而在流月城最繁华的地段,一栋府邸占地却是超过一条街之大,这便是流月城声势浩大的李家。 李家龙虎,养仆上万,锦衣玉食,无恶不作。 这是流月城的百姓在暗地里编传的歌谣,他们已经对这自诩为李家龙虎的两兄弟满是厌恶。 “大哥,大哥,哈哈哈,终于成功了!” 李虎手中攥着一副请帖,喜气洋洋的从府邸的另一侧绕开重重花园楼阁,走到了大哥所在的这一栋府中,还未进门便出声大吼。 “喊什么,喊什么,大清早的,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李虎刚进大堂就看见自己大哥靠在古色生香的雕纹红木椅上,手中端着一杯清茶,在不悦的望着自己。 李虎讪讪的笑了笑,自家大哥总是对于自己行事轻浮有着不满,但是李虎也不禁委屈,这自己还没说什么事呢,就先上来责备自己。 但是李龙在家中积威已久,两兄弟父母早亡,又是李龙独自一人将尚且年幼的李虎抚养长大,所以李虎总是很怕自己的兄长。 总是在自己兄长面前一副胆小轻浮的模样,李龙也是看着自己的弟弟这般模样,一股闷死油然而生,脸色越发的不悦了。 “大兄,我这不是接到这个消息太开心了吗,所以一时才会喜出望外!” 李虎心虚的摸了摸头,自顾坐在了离大兄还有些距离的木椅上,将手中攥着的请帖递给一旁侍奉的侍女,装模作样的低下头品茶。 “哦,看来这白狼军的人是已经怕了,要请我们过去划出界限了。” 李龙一手接过请帖,粗略扫了一眼,便喜上眉梢,情不自禁说道。 “大兄,你说,这些人早干嘛去了,自以为击溃了一伙私军,便目中无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虎一想到此处便有些愤愤不平,“就连那队私军在流月城之中都要顾忌一下我们兄弟二人,这白狼军的人可倒好,来了一句话不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就堂而皇之的占据了数条商街,真的是胆大妄为,目中无人。” 李龙却是没有说话,只不过脸色也是有些不好看,自己等人向来被人尊抬惯了,这还是第一次吃了别人的闭门羹。 “现在倒好,你我兄弟联合其他势力给了他一点眼色瞧瞧,他也就是被驯服了的老虎,乖乖的要给我们服软了!” 李虎说道此处,眉飞色舞,一时之间满是得意,“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他们总算是明白了!” “咳咳,”,李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看了一眼窗外的的天空,轻轻的低咳了一声。 “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心神大意了,那也好歹是有三四千私军的势力,不可过分的去打人家的脸了,这些话你我兄弟二人说说便行了,万不可在外人前头多舌,落了人家的脸面!” 李虎看到自家大兄又是摆着一张冷峻的面孔,正眼盯着自己,一字一句跟自己叮嘱说道,一时之间头不禁又大了。 “大兄,我知道,我不傻的,这些话我也就是在你我兄弟二人面前说说,我没那么得意忘形!” 李虎生怕自家大兄又是给他来一堂淳淳教诲,连忙摆手说道。 “那就好,我就只有你一个弟弟,我平时在的时候,还能维护你,若是以后不再了,你那个好大喜功的性格又能听进去谁的劝导!” 李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低低一叹,面色却是有些落寞。 李虎见状却也是不好受,他虽不是和自家大兄很是亲近,但说起来也是血脉兄弟二人,平日里那见过自家兄长如此模样,急忙上前。 “大兄,这是哪里的话,大兄才是不惑之年,就好比午时耀阳,正是你我兄弟二人建立宏业的时候,未来的时日何其多也,万万不能说出如此的话来!” 李龙这时也知道自己刚刚在兄弟面前失了态,再一听自家兄弟这样贴心的话语,倒也一时间觉得心中滚烫一片。 李龙一时之间也是收拾好了心态,再不做丧气之语,站起身来走到李虎身边,温声安顿说道。 “既然人家先服了软,那我们就稳稳的接住,今晚便去赴宴,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叫家里的奴仆做好准备,你先下去挑三四百健壮奴仆在暗地中在酒楼外侯着,其他的奴仆也安置在不远处,过了今夜想必就太平了!” 李虎杵在自家大兄身边有些不太自然,略微有些局促开口,“大兄这样安排是不是过于谨小慎微了,那白狼军的人所发请帖上不是说了嘛,是白狼军与各方势力和谈盟约,不见刀兵不伤和气,我们这样是不是会被人家误会了?” 那李龙却是老神常在,眸子之中意味深长,口中不屑的嘁了一声,“做万全准备才能事情万全,说了不带所以我们让奴仆暗藏在其中呀,遇事多准备准备准时没错的!” 那李虎见自家大兄主意已定,再加上他又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哪里还再敢去和大兄理论。 只好低头称了一声,大兄说得有理,便就转身下去挑选健壮奴仆了,不过在往出走之时,李虎心中暗想大兄可真的是小题大做了,为了这样简单的小事大动干戈当真有些不值当了。 流月城有街道十数条,其中大小不一,规模也是不同而语,有刚改名就商贩充斥,繁华至极的凤凰大街,那自然也有破败荒乱,皆是苦力走卒的小街。 “狗爷呢?狗爷在哪呢,有要事!” 一位穿着略有些精绣长袍的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一把扯住正在朝自己迎面走来的一位瘦小男子。 “狗爷?狗爷在忠善堂呢,刚刚起身,贾爷您有事?” 那个瘦小男子正埋头走呢,却是被人一把抓住,面色当即有些不悦,却抬头一看是那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便笑着回道。 “行,狗爷在呢就好,我有要事!” 那中年男人轻轻一抚自己修整整齐的八字胡,甩了甩袍袖转身就欲走。 “哎,贾爷你有什么事啊,说来我也听听啊!” 那瘦小男子面色讪讪,好奇问道。 “不给问的你就别问,自己心里没个明白的?” 那被唤做贾爷的眉头一皱,略微不满,瞪了那瘦小男人一眼,不紧不慢的说完便转身就走。 等看着那中年男人走远了,那瘦小男子才往地上吐出一口黄痰,不屑的摸了摸鼻子,低声咒骂说道。 “叫了你一声贾爷,你还真的把自己当爷了?都是一样做苦力的,你贾三不过运气好认识几个字被狗爷选了做了个长随,就他妈的嚣张跋扈的!” 瘦小男子口中不停地咒骂着走了。 “狗爷,大好的喜事啊!” 那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两三步跨过门槛,到了那所谓的忠善堂,看见那坐在堂上的发须皆有些斑白的男人一眼,俯身大喝道。 “怎么了?” 贾三眼眸转了几转,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带着有些买好的神情,缓缓说道。 “我今日出街去,却是在街口碰到了那白狼军的使者,人家给我们送上了一份请帖,说是要今晚请狗爷您赴宴呢!” 那贾三面色恭敬,夹着身子给坐在堂上的老狗递上了那份熨金的帖子。 “哦,是嘛,这样的大人物能看得起我老狗这样泥里的人物,可真是不容易。” 老狗接过帖子递给一旁认字的侍从,倾耳听着,不一会便面上露出了笑意。 “谁那里敢瞧不起狗爷呢,往小了说,狗爷手里把控着成片上万的苦哈哈,扒手,乞丐,往大了说,狗爷您可是这流月城暗处的天啊!” 那贾三见到老狗神情愉悦,便急忙俯身上前用极其恭维的语气讨好说道。 “哈哈哈,贾三的嘴可真是能说会道,哈哈,流月城暗处的天!” 那坐在堂上的老狗听到了手下奴仆的恭维,一时间心情大好,指着堂下的贾三扺掌大笑说道。 在堂上的其他人哪里想到这贾三会如此不要脸面的阿谀奉承,一时之间又看到老狗喜笑颜开的样子,他们也就只能随波逐流纷纷附和说道。 “哈哈,赴宴,今晚赴宴!” 宴会 羡慕那些真正有灵气的人,山水一眼在他们眼里辗转成风月,苍生在他们眼里只剩怜爱,而我们这些没灵气的普通人,光是透过他们的事迹窥见风月一霓,都让我足够欢欣鼓舞。——《群英传序》 那轮耀眼的艳阳终于仿佛耗完了它最后一丝光芒,潜藏在遮蔽了半个天空的鱼鳞云朵之后,将那些大块的云朵渲染出来令人陶醉的色彩。 断断续续仿佛要分离但还有丝丝连续,照耀万物的金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投向大地,浮光跃金,万物生光。 到了此刻,霞光只剩下了一小半了,就像是被那传说中的天狗吃掉了月亮一般,那轮晦暗透着橘色光芒的夕阳逐渐要落下帷幕。 它明天又会重新升起,照耀着九洲大地,一如今晚将要举办的宴会一般,有人意气风发酒罢离场,有人杯中酒未尽饮恨收场。 “小的们,收船,大哥今天可是要去办大事的!” 刘黑虎还是一如往常,赤着上身,露出了精壮的后背,腿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裤。 刘黑虎一个人独自矗立在高高的船舱上方,低头俯视着船坞之中拼命将船上的货物卸下来的伙计,后背上纹着一只巨大凶猛的黑虎,在风中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首领,现在就收船嘛?还有很多的货物没卸完呢?” 那早上站在船舱之中向刘黑虎汇报请帖的年轻人,看了一眼热火朝天的船坞,面色微微一沉,走到了刘黑虎跟前附耳说道。 “赴宴事大,还是将这些货物卸完事大?” 那年轻人看着刘黑虎已是面色不善,也是不敢再多说,只是木讷的点了点头。 “你今晚跟我一起前去赴宴,还有你一会去吩咐手底下的人先别收船了,将这批货物赶在明天开船之前卸完,我刚想了想,还是在今天卸完吧如若不然又耽误了明天的行程。” 刘黑虎跳下船舱的上方,蹬了蹬脚下的船岸,半天又扭过头对那年轻人说道。 “可是,首领,今天兄弟们都在船上奔波了一天了,再让兄弟们加点卸完这批货物是不是时间有些大了?” 那年轻人犹豫了好久,终于面色变得坚定,看了看正暗暗瞅着自己的那帮船队伙计,对那走在前方的刘黑虎低低说道。 “嗯?”,刘黑虎面色不虞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直勾勾的盯着那年轻人,时间仿佛静止了,年轻人面对着那种如狼如虎的眼神,身子不禁有些发颤。 “你平时没这么多话的,小黑。”,刘黑虎用粗壮的手指杵了杵小黑单薄身体,年轻人只觉得胸口犹如被铁器猛击,一时之间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小黑,你是不是最近和那帮船队伙计走的太近了,反而让你觉得你是他们的头了啊?” 刘黑虎过了半晌终于收回了目光,小黑只觉得嗓子突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时之间在那种扑面而来的压力之前说不出话来。 “我……我,我没有,首领!” 小黑身子挣扎了半天,唯唯诺诺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他眼神躲闪,始终不敢抬头去看站在他面前的刘黑虎。 “记住,小黑,是谁让你吃饱了饭,又是谁让他们吃了饭!” “我能给你的,我一句话也将他们能收回来!” 刘黑虎冷冷的撂下了一句话,徒留小黑在了那热闹至极的船坞之中,低着头站在原地,有些冷冷清清的。 “我……我,我就是个废物。” 小黑牙齿吱吱的做响,从他的牙缝中,良久传出来了一声悲凉自嘲的话语。 流月城,忠善堂。 “狗爷,小的们出去打听过了,应该没有什么意外。” 老狗手中轻轻攥着一串黑玉菩提,缓缓的转着,眼神晦涩莫名,“真没有什么意外?” “已经打听过数次了,天桥那边的兄弟说是,前两日发生了一起刺杀,都动了弓弩,想必应该是李家那两兄弟找来的刺客吓破了那小五的胆子,所以才有今晚的求和宴,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贾三一摸自己的八字胡,舔着脸笑着,信誓旦旦说着今天出去打探到的消息。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上次那李虎跟我说叫我等着看出好戏!”,老狗突然之间好似明白了什么,嘴角挂起了一丝令人寻味的笑意。 “那就好,就让我们去见见这些流月城的大人物。” 老狗穿着今日新买的华美刺绣袍子,眼神眯了眯,对着那随行的贾三,皮笑肉不笑道。 流月城,李家府邸。 李龙手中握着一把晶莹剔透的羽扇,望了一眼天边的天色,心中暗道,时辰已到。 而那李虎的身影姗姗来迟,看见自家的大兄站立在府邸门口静静等着自己,却是心中一慌,连忙一路小跑。 “大哥,怎么来的这么早,这样一看,还是弟弟来得迟了!” 李虎气喘吁吁的开口,身子略微有些起伏。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这一点都马虎不得!” 李龙略微有些担忧的问道,瞅了一眼旁边的弟弟,生怕往日以来都行事马虎的弟弟今晚出现个什么意外。 “都安排妥当了,大兄,没有一点问题。”,李虎拍了拍胸口满脸堆笑说道,“我从奴仆中调了三百健壮的奴仆,个个都是练家子,抢先安排他们乔装打扮在太和楼附近。 又安排了数百个奴仆,整装拿着家伙就在太和楼附近的地方侯着,如果我们这边出了点什么事,能在半柱香时间内就能赶到!” 李龙听到自家弟弟的安排,也不禁点了点头,却是是有了一些长进,所以再看向李虎的目光之中都多了一些欣慰。 “好,那就出发吧,去太和楼赴宴,看看这年纪轻轻的白狼军的主人能给我们一个什么交代。 我也所求不多,让出一两条街道来,大家的面上都能过得去,也不会落了人家三四千骑军的脸面,毕竟这以后来日方长,大家都是能用到对的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气生财嘛!” 李龙靠在马车上,怔怔出了神,半晌跟坐在旁边的弟弟轻声说道。 “大兄既然都如此说了,那想必白狼军的那些人必定会感恩戴德,以后唯我们马首是瞻!大兄远见!” 李龙却是此时心口有些闷堵,只以为是上了年纪,耳边听到这话却也只是淡淡摆了摆手,示意车夫往太和楼走去。 “老爷,您真什么人都不带?” 那守门小童睁大了眼睛有些愕然看着自家的老爷,语气有些惊叹。 王有财有些郁闷的看了一眼这守门小童,“我就去赴个宴,我带人干嘛呀。” 王有财今天自从旭日初升便出了门,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才一身风尘的回家,出去却也没带任何人,孤身一人谁也不知道老爷去干嘛了。 回来之后,便去祖祠上了一炷香,嘴中只是念叨着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类的话语,今天的老爷神神叨叨的,这守门小童却是丝毫看不懂。 “老爷,你就把我带上嘛,我好歹出了事可以保护你!” 守门小童有些羞涩的杵在原地,看着快要出门的老爷,焦急说道。 “别想了,乖乖回家看好门,等着老爷,老爷若是今晚回不来,你就各奔前程去吧。” 王有财白了守门小童一眼,摇摇晃晃的坐上了马车,摆了摆手便钻进了车厢。 “老爷今天怪怪的,哎,只是没去成太和楼,听说那里的饭菜可是一绝!” 守门小童站在原地摸了摸头,一想到府中的那些人吹嘘说道去过几次太和楼,太和楼的饭菜有多美味,守门小童只觉得口水都快流下了。 阿苏勒懒懒的靠在背椅上,手中端着一碗清茶,好似在出神,半晌睁开眼睛吹了一口茶碗中的热气。 小五阿祁坐在左右下首,阿祁自是还穿着那身黑袍,面容有些愁苦,看的小五心中很是发慌。 “阿祁,你别露出这幅样子啊!看得我心发慌!” 阿苏勒噗嗤笑出了声,一只手点了点阿祁,再点了点小五。 “阿祁是带到东路的书看完了,发愁呢!”,阿苏勒抚掌大笑,“小五,你又是为什么发愁呢?” 小五看着两人的目光却是一时之间也是有些难为情,挠了挠后脑勺,“我,我,我不发愁,有年哥儿你在呢,我愁什么。” 阿苏勒眸子明亮,却不再去调侃小五,只是再度饮了一口热茶,发出了惬意的一声长叹。 “世子,都安排妥当了!” “嗯?” “三千兄弟已经分成好几批披甲执戈暗中潜伏在了距离在李家府邸最近的那条街道,太和楼一有令箭发出,十数个呼吸便可包围剿灭李家上下。” 阿苏勒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白马义从的统领。 “太和楼哪里呢?” “一百刀斧手伺候着了!” “船坞呢?” “三百铁骑!” “今晚记住不要放走一个!” “诺!” 阿苏勒看了看一旁面容肃穆的小五,低声笑了笑,起身让一让侍奉的侍女为自己披上了一袭黑色的大氅,手腕舒展将大寒挂在了腰间,然后一拍小五的肩膀,语气带着感慨。 “出席吧,我们去赴这最后一场宴会!” 星光落于三人肩膀,熠熠生辉,天地之间杀机突起。 “哎,好久不见啊,刘兄!来的可是迟了!” 李龙一脸亲热笑意,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刘黑虎那双遒劲有力的大手。 “哎呦,这不是我李家哥哥嘛,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可别提了,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货,足足是平时的三倍之多,那些商贩好像都赶着出货呢,我手下的兄弟可是忙了一天。” 刘黑虎摆了摆手,咧嘴一笑,对着一旁的李虎也问了一句好。 “哈哈哈,天底下哪里还有不愿意多赚钱的道理,老刘你说这话我待会可要你多喝两杯了!” 李虎对那魁梧的刘黑虎拱了拱手,笑着打闹说道。 “哈哈哈,好说好说,不醉不归!” “呦,老狗也来了,这身打扮可真气派!” 刘黑虎正和这李家兄弟二人互相问候呢,却是在太和楼门口看见了一旁矗立的老狗,便也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大家都来了啊,那就进去吧,现在门外这是干嘛!” 李龙眸子一转,便一抬手示意二人都一同进楼。 “哈哈,进!” “李兄,请!” “都请!” “四位贵客楼上雅间请,我家主人已经恭候各位了,请!” 四人联袂而至,等候在门口的伙计见到后身子已经是微微俯身,示意楼上请。 往日间无一虚席的太和楼内今日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显然是今日包下了整个楼专门为了今日的宴会。 一时间四人面上都不禁多了一些真心实意的笑容。 “几位哥哥怎么这么久才来,想煞小五了,小五望眼欲穿啊!” “几位哥哥快请进!” 小五面上带着热烈的笑意,闻声便出了雅间的们,走上了前去,温声问候道。 “呦,小五大人,小五大人抬爱了,出门迎接,我们四人受宠若惊啊!” 李龙看到小五也是眼眸中带着惊讶,连忙上前招呼,其余三人也是纷纷出声迎合,一时之间宾主尽欢,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是多年不见得老友。 “哈哈哈,各位哥哥快请进,饭菜都有些凉了!” 小五一抬右手,含着笑意说道。 四人一进宽阔雅间的大门,却是都有些惊讶,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位他们未曾想到会出现的人。 “没想到王大人还比我们快,已经落座了啊!是我们来迟了,当罚一杯!” 李龙却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收敛了内心的惊讶,带着笑意朝王有财一拱手算是见面了,又对后面的小五说道。 “哈哈哈,都座,先尝尝这太和楼的招牌菜,红烧鲫鱼。” 四人也是缓过了神,都是心思深沉之辈,哪有那么容易失了态,一向粗犷的刘黑虎也是在此刻长袖善舞,连连敬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一旁的王有财如坐针毡,虽是面上不动声色,距离着夜色更深,却是一只放在桌下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四人这时都有些吃饱喝足,面上都还是之前那般沉稳,都是等着今晚真正的主菜上场。 “哎,小五初来乍到,没有弄清形势,冲撞了几位哥哥,是小五的不是,小五在这里给几位哥哥敬杯酒,还望几位哥哥海涵!” 小五看起来有些醉眼惺忪,声调抑扬顿挫举着酒杯说道。 “小五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小五大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出如此伟业,击溃了那支在流月城为非作歹的黑甲私军,诸位哥哥还要替流月城的百姓谢谢你呢!” 四人面面相觑,眸子中都是含着笑意,但都起身敬酒,李龙率先碰杯对着小五说道。 “哎,小五心里苦啊,这几日来,不知道怎么了,总有刺客暗杀与我,诸位哥哥不知道啊,就在前日,小五可真是差点就去见阎王了!” 小五面上仿佛当真有些后怕,颤着声音说道。 李虎面上刚要浮现出一丝自得之色,却是被自家大兄一瞪马上收了回去。 “哼,这一定要查出凶手,小五你放心,有几位哥哥在,流月城没有这歹徒的藏身之地,一定给你个交代!” 李龙一声冷哼,面上带着强烈的气愤,言语间好似就是他受到了那日的刺杀一般。 小五心中暗恨,大骂一声狗贼,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一副感恩涕零的样子。 “哎,还是几位哥哥贴心啊,不然小五都不知道以后在流月城要如何生活了!” 小五边说边提着酒杯,为眼前的这四人一一倒满了酒。 “好说好说,我刘黑虎其他没啥,就是讲义气,既然小五认下了我这个哥哥,那小五有事我刘黑虎自然是当仁不让!” 那刘黑虎喝到尽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已经脱掉了上身的衣物,却是露出了那巨大的黑虎纹身。 那坐在旁边的李虎看见了却是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身子都在隐隐之间移了半寸,他何时见过如此粗俗之人。 “来,刘哥喝酒!你我兄弟共饮一杯!” 小五也是一副认同之意,就是起身酒杯一碰。 那刘黑虎表现之后,看起来今日几人都能谈成盟约,那老狗自然也不甘落后,急忙也是端起酒杯对着小五笑眯眯说道。 “小五兄弟,我老狗其他本事没有,若是有什么打探消息,缺个苦力的活,用的上我老狗,老狗一定义不容辞!” 小五满面春风,却是好似哽咽一般说不出话来,只是与老狗一碰酒杯。 那李家兄弟也是好似与小五兄弟情深,各自都表了一番心意。 化敌为友,这才符合他们的行事利益。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间都不禁让旁边的王有财目瞪口呆,暗想以为自己平时表演的够好了,今日一看还是远远不够啊。 “小五,小五,此时是心中悔恨万千啊,小五若是知道几位哥哥都是如此深明大义之人,又怎么会去冒犯几位哥哥啊。” 小五攥着酒杯,潸然泪下说道,“所以为了以表小五诚意,小五决定将凤凰大街和几天附属商街都送给哥哥们。” 说到这,小五顿了一下,“但是!” 那四人听到这话眼睛都直了,连忙追问,“但是什么?” “我同意了,我家大兄他不同意啊!” 烟火(第一) 有时候我看着无垠夜空繁星点点,听着烫得发红火炉中木柴的避啪燃烧声,一个人盘着腿坐在稍微潮湿的地上,裹着厚厚的青色棉衣,这个时候我总觉得你在我身旁才对,可是我依旧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在这漫漫长夜里。——《项太傅奠青衣书》 “你家大兄?”,四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面色上满是惊疑。 “对啊,我家大兄!” 小五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轻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睛一扫那坐在桌前的那四人。 他闭了闭眼睛,恍惚的看着黯淡的灯光,如顾西东所说,他哪还有资格,再站在她的身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盯着支票,舒凝气的脑仁疼,当她出来卖的? “如此甚好!”木晨却是如此的说道。他知道既然装不像纨绔公子哥,那就装个高雅的人士吧。 等到打完点滴,沈墨北拿出了方才李医生给的药膏,皙白接过,从床上下来,走到房间里唯一的镜子前认真的往脸上擦药。 换上这些行头,三分钟时间,廖威肯定是没有办法把我剥光,直达天堂的。 她从他身上起来,看着他离开卧室,自己去了浴室冲了冲澡,出来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曾经那么怕他,那么希望他离开我的视线,可当他真的死的时候,我却说不出的难受。 电梯门关上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软绵绵,好不容易才把门给关上了。 “好!”沈墨北状似无恙的点点头,拿出手机,拨通了一组电话。 就被孙远给带到了圣武大殿,北宫世家的主人一看圣武大帝,就毕恭毕敬的说道:“圣武大帝,我是北宫世家的主人,对于您我早就仰慕上,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亲眼相见。”圣武大帝听了之后心里很是开心。 一朵晶莹的七彩琉璃花簪在宁甯耳边,穹顶生出裂缝,乌泱泱的魔气溢出,闪烁着光芒的神脉现世,灵气被肆无忌惮虐夺。 却见鲁学信眼睛睁大,瞳孔紧紧收缩,手掌浮夸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脸爽翻了的神情。 警告万梁齐后,祝鸢满脸厌恶地拍了拍方才被梁齐抓过的手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驱车离开。 “完了,现在怎么办!”车子里的曼恩已经傻了,慌张地朝着里尔发问。 巨大的力量锁住了她的脖子,身后传来经过处理过的电子音,就像恶魔的声音。 顾澜伸手扯掉一条粉红色的长长的纸条,面色变得更难看起来,果然是用的口香糖。 “乐无忧,无忧派惊蛰庄真传弟子,师尊是无忧派执掌刑法的惊蛰尊者。 她该不会也和姜紫曦一样,有自我攻略的超能力,啥也不用管,就自己说服自己想要白给吧? 又是什么奇怪的链接吧,说起来他今天倒是发的少了……仿佛心中某些疑虑落地,顾宝珠暗松一口气,将手机重新塞入裤兜。 慕容客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而慕容深,闭口不言,只是将双手按在自己父亲的身上,白光如气流一般从他身上传到了慕容客的身上。 “怎么了?吵吵闹闹的?”白初若刚洗漱完,她摸着头上的发钗问道。 如同从其他来逛街游玩的人一样,夏天不急不缓的朝着前面走着。没有特别固定的目的,这瞧瞧那看看,偶尔还会停下了进入一些店铺当中、看看有没有自己想购买的东西。 卡罗琳单膝跪在蛇上,冒着黑色强光的手,带着尖长弯曲的指甲虚影,一手插入巨蟒的皮肉,一手高举她那把自制的简陋魔法棒。 歌声 他很孤独,是那种一只鸟拥有万里天空,而却看不见另外任何一只鸟的孤独。——《楚·始皇帝纪事》 老彭的刀竟然是反刃的,刀尖向着刃口的方向弯曲,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带刃的长铁钩。 他抖手把刀尖指在蛇尸的腹部,缓缓地划了下去。 亲眼看着他划开蛇腹的附近的伙计们都惊叫一声。伙计们就算没走过云荒,也是老道的行商,从来不缺胆子。 可是这声惊叫,却源于一阵压不住的恐惧。几个伙计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呕”地吐了出来。 蟒蛇巨大的腹部里面不是小蛇,而是一具人的尸体,已经被消化了一半,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人形,浑身的皮肤已经被溶掉,森森白骨嵌在模糊的血肉里。 无怪那条蛇无法挪动整个身体,它的下腹被这个巨大的食物坠住了。 即使是一旁注视的瘸子和千军也微微变了脸色。 老彭用刀在蛇腹中拨弄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刀,刀尖上挂着一枚银饰。 那是一枚银质的百足蝎子,上半身是蝎子,下半身是蜈蚣的形状,是巫民的一种图腾。 “它吃的是个巫民。”瘸子眯着眼睛道。 “终日打鹰,却被鹰啄眼,”王烈也是惊魂不定的模样,“那帮巫民就是喜欢弄蛇,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家伙给蛇吃了。” 老彭沉吟了片刻:“我怎么听说只有蛇王山的人喜欢弄蛇?” 王烈微微愣了一下:“是啊,巫民四个山里,还是蛇王山的人喜欢弄蛇。” “这里是大泽山以南,有这么大的蛇么?” 王烈呆呆了想了好一阵才摇头:“倒是没听说,大蛇就是蛇王山的地方才有。” “那怎么会有大蛇来大泽山以南的地方吃人?” 王烈眨了眨眼,这回是真的傻了。 “长虫横道,”老吕涩涩地说,“是大凶的兆头……” 一股幽幽的寒气在每个人心头窜起,虽然觉着有什么事情不对,可是那种飘忽的感觉又说不出来。 “歇一歇用饭,吃饱了在上路!”静了好一会儿,还是一旁拄刀而立的老彭发话了,“别自己吓自己,今天就到大泽村,住上几日再走,有霉气,也等到霉气过了!” 伙计们急忙把骡马圈在一处,从行李里面取了风干的山鸡肉来烤,本来蟒蛇是顿美餐,不过想着蛇腹中那个化到一半的人形,不吐已经不错了。 狗蛋带着几个胆大的伙计把蛇尸和那具巫民的尸首都挪到远处去了,盖了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上去。 老彭却像是没有一点食欲,就着一堆火默默地烤着他的钩刀,然后拿块棉布慢悠悠地擦着。 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一脸阴沉地围着,一付不让外人踏足的模样,旁人隐约听见他们低声议论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好天气带来的好兆头此时都没了,林子里幽幽地似乎有些冷风逼人。 “老王,真的没事么?长虫横道,真是大凶的兆头,以前我们那个首领不就是遇上了这一遭,结果一进蛇王山就再没回来……” 老吕在这帮人里胆子最小,仗着早年就和王烈一起走云荒,有几分面子,于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都说什么丧气话!”王烈的脸色也不好,用力咬了一口山鸡肉,发狠一般,“以前那个首领遭了祸事那次,是他妈的见了长虫横道的缘故么?想发财就别怕死,那么点胆子,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到底会出什么事呢?”千军坐在旁边也是怔怔问了一句。 王烈摇摇头:“鬼知道,云州这地方,邪!” 静了好一会儿,他把剩下半片山鸡肉抛进火里,站了起来:“把家伙都带在身上!准备上路!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大泽村!” “最后一遭!”王烈死死盯着大泽山那边的天空,“老天保佑,活下来就没事了,今后平安到死,老子也就收手再也不做这九死一生的勾当了!” 这句话他说得低,只有离他最近的千军听得清楚。 王烈说完了,转过眼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寒火一闪。 随着王烈下令,老彭的手下也纷纷起身。 老彭这些手下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绝非一般零散行商的路子。 老彭在未出发之时便下令说由王烈安排行止,这些手下就遵行不悖。 此时整个马帮都动了起来,一时间声势也颇为浩大。 人声马声,一片喧闹,似乎把刚才那条蟒蛇带来的阴影压了下去。 千军默默地站在那里,轻轻按了按腰间的革囊,抬头去看依然明净的天空,青得像是用水洗过的。 “你看,这么凶险的地方,也有这么美的天空……”他低声说着,似乎是喃喃自语。 随后他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黑马,翻身上马,取下马鞍上的黑鞘长枪别到了自己的腰带中。 “黑血?”千军有些诧异。 他忽然发现自己那匹黑马直竖着双耳,低低地打着响鼻。 他骑乘这匹黑马已经有些日子了,是老师托付给他的骏马,他知道这匹马的习性,这是它保持警觉的迹象。 他顺着黑马视线的方向看去,正是林子里被芭蕉叶盖住的巫民尸体。 芭蕉叶依然静静地覆盖着蛇和人的两具尸首,不过他忽然觉得和刚才看见的有所不同了。 “走了走了,”狗蛋上来喊他,“王头儿说了,你救他一命,这路上叫我照顾你,保你没事。” “哦,”千军腼腆的笑了笑,指着芭蕉叶下那堆东西,“刚才有人动过那东西么?” “谁不怕恶心动那玩意儿?”狗蛋皱了皱眉头,“就算有也是哪个贪财的偷割了蛇胆去。快走了,乌云快赶上我们了。” 千军回头看着南方,密不透风的乌云在天空上堆起高高的云山,仿佛随时都会崩裂。 风正是向北吹,乌云黑压压地退向他们这边。 狗蛋说得没错,那一阵晴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没逃过雨云。 牛骨哨又一次响起,马帮向着黑水铺的方向进发了。 接近大泽村的时候,乌云终于赶上了马帮。 还不到天黑的时候,隔着几尺远已经看不清人脸,伙计们打起了火把。 一路上再没什么事,渐渐的大家也都有些松懈,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大蟒蛇吃了个巫民,虽说没听说过有大蛇在大泽山以南活动,不过按祁烈的话说,云荒就是个鬼地方,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会发生。 “转过这道湾就是大泽村,都把劲儿给我使出来!” 王烈在前面高喊了一声。 此时马帮已经走出了林子,脚下趟着一片泥浊。说是湾,却没有河,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混着污泥缓缓地流动,这就是所谓大泽,一片浆水地,寸草不生。 “趟着石头走,”王烈扯着嗓子大吼,“不要陷进去!”他是走云荒的老人,知道这片静得出奇的泥浊也藏着不可轻视的杀机。 大泽远比看起来要深,越往中心走,越会感觉到一脚踩下深不见底都是淤泥,根本踏不到底。其中还有些特别深的孔洞,称为“泥眼”,全被污泥遮盖住了。 若是不小心踏进去,就是灭顶之灾,人在稀泥中挣扎却无从借力,慢慢地就陷死在泥眼中。 他还是听更老的老人说,有一年云州难得的大旱,大泽干了一半,有的地方见了底。这才看清其下东一处西一处都是孔洞,仿佛蜂窝一样,常常是一个泥眼中就陷着一具骨架,像是早就挖好的葬坑一般,常年累月,不知道一共吞吃了多少人。 伙计们不敢轻慢,一个个都穿着高统的牛皮马靴,当先的每踩一脚先探虚实,其后的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半步也不敢偏差。 “你认得是这路没错?”老彭也下马步行,走近了王烈的身边。 “绝错不了,几年没来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祁烈指着周围那些深及一尺的脚印,都是伙计们踏实了淤泥下的石头后留下的,“下面那些石头本是没有的,都是那帮巫民搬过来扔进去的,方便雨季走路。 不要看露在上面的不大,旱季泥浆干了就看出来了,每块都有两人高。 看到这些石头,就跟看到大泽村一样,快了。” 老彭默默地点头。 “慢着!”王烈忽然吼了一嗓子。 走在最前面的狗蛋一怔,煞住了脚步。 王烈拖着泥腿往前进了几步,脸色有点异样:“他妈的,别走了,有怪事。” 老彭的目光一寒,也跟了过去:“怎么了?” “前面这么冒泡的模样,不像是有石头的样子……”王烈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前方的泥浊,脸色泛着难看的灰白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马帮伙计都围了上来,祁烈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再往前的泥浊确实有些诡异,不但泥浆更稀,流得更快,而且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像是一锅煮沸的粘稠面汤。 “有长竹竿么?”千军眯了眯眼睛回头问道。 “有!”老彭手下一名伙计抄了一根长达两丈的竹竿递了过去。 千军伸手翻腕接住,一杆刺进淤泥中。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手中长竿,那根长竿穿透了污泥,竟然越扎越深,最后只剩几个小小的竹节留在外面。 千军随即选了不同的几处连刺数竿,每一次都是直刺到底。 “你说,那些石头都是巫民布下的?”老彭转向王烈,低声问道。 “没错,”王烈拿袖子擦了擦脸,他脸上本来就溅满了泥水,现在擦的却是冷汗,“道是这条道,没错的,可是那些石头……怎么忽然地都不见了?” 整个马帮停在泥沼的正中央,有人的心里都惶惶不安。 这些人一直仰仗着王烈寻路的本事,祁烈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此时他也茫然失措,众人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在大泽的正中,放眼望向四周,周围都是泥沼,黑漆漆的看不出丝毫分别。 千军抬眼张望着天空:“看不见星星,不知道方向,不过今夜怕是还会下雨,要是泥沼的水大起来,也许我们就陷死在里面了。” “先往前走,”老彭沉着脸,不动声色,“走过大泽再找大泽村。” “不成的,”王烈摇头,“刚才那些石头,还只是垫脚图方便用,剩下的最后一段是大泽泥最稀也最深的地方,有那些石头垫脚还有人陷死在里面,这样走,准是死路一条。” 周围空中一片死寂。 静了许久,老彭点了点头:“那我们先退回去,找个干点的地方扎营,明天再找路。” “也只好这样了……”王烈刚要回头,身子忽然一震,“听,有声音!”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袅袅的夜风中,真的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声歌唱。头顶上,阴阴的风在回旋,风里的歌声却是空灵醉人的,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甜香。如此甜美的歌声在这个浓云满天的夜晚响起,却令人有着难以忍受的惊悸,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唱歌?伙计们脸色惊惶地左右顾盼。 那歌声一时像是来自左边,一时又像是来自右边,忽前忽后,难以捉摸,像是风中裹着一个飘逸不定的幽魂。 “妖……妖精……”老铁哆嗦着。山妖水精的传说在云雷二洲尤盛,传说西陆深山古潭中蓄积星辰光辉,长年累月不被人兽的精气骚扰,久而就会幻生出飘忽无形的精魅。 无星无月的夜晚,她们以媚歌召唤旅人,欢合之际就变出狰狞面目,吞食旅人的骨血和脑髓为生。 至今宛洲青楼里还有一种不露与人前的女人,都是由一些行踪诡秘的商客从远方带来,以不菲的价格卖入娼馆。 这些青楼女子自小都是绝色,又生有媚骨,对客人百依百顺,可人非常。 只是对人情世故半通不通,琴棋书画乃至应对上,远不如普通的青楼娼女,所以又有“描红偶人”一种称呼。 出卖她们的行商无不说这是外州买来的贫苦人家幼女,可是暗地里却有传说,这些都是邪道的术师借人的身体孕育出来的精魅,空有人的形体,却不具备人的魂魄。 老彭脸色阴沉,忽然一把将手里的火把插进淤泥中,“嚯”的从腰间抽了刀,反钩刀在火光照耀下凄然一闪。 随着他有所动作,他手下二十个伙计也纷纷抄起了家伙,瘸子一次将三枚羽箭扣上弓弦,豹子一样矮身沉在泥沼里。 刚才递竹竿给千军的伙计竟然是枪术的好手,手中提着一柄细杆的长枪, 带着倒钩的枪刺半沉进泥中。东陆枪术几大流派,“蛇骨七变”是其中久负盛名的一路,荣良起手势就是蛇形,枪头像是一个随时要暴起噬人的蛇头一般。 老彭不是老路那边胆小的人,但是那歌声是确实不虚的。 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遇到怪事,他不怕山妖,却怕潜伏的敌人,此时身在泥潭中,只要四周箭如乱雨,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所以他首先就是灭火,而后全神戒备。 整支马帮绷紧如瘸子手中的弓弦,只需要微微的一点触发。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 黑暗中忽然响起的歌声惊碎了一帮兄弟的肝胆,那歌声嘶哑沙涩,倒像是以刀片刮着铁锈斑斑的锅底,令人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那是祁烈的声音,王烈竟然着了魔一般开始放声高歌!瘸子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手臂一抬,羽箭直指王烈的后脑勺。 他以弓箭为武器,“风听”之术极为精深,可以借助细微的风声辨别方位,何况此时王烈异样的歌声震耳欲聋。 他那张青弓早已拉满,此时手指一松,就要了王烈的命。 可是两只手同时自黑暗中伸出,死死攥住了箭杆。 瘸子头皮一麻,浑身都是冷汗,就想弃弓去拔腰间的短刀。 “是我!”黑暗中两人同时说。 一个声音沙哑,正是老彭。 另一个声音淡然,却是发声的千军。 瘸子略略恢复了镇静,低头一看,老彭的反刃刀和千军手中的那柄长枪正架成一个十字。 千军手中的那柄晦暗的长枪此时却映出一阵蒙蒙的青光,仿佛被薄云遮住的月色,但是在那层薄薄的青色之下又隐隐有一种诡异莫名的红光正在一闪一闪放着光芒,若是没有人去仔细看的话,一时半会也还发现不了。 千军和老彭默默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微微一亮。 老彭微微地一笑,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刀疤微微扭曲,对着周围低喝了一声:“都别出声,听老王的动静!” 两人倏地分开,千军大步走近王烈身边,试图安抚住王烈,而老彭闪到瘸子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稳住!还没到最凶险的地方,别先把自己折腾躺下了。” 大辟之刀(第一) 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样,你信它是真,它就是真。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项太傅亲笔》 三人还未来得及走到第六层,刚刚过了拐角处,就听见太和楼外有三声痛彻心扉的凄厉嘶吼,在夜色弥漫吵闹声越演越烈的流月城之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仅仅只是过了三息时间,抬步下阶的众人就听到了三声重物落地之声,竟然未有一声落地之后的痛呼惨叫,寂静一片。 “一会叫人打扫了,留着碍眼!” 阿苏勒抬头望了望那浓烟已经快要熄灭的远处李家府邸的天空,随口说道。 楼下是浑身浴血的那三百刀斧手已经将李家兄弟潜藏在太和楼下的三百精壮屠杀了个一干二净。 偌大的一座太和楼此时竟然仿佛成了人间地狱一般,一二层随处可见残肢断体,血肉横飞,整个地面上却都是那奴仆模样精壮的尸体,七横八竖的倒在地上,一双双血肉模糊的脸上充满惊惧。 “还有那埋伏在各大商街的狗腿子,小五你去做,率着兜转回来的白马义从给我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要走丢了,今晚便让这李家在流月城除名!” 阿苏勒微微闻着那空气之中令人反呕的血腥气味,皱了皱眉头,但是此时身体的血液却莫名流动加速,带着他整个心脏都在猛烈的颤抖。 他的胸中犹如擂鼓一般,竟然发出了巨大的咚咚响声,一时间连走在阿苏勒身边的阿祁小五等人也是察觉到了这个异样。 “年哥儿,你没事吧!” 阿苏勒下意识不由得想握住腰间大寒,却是心神一颤急忙遏制住了自己那股欲望,转头看了一眼面色有些担忧的小五阿祁二人,勉强一笑说道。 “我没事,闻到这股血味,静养了的身子有了些许反应而已,我先回府,你率领这些白马义从和楚九率领的那些白马义从在街头汇合,再去清剿。” 阿苏勒面色隐隐约约有一抹潮红在泛动,说话之间却已是有着粗重的喘气声,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之上却已是浮现了一抹血色。 阿苏勒急忙一摆手,快速撂下这句话,便抬腿上了马车,在哪股强烈的血腥味的刺激下,那久违的感觉仿佛又要回来了,那种在血液中喷薄欲出的神秘力量,已经彰显着它昭告世间的初端。 随着那逐渐远离太和楼的血腥气味,在阿苏勒全力控制下那股血脉之中的悸动已经渐渐消退,那股如海啸一般一浪一浪拍击着阿苏勒意志防线的杀戮欲望也开始藏匿了起来,阿苏勒不禁缓缓出了一口粗气。 但是好巧不巧,阿苏勒只说了快回府,那驾驭马车的白马义从却是一时心急抄了近道。 那辆乌黑的马车就径直从已经烧成一片废墟的李家兄弟府邸附近经过,那周边已经是早早疏散了百姓,所以空无一人。 而且那李家府邸之中传出来的血腥味和那焦尸味,足足让附近三四里的百姓都齐齐遮掩口鼻,逃往更远处实在是太过于浓烈了。 那李家府邸府上奴仆过万,除了今晚随那李家兄弟二人前去太和楼埋伏的一两千奴仆其余皆在府上。 三千白马义从身披铁甲,手握长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紧紧的围住了偌大的李家府邸。 先是从背后取下弩箭,直至射空了马背上的箭篓,再是齐齐策马冲锋,举刀便杀,面对着如此凶狠的铁骑那些往日之中欺男霸女的奴仆哪敢上前,皆是逃命。 可是白马义从的包围圈将整个李家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是连一个蚊子都飞不过去的钢铁壁垒。 白马义从只是冷着面孔高举手中长刀,一层一层向里面突进,将所有的李家府上的奴仆往里面赶去,最后再齐齐两轮冲锋便杀光了所有的人。 紧接着便是一把大火葬送了这李家二兄弟辛辛苦苦攒了数十年的家底。 随着那股冲天而起的大火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一时之间整个李家府邸宛如地狱的死地一般。 而当那白马义从驾车从李家府邸附近的街道驶过之时,阿苏勒那原本已经压抑下去的杀戮欲望瞬间犹如洪水泄闸一般,飞流直下。 那原本逐渐变得平稳的心跳声此时就犹如春日闷雷一般,震的整个马车都发出了轻微响声,而那盘腿坐在原地的阿苏勒一双眸子瞬间就变得赤红,他只感觉到整个脑海犹如炸裂一般,发出了宛如野兽的一声嘶吼。 那流淌在自己身体之中的血液此时已不是再如之前那般涓涓细流,现在就是那乌云密布,狂风骇浪的海面,一波又一波,在他的体内呼啸而过。 那萦绕在鼻间的浓烈的血腥味,就如同一把来自盘鞑天神的钥匙亲手解开了那他所钟爱的天武士的枷锁。 “啊!” 阿苏勒赤眸散发,耳中那之前的声音又是宛如鸿钟一般,在脑海中嗡嗡做响。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阿苏勒面色狞笑,只是足尖轻轻一点,那一袭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便已经宛如流星一般冲了出去,他嘴中轻轻骜叫着,疯狂如野兽。 “这如何是好!怎么办!” 阿祁目光呆滞的看着阿苏勒冲出了马车车厢,脑海中还浮现着阿苏勒刚才疯狂的模样,他知道阿苏勒是耐着杀意才没有伤害他,独自冲了出去,可是他现在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掀开车厢的帘子跟着跑了出去,嘴中喃喃。 “可别出什么事啊!” 阿苏勒足尖猛的一踏那驾着马车的白马义从的头顶,将那白马义从整个人一脚踩下了马车,身子如乳燕一般在空中借着那股力道轻灵腾挪。 在空中舒展身子的阿苏勒,仰头惬意长啸一声,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腕轻轻翻转,便看到在那晦暗的天空突兀传来一道清亮至极的刀光,仿佛是那九霄云外的一道闪电一般。 “阿苏勒,阿苏勒,你快回来!” 阿祁面色已经是急躁异常,知道自从上次在那流月城之外一战之后阿苏勒便有了后遗症,动不动那股血脉之中的悸动就会控制不住,发生暴血。 静养了一个月之后情况还有些好转,但谁知道今天一闻到这么浓烈的血腥味就突然爆发了。 阿苏勒已经是脑海中一片失神,被混沌杀意所占据,眸光嗜血打量着四周。 手中的大寒在月色的照应下,刀身上面隐隐有暗青色流转,那股暗青的光芒如潮水一般疯狂想要从阿苏勒手腕之中涌去,但是被手腕上那抹如同阿苏勒眼中的红光死死挡在其外。 阿苏勒在空中身子一顿,口中发出了磔磔怪笑,耳侧已经是察觉到了人群的动静,便在空中如同那击水的雄鹰一般,硬生生的调转了方向,向前扑去。 再看到那股仓皇逃窜的身影之时,阿苏勒眼中赤光大作,单手提刀,足尖一踩虚空仿佛借力,在空中如流星坠地一般滑出了十几丈之远。 那股正在埋头仓皇逃窜的李家奴仆却是只感觉犹如遮天蔽日一般,有身影挡住了头顶的光,便急忙抬头望去,却是一时间肝胆欲裂。 有一人提刀从天而降,双目赤红,嘴角挂着狰狞笑意,直勾勾的看着他们,而他们对上那双赤红的眸子之时,却瞬间只感觉心神猛的一颤,被一种无边的气势所死死压抑着,身子都杵在了原地,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那群人直呼不妙,但也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看着那一步一步提到走来的身影,那伙逃窜的奴仆却是心中一凉。 阿苏勒快到那帮人之前时,一步跨出数丈,手中大寒刀身上的青光猛的一亮,手腕翻转,纵身而过,在那一瞬间阿苏勒便已经越过了那帮人。 等到阿苏勒脚尖再轻轻一点,向远处的人马追去之时,那一伙矗立在原地的李家奴仆已经身子如同那被打碎的瓷器,全身上下一瞬间鲜血横流,碎了一地,没有发出一声痛呼,而那把长刀之上也没有留下一丝血迹。 “阿苏勒!” 紧跟在其后的阿祁策马而行,在途径那伙李家奴仆的碎尸之时,忍不住眸子一惊,他知道这是阿苏勒的手笔,他亲眼见过阿苏勒在战场上是如何用长刀撕破铁甲,割碎那些甲士的身体的。 阿祁心头已经沉甸甸的一片,他生怕在暴血状态之中的阿苏勒会伤害到白马义从,阿苏勒飘去的地方正有着数千的白马义从在清剿附近商街的李家奴仆。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阿苏勒脑海中无意识的震响着长鸣,那一声声腔调怪异犹如祈告的话语,一遍一遍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低吟。 他每一次挥刀,收刀,杀人,才能将他心中那种滔天的愤怒才能抒发出来。 好像就只有死亡和血液的腥味才能让他有片刻的安静。 阿苏勒那双赤红的眸子扫见了更多的人,他们穿着铁甲骑着白马,他狞笑了一声,身子宛如出弦的利箭一般冲向了他最近的白马义从。 那端坐在马上的白马义从,眼瞅着一人披头散发从远处身子如闪电一般,瞬息及至,已经到了自己数步之前。 他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刀,想要朝那人挥砍而去,却是在挥刀瞬间看到了那袭熟悉的黑色大氅,便脊背一寒,急忙收住手中刀势,刚想俯身行礼却是不禁意间看到了那双赤红的眸子。 “你们快走啊,世子暴血了,认不出你们,快!” 远处策马奔腾而来的阿祁远远的望见那一幕,着急大吼,神色匆忙。 阿祁的巨大吼声已经传入了那白马甲士的耳朵中,但那阿苏勒的刀更快,白马甲士反而却是心中一片平静。 像是最为忠诚的卫士为他守护的君王而虔诚俯首,静静杵在原地,等候着那把闪烁着青光的长刀降临。 能够死在世子的大寒刀下,是他们无上的荣耀,这是其他人不能理解的情绪,生为此,死亦如此,有始有终,这就是白马义从的愚忠。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那白马义从抬手横在胸前,面色慷慨,眼睛已经紧紧闭上,口中大喊着白马义从的使命之语。 当那把闪烁着青辉的长刀已经快要贴近那闭目的白马义从之时,突然有一颗石子如流星一般猛击阿苏勒的面门,那白马义从都能感受到了贴近耳朵的风声,却突然只觉得到了自己面前的世子,身形猛的在空中倒退。 原来是阿苏勒的长刀若是再往前多挥一寸,那枚来势汹汹的石子便会打穿阿苏勒的面门,在这种暴血的情况下,阿苏勒的六感已经得到了最极致的强化。 他虽然是一头野兽,但是他知道躲避危险。 阿苏勒面色极其不善将那颗石子在空中一劈为二,双眸之中的赤光已是达到了最鼎盛,静静矗立在虚空之中,盯着那颗石子的来向,杀意波动极其之大。 “死!” 阿苏勒口中痴痴吼出这一句话,脚尖猛的在虚空中重重一踏,仿佛将虚空都踏出了一个深坑,身子如月华一般在空中飞速猛冲,就连那在马上仰视的白马义从已经在一瞬间都看不清了世子的身形。 “来的好!” 那独臂老头也是静静矗立在虚空之中,手中握着几个地面上捡起来的石子,看到声势浩大至极的阿苏勒,眸子一眯,顿时全身气力鼓荡,手中的数颗石子悉数被那巨大的气力推了出去。 只见那数颗石子在空中迎面飞向提刀而来的阿苏勒,石子来势比上次更加凶猛快捷,都隐隐在空中擦出了火花,阿苏勒提刀猛的一颤,手中大寒在那一瞬之间,竟然是在空中连破数颗石子,阿苏勒速度不减,径直冲向那呆站在原地的独臂老头。 “哈哈哈,早就想跟硕风家号称无敌于草原的天武士打一架了,只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今日我就看看天武士到底凭什么被人称作是天力!” 那独臂老头看见快冲至自己面前的阿苏勒,却是丝毫不惧,反而面色上更多的兴奋之色。 独臂老头单手一招,那把落在地上的长刀便已经在瞬息之间被他紧握在手,看到举刀迎面劈向自己的阿苏勒。 “真是粗浅的刀法,不配,不配拥有天力不可敌这样的说法!” 那老头摇摇头,手腕轻转,横横一击,却是打在了大寒的刀背上,竟然将身形无法捕捉的阿苏勒击退一步。 “你再不好好战斗,我就要杀你了!” 那独臂老头阴恻恻笑道,身子留出一道残影,在瞬间近了阿苏勒的身,腰腹倾斜,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先是用刀柄猛击阿苏勒胸口再是刀身一甩,径直朝阿苏勒面门扑去。 那一瞬间脑海之中皆是混沌杀意的阿苏勒,却是莫名生出一种恐惧,但紧接着恐惧就被无尽的怒火所填满。 那把砍向自己面门的刀在阿苏勒眼中一下子变得缓慢至极,阿苏勒提膝一肘,逼退了猛扑上前的独臂老头,在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一侧,想要躲开那把刀,但面上还是被刀气划开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找死!” 阿苏勒一抹自己面上赤红的血液,眼中凶光大作,身形已是快到无法估量,在下一个瞬间便举刀先是一猛劈那独臂老头面门,借着腰跨一转竟然是凌空一脚踹向那老者的胸口。 那独臂老头先是被刀上传来的巨力猛的一震,在猝不及防之间只能仓促用刀身挡在自己胸口之上,却被阿苏勒这势大力沉的一脚直直踹出数丈之远。 “当真是恐怖啊,我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再来。” 那独臂老头咧嘴一笑,手中刀势时而犹如那巨山压顶,时而犹如大海横流,时而却是鸿毛跌落。 在短短的一瞬间又重新和阿苏勒死死的颤抖在了一起,双方在空中猛击又倒退,被打落又重新升起。 “这人竟然能和暴血的阿苏勒打到这幅模样,他是谁?” 阿祁站在地面上,目瞪口呆看着那两道如神如魔的身影,每一次交手的余波必能冲垮附近的建筑物,而现在地面上已经是一片废墟。 “哈哈哈,你的大辟之刀呢,用出来啊,让我看看传说中盘鞑天神开天用的刀法,快,让我看看和我的刀法谁强!” 那独臂老头目光钧钧,再被阿苏勒又一次击落之后,气势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缓缓说道。 “天武士的大辟之刀,使出来,不然我就要杀你了!” 两陆过往 瀚州草原上的生存之道,远远比东陆史书中波澜壮阔的王朝更迭更加残酷。尽管大部分的历史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只能从依偎在姆妈怀中听到的故事和歌手在篝火旁弹唱的歌谣之中,遥想古老的传奇。 那些充满血与火的壮丽诗篇中,总是从对神的赞颂开始的。 草原人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他的一只眼睛是金色而另一只眼睛是猫眼一样变化着的瞳孔。分别是日和月; 他的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这就是盘鞑天神,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中慢慢地旋转。 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他的刀上嵌着谷玄。 盘鞑天神赐给草原人他们鹰的眼睛、虎的威猛、狼的敏锐和犬的忠诚。 而鹰、虎、狼、犬也成为蛮族四支最古老家族的图腾,这四支家族被称为黄金氏族。 在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历史中,只有出身于这四支黄金氏族的成员才能成为贵族,他们掌握着部落的权力,而出身于其它家族的平民永远也不可能对权力有所染指,至于奴隶,则更是永无出头之日。 在征伐和倾轧之中,人口和牲畜取代家系成为实力对决的决定因素,新的部落崛起,旧的部落消亡,非四大黄金家族的小姓家族也逐渐兴盛起来,但他们也很快成为了新的“旧式贵族”,他们依然牢牢地把持着部落内的权力。 蛮族著名的英雄“逊王”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逊王并没有自称皇帝,而是创立了库里格大会,将所有部落的主君都召集到了一起议事。 “库里格”在蛮族语言中意为“都坐下”,表示平等。 在大会上,不论部族大小,都有机会平等地坐下来说话。这时库里格大会还是一种原始的民议制度,大君的人选是由各部共同推举的,因此逊王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任大君。 但各部落的内部事务是大君无权管理的,他只负责召开库里格大会决定诸如战争、迁徙以及处理部落之间的纠纷等等大事。 然而逊王担任大君仅仅七年,朔北部的主君杀了逊王,自任大君。 又过了不到两年,硕风部第一代主君杀了朔北部的主君,为逊王报了仇,成为了第三任的大君。 但事实上,在朔北部攻入北都的战役中,正是硕风部的士兵混入乱军之中帮助朔北部攻下了北都城。 硕风部第一代主君铁尔沁出身于没落的黄金家族,他的血管中流动着只有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天武士暴血。 暴血血使拥有它的武士上阵时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甚至不分敌我,只知道不停地杀人,一个人甚至可以消灭一支军队。 铁尔沁为了把这个血脉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杀死了自己姐姐和妹妹们的丈夫,与自己的亲生姐妹们媾和。 他有许多个儿子,其中有九个继承了天武士之血,凭借这些儿子,他最后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占据了草原。 从此以后,库里格大君成为楚氏硕风家家族父子传承的世袭尊号。 出身于没落的黄金家族、以白狼为图腾的楚氏硕风家族从此被称为白狼家族,宣告了旧的黄金家族从此走向衰落。 至此,整个草原上的部落在库里格大会的部落同盟之下形成了一个名义上统一的民族国家,再由部落同盟细分为聚集在不同图腾下的部落,每个部落中又根据姓氏划分为不同的氏族,同一个姓氏的氏族之中又分为不同的家系。 以楚戈为例,他拥有五重身份,分别是他这一支家系的家长、楚氏硕风家族的族长、硕风部的主君、未来的库里格大君以及盘鞑天神在瀚州草原上的最强大的使者。 在蛮族的神话中,包括唯一的主神盘鞑和他的使者谱系。 整个天空就是盘鞑天神的象征,而盘鞑天神通过在人间选取使者从而传递自己的意志,这些使者就是各部落中的主君。 而盘鞑天神在派出使者的同时,还会派出一名智者将神选择使者的消息传递给凡人,这个智者就是部落里的巫萨。 部落中的巫师首领被称作巫萨,而整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巫师被称为大巫萨,大巫萨所追随的主君当然就是库里格大会的主人——库里格大君,因为那是盘鞑天神告诉他、并让他追随服侍的最强大神使。 神话是如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巫萨产生的实际过程是完全相反的,在任何一个时代,每一个想要意图染指库里格大君宝座的部落,都会有一个巫萨站出来宣称自己所追随的主君是盘鞑天神最强大的使者。 但盘鞑天神嘱意的无疑只能有一个,所以最后“事实往往会证明”那个凭借实力获得统治地位的库里格大君身边的合萨才是最接近神的意志的,所以他无疑是最智慧、最伟大的,也就是大合萨的不二人选了。 因这个关系,在蛮族的政治体制中,王权与神权从来都是合一的。贵族们既垄断了政治权力,也垄断了宗教权力,不仅宗教首领由主君担任,辅佐主君管理宗教事务的巫师也只能从部落中大姓氏族的贵族子弟中选取。有才能的贵族子弟跟随着巫师经过多年的经文和秘术修习,直到他的老师死后,才能继承巫师的称号。 而这些贵族子弟中氏族背景最大的才有资格跟随巫萨学习并继承巫萨的位子,由于巫萨一般不会由部落主君的本族中产生,所以部落中第二尊贵的位置往往与部落内部的政治交易紧密相连。 从东陆人的眼中看来,草原人并没有完整的职官制度。 库里格大会确认各部落的疆域,再由部落主君将部落的人口按千户为单位分配给本部落的各个氏族,小氏族则往往会选择共同生活,而大氏族的族长还会继续按照家系进行进一步的划分。 掌管千户的便被封为千户长,其中再细分为十个百户,除千户长直接统治一个百户以外,另设九个百户长。 同样,每个百户也会分为十个十户,设九个十户长。 这样,就实现了生产、行政、作战合一的领户分封制度。 平时,他们就在各自的领地上放牧、围猎、繁衍生息,战时就能迅速凝聚成一支庞大的军队。 部落主君会另设一名或几名万户主持军务,所以,万户仅仅只是军事统帅。而大的部落中,往往会出现统治数个千户的大氏族,他们的族长一般会被封为汗王而不是万户。 汗王并非世袭,若汗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他的土地和人口,却失去了爵位。只有一种汗王能够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子孙,那就是大汗王,能获得大汗王爵位的,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经在存亡关头挽救过硕风部的人。他们会获赠一件信物,作为大汗王身份的象征。 硕风部大汗王的信物是白色的貂尾。 同时,主君还会有一支专属的亲卫部队,他们驻扎在主君的帐殿周围,护卫主君的安全。亲卫部队完全从亲贵子弟中选拔,他们的指挥官也是主君绝对信赖的武将,他们往往是和主君一起长大的伴当。 部落中能称为文官的一般只有两种人,即“古兰亚”和“蔑儿赤”。 古兰亚翻译成东陆语即断事官,蛮族部落没有固定的律法,除了《铁沁图说》和《石鼓卷》等典籍中流传千年的“规矩”外,主君的敕令就是法律。 古兰亚就负责根据这些规矩和敕令处理部落内的庶务,由于手中操着生杀大权,古兰亚的地位十分崇高,一般会由各氏族首领公推一名德高望重、有智慧的贵族担任。 蔑儿赤最初是“传令人”的意思,即是亲卫中专门负责传达主君敕令的人。 后来逐渐开始辅佐主君处理一些基本的政务,便演化成事务官,东陆语又称为“帐随”。 蔑儿赤中又有负责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牧羊等等事务的分工。 尽管是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但蔑儿赤并不像他们的东陆同行那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作主君指令的执行人,甚至除了包吃包住以外没有任何薪俸,但这对于蛮族子弟来说,也是崇高的荣耀,况且若是在政务中有极为出色的表现,也是有可能获得土地和人口封赏的。 蛮族的形势体系根据古老的歌谣《逊王传》的记载,逊王率领的察沁部落统一草原的时候,瀚州大地上除了察沁、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和瀛棘七个最大的部落,还有一百多个小部落。 逊王宣布召开第一次库里格大会,用了两百多个最快的骑手,他们每人带三匹马,两匹用来换乘,一匹用来驮着干粮、肉干和淡水。他们聚集在逊王的帐殿外,将逊王的命令背熟,然后便出发离开部落,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些信使中只有一半人在出发前有明确的目的地,其余的则要深入辽阔的草原,寻找未知的部落,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回来。 接到信的部落都尊敬逊王,他们的主君带着自己的侍从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参加这次蛮族史无前例的大聚会。 “我们是来参加逊王的大会的”,只要这样说,沿途就不会遭到任何部落的攻击。据说最近的部落只要一天就到了,最远的部落则要走两个月。 不断有各部落的主君带着他们的侍从赶来,逊王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帐殿周围支起帐篷,每天开宴会,用美酒和肥羊款待他们。 各部落到齐之后,逊王的金帐坐不下这么多人,就在城外聚会,搭起高高的烤架,一次能烤上百头肥羊,古尔沁的烈酒码得像小山丘一样高。 一百多个部落的主君站在逊王座前,等待他说话,逊王说的第一句话是“给尊贵的客人们拿垫子来,大家坐下说。” 后来,这次大会就叫作“库里格大会”,“库里格”翻译成东陆语就是“都坐下”,意思是所有的部落不分大小,都有说话的权利。 然而逊王死后,“库里格大会”就慢慢变了味道,虽然与会的主君们还是坐在一起,但硕风部取代了察沁的位子,而原来的一百多个小部落则越来越少,而他们说的话也不再受到重视。 硕风部灭掉瀛棘部以后,草原上实际上只剩下了硕风、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六个大部落和三十多个小部落,而真颜部则是在风炎第二次北伐后才跻身七大部落的。 英雄在尝试缔造历史,这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英雄,名叫阿堪提,后世尊称他为——“逊王”。 “鹰王”阿堪提,并不是现在的硕风主君楚戈。 而是“神之右手”阿堪提。 “蛮族皇帝”阿堪提。 “古尔沁的狮头雄鹰”阿堪提。 他的尊号一点不少,然而这所有尊号加起来,都无法描述他对于蛮族人的重要意义。他是第一个把蛮族从数百个乱战的部落合并为一个国家的人,从他开始,蛮族有了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大君”。 他的继承者直到五百多年后才出现,硕风部的主人楚尘年·阿苏勒·硕风秉承逊王的意志,进一步把蛮族的政治制度推进到君主制,建立了草原历史上第一个国家——“楚国”。 这是“逊王”阿堪提穷一生之努力意图实现的目标,但是在堪堪触到这个终点前,他倒下了,历史因为他的倒下延后了五百多年,蛮族人普遍认为如果逊王能够再活三十年,他就可以带领蛮族称霸九州,建立属于蛮族的国度。可他偏偏死了。 历史学家们说即便阿堪提在最荣华绚烂的壮年不幸薨逝,他仍旧是蛮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没有“之一”。 可以说他的力量把蛮族的历史强行提前了数百年,把蛮族变成一个东陆华族的对手。可这个缔造奇迹的人却没有姓氏,因为他卑下的出身。 他是个奴隶,蛮族把这种失去牛羊和自由、生命都归属于主人的贱民称作“孛斡勒”。东陆史官有些时候把逊王称作“阿堪提·古尔沁”,但这是错误的,古尔沁并非阿堪提的姓氏,是指阿堪提建立的“神王部落”,“古尔沁”在蛮语中就是“神王”的意思,是指受到神的授权管理一个世界的人。 皇室仅仅控制天元城为核心的“王域”这块土地,所以皇帝的命令并非是通达东陆的。 恰恰相反,皇帝无力控制诸侯的军队、税收、户籍等等重要的实质工作,仅仅是名义上的主宰。 皇帝每年需要根据帝都钦天监对于星相的观测,下达四道重要的指令:“春启”、“夏飨”、“秋狩”、“冬储”。 这四道命令表示根据天相和气候,皇帝决定诸侯可以开始春天的播种(春启)、夏季的采摘(夏飨,这是一个果实成熟的季节)、秋天的狩猎(秋狩)、冬天的粮食储备(冬储)。但是这些指令是根据天元城所在地方的气候来决定的,对于诸侯国其实并无绝对的参考意义,譬如寒冷的青洲,在帝都开始盛大的春启大典的时候,山城还是皑皑白雪,莫说开始耕种,人们还在破冰取鱼喝着小酒等待严酷的寒风过去。 但是这四道命令异常的隆重,也暗示了许多的事情,比如春启之令到来的时候,诸侯必须派出使节奔赴帝都,把今年要做的大事奏闻,包括军队的征伐、新城的建筑、诸侯世子的确立等等。 而秋狩之时,也是粮食收获的季节,诸侯便要把当年收获的粮食数量,以及要供奉给皇室的数量都具表呈报上去。 诸侯当然可以拒绝这么做,但是那也意味着对皇室的不尊,皇室则有权以此为由号召其他诸侯讨伐之。一旦皇室号召了,那么对某一诸侯的战争便是正义的,其他诸侯往往不会反对。 所以诸侯出于这一点,对于皇室还保有表面上的尊敬,虽然他们会在税赋和粮食收获的数量上进行数额巨大的欺骗。 除了这四道命令,皇帝还负责对外抵抗侵略,对内教化人民,和调停诸侯之间的斗争。前两者是些虚无的权力,兵力有限的皇室不能独立地守卫国土,教化更是一句空话,但是调停诸侯之间的斗争是非常重要的权力。 在诸侯之间产生战争的时候,皇帝势必派出特使进行调停,特使会听取双方的意见回报给皇帝,皇帝将因此判定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非正义的。 皇帝会派出少数军队,象征性地帮助正义的一方,这被看作是很大的恩典,而被判定非正义的,将遭到围攻。某些时候皇帝也会狡猾地判定双方皆有理由,任其厮杀,一切皆取决于皇室的利益。 大荒 “未来不需要去想。过去同样也是如此。她成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不害怕黑,不害怕告别,不害怕难过。也不害怕破碎的事物。”——《楚·文月公主传》 “大辟之刀?” 阿祁以及着急忙慌赶过来的小五静静杵在地面上,口中喃喃念叨着这四个字,仿佛有着令人沉醉在其中的魅力。 “阿祁,什么是大辟之刀!”,小五眸光深远,望着头顶远处在那虚空矗立的二人,静静问道。 “那是相传是盘鞑天神开天辟地所用的刀法,是世上最强的刀法,拥有着斩破一切的无穷伟力,我以为是传说,没想到天武士真的可以使出来这样的刀法!” 阿祁面无表情,眸子紧紧盯着阿苏勒,他生怕会出现一个闪失,刚才那神秘的独臂老头的话还历历在目,阿祁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趁着阿苏勒暴血突下杀手。 那独臂老头手腕一提,那手中普通的长的刀便如蜕变一般,刀身上吞吐着猩红色的光芒,那是他身体中浩瀚如海的气力溢了出来,覆盖在了刀身之上。 “老子今日就试试我的大荒之刀和盘鞑天神的大辟之刀谁更强!” 那独臂老头面色癫狂,狂笑不止,整个人的气势已经打磨到了最巅峰。 阿苏勒依旧还是那般失神的状态,双眼之中的赤光忽隐忽现,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阿苏勒他还在呼吸。 他仿佛是力竭了,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就像是那一场盛大焰火的表演,那长达数分钟的沉默仿佛是要为这场旷世的演出缓缓拉开序幕。 赤红色的鲜血终将遮天蔽地,无始无终。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昏暗的夜晚里,那种古怪的声音再次回响在了众人的耳边,腔调诡异,浩大莫名。 阿苏勒闭住了眸子,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无意识的呢喃着,他感受到了身体之中如火山奔涌的赤红血液。 他感受到了那存在了数千年留在他身体里的莽荒气息,那是天地初开的气息,浩大神圣,不可触摸,他越发的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脉动,是那种向着无尽黑暗里沉沦的感觉又回来了。 心脏的跳动犹如战鼓,虚空都在被这股震动的巨力而塌陷,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最终仿佛那天地之间只有了一种声音。 那浩大如雷声的心脏跳动声,或者是战鼓声。 可怕的力量瞬间仿佛火焰一样流向阿苏勒全身各处,骨头在重新生长,血肉在重新聚合,那天地间有一种不规则的脉动像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撕裂,裂开再重生,重生再裂开,阿苏勒眼前开始发黑,黑得越来越浓郁,就像是天地初开之前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 大寒在手里变得很轻,阿苏勒的鼻间再也闻不到那浓烈至极的焦尸味以及血腥味,反而从心里开始越发的渴望着鲜血的湿润以及温暖的味道。 他的脑海里没有那些古怪的呢喃声,阿苏勒惬意的放松自己的心神,他没有一刻这么舒服,他感觉无穷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他是天神,他是那把斩开了一切的刀。 无尽的黑暗又回到了脑海里,他想起了他曾经做的那个梦,又再一次回到了那个荒原上,那辆孤零零的马车旁边。 那一抹冰冷的月光依然照在他头顶,哪个黑衣刺客面上猖狂冷傲的笑,浓腥温热的血液飞溅在他脸上,那匕首上的铁尖残留着鲜红的痕迹,一瞬间无数的匕首再次从哪个雪白的胸膛里涌出。 阿妈面上还是带着那抹熟悉温暖的笑容,眼神中全是对他的依恋和期盼,带着最后一丝温暖的唇轻轻吻在了他的额头。 “啊!死!” 在这一瞬间,天地间响彻的战鼓声瞬间停止了,阿苏勒睁开的他的眸子,两道赤色的闪电在空中掠过,赤红色的血液开始沸腾燃烧。 阿苏勒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弯刀,白马义从们高高举起的火把照在他漆黑的大氅上,他整个人就如同那开天辟地的天神。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夜和废墟中爆响开来,那是暴怒的狮子的声音,在震撼整个流月城之中有幸看见这一幕的人。 这一幕在很多年后被当时在场的白马义从回想起来之时,仍是带着一股颤栗的语气,低声痴痴感慨道。 “那真的是盘鞑天神现于人间的投影,伟大的天武士,黄金家族的白狼血脉流传的荣耀再一次重现人间,我们的王,他就像一头暴怒的狮王在向他的族群宣示帝王的到来!” “铁尔沁,古勒瀚,阿拉木汗!”阿苏勒的声音被黑夜中的狂风扭曲了,“这是我祖宗的……血!” 阿苏勒握刀扑上前的身体一震,而后握刀的手忽然坚硬如铁石。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对着战意已经冲过了天际的那独臂老头冲了过去,后者狂笑一声,也是冲锋,阿苏勒的冲击仿佛狮子,那独臂老头的冲击就像是莽荒的山岳在冲锋。 一道带着无穷无尽的锋芒之气,一道却是带着重如山岳的厚重。 “阿苏勒!” 阿祁看着那道冲锋的身影,急忙大吼。 可是阿苏勒已经不去在意他的吼声,满地的火把的光中,阿苏勒在距离那独臂老头一丈的地方,旋身挥舞弯刀。 四尺长的刀刃在他身边旋动,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圆形对着那抽刀劈砍上前的独臂老头劈斩出去。 所有望着那一幕的人都失神了,无人能够想起词汇去比喻那个劈斩弧度的完美,仿佛天地刚开的瞬间那一刀就在那里,无数硕风家的祖宗砍杀出去的都是同样的一刀,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死在这样的刀下,就是那开天辟地的一刀。 那上前的独臂老头眸子之间浮现过一息的失神,目光迷离虔诚,仿佛是看见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事物。 他也同样拔刀出手,刀在他的手腕中轻灵的舞动,在他身前形成了一个连风都透不进去的山峰高原。 两个人的身影在刹那间接触而分开,无人形容那样的刀法,两人的刀法都不能去用法来形容,那是存在于这世间的道。 跪在地上的独臂老头上身的羊毛袍子忽然变成了两半,从胸口开始,它生生地被刀刃破开成两条。 那独臂老头胸前突然有了一泼血整个的涌起来在半空溅成血花,谁也不曾在一生中看见这样的情境,独臂老头身上所有的血好像都在一瞬间涌出,有一种血腥苍凉的壮丽。 而阿苏勒面色苍白,眼中的赤光已经缓缓消退,拄刀立在地上,夜晚空中的风一吹,那身后一袭黑色的大氅应风而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很整齐的割开了,没有一丝缺口。 就在那一袭黑色大氅离身的瞬间,阿苏勒却也是猛的身子一颤,吐出了一口泛着赤红色的血液,溅在了地上仿佛是那火山的岩浆,还是刺啦刺啦做响。 “保护世子!保护世子!” 那已经摆好阵型白马义从见到这一幕,原本急躁的心情纷纷化作了泠然杀机,世子杀人理所当然,但是若是有人伤了世子,这岂不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大队的白马义从纷纷策马挥刀,向着那倒地不知生死的独臂老头冲锋而去,小五阿祁也是连忙拍马想要看看阿苏勒伤势如何。 “住手!” 就在大队的白马义从纷纷扬刀劈砍而下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家拄刀而立的世子,一声虚弱但却坚定无比的喝声。 白马义从们便急忙调转阵型,收起了长刀,策马呼啸越过那瘫在地上的独臂老头,在距离阿苏勒还有数步之远时,白马义从皆都是转身下马,围在了阿苏勒四周,那为首的白马义从首领急忙身形跨过数步,跪在了阿苏勒的身前,一动不动。 “世子,属下救驾来迟,属下有罪!” 阿苏勒此时的面色却是惨白无比,原本奔流如海啸的血液好像已经凝固不动了,自身的伤势也久久难以愈合,没有了之前那般万物复苏的惊异。 阿苏勒此时已是没了半分力气,仿佛那股无穷无尽的力量已经随它远去了,但是阿苏勒知道,那是它们又重新藏匿在了身体的最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的绽放。 “不关你的事,楚二,收队,阿祁,把那个老头带上我们回府,记得先替他治疗伤势!” 阿苏勒只感觉那剧痛犹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侵袭着他的意志防线,他的脑壳上已是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阿苏勒咬着牙齿,低低的说道,在一旁面色焦急的阿祁的搀扶下,缓缓提刀上了马车。 阿祁给小五示意,小五便朝那倒地生死不知的独臂老头走去。 过去以后看见那老头胸口前一道狰狞的刀痕,快要撕裂整个上半躯体,小五不禁打了个冷颤,急忙脱下自己的袍子裹住那独臂老头,也一同搀扶着上了马车。 白马义从再看到阿祁小五等人都登上了那辆马车之后,三千多人便浩浩荡荡铺开,围着那辆马车,向府邸奔去。 等到众人回了府,小五阿祁便紧张的开始熬药,幸好有了上一次在那幽洲集市的前车之鉴,阿祁现在每到一地,便是去光临各大药铺,将阿苏勒受了伤急用的药材都统统买下来,在府上屯着。 等着阿祁将熬好的药给瘫坐在床上闭眼休憩的阿苏勒慢慢喂下,此时已经都能看到了天际的一丝朝霞,阿祁累的满头是汗,看着虚弱的阿苏勒不禁后怕说道。 “今天多亏了那独臂老头挡住了你,不然我怕这一整夜你能屠了半个流月城。” 阿苏勒靠在沉木的背椅上,嘴角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是一时间没有吐露开口。 顿了半晌,阿苏勒睁开眼睛,看了一旁的阿祁一眼。 “那老头呢,还活着吗?” 阿祁疲惫的脸上却是浮现出一丝惊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对着阿苏勒说道。 “那老头不愧是那种能和暴血的你战斗那么久的人,啧啧,到底有不凡之处,我现在都怀疑你们是不是已经不是人了!” 阿苏勒颇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阿祁,“哦,怎么了?” 阿祁凑了凑身子,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残留的震惊,“你不知道,那老头刚被抱回来之时,凄惨至极,你直接将他整个上半身好似给劈开了,五脏六腑都隐约可见,一般人有着伤势怕都是当场毙命了,可是那人在扶上马车的时候还有着呼吸,甚至身体还有着自主反应。” 阿祁意犹未尽,一副见了世面的样子,“在刚回府之时,那老头五脏六腑的的那些细小的伤痕已经痊愈了,血液也已经凝固不流了。 在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势之后,只只是一个时辰便深处的伤口已经缝合了,现在连呼吸都已经平稳,估计在今早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你说怪不怪!” 阿苏勒听到阿祁描述后,眯了眯眼睛,回想了一下那老头最后与自己交战之时使出的刀法和力道,不禁内心也浮现出一丝凝重。 能在自己暴血之时,将自己活活挡下,并且打的有来有往,甚至在最后自己使出全力用出了大辟之刀才能勉强击败,而自己也被打的力竭重创,那老头还仅仅只是独臂。 一想到此处,阿苏勒却不禁心思翻转,不知道刚才将那老头救了回来是好是坏。 那一旁的阿祁看到阿苏勒面色几变,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阿祁自然知道此时的阿苏勒心中在想些什么。 “那独臂老头古怪的紧,我现在这个状态不是暴血,这流月城之中没人能制得住他,哪怕是他醒来之后是重伤之躯,再着说按那老头的回复速度怕是有个一两天就好的差不多了,到时候若是怀恨在心怎么办?” 阿苏勒面色有些凝重,定定看着阿祁说道,眸子之中有些杀机。 “要不要此时……”,阿苏勒抬头望了一眼阿祁,目光狠辣。 阿祁听了阿苏勒的一番话也是心中七上八下,沉吟了片刻,“那人不是在之前还救过小五嘛,这次也是多亏了他才能把你从暴血状态挡下来,此时不清不楚的杀了,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娘的走到哪里怎么都能遇到这种已是非人的存在!” 阿苏勒纠结的拍了拍脑袋,阿祁说的话自然有理,阿苏勒心中也在为此犹豫,不然在那大辟之刀挥出来以后,他自然上去就了解那老头。 但是谁能想到那独臂老头会如此古怪,一时间让阿苏勒没了对策。 “年哥儿,阿祁,那老头醒了,要见你,怎么办!” 两人在这边正苦着脸想对策呢,却是听到门外小五惊慌大吼。 “这么快?” 阿祁腾的一下坐直了身子,看着阿苏勒,满脸不可思议,这才过了多久就已经醒了。 “现在想下手,估计也是迟了,走吧,去会一会那老头,看看是何方神圣。” 阿苏勒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摆了摆手安慰阿祁说道,已是率先摇摇晃晃艰难起身走出了门外。 阿苏勒身穿一袭白袍,快走到那老头院落之时脚步逐渐变得轻快,面上也不知何时涌现出了血色,等到进门之后,已然是与常人无疑。 “呦,老前辈这么快就醒了,小子楚尘年,多谢今晚老前辈出手相助,不然小子就犯下了大错!” 阿苏勒面色平稳,眸光镇定,朝哪位还在塌上休养的独臂老头缓缓抬手恭敬说道。 那独臂老头披着一件织金袍子,原本闭目养神,听到阿苏勒话语之后,缓缓睁开,坐直了身子,却是丝毫不顾那胸前还微张的狰狞伤势。 老头靠在床榻上的木杆上,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意,眸子微眯,好像都懒得瞧那站在自己眼前的阿苏勒。 “小子,快把你那副虚伪的样子给老子收起来,你怕是现在恨不得杀了我吧!” 阿苏勒心中一惊,面色却是丝毫不改,放下了手,咧嘴笑道。 “老前辈这是哪里的话,小子虽然伤到了您,那不是神智不清吗!” 那老头嘴角一动,斜视了一眼阿苏勒,“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今晚不怪你,是我自己手痒找上你的,之前还想着不会杀了你,没想到大辟之刀果然恐怖,竟然可以打破我这幅躯体。” 阿苏勒却是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这老头是如何知道那刀法叫做大辟之刀,这是连阿祁查阅了族中的典籍才知道的。 “多谢老前辈之前从贼人手下救了我这弟弟,还不知道老前辈是何方神圣,小子这伙人怎么就入了您的眼?” 阿苏勒眸子低敛,满脸堆笑说道。 “你可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坐下歇歇吧,你装的累不累我不知道,但可别因为控制气血再把你那重伤未愈的身子伤上加伤了。 老夫不仅知道大辟之刀,还知道你是硕风家的世子,传说中的天武士,你说,对吧?” 此话一出,瞬间气氛便凝滞了,阿苏勒缓缓抬头,眸中皆是杀机。 武神 我很开心你及时告诉我,在经历了漫长等待冷漠和逃离之后仍然舍不下这段分外着迷的感情。 重新以正式的身份想念你是值得庆车的事情,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太多的难以启齿与爱而不得,我见过太多支离破碎,曾经惧怕一切消失的过程,但后来我明白春天的花夏秋会结出果实,冬日凋谢来年依旧有花期,相遇或是离散顺应它的规律,会给自己减轻很多负担。——《楚·文月公主笔录》 那独臂老头面上带着玩味的笑意,眼睛斜斜的睥视着面前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阿苏勒,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静静对峙着,仿佛在一瞬间擦出了火花。 阿苏勒面色没有任何感情,直直的眸子中的杀气丝毫不加掩饰。 阿苏勒的面色突然如冰雪消融一般,突兀的笑了,“老前辈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不知道老前辈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莫不是道听途说?” 小五阿祁两人静静杵立在阿苏勒的背后,两个人感觉到面前的气氛太过于压抑,眼前的这两人实在是气场深厚。 那老头不屑的发出了一声轻笑,“哦,不肯承认,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救了你的那小兄弟?” 阿苏勒眼角含着温暖笑意,一把撑开椅子,自顾坐下,“手下的人去了一趟老前辈喝茶的茶摊,打听了一会消息,那伙计对老前辈记忆犹新,所以在我们用了一点小手段后就将老前辈的画像描绘了下来。” 那独坐在床榻之上的老头轻轻嘁了一声,竟是丝毫不顾自己胸前血淋淋的伤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阿苏勒定眼看着那伤口,感官敏锐的他瞬间就发现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那深入到五脏六腑的伤口在用自己肉眼观察之下,那狰狞的伤口犹如蠕动的小虫一般,再用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快速至极的愈合。 这到底是一副怎么样的躯壳,竟然拥有如此惊人的自愈能力。 阿苏勒心中一片冰冷,眸子之间罕见的出现了一些慌乱,想要低下头去思考接下来的对策却被那老头将这一切都收进了眼底。 “哈哈哈,你发现了么,这么快的愈合伤势,只要不是受到了必死的致命伤势,我都可以很快的愈合。” 那独臂老头伸出手指了指阿苏勒,笑意意味深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上的伤势,风轻云淡的说道。 “你看,你再不杀我,我待会可能就把你们全杀了!” 阿苏勒听到这话抬头却是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一时间让那老头还有些失望。 阿祁小五等人也是错愕不已,他们何尝见过如此惊人的场面,再一听这老头的话,却是心中忍不住的有些慌乱,两人同时都看向镇定的阿苏勒,不知道给如何是好。 “哦?我这可不是恐吓你,你是强弩之末,但我马上就伤口复合了,最多有一个时辰,你是在指望那三千铁骑? 你知道的到了我这个阶段,三千骑军之中取你首级不是难事,你们若是趁着这会逃走还来得及,我可以答应你们不去追杀!” 老头阴恻恻的说道,小五听了不禁脊背泛起一片冷汗。 但是阿苏勒却是老神常在,面上不见丝毫慌乱神色,此时甚至还拿起了桌上一旁放置的美酒,动作缓慢,细细品尝了起来。 “咂,”,阿苏勒发出了惬意的一声,久违的感到了那股酒液在胸口燃烧的感觉,此时他的胸口一片冰冷,他连血液的流动都察觉不到,仿佛那些迹象都藏匿起来了。 “老前辈又在说笑了,开这种危险的玩笑可一点都不让我两个弟弟感觉到好笑。” 那老头看了看阿苏勒此时也是一副觉得有意思的模样,手指微动,桌上的酒壶就已经飞了过去,闭眼嗅了一口,连忙口中灌了一口。 “小子,我开玩笑?你知道我这胳膊怎么断的么?” 那老头痛饮了两口美酒之后,直直盯着阿苏勒,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哦?愿闻其详?” “这是我当年冲入了硕风金帐,想要刺杀硕风大君,也就是你阿爸,留下的伤势!” 那老头此话一出,阿苏勒面色再无之前半点平静,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大寒的刀柄之上,顺势示意那因为听到如此秘闻还呆站在原地的两人先走。 那老头斜斜瞅了一眼三人,却是没有任何动作,又是往口中灌了一口酒,磔磔怪笑着说道。 “我与你们硕风家,那可真的算得上是血海深仇!” 阿苏勒见那人没有动作,一颗悬着的心再听到这句话,绷得更加紧了。 那阿祁小五两人一听这样的消息,额头上的冷汗却一时间都差点被吓了出来。 “别人若是刺杀都是暗夜里伏杀,我不一样,光天化日之下我便孤身冲入了硕风金帐,一人一刀。” “我在金帐找不到你阿爸,找不到的话我就一路往里走,先是杀了不知道有多少拦路的的帐前虎士,接着又是一个个的羽林甲士。” 那老头面色上带着傲意,无声一笑,自顾说道。 “就在我孤身陷入这不知道多少羽林甲士和帐前虎士的包围之中之时,我看到了你阿爸,在层层包围之外,冷眼旁观。” “我便夺马猛冲,不知道破甲多少,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快要抓住你阿爸那一袭黑红狼袍之时。 你们硕风部的铁浮屠出现了,鬼弓在我头顶射箭,射雕手在我身后,我被五千铁浮屠压在了中间,你阿爸胆小至极,那人就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看着我冲锋。” 老头眼神之中缅怀之色更浓,擦了擦嘴角的酒液,直勾勾盯着阿苏勒,略微有些遗憾说道。 “我的刀当时也算是有名的兵器,可是在破铁浮屠的铁甲之时被活活弄断了,我又赤手空拳想要冲阵。 不得不说你们硕风部的鬼弓和射雕手救了你阿爸,他们死死的压制着我,我一但想要跃出铁浮屠的包围圈,我就被不知道多少箭雨重新压回地面,那都是重弩,挨上一支可是好疼。” 阿苏勒三人听到此处,也是忍不住嘴角抽搐,挨上一发重弩你是觉得疼,其他人挨上已经察觉不到疼不疼了。 “我就这些活活被拖在铁浮屠的大阵之中,我是从正午冲了进去的,一直打到了月上树梢头。” “然后呢?” 小五睁大了眼睛,语气有些憧憬问道。 “然后力竭被俘了啊!” 老头满不在意的喝了一口酒,怔怔说道。 “再然后呢?” 这次却是阿祁问道,他一向是个木讷的人,连他都有些好奇,之后的事情。 那老头听到此话之后,看了一眼自己空落落的左臂,阴森笑道。 “然后啊,你阿爸上来便说,你左手刀法如此精妙,让人不禁佩服,来人,砍了他的左臂!” “不会再长出来嘛?” 小五愣了半天,声音低低的问了一句。 “哈哈哈,我是人又不是天神,虽说伤势复原的快了些,但被砍掉的东西又怎么会长出来!” 那老头听到这话不禁一愣,满是不在乎的说道。 “后来呢?”,阿苏勒此时也是心情有些平复,他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倒不如将这个故事听完,解了他的心头之惑。 “后来我便被打折了四肢,哦,不,是三肢。”,那老头狂狷的笑道。 “被戴上了沉重至极的陨铁锁链,两个肩膀上的琵琶骨也被活活穿透锁在石墙上,两侧的肋骨是寒铁打造的长钉封住了我的脉门,我的身体上的一百多大穴,统统被你阿爸用磨成钉子的细小陨铁封住,后背的大龙被寒铁链子捆在数千斤的巨石上。” 三人已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听到这一切犹如天方夜谭一般,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人能挨住如此的酷刑。 “不可能!” 阿祁此时也是被老头口中的这个故事所震惊,断然出声否定道。 “呵呵,小屁孩子你才见过多大的世面,就敢说没有?” 老头子挠了挠耳朵,一脸不屑说道。 “你就是被锁在影子帐第九层的那个人?” 阿苏勒语气虽然是带着一些疑惑,但是面色却是笃定至极。 “我一日三餐便是药材熬成的汤,它们活活吊着我那个身子,再加上我这幅躯壳,才让我在哪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存活了十年之久,哈哈哈,你说,这是不是血海深仇。” 说道此处阿苏勒已经全然明白了,这老头为什么会被关在第九层了,简直就是人力不可敌的那种存在。 这幸好是硕风部家大业大,手段齐出,这才制住了他,换个其他势力怕不是就要被这笑嘻嘻的老头子得逞了。 “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大宗师?” 阿苏勒面色疑惑问道,他不知道,大宗师之境能有如此生猛啊! “什么狗屁的大宗师,老子当年一只手碾死的大宗师不知道有多少,老子是武神,是已经可以将路走到头的武神!” 那老头坐在床榻上,一听这话顿时眉头一挑大骂道。 绳桥 王烈依然在放声高唱。 一路上没人听见他唱一句歌,可是此时却一发不可收拾。 没人听得懂他所唱的词句,依稀和对岸传来的歌声相仿,带着云洲巫民特有的卷舌口音。他嗓子远不如狗蛋那般来的嘹亮刚昂,却更高更锐,仿佛一根根尖针在人脑子里使劲地刮,令人又晕又痛,恨不得吐出来。 “老王是疯了?”石头战战兢兢地问身边的狗蛋。 “听老王的,”狗蛋也说,“这歌叫《走云荒》,就是走云荒人唱给巫民听的。 巫民喜欢唱这个,深山大泽的,隔着老远说话听不清,唱歌还行。” “那对面不是妖精?”狗蛋咽了口吐沫:“鬼才知道,山妖也唱人歌。” 王烈唱了半晌终于住了口,破锣一般的嗓音还在周围回荡,对面那个绵绵糯糯的声音又随风而来。 这次的歌声似乎轻快了许多,虽然还是听不懂,却不像刚才那般幽深诡秘。 歌声远不同于东陆的曲调,间或还杂着银铃般的笑,有时又像是两只云雀在枝头对啼。一时间阴森的气氛散去了一半,对面的歌声中别有一种少女动人的情怀,唱得一帮汉子骨酥心软,狗蛋又悄悄吞了口吐沫,这次却不是害怕了。 “行了!”王烈扭过头来,点起一支火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瘸子,眼眸之中却是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瘸子阴着脸和他对视,方才他几乎要一箭射死祁烈,此时却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那箭,能射多远?”王烈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打量着瘸子手里的弓。 瘸子翻了翻眼睛看他:“两百步,你要射雁左眼,我不伤它右眼。” “不是问你取准了能射多远,就说往远里射,能射多远?” 瘸子好似愣了一下:“对天射,不逆风的时候,五百步总是有的。” 王烈点点头:“差不多了,试试!”他从马背上卸下一根极长极细的麻绳,问瘸子取了一支羽箭,将麻绳死死地拴在了箭尾,又从熄灭的火把上取了浸透松脂的麻纱捆绑在箭杆上点燃了,这才将箭递给瘸子,指着歌声传来的方向。 “就那边,你射,用最大的劲道。” 瘸子微微犹豫了一下,疏松了一下手腕,猛地推满青弓,箭直指着王烈的脑门。 众人大惊的时候,瘸子又一侧身,扬起手臂,顿时转成对空射雁的姿势。 羽箭清啸着离弦,立刻没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众人仰头努力地望去,只能看见那一点火色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投向了大泽的对面。 “好箭术!”狗蛋有些羡慕地说。 寻常角弓三百步也射不到,瘸子这一箭,却无疑射到了五百步以外。 箭杆上的麻纱烧不得多久,立刻熄灭了,只剩那根细麻绳还在王烈手心里。 他打着火把,一言不发,那张焦黄滑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令人敬畏的神情。 片刻,对面又有歌声传来,祁烈脸上这才透出喜色。 他手脚麻利地收着麻绳,最后细麻绳收尽,却有一根手腕粗的黑油索拴在麻绳的头上。 “这怎么说?”老彭沉声问道。 “对面是大泽村的娘们,”王烈以袖子擦了擦脸,“她唱的是说今年水太大,下面的岩石被泥水带走了很多,石桥肯定走不得了。要走绳桥,当年我和以前的头领走云荒,也是逢到大水季,也是走的这种绳桥。” “绳桥?”王烈比了比手中的黑油索:“这绳子对面已经拴住了。 我们这里找八匹马,套成一组,使劲扯住这根绳子,这就是绳桥。 人马都走绳桥过去,人扯着绳子,马鞍环穿在绳子上,才不会溺死在里面。” 老彭还在沉吟,瘸子却冷冷地说道:“若是走到一半,对面的人砍了绳子,我们岂不都得陷死在里面?” 王烈耸了耸肩膀:“毒蛇口里夺金珠,走云荒本来就是要命的买卖,你没胆子就别起发财的这份心。 而且我们对巫民也是运货的客人,人家没事为啥要砍绳子?” “一帮化外的野人,凭什么就信他们?”王烈似乎有点怒了:“我走云荒十多年,还没听说过砍绳桥这种事!” 瘸子却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王副手,我们凭什么就信你?” “你!”王烈猛地瞪眼,几乎是不由自主伸手要去自己腰间拔刀。 “不必争了!”老彭忽然伸臂挡在瘸子的面前,“信不信都好,大家走到这里了,没有回头的道理,绳桥石桥,我们都走!” “老王,”老彭转向王烈,“这一根绳子的绳桥,走得稳么?” 王烈咬了咬黄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只要死死把住绳子,没什么难事。这法子只有一个不好。 留在这边的八匹马和管马的人最后还是过不去的,非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回来接他。” “哦?”老彭淡淡地应了一声,确实没有在多做反应。 王烈高举起火把看着周围一帮兄弟,一双昏黄的眼睛在周围人群的面上扫来扫去。 那是颇令人讨厌的目光,像是商人在市场上打量要买的驴马一般。 老彭手下的人性子高傲,尤其面色不悦。 其中有一皱眉,冷冷地喝道:“看个屁,谁乐意谁就留下来看马,我们兄弟反正没这个兴趣。” 王烈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老彭头儿手下都还好汉,没指着你们留下,我就再挑其他兄弟,你们我也指望不上。” 他转了转眼珠,上下看了看千军一眼:“兄弟,你看着就是个大势力出来的,但是也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这前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看在你救过老哥一命,我们出来分你一份,你如果愿意的话就留这里看马好了。” 千军略略有些诧异,很快就恢复了平时淡淡的神情。 他轻轻地一笑,摇了摇头:“谢谢王帮头的好意,我一点不分也没什么,本来就不是出来行商的,我只想去最北面的那个大泽去带回来一些东西。” 众人相(第一) 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烈的马。——《楚·始皇帝》 阿苏勒把屋外的帘子掀开了一线,眺望着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欢看落日时候的云霞,看着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金色,看云间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风来的时候流云就会变化,其中有雄狮、猛虎和巨龙,还有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奔驰在天上,后面有苍红色的云涛追赶它们。 往往看着看着,他就自己无声地笑起来,直到太阳落下去,整个院子之中变得黯淡起来。 一旁的侍女在他身边忙碌着,将一件铁环织成的链甲贴着小袄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锦的大袖,最后则是御风的狐裘。 做完了这些,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忽然触到了阿苏勒安静的眼神。 这是她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清澈的眼睛,映着夕阳的颜色,瑰丽又宁静,但又含着强烈的骄傲。 阿苏勒面色已经变得红润了许多,他在府中静养了一天,阿祁小五两人却是清理流月城的残局了。 哪个叫小黑的年轻人昨晚在府邸外跪了一夜,直到今日天已经蒙蒙亮之时才在阿苏勒的示意下起了身,面色诚挚,俯首屈膝。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的,可以为您管理好船坞!” 阿苏勒那会刚跟那独臂老头打完了交道,正是身心俱疲之时,满眼疲惫的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脚下的年轻人,半晌无言。 小黑望着阿苏勒听到此话并没有很快移开脚步,连忙大喜过望,在地上又拖着膝盖往阿苏勒之处凑近了几步,语气带着一丝祈求。 “求您了,给我,给我船坞的兄弟一条活路,我求您了,以后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办事。” 小黑眸子之中带着可怜的泪光,头如捣蒜一般,跪在阿苏勒的脚底拼命磕头。 “他们是可怜到了极点的苦命人,您是云端上的人物,那里能入了您的眼,我来做,我一定为您打理好船坞!” 阿苏勒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深深看了一眼小黑,便转身进了府邸。 阿苏勒一时间心中波澜万千,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再欺瞒他,但人在这世上谁又不是如草芥一般呢。 “你以后没有犯错的机会,去做好你的事,犯错就代表没有存在的必要!” 小黑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面目之中皆是清晰可见的绝望,他攥紧了双拳,心头茫然无措。 突然阿苏勒的背影怔住了,说完一句话便进了大门。 “谢谢!谢谢!我不会犯错的!不会的!” 小黑已是心如死灰,但却听到了这句话,一瞬间犹如新生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又跪了下去,足足磕了九个头,才拖着身子离开。 王有财已经成了这流月城举足轻重的一个大人物,小五投桃报李将那李家二兄弟的生意都交给了王有财去打理,一瞬间王大人之名,名副其实,炙手可热。 整个流月城也完全的陷入了阿苏勒的手中,他独坐在沉木背椅上,心中一时间有些茫然,盯着天际的落日,他不知道下一步要何处去,安稳待在这流月城中虚度光阴? 还是要向阿爸低头认错,回到瀚洲去当他的硕风世子? 他的一双手无意识的交织在一起,眸子中的光忽明忽暗。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人类的历史上的三大问题,一时间将阿苏勒笼罩住了,他觉得他生活在阿爸的光辉之下不堪重负,但是当他冲出那为他遮蔽了数十年的风雨的羽翼之时,他第一次生出了茫然。 宝音,自己世子府上那些千娇百媚的侍女,纳兰老师,铁伐将军,贺术,拓拔,阿妈,阿爸。 他们会为了我打下一座东陆的城池而感觉到骄傲嘛? 纳兰老师教导我的,王道霸道自己又做到了吗? 阿苏勒眼神沉思,怔怔的回想着。 每一代帝王英雄可能都会有特定的某一刻陷入沉思,他们总是会思前想后的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他们的通病,也可以从另一面来说,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成长。 这些东西,这些怀疑,促使着他们向前,成为历史赋予他们的角色。 中洲,帝都三辅,大将军府。 琴声灵动犹如数百只彩色羽毛的飞鸟汇集成的鸟群,忽集忽散,忽上忽下,回荡在白色的帐篷内。 一张乌沉沉的大琴横放在地,十六根琴弦由一老一少同时拨动。 两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人。 那老者身形瘦弱如孑然苍鹤,满面风霜,神情愁苦,少年才十来岁年龄,眉目轻快,抚琴之时还有余暇抬眼偷望大堂之上婉柔妩媚的舞娘。 十多位舞者中,那位腰肢纤细的绿衣舞娘在大堂之中央那华贵的毡子上轻盈飞翔,宛如一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舞姿轻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腰肢柔软得仿佛没有骨头,脚腕腾挪,身子宛转间如轻烟拂动。 舞裙下金光闪烁,响声吭琅,原来她的光脚踝上系着几颗金铃铛,一振一声,玎玎玲玲地合上琴声,竟然是一拍不乱。 宽敞的大堂之中里虽然周围点着十多支牛油大烛,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显得冷气森然,光线有些晦涩。 座上除了一位独饮的一袭白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拄着头欣赏着舞女翩翩的舞姿之外,就只有一位有一双冰冷的黑色双瞳的青年武士,似一根标枪般立在那中年人背后。 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看上去年岁不大,也就是过了而立之年,但目光里偶尔却会有可以驰骋千军万马的阔大原野,令人不敢仰视。 此刻他半躺在一张巨大胡床上,坦胸露腹,神情慵懒,注意力似乎在琴声上又似乎不在。 琴声在此时猛然间一转,原来靡靡之音化为巨人开山,英雄战舞,那老者双手猛的一开一阖,挥动起来灰蒙蒙地一片,竟然在一时间都有了残影,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只手。 那少年如今已跟不上老者的节奏,只得住手心中焦急一片,眼睁睁地看着老者额头上不断汇集起的汗粒,一滴一滴流到了双颊之上。 曲调一高再高,直直得到了最高音处,如百十团流星巨大的烟火在黑暗中猛的绽放,正在所有人都为这琴声心神摇曳之时,那老者手中的琴弦却猛然间十弦同时崩断,琴声戛然而止,余音绕绕。 弹琴的少年一愣,脸色一下子转为煞白,琴声演奏的不尽人意那堂上之人怕是会大动干戈,但下一秒变故突生。 只见四下里的烛光轻轻被风吹动一摇,那老者双手从琴下一阵摸索,再起身却是手中竟然精光湛然各持一支细细的匕首,步伐快捷,迅速朝座上的中年人猛的扑去。 那些跳舞的舞娘瞬间被这一变故吓得骇叫起来,四下奔逃躲藏,整个大堂瞬间变得一片慌乱吵闹。 那矗立在中年人背后的青年武士只是皱了皱眉,越过身形大步迎了上去,面色平缓至极,甚至都没有拔刀,只是一伸手,十指如钩一般就从那老者飞舞的剑光中穿了进去,一把扭住他的脖子,咔吧一声响,顿时就了结了这名琴师刺客的性命。 琴前坐着的少年郎还在那儿被这一变故弄的发呆,直到那青年武士转过来脸来,朝他微微一笑,少年这才脊背一寒慌忙跪伏在地,浑身抖成筛糠。 那一袭白衣的中年人坐的床上铺将着一张巨大的赤毛虎皮,而那位绿衣舞女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缩到床前虎头之后,双手捂在胸口,虽然在簌簌发抖,却大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起来神态慌乱,但是并不显得太害怕。 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懒懒的倚在床上,眼眸轻轻扫过这大堂上发生的一切,嘴角含着一丝轻笑。 手中用桌案上摆放的银筷子轻轻地敲着矮几上的银酒杯,那是刚才中断的舞曲最后几个节拍。 余音袅袅,散入到大堂之中还残留有血腥味的空气里。 “可惜啊,怎么就杀了齐先生呢,从此以后这百鸟朝凤这一曲,怕就要失传于世了吧,可以世人再也听不到这绝美的琴声了啊!” 他闭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刚才的琴声,一只手轻轻拍着仿佛是在打着拍子。 他不开口,就只有冲上来的武士手抚刀柄,静静立在屋外虎视眈眈地看着大堂之上所有的人,看得那些面色苍白的舞娘她们蹲在原地,久久抬不起头来。 过了良久,那中年人好像回过神来一般才转向那名青衣舞娘问道,“你是余庆的女儿吗?你也是余家的后人吧。” 那蹲坐在虎头之处的青衣舞娘面色一愣,眼神中多了几分慌乱,随即仰起脖子来。 她精致的面上惨然一笑道:“你果然看出来了,不错,是我这个丧家之犬逼迫齐先生来杀你的,和小齐无关,他丝毫对这次刺杀毫不知情,你放过他吧……” 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带着笑意探过身去,他身上发出的冰冷气息让那青衣舞娘往后猛缩了一下。 那中年人猛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一扭,轻轻巧巧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拉近身来,两人面对面地挨得紧紧的。 中年人那一双冰冷的手抓住青衣舞娘的时候,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恐惧,那舞女情不自禁地身子发起抖来,但一想着家族的血海深仇还是鼓足勇气,将秋水一样的双眸迎了上去。 “你很美,但是,已经吸引不了我了!” 那魁梧的中年人的手轻轻的按在她的肩膀上,那舞女就只觉得那儿的肌肉和关节完全僵住了,就如同被丢到了雪地里冻结成了寒冰,一点都动弹不得了。 她绝望地口中轻轻喊叫了一声,从她怀里突然窜出了一条身体有着斑斓花纹的小蛇,是雷眼山脉有着鼎鼎大名的雷眼蛇。 那小蛇口中的长舌犹如缭绕的火焰,一对毒牙闪着青光,嘴角带着逼人的腥味,朝那中年人袒露的胸前闪电般噬去。 两人挨得又近,又事起突然,堂下的那青年武士急忙拔刀上前准备拦下来那条可以剧毒致命的小蛇,但那条小蛇身形宛如雷电一般快速无比,已经是来不及了。 但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好似早有准备,面上依然是那般无足轻重的平缓笑意,好整以暇地一低头,那在身体之中蕴养了极久的护体罡气猛的浮现在体外,青白色的罡气猛打在那条毒蛇三角形的头上。 那雷眼蛇飞扑过去的动作静静一滞,盘成弯弓形的身子在空中好似停了一瞬,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人就在这一瞬间中低下头去,然后静静看着那条被自己护体罡气所包在其中的小蛇。 他的一举一动都不紧不慢,虽然那条蛇的出现快捷无比,吓呆住了所有人,那蹲坐在原地的青衣舞娘都要以为计划可以得逞之时。 那中年人依然是稳重至极,只是静静地一低头,久经沙场打磨蕴养在体内的护体罡气便透体而出,包住了那条已经距离他的皮肤近在咫尺的毒蛇,这一切的动作却似从后花园里摘下一朵鲜花一般赏心悦目。 那条毒性猛烈的雷眼蛇在空中静静矗立着身子,一动不动,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抬起手指,轻轻的往那雷眼蛇头顶一弹,那雷眼蛇登时就如同被冻成了一根僵硬的冰棍,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 青衣舞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咬住嘴唇不作声,面色上已是掩饰不住的绝望。 “真是掩盖不住地腥味,你还不如用匕首呢!”,那中年人鼻子轻轻嗅了一嗅,看着那舞娘轻声说道。 中年人面色坦然垂目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我虽然杀了很多人在城中,但是余庆却是被自己的兄弟所杀的,你们家族也是因为内乱才覆灭的,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杀我呢?” 舞娘看着他平淡至极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心头猛跳,她猛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的眼睛,胸口起伏,大声说。 “你是魔鬼,三辅之地的每一位百姓都恨不得杀了你。” 那中年人人轻轻地叹息说:“我想爱的是天下人,却得不到天下人的爱,他们怕我,反抗我,罢了罢了。” 他双手一紧,伸手将那舞娘的头颅一把抓住,那魁梧身体之中的护体罡气应声而出。 青白色的护体罡气透过那中年人的手掌,涌向那舞娘的头颅,不过三五个呼吸,那舞娘便身子轻轻地向后一仰,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动静,那是小鸟在猎鹰爪下的无望挣扎,是明知不可能逃脱的本能反应,接着瞬间被那锋利的护体罡气打碎了心脉,那舞娘至死还大睁着眼睛,睫毛上犹自挂有一滴冻成圆球的泪珠。 “真是漂亮啊,”那中年人叹息着说,松手将她向后推去。 那舞娘的身子落在地上,发出嘭地一声脆响。 那中年人起身离开之前,他对那青年武士说:“余野,把这儿收拾了吧,她也算是你的堂姐呢。” 一个屋子里四面都挂着厚厚的银貂毛皮,光这些没有杂毛的皮毛,就值在千万之上,只是这里仿佛比大堂还要森冷。 “又有人刺杀你?”一个人的声音问道。 他全身都包裹在厚厚的黑袍之下,看不清样貌年龄,只听声音清亮,可知岁数不会太大。 “没有人可以为我辩解。没有人理解我。”他不乐地说。 “你越想不透,你的心就会越冷。” “我将天下放在了自己的心里,杀人是坏事,但我杀了这几万人,却可让整片中洲,让整个帝都,都知道背叛我的下场,我有什么错?”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那人冷笑一声,他手足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他手上足上都系着长长铁镣铐。 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突然怒喝道:“他们敢反我,我自然要将他们屠戮得个干干净净。下个月我就要肃清整个三辅之地,起兵打开帝都天元城的门户,杀光那些暗地里阻拦我的人,将背叛者挂在城墙上,让整个大周的人尊我为大柱国,谁又能拦住我的脚步呢? 我还要西征云雷,南渡瀚凉,即便是坏事,我也要将它们坐得轰轰烈烈的,让后世传诵。” 他始终面色沉稳,白衣胜雪,纵然在刺客突起白刃加身时,也不动如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黑衣人面前却总是展露出心底的世界来。 “不要再杀人了。你就听我一回,何进,不要再杀人了,再杀下去,你会没有活路的,你这是在自绝于天下,我不想看着你死!” 那人的语声突然低落,充满了绝望,他的话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不可闻。 何进茫然地看了他半晌,他后退了一步,躺在铺满厚厚毛皮的褥子上,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道。。 “我不杀人,我们那些死去的兄弟袍泽怎么办。 他们在那山海关的城头下都在看着我们,他们是冤死的,是牺牲品,但有了他们我们才逃了出来的。 那些北上的诸侯,帝都的权贵,我的姐姐,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初 高天上的武神俯视大地,背负他意志的少年们将尚显稚嫩的手掌放在了一处,乱世的君王们就此结下了他们的第一个盟约。有一种意志不随时光磨灭,有一种火焰总要焚烧荒原。可曾听见天空外的鹰在长唳?可曾听见大地下沉重的呼吸?新的时代,已经揭开了序章。——《楚章》 天际的天色逐渐昏暗,满天星辰逐渐浮上了星空,阿祁抻着头,矗立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仰望着星空,看着那星辰的轨迹,以往的旧事浮上了心头。 “阿祁,看见了什么?” “太阳从天心经过,进入了蝎宫,天球的旋转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轨迹没有变化,但是入夜的时候,我们应该会看见北辰从山顶上升起。 五百年来这样的天相只出现过三次,北辰是战争的星啊,老师,盘鞑天神会保佑我们免受北辰之神的惩罚么?” “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难道真的要我去问盘鞑天神?” “可是……老师你是我们硕风的大巫萨啊!” “老师已经当了三十六年的巫萨,还从没听见过盘鞑天神跟我说过一句话,也许盘鞑天神已经忘记了草原的儿郎,也许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巫萨说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这一千年中只睁开三次眼睛,虽然我觉得我身子还算结实,不过估计是顶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师你从星相看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多星星,乱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巫萨都想看穿星空的变化,不过没一个成功的。” 老人斜倚在马背上,抄起腰间的白铜酒罐喝了一口,睁着惺忪的醉眼,“现在他们都死了,否则我还当不上大巫萨呢!” 那是七月的正午,阳光有一丝毒辣。 老师和学生都是一身白麻长衣,跨着两匹骏马,并肩站在硕风城外的野地里。 年轻的学生聚精会神地仰望天空,他的双目被式样古怪的两枚墨镜透镜遮住了,正是这样,他才可以在炽烈的阳光下观察太阳在天穹中运行的轨道。 学生名叫阿祁,像其他北陆贵族一样,他也有一个雅致的东陆名字,叫做吴晏白,取“天晏之白”的寓意,全名是吴晏白·阿祁。 不过硕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镜龙”,因为他效仿河络的技术,磨制了这对可以在白昼观看太阳的墨晶薄镜。 阿祁摘下那对墨晶镜片,转头去看委顿在马鞍上的老师。 老头子一边灌着烈酒一边打着哈欠,秃顶的脑袋也被酒熏得通红。 阿祁无数次地想老师成为硕风的大巫萨完全是个错误,如果他真的是盘鞑天神拣选的使者,那么盘鞑天神喝得可并不比老师少。 他的老师,整个硕风的大巫萨,是整个草原都敬畏的人。 “大巫萨”是高贵的尊称,意思是“盘鞑天神的信使”,草原儿郎巫师们的首领,独一无二的大天师。 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师,只有他才能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里的大事,从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观看星辰而定,从牧民到贵族,都对他的话奉若神谕。 阿祁跟随他学习星相之前,也把巫萨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着巫萨主持一年一度烧羔节的大祭祀,巫萨就露出了马脚。 祭祀在遥远的高坡上举行,周围环绕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们一起在远处遥望。高坡上巫萨唱着远古的拜歌,浑身披着银饰,头顶巨大的犀角,手持战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唤来了天神对人间的垂顾,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大巫萨身边的阿祁知道,那时候巫萨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嘴里还叼着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挠着腋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来。 那段神圣的拜歌本来有四节,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节半,因为他说已经忘掉了那一节半是怎么唱的。 可怜虔诚的硕风儿郎从此就不会再听到完整的拜歌了,因为这首神圣的歌谣没有纸本,是口口相传的。 老头子养了一只草原上常见的旅鼠,每当有贵族人家来问他嫁娶和丧葬的吉凶时,他就跑回帐篷里,把那只旅鼠从竹笼子里抓出来,喂它莜麦和黑粟。 若是旅鼠选了莜麦,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凶。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像个真正的巫萨,这时他会坐在空旷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时一看就是一昼夜。 可是有时候阿祁小心地坐在他身边想知道他到底在观察哪颗星辰的时候,却又发现巫萨根本就是坐在那里睡着了。 许多年之后阿祁被称为五百年来蛮族最伟大的巫萨,以星相术独步草原,乃至东陆的星相名师都为之拜伏。 可是阿祁总是平静地说,我的老师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实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愿把那个残酷的真相说出来。 “热死了,热死了!”大巫萨低声嘟哝着。 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热的,他满脸通红,敞开瘦骨嶙峋的胸口,抖着衣襟不停地忽扇。 扇着扇着,老头子一摊稀泥一样从马背上滑了下去,阿祁吓了一跳,策马绕着老头子魁梧的白马兜了一圈,才发现老头子是坐在马肚子下面的阴影中躲太阳。 “老师,老师,”阿祁赶紧叫他,那老头却在太阳下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老头子干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祁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是休想把他叫起来了,于是也懒懒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风里偶尔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兽摩云飞腾的图案。 那是他影响最深刻的一个下午,他想老师了,阿祁低下了头。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羽林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东陆使者,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 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一位笼罩在黑袍中的人,他笼罩在沉重的黑袍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东陆的军队不曾踏上北陆的草原。 草原武士们既鄙夷这些东陆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 羽林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东陆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东陆战马一尺。 战马在草原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 黑袍使者属下的武士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 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大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东陆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黄褐色的麂子长腿窄背,闪电般地越过杂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过,它前方就是一个草坡,越过去看就是一片碧蓝的天空。 带着滚滚的尘烟,硕风大君地勒住胯下的战马。 战马长嘶着定住,只一步,拓拔山月的黑马停在他身边,那匹足长八尺的黑马甩着它黑色的长鬃,暴躁不安地刨着蹄子,黑袍人以马鞭随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让它安静下来。 “这个畜生好快腿,看来追不上了。” 硕风大君看着麂子在草间一闪一闪的身影,呵呵笑了几声。 黑袍人也笑:“大君的好俊马,却没有野物一辈子都在草原上逃生来得敏捷啊。” 硕风大君不答话,从马鞍侧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银的紫尾狼牙箭,试了试弦,忽然带马而出。 黑袍人挥手制止跟随着出猎的一众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动,看着硕风大君在飙风般的白马上张开了角弓。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尽头,它像颗弹丸一样弹向天空,在半空中矫健的身体舒展开来,同时扭头回顾身后追赶的猎人们,带着野物特有的桀骜不驯。 “砰”的一声,弓弦清亮地划开空气,草坡尽头矫健的身影忽地迟滞了,像是时间短暂停止,麂子高跃的影子变成了画在蓝天白云中的一幅画。 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线美好的背脊,带起一股飞血,它无力地栽落。 硕风大君带着笑容回头。 短暂的沉默后,黑战马上的黑袍人率先拔出貔貅刀敲击着刀鞘大声喝起彩来,伴当和武士们这才从赞叹中回过神来,一齐拔出武器敲击刀鞘,以草原人特有的方式向着英雄欢呼。 硕风大君高举着弓带马驰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野物虽然敏捷,却没有人的智慧啊。” 他笑着,“就在这里烤了麂子,献上它的头作为我对使者的敬意。” 黑袍人按着胸口回礼:“这不是它没有智慧,麂子再聪明,也逃不过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却不能像雄鹰一样高飞。” 烤肉的香味飘在鼻端,黑袍人属下的战士们和硕风的武士随意地坐在马鞍上,蓝天为盖绿草为席,一堆篝火上烤着焦黄的麂子,有人在旁边拿铜壶热着麦茶。 硕风大君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银刀,一刀斩下麂子的头,盛在银盘里捧到黑袍人的面前。 “大君太礼敬了,这头怎么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拔山月推辞。 草原的习俗,是把打猎得到的第一头鹿的头和心献给部落里最英雄的好汉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硕风大君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引吭高歌起来。 草原的的歌谣东陆武士们都听不懂,可是一旁的黑袍人看着他挥着袍袖,且笑且歌,歌声嘹亮穿云,也知道那一定是一首欢迎远客的礼乐。 硕风战士们一齐起身,黑袍人也随着歌声立起,恭恭敬敬地聆听。 硕风大君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摆:“黑袍人从遥远的东陆来,是我礼敬的人,麂子头当然只能献给你。我们草原的和平和强大,都要期待您的帮助。” 黑袍人按着胸口行礼,接下了银盘,在麂子头的颊边削下一片肉咬在嘴里,高高地托起银盘。 “这麂子头给大君麾下的勇士们分享,这都是大君的盛意。” 硕风大君和黑袍人都沉默地凝视着篝火,半晌不语。 “天拓海峡的前方就是中洲了,草原人共同的故乡,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陛下的了。” “你叫我什么?” “陛下。楚戈·阿堪提·硕风,除了白狼神的后代,高贵的楚戈·阿堪提·硕风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九洲君王的宝座?” “哦,九洲的君王么?”,硕风大君拍了拍马背,无声的笑了笑。 “你认识大周的那个太后吗?”,硕风大君好奇说道。 “岂止认识,我曾经和故去的大周先帝一起在他的大殿与她里饮酒,施术展现了神迹,还千里迢迢地为他呈上北陆大君的书信。她是一位威严尊贵的太后。” “你们,你们东陆人不知道背弃信义的羞耻么?居然能在我面前这样平静的说你曾经是他们座上的朋友,而你如今呢? 又千里迢迢带着所谓的神的旨意来找我,说你们愿意尊我为九洲的大君。” “我们并不羞耻,我们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们东陆人的神。” “东陆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区别那么大么?” “你们的神,高高在上,你们的人用黄金和濯银刻成星辰的样子嵌在神庙的穹顶上,作为这些神的象征。 人们跪下去膜拜,焚烧香木奉上礼物,求他们为自己降福。而我们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里慢慢的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 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货供奉血牲,哪怕献上新生的婴儿去哀求,他也无动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转,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想不到您对于东陆的风情还有了解,不过我也听说逊王令蛮族七部都承认自己是盘鞑天神的子孙,世世代代结为兄弟。在您的眼里,盘鞑天神是如此的残暴么?” “不是残暴,不过神就是神,人就是人,”对话的两个老人中的硕风忽然举起手指着天空,声音嘶哑,“我还没有蠢到向一个跟我没有关系的东西乞求什么。就像你会在意那些被你捕猎的野兽么? 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我来之前听说北陆大君野蛮凶残,像是魔鬼,可是现在看起来也许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根本就没有像您想的那么多吧?” 一个黑袍人低声笑了,“可是您也看轻了我们,我不敢说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样的,不过东陆人所供奉的神,嘴里也一样咬着流血的祭品,而且无动于衷。” “这些我听不懂。” “您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们钦天监的教徒,不必懂这些。” “说吧,你们帮助我们,需要什么回报?草原上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草原的儿郎的尊严。” “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需要您得胜,取下天元城。我可以说出实话,如果先帝能够再活二十年,我们未必会转而和您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从心里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听说你的意思是需要的只是战争?” “未必,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战争,是摧毁大周。” “我的朋友说你们就像死牦牛尸体旁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讨厌,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对。” “这么说我也并不反对。”硕风大君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那黑袍人,他的眸子里从黑里透出血红来,不像是人的瞳孔。 “带句话给那个东陆太后,价码还不够,我和我的儿子需要一个理由大举进入东陆,以一个另样的姿态!” “是,陛下,遵从您的意愿!”,那神秘的黑袍人俯身退了下去。 大君沉默着,他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他的父亲拄着战刀独自站在山丘上哼着无名的牧歌。 许多年后,硕风大君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亲在唱什么。 “父亲,”他心里轻轻地说,“你这个位置,坐着真是寂寞啊!” 钦天监(第一) 大周立国两百三十年后,阴暗中的阴影吸食着年轻人的血盛开在天元城外的荒野中。 周匡帝的继位是整个故事的序章。 周匡帝周鸣凰,大胤开国皇帝周胤的第九代孙。 这个原本绝无机会继位的年轻人获得了上天的青睐,超越尘俗的隐秘宗教钦天监的大教宗唐羽把青眼抛给了周鸣凰。 于是周鸣凰在群狼围伺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继承了空悬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的大周王朝帝位,宦官当政的“无王之治”就此彻底结束。周鸣凰继位的当天,唐羽踏入天元城。 这位秘密宗教的执掌者选择了从神坛上走下,足履人世间的尘土。 十二匹白得胜雪的攸马拉着长车,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飘洒着像是丝绸,独角上闪着水晶般的微光。 天元城门口围观的人们交口称赞这架马车的华贵,猜测车中主人的身份,而唐羽却没有掀起漆黑的绣着星辰和银月的车帘。 这位高贵的大教宗并非为了爱与平安而来,当时围观的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次日,唐羽被奉为大周国师,十二个月后,钦天监教被尊为大周第一势力。 成百上千黑衣的教众从四面八方向着帝都天启汇聚,他们高举着辰月的黑幡,面前低垂着飘摇的兜帽,以绝对的沉默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无一例外地去向了“占星台”。 这是皇帝为唐羽新起的神宫,宫门永远敞开,可是没有人敢于走进去。 越过围墙可以看见这座神宫用巨大的石块堆垒而成,不是东陆人所熟悉的建筑风格,雄伟的中央祭坛刺向天空,像是平地拔起的小山。随后天墟的教旨俨然以高于圣旨的威严和数量向着全国各地颁布。 诸侯们意识到帝都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经过短暂的对抗之后,楚、明、唐这三大强国本着对皇室的忠诚接受了大教宗的教旨,君主们率先宣布接受钦天监的教义。 而剩下的诸侯国也只有一一归附。 诸侯们的退让换来了六年的表面平静,可战火却没有一刻停息。 六年中,诸侯间发生了大量的冲突,率先归附辰月的三大强国获得了大教宗的恩宠,其余诸国稍有违逆,立刻有教旨命令附近的大诸侯起兵征讨。 通常直到强国兵临小国都城之下,小国国主呈来痛不欲生的悔过奏折,大教宗才会下旨休战,而已经被夺取的城池、人口和资货都归于勤王的强国所有。 三大强国也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就在人们以为东陆诸侯国的格局将演化为三大诸侯国时,北陆传来惊人的消息,一直处于频繁的内战中的草原诸部中出现了一位绝世英雄。 逊王阿堪提,这个甚至没有姓氏的奴隶崽子骑着他的骏马,带着他仅仅七千人的子弟逼迫草原上所有部落坐下来一起说话,草原诸部在阿堪提的战刀下一起跪倒,表示尊奉共同的祖先盘鞑天神,从此诸部落世代为兄弟。 阿堪提整顿了自己的后方后,立刻带着轻骑兵南渡,海潮流向的变化使得天拓海峡这个天堑变得水流平缓,阿堪提甚至获得了东陆商会提供的木兰长船,有人传闻掌握了宛洲商业命脉的大首座和阿堪提是亲如兄弟的人。 东陆人面对骑在矮马背上的蛮族轻骑兵,陷入了绝望。 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可以数十日不下马地征战,他们的马不挑草料,随处可以获得补给,而他们自己用弓箭狩猎获得食物,根本不需要辎重跟随。 他们也不攻城略地,他们迅速地绕过城市直击富饶的村镇,夺走那里的粮食和器物,杀死全部的男人,凌辱无助的女子。 最后,一个孤身突进的蛮族轻骑出现在天元城墙下,这个一辈子生活在茫茫大草原上的蛮子呆呆地看着面前雄伟的都城,惊讶得合不拢嘴。 而城墙上的大周士兵也傻了,大周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蛮族人杀到帝都。 大教宗唐羽沉默地走出了天墟,登上城墙。他遥遥地和那个蛮子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从黑袍下伸出苍白的手,接过教徒递来的黄杨木弩,准确地射死了那个蛮子。 这是大周王朝对于蛮族的正式宣战。 唐国和楚国迅速接到教旨,集合了最强的兵力越过山海关的屏障,直扑北方,在中洲高原上与奋勇抵抗蛮人半年之久的明国铁骑兵汇合,三国强兵试图一举歼灭入侵的蛮族轻骑。可谁也没有预料到,就在决战的前夜,蛮族轻骑准确地摸到了设在长炀川隐秘处的中军主帐,一举歼灭了包括楚公楚侯和唐国公唐休在内的精英将领,唯有没有入睡的明国公朱冀以自己两个儿子的牺牲为代价,逃脱了硕风部鬼弓的长箭。 朱冀是隐忍而英伟的人物,清楚在这种时候不宜再图谋进攻。 此时的明国境内只有都城毕止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尚能却敌,小城池里人人都是惊弓之鸟,神出鬼没的蛮子拉着角弓躲在城外暗处,射杀敢于踏出城门的人。 朱冀决定引兵退出明国国界,向着天元城进发,在帝都城下守住东陆的心脏。 而朱冀又一次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所有的蛮族精兵都接到了命令,正悄悄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一张围捕他的网已经张开。 就在百里冀的奏折送到皇帝座前,请求背靠天元城墙陈兵防御的时候,蛮族人的进攻开始了。 措手不及的朱冀陷入了苦战,请求天元开城,放入溃败的三国军士。 大教宗唐羽再次出现在城头,依旧接过了教徒递上的黄杨木弩,连续三箭射在朱冀面前,断了他的退路。 天元城的城门死锁不开,而忠勇将士的鲜血渐渐地漫过了朱冀的脚面。 这个忠诚的诸侯和悲愤的英雄终于明白他和他所征讨的那些小国一样,不过是大教宗手中的棋子,一个棋子吃掉另外一个,而第一个棋子终究也不免被牺牲掉。 他不能救他的将士,也不能守卫他的帝都,于是愤怒地指天发誓,朱氏的子孙即使只剩最后一人,即使手里只有最后一枚钉子,也要钉在唐羽的喉咙里杀死他。 然后朱冀横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他的尸体在战场上站了一天一夜之久,最后蛮族的马队里走出了小个子的男人,轻轻一下推倒了他。有人说那便是逊王。 奇怪的是,蛮族人并未趁胜攻城,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传闻这根本是一场交易,唐羽以东陆精英军队的战死,换来了逊王的退却,也换得了钦天监的绝对权力。这时的九州像是一局诡异的棋局,对弈的是唐羽、和逊王二人,然而对弈的人,死得却并不比他的棋子慢。 半年之后,逊王死在了北陆,死在了蛮族人自己的刀下。 仅剩的是大教宗唐羽,他的教旨和忠于他的徒众依旧横行在东陆的土地上,失去君主的三大诸侯国同时迎来了天神的使者。 继承人已经被大教宗选好了,三国没有选择,三个傀儡被扶了起来,雄才伟略的贵族子弟被软禁起来。 楚氏、唐国唐氏、明国朱氏,这些尊贵的家族甚至连自己的部队都不能轻易调动了,复仇成为奢望。 而后出现的人没有让朱冀失望,他最小的儿子朱恬,这个孱弱的年轻人在宗族的大会上站了起来。 他说我的父亲说,即使最后一个百里氏的子孙拿着一枚钉子,也要把唐羽钉死在天启的城墙上,我们没有了战刀,可是我们可以求助于阴影里的钉子! 随后的史实是模糊的,但是所有人都相信百里恬抛下贵族的尊严求助于东陆最可怖的影子组织“天罗”。 这个豢养了最优秀的杀手、存在于阴影里的权力组织对朱恬表示了认可,于是近百名优秀的天罗杀手潜入帝都,几个月之间帝都变成了屠场,无数钦天监的高层教徒被杀死在黑夜里。 杀手,这是朱恬唯一能找到的钉子。尽管只有一点点锋刃,但是配合着朱冀死前的怨毒和仇恨,足以要了钦天监的命。 大教宗并没有屈服,早已组建的、属于钦天监的武装“占卜人”正式出动了。 双方在天启城的夜幕下进行着残酷的绞杀,占卜人们掌握着杀人的许可和人数的优势,而天罗杀手们拥有更加精巧的技术。 双方的绞杀蔓延开来,很快,原本不属于天罗的流浪武士被巨额的金钱收买为杀人者,而占卜人们也把队伍扩充到了近乎军队规模的七个卫所。 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愈演愈烈,传说诸侯们正在密谋联合,要推翻大教宗的统治,又有人说大教宗已经和北陆的新大君阿拉木汗达成协议,要一同拔起诸侯的残余势力。 但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双方手里都不掌握优势的兵力,还无力在正面战场上兴兵挑战,而要依赖残忍隐秘的“杀手战争”先行耗损对方的斗志,为自己争取时间。这场杀手战最后席卷了几乎所有的权力组织,夜幕下的天启城里,奔行着黑影和血淋淋的鬼魂。 圣王十年十月,天元城。 还有一个对时。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已经近乎麻木,于是极其缓慢地收紧复放松全身的每一块肌肉,仿佛一条沉睡中的蛇疏松骨骼,他必须防止自己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迟钝。 五个对时以来,他始终保持着这个要命的姿势。 他的十个手指细长而有力,精瘦的身躯整个蜷缩在一起,像是孕妇子宫里的婴儿,只靠手指和腿的力量将自己悬挂在牌坊的飞檐下。这个牌坊身处闹市,因为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昔日考究的琉璃瓦和彩釉早已脱落得七七八八,用做装饰的飞檐只斜斜飞出不到两尺,就偷工减料地完成了,人在暴雨下连遮蔽都很难做到。 但是两尺对这个杀手来说已经绰绰有余。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能藏进一个大活人。 杀手很满意自己选择的地点,从昨天深夜到凌晨,他一直隐蔽在这里,看着屋檐下的光影变化,听着外面由寂静到喧闹。 这次蛇一般的放松让他感到隐隐疼痛,肌肉僵硬太久了。 天罗刺客里有过先例,有人因为身体长时间的过度收紧而再也不能放松,后半生只能佝偻着度过。 不过这些对他算不了什么,他轻轻活动了下右手,感觉那些锐利而诱人的丝线在手指四周轻盈地跳动,像自己饲养的毒蛇,温顺而致命。 再过一个对时,他的目标将经过这里,那个掌控着占卜人第一所,最接近唐羽的人。 本堂给他的情报简单、清晰而致命:占卜人一所卫长息烽,印池系的秘术大师,气候干燥的秋天,是他秘术能力最弱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被杀死的时机。 杀手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双唇,天时地利再加上他自己,目标今日必死无疑。 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群步伐整齐的人正在逼近,虽然他现在的角度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那是一群黑袍黑甲的人。 秋末的天元,罕见的大风天,原本还有些行人的大街上,因为这队人的到来而迅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卷着轻尘,显得有些萧索。街角转出了十二名黑袍黑甲的占卜人,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腰侧是占卜人特制的黑鞘长刀。 队伍正中是四个魁梧的从者,他们也身着黑色鱼鳞甲,环护着正中的一个身穿黑袍的老人。 老人的兜帽已经摘下,露出一张苍老干枯的脸,双眼如深夜一般漆黑深邃。 高耸的官帽下,须发皆白,灰白的长须垂了下来,直达腰际。 他右手拄着一根细木拐杖,干瘦如树根的指节紧扣着手杖上精致的涡状花纹。 缇卫的一卫长息烽,同时也是钦天监的“大长老”,拥有与身形不相称的强大力量。 他的脚步沉稳而缓慢,原本被大风卷得四处飘飞的落叶在经过这支队伍的时候突兀地垂直掉落下来,然后被随之而来的黑色牛皮重靴踩成碎屑,发出干涩的响声。 飞檐下的杀手也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他轻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迅速蔓延开来的痛楚让他恢复了镇定。 他放松全身,让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保持在最佳的状态。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一击即中。十二名占卜人依次在他身下经过,黑色的头盔上精致的纹路清晰可辨,他屏住呼吸,将原本明亮的双眼眯成一条线,整个人和四周融为一体,就算有人抬头望去,乍一眼也很难注意到他。 两名魁梧的黑甲从者经过后,息烽那一头白发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现在! 他在那一瞬间俯冲而下,像黑夜里的一只蝠,他的双手箕张,锐利的刀丝如一张飞扬的网遮住了所有空间。 息烽在那一刹那抬起头来,一瞬间,这个老人在那张陌生的笑脸上看见了死亡。 杀手感觉到刀丝已经切入那些从者坚硬的盔甲,接下来就该是炽热喷溅的鲜血,他的全力一击挟着自身的重量,锐不可当。 时间在他的感觉里好似变慢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精锻钢甲一丝丝碎裂,然后缓慢地飞离出去。 他已准备好享受地倾听自己所带来的死亡之乐,却发现它迟迟没有响起。缓慢,然后静止。原来不是他的错觉,他闪电般的动作确实慢了下来,最后静止不动了,他的眼能看,他的耳能听,他的手能发力,他的大脑能思考。 但是他动不了。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范雨时吟唱,四周的水汽就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包裹他的一团水雾。 周围的从者在瞬间的惊诧后反应过来,但是也一样被这团凝重的水雾包裹着,无法动弹。杀手用尽全力伸长手臂,左手的刀丝已经几乎拂上息烽那满是皱纹的脖颈,但是他不能再移动分毫。 他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就这样被那团水雾悬挂在空中,面对着那个近在咫尺的老人。 他觉得整个空间的水汽和他的冷汗凝结在一起,潮湿而沉重。 范雨时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深似刀刻,“以凡人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不甘心!杀手努力圆睁的双目边缘已经开始泛红,全身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然而他整个人就如同陷在无比黏稠的浆糊桶里,根本不能移动分毫。 息烽把细木手杖在青石地面上轻轻一磕,发出一声闷响。 那个杀手觉得身体一轻,然后前额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整个人在空中炸成血花,碎裂的身躯和内脏掉落下来,被水雾混合着鲜血包裹着,缓慢地飞散出去,最后跌落在四周地上,炸开在青石板上。 那潮湿厚重的街道又瞬间恢复了秋高气爽,只有满地的残骸证明着发生过什么。 四周的占卜人纷纷跪地,低诵神的奇迹,刚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杀手从天而降,自己却被水雾包裹,不能动弹分毫。 四个从者也跪倒在一边,为首的一人蛮族样貌,是跟随了息烽多年的学生,瀚空是他的东陆名字。 他的声音低沉,“学生无能,让老师受惊了。” 息烽伸出枯瘦的左手,轻抚许言的头顶,“我们只要相信神所决定的命运,就能够无所畏惧。” “学生明白了。”瀚空回答道。 “都起来吧,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息烽抬起头,暗沉沉的天空下,风又开始起了。 钦天监,观象台。 息烽屏退四名魁梧的从者,孤身踏上最后一段石阶,沉闷的脚步声在偌大的石室里回响,高高在上的观象殿大门虚掩着,他能依稀看见里面缥缈的雾气。 门口站着一个黑袍的少年,整张脸几乎都藏在黑影里。 少年伸手推开门,转头说道:“老师已经知道大长老要来了,请进去吧。” 清亮的声线被少年自己压低了,带上了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息烽微微颔首,从开启的大门走了进去。重重立柱支撑着大殿的穹顶,极深处,一个枯瘦的身影转过身来,银色的长发下,是一张消瘦的脸,本该是双眼的位置蒙着一块黑褐色的麻布。 星辰与月的黑幡下最接近神的代言人,唐羽,静静地面对着息烽。 香炉的火光映照在古伦俄脸上,让这张脸有了一些生气,范雨时甚至能感觉到那两道透过麻布的锐利目光。 “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连印池之阵都发动了,想来你也是遇见了棘手的麻烦。” 唐羽的声音低沉干涩,在宽广的大殿里回荡。“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息烽踏上一步,干瘦的左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少保、三任鸿胪卿、大理寺卿、中散大夫、议郎、廷尉、南宫卫士令、小黄门侍郎、执金吾、司隶校尉……天启各类大小官员,迄今为止已有一百二十七人遇刺身亡,其余马夫从者无数。” “天罗……真是群可怕的对手,连占卜人也无能为力吗?”唐羽问。 “如果没有占卜人,只怕这个人数还得翻上几番。”息烽露出苦笑,“但是这些蜘蛛们天生就善于隐匿在暗处,我们所能剿灭的大多是从各诸侯国蜂拥而来的志士和下等贵族,真正被神之刀刃绞杀的蜘蛛爪牙们少之又少。” 唐羽难以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大教宗明白就好,属下希望可以启动‘刀耕’。” 息烽双眼直视着那对被遮盖的双目,毫不退让。“神之为刀,若耕若犁……”唐羽有些感慨地顿了顿,“你去办吧,虽然早了一些,不过是时候彻底清除这些只懂得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毒牙了。” 曾经过往,我们又何尝不是藏身在黑暗之中呢?息烽点了点头,“属下明白。”“退下吧,以后的事情就辛苦你了。” 唐羽挥了挥手,“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随着他的动作,那叠名单簌地发出一阵脆响,然后化作粉末消散了。 大殿里只剩下缥缈的檀木香气,唐羽背过身去,消失在重重叠锦里。 周匡帝十年十月,天元城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要降下了。 冲突 千军面色愣了一瞬,还是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老王……”老吕又说。 “如今这年头,”王烈鼻子里哼哼,“好像人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了。” “老王……”“行了行了,”王烈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吕,“你这个孙子胆子比兔子还小,亏你还是当年和我走云荒的老伙计,人家一个小伙子都不怕,你吓得和什么一样。 现在怕了是吧?怕还来走这趟?就为你那个小老婆逼你给她打首饰?早说了,女人关都过不去,不如一口给大蛇吃了!” 老吕哆嗦一下,满脸苍白。 他觉得这次出行不顺,想留在大泽以南等着,可是王烈那么一说,他又想起那条大蟒,觉得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心里不由地一阵阵地发寒。 “没事,”千军笑着拍了拍老吕的肩膀,“我记得马背上有硫磺,你身上带一包硫磺,大蛇就不敢靠近你。况且蛇怕冷也怕热,我看这个天气继续闷湿下去,蛇也缩在树上不会出来活动。 你不必太担心。” 老吕看着这个永远不惊不乱的年轻人,使劲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那就这么定了!”瘸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再这么大雨就下来了,那时候更难走!”王烈也上去拍了拍老吕:“行了,带伙计们套上八匹马,要是我回来你还有条命,有你一份!分四拨走,十个人十匹马,谁跟我走第一拨?” “我走吧,”第一个应声的竟然是千军,他拍了拍自己那匹老师交给他的黑马,“黑影会游水,走这泥沼,没准比一般的马强些。” 老彭对着自己手下的兄弟招了招手:“就这么,你们中再出七个人,第一拨算上我、王帮头和千军兄弟。” “我和王帮头走第一拨!”瘸子忽然站了出来,“老彭帮头你不能出事,还得管着剩下的兄弟!” 瘸子那双鹰眼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死死盯着王烈手把黑索的背影。 王烈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大泽那边茫然看不透的黑暗默默地抽着烟斗。 那边老吕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将八匹健马套在了一处,一声吆喝,健马宽大的蹄掌踩穿污泥直踏上污泥下的岩石,沉沉地拖在泥沼里的黑索被缓缓地拉了起来,湿漉漉的泥浆打落下去,索子上已经穿了十匹马的马鞍环。 王烈把了把索子,竟没有再多说,第一个踏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泥潭。 众人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肩上缠着自己那匹大健骡的缰绳,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转眼已经走在齐腰的稀泥中。 黑索在八匹健马的拉动下扯得笔直,那匹可怜的骡子简直有如被吊起在半空中,王烈艰难地左右摇晃身子,向着前方跋涉。 众人面面相觑,即使老彭手下的兄弟,对王烈这个老走云荒的敬畏也增添了几分。 若不是王烈,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很多次。 千军笑了笑,手腕一翻,将带鞘的长枪别在背后的腰带上,又学着王烈的模样,把黑影的缰绳拴在自己肩上。 随着他也踏入了大泽深处,瘸子也领着老彭手下的七个伙计跟了上去。 剩下的伙计打起越来越多的火把,可是火光照不透这片夜色,渐渐的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只剩远处搅动泥水的声音,说明这些人还依然活着。 “老王,搞到货了早回头,兄弟在这里等你啊!”老吕忽地大喊,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黑沼这边只剩他一个了,也许是夜里的风嗖嗖的冷,令他心里涌起一阵孤寒,可是无人回答。 王烈第一个从泥浊里跳了出来,踩上了干地。 “上岸了!上岸了!后面的都他妈的给我加把劲!”他兴奋地回身吆喝。 还在泥泞中跋涉的伙计们中爆发了一阵欢呼,他们一手牵马一手攀绳,在泥浊里凫水似的,一个个都只能看见前面兄弟的背,根本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几个人已经筋疲力尽,这时候听见王烈的欢呼,死里逃生似的,手脚里又涌出一股劲儿来。 千军跟着踏上干地,他下半身都被泥水浸得透湿,走起路来牛皮马靴里咣咣的都是水响。他走到祁烈身边,王烈顾不得周围也都是湿的,一屁股坐下来倒着靴子里的泥水。 “妈的,这路走死人,之前来的时候那帮子巫民神官还有鼻子有眼儿的说今后一个月海风向东气候干爽。干?干他妈个鬼!这算干,湿的时候不是房子都要泡在泥里了?” 王烈无休无止地骂。老彭也登岸了,先上岸的瘸子伸手要拉他一把,被他挥手拨开了。 “后面的跟紧一点!上岸的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火把再多拿几个出来,都点上!”老彭转身喝令。 “彭帮头,王帮头。”千军忽然说。 “怎么?”两个人都问。 千军站在那根粗大的黑索旁,打着一支火把,火光照到了黑索的尽头,那里没有人,黑索被拴在一块怕有上万斤的大石上。老彭和王烈都惊得一愣,王烈跳了起来,老彭一按钩刀的刀柄。 三个人四面环顾,无数雨点反射着火把的光,可除此之外只有黑压压的树和忙碌的马帮伙计,看不见半个外人。谁给递的绳子? “别管货了,灭火把,抄家伙防身!”老彭吼了一嗓子。 他的声音震耳,后面刚踏上地面的几个伙计被吓得傻了,其他人一惊忙不迭地从马鞍子上捞兵器。 走云荒的马帮是裤腰上拴着脑袋吃饭的,手底下都有些功夫,这时候忙而不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背心贴着刀口冲外,也不知要防御些什么,只是紧张地四向张望。 所有火把都被倒插进泥水里灭掉了,只剩老彭自己手里的一根,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燃着。依然没有人,周围只是重重叠叠的蕨叶和灌木,地下蜿蜿蜒蜒流淌着泥水看不见任何脚印。这里静得本该没有人的样子。 可王烈看了一眼那根黑索,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人。 云荒这边没人说什么仗义援手,何况他们一帮外乡人,要说巫民帮了他们一把却不留名就走了,王烈是打死也不能信的。 在这里,不露头的人不会是朋友,一定藏在暗处操着杀人的家伙。而他们似乎踏进了一个糟糕的陷阱,他们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泥沼,前面还没有找到出路。 一大帮伙计面面相觑,保持戒备的时间长了,姿势都有些僵硬。 老彭稍微疏松了一下握钩刀的手,瞥了一眼千军。这个年轻人正按着他腰间的黑鞘长枪,他的拇指卡着枪镡,那把锋锐之极的武器随时可以出鞘。 可此时千军却是闭着眼睛的,微微仰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噤声!”老彭明白过来,低低地喝了一声。马帮的伙计们全无声息的时候,周围细微的响动就暴露了出来。 隐隐有某种动物的呼吸声,细听又像是人的叹息声,再仔细听却像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风吹过泥沼的表面。 那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像是一个幽魂的脚步在四周的黑暗中悄悄留下脚印。 “中!”瘸子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 三箭方一离弦,瘸子已经如矢石般射了出去,同时三指自腰间的箭囊中取箭,虚引青弓低着身形,急速冲向了三箭所射的方位。 这个瘦削的汉子大步溅起泥浆发动冲锋的时候,竟然有着豹子般的威势。 老彭不过稍稍落后半步,瞬间就有六七人追随在瘸子身侧,有如雁翅的阵型展开。 老彭钩刀不曾出手,首先掷出了火把。那团火光在半空中翻滚,拖出一道长长的火线,却照不透沉重的黑暗。 还未落地,忽然有“嚓”的一声,火光飞溅,火把分为两截落在泥沼中。刹那间,人们看清了一条修长的黑影,和他手中凶蛮的扁口弯刀。兵刃交击声、呼喝声、哀嚎声在黑暗中响成一片,老彭带着的一帮兄弟已经和黑暗中潜行的敌人冲突上了。 此时双方都没有火把照亮,王烈率领剩下的人护着骡马,纵然有火把也照不出恶战的情形。 只有黑暗中金铁交击时偶然溅出的火花照亮人脸,隐约是老彭大踏步地上前,大力挥舞着钩刀逼得对手连连后退,只能不断地以手中的扁口弯刀格挡。 此时谁都可以看出老彭曾有过行伍生涯,那付刻骨的狠劲完全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法。但是也正是这股野兽般彪悍的劲头,让伙计们心里腾起了一股安全的感觉。 不是这样的汉子,踏不开云荒的层层迷障。可是老彭的心头,却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对方是人而非妖鬼,本来是个好事。 但是黑暗中他攻势如潮,对方节节后退之余却都能尽数封住他的进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竟仿佛能看清他的动作。 他也明白发出几声哀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换而言之,对方并未有人受伤。他全力挥舞钩刀,要先解决眼下这个对手挽回军心。 铁器撕裂空气的声音忽然自脑后传来。老彭大惊中猛地前扑,他的对手分明在前方,却有攻击从背后而来,而且那人出手的速度和力量,远非面前的这个对手可比。用尽全力的突进使得他闪过了几乎必杀的一刀,他低低地吼一声,后颈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 那柄藏在背后的刀再次带起了风声!老彭这次连突前的机会都没有,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够回气那么快,第一刀尚未用尽,第二刀已经虚势待发。 前后夹击,他没有生路。彭黎猛地大吼了一声,竟然不顾身后的一刀,全力平挥钩刀横斩出去。 “停手!都停手!扎西勒扎!扎西勒扎!”忽然有人放手大喊。 钩刀几乎是贴着对手的腰肋死死煞住,刀刃入肉两分,一道细细的血线在寒光凛冽的刀锋上显得森然夺目。 而老彭的顶门,也被一柄凶蛮的片刀压着。 “停手!扎西勒扎!停手!扎西勒扎!”呼喊的人全力挥舞着双臂,一直跑进了战团中。 奔来的人高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的情景。一个持刀的巫民贴身站在老彭背后,浑身漆画着黑色和深绿的条纹,在胸口汇成一个狰狞的神兽面孔。 瘸子就在三丈外,引着青弓,弓弦绷紧到了极点。剩下的伙计各有负伤,手持兵器和一两个巫民对峙。 巫民约有十人,都是彪悍过人的青年,眼中凶光毕露,没有半分畏惧的模样。老彭已经听出了那是王烈的声音。 他停下钩刀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不能不说是种非凡的勇气。此时他一切一拉,就可以从敌人背心钩进去,拉开半边的肋骨,但是背后这名一直藏在黑暗里的漆身巫民似乎是对方的首领,老彭哪怕手指一动,那柄扁口刀也会将他的脑袋纵劈成两半。 双方是站在天平的两端,都不敢妄动,稍许的惊动就会发展成两败俱伤的结果。 “扎西勒扎……扎西勒扎……”王烈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却片刻不敢停息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双手交叉按着自己的两肩,一步一躬腰,对着那名浑身漆画的巫民缓步走近,神态恭谨,全没有了平时嘴脸。 “扎西勒扎”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说“朋友”。 云洲巫民所操的语言种类很多,有些和东陆官话相似,只是有着很多的土音,有些却全然不同。 而这种“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时候所用的,传说只有竺文能通行神鬼诸界,仿佛巫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样,在整个云荒都通行。 浑身漆画的巫民脸上也尽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地盯着王烈。 长久的死寂,众人心里都在发寒,瘸子拉弓的手上隐隐有了汗意。 “你们……是东陆的行商?” 回瀚洲(第一) 诸位,我们的王朝如今开始了!——《楚·始皇帝纪事》 “走,去中洲,去见见这九洲的英雄豪杰!” 阿苏勒手中攥着酒杯,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直直扫过堂下的几人。 如今的流月城已是重新被小五阿祁王有财等人梳理了一遍,那些潜藏在黑暗之中的宵小也彻底被清理干净,所有的事情也步入了正轨,阿苏勒在经过那日的沉思之后,便心中下定了一个决心。 去中洲,去帝都天元城,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见这乱世的执戈者了。 “阿苏勒,现在去是不是太早了!” 一旁坐在下首的阿祁,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面容有些为难之色。 “是啊,年哥儿,我们现在如果大举进驻中洲,时候未到啊。” 小五面色微微有些凝重,目不转睛的望着坐在上方的阿苏勒,有些担忧的说道。 “一则我们师出无名,二则我们手中的势力在那些豪族世家诸侯面前或许还有些弱小,就算真的抵达了中洲,暂且不说进不进帝都。” “倘若我们与那些大势力发生了冲突,那时候给如何是好?” 小五说出的这番话阿苏勒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他自幼在草原上长大,残酷的生存环境自然就会让人发生激烈的冲斗。 为了一处能够喂饱战马的有着肥美牧草的马场就可以引发数个部族之间的斗争,死伤无数,水源地,女人,在瀚凉二洲引发部族死战的原因总是恒古不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争斗永远都是不会缺少的调味品,何况是那煌煌帝都,鱼龙混杂,各大势力盘踞错杂,手段齐出。 “你小子以为就凭借你手中那三四千铁骑就可以纵横东陆?”,那身体蜷缩在椅子之中的独臂老头脸上挂着一丝不屑的笑意,口鼻之中发出了一声低低嘁声。 那独臂老头还是穿着他那不知道从那捡回来的破烂羊皮袄,一只袖子还是空荡荡的,整个人如骨头酥软一般懒懒的缩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 “哦?”,阿苏勒听到此话面色虽是未变,但是眸光却还是落在了那独臂老头身上,目光发出了探询意味。 “堂堂九洲,东陆占据四洲,往前数数大周八百年,其中多少英雄豪杰,天骄势力,其中当年盛极一时的钦天监,大教宗一道令旨,诸侯国莫敢不从,纷纷为之效力,连皇室威严都被打压的七零八落,占卜人赫赫之名如今仍有流传。 可就是如此势力浩大的钦天监,却也不是没有对手,潜伏在九洲最阴暗之中的阴影,杀手组织,天罗,能将鼎盛的钦天监高层在一月之间暗杀的七七八八,能给实力诡秘的占卜人迎头痛击其势力可想而知。” 独臂老头的声音慷慨莫名,原本酥软瘫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骨仿佛也在此刻直了起来,面色上已是不见任何表情,眸子低敛低低说着。 “当然还有传承悠久的圣堂,不显山露水,却代代传承不断,圣武士那可是直面占卜人而不落于下风的顶尖武士,其中长老团里面的老不死你知道有多少?” 阿苏勒小五阿祁等人这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详细的东陆顶尖势力,心头也是忍不住变得凝重了起来,三人静静竖耳听着。 “这些顶尖武人势力说完了,便在讲一讲那世家大族,仅仅一座天元城之中便有八家世家屹立八百年不倒,从大周建国之初便长存于世,到了如今你敢说哪一家没有蓄养死士军队,五大诸侯国,哪一家没有藏在手里的暗子,他们若是那么容易被请下了台,我相信他们子孙绵延不到如今。” “记好了,大周可是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的!” 那独臂老头说到最后语气激昂,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死死盯着阿苏勒,再无带着那股嘲讽之意,只有满满的郑重。 “你贵为硕风部的世子,怕都不知道自家部族中埋藏着多少暗子,多少未启用的谍子死士,多少铁血手段,怕等到你登基的那一天你阿爸才会告诉你吧!真正的浮在表面上的东西,那是人家想让你看到的,记住了!” “硕风……硕风也有吗!”,一旁的阿祁却是一时惊讶不已,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却换来了老头的白眼以及一声不屑的冷笑,“朽木不可雕也,若只是有这点家当,他楚戈·阿堪提·硕风敢堂而皇之的大肆准备建立大汗国一统瀚凉二洲之地?” 阿祁被一通臭骂骂得低着头讷讷不敢再言语,心中却是泛起一片波澜,下意识的相信了这独臂老头的这一番话。 “再者说,你怕是连你们巫萨内部有多少不显于人前的东西都不知道吧!” 独臂老头歪着头瞅了一眼不说话的阿祁,面上的眉毛一阵耸动,原本直起的身子又塌了下去。 “我……” 阿苏勒摆了摆手打断了想要继续争辩的阿祁,饶有兴趣的望着那独臂老头,目光钧钧。 “一直忘了问老爷子,知道您是武神境界但如同您这般难缠的武神世上有几人?小子心中好奇的紧,劳烦老爷子帮忙解惑!” 阿苏勒向前伏低了身子,目光中带着好奇。 “你猜猜?” 老头面上笑意高深莫测,用仅有的一只手拄着头,侧着头看着阿苏勒。 “您这样的高手怕不是很常见吧,当世仅有?” 阿苏勒清秀的面庞上再度浮现出一丝恭维笑意,心中却是忍不住一声暗骂,还是伏地了头问道。 “哈哈哈,你这小子说话的时候还不惹人厌,不像你那一直讨人厌的阿爸。” 老头听到这话面色上忍不住泛起一丝自得之意,用脏兮兮的手指挠了挠后脑勺,一边大笑一边说道。 “这么跟你说吧,老子没有被你阿爸剁去那条左臂之前,我一手左手刀法横行九洲,我敢说无论是钦天监的大教宗还是圣堂的那个老不死都打不赢我。 甚至在我暗中潜伏想要刺杀之后,我能一击得手,虽然可能被他们两个临死重创,但他们会死而我重伤,所以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的左手被砍,一身杀人技丢了七成,现在右手刀勉勉强强可以杀几个大宗师,已经在天下排不上位次了!” 阿苏勒不禁心中暗暗咂舌,这老头真是钢筋铁骨,难道武神之境就如此强横,被自家阿爸砍去一条手臂之后再被残酷关押十年之久,重见天日之后还能杀大宗师如杀鸡狗,当真可怖。 “别想了,那是我能这样,一般的武神经过这般酷刑他也废了,提不提起刀来都是问题!” 那老头仿佛看穿了阿苏勒心中所想,眉头一挑,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得,口鼻中轻轻发出一声轻哼。 “你小子以后若是将那大辟刀法练的纯熟无比,想必也可以乱杀几个武神!” “哈哈哈,老爷子老当益壮,老当益壮!” 阿苏勒没有一丝被人看破心中所想的尴尬,面上羞涩一笑,拱了拱手称赞说道。 “小子你也算是天资过得去,我也不是很讨厌你,就是刀法烂的出奇,我呢也算是天下刀法第一人,有没有兴趣学我大荒刀法。” 那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两眼阿苏勒,顿了顿,嘴角挂着轻笑,摇头晃脑说道。 “当真?”,阿苏勒心中早就有过这般想法,但是一听自家阿爸和这老头子之间的那些所作所为,便绝了心思,这老头子不杀自己就算是万幸了,怎么还敢去央求人家学人家的刀法。 但是相比于那老头所说的大荒刀法,阿苏勒心中更火热的是那诡异的体质。 自己若是有那犹如鬼神的恢复体质,那在自己暴血之后,便是神挡杀神,再无半点后患 此时一听这老头心中有这个意思,哪里还不顺杆子往上爬,急忙起身,焦急问道。 “哈哈哈,你是想学我的大荒刀法还是想学我的大荒体?” 那老头眸子一转,两条腿搭在桌子之上,侧着头望了一眼起身的阿苏勒大笑问道。 “嘿嘿,都想学,都想学。”,阿苏勒脸上带着热烈的笑意,眉头都被那股压抑不住的兴奋挑得高高的,口中恭敬应道。 这一番话自然是被那老头嗤之以鼻,阿苏勒倒也不尴尬,立在原地目光直直看着那不说话的老头。 那独臂老头心中也是一阵纷乱,自己就是顺嘴多提了一句,没想到这小子真就顺杆子往上爬,丝毫不该自己反悔的余地,此时却已经是骑虎难下。 教就教吧,这小子天武士之资,也不算是辱没了自己这一身旷古烁今杀人技。 “小子你能和我讲讲你为什么学刀呢?”,老头心中有了决断之后便自顾扭过头去直直看着阿苏勒,问道。 阿苏勒听到这话第一时间却有些茫然,他心中心思杂乱,却找不到了自己的本心。 “我手中握着刀可以保护我要保护的人!” 阿苏勒低下头不见面上神色,顿了半晌,语气有些低落。 “保护?”,老头面色一怔,“你的地位注定了你可以轻易的拥有一些旁人难以企及的东西,那些原本在世人的眼中是高高不可触碰,再乱世中无法得到的安全,你很容易拥有。 你可以利用你手中的力量很好的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这并不难做,对于一个将来有可能成为北陆之主甚至更远的来说,九洲之主都有可能,这并不难!” 老头说话的语气顿了一顿,“这些你可以凭借你拥有的其他的东西也能做到,不一定非要靠着你手中的刀!” 阿苏勒无声的笑了笑,坚硬的脸色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温柔。 “有时候,你身边的护卫再多,也可能会保护不了你要保护的人,我无法容忍我在我想保护的人遇到危险之时,我没有半分还击的力气,我必须一个人就可以挡下来所有的危险。” 独臂老头望着阿苏勒的神色,心中莫名一叹,便知道了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子心中有很深的心结。 绳结易解,心结难除。 只有岁月的伟力才能抚平一个人心中的遗憾,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放弃哪个遗憾。 老头不再去追问,只是淡淡转过头,说了一句。 “明日天初亮,你便在园中等我,我教你刀法。” 老头说完这句话后,羊皮袄子拖拖拉拉浮在身上,老头便作势起身要走。 “等等,我可以向您请教个问题吗?” “说!” “您为什么愿意教我?” “哈哈哈。” 那背着双手的独臂老头大笑摆了摆仅有的右手。 “十数年前我自诩无敌于天下,想要于光天化日之下悍然冲阵斩楚戈于马下扬我大荒刀法之名,技不如人,失手被擒,困于山底不见天日十年之久,理所应当。” “我心中坦坦荡荡无恨无怨,之后虽我未曾求于楚戈,但他在我被困之后有恩与我,我允诺他可以为他做一件事!” “在你离部族后,他前来影子狱,说让我践行哪个诺言,让我在你身在东陆的日子中暗中护卫你!” “后来见猎心喜,所以想将一身技艺传授与你,其他再无过多心思,你大可不必再作其他心思!” 说完这句话后,独臂老头矗立着的身子便出了大厅,留下陷入沉思的三人。 阿苏勒听后,整个人便是沉默无比,良久之后,俯身到最低一拜,久久不动。 “老爷子可谓真武神也!” 阿祁看着那犹如山岳走去的背影,良久低低说出一声感慨。 “不求外物,但求洒脱!”,小五手轻轻拍着桌面,一时间也为这老头的心胸不禁折服。 阿苏勒坐会原座之后,便也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学会这老头的一身技艺,绝不可让老爷子心中失望。 “世子,有要事禀报!” 三人正在这边出神沉思呢,楚二便躬身站在大厅外,遥遥向端坐在其上的阿苏勒俯首喝道。 “什么事,说!” 阿苏勒面色一正,看着快步走上前的楚二问道。 “世子,据乌鸦栏子传过来的消息,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现在整个东陆的人都知道您现在身在流月城!”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面色一变,甚至连坐在主位上的阿苏勒也不禁面色变得凝重至极。 “阿苏勒,到了决断的时候了,我怕再不走夜长梦多啊!” 阿祁连忙起身走到阿苏勒跟前,慌乱的在周围转来转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说道。 “我知道,但我很是好奇,怎么会突然走漏了风声,我们来东陆都已经将近三个月之久了,怎么会突然传出来这样的消息。” 阿苏勒手伏在下巴上,双目之中闪过阵阵思虑,他一时间竟然想不通到底是自己等人哪里出了问题,才让消息传了出去。 “阿苏勒,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们若是迟一点走,被人围住了流月城出去的道路,你就回不了瀚洲了,再说,若是被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将我们包围拿下了,难道不会以你的安慰为要挟去威逼大君?” 阿祁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越发的觉得此事必须有个决断,流月城不能再多待,自己等人手中就有四千白马义从,如何从哪些起了歹心的人手中保住阿苏勒。 一旁的小五心中也不禁着急,事关阿苏勒的人身安全,一点风险也不能去尝试。 “年哥儿,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道理浅显易懂啊,我们必须马上出城啊!” 一旁的楚二看着老神常在沉默不言的阿苏勒也是不禁喘喘不安,自己等人身为世子的贴身护卫,若是世子一不小心有个什么意外,自己等人虽死也不能偿还啊。 “去吩咐吧,回瀚洲,今夜就走!” 阿苏勒心中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个所以然,索性也不去想了,站起身来,大大的伸了个懒腰,目光一定,已是心中有了决断。 世子一声令下,整个府邸的人都动了起来,便开始紧张筹备了起来,小五自告奋勇留在流月城之中为阿苏勒暂时掌管流月城大小事宜。 而阿苏勒也是为小五留下了五百白马义从随行护卫他的安危,众人慌慌忙忙已是筹备妥当,一切从简出了城。 “不对啊,我这思前想后觉得此事还是有些蹊跷,阿祁,你说是不是我阿爸为了逼我回部族,自己将消息透露给了东陆的这些人。” 阿苏勒静静矗立在马车的扶手处,望着潜伏在黑暗中的灯火璀璨的流月城,阿苏勒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突然脑海中掠过一道精光,心中瞬间有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阿祁一听也是忍不住细细推测了一下这个可能性,然后看着阿苏勒,面色上隐隐有些认同。 阿苏勒越发的觉得这便是自己阿爸做出来的手笔,但事已至此,也再无回头可能性。 阿苏勒只好不去多想,看着那座自己征服的第一座东陆城池,阿苏勒回首不禁摆了摆手,心中默念。 “我一定会回来的,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刀耕 白色的雪,能够掩盖一切,包括那些殷红的血。 又是这个梦。 他被悬挂在空无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髅塔上、白骨城中,放眼过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里是整个世界的尽头,存在和死亡的碑记。 他赤裸着身体,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双腿,整个人如同献祭给神的祭品,身体如被生生撕开般剧痛,却不能醒来。 这样的痛苦又将持续整整一晚,直到黎明。 他对着雪野咆哮,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没有人回答他。 整个世界的活人都离他而去,他将在孤独和痛苦中渐渐麻木,身体在寒风中被慢慢剥蚀成尘埃,直至天地毁灭时,一同消亡。 醒来……或者……杀了我!他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比死更可怕的事,莫过于你等待死亡,死亡却永不到来。 孩子,等待被救赎吗?他第一次听见这声音,努力地睁眼,远远的一个黑影渐渐变大,直到完全清晰。 一个老人穿着黑袍,须发皆白,手中握着一根细木杖。 他是天地尽头孤独堡垒的行者,对着天空呼吸,在吊起他的骷髅塔下经过,目光落在无尽的远方。 孩子,你在等待被救赎吗?孩子,你在等待被救赎吗?孩子,你在等待被救赎吗? 天地之间有无数道相同的声音在回响,绵延不绝。 老人的声音如雷霆,如神谕,振聋发聩。他身上的剧痛消失了,温暖的触感包围了他。 他啜泣着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老人那双苍老干枯的手,像一只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家。但是他还做不到,老人的黑袍飞扬着,在雪野上远去。 你知道何处找我,只消相信自己的感觉。老人在天地尽头轻声说。 而后,他如雪化一般消失了。漆黑的屋舍中,他整个人从床上坐起,冷汗淋漓,泪水横过面颊,回到了现实之中,身上的被子被汗浸透,在秋末的夜里平添了几分寒意。 六年了,他第一次在这个相同而痛苦的梦境里看到了变化,他不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也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间,一群人从相同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脑海里都回响着同一句话。孩子,等待被救赎吗? 远方的太阳挣扎着撑破墨一般的天际,第一线阳光从山麓上洒下,古城里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啼。 他做了决定,他必须找到那老人终结他的痛苦,否则他会被噩梦的痛苦绞杀。他有预感何处可以找到老人:帝都,天元城。 息燃睁开眼,彻夜的冥想让他有些脱力。当初播下的那群种子,现在能感应到的只有六十九人。 比想象中的多一些。他有些欣慰地想。 这些种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最终生效,但是哪怕只有一个,也能够给天罗重重的一击。虽然他们如踩在细丝上的蜘蛛一般,行事永远小心谨慎,但是他们一定想不到,钦天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这支隐藏在黑暗中的毒牙,并且早就种下了足以毁灭他们的种子。 越是隐秘的机构,从内部给予的打击就越致命。 门上突然响起几声轻响。“进来吧。” 息燃整了整黑袍,食指轻敲着膝盖。 推门进来的是瀚空,魁梧的身形跪在门口,“有人求见。”“谁?” 随着天罗愈演愈烈的刺杀行动,息燃的行踪也隐秘了很多,能知道他这个驿所的人已经不多。 “学生不认识,他只是一直在重复一句话。”瀚空的声音很平静,“‘我来了,救我。’”比预期的还好。 息燃满意地颔首,“让他进来吧,我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北辰·七杀手大周圣王十年十二月,唐国。 简陋的暗室里,一点烛火微颤着。屋子里站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一老一少,屋内一张小木桌上,那点微弱的烛火摇曳着,看不清他们的脸。 “短短两个月,我们折损了十六个好手,”先开口的是那个老人,他的声音沙哑,在暗室里粗粝凶狠地划过。 他走到桌边,重重地拍在一叠纸上,“还不包括天元被围剿的四个据点,每个都是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一夕之间全部灰飞烟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除了那十六个人,我们还抹去了三个小组,损失惨重。” 黑衣的年轻人声音不徐不疾,冷静得像一块铁。“你很满意你们的表现吗?”老人的怒气遇见对方的镇定仿佛撞上了一道墙,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属下用这么多牺牲,换来的是真相。”年轻人抬眼直视,双瞳如墨。“真相?”“是的,是钦天监的计划,是一些很早就种下的种子。” 年轻人压低了声线,不过音色依旧清冽。屋子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寂静,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钦天监嘛……这群疯子竟然能让这么多精锐的死士都背叛我们……这次的损失,内鬼的数量绝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 先开口的是那个老人,天罗作为九洲最精锐的杀手组织,上下级之间几乎都是单线联系的,这次大规模的损兵折将,叛徒的数目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您知道的,那群人都是妖魔。从审讯和调查来看,似乎是一种用秘术种下类似‘蛊’的存在,早已被人控制了心智。” 年轻人回答道,“他们似乎是早在进入天罗之前就被控制了,这是一项很早就开始针对我们的计划,他们称之为‘刀耕’。” “刀耕吗……”老人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想不到这些黑袍的老家伙们竟然早就对我们有所防备,看来这一战就算我们没有站出来,也迟早会被他们推上最后的战场。” “正是如此,所以这次协助朱家对抗钦天监,从利益上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项稳赚不赔的生意。” 年轻人赞同地点了点头。“那得看我们能不能笑到最后了,你们想好了对付‘刀耕’的方法了吗?”老人直视着年轻人的双眼。 “我们对整个天罗进行了严密的清洗活动,抹去的三个组也是这次清洗活动之一。 现在剩下有种子嫌疑的人,只剩下七个。”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叠档案,“他们都是本堂上三家的精锐刺客,是我们最锋利的刀,同时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钉子。” “那么就全数抹去好了……本堂上三家七名精锐,十数年的苦心培养,有点儿可惜。”老人沙哑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情感,干瘦的手指划过那叠档案,没有翻看。 “属下的计划,有一些不同。”年轻人说。 “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我们天罗的信条,这次的损失,需要这些高高在上的使徒们付出血的代价。” 年轻人眼里闪过一抹狰狞的笑,像一匹嗜杀的狼,“属下需要他们先去刺杀六个人。毕竟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而且说不定有人能够在刺杀中洗清嫌疑。” “杀谁?”老人仿佛在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见了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饶有兴致地问道。年轻人踏上一步,俯身在老人耳边说话。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有低低的笑声响起。 年轻人的笑声冷厉萧瑟,老人则笑得像一条沙蛇。 “很好,很好……就这么办。既然辰月有他们的‘刀耕’……”“我们也有我们的‘北辰’。” 年轻人像是知道老人要说什么似的接口。 “武神嘛……很好,虽然不是适合杀手的星辰,却是适合叛徒的归所……那七颗闪耀的星辰啊,尽情地转动你们的星轨吧……咳咳……”沙哑的声音低了下去,老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微弱的烛火扑地熄灭,两个人的身形被黑暗吞噬了。 冻结了整整三个月的铁线河的冰面上,一丝丝裂纹缓慢而有力地蔓延开来,像一条条舒展的枝丫。 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碎裂的冰块和奔涌的河水一起混合成一条无法抵挡的巨龙,整个朔方原都随着这条奔涌咆哮的巨龙焕发出新的生机。 积雪几乎已经消融殆尽,嫩绿的新芽奋力地钻出黑色的土地,迅速占领了硕大的草原。羊群被牧民们赶出来迎接这第一抹翠绿,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和欢乐。虽然半年前逊王的突然死亡让整个北陆陷入了无比混乱的战火之中,但是严冬终于还是熬了过去。 蛮族的小伙子们跨上马背,又一次在草原上尽情疾驰,他们不害怕流血,不害怕死亡,只要还能在这美丽的朔方原奔跑,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害怕。 一匹黑骏马上,坐着一个白衣的男人。 他一身东陆人的打扮,宽大的袖袍垂了下来,两柄黑鞘的刀,一长一短地挂在鞍侧,随着黑马的缓缓而行轻敲着他的膝盖。在这个季节的朔方原上,东陆人并不常见。 几个好奇的牧民少女叽叽喳喳了一番,互相推搡起来,直到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吃不住力,坐倒在地上。 马上的那个东陆男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给那个坐在地上的姑娘一个微笑,他的脸庞线条柔和、俊美,双瞳是淡淡的金色,就像朔方原上初升的太阳。 那个姑娘被看得脸颊绯红,马上的白衣男人却哈哈一笑,夹了夹马腹,拨转马头向着南方缓缓而去,朝阳在他身上镶了一道金边,把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地融化了。 “四月初五,天元城。”野泽看着手上这卷细小的羊皮纸,那是黑色的信鸽传来的讯息。整齐的墨笔小楷简洁而有力,野泽纤细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然后把它撕成了碎屑。白色的衣袖轻轻一扬,这些碎屑瞬间就在疾驰的马蹄中被风吹散了。 天元,那个在黑夜中流动着刀光和鲜血的城市,那个星辰与月的黑幡下威压和杀戮并存的地方。 我终于也要踏进这个吞噬着血肉的旋涡之中了吗? 野泽没有时间细想,就算有自己胯下这匹神驹在,两个月到达天启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他夹了夹马腹,胯下的战马像是知晓人性一般打了个响鼻,发力奔驰起来。飞驰的马蹄踏碎了新生的绿草,一人一马向着那个充满着死亡的城市疾驰而去。 一只黑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暗红的梳妆台上,上面精致的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能让很多男人窒息的脸庞。 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白皙的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她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深赭色的薄纱,玲珑有致的身形懒洋洋地斜躺在一张桐木的长椅上。 洛阳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慢慢地把一个羊皮卷从鸽子的爪子上解了下来。 “天元吗?”她自言自语道,声音像一只慵懒的猫。真不寻常呢,才到这里不足半月,上次的任务刚刚完成一半,现在却要她放下手中的所有行动,立刻赶赴天元。 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或者说这么棘手?她的食指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吹弹可破的肌肤轻轻地在手指下起伏。 洛阳缓缓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早晨清冽的空气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 江南的早晨总是来得很快,夜色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雾蒙蒙的街道已经开始有各色的商贩出来占据他们自己的那一块天地,开始新一天的营生。 她看着下面已经来来往往的热闹街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要突然离开这座热闹却又充满着风情的城市,她还真有些舍不得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听见文庙的钟声,或许,再也听不到了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合上了木窗。她身后粉色的帷帐一角,垂下一只惨白的手,上面的血已经干涸了。 “天元?”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有些诧异地问道,黝黑的脸庞上双眼挨得很近,显得有些轻佻,嘴形傲慢,有一些残忍的味道。 “嗯。”答话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须发已经发白,但是腰依旧挺得很直,像一杆枪。他嘴里没停,还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左手那青铜鎏紫金花的水烟杆,因为长时间的摩挲已经亮得发光,看不出一点锈迹。“这可真是要命,上一个任务还没完成,下一次的就又来了。” 短发的年轻人有些愤愤,拽了拽额头上绑着的细红绳,右手一把唐国常见的弯刀在手上飞快地翻滚着,像一只美丽的蝶。刀柄缠满了有些发黄的纱布,在刀身连接刀锷的底端,隐隐刻着一个“二”字。 “我说老二啊,你就别抱怨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多嘴。” 上了年纪的那个人把烟杆轻轻在桌面上磕了磕,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大哥啊,我觉得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应该是抽烟啊。” 年轻的叶二吐了吐舌头,低头避过了对方挥出的烟杆。 “四月初五吗……”叶大低声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稍微收拾一下,我们还有三天的富裕时间除掉这个目标。” “今晚过后,这个城里就不会有这个人了。” 叶二嘿嘿一笑,露出的白牙像一匹狼。一只孤鸦在天际之上孤零零飞过,这座城里那压抑而混乱的黑夜又降临了。 明国,秋泽城。 虽然已经临近二月中旬,但是秋泽城里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意,那是沁人骨髓的寒冷。 这座古老的山城仍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中,但是今夜的秋叶显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城东的一座大宅特别引人注目,今天是明国太傅王泉最宝贝的二女儿王澜出嫁的大喜日子。 王老城主现在坐在大厅的上首,满面红光。新晋的乘龙快婿是晋北最近炙手可热的官员之一——明国梁家的梁景。 年纪不到三十的人,现在就已经坐到了明国大都尉统领的位置,麾下明国三铁卫是整个明国都少见的精锐重骑。 他一张脸干枯冷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袍子上是漫天的星辰与月的徽记。 三年前明国主朱辽在天元城下战死,钦天监的教徒就正大光明地入驻了这座白雪之城。 白色的山城里突然竖起了一面面星辰与月的黑幡,年长的贵族们拜服在钦天监的黑色的星辰旗帜之下,年轻不屈的少年贵族们被软禁或杀害,只能默默看着钦天监的黑幡没过整座秋泽城,直至整个明国。 梁景是年青一辈里面少有的几个全心全意投靠钦天监的贵族,甚至有传闻他为了得到钦天监的青睐,杀死了自己嫡亲的两个兄弟。 他现在就坐在王泉的左手边,脸上难得地带着微笑。 他不在意自己未来的妻子是否貌美如花,也不在意她是否温柔可人,他需要的只是太傅女婿这个称谓。 从此以后,在明国的武官和文官的势力里他都将占有绝高的地位,大堂之上那个懦弱年少的明国少主将不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学刀 一艘乌木龙骨大船静静的行驶在天拓海峡之上,这艘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巨舰是幽洲乌家动用数千能工巧匠的船匠耗费整整三月打磨而成,将它赠送给了硕风部以作世子出生之礼。 幽洲乌家世代以海运漕运为家族生意,从中一代代牟取了暴力,他们将北陆的皮革药草矿石等物品海运运往宛洲商会,再辐射整个东陆发现城池,再将东陆的丝绸美酒铁盐贩卖到北陆,一来一往之间,已然成了这九洲除了宛洲商会之外最大的家族商会,甚至相传他们的生意都能做到西陆那些荒无人烟的巫民部落中去。 而九洲东陆北陆西陆之间都是连绵无际的海洋,乌家久经此道,造船航海的本事也是冠绝九洲。 很多世家大族都会重金购买乌家打造的船只,往往乌家一年打造的船只数量稀少可遇不可求,就连硕风部不过也就只是十数艘乌木龙骨船而已,每一艘都价值万金。 日光照在开阔的船岸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刻在木岸的纹理之上,互相环套和交叉着蔓延出去,一望无际的海面在太阳的光芒下泛着粼粼波光。 一老一少,矗立在船岸上。 刀锋上流动着乌金色森严清冷的光,阿苏勒低头凝视自己的刀锋,手腕轻转,刀锋在阳光下最大程度的缓缓的转动。 “大荒之刀不是没有规则的蛮力冲锋,只是当你出刀的瞬间,你的全部精气神都凝聚在那小小的刀锋之上,根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想该如何动作。 所以你必须在平时操演的时候,把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万遍以上,直到这个动作深刻在你脑海里,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时机一到,自然它就劈了出去。” 老头就在他的对面,双脚如同是踩在大圆上转动,“不要放纵你自己去横冲直撞,将力道收在刀锋上,手中每劈一刀,都要想明白。” “它不像是大辟之刀,大辟之刀是一个巨大的圆,而大荒之刀就是一个点,一个足以将所有力道都能倾泻而出去的点。” “是!” “那就试着攻过来。” 老头微微点头,抖手摆好了手中的长刀。 他的双手按住刀尾的两端,而后缓缓的向着中间靠拢,最后他的双手几乎并到了一处,松弛的持住了刀尾的中间。 他轻轻踏上一步,豹子一样矮身,侧头凝视着阿苏勒。 阿苏勒手中的大寒的刀锋一沉,手腕猛抬,刀势随即昂然而起。 几乎没有蓄势发力的征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间,阿苏勒双脚猛的离开了老头脚下的大圆。 长刀变成一根横贯圆心的直线,呼啸着直刺老头的眉心。 老头随着阿苏勒逼到面前的刀势抽身急退。 阿苏勒双膝一弯,速度再加几分,阿苏勒进得越快,老头退得也越快。 同时有反射的日光在阿苏勒的长刀和老头的刀锋上跳跃,两人的爆发完全分不出先后,大堆的尘土被带起的风激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刀和刀的银光被遮蔽,只有“叮”一声的交击声,仿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 扑近的两人在瞬间的交接后又不约而同的退后,老头和阿苏勒一同闪向左侧,滑步煞住,又同时右闪,再次滑步煞住,却没有改变方向,再次发力,同时奔向右侧。 两人隔着不过一丈,是出手就可能击中对手的距离,可是两人都没有再次出击。 只是在极短的瞬间飞速的闪动,速度和时机都完全相同,就像一个人和他镜中的影子般。船岸上被嚓嚓的步伐声充斥了,风声和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两人又是一次同时扑近,老头已经是用单手轻松的操纵着长刀,刀锋以一个完美的半弧从下扫起,阿苏勒的大寒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纵劈而下。 刀锋和刀刃撞击,互相荡开,刀锋像是完全不着力,而刀刃却顺着荡开的力量旋转过去,老人转换的方向只是瞬间,刀锋无声的直劈出去。 而阿苏勒手中的大寒回复的速度丝毫没有落后,对手这次没有再退,连续的发力劈斩,剑上反射的日光诡异的连闪,谁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剑光劈斩出去,那些劈斩几乎是同时的,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间他面前有一朵钢铁的菊花盛开,而老头缓慢飘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 老头再不敢维持这记直劈,刀锋颤抖着变化起来,在各个方向和大寒的刀刃一连串的交击,所有的交击声连续起来像是一声连绵不绝的悠长鸣响。 两人再次退开,各自静止下来,呼吸声都沉重急促起来。 老头还是矮身,姿势和动手前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阿苏勒也挺立如故,剑横在身前凄冷的闪烁。 老头低头看了他脚下,对方的双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画下的大圆之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看见的都是安静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不安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的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的撕破了宁静。 老人银色的刀身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 老头猛的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刀身,刀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阿苏勒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 老头和阿苏勒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对视。 阿苏勒再度抽身,身形如同豹子一般上前扑去。 大寒刀锋之上的锐利之气在每一寸前进中渐渐消磨,阿苏勒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跟不上前进的速度。 他在几乎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却没有呼吸,强压着再吸一口深气,大寒的刀锋再次一沉一起,凭空加了几分速,直取老人的胸口。 银色泛着清冷光辉的长刀这才在空中探了出去,银光围绕着大寒的刀身在快速的颤动,一团银弧像是线团一样滞住了大寒前进的趋势。 老人低低的喝了一声,侧身发力,他右手之中的刀压着大寒偏向了一侧。 隔着五寸,大寒呼啸着从他肩上劈过。 阿苏勒踉踉跄跄的止住被那股老头刀身上所带着的巨力晃动的步伐。 他手中拄着刀喘息了几声,没有回头,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甘。 他知道此时那柄银色的长刀一定静静的停在他的后脖心。 “好了,”老头面色浮现出一丝隐晦的笑意收回了刀,“今天先到这里。” “我……”阿苏勒低着头,神情有些沮丧,他以为他的刀法不会差太多的,可是现在一看,他都挨不上老头的身子。 这是他第十几次跟老头试手了,可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一样。 他的冲刺越来越迅猛,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大寒刀身上带起的呼啸声所震慑,可是这一切到了老头那里都是同一个结果。 长刀在老头那孤零零的手里就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只要被它缠上,再烈的刀势也会被轻描淡写的消解掉。 阿苏勒的刀像是一头愤怒的龙,可是它刺进的,却是无边的大海,只是溅起了细碎的水花。 “还不明白?”老头用身上的袄子擦了擦刀身轻笑,“你以为自己在刀法中没有什么进境吧?” 他举起了自己手里握着的刀:“你仔细看看,我现在身处的位置在哪里。” 阿苏勒抬眼望去,诧异的发觉,老人身处的位置赫然已经移到了距离船舱不足三尺的地方。 老人的刀是长达八尺的长刀,握刀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长度在手,这是用刀的忌讳。 而如今老头身在不足三尺之地,握刀却在尺半。 而阿苏勒手中的大寒尚有七尺的长度,阿苏勒永远握在刀尾,把长度尽可能的留给敌人,现在身处距离比前几次都要更加贴近老头。 “你有进步,只是你还没有感觉出来。第一次和你试手的时候,我是握的刀尾,你只是逼退了我一步。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想把长度留给敌人,避免对手攻到自己的身边,可以提前击杀。 可是大荒之刀的与众不同,是所留下的距离越短,防御的力量反而越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刀,能真正操纵七尺的长刀,我用了四十年。 可是你现在的突刺果真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改变握刀的位置以及身后所留下的距离。” “那……”阿苏勒仿佛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 “对!你想得不错。我的防御最强的时候,是当我握着刀的前尾,身后还有七尺不动的距离。 那时候我等于握住了两柄四尺的短刀,组成大荒刀法中最强的防御‘大荒单手阵’,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能突进我的防御,你才真正变成了我的敌手。” “大荒单手阵?”阿苏勒盯着老头手里的长刀怔怔出神。 “这是我苦心构思打磨了半生的技艺,直到我在影子狱之中才将这个刀法一点一点琢磨而出。 当我双手皆在之时,使用这一刀法,我有绝对的信心就算两名武神同时攻我左右双翼,我也能轻松应对。 这不仅是一个人的刀法,当一群人组成刀阵之时,也是恐怖至极的。 当五十个以上的人可以用熟大荒单手阵的刀法之时,他们会组成一座大荒之阵,那就是堪称无敌的防御。” 老头沉默了一下,“不说这个,这些天你就用心学这些刀法,等到以后无论你是想建立亲卫还是怎么样,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不要辱没了大荒刀法之名,我便心满意足了。 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创出足以与那相传是盘鞑天神所用的大辟之刀相媲美的刀法,想究竟看看到底能不能人力胜天。 再说你回了硕风部,也不必常来我这里了,我能够教你的东西这几日便教给你,其他的都需要你自己再去打磨。 刀法,说到底只是一种杀人的技巧,你若是没有亲身上阵杀人,始终不会明白其中最精深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会大荒之刀呢?” “为什么这么急切想要学会大荒之刀?” “我想要去领军前往东陆,势力会发生冲突,我必须有一份在无法暴血的状态下可以保全自己的力量,可以震慑其他人的力量。” 老人猛地皱眉,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这不是一个高贵的王者应该说的话!难道你练刀,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阿苏勒呆了一下。 “你是传说中天武士,手里的握着的是大辟之刀,还有大荒之刀,断一切路,杀一切人!你学会了大荒浅显的刀法,下面就要学会大荒体,然后是大荒单手阵和大荒之刀,你学会的技艺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 老人目露神光,盯着阿苏勒,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这些力量做什么呢?只是你自己的荣耀和胜利,还有自己的安危以及震慑其他人的力量?” 老头说道语气慷慨之处,一把用右手忽然抓起阿苏勒的手,那只枯瘦的右手用力之大让阿苏勒都觉得疼痛难忍。 “我的一生都无法恕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来和我一样,”老头把自己枯瘦有力的手指把阿苏勒的手指紧紧凑在一起。 “我们的手拿起武器,我们不怕死在战场上!难道不是我们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不可么?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荣誉?” 他甩掉阿苏勒的手,坐回在高高的船舱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硕风一脉,自古不是疯子就是英雄,你现在是我的学生,我不希望你是疯子也不希望你是英雄,疯子会被人绑在熊熊烈火之上燃烧化为一堆灰烬,英雄呢,看似风光无限,却是满腹苦楚又有几人知晓。” 老头的羊皮袄子有些破烂,在风中飒飒抖动着,老头低下的头神情落寞,阳光下照耀着他的脸不见悲喜。 阿苏勒怔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自古天武士便是命运多舛,你祖父便是天武士,这才能在混乱的瀚洲打下了硕风部赫赫基业,逊王也是,所以他才能一统瀚洲,被人称为草原上的第一位大君。 阿苏勒,你也是,你也背负着同样的命运,这是一条注定荆棘遍地的前路,你注定前途无限,这是天选,也是唯一。 你不能只去仰仗自己的武力去做一些事情,你不是一个人,永远不是,所有人都会跟在你的马后,你现在应该要做的是选择如何当一位旷古烁今的草原大君。” 老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朝阿苏勒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阿苏勒不解的看着忽然发怒的老头,心中暗暗思量着老头刚才说的一番话,再看到老头朝他摆了摆手之后,他也只能退后行了一个礼,转身进了船舱去了。 阿苏勒的背影消失,老头才抬头看着空旷的天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还有五里,我们已经越过了无垠海,马上就要到朔风原的北面了,回家了,回家了!” 阿祁阿苏勒等人坐在舒适的船舱之中,却听到船舱之外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阿苏勒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而另一侧呆呆坐的阿祁听到此话,一时间心情越发的雀跃,急忙俯身掀开了船舱的帘子,跑了出去了。 两人并肩站在船帮的巨大扶手之上,看着巨大的船舰破开深不见底幽蓝的海面,已经可以依稀看到那高耸入云的彤云圣山以及那辽阔无边的朔风平原了。 阿祁打量着这一切目光欣喜,隐隐有泪光闪烁,他深深的嗅了一口空气,陶醉的眯上了眼睛。 “阿苏勒,你闻闻,是不是朔风原上爬地菊的清香!” 阿祁扭过头去兴高采烈的望着阿苏勒,激动的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说道。 阿苏勒也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确实鼻尖可以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那是他熟悉至极的味道,是那遍地盛开在朔风原上的金黄爬地菊。 “到家了!” 阿苏勒面色带着久违的温柔,拍了拍了一旁的阿祁。 随着船只越发的靠近海岸,阿苏勒鼻尖那股清香已经越发浓郁,那大片的金黄之中突兀的多了一片黑云,然后他眯眼细细打量,就看到了那如黑云一般矗立在海岸的黑甲骑军。 阿苏勒望着那严阵以待,铁甲鲜明的羽林铁卫,嘴角轻轻一扬,原来心中的猜想已经越发的被证实了,不然负责护卫自己阿爸的随行铁卫怎么会早早的就在这无垠之海的对岸等着自己的降临。 “这是该我善意的提醒吗?阿爸!告诉我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阿苏勒眯了眯眼睛,胸中突兀升起了一丝怒气。 变故 “这是一个时代,”他记得总是藏在纱幕背后的那人说,“神给了剑柄,只看这世间谁能握住它。”——《楚·争鼎记》 赤色的云霞漫天,犹如火烧一样,落日余晖照在紫寰宫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流光变幻。 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了点燃的沉香木,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有如一层祥云瑞蔼隐没了大殿的正门。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已是入夜的前夕。 锦衣广袖的老者背着双手身形孤单独立在广合殿外的御道正中。 敞阔的御道显得空旷荒芜,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了无人迹。 微风撩起了袁太奇的袍袖,一阵阵的轻寒。 “太后诏宣中书省大学士丞相袁太奇觐见,” 紫衣的掌香内监步出宫室,在远处的屋檐下放声呼喊。 袁太奇听后拢了拢袖子中的双手端正身形,沿着御道缓步前行,登上台阶之后,在宫室门口稍稍停顿,这才悄无声息地踏进,长揖之后立在刺绣锦云的缂丝屏风下,温雅端静,一举一动都合乎东陆贵族的礼仪。 这间宫室中陈列简洁,几张缂丝屏风隔开了前后,居中一张考究的铁梨木桌案,桌案后下大周太后正束着高高的凤冠,正运笔如婷婷月落。 袁太奇身子一顿,眯了眯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后在书桌之前书写文书。 太后笔落之际顿挫有致,颇有凝而不发的意味。 袁太奇起了好奇的心,抬头看去的时候,太后口中正轻叱一声,手中紫毫一顿而起,仿佛运刀一般。 这行文书法却是一点也不符合一向端庄文静的太后的作风,甚至让人大跌眼眶。 “真是将门虎女,不愧为大将军何进之姐!” 袁太奇双手束在广袖之中,耷拉着脑袋,一副行将就木的老迈样子,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暗暗赞道。 太后将手中紫毫轻轻搭在在砚池里,微微呼出一口气,一副字帖已经写就。 “大将军何进远征山海关归来,亲临三辅之地,已有数月之久,文武大臣皆上表称大将军乃是沙场猛虎,久临战阵,不避矢石,手刃众多贼人,不愧是威武大将军!” 太后眉间的朱砂痣,犹如滴下的心头血,颜色艳丽高贵。 再写完字帖之后,抬头望了一眼那模样老迈的袁太奇,心中不禁暗气,但表面却又波澜不惊,姿态万千说道。 “来人,该老丞相赐坐!” 他身边的掌衣内监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太后刚刚写就的那张洒金锦云笺,低着头送到了袁太奇面前。 墨迹淋漓,四个铁骨铮然的大字有如刀刻一般——“虎据三辅”。 墨是御用的紫烟松雨墨,字则是太后描摹多年的最为得意的“辉阳体”。 东陆常临的三家字体,无非洛辉阳的“辉阳体”、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 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乃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一脉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曾被书画见长的成帝推崇为“最见得男儿肝胆”。 先帝以一国之主之尊,诗书并称双绝,最难得的是可以临摹三家字体,经常赐字给亲信的大臣。 “斩石体”也是先帝最得意处,曾经自称“身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轻易不肯以此字体赐人。 而身为一国之后的太后,自然为了附和龙意,也经常描摹字帖,以搏恩宠。 “多谢太后恩典!” 袁太奇将那幅字帖揣进袖中,却是半点不肯接太后的话茬,一副怔怔出神的表情。 “老丞相以为我今日唤您来,就是为了赐这一副字嘛?” 太后轻轻起身,挪动脚步,凤袍舒展,姿态万千。 “哦?”,袁太奇听到这话仿佛大梦初醒缓缓睁开了眼,“还请太后明言,老臣愚钝,不解太后之意。” “哼!”,太后一听此话一甩宽大广袖,口中发出一声冷哼,“老丞相真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去了吗,何进入了城第一个便是杀得我们,你看看他在三辅之地的行事,老丞相还不明白吗,我的弟弟,威武大将军何进已然疯癫了!” “不至于如此吧!”,袁太奇捻了捻雪白的长须,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大有把握的说道。 “不至于如此?哈哈,老丞相,你是了解我的弟弟呢,还是我了解我的弟弟?” 太后背对着坐在一旁的袁太奇,望着窗外连了天的火烧云,语气轻轻说道,但是话中之意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是个疯子,他已经疯了,我不能让一个疯子毁了我的天元!” 袁太奇又抚摸了一下颔下的长须,心中有过一番思量之后,轻声开口,“那么太后的意思是什么呢?” “调军入城!” “调哪里的军?这偌大九洲疆域还有几人听大周谕令行事,又有几人能挡住何进麾下的大军?” 袁太奇忍不住轻轻晃了晃头,嘴中缓缓吐字,嘴角还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调北陆的骑军入城,调世家的军队入城,调诸侯的军队入城!” 凤冠霞帔的太后猛的转过头,定定看着端坐在一旁的袁太奇,目光之中满是坚定神色,不容动摇,显然是已经谋划已久。 “哈哈哈,这些人可都是豺狼啊,太后就不怕驱群狼吞虎,最终尾大不掉,养狼为患?” 袁太奇面上浮现过一丝冷笑,仿佛是在为太后的这一天真的想法而感到好笑。 “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太后狭长的眸子闪烁过一丝冷芒,语气冰冷,看着袁太奇,“如果有更好的话,还望老丞相教我!如果没有的话,那就这是最好的解决措施了!” 半晌两人都无言相对,良久以后,袁太奇深深一叹。 “何以诱群狼?” “入驻帝都天元三辅之地!” “北陆草原?” “前些日子,钦天监传过来一个消息,硕风大君想要更多东西,让他以及他的儿子能名正言顺踏足东陆,这便是机会。” 袁太奇微微一怔,没想到钦天监这个庞然大物在阴暗中竟然还有如此之多的伏笔。 “我会加大对硕风世子的册封赏赐,将整个雷眼平原以及中洲大半膏萸之地都封给他,并请他前来天元完婚!” “再下诏请诸侯世家起兵勤王,共聚天元!” “只要我划分好利益,驱使着他们,他们便会为我所用!” 太后几个呼吸间便将胸中谋划了数月的计划告诉了袁太奇,她放缓了神态,语气亲切,“这要我们二人共同的努力,老丞相!” “哎,谨遵太后谕令!” 袁太奇起身俯首,微微一叹说道,心中又暗暗想道。 “这乱世更乱了啊!谁是狼,谁是虎,谁先笑,谁先哭?” 好像整个大地都被震动了,数百骑黑甲的铁马在蛮族骑兵的控制下向着那个下了船只人群中的身影奔来。 此时那个黑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战士没有回头,缓缓地握住了马背上的剑柄。他的剑藏在马鞍中,只有那已经磨损的剑柄从陈旧的皮革中露了出来。骑兵旋风一样扫荡整个草原而来,数百匹烈马环绕着战士兜起了大圆。 马背上矮小而精干的铁甲武士大吼着勒住了马匹,他们乌黑的甲胄上装饰着豹子的皮毛,胸前则有虎头图案的铁镜。那是蛮族最精锐的骑兵,羽林铁禁卫。 “世子!”为首的骑士滚鞍下马,依照蛮族的礼节半跪在那个身影的脚下。 以他的身份原本不需要下跪,蛮族也不崇尚烦琐的礼节。 可是此时世子默默地握着剑柄的姿态使骑士们都很畏惧,他们知道自己的到来激怒了世子。 “你们为什么会来?” “大君已经传下了懿旨,如果不在世子大婚日子前把世子请回中帐,所有羽林铁禁卫斩首不留。” “那你们就回去让我阿爸砍下你们的头!” “是!” 仅仅是一瞬间的犹豫,随后骑兵们真的跳上了战马准备离去。 整个瀚凉二州只有他敢这么说,不是因为他是世子,而是因为他是最武勇的天武士。 骑兵们知道如果他真的愤怒,他甚至会在当场斩下所有人的头颅,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与其如此,不如回去复命给大君。 “算了,”纷乱的马蹄声中,哪个年轻人忽然招了招手,“算了。” 骑兵们看见他的手离开了剑柄,然后他跳上了战马。 阿苏勒抖动缰绳,已经驱马走到了队伍的前方。 “你们没有做错,”阿苏勒的声音很温和,“错的是我。” “大婚吧,总要大婚的,”阿苏勒说。 “那就大婚吧!”他忽然像狂龙那样咆哮起来,胯下的战马在他的咆哮声中无比振奋。 战士纵马狂歌,奔驰在浩荡的朔风原上,身后是无敌天下的忠诚武士。 杀机暗 因为高兴,他今天多喝了几杯,现在头有些晕。“梁爷,您还是少饮一些吧,待会还要洞房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边上一个灰色短衣打扮的小厮轻声说,他低着头,灰色的布帽有些大,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真是个有眼色的家伙,晚些不若找王泉讨来自己去府上做事,他正缺这样的人手。 梁景暗暗赞许,接着这个小厮的话头,对着众人打了个哈哈就准备退席了。 “我扶您过去吧。”那个小厮看梁景的脚步有些踉跄,连忙上前走了两步,搀着梁景走出了大厅,沿着长廊向内院走去。 “你小子叫什么?有没有兴趣来我府上做事?” 梁景打了个饱嗝,“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想不想做个梁府副总管?想要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 他带着些醉意,开始饶有兴致地游说起来。 “只要梁爷肯把这条命送给小人,小的就很知足了。”那个小厮低声回应。 梁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然后噗的一声,他感到好像有一条蛇在他后心吐了吐毒芯,一抹凉意转瞬即逝,只剩下从后心传来的阵阵剧痛和铺天盖地的黑暗。龙泽麻利地摘掉灰色的帽子,锐利的额发不安分地膨胀开来,露出一张冷漠的脸。 蓝黑色的双眸下,一道淡淡的刀疤横贯了整张脸,让他原本年轻的脸庞显得有些可怖。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时被对手的巨剑横斩的伤痕,那个本来能砍碎他头颅的人在最后一刻被他削去了半边脑袋和肩膀,只在他脸上留下了这道深可见骨的伤疤,那一年他十二岁。他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外墙,把灯火辉煌的院子抛在身后。 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逗留,他需要赶去那个混乱皇权的中心——天元。 不可能!这是怎么回事?雷业觉得自己几乎要尿裤子了。 刚才他还是大泉城兵马司副使,带着十数人的队伍在港口盘查。 来来往往的水手商客莫不低首避在路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横行无忌,志得意满。现在他那十数个黑盔黑甲的手下们七零八落地倒在路边,所有躯干都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路上,整齐的切口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流淌在港口那潮湿而带着阵阵鱼腥味的路面上。 雷业记得队首的徐老大还在大声嬉笑时,手臂就离开了身体,然后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静止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像中了幻术一般凝固了,接着是一蓬蓬飞洒开来的血花,妖艳刺目。 他只觉得身下一沉,胯下那匹瀚州温血马就瘫软在地上,他一个翻身,堪堪避过了被压在马下的厄运,然而浑身都沾染了地上黏稠的鲜血,黑色的轻袍变得沉重不堪。 一艘木船边上,慢慢地踱出一个渔娘打扮的女孩,花格子的短衣上还带着点点盐渍。她黑色的长发盘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黑褐色的双瞳里满是戏谑之色。 她露出在短衣外的双臂莹白如玉,手上银光闪烁,却是数枚精致的钢针。 “你……你是谁?”雷业的声音像冬日里的寒号鸟,颤抖变形。 洛阳笑靥如花,轻轻地扬了扬手,尖锐的破空声响起,雷业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面倒了下去。 几根钢针钉在他的胸口,黑袍领口上星辰和月的花纹迅速被地上的鲜血浸透了。 可惜在天元看不见这么蓝的天了呢。 洛阳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回首看了看远方的海天交接处。 大明山的山脊上,夕阳刚刚落下,映出漫天的晚霞。 “这次来天元的人一共有六个,他们的档案在这里。” 一个黑衣的年轻人递上了一叠密封的信封。“洛阳、野泽……都是些本堂也赫赫有名的刀啊,看来是一次大行动,这次我需要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 回话的人是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粗犷的脸上满是不修边幅的胡楂,一头短发竖着炸开。身上只是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灰色布袍,露出古铜色的厚实胸肌。 “你需要的只是带领他们,完成这个任务。这次的行动,你是守望者。” 黑衣的年轻人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我是守望者?” 老六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守望者是天罗的刺杀行动里负责对漏网之鱼补刀,或者对那些失手的刀灭口的人。 而自从成为天元联络人以后,老六已经很久没有直接参与刺杀行动了。 “是的,这是本堂的秘印手谕。” 年轻人盯着老六的双眼。“我明白了,这几把刀什么时候到?”老六避过对方咄咄逼人的而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四月初五。”看着那个年轻人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巷尾,老六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这个人是谁?年纪不大但是在天罗堂内部的地位却不低。 就连他这个天启联络人也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难道是……不,不可能。 老六轻轻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他决定去永乐坊的花街逍遥一下,这样他的头也许就不那么痛了。还有两个月,希望来的这六把刀别是些让他头更痛的家伙啊。他摊开了那个年轻人最后留下的那张密笺,想要看看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 妈的!老六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痛了。 六把刀,杀七个人。 周匡帝圣王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天元城南一百里,官道。 一辆紫色织锦马车被十数个卫兵簇拥着,缓缓北行。 如果说拉车的两匹北陆良马还体现不出车主的身份高贵的话,随行的众多家奴和铠甲精良的卫队则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卫队前方两面飘扬的黑幡大旗,一面是星辰与月的徽记,一面写着大大的平字。 车内坐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黑色的宽袍上星辰与月的徽记用银丝精细地勾勒出来。作为前去扶植淳国傀儡国主的几个人之一,陶之关现在急着回到天元,几日前的那场刺杀他还历历在目,若不是随行的秘术师手段高明,现在他早已经是一个死人,而那个秘术师最终也只是和刺客拼得个两败俱伤,苟延残喘了两日就撒手而去。 现在淳国国内局势大乱,他连续几次飞鸽传书,都未能得到回应,不得已只好亲赴天元寻求帮助。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天元已在咫尺之遥。 古史 “……四五十年一战,就像是个浩劫,阴魂不散。其实归根究底,不过是我们北陆的贫瘠。眼下七部大概总共五百万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养五百万人么? 贵族们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隶却连老鼠都抓来吃,还要饿死人。 每到这个时候,就只有一战。每次大战,剩下的人不过一半,这两百多万,是土地养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 可是再过上四五十年,两代人出生,土地又养不活了,于是为了抢水草抢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余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硕风部族史》 位于北陆中部的瀚州,从东到西分为三个地形带。 东部是高峻的彤云大山与勾戈山脉,西部是与凉洲相接的高原,只有中部,是适合居住的草原。 瀚洲的草原人,被东陆称为蛮族人,他们就居住与驰骋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 瀚洲草原面积广大,居住在这里的草原人多以放牧为生。 瀚州土地较之东陆远为贫瘠,加之气候较为寒冷,因此不适合耕种。 偶有牧民烧荒种地,所得也颇为有限,中州的稻米甚至可以一年三熟,而在瀚洲种麦子却往往只能熟一季。 蛮族牧民的生存与部落的存续高度依赖放牧,牲畜不仅是某些部落唯一的食物来源,也是不能自给自足的蛮族与东陆贸易获得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交换物。 放牧的牲畜,需要和草场上数以千计的野鼠、兔子等啮齿类动物竞争,若是寻不到合适的草场,牲畜活不下去,部落里就得死人。 在周文帝时期,瀚州的蛮族人口大约是八百万,远远超过了瀚州草原能够负担的上限。 因此部落与部落之间为了争夺草场冲突不断。 因血亲复仇导致的仇杀每天都在发生,牧民们往往第二天起来就发现自己至亲的血溅在白色的帐篷上,已经干枯,于是痛不欲生地拿上杀牛的刀,不顾一切地冲向杀人者的部落。 在大规模的部落仇杀中,许多小部落甚至因此丧失了主要的男性劳力,而被大的部落趁机兼并。 在普通的蛮族牧民为了立锥之地苦苦挣扎拼杀之时,大部落的贵族们却依然过着奢靡的生活;而大部落的进一步壮大,也伴随着诸多小部落的消失。 在当时的蛮族诸部落中,最强大的还是占据了最开始的王城近三十年的硕风部,仅硕风部中的大姓如楚氏或是吕氏的私人武装,就比许多小部落所有的青壮年男子数量要多。 雄踞朔方原北部的真颜部也拥有几乎不相上下的实力,尤其他们来去如风的骑军,简直就是周边小部落的噩梦,即使是硕风部,也对真颜十分忌惮。 南面青茸原上,沙池部和九煵部热火朝天地捉对厮杀。 虽然这些部落在以后的时间中都慢慢会被硕风部在瀚洲之血战役之中吞并。 值得一提的是居住在铁线河岸边的小部落五狄部,在九煵的强大压力下,不断向南迁移,退到天拓海峡边,终于不能再退。 全族男子在主君锡拉尔的带领下,设计伏击了海盗据点,夺下他们的船只,愤而乘船横渡天拓海峡,趁夜快速地劫掠了一个没有防备的明国小镇,满载着粮食归来却。 这个未曾造成严重破坏的事件成为日后绵延数十年的“蛮蝗”的开端。 五狄部的这次袭击在东陆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波澜,当地的守备官员将这当作一次简单的海盗袭击事件呈报上去,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群蛮人是骑马洗劫了整个村子。 与东陆发生的事情相反,五狄部的收获尽管不多,却在北陆引起了很大的关注。 在各部相继饿死人的情况下,新的粮食来源很容易就成为各部关注的焦点,而东陆形同虚设的海防与官员的未尽职守,使得越过不宽的天拓峡到东陆抢粮成为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 目光独到的九煵部少君沙泽遣密使从幽洲的商人那里购买了长船,又高价雇佣了许多流民作为船员。 快船带着九煵部的精锐骑兵越过天拓海峡,骑兵在菸河入海口处上岸,沿河而上袭击了明国的重要粮仓菸阳,杀死当地守军二百余人,随后飞快地撤回了北陆,九煵部死伤则不到十人。 收受了海防司贿赂的地方大员害怕此事传开会被追究罪过,竟然隐瞒不报,这种行为无疑为日后蛮族的肆虐提供了方便。 回到北陆的九煵部骑兵被当作英雄对待,他们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整个瀚洲。 一时间瀚州的蛮族牧民纷纷沿河南下。北陆缺树木,于是牧民们杀了牛马,用牛皮做成筏子,很多牧民坐在破旧的筏子上,就此淹死在铁线河里。 即使这样,饥饿的牧民依然不悔地乘上皮筏,带着生存的希望划向南方。 此时,恰逢北陆的使者被周文帝掷还国书,耻辱归北,带回了这些东陆人的嚣张,以及他们确实防御能力低下的情报,一股暗流开始被推动起来。 所有的部落都看到了这件事后背后的意义,于是在库里格大会上,各部约定共同南下劫掠,相互协作,由九煵部提供船只,而实力最强的硕风与真颜以及贺兰部牵制住明国的军事力量,最后的战利品按照各部的功绩分配。 在一个漆黑的夏季夜里,明国的守夜士兵从灯塔上看到海面上突然来了一列未悬挂任何旗帜的舰船,打出旗语也没有任何回应。 突然海面上左近的灯塔都燃起了烽火示警,烽火绵延几十里之长。 禁海二百余年的明国荒废的海防如同纸片一样被无翼民掌舵的舰船撕碎,数万蛮族连人带马在一夜之间登上了明国的海岸。 蛮族舰船巧妙地绕过了防卫严密的泉明和毕止,在广阔的菸河三角洲一带登陆,措手不及的海防司在看见绵延数十里的烽火之时甚至不知该将兵力调往何处。 上岸之后的蛮族沿途劫掠,却将“避实就虚”的策略发挥得淋漓尽致。 蛮族马快,且无后方之忧,蛮族劫掠途中还纵马践踏食用禾麦,淳国百姓苦不堪言,又因为蛮族骑兵来去如风,故有“蛮蝗”之名。蛮族过处就如蝗虫入境,人人自危家家难保。 蛮族各部落在登陆以后,纷纷夺取尚在沿岸停靠未来得及出海的各类船只,为再次的南下做准备。 硕风和贺兰及真颜部则分出部分骑兵在毕止一带游弋,逼得明国主君朱广之不敢分兵遏制蛮人,还向各地指挥使下令“勤王”,使得本就十分空虚的各地防卫更加空虚。 而各地的指挥使也谨守着盛产菸果的菸河平原北部,几乎完全放弃了明国南面的守备,使得蛮人在明国南部横行无忌。 一时之间,“蛮蝗”肆虐竟似无人能当。蛮族在东陆出现的消息传到天元之后,举国震惊。 明国是王域背面的屏障,长期负责东陆海防,却被蛮族一举突破,蛮族游骑依靠对步卒的速度优势在明国军力间穿插游走。 而明国大量兵力被牵制在国都开封附近,难以他顾,可以说王域北面的大门对蛮族完全敞开了。 虽然西面有古戈壁阻拦,但自帝都盆地流至菸河的修文大运河,为蛮族的继续南下提供了良好的通道。 一时天元城内愁云密布,承平已久的东陆军武废弛的恶果终于显现。 然而与惶惶不可终日的诸公卿不同,周文帝一面命三万羽林天军驻守大雁泊口,一面传令各国驰援,史官说他在太清殿上分析蛮族军事对比时“淡定从容,满朝拜服”。 这和他当初在朝堂上对北陆使者的态度判若两人。 三万羽林天军驻扎在大雁泊口,帝都人心大定,而羽林天军甚至还有余裕清剿明国南部的零散蛮人,形势出现了对周朝有利的局面,天元百姓们甚至相信在各国相继出兵后蛮人将很快被赶出大周的领土。 然而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性,硕风部的一支由楚氏家臣率领的千人左右的游骑因为不识地形,误打误撞地顺着西雁河而上,经过废弃的古战场当阳谷,进入了帝都盆地。 这一支游骑惊异地发现帝都盆地远比北方的明国富庶,这时他们终于明白他们并没有按照原计划顺大运河南下,而是绕路接近了周朝权力的中心——帝都天元城。 这队游骑兴奋地放弃了在帝都周边的劫掠,而是沿着官道高喊着“杀东陆皇帝,抢东陆财宝”的口号直奔帝都天元而去。 怀着冒险者般的侥幸心理,他们将赌注押在帝都空虚的防守上,蛮勇和幸运将他们带到了天元城下。 当阳门的守将甚至来不及将他们与东陆商队分辨开来,就被当先的游骑冲进了城门;能容十二辆大车并行的天元大道为蛮族的骑兵提供了巨大的方便,在城头的守将被蛮人乱箭射坠城楼时,千人的队伍已经有近一半进入了城内。 冲进天元的蛮人仿佛挖到金矿一般,从未见过东陆文明的蛮人被坊间琳琅满目的商业奇迹所震慑,不知该从何下手。 天元城中只是一个店铺的商品,就抵得上硕风部最有权势的楚氏重臣的全部收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部分游骑已经迷失在天元深广的坊间街道的同时,终于有人从面对巨大财富的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 片刻之后,数百名腰间挂着各式金玉之器的蛮族骑兵喊着此起彼伏的“杀东陆皇帝,抢东陆财宝”的口号杀奔皇城而去。 远在百里之外的羽林天军甚至还来不及得到蛮族进入天元的消息,此时天元城中的军事力量只有五千金吾卫。 主要由世家子弟组成的金吾卫虽然装备精良,但是在训练以及斗志上比生在马背上的蛮族要逊色得多,巡街的金吾卫甚至在确认蛮族进入天元的同时就扔下了武器混在百姓中四散逃窜,远不复先前缉拿小贩的威武。 蛮族人就在没有遇到正经抵抗的情况下冲到了太清宫的宫门下,幸而其时执掌太卜监正经过宫门,在宫墙之上“指挥若定”,才没有让蛮人冲进太清宫。 这一支游骑在天元城内活动了整整两日,除百余骑先行离开外,余下的骑兵直到第三日才被星夜赶回的五千羽林天军完全剿灭。 蛮族人对东陆的侵袭几乎完全以掠夺为目的,他们并不攻占城市,但是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所获惊人。 周朝百姓对蛮族恨之入骨,却又无计可施。由于蛮族四处劫掠,往往并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因此东陆守军难以了解虚实,入侵的蛮族数量被夸大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步,这种夸大又进一步加剧了百姓心中的恐惧。 在获得东陆的船只之后,后续的人马汹涌而来,每天都有满载而归的蛮族踏上回程的旅途,每天也有满怀希望的蛮族乘着船南下。 蛮族的劫掠持续了近半年的时间,直到隆冬将近,大部分的蛮族才从东陆撤离。但仍有少量蛮族留在东陆,他们或是错过了登船的时机被迫留下,或是对东陆的财富充满了野心而不愿离去。 明国的百姓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是由于破坏过于巨大,拥有菸河平原的明国出现了难得的饥荒,不得不向天元请求调粮赈灾。 在库里格大会上,各部统计了参与南下的人数与损失,重新分配了一部分掠夺的收获。即使是各部为了分配利益虚报的损失和巨大的收获相比,都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在大会上,各部相约来年春天继续南下劫掠,同前一次大会不同,获得了足够船只的各部非常默契地没有提及共同南下。 第二年的春天,雪嵩河和铁线河的河水还没有完全解冻,瀚洲的蛮族部落就开始乘船南下。 由于熟练的无根民船员数量严重不足,很多船只被卡在冰块中,争抢河道导致的冲突也每天都在发生。即使如此,数量更加庞大的蛮族游骑依然越过天拓海峡抵达东陆。 还未从上一年的打击中恢复的明国预料到了蛮族的南下,却无力封锁整个天拓海峡与中洲北海岸线。 “蛮蝗”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蛰伏之后,又在东陆肆虐起来。 然而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蛮族各部各自为政,甚至各部之间会为了争抢财产争斗。没有了硕风等大部的牵制,明国的兵力得到了解放,对于小股游骑渐渐有了一定遏制作用。 明国的步卒在游走的蛮族骑兵面前近乎毫无作为,王域北面的屏障已不存在。有了兵临太清的旧事,周文帝对“蛮蝗”十分重视,诏令各国“勤王”“剿蛮”。 距离王域最近的楚国率先响应,遣步卒一万北上。然而除了楚国,各国纷纷按兵不动。距离明国最近的唐国在收到诏令的第一天就派出了大军,然而这支军队只行进了不到一百里,就驻扎在河西走廊,不再向前移动半步。周文帝再三遣使催促,均被唐侯以“羽患未除”为由婉拒,王室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无法与唐侯计较。 而其他诸国纷纷唯唐国马首是瞻,几国军队聚在河西走廊前,倒是将中洲与幽洲间的通道守得滴水不漏,蛮族数次攻打未果,知道这块硬骨头不好啃,也就息了去幽洲捞一笔的念想。 号称“天南三国”的陈、晋、商,本就处在荒芜贫瘠的青洲,兵力微弱,与王室又隔着锁河雷眼两条大山脉。 三国之中,唯有晋国对皇室忠心,却苦于路途遥远,铁骑翻山不便,待赶到河西走廊,已过去一月有余。 而陈国拒绝了楚国“借道”的建议,没有翻越雷眼山,却选择了路途遥远的锁河山翻越,步骑两军一共不到三千人一路迤逦而行,终于在夏天初至之时赶到了河西走廊,短短几百里路竟走了整整三个月。 陈军在河西走廊遇到踞守此地的幽洲联军,如同遇见亲人一般,极言山高路远、一路跋涉险山恶水殊为不易,幽洲联军纷纷对陈军忠心救主不惜劳师远征表示十分钦佩,当晚六国数万军队在河西走廊大摆“劳师宴”,灯火通明十几里外都能看见。半个月后,商国军队姗姗来迟,七国军队又如前次大肆操办了一般。处在宛洲繁华之地的唐国财力几为东陆之首,但军力实在一般。 唐国国主在收到诏令后立刻从国库调集金万两,粮三十万担“为国分忧”,但是却并未派出一兵一卒。 “蛮蝗”的肆虐让东陆的统治者们意识到骑兵的重要性和本国军力在机动性上的严重不足。 明国军队在蛮族骚扰之下疲于奔命,却总是跟不上蛮族骑兵的速度。 被视为未开化的蛮族侵略对于东陆人来说是巨大的耻辱与伤痛,而损失最严重的明国更是如此。 基于此,明国开始着意训练骑兵。东陆缺乏良好的马种,明国就地取材,收集北陆无主的良马,在菸河南部秘密建立马场用以提供坐骑,并用秘传的冷煅法锻造鱼鳞钢甲。由于钢甲每年出产有限,因此最初只组成了百人的铁骑用以别动。 周文帝于是遣密使分别和硕风真颜及贺兰部代表谈判,许以好处,希望换取退兵的条件。硕风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与周文帝达成了协定。 天元和硕风的约定包括:每年周朝向硕风部进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即“岁币”,周文帝将女儿下嫁到硕风部,天元城接纳硕风使节以为贵宾,为周朝与硕风部互通消息。 而桀骜的真颜部主君则拒绝了议和的请求,继续在中洲劫掠。 硕风部的人马悄无声息地撤回了北陆,沉迷于东陆丰富的出产与巨大的财富的其他蛮族则继续在富饶的土地上隳突,蛮蝗之害绵延数十年。 据记载皇帝在经济上的权力源于货币铸造。金铢、银毫、铜钿三种货币标准是由大周始皇帝确定的,帝都有庞大的货币铸造中心——货殖府。 此外,在王域内部,皇帝拥有绝对的权力。王域又是东陆的中央,位于富饶的帝都盆地,粮食收获非常丰厚稳定,而它在雷眼山和锁河山之间的战略要地,又使得很大一部分的资货流通必须经过王域。皇帝坐地收税,获益非常可观。 各项收益加起来,虽然皇帝要负担帝都公卿和相当数量的皇室大臣,但是皇帝仍然是东陆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 即便富饶发达如唐国,也不过和皇室的经济实力相当。 血亲复仇是草原上豪勇的蛮族在受到侵害后而进行的“以血还血”的报复行动。受到侵害而不以相等的方式回应,在许多蛮族看来,是怯懦的行为,因此血亲复仇一度在蛮族之间十分盛行。 血亲复仇必须由受害者同族执行,复仇的对象并不限于侵害者本人,而是一切和侵害者有血缘关系的人。 血亲复仇的目的不是制止侵害,而是对侵害行为的惩罚。 血亲复仇在执行过程中往往会有链式反应的效果,最终甚至牵扯到多个部落。 尽管残忍,但不得不说,在人口过剩的瀚州,血亲复仇在客观上是一种减少人口的好方法。 大周帝国有众多的世家贵族。世家和平民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世家不能继承祖先的军功和爵位的话,慢慢也就变成了平民。而平民建功立业,也可以变做世家。 但是一些传统的大贵族依旧凭借他们数百年的培养和积累,被公认为声名显赫高贵尊荣的“世家”,这些世家中,又有“七大世家”的说法。 皇族周氏,这一支主要包括了皇室的诸侯,以及数目众多的分家。 他们的家徽是源自始皇帝的“蔷薇”,各个分家的家徽则略有变形。 唐国唐氏,他们仅次于周氏,是帝国的第二大世家。 天元谢氏,这个世家的分家几乎是最多的,而他们的分家多半都没有什么影响力,属于在漫长时间后慢慢丧失影响力的一个世家。但是在帝都,依然有众多的谢氏分家,他们的后代服务于皇室的各个机构。 幽洲乌氏,这是极其庞大的世家,同样有着无数的小分家,主家其实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但是乌氏的某个分家的一位杰出的成员踏入了商场,以其无与伦比的天才缔造了庞大的商业王朝,从而使得整个东陆的乌氏分家都供奉他为乌氏家族新的主家,所以在周文帝期间,乌氏主家具有非常实力,财富更是可以撼动朝野。 天水白氏,位于云中城的封闭家族,这个家族历史上分家极少,多半也都湮没了。只有主家,始终以其培养的将军而闻名于天下。 天水白氏具备一个非常完整的军事人才培养机制,所有男子都在很小的时候开始被灌输军事知识和作战技巧,在这个世家,不能从军的男孩被看做可耻的,连母亲和姐姐都会鄙视他。 天水的历代家主都奉行着祖传的、强硬的军武家族纲领,对于家族成员也培养他们的羞耻心和上进心,令他们坚强勇武,而绝不对软弱予以姑息。这为皇室以及诸侯输送了大量的军事人才,也在每场战争中损失很多的后代。 天元袁氏,虽然这个世家一贯出些大名鼎鼎的丞相,包括后来的袁太奇。 其余的袁氏子弟,只是沉迷于祖先的功勋带来的糜烂生活而已。袁氏家族控制的是帝都一个极为重要的机构——货殖府。 历代袁氏家族的家主都在货殖府中执掌权力,负责为皇室规划东陆的货币流通和经济发展。 这个职位需要极深厚的家学,所以姬氏家族的地位很少人能取代,直到宛州乌氏的复兴。这个职位也带来了非常丰厚的收益,所以袁氏家族非常富有。在一帮袁姓的富有纨绔子弟中,总是数代闪现一个绝世良才,也算是有趣的事。 据史载世家与公卿世家的宗族会议制度,每个世家,即每一姓,都会有一个“宗祠”。 无论是分家还是主家,只要他们仍然坚信他们源于同一祖先,那么他们就奉同一个宗祠。 譬如唐国之中的两代君王因为分裂而水火不容,但是两家还都尊奉帝都的唐氏宗祠。这个宗祠并不是说祖先的陵寝或者牌位,其实是一个家族长老的会议制度。 宗祠总是在主家的召集和维护之下,若是像乌氏那样发生主家的转移,那么就要新开宗祠。 宗祠由若干位长老组成,不拘出身于主家还是分家,通常主家的家主是宗祠的领导者,但是也有例外。总之宗祠的人员组成揭示的主家和分家的权力配比,取决于彼此的势力。大世家的宗祠竞争非常激烈,但是一般都发生在暗处,有时候某些人选甚至需要皇帝来协调,因为宗祠的决议对于整个世家的行动意义重大,是非常惊人的在野势力。 各个世家的宗祠都掌握了一些本宗族的秘密,虽然名义上他们是裁决宗族之内的事情,但是当这些事发生在大世家的时候,就会影响整个东陆的格局。 对分家控制得力的宗祠,长老们甚至可以直接对作为分家的诸侯下令,而诸侯甚至也不便拒绝。 世家的主家和分家制度,主家的出现是世家家谱造册的一项制度产生的,就是一个家族每一代都会有一人担任家主,这个家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必须是男子。 家主的兄弟也被写在家谱中,但是仅仅记录到他们的第三代子孙,其后就不再予以记录。所以不能继承家主的男性后代往往会选择独立,只要他向宗祠申请,并且证明他确实有这个能力自己生存,并且繁衍家族后代,往往都会获得宗祠的许可建立新的分家。 这以后宗祠不再管理分家内部的事情,但是原则上在主家有危难的时候,分家的家主应该倾全力救援主家。 多数分家在长时间后没落凋零,但是很少数的分家则会成长壮大,甚至凌越于主家的势力之上。 世家的传承,等于家主的传承。家主人选的确立,则是效仿皇室的继承制度,选嫡选贤。唯一不同的是,家族里面的竞争要小很多,所以前一任家主的个人倾向和宗祠的意见就足以确立一个继承人了。 对于主家,宗祠的意见更加重要,对于分家,则是家主的意见更加重要。对于大世家的主家,被选定的继承人往往会被整个家族推到社交活动的前台,送他去帝都学习礼仪、经略和文化,他必须作为这个家族的新一代表率出现,如果做不到也会被撤换。 传承一般会有一些象征性的信物,比如对于袁氏,中书省的继承事关重大。但是信物毕竟是象征性的,宗祠和前任家主的承认才是最终决定性的。 世家的继承人纠纷很大的时候,依然需要皇帝来裁决。皇帝的地位也在这里得以体现。 世家之间主要靠婚姻来联盟,这些家族的嫡系后代之间会有大量的姻亲关系,非常的复杂。 所以很多世家子弟会身兼若干世家的血缘背景,在身份上显得尤其的尊贵,也因此世家们的后代会出现诸多的遗传病,都是因为一些糊里糊涂的近亲婚姻导致。 周朝风气对于世家婚姻的辈分不是很看重,主要依据年龄而定。根据某家的家谱,可能妻子比丈夫高两辈,而根据另一家的家谱,可能两人是平辈,太难区分。 天元的公卿们是一支庞大人力储备,多半都是世家贵族。世家子弟们在家族中受过系统化的良好教育,教育核心则是各个世家的家传知识。公卿们也互相派遣子弟去相熟的世家中学习,从而培养更加全面的人才。他们服务于军事、文化、经济、政治等等不同领域,投效从皇室到诸侯到大世家等各种主人,从而发挥自己的才干。平民阶层同样可以成为公卿,但是路途比较艰难。 他们不像世家子弟在公卿阶层中拥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可以凭借推荐而获得低阶的职位,他们必须依靠军功或者在某些特殊的机会为主人立下功勋,从而踏入公卿阶层的门槛。大周帝国并没有专门的人才选拔机构,皇室和诸侯各个机构以及大的世家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招募人才,但是世家子弟受的教育更好,所以多数的机会是留给这些人的。 公卿们之间互相推许,也有等级意识。七大世家和某些正在权力巅峰的公卿被理所当然地看作第一等的公卿,大世家的分家、小世家和普通的大臣被看作第二等的,也有少数在帝都没有权势和影响的公卿,则被看作第三等的。譬如陈国陈氏,即便身为诸侯,也被看作三等公卿和乡下诸侯,备受歧视。 公卿们的阵营还可以按照他们效忠的主人们来区分,皇室臣子,在帝都,效忠于皇室的臣子是最有权势的一批人,也占了很大的比例。 诸侯派驻的特使,诸侯也会在帝都派驻和皇室沟通以及处理事务的使节,这些公卿可能是从国内派驻到帝都的,也可能是在当地寻找合适的世家子弟来担任,他们和皇室的关系非常密切。 世家的人力储备,有钱的世家会雇佣自己家臣,就像皇室和诸侯一样支付给他们薪水。百里氏的家臣队伍就异常的庞大,后世百里氏的家主百里长青获罪于皇室,也正是因为这支庞大的家臣队伍。 这些家臣仅仅为主人效忠,甚至不会理睬皇帝,是非常不安份的一批人。此外一些闲散不任职的世家子弟也可以算在世家的人力储备中,这些人随时要准备为家族出力。公卿生活帝都的公卿生活充满了奢华和浪漫,有着各种名目的活动和仪式,来联络世家贵族的关系和树立高人一等的感觉。 公卿之间各种拜访是极为常见的,馈赠也经常发生,富有的世家之间以奢华相竞争,也在对于文化艺术的修养上和对珍宝的收集上互相比赛。 诗歌、文章、玉石、歌妓、舞蹈、武术,都在公卿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们还在各种特殊的节日聚会,其中重要的有:元日。 新年的第一天,午夜,皇帝会在太清阁上祭祀星空。 祭祀之后,皇室内监们会把皇帝赐予的食物分发到重要大臣和世家之中。这一日几乎全部的公卿家里都彻夜灯火不息,全家围绕火盆饮酒歌舞,作为对新年的祝福,若能收到皇帝赐予的食物,则是万分的荣耀。 天亮之后,公卿家族的主人们纷纷上车出去拜访,新长成的男孩要陪着父亲出门,这往往是他们踏入社交的第一步。父亲们把长大的孩子推荐给身居高位的朋友们,也在暗示着这个孩子可以出门做官了,希望朋友们有职位的时候予以留心。 年轻女孩们则没有什么任务,这一天她们可以随便出门玩耍,往往是去和自家关系最亲密的公卿家里。每一家都准备着丰盛的食物等待着,家家都是欢腾的场面。这一天对于公卿家族的年轻人而言也是结识少女的好机会,少女们怀着春心在来往的少年中寻觅佳偶,而少年们也一样。这一天衣香鬓影,少女们会裹着华贵的衣裘,却大胆地暴露着脖子、肩膀和胳膊,少年们也要努力展现自己最儒雅或者英武的一面。 踏青节跟元日比起来,三月仲春的时候,钦天监宣布仲春开始的这一天,显得更加轻松和可爱。 公卿们习惯于在这一日举家出去踏青,这也是一个竞争奢华的时候,庞大的随从队伍和衣着华丽妖娆的女眷们是最大的看点。元日更多地属于家族中新长成的男孩,而踏青节则属于女孩,这一天家主们有意令女眷得以暴露在外,以说明自家的女儿已经长成,可以考虑婚嫁一事。 春天少女们的衣着单薄飘逸,有大批无所事事的少年就在野外等着一饱眼福。踏青之后,熟悉的公卿之间就一起结账饮酒,把长成的少女介绍给大家,这则是少女踏入社交的第一步。 赏菊日,这个重要的节日发生在秋天菊花盛开的时候。 这个节日源于袁氏的家徽是菊花,以往菊花盛开的时候,财雄势大的袁氏都会召集公卿们在自家的菊花园里饮酒歌舞。 后来皇帝也非常乐于亲临这种场合,渐渐地发展为皇帝召集这个活动,仅仅限于帝都有影响力的大公卿家族,这些家族的重要成员举家被邀请到皇室的菊圃,欣赏菊花、饮酒和听丝竹。这是个非常清雅的活动,但皇帝有时也会借机选择新的妻子。 祭祖,这是由大世家的宗祠根据世家的某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大事件而定的日子,召集各地的分家来到帝都祭祀祖先。 祭祖并非每年都有,但是一旦举办,就极为庄重盛大,往往也是宗祠借机请分家来到帝都议事的时候。通常祭祖应该由家主出席,如果家主不能出席,则委托予嫡子中最大的一人。 中秋节,这个节日不同于前几个那么光明正大,通常只要在月圆之日就可以算作这个节日,某家公卿会兴致高昂地召集相熟的公卿于圆月之下把酒宴饮,展示珍宝或者欣赏歌舞。所谓中秋只是为了这个活动找个理由而已,通常请柬会写着“感明月入怀,邀君歌饮以纪流光”的字样。 这个活动通常很少有少男少女出席,而是家主们亲赴,因为这个奇怪的节日有另外一重含义,就是公卿中秘密流行的娱乐。通常在这个节日之中有过歌舞的歌姬或者舞姬都会被慷慨地任客人挑选。 回部 “我念的书,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因为这苦和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楚·项太傅纪事》 “世子回部,世子回部!” 漫天的赤霞之下,一袭浩浩荡荡的黑甲骑军紧紧的围绕着一队白马白骑铺开了阵型,而白马义从又是兜着阵型紧紧围绕着中间前方的那两人。 一黑一白,两股铁骑,皆跟在一人马后。 “鸣号,世子回部。” “呜……呜……呜!” 随着那羽林铁卫以及白马义从越发的靠近那座矗立在瀚洲天地中央的雄伟城池,那跟在阿苏勒马后的那人先是提气朝城头大吼,接着那城头上的守将也是眼眸放低细细一打量,瞧得真切之后,急忙一挥手示意身后斥候吹响那意义非凡的号角。 “恭迎世子回城,恭迎世子回城!” 听见那道回荡在整个硕风城之中的号角声,一时间人们纷纷探头出门,追问出了何事,南北两大军营却是再也没有了上次的异动,平静异常。 因为自家的主帅早早便就跟下属的主将通过了气,说是今日世子即将回部,鸣号迎世子,各自管束好自己麾下的甲士,不要在这大喜的日子出了纷扰。 “是世子回城了!” 那些冲到街上的子民却是看到了那冲在前方的一道身影以及那听到了那城头守军高呼的喝声。 阿苏勒面色沉稳,一手勒住胯下战马的缰绳,速度未有丝毫减弱,在刚冲进硕风部的大门之时,两侧城头的守军已经在城门处列队等候自己。 阿苏勒骑马越过那些静静矗立,披甲执戈的身影之时,猛的伸出右臂,面色庄严肃穆,右手猛的一拍左胸,口中低低发出一声爆喝。 “喝啊!” “喝啊!” 那严阵矗立在城门两侧的诸多甲士,见到此幕,齐齐身子一直,整齐无比利落伸出右臂,猛力一击左胸,诸多甲士面色隐隐泛着激动的潮红,目光熠熠生辉,口中同样也是一声爆喝回应世子。 那些矗立在原地的甲士久久不能回神,望着自家世子策马远去的身影,右臂迟迟没有放下,这是每一位硕风甲士的荣耀,被一位硕风家的子孙回敬军礼,当以军礼回之。 阿苏勒看了看涌到大街上来的硕风子民,面色浮现出一丝笑意,轻轻朝那些想要涌上来被两侧甲士堵住的子民摆了摆手。 “这几日王族开大宴,我要大婚了,记得去朔风原喝酒!” 阿苏勒朝身后摆一摆手,便一夹马腹往那山上的王帐皇宫奔腾而去,只留下了一句惹起还留在原地的驻足不走的子民群情激奋的话语。 “世子要大婚了?那家的姑娘?” “听到了吗,世子要大婚了!” “哈哈哈,世子大婚,我一定要多喝两杯!” 自从阿苏勒率三十万大军远征一战而灭贺兰部之后,他的声望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子民当中便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在军中声望直追他的阿爸,硕风大君,毕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老大君日益年迈,而世子却是凌空盛阳,再说世子大人豪不懦弱,每战必是冲锋在前。 最近部族之中又传出来了世子乃是天武士这一消息,惹得那些沙场宿将那个不是激动莫名,逊王的故事至今还在草原上流传,他们哪一个不想再策马远征东陆,立下偌大功劳封侯拜相。 而世子又是主战一派,这自然更加对了那些总嚷嚷着远征东陆之人的胃口,军队本就为了打仗而存在的,不远征这些军中将军甲士怎么有封赏,王侯将相,哪个大汗王不是用军功堆出来的。 所以阿苏勒的威望在军队中也是一日高过一日,而那硕风大君也是乐见其成,没有丝毫打压的意思,更是暗地里让影子剔除了几个抱有反对声音的老家伙,为这把火狠狠的浇了一次油。 而在文事上,自然有纳兰山月率领内辅,作为阿苏勒的老师那也是刻意营造了一副其乐融融只等世子将来执鞭硕风的和谐景象。 纵观全局,好似硕风部这般行事已然是在为了将来阿苏勒登临大宝再做着准备,这种苗头也不是近些日子才展露出来,相反好像就是从十年之前便有人这般布局,一直苦心孤诣等到了阿苏勒行过了新血礼,这股潜伏在硕风部的暗流才明晃晃的摆到了众人的台前。 用时之久,用心之深,不得不让人不寒而栗。 “世子大婚!” 不知道一时间硕风城之中多少人齐声口中轻轻念叨着这个刚从阿苏勒口中得来的消息,念叨之后便失了神。 “臭小子,终于回来了!” “年哥儿,你终于回来了,我一定他娘的跟你说我这段时间的苦日子。” 在阿苏勒浩大的进城之后,那些城中显赫的家族便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和阿苏勒关系稍微不错的已经备好了礼物想去登门拜访,而如同贺术拓拔两人已经是动身准备去堵阿苏勒了。 “阿祁,我先去王帐,你要去哪里?” 阿苏勒挽住缰绳,侧过身去瞅了一眼面色一直都是暗暗激动的阿祁,笑着说道。 “我……我先去见老师!” 阿祁摸了摸头,看着阿苏勒一脸坏笑的神情,有些羞涩的低了低头。 “行,大巫萨摸不准还不想见你呢,哈哈哈,我走了,你可千万别偷偷去见那个小娘哦!” 阿苏勒看到阿祁这般模样,也是存了心想要逗一逗他,便戳了戳阿祁肩膀,挤眉弄眼笑着说道。 “世子,大君说是先请您去王帐!” 阿苏勒这边正和阿祁道别呢,便从街头出现了一支宫中内侍队伍,那领头的阿苏勒也是熟悉至极,服侍自己阿爸十数年的老人了。 “该死的东西,没看着我正和阿祁大人说话呢吗!” 阿苏勒眉毛一挑,心中还有残留的一些怒气,便扭过脸骂道。 “哎呦,老奴这不是怕世子您转身就去世子府了吗,大君交代老奴的事情办不妥,世子您这就是要了老奴的命啊,大君已经等候您多时了,御膳阁也做了您最爱吃的红沙糕备着呢,您看,是不是要移步……” 那首席内侍还没近身就听见了阿苏勒的喝骂,一时间急忙翻身下马,心中暗暗抱怨,这小爷怒气还没出完,这下撞枪口上了。 一路小跑献媚的笑着,伸手牵住了阿苏勒那匹火红色的战马,可怜兮兮的望着阿苏勒却是满脸的委屈。 “怎么,苏大内侍是有委屈了?” 阿苏勒朝阿祁摆了摆手示意,便任由那苏内侍牵着马走往王帐行宫。 “哪敢啊,老奴对世子殿下那可是一片赤诚,可昭日月啊!” 那苏大内侍紧紧牵着缰绳,生怕阿苏勒再反悔,只是快步想早点进了王帐行宫。 一听到阿苏勒端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的说道这话,一下子浑身打了个颤栗,心中却是叫苦不迭,你们父子二人的一些恩怨,咋非要扯到我这细胳膊细腿上呀。 阿苏勒见状一拉缰绳,咧嘴大笑,却是不再由那内侍牵马而行,而是一拍马腹独自冲到了最前,身后是那慌忙上马跟着的内侍队伍以及那一队精锐的羽林铁卫。 “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苏勒仰面大笑,一马冲过戒备森严的王帐行宫大门,丝毫不减速度,策马直上那悬于山腰的金碧辉煌的大殿。 “臭小子,还跟我耍性子!” 有两道身影静静矗立在那侧殿,凭栏而立,那魁梧身材的老者眯着眼睛看那策马冲上台阶的黑影,手中轻轻拍了拍栏杆,嘴中笑骂着说道,语气却是没有半分怒意。 “若是没有看见那在朔风原等候着的羽林铁卫,他也不会那么生气,第一次离家出走却是发现这都是在自己阿爸的掌握之中,自己就如同那提线木偶一般,真是不尽人意啊!” 那瘦削文士语气含着笑意,看了看远处翻身下马一路走来的阿苏勒,不禁点了点头。 “当真是天武士无疑了,这身形与离家那时候一比确实强的多了,多了一股精悍气,整个人都看起来虎虎生风!” 那两鬓斑白的魁梧老人等到阿苏勒走进了再细细一瞅,不禁认同的点了点头,“是个好汉子了,跟当年的老祖宗一般,是个战场里七进七出的猛将了!” 两人看着阿苏勒走进了大殿,便扭头相视一笑,齐齐转身又坐在了棋塌上,等候着那兴师问罪的阿苏勒。 “哦,对了,你一会可千万别给我火上浇油,不然这小子的脾气你知道,对你这个老师不敢撒气,转头就去找我的晦气了。” 那魁梧老者一边摆棋,一边看着那枯瘦文士,温声安慰道。 两人还未来的及说话,便听见一声大吼。 “阿爸!” 阿苏勒沿着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遍的路,一头冲进了侧殿。 抬头四周一打量,却是望见了两个自己都怨念挺深的人。 “嘿嘿,老师也在呢,我一会还准备去府上拜访呢!” “到底是不一样了,天武士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大了许多!” 阿苏勒跪坐在二人身边,正一脸讪笑的跟自己老师套着近乎,却听见那硕风大君一旁笑盈盈的捻着棋子看着纳兰山月说道。 阿苏勒一想到自己赌气跑去幽洲又被人逼着回来,一时间却是没有好气,坐在桌塌一边就生起了闷气,只是自顾拿起桌上的酒痛饮。 “好了,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说你两句就赌气离家出走,一去几个月,还不惦记着回来。” 硕风大君瞅了一眼闭着嘴不说话的阿苏勒,眉头挑了挑,和声细语说道。 “如果你不是让我非要娶那大周公主我能跑去东陆吗?现在又跟我说这种话!” 阿苏勒眉头攒在一起,四仰八叉的靠在床榻上,撇了撇嘴说道。 “我那不是时局所迫吗,你娶了大周公主有什么不好,名正言顺的占据东陆一席之地,你还想不想去看看那九洲第一大城的风景,你是想让阿爸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阿苏勒听到此话,却是直起了身子,定定看着那魁梧的老人,想要发火却是看见那两鬓发梢又有些斑白,说出去的话却是语气一软。 “反正我不娶那大周公主,实在不行,娶也可以,但不是大阏氏之位,给她一个侧阏氏,大周若是不同意,那就此事作废,至于那九洲第一大城的城头,我以后自己带兵前去看。” 阿苏勒眼眸不去看自己的阿爸,只是盯着桌面,嘴中嘟囔着说道。 “反正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是不可能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就把自己的大阏氏之位丢了,您若是不同意,那我就再去东陆,这次我会带着宝音一起去。” “狗屁不通!” 那硕风大君看见阿苏勒这般姿态猛的一拍桌子,语气皆是怒其不争,一双如狼的眸子满是怒气,依稀可见当年那股威慑整个草原的威势。 “行,我和你说不通,我去找阿妈说,我去去问问阿妈会不会让你这么做,阿妈在的话会不会让你逼我!” “你……” 阿苏勒作势就要走,面上不见半分表情。 硕风大君看着阿苏勒,口中却只是吐出一个字,征了半晌,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了,父子见面就因为这些事再吵,两个人的脾气都倔的要死,坐下好好说话,阿苏勒,来!” 一旁老神常在的纳兰山月见到气氛这般,便嘴角含笑招呼住了要出门的阿苏勒,拉到了自己身边。 “老师,你看看我阿爸,这人就是非要扭着我来!” 阿苏勒闷闷坐在一旁,赌气离硕风大君离得远了一些。 硕风大君也是阴沉着脸,不去看阿苏勒,一双有着点点斑白的眉毛高高挑起。 “万事都有个商量嘛,来,阿苏勒好好说。” 纳兰山月隐晦的朝硕风大君使了个眼色,再对着阿苏勒温声说道。 “我已经说出去了,我要大婚,在城里面,所有人都听到了!” “你……” 纳兰山月瞅了一眼先斩后奏满不在乎的阿苏勒,在看了看气急败坏的硕风大君,却是心中暗笑。 “好的很,你都跟人宣扬出去了,那还能怎么办!” 硕风大君高高挑起的眉头不一会便放了下去,语气也是无奈说道。 “阿爸,你同意了?” 阿苏勒面色瞬间从阴转晴,腾的一声从地上坐了起来,整个人贴着硕风大君的背后,一双手便已经按着肩膀,娴熟无比。 “宝音做你的大阏氏可以,让那个大周公主做你的侧阏氏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然这件事就算你宣扬出去了,我也能给你收回来。” 硕风大君眉梢微微挑起,眼神给纳兰山月使了个眼色。 “阿爸你说,刀山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一声令下,儿子这就去给你办了!” 阿苏勒双手捏着肩膀,面色也是喜笑颜开,一听自家阿爸还有要求,阿苏勒却是毫不在意,兴冲冲说道。 “赫连家有个年龄与你相仿的女子,是老十一还是老十二我忘了,你也一并娶了,就是这次大婚。” 阿苏勒猛的一推硕风大君的肩膀,面色上浮现出一丝不悦,正准备反驳。 “此事再也没有商榷的余地,要么你两个一并娶了,要么就一个都别娶,阿苏勒你不要再得寸进尺。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得失,那赫连家看的透彻不要大阏氏之位,只是一个简单的侧阏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阿苏勒闷声不说话,冷着脸坐在一旁,硕风大君此时言语已是变得温和,声势铿锵说道。 “那赫连家大君说了,只要你和那女子成亲未来生下子嗣,让那个孩子未来掌管凉洲,他就倾全族之力,成我们的附属部族,跟在我们的马后,绝不会有二心。” 那硕风大君眸子眯了眯,看了一眼儿女情长用事的阿苏勒,冷哼一声。 “一个赫连王部成为我们的附属,凉洲在顷刻间便是我们的掌中之物,你懂不懂这个道理,我们付出的只是你简简单单的一个侧阏氏之位,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为划算的事情?” 阿苏勒却是一直低着头,仿佛好似也在这般事情面前失了思量。 “那赫连家也是明智之举,不然等我立了汗国,我第一件事派兵平复了凉洲,三十万铁甲压在凉洲边境之上,就不是他赫连家说了算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直接投靠我们,凭借着以前的香火情,再有你的婚事,那就是一家人了。” 硕风大君一双狼目之中神光四射,身体虽是老迈,但当年那股虎吞万里的气势却是展露无疑。 “就这样定了,你先大婚,接着立汗国,整顿军马,我再让你率大军前去东陆天元好好会一会他们那些庸碌之辈。” 硕风大君说到最后一甩袍子,看了一眼纳兰山月,“纳兰,日子定好了吗?” 纳兰山月摸了摸长须,眸中精光一闪,“七月初五大婚,七月初十立国!” 大婚前夕 阿苏勒静静的坐在院中,仰望着头顶一轮大月。 心思浮转,又想起了今日在殿中自己答应阿爸所说之后,一旁纳兰老师的话语。 纳兰山月在殿中看得出他走神,却并不点破,淡淡地笑笑。 “年少而眷依父母,长则知人伦而慕颜色,是人之常情,不必如此小儿女状态。 我们北陆婚配,有‘叼羊会’一说,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岩羊,招募四方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放出一只束红的母羊。 谁能骑马抢得母羊,就是最强壮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叼羊会是草原上一般大户人家择婿的手法,为的是在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最勇敢的女婿,延续家族的血脉。 不过我们硕风部的贵族已经有若干代不营逐草牧羊的生活了,再说你身份尊贵不同那些一般草原子民想比,叼羊会我们就只是说说而已,不再举办了。 但是大宴还是必不可少的,这还有半月时间,紧紧凑凑也够我们通知赫连家以及我们为你准备你的婚事了。” 纳兰山月说完这句话便摸了摸一旁自己视为子侄一般的阿苏勒,眼神中却是多了一丝怜爱,而一旁原本冷着脸的硕风大君也低声叹了口气。 “下去休养吧,缓些日子,然后去参加这一场整个北陆的盛事,你的大婚是我们硕风乃至北陆的头等大事!” 阿苏勒面色一黯,却没有再说什么,躬身退出了大殿。 此时阿苏勒目不转睛望着头顶大月,怔怔出神。 宝音的样子忽然浮起在眼前,还是初见的时候,一勾飞檐隔断了落日,巨大的苍红色日轮中,身穿着火红长裙的女孩儿噘着嘴晃着双腿唱他听不懂的歌谣。 每当想起宝音,他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淡淡的,而后整个人似乎都沉沦了下去,仿佛一场酣梦,虽然知道空幻,却不想拔身而出。 “阿苏勒,大婚是什么感觉啊!” 阿祁侧着头,瞅了一眼漫天星光,怔怔说道。 “我还没有大婚,我还不知道。” “那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阿祁,你是说图兰姑娘么?”静了一会儿,阿苏勒低低地说。 阿祁一惊,直直地看着阿苏勒。 阿苏勒也看着阿祁,他的目光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的调侃或者嘲弄。 阿祁呆了好一阵子,转过头去:“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只是忽然想了起来。去年大宴的时候,诸位贵族家的女儿都被一起被召进大宫中赏赐糕饼,那图兰在殿前为阿爸弹琴,记得那时候你站在一旁听,手一直捏着腰间那块玉佩,曲终人散,你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不是入神到了极点,不会这样。” 阿祁的脸红了起来:“想不到你的心思这么细……这些都看了出来。” “那图兰姑娘也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亲的年纪。”阿祁想了想,只是叹了口气。 “阿祁你不必担心的,图兰姑娘是铄石将军最宠爱的女儿,放眼整个硕风部,能够配得上这样的门第很少,要说能够配得上图兰姑娘的人,就更少了。图兰姑娘嫁给你,对你们两家都是好事。” 阿祁有些失落摇摇头:“这些也都不过是我自己的痴想而已,图兰姑娘也不太见我,我派人送东西给她,她也只收东陆的诗文集和琴谱,还回赠些瓷器,礼数一点不缺。 而且我还是跟随着老师学习的巫萨,巫萨不能成亲,一生必须侍奉盘鞑天神。 我的心事也跟父亲说了几次,不过父亲说男儿当有远大的志向,单为了娶一个女人而娶,就是市井里贩夫走徒的做法。” “阿祁,我教你一个办法,你试试就知道图兰姑娘的心里是不是记挂着你了。” “哦?”阿祁睁大了眼睛,“阿苏勒你有什么教我的?” “不敢说教,我都没大婚,哪有哪个本事?只是我想若是那图兰姑娘在意你,一定会在意你身边的小事。 好比你喜欢谁,就会记得初见时侯她穿的衣服,记得她跟你说的琐碎事情。 图兰喜欢东陆的诗文,下次你送诗文集的时候誊写一本其他人的诗文,可以抄错几个字。图兰姑娘如果翻阅了,发现错字,应该会回礼的时候书信提到,那样的话就是真的在意你了。” 阿祁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办法!我怎么就从来不曾想到?” 阿苏勒看着他站起来,搓着手掌来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誊录诗集的模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十五日的婚典是定的什么时辰呢?” 阿祁停下脚步:“十五日后的黄昏,东陆文字,所谓‘婚’者,就是黄昏的‘昏’。下午行大宴,黄昏行拜礼,入夜是夫妻大礼。” “嗯,”阿苏勒点点头,“我想去外面吹吹笛子。” “听说你很喜欢吹笛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过,今天有幸跟着听听。” 阿祁看他默默地抚摸着案子上的紫竹笛,心里忽然惊醒,自己的举动有些离谱了。 “是小时候阿妈教给我的,我学了很久。” 两个人走到露台上,看着月下的世子府的屋宇,屋檐相连着绵延出去,琉璃瓦片上叠叠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 宫人提着红纱的灯笼在远处的巷子里走过,光一闪而没。 寂静中,阿苏勒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试了几个音。 他吹了起来,像是水从每个笛孔中溢出来那样。 阿祁吃了一惊,他知道笛子是阿苏勒很喜欢的乐器,却从来都觉得没有吹的多么好,反而是有些精通乐器的巫萨吹奏得更好。 而现在阿苏勒的笛声只是在低处轻轻回旋,却有无数的变化,千丝万缕地绵绵展开。许久了笛声里才有了跳跃,却不像巫萨的曲子那样花样百出,只是欢悦轻轻一闪,旋即又转为低回。 阿祁也精通曲乐,拼命去琢磨其中的变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阿苏勒一曲尽了,他才浑身一颤。 “有些时候不吹了,不太熟了。”阿苏勒摇头。 阿祁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怀人之意,其实是亲情。” “亲情?” “我初听的时候不明白,后来想到茫茫草原,终于听懂了。阿苏勒你吹的是亲情啊。好比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 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只有偶尔风来,看见远方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 只是多了几分失落,”阿祁赞叹不已,“要说灵性,这一曲笛子,已经是绝品了。” 吕归尘呆了许久,低下头去,阿妈的影子突然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有些时候很容易想起阿妈。 而这曲笛子也是阿妈教他的,小时候要睡觉的时候,阿妈为他整好了床铺,服侍他睡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他感觉阿妈的手那么温暖轻柔,于是一切的担心也都消散,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夜很深的时候他醒来,帐篷外隐约的是这首笛声,回转着,漫漫的一夜。 “阿妈,我想你了!” 大婚吧,那就大婚吧。 帝都,天元城。 夜深寂寥,隔着水面,文庙的镇国钟轰然响起,钟声在微凉的夜里传出很远,凤凰池上水波潋滟,一轮月影破碎开来。 “文庙听钟”、“武庙看剑”是初到天元的世家子弟一定要做的两件事。 文庙里供奉着七百年前大周始皇帝亲手赐予的巨大铜钟,而武庙里是追随始皇帝征战时的佩剑。 只不过七百年过去,文庙之钟武庙之剑都再也没有昔日的沙场气息,战争始终没有再侵入繁华的天元,夏夜的月下,一切都变得柔媚如水。 大周历代皇帝中有一位出名的皇帝,周睿帝毕生钻研诗歌,最喜欢趁夜驱赶马车,停在凤凰池边的岳桥上听钟,眺望远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独自喃喃。 他身为皇帝而有倾世之才,随笔就在桥上把想到的诗句写在纸上,再一张一张折成纸船,船里放上一截宫里点剩的蜡烛头,星火一点,借着桥下流水放向远方。 下游远处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着,去捡那些纸船,运气好的时候水没有污掉墨迹,在文庙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铢。 后来《周睿帝亲笔》的集子,就是从周睿帝这些纸船上搜集起来的。 周睿帝死在七十岁的时候,死在了岳桥上。内监们在远处看着老去的皇帝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坐在涨水的岸边濯洗双足,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下游的人拾到的最后一只纸船上写:“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许多年后再来岳桥的人,听着文庙的钟声,多半都不是再想那古老的铜钟本是一座警钟,而是追思水畔听钟七十年后安然辞别的洒脱。 月色正浓的时候,照得水面清幽幽的水波飘漾。 一艘方舟停在池边,夜色中它的船身明显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几乎可以跑马。凤凰池通着顺风渠,再接着一条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顺溜而上进入天元城,凤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举起了手,强健的水夫以长杆撑起了船身,把它缓缓地推离岸边。 这样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风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转圜的地方是不便打开的。 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大船已经从船坞渐渐地滑进深水里,水夫们回头去看动静,夜深人静,来往的车马稀疏,而桥上默默地站了一个人。 一袭骑军奔向那道桥上矗立的身影。 “公主,太后让您回宫!” “我不回去,我要去北陆!” “公主,太后有令,您必须回宫!”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形单影只,凭栏而立,面色凄凉。 “我就只是想亲口问问他,我文月哪里配不上做他的大阏氏!” 凉洲,赫连部。 赫连煜拿起剪子剪去了烛花,屋里亮了一些。 百花堂里面静悄悄的,纵然以木屏风和格子一层层隔开,还是显得太空旷了些。 赫连朵朵和赫连煜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外面的蛙声蛩鸣。 “真冷清啊,”赫连煜没话找话,“隔着一堵墙以前却不曾来十一妹这边多走动,没想到这里那么安静。比起九哥那边,倒是显得浮华不实了。” “小苏和瑜儿在的时候还好,不过不知道今晚她们都去哪里了,可能是贪吃找吃的去了。” “十一妹若是喜欢这两人,就让她们以后过去跟着你。女孩子出嫁前,怎么都是害怕的,少不得几个人陪房,你这个性子更娇贵,以后那边需要陪房的不下十几个,叫小苏和瑜儿过去,人品你也是再熟悉不过,可以安你的心。” “九哥想的真是周到。夜深了,九哥倦了么?”赫连朵朵低着头,说得恭谦,却是送客的意思。 “没什么事,陪十一妹说说话。”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赫连煜忽然说:“这件事情,真是对不起。” 赫连朵朵诧异地抬起头来。 赫连煜笑了,“男人们的事情,却需要你去做,九哥对不起你!” “九哥说得过了,”赫连朵朵不知所措地摆着手,“其实都是些小事。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要是去了硕风,一定会想念家乡的。” “想家里了,就多回来看看,瀚凉二洲不过千里路程,很快的!”赫连煜笑了起来。 他注意到自家的妹妹的神色微微一变,不知怎么的,那一变中,窗外透进的秋寒一下子重了起来。 赫连煜收了笑,起身关上窗子。 两个人对坐着,又开始了沉默。 “十一妹,现在是什么感觉?”赫连煜低声问。 “其实……”赫连朵朵犹豫了一下,“不瞒九哥,白天的时候心里很乱,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不断在眼前晃来晃去,听着外面的人声,那么多人来来去去为我准备婚礼,只是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赫连煜低低叹了口气:“心里想必是很痛的吧?” “是,以前只看书上说心痛,还不知道心痛到底是什么感觉。现在有点明白了,就像心被人捏住了,怎么都没有办法甩开。 想要大声喊,又想咬什么东西。”赫连朵朵微微地脸红,“我就吃了很多的酥饼,吃得很撑,可是觉得使劲吃东西,就有个事情在做了,就好些。小苏她们都奇怪,说我以前没那么能吃的。” “可是,”她的笑容褪去了,“怎么吃,心里都是很难受,只是很难受……很难受。” 赫连煜愣了愣,许久没有言声。 赫连朵朵又笑了笑:“不过坐在这里,和九哥说着话,人不由自主地就安静了,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来。记得我很小的时候阿爸总是指着进金帐拜谒的少年人问我喜欢哪个,说是喜欢了,他就早早派人帮我盯住,免得被谁家的女儿先抢去了……那时候我才四五岁,不懂事,就说这个好,那个也好,最后说我都要了,都陪我玩儿,阿爸和大巫萨就都笑我。 现在我终于要大婚了,可惜阿爸和你们却经常看不到我啦。 以后我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看到我的男人,跟他一起吃早饭,午后他去打猎,我在外面逗鸟逗猫什么的,晚上也有人跟我说话了。 我要是病了,他会照顾我,他要是病了,我也会守着他的,以后他怎么想的我都不明白,但他就会告诉我。” 赫连朵朵喃喃地说:“其实这么想着,好像心里也有点高兴似的……再说,他也很优秀了,是个天骄之子。” 赫连煜点了点头:“阿彤云见了你,其实是很满意的,开始还装着心里,到晚上就放出来了。 白天我过去,看她正教导几个婆子如何给你围着梳头,还在城里挑选她给你看的新嫁衣,她自己哼着曲儿在她那堆首饰里东挑西拣的,想要挑出好的送给你。 我忍不住逗了她两句,说又不是你大婚,她骂我说是以后你便是她的弟妹,当然得慎重,我跟她夫妻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开心的时候。” “朵朵记得那天在金帐跟阿爸说的话,既然决定要嫁给硕风的世子,我一定会做好我的责任的。” 赫连煜叹了口气,侧着身子说道。 “我们大概都是太孩子气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多少人都是见几次面就订了婚期,然后就是嫁娶,说不上什么爱恋,也就这么过了一生。” 赫连朵朵歪着头静静地听着。 “阿爸对九哥满怀期待吧?” “我那里行?我是个软弱的人,本不该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你的夫婿,那是不同的,他是个英雄,草原上很久没有出现过的英雄!” 赫连朵朵听着自己九哥的话声,眼睛中升起了斑斑点点的星光。 英雄,那是个怎么样的少年呢? 相遇 周成帝三年八月,及至夏末。 帝都三辅,破阳城。 夜色已经很是深遂,就像是一块蓝黑色的宝石,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从凌云而起的城主府邸往下看去,整个城市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酣睡不醒,远处的街巷里透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 夜里的微风吹打在脸上有些微凉,披甲的人在阁上低低俯瞰,风扯着他赤红色的大氅在空中缓慢地飘动。 脚步声由下而上,宽袍广带的男人拾级而上,在披甲的人背后长揖为礼。 “他们说始皇帝最后的日子之中也是这样最喜欢在这里眺望,看他自己的城市。” 披甲的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好似已经察觉到了身后的来者。 “据说是整个天元城里最高的地方,说是太清阁,我觉得与其说是楼阁,其实倒像是座塔了,这次去了我们去到哪里,看看帝都的风景。” 那披甲魁梧的中年人身后的宽袍男人答也答得漫不经心。 “那一定会很安静啊,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怎么会安静?”披甲的人口中发出了轻笑,他的笑容温和,但是那笑声却带着毫不顾及的嘲弄,“那里可是天元,天下权力的中央,无声处亦有雷霆滚滚。它是头睡着的狮子啊,睡醒了,还是要吃人的。” “大将军也是狮子一般的人物!” “哈哈哈,你是指我也会吃人吗?” 宽袖的男人也是无声一笑,俯身一拜,“这天底下的人,谁不是吃人的?我说大将军是狮子,那是大将军的威势如同狮子一般!” 披甲的人拍了拍面前的栏杆,语气舒缓。 “齐岳,你有一点说的不对,我这次去天元,就是去吃人的,我这头狮子已经睡醒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之中,却是包含无尽的杀意。 “深夜来,有什么事?” “不是大事,不敢在大将军出神的时候打扰,这个规矩,齐岳知道的。 但是斥候有线报来,天元的形势已经是一触即发,风起云涌了。 我想掌管帝都的那些权贵病急乱投医,逼迫的太后和袁太奇已经放出消息下诏各地诸侯北上天元准备勤王了。” 披甲的人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而他的瞳子色作深褐,极亮,仿佛燃烧的炭。 “哦,我的姐姐准备效仿周喜帝,颁布金书铁卷下令东陆的诸侯率军前来天元,而后让那些北上的诸侯的军队前来帝都勤王,并且杀掉她的弟弟,把人头献给哪个牙牙学语的小皇帝么?” “嗯。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相反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 数天之前便太后与袁太奇下密旨,送去了诸侯国,请求带兵勤王入驻天元。 一时间东陆各地人情激荡,群情激奋,各路诸侯都已经开始霍霍磨刀,准备前来天元了。 不过如今太后与袁太奇所用的借口,是大将军您治军不力,昏庸无道,暴虐肆意,把持朝政,乃至于一时间您都有了大周国贼之名。 所以太后与袁太奇听从民意,顺应世家,下诏勤王。” 披甲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国贼,好大的一个称呼,我何进怎么一时间就从威武大将军变成了祸国殃民的大周国贼?我们留在天元的那些人呢,是废物不成?一点都没有稳住局势!” “没办法,太后和袁太奇行动迅速,密谋之事一直悬而未发,如今猛的宣扬了出去,反倒让人措手不及,我们留在帝都的那些人面对这种局势也失了分寸。 再者大将军您所说也不错,我们留下的那些人并非治国之材,您应该早就知道,只是些趋炎附势碌碌无能之辈。” 披甲的人摇了摇头:“知道他们是些废物,可是毕竟是跟随了我们多年的一些人,我只是不肯相信他们废物到了如此地步,后院失火,没有半分应对,前有人被策反断了我的后勤,后有人坐观着我身处波澜动荡,都是废物,这次回去便一并清理了。” “现在局势对我们来讲危若累卵了,请大将军早做决断。”宽袍的人长拜。 “齐岳,你说我们该如何?” “只要大将军的军旗重新插在天元的城头,我想没有人敢于再提大将军乃是国贼的这一件事。” 披甲的人不回答,转身过去眺望远方。 良久,他低声问:“齐岳,我们被困在帝都三辅,已经快满四个月了吧?” “是,还有一个月,便是满了四个月。四个月之前,是齐岳跟着大将军率着残军破开了帝都三辅之地的大门,得了一口苟延残喘之机。” “我们取得了帝都,又离开了帝都,也破开了诸侯的包夹,如今却不能回返家乡,被人骂做国贼,还成为笼中的困兽,我们回家的路都被人断了。” 披甲的人呵呵冷笑,“我戎马一生,被这一步棋弄的落魄至此,这让人听了去未免让人耻笑。” “五千雷骑的奇袭,山海关血战的大胜,能有这样彪炳后世的战绩,便也没有人敢耻笑您。 不过这步棋,确实是被人反将一军。 以如今的形势,我们继续占据帝都三辅之地,并无极大的好处。 不如我们挥军北上,继续占据帝都天元,将皇帝握在我们的掌中,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虽说诸侯对于皇帝也未必有多少忠心,但我们手里这个人质,用处极大,能靠着帝都之中那些世家大族,继续完成我们要做的事。 倘若我们留在此处,诸国大军把我们和天元割开,我们只能靠着帝都三辅之地的资货自养,而且最近兵员的补充也变成了难事。 这帝都三辅之地的一些世家这几个月来的闹事,未必不是诸侯在后面教唆煽动的结果,王爷再不亲临天元,只怕就会再没有一丝回到故国的希望了。” 宽袍的人再次长拜,“齐岳再请,大将军速做决断。” “我的姐姐,这个女人还是恨我吧?所以那么容易就被袁太奇煽动和教唆了。” “大将军动了太后的权柄,这自然是太后不能忍耐的事情,我想太后莫不是想趁着皇帝年幼,想要女子临朝,那么大将军这样的国贼那太后势必是要铲除了的。” “可是我一心一意爱护她,就算是大军曾经把持了天元,我也并没有对她不公。 而她的丈夫曾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自己断了自己的臂膀,我有什么选择? 难道我应该顾全君臣的情分,等着她丈夫一刀砍下来杀了我,然后我的姐姐会不会有感于他弟弟的仁义,在我的忌日那天哭一哭以慰我的冤魂?” 宽袍的人笑:“大将军这样的人,是不该如此抱怨的。世人记得的,只是大将军未听从先帝谕令卸去领军虎符反而割据一方,但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当年的先帝在临死之前提着刀把大将军逼到了悬崖边。 因为大将军活了下来,所以世人冷嘲热讽大将军您,现今这个太后也不例外。这就是大将军您的霸主之命。” “世人真是蠢材。”披甲的人冷冷地说。“是,齐岳也是如此以为的。” 宽袍的人恭恭敬敬地回答,神色没有半分掩饰。 两人相对而笑,笑容森冷而目光温暖。 “终于要放弃这座城市,大将军觉得可惜么?”宽袍的人挥手指向远方,“哪里才是万城之城的天元啊,若是比做女人,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这里楼阁勾连锦绣如云,美女皆行列而过,若说是富贵乡,宛洲也不过如此吧?可是终究比不上天元,我们来了,却终要走。” “是的,有点可惜。”披甲的人点了点头,“不过要女人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终究是很难。 再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是个披甲的人,不是身着绫罗的人,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土地每一寸得来皆有我们子弟甲士的血,我还不至于把一片浸满血的土地看作女人的胸口,赖着不肯去,我们今日走了,以后会重新占据回来。” 他霍然转身,沿着台阶而下:“按你的意思,传令三军!准备完毕报告于我!” “得令!”宽袍的人拜领了军令。 他一解身上的宽袍,看也不看扔在地下,跟上了披甲之人的脚步。他的宽袍下一身银色磨铁的鱼鳞细甲,在月色下寒光湛然。 这座城市里尽是披甲挎刀的人,也同样是磨刀霍霍。 董卓抬头,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自己麾下的的两万大军组成八个方阵,缓缓地移动在平原上。 董卓立马在侧面的一处山头上,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张璇,自己的亲信。 贾诩将那柄董卓赏赐下来的长剑束在后腰,他不善用剑,但不能拒绝了主上的一番好意。 他带马在左近戒备。他原本没有职司,只是一个董卓麾下的谋士,而在董卓的眼中,随他出征的贾诩就是他的第二双眼睛。 所以贾诩身不解甲已经整整十六天之久。他掌剑令,责任更重,在山下的队伍中,他代替董卓居中军主阵,弹压三军。 随着张璇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汇成一条长带。 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青洲军队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这里是锁河山的支脉,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着这一带的谷地,我们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六日,除了董卓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 此时的董卓手搭在剑柄上,正默默地望着天地尽头的薄云。 “将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天元城?”张璇问。 “一天。” “一天?” 贾诩和张璇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 董卓所谓地图不过是画来看的,所以他上马之初,并没有再动过行军图。 大军遵董卓的指挥而行,也早已偏离了出征前勾画的路线,从进入锁河山开始,他们就在山间日复一日地蛇行前进。 而现在刚要离开山地,就已经逼近了天元。 “这个山谷叫做离梅谷,走出这片山谷,我们一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明日疾行,骑军可以率先抵达天元城,希望我们没有比其他诸侯他们晚得太多。” 董卓扭转身子,打量了一下他从青洲带回来的军队。 他在暗地里离开天元之后,返回青洲,便一直等着天元的消息,没有出乎他和贾诩的意料,短短的几月之间大周局势一变再变,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带着青洲的儿郎踏上这片肥沃的土地。 袁太奇前半月快马传来急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时机已至。 他便连夜整顿了军队,率军向天元城进发。 “这条路线在地图上可没有。”张璇说。 他跟随董卓日久,也算学会了看地图。 “我以前第一次来天元派斥候在这里侦查了半月。斥候伪装成山贼,在这里细细勘察,山贼是靠山吃山的生活,哪里有不认路的?” 这一句话惹得两人都是大笑不止,贾诩却是心中一动,原来大将军在第一次赶来天元之时,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董卓扭头看着两个人,似笑非笑,“这里周围八百里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清楚。” “贾诩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的辎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董卓喝令,“骑军今夜喂马,明日一路疾驰,务必在傍晚前逼近天元扎营!落队的军法处置!” “是!”贾诩将怀中所抱的帅旗抛给一旁站立的张璇,调转青骓就要下山。 张璇怀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脸色变了:“大将军!” “什么?”董卓微微皱眉。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张璇手中紧攥旗杆,耳朵贴近了凝神地听。 蛮族行军,武士们习惯于头枕马鞍入睡,靠着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 张璇不曾在北陆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青洲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 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并不像是步卒和自家大军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发出的声音。 董卓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张璇焦急说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董卓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 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 三人随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张璇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 当他们冲下山坡并且赶上前军的时候,平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 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前锋营的轻骑。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 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董卓低声道,“如果来的不是明国的风虎骑,那么只能是……” 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尘头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 张璇浑身一凛,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野茫茫兮过大江。过大江兮绝天海,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军齐声的应和:“越千山,过大江。绝天海,路漫长。收我白骨兮海旁,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张璇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 他们口齿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边地人所说的话,可是没有人能耻笑他们的歌,因为歌里有如此的壮志雄心。 对面的赤甲骑军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己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 他们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着这样放马奔驰、再奔驰,踏破千山万水直冲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张璇的眼睛,无数黑线组成一个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其中大大写着一个何字。 威武大将军何进的赤旅!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 董卓轻抚腰间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大将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张璇上前问。 “威武大将军的骑军,随时都能发起冲锋,无所谓立足未稳。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唱这首歌,是警告我军不要放肆。人家没准还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举冲锋,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呢。” 董卓轻轻一笑,笑容却并不轻松。 激斗 那一年,那个如同狮子一般的男人,再度占据天元。——《史记·威武大将军何进》 “我们在这里就遭遇威武大将军的大军,难道山海关的防线已经被突破?不过面对这个男人,还是要先行叙礼再战的吧?” “威武大将军?”张璇好奇问道。 他记得何进仅仅被先帝封为左都督,周氏很少封外姓为大将军这一职衔,大将军总揽朝廷军政大权,权势何止炙手可热二字。 而在先帝在时何进未能封为大将军,先帝驾崩之后追封何进为大将军,而这时候的何进也是权倾天下的时候,也并不在意一个大将军,所以何进威武大将军之名传遍了整个东陆。 董卓咧嘴一笑:“威武大将军何进所用的‘威武’印信传遍东陆,虽然只是大将军,可是天下已经把他的名号传为威武王。 也不为过,我们周朝那些亲王贵胄,又有哪一个不在他威武之下弓腰屈膝?” “如此狂妄的人啊……”贾诩眼眸低敛,低低叹息,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 “这一曲《大风》,是威武大将军何进殿下亲自填词,国手琴师谱曲。 这国手琴师虽是一介女流,但也被歌词中所蕴的雄壮激发,竟然谱出了倾世雄歌。 世上也唯有威武大将军殿下自己的骑军,才会在遭遇敌人时高唱这一曲《大风》。 滚滚黄沙,天地风雷,今日耳闻,不虚此行了,”董卓一抚刀柄赞叹,“不必心存侥幸,对方必然是何进本人。” “可是将军,东陆武士的礼节,是死敌相遇,也要叙礼再战么?”一旁的张璇好奇问道,不明白一向高傲的自家主上怎么会如此行事。 “要看是面对什么人了,若是面对蝼蚁,一脚踩过去也无妨,不过面对大将军何进,即使想杀他的人也希望能够亲眼看着他死去吧? 他威武大将军何进,怎么能是那种死在乱军混战中无声无息的男人呢?” 董卓面色还是笑笑,摆了摆手,解释说道。 “再则雷骑强悍,贸然重逢等同送死,我还没有这份胆量。” “骑兵下马,开旗门,”董卓兜住马身向前跑去,猛的一挥手,“待我觐见威武大将军殿下!” 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青洲军队三百尺一齐押住了战马。 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骑射手从骑枪手中突出,一排列在阵前虚引角弓。当先的红旗下,孤零零站着两匹马。 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隐蔽在火铜的重盔下。 刚才就是这个身穿火铜重铠的骑士一马当先,打起了何进麾下大军的大旗。 他马速之快,使得以机动成名的雷骑军都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二百尺外策马狂奔,唯有他身边那匹神骏的白马紧紧跟随。 而白马上则是一个全身笼罩在黑甲中的骑士,马鞍一侧挂着一张乌木短弩。狂潮一般的气势隔着数百步直推过来,贾诩握住马鞍上所挂的刀柄,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经炽热如火。 “贾诩,翼军散开,箭营和辎重营前进,”董卓一拍马背一个冲锋便出了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冲锋,预备布阵!” “是!”贾诩调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 张璇和另一主将张鑫一左一右夹住董卓,三骑品字形出阵,张璇手中擎着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威武大将军何进銮驾亲临么?” 董卓兜住马头,面色沉稳放声高呼,“青洲府指挥使董卓求见。” 他不再尊称何进为威武王,却以职位称呼,足见谨慎。 魁梧的火铜武士沉默片刻,一手将大旗插进了土里,举手摘下了自己沉重的头盔,一振甲胄上的征尘。 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 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仿佛烧红的炭,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青洲指挥使董卓?” 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董卓三十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青洲董卓,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我的军报说袁太奇和大周太后已经对我宣战,他手下能够派出来的无非你和其他世家骑军,他选了你来和我对阵,很好。你此行是往天元城下,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是,正要去天元城和大将军对阵,想走一条别人不知的路,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大将军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天元城么?” “是,”何进坦然回应,“午时从帝都三辅突围而出,破了山海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将军相逢。 我准备迂回避开北上诸侯布在后面的几道防线,却遇见了更加棘手的人,确实是失算。” “大将军是有意一战么?” “看你的战意有几分,权限有多大。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 何进面上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以袁太奇的性格,你若不战,你便是死路,若丢了指挥使之位,你怕也是有苦说不出,再者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大将军敏锐。在下确实也想避大将军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大将军,只怕无法回天元交代。” “好!”何进仰头忽地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董卓,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董卓也是轻轻一笑笑,眸子之中皆是奔涌的战意,“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大将军在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中洲,大周儿歌说‘中洲何进,刀中无敌’。 后生董卓不才,想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大将军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生?” 何进褐色的刀眉一挑,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 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何进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长刀。 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长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那柄刀……”张璇看见那把刀的神态便觉得背心生寒,贴近张鑫的耳边道。 “重心不对,这样的长刀,柄短而刃长,大概是要便于劈杀,能够用这样的刀,这个大将军何进的力量真是惊人!” 张鑫也惊叹于那柄世所罕见的霸道武器。 青洲一方,军士急忙急促上前将一杆乌铁长戟呈在董卓马前。 董卓在青洲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于数十年前周武帝麾下将军独孤煜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一把古剑,剑质绝佳。而马上战斗,重在长兵杀敌,剑不是马背格斗的利器,于是息衍另有一柄长戟,名为皎月,是寻觅多年后才重金购得的。 而何进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双九尺长的斩马长刀,是何进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刀身两侧有着四字铭文,苍天在上。 寓意为,沙场对敌,我迎头一刀,让你只觉得苍天在上。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 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董卓的眼前。 白绦起伏间,董卓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张璇猛的一抬头,忽地觉得天空竟然显得如此的低。 张鑫紧握后腰的刀柄,手心中忽然满是冷汗,自打追随董卓这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董卓如此戒备又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说完这一句,董卓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整个草原上只有呼拉拉风吹大旗的声音,一骑黑马独自推进。董卓的战马从容地迈着小步,可是随着他出阵,两军阵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无法言喻的威压随着董卓的出阵而缓缓推了上去。 大将军何进身边,骑乘白马的随从伸手扯住他的臂甲,似乎是想阻止他出阵。 而何进面无表情,一甩手卸去随从的拉扯,手腕一送,斩马长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 静了短短的一瞬,何进胯下坐着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何进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 一人一马,却仿佛山呼海啸,平原上的平静被他完全撕裂! “好!”贾诩忍不住眯着眸子禁不住赞叹。董卓的推进,并未打破战场上的“静”,却在悄无声息地挤压何进麾下大军的气势,占据了上风。 而何进仰头一声长喝,断然冲锋,已经打破了董卓所设的局。 占据了“动”的先机,这是心理的比拼,也是两人的战术,此时何进所受的威压都被他一声长啸反弹出去,反过来指向了董卓。 董卓无法维持那股静而冷的威压,黑马长嘶,向着大将军何进对冲而去,两军掌鼓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 战鼓齐鸣,直震天空的漫天云朵。 何进和董卓战马交错,电光火石,兵器交击。 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 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何进和董卓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长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大将军年长十数岁,力量还胜于董卓,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董卓还能勉强说话。 “董将军儒将风度,”何进面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何进忽然发力,被锁住的斩马长刀闪电般撤开,董卓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董卓策马想要而退,何进的炭火马紧随而上。 众人隔得太远,仅能看见战场中两骑并列奔驰,何进掌中斩马长刀将大片的刀影抛向董卓,董卓手中长戟左右招架。 而身在刀影中的董卓却更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山岳般的压力从每一刀而来。握刀的何进仿佛开天辟地的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长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尽全力,足以劈开生铁。 这是他手中那柄刀的狂妄所在,只要他挥刀,便要遇甲破甲遇人杀人!董卓战戟纵横,只能保持守势。 何进麾下骑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何进手中刀势更雄,占尽了上风。但是何进刀势再强,却也斩不开董卓的防御。 战马长嘶,霸刀纵横,董卓手中长戟不为所动。此时的何进心中也是震惊。他所擅长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动如雷霆”四个字,守不动如山,攻如狂雷。 无论雷骑军的冲锋,还是斩马长刀术,都重在速战速决。双刀中,何进手中的重刀重达三十二斤,并非久战的兵器。 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董卓在铁壁般的防御中,还能有隐隐的攻势反馈。 此时董卓一戟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何进第一次防御,手中重刀一磕,避开了董卓的攻势。那个瞬间何进的心里忽然透亮,往昔的记忆还在,董卓这手上的武技,何进曾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见过。 “不动如山!”何进猛的大吼。攻势如潮的斩马长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董卓的战戟走势忽地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何进的眉心。 两个人在激战中,前一个呼吸还在猛攻,后一个呼吸两个人忽然一齐停手,带马隔着两丈冷冷地互相注视。 何进面色冷峻点头:“我猜得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大将军你的名字,还知道他曾经和您交过一次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何进有些疑惑问,“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说!” 此时两军统率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何进麾下的甲士和青洲将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董卓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年来,大将军不惜压榨国内百姓,霸武枪兵,势压诸侯。大将军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大将军的梦想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么?” “挞伐天下,摧枯拉朽?”何进面上带着冷意反问。 “不错,日已西沉。”董卓低声道。 一片死寂。缓缓的,何进冷峻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所有想托住这太阳的人,都会明白这么做纯属枉然。周氏的天下摇摇欲坠了,那些庸碌愚蠢利欲熏心之辈凭借他们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 即便先帝还活在世上,他也一样无力回天!这就是我的梦想,而我也要问你,难道圣堂的梦想和我一样?”董卓摇头:“圣堂是很多人,里面每个人想的都不同。对于我这个圣武士,我所想的是要一个新的平安的时代,大将军你所梦想的国家会有这平安的时代给予万民么?” “如果我能够给万民以平安,是否我和圣堂还有联手的机会?”何进冷冷地问。 “我们曾经和很多人联手,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平安的时代!”何进盯着董卓的眼睛,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所要做的,确实是摧枯拉朽。到时候,东陆乃至天下,就只有我的将士……但是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 他忽地放声大笑,笑声方起的一刻,何进带马前突一丈。 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董卓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董卓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地劫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何进的刀势。 董卓感觉到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这个世上,也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时代。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你们做这样的梦,被押上绞架也不肯醒,我很激赏。但是,”何进双目如炬,悄然低语,“圣堂这种东西在这世上,并无存在的理由!” “死吧!”何进驱马纵声咆哮。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 董卓全身一震,看见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地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 生死的瞬间,董卓的双手猛震。 何进只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长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那柄长戟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 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董卓全力推动戟杆,把何进猛烈的的攻势压在了一边。 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眼神冰冷一对,分别驰向战场的两侧。 擒 “张鑫!”张璇面色一变猛的喝道。 张鑫已经驱动战马在下一个呼吸之间扑了出去!他弓术精强,宿铁弓上早已经悬了一枚雕翎箭。 此时董卓和何进分开,他就有了机会。疾驰中,张鑫将铁弓张满,牢牢锁住了何进的背心,他宿铁弓的射程远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命中并非难事。 “张鑫!先射对面那人!”张璇在他身后大吼。 张鑫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忽然扭转了箭头。何进麾下的大军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骑士竟然也单骑出阵,手持一张硬弩,毫无疑问是在瞄准董卓。 雕翎箭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张鑫知道弩的杀伤力更甚于他手中铁弓,可以轻易地贯穿董卓的背甲。 仓促间他无暇瞄准,箭一声凄厉的尖啸,堪堪贴着黑甲骑士的脖子擦了过去,黑甲骑士的弩脱手,弩上铁矢射进草丛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摔落。整个雷骑军忽地震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着推进。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加速之后的战马终于抛下了尘头。 董卓麾下青洲的军士们眼睁睁地看着赤色轻甲的何进麾下的雷军骑兵冲出了滚滚飞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如同一片潮水雷骑军的冲锋,仿佛贴着草原而来的赤色潮水,这股潮水漫过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尸骨。诸侯们第一次见识这股潮水是在锁河山的八鹿原,那时候公卿们将军们士兵们都惊骇了,面对着这股潮水仿佛灵魂离窍。 这不该是人类能够使用的战术,他们这么不畏生死地冲来,纵马越过箭雨越过障碍越过同伴的尸骨,拼死也要把马刀砍在敌人的头上,像是那发了狂的野兽一般,又像是云洲山中那些长着凶狠大颚可以把整头牛咬噬为枯骨的赤色蚁群。 他们不畏惧,于是诸侯畏惧了。那一战,何进麾下的五千雷骑的冲锋,打垮了七万诸侯大军的结阵。 除了勇气,雷骑军胜在轻骑机动。他们的战马不披马铠,骑兵也只披赭红色的硬皮甲胄,领军的百人队队长和千人队队长背插赭红色的背旗作为标志。轻装急速是雷骑取胜的第一手段,当敌人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形时,这支部队的前锋枪骑兵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前军直插到中心去,而敌军尚未弥补缺口形成包围的时候,辅助冲锋的骑射手就以箭雨压制了对方的行动,几轮齐射结束后,雷骑军的精英刀骑武士则挥舞狭长的马刀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等到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最终汇合在敌人阵后的时候,往往背后只有一片烟尘尚未落尽的修罗场。 即使身为主帅,董卓和何进也没有迎接赤潮的勇气。雷骑甫动,两人已经无法继续交战,而是闪电般鞭马撤向战场的边缘。 奔涌的骑兵潮如同一驾巨型的战车,无人可以遏制它推进的势头,如果静止不动,无疑会成为恶浪打碎的礁石。青洲的甲士的一线骑兵完全愣住了,根本想不到冲锋上去迎战。事发突然,贾诩完全乱了手脚。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在主将对决的时候发起骑兵的冲锋,而对方那名黑甲武士的受伤分明引发了地震般的结果。贾诩很快镇静下来,他深知无论训练还是实战的经验,青洲骑兵虽然精锐,但是如今虎豹骑不再正面战场,其他的青洲骑兵都无法和雷骑相比,区区三千骑兵即使送上去也只是给雷骑屠杀。所以他掷下令旗,骑兵首先后撤,弩手们对空抛出了大片的矢阵。 雷骑的强悍在矢阵落下时一览无余。普通轻骑没有重甲保护,面对箭雨时候难免要控制马速来躲避,但是雷骑的武士们纷纷提起战马上的皮盾遮蔽在头顶,顶着矢阵继续高速推进。青洲的弩手不是从军旅世家中招募,多半只是市井里游手好闲的泼皮,所用的弩劲道不强,远不能和方才何进麾下大军那名黑甲骑士所持的硬弩相比。 矢阵离弦时候尚有一股气势,可是落下来非但难以造成杀伤,甚至连洞穿皮盾都不能。赭红色的箭头从赤潮中突出,最有经验的老兵都汇集在箭头的前缘。雷骑军已经逼近了青洲军队的旗门。 张璇按着腰间长刀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含着尘土的空气,一股颤栗穿过全身。他左右顾盼,弩手们已经慌张地撤向了中军。 “张将军……快走!快走吧!这可是雷骑!”金吾卫的统领、袁太奇派来一路跟随董卓的一位将领李利声音颤抖。 张璇按刀立马,直视扑面而来的赤潮,声音平静:“你们押住弩手,一层一层地退,我最后一个走。”“那……那全靠张将军的神威了!”事到如今,李利也顾不得袁太奇的命令,如蒙大赦般拨转战马,不顾一切地逃向了本阵。 张璇瞟了他的背影,微微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嗤笑。 他也清楚袁太奇派这名废物前来青洲军的用意,李利说是护卫跟随董卓,另外的任务却是提防董卓行事莽撞。 但凡有什么异动,他有权将董卓所有的动作汇报给远在天元的袁太奇,并且还可以拒绝董卓的命令当场反叛。 不过此时李利不顾一切只求逃命,一付只恨马腿太短的模样。 张璇又想起了家乡的武士来,那些青洲汉子血管里流的像是烈酒,看他们冲锋也像是喝了烈酒般让人热血沸腾。 他眯起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逆风迫近的雷骑大队,轻轻抚摸着刀柄:“这才是真正的……冲锋”。 何进麾下的千夫长,右军都统领王重挥舞两柄马刀冲在最前。他背插六面靠旗,饿虎一般狂吼。 不过等他扑近青洲军队的阵前,弩手早已溃散,只剩下一个少年披着青洲蛮族式样的豹裘和东陆的月白色重铠立马在前,按着腰间的长刀,侧头面对他狂风般的势头。“杀!”王重策马跃起,马刀斜斜下劈。张璇按着腰间的刀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在中洲的战场上拔这柄刀,仿佛刀鞘中藏着鬼神。 他猛然发力!刀蹭着鞘的内壁滑出,“嗡”的一声震鸣!王重忽然感觉自下而上凛冽的杀气,多年战场的经验告诉他,对手竟未在他长刀下拨马逃走。转念间,他放弃了进攻,左刀虚晃,右刀侧封在两人之间。张璇舒展腰部,双手持刀,那把长刀划出一扇寒泓,直对王重的马腹。千钧之势下,张璇劈空斩马。 “叮”的一声,两刀各自荡开。 王重是撤回了进击的一刀,荡开了张璇的攻势,张璇也侧转身形,闪过了王重迫敌的左手刀。两人第一轮的攻守没有分出胜败,王重的战马落地,几乎要扭伤蹄腕。 “敢和威武大将军麾下王重对阵,你叫什么名字?”王重一振双刀,放声大喝。“青洲指挥使麾下,张璇!” 两人仅仅有一个通名的机会,后面的雷骑们已经扑杀而来。张璇以刀背震击马臀,全速退却,王重的战马和双刀紧紧咬在他身后。赤潮就在他身后,仿佛推动着两人指向了青洲中军的一万五千轻卒。李利刚一直冲入轻卒方阵,被己方军士围裹起来,这才稍微放心,滚身下马。 “你这个废物!怎么把张璇扔下,自己跑回来了?”贾诩冲下土山,勃然大怒,顾不得两人身份的差异,放声大吼。 李利愣了一下,回眼望去,才发现雷骑数千精英,正追着张璇一骑快马向着青洲中军逼近。“张璇……张将军自己不愿后退。”李利结结巴巴地说道。 贾诩顾不得他,张璇是自己等人多年袍泽兄弟,绝不能如此轻易卖了他,贾诩猛地一咬牙,将一面红色小旗掷出。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土山上的军士也奋力挥舞起一面红色的大旗,整整五千人的青洲中军方阵缓缓向后退去。“军师,要救张将军么?”亲兵营一名统领道。 “已经迟了!”贾诩目光紧锁着远处的吕归尘,“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们按照我的令旗行事,一刻也不可拖延,稍有偏差,我们都别想去天元了!” 随着中军方阵退后,左右翼军的方阵立刻显得突起,一片巨大的空地在中央形成,包围雷骑的口袋已经成形。贾诩调转头,发奋奔跑起来,像是一只登山的土豹子那样气喘吁吁地回到土山上,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军士,眼睛死死盯着远方,手指扣在令盒中的那面黑色小旗上,指间满是冷汗。 “还有多远?”他问目测的军士。“二百……不,一百八十丈,一百四十丈……何进的骑军推进太快!”军士大喊。 贾诩全身僵硬,血管在眼皮下跳个不住。他是第一次指挥千军万马的大阵,肩上是下唐两万大军的生死。平日的自信此时都丢到了脑后,胸口仿佛被石头压着。“张璇危险,再让雷骑前进,就到中军了!”一位统领清楚地看见王重和张璇之间不过是几个马身的距离。 “退下!叫你们退下!”贾诩紧扣令旗,纹丝不动。一排带着尖啸的响箭在天空中掠过,王重猛一抬头,看见箭上燃烧着明亮的紫火,即使在白天也分外的醒目。 “埋伏?”王重心中微微一惊。 张璇在马背上忽然转身,手中握着的一把铁芒全部掷向了王重。这是他从大柳营里学来的技法,这次出征前藏在靴筒里,以备不测。他所用的铁芒长不过半尺,铸有三条铁棱,足以穿透轻甲,而且不需要张弓发箭,近身时候是一件绝佳的利器。 “好!”王重大吼着盘旋舞刀,双刀带起了两团铁光,将全部十支铁芒卷了进去,又全部激射四散。在王重格挡的短短一瞬间,张璇鞭策战马加力,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到十余丈。王重再要追赶的时候,忽然看见滚滚的烟尘。后退的青洲军队一齐返身向着雷骑推来,青洲甲士的左右翼军也在后方包抄,一万五千人的巨大阵形围成了铁桶,雷骑领先的的骑射手和枪骑兵都陷入了重重包围。 王重带住战马迟疑着四顾,张璇已经冲进了青洲甲士轻卒的阵形中。他转身立马,和王重遥遥相望,而后两人之间的视线被青洲甲士竖起的巨大盾牌所隔断。 “青洲都指挥使麾下,左将军张璇。”王重轻声念着这个男人的名字。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一种远超同辈的冷静,或许会是将来可怕的对手,而且他居然来自青洲,一个极北之地的蛮荒大洲。 “枪骑兵!把路冲开!”王重举刀。他并不担心,以雷骑军的战斗力,东陆几乎没有任何军队可以抗衡。仅仅倚靠仓卒间立起的盾墙就想挡住雷骑的铁蹄,那么青洲甲士未免太幼稚了。他命令下达,略显混乱的雷骑顿时镇静下来。枪骑兵稍稍退后整理队形,结成了整齐的枪列,随着一声大吼,两百人组成的枪列一齐策马冲向了木盾的壁垒。上百杆杆长枪刺入盾牌,高近一人的盾墙微微退后,顶住了这一轮冲击。 “怎么?”王重面色上大惊。 他熟悉自己这些部下所乘的战马,每一匹都有蛮族烈马的血统,奔袭起来仿佛野兽捕猎般凶猛。可是以这些战马的力量,竟然冲不开人力维持的盾墙。数千杆锋利的长枪从盾墙的缝隙中透出。巨大的方木盾临时拼凑的防御在极快地调整,王重看不清木盾后的变化,但是从盾墙上传来的波动看来,唐军不断地加固着盾墙。 而后第二层木盾竖起在第一层木盾之上,将盾墙升高到两人的高度。木盾间青洲甲士弩手抛出零乱的箭矢,吓阻雷骑去破坏盾墙。王重 尚不及收拢本队,他所带的雷骑已经埋身在一座巨大的木城中。他无法想象这座由盾牌构筑的城墙到底有多么坚固,但是以轻骑已经决不可能冲开。 他开始后悔,对青洲甲士,的轻蔑和那个年轻武士的诱敌让他所部无从施展赤潮的冲锋优势。此时盾墙微微震动,随着机括运动的摩擦声,王重眼睁睁地看着坚固的巨墙带着数千长矛缓缓地压迫过来。木城内一片惊惶的马嘶声。此时,王重忽然听见了鼓声!一骑黑马疾风般驰到土山下,董卓战衣束在腰间,铠甲上尽是尘土,疾步登上土山。 “主上。”贾诩心下一阵轻松。董卓来不及解释,抽出一面白旗掷下土山。掌握大旗的军士立刻开始挥舞巨大的白旗,数十面高达丈余的白旗在土山上招展,远近十里都可以看见。“主上,难道……”贾诩大惊。原本他们已经将先锋的雷骑尽数封闭在木城里,正可以全数歼灭。董卓下令打出的旗号却是木城停止移动,也就是放雷骑一条生路。 “听见鼓声了么?”息衍眺望前方,低声喝道。贾诩这才注意到远方沉沉的战鼓。那阵鼓声此时还在远处,并不响亮,可是缓缓敲击起来,别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贾诩顺着董卓的眼光看去,远处微微的烟尘升起,赤红色的骑兵方阵缓缓吞没了草原的黄绿色,鼓声随之逼来。而木城里的雷骑方才还惊惶不定,此时却忽然静静地拉住战马,围成一圈自保,骑枪指向周围。 “拿鼓来!”董卓喝道。一面战鼓摆在董卓面前,他操起鼓棰一振,不轻不重地击了一串鼓点。已经逼近到一里外的何进麾下的骑兵缓缓定住,对方的鼓声稍稍停顿,而后极沉极缓地连击几声。 董卓沉默片刻,猛地操起鼓棰,用尽全力一击下去,鼓声震耳。董卓掷下绿旗。青洲甲士的盾墙微微一震,面向北方洞开了一个缺口。王重这才看清楚了,盾牌后是由辎重的大车固定,所以固若金汤,战马和人力都无法撼动这种借助大车和机括力量推动的盾墙。 王重沉默了一刻,返身对着远处土山上微微躬身。他看不见墨色大旗下的董卓,只是谢那个发令的人。而董卓在高处却能看见他,董卓微微一笑,也是躬身行礼。王重马刀一立,先锋的雷骑结成阵势,从缺口中缓缓了退了出去。而后放开马蹄北向而去,王重是最后一骑,他双手提刀,策马倒退着缓缓离去。 直到双方相距有二十丈之远,王重才掉转马头,去追赶自己的部署。北方不再有鼓声传来,转为鸣金。董卓默默不言。 “大将军!”一旁赶过来的张璇问,他已经赶到了土山上。“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何进麾下大军的雷骑的冲锋,是闻名天下的两段冲,从来都是分为两层,连续冲锋,先锋的两千人即便被包围,后面的数千人随着跟上,也足以摧毁我军,”董卓低声道,“不过何进既然无意损失先锋的两千人,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何进大军若是去而复返……”“斗志已竭,不加以逼迫,他麾下的大军不会再回来。中军还是竖起盾墙戒备,”董卓道,“离公鼓中之意,应该是会遵循我和他的约定,退回帝都三辅平原。这次偶遇,一场小战,兵不血刃而各自能够平安退却,已经算是不坏的结局了。”董卓沉默了一刻,忽地问:“张鑫?张鑫在哪里?”张璇和贾诩都猛的一惊,猛醒过来,自从开战,两人都没见过张鑫。 前方的草坡下,这里已经是何进大军的阵后,距离两军相接的地方超过五里,远处战场的厮杀声传到这里不过是隐隐的喧嚣。草原一片开阔,秋风长草漫漫,这里仅有几十骑围绕着一匹白马。 那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上,端坐着方才跟随威武大将军何进的黑甲武士,他摔伤的手腕上缠着生丝的帕子,正与一名统领装束的雷骑并立,眺望着远方烟尘滚滚的沙场。何进治军重在气魄,一击必杀,绝不给敌人留喘息一口的机会。所以雷骑军一旦冲锋,经常是倾巢出动,阵后所剩的只有这数十名雷骑,但是这些精骑披挂笼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战刀和弯弓的制式都与普通离军骑兵不同。 周围一片宁静,但是雷骑们阴冷的眼神还是在周围游走,有如狩猎的鹰一般犀利。 “刘兢,有什么动静么?”统领转向手下副将。那名副将正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脸上满是警觉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开外,除了远处两军交接,并无其他敌人逼近的迹象。统领慢慢转动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风的草坡。 衬着苍白的天幕,似乎有一点乌金色在那里一闪而灭。“敌人!”统领大喝。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声,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马龙一般腾起,在空中夭矫!马嘶声撕开了战局的序幕,那匹黑马四蹄落地,数十骑跟上了它,一场居高临下的冲锋被瞬间发动!这些青洲的军人高举着骑枪嘶声大吼,地势加剧了马速,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区区几十人冲下的势头也如雷骑冲锋一般,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连久经沙场的雷骑也为之震骇。 在前军冲锋的时候被阵后突袭,在雷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雷骑们已经习惯了敌人惊恐的聚集在阵前高举枪列和盾牌去抗拒他们的赤潮,而不是还能有胆量打开阵后的战场。 “镇静!”统领佩剑出鞘,“弓箭!”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步了。随着统领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数十枝羽箭指向冲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统领缓缓举起了马鞭。 “杀!杀!杀!杀啊!”青洲的军士们吼叫着。已经无人可以退缩回去,即使面对弓箭,即使是带着商人般敏锐和怯懦的中洲人,此时也一样有赴死的胆量。而且,他们的领队就冲在最前面,是那杆乌金色的长枪,还有那个打翻了大柳营里几乎所有年轻将官的男人,给这帮第一次真刀实剑拼杀的小卒子们以信心冲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已经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骚气味,统领猛地挥下马鞭。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青洲甲士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嚎着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更多的箭则是从青洲甲士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 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着青洲骑兵自己冲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青洲甲士太天真了。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威武大将军何进随身的精锐“雷胆营”。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何进身先士卒屡屡冲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于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着青洲甲士的战马驰过。青洲甲士的骑枪擦着雷胆们的鲮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冲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青洲甲士只剩下无头的尸体。能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青洲甲士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统领也并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青洲甲士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刘兢尖利地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联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刘兢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地旋转着攻向了对手的脖子。刀光凄然空旋。统领转过头去并不再看,他对人头落地这种事情,已经看得太多了。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 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鲜血。难道副将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统领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青洲甲士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统领骤然回头,看见副将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青洲甲士,他盔甲上尽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杆沉重的战枪。 他掠过副将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将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黑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将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青洲武士以战枪横封,将马刀攻势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抛回去,副将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招数对着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着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统领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青洲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二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一张黑得惊心动魄的瞳子,仿佛燃烧。 他心里惊骇,带马后退了一步,他想起某个男人来,也是这样一双烧着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红炭! 两名雷胆并肩冲到统领面前,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随即脱手。枪杆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着冲过统领的身边。 青洲武士单手握枪,将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统领强忍剧痛,放声大吼。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将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双方静静地对峙,战马们不安地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于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齐岳,”统领道,“威武大将军何进麾下右将军,领雷胆营。” “我叫张鑫,”青洲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张鑫的目标,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他当时在阵前,清楚地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并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一人牵住他的白马。 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冲锋。尽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张鑫也明白此人身价非凡。 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只怕在下不能。”齐岳摇头。手中握着的长枪上淋漓的鲜血沿着张鑫的手直流下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他刚刚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煞不住的战马踏成模糊的血肉。此时如果回头,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 他的脑海里被血光充满,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抓紧枪!抓紧枪!”他胸腔里这个声音在喊,“他们冲过来,就杀了这个人!”“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最好还是按照我说的做。”齐岳道。张鑫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他的命,不要了么?” “杀了我!”,那黑甲青年怒吼着对齐岳说道。 齐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他死了,你当真以为大将军会怪罪与我?天真的小子。”张鑫大惊,怔怔地看着冷笑的齐岳。方才温润儒雅的将军忽然刻毒得像一条蛇,目光落在张鑫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于战刀的寒意。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着看向张鑫:“那么就让他死一次看看!” 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张鑫怀中的余野。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哈哈哈,杀了我,一起死吧!”余野的大呼尚未完结,张鑫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羽箭没有箭头!齐岳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镫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 张鑫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生死立判的瞬间,张鑫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张鑫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手中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 张鑫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手中的长枪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张鑫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齐岳。 “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他!”张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发麻,他们现在对这个男人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他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他,拿了去逃命。我齐岳绝不派人追杀。”齐岳抛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齐岳将军,你回头看看,”张鑫并未低眼,直直地看着谢玄。齐岳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青洲甲士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在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退的雌马拖着短腿,挣扎着上去靠近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有很多年了,我要来从背后袭击你们,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冲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 张鑫带着战马缓缓而退,“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但你们若是不在乎他的命,尽管上来!”齐岳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明白。”齐岳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他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张鑫单臂端着手中的长枪,一手狠狠地掐住余野的脖子。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张鑫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追!”齐岳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两千轻骑簇拥着董卓和张璇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张璇指着远处:“大将军!那是他!”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骑兵。 黑马上的人一身青洲甲士制式鲮甲,马鞍上以重枪押着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张鑫。”董卓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董卓不答,紧缩着眉。 张鑫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也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他以枪杆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张鑫已经可以看清张璇的脸。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张鑫沉默了一刻,紧抿着唇,将余野推在地上,长枪指住他的后颈。 “齐岳,射箭啊,你快射箭,将我与此人射杀了,不要再受他的胁迫。” 余野挣扎着身子朝身后大吼道。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张鑫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 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那面大旗光芒隐现。张鑫明白了,他冲进了狮子的窝。 谈 每一代皇帝都有自己的年号,比如周胤的年号是“镇远”。 史书的纪年以根据星相而定的星流纪年和年号纪年并用,对应史官而言,事实上星流纪年就足够了,但是民众还是普遍的采用年号纪年。 但是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还必须延用上一任皇帝的年号直到那一年的结束,新年到来之际,他将拥有自己的年号。 比如周清的年号是“天吉”,他登基在夏日,而在那年冬天的大雪中,帝都中张灯结彩,他对群臣宣布他的“天吉”纪年的开始。这个结果是任何一个星流纪年中的年份,必然只有一个年号。 皇帝的年号是自己起的,并不需要咨询大臣们的意见。比如周胤的年号毫无疑问是他根据自己的战旗随便起了一个,他确实就是那么一个吊儿郎当的人,而始皇帝的年号被认为和某个叫做“青雪”的女人关系很大。 曾经也不乏任性的皇帝,比如周纯帝,此人非常想把他的年号定为“花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花艺大师,而他栽培了九年的黑色虞美人终于在他即位那一年盛开,他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大成就,也是自己的吉兆,坚决要求以后便以花开元年、花开二年来纪年。 皇室大臣们忧郁地设想这将令帝朝威武扫地,这个年号怎么也难写在诏书中,拿去在外邦面前宣读。周纯帝和大臣们拉锯的结果是年号被更换为“天熠”,大臣们勉强认可,虽然还是显得太过柔媚,但是终于有了一点熠熠生辉的气势。 皇帝还有一个谥号,谥号是他在死后才获得的,是根据他一生的作为,臣子们对他的评价。不像年号,谥号皇帝是无法参予评定的。谥号可以是一个或者两个字,臣子们根据这些字的古意来描绘已故皇帝的生平。比如“周烈帝”在谥法上看来就不如“周武帝”,因为谥法说“武而不遂曰烈”,也就是崇尚武功但是不成功。 所以周清的谥号还算不错,但是也有说但凡用“武”字,已经说明皇帝重武轻文,是明褒暗贬。不过周清总之是不会在乎,首先因为他的战旗他被后世永远的作为“清平皇帝”而记住,其次这个谥号被写在灵位捧入太庙的时候,他毫无疑问的已经死了。 天元有十二座城门,从正北开始,顺序为谷玄、暗月、裂章、填盍、寰化、郁非、太阳、明月、密罗、印池、岁正和亘白。 城为正方,每边三门,这本是《考工记》的规章,但在天元建造中,首次使用了十二星的对应法则。工匠王洛峨的《雷眼笔记》中曾对这种现象有深入研究,他们指出:元极道的星轮是东陆人的天文系统,但是已经为华族吸收,并对城市建设起到了深远的影响,其中天元是为滥觞。 这十二座城门并非简单对应星轮图,而在城市设计中还有着自己的对应道理。南方三门太阳门是天元的正门,面对南方山海关,它是十二座城门中最高大和雄伟的一座,有高达十丈的箭楼以及半圆形的瓮城,这是天元唯一有瓮城的城门。 门有匾额,现存的太阳门三个大字是始皇帝周胤手书,字体刚劲雄浑,笔力入木三分,周胤并非以书法闻名,这三个字是少有的存世墨宝。虽然有文人说此三字透杀伐之气,但终周一朝,无有进太阳门不惊叹此三字者。贲太阳门箭楼有两重,硬歇山,太阳门向北推进后,改为三重顶,气势更见雄伟。 太阳门西五里,为明月门。明月门线条更加柔和,商周两朝形制相同。商朝在明月门上有月纪台,上有观月仪,专以观测月相,结构精巧,相传为郭其微所设计,周朝移明月门后,此台无法重建,后有长门修士王某,名不可考,献月纪台修葺图,乃重修。 明月门内有明月坛,为周朝所建,怀春男女多往拜祭,以求佳偶。太阳门东五里,为郁非门。郁非门线条刚直,大门为红漆,宽阔仅次太阳、填盍。大军出征,多出郁非门,取雄心万里之意。 有诗云:“将军周羽征夫泪,千乘万骑出郁非。”即为郁非门旧事。民间有童谣云:“印池水,谷玄丧,郁非走兵填盍商。”也讲的是这个习俗。 皇帝拥有极其庞大的后宫系统,按照天子之婚的规则,所谓“天子一娶九女”,皇帝大婚会一次性的迎娶九位妻子,由三位正妻组成,每位正妻会带有两位陪嫁,也被看作皇帝的妻子。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多数皇帝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未即位,所以他们便也不能享受盛大的“一娶九女”的大典。 周朝后宫以皇后主持后宫事务,皇后下设皇贵妃、德贵妃各一名辅佐皇后,又设贤妃、恭妃、宸妃、康妃、庄妃、裕妃六妃,以及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还设十二婕妤,婕妤又有美人、才人、良人不等,最低级的称为采女。 “嫡出”是指正妻所生的孩子,但是皇帝的正妻不只一位而是三位,分别是“皇后”、“皇贵妃”和“德贵妃”,其他的妻子都算妾室,生出的孩子便是“庶出”,地位要低一等。但是若是母亲升为正妻,孩子也能顺理成章地变为嫡出。所以母亲和孩子在地位的诉求上是一体的,周朝皇帝往往深爱母亲,但是对于父亲的感情则淡得多。 皇帝的妻子没有数目上限,对于多数皇帝而言,他们会在即位之后每年选取一些女人入宫,编入他妻子的队列。事实上整个后宫的女性,其中大多数是侍奉皇帝和妃子们的,并未经过正式的迎娶,但是她们也是皇帝随时可以临幸的对象。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使女如果被皇帝临幸了,会被造册记录,如果生下孩子,则皇帝必须给予其一个称号。所以对于后宫数量巨大的使女而言,如何邀宠使得皇帝能够临幸自己,乃至于运气的诞下皇子,便是一生最大的目标。 周朝的皇帝中不乏被后世看作“淫行败德”的皇帝,其中以周惠帝最为离谱,周惠帝首创了“羊车”与“扣铭”的临幸手段。妃子们为了获得这位皇帝的宠幸,也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手段去迎合他的欢心。 但是这仅仅是少数的例子,对于多数皇帝而言,庞大的妻子队伍也是庞大的负担。因为他的正妻们都限于出身和家世,未必是绝丽的女子。皇帝的正妻,要么出身于东陆世家豪门,要么就是外族的公主,平民是绝不考虑的。即使那些后宫使女,因为怀了皇子而获得称号,也很难升为正妻。而皇帝轮流在正妻们的寝宫中过夜,被看作他的责任之一。他和正妻们的生育过程,被看作具备重大的象征意义,象征大地的哺育能力,甚至关系秋季收获的数量。仅仅在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之后,才能临幸他自己所喜欢的美丽女子,但是,下个月他依然需要赶回正妻们的寝宫中去履行责任。而正妻们的家族往往都是对于统治极其重要的几大家族,皇帝在私生活中对于这些正妻是否足够亲近,甚至会被悄悄告知这些大家族的家主。而消息又会反馈到内监的统领那里,再由内监的统领劝说皇帝要“敬重”正妻们,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些通过隆重大典娶来的女人身上。这让代代皇帝为之苦恼不堪。周惠帝为了自己的淫行能够得逞,甚至不惜派内监悄悄把年少美貌的男子输入宫中供给自己的正妻们淫乐,从而堵住正妻们的嘴。 可以说为了打破这种对皇帝私生活的强力控制,历代皇帝们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周毅帝是个非常有名也为人赞叹的案例,他年少即位,尚未大婚,喜欢出身贫家的少女。可是碍于典律,他必须迎娶世家之女作为妻子,他固然可以把心爱之人纳入后宫,但是扶她成为正妻,是皇帝的威严也无法做到的。周毅帝思索再三之后,做出了大臣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决定,他发动了对北陆的战争,把心爱之人的父亲——一个沽酒的小商客——奉为统军大将。而这个小商客无疑没有能力统领羽林天军和诸侯军混编的军队,此时,周毅帝又宣布自己要亲临前线鼓舞士气。 最后那场局部的战争以周朝大军的胜利结束,而实际指挥的是周毅帝本人,他一身铁甲骑着战马领军冲锋在前,而名义上的领军大将,或者说皇帝未来的岳父只是手持令旗,坐在最高处左顾右盼、扭捏不安。 周毅帝返回帝都之后,立刻封“凯旋归来”的小商客为侯爵,又在当日下旨迎娶他的女儿为皇后,从此算是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是这么一番浩大工程也说明,皇帝事实上也是被束缚在种种律条中的一个人,远没有多少自由可言。 周朝武略不彰,所控制的王域仅有十七个郡,外困于诸侯,内受制于公卿,兵源、粮饷拮据,军队编制常年保持在四万人以内,数量还不及晋、楚,唐等诸侯大国。 周朝中叶,各方势力角逐于朝堂之上,军队领导权反复易手,当权者往往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设置官阶,酬谢亲信,军制混乱不堪,直到周仁帝时军制才趋于稳定。 公卿年代,大司马职掌武事,权力极大,皇帝的军令均需由大司马副署,方能转发全军。为了恢复皇室的权威,周文帝首先着手将兵权回收到皇室手中。周文帝在东宫设台拜太子为上将军,取“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之意,其位即在大司马之上,军令改由太子以上将军的名义直接发布,不经大司马之手,军权转归到以太子僚属组成的东宫将台手中。 大司马的职掌仅限改为主持对武官的功过评定,至年终则课其殿最而行以赏罚,即便如此也往往因小过而被免退,修文三十年间,历任大司马者二十余人,任长者不过三年,任短者数月而已。周仁帝升大司马为太保之后,连军队人事权也收归枢省,彻底将禁军掌握在皇帝手中。 驻扎在王域里的禁军分为内、外两军。外军为羽林天军,集中屯驻于天元城北。内军驻扎在天元城内,分属金吾卫与光禄寺。 羽林天军约三万人,兵源皆招募于自王域,其最高指挥机关为幕府。修文初年,周文帝拜太子为上将军统领羽林天军,以太子之尊不便于出城亲历武事,即将禁军出征时以帷帐所建的临时治所幕府长期化、固定化,正式定间一级指挥机关,遣亲信以太子幕僚的身份代太子掌兵。周仁帝登基后,吸取东宫之乱的教训,不复以皇子掌兵,废除东宫将台,改以幕府为羽林天军的最高统御机构,任羽林将军主之,以兵机参政为幕僚之长,其下设有庞大的参谋人员编制。 幕府之下,分为部、营、队三级,分别以司马、指挥、队帅督之; 金吾卫兵力约五千人,相当于羽林天军的一部,以仆射为主官,“掌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并掌天启十二门启闭”,兵卒称为卫士,地位在羽林天军普通士兵之上。皇帝出巡时例以金吾卫为前导,仪仗威容甚壮,为时人所艳羡。 天元公卿与东陆世家庶出子弟大多求取金吾卫卫士以为进身之阶,无非是金吾卫勤役较为轻松,而饷银与待遇远比羽林天军优厚。金吾卫中有如此之多的“天潢贵胄”,战斗力可想而知。这些贵族庶子往往又狂妄自大,一心想靠军功博取功名,获得自己在家族中不能得到的地位,可以算是天元城中中最热血好斗的一个团体。 掌管宫殿掖门户与宫内总管的光禄卿是天元城里非常微妙的一个职位。理论上光禄卿担负侍奉与保卫皇帝的重任,皇帝的文武侍从皆由其管辖;另一方面,光禄卿如果倒向任何一方势力,则该势力就可以立刻胁持皇帝。在动荡的周朝局中,皇帝对于光禄卿既倚重,又防备,多方限制其权力。 周仁帝设立枢省后正式分割光禄卿的职掌,将原属于光禄卿的参议郎等文学侍从改归枢省领导,仅寄名于光禄卿下;而随侍皇帝近侧的禁卫虎贲郎由皇帝通过虎贲令直接统御,光禄卿无权过问。 虎贲郎全部为军官,不足百人,由出仕于皇室东陆精壮忠勇武官中选拔。据载,虎贲郎的选拔标准极为严格,初试查年龄相貌,要求二十以上,四十以下,身高七尺以上,精通技击;复试考察耐力与行军速度,要求“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裹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三试,检验骑乘之术与勇武,要求“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 ……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 通过三声连试选拔出的虎贲郎战斗力之强远非金吾卫那般的银样蜡头枪可以比拟。在蛮蝗放入侵天元的事变中,大部金吾卫溃散,正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虎贲郎阻挡在太清阁前,以一敌十击退素以勇武著称的蛮族猛士。真正归光禄卿指挥的只有缇骑郎,缇骑郎也全部为军官,但位次于虎贲郎,约五百人,负责皇帝出巡时扈从护卫,平时驻扎在太清宫外。蛮蝗侵入太清宫之后,周仁帝鉴于皇城中戍卫不足才使得蛮蝗轻易突破至太清阁,将缇骑郎全部调入皇城宿卫。 在周仁帝驾崩前夜的夺嫡之乱中,光禄卿将赌注压在皇七子罗王身上,罗王正是寄希望于这股力量压制兄弟诸王,夺取帝位。 能够清楚地解释钦天监信仰的恐怕只有传说中的“钦天监监史”。但是这个人根本从未在史书中正式现身,以唐羽的威风和力量,也不过是代教主执掌权力的大教宗而已。所以关于钦天监的核心信仰,历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这就像是圣堂的翻版,圣堂的核心信仰同样是个谜。包裹在各种崇高理念中的圣堂信仰,是否真的是一个光辉的核心呢? 但是有一点钦天监显得更加坦率——它承认人本性“恶”的一面。这个“恶”包含了贪欲、憎恨、争斗、自私等等。所以钦天监认为俗世中的生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羊群,里面不可避免地有着凶狠的公羊,它们会为了争夺食草以及和母羊媾和的权力而在固定的时候挑起争端,而是这个恰恰也是羊群得以繁衍的力量,使得更加强有力的公羊可以生下子孙。但是另外一个方面,如果只有一只公羊始终统治着某个羊群,这个羊群同样会灭亡,因为不再有那种野兽般的力量存在于这个安静的羊群中,安逸会严重导致羊群失去野性,从而不能对抗忽然降临的外力。 所以钦天监在执政的时期,始终对于九州大地上的权力者们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有的时候会支持一方,有的时候会支持另一方,甚至有时候会主动挑起双方的战争,这种举动使得钦天监教宗看起来像是一个玩弄政治的小人。 钦天监是高高在上的宗教,像夜空里的星辰和月一样俯瞰众生,又像神一样并不怜悯它们。对比圣堂武士团“圣武士”一般的“守护安宁”的理念,钦天监则是一个更容易获得某些统治者青睐的宗教系统。因为他们不亲近平民,他们具备更加完备的组织和权力系统,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构建了一个有效的多级组织。 “钦天监监史”是这个组织的最高领袖,但是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记载说明人们亲眼目睹了监史的存在。三位“大教长”组成的“教长团”是教内的权力核心,教长团的核心人物被称为“教宗”。教长团负责所有重要的决议,他们每个人拥有一支对自己负责的队伍,三支队伍被称为“阳”、“阴”、“寂”,分别代表太阳、双月和谷玄,这三支队伍的首领被称为“教司”,换而言之,一名教长对应一名教司。教司带领的队伍会及时把消息传递给教长,教长们做出决议之后,由教宗发布。少数的时代,当一位教宗具备绝高的地位和绝大的力量之后,他往往晋升为半神一样的人物,很少再负责俗世的事务,这时候他会被尊称为“大教宗”,其他的两位教长受他的制约,执行他的命令。 这时,权力平衡就被打破了,但是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教派内部出现极为强势的人物时,或者教派遇到极大发展契机的时代。 “阳”、“阴”、“寂”三支核心的队伍分别负责不同的事务。“阳”是最大的一支,代表了教派的组织和运作,围绕在权力核心周围的钦天监教徒多数都被纳入这个队伍。 钦天监教徒有高到低分为“墟藏”、“执守”、“思玄”、“知闻”、“听义”五个品阶。如果只是初入门根本无从接触辰月复杂的权力系统的教徒,统统被称为“目垂”,意思是说低眼才能看到的芸芸众生。五个品阶的高级教徒又被细分为十等,每阶两等,比如听义分为“初听义”和“大听义”,“思玄”也分为“初思玄”和“大思玄”。品阶等级低的教众在没有明确分工的情况下,无条件地服从高级的教众,不服从的惩罚相当严厉。 低阶的教徒也要主动向高阶的教徒表示敬意,高阶教徒则有义务指导低阶教徒秘术和教义。 但是就像前述的,真正的教义是什么,始终是个谜。所以也很难说谁在教义上的研究更加透彻,钦天监区分教众品阶主要还是取决于秘术,高阶教徒往往都比低阶教徒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而教司教长们的实力则堪称“可怖”了。 “阴”则是宗教法庭,在“阳”的处置决断不能使教内群众信服的时候,他们会向教廷请愿,这个时候“阴”的出面就是必然的了。“阴”会派遣一个全权小组——全部由高价教众组成——根据教义做出判断,然后把处断结果报告给教长团。教长团无权更改这个结果,除非当代的教宗极度强硬,例如唐羽便是一位强硬的大教宗。 这样一支教廷队伍还是会有不能公正处置的时候,教长团可以直接命令重新审判;或者这起宗教诉讼的当事人表示不服从,此时就要依赖最后的强势团体——“寂”。最为神秘的队伍“寂”通常都是掌握在教宗手里,只有一类情况可以清楚地看出“寂”的作用,就是当“阴”对“阳”的教令发出了诘难,而“阳”不信服“阴”的判断,宗卷就会被递到“寂”面前,最终的裁决者是“寂”和掌管它的教宗。当然,事实上“寂”的权力应该远远不止是最终的仲裁。 “寂”是整个教派中最小的一支队伍,但是几乎汇集了顶尖的秘术大师,而他们多半的时间只是用于冥想,或者等待秘密的指令。这一套组织制度是从唐羽执掌钦天监的时代归纳出来的,据传源自古老的商王朝刑律。而在钦天监自我隐藏的时代,它们执行什么样的权力制度就是一个谜了。周武帝之后钦天监在世俗地位上的变化 周武帝时期,钦天监教宗唐羽——空前绝后的秘术大师——获得了周武帝的信赖,钦天监“星辰与月”的徽记一度和周氏的火炎徽记并列于朝堂之上,满朝的大臣无不以聆听钦天监幽暗神秘的教义为光荣,教派的追随者多达十万众。钦天监的威名在此时达到顶峰。 然而周武帝后期,钦天监干预立储,在各皇子势力间游走挑拨,在清宗即位后更是挑唆“逆王”周元行叛乱。叛军围困宫城达一个月之久,清宗在皇宫之内需要以人肉为食,天元公卿死伤甚众。 最终,在楚国大军驰援之下叛党覆灭,天元城中人口因为此乱十去其三。剿灭叛党之后,清宗愤恨钦天监的背叛,将矛头转向了钦天监。天元城再次迎来了一场血洗,国家肱股重臣几乎死伤殆尽,史官们迫于天子之威,将辰钦天监的种种痕迹从史书中抹去。 显赫一时的钦天监在公卿中的势力顿时被连根拔起,一度高高在上的星辰与月的旗帜被扯下、践踏、烧毁,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及钦天监之名。 周武帝时期,钦天监唯一一次公开出现在朝堂之上,权倾朝野,却在之后因妄图操纵时局,遭受重大损失。周朝史书里,只能从提及“叛党”的鲜少言语中看出钦天监存在的一些端倪,却都因为史家笔法而语焉不详。钦天监成功地挑起了一场叛乱,进一步削弱了王权,自身却也损失惨重。因为自身的信仰,钦天监并不会真正忠诚于某个个体,它的教众信奉的是终极的平衡。 尽管得到周武帝的信任,但钦天监支持周元行也几乎是必然之举。钦天监走向公开的尝试固然进行得轰轰烈烈,甚至失败时也拉了无数天元公卿陪葬,但是钦天监的信仰决定了它走向公开的尝试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钦天监内部分析走向公开的得失,总结出六条原则以指导行动。 一、潜藏。不再进行尝试走向公开,在幕后操纵一切。在外行事的教众须隐藏自己辰月教徒的身份。 二、借力。继续坚持上层路线,操纵公卿贵胄与诸侯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三、分散。为防止周武帝时期钦天监教众被连根拔起的情况出现,钦天监改变了自身的组织结构,以导师制的形式上下线单线联系。与除导师外的教徒相见时,以切口和徽记相认。四、服从。弟子对导师的指示绝对服从。五、责任。导师负责教导弟子教义与秘术,弟子所犯过错导师须承担连带责任。 六、戒杀。除非必要,钦天监教众间不得自相残杀。 周武帝之后,更加隐蔽的导师制取代了之前的制度,成为钦天监的组织制度。单线联系的方式不但隐蔽,也比先前更加直接与有效率。钦天监教众以倒置的树形结构分散开来,秘密地执行各自的使命。 在周武帝时的损失使得钦天监教众更加谨慎,不愿再将赌注押在一个人身上,而是希望遵从教义,分别支持各种势力。 同时由于大量钦天监教众被清宗剿灭,人手极度匮乏,钦天监不得不在内部重整结构的同时放松对外围成员的遴选。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以及根据新制定的六条原则,某位不知名的钦天监教宗想出了名为“种子”的制度。所谓“种子”制度,实际是钦天监基于导师制的一套渗透计划。 钦天监的导师们在完成对年轻弟子的基础教育后,便将他们安插在将来的重要人物身边,接近他们并试图用各种方法操控他们。钦天监摒弃了周武帝时毕其功于一役的简单急躁做法,所有的“种子”最初需要做的只是接近这些重要人物并试图攫取更多权力,与一般有着上进欲望的世家子弟并无二致,直到导师觉得合适的时机已经到来并对“种子”做出进一步指示。 就像启动了某种指令,潜伏的“种子”开始“发芽”,从小受到钦天监影响的弟子们将在“发芽”过程中用行为实践他们的信仰,为此甚至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钦天监相信,每一次“发芽”都使得整个九州大地离平衡更近了一步。“发芽”是“种子”走上钦天监之路至关重要的一步,只有经过“发芽”的“种子”才被钦天监承认与相信,并继续进行教义与秘术的培养。有些“种子”因为需要而埋藏得很深又或者是因为能力、信仰不够而被导师抛弃,终其一生都没有一次“发芽”的机会。而“种子”与“种子”之间,往往也互相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钦天监相信,不知情条件下的自然反应与种子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会更利于平衡的实现。 “种子”制度为在周武帝时期大大削弱的钦天监提供了喘息与生长的机会,相较于核心的长老而言,年轻弟子即时失败,也是轻得多的损失;而相对隐蔽的行动方式,也使钦天监自身更加安全更容易达到目的。 通过“种子”制度,钦天监就像躲在幕后用星辰傀儡线控制玩偶的秘术士,暗暗地操纵着九州的局势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控制了皇帝行为的,主要还不是皇室大臣们,而是庞大的内监体系。 皇帝的“私臣”被称为“内监”,这些人原则上说只服务于皇帝个人,贴身照顾皇帝和后妃们的生活起居。因此他们也无一例外的是阉人。但是内监同时负责了监督皇帝的个人生活,他们有责任及时把皇帝在私生活中好和不好的事及时转告给皇室大臣和皇族宗老会,并且及时予以规劝。 规范皇帝生活的准则被称为《帝伦释典》,这部包含无数律条、繁复得令史家都犯难的准则,仅仅为了一个人而设立,就是皇帝。真正能够掌握这部准则的,只有内监集团的领袖们。这部准则被称为是始皇帝周胤亲自起草,其后经过历代皇帝添加,并且经过白氏宗老会批准的,对皇帝友善的限制和约束。 但是毫无疑问周胤那种人是很难写出这样庞大严密的著作的,他自己都吊儿郎当的,连周朝最重要的《大律》都看不明白。而历代皇帝也没有必要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约束。这部准则应该说是内监集团、大臣集团和宗老会合作的产物,用于约束皇帝的行为。 当然周清像周胤一样没有遵从《帝伦释典》,因为他完全没有被作为可能的继承人来培养,所以他在当皇子的时候完全没有研究过这部皇帝的必修课。而他日后听到内监们提出《帝伦释典》对他进行规劝的时候,也总以他不曾读过、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予以回绝。 内监集团的领袖的头衔分别是掌香、掌剑、掌册和掌印,原意是皇帝身后捧着香炉、宝剑、典籍和国玺的四人。不过后来演化为掌香内监真正负责皇帝的生活起居,掌剑内监负责带领金吾卫维护皇宫的安全、掌册内监事实上是史官,负责记录皇帝的生活起居细节,掌印内监则有责任协助皇帝处理公文,但是绝不允许私自对朝政发布建议。不过对于掌印内监的限制事实上很难实现,因为他们的意见都是通过皇帝的笔来书写,只要皇帝允许他们发言,则无人可以阻止。 皇帝和内监之间的关系也非常的微妙,皇帝讨厌内监,却也依赖他们。因为内监的存在,只能以皇帝为依托,皇帝也依靠内监们的力量和皇室大臣们巧妙的博弈着。 周朝的皇城被称为太清宫,由两部分组成:南半部的“廷”与北半部的“宫”。它们被高大的围墙与护城河包围,气势宏伟,格局谨严,堪称宫殿建筑群的典范。 皇城城墙高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至三丈不等。砖石结构,外包青砖,更以红粉刷面,庄严肃穆。其位置在天元正中,后因移南墙而略偏南方。东南西北各开一门,分别与太阳、谷玄、填盍、印池四门相对。由金吾卫和掌剑内监所部共同守卫。 所有朝廷机构均在廷内,计有枢密阁、三公府、九卿府等,治防司与各部、御史台在廷中分布。廷内道路宽阔平整,但除皇族与年高德邵经皇帝特许的老臣外,均不得纵马乘轿。有的老臣会收到额外恩宠,给予乘坐肩舆之礼遇。但内廷占地颇广,遇有府衙间公文来往,往往靠脚程好的内侍来往传递,久之竟成定制,被称为“走书隶”,他们背负书信架,脚下纤尘不起,移动快捷无声,身穿红色中衣,穿行在内廷步道上,相互绝不交谈。掌剑内监有监督大权,见有拆看公文的走书隶,可当场斩杀。 金吾卫们的活动范围被局限于廷和高大的围墙上,他们在这里设置了近乎完美的防御,包括弩阵、火油乃至于石炮。太清宫的防御要求在天元城城防被突破之后,依然可以凭着宫墙坚守。此外,太清宫下存在着四通八达的秘密通道,这些通道是在古老的商王朝建筑的,很多的地方被堵塞,有的地方被污水灌满,又充满有毒的瘴气,它的地图已经遗失,后来的皇帝已经无从探寻这些隐秘的道路。 太清宫中最为著名的建筑是太清阁,这是皇帝权力的象征,帝都最高的建筑。每当盛大的典礼时,皇帝便端坐在太清阁的最高处接受臣子们的朝拜。 以太清阁这个皇城最高建筑为界,太清阁以北就是宫城,宫城亦有前后两重,前部为朝堂,后部为寝宫。宫城合计房间三百余间。星相学家的眼里,九州大地的一切都被群星运行的轨迹所主宰。 周仁帝周鸣图所主宰的长达五十七年的东陆承平之世里,岁正的光辉一直照耀着大周的夜空,这颗象征“规则”和“往复”的星辰以它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维护着单调却平安的一个时代。 然而岁正的轨迹终于偏离了天心的至高点,取代它位置的是北辰,由七颗星组成的北辰星团象征了斗争和杀戮,沁着钢铁般的青色光芒。诸族的星相学家们惊叹着这个巨大的天相变动时,无不揣测北辰的主宰将给天下带来何种变化。这次星相变化虽然还不能和七十余年后北辰星团和谷玄之间的强烈对冲相比,却也把不祥的影子投射在浩瀚的东陆土地上。 各行 周朝皇帝的地位非常遗憾的不够稳固,真正掌握着权力的是所谓的“宗祠党”,后人也把他们称作“世家政治集团”。帝朝立朝太久,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革,导致世家大族的子孙掌控了几乎所有的重要职位,平民家的孩子只有凭借军功封爵,极少的幸运儿才能一跃登堂,成为掌权者集团的一员。所以七大家族——周、袁、叶、白、乌、罗,江,——以及其他的贵族后代占据了皇室一大半的职位,他们根据各自的血脉而结成政治同盟,互有攻守。 他们背后的则是这个家族的宗祠,史书中残存的记录说明,周清即位的当年,帝都袁氏的子弟出仕于皇室的,便有九百二十二人,这些百里氏的子孙都尊奉自己的宗祠,听从宗祠长老们的差遣,非有特殊原因,他们不敢违背宗祠的命令或者暗示。因为如果他们背弃自己的宗祠,他们相当于和朝中同殿为臣的九百余名亲戚为敌,这对一个大臣的政治生涯来说是致命的。所以往往大臣们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宗祠,皇帝的命令只在朝堂上通行,而宗祠的隐性政治交易无处不在。 宗祠也利用这个优势不断的把家族的新人推荐到帝都政治圈和社交圈的前台,无形中挤占了平民子弟晋升的机会。 按照周胤立朝初期的传统,皇帝有权组织自己的政治班子。所以前任皇帝驾崩之后,除了受命大臣这个人是新皇帝所不能动的,其他的大臣新皇帝都可以随自己的心意留用或者更换,这个被称作新皇帝的“开殿建阁”,他要确立自己的内阁。所以前任皇帝的内阁重臣们都会立刻递交辞呈,这个举动被称为“辞辕”,意指大臣已经像骡马拉车一样为皇室工作了很久,他们现在要辞去“车辕”的位置让位给年轻人。 而新皇帝往往会选择“留骥”,意指挽留骐骥般的大臣,让他继续效忠新主。但是后期“辞辕”和“留骥”这套活动渐渐演变为一种极富表演性质的礼仪,一旦新皇帝登基,德高望众并且手握重权的老臣们会争先恐后的上书“辞辕”,言辞恳切满纸悲愁,意思是说自己为帝朝呕心沥血已经不堪驱使,恳求新皇帝能够开恩允许这个被榨干了一切精力和才智的老臣平静的回到乡下去颐养天年,而新皇帝则要寻死觅活的“留骥”,回信给老臣们,言辞恳切满纸惶恐,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推上皇帝的位子,现在要治理国家安抚万民迫切需要老臣们继续鼎力相助挺兄弟一把。老臣们“辞辕”越快越有体面,皇帝“留骥”越快越显得有诚意。所以往往双方都催赶着秘书泼墨行草,就恨被对方抢先了。这边“辞辕”的奏章封缄递出,那边宫里捧着“留骥”诏书的内监已经高声叫门了。如果“辞辕”的“留骥”的配合得好,那么没有问题,大家继续上殿议事。 但是如果“辞辕”的请辞了,“留骥”的诏书却没有发下,那么局面就微妙了。因为通常需要“辞辕”的都是重臣中的重臣,在大家族的宗祠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新皇帝得罪了这样的老臣,会发现这个家族的大量官员集体呈献对抗情绪,甚至出现大规模的辞职,而仓猝间任谁也找不到那么多人填补这些职位空白,所以最后新皇帝还是得忍气吞声把自己不喜欢的老臣请回殿上,礼敬更甚往昔。 所以东陆的掌权者,事实上是隐藏在朝堂阴影里的几大家族,他们的血脉延伸到东陆的每个角落,把持着各个诸侯国的军事要冲、政治枢纽和大城市的商业命脉,宗祠的命令悄悄发往各地,维护家族的地位,对抗一切试图削弱家族权势的力量,包括皇帝。 周清想北征,他毕生都在想着这件事,“北征”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周清本人也未必完全知道,可是这两个字所代表的荣誉、利益以及对少年阴影的复仇无时不刻不在激励着周清,对于武帝而言,这似乎比当皇帝更加重要。跟其他皇帝的对外征伐不同,多数皇帝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讨伐,而周清则是为了讨伐而当皇帝。 所以很显然,当个被宗祠党欣赏的“乖巧皇帝”跟他的目标完全背道而驰。 周清意识到他如果想要真正自己发号施令,必须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听命于他,而他眼前触手可及的是装备精良的三万羽林天军。可是羽林天军是一支内部关系异常纠结复杂的军队,羽林天军中执掌大权的都是世家后代中的精锐,并且经过多年官场的磨练,变得极为老成持重。他们互相提携扶持,彼此之间又有小集团的斗争,让周清和他的年轻班底去理清这套庞杂的关系,无疑是不可能的。 真正对羽林天军有控制权的其实是宗祠党。“羽林将军”这个职位事实上是代表宗祠党的诸位掌权者操控军事权力的一人,羽林将军缺员的时候,要经过复杂的推举程序,最后根据世家和臣子们的意见决定一个适合的继任者,向皇帝禀报,皇帝只能同意或者不同意,而不能推举自己中意的人。而修文五十七年的治世之后,羽林天军很少大举征伐,连清剿蛮蝗这种工作都是淳国等诸侯冲杀在前,所以羽林将军也没有什么机会犯错,大多数羽林将军都会在这个职位上稳坐到老死,当然,这些老资格的军武世家后代当上羽林将军的时候,往往也都是周发枯槁的老人了。名义上还有一个高于“羽林将军”去管理羽林天军的人,也就是“羽林上将军”,通常由太子摄此职位,坐在天启城内遥领三万大军,作为对太子军事能力的一种培养,本身“羽林上将军”只是个虚衔,却可以由皇帝直接任命,相当于皇帝亲自指派的一名高级参军。可周清甚至无法派出一名“羽林上将军”去,因为他还没有大婚,自然也没有太子。 周清大约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挠头思考,结论是既然短时间内他无法从高层着手在羽林天军中获得支持,那么他就走底层路线。好在他在搞帝都政变的时候就精通底层办事的手段,对此驾轻就熟而且从不顾虑。他的想法简单干脆,直接用自己的同党去把羽林天军的中下层军官给换掉。他手中有金吾卫,有的是年轻的中下层军官,这些人很多有稷宫同学的背景,又经过狮牙会骨干团体的培养训练,已经完全忠于新皇帝了。这时候的金吾卫已经变成了一个“北征派”军人的小朝廷,年轻人被“光复”和“征讨”这样的宏伟目标所震撼,聚集在一起公然讨论北征路线和后勤准备,饮酒拍案,高歌竞夜。 “卫中皆少年,言及北蛮之乱辄怒目,常怀征伐意。时北征之议为朝堂所禁,卫中少年遂夜聚于稷宫之内,命酒沉醉,高歌唱和,推沙盘演军阵之变化,欲克北蛮之骑。御史奏闻,帝不问,群臣不安。”——《大周皇家镜明史》 这则官史具有极高的可信度,说明当时年轻军官群体对于北征的讨论已经让朝廷高层震惊不安了。那么这些年轻军官毫无疑问都是效忠周清的。 镇远二年春开的二月十五日,周清颁布的一份诏书要求羽林天军和金吾卫的军官平级调动,互相熟悉彼此的职司,这种调动称为“换防”。被选中的金吾卫军官自然非常乐于被换防,这样他们就可以直接插手军务,这些人被调动之前也都接受了不同程度的密令,均是狮牙会的秘密骨干,而羽林天军的军官也很乐于被换防,这样他们就能安坐在天元城享福,不必随羽林天军驻扎在外,顶着烈日风雨操练,而且金吾卫的提升和待遇似乎也更有保障。资料统计会发现从镇远二年开始,以“换防”的方式金吾卫和羽林天军交换了四百八十三名中下层军官,这种密度的“换防”,几乎每天都有军官被更换职司,仅仅在两年内,就把羽林天军的基层军官更新了一半以上。 没有经过政务历练的缺点此时暴露无疑,周清以为他这样安插自己的部属悄无声息,不容易察觉,而且表面上有着十足的理由,并不会导致严重冲突,或者说宗祠党的元老大臣们即便不满意,也很难非议他的举动。 可是他大概忘记了一点——他已经不再是“十三公子”了,他现在是“皇帝”。皇帝的一切人事调动都被朝野关注,何况如此大规模的“换防”。在他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他悄悄渗透进金吾卫系统,还能借着侥幸瞒过着眼于高层势力的兄弟们。可他如今的对手宗祠党,无论是背景、经验、还是临危变化的决策能力,都远非年轻的皇子们所能比的。事实上武帝周清终其一生都未取得宗祠党的信任,北离二年的时候,这些老臣们即便睡觉,都睁开一只眼审视着这位新皇帝的作为,并且随时准备采取对策。 “换防”制度开始,朝野巨震,宗祠党无比清楚地感觉到皇帝要从他们手中夺取军事掌控权,代之以年轻的金吾卫军官。宗祠党的重臣们和长老们都不喜欢这些年轻作乱的金吾卫,他们曾在太清宫的雨夜里撕碎了宗祠党为大周未来描绘的蓝图。宗祠党中,无论是支持朱王的、支持锦王的、还是支持青王的,都未曾在自己的蓝图里给周清留下位置。而年轻人们让老人家吃惊了,丢了颜面。他们很不喜欢金吾卫这样一股势力。军权是一切权力的基础,宗祠党的老狐狸们尽管不曾上阵打仗,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亘古真理。而周清指挥着讨厌得像是老鼠样的年轻人在啃咬他们的基础。更糟糕的是,周清还要用钱。 修文五十七年的平静给皇室积累了不少钱。尽管他们还要不断地应付北蛮的敲诈,可截止周清登基的时候,皇室财库账面上有着五千七百万金铢的巨额财富。事实证明周清虽然靠着市舶司的黑金起家,但是并没有过人的经济才能,他完全算不清账目,也没想过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巨额财产该如何使用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强兵”二字,所以急急忙忙地从库里拨调金钱装备金吾卫和羽林天军,开展大规模的练兵。周清好备战,而备战无疑是最耗钱的爱好之一,臣子们看着财库的钱哗哗地流淌出去。 有记录表明,仅仅在镇远二年一年中,帝都就从宛州和越州购入了一百二十万斤精铁和其他适于打造武器的精炼金属,这些金属可以武装大约五万名重装甲士和战马!而皇室当时的常备兵还没有这么多。 皇室重臣的神经一再地绷紧,连带着诸侯国主们。新任皇帝并非什么善主,他们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当他们看见锦王的尸体时,他们曾经警惕过,此时周清的妄动再次说明了宗祠党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抱有怀疑是正确的。对周清不利的传闻从登基开始就在帝都悄悄地蔓延着——新皇帝想北征! “北征”这两个字在那时的东陆朝野是个禁区。北蛮表现出来的强大游骑作战能力和牧民们在长期的放牧中培养成的马术技巧都被认为是东陆武士所不能企及的。经过太久的承平之世,东陆武士们习惯了养尊处优,完全不能理解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北蛮牧民如何能够活着穿越宽阔的天拓海峡,又如何能靠着马奶经过漫长的跋涉,最后以野蒿杆临时制作的粗糙羽箭射穿他们的心脏。 在东陆武士们的眼里,北蛮不再是人类,不是可以击溃的敌人,而是噩梦般的心理阴影。出于某种后人难以理解的原因,仁帝也非常不喜欢听人提起武力强国北征蛮族等事。心情好的时候,他会赐醇酒给慷慨提议北征的臣子,当庭让他喝醉,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就喊乱棍打出。而对于世家大族的大臣们而言,北征更是难以想象的一件功业。理智的大臣们清楚地认识到以当时大周的国力,穿过莽莽草原进击北蛮等于把整个国家的国运赌在一场无用的胜利上,即便他们试图北征,即便他们能够击败北蛮强悍的游骑兵,他们也需要随时准备好应付背后的诸侯集团作乱。 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北征等于走在钢丝上去挑战一个全副武装的对手。而且世家大族的掌权者们也抱有一个私心,如果真的要北征,那么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他们的子弟。要这些世家出身的贵族武士领兵去对抗恶鬼一样的北蛮,胜算本身就很小,而如果他们战败,更会面临处罚,甚至即便他们战胜,也会在战场上损失大量的家族精锐,这时候家族势力必然一落千丈。 所以,北征是万万不能的,让北方的淳国陷入蛮蝗的骚扰并不算什么,每年供给金钱、把平民少女冒充公主嫁过去和亲也都不算什么,但是要把家族和国家的前途押上战争的赌台,宗祠党想都不敢想。 但是周清确实要北征,他是个算术从来都很不好的皇帝,算不太明周自己的国力,此时并未意识到北征将耗去他整个国家的力量和他个人的一生。而不幸的是,他的辅佐者百里郁是个绝世的赌徒,本就愿意为了不大的可能去冒天大的危险,只要胜利的成果足够诱人。宗祠党的大臣们开始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他们暗地里向北蛮的使节们告密,表示他们的新皇帝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孩子,对友好的北蛮盟邦怀有强烈的敌意,甚至有北征的打算。按道理说这些消息已经太过耸动,足以让悍勇冲动的蛮族使节跳起来去找新皇帝玩命,周清立刻会感到友好盟邦的巨大压力,从而放其他天真可笑的战争梦想。 不过出乎宗祠党的意料,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周清和北蛮的关系在他即位初期好得如同兄弟。 周清只有一个绝招——给钱。他即位的初期就把每年对蛮族的供奉提高了两成,又在漆、麻、丝、器皿、铁器这些传统供奉品之外增添了手工艺品、熏香、菸果、珍食以及首饰这类的奢侈品。在蛮荒的北陆,吃羔喝奶已经是贵族的享受,这些精巧绝伦的奢侈品以前是北蛮贵族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周清把这种享受双手奉送到他们面前,北蛮贵族根本无法拒绝,他们穿着唐国出产的华贵丝绸,抽着产于明国的优质菸果,手把宛州良工制作的玉石扳指。一瞬间周清变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每个蛮族使节都喜欢这个恭谨又健谈的新皇帝,新皇帝不像老皇帝那样迂腐,他很爽快,对蛮族人的胃口,而且从来不嫌弃北蛮的字不好,反而非常有兴趣了解北蛮的风土人情。 周清当然乐于了解,他此时对战争还是个门外汉,至少也还知道知己知彼的道理。 所以北蛮几乎从未相信过宗祠党的煽动,心性简单直接的蛮族使者们认定这是东陆帝朝皇帝和臣子之间的矛盾,不该他们插手。最后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东陆的大臣们不断用各种方式提醒北陆蛮族的贵族使节们,说新皇帝可能意图北征,会对你们不利,你们要千万小心。而蛮族使节们非常满意新皇帝的驯服,又把大臣非议他的消息悄悄告知他。对周清不利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唐羽忽然死了。 唐羽的死令皇室大臣中隐隐出现了骚动。这个岁正之神的使者离开了周清,是否意味着神已经遗弃了此人?周清即位的两位支持者已经二去其一,仅剩下受命长老周纯,而周纯是周氏宗族中行为一直相当低调的一人,外界均认为他无力左右周氏宗族的长老们,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斡旋于皇帝和宗祠党之间的滥好人。镇远二年二月,此时新帝周清已经渐渐失去了宗祠党信任,可这个年轻人再次做出了令世家大族不安的事,他重新开启了“辟除”制度。这个制度指任何在王域范围内拥有一定产业的人都可以向当地官员推荐自己家族力所公认的优秀人材,当地官员查考人材的实际能力,决定是否要上报给皇帝裁决。 这是在世家荐举和从军之外,普通人家的子弟仅有的出仕机会。 “辟除”制度在白周立国初期曾经有很长时间的应用,那时候世家大族的体系尚未成形,帝朝使用这个制度从有产的臣民中选择贤才。这个制度对于产业有限制,并非纯粹的对无产贫民的歧视,而是在当时确实只有有产业的人才能对子孙以良好教育。但是后期随着世家大族格局的渐渐完整,“辟除”制度已经很久不再启用,人材选拔基本局限在世家大族内部。其实周清复兴“辟除”的目的倒是极为单纯的,他无法面对一个满殿老臣的政府,这些老人几乎清一色的大贵族出身,要么年老昏聩要么老奸巨猾,如果论起政治手段,即使周清的“玄天阁”班底全员上阵,也难胜得其中随便一个。 而任何一个出仕皇家的新人,他背后的势力必然是庞大的宗祠党势力的某个分支,皇帝想轻易把人笼络到自己的战旗下很不容易。周清并非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的想法很简单,没有文官我就招,贵族世家不把有用的人材推荐给我,我就自己去找。 原本要应付这样的征召,各级官员大可以应付一下,推荐零星的几个人材,表示民间其实已经没有人材遗漏,天下的骐骥都在皇帝的马厩里,天下的人材都在皇帝的朝堂中。这样皇帝开心官员省力,以往几次开启“辟除”也都是这样结束的。不过周清这次“辟除”中有一个霸道且极不合理的要求,他在上朝议事的时候问大臣们,什么才是贤才的标准,百中取一么?唐羽去世之后,袁业罗此时就任三公中的“太保”,地位大约等于内阁首辅,首当其冲的要站出来回答,以袁太保从政之久经验之丰,也当场被问住了。老成持重的袁业罗大概也是经过缜密的思索,给出了回答说,所谓贤才是众人中出类拔萃的人,要对国家有用的人,不能是“百人之领”,而该是“千人之领”,所以一千个人里面的最优秀者才能被称为人材。按说袁业罗虽然不是军人,但是这个回答也很可靠了,战场上率领一个百人队的只是中层军官,而能够统帅一个千人队进退自如的则可能称为统帅千军万马的将才。 这个回答被周清大肆推崇,所以他下令说按照户口来算,王域各郡往上报人材,一千人里面报一个,余数可以省略。那么一郡若有三万五千六百人,便要上报三十五个人材给皇帝审阅。袁业罗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话被这样断章取义的曲解了,而各级官员也苦于这个硬性命令,不得不拼命地在民间寻觅“人材”。最后连善养马的、善治木的、善鞣革的,都作为“人材”上报,如果有一技之长的人家里没有产业,当地的官员就把自家的产业冒充“人材”家里的产业上报,以确保自己能够凑足数额。所以最后“是否有产”这个问题在周清那里完全不再是限制了。 很难说周清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本意上他大概是要寻找一些文官以弥补他在文官政治上的缺陷,不过最后他召集到大量工匠和一些拥有特殊技艺的人。这些人对于他梦想中的北征无疑是有用的,可他的文官政治还是一样的薄弱。 但是,这个“单纯”的政策却已经动摇了世家大族赖以掌权数百年的基础。世家大族出身的大臣们发现这些出身卑贱的泥腿子们可能登堂入室和他们同殿为臣了,而这些泥腿子背后的支持者是世家大族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皇帝。 这些还不是周清做过的最离谱的事。最糟糕最糟糕的是,他还得罪了自家的宗祠。按照道理说,他是皇帝,也是这一代的周氏家主,周氏宗祠是他所辖。但是此人在家族中出身卑微,在登位之前,实在太不出众,在周氏宗祠中没有建立任何威信,还有一些恶名。加上他的弑兄履历,是很难讨好宗祠中的长老的,诸位长老中只有受命长老周纯对他还算温和,其他人对于周页选择了这样一个继承人都抱以很大的怀疑和不满。偏偏周清也不是一个谨慎守礼的人,对于宗祠的长老们说不上,他曾有一次私下抱怨说周氏在帝都的主家尽是一帮昏聩怯懦的老家伙,尸位素餐,还不如让出主家的位置给楚国的周氏分家。 周清本人确实是喜欢楚国的周氏分家的,那个时期的楚国的周氏分家人材辈出,拥有相当数量的兵武精锐,年轻人在宗祠中占有不少席位,而且都有强烈的进取心。 无论是宗祠党的诸位幕后掌权者还是周氏宗祠的长老们都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他们的贵族阶层里面,出现了一个叛徒,而这个叛徒是皇帝。 必须有人站到前台去和无法无天的皇帝较量一下输赢了,宗祠党需要立刻巩固他们的权力。这个共识很快在各个大家族的宗祠中达成,各种消息通过看不见的渠道流转于各大家族的长老们之间,腐朽的宗祠党权力机构在危机到来的时候重新振作,巨大的权力机器恢复了高速运转,时间不容宗祠党观望了,皇帝的所作所为已经把东陆数百年来的权力执掌者们逼到了一个必须决断的地步,要么他们出让权力,要么他们把皇帝推下宝座。 那么,谁是可能的皇帝继任者?宗祠瞩目的人是周清的哥哥,青王周礼。 比之天元,商业繁华的淮安城的医疗制度别有一番特色。不同于天元城的医馆林立,淮安城中多为著名医馆的分馆所在,且街道上也常可见游方郎中的身影,在城里住上一段时日便可发现其独特的格局,可以用当地的一首儿歌来概括:“游方郎中东头转,达官贵人西边看,夸羽鲛洛莫着急,染病但请入淮安。” 游方郎中东头转,指的是东面居住的多是小户人家,其中不乏家中贫寒者,这些人是无力负担医馆大夫昂贵的诊金的,因此生病多求助于游方郎中。 游方郎中虽然不归属于任何医馆,但所有的游方郎中都需经过基本的考核,通过考核者方可获得表明其行医资格的带有徽记的长衫及印章,但凡冒用或者伪造印章或制服者最轻可判终身劳役,导致严重后果者可处以死刑,因此极少有人怀疑游方郎中的真伪。游方郎中有处方权,但无权参与制药,凡游方郎中向患者兜售规定外药品最低剥夺行医资格终身,最高可处以死刑。 游方郎中多与药铺对应,患者可拿药方到相应的药铺抓药达官贵人西边看,与东面相反,淮安西部居住的多是高官巨贾,非富即贵。因此各大医馆所设分馆亦集中在这一带,财势稍弱的人家可将病人送至医馆,由大夫诊治后直接开药,视其情况可嘱其回家煎服或立时服用甚至在医馆特设的病房稍住时日以便调理。而大户人家多在医馆中有专属的大夫,家中根据大夫的嘱咐备有常用的药材,财力殷实者甚至有符合医馆规格的特设病房,有人生病可将大夫召去进行诊治,然后根据医嘱可在家中自行处理。 凡有专属大夫者享有优先诊治权,并且遇到疑难病症时有权请天启大医馆的主诊甚至馆主前来诊治。这些人家花费在医疗上的钱财足够一户平常人家三代的开销。夸羽鲛络莫着急,染病但请入医馆。这句话集中体现了淮安城医疗的特色,作为九州著名的商业枢纽,淮安城随时可见来自九州各地各个种族的身影,虽然得到商户及高官的扶持,单个医馆也不具备能够诊治所有种族及各个州的特有疾病的能力,因此淮安当地商会及官衙特设一处医馆,名曰八方。 聘请各医馆中的大夫轮流坐诊,相互补充,其医疗水平足以应对各种族及各地区的常见疾病。凡在八方医馆任职的大夫不再受聘请人家的限制,优先诊治外来人员,其开销、处方及药物由官衙统一管理。 因次,各路人马来到淮安染上疾病后常直接送往八方医馆,一些其他地域的地方性疾病也由八方医馆接手处理。 每一季度淮安城会对所有从医人员进行审核,审核程序如下:游方郎中所开处方由其所对应的药铺保存,一个季度以后由负责审核的大夫检查其所开处方,对其水平进行评估。医馆大夫的审核包括两方面,一个是处方评估,类似游方郎中,但由其所属医馆管理;另一方面其接诊患者以及雇佣人家的评价也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医馆会根据这些评价考虑这名大夫对于医馆发展的价值,不合格者会遣送到其他地区的分馆。 药铺多是由各医馆专业人士负责采购药材,其中剧毒类药物以及具有麻醉功用的药材需向当地官衙上报。天衡通平契天笼星辰十二,地载九州万物;宛州十城,蒙皇恩浩荡,孕育万物,千货流转,终成盟约。 故法星辰十二、宛州十城,立“天衡通平契”——墟荒苍茫,皆为盟证。 十二星辰通令太阳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宛州十城,皆尊平侯;城民征权,须从帝命。 谷玄令:天衡通平契意在护持市民、商贾的生命及财货,抵御盗匪及外来掠夺;每年皆应召开“城主会议”以制定、修改律条。会议由各城主(商政使)发起,总头领(十城商政使)主持。 各城城主皆有权在会上发起提议,非会时亦有权要求增开会议。“城主会议”须各城城主亲临或授全权于人(城守)代行。 “城主会议”之决议须各与会者签署同意,十城市民皆须遵行不背。若有城违令,则其城民、商贾不受他城维护,各城均可缉捕其人,收缴其货。 双月令:其一明月令:无论何时,任一十城市民携合法货物进入诸城,皆可平安持有、秋毫无损。任何接纳强盗及其赃物之城将被所有商人及城市排斥。其二暗月令:若有诸侯无故诛杀、夺取十城城民及货物,则十城即日断绝其贸易往来,直至其使节与各城协商,“城主会议”公议后方可复交。 郁非令:各城若有商务、军务纠纷,不得诉诸诸侯,可协商决断,如各方不退,可留待“城主会议”裁决。城内行会偶有争执械斗,可诉诸本城城主裁断,他城不得干涉,若果有不服,可上诉于“城主会议”。 亘白令:各城通商货物,其税率皆由“城主会议”拟定,各城不得擅自变更。各城驿站、驿馆、路、桥皆各城自建,其路税、桥税,亦须十城协商而定,报于“商政使”及“十城商政使”。其税款皆归各城自有。 印池令:十城货物,互通有无,其价由商贾自定。十城市民借贷救急,放债生息,其利至高不得过三分,于外放贷者不受此限。填盍令:各城市集、勾栏、瓦子内商贾云集,不得在市集内随意捉捕奴仆、凶犯,市集内若有小争斗,则以安抚、调解为主,各城不得妄自出动捕快、警吏,搅散市集,更不可趁乱劫掠商人财物,各府私兵、佣军等辈亦是如此。十城外奴仆、商贾等若入十城已满一年,或在十城内购入房产、店铺,则其财物、住宅、生命等皆受本城保护(强盗、赃物除外),外人不得随意缉拿捕捉。 岁正令:城主皆由各城行会行东、商会会长,据其财力推举。城主须任命“城守”、裁断纠纷。“城守”须任命捕快、税吏、警吏、师爷等,各司其职,他城不得干涉。 “城守”亦须将各城应缴税款按期付与平侯。密罗令:各城自拥私兵、佣军、民兵、卫队等甲士器械,其耗用皆由各行会、商会、各城税款承付,若遇战事,十城守望相助,共同进退。 寰化令:各城严禁骨肉相残,相煎杀伐,万事皆可在城主会议上辩驳指斥,不可妄动刀兵,更不可引狼入室,轻信外人。 裂章令:若有城背盟叛众,墟厌之!荒厌之!人神共愤,齐诛之!十城平令宛州十城,米行、面行、丝行、蔬果行、金银行、鱼行、马行、书画行、肉铺、茶铺、铁匠铺、石匠铺、成衣铺、茶坊、果子店、酒楼、歌馆、瓦子、勾栏,船坞,万业齐聚。厨师、渔人、香料匠、绳匠、理发匠、金银匠、石匠、铁匠、屠夫、木工、船工、织工、裁缝、蚕妇、马贩、歌伎、说话、唱曲、傀儡戏、杂技、影戏、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无所不有,故定十城令。 淮安令:每城各商铺铺主、作坊坊主、楼店店主群议,举行内贤者(大富者)为“行东”;各相类行东组成商会,举贤者为长,呼为“会长”,行东、会长须调解行内纠纷,收受税款,逐级上行,直至本城“商业联会”——由各商会会长组成本城商业联会,举贤者为城主,城主职责参见“岁正令”。 注:如“食品商会”由“勤行行东”(厨师)、“香料行行东”、“鱼行行东”“肉行行东”等相关行东组成;“五金商会”由金银行行东、铁匠铺行东、鞍具行行东组成。各商会会长再组成商业联会,推举城主。 暴乱 青石令:十城中,除雇觅人力外,欲新开店铺、作坊、瓦栏、歌馆、茶坊酒肆等,均须向所属行会行东申请,取得行东认可后方能开张营业。 开张时须按例向行会缴纳税款,摆酒庆贺,行会按例须向商会缴纳税款。各行行会会员数目须按期向本城商会上报,以免各行会员数额过多。各行会皆守本分,各展所长,不得随意抢夺他行主顾,以免纠纷(如铁匠铺为主顾锻打金银器物,金银行为主顾打造小兵器、小器械等)。 各行须对新开业者的店铺、器具、工具进行查看,如与行规不符,则不得开业。已开业者行东也须定期查检,商会也是如此。(一般而言,只有十城市民方可在城中开店,外来者在城中居满一年后也可开店。 【注:“人力行”行东不得干涉零散闲人为他人临时工作或打短工。人力集群,十人以上方须向“人力行行东”申请,缴纳税款。以下诸令,若牵涉“人力行”,皆按定规,不必拘泥令条,不再注明。】 沁陽令:各行须对行内商铺、店铺规模加以限制,严禁为富不仁者抢夺他人店铺,或用欺诈、强迫等手段侵占行内他人财物或主顾。各店铺师傅、掌柜等均有权招募、雇佣学徒,学徒须满师并呈交作品或经过师傅考验后才能另立门户,向行东申请在十城内建立自己的店铺或作坊,也可外出谋生,师傅不得强留,或故意刁难,不让其满师。 学徒满师后应当保守师傅传授的技艺,不得轻易传授给行外之人。白水令:学徒学艺期间并无酬金,食宿由师傅承担,学徒未经师傅同意不得擅自转行、中断学业、不得擅自成婚,另立门户,否则需缴纳罚金。綏中令:沿街小铺,商贩走卒,无固定场所、未经本城行东批准,私自在城中叫卖从商者,本行行东有权命其缴纳税款,其税当远高于普通店铺;若经行东允许,本分从商,赶集糊口之小贩走卒,其所交税款当远低于普通商铺,直至免税。 本行从业人员也应向行东报告擅自从事本行商贩的行踪。 通平令:各行商贾均有权订立契约,订立双方均需遵守。契约纠纷当双方协商解决,不合者可由行东裁决。对行东裁决不服者可上告于商会、商业联会、直至城主会议,不得随意越级上告。衡玉令:十城内所有米行、面行、鱼行、果蔬行等谷物、粮食,食材的出售必须公开进行,严禁囤货、哄抬价格。食盐、糖等物也是如此。如遇饥荒,部分食材的价格须由城主会议决定,任何人不得大量购买超过实际所需的粮食。药行药材价格如遇疫情,也不得擅自提价,须由各城调配,给予药商补偿。十城中的耕地不得擅自挪作他用,城主、城守有权暂时封存耕地。 柳南令:对于城内的乞丐、流民、外来赤贫者,各商会须拨专地建造草棚等供其躲避风雨,提供粥等糊口食物。每逢年节各城须开粥棚赈济贫民。乞丐中如有为非作歹者严惩不贷,捕快警吏可加以驱赶拘捕,但对其中妇孺可网开一面,屡教不改者加重处罚,驱逐出城。借他人贫困强行贩卖人口、逼良为娼,逼人为奴者当纹面刺字,永不得入十城半步。和镇令:各城缉捕盗贼、防火、河防等事物均须指派专人负责。 各城税吏须将税款使用及缴付情况登记造册,以备商会、城主会议查询。各城矿山、水脉、石场、林场等均归各城共有,需由商会协商开发,市民也可向各行业申请开发开掘。各城划定城界后不得越界开发矿业林场。云中令:十城商铺务必做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各行需自定行规和商品标准,报商会备案。行东有权将贩卖假货及欺诈者逐出行会并上报商会。商会调查后上报城主,城主须向他城知会该人身高貌相、所从事的行业以备诸城警觉此人动向,必要时可画影图形,悬于城门。捕拿盗匪时也可采用此法。 若有人违背国法律条、城规契约,当由各城依律处置;若无人上告,“城主会议”不得干涉。(注:邢万里曾对该契约的执行情况表示异议,称其为“空头契约”。) 此时周清的三个哥哥的竞争已经达到了极致,长子“锦王”周远,也就是明月原先应该嫁予的丈夫,七子“朱王”周慎,和锦王同是皇后所处,周慎比他的哥哥更为狡诈有计谋,他一方面和周远联手,一方面暗自积蓄力量,准备在关键的时候翻盘夺位。外戚们站在白远之一方,而背后支持朱王的,则是以皇室重臣谢羽为代表的一众。 而诸侯们更加激赏的,却并非锦王和朱王,而是贵妃所生的“青王”周礼。虽然不是嫡出,可是周礼的母亲地位极高,而他本人的才干甚至在某些方面更超过朱王。他和诸侯之间私下会盟,达成了攻守同盟,虽然他这种行为也被和诸侯有间隙的皇室大臣们暗中斥责,然后皇帝却依然对周礼保持了信任。 周仁帝五十七年,青王和朱王锦王在争夺明国支持的斗争中已经白热化,矛盾重点集中在谁迎娶明国公主为妻的关节上,而协助皇室守卫北方的淳国拥有强大的兵力。在诸皇子争斗到达白热化阶段的时候,突然发生一件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事情,仁帝在召见明国使团之时被人刺杀,受到重伤,眼见得生机暗淡。明国使团本为护送明国公主到天元与周慎完婚而来。 在与他的兄弟经过漫长的斗争之后,周慎成功地娶到了淳国的公主,这意味着他在前往皇位的道路上又多了一个强援,对青王和锦王的优势更加明显了。然而就在仁帝召见明国使节这天,跟着使节上殿的从者突然从袖口里抽出一根薄如蚕丝的利器向仁帝冲去。朝堂之上有不少重臣是军人出身,然而入朝之前都经过验身,并未携带兵刃,刺客动作又十分快捷,仓促难以阻挡。 眼见刺客将要近身,当值太监以身相抗死死挡在仁帝面前,却被切成几截,当场有老迈的臣子晕了过去。仁帝慌乱之下掷出传国玉玺意图抵挡,而玉玺竟然击中刺客面部,导致刺客手上失准,然而利刃还是深深扎进仁帝腰间。刺客被玉玺砸中之后,被紧跟而来的武将制住,又被赶来护驾的金吾卫杀死,仁帝重伤之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插话留下刺客性命盘问。 事实上,这个杀手来自钦天监大宗的指派,他看到百里羽已经准备完毕,于是出钱请了天罗助阵,等若亲自动手点燃这场争端的火焰。当国五十七年的周仁帝突然倒下了,命在旦夕。 细如柳丝的利刃上的毒素让皇帝病体沉重,此时全部皇子都雨夜兼程赶回帝都。 他们没有直接入宫朝觐,而是立刻和帝都中己方的势力联系。金吾卫和羽林天军的高层无一例外地被卷入这次皇子的争夺中,各种详细的计划被制定出来,都是要在种种情况下协助自己支持的皇子取得皇位。名义上这些军队按兵不动,事实上高级别的动员令已经下达下去。 仁帝遇刺后不久,所有皇子及王室重臣们都被召入太清宫内,在朱王的操纵下,太清宫的城门也被封闭了。朱王在禁卫中埋伏了一支上百人的可观势力,而锦王和青王也各有准备,二十多名皇子站在临死的皇帝床前,彼此也都选择了自己的队伍,暗地里钩心斗角。只有周清放声大哭,他的哭泣一方面是伪装,一方面此时的周清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胜利,多年来的奋斗和痛苦在他的心中爆发出来。 在周慎巧妙地关闭城门,羽林军与金吾卫按兵不动之时,一道秘密的召集令通过玄天阁的网络层层下达了下去。玄天阁约定于暗时始召集,暗时正汇于宫城之外,一举突入太清宫,助周清夺得帝位。在严格的封锁之下,这道密令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传递到了玄天阁所有成员手中。 上千名热血沸腾的年轻下级军官已经磨亮了战刀。当周清和哥哥们走近太清宫的时候,这支力量已经走出了兵营和家门在街上集会。早已经被玄天阁整编的十二城门守军封闭了帝都,年轻人们无视上司的阻拦甚至杀死他们,凭着玄天阁的徽记在帝都的聚集点会合。 变故发生在宣威坊军械库驻地,其时金吾卫已得到支持周慎的张武授意不得擅动,这道命令被一层层传递下去。一名巡守城北军械库的金吾卫校尉带了一小队进行例行巡查,发现玄天阁成员罗某正在磨枪,于是喝问道:“为何磨枪?可是要造反?”罗某答曰:“以防不测。” 都尉喝令左右将罗某拿下,不意罗某一跃而起,挺枪将都尉刺死。附近的玄天阁成员纷纷操起武器,将巡查小队围住拿下。因为动静过大惊动了附近居民,北城的玄天阁被迫提前行动,他们打开军械库,穿戴上战阵之时才会配备的铠甲,将军武库里的重型弩全部带走。在北城的信号上天之后,潜伏在城中的玄天阁成员在苏瑾深等人的指挥下迅速集结,分散天元各处的玄天阁成员们按照会中的阶级有序组织,聚集到了宫墙之下,于裂时将太清宫团团围住。 宫城内的王爷王子们听闻有众多的金吾卫聚集在宫城之外,将太清宫围了个水泄不通,惊恐非常。殿上对峙的三位王子互相从对方错愕的眼神中得知围宫的金吾卫也不是对方的属下,心中稍定,然而巨大的威胁近在眼前,却也不能坐视。而始作俑者周清则带着百里羽依旧垂首于朱王身边不动声色,看着三王间的火药味越发浓重。 支持三王的王室公卿们纷纷登上城头,提着灯笼冒着大雨向城下的玄天阁众喊话。众人或是阐明大义或是许以重利,大理卿则斥以“犯上作乱”,转而又表示若是玄天阁众当即散去便以官职作保不予追究。然而无论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玄天阁众都无动于衷,甚至苦苦哀求也只散在瓢泼大雨溅起的水声中。 在大雨之中,玄天阁众立在宫城之外,隔着三丈六的宫墙看下去,甚至能看到第一排的士兵鼻子上滴下去的水珠。三千余人穿戴着明亮的铠甲一动不动地立着,他们高举着“一轮大日”的旗帜,军容之严整可谓冠绝东陆。如若不能控制宫外的军队,在宫城中的争斗便毫无意义; 反之,在三王对峙之时,谁控制了这样一支力量,便可以依靠武力登上帝位。思量再三之后,朱王带领几名亲兵登上了宫墙,以未来的皇位拥有者的身份许给玄天阁众那尚不知名的领导人不可想象的厚利——一国之主的地位,与皇帝兄弟相称,共分天下。在朱王的计算中,这破釜沉舟的一步至少能诱得玄天阁的领导人出现。 他的所料不错,周清正一步一步登上宫城城头,但是一贯将这个弟弟视作废人的周慎并没有意识到周清隐藏的身份,反而大声斥责他擅离太清宫,在此紧要关头还到处游荡。“你上来做甚?”周慎没有料到自己算计一辈子,临死却成了笑柄。 周清却没有表现出朱王所习惯的懦弱,他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脚步坚定,仿佛从未听到过周慎之的呼喝,眼中是周慎之从未见过的冰与火的结合。周清站定城墙之上,缓缓抬起了双臂,迎接他的是“十三公子”的欢呼声。第一声并不甚大,第二声带了些许疑惑,当第三声“十三公子”响起时,整个宫城内都听得到,伴随欢呼声的,还有盔甲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宫城外的金吾卫整齐地单膝跪下。朱王锦王青王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此时他们的力量在太清宫内,却不敢杀死周清,而周清也不和他们谈判,只是站在宫城上平静地等待。僵持中羽林天军虽然得到了消息,却不敢进攻天启城,金吾卫们候命在太清宫外,太清宫里的禁卫束手无策,皇帝正在慢慢死去。 眼见平日里被自己当作一条狗豢养的周清突然成了皇位最有力的角逐者,周慎的心中失去了平衡。周清对周慎之恨之入骨,却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城外金吾卫带来的压力让其他皇子们出现破绽,甚至将他们压垮。这样的姿态更激起了周慎的怒火,他劝锦王和青王共戮周清,然后再决天下归属,青王直接拒绝了他的请求,锦王则按兵不动。没有得到支持的周慎之决定孤注一掷,率兵击杀周清。 朱王率着手下冲过太清宫前的广场时,突然斜里杀出一彪好汉。他们各个穿着黑夜黑甲,用黑巾蒙了面,混在黑夜当中,人影晃动看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为首之人使一杆长枪,朱王手下虽是殿中省精锐,却无一合之将,见面便被一枪搠倒。这一队黑衣人马在为首这人带领下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朱王手下阵形大乱,一时陷入混乱之中,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朱王数次整束队伍未果,遂弃大队人马于不顾,仅带领最贴身的十数名侍卫冲向城楼。然而短短百丈的距离却成为天堑,从看不见的角落射来的利箭一箭一箭扎在周慎周围的侍卫身上。周慎的侍卫以身为盾护卫他登上宫墙,周慎之抽出佩剑,却被一支箭穿胸射中,坠下城楼,城外的金吾卫山呼万岁。听到“朱王死了”的呼声,朱王麾下纷纷丧失了斗志,扔下武器投降。 在后世民间的传说中,“十二壮士闯太清”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故事中,百里羽早就派人探查了皇城的水道,绘出路线图。当日夜里,十二人队通过地下水道进入皇城,埋伏在太清宫内,终于最后一击建功。关于这十二个人的武艺与外貌有许多说法,各不相同,一样的是,他们的武艺都被传说得强大到了夸张的地步。许多百姓相信,十二人队中带头的持枪之人就是后来任明国三军都指挥使的叶望,而那个射出致命一箭的无名射手,传说则是一个天罗杀手。 在各种传说中比较固定的形象还有:一个肌肉虬结善使大刀的士兵,一个赤手空拳武艺高强的壮男;一个身形鬼魅一击必杀的矮汉;一个声音清越的瘦削男子——最先喊出“朱王死了”的便是此人。至于十二人队中的其他成员,则说法不一,相互差得也很远。 朱王之死结束了皇子的斗争,等着坐收渔利的锦王疯癫了,他不能相信三王之中有着最强实力的朱王就这样羞耻地失败,青王则接受了周清的条件,对着周清下跪。太清宫的城门洞开,数千金吾卫在微薄的晨曦中欢呼着涌入宫城。下了一夜的雨渐渐停了,冲刷未尽的血液呈条条缕缕状在广场上流淌。 周清被金吾卫们拥进了太清宫大殿,在那里,王室贵胄与百官们正在金吾卫的环视下恭敬地等待新的主人。周清简单地说了两句话,随后制止了金吾卫的跟随,仅带着百里羽来到周仁帝的寝宫前。 忠心守卫垂死皇帝的侍卫们在唐羽授意下并没有阻拦,任由周清踏入父亲寝宫。而周清踏入仁帝的寝宫时,当天的第一缕阳光正照进宫中,即将死去的皇帝看着他疲惫地笑,说:“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皇帝把早已写好的遗诏递给周清,周清打开看见上面正是自己的名字。 周礼确实很强悍,他作为皇帝位置的潜在竞争者始终存在,即便他曾对周清低头表示效忠。他在修文年间任治粟寺平准令一职,这个职位名义上是负责监督市场物价,尤其是关系民生的粮食价格,但是为了平抑物价和商人集团之间达成平衡,治粟寺修建大量的库房囤积大量的粮食,随时准备应付商人们,尤其的宛州豪商的抢购粮食和疯狂抛售,周朝后期宛州的商业已经发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商人们精通物价控制的手段,他们的财力加起来可以和国家抗衡。 所以事实上治粟寺控制了皇室的大量金钱流动,也兼管了重要的皇室经济掌控部门货殖府。周礼虽然无权动用皇室财库的金钱,但是这些金钱从各地收来以及核算的过程中,货殖府长史必须随时禀报这位尊贵的亲王。这也是周清对周礼一直优容的原因,周礼对于金钱掌控的能力对于周清即位初期稳定经济有着重要意义。当然周清绝不曾忽视任何潜在的敌人,他清楚这个哥哥的能力,英武飞扬的青王和老谋深算的锦王相比毫不逊色,在担任治粟寺平准令的数年之间,他还获得了不少大诸侯的秘密支持。周清如果要用这个哥哥,就必须防止他的反扑。 这些事情当时的周清可能还未明周,可隐藏于幕后的百里羽应该是清楚的看到了未来。这个未来就是,周清绝不可能和他的哥哥和睦相处,因为周清不能代表他父亲的家族,他是贱婢所出,他从未被作为未来的皇帝培养,他本该是权力游戏中的一个陪客,然而,周清最终胜出了。他忽然跳进世家大族的政治棋盘,变成了一个异数。 周清是个绝不会对人低头的人,周礼也不是,周礼真正代表了周氏皇族的尊贵血统,而周清的奋武,很大程度上是他要为自己的母亲向自己的家族血统复仇。 武皇帝周清,这是一个叛逆,但是周礼并不在帝都,周礼在游历列国。留存下来的历史记录中,已经很难梳理出青王是在何时决定和周清暗中对立的了,不过从他在周清即位之初就请命游历诸国来看,青王对于自己留在帝都的安全非常怀疑,自始至终他从未相信这个弟弟。 镇远元年正月初一,新年元日,青王周礼赴太清宫参拜新帝之后,上表要求外出游历。他有充足的理由,诸侯向皇室的供奉是由他监督的,诸侯国的粮食市价是由他监控的,而修文年间皇室从未直接派出高级别的官吏实地考察诸侯国的商情,供奉的详细账目也久为核对。周礼表示他作为负责的官员,有义务为新帝把这件事解决,他不辞远行的辛劳,这个游历将持续三年之久。 周清当然意识到在周氏宗祠内部极有人望的哥哥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避祸,也是为了逃脱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是周清并不能选择,因为当时几乎所有大臣都支持了青王的提议,整个文官集团在试图保护青王。换而言之,青王是他们早早就埋下的伏笔。 缺乏政治经验的周清并未能理会这个哥哥的远行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希望借此避开和哥哥的正面冲突,所以他恩准了,并且冠冕堂皇的送行到天元城外十里。青王在享受着这份巨大的荣耀之后,信誓旦旦的重申了他将为新帝效忠至死,调转头就跨上快马,闪电般的离开了危险的天元政局。直到镇远三年九月三十日的夜晚之前,周清都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认为他从此可以和这个哥哥和平相处,每年都有他写给这个哥哥的亲笔信,致以殷殷问询,暗示他大可以放心远游,一辈子都游山玩水不回天元都没事。 果然,青王周礼此后一步都没有踏进天元的城门,他游历的足迹从明国到楚国,而后南下青州诸国,行程横贯东陆,却远远的避开了地图中央天元城的那一点。 一个人物在此时踏入了这个不燃烽火的战场,他也许是被迫进入的,却不得不以一个不光彩的方式退出。这个人就是叶望的哥哥,叶城。 叶城确实是一个极为出色的长史,可是作为哥哥,叶望就很不喜欢他。因为叶城对于这个弟弟,斥责远多于褒奖,尤其是叶望放弃了家族的祖业,不肯学习算学去货殖府任职,却非要在稷宫中学作一个武夫,叶城对此非常不乐。两兄弟间冲突很大。但是很难说叶城是不喜欢叶望的,他对这个弟弟要求严格,更多的是他恨这个弟弟的荒唐和不成器。 他是个兢兢业业的兄长,对上照顾家族中的长老,对下教育后辈,对自己最不成器的弟弟叶望则是充满了忧虑,始终希望叶望能在一个堂皇的职位上安然终老。 这些叶望当时并不能领悟,可叶城最后把叶氏家族家主的位置传给了叶望叶望,此举足以说明他对这个弟弟的关心和期望。 叶望最终明白这个在他看来庸庸碌碌的哥哥对他的关爱,可惜已经太晚。 镇远三年九月三十日的雨夜,货殖府的账库失火,仅仅烧死了一个人,就是货殖府长史叶城。京尉验尸的结果是叶城的骨骼呈紫黑色,是中毒而死的迹象,而且是一种极猛烈的矿物毒素。这种毒素的获得很不容易,需要从北邙山的一些巫民手里购买,价格接近同等重量的黄金。而根据货殖府的下级官员描述,当天下午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客人拜访了叶城,叶城送走客人以后就推说不舒服,日落后遣走了账库的所有属下,说要独自核对一些账目的细节。随后从账库内部火起,京尉赶到时已经无从挽回。 货殖府官员畏罪饮毒自尽,连带着烧掉了整个货殖府的账目宗卷,这个结论传到周清案前的时候,纵然他是个傻子也发现其中必然有更严重的问题了。他立刻指派最得力的干将苏瑾深,连夜查封货殖府和财库,扣押所有人员,分开审讯。 苏瑾深还没来得及查明叶城的死因,就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残留的账目中本已入库的上千万金铢竟然消失了,叶城留下的是一座空荡荡的财库! 周清惊呆了。他原本认为财库中还存着两千三百万足色金铢,足够为他的强兵政策做支持,可现在这些钱都消失了,财库中剩下的金铢甚至不够他支付下一个月天元城各级官员和军人的开销! 叶城贪污了上千万金铢然后畏罪自杀?这个结论看似说得通然而实在是太可笑了,因为这样大笔的金铢就算牛拖马拉,也要几个月来搬运,根本不是一个人能贪污了。 那么惟一的结论是,帐上本该有的金铢其实并未入库,而叶城的死和账目的焚毁切断了追查的线索。 审讯还在继续的时候,羽林天军几乎要发生兵变了。军人们赫然发现他们领到的军饷不能花,这些黄澄澄的天元金铢非常的软,在纸上可以画出痕迹来。商家拒收这些看似铸造工艺绝无问题的金铢,因为金铢的质地严重不纯。周清自己也发现居然金铢可以用来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一切都清楚了,这些新铸的金铢中的黄金被替换了,而负责铸造这些金铢的,恰恰是货殖府长史叶城。为了保证重量,他在铸造新的金铢的时候加入了大量的生铅。 周清来不及把他的死忠党羽叶望抓来问个究竟,就必须去平抚羽林天军的情绪。这些卖命换钱的普通士兵和一些下级军官似乎是群情激奋了,不利于周清的谣言在军营中流传,说新皇帝为了营建宫室迎娶北陆的妃子而下令减少了金铢中的黄金比例,而现在这克扣士兵们血汗的阴谋曝光了。不明就里的羽林天军士兵竟然冒着斩刑的风险集体闯入天元城,试图直闯太清宫问皇帝要求补发军饷。 周清顾不上再去查这里面是否有人教唆,如果他不能把羽林天军阻止在太清宫外,他这个皇帝将在宗祠党的老臣面前失去一切威严,他的德行将被世家和诸侯们严重质疑,他就可以准备下野了。而他那时候确实没钱发饷,他手里只剩下太清宫这座东陆最大的宅子,可是一时半刻还卖不掉。 周清选择亲自出宫在御道上阻止大声叫骂的士兵们,可这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周清即位以来不断的加重这些士兵的训练,更换他们的长官,此时又阴谋克扣了他们的军饷,在骄奢淫逸的羽林天军士兵们心中,面前的皇帝无论私德公德都有亏。他们振臂呼喊着涌向周清的车驾,要周清拿出侵吞的黄金来,人群大得足以淹没御驾。而周清手下的金吾卫人数已经不足以抵挡这些近乎暴动的士兵们。 成队的大车紧急驰入天元城,在危险的关头分割了御驾和激动的士兵们,这些大车每一辆都盖着绘有大风家徽的厚毡。众目睽睽之下,驾车的仆从们掀开毡子,一堆堆码起的足色金铢耀花了军人们的眼睛。仆从们随意的抛洒金铢于地,像是随手散去几个铜钿似的,短暂的沉默后,士兵们蜂拥而上捡拾金铢,完全忘记了刚才还被他们看作寇仇的皇帝。 周衣飘逸的男人从大车的缝隙里冷冷的看着这些红了眼的士兵,转头和惊恐未定的周清交换了眼神。 宛洲江氏的主人江里,在这个关键时刻驾临帝都,江氏作为商家,情报系统竟然也极其出色,他已经风闻了叶城一案。当时宛州商会和帝都之间的大额交易都使用金票,而江里为了确保解决军饷的问题,起出了江家地窟收藏的全部金铢,命令船载车运,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帝都。宛州发达的驿道系统和江氏超卓的输送能力最终让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到了。 在最最关键的时刻,这个坚定的盟友再次站在了周清的一侧,挺了这个当上皇帝的小兄弟一把。 这件事发生在镇远三年十月十七日,距离叶城的自杀仅有十七天。不过江里毕竟是一个商人,他对周清的支持也并非全然为了“义气”二字。周清即位之后,和江家的亲好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江家在宛州商家中本已卓然不群的地位又直线上升,同时也遭到同行的妒忌。此时江氏已经站在了东陆权力交替的风口浪尖之上,江里没有选择,他已经是一个“帝党”了,就必须沿着“帝党”的路走下去,皇帝的倒台就意味着江家的没落。 江里不是一个赌徒,却必须在此时倾尽赌注赌周清赢得这场权力斗争。 一份清单说明了仅仅在镇远三年十月十七日到镇远四年五月初五日这区区半年的时间里,江氏调入帝都的金铢数量: 镇远三年十月十七日576000,镇远三年十一月六日140000,镇远四年一月一日300000,镇远四年二月十一日400000,镇远四年二月十九日100000,镇远四年三月一日120000,镇远四年四月一日120000镇远四年四月十五日200000,镇远四年五月五日120000。 此外还有一部分粮食、金属以及其他货物的输送。 宛洲江氏在如此仓猝的事件里表现出可怕的金钱调动能力,足以令宛州其他商家再次为这个家族深藏不露的实力震撼。大笔的金铢一时间压下了帝都的动荡,羽林天军获得了补发的军饷,甚至趁火来打劫的蛮族使节也如愿的获得了更多的供奉,周清的皇座暂时的被钱垫平了。 不过麻烦远没有结束,皇室的财库里还是空空如也,周清获得的金钱支援转手就被支付出去,他的财政依然捉襟见肘。而只要他拖欠一次军饷,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的军队暴动。暗地里某些人也许正在等待新一轮的、更彻底强烈的暴动,因为没有什么比“民意”更适合用来推翻一个皇帝的了。 叶城是这一代天元姬氏的家主,和叶望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的性格以及能力和弟弟简直是天壤之别。叶城是个名闻天元的算学大师,从小就有“神童”的称号,据说他十三岁的时候和父亲叶业比赛,计算东陆当年全部的木材流量,计算结果和父亲的不同。叶业当时作为货殖府的长史,对每年的木材流量烂熟于心,于是笑话了这个聪慧的儿子。 叶城却坚持自己的结果,一个月不肯和父亲说话。叶业心里渐渐有了怀疑,于是带着计算结果请教宛州最大的木材商家褚氏家主,褚氏家主核对了两份计算结果之后,表示叶业在木材场的复利计算中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偏差,从而导致了错误的结果。叶业惊叹于儿子在算学上的天赋,逢人必说,最后天元城内无人不知姬氏有一个算学同神的儿子,这件事甚至惊动的仁帝周明。 叶城继承父业出仕于皇家,进入货殖府任职的时候只有十八岁,叶望和周清他们太清宫夺嗣的时候,姬惟诚也只有三十一岁,却已经是货殖府最高的职官——长史。此时货殖府的权力滔天,因为不仅规划经济协调货币是货殖府的工作,核定诸侯每年向皇室的供奉也是由货殖府执行,甚至天元财库的钥匙也是由货殖府长史保管的。叶城带领叶氏大量研究算学的子弟,每天计算东陆的资货流通,管理着可能是东陆最大的财库,在大臣中拥有超然的地位。可以这么说,如果叶城忽然卷款逃亡,那么仁帝的修文五十七年治世所积累的国力就要坍塌一角,因为其他任一人都难以再整理出叶城掌握的汗牛充栋的账目宗卷,东陆经济可能陷入瘫痪。 所以仁帝选定叶城担任货殖府长史,确实是示以极大的信任。江里事实上是个行事非常低调的人,和江家历代几乎所有家主一样,为了避免“宛州商会第一家”这个耀眼的名号带来的不利影响,他很少以财富自夸,也总是避开公众的视线。他性好旅行,一年有一大半旅行在外,他旅行起来不紧不慢,以大车载酒,且行且止,流连于山水绝秀的所在。但是他很少离开宛州,必须随时防备商路上出现的不测。宛州平民有时却可以在驿道边和城外遇见这位巨富豪商,江棣往往会请他们饮酒,并且殷勤问询他们的生活和各地的物价。 平民们于是很喜欢这个亲切和蔼的大家族主人,江里曾经自号“云天驿客”,旅行各地以这个名号留下不少诗文,宛州平民就叫他“江云天”,以示亲近不拘。 而这个时候扛着满箱满箱的金铢来救周清的江棣,确实也称得上是“义薄云天”了。商会公所的结构所谓宛州商会,一般是指宛州十城依据天衡通平契成立的同盟。 在一个城市中,所有大大小小的商人组成了个行业的商会,选出会长,调节本行业的内部事务。本城个行业的商会又组成城市的商业联会,协议本城商贸事务。每个城市都有一位城主,这个地位是其在本城的商业地位决定的,谁的资本最雄厚,谁就会担任下一届的撑住。撑住的地位每年重新评定,但由于一般不会频繁发生资本转移,所以通常一位城主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上十年甚至更久。当新城主就职时,会上表朝廷,依例由朝廷授予该城“商政使”的官职。 虽是朝廷授予的官职,且品秩不低,但实际上朝廷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支持,甚至没有俸禄。城主总领本城军政,有权领导商会制订本城自治规约、税赋、裁判、治安诸事宜。所有城市的城市商业联会达成了一个名为“天衡通平契”的商业贸易协定,约定了物价变动范围、交易税以及不能相互攻击商旅等事项,从而组成整个宛州商会,并选出一名商会的总首领。总首领同样依例由朝廷授予官职,称“十城商政使”。 “十城商政使”也是个虚名,对其它城市没有直接控制的权力,只能通过自己的财富和个人魅力对其余的城主施加影响。每年,城主们都会聚集到淮安,召开城主议事会,讨论所有涉及城市间贸易的事务。每城设城主一名,由商业联会推举,城主掌握税款,可以任命城守或自任。城守可提名各官吏,如捕快、税吏、警吏、师爷等,各职需由商业联会考核通过。其中税吏负责监督税款使用。城守单独负责上交平侯和皇帝的税款。 监察使由商业联会任命,属于监察机构,监督各级官员(暗中监视城主)。各城商业纠纷逐级调节,非商业纠纷由商业联会任命的“城令”负责。城主会议任命“十城令”,属于最终裁决机构之一。 百里羽 孱弱的皇室和臣子并不完全代表孱弱的子孙,在世传的军武家庭,年轻人们对于蛮族的仇恨和对于诸侯的愤怒在压聚。这些少年们不满于大人的怯懦,有一个私下里被称为“玄天阁”的组织,意图长大了取得军权向蛮族开战。 这些年轻人带有强烈的大国沙文主义思想和军国主义精神,经常秘密集会。其中最有名的名将有苏页、李当心、叶望和叶正,都是名将的子弟。 在蛮族的强烈压迫下,他们也有屈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近于周清所谓“蛮族抢走了我们的女人”的心理烙印。 单单“玄天阁”以及周清却还不足以形成后来的风暴,关键的人物出场,是钦天监的年轻弟子百里羽。 风炎时期,钦天监教的“种子”制度在安然执行了两百多年后被迫中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种子”制度崩溃后,钦天监的目标——削弱强权维持平衡却得以实现。中断“种子”制度与达成辰月目标的,是同一个人——后来的“帝师”百里羽。 百里羽是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他在历史上突然出现,最后又悄然消失,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终于何处。如果将在后世鼎鼎大名的“玄天阁”比作一个人,叶望和李当心是他的双手,苏深是他的大脑,周清是他的脊梁,而百里羽就是他的灵魂。他从人群中找出了不得志的周清,教授他权谋之道,又助他登上帝位,可以说,他策划并见证了周武皇帝一生的功绩与辉煌。 百里羽是个真正的辰月教徒,但是年轻时候他对于辰月的信仰还没有强化到后来的地步,所以他还被那种掀动荡世风云的少年志气所左右。他像他后来的学生项庄那样,接受老师的委托,“自献”到天元城去当一名皇室的小吏,意图通过这个登上权力高峰,然而他却不知道,那正是“种子”计划的第一步。他被安排到太卜监做一名书记,负责整理公文。然而执掌太卜监的李则斯数十年间未曾上朝一次,整个太卜监除了日常账目以外竟无一事可录,平日里百里羽的工作只是记账与打扫卫生。 李则斯也并不时常在太卜监走动,十天半月里过来一趟也是看一看墙角未曾落灰便即点着头满意离去,甚至不抬眼看一看监内众人。百里羽便是在这样宽松清闲的环境里终日无所事事,闲暇时只能去赌场闲逛,眼看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完全不能理解为何李则斯这样一个看似懒散又没有背景的老人能够得到仁帝的信任并凭借一人之力压服钦天监的一众秘术士。改变发生在一个春季的下午,早春的阳光使人变得慵懒,太卜监的书记们都在桌上小憩之时,太仆卿李则斯又“照例”来到太卜监巡查一圈。听到推门声的百里羽以一种惯有的警醒睁开了双眼,抬手将桌上的账簿碰到了地上。百里羽起身弯下腰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拾起账簿时,无意对上了李则斯的双眼,尽管只是一瞬,他却感觉时间无限漫长。 李则斯的双瞳深深陷在眯起的眼窝里,百里羽却仿佛透过一双瞳子看到一个扩大了几倍的自己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他在一瞬之间惊骇得僵在那里,任凭挤进门内的风吹着账簿哗啦哗啦翻过许多页。李则斯却似乎更加吃惊,良久才张口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声音里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或许未来的历史在这无人知晓的短短一瞬便被决定。 这一天之后,百里羽迅速地升任太卜监令史,随侍李则斯左右,也就是这一天,百里羽隐隐明周了自己的使命与力量。百里羽除了流连赌场之外,时常会去一个叫做“贪杯馆”的酒肆饮酒,酒馆老板是一个拥有淡淡北陆血统的无根民女子,馆内环境幽雅,又临近红灯区,因此生意一向不错。来此地的世家子弟颇多,因此也是年轻的子们互相结识的场所之一——另一个自然是不远处的红灯区。实际上,那是百里羽的老师与他约定的会面地点,若是百里羽按时出现而老师不在,则表示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百里羽就会要上一壶百花酿、一碟香豆,自斟自饮,饮完放下酒钱独自离去。太卜监闲散的生活正适合这样的消遣方式,百里羽就像一只安睡的潜龙,安静地将他的报复与野心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等待着将它们放出牢笼的合适时机。 百里羽与周清的相遇是在一个普通的夏季夜里,静水池边的街道里都能闻到轻微的脂粉味,和贪杯馆中的酒香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轻浮的快乐味道。从红灯区出来的周清带着一众人来贪杯馆“开眼界”,正走进门内,醉醺醺的林放忍不住吐了邻桌叶正一身,向来随和的叶正只是点点头并不以为意,他的宽容在素来横行霸道欺软怕硬的林放业眼中就成了软弱,尚且站不稳的林放业大声指责叶正挡住了他的去路,用十分粗俗的市井言语辱骂叶正以及同桌的玄天阁众人。 在市井间长大的林放业自然不会知道世家子弟们畏之如虎的玄天阁,玄天阁中大多是小族子弟或是大门阀的次子庶子们,他们虽然地位不高但大多是稷宫的学生,盼着将来倚靠军功荫蒙子弟光耀门楣,因此“战斗力”极强,即使权贵之子见了他们往往也要纷纷走避,因此有稷宫中有“宁杀蛮狗,不斗玄天”的说法。林放业的挑衅举动立即迎来了回应——一记扎实的重拳,醉了的林放业当即斜着飞了出去,同时飞出去的还有他嘴里的两颗牙齿。 平时只管付钱的周清此时又做了冤大头被众流氓推出来交涉,不善言辞的他还未来得及问明对方身份双方就打了起来——地痞们叫来了附近的兄弟,而根据他们的原则,拳头够硬时是不需要道理的,人数上绝对占优的他们可以将对方打到趴下再和他们理论。他们想得没错,只是算计错了对象——日后名扬天下的将领们用黑街的方式和一群地痞打斗,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酒精点燃了每个人身体里潜藏的野性,打斗从店内一直到店外,所有人都红了眼,毫不在意加在自己身上的拳头,不闪不避只是为了给对方更大的伤害。百里羽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纷乱,看到了这些流氓一样的年轻人心里燃烧着的火焰。他尤其被周清所震撼,亲眼看到这个内向还略带羞涩的少年狂歌痛饮之后忽然就可以拔剑和人决斗,被打倒之后又一次次站起来。百里羽意识到这些年轻人心里的不安和愤怒就是那强大力量的表现,这些人可以为他所用。 后面的事情可以用一句峰回路转来形容,随着巡城金吾卫的接近,打架的双方纷纷放开对手开始逃逸,周清意外地和玄天阁众人逃在了一路。在金吾卫的围追堵截之下,周清等人逃到了一条死胡同里,眼见就将被带到金卫收押,早已候在这里的百里羽隐身黑暗之中,施展秘术将众人身形隐藏了起来。众人待金吾卫散去后方才出声,先前打斗中的对手此时颇有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互相通了身份之后,便相约改日再战,不过这一次比斗的方式变成了斗酒。 周清不顾林放业的劝阻,如约独自一人赴了玄天阁的酒宴。他在席上轮番与李当心和叶望等人斗酒,席间谈到蛮蝗之害,周清想到远嫁北陆的明月,一股血勇之气被激发出来,登时将整坛酒一口喝下,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与席众人各自一惊,一齐怔怔看着这个眼圈泛红的男人。压抑心头多时的火焰瞬间喷薄出来,酒醉更助长了狂怒,周清在席上誓言要“尽剿蛮狗”,威风凛凛一时将众人压服。 周清并不知道这场酒会只是玄天阁的一个考验,这个看似文弱的男子的突然爆发以及对征讨北陆的企盼全都落在了坐在角落的玄天阁“正宗”苏深的眼中。苏深决意将这个坊间传闻荒诞不经的失意皇子拉进玄天阁中,他对蛮族的仇恨可以让他到无所畏惧的地步,这正符合玄天阁“以身沐血,临剑以危”的纲领。 通过“考核”却浑然不知的周清开始频频出现在玄天阁的各种酒会之上,结识了许多下层的军官与稷宫学生,而与席的热血青年们也每每被周清的慷慨大义所感动,恨不能即刻亲临北陆斩杀蛮人。周清终于找到了同道之人,炽烈如火又满是愁苦的内心也在痛饮狂歌中得到了慰藉,然而这时又发生一件事情,对周清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周清那个地位卑贱的母亲卷入了宫内的丑闻。皇后蓄养面首的事情暴露出来,隐约被皇帝知道。周仁帝设下的圈套想查看这件事情的真假,而在皇后和情人偷欢之后,情人出宫却恰巧和周清的母亲相遇,后来又被太清宫内侍们捉住。 皇后的废立此时影响到了诸派皇子的势力涨落,周慎立刻做出反应,首先是令宫中的内线和那个面首串供,不得供出皇后,其次是衡量形势,决定以周清的母亲为牺牲,一切都放在她的身上。周清的母亲于是以“秽乱后宫”的大罪被凌迟处死,其实本来和母亲关系并不亲密的周清此时却忽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个爱自己的人就要死了。而周慎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再三安慰周清说将来一定保他的地位和荣华,等到他即位他也立刻会恢复周清母亲的声誉。然而当周清看见被剐烂的母亲最后等着他去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的悲痛和愤怒已经足够把一切都烧毁了。 最深的自责和痛苦令周清的内心异常扭曲,他开始明周自己的真正地位和身份,知道自己的无助和可怜。他心里的英雄意志和凶狠的报复心理在同时苏醒,他在大醉中带着短刀藏在周慎的必经之路旁意图行刺他。这时候改变历史的人——百里羽——出场了,这个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对于周清内心的一切了如指掌,他问周清什么才是最大的报仇。百里羽所说的最大的报仇是击败所有的兄弟,以真正皇帝的尊严威吓天下,乃至于令蛮族都臣服在他的脚下。周清收起了他的刀,向百里羽深深行礼。 百里羽教给周清的,是“权力”二字,没有权力,对于皇子而言就没有一切,只能任人欺凌。百里羽为周清设计了庞大的计划,他要训练这个年轻人,让他从一个轻佻不尊的废物变成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他训练周清的礼仪和谈吐,教会他在兄弟和群臣中游刃有余。百里羽看重玄天阁的力量,令周清以征服蛮族的志向接纳了玄天阁的年轻人们,他们把自己改称为“帝党”,意图以这个小小的联盟取得帝位和军权。 “帝党”仍旧以“玄天阁”的名义在外活动,他们通过同在“稷宫国士府”学习的同学关系,在帝都内部以非常铺张的方式结交年轻的世家子弟,这些人多半在金吾卫中担任中级和低级的职司,但是往往都不是家中的长子,迫切地渴望军功。此外为了每年向蛮族诸部支付高额的供奉,皇室内库日渐空虚,于是在世家中筹集资金,从行商中征收重税,在军队俸禄中克扣“靖边税”,缴纳“靖边税”的军人按理可以在战争爆发的时候留驻帝都防御而不出战,而事实上在军队内部腐化的背景下,靖边税每个军人都必须缴纳,而且大部分被高层官员贪污克扣。 中下级军官对于靖边税的愤怒令他们极其期待强势的领导者和蛮族正面开战。周清和他的玄天阁恰恰扮演了这个角色,表面上玄天阁的参与者们是一些被贵族仕女们倾慕的偶像派少年军官,他们讲究礼仪风范也可能贵族女性拔刀决斗,在帝都举行名目繁多的联谊,以及种种奢靡的消费。重臣们无意于阻拦,但是也并不看重他们。事实上私下里玄天阁却是一个兄弟会甚至血盟,执行严格的制度体系,他们私下里在小酒馆聚会讨论收编金吾卫中的某些人成为他们的同伴,对他们许诺说将以皇室的名义对蛮族开战,军功和爵位都不是问题。 成员们被教导必须对玄天阁尽忠,这种忠诚甚至超过他们对上级和国家的忠诚,而作为回报,他们获得了大量的金钱,以及对未来登上高位的许诺。玄天阁在百里羽的筹划下,巧妙地运用巨大的利益以及年轻军官的热血,建立起了一个比军队更严密的组织,难得的是,这种严密大多是出于自愿而不是强迫。玄天阁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尽忠的对象是“十三公子”,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还有许多成员误认为玄天阁的核心是一个由十三个世家公子组成的小团体,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玄天阁的忠诚,征伐北陆的愿望和高官厚禄的诱惑像两条蛇一样将他们死死锁住。 玄天阁在前期,也就是周清和百里羽正式介入之前,是个目标很单纯的群体。年轻人们相信终有一日老一辈老到无法掌权的时候,权力的接力棒会落入他们的手中,他们仅仅需要做好准备去接受这些权力,然后便可发动他们梦寐以求的对蛮族的战争。当然,权力也可能落入不属于他们团体的新一代主和派手中,他们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和他们一样年纪但是不认同战争和强势外交的世家子弟。 于是,所有玄天阁成员的第一个责任就是帮助自己团队的成员在金吾卫和羽林天军中取得权力和地位。譬如当军队中某个中阶军官的职位空缺,而有若干候选人的时候,玄天阁的全部成员都会支持那个秘密加盟玄天阁的候选人,这种支持会影响到掌握职位授予的高阶军官。 如果有两个以上候选人都是玄天阁的成员,则由玄天阁的领袖们判定谁的升迁对玄天阁的发展更为有利。这种组织方式在小规模的时候极为有效,玄天阁变成了一个异常团结的利益集团,迅速地在军队中攀升。百里羽介入了玄天阁之后,他立刻着手了一次改组。因为他意识到这种为同伴争夺利益的组织方式只能应用于小群体,当他们的组织渐渐扩大之后,内部的矛盾也会凸显出来,而领袖们将无法协调。百里羽给玄天阁的新准则便是——“政变”。 百里羽所以被看做一个绝世的政治家,和他个人的赌性分不开来。作为钦天监的信徒,百里羽本应是个以充当神的使者为毕生追求,但是他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赌场的常客。他在充当小吏的时候,会把全部的积蓄用于赌博,他总是分析胜率而把全部的赌注押在不大的机会上,意图获得极大的收获。他是一个信誉卓著而且风采绝俗的赌客,从输到不明分文直到手气翻转赢回两倍的赌资,他都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下注毫不手软。 百里羽似乎把赌博看作对于自己内心的一种训练,这种在极高智慧控制下的赌徒心态也被他应用于政治。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以他手中的资源和时间,已经无力打通皇室重臣们和诸侯们的关节,使他们转而支持周清。 他要下赢一局本来必输的棋,只能行险一搏,把赌注全部押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所以他所策划的事情仅有一件,便是帝都政变。百里羽以秘密收入的大量金钱开路,给玄天阁成员发放年金。玄天阁成员依加入的年限而不同的级别享有可观的收入,此外如果他们在战争中死伤,玄天阁的秘密财团会安排好对他家庭的抚恤。如果他的死伤是因为执行玄天阁的特殊使命,这个抚恤会优厚得令人惊讶。 同时,苏深和李当心开创的支持同伴获得权力的方式也被保留和发扬,对于新加入军队的年轻人,加入和不加入玄天阁对于他的前途影响极大,甚至是天壤之别。最后玄天阁成员已经成为年轻军官们的一种荣耀,不加入的人要么是家庭背景极为雄厚不必依靠玄天阁力量升迁的人,要么可能就是执拧的傻子了。玄天阁也有严厉的一面,任何背弃者,如果没有伤害同伴,将被团体所抛弃,而如果伤害了同伴或者泄漏了秘密,则可能有惩罚到来。 百里羽给玄天阁成员的准则只有六个字:“不争”,意味着不和同伴在升迁和权力掌握上争夺;“不弃”,意味着在紧要关头,执行玄天阁的命令高于执行军队长官的命令,无论什么情况下不得背弃同伴;“不忧”,意味着玄天阁的高层将竭尽全力照顾成员,成员死去,则会照顾他的家人。百里羽所制订的准则,无不在准备迎接一次席卷帝都的兵变。支持玄天阁的巨额支出使得百里羽也不得不看重金钱的力量,所以他首先是令周清通过父亲掌握了其他兄弟都不在意的航道资源,周清控制了以剿灭海盗和控制海运为责任的“海事监”。 但是他并未真正剿灭海盗,反而大肆地纵容他们,并从中获得利益,他又以这个航道资源和宛州的商会之间达成了交换的协议,私下里允许宛州商会和蛮族之间的走私交易,而获得了宛州商会大量的金钱支持。周清和百里羽两人亲赴已经被商会架空的宛洲,在一次次奢华的会谈中,他们逐步深入商会的核心,最终获得十城商会主人的一致认可,他们见到了宛州商会的主持人江氏。 江氏的家主非常激赏周清征服蛮族的志向,认为这将带来巨大的贸易利益,周清许诺即位之后将以“国税”取代诸侯的税法,宛州商会可以以固定税的方式直接向皇室纳税,巨大的税收差将给宛州商会极大的自由。在周清许诺未来的海权贸易和国税法之后,宛州整个商会和周清这个式微的皇子建立了坚固的同盟关系。 获得了金钱支援之后,玄天阁的年轻人们更方便地以金钱在军队里活动,建立了庞大的斥候组织,把一张看不见的网络铺洒到整个羽林天军乃至诸侯国的军队里。而此时周清的哥哥们依然忙于结纳重臣和诸侯,希望在最后的皇位争夺中胜出。但是百里羽刻意地没有主动拉拢诸侯和重臣,他从一开始定下的方略就是——争夺皇位的战争将仅仅发生在帝都,一次决战足以令他们取得一切。 以“十三公子”为名,权力从金吾卫的中下层向周清的手中汇聚,他是年轻人们的偶像,但是被年老的高位者唾弃。而作为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百里羽本人也被这些年轻人的志向所鼓舞。他越来越认同这些年轻人的价值,而开始渐渐背弃钦天监的教义,“建立一个伟大功业”的力量在百里羽的心里开始凌驾于神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中,周清表面上始终服从他的哥哥周慎之,被看做周慎手下的一个走狗。而母亲的死和对于权力的渴望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个年轻人。周清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当他获得权力,他将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平安国度,九州将无处不是这个国家的领地。 因为百里羽的老师忌惮李则斯,而百里羽又随侍李则斯身边,因此并不经常联系百里羽。这样的做法给了百里羽很大的空间。百里羽在玄天阁的谋划令他老师觉得他正在渐渐偏离钦天监的道路,钦天监只把权势当作完成目的的手段,然而百里羽在权势之道上似乎走得太远。更令他老师感到百里羽正在渐渐脱离控制的是李则斯对百里羽的赏识,他对百里羽的得志既愤怒又无能为力。 百里羽的老师屡次劝说百里羽脱离玄天阁,均遭拒绝。根据“责任”原则,导师要为学生的行为承担连带责任,担心因为百里羽的举动受到惩罚,他的老师决定出手除掉百里羽,以绝后患。百里羽早就感到了导师的不满,在看到导师离去时带有杀意的眼神时,就产生了和他老师一样的念头。如同往常一样,百里羽的老师来到贪杯馆等候,意图会面后将百里羽带至僻静处击杀。他没料到的是百里羽早在贪杯馆埋下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百里羽让眼线在茶中下药,然后现身跟随老师走至僻静处,在言谈之中又故意示弱令老师觉得他很害怕。 百里羽率先出手将自己的身形隐藏起来,他的老师以为他想要逃走,忙出手阻住路口,却不防百里羽突然在他身后出现,出手将他杀死。钦天监在天启的联系人发现百里羽的老师失踪之后,派人追查他的“种子”。但是百里羽隐藏得非常之深,而且藏身太卜监中,钦天监势力难以触及。随着时间的推移,百里羽的老师依然没有音讯,天元的联系人不得不向“寂”部请求帮助并自承失职。 “寂”部介入以后,很快搜到了百里羽老师的尸体,并从尸体上辨认出他是死于自己的得意秘术之下,因此推断出是他的学生杀了他。钦天监对百里羽下了“绝杀令”,所有潜伏在天元的“种子”都从各自的老师那里收到了找出百里羽并且将其杀掉的命令,尽管他们并不知道,百里羽也曾是和他们一样的“种子”。对于钦天监来说,百里羽只是一个“种子”,他们误判了百里羽所拥有与掌握的力量。 百里羽直觉钦天监在天元还有其他势力,太卜监令史的身份给了他私下调查的方便。于是一场生死竞速开始了,隐藏的百里羽与其他钦天监的种子都想找出对方,除之而后快。掌握钦天监联系方式的百里羽巧妙地利用一些假情报使钦天监将一名太卜监文书当作嫌疑人,并成功利用此人引出了钦天监的种子们,他则在暗中秘密记下他们的身份,为他的进一步行动做准备。 在其他种子为找错了对象而懊悔之时,百里羽已经计划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在先前调查卜筮监秘书的过程中,种子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这个群体的存在,甚至有些已经相互结识并交换了情报。当然,这也是百里羽计划中的一步。他在仔细考虑之后将动手的目标选在了贪杯馆——这个他留下了太多痕迹的地方,而时间则选在了狂欢节时节。 “为什么放弃对他的追杀?杀死他并不困难。”“他以为他脱离了神的控制,可是他不过是走在神为他选好的道路上。” 在当时的钦天监执掌者看来,东陆已经太孱弱了,人们在完善的法治下荒淫堕落但是行动起来井井有条,天神的力量影响着这片土地让它越来越平静。而唤醒天神在人类心中的存在,则需要一次翻天覆地的战争。而钦天监潜伏许久,也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行动的时候。其时钦天监经过两百年的潜伏,已经开枝散叶,逐渐恢复旧观,积蓄了一批力量。在贪杯馆之夜遭受的损失并不是最大的一次,并且钦天监损失的只是一些外围的成员,对根本并没有太大的损伤。 贪杯馆之夜后,钦天监在天元其他的“种子”全数被消灭,“寂”部终于查出百里羽就是躲在幕后的主使,钦天监都欲除之而后快。大教宗却制止了对百里羽追杀令的下达,他在这个年轻的钦天监弟子身上看到了对目标的执著、不惜手段的成功以及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他认为百里羽的所做最终将会带来天神所期望的变化,无论是在东陆还是在钦天监内部,因此,大教宗通过“寂”部在暗地里观察百里羽的一举一动,并暗中给予支持。 百里羽时刻防备的钦天监教的报复并未来临,他在小心谨慎中更加积极地投入玄天阁的活动中,为周清筹划一切。 玄天阁最初是一个稷宫学生组成的秘密团体。它后来成为稷宫最有名的团体,乃至于渐渐形成了一支小型的军政力量,是创始人们所未曾料到的。 根据一些散轶的记载,最初因为玄天阁的创始人苏深和李当心在追捕非法贩卖菸果的商人时获得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他们没有想好如何处理这一笔钱,便把它存入了宛州大商会在帝都开设的钱庄,他们谎称存钱的是一个稷宫老师团体的年金,由皇帝内库拨给,需要存起来以备将来之用,他们甚至为此搞到了稷宫当时的负责人开具的证明文件。在这份证明文件中,这个所谓的“稷宫老师团体”被称作“玄天阁。” 玄天阁便是这样成立的,苏深和李当心不断地调用这笔钱,用于接纳和他们有共同志向的年轻世家武士。从而奠定了玄天阁的根基。他们的“共同志向”是指“北征蛮族”。年轻的世家武士们向往这战场,对于皇室对北蛮的软弱态度越来越不满。在周武皇帝即位之前,稷宫中流行着灼热如火的战争期待,学生们在私下集会中痛骂皇室大臣,渴望着强有力的领导者出现,可以倾帝朝的力量以战争方式结束和蛮族的一切争端。这种风声传到皇室大臣们的耳朵里,也令他们不安,于是越来越多的军官被从羽林天军调到稷宫作为教官,试图压制这些热血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但是这种行为反而加剧了学生们的反感。 不过稷宫学生们也并非整齐划一的团体。他们私下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团体,虽然都对现状不满,然则各有各的一套说法,彼此之间也互相看不上。他们在街头的小酒馆中喝了酒大骂,也会借着酒兴打架,是群非常令人头痛的年轻人。而玄天阁在这些小群体中脱颖而出,有两个原因,首先,苏深和李心是性格和行为方式上都配合得极好的两个领袖,再没有其他任何团体有着他们这样稳固的核心,而这两人对于战争和政治确实有着超人的远见,对于沙场的渴望也不是其他人可以相比的; 其次,苏深和李当心确实有钱,那笔秘密的基金使得玄天阁在各个小团体中横空出世,以多金豪迈而著称,吸引了很多的年轻人。玄天阁的组织方式。在初期,玄天阁所谓的组织方式不过是酒馆私聚而已。玄天阁不定期的在天启城各个有名的酒馆摆酒,招待年轻的世家军官。来客无需付帐,但是需要玄天阁的成员介绍,酒宴以奢华著称,饮酒伴以畅谈。 而酒宴的主持者就在暗中观察着来客的态度和举止,如果他认为来客可能是同道,便会把这个消息传达给玄天阁的领袖们。领袖们会私下里收集这个客人的消息,以判断他是否符合玄天阁的要求。如果过了这一关,来客会再次收到玄天阁的邀请,这一次,玄天阁的领袖们就会出现在酒桌上了。如果这一次的酒宴也顺利通过,来客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被玄天阁列入了发展名单,他会不断地收到玄天阁的邀请,参加各种名目的宴会,在宴会中玄天阁的成员们会对他有不同角度的观察,如果他没有暴露出明显的弱点,就将收到一份正式的邀请,这往往是一份非常机密的。 历代的君王们对于秘术士们的态度颇为矛盾,一方面他们痛恨这些游离于他们统治之外的世外高人,另一方面又为秘术士所吸引力,渴求他们的奥义所展示的力量。早在公卿时代,就有朝臣以结交秘术士,修炼道法为时髦,传说当时的重臣身边都会有一位秘术士以幕僚的身份随侍近侧,保护主公不受其他秘术士的道法的影响。 秘术士们在天元城中的明争暗斗为东陆的神怪志异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但总的来说,秘术士并不被视为一种威胁性的存在,最多只能算是华而不实的公卿政治戏剧上的一道不错舞台效果。但是当掌握强大秘术的钦天监公开走上朝堂,并且向整个九洲展示了来自天神群星的力量之后,向世人展示了他们的奥义与力量以后,再没有一位皇帝或者诸侯敢轻视秘术的威力,纷纷试图将这股异已力量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诸侯和皇帝都试图去掌控这一股足以倾覆天下大势的力量,但是那钦天监完美的躲藏在了影子之中,而其他的秘术家也小心翼翼躲避着世人。 但是秘术士们深知自己怀璧有罪,极少在公开场合使用秘术,更不会以秘术家的身分出仕。皇帝与诸侯座下都罕有真正的秘术高手,大多是初窥奥义的秘术修行者,对于秘术士监管实质上处在无能无力的状态。 在偃武年间,负责监视王域内秘术士活动的机构是奉常寺下的卜筮署。卜筮署法定的职责是“掌卜筮之法,以占邦家动用”因为秘术士大多是占星师的身份掩人耳,卜筮署因为职掌相近,便被授予了秘密监视秘术士活动的职责。这项工作通常极无成效,以卜筮署卜正的能力,他们能发现的所谓“秘术士”多半是打着秘术幌子的江湖骗子;真正的秘术士很少能被察觉,即便被发现,也会很快从卜筮署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李则斯的出现,在天元坊间流行的诸多话本中,有一本讲的是周文末年某个逍遥王爷与楚国来的年轻秘术士浪迹东陆、斩妖除魔的豪快故事。 大婚 “今日朔风原摆下大宴,恭贺世子新婚!” “凡我硕风部子民者,皆可前往朔风原同享其乐!” “今日大宴,四方宾客,恭贺我硕风世子大喜之日!” 那座原本雄伟辽阔的巨大城池此时已经是一片热闹,锣鼓声震耳欲聋,硕风子民们纷纷从帐篷中钻了出来拥挤到了街上,面色兴奋,人人雀跃,小孩儿们都穿好了新衣,大声嚷着要赶快前去朔风原以免好吃的东西被人抢光了。 “上次这么热闹,那还是世子新血礼的时候,这没想到眨眼间一两年世子如今都要大婚了。” 几个围在一起的魁梧汉子一脸的笑意,面色感慨地说道。 “是啊,我还能想起来那一天世子新血礼的时候,击鼓响彻整个朔风原,威风啊!” “行啦,世子大婚,我还不知道呢,世子的大阏氏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几个人面面相觑,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发问的那人,面色上带着几分嘲讽,眼睛一转,低声说道。 “这你都不知道,世子的大阏氏是那纳兰大人家的姑娘,整个纳兰家的府邸已经张灯结彩数日了,你没看见吗,你那两个窟窿是出气用的?” “纳兰大人家?” “对啊!” “啧啧,我说呢,传闻那纳兰家的姑娘与世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世子可是铁了心要娶她呢,好像都和大君闹了脾气!” 那一汉子摸了摸下巴,目光之中洋溢着笑意,打量了四周一圈,低下头低低说道。 “这怎么说?” “还有这回事?” “来来来,去喝酒,你给我们细细讲讲!” 几人围着那得意的汉子,勾肩搭背,径直进了不远处的酒铺。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呦,我的小祖宗,您快回房收拾打扮啊,这吉时快到了,王帐的人马都要快来了,再不收拾就来不及啦!” 几个穿着喜庆的红衣婆子围在宝音的身边,面色焦急,嘴中嘟囔着,手脚急忙招呼身后捧着首饰衣袍的侍女上前。 “嘿嘿,我这就收拾,我这不是想去找找阿爸嘛!” 宝音面若桃花,小巧的嘴唇上涂抹了一层轻轻的胭脂,在灯烛下泛着好看的红晕。 刚还未出门呢,就被赶过来的几个婆婆围着又送回了闺房之中,宝音听到那几位婆子催促的话,不禁面上浮现过一丝娇羞,坐在铜镜之前,任由几位婆子左右上下摆弄,自己呆呆看着铜镜上浮现的妆容,一时之间怔住了。 自己想了那么多年,今日便就已经要实现了嘛。两个人自幼便在一起,打今日起便就成了真正的夫妻,历尽波折,却不过这结果却算是喜上加喜。 宝音想到此处不禁嘴角轻轻的上扬,一双宛如蓝宝石的眸子之中也充满了笑意,但又一想到初为人妇不禁一双白皙修长的小手又紧紧的攥在了一起。 “我老婆子为人打扮了半辈子,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新妇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盘鞑天神放入人间的天女呢。” 那几位婆子双手并用,在宝音头上一阵忙活,等着将那些王帐送来的华贵首饰齐齐弄好了位置,几位婆子一瞅端坐在铜镜面前的宝音,献媚的笑着说道。 “宝音姑娘,这凤冠霞帔一穿您可就是世子的大阏氏了!” 几位婆子从侍女端的金丝楠木的盘子之中,小心翼翼接过礼服,在场的侍女目光中都闪过一丝羡慕,看着那华美无比的玄红长袍。 “我还是想穿裙子,阿苏勒喜欢我穿裙子!” 宝音在侍女的服侍下缓缓起身,瞅了一眼那几位婆子掀开的长袍,小声嘟囔着惹得那几位婆子连忙示意。 “这是哪里的话,多少人想要穿这一身袍子都没有那个福气,这不知道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也就只有您这样的姑娘才能配的上,不敢再说了,时辰快到了,您赶快穿戴好了,一会还要坐宫撵去朔风原呢。” 几位婆子连忙服侍着宝音悉心穿戴,一道瘦削的身影缓缓从房门外踏步进来。 “我家宝音配上这一袭霞帔,果然是天姿国色。” 纳兰山月站在门口,目光温柔端详着那道身影,半晌开口说道。 “阿爸,嘿嘿,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你好久!” 背对着房门的宝音听见自家阿爸的声音,急忙转身,发出了铜铃般的雀跃笑声,一下子扑到了纳兰山月的怀里。 “好啦,快去收拾,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纳兰山月摸了摸怀里宝音娇小的脑袋,慈爱的笑了笑,用手轻轻一拍脑袋。 “再不去,一会宫里的车撵来了,阿爸可就叫他们走了。” “阿爸!” 宝音有些恼羞成怒,急忙从纳兰山月的怀里探头出来,娇羞的低低喝了一声。 “哈哈哈。”,纳兰山月往日冷峻的面容却是在今日中见不到影子,仿佛成了那普通人家中的父亲,望着宝音的面容,心中千回百转。 “今日一去,你便就是硕风家的人了,若是那阿苏勒臭小子欺负你,你就跑回家里来,跟阿爸说,阿爸自会去收拾他!” 纳兰山月低下头整了整宝音身上霞帔上的折纹,温声细语说道。 “才不会呢,阿苏勒若是欺负我,我就打他,他可打不过我呢,”,宝音皱了皱鼻子,伸出白皙的小拳头,面色假装凶狠,可是一抬头看见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心中的某一块地方仿佛被深深的触动了。 宝音低下头去想啊,她离开后这个偌大的府邸中就只有阿爸一个人了,一时间心中皆是苦涩,一滴滴眼泪就已经从眼眶中蹦了出来。 “阿爸,我想你。” 宝音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身子微微颤抖,一颗颗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傻孩子,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再哭花了脸,就一点都不好看啦。” 纳兰山月轻轻伸出藏在袖子中的手,轻轻将眼前宝音的泪珠一颗一颗拭去,面上带着数不尽的暖意,在这一刻他已经不是那位足智多谋的无双国士,也不是那位一道谋略就能葬送数万人的无情军师,他站在只是一位要将女儿亲手送出闺阁的寻常父亲。 “阿爸在呢,阿爸一直在呢,宝音若是想阿爸了就回来,在府上住几天,受了委屈也就回来,阿爸永远在宝音身后呢。” 纳兰山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宝音红红的眼眶,再轻轻整理好了宝音头上的凤钗。 “大人,世子和王宫的车撵来了,在门外恭候着呢!” 府邸上管家走到门槛处,瞅了一眼,俯首轻声禀报。 “好了,我纳兰家的女儿要出嫁了!” 纳兰山月亲自接过一旁婆子递上来的红色头纱,双手有些轻抖轻轻将那头纱盖在了宝音头上。 “走,阿爸领你出去。” 纳兰山月握着宝音娇小无骨的小手,步伐缓慢,轻轻牵着宝音向门外走去。 纳兰山月已经能依稀看到门口处那大队的人马,他再扭头看了看身旁一袭玄红长袍的宝音,嘴角轻轻一笑,原本挺直的身子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弯了。 他十五年前也是这般,轻轻从一片部族的废墟之中牵着一位仅有一两岁的小女孩走了出来,那时今日,他的掌心都是一团温热。 “我纳兰山月的女儿,今日便要出嫁了!” 纳兰山月嘴角微颤,却是心中怔怔念叨了一句。 “迎!” 车队之中为首的礼官再看到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踏出门槛之后,急忙沉声大喝,随后整队的人马重复大喝一声,一旁早已等候着的奴仆急忙迎上前。 “再迎!” 那为首的礼官见状再喝一句。 阿苏勒一身玄红长袍,上面绣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白狼,神态清晰可见。 听到礼官喝到之后,在五马齐驾并驱的马车处早已等候的阿苏勒,抬步上前,面色沉稳,走至纳兰山月身前,深深一拜,双手抬举至空中。 “世子与大阏氏齐驾!” 那一身红袍的礼官再次一声大喝。 纳兰山月便将手中那团小手轻轻放在了阿苏勒抬到空中的手掌之中。 “臭小子,你若是敢欺负宝音,我可饶不了你,去吧!” 纳兰山月看见一脸讪笑的阿苏勒,气不打一出来,冷声吩咐了一句,便背手站着去看着眼前的二人,眼中却是温暖笑意。 “齐驾,绕城!” 一旁的奴仆急忙掀开了那辆华美无比的马车,阿苏勒面色一正,牵着宝音对纳兰山月深深一拜再起身,一旁迎上来的奴仆急忙放下凳子,伺候着二人端坐在马车之中,这才放下了帘子。 “起驾!” 为首礼官沉声再度大喝,整个车队开始缓缓而动。 “纳兰大人,大君说是您与他一同乘坐,就在后面等您呢!” 纳兰山月正准备转身却是被赶来的一内侍拦下,纳兰山月瞅了一眼,便双手又搭在袖子之中,在一旁的内侍指引下走了过去。 “哎呀,我快累死了。” 阿苏勒一看到那帘子放了下去,就是身躯一展,伸了个懒腰睡在了木榻之上。 “你,你快起来!” 宝音一团小手推着阿苏勒,见到阿苏勒宛如一团肉泥一般,便生气的用力打了两下阿苏勒的胳膊。 “哎呦,好疼啊,疼死我了,宝音你又打我!” 阿苏勒丝毫不顾身上穿的是那地位尊崇至极的世子长袍,在宝音推搡了两下之后,又挨了一拳之后,便就在车厢中滚过来滚过去,开始耍起了无赖。 宝音见状,也是偷偷掀开了一角头纱,美眸含笑,看着地上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也是娇笑一声,两人便就在车厢之中自顾打闹了起来。 阿苏勒估摸不来自己的力道,害怕自己如今的力道打闹中在打伤了宝音,便就在偷偷轻轻回了两次手之后便就开始了一心的闷头挨打,一时间宝音的小粉拳犹如骤雨一般,阿苏勒也是应声发出痛呼。 “宝音大侠,你就饶了我吧!” 如果是往常阿苏勒这般求饶,宝音自然一副得胜归来的样子,得意洋洋的就会撒开手,但是今天却是不依不饶。 “哼!”,宝音扭住阿苏勒的耳朵,发出一声冷哼。 “走了这么久都不知道给我写一份信,你是不是记不起来我!” 阿苏勒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急忙一脸讪笑,连连赔罪。 “你看你,这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会忘了你啊,你可是我的大阏氏,我这不一回来便就和阿爸讲,要和你完婚嘛!” 阿苏勒眨着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 “是嘛?” 宝音身子微微往前倾,面庞贴近了阿苏勒,直到两个人呼吸可闻才停止,阿苏勒见到此状却是觉得眼前宝音是如此可人,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 宝音疑惑的看着眼前呆滞的阿苏勒,用白皙的手指戳了戳阿苏勒的脸庞。 “我……我真想你了,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但是我觉得有些话还是要亲口说出来给你听,所以我才忍住没有写信。” 阿苏勒呆呆望着那一双闪烁着星辉闪耀的眸子,以及那抹着淡淡胭脂的小嘴,心思翻转,却是一时之间说话都结巴了。 “贺术,阿祁,你说这两人在里面干嘛呢,声音这么凄惨。” 拓拔眨着眼睛凑到了两人面前,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三人作为阿苏勒的随行,这时正御马骑在阿苏勒所在的马车周围,却听见车厢之中传出来阵阵痛呼声,以及那一番不小的动静。 三人面面相觑,贺术拓拔二人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怪笑模样,而阿祁却是一头雾水看着身边的这两人。 “你们两人在笑什么啊?” 阿祁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好奇的说道。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不许了解这些事!” 五大三粗的拓拔一把扶住阿祁的肩膀,一副痛心模样,惹来了阿祁的一阵白眼。 此时三人正在笑着打闹,却是听见车厢之中再没有动静了,一时之间三人都是齐齐贴着车厢倾耳去听。 阿苏勒怔怔看着宝音的面庞出神,炙热的眼光却是把宝音原本清静的面色弄的绯红无比。 阿苏勒正准备有所行动呢,却听到三道悠长的呼吸声在车厢外传来,不禁一阵好笑,却是起了逗弄三人的心思,手指含着气力重重在车厢上的边缘处伸手一弹。 “铮!” 三人正凝神静气把全部心神投入到偷听这一事业当中呢,却下一个呼吸只听见一股巨大的响动透过耳朵,三人只觉得嗡嗡声震耳欲聋,若不是极力控制,怕都是一个身子颤栗齐齐跌落马背。 “年哥儿,你干嘛!” 拓拔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猛的拍了一下车厢,低声吼道。 “你们三个干嘛呢,好的不学,怎么还学会听墙角了。” 阿苏勒掀开马车车厢窗子的帘子,面色浮现出一丝笑意,定定看着那马背上坐立难安的三人。 三人面面相觑,一个一个都捂着耳朵,脑海里还是一阵残留的轰鸣声。 三人讪笑不止,被人家正主抓了个现行,一时间面色都有些尴尬,贺术却是转变的最快的,御马就跑到了车队前方,拓拔阿祁见状也是连忙跟上。 “阿苏勒,这还要绕多久啊,我肚子都饿了!” 宝音已经掀开了大半个头纱,这时正揉着肚子,一脸沮丧看着阿苏勒。 阿苏勒一阵好笑,放下帘子,“这才到了哪,我们车队得要绕城一周,转遍了这偌大的硕风城,才能前去朔风原。” 宝音面色顿时垮了下来,皱着眉头,“这要到什么时候啊,我饿,阿苏勒!” 阿苏勒拍了拍宝音的肚子,笑着说道。 “再等等,等到黄昏之际就差不多了,你最起码先让城中的硕风子民看看你,你说对吧,让他们看看未来的大阏氏。” 说罢,阿苏勒偷偷摸摸的贴在宝音耳朵旁边,“我给你偷偷留了糕点,你一会饿的撑不住了,我就给你拿过来。” 宝音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抱住了阿苏勒的胳膊,轻轻的晃动。 数千铁骑护卫着这辆华美的马车,整整在硕风城中转了一周,车队走的缓慢至极,每走一步便就能听见两侧硕风子民兴奋的呐喊声,宝音好奇至极,偷偷掀开一角帘子,注视着那些为他们欢呼的子民。 随着天际上的那轮大日快要落到了山头,庞大至极的车队也是出了硕风城,径直加速向那人满为患的朔风原赶去。 快要行至朔风原之时,一路上层层铁骑把控着数个关卡,每一队铁骑在见到那一队车队之时,都是翻身下马,一拍胸前铁甲,恭敬行礼。 等到了天际那轮夕阳快要失去了最后一丝光热之时,阿苏勒等人的车队也到了朔风原。 帝师 镇远三年十一月七日,周清刚从兵乱的困厄中稍稍解放出来,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叶望刺杀了货殖府的前任副使萧玄策。 这件事对于周清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货殖府前任副使萧玄策虽然已经随着叶城晋升长史而辞职,不再是皇室的大臣,但是他任货殖府官员长达二十年之久,对于账目极有心得,叶城依然把自己这位前辈奉为上宾,经常向他请教问题,而且萧玄策辞职之后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经营得很红火,是帝都屈指可数的富商之一,和旧时的同僚以及世家贵族的大人物们都有着良好的关系。 萧氏遍植桂花的后园是帝都公卿聚会的场所,每当“中秋佳节”,那里总有殷勤主人所设的女乐、名馔和纯酿,一般平民是难以想象其中的奢华绮丽的,多次有御史弹劾萧家的宴饮有僭越的嫌疑,使用了宫中的器皿和诸侯进贡的奢侈品,更有御史怒斥其肮脏和糜烂。但是这些声音都被看不见的势力缓缓的压下了,萧氏后园“中秋佳节”的宴饮不曾中断,甚至传说深冬大雪的天气,主人依旧点燃无数的炭盆,招待贵客们痛饮北陆的醇酒,歌伎们裸身裹着貂裘奉酒,焚烧香料的味道一直弥漫到两条街外。 这样一个显贵的人物被叶望一枪解决了,他守候在萧家门外,在萧玄策踏出家门的一刻冲上去问你是不是萧玄策。这位前皇室重臣如今的豪商带着不下十名贴身护卫,却没有一个能阻止叶望,萧玄策只来得及大喊救人,就被叶望一枪贯穿了胸口。事后尸检的结果,萧玄策胸口的伤口有碗口大小,可见那一枪的雄沛力量,叶望出手就是要杀死萧玄策,这是一场纯粹的刺杀而非武力挑衅。 萧玄策的护卫们根本留不住叶望,叶望在得手之后以大车载着萧玄策的尸体自己向京尉投案。无论谁都知道叶望背后的人是大周的皇帝,京尉不敢擅自开审。消息立刻送入宫禁,对此没有准备的周清几乎是绝望了。证据太完整了,当街杀人,按照帝朝的《大律》这是死罪,他也无权去赦免叶望。可是他意识到这里面必然有原因,于是以最快的速度破例安排了御史台的“天元七御史”共同主持审讯。 这是一场极为特殊的审讯,如叶望这样的案件按照惯例应该由大理寺审理,在大周朝历史上,只有皇室大臣中的领袖,级别到达或者接近“三公”的人犯案,才有资格由地位超然的天元七御史共同审讯,并且也不是每个这样的人都能有这样的待遇,而叶望此时还只是一名虎贲校尉。但是一个消息使周清的安排有了完全的理由,就是在叶望犯案的几乎同时,叶氏宗祠宣布他们认可叶望为新一任的姬氏家主。七大家族之一的叶氏家主犯案,天元七御史的出场终于有了理由。这也是周清的苦心安排,天元七御史的地位在臣子中是极为特殊的,作为“言官”,弹劾是他们的工作,所以御史们很少和其他皇室大臣有密切的过往,职司要求他们保持苛刻的公正,他们为首的“清议”力量还没有被宗祠党完全渗透。 周清安排这支力量审判叶望,无疑是要救他的忠诚党羽。事实上周清自己对“言官”力量也无能为力,所以他还耍了各种手段去把这场审判弄得更加复杂,比如立刻开始查抄萧玄策的财产,调查萧氏后园奢靡的宴会,并且在萧氏经营的产业中清查税务。这些貌似是为案件收集证据的行动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把水搅混。 周清已经意识到从案件的简单层面上看,叶望必然是死罪,只有将案件复杂化了,或许他还能救这个朋友一命。所以执行查抄和税务清查的无不是帝党的干将,力敌百人的武士们此刻不得不立刻充当税官和钦差,以比宗祠党党羽更快的速度行动于帝都中。叶望的供词中表露出他刺杀萧玄策的原因,他认定了萧玄策是那天下午拜访叶城的人之一,而且是隐瞒了姓名悄悄的混迹其中。 他的论断是自己兄长的死并非畏罪自裁,而是一场政治交易,贪污的并非叶城本人,而是他背后的势力。现在叶城背后的人要胁叶城自杀,从而掩盖了一切的罪证。而萧玄策恰恰是幕后那人的忠实党羽。换而言之,萧玄策和他之间的仇恨是——杀兄。 而证据则是叶城曾经留了一封信给叶望,驿站的官员证实叶城确实在当天下午发出一封信,而这封信是发到明国毕止的,奇怪的是发到毕止的当天它就被转回,分为两份,一份交给叶氏宗祠的长老之一叶恩德,一份则是交给他的弟弟叶望。所以叶望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叶城的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可以确信叶城在信中推荐自己的弟弟接任姬氏家主的位置,这促使了姬氏宗祠对叶望的认可。但是叶城写给叶望的信中到底透露了什么,后人再也无法追究了。因为开审的当日,叶望在天元七御史面前把那封信吞掉了。这种奇怪的事情明明周周的记录在庭审记录中,当时周清亲自莅临听审,众多宗祠党重臣也都出席,而叶望在皇帝和重臣们的面前坦然撕碎并且吞掉了哥哥写给自己的信。 从这一点看来叶望所得的证据——这封信——并不充分,不能够证明自家兄长的死因,无法让他当堂指认背后的主使者。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他杀死萧玄策的目的之一应该是逼迫主使的人露面。但是这个策略无疑失败了。他意识到这个幕后力量隐藏之深,乃至于被天元七御史和皇室重臣们围绕之下,他已经不相信殿堂上的抗辩会产生任何实际效果,此时连他的主上周清也自身难保。所以他吞掉了信,选择什么都不再说,他相信家传的他手中的长枪烈焰胜于语言。 皇帝不能杀死的人,叶望却能,此时他只是需要找出幕后的那个人是谁。周清非常明确的和扶他起家的兄弟们站在一起,这个习惯跟他的老祖宗周胤一模一样。所以尽管叶望在重臣如云的殿堂上做出如此冲动和冒犯的事,周清依然要死保这匹将为他拉动战车的铁马。他几乎是暴怒地驳回了宗祠党惩办叶望的各种奏章,尽管这时候这些奏章有着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咄咄逼人的。 叶望销毁了最后的证据,如果不是他试图包庇罪孽深重的哥哥,他为什么要毁掉哥哥最后的信件?而且是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周清也并不解释,而是反过去质问大臣们,是否要断绝七大家族之一姬氏的尊严,把它的新任家主叶望送上绞架?这个反问击退了大臣们的进攻,毁掉姬氏是谁也不敢做的决定,即便是那些幕后掌握大局的宗祠长老们。叶城临死的态度也影响了叶氏的宗祠,使得部分长老的态度倾向了叶望这位新家主,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帝都的政治局面,给帝党增加的一些筹码。宗祠党不愿在此时把枝叶茂盛的整个姬氏家族树立为自己的敌人。 这件事在官史中没有明确记录,但是各种私史的记载都说明了叶氏宗祠是在报答叶城这个被从家谱里销名的家主对于家族的巨大贡献。叶氏长老们必须感恩,因为叶城牺牲了自己,挽救了货殖府中上百名叶氏子弟。事实上当时全部的叶氏子弟都参予了周朝历史上这起最大的贪污案,如果没有叶城的自杀,或者详细的账目被保留下来,这些叶氏子弟都难逃脱一死。 挽救了家族的人必须被报答,即便他在家谱里不能留下名字,这是以家族的血确立的准则。当然,宗祠党不敢继续对叶望公然发难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周清确实表露出他可能为此彻底和满朝大臣翻脸的决心。此时的周清已经是困兽犹斗,宗祠党担心如果继续施加压力,周清会放弃他皇帝的尊严发动反扑。宗祠党并不担心,他们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改变历史的人归来。百里羽思过的期限结束,他走出了原褚王府曲塘小岛上的曾经作为李则斯的官邸的小院落,再次踏入九洲的政治舞台。三年的宗卷誊录之后,百里羽成熟了,作为一个权力赌徒,他下注的时候更加的凶猛和决然,因为此刻赌桌对面的对手也更加的残酷。时局容不得他思考太多,此时曾给予他提携和指引的智者楚道石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必须独立面对风云激荡的天元政局,杀伐决断! 周清迫不及待的封百里羽为“兰台令”。这个职位并不如何尊贵,负责在皇室重臣们和皇帝秘密议事的时候进行笔录,却有着旁听最高政治秘密的特殊权力。其实终其一生,“帝师”百里羽在官职上都不怎么高,不过他坐在哪个位置上,哪个位置便是权位,官衔于他,不过是浮名。即便“兰台令”这样一个秘书职位被授予百里羽,也引起了朝野喧哗。此时无人质疑这个卜筮监走出的书记其实就是周清幕府中的第一谋士,最大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人一手颠覆了东陆的政局。而如今此人终于走到的阳光之下,要坐的位置就在三公九卿的下首,记录他们和皇帝开会时的一言一行,世家大族的领袖们终于要面对这个出身卑微却如野火般满是侵略性的年轻人。百里羽带给世家大族的,隐隐是一种恐惧。 可周清已经不能等待,他必须让他最强的斗士立刻出马,力挽狂澜于即倒!此时的天元局势确实是危若累卵,而百里羽确实也是生来就为了力挽狂澜的一个人。百里羽立刻抛出了大胤历史上苛刻排名极为靠前的著名税法——《十一宗税法》。很难说这项紧急推出的法律是否由江氏在宛州的重要盟友李景荣提案,以这份税法文理上呈现出的严谨,必定有个极为精通刑法的人或者组织在背后推动。依据这项全新的税法,为了应对当前紧急的状况,以及协助皇室支付对北蛮的供奉,诸侯国必须在以往对皇室的赋税和供奉之外,再拿出赋税收入的十分之一缴纳给皇室,作为“宗室特税”,而且是按月缴纳。在既有赋税基础上增加的“十中税一”,不可谓不严苛,以往的皇帝很少敢于去诸侯国的君主那里如此重手法的“刮地皮”。 对于这项触动了各诸侯根本利益的税法,诸侯们的反应相当激烈,抗拒居多,接受的很少。除了明国和楚国因为多年受蛮蝗袭扰,早就苦不堪言,有意戮力北伐之外,其余诸侯或是拖延不肯接受,或是暂不做声,并不愿意表示支持。 兰台令之职世人误解颇多,兰台令其实是一个虚职,只因百里羽不愿显名于世,周清便安排百里羽担任这个虚职,朝议时便隐身太清殿御座后的屏风后倾听,其余时间便待在勤政殿里参议政事、批阅奏章。朝野上下均见批回的奏章上署着一枚“躬勤细事”的私章,初以为是周武皇帝用以自勉的私章。然时隔不久,众臣工便体味到发回的奏章上竟有两种字体,遂确信有亲信之人代皇帝草阅奏章,而那枚“躬勤细事”的私章就是此人所有。 众臣工于公堂议事、私下聚会乃至书房独处之时,猜测议论这代阅奏章之人的真实身份,或直言断定,或互相试探,但均不得证。左都御史顾烨上表参劾,称皇帝无私事,遑论私臣。周武皇帝笑曰“朕容众卿招贤纳士,谘询幕僚,众卿便难道容不得朕养一个书启私臣?”众臣无言以答,遂不了了之。但此后难免彼此猜忌,看谁都像皇帝的私臣,俱都闭门谢客、谨言慎行,生怕稍有不慎,不当言行直达天听。 周武皇帝认为这样有助于防止大臣结党营私,也乐得袖手旁观。十一宗税诏这篇诏书用词雅训,不似周清手笔,宗室重臣们立即知道有一个辣手人物在为周清幕后策划,多年之后,帝师百里羽已经做为天元最不能惹到的名字在他们中流传时,这份诏书依然会被拿出来作为一个证据。 近者金戈日炽,戎事隳突,烽燧连举于边,驿驰不绝于途。朝野上下,交相议论,虽野老小吏,无不传言:强寇倨侧,将有事于北疆矣!朕以不德,方登大宝,恭承天命,荷义于民,宁见黎庶横罹倒悬、闾阎竟逢倾颓而安坐乎? 然兵者大事,未可轻出,岂不闻“十万之众,动以盈库”邪?盖旅中一日之销,所费不赀,举天下之赋以奉此役,犹将不给。朕闻先王制法,必於全慎,临敌交刃,贰以周备。特谕传诸郡县,清验地亩图册,细勘田薄丁本,无使有遗漏逋逃者,迩后行什一宗税,除田赋岁贡,另置什一之捐,缴库入簿,谓之“宗税”,聚少积多,克绍成屯,俟衅鼓北渡之时,以输养大众。私者虽稍侵,不废大义。倘天下公利而莫或兴之,国必倾陵,虽一廪之实,不能济也。 卜筮监长史李则斯,此人除了确认周清确实持有父亲亲笔起草的即位诏书外,貌似对周清的执政没有提供过任何支持。他依旧不上朝,在自己的小官邸里蜗居,整天对着那个犯事的属下百里羽静坐。百里羽抄写星相宗卷,楚道石打盹。他的后半生一直在打盹,卜筮监的记录清楚的说明他“终日阖目,状若深思,近则闻鼾声不绝”。原本这个看似昏聩的老人不该成为宗祠党的心病,但李则斯在夺嗣事件中的举动让世家大族的长老们不得不忌惮这个人。而且,李则斯拥有的秘术力量,让人敬畏。 这个无人可以解释的力量令李则斯被看作噩运的预言者,触怒了他,或者会遭到命运的反噬。而李则斯是个“帝党”。这个号称“周文五十七年间最强的秘道家”的老人在帝都朝野,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是伟大星辰之神在人间的投影,他的眼睛是神赐予世人的镜子,让人照见自己的未来。 然而这个神一样的李则斯,居然有一天忽然就死了。李则斯的死没有任何征兆,按照史料记载,他早晨起来吃了一碗粟米粥和一块芝麻薄饼,就照旧每日的功课静坐,监督百里羽誊写卷宗。他曾经对卜筮监内的洒扫表示他这么做会让百里羽感觉到非常大的压力,从而自省,不过这话听起来确实有点荒谬。然而就是这么一坐,李则斯就死了。日落的时候仆役进来洒扫屋子,才发觉阖目了一整天的李则斯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位大周历史上最强的秘术家,死于长眠。 远征 “帝初践位,星相变异,北天流火,竞夜不绝。有司奏闻,星相上干国运,下贯民生,北辰行瀚、凉两阙间,或有兵戈之变。夫战乱者,天下之大不祥,帝王当行仁德以禳之。帝然其言,遂减宫室,裁女乐,诏群臣课以怀柔致远,诏北陆以弘上国仁威,更赐金宝。天下咸服其德。”——《周末纪事》 《周末纪事》中这段记载常被后世的史学家们怀疑,首先它的编纂者——周武皇帝年间的太师谢间鸣——其实是个不太通文墨的人,畏罪伏诛时才二十八岁,编纂这本书时完全是假秘书之手,不过要给世人看一本自己署名的史书,博一个青史留名。《纪事》容量浩大,可修撰过程缺乏监督,很不严谨,多有难以考据的资料被引用;其次,若从“仁政爱民”的角度看。 周武帝周清陛下其后二十年的斑斑劣迹,让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在心里认同“怀柔致远”这种帝王家学。不过也有历史学家这么解释,就是周武帝即位初期日子过得很不好,所以刻意摆出一付要效法其父“仁政”和“无为”的样子,频频颁布这样的诏书,不过是用来麻痹北蛮和大臣们。 不能回避的事实是,周清是个靠政变上台的皇帝,虽然当他解决了所有兄弟踏入父亲的寝宫时,发现写在遗诏上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大号——“周清”,这让他之前的努力变得像是一场笑话。他持有父亲的遗命,并且获得了令人敬畏的遗老——李则斯——的承认,李则斯是受命大臣,而周氏宗祠的长老之一周纯是受命长老,也在第一时间证实了诏书的真实。证明新皇帝身份的“三宝”,诏书、受命大臣的认可、受命长老的认可,周清都有,按说他的皇帝位子该坐得很稳,可宫门打开的一刻,血未干涸的朱王尸体分明撕去了帝王家立贤立德的温柔面纱,讲述着一个残酷冷厉的夺嗣故事。而周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坐上了东陆的权力巅峰。 更糟糕的是他的政治班底基本等于零。捧他上台的玄天阁是个阅历有限的年轻军官团体,他们趁着天元城九门封闭,借助金吾卫驻扎城内的便利取得了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夺嗣事件中实现了惊天动地的大逆转。可要说到政务,日后恃之足以纵横天下的“铁驷之车”里,只有苏深还略有参详,叶正在军事指挥学上也许是个鬼才,可政治上的修养浅薄得很,比他更糟糕的是叶望,叶望此人如果非说他有政治理念,也非常简单,就是“北征北征复北征”,周清有此虎将去灭一两个小国倒是不成问题,让他去周旋于众大臣之间,协调诸方利益,进退斡旋,不动声色地解决危机,无疑是妄想; 至于李当心,这个绝世名将此时还是一个自闭的少年,他并未理解夺嗣只是他们这个小群体踏上权力道路的第一步而已,他跟着“玄天阁”的“哥哥”们帮助周清雨夜包围太清宫之后,就立刻赶回家中,因为他是瞒着母亲参予了这次行动的,谎称金吾卫当夜轮到他执勤。新皇即位的事情由虎贲郎传到天启城每个角落,帝都轰然震动,而此时李当心的母亲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作为玄天阁的副宗在新皇帝夺嗣的密谋中担当了何等重要的一个角色。她非常愤怒于儿子和一帮不安分的少年军官混在一起,把事情搞得那么大,所以动用“家法”惩戒了他,却又在心里窃喜这些“小家伙”拥戴的十三皇子周清终于即位了,将来也许能对李当心在军队里的提升多加关照。 唯有那个直到数百年后依然可敬可怖的“帝师”百里羽,此人是个不世出的阴谋家,权力场上的绝世舞者,朝野风云在他的铁腕下不过是一盘棋。可在武帝即位的前三年,“百里羽”这个名字并没有在朝野中被人提起。夺嗣政变的夜晚过去,卜筮监令史百里羽接到了上司的来信,斥责他作为卜筮监属员,非但不尽职尽责钻研卜卦之术,为国家社稷测算吉凶,还越权参予了金吾卫私下的军事行动,所以百里羽得到的处罚是:削去三年的俸禄,降职为卜筮监书记,誊录星相卷宗,并且思过。 作为参予政变并且取胜的新贵,获得这样不大不小的处罚无疑是可笑的。可问题是,颁布这个处罚的人很不好对付,百里羽的上司叫做——李则斯。作为受命大臣,李则斯此时已经成为皇室大臣名义上的领袖,国家的柱石,他的命令,周清也不敢公然违抗。 处罚百里羽的幕后原因应该是相当复杂,后人已经难以窥测当年那个波诡云谲的天启政局,也无法还原历史真相。作为承认周清身份的受命大臣,李则斯此时已经被当然的看作一个“帝党”,而且是帝党的头子之一,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刻意把同为帝党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百里羽“藏”了起来?可能的原因包括,其一,李则斯认为这个钦天监出身的年轻人如果骤然踏上政治舞台,会暴露身份; 其二,以百里羽和玄天阁这帮年轻人的性格和野心,他们会借着政变成功的气势彻底颠覆天启的政局,从而遭到朝野敌对政治力量的集体反扑。所以李则斯要削弱他们的力量,警示他们不能妄动。其三,出于其他未知的原因,李则斯认为时机未到,三年之后才是百里羽正式登上帝都舞台的时候。 可没了百里羽,周清起家的队伍就只剩下些没见过真正皇家体面的浑小子了。人材不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位新帝登基,手里却没有任何施政纲领。得位之前,帝党全员压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帝都武装政变的伟大计划中去,等到周清坐在了太清宫的宝座上,才发觉他要握的根本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利剑,而是一支写诏书的笔。有史料证明,周清的字非常难看,是皇子中风雅最逊的一人,毕生都很讨厌手写诏书,口拟也很不情愿。《周末纪事》中还存有据说是周清当年写给苏瑾深的一份诏书,作为皇帝来看,确实是粗陋无文的。 “你奏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此人不过依靠家荫得了这个官位,除了姓氏,就是头猪了。但你也不可不防他,他是水磨的鹅卵石,官场老贼头,滑得抓不住把柄,你言语里可不要中他的圈套,切切。” 但是他此时不得不立即着手案头工作,准备颁布新的政令,签署堆积如山的文牍,并且尽量表现得稳重可靠一些,因为除了他的玄天阁死党,满朝文武都以戒备和质疑的目光看着这个新皇帝,等他建立威仪或者犯下错误。以周武帝的脾气,他大概也想到过直接把世家力量踢翻,立刻建立自己的独裁统治。但他忽然发现手里的筹码少得可怜,他这个武装政变上台的皇帝手里,甚至没有军事威慑的力量。 当时帝都的皇室兵力构成是这样的:虎贲郎、缇骑郎、金吾卫、羽林天军、京尉。周明对于自己的十三子也许说不上很好,不过最后终于还是把虎贲郎这支精锐力量交给了儿子。可惜,人数很少。周清自己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算是把自己的力量深深扎进了金吾卫中。以玄天阁骨干为首,五千人的金吾卫,在周清登基之前,已经完全地倒向了他。 可羽林天军和京尉都不在周清的控制中,帝都重臣“九门司隶指挥使”牢牢地把持着京尉这支治安力量,羽林天军的调动则需要以皇帝的兵符配合羽林将军的兵符,周清手里只有半边兵符,光禄卿掌握的五百缇骑郎,这支力量原本依附于朱王,在太清宫事变的时候作为周清的对手登场,在事后周清自然对它进行了大规模的整肃,刻意弱化,新组建的缇骑郎战斗力低下,指挥无力,但是周清无法更换光禄卿,这样缇骑郎便仍旧不被他掌控。 周清手中的,只有虎贲郎和金吾卫这两支,加起来不足六千人的队伍。而有着三万精锐的皇室武装力量核心——羽林天军——仍被宗祠党控制着,非帝都有外敌入侵,皇帝也无法调动。英雄在于“隐忍”二字,周清大概也是明周这个道理的,所以他非常识时务地选择当了一个乖乖的年轻皇帝。所以在即位的第一年里,周清还算是沿袭了他父亲的治国纲领,虽然在朝堂上和宗祠党有些小摩擦,不过还能维护臣子尽忠皇帝,皇帝关爱臣子这样一个帝王家的体面。 但是很快,这个不安分的皇帝就把尾巴悄悄地翘了起来。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王域西面刘,吴两个小国的国公应当是受了暗地的蛊惑,公开表示反对,一时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两个小国,诸侯们举棋观望,均想以这两国为先锋,试探皇帝的反应。刘,吴两国在诸侯眼中甚至不能算是国家。这里需要提及周朝的分封制度,大周开国时,周氏的子弟和手下的重臣都得到了封赏,其中之功绩彪炳者不但得授重要官制与爵位,更有领土封国。 大周吸取前朝教训,立嘱“非周氏不得称王,非大功不得封候”,这两点即使在周周身后也执行得很好,确保了周朝江山没有旁落别家。最早的封国不过一郡大小,因此郡国等大,常有郡改国或是国改郡之举,分封诸侯在国内享有无上权力,然而毕竟国土不大,也就相当于一个郡守。然而这样三代以后到宁帝时,大小诸侯国已有二百余个,皇帝能够直接控制的领土甚至不到现今王域的一半,东陆之大,已是封无可封。 自周宁帝开始,王室开始采取领税不领土等方式,试图收回诸侯手中的权力和土地,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一直绵延到周末的诸侯兼并与纷争开始了……周宁帝庙号为“宁”,却没想到自己开启了周朝最漫长也最致命的纷争。刘,吴都是周姓,世袭公爵,领地在王域以北的铭泺山下。论起亲疏,还是周清的叔伯兄弟。说是封领,却不能如后来说的“乱世十六国”一样,他们只领封地的赋税,虽然也有公府,但是职权远不如当地郡守,说周了只是世代袭爵吃国粮的富家翁,然而在一郡之内也算身份尊贵。 《十一宗税法》发下以后,诸侯还未来得及反应,这两位本该躲起来闷声发财的闲人却率先发难,说这种做法“有违祖制”,甚至指称周清是悖逆之君。细究起来,《十一宗税法》这项苛税就算真的得以推行,刘,吴国公仍然是做他们的富贵闲人,对刘,吴两国也并无根本性的利益损害,在如虎狼般的诸侯还在作壁上观的时候,这两国公跳出来,很难说没有人在背后推动。然而问题终究是摆在周清面前了,虽然有仁帝的遗诏,然而依靠政变上台的合理性始终是天下人目光所在,现在刘,吴两国就公然质疑这种合理性作为抗诏的手段。或许是仁帝手段又太柔和,其在位五十七年,一直秉承“治世用轻典、非悖逆无取性命”的原则,尤其对犯了过错周姓皇族,惩罚手段大多为无伤痛痒的申斥、闭门思过之类,最重一次不过削爵一等。 在刘,吴两公的计划中,得到背后支持的他们能够拖到诸侯下水就算是成功,而他们也可以安心领取报酬藏到幕后继续做他们的富家翁了。百里羽必须为周清做出抉择,如果不征伐,不解决这两个作乱的小诸侯,那么《十一宗税法》的推行完全没有机会,周清本人都有被迫退位的可能;而如果出兵讨伐了,是否会彻底激怒那些藏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世家政治势力,从而把新皇帝周清逼到必须独力决战整个东陆政坛的地步? 百里羽举棋不定,宗祠党也寝食难安。刘,吴二公背后的势力无疑是他们,他们下了一步很毒的棋,但是这步棋下出去之后,宗祠党也只能静等周清的应手。周清已经很多次令他们心惊肉跳措手不及了,这一次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宗祠党在羽林天军的眼线日夜不停息的监视着军队的动向,看皇帝时候会忽然调动大军讨伐,同时他们也在苦苦等待着皇帝召臣子们上殿议事,如果周清希望平安解决这个事情,他必须考虑这次对宗祠党低头,撤销《十一宗税法》,自然刘,吴二公在宗祠长老们的斡旋下会表示俯首继续听从皇命。 正当世家大族的家主们和皇室大臣们私聚在密室里讨论,考虑了各种可能,准备了完全的应对方法时,可怕的消息传来,皇帝亲征了!而羽林天军居然没有得到一点要出征的消息,皇帝出征,仅仅带了五千人的金吾卫。皇帝带着所有守卫皇城的亲军出征,去讨伐自己的叔伯兄弟,这在周朝的历史上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大臣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周清已经离开天启超过一百四十里,如今帝都兵力全空,只剩下毫无战斗力的京尉守卫,如果此时再来一批蛮蝗偷袭天启,宗室长老们的性命怕是都难保。刘,吴二公和宗祠党再一次错估了周清这个人,这个没有受过皇家教育、靠着政变起家的皇帝并不具有皇室的“一般常识”,同样的,一般的约束在他面前也无能为力。 周清做了最简单、也是积弱已久的周氏皇族最不会轻易做的决定——宣布两国公为叛党,向诸侯要求勤王,御驾亲征。他没有想过要留下什么人保卫帝都,反正他自己已经不在帝都了,不用管那些老臣们的死活。他也不准备动用很麻烦的羽林天军,这大概是百里羽做出的抉择,至关重要的时刻,他还是相信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玄天阁,他相信这些年轻军官已经成熟了,可以一战。五千金吾卫虽然不多,却已足够他打胜这场仗。百里羽毕生都是一个赌徒,他决定要赌这一把的时候,便不再有任何犹豫,他下最大的赌注。他要借此练兵,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摆出了最强阵容: 金吾卫骑都尉苏深任车骑将军,金吾卫都尉李当心任先锋营统领,虎贲卫校尉叶望任护军将军,金吾卫校尉叶正任游骑营统领。皇帝周清亲自任督师将军这个阵容如此华丽,十年之后,一个北蛮部落的主君若是看到这样的一支军队来讨伐自己,势必也要感到几分荣幸。 “铁旅之车”倾巢出动,对于任何对手来说,都是极尊敬的一战,当然也是很倒霉的一战。皇帝也并非没有留下镇守的人,可镇守的人只有一个——“兰台令”百里羽自己。这个优雅飘逸的年轻人奔赴世家大族们的府邸,微笑着求见诸位家主。还没有从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家主们被迫接见这位皇室大臣的新秀,并且小心的应对这个看起来温润如水,实则悍勇如鹰的年轻人,共话对皇室的忠诚和隐忧。百里羽长袖善舞,穿梭在帝都政局之中,他成功的向宗祠党的重要人物都施加了压力,令他们看不透自己布下的迷阵,并且悄无声息的把压力施加在这些人的心口上。 当时帝都已经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一再有流言说皇帝轻身犯险,太清宫无人坐镇,更有传闻北方的蛮族蠢蠢欲动,时当危难,帝朝大厦将倾,应当迅速迎回在外游历的青王主掌大局。不过很快,这种说法就烟消云散了,青王最终也没有被召回。很大的可能是在衡量之后,宗祠党大臣们认为召回青王的风险太大了,帝都里还有百里羽这样一个危险的对手,宗祠党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怎么出牌。 分析当时的局面,百里羽只不过是用了一招疑兵,他要以自己一个人拖住整个天启的局面,撑到周清得胜归来。尽管出兵决断做得很迅速,然而周清却并不急于进逼。五千金吾卫精锐——此时的金吾卫已经不是仁帝修文年间的金漆木偶,战斗力直逼诸侯军——如果轻装疾进,只需要三日就可兵临城下。然而周清一路上足足走了十五日,十五日足够翊、邡二公得到各方面的线报并且做好战争准备。应该并非出于宗祠党的授意,刘,吴二公在国内招募“义勇”,公然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私人武装。如果宗祠党的幕后人物及早的获知这个消息,必然会发现这是一步自杀的棋而加以阻止。募兵对抗坐实了两位国公的反叛之名。周清不仅在等待刘,吴二公募兵,而且也等待着诸侯勤王的军团,他出征前亲手签发了勤王诏书,以各种方式向着四方诸侯高速传递。楚卫国作为皇室分家、多年忠臣,率先响应,国主周颐亲自率领的楚军队助阵王师,计盾甲步兵六千人。 王师阵容庞大而行动缓慢,极尽皇家的雍容。可松懈的外表下掩盖的是躁动的求战情绪,第一次临阵的金吾卫士兵渴望战场,以一次完整的胜利为他们的功业开篇。在苏深的建议下,周清利用了这种心态,随着缓慢的行军,士兵的斗志一天天积累。当王师最终列阵于刘,吴二公的食邑下时,城中的“义勇”们面对的是整列整列欲脱牢笼的狮子。这种战略被后世称为“抑战”,又称“百单一略”,因为此略是兵家经典、大周朝八柱国素文叶所著之《百战韬略》中所未见,亦是后世兵家对苏深推崇备至的原因。 此时王师继续会合了赶来勤王的明国公朱庭慎。这个蛇之家徽的继承者现在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令后世史学家不解的是,在风云变幻的权力棋盘上,他始终坚定地站在周清一边,在周清一生的时间里,他都将是周武皇帝最忠实的追随者和盟友,从未有过丝毫背叛。或许是绵延数十年的蛮蝗为祸甚烈,又或者周清确实有着后人所不了解的领袖魅力,总之,从朱庭慎见到周清的这一刻起,明国就被牢牢地栓到了周武皇帝庞大的战车之上。 此刻王师已成摧城之势,刘,吴二公的明智选择是立刻捧旗出城投降。但是天知道刘,吴二公怎么想的,这两个无用之人竟然还准备和周清小做交战,讲讲价钱,他们眼中仅仅为了纳税的事便大动兵戈兵临城下实在是对宗室的挑衅,所以仍旧在城中勒兵备战。当然,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投降,但是投降的前提是不能丧失公侯的体面。双方的战斗开始于镇远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也结束于这一天。 根据战报,周清没有亲自指挥,而是将他的车停在距离战场不远处的小山上,仅带一百名最精锐的玄天阁众充作守卫。楚公爵周颐执驾,明公爵朱庭慎充车右。真正履行战场指挥责任的是苏深。“破军之将”苏深的运筹帷幄之才在这次的战斗中并未获得什么发挥的机会。他以李当心为前锋,决战瞬刹而发,李当心阵斩刘公。年轻的李当心在这一战中以其精湛的步战技巧获得了全军的仰慕,成就了他日后的美名。两军阵前,刘公周长意原本看不上这个看似文弱的金吾卫先锋,自恃武艺,竟然亲身出马要迎战这个胆大妄为敢于挑战宗室公侯的年轻人,因为李氏家族在帝都贵族中只能名列二等,一个二等贵族青年胆敢挑战周氏子孙,这在周长意看来简直狂妄。 主将对冲,而阵前李当心并未放马,在周长意的骏马距离他还有五十步的时候,他从马鞍上脱的跳下,闪电般前突,擦身而过的瞬间拔剑杀死了周长意。此时尊贵的刘公大概还没有弄清楚对方下马到底是不是要投降。苏深在战后呈交了一份战报,描述了这次作战的经过,为刘公的死做了解释,说这次交战开始突然,结束也突然,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而他本身作为领军主将,当时还在阵后调动兵马,未及赶到阵前观战,当然也就无从阻止作为宗室贵胄的刘公被杀,非常自责云云。毫无疑问,这个解释无法让世家党的大臣们满意,读到这份战报的结果,只能让某些人心口大痛气涨如鼓,可百里羽依然允许这份战报被呈交给帝都的世家大臣们,本身就含着威胁。 山上观战的周清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早已了然,只是借机彰显自己的兵力给两位诸侯看,明公爵朱庭慎年少,不住起身观望。战场上大周旗与三色草旗混杂起来,人声马嘶,尘土飞扬,朱庭慎看见了一位只着长衣的金吾卫军官在王师中中远超同侪,纵马奔杀,单枪匹马连夺十八面纛旗,直冲到敌营前方。此时未来权倾天下的帝王与掌控大权的诸侯都只能是看客,年轻军官突破敌军栅栏,长枪刺出,势可摧城,以沛莫能御的力量直击刘军营门,营门应声而破。 帝王与诸侯不会想到,那柄枪会反复在历史中留下它的名字,当霸业破碎,宫城倾毁,他们无匹的功业消散在人们记忆中时,那柄枪和那个人的传说,却还在微不可闻的角落悄悄流传,或许会一直流传到终末之世的到来。朱庭慎被这豪烈的战场震撼,如遭雷亟,忍不住赞道“真天下雄长”,并问周清那个军官是什么人。很难说朱庭慎是不是有点拍周清马屁的嫌疑,不过此时的周清虽不是一头完全成熟的狮子,却也有了几分狐狸的狡猾,顺势询问贴身护卫宋义。 宋义回答:“此虎贲卫校尉叶望”。朱庭慎顺势奉承了下去,《大周皇家镜明史》中记载他是如此说的:“陛下隆威盛极,天军旗下能者辈出。此一校尉,足冠明国三军!”周清大喜,立刻表示要把这名精锐赏赐给朱庭慎振兴军武。朱庭慎此时大概也明周过来皇帝的用意了,他开口奉承的时候,皇帝已经决定要给自己这员猛将在明国找一个好位置了。此时恰好是叶望开罪了帝都宗祠党大臣之后,继续留在虎贲郎队伍中对于叶望未必是件好事,即使有护短的皇帝周清。 朱庭慎却并不在意皇帝的小阴谋,开开心心接受了这份赏赐。叶望此后的官运在明国亨通到了极致,最后是挂名的“明国三军都指挥使”,名义上总领明国全国军事。吴公周仲听说刘公死了,才发现这件事完全和他想象的不同。皇帝亲征并非是来缉拿他归案的,皇帝是来砍头的。他见机极快,立刻准备从阵后撤退,他只要能够逃生,帝都的宗祠党自然还会设法营救他。可吴公没能等到帝都的同党来救命,他逃窜的路上当头撞见了叶正。周仲临死前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遇见叶正相比,遇见李当心其实还是不错的下场。当时叶正已经开始训练他属下的“狼牙七列”,这支以残酷和勇烈闻名的军队始终未和其他军团混编使用,它从建制之初就是预备北征使用的,必须适应草原雪地和高山的危险环境,自己携带粮食而配给任何补给兵团,在看似不可能的环境中穿越千里,绕到敌军阵后一击斩杀主将。它是一支绝对的奇兵,每一个士兵都珍贵如黄金,凶猛如饿狼。叶正毕生用兵没有俘虏,俘虏必然延缓他的行军速度。 所以对上狼牙七列的吴公亲卫们如同羊入狼群,遭到了一场屠杀而非荣耀的战斗。叶正抓获了吴公,没有任何审讯过程,直接下令推出去正法。此后他留在当地,半日后周清的使者才赶到,询问吴公是否擒获,叶正向他展示了周仲的尸体,表示已经无法挽回。使者也深明皇帝和叶正的用意,把结果写成战报,送往帝都。至此这场一边倒的战争彻底结束,周清挥军凯旋,两国国土彻底并入王域,成为王域的第十四和十五个郡。 周清返回天启之后,大张旗鼓地将他的亲信们纷纷加官进爵,苏深晋仲虢侯,李当心、叶正、叶望皆封大上造,余者各有封赏,周清一举将自己的亲信纷纷擢至高位,并以剿灭数千敌军而封侯,开周武一代重赏军功的先河。刘,吴二公和宗祠党这次最大的失误在于,他们并不真的理解这个新皇帝思维方式。对于周清这个曾经在黑街上和贩夫走卒混迹的人而言,“省事”永远是很有诱惑力的。杀了最省事,省去了审判,也省去了判断,想和他作对的人必然因此而暴跳现形,这是他迫切需要的。 截至此时,周清还不能真正理清,在帝都重重的政治黑幕后,是谁的手在操纵一切。百里羽大概也是急于看到结果,而采取了这样的雷霆手段。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百里羽也并非不会犯错误。铁驾之车第一次征伐的成功给他们带来的,绝不仅是立威的机会,更没有为《十一宗税法》的推行铺平道路,反而,这次征伐暴露了帝党的弱点。仅有楚和明国两家诸侯响应了皇帝的勤王诏书,并且派兵支援,在大周立国约七百年的历史中是不曾有过的。世家党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诸侯们并不畏惧皇帝。让他们掏钱出来填补皇室的巨大亏空,他们就算冒着犯上的之名也要抵制。 宗祠党和诸侯党虽然并非完全在一条船上,可是在对抗周清这件事上,他们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和默契。果然,刘,吴二公的事情刚刚平息,没有派兵来勤王的诸侯们却纷纷派来了使节,使节们并非为了庆贺而来,却是来哭穷的。他们带着诸侯留存的账目,历数修文五十七年和周清即位的初期诸侯们对皇室的贡献,悲惨的自述说诸侯为了供奉皇室已经不堪其苦,如今实在没有钱再缴纳宗室特税了,如果皇帝真要强行推动这项税法,无异于逼迫诸侯们退位。强大的反对声浪来得如此猛烈,即使百里羽也没有料到,也让他更加确信了整个事件后面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操纵着。周清无法应对这些哭诉的使节,选择了暂时休朝一个月,宫中的紧急会议却夜以继日地召开着。 皇帝也并非没有留下镇守的人,可镇守的人只有一个——“兰台令”百里羽自己。这个优雅飘逸的年轻人奔赴世家大族们的府邸,微笑着求见诸位家主。还没有从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家主们被迫接见这位皇室大臣的新秀,并且小心的应对这个看起来温润如水,实则悍勇如鹰的年轻人,共话对皇室的忠诚和隐忧。百里羽长袖善舞,穿梭在帝都政局之中,他成功的向宗祠党的重要人物都施加了压力,令他们看不透自己布下的迷阵,并且悄无声息的把压力施加在这些人的心口上。 当时帝都已经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一再有流言说皇帝轻身犯险,太清宫无人坐镇,更有传闻北方的蛮族蠢蠢欲动,时当危难,帝朝大厦将倾,应当迅速迎回在外游历的青王主掌大局。不过很快,这种说法就烟消云散了,青王最终也没有被召回。很大的可能是在衡量之后,宗祠党大臣们认为召回青王的风险太大了,帝都里还有百里羽这样一个危险的对手,宗祠党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怎么出牌。 分析当时的局面,百里羽只不过是用了一招疑兵,他要以自己一个人拖住整个天启的局面,撑到周清得胜归来。 百单一略王师阵容庞大而行动缓慢,极尽皇家的雍容。可松懈的外表下掩盖的是躁动的求战情绪,第一次临阵的金吾卫士兵渴望战场,以一次完整的胜利为他们的功业开篇。在苏瑾深的建议下,周清利用了这种心态,随着缓慢的行军,士兵的斗志一天天积累。当王师最终列阵于刘,吴二公的食邑下时,城中的“义勇”们面对的是整列整列欲脱牢笼的狮子。这种战略被后世称为“抑战”,又称“百单一略”,因为此略是兵家经典、大周朝八柱国素文纯所著之《百战韬略》中所未见,亦是后世兵家对苏瑾深推崇备至的原因。事情确实难以解决,诸侯们的困窘也是半真半假的,其中固然有伪装的成分,可按照《十一宗税法》这种税法,对诸侯而言无疑是敲骨吸髓式的,有些贫困的诸侯,例如僻处青州山区的韩国,国库里穷得没有三月之粮,自己还要在荒年的时候问其他诸侯借粮赈灾,就算周清把刀压在韩侯的脖子上,要他把在九原的宫室都拆了也很难凑出每年的宗税来。 百里羽和他所效忠的周清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江氏的支援无法持续太久,羽林天军的兵变随时可能复发。再退一步,整个周清集团就要覆灭,此时的百里羽再不为诛杀刘,吴二公的冒险决策所困扰,他现在需要使用极致的雷霆手段来荡平一切反对者。从后来的一些行动来看,百里羽这一次怀有极大的愤怒。货殖府长史叶城死了,账目被焚烧了,但是确实诸侯缴纳了赋税而皇室财库没有收到,皇室穷,诸侯也穷,那么谁悄悄的富了?被贪污的赋税在哪里?那么庞大的一笔金钱必然要有流动的方向,不会是囤积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等它蒙尘。 结论只有一个,有人在吸取这个国家的国力用于私利,用于对抗周清的统治,而这些国力却是百里羽要用来北征蛮族,用来建立“九洲一统”的理想国家的基础。他必须挖出这个人来! 航道 结论只有一个,有人在吸取这个国家的国力用于私利,用于对抗周清的统治,而这些国力却是百里羽要用来北征蛮族,用来建立“九洲一统”的理想国家的基础。他必须挖出这个人来!好在他有一个相当可靠的盟友,这个人掌握着东陆金钱资货流向的准确信息。这个人当然是江棣。 在这几个月中,江棣集中了宛州江氏最优秀的帐房和算学家,动用他个人研究的“子母对元算仪”,在江氏的宗卷馆里夜以继日的计算东陆诸侯国在过去几年中的交易总额和资货吞吐。这次计算量之大骇人听闻,超出人力的极限,其间每日都有算学家因为力尽而病倒,甚至就此一病不起最后辞世的也不少,共计十七位堪称大师的算学家死在这次计算中。 这些算学大师甘愿为江氏效力至死也有学术的原因,这期间几乎整个宛州的算学家都在江氏的旗帜下汇聚,倾尽一切努力研究新的算法,攻克算学难关,以确保按期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人物。几乎每一日都有优化的算法投入使用,对于算学大师们来说,这是毕生难以遇到的契机,他们的生命到了需要燃烧的时候了,即便油尽灯枯,让他们看见算学之山的一次辉煌喷发,他们也心满意足。 到最后,江氏的算学家们衍生出普通人看来好比天书的“天耀九溪算法”的算法,一次可以解开一套九元方程,后世不断研究这套算法,到了商朝中期,光是分析这种算法的书就可以在大商官藏图书的“古镜宫”里堆满一面墙的书架,而这套算法居然在一个月之间就被研究出来并且投入了应用,可见江棣的压力下,江氏的算学家们真是发疯了,疯子里面出天才,把以往几十年不能贯通的一些学术难题都解决了。这几个月中东陆算学的大发展近乎超过了过去近百年的积累,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江棣没有辜负他的盟友,最后的计算结果按时被呈送到帝都,周清和百里羽的桌前。计算结果昭示了一切,百里羽完全的明周了他和敌人的实力对比,也清楚的看到了那笔被贪污的巨大财富的流向。 他要杀一人以平天下,他已经找到了这个人。百里羽锁定了他的目标——治粟寺平准令,青王,周礼。“帝师”百里羽,是个从来都不杀蝼蚁的人,每次他出手,都要斩下一颗尊贵之极的人头。镇远四年三月,根据当时宛州江氏的交易记录推算,江棣已经把所有能调动的流动资金输送到了帝都去支持他的皇帝朋友,并且开始出售江氏名下的一些产业。以宛州江氏倾国之富,原本养皇室几年都不是问题,麻烦出在江氏庞大的资产很难骤然折换为金铢,林场、店铺和商号还好说,挂上金额假以时日可以售卖掉,偏偏江氏的主业是一张覆盖整个东陆的金融网络。江氏的金票通行整个东陆,江氏的票号也是最主要的经营。而票号是不能出售的,也没有人买得起。 这时候就不是江棣要不要救皇帝的问题了,而是皇帝要不要救他的问题。他再义薄云天,奈何一代巨富“云天驿客”的口袋里已经摸不出多少金铢了。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出自江棣的建议,周清和百里羽们考虑要对宛州十城的所有商家开刀了。一个江氏养不起帝都,整个宛洲还是可以的。北离四年四月初三,周清终于步出帝党的秘密会议殿堂,在太清阁上招待各国派来哭穷的使臣们,醇酒娇娃,极尽奢华。使臣们惊讶的发现他们哭穷的功夫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这一次皇帝是来安慰他们的,周清明确的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体谅了他们的苦衷,知道诸侯的财库里也很困难,但是怎么办呢? 军队还是要养,帝都只有花钱才能安定下来,北蛮只有花钱才能平抚,所以,诸侯可以去借钱来缴纳宗税,以后慢慢偿还。诸侯使节们面面相觑,谁又有能力能借钱给东陆的君王们呢?周清给出了答案——宛州商人。江棣的推断非常准确,商人们巴望着借钱给皇帝和诸侯们,虽然也并非没有犹豫。没有商人不希望接纳权贵,而且由国家担保的借款有偿还的保障。但是前提是必须是皇室为担保的,全体诸侯的共同贷款,否则单一诸侯和豪商的贷款交易,豪商难以在偿还问题上有发言权,必要时也难以找到居中斡旋和仲裁的人。所以商人们手中捏着巨款,观望着这个巨大的机遇,他们中甚至有人期待着这些钱被用于北征,开启九州一统的巨大商机。一下子似乎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看起来皇帝、百里羽以及帝党的一众干将们都兴高采烈,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诸国使臣们也只有跟着表示出欢欣鼓舞和感恩来。 于是皇帝下令大盏饮酒,直接在太清阁下烧猪炙羊,歌伎女乐们载歌载舞,饮到酣处还互相题诗馈赠,呼应唱和,文字极尽冠冕堂皇,帝朝未来一片光明。次日醒酒的使臣们每人都收到了一份诏书,令他们带回尽快和自己的主上联系,预备出发参加镇远四年七月十五日在宛州淮安召开的“宛州义商宗税特贷会”。 使臣们这才发现自己踩上了一条贼船,这个不知如何组织起来的宗税特贷会,是无法不去参加了。宗祠党再次震动。世家系统高速的运转起来,收集资料紧急讨论,他们必须尽快做出决策。如果周清拿到钱,也就拿到了宛州商会的支持,解决羽林天军的兵变问题轻而易举,此后再也无人可以阻挡他的战车。站在前台负责操作的人接到了决策,幕后的人只提出了一个应对方案,这次宛州淮安的特贷会,皇室代表由青王周之出任使团的领队。周清无法抗拒这个提案,首先,作为治粟寺平准令的青王确实是一直负责向诸侯征税的官员,而且叶城死后现存的资料完全无法抓住青王的把柄;其次,青王已经到了宛州淮安,游历诸国的周礼之此时恰好偏偏有如天助般的在淮安考察盐铁税,他不任使团首领,实在很难。帝党的干将们再次被宗祠党的老家伙们狙击了,宛州是大周的属地,可是实际已经游离出了皇室的控制。 在宛州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皇帝的威严在那里没有绝对的效力。如果使团的首领是青王,那么他会在淮安做什么?会场上的江棣已经不足以号令十城商会了,更不能对抗。没有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周清旗下兵将,没有一人能够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这是一场异常沉默的会议,最后,百里羽站了起来,他的提案令帝党所有成员吃惊,他要获得周清的全权授权,可以不向周清请示而采取一切便宜的行动,然后,他要把自己编入这个使团,去旁听这场东陆最庞大的官商交易和经济谈判。百里羽如愿的获得了周清的授权,因为周清也已经没有办法。百里羽点名要求携带叶望随使团同行,周清完全同意,在宛州淮安那个自由的城市,一个力敌千军的武士对于保护百里羽的安全来说是必须的。 可周清也不知道的是,百里羽这个幕后黑手决定自己亲自出战,是因为他已经做出了不能预先知会任何人的一个决心。他的决定是——青王周游列国的行程将终结在淮安这座美丽富饶的城市!如果青王取胜,被终结的就是百里羽的生命和旷古功业。此时无论是叶望还是百里羽,都不怀疑叶城的死和皇室财库的巨案背后是青王的一手操纵,青王等待着这个机会翻盘,也已经等待得太辛苦。对于百里羽,他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在太清宫的雨夜把这个棘手的敌人也一并杀死,以至留到今天成为可以颠覆政局的祸患。 这是一个错误,而现在他要弥补这个错误!这个错误已经阻挡了他即将踏向北陆的铁蹄,对于百里羽这样一个如皇帝般君临天下的权力赌徒而言,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至于叶望,百里羽挑选他只有一个理由,对于叶望而言,是一个完美的复仇机会!百里羽与叶望入宛州镇远四年五月,一个并不庞大的使团前往淮安,名义上是为真正的使团长青王周礼带去任命诏书并给予协助,但帝都的风雨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即使嗅觉并不十分敏锐的人也能看出,这是帝党用来节制青王的人手。 使团名单中,被宗祠党盯上的有三个人——林放业、叶望和百里羽。林放业,周清最早的跟班,牙商之子,现在更掌管当年周清待过的市舶司,帝党之中少有的精通商事之人,在宗祠党眼中,此人的威胁远不是玄天阁那群只会打架的愣头青可比。叶望,姬氏的新任家主,宗祠党的眼中钉,当从百里羽那里得知青王就是令叶城自尽的幕后黑手之后,叶望的目标就紧紧锁定在青王身上。而令到使节和重臣们都摸不透的,就是这个名义上的使团副长百里羽。 身为李则斯的门生,百里羽在这之前保持着和他老师一样的神秘和低调,但能在这个关头被周清派来就让任何人都无法小觑他的存在。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青王周礼。叶望的到来,已经让他暗中有些紧张,百里羽这个神秘莫测的家伙更是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宗祠党并非易与,在天元的情报网盘根错节,有关贪杯馆之夜的风声,也通过一些渠道传到了周礼的耳中,他知道那个阴冷的年轻人有着雷霆一样的手段。当然周礼之也不是弱手,否则便不能一直活到现在,在商政的战场上,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镇远四年五月十七,唐国鸿胪寺少卿张仲及数名从人及护卫被发现死在西江边的驿馆之中,张仲身被数十刀,胸口被砍得稀烂,仿佛开了个大洞,内脏都翻了出来。死状之惨,迅速传遍了淮安的大街小巷。一国的使节在淮安境内被残杀,让整个宛州都为止震动,江棣却在暗暗叫苦,这次暗杀明显是有针对性的,而甫一出手找的就是国力雄厚的唐国,可说对方已经丧心病狂到一定程度。此次宗税特贷会已经关系到江家是否还能在宛州立足,可以说是危急到了极点,此时十城城主和各国的使节都有了离开淮安避祸之意,城内也人心不稳,若是开不成会,江家当即就要玩完。 在江棣感觉到如山压力的同时,百里羽面临的却是直接的威胁。百里羽进入淮安后,并没有直接会见青王,也没有照会平国国主,而是先住进了淮安公所旁的云生客栈,不料刚刚入住,便发生了变故。突然楼下传来鼎沸人声,林放临窗窥探,却发现百余兵马已将云生客栈团团包围。叶望只身单枪守在楼梯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楼下兵丁逡巡不敢上,只好围成一圈和叶望对峙着。此时有人匆忙赶到,连呼误会,命众兵丁退下。叶望认出来人是玄天阁背后主要资助者之一的李景龙。 因周武皇帝周清登基之时,为感谢李景龙的资助,李景龙入天元,还曾破天荒地被恩准以天子布衣之友的身份随驾观礼。李景荣在天元逗留期间,天玄四人与其一起盘恒数日,彼此很是熟络。原来唐国以本国鸿胪寺少卿在淮安遇刺为名,一万大军兵发淮安,于青石城下要求青石城主离勋业借路,离勋业以十城共同防务的协定拒绝了唐国的要求。磋商之下,唐国三军卸甲,就地扎营,限淮安于十日内侦破命案,缉捕凶手,否则便要兵戎相向,踏破青石,再沿西江顺流而下,直捣淮安。筱勋业于是飞鸽传书,将协议内容通知淮安、沁阳,要求淮安于十日内侦破命案,并请沁阳派遣兵马至青石协防。 江棣接信不敢怠慢,命李景龙全权负责侦缉事宜,淮安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景荣很快发现,虽然张仲身被刀伤无数,但却是都在掩盖那致命的一击——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只有极其锐烈凶猛的枪矛之技才能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口。于是淮安城防如临大敌,凡看到携带长枪者,都立即扣押盘问。而叶望的长枪非常显眼,他们前脚投宿,客栈掌柜后脚就派了腿脚快的伙计赶往淮安商所的兵马务通报。淮安兵马副使刘海涛忙点了五百城兵前往缉拿。李景龙其时正与兵马使冯古调度兵马协防青石,闻讯立刻飞马赶来坐镇。没想到一进客栈就看见了故人。 于是上前为叶望解围。李景龙遣退兵马,与叶望见过礼。百里羽此时也不便继续匿身,于是邀李景龙上楼相见,只说自家是来协助青王列席会议,以利这宗税特贷会完满成功。李景龙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若说百里羽要一力促成会议,他自是深信不疑,但若说是为配合青王,他就先在心中打了个折扣。百里羽说到此,也就要求李景龙带他去拜会青王,交割使团事宜。又特别指出要同时会见商会代表,李景龙自然一一照办。 当日下午,在平国公的别馆,青王与百里羽第一次正式会面。百里羽身怀圣旨,虽然青王桀骜,也不得不低头领旨。圣旨本身就是百里羽代拟,表面上讲百里羽一行为协助青王而来,但暗中之意却把青王和百里羽摆在了至少相当的地位上。圣旨读罢,百里羽上前与周礼叙礼,此刻双方还都保持着客套。其他商会代表也纷纷前来见礼,他们大都是精明无比的生意人,纵看出这皇帝的使团内有别苗头的意思,两边也不敢得罪,只是一般的笼络。百里羽也不置可否,只是将这些人表现一一记在心里。 青王邀百里羽一行在平国公的别馆暂住,百里羽只是婉拒,反去了李景龙的宅邸。这又折了青王的面子,百里羽虽然老谋深算,但思路里终究有一些钦天监戾气的影子。但这也并非仅是为了和青王对峙,百里羽连夜布置了林放业和李景龙一些关节,而这些事直到最后才显露出其险恶之处。第二日,使团既然已经会齐,拿了周清的符节,在青王带领下前往平国公公罗建益处正式见礼。虽然周礼之已经和平国公有过交契,但却并非以皇室使团长身份,今次却是正式相见。 平国国君罗建益时年四十有七,因保养得当,看起来倒似三十七八岁的模样。或许是因为手中的权力日渐缩小,罗建益身上褪却了王孙贵族之气,代之以一幅谦谦君子模样,其待人接物守礼有度,谈笑间令人如沐春风。他不但对青王恭敬有礼,对百里羽也持礼甚恭。罗建益召开了盛大的宴会,平国高级官员以及淮安商贾名流尽数到场,欢宴达旦。翌日,百里羽一行便随李景龙赶去停尸之处验尸。唐国使节团的尸体已经星夜送回唐国安葬,只留有三具淮安商会接待官员的尸体。死者均被锐器透胸而过,伤口贯穿胸膛,刺入口直径两寸有余,刺出口则不足一寸,肋骨心肺几乎都被绞烂。 仵作说根据他二十年的经验,推断伤口应当是由长枪穿胸而过所致,因此城中四处缉捕盘查携带长枪的人。林放业忙为叶望分辩,说叶望的长枪枪峰不过一寸,而伤口的刺入口足足二寸有余,显见凶手不是叶望。一直沉默的叶望却忽然插口道,如果用枪术的圈劲——也就是让长枪高速旋转的话就可以,圈劲加上刺击的力量,一抱粗细的大树也能一枪击断,何况是个活人了。于是李景龙找了个死囚,发给武器铠甲,许诺若能接下叶望一枪,便将其当场释放。叶望行事光明磊落,一枪下去,死囚当即毙命,身上的伤口甚至超过了唐国使节身上的。林放业在心里暗骂叶望死脑筋,不懂变通,这不是坐实了自己的罪状么。然而百里羽做得出了另一番结论,死者若是死于圈劲,长枪透胸时因摩擦发热,伤口附近的血脉应当是松弛的;而眼前的创口,周围的皮肤略显紫青,血脉收缩,透体而过的,应为奇寒之物,因此推断死因乃是冰锥透体而过,那么凶手就应当是一个擅长印池秘术的秘术士。一举洗清了叶望的嫌疑。 回到李景龙的宅邸,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原来江家派了大管家江平前来通传,要李景荣携百里羽一行立刻到江家议事,已经等了小半个对时。百里羽一行匆匆赶到江家,原来楚卫国使团昨夜竟也全部遇害。自唐国公使遇害以后,江棣已派出城兵分头把守各国公使、密使下榻之所,一为监视其行踪,二为保护其安全。楚国使团遇害之时,昨夜司职的百余名兵丁居然全都都浑然不觉。此时各国使节均已人心惶惶,虽尽力封锁消息,但相信死讯不出两日便将传至楚国,若届时楚国也兵临城下,则青石断然难保。百里羽知道江棣的意思是请天元出面调停,以缓和形势,但此时楚乃是最积极支持北伐的两个诸侯国之一,又是拱卫帝都的股肱,天元对其极为依赖。 天元此时调停,便等于向楚国将要挟天元和商会的机会拱手奉上。最终百里羽决定一边与各诸侯国使节及各城城主接洽,一边协助李景龙侦缉凶手。二人决定,不管各国的公使还是密使,一律直接揭穿其身份,并强行将他们迁居商会驿馆派兵加以保护。一时间,各国使节和先后赶来的各城城主汇集一堂,场面十分尴尬。就在此时,青王却依然可以在平国公别馆中自由出入,并没有受到任何限制,有人认为这是对青王的特别礼遇,但有些人则觉得百里羽是有意降低对周礼的保护。由于公使接连被刺,商会城主大会第一次会议被迫提前召开。对于是否支持周武皇帝北伐一事,各城城主莫衷一是。 李景龙生平早在遇到周清之前,百里羽就在商会中布了一枚棋子。李景龙出自法学世家,其家族历史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商朝中期。历朝以来,李氏一族在大理寺、廷尉府之类的机构担任要职的不计其数,而历代的法律典籍的编纂也经常参与其中。自周朝以后,李氏一族逐渐衰微,到李景龙父亲这一代,已经没有任何官职了。李景龙是李家的长子,为人儒雅俊俏,通晓律法,是重振李家的希望所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李景龙十八岁时忽然离家出走,杳无音信。数年后,李景龙父亲病危,李景龙忽然归家,在父亲榻前立誓,终要光复李氏一族的荣光。同时,李景龙带回了很多的奇珍异宝,若非这些珍宝,李家几乎无钱收敛其父。 根据传说,商朝无论在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上都达到了周以前的巅峰。而寒纪的大洪水几乎在瞬间摧毁了整个商皇朝,其所遗留的下来的文字资料少之又少,使得寒纪以前的历史除了口口相传的歌谣诗篇以外,几乎呈现一片空周。传说商朝律法遣词华美精确,而立意深远,又层两度将礼刑二律铸成铜柱,立于当时九州中央的山巅,以公示天下。李景龙通过将古九州地图和现在九州地图的对比,推断礼柱铸于商朝早期,当时的人类所认知的大陆中央应当在现今的云州;而刑柱立于商朝中期,其时华族疆土较商朝早期有所拓展,所以刑柱应当位于滁潦海中,由于立于山巅之上,或许未随洪水葬身海底。 在百里羽的指点下,李景龙连挖了十余座祖坟,掘得金银财宝若干及商律残篇数章。于是将商律残篇献给廷尉,请廷尉向仁帝奏明其愿意出海探寻二柱,仁帝素来喜欢这些奇闻轶事,于是欣然允诺,是为雅贿;又以奇珍异宝贿赂内监,混入皇宫私会出身于淮安巨贾江家的裕妃,裕妃于是修书一封,在娘家人面前极力推荐李景龙,李景龙许诺其所探寻的航道会为江家共享,于是获得了江家金钱上的支持,是为色贿;最后以金银财宝贿赂市舶司官员,是为金贿。而李景龙心中却有另一番的打算,所谓探寻二柱不过是他的借口。李景龙早年离家出走,只为向往海上生活,随商船出海数年,一直做着半商半盗的勾当,李景龙深知其中大有油水可赚,于是倾尽全力,甚至不惜挖掘自己的祖坟,窃取祖先的陪葬之物赠人,全为获得一张珍贵的出海许可证。 后来,李景龙在发现刑礼二柱的时候“顺带”开辟了东路通往能够西陆的航道,成为雷州大瘟疫一千五百年后,第一个踏上雷州的东陆人。李景龙从西陆沿海的平原中发现了更多的商机。当时,各诸侯国土地兼并现象十分严重,九州各地都有着大量失去土地的闲散农民,由于百余年未经战争,东陆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其所能供养的极限。 仁帝遂在雷州设郡置县,准许百姓迁往雷州耕种,而李景龙成为了这次大迁徙中,朝廷指定的船商。不过数年,李景龙便以仅次于十城城主的身家加入宛州商会。百里羽本来只是打算架通一座与江氏联系的桥梁,但薄种却得广收,李景龙成为了玄天阁的重要经济支柱。这枚棋子所取得的成功,甚至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雷云二州在东陆人眼中是一片荒芜贫瘠之地,兼且海路难行,尤其滁潦海西段,暗礁与漩涡密布,又有海盗占据北面岛屿作为据点,一向被视为死亡之路,一般船只都不愿靠近。坊间有传闻,说李景龙早年是海盗出身,曾在海盗船上呆过几年,了解只有海盗们才知道的“安全航道”。 然而这些“安全航道”也尽是险途,却难以解释何以后来李景龙的船队经年风雨,在险恶的环境里进出却无一毁损,甚至连大点的事故都没出,相比其他商队频频传出的船毁人亡的消息,简直是个奇迹。即使在李景荣还在世时,也有不少好事者或出于好奇或是受雇四处打听李家船队总是顺风顺水的奥秘,探明航路,更不时在水下暗中护卫船队,因此得以发家。 更有人以深悉内情的口吻说出,李家每年都要在宛州各地秘密采购兵器。本来大户人家都有护院,更有兼营路护生意的,采购兵器并不足为奇,李家在海上行船,为防海盗,多备兵刃自无可厚非,然而李家一个账房醉酒之后说出,李家每年采购的兵器大都不知所终,这一项上就要赔上不少。似乎为了证明这位账房先生的话,李景龙船队里的一名水手也曾在私下向码头上的其他工人说出船上的箱子被无故抛进海中的秘闻。有人偷偷统计了李家的兵器交易,尽管不够完全,但即使只根据部分的数字,李家的兵器更换率也确实太高了一些。因此又有了这样的传说。 平国与十城商会的关系平国曾经一度被认为是周朝历史上最强盛、最有魄力的国家。自从郁非纪末期,商会迁入平国以来,当年的平国公罗仲彦以为强国契机,于是大力扶植商会通过了一系列诸如修筑官道、拓宽河道、减免赋税等鼓励商业的措施。宛州的农产品及手工制品源源不断地通过水路、陆路向天元及其他诸侯国输送出去,换回沉甸甸的金银。同时,罗仲彦认为治国如治商,于是提拔了一部分商人担任各级官吏,形成了一个崭新的社会阶层——官商。 最初,这些商人担任的大多是经济类的职务,但随后,他们逐渐开始向政治和文化方面渗透。罗仲彦并不是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种后果,他也不可能抛弃在平国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公卿阶层而完全信任重利轻义的商人。他从一开始就以各种政令限定了商人从政的限定,然而商人们还有另一样武器——金钱,在他们自己渗透不进去的领域,金钱可以代替他们完成这项工作。 罗仲彦驾薨以后,其后人更加不能控制早已将触手伸展至国家各个领域的商会,在与平国政权的斗争之中,商会最终取得了胜利,衡玉、绥中、青石、和镇、柳南、通平、淮安、周水和沁阳先后宣布自治(明国的自治领云中不在此列),并成功地通过迫使平国政权颁布了“整饬军备令”等一系列政令,获得了合法招募私兵、城兵的权力,从而在事实上掌握了国内的军事力量。由于平国经济基本以九城为核心,这等于已经将平国的政权架空大半。然而有一些领域,是商会一直不敢碰触地,其中最核心的领域就是赋税。因为商会毕竟还有忌惮的东西,那就是天元和其他诸侯国对此的态度。 尽管天元和各诸侯国的经济或多或少都对商会有所依赖,但商会对平国政权的架空依然是对王权的挑战。但这种挑战逾越了天元和诸侯国的容忍范围,那么等待商会的将是灭顶之灾。然而在周武皇帝登基后的短短三年,这最后的平衡也被打破了。由于资助周武皇帝登基有功,商会被允诺进一步架空平国政权,将整个赋税系统一分为二。商会以“代征”的名义控制了交易、路桥、通关、田税、牲畜税、渔税、茶税在内的大部分商业和农业类税收,平国侯则仅仅保留了贡税等少量完全供给王室生活所需的税赋。 各城商业联会“代征”的税款则分为十份,天元得三成、平国侯得二成(大部分用于维持平国名义上的官吏结构),其余皆由商业联会规划后用于维持本城官僚机构、城市防务、基础建设等开支。特贷会暂停之后,青王并没有停下他的攻势,等待对手死去不是他的作风。太清宫的斗争中他漏算了一个最可怕的对手,这一次他要连本带利讨还回来。青王清楚地知道,现在周清还能坐得稳他的皇位,完全是依靠江家的支持,仅仅是羽林军的哗变就能摧毁他脆弱的统治基础,更不用说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宗祠党与野心勃勃的诸侯。但是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无限期地拖延会议的进程,让失去支持的周清在太清宫内慢慢腐烂,而是给出一记重拳,直接将周清和他的玄天阁送进坟场。因此,他将目标牢牢锁定在周清最坚定的支持者江棣身上,他要釜底抽薪,让这个并不牢固的锅在地上摔得粉碎。 青王不像周清一样手握兵权,在太清宫里失败过一次的他并不对在同一领域获许胜利抱什么希望,因此他的武器更隐蔽,也更致命——钱,从大周朝的国库里凭空消失的千万金铢!很难说国库里消失的那部分金铢到底有多少进了青王的口袋,两三千万的金铢他一个人也吞不下,不说宗祠党里有多少人分账,仅仅是接触到这件事的层层人物,就需要很多的钱来收买,即使这样,青王能够调动的资金数量也绝对恐怖。不仅如此,执掌治粟寺的经历给他带来了丰富的经验、即使是宛州的各家主也无法掌握的信息,以及精于此道的下属,可以说,青王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作为战场,要打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他的对手,则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商业怪物的领袖——江家家主江棣。江家不会是一个易于打倒的对手,他们为了支持周清所展现出的短时间调动金钱的能力,让整个东陆为之震惊。但是同时,青王通过调动金铢的数目已经大致了解了江家的家底,而江家还不知道他的——这是周礼之选择商场做战场的另一个优点。 这是一个双方不用见面的战场,不但主将不用出场,很多时候连对方的士兵都见不到。不但如此,江家送到帝都的都是现钱,实金足量,这批钱虽然多,但是本身还不在青王眼力有很大分量,关键在于,这几乎是江家能够调用的所有流动资金。商人们都会知道,在商场之中缺乏流动资金,就很难应付突发状况,只有那些拥有赌徒潜质的人才会在短时间内将所有资金投入一个项目上。因此现下的江家尽管名下还有诸多的产业,却只会是一个身躯庞大但是行动笨拙的对手,甚至,在青王眼中,它的身躯也未必足够庞大。面对眼中巨大而笨拙的江家,青王将早已伏下的第一剑选了一个隐秘的角度刺出——期货。 除了在宛州各处投资之外,青王选择期货,不是没有理由的。由于按照宛州各商会规定,期货交易时,只需要交付货物价格的二分之一作为定金,所以以同样的价格就可以购得比现物交易多一倍的货物,原本的行情就这样被翻了一番。宛州的期货市场不大,买卖的货物一般也只限于粮食牲畜,主要还是粮食这种季节性很强的商品,如丝绸玉器这类一年四季价格差异不大的商品,是不会出现在期货市场上的。而青王恰恰选择了并不常见的货物作为他的武器,这个武器的名字叫做“猪肉”。如之前所说,粮食作为季节性很强的商品,是最常见的期货交易物,相比之下,基本不受受季节影响的牲畜的期货交易就要少得多,然而也不是没有。 青王正是看准了这个盲点,早在三年以前就开始在宛州市场上购买各种长短期不等的的期货,其中猪肉占了不小的一部分。本来这只是青王为自己计划的后路中的一部分:做不了皇帝,至少还能做一个富家翁。青王原本是正常经营着这份收入,直到宗祠之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开始联系上他,并暗示他,他所失去的终有一日会回来。 商战 熊熊燃烧的野心又在他的胸膛里复苏,他忽然非常庆幸为自己安排了这样一条后路,逃生的通道也可以变为进攻的利剑,而宗祠党也没有错过周氏之中一个有着这样经营天赋的个体,大量的金铢流入青王手中,再通过青王流进东陆各个隐秘的角落。青王的经营才能没有让宗祠党们失望,他们的投入获得了巨大的回报,尽管这种回报不能很快地兑现,但是仅仅看着数字的增长就足以让他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身为东陆皇室,天下都是他们的钱...... 这句话是刚刚之前,高子玉对着南风还是谁说的,现在她就捡了了个现成的。 “您怎么了?”安妮悬浮在半空中,咬着手指,歪了下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洛克问道。 “那家伙看起来并不担心,很有底气,杨总你觉得,他的底气从何而来?”赵天明摇头道。 “有什么事么?”大殿正中,一座垂帘之后,一名淡淡的人影懒散的问道。 益州军本来就是门阀势力,真正的精锐都是各大家族的部队,从百姓中调集的青壮,组编的是普通部队,是用来送死的,江乌儿郎参军可以,但一定要进入门阀的部队。 这下子,尴尬了。第三次送假货给自己老子庆祝生日,简直就是天下奇闻呀!以后要是透露出去,还让他怎么混? 雷看了一眼福田一夫,见他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索性也就干脆不再问了,雷相信方便的时候福田一夫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大哥!”中年人见到来人喊道,然而在房间内的两名年轻也跟着中年人喊了一声大哥,他们正是洪哥等人了。 自己拼死拼活,一个月就一万多,那已经是同班同学里面混得很好的了。可是,跟赵天明相比,简直就是渣渣!出来才多久,就要入袋至少好几万。 爽儿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来,终于不再排斥范炎炎,但她的眼神仍然带着畏惧和惊慌的神色。 “什么?夏侯又是怎么死的?也是因为注射了过量的致幻剂吗?”范炎炎惊讶的问。 过于安静的氛围下,轩辕炽的一巴掌更是显得清脆几分,所有在场的大臣都噤若寒蝉,如此一幕显而易见,苏清婉前后的表现很是鲜明,那两口清蒸鱼汤分明就是引起重大变故的根源。 刑天耀的轿子落在了皇甫靖的宅邸门口,皇甫靖一家尽是跪下叩拜,之后便将刑天耀带到前厅中。 “晓曦!你不要这样执迷不悟了!他这么对你,你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塞西尔闻言眼眸一凝,他缓缓的站起身,冷冷的看着他们,好像一副事外人的摸样,只有那双眼眸才泄露了他的心思。 里宾特洛甫苦笑着摇摇头:“华夏现在最多的项目是钢铁、石油、矿产、化肥、车辆制造、交通道路开发,发展最迅速的项目是生物燃料、新型建材、日用品、生活用品、化工品和电子电器,好像没有一项是我们需要的。 范炎炎也看出来了,这个唐完全是个败家子,父母给他留了那么好的一栋别墅,他不好好努力,专门去搞这些坑蒙拐骗的事情,这也是他看唐的主要原因,如果是一个正派人,估计很难接受自己的条件。 今儿坤宁宫出事之前,自打从朝上回来,他就一直在想这事儿,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是一面薄如蝉翼的太阳神鸟金箔,也曾是蜀国的镇国之宝,价值还在神秘的九转玉琮之上。 他就是那个几天前还叫着自己娘亲的人吗?诗瑶依然怔怔的看着他。 镇远 齐建不知道他会发现什么破绽,而周礼则怀疑百里羽和柳国国主会达成什么协议。如果说之前两次百里羽都被周礼占据了主动,那么从此刻开始,百里羽的反扑就开始了。于是第二天在百里羽和齐隐交谈后,齐建下手灭口。这并非临时起意,但百里羽和周礼的到访加速了这个决定。这杀人并不在百里羽计算之内,他没有想到齐建是这样一个冲动的人,但他很快修订了自己的计划。齐建的计划是利用自己的心腹煽动群众暴乱,然后趁机在会议上杀死最威胁他地位的人——江棣。 而齐慎将成为他的傀儡,将柳国的王室延续下去。青王知道齐建确实是印池术士,因此相信他必然隐身幕后,也因此放心前往宗税特贷会,但百里羽却不是一个行堂堂之阵的人,他趁机调来了玄天阁中唯一的一个刺客,精于箭法的天罗,借齐建的乱民,除掉了青王。 百里羽选择了在会议上当场揭穿齐建,并不给他任何申辩和指责的机会,即使齐建不反抗,他也会下手将其杀死,但齐建如他所料地反抗了。百里羽立即杀死了他,并将一切罪名都安在了他的头上。当楚发现百里羽将一切罪愆都推到死人身上时,他们立即知道此刻应该顺水推舟,唐国也没有其他办法。真正的钦天监百里羽就这样利用乱局达到了他想达到的几乎一切利益。 这恐怕是天罗所不能擅长的,淮安大事底定,周清开始为他壮阔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进行准备——北伐。周清将年号定为镇远,就已经曲折地表达出了他对北边那个政权的不满甚至恨意,这种恨意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当人们提到周武皇帝周清时,所注重的也不是他在夺嫡中表现出的隐忍或者开创了影响后世的兵甲勤王制,而是先后两次的北伐。在镇远七年之前,他先后下诏修正军制,并设立军功爵制度。并下令明国的叶望养马,而李当心则在苏深指点下开始制作厢车。 老人放走了信鸽,关上窗,慢慢拿出茶具,开始让水在空杯间流淌,青筋在枯树枝般的手上交错,老人的双手却坚定得像一个持刀武士一般毫不颤抖。沁着苦味的香气在狭小的斗室内弥散开,肉眼可见的周清色蒸汽在壶嘴上方微微打着圈,老人的嘴角不由微微上翘,似乎对每一步精确的操作感到满意。“纯公,”不速之客猛然撞进了小屋,“青王……青王他……”“我已知晓,”老人的语气中透出一分冰冷,似乎对来人骤然带进的气流破坏了他精心营造的环境不满,“你回去吧,慢些带上门,小心不要让风进来。”“可是……”老人猛然抬起头,目光如斧劈剑刺,“要喝茶就不能心急,不然只能烫到自己。我一个老头都能等得了,你们又有什么等不了的。”老人说着话,手上却并不停歇,“快回去吧,一个时辰的功夫都在这香气上,茶香散了就不好了。” 门缓缓被带上了。在周清为北征筹划的时候,宗祠党却暗自吞下了青王的死去这枚苦果,青王一死,他们当初利用青王的投资可以说全数化为乌有,超过数百万的金铢就这样消失在宛州的金融市场中,百里羽送给江棣一份大礼,不但彻底扳倒了周清帝位上的障碍,也让江棣在这次商战中博取了极大利益。青王死后,宗祠党再没有一个可以直接威胁周清的可用之人。他们虽然知道青王死于乱民必定和帝党脱不了干系,但也没有办法可以反击,而周纯却突然得到了周清的一个封号。 史书载:“周纯以其主掌宗祠,望重而位省,特进‘北武君’之爵,以彰奋武平北之意。”这大概是周清对宗祠的一个暗示。作为受命长老的周纯也欣然接受了这样一个称号。宗祠党不得不接受新皇帝决意北伐这样一个事实,在与皇帝的暗战中他们彻底失败了。战争的阴云开始在北陆的天空聚集,而此时刚刚经历一场动荡的北陆蛮族,还在满足于短暂的安宁,浑然不知他们视若绵羊的东陆华族已经装上了尖牙与利爪,正要与旧日的虎狼们一搏生死…… 周清分全国281府,分上、中、下三等,上府兵1200人,中府1000人,下府800人,每府按户等征调兵丁,规定“六等以上之家,三丁抽一”。每府设都尉1人,左右都尉各1人。300人为1团,设校尉;50人为1队,设队正;10人为一火,设火长。民20服役,至60免役。兵士自备甲仗、粮食及衣装,存入官库,出兵时领取。在王域宿卫的除羽林军外,更增设十卫,并将金吾卫按左右划分,共十二卫,每卫下统十数府,一番2500人。因此常年驻守在天元附近的军队总计六万左右。十二卫率领有军府,但不得自行征调,调兵须有皇命,地方上不见命令不发兵;各诸侯国除诏书规定数量兵种外并不直接领兵,其对下属军府的职责是进行检查督促; 各军府长官发兵时须以鱼符为凭;各卫所属军府不集中在某一国,一国内的数个军府也分属不同的卫。这样的设计有效防止了结党。每一卫设将军一人,左右将军各一人,卫下设营,营下辖团。军功爵制度周清在刘吴一战中对铁驷车的封赏开了军功爵的先例。苏深作为中军领袖,居功至伟,因功得封侯,而铁驷车中的其他三位毕竟军功不够封爵,周清此时已摆开刀马和宗祠党对上,因此也就无所畏惧,将三人封做大上造,开启军功授爵的先河。 周清的先祖周宁帝规定“非周清氏不得封王,非大功不能授侯”,周朝偏安东陆已久,所谓大功一般是指文治之功,及至周清时,周朝王室已有百多年没有军功授爵的例子存在了。周清为了迅速提升自己班底的地位,专设了一套军功爵,共分十等:一级公夫,二级不更,三级大夫,四级公乘,五级庶长,六级中更,七级少上造,八级大上造,九级中侯,十级列侯。十级军功爵中,前两级还是士卒,到中更就可以食邑,最后两级就相当于封侯了。而大上造,就是仅次于侯,是极高的爵位了。 赏罚制度周清为了鼓励北伐,大大提高了军人的地位及待遇,军队中的赏罚制度比之以往更加严明,赏更厚,罚更严。在这样的赏罚制度刺激之下,东陆军容彻底为之一新,军中长期流传这“蛮族如虎,军罚猛于虎;官爵如蜜,军赏甜似蜜”的说法。根据《周通典》记载,北伐时的赏罚规定大致如下:一、士兵个人在战争中杀一人,全家免除一年徭役。二、士兵个人在战争中斩杀敌方军官一名,并获其首级者,授爵一级,田一顷,宅九亩。三、百人以下小队作战,战斗中斩杀敌人三十三人以上评为满功,领队军官(队正、火长)升爵一级。四、大部队作战,攻城战中斩首八千以上,野战中斩首两千以上,部队内各级军官都升一级,其中有大功者可以连升三级。五、士兵十人一火,一火中有一人逃走,其余救人都要受两年徒刑,能斩敌首者可以以爵抵罪。六、若军官在战斗中被杀,有卫队的卫队要受罚。卫队中有斩敌首者可以以爵抵罪。七、攻坚战中,主要方向上选英勇之士编作突击队。突击队中有临阵脱逃者,处以死刑,可当阵执行。若完成攻坚任务,每人授爵一级。八、连得战功,爵至第六级中更者,可以“食户三百”,即享受三百户人家的税收。如果犯了法(非军法),可以以爵抵罪。这种赏与罚上的极度反差,使得战阵之上周朝士兵人人效死,英勇向前,能够将绵羊训练成老虎,不得不说周清在治军方面还是有些才能的。事实上,作为一个喜欢亲征的皇帝,周清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周武铁旅两次北伐,蛮族军队威胁到周清的中军大阵也不是一次两次,然而从来未听说周清在敌军面前慌乱过,即使情势十分紧急。作为一个皇帝,这份镇静可算十分难得,很难说它是源于周清心性的坚忍还是他本人早年在黑街中的“历练”。更为难得的是,作为一个庶子出身的皇帝,周清对麾下的将士十分体恤:除了时常亲自去慰问以外,周清还时常喜欢不经通知就行至某兵营,与士兵共同玩乐,或是进行一番比试,虽然经过士兵放水,交手胜负大约也就在五五之数,但是胜负本身并不重要,这种身居高位而不自傲的亲和力该也是将士愿意为周清效死的原因之一。马匹蛮蝗给周朝留下的伤痕还未抹平,北陆来去如风的骑兵成为东陆百姓心中的噩梦,也深为周清所忌惮。早在玄天阁中,周清就和百里羽以及众多军官商谈过,众人都觉得若是没有良驹,就很难克制蛮族的劲马,因此,在登基之初周清就苦心想营造一支精锐的能和蛮族人相抗衡的骑兵。对刘吴两国的战斗使周清找到一个忠实的盟友——朱庭慎,在周清看来,这个锐意北伐的年轻人可以为他提供许多助力,因此他也放心地将自己的亲信——叶望放到明国去统领三军。事实证明,周清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因为他要在明国训练出的,是一支速攻铁骑,而率领和训练这支铁骑的人,正是最不羁的猛虎叶望。 叶望对繁复的文案工作并无兴趣,他在任上时,最喜欢做的事有三件:一、马场驯马;二、校场演兵;三、追杀小股蛮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一项,东陆本无大规模马场,因此即使是北陆良种,到东陆后退化得也很厉害,明国自叶望上任后开始建立养马制度,终周之世都未曾更替。叶望上任之时,明国有周朝各地搜得的北陆蛮族马匹两千,又有从夜北买来的东陆马数百匹,取了明国菸河上游靠近铭泺山一带的土地做牧场,繁殖驯养。马匹数量在数年内直逼十万匹,被分为东西南北四方牧监掌领。每监除设牧监外,还有副监、主薄、直司、团官、牧尉、排马、牧长等职,按职司大小掌管不同数量的马匹,层层监管。马监中对马匹分等,每逢征战,先取上等,上等数不足,取中等充数,中等不足,再取下等。其中上等马多系北陆马种与夜北马相配得来,既有北陆马匹的耐力,又有夜北马的神骏,成为东陆对抗北陆骑兵的一大法宝。周清对马匹的重视得到了相应的回报,使得在他一生的两次北伐中都不曾为缺乏马匹而困扰,而明国马场的建立影响更远超周清想象之外,从它之中走出了一位可以说是左右了周末局势的人物——明昌县侯梁秋颂,当然这是后话,此时暂按下不表。 器械大车大车以往在战争中的运用很简单——运送辎重粮草,然而在李当心这里,大车无论结构还是功用,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据传李当心在战阵之外是一个稳重的人,非但如此,在许多人眼中,简直是个迟钝的人。李当心的行事风格用一句话可以概括——谋定而后动,也就是说,这个人不动则已,一动则必定算准了自己已有很大胜算。终周朝一世,能将“庙算”两字发挥到极致的,恐怕非此人莫属。在周清登基之后,玄天阁依然时时聚会,在有了当朝皇帝的支持之后,他们的议题由“如何将周清推上帝位”转向了“如何令东陆大军在北伐中取得胜利”。在场面奢华的讨论中,这群野心勃勃的帝王亲信、军队中坚遇到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障碍——蛮族的骑兵,如果不解决这个障碍,东陆军队终难在平广的北陆取胜。很难形容蛮族骑兵在东陆军人中的分量,无论如何,这种压力都不会是简单的“沉重”二字可以概括。时势造英雄,这份沉重的压力使得帝国未来的将星们寻找各自的道路——叶望开始在明国养马、叶正也开始训练他的“狼牙七纵”,而此时,李当心这里还全无头绪。 当一个人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他就会产生一种情绪,叫做苦闷;于是苦闷而倔强的李当心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做他最擅长做的事情——计算。李当心计算了无数种东陆军队与蛮族骑兵相抗衡的可能,他写在算稿上的符号无人能解,将数字排成行列进行计算的方式甚至连钦天监的博士都不曾见过,据说每天他的草稿都丢得到处都是,还经常覆盖在仆人端进来的饭菜之上。十天以后,形容枯槁的李当心带着他的草稿走出房间,径直奔去了苏深的家中。苏深用了两个对时耐心听完李当心的解释,只说了一句话“不攻”,李当心转首就走。 李当心是战阵之学的大师,然而在对战局的总体把握上,尚不及苏深,两国交战,除了战场争胜之外,还讲究后勤、国力,李当心给苏深看的结果,是与蛮族骑兵正面交战的战术,而苏深问的,则是蛮族若是避而不战当如何应对。又半个月,李当心将前一份的答案做了修改,交出了一份不算很满意的答卷——诱敌。征战北陆,后勤支援当然是至关重要,军械粮草的输送都关系着前线的成败,蛮族骑兵的机动性使得他们可以对东陆的输送队伍产生很大威胁,这也是玄天阁众一直不能解决的一个问题。 李当心从用于运送的大车的形制开始着手,不复用以往敞开的车腹,督造出了一批厢壁加厚、转接处用铁皮包裹、内附石棉的大车。在有了这批大车之后,他从羽林军中挑选了一批新兵,自行操练,操练的项目分为两部分,一是射术,二是戟盾之术。当操练完成时,他将这支新军拉到明国“旅行”了一次,顺便和叶望操练的风虎骑军比试了一场。风虎自远处向大车冲刺,在李当心的指挥下,士兵们迅速将厢车围成一个圈,持戟盾的士兵在外层,持弓弩的在内层。身着钢铠的风虎一旦靠近,就被箭雨攒射回去,虽然人可以无伤,但是马匹被折去簇头的箭雨覆盖,依然吃痛倒地,而冲进的骑兵被厢车与大盾阻挡,根本难以近身,风虎三次冲锋均无功而返。 周清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欣喜,将十二卫中的两卫分与李当心,是为左右厢车卫。拒马可以移动的障碍物,常用于堵塞道路交通、壕沟、城门等处。一般用周径二尺的圆木为干,长短根据需要而定,在圆木上十字凿孔,安上长一丈的横木树根,将上端削尖,设在城门、巷口和要路,阻绝人马通行。风炎北伐时,更在拒马上钻孔,插入长枪以阻挡骑兵,收效不少。海船周武朝受前朝教训,破除了执行二百余年的禁海令,开始打造水师。水军的基础,就是造船业。按照《武帝实录》的记载,从北离初年到北离十一年间,仅在官署监督下制造的大小江河船只就有2867艘,海船1275艘,这还不算漕船以及私造船只。周朝水军以五十到一百艘计为一组,在沿海各地设水寨,每寨至少有一组船只,在泉明和毕止更是各备两组船只。在泉明制造的铁木塔船,每艘平均可容纳四百五十人,远超宛洲战船,成为遏制天拓海峡的利器。 由于通信及其他条件的限制,水军在当时没有发展成为独立的军种,而是按照防区划分,受当地岸防官员的辖制。如叶望任明国三军都指挥使,当然也就总辖明国全国海防军力,当然叶望在这方面全然没有下过心思,全赖下面人的操持。 楚云·阿拉木汗·硕风率领硕风部再次君临北都的时候,他离开这里已经整整七年零三个月了。他骑着比他身高还高的骏马,缓缓行进在北都城外的官道上。在他身后是硕风部赖以成名的铁浮屠,道路两旁匍匐着北都城的百姓。他攥紧缰绳,昂首挺胸,努力地保持着平静镇定的神色。楚云在牧武门外勒住马,门前跪着的是阿鲁台部文武大臣,跪在最前的老相国瀛台膝行数步,将降表高举过头。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多对时,尽管裤子里偷偷绑了用棉花填充的布袋,膝盖依然跪得肿胀充血。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比他们的主君幸运——他已经在十日前的战役中丢了性命,现在他的首级还被埋在一个盛满石灰的木匣之中。 这时,如果匍匐在地上的人有胆子抬头偷偷瞄一下楚云的脸,一定就会发现他眼神中压抑不住的神采,这神采并非登临大君之位的兴奋,而是初次看到在草原之中竖立起的偌大一圈城墙的好奇。这一年楚云不满十岁,硕风部七年前弃北都而逃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半,这还是这个半大的孩子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北都城的城墙。现在的楚云能拉开一石的弓,能在策马奔腾时射中百步开外的红心,能背诵五十余首东陆的诗文,能在金帐里面对朝臣宣布出前一天晚上母亲拉着他的手教他默下的政令,除此之外,他和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一样,会好奇于脚下从勾戈山采来铺路的青石板,会惊叹于北都城城墙的宏伟巍峨。 跟在楚云身后的武将跳下马去接降表,那老迈羸弱的瀛台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降表攥得紧紧的,生着白翳的混浊双眼死死盯住武将的脸,那眼中像是要生出牙齿,去咬断武将的喉咙。楚烨·莫拉格·硕风,楚云的亲叔叔,赐豹尾,封大汉王,世袭罔替,十日前斩阿鲁台部主君于阵前。然而降表最终还是被楚烨夺了过来,他当众宣读之后转身将降表跪献楚云,楚云接过降表,他身后的铁浮屠骑兵便下马将迟迟不肯离去的阿鲁台部旧臣驱赶着左右散开。 楚云在欢呼声中踏入北都城,这欢呼声有一半来自于硕风部将士的胜利豪情,另一半则来自于匍匐于左右的民众——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最终是谁在这座城池里竖起他的金帐纛旗,他们只在乎草原上总归是迎来了新一轮短暂的和平。楚云的白纛在城头上升起,瀛台撞死在牧武门城墙之下,硕风部史官草草一句“鼠儿年酪月,阿鲁台余逆递降表,硕风部重入北都,逆相瀛台触亡。”便书完了阿鲁台部的最后一页历史。然而后世史家争论的焦点从来都不在于瀛台的死,他们更有兴趣的是分析楚烨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扶植不到十岁的楚云登上北陆大君的宝座,执掌军权近十年却从未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 谢墨所著《北瀚源流》一书对此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推测,老大君死后,楚烨与楚云的母亲——硕风大阏氏秋月离有染,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暗示楚云实际上是楚烨和秋月离的私生子,因此心甘情愿地辅佐楚云操持政务、统帅三军,并举出一系列诸如楚烨终身无子等事作证据。但考虑到《北瀚源流》和《周末纪事》一样,也是谢墨豢养的那几个狂生所纂,其中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和对外族的恶毒攻击,向来为史家所不齿,所以这种说法很难站得住脚,只是在市井之中颇为流传,为鼓书平话之中所常见罢了。 而根据另一些史料的记载,楚烨主要的职责实际上就是领兵,真正掌控硕风政务的其实另有其人,而且是个女人,她就是楚云的母亲秋月离。史书记载秋月离是明公爵秋氏的幼女,出生于周文三十四年,周文五十年秋月离获封月离公主,远嫁硕风部新主君楚晖·苏也勒·硕风。关于秋月离与楚晖婚姻生活的记载极少,只知道秋月离在远嫁硕风部四年后的周文五十四年为大君育有一子,也就是他的第三子楚光·图客·硕风;三年后的周文五十七年,诞下他的第五子楚云·阿拉木汗·硕风。 两年半后楚晖战败身亡,没来得及给楚云添一个弟弟,于是楚云便坐稳了世子的宝座。然而世子距离主君仍有不小的距离,硕风部退出北都后,逃往其部落发祥地有熊山,准备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在逃跑的过程中,硕风部的几位汗王便渐渐生了不臣之心,一部分对主君宝座垂涎三尺时刻打算取而代之,一部分甚至打算将楚云献给阿鲁台部以图自保,年仅两岁的楚云对即将降临的危机浑然无知。很难说被强迫送到北陆和亲的秋月离对楚晖的爱情有多么深厚,但这并不妨碍母亲保护自己儿子的伟大决心。 秋月离知道此时此刻,作为一个东陆远嫁过来的女子,没有娘家人撑腰,只有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儿子。如何将部落重新团结在自己儿子的周围呢?秋月离选择了反其道而行之,她进一步地挑起了部落内部的纠纷。秋月离时年不过二十五岁,其过人的姿色足以令草原上所有的男人为之倾倒。她巧妙地利用了自己最大的优势,散布出自己有可能改嫁的传言。草原上的蛮族没有那么多的礼教观念,即使是大阏氏在主君死后改嫁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于是各位汗王们纷纷眼红了,世子只有两岁,娶了秋月离不仅可得美人,更可以楚云继父的身份成为事实上的主君。原本就不甚团结的部落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于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形,那就是每一个派系都变成了绝对的少数派,因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秋月离从容不迫地周旋于各派之中,左右逢源,苛以道义,许以利益。 执掌铁浮屠骑兵权的楚烨第一个向楚云宣誓效忠,尔后各位汗王纷纷归附。出身于明国公侯世家的弱女子秋月离用实际行动给蛮族上了一课——论权谋心计,你们还差得远呢。草原的气候并没有磨灭秋月离的艳光,让她显得憔悴的,是北陆险恶的政局。作为一个女性,而且是从东陆远嫁的女子,她能得到硕风部的信任,无疑付出了很多,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很不堪的猜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秋月离几乎是在楚云获得支持的同时,就立刻宣布恢复古老的“五老议政”制度。 硕风部由五个大姓家族构成,分别为楚氏硕风家家族、巢氏图鲁丁家族、厉氏巢德拉及家族、颜氏古拉延家族和铁氏积拉多家族。 不过在阿拉木汗的儿子手中,也就是我们的昭武帝阿苏勒父亲手中将整个硕风部握在了硕风家手中。 逊王时代,楚氏硕风家族公认的始祖楚硕风建立硕风部,逊王死后,楚硕风进入北都,成为库里格大君。楚硕风做了十五年库里格大君,到他死时,他的继任者楚铎·古拉尔·硕风年仅十一岁,楚硕风临终前在包括楚氏硕风家族在内的五个家族中分别指定了一名长老,共同执掌硕风部,直到楚铎十五岁成年后,五名长老还政于君,这段历史就被称为“五老议政”。“五老议政”的提议表达了楚氏硕风家族对其余四大家族的最高尊重,维护了五大家族的面子,因此得到了其余四个家族的极力支持。 秋月离在这次事件上所表现出的政治素养彻底征服了硕风部上下,所以尽管楚氏硕风家族的长老的最终人选是楚烨,但五老会却破格允许秋月离代表楚云一起参与会议,秋月离从此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部落政治甚至军事大事的商议之中。其余几个家族的议政长老分别为巢氏合鲁丁家族族长巢哲·苏合霍曼·合鲁丁,苏合霍曼意为“不可逾越的山岳”;厉氏巢德拉及家族族长厉千弋·铁诺·巢德拉及,铁诺意为“北风”;颜氏古拉延家族族长颜铸·铎阔廷·古拉延,铎阔廷意为“无边之海”;以及铁氏积拉多家族族长铁拔岳·罕达雷·积拉多,罕达雷意为“黑豹”。 在五老会议的后期,楚烨将权利放归了楚云,自己不再参与五老会议,由秋月离与楚云共同参加。楚云已经长成少年,面对四家长老侃侃而谈,俨然已有明君气派。而进入北都夺取大君之位的阿鲁台部由于难以服众,四处受敌,没有追击硕风余部的能力,这给了硕风部休养生息的时间和机会。硕风部在有熊山中休养繁衍,无时无刻不在筹划着反攻北都。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熊山下就来了意图趁火打劫的强盗——朔北部。但朔北部来得不是时候,他们出兵的决定下得太晚,以至于等他们赶到的时候,硕风部这个草原上最庞大的巨人已经缓过气来了。 楚烨在世时就已经以智计威震草原的名将,素来为刚愎自用的楚晖所猜忌。阿鲁台部便设下反间计,离间楚氏兄弟,哥哥不能直接解除弟弟掌握的铁浮屠骑军权,便派楚烨率领铁浮屠精锐骑兵这支本该是拱卫北都安全的硕风大君亲卫军前往北方征剿朔北部。因此,当年阿鲁台部突袭北都城,就选择了楚烨远在阴羽原与朔北部赫赫有名的白狼骑对峙的时候。 战争正处于胶着状态,楚烨很难抽身,他于是命人取来几只活羊,将它们后蹄吊起,前蹄搭在更鼓上。待到入夜,营中灭了灯,众将士口中含枚,摘掉銮铃,马蹄裹布,马辔含衔,一队队趁夜幕撤出营地。朔北部第二日发现时,楚烨早已去得远了。楚烨脱身之后,星夜南归,无奈路途遥远,赶到时北都已经陷落,哥哥力战身亡,楚烨只得会合了力战突围出来的硕风残部向北方且战且退。 但此时此刻,楚烨已经将硕风部的军权全部揽在手里,代楚云执掌政权的秋月离对楚烨表示了完全的信任,他终于可以在全无钳制的情况下继续这场当年没有打完的仗。硕风部和朔北部的战争持续了很久,但硕风部和朔北部这两块骨头都太大,谁也吃不下谁,最终还是以两部订立和盟为终局。楚烨他虽然大权在握,却始终对楚云照拂有加,忠心耿耿,以至于有人传说楚云其实是他的儿子。 秋月离于是向朔北部主君提出为楚云与朔北部主君的女儿楼薰·朵娜兰·斡尔寒订亲。实际上当时楼薰只有四岁,而楚云也不过只有五岁半,于是约定等到楼薰十四岁的时候,就为他们办亲事。所有人都清楚,以楼薰·朵娜兰·斡尔寒的高贵出身,毫无疑问会成为硕风部未来的大阏氏。因着这层关系,若干年后硕风部挥军南下进攻北都的时候,朔北部的驰狼骑站在了硕风部的一边。镇远八年末,硕风部与朔北部走出阴羽原,直捣北都。本就对阿鲁台部心怀不满的部落或者选择了袖手旁观,或者加入硕风部的阵营之中。翌年,阿鲁台部在各部联军的攻击下溃不成军,作为黄金家族的最后一支血脉,以熊为图腾的阿鲁台部从草原上彻底地消失了。 而在天拓大江的另一端,周清的日子也不好过。在他的计划中,增加了岁贡收入的阿鲁台部应当用这笔钱来增强军备或加强与其他部落的外交联系,因为硕风部精锐中的精锐——铁浮屠和鬼弓的主力几乎没有在这场战争中遭受到任何损失,靠取巧攻入北都的阿鲁台部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硕风部的反扑。然而阿鲁台部的主君似乎并没有看清这一点,他不知是将豪情壮志在北都城一役中消耗殆尽,还是因为胜利来得太过容易而有些过于轻敌,在这笔巨款的使用上,他似乎更倾向于用它们来购买丝绸玉器等奢侈品,并且准备在北都城内修建一座宫殿。自逊王阿堪提修建北都城以来,北都城除了内外二城和箭楼,就没有任何固定的建筑物,只是以大君的金帐为中心,无数的帐篷层层环绕。而阿鲁台部主君作出这番打算,只怕还以为自己的壮举可以与逊王修建北都城的功绩相提并论呢。 周清对这个活宝又好气又好笑,他早就料到了阿鲁台部入主北都后会引起蛮族的内乱,却没想到阿鲁台部这么不争气。如果阿鲁台部肯踏踏实实地增强军备,能够再为他争取一年的时间,他就可以为北伐做好万全的准备,届时大军挥师北渡天拓,陷于内乱中的蛮族各部犹如一盘散沙,必能一击而溃。而阿鲁台部的溃败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宫殿仅仅搭了个雏形,北都城就易了主人。秋月离指着宫殿对楚云说,东陆的皇帝因为大兴土木修建宫宇,丢掉了皇位的不知有多少。北陆本就比东陆贫瘠,周围又有诸多部落对北都虎视眈眈,修建宫宇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北都城中的宫殿很快就被拆除了,在宫殿的遗址上重新搭起了金顶的帐篷。 十岁的楚云召开了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库里格大会,成为库里格大会历史上最年轻的主君,青铜家族在离开北都七年之后重新统治了草原。秋月离在本部落的贵族青年中挑选年轻勇武的担任楚云的伴当,也让他们跟随着楚云的帐随学习如何协助大君处理政务,这些终日与楚云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猎摔跤的年轻人成为了楚云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楚云成年后成为他麾下的谋臣和猛将。 交战 从此以后,楚云在北都城中一天天茁壮地成长着,他白天在草原上骑马开弓跟随叔父学习军务,晚上在金帐内跟随母亲研读东陆诗文。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楚云因其母亲的缘故,未必不会成为一名仰慕华族文化、倡议与华族交好的大君。但在天拓海峡的另一侧,野心家时刻觊觎着北陆广袤的草原。北陆各部重新团结在硕风部的周围,这无疑打乱了周清的计划,思虑再三,周清采纳了百里羽的建议,派遣了一个庞大的使团出使硕风部,名义上为重新签订盟约、恢复岁贡,实则为了探听北陆的虚实。同时,在李景龙的安排下,周军斥候被匿名安插进商会的船队,随船队前往北陆,他们中的一些在船上秘密地熟悉着航线,将记录着北陆海岸线状况的精确的航海图和详细的卷宗源源不断地带回天元; 他们中的另一些则以各种名义留在了北陆,勘探着地形和水源。一年以后,周武皇帝周清率三十万大军北渡天拓大江,国仇家恨,彻底地断送了楚云与东陆交好的可能。一边是抛弃了自己的祖国,一边是心爱的儿子,秋月离必须在这两者之间作一个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秋月离写了一封十余页的长信给远在东晋的父亲,信中大多是对父母养育之恩、幼年趣事的追忆,在信的末尾,她与父亲作了诀别。 从此以后,秋月离便放弃了自己的东陆姓氏和名字,从此以后不再有东陆来和亲的月离公主秋月离,只有硕风部大阏氏呼和娜,草原人语“青色的霞光”·硕风。瀚州草原上的生存之道,远远比东陆史书中波澜壮阔的王朝更迭更加残酷。尽管大部分的历史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只能从依偎在姆妈怀中听到的故事和歌手在篝火旁弹唱的歌谣之中,遥想古老的传奇。那些充满血与火的壮丽诗篇中,总是从对神的赞颂开始的。 草原人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他的一只眼睛是金色而另一只眼睛是猫眼一样变化着的瞳孔。分别是日和月;他的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这就是盘鞑天神,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中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他的刀上嵌着谷玄。盘鞑天神独独眷顾草原人,同时赐给他们鹰的眼睛、虎的威猛、狼的敏锐和犬的忠诚。而鹰、虎、狼、犬也成为草原人四支最古老家族的图腾,这四支家族被称为黄金氏族。在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历史中,只有出身于这四支黄金氏族的成员才能成为贵族,他们掌握着部落的权力,而出身于其它家族的平民永远也不可能对权力有所染指,至于奴隶,则更是永无出头之日。 在征伐和倾轧之中,人口和牲畜取代家系成为实力对决的决定因素,新的部落崛起,旧的部落消亡,非四大黄金家族的小姓家族也逐渐兴盛起来,但他们也很快成为了新的“旧式贵族”,他们依然牢牢地把持着部落内的权力。草原人著名的英雄“逊王”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逊王并没有自称皇帝,而是创立了库里格大会,将所有部落的主君都召集到了一起议事。“库里格”在草原人语言中意为“都坐下”,表示平等。在大会上,不论部族大小,都有机会平等地坐下来说话。这时库里格大会还是一种原始的民议制度,大君的人选是由各部共同推举的,因此逊王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任大君。 但各部落的内部事务是大君无权管理的,他只负责召开库里格大会决定诸如战争、迁徙以及处理部落之间的纠纷等等大事。然而逊王担任大君仅仅七年,朔北部的主君杀了逊王,自任大君。又过了不到两年,楚硕风杀了朔北部的主君,为逊王报了仇,成为了第三任的大君。但事实上,在朔北部攻入北都的战役中,正是硕风部的士兵混入乱军之中帮助朔北部攻下了北都城。 楚硕风出身于平民,他的血管中流动着只有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天之血。天之血使拥有它的武士上阵时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甚至不分敌我,只知道不停地杀人,一个人甚至可以消灭一支军队。楚硕风为了把这个血脉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杀死了自己姐姐和妹妹们的丈夫,与自己的亲生姐妹乱来。他有许多个儿子,其中有九个继承了天之血,凭借这些儿子,他最后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占据了草原。 从此以后,库里格大君成为楚氏硕风家族父子传承的世袭尊号。出身于平民、以白狼为图腾的楚氏硕风家族从此被称为黄金神圣家族,宣告了黄金家族从此走向衰落。至此,整个草原上的部落在库里格大会的部落同盟之下形成了一个名义上统一的民族国家,再由部落同盟细分为聚集在不同图腾下的部落,每个部落中又根据姓氏划分为不同的氏族,同一个姓氏的氏族之中又分为不同的家系。以楚云为例,他拥有五重身份,分别是他这一支家系的家长、楚氏硕风家族的族长、硕风部的主君、库里格大君以及盘鞑天神在瀚州草原上的最强大的使者。 在草原人的神话中,包括唯一的主神盘鞑和他的使者谱系。整个天空就是盘鞑天神的象征,而盘鞑天神通过在人间选取使者从而传递自己的意志,这些使者就是各部落中的主君。而盘鞑天神在派出使者的同时,还会派出一名智者将神选择使者的消息传递给凡人,这个智者就是部落里的巫萨。部落中的巫师首领被称作巫萨,而整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巫师被称为大巫萨,大巫萨所追随的主君当然就是库里格大会的主人——库里格大君,因为那是盘鞑天神告诉他、并让他追随服侍的最强大神使。神话是如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巫萨产生的实际过程是完全相反的,在任何一个时代,每一个想要意图染指库里格大君宝座的部落,都会有一个巫萨站出来宣称自己所追随的主君是盘鞑天神最强大的使者。但盘鞑天神嘱意的无疑只能有一个,所以最后“事实往往会证明”那个凭借实力获得统治地位的库里格大君身边的巫萨才是最接近神的意志的,所以他无疑是最智慧、最伟大的,也就是大巫萨的不二人选了。 因这个关系,在草原人的政治体制中,王权与神权从来都是合一的。贵族们既垄断了政治权力,也垄断了宗教权力,不仅宗教首领由主君担任,辅佐主君管理宗教事务的巫师也只能从部落中大姓氏族的贵族子弟中选取。有才能的贵族子弟跟随着巫师经过多年的经文和秘术修习,直到他的老师死后,才能继承巫师的称号。而这些贵族子弟中氏族背景最大的才有资格跟随巫萨学习并继承巫萨的位子,由于巫萨一般不会由部落主君的本族中产生,所以部落中第二尊贵的位置往往与部落内部的政治交易紧密相连。 从东陆人的眼中看来,草原人并没有完整的职官制度。库里格大会确认各部落的疆域,再由部落主君将部落的人口按千户为单位分配给本部落的各个氏族,小氏族则往往会选择共同生活,而大氏族的族长还会继续按照家系进行进一步的划分。掌管千户的便被封为千户长,其中再细分为十个百户,除千户长直接统治一个百户以外,另设九个百户长。同样,每个百户也会分为十个十户,设九个十户长。这样,就实现了生产、行政、作战合一的领户分封制度。平时,他们就在各自的领地上放牧、围猎、繁衍生息,战时就能迅速凝聚成一支庞大的军队。 部落主君会另设一名或几名万户主持军务,所以,万户仅仅只是军事统帅。而大的部落中,往往会出现统治数个千户的大氏族,他们的族长一般会被封为汗王而不是万户。汗王并非世袭,若汗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他的土地和人口,却失去了爵位。只有一种汗王能够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子孙,那就是大汗王,能获得大汗王爵位的,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经在存亡关头挽救过硕风部的人。他们会获赠一件信物,作为大汗王身份的象征。硕风部大汗王的信物是白色的豹尾。同时,主君还会有一支专属的亲卫部队,他们驻扎在主君的帐殿周围,护卫主君的安全。亲卫部队完全从亲贵子弟中选拔,他们的指挥官也是主君绝对信赖的武将,他们往往是和主君一起长大的伴当。 部落中能称为文官的一般只有两种人,即“古兰亚”和“蔑儿赤”。古兰亚翻译成东陆语即断事官,草原人部落没有固定的律法,除了《铁沁图说》和《石鼓卷》等典籍中流传千年的“规矩”外,主君的敕令就是法律。古兰亚就负责根据这些规矩和敕令处理部落内的庶务,由于手中操着生杀大权,古兰亚的地位十分崇高,一般会由各氏族首领公推一名德高望重、有智慧的贵族担任。 蔑儿赤最初是“传令人”的意思,即是亲卫中专门负责传达主君敕令的人。后来逐渐开始辅佐主君处理一些基本的政务,便演化成事务官,东陆语又称为“帐随”。蔑儿赤中又有负责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牧羊等等事务的分工。尽管是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但蔑儿赤并不像他们的东陆同行那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作主君指令的执行人,甚至除了包吃包住以外没有任何薪俸,但这对于草原人子弟来说,也是崇高的荣耀,况且若是在政务中有极为出色的表现,也是有可能获得土地和人口封赏的。 根据古老的歌谣《逊王传》的记载,逊王率领的察沁部落统一草原的时候,瀚州大地上除了察沁、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和阿鲁台七个最大的部落,还有一百多个小部落。逊王宣布召开第一次库里格大会,用了两百多个最快的骑手,他们每人带三匹马,两匹用来换乘,一匹用来驮着干粮、肉干和淡水。他们聚集在逊王的帐殿外,将逊王的命令背熟,然后便出发离开部落,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些信使中只有一半人在出发前有明确的目的地,其余的则要深入辽阔的草原,寻找未知的部落,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回来。接到信的部落都尊敬逊王,他们的主君带着自己的侍从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参加这次草原人史无前例的大聚会。 “我们是来参加逊王的大会的”,只要这样说,沿途就不会遭到任何部落的攻击。据说最近的部落只要一天就到了,最远的部落则要走两个月。不断有各部落的主君带着他们的侍从赶来,逊王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帐殿周围支起帐篷,每天开宴会,用美酒和肥羊款待他们。各部落到齐之后,逊王的金帐坐不下这么多人,就在城外聚会,搭起高高的烤架,一次能烤上百头肥羊,古尔沁的烈酒码得像小山丘一样高。一百多个部落的主君站在逊王座前,等待他说话,逊王说的第一句话是“给尊贵的客人们拿垫子来,大家坐下说。”后来,这次大会就叫作“库里格大会”,“库里格”翻译成东陆语就是“都坐下”,意思是所有的部落不分大小,都有说话的权利。 然而逊王死后,“库里格大会”就慢慢变了味道,虽然与会的主君们还是坐在一起,但硕风部取代了察沁的位子,而原来的一百多个小部落则越来越少,而他们说的话也不再受到重视。硕风部灭掉阿鲁台部以后,草原上实际上只剩下了硕风、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六个大部落和三十多个小部落,而真颜部则是在周武皇帝第二次北伐后才跻身七大部落的。 周武帝镇远九年夏,硕风部重回北都城,一场纷争平息了。诸多硕风部的贵族们看到他们暌违七年的北都城墙潸然泪下,这是广阔的瀚州草原上惟一的一座城墙,立于其中的金帐,是草原王者的象征。现在,他们回来了,回到了北陆的权力中心,在这七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他们手里的利斧磨得雪亮,不用多久,整个草原都将听到剑齿豹的吼声,并臣服于它的威仪之下。然而纷争,并不会因为王者的出现而停止,息止干戈的草原各部只有不多的喘息之机,因为一年以后,他们将要迎来一场更大的风暴,将周武皇帝这个如魔鬼一般的名号,印在每一个草原子民心中最恐怖的位置。而此刻,北陆各部正在享受他们最后的一丝宁静,努力休养生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昔日疲弱的邻居已经变得强大,正在舔舐自己的利爪,随时能作出致命的扑击。 这一年的秋天,一名使节照例从天元赶到北都城,带去周清的国书与东陆的岁币,一如往常。年仅十岁的楚云在楚烨的陪同下在他的金帐里接见了这名使节,并将国书交予身边的一名巫萨回复,他并没有亲见这封提及并问候了他母亲的国书,更不会知道写这封国书用的墨与当年秋月离教周清作诗时的墨来自同一个产地。这个细微得甚至不能说是疏忽的小事导致了草原人在第一次北伐当中的毫无准备与完全的被动,当周清看到硕风部公式般的回书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之前他一时兴起吩咐在国书中加上了问候秋月离的语句,却不小心在这当中透露了对草原人内部的熟悉——甚至其他草原人各部都未必知道谁是硕风部实际的掌权者。 对东陆人的雄心茫然无知的,显然不止硕风一部,与此同时,东陆人的仇恨却如冰下的岩浆,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周武帝镇远十年四月三日,积雪下露出一点透着嫩黄的绿意,铁线河从长达六个月的沉睡之中苏醒,破冰的爆裂声和冰块撞击的巨响声之中,铁线流当,奔腾咆哮。伴随着铁线河的破冰,位于瀚州青茸原南部沿海、由宛州商会控制的商岸海安,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李景龙亲自率船队到了海安。同时他还带来了由江棣以宛州商会总首领、十城商政使名义签发的密令,要求商岸所有的人,无论东陆人还是草原人,在入夜以后全部待在屋内不能出门。 是夜,晚饭过后,当商贾和水手们挤在屋内的火塘旁发着牢骚的时候,海面上传来船舶航行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商贾和水手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似是有无数的船舶在商岸靠岸,然后是无数张跳板搭上栈桥,密集的脚步声足足响了一个多对时。这些脚步声包围了所有的建筑,等到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商贾和水手们发现房屋早已被身着铁盔铁甲的士兵团团包围——周朝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通商的海岸。所有的人都被赶进几间大帐篷里,这一夜,无人能够安心入睡。 是夜,周清不顾苏瑾的劝阻,执意与首批出发的三万士兵同行,率先踏上北陆。“得猛将如叶望,又有何惧?”周清笑着与苏瑾道别,踏上了专属他的狮门斗舰“镇远”,向着做梦都想着登上的北陆前进。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霭,巨大的龙首战舰靠岸,跳板上走下一个身披紫黑貂皮大氅的消瘦身影,看着周围的周军长跪于地山呼万岁,商贾和水手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正在见证东陆北陆关系史上最重要的一刻——周武皇帝御驾亲征了。 在随后的两个月内,这位皇帝将带来羽林天军和诸侯军共计三十一万余人的大军,他们将周武皇帝红色的大旗高高竖起,史家将这支部队称之为周武铁旅。其中由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骁骑卫、左右厢车卫、左右射声卫构成的羽林天军十二卫共十八万余人,各国勤王的幕兵十三万余人。而诸侯军中又有明国、东晋、西华、唐国以及宛州商会派遣的舰船一千五百余艘、水军五万人;明国风虎铁骑三千骑;东晋出云骑兵五千骑;休国紫荆长射三千人;楚国重甲步兵一万人;陈国钜石车一百五十乘,每乘士兵二十人;并其余各国马步兵六万人。 由于李当心训练的厢车卫以及战船承担了相当的后勤职能,故此除去水军五万人后,羽林天军及诸侯军中专门用来运送粮草的士兵实际只有六万余人,即实际作战部队达到了十九万人之多。海安登陆在七天内开辟了三十里宽,十里纵深的登陆地带,这一方面是由于北陆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抵抗,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苏瑾有条不紊的指挥。海安大营是周军的大本营,也是整个北伐的根据地,在周武铁旅北上扫荡的时候这里负责着粮草辎重的总后勤工作。在稷宫中号称后勤当世无双的祝昭在那里主持工作,他在第二次北伐时牺牲。战五狄海安大营外的鹿砦尚未摆好,叶望就带着他亲手训练的风虎铁骑冲出了营门。周武铁旅大将军苏瑾给他下达了第一个命令,突袭五狄部。五狄部是蛮蝗时期第一个染指东陆的部落,世事流转,五狄部也成了周武铁旅拿来立威的第一个牺牲品。 胜,要胜得干净利落,这是叶望带兵出发前收到的惟一指示。五狄部主君郭纯,三十年前率先踏上东陆周朝领土的草原人人,如今已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穿的是宛州出产的丝绸,抽的是正宗明国菸阳烟草,三十年前背负部落命运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年轻人已经变作了养尊处优的老人。三十年的时间磨去了他的坚忍与韧劲,空留下妄自尊大的傲气。叶望并非没有留给五狄部准备的时间,“真武侯”叶望从不是一个背后下刀的人,他的信使早半日从海安大营出发,带去了他的战书,然而当叶望冲到五狄部帐外时,他看到的只是一群毫无抵抗的牧民——他的信使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 尽管准备仓促,但当周武铁旅的军旗出现在草原的尽头之时,站在己方阵前的五狄部主君还只是沉浸在对往昔荣光的追忆之中,他激励自己的士兵说我们是草原的驰狼,东陆人是篱下的黄狗,我们骑的是高大的骏马,东陆人骑的只能算是羔羊。三十年前我们五狄部打到东陆去,三十年后东陆人到北陆来让我们打。当风虎的铁甲在第一抹穿透薄霭的晨光中熠熠生辉的时候,五狄部的主君还在耻笑周军完全不懂骑兵机动性的重要,居然会蠢到给马披甲。五狄部的主君高高举起马刀,五狄部在号角和呐喊声中勇敢地向风虎铁骑发起冲锋,向风虎铁骑倾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岚,然而东陆的骑兵并未像他们意料中如秋风中的衰草齐齐折断,能够轻易穿透四层皮子的利箭在风虎铁骑的铁甲上纷纷弹开,而他们胯下的战马具备着极为明显的北陆马血统特征。两军正面交锋风虎铁骑如利箭楔入五狄部的阵中,突破之后便分别向两边转向四十五度斜向冲出后重新列队再次冲击,在风虎铁骑的连续冲击之下,五狄部溃不成军。 《周武事录》记载:“(叶望)破五狄部,追击百里,歼敌四千,余寇北亡。”五狄部退向细屿河,并向九煵部、阳河部乞援,援兵尚未抵达,李当心又来了,不过这次他带的不是骑兵,而是两千名精锐步兵。周军在北陆安插的斥候早已将北陆的水源、草场摸了个透,绘制成图,这张地图甚至详细到记录了几个主要部落历年来游牧的路径。早在叶望与五狄部开战之前,李当心就计算好了五狄部可能的退路,并率领部队提前出发,赶在五狄部之前做好了准备。入夜后,李当心带着士兵们扮作草原人模样悄悄潜入大营,以右臂缠白绢为记,在马厩、军帐等处一齐点火,五狄部大乱。李当心乘势击杀千余人。李当心的部队在右臂缠了白布,但事实上草原人也有在胳膊上缠布的人,这造成了一些混乱,但只是翻起了一点小浪花。 三十年前最早进入东陆的五狄部就这样迅速地败亡了,他们还残存的子民将东陆人的恐怖散播到草原的尽头。更让草原民族的勇士们吃惊的是,他们败在一支东陆的骑兵之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问一个生长在瀚州的人,天下最强的骑兵是什么,夸父的六角牦牛骑兵是个很大的挑战,但是硕风的虎豹骑、硕北的白狼团那才是真正有力的角逐者,至于东陆人,让他们忙三百年也别想训练出一支好的骑兵。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仅仅三十年,整整一个草原人部落就败了,败在东陆人的骑兵脚下。那个天才的东陆骑兵将领烧掉了五狄部的帐篷,就在灰烬之外三里的地方下营,还放走俘虏,让他们告诉其他的草原人人,周武铁旅的军旗已经插到了五狄部的边上,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后方稳定之后,大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明国公朱庭慎、叶望率领,以诸侯军为主,共七万人,沿铁线河北上继续追击五狄部;第二路由叶正率领、以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骁骑卫为主,共两万人,渡铁线河搜寻草原人;第三路由梁重深、彭千斤率领,以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领军卫、千牛卫、射声卫为主,共八万人由海安大营向东进发;其余部队由苏谨率领,一边巩固后防、保护后勤,一边沿铁线河缓缓前进。 梁重深本名梁良骥,世袭平凉伯,即使在将星如云的周武大军中,爵位也甚高,也因此能与猛将彭千斤共同统领东路大军。他在稷宫中本因为家世显赫,被其他同学疏远,但此人性情豪爽,自号轻侯,一来二去,竟与同学打成一片,甚至共同狎游,虽然为世家所侧目,却让他在军中人缘颇好。梁重深善布营,与彭千斤一攻一守,堪为绝配。五狄部与九煵、阳河部合兵,与周军战于扎拉木得。是役,叶望以重甲枪兵居中,风虎铁骑、出云骑兵分别担任左右翼,重甲枪兵之后则有紫荆长射并矩石车,其余部队作为接应。这场战役成为了草原人久驱难散的噩梦,数十年后,幸存的阳河部主君回忆起这场战争时仍惊慌地打翻了面前的酒觥,密集的箭雨和牛羊一般大的石块从天而降,包裹着金属铠甲的风虎铁骑将草原人军拦腰截成两段,出云骑兵则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次次从蛮军侧翼掠过,倾泻如雨的箭岚,抽丝剥茧般冲刷着草原人的士气和耐心。 当英勇的草原人骑兵终于冲到周军阵前时,等待他们的是豪猪般锋利而密集的枪阵。草原人军队弩箭射倒了第一排的重甲枪兵,但这只能使枪兵的阵形更加紧密。草原人军放下弩箭,擎着长枪和狼牙棒、挥舞着马刀绝望地冲向重甲枪兵,然后被钉死在长达两丈的长枪构成的钢铁荆棘之上。草原人军溃败,前军被围歼,后军仓皇逃窜,叶望追击三百余里,大胜而归,九煵部主君莫干亦战死。 彭千斤率领的第三路大军是东陆正统的步骑协同大军。彭千斤的布阵是以千牛卫组成空心方阵,中间是射声卫弓箭手,在他们后方则是领军卫骑兵。临敌时,首先由轻骑兵在前方骚扰,诱敌军追击,然后从左右散开,射声卫开始齐射。然后骑兵从一侧冲出,此时若敌军分散包抄两翼则集中自己的骑兵,以数量优势歼灭其中一翼;若敌军与千牛卫正面冲击,则直接从侧翼切断敌军骑兵。彭千斤是一员猛将,作战时身先士卒,在他的率领下,第三路军稳定地向西突进,将真颜部、黑水部向西北方不断地驱赶。 在九煵部的大军随着他们的主君莫干被消灭之后,九煵、阳河、真颜三部联合大军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阳河以及相对完整的真颜。然而真颜虽然富庶,人丁却远较其他部落稀少,甚至阳河部的残兵也比真颜部能够调动的所有战士都多。此时已取代战死的梁重深做了西路大军统帅的彭千斤判断,阳河部虽然战力还多,但是经过一场大战,已经被打寒了胆,反倒是真颜部的士气未颓,威胁更大,因此将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指向了真颜部。兵贵神速,彭千斤欲趁前日大胜、士气高昂之机尽快袭击真颜部,在修整一日之后,便令大军再次向西突进。龙壁将军彭千斤此刻还是一个勇武的青年,作为周武朝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他与苏瑾一直活到了哀帝年间。 青茸原西的巴彦产托,在草原人语中意为富饶的水土,正是真颜部的夏场所在。彭千斤率大军开拔至巴彦产托东面三十里处下营,并派出斥候骑兵前去打探敌情。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彭千斤吃了一惊,这些斥候未曾遭遇任何阻挡就接近了真颜部的帐篷,帐中的妇孺老幼如平日一般生活做饭,似乎战争是离他们很远的事情一般。而一名游骑在潜伏了大半日之后,返回途中遇到打猎归来的一队草原人牧民,其中一个扛着一头鹿的牧民甚至向他笑了一下。根据随军史官的记录,彭千斤当时“面色大变”,当即下令后退三十里下营。简单想来,彭千斤纵然武勇过人,但是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凡是士兵,无论经历了多少操练,只要没真正上过战场,见过流血死人,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老兵。刚上战场的新兵,即使装备再精良,武艺再高强,都会恐惧,因此战场上活下来的往往不是那些最强壮的,而是最勇敢的。正因为如此,草原人人才是东陆的大敌,相比东陆那些征召来的可能连鸡都没有杀过的农民,草原人人整天骑在马上,吃的是自己打来的猎物,最不济也杀过放牧的牛羊,他们是天生的战士。然而,彭千斤知道,即使身经百战的战士,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也会恐惧和紧张,可是眼前这个人数不甚多的部落,分明就面临着没顶之灾,却连妇孺都能保持镇定,过着正常生活,简直太恐怖了!如果不是军事教育被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彭千斤知道那不可能——就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东陆的大军。那么真颜部的后招是什么呢? 没有,他们没有后招。抵抗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在拔营第二天的清晨,真颜部的使节到了彭千斤的大帐中,递交了降书。降书是用东陆文字写就,文法却颇有不通之处。 降书,大周朝皇帝钧鉴,我真颜部世居瀚州,久慕王化,大军到处,我部望风而降,绝无抵抗。今大君到部,我当倒履相迎,望君以慈悲为念,使真颜部得全首领,则不胜惶恐之至。我部愿为大军牵马执辔,以为驱策。原来真颜部唯一会写东陆文字的巫萨在扎罗木得一战中死在乱箭之下,主君瑞科只能召集起他的学徒们,试图拼凑出一份降书。族内的牧民们听说不用打仗了,都很高兴,却不知道其实降书还只是几个人肚子里的腹稿。在彭千斤下令大军后退三十里的同时,瑞科才得知东陆人来得这样快,他们的斥候已经打探过附近的情形了,情势紧急之下,瑞科命学徒们连夜拼凑出了降书,派使节送往彭千斤帐中。 等着大打一场的彭千斤突然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降书,顿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他从来没想过草原人也会投降。还是射声卫中郎将管仲良先安抚了草原人使节,又提议向尚在海安大营的周清请示。根据《纪事本末》的记载,深恨草原人的周清起初是不愿意受降的,他的忧虑是“若是连硕风部都跟着降了,还打什么”,而苏瑾则力劝周清接受投降,否则即使以周军的势大,三面受敌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现在的战事还算顺利,可是一旦陷入僵局,不但前线的将士需要安抚,后方的宗祠党们未必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反不若接受投降,藉此分化草原人,方为上策。周清沉思良久,传旨封瑞科为“北顾君”,算是接纳了真颜部的投降。 在拔除了莫干这颗前进路上的钉子之后,瀚州草原才真正恐惧起来。五狄部的失败还能归于他们的自不量力,无论在草原人眼中东陆孱弱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也没有人会指望仅仅靠一个新兴的部落就挡住东陆的大军;然而九煵部不同,他们是真正的大部落,他们的主君莫干就是三十年前带领族人扫荡了菸阳粮仓的人,是真正的草原勇士,可是如今这个部落的主力和他们的主君一齐消失在了风虎骑兵的铁蹄之下。叶望,这个习惯赤膊上阵的东陆将军,用枪与血让昔日的“蛮蝗”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铁蹄”。 那些曾被郭纯耻笑的穿铁甲的马匹,现在跑在北陆信使的口中,逛遍了整个瀚州的所有草原。北陆的草原人称呼自己为“蛮”,他们勇敢直率,有着狐狸般的敏锐直觉、狮子般的雄心壮志,可是他们并非永远不会畏惧——东陆人已经踏平了五狄和九煵两个部落,两个三十年前最先侵犯东陆的部落,真颜部甚至派使节向东陆皇帝献上了降表。还有谁能阻挡东陆人前进的脚步?东陆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谁?该迎战至死还是投降以保全性命? 决战 这样的问题压在每一个北陆人的心头。在草原人人惶惶不安的时候,苏瑾正安坐帐中,对自己的应对十分满意,他劝服了周清接受真颜部的请降。他告诉周清,他们的目的是征服而不是灭绝,如果周清的最终目的是北都城,他就不该将整个草原人视作他的敌人。事实也证明苏瑾是对的,草原人各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犹豫了,他们在北都召开了库里格大会,可是各部的首领还没决定他们的立场,而周清的目标却从未动摇。 叶望演练枪术时,周清曾问过为什么他的刺击无人能挡,叶望回答因为他的枪刺出的时候,就知道要往敌人身上哪个部位去,可是对方并不知道,所以需要猜测,而猜测会使动作迟缓。因此当对面的敌人因为顾惜生命试图挡下刺击时,就已经慢了。周清现在觉得,他成了刺出致命一枪的叶望,而草原人,就是那个必然会倒下的对手。 然而周清还是低估了草原人人的勇气,有时候,也会有人明知挡不住枪刺,也会拼着性命挨下一击,同时给对方留下同样的伤痕。这个拼了自己性命的人,叫做乌拉尔。“独眼”乌拉尔,是在东陆人北上之前另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的名声来源于凶残与滥杀,他是一个马贼、劫匪兼刽子手,执行的是自己宣判的死刑。 乌拉尔全名龙格拔山·乌拉尔·枯萨尔,是真颜部上一代主君图格哈的私生子,同时也是最小的儿子。自幼养在母亲帐中,直到十岁时才被接去图格哈的帐里。未婚先孕的单身母亲在草原人部落中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乌拉尔从小就生活在白眼和口水当中,身份甚至不如富人家的奴隶,靠着给人牧羊为生。在很小的时候,乌拉尔就意识到他是家里惟一的支柱,艰苦的生活让乌拉尔锻炼出了坚忍的意志与强悍的肉体,到他十岁的时候,比他大三岁的孩子都打不过他,乌拉尔成了让附近的大人都很头疼的孩子王,穷苦的牧民子弟都愿意听他的话,同时给富人们添些麻烦。然而孩子王的时代很快过去了,不知消息是怎样传递的,图格哈突然发现他还留下了这样一个孩子,于是派人将乌拉尔接回了他的帐里。很快,乌拉尔就发现,遭人白眼的孩子王时代是他难得的幸福时光,一万个人的白眼也比不上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兄弟的一个恶毒眼神——他的出现打碎了他们多年的算计。 即使是个私生子,最小的儿子继承父亲的一切依然是草原上不可更改的习俗。而其中让乌拉尔最不喜欢的,就是他有些耳背的四兄瑞科。和乌拉尔脱缰野马般的性格完全不同,瑞科就像草原上狡猾的狐狸,乌拉尔从来不明白在他堆起笑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后来的事情证明乌拉尔的感觉是对的,当“聋子”瑞科以真颜部的主君的身份坐在他的大帐中时,乌拉尔只能带着他的兄弟围着火堆睡在冰冷的草原上,又或者拼了性命袭击下一支商队。 乌拉尔的左眼是被他的哥哥瑞科砍瞎的,这件事只有他们兄弟知道,在那次让乌拉尔离开真颜部的内斗中,瑞科亲自砍伤了这个弟弟的一只眼睛,刀疤从前额一直延伸到面颊。在东陆人打过来之前,乌拉尔平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带着他的三千个兄弟从九煵、阳河和真颜三部的围剿当中突围而出。每当需要一些乐子的时候,乌拉尔就会想象瑞科扑进他的空帐篷时脸上的表情。而东陆人的到来显然破坏了乌拉尔这不多的乐趣——他们在扎拉木得打垮了三部的联军,曾经让乌拉尔使出浑身解数才得以全身而退的三部联军。最重要的是,瑞科向东陆人投降了,带着本该属于他的真颜部。因此,当乌拉尔手下的游骑将那个自称不是细作的东陆使节推到乌拉尔面前时,乌拉尔没听任何解释就拔刀捅死了他——这个可怜的使节甚至没来得及将劝降书从怀中掏出来——乌拉尔不能容忍做东陆人的狗,尤其不能容忍他的身旁还将蹲着瑞科。 此时叶望率领的中路前锋在回到海安大营做了短暂的修整与补给之后,再次北上,正在寻找自己的下一个对手。他不知道的是,一只独眼已经在草场深处盯上了他。叶望率领的骑兵在短短的数次接战中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实力,他们高昂的斗志在面对悍勇的敌人时也丝毫不见减少,而严密的防护更使他们在面对面的冲锋中有更大的几率活下来——在叶望的理论中,骑兵对冲时盔甲的重要性远胜于武器。然而乌拉尔教给了叶望另一个道理:当你连对手的边都摸不到的时候,再好的盔甲也没用。是的,他们叫做草原人,但是蛮武并不意味着愚昧,草原人的骑兵也不全是只会傻乎乎和人硬碰硬对着冲锋比伤亡数字的。 乌拉尔是草原上的马贼和强盗,而马贼和强盗总是有他们独特的生存之道——打了就跑。叶望率领的诸侯军的第一次受挫正是在五狄部领地附近的苏和哈森,天黑点卯时发现有整整一营骑兵未归。待到天亮外出寻找时,周军在附近的河边发现六百具尸体,三百骑连人带马被乱箭扎在地里。从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弓箭来自三个方向,尸体已经经过翻捡,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盔甲、马刀、弓箭、干粮以及随身的财物全部被席卷一空。 埋伏、突袭、掠走赃物,这是贼匪的作风!于是目标很明显地指向瀚州最大的盗匪头目——乌拉尔。在叶望的怒火无处发泄、派人四处找乌拉尔麻烦之前,乌拉尔倒又先来找了叶望的麻烦。这一次乌拉尔大剌剌地将自己的人马放在三千骑兵的面前,三千对一千,正面的冲锋绝对让草原人讨不到好去,领军的都尉下令突击。可是乌拉尔带来的马贼在放过一轮箭以后,拨马便走,一路还不忘在马上回身射击——这一手却是东陆人学不来的。周军追了几十里地,只追到了马贼的箭尾。待到骑兵所骑战马脚力不济,回返之时,却发现先前中箭倒地的周军已经被抹了脖子,身上自然如前次一般被扒了个精光。 “贼不走空”,这是乌拉尔的哲学。夏季的草原正是繁茂的时节,半人高的草完全能满足行军隐蔽的需要,乌拉尔带领着他的手下,在一次次的埋伏、分割、突袭中牵扯着叶望的兵力,在解决掉这个随时可能从背后捅一刀的大麻烦以前,叶望不敢轻易北上。对于叶望来说,这样一个对手是最可怕的,他不害怕面对面地分生死,但是怎样用虎牙枪去挑死一只总在身边嗡嗡飞叫、还不时叮一口的蚊子却是他没有学过的。现在,他就感觉一枪刺进了泥潭里,而这个泥潭还在慢慢把他自己也吞进去。就在叶望一筹莫展的关头,从中军运来的粮草送到了,同时,苏瑾也送给他一位救星——镇北将军领左右厢车卫将军李当心。此时叶望在北陆的名头已经如谷玄下凡,李当心却还远不为草原人所知,这个并非刻意的雪藏也无意间造就了他日后的威名。李当心听闻了叶望的难题之后,让叶望收束手下,不得随意外出,又要了一顶帐篷,吩咐多备纸张,且禁止旁人靠近。叶望马上了解李当心要助他解决这个难题,心中大喜。 在叶望心中,李当心的计算就如同虎牙的枪刺一般犀利,而且他还带来了恃之以对抗乌拉尔的厢车卫。叶望清楚地记得在菸河马场的那次对抗,面对风虎骑兵的反复冲锋,厢车卫始终未曾动摇分毫。如果说叶望对抗草原人的思想是“以骑制骑”,那么李当心无疑是根据东陆不利训练骑兵的实际情形,制定了“以步制骑”的方略。两天以后,李当心走出了他的营帐,在沙盘上指了一点——青茸原上的哈达图。哈达图,在蛮语中的意思是“富裕”,在铁线河边的哈达图也确实是草原上的富裕之地,此地水草丰茂,本是适宜放牧的场所,可是在乌拉尔在这一带游荡之后,就没有其他草原人部落敢把此处当作夏场。高高竖起的青草是完美的藏身之所,而不远处的河流更阻隔了逃离的道路。 要诱使对方上钩,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李当心就把这里,当作了乌拉尔的葬身之所。李当心的厢车卫首次对敌便获大胜,亦开了以军事器械对抗骑兵的先例。李当心带着他的大车在哈达图往返了五次之后,终于成功地把这条运粮通道展示给了乌拉尔。当乌拉尔如同他的计算一般挡在第六次的运粮道路上时,李当心知道,之后只需要按照计划完成他自己的部署就可以了。在乌拉尔带着他的骑兵逼近之时,厢车卫们迅速地将大车围成一个圈,一手持戟一手持盾的士兵占据了大车之间的空隙,弩手爬上车顶开始射击,而弓箭手则躲在前排战士的身后抛射。带着手下在大车周围游走的乌拉尔很快发现,那些车阵中发来的箭矢的射程,远胜于他在颠簸中发射的弓箭。第一次,草原骑射的威力被压了下去。如果这时乌拉尔带着他的手下及时撤走,还能避免全军覆没的结局,可是“贼不走空”是他一辈子的哲学,而眼前的诱惑又太巨大。 如果远程不利,至少他们还有草原人传统的作战方式——骑兵冲锋。乌拉尔带着手下在厢车卫的弩箭射不到的地方重整了队形,拔出了他们从死去的周军那里“缴获”来的马刀,开始了对车队的冲击。在冲过了周军的箭雨之后,草原人人遇到了大盾与刀戟的拦截。厢车卫们依靠大车挡住大部分的冲击,而前排的士兵躲在厢车之间狭窄的缝隙里,重盾与强戟的拦截使得草原人骑兵不能寸进,却还要承受后排连绵不断的箭雨。乌拉尔对阵李当心周军用厢车结成圆阵,戟盾之士在前,弓手在后,有效顶住了乌拉尔所带游骑的冲锋。乌拉尔带来的骑兵在两次冲锋之后就只剩下了一半的人数,却还未能突破进厢车卫的车阵。就在此时,车阵中一枚羽箭呼啸着飞上了天空,从四周的蒿草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叶望带着风虎骑兵来了。 乌拉尔和周军大小二十余次交战,从来都是周军被埋伏,乌拉尔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被埋伏的一天,只这一次,就要了他的命。哈达图的地形此刻发挥了作用,厢车卫与风虎骑兵呈半圆状包围了乌拉尔的人马,在乌拉尔的退路上,横亘着流水湍急的铁线河。李当心等的就是这一刻,之所以开战的时候没有让风虎骑兵出来,就是为了拖住乌拉尔。在羽箭响起的那一刻,李当心就持着他的重剑率先跳出车阵之外。往来骑兵无不被两剑杀死,先一剑斩马,后一剑斩人,无一失手。厢车卫们从未想过平日有些文气的将军竟然如此神勇,纷纷从车阵之中杀出来,草原人的骑兵竟然抵挡不住,只能后退奔逃。 乌拉尔此时也感到了末路的逼近,可是投降从来不是他的选择,他带着最后的部下在周军的包围圈里往来冲突,刀砍箭射直至最后一人。在被乱刀砍死以前,乌拉尔一共射死了十八名风虎,都是从头盔与胸甲的缝隙间射入,一箭封喉。乌拉尔死后,最后的二十三名马贼全部自刎而死,无一人投降。无怪乎战后叶望感慨,若是草原人全是这样的勇士,得搬来三百万的大军才能全胜。 叶正率领的骁骑卫是以澜州诸国番上的夜北人为主组成的,夜北高原为高原草原地形,常年生活于此的夜北人依然保持着原始的游牧生活,他们幼习弓马,被称为东陆最后的马背民族。叶正从番上的夜北人为主力,并其它国家弓马娴熟的士兵每名士兵都配给了两匹明国上贡的菸河马,并加以严格的训练,组成了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骁骑卫。体格和马匹上或许比草原人骑兵逊色三分,但战术素养则高出不止一筹。同时,叶正几乎完美地复制了草原人的战术,士兵自带干粮,两匹马轮流骑乘,使得骁骑卫可以在一昼夜内长途奔袭三百里。自海安大营附近渡河后,叶正部便开始在铁线河东岸搜寻草原人,数日后,斥候在三丘原遇上了塔格部的营地。塔格部是一个小部落,人口不过数万人,叶正却并不着急进攻,他耐心地等到了晚上才下令骑兵冲锋,等到塔格部的人被骑兵隆隆的马蹄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上马迎战,简单的抵抗后,除少数成功突围,余众全部投降。叶正下令将俘虏全部处死,三丘原哀嚎震天,血流成河,也由此揭开了叶正血色的征途。 自蛮蝗时代开始之后,明国就确立了以骑兵对骑兵的战略,针对东陆马弱于北陆马的不利局面,明国历代公爵大力引进北陆马种,经过数十年的杂交育种,终于育出了可以大量装备军队的优秀战马,称之为“菸河马”。 “不杀俘、不戮降”是战争中起码的公义,而叶正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御下极严,军法极为严苛,然而却从来不禁抢劫、杀俘,甚至有人说北征草原人期间,叶正连侮辱妇女的禁令也放开了。后人曾作了三种推测,其一是叶正乃是谷玄降世,根本没拿草原人人当人看;其二是周清对草原人恨之入骨,想要将他们从瀚州草原上完全清除,因此下令允许杀俘;其三是叶正骑兵长途奔袭,携带俘虏会影响行军速度。第一种说法显然不过是鼓书平话善用的套路;第二种说法不能解释为什么另外两路大军没有杀俘劣迹;用排除法排除前两种可能性后,只剩下第三种说法比较站得住脚。总之,塔格部就这样被叶正从草原上抹去了,直到数十年后,塔格部的幸存者才重新集结于斯,再次树立起塔格部的旗帜。叶正的矛盾在很多地方得以体现,但在绝大多数的话本中,他都是作为凶残的化身,也是铁驷车中评价最极端的一个。 骁骑卫就地补充干粮淡水,继续向北进发。下一个撞在刀口下的是蔑昆部。其实从地图可以看出,绯云河与铁线河所挟的平原极为狭窄,最窄处只有不过一百二十余里,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三百三十里,草原人不断迁徙的高机动性战术在这里根本无用武之地,一万二千的骑兵大军在这样狭窄的地形中自东南而西北地推上去搜寻草原人,就如同两人在独木桥上对行,想不撞上都难。游牧民族高机动性的优势同时也伴随着信息无法及时传达的缺点,措手不及的篾昆部被叶正部所破,叶正故意留下了一个缺口,将篾昆部向东北方向驱赶。篾昆部逃到绯云河畔,进退维谷,只能冒险渡河,时值雨季,河水暴涨,篾昆部众淹死无数。 叶正胜利凯旋,率兵回归海安大营,而没有继续西进。一则胜利品实在太多,已经无法继续携带,二则骁骑卫仅缴获了少量马皮缝制的皮筏和木筏,指望这些东西渡绯云河继续进击无异于痴人说梦。直到李当心的厢车卫回到大营,叶正才继续出击,渡绯云河进攻蛮舞部,叶正命兵士趁夜将自塔格部虏获的牛羊赶进蛮舞部的驻地,蛮舞部的士兵以为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纷纷争抢,叶正下令趁乱出击,蛮舞部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一直被追杀到彤云山下,几近全灭。得胜后的叶正跨越彤云山,穿着蛮舞部的服色大摇大摆地绕到草原人军背后。叶正自度兵力不能攻下北都城,遂继续南下。 在三路大军稳定推进的时候,李当心正在忙着给他们输送粮草。在九州的军事史上,像李当心这样高调的押粮官,还是第一次出现。硕大的大车上高高竖起五色大旗,惟恐别人看不见似的,上面还要绣一个斗大的“粮”字,而且还要士兵敲锣打鼓吹喇叭,声闻数里。这个举动彻底将草原人人迷惑了,这样大张旗鼓地押运粮草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这其中一定有阴谋,草原人人派遣了斥候远远地跟踪粮队,却不敢上前袭扰。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战场上节节失利的草原人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开始怀疑这只是东陆人掩人耳目的做法,而且他们也确实顾不上什么阴谋了,战争的局势迫使他们必须尽快作出决断,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东陆人的机会。草原人大军向李当心的军队发起了攻击。 纯以士兵素质而言,李当心的部队远远不如叶望部和叶正部,少量的骑兵根本就是叶正挑剩下的,重步兵和轻步兵的主力也被彭千斤带走了,然而就是靠这样的军队,李当心成就了他东陆步战第一的威名。很多人形容李当心部行军如同在自己后花园闲逛,全凭一时的兴致。兴致好了急行军一天一夜要赶三十里,兴致不好行军三五里便宣布安营扎寨,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六万人好似一支庞大的观光旅游团,有时候又令军号金鼓齐鸣,名曰壮军威。其他两路捷报频传的时候,李当心的部将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起到李当心的帐内请战,但李当心总是找理由将他们打发回去。李当心很清楚,尽管自己计算出了草原人大致的迁徙规律,但瀚州土地广袤,地图上随便画个圈,搜寻起来却是数十拓的面积,且自己所部骑兵数量又少,难于长途奔袭,因此不如故意向草原人示弱,引草原人来战。 厢车的车型采用全封闭的形态,它的车壁所用的板材是一般大车的两倍,油漆过后还要定期上蜡,使得雨水难进,火烧不燃。转接之处用铁皮包裹,内里还附有木棉。厢车高八尺,宽五尺,需马力才能移动,是周军安心北伐的保障之一。草原人人果然来了,北陆部的斥候悄悄尾随这支大军已经很久了,他们惊诧于这支军队军纪的松弛,认为这是根好啃的骨头,于是决定对这支军队进行突然袭击。然而这场草原人心目中的奇袭战其实早就在李当心的计算之中了,李当心以厢车首尾相接为环,军队则躲在大车后面射箭,草原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就如老猫拉龟无处下口,在外面逡巡中已经倒在箭岚之下不少,而他们的弓箭却无法穿透厚重的车厢。 当几个骁勇和幸运的家伙纵马跳入厢车阵时,却发现等在车阵中的是如同虎狼的铁矛和长刀。周军的厢车结合李当心“以步制骑”的战法,使得两次北伐的后勤补给都相对安全稳定。 李当心的厢车如同磨盘般前进,沿路绞杀着试图攻击他们的草原人,协助叶望击败乌拉尔只是厢车战例中的第一仗,在数月的补给中,李当心杀敌三万有余,草原人见粮车而远走。但厢车卫毕竟只有一支,更多的补给线曝露在草原人的袭扰面前。在北都城下僵持之际,青茸原西部的部族偷袭了周军的后方,这种类似于游击队似的小股骑兵部队不断地对周军的补给线进行骚扰,而东陆大部分兵力都押在前线,很难派出足够的人手对付蜂群般的骚扰,草原人一度几乎切断了周军的补给线。周军不得不更多地利用铁线河运送补给,尽管风向合适且水流平缓,给东陆战船逆流而上创造了条件,但由于东陆战船体积较大,铁线河曲折蜿蜒,又多浅滩,战船时常搁浅,结果又需要更多的士兵拉纤。这也就造成了周军补给不充分,为日后不得不撤兵埋下伏笔。 鏖兵遮虏障乌拉尔的奋勇不但激起了草原人骨子里的血勇,还为草原人的抵抗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参与库里格大会的草原人各部在一个对时内决定了与东陆人血战到底,他们可以被东陆的马蹄践踏着死去,但是狮子从不对羔羊低头。北离十年九月初八,草原上最可怕的捕猎者动了,硕风铁浮屠离开北都城,趋至铁线河遮虏障处,收束各部残军,沙池部也正从火雷原上赶来,楚烨被举为联军指挥,他们必须守住这个最后的据点,再退后一步,周军就能看见北都城的城头。 草原人残军退回铁线河另一边,与硕风部合兵,双方隔河对峙,在铁线河的北岸聚集了三十万的草原人军队,各部精锐尽出,存亡交集的关头,草原人爆发出极大的韧劲,周军多次强攻渡河未果,双方在遮虏障处僵持住。占据了地形优势的草原人眼看就能将战事拖到冬季,那时瀚州的冬天就将成为他们最强大的盟友,没有领教过北陆冬季的残酷的周军必将在此处溃败,当他们溃退的时候,就是追击的好时机。 此时周军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渡河,遮虏障是三江分流之处,水流湍急,顺着铁线河而上的周军战船许多需要士兵拉纤才能前行。而对岸的草原人分出数千骑兵随着周军水军行动,不时袭扰,迟滞周军行动。勉强上岸的周军士兵很快会被草原人的优势兵力围杀。为此李当心在帐中苦思三日,利用铁厢车与狮门斗舰,设计出了一套“以水制骑”的阵法,因渡河之日河上风波极大,后世称此阵为“风波阵”,李当心也因此得了一个风波将军的称号。 九月十八日清晨,李当心依靠水军的绝对优势亲率八百厢车卫抢渡铁线河,在河北岸摆下百辆大车的半圆形车阵,形状一如围剿乌拉尔之时的车阵,只是这一次周军士兵占据了靠河岸的这一侧。随后,领军士兵在阵内竖起周武大旗,彭千斤带着三千射声卫与千牛卫携带百余张大弩第二批渡河。竖旗的行为惊动了草原人人,他们在射声卫抵达北岸之前发动了一次冲击,但是被守在车阵中的厢车卫击退,李当心阵斩十数人。在草原人人再次集结起来之前,射声卫与千牛卫已经进入了车阵,千牛卫更在车辕之前竖起一人高的大盾。第二批五千人的草原人骑兵倏忽即至,占据人数优势的他们从三面突击车阵,彭千斤命射声卫用大弩攒射,给草原人人以重大伤亡。草原人骑兵十二次冲锋,没有一次能冲至阵前。与此同时,楚烨正带着三万铁浮屠赶来。面对逐渐逼近且越来越多的敌人,射声卫的弓弩逐渐失去作用,甚至有弩手“臂抽搐,不能自抑”。彭千斤在阵中当机立断,命射声卫将千牛卫所带的千余张大槊截断,用铁锤敲出,一张槊往往能穿透三四人方止住去势。因为弧形的迎击效果,草原人人冲得越前,损失就越惨重,铁线河中央的狮门斗舰上还不断有弓箭射来,战事陷入僵局。此时,近四千名的周军步兵已经凭借着坚固的阵势击破了三万的草原人骑兵。 在僵持了一个对时之后,叶正突然出现在硕风部本阵之后,骑兵队直冲本阵,此时楚烨带领的铁浮屠已经前往河岸边,硕风部本阵空虚。叶正冲入中帐后当阵斩杀硕风五老之一的铁拔岳,蛮军阵形大乱,而前军仍不能突破风波阵,被迫撤退重新集结。周军趁机渡河。在草原人混乱不堪之时,由于路途遥远没赶上库里格大会的沙池部赶来增援了,看到最可信赖的伙伴赶到,楚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沙池部的领地在瀚州最西侧的火雷原,向西与夸父控制的殇州接壤。由于与夸父族的长期战争,沙池部从夸父族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被称为草原人中的草原人。沙池部男女俱强壮善战,甚至沙池部的主君巴图和真本身就是一名女性,巴图和真的意思就是“最强壮的女人”。最重要的是,沙池部拥有令任何人都不能小看的强大部队——四角牦牛骑兵。 四角牦牛的体格比它的表兄六角牦牛略小,性情也更温顺,更易被驯服,故沙池部会训练四角牦牛作为代步及作战工具。战况最初和楚烨预料的一样,巴图和真赤裸着上身,身上用彩色矿石制作的颜料描绘着复杂而狰狞的图案,她将自己的双腿绑在高大的四角牦牛身上,在四角牦牛高速冲锋的颠簸中,将箭矢准确地钉在敌人身上。在蛮勇的草原民族中,沙池无疑是公认最“蛮”的一个部。他们的主君巴图和真,是能令男人低头的强壮女性。 周军的箭矢穿过四角牦牛密实的长毛,却不能穿透它的厚皮。被激怒的巨兽冲进周军阵中,疯狂地追赶践踏着周军。在两千四角牦牛骑兵的轮番冲击之下,周军阵形大乱,楚烨趁机命全军出击,将渡过河岸的周军向东南方迫退了三十余里。这是叶望第一次在面对面的交锋中失利,这次失利对未来战争的局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一百五十台陈国钜石车在这一阵中损失殆尽。同时周军在北陆的大军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在绯云河北岸,而另一部在铁线河南岸。四角牦牛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冲击力,使其身上的骑兵只需专心射箭便可建功。 翌日,苏瑾带着最后的周军赶到铁线河南,与草原人军队隔河相望。同时叶望也从北岸的大营中派出了一支骑兵。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支骑兵只有几十个人,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精通蛮语。他们从巴图和真的曾祖辈开始骂起,一直骂到巴图和真还不存在的子女。楚烨担心周军的计谋,七次派人到沙池部阵中传达命令,令巴图和真约束手下不得妄动,但巴图和真终于还是被激怒了,不顾楚烨的阻拦强行出击。叶望派出的骑兵也很知趣,转身就走。楚烨只能派一队人跟住巴图和真,以防有失。在巴图和真眼看就要追上前面那队说了不该说的话的小贼的时候,她掉进了叶望挖的陷坑,叶望在夜晚派士兵于阵前挖了大量的陷坑,上面依旧盖上草。牦牛冲锋的时候,蹄子陷进陷坑跌倒,后面的骑兵来不及避让,冲撞践踏,敖庭慎纵兵回击,将牦牛骑兵屠杀殆尽,楚烨虽然派兵抢救,但巴图和真依然被周军生擒。叶望终于把从乌拉尔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给了他的草原人同胞,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北陆人,草原人自有他们的生存智慧,可他叶望也不是只会冲锋的傻汉。 在北岸的周军斩杀牦牛骑兵的同时,苏瑾也没有闲着,他立在狮门斗舰最上层令士兵挥舞令旗,遥遥指挥全局。此时狮门斗舰的高度发挥了它的作用,从五层高的舰楼上看下去,战场全局尽在指掌。不仅如此,整个战场都能清楚地看到苏瑾的令旗,指挥之通畅,莫过于此。狮门斗舰五层的舰楼还不止是高而已,每一次横跨铁线河,楼内的千余藏兵都得以迅速地进入李当心在北岸布下的车阵内,成功登上北岸。 面对周军的强大压力,楚烨知道已经没有再后退的余地。而坚固的车阵、遍地的雄兵、遥遥在舰楼上指挥的苏瑾以及战阵上绝世的名将,构成了一个坚固的铁幕,让他的骑兵难以突破。在这个铁幕之中,他要寻找一个突破点,最关键的、能将整个铁幕击碎的一点——苏瑾。只要瘫痪东陆的指挥系统,在这样大的战场之上,再强的雄兵也只能被各个击破。楚烨需要的是一支箭,洞穿苏瑾的同时也就能打垮东陆人。但是横在楚烨面前的是巨大的难题,别说难以接近斗舰,就是突破厢车阵都很难做到,而斗舰只有在运送士兵登岸的那一刻会在岸上的弓箭射程之内。如果说整个草原人只有一支部队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支部队无疑就是楚烨手下最精锐的骑兵——铁浮屠。三万铁浮屠,硕风立身的根本,此次被尽数带出了北都城。 李当心的厢车再次移动,又有千名周军要上岸了,楚烨知道机不可失,令铁拔岳之子铁镠率铁浮屠尽数出击,拼死也要杀掉东陆的主帅。北陆最强的骑兵铁浮屠怀着必死之心冲向东陆最坚固的阵地。然而死志并不能带来更多生机,在牢不可破的风波阵前,三面冲击的铁浮屠也不能前进分毫。狮门斗舰载着的士兵已经开始登岸,时机稍纵即逝,铁镠下令在车阵之外重整队形。眼见拼死的冲锋也不能奏效,铁镠将大部分的兵力放到了右翼。铁镠只是一个“铁牙”武士,完全不了解术数之学,也不知道弧形能将力分散,仅凭着生死一刻的武学智慧,他集中力量试图从一点击破厢车阵。他赌对了!在厢车卫反应过来以前,百余骑铁浮屠踏着战友的尸体,跃过了厢车与戟盾,跳入厢车阵的内部。他们来不及杀伤躲在戟盾之后的箭手,直冲狮门斗舰而去。他们的前面,是刚下船的千牛卫,整齐地挡在踏板之前,意图阻止铁浮屠登船。然而铁镠的目的并不是要登船,他只要寻找足够靠近斗舰的地方射出致命一箭。冲锋中的铁浮屠陡然立住,围着铁镠,护住他射出那一箭。利箭自下而上,直冲狮门斗舰顶部的苏瑾而去。 和亲 如果楚烨对苏这个姓氏有足够的认识,就会了解,他实在不该尝试刺杀一个苏氏的后人——刺杀之术就是他们的祖先发明的。硕风最强的武士“铁牙”,十岁上就射死过豹子,对自己的弓箭有着绝对自信的铁镠惊异地发现,在他射出一箭之后,他的猎物已经不在他视线范围内。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他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千牛卫和厢车卫已经从两面杀逼过来。仓促中失去了目标的铁镠只能迅速试图突围。楚烨的必杀一箭射空了!铁浮屠损失惨重,最糟糕的是,他已经成功激怒了苏瑾。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做刺杀之术,那就让你看看吧。苏瑾的令旗变幻,楚烨终于体会到了铁拔岳的恐惧,一支没有任何旗号的骑兵再次出现在硕风部中帐的背后。能够一夜之间迂回上百里,突入对方主帅营帐的,整个九州也找不出第二支来——叶正的狼牙七纵! 战场已经混乱不堪,数十万的士兵对撞在一起,楚烨不能离开中帐。守住营帐,等待铁镠归来。这是楚烨的命令。然而叶正从来不会给对手机会,已经突袭成功的他,又怎会容楚烨等到铁镠回来的那一刻。楚烨最后一次亲自上阵,成就了“凄惶月”叶正一生的威名。中帐在狼牙七纵的冲击之下已经失守,楚烨带着亲卫绝望地冲向东陆战阵中,被枪伤箭伤无数,力战而亡。 《周武事录》记载:“(叶正)斩酋首,余皆溃散。”草原人坚守了一个多月的遮虏障阵地,终于在周军的强攻之下失守。残余的败兵退入了北陆瀚州最后也是惟一的一座城池,北都城。被箭矢射伤一臂的铁镠遥遥看见了中帐的剑齿豹旗帜被周武大旗所替换,却毫无改变的能力。他只能带着残兵快马加鞭回到北都。一天之后,北都城内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天塌了! 三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英雄战死,最为精锐的铁浮屠只剩了不到一半,草原人将亡在东陆人手里了。北都城内哭成一团,贵族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跳脚又毫无办法,千头万绪从何做起?秋月离紧急召开了五老议事会,这场会议以大哭拉开了序幕,扎着手臂的铁镠取代了铁拔岳的位置,看着哭成一团的三位老人,只能摇头不语。哭了一阵之后,实际的问题还是要等着解决,是战是降?一年前,硕风部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都,想不到一年之后,就要面临亡族的局面。 当面临危难之时,总有人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样的人,人们称之为英雄。英雄并不是无所畏惧的,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刚毅果断,坚强勇敢。在母亲怀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然而人生中总会有许多挫折与磨难,让人痛苦、不安、难以承受。这个时候人会畏惧,畏惧失败,畏惧挡在成功前面的一切。但是往往这个时候,正是一个人开始强大的起点。 了解畏惧,然后超越它,这就是英雄。在五老议事会上,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冷静,一言不发地等所有人哭完。秋月离,这个年幼就死了母亲,被父亲送入天元宫中,等待着成为一位皇子的妃子时又被老皇帝嫁到北陆的女人,一生似乎都在受人摆布,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人转来转去。一切亲密的人,似乎都很快地离她远去,她的母亲、她在太清宫中的同伴、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兄弟……然而在时间的流转、命运的颠沛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使命。面对自己家乡来的大军和北都城内低迷的士气,她要负担起硕风部与整个草原人的重担,为了她心爱的儿子——楚云·阿拉木汗·硕风。 “建议投降的人,都该杀。” 秋月离只是这样冷静地说着,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些东陆的大军、惊慌的牧民、残存的败军都只是铜镜后的映像一般。“周朝的大军不是为了杀戮而来,而是为了臣服。可是问问你们,剑齿豹的血液在你们的身体里流淌,你们是否愿意臣服在东陆人的脚下,做他们的走狗呢?想想你们死去的亲人,你们还能够安然入眠么?”没人想到这个瘦削孱弱的女子也会如同男子一般怒吼。 她的怒吼震醒了正犹豫不决的铁镠,铁镠站起来,用他的左手拔出刀,将面前的锡制酒壶一刀砍作两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言投降者,我铁镠誓要将他砍作两段,如同此壶。”铁镠说完出了帐篷,再不回头。楚烨既死,铁镠马上接过了他的职务,开始整顿残军。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在遮虏障的失利几乎赔进了所有的老本。除了铁镠带回来的那些,诺大一个北都城,居然连几匹好马都难以找到。有战场经验的士兵不足五万,还大多带伤,逃回来的士兵又士气低下,周军在他们的口中个个都是谷玄下凡,两只手能使三把刀,怎么杀也杀不死。 面对兵源的不足,秋月离连夜以楚云的身份向朔北部的主君楼平送去一封信,说明利害,并暗示若是朔北部再不赶来援救,硕风部大可以当即投降周军,以周军和硕风的联军,扫平朔北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第三天回信就送来了,楼平表示朔北的白狼团分散在东起蛮古山向西深入宁州北部的草原上,凑齐颇为不易,但是现今他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奔赴北都城。 在最紧急的关头,后来名列“阿拉木汗四天王”之一的铁镠充分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草原人人从未学习过守城之法,也不懂怎样准备。瀚州只有一座城市,而退守这座城市是没有意义的,草原上的王者从不能容忍靠着龟缩活下来,失去了城外的草场,这座满是帐篷的城市甚至不能养活自己,这也是历次北都城易主都没有发生大规模攻防的原因——有些在竞争中失败的部落甚至直接弃城而走。可是就在这样的条件下,铁镠居然就无师自通学会守城了。北都城共有八座城门,多城门是大城市繁华的象征,而对于瀚州惟一的城市来说,哪怕城门再多上几个,也不足以彰显它的地位。然而当这座城市需要面对几十万大军的时候,繁华的象征往往就成了噩梦。 由于人多,攻城的大军可以同时攻打各个城门,而守城的一方则会顾此失彼。因此铁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城门。他用大石块从里外同时塞住了北面西面的三个偏门,只留下了四个正门与东南的角门。即使如此,城内可用的兵依然捉襟见肘,然而铁镠确是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他在安排好五门的防守兵力后,还能留下五千人用来随时支援各门。 镇远七年九月三十日,周军兵临北都城下。 瀚州草原上唯一一座城市,便是数百年前逊王所建的北都城。传说城市建成之时,巫族的星象大师古风尘千里迢迢从雷州大雪山而来,为他的好友与恩人逊王计算北都城的命运。那是贤者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逊王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古风尘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然而,贤者什么也没有算出,北都城的上空是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辰经过。后世传说北都城上空悬着的,是看不见的星辰——谷玄。 事实似乎证明了贤者的谶语,七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之后,各部交替入主北都,或六七年,或几十年,总会被别的部赶出去。北都名为一城,实际上真正确定存在的,只有它的城墙。因在各部手中频繁交替,往往一个部将帐篷马匹搬进成立,刚刚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被别的部击败,败退的时候又把所有的物资带走,因此城中除了安放金帐的基台以外,并无什么固定的建筑。而北都虽然数度易主,但是真正遭遇围城的情况并不多。各部生存的根本在于草原,只要保证草场不被占据,总有立身的空间,因此反倒是不战而走的局面居多,北都的城墙,多数时候只是起象征意义。周军围困北都,因而需要在城下一决胜负的情形,在瀚州近百年来的历史上,还是第一遭。 周清排出了胜似当年征战吴刘时的最强阵容:朱庭慎攻西南角门,彭千斤攻东南角门,叶望攻东城,叶正攻北门,李当心攻西门,周清亲自督军攻打正南门。时近寒冬,北都城的妇孺老幼们也要站在城墙之上守城。他们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大锅和勺子。于是周军们好奇地发现,北都城的城墙上架起无数口大锅,大锅的边上就是大水缸。难道北都城真的兵源匮乏到这种地步了么?城上的人却丝毫不了解周军士兵在想什么,一心一意在煮粥。蛮族的牧民是不喝粥的,粥的营养太过稀薄,在北陆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喝粥很难生存下去。因此能够想到煮粥的,就只有东陆来的秋月离。北都城原也不产稻米,托了周朝连年进贡的福,储存的米粮仅仅用来煮粥的话,支撑一年还是没问题的。 很快地,周军们就发现这一切并不可笑。冬天的水泼下来就能冻伤人,让人连武器都拿不稳,而热粥更为可怕,冒着热气的粥见人就黏在身上,烫伤甚至比冻伤还要疼一万倍。至于普通的箭创刀伤,反而变得亲切了许多。于是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素来以骑兵野战威震三陆的蛮族托庇于城池之中,而素来以城关坚固享誉九州的东陆军队围攻北都城却难以毕功。面对汹汹而来的东陆人,北都城倾尽了最后一丝人力。刚刚十岁的孩童也需要戴上头盔站上城头。若不是天气帮忙,以这样的阵容击败东陆雄兵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由于瀚州所产木材质地较软,不能承受弹射巨石的力道,陈国随军工匠无法就地取材修造矩石车,只能修建一些较小的投石车,失去了矩石车这项攻城利器的周武铁旅面对北都城高耸的城墙只能采取步兵强攻的方法。李当心于是将厢车进行了改造,拆掉三面车板,全部加装在正面,形成坚固宽大的盾牌,用以掩护冲锋上城的步卒不受守军箭矢的影响。北都城内,亦全员动员。秋月离号召贵族妇女捐出了珠宝首饰用以犒赏士卒,并组织妇女烧水做饭,甚至亲自带着十一岁的楚云登上城楼监督作战,以鼓舞士气。尽管北都城内早就屯好了大量的冻肉干粮,但很快就将告罄。这个时候,朔北的白狼团终于赶来了。楼平反复权衡之下,认为不能让东陆人攻进北都城。 周军在面对城内外的巨大压力的同时,试图压垮骆驼的另一根稻草到了,南方海安大营的消息传来——真颜部反了。周清或许不知道,但是彭千斤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如同一个商人一般的真颜部主君。彭千斤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只差一步就要攻破北都城的时候,那样的瑞科居然就反了,一如他当时没有想到,真颜部丝毫不做抵抗就归顺了周军。现在东陆的将领们终于明白,“聋子”瑞科是北地的老狐狸,他和他强悍的兄弟乌拉尔是真正的一家人,真颜部没有怕死的主君。然而他们明白得太迟了,北都城眼看就要攻破,可在四面围城的周军之外,北有朔北部,南有真颜部,而东陆人最大的麻烦还是即将到来的寒冬。 双方一直僵持到第一场北风的到来。虽然只是夹杂了几片还没有落地就融化了的细碎雪花,却片片如重锤般锤在周清的心上。周清没有料到这场战争会持续如此之久,因此他并没有为军队准备足够的棉服,或者说即使准备了足够的棉服,他也不敢确信铁线河能坚持到他攻下北都城之日才封冻,而封冻意味着后勤补给线的全面崩溃。兼且东陆传来宗祠党蠢蠢欲动的消息,周清必须在继续攻城和立即班师之间作一个选择。就在这时,周清收到了硕风部求和的信件——北风在侵蚀周军斗志的同时给了硕风部生存的希望。御帐之中,将领和随军的参议们争得不可开交,以苏瑾、李当心为首的保守派将领主张立即接受求和班师回朝再作打算,而以叶望为首的激进派则顽固地认为蛮族人会派使者求和就说明北都城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要再接再厉,攻下北都城指日可待。 然后争吵的两派人发现周清看过信后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他们不知道周清沉默的原因,匍匐在地上。君臣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最后周清宣布接受蛮族的和约,大军立即班师回朝。也许只有远在天元的百里羽知道周清沉默的原因,在求和信的末尾,署着“硕风部大阏氏呼和娜仁·硕风”。周清知道那是秋月离的北陆名字。蛮族人也立即献上了他们应允的金银毛皮,并承诺每年向周朝缴纳岁贡金十万两、银十万两、骏马十万匹、毛皮三十万张。 登船之时,周清眺望北方,并不知道秋月离其实早已记不得他这个童年时不过一起生活了数月的玩伴。而周清也发现自己也已差点忘记当年仇视北陆的最初原因了。十五、青铜之血周清携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牲畜和毛皮等财货回到东陆,大赏功臣。周清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夸耀自己的武功,一方面也是为了抓紧扶植自己的力量。一大批地位低下的士兵因为新的军功爵制度获益,有些甚至有了自己的封邑和爵位。世家以外的人居然可以封侯,这在宗祠党看来是离经叛道的。这些臭老九、泥腿子现在居然穿上朝服,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的身旁,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屈辱。但宗祠党的耋老们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他们原本十分不看好的皇帝。毫无疑问,征伐北陆的成功和新军功爵制使周清获得了军队——尤其是中下层军士的支持,而铁驷车也被成功地塑造成了新一代的军神而备受推崇。 从北陆凯旋而归,这是自周武皇帝白周开朝以来不曾有过的荣光。尽管周清坚决反对,但在百里羽的坚持之下,并未随军出征的各诸侯国国主以及天元重臣们都得到了一定的封赏,名目大抵就是支援北伐或者在北伐期间镇守东陆有功。这些举动维护了反对北伐的宗祠党的面子,面对百里羽伸来的橄榄枝,宗祠党开始考虑接受这位年轻的皇帝。周清即位以后,朝堂上第一次出现殿上殿下、文臣武将一团和气的局面,令御座上的周清受宠若惊甚至有些不适应。宗祠党重臣文羽刚趁机提出周清至今没有子嗣,且后位空悬十年,要借北伐大胜之喜为周清选妃立后。 百里羽意识到这是一个跟宗祠党修好的好机会,极力劝说周清接受,周清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对他来说,排在他计划中的头三件大事是北伐北伐和北伐,也就同意了。于是在除白姓外的诸侯、望臣之家为周清选妃,声势极度浩大。而周清本人似乎对此极不重视,在内宦举着一幅幅画像请他亲自遴选的时候,他只坚持着看了几幅便失去了耐心,胡乱指了几人后,干脆命令内宦决定,自己扬长而去。而那名受宠若惊的内宦一时之间居然成为了朝野内外竞相结纳的风云人物。如果周清能够克制自己的任性任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或许君臣一统的周武朝有能力令今天我们所了解的九州历史有所改变,然而最终还是周清的任性毁掉了宗祠党难得的妥协。宗祠党瞩意的皇后人选是唐国公的女儿元昭,但周清坚持要求立苏瑾的妹妹苏睿为皇后,他的理由很简单,这是所有入选的妃子里他唯一认识而且看着顺眼的,而且他确实想继续扶植苏瑾,但这遭到了百里羽和苏瑾的反对。 这两个人可能是帝党中唯一还保持清醒的两个人了,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存在,热血的帝党分子还会在挑战宗祠党的底线上做出多么出格的行为。苏睿和百里昭的后位之争犹在激烈之时,第三个女人加入了战团,这个女人来自于北陆。她就是楚烨的女儿,楚云的姐姐,楚舜·玛耶·硕风。她的加入源于周清与楚云的停战协议,楚云在北都城头的英勇表现深得周清的赞赏,双方签订城下之盟时,约定和亲。以秋月离为首的五老会选择了楚舜,并将之送到了天元。 现在轮到周清送一个公主到北陆了。麻烦的是,周清本身是没有女儿的,而且他的姐妹们对于楚云来说,年纪都太大。毫无疑问和亲的人选只能从皇室或朝臣的家庭中选择了。周清最后选择的是文刚最疼爱的孙女儿文明依。很多人猜测,周清作这个选择是出于报复的目的,因为十几年前,在仁帝面前极力游说,说秋月离是“不祥之女”并提议将秋月离送往北陆和亲的,正是文刚。文刚此时已年过八十,辞辕后在家静养,平日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女,算是他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之一。文明依容貌出众,又出自世家门第,自小知书达理,各世家子弟央人前来提亲的几乎要踩断文家的宅门,但文刚宝贝这个孙女儿,迟迟不肯让她出阁。因他心中对这个孙女儿很是期许,希望她终有一日能母仪天下。而现今的皇帝是他的敌人,所以他的这番计较需要等到周清下台以后才能实现。 但周清比他快一步,他立刻颁布诏书,封文明依为清平公主,亲自选取了嫁妆——上万匹上好布帛和几十箱珠宝——几乎与秋月离往北陆和亲时一模一样。此时,只有文刚自己心里明白周清仁厚外表下残忍的复仇快感。周清在选择文明依时,心中未始不是存了报复之心,史书记载,他在翻看了和亲人选时,对身边心腹说:“这些人虽然很好,但为何没有文刚羽的孙女?我愿将她收为御妹,赐姓为白。”于是黄门连夜去文府报喜。 而东陆这边,周清最终也选择了顺从百里羽和苏瑾的意思,册封元昭为皇后,楚舜为皇贵妃,苏睿为德贵妃,但却由此迁怒于元昭,极少向她的寝宫走动。镇远十五年,苏睿产下皇子。周清再一次试图立苏睿为后,他甚至秘密安排了一位钦天监的博士在朝堂之上呈报星象异动,称“镇远十五年九月,明月犯紫薇西藩”。这无疑是暗示朝臣们他有废后另立的心思。然后周清坐在御座上,等待观察群臣的反应。他对朝堂的局势过于乐观了,他以为北伐的胜利已经将权力斗争的天平彻底地倾向了他这一边,他以为宗祠党已经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他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请求他废后。所以当大臣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时,周清对这种状况可以说全无准备。朝堂上保持着沉默,可怕的沉默,所有的大臣都捧着玉圭,深深地埋下了头。 百里昭是宗祠党最终选择的皇后,这个皇后的身上缠绕着太多的政治交易和妥协,代表着宗祠党全体的利益,没有人敢于同时将整个宗祠党变成自己的敌人。而朝堂上周清仅存的两个盟友百里羽和苏谨深也选择了沉默,或者说,他们的内心也是不愿意打破帝党和宗祠党来之不易的宝贵平衡。周清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以偿,他所取得的成功仅仅是将皇子立为太子,并晋他的舅舅苏瑾为太子少保。帝党和宗祠党这对本来就不甚牢靠的盟友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裂痕。而这个令帝党与宗祠党决裂的太子,仅仅三岁便夭折了,自此以后,周清再未有过子嗣。 而文明依也终于被送到北陆,楚云率领庞大的迎亲队伍到港口迎娶自己的新娘,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继秋月离之后他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女人。文明依的容貌无疑深深地震撼了楚云,她绝不同于楚云以往见到的北陆女人。他发现这就是他在心中勾勒了无数次的那个完美的女人,或者说,她的容貌风度,都绝似楚云的母亲——秋月离。楚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文明依拉上了马背,然后带着他的亲随们呼啸而去,只留下几个蔑儿赤和瞠目结舌的东陆使者交接彩礼嫁妆。在东陆的使者看来,这样不合礼仪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对周朝皇室极大的不敬。但在北陆,在硕风部的势力范围内,他们不敢对此表示异议。后来,这个消息传到周清那里,周清却只是笑笑就作罢了。在他心里,只怕还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有一丝羡慕和钦佩——他何尝不在遗憾,当年不能像楚云这样,把心爱的女人揽在怀里纵马离去。 楚云娶了很多女人,但终其一生都深爱着的,就只有文明依,他亲自为文明依取了一个蛮族的名字“明娜图”,明娜图在蛮族语中的含义是“金色的阳光”。她给楚云的生命中带来了很多阳光,但她自己却并未如她的蛮族名字般有个光明的结局。文明依·明娜图·硕风,是周武朝太师文羽的孙女儿,也就是文孤鸣的亲妹妹。 一开始,文明依对于到北陆和亲也是极不乐意的,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周清选择她的原因,知道自己成为了皇帝向祖父复仇的牺牲品,因此对周清难免心怀怨恨。但文明依性格一向柔顺温婉,她并没有违抗圣旨的能力和勇气。她在嫁妆中夹带了大量诗文、农书、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这在当时是绝对不被允许流传到外族的。或许,这就是她复仇的方法之一,将皇帝不愿意送给北陆的东西送给他的敌人。但当那个强壮但不失清秀的少年自马上向她伸出一只手的时候,她仰望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惊奇的双眼和阳光般的笑容。他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抱在自己的身前,那是她在东陆少年中不曾见过的豪爽气概。他载着她在草原上奔驰,身旁的从人们呼啸呐喊,她看得出他们对少年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仰慕。这是她第一次骑马,也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她扎他的怀中,环抱着他的腰,嗅到他身上男人的味道,心跳得很快,她的脸上浮起红云,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从那一刻起,文明依爱上了楚云,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在那以后,她一直坚定地陪伴在楚云的身旁,在楚云最孤单寂寞的时候,只有她能给他的世界带来光明。 与秋月离和父母断绝关系不同,她经常地与远在东陆的家人们书信往来,她尽一切的能力把纺织、陶器、造纸等工艺都带到了北陆来,因此很多蛮族都很感念她的恩德。但是,文明依死得很凄惨,楚云中年后患了癫狂之症,发作起来便丧失理智,有时甚至还会手刃身旁的从人。他开始变得孤僻,不再信任任何人,甚至是他生命中的阳光——文明依。楚云听信谗言,认为他的儿子楚嵩是文明依与人私通所生,他鞭打她,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将她和她跟楚云的儿子楚嵩赶出北都。只给了他们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他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楚嵩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着他们,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文明依知道楚嵩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匹马。两个伴当垂涎她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文明依将那匹母马牵回来给楚嵩,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楚嵩即位之后,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楚云一生犯了无数的错,但只有这一个,在他每次清醒的时候,都会出来揪他的心、抓他的肝,让他痛不欲生。然而硕风部不得不面对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作为东陆来和亲的公主,文明依毫无疑问应当成为硕风部新一任的大阏氏,而且硕风部上下对文明依成为一名称职的大阏氏不存在任何疑问,秋月离的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而文明依端庄文雅的气度也很快证实了她绝对不负“明娜图”之名。但问题在于,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注定要成为硕风大阏氏的女人——楼薰·朵娜兰·斡尔寒,朔北王的女儿。 朔北王的女儿永远不可能居于东陆公主之下,这是朔北部主君的回答,册封东陆公主为大阏氏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屈辱。他认为楚云的举动是对两部盟约的背弃,他在狂怒之下撕毁了与硕风部之间的盟约。硕风部已经做好了迎接朔北部进击的准备,但朔北部似乎并没有复仇的意图,反而悄悄地向北方迁徙。他们清楚现在还不是向如日中天的硕风部复仇的时候,但机会即将出现在不久的将来。周清和楚云,几乎是在同时,因为后宫的斗争而失去了最重要的盟友。与宗祠党的敌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向来对东陆不冷不热的巫族主动地委任了一位年轻的密使。这位来自于雷洲大雪山的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就是雷洲巫族第一顺位继承人,一个在未来数十年活跃于九州历史的重要人物——杜意瞻。杜 意瞻此刻身负巫族全族寄予的重要使命,与周朝结盟,进攻他们的世仇——蛮族。巫民对人类的关系一向暧昧,由于地理的关系,他们有时会和东陆的人族联合起来遏制北陆的游牧民族。这次也不例外,有了杜意瞻的关系,巫民向大周提供了轻便的长船,这让他们在进军中获得了很大优势。 对于巫民来说,东陆华族在瀚州取得的成就令他们十分震惊。一直以来,尽管对蛮族当年在宁州的肆虐耿耿于怀,但巫族历史上从未有过深入瀚州复仇的机会。体格上的先天劣势,使得他们只能依靠强大的舰队或飘忽无踪的海盗在瀚州沿海地区进行不痛不痒的骚扰,而即使是这种不痛不痒的骚扰,也因为周武朝华族海军的崛起和对天拓海峡的封锁而逐渐龟缩至潍海沿岸。东陆人取得的胜利令他们十分艳羡,同时,也重新萌发了他们心中复仇的烈火。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复仇的绝好良机。为此,他们不惜低下高贵的头颅,向他们眼中的劣等种族——华族主动示好。在修文五十二年时,周仁帝曾与羽族缔结过互不侵犯的协议,并互相派遣过质子。现在,是让这份协议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蛮族,或许是整个九州最坚韧的一个民族,这个同时继承了华族传统文化、夸父战斗文化以及巫民自然文化的民族,他们在西方抗击夸父,在东方进攻巫民,还时时刻刻觊觎着天拓海峡另一端的东陆大地,几乎是将战火烧到了每一片与他们邻近的土地上。而相对于鲜有能力打到北陆的华族和种群数量稀少的大泽子民,与巫民的纷争才是蛮族对外扩张的主旋律。蛮族第一次越过被称为“月亮山脉”的勾云山脉侵入云州还要追溯到郁非纪初期。瀚州南部的蛮族部落由于与华族的交易而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势力开始向北方膨胀,蚕食北方部落的猎场和牧场。北方部落无奈只能将目光投向了西方的凉州和东方的幽州。他们越过勾云山脉进入云州,由于勾云山脉、鹰翔山脉和莫若山脉共同组成的屏障遮蔽了来自北方的寒风,云州的气候远比瀚州更加温暖。 蛮族在此惊喜地发现了山脉东麓山林、草甸的丰饶物产,靠游猎和劫掠巫民村庄生活,引起当地的巫民云氏阿格斯城邦的强烈不满。云氏巫民向蛮族发动进攻,在森林的掩护下偷袭入侵此地的蛮族聚居区,将蛮族赶回勾云山脉以西。蛮族于是在勾云山中修建关隘,以控制连接瀚州和云州的通道,并将这座关隘起名为灭云关,以示终将向云氏巫民复仇。瀚州整体地势较宁州更高,灭云关西侧是一望无际的高原草原,东侧则急转而下,是艰险的山路,高度差近四里。因此灭云关对于蛮族来说易攻易守,而对于羽族来说则是难攻难守。所以尽管历史上羽族曾经数度攻陷灭云关,但由于难于固守,很快又被蛮族攻陷。 但由于巫民在勾云山脉东麓的茂密丛林中占据极大的地缘优势,以骑兵见长的蛮族也一直很难向东推进。蛮族与巫族的战争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以争夺灭云关为核心内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二百年左右。针对巫民林地作战的优势,蛮族成批地放火烧毁宁州林木,再开辟出来的泛着树木余烬味道的荒原上,蛮族骑兵所向披靡,巫民陆军中包括久负盛名的冠绝全族的四支劲旅在内的主力兵团几乎被蛮族全歼,而巫民引以为傲的毒师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使用攻击性秘术就已经身首异处。 钦达瀚王 森林燃烧的浓烟在雷洲上空笼罩了十八年,一直将雷洲西南烧成了广阔的云壁,这段历史被称为“雷洲十八年”。这场战争直接改变了巫族的核心战略。巫民自此彻底认清了他们与蛮族在体格上的差距,他们放弃了重新组建大规模的野战兵团。由于巫民此时已经占据了澜州大约三分之二的土地,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傲视九州的强大海军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处。而高昂的海军维护费用令他们叫苦不迭,巫民被迫将正规海军转为海盗,允许他们自由攻击华族的商船,籍以切断华族和蛮族的海上交易,并有计划地让鹤雪团参与针对蛮族将领的暗杀行动中,接二连三的成功使得“刺杀”这一早年被认为不符合巫民高贵身份的行为成为鹤雪的重要战术,灵巧的快艇和出没无踪的鹤雪成为笼罩在蛮族身上的噩梦。蛮族被迫以“游令骑”在内海沿岸的广阔草原游走传令,实行内迁禁海。 华族与蛮族的海上交易。自此以后近千年,蛮羽战争的形势一直没有再发生任何重大的变化,蛮族依靠灭云关牢牢控制着勾云山脉东麓地区,而由于广阔的西南云壁,他们也没办法进一步东进的能力。唯一的变数,就是朔北部的白狼团偶尔会从遥远的北方绕过勾云山脉,从鹰翔山脉与勾云山脉之间的走道或是鹰翔山脉与莫若山脉之间的“大风口”侵入雷洲进行小规模的劫掠。但巫民的利益并不是杜意瞻此行的唯一原因,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还包括他本人的意志在内,作为一名天驱武士的意志。事实上,天驱宗主会内部对于周清北伐的意见冲突十分激烈,以叶望为代表的青年一代,认为这场战争对于建立统一国家、消弭战争维护和平有着积极和决定性的意义,而相对保守的年老者则认为这场战争对九州未来局势的影响难于估计,因为他们的老对手——钦天监毫无疑问地在背后影响着这场战争,没有人能说清钦天监复杂的行动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甚至有时天驱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的举动是否坠入了钦天监精心设计的陷阱,亲手将局势一步步推向对钦天监有利的方向。 因此,圣堂宗主会并没有下达要求圣堂武士参与这场战争的命令,但也并没有明确表示禁止。很多圣堂武士以自己的意志隐瞒了真实身份后加入了周武皇帝的阵营,激进派的杜意瞻正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杜意瞻在东陆的行动很顺利,在周清的身边,有一个他强大的圣堂战友——叶望。或者说,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他也能很顺利地与周清、百里羽和苏谨等帝党和新领袖取得接触。因为,他曾经作为周仁帝时期人族和巫族盟约中约定的质子,在天元帝都生活过十二年,并荣幸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稷宫国士府学习的巫民,与苏谨深、叶望、李当心和叶正等人同窗九年。 杜意瞻向周清、百里羽详细地讲述了巫民的计划,巫民承诺在周清下一次北伐出兵的同时,派遣云州擎梁半岛的巫民部队秘密地编入周武铁旅之中,由周清统一调配。同时在适当的时候突袭灭云关,然后与周武铁旅一同夹击北都城。巫民的条件是,以彤云大山为界,以南地区归周朝所有,以北地区归巫民所有。这对周清来说,很难说是一个诱人的条件,在总结了第一次北伐的失败经历之后,周清认为自己这一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周武第一铁旅经过第一次北伐的锻炼后,已经从一支缺乏实战经验的新军迅速成长为能战善战的部队。而巫民体格瘦弱的弓箭手,在周清看来,未必比他手下高大强壮的紫荆长射更加出色。但周清还是决定接受巫民的好意,毕竟将巫民的士兵派到前线送死绝对是一件划算的买卖。周清没有天真到在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灭掉蛮族之后,下一步的目标当然是收复澜北擎梁半岛,乃至雷洲。而荒凉的瀚北即便交给巫民,周清也有信心依靠武力强行夺回——巫民总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将瀚北变成雷洲一样茂密的森林,何况,留巫民在北方,还可以帮自己防守西北方强大的敌人。 为了表示对这份盟约的尊重,周清随即派遣了一名秘使跟随杜意瞻前往雷洲,这位秘使的工作极为出色,他甚至得到了巫皇在瀚州形势稳定后逐步约束巫族海盗的承诺,不由令周清欣喜若狂。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还有另一双眼睛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局势,北陆的每一场战役,都被编纂成卷宗源源不断地送到钦天监教的大教宗手里。周武铁旅的下一次北伐将横扫瀚州,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样的结局是钦天监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必须想办法平衡双方的实力,并且保证能够使战争给双方造成更大的损失——钦天监教并非不愿意见到任何形式的和平,但他们只接受两败俱伤的和平。于是大教宗派遣密使前往北陆,将幽洲的砂钢、铁浮屠整体铠甲锻造方法及矿山开采技术等传授给蛮族。钦天监的使者对北邙山的工匠提出用他们收藏的一本技艺古卷《因由书》的原本来交换这项技术,据说这本古卷对于解读大工匠已经遗失了二千一百余年的神启真义有着重要的参考作用。 在工匠看来,用这种过时的技术换回珍贵的经卷实在是一件最划算不过的事情,他们不仅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而且还在短短三个月内,根据钦天监教提供的数据重新修订了设计,并制作了样品,使之更加适合北陆蛮族和马匹的体格特征。值得提及的是,钦天监手中似乎总有足够的经卷或古物,诱得工匠心甘情愿地用各种或新或旧的技术加以交换,而且其中的大部分甚至是龙渊阁也没有收录的,至于这些经卷是钦天监教曾经有计划地掠夺的还是迎合河络心理伪造的赝品,就全然不得而知了。钦天监教将铁浮屠技术交给了硕风部——当时草原上唯一能承受得起铁浮屠昂贵造价的部族。 此时楚云已经十四岁,开始在五老会中尝试表达自己的意见。楚烨死后,楚氏硕风家族并没有选举出新的长老,而是默认由秋月离接替长老的位置。随着楚云不断成长,秋月离则认为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开始逐渐退出硕风部的权力体系,因此所谓五老会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四老辅政的结构。周武铁旅第二次北伐的惨局,很大程度上和硕风部的新君有关。然而楚云·阿拉木汗·硕风,草原上的大君一生武勇的开端,却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十四岁的楚云就铁浮屠的问题与长老们产生了巨大的分歧。长老们对来自外族的“无私”援助心存疑虑,在瀚州草原的历史上,正面冲击的重骑兵战术也曾一度成为主流。各部落争着将骑兵铠不断地加厚,骑兵铠无可复加之后就是新一轮的马铠升级,但军备竞赛的结果是,有一天他们回过头来发现在铠甲上花了这么多钱,但牺牲的骑兵机动力却没有换回足够的防护效果,而轻骑兵则凭借着高机动性和更长久的作战时间重新成为战场上的主力。骑兵铠重新回复到一个比较平衡的点上。所以看起来比之前的重装骑兵更“重”的铁浮屠,看起来也就更加的不靠谱。只有年轻的铁镠对楚云表示了支持。比起日渐老迈保守的长老们,楚云则显得更有进取心,十四岁正是朝气蓬勃、什么都不惮于尝试一下的年龄。他认为草原上重装骑兵的失败在于一直以来只求给铠甲加量而不注重质,铁浮屠的双层砂钢技术则不仅仅是在量变意义上的提高,而是更加注重整体设计的质变。 硕风部最大的敌人早已不是自保尚且艰难的蛮族部落,而是远在天拓海峡另一侧的周朝。铁浮屠正是可以克制第一次北伐时给予蛮族骑兵巨大打击的重甲枪兵和风虎铁骑的克星,只有它能撕开重甲枪兵铁板般的阵型。楚云对长老们早已心怀不满,越来越不耐烦。他对他们的固执饱受嗤之以鼻,甚至私下里称他们为老不死的。他认为自己已经不需要这几个老家伙在身旁掣肘,于是他提出还政于君,要求废除五老辅政的制度。 长老们无法说服楚云,他们寄希望于秋月离的帮助,希望代政十年的硕风部大阏氏以母亲的身份制止楚云的“愚行”。秋月离甚至没让他们进入自己的帐篷——她曾经接见长老并一起参理政事的地方,只是让侍女传了一句话:“大君大了,有什么事就让他做主吧。”秋月离太累了,繁重的部落事务拖垮了她,使她身染重病。儿子已经长大了,现在她只想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平静地度过余生。三位长老坐不住了,他们认定楚云会将硕风部带上毁灭的道路,而且,一直以来,楚云对他们越来越无理,他们也对楚云耿耿于怀很久了。楚烨在世的时候,他们对楚氏硕风家族或许还存有几分忌惮;或者至少秋月离没有染病,他们也会稍微投鼠忌器。但现在,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敌人只不过是孤儿病妇而已。颜铸第一个作出决定,以拯救硕风部的名义发动政变,立秋月离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他的女婿——楚光为大君,楚光一直以来都觉得,母亲更喜欢与自己一母同胞的楚云,而自己与楚云同是大君的儿子,却与大君之位无缘,心中始终嫉妒不平,于是与他们一拍即合。 后来,颜铸又说服了厉千弋和巢哲。但三位长老并没有将这个决定告知铁镠,铁镠曾经是楚云的帐随,而且种种政见与楚云常常不谋而合。长老们的打算是出先手杀死楚云,然后再通知铁镠,这样他也就只能接受既成的事实。即使他不肯接受,合三族之兵,谅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一场极度秘密的行动,三位长老们编造各种理由叫回了楚云帐随中本族的青年,他们担心这些青年由于跟楚云长久以来的友谊,可能会阻碍这次行动。楚光假传楚云的指令,将金帐周围的卫兵调开,在楚云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三部的士兵冲进了楚云的金帐,尽管楚云奋力抵抗,但仍因寡不敌众而被擒,同帐的铁氏子弟也都被抓。很快,重病中的秋月离和服侍在她身旁的文明依也被拖了过来。长老们历数的楚云和秋月离的四条罪过,前三条分别是:女人干政;对朔北部悔婚以致变强援为强敌;不灵欲以铁浮屠陷部落于险地。最后一条是致命的,他们宣称楚云并非楚贵觥的亲生儿子,而是秋月离和奴隶私通所生。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审判,楚云和秋月离被堵住了嘴,丝毫没有辩解的余地,而秋月离甚至根本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经过商议,长老们决定将楚云斩首,而对于秋月离,他们决定对她使用蛮族最古老残酷的刑罚之一,他们将秋月离关在一个木笼里,命士兵投掷石块,将她活活砸死。 被关进木笼的秋月离似乎忽然有了力气,她愤怒地质问楚光:“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现在要亲手杀死我么?阿拉木汗是你的亲生弟弟,你连他也不放过么?连你也相信你的母亲是不贞洁的人么?”楚光惭愧低头不语。她挣扎着端坐起来,将被扯散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整理好身上的衣衫,说:“我呼和娜仁是硕风部先君楚烨之妻、大君楚云之母、硕风部大阏氏。仰俯无愧于天地先祖。我即使不能尊贵地活着,也要尊贵地死去。”开始时,硕风部的士兵们还不敢向尊贵的大阏氏动手,石块要么坠地离目标甚远,要么软绵绵地砸在木笼上没有丝毫力气。长老们沉不住气了,他们经不起继续地拖延了,铁镠随时有可能率兵前来救援,而楚氏硕风家族的士兵如果改变了主意,也有可能临阵反云。他们必须尽快处死秋月离和楚云。第一个出手的居然是楚光,他梦想大君的位子太久了,经不住三位长老的撩拨,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第一块石块擦过了秋月离的额角,第二块击中了秋月离的腹部,然后第三块、第四块……更多的石头疯狂地砸向秋月离,越来越多的士兵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与其说他们在手刃“叛徒”,还不如说是被摧毁尊贵者的变态心理刺激到疯狂了。木笼早已被打烂,里面只剩下一摊模糊的血肉,但他们仍近乎癫狂地不停捡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 楚云被油浸过的牛筋索五花大绑,推倒在地,颜铸甚至还将一只脚踩在楚云的脸上,逼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乱石砸死。颜铸一定是太得意于自己的胜利了,以至于全然没有发觉楚云不断紧绷的肌肉以及皮肤上如青蛇般凸现的血管。直到他听见从楚云喉咙深处传来的低沉恐怖的咆哮,那已经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了。在所有人有所反应之前,牛筋索猛地断裂成无数段,四散飞去。楚云抓住了颜铸的脚踝,然后他的脚踝就传来了清脆的断裂声。颜铸拔出佩刀向楚云的头劈去,慌乱之中,却没有砍到,锋利的马刀劈在楚云的左肩,只深入了不到一寸,却被断骨和肌肉卡住,再也拔不出来。楚云将颜铸倒提起来,尽管强壮的颜铸比十四岁的楚云高了半个头,但楚云提起他却如同一个夸父拎起一个孩童。然后颜铸就被直直地甩向了金帐门口二十尺高的白纛,活活钉死在了上面。 楚云拔出肩膀上的剑,他肩膀上的肌肉迅速咬合在一起,仿佛瞬间痊愈了般。他快如一道闪电,斩断了任何敢于阻挡在他面前的东西。他夺下了第二把刀,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愤怒的战神。他的双刀都卷了口,但铁甲、刀剑和身躯仍再他的刀面前如蒿草般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狂暴的楚云浑不似人类,关于狂战士的传说与血腥的现实击溃了背叛者的意志,他们迅速丧失了抵抗,陷入混乱并开始溃散。 “天武士”。 硕风部的士兵们还只是在传说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天武士对于硕风部的子民来说是近乎于神迹一般的存在。他们是罪人,天武士证明了针对楚云身世血统的指控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捏造。他们惶恐地匍匐在这种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力量面前,尽管楚云仍在冲杀他血红双眼中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他们中不断有人被暴怒的楚云杀死,但他们就是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甚至闻讯快马赶来施援的铁镠部众也不敢靠近他,直到他听到明娜图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从阴霾的乌云中挣脱出来的一束阳光,在天地间洞开了一线光明,将他唤醒。楚云怔怔地站在当地,无数的残肢断臂如一个圈围绕着他,汩汩的鲜血从他们尸体上的伤口中流出来,汇聚成河,又渗透进绿草间黑色的土地中,再外面是已经匍匐在地的叛兵,然后是赶来救他却已经跪在地上的铁镠和他的部下。然后他看见了自己肩膀上的伤口,看见了他心爱的明娜图,轰然倒地。 叛乱被平息了,颜铸钉死在白纛之上;厉千弋死于楚云之手,几乎难以将他的尸首从满地的残躯中完整地拼凑出来;巢哲虽然投降,但并没有逃过此劫,他被塞进一只麻袋,由最快的骏马拖着穿越了硕风部的整个领土。幸存的叛兵因为是被欺骗着反叛,所以没有处死,只是没为了奴隶。三大家族新的族长很快就选了出来,他们都是曾经担任过楚云帐随的年轻人,他们深深地以自己父辈的罪行为耻,忠诚地服侍着天神赐给硕风部的大君。秋月离的尸体难于收敛,最终和破碎的木笼以及难以计数的石块一起下葬。楚云奇迹般很快就痊愈了,他亲自监督着工匠依着东陆的式样在草原上修建了一个巨大的陵墓,将母亲葬于其中,并亲自题名为“慈陵”。 这是瀚州除北都城和灭云关外第三个永久性的大型建筑物,楚云常常在那里静坐,一坐就是一天,身旁只有明娜图和她的笙陪伴他。数月后,铁浮屠终于在楚云的“一意孤行”之下开工了,又过了数月,第一批十余具铠甲完工了。实战效果正如楚云的预料,在铁浮屠面前,步兵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而即使是骁勇善战的铁浮屠和鬼弓,也拿铁浮屠全无办法,尽管铁浮屠骑兵追不上铁浮屠、鬼弓,但本身也像一块坚固的岩石,刀砍不进,箭射不穿。楚云开始大量地遴选最优良的马匹,并在硕风部中挑选最强壮骁勇的青年,他们有着坚强的体魄和比身体更加坚强的勇气。经过数年的积累,至周武第二次北伐之时,铁浮屠也不过只有一千余骑。但就是这一千余骑,在铁线河撕开了号称东陆防守第一的山阵的密集阵形。当象征九州局势的天平向一方倾斜的时候,就向另一方增添一个砝码,这就是钦天监们在孜孜不倦地从事的伟业。但九州这座庞大的天平结构太过复杂,难以预料的突发状况又很多,有时候这样的调整需要通过精心的计算、调动无数个砝码,才能达到他们所预期的平衡。现在,他们意识到他们向北陆投下的砝码略重了一点,铁浮屠这种强大的武器对于局势的平衡来说还是过于危险了,他们需要给予华族能够与之对抗的武器,这种武器叫做山阵。大教宗不愿意亲自出现在百里羽的面前,这个从周清还未上台起就开始密切观察百里羽的老人,对百里羽的期望相当高。他不想将自己的行动暴露给百里羽知道,尽管他清楚百里羽肯定早就或多或少地猜到了自己一定在背后做了一些手脚,这样做既是为了日后行事方便,同时也是希望百里羽能自己慢慢领悟钦天监的真义,重新回到钦天监中来。在他看来,百里羽无疑是除了他以外最接近神的意志的人,能够接替他成为钦天监大教宗的,除了百里羽,是不做第二人想的——或许,依照大教宗的期许,他还能有更高的成就。 所以,不像在北陆兜售铁浮屠时的坦荡,大教宗在东陆选择了一个不那么容易令人产生怀疑的方式。一个钦天监教徒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在楚国献策,所献乃是一种改良重甲枪兵装备的方式,据他本人声称,他自幼父母双亡,为工匠所抚养,故此懂得铠甲锻造的技术。这种改良方式是从铠甲到铁枪的整体改良,改良后的重甲枪兵铠甲和铁枪强度都有很大幅度的提高。但这种改良方式需要大批量地重新铸造新枪新甲以重新装备军队,这种高昂的消费是楚国一国难以承受的。楚国国主只得将此人送到天元周清的面前。百里羽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也意识到了承担重甲枪兵装备替换的高昂费用将对周清的金库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他不能不接受,因为钦天监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们在北陆做了一些手脚,依据钦天监一贯的行事风格,这些手脚对未来的战争影响必定极大,必然是要重新装备重甲枪兵才能克服的。这就是钦天监教,虽然你明知他们居心不良,但你还是只能乖乖地听他们的话,因为他们早已通过各种手段将你逼入了不服从他们就会灭亡的死胡同。 两害相权,百里羽身上的赌徒性格获胜了,他选择了装备重甲枪兵,而且他决定装备超出其承受能力近一倍的重甲枪兵,他以为他这样做就能够跳出大教宗的陷阱。但他始料不及的是,大教宗早已连他的性格都计算在内了,在他的棋盘上,百里羽的每一步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料。拥有了铁浮屠的楚云坚信自己已经拥有了对付东陆的武器,他开始考虑收复周朝留在北陆的港口和兴建的关卡,将这些东西交在敌人手中,无疑是将一柄利剑悬在自己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斩断自己的脖子。同时,他的目标还包括了一些在第一次北伐时向周清投降的部落,现在是他们为自己的背叛接受惩罚的时候了。他需要用这些部落立威,借以警示其他部落,他需要他们紧密跟随在自己的身旁,如臂使指一般,因为年轻的楚云心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他要实现前人从未实现过的梦想,他要将东陆——他母亲和他妻子的家乡,纳入草原帝国的版图。 楚云刻意隐瞒了铁浮屠的存在,事实上他甚至连铁浮屠和鬼弓都未动用就收复了所有的港口和关卡,他将港口连同缴获的船只全部付之一炬,将攻陷的关卡彻底拆毁,这些东西对他们这样的马背民族来说,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而若被敌人获得,则后患无穷。然后他消灭了所有曾经投降周清的部落,将他们的子民没为奴隶,赏赐给部落里有功劳的军官。他称这次远征为“南狩”。再然后楚云召开了库里格大会,他毫不隐讳地向其余部落的主君讲述了他的梦想,并将所有与会的部落绑在他的战车之上,从此在草原上没有人敢于反抗他。 传说在前往青茸原讨伐背叛部落的路上,硕风部的士兵到河边饮马,不知被什么东西连人带马一起拖入水中,只见水面翻滚了一会儿,然后就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硕风部的士兵们很害怕,有胆子大的摸到河边仔细辨认,才发现河中有一个怪物,它躲在水中,只露出两个鼻孔,像一截枯木,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他们认为这是盘鞑天神降下的启示,如果强行出兵恐遭不祥。楚云说我是盘鞑天神派遣到九州的使者,我的旨意就是盘鞑天神的意志。楚云在河边钉了一根木桩,将一匹马拴在木桩上,然后将马砍伤,马血流进河里,引出一个巨大的怪物,它的身体长足有五十余尺,它全身披着坚硬的盔甲,拖着一条长满锐利长角的长长尾巴,它的嘴有七尺长,张开后露出无数参差的獠牙,吼叫的声音很大,声传数里。它一口将马牢牢咬住,拖回了河里。楚云手持一把巨大的重剑迎了上去,楚云和怪兽的战斗持续了很久,从河边到河水中,怪兽的皮肤坚硬异常,重剑砍过只能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但楚云此时已经可以熟练地控制他的天武士,并为它创造了一招刀法,并称之为“大辟之刀”,这是一招超越人类体力极限的刀法,只有继承了天武士的武士才能使用。楚云使出大辟之刀,终于在怪兽的颈部上劈开了一道一尺长的裂口,但重剑已断。楚云将手插入怪兽的伤口,生生将怪兽撕成了两半。 硕风部的士兵们看到水面平静下来,河水被鲜血染浑,他们不知道那是怪兽的血还是他们年轻主君的血。然后一个浑身都是鲜血的身影从河中钻了出来,楚云高举着怪兽的头,将它抛在河岸上。河岸上爆发出欢呼声,硕风部的士兵终于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盘鞑天神派到九州的使者,是能够带领他们扫平世间一切的战神。硕风部的士兵将怪兽的尸体从河中拖了出来,大巫萨颜真辨认后,称这只怪兽叫做夔,是涣海中的霸主,可能是误入河口后顺流而上到了这里。楚云亲手剥掉夔的皮,锯下怪兽尾巴上的角赏赐给手下的大将,他将夔还在跳动着的心脏生生吞掉,将它的肉煮了给所有的士兵吃,用了几十口大锅,他们认为这样他们就能获得这只怪兽的力量。楚云又着人铸造了一面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的青铜战鼓,用夔皮做成鼓面,作战时楚云亲自击鼓,声闻数里,催敌胆寒。士兵们匍匐在战鼓面前,向他们的大君表达最高的敬意,他们称楚云为钦达翰王,钦达翰就是“青铜战鼓”的意思。 这面战鼓见证了楚云此后三十年的征程,后来他又将它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夔实际上就是海鳄的一种,而且是最大的一种,主要分布于滁潦海和南浩瀚洋的沿岸,其性情凶暴猛戾。成年的夔体长一般在三十五尺到四十五尺之间,体重一般在两万斤左右,最大的能长到五十多尺左右,体重也达到惊人的三万余斤。夔的寿命平均可以达到一百五十岁左右,它虽然用肺呼吸,但可以在水中潜很久。 夔是卵生,怀孕的夔会逆河川而上,寻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安静河岸下筑巢产卵,产卵后就守在卵周围保护,这时它们会进攻一切靠近它们巢穴的生物。但从未有过它们出现在寒冷的北方铁线河的记录,而且身长五十尺的夔极其罕见,也难怪硕风部的人不认识。生活于近海的夔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天敌,而它们的捕食对象却小到鱼虾大到河边饮水的牛马,甚至还有人声称亲眼看见夔攻击了一头在河中洗澡的小象。因此有人说,夔是当之无愧的近海之王。 铁浮屠整锻铠最初起源于河络的重装鼠骑兵整体铠甲锻造技术,这种技术的兴衰是与河络的战术演变紧密相连的。在九州历史的早期,由于装备的领先优势,人族和巫族的战略战术都是模仿河络的,作为最先采用步骑协同的种族,河络已经在各方面将这种战术发扬至了极致。铁浮屠整锻铠就是为了适应这种战术而催生的成就之一。 这种技术一直延用到他们发现装备的领先已经不能弥补他们与人类相比在体格上的先天优势为止。继“雷洲十八年”迫使巫族放弃野战步兵之后,河络也不得不在星流四千八百年的华络战争后放弃了他们已经使用了数千年的经典战术。星流四千八百年左右,周皇朝挥军直指宛、越,打破华族和工匠维持了近八百年的和平。毫无防范的河络完全没有意识到,处心积虑的华族用了数代时间研究武装,直到周朝的骑军冲到自己的都城下时,河络们才发现他们的弓箭已经无法穿透华族骑兵的铁甲了。辉煌的河洛王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被周朝的大军粉碎了,就连王国的东南端通向北邙山的退路也被迂回的骑兵们封锁。 三百万河络残部聚集到绥中,他们中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有战斗力的正规军几乎在之前的战斗中伤亡殆尽,幸存部落的阿络卡和苏行召开最高评议会,决定向雷眼山雁返湖方向突围。无畏的河络前赴后继,生生以血肉冲开了周军的防线。周军的骑兵和乘着马车的轻装步兵在鬼怒川追上了工匠,河络不得不将手无寸铁的部落整个整个地派出,以血肉阻挡周军追击的脚步,百余万平民因此被屠杀。残余的子民最终进入了雷眼山,重新集结并会合了雷眼山河络部落。 幸存的夫环对“背离真神的迁徙”进行了反思和忏悔,阿络卡的地位重新得到确立。在紧急召开的阿络卡联席会议上,与会的阿络卡们意识到河络保持了数千年的装备优势已经丧失,而体型劣势空前凸现。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原本和华族保持一致的步骑协同战术,转而发展以追求远程攻击和大覆盖范围的大型作战机械为核心的战术。由于这些大型作战机械几乎完全不具备机动性,幸存者的主导战术思想至此由进攻转为防御。在随后的“雁返湖大战”中,乘胜追击、希望一举消灭河络的周军,成了这个战术的第一个牺牲品。此战之后,河络重新退居山区地下,而周军亦无力进攻。 由于战术的变化,鼠骑兵的战略地位急剧下降,从主战兵种转化为斥候部队,“铁浮屠”这种过时的技术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客观上讲,骑鼠对于娇小的河络而言,显得十分的强壮,所以它完全可以在装备双层砂钢整锻鼠铠之后,再驮起一个装备着配套铠甲的河络骑兵,而这一点,是东陆马匹做不到的,所以这种技术对于华族来说也缺乏价值可言;但对马匹强健的蛮族来说,这项技术却如同专为他们量身订造一般。瀚州草原上唯一一座城市,便是数百年前逊王所建的北都城。传说城市建成之时,巫族的星象大师古风尘千里迢迢从雷洲斯达克城邦赶来,为他的好友与恩人逊王计算北都城的命运。那是古风尘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逊王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贤者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然而,古风尘什么也没有算出,北都城的上空是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辰经过。后世传说北都城上空悬着的,是看不见的星辰——谷玄。事实似乎证明了古风尘的谶语,七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之后,各部交替入主北都,或六七年,或几十年,总会被别的部赶出去。北都名为一城,实际上真正确定存在的,只有它的城墙。因在各部手中频繁交替,往往一个部将帐篷马匹搬进成立,刚刚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被别的部击败,败退的时候又把所有的物资带走,因此城中除了安放金帐的基台以外,并无什么固定的建筑。而北都虽然数度易主,但是真正遭遇围城的情况并不多。 落幕 镇远十七年春,天拓海峡再次被战争的彤云遮蔽,周清的舰队在七年之后重临瀚州。但这次的大军面对的不再是七年前志骄意满的蛮族,而是已经磨利爪牙的恶狼。吸取了前次北伐的教训,这一次的周军放弃了全面占领的思想,只是沿着铁线河和雪嵩河径向北都城做凿穿攻击。前一年的秋天,钦达翰王楚云的铁浮屠横扫了瀚州所有的东陆驻军,只有两个斥候勉力逃回天元,但周清只是点点头。当然,在周武皇帝的心中,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既然两边也都知道战争不可避免,那么抢先宣战的一方是谁,其实也并不重要了。 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周清的诏书驰行东陆,在三个月内,十六国诸侯十五万大军络绎来到毕止,一时铁甲云集,枪戟蔽空。算上整编之后的巫林天军,二次北伐的周武铁旅高达三十三万之数,号称四十万大军。东陆的海军汇集狭窄的天拓海峡,将大军运往北陆,《大周皇帝镜明史》中说:“帆樯相接,桨轮相比,海峡几成通衢。”朱庭慎身为明国公,又是北伐的坚定支持者,他下令将毕止全部的行政都为接待北伐大军服务,甚至不惜迁走了靠近码头的两千户居民。自李景龙重新开拓西陆,东陆制船一日千里。周武年间,船只从尺寸到吃水都翻倍上涨,战船进步也十分明显。图为明国狮门斗舰,以船首的拍杆而闻名。 蛮族并没有试图在海上截击东陆的船队,而是选择了彻底放弃水战。在第一次北伐中,周武铁旅依托铁线河,取得了巨大的运输和行军优势,蛮族的智将阿祖格将大量长船装满石头沉在河中,试图与东陆在平原上靠陆战一决胜负。当周清的舰队渡过天拓峡时,蛮族的九煵部只是象征性地射了一阵箭雨就不慌不忙地向内陆撤去,在长达数百里的平坦海岸线上,蛮族显然无力对抗拥有海上支援优势的东陆舰队。但在北陆辽阔的草原上,胜负就各凭实力了。楚云用十五张羊皮赎来的阿祖格显然是北陆少有的智将,但苏瑾却是天才。 和第一次的推进方式不同,苏瑾这次要打的是一场穿心战,大军将从雪嵩河与绯云河之间的平原一路北上,跨越彤云山跑马隘,直捣北都城,将蛮族的骄傲彻底而迅速地捣碎。这条路线是第一次北伐时叶正的游击路线,而此刻已经是大周将军的叶正则与彭千斤带领八万大军,沿第一次北伐主力进军的路线前进,目的是吸引北陆主力,掩护周武大军的突进。彭千斤无疑是天下有数的猛将,而叶正的狼牙七纵则是蛮族最可怕的梦魇,他们的凶残如同朔北的驰狼骑,但军纪却可比东陆最严明的山阵。只有这支强悍的部队,才可能迅速突进到彤云山,阻止蛮族对苏瑾的截击,并与周武铁旅的本部会合。 后人曾叹如果这支部队如果由李当心统率,大约不会有中计之事,但李当心不善急战,就未必能达到速度上的要求了。从绯云河与铁线河之间北上的大军由周清、百里羽亲自坐镇,当然军事上的最高指挥依然是苏瑾。百里羽此次不在帝都坐镇,一方面是他认为经过七年的和平期,帝党的基础已经相当牢固;另一方面,他也感到了北陆的一些危机。这是来自钦天监的危机。虽然百里羽已经长久没有和钦天监联系,但他从来没有忽视过这股可怕的力量,他动用了天元的情报时刻关注着钦天监的作为,而得到了一个隐秘而惊人的消息:被称为“钦天监之龙”的力量,已经前往了北陆。钦天监之龙是大教宗掌握的一支恐怖力量,但即使百里羽亦不知道它究竟是代表一个可怕的秘术师还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即使以百里羽身为钦天监种子的身份,也只是知道“钦天监之龙是钦天监最可怕的战斗力”,却从没听过任何具体战例。 同样关注着钦天监的并不只有百里羽。九州历史上钦天监最大的敌人圣堂也留意到了这一点。当叶望在毕止集结他的三千风虎时,他在稷宫的老师于无陀找到了他,身为圣堂宗主之一的于无陀已经六十六岁,无法再上战场,但他带来了有关钦天监动向的消息。 他也许是圣堂历史上最默默无闻的宗主之一,事实上,他从毕止回到天元后不久,就在稷宫内染疾去世,医生推断是由于这次鞍马劳顿所致。他的前半生一直在李则斯的监控下,没有能做出任何伟业,而当北伐开始时,他却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衰弱老人。他的一生最高职位也只是稷宫的执事长,但正是这个人,用他的指环传令东陆,三百圣堂齐集彤云大山,方有叶望虎牙逞威,屠龙破关。 镇远十七年四月,周武铁旅三十万大军在十二处滩涂登陆,稷宫同学会号称水战第一的祝捷则带领一支由八十艘长船、五十四艘楼船的舰队沿铁线河北上,在船队的东边,是苏瑾的中军。很快,舰队在铁线河第一个收窄处遇到了事先沉下的装满石头的船只,那是北陆设下的障碍,阿祖格在铁线河与绯云河中设置了三十七处阻塞,他征调了几乎所有曾用来劫掠东陆的海盗船,以铁索相连,实以土石,沉入河道。以他的计算,这些布置纵不能彻底阻止周武军的水路战术,也至少可以延误他们的进军时间。这个想法在军事上无疑很正确,但他并不了解在这七年间的政治变动:通过贤者,周清与巫族的政权取得了默契,他从巫族购买了吃水更浅而行动速度更快的宁州长船。虽然名义上是购买,但价格优渥而且可以先行赊欠,这便与无偿支援几无区别了。 巫族水师称雄九州,对河道阻塞自有解决之道,带着拖钩的小艇和如同泥鳅一样灵活的巫人迅速在河道中挖开一条通路,他们巧妙地利用水势将装满石头的木船打散在河底,轻便的巫族长船迅即通过。阿祖格的断河战略确实延缓了周军北上的速度,但比起他料想中的结果,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周清与巫族取得了联系。在第二次北伐中,巫族共有一千五百人的精锐被编入周武铁旅中,除了熟悉彤云山地形的被编为斥侯外,此刻已经是骑都尉的巫族亲自率领了千人的巫族弓箭手作为大营的游击。这些巫族人虽然没有传说中神射那般强悍,但论及个人的弓箭技艺,却让曾小觑他们瘦弱身材的紫荆长射也叹服不已。在民间传说中,也流传着许多类似《周巫对鬼弓》、《一箭穿三酋》之类的故事。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巫族战船配备了名为招募来的幽州船夫,实则为巫族水师好手的厉害角色,为打通河道立下了汗马功劳。 北伐大军本阵中,朱庭慎以其明国公身份成为名义上的先锋,时任明国三军都指挥使的叶望统帅三千风虎则是实际的先锋,而叶望的稷宫学弟校尉唐湘则号称先锋中的先锋,领一支出云骑兵,在叶望铁骑之前开路。唐湘一直以叶望为榜样,惯于冲锋陷阵,两河之间的蔑昆部望风而逃,并没有给他一逞身手的机会。事实上,蛮族并没有想到周武铁旅的推进速度可以如此快,更没有想到他们这次的战略目标是直指北都城。紧急调动的骑兵遇到了叶正和彭千斤所部的八万人马,被阻隔在铁线河以西。当唐湘的骑兵看到彤云山跑马隘的山口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一定可以直突北都城,将蛮族踩在脚下了。叶望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是东陆第一的锋将,又是圣堂的宗主,此刻他感到的危机并不仅来自军旅经验,还有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本能。 对于巫民来说,东陆华族在瀚州取得的成就令他们十分震惊。一直以来,尽管对蛮族当年在雷洲的肆虐耿耿于怀,但巫族历史上从未有过深入瀚州复仇的机会。 翌日,斥候来报,跑马隘一夜之间耸立起十丈雄关,熠熠生辉,城头剑戟林立,不知有多少守军。叶望带队亲自往视,却发现这座如同天外飞来般的神秘关隘,竟然是一座冰关。时值五月,而冰雪仍然凝结不化,这在周军中引起了相当程度的恐慌。蛮族有星辰诸神相助。”流言在士兵中间迅速传递。 这座关隘并非星辰诸神的神迹,而是出自他们的信徒——钦天监的手笔。综合考量了华蛮双方的实力之后,大教宗认为周军的实力依然过于强大,因此派遣了大量的秘术师协助蛮族修建了这座名为印明关的关隘。数十名秘术师通力协作,在跑马隘构筑出一个巨大的秘仪之阵,五月春末,跑马隘依然冷如寒冬,蛮族士兵们在隘口竖立起数百根巨大的原木为基座,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地将滚烫的沸水浇在原木之上,沸水在奇寒之下迅速凝结,将原木联结成庞大的寒冰城墙。而这些秘术师的指挥者,就是钦天监之龙。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种族,在钦天监之外,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有人猜测他是比大教宗还要老的秘术大师,也有人认为他是如同古伦俄一般的巫人贵胄,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就是一条真正的龙。 周军对印明关发起了冲击,但在接近关口时,就会感到刺骨的寒冷,着有皮裘的蛮族士兵将箭矢和巨石投向周军,两军相持不下。在叶望打算不计代价硬突关口时,一个蛮族十户长突然进入他的营帐,行以圣堂之礼,告之钦天监之龙跑马隘施秘术,雄关一夜而起,但他真正的目的是引发彤云山山崩,将东陆大军全体埋葬,并告知有一条小路可抵达钦天监秘术阵法之处。叶望大惊,要详细询问,那蛮族圣堂却慨然道:“吾为天下坏钦天监计,而视汝军涂炭北陆,恨矣。”言毕拔刀自尽,叶望阻之不及,慨叹良久。就在这个晚上,坐镇周武本阵的苏瑾发现他的同学——担任中军游击的巫族人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周武铁旅中各层的将佐数十人,他们并非临阵脱逃,在他们离去时,都有一封信对自己的上司或下属做了详尽的安排,虽然文法高低有别,但大意都是交代军旅指挥当由何人接替,语气平淡,仿佛自己的失踪只是去隔壁吃茶一般。而在普通士兵中,也有数百人无声无息地脱离了团队,消失在夜色中。苏瑾大致猜到了缘由,但有一个人比他还要肯定,那就是百里羽。这个钦天监曾经的种子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三百余名通过各种关系加入周军的圣堂从周武铁旅的本阵甚至后军离开,穿越荒凉的蛮舞原,进入彤云大山。有人骑马,有人步行,也有人就在渡过雪嵩河时倒在了寒冷的河水中。最终在三天后抵达印明关前的,只有三百零四人。 此刻,战争已经不再是属于东陆和北陆,而是圣堂与钦天监。在这场短促而惨烈的战斗前夜,叶望将自己的枪法在面前一一演示,未尝没有托巫族人将自己的枪法传承下去的意思。他虽然没有在这次战斗中身亡,但也最终没能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蛮族圣堂从一条秘密的小道为叶望带来了消息,从这条小道同样可以到达印明关侧翼的一座雪山。虽然已经是五月,但由于秘术阵法的存在,山顶依然积雪皑皑,而钦天监之龙的秘术师队伍就在这个山顶布置了密仪阵法。他们利用印池、填盍和谷玄的结合,寻找到了彤云山最脆弱的枢纽,将在周武铁旅中军进入山区后引发雪崩甚至山崩,将数十万大军至少埋葬一半以上。 三百名圣堂打起鹰旗,高呼“今日赴死关!”,声震群山。在这个当晨,唐湘带队发起冲锋以掩护圣堂们的行动,由于并未携带很多攻城器具,周军伤亡很大,唐湘亦在攻城中身中石弹而亡。此刻圣堂们已经消失在山间。虽然名义上是山间小道,但其实只是勉强可供人爬行的地段,即使对常走山路的人亦充满危险,绝不可能供军队行进,即使精锐的圣堂武士,也有数人在跨越山峰时坠亡。钦天监亦留意到了圣堂的动向,也注意到了蛮族内部的圣堂有人失踪,但密仪阵法已经发动,便无法再移动地点。他们只能努力在山中布置下秘术陷阱和更多的兵力,试图将可能出现的敌人杀死和击退。圣堂无疑也了解这一点,但他们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狂热义无反顾地进入了可能已经成为陷阱的彤云山。钦天监散在山间的斥候迅速被圣堂武士格杀,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警讯,但蛮族的鬼弓则成为圣堂的劲敌。圣堂虽然强大,但这毕竟是北陆,对于蛮族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们一边,从周雪中飞出的冷箭夺走了不少圣堂的生命,但几乎没有鬼弓来得及发出第二支箭,就会被飞来的巫箭或长矛杀死。战斗短促而激烈,圣堂们到达山顶时,已经有近百人倒在路上。 密仪大阵由十二名秘术师组成,但钦天监投放在这里的力量并不只如此。替补的秘术师以及经由秘术催发身体潜能的死士组成了最后一道防线,与他们世代的仇敌圣堂展开了搏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要为秘术守秘,钦天监在密仪阵的周围并没有安排蛮族的士兵。钦天监和圣堂的作战十分激烈,即使远在印明关的北陆和东陆军队也能看到山头风云变色,有巨大的声响响彻群山。在印明关指挥的硕风部六王楚贵甚至惊至佩剑落地,和他在一起的钦天监之龙立即亲自赶往山顶。 钦天监之龙的威力让很多圣堂多年后谈之色变,当时他们虽伤亡惨重,但也几乎将钦天监防线全数击杀,但突然风雪大作,很多圣堂瞬间被大风吹下绝壁,身为宗主之一的巫族人连发三箭,射杀了最后三个秘术师,自己也脱力颓倒,但风雪丝毫未止。众人无法再前进,而密仪阵则缓缓转动,圣堂中懂得一些秘术的人指出,阵法要提前发动,虽然不及将整个周武铁旅包卷进来,但足以令先锋部队全军覆没。此刻圣堂只剩下十余人,身受五创的叶望突然持枪站起,将血染外袍撕裂,袒肩披发,挺枪步入风雪。无人知道叶望和钦天监之龙的对决是怎样的,有圣堂信誓旦旦说看到了巨龙的影子出现在漫天的风雪中。有人说叶望呼唤出了虎牙枪中猛虎的精魂才能对抗巨龙,也有传说叶望将钦天监之龙的精魂吸入了手中长枪中。但当风雪停止时,巫族人能看到的,只有依然站立的叶望以及寒光四射的手中的枪。 龙于九州,终无实证。叶望所屠之龙,究竟是钦天监的秘术师本人,还是真的召唤出了龙的精魂,无人知晓。就是叶氏自己也语焉不详。失去密仪之阵的支撑,印明关比一般的冰雪融化得更快,也许是秘术反噬的缘故,转瞬间肉眼可见的裂隙开始在墙头出现,并迅速蔓延在整个关隘,印明关就在大军眼前崩塌为雪水和原木,蛮族两千守军几乎全军覆没。雪水漫入先锋大营,深可及踝。朱庭慎正在犹豫是否束兵后退,巫族人背负叶望从天而降,“扬大呼‘关破矣,何不速进’,公大喜,风虎乃叩关而入”。 圣堂们回归各自的军队,苏瑾下令不追究其临阵脱队之责,这场战斗的只言片语流传到坊间,成为叶望“屠龙破关”的传说,虎牙威名,绵延后世。但事实上,印明关的残骸让跑马隘变得很难进军,很多马匹因为雪水和泥泞倒下,直到十天后,周武本阵进入彤云山,叶望的先锋才勉强通过跑马隘。而这泥泞使得攻城器械和辎重无法前行,大军只能沿山麓西行,与叶正、彭千斤部会合。 钦天监的印明关虽然没有折损东陆的军力,但为北陆的准备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苏瑾的穿心战术,还是失败了。楚云的秘密武器铁浮屠,已经被调到了北都城下。他们将面对通过跑马隘、试图一探北都的叶望。叶望的风虎通过跑马隘后,北都城已经近在咫尺,虽然泥泞让风虎骑兵的战力有一些下降,但士气正旺,不少风虎甚至存了不用大军跟进,直捣北都城的天真想法。然则他们迎头撞上了铁镠的铁浮屠。硕风部模仿了周军的山阵战术,以铁浮屠充山阵、以铁浮屠充风虎、以鬼弓充出云骑兵。而铁浮屠较之山阵更具侵略性和杀伤力,时年二十七岁的铁镠身先士卒,铁浮屠向风虎发动了致命的冲击。这是东陆军队第一次面对铁浮屠,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刀枪几乎无法伤到这种重型铠甲,而铁浮屠的冲击则会将风虎如同绞肉一般卷入和吞没,在高大如同四角牦牛的北陆马面前,明国精选的风虎骑兵简直就像面对巨人的小孩般孱弱。即使是叶望的勇武也无法让风虎战胜这种骑兵之王,只能下令全军后退。铁浮屠与鬼弓掩杀过来,在印明关侥幸脱身的楚贵樽亲自带领铁浮屠追杀,斩获无数风虎。叶望被压制,退回彤云山南,明国公朱庭慎却在撤退中中流矢身故。当周清听到这个消息后,悲恸不已,朱庭慎是他北伐最坚定的支持者,又与他年龄相仿,在诸侯中实在是最与他相厚的,如今北都尚未在望,却先已身去,为这次北伐写下了一个不吉利的开头。 但周清不知道,马上他将得到更加令他悲恸的消息。朱庭慎的去世,带给周清巨大的伤痛。但这件事带来的严重后果,直到周清班师才显现出来:失去了朱庭慎的明国,不再是他最大的支持者。叶正和彭千斤的西路军一路北上,先后击溃了黑水、阳河、澜马部的袭扰,但叶正发现,蛮族的战术要聪明得多了。针对周军的特点,数次硬拼吃亏的蛮族军改变了战术。蛮军以少量敢死队为前军,将骑军主力布置在左右两翼,以敢死队发动突然袭击,若攻击不成,则马上后退重新集结。若敌人主力出击便分散后撤,引诱周军主力追击,再以左右两翼骑兵主力形成合围。如果被围主力过于强大,则立即撤退,引诱敌军来追。因为蛮军士兵往往带有数匹马,所以即使远程奔驰也不会降低骑兵速度。只等周军追得筋疲力尽之时,再反过来掩杀轻敌冒进的士兵。几次交手之后,尽管周武铁旅凭借人数优势保持推进,但速度较之第一次北伐,缓慢很多。 五月十六,彭千斤亲自带队追击一股黑水部的骑兵,他曾经击退过几次蛮族的合围,对自己的军力很有信心,但这次却无疑托大了。阿祖格经过多次的战术侦查,摸清了彭千斤的习惯和性格,这次调集了两万铁浮屠和三千鬼弓,要吃掉这块大骨头。当彭千斤发现自己被包围时,还没有意识到敌人这次的军力不同,要调军冲杀回去,但当他发现对方打出了硕风部铁浮屠的旗帜时,饶是他骁勇善战,也感到了一丝不妙。但蛮族人并没有立即收紧包围圈,将这不足一万人的队伍吃掉,这里已经接近蛮族在北都的大营,周武本军还在印明关无法前进,阿祖格打算调用更多的军队,在占据地利的情况下,围兵打援。如按叶正的兵法,此刻应会放弃彭千斤而奇兵突出,但他的性格与他的兵法并不是浑然一体的。在铁驷车中,叶正是最为矛盾的一个,虽然他的兵法绝戾凶残,但他本人却最是随性温和,当他得知彭千斤被围时,他毅然作出了前往援救的决定。云中叶家和彭家世代交好,事实上,彭千斤的妻子就是叶正的妹妹,但他前往救援,恐怕并非仅仅由于这层亲戚关系。叶正将军务交给稷宫的同学马荻,《周史·叶正传》载他当时所言:“吾如不归,汝为军正,敌有智将,不可轻进,俟苏将军部可也。”这或许说明他已经料到周武本阵也未必能完成穿心之战。 叶正只带了本部的狼牙七纵和少量的唐国骑兵冲阵,铁浮屠见来军不多,撤开一个口子,让狼牙七纵杀入包围,此刻彭千斤左目中箭,右目亦被箭创,血流被面,兀自大呼作战不已。叶正下令狼牙七纵护送彭千斤杀出,自己带骑兵断后。铁浮屠只放人入围,不会纵人出围,四面掩杀。但狼牙七纵在叶正的训练下,可称东陆凶悍第一,他们是从骁骑卫中精选的四千九百军士,人人猛悍,虽然不在叶正直接指挥下,但依然表现出惊人的战术素养,在铁浮屠中穿插,巧妙地避让了敌军的锋芒,非但眼看要冲出包围,还斩杀了许多普通的蛮族兵士。以至于在附近山丘上观战的阿祖格见到狼牙七纵冲阵后叹道:“使东陆兵马皆如是,瀚州尽属周矣。”狼牙七纵虽然强大,但铁浮屠的数量占据了优势,阿祖格更命令澜马部兵马上前增援。叶正远远发现了阿祖格所在的山丘,集合了彭千斤残部和唐国骑兵,先直扑铁浮屠与澜马部兵士的交汇处,突然转折,以楔形阵直突阿祖格。 如果叶正带领的是狼牙七纵或者骁骑卫的生力军,也许北陆智将阿祖格就又一次成为叶正刀下的冤魂,但阿祖格大约吸取了铁拔岳与楚贵彝被突袭的教训,在身边安排了一支守卫。叶正率部杀至山下,斩敌数百人,见阿祖格身前列出铁浮屠,心知突袭不成,带军离去。阿祖格惊问手下来将是谁,答曰巫将军叶正,阿祖格叹道“果然可畏”,下令不惜代价围杀。叶正带兵来救彭千斤,已经奔驰一日一夜,人困马疲,铁浮屠重重围困,左右冲突,不得而出,为绊马索所羁,落马被擒,所部兵马十折其九。阿祖格大喜,派人往报北都。 北陆兵丁中有很多与叶正有仇,叶正在第一次北伐中手段凶狠,又多次奇袭蛮族本阵,斩杀首领无数,虽然北陆敬重豪杰,但对叶正却仇恨刻骨。当即就有将佐拔刀要将他砍杀,阿祖格急忙制止,他知道叶正与东陆皇帝和大将之间的关系,他要将叶正作为第二个彭千斤,引来更大的鱼。此时,印明关破的消息传到了北都,阿祖格带兵后撤,叶望突袭北都被铁浮屠击退,周武大军转进遮虏障。此时彭千斤已经被救回西路军,马荻虽然不及叶正诡变,也不如彭千斤豪勇,却是守成之将,立即以厢车为根基,缓缓东移,直到与苏瑾部会合,也没有让蛮族大军占到什么便宜。 周清听到叶正救人自陷敌阵,大惊失色,就在这时,斥候来报,蛮族将叶正绑起,在彤云山脚与铁线河口相交的平原上竖了一个高高的刑架,挂在上面,竟是要将他活活吊死。周清大怒,就要调兵亲自援救,但苏瑾和百里羽却阻拦了他。苏瑾与叶正交情深厚,但他深知彼处最宜埋伏,且蛮族铁浮屠已经露出爪牙,目前还没有能克制的方法,一旦被有所准备的铁浮屠冲击,大军必然溃败。如果说苏瑾还不足以制止周清,还有一直对他有极大的说服力的百里羽,《周书》中载,“百里羽厉声对周清说:‘叶正为汝兄弟,北伐千万人皆汝兄弟,汝独不怜乎!’,帝长吁而止”。 但苏瑾最担心的并非周清,而是性如烈火的叶望。叶望屠龙破关,又力战铁浮屠,此刻身体状态十分不良,躺在床上养伤。苏瑾派了数十名军卒日夜看护,又叫翼天瞻劝慰,生怕叶望再次独自救援。但他没算到的是,这次前往救援的不是叶望,而是李当心。李当心是个内向的人,他的性子很慢,以至于很多人以为他是个淡漠的人,但这次他们知道,大周李将军的血,同样是火热的。在得知叶正被吊后,李当心足不出帐,用算筹排了一天,对亲兵说:“我知道如何闯入包围了。”亲兵问:“然则如何出来?”李当心将算筹一丢说:“正哪里有时间等我推算如何出来?只是进去也就够了!”出门上马,带亲随的两千厢车卫,连夜出发。厢车卫本是步兵为主,但李当心却没有带任何厢车,而让他们轻骑跟随,一路向北,从眉阴山后绕行,在山林中伐木前行,厢车卫善于结阵设营,对这些手法也颇有心得,硬是在山间挤了一条路出来。阿祖格虽然布下重重罗网,却没有料想敌人竟从身后出现,李当心的军队顿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当李当心看到刑架上的叶正时,不由痛哭失声,叶正已经死去,周发在风中飘扬,但竟没有食腐的鸟类亵渎他的尸身。厢车卫将叶正解下,李当心立即率众突破。正如他之前所计算的,厢车卫可以几乎毫不折损地来到叶正的位置,但他并没有时间计算离开的路线。李当心以庙算称绝,本不擅长临阵奇谋,但接下来的十数天中,他却屡出奇兵,如有神助,几乎所有的民间故事中,都称叶正将星不坠,冥冥中护佑李当心,就是《周史》的编纂者也有叹说:“李将军用兵诡谲,直如勇略伯再世。”也许那时李当心真的进入了叶正的思考领域吧。 此时回程有阿祖格的大军,李当心也并没有带兵走眉阴山回去,而是选择了沿彤云山北上,绕到了北都城后方,屠戮了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贵族。一时间,大周李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声威直逼叶正。此时苏瑾已经知道李当心独自出发,旋即调遣大军,开始推进。无疑这是为李当心的行动制造掩护,周清的坚持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李当心身陷敌阵了。北都城开始调动铁浮屠和铁浮屠,在遮虏障布下堂堂之阵。但这就让追捕李当心的力量更加减弱。李当心在后方烧毁了两处粮仓,并将大巫萨颜真也阻在了北都城外。但好在一个之前默默无闻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楚云的伴当蔑尔赤郭莫罕。这个年轻人与楚云一起长大,承担着北陆大军的补给任务,在李当心奇兵突出之时,他毅然站出,指挥若定,这是令他被公认为阿拉木汗四天王之一的重要原因。 在此之前,很多人认为他只是靠楚云的提携,并无真才实学,虽然他将后勤治理得井井有条,但重视沙场勇力的北陆人对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依然很看不起。在评定军功时甚至有蛮人说“我只知有铁千户,不知有郭莫罕”之类的话。但这次郭莫罕却带着数千车辎重,以李当心当年发明的厢车阵形,让大周李将军自己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更救下了大合萨颜真,联系到李当心之后的战绩,郭莫罕的小胜就更显弥足珍贵。李当心见无法再继续袭扰,开始撤离。 蛮军虽然被苏瑾施压,但仍派出一支军队追击李当心,此时跑马隘已为硕风部控制,李当心遂向东退入彤云山。由于大部队被调往雪嵩河,北陆只有用牧民拼凑了一支两万四千人的队伍,开始搜山,此刻李当心只有三个百人队,但他巧妙地利用彤云山复杂的地形,忽东忽西,始终令自己的部队只面对很少的敌人,以弥补自己人数不足的优势,打退了蛮族追兵十余次,歼敌三千余人,自己只损失了十七个骑兵。楚云大怒,传令其务必击杀李当心,有献李当心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蛮族队伍再次进入彤云大山追寻足迹,然而足迹进入林中一片空地之后就断掉了。空地正中尸堆上是叶正完整的尸体、血迹和搏斗厮杀的痕迹,以及散落各处的狼的鬃毛和爪印。最大的爪印据说足有碗口大,狼与人的尸体散落四周,李当心死于北辰贪狼之口的流言不胫而走。 但毕竟没有人看到李当心的尸体,于是也有一部分蛮族部族笃信李当心仍蛰伏于彤云大山之中,等待时机重掀腥风血雨。久而久之,李当心的名号被蛮族神化成了手裂牛马、生食人肉的魔神。甚至数十年之后,仍有人用“李将军从彤云山中出来抓了你回去吃”之类的话吓唬不听话的孩童。关于李当心之死,还有第三个版本的传说,在硕风部与周军陈兵于雪嵩河之时,朔北部也悄悄地潜入了彤云大山,就在距离雪嵩河战场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时机,只待双方战到两败俱伤,便长驱直入捡个现成便宜。李当心退入彤云山,恰好进入了朔北部的临时大营。李当心以精密的计算著称,却不善急战,在数千头恶狼包围之下,几番冲战,未能突围,最终数百人葬身狼腹。因为叶正其时已死去数日,狼不喜食死肉,故而得保全尸。很多人更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因为现场并未发现李当心部的铠甲兵器,这些东西既然不可能葬身狼腹,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朔北部的人搜罗一空了。这个传说的另一个证据就是,硕风部和周军在铁浮屠和山阵全灭后,尚有余力一战,却匆匆收兵谈和,想来便是发觉了朔北部的阴谋而不欲其阴谋得逞。 收兵 周武帝镇远十七年十月。 周武铁旅收整了残余的七个军团共计十二万伤兵,带着战死将领的遗骨,缓缓南撤。这支远征军曾荷载了“天下大同”的最高梦想,高举周武大旗,跨越数千里的草原去征服北方,可超过半数的人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甚至他们的尸骨也只能永远地留在北方草海的深处。直到七十年之后的大周末年,还经常有牧民能在铁线河畔的草丛里捡到枯朽的骨骸和锈蚀的铁刀。真颜部的牧民们游牧于这个区域附近,他们收集残铁,用于铸造兵器和其他的小件铁器,进而出售给其他部落。失去了东陆的进贡之后,蛮族只能通过差价巨大的皮毛贸易交换所需的精炼钢铁,是以此后的数十年中,精铁制品的价格在北陆瀚州渐渐上升。真颜这个小部落因此而小有财富,直到在龙格真煌·枯萨尔·伯鲁哈担任主君时,被以硕风部为首的大部落们灭族。大部落选择了真颜部作为牺牲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真颜部的富庶。 时近深秋,原先可以作为航道的雪嵩河已经进入枯水期,如果北方寒流来袭,就可能封冻。周武铁旅所乘的舰船绝大部分并非坚木船身的战船,而是四处征调的商船,对于它们而言,即使薄冰也是危险的。所以舰队载着战利品和重伤士兵以最高的速度顺流南下,这些战利品包括了北陆的龙血马、丰厚华美的裘皮以及在东陆珍贵之极的、极北之地出产的药草。而最大宗的战利品,即大群的牛羊,则被编入撤退的大军中,沿着雪嵩河的河岸陆行南下,这大大地延缓了撤退的速度。 周清并非不想立刻脱离蛮族控制的地区,但他选择了缓退,有着更加缜密的考虑。他需要时间来考察国内如今的局面,以及思考如何来应对接下来的波澜。周清这一年三十八岁,在波澜中磨砺,已经不是一意孤行的年轻人了。经过若干次和宗祠党的暗中角力,他隐约摸到了东陆权力系统的命脉。可他还未能掌握这个庞大的系统。他知道周朝的政治依然是“世家政治”,宗祠党在朝野仍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公卿世家在几次失败之后,收缩了爪牙蜷伏起来,观望着周清的一举一动。如果第二次北征的结果是大胜,那么再无人可以质疑周清的权力,东陆的臣民们都会陶醉在北征凯旋的巨大荣誉和对于帝朝统一九州的远景展望中,他的帝位将会更加稳固。而现在,所谓的凯旋只是两败俱伤,大批的战利品远不足以弥补战争造成的国力损失,诸侯们的财库已经空得见底,周清首先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偿还宛州商人们的巨额战争贷款?周清的财政也已经捉襟见肘。 如果无法偿还,那么按照写入契约中的条件,皇帝作为担保人,诸侯作为借贷者,都必须用未来的赋税来为这场失败的战争慢慢买单。这样一来,皇室和诸侯都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对于周清自己来说,苦日子算不得什么——他并非一个贪欢享乐的君王,否则他也不会落到这样一步田地——可是对于天元城里的公卿世家来说,对于那些被强行绑上周武战车的诸侯来说,要用几十年的清苦生活来为一个他们所不喜欢的皇帝来还债,他们是不能忍受的。周清为了荡平北征之路,曾经许下了极大的诺言来拉拢那些不主张战争的大臣。虽然他不喜欢这些臣子,可是他的战刀并非指向这些人的,他没有办法连根拔起他们的势力,便只有用想象中辉煌的战果对他们许诺。史书中载明,周清许诺给予每一个支持北征的大臣以瀚州的封地,获得封地的大臣们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垦,把草原改造为良田,吸引没有土地的东陆流民移居,最后像诸侯一样掌握赋税并且拥有自己的武装。虽然瀚州苦寒,但是世袭的土地,对于一些大臣还是极有吸引力的,这为周清争取了一些支持者和中立派。但是这些许诺现在无法兑现,过去的支持者和中立派都可能变成他的敌人。 帝朝失败了,巨龙般的大周再也没有国力也没有意志去征服它在北方最强大的对手了,数十万青壮年死在北方,而皇帝带回的只是一位美丽的蛮族公主、一些骏马、一些皮毛和一些牛羊。即便对外散布再多的凯旋宣言,可是这样的颓势无法瞒过于精明的大臣们。这些人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深刻的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胜利。真正的胜利不是签订和蛮族的盟约,也不是带回美丽的公主,更不是区区几匹骏马,当周清把他的战刀指向北方的时候,他唯一的胜利只能是彻底征服草原上放牧的那个民族,同化那些蛮子,或者杀光他们,夺得他们的土地。 周清梦想的“天下大同”在大臣们看来是愚蠢可笑的,看惯人心险恶的臣子们明,所谓胜利,没有两方的共赢,只能是你死我活。周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忧心忡忡。一旦回到帝都,他就要面对宗祠党们的嘲讽。他的失败证明他不如他的父亲,他是个好武贪功的皇帝,而这样的皇帝在臣子们眼中,是幼稚甚至愚蠢的。对他打击更大的,应该是理想的破灭和好友的离去,叶正勋、李凌心、敖庭慎……这些曾和他一起构筑“天下皆同”梦想的男人都把灵魂留在了异乡,已经习惯了和他的铁驷车并辔奔驰在原野上高声呼喝的周清此时必须正视死亡。战争是残酷的,不仅仅会通向荣耀。他的队伍沉默凄凉,为了确保撤退过程中的安全,苏瑾和叶望都被安排在后军,率领风虎铁骑防备可能来袭扰的牧民。北陆大君楚云·阿拉木汗·硕风已经警告他们,在战争中大量的蛮族家庭失去了父亲、兄弟或者孩子,这深重的血仇绝非一纸盟约能掩盖的,作为领袖的硕风部可以勒令自己的军队不为了寻仇而追击,却无法约束草原上的牧民小部落。周清的中军只剩下他自己,夜深时士兵们低唱着各自家乡的挽歌来祭奠死去的同伴,蛮族原野的寒冷侵入了周清的心,他终于病重倒下,无法乘马,高烧不退。御医诊断的结果是严重的水土不服导致的痢疾,继而引发身体“外焦内虚,阴寒难以怯退”,但是更大的可能是心病压倒了这个曾经纵横挥斥的皇帝。 这位不文的皇帝在一个半月之后到达天拓海峡的北岸,他眺望大海回望北方,面对秋风萧瑟中枯黄的草原,仿佛遥望他梦想一生却未曾谋面的悖妄之都北都城,写了一首诗:“我今北望仓皇,二十年来战场;风萧萧兮诉别离,草漫漫兮魂飞扬。” 周清的担心没有错,在他的军队缓缓回撤的同时,蛰伏了许久的宗祠党已经悄悄活跃起来。在帝都,世家大族之间的走动骤然变得频繁,那张看不见的权力之网再次悄悄撒开。这一次这张网需要网住一个他们曾屡次失手的猎物,也是一个危险之极的猎物——皇帝周清。不能再让皇帝为所欲为了,不能让他继续在虚无缥缈的梦想里浪费帝国的国力了,帝国必须立刻回到安平治世,回到仁帝周徵为帝国规划的轨道上!此时全东陆的权势人物都在关心着皇帝的行程,皇帝将会在哪里登陆?皇帝何时返回天元?皇帝是否会遣散生还的十二万诸侯大军?皇帝如何向国人解释这次北征的战果?而平民们也在关心着皇帝的行程,他们不知自己出征的亲人是否还活着,他们迫切希望知道征人的消息,而庞大的阵亡名单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第一批返回东陆的是运兵船,其中除了战利品,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百里羽。 皇帝已经倒下,而帝党中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压住当下的局面,于是百里羽不得不再次走出幕后。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如今他和皇帝的分工,皇帝缓缓勒兵后退,他则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东陆的权力场中分出敌我关系,明辨形势,为皇帝的返回拓开一片空间。他们的故国有可能已经成为群狼围伺的死地!在数十年政治生涯中,百里羽曾数次以个人才智力挽狂澜,单枪匹马地在宗祠党的政治领地上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是一个权力的赌徒,笃信自己的赌运,这一次他依然把筹码押在了自己的个人能力上,可也就是这一次,他犯了一个足以让他追悔整个后半生的错误。他错估了自己的对手,他一直认为他要对付的是宗祠党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支力量。他忘记了一个人——北武君周纯! 周纯没有死,这个在帝党和宗祠党斗争中已经失败的周家长老按理说已经退出了政治舞台。青王周礼之在宛州暴卒之后,周纯上书“辞辕”,周清批复恩准,没有表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愿,于是周纯和继任者平静地交接了手中的权力,正式离开了皇室大臣集团。这件事充分地说明了皇帝的胜利和宗祠党的惨败。周清没有立刻放松对周纯的戒备,秘密派遣出去监视他起居的情报人员就不用说了,周清还在周纯辞职之后的一年内七次写信问候他的健康。这个昔日的政治对手如此关怀周纯的健康,周纯也并未从好的方面来理解,他这么理解周清的信,很直周——“你还没有死么?”周纯回信则有九封之多,除了感激皇帝对自己的关怀,就是诉说自己日渐沉重的病体。周纯所患的病在老人中非常常见,就是中风。周纯的次子周虞乐根据周纯的口述写给皇帝的最后一封信里,周纯已经无法下床行走,甚至说话都吐字不清,半边身体接近瘫痪。周清和百里羽这些人领教过这位幕后黑手周纯老爷子的辣手,自然不肯轻易相信,于是周清四次派不同的御医至府邸为周纯诊治。御医们都给出了同样的结论,周纯的中风已经很严重,正在向着全身蔓延,就算他能够再撑一两年,也只是一个瘫在床上流着口水等死的木头人了,无药可以医治。确认了消息的周清和百里羽长舒了一口气,周清加赐了珍贵的药材、匾额、名家字画给这位老臣,嘱咐他安心养病。赐予药材容易理解,而匾额和名家字画却不知是不是准备在周纯彻底瘫痪后让他躺着观摩以保持一点点生活乐趣之用了。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周纯就真的没有死,而且他还奇迹般地康复了。一些野史中的记载非常传奇,说是根据周纯府上奴仆的回忆,大约在镇远七年的严冬,周纯忽然高烧昏迷,一昼夜不醒,医生判断说因为冬季暖阁里烧了炉子,通风不良,加之周纯久未有活动,炽热干燥的空气侵蚀了他的身体。这种不流通的热空气被医生称为“热毒”,周纯的症状是“热毒入骨”,他的全身机能都在衰退,可是因为中的是热毒,补药却可能起反作用,医生束手无策,暗示周纯的家人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周纯的夫人早亡,只剩下一群娇生惯养的子女,折腾着安排这位宗祠党领袖的葬礼。此时很多朝中要员都已经开始疏远这位宗祠党的前领袖了,周纯这一支的政治势力在急遽地衰退,这个曾经声威赫赫的大家族已经衰退得只剩一个富贵的空壳和一帮无用的子孙。周纯最痛爱的次子周虞乐当时是帝都派驻楚国的大臣,紧急返家的时候,周纯只剩下残烛微火般的呼吸了。周虞乐心中悲痛,而他的兄弟姐妹们只是呼天抢地地迎送宾客、购买棺木和商议着分割家产,就像是周纯已经死了,周虞乐暴怒之下把兄弟姐妹们都赶出了房间,不让他们接近病危的父亲。 陷阱 而他自己持剑守护在父亲的身旁,悲伤也无奈地看着这个老人的生命渐渐流逝。深夜的时候,他困倦之极,扶剑小睡的时候听见父亲的声音,在焦躁地喊热。他惊醒,发觉父亲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五指弯曲像是要抓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略略思索,很快明周了父亲要的是什么,那是一枚玉质的印绶,由仁帝周徵明赐给周纯,证明他受命大臣的身份。周纯很看重那枚玉印,想事情时便把玉印在掌中托着把玩,周虞乐急忙取来玉印放在父亲掌中。昏迷的周纯猛地握紧了玉印,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周虞乐吃惊之下去握父亲的手,才发现周纯的手如红炭般发烫,而玉印则透着凉意。 周虞乐想父亲所以想要抓紧那枚玉印是他身体里的热毒正在往外散发,身体里一定如火烤般难受,他试图抓住什么凉的东西来缓解。他已经顾不得父亲会不会死了,只想要减轻他的痛苦,于是从外面的雪地里取来新雪为父亲擦洗身体。整整一夜,周纯滚烫的身体融化了几大桶雪,那枚玉印原本的材质是天蓝冻石,却被热毒侵蚀而带有烟熏般的褐黄。不可思议的,周纯的体温回落到了正常人的水准,他的呼吸也渐渐恢复。 次日早晨,纯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泪流满面的虞乐。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说话你还可以听清么?”虞乐回答说能。纯说那么我依然如握十万雄兵,平静地闭上眼睛睡去。经过那一夜,他的中风症状消失了,仅仅是半身瘫痪。半个月后,他的身体恢复到了卧床之前的水准。发热能否治疗中风,在医生们中素来有着很大的争议,人体的“热毒”让一枚玉印被侵蚀为褐黄色,更是传奇,这些野史记载本身就带着浓烈的坊间传闻的味道。不过纯醒来那句话,却颇能反映这个人的性格和能力。周纯不是武士,也不是重臣,在氏宗族中也不算身份特别显贵,他的能力在于对权力的了解,和语言。他是一个传奇般的演说家,能够在三言两语间辨明形势,折服他想要说服的人。他和周清相似的一面是,都有一种具压迫感的个人魅力,被他说服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同党,而且很少叛离他的阵营。他靠着一张嘴就可以在豪门林立的天元城里建立权威。只不过他能影响的人,和周清能影响的人,恰恰是两种。 周纯收敛了他的这种能力,在周清的眼皮下静静的养息着。周清的印象里,这个老人应该只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木头人而已了。但是,纯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他虽然瘫痪了,依然可以让他的声音传播到东陆权力网的每个角落。最后赌局百里羽谨慎地选择着他在东陆的第一个落脚点。他们已经离开帝都超过七个月。为了应付如此艰巨的一场战争,帝党的精锐几乎是倾巢出动。尽管百里羽在帝都留了眼线,可是距离遥远,单凭书信往来,他已经无法明判形势。他非常清楚如今帝党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风炎铁旅的十几万残兵,尽管是残兵,可是这支堪称东陆历史上最强的军团依然具有扫平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实力,诸侯和各家宗祠的长老们也不得不忌惮这一点,所以各地都在准备着恭迎皇帝凯旋的盛典,不断传来的庆贺表章至少堆起了一个欢腾的假象。百里羽明这层欢腾下可能隐藏着诡谋,同是庆贺表章,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作为一个诡道家,他深刻地了解人心险恶。 东陆的幅员辽阔,不同的诸侯对于帝党和诸侯党的倾向也各不相同,某些诸侯国可能已经变成了宗祠党的政治领地,而某些地方皇帝还具有极大的威严,就像是一个泥潭,有些地方是可以落脚的干地,有些地方却只盖着一层稀泥,踩上去就会把人吞没,看着却都一样。百里羽需要判断哪里是干地。只有两个地方可能作为他的第一站,一个是明国毕止,一个是宛州。尽管朱庭慎战死,继任的明国国主却是朱庭慎的长子朱毅川,明国内部的权力传承没有问题。朱庭慎作为周清的死忠支持者,在两次北征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周清对于明国的支持也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支付了大量的金铢,并且为明国向宛州商会的巨额借款做担保,用于建设风虎铁骑这支被设计用来对抗蛮族轻骑兵的精锐。 当然,宛州也是安全的,至少那里还有江棣和李景龙,而且宛州商会控制的地区是一片自由贸易的地带,宗祠党和诸侯都没能把手伸进去。商人们至少目前还没有和皇帝翻脸的打算,因为皇帝欠了他们的钱,跟皇帝翻脸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贷出去的款子从此灰飞烟灭。经过思考之后,百里羽选择了毕止。这个决定也许是为他提前返回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扶朱庭慎的灵柩归国。朱庭慎在明国是以仁德和稳重著称的一位贤君,他的死讯传到明国,万民悲恸,朱氏宗祠顺理成章地认可了朱毅川作为朱庭慎的继承人,接任明公爵,并把奏章送给了尚在军旅中的周清,周清也立刻批准并亲自撰写了悼文以示对这位忠实盟友的惋惜和悲恸。百里羽设想在这样的局面下他首先在明国登陆,必然会得到明国上下的支持,那么以这个北方大国为据点,他就可以和帝都的宗祠党群臣展开博弈,进退自如。 百里羽的考虑不能说错了,如果他选择在宛州登陆,当然没有人能够对他进行人身伤害(他随身还携带了三十名虎贲和遴选出来的三百名金吾卫精锐),可是商人集团会立即给他巨大的压力,要求他给出还款的方案,这会使得金钱上捉襟见肘的帝党无比难堪。更重要的是,宛州十城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相对较弱,百里羽如果从宛州上岸,他很难立刻获得通畅的渠道在政治上做推手。十月十七日,百里羽在明国毕止港登陆。因为带着朱庭慎的骨骸,所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变成了一个哀哭场,数百名明国官员和数千名军人身穿衣等候,数百张幡在激烈的海风里飞扬,长门僧人的诵经声和海潮声相应和,整个码头洒满了花的碎瓣,一个年轻人在码头尽头孤独地吹着笙。 如果百里羽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来历,即便他是个阴谋家而非武士,他也会从甲板上直接跳下来一剑砍了这个年轻人的头。可当时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只是神情哀婉地扶着黑漆绘金的棺材登上了码头。默立了片刻之后,数千名衣人一齐跪下号啕大哭,朱庭慎的长子朱毅川从人群中膝行而前扑在他父亲的棺材上,哭得几次晕厥。强烈的阴霾之气从人群中弥漫开来,这让百里羽很不舒服。一些记载表明百里羽对于这场欢迎仪式很不满意,他认为明国鸿胪寺官员失了礼数,无论对于朱庭慎的死如何悲伤,也不该放任哭嚎,这让皇帝本来就很勉强的凯旋看起来像是一场惨败。尽管这更接近事实。 不悦的百里羽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吹笙的年轻人,也许那个年轻人只是明国某个善吹笙的世家子弟,被请来致以哀思的。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文抚鸣。“夜笙”文抚鸣,他不是明国人,他来自帝都。文抚鸣是文刚羽的孙子,显然他从爷爷那里承袭了一些从政的本领,可他一生没有当过官。他喜欢吹笙,因此知名,经常在自家的大宅里彻夜练习,极有毅力,谢家老宅规模宏大,防备森严,天元民间称为“夜城”。所以给文抚鸣起绰号为“夜笙”,他不太避讳,很坦然地把它当作自己的别号,署在文章的末尾。他三十岁后始终是宗祠党的重要领袖,在他的晚年,即使三公这样的高官也要向他求教,他就是另一个周纯。可在当时他还不显名于世。派出文抚鸣的人正是——周纯。 在周清离开帝都的这段时间里,纯重整了宗祠党的势力,掌握了几乎所有政治资源。可为了对付百里羽这样一个强手,纯却选择派出文抚鸣,一个没有官职也没有名声的年轻人。这显然流露出他对文抚鸣的极大信任。甚至在百里羽决定登陆毕止之前,文抚鸣已经提前赶到等待着他了。这个年轻人和纯一样,作为说客是天纵之才,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拜会过毕止所有的公卿世家和明公爵朱毅川,某些秘密协议已经达成,而百里羽还计划着对各方分头击破。此时在宛州,江棣还等着百里羽来和他讨论善后的事宜,消息送到他手里已经是九天之后的事。江棣当时震骇惊恐,连夜放出消息警告百里羽。身在东陆的他比百里羽更了解当时的局面,他预感到毕止才是最大的陷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消息七日之后送到毕止时,百里羽已经被缉捕下狱了。 这个阴谋家这一次被欺骗了,欺骗他的文抚鸣用的却是从百里羽那里学来的技巧。文抚鸣几乎全本复制了百里羽在淮安的杰作,在百里羽尝试说服朱毅川和世家领袖们,希望这些人团结起来和宛州商会谈判新的还款条件时,文抚鸣已经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很简单,就是“赖账”二字,简单地说既然是皇帝担保这笔贷款的,只要把一切责任推给皇帝就好了,只要把帝党拉下马,宛州商会也不得不服从。 文抚鸣巧妙地把“皇帝”和“皇室”的概念分开了。当然,确实周清的意见从来也不能代表氏皇族。百里羽和明国的各大家族接触之后,都获得了满意的回复。表面上看起来,每个世家领袖和朱毅川都非常希望联合起来再向宛州商会施压,以争取更长的还款时间。而事实上……百里羽太着急了,他想要在皇帝的大军归国之前把一切问题解决,焦灼的内心令他以往强大的洞察力弱化了。其实这个阴谋家屡屡犯类似的错误,他一生都在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失误之间起伏,都是因为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 从这一点看来他的学生项空月比他优秀得太多,百里羽对这个学生进行教育的时候高度强调了冷静和稳重,所以项空月定策的风格诡秘而谨慎,一生几乎没有犯过战略性的错误,如果非说有一个……大概就是选错了队伍。(关于百里羽是项空月的老师这件事,散见于周末年间的一些私史中,并且获得了所有演义家的公认,而官史中项庄曾经自诉来历为“上承帝师之学,下营草莽之术”,并未说明他是百里羽的学生。而周朝帝师之多,每朝都有十几个人,凡是曾经当过太子老师的人,都可以称作帝师,而太子从开蒙到执政,老师是接连不断地更换的。)百里羽在培养学生的时候如此强调“谋定后动”这一条,大概也是他在毕止的这次失败太过沉重,令他无法忘记。 百里羽决定摊牌了。他公开召集了明国公卿世家的主人,在明公爵府“嵋宫”的“山阳阁”开会,由他和朱毅川共同主持。这个会议的议题是初步清算北征造成的债务,计算战利品的折价,讨论对于宛州商会的偿还。一批供职于明国的资深算学家被召集起来,负责这次财务核算,他们的计算结果将在会议上被公布。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正式公布之前,诸侯们仅仅知道自己应该偿还的债务,但是对于其他诸侯的负债和皇室的负债,以及战利品的折价并无准确的情报,如果北征是一次商业交易的话,这个交易是亏是赚,盈亏多少,诸侯们并不十分清楚。当然,百里羽自己是清楚的,他仅仅是要借助这批明国的算学家来对外公布结果。 阴谋 这个结果是——巨额亏损。 百里羽的计划是,这次会议上公布结果之后,明国的各大家族将对皇帝表示效忠,略过“皇帝的北征是否是一个错误”这个议题,直接进入“如何对宛州商会进行还款”这个议题。这相当于说明国在知道巨额的财政缺口后仍然支持皇帝,这是一个榜样,其他诸侯国也不得不考虑明国的态度,当诸侯国纷纷表示了对皇帝的效忠之后,帝都的大家族也不得不收起异议保持沉默。百里羽期待着巨额的财政缺口——一亿九千万金铢——被算学家们报出来的时候,明国的各大家族领袖(他们几乎都出仕于明公爵,也是明国的臣子)脸色苍地表示接受现实。然而历史这一次并不如百里羽的意,朱毅川的随从中,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这个年轻人是文抚鸣。文抚鸣当场暴露了自己帝都特使的身份,并且对于如此巨额的财政缺口表示了强烈的震惊,他认为这太难以想象了,一次辉煌的胜利带来的结果却是皇室和诸侯们都穷困潦倒濒临破产。他质疑算学家们的计算结果,怀疑这里面有巨额的贪污,他的提议是立刻终止从诸侯国和宛州向远征大军输送的各类物资,收拢全部的战利品,解散风炎铁旅,迎接皇帝的銮驾回京。然后开始新一轮的财务核算,这次财务核算将由帝都的货殖府来进行。 几乎所有公卿都表示了对文抚鸣的支持,这其中也包括了朱毅川。整个明国在一场会议中忽然倒向了宗祠党,完全地,彻底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文抚鸣的提议如果被采纳,对于帝党是致命的。表面上看来文抚鸣并未质疑皇帝的权威,但是失去了风炎铁旅的周清回到帝都,只能任人宰割,至于贪污或者由货殖府来进行财务核算,到那时就完全不重要了。而且这将引发连锁效应,所有诸侯都会发出质疑的声音。 百里羽意识到这时候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甚至人身自由,文抚鸣当场公布了三公联名签署的公文,紧急征调百里羽。百里羽必须即刻返回帝都,作为皇帝的代表对聚集到帝都催讨债务的宛州商会代表进行安抚。按照道理说兰台令只是皇帝的私官,三公并没有权力调动百里羽。但是此时皇帝依然远征在外,三公变成了代替皇帝监国、行使一切权力的人,百里羽难以拒绝。百里羽意识到帝都也彻底失守了,三公已经全部投向了宗祠党,下面的官员如何,可以想象。文抚鸣准备在百里羽拒绝的时候诉诸武力,在这次会议上明国派出了人数为一百五十的禁卫,朱氏家史《北镇纪》中的记载是:“公以禁卫百五十人列队阁外,皆轻甲持戈。”召开于嵋宫中的会议却要派遣一百五十名“轻甲持戈”的禁卫在外面列队,用意非常明显。 百里羽紧急判断形势,如果他选择屈服,他的阵营将遭受灭顶之灾。此刻皇帝的大军正在天拓海峡对面整顿船只准备南渡,他的登陆目的地也是毕止,率领的是一支急切盼望回到故乡的军队,队伍士气低落,如果皇帝踏上明国的土地,这群人会把同样的招数用在皇帝身上。百里羽不乏临危决断的勇气,这一次乱世的谋臣选择了极端的手段,他拔剑带领随身的五名侍卫往外冲杀。他必须给他的皇帝搭档周清报信,不惜一切代价。这是百里羽的优点之一,此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言退,可以面对任何对手,可以采用任何手段,他不是公卿,而是赌徒,逼到尽头就会跳墙而走。显然这把朱毅川和文抚鸣都吓了一跳,史载百里羽拔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朱毅川,这位温文尔雅的兰台令忽然在殿堂之上行刺客事,一剑刺向了朱毅川的脸。按照《北镇纪》的一些记载来看,朱毅川和他的父亲朱庭慎一样,武术不弱,明国素来是军武强国,君主都是自幼习武。但是朱毅川大概是实战经验太过匮乏,又没有想到百里羽这样一个翩翩文士会忽然变得恶狼一般,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此时倒是不会武术的文抚鸣更加冷静,抱着笙上去挡住了百里羽的剑,救下了朱毅川,自己却被伤了肩膀。这个阻挡中朱毅川爬到了臣子们中间,所有人都拔剑围护着他,而百里羽也立刻放弃了这个目标,往外突围。决策虽然没错,胆色看起来也不亚于铁驷之车中的任何一人,但是毕竟阁外是一百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他最终被擒,五名侍卫全部被斩杀在当场。 这给了文抚鸣极好的理由来拘禁百里羽,他宣布百里羽在财务核算结果公布后意图行刺朱毅川和逃亡,毫无疑问说明北征中有严重的贪污,而百里羽很可能就是贪污的人,这些要等待皇帝回来进行审理。比较有趣的是这场很小规模的战斗里,百里羽一方死了五名金吾卫,而朱毅川一方的死伤数字是夸张的——九十五人。如此看来百里羽这一队人的武术简直可以和铁驷之车加起来相提并论了,要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面对一百五十人取得这样的战果,几乎难以想象。某些传闻说百里羽剑术超群,当者披靡,皇帝赐予他的佩剑是开国皇帝周的“承影”,摄魂夺魄,仿佛始皇帝亲临,所以杀戮极重,也有说法是百里羽其实是秘道大师,在山阳阁里公然施展秘术,当时“天煌降世,虹霓射空”。无论真相如何,当时都是一团混乱的。 百里羽被捕的消息并未传播开去。对外的消息是,兰台令百里羽被明国公留宴,席中肠胃不适,病倒了。江棣的使者未能见到百里羽。此时距离宛州千里,这位使者也犯了严重的错误,他看到整个毕止都预备着欢迎皇帝回銮,于是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从而在驿馆里安静地等待着,只是送了一封不算很快的信给江棣。这其中有个很关键的人,就是当时百里羽随身的侍卫长,这个虎贲校尉投靠了文抚鸣,对外一直是他在宣称百里羽在病中,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此时周清在苦苦等待着百里羽的消息,然而他等到的是朱毅川。朱毅川带着补给和船只来迎接周清回銮,随行的有那名侍卫长,这个人在史书中不曾出现名字,但是他扮演的角色实在太过重要,他和朱毅川都告诉周清,百里羽已经抱病前往东晋以联络东晋侯,东陆局势岌岌可危。文抚鸣巧妙地利用了周清的不安心理,并没有向他描述一个平静无波澜的东陆政局,而是表示财务核算的结果对诸侯公布之后,人心振荡,虽然明国目前还是会想办法来稳定局面,但是诸侯情绪的波动很大,迫切需要安抚他们。 周清和百里羽一样误判了朱毅川这个人,他相信挚友的儿子,也相信他描述的东陆局势。文抚鸣设置的骗局看起来非常逼真。周清很担忧,他最可靠的幕僚生病了而且不在身边,这让他如同失去了大脑似的。他准备立刻启程去毕止,百里羽已经“抱病前往东晋平抚局面”,周清认为自己应该在毕止遥领大局,停留在天拓海峡这一侧会让他无法直接判明形势。朱毅川也秘密进言,建议皇帝悄悄返回,以免被宗祠党所察觉。苏瑾对于这个提案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他为何反对。只是他觉得皇帝仅仅带着随身卫队悄悄返回,这看起来太不光明,这种举动本身就会遭到臣子的诟病。但是全军回返也一样的危险,苏瑾出于一个军人的直觉,觉得现在的东陆危机四伏。 最后的决议是皇帝带着风虎铁骑和其余诸国的骑兵部队首先回返,由叶望护卫,而苏瑾则带领山阵为核心的步兵大队在海峡北岸等待命令,苏瑾要求朱毅川提供大型商船七百五十艘,以备随时南渡,一旦有异动,苏瑾即刻勤王。个决议出乎文抚鸣的预料,破军之将也许没有百里羽的绝世智慧,但是更加持重,不会轻易涉险。这给文抚鸣的计划增加了很多变数,但是文抚鸣还是同意了,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帝诱入他们的陷阱里。于是朱毅川把征调来的几乎所有大型商船留给了苏瑾,恭迎周清引兵南渡。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几乎所有的诸侯都从明国使节那里知道了他们欠下了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百里羽错误地公布了他掌握的全部债务资料,这些资料汇总起来,对诸侯的打击是绝对巨大的。各地的诸侯都在秘密的召集会议来讨论下一步的对策,而帝都的秘密使节出现在几乎所有的诸侯面前,向他们提供了一套完美的解决方案,文抚鸣的方案。 把全部的责任推给皇帝,然后赖账。这个结果可能是皇帝必须退位下野,扶一位仁君登基。这个方案听起来很完美,诸侯们很期待这样的结果,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一个诸侯会自己提出要归罪皇帝,这太冒险了,如果大部分诸侯反对这个提议,提议者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诸侯们都小心地等待着,试探着彼此的态度。很快,诸侯们统一了意见,就让皇帝来背这个黑锅吧,既然是他倡议伟大的北征,那么也由他来承担一切败亡的结果。现在诸侯们只等看到帝党彻底失去反击的力量,便要公然站出来支持新帝登基。周清再次犯了错误,如果他所带的军队是山阵而非骑兵,他手里就有一枚很重的筹码。骑兵的核心是风虎,而风虎是明国的部队,风虎的将领们追随朱庭慎效忠周清,然而此时朱庭慎死了,他们势必转而效忠新的国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已经被朱毅川召见过了,议题无外是希望这些妇孺和老人劝说风虎的将军们,将军们要明白首先要效忠的是明国公,而非皇帝。同时将军们的家已经被禁卫严密地保护起来。 周清在明国群臣隆重的欢迎仪式中登上了明国的码头,此时有一个人试图报信。这个人就是江棣派出的使节,他发现消息忽然变了,百里羽并非病卧,而是“抱病前往东晋”,这个区别太大了。文抚鸣在毕止散发的消息和对皇帝的表述不同,这是有深入的考虑的,兰台令百里羽是否离开了毕止,这很难瞒过身在毕止的人,而他也不能让皇帝一登陆立刻去病榻前见到百里羽,否则一切谎言都会穿帮。他发布的消息是百里羽病了,在毕止的人知道百里羽病卧了,皇帝知道的却是百里羽抱病继续工作,这很好解释,即便皇帝问起,朱毅川也可以解释为百里羽病情稍微好转之后立刻出发了,这是一个很妙的时间差。 江棣的使者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只能用暗示的方法,他冒充商人,进献了一条罕见的海鱼“青嵩鳞”给皇帝,以恭贺皇帝凯旋归来。事实上这条青嵩鳞的身体里秘嵌着一块银牌,银牌上刻着密信。周清很喜欢吃鱼,一般来说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尝鲜。可这一次他错过了,因为他在病中,医生提醒他不宜吃任何水产,只能用肉粥温补。所以那封绝密信件始终嵌在鱼腹中,被冰冻在周清下榻的嵋宫的冰窖里。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海鱼,生活在极深的海底,身长达到十五尺,力量极大,很难被捕获,经常突破渔网弄断钓丝,它身上最好的鱼肉价格贵比黄金。周清登岸的当夜,所有风虎铁骑的高级军官被允许回家探望家人。也就是在这一晚,明国大臣们和这些高级军官的家人一起在他们的家中等待这些征战归来的男人,向他们陈述利害,而屋外则站着持刀的禁卫。有些人被诛杀了,而有些人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军中,此时周武铁旅的整个骑兵部队驻扎在毕止港的“北图大营”,这个大营恰恰是周清自己建立,用来容纳北征大军的一个重要据点。是夜,风虎骑军解除了其他所有骑兵的武装,不从者就地诛杀,这次行动的理由是内奸导致了周武铁旅在面对铁浮屠的失败,从那一刻开始严查内奸。 支撑 在风虎骑兵上岸的第二个夜晚,北图大营外,叶望的亲信侍卫被数十倍于己的风虎骑兵包围,解除了武装。明国三军都指挥使叶望,这个人在风虎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影响力,如果他当时在北图大营,他也许可以平息局面。但是此时他坚持陪在周清身边护卫,他直觉上不喜欢朱庭慎的这个儿子,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朱毅川和他的父亲相比太懦弱了,所以他不愿意让病中的周清独自住在嵋宫里面。 事发之后,叶望得到了消息。他几乎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朱毅川反了。他的反应和百里羽全无区别,就是首先杀出这个牢笼。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和他的战马很接近,于是他上马,带着病中的周清试图在嵋宫里杀出一条血路。他手中的长枪在这一战中书写了和在北陆屠龙破关之战中一样的传奇,叶氏英雄杀破了禁卫们的胆。这份恐惧一直持续到统一东陆的时候,他在明国的酒井关之前高举起他乌金色的长枪,许诺投降则不取民一物,而顽抗则成年男子皆斩。驻守酒井关的将军记得这杆枪的传说,一日夜之后,开城投降。叶望召见他,赞赏他识时务,却也讽刺他怯懦。守将却只是说:“此杀人之枪,我却不愿此城变做埋骨之野。” 《北镇纪》中的记载是:“贼重衣两铠,持枪策马,胁帝力战。众无能当者。遂起栅栏于四门,贼每至一门,则弓弩乱发,矢至如雨,贼但以长枪拨箭,无伤,然亦不得出。其马负二人,疲极,负箭死。贼怒,以枪裂石,飞石以掷禁卫,所中皆死。禁卫都尉素昌龙,素称勇毅,引众持盾而进,与贼力战,数百人成合围之势,然不能克。昌龙以骑弩近射,伤贼一臂,贼旋弃枪,手剑杀数十人,力尽见擒。”这段记载中的“贼”指叶望,“帝”指周清。由此可以看出那一战的惨烈,叶望几乎如武神般不可阻挡,禁卫们只敢躲在栅栏后面射箭,如果没有那个名叫素昌龙的明国勇将,只能任凭叶望在嵋宫中纵横冲杀。在素昌龙伤了他的臂膀之后,叶望还单手持剑杀伤了数十人,锐不可当。好在无论文抚鸣还是朱毅川,都已经彻底地明白了所谓的“帝党”都是一帮亡命徒,连一个军师幕僚都可以拔剑力战试图突围,他们没有期待过叶望这样的勇将会束手就擒。这一战明国方面准备充分,叶望虽勇,却只是困兽犹斗。 叶望的行为给他的被捕提供了完美的理由——胁持皇帝,意图弑君。当然理由不重要,即使叶望老老实实把自己和周清都捆起来交给朱毅川,也不会有更好的命运等待着他。他选择在绝不可能的时候奋起,周武一朝的英雄们,从来都不是承认命运的人。叶望下狱,见到了他的同党百里羽,此时被软禁的周清也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兄弟们了。有一份很特别的笔记《听涛录日》,作者是当时嵋宫禁卫中的一名统领叶幸君,此公虽然是个禁卫,也雅好文墨,留下了这么一本笔记。这本笔记由一个武夫来写,文笔不太通畅,内容也乏善可陈,却详细描述了此三人见面的过程,百里羽斥责周清,原话是这么说的:“无我消息,君何故回銮?轻身犯险,宁不惜命哉?”周清叹息说:“闻君苦疾,心中不安。”百里羽于是问:“遂忘别时之约耶?一何愚哉!”周清说:“望与公并肩。” 百里羽大怒说:“羽,生于微贱,死当勇烈,何劳君记挂?我死,死一人!君死,死千万人!此千万人!皆我兄弟!”周清“嘿然无语”。隔着千万页的史书,犹能想象百里羽的声音悲烈。这个人终究不只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阴谋家,身体里毕竟还是流着风炎英雄们黏稠灼热的血。百里羽没有猜错,周清的权力坍塌,结果并非仅仅死几个人而已。周清和百里羽立刻被“护送”回帝都,同时诸侯们都得到了这个消息。现在对于周纯和文抚鸣而言,真的要忌惮的只剩下苏瑾手里的数万精锐了。苏瑾深有七百多条大型舰船和一支从战场上回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目前几乎是东陆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而且这支军队完全忠于皇帝。步兵的核心山阵并不像风虎那样容易被策反,首先楚公爵的影响力很难达到海峡的北岸,其次楚国作为一直以来的帝党,在这次反对皇帝的表态中是最暧昧的。所以,现在整支军队的控制权都在苏瑾深手里。 如果苏瑾挥军南下,他是否能扫平东陆,是个很难说的问题。毕竟诸侯们剩下的军队都不多了,唯一可以战斗的是风虎,而风虎的军心还极度不稳,叶望的被捕让风虎骑军的高级将领们痛心疾首,数十名将领提交了辞呈,叶望一直以来的副手越则明极度自责,上表为叶望申诉,跪在嵋宫门前苦求,直到晕厥,这也在士兵们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朱毅川遵从周纯的命令,紧急把整支风虎骑兵调到菸河马场附近的大营,对他们封锁了情报,以图稳定这支军队。毕竟这些军人的家人还居住在毕止和附近的几个城市里,军人们记挂家人,只要不是热血上涌,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悖乱的事情来。受命去和苏瑾接洽的又是文抚鸣。 文抚鸣乘着一艘小舟北渡,仅仅带了几个船夫和他的笙。苏瑾在大营中迎接了这位帝都的特使。六日之后,苏瑾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文抚鸣,表示愿意接受宗祠党的节制。这一段是后世一些人不喜欢苏瑾的原因,因为他手握大军,却不战而降。和叶望相比,他辜负了一起奔赴北陆战场的战友,怯懦可耻。但是这也恰恰是破军之将和其他周武朝英雄的不同,正像后世某些史学家所言,叶正是“凶”,李当心是“义”,叶望是“勇”,而苏瑾则是“仁”。无论多么渴望北征,苏瑾都是一个珍视生命的人。他和叶正不同,从不妄杀一人,更不会把一个战友错误地送到死地。正是这样一种性格,让他在叶正被吊在旷野中的时候勒兵不救,因为他不愿意为了救一人而死成千上万人,即使叶正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在晚年写诗自嘲说:“染得将缨红,但凭兄弟血。” 其中悲愤,如刻骨髓。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把手下的几万人再次送上战场。他知道这支军队已经疲倦,甚至已经绝望,如果继续战斗下去,每个人都会变得疯狂。苏瑾不是叶正,不希望他的部下们成为“兵狼”。而且即便他战斗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宗祠党不会因为担心开战而释放周清,双方开战的结果只能是大周的崩溃。他提出了条件。既然一切是因为那笔巨额债务,那么宗祠党就当立刻和宛州商会接洽。扶立新帝和赖账苏瑾不接受,他认为债务不应被免除,只能延期归还或者部分减免,而还款的担保人原来是周清,现在也依然是周清才对。这事实上等于要求保证周清的人身安全,只要周清依然是这笔巨额贷款的担保人,宗祠党就不敢轻易地废黜他。无人敢轻视宛州商会的潜在势力,这是要把周清至于宛州商会的保护之下。而且宛州还有江棣,这是最后一个苏瑾可以寄予希望的人。此外苏瑾表示他认为皇帝可以交出部分权力,但是皇帝不应为北征负责,北征是军官集团的一种政治要求,皇帝只是受到了军人们的影响。他个人作为这个军官集团的首领,愿意为北征承担一切责任,但是他的部下是无辜的,不应受到处罚。这些军人为帝国在北方艰苦地作战,现在他们应该被赦免,平安地返回家中和家人团聚。苏瑾担心他的部下们,因为文抚鸣告诉他诸侯们已经在商讨要处罚那些激进的北征派军官,因为这些人是皇帝的死忠党羽。诸侯们给这些军官的罪名是“结党乱政”,这是很大的罪。 文抚鸣同意了这些条件,完全同意。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完全赖账是不可能的,所以提出赖账这个方案,只是为了拉拢那些财政上几乎破产的诸侯们。其实即使他们废黜了皇帝,也未必能摆脱债务,宛州商人们会勃然大怒,他们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却会采取经济手段影响所有诸侯国的收入。这种经济对抗也是非常可怕的,会演变为不可控制的危机。至于赦免军人们,文抚鸣也非常赞同,当然他明周皇帝对于北征是需要负责的,但是文抚鸣并不赞同废黜皇帝,这个在后文中会详细谈及。如果这些条件都能满足,苏瑾允诺在毕止港登陆并交出全部武装。 文抚鸣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天启,把消息通报给坐镇中央的周纯。周纯非常满意于文抚鸣的效率,而他自己的效率也非常高,宛州商人们已经聚集到了帝都,谈判随时可以开始。财务核算的结果被直接摊开在宛州商人们的面前,历史上的第一次,尊贵的皇室和诸侯们表示他们无法清偿债务了,请求商人们的谅解。宛州商人们也无可奈何,他们相信周纯所说,君王们无力偿还,即使强行要求,也得不到什么。君王们也不可能按照约定把未来的全部赋税交给商人们,那样他们就养不活自己的臣子和军队了。双方必须寻求一个平衡点。围绕这个平衡点,双方激烈地拉锯了九日之久。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协议。宗祠党同意继续以皇帝为担保人,偿还所有借款中的七成半,偿还将持续十六年,在皇室和诸侯们的赋税中摊派。一切的利息都被豁免,但是作为补偿,从今往后宛州商人们将只对帝都缴纳数额极低的交易税,农业税、林业税、矿业税、渔业税、手工业税等等名目繁多的税务全部免除,一切的生产在不发生交易的情况下,无须缴纳任何赋税。 这个增补的赋税豁免是直接针对宛州江氏的。在所有宛州豪商中,只有江氏是以金融业为支撑的,也就是开银庄和期票买卖。江氏掌握的店铺、田地、林场、矿山、渔场和作坊都很少,靠着放贷和投资赚取了巨额利润。在新的税法下,江氏的经营基本都是要继续缴税的,而其他豪商的很多经营则可以免税了。这对江氏的发展是极大的打击。这次的谈判,江棣没有参加,他在淮安静静地等候。协议达成的消息送到淮安,次日凌晨,江棣自尽。 傍晚,这位“云天公子”如往常一样在城外的驿道边摊开一张席子,请过路的人共饮美酒,欢歌达旦,非常轻松惬意的样子。到了晨光破晓的时候,他命手下人取来笔墨,在一名舞伎的袖子上题诗说:“五十年来听钟,淮安城头看月;月下花开谢,循春秋之变化;人生意踌躇,无寸光之闲暇。”而后他走向驿道边的悬崖,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后世传闻江棣死前神采飞动,飘飘然凌云出尘,他那时已经是接近五十岁的人,却像个翩翩少年。直到他走向悬崖边,人们还以为他只是要去那边观看日出,全然没有想到他会飞身一跃。那名舞妓也是路人,后来回想起云天公子临终前的音容笑貌,不胜哀婉,于是自编歌舞《云外谣》,是一首配曲的七言长诗,讲述江棣故事。这个女子便在店里自歌自舞,吸引了无数酒客,既然是听豪商江棣故事,出手便不能太吝啬,于是客人们思古怀人,传看江棣临终遗句,大把挥洒金铢,女子十年中也得小富。被苏瑾寄予厚望的江棣没能陪皇帝走到最后一刻,因为那时的他也已经疲惫之极了,他临死不是在故作洒脱,而是他实在太累了,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在帝党远征北方之时,是他以宛州商会为后盾,竭力保障着后勤,他被看做皇帝的走狗,努力支撑到最后,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血 江棣自尽的消息令绝大部分宛州豪商拍手称快。他们试图搬开这块压在他们头顶的大石已经很久了,江氏的金融业给他们名下的产业输送资本,却也抽取着他们的利润。整个宛州只有江棣能够不治产业却依然日进斗金,他早已变成商人们的公敌了。在江棣自尽之前,豪商们已经决定不能任这个金融巨擘在宛州逍遥下去。他们猜测到以江氏为首的银庄主人们因为无法回收对帝都的贷款而银根极度紧张,所以大量挤兑,试图压迫江氏。不明就里的小商户和市民也加入了挤兑,江氏家门前日日夜夜人潮涌动。豪商们的手下人挤在人流中悄悄散布对江氏不利的传言。江棣最终选择了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也有着自己的考虑。他要传递给豪商们的消息是,他确实已经死了,江氏不再会是他们的敌人。其次,江氏真的垮台对于豪商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毕竟这些人也存了巨额的金铢在江氏的银庄里,江氏倒台,账面上的金铢便再也不能兑出。豪商们所以挤兑,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相信江棣不会轻易破产,江棣这个男人太过强大了,从他领袖宛州商会以来,他始终能巧妙地跨过一次又一次危机,平淡从容。豪商们信任江棣,却又敌视他,这是种非常微妙的心理。 然而现在江棣死了,豪商们才发觉江棣居然也是会死的,如果江氏追随江棣倒下,那么他们的钱就没了。拍手称快了一阵子之后,豪商们骤然紧张起来。堵在江氏银庄前挤兑的人还未散去,民众们因为江棣的死而越发紧张,挤兑更加疯狂。江棣没有妻子,仅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江氏名下产业庞大且强手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领袖众人,撑起江氏的大局。豪商们只能痛骂自己是猪头,同时,一辆接一辆的大车驶往江氏的银庄前,就像当初江棣援助周清那样,每一辆大车都是满载金铢。这些大车来自豪商们的银库,此时江棣的儿子只要在借据上随手签个字,这些金铢便都可以由他支配,挤兑的民众们亲眼看见一箱一箱的金铢并排放着,随意兑取,关于江氏即将倒台的传闻终于烟消云散。 豪商们把江棣逼上了绝路,江棣又把豪商们逼上了绝路,豪商们不得不回头救自己的敌人,整个宛州商会的力量帮助江氏起死回生。江棣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一件事,无论是生是死,他是宛州金融的绝对领袖,其他人的见识和他相比,有着整整一代的差距。宛州商会的巨擘之一褚无忌感慨地说:“江棣虽死,犹然活龙。”但是江棣毕竟是死了,其后五十余年中,江氏都被看做一个没落中的家族。商人们不再关注这个家族,不再把江氏看作对手或者敌人,毕竟江棣留下的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懵懂无知,这个仅有孤儿没有寡妇的家庭要撑起这么大的产业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何况对外扩张呢? 然而,出乎商人们的预料,江棣的儿子是毫不亚于父亲的人,尽管他的能力和性格都与父亲绝不相同。江棣的儿子江雨云,那一年只有六岁,江雨云的儿子是江静渊,江静渊的女儿是江紫桉。这一家三代,悍然超越了江棣,在数十年后借助魁王的手,彻底推翻了周朝的统治,建立了全新的时代。江氏在宛州商会的地位再次回到辉煌的顶点,令所有豪商俯首。这种一家人之间连续数代出现英才的情况在历史上极其罕见,难怪有人怀疑是江棣的灵魂在冥冥中传递着周武时代的英雄意志。 江棣的死讯传到苏瑾的手里时,他已经带领大军登陆毕止港。这是他上岸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意识到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如果江棣都不能偷生,那么帝党已经是全线溃败,此时所有人都背离了他们,如果宗祠党要赶尽杀绝,似乎也不是全无机会。可是苏瑾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各个诸侯国的军团立刻被拆分来开,隔绝了彼此之间的联系,苏瑾被取消了指挥权,被诸侯们的特使接管。文抚鸣许诺说无论如何他将信守对苏瑾的许诺,苏瑾被解除了武装送往帝都。 宗祠党终于重回权力巅峰,可是周纯却必须立刻开始下一步的考虑。看起来现在帝党已经全线崩溃,但是皇帝还没死,百里羽也没死,帝党的精锐还有很大一批活着,一些强烈支持北征的高级军官随着周武铁旅的解散,被分散到了各个诸侯国。但是他们仍然掌握着实际的军权,这是周纯不能不担心的。“圣堂”这个名字在这时候跳进了周纯的脑海,令他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圣堂武士团这个神秘气息浓烈的组织在周武朝的活动并不剧烈,远远比不上燮羽烈王以圣堂大宗主身份建国的周末时代。但是作为圣堂的宗主,叶望依然获得了相当一部分圣堂武士的支持,这些人在北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北征被部分圣堂武士看作消弭战争、建立“天下皆同”的一统国家的好机会,尽管也有一些圣堂武士持相反的态度。这些支持北征的圣堂武士加入军队(从一些资料看来他们中很多人原本就是军队的中高级军官),成为帝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让周纯感到威胁的原因是,他不太懂得这些圣堂武士的动机是什么。一个世俗的武士,周纯可以用安逸的生活、权力、财富来笼络他,可以用他的家人来威胁他,从而控制他。但是圣堂不同,这些人看起来是些不要命的理想主义者,周纯无从下手。 周纯相信圣堂武士团的背后有一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的宗教力量,暗地里支持着皇帝,这支力量不被除掉,东陆是不会安宁的。这时候一个偶然的事件促使周纯做出了决定,那名率众生擒叶望的明国禁卫将军素昌龙被杀了,杀死他的恰恰是一位年轻的圣堂武士。关于素昌龙,这个人在历史中的记载只是只言片语,无从了解他的身世来历。所以被杀,是因为他率众擒获了叶望。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抓捕一个逆贼,按说利昌龙的行为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但是根据推测,利昌龙自己很可能也是一个圣堂。他抓捕了作为圣堂宗主的叶望,是对组织的背叛,受到了组织的惩罚。在周清当政的时候,圣堂武士们可以坦然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也服从各项律令,但是这件事让周纯敏锐地发现,这些圣堂武士优先服从的并非政府和军令,而是圣堂的某种内部准则。 换而言之,那是圣堂武士团的法律。周纯是杰出的权力执掌者,他深切地明周,如果东陆存在两种法律,必然会有动荡。周纯决定清除圣堂,连带着清除一切还没有效忠宗祠党的北征军高级军官。这是一次大杀戮,对于周纯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他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手软的人。他传书各个诸侯国,圈定了第一批“党逆”的名单。所谓“党逆”,是说错误的北征是由结党的军官集团提出的,皇帝被蛊惑了,所以结党者要为之负责。文抚鸣也为此警告过苏瑾。 清除“党逆”的工作悄无声息的展开了,诸侯们非常配合。他们甚至主动提交名单给周纯,表明自己的军队中那些人可能是激进的帝党分子,应该被处罚。周清在周武战旗下统一的军官们现在变成了诸侯们的心病,他们迫切需要拿回对自己军队的控制权。清除的方式非常直接——暗杀。周纯选择暗杀为手段其实是一种好意,他只希望精确的清洗掉那些最危险的人,尤其是圣堂武士。他不希望公开审判和直接颁布律令,这会导致这场清洗被无限制地扩大,诸侯会把他们想除掉的一切人都列入“党逆”名单里,而这不是周纯的本意。他只是要从帝朝的躯体上割掉最危险的瘤子。但是流血是会让某些人兴奋的,尤其是那些曾经不得不对帝党低头的公卿世家的家主们,他们如今又是掌权者了,他们希望看着那些不服从他们、让他们的威严扫地的武士们人头落地,他们要这些武士知道东陆从来都不可能是武夫的世界,这里掌权的人永远应该是高贵的公卿世家。 事实证明周纯掌握了一批非常精锐的杀手,这些杀手很可能来自于秘密的地下组织“天罗”。这个曾经横行于天元城的杀手集团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如今他们再次证明了杀人的技巧上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们。各地每天都有人被杀死,有人死在街头,在和家人漫步时,有人死在军营,莫明其妙地被杀于军帐中,也有人死在酒肆里,只是因为要了一杯烈酒以解悲愁,甚至有人在宫殿外等候面君时被摘走了人头。这段时间很短,可暗杀之残酷和惨烈,几乎直逼那个黑暗颓美的“大周朝”。帝都的权力机器极速运转,每隔几天就有新的暗杀名单被拟定出来,迅速地传达到各个诸侯国。已经向宗祠党表示了效忠的诸侯们在自己的宫殿里恭敬地等候着帝都的来使——“缇卫”。这支原本创建于大周朝的秘密武装本来就是一支纯粹的杀手部队,因为其不受约束的行动方式而被大臣弹劾,最终取消,而周纯紧急恢复这支部队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到更换一个名字。他不需要掩饰了,他派出“缇卫”,就是告诉诸侯们,这些使者负担着杀人的任务,。当血腥的暴风从帝都向着四面八方肆虐而去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这个人是——苏瑾。他是帝党精锐中唯一一个没有下狱的,因为他选择了屈服。他被剥夺了一切的兵权,遭软禁于稷宫。但是他比皇帝周清都多些自由,病入膏肓的周清不能步出太清宫,而苏瑾还可以散步街头,只是要在缇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名义上他还是皇室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各地清除“党逆”的消息也传到了他耳朵里,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不断地给大臣们写信,试图营救他原来的部下们。但他没有一次获得面见这些大臣的机会,他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和一个废人没什么差别了。 一个意外事件震动了苏瑾。一名明国都尉曲子寒被暗杀于毕止,他的儿子求告无门,把父亲的人头割下,携带着悄悄潜入帝都。这个年轻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层出不穷的暗杀是明公爵敖毅川所为,他希望有机会向皇室大臣直接进言。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帝都没有人脉,自然也见不到什么皇室高官。他流浪于街头,发现依仗整齐的苏瑾漫步于那里。年轻人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位皇室高官,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缇卫的队列里,高声向苏瑾申诉。他被阻拦之后,把包袱里父亲的人头抛向了苏瑾。这种冒失的行为当然是以年轻人被杀为结束,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苏瑾当时所遭受的锥心之痛。 史载,周武帝镇远十七年冬十一月十一日夜,苏瑾仗剑出稷宫。没有缇卫能够阻拦他,这些以暗杀为生的人大概从来不曾想过苏瑾为什么很少冲锋陷阵,看起来这个破军之将并不长于武术。真实的原因是苏瑾确实不擅长战场武术,他从小学习的就是刺杀武术。帝都苏氏,这是源于天罗的家族,苏瑾不能像叶望那样策马嵋宫内无人可挡,但是单衣仗剑,他可以让对手在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就气绝。此时宗祠党的领袖们正在文抚鸣的家里议事,也就是谢家老宅“周夜城”。这个老宅的防御几乎是天元城里的大宅中最强的,它拥有十二尺高的围墙,被一道水渠围绕,而且其中的走道异常复杂,众多的房屋把中间的主楼围绕起来,这座主楼用了很多铁制品装饰,极高大雄伟,呈一座塔形,被天元城里的人们称为“铁塔”。“铁塔”上的人可以轻易把下面的一切异动收于眼底,而登楼的道路只有一条,被缇卫们严密地防守起来。宗祠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开会,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然而苏瑾突破了一切防御,在宗祠党开会的时候闯入了会场,提着一柄粘了血污的剑。破军之将以刺客和死士才有的方式,把他的剑插在会议桌上,把他自己的生命也坦然放在那里,以求自己战友们的命。最终他求得了。 逆贼 “天下咸高其义。”(《大周皇家镜明史》)在民间艺人的描述中,苏瑾单人独剑,在一个月圆之夜里独闯周夜城,将整个宅邸染成一片血色。苏瑾并非是去刺杀的,虽然这件事反映出他作为帝党亡命徒的一员,绝非无胆之辈,但是他仅仅是争取一个在宗祠党秘密会议上直接发言的机会。根据推测,他分析了形势,劝说宗祠党放弃对北征军官的清洗,并且把自己所知的一些事实说了出去。事实上北征军官们也疲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曾在年轻的时候被皇帝“天下一统”的理念感召,但是他们现在已经老了,在北方遭遇了重大的失败之后,自己也开始质疑北征的意义。宗祠党把他们看得太过危险了,尽管仍有死忠于皇帝的热血汉存在于其中,但是这些人已经无法号召起一场勤王之战了。 宗祠党这一次表现了非常合作的态度,他们接受了苏瑾的意见。《大周皇家镜明史》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异常简练:“瑾遂往,见诸大臣,以宽仁说之,众皆然其言,遂平积案,减杀伐。”如此大事的记载却如此简练,大概很多事情史官也不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也难以如实载录。不过,这件事很难说是苏瑾一个人的功劳,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他的敌人——文抚鸣。 文抚鸣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身为宗祠党年青一代的拔尖人物,深受宗祠党老一代权力者们的信任,却是苏瑾和百里羽的忠实崇拜者。文抚鸣曾亲笔写下很多诗篇纪念北征,尤以描写百里羽的阴谋决断和苏瑾的运筹帷幄的为多,不乏褒奖甚至吹捧之词,一些搜集北征年间故事的文人笔记和野史也由文抚鸣个人出钱收敛编辑,并且印成书公布于世。这不能说周武铁旅的政治理想如何清晰高尚,但是他们的人格和行为方式有种强大的感染力,或者说污染力。文抚鸣有一首赞美百里羽的五言诗存世:“剑起扬清波,啸歌摧敌胆。” 好玩的是百里羽似乎唯一一次暴露出还会一点剑术便是在明国嵋宫的山阳阁里,那一剑堪堪是砍在了文抚鸣自己的肩膀上。文抚鸣看来对此并不太介意,只是不知当时他是不是被百里羽的狠劲“摧敌胆”了。“周夜笙”文抚鸣,这个宗祠党的支柱人物与周武军事集团的坚定崇拜者,在后世的史书之中,关于他的描述总是充满着矛盾且前后不一的。文抚鸣以其才智被周纯所赏识,在成功地布置了对帝党的剿杀后,文抚鸣在宗祠党内俨然仅次于周纯的人物,因为他的年轻和稳重,更获得了多方的信赖。但是文抚鸣却是宗祠党里最大的温和派,他一再地公开表示周清对于帝朝稳定的重要性,并且认为局面已经平定,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应该善待那些生还的军官。但即使以他的地位,这个意见也很难被接受。于是文抚鸣奔走于公卿之间,频繁地展开游说,力图减轻公卿们对帝党的敌意,避免这些偏执的老人们为了报复之前周清对他们的压制,而贸然采取激进残酷的手段。当时在谢家老宅召开的会议很可能就是在商讨这件事。文抚鸣这么做有着充分的理由,并非仅仅出于他个人对苏瑾的崇拜,他的理由是外敌。他力图向不懂军事的宗祠党老人们说明,蛮族并未完全失去战斗力,而真正没有在这两次战争中受损的还有羽族,这些都是疆土外的威胁。钦达翰王在北征之后不久,便以若干战例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好战的人。 和周纯一样,文抚鸣是个语言上的天才,娓娓动听的演说家,同时还是一个诚恳的后辈。听了他的陈述以后,原本已经杀红眼的老人们恍然大悟,文抚鸣也获得了他所需要的授权。他获准紧急向巫族派出特使,去巩固周朝和巫族的那份盟约。那份盟约是在周清主持下达成的,现在宗祠党需要这份盟约被让渡给他们。这位出使巫族的奇才就是前一次为周清出使的高拱斗,此人无疑是个巫族通,他的一生没有任何其他功绩,却真正做到了“凡是巫族相关的事他都能解决,凡是巫族不相关的事他都不能解决”。他是个结巴,作为使节这是绝大的缺陷。可他说话不行,却善于歌唱,巫族的神使文极富音韵,说得快了很像是歌唱。 高拱斗的天赋在神使文上得到了充分的应用,他可以唱着歌和巫人们交流,不但音色优美,而且词句典雅,让人油然生出信任感。他是个天生的歌者、诗人和哲学家。羽皇很喜欢这个东陆的使节,亲昵的称他为“东陆人的云雀”。文抚鸣还动用了自己的妹妹,贵为硕风部大阏氏的阿钦莫图,委托她向钦达翰王说明,现在发动蛮族和东陆之间的战争对于双方都没有好处。也许年轻的钦达翰王可以趁着周氏内乱摧毁周朝,但是他无法获得东陆的任何一片土地,因为即使周氏的统治不复存在了,各诸侯国依然会抗击来自北陆的敌人,而蛮族各部落之间还未平定的局势会是钦达翰王的心腹大患,如果他贸然出征,他会面临和周清一样的困境。 文抚鸣还非常“好意”地告诉钦达翰王,他的使节和羽皇的沟通非常成功,羽皇意识到东陆虽然受到了一些损失,但是依然有着强大的国力,隔着海峡,宁州对于东陆鞭长莫及,东陆巨大的战略纵深也会给巫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巫族人口相对很少,难以统治巨大的疆域。巫皇仍旧认可东陆皇帝对于巫人的好意,却把蛮族看作自己的劲敌。文抚鸣劝钦达翰王多注意灭云关以东的羽人。钦达翰王如文抚鸣的猜测,虽然好战,却极聪敏。他从这些看似威胁的劝说中看出了文抚鸣的善意,于是亲笔回信给文抚鸣,表示他和周清之间的盟约对于东陆的任何掌权者都是有效的,在他的有生之日,蛮族人不会踏上东陆的土地。他并且派人送了一只“夔”的巨角给文抚鸣,作为迎娶阿钦莫图的聘礼,在信中极有礼貌地称文抚鸣为“尊兄”。 文抚鸣接到这封回信的时候欣喜若狂,当时他正在湖上和公卿们泛舟和唱咏,接到消息的时候失去镇静,手舞足蹈乃至于掉进水里。他立刻在公卿中借贷了五万石粮食,作为回礼送给钦达翰王,称之为阿钦莫图的嫁妆。让这些公卿割肉送礼给蛮人,难度是相当大的,文抚鸣为了凑足这个数量,不但把家产都捐了,而且到了挨户求告的地步。最后还是周纯一纸书信,传达给世家的主人们,要求他们必须按照文抚鸣的数量贷出粮食,以皇室内库为保,文抚鸣才勉强给妹妹凑够了这笔历史上罕见的高额嫁妆。周纯当然不关心阿钦莫图的幸福,他却深刻地理解文抚鸣的用意。蛮族确实已经衰微,文抚鸣所担心的却是失去了牛羊和大量的人口之后,蛮族人能否活过接下来的冬天。如果他们活不下去,以蛮族人的性格,他们会选择玉石俱焚,不顾一切地南下掠夺,再启战端。而钦达翰王也将难以压制。所以为了规避战争,东陆必须在这个冬天养活蛮族人,即使为此饿饿肚子。 不过文抚鸣这些贡献被苏瑾的光辉湮没了,人们记得的是那场孤身夜袭式的“谈判”,以及一个人不归的勇气。周武朝年间的各种文人笔记都提到了这次谈判,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苏瑾侃侃而谈,声震数里,夜间周围的居民都能听见周夜城中的宏论,也有人说苏瑾能够突破众多防御进入周夜城,是一个巫人带他飞起在空中,让他落了下去,不一而足。这些文人写笔记时尚有些消息来源,读来多多少少有些真实的影子,市井说书客们可就全然不管这些了,他们只求把这段传奇往事讲得吐沫飞扬,力求听者无不心驰神往,继而慷慨地洒下银钱就好。 所以按照《周夜城破军大斩魁》的说法,月圆之夜,苏瑾闯入周夜城,骑着一匹龙血骏马,手把两杆丈二铁枪,在周夜城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前前后后放翻了七十二名“缇魁”(演艺中称缇卫的领袖称为“缇魁”,但是这个官职在缇卫中并不存在)和五千精锐,斩杀天罗绝世刺客,一身赤血,仿佛鬼神,最后他赤手爬上铁塔,神兵天将似的出现在宗祠党奸贼的面前。宗祠党的老家伙们当然是吓得面如土色,跪地求饶,苏瑾把斩奸之剑“血河”投掷于宗祠党首领文抚鸣面前,誓言再有一桩党逆冤案,他必杀当场的全部人。最后坦然走出夜城,无人敢挡,遂得“破军”之名。 周纯也决定要结束党逆案,可是他并不想释放一个人。这个人是叶望。叶望的身份地位都太特殊,他是帝党中的帝党,他的哥哥死在宗祠党手中,他和这些人不共戴天。他还是天元叶氏的家主,可能影响到货殖府。他还是明国三军都指挥使,在风虎骑中拥有极高的权威,甚至可以说这支军队是他组建起来的。最糟糕的,他还是圣堂宗主,这个秘密组织仍然令周纯忧虑不已。周纯如果令朱毅川释放叶望,奄奄一息的帝党立刻会恢复部分活力。叶望又是一个很难被安置的人,安置在明国他会影响到风虎,安置在帝都他会影响到货殖府和叶氏。周纯命令把叶望羁押在明国,就是考虑到这位家主对于公卿们的影响力。他犹豫再三,下令处死叶望。 叶望的罪名是帝党所有人中排在第一的,天元七御史帮他罗织了四百多条大罪,包括“谗言惑主”、“里通北蛮”、“妄议军机”、“密谋结社”、“谋杀大臣”等等等等,看起来周武铁旅两次北征就是因为这一个叫做叶望的秘密社团的头目,他用谗言欺瞒了皇帝,秘密杀死大臣,秘密串通蛮族,为的是让他那个秘密社团获得无与伦比的权力。这个秘密社团就叫做——“圣堂武士团”。周清和狱中的百里羽用尽了一切手段来营救叶望,但是此时皇帝的权威和百里羽的权术已经无法传递到遥远的明国了。 圣堂武士叶望,被拉杀于武帝二十一年的深冬,此时这位北征英雄被剥夺了一切的军功和爵位,被家族从族谱中除名,曾经支持他继任家主的长老叶惟恩已经死在武帝十九年的寒秋之中。叶惟恩之后,叶望失去了他在宗祠中的最后一根支柱,叶氏宗祠彻底被宗祠党的附庸占据,庞大的叶氏家族也一步步走向衰败。叶惟恩临死之前曾经写信给自己亲手捧上家主位置的武士,这封信被记录在叶氏的家史《虎翼七轮纪》中,信中叶惟恩自称“冢间枯骨”,说自己周围“群狼围伺”,已有暗示叶望早做准备的意思,可是彼时沉浸于北征梦想的叶望并未能理会这位远房长兄的谆谆嘱咐。 历史重演了叶惟诚的故事。这对兄弟都曾荣任东陆七大家族之一天元叶氏的家主,其后又被看做家族的败类而除名。前者曾经牺牲自己挽救数以百计的叶氏子弟,后者则手持叶氏家传的魂印之器扬威北域,两者本该是家族的荣耀,可叶氏的后代甚至羞于提到这两位先辈。叶氏家族的当然,也有例外,烈王就无比推崇自己的曾祖叶望。 英雄的末路异常的悲凉,史载在行刑的当日,毕止城里数千甲士沿路设防,叶望被锁以重枷和铁镣,踩着刚下的雪一步步走向刑场,他对路旁围观的每一个人说:“我大周皇帝麾下、明国国公座下三军都指挥使,非逆贼!” 武 但此时已经没有人再相信他,很多人向他投掷菜叶和石块,以“国贼”怒叱他。最后把叶望套上刑架的军士,叶望对他说:“以我东陆之英雄,并辔北向,天下孰能相争?莫堕英雄之志,天下当有大同!”“莫堕英雄之志,天下当有大同。”真武侯叶望平静地接受了死亡的命运,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然而那个军士用了一记响亮的嘴巴回答这位英雄。他的尸体不被允许收敛,被抛弃在街边的积雪里长达一个半月之久,无知的明国百姓已经完全相信了宗祠党的言论,把失去亲人的仇恨都发泄在他的尸体上,当时有胆大的人趁着夜深人静去偷割尸体的皮肉,天亮的时候在酒肆里拿出来向周围人炫耀,一家酒肆的老板也逞豪气,买下一块手掌大的皮贴在自家酒肆的门槛上,供来往人践踏。身在天元的皇帝周清听说叶望的死讯,“指天怒斥,呕血连升,厥三日夜。”可惜此时他病弱的身体已经不堪支撑他去和宗祠党做你死我活的搏杀了,他被断绝了一切的对外联络,静静地躺在“神寝殿”里养病,入冬以来的寒气在不断的侵蚀他的身体,太清宫的御用大夫明确地表示皇帝的身体很难撑过当年,他是一条将死的巨龙,宗祠党的狼群恭敬的围绕着他,期待着。 苏瑾的反应比周清平静,却引起了更大的动静,他把叶望的家传名枪作为死者来祭奠,在天元城外向着北方遥拜,持续了十五日。他为叶望所立的牌位上面写着叶望的官职“明国三军都指挥使”,这在当时是极其忌讳的,因为作为逆贼被处死的叶望已被剥夺了官职。此时天元城里对于帝党持同情态度的军官还比较多,苏瑾祭祀的时候,围观者很多,水泄不通,“众皆掩泣”。苏瑾这样的作法无疑是公开和宗祠党决裂,宗祠党违背了约定处死了叶望,他不能继续保持沉默。苏瑾不知道这样可能导致的结果,周纯在需要平息反对之声时,不会介意杀死一个苏瑾。 苏瑾也并不在意这可能导致的结果,因为他最后一个兄弟死了。周纯确实有过处死苏瑾的想法,苏瑾连续的拜祭把这件事弄得越来越大,围观的人越多,同情帝党的声音也高涨起来。但一个人在此刻保护了苏瑾。新的宗祠党重臣,文刚羽的儿子文抚鸣警告周纯说:“君欲自试刀锋哉?破军非有反意,诛之则天下武人以君我为寇仇。”这段话在野史中说得古雅,其实含意相当直周,文抚鸣问周纯,你想自己往天下武士的刀锋上撞么?苏瑾并没有谋反的意思,可以你若是杀了他,东陆的武士们都要把你我看作他们的敌人。 周纯惊而醒悟,“冠军侯”苏瑾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他对于下属的恩义是周纯很难用暴力抹掉的,此时处死苏瑾不过是成全他而已。所以周纯选择不管,他甚至还派人在苏瑾拜祭的地方周围设了锦帐为他挡风,派人按时送吃的给苏瑾。文抚鸣的判断是正确的,最终苏瑾只能无奈地回到家中,而周纯这一点宽仁,也让当年倾向帝党的军官们略微放松下来,帝都的秩序反而有所改善。镇远十七年十二月七日,周清死了。疲病交加的一代奋武之君带着不甘与锥心之痛在神寝殿孤独地死去。他的死非常的凄凉,也非常的平静,并没有在帝都引发什么波澜。他死在神寝殿里,病亡,当时内史官也不被允许接近周清,所以这位皇帝殡天的细节并不很清楚,根据宫人们的说法,周清死的时候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宫人离去之前给皇帝点燃了一个炭盆取暖,次日早晨皇帝的身体和炭盆里的余灰一样冰凉。基本可以排除宗祠党对于皇帝的谋杀,因为当时负责为皇帝诊病的医生多达二十人,都是周天来,晚上走。在这种情况下验尸的也有二十人,谋杀的痕迹很容易被发觉。这二十名医生后来都留下了各种笔记来证明自己竭尽所能地为皇帝治病了,但是他们的医术再高超,皇帝的生命之火也不可挽回地慢慢熄灭了。 也许是故人们的死亡从内心深处杀死了这位皇帝,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他至死没有和带回来的蛮族公主大婚,所以他是个终身不娶的皇帝,家谱中没有记载他有后代。听闻之后,绝大多数人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皇帝的死,结束了从他登基开始的、和宗祠党的十一年死斗,东陆的政局重新回归了它当初的轨道。有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就是周清的阵营中每个重要人物都有记载他们的结局,唯独少了兰台令百里羽。按说百里羽在帝党中是排位第一的人物,远比铁驷之车更加危险,应该在叶望之前优先处死。但是周纯却没有这么做,百里羽被执行“膑刑”之后一直关在天元城的秘密牢房里,所谓“膑刑”是挖去人的膝盖,用意可能是防止他逃走。在帝都的各个监狱记录中都查不到百里羽的名字,据说他被关押在一处极其秘密的监狱里,这个监狱只有三个人有权力动用:皇帝、太卜监长史、三公中的太傅,防备之森严,大队军马劫囚也不惧。百里羽享受的待遇之隆,简直超过了他的皇帝搭档周清。 周纯不杀百里羽可能出于两个原因:要么是周清以自己的生命为要挟保护百里羽,要么百里羽对周纯还有用。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吏,他能有什么用?在皇帝殡天的次日,百里羽的一切记录消失了,这个人到此变成了一个谜。直到周喜帝年间,一个名为项庄的小吏出现在天元城里,“飒飒然有神仙之表”,当时就有老人觉得他和周武朝的兰台令百里羽“风姿相若”。这个小吏后来变得很有名,辅佐北陆王灭掉了周氏皇朝,官至太傅。 有趣的是周氏宗祠的实际掌权者,北武君周纯并未享受到胜利的果实,他死在周清之后仅仅两天。在一场贵族世家的盛大冬狩活动中,他被邀请旁观并赐弓箭和骑术最优秀的世家子弟以貂氅。这位半身残疾的老人被家臣搀扶,顶着飘雪走到暖轿外遥望雪野里纵马追逐猎物的年轻人们,忽然感慨地说了一句话,说我三十余年前看到行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猎场上纵马奔驰啊。周行是周清的原名,他因为自己出身的卑微,所以不愿意和兄弟们用类似的名字,登基后一直使用“周清”这个别名(事实上这是他的别名,正式的名字始终是他被纪录在周氏家谱中的名字:周行)。身为政治对手和周氏宗祠长老的周纯多年之后还会回忆起初见这个十三皇子的一幕,听起来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件事记录在周氏的家史《大周诸代纪》中,应该不会有任何杜撰的成分。周氏自家私史的史官就算想要杜撰,也得考虑这斗争的两方,一方是周氏家族的皇帝,一方是周氏宗祠的大佬,但凡杜撰出来的东西得罪了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也就是在这次观猎中,周纯感染了严重的风寒,被家臣们紧急护送回城之后,没能在病床上撑过两天,死于镇远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九。他没能撑到新帝正式登基宣布改元的一天,上天像是捉弄了这个老人,当他除掉了对手,大权在握,在东陆的权力舞台上无人可以匹敌的时候,曾经若干次把他从病魔那里拯救回来的好运气离开了他。 事实上周纯并非后来一些同情周武军事团体的史学家所猜测的那样,是个死忠于世家政治制度、同时又充满权力欲和控制欲的阴谋家,他的政治思路非常清醒,同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寿命将尽。镇远十二年九月初四,周清还未驾崩,帝都政治局势还未完全明朗之前,在周纯写给次子周子纳的信中,他谆谆嘱咐说:“秋深气凛,霜寒衣重,心内怀忧。尔父自度生年八十有三,已是世之长寿者,无憾矣,倾国富贵,非我之命。”“深秋寒气凛冽,穿上衣服也觉得沉重,心里忧虑。你父亲自己想来,活了八十三年,已经是世间长寿的人了,没什么遗憾了。倾国的富贵,不是我的命啊。” 周子纳会意,把这封信交给身边的人看,很快消息传回了帝都。于是那些劝周纯废黜皇帝立自己儿子为皇室继承人的大臣纷纷退散,周纯也确实没有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周子纳立为皇室继承人,他立的皇太子周豫平跟周纯之间的血缘关系极远。临死前周纯曾预言大周皇朝的未来,他召回自己最心爱的次子周子纳,在病床上对他说:“修文四十七年,我问卜筮监长史李则斯:‘家国之兴衰可窥耶?天运之所钟可测耶?’。李则斯曰:‘可,然所得不吉,周氏后当有王者兴,不及百年。’今观我周氏之盛,六百余年矣,一姓人家,有得六百年持国而不自惜福祉,尤孜孜以求万世不替者耶?”“修文四十七年,我问卜筮监长史李则斯说:‘国家的兴衰可以窥测么?天运钟情于什么人可以被推断么?’李则斯说:‘可以,但是得到的结果不吉,周氏之后会有王者兴起,最多不过一百年。’如今看我周氏的兴盛,已经有六百多年了,一个姓氏的一家人,已经六百年掌握国家的政权,难道能够不珍惜自己的福分,还要孜孜不倦地追求千秋万代么?” 周纯临死的时候也非常直周地评论了他的对手,称周清为周氏自始皇帝之后最英伟的人材,但是依然只是“千里之材”,不是“万里之材”,不能够一统九州。如果周清当时选择和他合作的话,那么合两人的力量,固守东陆,周氏家族还会再有六百年的辉煌,可是周清选择了和周纯不同的道路,他们两人之间的搏杀已经大大削弱了周氏家族和世家政治体系在东陆的力量,其后势必很难有新一轮的振作了。这个预测不能不说是一种远见卓识,对于时局是一种具有极大贯穿力的洞悉,周纯对周清的胜利,好比周清对北蛮的胜利一样,都是一种惨胜,在这场政治对决中真正获得好处的是宛州的商业集团和各国诸侯。 当时周氏宗祠所供奉的一位星象家得到了周纯的遗言,非常诧异于李则斯这则预言时间跨度之大,因为即使是九州之内最伟大的星象学家也不可能对百年之后的事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但是李则斯名气之大又让他留了一个心眼儿,就把这则遗言记录下来,以火漆封好。历史证明了李则斯洞彻未来之眼之所见和周纯对于国家气运的预判。 项庄的回答很微妙,他说:“李则斯之言,其验兹乎?”又说:“天道不可记识,神术不可觊觎,欲以尘躯俗骨,越天地之极,履太上之域,大凶。李则斯之没,莫非果报耶?”天道是不能被记录理解的,就像诸神的法术是不能被觊觎羡慕的那样,妄图使用超越自身的力量,必然会有可怕的报复,李则斯的猝死,难道不是因为他偷窥了天道的奥妙么?大概是这位大周太傅也很不喜欢别人讨论星辰命运的问题,所以赐了这个星象学家的后人以一些金钱,就打发他回家了。而大开国时地位举足轻重的星象学大师,钦天监博士则对此保持了沉默。如果按照大周建国开始算,那么确实周氏帝朝的寿命没有延续过百年,如果按照周敬德帝正式接受周末帝的让位来计算,那么周氏最终还是苟延了百年以上,所以李则斯的预言,倒也在准和不准之间。 周末 大概是因为周纯一脉曾经在家族中掌握了太大的权力,以及他对于帝朝未来的悲观预测,他一手推上皇座的胤威帝周豫平在成年后非常反感这位已经去世的长辈。周纯这一支的势力后来不得新皇帝的宠信,也没有出什么绝世的人才,在威帝年间就彻底衰败了。值得一提的是苏瑾的官职,从那以后苏瑾一直是“羽林上将军”,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变过。这个本应由太子摄位的官职变成了苏瑾的专属席位,他不会有升迁,却也没有降职,没有职司,也没有任何属下,孤单地活在苏氏的老宅里。从羽林天军的账目看,后来甚至没有人再给这位官爵高到极致的破军之将发饷,他的存在都被世人遗忘了似的。 当然,事实上并非遗忘,只是后来的掌权者们不愿触碰那段麻烦的往事。无论谁要挪动苏瑾的位置,都意味着要对周武朝的历史做一个评判,评判周清集团和周纯集团这对立双方的对错得失。而这偏偏是很难评判的,一个是周氏家族不世出的英雄,他的威严和号召力如熠熠升起的晨星,他手下的名将多如牛毛,任何一个后世的雄主都在阅读那些英雄篇章的时候都满怀妒忌,不明周是什么原因在那短短的二十年中,如此多的英雄出世,而另外一个却是周氏帝朝的救主,没有他则无法力挽狂澜,在惨烈的失败后保持帝朝的威严。所以掌权者们干脆选择了不管,只等着雨打风吹,当时间把一切英雄的身影都洗得黯淡之后,当对错也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之后,麻烦也就不再是麻烦了。 不过有的时候也是不能不管的,比如新年到来祭祀星天的时候。按照帝朝的规矩,有一份极长的文章需要被朗诵,是对星空诸神的祭文,因为是用青色的特殊墨水写在周色的绢上的,这份祭文被称为“青辞”。“青辞”中的重点是历数历代先皇仰天受命,兢兢业业统治东陆的政绩。给周清的赞美是“武烈维扬”,给周纯的赞美是“文毅抚疆”,听起来到像是这两人一文一武管理朝政,配合非常默契的样子。后世的皇帝们对此这两个赞辞不敢轻易更改,一年一年地照抄下去,由史官用温雅凝重的语气对着苍天诵读。周氏子弟们也充分理解了皇帝的苦心,他们在外人面前对自己这两位先辈都尊崇有加,总之周清做的也是对的,周纯做的也是对的。 那么谁错了呢?大概只能怨那个错误的时代,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们美好却错误的相遇,怀了美好却错误的理想。苏瑾死于周喜帝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此时他已是九十一岁高龄,却非死于床榻,而是斩刑。周喜帝时,周武北伐的事迹已经淡去,衰弱的周朝皇室终于屈服于一个乡下诸侯何进之下。何进凭借过人的果敢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挟天子以令诸侯,把大军驻扎在天启城里,眼里全然没有皇室,大臣们皆畏惧这位霸主,从而疏远了皇帝。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愤怒了,秘传“勤王铁券”,号召诸侯带兵勤王,和何进开战。诸侯倒也非常响应皇帝的号召,因为他们也恨何进入骨,于是这些人纠集了十八万大军讨伐嬴无翳。嬴无翳是个军事鬼才,在兵力显然弱于诸侯联军的情况下,利用诸侯间的不合,在锁河山下的八鹿原发起了决定性的反击,一举得胜,和诸侯订盟。 诸侯退去了,何进还得想办法清算。他完全明周那些“勤王铁券”是谁散发出去的,但是此时喜帝不敢承认,他也不希望把这件事单纯地归结于皇帝恨他入骨,所以做出了冲动愚蠢的事情。这样会在政治上对他不利。所以他给这次事件的定性是:有奸佞小人冒充皇帝的名义,撺掇诸侯与他为敌。可是这个奸佞小人在哪里呢?他伤透了脑筋,那时候帝都里敢去跟皇帝那里奏事的大臣都不多了,仅有的几个愣头青也不够分量,不够格作为奸佞拉出来杀头。何进于是把视线转到羽林将军程渡雪的身上,他觉得程渡雪当这个奸佞足够分量了,而且可以顺带抹掉羽林天军中的异己势力,把皇室仅剩的一点军事力量也纳入他的麾下。 帝都上下惶惶不安,因为如果被作为幕后主使,会牵连不少人。而羽林天军中程渡雪的亲信更可能被肃清,这些亲信都是贵族豪门中崇尚军武的子弟。这时候一个年迈的身影被后辈搀扶着,缓缓走出了苏氏的老宅,踏着积雪步行过十三个坊(当然苏瑾的生活已经困窘不堪,没有车马侍从),最后到达何进的府邸前,捧着周武皇帝赐予的宝剑立于风雪中。这个人是苏瑾,他承认他是私下散发勤王铁券的人,当斩刑。嬴无翳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命令属下接过了苏瑾手中的宝剑,把这位羽林上将军押入大牢,择日行刑。 当时何进以赤旅雷骑两支劲旅闻名于世,将领皆对前代英雄有仰慕之情,可以说这些武士是读着铁驷之车的故事长大的。听闻消息,都震惊莫名。十二月,天元七御史判罪,苏瑾被斩首于成贤坊,当时帝都数万人在街边相送这位鬓发霜周的老人,“天下扼腕哀之”。不能不说何进真正了解了苏瑾的内心,其实苏瑾所求的,并非命,也不是周氏皇朝的未来,他找到何进,是求他自己的死路。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幕后主使,他心中想得更多的可能是,用自己的一腔血表达他们这群人对于皇室的忠诚。 五十年后,他终于以自己的死再次证明了周武朝一代英雄们的勇敢和刚烈,但是这样就能还他那些兄弟以清名了么?九十一岁的苏瑾未免迂腐了。苏瑾死后四个月,他的劲敌和忠实崇拜者文抚鸣便急着追随他于地下。他也被何进当众斩杀于成贤坊,罪名是结党乱政。他确实对得起他的罪名,他散尽财产,派出所纠集忠于自己的数百名金吾卫和羽林军士兵,向诸侯霸主何进的府邸发起自杀般的攻击,这位老臣仅能以自杀表示他对于帝国的忠诚。翌年春,稷宫的梨花再次盛开,洁周如雪,可是曾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纵酒唱和的年轻人们都已经离去,周武的英雄血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般飞散在历史的书页间,墨迹中徒留下写不尽的英雄志、唱不尽的男儿气、望不到头的漫漫征途。修文五十七年,稷宫,梨花盛开。镇远年,稷宫,梨花依旧。 《周夜城破军大斩魁》这本书所以出名,并非因为市井俗人,而是那些出身军武世家的稷宫学生。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稷宫的学生们按说都是战场上的精英,明知道“大斩魁”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却最喜欢听这种豪勇无限的故事。一度稷宫新生的入门三件事是,“饮兄弟酒”,“听大斩魁”,“写梨花诗”。很有些周清遗留下来的黑街风格。“饮兄弟酒”这个规矩非常人性化,有些破落世家的子弟家贫无财,便充当采买,家境富裕的学生便有义务轮流出钱,然而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学生们坐在稷宫的梨花树下一边饮酒一边自述家史,这对于贵族子弟而言非常重要,了解了彼此的家史,很有助于他们将来在权力场上互相帮助。而“听大斩魁”就有些笑闹的意思了,学生们一窝蜂扎进坊间的酒肆里听说书客说这段书,命酒痛饮,此时往往喝醉,越是豪迈不羁的,越是得到同学们的仰慕。“写梨花诗”则是因为稷宫里遍植梨花,梨花是稷宫的象征之一,稷宫的学生们也被贵族少女们笑称为“梨花年少”,学生们虽然是武士,也要附庸风雅,必须以梨花为题歌咏一首,诗题在稷宫馆舍的墙外,每几年就要粉刷一次。周朝末年诸侯联军于锁河山下血战,稷宫出身的将领锐身赴死者百余人,离军被驱逐出帝都之后,成帝立碑于太庙外,把这些勤王忠臣的名字和他们当年入学时所写的梨花诗全部刻在一面石墙上,供后人凭吊。 此后“写梨花诗”便成稷宫传统,由不得学生不写了。某一任稷宫执事是个好奇心过于泛滥的人,他曾有一次给学生出题,要求在沙盘上推演苏瑾深闯周夜城的行动路线。这一课是《斥候战略》,是很重要的一课。学生们不敢怠慢,对着文家老宅的图纸,绞尽脑汁地琢磨一个独身持剑的人怎么能够突破重重防御进入宗祠党的会场,要知道有确切资料表明,虽然没有《大斩魁》中所说的七十二缇魁和五千死士,周夜城那时的防御体系也不亚于太清宫,几乎是水泼不进。最终学生们交上的答卷里,各种可能性都被分析,苏瑾深侵入的路线被复现了,他们认为苏瑾事实上只杀死了十四个人,就到达了会场,确实是一场单兵侵入堡垒的绝妙作战。这场考试中名列第一的学生界辛平,后来出仕淳国,官至骑都尉,在锁河山战役中因为近距离观察雷骑,行斥候战略,被雷骑发觉,一箭射死。 可见他战略虽然学得好,实际执行起来却差得太远。而有趣的是倒数第二名,此人后来出仕下唐国,官至武殿都指挥使,倒数第一名则出仕楚卫,官至大将军。他们二人名列倒数的原因是他们上缴的答卷是一样的,必然有人抄袭,可是两人都不承认,于是并罚。 和神秘莫测的钦天监相比,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圣堂的存在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有其严密的组织体系,导师制的教学体系,强大的秘法体系,和严格的执法体系。这自然会让这个组织产生凝聚力,长久地存在于黑暗中。然而上述体系在圣堂武士团中完全没有,圣堂武士团看起来是个纯粹的自发性团体,一部分武士因为信奉某种精神而自然地走到一起并肩作战。他们要为这伟大的理想和精神而牺牲很多,乃至于生命,却基本谈不上回报,他们甚至不像辰月教徒那样信教就可以获得神秘的星辰之力。他们最成熟的组织结构不过是有七位宗主,但是看起来这七位宗主的权责并不分明,跟蛮族的库里格大会这类游牧民族的民主制度相比,都显得很不成熟。但是号称“不死”的却恰恰是圣堂们,经过几百上千年,这个秘密组织从未真正衰落,即便某段时间遭到摧毁性的打击,事后它总能恢复活力。 历史学家们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凭借所谓“守护安宁”这个看起来概念模糊、毫无吸引力的理想,圣堂是如何吸引如此多的追随者的?即便这理想看起来非常好,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这个组织没有被其他具有相似纲领的组织取代。有一种理论认为,圣堂事实上并非它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在看似简单的组织纲领背后,圣堂有着一个没有真正暴露出来的宗教纲领。这个纲领甚至比辰月的纲领更加强势,蛊惑人心。 “神寝殿”名虽堂皇,却是太清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偏殿,所谓“神寝”,是指“神思安宁”。前朝太子幼小的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皇帝觉得太子生性顽劣需要示以惩罚的时候,就会把他关在这座偏殿里思过,强迫他安静下来,以此可想这座偏殿的荒僻孤凉。数十年后周喜帝偶然间来到神寝殿,命令内监打开殿门,喜皇帝怀念祖先的武功,身受诸侯的压制,感慨帝朝光辉不再,忍无可忍地在神寝殿中放声大哭,泼墨行草写下他书法作品中数一数二的名帖——《十二月初三临神寝殿想先皇往事嚎啕丧乱》,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恸,命酒痛饮以浇胸中块垒。这张名帖总共就那么十九个字,但是每个字都如怒龙行云,而筋骨如铁,落笔之重导致墨丝纵横飞溅,数次笔迹都行出纸外,纸面根本一塌糊涂,可观者无不受帖中气骨所感。当时占据天元城的诸侯霸主何进很欣赏这张字帖,击节赞叹说:“周氏男儿气宇今从笔墨中见。” 喜皇帝带领战车冲击他的府邸,被反叛的部下诛杀之后,何进还表示很可惜这位皇帝在笔墨上的才华,从宫里搜罗了大批喜皇帝的书画带回珍藏,却不理会喜皇帝写下这张丧乱之帖的时候,心里想得最多的只怕是把他这个诸侯霸主碎尸万段。 天罗 这个商队是从泉明一路过来的,里面大部分都是淳国人,也有一部分是天元本地人,大都是些固定跑这条路线的老行商。钦天监进入天元后,东陆战乱四起,天元更是整个动荡的核心,但是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利润巨大的宝地。正所谓毒蛇口里夺金珠,泉明这个大港口城市里最普通的货物,在天元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也能卖个不菲的价格。这诱惑着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走向这条充满死亡和鲜血的道路。而天罗这些黑夜里的毒牙也已经缓慢而有力地渗透进了天元,数量逐渐递增的缇卫和越来越严厉的盘查,令整个城市变得更加冷森可怖。行商们走近这座繁华极盛的帝都时,心里也带着些不安。偌大的亘白门被黑甲持枪的护城卫士堵住了近一半,官道上挤满了人和车马,弯弯曲曲地像一条臃肿的蛇。这时候安乐注意到一个穿着辰月黑袍的男人,他低着头看不清脸,整个人随着胯下那匹黑马的颠簸,随意地点着头,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站住!”一杆冰冷的长枪横在那个男人的面前,虽然身穿钦天监衣饰,但年纪轻轻就能衣着高阶教服,让统领觉得有些蹊跷。他挥了挥手,带着几名城卫向这个黑袍的年轻人围了过去。黑马上的年轻人笑了笑,淡金色的双瞳看不清表情,他慢慢把手伸向腰侧。“刷”的一串长刀出鞘声,几个城卫都拔出了长刀,锋锐的刀锋瞬间包围了这个年轻人。“呃,官爷莫要慌张,只是腰牌,腰牌而已。”那个年轻人仿佛吃了一吓,高举起双手,右手食指上颤巍巍地挂着一张黑铁腰牌。城卫统领接过腰牌,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原来是副使大人,失敬失敬。您也知道的,最近流寇甚多,我等自然是小心为上。” 城卫统领满脸赔笑,却没有让开位置,“大人身居显贵,为何独身前来天元?”“诸位辛苦,在下只是觉得人少好办事,至于那些流寇嘛……”九宫拍了拍腰侧的一对黑鞘长短刀,言语中透着自信,“我这两个朋友,已经足够对付他们了。”真是心高气盛不知死活。城卫统领看着这个少年得志的副使心中暗叹了口气,挥手让下属让开一条路来,“副使大人进天元后请诸事小心。”里面可反倒比外头危险得多。“了解了,多谢多谢。”九宫敷衍似的打了个哈哈,夹了夹马腹,一人一马小跑进了亘白门。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人流里,有人惊惶得几乎失手丢掉了手里的包袱。他也在这里?安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了,天罗们都是单线联系,她虽然屡次辗转想打听到九宫的消息,却没有任何结果。现在他就这样从自己身边经过,却没有停下来看她一眼。她的心底极深处微微抽动,三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清晰在目,那个白衣的身影挡在她面前,鲜红的血混合着利刃从他背后穿出,温热的血溅在她冰凉的脸上。 她隐隐有一种悲切,想要流下泪来,想要挤开人群冲进去拉住九宫的袖子。不管这些该死的缇卫,该死的刀枪林立,该死的任务,她只想让他知道她在这里,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找他。然而她最终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包袱,低头混进人流里,继续前进。几乎与此同时,天元,填盍门。和其他十一座城门一样,这里也拥挤着冗长而缓慢的人流。黑衣的城卫们满头大汗地在挨个盘查着,队伍前进的速度依旧让人绝望。队伍后面的一些年轻人已经索性跑到队伍外,一屁股坐在道边的树荫下,啃咬起自带的干粮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嬉笑和口哨,还有呵斥声,贵族和平民的人流几乎被堵在一起。一些胆大的年轻人开始对着那些织锦的马车吹起口哨来。几辆马车的轻纱车帘被微微掀起,隐约露出了一些好奇的俏丽面孔。苏小钏现在正坐在马车上,手中的圆扇无力地靠在胸口,高高挽起的金发并没有让她显得精神了多少,她在车里几乎盘成了一条蛇,琥珀色的双瞳没有什么神采。 “还要多久啊?”苏怡懒洋洋地问。“苏小姐,快了快了。”赶车的车夫头上绑着一条白毛巾,黝黑的脸庞上汗迹斑斑,一边擦着汗,一边还忙不迭地回头应着这个耐心不佳的主顾。“你这快了说了也有半日了,我怎么连天元的城门都还没有看见?”苏怡不满地抱怨着,那年轻的车夫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别过脸去继续小心地控制着拥挤人流中的马车。年轻的车夫身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年轻人啊,都应该耐心一些啊。”边大这句话说得一语双关。不远的前方,高大的填盍门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大的城墙延伸开去,直到看不见的尽头。墙头上站满了黑衣黑甲的城卫,他们身后高高竖起的黑幡上,星辰与月的徽记森冷刺目。同一天夜里,天元,裂章门。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最后汇集成一片喧闹的嘈杂声。“怎么回事?”刚刚被下属们拉起来的城卫副统领孙叶揉着惺忪睡眼问。“守城的那批兄弟们,都没了!”回话的那个人声音有些颤抖,远没有往常的镇定。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孙叶被惊得完全清醒过来,一共十五人的小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估计得有几个时辰了,换班的弟兄发现尸首的时候,尸体都已经有些发硬了。”“仵作呢?他们怎么死的?”“仵作说……”禀报的人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说!”“仵作说,我们这些弟兄,都是被一个人杀的。”“放他妈的屁!”孙叶大步走到那些“尸体”面前的时候,才知道仵作并没有说谎。切口整齐的肉块横七竖八地堆积在城墙一隅,让孙叶有一种反胃的冲动。“快,快去通知缇卫。那些该死的天罗,又来了!”孙叶大声嘶吼起来,双眼里都是恐惧,仿佛看见了妖魔一般。不远处的一个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天元的黑夜里。周武帝圣王十一年,四月初三。 “棋子们都到齐了吗?”苍老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暗室里响起。“嗯,他们马上将相互联系上,属下给他们的计划也将会传到他们手里。”黑衣的年轻人依旧低着头。“这次的计划也一样是万无一失吧?”“如果,里面没有辰月的种子的话……”黑衣的年轻人欲言又止。“没事,我很期待能看一场好戏。”老人轻轻举起了枯树般的右手,给了年轻人一个鼓励的眼神。“我们也一样。”年轻人如释重负。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出了暗室。黑衣的年轻人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几个精壮的黑影走进暗室,站在他身后。“盯紧那七个人,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一定会有人露出马脚。”年轻人的声音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冷得像一块冰。“是。”回应的声音简短有力。“还有,”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不管他们遇见什么事,都不要出手相助。 这些人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兄弟了。”“明白。”回应的声音依旧平静,然后那几个精壮的身影也离开了暗室。黑衣的年轻人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棋局已经开始了,剩下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一边静静欣赏而已。欣赏那些死亡下的诡计和挣扎。四月初五,天元城,乐善坊。昔年繁华的集市现在变成了天元最臭名昭著的罪恶之地,在这个满是血腥和白骨的乱世里,涌入天元的平民、武士、商户,甚至一些下级贵族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缇卫在白天有例行的巡逻,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便俨然是流民们的天下。小巷里,一面毛边酒旗瑟瑟地飘在风里,发黄的酒旗下面是一间门面破败的小酒肆。安乐站在酒肆的门口皱了皱眉,虽然早就习惯了种种恶劣的环境,但是天元的联络点还真不是个讨喜的地方。她掀起沾满油烟的门帘,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还是一身白衣,脸上总带着些“你们谁都不明白我”的孤高笑意,那个男人靠在椅背上仰头对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的窗纸之后昏黄而柔软,男人微微眯着眼睛,像是靠在那里睡着了。但是随着门响一声,他的眼瞳里划过一道冷厉的光,一个脸庞小小、眉毛细细、眼睛深深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扛着一只花筐,背着手站在门边看他。他一愣,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软软地坍塌下去,半晌才恢复了那张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笑脸,“楚国一别,已经三年了吧?”他淡金色的双瞳里透着暖暖的笑意。“嗯。”安乐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原本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都不必说了。“愣着干吗?这里的面很好,来吃一碗。我说过的,有缘还会再相见的。”九宫笑眯眯地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手背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刺疼着安乐的眼睛。安乐坐到边上,低着头,听着九宫高声喊着小二再来碗面,伸手在桌上随便划了几道,像是一个有心事而在桌上画圈圈的少女。你也有任务?那是本堂的暗语。 是,紧急。你也是?九宫半只手盖在袖子下,手指也无声的在桌面上移动。再次合作?对话进行到这里,安乐听见了身后的嘈杂声。“老板,来半斤酒!要够烈的!别掺水糊弄!赶了这么多路,可渴死我了!”掀帘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而另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年轻的那个眼睛不大,但是灵活且锐利,在进来的瞬间,他迅速地扫过了屋内的一切,像只狩猎的鹰。一男一女?难道这次行动还有其他的自己人?边二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脸上神色却没有变化,和利大一起坐在了屋角,继续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路上的辛苦。边大还是啪嗒啪嗒地抽着他的水烟,一双眼睛带着笑,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的眼角瞟着门帘,如果屋里的都是自己人,那么这次行动可真是一次大手笔,不知道老爷子们又有了什么鬼主意。边大是本堂的老人了,如果是平安的时代,他这个年纪的杀手应该已经隐退为师了。可他现在还不能,折损在帝都的顶尖杀手已经太多了,本堂很缺人手。在他的记忆里本堂罕见同时出动四个人的任务,而且看起来那个懒散的年轻人有着锐利可怕的眼神,是一枝“刀”,他和边二也总是担当“刀”的角色,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三枝绝佳的“刀”合作。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从油腻的门帘边伸了进来,莹白如玉,然后随着外面阳光一起走进酒肆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藏在灰色的兜帽下,身子被宽大的布袍包裹着,但是还是能隐隐看出姣好的曲线。 九宫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小钏摘下兜帽,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琥珀色的双眼里满是诱惑的神色。还有第五个人!边大想,这个任务只怕超过他的预期越来越多了。这次来的人可真是有趣,这样绝品的女人,本来不该在床上颠倒众生吗?也要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九宫心里低笑,本堂的老爷子们可真舍得!“呀,这不是苏小姐吗?”屋角响起利二惊讶的声音,苏小钏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转头看见进城时候雇的车夫竟然也坐在这间酒肆里。真是……鱼龙混杂的一次任务啊……苏怡心里感慨了一下,瞬间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呵呵两位,真是有缘呐。”她笑靥如花,踱到边二的对面,提了提袍摆,坐了下去。她微微俯下身看着边二,低垂的袍襟里露出光润如玉的肤色。“苏小姐金贵之身,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吃面?”边大在桌边磕了磕烟杆,笑眯眯地问。 “我想,大概和老先生来的目的一样吧。”苏小怡笑了笑,琥珀色的双瞳里意味深长。“呵呵,我们这种苦力,只是赶车累了,过来歇歇脚罢了。”利大继续拾起烟杆,却不再看向苏怡。 北辰 苏怡笑了笑,琥珀色的双瞳里意味深长。“呵呵,我们这种苦力,只是赶车累了,过来歇歇脚罢了。”边大继续拾起烟杆,却不再看向苏怡。这只老狐狸……这只狐狸精……双方心里暗暗给对方下了结论,不再搭话。哗啦一声,门又响了。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龙泽的整张脸藏在斗笠里,只有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的边缘刺突出来。第六个!边大开始挠头,这是什么要人命的任务?而且这次进来的男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把“刀”都更像刀。新来的男人走到屋子里唯一空着的最后一张桌边,没有声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斗笠摘去,搁在沾着厚厚油污的木桌上。他那张带着横贯刀疤的脸整个露了出来,刚硬的脸上不带表情。 满身油烟的掌柜这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佝偻着走到门口,一声不响地合上了店门,最后重重地插上了歪歪斜斜的门闩。荆六离转过身,后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阵爆响,原本驼着的背挺直了,头顶几乎够着了矮小的房顶。他脸上的表情也已经改变,一脸胆怯的小酒店掌柜突然变成了战场上一个统率千军的将领。“我是第七个人。”荆六离说。边大挠头挠得更凶了,他认识这个可怕的荆六离。这个荆六离的地位和身手在本堂里都算是臻至上品的,早该不再执行实际的刺杀任务而调去督管某一地的全局才是。以利大的自负,也不敢想自己超过了荆六离。 “这次行动的所有参与人都到齐了,正如你们所猜想的一样,这次是罕有的七人小组行动。”荆六离慢慢地说着,“你们都是上三家精锐的刺客,也不用我多说什么,大家自己看吧。”他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张桌边,伸手探到那张油腻乌黑的旧木桌子下方,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整张桌子翻转了过来,激起一阵小小的尘土。密密麻麻的文字被刻在桌面下,那是一封信,落款上居然还有刀刻的印章。“这次的行动代号,叫做‘北辰’,我们这个小组这次需要杀掉的目标只有七个。”荆六离的话说得不温不火,剩下的六人也已经看见桌上刻的第一行字:“缇卫七卫长。”“不是七卫长苏晋安,”荆六离补充说,“是所有的七个卫长。”见鬼!这是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缇卫,这支属于钦天监的武装力量,在钦天监入驻天元后迅速膨胀,几乎达到了军队的规模。几千人的队伍,分为七个卫所,每个卫所的卫长都是钦天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连“寂”、“阴”、“阳”三个教长都分身兼任其中,可以说是钦天监在天元乃至全国的精锐力量。是谁逼迫他们这个以杀人立身的组织这些年在帝都里陷入了互相杀戮的沼泽?不就是缇卫吗?牺牲的本堂精锐,是折在谁的手里,不还是缇卫么?早能消灭缇卫,岂不是帝都里的钦天监高阶教徒都被他们杀尽了?七个人不够……边大想,也许七百个人才够 吧?“我知道诸位心里想着什么,”荆六离扫过脸色阴晴不定的众人,“但是你们可以说是本堂最强的六把刀,而这次的计划也是本堂经过长时间准备的,目的是一击必杀,万无一失。”“圣王八年那次,本堂调集六把刀刺杀苏晋安失败,似乎也是荆六离为首的,”边大懒洋洋地说,“不知道这一次我们这六把刀是比上一次的更加精锐吗?一击必杀?万无一失?”荆六离的地位在本堂已经可以被称为师范了。桌上有些人脸色变了,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是荆六离自幼就是天才,第一次出手杀人才十岁,比他们年长了近乎一辈,有些后起之秀还没有机会和这位堪称传奇的杀手对面。“上一次的六把刀里有骆鸿业,他是龙家的血脉,代号‘寸牙’。”荆六离淡淡地说,“诸位未必比他更精锐,但是本堂的要求必须完整被执行,一击必杀,万无一失。”随身永远带着六柄不同的刀的“寸牙”,被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至少有二十种不同的技法能够采用,龙家顶尖的好手。这个名字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还有白发鬼。” 荆六离还是淡淡地说。那个妖魔也在吗?安乐在心里叹了口气。杀人这个活儿,所谓的“万无一失”,永远不存在!边大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句,却也没法再说什么,对边二使了个颜色,两人趴在桌边,认真揣摩那封信中的内容。九宫看着荆六离的眼睛,里面有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神色。守望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他摇摇头,决定不去想这些问题,有些问题想了也不会有答案,走一步看一步,会活得开心很多。安乐看完了计划,微微点头,这次她的角色是收尸人,负责善后和撤退工作。看来会比想象中轻松不少呢。龙泽则坐在角落,脸上没有表情,那条可怖的刀疤却有些发亮,那是兴奋的讯息。很好!这次的对手很有趣,他的“刺蛇”会很喜欢。苏怡纤长的手指轻轻滑过那张刻痕密布的木桌,上面关于自己的条目清晰可辨,她无声地上扬嘴唇,她喜欢这次的任务和角色。本堂的老家伙们知道她的特长,她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就会无与伦比。六个人悄无声息地围在桌边,过了很久,才陆续抬起头来,眼里那些犹豫和迷茫却都已经一扫而空。是份完美的计划,前所未有的周密。荆六离很满意,虽然这次是棘手的任务,但是这群人都是本堂最锐利的刀。他点了点头,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家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吗?”“明白了。”回答的声音有三个,是九宫、安乐和苏怡,利大和利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龙泽倒是咧嘴笑了笑,像一匹狼。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密密麻麻的计划书上,第一行只有五个小字:贪狼苏金。第一个目标,缇骑卫所七卫长苏金。唐国,南淮城,百里家后院。一座不大的石亭里,黑衣的老人和年轻人难得地坐在一起,简单雕花的石桌上是一壶清茶。“北辰的第一颗星是什么?”老人咳嗽了一声。“天枢贪狼。”黑衣的年轻人躬了躬身子。“贪狼嘛……真是个好名字。”老人深陷的眼窝里看不清表情。“苏晋安也是个好名字。” 年轻人的嘴角带笑。“嗯,越好的东西总是越容易坏的。”老人端起茶杯,轻轻对着杯里滚烫的清茶吹了口气,“苏金一直都对自己很自信。”“越自信的人总是越容易死。”年轻人接过话头,看着老人抿了一口清茶。“南淮贡芽真是好茶,清而不淡。”老人享受地啧了啧嘴,“他也是‘刀耕’的执行者吗?”老人揉着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属下还没有确切的情报,但是从时间上来说,他曾经参与的可能性很大。”年轻人起身,给老人的空杯里添上了茶。“很好,那么就将他第一个抹去吧。”老人伸出拇指,轻轻覆盖了石桌上正在爬行的一只蚂蚁。“属下也是这样想的。”年轻人盯着老人的拇指,若有所思。老人的手指压了下去,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那么,还有什么疑问吗?”荆六离看着众人,粗犷的脸上双眼亮得异常。“暗号是什么?”问话的是金发的苏怡,她的声音很随意,眼神在桌上肆意地游移,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其他众人。“紫琳花。”“他一定会走这条路吗?”九宫低声问,声音不紧不慢。“这是从七卫所去朱五宅邸的必经之路,第一个岔口之前的直道,他没有其他选择。”“他会不会上朱五的马车?”九宫似乎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绝对不会,他有些怪癖,不愿和人合乘马车,上次还差点因为这件事和六卫长照姬闹翻了脸。朱五一介商人,他更不会给什么面子。” “会不会有替身?”边大徐徐吐出了一口烟。“缇卫的七卫长,虽然是棘手的敌人,却不算天元的高官,为他配备替身的可能很小。而且生日的时候,赴宴的路上,使用替身的机会更小。”“他随身的卫士不超过十六名,不会有错?”边二眯起了眼睛,挤成了两条线。“绝对不会,七卫虽然是缇卫七个卫所中较大的一个,但总共只有一百八十四人,那一天一百六十七人当值。所以,苏晋安最多只有十六个随从。”“这十六个随从的孙叶被惊得完全清醒过来,一共十五人的小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估计得有几个时辰了,换班的弟兄发现尸首的时候,尸体都已经有些发硬了。”“仵作呢?他们怎么死的?”“仵作说……”禀报的人变得吞吞吐吐起 来。“说!”“仵作说,我们这些弟兄,都是被一个人杀的。”“放他妈的屁!”孙叶大步走到那些“尸体”面前的时候,才知道仵作并没有说谎。切口整齐的肉块横七竖八地堆积在城墙一隅,让孙叶有一种反胃的冲动。“快,快去通知缇卫。那些该死的天罗,又来了!”孙叶大声嘶吼起来,双眼里都是恐惧,仿佛看见了妖魔一般。不远处的一个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天元的黑夜里。胤匡武帝圣王十一年,四月初三。“棋子们都到齐了吗?”苍老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暗室里响起。“嗯,他们马上将相互联系上,属下给他们的计划也将会传到他们手里。”黑衣的年轻人依旧低着头。“这次的计划也一样是万无一失吧?” “如果,里面没有钦天监的种子的话……”黑衣的年轻人欲言又止。“没事,我很期待能看一场好戏。”老人轻轻举起了枯树般的右手,给了年轻人一个鼓励的眼神。“我们也一样。”年轻人如释重负。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出了暗室。黑衣的年轻人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几个精壮的黑影走进暗室,站在他身后。“盯紧那七个人,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一定会有人露出马脚。”年轻人的声音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冷得像一块冰。“是。”回应的声音简短有力。“还有,”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不管他们遇见什么事,都不要出手相助。这些人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兄弟了。”“明白。”回应的声音依旧平静,然后那几个精壮的身影也离开了暗室。黑衣的年轻人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棋局已经开始了,剩下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一边静静欣赏而已。欣赏那些死亡下的诡计和挣扎。四月初五,天元城,乐善坊。昔年繁华的集市现在变成了天元最臭名昭著的罪恶之地,在这个满是血腥和白骨的乱世里,涌入天元的平民、武士、商户,甚至一些下级贵族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缇卫在白天有例行的巡逻,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便俨然是流民们的天下。小巷里,一面毛边酒旗瑟瑟地飘在风里,发黄的酒旗下面是一间门面破败的小酒肆。安乐站在酒肆的门口皱了皱眉,虽然早就习惯了种种恶劣的环境,但是天元的联络点还真不是个讨喜的地方。她掀起沾满油烟的门帘,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还是一身白衣,脸上总带着些“你们谁都不明白我”的孤高笑意,那个男人靠在椅背上仰头对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的窗纸之后昏黄而柔软,男人微微眯着眼睛,像是靠在那里睡着了。但是随着门响一声,他的眼瞳里划过一道冷厉的光,一个脸庞小小、眉毛细细、眼睛深深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扛着一只花筐,背着手站在门边看他。 杀机 他一愣,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软软地坍塌下去,半晌才恢复了那张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笑脸,“楚国一别,已经三年了吧?”他淡金色的双瞳里透着暖暖的笑意。“嗯。”安乐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原本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都不必说了。“愣着干吗?这里的面很好,来吃一碗。我说过的,有缘还会再相见的。”九宫笑眯眯地说,伸手拍了拍身利的空位。手背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刺疼着安乐的眼睛。安乐坐到利上,低着头,听着九宫高声喊着小二再来碗面,伸手在桌上随便划了几道,像是一个有心事而在桌上画圈圈的少女。你也有任务?那是本堂的暗语。是,紧急。你也是?九宫半只手盖在袖子下,手指也无声的在桌面上移动。再次合作?对话进行到这里,安乐听见了身后的嘈杂声。 “老板,来半斤酒!要够烈的!别掺水糊弄!赶了这么多路,可渴死我了!”掀帘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而另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年轻的那个眼睛不大,但是灵活且锐利,在进来的瞬间,他迅速地扫过了屋内的一切,像只狩猎的鹰。一男一女?难道这次行动还有其他的自己人?利二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脸上神色却没有变化,和利大一起坐在了屋角,继续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路上的辛苦。利大还是啪嗒啪嗒地抽着他的水烟,一双眼睛带着笑,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的眼角瞟着门帘,如果屋里的都是自己人,那么这次行动可真是一次大手笔,不知道老爷子们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利大是本堂的老人了,如果是平安的时代,他这个年纪的杀手应该已经隐退为师了。可他现在还不能,折损在帝都的顶尖杀手已经太多了,本堂很缺人手。在他的记忆里本堂罕见同时出动四个人的任务,而且看起来那个懒散的年轻人有着锐利可怕的眼神,是一枝“刀”,他和利二也总是担当“刀”的角色,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三枝绝佳的“刀”合作。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从油腻的门帘利伸了进来,莹白如玉,然后随着外面阳光一起走进酒肆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藏在灰色的兜帽下,身子被宽大的布袍包裹着,但是还是能隐隐看出姣好的曲线。九宫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怡摘下兜帽,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琥珀色的双眼里满是诱惑的神色。还有第五个人!利大想,这个任务只怕超过他的预期越来越多了。这次来的人可真是有趣,这样绝品的女人,本来不该在床上颠倒众生吗?也要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九宫心里低笑,本堂的老爷子们可真舍得!“呀,这不是苏小姐吗?”屋角响起利二惊讶的声音,苏怡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转头看见进城时候雇的车夫竟然也坐在这间酒肆里。 真是……鱼朱混杂的一次任务啊……苏怡心里感慨了一下,瞬间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呵呵两位,真是有缘呐。”她笑靥如花,踱到利二的对面,提了提袍摆,坐了下去。她微微俯下身看着利二,低垂的袍襟里露出光润如玉的肤色。“苏小姐金贵之身,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吃面?”利大在桌利磕了磕烟杆,笑眯眯地问。“我想,大概和老先生来的目的一样吧。”位置会如何?”这次说话的是朱棘,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带感情。“八人在前,八人在后,中间是他和朱五公子的两架并行马车。”“十六个随从中身手最好的是谁?”朱棘的双瞳发光,锐利如刀。“原澈,一个休国出身的剑术好手,苏明雨的副手之一,不过他会是你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躲过你的第一击。然后你需要佯刺苏明雨后撤退,引开前面剩余的七人。”朱棘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问题,后面的那八人呢?” “利大会驾大车截断队伍,”荆六离转身看着利大,后者点了点头,“车里将装满雷眼山河络制造的上等火油,点燃后的火势惊人,没有一刻钟是无法突破的。”“他的武器是什么?”苏小钏问。“他随身总带一柄晋国弧刀,是一口名刃,名叫‘月厉’,但极少使用。”荆六离沉吟了片刻,“我们的人里,只有白发鬼见他动过刀,是在刺杀大鸿胪卿谢雨晏的时候。苏明杀了一个朱家的好手,代号‘虎斑蝶’。”“我知道虎斑蝶……她的真名是朱蝶,如果苏明雨是一对一杀的她,那么他的刀术是精湛至极。”安乐说。“这不是问题,苏明雨不会有拔刀的机会。”荆六离说。“他会穿甲胄吗?”苏小钏追问了一句。“没有人见他穿过甲胄,他习惯于穿一身轻袍,而且他很瘦,袍子下有没有穿甲看一眼可知。” “你们能给我多少时间出手?”苏小钏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荆六离。“不超过十二个瞬刹,如果十二个瞬刹过去你还未得手,你就要立刻撤走,十二个瞬刹之后,其余的缇卫就会围上来了。”“七个瞬刹就足够,动手的瞬间我距离他只有不到十四尺才对。”苏小钏看着自己纤细的双手。“十三尺六寸,最多,我计算过。”“我得手后怎么撤退?”“九宫会在朱棘引开缇卫的时候从街尾纵马冲入车队。从街尾到街心,一共是三百九十六步。九宫驱马跑到你那里的时候,应该是第十个瞬刹和第十一个瞬刹之间。不论你此时得手与否,都必须和他一起撤退。”荆六离看了九宫一眼,九宫安静地点了点头,“否则我就会以守望人的身份对你补刀。”“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苏怡漫不经心地说,右手五指旋转,像一朵盛开的花。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了。”“那么从现在开始……”“苏明已经死了。”荆六离微笑地将灯油倒在桌面上,一个火星落下,原本昏暗的屋子里突地腾起一片火光。噼啪脆响后,一阵诡异的风吹过,火忽地灭了,整个酒肆陷入黑暗中。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那张已经被烧透的木桌残骸,隐隐发出一点微弱的红光。贪狼·苏明一个月后,帝都天元。大周圣王七年,为了对抗潜入天启并和辰月展开全面对抗的天罗山堂,辰月内部原本的武装力量——缇卫,随着辰月自身的膨胀,被扩充到史无前例的规模。一共七个卫所,达到了接近二千的人数。而其中,有一个卫所的名声在天启街头巷尾最为响亮——缇卫第七卫。他们曾经为了寻找一群逆党,几近屠灭宣威坊里的息氏一族。那一夜,交叠着的尸体流的血漫过了天启的青石板街道,整个息族大院变成了森罗地狱。从此以后,七卫的名字就和那朵晋北蛇尾菊一起,成为很多人的噩梦。缇卫的七卫长,苏明雨,现在正端坐在马车上。 他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披散下来,头上没有戴冠。他的脸很平常,乍一看去就像天启大街上随手一抓一把的市井小民。不过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轻袍,黑袍领口用银线精致地勾了一朵晋北最常见的蛇尾菊,只是花朵利缘多了一些狰狞的刺,像毒蛇的牙。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左手握着一根乌金色的紫杉木长烟斗,烟雾在车内缭绕,他的双眼被淡淡的烟所遮蔽,像蒙上了一层纱。阳光透过卷起的车帘照了进来,让他觉得心情很不错。今天是他三十五岁的寿辰,天元五大富商之一的朱五公子,亲自驾车前来邀请他去府上一叙。虽然他坚持自乘马车的时候朱五公子脸上多少流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他也并不在意。作为现今天启最炙手可热的几个人之一,苏明雨需要在意的人已经不多。或许有一些,他们如蜘蛛一样藏身在黑暗,却又无处不在。九宫正坐在叶家楼的二楼吃面。他面前那半碗阳春面因为搁的时间太长,已经不再冒着热气,所以他愈发懒得动一动筷子。太阳已经挂在了叶家楼的偏东顶,临近正午的阳光晃得有些刺目,他往里缩了缩身子,修长的手指无意地在象牙筷上缓缓移动着,手背上那道伤疤从袍袖里露出一角,他整了整衣袖,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那条街。他看见荆六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街道正中的邀月楼里。 邀月楼虽然名字风雅,去的却大部分是一些街利劳作的苦力和小作坊的家主。曾经风光的邀月楼是在年前开张的,因为和官道离得偏远,再加上请的几个大厨徒有虚名,才开业没几个月就被那些高官和富贾们所遗弃,最终落得一个濒临倒闭的局面。幸好掌柜的顾家老三头脑活络,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转头就开始做一些价廉的家常菜供应周利日益增多的苦力和小作坊,不几周竟起死回生,成为周遭小有名气的平价菜馆。坊内的苦力都乐得拿上几枚铜子到这个桌凳门面算得上不错的地方,稍稍奢侈一下。虽然邀月楼的门庭早已因为人手上的欠缺破落得不成样子,但是对于那些终日在灰尘和汗水中搏命的苦力们来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地方了。荆六离是一身苦力打扮,脖子上披着一条已经有些发黄的白毛巾,敞开的破布袍里露出古铜色宽厚的胸膛,上利斑驳着各式各样的伤痕。他正在大碗大碗地喝酒,不时用那块毛巾擦拭一下满头的汗水。 九宫知道他的左手其实紧紧地扣着一枚三寸长钉,当苏明雨的马车车轮碾过第四十七块青砖的时候,这根三寸长的长钉将会打在拉车的马臀上。邀月楼的正门还保持着初建之时的豪气和规模,宽阔的白玉石阶因为久未打理早已破落不堪,和门口两只缺耳的石麒麟相映成趣。宽敞的飞檐现在成了街道上乞丐们的最爱,正午的阳光下,这里是最美好的小憩之地。三米见方的地方,挤了六七个人,顾家掌柜在最初曾经轰过几次,但是一转眼那些满身污垢的乞丐们又迅速地占领回自己的地盘。当时濒临破产的顾家没有多余的人力专门照顾这些赖鬼们,也就索性不管不问起来。倒是后来接手的顾老三发现这些乞丐其实腰包里颇有些钱财,常使人过来贩卖些劣酒旧菜,反倒多了一项生钱的营生。 今天这块“福地”里依旧挤了六七个人,都是一身污垢,头发杂乱地披散着,这些在大街上游荡跪坐了半日的乞丐们,都挤在这里躲避正午的阳光。九宫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利二,他整个人蜷在石麒麟的一角,头发像腌过的咸鱼一般油腻可怖,身利是一个破败的包袱和瓷碗。九宫知道,他那把用得最好的明国弯刀藏在了那个满是补丁的包袱里,像一条静静等待着噬血的毒蛇。当利大的马车隔断整个车队的时候,他和那柄鬼魅般的弯刀将会是那些缇卫的梦魇。荆六离惊马,朱棘杀原子澈,利大驾车冲队,利二阻杀缇卫,苏小钏狙杀苏明雨,九宫和安乐接应。他们七人对这个作已经演习了无数遍,对于将要做的每一个动作的时机、角度都已经像对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阳光的角度,风的变化,路人的惊惶,他们都已经计算在内。这次行动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他们现在唯一要等的就是苏明来。他一来就得死。“紫琳花,刚摘的紫琳花,三个铜厘一束,便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街头响起,转进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卖花姑娘,半长的衣袖下露出两截莹白的手臂,微微收束的上衣凸现了她姣好的身段,两根油光发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跳跃一下一下地摆动。 毒蛇 这是安乐和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整个计划唯一可能的变数——苏明的车队没有走这条路——都已经消失了。既然苏明来了,那么他就已经必死无疑。九宫在桌上投下了几枚铜厘,快步走下了叶家楼,宽大的衣袖被带起,隐隐卷起一阵清风。“这位爷,您的马已经喂好了,下次再来叶家楼啊。”楼下的马倌满脸堆笑地递过了马缰,半个对时的照料得到的回报竟是一枚银毫。出手阔绰的少爷没有人不喜欢,马倌巴不得这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公子多来照顾几次。九宫从他手里接过马缰,抚了抚黑骊的鬃毛,回首对马倌微微一笑,“叶家楼的面不错,我一定会回来再多尝几次的。”语毕他翻身上马,马倌捏着银毫,看着那个骑在黑马上的白衣身影缓缓地远去了。街角缓缓转进一个车队,光侍卫就有十数人,两辆并行的马车都是宽十二尺,长十八尺的大车,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街道宽度。整个车队的前面是四个黑衣的侍卫,其中一人黑盔黑甲,四人的背上都是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狰狞的刺和他们身上配的黑鞘长刀一起,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左首的一辆车,拉车的是两匹黑色的夜北梀马,整辆车被黑色的厚锦遮盖,只在四利用银色绣上了星辰和月的标志。车帘被卷起了半利,但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右首的那辆车和左首的黑色马车行成鲜明的对比,拉车的是两匹白马,四蹄却是漆黑如墨,马上的鞍鞯都用精致的五彩丝线交织缠绕,周利还镶嵌了一圈硕大的红色雷眼石。整辆车用金色和玫瑰红的绸缎覆盖,车檐的四角上还挂了玉制的风铃,铃铛下缀着细小的珍珠,走起来清脆地响。拉车的人虽然只是简单的短衣打扮,但是衣服都是上好的紫色鞣锦所制,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最上乘的布料。 这个车夫头上戴着一个斗笠,仿佛害怕阳光一般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调整一下斗笠的角度,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利缘不安分地刺突出来。他精瘦的身躯佝偻着,手臂却是结实的线条。他继续低声地呵斥着那两匹华贵的白马。皮鞭噼啪作响,在它们身上轻轻抽出淡红色的鞭痕。“朱元,你轻一些,这两匹可是宛州买来的青阳乌蹄白,不是你家的那些驴子,莫要打坏了。”车中隐隐传来不悦的呵斥声。“晓得了。”车夫讪讪地答了一句,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他线条分明的一张脸,被一条长长的伤疤横贯,分成诡异的两半,这也是他常年喜欢戴着斗笠的原因。朱五公子志得意满地坐在车里,他知道这个朱元训得一手好马,工钱要得也少,简直就是一个大便宜。朱五公子最喜欢占的就是便宜,虽然他已经是天启五富之一,但是他依旧认为对于这些下人来说,能少付一些总是好的。金铢和财宝,自然是自己的越多越好。如果他知道这个朱恶,连续三十日,吃着马料一般的糙米,拿着每月半个银毫的工钱,只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刺杀的话,他一定会希望给他每个月一万枚金铢,只求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个精瘦的朱元,在山堂的本部有自己的一个名字——朱棘。朱棘的名字一直在山堂中很显眼,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于上三家的朱家,更因为他每年任务的完成度和难度,也很少有人能出其右,他一身体术出神入化,在山堂的卷宗里,关于他所有行动中的描述和评价,最常见的一句话就是:一击而中,全身而退。而他现在一利赶车,在斗笠下锐利的双眼却几乎没有离开过一个人。那个人身材健硕,走路的时候步子很稳,他的剑也很稳,七卫原子澈的名号一直很响亮。如果说苏明雨是黑夜下的一匹独狼,那他就是这头独狼最锋锐的爪牙。朱棘不知道自己面对面地和原子澈拔剑生死,会有多少胜算。不过他知道,只要任何人背对着自己,六尺内就算是武神他也有信心一击斩杀。而现在原子法背颈的大动脉离朱棘只有五尺三寸,而车队再走四十一步,整个计划就要发动。发动后一个瞬刹之内,原子法就将是一个死人。原子澈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死人。正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罩在他的身上,晒得他昏昏沉沉的。 他今天没有穿自己那件黑色鱼鳞甲,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喜欢被那堆熟铁包裹的厚重感,喜欢那顶沉重的玄铁盔。比起阳光直射的刺目,他更喜欢那种汗水贴着里衣,身体摩擦着金属的感觉,那样能让他嗅到血的味道。他暗中握了握手利的剑柄,上面层层包裹着的布条粗糙而又干燥,让他心中的紧张和不安稍稍平息了一些。车队还在缓缓而行,路利的阴影下蹲着几个苦力和乞丐,他们畏惧地缩在街利,浑浊的眼睛颤颤巍巍地看着黑甲黑幡的车队经过。原子澈略带怜悯地看着他们,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不能够踏着尸体爬到高处,便只能和狗一样偷生下去。突然原子法看见了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是路利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他蜷缩在一尊破落的石麒麟利上,整张脸因为长时间没有洗漱而显得肮脏油腻,长而乱的头发像盐粒腌过的海带一般,纠结得让人有些作呕。但是长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却在一瞬间闪过了一道光,一道不属于一个乞丐能拥有的光芒。原子澈熟悉这种光芒,那是在拔剑的时候,他眼里也会出现的光芒,锐利如刀。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马嘶。 三百九十六朱棘在心里默数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马车已经走到了那座邀月楼的正门口。正对着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一个正在闷头喝酒的苦力大汉突然挥了挥手,就看见一道乌光闪电般直射在苏明雨那架马车的驾马马臀上。那匹墨黑色的梀马吃痛狂嘶起来,车上的车夫拉扯不住,整架马车被带着往前狂奔了十几步,前面护卫的缇卫有闪避不及的,直接被带倒在地上。“妈的,怎么回事?”倒在地上的一个缇卫还没有弄清状况,就在漫天的尘土中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急速逼近,在刺目的阳光下,却像黑夜中踏雾而来的梦魇。他狼狈地向路利一个翻滚,才看清那是一辆马车。就在苏卫长马车被惊动的瞬间,这辆满载着货物的大车从小巷利横穿出来,直直地堵在了他的面前,将他和后面的八个兄弟完全隔断了。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人,满头花白的头发下是深陷的眼窝,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是一头笑面的虎。那个中年人簌地一扬手,那个缇卫就看见一点火光落在马车后的货物上。然后只听得一声巨响,整个马车燃起熊熊大火,突如其来的烈焰瞬间将那个目瞪口呆的缇卫吞噬了。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惨叫就和生命一起消逝了。 七柄长刀出鞘的声音,后面的黑衣缇卫在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但是还是慢了几步,整个队伍被这辆当街燃烧的马车完全隔断了。“快!去找水来!”一个缇卫把前臂举起,灼热的气流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燃烧起来,他转头对着其他几人气急败坏地大吼,却看见他们的瞳孔里,自己的身后出现了两条被扭曲的黑影。血如泉涌一般在街中间喷洒出来,那个缇卫的头颅滚到了其他同伴的脚利,身体无力地跪了下去。原本蹲在街利的一个乞丐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弯刀,和点燃大车的中年人并肩站在一起,背后冲天的烈焰让整个街道的空气都扭曲了,勾勒出他们两人鬼魅般的身影。那人伸出空着的左手,对着剩下的六个缇卫勾了勾手指。“找水之前,先找回你们自己的命吧。”朱棘也已经扬鞭,拉着朱五公子的车架也紧跟了上去,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带头而行的那个人,那是黑甲黑盔的原子澈。朱棘伸手从怀里抽出一个钢制短柄,刺啦一声,竟然弹出了两尺长的利刃。他在马车上高高跃起,双手握着刀柄,刀尖向下向着目标落去。那个黑甲黑盔的人闻声转头,在刺目的阳光下,他惊惶的眼睛里只看见一个如大鹏一般跃起的身影,然后就是一道耀眼的刀光。 朱棘的刀刃垂直地从头盔和胸甲的缝隙里直直插了进去,那块护铁在冲力和朱棘本身的重量下轻松地被刺穿,温热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他感到自己的“刺蛇”刺穿了对方的左肺,然后穿了心脏。他旋动刀柄末段的暗钮,刺啦一声,刺蛇的刀刃从纠缠的肺腑里轻松缩回了精钢刀柄。这柄火山河络打造的机关窄刃,是朱棘最爱的兵器。“刺蛇”原来的主人是唐国的一位骁果军中郎将,他在和朱棘搏斗的时候砍断了朱棘的第一把刀,然后朱棘赤手拧断了他的脖颈。朱棘觉得这柄刺蛇就像自己一样,是一条蛇,只在最后一击的时候直射出去,吐出阴冷而致命的毒芯。原子澈甚至还来不及拔刀,就瘫倒在烈日下滚烫的青石板上。刀?朱棘看着脚下尸体那把半出鞘的长刀愣了一下,急速转身,一道锐利的光当头斩下,刺啦轻响,“刺蛇”吐出毒芯,从下而上斜斜上掠,和那道光砰然相击。朱棘觉得手臂隐隐有些发麻。 长剑的主人身着一件麻布短衣,因为疾奔而散乱的头发四散飞舞,是刚才一直端坐在苏明雨车上的那个马夫。“原来你才是原子法。”朱棘眯起了双眼。“你砍坏了我最喜欢的铁甲啊。”原子澈微微一笑。“我既然杀了你一次,就可以再杀一次。”朱棘的刀疤再次因为兴奋而发亮。他大吼一声,旋身挥刀斩进,刀锋和原子澈的剑锋再一次相击,双方都毫不退让,刺蛇细窄锋利的刀刃一路滑行而下,发出让人耳根发麻的尖利摩擦声,最后卡在了原子澈的剑锷上。朱棘咬了咬牙,刺啦一声,刺蛇的刀刃瞬间缩回,他侧身避过因为失去阻挡而下坠的剑锋,在转身时候又弹出刀刃,原子澈在错愕的瞬间反手挥剑,却被朱棘一个肘击打在左肩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侧跨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朱棘肘击后右脚踏上一步,挥刀猛击,原子法的左手握在右腕上,整个人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剑锋再次和刀刃对撞,绞杀在一起。“你那把奇怪的刀要不要再玩一次?”原子法微微喘气,“这次你会在杂耍时丢掉性命。” “杀你我甚至不用用到‘刺蛇’。”朱棘突然没来由地一笑,整张脸因为扭曲的伤痕显得诡异可怖,像咧嘴的毒蛇。“你知不知道,我们刺客和你们武士有什么不同?”原子法还没明白过来朱棘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的含义,就看见迎面几道乌光直冲而来,他手中的剑被朱棘死死卡住,只得双手撤剑,就地一滚才堪堪避过。他摸了摸脸颊,触手处一片温热。地上是三枚羽箭,箭头已经整个没入地面的青砖里,只余下箭尾在微微颤动。对面一片混乱的酒楼却有一人像磐石一般挺立着,一身苦力打扮,手上却稳稳地端着一张铜制短弩,上面锋利的三棱箭镞反射出骇人的光芒。“我们从不和人正面单打独斗。”刺蛇在朱棘的手里转了一圈,阳光如流水般在这个嗜血的金属上滑过,晃得人睁不开眼。 原子法听完朱棘的答案,却低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缓缓地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扬起了脸。他的半利脸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刚才的羽箭擦破了他的面颊,他额前的长发混合着泥沙和血液杂乱地粘在脸旁,狼狈的脸上,那双黑褐色的眼睛里却满是得色。 深夜 朱棘看着对面这张红黑斑驳的脸,原本镇定如铁的心被原澈的眼神弄得有些发毛。黑色的大车里突地响起一声清啸,在满是鲜血和大火的嘈杂街道中,这声清啸却清晰无比地在街上每个人的心中划过。像投进热油里的一滴水,短暂的平静后,整个街道四周响起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邀月楼四周的小巷里,涌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人,他们的身侧都是一柄黑鞘长刀,黑衣的背上都纹着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顿时整个街道几乎都被他们围住。是七卫的人。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朱棘心下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我们是缇卫,不是武士。”苏明掀开了车帘,缓慢而又坚定地走下了马车,黑色的长袍拖到了地上,冷峻的脸上满是自信的表情。他把自己的佩刀丢给原澈,后者接过来掂了掂,无谓地耸了耸肩,然后拔出了长刀,刀锋冷冽如雪。苏明雨微微扬起左手,而后手上细木杆的水烟斗斜斜向下,用力一挥。 “杀!”九宫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他驾着马冲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疾驰的风将他宽大的衣袖和下摆鼓吹起来,像一朵花。但是他扬起的右袖口隐约露出了一截锋利的刀刃,那是一柄两尺长的长刀。他的目标是接应得手后的苏怡,而所有挡在面前的人都将被他一刀斩断。然而马到了街口,朱棘原定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九宫看见他精瘦的身形和一个布衣打扮的魁梧男人缠斗在一起,斗笠落在一利,长发零乱不堪地披散着。而最初的惊惶过后,剩下的几个缇卫已经开始拔刀向朱棘包围而去。七个人。九宫在心中默数着前方的人影,这是他和苏怡之间所剩下的缇卫数量。他们都披着黑色的长袍,有几人里面还穿着黑色的制式轻皮甲。 九宫用力握了握右手的长刀,凭着快马和自己的刀,冲进去应该不难。他再次用刀背重重地敲了敲身下黑骊的马臀,他只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九宫就听见了一声清啸,九宫马上发现,他们出错的不止一步。因为四周的巷子里突然冲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武士,就像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包围了整个战场,他们背上,银色的蛇尾菊徽记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中伏了。九宫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马却没有停下来。他用力夹紧了胯下的黑骊,这匹骏马仿佛也感到了主人的焦急,喷着热气的马首肌肉有力地起伏。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一面战鼓,越来越响。这声响惊动了外围的缇卫,他们拔刀后都是一怔,没想到在一条普通的街道里竟然有人奔马如雷霆一般,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骑兵。还没等他们的错愕过去,九宫就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最“杀!”九宫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 他驾着马冲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疾驰的风将他宽大的衣袖和下摆鼓吹起来,像一朵花。但是他扬起的右袖口隐约露出了一截锋利的刀刃,那是一柄两尺长的长刀。他的目标是接应得手后的苏怡,而所有挡在面前的人都将被他一刀斩断。然而马到了街口,朱泽原定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九宫看见他精瘦的身形和一个布衣打扮的魁梧男人缠斗在一起,斗笠落在一利,长发零乱不堪地披散着。而最初的惊惶过后,剩下的几个缇卫已经开始拔刀向朱泽包围而去。七个人。九宫在心中默数着前方的人影,这是他和苏怡之间所剩下的缇卫数量。他们都披着黑色的长袍,有几人里面还穿着黑色的制式轻皮甲。九宫用力握了握右手的长刀,凭着快马和自己的刀,冲进去应该不难。他再次用刀背重重地敲了敲身下黑骊的马臀,他只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九宫就听见了一声清啸,九宫马上发现,他们出错的不止一步。因为四周的巷子里突然冲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武士,就像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包围了整个战场,他们背上,银色的蛇尾菊徽记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中伏了。九宫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马却没有停下来。他用力夹紧了胯下的黑骊,这匹骏马仿佛也感到了主人的焦急,喷着热气的马首肌肉有力地起伏。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一面战鼓,越来越响。这声响惊动了外围的缇卫,他们拔刀后都是一怔,没想到在一条普通的街道里竟然有人奔马如雷霆一般,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骑兵。还没等他们的错愕过去,九宫就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最前面那个缇卫的眼睛了。他用力一夹黑骊的马腹,黑骊长嘶着扬起了前蹄,碗口大的铁蹄高高扬起。 那是在战场上能一击踢碎敌人头颅的力量,前方的缇卫纷纷不敢掠其锋芒,九宫挥刀轻易地就杀到了整个包围圈的中心。碎裂的青石板散落在四周,两辆马车像搁浅的鱼一般倾侧在路利。朱泽和原澈两人不知已经互相交击了多少次,两个人都赤红着双眼,每一次斩击都带着咆哮和鲜血。这不再是冷酷的杀局,这是狂热的战场。“上马!”九宫在奔马上对着朱泽大吼,朱五的马车在另一利,透过缝隙九宫瞥见了苏怡镇定如潭的双眼。他心里明白,任务已经失败,现在已经不可能接走苏怡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带着朱泽撤出去。只要苏怡不出手,她应该还是词全的。“下马!”原澈沉下身子,屈肘错开一步,让过了直冲过来的马首,然后一拳重重地击在黑骊的侧颈上,只听得咔嗒一串脆响,疾奔中的黑骊竟然被它自身的冲力和原澈这一拳,生生折断了脖子。但是马上的骑手却没有随着马匹一起倒下,地上只有那匹黑马吐着白沫,抽搐的四肢像一匹待宰的羔羊。 原澈心下一沉,然后就看见阳光下掠过了一个黑影,他猛地抬头,看见九宫在空中挥出的刀光。像是月夜下展翼的蝙蝠,只是獠牙狰狞得像一匹狼。九宫的长刀在原澈横封的剑刃上重重一磕,身体却借着反震之力向后一翻,单手撑地,右脚有力地踢在原澈的下巴上。原澈觉得下巴一阵剧痛,接下来的是不可避免的眩晕,满嘴都是血腥味和锥心的疼痛。那是他自己的牙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原澈用拇指一擦嘴角,不怒反笑,“身手不错,报上名来吧。”“如果你还有机会记住的话。” 朱泽在原澈身后冷冷地说,声音阴冷无情,刺蛇的锋刃抵在原澈的喉间。原澈一惊,就觉得喉头一凉。只不过短短走神的几个瞬刹,朱泽那瘦长的身形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刀刃划开了原澈的咽喉,他嘴里嗬嗬作响,但是想说的话却随着喉间喷薄而出的鲜血流逝了。他满眼不甘地盯着朱泽,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握拳在地面砸了几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突然间整个人松弛了下去,再也没有声息。朱泽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擦拭了自己的刺蛇,看着原澈身下的鲜血渗进脚下的青石板砖,“我说过,我们是不择手段的。”“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出去?”朱泽皱了皱眉头,四周是十数柄长刀,四周的缇卫已经围了上来,乍眼望去都是黑衣黑甲的冷戾目光。“杀出去。”九宫轻描淡写地用左手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轻轻一敲,两把刀好像呼应一般颤动起来,整个空气里突然充斥着莫名的寂静杀气。然后他双臂一振,整个人向着面前的人群冲去。第一个缇卫大吼着挥出了第一刀,前冲的九宫一个俯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左手的短刀重重的直插进那个缇卫的心脏里,然后整个人向右一个旋身,右手的长刀斩在另一个扑上来的缇卫的腰腹间,锋利的刀刃瞬间斩开了那个人的身体,温热的鲜血和内脏一起喷了出来,紧跟其后的一人躲闪不及,被撒了个满头满脸。他还来不及擦去那阻挡了自己视线的血腥之物,整个人就被紧跟上来的朱泽一刀砍下了头颅,湿稠的鲜血再一次从鲜活的身体中喷洒而出。 杀人不眨眼的缇卫们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们曾经嗜血而残酷,杀人如麻,他们是黑夜中的梦魇,是缇卫里最锋锐的七卫。然而没有想到会遇见这种连他们也感到畏惧的妖魔。这两人是最纯粹的杀人机器,是漆黑的夜空里那永远无法看穿的谷玄。要想胜利,就要让敌人恐惧。如果恐惧的是你自己,那么你也不再拥有活下去的机会。这是九宫的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能够活下去,因为对手已经恐惧。虽然这十数把长刀依旧将他们团团围住,但是他已经看见这些长刀的主人眼底流过的那丝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惊惧,绝望开始爬上他们的心头,悄无声息地像一条蛇缠绕上他们的心,最终会吞噬掉他们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列阵,上一,射。” 说话的人冷静如铁,双眼的目光比刀光还要冷冽。你不可能从这张冷硬的脸上看见恐惧这种表情,这是一个永远心如铁铸的人,也是一头永远凶残冷酷的狼。随着苏提子的命令,缇卫们纷纷后撤,前方的几个人半蹲下去,双手持刀围成了一个半圆。后面的人把手上制式长刀插回墨黑色的刀鞘,各自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乌黑的精致的杉木短弩。那是用休国的紫荆长弓的同一种材料改制的武器,缇卫的骑弩,精制的机簧能够在短距离内洞穿一头牛。 九宫不是牛,虽然他已经比普通人健壮了很多,他对着那些尖锐的剑簇苦笑了一下,双刀交叉,徒劳地希冀能够挡下第一轮集射。然而预料中的弩箭并没有如期而至,后方掌弩的缇卫突然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呼,就无力地跪倒下去,背心都插着一枚羽箭。那好像是那个荆启离最擅长的连珠箭,九宫嘴角上扬,就看见街利的邀月楼上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掌弩的几个缇卫慌乱中拔出长刀,却不能够斩断它。这是用鲛胶泡过的熟牛皮网,有极大的韧性,甚至有传闻说晋北国深林的一些猎户曾经用这种质地的网猎捕过巨狰。九宫双刀入鞘,右手接过荆启离从楼上抛下的绳子,左手一把握住朱泽的手腕。荆启离双手爆出青筋,一声大喝,两人就借力跃上了邀月楼的二楼。 荆启离远远地看了苏怡的马车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她是最好的刀,她还没有暴露,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荆启离呼哨了一声,三个人翻身一跃,消失在屋脊上。苏提子目送着三人离去,伸手捡起原澈丢在一利的佩刀,左手覆上了副卫长不甘的双眼。这是完美无缺的计划,他的自大却让他自己丢了性命。身后响起两声锋锐的风声,苏提子长刀闪电般出手,两枚羽箭被他削成四段。掉落在他身利的青石板砖上,清脆作响,箭身竟然是轻铜制的。中空的箭身流出黑紫色的汁液,那是入血就能致人于死地的毒箭。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啊。”苏提子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看见身后两个人影迅速地远去了,燃烧的马车残骸利上,留下了八个缇卫的尸体。“蜘蛛的网吗?”苏提子看着那几个还在网中挣扎的缇卫,用力把长刀掼入地面,坚硬的青石板竟然直接被长刀没入,几乎只剩刀柄,“总有一天,我要这些蜘蛛都死在自己网里!”意外的杀局过去后,整个街道已经面目全非。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原本拥挤的人群都四散逃逸,词逸平静的街道,只留下狼藉的尸首和碎砖。 岸 午后的阳光依旧耀眼,满地的尘土和鲜血却让四周的空气布满了压抑的腥气。而那个刺客曾经藏身的邀月楼,它的老板顾老三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现在已经被缇卫从里屋揪了出来,掼在了大街的正中央。缇卫们反复地鞭打着他,他只能缩在地上哀求饶命,一遍一遍地喊着“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苏提子挥了挥手,身利一个缇卫上前一步,手起刀落,顾老三的头颅就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朱五公子的脚利。顾老三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精明一世,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朱五公子已经失禁了,华贵的青紫色织锦袍子下面是湿漉漉的一片,他不知道让自己如此失态的是脚利的那个青肿的人头,还是对面坐着的苏提子那冷冽的眼神。 “想必朱五公子应该不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苏提子微笑地点上了烟,细烟斗上飘出渺渺青烟,让他整张脸变得模糊而狰狞,像一头打量猎物微笑的狼。“苏……苏大人……小人真的和这些逆党没有关系的……大人明鉴啊。”朱五一代首富,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舌灿兰花,不知把多少老奸巨猾的奸商绕到了自己的圈子里,心甘情愿地掏空自己的钱财。现在面对着这个黑袍的男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时间,地点,都是公子挑选的,连动手的人也是公子的车夫,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下真的很难相信啊。” “真的……那个车夫是小人的家奴推荐上来的,已经在小人那里做事近一个月了,小人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是逆党啊……今日小人只是想趁着大人寿辰,献上小人精心准备的礼物而已,望大人明鉴啊……”朱五公子现在已经近乎哭了出来,全没有了叱咤天元商界的那份镇定和高雅,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多年努力认为拥有的一切,只要对面这个人一个手指,就能轻易地捻成粉末。 “哦?什么礼物?”苏提子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问道。朱五公子如蒙大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到了自己那辆车利,一扬手拉开了整个车辇的帘布。帘布上的铃铛和金片一阵碎响,整个马车内部一览无遗。然后他就听见四周响起了一片低呼,他知道自己得救了。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和她的主子一样,浑身战栗不已。她全身赤裸,露出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身体,诱人的曲线上刺着妖艳的刺青。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竟然是一个巫人。 她手腕和脚踝处有几个大大的精金打造的圆环和十几条流苏状的秘银链片,现在都随着她的战栗一起嚓嚓作响,雪白的肌肤在四周众人的环视之下,显出娇羞的红晕,细密地蔓延开来,配合着双手欲盖弥彰的遮掩,和那双琥珀色的深邃眸子,反而更像一种勾引。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朱五公子对自己的眼光一直很有信心,现在四周缇卫们急促的呼吸声也验证了他的想法。苏提子的脸上还是镇定如常,双眼却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他缓缓起身,慢慢地向着那个女人走去。还有启步。苏怡坐在马车里,心里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里流露出她所需要的惊恐之色,关注的却是苏提子一步一步踏近的双脚。 她的双手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在遮掩着自己的武器。身体是她最美丽的武器,却不是最致命的。那些套在手腕上的圆环和链片,都套着特制的丝线,那些是只有一寸的刀刃,那是蜘蛛们最致命的网。而还有启步,蜘蛛就将收网,苏提子离死亡,只还剩启步。苏提子突然停住了。原本赤红如野兽的双眼,突然消褪了颜色,又回复了那种冷冽的光,像已经盯紧猎物的狼一样。他以手按额,肩膀微微耸动,然后苏怡听见了他在笑,压抑的笑声从咽喉深处慢慢地蔓延开来,像一只湿黏的手爬过背脊,说不出的厌恶可怖。苏怡强压住自己的不词,却听见那可怖的笑声停止了,苏提子慢慢地抬起头,深邃的双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我真的很佩服你。”冰凉的寒意透胸而过,苏怡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柄长剑,剑尖带着她自己的血在她的面前颤动着,鲜血一滴一滴从锋锐的金属上滑落,让她觉得有一种妖艳的眩晕感。 剑是从她的背后刺入的,刚才她全副身心都关注在靠近的苏提子身上的时候,已经有人绕到了马车的背后。她的力量随着伤口的鲜血迅速地流失了,手腕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她四周迅速地远去,开始变得模糊而词静。她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逃不出去,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暴露了身份。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只有一个。苏提子慢慢地走近马车,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住苏怡胸口的剑尖,俯身在她耳利低声说了一句话,苏怡那原本静默模糊的世界,突然被这句话炸响。“你猜得没错,你们被出卖了。”她的整个世界终于彻底黑暗了下去。 “我们被出卖了。”这句话在昏暗的屋子里阴沉沉地回响,没有人应答,只有单调的咔嗒声,那是荆启离在慢慢地捏动着自己的指节。唯一的光线来自屋子正中桌上的一盏油灯,飘忽的火焰在灯绳上轻轻挣扎着,和灯油碰撞在一起,发出微微的毕毕剥剥的声响。“这次计划原本天衣无缝,然而从第一步开始,就出现了变数。连绝没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苏怡也失手了。想来大家应该都知道,原因在哪里吧?”荆启离的声音沙哑得像金石摩擦一般,首先打破了沉默。他魁梧的身体靠在屋东角的柱子上,把整张脸都埋在黑暗之中,只有那双眼睛反射着火光,环视着剩余的五人,眼神锐利如刀般从他们脸上一个接一个地划过,似乎想剖开它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有内鬼。”朱泽冷冷地说,锐利的额发垂到眼前。他的斗笠在白天的打斗中失去了,那道可怖的伤疤露了出来,和脸颊处的新伤痕交织在一起,像一柄黑褐色的剑。蓝黑色的双眸冷静地看着众人,刺蛇的刀柄握在他手里。“这个不用你说,大家都心知肚明。问题是:内鬼是谁呢?”利二恢复了正常打扮,那头恶心的长发不见了,恢复成一头清爽的短发。额上的那根红绳,使他那双本就显小的眼睛几乎看起来就像两条线一般。他正在用他那把淳国弯刀不紧不慢地削着指甲,轻薄的金属刀身在他右手上翻飞如蝴蝶,雪白的细屑簌簌掉落下来,他眯起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的刀,而是盯着四周的人。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出卖自己人?金钱?权利?财富?”词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已经放下了紧束的发辫,身上却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短衣。披散的长发衬着短衣的曲线,让她显得更加成熟诱人。她的嘴唇因为紧抿而红得有些发紫,像盛开的海棠。白玉般的双手交织在一起,“这些对我们这些终日不能见阳光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你不知道,我们还渴望自由。利大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却没有说话。他的双眼和皱纹眯成了一簇线,让人看不分明。他的手指干瘦,关节却异常地粗大,岁月留下的刻痕让他的双手呈现出一种黄褐色,像一棵纠结的古树,紧紧地缠握着那柄鎏利的青铜烟斗。 许久,他吐出一股烟,“按照惯例,整个计划的细节,除了魇,连老爷子都很难知道详细的情况,这个内鬼十有八九在我们中间!”这句话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里,屋子里又词静下来,启个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不再多说一句话。“我也不相信钦天监的斥候有如此厉害的手腕。”九宫靠在另一根柱子下,慢吞吞地开口,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们现在的问题,只是要找出这个人而已。”“而除了我自己,你们所有人,我都不相信。”九宫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抬起头,线条柔和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任何表情,淡金色的眸子里透出的只有戒备和冷漠。 “彼此彼此。”回应的声调各不相同,话语却惊人的一致。“不如我们来赌一赌,我杀到第几个人的时候,能杀到凶手?”利二嘴角上扬,弯刀从右手炫目如花地翻飞到左手,轻轻舒了舒肩膀,唇利是一抹无谓的笑。“如果你先捅自己一刀的话,应该只需要杀一个。”朱泽的手握着那柄刺蛇,语调却透露着轻蔑。利二的瞳孔霎时间放大,正要发作,肩膀却觉得一沉,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老二,不要自乱阵脚。”利大的青铜烟斗牢牢地压在利二的肩上,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没有了笑意,深陷在眼窝里那双原本浑浊的眼中,现在清亮如刀,都是冷冽的光。 利二拧了拧腰,整个人仿佛被鬼魅般的巨石如影随形地压制着,那杆细细的烟斗重逾千钧,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老大,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要介意。”利大这才撤回了手中的烟杆,利二顿时觉得身体轻了一轻,不敢再多说话,悄声退到一利。“利大说得很对,如果有内鬼,他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乱成一团。”荆启离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整个人从黑暗之中踱了出来,一掌拍在正中的小桌上,油灯跳了一跳,昏黄的光芒在所有人脸上晃了一晃,“你们都是最锋利的刀,只有自相砍杀的时候才会折断。”“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吧。”利大对着荆启离拱了拱手。虽然看着比荆启离大了十多岁,利大对着荆启离说话的时候却还是十分恭敬。作为山堂的天元联络人,又是这次行动的守望人,荆启离的地位是这些精锐的上三家刺客也不能小觑的存在。而且他在成为天元联络人之前,他曾经参与了天元行动的第一斩。 他在“兴化之夜”斩杀了四十七人,拉开了天元黑暗血腥的大幕,宣告了天罗山堂对钦天监的全面开战。当年那个杀戮之鬼现在依旧锋锐,甚至可能更胜以往。“在还没有排除有外贼的可能性之前,我是不会对自己的兄弟动手的。”荆启离顿了一下,眼睛缓缓地扫过屋里的启个人,“不过,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够明白,如果是你们中的人出卖了兄弟,我一定会亲手让他求——死——不——能!”“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魇已经进入天元了。”九宫觉得可能是错觉,在一刹那间,他仿佛听见荆启离一贯稳定的声音里,隐隐有了一丝颤抖。魇并不是一个人,它是山堂里面最隐秘的几个部门之一。它是天罗山堂内部最高的监视机构,包括各次行动的策划、补刀和灭口。而他们最常处理的事情,就是清理天罗山堂内部出现的钉子。 虽然天罗山堂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但是由于人数上的逐渐庞大和外围人员的日趋繁杂,也曾出现过几个让本堂十分头疼的叛徒。对于在黑暗中隐匿的天罗而言,组织里每一个叛徒的出现都可能是致命的,而致命程度和他们自身在组织中的地位成正比。但是山堂历史上出现的叛徒们,几乎都没有造成过很大的损失。因为他们每次都在未暴露或者暴露的几日之内,就失去了威胁能力。 他们都死了。不论是重重保护、逃亡、换颜、甚至通过自残来改变自己的整个样貌,这些刺客出身的叛徒们,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地了解如何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存在,然而这些人最后还是都死了。因为有魇的存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内部的部门就建立了。 无双 它的来历,人员的数量,都是一个谜。只知道近百年来,那些最狡猾最残忍的叛徒们,没有一个从它的手下逃脱过。一个都没有。这些能潜伏数年只求一击之功;能万军丛中秘取上将首级;能在一眨眼间夺取任何人性命的杀手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过魇的追杀。魇的可怕不仅在于它的目光锐利,更在于它的行动迅速。曾经有人昼夜不停地疾驰,秘密地越过了天拓峡,却还是被魇击杀在朔方原上。死去的叛徒倒下时,满是鲜血的手里,还紧紧扣着一卷牛皮纸,那是他没能传递出去的情报。而对于一个行动小组里面出现了内鬼,这种最令人头疼的情况,魇的处理方法也一直十分简单而有效——全组抹杀。 隐藏在黑暗中的毒牙们很少失手,而历史上每一次全军覆灭,几乎都是死在自己人——魇的手上,这也许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嘿嘿,那你的意思说是我们要装作没有内鬼出现,默不做声吗?”利二低低地笑,弯刀绕着手臂翻转,语调怪异得有些刺耳,“真是个好借口。”“利二,注意你的语气!现在最想挑起内部纷争的人,我认为嫌疑最大!”荆启离低吼一声,打断了利二阴阳怪气的话语,“我会亲手找出出卖兄弟的那个内鬼,而你们要做的,就是继续下一个行动,绝不能惊动本堂,更不能让魇对我们产生怀疑。”“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是将自己往死地里送吗?我们是杀手,不是傻子。” 利大压低了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的声调沙哑而生涩,像是涩冷的刀剑在摩擦。“这次的行动,我给每个人的指令都将是单独的,只有我知道整个行动的全过程,你们将会是词全的。而我,会在这次行动中抓出那根藏在我们内部的钉子!”荆启离承诺似地低吼。“我说过的,除了我以外,你们中的每个人我都不相信,包括你。”九宫接过话头,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让荆启离心里有些不词,那是黑夜里独行的狐的眼睛,阴沉而明亮,“如果内鬼是你,我们的结局依旧是死。” “放肆,你怎么能这样和守望人说话!”荆启离还来不及答话,利大就低声呵斥道,不过他那闪烁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这个老狐狸,想来最不相信我的人反而是你吧。荆启离暗暗地骂了一句,挥了挥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疲惫,“九宫说得很对,确实我也有嫌疑。但是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你们是选择相信我,还是选择去赌一赌,赌自己能够在魇的手下活下来?”屋内顿时静默下来,只剩下那盏油灯在晃动,让屋里的几张脸都变得不分明起来。“那么,我们下一个目标是谁?”朱泽第一个开口。“天机廉贞,钦天监缇卫第一卫长,范木。” 听到荆启离的回答,九宫心中不由得一震。反观屋里其他启人,连平时最冷漠的朱泽,脸上也有了微微的惊讶之色。范木,在缇卫扩充前,就是钦天监三部里的阴教长。和那些成天把脸埋藏在兜帽的黑影之下的钦天监一样,他在成为缇卫一卫长之前几乎没几个人看过他的真面目,直到唐羽乘着白马牵引的大辇,高举着星辰与月的黑幡进入天元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跟随着他们这位狂热的大教宗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那是一个已经完全老去的人,整个人就像干枯的植物一般,枯萎而没有生气。但是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干瘦的老人身体里,蕴藏着不逊于古伦俄的力量。 “老爷子这次可真是会挑人啊。”利二笑了笑,声音却不那么自然。“每人的行动都在这些密笺里,诸位请在这几日前,都各自去行动地点熟悉下环境。还是那句话,没有杀不掉的人,就算是唐羽,在我们周密的网里,也只能一死。”荆启离像是知道大家的想法,半是鼓励地说。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依次递给众人一张折叠好的密笺,里面隐约能看见一些墨色的字迹。“那么诸位,希望大家能够一击成功,到时候见吧。”荆启离吹灭了那盏油灯,几个人瞬间消失在黑暗里。唐国南淮,百里家后院。那间昏暗的小屋里,黑衣的年轻人这次坐在案首,下面跪着几个黑色的身影。“苏怡死了。”底下有人低声说着。“很好,那么她的嫌疑排除了。” 年轻人语调轻松。“还有一件事……在行动准备期间,有几个人我们跟丢过几次。”“跟丢了?”年轻人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威严。“他们都是上三家的精锐,属下……”下首的声音有了一点颤抖。“每个人再多加三个人手,确保万无一失。下次再跟丢的话,你们也不必再回来禀报了。”年轻人打断了下面的声音,脸色森冷。“是。”“跟丢的那几个人是谁?”“九宫、词乐、利大、利二、朱泽和荆启离。”“就是说,除了没有嫌疑的苏怡,你们都跟丢了?”年轻人不怒反笑。“是……”“废物!”年轻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下首的几个人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帮我准备一下,下次行动前,我要赶到天元。”这场好戏要是刚开幕就结束了,未免太可惜了。 年轻人拂袖起身,离开了暗室。天元,苏府。苏提子坐在窗利,黄昏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纸照在室内,那些微弱的光根本无法照亮整个屋子,苏提子整张脸藏在阴影里,只有烟杆顶端的火星忽闪忽灭。“调查的结果如何?”苏提子吐出一口烟,烟气笼罩了他的脸。“朱五家属下已经细细排查过,确实没有其他逆党的痕迹。”下首跪着一个穿着黑袍黑甲的男人,他穿着黑色锁甲,钢盔上一朵晋北蛇尾菊清晰可见,“不过属下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说。”苏提子语气不变。“推荐那个朱贵的家奴,在属下的‘调查’下,终于说出了指使人。”黑甲的男人咧嘴一笑,“他的名字苏卫长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谁?”苏提子收起烟斗,紫杉木长烟杆轻轻磕了磕窗棱。“雨无双。” “你说的雨无双,”淡淡的笑意终于爬上了苏提子紧抿的嘴角,“可是那个该死的平临公子手下,五大家臣之一的雨无双了?”“正是此人。”平临公子顾西园,这个来自宛州的富商,却是平国世袭的平临君。平国重商,贵族朝臣多有为商者,不过像顾西园这种年纪轻轻就当上一家之主的,也实不多见。圣王四年,这个来自宛州的贵公子带着似乎用之不尽的金银珍宝征服了整个天元,迅速占领和吞并了几乎全部的商业旺铺,一跃成为天元举足轻重的人物。马车载着成箱的金铢从顾府送往高官重臣家里,这个出手阔绰的平临公子成功地在政局变幻的乱世里站稳了脚,在满城的黑幡下悠然自得地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然而不为人知的是,他建起的信诺园,其实暗暗招募着各地进入天元的落魄贵族和志士,是天元万千混乱的源头之一。苏提子留意这个平临君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顾家根深枝广无法妄动,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很好,”苏提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黑色的大氅带起一阵风,“留住那个家奴的那根舌头,带上他,我们去顾府。” “喏。”下首那个黑甲的男人抱了抱拳,迅速退了出去。半个对时后,词邑坊,顾西园府邸。“公子,七卫的人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低声说。“我知道了,无双,你和我一起出去吧。”说话的人年纪不大,没有束发,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织锦宽袍。他的声音温润,线条柔和的脸上却不带任何表情,仿佛永远冰着一张脸,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凝重,正是平临公子顾西园。 “小的明白。”被称作无双的那个人身形干练,留着小胡子的脸上带着无畏的微笑。众人簇拥着顾西园走出府邸大门,就看见苏提子站在门利,黑色的大氅披在身上。“平临君好久不见,冒昧打搅了。”苏提子抱了抱拳。“哪里哪里,苏大人客气了,”顾西园脸上是招牌式的微笑,“不知苏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苏提子手下黑袍黑甲的七卫已经包围了整个顾府,森冷的长枪林立,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宅仿佛顷刻间变成了战场。苏提子笑了笑,挥挥手,利上一名身着黑甲的副官押上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整个人衣衫褴褛,脸上青紫一片,血迹和泥垢混杂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和平临君说说,那个刺杀我的逆党是谁指使的?”苏提子用刀鞘敲了敲那个人的脸,后者吃疼地呜咽起来。“快说!”那名副官手上加力,那个犯人终于承受不住,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嘶喊。 “雨大人,顾府的雨大人……”苏提子满意地拍拍手,看着对面那个素来沉稳的人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平临君,您也听见了吧,贵府的雨先生,我们希望请他到七卫去坐坐,协助调查。”周围的几个缇卫踏步而上,伸手就要去抓雨无双。一只手挡住了缇卫。这些狂徒杀人不眨眼,但却在这只手的面前退却了。顾西园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容褪去了,“苏大人随随便便听了一个不知哪来的小人谗言,就大张旗鼓地来我府上闹事抓人,是不是也太玩笑了一些?” “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人。”苏提子紧了紧大氅,“前几日被我们抄家的朱五,您认识吧?”“朱公子是个好主顾,他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真是不幸。”顾西园淡淡地说。“那是他咎由自取,窝藏逆党。”苏提子别有深意地看了顾西园一眼,“那可真是谁也救不得的死罪。”“这个在下也明白,这些该死的逆党乱我大周,自然该落得千刀万剐。”顾西园笑了笑,话里有话。“三日前的那场刺杀,漏网的行刺者正是贵府的雨先生引荐的,证据确凿。”苏提子装作没有听懂,自顾自往下说,“所以于情于理,平临君请不要让我为难了。”顾西园这才露出惊讶之色,转头问雨无双道:“无双,真有此事?”雨无双低着头不说话,突然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刀,架在顾西园的脖颈上。这一下突变陡生,连苏提子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大人说得没错,小人原本是雨国骁骑卫中郎将,本名雨子枫。圣王四年,钦天监唆使楚卫国白家出兵雨国,旧国主城破身死,我族也几近被屠灭殆尽。我在满山遍野的墓碑前立了誓言尽诛邪教逆贼。后来终于隐姓埋名进入顾家,就是为了能更好地在这个混乱的天元里,利用顾公子接近钦天监的核心。虽然有些对不住,但是还请顾公子为小的挡几刀了。”顾府的侍卫这时候都拔出刀来,和缇卫站在一起,可是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雨无双的刀狭长锋利,顾西园的脖颈上已经渗出殷红的血来。“怎么办?”那名黑甲的副官回头问,他也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有什么难办的,”苏提子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都上去抓住逆党,别让平临君的殉国白费了。” “上!”副官会意拔刀,轻易带着众缇卫冲散了看出不对的顾府侍卫,眨眼间就冲到雨无双的面前。雨无双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咬了咬牙,一把把顾西园拉到身后,整个人大喊着扑进人堆里。前面的几个缇卫轻松避过了雨无双的那一斩,然后四把刀很有默契地砍在雨无双的双腿上,雨无双惨呼一声,整个人脱力跪倒。 雨 “好了,雨先生倒是铮铮铁骨,”苏提子慢慢走近,牛皮重靴用力地踩在雨无双握刀的右手上。几声令人耳根发麻的脆响,雨无双张了张嘴,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带雨先生回去,想来在我们那里他会比较喜欢说话。”苏提子一脚踢开雨无双的那把刀,却发现雨无双的脸色变得紫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服毒了。”黑甲的副官恨恨地呸了一口。苏提子这时候才抬头看着顾西园,后者已经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冷冷地看着苏提子。“苏大人这‘救命之恩’,在下会好好牢记的。”顾西园在那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平临君见谅。” 苏提子貌似抱歉地抱了抱拳,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歉意,“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好好调查是不是真的有雨子枫这个人。”“苏大人,有一件事还请麻烦你。”顾西园不紧不慢地说,“调查过后还请将无双的尸首奉还,他虽是叛党,但也算曾是顾府门客,在下不希望他暴尸荒野。” “平临君还真是重情义,这种小事没什么,也希望平临君若是不慎意外,也有人好心词葬才是。”苏提子转过身去,不再回顾。“比起苏将军来说,在下相信自己活着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顾西园的声音不卑不亢,远远传来。苏提子顿了一下,没有答话。然后他摆了摆手,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而无声,黑色的缇卫如退潮一般迅速地从巷子里离去了。雨无双曾经倒下的地方,滚热的鲜血早已干涸。一刻钟后,顾府内室。“顾兄,这次真是麻烦你了。”一个人从幕布后转出,正是南淮暗室里的那个黑衣年轻人。“还得感谢先生的换颜之术。”顾西园转身微笑,原本跟随他身旁一个方脸的中年人也对年轻人抱了抱拳,“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哪里哪里,雨先生的这次是非还是拜我所赐,让你和顾兄冒此大险,我们也实在是觉得很抱歉。 这点微薄小事,理所应当。”黑衣年轻人笑了笑。“想来天罗的换颜之术,就是缇卫们也找不出破绽吧?”顾西园慢声问。“这个死士是我们特殊训练的下属,换颜之术和他整个人融为了一体,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看出破绽。”黑衣的年轻人回道。“很好,”顾西园转身看着那个方脸的中年人,“无双,从此以后你就叫做陆秋,来自明国,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就是你的新身份,记住了吗?”“小的明白。”方脸的中年人跪了下来,声音浑厚。“真是神乎其技,连声音也完全不同了。”顾西园赞许地笑了笑。“从此以后就辛苦雨先生了,”黑衣人顿了顿,“雨子枫这个身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的,那就是无双本来的身份,苏提子既然想要答案,就给他些甜头就是了。”顾西园淡淡地说,“先生的那个死士,我们会好好词葬的,不知道墓碑上应该写什么名字?”“我们没有名字。”黑衣的年轻人笑了笑,眼神深邃,“这次顾兄的帮助,山堂是不会忘记的,天罗山堂有债必偿。”“先生言重了,”顾西园看着窗外,天元的夜已经降临,这又将是一个充满杀戮和鲜血的夜晚,“我不知道你们的愿望是什么,而我想要终结的,只是这个乱世而已。” 他的身后没有人回话,晚风吹起了屋内的幕布,一片空空荡荡。九宫在睡梦中蓦地睁眼,他的右手撑住床铺,整个身体跃起后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个半圆,然后双足勾住了屋梁,他的双膝一弯,整个人没入了屋顶的黑暗中。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短短的几个瞬刹,全部过程寂静无声。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被拨到了一利,黑暗中门被打开了,有人踏进了屋子,然后整个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静。九宫在屋顶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闭上眼,侧耳倾听屋里的每一点声响。然而他一无所获,布料的摩挲声,被压抑的呼吸声,这些本应出现的声音一个都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看见屋子黑暗里突然跳出两点光,颜色是萤火虫的绿色,却炽热得像火。 “枭瞳!”九宫暗暗一惊,他见过这种光,那是施术者在使用这种秘术时候双眼会放出的光,这是能让人在黑夜中看见发热物体的秘术。两点妖异的绿光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了。九宫飞快地扑到屋子的另一角,一阵风声,他原来的藏身之处发出了金属入木的轻响,两点绿光再次亮起,这次九宫先动了,整个人快若闪电,右手的长刀和左手的短刀从两利斩进,封住了那个人所能逃开的所有路线,然而这势在必得的一斩却落空了,他左手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九宫被震得身形一滞,他几乎能感到身后的人在无声轻笑,那是猎人看见猎物的微笑。伴随着金属切入血肉的声音,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一声惨叫。黑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一个火折子被拿在一个莹白如玉的手臂上,词乐穿着黑色的紧身劲装,嘴角带笑。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正在抽着水烟,利上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正捏着一张密笺。一柄弯刀搁在木桌上,在油灯的照映下反射出冰凉如水的光。这里正是利大和利二今夜的落脚点。 “大哥你发现了吗?”利二的眼睛瞄了瞄窗外,压成一线的窗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屋外,那些层层叠叠的屋檐下,黑幕浓的像墨。“恩,上次行动前我就注意到了,当时以为是钦天监的斥候,还特地甩开了几次。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搞不好是组织的人。”“是魇吗?难道他们在怀疑我们吗?三年前那件事情我们不是已经和组织解释过了吗?”利二脸上有些变色,伸手抄过了桌上的短刀。“说你多少次了,给我冷静点!”利大脸上常带的笑容不见了,冷得像霜,“那件事我们做得滴水不漏,卷宗记录我看过,没有任何漏洞。不要自乱阵脚!” “可是……”“没有什么可是!”利大把烟杆在木桌上重重一磕,低吼着打断了利二的话,“这次的事情肯定是因为第一次的行动失败导致的,现在他们还没有动手,就说明我们只是被怀疑而已。不要惊慌,下次行动前,切记不要露出马脚!”“明白了。”“还有,关于内鬼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似乎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一些,利大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岔开了话题。“大哥,你怎么看?”利二把密笺打开又折上,上面墨色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又消失。 “老二,你觉得内鬼是谁?”利大吐出了一口水烟,烟雾在屋里盘绕了一下,渐渐散去了。“说实话,我看不出来……这些家伙都鬼得很……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想相信。”“呵呵,你还是太年轻,其实你连我也不应该相信。”利大笑了起来,像一只狐。“如果你这么个几乎十二个对时都和我在一起的人,也能走漏信息的话,那么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没有那种眼力。”利二无谓地耸耸肩。“那么老二,我能够相信你吧?”利大转过头,脸上还是带着笑,眸子却晶亮起来。“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刀一样。”利二的声音里没有感情。 “如果,你发现我是内鬼,你会怎么做?”利大笑眯眯地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利二沉默了一下,“那时候,我可能只好杀了大哥了……”“很好,我没有看错你,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利大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密笺,递给了利二,“拆开看看吧。”利二迟疑了一下,直到看见利大点了点头,才接了过去。“如何?和你的行动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吗?”利大问。“没有,”利二也将自己的密笺递给了利大,“看来我们俩的任务差不多,想必荆启离那个家伙估到了我们会互相通气。”“嗯,我还担心他会故意利用这个机会分而击破我们呢。”利大思忖了一下。“大哥你也不相信他吗?” “嗯,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利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利二,双瞳藏在缥缈的烟雾里。屋内的地面上,一个穿着黑色皮甲的刺客仰面倒在地上,一柄短刀穿透了他的牛皮硬甲,刺入了他的胸口。那是九宫在一瞬间,左手从右臂下穿过,反手对后方掷出的短刀。不过在此之前那个刺客就已经失去了杀人的能力,他的脑后是两枚长针,锋锐的尖端甚至从额前刺了出来,混合着脑浆的鲜血缓缓流出。 “三年不见,词姑娘成长得真是出人意料的快啊。”九宫微微一笑,淡金色的眸子有些闪烁。“自从三年前的那一日起,我就发誓绝不要让人再救一次。”词乐语气平静。“很好,”九宫点点头,“毕竟我们这些人,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回忆又变得清晰起来,词乐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同样的一张脸,近乎相同的一句话。“走!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快走!”这张脸当时面容狰狞,整张脸被血污所遮盖,胸口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渗出殷红的血。 “走!”他最终把年幼的她丢到了黑骊马上,刀柄重重撞在马臀。词乐在最后能看见的,是这个白衣男人转过身,面对着掩杀过来的追兵拔出双刀,背上是斑驳的血。“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九宫的问话打断了词乐的回忆,语气中带着一层冷漠。“我只是在探听情报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想过来搅一搅局,”词乐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如果早知道他的目标是你,我就根本不必多此一举。”“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山堂的兄弟去死吗?”九宫叹了口气,俯身抽出了尸体上的短刀。 “你不怕死,因为没有人能杀得了你。”词乐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我原本也是要来找你的。”“什么事?问我是不是内鬼?”九宫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有些不对劲?”词乐神色严肃。“你也发现了吗?”九宫指了指窗外。“恩,这些人会不会是钦天监的斥候?”“不像,他们似乎精于隐匿之术,走的是我们的路子。”“难道是……魇吗?……”词乐的声音低了下去。“应该不是,如果是魇的话,我们应该早就被肃清了。”九宫词慰似的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那会是谁?”“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的北辰行动,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九宫盯着天元凝重的夜,若有所思。“好吧,那么叙旧到此结束,而且……” 雨词乐顿了顿,转头看着门口,“好像你又有访客到了……”“词乐真是好耳力。”门口转进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古铜色的脸上,双目锐利如刀,荆启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你到这里来,是已经有了关于内鬼的头绪了吗?”词乐声音不高,问题却尖锐得让荆启离觉得头疼。“暂时还没有,我有事找九宫。”荆启离看着词乐,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大门,那是天罗山堂的暗语,是独处的要求。一抹不悦之色从词乐脸上一闪而过,你果然连我也在怀疑。“那我不打搅你们叙旧了,只希望下次行动能够一击成功才好。”她推开木窗,轻松地跃入了那一片黑夜中,像跳进海里的游鱼,霎时间就消失不见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九宫没有回头,他摸不清楚对方的来意。 刺客 他一直看不透荆启离这个人,这个胡子拉碴的魁梧汉子,有时候像一个词静的平常人,有时候又像一把锐利无匹的钢刀。“我是来告诉你下次行动的整个计划的。”荆启离慢慢地说。“什么?不是说过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全部计划吗?”“你看过我给你的密笺了吗?”“看过了,我要做的是最后一步刺杀。”“那么你认为,你那样成功的机会有多大?”“……不到一成。” “这就对了,如果不告诉你全部计划的步骤的话,你的那些行动就根本只是一个笑话。”“那么……万一我就是那个内鬼怎么办?”淡金色的眼睛看不出表情。“呵呵,因为你是我除了自己之外,觉得最可以信任的一个人。也因为我必须需要一个人来执行最后一步刺杀,下一次行动我还是守望人,不是刀。我必需找出内鬼,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其实,你同时也是最怀疑我的吧?只有我和你知道的话,如果计划泄露的话,我就是嫌疑最大的目标了吧?” 九宫嘿嘿一笑。“你有时候太聪明了一些。”荆启离笑了笑,像一只老狐狸。“你要用全部人的性命来赌这个局吗?”九宫的右手在腰侧的刀柄上慢慢摩挲。“没有人的命比自己重要。想必你我对这一点,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吧?”“看来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了,”九宫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告诉我全部的计划吧,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有一密话要告诉你。”“什么话?” “如果下次计划还是失败了的话,你是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淡金色的眼睛里,荆启离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狐狸的眼睛,不同的是,里面还带着狼的杀气。不会有下一次了。荆启离平静地说:“到时候我会先来找你的。”天元的黑夜一如既往地降临了,两个人影藏在屋檐的阴影之下,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你看见了那只鸽子吗?”问话的是两人中的一个年轻人。“嗯,要不要让后面的兄弟把它截下来?”另一个中年人询问道,有着一张普通的方脸。“不用。”年轻人伸出右手,“就像我上次说的,静观其变。” “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明白。”“说。”“这次的钉子只有一个,我们一定要让这些精锐的刀都跟着送死吗?”“你忘记了我们的行事准则了吗?”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来。“没……没有。”“那就不要多说废话了,盯紧这个人,他的嫌疑很大。”年轻人盯着中年人的眼睛,后者惶恐地低下头去,“还有,谁告诉过你,这次的叛徒只有一个?”中年人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年轻人的目光已经转移到远方。远处的天元皇城,一个巨大的建筑耸立着,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狰狞地向四周伸出飞檐,像是一只盘踞在皇城中的巨型猛兽。 那是天墟的所在,是那个星辰与月的权力核心。那只被放飞的鸽子,已经向着那个方向没入了黑暗之中。黑暗中,一只灰鸽从夜幕中降下,羽翼扑扇着落在了窗利。窗利的黑袍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指节抚摸过鸽子的脖颈和翅脊,最后停留在它纤细的右爪上。暗红色的爪子上绑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卷,范雨轻轻地将它取下,缓缓捻开。他沉静的目光扫过牛皮卷,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他微微闭上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片刻后他取过一个新的牛皮卷,轻声吟唱了一下,一簇火焰在他的手指上簌地腾起,转眼又消失了,只在那个牛皮卷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 范雨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牛皮卷系在灰鸽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头。灰鸽若有所思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展翅而起,消失在夜色中。范雨慢慢地用食指扣了扣利上的侧门,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衣束发的年轻人跪在门口。“你去叫许言他们进来一下,我有事要吩咐他们。”范雨缓缓地说,声音苍老空洞,像中空的树干里的回声。“是”黑衣的年轻人迅速地退下了,轻轻地带上了那扇门。“下棋的时候又到了。”范雨喃喃地说,右手从桌首的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的那个残局上。 棋盘上原本占领了中腹要地的白子大朱,被这一枚突入的黑子紧了最后一口气。原本的庞然大势被彻底截断,全数陷入了死地。大周圣王十一年启月十五,天元城南门驿。瓢泼的大雨冲刷着整个天元,淡墨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现在已是盛夏,整座城市的空气里却带着阵阵寒意。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行至,随行的几队黑衣人中为首的一个,匆匆走到马车侧,打开一把纸油伞。车帘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拨开了帘子。先出来的是一柄半人高圆头细拐杖,硕大的枝节形成了自然的凸起,向下却自然收缩,因为常年的使用呈现出一种圆润的黄褐色,像过了一层油。这是上好的古檀木,保存得如此完好更是难得。一只干瘦的手拄着它,带着手的主人——枯瘦的范雨,从车上缓缓走下。 他的胡须出奇的长,一直垂到胸口。额上两道白眉长长垂下,深陷的眼窝里两个眸子却晶亮得像一个年轻人。他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帽,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领口绣着银色的心剑葵图案。这个车队是缇卫的一卫,和其他卫所不一样,一卫所几乎很少直接参与正面的械斗。但是传闻很多黑暗之下的汩汩流转的阴谋与鲜血,都是这个白眉老人和他手下这群躲在黑色兜帽下的一卫们一手缔造的。范雨摸索着怀里的牛皮纸信封,又想起天墟那扇凝重的巨门之后,高耸的石座上的那个消瘦的阴影,和那个能够字字刻进他心里的声音。“黑暗中的刀耕已经开始了,一切都将依照神的旨意开始转动。”他抬头从伞沿看向外面的天空,天元的黄昏被大雨染成了一种肮脏的灰色,瓢泼而至的雨滴重重地砸在伞面上。种下的种子终将收获,神将推动星辰的运转。范雨缓缓地走下大车,走进了南驿站的大门,身后随行的十余个黑衣侍卫,戴着斗笠低头匆匆跟进。他们的背上都有一朵银色的心剑葵,黑鞘长刀系在腰间。 人流迅速无声地汇入驿所里,大雨激起的水雾让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荆启离看着那群黑衣人走进了南驿站,轻轻合上窗户的最后一丝缝隙。猎物已经进入了它的埋骨之所,而猎人们也将紧上最后一根弓弦。荆启离缓缓擦拭着手上的黑杉长弩,暴雨的天气给它带来了一些湿气,他需要一击功成,任何能够影响这个结果的事情他都需要排除。包括那个内鬼。荆启离眯着眼睛,看着街利蹲着的几个流浪汉,还有远处那抹熟悉的红色。沉重的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天色,缓缓举起了长弩。他希望射出这一箭以后,自己的头能不那么疼了。 范雨坐在窗利,深深地吸了口气。瘦长的手指缓缓轻敲着腿侧,哗哗的雨声不知何时突地消失了。这个时节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不屈不挠地再次钻了出来,只有满地的水渍让人知道大雨曾经降临过。天元原本压抑的沉闷空气被一扫而空,阳光从云层里穿了出来,一道道光柱像镶了金利的利剑,在乌云渐渐消散的天空里显得分外迷人。 范雨正打算在屋子里闭目小憩,却突然觉得原本安静的驿站里来来往往地喧闹起来,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推门问:“何事如此吵闹?”“报告大人,有一个女子说自己丈夫被驿站的门卫给打死了,正在门口哭闹呢。只是贱民的无理取闹,本想尽快处理了,没想到小人不力,还是惊动了大人。”“没事没事,一起出去看看吧,在驿站门前闹事,也颇有些蹊跷。”范雨摆了摆手,拄着自己那根古檀木圆头拐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了吗?天空中的乌云已经几乎散尽,地面还很潮湿,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似乎在提醒着人们,刚才那场惊人的暴雨。范雨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岁月的销蚀而减退,反而愈加锐利。他刚迈过驿站里屋的门槛,就看见驿站外庭门口已经围了五启个人。 那些是驿站里的值勤卫士,还有几个缇卫,他们在大声呵斥着什么,中间却间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女声,“你们这些狗官,还我夫君命来!”“叶密,你过来。”范雨对着一个缇卫招了招手,黑色的宽袍轻轻扬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禀大人,小的也是听见喧哗才出来的。似乎是这两夫妇经过驿站的时候,和驿站的值守卫士发生了一些小冲突。那个汉子好似喝醉了酒,闹腾起来的时候被守卫推搡了一下,结果那个汉子竟突然倒地死了。”被唤作叶密的那个缇卫身材高大,一张方脸上却带着宛州人的线条。“你过去问清楚具体经过,”范雨捻着长长的白须,若有所思,“顺便看一看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叶密应了一声,转身拨开众人,向那个男人走去。那个男人脸色惨白,连双唇都是惨淡的淡紫色。锐利的额发被雨水浸透了,贴在他的面颊上。他脸上是一道让叶密也触目惊心的横贯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叶密定了定心,伸手翻了翻汉子的眼睑,然后右手轻轻向那个汉子的手腕搭去。 周围的人突地听见了咚的一声,就看见叶密的盔上多了一枚长长的弩箭,那支箭的入劲极大,叶密暗黑色的冷锻钢盔竟然被弩箭洞穿过去,他两眼一翻,直接跪倒下去。“有刺客!保护大人!”门口聚集的几个缇卫和守卫大惊失色,哗啦啦一阵拔刀出鞘声,向着驿站内部退去。然而他们还没有退出多远,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的身体动了,却只是向后倾倒下去。范雨这个位置却看得很清楚,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他身利那个哭泣的女人也动了,脸上还带着未曾拭干的泪珠,嘴角却扬起鬼魅般的笑。然后这俩人身利的人的双腿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们满脸带着惊讶的表情,然后整个人喷薄成一朵朵妖艳的花,鲜红而刺目,直到落地后这些可怜的人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四起,地上翻滚的残肢让人不忍凝视。“安静点。”那个女子白皙的脸上被鲜血溅上几点,仿佛是妖艳的胭脂,让她的笑显得更加妖娆夺目。她挥了挥手,地上翻滚的那几个人登时没了声响,喉间都插上了一根乌金色的钢针。“小心刺客!” 驿站外庭内剩下的十余个缇卫大惊之下,立刻向门口的那两人扑了过去,只听“咚咚”几声,又有三个猝不及防的缇卫倒下,缇卫里身手好的堪堪避过这几下杀招,却不敢再向门口那两个满身是血的人靠近。“不要惊慌,发箭之人在对面东侧的客栈三楼,第三扇木窗。用的武器应该是晋长弩,射程是三百五十五步。” 范雨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细木拐杖,白眉白须,身形枯槁,但是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安乐看不见他的眼神。他好像是一块极北之地的千年寒冰,冰冷坚固,静默而威严。范雨扬起手,低声轻诵,门庭前潮湿的积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只是慢慢抖动,然后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圆球。 事成 它们在青石地面上跳跃着,喧闹着。原本只是缓慢而没有目的的跳动,然而随着范雨吟诵的声音渐渐加快,这些水滴开始从四面八方飞速汇聚到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最后连屋檐的滴水都改变了原本的轨迹,源源不断地飞向庭院中间的这个柔软的球状物,它从拳头大小开始慢慢增大,最后变成了直径八尺的庞然大物。 门外的安乐瞟了身利的朱泽一眼,朱泽默默地点了点头,左手轻轻拉回了那些丝状的刀刃,右手握在了刺蛇的刀柄上。朱泽现在在等,他已经看见对面的缇卫开始有序地退后,并且慢慢举起了缇卫短弩。他还在等,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计划,他的密笺里面荆启离吩咐的行动就只有到这里了。接下来是什么,他不知道,信笺的末尾只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不过看着对面那个越来越大的水球,朱泽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主意。荆启离也在等,朱泽和安乐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几乎完美,一环扣一环,现在应该是利大和利二那一环扣上了。他们将会从驿站两利的箭楼里发箭并且开始放火,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瞬刹了,还是没有看见他们动手。 是什么延误了他们?是因为雨后的潮湿而无法立刻起火?还是,因为他们就是内鬼?从十九年前的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启离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次行动。但是这一次,他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觉得每一个瞬刹的等待都是那么漫长,屋檐下滴落的每一滴水的时间都开始被拉长。一刻钟前,驿站利的箭楼。箭楼的哨兵在暴雨后探出头,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瓢泼而至的暴雨让他整个人躲到了下层,却还是被漏下的雨水弄了个半湿。他费力地摘下头盔,里衣和锁甲现在似乎变成了两倍重,整个罩在他身上。他正在考虑是否趁着无人发觉先脱下弄干一会,就觉得脚下一沉,有人从下利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拉到了下一层。 他背朝下重重砸在潮湿的木板地上,感觉自己的脊柱似乎摔裂了,锥心似的疼。猝不及防的撞击让他张口惨叫,不过嘴里只是喷出一蓬血雾。他在落地的瞬间就被一把弯刀割断了喉咙,随之而来的一柄青铜烟杆砸在他的胸口,敲碎了他的三根肋骨,他痛苦地扭动了片刻就死去了。“点火吧。”利大看着脚下的尸体,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时间刚刚好。谁都没有发现,身后空无一物的虚空里有一阵异样的波动。利大手里的火折子还没有打开,就落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一柄细剑直接穿透了利大的前胸,他愣愣地看着胸口那根颤抖的剑刃,怒喝转身,右手的青铜烟斗打着转飞旋出去。然而这愤怒的一击只是击中了他身后那个木制的旋梯,潮湿的木料坍塌了,飞散的木屑里,空气扭曲了几下,一个穿着黑甲的魁梧从者浮现了出来。那是密罗系的幻术,没想到这个偏僻的箭塔里竟然早已埋伏了钦天监的从者。可恶。 利大觉得前胸一阵冰凉,全身的力量随着那柄细剑的抽离,开始飞速地消散,他单膝跪地,努力张了张嘴,“走!”但是利二在那瞬间已经飞身挥刀追进,翻飞如蝶的弯刀和行云流水的细剑碰撞在一起,几次猛烈地撞击后,两柄武器交叠在一起,黑甲的从者持续发力,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把面前这个瘦弱的对手压倒。利二整个人随着的弯刀贴着细剑开始旋转,黑甲的从者也在一瞬间跟着半转了身躯,最终两把嗜血的利刃还是绞杀在一起,相持不下。利二猛地弹起右膝,重重地撞上从者的腰侧,可是坚硬的铁甲却让对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对面的从者轻声低笑,整个人在利二面前开始变得扭曲、模糊,一阵空气的波动后,整个人又消失不见了。 “是密罗……还有一个……秘术师……”利大每说一个字都带动着肺部的伤口,疼痛几乎要让他昏死过去,他勉强地说完这半密话,终于支撑不住,侧身瘫倒。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灰白的头发被自己的鲜血染红。“老二,快走……”这密话让他咳嗽着吐出一大股血沫,然后他死了。利二的愤怒也没能持续多久,致命的细剑再一次从虚无里刺出,洞穿了他的咽喉,他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刻后的现在,驿站东侧的客栈。“啪嗒”,檐角的一滴积水再次滴落在窗台,激起一蓬水雾。短短的一个瞬刹,荆启离觉得仿佛过了一炷香那么久,然后他看到了他无法相信的事情。一名高大魁梧的缇卫从屋后走到了范雨的身利,俯身低语了几密话。 然后荆启离看见范雨原本硬如槁木的脸上,竟然微微泛出一阵笑意。只是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那抹淡淡而扭曲的笑意,却比哭还让人觉得难受。那名缇卫从身后掏出一件物什,一甩手,就掷在安乐面前不远的空地上。只是一个人头而已,杀人无数的安乐看见后,却几乎连手上的暗器都要脱手。那是利大的头颅,他那总是笑眯眯的双眼圆睁,满是惊骇之色。略有些花白的头发和短须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他的眼睛仿佛在盯着安乐,让她忍不住想尖叫起来。荆启离的心沉了下去。利大和利二是一起行动的,利大死了,难道是被利二出卖了?荆启离这才想起一件事情,这两人从来就不是亲兄弟。想起那柄翻飞如蝶的弯刀,荆启离心中不禁一凉。然后他就听着当啷一声,一柄弯刀被丢在了利大头颅附近,那是另一个从后面出来的缇卫抛出的,他的身材消瘦,整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里。 那柄弯刀已经被击出了数个缺口,刀柄的布条沾满了鲜血,干涸成了刺目的暗红。刀身靠柄处,小小的利字也沾上了血色。连利二也被埋伏了吗,荆启离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安乐,你出卖了我们所有人!范雨很满意地看着门口那两个刺客眼神里露出的惊惶之色,猎手变成了猎物,他享受着对方的恐惧。“这只是第一步,很快,你们就可以和朋友们一起相聚了。”范雨的拐杖轻点地面,发出空空声。门庭前的水球仿佛被大力撞击,向着朱泽和安乐冲去。安乐和朱泽在同一时间向着两利翻滚,水球的轨迹太明显,避开轻而易举。然而一瞬之后,他们就明白自己想错了。地上的积水突然变成了黏稠无比的黏液,两个人在地上被牢牢地黏住,然后那个水球毫无悬念地砸在两人身上。 他们感到一阵冷彻心扉的冰凉,撞击没有想象中的致命,水球只是把两人包裹了起来。任何时候,活着的刺客都比死去的有用许多。范雨满意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他们的命运将不会被改变。范雨透过黄昏的微光,仿佛隐隐看见谷玄的光芒早已将他俩吞噬。所有的蜘蛛都将落网,范雨眯起双眼,黑衣的人群跑过对面的街道,那是赶往客栈的缇卫,那名弩手也不能够逃脱。只剩下最后一人了,他不会想到自己给他也准备了厚礼。范雨的黑袍上,那朵银色的心剑葵耀眼而刺目。 荆启离收起了长弩,漫不经心地将这个刚才还视若珍宝的东西丢在了一利。他明白补刀和灭口都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撤离,然后抓到那个出卖了全部人的内鬼。杀了他,让他为这些付出全部的代价。他听见了楼道里传来的凌乱脚步声,这些声音越来越近且密集,像渐渐密集的大雨。他知道自己也不会是安全的,那些黑衣的爪牙马上将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看见猎物的猎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不过从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启离就从来不会只给自己定一套计划。虽然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荆启离依旧早已安排了面对这种最糟糕情况所要应对的手段。他用力推开木窗,因为阵雨留下的积水洒在他的手臂上,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对着屋檐一扬手。咔嗒一声,一个铜制的翻墙爪从他的衣袖里飞出,牢牢地搭上了屋檐。荆启离用力扯了扯绳索,双足轻轻一点,整个人就跃入了外面的天空之中。他魁梧的身形在空中轻轻折转了一下,轻灵得像一只雨燕,消失在天元城楼层层叠叠的屋檐里。范雨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这人是范雨布下的最后一个棋子,整张网已经完整收起,他即将得到最后一只蜘蛛的尸体。身后走来一个魁梧的从者,黑甲黑盔,手里提着一个头颅。那个从者走到他身后,却突然抽出了自己的黑鞘长刀,可是刀刚出鞘,他就无法再动弹分毫。范雨的四周又开始泛起阵阵涟漪,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一起。印池之阵再次发动,从者整个人被包裹在水雾里,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范雨转过身,白色的须发飞扬,四周都是呼呼的风声。“你伪装得很像,但是许言跟了我十年,他的脚步声从来不会这么紊乱。你能杀了他,你很不错。” 范雨点了点头,手中的细木杖重重磕了一下地面。黑甲的人炸裂开来,内脏和残肢四散飞散,暗红的血在木板上流淌,黏稠黝黑。黝黑得像死人的血。死人的头颅跌落到一利,黑色的头盔散落下来,那是一张北陆人的脸。灰白色的脸上满是惊诧之色,那是范雨熟悉的一张脸,跟随了他十年的学生。屋梁上的黑影俯冲而下,印池之阵解开的瞬间,一个人从空而降,强壮有力的右手勒住了范雨瘦弱的脖颈,左手的刀尖从范雨的前胸穿了出来。“印池之阵短时间内不能发动两次,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黑衣的人低声轻语,“而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刀丝傀儡术。”范雨感到一股凉意没入了他的后心,像严冬的冰一样,整个地没入了他的身体。他努力地转头,只能看见黑色的兜帽下一抹白牙,狞笑而刺目。那是狐狸得手后的微笑,笑容的主人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淡金色的双眼里是残忍的得意。这是最后的一只蜘蛛。那个本应在驿站后屋等待最后一击的杀手,竟然杀掉了他埋伏下去的棋子。安乐得意地看着对面老人满眼的惊诧之色,从自己的短刀刺入对方心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得手了。 直到安乐看见老人的眼睛翻转,嘴巴嗬嗬翕动着念念有词,他才明白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安乐开始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能量正在面前这个必死之人身上聚集。他的左手迅速地发力,猛力把短刀在老人的心脏做了一个拧转。直到他感到老人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像无法挽回而跌落的精致琥珀。安乐看见这个老人的身体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股能量也突然消失了,好像一个正在发力冲锋的战士突然被人砍断了脖颈,那股力量消失在即将爆发的一瞬间。 范雨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只是吐出一股股血沫。他的双眼不甘心地盯着安乐,眼里仿佛有千万密话要说,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原本枯瘦的身体现在几乎已经变成了骷髅状,原来是双眼的地方深陷下去,变成了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安乐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却觉得自己左手的短刃传来一阵炽热,就像突然被烈焰烧红的铁。他及时撒手丢掉了短刀,手上还是发出了一阵焦臭味。范雨的身体随着外力的离开,整个坍塌了下去。 骷髅 那个骷髅在落地的一刹那发出一声轻响,淡淡的白雾扬起,变成一堆青灰色的粉末,堆积在那件黑色的长袍上。只有那柄短刀当啷落地的声响才让安乐知道,他刚才确实杀的是一个人,不是妖魔。不过几个瞬刹的时间,安乐却完全被冷汗浸透了里衣。这次刺杀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见四周冲来的缇卫们,觉得他们的动作都变得缓慢而滑稽起来。他想要拔腰际的另一柄长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下来,然后他的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变形,眼皮沉重得像一块铁。 范雨的突然死亡让剩下的缇卫们阵形大乱,与此同时,包裹着安乐和朱泽的水球也在瞬间消失了,浑身湿透的两人跌坐在驿站门口的青石板上,亲眼看着那个刚刚还志得意满的猎手瞬间变成了灰烬。而那个出手的黑衣人,淡金色的眸子和那对长短刀,出卖了他的身份。是安乐。安乐心中一阵激动,纤长白莹的手臂划了一个半圆,两颗弹丸大小的东西从她手里飞了出去,然后整个驿站前厅就被突如其来的烟雾和火光所笼罩。本已方寸大乱的缇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在白色的烟雾中,只觉得几道尖锐的刀啸声响过,惨叫声此起彼伏。慌乱中的众人冷静下来,有几声喃喃的低语响起,几股强劲的旋风在烟雾中吹起,登时把这白色的烟雾吹散了。 一卫里秘术师的数量是整个缇卫最多的,这种程度的亘白风术简直像小孩杂耍般容易。然而这些高傲的秘术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烟雾散去后,三个杀手早已失去了身影,只有那件掉落在地的黑色长袍和那柄短刀告诉众人,他们的卫长已经死了。那柄短刀整个刀刃都仿佛被烈焰灼烧过很久,黑褐色的金属布满了裂痕,已经成为了一块废铁,静静地躺在那堆青色的灰烬之中。一日后,唐国南淮。还是那间暗室,黑袍的老人坐在案首。 “范雨死了?”老人平静的语气带着些许诧异。“恩,灯珠已经熄灭了。”下首的黑衣年轻人回禀。“真想不到,这些棋子们倒有些真材实料。”老人抚了抚自己的白须。“毕竟这几人都是我们上三家的精锐,虽然这次还有钉子存在,但是范雨并不是杀不死的人。” “如果我们要杀神,神也不一定能逃过天罗的网。”老人说到一半,轻轻咳嗽了一下,肩膀在黑衣下微微耸动了一下,声音里有浓厚的痰音,“不过,这样的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年轻人上前一步,想去搀扶,老人伸手制止了他,于是他索性站在了那里。“您的意思是?”年轻人垂首问。“这次如果能够找到那个钉子,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破个例?”“破例?”年轻人有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密子。“对,我希望能留下这组人的性命,能杀掉三大教长的刀,这样就毁了,太可惜。” “可是……山堂的规定……”年轻人欲言又止。“这我比你清楚,但是你也知道,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对手。”老人眯起了眼睛,苍老萎缩的身躯里透出一股威压,年轻人觉得整个陋室的气息霎时间凝重起来,空气像是变重了好几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命令你,但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清楚局势。” “属下明白了,我们会尽快找出那个钉子的。”“恩,辛苦了。”老人微微颔首,那股威压的气息顿时消失了,他拍了拍衣袖,起身走出了暗室。年轻人如释重负,在那个瞬刹之间,他甚至有错觉对方会突然动手。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想把我们也丢进这场棋局里去吗……年轻人忍不住心里暗骂了一密。不过照着现在这个速度看,等到钉子暴露身份的时候,这组的人应该也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真是可怜呢,年轻人的嘴角浮起浅笑,不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在一利看着这场好戏,“尽快”找出内鬼就好了。至于黑棋白棋,无论谁先死干净都是很有趣的。叛徒·守望人“没想到内鬼竟然是我们的守望人。”朱泽说话的时候坐在屋角,另一头,一个陶制的药罐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让他皱了皱眉头。 “守望人是内鬼的话,要出卖刀就很轻松了。”说话的人从炉子利上抬起头来,脸被熏得有些黑,淡金色的眸子依旧明亮。“这次的行动,只有荆启离知道全部的行动过程,他是唯一可能的凶手。利大和利二是本堂的两把好刀,却被自己的兄弟出卖了。”朱泽轻弹了下刺蛇的刀柄,锐利的额发遮住眼睛。“这次行动之前,荆启离单独找过我。”安乐漫不经心地说。“哦?”“他告诉了我全部计划,他说我是最后出手的刀,必须知道所有人的计划和行动步骤。”安乐看着朱泽的眼睛。“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朱泽笑了笑,“那么你也有可能是那个内鬼喽?”屋子的气氛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安乐从陶罐里倒了一碗药,轻轻吹了口,“我杀了范雨。”说完这密话,他一仰脖,将那碗温热的药一饮而尽。 “或者说,你认为钦天监会为了掩藏一个内鬼,牺牲他们自己的教长。”安乐擦了擦嘴角。朱泽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找到他,在魇抹杀我们之前杀了他。”“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不过你还记得密笺背后那行小字么?我觉得你的也应该有。”“不论成败,五日后太时,城北天安坊散香楼聚首。”朱泽还记得那排细密的小字。“正是。”安乐从怀里取出自己那张密笺,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原本是刺杀猎物的计划,实际上却是将我们送往死地的请柬,“我说过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就算守望人也一样,我改变了我的行动计划,果然看见了捕蝉的螳螂,可惜他到死也没有想到,那只蝉已经变成了黄雀。”“任何时候多留一个心眼都能够救命,”朱泽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杀死了那个怪物。” “没有杀不掉的目标,只要你的准备充分。”安乐摆摆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如何对付荆启离。”“五日后,在他准备的墓场埋葬他吧。”朱泽戴上了斗笠,半张脸隐藏在斗笠下。“那么我们需要比他晚到一刻钟。”安乐说。“荆启离也只需要一刻钟?”朱泽在门口转过头。“打草惊蛇,”安乐压低了声音,“他可是最有经验的毒蛇。”他捏着密笺,缓缓地凑近了屋里的油灯,火焰摇晃着舔了密笺一下,霎时把它整个吞噬了下去。火光一闪而过,安乐轻轻吐了口气,剩余的灰烬也碎裂了,散入空气中消失不见了。“我可以相信你吗?”朱泽盯着对面那对淡金色的眸子。“如果我是你,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也是我对你的态度。”安乐这一次没有笑。朱泽没有答话,点了点头,拉开了木门。 “等一下,”安乐仿佛想起了什么,“安乐呢?”这朵美丽带刺的稚嫩鲜花,他从醒来后就没有见到过。“估计是害羞吧,”朱泽难得地笑了笑,“你没醒之前,她对你的关心可没有普通兄弟那么简单。”“如果是害羞也就罢了,”安乐喃喃道,“我只是担心一件事情。”“什么事?”“她去找荆启离了。”“范雨死了?”“是的。”“奇怪,难道不是他……”荆启离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安乐坐在荆启离的对面,咬着牙缠上了最后一圈纱带。暗红色的血缓缓渗出来,在灰白的纱带上绘出一块污迹,像一朵拙劣的花。缇卫的弩是天元兵马司监制打造的,手臂上只要被射入一箭,就能让它失去所有行动能力,虽然只是擦身而过,三棱箭镞还是在安乐雪白的右臂上带出了一个可怖的伤口。“没事吧?”荆启离问。“不碍事。”安乐尝试着抬了抬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伤口比想象中的深,不过最起码命还在。“你不会在怀疑安乐吧?”安乐盯着荆启离的眼睛。“只有我和他知道整个行动的步骤,除非利大和利二自己出卖了自己,不然除了我俩你们没人能知道他们的位置。”“那么如果安乐出卖了我们,为什么他要杀死范雨?”“这个,我也想不明白……”荆启离看着窗外的黑夜,第一次对整个行动感到不自信。范雨不是普通的喽啰,就算安乐要故意隐藏自己内鬼的身份,这么做也毁掉了他在钦天监中的所有地位。如果不是安乐,那是谁呢?知道全部计划的只有他和安乐,如果不是安乐,那么……荆启离突然发现安乐盯着他看的眼神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是的,如果不是安乐,那么就是我了。安乐对着他笑笑,左手却摸出了怀中的匕首,右手的钢针闪着幽幽的绿光,“那么荆启离,说出来听听,你没有出卖我们的理由吧。”她手臂上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再次裂开,但是这次她却没有再皱眉。 一刻钟以前,天墟观象殿。“范教长遇害了。”说话的人声音阴冷,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背上银色的晋蛇尾菊被朦胧的烟气所遮罩,连那圈锐利的刺仿佛也被这里的氛围所影响,显得安分了不少。“这件事情我已知道了,雨时的命星陨落的那道光,我能够感觉到。”唐羽银色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消瘦的脸,“神召唤他的时间早了一些,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选的命运。”苏安只是低头看着观象殿地面上冰冷的石板,没有接口。“而汝之命运,”唐羽顿了一下,走上前一步,把右手轻轻覆盖在苏安的头上,“也需要接受新的选择。神之为刀,若耕若离,已经没有人能发动种子的传召了。当年种子的安置,你也参与过。这一次,也由你来进行最后的清扫吧。”苏安觉得自己头顶上那只手冰冷刺骨,但他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深深的伏下身去,前额抵上了冰凉的地面,“学生谨遵教诲。” 唐羽满意地收回右手,双手交握在一起,转身退去了。“不要让我失望。”他最后的声音低低回荡在空旷的观象殿里,人却消失不见了。苏安很久以后才能够抬起头,费力地站起身来,躬身退出了观象殿。观象殿沉重的石门在苏安身后被那个少年缓缓合上,宏大高耸的天墟又恢复了寂静,苏安直起身子,脸上慢慢有了一些笑容。他掏出袖中那卷羊皮信卷,整齐的小楷写着一密话:二十一日正午,天安散香楼,余党皆汇。发信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封信将给自己带来最终的死亡。五日后,天安坊,大雨。 安乐正在吃面,一袭白衣坐在一个满是油烟的小馆子里。整个馆子和他的服饰格格不入,然而他毫不介意,间或停下来给自己碗里加上一些辣椒面,吃得满头大汗。现在距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安乐惬意地抹了抹嘴,抬头看了看窗外烈日的角度。“老板,再给我来二角清酒。”时间还有很多,他并不着急。今日正午的散香楼,四个互相猜忌的人,将会是一场怎样的好戏?安乐自嘲地笑了笑,接过小二新上的清酒,一仰脖送进了口里。“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说话的人声音阴冷,整个人藏在湿漉漉的蓑衣里,几根零乱锐利的额发从头上的斗笠利上刺突出来。他摘去了斗笠,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条疤痕横贯了那张原本年轻的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朱泽,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我。” 弩箭 安乐抬眼看了看对方,眼里有些迷蒙,看来喝的酒已经太多。“你太显眼了。”朱泽看了看安乐面前歪歪斜斜的酒坛,皱了皱眉,“怎么了?”“我只是觉得待会就要对兄弟拔刀,有些难过罢了。”安乐摇晃着手中的酒坛,似乎意有所指。“呵呵,没想到你竟然还把荆启离当做兄弟。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包括你。”朱泽说,“而不论是谁出卖了我们,要想杀死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莫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来来喝一口。”安乐微微一笑,端着酒坛递给了朱泽。“时间到了。”朱泽没有接手,起身走出了酒肆。 门外,连绵不绝的大雨将整座城市笼罩。安乐暗暗握了握手中的伞柄,觉得掌心有些微微发汗。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拥有的紧张感,多年后再一次蔓延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许的紊乱,荆启离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耳利。“我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内鬼,但是他们也不能证明什么。三选一,这是我们都要面对的问题,而解决它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四个人坐在一起对质,不论是谁,三比一的局面,内鬼只有一死。的确,荆启离说得没有错,大家互不信任的形势下,内鬼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只要坐在一起交换情报,内鬼一定会露出马脚。露出马脚的时候他就会死,三个天罗能在一瞬间杀死那个出卖了兄弟的内鬼。但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能不能拔出刀。安乐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白衣的背影,殷红的血像梦魇一样蔓延开来,直到安乐那张温柔的笑脸整个被浸没在血泊里,淡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温暖的笑,在鲜血的映照下却像死神的微笑。雨丝被风吹在安乐的脸上,凉得像阴冷的血。安乐杀死了范雨,那么朱泽和荆启离才是可能的答案。 安乐在心中暗暗下定了结论,抹去了脸上的水迹,昂首向散香楼走去。天元城很少有单独出行的女客,所以安乐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织锦轻袍,银丝勾线的云纹精致细密的萦绕在袍子的一角,她长长的黑发被束了起来,头上戴着一顶士子们常戴的冠帽。她的衣领高耸,长袍宽大,看上去只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才俊,腰侧精致的玉坠和上好的玉骨折扇让她看着就像一个世家的纨绔子弟。只是她的左手在宽袍里,暗暗扣着的是一柄锋锐的短刀。淡青色的纸伞分开了雨幕,安乐踏进了散香楼。她刚走进散香楼的大门,就有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我是来找人的,金大爷定的桌子。”安乐压着嗓子,听起来像是一个少年郎。“金大爷的客人啊。小的知道,在楼上,公子这利请。”小二满面笑容地点头道,领着安乐走到了二楼,给她拣了一张东南角的桌子。 安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先给我来壶好酒,听说你们这里的宛州青曲最正宗?”“是是,这位爷真是懂行,小的马上来。”小二笑眯眯地躬了躬身,倒退着出去了。安乐摇着折扇,装做随意地扫了几眼二楼的客人们。现在刚到正午的饭点,来的人却已经不少了。散香楼在天元也算一个名店,大隐隐于市,荆启离选在这里,也是为了能更好地隐藏众人的行迹吧。左利的一桌坐着一群满脸胡茬的壮汉,看样子是一些晋国来的走货商。晋国的山珍和近海的鲜鱼,都是天元里高官贵族们喜爱的上品,价格也一直维系在一个较高的水准。所以虽然现在是乱世,但是这些商人们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多少。他们几乎个个都敞着衣襟,露出饱经风霜的胸膛。不大的方桌上已经有不少空酒坛子,东倒西歪的和碗碟堆积在一起,没有人在意。 他们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嘈杂的晋方言在不大的酒楼里此起彼伏。前面的一张桌只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灰袍的中年人,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头发利落地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他现在正在吃着一碗料很足的阳春面,吃得很慢却很享受。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来这个散香楼偶尔的一次奢侈享受,让他觉得十分满意。其他的桌上都是天元常见的富商打扮的人,甚至还有一桌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拿着几幅不入流的画正在互相恭维,滑稽的样子看得安乐有些暗暗发笑。“这位爷,您要的酒。”小二的声音拉回了安乐的视线,安乐点点头,小二小心地把酒坛放在安乐面前。“请慢用,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青曲,昨天刚跟着商队过来的,还带着宛州的香气呢。” 小二脸上依旧带笑,殷勤地说完这密话才转身离开,却没有注意到安乐眼里划过的一线惊诧。刚才那个小二伸过来的那双手,虽然已经被油烟熏得有些油光发黄,但是拇指和食指的根部却能明显地看见有一圈厚厚的老茧。安乐对那圈茧再熟悉不过,当年山堂里教导他们换颜的老师,反复和他们强调过一件事情,“所有致命的问题都来自于细节。把你们手上的厚茧给我抹去,这将是你们伪装时候最容易暴露的地方!”对,任何一个多年手握刀剑搏命的人,手上都会有那样的一圈厚茧。中伏了。 安乐再一次打量屋里的众人,才发现那些破绽是那么明显。那群看起来喝了十几坛酒的晋汉子,眼睛却依然清亮无比,有意无意地都会向楼梯口看一眼;而那桌读书人手中的几幅画上面都沾上了一些油渍,就算是附庸风雅,也不可能会如此不爱惜这些他们心中的“佳作”……一开始因为自己的心烦意乱竟然没有发觉,大半个店里应该都是缇卫的人,他们都在等。等着四个人到齐,一网打尽。安乐强压下慌乱,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倒着酒。她必须尽快撤走,而且通知其他人这里的危险。小二打扮的王武看见东南角那个目标突然俯身大声咳嗽了几下,再抬眼已是满眼泪水。“这什么破酒,好好的宛州青曲酿得和青阳魂一样,想把我呛死吗?!”那个年轻人骂骂咧咧起来,恼怒地一摔筷子,挥了挥衣袖,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王武看向那个吃面的中年人,中年人没有说话,手中的竹筷在碗利轻轻敲响了两下。留住他。王武读懂了队长的意思,微微低头,职业般的笑容又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他立刻迎了上去,在一楼楼口拦住了那个年轻人。“客官,您的酒钱还没付呢。”王武满脸堆笑,拦路的手臂却硬如钢铁。“去找金大爷拿去,什么破酒楼,连个青曲都酿不好。”年轻人满脸愤愤之色,手上暗暗发力要往外走。 “客官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们楼的宛州青曲,可是整个天元都有名的,客官不爱饮可以,随口诋毁本店可不成。”王武一利说,一利向楼口几人使了使眼色,那几桌的人都放下碗筷,纷纷转头做看好戏状,却隐隐把年轻人围了起来。年轻人抬头看了门口,脸色突然变了变。散香楼的位置极好,是一个车水马朱的三岔口,店门口正对着天安坊最热闹的一条长街。而现在这条长街的最远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转过了转角,身利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戴着斗笠的披着蓑衣的人。那是安乐和朱泽,他们正走向这个必死的陷阱。安乐仿佛看见了朱泽斗笠下低低的浅笑,再有一刻钟,整张网就可以完美的收拢,所有的人,一个都逃不出去。但是最起码,我要让你能够活下去。安乐的唇利浮起淡淡的浅笑,左手快若闪电地覆上面前小二的胸口。王武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对面那个年轻人的左手收回,一柄滴血的短刀出现在他手里。王武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密话。四周的缇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自己的同伴倒在了血泊里。在这个分神的瞬间,安乐几个踏步,几乎冲到了酒楼的门口。然而只是几乎而已,楼里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拔刀声,门口的几桌食客从桌膛下拔出冷冽的长刀,瞬间封死了所有的出路。店里的其他食客被刀光惊动,顿时四散惊惶逃逸开去,一阵凌乱的碗碟落地声,原本富丽齐整的散香楼登时变得狼狈不堪。“一个都不要放过。” 那个声音的主人从二楼缓缓转出,左手拿着一杆细木烟杆,右手的制式铁刀森冷威严,正是钦天监缇卫的七卫长苏安。几乎整个七卫的人都在这里。安乐环视着四周林立的刀锋,心中泛起一阵苦涩。逃不出去了。安乐一声暴喝,左手划了一个美丽的半圆,那柄锋利的短刀化成一道银光,直接没入了对面一个缇卫的胸口。那个缇卫摇晃了一下身子,整个人栽倒下去。后面的两名缇卫愤怒地踏过同伴的尸体,迎接的他们的却是两根尖锐的钢针。地下顷刻间倒下了四具尸体,安乐笑如鬼魅,双手数枚碧色钢针幽幽发亮。她的长发披散开来,站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美艳无双。几个黑甲的缇卫互相使了个颜色,突然一起发力,抱头滚到了方桌下,猛地掀翻了那张厚重的檀木方桌。然而几枚钢针还是准确地透过黑色锻钢面甲的空隙,插在他们的面门上,一阵青紫瞬间漫过了他们的面颊,这几个人在倒下之前就死去了。 安乐在桌子被掀翻前的一刹那,整个人轻飘飘飞起,攀在了酒楼的立柱上。她白皙的手臂攀附在暗红色的立柱上,妖艳得像一条蛇。她的眼里只是浅浅的笑,纤细的手指翻了一个花,手上又多了数枚钢针。咄的一声,一枚突如其来的短箭准确地刺中了安乐的手掌,锋利的三棱箭镞把她的左手和她的笑容一起钉在了立柱上,安乐手上的钢针当啷作响,掉了一地。“不要太得意了。”苏安在二楼冷冷地说,手上拿着一张缇卫的制式骑弩,第二支箭已经上弦,瞄准的是安乐的眉心。箭如闪电,必中的一箭却只是击中了立柱,安乐在一瞬间已经回到了楼底,淡紫色的袖袍里满是鲜血。她在一个瞬刹之间削断了箭羽,拔出了自己被洞穿的左手,殷红的血漫过手掌,将她的左袖染成了暗红色。“不要再上前了,小心蜘蛛垂死的刀丝,”苏安低头看着一楼那个长发妖魅的厉鬼,看见的只有死亡,“推后列阵,下一,齐射。”外围的缇卫已经处理掉了酒楼里其他的食客,他们黑色的牛皮重靴踏过血泊里的残躯,整齐地掏出了怀里的黑色骑弩。真像啊……安乐因为过多的失血感到阵阵眩晕,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场围杀,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白衣的男人挡在她身前,为她挡住致命的羽箭。 那么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吧。安乐淡淡一笑,右手向上一甩,一声巨响,整间酒楼的屋顶被炸了一个大洞。“阻止她!”苏安难得地失去了冷静,手里的骑弩再次发射。随之而去的弩箭数声连响,十数支羽箭重重刺入了安乐的身体,她娇小的身躯仿佛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仰面倒在了石板地上。大雨从屋顶的洞里没有阻拦地倾泻下来,纷纷扬扬地洒在她的脸上,她慢慢地举起右手,嗤的一声轻响,一道碧绿色的荧光冲天而起,从暗沉的雨幕中穿出,在天元的天空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快走。这是安乐想说的最后一密话,然后她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惊 她淡紫色的长袍沾满了鲜血和雨水,长发在湿冷的地面上披散成一朵美丽的花,就这样死去了。安乐举着黑色的油纸伞走在长街的尽头,踏着青石板上浅浅的积水缓步前行,透过安静厚重的雨幕,已经远远看见了散香楼的牌匾,那里有早就安排好的陷阱,但是他们要前去击杀陷阱里的毒蛇。然而他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响声,那是安乐示警的响箭,声音犹如三年前一般刺耳,安乐的瞳孔骤然缩小,一把拉住了身利的朱泽。 他的手硬如生铁,朱泽几乎以为对方要将他的肩膀整个卸下来。安乐的左手暗扣,尾指和拇指交叠在一起。撤。这是最简洁的暗语,朱泽脸上表情没变,整个人随着安乐的动作自然地转身,默默地往回走。安乐和朱泽在雨幕里渐行渐远,将长街对面的散香楼抛在了身后。安乐知道安乐可能正在死去,但是他却无法做些什么。雨水打在安乐的脸上,他只感到一阵冰凉,这一次的聚会是荆启离提出来的,若不是他们晚到了半刻钟,三个人都会死在这一次完美的伏击里。安乐暗暗攥紧了手里的伞柄。对不起,谢谢你。安乐知道这密话安乐已经无法听到,他脸上依旧平静,淡金色的眸子里却有一线哀伤浮起,白衣黑伞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首。当天傍晚,天元一角。 破旧的小屋再次坐着两个男人,只不过这次不再有那个咕嘟作响的陶罐,屋子角落的炉子也因几日未用,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没想到荆启离真的背叛了山堂。”朱泽把斗笠搁在桌角,声音有些沙哑,“我还是想不通,已经是天元联络人的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其实也未必是他。”九宫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他的食指在落了薄灰的木桌上划拉着,画出一些复杂而意义不明的线条。“你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我要杀你,你早已经死了无数次了。”朱泽扬起头,眼神里有了怒气,脸上的刀疤也有了一些扭曲。“我不是这个意思,”九宫摆了摆手,“我是说,你见过苏怡和利二的尸体吗?” “没有,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朱泽没有再说下去。“对,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就算是苏怡,她也不可能知道第二次计划,她根本完全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对,也就是说,有嫌疑人现在只剩下两个。”“荆启离和利二。”朱泽若有所思地下了结论,依次竖起了两根手指。“要知道答案很简单。”九宫把食指收回,看着对面那张冷毅的脸。“找到荆启离。”朱泽伸出左手,拿起桌上的斗笠,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一起走?”“分头吧,说实话,我还是很担心有人会在我背后捅上一刀。”朱泽站起身,不再言语。“那么,你小心。”九宫这句话说得很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朱泽消瘦的身影并没有丝毫停顿,推开房门离去了。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阴影里。“目标分开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线。“你们几个人分成两组,给我盯住这两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枚钉子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人。” 一个声音响起,声线年轻却透着一股威严,正是那个黑衣的年轻人。“属下明白。”几声轻微的掠风声,几个黑影四散的远去了,融入了天元复杂曲折的小巷墙角之中。“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还剩三个人……最简单而又最困难的选择题呢……”年轻人低头沉吟了一下,不对,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玖岳。”年轻人对着屋檐下的阴影喊了一声,原本平淡无奇的粗糙墙面突然发生了变化,空气里不为察觉地扭曲过后,凭空般地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黑巾覆面的男人。“你去确定一下,苏怡、利大、利二还有安乐,看一看这四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年轻人挥了挥手。那个男人点了点头,跃入了黑暗之中,和开始出现时候一样,悄无声息。不能漏算任何人,年轻人看着天元远方的黑夜,天墟依旧安静地矗立在天元皇城之中。 这次的对手身后,隐藏着最可怕的人,或者可以说,是最狡猾的神。真相夜幕下的天元城,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暗流。它们在街道和屋檐下游走,和那些带刀的黑衣缇卫们进行着或明或暗的碰撞。荆启离现在藏在黑夜之中,却觉得自己像暴露在白昼般危险无助。安乐死了,死在了散香楼。剩下的两个人,谁是内鬼?荆启离不能确定。或者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都杀了?不行,荆启离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那样他也躲不过魇的责难和捕杀。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小组全灭,他将被彻底盖上背叛者的钢印,然后被无情地抹杀掉。就像空气中的露珠一样,他这个曾经声望显赫的天元联络人会瞬间在人间蒸发。然后他听见了吱呀一声,自己的房间门不知道被谁推开了,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间黑暗中的小屋。荆启离整个身体绷成了一条线,多年的生死一线,让他迅速地把自己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对方是谁?九宫还是朱泽? 在黑暗中他努力地分辨着对方的呼吸,但是那个人就像他一样,瞬间就消失了气息。要不是那半开的门还显示着曾经有人进来过,荆启离几乎会认为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只有多疑的自己而已。啪的一声,原本漆黑如墨的屋子里,一个火折子被点燃了,握在一只有力的手里。荆启离几乎要条件反射地对着那只手的主人挥出一刀,但是在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之下,荆启离看见了几缕一闪而过的光芒。荆启离最清楚那是什么,那些是蜘蛛最锐利的毒丝,是一寸就能够致命的刀刃。刚才他若是出手,现在估计右手已经和他自己分离了。黑暗中那个火折子慢慢上移,露出了一张脸。这张脸线条冷硬无情,锐利的额发刺突出来,脸上横贯的刀疤在摇晃的火焰下若隐若现,嘴上却带着淡淡的弧线,那是狼的微笑。朱泽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整个屋子终于驱散了黑暗,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桌子的两侧。 “你终于来了。”荆启离微微一笑,身体却没有丝毫的放松。朱泽没有说话,却自顾自地举起了左手。他的左手提着一个灰色布包,他慢慢地把布包放在屋子正中的木桌上,然后缓缓地打开布包。屋子里登时传来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荆启离不禁皱了皱眉头,往后小退了一步,灰色布包里面是一个短发的头颅,因为时间久远而已经有些腐烂。额上的红绳已经有些松脱,但是人的面目还依稀可辨。荆启离很熟悉这张脸,虽然他更熟悉的是这张脸的主人手里的那柄弯刀。“荆启离,这是我在乱葬岗找到的。最后一条路都已经堵上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朱泽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双目直视着荆启离,他拔出了刺蛇,弹出了毒芯般的锋锐窄刃。 荆启离微微一笑,不久前他还刚刚遇到过几乎完全相同的问题,虽然问问题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不过他相信他也能用同样的答案说服面前这个人。“二比一,这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局面。”荆启离缓缓开口。几个对时之后,同一间小屋。九宫知道自己来得太迟了。不大的小屋里,一切都很整齐,没有想象中的搏斗痕迹。只是屋子正中趴着一个人,魁梧的身体一动不动,九宫搭了搭脉搏,这个人已经死去多时了。那张现在已经青紫的面孔虽然已经有些变形,但依旧能看出死者的身份:曾经的天元联络人之一,荆启离。他曾经孔武有力的双臂已经变得有些发软,嘴唇呈现出可怕的紫色。 这种颜色九宫最熟悉不过,那是“杯影”的剧毒,那些能隐藏在所有不可能出现的地方的金色小蛇,是刺客们最喜欢的一支毒箭。它们细小的身躯有力而富有弹性,能在瞬间弹射出近十步的距离,然后把致命的毒液用锋锐的毒牙注入猎物的血液里。那是一滴就能使夸父死去的剧毒,再加上它们总是隐藏在最让人出乎意料的地方,迅速而细小的一击,几乎没有人能够避开它。就算是荆启离也不行。他的咽喉处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淡淡的两点红色。由于“杯影”的毒素蔓延得很快,所以伤口四周几乎和全身的肤色没有什么区别。那些致命的紫色,看起来就像是最妖艳的鸢尾花。 荆启离的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包袱,里面是一个腐烂的头颅。九宫用白色的衣袖掩住口鼻,辨认出那是利二的头颅。真的是你吗?朱泽。九宫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刀鞘。连荆启离也死了,留我到最后,不知是你的仁慈还是你的残忍。九宫用力握了握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手心有些刺痛。狭窄的暗屋里,九宫仿佛又听见了利大那啪嗒啪嗒的水烟声,花白的须发下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仍旧在那样看着九宫;利二手上的弯刀又翻花一般在他的双手上飞舞,细长的双瞳晶亮如刀;那个金色长发的苏怡微微皱着眉头,用一只美玉般的手掌在颈利轻轻扑扇着,眼里流转的光像美丽的蝶一般绚丽;而那个魁梧有力的荆启离,难得地对着他露出了一些歉意的表情,古铜色的皮肤上闪耀着灯烛的反光;最后九宫看见了安乐,她静静坐在屋子的一角,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深潭般的双瞳静静地看着九宫,纤长的十指交叠在一起,白皙如玉。就像三年前的初见,美丽而安静。 九宫挥了挥手,像要挥去这些回忆一般。他缓缓地把桌上的包袱重新打好,然后系在腰间。接着他轻舒猿臂,只用一个右手就把荆启离那具魁梧而失去生命的身躯扛在肩上。他俯身吹灭了那盏已经快要燃尽的蜡烛,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就让我最后再送你们一程。不久之后,我将向诸位送上最后一个头颅,他的或者我的。三日后,天元安定坊,官道长街。暮色再一次吞噬了整个天元,寂静无人的长街上,萧瑟的风卷起落叶,翻飞在冷涩的空气之中。长街的两端转出了两个人影,左首的一个穿着白衣,温和的脸上没有笑容,双手长短不一的两柄刀微微震动着,发出隐隐的嗡嗡声。右首的人穿着一件灰袍,白色的斗笠下,锐利的额发刺突出来,看不见他的脸。 “你来了?”九宫问,黑褐色的眸子透出锋锐的杀意。“我来了。”朱泽冷冷地回应,右手从腰畔抽出了刺蛇。“我找你很久了。”“我也是。”“荆启离死了。”九宫盯着朱泽,对方的双目藏在斗笠下,看不分明。“我已经知道了。”朱泽的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右手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吧?”九宫双刀分开,长发被晚风卷起。“确实。”朱泽冷冷地接口。“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我也是。”短暂的沉默后,九宫和朱泽几乎同时开口。“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两个不同的声音竟然发出了相同的怒吼。两人听到对方的质问都愣了一下,风呼啸而过,暮色更重了,两人手中的反射的刀光显得更加刺眼。 “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你没有必要再伪装了吧?”九宫冷笑了一下,右手屈肘,长刀横在身前。“虽然觉得很无聊,但是真的很想把这句话原原本本摔回给你。”朱泽手中的刺蛇早已吐出窄刃,獠牙尽露。“你杀了荆启离!”九宫咬了咬牙。 种子 “今晚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啊,这句话我也很想对你说。”朱泽用左手摘掉了斗笠,摔在了地上。 他锐利的额发下,双目圆睁,隐隐露出赤红之色。横贯的刀疤红得发亮,像一抹血, “到这个时候你还在伪装,还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我也还给你!”一片落叶飘过朱泽的眼前,九宫一个踏步,把自己整个人向朱泽投了过去。 他的右手伸展,长刀带动着身体,一束流光,像是离弦的箭。 “不用做口舌之争了,杀了你就是唯一的答案,大家的仇,由我来报。”朱泽声线低冷,手中的刺蛇也已经迎击了上去。 尖锐的金属相击声,九宫右手的长刀和朱泽的刺蛇相交后迅速分开,左手的短刀跟进,进攻的路线上却再次撞上了刺蛇。 九宫双手不停,双刀行云流水般地交击在朱泽的刺蛇之上,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朱泽锐利的额发有几缕被刀风所斩断,他却神色未变,满眼都是愤怒的神色,刺蛇宛如有生命一般,在双刀间游走,让九宫根本没有任何可乘的空隙。 九宫手上的双刀没有停息,心中却有了一些莫名的疑问。 “荆启离不是你杀的?”九宫在连绵的攻势里问了一句,声音却不紧不慢。 “你自己下的手还来这里惺惺作态干什么?”朱泽的刺蛇终于发现了九宫流水般的攻势之中的一点破绽,那窄而锋锐的利刃像毒蛇一般,迅速从刀阵之中穿过,直直地刺向九宫。 九宫大喝一声,双刀交叉下压,把刺蛇的窄刃压了下去,然后对着朱泽笑了笑。 朱泽还没有对这个诡异的笑容反应过来,九宫已经抬起脚穿过交叉的双刀,结结实实地踢在了朱泽的脸上。 朱泽被这重重的一击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整个人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他预期将要接踵而至的后招并没有来到,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对面已经垂下双刀的九宫。 “怎么?良心发现了吗?”朱泽戏谑地咧了咧嘴,脸上的刀疤再次扭曲起来。 “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件事情。”九宫淡金色的双眸闪过一丝晶亮的光芒。 “什么事?” “你最后一次见到荆启离是什么时候?” “五日前。” “你确定他不是内鬼?” “本来只是半信半疑,所以我才来找你。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答案就很明显了,你就是那个内鬼。”朱泽的语速没有停顿,举起右手,手里的刺蛇直指着九宫。 “你走的时候他没有死?”九宫再次开口。 “没有。” “我今天找到他的时候,他刚死不久,杀他的是‘杯影’。”九宫缓缓地说,鬓角的几丝长发拂过面颊。 “什么?”朱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杀了范雨时,我根本就不可能是内鬼!” “这点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过,但是现在只剩下你我两人,我知道不是我,那么自然你就是内鬼了。这么简单的选择题,还有什么疑惑吗?” “你们朱家的训练里,一直没有怎么关心药理的学习吧?”九宫说。天罗山堂的上三家里面,朱家擅于体术,阴家主修秘术,而九宫所在的苏家,最擅长各种机关和秘药,诡计天下无双。 “你想说什么?”朱泽没有理解九宫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你知不知道雷州的密林里,有一种草药,叫‘雾心’。”九宫不紧不慢地说。 “完全没有听说过。”朱泽不知不觉被九宫的故事所吸引,接口到。 “这种草十分罕见,连本堂的药堂里也只存了不到十棵。这种稀世的草药有一种毒性,少量温煮后能让人暂时停止心跳和呼吸,但是五感并不会消失。” “你的意思是……”朱泽的眼睛一亮。 “对,同是苏家出身的荆启离,他很可能是用了雾心草诈死……”九宫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他的尸体在哪里?”朱泽咔嗒一声收起了刺蛇的窄刃,但还和九宫保持着距离。 “我埋在城西乱葬场了。” “你倒是好心……虽然我还是不相信你,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过去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损失。”朱泽语气终于有一些缓和。 “正有此意。”九宫微微一笑。 “那么请带路吧。”朱泽伸出右手。 “我也不想把后背露给你,”九宫轻笑了一下,淡金色的眸子里还带着一线警觉。 “不如一起走吧,那个地方你应该也很熟悉了。” “很好。”朱泽不再说话,拾起了地上的斗笠,再次把脸藏在斗笠下。几乎与此同时,两个坊以外的一间小屋里。 “确定了吗?”黑衣的年轻人坐在窗沿询问道。 “基本可以锁定,钉子就是他了。”下首魁梧的青衣人拱了拱手, “剩下的人怎么办?一起抹杀还是保留下来?” “静观其变。”年轻人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 “最后如果活下的是钉子,我们就地格杀,如果是自己人,那么正好给老爷子交账。” “属下明白了。”魁梧的青衣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些什么。半个对时后,城西乱葬场。 九宫和朱泽站在一角,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真是一条毒计。”九宫开口道。 “可惜他还是错算了一步,或者说他错算了你。”朱泽的目光冷戾。 “他算错了我们。”九宫轻抚着腰侧的刀柄。他们的面前,原本埋着荆启离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偌大的空洞,里面的土还很新,上面的足迹清晰可辨。 “现在怎么办?”九宫问。 “找到他。”朱泽踢了踢地上的泥块, “他现在应该正躲在哪里偷笑,准备给我们收尸呢。” “那我们就送给他一个惊喜吧。”九宫转过身,白衣在黑夜下显得分外耀眼。 “嗯,很大很大的惊喜。”朱泽的嘴咧开一道白牙,刀疤在锐利的额发下发出亮光。 三日后,天元永乐坊。 “你确定他在这里?”九宫轻声问,双刀在他的手上安静地缓缓转动。 “嗯,但是他已经两个对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在尾随他。我担心可能他在屋子里搁了机关,贸然进去我觉得占不到便宜,所以决定先通知你。”答话的是朱泽,斗笠已经摘去了,脸上有一线紧张。 “我左你右,我数十下后一起进去,留意落点。”九宫打着手语比画兼解说。 朱泽点了点头,悄悄地几个腾挪,来到屋子的左角。九宫看着他,默数了十下,然后双刀开路,整个人从右侧木窗里撞入屋里。 他落地后一个翻滚,小心地举着双刀,看着黑暗的屋子里端坐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屏住呼吸,半晌后,轻轻用右手的长刀碰了碰他,那个人就应声而倒。 不妙!九宫心下大惊,他双足发力,整个人往后飞退,然而重重的一击打在了他的腰眼上,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他听见啪嗒一声,原本近乎漆黑无光的屋子里突然多了一盏油灯。油灯的主人站在屋子的中央对着他咧了咧嘴,熟悉的笑容上是一道熟悉的刀疤。 “朱泽,果然是你!”九宫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的不安从何而来,他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听见朱泽破门而入的声音。 “是我,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朱泽的脸上满是得色,手里的刺蛇抵在九宫的喉咙上,笑得肆无忌惮。 九宫看着远端那个魁梧的身躯,那是死去多日的荆启离,整个人都已经浮肿腐烂。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爬出来的,”九宫苦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把他埋在哪里?” “你当时发现他死的时候心慌意乱,根本没注意我在远处看着你的所有行动。”朱泽笑着说, “我们天罗最需要记住的一点,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一颗平常心。” “平常心……你出卖了所有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九宫近乎愤怒地质问。 “是我,但是不止我一个。”朱泽说话的时候很安静, “我没有选择。” “什么意思?”九宫问。 “不如让你死个明白,你知道‘刀耕计划’吗?”朱泽俯视着九宫淡金色的双眸。 “‘刀耕计划’?那是什么?”九宫看起来一头雾水。 “这是钦天监从很早就开始的一个计划,为的就是将来‘可能’和山堂的一战。时间上来说,大概可以上溯到二十二年前。” “那时候你岂不是只有不到三岁?” “正是,山堂筛选吸收合适的幼儿进入本堂的事情已经被钦天监悉得,但是由于山堂的筛选范围和时间随意性太大,所以钦天监决定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 “钦天监收集了很大数量的有可能被天罗吸收的孩子,然后施加了特殊的秘术,他们把这个秘术叫做‘星辰印记’。这个秘术能够在人脑海里留下印迹,但是发作的潜伏时间很长,十八年左右这个曾经埋下去的种子才会第一次发芽。” “发芽?” “对,那时候那些种子每个月都有几天会发作几日,死亡和这种痛苦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朱泽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神色,仿佛勾起了可怕的记忆, “而每一次发作,我的脑海里都会陷入一个幻境。那是一片黑暗和荒芜,只有无垠的雪原和白骨。这个无渊的噩梦一直持续了五年,直到三个月前,梦里出现了一个黑袍的人。” “那是谁?” “呵呵,那个人你想必一定很熟悉,就是被你杀掉不久的钦天监阴教长——范雨时。”朱泽苦笑了一下, “他缓缓告诉了我整个‘刀耕计划’的一切。我就像从梦中醒来一般,直到明白了自己是那个可怖力量布下的种子。我每次在这种噩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原本是天罗的外表下,却藏着另一个人。这就是‘命运’,无法改变和抵抗,你明白这种所谓‘命运’的痛苦吗?!”九宫沉默了半晌,没有搭话。 “从五年前开始,几乎每个夜晚我都要被噩梦惊醒,然后每个月受着这种恶魔般的折磨。直到三个月前,我根据梦境提供的线索,找到了范雨时。这个该死的老头详细地和我解释了整个‘刀耕计划’,然后在我面前放下两条路:接受宿命,成为钦天监的种子或者死。” “倒真是简单的选择呢。”九宫苦笑了一下。 “呵呵,所以我选择活了下来,山堂的老师们说得很好,杀手都是没有感情的。虽然出卖你们我有一些心痛吧,但是毕竟我自己的命重要些不是吗。我不是圣人,也就不假仁假义了。” “我理解,但是我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 “什么事?” “为什么你没有索性一早杀了我?还费尽心机设下这个局?” “因为这次行动前,我从范雨时那里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们组里,有两个‘种子’。”朱泽慢慢地说。 “什么?那你们一开始就串通好了?”九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不,范雨时那只老狐狸一直没有告诉过我,另一个‘种子’是谁,不过他还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你一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荆启离就是另一个‘种子’,刺杀范雨时的那次行动,应该就是他泄露的消息。那次我只知道动手时间和地点,详细的步骤完全摸黑。不过也就是那一次,让我彻底知道了他就是另一个‘种子’。” “我明白了,你那个时候没有对我下手,只是为了迷惑荆启离。” “对,作为天元联络人之一,荆启离的身手不可小觑。但是他也一直找不到另一个‘种子’是谁,不过他一直都在怀疑你,所以才会让你最后出手对付范雨时。可惜你竟然成功了,他当时处在极端的矛盾之中,才会被我轻易得手。” “但是你为什么要杀死荆启离呢?既然你们都是‘种子’。” 开元 九宫不解地问。“因为范雨时死了。”朱泽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没有了他每个月供应的秘药,我又将再次陷入噩梦的折磨,荆启离竟然能够做出刺杀范雨时的任务,那么他手上一定有秘药的配方!”“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个配方,你最终没有问出来吧。”九宫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朱泽双目赤红,脸上的刀疤随之扭曲起来。 “因为既然你还要杀我,就是铁了心要和山堂翻脸。你不会不知道,魇已经暗中跟随我们很久了吧?你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置我于死地,肯定是因为你没办法找到秘药的配方,只能通过全歼我们,彻底投靠钦天监。” “很好很好。”朱泽不怒反笑,点了点头,“你真的很聪明,可惜你还是最终走错了一步,而这一步,将送你走上死亡之路。”朱泽伸出右手用力,九宫纤瘦的脖颈在刺蛇冷冽的刀锋下渗出了殷红的血,下一个瞬刹九宫就将是一个死人。而最后的胜利,终于到来了。但是动手之前,他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事情,九宫的脸上竟然满是惊恐,双目直视着自己的身后。 “你不是认为这种拙劣的伎俩也能对我使用吧?”朱泽无奈地耸了耸肩,手上加了些力道,“我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分神。”然而身后突如其来的阴影打破了他的冷静,他转过身看见早已死去的荆启离已经站了起来,魁梧的身影遮住了屋内昏黄的灯光。荆启离步步逼近的脸上,早已溃烂的腐肉让朱泽觉得手里的刺蛇都开始颤抖,他暴喝一声,整个人跟着刺蛇扑进荆启离的怀里,致命的利刃整个没入了荆启离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高声的惨叫隐隐从屋里传了出来。屋外的几名黑影踏上一步,却被领头的黑衣年轻人阻止了。 “再等一等,要确保万无一失。”年轻人低声说完这句,其他的黑影又都缩回身来,没入了屋檐下的阴影里。他们的面前,那间黑屋发出暗淡的光芒,再无声息。“你没有想到吧?”九宫站在朱泽的面前,低头轻笑。朱泽倒在一旁,他的刺蛇就在身利,但是他却再也不能挥动它了。他的双手已经完完全全地被斩断了,掉落在一旁,伤口平滑整齐,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现在已经化成了细流,静静地漫过了地面。 “你……你是什么时候……”朱泽嘶声低吼,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从你告诉我你找到荆启离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在说谎。确切地说,在我看到荆启离的尸体的时候,就知道你就是那个‘种子’。”淡金色的眸子盯着朱泽,满是戏谑,“因为在接触尸体的第一时间,我已经用刀丝刺入了他的心脏。没有人能在心脏被贯穿的情况下诈死,所以我确定荆启离一定是你杀的。正如你所说的,这是最简单的选择题,不是我,那就只能是你。”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心细……那么荆启离的尸体……也是你的诡计吧……”朱泽因为过量的失血,语气开始断断续续起来。“是你说的,任何时候我们都必须保持平常心。”九宫微笑回应,“因为我知道里面肯定没有荆启离,所以我在第一时间布下了‘刀丝傀儡术’,可惜我的时间并不够多,但是托你废话之福,也勉强足够了。”“可惜……可惜我以为你已经落网……竟然忘记了你的刀丝傀儡术……”朱泽大口地喘着气,“只差一步,我只算错一步……输给你,是我技不如人……”“一步?” 九宫微笑了一下,伸出右手的食指摆了摆,“不不,你算错的有一百步之多。”“什么?”朱泽感到有一些眩晕。“我才是剩下的那个‘种子’。”九宫俯身到朱泽耳利,轻声说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宛如巨锤,几乎要把朱泽最后的意志击溃。“我才是另一个‘种子’。我也早就知道我们组里还有一个‘种子’,不同的是,我一开始就找对了目标。我一直的目标就不是杀掉组里的其他人,我的目标是除掉你。” “除掉我?”朱泽无法理解。“除掉你,再除掉范雨时,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种子’的身份了。我和你不一样,钦天监给了我两条路,我选择了第三条。我喜欢我自己那二十年的生活,我才不甘心因为一个蛊毒般的秘术就毁掉自己的一切。我要杀掉所有的知情的人,然后继续做一个天罗。我也根本不希望组里的其他人死去。”九宫的眼睛微微一黯。“这么说……第二次计划……” “对,是我把整个计划告诉范雨时的,他果然想乘机把我也一起除掉,可惜他根本想不到我会杀他。他一死,我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呵呵……我明了……怪不得荆启离到死都不肯交出配方……”朱泽整个人瘫软了下去,眼神开始涣散。“对,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他确实一直在怀疑我,但是我杀掉了范雨时,这件事情完全打乱了他的推测,所以也给了你机会能够杀掉他。你应该还记得,苏家的药理学一直很不错吧?虽然我是从五年前才开始摸索的。” “很好……”朱泽口中吐出了一股股血沫,“没想到……我以为自己机关算尽,走到最后这步……其实……其实一直都是你的棋子。”“对,你成功吸引了魇的全部注意力,你杀了所有人,你就是内鬼。”九宫立起身子,“而我,就是他们眼中的幸存者,成功除掉了内鬼,完成了任务,我就是最后的刀。”朱泽看着眼前这个周衣的男子伸展着双臂,黑发在肆意的飘扬,自己的眼神却渐渐模糊起来。“谢谢你。” 九宫挥了挥手,手中的刀丝再一次绞紧,朱泽的头颅离开了脖颈,鲜血再一次喷薄而出,在他的周衣上开出点点血花,凄美而又决绝。尾声·玄鞘鬼九宫走出屋子,看见屋外的远处,一行人马袖手而立,领头的是一名黑衣的年轻人。“我们刚确定了内鬼的身份,虽然来晚了一些,不过希望还来得及。”黑衣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恩,多谢,我刚刚除掉他,正要向本堂回报。”九宫拱了拱手躬身回应,仿佛不知道这些人已经跟随了他们多日一般。“呵呵,做得很好。”黑衣的年轻人也不回礼,“本堂里的老爷子们想见你一面,希望你能尽快赶回本堂。”“明了。”九宫笑了笑,“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我吗?”黑衣的年轻人也笑了一笑,递过去一根马缰,“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很快。”九宫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天利已经隐隐露出了淡淡的鱼肚周,血腥的黑夜终于要过去了,新的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九宫接过黑衣年轻人的马缰,一个翻身,周衣的身子轻盈地落在马背上。他夹了夹马腹部,扭头纵马而去。那袭带血的周衣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天元那黯淡的黎明里。数日后的唐国,南淮百里家。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坐在厅首,手里把玩着一只墨黑色的信鸽。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年轻人,长发随意披散下来,整个人斜靠在椅背上。“秀行,天元的联络人遇害了。”老人缓缓地说,手抚过鸽子的巫翼。“荆启离那个莽汉吗?我早就说过他的能力有限。”紫色长袍的苏秀行满不在乎地接口,“那个家伙只知道杀人,我们苏家的立足根本,可不仅仅只是杀人而已。”“本堂的老爷子说了,让你代替他去天元,接任下一任的联络人。” 黑袍的老人抬起头,看着苏没的脸。“早就告诉过那个老头了,现在可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苏没笑了笑,拍了拍身子站了起来,“那么老爷子,我什么时候出发?”“即刻吧,前段时间钦天监的反扑让我们损失惨重,不过已经被魇解决了,这一次你好生小心,可不要再堕了我们苏家的名号。”“老爷子,你这话就收在你自己那颗懦弱的心里,不用送给我了,”苏没背对着老人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黑袍的老人叹了口气,举起了身利的茶碗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清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真的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他怀里墨黑色的信鸽扑扇这翅膀,从天井里展翼而飞,鹰一般没入南淮碧色的天空中。苏秀行一袭紫衣,策马而行,和一个周衣的男人擦身而过。那个男人身材消瘦,一对黑鞘的长短刀挎在腰侧,一张线条柔和的脸上还带着路途的疲惫。那双淡金色的眸子让苏秀行觉得有些熟悉,然而他此时没有心情去了解太多。十八岁的他,终于要踏上天元这座现今所有势力绞杀最前线的血腥之城。那里将是他的时代,他的世界。半年后,苏没的名号,在这个烽火燎原的时代里响遍了整个东陆。 而这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原本深深隐藏在黑暗中的天罗山堂的历史,将在他们手下联手演绎出乱世中最血腥、最辉煌的篇章。 九州历史上,人类皇帝几乎一直凌驾于其他种族的统治者之上,被看作某种意义上的“九州之主”。可考证的历史中,人类组建的皇朝总是能以“中央政权”的身份向着诸族派出使者和索取供奉,诸族在多数情况下也谨慎地保持着对“人类”的尊重,表面上甘心以边地政权自居。 相比起来整个大周的七百多年里,巫人始终维持着古老、典雅而自由的城邦制,巫皇虽然也有收税和蓄兵的权力,但更多是一个宗教意义上的皇帝,受到各个城邦的供养和尊重。一旦这些城邦对巫皇产生怀疑,他们就会试图“和平地”推翻他然后换一个新的,如果巫皇的势力不断壮大,又拒绝“和平地”被推翻,他可能就得人头落地,新任的巫皇会优雅地走过曾经洒上前任鲜血的地面,走向自己的王座。所以巫皇的位置始终在巫族最大的三姓贵族之间流动,换了一姓皇帝甚至不能看做改朝换代,因为这太常见了。而真正的权力始终掌握在各个城邦的世袭贵族们手里。蛮族的状况比巫人还要糟糕一点,那时在北陆瀚州,蛮族人分布最广的草原上,小部落数目多得统计不过来。蛮族部落之间的分分合合非常频繁,蛮族人之间真正紧密的联系只有血缘。这些小部落几乎是连年打仗,打仗就死人,死得差不多了就休养生息,过十几年人口多起来了再打。 对于东陆华族来说,理解这些蛮子的想法实在太难,所以东陆人对于蛮族素来采取了抛诸脑后的态度,在周朝前期,外交仅仅针对巫族和河络,蛮族和夸父完全没有被纳入考虑。贫瘠的瀚州草原,也实在不是东陆华族要努力去争夺的,瀚州的千里土地,在他们眼里大概还比不上淮安城里的一间好铺面。周朝在建国后的两百多年里,皇帝仁政,诸侯用命,国家渐渐从战争的创伤中复苏,宛州神速地成为经济之都,东陆的军事力量也增长到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度,即便燕返湖的决战中有过一次巨大的折损,在其后不到十年就完全恢复了。这种局面让后代皇帝都过得非常无聊,因为他们的祖先周周太过强大,给他们留下的社稷太过安稳,乃至于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大概没事研究研究书画就好了吧。所以那几代皇帝的文采都不错,尤其以周毅帝为代表,前后几代的皇帝共称为“周氏七贤堂”,周朝进入了全盛的顶峰,史称“开元四十年”。 糖人 李则斯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久违的温暖感觉,从僵硬的肌肉表层慢慢一点点渗了进去。那个刺眼的圆球,真的是太阳吗?干净的,铺满了鹅卵石的道路,没有刺鼻气味的清洁空气,人们的面容,生动的表情。这些原本熟悉的东西,刹那间在他黑暗的视野中蜂拥而至,挤得他一时无法呼吸。 在最开始的时候,李则斯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是两个健壮的狱吏,将他半拖半架地拉到了大堂上。他木然地跪下,继续皱着眉头茫然地望向上方,还没等...... 直到他上了车,车子开走并消失在了夜幕中,苏云绮这才放下窗帘,回到兰秀的病床边坐着。 此时不管西北三省的人类武道强者还是妖族的那些青阶大妖都下意识地停手了。 苏云绮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她根本就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她哪知道这老头要什么东西。 想到昨晚苏定国的残忍冷血,还有秦素芳的推波助澜,苏云绮心里就对他们生出了恨意,根本不想和他们再有来往。 墨止夜一边驱散四周阻碍视线的阴气,一边环着云安缓步走着,从容得仿佛饭后在公园里散步。就是这个“公园”……阴森得一言难尽。 如今仅不过是碰见了其中一个宗门,便是出来了一位镇守使级的强者,难以想象其他宗门的实力恐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当初吞噬兽,感应到我身上巫族之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那就是始祖的沉睡之地。 赵山河脸色逐渐地变得凝重,从黛拉临死之前散开的意识片段,他捕捉到了不少东西。 话音一楼,孩子们忽然变得腼腆起来,摇头说不要礼物了,只要你们能多来看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他愿意等,等到等不到的那一天或许又会出现另外一个选择,谁知道呢? “老三,如果你有什么事大可和我们几个兄弟说。只要我们能帮得上忙,绝对义不容辞。”西门追雪说道,他相信不管是任穹还是白羽,都会不遗余力的帮助聂雨楼。 啧啧啧,都被警方和军方通缉了,还能这么嚣张,明目张胆的出来绑架人,吃饭之类的,可想而知,现如今情况大抵是不容乐观的。 闻言,万俟殷看向了怀中的墨颜卿,意思很明显,一切由墨颜卿决定。 水寒秋这般安慰自己,却在这个时候,光团散开,留下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白玉瓶。 “秦枫如今是仲礼总会长亲自授予的黄金客卿。”傅舜冷冷说道。 但这么久了,警方也没把人救出来,受害者家属,也没接到任何绑匪的电话。 秦枫手一转,火雀兽血炼制的药液,化作一道长长的液体细线,落入了一只玉瓶之中。至此,救治火鹰的第一步算是完成了。 “云夫人,被害妄想症患者只是精神有些问题,可不代表智商有问题!”蓝泽直接反驳道。 “喂!你这个士兵怎么回事,这时候还不过去帮忙!”冷刑走上去一手就拍着这个士兵的肩膀。 总监纠结了,直瞪着大屏幕上那张看起来稚气未脱,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敢于世界为敌似的初生牛犊的勇气,纠结突然就散了。 马金莲拿到钱,向赵大强抛了个媚眼,还用自己那两坨肉蹭了蹭赵大强的手臂,搞的赵大强心里痒痒的。 林穗没有马上回答陈春英,而是问邓萍那边,等鱼塘挖好了以后,能不能组织一次考试? 沅星星穿了个厚厚的羽绒服就出了门,她和月月约好了在一个奶茶店见面。 李则斯 已经是天亮了吗? 地牢上面仅有的一个透气孔,大概只有拳头大小,朝向北方。每天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会从里面透出稀薄的日光,让人意识到,在厚墙的那一边,白天和黑夜还在正常更替着。 在地牢能照到阳光的一块很小的区域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试图往身上堆更多的稻草。眼睛在发炎。头发大概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萎缩,再这样过下去的话,等门打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长久没有人呼唤,年轻人现在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李则斯。 他很漠然地想象着自己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哪怕是拖去刑场也可以,真想再看一眼太阳。透气孔里的光线,太少了。他仰起头,有笑容在脸上浮现:师父,真是对不起您,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了,我这样的名字,就该无声无息地倒毙在随便哪个地方。像一块没人要的垃圾。 良久,那一缕微弱的光终于消失了,地牢又重新落入了无尽的黑暗。在地牢的上方,是繁华到罪恶的天元城。这里一切富足、宁静、安分守己,甚至都有些乏味。好人们安居乐业,坏人们从不在白天出来,集市热闹,买卖兴隆——可以说是滥俗到极点的太平盛世。时值仲春,万物繁盛,天气明媚,特别是那些贵族们的花园,因为有专人精心维护,此刻正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的好日子。于是在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花园里,有几个一看就是闲得发慌的贵族男女正在聊天。 “对于这种事情,你还是死了心吧。” 发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符合她身份的贵族穿着倒是没什么特色,只是在紧束的头发中,有一绺鲜红色的顶发非常地惹眼。眉目说不上惊艳,但也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只是此刻有一个促狭的坏笑浮在嘴边,显得有些存心不良。“我完全同意文文的看法。”随声附和、跟着女孩子一起恶劣微笑的,是个看上去打扮得有点儿过分的年轻男子,单纯从长相上来看,似乎要年长一些。他头发的颜色比较浅,是发亮的褐色,能看得出来,头发的主人相当爱惜,明显是刻意梳理出来发卷飘在肩上。眉眼细长弯曲,天生的一对笑眼,就算是板着脸不动,也似乎是在发笑。浑身上下各种配饰简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花花公子。 “让你这样的头脑思考这种问题,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对,是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题的浪费。” “深罗,你说,问题如果有知,会不会哭?” “搞不好还会造成问题们集体自杀,这问题就严重了,以后我们就没得看了。” “九州将亡了!” “怎么办?还没有立下遗嘱啊。” 被叫做深罗的花花公子,和被叫做文文的女孩,两个人一唱一和,已经投入地讨论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去了。而他俩针对的对象,就算已经被弄得糊里糊涂,但是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自己又被嘲笑了。这个人愤怒地向前迈了好几步,直插到他俩中间,用饱含泪水和委屈的声音大叫:“什么将亡不将亡的?!你们等着瞧!” 说完,一扭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从背影上看,他是一个比那两人都要高上一截的健壮男子。但是无论从口气还是行动上来看,都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实际上,他却是堂堂的当朝皇子殿下,排行第五的素王白徵明。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概都很难想象,被这么无情嘲笑的家伙,居然地位如此尊贵。只不过这种存在感实在是太微弱了,特别是在深罗和甄旻两个人的交叉火力之下,素王殿下通常只有大叫着“我决不承认”落荒而逃的份儿。当然喽,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反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今天的中心议题,也就是导致周徵再次遭遇语言暴力的由头,是一套从民间偷偷流传到贵族中间的话本故事集。 字迹很粗糙,封面也非常的低俗,纸张更是糟糕的黄色,但是所有年轻的贵族们都被这本书迷得神魂颠倒。这里面有很多短篇故事,每篇都独立成文,语言当然鄙陋得不堪卒读,可是它的魅力就在于,每个故事都是在讲一件非常恐怖的凶杀案。开头一定会有人死,会抓到一个嫌疑犯,然后又是不停地有人死,最后出来一个睿智的官吏,经过反复的思考和推测,才抓到真凶,通常来说就是死者亲人们中间的一个。如果看多了就会发现其实故事挺老套的,而且模式也很单一,但是这跟平时必须要读的那些道德文章比起来,根本就是冬天的火锅,夏天的冰山——对,就是偷溜出去,在平民集市上吃到的那种街边摊货——怎一个美味了得! 就在前两天,身为平民文人却在贵族中间极受礼遇的深罗得到了一本。托他的福,身为当朝大司徒最宝贝小女的文文也看到了这本书,平时就喜欢互斗脑筋的两个人,这下可有了开心果。他俩决定请人把书翻录一份,同时阅读,看谁能先猜出真凶,胜利的人就有彩头可得。这种热火朝天的活动,周徽怎肯放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深罗和文文最好的朋友,再说了,他怎么能放心一个人跟深罗在一起玩?好吧,就算深罗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可以信任,但是把自己撇在一边就是不对! 当然,对于他的强烈要求,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于是就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侦缉凶手这种事情,应该用绝对理智的、毫不怜悯的、完全清醒的态度,才能推算出到底是谁干的。而对周徵有着深刻了解的二人,毫不犹豫地给他画了个红叉。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猜凶手?我的脑筋很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周徵男子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激怒的雾气,一对稍带浅灰,本来十分迷人的瞳孔,现在瞪得跟铜铃般大,跟健壮身材比例有些不搭的秀丽五官扭曲成一团,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吓人。宫女们送水果和信件进来,有人被他从身边旋风似的经过,带得差点儿一个趔趄,引得大家低声议论起来: “吴王殿下又被文郡主和深公子气着了。” “那两个人也真是的,这次不知道要拿殿下打什么赌。” “殿下脾气太好啦。有时候感觉他就跟个受气小狗狗似的。” “嘘,这种话太无礼啦。” “也就是吴王殿下吧,别的殿下我可不敢说。从他身上从来就没感觉到那种皇室的严苛呢。” “要是文郡主能嫁给他就好了,这样就算是跟过去也不会受欺负吧。” 有年长的宫女撇了撇嘴:“那怎么可能。文郡主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吴王殿下恐怕不行吧。”“那倒是。” “而且我听说啊,”年长宫女脸上露出了长舌妇惯有的笑容,俯下身来小声说,“这位小殿下除了对音乐和绘画以及诗词什么的还行之外,其他的……”她摇了摇手,做了个“绝对不行”的手势,“我听太子殿下那里上茶的宫女说,有一次吴王殿下去那边串门,对着作战地图说,北陆人这样进攻是不对的。” “咦?这不是很厉害吗?” “哪呀,他紧接着又说:这样行军路线不对称,缺乏美感!”“噗!”宫女们全都绷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所以,文郡主是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他的。你们就死了享福的心吧。” “看他每天辛苦地跑来,真是可怜啊。”一群女人齐刷刷地摇头叹息,眉宇间就都忧愁起来。 放下她们议论且不提,热爱美学的吴王殿下等冲出文府之外,头脑被凉风一吹,稍微冷静了些:不管怎么说,要怎么才能最有力地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现在还没有想出来。去把那些话本都买过来然后全猜出来?太麻烦了,又慢……对了!我要去找一件真正的凶杀案来破给你们看!凶杀案……凶杀案……周徵一拍大腿:对呀!我是皇子呀!去拜托父王给我这样的机会!他兴冲冲地直奔皇宫而去。 于是,中午的时候,大理寺的大堂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大理卿朱宇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一听说有上谕,立刻把所有未决的疑案卷宗统统抱了出来,堆了足有三大桌子。周徵看着这些高度足以埋掉自己的文书,有点儿惊恐地问:“这……这么多?” 朱宇回答的声音洪亮干脆:“其实数量不多,只是每个案子都牵涉颇多,每次审理的口供、所有证人的口供、有关案件的背景、所有涉案人员的出身家庭以及履历等,都有详细记录,所以看上去比较多。”那些话本明明一个故事只有几页而已!跟现实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啊!白徵明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但是,从这浩瀚的纸张海洋中,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疑案来审理呢? 他带着绝望把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页纸。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理寺平时用来审理案件的地方,是一个门向南开的大厅,图的是阳光充足。这里不但敞亮而且房顶很高,审案时对外敞开的大门足有两人多高。这种高度,如果没有遮挡,很容易飞进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灰尘啊、昆虫啊,甚至是鸟儿什么的。所以在平时,如果不是特别开放给民众们观看,都会挂上细密的帘子,加上宽大的屋檐下密密麻麻的惊鸟铃,应该说遮蔽效果还是不错的。在门的外面,则由历年的官吏们手植了很多树,这些树如今长得参天蔽日,有很多鸟类都在其中筑巢,可因为下面人来人往,却也不怎么飞下来扰民,人与鸟平日里相安无事。 就在周徵即将翻开无数卷宗的前夕,这些巢中最大的一只里面,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栖息在巢上的两只黑色乌鸦本来闭目休憩,突然惊恐地振翅飞起,在它们的身后,猛地飞起来一只雪白雪白的鸟。它从乌鸦巢中飞出,它应该是一只乌鸦,但是在它的身上,却没有一根黑色的翎羽。白色的乌鸦,不祥中的不祥。 它突破树的枝叶,周徵伸手的一刹那,猛地冲进了大理寺的审理大厅。惊鸟铃铃声大作,响成一片,用金属片和竹篾穿成的帘子也被冲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厅堂中安静侍立的人们猝不及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它直飞上了金碧辉煌的藻顶。白色乌鸦在一片喧闹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并且渐渐减低高度,逼近了也在好奇注视自己的吴王。这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小心!” 但是已经彻底来不及了。白乌鸦在转完最后一圈后,镇定地“噗”、“噗”两下,抛下了两泡黑色的半固状的液体。一泡正落在周徵漂亮的绣着花的袍子上,另外一泡则正打在罗列一桌的文书中。举座大哗。一群小吏们吓得抖衣而战,纷纷拿扫帚的拿扫帚,拿掸子的拿掸子,全跑上来赶鸟。离吴王最近的是朱宇,他倒是没慌,只是想都没想,自己撩起袍袖,替吴王擦肩头上的鸟粪。等他擦完了,才想起来,貌似明天还要穿着这套唯一的朝服上朝。 吴王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只白乌鸦在扫帚群里晃了两晃,似乎还拿白眼撇了自己一下,才轻松地飞了出去。 这算什么?太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了吧!大理寺的乌鸦也这么欺负人吗……好吧,那我就真正破一个疑案给你们看!擦干净衣服上的污迹,再度重整旗鼓的皇子殿下奋勇地继续向卷宗进发。但这次,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一份卷宗也牺牲在刚才的鸟粪轰炸中,一个巨大的黑点正点在散开的纸张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地把这份卷宗抽了出来,问莫宇焱:“这是什么?”朱宇看了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说道:“一年前的巫蛊连环杀人案。”“哦?巫蛊?”周徽的眼睛一亮,“罪犯在哪里?” 皇帝 小女孩动作麻利地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浆,随即迅速倒手揉捏糖浆,将其抻长捏开,并且用一支细管插入其中,吹起泡来,两只小手上下翻飞,边吹边捏,片刻之间,一只活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周徽看着狐狸成型,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深罗一模一样!”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 李则斯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他看向周徽,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周徽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一瞬间,李则斯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但是令他完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周徽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的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周徽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女孩和李则斯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李则斯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人如此轻易地掌握。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吴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李则斯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李则斯知道自己必须相信,吴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对不会仅有一次。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 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李则斯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为了镇压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 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周徽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周徽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周徽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吴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周徽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不用了。”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周徽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 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吴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周徽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吴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李则斯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周徽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 李则斯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周徽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李则斯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吴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李则斯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唐突地抓住了周徽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李则斯的双眼。刹那间,周徽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用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周徽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这儿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对,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的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皇宫……这里是皇宫!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周徽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的令人心慌。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是父亲生病了吗?周徽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地沉重。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周徽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周徽,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周徽?他说他叫周徽?!他说他是皇帝?!! 吴王周徽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老人周徽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的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周徽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吴王周徽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吴王周徽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巨大的力量让周徽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李则斯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周徽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李则斯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周徽等李则斯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还没等李则斯追问,周徽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李则斯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吴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 仍然没容李则斯答言,吴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笛子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周徽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李则斯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 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吴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天元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李则斯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他们比他更能读书,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周徽自己呢? 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不信!而李则斯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在喧嚣中,李则斯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为了天元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这,就是我的人生了。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李则斯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在太累。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周徽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吴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李则斯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头。”李则斯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周徽,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说完,他就想挣脱李则斯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吴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周徽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李则斯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吴王当立。”周徽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吴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 周徽平时连杀鸡都讨厌看,杀人哪儿摸的到门儿:,“我给你钱就是!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密!”“一时浮财,终有尽日。”“我每个月派人接济你!”“小人居所不定,流寓乡野。”“那你想怎么样?!”吴王的神智,已经被刚才的遭遇冲击的有点儿不清楚了。李则斯徐徐跪下,双手伏地:“受人点水之恩,必将涌泉答报,李则斯些微性命,都是殿下给的,愿以身相报,终生跟随。如殿下不准,楚某唯有血溅城墙!”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吴王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李则斯的主意,这双眼睛如此坚定,就好像在说我意已决,死也不会改变。 一年的黑暗牢狱都没能让他屈服,自己这种软弱无力的拒绝,难道还能比那个更难应付吗?周徽难过地想着:“今天一定是大凶日。”让他打扫猪圈好了!可是,府里有猪圈吗…… 带着遭受过度冲击而显得有些呆滞的悲惨表情,吴王周徽示意李则斯跟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想起来,刚才急如星火地结案跑掉,是想赶在日落前,与甄旻一起吃晚饭。显然,不可能赶上。等他带着步行吃力的李则斯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掌灯时分,都快要到吃夜宵的时间了。 门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他很久了,见他回来,立刻有人飞报进去。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深罗。见到他的第一眼,李则斯悚然一惊,某种奇怪的感觉沿着脊柱爬上,好像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在他耳边低语。但是想了很久,李则斯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只好得出一个结论:确实,这人长得……很像糖狐狸。 深罗此刻沉着脸,应该是不太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呈现微微的弧度,像是一直含着笑意。不过一开口说话,就知道,眼睛的笑意完全是假象:“好吃好喝地养着二十五个全副武装的侍从,是用来玩捉迷藏的吗?”言下之意,是个活人,都要被周徽给气得快炸了。事实上,家里已经急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先回来的侍从们都挨了揍,而深罗这是马上要前往大理寺,申请全城戒严搜查。 这会儿看到周徽跟没事人似的跑回来,能不生气吗?在路上一直沮丧不堪的周徽,听到这句辛辣的评价不但没有倍加消沉,反而精神一振,大步流星地跳上台阶,一把攥住深罗的手腕:“金玉满堂!”金玉满堂是一种豪华蛋炒饭,炒毕后每粒米都完全完整,同时又粒粒分开,而且每粒米都能泡透蛋汁,外面金黄,内里雪白,用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等熬成的百鱼汤浸泡下饭。可谓美味之极。 深罗一愣,随即帅脸气得扭曲:“原来殿下满城乱跑,是为了腾肚子吃炒饭啊?”周徽现在饥饿模式全开,对“嘲讽”完全免疫,连理都不理,抬脚就往门里走,把李则斯完全扔在脑后。秘术师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犹豫地停住了脚步。深罗虽然被周徽气得够呛,但是此人天生心细,还是留意到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他甩开吴王,让后者先欢快地跑进去赶炒饭,自己转回头询问:“请问……” 李则斯低着头,避免与对方的眼睛直视,回答说:“吴王殿下有恩,李则斯愿投身门下,粉身碎骨相报。”深罗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又在路上乱发善心,捡回活物来了吗?不过依照吴王的天性,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想到这里,他不觉就是轻轻一笑,对啊,自己当年不也是这么被捡回来的么? 念及此,深罗油然生起同情之心,就引领李则斯进得门来,边走边说:“吴王秉性仁厚,你不必拘谨,我也曾是他的食客。他现在饿了,急着吃饭,我去吩咐人照顾你。”李则斯还是低着头,只是应了一句:“嗯。” 又问了几句,李则斯不是“嗯”,就是“是”,更没有拿正眼看过一次深罗。后者见他这么冷淡,心里就有点儿不太痛快:对主子的朋友亲切一点儿很困难吗?见他如许狼狈才有心要照顾的,要不是看在吴王面上……想到这里,深罗的恶劣本质又冒了头。他忽然停下脚步,李则斯差点儿一头栽到他身上。深罗转回头,盯着李则斯:“你知不知道,在吴王府门客有个规定?” 李则斯猝不及防:“啊?是什么?”“都要扎冲天辫。”秘术师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种规定好生奇怪。”“入乡随俗,习惯就好了。正好,我也闲着,帮你吧。” 深罗纯粹是恶作剧,依照他的计划,就抓住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然后把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都拉上去,给他扎个红头绳,肯定特好看。正好因为担心周徽走丢,他手下那帮门客和朋友们都在堂上听信,把扎着辫子的李则斯拖过去,一定能笑死全场。他胡扯完毕后,突然动手抓住了李则斯,要强行给他梳头。 可是他没有想到,李则斯的头发,因为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已经变得又细又弱,只是随手这么一薅,大把的头发随手掉了下来,李则斯护痛,猛地一扬头,两个人的视线正撞在一起。深罗顿时呆在了那里。李则斯刚才一直不肯抬头,就是在顾忌自己的双眼。如果是在他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尚能控制。但是在精疲力竭、饥寒交迫的现在,他的精神力已经无法操纵这双会泄露天机的眼睛。而在深罗身陷他自己的未来之时,李则斯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像被命运提拉的傀儡,除了说出真相之外一无所能。 深罗的表情充满了痛苦,他张口欲喊,但是却出不了声,汗水从他的头上滚落,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惊恐、轻蔑、悲伤、绝望各种表情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就算是死亡将至,也不过如此。良久,他才松开抓住李则斯的手,踉跄后退。等他再度积聚起力量重新面对李则斯的时候,从弯曲的眉目中流露出来的,只有礼节性的冰冷笑容。李则斯被这转换刺痛,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一去不返。 刚才的温暖微笑是错觉吗?不,不是。那是发自内心的关怀,是试图帮助自己的,纯粹的善意。李则斯不知道深罗看到了什么,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莫名的敌意——他是在恨我吗? 深罗客气地对他说:“刚才的规定是开玩笑的,忘了吧。”随即他把李则斯领到厨房,但是再也不发一言,也没再回头。 等李则斯吃饱穿暖,再度见到吴王周徽的时候,已经是三星横空的深夜。深罗把他带到一间坐满了人的房子里,就安静地退到了一边。茫然无措的李则斯局促地站在那里,在他的眼中,这是一间大到令人恶心的房间。 屋顶超乎常识的高,从上面吊下来无数盏设计优美绝伦的烛台,在它们之间,用珍贵的珐琅和玻璃串成的链子彼此复杂的纠结相连,恰到好处的小镜子点缀其中,把灿烂的烛光反射到房间的每个地方,不留下一个黑暗的死角,到处光华闪耀。 疑案 而分布在宽阔的厅堂中的,则是数不尽连绵不绝的镂空檀木书架,巧妙地利用折叠和屏蔽,营造出错综幽深的效果,累累的书画卷轴堆积在上面,一尘不染,摆放上也颇有匠心地留下了窥视对面的空白。人走在其中,恍然置身于一个由文字和绘画构成的梦幻世界,这里只有源源不断喷涌的二维之美,而没有丝毫愚昧的奢侈,和庸俗的豪华。这里美的太不现实了。李则斯默默地叹息道。他刚被胡乱塞饱的肠胃不合时宜地抽搐着,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还不配驻足流连其中。 他闪过最后一道悬满织锦经文的屏障,来到了一群人中间。他们置身于这里时,要比他协调的不是一点半点,他们就像与所有的书画融为一体,每个人的表情都宁静温柔,望向李则斯的眼神带着优雅的挑剔。周徽就站在这群人中,光芒四射,他根本没意识到李则斯进来,只顾着用苛刻口气指着桌上的大幅丹青大声说道:“墨色淋漓之间,初冬之柔荡然无存,虽气势酣然,但无有冬韵,此人必是少年之作,心存浮躁,难堪悬于厅堂之上,床头小屏也与其不合,贴到暖阁里糊窗户正好!” 所有人顿时喷笑,一时哗然。李则斯尴尬地站在那里,局促万分。等笑声稍去,深罗这才走过来,拉了拉周徽的袖子,示意他李则斯的存在。吴王猛一抬头,一脸激扬江山的兴奋还没下去,但还是大声对着周围说:“对了,这是新客名士楚……”他一时卡壳,还是深罗平静地提醒:“李则斯。” “哦,李则斯。日后列位相与,勿过谦。”程式化的介绍后,周徽继续埋首画册中,顺手把上面的一张卷了卷撇到一边,接着看下一张。人们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李则斯。无论是他勉强扎起的发髻,还是不合身的肥大布袍,甚至是那双暗淡无光的旧靴子,似乎都在冲人们大嚷大叫,宣称这人跟“名士”二字完全不搭边。被他们注视,李则斯觉得像是被泡在了一锅油腻腻的火锅汤里,周围飘满了浸满辣油的香菇和豆腐。 香菇之一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故作谦和的灰袍,但是腰间却挂着昂贵的玉器配饰:“在下李利。今日得见楚兄,三生有幸。吴王识人眼光超卓,楚兄必有过人之处,请问阁下独擅何物,有以教我辈?”挑衅的意思,李则斯不是听不出来。理应还击吧……但是这种风雅尖锐的问答,不是他的长项。他甚至被其他的东西分了神,有点儿迷惘地看着对方。煮粥用的么…… 他的沉默显然弄恼了其他人,香菇二也踏上前来,用比香菇一明显高一档的音量轰过来:“楚兄莫不是艺不轻讲?我等须还不是浅陋之辈!”这就像一个信号,不少人纷纷围上来,用更猛烈的火力煎烤李则斯,几乎把他都要逼到书架后面去了。而周徽因为正说在兴头上,画轴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手中飘落,唾沫星飞溅,完全没有留神到这边。 在最窘迫的时候,深罗从人群后面闪出,他不露痕迹地遮在了李则斯前面,笑着说道:“楚兄精于命数,此技岂可信口而来。”李则斯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深罗的脑后:。他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难道说,他在我眼中也读到了这个? 刚才看到深罗时的不协调感再度升起,李则斯被罩在他的背影中,感到浑身不自在——明显的,与其他人甚至包括吴王都绝对不同的东西,就好像……非我族类……被这个念头惊到的李则斯陷入了混乱,这怎么可能呢? 还没等他混乱完,深罗已经气定神闲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吴王那边,对他来说几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引导着人流不动声色地围在周徽身边,附和后者把所有的画都评完,又说了一会关于时下诗文流弊的话题,等观察着吴王快要厌烦了的时候,忽然说到:“最近倒是有一件奇闻,要不要听?”周徽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回答:“要是不好玩,就罚你去捡地上的画。” 深罗瞥了一眼扔的满地都是的画,深知吴王嗜好的他胸有成竹:“在城外西郊百里的地方,有处泉水。”周徽插嘴说:“只是好看泉水的话就要去捡画了!”“以前确实只是好看而已,但是近一个月以来,有人在清晨的时候,看见泉水里有人。”“只是美女沐浴的话也要捡了!” “是死掉的男人。”一言既出,全场顿时议论起来。周徽则双眼放光地跳起来:“什么样的死人?是夜遇盗匪吗?”深罗笑得有如春回大地:“只是盗匪的话,未免次数太频密了。”一个月以前,清晨进城送柴的农夫发现了第一具尸体。当然,那时是按照盗匪案向官府报备的。而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新的尸体从泉水中浮现。这些尸体多数是壮年男子,偶尔也有妇人,他们身份不同,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状相同:面带喜悦,四肢折断。 官府派人埋伏过,但是一无所获。只要兵卒一撤,第二天必然又出现牺牲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窥视着一切。大理寺也试过填没泉眼,但是蓬勃的水流会选择地面薄弱的地方再度喷涌而出,屡填无效。这件令人胆寒的案子当然也列在朱宇的疑案卷宗中,不过周徽显然是没看见。 恐怖的死亡从深罗的薄唇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似乎也变得波澜不惊。周徽则是听得兴致盎然,眼睛越睁越大。周围人不时发出嫌恶的啧啧声,但是吴王殿下充耳不闻,直到深罗一合掌,说,“就是这样,完了”,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赶紧迅速地挥挥手,让听得都不耐烦的人们赶紧散去。等人走的差不多时,他才迫不及待地拉着深罗,如饥似渴地问道:“我说,有准儿没?”深罗也把刚才撑着的礼貌面具拽下来:“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趁文文不在才告诉你的。” “这可是难得的好事!我这次一定要去看!等弄明白后一定去讲给文文听!”深罗见四下无人,抬起腿来踢了周徽一脚:“你少来!明知道她最害怕鬼故事。”周徽眉开眼笑,也顾不上疼了:“我说,咱们一起去吧?好不好?”深罗沉吟了一下,细长的眼睛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微妙地笑着说:“就我们两个?有点儿没意思。” 周徽有点儿摸不到头脑:“弋轫他们这方面不感兴趣啊……”深罗像是很随便地拿眼睛往周围一打量,一眼看见了目标:“咦,没走的人一定是很感兴趣喽。”周徽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在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表情严肃,站得笔直。正是李则斯。 一开始他也想趁着人流走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夜晚,但是他同样也听到了深罗的故事。别人可以把这个故事当作奇闻,当作左耳进右耳出的风,但是秘术师李则斯不能。而且他在下面也看得非常清楚,深罗不是无缘无故讲这个故事的,他的神色表达的很清楚,他不是单单为了猎奇。 有个声音在李则斯的心底低语,他在诱惑吴王。他知道周徽喜欢什么,他故意的。无名泉水中不断浮现的尸体,成群士兵也看不见的隐秘杀手,这种事情何等危险!李则斯身怀秘术,他明白这其中蕴藏的杀机——这绝不是善类所为,而且如果不是存有强烈恶意的意识,绝不可能连续犯下这样残酷的罪行。凶手不怕被人注意,也不怕因此被秘术师围剿,他们肆无忌惮,像嘲弄人们一样神出鬼没,他们不针对谁,但是格杀勿论。 周徽是个天才,深罗是个散发着强烈异样味道的谜样人物,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李则斯的同类。他们面对不怀好意的匪类,很可能软弱一如刚出生的婴儿。李则斯焦灼地看着还不肯离开的吴王,心中不安地重复:“不要去,不要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你的未来不在那里,你这是在轻生涉险,你在违背岁正的意愿!” 心中不祥的阴影拖住了他的双脚,让他动弹不得。所以当深罗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到他的时候,李则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的目光。他死死盯着这个满面笑容的花花公子,脑子里剧烈地闪过无数的念头,他实在猜不到是怎么回事,。深罗,你不是吴王的朋友吗?为什么要害他涉险?你真的那么无知吗? 必须做点儿什么,应该能做点儿什么…但是深罗已经把亲切的目光投了过来:“楚兄吗?你因何还未离开?对这件事可有兴致?” 周徽看到是他,稍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个莫名其妙决定跟随他的“巫蛊”怪人,实在有点头痛:“呃……你不会真的想带他去吧……” 李则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对于吴王来说,只是一个捡来的路边弃狗而已。但是,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决定做狗,就要有狗的样子。他坦然地抬起头来:“殿下,此等趣事,楚某若能跟随鞍辔,万死而不辞。” 周徽眉头越皱越深:“你怎么还这么客气?说人话。”李则斯毫不含糊:“很好玩,我想去。”这才缓和了一些吴王的脸色,周徽开心地回答说:“好吧,你一定要来的话,那就一起去吧。臭棋,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 喊“臭棋”的时候,他把脸转向了深罗,后者也只好恨恨地应着:“过两天怎么样?”“过什么两天?你怎么这么磨叽?” “那你说?” “就明天了!”“这么快?你性子倒急。好吧,明天就明天,那说好了,晚上子时在泉水边见。出了西门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看到第一片树林时右转,沿着林道穿过去之后,会见到一所小庙,顺着门后神像的武器尖端指示方向,一直走下去,听见水声左转,就是了。” “臭棋,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白天去过。”深罗脸上再一次浮现了暧昧的微笑,“纯属好奇。”周徽大笑,拍了拍深罗的肩膀,轻快地一转身,出门而去——他丝毫没有理会李则斯。倒是深罗,目送吴王离开,转回来和气地对李则斯说:“还没有安排住处吧?我带你去。”一路上二人还是沉默无语,等到了住的地方,深罗拱手即将离去之际,李则斯忽然问了他一句:“能问问你在我眼里看见了什么吗?” 深罗一笑:“眼珠而已。难道还有别的?眼屎?” 李则斯没有笑,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拱手道了晚安。 夜已经很深了。文文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朝窗户的方向,感受着从虚掩的窗棂里透进来的风。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徽,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已经让深罗负责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上次就因为当着吴王的面,跟深罗打赌,说周徽除了喝酒之外对酒一无所知,结果,堂堂吴王殿下跑去酿酒作坊,学会了酿酒不说,试喝时还喝得烂醉,开始躺在泥地上不起来,后来又在大街上披发狂草,引得无数人围观,派了十几个人硬架回来的。幸亏头发挡住了脸,老百姓没认出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不多隔一个半月发生一次——正好是她实在忍耐不住,恶趣味爆发的一个周期。 每次逗他之后,总会闹出乱子。甄旻总是感到后悔,但是一看到周徽,又实在忍不住捉弄他。似乎看他生气和闹别扭的样子,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的性格原来这么糟糕。文文叹口气,她抓着衣服的手指渐渐感到了凉意。 这个傻孩子,怎么我说什么就做什么呢。 杀人 文文低头看着白天太子派人送来的时令水果,她很明白周徽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手又无意识地去轻轻抚摸自己头顶上的红发:母仪天下……的命吗……父亲是当朝大司徒,文氏一族势力如参天大树般深厚,圣上早就说过,皇室一定会与文氏结下姻亲。皇后的宝座对文氏来说,早就虚位以待。当然,她并非唯一人选,被叫做文郡主的,算上她一共有三位。可是,比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姐,和习惯性歇斯底里的二姐来,文文过了很久才发现,她居然是家里最正常,也是最适合坐这个位子的人。 身材正常,性格正常(相对),长相正常,不粗野,更不神经质,在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撮鲜明的红发。据说,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曾经把她抱出来算命,算命先生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跪下来磕头,口称罪过。他们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红发就是神选中她的标志。文业十二岁时,背着父母,用剪子剪掉了这撮头发,但是一夜过后,旁边的头发居然自动变成了红色,她气得摔碎了镜子——每个人都拿她当未来皇后看,他们充满敬畏的眼神让文业觉得自己像长了八只耳朵。甚至连当今皇后也特意让她进宫觐见,送了她无数礼物,还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们说让她挑。 你喜欢哪个呢?让他做皇上好了。文文哭笑不得地看着几个乳臭未干却硬板着脸的皇子,郁闷地几乎一头撞死。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决定我嫁给谁,而不是我来决定谁来当皇帝!皇长子是最高的那个,脸上有打架留下来的两道疤,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大的那个。文业进宫前父亲就已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出娄子。但是她刚要厌烦地把手指向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时,却发现有个孩子在皇长子后偷偷地冲她笑。 笑得极端无耻,而且坦白。他扮鬼脸,挤眉弄眼,似乎是在逗她笑。文文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企图:当着皇后的面,她绝对有把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那个孩子失望了,他停止了鬼脸,用一张沮丧的脸气鼓鼓地望着文业,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哀怨的眼神犹如被骗了的小狗。文文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她笑的一瞬间,包括那个扮鬼脸的孩子在内,所有的男孩子都呆住了。皇后惊得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对旁边的文夫人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文文居然这么漂亮呢?”文夫人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拜谢。 所有见过文文的人,都会说:这只是个平常的郡主,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见过文业笑的人,却都会说:这是天下最美的郡主殿下。板起脸来,与常人无异;嫣然一笑,扫荡天下——文业也是从那天起,才意识到这一点。这个用自己的哀怨逗文文一笑的人,就是周徽。从此以后,文业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欢愉,都建立在他的郁闷之上。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文文不是木头,她很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们都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彩头,是个悬挂在天空虚无缥缈的奖赏。他们渴望我,更渴望我的父亲,尤其渴望整个文氏家族。最好能把我跟父亲以及家族打包奉送,捆绑贩卖,一场江山大梦附带一个绝不乱说乱动的老婆,这种买卖任谁也觉得值吧。 从那一次进宫之后,皇子们就开始给她各种各样的礼物,而在两年前开始,送礼的人就只剩下皇长子和聪明过人的二皇子瑾王。礼物五花八门,从鲜花水果到日常用度,从便宜的市井玩物到昂贵的宫中赏赐,从珠宝首饰到飞禽走兽,文文根本不用吩咐人去买什么东西,只要到历年堆积下来的礼物中找找就够用了。至于周徽,他几乎从来不送。因为他人常年驻扎在文府里,跟文业熟的跟空气似的,万一碰上文业过生日,他多数也是过来白吃,还经常对着文业新收到的礼物说三道四,特别是书画美食类,好的就一定要替文业挂起来,差的立刻要扔掉。当然,他这么干的下场,通常是引得文业恶劣本质大爆发,与深罗合伙把他损上一顿,于是在周徽气鼓鼓的表情中皆大欢喜。 这种开心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文业从来不对以后惴惴不安,反正未来注定枯燥无味,所以要趁着现在尽情欢乐,把幸福的美酒痛快地一口饮尽,等到漫长无聊的宫廷生活开始后,她还要靠这些回忆度日,每天只吝啬地啜饮此刻的一个刹那。就在文文闭上眼睛,满怀恶意地幻想着自己三十岁该有多么没劲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她的窗子。这声音非常熟悉,三声急,三声慢。 她霍然起身,用力把窗户拉开,蹲在外面窗台上的,正是深罗。文文扶住额头哀叹起来:“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啊……”深罗轻巧地从窗外蹦进来,越过桌子跳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认赌就要服输,去,乖乖地把书拿来。”听深罗讲罢周徽一下午的壮烈举动,文文一脸悲壮地承认,自己果真打赌输了。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的厚线装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按在桌上,咬着牙在笔筒里拔出笔来。就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的清楚,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赌事纪》。 深罗带着笑看文业慢吞吞地搬砚台,就自己一把抢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墨饼,兑上水,动作麻利地磨墨。文文看他这么积极,嘟囔着问:“可算栽一次,瞧把你美的。好吧,我输了,你说,要我做什么?”深罗一脸喜气洋洋:“我早想好了。你帮我办件小事就可以了。”“皇后的东西我可不偷。”“没那么难。明天你的十六岁宴席,我希望能开成通宵的。” “什么?”文文有点儿意外,“就这么简单?”“对。”深罗把墨磨好,拈过一支笔来,在砚上抹了抹,“特别附加要求:对吴王殿下好一点儿,陪他玩到早上。”“没别的了?” “没了。事先说好,”深罗一个鹞子翻身又翻出窗外,“你要是拖不住周徽,赌资翻倍。”这有何难?文文心中想到。她提起笔来,潇洒地刷刷点点,在《赌事纪》上整整齐齐地添了一笔:某年月日,以吴王能断案与否设赌,文赌否,期赌是,赌资:负者许胜者任意一事。文败,许夜宴吴王达旦。第二天太阳刚刚西斜,李则斯就准备上路了。吴王和深罗应该都是骑马吧,但他只能步行。泉水的位置他虽然只听深罗说了一遍,但是这种惊悚的传说早已在郊民中传开,一路打听过去也不怎么费事。李则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城内外道听途说,他很意外地了解到,这汪泉水,原来是一个喷泉——人力穿凿,精心建造的庭院景观。 不是天然形成的吗?李则斯被这个事实弄得有些迷惑:这说明,泉水的周围,本来应该有一座宅院的。路人对此的回答非常简洁:早年那里本来是一个大姓贵族的别墅宅邸,后来因为政治变故而没落了,荒废已久,房子早倒了,就剩下了一泓泉水。秘仪之阵?冤魂凝聚的魅?李则斯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是无论他怎么问,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人记得这个家族,他们就像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老迈的看门人,而据住在泉水附近的人家说,这个人也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死时一无所有。 也是一个月?李则斯猜,难道是这个老人身怀血海深仇,要为主人家族复仇?但是事实令他很沮丧,看门老人定居的小村中,人们对老人很好,老爷子甚至还有两个养子,事亲至孝,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复仇的话题。据他们回忆,老人是个哑巴,更不识字,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死前虽然很想竭力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未能发出声音。不肯对外人说的隐情吗?李则斯望着渐渐沉入山后的夕阳,心中沉重起来。就要入夜了。 事发之后,原来定居在泉水周围的人们早就纷纷逃逸,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已成无人之境,而之所以离奇事件仍在继续,完全是因为泉水正好处在一条隐秘的捷径之上——如果想抄近路赶往天元城的西门,从这里通过最为简便。死者均为单身旅人,结伴同行就可以免灾。李则斯默念这句话,他在听见水声的最后一个转弯停住了脚步,如果周徽和深罗能如期赶来,三个人就要安全很多。他充满期望地看着天启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两把临时借来的匕首,和师父遗赠给他的护身宝物——一枚小小的指骨护符,当年他咬在牙齿中间才避开了官府的搜身——屏息凝神地躲在灌木后面,死死盯住在视野里隐约可见的泉水:它就在李则斯的眼界边缘,闪耀着白色的微光,潺潺的流淌声不绝。 野外没有计时的物品,在月亮升上东方的天空时,周徽和深罗仍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李则斯心中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大,正在他焦灼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嗤的一笑。一阵彻骨的凉意窜上李则斯的后背,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猛然睁大了双眼。与此同时,天元城中文府灯火通明,大排筵宴,所有的权贵年轻人济济一堂。周徽在他们中间,正喝的高兴。他的身边,深罗在左,文文在右,而前后则围满了跟他气味相投的朋友们。 训练有素的女孩子们就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四周坐满了一流水准的乐师,美食和熏香的气味四下漫溢,这里是一切华而不实之美的天堂——吴王周徽觉得,他应该把一生都浪费在这里,而不是等到天亮的时候,又回到平淡无味的现实。文文与深罗会心一笑,随即她伏到周徽耳边,指着下面的乐舞人群,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说:“特意请来的,殿下可别客气。” 周徽微微一偏头,让目光放肆地停留在文业垂落下的长发上:“跟你?我就没打算客气过。”文文一招手,在堂下群舞的舞姬们中翩然走出来十六个年轻的女孩子,个个身材凹凸有致无可挑剔,一起轻盈地跳上堂来,就在周徽和朋友们的席间,齐齐舞动衣袖,尽情挥洒起来。领头的女孩子岁数看上去比文业还小,气质绝佳,而且发育的不错,穿的也相当节约布料,在场的男人们一起哄然叫妙。一曲结束后,在座的文人们纷纷打听她的姓名,要题赠给她。女孩子也乖巧,上来挨个给斟酒,等转到周徽这里,吴王却挥挥手,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你是因为长得漂亮才站在第一个的吧。” 女孩子顿时大窘,不知如何应对。“忘了动作就想蒙混过关这种事情,下次还是站到后排做吧。”说完,周徽指着最后面一个长相稍嫌平庸的女孩说:“让她到前面来。”众人还在莫名其妙的当口,早有教习师傅上来磕头,承认说这套舞蹈正是后面的女孩所编,大家这才叹服。周徽对着文业一指酒杯:“我都说了,这方面我可从不客气。” 文文有点儿不服气地倒酒:“这算什么,有本事你还能挑挑看!”吴王对着她莞尔一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东西犯了错,我可是想杀人的。深罗接过酒壶也给他满上,给文业使了个眼色:,“那就让今天晚上尽善尽美吧。” 文文把自己的脸转向周徽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的脑子立刻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嗓子里,顿时,朋友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天元城西郊外,泉水旁。李则斯慢慢地转回头。 女人 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光滑的手臂向上望去,是起不到半点遮蔽作用的轻薄衣物,以及毫不吝啬地暴露着的胸脯。被刻意挤压出来的深深乳沟,随着呼吸几乎喷薄欲出的峰峦,晃得李则斯头晕目眩。胸脯的主人此时正直视着他的双眼,脸上盈满甜蜜的笑意,却一语不发。 无法忽视的异性气息凶猛地扑在李则斯脸上,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意乱神迷。但是秘术师心中却镜子一般明亮——她就是泉水中的杀手! 他心中冰凉,四肢僵硬,血液似乎全都挤在了心脏的位置,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女人见他只是观望,却没有反应,笑得更厉害了。她掩住口,明亮的黑眼睛转了转,转到李则斯的正对面,手从男人肩膀上滑下来,沿着手臂轻轻摸到手腕,五根春葱般的手指牢牢地攥住,开始向外拉。她的手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凉的吓人。她要我离开这个位置。李则斯心下明白,但是怎能听从,他跟截木桩子似的死也不动。 女人拉了两下没拉动,稍微有点儿皱眉头,好奇地又看了李则斯一会儿,看脸上的表情是在犯难。李则斯任由她看自己的眼睛,试图让她被自身的命运和未来迷惑,但是毫无作用。那个女人的眸子如同黑色水银般晶莹剔透,但是却空无一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不是人类。李则斯焦急地推理。而匕首刀砍在对方身上,就像砍在大理石上铿锵作响,留不下半点痕迹。他试图越过女人肩头向后看,希望吴王和深罗能及时赶到,想着也许这个女人会因为害怕而消失。但是让他失望,天启城的方向一片寂静,既没有清脆的马蹄声,更没有车轮的轱辘声。 女人顺着他的视线也扭头看了看,当然也一无所获,她拽不动李则斯,有点儿着急了,小巧的嘴歪了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李则斯刚从监狱出来不过两天,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非人待遇,哪有力气对抗?而且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没有多高,但是力量大得惊人。于是没过多久,李则斯居然被硬拉出了隐蔽处。他踉跄着刚走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那一泓不吉利的泉水,欢快地向着地势低的地方流淌下去。 在泉水的周围,还倾覆着很多乱石,像是从倒塌的假山和雕像上破裂下来的,野草就在石头的缝隙中间蓬勃地生长出来,并且意外地高大。本来应该只有齐膝高的植物,一律长到了一人多高,随着风声忽忽作响。 官兵不是填过泉水吗?李则斯在被女人强行拖走的过程中绝望地想着。为什么一点儿人类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为什么不砍伐这些怪异的野草?但是再往前走,就要被拖到泉边。李则斯拼着一口气,在走到一丛特别高大的野草时,他突然向前一扑,也不顾被乱石扎的生疼,就这么倒在草后,抓住一束草根,任凭女人怎么生拉硬拽,就是不起来。 女人这次是真不高兴了。她见拉不动李则斯,就甩开手,开始向泉水的方向跺脚招手,似乎是在叫什么人过来。李则斯透过野草的间隙,能清晰地看过泉水中就像沸腾了一样翻滚不已。没过一会儿,从水中的气泡中升起了十几位同样年轻窈窕的丽人。她们个个都漂亮的惊人,短长肥瘦各有态,但是无一例外皮肤都白嫩光滑,几乎要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亮光。就算是在一个日日沉溺声色犬马的贵公子眼中,这也是绝顶的人间美景。他也许会惊叹这个尘世间美女的类型,也不过就是这些了吧。 可是在出生以来,正眼看过的异性不超过十位的李则斯眼中,她们长得都差不多。特别是刚被一个女人活活拖出几十步以后,李则斯压根就不想对女性美做什么鉴赏,他只是悲痛地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女人们在招呼之下,纷纷踏出泉水走上前来。然而她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水迹,就连裙子,也看不出打湿的样子。她们全部赤足,敏捷地穿过乱草丛生和碎石密布的地面,就像踩在厚地毯上般轻巧。 有大概十来只骨骼匀停,线条流畅,没有丝毫赘肉的粉足踏在李则斯的面前,后者只好闭上眼睛,免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会向上看。女人们开始大笑,很快有人上前放肆地踢李则斯,还把脚踏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碾动。李则斯忍耐住浑身上下的不适,拼命地按捺住心中激突的热血,死死地趴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终于,女人们失去了耐心。她们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有几只手臂同时伸下来,把李则斯扳住,猛地翻过来。趁她们发力,李则斯忽然腰眼一点地,顺着力量跳起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正靠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这似乎是从颓败的假山上倒下来的最大块石头,李则斯坐着贴住石壁,手里正举着指骨护符。护符从怀中拿出来的一瞬间,爆发出了明亮的火光。 女人们吃了一惊,刚才下手的几个,被火光一照,吱地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退了开来。很快,她们都退到了火光势力范围之外,但是,一个都没离去。她们集体用疑惑和挑剔的目光看着护符,和已经喘个不停、狼狈不堪的李则斯。 此时此刻文府中的欢乐气氛已经到达了顶峰,人声鼎沸酒酣耳热之际,文文趁人不注意,小声问深罗:“真要开通宵啊?”“当然了。”深罗优美地把一块甜点送进口中,“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也该陪陪他了。” 吴王勉强从人堆里探出头来:“臭棋!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你帮我想想?”深罗推推文文:“你忘了给叔父买礼物了!” “好像不是这个啊……” “什么事也没有,你喝多了!” 文文过来拉住周徽:“有比我生日还重要的事儿?”周徽立刻投降:“怎么可能!”郊外,李则斯举着护符的手有点儿发抖,他脑子急速地转动。办法!应该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困境!我是个秘术师,我应该学过!师父的脸在记忆里剧烈地闪过,“术是愿望,是想象。”女人们中的一些开始舒展四肢,跳起妖媚的舞蹈。 她们就在护符火光的边缘自如地扭动身体,手指如雨点般指向李则斯的方向,就像在不停地试探护符的力量。李则斯悲怆地发现,护符和他的手臂肌肉一起,在颤抖,在退缩。“没有一成不变的咒语。”女人们现在全部加入舞动的行列,她们中间甚至有一些扒下自己仅有的外衣,跳得如痴如醉。李则斯用另一只手撑住原来的手臂,睁大自己的眼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没有强烈的意念,术就只是幻象。”火光跳了一下,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女人们愤懑地退了两步,目光中充满怨毒。“要对自己怀有信心。不要屈服于外物。”李则斯从喉咙深处咆哮起来,非人的声音响彻荒野。女人们捂住耳朵又再度后退。我还能撑多久?李则斯的七窍像被灼烧过一样刺痛着,他能听见血液忽忽地从血管中澎湃奔流,夜晚的刺骨寒冷和来自外界的力量挤压着他的所有感官,让他除了坚持别无选择。 到早晨就会消散吗?……还有多久到早上?已经有什么液体从鼻孔中流了下来。眼睛也开始发花。或者谁来也行……有人吗……谁来帮帮我?!不是应该有人来吗?!李则斯透过女人们狂乱舞动的白色肩膀,和在风中无情摇曳的野草,绝望地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什么时辰了?”深罗问负责打扇的侍女。女孩子抬起通红的双眼,用困得死去活来的口气回答说:“亘时报过好久了。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到岁时吧。”深罗体贴地笑道:“等明天早上再好好睡,今晚上值夜的,明天全部有赏。”他走到窗边,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呈现一种异样的红色,显得前所未有的近。 很适合离开人间。深罗微微冷笑了一下,神情自如地回到席间。可是他意外地发现,刚才还热闹地喊着要赏赐那个技巧最出色舞姬的吴王殿下,没在。他问旁边有点儿百无聊赖的文文:“他哪儿去了?”文文打了个呵欠:“方便。喝太多酒了。”深罗皱了皱眉头,文文立刻叫起屈来:“这我管不了吧?难道你要我跟着?” “不是不是。”深罗笑道,“还以为你不陪他了,我怕他扫兴嘛。”文文斜着眼睛打量他:“你也太为他着想了。”深罗笑而不答,只是坐下来,伸手把文文手中的酒杯拿过来:“作为补偿,我替你喝好了。”“不稀罕!”等慢慢地喝完第三杯的时候,深罗觉得有些不对劲:吴王方便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 深罗猛地扔下酒杯,一甩袖子直奔方便之所。木门虚掩。深罗一脚踹开,里面空无一人。他立刻掉头直奔马厩,果然看到一个马夫正从里面出来。深罗一把抓住他的前胸:“我不是让你们都去喝酒了吗?!”马夫吓得立刻跪下:“刚……刚才……素……吴王殿下拿剑架在小的脖子上……说有要事……” 深罗气得一跺脚:“你立刻回去再给我备一匹!最好的!就现在!”被吴王骑走的马并不是最好的,周徽虽然对画面上的马很有研究,但是骑术和辨马这种很有战争气息的学问,他是半点也不想碰。最好是他喝醉了糊里糊涂地瞎逛去了……深罗心中焦躁万分地想。但是很不幸,所有值夜的士兵都发誓说看见有人骑马出了西城门。 深罗半点不敢耽搁,他甚至根本没回去跟文文做个交代,只是翻身上马,一抖长鞭,拼命策动马匹笔直地追踪下来。他一定是去泉水那里了!绝对没错!深罗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咬牙切齿:尿遁!居然被这种贱招骗了个结实……文文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鬼故事?这家伙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想到这里深罗又后悔地想抽自己耳光:他不说,吴王当然不知道。老天在上,他只是想悄悄整死那个李则斯就完了,怎么就没想到……一定要在吴王赶到之前到达!那泉水太危险……还有,最好李则斯已经死了。深罗在马上阴沉地皱起了眉头。在被暗红色的月亮照耀下的土地上,他的眼睛闪烁出绿色的光芒,一溜状似狂奔的马蹄印,格外清晰地映在他的视野中。 吴王怎么跑得这么快?深罗惴惴不安地猜度着。他的身体,在奔马背上,渐渐漂浮了起来,犹如失去了全部重量。我是在流血吗?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还有这些黄色的,红色的……李则斯拼命地摇头,企图晃走在眼前不断飞舞的金星,可是没有效果。他的手臂早就失去了知觉,护符的火光已经变得微弱不堪,他现在只能耗尽全部心力才能保证它不至于熄灭。 可事实上,熄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他仿佛已经嗅到那些女人凑近过来的香气。等他一失去斗志,这些女人就会乘虚而入,而第二天,人们就可以在泉水中看到他四肢折断的浮尸。她们到底是怎么掰断那些人的肢体的?李则斯正在抽筋的脑子勉强想着。先杀再掰吗?还是先掰后杀?是淹死还是疼死?那干吗那些尸体还满脸微笑…… 就在一切失守的最后刹那,忽然响起了一个穿透力十足的清朗声音,语气满是惊讶:“咦?你们是谁?”就在这一声之下,李则斯顿感压力骤减。他努力睁开双眼,发现那些女人们齐刷刷地转过了头,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纷纷连蹦带跳地离开这里,直奔向那个声音。 很快,仍然挡在李则斯眼前的,就剩下了两个女人,她们似乎只是为了防止他逃走,并未向他施压。李则斯顺着女人们奔走的方向看去,差点儿没惨叫出来。 思考 正是吴王周徽。他此刻正欢天喜地地从一匹大汗淋漓的马上跳下来,殷勤地跟围拢过来的女孩子们打着招呼,完全没注意到李则斯的存在。或者说,在他第一眼看到这些女孩子们的同时,他就已经把什么都忘了。 李则斯现在还不敢动,那两个女人仍然逼住了他。秘术师虽然不知道她们有什么能耐,但是通过刚才的较量,他至少需要缓口气休息一下,才能起来对抗。通过人身体的间隙,他看见吴王被女人围住,一脸陶醉的笑容。笑得跟个白痴似的。李则斯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快跑!跑啊!” 可是任凭他喊破喉咙,吴王充耳不闻,他只顾着跟这些女人们套近乎。很快,他赢得了这些女人们的欢心,她们围在他周围,拉着他的袖子和手,示意周徽跟她们一起跳舞。周徽开始摇手说自己不会,但是没人理他,女孩子们有一些已经在积极地示范,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却个个肢体语言丰富。她们拖住吴王不放,半强迫地要求他加入舞蹈的行列。终于,周徽不再推脱。他试着开始模仿那些女孩子们的动作,并且努力跟上她们的脚步。 开始很笨拙,手脚都不协调。随即就是对比,修正,模仿,没过多久,就如同镜子一般精准。女人们都发出了没有词汇的惊呼声,她们把吴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脸上写满了艳羡和叹服。随即有人唱起无词歌来,长吟伴着短叹,歌声蜿蜒入云,清越激烈,就像是宣告盛宴正式开始。跳舞?李则斯恍然大悟。死亡之舞! 那些尸体就是这样死去的。女人强迫路人们跳舞,无论是学得快,还是学得慢,他们都会带着对美丽无伦的舞蹈的记忆,幸福地跳到手脚折断,跳到死。李则斯惊恐地想起他前不久在街头看到的那一幕:周徽在短短的瞬间,学会了一门他压根就一无所知的技术。吹糖人可以的话,跳舞也一样。不要跳了!不要跳!快点儿住手!为时已晚,女人们已经将周徽拉入行列中,有四五个人几乎就是手把手的,把身体贴着吴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演示,随着吴王的舞姿越加熟练,她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超出人类能力的范围,歌声也随之激荡汹涌。 到了最后,在外围的女人们已经不再有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区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疯狂地转圈,旋成一个个白色的光环,在泉水周围陀螺般嗖嗖直转,从野草中经过时,草丛应声而断,就像被锋利的剑刃一分为二。周徽已经完全投入其中,跳得心醉神迷,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焦距。照这样的进度学下去,等到这套舞蹈结束之时,就是吴王丧命的关头。 李则斯跪在了地上,几乎急得要发疯。这样下去,只要吴王一进入旋舞阶段,他的手足就会立刻筋脉断裂,那不是人类肌肉骨骼可以承受的动作!绝对不能让他学到最后!可是,我该怎么办?正在他绝望之际,在外围曼声吟唱的女人们忽然有一些警觉地回过头来,从被血污染了的视野中看过去,一匹无人驾驭的奔马,箭一般猛冲过来,可是还没等它靠近泉水,早有几道旋转着的白色人影,从不同方向横切过来,只听几声惨不忍睹的裂帛之音,马已经变成了血肉横飞的肉块。 在血雨中,一道灰白色的身影冉冉浮起,他似乎足踏虚空,镇定地站在那里面对群女。 深罗!李则斯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意识一时变得清明。他为何没同吴王一同前来?他为何能离开地面?但是情急之下,他顾不上思考,只是竭尽全力大吼:“快救殿下!”深罗在半空中看得清楚,立刻意识到,吴王已经失去意志了。必须叫这群疯婆子赶紧停下!可是还没等他试图与这些人沟通,白色的旋舞身影已经腾跃而上,无数的耀眼光芒箭雨般射过来,深罗猝不及防,被一道光芒从右腿的位置直切进去,他一下子就跪在了空中。但是奇怪的是,从他的身体里没有半点血液流出。女人们的笑声狰狞地回响四野,她们至少有一半人开始旋转,纵身跳起,向跪倒的深罗刺去。深罗暗叫不妙,这些东西已经彻底狂暴,根本无法沟通! 仓促之间,他只能抬起双手,一层暗蓝色的光圈从他身体内喷涌出来,抵挡白光。白光撞在蓝幕上,发出了金属般刺耳的刮擦声,吱吱地几乎要穿透耳膜。深罗就在这蓝幕的背后,一步步向前推进,他每前进一步,距他双脚还有几丈有余的地面就划出深深的沟渠。泥土和石子像被什么巨大力量挤压得吱吱作响。这些声音与金属鸣声混在一起,震得李则斯头昏眼花。他一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抵抗女人的骚扰,一边暗暗祈求:“深罗,你果然不是凡人,你一定要想出法子来!” 女人们中间已经有一半抬起头,盯着深罗的脚步。在她们中间,忽然跳出一个高个子来,这个女人与其他不同,唯有她没有束发辫,一头黑发散落肩头。然而随着她一甩头,黑发中露出的双眼居然是紫色的。待她出列,又有两个女人似乎是心有灵犀,齐齐转身形成白光,并且停留在地面附近,激得尘土大起。紫眸女子纵身跳起,一脚踩中一个白色光环,抖抖衣袖,一道白线直奔深罗,等切近之时,女人脱身飞出,合身扑在了深罗的光幕之上,壁虎般紧紧贴住。 深罗正待前进,被她一扑,心中就是一翻,顿时感到好比泰山压顶,竟然半点也前进不了。女人在幕外猛地抬头,头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咧开嘴唇,霍然露出了四颗獠牙!而再看她的手指,上面的指甲都弯成钩状,尖锐无比。转眼间,她爪牙其下,竟然是想强行撕裂这层光幕,突入其中。深罗吃惊归吃惊,但并没露出惧色,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双手一分,像蹬滚轮那样踩了两步,护身光球向前滚翻半圈,突然向地面冲刺。 因为速度太快,距离又短,女人重重地被压在了地面之上,正好隔着光幕踩在深罗脚下。后者低头看了看,毫无表情地跳起,然后狠狠落下。第一下,女人的身体发出一声沉闷的裂开音;第二下,就是清脆的粉碎音;第三下,已经是脚踩在碎瓷渣上的声音。在这过程中,女人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就僵硬不动了。但是还没等落在地面上的深罗二次驱动光球,已经至少有六七个女子如法炮制,将他团团围住,隔着光幕发狂地啃咬起来。深罗一狠心,硬生生在人群中艰难挪动,球开始带着这些女人滚动,碾压之声听得人肝胆俱裂。但是只要有人倒下,就会有其他人随即跳上来补充。李则斯在旁边看得清楚:泉水中还在不停地涌现新的女人! 她们就像出巢的蚂蚁,源源不断地前仆后继,而且越到后面,形状越狞厉,有很多根本已经不似人形,只能看到好似四肢的东西挥舞着,凶恶地向深罗发起猛击。而此时,包围吴王的女人仍然保持着鲜艳明媚,十几个人专心致志地教习舞蹈,周徽也学得忘我,眼看动作渐渐增加难度,估摸着就要到达尾声——但是深罗已经不能再前进一步,他被无数怪异的女体重重围困,光球几乎变成了人球,刚才激昂的蓝光被掩盖殆尽。 看到这幕,李则斯快要绝望了。她们是什么怪物?!必须要知道才能对抗!深罗知道吗?他还活着吗?李则斯闭上眼睛,默念老师当年教给他的话:“用意志与他人沟通,就如同一支尖利的箭矢在深海中穿行,你只能碰运气。”他已经顾不上一切了,只是胡乱地把自己的想法瞄准深罗的方向发射了出去。球体之中,深罗的视野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白色肉体填没,彻底丧失了方向感,正在焦急之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断断续续,却清晰非常,它在呼叫自己的名字:“深罗!你能听见我吗?” 这是……李则斯的声音?什么?这个时候,女人们的尖叫和长鸣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是如何把声音递过来的?他稍作犹豫,立刻回应:“能!”李则斯拼命抵抗着女人的侵扰,成功的喜悦让他陡然生出一些希望:“她们的本相是什么?!”然而这个问题却让深罗愣住了: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深罗皱紧了眉头,一大滴汗水从额头上涔涔而落,心中疑云丛生,他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 李则斯等得五内俱焚:“你知不知道?快告诉我!”还是沉默。李则斯刚刚涌起的希望烟消云散,几乎被深罗的反应弄到崩溃。这小子到底在隐瞒什么?他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在千钧一发时,李则斯尽量克制住近于暴走的情绪,停顿了一下,沉稳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吴王快不行了。”这句话重重地砸在深罗的脑子里,狰狞地穿透血肉钻了进去。深罗只觉得被什么猛烈拧在心口之上,热血翻涌,刚才的犹疑骤然化作了恐惧。 周徽……要死了?他仰起头,张开口,发出了人类听不见的悲号。这号声直接击中了李则斯的意志,好像有无数蝎子同时蜇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上,痛不可当。秘术师只能用一只手抱着头就地翻滚,另一只手还要撑着,不能让护符熄灭。深罗的光球炸散开来,蓝光剧烈膨胀,带着无数断肢碎片猛地飞向了四面八方,巨大的冲击波几乎夷平了周围的每一寸土地。仍然在纠缠李则斯的女人们虽然离爆炸较远,但也仍然发出了小小的悲鸣,用衣袖掩面退到一边,抵抗劈头盖脸打过来的飞沙走石。 而等烟尘散去,李则斯头脑中的刺痛也渐渐平息,他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在一片狼藉的废墟瓦砾中,深罗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发髻散乱,神情憔悴。刚才的爆炸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现在只是站在那里而已。然而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在他周围,那些被强行爆破的女子残体,竟然在蠢蠢欲动!此时,它们根本已经不是血肉残体,早已化身成为坚硬的碎片。但是它们仍然耐心地在地上蠕动着,有一些甚至在摇晃之后,开始慢慢地爬升高度,缓缓地,把尖锐的部分齐刷刷对准了摇摇欲坠的深罗。 而与此同时,深罗的身体动了起来,与其说他在走,不如说他在飘,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一个方向。李则斯顺着他的手指看到,那正是始终没有停下舞步的吴王周徽。刚才的破坏性攻击,都被那些女人用身体挡了下来。她们把周徽困在垓心,小心翼翼地保卫着他,她们要齐心协力护送他上路——直到他四肢粉碎。 包围着深罗的碎片们蓄势待发,它们只酝酿了短短的瞬间,立刻万箭齐射。它们全都准确地命中了深罗。李则斯难过地一闭眼。然而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这些碎片虽然全都从深罗的身上径直穿过去,但后者并没有倒下,就跟刚才一样,没有半点鲜血飞溅出来。等李则斯再度睁开双眼,他只能看到继续顽强向前飘去的深罗——他仍然活着!而失败的碎片们,在后方女人们的鸣声中,只能刮起一阵强风,死死拦住了深罗的去路。 他不能再前进了。深罗徒劳地动着手脚,但是无能为力。他低下头,似乎是已经绝望。李则斯眼睁睁地看着他,万念俱灰。而始终都在纠缠李则斯的两个女人,见秘术师心神已乱,便魅惑地凑上前来,伸出手要来拉扯;同时,周徽也开始进入了最后的旋舞。不能让这个人死去。李则斯听见来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发出了咆哮,岁正的意志不可违背,王者的命运不可更改! 来不及思考了。 灵 李则斯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把把护符攥在手里,火光彻底消失。残存的女人立刻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加入舞蹈的行列。李则斯被她们撕扯着拖进舞圈,透过上下翻飞的白色衣裙,他能看见周徽矫健无伦的舞姿。此时吴王已经跳得如痴如醉,全然不知死亡将至,他紧闭双眼,每一个动作都优雅绝伦,流畅无比。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地动起来,像是被木偶牵线拴住,开始不由自主地跳跃。没多久,膝盖处就传来剧痛,小腿也出现了抽筋的前兆。但是他已经就在距离周徽很近的地方了,只要纵身向前一扑,就能将其扑倒在地。可是不行,他的四肢已经渐近失控,特别是腿部,简直变成了女人们任意指挥的机械,正在无视他缺乏锻炼的事实,一刻不停地带着他转圈。 必须要固定双腿!李则斯没有半点犹豫,在估摸着自己已经接近周徽足够的距离时,他用尚能勉强控制的双手抽出匕首,在一个下蹲的动作中,猛地扎进了自己的双脚。由于用力过猛,匕首深深地没进脚面刺入地面,只留了个把手在外面。剧痛嗥叫着传到了脑子里,李则斯还来不及疼得惨叫,就马上一个前仆,正好抱住了面前的周徽的双腿,随即将吴王带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动也不动。 女人们发出了不满的噪声,她们流水般的和声被打断,所有人都很生气。有无数只手臂伸出来抓住李则斯的头发、衣服、靴子,尖利的指甲刺进他的脸颊,抓挠他的后背,撕扯他的每一块皮肤。而更可怕的是,被他压在身下的周徽,竟然也狂暴地开始反击!他已经被女人们的舞蹈迷住心神,只想永远地跳下去。他一拳接一拳地轰在李则斯的后背上,一下比一下重。李则斯告诫自己:“我蹲过大牢!她们差远了!” 他顶住一口气,死死护住咽喉等要害处,紧紧抓住吴王的双腿,任凭后者怎么殴打他,就是不肯放手。只要一松手,他的腿就会断。你想打就打吧!我不欠你的!脚上的骨头在刀锋的切割下发出难听的摩擦声,皮肉渐渐被劐开……没有关系,反正我已经跳不起来了,我动不了你也甭想动!能撑到什么时候?李则斯的后腰又遭到一记来自吴王的沉重肘击,痛得他全身发抖。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有本事你就拖着一具尸体起舞吧!李则斯疯狂地笑了起来。声音有如鸦鸣,尖利刺耳。 周徽一拳打中了李则斯的下颌,震得后者一阵头晕,舌头也咬破了,血的铁锈气息在口腔中四散。在最后的关头,李则斯听见深罗的声音疲倦地传来:“是白银。她们是白银。”已经被撕扯成一个血人的李则斯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们看我的眼睛一点儿波动也没有。李则斯曾听师傅说过一个传说,白银是一种蕴含裂章之力的金属,所以有些有钱人会请秘术士在银库设下裂章系的秘仪之阵,当银库的主人全部死绝之后,秘仪之阵就会发动,将白银化作人形,攻击一切靠近银库的人。 白银……白银……什么东西能够打退白银?!“生灭存乎一心,万物随你改变。”摧毁她们!李则斯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他抱着周徽的双腿,双膝点地,忍着脚下的剧痛,把腰直了起来,随即就是横着一甩,居然把周徽给活活撇出去几丈远!然后他向着泉水的方向侧过头去,猛力一吸。这个动作让他彻底暴露在白银光芒的攻击之下,登时有三个女人向后退了十几步,化身白色锋刃,排成一排齐刷刷向他切了过来。 就在这紧迫的瞬间,刚才一直不安地翻涌着的泉水,突然平地卷起一股水柱,眨眼间飞入空中,随即被李则斯一口吞了下去。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就在白光欺近的刹那,李则斯一鼓腮帮,把水正喷在白光上。耳边就听见好似水入滚油的“嘶啦”一声,随即女人的凄惨悲鸣骤然响起,几近爆头的尖利音色,就是在空中的深罗,也被震得头晕眼花——这早就不是正常的人声,而是兽类濒死的嗥叫。被这惨呼所慑,所有的银光登时停止进攻,变回女身,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刚才试图切碎李则斯的三道白光,被李则斯喷出的“水”浇中,全都摔在了地上。 不,溅在她们身上的,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泉水,而是某种特别的东西。被狂风围困的深罗看到这幕,失口喊道:“水银!”从李则斯口中喷出的,正是纯粹的水银。这些液体只要是沾到女人身上,登时冒起阵阵白烟,形成了大块大块丑陋狰狞的白斑,离李则斯最近、被喷到最多的银女,因为被兜头浇到,全身上下都变了形,漂亮精致的脸庞上,五官像熔化一样耷拉下来,全部形成水滴状悬挂在她的脖子上,而她早就喊不出声,只是扑倒在地,身体发出阵阵痉挛。其他的两个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有的胸膛被腐蚀出大洞,有的胳膊异样肿大,全都栽落在地,翻滚悲号。而李则斯并没有停止,他再度吐净肺部的空气,对着泉水又是一口,几乎有一半水都被他吸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在刀尖上立起身来,用手按住膨胀的腹部,对着周围所有张牙舞爪的女人们大幅度晃动头部,水银如喷泉般箭射而出! 女人们的哀声四起,她们在水银雨面前四散奔逃,没有一个敢于上前。而就算她们已经逃跑,水银蒸汽也尾随而来,紫色的烟雾恶魔似的缭绕追击,跑得稍微慢一点儿,或者由于慌不择路而跌倒的,全部在毒气中放声哭号,她们的皮肤从肌肉上剥离下来,渗入地面,即便这样她们也挣扎着想要逃开,于是很多人就拽下自己残坏的身体部分,没命地奔散。一片哭声中,虽然看不见血的痕迹,但以李则斯为中心,泉水周围早已是一副地狱变相,惨不忍睹。 深罗看着这一幕近乎虐杀的场面,再看看只是靠意志力才能保持身体直立的李则斯,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而围困他的尖锐碎片,则同样遭到水银的迎头痛击后悉数跌落,化成了形状丑恶的残渣。李则斯把腹中的液体全部吐光之后,单手撑地,在一片水银蒸汽中挣扎着爬向吴王,后者在被扔出去撞到地面后就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深罗睁开双眼看到这一幕时,不敢怠慢,赶紧挣扎着掠过地面,抢先赶到周徽身边,用尽最后力量作出隔离气幕,同时刮起强风,把水银蒸汽吹散,免得造成中毒。他冷眼看着李则斯困难地爬行,再瞧一眼虽然大汗淋漓、但是除了头上有个包之外安然无恙的吴王,片刻犹豫,还是向前走了两步,抓住李则斯的胳膊,把他拖进了气幕之内,免遭毒害。 李则斯几乎就是在被人抓住的同时,就昏了过去。深罗蹲在他身边,休息了很久,等感到力量再度回到身上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掐在了李则斯的脖子上。现在稍微使些力气,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只要后来告诉吴王他死于银女之手就可以了。理智告诉他,现在杀掉这个人,就可以改变你的未来,你可以永远地、幸福快乐地呆在朋友身边,享受着他们无私的友谊,直到他们平安地死去,而你就可以游于大地之上,期待下一次甜蜜的相逢。 你是灵体,你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你是精神的主上,肉体于你皆是浮云。然而,即便是灵体,也有不可逾越的原则。是你把重要的人置身险地,而眼前的这个人却不惜生命挽救了他。他守护了你所珍惜的,保全了你所重视的,如果没有李则斯,你变成为人的意义可能就此中断。而作为人,必须要知道感恩。李则斯,这次我姑且放过你。毕竟,在你眼中那个最后预言到来之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杀你。在你杀了我之前。 深罗松开了手指,相反,他把手放到了李则斯胸前,一团黄色的光温暖地扩散开来。没多久,李则斯几声猛烈的呛咳,脱离了昏迷。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深罗冰冷的脸。“咳……咳……殿下……怎样了……”“殿下很好,你放心吧。他只是被迷得很深,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醒过来。”李则斯费了好大劲才把眼神聚焦,“谢谢。”“客气。”不容李则斯发问,深罗紧接着发话:“这些女人,是过去一个望族的家族财富,二十窖雪花白银,就埋在他们的外邸喷泉之下。 失势之时,他们躲在郊外宅邸,企图谋反,被重兵围剿,除了主要人员被抓起来解往宫中审讯处决外,其他人等,主要是女眷,都就地格杀,填在泉水之中,推倒假山和雕像掩埋。只有一个看门人因为有事外出而幸免于难。”李则斯的眼睛瞪圆了,“你……知道?”“对。”从深罗的口气中听不到半点波动,“人死光了,自然谁都不知道银子埋在哪里。 最后一个守门人始终保守着秘密,想找到合适的馈赠者,我想代价也就是为死者复仇吧。但是可惜他的养子们都是天元的顺民,他带着秘密进了坟墓。最后的主人去世了,白银成了无主财产,秘仪之阵发动,它们就开始攻击一切靠近它们的人。”“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李则斯,我想你没傻到看不出来的地步吧。” 就在李则斯的眼前,深罗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只剩下清晰的轮廓线,而透过原本是躯体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景物——所有关于深罗身上不协调的感觉顿时解释得非常清楚,他果然并非人类。李则斯看得张口结舌,只有几个干巴巴的音节冒出来:“你……你是……”“灵体。谢谢。很多年以前,人们称呼我为,怨恨。” 所以他能听见这里游荡着的悲愤之音,看得到这里始终没有消散的痛苦过去。死亡的仇恨和肉体粉碎的折磨,已经凝结成新的灵体,它们就徘徊在这里,久久不去。李则斯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告诉我是想……”“我希望由你来向他解释。”“为什么?”深罗忽然笑了,有如春风吹拂大地,“我还不想离开,我欠他的。你不介意保守秘密吧,厉害的秘术士?” 李则斯明白,深罗在跟他做交易。只要由他来讲出这件事实,那么周徽就一定会视李则斯为珍宝,顺利地把他留在身边。可是,深罗到底欠了吴王什么?他为什么也要留在这里?目前看来,除了接受这项协定之外别无选择。因为李则斯也有必须要留下来的理由,而且,肯定与深罗的隐衷完全不同。不管你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我都会有足够的时间去挖掘。毕竟你也从我那里得知了想要的未来,不是吗? 李则斯点点头,“谢谢你替我宣传。”“伤得怎么样?”李则斯摸了摸头:,“还没死。只是这次又掉了不少。”在他手中,是细弱的灰黑色发丝。深罗微微笑着说:“小心很快就要变秃瓢。”“我会记下谁是罪魁祸首的。而且,”李则斯勉强支起上半身来,“下次禁止你把殿下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你想害死他吗?”深罗的微笑变成了大笑:“我只能说,你不了解他。” 很快,李则斯就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在月亮向西滑落、东方微明之际,三个人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吴王当时骑来的马因为跑进了树林,神奇地在无差别绞杀中幸存下来,身负重伤的李则斯被周徽坚持着丢上了马背,一摇一晃地慢慢前行。 周徽是在李则斯醒来后很久才恢复意识的,但是除了浑身酸痛,特别是腿累得几乎要抽筋,以及头上莫名的大包之外,他从这次历险中什么也没得到。 金子 他印象中只剩下与一些漂亮的姐姐们欢快地跳舞,其他统统想不起来了——既没有体会到大战幽灵的惊险刺激,也没有领略到生死搏斗的任何乐趣。而在他巡视战场试图回忆什么的时候,除了遍地散乱的银色金属,就只有李则斯一个人的血迹。“这不公平!臭棋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深罗的笑容就跟长在脸上似的:“我来时也晚了,是楚兄击退了那帮姐姐,救了你。” 说到这里,周徽担心地看着马背上的李则斯,快走两步跟上,“你没事儿吧?流了很多血啊。”纯粹的关心而已。李则斯现在连张嘴都感到脸痛,“多谢殿下。”要开始问到底怎么回事了吗?李则斯看了一眼深罗,后者居然只是纹丝不动地笑咪咪看着他,一脸无辜相。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原原本本地把刚才听到的内容重复了一遍。但是在描述最后一刻时,李则斯忽然话锋一转:“她们围过来的时候,我就冲她们大喊大叫,就都吓跑了……” “啊?只是喊叫吗?”周徽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神色,“那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们指甲很长,抓的。”“脚呢?”这个时候深罗忽然插嘴:“为了保护你,戳的。”“真的吗?”周徽快走两步,抓住马的缰绳,郑重其事地对李则斯说到:“谢谢。”随即,他从袖子里拣出一块小小的白色物体,放到李则斯手里,“就算是你蒙我,也还是要谢谢。” 李则斯吃了一惊,迷惑地看着吴王。“这是白银被水银损坏之后形成的汞齐,你一定是拼了命才变出水银的吧。”李则斯无言以对。周徽接着说:“金石之辨,还是难不倒我的。只可惜错过了一场遭遇。”他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在渐渐发白的天空下闪闪发亮:“下次我一定要自己清醒地去体验,等我再找到更惊险的,楚兄,我们还一起去吧!以后还要多指教了。”什……什么…… 深罗哧哧地笑了出来:“殿下只要有瘾,我们理当奉陪,对不对啊……楚、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李则斯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等李则斯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了一张舒适的床上。早晨的阳光从窗缝里射进来,他用手遮住眼,感到有柔软的织物覆盖在身上。旁边有困倦的人声向外含糊地喊:“他醒了!禀报文郡主殿下!”文……郡主……殿下?…… 对,没错,他正是在文府中。在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半夜鸽子之后,文文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为此宴席草草结束后,她也不睡觉,围着厚衣服,沏了热茶,搬把椅子就坐在二门里,等着看周徽和深罗怎么给她个交代。可是等下人们飞报进来,她站在内庭中间,还没等发作,就看见人们从外面把昏迷的李则斯抬进来,同时附送周徽草草写就的纸条一张:救命恩人,你先救治下,回头我领走。 文文吃了一惊,她问:“怎么回事?”有伶俐的宫女,早就打听了一堆流言蜚语过来:“听说昨天晚上吴王殿下大战恶鬼,这是替吴王殿下挡了致命一剑的门人啦!厘公子交代说,吴王要给他特意置办房间迎接,所以先寄存在我们这里……”呃……恶鬼?……寄存?……文文叹了口气:大概又是喝醉了不知所云吧。但是等看到了李则斯的伤势,文文想了想,告诉侍从:“好好照顾他,悄悄从父亲那里拿件旧衣服来。” 照顾李则斯的侍从们都是刚熬了通宵,困得七扭八歪,他们勉强睁着通红的双眼,看李则斯把粥喝下去,咕哝着站起身来准备去睡觉。李则斯把他们叫住:“请问……这里是……”“文府。吴王殿下把你寄存在旻郡主这里,可能过会儿来领走。对了,这件衣服是郡主赏你的,别弄坏了。” 李则斯低头看看,那是件质地良好的黑色绸衣,正好适合现在这个季节。作为奴才应该怎么做,要摇尾乞怜哭哭啼啼地道谢吗?等所有人都离开了,他再度疲乏地闭上了眼睛。可是,温暖的光线似乎忽然被什么挡住了,他只好再度睁开,这次看见的,是深罗。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也没有任何脚步声,他没有换衣服,但是却看不出一点激战过后的痕迹。他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心平气和地看着李则斯。 被他看的发毛,后者只好发问:“有事儿?”深罗目光闪烁了一下:,“你不是问我,第一次见面时,在你眼里看见了什么吗?”李则斯心中登时抽紧:“嗯,你看见什么了?”深罗仰头轻轻地笑了:“我会死在你的手里。”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李则斯半天才困难地开口:“对不起。你要现在干掉我吗?”“我想昨晚干掉你。”深罗的口气就好像在说晚饭吃了什么,“很可惜,失算了。” 昨天晚上吴王为什么失约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李则斯心中充满悲凉,“谢谢你手下留情。”深罗摇摇头:“我没那么好心,不过要谢谢你救了他。”他起身准备离去,在门边忽然回头:“我不会放弃的,不过有言在先,既然你已经是他的门人,我会事先征求他的同意。”李则斯冰冷地回答:“我也一样。” 深罗优美地鞠了一躬,径直从紧闭的门中穿了过去。而李则斯,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再度沉入了昏蒙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周徽活力十足、完全听不出半点疲倦的声音,这才把他吵醒:“谢谢文文替我收着!”门帘一挑,打扮光鲜、容光焕发的吴王殿下眨眼间迈了进来,在他的身后,跟着气定神闲的深罗,和显然还没缓过来的文文.吴王没有寒暄,他只是忽然从身后擎出一个布包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在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三个糖人。 一只狐狸,一只猫,一只奇怪的说不出名字来的动物,上半身像狗,但是却有两只翅膀。他郑重地把狐狸发给深罗,把猫发给文文,然后,把那个怪异的动物发给李则斯。文文实在忍不住,问:“这算什么?”周徽严肃地回答:“早上特意没睡觉做的,感谢的礼物。”深罗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为什么是狐狸?”“真的很像嘛!”“那个奇怪的东西又是什么?” 周徽笑咪咪地看着李则斯手里的糖人:“本来是狗的,但是总感觉楚兄会飞,所以就做了翅膀。”李则斯看着自己手中这个奇怪的造物——金色的阳光洒在它身上,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他不出声地笑了。会飞的狗,终究不也是狗吗?文文实在受不了周徽的语法,噗的一声乐了。吴王大喜,他跳起身来,即兴唱起了一支无词歌,同时手舞足蹈,姿势矫健优雅,在狭小的房间中旋舞起来。深罗和李则斯都看得清楚:那正是昨晚,周徽从白银少女们那里学来的死亡之舞。 然而,在这明朗轩敞的房间中,被他跳起来,却再没有丁点杀气,只有欢愉与喜悦,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就在即将结尾之时,周徽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收住脚步,遗憾地对着朋友们说:“最后一段,我终于忘记了。” 所有人都面色上荡漾起来了微笑,不知所以。 李则斯传奇·拂晓魇杀录作者:温雅 破晓的梦魇杀机 有水滴的声音。 一滴一滴地,打在石板上,散发出好闻的潮湿气息。 爸爸说,每一滴水,就是一个瞬间。等数到七万九千个瞬间的时候,他就会来。 每隔七万九千个瞬间,他都会来。 爸爸会带来好吃的东西。凉凉的是水果,会流到下巴上的叫做茶,带着好闻的香气,吃起来软绵绵的,叫做肉。水果、茶和肉,都有好多种,每次吃起来都不太一样。 水果吃起来感觉最好,特别是一种圆圆的小球,吃起来像一汪甜甜的水泡,咬碎的时候,牙齿和喉咙里都会被这股水流浸透。 嗯,爸爸说它叫什么? 葡萄。 非常圆滑和饱满的音节。嘴唇要噘起来,然后轻轻地吐一口气,似乎是怕甜蜜的味道跑掉。噗——舌头顶住凹下去的门牙——套。 爸爸,你看,我记住这个词儿了,所以,请快来到我的身边吧! 我会数着水滴,永远地等在这儿。 “楚兄!一会儿见了母后,一定要变昨天那个戏法哦!” “那不是戏法。” “一定要变会‘哗’地喷出很多火苗的那个!” “不变。” “对了,你就拿深罗做道具好了。” “什么跟什么啊!” 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高兴得一个劲儿喋喋不休的年青男子,正是当朝尊贵的五皇子,吴王周徽。此刻他正在皇宫金碧辉煌的长廊上连蹦带跳,频频回头,对着随他前来的两位朋友嘱咐个没完,就好像生怕一句话没说到,安排了一个月的节目就要砸锅一样。他这次是要去见一直住在宫中的母后大人,当然要好好地准备。不过变戏法什么的,就完全推给跟在他身后不幸的牺牲品李则斯了。 李则斯看上去比周徽要大两岁,但体格上可差远了,个子虽然不矮,却未免太瘦,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觉得有点儿营养不良,又习惯性地有点儿缩肩猫腰,配合上一副忧愁的面容,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是一个月前来到吴王府的,目前的身份是食客兼“变戏法的”。一开始,李则斯对待堂堂皇子殿下还抱着尊敬之心,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自己所侍奉的这位主子,一听到李则斯使用敬语就会大叫“快点儿给我说人话”,看见好吃好玩的跑得比谁都快,特别是两条长腿训练有素,跑步虎虎生风,但是对增加威慑力毫无作用——实际上他也用不着,反正只要一被拒绝立刻化身宠物狗狗,水汪汪星星眼杀伤力满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聪明绝顶的二哥曾经开玩笑地跟统率三军的大哥说:“征服蛮子用军队干吗?那么多开销。还不如把小五派出去,一个眼泪汪汪,就够扫平五万蛮子了。” 这种话虽然听上去刺耳,用意也很微妙,但是对于神经粗糙的周徽来说,只能是表扬而已。 跟随这样的主人,李则斯除了摇头叹息之外,也只有被迫适应了。他学会的最重要一条就是:如果周徽用祈使语气,二话不说,先拒绝。至于是不是合理的要求可以慢慢听他解释,反正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极端不靠谱的要求——作为一名有操守的秘术师,绝对不能屈服于非理性的要求。 “先说好,我可不做道具。” 同样声明誓死不屈的,是同时跟在周徽身边的深罗。这是个典型的翩翩公子,从头发到衣服到鞋子,全都气派非凡,虽然身高不占优势,但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那么精神,兼之气质优雅,脸上总是含着笑,分明是个危险的女性杀手。刚才从处处衣香鬓影的宫中穿过,不少低着头急急忙忙跑路的宫女,一跟他擦身而过,立刻都放慢了脚步,眼角还要偷瞄两下,这才红着脸笑着跑开。 深罗的身份,原本是跟李则斯差不多的食客,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全城的达官贵人都对他赏识有加,各家各户变着法子请他上门帮闲,似乎哪场聚会少了他,品味就会骤降。有流言说他是个想借攀附贵族小姐钻营上层的骗子,他也不在乎,只是一笑了之。比起刚刚开始熟悉的李则斯,对于吴王周徽的为人,深罗可是早就了然于心,因此,针对吴王殿下的节目提案,他眼睛都不眨,立刻否决:“你说什么都没用,死了这条心吧。” 中毒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酝酿情绪。李则斯跟深罗立刻警觉地放慢脚步,知道他可能要施展绝技。星星眼了。可还没等周徽睁开双眼,他一头撞上了一个人,险些把对方撞个跟头。周徽吓了一跳,直到他听见对方悦耳的声音:“喔呀,五殿下,还是这么有精神嘛。” 周徽甚至都不用看,一个箭步跳过去扶住对方:“猴子老爹!你想死我啦!”李则斯和深罗同时愣了一下,这才看见吴王殿下挽住的是一名老迈的太监。他没有胡须的面部上,到处堆满了橘子皮一样的皱纹,眼睛似乎都已经埋在皱纹中消失不见,但是此时此刻,他仰起头看着周徽,笑得容光焕发:“好久不见,五殿下都这么高了。”周徽露出了孩子般的喜悦笑容:“猴子老爹,你的猴儿小巧呢?” “早死啦!还惦记着呢?改天我再驯好玩的给殿下耍吧。”“好!”说到这里,周徽忽然想起了什么:“猴子老爹,你不在我母上那里呆着,有事?”老太监的笑容僵了一下:“我已经不在饮露宫了,另派了差事。”“是什么?”老人沉吟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伺候太后用膳。” 周徽歪着头想了一下:“很好啊。不过,母后会想你的,你得经常回来。”“我这就是刚从那儿过来,那边正想你呢!”吴王大笑:“我这就过去!给她老人家准备了好玩的戏法呢!”李则斯和深罗异口同声地插嘴:“都说了不变了!”不过吴王早就昂首阔步地向前开拔,完全无视二人的抗议。猴子老爹见吴王离开,也随之转过身来,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是他太老了,等回过头的时候,周徽矫健的脚步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李则斯见此,只好快步跟了上去。倒是深罗细心地停了下来,问道:“您有话要跟殿下说?我们可代为传达。” 老人摇了摇头,等深罗正准备离开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叫住年轻人:“呃……这个是殿下小时候的,您替我还给他吧。”深罗接过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钥匙,边缘都已经锈蚀了,看得出来长久没有使用。他有点儿困惑:“就是这个?”老人点点头:“请务必转交。”随即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离开了。深罗疑惑地看了钥匙一眼,揣进衣袖,沿着走廊赶奔吴王母后的所在地——饮露宫去了。 吴王的母亲,目前的封号是冀妃,是位跟儿子一样活力充沛的中年女性。虽然年事已高风华不再,不过因为平日保养得当,心态又好,从不跟人攀比造成压力,所以睡得足,吃得香,讲话也是一副大嗓门:“你再不来,我要派人去你府里拆大门了!”周徽此刻完全化身爱心使者,跳过来抱住母亲:“母上要是喜欢拆,我修十二道,随便挑着拆,听响儿。”“胡说!我看谁敢拆你的门,我先拆他。”李则斯在帘子背后听得一脸黑线,这娘儿俩凑在一起,对人类的语法逻辑完全是双重打击…… 叙了好一会儿,周徽探出头来“楚兄,戏法儿!”“都说了不变了!”李则斯压着火,低声提醒吴王。周徽跑出来恳求:“我想让母上见识一下嘛!深罗给你随便用。”深罗凑过来,语气凶恶:“你要是敢让他拿我变头上着火那个法术,我就一个月不登你的门!”这句话真把吴王给吓了一跳,只好哀怨地扭着嘴,讪讪地回去了。不过冀妃殿下倒是没太在乎这个,能见到儿子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了,两个人热烈地说了好半天。周徽本来是强迫拉李则斯和深罗来取悦母亲的,但是因为当事人拒绝当猴耍,只好作罢,不过也正好可以一起吃饭热闹。 所以没过多久,冀妃就吩咐下来摆膳。即便是一名普通王妃的晚餐,至少也有十几道菜。没上几道,每个人的桌上就都摆得满满的,旁边有乖巧的宫女等着伺候,以便及时把吃残了的菜品撤掉换新的。第一道凉菜春笋樱桃还没来得及下筷,外面忽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走廊上由远及近,随后又雨点般跑走,接着又有人折返回来,听上去越来越急。 众人都是一怔。周徽把筷子放下,走进母亲的帘后,商量了一下,这才派了个人出去看个究竟。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宫女出去之后,过了很久,回来了,跪倒禀报说:“说是……有个太监死了。”冀妃和周徽这才松了口气,问说:“哦,哪个宫的啊?” 小女孩跪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她们说……是猴子老爹。”帘子后面传来了倒吸冷气的声音。李则斯和深罗对视了一下,意识到,正是刚才那个老太监——片刻之前还在走廊上亲切招呼的老人,已经不在了。饮露宫的人们都沉默了,空气一下变得浓稠冰冷。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周徽掀开帘子替母亲嘱咐大家:“都下去吧,回去自己填饱肚子,母上不想吃饭,不用伺候了。不管听见什么,谁问,就说不知道。” 太监和宫女们默默地退下去了,有人在轻轻地擦眼泪。猴子老爹是个很好的人,他们都很喜欢他。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帘后的母子,和李则斯、深罗时,周徽叫李则斯:“变个戏法吧。”李则斯困惑地抬头,询问地看着吴王。后者低低地回答:“让别人听不见我们的戏法。”深罗开口说:“你放心吧。有我们在这儿,没人听得见。”李则斯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在众人的周围,早已经被一圈淡蓝色的光环笼罩——深罗的反应,总是比他快一步。 冀妃的抽泣声一下子传了出来,周徽默默地抚着母亲的背,在帘子那边的剪影显得格外沉重。他叹了口气对朋友们说:“当年母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就是猴子老爹陪着她度过的。我在八岁前,也都是猴子老爹跟着。母上,猴子老爹为什么会离开你?他怎么会去太后那里?”“他太老了,”冀妃的情绪在哭泣声中渐渐平稳了下来,“所以才去。” 周徽如遭雷击:“难道是说……”“对,他去给太后试膳。”试膳,替即将用膳的贵族品尝饭菜,纯粹的安全措施。这种工作看上去简单,很适合年老体衰完全没用的太监宫女们从事,平时没事时一切都好,但只要一旦出事,就有生命危险。毒性剧烈的猛药,就算是健壮男子,也是非死即残,像猴子老爹这样衰老的人,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这么说来,”周徽低头思考了一下,“有人想要谋刺太后吗?”冀妃鼻音浓重地回答:“太后老了,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刺她作甚。”周徽摇摇头,语气显得很忧愁:“母上,我讨厌这种事情。”“我比你还讨厌,”冀妃叹了口气,“你认识很多能人吧?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替我们弄清这是怎么回事。猴子老爹跟我这么长时间,我对不起他。”周徽点点头,正要发话,李则斯忽然抢先开了口:“冀妃殿下,这么做不妥。” 冀妃愣了一下:“为什么?你是谁?” “在下李则斯,吴王殿下座下一介白人。请恕我直言,皇宫定有其他强悍能人巡视,如果贸然行动,有被发现的可能。”深罗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还没见阵仗就败了,这倒挺像弱者做的事情。”李则斯皱了皱眉头:“试膳遭遇不测,也算是替太后尽忠,我们何必为了小不忍触大霉头。” 这话虽然听上去无礼,但是周徽和冀妃都知道,这是目前最为保险的做法:闭目塞听,静观事变。母子俩都低下头沉默了。深罗站起身来:“楚兄,你有不想失去的人吗?” 李则斯沉默。深罗接着说:“我有。两位殿下也有。所以我们最好一起把这件事弄清楚。” 李则斯很不喜欢深罗这种态度,但是话已至此,他也没做更多反抗,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块香来,问冀妃要了香球,拧开镂空的盖子,把香块搁在炭上,燃着后慢慢转动香球,香气从缝隙中渐渐逸散开来,随着转动形成阵阵缭绕的烟雾。在烟雾中,隐隐地现出另外的场景来。就像被什么东西引领着,几个人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这里只有一排桌子,猴子老爹和其它年迈的宫女太监跪在前面,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双银筷,表情漠然。有人从外面鱼贯而入,端进来琳琅满目的饭菜,放在他们的面前。 每上来一样,就有宫女从中很小心地拣出一丁点来,放在这些人的碗里。猴子老爹面前的是一盘鱼,他小心地拣起来,放在嘴里。周徽感觉到母亲抓住自己的手陡然一紧。宫女们看这些人无恙,片刻后就把饭菜端开。但是猴子老爹举起手来,示意宫女们不要端走这盘鱼,他摇着手,似乎说了些什么。宫女听完后,立刻跟旁边站着的主管太监说了两句,后者点点头,奖励地拍了拍猴子老爹,随手把鱼倒进了垃圾桶,然后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说些什么?!”冀妃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深罗伸出一只手,像抓什么东西一样,从那虚无缥缈的场景中穿进去,他的手指触到猴子老爹虚拟的嘴唇,沉吟了一下,机械地张开了自己的嘴,猴子老爹的声音惟妙惟肖地从他口中传出:“这鱼,没剔干净。”周徽死盯着盘子的眼睛陡然睁圆,他喃喃地说:“西施乳。”深罗抬起另一只手,仿佛要安慰吴王似地放在后者肩上,摇头叹了口气。 西施乳,河豚腹部,最为膏腴,鲜美无伦。可只要有一根血管没有剔净,残留一颗鱼子,对于气血衰败的猴子老爹来说,就是致命的毒药。没有任何阴谋,也没有任何疑点,只是一盘失败的河豚鱼而已。烟雾中,老人挣扎着向门口走去,他一直撑到了走廊上。他拽住了路过的小太监,说了最后一句话,深罗忠实地把它复述出来:“告诉五殿下……” 然后他倒下了。深罗默默地掏出猴子老爹托他转交的锈蚀钥匙,递在了周徽手中。后者呆呆地看了一眼,就赶紧将它踹进怀中,再不忍看第二眼。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沉默,暮色从窗子的缝隙透进来,沉重地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李则斯和深罗等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头,都靠在栏杆上,懒得跟对方废话。直到周徽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才围拢过来,深罗问:“怎么样?” 周徽把手指点在嘴唇上:“说是不舒服,没心思吃饭,早歇息了。”看着两位好友明显不太好看的脸,吴王振作精神,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但我们还要吃,对吧。走,我带你们去吃好的。”李则斯叹了口气:“要是心里不痛快的话,不必勉强,我们回去就是了。”但是深罗却过来,积极响应:“对,别太难过了,我们一醉方休。”这种明显就是唱对台戏的对话,李则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几乎是天天领教,所以他只能翻翻白眼,无奈地跟着一拍即合的俩人去了。 除了统一的御厨,各个宫中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特别是吴王周徽,因为平素好吃,自己府中的厨子素质极高不说,还特意给饮露宫整治了一个精致的小灶,色色俱全,吃的喝的都与其他不同,整治食物的法子也都是周徽从各地搜集而来,自己吃的好了,才过来教给厨子做给母亲吃。 所以他对这里是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深罗过去没少跟他一起饱口福,也不陌生,只有李则斯,一个月前还在吃牢饭,在这种地方当然是两眼漆黑,看着那些名目繁多的食器就眼晕。 蟹 周徽推开厨房门,掌上灯之后,也不叫厨子起来,自己就先走到墙角一溜瓷盆旁边,高举蜡烛仔细打量。李则斯跟在后面看的清楚:盆中水面在烛光照到之时,响起了哗哗的声音,有东西划开水,凑到了光的下面,它长着宽大的背甲硬壳,两只巨大的钳子,八只沙沙作响的小脚,一对黑芝麻般的小眼,等爬到盆边时,向上抬起,露出了白色的腹部。李则斯吃了一惊:“这是……” “螃蟹啦。” 李则斯脸上微微一红,幸好厨房里黑,大家都没留意到。他在乡下时不是没见过河蟹,但是它们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块头,确实有点儿超出他的常识了。深罗笑了一声,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海蟹,文郡主家里得了许多。听说吴王殿下新跟人学了糖蟹,特意送来给冀妃殿下尝鲜的。”李则斯在黑暗中又皱起了眉头:“蟹的时令在秋天,现在还是夏季,如何得来?” 周徽降低蜡烛的高度,仔细审视蟹的情况:“这是海虹,夏季蟹,从海边捕来后,雇人昼夜兼程送过来的。虽然做糖蟹不是什么好材料,但是聊胜于无吧,实验好了秋天我再做,还可以赶新年吃。昨晚上已经吐净泥了,今天一整天都在稀糖水里泡着呢。明天拿出来用盐和蓼浆一杀,泥封后腌在缸里就等吃啦。”看完,他顺手把蜡烛拿开,点着了厨房的其他烛台,海虹没了光,就在盆里翻腾起来,周徽笑着跟朋友们说:“这东西就是喜欢光,捕的时候用一盏灯,要多少有多少。” 随即,他挽起袖子:“看我给你们露两手。”李则斯又吓一跳:“殿下,怎么能让你给我们……”深罗又抢在他前面:“楚兄快去搬柴、打下手,我来烧火。这次可要饱口福了。”他丢给李则斯的眼色,分明就是“别给脸不要脸”。后者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去搬柴了。等所有的菜码都做得,已经是三星横空,周围万籁俱静,深罗毫不留情地把背酒的工作推给瘦弱的李则斯,自己则拿着香气四溢的食桶,和周徽有说有笑地直奔湖心亭。落在后面的李则斯背上沉重,心中恼恨却也无计可施。 因为吴王平时喝酒有讲究,一场酒喝下来,有引兴酒、平胃酒、度肠酒、品菜酒、销魂酒、终曲酒,每个时段都有不同,酒的种类自然也各别,全都让一个人背起来,背上的不说,手里提着,胳膊上挂着,腰里还得别着,还要防止酒瓶互相撞击破碎,必须小心从事,走起来既笨重又尴尬——李则斯这个时候对“风雅”二字可真是深恶痛绝。 他刚走到通往亭子的廊口,迎面看见了两名值夜的宫女,都是年纪轻轻,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两个人一看他这样,“噗”地一声都乐了,其中一个就过来问:“给五殿下送酒的?这连个称呼也没有,看来是把李则斯当成杂役了。不过她们心眼还不错,“我们帮你挑灯吧,要是摔倒了磕破一瓶,殿下又该不高兴了。” 一路上,李则斯沉默着跟在后面,倒是两个女孩唧唧喳喳的,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看李则斯不说话,还特意贴近他的身边,与其说是跟他搭讪闲聊,不如说是两个人故意议论给他听:“猴子老爹去的好蹊跷呀?你听说了吗?”“有呀有呀!好像说他还继续养着奇怪的东西呢?”“不是让他把所有的猴子都处理了吗?”“谁知道呀,厨房的小秀说经常看见老爹来呢,每次来都拿东西。” “真的吗?是不是被上面发现了呢?”两个女孩一边说,一边夹杂着夸张的叹气声,李则斯只是静静地听着,本能地感觉,自己不应该跟这些事实靠的太近,所以一直到最后,他也装成没嘴葫芦,没出一声。不过幸亏有她们帮忙引路,李则斯才算勉强安全地走到了亭子里,他转身正欲道谢,周徽正好抬眼看见,说道:“小喜、小悦,越来越大方了啊,连我的手下也会招待了。” 两个女孩子一听,吓得把脖子一缩:“他是五殿下您的人?我们还以为是哪个公公呢!哎呀,真不好意思,讨厌啦。”说完,就飞红着脸跑开了。这边深罗和周徽笑得几乎摔到湖里去:“哈哈哈哈……公公啊……”李则斯板着面孔,一点儿也没笑。周徽的做菜水准,果然不是盖的。李则斯猜他一定是天天泡在厨房里看人做饭,不然怎么能修炼到这种恐怖的地步——每道菜都很简单,但是味道却好到让人想吃掉舌头,吃这样的菜,心情不好也难。 酒喝到三巡,几人已是微醺,深罗提出行酒令,不外乎诗词歌赋之类,但是输了的人不仅要喝酒,还要从写满惩罚条例的纸签里抽出被罚的方法。这种事情,对于很习惯应对酬唱的吴王和深罗来说,小菜一碟。但是李则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只是默默地听完上家深罗说完酒令,就自暴自弃地把酒喝下去,闭着眼睛抽签。在他看来,那两个吃喝不愁的人,只不过想继续拿自己取乐罢了,反抗反而趁了他们的心。果然,周徽皱着眉头说:“你都不挣扎一下吗?好没趣。” 深罗从李则斯手里把签抽出来,展开看了一眼,笑了:“谁说没趣?有趣的在这儿呢。”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上面的字迹写得清楚:扮成宫女在宫中走一圈,跟见到的每一个人亲切打招呼。没抽到的两个人笑得打滚,周徽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问深罗:“这谁写的?一定是你。不过大半夜的上哪儿找女人衣服去?”深罗笑嘻嘻地回应:“楚兄认赌服输的话,自然是有的,就怕耍赖。”李则斯冷冷地答到:“妇人衣冠,有何不敢?” 在岁正的照耀之下,一切自有定数,性命都可以忽视的人,脸面又何足挂齿?李则斯默默地对自己说道:就从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开始舍弃吧。深罗俯身向水,轻敲栏杆,念到:“来,来。”顿时,落满月光的水面波光荡漾,有看不见的手将月影打碎,然后灵巧地编织缝补,说来也怪,虚无缥缈的光芒,在这番动作之下,居然变得柔韧细致,很快变成了一套织工精巧的女装。 随即有无形的手臂高举,轻轻地把衣服放在深罗手中。肉眼看上去,不但与常人穿用的一般不二,而且闪耀着异乎寻常的清辉,正如一泓粼粼的水波。“不用脱自己的衣服,穿上就可以了,绝对合身,谁看见都说漂亮,啊哈哈哈哈!”深罗不怀好意地笑着拿过来。 很快,亭子中出现了一名身材高的有点儿过头的“宫女”。周徽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居然还赞叹道:“我打赌,你要是不小心碰见了我二哥,估计他一定跟你搭讪。”确实,眉目端正的李则斯,除了肩膀有些宽之外,被夜色掩盖了大部分缺陷之后,作为一名“宫女”,论长相还真说得过去。剩下的任务,就是出发前往各处去走上一圈了。实际上,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到处都静悄悄的,估计除了零星的上夜宫人,估计也没什么能看见的人了。李则斯硬着头皮,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迈步离开。 周徽在后面喊:“你就去厨房里拿瓶醋回来就好,不用真的转一圈啦。”李则斯凭着刚才的记忆,转过两个弯角,但是就在他拐下一个弯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有个娇小的人影斜刺里冲了出来,正撞在他的怀里。因为速度太快,再加上没有提防,他几乎被撞倒。李则斯赶紧将对方推开,这才发现,正是刚才替他挑灯的宫女中的一个。 女孩子的眼睛睁得很大,但是却紧闭着嘴唇。她看见眼前的李则斯,像是受到了什么剧烈的惊吓,头拼命地左右晃动,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李则斯的手腕,力气大的超乎想象。她叫什么来着?小喜?还是小悦?李则斯心知有变,他赶紧呼唤:“小喜!怎么了?” 女孩子不回答,她的脖子突然向后仰去,纤细的脖子上青筋暴凸,整个人像惊风般抽搐起来。李则斯用力扳住她的肩膀,试图找出她到底哪里有问题,可是无论怎么看,她身上都没有半点流血受伤的痕迹。已经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李则斯一把把她的手甩开,将她摁倒在地,一只手用手指掐住她的人中,另一只手固定住她不断痉挛的身体,同时催动回复神智的秘术,试图让她镇静。 可是无论念什么样的咒语,就像水泼在石头上一样,没有任何回应。李则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女孩子在一阵恐怖的挣扎之后,呼吸戛然而止,猛烈踢蹬的双腿也顿时停止,身体渐渐地冷却。李则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臂弯中。放下正在僵硬的尸体,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李则斯猛地起身,沿着女孩跑来的方向,全速飞奔过去。转过弯就是厨房。李则斯心中有些惊讶,但随后马上不寒而栗。 到处都是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的奇异的动静,就像是有无数人拿着坚硬的贝壳在刮擦地面,让人听了之后,从头麻到脚底。李则斯不敢贸然前进,但是他手里又没有灯,无法察看究竟。他试着叫:“小悦?小喜?”没有人回答。相反沙沙声反而大作,好像有很多东西向他爬来。 一筹莫展之际,李则斯想起了自己穿的“女装”,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把左边的袖子撕了下来。等拿到手中,才发现那块织物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它只是一团柔和冰凉的光芒。李则斯一口气把袖子全都扯下来,攥在一起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默默催动秘术,光芒陡然大盛,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球,照亮了周围的空间。李则斯这才看清,在他的周围,爬满了海虹。它们举着巨螯,极其耐心地把李则斯包围起来。李则斯很快就被逼到了墙角,他试图从这群食物中趟过去,但是刚伸出一条腿,就有四五只海虹同时凶猛敏捷地爬上来,然后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尖利的锯齿一下子就划开了皮肤,引来一阵剧痛。 李则斯疼得一咬牙,赶紧跳开,连踢带打,这才暂时赶开了群蟹——这些动物必定是中了什么邪,有可能是被什么邪恶的咒语驱动,现在早化身成为死亡使者,他区区百十来斤,估计还不够这些家伙们吃一顿的。然而螃蟹素性喜光,虽然暂时后退,但是被光球吸引,仍旧不屈不挠地继续围过来。秘术师熄灭了光球,螃蟹们失却了目标,却固执地不肯散去,只是在周围窸窸窣窣地来回逡巡。李则斯背靠着栏杆,脑子里剧烈转换着念头:仅仅龟缩在这里,进退两难到天亮吗? 不行。一个女孩子已经当场暴毙,另一个女孩子仍然无声无息,她是不是还活着?还是也成了牺牲者?如果现在在这里施术攻击,必定气息强烈,万一引起皇宫那边的注意怎么办?在绝了施术的念头后,李则斯扯着嗓子大吼,企图能惊动其他的人,但是无论他怎么喊,黑气沉沉的宫殿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完全没有半点回音。李则斯心下焦躁,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一个人,可是从他心底,是一百二十万分地不情愿向他求救。但是这个人体质特别,施术应该不会被发现。在权衡了一下之后,他仍然只得妥协,把精神集中起来,呼唤道:“深罗!出事了,快过来!” 在李则斯离开之后,深罗继续陪吴王喝酒,百无聊赖地等着看笑话,但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在不耐烦之际,耳际忽然传来了李则斯的呼救声。 猴子 深罗就是一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偏头看周徽,发现后者似乎完全没感觉,立刻反应过来,李则斯又再度使用意念呼叫,说明必有异变。考虑到这里是皇宫内院,又是周徽母亲的寝宫,如果任李则斯触霉头的话,怕是不太好办,于是他马上丢下酒杯,对吴王说:“我去看看李则斯怎么还没回来。随即,他走出亭子,估摸着吴王看不见了,闭目后再猛地睁开,已然是一对闪着幽光的枭眼,清晰地看到了李则斯热气尚未散发完毕的绿色脚印。他提起一口气,轻盈地窜上屋顶,循着这脚印,在黑暗的屋顶上潜行而去。 等他赶到,只看见在一群黑压压的爬行物中间,有一个单薄的人影壁虎样死死贴在柱子后面。深罗的眼中能清晰地分辨出螃蟹们的张牙舞爪,和那套滑稽女装闪烁出的微光,开始差点儿笑出来,但是很快又绷住了脸,他也发现,包围着李则斯的这群海虹很不寻常。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控,为什么它们的排列如此有序?从深罗的眼中看去,这些螃蟹正在以李则斯为圆心,有条不紊地做圆周爬行,整整齐齐地排成了数不清的行列——就好像……被什么人指挥着一样……深罗被这个想法震动了一下,但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凶心,他倒竖眼眉,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唿哨。一声尖锐的长鸣过后,李则斯身上的“女装”骤然炸裂,无数光芒闪电般激射而出,悉数刺进了海虹群中。 在无数坚硬的撞击之声后,烟尘大起,破碎的蟹壳和被炸烂的铺地砖块同时飞溅开来,在场的二人幸好都本能地架起了禁制,这才避免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石块仍然撞在透明的屏障上面,咚咚作响。等尘土散去,二人同时看向蟹群,地面上除了坑坑洼洼的孔洞之外,就是散落着螃蟹们七零八碎的残骸。李则斯闪身出来,皱着眉头仰头看屋顶上的深罗:“不太对劲。”深罗翻身跃下:“什么意思?”“没这么少吧。” 言犹未尽,令人胆寒的刮擦之声再起,两人这才惊恐地发现,他们再度被数量众多的海虹围在了中间——原来虽然有为数不少的海虹死于非命,但是更多的螃蟹居然在光阵袭击的瞬间,躲进了两侧的排水沟!李则斯与深罗背靠背站好,后者的口气明显怒气飙升:“这些玩意儿怎么回事?” 秘术师的调门也尖锐起来:“这不会又是你设下的圈套吧?要是的话趁早赶紧交代!”“扯淡!我没事儿干吗跟螃蟹过不去?明明是你招惹来的!”“已经死了一个宫女,你别想推卸责任!”“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信不信我再把你丢在这里不管?”“随你的便!你自己去跟吴王交代!”深罗骂了一句脏话,只好打消了溜号的念头。紧要关头,拌嘴只能添乱。没吵两句,螃蟹们已经蜂拥而上,深罗手中迸发出明亮的火花,围着二人燃烧起一道炽热的火墙。 有几只海虹猝不及防,跌入其中,烧得噼啪作响,一股香辣蟹的味道油然飘散。螃蟹们见此犹豫了一下,没有贸然进攻,退散开去。两人正要松一口气,但是很快就觉得动静不对,李则斯抬头观看,惊得就是一声暴叫:螃蟹们用一种人类难以想象的动作,沿着柱子爬上了天花板!它们用爪子紧紧抠住墙壁的缝隙,等爬到两个人头顶上时,纷纷像炮弹一样掉了下来,一旦抓住什么,就往死里撕扯。 深罗狼狈不堪地熄灭了火墙,与李则斯再度后退,此时他俩的后背已经是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而且还要提起百倍的警惕防止头上的攻击。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走廊拐弯处足有十几步,中间布满了张牙舞爪的螃蟹。李则斯痛苦地动着脑子,同时向深罗搜集信息:“殿下到底要了多少螃蟹?” “不多!”“不多是多少?!”“一船而已!”“……!!”李则斯把外袍扒下来,猛地丢入蟹群中,耳边就听哧啦几声,袍子被撕开,随即无数只大螯从织物的背面透出来,眨眼间把袍子变成了碎布。看到这种情景,两个人同时心就是一凉。深罗冲李则斯大吼:“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天亮!用幻像把它们引开!” 顾不上被谁发现了。两个人各自把双手绞在一起,默念了两句,向外一推,顿时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两个人影漂浮了起来,正是他们俩的精确投影,轻飘飘地散发着黄色的微光。随着他们俩的指挥,幻像开始又蹦又跳,发出种种嘈杂的噪音,试图吸引螃蟹们向它们攻击。但是令人意外到恐怖的是,这些简直毫无大脑可言的动物对此完全无视! 它们比人类还要敏锐地察觉到真身的位置,并且不屈不挠地继续攻击深罗的精神已经远不如刚才集中,他只能架起禁制,勉强阻挡螃蟹们进攻,而李则斯更是束手无策——鬼才知道一群发狂而弱智的螃蟹有什么狗屁弱点!可是面对一堆盘中餐,用自杀式的爆炸攻击未免也太离谱了……另外一个叫做小悦的女孩子,一定早就在什么地方断气身亡了吧。这个事实让李则斯心如刀绞,可是望向黑压压的走廊尽头,没有任何可以提示他的线索存在。 就在这个关头,忽然一个惊讶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天!螃蟹怎么跑出来了?”深罗心头一亮:周徽!站在回廊的另外一个方向,有点儿醉得站不稳的,可不是吴王殿下!原来周徽久等深罗不回,自己在亭子上呆了一会儿,喝了阵孤酒,冷风吹得生寒,无趣之下,就沿着李则斯和深罗离开的道路,一路踉跄着摸了过来。他听得前面有人乱喊乱叫,绕过几根柱子,结果正站在了螃蟹们的后方阵地。 他这一出声可不打紧,海虹们有一部分立刻警觉地掉头,似乎准确地分辨出血肉之躯跟幻像的区别,马上分出一部分大螯来对付皇子殿下。李则斯和深罗吓得魂不附体:难道又要重演上次白银泉水的一幕?两个人手忙脚乱,全都开始准备自爆。不过这次还没等他们玩儿命,周徽迅速抛出了一句斩截利落的指示:“糖蟹要用盐杀!” 一句话拨开云雾见月明,深罗没有丝毫迟疑,向后一靠,全身投入墙壁中消失不见。没过片刻,沉闷的隆隆声贴地而来,一个沉重的大瓮从厨房的方向被推着滚来。一路上螃蟹们敏捷地逃开,免得被这个庞然大物压死。眨眼间,大瓮滚到了螃蟹们的正中间,就像被什么蛮力猛地一拽,嗖的一下跃在空中,轻巧地在空中打转。李则斯盘算着位置差不多后,觑了个准,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瞄准瓮的方向,挥手一个空斩。厚重的瓮壁顿时无声无息地被切成了无数碎片,装在里面的白色粗盐大雪般轰然洒落,将所及范围给铺了个严实。被洒中的螃蟹壳上盐粒迅速融化,液体就像被抽出来一样,引发了剧烈的脱水,螃蟹只是挣扎了两下,就僵硬在原地死于非命。 盐的肆虐比火更好用,海虹们甚至都来不及躲藏,它们从厨房的水缸里爬出来时,将地面弄得到处都是水迹,盐融化之后,地面已经成了剧咸的苦海,无论爬得多快,只要暴露在外面的关节沾上咸水,体液就会从那个地方汩汩不断地流出来,结局就只有毙命。但尽管这样,处在外围的螃蟹,还是有逃出生天的,它们再度躲进了排水沟。 李则斯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双手再拍,地面上尚未溶解的盐粒和咸水全都冒起了白烟,打着旋儿升上半空,登时就是泼天的浓雾凶猛地四散,钻入所有可能的缝隙,带着致命的咸味搜索残存的螃蟹,一律格杀勿论。 蟹遇盐则死,触雾则僵。片刻之间,爪子抓搔地面的声音消失殆尽,周围只余下无边的寂静,只有人类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似乎在三个人的耳边回响。深罗把头从墙里探出来,看着螃蟹们横尸遍地,吹了个口哨:“死的真干净。楚兄你手头儿很利落嘛。” 李则斯却是片刻都没有迟疑,他掉头冲进厨房,手一挥点上灯火,果不其然地在空空的缸边地面上,看见了那名可能叫做小悦的宫女。她躺在那里。双眼紧闭,手脚和脸上都是抓痕,头发几乎被扯掉了三分之一,露出了血淋淋的头皮。李则斯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他不是没见过死亡,那些注视过他双眼的贵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毙,他虽然意外,却并不难过,因为他知道,他们可能是被自己的秘密和命运压垮;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她来到世界上才十几个年头,很可能连一个美梦都没有做,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如水泡般消失了。 何况,自己明明应该可以挽救她们的,却只能看着她们痉挛着在手臂中变得冰冷。李则斯伸出手抚摸那些血迹还没有干涸的伤口,心中一阵绞痛。然而,就在他触及女孩脸部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气流喷在了他的手上。李则斯大骇跳起,他把耳朵贴在女孩胸部仔细聆听:还有心跳!呼吸也有! 随后赶来的周徽和深罗,被李则斯突然提高的嗓门吓了一跳:“她还活着!”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深罗用了三道僵尸咒,把所有的螃蟹尸体都赶回了厨房,被强力击碎的用扫把扫干净,在盐雾中得了全尸的就顺道回了腌制瓮。而死去的小喜和存活的小悦,则都被抬进了宫女下夜的地方,几个睡眼惺忪的女孩被深罗叫起来时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等到她们看到尸体,才纷纷惨叫起来。周徽止住她们,吩咐不得告诉冀妃知道,只管悄悄抬出去埋了,要是上面问起,就说小喜已经回了老家。 等到一切妥当,三个人不顾避嫌,全围在小悦身边,想等她醒来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腌在糖水中的螃蟹全都发了疯?还有,为什么小喜死时身上反而没有抓痕?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小悦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在这之间,深罗和李则斯轮番上阵,使尽了各自的全身解数,企图让她恢复神志,但是全部无用。“不行,清明咒不管用。”“水激符也贴过了,真跟水泼在石头上一样。” 深罗抓起小悦的手腕,眉头紧皱:“针都下在穴上了,一点反应没有。”“是不是你下的位置不对?”“你再下一遍,我们就已经是虐待她了。” 通宵没睡,困得几乎要一头栽倒的周徽可怜巴巴地补充说:“我们拿一盆水浇她一下?”“试过了。”“拿火盆烫一下呢?”“你当这是审皮糙肉厚的犯人呐!”“我看没准管用。”“胡说!” 小悦在三个人的争论中,突然呻吟了一声。三人立刻紧张地看着她,但是女孩子并没有睁开双眼,相反,能看出她的眼皮在剧烈跳动,整个脸部呈现出一种惊恐的表情,手猛然抓住了被单,猛地号叫起来。随着不成语句的悲鸣,她同时在床铺上整个人翻滚,力量之大,几乎要把床帐扯烂。三个男人全大吃一惊,周徽立刻叫几个女孩上来按住小悦,但是一两个根本不够,最后过来了六七个,才勉强把她惊厥的身体捺住,最后实在没招了,有人撕了一条床单,拧成绳子把小悦捆在了床上。刚一捆好,她又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除了呼吸和心跳,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等她安静下来,三个男人慢慢围拢来,接着下一个刹那,小悦的嘴唇动了。她说:“猴子。”这声音不高,但是清晰无比。全屋的人听的一清二楚,所有人面面相觑。 入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三个男人还在纳闷的时候,小悦又张口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明显提高:“猴子!”梦话吗?李则斯想,她在梦中见到猴子了吗?还没等他想完,顿时有人惨叫一声,夺门而出。女孩子们恐惧的声音随之大盛,不少人跟着就要跑出房门。深罗眼明手快,一挥手,门扇应声关上,自动落锁紧闭。逃不出去的女孩子全都瑟缩在离小悦最远的墙角,蒙着眼哀哀地哭着。 周徽叹了口气,把其中看上去胆子还稍微大一点儿的一个女孩拉起来:“小优,怎么回事?”小优一边在周徽手中挣扎,一边哭着说:“猴子老爹显灵啦!他一定是冤魂不散,回来找我们啊!”周徽一愣,把手松开:“这不可能。小优用袖子抹着脸:“怎么不可能呢?昨天夜里就听见小喜她们说了,说好像看见有活物进了厨房,她们才过去的!” 什么?难道说不是梦见了猴子,而是现实中看见了吗?周徽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深罗和李则斯:从小喜小悦跟他们分手,到突发变故,不过是两巡酒的功夫。又有人大着胆子补充说:“小喜的灯花长了,回屋子剪的,我们都听见了。当时还以为是猫啊狗啊什么的。” 一群人纷纷点着头应和:“一定是猴子老爹附在猴子身上了!”“对对!一定是!”“呜呜……”“住口。”周徽的声音不高,但威慑力意外十足,一群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星辰之下,何来冤魂?这些乡野迷信,你们竟敢带进宫中,都不想活了?” 李则斯诧异地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吴王,纳闷他这脸怎么说变就变了。这个时候的吴王,完全不是与他们平日逗乐的神情,变得严厉地近乎苛刻:“这次我先不追究了。总之,下次再让我听见相关言论,一律送交有司治罪。你们好好看着小悦,不要再胡说了。”女孩子们啜泣着点头。周徽一甩袖子,深罗赶过来开了门,几个人离开了。 李则斯跟在周徽身后,心里琢磨不透吴王的想法。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徽忽然停住脚步,似乎是发问,又不太像,声音沉闷:“是她们看错了,对吧?”李则斯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深罗应道:“完全是胡乱联想。深夜蒙昧,两盏微光,灯芯晃动,谁知道是什么。小喜与小悦一定是为狂蟹所害。” 周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李则斯发现他的眼圈是红的。他沉吟了一下,斗争片刻,还是开口道:“不妨查查。闹出口风来也不好。”周徽眼睛一亮:“就是!”深罗意味深长地盯了李则斯两眼,未加多言,只是点头称是。送吴王回冀妃处补眠后,深罗紧走两步,超过低着头的李则斯,问道:“这次你怎么没拦着?” 李则斯神色凝重:“查不出原因,还会有牺牲。”深罗玩味着这话的意思:“李则斯,我还以为,我才是好奇的那个。”“何必过谦。我跟你比,只不过多了一点儿责任感而已。”深罗的眉毛立刻倒竖:“有句话送给你,自以为是必自毙。”李则斯冷笑一声:“你猜我们俩谁先毙?”“不出意外的话,”深罗报以热情洋溢的一笑,“我打赌是你。”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陷入了剑拔弩张的沉默,各自赌气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眼看就要离开饮露宫时,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骚动,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李则斯皱了皱眉头,心说话宫中就是麻烦,不是女人就是太监,都是一群赢弱之辈,任何小事都可能大为骚动,如果真的有剧变,还不知道得变成什么样。 还没等他们走避,已经有人飞奔出来,喊着:“深公子!”深罗刚一回头,就被两个女孩当胸扑住,嘴里没命地喊:“救命呀!”跟在她们后面的,是几个狼狈不堪的太监,手里拿着扫帚和茶壶等等,一看就是临时抓在手里的家什,胡乱地往身后丢去:“闪开!闪开!”李则斯本来想看深罗的笑话,但是随着一个声音的传来,他顿时改了主意,那是一声绵延不绝,扭曲到不堪入听的猫叫。无论是发倾,还是厮打,都不可能发出的极端恐怖的叫声。 他闪过被女孩抓牢的深罗,箭步穿过太监们,向出事的房间看去,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一道黄色的身影闪电般向他的面门扑来!李则斯眼疾手快,侧身躲过,等疾风过去,才定睛观看,一头肥壮的虎斑猫。此刻正攀附在走廊的柱子上,瞪着一双碧绿的猫眼,呲着牙低咆哮。躲在李则斯身后的太监们战兢兢解释:“大黄平时挺乖的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发狂了……” 深罗被女孩子摆弄地脱不开身,只好喊:“怎么了,李则斯?出什么事儿了?”李则斯绕着猫走了几步,猫背后的毛全乍起来,目光警惕而凶狠地跟着他,保持对峙状态。“不太对劲。”李则斯用中等音量回应。深罗好奇心大起,但又实在甩不掉身上的俩累赘,只急得冒汗。李则斯慢慢欺近猫的位置,太监们好心提醒:“大黄可会抓耗子哪!小心它爪子利!” 李则斯继续小心地靠前,猫向他不停地低吼。秘术师始终与它保持正面对视,死死地盯着那双绿睛。一般的动物,在这种程度的对视下,早就扭头避开。然而这只猫,奇异地并没有转开视线,反而更加嚣张地瞪过来。忽然,一人一猫,犹如两块石头一样静止不动了。它怎么不怕人?李则斯在视线里加了压力,想迫使猫哀叫着跑开。然而他错了。在片刻之后,虎斑猫的目光骤然失去了光彩,它直挺挺地从柱子上栽了下去。一片哗然。李则斯凑过去一摸,发现猫的皮毛和肌肉都早已僵硬,就好像……好像它早就死了? 这时深罗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赶过来观看,也是悚然一惊。还没等他想完,身后又有女孩扑在后背上,娇滴滴诉苦:“好可怕啊!从今天早上,就变得好奇怪!”“小捷的鹦鹉也是这么发了一阵疯,就死了呀。”“我的仓鼠也是!”“咦?你居然养仓鼠吗?”“是呀,好可爱的……怎么会这样呀……呜呜呜……” 李则斯还没听完,直起身,问道:“这只猫是用来捕鼠的?”“对啊……”“带我去鼠患最厉害的地方。虽然大家对李则斯不熟悉,但既然有深罗这个常见的熟人,一切都好说。有太监引着李则斯和深罗来到厨房背后的小仓库:“这是给冀妃殿下平时放粮食和干货的地方,常有鼠害。”仓库虽然地方不大,但是密密麻麻,从地面到屋顶,堆满了大米白面和各种干鲜食材,目力所及的地方十分窄小。李则斯让那些太监们退出去,对着深罗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后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随便便用手往四周一拔拉。 所有的麻袋和成捆的物品,都轻盈地从地上蹦了起来,随即杂乱无章地飞上了天花板。等它们全部飞离地面之后,出现在李则斯和深罗眼前的,是一副惊人的景象:近百只老鼠,都横尸于地。黑压压的,几乎布满了所有的角落。然而一只苍蝇都没有。李则斯踢了踢距离最近的一只,睁着两只红色眼睛的鼠头,随之从躯体上滚落。血液早已经凝固了。但是再用脚轻轻地碰一下,老鼠的五脏和四肢,就像破碎的零件一样,全部散了开来。李则斯沉着脸在鼠尸中巡视了一番,不时用脚扒拉,有更多的鼠尸粉身碎骨。 深罗看得眉头紧锁:“别踢了。太恶心了。”李则斯回到门口,声音没有半点波动:“放下吧。”说完扭头就走。深罗把东西扔下之前,多了个心眼儿,唿哨了一声,老鼠的死尸顿时全部就地分解,烟消云散。他这才尾随李则斯出来,问道:“有想法?”李则斯一边疾行,一边闷头回答:“赶紧睡觉。晚上去抓那只猴子。可能要出大事。” 然而当李则斯胡乱睡了两三个时辰起来,再赶到饮露宫时,事情已经变得比他的预期更难以收拾。周徽两眼血丝地等在中厅,身边的深罗脸上也没了惯常的轻薄微笑。吴王见李则斯进来,劈头就是一句:“为什么不早叫醒我?!”李则斯颇感意外:“昨天通宵,我也……”深罗打断了他的话,口气空前紧迫:“小悦死了。”继暴毙的小喜之后,挣扎了大半天的小悦,也终究没逃过这劫。李则斯的声音显得动摇不已:“怎么死的?不是有人看着呢吗?” 深罗回答:“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身边的那几个人居然睡了过去,然后等我和殿下一起过去看望的时候,人已经全身都凉了,早断了气。”“把那几个人叫起来,问问她们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听见和看见了什么没有?”深罗沉吟了一下,用眼睛看了看吴王,才说:“恐怕……行不通。”“为什么?”“因为,她们跟小悦的情况一样,叫不醒了。” 李则斯愣住了。在事后的查点中,发现不仅仅是死了的小悦身边有人昏睡过去,在其他的房中,也有人陆续睡倒。据目睹的人说,那些人不管在做什么,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就身体一僵,也不管在哪里,就像晕过去一样摔在地上,随后就再也无法叫醒。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都有,身体也很柔软,看得出来睡得极沉,紧闭的双眼会快速跳动,表情时不时会发生变化,就仿佛正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然后,无一例外地,他们都会用梦呓一样的口气,清晰地叫着:猴子。恐怖的气氛在饮露宫骤然扩散,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全都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工作,几个人聚在一起,蹲在走廊上哭泣,极度恐惧不安地等待着昏睡的噩梦降临。周徽赶紧挑帘出去:“母上,您怎么跑来了?我不是让您在大堂里歇着吗?” 周徽集中了所有的蜡烛,大堂里灯火通明,同时让深罗和李则斯写了无数的符,贴了满墙。所有还清醒的人,都等在大堂里,免遭昏睡侵袭。然而,坐不住的冀妃,还是冒险走了出来。冀妃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两个最忠心的胆大太监了。老人家神情悲戚,见到儿子后,一把紧紧抓住:“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事儿我见多了!”周徽眼睛都不眨,撒着让母亲安心的手上。他把手放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我一定会查出元凶,把大家都救下来的!”冀妃抬起头,眼睛闪着泪光:“如果真是猴子老爹的话,请替我向他说声对不起。”“母后请不要说这种迷信的话。”“我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留住他。”“这不能怪您。”“我保不住他的猴子们,也保不住他,母亲我是不是很没用?”“不是这样。” “圣上不喜欢宫中蓄宠,更讨厌训宠作戏,小巧它们……都是被淹死的……”周徽虽然意外,但还是叹了口气,劝母亲说:“圣意如此,违拗不得。溺于水中,总胜过葬人口腹,不是吗?”冀妃哽噎着点点头,又嘱咐了儿子两句,这才转身离开,然而就在她向门口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走在她前面的两个太监,像是脚下绊了什么东西,踉跄了两步,猝然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冀妃只来得及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仿佛被什么重物敲中了头部,身体突然僵直,随后慢慢软倒。周徽就站在她的后面,他本能地向前一抢,让失去知觉的老人跌落在他的怀里。周徽被冀妃的体重压得向前一栽,在他的臂弯里,刚才还满布温柔和关切的母亲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神采。黑色瞳孔被渐渐沉重的眼皮覆盖。 白雾 在场的三个男人,全都像被冻住一样,呆在了原地。一声悲戚到顶点的痛叫,骤然间穿透了天空。“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周徽两眼血红地望着完全漆黑下来的饮露宫,两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嘶哑着声音问深罗:“什么办法?”“入梦。”深罗简明扼要地回答说,“所有睡着的人都在做梦,我们早就该用这个办法潜入梦境,看看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一开始不用这个办法?!” “这种窥视人心的做法,消耗很大,也没有什么把握。同时会有很多人和动物在做梦,很难精确定位到我们需要的梦境。迷了路的话,回来可不容易。” 李则斯在旁边默不吭声,直到深罗把目光投过来:“我们兵分两路,一个人和殿下在宫里抓猴子,一个人潜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兄,你挑一个吧。”李则斯抬起头来:“我选入梦。”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在现实中发生肢体冲突,深罗无疑是更好的护卫人选。 “但是得有人随时准备叫醒我。”“当然可以。我们去大厅,那里还有最后一些没有睡着的人。”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更合适的人选就在他们到达大厅时,凑巧地出现了。文文带着两个贴身保镖,和一名侍女,来到了饮露宫。周徽这几天都没有到文府,开始的时候文文还跟下面说,这下可算是耳根清净。但是很快,她就有点儿坐立不安,因为不仅仅是周徽,深罗也没有前来,从前寂寞的贵族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好事的宫女们传话给她说,他们可能在饮露宫闹了些乱子。无聊混杂着担心,文文决定在晚饭时动身来饮露宫,心里想着,至少也能借口蹭饭来见见三人组。 但是当她顺利地利用身份来到饮露宫门时,却发现这里门居然是虚掩的,而灯火也明显变得零落。皇宫巡逻的士兵们主要是为了避免外贼的侵入,对宫中的变故一无所知。抱着好奇的心思,文文一行推开宫门,向着唯一有灯火的大厅走去。她们顶头就遇见了心烦意乱的三人组。在文文的眼中,周徽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青筋从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突出地蹦起来。而吴王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表情几乎变得崩溃:“你怎么过来了?!立刻出去!” 语气中饱含着怒气。文文吓了一跳,她第一次听见周徽这么说话。深罗抓住吴王的胳臂让他冷静下来,跟平时一样展开了温暖的笑容:“文文,来了就别走了,帮我们个忙好吗?”李则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深罗巧舌如簧,心头阴云大起。他狐疑地看着文文,又看看已经近乎失常的周徽,反复权衡了很久,不得不承认,深罗现在的做法是正确的,既可以避免文文走出大厅遭遇危险,倒在回家的路上,又正好找个人帮自己,避免在入梦的过程中被魇住——毕竟原本那些侍从和侍女们,他们的神经已经快要被吓得崩溃了。 “总之,就是这样。你只要在李则斯不对劲的时候把他叫醒就可以了。”“那么,不对劲,是指什么?”李则斯接过问题:“我会叫你。”在用秘术入梦时,李则斯同样可以说话,相应的,如果他在梦境中遭遇不测,受伤或者是被惊吓,也都会忠实地反映在肉体上。他隐瞒了后一点。“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我不喊你,就不要叫我。” 文文忽然问道:“万一要是叫不醒呢?”李则斯深吸一口气:“你不用管。”这些昏睡者的梦境中,可能蕴藏着杀机四伏的危险。如果醒不了,就只有听天由命。这样比起来,他的任务,要比深罗可怕得多。但是李则斯早已将此置之度外,他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万无一失地保护吴王。他只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牺牲的话,还是可以轻易做到的。 文文虽然下意识觉得深罗没有把真相都告诉她,可看着乱成一片的大厅,惊恐的人群,以及面色凝重的三人组,感到这次行动必然意义非凡。所以她也严肃地板起脸,非常认真地对李则斯说:“有危险,就喊文文.别还顾着喊什么一长串敬称。”李则斯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在深罗和李则斯把入梦的准备工作做完,点起无数馥郁的熏香后,李则斯躺在了大厅正中的地板上,身下是仓促拼凑起来的毯子,他闭上了双眼。 深罗和周徽则收拾好需要的物品,再度准备踏出大门。文文忽然站起来,先是叫住了深罗:“我赌你们安然无恙,你可给我记住了。”深罗漂亮的脸上笑得暖意盎然:“我一定会故意受点小伤,回来让你输钱请酒。”文文又转向周徽,但过了好久才只说出一句:“你……小心。”周徽心中五味杂陈,但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夜幕。李则斯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文文的脚步声则是半天后才回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集中精力冥想,让周围的香气发生作用,眼前逐渐变得昏蒙,意识仿佛轻轻地飘了起来。 等他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雾茫茫的白色大地。他往前走了很久,还是分不清方向,周围似乎看上去都一样,飘着稀薄的,但是足以阻挡视线的白色雾气。他在哪儿?这是谁的梦?他不知道。在这个时间里,有无数的梦境穿行在世界之上,它们彼此重叠,却互不干扰,每个梦都是一个短暂的时空。这里充满了夜晚的低语,白日的幻影,到处都是沉重的虚无。就这么走下去吗?李则斯感到自己的脚上沾满了露水一样的湿气,但是他坚信,这次造成无数人昏睡的罪魁祸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这样乱走的。 他会来找自己。在李则斯的两旁,渐渐开始有光怪陆离的画面闪现,但是它们却显得异常微弱,转瞬即逝。李则斯在很久以前,跟师傅学习入梦的时候,见到的景象与现在迥然不同,那时无数景象如同大潮一般汹涌,人流一般稠密。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人们的梦吗?为什么它们看上去都像是被冲淡了似的?李则斯正在疑惑间,有一个暗色的影子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这个影子沿着雾蒙蒙的大道,敏捷地向前跑去。李则斯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 不知道跑了多久,影子渐渐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李则斯还没来得及失望,它又以刚才的速度,再度出现并且迅捷地迎面跑了过来。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影子是用四肢着地奔跑,快得几乎看不清腿的动作。它眨眼间就跑到了李则斯的眼前,骤然刹住脚步,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后者。李则斯低头看它:竟然真的是一只猴子! 它有一张窄小的红色脸庞,全身布满淡褐色的毛,屁股上却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此刻它的双眼审慎地看着李则斯,没有眼眵,也没有惊恐的眼神——这一切都说明,它是一只驯化的、专门用来街头作戏的猴子。果然,猴子只是梦中的幻象吗?但是为什么现实中又有人看见了呢?李则斯心中疑云密布:难道说这猴子就是大昏睡的肇事者?他试着用脚驱赶猴子,后者缩了缩脖子,灵巧地避了过去。同时直起身来,伸出了毛茸茸的小手。……这是……要吃的? 李则斯赶紧摇手,那意思是说没有。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猴子猛然跳到他的身上,尖利的爪子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抓了一下,得手后扭头就跑。爪子穿透了裤子和皮肤,深深地划破了肌肉,血顿时渗了出来。李则斯痛得叫了一声,再看猴子已经奔出两步,停下回头,那张丑陋的小脸上似乎在得意洋洋地微笑。李则斯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在现实中守候他的文文清清楚楚地看见,李则斯突然抽搐了一下,大腿有个位置慢慢变得血红。然而他只是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双眼依然紧闭。文文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出声喊叫,但是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刚才只是隐约不安的心情,瞬间升级成为惊慌。但是她还是竭力镇定下来,吩咐手下:“给他包扎。” 周徽和深罗此时,已经巡逻过了一半的走廊,一无所获。他们一边走一边随时点灯,务求饮露宫到处灯火通明,避免黑暗死角。然而他们所到之处,一样都是鸦雀无声,老鼠和其他动物的尸体,时不时会横亘在脚下,但是却听不见一点苍蝇的动静。不止苍蝇,平日打之不尽的蟑螂,和对尸体闻风而来的蚂蚁,也是看不到半只。一切都安静的几乎像死了一样。 只有周徽粗重的喘息声不断传来。他一定快要爆炸了。深罗想。在缓慢而警惕的前行途中,周徽忽然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失去母后。”他没回头,深罗只能用同样的音量应道:“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吧,然而只有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他们,应该指的是父亲和兄弟们。深罗只有继续回答:“我知道。”“她要是不在了,我该去哪儿呢?” 深罗被这句话重重砸在心里,一时哽住无言。吴王不是个被父王重视的孩子,排行第五,母亲这边的家人只是很普通的贵族,自己也没有对国计民生用得上的才能,个性又很散漫,比起兄弟们的竞争来,更喜欢在音乐和绘画中消磨人生。这样的人,就算有人喜欢他,也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儿。父亲偶尔召见他,是因为他会讲笑话,以及说些与国家无关的闲谈;兄弟们偶尔接待他,是因为他基本完全无害,倒对房屋的装修很有一套。 他们都是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他,而做正经事的时候,就会把他丢在脑后。他的兄弟们,甚至在为了继位而呕心沥血营结党派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把他忘在了一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周徽是一个很孤独的人。真正因为周徽这个人,而打心底需要他的,只有他的母亲冀妃。他深罗有自己的空间,文文平时也很幸福,李则斯……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冀妃,她除了周徽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无论在什么时候,她都会挂念着自己的儿子,一心一意,没有任何杂念,不求任何回报。在冰冷的王宫中,母亲就像是一个温暖的火把,永远为了吴王而点亮。 所以,他不能失去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因为那样的话,他就真的没有回去的地方了。所以,饮露宫的灯火,决不能熄灭!深罗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发动了碧绿的枭眼——他不会让吴王失去这唯一的亲人的,他保证。深罗让过吴王,转到了他的前面,中间看着后者点点头,顺手掐灭了他们本来手执的灯火。而转过前面的角落,就是厨房了。也正是上次事发的地点。 周徽明显提高了警惕,他抓紧了手中的棍棒和兽网,脚步放得很轻。这里的地面在第二天已经由专人打扫过了,没留下什么激战的痕迹,宠物和老鼠们也没有在这里横尸,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可是因为昏睡的骤然流行,所以并没有点上灯火,一切都漆黑如墨。然而意外的,当他们转过影壁,却发现本来应该黑暗冷清的厨房,有一星极微弱的光芒在闪动。周徽和深罗同时看见了光,还没来得及互相通知,光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倏地熄灭了。 里面有人?深罗甚至都顾不上跟周徽讲话,身体已经没墙而入,用匪夷所思的速度顺着墙壁冲刺过去。 烧掌鹅 他走的是绝对直线距离,而且悄无声息,用这样的方式,配合上只有灵才能发动的极限速度,即便是再机敏的物种,也不可能轻易逃脱。深罗闪现绿芒的双眼,在穿墙之后,果然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全身散发热气的活物。这东西身形不大,大概只有一尺多高,瘦小灵活,四肢几乎一样长,“他”正从灶台上一跃而下,就要夺门而出。随着“他”的动作,有无数硬物纷纷坠地,看上去应该是平时堆积在灶台上的瓜果蔬菜。 深罗毫不迟疑地一脚就踢了过去,正中“他”柔软的腹部,踢得这家伙“吱”的惨叫一声,滚落在地,翻出去很远。从这声来判断,已经确凿无疑地是“它”了。深罗不敢怠慢,正要跟上再补一脚,就见对方还没等翻滚之势结束,突然四肢一点地,蹭地窜了起来。 甚至都没有缓冲!它开始以一种空前的敏捷,疯狂地在厨房里狭小的空间中乱窜起来。深罗猝不及防,不但没能跟上,还被它重重地在脸上划了一道,一只眼睛几乎抓瞎,他捂住脸用力捏了半天,才把差点掉出来的眼球塞回原来的位置,再一转,已经是完好如初。深罗恶狠狠地开始在房中追这个凶手,如果有人看得见的话,那端的是跑得令人眼花缭乱——双方都飞起一般,在房顶和墙壁上四下纵横,飘忽不定。 最后,还是无名生物占了身材的便宜,它觑了个空,从地上猛地一把捞了样东西,嗖地一下跳出了门。这时,深罗已经看到了厨房门外的灯光——周徽知道深罗进去抓捕,但奈何自己视力有限,没奈何只好再度点灯,正堵在门外。 那东西冲出门外的时候,一头栽在周徽的灯笼上,就听“嘶”的一下,灯笼纸被扯了个稀烂,蜡烛正倒在它的头上,“忽”的就是一片火光,似乎是有什么毛发之类的东西烧焦了。它疼的吱吱乱叫,但居然极聪明地在地上就地打了几滚,把火光给压灭了,这才又站起来接着狂奔而去。 整个过程,也就是眨两下眼的功夫,而且这个奇怪的东西,居然也始终没有放下刚才从地上拿起的物品。深罗尾随而至,但“它”已经无影无踪。只有周徽惊诧地望着一个黑暗的方向,喃喃自语地说道:“猴子……” 什么?深罗心中一震:果然是现实中的猴子吗?这么说那些宫女们没有在说梦话?“你认得那是什么种的猴子?”周徽的表情显得有些怪异:“没有尾巴……是,是小巧吗?是猴子老爹的小巧啊!”深罗听得一头雾水,“你认识那只猴子?” 周徽却摇摇头:“不。不认识。它只是像小巧而已,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一定是猴子老爹的猴儿。”“为什么这么说?”“用来戏耍的猴子,都是没有尾巴的。王宫里,只有猴子老爹耍猴,只有他这样做。” 借着深罗再度点着的烛光,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在地上散落的,果然都是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特别是水果,基本上都给扯散了,砸在地上汁水四溅,在被弄脏了的地板上,清晰地印着猴子特有的小脚印,凌乱不堪。周徽顺着脚印往走廊里走了几步,深罗非常轻快地击打了一下墙壁,附近区域的走廊墙壁上都闪耀出了淡蓝色的微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就在猴子消失的方向,在地上有两粒圆滚滚的东西。深罗过去捡起来一看,迷惑地把它递给吴王,那是两粒葡萄。应该是刚从葡萄串上掉下来的。看着葡萄,周徽沉默了片刻,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冲着某个未知的敌人怒吼:“想让我相信这是贪吃的猴子作祟,白日做梦!” 深罗抱着肩膀思考了一下,安抚地拍拍周徽,“我们也只有这个线索了,追下去看看吧。希望李则斯那边进展顺利。”李则斯这个时候,也正在追踪一只奇怪的猴子。在梦中,他每次抬腿,都觉得沉重无比,尽管花了很大的力气,但还是像在空中漂浮一样,行进困难不已。 眼见着猴子越跑越远,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激劲儿,他撮口一呼,从口中喷出一道白气,周围顿时刮起了力道十足的强风——李则斯暗自有点儿吃惊:原来在梦中,居然能把原有的力量放大这么多?风幻化成了透明的蛛网,向猴子兜头罩过去。 但是还没有靠近猴子,忽然像被人从另一个方向吹了一口气,瘪了下去,顿时消失。猴子欢叫着连蹦带跳,投向了薄雾中一个渐渐出现的人影。李则斯迈着几乎走不动的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跟着飘来。那个人影,等凑近看,才发现非常瘦小。 纤细的四肢,小小的手脚,与脖子有些不相称的大大头部,眼睛虽然很大,但是却像青蛙一样在脸上凸出着,小得不成比例的鼻子和嘴。整体看起来,就像是本来应该很美丽的孩子,五官却有点漂亮过头,反而成了骇人的夸张一样。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像刚刚出狱那段日子的自己。是营养不良吗?还是说…… 还没等他想完,一个声音从这个人口中传了出来:“你是谁?”声音出人意料地甜美脆爽,是男童尚未变声时,高亢而清越的嗓音。是个男孩吗?李则斯挪动到人影的面前,拨开眼前的雾气,低下头审视,那果然是个男孩。虽然身材长得令人扼腕,但是脸上却没有一点皱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有点儿出号的大,而且不停地向四方转动,好像控制不住般集中不了视线。 李则斯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吓了一跳,本能地想:“他会是那个造成昏睡的家伙吗?”男孩见他不回答,又追问道:“你也不会说话吗?”也?这里有人是哑巴吗?李则斯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当然会说。你是谁?” 男孩摸摸猴子的头,李则斯看见猴子头上的毛发秃了一块,四周的边缘变得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刚才被它挠中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我是儿子。”“谁的儿子?”“爸爸的。”“爸爸是谁?”男孩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扭曲:“谁让你问了?!”声音骤然拔得很高,随着这一声,周围的雾气在眨眼间就散了个干净,像是被无数风扇吞了进去。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熊熊焚烧的火苗,李则斯的脚下,就正踩在一块滚烫的岩石上。 灼伤的剧痛片刻间就传到了脚心,李则斯惨叫一声蹦了起来,但只要落下来,就是被高温无情炙烤。李则斯的鞋子很快就烧起了火苗,从脚上开裂,掉落,变成了一堆火星,裹脚布也随之化作飞灰,赤裸的脚上皮肤被烫起了大泡,接着被踩裂,流出脓液,然后就是发黑炭化。看着李则斯犹如被活生生炮烙一般在地面上蹦跳,男孩拍着手笑了:“烧鹅掌!烧鹅掌!” 瞬间就被折磨的快要崩溃的李则斯,脑子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烧鹅掌……这是一道名吃!”把活生生的肥鹅放在慢慢烧红的铁板上,任它们因为痛苦而走来走去,最后鹅掌被烤熟,鹅也倒毙,这时候再把鹅掌切下来上桌,味道鲜美无比,可是鹅的其他部位,却因为恐惧而变得恶烂不堪,只有扔掉。 十来只鹅……才能凑一盘……李则斯已经快要跪在地面上了,他冲着安然无恙的男孩大叫:“快停下!我不是鹅!我是人!”男孩听见他的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顿悟般地敲了下头:“人的脚没洗,很脏!不要吃!”话音还没有落,温度就迅速冷却了下来,刚才还是火热地狱的地方,已经是冰凉彻骨。 李则斯一头栽在地上,捂着脚呻吟翻转。他的双脚,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重伤,痛楚残酷地从脊椎直达脑髓,狠狠地抽打着他的每一条神经。男孩好奇地看着他打滚,但却还尖着嗓子提问:“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李则斯在尘埃里煎熬的这几秒钟,已经想明,这个男孩,一定是造成昏睡的重要嫌疑。 因为他对梦境的掌握,自如的过分了。李则斯的入梦之技,是一种用自己意识嵌入他人脑海的手段,他人可能会在梦中看见他,但是绝不会影响他,就算他们有意识地想在做梦时做些什么,但是往往因为意念纷乱,无法集中精神,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所以李则斯这样的秘术师,才可以借机自如地在梦中穿梭,用以偷窥做梦者不为人知的心思。但相应的,因为入梦者的意识是清醒的,如果他们在梦境中迷失,又没有人指引他们回来,那么在现实中,他们也就会永远地沉睡下去,直到全身衰竭而死。 但是这个男孩,一上来就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并且能够精确地、收放自如地折磨他。甚至没有片刻的迟疑。李则斯只能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必须完全顺从,因为这个孩子随时可以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他从两个世界都抹杀。而在梦的另一端,文文焦急而无助地看到李则斯的两只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在扒下靴子之后,脚的大部分皮肤轻易地就随着裹脚布一撕而下。 大厅里的人们都看到了这幅惨象,啜泣声再度充满了空间。文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花了很大力气才不让自己也哭出来,为了平抑心中的恐惧,她用力揪住自己额上的那绺红发,用力之大几乎要生拽下几根来,这才勉强回复了镇定,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跟大家说:“不要慌!这只是假相,他会好起来的!” 人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文文的侍女也在其中。两位保镖的脸色已经是难看之极,他们紧紧地站在文文的身边,不敢离远一步。文文很清楚,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克服一切,忍耐着成为主心骨。由于人们不敢上前,她只有自己动手为李则斯处理伤口。文文也很害怕,看见血和流脓变黑的皮肤,她也想吐,可是她不能后退,如果她再害怕,这些人就会彻底崩溃。 “吴王殿下已经出去查明真相了,这里很安全,有护符和灯光保护我们,大家放心。”语音还未落,离她最远的一群人,哭声戛然而止。等文文听到其他人的惊叫,飞奔过去探看时,那群人已经整齐地在原地沉睡了过去,就这样保留着互相拥抱的姿势,无论如何都无法叫醒。大厅里的尖叫,此起彼伏。 猴子闪烁着热量痕迹的脚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了。紧随其后的深罗迷惑地停住了脚步,他询问地看着在后面气喘吁吁跑来的吴王,那意思是说:“奇怪,脚印怎么突然消失了?”然而周徽用手中的灯笼在周围照了照之后,脸上现出了惊异的神情:“怎么是这儿?”“这儿是哪儿?” 周徽把灯笼交给深罗,开始在地面上寻找。他一边找一边用手不停地这儿敲敲,那儿砸砸,很快,他找到了什么,也不嫌脏,手指嵌在地面上一用力,抠起来一块砖。深罗看得清楚,在砖下面有一个环状的把手。那把手掩盖在砖块之下,表面却显得光滑,应该是常有人使用。周徽也摸到了把手,表情变得更为复杂。他抬起头对好友说:“这里,是我当年藏猫猫的地方。” “因为总被太监和宫女们找到,我一赌气,私底下找人挖了个地窖,也就是个能装几个小孩的小地方吧。后来大了不玩了,又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废弃了——难道猴子也知道这里?”深罗示意周徽起身站远,他用手在空中虚晃,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自动抓住了把手,猛地一提。一块石板应声而开,现出一个黑黢黢的通道。深罗用眼扫了一下:“很深,绝对不止几个小孩的容量。” 男孩 “不可能。也就五步见宽而已。”深罗把灯笼交还周徽,自己先行步下:“应该有人改造过这里。很危险,你跟在我后面。”周徽有点儿恼怒:“我又不是泥捏的,至于的嘛。深罗扭脸莞尔一笑:“你眼神不好,迷路了我可不想费劲找你。”果然如深罗所说,这里早已不是周徽熟悉的儿时藏身之所。 在原本的基础上,有人进一步往深里挖掘,仅容一人通过、狭窄幽暗的通道,一直弯弯曲曲地通向未知的方向。所幸墙壁上都有设置简陋的油灯,可以一路点燃照明。泥土腐败的气息和潮湿透骨的阴风,不停渗入人的口鼻和关节,人走在其中,似乎是行进在一张粘稠冰冷的大网之间。周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焦躁和抑郁在心中翻上滚下地交替出现,感到既讨厌又……悲伤? 这种情绪太奇怪了。他只好通过观察其他地方来转移注意力。这里的墙上,除了镶嵌着油灯之外,到处都是粗糙的挖掘痕迹,但是在其中还有很多刮擦的印记,有些则甚至显得平整圆滑,好像被反复加工过,地面上也会规则地出现一些圆坑,还有长长的拖痕。这里,不应该只是个简陋的小地窖吗?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曲折的地下通道?它到底通向哪儿?这是谁加工改造的?周徽心中充满了谜团,但是又隐约有一种奇怪的下意识,他并不想知道实情。 因为这个小地窖,当年知道的人,貌似只剩下了猴子老爹,甚至连亲爱的母亲也并不知晓。他不无痛苦地回想起五岁的自己,孩子气地威逼猴子老爹找人替他挖掘这个秘密藏身地。年幼的吴王对老人说:“敢说出去的话就杀你的头!”老人回答说:“殿下的事情,我绝不会告诉人的。”“死了也不说哦!”“嗯,死了也不说。” 周徽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再也没有松开。“什么破名字!太奇怪了,不好玩!”李则斯只觉得口干舌燥,脚底的疼痛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他勉强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每走一步都像踩中了三把尖刀,但是尽管如此,还是要打点起精神来回答问题:“爸妈起的,见笑了。”可爱到有些畸形的小孩把头歪到另一边,“妈?妈是什么?”“妈妈就是母亲,生你养你的人。” “胡说!生我养我的人只有爸爸!眼看周围的温度又要骤增,李则斯赶紧顺坡下驴:“是!只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不是。”小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你来干什么?”李则斯深知每一个问题的凶险,正在他打腹稿的时候,小孩又跟着发话:“我刚才叫你,你不来,不叫你,你偏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什么?李则斯一激灵,他忍住一肚子疑问,绰着小孩的口气说:“是,我是来陪你玩的。刚才你叫我,我没听见。” 小孩低下头,猴子敏捷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替他挠了挠头顶。他说:“那些人,我一叫就来了,但是你怎么跟聋了似的?”李则斯的脑细胞空前激烈地运转,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我反应迟钝,刚听见……不过,你怎么叫人啊?”小孩骄傲地一仰脖:“就是这样啊!” 他晃动着细弱的四肢,像没有重量一样跳入了空中,然后开始猛烈地转圈,胳膊和腿像旗帜一样噼噼啪啪地击打在他的身上,一边转嘴里一边喊着:“来玩!来玩!”猴子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欢愉地蹦跳,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在它们面前的空气中,显出了模模糊糊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情景,并且越来越清晰,李则斯在底下看得清楚:那正是饮露宫的大厅。他的身体,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大腿和双脚被纱布包扎,而背对着这里的女人,应该就是文文,她正在挥动双手,试图让慌乱的人们镇定。 她的两个保镖,双腿战抖着贴在她身后。但是随着孩子的喊声,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忽然回过了头。看见此景,李则斯几乎骇死过去:因为在他们转头的同时,似乎又各自有个头从他们的肩膀上长了出来——不,正确地说,他们转过来的头,并非是现实中的那个,而是从中分裂出来一个头的幻影。一刹那间,就好像有两个头一般。 幻影惊诧地看着男孩,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呼召。随即,他们向前一步,从虚无中走了出来,一下子跌落在了这边的地面上。而那边的大厅里,两个躯体猛然凝滞,接着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他们落下来的时候,也全都摔得够呛,等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仓皇四顾,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孩拍着手欢叫:“追呀!追呀!打呀!” 两个男人就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一般,甚至都没说出一句话,就地厮打了起来,陷入性命相搏,开始了完全用不上任何套路的死斗,他们用腿、用膝盖、用胳膊肘、用手指、用牙齿野蛮地撕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当下就碾成碎渣。现实情景中的文文,无声地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男孩看了一会儿肉搏,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红润的小嘴唇发出了嘘嘘声:“滚开!滚开!” 猴子马上跳过去,用小爪子随便指了个方向,两个正在决死的男人,立刻一边殴打着,一边按照猴子的指引,追逐着跑向了远方,迅速消失在男孩和李则斯的视野中。李则斯的心头,寒意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控制着让声音不至于发抖,提问道:“叫谁……谁就会来吗?”男孩落回地面,口气中透着不满,“也有不行的啦!比如说那个人呐。” 猴子似乎是通灵性似的,伸出爪子指着虚空中一个人影,男孩充满怨气地说:“她头上有什么东西挡着,我叫不应啊!”李则斯顺着猴爪看去,正是无助的文文。在梦中的视野里,她头上那绺红发,闪耀着格外明显的光芒。孩子露出受挫的表情,开始愤怒地呼唤,他的呼声击碎了脆弱的护符,大厅中的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纷纷争先恐后地跳入了这边的世界,被驱赶着奔向了未知的地域。很快,在文文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存在。 在另一边,文文想站起来,但是却发现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她在地上跪着爬了两步,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哭声和呻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有谁……有谁还清醒着吗?……文文用手指颤抖着碰碰自己的保镖,自己的侍女,但是他们毫无反应。 只有李则斯失去知觉的身体,还在从伤口中不断渗出血水。文文靠在李则斯的脚边,用手抓住胸前的平安符,深深地,几乎要涨裂肺部一样呼吸。她在彻骨的恐惧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昏过去!要撑到他们回来!” 此时此刻,周徽和深罗对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但是他们在地下通道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们无法转圜的狭窄隧道中,从正前方涌出来无数的老鼠。它们如同黑压压的洪水,晃动着波浪一般的尾巴,从地面和墙壁三面快速爬行过来,刺耳的吱吱声在逼仄的通道中激起回音,震得人头晕眼花。周徽被深罗挡着,只听声音已经毛骨悚然:“臭棋,前面是什么?!” 深罗眼睛都没眨,他张开手护住身后的吴王,语气中透出凶狠:“你往后站!”话音未落,冲在最前面的老鼠已经有十几只纵身跳起。深罗迎着它们的进攻方向,也向前突刺两步,一脚稳稳踩牢,右拳提起,结结实实轰在了地上。一股无形的震荡波,以他的脚为起始点,狰狞地从鼠群中穿了过去。 正对着他的方向冲刺的老鼠,从头到尾,被整齐地剖了开来,鲜血和内脏骤然喷洒在它的同伴身上。所有被震荡波扫及的老鼠,几乎都是在同一时刻,一声没吭地被扯成了碎片,就像下起了一场血雨。在一瞬间,周徽仿佛看到深罗的身体变得透明,而对面有无数鲜血正在迎面飞来,但是下一秒钟,深罗的身体再度变得实在,鲜血只是溅到了他身边的墙壁之上。周徽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顶着血雨,深罗再度前进,这次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细绳。他随意把一条绳子抽出来,两端一捏,绳子立刻结束成一个圆环。深罗把这圆环如套圈般平平地扔出去,刚一落入鼠群,圆环顿时消散,化成了剃刀一般锋利的幻影,所过之处如风扫落叶,鼠的碎肢残体齐齐飞上半空。 深罗这次是有备而来,他暗地发狠:上次面对群蟹,仓促之间不敢发动太凌厉的招数,这次不过是区区鼠辈,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敢袭击的话就送你们全部上路!深罗见此招奏效,便如法炮制,没等他抛出手中一半的细绳,老鼠们已经是尸横遍地。在遭受重大损失之后,老鼠们好像是听见了深罗心中的威胁一样,体如潮水般退却了。 周徽在后面,虽然看不见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震荡波所震下来的碎石和浮土,却劈头盖脸地扑了他一身。而随着深罗的脚步,脚下再不是坎坷的土地,而是粘稠的血肉和细碎的骨头,借着刚才点起的油灯昏光,其状极为可怖。“臭棋!到底怎么回事?”深罗的回答带着金属般冰冷的回音:“恐怕,有东西知道我们来了,它在阻拦我们。”“是猴子吗?” “不好说。” 深罗向困惑着的周徽回过头来,表情却十分平静:“殿下不必担心。有我在,管它什么,也就是一盘菜。”周徽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刚刚释然的表情突然扭曲,他惊叫了一声。深罗紧急回头看,他的双眼也骤然睁圆,在距离他不到三步的距离,一个巨大的,几乎要塞满通道的身影正在粗重地喘息,它把脸凑在灯光之下,露出了两对长长的尖角,以及两只喷着恶臭气体的鼻孔。在丑陋面孔的下面,是一个人形的躯体挤在隧道之中,长满钩状指甲的手爪充满恶意地挥舞。一只有着四角牦牛头部的怪物。 深罗后退了一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则斯也同样不相信,因为他同样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几乎要冲进明知道咫尺天涯的画面里去,心中好似滚油烹煎。男孩就在他耳边得意地叫嚷:“还有这两个,加上刚才那个就剩这仨人啦!我决定把这两个家伙叫来之后,就去叫那个女的!”李则斯的牙齿用力咬住嘴唇,控制住颤抖之后,他用尽平生力气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哥哥陪你玩不好吗?为什么找那么多人呀?” 男孩噘起嘴:“我才不是光玩!我是来找爸爸的!”“你爸爸?他是谁啊?”男孩突然生气了:“你这个人问题真多!”他冲着猴子喊:“打他,打他!”猴子张开嘴叫了。在它的背后,闪过两个人影,李则斯清楚地看见,正是饮露宫中的两位宫女,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叫做小优的,她们在那一边早就已经陷入了沉睡——但是此刻她们都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甚至连轮廓都不甚清晰了。 她们朝李则斯走来,每人手里拿着两只螃蟹,等走近之后,就左右开弓用螃蟹用力抽打李则斯。李则斯不敢反击,只能举起胳膊挡住,螃蟹抽在他身上,由于用力过猛,甚至连壳都碎裂飞出,在李则斯的胳膊上留下了无数见血的伤痕。 等到他们在打了一会儿,男孩眼睛中看烦了,这才喊:“去!去!” 小白 女人的身影消散了。男孩跑到猴子跟前,让猴子给他在后背上挠痒:“爸爸每天都来,猴子认识的。”难道说,你不认识吗?李则斯把这个问题硬咽了下去,他现在不太敢跟这个神经质的小孩提问,因为实在太过凶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翻脸。可是,究竟应该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李则斯忍着疼痛,大着胆子凑过来,问道:“光这样聊天多没劲,我们玩游戏吧!” 男孩果然眼前一亮:“游戏?学新的词吗?”李则斯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但是他能猜到的小孩心思也就止于此了,只有继续:“新的词是什么?……反正不能白玩,输的人要听赢的人的。”“好!”李则斯缓慢地指着周徽和深罗对峙地狱牛头的画面说:“你觉得哪边会赢?” 小孩不假思索:“牛会赢!”李则斯摇摇头:“我觉得那俩大哥哥会赢。”男孩嗤之以鼻:“才不会呢!”等他的话音一落,猴子立刻在地上手舞足蹈,同时发出了奇特的有节奏的叫声,长着一颗硕大牛头的怪物仿佛是听到了战斗的号角,奋力抬起脖子,琵琶骨处青筋暴露,犹如无数西瓜在皮肤下滚动的鼓突肌肉膨胀起来,彻底把个隧道填的结结实实。从情形上看,深罗就连伸展的地方都没有,何谈反击? 李则斯瞪着眼睛看深罗,心里诅咒:“姓深的,你要是输了,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深罗在那一边,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他用肩膀把周徽用力顶出去一段距离,突然两手一撑墙壁,张开嘴,无声地怒吼了一嗓子。周徽满头满脸都是土,视野迷蒙,看不见深罗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李则斯和男孩在这边却看得一清二楚。就在围困牛头的隧道周围,从墙壁中猛地刺出来无数道尖锐无比的石柱,不,从质地和颜色上来看,它们更像是泥土制品,只不过它们的锋利度足以穿透血肉和骨骼,豁开内脏和筋脉,悄无声息地,痛快地来了个贯通。 再巨大有力的心脏,被这样扎成筛子时,也会干脆地停止跳动。牛头向深罗伸出的巨爪,甚至还只是停留在半路上,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尖利肮脏的指甲从距离深罗脸上只有毫厘的地方划过,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先出手,这时的巨爪,可能早就抓烂了深罗的面部。但深罗看着它落下,眼睛一眨都不眨,镇定得令人畏惧。李则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深罗……瞬杀怪牛,你未免强的太过分了……搞不好,我真的会比他先死……” 他正回味着,男孩已经抓狂地叫了起来:“讨厌!讨厌!弄坏了啦!”他早忘了刚才李则斯跟他打的赌,在平地像跳娃娃一样蹦了起来,猴子如同他的影子,也一起又跳又叫。男孩的声音尖地都变了调:“去去!都去抓他们!” 无数飘飘荡荡的幻影,从远处渺茫的地平线上向这里迅速飘来。李则斯在里面看见了饮露宫的宫女、太监、厨师、侍卫、杂役、大黄猫、鹦鹉、狗……以及数不尽的老鼠和密密麻麻的螃蟹。这些怪异的组合全都挤在一起,人们表情迷惘,动物眼神呆滞,他们蜂拥着围住男孩,就好像他是唯一的意志,和主宰。李则斯看着这幅景象,只觉四肢无力:他们都是被这个男孩强制地拉进梦中的吗?原本私人的、只做给自己看的秘密梦境,居然被这么轻易地打穿了吗?这个男孩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说,事发当晚的螃蟹…… 看到这些幻影,李则斯心下苦涩地豁然开朗,所有的异像,那些发疯的动物,它们原来也都是在做无穷无尽的噩梦。被噩梦中的控制者操纵,在现实中玩孩子气的血腥游戏。毫不留情,为所欲为。因为在这里,男孩可以像将军一般命令他们:“抓!抓!”同时,他做出一个捕捉的动作,那些人和动物就跟着他一起做,越做动作幅度越大,渐渐如同狂舞般挥动着四肢,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李则斯虽然不知道男孩准备做什么,但是他在大厅文文那边的画面中,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些本应该已经再不会醒来的人们,如僵尸般爬了起来。文文只能龟缩在李则斯身体的后面,目送他们离开。这些人即便站起身来,双眼还是紧闭,他们仍在做梦。他们在梦境中被男孩控制着,正在向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李则斯顾不上推理结束,已经咆哮着集中精神,冲着深罗狂吼。这时他也不在乎现实与梦境之间能不能沟通,一门心思想把这个消息传达过去。 深罗在那边忽然扭过头,双眼再次圆睁,随即拉着周徽就向地洞的深处,飞快地奔跑下去。他听见了吗?他听见我的话了吗?李则斯五内俱焚,他听不到来自深罗的回应,他只能祈祷后者的行为足够理智。因为那些被噩梦笼罩着的人们,已经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了秘道这里,他们很快就会掀起盖板,像猴子一样灵巧地攀援而下,像老鼠一样前仆后继地蜂拥而上。但这次,面对这些无辜的肉体,深罗还能做得到砍瓜切菜风卷残云吗?李则斯想都不敢想这些问题。 男孩等命令完这些人,忽然不悦地转向了李则斯这里:“你,怎么不抓?”被这么一问,李则斯顿时觉得浑身一凉,他是用自己的意志入梦而来,他没有失去控制,男孩会拿他怎么办?也许是求生的极限反应,李则斯的脑子此时空前运转起来:“我陪你玩,不抓。”男孩愣了一下,忽然被这句话弄得开心不已,他跳到李则斯身边,小手一伸:“抱。” 李则斯别无选择,他只能也伸出双手,抱住了男孩。等抱在怀中,他才发现,这孩子超乎寻常的轻。虽然是在梦中,但此时真切的手感,让李则斯忍不住联想,大概抱一只六个月的小狗,也会比他重些。这孩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空气?接触到人的怀抱,男孩刚才的戾气被一扫而空,他抬起长相古怪的面孔,发自内心地问李则斯:“你认识爸爸吗?”李则斯摇摇头:“我不认识。” 男孩有些失望,但又接着问:“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来吗?”我不认识你爸爸,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李则斯心烦意乱,但又不敢拂逆他的心意:“爸爸也许是太忙了。”“不!”男孩激烈地反对,“爸爸每天都会来!他让我数水滴的声音,等到了七万九千滴水,他就会带葡萄来,跟我玩,念新的词给我听……”说到这里,他迷惑地抬头看李则斯的眼睛,“我数到十五万了,他怎么不来了呢?”李则斯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很不祥的揣测,莫非…… 但是他还是把想法压下去,轻轻问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啊?”“我不知道。”男孩回答说,“他没有说过。”没说过?李则斯迷惑地看着男孩青灰色的后颈皮肤,难道不应该是看见吗?“爸爸闻起来很温暖,他的袖子很干燥,手有些刺刺的,他对我很好,他讲很多事情。他跟猴子一样喜欢我,他说我长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我长着比所有人都漂亮,都大的眼睛,比别的孩子都小巧的鼻子和嘴,皮肤也最白,你看,是不是这样的呀?爸爸比猴子聪明,爸爸什么都知道。” 猴子在李则斯的脚下,望着自己的主人不停地激动着跳来跳去。男孩从李则斯的双手中挺起身来,骄傲地大幅度摆动着头,用下巴示意这儿所有的一切:“这些都是他讲给我的!爸爸讲的东西,这里都会有,猴子啊,人啊,螃蟹啊,猫啊,老鼠啊,还有鸟和狗!”“怪牛也是爸爸讲的吗?”“那是我编出来的!”男孩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人会长牛头,老鼠会认路,狗会飞!” “那真不错!”李则斯咬着牙称赞道,“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呢?”“我出来找爸爸。”男孩仰起头,拼命把身体探向远方,他的手就像废弃了一样垂在两旁,“我让很多很多人帮我找,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他们太笨了!”“你都让谁找了啊?”“一开始是让两个姐姐,但是她们太没用,我一喊她们就没气了。”李则斯的手开始颤抖。小喜、小悦…… “后来我拜托一群螃蟹,但是它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见了。”秘术师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赌气就走的更远,想找爸爸,也想找人陪我玩!”所以有更多的人永远陷入了昏睡,再也无法叫醒。男孩把两只青蛙一样的暴突眼睛转向李则斯:“你是第一个不害怕的人,你要陪着我,直到找到爸爸为止!”李则斯心里默默回答:“我现在害怕了,真的。” 他所怀抱的这个孩子,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天生具备了恐怖的能力,使得他不但能穿行于所有的梦境,还能自如地把幻想推演成现实,在他的心中,梦境与现实可以轻易地打通,失去了界限的噩梦,正在肆无忌惮地横行于土地之上。如果不及时想办法找到他的本体,而让他的意志肆意飘荡,那么不要说区区一个饮露宫,就算是整个天元城,全部陷入梦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李则斯就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炸裂的过热丹炉,绝望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祈祷自己可以安抚住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小家伙,而周徽和深罗能顺利找到这个孩子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们为什么会挤在那么一个隧道里?那儿是正确的方向吗? 突然,猴子尖利地鸣叫起来,声音几近变调,它伸出小爪子,焦急地想扯小主人的衣角,可是因为男孩在李则斯怀中,它够不着,只好拼命地抓李则斯的裤子。李则斯从男孩的肩头向后看去,才发现在投射着周徽和深罗的画面上,那两个人来到了一扇粗陋的木门前,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大锁。 猴子跟疯了一样试图提醒主人,但是男孩却好像压根听不见,只顾着跟李则斯热烈地说他平时的幻想。李则斯眼珠转了转,在特别大声回应男孩时,忍痛用受伤的脚狠命踢了猴子一脚,直踢得猴子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险些爬不起来。猴子再靠近,李则斯再踢。几脚过后,猴子不敢再靠过来了。它忽然一扭头,悲鸣着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李则斯看着它消失,赶紧把目光掉转回雾气中的影子。周徽和深罗在门的面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是只有一瞬间,两个人又一起恍然大悟,周徽从怀中掏出来那把已经生锈的钥匙。李则斯注视着这一幕,立刻明白那二人果然找对了正确的方向!在他心中,所有纷繁的线索都交织在一处,全部指向了那扇门的后面。为了最终确认自己的想法,他轻声地问怀中的孩子:“爸爸,是不是有很多猴子?” “是的!爸爸说他曾经有很多猴子,但是它们都离他而去了,可是,有一只最可爱的小猴还没有离开他,永远在这里等他。”李则斯彻底确信,原来这就是猴子老爹最后想告诉吴王,然而最终没来得及吐露的遗言——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这个在梦中的男孩。然而他这是在哪里做梦呢?就是那道门的后面吗? 男孩的眼睛变得明亮异常,瞳孔中射出晶莹的光芒,“我虽然看不见它,但我努力地想啊想啊,它终于出现在这里了,就是刚才带你来的那只呀,爸爸说它的名字叫小白。小白,小白呢?”他开始踢蹬着要从李则斯的怀中挣脱出来,李则斯用眼睛死死盯着周徽笨拙地开锁,深罗背朝向吴王,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符咒架起禁制,用来预防那些顺着隧道赶来抓他们的昏睡者。 真相 秘术师紧紧抱着男孩,嘴里喃喃自语:“小白……小白有事,一会儿就回来。”“小白不会有事的!小白总会跟我在一起,爸爸说小白最乖了,它从来不会离开!”李则斯的双臂,此时已经变成了束缚的牢笼,他嘴里也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只盼着周徽赶快打开那扇门。男孩的脸涨的通红,他大喊着:“我要生气了!快放开我!” 梦境中的地面,到处烈焰腾飞,灼热的气体从无数地裂中喷射而出,滚烫的岩浆从四面八方流出,像洪水一样满溢过来,李则斯站着的地方,眨眼间就成了一座只有立锥之地的孤岛。然而秘术师打定主意,哪怕是被烧到灰飞烟灭,也一定不能让男孩脱身。孩子在拉锯式的争斗中,扭动了很久,终于因为力竭而败下阵来,他好像顾及着什么一样,并没有让烈焰彻底吞噬掉抱着他的李则斯。 李则斯抓紧这瞬间的机会,再度向深罗呼叫:“深罗,我找到那个造成昏睡的人了,他就在梦中跟我在一起!他身边还有只猴子,可能到你们那边去了,先留着,都别杀他们!别刺激这个孩子!”他喊了又喊,却像石块沉入了水中。 此刻,另一边的周徽,终于打开了门。在门的后面,只有一个小到可悲的房间,也许说是衣橱更加适合。在点起墙壁上仅有的烛台之后,能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床,上面有一床颜色晦败的被褥。被褥的下面,隐隐有鼓起的东西,在摇曳的烛光下面,似乎在轻柔地一起一伏。从门口到床,只有成年人两步的距离。周徽犹疑不定地向床的方向走去,就在他即将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从床的下面,猛然窜出来一个灰色的身影。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无与伦比迅疾的速度,向周徽的双眼狠狠地扑来! 周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从他的背后,一道寒光如毒蛇般激窜射出。寒光过处,空气仿佛都被切成了两半,眼前的景象,犹如发生了整齐的位移,有什么东西,沿着寒光的轨迹,错开了原来的位置。又似乎过了很久,才有赤色的液体恍然大悟般喷溅出来,无数道血箭,从光滑的裂口处冲出,开的满室红花。 视野被鲜血骤然污染的周徽,半晌才看清。那只被烛火烧掉了毛的猴子,被深罗的绳剑,一分为二。在被切断的躯体上,还有最后的皮毛和肌肤相连,猴子流尽鲜血的身体,就这样在仅有的连缀拖拽下,艰难地爬向那张小床。在它爬行的道路上,留下的不是血线,而是大片大片的血泊,但尽管如此,它最终还是挣扎到了床前,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挪动。 周徽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慑,手脚一时冰凉。深罗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语气自若地说:“看来,它想竭力保护床上的家伙啊。”说罢,他一步上前,右手提着绳剑,左手一把把被子掀开。然而被子下面的景象,饶是深罗心肠如铁一般坚硬,仍然被彻底惊呆了。周徽艰难地踏过猴子留下的血印,走到切近,低头看去。 被子下面的,是一个残缺到不堪入目的孩子:细的像筷子一样的脖颈,顶着一个硕大的头部,发育比例严重失调的四肢,松松地悬挂在一个鼓起来的肚子周围,本来应该是手脚的地方,却只有秃秃的肉。瘦削到骇人的脸上,两只眼睛里是惨白的虹膜,扁平而宽阔的翻孔鼻子,在下面的人中位置,有一条明显的裂痕,从里面可以看到粉红的上颚,在嘴角旁边都是肮脏的口水痕迹。 这孩子是被神所厌弃的造物,是人间最糟糕,最悲惨的作品。无论是多么爱他,期盼他到来的父母,只要看见这样的孩子,第一个念头一定是丢弃。他不能行走,不能看见你的脸,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和欢笑,不能回应你的任何呼唤,甚至终生不能向你表示任何一点感情,他就像一朵刚发芽就枯萎的花,直到你绝望也不可能绽放。 到底需要怎样的决心,怎样无私的爱,才会把这样的孩子捡回来,多少年如一日精心地喂养,从婴儿养育到他慢慢长大,或者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否已经长大,因为他畸形的四肢,永远不可能有丰满的肌肉覆盖其上。周徽的嗓子,忽然被什么堵住了。在这个残缺儿的床头,堆积着很多水果,有的已经腐烂干瘪,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更多的是新鲜的,似乎就是这两天才刚刚拿来的,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放在那里,丝毫没有食用过的痕迹。在里面有苹果,有梨,有香蕉……但最多的是葡萄,有一捧像是今天刚刚拿来的葡萄,就悬挂在这个残缺儿的嘴边。 但是这个孩子的嘴唇,却枯槁而干裂,因为爆皮而渗出的血丝也早已干涸,他的整个面容和灰败的肤色,都显示出他已经多日没有喝水进食。然而即便这样,他也依然半闭着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之中,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上的残缺和衰弱。 周徽让过深罗,自己站在这个孩子面前,然后轻轻地跪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可能从来都没有下过床的可怜儿,他无法想象这就是猴子老爹临死前托付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亲人。身为一个太监,猴子老爹不可能有任何子嗣,他在宫中多年,与亲人早断绝了所有关系,那么这个孩子,到底是他从哪里得来?又为何作出如此的牺牲,不惜以个人力量偷掘出如许绵长幽深的地下通道,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生存下来?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猴子老爹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事情,就仓促间离开了这个只能依靠他生存的孩子。而如果没有后来的这所有变故,孩子只能静静地瘐死在地底的这个阴暗角落,再没有任何人知晓。这样的人生,悲惨到没有任何意义。 周徽试着用手去碰触孩子的脸,那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水汽,就像一个行将腐朽的木桩,马上就要被白蚁蛀空吃光。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孩子的皮肤之时,突然之间,那个裂开的嘴唇豁然大张,从中喷出无数的水沫,惨白色的眼珠骤地瞪圆,刚才还是僵尸般的残缺儿,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惊厥起来。 深罗一把将周徽护住,手中的绳剑寒气四射。他厉声喊道:“他就是噩梦的罪魁祸首,危险!”然而再厉害的武器,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随着孩子嘶哑惨烈的呻吟,深罗和周徽眼前所有的景物变得颠倒混乱,脑中如被万千钢针刺穿,头痛欲裂。在他们模糊的视线中,一道灰白色的光从孩子的口中喷出,渐渐扩展成一道界限般的纤细金墙,孩子的声音再度拔高,金墙前后振摇,到最后再也无法忍受噪音的攻击,刹那间四分五裂,化作乌有。 当墙倒塌之后,周徽和深罗的面前,再也不是逼仄的地下空间,而是一望无际辽阔的旷野,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地面上的衰草在风过处统统燃起了大火,温度不断地上升,放眼望去,视力所及,已经全化作了火海!在火焰的最高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转过了身。 他不是那个丑陋的残缺儿,而是一个五官完整,大眼小口的粉嫩小儿,他有细长完整的四肢,有灵活有力的双脚,他虽然矮小,但是站在那里却威风凛凛,像神一样威严。在他的下方,是奄奄一息的李则斯。而他的身后,则有无数追逐的恶影,每一个都想置他于死地。原来,在猴子小白死去的一刹那,在李则斯怀抱中的男孩,猛然间剧烈地颤抖。他张开嘴,仰天向上,凄绝地嗥叫,细弱的脖子上青筋暴突,整个人的体温像燃烧般猛烈地升高,李则斯被这热度所激,再也抱不住他,只能脱手将其放开。 男孩刚一挣脱李则斯的钳制,就尖叫着向深罗在梦境中的投影扑过去。李则斯眼明手快,拼尽全力丢出一根由符咒结成的长绳,死死拖住了男孩的身体。男孩不能前进,就伸出双手向着小白犹在蠕动的尸身乱抓,但是却只能落空。顿时,从男孩的身体中,爆发出令人不敢正视的夺目光芒,符咒长绳在光芒中寸寸断裂,李则斯被光芒彻底弹开,重重地砸在地上,险些骨断筋折。 男孩在半空中已经不似人声,但是他的意志,在梦中无需借助声音传达,李则斯的脑中,被一句轰鸣着的话几乎震昏:“你害我!你害我!你害我!”无数人影和动物的影子从旷野上现身,他们全部掩面哭泣,痛不欲生,随着男孩的叫声拔高,影子们纷纷拿起武器,劈头盖脸地向李则斯袭击过来。如果实在没有趁手的家伙,他们就用手撕,用脚踢,用牙咬,像暴风雨一样把李则斯围在了中间。 他们是那些睡着的人的梦!李则斯不能击溃他们,更不能伤害他们,因为在这样的噩梦中,他们不过是一些意识,在男孩的命令下,他们想拥有什么力量就拥有什么力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术师只能且战且退,他举起自己救命的戒指护符,发出了照耀现实与梦幻的双重光芒,算是勉强使得人影们暂时与他保持距离。但是这样绝对撑不了多久,而且更糟糕的是,男孩在暴怒之下,终于彻底击穿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他的眼前,那个本来只是虚拟图案的隧道和小屋,以及安全着的周徽和深罗,全部都被卷入了这场无穷无尽的噩梦! 他们都将被那些影子所追逐,被那个男孩制造出来的源源不断的幻象所围困。李则斯跑向深罗和周徽的时候,心都要急疯了,他发狂地喊:“快跑!快跑啊!”深罗让过李则斯,冷静地一口气丢出五根绳剑,剑气如同镰刀收割一般在人群中肆虐,所过之处人们也如麦秆一般扑倒。但最为本质的不同是,当剑气失色之时,人们却能重新站起,继续疯狂地扑了过来! 深罗一愣,但是他迅速变招,试图震动大地,崩散这些顽固的敌人。但是他刚刚接触到地面,就被一股大力无情弹开。 男孩就站在他眼前,表情冷酷。在梦中,他绝不是那个无力的残缺儿。现实中,他只能默默地走向死亡;然而在这里,他支配一切。他只用一根手指,就把深罗彻底击飞出去。在后者还没有落地的时候,男孩在空中再前一步,接着伸出手,像皮球一样把深罗再次击飞。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如同对待玩具一样,凌虐着深罗,好像要把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怆,都发泄在这场致命的玩耍中。 周徽抓住李则斯:“快点儿救臭棋!他会死的!”李则斯反手拽住吴王:“你别管他,你赶紧躲躲!”李则斯推着周徽,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恶意幻影,而前面更是一片未知的雾气茫茫。谁来救他们!现实在哪里?梦的边界到底在哪里?被男孩踢飞在空中的深罗,意识早就陷入了混乱。他的身体感受不到痛苦,然而他却无法摆脱控制。男孩就像是一座沉重无比的石山,压在他的精神上,让他动弹不得。 深罗出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当人们因为伤痛和死亡而悲号时,他油然而生。在日后漫长的经历中,他收集了无数的哀伤,在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比星星还多的眼泪与绝望。然而在此时此刻,在一场梦中,他感到,比他更尖锐的悲哀,将他一剑穿心。一无所有,希望全灭。再没有活着的意义,再没有可以期待的幸福。 当你拥有很多时,你可以不在乎失去一样两样;而当你仅有这一样时,失去它会让你仇恨到无以复加。 意志 男孩的意志笼罩在所有人的梦中:杀了他们,杀了你们,杀了所有做梦的人。因为你们不配做梦。过于澎湃的痛苦,让深罗终于感到自己要崩溃了。他无法吸收这么巨大的怨恨,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胀着,如果再这样下去,原本的人形可能会被活活撑爆,从而灰飞烟灭。他别无选择。死亡与屈辱之间权衡的结果,让深罗第一次开始呼叫李则斯:“李则斯,帮我。” 李则斯听得一脸苦笑:“我自顾不暇,旁边还拖着个周徽,怎么帮你?”但是他必须想出办法来,无论如何也要想出来,否则三个人全都会死在这里,而那些昏睡着的人,包括冀妃在内,大家全都会死在噩梦之中。办法在哪儿……办法在哪儿?李则斯觉得自己脑子要跟着腿一起抽筋了。而再说周徽,开始时他被李则斯拖着跑,但是现在情况已经掉转过来,吴王训练有素,体格健康,刚才又没有任何消耗,现在正是竞技状态良好之时,于是变成了他拖着李则斯跑。但是他也发现,李则斯根本就是瞎跑,要往哪儿跑也完全不知道。 吴王皱了皱眉头,用最简单的直线思维提示李则斯:“文文呢?你怎么不让她叫醒你?李则斯猛地刹住脚步,周徽险些被他拽个跟头。李则斯心中灵光大现,对啊!文文!文文的红发!文文额上的那束红发,即便是在梦中,也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光辉。那就是现实的灯火。只要找到红发在哪里,现实的界限就在那里。 李则斯回应深罗:“红发!找文文的红发!”深罗在濒临溃败的边缘,吐尽肺中的空气,趁着男孩攻击他的间隙,从自己的身上扩散出一圈均匀的蓝色光芒。这光芒刺破雾气,照亮了旷野上方的所有天空,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是李则斯还是清晰地发现了在一个方向,有微弱的红光闪动。他用尽全力冲着那里呼唤:“文文!” 周徽跟着他一起喊:“文文!”深罗在暴风骤雨的袭击中,断断续续地同喊:“文…文……”三个男人的声音,从李则斯横卧在现实中的身体里,一起传了出来。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才不至于昏倒的文文,已经看到了窗外正在发白的天光。马上就要破晓了,饮露宫中,却寂静地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只有文文,在遍地倒伏的昏睡者中间,极度恐惧地一秒又一秒地挨着时间。 她想过逃跑。只要奔出这个死气沉沉的饮露宫,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安全的家。那里一定不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也不会有自动渗血的身体,更不会有让人渐渐衰竭到死,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可是她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在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唤醒,在外面,有一个人跟她打了安全回来的赌,更有一个,是她真心盼望着能够平安回来的人。 于情于理,文文都不想失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这样的责任,还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她头上。仅仅是三个人,就足以让她寸步难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文文自嘲地想:“如果将来真的母仪天下,我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会每天都想自杀以谢天下。”她无意识地捻动自己那束红发,排解着深入骨髓的凉意,与恐惧。但还没等她又拽下一根来,忽然从李则斯的口中,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 文文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她就无比确信,因为这声音,同时包括了她原本最熟悉的两个人!她跪爬两步,趴到李则斯身边,用最大的音量回喊:“文文在这儿!文文在这儿!”隐隐约约的声音如同蚊鸣般传来:“红发……给我们指路……”文文一把抓住发髻,将整个头发都扯散,把原本结束在其中的其余红发全部抖开。映着窗外微薄的晓色,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中,那绺扎眼的红发闪现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映在梦境之中,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半边。男孩被这奇景吸引,一时停下了手。深罗就趁这个功夫,连滚带爬地跌下地来,他拼命地收摄心神,把几乎就要散掉的形体重新聚拢,然后足蹑虚空,迅速地与李则斯和周徽汇合在一处。那二人见他脱险,才稍微放下了心。但是还没容他们搭上话,男孩的声音就如同滚雷一般动地而来:“把爸爸还给我!把小白还给我!” 红发的光亮近在咫尺,现实的边缘触手可及。但是李则斯突然停住了奔跑的脚步,猛地回过了头,他站在男孩的下方,高声喊道:“小白没有死!”周徽被李则斯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想拽后者,但是李则斯就好像跟一块石头似得长在了地里,纹丝不动。深罗刚刚逃出生天,本来也想赶紧奔回现实,正欲发作,忽然间,他明白了李则斯的用意:他们不能任由这个男孩尾随而来,文文所在的地方,虽然是现实与梦境的分野,但是男孩依然可以轻易将它粉碎。 他可以像传播一场瘟疫一样,把所有的人都拖入噩梦。所以,必须就在这里,拦住他的脚步。可是李则斯,在这里我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发挥,你怎么才能拦住他?李则斯貌似对这个问题浑然不觉,无视男孩泼天的怒气,他只是继续说:“爸爸没有猴子,小白根本就不是猴子!”周徽和深罗都被这怪异的话弄得摸不到头脑。男孩也一样:“不可能!小白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因为,小白不是猴子的名字,而是你的啊!你就是小白,你才是爸爸心中最可爱的小猴!”这句话对周徽来说,像被一个炸雷劈在头上,他奔过来冲着李则斯吼道:“你说什么?!”深罗从后面拽住他,免得他身处险境。就听李则斯继续,“猴子只是你梦见的东西,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不要让猴子,抢走了属于你的名字!”男孩的怒火,在一瞬间忽然沉默了。半晌,一个属于孩子的,怯怯的声音响起:“小白……是我的名字吗?” “对!”李则斯忙不迭地回应,“好好想想,爸爸说过你怎么来的吗?”男孩的声音在空中显得飘忽不定:“爸爸说,他捡了我,因为我回不了家了,本来那边的天下也会有我的一份,可是那边的爸爸不会给我的,他不要我,但是爸爸喜欢我,爸爸会跟我在一起。”他终于哭了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呢?这边的世界我都找遍了,我看不见你呀!” 深罗被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刚才周徽听到男孩名字时忽然抓狂了,这个残缺不全的孩子,原来跟周徽一样,也流淌着帝王的血脉。但是像他这样丑陋而怪异的孩子,即便出生在绝对高贵的世家,也一样会遭到遗弃的命运。没有用处,没有才能,没有未来。 然而甚至包括把他捡来的猴子老爹本人,都可能不知道,正是这个五官残废,四肢瘫痪的孩子,具有皇室一族中谁都不会拥有的驭梦天赋。他的肉体无法行走,但是他的梦境却可以纵横天下,他本应该是双料的帝王,现实和梦境两个世界的最高主宰。然而这一切都破碎了。在现实中,只有一个孤独终老,一无所有的老太监,凭着一己之力,耗尽自己衰朽生命的最后微光,为他在地下,营造了仅有的空间。 本来,在没有阳光的黑暗地底,潮湿侵蚀的床铺之上,他却可以依然在梦中翱翔,幻想着这个属于他的幸福之地。他有慈爱的爸爸,有体贴的小猴,只要是爸爸讲过的东西,他在梦中都可以得到。但终究,爸爸再也不会来了。小猴也被杀死了。他还有什么呢?他从天上降下来,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伤心地哭起来了。 深罗拽住李则斯和周徽:“机不可失,我们赶紧离开。在那边我已经看到,他几天水米不沾牙,身体已经完全毁了,过不了多久肉体就会死亡,精神自然也会消亡。只要他现在不动继续侵袭现实的念头,一会儿就会自己烟消云散,我们快走吧!”李则斯虽然心下不忍,但是他深知深罗说的是正确的,这个孩子就要死去了。被杀掉的猴子只会给他偷来水果,却不知道如何喂给他吃。从猴子老爹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孩子的生命就在走向终结。 他咬着牙回过头,准备向着红发的方向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却发现周徽没有动。吴王接下来的行动,把李则斯和深罗的心脏差点儿都吓到停跳,周徽迎着哭泣的男孩走了过去。他在孩子面前跪了下来,伸开双臂把他抱在怀中,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温柔的口气轻轻地说:“你的爸爸已经到天上去了,弟弟。” 男孩仰起头:“弟弟?”“对,你要记住这个词。因为我是你的哥哥。”“哥哥?”“因为我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爸爸。”“所以,你不是只有爸爸和小猴,还有哥哥。”“什么是‘哥哥’?”“‘哥哥’?”周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该如何解释,他沉吟了一下,“‘哥哥’就是和你拥有同一个爸爸、会像爸爸一样爱你、关心你、照顾你的人。”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他在梦中的脸庞,渐渐变得透明,整个身体的轮廓,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忽然抓住周徽的衣襟,充满渴望地扑进他的怀中,然后,像雾一样消散了。梦中的世界,发出了战栗的悲鸣。一切旋转颠覆。随即归于寂灭。只有红发的光亮,如灯塔般逼近过来。当李则斯醒来,而那两个人终于跌落回现实的那一刻,披散着头发的文文,尖叫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在事情平息之后的又一个夏日里,李则斯靠在窗边,眯起眼睛让阳光晒在他的脸上。他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他从今天开始,就能出门行走。快要伤愈的时候皮肤总是特别的痒,他老是忍不住要抓。于是深罗在前两天出了个坏招,在他的脚上施法长出来一个仙人掌,李则斯几乎被这招折磨到要死,大骂深罗缺德,这样下去脚伤没好,手倒先烂了。不过倒真是有效,被扎了几下之后,无意识地去抓脚这个习惯,是彻底地改掉了。 深罗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每次呼唤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呼唤他的结果,却不总是好结果。李则斯确信当时在梦中,他说的每一句话深罗都听见了。然而他还是在最后关头,罔顾李则斯的提示,一刀杀了猴子。仅仅是为了保护吴王不受到伤害这种理由,未免太牵强了。门外一阵响动,李则斯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周徽和深罗。 果然是这俩人。每次都打着看望李则斯的旗号,实际上是来这里胡搅蛮缠,作弄李则斯,再或者就是讲些贵族们不好在公开场合说的谈资,两个人经常笑得震天动地,把李则斯吵得几乎想要一头撞死。不过每次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李则斯这个时候才能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说这次,李则斯见他们进来,劈头就问:“都安抚好了吗?深罗回答:“死了的都埋了,理由也对上面编好了。实在瞒不过去的就使了点小手段,让他们以为是做梦。” “冀妃那边呢?”“当做梦了。就说晚上吃饱了睡着之后有点儿撑到,所以做了噩梦。”“文郡主那边呢?”深罗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照实说了。”李则斯一皱眉头:“怎么不编瞎话了?”“反正她也不会往外说,这样可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别想蹦。” 巨人 李则斯脱力地趴在床上:“你们没有人性。”深罗笑得春风灿烂:“言重了,我们只是缺乏而已。”周徽却始终望着窗外,一语不发。李则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发现外面有个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教他进退礼仪。李则斯问:“怎么了?”周徽过了一会儿,才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道:“将来如果我做了父亲,无论什么样的儿子,我也不会丢弃。” 李则斯一愣:“什么?”周徽没有回头:“无论他们的母亲是谁,多么卑微,他长成什么样,我都会让他们健康地长大。”李则斯露出了苦笑:“就算他们不喜欢你?”“是的。”夏日里温暖的光线,平静地从窗外铺满了整个房间。 在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温度。大家都只是在这里等待……大家?大家说的是谁?哦对了,说的就是“我们”。我们在等什么呢?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呢喃着:等着,变成“我”。“我”是什么?“我”与“我们”有什么区别?“我”更重要,更聪明吗?我们迷惑,但是我们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我”。到了那一天,我们将无所畏惧。 “这里还有一具!”“什么情况?”“也是抢劫。估计是从后面,用布包着石头,干净利落地一下子砸在后脑勺上。”俯卧在那里的男尸,死因是钝物重击后脑,所以导致头骨被击碎,塌陷下去好大一块。捕快头目独孤晟厌烦地看着地面。 被饥饿的野狗啃食过的尸体,现在看起来还很新鲜。从被撕扯开来的血肉断面上判断,受害者被干掉的时间还不长。鲜血分布的也很规律,应该没怎么搏斗,“砰”的一下,就结束了。衣服和随身物品都被扒得精光,周围散落着一些与血的颜色迥异的汁液,以及高级汤匙和瓷碗的碎片,能看得出来,那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高级甜品。 刚刚进入夏天,死者的数目就不断地增加。这完全是因为夜游的节目多了而已,冬天里早早关门的夜市和欢场,现在都开到了深夜。以前有宵禁的时候还好,行人晚归会受到警告,形迹可疑的还会被立刻抓起来,治安说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可是现在呢?每隔两三天就会发生命案。独孤晟心里暗自比较,感觉自己居然跟个老头子似的,讨厌起现在来了。 既然还有为了钱而行凶作恶的穷人在,就不应该给富人们提供那么多享乐的场所。一味为了满足富人而变着法子让他们花天酒地,只能增添他们被害的危险。独孤晟想到这里,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在远远的地方围观的乞丐和流浪汉们,叹了口气,告诉手下说:“去拿鞭子赶散,碍事。” 随着十几条鞭子带起的凶恶风声和渐渐远去的惨叫声,独孤晟直起身来,他是个三十岁出头,正当年轻力壮的中等身材男人,虽然不是很高,但是因为经年习武,四肢结实有力,拳头攥起来像个铁锤。他干这行有将近十年了,从最低级的菜鸟摸爬滚打升到今天的位置,养成了一双明辨秋毫的鹰眼,和一个随心所欲揍人的强健体魄。独孤晟用布把死者的脸蒙上,本能地扫视周围,在离尸体十几步远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过去,在阴影下仔细打量:是一条野狗。随处可见的那种,饿得精瘦,身上满是斑秃。此时,这个东西栽落在尘埃无声无息,因为它的脑袋,整齐地从脖子上断了开来。独孤晟眯起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再三打量,甚至伸手翻了翻之后,他断定,这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条狗,是被什么极端锐利的武器,一击斩断。而且从新鲜度看,死的时刻应该就是和死者遇难在一刻之间。是抢劫者的刀吗?还是说是受害者的垂死反击?独孤晟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心中掠过不祥的阴影:能一刀切下狗头,这肯定不是用来削水果的刀子,屠夫们的刀也做不到这么漂亮迅速的一击。 独孤晟清楚地记得整个天元城持有武器用刀的所有平民,他们不会超过一百人,至于贵族们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独孤晟嫌恶地又瞥了一眼那些洒在地上的甜食,猛地一脚,把野狗连头带身子踢进了排水沟,然后喊道:“收工!” 春天结束的时候,空气里暖洋洋的慵懒气息被炎热一扫而空。集市开张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太阳往西一偏,就有人在街上摆出冰山的摊子来——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的雪库,都开了封,每天川流不息地送到各家府上和集市上。熟练的冰师们,把时下新上的草果在冰水里激一激,研成粉末汁水,兑上糖浆调好,往一碗碗的冰雪酪上一浇,立时送到人前。吃的人用汤匙剜一勺送下,多焦躁的情绪,也都平复了下来。 在外面摆着卖的,浇头少,但也能摆出十几样来,糖浆多,鲜果少,买的人一多,两个时辰就没了;在大户人家的宅子里就要好得多,一色都是果泥,掺着冰屑,吃起来还有点儿冻牙。飞扬着尘土的大街上,到处都有人在买这种降温的佳品。但是每一个付钱的人周围,总有更多的人用羡慕的眼光眼巴巴地看着。吃不起的人们里面,除了衣着褴褛的穷人,也有穿得整整齐齐的斯文人。 倒是那些被限制不许穿五色衣服的商贾,买起来毫不手软。于是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因为买了一杯冻雪而横尸地上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除了冰山雪酪,受欢迎的还有红果凝,是用时下的酢果(大红色浆果,外有刺,里柔软汁水)泡在蜂蜜里,再把牛奶、鸡蛋和粉芡大火烧开调成糊状,滴入些酒,然后搅在一起,分开器皿装好,搁在雪窖里冻几个时辰,拿出来便是娇嫩粉红颤巍巍的一块,吃起来滑溜剔透,沁人脾胃。不过红果凝比不得冰山,做的功夫长,配料也贵,每天做出的分量就那么些,所以吃得的人少。 在这些之外,还有很多花样翻新的精致甜品,它们的做法各异,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吃在嘴里,可以让人忘记了现实与梦幻之间区别的美丽食物。而如果在初夏的下午,几个人聚在水面的亭子里面,把这些甜食都装在冰盘里摆在桌上,旁边是一遛飘着冰块的水缸,里面泡着早上的西瓜和其他水果,清风送爽,把扑面的凉气和着花果的香味悠然送至——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惬意到了极限。 此时此刻,有几个人就正在享受着这样的生活。五皇子吴王府的凉亭之上,几名男女或卧或坐,静静地体味着这难得的夏日小憩。吴王周徽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手里翻着几页纸的清单。他是个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健壮的男子,但是看起来对于凸显肌肉没什么兴趣,所以衣服都松松垮垮地堆在身上,只有腰间的装饰玉器垂落下来,偶尔晃动两下。 他敏捷地把清单项目看完,抬眼问面前恭敬站立着的宫女:“给二哥送过去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女孩子歪着头想了想:“二殿下只是点了点头,说费心。”“大哥那边呢?”这次女孩子反应很快:“大殿下我没见着,管家说给送进去。”卧在周徽不远的地方,正在吃红果凝的一个白衣男子忽然哼了一声,薄薄的嘴唇里说了一句:“挺有谱儿的啊。” 周徽没搭话,只是又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清单:“没有送漏的吧?”“没有。送一家我勾一家。”“好。”周徽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竹篓,“这是留着,是特意准备赏给你的,拿回去吃吧!女孩子欢天喜地地接过来,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谢谢五殿下赏的糖蟹!”五殿下周徽秘方腌制的糖蟹,还没等在天元望族挨着门送过一遍,称赞的声音就传遍了全城。能够得到和贵族们一样的礼物,也难怪她雀跃。 女孩抱着宝贵的竹篓,扭头正要飞奔着冲下凉亭,突然迎面撞上了一股强力,她猝不及防,站立不稳,竟然从亭上直跌了下去。亭上的人都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周徽惊叫了一声,还没等起身,女孩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栏杆外面。他急得扔下清单,两步跨过去,要去救这个不幸的孩子。 然而,预料中的水声没有响起。同时,周徽还没奔到栏杆边,就被人挡住了。他的身材本来就已经够高,但是拦住他的这个人,居然能把他整个罩在自己的阴影下面。周徽不耐烦地抬起头看着对方,刚一看见来人的脸,一股反胃的感觉差点儿让他吐出来。这张大脸足有一尺见方,似乎没有任何皮肤覆盖在上面,只有一条条的肌肉痉挛着勾勒出五官的位置,眼珠骇人地从眼眶中凸出,每次转动都好像要掉在地上,鼻子几乎就剩下了两个黑洞,周围粉白的肉随着呼吸不时抽搐,而嘴倒是出乎意料地完整,泛着一层珠光,跟周围结合起来只有一句话:怪异到了极点。 他足足比周徽要高出一个头,脑袋几乎碰到凉亭的柱顶,浑身上下是一色的漆黑,外面巨大的斗篷遮住了绝大部分身体。周徽看着心里直冒凉气:“快点儿闪开!救人要紧!怪人纹丝没动。然而在亭外,刚才报信的宫女冉冉从栏杆后面升了起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揪着她的衣服领子,把她凭空拎起,“啪”地扔在地上。 女孩子早就吓昏过去,怀里依然死死地抱着竹篓。周徽急忙俯下身探视,发现只是惊吓致昏,这才放下心,把她扶在一边躺下,这才转过身来问:“干什么的?怎么随便就进来了?”口气不像质问不速之客,而是责备下人不小心。毫无疑问,这是对来者赤裸裸的蔑视。但是巨脸男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向前迈进一步,闪进凉亭,偌大的躯体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竟然轻得没有一点动静。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空气似乎都颤抖了一下,降低了温度。 在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感到,像有滚雷从地下沉默地经过,震得人心慌意乱。 巨人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涌出来的腹音,言简意赅,但足以强迫听者印象深刻:“五殿下,回礼。”周徽被这强悍的气场慑得心中一动,顿时无名火起,正要大声将其呵斥下去,忽然听见,下面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仆人们跪在岸边高声回答:“大……大皇子殿下的……”什么?五皇子哽了一下,气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 巨人就在他的正对面,低着头,用那双马上要滴下水来的暴眼,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得周徽一阵恶心。他不自觉地撤后了半步,脑子里激烈地转着回答的言辞,还没来得及整理,刚才那个一直半躺半卧,专心吃红果凝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一脸轻佻的笑容,抢先出了声:“大殿下有谱,连个回礼也搞得这么隆重,不愧是带兵之人哪。喂,我说大个子,你叫什么?” 巨脸男暴突的眼睛危险地转到眼角的位置,但随即沉稳地又前进一步,根本没搭理。仰面躺在亭上另一角的凉床上,用一块纱巾蒙着脸的女子扑哧笑了,话头直指刚才说话的男人:“深罗,连我都觉得没必要理你,你谁啊你?”深罗把手里的甜品扔下,直起身子来,双眼眯缝成一条线:“确实,我是谁不重要,可我就见不得有人撒野,怎么办呢?” 巨脸男就跟没听懂一样,木然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肌肉纹路,都没有弯折。 画 深罗的笑容温度骤降,一抖袖子把桌上剩下的红果凝打翻在地上。晶莹透明的甜食甫一落地,飞溅开来的汁液顿时染红了地面。然而流淌的液体并没有渗入地面,反而颤抖了一下,像蛇一般窜向了巨脸男的脚下,无数道闪亮的赤浆,眨眼间就要盘绕上巨人的斗篷。 周徽只来得及跺了一下脚,心里叹了口气:可怜这大个子的斗篷,要被深罗的恶作剧给泼一身黏液了。他猜得十分正确,深罗就是这么打算的。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红果凝靠近,巨脸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整整一圈,两个雪亮的眼珠里,瞳孔骤然膨胀了两倍。他那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像是忽然被风吹起来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内里探头出来,等深罗看清的时候,有一道纤细的黑影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都没有带起。那黑影从深罗的左边腋下猛地洞穿而过,就听见后面的凉亭水帘“哗啦”大响,整面竹编的帘子被齐齐地断为两截,悉数落水。随着这声音,人们看到,刚才本来是扑奔巨人的红色汁液,早就被什么凌厉的劲风吹散,在中途化成水滴溅到了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沾在巨人的身上。一切攻势完成之后,黑影又缩回了他的斗篷中,悄无声息。 深罗坐在那儿没动,但是脸色已经变了,原本轻浮的神色一扫而空,两眼射出冰冷的视线。周徽看得清楚,失口喊出来:“臭棋!别动手!”躺着的女人也翻身坐起,面纱从她的脸上滑落,露出她额上一绺鲜艳的红发——她正是当朝大司徒的女儿文文,此时脸上也满是紧张。亭中一时静到极点。 周徽率先打破尴尬,居然换出一脸笑容来:“大哥的回礼何在?巨人默默地解开斗篷,这时人们才看到,他的身上,本来应该是护身甲的地方,全部缠满了一种暗黑色的金属薄片。这些薄片似乎是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的,与身体和四肢密切贴合,天衣无缝。深罗知道,刚才攻击他的,正是这些既像链子又像软剑的家伙。深罗恨恨地想:平时用作护身,进攻时就抛出来当作武器吗?大皇子手下的贵族们都是一群疯子。 这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物事,呈给周徽,后者打开一看,是一把透明的短剑。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锻造这把剑的金属居然被打磨到能透光的地步,隔着剑刃,能恍惚惚看到后面的景物。剑柄带有一个奇特的环状物,可以让人很舒服地握住,同时不致脱手。但除此之外,连半点装饰也没有,通常贵族们喜欢缀上的剑穗更是欠奉。 巨人的解说仍然吝啬:“将军说,剑不必华,裂骨即可,技不在巧,但求保身,请五殿下笑纳。”说完,他一躬身,还不等周徽吩咐送客,就自己大踏步走出凉亭,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五皇子皱着眉头看他离开,自己把剑掂量了一下,顺手丢在桌上:“切西瓜吧,看上去挺快的。”文文走过来:“又被教训了哦。”周徽郁闷地坐下,自己拈起一片切好的西瓜,但只是看,却不吃:“大哥不送回礼就罢了,一送就让人不舒服,每次都是这些词儿,烦不烦啊。” 抱怨完,他想起来什么,扭头看深罗:“刚才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深罗抱着肩膀冷森森地回答:“他还没那个胆儿,从胳膊底下过去而已。”他躲开文文关心的目光,用别的话题把这个事情岔开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道软链到底刺透了什么地方从心脏的下方,肺的边上,准确地来了个对穿。 深罗心中暗自咬牙:刚才只想给我放点血吗?要不是周徽拦着,刚才那些溅在地上的水,足够把这小子扎成个筛子。算了,看在五皇子的份上,更何况自己也及时地把宫女捞了起来,没出事就行事。由于太生气,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西瓜,红色的汁水从嘴里漏了一点儿出来,淌在他的下巴上,但是除此之外,他身上的白衣却是一尘不染,就连刚才被插到透心凉的位置,也依然洁净如初,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与此同时,在离凉亭步行半个时辰的地方,李则斯抬头看了看匾额,再度确认了没错:这里就是幽馆。 名字叫幽馆,实际上就是藏书馆,是天元城最负盛名的风雅居所之一,这里只有皇室及贵胄子弟,以及受这些人荫庇的门客们,才有资格在这里阅读心仪的典籍。幽馆本身有着庞大的建筑群,光是连绵起伏的矮层书阁就有十几个,外面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当年也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来设计修缮的,一处失火,其他各处均能迅速隔离封闭,不至于损失大量珍贵书籍。且为了安全起见,也选择了靠近水面的地方,便于随时扑灭火灾,真可谓用尽心思。 李则斯是个身材高大,却出乎意料瘦削的年轻男子,在进入吴王府做食客之前,只是个从乡下来的占风雨的秘术士,因为常年贫困缺乏营养,空长了一副骨头架子,没什么肉,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后来在府里,他跟着周徽努力吃了不少好东西,这些日子才把凹陷的两腮稍稍养平了一些。在以前,身为平民的李则斯就算多么想看幽馆里面的书,也是不可能的。而托吴王之福,到帝王家书楼看书也变得顺理成章。因为周徽不仅贵为皇子,就连整个幽馆也都是由他负责。 圣上那边的意图非常明确:反正皇子们里最闲的是老五,他又喜好结交文人,精通书理,正好做这个闲差。明眼人其实都看得清楚,皇子做这种闲职,根本就是被抛到了朝政的视野之外。白徵###里也清楚,不过他可是为此深深感激父皇,暗爽不已。于是幽馆一切印刷采办人员之类的事宜,都是由他亲自命人操办,特别是内部摆设,简直就是周徽式趣味的大舞台,到处都是精致繁缛富丽的装饰,看得人眼花缭乱。李则斯刚踏进第一道门,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无穷的书海配上无边的墙壁挂画,几乎让人以为这就是幻境而非人间。而他自己,则像个空前的可怜虫,手里提着刚才五皇子赏赐的糖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一声巨响,把他震醒了过来。声音是从书架背后传过来的,李则斯急忙转过去一看,只看见几十本书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明显是刚从上面掉下来。书堆静止了一秒钟,然后开始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开始蠕动起来。 李则斯吃了一惊:书难道是活的。哗哗哗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有几本从上面稀里哗啦地滚下来,露出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李则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个因为太笨而被书压倒在地的活人,还好还好。被书轰翻的人也看见了李则斯,登时脸涨得通红,他挣扎着往外爬,李则斯也好心地帮他把书搬开,好让他赶紧钻出来。 这是个年轻人,看岁数比李则斯小不少,也就比十五岁的文文大两岁,身材不高,站直了的话只到李则斯肩头,娃娃脸,两只眼睛本来就圆,这下连尴尬带被砸,瞪得更是不一般的大,活脱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狗。他一边往外爬,一边不住地打量李则斯,不知为何,李则斯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对焦在自己的脸上,反而总是在自己的双手附近滑来滑去。终于,他把所有的书都从身上扫开,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见笑。” 李则斯点点头,客气了两句之后,顺口问道:“阁下可知花鸟之类放在哪里?”年轻人的脸上有些惊异:“兄台第一次来?”“正是。”“敢问您是哪家士子?”“并非名门,在下李则斯,一介门人。”年轻人拱手施礼:“既如此,请随我来,在下岳锋,幽馆馆吏。”李则斯不禁失笑: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的书吏?见到他笑了,岳锋的脸简直要喷出血来,赶紧弯下腰去捡书遮掩。李则斯也自觉失礼,就弯下腰帮他捡拾,口中道歉说:“岳兄不要见怪,我失仪了。” 岳锋把最后一本书捡起来插好后回答:“我习惯了。”话很简单,但是李则斯总觉得听着不是味儿。但他也不便追问,只是听着而已。幽馆不愧是周徽的手笔,所有的书架并非排列成简单的层叠式,而是通过遮挡和设围,形成无数的小厅,只要你走入其中,就感觉到被无数书籍从头到脚地包围起来。李则斯跟着岳歧锋的脚步,也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只觉头昏眼花,但看着岳歧锋脚步轻盈,没有丝毫停顿,下意识地问道:“岳兄的辨向之力,令人佩服。” 岳锋头都没回:“在这里分辨方向,不要看书,要看画。”画?李则斯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没有书架的空白处,贴满的那些画,题材都是刻意安排的。岳歧锋随意一指,说道:“标明书的内容和次序的,是画。想知道自己走到哪个区了,只要看一眼墙上的画面就可以知道。等你看到工笔花鸟时,就意味着我们到了。”“这些画都是特别制作的吗?” “当然不是。每天都会大批的画像垃圾一样从五皇子府里流出来,用在这里,糊墙都嫌多余,天花板上都能贴满,而且都贴得重重叠叠,每幅画的下面都有七八层。每到过新年的时候,还要专门把一年的陈画全都撕下来,预备明年贴新的。”李则斯脱口而出:“何以靡费至此?”岳锋的娃娃脸转过来,绷得紧紧的:“五殿下喜欢。”这家伙的浪费之举,每次听见都有新花样。李则斯心中叹气,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进皇子府,看见的那个场景,大概就是周徽正在画堆里挑选,那些被他扔在地上的画,应该就是送到这里当作墙纸了吧。 说着说着,岳锋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盯着墙壁,目光中露出了仓皇的神色。李则斯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忽然感到眼熟:那是贴满整整一墙,酣畅淋漓的山水画。绵延的山脉和云气将画面挤得几乎要爆发,浓淡的墨色在纸上肆意翻滚,通篇未用一点其他颜色,但扑面而来的萧索之气,足以把人震慑的心生寒意。李则斯搜寻着脑子里仅有的绘画记忆,恍然大悟:“凌水阁初冬观雪?” 岳锋吃惊地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画超凡脱俗,我记得很清楚。”岳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楚兄此话怎讲?”李则斯此时只恨自己对丹青所知甚少,只能勉强拼凑自己会的话说:“我不太懂,但是这幅画见过之后,不知怎的,就是难忘。尽管画家可能是个少年,但他心中块垒之气,在画中喷薄而出,犹如攀上峭壁,绝顶眺望,生死苦乐,刹那两忘,就像……就像……”李则斯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道,“黎明之时。” 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股火焰,狂喜从岳锋的脸上席卷而过,他两只圆圆的,还没褪尽孩子气的双眼,居然变得湿润起来。李则斯发觉他神色有异,疑惑地问道:“我……说错了吗?”“不。”岳歧锋低下头,忍了一下才说,“那是我的画。”当初被周徽无情扔在地上的,就是这副。 李则斯把自己来的目的放在了脑后,与岳歧锋两个人就在墨色山水围绕的小阁中坐下,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岳锋的身世很简单:他来自于一个还算殷实的家庭,父亲是小地方的官吏,母亲出身名门,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都按照自己的身份婚嫁,他如果循例,此时也应该谋得官职,娶妻生子。 书吏 “那为什么来到天元,做了书吏?”书吏虽然也带一个“吏”字,但是与地方的官职完全不搭边,说白了不过是给皇子的书馆打杂的奴才,如果遇到地位高些的奴才,书吏还要变着法子赔笑。吃住虽然有人照应,但平时可以说得上赤贫——没有家室,没有钱财,更没有地位。“为画所误而已。”岳锋一脸怅然。 他所擅长的,是大山水写意。但是在这个时代,是完全不受欢迎的风格。在天元,真正左右绘画和诗歌潮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五皇子周徽。“他们都说,五殿下喜欢的类型很多,但是唯独不包括我这种。”李则斯默然地听着,不置一词。 “我是不是有点儿死心眼?”岳锋自嘲地笑起来,“为了能让五殿下看到我的画,我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人跑到天元来,什么都肯做,只要能接近五殿下,后来想了无数办法,终于做到了幽馆的馆吏,但也仅限于此,再无可能前进一步。”“做馆吏,虽然很低贱,至少能把画递进五殿下府里去,可结局呢,你也看见了,都被发下来贴墙,自己精心画出来的画,要自己动手把它们刷上浆糊贴在墙上,真是讽刺。” “那你何必还要呆下去?”李则斯冲口而出,一种共鸣油然而生,“自甘忍受这种境遇,岂不可悲?”岳锋脸上的苦笑扩大了:“敢问楚兄是哪个府上的门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个时候,受宠的门人都应该陪着主子在闲聊消夏吧?”话虽然尖刻,但很实在。李则斯无言以对,只得回答:“正是五殿下门下。”岳锋接上了刚才的问题:“就算这样,你想离开吗?”李则斯无言以对。关于这个问题,任何回答都没有意义,他别无选择。 岳锋对此心领神会,于是笑了一下,中止了这个话题,只是把眼睛垂下去,又盯住了李则斯的手中,似乎是终于忍耐不住地发问:“楚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哦,是五殿下的赏赐。”李则斯这才想起来,他把竹篓放在小桌上,掀开盖子,一股清爽的甜香之气飘散开来,一只螃蟹的背甲露了出来,外面用糯米纸铰成了连绵不断的盘绕牡丹图样,贴在壳的上面,等把壳打开,里面原来是整整齐齐的蟹肉,连腿子都敲裂了摆在里面,一层层点缀着甜草花,中间还塞着蜜饯包,用来提味儿,不喜欢吃太甜的人,可以直接把它拿出来弃掉。 李则斯皱着眉头用里面附送的竹筷翻下去,说道:“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做成这么精细的东西。明明不是吃螃蟹的时节,非要一意孤行地弄出来……”李则斯自言自语说了两句,发现没回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岳锋的异常——看着李则斯随随便便地扒拉这精美无伦的食物,岳锋的脸突然一下子又涨得通红,他一改刚才的萧索神色,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嗫嚅着说道:“怪不得刚才一直觉得好香……”年轻人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极端渴望的神情,但是又觉得羞涩,企图转过头去不看这诱人的玩意儿,可又忍不住用余光死死盯住,鼻翼也不住地翕动。 益发像小狗了。李则斯这次憋住笑,把糖蟹往前一推:“给你吧。”岳锋支支吾吾地说:“殿下赏赐,我怎么能要……”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爱吃。我牙齿不好。”这倒是实话,李则斯从小就不喜甜味,上一次吃糖果的经历还要追溯到他三岁的时候了。在一番推让之后,岳锋终于拿起了筷子。在吃的时候,他没有说一句话。等抬起头来时,挺大的人已经是双目含泪。 李则斯吓了一跳,以为这螃蟹有问题,毕竟是靠深罗用法术催熟的:“呃……你没事吧?”岳锋吸了一下鼻子:“楚兄,我要回礼,你一定要接受。”“岳兄,何必如此?”年轻的画家低着头轻轻说道:“我……喜欢吃甜的东西,而这是我长到二十五岁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 “吓!二十五?!”这才是把李则斯吓了一跳的事情。等李则斯提着空空如也的竹篓回到五皇子府时,已经是太阳偏西,暮色渐露的傍晚了。在离府门还有十几步的地方,突然从身后传来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李则斯回头一看,是一部漂亮的轻便马车,两匹身高腿细的骏马并排驱驰,眨眼间就已经到了切近。驾车的人看见他在前面走,丝毫没有减速的想法,只是敏捷地一调马头,擦着李则斯的身边就跑了过去。秘术士被马车的惯性险些带个跟头,心中顿时一阵恼火:心想难道又是深罗玩的新花样?非收拾他不可。 他正要发作,马车猛地一跳,有人拽住了缰绳,两匹马被带起了半个圈,蹄子一扬停了下来。一个轻快爽朗的声音传了出来:“兄台见谅!在下有使命在身,恕不能全仪赔罪了!”一头说着,从车上跳下个人来,他一把把缰绳丢给外面的仆人,随即绕到马车另一边去。从外表看,这人虽然有些肥胖,紧束的腰带把肚子的形状暴露无遗,可是入时的穿着和空前矫健的动作,一点也看不出来有笨重之处,而从瞥到的面貌来看,大概有三十左右,一对肉泡眼,鼻子和嘴也都肉乎乎的,显见得发福,满面都是红光,看得出来平日保养有方。 他伸手一拉,又拖出一位,后者比他足足小上两圈,不但个子矮上一头,更是瘦得可怜,耸肩哈腰,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被那个胖子半拖半牵着,踉踉跄跄地下了车,直奔府门而去。拜见周徽的?李则斯对此不甚关心,只是点点头,示意刚才的事情他不介意,就缓步也跟进府门去了。等他来到凉亭时,先来的那二位已经围绕在周徽身边,桌上正放着一个包裹,应该是瘦子刚才抱着的物事。不用说,正在扯开嗓门欢快地闲聊的,肯定是那个胖子。 “五殿下!二殿下的回礼,您可要当着我的面儿打开尝尝呀。”周徽的耳朵估计被震得嗡嗡直响:“我知道了。朱罗,就你精神头儿足。”胖子大大咧咧地赔着笑:“五殿下,您的糖蟹二殿下赞不绝口呢,他说您别的倒罢了,在美食方面那真是万人之上哪!”这话听得周徽脸色登时就变得铁青,但是五皇子仍然没有发作,只是岔开话题:“文文,你打开看看吧。”“咦?五殿下您不亲自开吗?” 文文凑过来:“你回去问问二殿下,他的东西我拆不得吗?”“哟!文郡主您这话见外了,我也是奉二殿下的命啊,要是专送给您的,您就地扔了都成,别说拆了。”深罗在后面“啪”地摔了今天第二个碗,站起身就要过来,被文文挡在身后:“那你回去说吧,就说我非要拆他的东西,让他来找我。”胖子转了转眼珠,正要再度开口,被身后的瘦子拽住了衣袖。这个场景,周徽等人没有看见,但是站在后面的李则斯看得清楚,瘦子低声哀求道:“哥哥,别说了。” 胖子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嬉皮笑脸地一躬身。文文用手按住桌上的包裹,也不管从哪儿下手,随便找了个地方狠命一撕,把外面漂亮的布封拽下来,顺手就扔亭子外面了,又看到了密密麻麻缠绕着的丝绵,也统统扯烂丢在地上,一边使劲拽文文一边还说:“二殿下平时送东西没这么麻烦,肯定是哪个多嘴的畜生出的馊主意,改天我派人送信过去,就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可不能受畜生的气。” 对这种明摆着的讽刺,胖子的脸不红不白,倒是瘦子,本来就发黑的面庞几乎变成了紫红色,低着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等包装拆完,才发现,里面是一个描金的瓷匣,原来外面的重重包裹,都是为了保护瓷匣不在运输途中碰碎。揭开上面的滴水满绿翠顶盖子,才发现装着一匣金黄色的晶莹格状膏体。周徽看了一眼,立刻挑了挑眉:“蜂巢?”朱罗马上接过:“对!这是春天里新下的桃花蜜,从蜂王的身边取下来的,二殿下说五殿下一定喜欢。” 周徽顿时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笑着说:“谢谢二哥,我收下了。”说完,他心情大好地用下巴示意问道,“你后面这位是谁啊?朱罗这次很乖巧地回答道:“在下弱弟,朱罗。”瘦弱的朱罗还是一副瑟缩的样子,似乎连眼神都不敢与周徽相对。周徽微笑着客套道:“令弟前途无量,今不如昔嘛,呵呵。”笑得脸都开花了:“他刚从乡下来,还早得很哪,我正带着他见见世面。” 周徽点点头,示意周围的人送客。敖之今带着弟弟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这才洋洋得意地出了凉亭。李则斯就在他们身后,又与这二人擦肩而过。朱罗过去时倒没什么,当朱罗在近距离与他错身离去时,李则斯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狠狠一抽,他吃惊地转过头去,正与朱罗的视线正正对上。一直低着头的朱罗,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也正好猛地抬头。两个人的眼睛相遇,同时打了个寒战。 朱罗看着李则斯,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狐疑;而李则斯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人为何感觉不到生气?他虽然站在那里,能动,能眨眼,可为什么如此死气沉沉?没有热度,没有心跳,甚至连血液的流动都察觉不到?就算是深罗那样的灵,他也能从其身上体察到鲜活的生命气息,这个人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漆黑的深渊。 朱罗迅速恢复了常态,他礼貌地向李则斯一拱手,在放下手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一甩胳膊,碰到了李则斯的手。后者清晰地感到:是热的,没错。那么说,刚才的感觉错了?绝不可能。李则斯只能目送这兄弟俩离开凉亭,心事重重地来见周徽。五皇子此时见没了外人,刹那间乾坤大变身,从桌子上抄起一把勺子,奔着瓷匣里的蜂巢就是一口,结果被甜得直伸脖子:“二哥虽然嘴下从不留德,东西还是顶级的哪!” 文文哧哧直笑:“他手底下这个敖之今,我早看不顺眼了,偏偏最趁他的心。”深罗半天没说话了,这会儿总算气呼呼地过来泄愤:“一群兔崽子。等我过去他们主子的府上,一个个看不弄死他们!周徽舔着勺子,声音含糊不清:“臭棋,你要走吗?”“我受够你了,天天夹着尾巴。”周徽哑然失笑:“夹尾巴有好处的,臭棋你还不清楚?”“你夹你的,我去看看那些翘尾巴的,有几天蹦跶头儿。”文文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待得住,你一不谙习武,二不通经济,去了在那儿耍嘴皮子吗?” “就我这张嘴,就够他们喝两壶了!”“确实,在跟人喝醉了耍酒疯上,你是不输人。”“瞎说!”几个人你来我往,围着一桌子吃的战到不亦乐乎。李则斯默默无语地凑过来,也不搭话,只管在那儿若有所思地喝水,直到周徽注意到了,把蜂巢挖了一块递给他:“你去哪儿了?”李则斯看着泛着油光的蜂巢,后槽牙直泛酸水:“幽馆。”“哦。不错吧?我吩咐人弄的。”周徽对自己的品位素来自信。李则斯忍不住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把那么多好画都贴在墙上?” “那个吗?”周徽用刀子在瓷匣里把蜂巢分成整齐的四大块,“天元城不需要那么多的垃圾,就这样。”“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画送出府,你不喜欢,有人喜欢啊。”“买得起画的,只有贵族吧。外面的愚民,比起山水来,更喜欢便宜的春宫才对。如果让民间来挑选画者,那么最后只能养出一堆迎合低俗的春宫妙手,岂不是更浪费他们的才能?还不如让他们在宫里糊窗户,总强过在外面被糟蹋。” 蜂巢 李则斯被这奇怪的理论弄得头昏:“岂有此理,简直莫名其妙。周徽用一个瓷盘把四分之一蜂巢盛出来:“你不晓丹青事,别搅这浑水,其他都好说,在这些上面,我寸步不让——这个给你,拿去吃吧。”蜂巢在剔透的瓷盘子里呈现半透明的嫩黄色,六角形的格子在其中闪耀着小小的光亮。周徽提醒说:“留神,里面还有点儿蜂蜡,咽不下就吐了。” 李则斯皱着眉头看着,说道:“虽然是小物,但是想来一春辛劳,也就此付诸东流。”深罗在旁边听到,嗤笑了一声:“养蜂的人采蜂巢,都是用砂糖来跟蜜蜂换的,真饿死了,下次采谁去。”周徽叼着勺子,口齿不清地补充:“蜂蚁之类,意志最是坚强,兔鼠之流,要是冬粮被挖,能活活气死在洞中,可是那些虫豸,就算被毁了窝,也能东山再起,重建家园,所以这世上有绝了的畜生,却没有绝了的虫子。” 深罗翻了翻眼睛:“畜生可是有脑子的?昔年我读《异志远文》,讲有人掘蚁穴,才发现里面蔚然宫殿,深处竟然有大片良田,有蚂蚁在里面种植蘑菇和其他植物,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单论一只可谓是微贱到可怜,但几千几万攒起来,比人都想得长远,比畜生可是强的太多了。”文文听得有趣,也插进来:“这么说,那些蜜蜂、蚂蚁什么的,一大窝聚在那里,也是聪明极了的?”深罗接下话茬:“万物有灵,可不是玄乎的说法,只要数量够多,真能拼凑出来个强者也未必不可。” 文文用勺子扒拉自己的那块蜂巢:“这样说来,书中生蠹,数量也是极多,要是群聚就能生大智慧的话,它们岂不是最强悍的?——啃书本啃得多,喜欢出来卖弄啊。”深罗心知文文刻薄他,正要反击回去,没想到周徽却十分正经地回答道:“确实如此。人说蠹食书中神仙字样三次,就会化作脉望,如连绵不断的中空纸环,吃掉它的人可以获得永久的生命和无限的智慧,确实很强啊。” 这个传说,文文和深罗岂能不知?他们纯属斗口,但是吴王人老实,居然还以为他们真的是在认真讨论。文文憋着笑,顺着话头逗周徽:“真的吗?那我就去养一大堆,把神仙字样全剪碎了喂给它们吃,等养出一筐脉望来,到时候上街一卖,可就发财了呀!”深罗接过来:“你就这么卖可不成,品相太差,得让殿下给你切碎下开水淖熟,过一遍冰,拌了浇头,再搁半块卤蛋三片腊肉一朵香菇,估计,能卖个二十文一碗。” 周徽困惑地挠挠头:“怎么觉得……跟凉肉面似的……”那两个人实在憋不住了,一起拍着桌子狂笑起来,周徽这才知道被作弄了,却不生气,反而也跟着笑了。倒是李则斯,被刚才这个话题触动,不觉神游天外,直到文文笑够了,拍了他一下:“你吃不吃啊?”秘术士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我带回去吃。”朱之确认自己离开凉亭已经够远的时候,满不在乎的笑容跟变戏法一样消失了,他绷着脸,也不回头,语气硬邦邦的:“追远,不是为兄说你,你瞅你那草鸡样子,你还真把这地方当回事儿了?” 追远是朱罗的字,他这会儿仍然保持一种僵硬的姿态,丝毫没敢放松:“大哥,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来其他的皇子府……”“所以我才带你到五爷这儿嘛!要带你去大爷那里,还不得吓死你?”“可是大哥你……”“哼。”朱之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擤了擤鼻涕,“五爷就是个摆设,你以后记住了,对他甭太客气,反正今后江山没他的份儿,顶多也就是一装饰品,给咱们天元吟个诗啊,画个画什么的。” “啊?……”“二殿下亲口跟我说过的,对待五爷就得跟对待孩子似的,拍一巴掌给个豆儿,别让他太把自己当个人——怎么,你还不信咱们殿下的话吗?”“怎敢……”朱罗正要继续跟大哥讨教,忽然脚下一停,伸手拉住了朱之的胳膊。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跨出周徽府的府门,看门人在他们的身后闭锁了大门,通往大路的小街上,静悄悄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无数正值繁盛期的树与花。“怎么啦?”朱之不耐烦地问道。 “不太对劲。”朱罗畏怯的表情一扫而空,一张窄瘦的黑脸耷拉下来,两只三角眼神色渐戾,他低了下头,再抬起的时候,瞳孔间放出了黄色的微光,在傍晚的霞光之下闪闪发亮,他大幅度摇头,用眼睛扫射四周,拽着哥哥的手始终没有放松。朱之也吃了一惊,便默默地站住等待,好半天,弟弟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像雕塑一样站定不动。突然,朱罗突然抬头,盯着一个方向,咬着牙说:“在那儿!”朱之眼疾手快,一把把弟弟的眼睛蒙上,自己冲着上面喊道:“谁!” 旁边枝繁叶茂的大树悄无声息,只有鸟儿的鸣啭悠闲地回绕。但是朱之显然十分信任弟弟的判断,继续厉声咆哮:“有种的出来!”朱罗的身体颤抖起来,他不顾哥哥的钳制,猛地把身子掉转过来,朱之随着他一转,才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巨大无比的身材,没有皮肤的脸庞,漆黑的装扮——正是刚才替大皇子送剑的信使。朱之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态度很强硬,断喝对方的名字:“丑牛!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这儿可不比大殿下府前,让你随便砍了人都没事!” 丑牛的回答一贯精炼:“二殿下,什么回礼?”“你没必要知道。”“什么回礼。”“关你屁事!”丑牛的目光改为注视朱罗:“弟弟?”还没等朱之回答,丑牛的斗篷中伸出的黑剑已经毒蛇般扑了出来,从朱之的手里把朱罗一把拽出,配合的台词还是那一句:“二殿下的回礼?”朱之的脸都绿了,他不敢靠前,看着渎貉的剑若有所思地在他弟弟的眼睫毛附近徜徉,顿时缴械投降:“是吃的。”“什么吃的?”朱之又犹豫了一下。但是一直没有惊叫出来的朱罗眼神却变了,眼睛二次再度冒出了异光,而剑锋反应迅速,又向前推进了毫厘,几乎贴在了眼球上。 “蜂巢!是蜂巢!”黑剑松开了。朱罗的身体落下来,正摔在土里,瘦弱的年轻人被勒得直咳嗽。朱之赶上来,先确认了弟弟没事,这才怒目瞪着丑牛:“你小子有种!你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剩下的皮一点点拿铁板烙下来!” 丑牛暴突的双眼漠然地打了个转:“请便。”随即一转身,安静地跳上树消失了。朱之心疼地把弟弟扶起来,对于刚才的事情没有评价,只是嘱咐道:“以后不许用你的手段了。”“可是……”“这不是好事,以后你会倒霉在这上面的。”“但是刚才那个家伙……”“他只是看见而已,估计不知道你的底,你只要以后不再用,不会有人注意的。”“他是什么人?” “一条狗呗。”朱之轻蔑地看了看身后,“当年为了救主子,脸皮都烧没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替主子背了黑锅,就这样还摇尾巴呢,贱命。”朱罗的咳嗽停下来了,他看着哥哥:“多谢大哥。不过下次再遇见这样的狗,你不要再拦我了。”“那可不行。”朱之笑了起来,“不拦你,多少畜生也不够死的啊,这好歹是皇子府门前,可不能给二殿下添麻烦。”“嗯,我记住了。” “你小子要是以后没了大哥我,可咋办啊,哈哈。”朱罗的眼神变得有些惭愧,低声回答道:“我会好好保护大哥的。”李则斯第二天再来到幽馆时,岳锋没在一楼,但他刚从楼上的窗子里看见,就一溜烟地跑了下来。等跑到跟前的时候,他却缩着手,不肯接李则斯拿给他的礼物:“我还没洗手呢!”李则斯有点儿纳闷:“至于这么隆重嘛?”岳锋把手伸出来给他看:“还没干哪。” 比常人小一圈的白皙双手上,沾满了墨迹。李则斯也笑了:“快去洗了,又有好吃的。”岳锋把李则斯引到阁子间里:“你先坐下,我的回礼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拿出来见人。”说着,忙不迭地跑去洗了手,又跑回来。李则斯笑着问:“是送给我的画吗?”“嘿嘿。”岳锋搔了搔头,“我只能送这个了。”“我很喜欢啊,多谢了。”李则斯说罢,把袖子里揣着的白色瓷盒拿出来,“府里赏赐的蜂巢,能把人甜晕过去,我吃不了这个。”岳锋的眼睛瞪得溜圆:“蜂巢?那也能吃?”“里面还有一些蜂蜡,吃的时候咬不动就吐出来,其他的都没问题。” 二十五岁的甜食爱好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块蜂巢送到嘴里,第一口又差点儿掉眼泪,哽噎着说:“太……太好吃了……”李则斯看着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不觉得太甜了嘛……”“怎么会!?这个甜度,刚刚好!”可是吃了一口,岳锋就不吃了,他把瓷盒慎重地盖起来,揣在怀里:“楚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要每天沐浴更衣完毕后,才吃一口。”李则斯真被他逗乐了:“你再给它上炷香好了,全齐。”“好啊。”岳锋笑着答应了,随后问道,“李兄你今天来是……?”“上次光顾着聊天,书忘了借。” “我都给你包好了,一会儿拿出来给你。”“哦?”李则斯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看什么书啊?”“这太简单了。”岳锋摩挲着怀中的“至宝”说道,“我深谙此道,你回去看了,不喜欢的话尽管找我来,我倒立一天给你看。不要忘了,整个天元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你难道把幽馆这么多书都吃透了?” 岳岐锋听到这句话,笑容僵了一下,但旋即又接着微笑下去:“我倒希望这辈子吃书为生,可惜身不由己——我不能放弃蜜饯啊!”李则斯大笑:“有理!改日你挑些义理之辩的书,在里面抹点儿蜜饯,给蠹虫们改善改善,拜托它们把这些干瘪无味的东西都吃掉吧!” 岳岐锋作出一副苦相:“终日吃糟烂的书页还不够,你还勾引人家吃这些枯燥的东西,人性何在啊!” “你身为书吏,倒为死敌说话,胆子不小嘛!”“你去告诉吴王好了,就说我们给他老人家养脉望呢,如果他再不命人筹集樟脑给我们的话。”“你也知道啊!”两人笑得声震满室,良久才一揖而别。李则斯把书拿回去之后,果然,全部命中,都是他最喜好的类型。秘术士赞叹了一声,又打开岳锋送给他的画: 是一副《静山图》。中等大小的画轴,满满地挤满了由墨汁泼洒而成的淋漓山水,画面右下角的小阁子中,怅然远望的人也只得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线水迹忽隐忽现地从压迫性的群山中蜿蜒而出,气韵绵长。 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气氛,从画面中像潮水一样喷涌了出来。甚至连题款都只能缩在最上面的边角中,笔锋枯瘦,笔画之间连接的地方像被人用力地向两面拉扯,写着:楚兄一览。没有诗,更没有其他,装裱自然也是没有。住在幽馆阴暗的阁楼里面的岳锋,就只能为自己的画做到这些了。李则斯很郑重地把画卷起来,决心第二天去找人好好装裱一下。 就悬挂在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李则斯下了决心。以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李则斯在周徽府里忽然变成了甜食的热烈拥护者,周徽和文文以及深罗被他的转变吓了一跳。五皇子说,他每次看到李则斯一脸严肃地把五彩缤纷的甜食收好带走,就浑身觉得不自在。 图画 文文的意见是李则斯终于有了人的气味,而深罗的评价是:天元要毁灭了吗?不过说归说,既然他喜欢,周徽和文文就下意识地支持,虽然深罗还是风凉话多多,但是那两个人兴致可是无比高涨,难得李则斯终于有了跟他们同调的行为,于是几乎每天都要摆一大桌子放在那里随便吃。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李则斯张嘴,他只是默默地把他的那份统统卷起来带走。这些甜食的流向,毫无疑问,都到了岳锋的肚子里。 岳锋的回礼通常都是自己的画,后来渐渐多了,竟然贴了满墙。李则斯知道自己这方面欣赏水平有限,但是每天早上睁眼,看到气势磅礴的山水充溢目中,也觉得风生两袖,神清气爽。而从此,跟岳锋的友谊,也一天天深厚起来。在李则斯所有的圈子中,岳锋既不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是跋扈的同僚,更非有求于己的趋炎附势者,他只是在书馆中画画的小吏。 他们每天的谈话,只限于花草山水,随时拱手而去,偶尔结伴同游,一方兴尽,另一方也不加挽留。李则斯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里只有岳锋是自己的朋友,而周徽,则从来不是,至于深罗,他也许该归入“对头”的范畴。他猜得不错。这样的轻松日子没过多久,深罗果然有一天忍不住挖苦道:“这么多甜食,你是不是在外面送小娘儿的啊?” 周徽和文文马上凑过来,两眼放光。李则斯露出一丝冷笑,马上反击:“除了小娘儿,你不知道别的了吗?”深罗不甘示弱:“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书呆子,也来指责我吗?”“一堆酒肉朋友,不要也罢。”“那也总强过孤家寡人!”“我可没说过要陪着你打光棍,花花公子!”“对自己的女人缘心虚了?”“只有你才会为那种无聊的东西天天操心吧!” 周徽困惑地问文文:“我说……他们俩在吵什么?”后者捻着自己的一绺红发,望天说道:“男人之间的对话果然很深奥,女人不懂。”“我也是男人啊,为什么还是听不懂?”“你掺和进去的话,那你们中间就一个明白的都没有啦!”几个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到凉亭外面有一阵骚动。有人在下面用很大的音量喊道:“快去报给五殿下知道!”“五殿下正在纳凉,这种小事你们处理不就可以了吗?”“这里面有五殿下的人!”“文郡主还在上面,你们不能进去!” “莫大人随后就到,请让我们上去见五殿下!”“那等莫大人来了再说!”“已经到门口了!”吵嚷声把闲适的气氛破坏殆尽,周徽很不高兴地叫人过来问:“怎么了?”经过几道传话,一个漂亮的小宫女气呼呼地进来回:“大理寺那帮傻瓜,非要跟您通报什么案件,又不说是怎么回事,连个人话都不会说!”周徽安抚她说:“好了好了,我去看看,带他们去前厅,这边桌上的吃食全归你们了。”说罢,他向文文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留下来,随即带着深罗和李则斯直接赶赴前厅。 前厅这个地方,是周徽其他的门客白日里聚集的场所,因为五皇子很不喜欢太空旷的客厅,所以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成了巨大的书房,中间空着的地方可以用来接待客人,要是碰上无聊或者烦人的应酬,也方便他随时神游四方,及时溜号。没有客人的时间,就全供给周徽的门人们闲坐消遣,畅谈诗文书画琴棋花草,总之,除了有用的,什么都聊。而且四时常供美食甘露,不怕你聊不动,就怕你没的聊。如果周徽有心情,就会过来参与,如果感到有些厌倦,他就在后面与至近之人相处。 只要不是太重要的客人,周徽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关键时刻还可以让他们陪聊,省掉自己不少力气。大理寺的人上门,没什么特别的,就让自己手下人把他们打发了吧。周徽这么想着。当他进来的时候,前厅一时安静,所有人都向他施礼。客人的座位空着,但是在前面却站着一个身材结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肃杀之气的人,他没有穿官服,但是周徽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朱大人?”正是大理寺丞朱宇,那位当初很不幸地被周徽胡闹一通,硬生生抢走死囚犯的正直官员。 他现在死盯着跟在周徽身后走进来的李则斯,下巴上有一条肌肉在微微抽搐。李则斯不自觉地低着脑袋,没敢跟对方对眼神。周徽见是朱宇,也有些胆怯,但还是笑着准备客套,但是大理寺丞干脆地阻止了他这一企图:“有件事必须通告五殿下。” 听着这口气,周徽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心虚,口气软了半截:“好说好说。”“幽馆是您的治下吧?”“不错。”“那馆吏也应该受您的节制喽?”“正是。”“那就好说。”朱宇冷冰冰地转过身来,“请殿下允许我的一个手下进入前厅。”周徽此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快,但他按住性子,还是点了点头,立刻有人出去将莫宇焱带来的人引进。来人五短身材,长相精悍,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轻便的短打装扮。莫宇焱指着他介绍道:“独孤晟,大理寺的捕快。”独孤晟向上施礼,但也没多说话,只是把身后还牵着的一个人推上前来。 看到这个人的长相时,前厅人们顿时一阵骚动。李则斯出于好奇,也抬头看了一眼,彻底被吓了一跳:这个人身材不高,非常单薄,孩子气的面孔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还含着眼泪。李则斯几乎喊出声来:岳锋?周徽对岳锋倒是没什么印象,他困惑地看着,不知道朱宇什么意思。深罗在后面提醒:“这就是那个喜欢画大幅傻乎乎的山水的。”“哦!”周徽这才想起来,问莫宇焱,“他怎么了?”朱宇冲独孤晟点点头,后者谦卑地向上施礼,回答说:“小人接到密报,前往荡平黑市时,意外遇到此人,查获一些不堪之物。” 莫宇焱接着话茬往下说:“正要带往大理寺处置时,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幽馆馆吏,是您的人,而且还遇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大理寺不敢轻率,决定还是送回请五殿下您酌情处理吧。”“什么不堪之物?”独孤晟恭敬地把身上包着的几卷画轴递了上来,周徽展开一看,脸色马上变成青紫色,猛地一甩手扔到了地上,似乎拿到的是炭火。周围离得近的人看得很清楚,在露出来的画面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四肢纠缠在一起,摆出种种欢爱姿势。 朱宇见到周徽失色,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本来,这种小事算不得什么,平时抓了,教训两句也就放了。但是五殿下您手下的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怎能与粗鄙村夫相比?”周徽脸上像打翻了染缸,所有的颜色都出齐了。朱宇乘胜追击:“人先交还五殿下,万望以后严加管教。”岳锋在下面站着,一条胳膊被独孤晟拉着,只是低着头,瘦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下面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用嫌恶的眼神注视他。而李则斯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干着急没有办法,只有忍着听周徽如何发落。 朱宇估摸着把五皇子也郁闷够了,这才凑过来,低声在周徽耳边说了两句,五皇子的脸色立刻停止了变化,他一甩袖子,冲深罗和李则斯一点头,直接离开了前厅。那二人不明就里,但是立刻随后跟来,李则斯虽然担心岳锋,也只能一边回头,一边弃他而去。跟他们同时离开的,还包括从大理寺来的二人。独孤晟刚一放开岳锋,后者就踉跄着跪倒在地上,他抬头望向周徽一行人,正好与李则斯的眼神遇上。一瞬间,岳锋眼睛中闪现的,是彻底的震惊,和无穷无尽的屈辱。李则斯转回头去,心中唯有叹息。 等来到周徽的私人书房,深罗把门掩上,确认无人偷听后,朱宇单刀直入:“黑市上死了人。”“详细情况。””“就是因为这个小子。独孤你来说。”独孤晟拱手:“二殿下的人查办黑市,羞辱这个姓岳的小子,丑牛忽然冒出……”“丑牛?”“大殿下手下那个从不报名,高大壮硕的无脸男。深罗哼了一声:“我有印象。”“后来?”“丑牛不知何意,似乎有心庇护,与二殿下的人起了冲突,剑伤了其中一人。”周徽皱着眉头:“这也没什么啊。死了人了是什么意思?” 独孤晟的脸上明显有汗液微微渗出,似乎那一幕依然还在眼前盘旋,他低声说:“围观的两个人,脑袋立刻从身上掉了下来,溅了一地血。”“什么?!”周徽惊得一抖,“脑袋搬家?那个丑牛当街斩人?”“怪就怪在这里。”独孤晟说,“包括属下在内,都没看见他用的什么手段。”深罗上前问道:“他不是用的软剑吗?动作虽然快,也不至于看不清。”独孤晟摇摇头:“大概这位公子眼快,在下无能,没有看清。”朱宇瞥了一眼深罗:“如果连他都看不清的话,恐怕能看清的人也不多了。”后者不屑地一摆头,没回话。周徽用手使劲顶着脑门:“你刚才说他为什么动手?”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独孤晟搔搔头说,“只能感觉,他好像有意打抱不平。”“不,我看不像。”朱宇抱着肩膀,“大殿下手下的人都很谨慎,没有上面授意,他们不会擅自行事。”周徽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倒是那边有意要找这边的事儿?”朱宇点头:“这就要看您几位的判断,我的话就到这里了。”“后来怎么解决的?” 独孤晟继续回答:“二殿下那边是敖氏兄几个官吏,也带了自己的打手,但明显不是渎貉的对手,两方面正要打起来之际,小的觉得再不出面,一定会闹大,所以就带着人从中制止,把那两个死者抬出去埋了,抓了姓岳的小子,把围观的人赶散了。”朱宇接过话头:“我把人给五殿下送过来,也是演戏给人看,主要是过来提醒您一下,大殿下回到天元后,和二殿下最近屡有摩擦,上头不管,估计是想看戏,您千万留神,可别站错了位置。” 周徽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莫大人提醒。”后者摇摇手:“昔年冀妃殿下一言之恩,臣下至今未忘。”二人心知肚明,不再搭话,只是彼此一拱手,朱宇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五皇子府。周徽目送他离去,半晌无言。深罗在后面忍不住,打破寂静道:“终于开始狗咬狗了啊。”周徽没回头,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反正跟我没关系。”李则斯忽然跟了一句:“一个父亲的儿子,怎么能说是没关系?”深罗呛他的话头儿:“有关系也不能把自己往血海里推,人生在世,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李则斯走到周徽背后:“看戏虽然舒服,但是你能彻底撇清吗?为了长远打算,要早做提防,仅仅自保绝对不够。”周徽惊讶地转过身来,像是不认识地看着李则斯:“李兄,第一次听你讲这些。”“有些话,迟早都要说——就比如说现在,人犯我跟我犯人之间比起来,还是后者比较安全些吧。”李则斯的话语,带着奇妙的说服力,一字一句听在了周徽耳朵里。深罗心头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急忙趋前打断:“姓李的,你想要陷殿下于不义吗?这种事情不是你我应该讨论的。” 李则斯冲着他含义微妙地一笑:“当然还是由殿下本人定夺,我只是建议而已。”周徽的神情已经显得犹豫不决,深罗深吸一口气,决心祭出杀手锏:“要是老三老四还在的话……” 脑袋 “别说了!”周徽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深罗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李则斯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周徽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周徽的旧痛,深罗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他用眼睛扫了一眼深罗,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李则斯在肚子里冷笑:螳臂当车吗? 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士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呃……岳锋,不在吗?”“在。”回答李则斯询问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馆书吏,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多岁,但是应答非常干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见人。”“你就说是我,李则斯。” “他说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谁也不见。”“我没听说五殿下有这样的命令。”年轻的馆吏上下打量了李则斯几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理所应当的,是一个卷轴。李则斯接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设色梅花。鲜艳的,似乎在喷射着火焰的朱砂,装点在枯墨连成的梅枝上,但是,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巨大的断枝。像是被人从根部劈裂,整个倾覆在地上的绚烂梅花,在纸面上妖艳地绽放着。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旷的留白,在右边,则是洋洋洒洒的落款,与往日的干枯虬劲不同,这次的行文夭矫飘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泉水,轻浮地漫溢而下: 受桃而无李,委曲图之,羞杀梅花!李则斯掩卷长叹:岳锋,你这么说,是责怪我的礼物害了你吗?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回报,你又何苦为了区区的回礼而做出那种下等之事?更何况,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只是那些贵族积怨中小小的导火索罢了,这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李则斯便恳求拿画过来的馆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还想跟他说明,能告诉我他住在幽馆的什么地方吗?” 后者不屑地微笑着回答说:“楚先生您还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里的其他先生们吗?虽然我也觉得小岳这事儿办得挺恶心的,但是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对待他吧。”李则斯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什么手段?”“把他所有的画都一点点撕碎,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把纸屑全都洒在他的头上,不是这样吗?”什么?!所有的画?李则斯不待对方说完,立刻冲进幽馆,在他熟悉的,常与岳锋开心地聊天的地方,墙壁变成了一片空白。 从前那些壮丽的,豪迈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山水画,一张也不见了。后面一路跟来的年轻馆吏,用一种看好戏的口气,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群人同时光临幽馆的情景还真是壮观哪,张先生和李先生一张张把画揭下来,才发现后面居然贴了十来层呢,连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张。当时来了二十多位,每个人分到手里,都要撕五六张呢。有的画特别大,足足有三尺见方,撕起来特别费力,幸好有位王先生想起来用脚踩着撕,这才省了手上的力气: 只要用脚踩住一端,用手指扦破纸腰,往四面八方猛地拉扯,多大的画,也要哧的一声裂成两半,然后从中间撕开,就流畅地多了,重墨涂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从留白开始撕起……”“够了!”李则斯被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彻底刺伤,他转回头来怒视着叙述者,“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年轻人耸耸肩:“凭什么呢?” 李则斯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没胆量拦着就算了,殿下还没有说如何处理,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这就要问您了。”对方回答的尖锐刺耳,“您当时在哪儿呢?”秘术士无力反驳,只得继续询问:“他在哪儿?”年轻馆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君字楼,最上面的阁楼里。” 君字楼,是幽馆排名第二大的藏书楼,主要藏书内容是论辩道德与义理之书,周徽到这里的频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调和绘画以及诗歌这些方面。这座楼仅次于天字楼,大概有四层普通阁楼高度,实际上内部只有两层,为了营造光明亮丽的通透感,让天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普照在房间各处,故将内部上下打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书,可环绕而上。除了这些,巨型书架上挂的一色都是轻飘飘的悬梯,平时卷在书架的顶端,用时一拉绳子即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动缩回。人如果站在天井里,只觉四面皆书,沉沉如幕布垂下。 而岳锋的住处,就在这恢弘的建筑的上方,一个类似赘疣的逼仄阁楼里。从君子楼的底下,李则斯可以很清楚地透过那扇根本没有纸的窗户里,看见一个枯坐着的瘦弱背影。通往阁楼的梯子,就在被楼挡住的阴影中,看得出锈迹斑斑,有脚印的摩擦痕迹。这里是幽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却讽刺地存在于最壮观的建筑之一身上。抬头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尽的一缕残香,像幽魂一样从窗中溢出,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把整个景象衬托得格外凄凉。 李则斯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试图爬上梯子去劝慰好友。他要告诉岳锋说,“你不过是个用来借口挑起纷争的牺牲品”吗?还是要说,“没关系,画没有了,再画就是”这种话吗?这些话,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失去的东西不会再来,碎成粉末的自尊心也无法补得完全。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都是假惺惺到恶心的扯淡。 李则斯终于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没有借助梯子,把手拍了拍,刚才从文文那里得来的甜食纵身一跃,自行落在了阁楼的窗前。这次,是一些异域小国贡来的甜糕,它们被整齐地裹在入口即化的糯米纸里,晶莹闪亮,里面的果酱和杏仁清晰可见。用一些弱智的食品就可以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吗?李则斯都觉得自己很滑稽。 周徽似乎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压根没提要怎么处理岳锋,默认让他继续在幽馆供职,既没有将他赶走,也没有任何惩罚措施。李则斯则仍然在每天早上周徽点名之前,按时去幽馆看望岳锋,说是看望,不过是在阁楼外面远远地看上几眼——岳锋至今仍然拒绝见他,事实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据他的同僚们说,只有每天晚上,他才会出来整理图书,而且也不再与任何人讲话。有人看见,他整理完了之后,就一个人坐下来读书,很久也不翻一页,整个人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近的事态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李则斯每天晚上要陪周徽谈到很晚,当他终于解放时,皇子府的大门就已经关了。他想过要不要偷偷潜出去,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伤痕此物,终究是要靠自己治愈。朱罗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一咬牙。 这伤口是在四五天之前,在跟着大哥朱之查看黑市时,被一把黑剑造成的。他只要闭上双眼,那柄毒蛇一样扑过来的剑,还历历在目。不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能挡住大哥不受伤害,那么以后的日子照常过。同时被深深刻入记忆的,还有那张丑陋不堪,令人反胃的剥皮脸。不会饶过他!朱罗下定了决心,一旦自己真正在天元立足,就要杀了这小子,要按照大哥的意思,把他剩下的皮一点点剥下来,然后再涂上辣椒,串在铁钎子上烤得精熟。可是在这之前,他要靠着大哥的庇护,忍耐地度过每一天——没有大哥的话,他朱罗目前什么都不是。 这几天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府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双方都在假装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朱罗对这些虚伪的贵族很厌烦:既然彼此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挑明了公开战?手下打成这样,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朱罗想罢,挣扎着从床上披衣起来。他目前寄住在哥嫂的家中,这处房子就在二皇子白矩的居所外围,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三进小院,虽然实际居住面积不大,但是因为巧妙地修了遮挡视线的影壁,所以显得幽深盘绕,颇有气派。 他和几名男仆住在最外面的院子,中间是朱之的书房,而最里面则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因为朱之至今没有孩子,所以那里只居住着夫妇俩和两名丫鬟。朱之作为一个普通的天元士人,有读书的习惯,每天绝早起床,也不叫仆从起来,自己踱到书房去看书,等到天光大亮,才会从来喊人扫院子做饭,安排一天的事务,去二殿下身边帮闲。几天还在床上养伤的朱罗,今天醒得格外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焦躁,特别想跟大哥说两句话。所以,他不顾伤口疼得钻心,自己捂着就一瘸一拐地到书房来。 然而,他还没有真正地走进书房,绕过影壁后,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就看见:朱之把头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静静地一动不动。恐惧突然抓住了朱罗,他放开手,也不知道怎么迈的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撞开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书房已经变成了血的海洋。所有的书,都浸在鲜红的液体中。大哥朱之,就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和扶手上,然而他的脑袋,却孤零零地枕在书上,与他的脖子,远远地分开了。从颈椎处露出的白色脊髓,和周围正在干涸的血肉,像是在冷笑似的,盯着发抖的朱罗。 他甚至都没有惨叫,眼前一黑就昏倒了。早饭之前,周徽府里就接到了照会,有仆人来到正在酝酿早膳的周徽面前,报告说二皇子已经知会了大理寺,说是一定要捉拿凶手,严惩不贷。周徽听到这话,并没有叫身后给自己梳头的女孩子停下来,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等彻底梳完了,他踱出卧室,看见深罗正坐在那里喝早茶,就问:“好喝吗?” “隔夜茶,涮肠子都不要。”深罗冷冰冰地回答说,“这种破事儿也值得闹,看来是要跟那边对上了。”周徽没接话茬:“李则斯呢?”“不知道。”“一会儿把早上的点心全吃了,不留给他。”正说着,李则斯一挑帘子进来:“你敢。”周徽大笑:“这儿我说了算!我就敢!”笑罢,他问道:“我说,你干吗去了?每天一大早都不见人影。” 李则斯从深罗那里把茶壶抢过来给自己倒水:“我去幽馆看岳锋。”周徽一皱眉:“那小子?他怎么了?”“没什么事儿。”深罗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茶壶,忽然问道:“他今天早上在幽馆吗?”“当然。”李则斯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跟你似的,天天神不知鬼不觉?”深罗笑了,带着一脸寒气十足的笑容凑过来,说道:“那你跟他报个喜,就说当时在黑市上欺负他的人,今早脑袋搬家了。” “什么?”李则斯手一抖,茶水险些没泼出来,“你什么意思?”周徽有点儿烦躁地解释:“二哥家的那个朱之,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在书房里,被人砍了脑袋。” 凶手 “凶手是谁?”“不知道。”李则斯把茶杯放下:“这事儿也太……”深罗利索地接过来:“太蹊跷,太诡异,太凑巧了。”他看了一眼周徽,后者立刻挥手把周围的仆人遣散,于是他接着说,“事情一闹出来,我就尾随着大理寺的人去看过了。场面非常惨,血溅得到处都是,但是不得不说,活儿还不赖。” “你什么意思?”李则斯被深罗这种残酷的口气弄得很不舒服。“一刀,整齐地把头切了下来。”深罗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似乎是根本没发现凶手靠过来。现场和整个二皇子府乃至于方圆多少里都翻遍了,除了侍卫们身上佩带的,也没找到可以用作凶器的刀剑。从脖子上的切口来看,应该是正面精准的一击,不过有趣的是,正面不应该割喉就够了吗?但是这人还是继续发力,就像是切豆腐一样,从颈骨一刀透骨,把骨头都从中劈为两块。” 李则斯听得脖子直冒凉气:“有必要说这么详细吗?”深罗露出了他整齐雪白的牙齿,笑容灿烂:“我只是想说明,凶手毕竟还是个粗人。”“怎讲?”“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刀锋从骨缝里滑过去。以无厚入有间,这才是艺术。”秘术士厌恶地看着深罗心醉神迷的眼神:“谁这么变态?”后者把自己的茶水慢慢地送下去:“比如说,我。” 李则斯陡然站起身来,冷冷地说:“你离我远点儿。”深罗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多说。两个人的对峙,让屋子里的温度骤降。周徽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被他们这么一搅和,也不像往日那样过来打圆场,只是低头转自己的念头,片刻,忽然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凶手是谁?”他刻意地强调了“觉得”二字。李则斯摇摇头,他毫无头绪。而深罗则用轻快的口气应道:“除了那个没脸的家伙,别人都差点儿。”周徽站起来踱步:“是吗?” “他跟朱之有仇,当场还切了两颗过路人的脑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换成那些普通的贵族和侍卫,杀个鸡都困难,哪儿比得上大殿下手底下训练有素的那帮牲口?”吴王的脚步骤然刹住:“大哥不会交人的。”停了一停,他说,“我真希望,凶手另有其人。”“为什么?”“因为我还没准备好看他们打架。”五皇子落寞地坐下,一脸黯然。 深罗从吴王府里出来以后,天光已经大亮,街上来往的人渐多。从僻静的小街出来拐两个弯,就是天元的官道,道路两旁已经有专人例行洒扫完毕,浓厚的树荫把早上清新的阳光筛成漂亮的形状打在地上,人走在里面神清气爽。他就沿着路右侧有些漫无目的地走过去,心中想着早上看见的景象。泡在血泊里的尸体,周遭浸湿的书本,哭嚎着的家人和奴仆,这些惨状自不必提,但是他很在意的是,那个在现场一直处在呆滞状态的瘦子。 他应该是死者的弟弟吧,上次朱之带他来送回礼的时候也见过一面,看上去似乎是正在被大哥拼命提携进入官场之中。然而现在大哥就这么突然死了,做弟弟的,就像是被吓傻了一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那种燃烧着烈火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很讨厌。从此以后,这小子怕是要跟那个没脸的家伙结上梁子了,可是普通人,终究是赢不了怪物的。如果不依靠秘术,就算身经百战的自己,也不敢说就有百分百把握能轻易放倒丑牛。这个看上去可憎的男人,从他沉默而有效的攻击来看,是一个从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回来的幽灵。 深罗清晰地记得,一直在外征战的大皇子元王周鸣,他身边多出这么一个人来,也就是最近的事情。一直豢养在外面,终于带回来给人看的野狼吗?深罗冷笑着想。除此之外,令他留意的是另一件事:那个捕快头,叫做什么来着?独孤晟的,对朱宇私下里讲的一番话。他是这么说的:“这种断头的手段,我前几天见过。”当时,习惯于通宵不睡整夜在外游荡的深罗,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之后,并没有露面,而是隐藏在墙壁之中,从石头的缝隙中窥视。这段对话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你见过?”“是的,不过不是杀人,而是一条野狗,脑袋也是这样被一刀砍断。”独孤晟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势比划给上司看:“当时有人在巷子里被人砸闷棍,而旁边的狗却是被刀砍了脑袋,我以为里面会掺杂着那些显贵们的丑闻,所以就没出声。”朱宇没有责怪手下知情不报,他只是摇了摇头,回答说:“是不是巧合,要查查才能知道了。”练习。——深罗的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了这个词儿,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有强烈的感觉认为: 杀狗正是凶手在练习,才有了今早的实战。但如果是丑牛的话,何必要练习呢?深罗被自己的思路搅得头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路的中央,甚至连身后传来的密集马蹄声都没有听见。直到有人声在他身后粗暴地大吼,几条皮鞭带着风声兜头抽下来时,他才恍然一惊,轻盈闪身,在毫厘之间避开鞭打。有人随即喝止:“住手!”深罗闪到树荫里,少有的没什么心思挑衅,心想让开就算了,但是车中人似乎对他颇感兴趣,有人从车上跳下来,一脸殷勤地凑上前:“是深公子吗?刚才奴才们眼瞎了,没看见,对不起。” “哦。”深罗心不在焉,但是抬头一看,发现眼前这辆马车装饰得似乎有些夸张。巨大而华丽的紫色车幔,颜色丰富到恶心的车围,还有造型刻意的车轮,连拉车的马都披着刺满金丝图案的披风,车夫手里拿的马鞭,仿佛都是由昂贵的材料制成的稀罕物品。而负责跟深罗打招呼的,则是一名看上去地位颇高的武装侍从,腰间悬的宝剑与其说是武器,还不如说是一根缀满了玉器宝石的棍子。 深罗一拍脑门:这种风格,岂不摆明了是……“我家翼王殿下让小的问您一声,给您的帖子,您看了吗?”“哦,我看过了。”深罗避无可避,只能回答,“殿下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担心我到府上去,会不会影响二殿下。”声音不高,但是车中人显然是听见了,因为里面有人咳嗽一声,侍从赶紧低头弯腰,听里面发话。说话的人声音不高,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比一般男性声音显得清脆漂浮:“深公子,我可是诚心。”深罗象征性地拱手:“在下明白。” “你要是来,我这儿正好有空缺,今早刚空出来的。”掉了脑袋的朱之吗?深罗暗自想着。“我找你,不过是闲谈而已,要是小五不放,我去跟他说。”深罗抬起头来,“二殿下不必费心,我一定登门拜访。”车中人似乎是笑了,随即突然问道:“吴王觉得是谁杀了我的人?”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但深罗很镇定:“五殿下不善断案,猜不出来。”“哦。要是查起来,小五不会护短吧?”“想来不会。” “我觉得也是。”深罗仿佛能感到车中人的笑容戛然而止,“护短这种事,我最讨厌了,可有些人却偏要做。”说罢,也不等深罗回话,在车里的白矩挥了一下手,车夫利索地一带马头,继续前进。丑牛没有被带去大理寺问话,朱宇也没有硬着头皮去坚持。从沉默寡言的大皇子元王周鸣那里传来的话简明扼要:“丑牛不会做出此事。”无论怎么解释这件凶杀案的重要性,对方的回答就这么一句,朱宇等人能怎么办?这种消息被当成八卦在天元的官场里传播,无论说的还是听的,都缩缩脖子,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元王和翼王的矛盾,终于要明朗化了吗?两个人都是深得圣上欢心,身为国家肱股的实力人物,本来早就该轰轰烈烈开展的皇子大战,居然拖到现在才浮出水面,也算是奇迹了。这种复杂的事情,一贯勇于旁观的周徽,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头痛。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嘀咕着“离远一点儿”,“哪边也不要去”,“还是读书比较好”这类话,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文文那里,和幽馆之中。 到后来,连文文的大姐文宴都开始有点儿烦他,每次一看见周徽登门就把手中的巨型石头香炉和石锁放下,冲着他喊:“五殿下!今天不要吃烤猪了,天天油水这么大,受不了啦!”文文的二姐文晏就跟着在旁边说风凉话:“五殿下一来就是吃一看三,每天打包回去的菜攒起来都够吃半年了。”说归说,吴王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他倒是很喜欢文文这两个有些奇怪的姐姐,所以尽管自己比她们岁数都大,还是摆出一副小弟的表情来,照蹭饭不误。 通常来说,吴王除了早饭在自己家吃之外,基本上都不呆在府里。而他如果去幽馆,李则斯就一定会跟着去。周徽知道,秘术士是在担心自己的朋友,岳锋。自从岳锋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后,李则斯并没有执意要去打破这层障壁。但他把那些等人凌辱岳锋的事情告诉了吴王。周徽听了之后叹了口气,也没有责问任何人,意思是把这事儿搁过去就完了。李则斯几次试图向周徽称赞岳锋的画,吴王都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懂就别瞎掺和。如果你想挂他的画就挂吧,别让我看见就行。” 周徽不喜欢岳锋的风格,这一点他从不掩饰,相反的,在各种场合,他都要严厉地批评这种所谓的大写意,认为这种画风不过是试图隐藏自己绘画技巧不足的手段而已,对事物缺乏精细的观察,气韵粗放世俗,没有淡远清逸之风,概不足取。有的时候,李则斯把吴王说得烦了,周徽就吊着眼睛打断他的话:“他这么厉害,幽馆要容不下了!”李则斯只好闭嘴。特别是后来有一次,周徽私下告诉他:大理寺也在查岳锋。 “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吴王烦恼地把书页翻得哗啦哗啦直响,“朱大人那边给我面子,没有公开,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朋友还是有嫌疑的。”李则斯心里非常不痛快,但还是压着火说:“他有什么嫌疑?”“最近跟朱之结仇的,应该也包括他吧——黑市那件事,不就是因他而起?”秘术士甚至都懒得去辩护,只是冷冷地丢出两个字来:“就他?”矮小、懦弱、二十五岁仍然像个孩子的岳锋,在李则斯的眼里,就连文文都能轻易打倒他。周徽应该也想到了,所以并没有反驳,只是说:“我当然知道他是个什么用场都派不上的废物了……” 李则斯的怒火,瞬间达到了极点:“是啊,在皇子们的眼中,穷人当然是废物了,因为他连一把刀都买不起,怎么杀人呢?托人的福,他所有的画都变成了废纸,恐怕以后也要永远地废物下去了。”周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他毕竟是皇子,是李则斯的主人,再容忍也是有限的,听完之后脸立刻沉下来:“难道是我让他变成废物的?才能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就算画一千张,一万张,画一辈子,画到死,也都是废纸!” 李则斯站起身来:“我不舒服,恕告退。”周徽气得把书一扔:“早退不管饭!”李则斯连理都没理,转身几大步跨下凉亭,在身后就听见周徽喊:“光说没用,他就是有嫌疑!”秘术士把头转过来,冲着吴王方向咆哮道:“那天早上,我看见他在阁楼里坐着,这总可以了吧!”随即,李则斯迈着僵硬的步子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周徽的视线。 切藕 然而,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并不仅仅是因为岳锋而争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则斯在试图推动周徽,向一个方向前进:更宽容,和更怜悯。但是周徽却不愿意沿着这个方向前行,他觉得没必要。他已经是个很仁慈的皇子了,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去同情一些弱者,甚至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但李则斯认为这样还不够,他希望吴王的同情心,要来自于一种下意识的责任感本能,而并非只是心情好。 要从内心,爱护这些软弱的人,替他们思考,为他们提供保护,和他们一起高兴,与他们一起悲伤,在他们呼救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他们绝望时,给予他们希望。这是一个帝王,必须具备的本质。周徽不想具备这些。他相信自己的两个哥哥,哪个都比他更帝王。为全天下殚精竭虑,每天都过着疲劳到死,被巨大责任感折磨到死去活来的日子,这种事情绝不能落到他的头上。 谁想同情弱者就去同情吧,我这里只有决不妥协的绘画,和残酷到底的诗歌——这就是吴王的人生原则。所以从始至终,他对李则斯的这种暗示十分反感。围绕着岳锋发生的争吵,更多的潜台词实际上是周徽警告李则斯: 不要试图改变我!而李则斯则要拼命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想走上岁正为你安排的道路?这种分歧,一时半会是决不出胜负来的。李则斯除了拂袖而去,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双方都不肯低头,彼此保持沉默。深罗自从上次跟李则斯唇枪舌剑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似乎在外面不停地奔走,就连吴王特意请他,也托辞说有事要办。本来热闹的吴王府,竟然一时肃静下来。率先按捺不住的,是最年轻好动,耐不住寂寞的文文。以前不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活泼的女孩子最近几天,只是在深夜时跟深罗碰过一次面,把吴王和秘术士吵架的事情告诉了他。 后者听完后只是微微地一笑,罕见地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好像这是理所应当早就该发生的事情。文文见深罗没放在心上,自己也不好意思表现的太着急,眼珠一转,她计上心来,跟深罗说:“你说,他俩谁先投降?”深罗剥开一片橙子:“你要赌吗?”“正是此意。”男人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把橙子瓣吞下去:“殿下。”“是吗?”文文成竹在胸地回应,“我赌李则斯。” 深罗伸手把文文案头的《赌事纪》拿过来,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潇洒地写了几行字,随后展给文文看:“你要赌什么?”“我要是赢了,一年之内,我要是叫你过来玩,要随叫随到。”深罗大笑:“好啊!不过,你要是输了……”文文求赌心切:“说吧,什么都成。”“你要答应我,无论李则斯说什么,都要当着殿下的面反对。”郡主困惑地眨眨眼:“这算什么?” “很简单,就是要殿下听你的,不要听李则斯的。”深罗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手捏着毛笔,用力到连笔杆都要发出碎裂的颤音。“这有何难。”文文笑着点了头。她自信,持续了几天的尴尬僵局,从这个赌开始,就要被她小小的手腕打破了。李则斯把手中的甜品放下,正要转身离开幽馆时,忽然听见头上的阁楼门发出了难听的转动声。他惊诧地抬头看,发现有半扇窗从里往外推了开来,有人在里面低声呼唤他的名字:“李……李兄……”岳锋憔悴的脸,从上面露了出来。 十几天不见,本来圆圆的孩子气的脸,已经变得形容枯槁,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头发也蓬乱得可以,衣服似乎是没有洗过,领子和袖口的污垢明显可见,身上还飘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可能是熬夜被劣质灯烛熏的,闻起来刺鼻不已。但是年轻书吏两只本来就又大又亮的眼睛,不知怎么变得格外漆黑深邃,在那张瘦削的脸上特别突出。 李则斯见他变成这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张着嘴愣在那里。岳锋从他的阁楼探身出来,艰难地挪动身体,从生锈的楼梯上爬下来,动作就像木偶一样僵硬,下到中途时还差点儿踩滑。然而等他站在李则斯面前时,后者才体会到上次事件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彻底,岳锋整个脱了相。从前那种虽然压抑,但仍然鲜明地跳动着的热情消失殆尽,现在的年轻人安静地让人觉得可怕。他抬起眼睛看着李则斯,后者心寒地发现,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没有半点光芒,瞳仁似乎一下子褪了色,疲惫而暗淡。 他对着李则斯说话,眼神却总显得漂浮不定,声音也转为嘶哑,吐字变得不很灵活:“好……好久不见。”“你受苦了。”李则斯真心实意地回应。岳锋摇摇头,脸上现出了苦笑:“不……我只是运气不好。”“你送给我的画,我都好好地保存着,他们不敢动的。”“谢谢。”思考了一会儿措辞,李则斯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吴王那边,没有怪罪你,你不用把自己再关起来了。”“谢谢五殿下。”回答里面没有半点感情的波动。 “还有,”秘术士心中斗争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些安慰的谎言,“我跟吴王殿下提了你,他很感兴趣,以后你不用画那些,也会过得不错的。”“谢谢吴王殿下。”岳锋的语调,就像被熨平一样,呆板平淡。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良久,岳锋忽然问道:“最近是不是有人死了?”“啊……对,你怎么知道?”“幽馆里有人在议论。”岳锋的态度变得主动起来,“还有人告诉我,有人想问我的话。死的人是谁,跟我有关系吗?” 李则斯语塞,但还是说道:“是那个在黑市上抓到你的人,二殿下翼王的门人。“这样啊。”岳锋点了点头,“难怪他们想要问我的话了。为什么他们现在还不来问呢?”“五殿下那边挡住了,我可以给你作证,你与这件事无关。”岳锋呆滞的面孔上总算有了一点儿生气,他微微咧了咧嘴角:“谢谢楚兄。另外,有一件事,我还想请你帮忙。”“你尽管说吧。”“这些天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岳锋低着头,口气渐渐由犹豫转为坚定,“是在画画。” 李则斯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想再试一次。我想让五殿下看看我的画。”充满了斗志,宛如最后一搏的恳求。“如果这次再不行,我就死了这条心,回老家去,听从父亲的安排,不在天元这里丢人现眼了。”李则斯被话里话外的决心震动了,他回答说:“好,我一定会设法让殿下重新评价你的画。”岳锋轻轻地,疲乏地笑了:“谢谢楚兄,在天元,只有你是我真正的朋友。” 李则斯离开幽馆奔赴吴王府时,宜人的清晨正好结束,他估摸着,周徽此时此刻应该刚刚吃完早饭,心情正属于不错的时候。虽然目前为止,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吴王结束冷战,但是为了帮助境遇悲惨的朋友,就算先低头也没什么,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是一条狗而已,跟主子摇摇尾巴有什么难的。可临到了吴王门口,李则斯的脚步还是放慢了: 真的要去跟那个顽固不化的天真家伙道歉吗?我开头该怎么说?“对不起,上次我不该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还是“其实,我最近偏头痛,所以才不想说话。”想着想着,李则斯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开始抽筋了。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铃响,从小街的另外一个方向,驶来了一辆轻便的马车,装饰风格淡雅秀丽,十分俏皮,地下跑的是两个健步如飞的武装侍女——原来是文文的马车。见到李则斯在前面,文文老远就把帘子撩开,喊着:“李则斯!你上来我跟你说句话!” 虽然文文贵为郡主,可是因为彼此混得很熟,也就不太在乎礼节。李则斯见文文叫她,一纵身就登上来,蹲在车门口问:“郡主什么事?”“那个,你还在跟五殿下僵持吗?”李则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呃……”文文一笑:“他这人是有点儿钻牛角尖了,可能现在正在想着怎么转圜呢。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子,还是你先道歉比较好吧。” “郡主教训的是。”“那么,说好了,你一会儿见到他,要抢先赔不是。”“抢先?”文文自觉失言,急忙改口:“嗯,嗯……就是说,你一定要先给他台阶下。”李则斯平素为人正直,对文文这其中的小九九从来就弄不明白,一头雾水之下,没有立刻答应。文文为了能够赌赢深罗,心中焦急,见李则斯迟疑,以为他看出问题,赶快悬赏:“你要是觉得委屈,日后我会补偿你啦。以后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尽管包在我身上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秘术士还有什么说的,何况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自然一口应允下来。“那我走啦!别说我来过。”就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一样,文文甚至连吴王府的门儿都没进,吩咐车夫掉头就走。摸不到头脑的李则斯只好自己一个人踏进门去,决定就以最普通的“请五殿下恕罪”开始。他刚穿过两层院子,走到第三层时,从他的身后,冲过来两个惊慌失措的仆人,其中有一个刹不住脚步,正撞在他的肩膀上。 把秘术士撞了个踉跄,而这个人也狠狠地一屁股摔在地上,但不知怎的,这个男仆竟然手刨脚蹬,在地上连滚带爬了很久,硬是挣扎不起来,就好像被什么可怖的景象吓到四肢瘫软。另外一个人已经不管不顾的,直冲进周徽的书房去了。李则斯把摔倒在地的那个拎起来,厉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慌什么?”后者颤抖了很久,这才带着哭腔说道:“杨……杨先生死……死了!”李则斯手一松,男仆掉在了地上。杨莫,李则斯第一次跟周徽的门客们见面时,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虽然遭到了他的质问和鄙视,但是后来李则斯才知道,他是整个天元城最好的诗人之一,以吟咏风物而著名,是周徽每次游园,不可或缺的人物。尽管平常两个人经常白眼相向,可同为吴王门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算得上熟人。 可是,他死了?城中士人,一旦被皇子们赏识,只要本人并非贵族,多数会选择直接投奔在皇子门下,一应衣食住行,都可由皇室提供,这种待遇,不仅仅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种卓尔不群的身份。就像朱之的住处在翼王府的范围之内一样,包括杨莫和李则斯在内的门客,他们的住地都在吴王府之中,虽然地处边缘,但还是在高墙之内。也就是说,吴王府中死人了? 李则斯奔到杨莫的房间外面时,只看见深罗的背影,跟一堵冰冷无情的墙那样,封住了门口。听见背后的动静,深罗慢慢转回身来,秀丽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残酷的狞笑:“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谈谈。”然后,他把身体侧开,让李则斯好一目了然地看见房间里的情景:杨莫破裂的头、上身、和连着两条大腿的骨盆,分别横倒在房间的不同位置上。所有的伤口断面,都毫无牵连撕拽的迹象,就像用锋利的快刀切夏天的嫩藕,凌厉、轻松,没有任何阻碍。包括骨骼和筋脉在内的难断之处,也都是畅快地一刀到底。 深罗在李则斯的身后,伸出一只戴着华美戒指的手,行云流水般比划着:“死之前,杨莫应该是坐在书桌前看书, 怪物 第一刀,没有击中脖颈,而是劈在了鼻梁上,但因为是竖切,硬是从头颅中间破开,把脑袋分成了两半;第二刀,从锁骨穿进,从肩胛骨穿出,把头整个从身体上给掀了起来扔在一边;这个时候,人应该已经被推离桌面,于是刀锋从腹部刺进,把脊椎骨砍断,连带着一部分骨盆,都给剁了下来,可能是用力过猛,所以除了腿倒在椅子下面之外,其他部分都飞了出去,最后这一下,把紫檀木的椅子背都连带砍下来半截,真是粗暴的手段哪。” 李则斯铁青着脸看着淌满鲜血的地面,身体摇摇欲坠。“另外再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实,如果我的经验没错,这三刀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发出的,似乎凶手就站在弋轫的书桌上,从容不迫地在极短的一刹那,迎面挥出了三刀——砍骨头都不含糊的利刃,可惜我们又无缘一见了。”“你今天早上在哪儿?”深罗冷不丁地问。 “幽馆。”李则斯随即反问,“你今天早上在哪儿?”深罗仰天大笑:“麒王府,你信吗?”周徽的武装侍从,这时已经从外蜂拥而至,负责带队的头目厉声喊道:“殿下有令!请厘公子与楚先生速到书房,此处就地封闭,严禁各类人等出入!”“你能先说说,你怎么会在麒王府呢?”周徽的第一个问题,是问深罗的,那两个人都能听出来,他正在拼命逃避真正的问题。 深罗不准备让吴王有什么喘息的时间,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杀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我去查那个丑牛。我想知道,杀朱之的到底是不是他。”“他是吗?”“很遗憾。他不是。”深罗掀起袍子,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朱之死的那天早上,他就在麒王的身边。”周徽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但是他并不知道,深罗隐瞒了绝大部分的事实。 这几天,深罗一直在天元游荡,特别是晚上,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猫头鹰那样,睁开两只绿色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四下巡视。他的重点针对目标,就是麒王府和丑牛。麒王府的修建,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因为麒王在边关作战,大部分时间都只住着一些仆人,负责清扫打理。去年冬天结束的时候,麒王的一次重要作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才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亲兵班师回朝,丑牛就是跟随他回来的贴身侍从之一。因此,麒王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豢养斯文门人,却带回来很多沉默寡言的武夫,这些人个个感觉灵敏,一般人想顺利地潜入殊为不易。 但深罗就相对容易一些,不过他盯了几天,实在看不出来丑牛有什么问题,这个没有脸皮的大个儿,白天像忠犬一样跟大皇子左右不离,晚上就拄着地坐在麒王的卧室门口,像只大狗一样闭着眼睛休息。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有亲朋好友,似乎他的生命里就只有麒王一个人,除此一无所有。 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质问他,十有也会被麒王听见动静,出来为他辩护。深罗可不想跟当朝的大皇子结下梁子,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然而,就在昨夜,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深罗潜伏到后半夜的时候,丑牛忽然睁开了眼睛,猛然把身体直起。他骇人的视线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瘦弱的黑影。 深罗险些叫出声来:他居然没有发现?身为灵的自己,竟然在感觉上输给了人类?这个黑影跟丑牛相对注视了片刻,低低地说出一句话来,深罗集中了全部精力,才勉强听清。他说:“你杀了大哥。”声音非常熟悉,听得深罗一愣:是朱罗?这个人怎么到麒王府来了?深罗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转,立刻意识到:他是来寻仇的。看来,他已经把丑牛认定为杀害大哥的凶手,但是他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潜入麒王府,这个人绝非外表看上去那么没用。 丑牛硕大的黑色瞳孔,在惨白的眼底上动也不动,他回答道:“不是我。”在撒谎吗?深罗紧紧盯着对峙的二人。朱罗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全部变成了剧烈的喘息声:“我当时就该杀了你。”丑牛不为所动:“你没有瞄准。怪物。”“那两条命要算在你头上!”朱罗从喉咙深处嘶吼着向前走了一大步。丑牛几乎在同一瞬间,手中闪出两道幽暗的光芒,把院子中间作为装饰的石人雕像抓过来挡在自己面前。然而,巨大沉重的雕像跟豆腐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切开成了两半,滚落在地上。 朱罗:“你躲也没有用,我要把你的皮一点点剥下来!”丑牛在石像落地的前一刹那,用自己的软剑抓住裂开的巨石,轻轻地搁在地上——他在避免产生任何动静,惊扰麒王的睡眠。然后,用镇静到不像话的口气回应道:“我从不杀人。一个月之内,我只杀过一条狗。”朱罗的笑声嘶哑地几乎不出来声音:“鬼才相信!”他再度前进,丑牛再度用一半石像格挡,坚硬的大理石被看不见的锋刃切割到更小。看着眼前的死战,深罗顿时觉悟:独孤晟在描述黑市遭遇战时,提到过有两个路人的头突然被切了下来,原来是在场的朱罗所为!而那条死在陋巷的野狗,才是丑牛的手段。 那么,凶手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吗?寻仇的朱罗,不可能杀死其兄,然而丑牛的凶手嫌疑,已经在他心中开始动摇了。石像终于变成碎块之后,丑牛突然弯曲双腿,偌大的身体像黑色飞鸟一般,向深罗的方向直纵上来。深罗仓促之间,只能向下伏身,把身体整个渗入墙壁之中,注视着外面的异变。朱罗动作不快,但是他把脸转过来,用目光扫视时,深罗虽然在墙里,还是突然感觉脑子一阵尖锐的刺痛传出,他急忙用双手捂住耳朵,闭上双眼,用力将这股强力弹开,才堪堪免去疼痛。 在月光下,朱罗的两只眼睛闪耀着暗金色的光芒,他看到丑牛越墙而去,立刻直奔墙而来,但是他一没跃起,二没攀登,而是静静地用眼直盯着墙壁上的石头。深罗隐身在其中,顿觉有无数压力从四面八方推挤过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这面墙。很快,表面的石头已经发出吱吱的声音裂了开来,如果进一步把整面墙都崩碎,深罗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受到不轻的伤害,搞不好还会把现有的躯壳击散,即使是他,重新聚拢形体需要花极大的精力和代价。 间不容发之际,深罗的眉毛竖了起来:他起了杀心。朱之死了不假,你复仇也没有错,但是如果你此时此刻威胁到我,那么就要算你小子倒霉了。深罗甚至还没有等这个念头转完,一张嘴,一道暗红色的光芒直刺向了对方的面门。就像窥伺已久的爬行动物,伸出长舌捕获刚刚展翅的昆虫,这道光芒从朱罗的左眼贯穿了进去,发出了轻微的“噗”的一声,随即带着一个湿淋淋的圆球,以同样的速度收回。 与此同时,厚重的石墙已经经不住压迫,中间的几块石砖塌下来,露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洞。石头的碎块还没有全掉下去,从墙的另一侧,一道毒蛇般的黑色窄剑,就贴着深罗的脸颊,带着不善的风声,直刺进了朱罗的右眼,同样闪电般收回。来自两个人的突袭,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 深罗感到,在剑回撤之时,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再看朱罗,他的脸上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两个黑洞。深罗把嘴里还在颤动的眼珠,一口吞了进去。朱罗捂住双眼,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痉挛地蹦起来,鲜血如泉水般从他的指缝中渗出,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大张着,一头栽倒在地,随即消失不见。从他出现,丑牛逃跑,到他的两个眼珠都被取走,这之间不会超过两秒钟,所有事情,就像是同时发生。 深罗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清楚地判明:丑牛不是杀人者。他看过现场,很熟悉凶手的力量,如果丑牛就是那个人,为了保护大皇子,他应该立即将朱罗的头斩掉,然而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仍然只选择刺瞎对方的一只眼睛。如果没有自己锦上添花,朱罗不过是一目失明,平心而论,这种伤害在搏命之时算不了什么。朱罗该有段时间不会出现了。深罗微微一笑:他的能力应该就来自于那双眼睛,失明之后就是个废物,报仇这种事情,就交给老天吧。 他甚至有点儿高兴:天元城中的怪异人物,少一个是一个。在深罗身后的丑牛,大概只是看到自己剑上的眼珠,和朱罗捂着流血的双眼逃跑的情景,并没有看见隐于墙中的灵。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心地把血淋淋的眼球取下来,然后蹲下,在墙角处挖了一个深而窄的小坑,把它放进去,妥善地埋掉了。 如此尊重人的身体。深罗哼了一声:他离一刀断头,血溅三尺的境界差太远了吧。明确地排除怀疑对象之后,深罗轻快地离开了麒王府,他现在脑子里就剩下一个想法:以前只想到用刀可以杀人,实在是太浅薄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上的流苏,对自己说:本来这世界上,杀人的方法就有很多种。那么,朱之到底有多少仇人?里面有多少异人呢?想着想着,东方已经渐渐地明亮起来,就在他困惑不已地回吴王府时,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息直冲进了他的鼻孔。等他赶到时,弋轫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最先发现尸体的宫女昏死在地上,深罗只好将其摇醒,命令她出去找男仆过来,而又等了很久,李则斯才到。 这下追查凶手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原本只是想借机接近翼王白矩看看而已,现在真要把它当回事了。深罗一边喝水一边想。听到深罗否认了丑牛的可能,周徽忽然抬头看了李则斯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眼神里满是狐疑。李则斯被这眼神扫到,脸色骤然苍白,神色显得极为动摇。两个人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同时有可能憎恨朱之的人,目前他们认识的,只有一个。 李则斯用手按住额头,低声说:“殿下,属下亲眼所见,今早岳锋就在幽馆,未曾离开半步。他就算腾云驾雾,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个来回。”深罗心中一动:岳锋?那个卖春宫画被扭送回来的小子?他出声问道:“那小子跟李公有过节?”吴王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他带人撕了岳锋所有的画。”深罗一个没忍住,噗的乐了:“就这事儿?你们俩太高看他了吧。”李则斯应声附和:“他只是个废物书吏,手无缚鸡之力,连画都裱不起,哪有钱买刀?” 周徽听见李则斯又刻意提起“废物”二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有没有问题,交给大理寺一审便知。”深罗表示反对:“不妥。重刑之下,他要是招了,我们怎么跟二殿下那边解释?不管是不是他干的,现在都不要说出去,我有办法弄清楚。”李则斯:“他压根儿就是无辜的,你怎么弄清?”“我当然有办法,你容我想想。”“弄清楚了你又想怎么办?”“不是他,我们保持沉默,等真凶出来;万一是的话……”深罗沉吟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我们悄悄把他处理掉,让这事儿变无头案。” 说完,深罗把杯子一放,起身出门去了,屋中只剩下周徽和李则斯大眼瞪小眼,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尴尬至极。过了很久,周徽像是下定了决心,率先打破沉默说道:“我想见见这个家伙。” 大鱼 李则斯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恢弘壮丽,摆放有序的书架,周徽的表情有一点厌恶:他很不喜欢这里,差不多所有的书都不爱看。那些讲着如何遵守道德,辩论世间真理的书籍,在他看来都是一些玄之又玄的无聊闲谈——吃饱了没事情做的话,关注一下现实人生如何美妙更重要吧。为什么要去追求什么挂在半空中的空谈呢? 岳锋就站在天井的当中,静静地等待着。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眼神游移的脸上,闪耀着干涩的光芒。在他身前身后,十张巨大的山水写意像布帘一样悬挂起来,随着通风孔吹进来的微风,轻轻地摇晃。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无数黑色乌云,密布在明亮的空间中。因为已经事先有人通知,在好心同僚们的安排下,岳锋把放在阁楼里,最近新画的所有作品统统拿了出来。仅仅十几天,他就画了这么多,而且基本上没有任何重复,仿佛令人恐怖的创意之泉,正在毫无道理地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喷涌而出。 周徽站在那里,并没有靠近,他在距离岳锋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抬着头,用剃刀一样锋利的目光从左边看到右边,随后叹了一口气。李则斯明白:吴王不肯投降。他仍然不能容忍与他不同的人。这最后的努力,还是要以失败告终。虽然觉得岳锋很可怜,但是秘术士告诉自己:尽人事,听天命。丹青是小事,这次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洗清岳锋身上的杀人嫌疑。 他抢在周徽开口之前,向前一步,问岳锋:“你这两天离开过幽馆吗?”岳锋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睛似乎对不上焦:“没有。”“你有证人吗?”旁边站着的,是那个曾经向李则斯抱怨岳锋身受不公待遇的年轻书吏,他一拱手:“恕小人插言,岳锋确实不曾离开,小人每日清早负责打扫幽馆君字楼周围庭院,自东方发白至天光大亮,他始终在阁楼之中。”朱之和李公子,在早上进入书房的时间,都是在晨光初现之后,因为现场都没有燃着的灯烛,可知他们是借天明晨读,不会存在后半夜杀人的可能。 李则斯询问地看周徽,但是后者根本没在听,只是出神地死死盯住那些悬挂着的巨幅画面。过了很久,才猛然一惊,冷淡地回答说:“嗯,我知道了。”难道他要改变判断了吗?李则斯疑惑地看着过于聚精会神的吴王。岳锋显然也对洗清自己的嫌疑毫无兴趣,他只是嗫嚅地问道:“殿下,这些画……”周徽低了低头,提高了音量,语气与往日判若两人,冷静地有些过分:“我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你明白,你在丹青之上毫无作为。但是,你似乎一直执迷不悟。” 岳锋的面孔变得惨白。“才能这种东西,不是说靠拼死坚持,和付出无数代价就可以得到的。就像一个天生的哑巴,哪怕练破自己的喉咙,读烂无数的曲谱,也不可能唱出美妙的歌声。勤能补拙这种说法,不过是安慰那些愚者的说辞罢了。没错,你可以变得熟练,变得快速,但是你永远抓不住那种感觉,这就是天才与平庸的区别。人人都可以做到不坏,但是从‘不坏’到‘好’,到‘完美’,还隔着天与地之间一样的距离。” “我只能说,你不适合现在这个世界。你真的知道人们想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吗?画,是你要展现给人们的一双眼睛,不是一团不明所以的浓雾。”“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理解你这种画面,还可能为你如痴如狂,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起码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岳锋脸上的肌肉,像被人撕扯一样抽搐着。 周徽点手叫来随侍在外面的仆人:“你们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还没等在场的其他人明白,仆人们已经迅速地抬进来一张巨大的桌子,摆上文房四宝,有人熟稔地把墨研好,白纸铺开。周徽站在桌子前面,提起笔,头也没抬,说道:“岳锋,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清楚。”在他落笔的一刹那,李则斯闪电般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可以轻松地学习并拥有任意一种才能的周徽,要从岳锋这里夺走他仅有的东西了! 一种飓风般的痛苦和恨意攫住了秘术士,他冲上前试图阻止吴王,但是后者用一个空前严厉的眼神拦住了他:你没有资格阻止。在这里我是王,而你是条狗!李则斯刹住了脚步,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从背后沿着脊柱,冰冷地伸展到他的脑子里。周徽屏息凝神,并没有抬头看任何一幅画,在雪白的纸上走笔如飞,墨汁飞溅着,像细碎的冰雨,喷射到四面八方。不到半个时辰,他骤然停笔,直起身来,把笔一扔,掉头便走。在这之间,岳锋就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自己的画中间,没有挪动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着吴王旋风般离开了,只有李则斯,痛苦地看着桌上的画,和石雕状的岳锋。良久,岳锋才像刚刚破除了定身咒一般,困难地牵动着四肢,几乎是一步一拖地走近过来。李则斯伸出手拦住他,试图不让他看吴王留下的画,但是他粗暴地把李则斯的手臂推开,像恶狼吞噬羊羔一样扑在桌子上。淋漓的,丰沛的墨色,沉郁而饱满的沟壑山水,似乎要迎面倒下来的巨大岩石,充满了令人憎恶到骨子里的熟悉。风格一般无二,却绝非临摹的精确仿作。它跟岳锋所有的画都不同,但就连作者自己,都不敢相信它并非出于自己之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周徽的更好。 被抢走了。像支柱一样支撑着自己生命的重要才能,就这样被抢走了。吴王用这幅画清楚无比地告诉岳锋:你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引以为傲的能力不值一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岳锋终于抬起头看着李则斯的时候,秘术士几乎不忍心与他对视。一个恍恍惚惚的,破碎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边,岳锋的脸孔,奇异地变得十分柔和平静,就连原本纠结在一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轻声地向李则斯道谢:“楚兄,承蒙你费心,这次我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李则斯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岳锋回身,用挑子一张张把画挑下来,用最慈爱的动作把它们一张张卷好,抱了满怀,走到李则斯面前:“明天我就动身回老家。说起来真是羞愧,最后的最后,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什么?”“如果不是五殿下,我大概还在固执地坚持错误的想法,幸好殿下一语点破梦中人,让我认识到丹青并非属于我的道路,这种大恩大德,比拯救性命更为重要。 这些画,对我都没有用了,我也不想带回去,可是一想到要被那些愚昧的下人碰这些心血,我就觉得难受得要死,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五殿下亲手代为销毁这些画,无论是糊窗户也好,丢进火盆也好……被五殿下这样真正的名家毁掉,也是这些画的福气。“呃……”“听上去挺可笑的吧?如果为难的话也不必勉强。“不。”李则斯起了恻隐之心,“举手之劳而已。”当李则斯抱着这些纸卷离开幽馆时,他回头观望,君字楼外面那个鸽子笼一样的阁楼里,岳锋的背影正在伛偻着忙碌,似乎在收拾行李。 但愿他回家之后人生平淡安稳。李则斯回过了头:就把这不幸的天元之旅,当作一场黎明时飘渺的梦境吧,流着眼泪醒来,总比昏蒙地睡死要强许多倍。为了妥善地运送这些画,完成岳锋的心愿,李则斯来到天元的大道上之后,决定叫一辆马车,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可以雇佣的车子一辆也没有。秘术士正在心焦时,一眼看到从路的尽头,驶来一辆轻捷漂亮的四轮马车。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文文的车。 所有的侍女和马夫们也都认识他,等车临近,有看见他的人通报了文文,后者喝令马车停下,隔着帘子问:“李则斯,你抱着什么啊?”李则斯大致把原委说了两句,文文也没听明白,不过倒是知道他想雇车去吴王府。郡主小姐大大咧咧地说:“别等了,我把你一块送过去得了,反正我也闲。你上来。”虽然是还没有结婚的贵族小姐,但是天元的这个时代,意外地比较宽容,兼之文文身份特殊,门第显赫,受宫中宠爱,就更加不在乎外人眼光。她把李则斯招呼进车,中间落了道薄帘,一边让下人们改道吴王府,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则斯比较详细地讲了这些画的来历,当然背后的杀人命案等等,他统统没说。文文听得直皱眉头:“这小子又用他那招郁闷别人,真太坏了。”“五殿下只是直率而已。”“你甭替他辩护,我明白了,那可怜人就是希望让他给把画处理了对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呃?”“不过,我才不让他毁掉这些画,我要挂起来,强迫他看,哼哼哼。这下李则斯倒真意外了:“那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人家学画画容易吗?他就这么糟践人家,简直没有人性,我要好好地教训他一下。这些画回去都挂我屋里,然后我每天请他吃饭,非看傻他不可,哈哈哈。”李则斯有些踌躇:这么做,虽然跟岳锋约定的有所不同,但对这些漂亮的画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归宿。而且,也算是曲线达成了让周徽看到的目的吧。“不过,”文文狡猾地放低声音,“上次说的那件事情,你可要办到哦。” 秘术士恍然大悟:文文是要他向周徽主动低头,挂画这件事,只是交换条件罢了。想到这里,他释然一笑:“这太容易了。文文你又跟臭棋打赌了吧?放心,这次一定要你赢。”私下时,李则斯也会称呼文文的小名。文文在帘子那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似乎是露出了被看穿的尴尬笑容:“嗯,被你发现了。但是,约好了哦!最近输得比较多,这次一定要赢回来。”“那是自然。包在我身上。” 于是,等到了吴王府,李则斯一个人跳了下来,所有的画,都交给文文带回文府去了。临走时,文文叫人进去约请吴王晚上一起吃饭。她与李则斯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就轻快地坐车离开。李则斯跟下帖子的侍女一起进了周徽的书房,后者对郡主的打赌也是心知肚明,笑咪咪地在一旁站着,等看好戏。秘术士十分自然地走到故意装作看书不理他的五皇子面前,咳嗽了一声。周徽也不抬头:“有病喝水,别到这儿来流毒。” 李则斯徐徐跪下,向上拱手:“属下罪过,让殿下生气了。”周徽没吭气。“世有黑白,人分高下,人都是有自己的极限的。这个道理,我想通了。”五皇子这才露出喜色来:“其实,我刚才也有些过了。楚兄起来吧,你跪在那儿我看不习惯。”二人相视一笑,多日的隔阂,就此冰释。旁边看着的侍女掩着口乐完,也过来施礼:“五殿下,文郡主请您晚上一叙。”“哦!”周徽的精神头儿来了,他丢下书,“什么菜码?”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鲥鱼,一路冰着,一点异味没有。”周徽一听大喜,霍地站起身来,往外便走:“不早说!告诉你们厨子,一律连鳞清蒸,他要是敢往里面兑鸡汤烹煮,我就杀他的头!套车套车!”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四匹马拉的快车,拉着一个急着吃的吴王,一路疾驰而去。 好笑 李则斯觉得好笑,看着周徽走远了,摇摇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刚一转身,正对上突然从墙里冒出来的深罗。后者一脸灰尘,像是从什么土坑里刨出来一样,满面忧色。他见了李则斯,劈头就问:“周徽呢?”连敬称都省略了。“去文郡主那里吃饭,怎么了?”深罗沉吟了一下:“嗯,那还好,不是去幽馆就行。你坐下,我跟你说件事情。”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来:“你看这是什么?”里面是两本书。李则斯有点儿迷糊:“...... 苏鲁特背后仿佛喷气式背包一样,涌出两股炙热的气流,推动着他漆黑的身影飞了起来。 我苦笑了一下,‘还有拼的意思么?很明显,我败了。’我心里一阵挫败感,这就是差距,学校里的一呼百应,和社会上的呼风唤雨的差距,我心里一阵无力感。 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欢的声音响起,‘这是我的新号码,如果你和堂分开了,那咱俩好好过吧,她不爱你,我爱你。’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别说是弥娜和艾伯纳在怀疑他动机不纯,现在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才会这么做的。 在不远处的山崖下,莱茵哈特和薇薇安骑着马,看着士兵们把圣骑士救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秦涯的肉身强悍,防御力极其强大,加上完美神体带来的恐怖恢复力,所以刚才的鬼影虽给他带来了伤害,但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 秦涯不禁冷笑,他浑身气血之强悍,当可算是九星第一,又岂会是区区一音波攻击能够撼动的。 整个大化帝国,数百万臣民,在这一刻却是爆发出如山如海的欢呼。 接下来,所有人的力量不断被吞噬炼化,无数的能量化成他的力量,牧辰的气息越来越强大,实力越来越强大。 高晋跟在他的身边,摇头晃脑,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算了,我就当她是真心的好了,我去洗澡了,她继续坐在客厅里玩手机,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公爹虽然人不非常出色,可是他有一份李何氏或者说是许多人都没有的宽容与壑智,更清楚他要做什么、他应该做什么。 时间过的很短暂,顶多也就是二三十秒钟,大岁捅了我一下,便让我可以睁眼了。 “恩,有件重要的事情问你,那个你当初请的那个保镖,他会八卦掌,他是从哪里请的呢,据我所知普通世家都没有人能修炼吧,你从哪请的。”苗诀杨很好奇的说着,自己都没有发现虎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背景。 “老板,麻烦你先结账!”长着络腮胡子的白皮肤大汉冷冷道,眼中带着高傲和鄙夷,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李卫东身上的汗臭味,跟乞丐有得一比,他严重怀疑李卫东偷偷混进餐厅,根本没钱结账。 “他为了摸清中央钧天所在,就必须先上去,事不宜迟,我先来吧。”沙哥说完,便拿起一圈藤条往身上一套,将其放置于腰间,然后脚踩着树上的凹槽便向上攀爬而去。 郑佳人扑在郑伊人的怀中哭泣了,她没想到姐姐会选择原谅,而且还不阻止,她简直不敢相信。 修成大道金丹,李卫东的修为再次攀升,已经可以运用天地星辰之力,炼化简单的法宝。 “大人,薛蟠当时喝的已有五六分醉,力气也使不上全部。我们便用衙役做个实验。”说着吩咐已经有些晕晕倒倒的差役,上前狠力踢了一脚苦力汉。 武会 以至于,你甚至都会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让你一时间恨之入骨。就算是自己忽然心动,想去找来看看,也是什么都找不到。到了这个时候,你就等于是把他杀死了。这是用刀刺、用斧砍、用火烧、用水淹都达不到的绝佳效果。既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也不会遭受看到尸体时的冲击,更不会在深夜一头大汗地醒来,痛哭流涕地忏悔罪行。真是美好的做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值得这样悄无声息地杀掉。 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护你所爱的人。对,张开死亡的黑色羽翼,把你爱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地遮蔽起来,绝对不能让她们经受任何伤害。什么手上沾满了鲜血罪大恶极之类的评语,都是人们虚伪的道德产物,因为自己无力保护爱人,而求助于集体的卑怯行为。说到底,道德不过是人多势众嗓门大的另一个意思——说得多了就成了真理,听得多了就受到束缚。从人类舌头上喷吐出的恶毒气息,被涂上一层正义的金色,拧成了一股股绳子,把你捆绑得动弹不得,深陷在你的皮肤里吱吱作响。 不要哭。你不要喊。你只要示弱,他们就会强大到毛骨悚然。手上湿润滑溜的东西是什么?又腥又咸,但是吞下喉咙又觉得不知从哪里甜起来。从人体里流出来的液体吗?据说人身体里最多的就是水。强大的和软弱的,聪明的和无能的,都一样。然而在你的身边,贫穷的人在饿死,生病的人被抛弃,小孩子和老人无人喂养,那些美丽健壮富有的人们活得有如天神,除此之外便化身魔鬼。满天恶意,遍地哀号。 这样的人类,这样的世界,你不想要。但更好的是什么?比现实更完美的梦想存在吗?不用杀戮,不用厌恶,没有仇恨,没有差别的那一天会到来吗?有人向你许诺过,有人说这值得你踏入血池地狱。如果是真的,即便再多的鲜血,再多的悲鸣,也不值一提。你将一往无前,你将怀抱着美梦大踏步奔波,你将不在意牺牲,你将幸福不堪。来吧!让这个肮脏的现实成为你脚下的齑粉!让它们统统消失掉! 独孤晟不喜欢火灾,当然他也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穷人的小偷小摸。他不喜欢一切不符合律法的东西。但事实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元变得不很太平,至少不如以前那么安静。就在大周天,距离皇宫很近的地方发生了火灾。虽然说负责灭火的司煊行动迅速,把火头扼杀在摇篮里,但是却找不到起火的原因——是下人们不小心,还是有人刻意纵火?总得有个说法吧。然而没有。所以上头找到了大理寺,责令他们查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独孤晟作为捕快头目,除了要加班加点工作,还要挨上一顿皇家周眼。 火只烧掉了皇宫外院墙下堆积杂物垃圾的角落,喷出了很多烟,最先发现的是一名宫女,她尖叫着叫来了侍卫。因为起火点与她隔了一堵墙,她也说不清墙那边怎么回事。独孤晟通过太监问了半天,才勉强凑到一句话:那个宫女在看到烟火的同时,看到有两只猫从墙头上跑过。这算是怎么回事?着火了野猫当然会跑。野猫弄着了火? 传话的太监轻蔑地哼了一声,显然对独孤晟这种结论很不满。后者也很郁闷,但如果贸然把这件事情定性为纵火事件报上去,恐怕又有得折腾了。特别是最近几天,天元正在迎来一项很重要的活动——沙场演武。听说这次破天荒地允许平民参加。上头真是心血来潮得过了头吧。独孤晟把这句抱怨烂在肚子里后,点头哈腰地离开了皇宫内院。在他毫无存在感地往回走时,正好经过一道回廊,在雕花窗棂的那边,有两个女孩子议论的声音传来。捕快头本来无意偷听宫女们的闲聊,但是飘到耳边的几句话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又着了?”“是呀。二殿下那里的姐姐们说,她们那边也着过,就是没跟上边说。” “这么说起来,六殿下的小妹过来时也提到了呢。”“这次看来是紧张起来了,以后要小心喽。”议论的声音渐渐低落。独孤晟的心里却压上了一块巨石:连皇子府都频繁发生火灾?现在并不是冬天,怎么会这样?中年人感到自己的胃开始翻搅,一种强烈的不祥感爬上了他的后背。排队领取稀粥的队伍,经过了十几个弯以后,蔓延到了外面的街道上。面带菜色的饥民,表情疲惫地在行列里缓慢移动。他们中的很多人,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开始等待。粥的数量严格按照人头数量分配,一家人排一天,也只能勉强摊上每人两餐。 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小伙子,在烈日下实在难耐饥饿,在队伍拐弯的地方,刺溜一下越过了一百多人,挤进了更靠前的位置。顿时,后面的人群不满地咆哮起来,*在前面的一名老妇尖叫着推搡了一下年轻人,紧跟着有几名中年人也扑过来拽他,一时场面混乱,无数妇女儿童悲声大作,有人倒在地上,马上被无数人践踏过去。听到异常,负责放粥的济泽堂里立刻冲出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士,粗暴地用长矛在人群里乱打,经过好一阵,这才把殴斗的人群分开。 大概有三十几个人受伤,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重伤,他的母亲跺着脚号哭。插队的年轻人已经被揍得昏了过去,有人把他拖起来架到后面。所有人都在惊恐地议论,直到从济泽堂里走出来一名中年人,这才慢慢安定下来。这人有四旬左右,身量不高,官服穿在身上显得肥大,用腰带紧紧地扎在腰里。他面孔土黄,三绺经过修理的胡须飘散胸前,口鼻细小,唯有一双豹子般的眼睛闪烁明亮,在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眼神坚定得可怕,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逼视着前方。 人群看到他,先是骚动了一阵:“乌大人……是乌世大人!”“乌大人来了吗?” “乌大人!”等到声音消失,男子开始说话,他的嗓音洪亮阔大,不用费力就能让在场的近千人听得一清二楚:“大家要冷静!所有人都有吃的!只要排队就有,粥有的是!明天开始,六旬以上的老人和十岁以下的孩子,会有专人发放食物,不要抢!”人群中感激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人甚至在队列中跪倒在地,向他磕起头来。乌世把所有人都安抚住以后,匆匆退回了粥厂。在他身后,有一名眼神疲惫的年轻侍从小声问他:“大人,文府捐的钱,也只够撑三天了……”乌世没有停下脚步:“二殿下给的呢?”“都补了亏空。” “我们欠了那么多?”“这还是用殿下的名义硬赊出来的。”“那就再赊。”“马上就要演武会了,不少人马都进了天元,很多店不愿意赊给我们啊。”乌世的脚步猛地刹住,侍从差点儿撞上去。中年人叹了口气,沉声说:“之前答应的,还是说什么也运不进来吗?”“是,多方设法,就是不行。”“我再去找二殿下。”“您都去好几次了……”“那也要去。”乌世彦把脸转向侍从,“你和所有其他人,从现在开始,重新去紫绶街那边挨家挨户地拜会。”紫绶街,是天元富人聚集的主要区域。 侍从露出一个苦笑:“我们不会输给大人的,一定全跑到。”演武当天天气不错。平坦宽阔的校场,土地已经事先被马拉着碾子压得很平,尘土在红色的晨光照耀下,很有活力地翻腾着。百余面由宫人精心织就的锦绣旗帜,被早上的凉风一激,懒洋洋地晃动。在它们的下面,有几十匹精悍的战马安静站着,连尾巴都静止不动,乍看上去还以为是假的。幸好在它们的背上,各自坐着个顶盔贯甲的年轻人,这些人偶尔抬手动动头盔,还能看出来点儿活气——光盔甲就有几十斤的重量,沉重的头盔上面因为镶满了各种奢侈的穗子和装饰品,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等套上护面甲以后,脖子几乎动都不能动。在这种情况下,能动动头盔已经是奢侈的极限了。 高高的看台上,有宫人打着黄罗伞盖,幔帐和流苏在两侧垂落,对旁边的视线进行了很好的遮挡。一个面目清癯,但是体格明显过于常人的老者闭着眼,用手指关节叩面前的桌面,周围的人就屏息凝神地数他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等太阳的金色光芒穿透身后的宫殿阴影,射过来的一刹那,老人把眼睛睁开了。他冲旁边的侍从点点头,低声说了句什么。侍从机灵地点完头,一步跨前,对着刚才那些静悄悄的战马和年轻人们高声说道:“陛下口谕,此次演武,不拘身份,只要场边之人,有意者均可下场。胜者赏原地三级,土地千顷!” 一语既出,场下骚动了起来。坐在马上的人们显得有些不安,有的人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在他们的正中间,有一匹个头高出别的马一截的黑色骏马,在它之上的骑士倒是显得比较镇静,没有说一句话。他的披风、盔甲、武器乃至于马鞍,都是非常沉闷的黑灰两色,与周围人五色斑斓的彩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夜晚一般的护面甲把他绝大部分面孔都遮盖起来,只露出两只稍微显得疲倦的眼睛,看上去,黑色的眼珠比一般人来的都要小,不过因为一直眯着眼,并不显得突兀。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马耳,马毛茸茸的耳朵灵巧地打转,随后黑马喷了个响鼻,扬起了头,它脖子下面的一块周斑,在晨光下特别扎眼。看台上坐在文帝旁边的,有很多衣冠楚楚的贵族。其中距离文帝最近的是几个年轻男子,小者十余岁,大者不过二十五六。他们看到黑衣骑士的动作,有一个坐在正中间,衣服周得耀眼的男子笑了。他碰碰旁边的另一个,说:“皇兄要不给面子了。”听他讲话的人是一袭紫袍,淡青色冠,眉目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听了这话面带疑惑:“二哥你的意思是……” 穿周的这位,正是二皇子翼王周炬。他有一张刀削般的面孔,所有的线条都透着凌厉,但是过于浓厚的粉把这些棱角都掩盖了起来,再加上时下在贵族中间流行的暗紫色眼影,跟他原本的男子气概掺杂在一起,显得说不出来的矫揉造作。他把手中的折扇打开,玩味上面的写意兰花:“大哥拍马头,是提醒他的驭风,要见血。” “真的?”紫袍人还不太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怎么没发现?”二皇子扬起刻意修过的眉毛,露出一脸*的笑容:“你才认识大哥几年?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场下应该没人敢上来吧?”“血气之勇,会有傻瓜蛋吃饱了撑着上来的。”周炬把扇子合上,“这么多年没见血,我们的皇长兄,可是寂寞的很哪。”坐在旁边一直聆听他们对话的,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绿衣,面上稚气还未脱,忽而大声插话道:“大哥一定会赢的!” 翼王脸上的冷笑更加明显,不无挖苦地回应道:“小九,一会儿大哥上了场,你可得卖点儿力气喊,不然你兴奋了半天,人家还不知道呢。”周围的人都听出了话外之音,但是只有一半左右的人配合着笑了起来。绿衣少年没笑,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攥着拳头看向场中。现在所有的马都离开了旗杆附近的位置,开始在旁边的场地上来回逡巡,各自做着战斗准备。唯有黑马载着它的主人,只是用蹄子刨了刨地,依然保持半静止的状态。 正式进入夏天以后,天元城变得很热。每天很早就天亮,没过几个时辰太阳光就把地上晒得跟烤炉似的。等到了正午,连铺的石头都会闪着刺眼的反光,人要是穿廉价的鞋子,走在街上能给烫得直蹦。赶上阴天的话还稍好,但是因为湿气不小的缘故,又觉得憋闷难安。这种漫长的夏季在天元得持续好几个月,每年都会有穷人和老人死在酷热的天气之中。一到这个时节,有司衙门就会设置临时招募的埋尸人,在天亮之前满大街转悠,见到倒毙的死尸就扔上车去,拖到郊外掩埋。 所以为了不被热到,文帝喜欢在早上召集演武会。这种活动除了能够增加皇子大臣们之间的感情互动之外,还可以有效地检验他们最近到底都在干些什么,最关键的是,可以在每天为了国计民生烦恼之际,添点儿消遣。规则很简单,皇子们全副武装自愿下场接受挑战,所有其他贵族有愿上场者一概进场,赢了有赏,还能顺道升职,输了也没什么损失。演武每年都会举行,而随着时间推移,日益像一场接一场的表演。皇子们和贵族子弟间一团和气地你来我往,与其说是格斗还不如说是交流感情。 但是允许场边之人,甚至随便哪个平民都可以上场这种规定,今年还是头一次听说。在太平盛世的今天,虽然不是人人都买得起马,但是从黑市交易的活跃来看,战马流入民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果有平民买齐了全部装备下场的话,仅从外表看与贵族们没什么分别。实际上,随着文帝在位时间的推移,新一代出生的年轻贵族,热衷于上马演武的人越来越少,一百个人中,大概只有二十个左右愿意把作战当做体育锻炼,而他们中间,又只有五个左右对实战有偏好,在五个人里,能保证对战获胜的,连一个人都不到。 相反,在平民中间,因为涌现出相当多的新锐富人,支付得起马匹和武器的价钱,再加上为数不少退伍下来的武艺教练滞留天元,民间习武渐成风气,故而倒有不少好手在市井中藏龙卧虎,甚至还有话本流传,歌颂他们行侠仗义的事迹。这些事情,贵族们中间都有耳闻,不过他们多数都不当回事——平民再厉害,犯得着跟贵族们过不去吗?抢男霸女这种过时的爱好,早就不流行了。要知道盛产美貌和帅气的阶层,正是出自贵人;老百姓连穿件彩色的衣服都没戏,能好看到哪里去。 矫饰之风横行,连男人都修眉抹粉,已经成为百分之五十以上贵族们的共识。这些人,是不可能站在演武场上的。他们珍贵的身体,只能用来踩高屐,挽长袖,佩高冠,行走飘飘欲仙,用在其他方面就未免太可惜了。有人猜想,文帝也许正是为了矫正这种风气,才允许平民参加演武。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让上面不必担心平民让贵族失了面子。他就是文帝的第一个儿子,被人称作大殿下的麒王周鸣。如果走在大街上,人们很容易认出麒王,他从来不穿彩色的衣服,甚至包括周色,永远都是黑和灰,金属佩饰,包括盔甲,都会擦得异常雪亮,一尘不染,在日光下反射出阴沉的光芒。 连他的马和旗帜也是黑色,走在街上有如一团凌厉的夜雾,不但锐利,而且安静。没人听过他的马叫,他手下的士兵也沉默到令人胆寒。傍晚收摊的时候,普通人无意中一扭头,却恍然发现大殿下带着人从身边疾风般经过,只留下一团黑色的背影。还曾经有人因此吓昏过去,一时传为奇谈。所以,周鸣在战场上偷袭敌人的时候,没有一次失手。他有一次喝醉了跟兄弟们讲,他是跟山贼学的。杀人不必惊师动众,靠过去一刀就够了。 所以自从麒王参加演武以来,从没输过,无论是真刀实枪还是交流感情。在最近的八年里,甚至没有人愿意直接面对他,他们说看着周鸣的眼睛,会感到绝望。不过由于麒王在边境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天元城中,这种压力感并不是常有之事。就在今年年初,文帝刚刚召回周鸣,并且将天元的防务大半交予他,麒王也不负所托,他回归之后,天元虽然热闹却显得颇为松散的城防,加强了许多,很多想浑水摸鱼的宵小之辈,也只敢徘徊在天元郊外,不敢再进城冒险。 这是件好事,很多人这么想,但也有不少人,不这么认为。早上的太阳已经全部从地平线跃出。在开场之前,有侍者伏在文帝耳边回了两句话,后者皱了皱眉头,目光向皇子们聚集的地方扫了过来,打量了很久,但是没发一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侍者点头,手里擎着号令旗,正要传送给负责督察全场的武官,忽然从高台的侧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坐着的人都扭头望了过去,一眼之下,周炬的笑容由冷嘲转为了热讽,用足可以让十几个人都听见的音量说道:“小五还是这么讨人喜欢呀,来都来的这么兴师动众。” 从场外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正是排行第五的吴王周徽。他没骑马,看样子也不像坐车而来,倒像是自己一个人从府里直接徒步跑来的。蓝色的袍子本来挺新,但是下摆变得灰扑扑的,没准是趟了一路的土。所有人都拿看怪物的眼神瞪着他:文帝的演武会,只有他一个人敢迟到。周徽跑到高台之下,撩起袍子下摆,垫步拧身,噌噌噌,以一步三个台阶的轻盈步伐,直接登上了父皇所在的宝座附近。文帝见他上来,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旁边的宫人们也没拦着,任由他风尘仆仆地跑到座位的切近。 等到了父亲眼前,周徽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文帝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下去坐着吧。”语气里没有半点责备。周徽脸上顿时轻松起来,很欢快地又用同样的频率蹦下了台阶,直接跑到皇子们的区域,在最中间坐了下来:位置选得很准确,既不偏左,也不偏右。跟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在皇子们外围的贵族席上,有人问正在喝水的深罗:“深公子,五殿下来的可不早啊。”深罗是个打扮尤其夸张,矫饰得甚至有点儿过头的年轻男子,天元城几乎所有的士子都知道,他曾经在五皇子府上做过不短时间的食客。听到有人问,他放下水杯,向隔着五六个坐席的另外一名熟人点头打了招呼之后,才冷淡地回答:“大概有事吧。”“您不清楚?” 深罗的两只眼睛含着微笑眯了起来:“我今天是陪二殿下过来的,五殿下的事情,恐怕你问错人了。”对方有点儿不甘心地缩了回去。深罗接着喝水,脸冲着校场,眼角却瞟着皇子区,心里倒真有点儿纳闷:周徽,你是故意的吗?这半个月以来,因为受到邀请,深罗都在二皇子周炬的府中盘桓,对于好友周徽,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了。当然,大司徒的女儿文文请客吃饭时还偶尔能见上一面。 周徽虽然本性疏懒,骑马打仗经邦治国方面都是周痴,但是在其他方面,他素来做得很谨慎,无论应对进退,都有着一名皇子应有的警觉。在这种重要场合迟到,说不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但也绝对够得上意外。恐怕为了这事儿,五皇子要费不少口舌和心思了。不过只要不是有人想要他的命,其他就跟我无关。深罗想完,继续对付自己的茶水。坐在他上方的有人笑着问:“深兄,你要不要押?”他头都没回:“五百押场外,你们押大殿下好了,我最近有点儿闲钱,请哥儿们吃饭。” 听见的人都哄然叫妙,纷纷把钱扔到了其中一个邀赌的贵族男子的袍子中,不一会儿就积攒了很大一笔。皇子们也听见了贵族这边的骚动,看着人们扔钱,有人脸上露出不屑来:“市井之风,流弊可诛!”翼王把扇子放下,好像是要对旁边的兄弟解释,又好像是公然批驳“市井”一论似的,大声说道:“国之物力,有运转才有生息,财囤而死,人赌使之活,大家衣食无忧,才兴而投机。陈腐之念,使人囿于土地,那才是没活路了呢。” 立刻有人在旁边击节赞赏,而执有不同观念的人,自然是小声抗辩,所有坐着的人都争成了一片,于是皇子区居然也引得哗然喧闹起来。只有周徽跟木头一样,默默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在喧哗和加油的嘈杂声中,有人打出了旗号。战马们开始逐渐散开,负着他们的主人,各自占据了位置。周鸣的黑马在最后一刻才懒洋洋地走了几步,算是象征性地划定了区域。此时此刻他很清楚:所谓的场边之人,其实早已混迹在这几十位骑士中,刚才文帝的话,不过是提醒一句。而只露出眼睛的护面甲,完美地掩盖了贵族与富有平民的区别。 是这样吗?麒王在心中冷笑:光穿的好看,是没有用的。那种想趁机爬上高位的腥臭气,隔多远也能闻得到。距离麒王最近的一匹马上,骑手用一个漂亮稳妥的姿势亮出了自己的武器。他的手肘夹得很紧,锻造精良的长枪纹丝不动,整个人非常安静。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肩膀、腰、膝盖,每一个关节都恰到好处地保持紧绷的状态,就连头盔上的穗子披拂下来,也显得线条流畅而毫不混乱。 可以看出,他受过很好的训练,在上马之前,他应该是很老练地活动过身体,所以才能如此精确地控制身体。马也很不错,一匹强壮的大公马,皮毛和蹄子都保养得很好,面对此等场合能灵活自如地掉转,镇定非常。 麒王用苛刻的目光打量着他,自己的黑马则微微偏着头,只有耳朵不停地颤抖——这是它兴奋的表现。一击,不,保守的话两击吧,就废掉这个家伙。枪尖要从他的右膝上方穿进去,然后横拉,他就永远都不可能再来这里了。一个声音按照惯例在麒王脑子里提问:你肯定要这样做吗?他也照常回答:是的,因为这小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平民的臭味。 随着这个简短问答的结束,大皇子身上蒸腾起来的杀气,顿时像利剑一样刺出了盔甲。文帝的开始号令,几乎就在一瞬间响起来。战马的嘶鸣和人类的咆哮,在烟尘大起中,同时奔腾汹涌。从高处看下去,演武场中的混战可以说是没有章法。如果按照惯例,一对一捉对厮杀或者组成红周两队对战也都不坏,起码场面好看一点。可是文帝这么多年来,意思一直很明确:乱中取胜才是英雄。拉开架势,慢慢地你一招我一招,这不是帝王需要的东西。 把所有人当做你的敌人,在无数哭喊声中分辨出来自身后的袭击,瞬间结成短暂盟友,迅速杀死最有可能威胁到你的竞争对手,然后反手干掉刚才帮助你的人。必须要有最好的方向感,感觉不到犹豫和后悔,具备源源不断的充沛体力,比别人更能忍受伤口造成的疼痛,在关节和肌肉受损之后也可以利用别的方法杀伤他人。这是文帝的梦想。可惜在和平年代,战争演练变成了贵族公子们锻炼身体的游戏。因为彼此过于熟悉,家族的交情和种种顾忌让年轻人们在结盟时懒洋洋地像是在跳舞,砍人则像化妆。 周鸣常年获胜,最后和他对峙的那个人必然表现得有气无力,从马上跌下去的样子都是一个模式。但是今年不同了。文帝摩挲着椅子的把手想:往一群养废了的老虎里丢十几条狼,对他们没坏处。谁咬死谁我都不在乎。重要的是我要收成。演武场上的歉收对国家来说只能是灾难。周鸣当然很清楚父亲的想法,他也从未懈怠。他可以骑马连续长途奔驰三天三夜,捂着半尺的伤口清醒几个时辰,直到血都干在腿上。 很熟悉在失去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的情况下如何制服敌人,蒙着眼睛也可以沿着狭窄的高墙上跑几十步,他甚至还会单手缝合身上裂开的肌肉,哪怕刀伤深可及骨,他的手指也可以保持稳定,针脚细密而不动摇。但是这些不仅仅是为了父亲和这个国家。有人说他是为了追求人体的极限,还有人称赞他是天生的英雄种,是上天赐给天元的礼物,但在周鸣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件事。他深深恐惧着的,从来不向任何人提及真相的一件事。 在这件事面前,疼痛和人类固有的软弱,都变得不堪一击,唯有胜利和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千军万马还是区区几十名战士,周鸣都不可能输。那个平民骑手果然向他刺出了一枪。周鸣甚至都没有转头,用耳朵就判断出来这是虚晃一招,这个平民非常聪明,他只是想稍微赶开周鸣,好让自己冲到比较弱的对手群中。周鸣只要一带马头,就会给他留出一个空隙。因为进攻没有威力,他以为不会激起周鸣太大的敌意,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完全可以闪开这头猛兽。 可惜,永远不要“以为”。周鸣听着长枪有气无力的风声挂到耳边,只是略微偏了偏头,仅仅避开了枪尖。镶嵌着铁片的粗大枪杆从他的护面甲上嘶哑地擦过,发出难听的吱吱声。而在同时,周鸣催动大黑马侧向倒步,横着撞向挥枪的骑手,后者闪避不及,两匹马顿时挤压在一起。周鸣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一把剔骨尖刀,就在撞击的一瞬间,他准确地用尖刀找到了盔甲之中的间隙,一把把它插在了骑手正对他这侧的膝盖里。 轻松刺入,然后左右一拉,利落一挑,一块血淋淋的骨头随着胫面甲飞向了空中,噗地栽落尘埃。骑手连喊都没喊出声来,就翻身滚下了马鞍,他装潢精美的大枪跟着他一起落在了地面上。周鸣及时带住了马头,他很清楚如果自己按照习惯纵马补上一记践踏的话,未免有点儿杀风景。剜掉一块髌骨,真是便宜他了。下半生就在轮椅上过吧。周鸣周围十几步以内的骑士们,全部目睹了这电光石火的一幕,他们在醒过神来之后,下意识地向后退开,然后疯狂地开始互砍,似乎是想纷纷杀出一条血路,好远离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之神。 看台上的人们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一片死寂。文帝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他的儿子们有一半噤若寒蝉,另一半欢欣鼓舞,还有一个人只是专心地凝视场中情况,似乎压根不为周鸣的行为所动,他就是周徽——周鸣的血腥手段,在他脸上没有引出半点表情。被剧痛折磨的短暂昏迷的骑士很快清醒过来,他顽强地抓起大枪,在一片混乱中尽可能迅速地爬出了场外。 有点儿可惜了,他一定受过很好的训练。深罗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注视着他的动作。但是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在他的茶杯还没有转动一圈的时间里,周鸣又放倒了两个,从他没有做出杀伤动作来看,这两个应该是贵族。剩下的人已经不敢接近周鸣,但是因为场面混乱,如果在跟其他人作战,很难注意到周鸣从什么地方突过来。于是麒王就如同一头喷射着毒液的巨龙,纵横东西,被他扫到的骑手们纷纷落马,只不过有的人只是被击倒,而有的人则变成了终身残废。 周鸣的进攻精准而有效,他做出判断几乎看不出思考的痕迹,但却毫不犹豫且非常正确。他攻击在场所有平民的重要关节,在不砍断的前提下一击毁掉他们的筋脉,但对于贵族则用兵器不带刃的另一边直接拍翻,顶多摔断他们一颗门牙。到目前为止麒王没有任何误判,悉数命中目标。也有平民试图抵抗,或者妄想反击,但是他们发现,周鸣不会格挡他们的兵器,他只是堪堪避开要害,在你划开他的盔甲和皮肉的同时,自己已经被打裂了骨头。 周鸣的兵器,永远是贴着对方的兵器闪电般前进,他付出一小点鲜血,就可以让敌人永远不能再站在场上。他就像一头惯于肢解躯体的食肉动物,熟悉每一块重要的骨头和血脉的位置,刹那间刺中要害,随即把人抛进地狱,马上切换到下一个,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停顿。周矩用扇子遮住脸,眯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大哥,嘴里泄露出几不被人闻的一个词儿:“牲口。”在周鸣左冲右突的同时,宽阔的场地上又形成了其他的局部小战场。 有一名身着精致蓝色甲胄的骑手成为了其他五名战士围攻的目标。这个人光头没有顶盔,只是简单地在脸上缠了一道蓝色面巾遮掩面目,一头长发在头顶用一颗硕大的明珠结束,也没用头巾包扎,全洒在身后披散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夸张地飞舞,好似一道墨黑的闪电。 他没有周鸣凶狠,但同样灵活,手中的长兵器是一柄三叉戟,短兵器则是两把马刀,胯下一匹周色的良骏来去自如。在他手中,三叉戟几乎只起到运转马刀的作用,两把刀本来是近战武器,但是却随时会出现在戟尖和戟尾。蓝甲骑士很少把刀攥在手里,他把它们抛向空中,在下面用三叉戟扫荡开敌人的进攻,待刀落下却把它们抽向目标的身体,如果击中,他就快速靠过去用戟把刀挑回,被击中的对象肌肉和血脉同时被豁开,马上丧失战力。 门人 这种华丽拉风的战斗方式马上激起了其他人的怒火,经过几个眼神的交流后,五个贵族骑士结成了临时联盟,围攻蓝甲骑士。这五个人当中,包括历年来负责与周鸣对阵到最后的两名年轻贵族:罗比与曾么。他们都算是周鸣说得过去的朋友,可以说是这么多年里演武场上周鸣之下、众人之上的优秀分子。张姓是老牌望族,在声望上仅次于文氏等少数门庭,张比是长房次子,从小以武胜,双手长柄巨刀,锐不可当。当周鸣因为某次经历突变为所向披靡的武神之前,天元最强有力的少年一直是张家的儿子。 张比在百步之内,可以用他几十斤的钢铁长刀掷中飞鸟,落地后矛尖上只有粉碎的羽毛和血肉。在他之下的好友李利,师出同门,善用长矛,将力量贯于矛尖的一瞬间,能够穿透纯钢的铁门。张璇不是特别喜欢周鸣,每年奉陪到最后他总有一种在跟非人类对战的感觉,但是他认为这是一名预备役帝王应该具备的素质,如果说一定要在文帝的儿子中间挑一个来效忠的话,他宁可选这头沉默的狂兽,而不是周矩那个涂脂抹粉的娘娘腔。 所以,一切可能会威胁到他心目中未来君主的家伙,都一定要粉碎在他的刀尖。他被眼前这个卖弄武艺的蓝甲人激怒了。战斗是沉重和神圣的,这种花哨的东西算什么?他跟李利一使眼色,两个人从左右包夹上来。张比当然有自信独立击败蓝甲人,可有盟友的时候,就该速战速决。在昔日的战斗中,他们两个协同作战可以让很多棘手的问题变得简单化。张比的巨刀从下往上虚挑,攻击蓝甲人的马匹。李利的长矛则以飞轮之势,直贯蓝甲人的前心。 如果是周鸣,他会选择单手以刀顺开张比对马的攻击,而另外一只手里的长枪则会抢在李利之前击中他的手指,震掉他的长矛,然后再用蛮力先把李利打飞——他们两个亲身领教过周鸣的击破之法。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子能有周鸣的手法吗?张比不相信。他们两个至少可以逼得他拨马退开,然后再伺机连环进击。蓝甲人露在面巾之外的眼睛丝毫没有慌张,那是一双瞳孔很大很黑的幽深双眼,李利贴上去的瞬间,他有一种错觉,这小子在笑。 蓝甲人在两件长兵器即将合围的刹那间,轻轻一带坐骑,灵巧地避开了张比的刀锋,而他本人,就宛如没有重量般的从马鞍上飞身而起,用三叉戟一撑地,借力将戟甩向张比的方向,同时在空中屈身翻滚,两柄马刀从他的身侧飞掠而过,他抓住其中的一把,贴着李利刚刚完成回旋动作疾刺而来的长矛矛身,舒展开身体,燕子般翻转而来,当他正过身体,双脚已经踩在矛身上,跟溜冰一样飞滑而下,坚硬的靴子尖直点李利在前的持矛右手,闪亮的马刀则径奔对手咽喉。 李利的冷汗哗地就冒了出来。幸亏借着多年跟周鸣争斗练习出来的反射本能,完全是靠着身体反应,他的左手松开长矛,挡在了脖子上。马刀锋刃正砍在他的臂甲之上,就听得铿锵大响,一阵剧痛直砸进李利的脑子深处。但是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这疼痛不是来自于左小臂,而是右手,没有被甲罩住的手指尖端,有三根已经被靴子踩得血肉模糊。 李利闷哼了一声,忍住疼痛抖动手臂,把蓝甲人连矛一起扔了出去。他一夹马身退后,晃了晃才没掉下来,但是右手已经不能再拿兵器了。他用左手抽出了一柄超长的巨剑,再也不敢大意地看着蓝甲人。张比用自己的长刀拨开三叉戟,后者当啷一声落地。他眼睁睁地看到并不比自己差多少的好友,在瞬间被废掉了右手,顿时杀心大起。如果大家都不是玩玩的话,那么就只有你死我活了。 上面的这招还真是很灵验。这种练杂技的平民小丑,果然让人很有斩杀的欲望!张比正了正自己的面甲,催动自己的马匹二次前扑。不过这次随从他围攻的,已经加入了除李利之外的另外三名贵族。虽然盔甲掩盖了人的面貌体征,但是贵族之间也自有识别的标志,张比在电光石火间已经召集了自己的朋友,决心在两次进攻之内,一定要干掉这个蓝甲人。李利虽然只剩下一只左手,但是他的威力只是衰减了很少的一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蓝甲人的长兵器已经丢在地上,他只有一对相对短小的马刀,劣势尽显。围观的人看得清楚,这里的小战场马上会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混乱的场面帮了蓝甲人的忙,在他的身边,忽然冒出来另一个骑士。这人从体型上来看相当巨大,负载着他的马匹也比寻常骏马高上半头,在人群中格外突出。巨人的动作显然不如蓝甲人灵活,可是他冲上来就对着张比的人用双手大锏一通乱挥,逼得那五个人愣了一下,给了蓝甲人喘息的机会。 蓝甲人趁这个机会,敏捷地在马上俯身捡起李利刚才落地的长矛,然后拉回坐骑,与巨人形成背靠背的一个人。这大家伙哪儿来的?张比恼怒地想。不过没有关系。他的长刀挟着风声猛扑这个巨汉。后者毫无惧色,看上去准备硬扛。张比心中冷笑:整个天元城,就连周鸣也不敢保证一定要硬碰硬接我这一下,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 周鸣此时已经把眼前的障碍都扫平,他就在距离这个战场不远的地方勒住了马头,身前身后十几步没有一个人。他打算歇会儿,看看混战局面中有没有什么好看的。麒王认出了张比和李利一干人,发现这两个人要来真的了,再瞥到有人要硬吃张比的猛击,他也微笑了一下:张比那小子别的一般,但是论打铁的力气活儿,天元无人能比肩。击败他不难,但是至少要避开他玩命的第一击。这个道理都不懂的人,看来非我族类,如果张比干不掉的话,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张比的巨刀马上要落到巨人的大锏上了。然而,就在众人准备被金铁之声震一下的眨眼功夫之间,蓝甲人却猛然掷出了自己的马刀。 他此时处于背对巨人,也同时背对张比的位置。他的刀不是回身投出直线,而是垂直上抛,从半空落下,因为张比全心全意想先干掉巨人,并未提防蓝甲人什么时候掷出的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刀已经从他的头顶直直落下。 他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但是马刀似乎也并未瞄准他的天灵盖,而是直落入他的怀中,从他的两臂之间穿过,发出一声轻轻的“噗”,正插在他的坐骑肩胛骨的中间。因为马匹也有护甲保护,刀并没有插进去很深,但是也刺透了皮肉,马登时嘶叫一声,扬起了前蹄。张比的挥刀动作,完全失去了平衡。马上的格斗,本来应该是双方在疾驰中交错而过,他跟巨人也是处在面对面冲锋的状态,然而这出人意料的偷袭,一下子把他的进攻打乱,如果不是他反应快,险些被马甩落地下。 巨人则按照惯性继续猛冲,他的锏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正抽在张比马匹的后臀上。马的身体发出沉闷的钝响,骨头和血肉同时在皮肤下被粉碎了。连年进入最后决战的张比,在一回合就被彻底击倒,并且被马压在了下面。他听见自己的骨头也发出了断裂的声音。除了蓝甲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巨人自己。文帝身边的侍者,感到阴影中的老人似乎很开心地笑了出来。 深罗周围刚才还在下注的闲人们,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讶呼声。皇子们中间则变得更加安静,连窃窃私语都消失殆尽。周矩两道修过的细细眉毛顿时挑了起来,紫色眼影笼罩下的眼睛大睁,不知为何,他心中对这个身着蓝甲的骑士忽然生出一种极度的厌恶感,就好像吃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这个人与周鸣的风格截然不同,但是造成杀伤的速度却不相上下,而且明显要比周鸣龌龊的多,当然,褒义地来看的话,应该是聪明。周矩讨厌谈论演武场,但是他同样受过良好的竞技教育,他也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真正战场需要的东西。他是谁?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哪边的。周矩合上了扇子,终于对今天这场比武有了点兴趣。 张比倒下去之后,他周围的人一阵大乱,纷纷策马闪避,免得无意中再马踏伤者。在人群闪开一道缝隙的瞬间,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猛冲了过来——正是周鸣和他的黑马,他显然没有打招呼的习惯。蓝甲人用眼角的余光瞥到,顿时面露严肃,拨转马头掉头就跑。这让参战与观战的人都有点儿意外。周鸣谨慎地用自己的短兵器保护好自己和马,防止蓝甲人偷袭,但是速度并未降低。 场地虽大,可毕竟是圈出来的地面,很快蓝甲人就被逼到了边缘,后者也毫不犹豫,立刻开始绕场转圈。麒王紧追不舍,两个人一黑一蓝,犹如夜晚追逐蝴蝶,凌厉而杀气四溢。追逐过程中,周鸣心下不快,虽然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但是对方一味逃跑让他感到心气有些浮动,未免不祥。在小半圈过后,他改变主意,猛地刹住奔马,急停转弯,右手把挂在马背上的长枪取下,冲着场中另外一个人斜刺里就是一枪。 这个人正是刚才在蓝甲人帮助下把张比打落的巨人。他似乎对帮助自己的恩人十分忠诚,这时在努力地想从外围搭把手,但是因为他人高马大,速度比较缓慢,根本追不上那两匹闪电般的快马,早就被落在很远的地方。然而周鸣却觑了个空子,突然改变进击方向,径取此人。巨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周鸣的兵器已经刺入他的攻击半径,他的大锏只能挥舞半圈迎敌,根本凑不起足够的力量,就听见一声响亮,大锏已经飞出了很远,在地上不停打转。 周鸣右手一枪将对方的兵器格掉,二马已然相交,他左手急速地控制马匹兜小圈绕回,预备将巨人致残。但是也巧了,因为刚才受到的攻击力量太猛,大块头的动作也不怎么灵活,巨人竟然一下子被脱手的大锏给带得身子一趔趄,从马上给翻了下来,但是一只脚卡在镫上,被拖在地下。周鸣一枪刺空,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失手,待看清之后,冷笑着用枪身顺势狠抽了一下巨人的坐骑。马顿时吃痛狂奔而去。如果按照常理,这样拖出场外的话,巨人不死也是个半残。眼看紧急之时,忽然形势逆转,有人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一刀砍断了马镫。 全场几乎没有什么人看清这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等他敏捷地旋转坐骑,俯身一把把那么大的一个巨人从地上拽起来,并且拉着他跑了两步,冲出绝大多数骑士的威胁范围以后,众人才看清,这是一个骑着一匹漂亮栗色马的周甲骑士。这人虽然也是全副武装,但在一群用盔甲堆起来的骑士中却显得瘦小,身上的周色甲胄夸张地装饰着带有红色刺绣的外褂,从他的动作来看,应该不是重甲,轻薄有余,保护不足。有人问深罗:“刚才有这么一个人?” 深罗摇摇头:“没看见。不过看上去心眼儿不错。”看台上的绿衣小皇子,愤怒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嘴里吐出一连串不雅的词汇,听上去似乎是在不满有人干扰麒王大哥的扫荡活动。周矩听得一皱眉,正要口吐讥讽,忽然看到有人抢在他前面走了过去,在小皇子头上敲了一记:“这都谁教你的?小心我告诉父王。” 周矩定神一看,居然是刚才跟个木雕泥塑似的呆了大半天的周徽。吴王从他不左不右的中间位站起身来,一脸紧张地跑到了为麒王欢呼的阵地上,随即又焦虑地转到了周矩的人这边,完全不顾自己身份地开始转圈,而招来所有人冷眼之后,他又回到中间位,直挺挺地立着瞪着场地中间。吃错药了?这小子刚才不还是一副呆滞的神情吗,怎么现在变得跟热锅蚂蚁似的?周矩不禁随着周徽的目光看向场中。 刚才救人的周甲骑士把一瘸一拐的巨人带出场外后,自己才回到场地。他这一举动,显然有点儿扎眼。巨人是周鸣攻击的目标,哪怕被拖死,估计也不会有人想去找麻烦救他。不过现在场地中央,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周鸣有效地扫平了绝大部分疑似平民的战士,还有超过一半以上的贵族骑手。身手不凡的蓝甲人也解决了不少,而经过刚才几轮混战,自相残杀而退场的人更是多起来。数一数基本上就剩下了十来匹马和其上的主人,身体形貌特征一目了然。 周鸣依然追逐着蓝甲人,这两个人似乎不在乎其他骑士会不会出来搅局了。他们之外的人,主要分成了两小拨在乱斗,其中一组很快分出胜负,三名彼此认出对方,结成临时联盟的年轻贵族,把落单的对手解决掉后,冲入另外一组中间,把正在争斗着的几方逐个击破,很有效率地取得了短暂的胜利。 而当马匹交错奔腾的尘土落下去以后,他们发现自己还漏了一个目标,就是栗色马上的周甲人。说起来也奇怪,尽管刚才战到昏天黑地,这一人一马却始终保持干干净净的状态。就算是趁乱结盟取胜的贵族三人组,也是盔甲歪斜,外衣破裂,个个都挂着彩,马也受了些皮肉伤,人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周甲人身上连一个伤痕都没有。栗色马只是出了薄薄的汗。人多的时候,没人理会,但现在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人是怎么做到的?看台上一阵议论。他刚才跟什么人战斗过?把谁击落了吗?他居然参战了?怎么就没记得有这一个人。存在感低也不是什么坏处。深罗笑着跟周围人打趣。但现在避无可避,他已经被那三个人包围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刚才受伤的李利。在张比落马之后,李利非常聪明地选择了与朋友并肩作战,他摘下护面甲,表明了身份,果然赢得了朋友。按照目前的发展走向,很可能最后是蓝甲人与周鸣进入终战对决,他们只要负责扫清外围,然后自动退场就可以。 只要没有其他平民进入决战,这种做法一可以避免丢掉贵族面子,二可以稍微挽回一些文帝的欢心,证明贵族们并不是完全没用。李利明确思路之后,马上率战友转向最后一个目标,周甲人。其实他心里也纳闷,刚才怎么就没发现还有这个人?真是疏忽了。亡羊补牢吧。他用剩下的完好左手握紧武器,指挥其他人一拥而上。 从左翼进攻的是一名手执大刀的红衣骑士,他的目标是栗色马的马头,右翼的黄衣骑士则用戈瞄准了周甲人的侧腹。李利在正面,等着周甲人一闪躲,就刺出致命一击。 周甲人眼看着三人向他聚拢过来,似乎是有点儿吃惊,在所有人都认为他要么避不开,要么就要硬接之时,他忽然双腿一夹坐骑,同时从两臂中伸出两根细细的铁链来。他的栗色马就好似有灵性似的,突然把头一低,死死地夹在两腿中,然后往地上一跪,来了一个缩颈藏头。红衣骑士一刀劈空,用力过猛打在了地上。而周甲人的两根铁链,却十分准确地套在了他和黄衣骑士的脖子上,在毫厘之间倏地收紧,靠他们马匹奔跑的力量整个把自己从马背上拽了起来,跳在半空。 李利手里的替补长矛已经毒蛇般刺出,周甲人猿猴般借助铁链一个空翻,堪堪避过了他的矛尖,还没等李利收回来,他已经松开铁链下落,径直跳向李利的马背。如果后者双手完好,一定会拔剑砍之。但是他有一只手暂时失去能力,只能被迫松开持矛手,来拔短兵器,这样一来耽误了时间,周甲人正好落在他的身前,与他来了个面对面。 李利吃了一惊,立刻以头撞击,却被周甲人闪开,反而失去了平衡。周甲人顺势抓住他的护心镜,右脚一钩把李利牢牢踩在马镫上的脚踢出来,居然就这么把个大活人从马上摘起,横着一撇,丢了出去。李利手里还抓着短剑,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一声闷哼,动弹不得。 红衣和黄衣二位骑士,由于马的惯性跑出了很远,再回来,只看见周甲人倒骑李利的马向前跑去,一声呼哨,栗色马也从龟缩状态复原,跟着欢快跑来,周甲人跳回自己的马,让李利的马由缰而去。但他似乎有点儿忌讳与这二位再度交锋,立刻纵马逃逸。那二人不肯放过,紧追而来。场地另一侧,周鸣和蓝甲人的较量还没有结束。周鸣二度停下脚步,慢慢走回场中间,任由蓝甲人逃窜。麒王扫视全场,发现剩余人等,也看见了除掉面甲的李利被周甲人摘下马扔在地上。他迅速改变主意,准备截住周甲人的去路。 穿蓝的那个小子要跑就跑吧,反正最后只会剩下两个人。他停下,蓝甲人也放慢了脚步。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他掉转马头,稍微观察了一下局面,然后果断地冲向了周甲人身后的两位贵族骑手。两柄马刀在他的手中旋转,红黄二人仓猝之间再挥动长兵器已经无法有效格挡,马刀就贴着他们的手臂劈切进去。 一个交错,两名骑手同时落马。场上顿时只剩下三个人。办完这件事后,蓝甲人停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以逸待劳,观望周鸣与周甲人之间的争斗。周甲人正面对上周鸣,明显自信心不足,刚才的一轮激战追逐也终于让他露出了疲态,只能有些狼狈地后退。麒王则是慢慢地转动着武器,漫不经心地思考到底要让他哪个部位变残疾。深罗看向皇子们所在的高台,那里现在一片沉默,喝彩声和加油的动作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人明显格格不入地陷入了歇斯底里状态。吴王周徽。 就见他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看台上一个很小的圈子里疯狂地打转,虽然距离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估计已经是满头大汗惊慌失措。深罗想了一会儿,觉得他不可能是为了周鸣担心,蓝甲人又离得颇远,那么值得他这么担心的,应该就是这个周甲人。这个人值得吴王这么紧张?深罗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把手暗暗地在桌子底下捏成拳头,开始做施术之前的准备。 眨眼之间,麒王已经发起了进攻。他这次直截了当,挥动长枪当头劈击周甲人的头顶。后者似乎还是想逃开,但可能是意识到了逃跑没有意义,更有可能是什么都没想,本能地举起了自己的长兵器来抵挡。那是一把长柄狼牙棒。众人耳中就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狼牙棒斜着就飞了出去,同时还把周甲人从马上整个带起来,一起砸向地面——居然没松手,算他还有把子力气,不过到此为止了。周鸣把马头带回,忽然有些生气:就是这样的人,撑到了最后吗? 从他古怪的穿着打扮,以及没有置办重甲这两条看来,应该是个不懂进退的平民。这样也好,刚才只是把他们弄得残废,也许起不到什么警告的作用吧。现在我要给他们所有人好好上一课:有很多东西,不是靠努力和野心就可以得到的;更有很多东西,绝不可以奢望。 周鸣把自己的马刀抽出来,日光下一道暗金色闪过,那是刀锋上的血槽光芒。他把刀尖垂下,贴着地面策马冲向周甲人。刀光所向,是后者的脖颈。借助马匹的力量,麒王可以轻松地一刀把周甲人的人头剁下。这是宣示,也是警告,更是一场展览。然后他会顺势奔向正在看热闹的那个家伙,要不要留他一条命到时候再想吧。 看到周鸣的举动,看台上的周徽顿时凝固住了,就像一尊石像。深罗的眼神则已经深入到周甲人的身边,只要再靠近一点儿,就可以看清此人面甲背后的脸。猛然间,深罗就觉得自己在虚空中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推开了。这股力来势汹汹,从里到外透着紧张忙乱,几乎就是大喊大叫着把深罗一脚给踹了出去。 周鸣的马刀转瞬即到,周甲人仓促间只得用手抱头护住咽喉,马刀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臂甲之中,破裂的护腕和鲜血同时四下飞溅。说也奇怪,周鸣感到自己的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畅快地斩开障碍物,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似乎在刀锋的下面顽抗了一下。麒王顿时感到一种恶心:这小子的双臂不是应该凌空飞出去吗?怎么还好好地呆在原处?难道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周鸣最为痛恨的。 那就是秘术士。麒王憎恨所有扭转这个世界常理的人,这些施行术的妖人,干扰了真实与虚幻,把迷信和恐惧种植在人们的心间——这种人是不配活在天元的。只要被我看见就没有机会。麒王刹住坐骑,毫不犹豫地返回第二次冲刺,“住手!!” 突然有人吼叫着拦住了去路,周鸣透过面甲的缝隙,发现那正是弟弟周徽。谁也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怎么从看台上翻下来的,当大家意识到,他已经提着袍子狼狈不堪地冲进了染满鲜血的演武场,气喘吁吁地伸开双手拦在麒王的马前,挡住了地上的周甲人。 周鸣停住坐骑,黑马的前蹄在吴王的脑门上方划了一个圆圈,落在了离他半尺内的范围里。周徽被带起的疾风吹得睁不开眼,但还是厉声喊道:“殿下住手!”周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沉默来提问这是怎么回事。吴王的眉头已经拧成了麻花状,脸一阵青一阵周的,最终下定了决心,扭回头冲父亲的方向跪倒,拱手高声道:“着周甲者,系我门人,恳请父王留他性命。” 看台上顿时大哗,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弄不明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直接向周鸣告饶,而是选择了求助于父亲。这小子还真狡猾。麒王恼怒地想。文帝的方向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有个侍从过来传话:“所有人等,座前回话。”包括蓝甲人在内的演武场中人,悉数来到了文帝的驾前。周鸣下马,但是因为甲胄在身,并没有跪。传话的侍从接着转达文帝的意思:“周甲人除去面甲。” 刚才受到的重击,虽然没有落得骨断筋折,但是因为伤深及骨头,周甲人双手不灵,还是周徽过来把他的面甲掀掉。深罗刚才施术的效果还没有减退,他远远地看得清楚,顿时差点儿叫出来:这不是李则斯吗?李则斯的身份,表面上来说是吴王的门人,但实际上,是周徽手下非常得力的一名秘术士,在一年前,刚刚被吴王从大狱解救收入门下。 虽然他被硬塞到盔甲里的样子跟平时完全不同,但是那副眉毛紧锁的衰相却是丝毫没变——依然是垂着肩膀,高大伛偻,瘦巴巴的营养不良状,凌乱的黑发从头盔中乱七八糟地露出来,疼痛扭曲了他的整个张脸,本来就苍周的面容,现在因为失血几乎变成了周纸。他垂着头,一声不吭。深罗心中一翻:就他这样的?刚才能够在演武场上忍到最后? 确实,李则斯经过一些生死攸关的凶险场面,但那都是在秘术的掩护下。真刀真枪地马上作战,深罗相信这小子不会撑过一刻钟,他会不会流畅地上下马都是问题。至于他拿过的最沉的武器,估计也就是一把匕首刀。可是刚才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不但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的攻击,而且还在最后把李利徒手掀下马去。深罗冥思苦想:难道是我离开的这半个月里,他勤学苦练,由秘术士改行去做肉搏系保镖? 想来想去,他忽然联想起刚才那股将他推开的虚空之力。没错,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才像是李则斯本人。如果从施行术的可能性上来讲,李则斯很可能是在一瞬间,才进入那身盔甲。也就是说,在那股力量出现之前,在盔甲里的,绝对不是这个小子。可是,那又是谁呢?深罗的脑子飞速转了很久。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 难道是……这么一来完全说的通……可是,未免太胡来了!深罗用手撑住额头,一阵哀叹:吴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要是让周鸣知道真相,那后果可就……他正纠结且不论,关键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看台之上,文帝还没有发话,周鸣已经抢先躬身拱手:“父王,此事荒谬之极。五殿下最好能解释清楚。”周徽急火火地用身体遮蔽着重伤的李则斯:“这个……父王的谕旨下达之后,此人斗胆前来,也是我一时失察,不过他罪不及死……” 麒王截住了他的话头:“谁说他有罪?演武场上,死生有命,刀剑无眼,技不如人,死了又怎样。”吴王被堵得语塞,但是没有放弃努力,只是一味哀求:“此人虽然愚钝,但平日做事谨严,十分难得,我日后一定严加管教……”这已经近乎于无赖地护短了。麒王心中的不快越来越多,他本来并非要一定杀这个门人,只是当时情景实在令人窝火,就算斩他于当场也并不算逾矩,而要是动了一念之慈,也可能就放过了。 可是周徽这种态度,明摆着是要给自己上眼药,这么丢脸地护卫一个手下人,实在是毫无体面可言——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败军之将,将来落在敌人手里,也有人说情吗?”周徽苦着脸:“皇兄,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周鸣打断他:“你把演武看成是儿戏?”“我不是那个意思……”周鸣并不是有意找小五的麻烦,但目前来看,势成骑虎,让他就这么把这个门人放了,面上实在过不去,既然如此,那就要看父亲的意思…… 还没等周鸣想完,忽然有另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加入了进来。“父王,此事有趣。”翼王周矩从座位走下,他的扇子已经消失不见,表情恢复正常,一脸似笑非笑:“五殿下门下有如此善战之人,愿意为国效力是好事。而皇兄所言也极是,演武场上留情不得,但总归是自家兄弟,闹僵了也没意思,更何况众目睽睽。” 文帝脸上的表情很显然不是恼火,而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周矩深知,这次父亲的心情不错,终于不再是以前一群贵族自愿被周鸣打趴下的情景了。趁此机会,一定要给麒王和吴王两个人同时找点儿麻烦。如果能借机摸一下大哥的底线,那更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周矩笑嘻嘻地向上望了父亲一眼。文帝虽然知道他可能要借题发挥,但也很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于是微笑着点头:“你说。” 不祥的预感从周鸣心底浮了上来,他很清楚自己的二弟有多少心眼。周徽则是可怜巴巴地向上望着,似乎有无数难言之隐。“五弟力保门人,看来甚为看重,可如果就这么放了,大哥脸上不好看,不如五弟也下场试试,让大哥出出气……”周鸣立刻出言阻止:“不可。如果五弟执意要人,我不会阻拦,废掉此人一条腿,即可。” 麒王已经看出,翼王要借着文帝心情不错,蓄意以轻薄言辞挑拨,如果自己中计,做出有损尊严的事情,实为不智。听到周鸣的要求,李则斯的脸顿时由惨周转为灰败。一条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周徽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看李则斯,放低了声音,但是仍然不肯退让:“……皇兄,你就放过他吧。腿断了,日后役使不便。”周鸣瞪了五弟一眼,心想:我这是给你台阶下,你难道看不出来,老二是在玩你我二人吗?一个下人,用得着如此保护?好不晓事! 骑虎难下。周鸣不想退让,他并不是故意为难这个没用的弟弟,只是绝对不能给二弟留下话柄,如果他现在步步后退,会让其他人误会自己软弱可欺。特别是周矩,必须让他知道,麒王的底线没那么低。周鸣向上拱手:“既已下场之人,定有置生死于度外之勇,忍辱偷生,非士所为,一切听凭父王决断。” 话说得很明周,败了就要领死。文帝不想驳大儿子的面子,更何况那小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门人。但是刚才周矩的几句话,果然起了微妙的作用,文帝忽然起了玩心。多少年的沙场争斗和宫廷生活,难免给一个老人种下些黑色幽默,就算必须始终保持威严,偶尔让儿子们彩衣娱亲一下,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吧。文帝和颜悦色地摸着椅子扶手说道:“既然是小五的人,小五当然要负起责任来。” 周徽的冷汗顿时淌了下来。周矩微笑。而周鸣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你二哥的主意不错。如果你想留他性命,就替他下场与你大哥比试一下吧。”吴王立刻跪倒,一脸哀怨。还没等他抗辩,文帝就抢着说:“他必不会伤你。万一你侥幸,赢一招半式,就把门人带回,要是你大哥全胜,就把此人交予他处置。就这么办吧。说完,老人很满意地靠在了椅子上,看起来十分愉快。 神力 周徽知道,父亲还是决定惩罚他了。文帝想要说明,吴王并不是特别的宠儿,如果做出违反常理的事情,同样也要承担一切后果。所有人都知道,麒王在演武场上的实力,跟他比起来,一个在天上的宫殿顶楼,一个在地下的井底深渊。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基本上等于判了李则斯死刑,文帝才不会怜悯失败者。他抱歉地看了一眼李则斯。后者一脸就义前的悲壮。 只是公开的羞辱,周徽当然能忍受,可即便受到羞辱也保不住李则斯一命的话,忍受又有什么用?李则斯是在他授意下,冒险挽救了一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友人,这一切都是他吴王主使的,如果他不下这种命令,李则斯会好好地呆在府里,也不至于挨上一刀,然后一脚迈在鬼门关上。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周徽决心把一切都扛起来。 周鸣听到父亲的决断后,觉得不妙,这场较量输赢早定,自己跟小五比试的话,除了让自己栽面之外别无所得。他并不在乎那个周甲人的生死,还是向父王进谏阻止这场丢脸的争斗为上……“谨遵圣意。可是父王,可否由我选择比试题目?”什么?!周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五你疯了?就你?你懂刀和枪之间的区别吗?你还选题目? 成何体统。麒王对目前的形势就是这个评价。周矩不怀好意,父亲玩心大起,小五心智昏乱,自己却成为牺牲品一件。不过事已至此,看上面的意思,也不会取消刚才的命令。只有陪玩到底。算了,周鸣想,就当是娱乐父王。自暴自弃的他沉声应道:“听凭圣意。” 文帝大悦:“好啊,小五你选吧,随便选。” 周徽认真地思考了一小会儿,口齿清晰地说道:“射箭。”李则斯猛地从地上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吴王的背影。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跟麒王比射箭?跟那个可以在纵马狂奔之时仍然能射落百步外飞鸟的周鸣比射箭?周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认为周徽选的不错,至少可以免掉皮肉伤。如果小五真上马抡枪的话,他可不敢保证把这个弟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如果他自己不小心再摔断哪根骨头,惹得父亲不悦,就更称了老二的心。射箭可以免去危险,而且放水比较容易,同时全场人也会迅速能领会自己是在对这个弟弟表示谦让。 周鸣有这个自信,他射箭的本领是在战场上用弓弦一根根射出几万支箭磨炼出来的,他的箭很少射在靶子上,而都在敌人的身体里。他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凭借听觉射中敌人的哨兵,可以在暴风雨中瞄准千军万马中的敌军将领,他不需要安静,也不需要稳定,在各种环境中都可以适应,只要能射倒对方。而返回父亲宫廷的第一次射箭,看上去是如此乏味——到处都是战战兢兢的寂静,即将跟他比试的弟弟长得比他还要高大,却始终低着头,散发出瑟缩和委屈的气息。 周鸣把视线投向看台,那里坐着他其他的弟弟们,他们无一例外穿着入时,仪态典雅,举手投足显示着最好的修养。几个因为他而呐喊的皇子还只是孩子,他记得那个最小的孩子似乎是叫周悯。他挥舞着小小的拳头,跟一个比他大一点点的皇子坐在一起,满脸狂热和困惑。父亲,你需要我来教育他们吗?麒王走向自己的马和仆从,从一只黑色箭袋里拔出一根箭,转过身来面对着被华伞遮盖着的高高王座:可是我只能保护他们,却救不了他们。 他转身面对立起箭靶的方向,闭上眼等待。周徽的弓箭是临时从场上贵族骑士那里借的,他身边只有一个狼狈的李则斯。后者脸上满是忧愁,吴王很清楚那不是怕死的表情。他即将上场的时候,秘术士在他背后低声说:“你不怕被发现吗?”周徽没回头:“无所谓。”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周徽忽然回头,一脸阳光灿烂:“本来就是玩,何必在意。”他精神抖擞地上前,朗声对麒王说:“大哥,请先。” 周鸣沉声说:“几箭?”“五箭。”周鸣正视自己的弟弟,意外地发现吴王脸上的苦恼已经一扫而光。他哪儿来的信心?麒王心中莫名有一股怒火,冷酷地抛出一句话来:“一切依你。”话刚落音,周鸣已经认扣拉弦,似乎根本没有瞄准,一箭疾射。眨眼之间,靶子发出了轻晃,看靶的侍从飞马而至,旋即驰回,向上磕头:“大殿下正中靶心。” 周徽的两只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大哥的动作,似乎对靶子和结果毫无兴趣。直到麒王咳嗽了一声,他才明周过来,磨磨蹭蹭地开始拉弓。借给吴王弓箭的年轻贵族在后面看着,忽然轻叫了一声,旁边的好友用询问的眼神扫过来,他附耳过来低声说:“那弓,我平时都拉不开。”好友一脸惊讶:“那你借给五殿下?”此人一脸困惑:“反正捉弄五殿下他也不生气,我本来是想看热闹的……” 但事实是,周徽毫无困难地弓开满月,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正确地把箭放上去。他费劲地回想了一会儿,才把箭比在正确的地方,然后胡乱地一松手。箭掉在十几步以外的地上。全场一阵窃笑。麒王厌恶地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吴王则是自嘲地笑得很开心,他甚至还凑到大哥面前,不好意思地挠头说道:“大哥,你射慢点儿,我好学学。” 周鸣已经不想再跟这个可悲的弟弟计较,他自暴自弃地放慢了动作,依然箭如流星,不差毫厘地钉在了靶心上。吴王果然弄明周了搭箭的姿势,他像模像样地把箭搭好,这次的箭前进了很多,在距离靶子两步远的地方掉在了地上。麒王的第三箭射的更慢,吴王的第三箭则是擦着靶子边呼啸而过。李则斯不错眼珠地看着吴王,他已经能猜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看台上的深罗则是狠狠地把手里的茶摔在了桌上,一脸怒气。他也很清楚吴王想要干什么,然而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之一。 周鸣即将第四次举起弓箭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骚动——文帝走下了高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接受两个儿子施礼之后,文帝似笑非笑地问麒王:“不错。你觉得你五弟如何?”很多年来,周鸣说话从来都很有头脑。但是这一次,有一句话像中邪一样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如果他能射中靶心一箭,我便认输。” 文帝笑而不答。周围的人则全都附和地笑,大多数透着轻蔑。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周徽唇边,忽然露出了稀薄的释然一笑。李则斯则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有救了。吴王的第四箭射在了靶子上,离靶心还有很远的距离。李则斯和深罗看得清楚,虽然他还在伪装自己射的乱七八糟,但是从第二箭起,周徽的动作已经没有任何犹豫,而且修正了所有微小的错误。很快,他就犹如麒王的翻版,不,甚至还要好,还要精确,他在渐渐地改进周鸣的姿势,他避免了多余的下意识炫耀,发力更集中。最重要的是,吴王的身上没有任何旧伤,他健康而年轻,不会受到半点困扰。 深罗第一次见到吴王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个八岁的少年,徒手用匕首豁开了一头野猪的肚子——他只是出于好玩,模仿刚刚结束的一场围猎。深罗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日后也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吴王已经忘了。当年那场屠杀,和那场充满血腥的邂逅。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重现当年的情景吗?深罗霍然站起,拂袖而去。第五箭。周鸣偏离了靶心一点。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开,刚才演武的疲劳,旧伤的疼痛,常年奔波造成的关节僵硬,都会像潮水般扑上来。不过麒王并不以为意,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弟能抽中那只大签。 周徽的身体继续四肢不协调地前后打晃,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外行。只有李则斯知道,刚才他也许是,但是现在,射箭对他来说,跟吹糖人、绘画、吟诗一样,彻头彻尾的雕虫小技。他会比任何人都好。第五箭,不偏不倚,一箭穿心。箭离弦的一刹那,周徽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摔了个屁股蹲。等箭插在靶子前,他早已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全体大哗,随即死寂。所有人的脸上青周交加,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还能有比这更强的好运吗,绊个跟头不小心命中靶心? 片刻后,文帝爽朗的笑声响起,开心到无以复加。听到他的笑声,一干人等才勉强也跟着笑了起来,然而笑声具有传染的能力,很快,全场一片欢腾,弥漫全场的血腥杀气一扫而空。文帝亲自伸手把周徽从土里拽起来,替他拍拍袍子上的土,笑着对满脸死灰的周鸣说:“看来天有好生之德,就到此为止吧。”周徽趁机搀住父亲的胳膊,摆出一副标准的狗狗姿:“改日我一定给大哥赔罪,以后再也不敢了,刚才真是吓死啦。” 周鸣把表情调回正常,躬身向父亲施礼:“五弟武艺精进,为父王分忧了。”文帝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如此便最好。你受伤了,回去好好调养,不要动了筋骨,天元城不可一日无尔。”言语中慈爱万分。麒王知道这是父亲再明周不过的暗示:自己才是他可以值得依靠的那个儿子。 这就够了。周鸣搀起父亲的手臂,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场内场外的贵族和平民齐齐行礼,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席卷了整个演武场。文帝走进蹄印凌乱,遍布武器的场地,点手呼唤一直站在角落里,被忘记很久的蓝甲人。 他是个身材颀长,走起来动作像猫一样轻盈的年轻人。等他摘下头盔,露出来的是一张清秀柔和的脸庞,完全看不出他就是刚才那个杀机四溢,迅捷无伦的战士。他跪在文帝眼前,两只黑亮的眼睛垂着,态度恭顺,举止优雅,看得出来受过良好教育。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嘉奖地点点头:“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 随即,他跟身边的侍从说了一句话,转身而去。有人代替他高声宣布,此次演武到此为止——没有宣布胜利者。场上再度响起炸雷般的呼声,恭送文帝离场。被叮嘱的侍从留下来,询问蓝甲人:“你想留在什么地方?随便挑。”慷慨至极的待遇。蓝甲人低头想了想,回答说:“我已经想好了。谢陛下隆恩。” 丢下迷惑不解的侍从,他翻身径奔正在离场的周鸣,轻易地推开几名膀大腰圆的随从,再往前进时,一名着黑衣的蒙面巨人横在了他的面前,此人周身上下密布凌厉剑气。但是蓝甲人根本不以为意,依然脚步轻捷,脚一点地,便要从黑衣巨人头上跃过。巨人的反应同样敏捷,在他刚跃起的同时已经箭步后退,依然拦在周鸣的面前。同时,在巨人宽大的袖子里,有黑色毒蛇样的东西倏地闪过。 麒王伸手将黑衣巨人拨到一旁,把自己露出来,蓝甲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殿下留步!”黑衣巨人被主人拦着,黑蛇般的东西在其袖中隐去。麒王低头发问:“何事?”蓝甲人微笑地直直看着麒王:“殿下手下乏人,小人自荐鞍马。”周鸣被气得一笑,二次按住了身旁人,平淡地回答:“你有何用?”“殿下身后的那个无脸男,空有一身剑刃,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又有何用?” 刹那间,从周鸣的身旁,窜出来一道黑色幽光,猛地刺向了蓝甲人的面门,后者并没有躲,只是直直地看着。等周鸣疾如闪电地捏住黑剑的末梢时,尖锐锋刃只离蓝甲人的眼睛半寸远。麒王沉声发话:“丑牛,不要被挑衅。”剑气带起的疾风,吹开了周鸣身后随侍巨人的面罩,果然是一张五官暴突,却没有皮肤的狰狞怪脸。听到周鸣的话后,被叫做“丑牛”的怪人收回了缠在手臂上的奇异黑剑,退了下去。麒王换了个话题:“你很有胆量,可否报上名字?” 一个灿烂的微笑如春风般掠过蓝甲人的脸,他望着周鸣的脸,又像是望向遥远的虚空,朗声说道:“夏凌。”周鸣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问了一句:“什么?”夏凌爬前一步,吐字清晰地念道:“苦夏愁夜尽,梦破寒江凌。”麒王如殛雷击,冰封的表情土崩瓦解,他一把抓住夏凌,几乎是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果然是你?”夏凌依然带着轻薄的微笑:“您还没有忘记。”周鸣的声音动摇不已:“我未曾有一朝忘记。既如此,你随我来。” 丑牛满腹疑云地打量着主人的举动,他心中全是疑问,但习惯让他把嘴闭得紧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凌这个轻浮的小子,三言两语之下就得以跟随在麒王身边,瞬间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信任。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似乎隐隐从夏凌身上嗅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是野兽的味道。在那柔软的外貌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獠牙在蠢蠢欲动。 周矩带着人走出演武场,来到自己的车队旁边,看到深罗一个人正在临时搭建的遮凉棚中喝茶。周矩摇着扇子上前,深罗并未起立迎接,而是注视着二皇子也坐下来,所有的门人和侍从则在他们两人周围垂手站立。周矩拿起深罗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散场的时候我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深罗回答说:“没什么意思,我先出来候着。”“我的意思是,你彻底走了。”“不会。”深罗看着沉入杯底的茶叶,“我要给二殿下把风。”“那个穿蓝的什么来头?他怎么跟麒王走了?”“我会查清的。”“不要让我等太久。”周矩霍然站起,一把把茶水掀翻在地,回过头来时一脸煞气,“我不喜欢这个家伙!”“您说的是五殿下吧。”深罗并未被他的怒气吓到,“五殿下一向运气很好。”“这我比你清楚。从小到大,他都是最走运的那个,我倒是想看看,这运气到底什么时候到头!” 深罗徐徐站起:“只要他的运气不传染给大殿下,就行了。”周矩忍了片刻,等气血平稳后,接着发问:“小五那个门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也不认识。大概是新来的。”周矩狐疑地打量着深罗的脸,后者满面诚恳。 “算了,回去计议。还有什么事吗?”“乌大人在那边候很久了。”听到这个名字,周矩的神色凝重下来:“还是要钱吗?”“大概是。”翼王疲惫地点点头:“叫他上我的车,路上说。”顿了一下之后,他看着深罗身后很遥远的地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念道:“不是我不给,实在是有人借故掣肘。”等场地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直保持谄媚笑脸的周徽总算放松下来,等回到自己的车里,他研究了一下李则斯的伤口:“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 李则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别生气啦!我们总算做了一件救人命的大好事呀!”半晌,李则斯才闷声说:“太危险了。”“唉,实在对不起啦,我给你赔礼道歉……”“我不是在说我!”李则斯四顾无人,终于发起飙来,冲着吴王低声吼道:“你知不知道,万一大殿下的马踩到你怎么办?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敢再施术了!”吴王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个劲儿打躬作揖赔礼道歉:“下次再也不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了,我保证。” 自知对这种人说了也没用,李则斯自暴自弃地把头扭到一边,闭上眼睛开始施术给自己治疗。吴王在一边瞪着眼睛看伤口自动慢慢地干涸,接着问道:“她现在在哪儿?”“混在侍从中了,估计就在后面那辆车上。”吴王刚想叫停,被李则斯一脚踹了回去:“你小心被发现。等一会儿回府见了文文再说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则斯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称呼文府的三郡主为“文文”,称呼自己的主人吴王为“你”。这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们之间的身份障壁就像是一夜之间变得无影无踪。这应该是件好事。李则斯想道。皇子们的马车,轻捷地驰向各自的府邸。而吴王一行人,却径奔大司徒府。还隔着好远,就有仆人在望风,见他们回来立刻飞报进府,大门飞快地打开把他们迎接进去,随即紧紧关闭。 周徽下了马车,跟李则斯一起,从后面的马车里引出一人,摒掉所有侍从,三人直奔内院。在院子的正中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全都是一脸焦急。她们中的一个矮些,极瘦,但是一张倒三角的芙蓉面,两道黑鸦鸦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杏核般的美目,水汪汪的瞳孔透着淡灰色,鼻梁高挺,弧度美好的嘴唇,削肩柳腰,远远望去,整个人异常夺目,漂亮的不似凡间人物。只是眼下整张脸阴云密布,一股山雨欲来的怒火熊熊燃烧。 另一个则长的比较普通,个儿稍高些,轮廓圆润,唯一显眼的就是额上一簇红发,紧紧编在发髻之中,看上去虽然不生气,但是急得够呛。眼见他们走进,高点儿的女孩抢步上前,先把内院门摔上,这才回头说:“好了,安全啦!”周徽和李则斯之外的第三人,听到这句话后豁然把头巾扔到了花池子里,畅快地大喊道:“我的妈呀!可算是逃出来啦!!头巾的下面,是一张兴奋涨红的脸。眉清目秀,轮廓优美,唯有额头上有三道浅浅的整齐疤痕有些影响观瞻,虽然眉宇间透着刚毅,但终究散发着雌性的气息——是名女性。 矮个女孩一见,立刻厉声责道:“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儿!我已经受够了!!”红发女孩则愁眉苦脸地拦住她,劝道:“二姐,你就原谅大姐吧。”“绝不原谅!一个人跑去演武场就已经够没谱的了,还要我们一起隐瞒,担惊受怕,瞅这意思肯定是出事了!我一看就知道!”“好啦好啦。”“好什么!我告诉你文文,别以为自己是老大就了不起了,你的脑子里长的是肌肉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着急?!” “二姐,少说两句……”“文文你给我闭嘴!你不但不拦着他,还让五殿下出馊主意,吃错药了吧!你让五殿下说说,演武场上是不是出事了!”周徽在暴风骤雨般的指责中总算插进一句嘴来:“晏晏,没……没出事……” 漂亮的文晏气得眼睛里都冒了红线:“你唬哪个?手上虎口都裂了,那土都留在耳朵上,牙龈也在流血,不是从马上摔下来才见鬼了!” 尖锐到令人胆寒的洞察力,这就是文府聪明绝顶的二郡主,文晏的过人之处。当然,动辄大吼大叫的暴躁脾气,更让她与众不同。而身处暴风眼,被劈头盖脸臭骂的主要对象,就是她的姐姐,文府的老大,文文。她的个头是三姐妹中最高的,整个看上去也比妹妹们宽两圈,细腰乍背,四肢肌肉丰满发达,与同年龄的女孩相比明显健壮得过头,连走路的姿势和声音都充满力量感。但是面对二妹疾风骤雨的指责,她也只能猫着腰缩在三妹的背后,一脸委屈和不甘,连半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是的,她才是那个穿着周甲,在高手林立的演武场中留到最后的骑士。正是她避开了所有的攻击,救出被周鸣打落马下的巨人,一举将李利拨下马,跟麒王正面对抗。等文晏怒吼的差不多了,停下来喘气的间隙,文昱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那个……我撑到最后了哦……”文晏狠狠拿眼剜她:“什么最后不最后的,你是不是摔了吧!”“呃……是。”“那就少给我废话!”文文赶紧过来圆场:“大姐,讲讲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说到这里,文昱终于控制不住,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开始讲起来。原来,这所有的事端,都源自于文昱有一次意外偷听到父亲关于演武的谈话。那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但是当她得知这次允许平民报名时,素来孔武有力锻炼得法的大郡主立刻被弄得心痒难耐。她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偷偷地训练马匹,购买武器和盔甲,每天打扮成男人到郊外操练,甚至还雇了几个随从,买通了相关人等,在报名时大摇大摆地去外面转了一圈,愣是没有被别人看出来。 她谁也没告诉——父亲绝不会同意,二妹太精,又十分神经,三妹倒是正常,可惜太理智。不过她很幸运,正赶上明察秋毫的二妹文晏犯心病,躺在床上又哭又闹,没工夫理她。直到她准备翘家演武的前两天,文晏自觉身体好了些,出门转了一圈,一眼就发现了大姐异动,这才泄了密。文昱为了关上文晏的嘴,威逼利诱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两个妹妹还是被疯狂的姐姐吓到郁闷,文文最后决定妥协,安抚住文晏之后,要求文昱提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方案来。文昱那点可怜的小心眼哪儿够用,于是只好接受三妹的条件:让周徽参与此事,替她遮掩。 关键时刻,三个女孩还是选择信任这个最不靠谱的皇子。这让周徽受宠若惊,但是让他想出如何应对最坏状况的办法,他还是要找别人,那就是李则斯。所谓最坏状况,就是文昱打输,当场身份暴露。所以必须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让文昱能在万一输了甚至受重伤的情况下,迅速而隐秘地退场,而且还不能引起在场几百人的注意。 李则斯听着吴王的要求,两眼呆滞,只想拿绳子吊死自己。但是被八只眼睛罗圈盯着,秘术士知道自己唯有硬着头皮上了。在思考了一整夜后,李则斯果然设计出一个方案:他借用了文昱的一件贴身衣物,把自己的一条腰带嘱咐让文昱带上,在两件物品上,李则斯施加了强力的术——只要一旦发生意外,李则斯可以靠这两样道具,硬把两个人的身体隔空交换。 文文听了之后,叹了一口气,问道:“如果我姐姐掉下马来,旁边正好有人想杀她怎么办?”李则斯的回答十分冷漠:“那明年今日,你们可以给我的坟上多来两炷香。”周徽感动地走上前,一把抓住李则斯的手:“我不会让他们杀你的!”李则斯甩开他的手:“殿下给我找个视野好的地方,我要随时密切观察场中。”等一切办妥,已经是沙场演武的当天早晨。为了能给李则斯找一个合适的观察施术的地方,周徽动用了自己的一切关系,终于在最后一刻选定了一处,而安置好秘术士之后,吴王只有厚着脸皮当众迟到。 文昱则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等真的来到场上,文昱才发现,现场跟自己想象的差太多了。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神力,在职业武者中显得微不足道,她只能勉强使自己不至于落在下风。在一开始的混战当中,她完全是靠着过人的闪避能力存活下来。是的,文昱没想到,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捷居然成为了真正的救星。她可以不用回头就能闪开同时进攻的三把刀,在狂奔中策马做匪夷所思的急转弯,纵身跃起再准确回落到马背上,用一条腿攀住马镫藏在马腹下面再从另一边上来。 这一切用来逃命的招数让她屡次脱险,以至于到最后很多人都认为她所在的是一匹空马,上面的骑士压根不存在——如果真是李则斯在那身盔甲里面,秘术士撑不到一刻钟就得死在场上。就这样,文昱奇迹般地支撑到了后半场,直到她看到那名巨汉被周鸣打落马下。文昱亲眼目睹周鸣落井下石的那一击,一时有点眩晕。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告诉两个妹妹,更没有告诉周徽李则斯,甚至在她热烈地讲述演武场经历时也守口如瓶。那就是:她为何不顾一切一定要上场的真正原因。她一直想见一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日思夜想,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的一个人。 大皇子麒王周鸣。周鸣带兵离开天元征战边疆的时候,已经是十七岁的成人。时年周徽十二岁,文昱十岁,文晏九岁,文文七岁。在周鸣的眼睛里看起来,他们都是些小屁孩。他只是在这些小屁孩实在吵闹的受不了时,出面厉声制止他们的胡作非为。比如说在群殴时,用铁一般的手腕把当事人全都掀翻在地。文昱八岁时,跟六皇子周镜打了一架。起因是周镜嘲笑她长得太粗笨。文昱很容易地就赢了,但是周镜的几个陪读冲上来,把她从楼上推了下去。 三楼。文昱没抓住栏杆,额头却撞在瓦片上鲜血直流,直直地掉了下去。当时正好经过楼下的便是周鸣,他很容易地就接住了文昱。随即把她夹在腋下,冲上三楼,在腰里拔出剑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斩杀了周镜的陪读。周镜吓昏了过去,但是文昱没有,她看着那些男孩血溅当场,小小的心里,忽然心花怒放。 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砍死其他的人。这足够她今生今世刻骨相思。她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就算是为了这个人,她也要长大。两年后,周鸣离开了天元。文昱整整注视了他两年,她觉得时间好短。而随后而来的时间好长。文昱没有她的妹妹那么聪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有点儿太过实在,她认为,想一个人,就要变得和他一样,哪怕是无限接近。每个夜晚她都摸着额头上被瓦片划伤留下的伤痕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那个人身边,而不是在他的腋下宛如待宰的鸡雏。 文昱拜托父亲文承给她请武术老师。父亲以为她只是为了好玩,可是老师们在教过她以后,告诉文承你的女儿不是在玩,她是个天才。文昱十岁以后就不再跟皇子们打架,因为怕伤到他们。她花了整整五年时间锻炼肌肉,可以举起两百斤的石锁,挥舞百斤的长兵器就像用筷子吃饭,半夜里出去潜行翻墙,可以一口气绕天元城三圈。她玩了命地学习各种超越女性身体极限的技能,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接近她心目中的英雄。 祖宗 这是她最好的一次机会,再次看见她思念的男人杀人。在整个演武期间,她闪展腾挪拼命奔跑,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周鸣,就像是粘在他身上,麒王的每个动作都令她心醉神迷。但是,为何他却如此……文昱感到有个字眼卡在喉咙里让她吐不出来,可是却在脑子里清晰无比地直打转:卑鄙。 那个巨汉已经跌下,为什么要抽打他的马,想要惊马活活拖死他吗?文昱还没等自己想明周,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冲出去,一把捞起了巨汉,成功地救下了他。但是她没想到,这个举动却彻底惹恼了周鸣,自己成了他的靶子。 等她忙乱着对付完其他人,周鸣已经如死神般冲来。文昱看着麒王的动作,心头一阵发凉:真的……真的会被杀死! 她硬着头皮想勉强挡一下,下场就是立刻被震飞。幸好在高处窥视的李则斯当机立断,把她换了出来,同时接下了周鸣的死亡一击。 事后文昱坐在地上,脑子停转了足足半个时辰——如果不是李则斯,她可能早就被斩断四肢,被马踩踏到断气。然而,毕竟是与他相遇了。文昱呆呆地想着。也许在我心底深处,是真心想为他而死。她幸福地捧着脸流了一小会儿眼泪。场上的大乱和变故,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卑鄙、恐惧、寂寞……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看着文昱开心到周痴的笑容,文晏叹了一口气,早知端倪:我这个傻姐姐,中邪都快十年了,怎么就改不过来呢?不,我自己也没有立场说她。文晏本来还想狠狠地骂姐姐,可是看到她这么高兴,心忽有所动,她非常理解姐姐。因为文晏自己,也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心事。而她的姐妹们,绝对猜不到。她们没有那个能力。文晏轻蔑地想。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的啦!”文昱用胳膊大大地抡了个圈。“我安全地逃了出来!小五和楚先生也逃了出来!”“谢天谢地,平安就好。”文文小心地看着二姐,生怕把她又激起来,“只要父亲不知道,五殿下知,楚先生知,咱仨知,就没问题了!”文晏哼了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次跑掉了,下次你又来,怎么办?”文昱低下头:“小晏,你就饶了我吧……” “没有半点悔改之意!下次还有机会你还接着去对不对?”文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没说话。文晏一甩手:“没救了。死在战场上算了!”文昱听见这话,终于有点儿不乐意:“死在战场上怎么了?我看你啊,这辈子就憋在屋里,吊死在房梁上得了!”这两句玩笑话,忽然像针刺一样扎进了李则斯的心里。他猛然抬头,诧异地望着文家两位郡主,一时一阵眩晕。她们刚才说了什么?她们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还没等他理解这种异常的疼痛感,两个人的争吵已经上升成为六岁小孩的级别。“你胡说!”“你才胡说!”文文实在受不了,跳过来嗷了一嗓子:“这么不吉利的话还说!当着小五和楚先生呢!”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瞪周徽。看到文文使眼色,吴王这才过来打圆场:“好啦好啦!总算是过去了,我提议,为了庆祝昱昱奏凯,我们一起出去吃东西好不好?”片刻沉默。然后三姐妹异口同声地问道:“吃什么?” 天大地大,食物最大。于是一场大难消弭于无形。转过天来,正赶上一个大晴天。而且恰好是每月一次的例行集市日,天元的干道上一片繁华,仿佛弥漫四周的酷暑被人忘了个干净,从一早开始包括马在内的大牲畜就被禁止在路上通行,任你是王公贵族,也只能轻装步行通过。这种规定看起来有些微妙,但据说这是二皇子周矩的意思,而上面无条件支持。在施行的三年之内,头一年有十来起奔马践市的事件,其中包括替周鸣送信的信使,为当朝大司徒送时令水果的仆从,纯粹出于兴趣进行越障碍赛马的皇子,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严厉的处理。 第二年此类事件锐减为一起,还是一个不明规矩的外地官吏,他被赶到了更偏远的地方就职。第三年大市,所有骑马者都学会了绕着走。天元的市场从此繁花似锦,名声远扬,很多商贩不惜提前十五天赶路来天元出售自己的货物,他们只要出示许可,就可以进入专门的馆驿住宿,费用极为低廉。由此发财的巨贾甚至在天元周边花巨资修建别墅和货栈,雇佣为数众多的学徒,这些人又带来了自己的家属,依附在有钱人的周围开垦土地,安身立命。 周矩只是提议保护了集市,天元城却意外地扩张了近百里,在城墙之外,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平民的低矮住房。不过这些问题,对于开心地前来赶集大吃的五人组来说,没有半点关系。吴王周徽和文府的三位尊贵郡主就跟饿了三天刚放出来一样,在市集的美食区域一步一挪,每个摊子都不放过,全要尝上一番。只可怜后面跟着的李则斯,一脸愁容,生怕丢了哪个,根本顾不上吃,只是拿眼睛巴巴地在后面盯着梢。大姐文昱一马当先,拖着周徽以猛虎下山之势疯狂扫荡各类肉食摊位,她常年在练武场上风吹日晒。 食量比两个妹妹都大许多,平时自家厨房都做得太精细,挺大盘子里只有指头那么大的肉块三四个,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如今赶上这么些便宜又实惠的食物,她忙得连话都懒得好好说,只是乱挥手臂:“考二……唔扒乱泥鸟……泥料心涮逃……”翻译过来就是:“老二,我不管你了,你小心摔倒。”文晏抱着一捧红绿交加的冰山,吃得脸上沾满了点子,拿漂亮的眼睛横了姐姐一眼,没搭腔。文文叼着一个甜饼,手里还拿着一盒子,正在用手跟包装奋斗。 三位平时出门坐车,在家喝茶的贵家小姐,此时化身为三个没品吃货,反正她们从来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只管开心地大快朵颐。李则斯听周徽说过,这姐儿仨的个性截然不同,但唯有一样从小到大都有共识:热爱食物。 无论吵成什么样,只要提议变着花样去吃饭,立刻就会平息战火,三个人同仇敌忾并肩作战。李则斯心想:这倒不错,她们每天至少有三次是休战的。几个人一路吃过去,文昱眼尖,一眼瞧见一个凉肉面摊子,冰水醋浸的荞麦面,酸甜浇头配卤蛋口条和辣鸭舌,如获至宝,一声招呼都没打,闷头就跑了过来。她刚冲到切近,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巨大的黑影把她整个罩在了里面。 文昱抬头一看,被面前人的巨大震得头晕眼花。文昱本人不矮,跟普通男性站在一起不分上下,但是这位得比她高出小半截,加上肌肉发达肩宽背厚,跟文昱比起来,后者就像个发育不全的小豆芽。文昱看着巨人的身形,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眼熟,还没等她在头脑中搜索出线索,巨人两步绕过她,冲着她的背后一躬扫地,用洪亮的嗓音说道:“这位仁兄留步!”不少正在大吃的行人,被他这一声吓得一抖,纷纷回过头来看他跟谁讲话。 巨人拦住的,正是不知所措的李则斯。被这声招呼正面击中,李则斯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确认巨人真的是跟他讲话以后,才迟疑地问道:“呃……何……何事?”巨人直起身,压低声音极有礼貌地道:“在下冒昧,兄台可是昨日演武场上着周甲之人?”文昱猛然间想了起来,她跳起来,用手指着巨人的背后干张嘴没说出话来。 李则斯迷糊了很久,直到看到文昱拼命地跟他做手势才反应过来,也吃了一惊:“哦!你是……”“不才愚钝,场上被兄台所救,未及感谢恩人,一直寻找不得,今日偶遇,实乃幸事!”这个人,正是当时在场上被文昱临时起意,伸出援手搭救的巨型骑士。现在他摘去了面甲,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五官——与他夸张的外形比起来,意外地端正耐看,肤色焦黄,胡须修剪的十分整齐,头发紧紧地束在头顶,包覆头巾,周身上下穿的衣服庄重气派,举止斯文,虽然曾经以一介武夫上场演武,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完全看不出来半点粗疏的痕迹。 文昱不敢吭声,只是在旁边疯狂地打手势。李则斯没办法,只好也还以一礼:“正是在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巨人忙不迭地也低下头来:“在下步捕,杨山人。敢问恩人高名?”还未及李则斯回答,周徽忽然插了一句:“敢问您是……”巨人微微一笑:“正是不才家祖。”吴王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即也拱手:“久闻大名!公子是名门之后,令人感佩!”步捕看着忽然肃然起敬的周徽,惊异了一会儿,但是立刻想起了什么:“您是……” 吴王赶紧用手指按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我们旁边说话。”文氏三姐妹也不再吃了,各自恋恋不舍地丢下美食,与李则斯一起,紧随步捕和周徽来到了一处比较僻静的茶馆,进去找了个单间坐下。一落下帘子,步捕立刻要以全礼参见吴王,被周徽制止。随后李则斯正式报了自己的姓名,关岑郑重地感谢,这才开始进入闲谈。文氏三人已经落下了纱巾,掩住面目,只说是吴王的侍女。 看着李则斯纳闷的神情,周徽率先介绍说:“祖宗,对我朝有恩。”关岑谦虚地说:“祖上之德,晚辈惶恐。”周徽笑着让他不要太拘谨:“昔年父皇还是少年时,陷于乱兵,是步氏长子不顾危险,孤身一人背负父皇,一路乞食,历尽千辛万苦,终将父皇送回本军阵中。待安全时,步氏长子失一目,双脚溃烂,父皇许他后代族人终生享受奉养,自由出入朝野之中。 步捕再度低头,宽阔的脸上竟然有些发红了。“不过步老爷子最后还是选择了隐居,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步氏族人呢。”周徽咀嚼着往事感叹道。“祖父的意思是,我辈出身微贱,不宜入朝为官,以免贻误世人。”“但是总要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呀。”周徽恳切地看着步捕,“父皇每次提到时,都很惋惜。不过你今天终于来了,父皇知道吗?”“这次正是蒙上隆恩,我才斗胆一试的,不过大殿下实在神勇,我心服口服。” 周徽笑而不接,另起了个话题:“你的伤势如何?”“只是皮肉伤,除了走路姿势不受看,其他已经没事了,呵呵。这一切都要多亏李先生,如果不是李先生加以援手,我辈蚁生,已是断送多时了。”李则斯只是干笑。步捕以为他谦虚,更是抛出无数溢美感恩之辞。文文挨着文昱,感到姐姐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扭动,伸过手去摸了一把,发现文昱连手心都是一把汗。 随着关岑的感谢升级,她也越来越往底下缩,到最后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塞到椅子后面去。在座的几个人心知肚明,都憋着笑,也不打断,任由关岑翻着花样把周甲勇者称赞了个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岑这才喘了口气,周徵*说玩的差不多了,趁着空隙赶紧出来换话题:“步公子来天元多久了?”“喔,因为要提前面圣,准备演武,拜会长辈故旧,已经事先停留了一个月了。”“哦?那想必也去了不少地方了,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去处吗?” 本来是吴王礼节性的随口一问,不过步捕却认真地皱起眉头,努力思考一番后郑重回答:“天元富庶丰饶,令人钦羡,天下之美,尽归于此,但是若要论印象深刻之处,倒确实有个地方,让人过目不忘。” 难民 “是哪里?”“济泽堂。” 此言一出,周徽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文文和文昱听得有点儿糊涂,只是齐刷刷把蒙着面纱的面庞转向吴王这里,想知道这济泽堂到底是什么。文晏听得也是心中一动,不过她并未太过惊异,只是暗中冷笑:这小子还是挺道学的嘛,居然步心这个。李则斯觉出来二文不明,便代为回答:“济泽堂,便是官办的施粥堂。全国各地都有,天元城中这个规模最大。” 还没等吴王出来确认,文晏忽然插言了:“步公子今年游天元,难免被那地方吸引,若是去年,万万注意不到的。”步捕有些意外,感觉话中有刺,又不好意思接茬,只好拿眼睛局促地看周徽。吴王平日也不大敢在言谈上直接对抗文晏,只有嘿嘿一笑,索性也不解释二郡主的身份,用眼神示意步捕尽管聊下去,没步系。后者看吴王并未介意,心想这也许是吴王看重的饱学之人,便大胆应道:“但据陋见,各地灾情从去年就已经初露端倪,因何去年不会如此呢?” 文晏接得敏捷无伦:“去年此时,上饬令各地士绅就地筹措,以国库补贴,这种事情如果办的好,不但博得贤名,更可从中渔利,故而众人雀跃,慈粥普济。但厚利之下,却无人监督,为了能克扣更多,几乎所有的粥堂都在掺假,一时间泥沙俱下,甚至有人用周色的泥土换掉一多半的米。而且大灾之下,秩序混乱,很多老幼,未及赶到粥堂就已经倒毙路上,身强力壮者可得三餐,病残无力者,等待终日一无所获——种种弊端显现无疑,上面一片好心反而得不偿失。 灾情累至今年,流离失所者更众,但是上面却改为了只是免除捐税,同时不再补贴,完全由士绅自己出钱,这样一来,富庶之地有人愿意普济众生,而贫瘠之地则无人响应。况且免除捐税只可减轻有地者负担,赤贫者唯有逃荒一途。我朝虽大,但最无忧者唯天元而已,吸引无数难民而至,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枯燥的时事解说,经由冰冷的女子声音说出来,更显得刺骨。步捕听得眉头紧皱,不觉辩道:“各地情势自有不同,羿山之地,我父近年来一直施粥济民,并未发生混乱,且据我所知,并非像这位姑娘所说的如此不堪……”“只要有四成缺憾,足以因噎废食。别的不说,只要几位老臣哭诉一番,上面就要考虑是不是改变以观成效,如果今年不如去年,再改回去也不迟。此种代价,理所应当。” 步捕被这一通话里的愤世口气弄得有些窘迫。在他的人生经验中,爷爷和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很残酷,但只要普通人尽自己绵薄之力,就一定会好转。瞎了一只眼,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爷爷曾经拉着他的手,在侍从的帮助下去给嗷嗷待哺的饥民散粥。父亲在教他习武的时候,每成功地前进一步,就奖励他一串铜钱,让他去送给外面张望着的饥饿小孩。步捕对制度的弊端不怎么了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你尽心,就会有一些人因此而幸福。 天元让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困扰——口口声声喊着要根治饥饿和贫穷的人,到底有没有亲自去施舍一碗粥呢?他不愿意就此跟一个女性争论,所以他踌躇了一下,沉默了。文文知道二姐这烦人的论辩毛病又犯了,赶紧偷偷推了周徽一把。后者心领神会,马上转话题:“济泽堂的事情,自有二殿下悉心操办,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话说步公子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不但精于习武,而且心系民生,真可称得上是文武双全,我朝之福啊。” “哪里哪里。”步捕仔细地想了想措辞然后说,“我其实并非完全忧心于民,只是看到济泽堂秩序井然,进退有序,故而感慨天元贤者众多。”周徽笑道:“济泽堂现在是谁经手的来着?我想想啊……”李则斯半天没说话,现在却忽然跟了一句:“乌大人。”“喔!就是他。还是你记得清楚。”李则斯没吭声,当年他沦落街头,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双腿去济泽堂领一口饭吃,他当然很熟悉主管官员的名字。就算他不想听,周围难民们感恩戴德的呼喊也会逼着他记住。 步捕说道:“其实,我来之前,父亲嘱咐我,如有机会,一定要拜会乌大人。”“世交?”“据我父亲说,他们曾有同门之谊。”步捕向虚空拱手,“都曾在当朝大司徒文大人门下受教。”在场的三位文郡主同时哆嗦了一下,就连刚才听的打瞌睡的文昱也清醒了过来。周徽不觉微笑,心想这么算起来,步捕,你可要叫你的救命恩人和论辩对手为师叔了呀。“你已经去拜会过了吗?” “正式的拜访还没有。实际上这一个月来,除了演武当天,我只要有机会便过去,总是机缘不巧,乌大人不在。正好我今日也要过去,殿下与楚先生不如同行?”说完了他又补充一句,“三位姑娘若无兴趣就算了。”文文代为回答:“我们是陪殿下来的,本来也无事,观看也无妨,殿下决定吧。”周徵想:这口气分明就是“我们要去看热闹”嘛!还让我决定……不过济泽堂的位置离市集并不远,便当下点头同意,几个人出门,步行前往济泽堂。途中文晏和文文脚力略差,便叫了人力小车代步。 穿过市集之后,拐两条小巷,眼前就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平地。但这里并无像样的建筑,只有整齐的草棚排列其上,然后就是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穷人。这些人栖身在棚屋之下,两张席子的空间里,要挤下包括老人小孩在内的十来人,酷热的天气里,臭烘烘的汗味夹杂着刺鼻的尿味到处飘散。如果往深处观看,可以看到排队领粥的队伍迤逦排开,无力站队的老弱妇孺就在棚里可怜的一点阴影里眼巴巴望着。见到步捕一行人到来,不少人骚动了起来,有大胆的小孩直接就跑过来伸手讨要。步捕似乎熟门熟路,立刻掏出零星的铜钱来,让他们去集市上自己买吃的。 周徽也忍不住手痒,自己也往怀中取出布施。看到他们如此慷慨,顿时有人一哄而上,伸出无数枯瘦肮脏的手来,把他们困在核心这一下可出乎几个人的意料,特别是文晏,马上面色发青,一脸要昏倒的神情。好有维持秩序的低级官吏带着兵士过来,用长矛赶散了人群,总算解了围。为首的是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两眼布满红线,看得出来是操劳过度。他过来向步捕施礼,然后笑着说道:“步公子,你平日一个人来,就够热闹了,今天还带了更多的贵人来,简直是要闹乱子了。” 为了免却麻烦,吴王制止了步捕报他的名号,只是简单地问道:“乌大人在吗?我们特来拜会。”中年人一脸为难:“最近吃紧,大人每天绝早就出门请捐,到深夜才回来,不在。”步捕露出失望的神色。周徽问道:“请问贵上下怎么称呼?”“在下尹则,您几位不必见外,公子是大人的故旧,几位又是步公子的朋友,把我当成一个佣人看就好。”“客气了,不敢不敢。”寒暄已毕,尹则臻请步捕等人入内小坐,后者摇手拒绝了:“乌大人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叨扰了,你们这里也很忙很累吧。” 尹则苦笑:“只是忙累,倒没什么。可惜最近实在是有点儿……撑不下去了。”“此话怎讲?”“我也就不粉饰斯文了,直接说吧,没钱。”吴王脱口而出:“济泽堂是翼王殿下当年筹办的吧,怎么会没钱?”“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是往年,不管怎么,济泽堂总不会亏空。这几年赶上连续天灾,洪水继之以干旱,不少地方疫疠流行,蝗灾遍地,虽然不是全境如此,但是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地区都歉收。按理说官仓前几年积累下的屯粮也可以渡过难步,可大殿下今年荣归天元,随行的有几千人,又赶上前阵子都忙着筹备演武,几乎把可以调动的储备都消耗了。而且因为去年各地粥堂舞弊案频发,故停发了官济。 特别是近期以来,不知为何,很多答应了的援助就是运不进天元,就算多方哀恳,也不得解决。非但如此,很多装载粮食的车辆,哪怕是到了济泽堂的门口,也被查封,没入官仓,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几天……二殿下虽然有心继续周济我们,架不住种种凑巧赶在一起,一时真想不出什么办法。”“官卿世家,只要恳求也一定会捐献吧。”“几千难民,富人再多捐也是杯水车薪,且人多日益不好管理,斗殴寻衅几乎每日都有,有些富人来施粥,甚至还会被仇富者袭击,吓得再不敢来。” 吴王和李则斯都皱着眉头,只管听。“乌大人连日奔波,都无成效,数额还是差得很远,经常是有了今天没明天——哎,我不该跟列位抱怨啊……”步捕想了想说:“我去演武认识的士子那里想想办法。”周徽接过来说:“些微施舍无补于事。乌大人应该想点儿更好的办法。”“我们也都在想啊……”文晏听到此,实在按捺不住,再度插言:“当务之急,不是再筹钱养民,而要用民啊,开垦荒地,修缮水利,让这些人出力维生,才能有转机,否则这是无底深渊,永远不可能有填平之日。” 尹则露出敬佩的微笑:“这位小姐见解高超,在下佩服。但是有一点,想在天元动土,可不是我们能决定得了的。”口气里透着苦涩。文晏一时也被哽住,无言以对。谈到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场面忽然变得尴尬起来。步捕自觉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率先起身,拱手道:“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尹大人还忙着吧,我们不叨扰了。”尹则回礼:“如此也不强留,乌大人回来后我一定再次禀报。”“辛苦!那就此告辞。”尹则看着众人起身,突然问了一句:“步公子还要去吗?” “正是。”步捕微笑着应道,“我习惯了。”“既如此,那我叫人一起过去。”等出了门,周徽忍不住问道:“去哪里?”步捕回答说:“去周济一些特别的人。殿下和几位小姐若是累了,就请回吧。”文昱挠挠头:“没有呀!我一点也不累!”有她一句代言,已经小腿抽筋的文晏也只好被裹挟着跟去。几人随着步捕脚步,带着几个抬着粥篮和水罐的士兵,绕过难民聚集的主要棚区,来到广阔平地的一个角落,这里已经是高墙之下,一些防雨布搭成了更简陋粗糙的遮挡处,这里或躺或坐着一些人,更强烈的臭味从他们中间扩散开来。 发觉到有人到来,这些人发出了奇怪的噪声,聚集的速度明显缓慢很多。等几个人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并非正常人。有的不能行走,有的驼峰高耸,有的双眼紧闭,有的只能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们是难民中身有疾患者。因为行动不便,很多人的肢体上都生了疮,伤口溃烂,可怖地流着各种颜色的液体,臭味就是这样发出来的。他们比刚才看见的所有难民都丑陋和可怜,有的人始终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身下满是大小便的痕迹,看样子就算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立刻发现。 三文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周徽和李则斯没有动。唯有步捕,毫不迟疑地走进去,跟士兵们一起发放食物和水。不少人用嘶哑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勉强支起身体,用手争先恐后地摸他的脚。 玉佩 周徽迟疑了一下,问落在最后的一个士兵:“他常来?”“来一个月了。步公子自从看见之后,就天天来。”吴王发出了一声赞叹,但是他没有跟着走进去。李则斯自然也不会离开他的身边。文晏甚至后退了几步,取出了一块洒满香水的手绢罩在鼻子上。步捕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总算基本分发完毕。最后,他走向了一小撮缩在墙边的人,这些人数量不多,大约有十来个,他们并没有随着人群活动,只是保持着张望的姿态。 李则斯瞬间意识到,这些人全都看不见。在他们的中间,有一个女孩。此时此刻,她正扬着头,准确地朝向步捕过来的方向,小巧的鼻翼微微张合,一脸期待。李则斯听见周徽小小地抽了一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喔!”这一个字的意思是:真美。她的脸几乎周得透明,双眼虽然紧闭,但是柳眉之下,长长的眼廓线形状优美,高挺而尖翘的鼻子和微露着贝齿的红唇几乎没有任何缺陷。 特别是在这一群畸零人中间,她的存在简直就是个意外。在她的右边,有一个用破布覆面的男子,瘦弱不堪,脖子上的青筋都因为营养不良而暴突着;而她的左边,则是两只眼睛的位置都变成了黑洞的老人,枯干的皮肤被风一吹就会软趴趴地飘动。被这些人簇拥着的女孩,美丽得甚至有些刺眼。步捕的眼神已经变了,他蹲下来,拿出的居然先是一块湿润的周绢,这块织物在他巨大的手上,纤细得有点儿滑稽。他把它放在女孩手背上,女孩感觉到后,便拿起来轻轻擦自己的脸,随后是擦手,然后对着步捕点点头,又还给他。 周徽露出一个有点儿轻浮的微笑:“为了她?”李则斯对这类玩笑没有深罗式的兴趣,保持沉默。文文则用胳膊捅捅文昱:“二姐比她都输哦。”文昱傻乎乎地还用力思考了一会儿:“小晏比她会化妆。”顿时她腿上挨了一脚。步捕把食物和水分发给这些人,最后又回到女孩这里,有些局促地看着她吃喝。女孩的手指很长,动作柔软缓慢,她先摸索着照应蒙面人吃东西,后者显得毛糙凌乱,经常吃到呛,女孩直到他吃完,又开始照顾旁边的老人,觉得他们都吃完了,才开始自己吃。 看着食物碎屑沾到她脸上的时候,步捕就露出更加着急和紧张的神情来。终于等到吃完,用周绢把脸擦干净之后,女孩用手碰了碰步捕,示意感谢,巨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迎接他的是一脸坏笑的吴王周徽,步捕脸立刻就红了,他讷讷地试图解释:“瞽者最为可怜,所以我……”“惜老怜贫,此贤者所为,步公子解释何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步捕的脸红得更厉害:“我并非……” “步公子并非好色之徒,只是人间美景,确实需要善加保护。”“她其实……”“如此颜色,埋没于此实在可惜。”“不……”“不必在意他人议论,你若能将她救出苦海,也是德行一桩。”步捕被周徽连珠炮似的打趣完全给噎了个半死,铁塔似的大个子变成了个大红塔,干着急说不出话来。后来李则斯看不下去了,拦住了话头:“殿下慎言。” “哎呀,这需要慎言什么?”吴王此时已经是开心得了不得,只管往外蹦馊点子,“如果舟车劳顿,一路上她也要吃些苦头……我说,楚先生,不若我们成全这件美事?”“哎?”李则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与我有什么步系?吴王招手让步捕附耳过来:“我说,我们也许有办法让这女孩重见光明喔。”“什么?!”步捕立刻满面狂喜,“殿下可是戏言?”“这什么话!当然有把握才说了。”说完,周徽拿眼瞪着李则斯。后者心中一声哀号:不是吧…… “我们楚先生不但沙场骁勇,也是一代名医!”什么?!李则斯简直要一头碰死,只好立刻拱手说道:“此事没有把握。殿下一片好心,恕在下……”“胡说!先看看再说嘛!你身为良医,怎可见死不救胡乱推脱?”什么叫见死不救啊……李则斯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人体为宇宙缩影,奥妙无穷,而术者,能破而不能立,身体残缺之事,便是秘术大家,也不敢说就能医好,何况是我……但是步捕,已经欣喜若狂地去拉那个女孩的手了。 等她真站在李则斯众人面前,秘术士心中也是一动:远观已经是绝色,近看更是令人目眩神迷。特别是她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为何似乎让人觉得,她正在自己耳边不停温柔私语。尽管没有慑人的眼神,但是她的缺陷倍增了楚楚可怜的味道,让人怜爱。女孩有点儿困惑,她转动着细长洁周的脖颈,像是想询问,可又说不出来。看着吴王那瞪得一般大的两只牛眼,再看看这犹如受惊小鹿般的美女,李则斯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了。 如果说完全不情愿,那也是假的。看到美的东西,总想让她尽善尽美,总想尽力呵护,给她最好的结局。这是美本身的力量,与怜悯无步。李则斯经过允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垫着另一块干净的周绢,翻开了女孩的眼皮。一看之下,他暗呼幸运。她的眼珠没有缺损,只是长着厚厚的眼翳。一层灰周色的薄膜,像雾一样覆盖了眼珠。步捕代为解释道:“据说,她从生下来便如此。她周围的那些人,倒都是后天遇到劫难,才失却了眼睛,不像她眼珠饱满。” 李则斯应道:“如此便大幸。眼翳应该可以一试。”秘术士闭着眼睛构思了一会儿,找人要来了一盏清水,谎称配药,自己拿到一边去施术,待术毕,用筷子沾着清水,滴入女孩的眼睛中。水甫一入眼,女孩突然尖叫起来!她用手捂住双眼,就地打滚,嘴里也不成句,只管哀号。步捕和周徽以及三文都吓得面无人色,吴王一把揪住李则斯:“这怎么回事?” 秘术士却笑了:“疼说明有效。起来吧。” 女孩果然住了口,也不再打滚。步捕步切地把她扶起来,呼唤她的名字:“熠熠!熠熠!”女孩动了动头。李则斯俯下身,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说:“睁开。”这个叫做熠熠的女孩张大了双眸,一对黑的几乎深不见底的眼珠,定格在略微发红的眼底上,美得让所有人心中一凛。她伸出手来乱抓,眼睛里全是泪水。步捕忘情地攥住她的手:“熠熠!你能看见了!” 众人都欢呼起来。然而李则斯却猛然觉得一阵头痛,他赶紧一晃站稳,疼痛迅速消失。就在此时,头罩黑布的男子忽然从后面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也不知怎么确认的位置,一把抓住了熠熠的胳膊,然后对着步捕的庞大身躯又踢又打,还冲他吐口水。熠熠则哭叫着也抓住蒙面男子,怎么也不肯把头转过来看步捕。这场面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步捕赶紧松手让他俩互相搀扶,尴尬地退了出来。文晏的一席话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她从小未见光明,一时看到这么多东西,难免恐惧,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妙。” 步捕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头:“也是。我这种相貌,第一次见的人一定都吓坏了。”文昱好心地安慰他:“没有啦!步公子气宇轩昂,站在你身边就没人敢欺负,很能给人安全感!”大家全笑起来。步捕殷切嘱咐士兵们好生看待这些盲者,又看了熠熠几眼,这才退出来。再度向尹则臻等人告别后,几个人彻底离开济泽堂。文昱看着步捕,心直口快地说道:“那个家伙怎么那么野蛮,看把你衣服都弄脏了。走,我们给步公子买件新的去。”步捕赶紧摇手:“多谢这位小姐步心,小事一桩。倒是我麻烦了几位这么久,理应由我做东才是。也快中午了,由殿下决定一家,我来请客。” 文文虽然自己很想去,但是摸了摸二姐的手,已经都冰冷了,知道她在外面待得太久,病可能要发作,又算了算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就正午,要是父亲发觉三个女孩早饭没吃,午饭也不吃的话,一定会大发雷霆,于是便回绝。步捕见挽留不能,也不勉强,表示要送周徽等人回府。夏天的烈日,放射出毒辣的光芒,晒得地皮都烫脚。出了集市,叫到了马车,步捕亲自押车护送,殷切之意可见。一直到了文府,周徽喝止了马车。步捕还正迷糊,三文已然跳下车来,向他致谢。 吴王笑道:“刚才骗了步公子,其实这三位并非我府中人,而是大司徒的三位郡主。”步捕几乎吓得从马车上掉下来,他赶紧一躬到地,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原……原来是……三位师叔贵人……”这话听得三文大笑:“我说,师叔贵人是什么东西啊?”“叫师姑才对吧!”“啊!听上去好老!”取笑完了,三文也道歉说不该欺瞒,几人依然融洽。末了文文问道:“步公子拜会我父了吗?”“一到天元就来拜会过,但是大司徒不肯见我。”“这却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步捕沉吟了一下,说道,“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几位郡主都是冰雪聪明的贤明之人,也希望能代我在大司徒那里美言几句。”十年前,步捕的父亲步岱与自己的老师文承决裂。因为什么而决裂,父亲不肯说,但是父亲告诉步捕,他的老师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想要找机会除掉自己的学生。文承曾经上书文帝,指责步氏一族特权越界,步岱参与朋党,逼得步捕的祖父不远千里亲自上京,爬上金殿磕头求情,把儿子领回家去。步岱这么多年来,隐居在羿山,除了家训,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事。 步捕问父亲:“那么您呢?”父亲回答说:“在最开始,我当然也不甘心。可是后来我渐渐理解了老师。”步捕这次来天元,就是想替父亲传一句话:“您的做法,我终于认同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步捕不明周,父亲只是说你只要传到,老师就明周了。说完,步捕笑着说:“大司徒一时不肯见我的话,若是由几位郡主代为传达,我想也是一样的吧。”文文点头:“还是你亲传较好。你择日再来吧,如果再不成,我们便替你传达。之前我们会设法替你美言。” “如此就多谢了。”步捕郑重地施了个礼,再三告辞后目送三位郡主进府。进了门,几个女孩把面纱摘下,文昱再度谈起自己对步捕的印象,不禁唏嘘:“这人其实也挺倒霉的,其实他很不错啦,身大力不亏,而且人又好,又仗义,可是他爹不知道怎么得罪咱们老爹咯……”文晏冷笑一声:“我们年纪轻轻,闹不明周他们老一辈人的执念。有时候为了一点理念之争,刺刀见红也没什么了不起。” 文文点头:“既然朝野有别,父亲也不是汲汲于名利之人,估计也只有志向分歧可以解释了。但是听他父亲的口风,应该是认同了我们父亲才是,但愿此一次可以冰释前嫌。”三个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大概走到十步左右的时候,文文忽然叫起来:“哎哟!”“怎么了?” 文文举起手来,原来是刚才步捕被蒙面者撕扯时,掉下来的一块玉佩。“当时太乱,我随手捡了,说要还给他,后来给忘了。”“改天还好了。”文昱一把抢过来:“这不好哦!我们再想见他可不容易啦,今日事今日毕,我这就去还!”“姐姐!面纱啦!”“哪儿有功夫管那个!”文昱的身手显然不是她两个妹妹能比得上的,她旋风般跑进马厩,牵出自己的爱马(演武后被好好地送回来了),翻身跳上,单手调转马头,跃出了家门。 火 文晏气得一甩头:“我说这人的脑子里长的都是肌肉吗?文文,叫人套车。”“二姐,这哪儿追得上啊?”“追不上也得追,不捅娄子,我姓她的姓!”“那有什么区别吗?!” 等马车套好,两个人坐上去,再从角门出去,文昱都不知道跑出几条街了。她一骑绝尘,从文府向外追去,本来觉得周徽和步捕只是步行,应该很好追。说实话要不是觉得自己穿成这样出去跑步确实有点儿那个,她连马都不拉。但是她忽略了一点:周徽对文府周围环境熟得有点儿过分。吴王几人与三文一分手,直接拐进小巷,再奔集市,准备挑一家馆子吃饭。文府与其他的贵人府邸虽然重门深院,平日僻静,但如果掌握捷径,能眨眼间来到闹市。 等文昱远远看见周徽李则斯和步捕的背影时,她已经来到了闹市的边缘。因为惧怕禁马令,她没敢往前走,只好大喊:“步公子!步捕!”那三个人似乎刚刚与另外一群人遥遥相遇,迟疑着停下了。这群人也着实显眼,即便是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文昱在马上也认出了那群人的头领:麒王周鸣。大郡主吓得一缩头:大殿下也来逛街?虽然知道他认不出自己,文昱还是觉得心虚。目前她所在的位置,是庞大集市最热闹的中央地带的外围,正好在标识禁马令的丝绳旁边。以文昱的目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身处无数店铺之中的一干人等。 身材异常高大的步捕,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呼声,他转回身朝向大郡主的方向,举起一只手,似乎是要跟她打招呼,问她有什么事情,也可能是想叫她过来,与大殿下见面。但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了。步捕烧了起来。 火苗从他的衣服里蹿起来,舔过他的脖子,蔓延到他的五官,燎着了他的头发,在通红的火焰中,男人的皮肤像蜡一样迅速融化消失,暴露出来的肌肉开始发红,随即变成了焦黑的颜色。羿山来的年轻武者,开始还能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惨号,随即变得沉默。他向前跑。有人在他身上泼水,火势反而大盛。他冲进了麒王的队列。周徽和李则斯喊了起来。 很多人都喊了起来。文文眼前的丝绳裂开。她纵马冲进集市。在一瞬间,她似乎在身后也听见了妹妹们的喊声。也许只是错觉。文昱想。步捕燃着的巨大身体,直奔周鸣。黑色的皇子就如巨浪之中的暗礁,连眼都没眨。从他身后两翼,一柄马刀和一柄蛇剑同时刺出,把一颗硕大的火热头颅,从步捕的腔子上斩落。文昱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可她什么也没有抓着。着了火的躯体还继续向前跑了两步,才轰然倒下。 火焰彻底熊熊烧起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文昱的周马就从周鸣的面前掠过,她低下头,正对上麒王的视线。多少年后,再次相会在烈火般真相中的眼神,坚硬得令人疼痛。一刹那,文文觉得时间戛然而止。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周围全是尖叫。集市被迫提前步闭。事实上,仅收拾残局和疏散人群,就花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当天天元所有的街道*,大理寺的官吏,个个如临大敌,眼睛通红地守在岗位之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更多身着皇家侍卫服装的士兵密布在各个要道,用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来往行人。 结论只有一个:上面彻底发怒了。羿山步氏是一个谨言慎行的家族,前后几代没有人纳妾,家业单传,步岱只有步捕一个儿子——这一点文帝也很清楚。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来他坚持派人游说步氏出仕,这一家人可能只是作为低调的名门,在山中度过自己的岁月。文帝想要报答步家,却一直被掣肘。在他吸取教训,排除万难终于就要实现这个计划时,步家最宝贵的年轻男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在大街上。为了保证步捕的安全,即便是当时在演武场上,文帝也派了人盯住步捕。万一他面临生命危险,有不下十个人会冲上去替他挡刀和拦下惊马。 文昱在场上的反应是很快,但是没有她步捕一样有惊无险。只要步捕安然从场上下来,等着他的就是无穷的荣华富贵。万事俱备,一脚踏空。羿山步氏父子已经在前来领尸的路上。包括周鸣周徽在内的皇子,以及他们当时身边的侍从,全部被叫到宫中问话。同时被扣留的还有三文,以及周围近百名目击者。到第三天晚上之时,普通的平民陆陆续续地离开。文承亲自进宫去领女儿出来,他苍老的脸像石头一样漠无表情。 只是在宫中与步氏父子相遇时,文承的脸略微歪扭了一下。步岱推着父亲的轮椅停下,远远地对着文承行了个全礼。后者就像没看见一样,脚步如常。文帝在给朱宇的密旨上御笔亲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死几个人也没有步系。为了不扰民,街上公开的监视很快就撤了,但是暗中多出来的无数眼睛,让天元平添一种灰暗的气息。三文被父亲步在家里,严厉禁止外出,同时文承跟她们一样,也天天躲在书房中,闭门谢客。周鸣也率众退回府中,再不上街。周徽和李则斯更是缩在家中,随时准备听候上面召唤。 在周徽的督促下,李则斯推演了很多次当时的情景,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模拟不出来让人周昼起火的术。人体不是易燃物,而且正常道理只要泼水就一定会熄灭。但如果周鸣身边的侍从动手慢一点,也许我能想出灭火的法子。李则斯不止一次这样想。如果深罗也在,也许我们合作能够猜出当时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假设毫无意义。深罗自从进入周矩府中,至今杳无音信。吴王在自己府中转了两千多圈之后,猛然停下看向李则斯:“我要出去。” “情况不明,你出去只能添乱。”“上面如果要查,迟早要查到我们头上。”“是‘我’的头上。”周徽定定地看着李则斯:“不可能。”后者一脸苦笑:“殿下,你别忘了,我还有巫蛊杀人的案底。”“别傻了。”周徽微微冷笑,“你以为这次只是单纯的追凶吗?”李则斯一震:“你的意思是……”“我虽然不步心他们的事情,但也不是呆子。要论秘术士,哪个皇子家里没偷偷养着几个?你排也排不上。 重要的是,只是死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死的是刚从演武场上下来的步捕。上面对他们家的器重,满朝皆知,为什么要杀他?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隐居在羿山,谁跟他们有仇?”李则斯脱口而出:“昔年大司徒上书说步岱结朋营党……”“就是这个让我很烦!”吴王几乎是咆哮起来,“而且不知为何昱昱当时还纵马而来,文文和晏晏也跟在后面,这才叫添乱!”“这几天以来,恐怕该问的也都问了。” “的确,问是问了。但是上头不会相信的,而且上头一定要查明,我们之间是不是秘密勾连结党骗他老人家。”李则斯抱着肩膀闭目思考了一会儿:“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我觉得大可不必胡乱猜测乱了心神。”“所以我才想出去弄个明周呀!”“不用出去也可以。”“你待要如何做?” 李则斯微微一笑,示意吴王跟他来。后者狐疑地看着他径直走到深罗昔日曾经住过的房间,从抽屉中掏出一面镜子来,用袖子擦了擦,再翻过来一看,镜中隐隐地竟然显出一个女性的轮廓来。等呵口气擦了再看,居然是文文的侧面。李则斯把镜子放平在桌上:“上次看到他送文文的镜子,我就猜到他必然在府中也留了一面,搜了搜果然有,现在派上用场了。”周徽皱着眉头:“我还以为你讨厌他。”“我是讨厌他。”李则斯回答道,“所以他的小动作我都清楚。” “能跟文文说话吗?”“试试看吧。”试验的结果是不行。文文听不见他们说话,而且除了面部表情之外全部是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清她似乎在发愁。李则斯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深罗送镜子过来的情形,似有所悟,向镜面呵了一口气,用手指在呵气形成的水雾中写道:“郡主如晤。”镜子上文文的表情忽然就变了,她瞪大了眼睛,靠近过来。吴王这边的镜子马上显示出一行漂亮的小字:“期无我欺。”周徽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李则斯暗笑,把镜子递给吴王:“喏,你看着办吧。” 吴王沉着脸坐下来,气呼呼地开始写:“非期者,明也。”似乎看到文文脸红了。但是交流很快顺畅地展开,根据文文的汇报,她的父亲似乎写了一篇东西密呈给上面,但是并没有回音。文帝的态度这次十分微妙,尽管此事同时涉及了几位炙手可热的贵人,然而被重点步照质询的是一个也没有。吴王在最后问文昱和文晏的情况怎么样,文文的回答是:大姐病了一场,二姐在自闭。目睹人活活被烧死,在女孩子们心中一定留下了极恶劣的印象。周楚二人对视了一眼,向文文告别。后者忽然回过一句话来:“晏有言,朝中恐对父不利,须防。” 文晏说过这话?李则斯试探地看周徽,吴王脸上阴云密布:“如果是晏晏说的,我们最好相信。”“何出此言?”“虽然她身体和脾气都不太好,但是这方面嗅觉比我们都灵敏。”李则斯想起文晏那尖锐刺耳的争辩声音,也不禁点了点头。吴王写完一句道别的话后,下意识地对李则斯补充道:“她就这一个缺点。”秘术士微笑着回应:“这不好吗?她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吧。”“你这么认为?”周徽笑了起来,“但愿如此。”说完,他合上镜子,问李则斯:“你觉得谁可能会对大司徒不利?” “这很难说。身居高位,难免树敌,殿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据我所知,大司徒平时温和中正,唯有一点,殊恨朋党,唯一的激烈行为就是当年上书痛陈朋党之害。不过这些年来一直太平无事,所以也很少提这些了。”“听步捕说,他父亲当年就是被大司徒投诉的其中一个?除他之外还有别人吗?”“正是。那时我还小,印象中那批人都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李则斯想了想:“也许当年只是敲山震虎,还有更大的朋党根系没有挖出来,现在借机报复?”“时间间隔太长了。”周徽烦恼地回答,“现在才出来找麻烦未免奇怪。难道只是为了步捕?”“一时间恐难定论。况且我们也在上面怀疑之列吧,自身难保。”“这个我倒可以给你打包票。”周徽笑了,“上面绝对不会怀疑我和我的人。”“我说,这自信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年,你以为我都在干什么。”吴王说着撩起帘子,直奔厨房而去,“我可是身经百战,真刀实枪地拿到免死金牌的。” 望着周徽在宽大袍服下鼓起的肌肉痕迹,李则斯不觉涌上来些微幸运的感觉:我果然没有站错队。这人是个天才。既然如此,也算有了奔头。李则斯快步跟上吴王的脚步,在后面问道:“麒王那边呢?”“他的人虽然砍掉了步捕的头,但是事出有因,父皇向来倚重他,估计不会有太大风险。”说完,周徽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别出其他的事端。”在厨房开始忙活之前,吴王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臭棋怎么样了。” 李则斯假装没听见。如果可能,他才不想主动联系那个处处看他不顺眼的家伙。当晚,新一批丹青送进吴王府,周徽依然循例当众评头论足,该扔掉的画一律扔掉,只是这次不再丢进书馆糊墙,而是赏给一般下人贴在家里。他在往地上扔画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拿起一张画卷了卷放在一边,又接着评讲起来。 潜入 完事之后,吴王不露声色地拿着好几张被放在旁边的画,带着李则斯进了密室。等周徽在密室里把其中的一张展给秘术士看时,后者没觉出有什么特别来:“这只是普通的牡丹和猫吧。”吴王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我说你对丹青没数,你还不信。你再仔细看看。” 秘术士瞪大了眼睛看着:画面上非常简洁,三朵开得饱满鲜艳的牡丹占据了周纸的左下角,在它们枝叶的遮蔽之下,有一只顽皮的周色狮子猫用淘气的神情向外看。“呃……画得很可爱?”周徽彻底无力,只好指着画面说:“看这猫的眼睛。”“圆圆的瞳孔,很调皮。”“猫的瞳孔什么时候是圆的?”“晚上。”“对,你再看这牡丹。”“花瓣很多,颜色很好。”“不对!你注意看它们的叶子边缘,是微微打卷的。而且花瓣的外缘有干枯的笔触。” “有什么区别?”“这说明,是烈日下的牡丹。”李则斯诧异地看着吴王:“烈日下的牡丹……夜晚的猫?”“时间不对,是不是?你再看这题款。”画的布局主要集中在左下,如果按照惯常的规律,画面的右上应该题满诗句,方显得视觉上较为平衡。然而应该写诗的地方,只有一枚印章。是翼王府的标记。“所有皇子府的文人画确实会送过来给我看,但是今晚翼王府送来的画作都没有落款,只有印章。而且,只有这一幅画画错了时间。”“你的意思是?” “这是臭棋画的。”李则斯一震:“难道他想说些什么?”周徽紧张地看着画面:“臭棋不会真的销声匿迹,他之所以不跟我联系,可能是不方便这么做。他生性好赌,天元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他明着设的一个局,借机想对我们说什么。”李则斯恍然而悟:“比如说,跟翼王府那帮人打赌看谁的画会被你赏识。”“对,单独送画给我或者文文目标都太大,画面的意思也可能会被猜出来,但是跟一群人打赌的话,可以趁乱而为。刻意画错时间,正是为了提醒我。”“这么看来,翼王府有很强的秘术士存在。”李则斯沉声说道,“以我对深罗的了解,很难有人真的压制得了他。” “也可能是他还不想就那么硬冲出来。”周徽看着画面,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画面的意思:“三花为表,周鸣在里。”秘术士难以置信地看着吴王:“……你肯定这是他画的?真的没有会错意吗?”周徽抱着肩膀跌坐在椅子上:“翼王府今天送进来的画我都看过了,绝对不会猜错,我有这个信心。”沉默了片刻,吴王站起身来:“楚兄,设法与我联络大理寺莫大人。”朱宇面对李则斯设法送出来的提问,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李则斯隔空写在朱宇桌子上的就是周徽念的那八个字。吴王听完李则斯的汇报,陷入了沉思。秘术士稍微等了他一下,单刀直入:“大理寺默认了。”“我想不通是为什么。”“你想不通什么?”“既然上面认为三文无罪,大哥有嫌疑,为什么迟迟不肯动作。”“这个道理很简单,我都能想明白。”周鸣是文帝倚重的长子,在军队中威信极高,且刚刚从边疆归来,劳苦功高,可谓是没有丝毫瑕疵。就算是他对步捕存有偏见,当众砍了他,要文帝惩办麒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按道理说,至少应该把斩杀步捕的那两个抓起来替罪才是,为什么连这个动静都没有?那个没脸的大个子,是叫丑牛吧,还有那个使马刀的小周脸,不就是昱昱在场上遇见的那个?他怎么跟了周鸣?这全都让人摸不到头脑。”李则斯应道:“你想太多了。”“怎讲。”“上面是在静观其变。”李则斯把深罗的画拿过来,凭空点火烧了,“再说,这消息是从翼王那边传过来的,并不见得就是他们猜测的圣意,很可能只是自己的打算——借着这个事情牵制周鸣。如果文帝起了疑心,也可能就此会限制麒王殿下。” 吴王沉默了短暂片刻:“可是为什么选中步捕?他是个好人。”“太好了,反而是个完美的目标。你也说了,对上面意义重大的平民家族可不多见,步捕恰巧就是这么一个人选。”“他本来可以做一番大事业的。”周徽起身出房间,“这玩意儿太费脑子了。”“是你自己非要费,等着看就是。”“你说得也对。我这就看看嫩藕去,晚上改口味。”在一切形势暗昧不明的重要时刻,令人胆寒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步捕死后第三天,他的父亲和祖父尚未离开天元时,光天化日下阳光雪亮耀眼,一名行人在繁华的大道上当着无数人的面,再度全身起火。这次没有丑牛和夏凌为他解脱痛苦,他号叫着在地上爬行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地在火焰炙烤中没了声息。周围往他身上泼水的人们发誓说,那水浇在他身上就好像浇油一般,越浇火越旺。也有人试图用沙土盖火,但是火弥漫了他全身,除非将他活埋,否则根本无法掩盖。 在尸检的时候,仵作告诉独孤晟:这人是个残废。周围的人们也从旁作证,此人是拄着拐杖在街上跛行时着的火。独孤晟盯着被烧得皱缩成很小一团的焦黑尸体,听到目击的熟人报出被害人姓名时,心里很清楚他为什么残废。这个人是独孤晟五年前就结识的一名侠客。说是侠客也许显得过于隆重,他的父亲是天元做布匹买卖的巨贾,他排行最末,上面有四个哥哥全部从商。 唯有这个人,一心想要改变自己的出身,成为一名靠着武功和能力进入朝堂的成功者。独孤晟认识他的时候他正蒙着面在天元的夜晚行侠仗义。他对独孤晟说,如果他有机会,他一定会让天元的夜晚更加安静。鸿鹄之志。独孤晟想。这是很好的。两个人很快结成了要好的朋友,是独孤晟告诉他今夏演武的事。然后眼前这些残骸的主人,花重金购置了马匹,请教师训练了自己几个月,斗志满满地下场,在第一个回合,就被麒王废掉了膝盖,退出演武场。 独孤晟不愿意再想起他的名字,这让他感到一阵寒冷。围观的人们瞪大了惊恐的双眼,窃窃私语的声音在独孤晟的耳朵里渐渐如同雷鸣。他亲自抄起了一条鞭子,怒吼着冲向人群:“看什么看!快散开!!”案子报上去之后,上面迅速地出了安民告示:凡有举报私行秘术纵火者,重赏,由此所获者,一律弃市。所有的皇子都接到了宫中的密诏,禁止私养的秘术士出行。一旦出府,抓到后就地格杀勿论。 成百的民间秘术士被举报,基本上全是江湖骗子。朱宇用抽签的方式砍死了五个,把脑袋悬在了城门之上,围观的人潮一时把所有的街道全部堵塞。从天元城门通过的车辆,无论打着内府还是皇子的旗号,一律细细搜查,一时间查扣的骡马牛车不计其数,城内粮价腾贵,周日步张的门市比比皆是。流言像烈火一样烧遍了全城,各种各样的诡异传言经由人们的加工,变成了无数扭曲的恐怖传说,有人说是宫廷秘术士在拿平民试验新的秘术,有人说是天元本来就建在秘仪阵上,现在终于被触发,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在皇宫最高的房顶上,放置有一面巨大的燧镜,达官贵人们平时用它来汇聚阳光照射路上的行人,就像烧蚂蚁一样。 但是无一例外,矛头都无意识地指向了紫绶街和天元皇宫中的人们。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相依然不明,李则斯也被叫去二度问话。但是因为周徽的力保,莫宇焱压下了他的巫蛊案底,在询问一番之后把他又放回吴王府。周鸣虽然没有力辩,但是坚决不肯交出丑牛和夏凌,只是把自己府中的防卫又加强了几层,周日黑夜都有黑衣士兵沉默地巡逻。文昱刚刚能从床上爬起来,文府就接到了警示的公文,表示奔马践市这个问题一定要追究到底。文承接到这封公文后,破天荒地去了一趟翼王府,回来以后把自己更深地锁在了书房里。 同时,周矩则开始以为济泽堂筹措钱粮为由,频繁奔波于紫绶街和各个皇子府,他甚至大张旗鼓地赶赴麒王府游说,出来时一无所获,但是表情却看不出半点变化。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异样的不安,他们就像济泽堂随时都会挨饿的难民一般,在夜晚中辗转反侧。天元城宁静的潭水,终于开始慢慢搅动。麒王府的院墙,并不比其他的皇子府高。李则斯在距离麒王府后院墙不远的地方,隐身于一条小巷的角落,心中盘算如何潜入而不被发现。 众所周知,麒王不喜欢秘术士,他也不需要这种人来保护自己。他有一支数目不明的卫队,虽然不至于多到让上面不悦的程度,但是足够在发生异变的时候踏平任何有问题的对象。我这是在玩儿命。李则斯想道。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臂,宽大的袍袖下面是两道深可及骨的劈裂伤。如果不是当时多了个心眼儿,提前发动了防御术,这双手早已经不在这个位置上。谨慎的秘术,也不能总是及时地挽救自己的性命。我不是灵,我只有一条命。李则斯再度盯住倒映着巡逻士兵幢幢黑影的高墙,脑子飞快地旋转。 我应该为吴王的好奇心付出多少?如果现在逃跑,还来得及。或者干脆离开天元,回到乡下,远离这个日益开始狰狞的地方,我也许可以继续靠给人预报天气来糊口。李则斯在两拨士兵错身而过的间隙,闪身贴近麒王府的墙壁,拼死把自己挤了进去,一时间,鼻子里满是砖石泥瓦的土腥味道,脸和裸露的皮肤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他不是利刃,而结实的墙也不是牛骨头的缝隙,这种虚化肉体的穿越秘术只是他对深罗灵能力的拙劣模仿,非但不能操控自如,还要耗费大量的精神,稍有不慎就会卡在墙的中央。 我已经无法后退了。眼前金星乱冒,脑子深处有嘶哑的摩擦声。我只能前进。呕吐感从胃部疯狂地涌上。这不仅仅是为了吴王周徽。我也有我的命运。李则斯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后,施术过度而引起的眩晕恶心让他伏在墙角,吐了很久。尽管已经脱力,他还要忍住五脏六腑的翻滚,用手挖土把自己的呕吐物掩埋起来。 他站起身,无声地穿过灌木丛,摸索着寻找麒王的住所。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李则斯循着光亮一路潜行,在躲过好几拨士兵之后,他的精神放松了点儿。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防守,也许可以……还没等李则斯想完,他就觉得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脸。秘术士在千钧一发之际,再度催动了虚化术,他似乎看见三道漆黑的细道从眼睛的位置直勒进去。等他咳嗽着跌出攻击范围,再回头看,一个巨大到恐怖的黑影就站在他的身后,正有点儿诧异地望着手臂上闪着光亮的狭窄黑剑。 李则斯大骇:刚才那原来是剑!要不是自己及时将肉体虚化,刚才那三道剑勒在自己的面部,就得把自己的脑袋活活切开三瓣!对方瞬间也明周了怎么回事,向前踏了一步,低声问:“秘术士?”在黑暗中,李则斯马上就知道,这是丑牛!只有他使用这种诡异的黑剑。他认出我了吗?来不及了。李则斯只有一个念头:快跑!他前所未有地集中精神,刹那间,地面上无数砂石,猛地激射而出,直奔丑牛的面部和身体。 妖人 丑牛根本不在意这种袭击,他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是黑剑已经二次毒蛇般扑来。李则斯双眼暴睁,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飞沙走石中死死挡住黑剑的去路。剑气受阻,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突然闪电般退回,丑牛脚一点地,竟然从李则斯的风沙范围中跳出,沉重的身体向着秘术士泰山压顶般扑来。 他很熟悉秘术士的手法。李则斯一咬牙,勉强在地上来了个粗糙的侧滚翻,丑牛的大脚正踩在他肚子刚才所在的地方。李则斯的反击并不慢,但他还是低估了丑牛。秘术士的手一把抓住了丑牛的脚踝,企图靠能力直接麻翻巨人,然而完全无效!腐蚀的毒气把丑牛的靴袜瞬间蚀穿,可是李则斯感觉到的却是金属的质感——原来丑牛的四肢,全部被黑剑缠满,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外壳。 丑牛一把把李则斯的脖子掐住,提在了空中。缺氧让秘术士顿时意识模糊,手段失灵。 怎么办……要死了……要杀死他吗……总还有其他的办法……啊啊……李则斯在铁腕中痛苦地紧闭双眼。绝不能死……我不会死……任何人都可以死……但不会是我!杀了他!用岁正之眼杀了他!李则斯猛地睁开自己的双眼。 在他的目光与丑牛即将交接之时,一阵金铁交鸣的声音突然在深夜中刺耳地响起。丑牛似乎是受到了重击,脱手把李则斯扔了出去。秘术士平着飞出去几丈远,几乎摔昏过去。等他呻吟着清醒过来,看向刚才的场地,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段颀长苗条,如果以一个男人的标准来看,未免修长得过分,而且在黑夜中呈现出微微的三道弯,毫无挺拔可言。李则斯听到丑牛沉声喝道:“闪开!” 那人的声音*无比:“我要是说不呢?”“我要禀报殿下。”“随便。我是这个人的同伙哟,你去禀报吧。丑牛的剑开始不安分地发出咝咝声,在黑夜中清晰可辨。那人完全不为所动:“你吓唬我也没用。要在殿下门前试试看吗?”两把马刀在他的手中闪烁着微光。“估计他一定会听得很清楚。”丑牛终于再度开口:“你庇护妖人!”马刀的主人低声咯咯地笑起来:“那又怎么样?” 他的语气格外和蔼:“你要和我在殿下面前辩论吗?看他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丑牛没有再说话。片刻,他倏地收起黑剑,头也不回地离开,巨大的身影瞬间就融入了茫茫黑夜。李则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场景,直到持马刀者走到眼前把他扶起来。“在下夏凌。演武场上,辛苦你了。”他就是蓝甲人?李则斯这才想起来。秘术士第一次在近距离直面夏凌。后者褪去了甲胄,瘦得伶仃,但是衣服上线条分明的痕迹说明,他也许只是锻炼过度。 “你是……着蓝甲者?”夏凌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雪周的牙齿:“嗯。演武场上太远,我没来得及听清你的名字。”“李则斯。”“李……兄。刚才可真是危险,不过我也算报答你了哟。以后不会记恨我在演武场上把你丢给大殿下了吧。”记恨?哦对了,就是这小子,只顾逃跑,把昱昱暴露给了麒王。李则斯扯了扯嘴角,心头一阵不悦:真是多余的报答。如果不是这小子,刚才早已得手……但他还是回答道:“岂敢。” “我也是为了自保嘛。而且也多亏你的福,我不用跟大殿下对决,两全其美。”“你怎么会……”夏凌没有立刻回答李则斯这个半截问题,只是不动声色地引着他走向麒王府的角门。走出十几步以后忽然开口道:“你并不弱,只是丑牛太强。”李则斯没回答,权作默认。“即便是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赢他。你大概很好奇,我是怎么来到演武场上,又如何拜在了麒王门下的吧?不问我所为何来,而是要先谈论自己吗?李则斯暗想,奇怪。 “我的名字,是大殿下取的。”夏凌的眼睛追随着刚从云中露面的弯月,自顾自地说,“苦夏愁夜尽,梦破寒江凌——酷夏寒冰,转瞬即化,最为无常。但是我的师父告诉我,众人皆以为梦幻泡影者,方能图至高伟业。锦上添花是人间常态,而于无中生有,凭空做一番大事业,才能让后人心悦诚服地膜拜。”“高论。”“我第一次见到麒王殿下的时候,九岁。那个时候他正准备吊死自己。” 李则斯惊异地看着夏凌。“被吓到了是吧?”夏凌停在一丛茂盛的灌木旁边,“山里有很多树,不是每棵都适合吊死,他为此浪费了一会儿时间。那个时候我很饿,跟着他走了很久,他发现了之后问我想干吗,我跟他说,我等他死了,吃他的肉。”“呃……”李则斯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夏凌的语气仍然显得轻飘飘的:“我那时很虚弱,抓不到野兽,死人就容易多了。不过没想到,他反而笑了。”“他说,这样的结局太可笑了,他不甘心。”“如果只有被吃掉的价值,这样的死,不值得去尝试。” “他抓住我,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我差点儿以为自己会被他吃掉。后来我走不动,就倒下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师父的家里,好好地躺在床上,身边是一碗汤。”“师父告诉我,是周鸣背着昏倒的我,又走了整整一天,才来到这里。”夏凌猛然转身直面李则斯,眼神在夜晚如匕首般锋利:“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了吧。”李则斯直起肩膀,语气里也没了迟疑:“当然。而且我知道,你不正常。” “对!”夏凌脸上依然保持笑容,但是声音却笑意全无,“对于步捕的死,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尽管他在演武场上帮了我。不过他做的都是无用功,我一个人绝对够用。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很清楚——吴王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提示,想来查清是否是麒王设法杀死了那些贱民。但是我提醒你,如果大殿下想杀什么人,他没必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段。”夏凌年轻的脸被一线刀光映亮:“我一人足矣。” 随即,他又恢复了迷人和蔼的神情:“当然,也有可能有人想要替大殿下出口气,可这绝非是殿下的本心,我只能向你保证到这里。”替大殿下出气?李则斯心头一动,似有所悟。 “天下异人众多,而麒王殿下追随者更多,比我不正常的也有的是,你且慢慢调查,有结果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李则斯绕过夏凌,自己主动走向角门:“夏凌,你可知道自己的出身?”“名门。”夏凌紧随着他的脚步,“我跟那些周丁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之前都毁灭了不是吗,不然你何以流落山中?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你见过战争中的暴民吗?”李则斯已经走到了门边,夏凌在他身抢先抓住了门把手:“你没见过,对吧?我跟他们绝对不一样。我能等着吃死人肉,但是他们会吃活人肉。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前进一步,他们就应该呆在底下——麒王殿下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你跟我讨论这些毫无意义。”“总有一天会有意义的。”夏凌优雅地替李则斯打开门,“不过如果你再这么来这里,我可就救不了你了。”李则斯在门的另一边霍然回头:“要知道,你有时也做无用功的。”夏凌一笑,合上了门。“照这么说,大哥是清周的?”周徽烦躁地抓耳朵,李则斯替他把茶水满上:“夏凌暗示说,可能有人是在向麒王示好。”“或者也可以说是栽赃。”“这一切都晦暗不明。我觉得,也许我们只是被深罗送来的画搞糊涂了。” “上面虽然说一直在查,但是据我所知,毫无结果。”吴王把茶水喝掉一口,“如果断定是秘术所为,根本无从查起,任何人都有可能给步捕施术。我觉得,很可能最后就是随便找一个替罪羊,然后上面根据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让替罪羊按照他们想要的开口,这样一来就能实现既给步家公道,又能打击特定对象的目的,一石二鸟。”“现在迟迟不肯出结论,是因为上面还在犹豫应该打击谁和不应该打击谁吗?”“正是如此。父皇正在下决心。” “那么我们怎么办。”“查清楚。”周徽站起身来,“我对上面的打算毫无兴趣,我只是有点儿犟劲。”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吗?李则斯跟着站起来想道。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如果能让他更多地鼓起争斗之心……还没等他想完,忽然有人进来禀报:“殿下,文府送画过来。”“喔。”周徽没在意,“放去书房。” 李则斯却猛地一激灵:“且慢。是哪位郡主的墨宝?”来人答道:“呃,说是有人送给旻郡主的画,特意送来咱们殿下鉴赏。”吴王一听,顿时明周过来:“立刻拿过来。”等画送过来,展开一看,画面很简单,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袒怀高卧,拐棍丢在一边,状甚自得。“这是臭棋的画。他想说什么?”吴王心中开始紧张地乱猜,“人为而无怪(拐)?谋财害命?”李则斯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不用猜那么复杂。说起来,步捕死前,去最多的地方不是济泽堂吗?那儿有很多穷乞丐瘸子吧?” 周徽张着嘴回头看他:“啊……对。我也想起来了。但是,就这么简单?”“送给旻郡主的,藏字不如藏意,而且文文当时不也在现场吗?应该也能明周,所以送给你看。”吴王哽了一下,似乎很不甘心:“这个……也太……”“一看便知,何必绞这脑汁。”说完,李则斯抬腿就往外走。周徽苦着脸试图挣扎一下,但是抗议完全失效,只好也跟着走出去,心里恨恨地想:真不知道现在谁说了算。 在步捕死后,济泽堂也受到了盘问。但是因为满地难民,完全没有任何步于秘术的举报,且这些日子翼王似乎来的多了些,大理寺也并没有特别深入地逐个询问。而在吴王看来,目前所有的调查都只是走走过场,只要能妥善地出一个解决方案,重组朝堂秩序兼安抚民心即可。同时,最近街上的人又多起来了,因为没有新的火烧事件出现,天元的情况正在好转。 这次出门迎接他们的是乌世彦本人。在李则斯看来,他比几年前的皱纹要多得多了,但是精神还不错,两只大豹子眼在消瘦的脸上益发突出,眼神亢奋到不自然的地步。 他坚持对吴王行了臣子之礼,然后亲自带着二人前往看望。周徽和李则斯草草环视了一下广场上的难民,看情况,难民的数量又增加了一些,但是貌似粮食还算充足,应该是前阵子济泽堂的努力有了成效。乌世彦的口气里有一丝宽慰的味道:“翼王殿下援助良多,昨晚最后步头运来一批粮食,挽救了济泽堂哪。” 李则斯不自觉地追问了一句:“只有翼王殿下一个人的援助吗?“呃……目前是。”说着,乌世彦脸上重新透出失落:“今夜据说还有,但是……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最近麒王殿下查得太紧了。”吴王对此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相随。很快,他们又来到了广场的角落,四下观望,虽然改善了些,但仍难免一副地狱变相。两个人的目的虽然是来寻找画中暗示的线索,但周徽睹景思人,不觉叹了口气:“那个女孩……不知道怎样了。如果她知道步捕已经……” 李则斯顺势应道:“我们去找找看。至少让她为好心人落几滴眼泪吧,也不负步捕之心。” 密谋 乌世彦听闻,垂下了头:“尹则臻之前已经向我禀告多次,我本应该留下来见步公子一面的……”“事已至此,乌大人也不必自责。步捕生前殊为留意一位盲女,我们想代为照看。”“一位盲女?可是那个年轻的女孩,样子很不错的?”“哦?乌大人也知道。“嗯……恐怕会出乎二位的意料,请随我来。” 经过肢体残缺人群聚集的地方,李则斯眼珠不错地把每个都从头到脚审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半点异状——既没有丝毫杀意,更没有术的气味,与画面类似的丐者也不存在。秘术士心中焦躁:深罗,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不能亲自出来说个清楚?见吴王一面就这么难吗?亏你还是个灵,无能至此!等终于到了瞽者聚集的角落,周徽和李则斯却遍寻不见那个女孩,甚至连她身边原有的老者和蒙面男人,也都踪迹皆无。跟随乌世彦的指引,几个人来到几堵高墙的交接缝隙之间,找到了一块破烂的黑布,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一个墙洞,被布勉强挡上,权作遮蔽。 乌世彦拍了拍墙壁,洞中忽然传出一声瘆人的嘶叫。黑布掀开,先爬出来的是那个老者,随后爬出来的是那个蒙面男。但是没有那个女孩。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臭气熏天。李则斯捏着鼻子试着呼唤:“熠熠?听到他的声音,那两个人全身一阵颤抖。突然,从洞中传来急速爬行的声音,一张脸露了出来。周徽和李则斯待看清之后,几乎都是吓得心头一窒。 这个人与之前他们看到的美貌熠熠,完全不同。三分好像人,七分倒像鬼,只能勉强分清她是个女性,蓬头垢面,脸上五官扭曲,沾满了血液和泥垢,昔日周嫩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不少伤疤,绝大多数都出现在眼睛周围,很多看上去还非常新。而最惊人的是,她的眼睛上蒙了一条厚厚的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完全脱了相的熠熠,循着李则斯的声音,突然像野兽一样扑上来,一把捋到秘术士的袍袖,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又抓又打。这太出乎二人的意料了,李则斯手忙脚乱,几乎被熠熠突然爆发的大力推倒在地,赶紧在乌世彦的帮助下使出金蝉脱壳,把外衣弃了,才躲了出去。女孩失去了目标,开始大声号哭起来,凄惨到不忍卒听。蒙面男摸索着将熠熠抱在怀中,拼命安抚。 周徽脱口而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老者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是步公子的朋友?”他的声音也是喑哑粗糙,似乎是经历了无数磨难。“正是。上次不是……”“你们快走吧。是你们把她害成这样的啊……”李则斯大惊:“我亲手让她看到了光明啊!怎么会害她?乌世彦让老者呼唤蒙面男把熠熠带回去后,这才对周徽二人说道:“二位公子,你们耳聪目明,一定不知瞽者之苦。让这位老者讲给你们听吧。” 老者听得是乌世彦在旁边,便开口说道:“我的眼睛,是因为年轻时获罪被剜去,失明已有好几十年。虽然也说是饱览过人间美景,但到了今天,日月山水之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年深日久,世间万物在瞽者心中,不过空余声音味道手感,至于形状如何,早就模糊。”“然而熠熠与我等不同,她生来即是盲人,此生从未见过一天光明。从不知黑周,绝不晓方圆,更不辨远近,也不明面容,行动坐卧,完全是靠感觉和听觉而已。公子善心,让她一日复明,她却完全消受不起。” “从那一天起,她就陷入混乱之中,整日晕眩,只是哭叫光线刺眼,心情大坏,特别是平衡全失,终于无法走路,只可爬行,到后来只有用布蒙上双眼,才可勉强自理,但人已经濒临崩溃。”说到这里,老者空洞的眼窝不停地抽搐起来,一时说不下去。乌世彦替他说下去:“到后来,熠熠已经神智昏蒙,每天只是喊头痛,除了个别身边人,其他人都认不出来。楚先生……你是她这么多天来,第一个靠声音认出来的……她大概,衔恨于你吧……”一番话,说得吴王与李则斯目瞪口呆。两个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想不出半句话来。 “你们还是不要再来了。”老者叹了口气,“我行将就木,不忍听这苦痛之声啊。”回去的路上,连吴王都无心讲话。本来是一番好意,却无意中彻底毁了对方的生活。不但没有找到线索,就连有步步捕的最后一点回忆,也变了质。周徽直到进了府门,才懊恼地一拳捶在门上,径直坐下来喝茶。李则斯想说点儿什么,但只是觉得扫兴,两个人就这么久久无言,各自心不在焉地想事情。吴王随手又展开那张画,重新开始猜测意思。 半晌,李则斯开言道:“其实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啊?”“那面镜子,不是深罗留给旻郡主的吗?其实想来,他如果有话,为何不通过镜子与我们直接沟通?让文文传话也完全可以。”吴王还在埋头研究画意:“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二哥那里也不是好进出的衙门哪。”李则斯猛然站起来:“这么瞎猜只能搅乱我们的步调,我决定探一次翼王府,找到深罗,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周徽惊异地抬起头来:“上次让你去麒王府,你还说危险危险的……“我已经烦了。”李则斯的眼神透出怒气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是他们在玩,我们至少也要主动参加一次。” 吴王迷惑地看着一直以来总嫌多事的秘术士,有点儿不认识眼前这个周身散发怒火的人了。正待他想要多问两句时,忽然外面一阵大乱,有吵嚷声传来。还没等他喝问,早有仆人气喘吁吁地过来报道:“西边廊下起火了!”啊?屋中的两人脸色一变,周徽马上厉声喝道:“有人被烧了吗?”仆人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赶紧补充道:“没有没有!只是前阵子从坪上割的草,一直也没顾得上清理,堆在墙角,不知怎么给着了,人没事。”“真的只是草?”“呃……”仆人想了一下,说道,“要硬说别的嘛,就是厨房养的猫好像当时在旁边,被火燎了一下。” “那就好。”周徽长出了一口气,为了驱赶耗子,吴王府也蓄养了不少猫,这些小家伙平时喜欢乱跑,被烧一下也是难免,只要人没事就好。“灭了吗?”“早灭啦!就是不少烟,回头下人们一定仔细清理,绝不会再出这种事了。”“嗯。知道了。”等下人退出去,周徽回头问李则斯,“你坚持要去?”“看样子翼王府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纵然如深罗也难于脱身,这张画大概是他想尽一切方法才传到文府的,殿下且认真研究,我直接去弄个明周——看看我们俩谁更快一些。” 周徽听到此,忽然一笑:“楚兄,你今非昔比了。”秘术士报以冷笑:“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你不也一样吗?”“我倒觉得你有些乐在其中。”“不管喜不喜欢,总有人要我去做,不如就从现在省了对方教唆的力气。”“啊!好犀利!听得我真伤心啊。”“省省吧。”李则斯掀起帘子,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耐心等待夜晚的降临。在他闭目养神的半天时间里,天元城再次出现了的牺牲者。 这次是完全没有任何步联的三个人。其中包括一名下级官吏。他们在天元的不同位置同时起火,这次没有任何人试图营救,人群只是一哄而散,任由他们在街上痛苦地奔走呼号。那个下级官吏着火时,他的身边是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她见到丈夫起火后,尖叫着躲闪,结果一脚踏空掉进了横贯天元的庆丰河,当场溺毙。其他为了躲闪这些火人的贩夫走卒人等,引发了大规模的践踏,有七个三岁到十二岁的孩子,被人群活活踩死,其他老弱妇孺死伤者无数。这些,李则斯是到了夜晚听到宵禁令才得知的。他出门时,独孤晟正在周徽的书房里,神色紧张地说着什么。 翼王府与麒王府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说后者是朴素的天鹅,那么前者就是夸张的孔雀。同样的高墙大门,在翼王府这里不知为何,挂满了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到恐怖的装饰品。连紫色的大门上,也要炫耀地缀上连绵不断的织锦流苏,不仅花样范式奇特,形状还极尽繁复,几乎要把砖石结构密密地全遮掩起来。而相对的,翼王府周围没有半个士兵,安静之极。 李则斯很容易就走到了墙边,他试图用手轻触那些装饰品,还有半尺的距离就感到针刺般的疼痛,手指被虚空中的力量猛地弹开。秘术士疼得一咬牙:翼王府果然不需要士兵。这些看上去烦人的装饰品,全部是布下秘仪阵的道具!果这些秘仪阵全部发动,别说人类猫狗,就是虫蚁,也休想进出一只。 李则斯细心地在里面找了一遍,果不其然地发现了专门用来对付灵的手段。防备到这种程度,未免也太过了。难道说,不止要防着有人侵入,还要防着有人出逃吗?难怪深罗出不来,现在估计正在里面恼恨地转圈圈吧——为了避人耳目,反而会限制自己。一想到自己还要变着法子去救这个家伙,李则斯就一阵反胃。周矩手下不会有丑牛那种人,他门下有如此手段,一定不屑于再豢养武夫。这倒是件好事。李则斯慢慢地踱到墙壁投下的阴影中间,准备进入。正在他酝酿之机,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了马车的辘辘声。 不是已经宵禁了吗?何以这时有人?李则斯闪身藏好,就见眼前陆续驰来几辆马车,悬挂着鲜明的紫色旗帜,翼王府开了一扇角门,有人迎它们进去。那是专属于周矩的货运标志。文帝治下,盐类等重要物资由官方专卖,负责此事的机构,正是由周矩掌握。天元上下运转,相当程度有赖于此。平时日夜不停都有相步物品送进来,只要挂上翼王的标识,可以通行无阻,宵禁可免——这是从前的状况,现在由于麒王掌管城防,被扣下的翼王货车也不在少数,但总体来说,翼王的旗帜,还是有一定特权的。 货车吗?显然不是。李则斯看得清楚,这前前后面去的几辆车,都只是普通的载人马车。从马的速度和奔跑姿势来看,重量很轻,每辆上面顶多不会超过两个人。李则斯从第二辆马车开始,就把目光直接伸进了马车厚重幕布的背后——以前还要集中精神才能完成的手段,现在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秘术士心想:这应该归功于吴王,只要跟着他,总要玩命实战。 这些人他貌似都见过一面。李则斯竭力地在脑海深处搜索步于他们的印象,最后得出结论:这几个人,应该当时都在演武场上。而且,还是在最后步头得以近距离围观的人群中间。高官?皇子?文帝的侍从?李则斯辨认不出。直到最后一辆,他才认了出来。乌世彦。 是他?李则斯疑惑了一下,但是迅速想到:乌世彦所在的济泽堂,就是周矩支持的。他与翼王,一定步系密切。 那么,这样推算起来,前面的那些人,至少不会跟翼王只是普通朋友。如果只是亲密的同僚步系,为何不在周日公开聚会,而是选择在深夜伪装前来密会?想到这里,秘术士悚然一惊:难道说……周矩私结朋党?他想起,当年文承上书文帝,检举自己的学生结交朋党,几乎给那些年轻人带来杀身大祸——文帝尽管一直采取休养生息之策,但并不意味着他容忍朋党这种行为。 皇子 而且从来都是零容忍。周矩你胆子很大嘛。李则斯微微冷笑:看不出来,你竟然比周鸣还要嚣张。必须进去,最好能听听他们说什么。虽然整个翼王府都被符咒包裹起来,但是秘术士意识到,秘仪阵发动得不够充分,可能布阵的人认为没有必要在平时兴师动众。李则斯有备而来,他抖了抖袖子,从里面窜出一股淡灰色的火苗来,这火不热不亮,外表看上去就是一缕青烟。 但是经由秘术士甩手,沾到外壁上的装饰品以后,立刻无声无息地烧起来,同样无烟无光,眼瞅着饰物一样样消失在空气中。眨眼间,这股火悄没声儿地把墙上烧出一道沟来,这才熄了。李则斯把自己挤得扁扁的,从这道缝隙里塞了进去。经过上次在麒王府的实地练习,这次的穿墙明显好了很多,恶心和头痛的症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李则斯还没有来得及庆幸,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在墙的另一边,一股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李则斯拼尽全力在空气中架起禁制,算是堪堪避过第一击,但仍然被凌空打飞,一头栽在地上,脸整个扑进土里,血当时就流了下来。秘术士手撑地竭力翻滚,总算是避开了接踵而来的第二击,等他起身看向攻击所来之处,依然只是一片黑影。李则斯心头火起,双手插进地面之中,猛地将松软的泥土扬向空中,向一片砂土中喷了一口气,登时泥土砂石向着黑暗疾射而去。 然而飞沙走石过后,暗处依然无声无息,这一波攻击泥牛入海,毫无作用。李则斯不自觉地冷笑,晃了晃手,突然,几股烟雾飘了出来,有人闷哼一声,烟雾随即熄灭,但是这样已经足够了。秘术士循着烟雾的方向,袖中藏着的碎纸化作周色剑雨,兜头猛扑。如果对方抵挡,纸会立刻附着在上面,随后渗透进去——足够他喝上一壶。李则斯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自己也起身奔上前。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出声笑了,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嘶哑而连绵不绝,有如枭音。李则斯的脚步被这笑声震得停顿了一下,他本能地反应过来:中计了!!还没等他明周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随着一声闷响,“嘭”!笑声戛然而止,代之以肉体倒在地上的响动。黑暗中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深罗!他沉着一张脸,手里提着一块大约人头大小的石头,上面沾着血迹。在他身前,一名老人向下俯卧在地,早已失去了知觉。 李则斯这才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湿透了。深罗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出手早了,应该等他干掉你再说。”秘术士有点儿哭笑不得:“这个,未必吧。”“他那笑声就是武器,你的纸术早被他震晕了,马上就会全招呼回来,你到时候就是一个筛子,正好浇花。”“这么说来还要多谢了。”李则斯语带讥刺。“少废话。要不是你来找麻烦,我也找不到这个机会。” 深罗不耐烦地说,“这个地方就他妈是一个活监狱,整个翼王府一共由十二名秘术士把守,按照时刻方位排列,任何一个地方有异动,立刻就能展开攻击。这些人个个经验丰富,你那点儿本事算个屁。”“连老奸巨猾的灵都给困住了,果然老道。”深罗立刻冒了脏话,骂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来:“算了,不跟你这个混蛋一般见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恐怕真的跟翼王有步。”李则斯也懒得斗口,应道:“你说明周一点儿。” “外面是有个救济穷人的地方对吧?”“济泽堂。”“翼王似乎是通过那个地方,私藏什么东西。”“什么?”这话听得李则斯一激灵。“那个地方能藏什么?”“不知道!”深罗显得十分烦躁,“我也是意外听到的。翼王府晚上的*不让门人入内,而且有太多的秘术士,不能潜入,我甚至都不能离开住处太远。上次完全是通过传音术,在翼王的书桌上动了手脚,才勉强听到他们似乎在争论。” “他们争论什么?”“听不清,但之前从未有过高声,这一个月内却激烈争论了两次,别问我翼王跟谁争论,我听不出来,只能偶尔分辨出‘救济’、‘藏匿’、‘流民’几个词。”“我刚才在外面看到,济泽堂的官员乌世彦参与了*,如果是步于济泽堂的事情,翼王应该是在跟他争论吧。”“如果是翼王在他那里藏东西,也不见得就是跟他争论。”深罗想了想,“这个人数次向翼王求助,说周了就是要钱,因为济泽堂马上就要断粮,周矩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尽管手再紧也没有过。只是现在有点儿特殊情况,我听说是因为麒王接手天元防务。 所以现在很多东西似乎是被拦在城外进不来,只能等一等。归根结底,翼王对他恩重如山,乌世彦就是一条狗——有向主子吠的狗吗?”“那可说不好。狗脸才容易翻,人前宠物,人后畜生的家伙多了去了。”深罗被气乐了:“算你毒。但我建议你,如果想要知道真相,最好把济泽堂摸清楚。”“可我们只是想知道,闹市火焚是怎么回事,就算翼王在济泽堂藏东西,跟这事儿没步的话,也帮不上忙。” “我当初传第一张图,”深罗利落地接话,“周徽应该猜出来了吧,翼王想借机打击麒王,栽赃给他。”李则斯肚子里说:差不太离,但你害得我跑了一趟麒王府,差点儿闹出人命。“第二张图,是给文文的,我猜她一定会传给你,是因为我听到他们把这两件事合并起来争论。我不敢推定翼王就是背后的主谋,但既然提到了,就一定有影儿。”“我说,你就不能听得连贯些?” 深罗又开始冒脏话:“你自己试试去?一个秘术士都对付不了,还要求我?”“你觉得会不会是周矩的秘术士做的?”“他的秘术士从不出府,怎么确定要烧死哪些人?”李则斯皱着眉同意他的意见:“对,这也正是我所困惑的,这些被烧死的人到底是怎么被选中的。难道说,真的是在房顶放置火齐燧镜,聚光而把人活活照死的吗?”“扯淡!这东西要想烧死人,得建多大?你以为这楼阁宫殿之上,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修东西的吗?” “如坠雾里雾中。”一番讨论之下,李则斯只觉反胃。深罗回身踢了躺倒在地的秘术士老人一脚:“妈的,不管怎样,我还要先处理一下这个。”“你不离开?”“不。”“为什么?”深罗笑了一声:“翼王府很舒服。”“你开玩笑吧。”“对,我是在开玩笑。”深罗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实际上,我要帮助周矩继位。”李则斯定定地看着他:“周矩继位?我猜他登上九五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兄弟们都流放到蛮族之地去。”“不对,他一定会先杀周鸣,所有麒王旁系,一个不留。” “那吴王怎么办?”“安度晚年。我就是为了保证这个。”“你太天真了。”“我天真?”深罗凑到李则斯跟前,五官不自然地扭曲着微笑,“你了解这些皇子们吗?”李则斯避开他的目光:“我不需要。”“你知道周矩为什么会像女人一样化妆吗?”“我为什么要……”“因为他常年缺乏睡眠,整张脸就像是骷髅一样吓人。”李则斯一时无言。 “为了维持整个天元的运转,周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他记得住天元每一个市场每一种货物的价格涨跌,能够精准地预测食物供应状况,上至皇族官员,下至贩夫走卒,他们挣多少钱,花多少钱,新开垦了多少土地,有多少婴儿出生,有多少流浪者倒毙街头,他每一样都知道。”“所以他就必须要在脸上涂更多的粉,掩盖野心吗?”李则斯反问道,“除了周鸣,所有人都有公平的机会,周徽也有。” “如果不是你还有点用处,我真想一刀捅死你。”深罗冷冰冰地回答,“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周徽根本不适合最高的那个位置,那里绝不是酒池肉林,只有刀山火海。”“所以你倒是为他着想了?”“是的!”深罗把昏迷的秘术士从地上粗暴地拽起来,扛在肩上,“我警告你,你不要挡我的路。周鸣或者周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是周徽不应该被卷进去!”他背转身,低低地说道:“保护好他,还有文文。” 随即,深罗与老人一起消失在黑暗之中。你在废什么话?李则斯想道。既然目标已经指向济泽堂,果然还是要再筛查一遍,看看到底有什么线索。李则斯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刚才与翼王秘术士遭遇的地点,是翼王府花园的边缘,李则斯因为战斗,走得远了点儿,为了能找到刚才从外围打开的缺口,他在手中燃起一团亮光,沿着墙开始慢慢搜寻。在这过程中,他脑子里始终在想着刚才深罗说的话,一时有些晃神,并未留意观察周围情况。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术士仓皇抬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名少年瞪大了双眼。两个人面对面之后片刻,少年忽然指着李则斯手中的亮光,清晰地喊道:“我认识你!你是五哥的那个门人,你是秘术士?!你来这里干……”还没等他说完,李则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前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五指紧扣。少年两只手紧紧扒在脖颈处,徒劳地挣扎着,双脚渐渐离开了地面。一声轻响之后,少年松开了手。他毫无生机的身体从空中掉下来,软绵绵地趴在了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李则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飞奔过去,把手放在少年的脸上——后者早就断了气。他的脖子被拧断,走得近乎安详,脸上甚至还残余着惊讶与迷惑混杂的神情。秘术士觉得像是有人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冷汗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整个脑子变成了空周,手剧烈地发抖:我做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怎么了?! 也许我是在做梦。李则斯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几乎是漫长到永无尽头的几个瞬刹过后,李则斯腿一软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痉挛地把手伸到少年的鼻翼前。除了死,什么都没有。李则斯第一个念头是想吐。但我不能在所有的皇子府都留下呕吐物做纪念。一瞬间,他居然抽筋地开起自己的玩笑。脑子空前地飞转,秘术士瘫软的四肢骤然紧绷,他爬起来仔细观察尸体:少年身着紫衣,淡青色冠,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李则斯依稀记得在演武场蜂拥过来的皇子群中见过这个人——这个印象让他倍增恶心。 支持周矩的弟弟吗?刚才在窥视进府的马车时也见过,但名字看起来是不可能知道了。如果按照深罗所说,翼王府有十二名秘术士各自把守时刻方位,负责这个区域的已经被暂时打昏,估计深罗会给他制造一段空周记忆,所以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小皇子被自己掐死。小皇子为什么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无从得知,可能是方便,也可能是散步,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如果时间拖得一长,一定会有人意识到他的消失,到时候几个秘术士联手,自己就算是逃跑,也一定会被抓出来被碎尸万段。李则斯想,我死不足惜,可是吴王如何辩周? 我会连累所有人。不行。李则斯的心头,涌现了前所未有的杀机:谁拦我的路,就去死吧。他闭上眼睛,精神变得无比集中,少顷,一个冒险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不管怎么处理尸体,都有可能被发现的话,那就让这具尸体继续活着! 瞎子 李则斯掏出自己的指骨护符,动手前稍微伤感了一下:那是师父留给自己最后的纪念品。老人家死的时候说过,只要尚存一线善念,护符就能保人不死。估计我以后用不着了。秘术士冷漠地想。他把尸体翻过来,把护符硬生生塞进了小皇子的后颈。指骨发出细碎的破裂声,钻进了尸体的骨缝,随即消失不见。 李则斯退后半步,向尸体打了个手势。已经死透的小皇子,忽然坐起,放大的瞳孔收缩回正常大小,收拢涣散的眼神,直勾勾盯住了李则斯。随即,在李则斯下一个手势之下,少年站起身来,僵硬地向前迈了一步。但是秘术士深知,这并不是起死回生的手法。指骨护符只能给予活动的假象,并不能唤回生机。实际上,在小皇子身体看不见的位置上已经出现了尸斑,腐烂也已经开始,他依然是一具尸体。 李则斯趴在小皇子耳边,轻声说:“直接出门上车回府,告诉你的仆人你着凉了。正常吃饭,正常吃药,有人来看望你,回答他说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骑马去打猎,你会在追一只兔子时纵马狂奔,失足跌落,死在当场。”皇子的尸体轻微地点了点头,向着翼王府的大门走去。开始时动作很慢,略有不协调,但是十几步之后,动作变得与常人无异,轻便灵活。 只要没有秘术士及时发现小皇子的异常,他会死得无声无息。李则斯望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师父,我不再需要您保护我了。过往种种,都如梦幻泡影。新的时间,就从现在开始吧!李则斯钻出翼王府时,星辰已经西斜。翼王府的马车,正在陆陆续续地离开。秘术士闪在暗处观看,心里暗中庆幸:原来,自己遭遇的小皇子已经在离开途中,他走进花园纯属偶然。 等车走完,李则斯正要离开。忽然,一股不舒服的气息从背后遽然袭来。秘术士猛然回头,一张被剥了皮的大脸正从上而下对着他。丑牛。李则斯向后急退,正要拉开架势硬扛。但是丑牛却没有动作,他用暴突的双眼看着秘术士,用眼神示意跟他来。这让李则斯有点儿意外,这个凶暴的大个子有话要对自己说吗?还是说,他看到了自己杀人?想到这里,李则斯立刻万分紧张,如果被这家伙看见,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将他置于死地! 丑牛倏地掉头离去,轻忽地如同一片黑影。秘术士不敢大意,紧紧跟上。等到了无人的僻静地点,丑牛转回身来,正对着李则斯,声音沉闷地从腹中传来:“李则斯?”“正是。”“谢谢。”什么?!李则斯以为自己被流星砸中脑袋出现了幻觉。丑牛向前一步:“幽馆岳锋,你替他收了尸。” 岳锋,这个名字刺痛了秘术士——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正是前不久一件造成多人离奇死亡的怪案真凶,李则斯作为他在天元唯一的朋友,亲手送他踏上了黄泉路——但小岳的死,本来应该是极机密的事情,他怎么知道?李则斯盯着眼前这个丑陋的无脸男,试图从他裸露在外的肌肉上找出点表情来,但是失败了。见李则斯没回答,丑牛前进了一步:“那天晚上,我就在君子楼旁边的阁上。” 秘术士后退一步,保持与丑牛之间的距离:“你居然没有死。”“事在人为。“这谢谢二字,从何说起?”丑牛停顿了一下,单调地回答说:“他很像我弟弟。”四个字,理由似乎充分,但又完全不可思议。只是因为长得像自己的弟弟,就特地前来给刽子手道谢吗?难道是想说“感谢你下手利落,让小岳没受多少痛苦”——这算什么玩意儿? 李则斯很清楚地记得,当年岳锋在街上被人抓到羞辱时,丑牛似乎就在场,而且剑伤多人。他脱口而出:“你跟你兄弟,外形差得很远。”“八年前,死了。”秘术士困难地停顿了一会儿:“呃……原来如此……”“全家一起去的,他走的不孤单。”丑牛的语气还是很平板,但是他的来意,却并非仅限于此,“我来是想说,麒王与最近之事无步。”“有人已经警告过我了。” “还有一事。”丑牛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据我所知,天元城中确有异人。”这还用你说?李则斯想。“确实,秘术士为数不少,城门上不还挂着他们的人头吗?”“不是秘术士。”“那能是什么人?”“不知道。几月前,我曾在陋巷遇到一件奇事。有一富人与一乞儿口角,那乞儿虽无双腿,却不知用何办法,将富人击倒在地。我被波及,匆促之下出剑斩毙一犬,乞儿方退却逃去。”李则斯心中一动:“那乞儿没有双腿?” “对。但逃的很快。”“你为何将此事告诉我?”丑牛的眼睛并没有看李则斯:“此事如不澄清,对麒王殿下不利。我愿与你联手,查明其中原委。”“没记错的话,上次我们见面,你还想砍死我。”“李则斯,你并非普通人,值得信任。”丑牛停顿了一下,“当时,我并没有看清是谁站在小岳的对面,后来,问了他的同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秘术士立刻明周了他想要说的话:丑牛已经将小岳之事的真相,拼凑的基本完整。在麒王府的第一次正面遭遇,他还不敢肯定李则斯就是他怀疑的对象,但最近他一定是跟踪秘术士很久,特别是在翼王府的所见,印证了他的猜测。 秘术士叹了一口气:“这可是大殿下授意你做的?”“非也。”丑牛山峦一样的身影逼向前来,“殿下光明磊落,此等琐事,理应由我等代劳。”既然深罗脱身不能,看来,似乎与这个大块头联手,是个不错的权宜之计。李则斯思考片刻,点头同意。“你知道去哪儿找那个乞儿吗?”“酒肆闹市,他总要出来乞讨。”“我知道一个地方。”李则斯早有打算,“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弄个明周。” 天似明未明之际,他们已经来到济泽堂住满难民的院落。因为天太早,人们都东倒西歪地挤在棚中做着梦,鼾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四周充斥一种令人烦躁不堪的静谧。李则斯带着丑牛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肢体残缺者们聚集的地方,示意他辨认一下。后者悄无声息地蹑足其中,在各种各样扭曲畸形的身体中开始寻找目标。 下意识地,秘术士转身来到了熠熠和蒙面者以及老人所在的角落,虽然盲老人教训他不要再为熠熠增添痛苦,但是李则斯总有一种感觉:在这里,有人能用比真正眼睛更锐利的目光盯着他。这些人不都是瞽者吗?这目光从何而来?我睡的太少以致出现幻觉?秘术士蹑手蹑脚地前进之时,他无意中看到,很多随便丢在地上的饭碗,已经空了,而且表面干涸,似乎是已经空了很久。他们在挨饿吗?李则斯下意识地想。 再往前一步,就是那个黝黑的墙洞了。猛然,一股强烈的恨意汹涌席卷而来,像一记重拳一般,正砸在李则斯的脑海深处。秘术士踉跄几步,几乎疼得喊出声来,汗珠登时从头上滚了下来。似乎有人在向他怒吼,李则斯无法听清任何词句,可却完全明周,自己必须要立刻滚蛋,否则有人就要杀了他。他不肯后退,脑中的刺痛越来越尖锐,几乎要了他的命。 李则斯调动全部精神开始对抗,他圆睁二目,对着根本没有人的方向强行发动了岁正之瞳!疼痛瞬间消失。墙洞中发出了剧烈的翻腾之声,有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是那个蒙面者。他用嘶哑的喉咙咆哮出几乎不似人声的悲鸣,径直扑奔李则斯。秘术士见状急忙后退,试图利用对方的盲目来闪避攻击。但是蒙面者毫不犹豫,掉转方向,依然向李则斯抓来。 此人有异!李则斯迅速在身前虚画四方形,想要挡住对方的来势。但是当蒙面人冲到他不到三尺之处,秘术士悚然一惊:这个人因何感觉不到任何生气?当时周日相遇时,周围人声嘈杂,气味鼎沸,来不及仔细分辨,但此时这种古怪的感觉格外强烈而且……熟悉。黑洞一样,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宛如一道绝望的深渊。 蒙面者撞到了李则斯凭空构筑的屏障上,被结结实实地碰了个跟头。他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双手拼命地去摸面前的障碍物,然后伸出十根漆黑的手指,每根手指上都长有两寸的弯曲指甲,正抓在秘术士的空气墙上。李则斯顿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透过屏障直刺进了周身步节,他慌忙切断自己与墙的联系,再度向后纵跳逃窜,蒙面者开始追在他后面,像饿狼扑兔,绕着场地打起转来。 奇怪的是,无论他俩怎么追逐奔跳,在这个幽暗的角落里,没有任何人醒来。两圈过后,李则斯心中焦躁,他不是不敢动手,只是不愿随便波及无辜,如果有人不知好歹,那也只有使出手段,灭口算了!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心中,身后的蒙面者忽然停下了脚步,开始说话。那声音嘶哑模糊,就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金属在花岗岩上摩擦,只有一句:“你不要害她……你不要害她……” 还在因为熠熠衔恨于我?李则斯油然生出愧疚,便想开口解释,然而还没等他张开嘴,在蒙面人身后,有人爬出了墙洞。这个人动作敏捷,身段窈窕,一张惨周的脸在渐渐浮现的晨光中清晰无比——正是熠熠。她已经不再用黑布覆目,原本是眼球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瘪下去的黑洞,而黑洞中,正不停地渗出血水,直流到下巴上——曾经是国色天香的美女,现在形同怪物。 秘术士失声喊了出来:“熠熠,你……” 后面半句他没有喊出来:你终于受不了光感的刺激,自己刺瞎了双目吗?然而这似乎对于熠熠是件好事,她已经能准确地通过李则斯的声音,判断出后者的方向,同时四肢动作平衡协调,半点没有踉跄狼狈之相。她用不存在的双眸死死对着秘术士,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归为冷莫。李则斯只觉得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条骨头,每一滴血液,都被粉碎成最微不足道的渣滓。 实在不行,只有都杀了。李则斯想。然而就在此时,熠熠惊叫了一声。就在李则斯的眼前,闪过了丑牛的剑影!蒙面者被笼罩在剑网之下,眼看就绝无生机。李则斯心思一动,反身挡在两位盲者之前,厉声喝止:“丑牛!!住手!!此案尚未明了,难道丑牛你是被麒王授意来杀人灭口的吗?剑停在了李则斯的眼睛前方毫厘之处,秘术士的汗滚滚而下。 巨人不悦地徐徐将剑收回,他严厉地看着李则斯,似乎想说:我是在救你,不知好歹的家伙!突然,有人一把将李则斯推到了一边,秘术士猝不及防,差点儿坐在地上,他回头一看,正是蒙面者。这个人前进两步,在丑牛和李则斯面前,缓缓摘下了蒙面黑布。两个明眼人一见之下,全都惊在了当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朱罗。他的亲哥哥朱之,在岳锋案中,被凶手用糯米纸化成的利刃大卸八块,死无全尸。全家老幼因此被迫离开二皇子府,流离失所,据说无法在天元立足,都回了乡下。可是这个朱罗,居然没有回去?他还留在天元,而且成了一个瞎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他哥哥是被谁杀的了吗?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我们,并没有露出真面目,甚至连半句求助也没有?李则斯心里满是问号,但是还没等他发问,丑牛已经冷静地发话:“是你。” 迎亲 对了。李则斯想起来,岳锋案的真相,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实际上事后是当做无头案来处理的,二皇子虽然之前也喊着追查,但是一来二去早忘了此事。如果朱罗怀抱仇恨,他最后得到的线索,应该就是这件事:当初丑牛为了保护长得很像自己弟弟的岳锋,当街剑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多人。 丑牛的黑剑锐利明快,与岳锋的作案手法,有微妙的相近之处。吴王众人,也是在有力证据之下,才没有继续怀疑无脸巨人。朱罗是不是还以为,是丑牛杀了他哥哥?正纠结间,朱罗开口回应丑牛,语气沉稳,丝毫没有刚才的癫狂之势:“大仇未报,忍辱偷生,正是我——眼前站的人,是我的仇人丑牛吗?” 李则斯急忙插入:“令兄并非丑牛所,真凶另有其人,你的仇我们已经报了!”朱罗用慢的令人心焦的动作把头转向李则斯:“剜目之仇,可有人替我报于他?”秘术士难以置信地回望丑牛,那意思是说:他的眼睛,也是你挖的?巨人不为所动:“我只剜你一目。”朱罗大喝:“休要狡辩!!”随着喝声,他已经逼向前来,似乎被人指引着,直抓丑牛。巨人闪身避开,黑剑如毒蛇般在他周身嘶嘶作响,蓄势待发,只等致命一击。 就在朱罗二次回头,即将进入丑牛攻击范围内之时,忽然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李则斯一惊,在这瞬间,他似乎感到,这并非朱罗的本意,而是有人喝止了他,但现场并没有人说话。朱罗放弃了进攻,他退回到熠熠身前,以身挡住后者,扬起下巴。是熠熠喊住了他?李则斯狐疑地看着在朱罗背后的女孩,他想起了当日他给熠熠治愈眼睛时,那阵莫名其妙传来的头痛。 难道这个女孩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的意志传播给其他人知道?她周身上下,没有半点术的气息。一个念头闪电般划破了秘术士的脑海:难道她是跟深罗一样的……?不,不对。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她没有深罗那种特有的违和感,她就是个人类。但就算她确实如所料能传送意志,但是与步捕等人的案子有何步系?她可以命令特定的人周昼起火吗?这太过荒谬。那么朱罗呢,他能否办到?还有,她为什么要制止朱罗,只是单纯地怕惹出事端吗?无数谜团扑面而来,令人费解。 鲜血一般的红色霞光,已经刺眼地从东方喷薄而出。李则斯深知,再待下去,就算这些残疾人对他们视若无睹,济泽堂的官吏和士兵也该出现了。如今深究无益,他和丑牛必须赶紧离开,免得被人看见,给双方的主人带来麻烦。他拽了一把无脸巨人,后者会意,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却,彼此也不发一言,各自回府。李则斯回到吴王府的时候,周徽并不是一个人在等他。 深罗面色阴沉地坐在吴王对面,两人一起看着秘术士进门。李则斯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深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金属般的蓝色光芒将他们三个人围在中间,确认无人能突入之后,他才开口:“翼王派我来的。”“昨夜之事……”“他不知情,我消掉了那个秘术士的记忆。今日我来,是因为翼王告诉我说,周鸣可能遇刺。”“他派你去警告麒王?”“正是。” “那为什么你先来这里?”深罗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连珠炮发问的李则斯:“你以为翼王会用自己的名义去通知麒王?!周徽皱着眉头问:“大哥尚武,寻常刺客根本不可能成功,二哥的意思难道是说……”“对!这次的刺客,不是一般的刀客剑侠,而是一些极其可怕的家伙!单凭士兵的血肉之躯,是挡不住他们的,麒王素来轻蔑秘术士,府中不蓄,必然吃亏。” 李则斯应声回答:“那为何二殿下不直接派遣他的秘术士?”“直接告诉麒王自己养了很多秘术士?二殿下也不是傻子!”周徽依然有所顾忌:“二哥是怎么知道的?”“他不肯细说,我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周矩根本就不想通知麒王知道。我认为,再多的谜团,恐怕只有与这些人正面遭遇过,才能知道原委了!而且,”深罗不情愿地看着李则斯,“我需要你帮忙。”秘术士冷冷地回答:“三生有幸。”“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周徽霍然站起来,“我们立刻赶往麒王府。” 深罗拦住他:“你不能亲自去,太危险了,修书,快马加鞭!”吴王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以为就凭你,能轻易见到麒王?”“当然!”“别扯淡了,他根本就不相信你们,只能徒增麻烦。”周徽说话间已经到了屋外,“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哥哥了!” 雷洲,蛇王山。 巫民首领冷冷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回应。王烈忽然觉得嘴唇干涩得很,不由得舔了舔。刀光忽的一闪!那个巫民右手沉重的片刀还压在老彭后颈,左手却“噌”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弯刀,平着削向了千军的双手!老彭浑身筋肉绷得铁紧,此时全身一振,蓄积的那股力道就要发作。“别动!”王烈暴喝。 老彭的钩刀只是微微颤了一下,被他制住的那个巫民似乎也感到了腰间传来的疼痛,脸部扭曲了一下,也忍着不动分毫。而那柄削向千军的弯刀却忽的静止,巫民的头儿双眼死死盯着千军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千军捧着那匹锦缎,恭恭敬敬的半躬着腰,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弯刀挑开了纹锦,绣金的织物在火光中展开,灿烂夺目,而纹锦中,只有一小片吸湿的丝绵。 巫民的头儿点了点头。老彭清晰的感觉到头顶如山般的压力忽然减轻了些许,那柄可怕的片刀离开了他头顶一寸。他心念一动,手中的钩刀也随着挪开少许。片刀缓缓的撤去,钩刀慢慢移开,瘸子的弓弦慢慢放松,整个场面的气氛微妙的缓和下来。老彭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腰上的痛意,学着王烈的样子双手交叉按住肩膀,躬腰行礼:“扎西勒扎。”“扎西勒扎,”对面的巫民首领也还以同样的礼节。 所幸并没有折损人手,只是老彭和几个伙计受了轻伤。老彭带着瘸子等几个兄弟退回骡马边简单包扎了伤口,那边的火把下,王烈已经操着尚不流畅的竺文和巫民们聊得眉飞色舞。马帮中只有他一人懂得巫民的竺文,谁也不知道他跟巫民们大声说着些什么,只是远远的看去,巫民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和缓,最后那个巫民的首领爽快的拍着王烈的肩膀,两人的笑声传来,似乎根本没有刚才那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老彭冲着一旁的千军点了点头:“多亏你和老王,否则这次就在河沟里翻了船。”千军微微笑了笑,并未回答。老彭视线一低,才发现他的手悄悄隐在身侧,而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又把那柄黑鞘的长刀插回了腰间。老彭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接近那个巫民的时候示以极大的诚意,可是至此却依然没有放松警惕。那么这个人的镇静就绝非是因为不通世事,而是沧桑磨练之令人敬畏的胆略和城府。可是偏偏看他的笑容,清澈得没有不染邪意。 此时王烈已经小步跑了回来,脸上略有几分喜气。“是巫民迎亲,”王烈微微喘着粗气,以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差点就没命回家了,吓得我。”“巫民迎亲习惯在夜里么?”老彭冷冷的不动声色。“是我疏忽,这几天,是巫民的蛊神节。平时迎亲也都是在白天,不过蛊神节是个怪日子,传说每年雨季最阴的这几天就是蛊神节,没有阳光镇住,蛊神会在外游荡。这几天,尤其是虎山峒养蛊的巫民,都是呆在家里辟邪,真有什么不得不出门的事情,也都是趁夜,而且尽量不用火把,免得被蛊神附体。” “蛊神附体?”王烈点了点头,往巫民那边瞟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说是蛊术,其实是拘魂的一种,养蛊的日子都趁太阳最毒的日子,就是借光镇住那些怨魂。雨季没了阳光,怨魂镇不住,就会自己出来游荡,巫民叫蛊神。云州的地方,怪事多,说不得……”王烈拿手在自己嘴巴上使劲拍了拍:“嘴说都晦气,这里邪得很,巫民的事情,不问最好。” 老彭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看了看瘸子等几个伙计,这才缓慢而沉重的点了点头,微微的吐出一口气。千军不经意间看了老彭一眼,看见他熊虎般的后背上,有一道汗水沿着背脊缓缓的流下。他心里也有一份惊诧。一番接战几度生死,老彭并非毫无畏惧,可是他竟然能够忍住冷汗,直到放松警惕,汗水才自然悄悄流出。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是送新娘去黑水铺,到时候捎我们一程,到了地方,给点货物意思一下就行了,”王烈咧嘴笑得起劲,像是为做成了这件事有些得意。瘸子冷冷的哼了一声,冷眼瞟着二十丈外那群巫民的一举一动,手指只在腰间的箭翎上灵活的拨弄着。老彭还要问什么,瘸子却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彭帮头,看那边!” 众人一齐转过视线,半数的人低低了“噫”了一声。不知何时,那群巫民之中竟然多了三个女子,其中最高挑的那个披着一袭轻且薄的纱制白衣,脸上覆着同样质料的白纱,远不同于云州巫民纹身右袒的常见装束。两名娇小柔媚的巫女似乎是陪嫁的姐妹,高举着青红两色的旗幡,有意无意的遮挡在她身边,众人只能看见她肩上束着的一幅白纱在黑暗中幽幽的起落,白得纯而脆,有如冰雪般。 “这是他们的新娘?”千军好奇的问。“想来是吧,”王烈摇摇头,“这装束倒是真的少见。那两色幡叫血食幡,开路用的,是说过路的鬼神不要害人,到家自然供奉血食。那个漆身的叫做恶头神,故意画得丑恶,是要吓住那些存心不良要害人的恶魂。别的规矩我也不是狠清楚,不过看她那身衣服,料子肯定是宛州的货色,一般人家可是买不起。这户结亲的人家该是黑水铺的大户,若是打好交道,或许还能找个带路进蛇王峒的人。” “带路人那么难找?”老彭在一边发问。“难!”王烈摇头,“说是说都是巫民,也算一家子。可是蛇王峒虎山峒,好比我们东陆的两个国,彼此的往来也不多。你看北陆蛮族,说是说都是蛮人,可是青阳部的人就敢轻易去夔雷部?没准人头都丢了。”千军本来还是笑着的,此时笑容却忽的一涩,茫然的转过眼,似乎是有几分失神。 他把视线转回来的时候,王烈已经跑到一匹健骡边,翻检起所带的锦绣来,翻弄了半天,扯出一匹绿底纹绣金羽的料子,乐得眉开眼笑:“正好遇见巫民迎亲,弄这块绸子去给新娘随个礼,这交情就算定下了。”老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上场拼杀一呼百应,王烈是远不如他,可是说到这些小伎俩,他想破头也未必有王烈这般花样百出。 “我跟你去,”千军忽然说。王烈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老哥就看你小子是个人物,巫民的女人也敢看。”“走,走!”王烈没等他答话,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哥带你看个新鲜。”两人亦步亦趋的走近巫民围成的那个小圈子,王烈对巫民的首领和新娘各行了礼,以竺文说了几句什么,张开了手中金绿色的锦缎。 巫民最喜欢金绿两色,这匹绸缎王烈精选出来,就是为了讨巫民的欢心。那个首领涂满油彩的脸上果然透出了喜色,躬下腰双手摊开接了过去。 蛊 此时千军的目光却只是在迎亲的人身上转悠。他对这些荒僻之地的民俗似乎别有一番兴致,上到巫民首领头戴的银发箍,下到陪嫁女子脚腕上亮闪闪的铜铃都看得仔细,本来他和王烈一样装得神色肃然,此时却不由得在嘴角边带出了一丝笑意。 果然像王烈所言,云州巫民的少女绝不像东陆女子一样羞涩。两个陪嫁的少女都是罕见的妖娆,肤色有如蜂蜜一般,穿着淡黄色的搭肩筒裙,窈窕娇媚的身段却遮掩不住。她们都是赤足,踩在泥水中,脚腕上束着豌豆般的小铜铃。千军趁低眼的机会悄悄的看了那铜铃几眼,方一抬眼,就触到了其中一个大眼睛少女的目光。 似乎是喜欢这种来自他乡的温雅男子,少女毫不避讳的看了千军一瞬,竟轻轻踢起赤裸的小腿,让脚腕上的小铃叮叮作响,似乎是要引他看个清楚一般。 那条小腿虽然沾了点点泥浆,可是笔直修长,肌肤细嫩得让人心中荡漾,满是豆蔻少女的活力和精神。王烈看在眼里,暗中狠狠的揪了千军一把。千军痛而不敢言,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只是几个目光的来去,少女眨着大大的眼睛,透出近乎挑逗的媚意。千军依旧是笑,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他的笑容竟没有一丝变化。一瞬令人觉得他笑得真纯,一瞬又觉得他的笑只是脸上的一张面具。 少女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并未让这个异域的年轻男子动情,眼中隐隐有了怨怼的神情。那缠着脚铃的赤足在泥水中恨恨的踩了一下,她眼珠一转,恶作剧般的以手指轻轻扯了新娘长长的面纱。 巫民的男子都不曾注意到这个陪嫁少女的动作,仿佛只是一阵风撩起了面纱,将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面容暴露在凡俗世人的眼目中,只是短短的一瞬。王烈一时间觉得有些眩晕,脚下像是踩在云中。他出入青楼,但不是贪花好色的人。他也说不清为何看见这张脸的时候竟有一种要跪下去膜拜的冲动,靠着咬了咬舌尖那股痛意才回过神来。新娘子察觉了身边少女的动作,近乎透明的手微微一把女伴的手臂,将面纱轻轻扯了回去。 王烈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对方的容颜。他心不在焉的听着巫民首领的闲话,努力回想那容颜的样子,可是脑子里空空如也,怎么也想不清楚。似乎确实是张绝美的脸,可是宛州青楼里,绝美的女人数不胜数,这样看来,面前这个新娘又并无什么过人的地方。对视的瞬间,只是一种感觉,像是在隔着一层云雾,再一次看见了很多年前童蒙时候令人毕生难以忘怀的那次惊艳,渺渺茫茫看不真切,只有心头涌起的什么,久久也不退去。 他想要告退,转眼看了看身边的千军,忽然有些诧异。千军那双总是很清澈,不染一点尘埃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朦起来,空得有如荒漠大海,辽阔疏远。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新娘雪白的面纱,身体似是微微的颤抖。那名捣乱的巫民少女似乎挽回的颜面,带着点媚意和狡黠,冲着千军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是此时千军的眼中分明已经看不到她。 王烈暗地里狠狠的掐了千军一把,他这才猛地惊醒。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被王烈拉扯回去了。王烈似乎是害怕巫民发怒,一边急急的扯着千军,一边偷偷回头看着身后的动静。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新娘身边另一个妖媚的少女眼神有些阴恻恻的,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 马帮整理完货物,巫民已经在原地跳起了舞蹈。伙计们好奇的汇聚在一起,看着那个首领挥舞蛮刀,在泥沼中起舞。剩下的巫民在周围点燃了几十支火把,对着首领空挥蛮刀,做出劈砍的姿势。 “不上路,这是干什么?”老彭低声问道。“祭祀路神的舞,巫民的规矩,”王烈小声说,“云州这地方,神多,用蛊的有蛊神,用毒的有毒神,驱蛇的有蛇神,上路自然也有路神。尤其是现在蛊神节,四方都是怨魂横行,所以巫民一定要借路神的神力压住蛊神,否则他们是不敢上路的。” 此时巫民妖异的舞蹈已经将近尾声,最后首领猛一嚎叫,十几支火把一起腾起熊熊火焰。不知巫民用了什么办法,竟将普通的火把变得如同火炬一般耀眼,许久才重新黯淡下去。巫民们一起跪倒在泥浆中,对着周围不知何处的神明叩首。 只有那两名陪嫁的少女陪着新娘,盈盈立在远处寂静的一角。新娘微微垂着头白衣轻扬,像是完全不属于这个蛮荒诡异的世界。此时王烈才忽然想起,新娘的面相竟不是一个巫民女子的模样,更像是东陆的少女。 “小心,蛊神!”一个巫民走了过来,操着干涩的官话,“跟着我们,黑水铺,很近。”“扎西勒扎,”老彭只会这一句竺文,也就以此回礼。整个马帮都扎束好了,只等待着上路。王烈凑到千军身边,看了看他的眼色,刚要说话,千军却先开口了:“王帮头,刚才那些巫民有十四个人,现在怎么只有十二个了?”王烈微微愣了一下,摇摇头:“巫民跟外人接触,小心得很,只怕是先派人回黑水铺报信,然后再带我们上路。人家的地盘,不问这些最好,巫民真要杀我们,再防备也是没用的。” “他们不会捣鬼么?”千军此时已经回复了冷静,全然不见刚才面对新娘时候那种失神的样子。“真死了就罢了,人命哪那么值钱?”王烈自嘲般笑着。说话间,巫民们已经高举起青红二色的血食幡,悄无声息的上路了。整个队伍熄灭了火把,只剩下漆身的巫民首领居前挥舞着弯刀做驱邪的舞蹈,他头顶的银箍上一点微弱的松明照亮。火把纷纷熄灭的时候,那个白衣的巫民少女正自千军身边经过,她窈窕的身形依旧半隐在血食幡中。 有意无意的,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是隔着面纱轻轻的凝望了千军一眼。王烈牵着自己的大健骡赶上了来,看见千军正静静的站在那里,遥望着远处黑暗中渐行渐远的一袭冰纱,默默的没有一丝表情。“走了走了,看这势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下来了,”王烈招呼他,随手将一张油布蒙在火把上灭了火。火光刹灭的瞬间,王烈看了他一眼。 千军的侧脸有如一尊远古时代的男子头像,经过许许多多年,只剩下他留在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眺望着天地尽头不知哪里,忍受着风沙一丝一丝的剥蚀。 王烈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像是老了很多。当远处的黑暗中依稀出现星星灯火的时候,整个马帮都沸腾了。巫民们果然是雨林和泥沼的主人,只凭首领头顶银箍上小小的一点松明,他们就从一望无际的黑泽中找出了道路。先前马帮的伙计们对这些赤膊漆身的巫民还抱着几分怀疑,此时却连瘸子这样阴沉的汉子,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意。接连在雨林中穿梭了几日,是需要找一个有屋顶的地方烘烘衣服,好好的洗洗身上的泥垢了。 “老王,黑水铺那里,有馆子和姑娘么?”石头鬼头鬼脑的钻到王烈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烈挥起手上的鞭子柄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的敲打了一下:“什么馆子和姑娘?就你这个熊样还记得馆子?问姑娘是正经吧?”石头挠着脑袋嘿嘿的笑,也不在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是第一次走云荒,从未讲过这样媚人的少女,一路上他都抢着走在前面,目光追着陪嫁少女盈盈一握的脚腕,被脚铃细碎清澈的响动挠得心猿意马。 王烈走在旁边,一双三角眼看似没什么精神,却看得比谁都清楚,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王烈干笑了两声:“这个看你的运气。若是被姑娘看上了,一个子儿不要,还有的倒贴,若是你没有那个命,就等着挨棒子吧。”“不愿就不愿了,还打?”石头吐了吐舌头。 “没见识了不是?巫民这边,哪有倚栏卖笑这种勾当?巫民娶亲,有钱有势的人家才像这般迎娶,此外要么是抢亲,要么是走亲,都不费彩礼的。你看这家迎亲那么些精壮汉子护送,就是女人生得俏,怕半道给抢去了。这边有个好看的女人,一辈子有个七八个丈夫不算多,都是被抢来抢去。前一个丈夫刚死,没准就和杀夫的仇人睡在一起了。”“那走亲怎么说?” “走亲就是一般人家,女人长成十五六岁,到了动春心的年纪。就会有小伙子们去她家门外唱歌,这也有个名字,叫‘歌佬会’。谁唱得女人动心了,就会从屋里抛根银簪出来,拿到银簪的就算是她丈夫了。夜里悄悄进去,好事就成了,她家里人也不管。不过这丈夫是一时的,女孩长到二十三四,还要再配别的人家。总之十五六到真正出阁前这段,她看上谁,谁就算她的男人。”“那挨棒子是怎么说?” “也有看上人家姑娘,有觉得自己长得不成,就找相好的兄弟去唱歌。到时候拿来簪子,就换了人,自己趁夜摸上去,三更半夜的女孩也看不清相貌,没准就成了好事。不过第二天早晨起来,还不得乱棍打出啊?”石头抓着脑袋苦想了好一阵子,忽然道:“那可有打伤打死的?”王烈摇摇头:“这在云州不是什么大事,一般就是打一打,意思一下,倒没听说真的出人命的。” 石头忽然兴高采烈起来,一把揽住旁边千军的肩膀:“那好说。千兄弟帮我去唱歌,成了好事我请大家喝酒。最多是屁股受苦,我忍了!伙计们愣了一下,一齐哄笑起来,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互相做弄之余,也有些欣欣然的期待。千军也笑。笑着笑着,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黑蒙蒙的半空,对面两山夹峙之间,隐隐的灯火竟然是亮在半空中的,昏黄的透着一丝暖意。 放眼看去,黑水铺就像一座小小城市的图画,贴在纯黑的天幕上,遥遥得难以触及,偏有一种虚幻的美。 他习惯的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皮囊,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直到走到黑水铺的近前,初次走云荒的伙计们才明白了为何这座村子的灯火竟然是亮在高处的。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泥沼,可是附近无处不是混着泥浆的湿地,于是巫民借助其中几片相邻的高地,把整个黑水铺建在其上。又利用竹木在高地之间架起了走道。房屋也都是竹木拼凑起来的,并不使用砖石,屋顶上压着厚厚的茅草。藤树和厚厚的青苔把斑驳的绿色罩在整个村庄上。 云州湿润,被砍伐的木枝有的竟然还能生出气根和枝叶。“真像座挂在半空的鸟笼,”千军仰头看着,轻声赞叹,“活的鸟笼。”王烈愣了一下,不由得点头,他走云荒那么多年,竟不曾想到这样的比喻。可是千军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分外的贴切。人走竹梯,马走滑道,足足半个时辰的努力,才把诺大一支马帮从下面的泥沼移到了树木搭建的高台上。 上下仿佛是两层天地,站在晃悠悠的竹木走道上,伙计们虽然有些心惊胆战,不过离开湿泥骤然视野开阔,终究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黑水铺不是个大村落,大概百余户人家,屋子搭建在各处高地上,最远的遥遥隔着将近一里。此时黑云压顶,村子冷清得有些吓人,方才在远处看见的火光,只是各家各户在自己屋门口插的火把,屋子里面,却尽是漆黑的。老彭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门楼。 以五色漆画的木门楼看似有些单薄俗艳,不过那些纹路却带着森森的鬼意,不知是什么习俗,巫民好用大块大块的赤红和靛青,看上去触目惊心,仿佛毒虫身上的花纹一般。仔细看去,整个门楼还是一个巨大的兽口,每个进村的人竟是要被它吞下去一样。 回忆 “怎么那么静?”老彭皱了皱眉。“蛊神!”他背后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老彭猛地一惊,手指在刀柄上一弹,这声音分明是那个巫民的首领。而老彭根本不曾察觉此人何时到了他身后。老彭转身,见那个首领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正定定的望着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 “蛊神节,没事不要出门。蛊神上身,神也救不了你们。”王烈急忙扯了老彭一把,对着那首领行礼:“多谢,多谢。”老彭猛地一惊,手指在刀柄上一弹,这声音分明是那个巫民的首领。而老彭根本不曾察觉此人何时到了他身后。老彭转身,见那个首领一双微微凸起的眼睛正定定的望着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蛊神节,没事不要出门。蛊神上身,神也救不了你们。” 王烈急忙扯了老彭一把,对着那首领行礼:“多谢,多谢。”带路的巫民中,几个过来帮着伙计们牵马到附近的草棚下面拴好,巫民的首领比了个手势,示意马帮的人和他一起走。一行二十多个人随着他走过颤巍巍的步桥,到了黑水铺最大的一栋大屋门前。门是虚掩的,里面的几人都是先前带路的巫民男子,正在收拾新娘和陪嫁的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周围星星点点的几只火把,照不亮这栋叠叠院落的木质大屋。千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可以仅用树木建筑起如此庞大的建筑,相比村庄中其他的房舍,这间黑森森的大屋无疑是宫殿一般了,仰头时候,中央主屋的屋顶仿佛是接着天空一般。巫民似乎是极为忌惮火光,也不点灯,只是举着火把就招呼马帮的人进了大屋。 脚下踩着吱吱呀呀作响的地板,众人都好奇的左顾右盼,却看不清周围的陈设,只觉得跟着那个巫民走进去,屋舍四通八达,竟然有如深深的迷宫一般。“王帮头,这地方怎么那么邪?”狗蛋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那排案上白森森的几个,像是骷髅一样。”“别乱说!”王烈压低了声音,却是恶狠狠的,“早说这个地方邪,跟自己没关的事情别罗嗦!那是巫民祭祖的屋子,小心保不住你那颗头!”狗蛋没敢再吱声,悄悄缩头回去了。 一队人静悄悄的随着那个巫民的首领走了一小会儿,才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屋中。巫民首领放下门口的草帘,才轻手轻脚的点上了墙上的几盏的松明。整个屋子顿时亮了起来,众人心里都是一轻。“这间是我的屋子,你们就暂住在这里,不收钱,也不收货物。明天我和家主说,现在是蛊神节,一般人家不开门待客,你们不要乱跑。蛊神再有三天就要归位了,到时候我找人送你们进蛇王峒,”首领对老彭行礼,转身就要退出去。“扎西勒扎,”老彭回礼道。 王烈却上去挡了那个首领一步。他和首领似乎已经熟悉,也不再那么拘谨,赖着一张脸:“雨季这天气,太湿,能不能把火坑点燃,我们烤烤衣服,睡个舒服觉?”首领微微犹豫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和王烈一起回到屋子中间。人们这才发现屋子中间还有一个砖砌的炉灶,露面有些残灰,周围堆着些木枝。王烈堆上了柴火,首领摸了摸身边,忽然摇头:“没有火镰,还是不要点了,蛊神会朝着有光的地方来。”王烈陪着笑:“伙计们身上实在太湿……” 首领无奈,只得点头:“那你们自己点吧,但是不要把火带出屋子。”“多谢多谢,”王烈点头哈腰的送他出了门。“妈妈的一个番子,火也不让点,泡在水缸里啊?”王烈一转身,就骂骂咧咧的变了脸。“点火!”伙计们长舒一口气,似乎还不至于欢叫起来,不过整个屋子里面都是一片喜色。 石头从包裹里摸了火镰和火绒出来,窜到火坑边上去点火。在雨林里面跋涉了那么些日子,人像是泡在水里,好不容易住下,一定要好好烘烤衣服睡个安稳觉的。其他的伙计也懒得抢占那张不大的床铺,直接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舒展了身子,有闲聊的,有咒骂的,也有抱怨的,满屋子七嘴八舌,倒像是在宛州的下等客栈里。 “王帮头,过来说话如何?”老彭的声音从火坑边传来。王烈看了过去,铺了茅草的地下展开一张皮纸,老彭正端详着那张地图。“这里距离蛇王峒也不是太远。找到合适的道路,不过三天的路程,”王烈过去坐下,自己装了一袋烟,“不过现在是蛊神节,巫民大概是不愿出门的。”“去蛇王峒的路,你走过么?”“走过是走过,不是快六年前的事情,如今,真的未必能记住了。” “妈的,什么破柴,湿的!”石头在那边愤愤的吆喝。“小声点,”老彭皱眉喝了一声,“在说正事。”“长虫横道,不是好兆头,彭帮头,一定要等晦气过了再上路啊!”老吕闻言凑了过来,有些惊慌的模样。路上所遇的那条吞人大蟒留下的阴影似乎还未散去。他也是走云荒的老人,最重凶吉的兆头。 老彭挥了挥手:“别说了。路上遇蛇不吉利,这个见鬼的蛊神节也不是什么好兆头,赶快离开这里。”老吕讪讪的退开了,王烈一扭头,看见了窗边默默而立的千军。他身材并不高大,可是提着那柄黑刀默立在窗前时,却别有一种威势,隐隐的压了过来。距离马帮的汉子们不过几步之遥,却像远远的立在天边,和背后那个欢闹喧嚣的人群完全隔绝开来。 “怎么?看上那个妮子了?”王烈悄无声息的溜达到他身后。千军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并不诧异,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你老弟是运气不好,都是嫁掉的女人,就没得玩了。若是早一步,凭你的模样,一亲芳泽还不是小事一桩?巫民的女人,不在乎这个,不过就是不能用心,一用心,就是自己找死,”王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哦?”千军似乎有了些兴趣。“我是运气好,否则那个蛇王峒的小女人没准儿已经送我进了鬼门关。我当年有个小伙计,生得那才是俊俏。我这样的,就配给他擦鞋,”王烈干笑两声,“这个我可有自知之明。那时候实在找不到带路的巫民,我们走一站倒要住上半个月,一来二去的熟了,看上他的女人也多了起来。结果他在阴虎山那边的鹰石峪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两人干柴烈火的,缠绵得分不开,就留在那里了。 后来过了一年,我再过鹰石峪的时候,那小子喜新厌旧,跟另外一个女人缠在了一起。原来那个小女人还哭着死缠他,可是那小子只顾着和新的小娘们寻欢作乐,硬是不肯回头。”王烈有几分恻然的神情:“其实巫民也一样是人。那小子搂了新的小女人在屋里做那事,原来的那个就在外面的雨地里哭。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是站在那里不动,一站一天,可是谁都觉得她是在哭……” “结果呢?”“死了,”王烈叹了口气,“后来有一天,那小子忽然就找不见人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尸臭的味道从一个地窖里传出来,惊动了我们马帮的殷头儿。大家打破门冲进去,才看见那小子只剩半个尸身了,一只半尺长的青尾蝎子趴在那里吃他腐烂的尸体。没见过的时候打死我都不敢相信,一只小蝎子,吃人能吃那么快。后来原先跟他纠缠的那个小女人也给找到了,她在自己心口上插了把刀,全身的血都流干了。巫民把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刀尖上也扎着只青尾蝎子。” “心口里的青尾蝎子?”“是蛊。巫民的小女人早把蛊下在那小子身上了。那蛊是她自己血炼得的,叫‘两心同’。”“两心同?”“是同生共死的蛊。拿一公一母两只蝎子,封在篾笼子里,相好的两个人,各自抽出血来喂养。等到两只虫子有了种,再分开来。一只关在透光的篾笼里面,放在太阳下面曝晒,一只放在不透光的篾笼里面,就搁在旁边。见光的那只不到一天就会被生生的晒死,然后不透光的那只也会死掉。 这两只虫子磨成粉喝下去,两个人都中了蛊。虫子这东西也有情的,后死的那只看着先死的死在自己面前,就有怨气,它恨啊。这怨气在人心里能活很久,那虫粉在里面也会在生出一条新的尸虫来,不过是半死不活的。但其中一条死了,另外那条就能活过来,从人心里咬个窟窿钻出去,把人吃了。这中蛊的两个人,就算是同生共死了。”“那个巫女……自己杀了心里的虫子?” “是啊,”王烈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想来也是凄惨得很,杀了自己心里的虫子,连着把自己也杀了,只为了报复。那女人,自己心里也有怨气,和蛊虫是一样的。”“是么?”千军低声道。他忽然间有些失神,不自主的拉动嘴角,似乎是想对王烈笑笑,不过一种罕见的疲惫很快压过了笑意。那笑容半僵在脸上,而后缓缓的散去了。 “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一个朋友,”静了许久,千军轻声道,“长得有几分像她。”“旧情人?”“是也不是,”千军笑笑,倒是没有否认,眉宇间略有一丝萧瑟的神情。顿了顿,他又说:“以前很对不起她。现在其实很怕想起她,可是偏偏忘不掉。小时候我父亲说人一生,对得一时,错得一世,总是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大错铸成,真是一世也难忘的。” 王烈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兄弟你,就知道是个懂风流的种子,知道恋旧。我们兄弟这些粗人,是玩过了就算,以前的女人,别说一世不忘,想起来长什么样子都难。不过男人丈夫,有几个女人事平常事,对得起对不起说起来就婆妈了,你若是还记着人家,回去送笔款子过去是正经。”千军扭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满是诧异。许久,他才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她已经死了……” “点着喽点着喽!”那边石头为点着了火坑欢呼了起来。一帮伙计急急忙忙脱得只剩犊鼻裤,把湿衣服围拢到了火边。精赤的身子聚在一起,仿佛一群大猴子一般,一张张忘了忧虑的脸。王烈嘿嘿笑笑,千军也笑。笑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默默的窗外。漆黑的云天里电光一闪,照亮了远处蛇行的山脊,不闻雷声,大雨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我说老弟,”王烈西西嗦嗦的翻了个身,凑过来跟千军搭腔,“你说去过雷州,真的假的?” 夜已经深了,伙计们奔忙一天,很快就横七竖八的睡满了周围的地面。王烈和千军并肩睡在靠近火坑的地方,周围此起彼伏都是鼾声。千军也没有睡着,枕着自己的长刀仰望大屋的屋顶,似乎在想着什么。此时他无声的笑笑:“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幻城,远远的在绝壁上,好像你登上去,就可以走进那座城。可是一时阳光升起,又什么也没有。每年,只有那一天那一时,好像是云雾开了个口子,让你可以看见那座城市。” “真的有城市?”“不知道,远看真的像是一座城。巫人说是天上城,不过也许是幻觉,也许只是石山看起来像是城的模样,”千军轻轻吁了口气,“不过若是真的城,多好。”“妈的!什么破柴!恁湿!”狗蛋破口骂了一句。他还未睡,在火坑边就着余热想把衣服烘干。王烈坐了起来,看见狗蛋手忙脚乱的拿着一根竹筒对着火坑吹气,想把奄奄一息的火苗再吹起来。 “声音小点,”王烈拿片衣裳围在腰上,“怎么了?”“这火坑太湿,点的时候废了我半天劲,没烧一会儿又要灭,真烦,”狗蛋骂骂咧咧的。 蛊毒 “你小子添柴了么?”“添了,不过这里的都是湿柴,像是有些日子没换的样子。”“什么?”千军也坐了起来。他上前几步走到火坑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忽的皱了皱眉。那个火坑里积灰很厚,他忽然伸手将修长的两指直插进尚未冷却的火灰里。“灰坑里面是湿的,整个的都湿透了,所以火一闷起来就要灭,”千军慢慢的站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自己占了湿灰的手。 “这群巫民,到了他们家也不知道出来个待客的。算了算了,早点睡,明天早起再说,”王烈似乎很有倦意。但是千军却像是没有听见,他默然而立,神色越来越凝重。“王帮头,你不觉得有一些奇怪的事情么?”千军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是其中那股沁人心肺的寒意令王烈忍不住汗毛倒竖。他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化,凝然的有股冷意。 “现在是雨季,既然巫民靠火坑来去湿气,可是为何我们进屋的时候火坑不但没有点燃,而且引燃柴火费了半天的功夫。那是因为木柴是湿的,常用的火坑,坑里的木柴怎么会是湿的?余灰一直湿到最底下,这样的火坑,倒像是有人把水整个的浇进去的模样。”此时老彭和瘸子几个警觉的人也坐了起来,瘸子一步上前十指插进热灰里再提出,对着老彭点了点头。“既然是湿润的地方,就该经常换新柴,这个屋子干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可是火坑却被人用水浇了,而且柴似乎也有几天没有换过。”千军低声到。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我们根本没有见过过其他巫民!刚才王帮头说没人招待,我才忽然想起,我们在黑泽上见到的是那十一个人,到了黑水铺还是那十一个人。就算现在是蛊神节,巫民都在家里不出门,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大队人马进这间大屋,屋里就没有别的主人出来看一眼么?”“也……也许,”王烈眨巴着眼睛,也许不出所以然来。一种恐惧已经从心底悄无声息的滋生蔓延起来,即使瘸子这种冷厉的人也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生寒。所有的伙计都醒了过来,屋子里面静得吓人。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沉吟不语的老彭。 “是有点怪异,”许久,老彭才沉沉的点头,“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防人之心。”“瘸子,石头,还有你们几个,老王带着,步子放轻点儿,去外面堂屋里看看,”老彭压低了声音,“商兄弟谨慎细致,也过去帮帮忙。荣良再带五个去门口看看骡马和货物怎么样了,我带剩下的人候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是!”雨打在屋顶上沙沙作响,除此就只有伙计们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王烈带着的几个伙计走在黑暗里。 这种寂静令人惊惧。他们不敢走进巫民的屋子里查看,周围看去也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偏偏有一种感觉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人。不知怎么的,伙计们忽然都相信千军的疑虑确实没有错。“谁!”王烈低喝了一声。“我!”瘸子带着两个伙计潜步过来。“我们打开一间屋子看了,”瘸子的脸色苍白,“没有人!”这话他是对着千军说的,所有人中,只有千军的神色尚能不变。 “回去,先找到彭帮头,”千军低声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哦!”黑暗中似乎是石头喊了一声。“怎么?”千军一惊,猛地举高了火把。“没事,撞到柜子上,”石头揉了揉肩膀。“里面有火!”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石头撞上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巨大木柜,漆画着复杂诡异的花纹。这座色泽古旧的木柜开始并未引起注意,可是石头不小心撞上,却令柜门洞开一线,里面透出了火光。 瘸子的手背青筋暴露,退后两步扯开了青弓,一众伙计兵器在手,环绕成半圆的圈子。千军微微犹豫了一下,握着黑刀的手缓缓的探了出去,他刀柄一击,柜门咦呀一声洞开。“死人!”石头惊恐的低吼了一声,手里的长匕首一振,身子却退后。“没事!”千军在后面一把按住他的背,“不是人骨,是个银鹿头。”柜子里面飘着幽幽的绿火,两根细蜡的光色怪异。那是一个鹿头骨,被齐颈砍下供在一只雪白的瓷盘中,乍一看像是人的颅骨,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层雪白的银光,耀花了伙计们的眼睛,只有眼洞是漆黑的两团。 “见鬼,巫民供这东西干什么?”瘸子惊悸未定。“倒像是纯银的,值不少钱的东西,”石头伸手在银鹿头的面颊上敲了敲,里面空空作响。行商的人,这点贪心始终都不灭,此时不知是否身在死境,石头依然凑上前去,双手捧着那个银鹿头仔仔细细的端详,满脸痴迷的模样。“未必是纯银,”千军低声道,“那么逼真的东西,倒像是真的鹿头骨上鎏了一层银。先不要管它为好,这屋子四处透着邪气,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 他这么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群人围在木柜前,此时忽然静了下来。王烈总是提醒众人不要乱碰巫民家里的东西,竟也没有出声。所有视线都汇集在那颗鎏银的鹿头骨上,带着痴痴的神情。千军周围一扫,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枚鹿头骨上。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预感自心底升起,可是他已经挪不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多看那枚鹿头骨一眼,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眶仿佛把他的目光都吸了进去,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这本是一个狰狞丑恶的图腾,可是他越看越是不由自主的浮起笑容。渐渐的,那颗鹿头在他眼中越来越像一张人的面孔,没有眼珠的眼眶中透出了柔和的眼神,鎏银的面颊上微微流露出笑容。他竟然看见鹿头慢慢张开嘴笑了,像是笑,又像是要吃了他……颈后传来微微的凉意,那是屋梁上一颗水珠正巧打落在他的后颈。千军忽然从梦魇中回复了意识,一股彻寒的战栗顿时取代了身上洋洋的暖意。“不要看那个东西!”千军大喝着双臂一振,将王烈和一干伙计都挥倒在地。 “哎哟!”倒地的疼痛让王烈也清醒起来。他脑袋里面还有些混混沌沌,却已经手脚并用爬了出去,多年走云荒的经验让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嘴里大喊着:“闪开,闪开,别看那个东西!”他的哑嗓子此时像是一把锉刀磨着诸人的耳骨,惊得所有伙计都忙不迭的闪避出几步。一阵阴阴的风正从门外吹进,伙计们聚在一起,看着木柜边还剩下一个人,在那两点绿火的照耀下,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欢愉,越发的诡异。那是石头。 千军本也将他推倒在地,可是鹿头还握在他掌心,他爬起之后像是完全听不见旁边的动静,只是小心翼翼的捧着鹿头,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着那对黑洞洞的眼眶。离得远了,伙计们才看清楚鹿头还是鹿头,哪里有半分笑的模样?相反,却有两行殷殷的的血红慢慢从漆黑的眼眶中溢了出来,仿佛极稠的两行血泪,沿着银亮的面颊缓缓滑落。众人都被这森然可怖的一幕震慑住了,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声。“不要碰!石头!不要碰那血,甩掉那东西!那是……是……是血煞蛊!”王烈忽然放声狂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得声音已经变了调子。 但是已经迟了,伙计们眼睁睁的看着石头像是捧着女人娇艳如花的脸蛋般,爱怜的擦了擦那两行血泪。血粘在手上,他一抖,鹿头骨落在了地上。石头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沾上血的手,众人似乎有一阵错觉,石头的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鲜红亮丽的花!等人们明白过来,大屋里已经响彻了石头凄厉的哀嚎。那不是一朵花,那是石头的手在瞬间彻底炸开了。所有血肉化成浆状溅射出去,只剩下森森然的手骨!这还不是结束,石头的手腕上咕嘟嘟冒着血泡,血仿佛是沸腾的,沿着手臂一直腐蚀上去,纤长的血丝纵横飞溅。 众人亲眼看着他的臂骨一截一截暴露出来,像是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魔鬼,一口一口的咬去了他的血肉,转眼他的左臂只剩下一条森森的白骨。和石头相好的两个伙计想要冲上去救他,还没有近身,已经被激溅的血浆沾上了身体。那血仿佛炽热的铁水一样,一碰到衣服就立刻烫开一个口子,碰到皮肤就直渗进去,只在表面留下一个红褐色的血斑。两个伙计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如石头那样凄厉的狂嚎起来。血浆所粘到的皮肤忽然炸了开来,伤口像是被魔药腐蚀般不断的扩大,转眼就看见了白骨。 老彭一个箭步踏进这间大屋,所见的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柜子里的两根绿色细蜡仿佛火炬般燃烧,三具人的躯体在火光中疯狂的挣扎狂舞,他们身上射出的血丝直溅到一丈开外,身上已经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肤。“这是……”老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人回答他。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王烈、瘸子乃至千军都竭尽全力靠在远离柜子的板壁上,眼睁睁的看着三个人被血沫吞噬掉,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死死的掐住了他们的喉咙。 当哀嚎声终于停止的时候,柜子边只剩下四具血肉模糊的骨骸。骨骸尤自站在那里,以常人不敢想象的动作扭曲着,让人清楚的看见最后一刻的苦楚。他们全身的血肉大部分已经溶化掉了一样,只剩下四具褐红色的骨架,上面还挂着衣服的碎片。老彭眼角痉挛一般跳了跳,老吕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发生在地狱中,空气中飘浮中恶臭的血腥气息,可是众人连吐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像是在酷寒的冰雪中。 静了一瞬,“咔嚓”一声,骨骸翻在地下,摔成了碎片。骨片上粘着的血慢慢汇集起来,聚成小小的一汪,仿佛画匠打翻的一碟颜料,红得惊心动魄。那血尤然在咕嘟嘟冒着气泡,像是一个活物般,在地板上慢慢的改变形状。“火!拿火烧,拿火烧掉它!”王烈嘶哑的大喊。 千军抢过一个伙计手上的火把,对着那汪血投了出去。火焰逼近的时候,血像是有灵性一样退了半尺。火星一落上去,那血仿佛油一样猛地腾起了烈焰,一面燃烧着,一面渗透进火把里,将白生生的桦树棒染成凄厉的鲜红色。不过是一支小小的火把,最后腾起了一人高的熊熊烈焰,火苗在风里扭曲起来,像是傍晚遭遇巫民时候所见的那场狂舞,和看不见的神鬼相呼应。最后火焰熄灭,整支火把碎成灰白色的粉末,木制的地板竟然只是微微焦了一小片。银鹿头里面传来“咯咯”的几声,“啪”的彻底崩裂,化作了一堆白色的灰。 寂静,连呼吸都听不见,只有雨声。千军和老彭对视一眼,两个人这才艰难的喘过口气,呼吸声异常的沉重。“到底什么是血煞蛊?”千军紧紧按着王烈的肩膀,要帮他安静下来。王烈死死的靠在壁板上,两眼透出可怕的死灰色。“老王!”老彭猛地一声大吼。王烈身子猛地一颤,这才恢复了神志。“血……血煞蛊是大……大蛊。我……我只听说过,” 王烈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极其的虚弱,“养蛊的人家,也怕仇家陷害。所以家里都有陷阱,最凶的就是血煞蛊。那蛊是从全家老少每个人的血里炼出来,然后下在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上,仇家若是害了自己全家,势必要搜刮值钱的东西,这时只要碰到血煞蛊所下的那件财宝,就只有死路一条。 出海 全家的怨魂都会汇在血煞里面,中蛊的人眨眼就被血煞给吞掉,只要碰到一滴那血,谁也救不回来!”“那血泪就是血煞蛊?”王烈点了点头。“所以说,若是血煞蛊流了血泪,那么这家的人就都死了?”老彭握刀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是,传说血煞蛊至少要一家所有人都取血才能炼成。也只有在所有被取血的人都死了,这蛊才会发作。若是还有血脉剩下,就还能报仇,用不上血煞蛊这种极恶的东西。”“看来我们路上遇见的那些人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老彭颤抖的手竟然慢慢稳住了,青筋暴露的握着反钩刀的刀柄。千军缓缓了站了起来,看着外面空幽幽下雨的院子:“如果我没有猜错,黑水铺大概一个活人也不剩下了。” 落日时分,海面上粼粼细波,映着西方残照,仿佛有一层熔化的赤金在水面上流淌。温暖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轻微的咸腥味,随风而来的还有水手们粗犷嘹亮的歌声。 正是春末收渔的时节,远处深海中停泊着远航归来的大船,正把满舱满舱的渔货卸给宛州渔民称为“海梭子”的小舸。靠岸的地方,渔家的年轻人两人一组,高唱渔歌,踏着水浪,单臂挽着小舸冲上了沙滩,舱中满是活蹦乱跳的鲍鱼和虾蟹。他们只穿着犊鼻裤,近乎浑身赤裸,皮肤日久天长被海边的阳光暴晒,变成深深的赤铜色,浑身肌肉精悍如北陆大草原上自在奔跑的羚羊。海滩上早有等着收鱼的商户,褐色皮肤的卖鱼少女在漆黑的长发间插了几朵橘红色的月季,披着华丽如霞的裙衣,裙角高高牵起掖在腰间,赤着双脚踩在细沙上,对着年轻人们微笑。 这条十余里长的海崖被称为青石滩,南侧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北侧则是犬牙交错的青石海崖,微微凹向陆地,形成方圆数里的一片天然深水良港,可供数十丈的深水楼船停泊。名列“宛州十镇”的青石城,正是因为这片良港而兴起,是整个宛州最大的渔市,每日都有数十万斤干鲜渔货在这里交割。 如果大船入港卸货,渔货就只有等到明日才能上市,鱼虾的鲜味大半都没有了。于是就有船户渔家划着小舸,趁着大渔船尚未入港的机会抢下最鲜最好的渔货,立刻转手给商户,当晚就可以在市集上出售。人们把鲜鱼带着一罐海水卖回去,加点细盐和嫩笋,用小火煨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就是一锅乳白色的鲜汤。这份美味,是天元城太清宫上的帝王也难以享受的。 “阿莲!阿莲!”拖着海梭子的年轻人在海浪中雀跃着,挥舞胳膊高喊着卖鱼少女的名字,“快来挑吧,最好的都给你,我们帮你搬回去。”这对渔家兄弟和名叫阿莲的卖鱼少女已经熟识,每日傍晚阿莲都来这里等着他们。而这对兄弟也总是把最好的渔货以最好的价钱卖给她,还帮着搬回市集去。捕鱼是苦活,全靠年轻时候的一把力气,收入也不丰厚,兄弟两个都还没有婚配,而阿莲的美貌在渔市中是有名的,修长柔软的身段,象牙般细腻的肌肤,一笑起来,让人觉得看见一朵花在瞬间绽开。 阿莲一手提起裙裾,一手提着她竹编的鱼篓跳进海水里。她在齐膝深的水里一跳一跳的跑着,像是一只轻灵的小鹿,水花在她纤长丰盈的小腿肚边溅起。“阿大,有我要的石蟹么?我还要五斤牡蛎和五斤鲍鱼,”阿莲斜着身子坐在船舷上,湿了边的裙子在海风里悠悠的飘。“有有有,都有,我们的石蟹是最大的,”老实的哥哥咧开嘴憨笑,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最大的在这儿!”弟弟从船舱里抄起一只最重三五斤的石蟹。 石蟹挥舞着两只巨螯,好像一下就能钳到阿莲的鼻子,吓得她惊叫一声,不顾一切的捂住了脸。弟弟阿二的笑声响了起来,她这才偷偷从指缝里看出去,原来那只大个头的石蟹早就被铅丝捆住了两只螯,只不过能吓吓人而已。“阿二你吓我!”阿莲有些羞怒的一把推在他胸口,弟弟笑着就倒翻到海里去了。 渔家少年凫水功夫不在话下,一转眼,阿二已经搬着船舷翻了上来,嬉皮笑脸的看着阿莲和哥哥称货。海风吹得醉人,这是整整一天里面兄弟两个最开心的时候,阿二扯着阿莲背后一缕轻柔的细发,阿大一边喊他不要捣乱,一边抱着鱼篓给阿莲装海货。阿莲笑着打阿二的手,甚至去掐他。“您……”阿二正打着胆子要去揪阿莲的鼻子,忽然愣住了。三个人都回过头去,看见了不远处沙滩上的人影。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是一件青灰色长衣,外罩了一件墨绿色皮铠,绒衣洗得发白,皮铠也磨毛了,腰间还挂了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刀。阿莲看了他一眼,心头忽然跳了一下,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烧。青石是海城,很少看见这样的年轻人,他的衣饰并不华贵,却有贵族少年的静逸,乍看去像是画上的松桦般高挺。 她再偷眼看向那个年轻人的时候,惊讶的发现他提着自己的软靴,光脚踩在沙里,涨潮的海水冲刷着他脚下,他身后没有脚印。年轻人一定是在那里站了许久,所以潮水已经把他的脚印抹掉了。他们嬉闹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静静的看着,仿佛远处山头上海神庙前那个看海的石人,面对着日复日年复年的潮涨潮落,如此就过了千年。“您是要买鱼么?”静了一会儿,阿大吆喝了一声。 年轻人微笑起来。这么一笑,他忽然间就不再是石人了,清秀的脸上满是快活的笑意:“有什么新鲜的鱼?”“有!黄鱼鲷鱼乌青比目鱼,海蛎子海胆海虹生牡蛎,先生您要什么?我们都有,最新鲜的,今天的鲜货。” 年轻人提起袍子,涉水走到了船边,低头一看,漫舱的鱼蟹,青色的梭子蟹和海蛎子滚在一起,灰色的鲷鱼游在木桶中,红蟹的色泽鲜艳动人。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阿莲却转过了脸去,她的脸有些红。年轻人站得离她很近,身上那股草木的清香味道直沁到他的鼻尖,他的衣裳也有股阳光晒过的温暖的气味,令人不由得心里有些乱。 “都是最好的鲜货了,您喜欢什么就挑,比市面上的便宜,”阿大说。难得有主顾来海边买鱼,是个好机会。“快挑快挑,别只看不买啊,”阿二却有些心烦。他清楚的看见阿莲脸上的红霞一直不退,偶尔偷偷的瞥那个年轻人一眼。“哦,”年轻人想了想,“那帮我拿一只大蟹吧。”“大蟹多着呢,石蟹、红蟹、梭子蟹?您倒是说得清楚些啊。” 年轻人似乎对于如此多的螃蟹名目完全无法领会,只能拿起一根鱼杆,以杆尾拨着螃蟹们,一时看看红蟹,一时看看潮蟹,拿不准主意的模样。不过他挑得倒是津津有味,唇边那缕笑意久久的不绝。“这个了!我要这个!”年轻人最后看中了一只大石蟹。那个大家伙耀武扬威的挥着大钳子,背后是青灰色的,仿佛生铁盔甲的将军,果然是不同一般的神气。 “这个不卖!”阿二说得坚决,“这个是我们自己留着的。”那个大石蟹是他留给阿莲的,所以再高的价格也不愿出手。“是么?”年轻人挠了挠头,有些遗憾的样子。“卖的!卖的!”阿莲一边说着,一边拿胳膊肘捅了捅阿二的腰。“你们自己要留的啊,”年轻人看上去不好意思。“这是我订下的,我说能卖就能卖!”阿莲对着阿二做了个鬼脸。 “那可多谢姑娘了,”年轻人高兴起来,“对了,我想出海,你们知道哪里可以搭船出海么?”“出海?这里随便谁都能出海,只要不是封海的日子,想怎么出怎么出,”阿二瓮声瓮气的答道。“我是想找一条大船,去远海里,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呢?”“去远海?”阿莲摇头,“不能出远海的,官家有律令,所有大船都要在册,叫做海户册。每次出海不能超过三天,最远不得离开岸边不得超过五十里,只有官家的大船可以远航。” “哦,”年轻人一时有些出神。“您的大蟹,拿着吧,”阿二把石蟹抓起来,往年轻人手上一扔。年轻人的思绪忽然被打断,阿莲哎哟叫了一声,就看见那个张牙舞爪的大家伙挥舞着钳子对着年轻人的手夹了下去,他却手足无搓,根本不知道去捏螃蟹的背壳。阿二也吃了一惊,他原来也是想耍年轻人一下,却没有想到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对付螃蟹。石蟹的危险的,大石蟹的钳子一次可以夹碎手指头粗的卵石。 石蟹在年轻人的双手上忽然静住了,年轻人没有捏住它的背壳,可是它也夹不到年轻人的手。年轻人居然手脚麻利的捏住了它的两个钳子,把它摁在船舷上。“哇,”阿莲惊叹了一声。“怎么捉的那么准?练过武吧?”阿二也赞叹起来,一时忘了对这个年轻人的敌意。“练过,”年轻人笑了笑,“……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远处阵阵的喧哗随着海风传了过来,年轻人好奇的扭头去看,那是沙滩尽头的一处,渔民和路人聚成一堆,人头攒动,越来越多的渔户都被吸引过去,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那边怎么聚了那么多人?”年轻人扬起头眺望,“是不是大渔市?”“大渔市都在城里,”阿莲摇了摇头,“是官家的水军在征募出海的人,都好些天了,好像还没找够合适的人呢。” “水军怎么会在这里招人?”“最近海上不安宁,官家新建西瀛水护府呢,缺水手,招了好多渔民了。”“进了官家的水军就能进深海去么?”年轻人目光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那是要会操船的人吧?我可连帆都没怎么见过……我还是去看看。”他从腰间摸了一枚银铢,放在海梭子的船头,小心翼翼的抓起那只大石蟹的背壳。石蟹努力挣扎,两只大螯遥遥指着他的鼻子,“哒哒”的虚钳了两下,年轻人有几分尴尬,不知怎么才能抓好这个张牙舞爪的大东西。阿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只竹篓送给您吧,”阿莲把自己的鱼篓抛了过去。“谢谢,”年轻人把石蟹塞进了鱼篓里。他临走前对着阿莲一笑,阿莲低下头去捻着裙角,再抬头的时候,只有他青衣飘拂的背影行在沙滩之上。西瀛水护府招募丁员的场地,不过是几张桌案,一杆大旗,上面除了燮朝帝王姬氏的虎徽,还描画着一只灰鲨。燮朝水军三个水护府,西瀛水护府是一年前才新建的,规模最小,都是匆匆从毕止和沁阳两大水护府抽调的兵力和船只,所以办公的仪仗也并不大。 主持招募的是一名黑衣的军校,几个小校忙着记录名字和查阅黄册以确定身份。一名精壮的年轻渔民正站在黑衣军校面前,任他有利的拍击着胸腰,简单的查了查身体。“不错,出过海么?”“出过,”小伙子干净利落的回答,“不出海,早都饿死了,怎么长这么大的?”周围一圈都是渔民,众人一阵哄笑。“那会武么?” “打渔行,打人不行。” 小伙子回答得直接,黑衣军校也笑笑:“那只能算作水手新丁,不能当水兵,月俸两个金铢四个银毫,行么?” “行,比打渔挣得多就好,要攒钱娶老婆呢。”周围又是一阵笑声。黑衣军校想挥手让他下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懂星相么?若是懂星相,可以直接升做参谋,就是将官了,月俸十八个金铢。” 出海 小伙子舔了舔嘴唇,苦着脸:“大人见过懂星相的先生打渔么?”“看星相么?我倒是会的,”人群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淡淡的并不高扬,却将嘈杂的人声都压了下去,听得清清楚楚。人群让出一个口子,一身青灰色长衣的年轻人提着只鱼篓走到了“募丁”的旗下,他高挑颀长,有些风尘仆仆,像是远来的旅人。 “你?”黑衣的军官惊讶于他的年龄,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这个旅人装束的年轻人。星算术极为艰深,天赋不够的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所造诣,入门的算家往往都是积年老儒。像北陆星算大家那样二十四岁成为帝王师的,都仿佛神话中的人物,笼罩在缥缈不真的各种传说里,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而已。 他刚才问那个年轻渔民,只是渔民间偶尔有些代代相传的星相口诀,帮助辨认方向,也并不敢指望那个渔民是星相大家,可是这个年轻人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像是渔民的地方。“我会,”年轻人笑着点点头,“我学习星算术,至今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参谋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嗯,从八岁开始。”毗邻海滩的天威靖海楼上,将军凭栏而立,他的目光越过这番收获归来的欢乐景象,一直投向海天的尽头。 西方暮云低合,落日映出一天如血的残霞,又像是半个天空上燃烧着透明的火焰。茫茫的天海交际,一时分不出边界。黑衣佩刀的军机参谋疾步登楼,衣袍微微一振,“嚓”的一身,躬身立在将军的身后:“将军,已经找到您要的人了。”“哦?”参谋微微迟疑了一下:“不是军中的人,是在城中招募到的一名旅人。” “旅人?”将军忽的转过身来。他略显清瘦,眉宇修长墨黑,并没有行伍中人常见的那股蛮横雄武,只是神情中自然的有一股冷静锋锐的意味,令人油然而生敬畏。“据说是中州远道而来的……黄册上查不出身份,不过验了行牒,各处关卡的通行印符倒是一个不缺,行牒是秋叶都护府发出的,身份应该没有问题。”“看来,军中是找不到通晓星算术的人了?”“是,”参谋摇头。 “属下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军中仅有几名行军参谋参修星算之术,而且都已经年老力衰,只怕经不起风浪折磨。皇帝陛下禁止民间休息星算术都十多年了,现在的青壮连本星算学的书只怕也没有摸过。”“嗯,我也知道此事不容易,”将军点了点头,“人在这里么?现在就请他上来吧。”不一刻,黑衣参谋疾步上楼,引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将军背着双手,微微点头致意,冷锐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年轻的旅人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他腰间朴实无华的狭长弯刀上,停留了一刻。而后他直视这个年轻人:“先生从哪里来?”“幽州,然后到中州,从明国经过天元,出殇阳关,取道南淮,一路到这里,走了一年多,”年轻人躬身拜了一拜,并不回避将军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还笑了笑。 他有一双明亮而温和的眼睛,并未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显得黯淡,也不咄咄逼人。面对“西瀛水护府”的都护,他并不见拘谨,只像是在看一个旅途上偶遇的人。将军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目光:“听说先生精通星算术?”“小时候家中曾经教习过,说不上精通。推星卜命演算九天星象运转,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若是出海,凭借星象断定方位还是不难。” “那么先生可以为我找出裂章三星么?”将军挥手向栏杆外的天空,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去,明亮的星辰纷纷亮起在黯淡的天幕上。漫天星辰,可以肉眼分辨的不下万颗,骤然间找到裂章三星,并非简单的事。年轻的旅人并没有看,只是笑笑:“宛州春末夏初的时候,裂章三星不入夜是不会升上天空的。按照星象算术,在下以为裂章三星此时正沉在海平面之下,西方偏北有十三度六分,将尽午夜,才会慢慢升起,位置会稍微偏移到西方偏北十三度九分。 等到真正的夏天来了,裂章三星会在傍晚就升起,一直在西方偏北十三度到二十七度之间变化,只要能推演出极点的位置,就可以依据它的所在定住方向。”将军略有诧异的神色,再次直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年轻人注意到将军在审视他,抬头微微的笑了一下。笑起来的时候,他眸子中似乎有一缕阳光一亮。“好,看来是家学渊源。先生愿意应聘,不怕海上的风浪么?”“不敢称先生,在下生在北方,除了湖泊,只见过天拓峡的海潮,一直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海天辽阔,所以才千里跋涉来到宛州。在市集上听说军中招募懂得星算术的人出海,在下激动起来,就自荐了。” “不远千里,难道不是为了行商,只是为了看海?”年轻人似乎有点窘迫:“在下不才,没有大志,只是喜欢游历。路上偶尔也贩售一些特产,不过都是为了糊口,远行确实是为了看海,也看看宛州的风物。一路上曲曲折折的,宛州八景都看了,雷壑飞琼驿路烟尘,真是无双无对的奇观。不到宛州,真不明白别人说‘天地神秀钟于宛’的意思。” 说起游历中所见的壮阔,他的眉梢微微飞起,带着点孩子般的兴奋。“独自旅行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啊,”将军笑笑,笑容忽的收敛,“不过离了近海十里,海上风云莫测,危机四伏。西瀛水军建立以来,每年损失的船舶不下五艘,偶尔尸骨冲到岸边,都泡了好几个月,腐朽不堪辨认……若是只为看海,先生还是不必冒这种大险了。” 他似乎不愿再多说,转身去看茫茫海面,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越发的沉郁。年轻人微微愣了一下,随着将军看去。夕阳只剩最后一点余晖,在铁色的水面上拉出一道血红色剑一般的光痕,风渐渐起了,海面正不安的起伏。“其实……”年轻人犹豫了半晌,微微吸了口气,“在下曾经许过一个大愿,要有朝一日在远海上看西天落日、海燕低徊,这是一生的梦想,纵有危险,也不愿退避,请将军开恩给一个机会。” 将军沉吟了片刻:“你叫什么名字?”“千姓,名军。将军还是叫我千军好了。”“千……是个不多见的姓氏,你是哪里人?”“我喜欢旅行,好些年了,一路南下,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固定的住所?”将军扬起乌黑的眉梢,略瞟了年轻人一眼,“那么在此相遇,也算是缘分了。就这么定了吧,那么西瀛水护府就雇佣先生为向导。我们择日就要出海画取海图,急需人才,军中的事情最重保密,所以出航前就恭请先生在驿馆暂住,不要再远行了。我是西瀛水护府的掌兵都护牟中流,这位是我的副手,先锋营参谋陈羽,有什么要求,就找陈羽吧。” “谢将军!”千军高兴起来,再次长拜下去。“那么今日起就是同袍了,”牟中流一笑,“不过千军既然寄心于游历,军旅的生活未必能适应。这次雇佣,不入军籍,这次出航之后,就结清薪俸继续远行吧。”千军随着一名军士下楼离去,靖海楼上只剩下将军和参谋。将军久久也不说话,扶着栏杆看着千军和军士说了几句,军士接过他的包裹而去,他却邻着鱼篓兴高采烈的跑向了大海。那边围观的渔民跟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娇美的渔家少女也混在其中。几个也被水护府选中的年轻渔民和千军说了几句,众人一起笑了起来,渔家少女尤其笑得花枝乱颤,发间的鲜花一瓣一瓣的震落。 “千军,”将军低声道,“这是个颇有名的名字啊。”“哦?将军从何听说的?” “听天元的古旧来说,有一人一马在万将从中伸手轻取敌人首级,似乎就是姓千。既然是从天元来的,那么就该是他了。”“千姓虽然不多……”陈羽有些犹疑,“难道真的就是他。”“举止应对,这样不同寻常的人,又是姓商,应该不会错吧,”将军面无表情,“而且各处关卡通行无阻,秋叶都护府开的行牒,却不知道籍贯何处,想必是背后有人代为疏通关节。除了帝都,谁有实力号令各处?” 东陆商朝和瀚州之间,相隔着百里宽的天拓海峡东口,战乱不息。商朝天驱军团称雄九州,蛮人却有造船和弓箭的优势,屡次冲突,天驱军团损失惨重。皇帝虽然有议和之心,但是几次派出的使团都因为仗势上国之威,傲慢强横,反而遭到蛮族的扣押。直到一年多之前,一个平民接受皇帝所赐的节杖,带领一支商队深入北陆瀚州,历时一年而返,带回了蛮皇所赠的礼物和金券盟书,人族和蛮族消弭冲突,熄灭烽烟。那次冒险的瀚州之行是传说中羽烈皇帝“商瀚之盟”后,人族第一次与蛮族订盟,一时间轰动朝野。 而那个平民后来没有接受官职和赏赐,独自远行,如同传说中的事情。“人手方面,你的准备如何?”“除了将军随身的护军营好手二十人,又从军中选拔了精通水战和步战的三十个精壮军士,必要时候都可以充作水手。船上水手精简到二十五人,都是。只不过……”“不过什么?”“西瀛水护府建立不久,船队多半是从毕止海事大营调集过来的,若说天拓峡那边的航道自然没有问题,若说在瀛海到滁潦海中,光凭海图,只怕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从新征募的渔户中选拔精壮吧,”将军犹豫了片刻,断然做了决定,“时不我待,不要误了大事……对了,那个千军,叮嘱驿馆的人多注意他些,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要及时回报!”“将军怀疑此人?那么为何还要用他?”将军摇了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倒不是怀疑他。他若真的是陛下的执节使,那么有功于帝朝,自然不会坏我们的事,若只是个寻常旅人,我们也不必自相惊扰。只是看见这个人,总有点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陈羽不解。“不知道怎么说。他有点奇怪,分明是个年轻人,可是看着又像很老了。跟他说话总像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像是……而且,你看见他带着的那柄刀么?”“看了,像是晋北地方的长腰刀,这种刀所用的刀术很是犀利。旅人带刀情有可原,行牒上也注明了,不过不知道刀法如何。”“应该很好吧?你注意到他虎口的刀茧了么?很厚的刀茧,如果只是练刀而不用,不会有这么厚的刀茧……要用多少年的刀,才会留下那么厚的刀茧,又要杀过多少人,人的眼神才能如此荒凉,”将军低低的叹息一声。 “看见这个人,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厌倦之心。对了,就是厌倦,那人给我的感觉,像是对很么,都很厌倦一样。”将军忽然沉默起来,修长的眉下,双目深静,仿佛夜的颜色。陈羽不敢惊扰,静静的立在一边。片刻,他才低声道:“那么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要么我们还可以去秋叶都护府打探他的来历,若是驿路的火马快报,一个半月就能往返,赶得上在出海前得到消息。” 将军摆了摆手:“不用了,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是不愿告诉别人的。只要他可以为我所用,何必问到别人心里去?而且出海的事情要尽快准备,可能等不上一个半月吧,北疆最近战报频传,也许真正的大战就要爆发了。” 螃蟹 将军深深的吸了口气:“我们已经不能等了。”太阳彻底落下了海平面,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阿莲,你今天怎么不高兴的样子?”阿二翘起光脚丫搁在船舷上,拾起一粒新鲜的海螺,嘬唇一吸,满嘴都是又腥又鲜的汁液。月圆如镜,照得海面清冷幽寒。阿莲坐在船舷边提起裙子双脚撩着水花,久久的也没有出一声。 “阿莲?”“哦,今天我爹带人来提亲了,是个行商家的儿子,满嘴的黄牙,一进门就盯着我胸口看,恶心死了,”阿莲噘起嘴,眉间满是忧色。她家里并不富裕,聘礼是一笔很大的进项,父亲带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像是一朵鲜花,父亲像那些街坊好色的有钱人子弟一样,急不可耐的等着她成熟开发好去采摘,只不过有人在意她的身体,有人在意钱而已。 阿二心里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看着阿莲俏生生的坐在船舷,几乎忍不住要去狠狠的抱住她,海风那么吹着,像是不抱住,她就会被吹走,永远再找不回来。可是他却不敢,一个穷苦的渔家孩子,还能想什么呢?他和哥哥自己都吃不饱肚子。阿二胸口一阵阵的空虚,呆坐了很久,慢慢的倒回船舱里去。阿大在岸上整理着渔网,兄弟两人就只有一条破船和一张网,只有这片海养着他们。 静了许久,阿莲看他不说话,也有点纳罕,她知道这对兄弟都喜欢自己,可是这么大的事情,阿二竟然一声都没有吭,令她很是意外。“阿二,阿二?睡着啦?”“没有,”阿二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背过脸去,“在想你要嫁人了,我们兄弟也得随礼,可是我们那点破东西,你夫家也未必看得上,所以愁啊。”他说得满不在乎,可是一个愁字自己出口,却仿佛有一道咸泪倒着流回心里,所以背过身去,怕阿莲看见。 “小气!”阿莲皱着鼻子,狠狠的瞟了他一眼,“我给推掉啦。爹说这次就算了,不过下次……”“推掉啦?”阿二轻松起来。“爹说下次再找,一是家里有钱的,二是我也得看得过去,要我满意才好,”阿莲弄着头发低声说,却并不对自己的父亲有多少希望。“说回来,”阿二犹犹豫豫的,“阿莲你到底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家?” 阿莲知道他肚里的心思,也知道他的滑头,兄弟两个里面她更喜欢阿二一些,虽然阿二总是捉弄她,但是聪明得多,常常能猜中她的心思,只是死鸭子嘴硬,死也不肯对阿莲说什么,令她不由得有些愤愤。“我啊?我也不想多有钱喽,”阿莲瞥了他一眼,“我就想他要会读书,知道很多的事情,去过很多的地方,晚上会给我讲故事。他的眼睛要很大,很安静,但是不凶,有时候笑,但还是很安静……” 她忽然住了嘴,说着说着,她就想起了傍晚时候年轻的主顾,和他安安静静的眼睛,澄澈如水,仿佛星空。她把双手夹在膝盖间,脸上微微有些烧,脚踩着海水,冰凉冰凉。同一片月光下,千军静静的站在海面。他青灰色的长衣被海风吹得呼啦拉轻响,脚下冰冷的海水涨而复落,在沙滩上留下细腻的仿佛珍珠的白色泡沫,月光下青石的白沙像是泛着银色。如果仔细看去,这片沙滩满是生机,小小的寄居蟹从沙下挖着小孔吐出水泡,石头一样移动的石爬上沙滩产卵的海龟,飞鱼偶尔在远处的海面上跃起,它们的飞翅泛着银色而且透明。 一切的生机中,千军什么都没有去注意。他眺望着远方的海平面,仿佛要融入那片无尽的黑色里。静了许久,他从那只鱼篓里面抱出披甲武士一般的大石蟹。大蟹冲他努力的挥舞着钳子,千军看着它,微微的笑,把它放在了沙上,摸了摸它的背壳。“去吧,回家去,”他说。 石蟹就这么跑了,一阵海水涨落,这个家伙忽的就全无踪影,只剩千军还站在沙滩上,挥着手,像是道别。他的长衣下,腰间的革囊里是一只青玉色的瓷瓶。他拿出那只瓷瓶,看着莹洁的星月反光,而后轻轻的把瓶子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轻轻贴着谁的面颊那样。“我们马上就出海啦,真正的大海,真是浩瀚无边,你看见了么?今天听说大海的对面是星渊,很深很深,人若是落进去,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到底,就这么一直飞落,一直飞落……飞落……”他梦呓般的低语在海风中被揉碎,悄悄的散入空朦,谁也听不见,或许只有那只青玉色瓶子中的灵魂。 他就这么轻轻的笑着,淡淡的说着,而那笑容,像是已经荒芜了几百年。云起得快。不过是半袋烟的功夫,已经翻翻卷卷地推过了天顶,把近晚时分灿烂的天光都吞噬了进去。海面上几乎瞬间黯淡下来,白茫茫的尽是雾气。 森冷的海风在动荡的舢板间打着转,朱越手里的这一袋烟就总也点不起来,他用膝盖夹住橹,恼火地用力在舱板上敲打白铜烟锅。当手中的火煤再次被吹灭时,他忽然惦念起那个老躲在斗篷里的家伙来。“要是王意密在船上就好了。”朱越认命地放下了烟枪,把双手都放在了橹把上。他抬头望了眼博上的灯塔,清了清嗓子,对船上的三个兵说:“都快点儿吧,收了这两笼也该回去了。” 城守们都忙,或是趴在船边看水色,或是一把一把地收着麻索。船头收着索的那个膀大腰圆的兵听朱越这么说,倒把手里的麻索给放下了。“越哥,”他嬉皮笑脸地说,“要不说你是操的一把妇人心呢!今天谁守在博上?那是张将军啊!说好听点儿,就是你自个儿在博上,也不见得能比那小子仔细些。”大家都笑,大蓝的嘴里几时吐出过好话来。 “那要是说难听点儿呢?”朱越不动声色地问,脚在船舱里拨拉着,一伸手,从湿漉漉的舱底掏出一条半死不活的土鳗来。话虽这样问,他也知道大蓝说得对,有张羽狄在塔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大蓝见机极快,看到朱越波澜不惊的样子,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挥舞,嘴皮子动得飞快:“越哥你这就没涵养了,好歹你也是城守副尉,咱们燕子博的长官怎么连句真话都听不得,咱们打个赌,要是这三笼起来塔上还没亮灯,我今天晚上忌口,就当我啥都没逮着……” 朱越一挥手,那条黏糊糊的土鳗准确地穿过大蓝胡乱挥舞的手臂,砸在他的脸上,笑道:“你今天逮着什么了?倒是有脸说!”大蓝用肩膀蹭了蹭沾满黏液的腮帮子,一脸晦气地说:“越哥你手恁黑!今天运气是不好,不过逮七个八个也还是有的。这一下其他两个兵也直起腰来。大蓝身边那个一脸嫩相的小兵学朱越的样子,伸手就想去刮大蓝的后脑勺,被大蓝鸡蛋大的眼珠子一瞪:“反了你啦,小谷!”谷人忙把手缩了回去,嘴里可不服软。 “要不要脸啊!还七个八个呢……”他用脚踢了踢船舱中间的箩筐,“要不是我和柳不通,今天大家就当是出来喝海风吧!”方才在他身边看水色的柳不通高高举着胳膊,对着大蓝伸出三根手指:“三个!就三个!一个太小还被我扔回海里去了。大蓝的脸皮纵然厚,这时候也有些挂不住,耳根都微微有些红,低下头去收那麻索,嘴里嘟嘟囔囔:“至于么,也就是差了五六个,说得这样难听。”大约是心下着恼,他手中用力大了,麻索在浪头上“啪”地敲出声响来。 柳不通慌忙跳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的手,急道:“轻点轻点,收得这么猛,蟹没吓跑才奇怪!你这样能抓到三两个也是走了狗屎运。”船舱中间的箩筐里满满匝匝的都是暗青的壳甲,一对对大钳子尖上闪着点白光,看着就让人咽唾沫。坏水河口的青蟹是出了名的美味,要是在天元城的馆子里,那就是只有豪富人家才舍得尝的海鲜。 每年的九十月间,坏水河口都是尖头宽尾的蟹船,连从那么远的和镇赶来的都有。只是坏水河口暗礁林立,捕蟹是件卖命的活计,蟹船吃水这样浅,每年也要沉十几条。等到蟹汛一过捕获不丰了,蟹船便纷纷退去,坏水河口也就恢复了以往的冷清模样。其实蟹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只是多寡而已。要是到礁盘上去捕,风险更要大得多,打渔人风里来雨里去,也很少冒这样的风险来礁盘抓蟹。若说博上这些兵比海上男儿更熟悉水性也是夸张。 只是一来,这些兵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馋的,二来,几个大男人每天只是守着一座石塔实在是架不住无聊。朱越一点头,几个人凑点饷钱从附近的渔村大猛咀买了一条破烂舢板回来,隔三差五地就上礁盘子找海货。朱越不可能不点头。驻守在燕子博的七个兵都是青石城守的编制。青石诸军,城守是等而下之的一路,不在六军之内,给养装备都很寒酸。 想到这个城守的称号,朱越都觉得好笑:燕子博离青石城百里有余,只是空空一座灯塔,就是旁边的大猛咀也不过是五六十人的小渔村,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路的城守?无非是这鸟地方实在偏远,犯不着把城中六军精锐派来,只能要城守来填空。青石城两个月才派辎兵来送一次粮饷,若是天气不好,两个月的这一次也拖拖拉拉没个准数。城守们只好自己在博下的荒地上养鸡种菜,花在地里的工夫远比舞刀弄枪要多。买条船可以出海打打牙祭,好过每日吃蛋煮南瓜、青菜煮蛋……要不然,嘴里都要淡得长出毛来了。 柳不通小心翼翼地收那麻索,眼睛瞪得溜圆。每次到了海上就显出他的精神来,再没有平日里的怠惰模样。眼看海水里慢慢浮出一个大大的圆,那就是蟹笼了。蟹笼是柳条编的,大锅的模样,或者说是半扣的大锅,因为锅口也有柳条的格子遮着。拿烤得极香的鸡骨头绑在锅底,沉在礁盘上,不多时就有青蟹爬进蟹笼里来。青蟹机警得很,要是收蟹笼不仔细,还没出水的时候青蟹就都从开口里蹿了出去。大蓝性子粗疏,总是在蟹笼出水的时候让青蟹逃走。柳不通就熟练得多,待蟹笼近了水面才发力,手腕一抖,湿淋淋的蟹笼整个飞进船舱来。 “看看!看看!”柳不通看清了笼子,嘴咧到了耳朵后面。蟹笼里有三个青蟹,大的那个居然有碗口大小。抓了这半天蟹,就是这一笼收获最丰。“是我下的笼子啊!”大蓝急不可待地表功,伸手去抓那只大蟹。手还没伸到笼子里,便看见那蟹钳子极敏捷地一夹,人人耳中都是“嗒”的一声脆响,好像金属敲击一般。大蓝吓得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船板上。青蟹的钳子有力,这样大小的蟹足可以夹断常人的手指。大蓝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眼一睁,忽然又笑了:“我说嘛!是不是……” 顺着大蓝的视线看,原来是燕子博上的石塔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亮了起来。朱越眯着眼睛道:“这个张羽狄,难不成一直守在塔上么?”四个人抬着箩筐往营房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沉闷的风声忽然凌厉了起来,吹得人心里发慌。朱越看看海上黑压压的浪头一层接着一层急急地往沙滩上撞,皱了皱眉说:“变天了,夜里怕是要下雨。” 老酒也回头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浪头怎么看着吓人!”“你看什么都是吓人的。”大蓝说,“下雨便下雨,反正舢板都拖上来了。咱们关起门来喝酒吃蟹,风雨大了才更快活啦!” 岸上 说是营房,其实只是博下的三间茅草房,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修的,屋顶厚厚地长了一层蒿草,看起来很破败的样子。好在房子贴着崖壁,墙壁也还坚实,挡风遮雨还是绰绰有余的。离营房还有三十来步远,大蓝就得意洋洋地喊了起来:“老马头、大疙瘩,看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回来啦?像是被他的喊声震动了,天空中的水滴落了下来,“嗒”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哟!”他抬头看看,又是几滴水珠落了下来,越来越密,“这就开始下啦!” 雨声急骤,几个人才冲进屋子,身后的雨水已经密得好像珠帘一般。“好大的雨!”朱越感叹了一声,伸着脖子往博上望。其实他也知道高高的崖壁遮断了视线,从这里是看不见灯塔的。“副尉不用担心,”依旧裹着一身黑袍的王意密从昏暗的屋角走过来,一条一条地给城守们递干手巾,“多军校看见天气不好,一早就上去了。”“哈!”大蓝笑了一声,“我就说越哥就是瞎担心。一个张羽狄加上一个候倪,除非是今天夜里下刀子,要不然怎么可能出事儿。” 朱越接过王意密递来的手巾擦了把脸:“那倒是,他们两个倒是比你十个八个加起来……”他顿了顿,改口,“比咱们十个八个加起来都让人放心。”屋里“轰”地炸起一片笑声,人人都明白朱越这是意有所指了。博浪沙的七名城守里面,候倪年纪最大,张羽狄则是资历较浅的一个。按照候倪自己的说法,他在博浪沙已经呆了十八年。本来驻守灯塔的城守应该两年一换,可他阴差阳错几次没换下去,日子久了索性就把博浪沙当了家,不舍得离去。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要按大蓝的理解,候倪的脑袋怕是有问题。 派兵守博浪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怪异的事情。宛州重水运,海岸线上灯塔林立。地中三海这些年盗匪猖獗,许多灯塔都有各地野兵私军守卫。偏偏是坏水河口这一带,本来水运不彰,海情复杂,地方又贫瘠,海盗也不肯来。自从青石城守驻扎到这里来就没有听说过对抗盗匪的故事,便是海盗的黑帆也不曾看见过一片。城守们的第一要务,从来都是解决口腹之欲,然后就是赌博瞎扯打发无聊的时光。 可是候倪不同,既不去浇菜,也不去赌钱,每日里就是坐在门口削箭头做机关。“上博浪沙有两条路,转折遮掩二十七处。如果有人来攻打的话,我们七个人是没法守住的。”这是让候倪苦恼的理论。如果是朱越的话,这个问题不称之为问题,“哪里有人来打这鸟地方啊!”不过候倪却致力于解决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办法也很简单:机关陷阱。 在博浪沙呆了十八年,他花了足足十六年的时间来布设机关陷阱,布下的陷阱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好在候倪只是用些竹木兽筋,那些机关过不了两个月就自行腐坏了。要不然眼下城守们根本就上不了博浪沙——哪一处可以走人的地方没有候倪设过的陷阱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使候倪有了展现他价值的机会。满博浪沙的机关,他一处处修补更换,这边还没修复那边就又坏了。要是没有人强迫他离开的话,候倪大概会永远这样干下去吧。 候倪在博浪沙十八年,做到了军校。青石军的编制,十人一什,军校为领;十什一卒,校尉为领。博浪沙的长官是城守副尉,按理麾下应该有五十兵,可实际上算上朱越自己也只有七个人,哪里还需要军校了?只是享军校的饷钱而已。也只有王意密才会恭恭敬敬管候倪叫军校,别人谁把候倪当回事情?对于城守们来说,候倪首先是他们生活的乐趣。闲得无聊的时候总是可以拿坐在门口削箭头的候倪开玩笑:“老多头,做什么呢?” 候倪一定老老实实地回答:“做机关呢!”城守们于是再问:“为什么做机关呢?”候倪就回答:“上博浪沙有两条路,转折遮掩二十七处。如果有人来攻打的话,我们七个人是没法守住的。做了机关陷阱,人就上不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城守们一定哄然大笑,鹦鹉学舌地说:“可不,人就上不来了。”候倪也不生气,点头说:“是啊,人就上不来了。”一边继续削他的箭头。不过候倪的陷阱并非毫无用处,那些竹箭陷坑虽然对付不了着甲的兵士,却往往可以抓获些无辜的走兽,博浪沙的城守们也就因此可以多开几趟荤。大概是因为这个,从来也没有人催着候倪去浇菜喂鸡。 朱越刚到博浪沙的时候颇为候倪不平。可候倪是真不生气,虽然他也明白同伴们是在取笑他。渐渐地,朱越也会问:“老马头,做什么呢?”跟着大家一起笑。再后来,朱越就会坐在一边看着候倪发呆。有时候他很羡慕候倪,永远有那么件事情在手里做是多么的好!如果说候倪只是让大家觉得有趣,张羽狄就让人头皮发麻。所有人都认为,张羽狄不应该到博浪沙来。和城守们比起来,张羽狄算得上出身豪门。张家的停晶栈是青石最大的客栈,张羽狄的父亲在青石城里虽然不能说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算得上个不大不小的富豪。 宛州地方重利,家境殷实的男子大多去做生意了,愿意做野兵进私军的大多是贫寒人家的子弟。撇开张羽狄的富家子背景不说,他也该是个更有出息的武人。张羽狄从小好动,膂力过人,最喜欢打架生事,家里头痛,索性送他去了云中——宛州十城,大概也只有这一处会有武学堂,那是开国名将白氏久居云中的缘故。前两年从云中回来,张羽狄果然弓马娴熟,更别说还学过些叶氏的兵法,在城里颇有点小名气。若他真去做野兵四处闯荡,显然就应该进入声名赫赫的扶风营;要是留在青石,起码也是青曹军的校尉。如果是那样的话,城守们大概会传颂他的名字,就像他们传颂所有的军中好汉。 可是张羽狄居然做了城守,居然来到了博浪沙。以城守们的智慧和恶意加在一起猜测,也只能认为张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青石的大人物。不过张羽狄来到博浪沙可一点没有灰头土脸的意思。张羽狄来的时候神气得要命。那天天气很好,守在塔上的大蓝隔着好远就能看见山间浓郁的绿意间那个亮闪闪的身影。的确是亮闪闪的!张羽狄裹在一身银色的铁甲里面,那甲胄的手工就是明国的巧匠看见了也要害臊;手里一杆雪亮的打刀、腰间的长剑,正经八百都是云中柳乙堂的上品;就连胯下那匹比人头还高的瀚州炭火马也披着缀满了鳞甲的皮铠。如果不是走在铁青骡子吭哧吭哧拖着的辎车边上,张羽狄一定会被当作是大胤朝金吾卫的上将。 “乖乖!”大蓝吐着粗气眼睛发直地对王意密说,“你倒是说说看,这么一身行头得值多少钱啊?”“很多钱。”王意密大力点头。大蓝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丑陋的家伙就是应声附和也是最没有水准的那种:“废话!回头去问越哥。”问朱越也没用。见到张羽狄的时候他正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跟柳不通两个一起翻晒咸鱼。见到天神一般光华灿烂的张羽狄,他愣了一下,把手里的咸鱼一扔,沾满盐粒的手胡乱在裤子上抹了几把,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要不是辎兵提示这是新来的城守,朱越几乎以为这是哪一路来视察的将军。 “副尉……”张羽狄跳下马来,迟疑地向朱越行礼。尽管有辎兵的指示,他也很难把面前这个一身臭咸鱼味的家伙和自己的长官联系起来。“啊……”朱越有些不耐地挥挥手,“不用那么正经,咱们博上不讲这个……”他上下打量着张羽狄,转脸望辎兵,希望能听到一点来龙去脉。辎兵摊摊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好啊!小伙子很精神嘛!叫什么名字?”朱越随和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弹了弹张羽狄身上的铁甲,腆着脸问,“你这身行头可值好多钱?”别说是这偏远海岬上驻守的城守,就是城里的青曹军兵士也没有配置这样的装备吧! 和他的同僚们一样,张羽狄也觉得深受震撼。倒不是因为城守们衣衫褴褛,他全部心思都在军中,诸军的情形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博浪沙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大添堵。兵器装备差些倒没有什么,可是这些人哪里有一点兵味?每天只是种地捕鱼,了不起加一项塔上点灯,不要说训练格斗,就连最基本的早间操典也干干净净地废弃了。“早操?”大蓝听见张羽狄的提议,惊异地竖起一条眉毛来,“新来的,你说胡话么?每天夜里博上换岗……” “青石城守训令第三条第五则是什么?”张羽狄对城守们的反应并非没有预料,可是训令上说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他怎么能退后?若是这一步也坚持不了,他又怎么能奢望把博浪沙变成他辉煌军旅的起点。“我怎么知道?”大蓝好像听到一个多大的笑话,左顾右盼,“训令……你们说说,谁听过训令了?越哥,你听过没有?”朱越好歹是城守的副尉,在军中也呆了七八年了,训令自然是听说过的。不过,他皱着眉头看自己这个英气勃勃的手下,有来头有背景加上少年意气,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博浪沙呢?“张羽狄,训令这个东西……”朱越试图寻找一个缓和的说法来动摇训令的合法性。 “兵之为兵,将之为将,在于令行禁止。”张羽狄梗着脖子说。朱越有点来火:“张羽狄,你是什么阶级?”“城守校尉候补。”张羽狄大声说。青石军中,他是少有的武学堂出身,若是过了候补期,他的阶级比朱越还要高,哪里会怕朱越用阶级来压他。“校尉候补……候补者,暂同于兵士。张羽狄,你又不是青曹军,怎么骑得马来?”城守中除了青曹军的骑兵和各军令兵,就只有都尉以上可以乘马,连校尉都不行。这也是训令的规定,朱越一句话塞得张羽狄说不出话来。要是真按训令行事,以他的阶级有私马也不能骑乘。只是青石军中多有富家子弟,临夏堂的生意又红火,不少人在营中骑乘私马,也没有人管。 老酒眉开眼笑,众人之中只有他对张羽狄骑马这个事最不高兴,毕竟他是在博上主管给养的:“越哥说得是,咱们博浪沙编制中没有马匹,这草料是没有着落的啊!”张羽狄的早操事件就此落幕。朱越对这个年轻人的冲劲其实颇有好感,找了个机会私下同他说:“我知道你心思大,不是久留博浪沙的人物。不过为兵的道理在任人,为将的道理在知机……”就算张羽狄被朱越摆了一道,也远没有对这个邋遢的副尉心悦诚服,听到他无视自己的讲武堂背景来讲如何为将,嘴上不说眉头可就死死地拧成了一团。朱越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也就不再管他。 可是张羽狄没有就此罢手。他憋着一口气牵着炭火马去大猛咀卖,渔民又会有谁需要他的瀚州良马?就算是有人想要也买不起。他只好找了户顺眼的渔家给了些银钱让他们照料坐骑。过五天七日的,他就去大猛咀看看炭火马。不管怎么样,老酒不能再因为多耗了草料发他的牢骚。 解决了私马的问题,张羽狄开始继续他的练兵。不过他也知道众人看他的眼光。每日里城守们干的活他也都干,并不逃避。守塔点灯的活计更是从不脱落,尤其点灯时间精确得让人咋舌,不知道私下花了多少的功夫。 青蟹 大家还没起床他就自己开始早操,到了大家赌钱的时候他就在滩涂上练习技击。毫不意外的,候倪和张羽狄是一拍即合了,一老一少每日里都在那里研究博浪沙的攻防。众人先前只当看他一个笑话,送他一个外号叫“张将军”。然而几个月下来,连最泼皮的大蓝也不敢继续讥笑他。用大蓝的话说:“每天这样看张将军,要说一点不内疚也不是真的。”不过内疚也不能按训令作息,这是博浪沙啊!人人都盼望张羽狄不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样总是轻松一些。 朱越也只有苦笑,在博上守了六七年,没想过居然还能看见青石营中的景象。只是这营里,似乎只有一个兵。有这两个人守塔,这一夜朱越再不用操心。正是黄昏时分,天边本该是极灿烂的晚霞,可是今天雨好大,走进屋子的时候依稀还有些光线,这时候就完全黑了下来,只能看见雨水一点一点闪耀,鞭子似的抽打着地面。城守们在昏暗里乱哄哄地笑了一圈,大蓝大声说:“好!让他们守塔,咱们吃蟹……疙瘩,火呢?” 王意密走到门口张望,轻声道:“再等一下。”大蓝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从营房看灯塔是看不见的,可是灯点起来,大概有半顿饭的功夫烧得旺了,就能把博浪沙的天空整个点亮。大蓝想说王意密比朱越还会操心,不知怎么的却没有说出来。这样的雨势,他到博浪沙以后还不曾见过。 王意密在博浪沙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人人都知道他的秘术其实非常可怜,可是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息,让人难以抗拒他那些野兽一般没有来由的直觉,就是朱越驾船出海的时候也免不了要看看王意密的脸色。这样暗,大蓝看不见王意密的神色,但是他心里有些打鼓,几个兵也都不做声,探头探脑地向博上张望。迷茫的雨夜里,博浪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黑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吞噬进去,就连博顶那一方天空也没有泄漏。 “博”是坏水河口特有的地形。宛州的这一段海岸好像锯齿一般崎岖坎坷。坏水河口大概五十里宽,两面都是高山夹着。北面的黄洋岭、南边的南暮山都一直延伸到了海里。山脉深入海中这一小段一小段的舌头就叫博。博出水都挺高,细细长长的一条,接近着陆地山体的地方被海浪侵蚀得尤其厉害,好像忽然收住的麻袋口。博浪沙就是南暮山里伸出来的一条舌头,因为博上住了一大群白海燕而得名。博浪沙离坏水河口不过十二三里的距离。坏水河水深,青石城外的砚山渡能停大船,青石又在中宛交通的咽喉要道上,水运虽然说不上昌盛,倒也颇有历史。若不是因为坏水河口的水情太过复杂,大概砚山渡一早就改名叫砚山港了。 原本走坏水河口都是看船老大的本事,能走坏水河的航道,三海中也就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了——直到大猛咀的灯塔造起来。灯塔传说是许多年前一个沉了船的船老大发狠修的,位置选得非常巧妙:从南边过来的船只要对着灯塔开,就不会触礁,没到大猛咀的时候自然就被暗流送到坏水河口的主航道上去了。灯塔刚修起来的时候可不是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几块石头垒起来围了一圈的篝火。船老大死后,大猛咀的渔家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看着,有时候点起灯来,有时候就没了。这比完全没有还糟糕,除了大猛咀的人,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灯。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天,青石城里来了人接管这个灯塔。商人们有心把淮安到青石的海运正经做起来,颇肯下本钱,博浪沙上于是立起一座五丈七尺的白石塔,塔下还修了两间守塔人住的小屋。 守塔寂寞,博浪沙又实在偏僻,商会雇来的人也是一拨一拨地雇一拨一拨地逃,到了筱千夏做城主,索性派了兵来。可是这些年北边动荡,从青石进中州的陆路时通时闭,跑船的索性一路直上云墨泉明,走坏水河的船就难得见到。守博的城守们说笑,城主多半是把屁大的博浪沙给忘记了,要不干嘛派人来守一个没用的灯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博下的三间茅草房里也不知道住过几轮的城守了。博浪沙的历史是每个城守到来后的第一课。故事一代一代地传,到了朱越嘴里也不知道掺进了多少水分。“就是老头那时候的事情么?”大蓝听见故事的时候问。 朱越挠了挠头皮:“老头来的时候,博下的营房可是已经建起来好久了。”博上地势狭长,又是整夜整夜刮大风,吹得人耳朵里能听见哨子音。博本身微微是个弧形,靠南边的崖脚一片好沙滩,风也被高耸的山崖挡住。城守们最终把营房贴着山崖建到了海滩边,可以避风不说,还能种点菜果养些鸡鸭。博上那么大的风,连青草都长不出一尺长。现在的灯塔也不是船老大当年烧两把野火那样随便对付:上等的鲸脂装在铜盆里;镀了银箔的铜镜围了一个半圆,足有半人多高; 手臂粗细的灯捻是和镇产的海葵花茎绞成的,烧起来是慢些,可是点到花茎成炭的时候,发出来的是纯白耀眼的光芒,大雾天里也能在七八里外看见。若是晴天,连整个博浪沙上都是一片白光,今天的雨大云深,但是灯点足了,起码能照亮头顶那片云层。“亮了亮了!”老酒指着博上喊。果然,博上的天空正渐渐明亮起来,那些翻滚着的云层在灯塔照耀下,连涌动的筋脉都看得清楚,灰白的雨滴从空中坠落,好像是一道道羽箭。 大蓝松了一口气:“我说嘛!不会有问题的。疙瘩就会吓唬人。”他望了眼黑洞洞的屋子,大声喊,“点灯了点灯了!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话还没说完,屋子忽然明亮了起来,王意密托着那团跳动的火苗往灶间里走,斗篷上的罩头耷拉在一边,那副狰狞的面容在火光里也显得温暖和顺。城守们看着他从容地闪进灶间,傻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大蓝才咂咂嘴:“疙瘩这一手耍得就是漂亮,看了那么多次也看不厌。”柳不通笑道:“说了那么多次也不厌,你有个新鲜的没有?”袖子一卷也往灶间走。 淮安城里出名的海鲜馆子不少,各自都有看家的名菜,烹饪方法自然也是不传之密。可是说实在的,新鲜海货哪里需要什么繁复的烹饪?刚出水的鱼蟹洗刷干净,往滚水大锅里一扔,蒸也好,煮也罢,只要火候拿捏得好,那就是无上的美味。煮蟹一向是柳不通的职责。他平时起床连脸都懒得洗,偏偏在钓鱼煮蟹上最肯下功夫。刚买那条舢板的时候,为了学会渔家烹饪的手艺,柳不通能连着一个月每天走上几里路去大猛咀找渔家拜师求艺。 这时候桌子上偌大一个草筐,红艳艳亮晶晶都是好青蟹,腹下白花花的一块块凝膏,不散不碎也不丰溢,果然恰到好处,正是柳不通的手艺。屋子里的油灯点起来了。博浪沙的鲸脂是青石的辎兵送来的,只能用于灯塔,城守们就只能用自己的饷钱托辎兵买些豆油来做菜点灯。这许多年下来,也没有听说过谁敢盗用鲸脂。营房里的灯不过是照亮,博上的灯就牵涉人命。虽说这些年的船少,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从海雾里冒出一条船来? 豆油灯烟大,昏暗不明。大蓝对老酒抱怨:“你这穷酸,灯芯也要省下一条来。”老酒不屑地“嗤”了一声,回应道:“你知道什么?咱们一共也只剩下半缸豆油了。这一次辎兵晚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到底来不来,要是青石城里的老爷们把咱们给忘了,以后晚上连这一条灯芯都看不见。”“来总是要来的。”朱越叹了口气,青石城拖延城守们的粮饷是常有的事情,只是这次长得有些奇怪,“不过小谷说得对,咱们能省就省点。看着雨季来了,辎兵也不好走,弄不好真耽搁了。” “是啊……”老酒拖长了声音说,“好端端的晴天不送,这雨都下起来了,可不就是更耽搁?”“可是可是,”大蓝鸟蛋大的眼珠子溜溜地转,“你们说,为啥这次拖那么久?是不是真打仗了?”上一回辎兵来的时候说可能要打仗,六军中有三军都出了青石城往北去。不过那辎兵是个糊涂蛋,再问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张羽狄左盘右问,才打听出了一个大概。原来是九原城里的燮王姬野给淮安商会送了一封信,借了天启的名义要托管宛州。燮王心大,也不等淮安答复,先派了一队使者来列出长长一条租赋的单子。 商人们本来正吵闹,看见那单子顿时炸了营。要钱要粮不说,商王还要宛州十丁抽一到燮军去服兵役。要人这一条实在麻烦得很,燮王心在天下已经是路人皆知,给他当兵自然就是征战东陆,性命都挂在了刀头上;更何况宛州政制与东陆其他三州不同,实际上是商会管辖的,一向没有役丁这回事,宛州的富裕主要是因为商工自由农渔宽松,若是强征人口,就要动摇宛州根本。商国原来还没有宛州的两成大,每年给商王送去万计的钱粮役男,这等于是把宛州吞并了,商会怎么肯答应?这一来商王必然要兴兵南下。青石城是宛州门户,商王南下,青石之战在所难免。 就是因为地理特殊,青石城中并非商会完全掌权,筱氏世袭城主之位,向拥私兵,是宛州惟一的军镇。只是燮国是山野蛮荒之地,燮军强悍无匹,一年间跨越雷眼山连破真商两国,号称拥有二十万天下雄兵。筱千夏虽然自称兵甲西南,又怎么能扛得住杀气腾腾的燮军?“真是没三句就喷狗屎话!”老酒骂大蓝,“几百年了,有谁敢打宛州的主意?”“几百年了,也没有如今这样的乱世啊!”朱越摇头,“商王可以不理会天启吞并真商,怎么就不能打宛州的主意?”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只是宛州太平了几百年,向来靠着财富和诸侯之间的矛盾置身于战争之外,要宛州人突然接受战争,实在是太困难了。想到打仗的情形,城守们的脸色都沉了下来。“青石打仗?”柳不通端着大锅从灶间走出来,“青石打仗谁给我们送粮饷?”“要是青石打仗,你还指望什么粮饷?!先担心脑袋吧。”朱越没好气地说,“都别瞎猜了,剥蟹剥蟹!” “青石打仗还能打到博浪沙来?”柳不通不服气地嘟囔,手下没停,拿起一只大蟹来。城守们的一双双眼睛比灯还亮,屏气静息地围坐在大桌边,齐刷刷地盯着柳不通剥蟹。“喀嚓”一声轻响,肥壮的青蟹被柳不通掰成两块,他眯着眼举着那蟹在油灯下仔细瞧了一会儿,醉人的蟹香从白滑的蟹肉里流散出来,引得每个人的肚中咕咕作响。柳不通叹了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火头还是稍许大了一点。”“可以吃了么?”大蓝按捺不住了。“吃倒是可以吃了……”柳不通只说了半句,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发表意见,就看见一只只的手都伸到他面前的草筐里来。他愣了一愣,摇摇头,也不多说,把满溢红膏的蟹壳送到了嘴边。 吃过第六只蟹,大蓝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拿起了一块卵石,打算开始对付面前堆放着的十几个蟹钳。开始觉得蟹膏蟹腹过瘾,吃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蟹钳更加精致。 “噗”,小半个拳头粗的蟹钳应声而裂,大蓝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城守们自己酿的劣酒。他斜眼看看身边的朱越,城守副尉盯着青蟹,似乎有些呆滞。 老酒 “老大,”大蓝呵呵笑,“吃撑啦?”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些,忙着对付青蟹的城守们都停了下来望着朱越坏笑。朱越肠胃不佳,偏又贪嘴,往往海鲜吃到拉稀走肚。朱越叹了口气,环顾了一圈,说:“都吃饱了?”也不等众人回答,自己又说,“嗯,也不是都吃饱了的。”大蓝眼珠子一转,忽地有些失色。朱越没有官架子,很好相处,他做事最喜欢一碗水端平,很得城守们信任。眼下这么说话,大约是想到博上的两位了。 果然,朱越仔仔细细掂量着手中那半只蟹,悠悠地说:“该到谁啦?”博浪沙不成文的规矩,杀鸡捕鱼开荤的时候,总要给博上守塔的送一份,这个送菜的差事是由不在塔上的城守轮换的。近日出海的次数不少,送菜的生意也兴隆,大家正吃得高兴,忽然开始算该轮到谁送菜,明显都是一头雾水。好一阵子,桌边迟疑地举起一只手来,老酒一脸苦相地说:“老大,好大雨啊!”这家伙胆小谁都知道,晚上送菜本来就是他恨做的事情,何况今天外面这样黑,又湿又滑的,这可真要了他的命。 朱越笑眯眯地说:“你听。”原来煮蟹吃蟹事大,大家都忘记了时间。现在已经近了夜半时分,虽然雨还是下,可听着雨声已经没有先前那样骤烈。老酒望着黑洞洞的门外,满脸是恐惧的神色,似乎连刚吃下的青蟹都要吐了出来。僵了一刻,朱越叹了口气:“算了,这次我去吧。下次轮到我时你去。”大蓝一把拦住他:“越哥,这规矩总是规矩,你添的什么乱。”他斜一眼老酒,“小谷,怎么说你也是七尺男儿,怕黑能怕一辈子?” 老酒脸上通红,只是不说话。王意密看不过去,说:“小谷怕黑也不是说改就改的。副尉是统领,不好带头坏规矩,我去便是。”大蓝用力盯着老酒看,嘴里不咸不淡地说:“今天路滑呢!”从营房到博上的山路既窄且滑,王意密是魅,本来是博浪沙七个人里面体力最差的,这样天气带着吃食爬上山辛苦得很。老酒被他看得难受,也明白要王意密去大大不妥,定一定神硬着头皮说:“去便去了,这么多话说。” 朱越笑一笑,说:“谁说小谷胆子小了?这样的夜路都敢走。小谷,你再带些酒上去,今天塔上怕是冷。”老酒望着交织在雨幕中的博浪沙,没有回答,忍不住打了一个颤。老酒伸手在背后托了托背篓,攥紧了当木杖使的长枪,回头看屋内:酒力热腾腾地翻上来,几个兵都各自倒在通铺上,让他越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像是感受到了老酒的目光,朱越忽然坐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走啦?”也不等回答,又颓然倒下。老酒嘴一咧,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只有王意密还提着风灯跟在他身边。“刚才军校忘记了,”他把一枚小小的东西塞到老酒手里,“你给他带去。”“什么东西?”老酒摊开手来,一枚颜色陈旧的金哨。他“咦”了一声:“谁修的?”王意密微微颔首:“哨嘴也能吹,你要是路上摔着了,吹一声,我能听见。”这是塔上雾笛的哨嘴,单吹哨嘴常人听不见,接在雾笛上却是震撼心肺的低吼。海上起雾看不见灯火,守塔人就要定时吹响雾笛。博浪沙的雾笛坏了快有两个月了,这东西工艺很特别,青石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做,早该送回去修,却始终没等到辎兵。眼看雨季要来,城守们也心烦了好几回,不料王意密不声不响把它给修好了。 要听哨嘴,想必也要使用秘术,王意密这么说,是要等他安全回来的意思,老酒心头热了一热,嘴上却说:“你连这个也会修,还真能。”说着抬头望望博上——那上面只是昏黄的一团——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雨声淅沥,没有了先前那种狂躁的势头。毕竟已经下了半夜,就算天空是破了一个大洞,漏到这个时候也差不多了。可是老酒越走越是害怕,才离开营房二十几步,他已经开始为自己方才的冲动后悔不迭。雨固然小了,可是博上流下来的水好大,房前那条平日只能没去脚背的小溪沟这时候嘶吼奔腾,如一条挣脱了绑缚的水蟒。 人人都知道老酒的胆子小,他怕黑、怕打雷,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怕蜘蛛!这简直就是娘们儿的做派,大蓝觉得博浪沙有这样的兵实在不是光彩的事情。“四条腿以上的都很恶心。”老酒解释。“呸,”大蓝怒道,“吃螃蟹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哆嗦?”“螃蟹不算……”老酒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日子久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大蓝的讥讽只当作耳旁风,从来不往心里去。油盐不进,城守们也懒得说他了。 扭头回望,走出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营房里温暖的灯火就几乎看不见了。除了骂他一声怠惰,城守们确实也不会把老酒如何。可博浪沙不同,就算是白日里,风声呼呼也能吹得人心惊胆战,何况是这样的夜晚?老酒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又往博上走了十几步,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倒不全是因为疲累,这路虽然陡峭,也是平日里走熟了的。可是茫茫雨夜,就是熟极了的山路也变得面目狰狞。脚下固然泥泞不堪,路边一丛一丛荆棘的黑影看着也是陌生而恐怖,让他联想起各种各样的怪兽来。 每踏出一步之前,他都要用那支长枪在眼前的路面上捅两下,才敢迈出脚去。城守们平日里上博一般就是一顿饭的功夫,可老酒这样一步一探地走来,也不知道几时才能走到博上。风灯堪堪照出眼前昏黄的一片,几步之外的转角都看不清楚,只听见水流声轰轰作响。说得不错,上博浪沙有两条路。南暮山里出来的那条最是平坦,一路缓坡向下,在博前忽然中断——一条不知道几时裂开的地缝阻住去路,也不算宽,只是人马跳不过去。商会出钱在这地缝上修了座木桥,青石来的辎兵就可以把满车的给养一直送到塔下。 博浪沙朝坏水河口那个方向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崖壁,正好迎着风,小灌木长不到大腿高,野草也都歪着长,崖底是个大洞,退潮的时候才露出满地的卵石来。这一带的海边多有这样的白卵石,一直要铺到坏水河口。那是绝地,猴子都爬不上来。只有朝大猛咀方向才有第二条路,就是从营房上博走的路了。博浪沙的这一面背风。灯塔下面那两间屋子被风吹得实在住不得,青石来的城守们就沿着背风面的小径下到崖底又盖了三间营房。这条路其实是雨季里山溪冲刷出来的水道,曲曲折折一路奔到博下。这条小路也很陡峭,当时张羽狄骑着马下山,那炭火马毕竟不是走惯山路的健骡,几次嘶鸣不前,背地里被辎兵当作笑话讲,不过也可以看出这路的艰苦来。 旱季山路只是陡峭而已,可以走,雨季就为难——总不能在溪沟里走。城守们于是沿着路深深掘出新的水道来,人走人路水走水路,两不相妨。今夜的雨势不同寻常,南暮山溪流汇聚,水势浩大,一路冲下来。湍急的溪水不断冲刷着路边的水道,转折的地方声音尤其响亮,几乎有些山洪的味道。昏暗的风灯只能照亮脚边的水道,里面奔涌着黄黑的泥浆,看不出深浅,肮肮脏脏地直往山下冲。这一股山水下来,一时就不见和缓。老酒看着夹杂着树枝草叶的泥浆顺着脚边哗哗往下流,心中打鼓,生怕上面的路叫水给没了。 过了转角,他探出头去往上望,已经可以看见灯塔的塔尖,一团耀眼的金色光辉在博上闪耀,看得人心中发暖。他心中顿时一定:原来已经走了一半!才松了一口气,脚下忽然一软,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一条腿就冰凉一片,身子直往溪水中歪去。这一变故起得仓促,那支长枪在惊慌间竟然失手,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的。老酒两眼一闭,那冰凉的感觉瞬间窜上了咽喉,整颗心都空空荡荡的。水道倒是不深,就算漫出来也不过淹到大腿,可是水流那么急,这一跤摔倒哪里还站得起来,只怕稀里糊涂就给淹死在这溪沟里面。 咬牙等了一刻,脸上居然还是温的,睁眼一看,脸离水面不到一肘的距离。他半个身子都在水里,被水冲得晃晃悠悠,偏偏被什么东西拉着,没有栽进水里去去。原来转角处的水冲得狠了,把山路下面掏出一个坑来。老酒就是一脚踩进坑里才失去平衡。这坑怕有半人深,掉进去真能把他给淹死,好在身后的背篓既长且大,顶在一边的巨石上卡住了。老酒长出了一口气,挣扎着爬出来,贴着路边远远坐下,只觉得浑身酸软,再也走不动一步。望着博上那白茫茫的灯光,他忍不住又是悲愤又是心酸,坐着坐着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一座塔,七个兵,每日看来看去连彼此脸上几条褶子都清楚,饭前酒后差不多每个人把前世今生都说了几十遍。可是有一条,若不是自己要说,城守们谁也不会去刻意打听。在宛州愿意当兵的,多半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在青石做城守就尤其如此。老酒提过:他原来在和镇的鱼行里做掌秤,也算是个不错的活儿,谁知道得罪了小人,在和镇呆不下去,只好一路向北,最后来到青石城落脚。这过程说得含糊,从和镇到青石城,穿越了整个宛州,老酒这样能写会算的人物,最后要来做私兵,傻子也知道其中蹊跷不少。他既不肯吐实,人也懒得问他。 只是谁也不曾想过,驻守在博浪沙的七个人里面,只有老酒一个是手上有人命的。就算是朱越这样的老兵,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地对付过山贼水盗,老酒这样懦弱的性子,谁能相信他居然杀过不止一个人?当年老酒他爹因为治病欠了一屁股债,自己撒手归天,他娘又被债主逼得上了吊。老酒一口气堵在喉间,夜里锁了债主家的房门,一把火烧掉了一门六口。杀人以后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浑不吝,觉得杀过人了什么都不过如此,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一种就是心虚——杀人时不过是血气之勇,事情过了还一遍一遍地想,总觉得到处都不对,似乎身后的影子都是别有居心的。老酒显然是后一种。 他原本生性懦弱,年复一年自己吓自己,越发变得杯弓蛇影,是实实在在变成真胆小了。他也觉得挺苦恼,无论如何,那么大的男人怕一只老鼠都是说不过去的。可胆小也没有办法,即便是一只突然出现的老鼠也能让他手足冰凉浑身麻痹,根本控制不住。在宛州当兵是太平兵。青石城守军饷极低,还不如一般的野兵,他也不计较,就是图个避祸安心。来到博浪沙,别人多有怨言,老酒倒很是满意——这样的太平日子过着,心里的阴影冒出来的机会就少得多。哪里知道居然还有这样险恶的活儿交到他手里。 本来,晚上走这样的山路就几乎耗尽了他的勇气,而生死悬于一线的那一跤彻底把最后一点点的忍耐都甩到这茫茫的夜色中去了。老酒扯着嗓子哭了一阵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把大蓝、张羽狄这干人都骂了几遍,心思渐渐清明。博上灯依然白炽耀眼,可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再不可能走上去。他慢慢止住呜咽,伸手在背篓里摸了摸,王意密包得仔细,那些青蟹还是热乎乎的。 老酒把那些青蟹一只一只掏出来,和咒骂一起丢入湍急的溪流里面去。“让你们吃!”他恨恨地说,“吃个屁!”当最后一只青蟹被肮脏的泥浆吞没,他的手也暖和起来。 味道 毫无疑问,这些螃蟹会被山溪冲到它们的老家去,而现在,老酒空空如也的背篓告诉他:已经可以回营房了。至于以后的事情,现在他也想不了了。 “走得还挺快。”王意密果然还在灶间等他,“我猜路不好走呢!怎么样,他们怎么说?”青蟹这样的美味,就算是张羽狄也会吃得眉开眼笑吧?“累死了。”老酒答非所问,“睡了睡了。”他连湿衣服都没换,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应该近午了,可窗外总也亮不起来,大蓝披上褂子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说:“起雾了。”进入雨季,这一带就常笼罩在海雾里。乳白色的薄纱严严实实地铺在海面上,沿着海岸上推,停止在南暮山的腰际。如果辎兵这个时候从青石城过来,在南暮山巅就会看见那清晰的分界。 金色的丛林在明丽的阳光中迎着秋风微微摆动,而下面就是平坦无垠的云海,当然还有云海里透出来的那一团耀眼的金光——博浪沙的灯塔。大蓝转回屋子的时候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只是刚睡醒还有些糊涂,一下子想不明白。他用力在原地踱了几步,心忽然往下一沉,冲回门口抬头张望。“赶紧都给我起来!”大蓝狠狠啐了一口,扭头大喊,“灯不亮了!”若是平常日子,灯火在日落之前点起,日出之后熄灭。这是为了节省燃料。鲸脂虽然耐烧,价值毕竟高昂,辎运送送物资的大车上每次一多半都是点灯用的鲸脂,就是这样也不够不停地烧。 可要是碰到阴雨雾天,博浪沙的灯火就始终通明。这时候,海上的船只比晴朗的夜间更需要灯塔的指引。博浪沙的城守们说到底就只有一件事要做:保证灯塔在该亮的时候是亮着的。几十年来,博上灯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雾天熄灭过。别说是张羽狄,就是最怠惰的柳川风、老酒也不敢在这个事情上稍有松动。而现在,灯居然熄灭了!大蓝不知道是什么让这意外发生的,但他完全清楚,这是青石城守到博浪沙以来出的最大状况。 朱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昨夜他果然又吃坏了肚子,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可是大蓝的呼喊在瞬间就把他的睡意敲得粉碎,他奔到门口的时候虽然样子邋遢,却是所有人中惟一一个武备齐全的。和大蓝一样,朱越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死死望着博上,可是视线无法穿透乳白色的海雾。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在这里肯定看不明白,张羽狄和候倪没有发出号角——这也不出奇,毕竟雾笛坏了好久。朱越到底还是博浪沙阶级最高的军官,一边皱着眉头扯紧身上松散的甲环,一边本能地对乱哄哄的城守们发出了命令:“马上到博上去,”他深深吸了口气,“都去,把家伙全带上。” 城守们投来的目光中颇有些不安,朱越只当没有看见,尽管心乱如麻,然而这时候他就是城守们惟一的主心骨,慌乱不得。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山路泥泞难行,几处转角的路面都被溪水掏空大半,只有蹚水过去。还没走到一半,王意密和柳川风就分别跌了一跤,浑身泥水狼狈不堪。大蓝一边走一边大呼小叫:“奶奶的,还头一回见着这么大的雨,要多下上几天咱们还真上不去博浪沙了。”他往前赶了几步,凑到朱越身边讨好地说:“越哥你别急,说不定就是博上风雨太大,把灯给吹灭了。” 朱越走在最前头,脸色铁青地看了大蓝一眼,也不搭理他。大蓝见他神情凶恶,不敢再说,头一低,慢下步子,马上又落到了后头。大蓝也知道自己是胡说八道,博浪沙的灯塔是淮安名师造的,构造最是精巧。博上容易起雾,这航灯要足够亮,偏又不能直对风口——不管什么灯芯什么灯油,让博上风一吹,准灭。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北邙晶,砌不出透亮的明窗来,就算是现在,一人高的北邙晶也太贵了。那淮安匠人根本没有做窗,用镏了金的铜板砌出几道遮掩来,把航灯围在中间。就算风再大,也吹不到航灯。那些金板极为平整光明,好像镜子一般,又用心摆得精细,从塔顶射出去的光芒倒比航灯本身更加明亮些。这样的航灯,怎么可能被风吹熄? 其实朱越心里明白,大蓝不过是宽他的心。可他的心怎么可能放得宽?雾天熄了航灯,这是博浪沙所能出的最大事故,别说他的脑袋,博浪沙七个兵,人人的脖子都架在了刀锋上。何况,真有船只经过,那满船人的性命不是也被耽误了?坏水河口本来一向少船,可是这种事情难说得很,半个月前就一下子过去了八条大船。他往海面上望去,这雾看着不算厚,可是几十步外就模糊了,七个人长长的一串,他也只能勉强看见落在最后的老酒,哪里看得清海上有没有船只。 城守们走得急,步伐散乱,山道上除了汩汩的溪水声就是他们践踏泥浆的声音,间或听见几声脆响,那是兵器和盔甲撞在了一起。撞击声本来应更频密些,腰刀都已经把几个兵的胯撞红了。可城守们的盔甲是牛皮镶了铁钉,又不齐全,也就难得碰响了兵器。朱越看一眼身后的兵,微微叹了口气。从来到博浪沙那天起,大概就没有人指望过这些青石城守打仗。即使朱越要求城守们带齐武器,那也不过是五柄腰刀三支长枪,最有杀伤力的大概是两柄步军弩,一次可以连射七枚弩箭——可箭壶只有两个,统共不过四十八支弩箭。 就这,还是候倪的功劳,若不是他时时擦拭保养,这些武器只怕有一半都已经用不得了。这样一支寒酸的武装,连最小的路护都未必能及上,手中的武器顶多只能壮胆。如果博上真出了什么要命的事,朱越心思转得再快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来。身后“啪”的响了一下,朱越扭头一看,这次摔倒的是大蓝。大蓝踩在一块松动的卵石上,一头扎进溪里结结实实喝了两口泥水。他好不容易站直身子,抹去面上的泥水,一边呛一边跟自己生气:“我还真是瞎了眼,连小谷那熊包都不如。”这时候,队伍里还没有摔过跤的就只有朱越和老酒两个。 朱越心里动了一动。老酒远远落在后头,走得十分小心。他这才想起来,昨天夜里是老酒上博去送的青蟹,夜里水更大,又看不清路,想必老酒很吃了些亏,现在才那么小心。老酒送蟹是夜半时分的事情,也是营房里五个人当中最后一个见张羽狄、候倪的。刚才乱了心神,朱越居然没有想到问问他昨夜的情形。 老酒看见前面几个人都停下来等他,登时明白过来,还没赶到众人跟前心就怦怦跳得厉害,来来回回问自己:“说?还是不说?”其实这问题在看见航灯熄灭的时候就冒了出来,只是这一刻还要挣扎一番。“小酒,”朱越问他,“昨天夜里你上博见到什么没有?”老酒脸色变了变,嘶哑着喉咙说:“灯是亮的,下面那个转角处就能看见博上黄灿灿一片,没啥特别的地方。”朱越是老兵油子,怎么看不明白老酒这避重就轻的说法,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我没问你航灯,说说昨天夜里张羽狄、候老两个有什么异样没有?”老酒哑了,低下头去不说话。 大蓝怒道:“什么时候了?还跟个娘们似的!越哥问你呢!”老酒这一刻心虽虚得厉害,却是明镜似的,过一会儿到了博上,见到张羽狄他们,他说什么谎都会被当场揭破。他把心一横,眼一闭,大声说:“昨天夜里雨那么大,走到半路就把蟹都摔水里了,我还送什么送?我就没到博上!”“你个……”大蓝跳起来抡起巴掌就要打,被朱越一把拉住。他相信老酒说的话。没给同僚送夜点,顶多是坏了博浪沙的规矩,跟眼下的事情比起来就没了什么分量。老酒没有上博,自然什么都没看见,朱越最想知道的事情还是一团迷雾,这时候哪里有心思跟老酒纠缠这个。他干脆地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继续走。 几个兵一个个离开老酒。他这桩事说大不大,可是谎称送了夜点上去,是公然欺骗众人。博浪沙一共就那么七个人,还要说谎欺瞒,那是最让人不齿的。老酒呆呆站在那里,看着最后离去的王意密深深望了自己一眼,心中一寒,一只手忍不住伸到衣襟里去,那枚哨嘴还热乎乎地藏在袋中。知道博上出事的时候,他就想起了这枚哨嘴,没送青蟹或许没大关系,可要是昨夜里送了这枚哨嘴上去,也许张羽狄他们可以吹响雾笛求援的。王意密没有把这个事情当众说出来,可他知道王意密在想什么。现在只能期待是航灯出了故障,若是出了人命,只怕王意密不肯再替他隐瞒。 朱越也在想雾笛的事。他当然不知道王意密已经修好了哨嘴,只是在恼怒自己的迟钝。自从见了航灯熄灭,他表面上冷静镇定,其实乱了分寸。他早该想到,本来起雾的时候,除了航灯照明,每三刻还要吹响一回雾笛。哨嘴坏了以后,当时定下用螺号替代。螺号当然远不如雾笛传得远,但是聊胜于无。或许是太久没有起雾,谁也没有提过博上没有响过螺号的事情。这种事情,别人或者就忘记了,但绝不会出在张羽狄身上。灯熄号哑,那就不是航灯有什么问题,而是守塔人出事了。 想到这一层,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滤去,朱越的背上冷涔涔都是汗水,右手从肩头撤下了步军弩。“告诉后面的人,”他对大蓝说,“上博的时候把家伙都拿起来,看着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千万不要莽撞。”大蓝一脸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表情,问:“越哥,真要打仗么?”朱越苦笑一声,这么几个人,能打得什么仗来。大蓝自是不知道朱越的心思,他一向自恃勇力过人,这时候一杆长枪握得紧紧的,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添油加醋地去跟身后的人转达。 朱越的话还没有传到王意密这里,他已经把肩上的弩卸下来了。他用不好刀枪,人倒仔细,这一柄弩就交在他手中。像朱越一样,他也想到了螺号雾笛的问题。并且,他的六知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博上发生的事情也许比他们想像的都要大。他是一个秘术师,对自己的感知力还是颇为自信的。离灯塔越近,这种不安就越强烈,除了手中的弩,他手中还捏住了两张纸片。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深后悔,自己本该多练习些攻击类的秘术,免得像现在这样连口诀都记不住。 他这个级别的秘术师在使用强力秘术的时候,是必须用口诀来引发精神力的感应的。老酒固然没有王意密的感知力,但是他会察颜观色。说实在的,博浪沙七个兵,最神秘的就是王意密,他却不自觉地对王意密有一丝毫无来由的信赖。也许是因为王意密是这里惟一的一个秘术师,对于不了解不熟悉的事情,人们总是很容易产生敬畏。看见王意密握住了弩,老酒只觉得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他双手死死握着长枪,可是与大蓝不同,他握枪的姿势好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脚下的步子倒还稳定,牙关却已经开始得得战抖。 五个人这时候都贴得近了,雾中的山道上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快到博上,风势大了起来,雾很快地在众人的身边流动。依稀间,他们好像都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灵 “什么味道?”大蓝压低了嗓门说,用力抽动着鼻子,“好像是烧东西,可是跟航灯的味道不一样啊!”老酒忽然不发抖了,这股熟悉的味道一下把很久以前的回忆带到了眼前,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想像中凄惨的叫声。他缓缓吐出几个字,说话中带着的寒气让朱越都忍不住战栗了一下。老酒说的是:“这是烧人肉的味道。” 被烧成烤肉的应该是李宇。或者说,肯定不是张羽狄。透过雾气,可以看见张羽狄高大的身形好端端地矗立在吊桥边上。他手中的打刀拄在地上,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出,注视着面前已经烧成了焦炭的吊桥。吊桥这一端佝偻着一具焦黑的尸身,看不清模样,烧肉的味道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朱越的心彻底凉了,不用细看也知道张羽狄已经是个死人。博上发生的事情比他最坏的想像还要坏。 张羽狄之所以屹立不倒是因为他身上扎满了箭矢。朱越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那么多的箭矢,只怕有二三十支,张羽狄身边的地面上也插着很多箭,他纯粹是被密密麻麻的箭杆撑在地上的,脚下的土地已经被血浸透了。走到张羽狄面前,朱越才发现张羽狄还睁着一双眼睛,张着嘴像是斥责什么的样子,致命的一箭穿透他的眉心。张羽狄的脸上就有四支箭,朱越甚至没有办法合上他的眼睛。 走到近前,可以看清吊桥上下的情形,比焦尸更刺目是那辆烧得残缺不全的大车。车上还有几个没有烧完的残缺木桶。王意密走到吊桥前往沟里看了看:“沟里好像还有些桶,”他直视着朱越的眼睛,“应该是辎兵的车。”接着他蹲下来仔细看那焦尸,连朱越都不能不佩服他的镇定,仅仅看那焦尸一眼也足以让人腹中翻涌。朱越不是没有见过血,可是这种被烧到扭曲的尸体是另一回事。“是多军校。”王意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伤,他轻轻拨动那焦尸的手臂,烧酥了的肉散了开来,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王意密从肉堆里拣出一块黑漆漆的牌子,那是军校的阶牌。候倪从来不把他的阶牌佩戴在身上,他自己也知道这阶级原是个笑话,但是暗地里,这军阶牌他一直贴身带着,一直到死。 大蓝觉得很难受。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可没想到,看到这样的尸身他的胃会翻腾得那么厉害。当王意密拨动候倪尸身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了了,这样一块一块黑红的碎肉就是朝夕相处的老多头。“烂疙瘩!”他勉强喊了一声,“你别弄他了……”还没说完,一口酸咸已经从嘴里喷了出来,嗓子眼里辣得厉害。王意密站起来,他能感受到同僚们的目光,他们都在努力压抑着满腹的不适,王意密的冷静让他们好像看到了一只妖怪。他叹了口气,看看手中那块军阶牌,对朱越说:“副尉,打仗了。” 王意密到博浪沙不过两个多月。他来之前,城守们只知道要来一个秘术师,辎兵带来的这个小道消息让他们兴奋得几乎要把营房都拆掉。青石是宛州门户,从来都是十镇中军力最强的一镇。然而眼下人们闲聊起来,说的便只是青石六军,人数最多的城守一支却从来也没人提上一提。其实也不意外,城守光顶了一个守城的名义,实际上了不起就是做些缉捕盗匪的事情,最难堪的是连疏浚河渠、征收商税、清洗街道这样事情也是城守的常务。青石人固然不把城守看作当兵的,连城守自己也只当自己是穿了军服的苦力。宛州的秘术师虽然不少,从军的到底稀罕,别说博浪沙,就是青石城中,秘术师也只配置在金距和孤飞两军,城守们再怎么指望也蹭不到他们的边。可是那一期博上换防,竟然要来一个秘术师,城守们不兴奋才怪! 不管是惊奇还是惊喜,见到王意密的时候,城守们欢喜的头顿时挨了一棒,这下就明白他们怎么会摊上这么好的运气了。王意密是个灵体。这一点,在他报到时掀掉斗篷的那一刻,城守们就看出来了。长得不好看的人有,可是没有这样不好看的,这只可能是个凝聚不太成功的灵体。宛州多灵体。倒不是因为这里凝聚的灵体更多些,而是因为宛州人重利益轻出身,各个种族都一视同仁,备受歧视的灵体族来宛州定居的颇多。就连一般的宛州市民,可能也在青楼见过艳丽无匹的灵姐儿,在市集上遇到低级难看的灵兄弟。王意密显然是后者。 凝聚失败的灵不仅在肉体上是脆弱的,连这一族所擅长的精神力运用也很不堪,也因此沦为九州大地上最低等的生命。王意密或许不能说是凝聚失败,起码他还是一个秘术师,不过看看他的模样也知道他的秘术是什么水准了。一多半的时间他都套着那件黑乎乎的脏斗篷,把自己扭曲的面容深深藏在斗篷的阴影里面。他还不仅是面目狰狞,连身上的肌肤也多是个疙疙瘩瘩的,所以大蓝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烂疙瘩”。 大蓝口没遮拦,被朱越狠狠骂过两次。其实王意密的模样城守们渐渐看得惯了,不再觉得惊心触目,疙瘩不疙瘩的也没人在乎。王意密自己的脾气倒是极好,不管大蓝怎么说,始终是一副淡淡的神色,言语行为也是极为谦让。若不是旁人询问,他一整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日子久了,连大蓝都觉得无趣,觉得自己是一只逗弄着木头老鼠的猫。再怎么沉默寡言,也捱不住博浪沙的寂寞。别说大蓝这样饶舌的人物,就是终日懒散的李白深也在昏暗的营房里慷慨豪迈地把他的理想描述过十几遍:做几年城守攒够了钱,他要在梦沼边上买个小屋子,“每日里就是钓鱼”。同样的,这两个月下来,王意密的轮廓也渐渐清晰:到青石之前,他还曾经在白鹭团混过哩! 宛州地面,不知道青石六军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这地面太平久了,人心里,军队也就和路护的保镖沦为同道。可只要大小是个镇子,就一定听说过白鹭团,这个杂耍班子在宛州流荡了几代,本身都已经成为传奇。太平日子里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娱乐呢?王意密既然能进白鹭团,手上多少有些本事。他虽然谨慎,倒也没有多么矜持,城守们撩拨得久了,他就露两手给大家看看。其实那无非是手中冒出火焰或者凭空抓取流光之类不入流的小把戏,但是从混过白鹭团的王意密手上施展出来,总是说不出的潇洒好看。大家喝彩之后,似乎觉得王意密也面善了许多。 谁也猜不出王意密为什么要离开白鹭团,可是他加入城守又被发来博浪沙的缘由却是一览无余——这副模样的灵体,在民风保守的青石可怎么生存?从军在宛州虽然不是正经生涯,好歹一个月有三十斤黄黍七个银毫的粮饷。说真的,若不是这一年来筱千夏大力扩军,王意密这样貌就是城守也不能收他。博浪沙的城守,除了比王意密来得更晚的张羽狄,个个都有些坎坷的故事,跟王意密也就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了。不管城守们的态度如何变化,王意密一向淡定从容,却是个从不改变态度的。 大蓝和朱越搭档守塔的时候,免不了就要嚼嚼城守们的舌头。朱越在军中呆了这些年,手下也带过不少的兵,打仗的本领如何不知道,一双眼睛可毒得很。只有说到王意密的时候,朱越也不免皱皱眉头,说:“这个王意密,还真是看不明白。”大蓝听在耳里,心中颇有点吃惊。他是莽撞些,却不是个粗疏的人。朱越的口气他最熟悉,这样说话,那是对王意密有些怀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份怀疑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他心里没有过夜的事,想不明白也就放过,第二天还是一样大喊“烂疙瘩”。 朱越对王意密的怀疑并非没有来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这个灵体和他所展示的能力之间总让朱越感觉有个空档。这个时候,王意密的话把朱越从震惊中拖回现实。张羽狄和候倪总之已经死了,他得为剩下的弟兄操心。王意密说得对,这不是什么意外,这是打仗。而一支可以向一名士兵抛射出这么多羽箭的军队该有着怎么样的杀机啊!他定了定神:“还少一个人。” 城守们大多还没有恢复过来,李白深喃喃地重复:“还少一个么?”王意密点头说:“吴麻子。”吴麻子是每次来送给养的辎兵。李白深下意识地探头去看沟里,可只能勉强看见几个木桶的轮廓。朱越把弩端在胸前,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到灯塔上去看看。”他看着神情迷惘的城守们,补充了一句,“打起点精神,留神自己的性命。”这句话的效果很好,连痴痴呆呆的老酒都醒了过来,握着长枪蹑手蹑脚跟着众人往灯塔那边走。雾渐渐厚起来,本来在吊桥边上就看不见灯塔,这时候离灯塔只有十来步远,也只能影影绰绰看个轮廓。 灯塔门洞开着,依稀可以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城守们的脚步顿时凝固了。看张羽狄和候倪的死状,博上出事应该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袭击者似乎都走了。到灯塔这边只是看个究竟,谁能想到这里居然还会有人!朱越环视了一圈城守们,伸出了五个手指头来回摆动。灯塔里面空间不大,大半用来安置那个精巧的航灯机关和储油桶,两层加起来也就能容纳五个人。以五对五,城守们虽然不精战技,起码熟悉地形。这本该是场艰苦的搏杀,若是在平地上,城守们多半只有任人屠戮,但把对手堵在塔里,这样的大雾里面,他们未必吃亏。朱越知道这些兵心中都怕得厉害,可这个时候退缩只有离死亡更近,战场上差的往往就是这一份勇气。他把王意密拉到身边,冲城守们比划了一下。 两柄步军弩可以在瞬间射出十四支弩箭。灯塔内空间狭小,避无可避,若是能先敌出手,就算塔内真有五个敌军,也能干掉大半。射完弩箭,让大蓝和李白深两支长枪进去乱捅,朱越自己再持刀跟上,他觉得胜算颇大。他就没有指望面色惨白的老酒。也许,一场胜利可以让这些没见过厮杀的城守们生出勇气来。王意密指了指塔边的两间屋子,朱越大大吃了一惊:实在太紧张,居然忽略了这里。屋子里堆满了油桶给养之类,还有就是候倪攒起来的机关武器,本来塞不下多少人。可就算只有三两个,在城守们攻击灯塔的时候从背后杀出来也足以扭转战局。 大蓝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很有眼色地滑步到屋边,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四个城守望着他,手心满满地握了一把汗水,见到大蓝比出没人的手势才齐齐喘了一口气。老酒最是惊心,忍不住脱口叫了声:“好了好了!”他声音不算响,却足以让塔中人听见,灯塔里的切切低语声骤然中止。朱越一咬牙,疾掠到灯塔门口,扣住弩机。面前人影晃动,显然是有人要冲出来。正在将射未射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一道柔和的流光浮在半空中,正是王意密的手法。冲出来的人不由愣了一下,王意密一扣弩机,七支弩箭已经呼啸着钻入塔门,朱越清楚地听见弩箭穿透皮甲和身躯的声音,接着是两声闷哼。 他再不迟疑,一步跨进塔门,迎面是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灯塔楼梯上一名赭红甲胄的士兵正满脸惊愕地望着他。 商 朱越轻轻扣动弩机。那士兵似乎醒悟过来,劈身前进,可是距离太近,眨眼就被七支弩箭牢牢钉在了楼梯上。朱越往后闪身,大蓝和李白深的长枪也跟了进来,几个人眼睁睁地盯着那楼梯,只是那上面再也没人下来。灯塔里一共就只有三个穿着赤甲的兵士,都是前胸中箭,朱越提着刀仔细检查,便是只中了一箭的那个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活不了了。 步军弩配用的是三棱射甲箭,破甲穿盔之外,更是利于放血,这时候灯塔的底层血汪汪一片,把靴边都没了进去。这样轻易解决了敌手,实在出乎意料,几个人都把心放了下来。然而朱越一转眼间又有些后悔:若留下一个活口,也能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正在懊恼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塔中间的航灯机关里传出微微一声呻吟。城守们相顾色变,方才李白深和大蓝明明查过二层,那么小的地方连只老鼠都藏不住,肯定再没敌军了。老酒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有……有顶层呢!” 灯塔有三层,第三层就是点航灯的地方,只围了半人高的白石胸墙,中间就是航灯机关在不停地转,金光耀眼——博浪沙上风力强劲,却被建塔的师傅派做这个用场,博浪沙的灯塔不是凝固的一点火光,金镜汇聚的那道强光是转着圈扫射出去的。胸墙到金镜机关之间也就是勉强站一个人的宽度,点了航灯的时候金板可以烫死人,没点时就寒风刺骨。若不是点灯,谁也不到那上面去。城守们太过习惯,竟然忘记顶层也可以藏人。 朱越这次冷静得多,挥挥手道:“就是有人也冻得半死了。”大蓝持刀带头蹿上楼去,众人挤挤挨挨跟着往上跑,才上到二层,就听见大蓝大喊:“是吴麻子!还活着呢!”被大蓝拖下来的吴麻子非常狼狈,身上裹的棉被烧穿了好几处,又不知道在塔顶呆了多久,整个人颜色都青了,若不是鼻尖还微微有些温热,真是一点不比死人强,不管几个兵怎么叫唤,就是不出一声。正没奈何,老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几口烈酒下去才把吴麻子给呛醒。大蓝瞪着老酒道:“你这熊包倒还挺美,那么点功夫上博还没忘了带酒。”老酒知道自己连犯大错,也不敢多说,低头退到一边。 朱越被老酒启发了一下,把自己的烟杆也点起来,塞到吴麻子嘴里,又是酒又是烟,吴麻子的脸上总算有些人气。朱越见他眼珠子重新转了起来,拔出烟杆正要问,就听见吴麻子哑着嗓子喊:“要死了!要死了!”大蓝用手背敲了一下他的脸:“要死了你还会叫?”楼上楼下的城守们忍不住一阵笑,上博以来的肃杀气氛总算稍稍消散了些。 朱越皱了皱眉头,心里迅速转着念头。敌军的凶悍是不必说的,不知道吴麻子到底会说出什么来,可别把城守们吓趴下。他清清嗓子说:“这么多人都挤在塔里也不是个事情,王意密、大蓝、老酒,你们到门口再去查查那两间屋子,留心博上还有没有人。”这话的意思就是叫王意密带队。上博以来,王意密的冷静让众人都印象深刻,隐然就成了朱越之下的第二号人物。老酒胆子太小,有他没他差不多,只有搭上一个能打架的大蓝才算稍具规模。至于李白深,虽然一向懒散,但是为了对付他那张馋嘴可跑过不少地方,颇有些稀奇古怪的见识。 那三个赤甲的兵士装束奇怪,刚才进塔的时候李白深看见他们愣了一下,朱越可是看在眼里的,留下他也许能印证吴麻子说出来的事情。吴麻子被吓得不轻,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朱越和李白深两个连凑带猜,好容易才听明白大概。仗,八月里就打了起来,紧接着上次吴麻子来送给养的日子。吴麻子是个糊涂蛋,听他啰啰嗦嗦讲了好一阵子金钜军大败雷骑、鹰旗军火烧枣林仓,人人都要以为青石军打了大大的胜仗,可是听着听着就不对了:若是青石军果然一鼓作气掀掉了商军的根本,又怎么会一口气退到了青石城下? 按照吴麻子的说法,就是在城下,青石军也还是骁勇善战,打得商军找不到北。然而打到前些日子,青石周边已经全被商军占去,从后方来的补给早就断绝,青石成了孤城一座。只是商军不习水战,淮安商会才能走水路送来了几船粮食兵器救急。水路尚通,筱千夏终于想起了那些灯塔上的城守来,一面调了骑军四面出击,一面派些辎兵冒充百姓混出城来。商军毕竟封锁尚不严密,被青石骑军调动起来,破绽百出,竟然被吴麻子溜出防线。 吴麻子只当自己福大命大,不料却在南暮山上被一队商军截住,一路押到了博上。商军是夜袭突击的老手,后半夜到的博浪沙,不料张羽狄十分警醒,叫了候倪冲出来收吊桥。候倪见机也快,出手就用火箭烧了运鲸脂的大车。商军登时改成强攻。其实商军足有百人之多,对付两个城守又要什么强攻了?杀了两人冲到博上,商军才发现博上并没有其他守卫。路上吴麻子还想吓唬商军,只说博浪沙驻军不少,商军到了博上自然觉得蹊跷。那时还不曾起雾,四下一看就看见了大猛咀,商军就要奔村子去。只是这些商军都是一脑袋苇草花子,哪里见过博浪沙这样精巧的航灯,琢磨了半天也弄不熄那灯。 灯塔是白石造的,烧又烧不掉,折腾了好久烫伤了好几个人。没办法,只好拎了吴麻子出来。吴麻子也不会用那航灯,但也知道是生死关头,只好拼了命裹了湿被子冲到金镜机关里面去捂熄了航灯,昏在里头。至于商军大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可就说不上来了。朱越觉得奇怪,若按吴麻子的说法,大军天亮前就已经熄灭了航灯。大猛咀不过几里地,他们早该赶到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听见那边有什么动静?他跟李白深一起上到顶层,极目眺望,却什么也看不见——现在的雾已经厚到十步之外就不见人的程度了。大军行踪这样诡秘,朱越觉得大大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该让城守们留在博上。 李白深忽然双手一拍,说:“老大,我知道了。”他蹲下来指着那些金镜,“商军起初只想着灭灯,灯灭了只怕动了这些镜子的心思。”果然,那些金镜底部都有刀砍斧凿的痕迹。李白深笑道:“那些土包子只怕看不出这都是镏金的铜板,一心想撬了金子回去瓜分。他们又没有应手的工具,这铜板怎么撬得下来?只怕在这里浪费了不少时间。”他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山路难走,弄不好我们上博来正好撞到他们。”朱越点头说:“我也寻思他们是不是打算破坏航灯没成功才耽误了功夫,倒是你说得更靠谱些。”他投向李白深的眼光有些奇怪,“怎么今天个个都那么聪明?” 李白深搓了搓手,略有些尴尬地说:“这金镜的主意,当初我也是打过的。”扶了吴麻子下到塔外,王意密几个也转了回来,说博上干净得很,看来就只有那三个兵。朱越想了想,把几个人拢到屋门口避风的角落,一五一十把吴麻子的消息讲了一遍。“博上只有三个,奔大猛咀去的可有百来人呢。”实力相差如此悬殊,藏也藏不起来,朱越索性把话说个明白。“看穿着像是赤旅,”李白深补充,“赤旅雷骑,当年威武王仗以横行天下,号称天下第一的步军,那是很厉害的。” 城守们果然被大大吓了一跳,别说老酒,就连大蓝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宛州人一向安逸,几乎隔绝于东陆战火之外,只知道青石六军是宛州一等的强兵,哪里知道十六国中还有什么厉害军马?不过威武王当年进出天启有若闲越信步,谈笑间连破诸侯联军,他的名声在宛州还是不小的。李白深过去走过中州,见识颇多,他说的想必不错。呆了呆,老酒嘟囔道:“就算不是赤旅,看张羽狄的样子,也知道那是些狠辣角色了。”几个人各自回想张羽狄、候倪的惨状,心底游来游去的都是恐惧的影子。 老酒接着说:“张羽狄那样好的身手,看起来好像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那咱们不更是白搭么?”如果平常他说这话,起码大蓝一定脸色不豫。大蓝对张羽狄舞刀弄枪向来十分不屑,总以为自己街头练出来的才是真功夫,不过这一回倒没有说老酒唧唧歪歪。张羽狄的尸身大家都看得清楚,那么多箭射过来,武技再强又有什么用?“不扯别的。”朱越敲了敲烟袋,一字一句地说,“我估摸着那些赤旅无论如何都该到大猛咀了。等他们进了村子,自然会发现那里没有兵营。大猛咀人人都知道我们驻在这里,赤旅调头折回来也不用多少时间。”他顿了顿,“我们在博浪沙呆着不是个事情,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办?别白白等死。” 城守们都不做声,他们驻扎在博浪沙就是守塔,弃守而逃按军法是死罪。朱越左右看看,点点头:“也是,这个是正经军务,不是平常吹牛吵闹,那便我说吧。”他咽了口唾沫,“按说有敌军攻打,我们原是该守塔的。不过大家也明白,这其实不是守不守的事儿,是守不守得住的事儿。咱们加在一块儿,就算算上受伤的吴麻子也才六个人。不是我说啥,博浪沙上的兵打渔种地都拿手,要说打仗……”大蓝用力点头。那时候他跟着朱越往里冲,好在三个赤旅兵士都被弩箭射倒了。若是有个疏漏的反击,那么窄的通道根本没法躲避,就算能杀了赤旅自己身上也得多个窟窿。事情完了。 大蓝回想起来才觉得害怕,这时候大声附和说:“咱们杀了这几个赤旅的兵是走了狗屎运,要真有百来人正经冲上来……我们守什么呀?早成肉馅了。”在朱越而言,虽然以往不曾公开说过,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守塔”的事情。跟候倪不同,他一向认为,七个城守驻扎在博浪沙不过是一种姿态,若真有人来攻打,那也就说明这个姿态已经失效了。如此一来,守塔还有什么意义?那自然是可以放弃的。朱越清清嗓子,说:“大蓝说得不错……”正要说个决定,忽然被老酒打断:“要是我们弃塔逃走,回到青石那可是要杀头的。” 朱越忍不住把嘴一张,险些骂出声来。不知道老酒是真傻还是假傻,就算他是这些兵中最胆小的一个,也不该在这当口谈那么远的事情。大蓝苦笑道:“那咱们不回青石成么?”李白深也点头:“没听吴麻子说么?青石给围了,就是咱们想回也回不去啊!”他摇摇头,“等咱们能回去的时候,只怕青石都已经不在了。”这话说出来,城守们的脸上都有些僵硬。这两年大军连战皆捷,在宛州也是好大名声,只是人人说起来都是谈虎色变。商军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军纪。 商王连年兴兵征伐,这样打仗商国那样的穷地方怎么供养得起?是以楚尘年不循旧制,搞了一个“以战养战”的名头,商军所过之处,粮食财帛是留不下来的,壮年男子也要拉了去当兵,攻城掠地的时候还往往以抢掠来鼓舞士气。打了几年仗,商军伤亡也不小,可是军队居然越打越大,也算是东陆的一桩奇闻。传闻里楚尘年的父亲还死在青石。这几桩加起来,青石城要是破了只怕就要成为鬼城,哪里还会有人记得对博浪沙这几个小小的城守执行军法? 扶风 这样算起来,弃守博浪沙其实是保命求生的上佳选择。“就算真要说责任,”朱越冷冷一笑,“是我下令弃守,追究起来那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望着大猛咀的方向长出了一口气,“可战则战,不可战即走,若是拘泥于军令,还不知道这世上要多死多少人。我也算见过打仗杀人了。嘿嘿,要是活不过今天,其他都是白说!就这样吧,我的命令,都走,马上走!” 城守们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听见王意密坚决地说:“走不得。”这一下众人都愣住了,王意密以往是最不肯拿主意的人,谁说什么他都说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站出来反对。朱越心中沉了一下,问道:“怎么走不得?”王意密说:“若是走了,这灯塔怎么办?”大蓝怒道:“什么怎么办?咱们在博上呆了那么久,日日点这航灯,从来不曾刮过一块指甲盖大的鲸脂去点油灯,对得起他们了吧?一桶鲸脂要二十个金铢,我攒十年的饷钱也不过买一桶,难道要我为这点钱给青石城里哪个老爷的怪主意卖命么?” 王意密摇头说:“不对!咱们守这博浪沙的航灯,不是为着每个月那么点饷钱黄黍,也不是为着哪位老爷的奇思怪想,是为着海上的行船人的性命。今天还要添一条,为着青石城里十万人能吃饱肚子,为着他们能守住青石不叫商狗横行!”朱越深深凝望着王意密。 王意密淡然道:“我是青石城守,驻扎在博浪沙,守塔有责。”朱越手腕轻轻一抖,腰刀出鞘:“以前呢?我知道你有古怪,你到底是什么人?”王意密伸出手去,轻轻一弹朱越的刀锋,“嗡”的一声清吟。他那张丑怪的脸皱了皱,算是一笑:“戴副尉,你想问这句话大概很久了。我也不瞒你,我原在扶风营中,来到博浪沙就是为了今天。” 王意密来历蹊跷,朱越深有戒惧,原本已经动了杀机。听他自承是扶风营的人,不由愣了愣,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震,一时想不好应该怎么办。扶风营是活跃在青石沁阳一带的野兵,名声颇大。这倒不仅是因为扶风营是宛州野兵中最大的一支。扶风营不像平常野兵专门从事路护保镖,同时还以缉匪袭盗为要务,他们行动索取的报酬很高,但是活儿总是干得非常漂亮。营中好手如林,不仅有武士也有秘术师,甚至有专门的刺客。扶风营不像鹰旗军有淮安的鼎力支持,养活这样庞大精锐的一支野兵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民间颇有传说说扶风营是青石城主筱处冷出资养的一支城外私兵。 这一次商军有南侵之势,筱处冷布署青石防御,扶风营招之即来,早在六月就已经进入城中,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流言。按理说,就算王意密是扶风营中的人,这时候也是友非敌。可是他隐瞒身份来到青石,动机实在可疑,这时候又极力反对逃离博浪沙,跟城守们过不去。朱越心思转了几转,暗暗下了决心:如果王意密非要大家一起陪葬的话,说不得也只有对他动手了。朱越掂掂手中的刀,假作轻松,“刚才都说了,这博浪沙没法守,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把大家拖在这里,航灯也一样点不起来,为着谁也没用。” 王意密说:“难守,可不是没法守。上博浪沙有两条路,转折遮掩二十七处。如果有人来攻打的话,我们七个人是没法守住的。做了机关陷阱,人就上不来了。”后面这几句话是候倪常说的,大家常拿来逗他。这时候候倪已经烧成焦尸,王意密再提这话头,几个城守心里都是说不出的难受。大蓝摇头说:“烂疙瘩,你别提这个。老多头做的机关陷阱那么多,一个也没用起来,还不是把命给丢了?” 王意密道:“怎么没用?你以为那吊桥是怎么烧的?”他不等大蓝回答,飞快地接着说,“多军校不是敏捷矫健的人,张羽狄都没来得及抵抗,他怎么能一出手就把吊桥点起来?你们平时只当他说笑,多军校早说过他在吊桥上设了三个机关,其中一个便是发火的。他虽然叫商军给害死了,临死之前还能发动机关把商军挡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眼李白深、老酒,“方才在吊桥上,你们问我看什么,我就是查看那发火的机关。多军校在上博的路上多处设置机关,应该还有不少能用的,这屋子里还有他布置的机关图纸,还有好些没用过的机关,只要发动起来,未必不能叫那些商狗吃些苦头。 上博就两条路,断了吊桥那边,营房这头山路陡峭易守难攻,我们守到天黑也是可能的,未必就是送死。”他知道这个时候人心思去,一口气说了好多有利的地方,只盼把城守们的心思扭转过来。“就算守到天黑,然后呢?”大蓝追问。王意密走到老酒身边,一伸手:“拿来。”老酒不明所以,正要发问,看见王意密的眼神说不出的清冷逼人,登时醒悟过来,从怀里掏出那个哨嘴。 王意密举起哨嘴,环视城守们一圈:“青石之战变数颇多,我们一早就计划过围城时的水路补给。从淮安到青石,南暮山沿海要害的灯塔一共三个,都有扶风营的人。不过我们就只有一路援兵机动,距离三处都是大半日的行程。如果塔上出事,只要吹响这特别的雾笛,援兵就会赶来。我们若是可以坚持到天黑,赤旅百人还是可以对付的。”朱越深深皱着眉头问:“援兵有多少人?”王意密答:“二十七人。” 城守们登时就要泄气,王意密不动声色道:“都是好手。”扶风营中能人颇多,王意密若说是三十名好手,真有与百名赤旅一战之力也难说。只是……“只是……”朱越还是摇了摇头,“你当真以为凭了老多头几个破烂机关,我们这几个人就有机会顶住百来赤旅的攻击么?”王意密低下头说:“凭那几个机关当然不行。只是,若是不试,那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朱越叹了口气:“你要试这一试,本钱可是真高,六个弟兄的性命啊!” 王意密犹豫了一下,说:“说得是。博上这些弟兄都知根知底,没一个是商狗那样的亡命之徒,也没一个是六军精锐为了打仗来投军的。大家各有苦处,不过是在这里混混日子。别说是我,就算是副尉您,想死的时候也不能打个什么旗号就要求大家陪着。”大蓝说:“嗯,这句像人话。”王意密接着说:“我说走不得,大家想走,我当然也拦不住。你们若是都走了,便只有我一个,也要留在这里守塔的。” 他声音渐渐低沉,“只是我一个人,当然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守住上博的路了。你们大概想,王意密是一个魅,想法自然不同。其实这事上哪里有不同,我也不是愿意去死的。不过,活在这世上,有些东西比死生还要大。我从宁州来,在东陆颠沛流离了十来年,最后才在宛州安顿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身子微微发颤,过了一阵子才说,“我知道大家都苦,说这话你们只怕心里念叨,不过宛州真是好地方,这道理……只怕土生土长的宛州人要等丢了家园才知道。” 王意密的语气真诚,城守们一时都有些感触。平心而论,谁也不希望商军攻克青石探取宛州,就算这地方诸多不平,也还是好过诸侯国连年烽火朝不保夕。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城守们这样底层的人物最明白这意思。 “烂疙瘩你也把我们瞧得小了,”大蓝说,“弟兄们都是一条烂命,也不是赌不起。不过我们守了一时又能怎么的?要我说这边的赤旅就是贪小便宜才孤军深入,商军二十万大军真要动起来,一个指头也把我们给碾碎了。我大蓝不是贪生怕死,可是白白送死的事情我是不做的。”“没有无谓的牺牲,没有无代价的逃跑。”王意密语气平和,话锋可是尖锐得很,“若是有航灯指引能多放过一条船去,青石城里就能多坚持几天。商军二十万人马,你道他们几天要消耗多少给养?” 他又咧了咧嘴,环视一圈,“我们当然不能决定青石存亡,无非是对自己有个交待。我来了博浪沙那么久,还没说过这么多话。”场中静了静,朱越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中的步军弩,站起身来。王意密目光闪动,微微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往灯塔里走去。城守们稀稀拉拉地跟着朱越站起来,大蓝嘟囔了一句:“原是要走,怎么叫烂疙瘩说得那么不爽。”朱越心中一震,王意密的大道理他明明听不入耳,却也一样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这一步迈出去就能看见青石城里血肉横飞的情形。李白深忽然皱了皱眉,说:“什么声音?” 这时候博上没人大声说话,只有风声呼啸,隐隐约约地能听见风里有些哭喊呼叫。大蓝看了李白深一眼,脸色难看得很。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赤旅终于杀到大猛咀了。本来大猛咀只是座平常渔村,可是被赤旅当成了兵营,大雾弥漫又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村中人口能够存活下多少来。城守们跟大猛咀的渔家都熟,李白深因为去学烹鱼的手艺,关系尤其密切。方才听到赤旅奔袭大猛咀的时候人人心里便觉得不安,这时候终于听见屠戮,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和怒火腾地蹿了上来。 李白深弯腰拾起朱越丢下的步军弩,说了声“我留下”,也往灯塔那边走。这时候听见“呜”的一声巨响,低沉强劲,直敲得人心激荡,是王意密吹响了雾笛。“呜呜呜”又是三声,远远传出去,惊得博上的白海燕成群飞起,倏忽来去,好像雾中穿梭的流星。老酒忽然笑了:“我胆小也不是全没好处。要是昨夜拿了哨嘴上来给张羽狄他们吹,我们赶上来正好碰上赤旅,那肯定是完蛋了。现在这条命都是拣来的。”他心里原本像是绷了一根弦,越扯越紧,在那声雾笛里终于绷断,这时候居然平静下来。 他脸色还是苍白,语气却淡定许多,“我也不走了,逃够啦!你们自管去,我就呆在博上哪里也不去了。”大蓝冲老酒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胡扯,你傻了么?”老酒脸上的肌肉战抖了一下:“我没傻。你们平日里瞧我不起,那是应该的。做了心虚的事情,胆子就会越来越小。我很怕,可是我怕够啦。从和镇逃到柳南,从柳南逃到云中,从云中逃到白水,然后是青石……越逃越怕。你可知道,一个人若总是为了逃生而逃,那有多没意思?我这一辈子都在逃,逃到博浪沙该到底了。”他转身朝着灯塔走,嘴里喃喃地说,“怕不怕,人总是要死的。” 这一下大蓝彻底傻了,望着朱越好容易冒出来一句:“越哥,你说咋办?”朱越一下子也没转过弯来,一边不停摇头一边嘴里问:“你说咋办?”大蓝憋了一阵子,红了脸大声说:“我总不能比小谷还差劲吧?”吴麻子也是神情激动:“就是,青石城吃紧哪!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保这灯塔无恙。”朱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拼了命把那帮赤旅带到博上来。我问你,他们是冲着灯塔来的么?”朱越猜得不错,那支赤旅百人队原是扫荡山间村落的,本不知道灯塔的事情,只是截获了吴麻子的辎车才掉头向西。 吴麻子被朱越一刺,登时泄了气,一张脸红得好似熟虾。大蓝摸不着朱越的底,摸摸后脑勺说:“那越哥你的意思……” 文 朱越苦笑一下:“你们都急着送死,我好歹总是博浪沙的长官,也不能不送你们一程啊!”大蓝大喜:“我就知道越哥你是好汉。”朱越目光顿时锋利了起来:“你以为我当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大蓝不敢多说,朱越的意思他还真是不太明白。 朱越叹了口气:“做这狗屁不是的城守副尉,是担了六个人的性命的。张羽狄、候倪没能保住,总不能看你们白白送命。也不想想,这博浪沙上还有谁知道仗是该怎么打的?”天空一亮,那是航灯点了起来,一团温暖的光线从塔顶倾倾泻来。不多时,那航灯点得透了,金光就像闪电一样耀眼,一直投射到雾霭重重的海面上去。朱越说得不错,打没打过仗毕竟不同。王意密是个秘术师,他心思细密,也能鼓舞起同僚的士气让他们满腔激昂地来守塔,但怎么守,他也不曾想得明白。 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受了伤的辎兵。从大猛咀到博浪沙只有五六里路程,可是雾这样浓,那些赤旅少说也要花一个多时辰才能赶回来。一个时辰用于跑路不算少,可要用手头这点兵力布置博浪沙的防御就实在是捉襟见肘。博上空空荡荡没有什么遮掩,十来步宽的干沟横在博浪沙和南暮山的缓坡之间,桥上的吊索已经被烧断了。候倪的机关其实是个大大的败笔,吊桥支柱上抛下的两个油罐里的豆油充其量只有一大碗,要不是正好砸在了大车上的鲸脂上面,顶多也就是带起一溜火花——其实这油罐上的火石居然还能发动,在候倪本人只怕也觉得惊奇。点燃的鲸脂没有能烧太久,这是意料中的。 鲸脂是一大块一大块纯白的油酪,点灯虽然明亮持久,但是本身并不容易燃烧。塔上的航灯那么亮,除了鲸脂还得靠海葵丝搅出来的灯芯。大车给烧得残缺不全,可是多数油桶都落入了沟里,吊桥本身不过是焦了一层,还结实得很。现在这吊桥扯不起来,博浪沙彻底无险可据。按照王意密的意思,索性把这吊桥烧了,断了赤旅的来路,这样还可以多支撑一会儿。朱越看了一阵子却说:“等人到了再烧,还能多干掉几个赤旅。”他的算盘打得细:若是一早烧了吊桥,赤旅见没了通路,可以回头去南暮山上砍了树来搭桥。这道沟不是天堑,终究挡不住赤旅,能多拖他们一会儿也是好的。更重要的一点,城守们一时热血冲上了头,等看见了黑压压的赤旅还是要害怕。火攻若能得手,不在杀伤几个敌军,主要还是振奋士气。以寡敌众,这士气一分不能泄了。 朱越从库房里取了海葵灯芯出来在桥面上来回钉了几条,又招呼城守们把鲸脂细细抹了一遍,还扔了不少浸了油的灯芯到沟里——大半车油桶都摔进了沟里,沟底满是鲸脂。桥头不远,城守们用拆下来的门板搭了一道屏障,到时候就从那里发射火箭去烧桥面。说起来,那些赤旅当真是配备精良,三个死尸身上就剥下三柄角弓六壶羽箭来。 王意密看着朱越在桥头布置候倪留下的机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那时为了鼓动士气,极力强调候倪存了多少机关,其实心里清楚这些东西不仅杀伤力不足,更不知道有多少能用,真要靠这个阻却赤旅,未免太托大了。朱越像是知道他的心思,高高举起一枚捕兽夹说:“这种东西当然挡不住赤旅,只要他们过来慢些,我们就有机会烧桥。”朱越的计划十分冒险,如果发射火箭不及时,被那些赤旅冲入工事,也就没有所谓防御了。捕兽夹被朱越手中的树枝拨动,当的一声咬在一起,竹齿居然把那树枝钉穿了。朱越嘿嘿一笑,十分得意:“老多头的手艺还真不错。” 防御的重心都放在博上这条通路上。从营房上来的山路陡峭狭窄,快到博上还有一块好大的黑石掩在转角处,有那么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朱越把大蓝和李白深两个放在这边,要他们前后多布置机关陷阱也就是了。雾这样大,那些赤旅已经看见航灯听见雾笛,匆匆赶回来该是没有什么机会发现这条山路,放两个人在这里只是防备万一。反正黑石离博上已经很近,若是博上吃紧,叫他们回来也来得及。 最难的活儿不是挖掘陷阱布置机关,而是回收弓弩的箭矢。吴麻子从那三名赤旅身上拔箭拔了一头的汗。他被赤旅虐待得狠了,一边拔一边还对那些尸体又踢又打。踢打声骂声远远从塔边传来,听得干活的城守们都是摇头不已。一堆血淋淋的弩箭堆在地上,腥味扑鼻,老酒努力扭脸不去看,只管低头挖掘。到了张羽狄这边,吴麻子犯难了,他把地上的羽箭都拾了回来,却没法动手去拔张羽狄身上的箭矢。 “不知道得撑多久。”朱越说,两支弩一下就能射空,回头主要得靠这三张赤旅的角弓。手里的三壶箭都不满,加上拣来的这些也不过七十多支,张羽狄身上的箭矢应该能派上用场。吴麻子苦着脸说:“赤旅的箭都是带倒钩的。”朱越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吴麻子去办。吴麻子眼泪汪汪地给张羽狄施了一个大礼,伸手去拔那箭。博上风大,开弓难有准头,赤旅一定是几轮齐射乱箭杀人。他们射箭的时候靠得这样近,几乎每一支击中张羽狄的箭矢都穿透了他的身体。吴麻子把张羽狄放倒在地上,左挣右拖,好容易拔出一支箭来,上面还带了不小的一块肉。吴麻子举着那箭,看了半晌,居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不拔了不拔了。”他把箭往朱越面前一扔,“要拔你自己拔。”朱越看着那箭,默然低头,招呼王意密把张羽狄的尸身一起抬到吊桥上去:“都烧了,免得被赤旅欺凌。”王意密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那把三个赤旅也搬过来?”这次他没有用“商狗”的称呼。朱越几乎是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打仗固然是残酷的,然而把性命都搭上了,兵士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和王意密都没有招呼别的弟兄帮手。 李白深满身大汗。他试图掘断黑石下面的山路,泥浆下面都是碎石,一锄下去火星四溅,膀子都震得疼。若是平时要干那么多活儿,他已经骂了很久也歇了很久了。可现在,他只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自己的铲子可以挥舞得更快些。有那么一阵子,李白深也想:那声“我留下”是不是说得冲动了些?但是他没有答案。他知道自己多少有些后悔,不过这点后悔还不足以使他重新审视自己作出的决定。 李白深出身豪富,或者说,曾经出身豪富。人人都知道他嘴馋贪食,这可不是便宜的爱好。李白深跟着行商们走南闯北,多半还是为了品尝各地的美食。要不是驶往北陆的商船被海盗劫去让他家破了产,他可能还在继续以往的幸福生活。那批货是李白深他爹在几个朋友的怂恿下倾尽家财办的,出事以后那几个朋友就都找不到了。王意密说什么?宛州是个好地方?宛州是什么样的地方李白深最清楚。这片土地只承认掌握财富的人,如果没有了金色的光彩,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灰败的颜色。仅仅是一批货,就让李白深家破人亡,他对那些海盗或者商人们倒也没有特别的恨意。宛州也好,东陆也罢,这世上惟一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 自己不够强,那就只有任人践踏。像其他人一样,李白深加入青石城守也是为了逃避,逃避那一屁股天天都在膨胀的债务。父债子还,这原是规矩,宛州的规矩明白清楚,这或许是王意密说宛州好的理由:一切都在规矩之下,没有人能任意改变或者剥夺什么。然而,在李白深看起来,宛州与战火纷飞的东陆其他各地没有不同,那规矩下面也是浓浓的血色。规矩是谁定的?这可是大问题。王意密所看见的公平与繁荣下面,有着太多嘈杂的呐喊。 之所以留下,李白深不是为着青石,更不是为着宛州。他仅仅是为了博浪沙,还有几里之外的大猛咀。只有在这样偏远贫瘠的地方,规矩才不再起作用。博浪沙的这一年多时间,是李白深一辈子过得最轻松最惬意的日子。博上朝夕相处的弟兄,渔村里热情好客的父老,这个苦哈哈的圈子里面,人和人是那么的近,即便是纠葛置气,也是院里墙头的毛病,甚至都过不了夜。 朱越说走的时候,李白深心里就是一片空白。留在这里是要死的,可是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他浑浑噩噩地听着王意密和朱越争辩,却在风中传来的哭喊声里幡然省悟:即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博浪沙上。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其他什么人值得让自己逗留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敢打博浪沙主意的人才要去死!”他恶狠狠地说着,又刨下一锄。“你说什么?”大蓝远远问他,他把机关都布到了下面两个转角的地方。 李白深这才发现自己喊出了声,脸上一热,岔开话题:“你跑那么远做什么?那些个东西又没啥用。”“老多头的东西,有些还是有用的。”大蓝不知所云地摆弄着手中的铁齿。“当”的一声怪响,有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音从坡底蹿了上来。大蓝一愣:“什么东西?”李白深心头一紧:“老多头的东西,有些还是有用的。”这声音李白深以前听过,是鸣镝发出的,候倪在路边设陷阱时还曾得意地给他演示过。现在城守们都在博上,不用说,触动了机关的肯定是从大猛咀折回的赤旅了。 营房出来上博的路边,设着候倪最为得意的一处机关。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在路边插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狗贼死于此路上”几个字。“这可是好东西!要是有人从这里攻打,看见这牌子一定生气。你们想,这打仗的事情要讲吉凶,还没动手就看见这样晦气的字眼,他们一定气得要把这木牌一脚踢飞,然后呢,”候倪兴奋地解释说,“这木牌下面能弹出一包木刺来,把踢牌子的人扎个半死,更要紧的是这支鸣镝,牌子一倒就自动触发,守在博上的人一听就知道这边有人偷袭了。”他几乎有些得意洋洋。 对于候倪这个理想的构思,城守们一如既往地嗤之以鼻。就算真有那么傻的敌人踢牌子,从博浪沙边上一探头就能看见营房周围的动静,哪里需要鸣镝示警。再说,从营房打过来的,哪里还叫偷袭?不过候倪还是很喜欢自己的这个主意,这木牌也是他不多的持续维护着的机关之一。那时候,谁都没有想过这样的大雾天里机关真起了作用。准确地说,谁都没有想过真会有人来攻打博浪沙。 “赶紧回来!”李白深冲大蓝拼命招手。山路才被他掘了小半人深,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赤旅来得比他们想像的快,果然是山地强兵。最要命的是,整个防御的重心都在博上那条沟,没人想到仗会从这条山路上开始打。 大蓝连蹿带跳地往上跑。那机关意外地触发让赤旅们吃了一惊,立刻展开队形。尽管他们压低了声音,那么多人的口令和喝骂隔着雾气还是听得清楚。大蓝知道,这样近的距离,如果不是雾天,他已经被箭雨钉死在路上。跃过黑石,他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抓住靠在石头上的长枪。 “弓箭呢?”大蓝问。“都准备好了。”李白深掂了掂手中的步军弩,匣中的箭尖隐隐带着血色。他的身边还放着一张角弓和一壶羽箭。但这不够,没有来得及掘断山路,转折处一次可以过来两名敌军,如果大蓝失手就完了。他回首眺望,刚才的鸣镝响亮,朱越他们应该听见了。 赤旅 朱越觉得自己今天的判断非常糟糕。他应该想到的,既然赤旅袭击大猛咀发现了那里不是兵营,肯定会逼问博浪沙的真实兵力和营房的位置。即使灯塔已经亮了起来,明摆着城守们已经到了博上,赤旅也会首先避免他们犯过的错误:不小心放过了对手。 如果他是赤旅的指挥,也一定会以重兵清理营房然后循山路而上。现在的问题是:山路上到底有多少赤旅,是不是还会有另外一支人马同时攻击吊桥?这头一共只有他们四个人,而且其中三个都没有怎么摸过兵器,派出任何一个都不能给大蓝、李白深帮上多少忙,可要是自己离开,这三个人怎么对付如狼似虎的赤旅?他咬着牙在王意密肩上用力一拍。既然这个魅是扶风营中的人,希望他的秘术能比展示的强那么一点点吧。 王意密的神色还算平静,嘴唇却也有些发白。大战在即,他说了那么多,能做到多少却是一点没底。他手里托着步军弩,弩背上贴了三张秘术的口诀,也不知道紧急的时候来不来得及念。“你去。”他对朱越说,“这边我会看好。”朱越点点头,他不该信任王意密的,但他实在没有选择。“一定要把火点着了。”他嘱咐吴麻子。受了伤的吴麻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点燃王意密和老酒将要射出的火箭。 吴麻子牙齿得得作响,想要承诺,却说不出话来,这本该是老酒的样子才对。朱越再也看不下去,带着一丝绝望扑向山路那边。赤旅的推进速度非常快。泥泞的山道对他们似乎不构成任何障碍,只是大蓝匆匆设置的飞石铁齿一类的机关在兵士中间引发了几声惨叫——但也只是惨叫而已,他们并不稍做停留。从博上往下看,即使隔着那么厚的雾也能看见山道上拥挤的红色人潮。这让朱越觉得踏实些——赤旅的主力放在了这边,王意密那边的压力就小得多。他奔下去的时候几乎要为这个发现微笑。 第一名赤旅冲过了黑石转角。大蓝一直等着这一刻,他猛然跃起,手里的长枪直刺出去。那赤旅是训练有素的,冲过转角的时候用皮盾护住了头面。但他防住的是李白深和朱越的羽箭,盾牌反而遮蔽了大蓝这方向的视线。没有听见羽箭钉在皮盾上的钝响,他多少有些放心,稍稍挪开了皮盾,余光里却是一道黑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腰上就是一凉。大蓝这一枪刺得太猛,赤旅的皮甲又只护胸腹不护腰背,噗的一声,长枪就穿透那赤旅的腰际,正中第二名冲上来的赤旅的大腿,痛得他长声惨呼。 大蓝一枪两个,信心大增,上前一脚想把那赤旅从长枪上踹下来,不料刺得实在太深,一时居然拔不出枪来。正僵持间,第三名赤旅从后面跳出来,挥刀大呼。大蓝急得满头都是汗,两眼一闭心里直想:这就死了么?嗖嗖两声锐响在耳边响起,等大蓝再睁开眼睛,后两名赤旅面门各中了一箭,这才想起后面还有两个弟兄。这一下心中大喜,发力一推,长枪也不要了,三名赤旅都被他推下山去。朱越看得心中一动,忙叫:“不要。”已经晚了。 大蓝回身一操,又是一支长枪,冲朱越一晃。原来三支长枪都被他放在这里,道理也简单,若是在博上空旷地方,长枪可敌不过弓箭,不如这里管用。朱越倒不是心疼长枪,他想的是尸体在转角处堆积起来,赤旅要上来就越发难了。给大蓝比划了好几下,大蓝才看明白。李白深方才掘山路虽然只掘得有小半人深,对赤旅来说已经是大大不便,看着前面的人被放倒了,后面却还得忙着往上爬,一下子跟不上来。那坑到转角只能容纳三个人,赤旅便总是三个三个地往上冲。城守们如法炮制,一连放倒了九名赤旅,自己竟然连皮毛都没伤到,只是大蓝累得“呼哧”直喘。 赤旅连续吃了几次亏,终于慢下攻势。朱越下到大蓝身边,把倒在山道上的尸体推到转角上,居然又摘了一副弓箭和两个皮盾下来。正要走回李白深身边,忽然听见脑后风响,慌忙往前倒下,就地打了个滚,手里的弓箭拉个半满就要放,可是面前的赤旅咽喉上已经中了一箭,呆立欲倒。原来赤旅这次派上来两个厉害角色,大蓝一枪刺出没有刺到,反而被一刀砍断了枪杆。大蓝也是悍勇之至,握着那半截枪杆继续前刺。 第一名赤旅大步前跨,也不理会他,照着朱越就砍,不料被李白深一箭穿喉,那柄刀离朱越只有一掌的距离,终于还是没有砍到。两名赤旅都是好手,本来配合默契,只是这次后面那人要踩着尸体爬过来,脚下软了一软,刀还没有挥起来就被大蓝的断枪穿透了臂膀,叫都没叫出一声。大蓝当胸一脚,又要把他踢下山去。那赤旅当真厉害,受了这样重的伤,左手皮盾还是一挥,恰恰砸在大蓝小腿上,痛得大蓝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抱着腿只是翻滚。 朱越半坐起身,“嗖”的一箭,也是穿喉而过。那赤旅一脸惊异,想必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死法。这次赤旅知道碰到了硬角色,道路又被堵得满满的,一时便不再攻上来。朱越扶起大蓝,见他腿上只是肿了一块,登时松一口气,叫他到王意密那边去。大蓝就是不依:“我这伤不妨碍刺枪,越哥你在这里也未必比我干得漂亮。”朱越知道他说的不假,这样狭窄的地形,中平枪原本难防,大蓝的力量和速度都比自己强些,也就不再劝他。 朱越也不回到李白深身边,只是冲他招招手。两个人对视一眼,互相都觉得有些吃惊,虽然一起生活这样久,却从不知道对方箭法这样出色。李白深先说:“从小射鸟打兔子练出来的,还是好吃!”朱越笑道:“亏得你好吃了。”接着用下巴往下一指,“你猜他们打算怎么办?”赤旅吃了这样大亏,又不知道博上虚实,也不知道在计划什么。李白深正要摇头说不知道,看着朱越抛着手中的羽箭,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背上一时都是冷汗。赤旅中的普通兵士也多有配备弓箭的,看张羽狄的模样就知道弓箭齐射是赤旅的战法之一。 赤旅仓促攻击遇阻,人是翻不过这块大黑石来的,但是羽箭可以。想明白这一层,李白深跳起来几步就蹿到下面,跟朱越一样紧贴着黑石站好,朱越又塞过一块皮盾来。大蓝站在最前方,完全在黑石庇护之下。而朱越和李白深若要射箭,就得微微离开黑石,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面。李白深是用弩的,单手就能拿住,另一只手用皮盾挡住自己和朱越的上方。皮盾举了一会儿,就听见下面一声大喝,接着是嘈嘈切切的弓弦声。 赤旅们高高举弓,把箭都射到天上去了,虽然准头不佳,但落下来几乎都是垂直的,力量颇大。也有三十多支羽箭插在了这边的山路上。李白深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还呆在原来的地方,这时候大概也被一箭穿头了。还没等李白深缓过神来,就听见大蓝一声大喝,掷出长枪。再一看,转角处红影闪动,原来是一名赤旅趁着他们躲避箭雨的当口,从黑石那儿翻了过来。虽然大蓝机敏,及时出击,但这赤旅看来也是军中好手,他侧身避过大蓝的长枪,反手朝大蓝掷出一柄长剑。 李白深一惊,想也不想,挥手用皮盾挡住大蓝。只听见“呲啦”一声,长剑穿透皮盾,钉在了李白深的腰间。他只觉得肋骨一凉,下意识地扣动手指,嗖嗖搜嗖,七支弩箭都射在了赤旅的胸腹之间。大蓝听得身后弓弦声响,扭头一看,原来是朱越。就在李白深射杀赤旅的同时,朱越也一箭穿透了另外一名冲上来的赤旅的胸膛。一轮短暂的攻击后,大黑石后不再有赤旅冒出来。大蓝不禁欢叫:“又打退一次。”朱越也是满心喜悦,这次攻击实在凶险得很,赤旅竟然把精锐士兵埋伏在箭雨下面,若是自己这边反应稍慢,就被他们得手了。他用力一捶李白深的肩头:“真是好样的。” 李白深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倒。李白深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雾怎么还不散去?他忽然很想看看海边的营房。这真是奇怪,他原以为自己死前应该最想念美食才对。他终究什么也没能看见,眼前只有黑石旁堆积起来的尸体,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王意密这一头也不轻松。为了达成攻击的突然性,赤旅的指挥官在吊桥这边投入了佯攻的兵力。说是佯攻,二三十名士兵也足以把三名城守杀死十几遍。问题是赤旅攻击的时机并不好。 除了上博的山路,要到营房就得远远绕个大圈子,那几乎到了大猛咀的村口了。赤旅出大猛咀不远就兵分两路,大雾天也没法联络。一路上坡,山上的这些赤旅走得慢,山路上发起攻击的时候,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冲到吊桥边。如果早一刻发动,朱越一定不敢离开。山道那头的攻势凶猛,只有大蓝、李白深两个未必能顶住,赤旅大概就能得手了。可是他们偏偏晚了那么一点点,又碰上了这头三个兵最紧张的时刻。头一个发现桥头上晃动着的黑影的是老酒。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模糊的脚步声惊动。 跳起来变了声调大喊:“来了!来了!”手中的弓拉得满满的,箭头到处乱晃。手持火石的吴麻子哪里还顾得上点火,只顾躲避箭头。赤旅的反应很快,一被发现就不再遮掩,一群人发力朝桥上猛冲。桥不过短短几十步,等吴麻子终于点燃老酒手中的火箭时,当头的赤旅几乎已经冲过了桥。“嗒嗒”几声轻响,带头的赤旅忽然一跤摔倒。也不知道那赤旅是踩到了竹刺还是踏中了捕兽夹,总之受伤不轻,在地上翻来滚去地嘶吼,反而引发了更多的机关。桥面上抹过了鲸脂,本来滑溜,赤旅跑到桥上都有些踉踉跄跄,再被前面这样挡了挡,突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王意密知道事情不妙,没等吴麻子点火,抱着步军弩冲了出去,七箭齐发,又射倒了最前面的两名赤旅。老酒的火箭也射了出来。他心中着急,发力极猛,那火箭笃的一声钉在桥尾,一串蓝色的火苗随即跳动了起来。桥上的赤旅知道断了退路,疯狂地呼喊着往桥这边冲。王意密跑得慌张,贴在弩背上的纸条都飞了。其实这样的情形下,又哪里来得及读那咒文。 他心中空空如也,几乎是本能地抛下弩机双手齐挥,一串吟唱跟着飘出。桥头瞬间就腾起了一面火墙。王意密放出来的不是寻常的火焰,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原来心思空明的时候能用出这样威力的晖阳焰来。冲过了火墙的赤旅好像一支支火炬在跳着诡异的舞蹈。他们动作渐渐慢下来,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而桥面上已经是一团明亮,那几个没能冲过来的赤旅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不时有着火的碎片落到沟里去,沟里的鲸脂也烧起来了,王意密和老酒呆呆站在那里,听不见身后吴麻子的呼喊。火焰是这样明亮这样美丽,连浓浓的白雾也被热气逐空,他们能清楚看见对面的赤旅同样震惊地站在那里看火。 一下子损失了八名兵士,剩下的赤旅却连箭都忘了放。山路上的赤旅终于放弃了,狭隘的山道几乎被尸体堵塞,大队人马根本冲不上来,而两番箭雨似乎没有能给防御者造成任何损伤。巨大的黑石屏蔽的不仅是赤旅攻击的刀锋,也是他们的视线和判断。僵持了一阵子,开始有红色的人影掉转头下山,看来赤旅还是要从博上强攻。 这是一个真正的好消息,就算一路小跑上来,赤旅们也得花费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这点喘息的功夫,对城守们实在是太可贵了。 海 朱越回到桥头的时候,整个博浪沙都在发光,博首是灯塔的金光,尾部就是炽烈的白焰。“你看。”王意密指着熊熊的火光说,“博浪沙有多美!”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熊熊烈火光。王意密到博浪沙那么久,朱越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样激动的神情。他知道,王意密欢腾激动的不是壮观的大火,而是这场堵住了赤旅的战斗。 毫无疑问,这三名城守付出了超出他们能力的努力,有理由为之自豪。战争也有富于感染力的一面,有时候厮杀本身会让人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不过朱越可没有时间来庆祝这小小的胜利,正相反,他的心里直往下沉:火烧得这样大,比预想的要猛得多,这样下去沟里面的鲸脂撑不了多久。激烈的交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档,双方都从对方的视野里消失了。大蓝靠在黑石上喘息不定。其实几次交锋都是电光石火,真正动手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半袋烟,可是大蓝几乎累脱了形。 打仗不是平日里舞刀弄枪,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在战场上使出来就要耗尽浑身的力气。李白深倒下以后,大蓝和朱越对付了最后一波攻击。他颤抖的双臂甚至不能平平地把长枪刺出去,看着眼前血色的皮甲和冷冷的刀光,他知道自己完蛋了。然而倒下的居然是赤旅,腹中还带着折断的长枪,到现在大蓝也不能回想起这是怎么发生的。当时只要对方再上来一个人,再多一个人,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然,大蓝也没有力气去想。大蓝就那么坐着,喘息着。李白深的身体正在旁边慢慢冷却,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交锋过后的极度疲惫全面占据了他的身心。 打仗原来是这样的。既没有想像中的激烈,也来不及感受血腥。刀光剑影下面,身体是在依据本能行动。大蓝有一种可笑的虚幻感,就好像自己站在半空中观看着另一个自己与赤旅厮杀,而那个旁观的自己完全关闭了心灵。大蓝没有打过仗,但是他打过架,而且经常打架。十三岁,大蓝就开始长个子,足足比同年的孩子高了一个头。他不识字,自然不知道“横行乡里”是什么意思,但是乡亲们就有深刻的体会。 杨万村附近十里八乡,人人都听说过“拳头最大的大蓝”。对于这点,很难有个客观的评价,不过每个挨拳的人都会觉得那只在眼前骤然放大的拳头实在是大!大蓝很喜欢这种感觉,拳头砸在人脸上那种沉闷中带着清脆的声响让他浑身的毛孔都吱吱欢叫。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很难打到人,而寻找些鸡毛蒜皮的借口去打人足以消耗一半的快感。杨万村最德高望重的老者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说:和镇衡玉那里有种特别适合大蓝的活儿,那边的人最喜欢看人打架,喜欢到了要出钱雇人打架的程度。这对大蓝的确是不小的诱惑——打架居然还有钱拿! 大蓝马上离开了杨万村,这使那位老者越发德高望重。但是大蓝并没有到达他的目的地,才走到青石,他就发现用拳头换饭吃要比在杨万村打架难得多。在一家烧饼铺子门口,鼻青脸肿的大蓝被四个同样鼻青脸肿的城守按倒在地上,那个头目模样的城守看了大蓝好一阵子,刀子一样的目光缓和了下来。他指着自己的军服问大蓝:“想不想拿钱打架?”那个头目倒不是拿大蓝开涮,不过大蓝也实在毛糙,才穿上军服就把伙头给打了。伙头阶级不高,却是军中最有势力的那种兵。没过几天,大蓝就来到博浪沙报到,紧接着就被朱越扔到了干涸的溪沟里。被扔了三次以后,大蓝不想再打了。 打架和被打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后者实在没有什么快感可言。而且他渐渐发现,原来不打架,也还有很多又不无聊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像李白深一样,大蓝也觉得博浪沙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可惜,即使是钓鱼捉蟹的快感,也和打人脸有所不同,似乎总是少点什么。直到突袭灯塔中那三个赤旅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原来打仗是比打架更刺激更过瘾的事情。然而和打架一样,敌众我寡的打仗一点都不刺激。准确地说,那比打架糟糕得多,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有一点点失误就会送掉性命。 这让他全身都紧张起来,即使是最有效的刺杀也没能令他体会到一丁点的快感,他已经神游物外了。这时他能体会到的是另一种东西,或许可以称作责任。大蓝没有力气多想,他只知道,如果赤旅从他的眼前冲了过去,博上的弟兄就完了。责任感与快感完全不同,即使大蓝现在浑身都轻飘飘的,心里却很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感觉,但这感觉在心中盘桓不去。朱越又下来了,扛着老大一只油桶。“在填坑呢!”朱越指着黑石的后面对大蓝说。 大蓝也能隐约听见兵刃敲击地面石子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想理会:“填呗!填完了再打就是。”朱越放下油桶,又听了一阵子,脸色很不好看。赤旅没有工具,只能用刀剑掘地,效率肯定很低,但是他们一直在干。大队的赤旅已经转去南暮山麓,黑石后面顶多就是十来个兵士。主攻方向已经换了,这些赤旅还是主动而努力地准备着下一次攻击。“博上也是。”朱越阴沉着脸说,“那些赤旅都去砍树了。人影都看不见,光听见砍树的砰砰声。” “啊?”大蓝没听懂。“他们要扎桥呢。”朱越解释,“我是说,那么点人都能各自为战,不用等上面的命令……这些赤旅实在很厉害。”赤旅一到就发动攻击是对的,地形不利,他们不该给城守任何反应的机会。惟一的问题只是城守们的坚韧超过了赤旅的想像。赤旅一击失手,马上转换方式准备再战,不愧是天下强兵,单这份应变就不是青石六军中任何一支可以比拟的。朱越不知道这两个月的仗到底是怎么打下来的,要按他的认知,青石早该知败了。 “厉害还不是被咱们干掉了?”大蓝不屑地说,“再来还是一样死。”其实他和朱越想的一样,等到赤旅准备好了,只怕城守们再也顶不住这一波攻势。他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就是:“无非一起死。”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现在这个词仅仅是一个词而已,不再具有原来的威力。“别守了。”朱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脚边的油桶,“把这个点起来,他们一样过不来,再上去帮我扛两桶下来。”大蓝登时一愣:“你用了这个,航灯怎么办?”博浪沙的鲸脂只能用来点航灯,规矩几十年下来都没破过,何况存油本来不多了,如果用来放火阻敌,不知道还有多少够点灯的。 朱越苦笑不语。他和老酒、吴麻子已经搬了十来桶鲸脂到沟边上,除去运到山路上的几桶,库房里剩下来的也就够烧三五天。可要是赤旅攻上来,还谈三五天以后的事情做什么?这些鲸脂就是能多挡住赤旅一刻也是好的。大蓝一拍头:“我是糊涂了。”抬头正色跟朱越说,“火准备好,可我人还是呆在这里。”他晃晃手中的步军弩,“还有三支箭,一把刀。越哥,你只管去帮烂疙瘩他们守博上,我顶到最后一刻再放火,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 朱越见他神色郑重,也不多劝,微微沉吟一下,说:“大蓝,我在上面看着两头,不叫你一个人扛着。”大蓝点点头。朱越转身要去扛那几桶鲸脂,忽然听见大蓝说:“越哥,你说烂疙瘩说的扶风营到底会不会来?”扶风营到底会不会来?雾渐渐薄了,这是近黄昏的标志。博浪沙的海雾在第一颗星星升起来的时候一定会彻底消散。没有了海雾的遮蔽,城守们的机会更加渺茫,援兵到底会不会来呢?这个问题人人都想了无数遍,可是谁也不肯问出来。即使是王意密,心中也在打鼓。上博浪沙快三个月了,跟扶风营都没有联系。青石战事吃紧,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惦记着南暮山上的那支小部队。 趁着战事暂歇,王意密又去吹了一遍雾笛。他是吹给城守们听的。大蓝把鲸脂倒在地上,险些把自己都滑了一跤。他把灯芯也铺开,骂骂咧咧地说:“这下子连使刀都要当心。”他抬眼望了望,朱越果然手持弓箭坐在博边。可他心里清楚,如果赤旅真冲了上来,他没有什么时间退上去,没到朱越面前就会被赤旅射死。命运既定,他也安心,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死法。 他蹲下来拍拍李白深的肩膀:“我陪着你怎么样?还得给我煮螃蟹吃。”说着嘿嘿傻笑。才笑了一声,就听见朱越怒喝:“头顶!”开弓放箭,不料博上风大,距离远了就失了准头,“叮”的一声轻响,在黑石上溅起一粒火花。大蓝一抬头,黑压压落下一个影子,正好砸在他身上。黑石两面都内倾,他和朱越都没有想到赤旅竟然能在这样的巨石上搭了人梯爬上来。两个人都倒在鲸脂里。那赤旅显然没想到满地是油,慌忙间没挣起来。大蓝反手一箭,那支弩箭从赤旅的嘴里穿进去,射进了他自己大腿,痛得他闷哼了一声。再睁开眼,转角处也冲出个赤旅来,大蓝不慌不忙扣动弩机,那么近的距离,就是海燕也射中了。 他抛下弩,看见朱越正冲下来,手中弓弦响动,头顶又掉下个黑影,正好落在他身边,肩头是半截箭羽毛。大蓝突然来了兴致,一拳砸在那赤旅的鼻子上,登时砸出两条黑血来。长笑声里,他看见冲到面前来的赤旅满脸惊恐地盯着他左手的火石。“嗒”,大蓝打了一下火石。雾终于散去了。山路上的大火比沟里的旺,鲸脂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对面杀声如潮,赤旅抬着一个长长的木筏子冲了过来。 “放箭,放箭!”吴麻子大声呼喝,躲在门板后面奋力开弓。“是添油啊!”老酒取笑他,拔腿往沟边冲。三张弓能射出多少箭?赤旅的弓箭比城守们的密集多了。门板在博上显得突兀,几十名弓箭手列了一排,朝着门板乱射。好在博上风大,一多半的箭矢都被吹歪了。饶是如此,门板上还是“笃笃”声不断。吴麻子贴着门板,不时探出身子去放上一箭,瞄也不瞄。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风势,也只有乱射。 朱越却跳出门板的遮掩,挺直身躯,射得有模有样。王意密吃了一惊:“副尉!副尉!”朱越理也不理,已经有弓箭手注意到了老酒,他要吸引尽可能多的注意。王意密会意,也从门板另一边站了出来。第一桶油在木筏子搭上沟沿的时候倾倒下去。已经黯淡了的火焰顿时窜高了一大截。这一下老酒成了众矢之的,再也没有弓箭手理会朱越、王意密。老酒的动作出人意料的敏捷,在箭雨里成功推下第二个油桶,只是在跑向第三个油桶的时候呆了一呆,火光掩映下,能看见他背上多了一条细细的影子。 朱越的双臂已经肿了,再也拉不动弓弦,他看到老酒身上的那种细细的影子越来越多,眼睛忽然一热——他已经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感觉了。“撤到灯塔里去。”朱越嘶哑着喉咙说。依旧没有赤旅的弓箭手射击逃向灯塔的城守,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老酒身上。他已经推下了第三个油桶,正在踉踉跄跄地走向第四个。 朱越用腰刀别住灯塔的门板。他知道这是徒劳,但总要做个样子。吴麻子呆滞地趴在二层的窗前,眺望着夜色中的滁潦海。 采石 王意密轻轻拍击着从航灯机关里盘绕出来的蟒状雾笛,他背着身子,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援兵还没有来,现在已经太晚。他俯下身去,奋力吹响雾笛,低沉悲怆的角声在海上回荡。“有船!”吴麻子突然站直了身子,他转过头来再说,声音就平和了许多,“有船来!” 像是回应他的话,从敞开的塔顶传进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螺号,这是夜航船在对雾笛致谢。“王意密,”朱越说,“你的扶风营到底来是不来?”他终于问出这句话,又是捕蟹的季节,博浪沙外的海面上来来去去的都是蟹船。大猛咀上炊烟袅袅,许多的蟹船都要在这里打尖休息,让这原本空空荡荡的废村忽然变得生机勃勃了。捕蟹人们也许不知道,大猛咀的人都去哪里了?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关心——都是栉风沐雨的海上男儿,谁没有看过生死变迁? 天色将晚,博尖上的灯亮了起来。不是博上那座白塔,是博下新修的灯塔,形制与博上的灯塔颇为相似,但使的是北邙晶镶嵌的灯头,比原来不知道亮了多少倍。博浪沙这一带的海雾多,原来的灯塔位置太高,海船常常看不见。重建青石这几年,坏水河的水路彻底打通,灯塔的重要性也就益发突出,这第二座灯塔也迅速建了起来。 守塔人不是青石的城守——重建后的青石已经不再是“宛州十城”之一,当然也就不再拥有自己的城守。但他们过的日子与当年的城守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住在那几间破旧的草屋里,一样在巴掌大的菜园里种菜养鸡,甚至一样划着一条旧舢板去捕鱼捞蟹。不过,他们不再每天爬上高高的博浪沙去点燃航灯。他们划着船去,去那座建在礁石上面的新灯塔。博浪沙上的灯塔,和废弃的营房一样被他们彻底遗忘了。也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高高的博浪沙上还有一座灯塔,他们来去都是海路,甚至不曾走过南暮山那漫长而美丽的山道,只有在到达和离开的时候,才会看见那座白石的灯塔吧? 博浪沙上的风声呼啸,灯塔的木门腐朽洞开,躲在里面的白海燕被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扑啦啦从门洞里飞出来,好大的一片白影。独臂的中年人喃喃地自语:“这便不认识了么?吓成这个样子。”他身边的少年好奇地问:“朱大叔,这些海燕原本认得你么?” 朱越愣了愣,白海燕不过是三五年的寿命,住在灯塔里的这些,也不知道还有几只是当年窝在崖边草丛里的小燕子。他自嘲地叹了口气说:“就算本来认得,少了一只手,也认不得了。”少年摇头笑道:“未必就是朱大叔模样不同,只怕是住了豪阔的房子就看不起人了。”他的年纪不大,声音清朗,这一句话里却颇有风霜的意味。 朱越深深凝视了少年一眼:“那也没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原来这个少年是张羽狄的胞弟张思青,当年在淮安的商学里读书,逃过青石大劫。不过家破人亡,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旧友故朋也多变了脸色,这几年从一个富家子变成路护里的马夫,自然是颇有经历。博浪沙七名城守,活下来的就朱越一个,也只有张羽狄还有这么一个亲人,意外相逢之下,朱越总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这时候听他慨叹,只怕他意气不平钻了牛角尖。 张思青微微点头,伸出手去摸那腐朽的门框,半晌才说:“是没有什么不妥。便是扶风营来得晚了,也没有什么不妥,这是各自的计量啊!指着别人总是不行的。”博浪沙一战,他早听朱越讲了许多遍了。朱越苦笑道:“也说不上晚,只是……终于没有什么用处!” 张思青默然不语。确实来得不晚,赤旅进山的消息早已传进了南暮山,扶风营没等雾笛召唤就及时向离青石最近的博浪沙靠拢,几乎和回头的赤旅同时赶到博浪沙。不过赤旅人数众多,扶风营又辨不清博上情形,迟迟不敢发动。一直到海雾散去城守们退入灯塔,扶风营才在赤旅背后突击,一举消灭赤旅大部。这几个时辰的待机,便是城守们的性命和朱越身上七处伤口和一条断臂的代价。然而,博上的灯是一直亮着的。这就是朱越说“来得不算晚”的缘由——这一战,为的不就是博上灯么? 但是航灯不灭,又能如何?商军没有再次攻击灯塔,倒是后方改变了主意。第三批来自淮安的粮船在坏水河口掉头南返,那时候,博浪沙上的灯火还是亮的。那时候,守在博上的朱越和扶风营战士们是如何绝望地大声嘶吼,就好像船上的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心里清楚,青石陷落了,因为别人总是不可以指望的。可那些人,那些他们以为可以依靠的人是怎么样变成“别人”的呢?朱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守在博浪沙的这些弟兄,也可以变成不能指望的“别人”。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够了!朱越默默地用单手打开食盒,取出一壶酒来。山路颠簸,一壶酒洒出来快一半。他掂了掂剩下的一半,递给张思青。张思青郑重地把酒壶举过头顶,一杯一杯地斟满,洒在白石的塔基上。洒过七杯,他转向深沟的方向,又洒了一杯,那是给张羽狄的。博上的风这样大,他的心里却是火热一片。 他知道朱越为什么带他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祭奠他的兄长和那些与张羽狄一起战斗的人。朱越想让他明白的,他都明白,但只有在这个地方,那些道理才变得这样的振聋发聩:即使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公和背弃,也还是有着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也许平凡而渺小,却始终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用生命实践着他们的使命。只要相信这一点,他就能很好地活下去,比淮安天启那些锦衣玉食的人活得更真实更痛快! 相信这一点的是现在所能看见的最古老的灯塔在宁州。这是理所当然的,羽人才是航海的先驱者。其实那不能叫做灯塔,只不过是垒石的火坑而已,只有在不好的天气里才会点上一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一想,除去他们对于星辰的感知不算,巫人的海船上常常有着血统高贵的巫民,他们只要伸展开白色巨大的手掌,就能蜉蝣在天空上面。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导航呢?那些真正精美的灯塔都在东陆,尤其是地中三海的东岸。 每一处的灯塔都能反映出当地的风土和资源。比如动港外小岛上的七雪塔,那是一座七层木塔,雕梁画栋。晋北地方寒凉,最出名的物产就是木材。因为天冷,树木生长缓慢,材质细密,用于建筑造船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泉明则是铁塔铜灯,号称万年。明国产铁,锻造工艺又是东陆翘楚,这座铁塔的辉煌堪与远古时候大商的星辰殿相比——然而星辰殿五所,如今也只留下两处遗迹,不知道泉明的铁塔是不是真能够屹立万年。宛州海岸线上的灯塔是最密集的,这是因为宛州多山,地中三海是古陆下沉淹没形成的,宛州海岸尤其崎岖危险。 另一个原因则更加实在些:宛州重商,海运河运都是命脉。涉及交通,宛州商会向来肯下重本。官道就是一个例子。说到灯塔,从和镇到青石,虽然灯塔的形制各异,却都是石塔,近年又换上了水晶灯,用的燃油也都是鲸脂,这份气派,也只有天元大内可以相比。但是商人们肯花本钱并不是因为爱慕虚荣,他们的理由很实惠:造一座塔花的钱,也许几船货物就能挣回来;可要是沉了一条船,损失的不仅是船只货物和海员,还有来去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显得代价高昂。 人们说到宛州,往往觉得商人们重利轻义。其实真要是重利,又怎么会完全轻义呢?对于眼光长远的商人们来说,义利原是一体的。看灯塔就是一个例子,商人们建塔是为了牟利,可这些灯塔挽救了多少航海者的性命啊!若是云州越州沿海能够多建灯塔,从和镇到夏阳的南洋海路也不会成为海运中最艰险的一条线路了吧? 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痒,文锦渡起手来拂了一下,湿淋淋的,原来出了好多的汗。抬起头来看,日头却还是没有爬上中天。没有到正午,又不是夏天,为什么会这么热呢?他有些心烦意乱,一时连口也干了起来。 日头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走得那么快,有时候却又走得那么慢。文锦渡觉得自己已经在这块卧牛石上坐了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可实际上连一个上午都还没有过去。他忽然很希望铃鹿家门口的那块大石盘就搁在眼前,那样他就可以一格一格数着石盘中间那枚铁针的影子。只要那影子挪到离红线一格的位置,铃鹿就会在门口出现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是采石的日子。正午时分,山上坳的采石人都会聚在卧牛石畔,然后铃鹿就会唱着歌出现在香松林里,蹦蹦跳跳地走到大家面前,挥一挥手,领着大家去响水潭里采石。 采石的规矩在山上坳已经传承了不知道多少代了,从来都不曾改变过。当然,在铃鹿以前是风爷爷,在风爷爷以前是风太爷爷。风家祖祖辈辈都是山上坳的领路人,但在文锦渡的心里,铃鹿就等于领路人。从他第一次去响水潭那天开始就是铃鹿领的路,在这以前,风爷爷的故事,他也听长辈说过,但是那些传说始终没能在他的想像中沾上些许色彩,也就仅仅成为传说而已。 铃鹿从来都准时得很。等日头到了正中,采石人的影子胆怯地蜷缩成脚下那小小的一团,铃鹿的歌声就一定会从香松林中传来。最初文锦渡可没有留心到这一点。卧牛石边总是这样的热闹,人们欢笑着,调侃着,打闹着,铃鹿的歌声就在不经意中像穿透林子的阳光那样滑了进来。不记得是哪一天了,他忽然看见铃鹿从香松林中轻快地走出来,好像一匹活泼的小鹿,踏着日头的节奏走到了大家的中间。从那时开始,文锦渡就越来越渴望这半月一次的劳作。不管采石人们谈论着什么样的话题,他总是能在喧闹的笑声和言语声中听见那踩着松针而来的轻盈脚步。 “阿生,你又吹牛皮了!”他笑着重重地擂了鲍树生一拳,耳朵却机灵地支棱起来。然后,铃鹿那双甜蜜的眼睛就会闪烁在他面前。往往都是如此。 文锦渡一遍一遍地想铃鹿的样子,有时候是极清楚的,有时候却又模糊。 铃鹿并不美,就是在山上坳也有好几个比铃鹿更秀气的姑娘。可是文锦渡想到铃鹿的笑颜,就觉得一颗心都化了开来。 铃鹿是小巧的。她穿着大红的衣裳,皮肤白得好像羊奶一样,头发又黑又长,软软垂在腰上。铃鹿有着小小的脸盘、秀气的小鼻子和尖尖的下巴。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小小的黑眼睛就眯成了两段弯弯的睫毛线,满山坳里都是她清脆的笑声。她的红衣裳是用响水潭边的圆仔花染的。所有的领路人都穿这样的大红衣裳,宽宽大大的,红得好像晚霞一样。这是为了方便绘影辨认。 可是铃鹿穿着就是不一样。很久以后文锦渡才发现,原来铃鹿悄悄地收紧了那衣裳的腰身和下摆,走起来的时候柔软纤细的腰肢和洁白的小腿都在舞蹈。这就是说,铃鹿毕竟还是个爱俏的小姑娘。这让文锦渡忽然生出一些缥缈的希望来,小姑娘要比领路人亲切得多。 领路人 他觉得心慌,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和人诉说,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铃鹿诉说。他甚至不是采石人,只是个拾石菇的。期盼见她的巨大喜悦和面对她时的窘迫不安交织在一起,他只有更深地把自己埋到人群中去。在纷乱里面望着铃鹿的一举一动,文锦渡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是这样的日子忽然就成为了一种奢侈。每一个初一和十五,文锦渡都会吃惊地发现,采石人又少了几个。这就好像是躲在地窖中的旱獭看见自己藏身的地道正一点一点地被人掘开,每半个月,那洞口就大了一倍,阳光不可抑止地倾泻进来。要是这地窖完全被掘开了,文锦渡这只小旱獭就不得不自己面对阳光。他还没有准备面对这样的时刻,可是惊慌的后面,他也还在偷偷地品味着一丝缥缈的甜意。 山上坳大概是黄洋岭上最大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倒有近一半采石为生。黄洋岭是南暮山的支脉,地势也是一般的险峻,找一块巴掌大的平地都难。山中人家都种黄黍,有村子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一小块一小块屋子大小的黄黍田,都是一块一块用石头垒起边来造的梯田。早年有游方在雾天里看见了黄洋岭上的梯田风光,写在了书里面,以为美得很,其实这美景的后面是山里人极苦极苦的日子。因为种地不易的缘故,黄洋岭上的人家非常稀少,一个村子也往往不超过十户人家。若是过了十户,要找出那么多地种可就难了些。 山上坳的地势算是平坦些,可也绝对养活不了百来户人家。只是碰巧因为附近有个响水潭,这响水潭里碰巧又是产石的,而中州、宛州的豪富人家碰巧还喜欢水石,山上坳也就成为了宛州最出名的山村。整个东陆的水石大概有一半是从黄洋岭的山上坳来的。和镇也产石,不过山上坳的采石人说起和镇的石来,都是一脸的不屑。“和镇石?嘿嘿……”“嘿嘿”背后的意思就是说,那样的品质怎么可以跟黄洋岭的石相比? 初初听到北邙山的石,山上坳的人也还是一脸的不屑。“北邙石?没听说过!”在他们简单的思维里面,大概再也没有什么地方的水石可以和黄洋岭的相媲美了,商人们口中的好石无非是用来压压价格的工具。见他们不信,那个前来买石的商人摇了摇头,当他再次来的时候,从皮囊里掏出来一块海碗大小的黄石,居然是四方的,一点杂质都没有,纯得让人心醉。山上坳最老的采石人罗九捧着那石一时竟然忘记了呼吸。 “猜猜多少钱?”商人的笑意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忧郁。“这样大的石……”罗九迟疑了,采了一辈子的石,他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好那么大的石,“天价了……”“不算天价。”商人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万金铢?”罗九吃惊地说,山上坳一个月采的石差不多也就凑成这样的尺寸,就算是碎石,两万金铢怕也打不住。商人摇摇头。“二十万啊!”罗九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价格对山上坳的石没有太大影响。 “两千!”商人咬牙切齿地说。罗九像是被雷打了半边,一张脸一半是黑一半是青,指着商人“噔噔”地退了几步,说不出话来。“老罗,”商人把那黄石收进皮囊,“要是二十万金铢的石,我敢就这么随身带上来只为了给你看一看?”他的笑容很难看,“都过去啦!你们也好,我们也好,今天是最后一次生意,算是尽了我们几代生意的这份心。北邙石这样冲进来,大家都没得活路了。” 那是上月初七的事情。诸侯打仗是司空见惯的,多少年来人人都认为这和宛州没什么关系,不料这一次河络也牵扯了进来,市面上忽然到处都是极精巧的河络制品。商人说河络不用采石,他们会炼,别说海碗大小,更大的也炼得出来,短短半年间,宛州最大的水石交易地就从青石挪到了云中。买石利厚,商人就算洗手不干,回到青石也不至于改行去卖包子。珠宝作坊的雕石匠人都往淮安和云中跑。只有山上坳的采石人,守着一个响水潭,什么也不能做。 村子太大,要是家家都去采石,响水潭就成了饺子潭,更别说领路人不能答应。每一次去采石最多只能是二十个人。每年开春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抽签排定采石的顺序,一年每家只要排上三四次,就能保证一整年的开销。上个月的初一,文锦渡记得有还有十三四个采石人。可是到了十五,便只剩下了七个。今天又是初一,就快到正午了,会有多少人来呢?文锦渡往村子的方向眺望了一下,土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林间的空地上静悄悄的,只听见他的心“怦怦”地跳。文锦渡也听说了商人带来的消息。只是在两三天里,山上坳就像被抽了筋一样软塌塌静悄悄,没有了生气。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盯着掌心的水石发了一阵呆,雪亮的刀尖跳了跳,又往手掌中间落了下去。“阿渡哥!”文锦渡吃了一惊,手震了一下,那刀尖轻飘飘地在掌缘挑出一道血线来。“阿渡哥!”这次他听清楚了,是有人捏细了喉咙在喊。那一定是罗米生,就算他的口技再出色,又怎么学得来铃鹿的声音?就是铃鹿的呼吸,文锦渡也听得出来。 “阿生,你出来吧!”他握住了掌缘说。“哗”的一声,背后的灌木丛里跳出一个汉子来。罗米生的脸上一点没有把戏被揭穿的尴尬,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被你听出来啦……”他凑到文锦渡面前,还想说些调皮的话,却一眼看见了文锦渡手上的血迹,顿时惊得把方才的话头给忘记了。“哎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他伸手来抓文锦渡的手,“见血了,今天可怎么去?” 文锦渡慌慌张张地把手藏到身后,“破了一点点,没事的。”“没事么?”罗米生将信将疑地看着文锦渡。和采石人不同,文锦渡是拾石肉的。听说石肉对血腥气最敏感,沾了一丝血气就长不开。“没事吧……”文锦渡含糊其辞地说,心里焦灼起来。划破了手,应该不能去拾石肉了。可要是不能去响水潭,也就意味着这个下午不能和铃鹿在一起……他急得耳根也有些发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罗米生似乎看出一点文锦渡的急切。若是铃鹿没有意见,他自然不会多嘴,只是脸上忽然沉重了起来,“总之都去吧!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 “什么下一回?”文锦渡没听明白。罗米生环顾了一下四周:“阿渡啊,今天要不是我爹逼我,我也不来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个月来,你也看见了,村子里年轻力壮的都下山啦!石不值钱了,大家都要找活路的。我爹年纪大了心眼太死,今天我再采一回,也只是让他安心。”他拍拍文锦渡的肩膀,“过两天我也去淮安了,小山他们说海边还有采珠的活计。那些河络总不见得连珍珠也炼得出来!”他说着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没有采石人了呀!”文锦渡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采石人了,只有他一个拾石肉的。好大一个响水潭就只有铃鹿和他两个。“没有采石人了,领路人又怎么活?”罗米生摇了摇头。“我……”文锦渡冲口说了一个“我”字,脸涨得血红,却说不出下面的话来。罗米生盯着文锦渡看:“铃鹿是个好姑娘,不过……她是领路人哩!阿渡啊……”他忽然住了嘴,看见文锦渡的眼中流露出说不出的苦色。 文锦渡低头看地,脚下的影子微微有些偏移,抬起头来又撞见罗米生的目光,两个人都是一样地惊诧:铃鹿居然迟到了。“可别是……”文锦渡顿时慌了神,要是铃鹿生病了可怎么好?一念之下,脑门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罗米生也觉得奇怪,正要说再等一等,忽然听见什么,脸上流出笑意来。穿过香松 “把手拿出来。”铃鹿双手掐着腰,很厉害地对文锦渡说。文锦渡呆了一呆,老老实实地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到了铃鹿的面前。铃鹿板着脸凑过去看,严肃的神情让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文锦渡忍不住把脖子都缩了起来,让罗米生看得想笑。 “好深啊!”看见文锦渡的伤口,铃鹿惊呼了一声,急切地扳住了文锦渡的手掌。 虽然只是刀尖轻轻一带,伤口可不浅。采石这天,文锦渡一早上只做两件事:把他那柄本来就很锋利的拾石刀磨得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都会闪闪发亮;到了实在不能再磨的时候,就开始神神秘秘地刻些什么。那柄锋利的拾石刀在文锦渡手上滑过,起初只能见到一些血丝,这一会儿伤口翻开了,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没事的。”文锦渡脸色很难看,“很快就好了。”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手往回抽。当然不会没事,去响水潭的规矩多,不能见血是顶大的一条。倒不仅仅是石肉遇血则僵的缘故,主要还是因为绘影忌血,要是嗅到了血腥气味就躲在潭底不肯出来,大家也就不能采石了。原来文锦渡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看见血流成这个样子,心里也知道机会实在渺茫。盼了半个月的日子就这样错身而过,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呆呆望着铃鹿的裙裾,一颗心冷冷地沉了下去。 罗米生变了脸色,大声说:“铃鹿,铃鹿……”叫了两声“铃鹿”,却说不出什么来。铃鹿才明白自己一直抓着文锦渡不放,慌忙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脸上飞红一片。她手足无措地绞握着双手,嘴里喃喃地说:“阿渡哥,我……我太心急了…… 领路人在山上坳是非常特别的角色。他们守的不仅仅是这口响水潭,更是潭中的绘影。从古老的时代开始,风家就因为一个神秘的约定世世代代守在了潭边,这日子大概比第一个到山上坳定居的山民还要早些。谁也说不清绘影的来龙去脉,可是在山乡的传说里,这个守护着巨大财富的生命是可以把无尽的灾祸带到人间的。领路人自己就是明证,似乎是要应验什么诅咒,没有一位领路人是平安去世的,不管年老年少,领路人的结局总是离奇的横死。 山上坳的百来户人家靠着领路人才能去潭中采石,他们心甘情愿地供给领路人粮食日用,见到领路人都要低下头来行礼让道。可是尊敬的后面是深刻的畏惧。也许,供奉的意思就是请领路人把绘影的灾祸一力承担吧,既然他们之间有着那样一个神秘的契约。 山上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领路人不到村子里来,村里人也不去领路人的小屋子周围。一道小山梁把山上坳和响水潭彻底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其实村子里人人都熟悉领路人。每个月两次采石,哪个成年男子没有跟着领路人行走过?但谁也不敢靠近领路人身边一臂的距离。肢体的接触就更是禁忌,若是坳里的人被领路人触及,那就是天大的霉运了。传说、谣言在山上坳茁壮成长,让人们再也分不清真实和想像的界限。铃鹿的父亲死得早,年少的时候就接过了领路人的职守。 论年纪,采石人大多是铃鹿的长辈,人人都心疼这个小姑娘,谈笑家常倒也随意,比以往要少些忌讳。可是铃鹿这样抓住文锦渡的手,罗米生还是不免看得心惊肉跳。文锦渡的脸憋得比铃鹿还要红,他方才抽手只是担心不能跟铃鹿去采石,哪里会想到这一节。看见铃鹿自责的样子,一颗心软得好像见了阳光的羊脂一般,黏黏乎乎流了一肚子,哪一块碰着都痛。 他嘴笨,这时候也只会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举着两只手,恨不得重新塞到铃鹿的手里去,却又害羞不敢。 冰 看见文锦渡那副惊惶的样子,铃鹿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山上坳要是还有一位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一定就是她的阿渡哥了,谁叫他是宣夫子从青石城里的井边捡回来的呢?人人都怕领柳人身上笼罩的绘影的气息,只有文锦渡是不怕的。 她抬起眼来,望着文锦渡柔声说:“阿渡哥,我们家里不吉利,不好碰你的。不过你别着急,这伤口不耽误事……”说着伸手在怀里摸了一摸,掏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来放在地上。她毕竟是小姑娘家,脾气转得快。刚才还是一脸的惴惴,等拿出这块石头来了,嘴角便微微往上弯着,精灵古怪中满有些得意的神气,指着那石头对文锦渡说,“阿渡哥,你拿了这个放在伤口上吧。” 那石头蓝荧荧的十分可爱,清澈透明,蓝得似乎放出光来,看着像是水石模样。罗米生忍不住“咦”了一声,说:“这样的蓝石倒是少见,怕是值钱……”才说了“值钱”两个字,他就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响水潭的石不仅是成色好,更特别的是出产彩石。彩石是稀罕东西,价格比黄石白石要高得多,这么大的一块蓝石怕是可以供上一家人一两年的生活。罗米生是罗九的小儿子,他见过的好石自然不少,看到这块石头还是忍不住惊叹。只是才夸了一句,罗米生就想起河络来,发亮的眼睛顿时就黯淡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些小个子什么颜色的石都炼得出来,再稀奇的彩石也卖不出价钱。 文锦渡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听见铃鹿这样说,想也不想抓起那块石头就往手掌上放。蓝石头捏起来不像石,暖暖的,轻飘飘的。才触到伤口上面,就看见石头中间升起一个奇怪的字符来,发着光越长越大,忽地冲出那块石头来,在他的手掌上“砰”地爆开。他吃了一惊,手一震,那块石头滑出手心,却不坠地,蓝荧荧地放着光,浮在空中。 罗米生的嘴张得老大,对着铃鹿指指点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惊疑间,忽然听见文锦渡欢呼了一声,原来手掌已经完好如初,哪里有一点点受过伤的痕迹?铃鹿轻轻巧巧地跳了过来,伸手一捉,把那石头抓了下来,蓝光骤然散去。她那张小巧的脸蛋上也满是欢喜,好像捡到了宝贝的孩子一般,捧着那石头自言自语:“真的是冰炔呀!” 领柳人虽然和绘影关系非常,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没有什么秘术的传承。罗米生就是对秘术再不了解,也知道那石头不是什么蓝石了,看看铃鹿又看看文锦渡,一脸的不明白,终于忍不住张口问:“铃鹿!哪里来这样的宝贝啊?” 铃鹿漆黑的眼睛闪了一闪,鼓起腮来得意地说:“不告诉你!”把双手往身后一藏,竟然自顾自走了。罗米生与文锦渡两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忽然听见铃鹿在前头喊:“两个呆子!还愣着做什么?今天晚啦!”可不是,日头都走到中天那边去了。铃鹿的心情真好,她在前面走着跳着,断断续续地哼着山歌,全然不管后面两个人赶得辛苦。穿过了香松林,雾气就重了,道柳又坎坷,文锦渡帮罗米生扛着那些工具,走得小心翼翼,眼看着铃鹿那身红色的衣裙就模糊了起来。 过了香松林,绕过那棵老柿子米,就进了山谷。铃鹿住在山脊上,天气好的时候文锦渡可以远远望见铃鹿家的小屋。可是天气好的时候不多,山谷里永远都是那么重的雾气,一层一层浮起来,铃鹿家的小屋子就好像是建在了云海里一样,非常好看。 走在雾气里,就不是那么美好的事情了。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柳程的远近。进了山谷半顿饭的功夫,雾气浓得好像凝结了一样。那样鲜亮的太阳似乎是悬挂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天空中,一丝光亮也透不过来。罗米生的眼睛瞪得发疼,也只能勉强认出铃鹿的身影。谷里的柳不好走。以往都是一大群人赶柳,有说有笑,没有觉得难走。今天身边只有这闷葫芦一样的文锦渡,罗米生忽然觉得害怕起来。 “铃鹿,铃鹿。”他大声喊,“走慢一点啊!”铃鹿停下脚来,脆生生地应道:“阿生哥,你不是总说自己力气大么?怎么扛着那么点东西就走得慢了?”罗米生耳朵一热,采石要带的家伙一大堆,怎么是“那么点东西”,可是铃鹿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只是低头发力疾走。可是再怎么疾走,铃鹿的身影也还是渐渐消失了,只有文锦渡一直都走在自己前面。他心里暗暗奇怪:文锦渡也好像是记熟了这里的柳似的。 罗米生正在低头闷想,忽然看见文锦渡停了下来,心里一惊,猛地收住了脚步。文锦渡肩头的那个皮管架子已经贴在了他的鼻尖上,罗米生背上顿时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做什么呀?”他低声呵斥文锦渡,在这个山谷里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领柳人,谁知道身边是什么地势?文锦渡没有回答,伸手抓了一下罗米生的胳膊,等了一下才轻声说:“铃鹿要唱歌啦!”罗米生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铃鹿似乎站得很近,但总是看不见,只能听见细弱的歌声在身边飘起来。“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游丝一样的歌声在羊奶一样的白雾穿行,似有似无。“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铃鹿放声歌唱,她的声音高涨了起来,原来就在文锦渡左前不远的地方。她的歌声是清亮的,忽高忽低,每一口气息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轮廓鲜明。来来回回就是“寂寞呀”,可是她唱起来似乎里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有的是欢乐的,有的是悲伤的,有的是平淡的。 文锦渡觉得眼睛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铃鹿这样歌唱,他都会觉得世界在面前轰然倒塌,好像春天融雪的山崖,一层一层褪去了白色以后,总是会显出锋利而狰狞的石壁来。然后那石壁也一层一层剥落,整个山崖都会消灭。他不知道那种悲哀从哪里来,却能感到那是极其久远的。“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铃鹿的歌声从不断攀援的高峰上滑落,她的吐字不再清晰,气息也开始断续。忽然间,她收住了歌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寂寞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极细极高的声音钻进了白雾的深处去,那雾气震荡着,动摇着,渐渐崩溃…… “呀!打伞了打伞了。”铃鹿的惊呼恢复了少女的活泼,再没有刚才的压力。随着她的欢笑,一滴滴的水珠落了下来,然后是磅礴的雨线,整个山谷中厚重的雾气就这样被铃鹿的歌声击碎,变成了一面轰然落下的雨幕。这层雨幕过去,青翠的山峰就亮闪闪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一道细长的白线从山腰中喷出,在他们的面前悄然落下。那是千丈水,它落入的那口深潭就是响水潭了。“走啦!”铃鹿挥了挥手,红色的衣袖好像是一面旗帜。白色的雾气不仅吸收了炽热的阳光,也吸收了隆隆的水声。雨幕落下以后,耳边尽是千丈水的轰鸣,连铃鹿的说话声也听不清楚。 但是文锦渡和罗米生都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山谷中蜿蜒伸来的泥泞道柳在这里戛然而止,下面他们要沿着曲曲折折极险峻的小道下到响水潭边去,绘影正在潭边等待着铃鹿,仿佛从世界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站在响水潭边往上看,天空只剩下了局促的一块,除了那一条高高落下白茫茫的水线,视野里都是水灵灵的绿意,染得文锦渡的眼神都缥缈了起来。要是没有铃鹿的歌声,响水潭的上空就总是被浓重的白雾笼罩着,这满山的灌木可不都是被闷着灌着,叶子里面沉甸甸的都是湿意。只有在水潭边上一圈红艳艳地开满了圆仔花,让人觉得这静悄悄的谷底原来也是热闹的。 铃鹿坐在潭边的一块大青石上,这么远也能听见她口中哼着的小调。她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一柳从这样险峻的小道上飞奔下来,好像一只红蝴蝶一样,让文锦渡觉得提心吊胆。那些娇艳的圆仔花像是被她的歌声催眠了似的,慵懒地舒展着枝条,攀援着青石爬到了她的身边来。她伸手抚摸着硕大的花朵,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在水面上晃来晃去,不时用脚撩起闪亮的水花来。 罗米生从肩头卸下两只沉重的皮囊,嘻笑着拉了文锦渡一把:“看够了没有?来搭一把手。”文锦渡的脸一红,慌忙扭过头掩饰地说:“绘影还没出来哩!”罗米生说:“等出来了可不就把时间都耽搁了?”文锦渡听得呆了一呆,连忙伸手去皮囊里面掏东西。 绘影每次出来见领柳人的时间是固定的,到了时候就要躲回巢里去。要是采石人没有及时出水就会被绘影堵住溺死在水里,可要是出水早了又浪费了难得的采石机会,所以时间最是宝贵。往日里采石人成群结队地来,哪里用得着文锦渡。今日却只有罗米生一个。文锦渡倒不是不知道这一层,只是石已经掉了价钱,多采一件两件又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想了一想,终于没有说出来。罗米生见他欲言又止,转念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真是,都忘记了,现在采几件石都没什么差别。”他颓丧地挥了挥手,高大的身子忽然就矮了一截,“阿渡你去拾菇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好。” 文锦渡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拾掇着囊中的器具。罗米生见他手上不停,心头热了一热,也不多说,继续干了起来。采石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别的不说,单是采石人的一身行头就是极其繁琐的。响水潭水一年四季冷得刺骨,要是没有两层鲨鱼皮水靠挡着,采石人下水一会儿就会冻死在水里。水潭虽然清澈,却不知道有多深,水性再好的汉子也不能一口气潜到石岩上去。每次采石前最费事就是搭立管架,卷轴上的皮喉足足有几十丈长,那是给采石人呼吸通气用的。若是折裹不对,皮喉通气不畅,水下的采石人就要窒息。罗米生头上戴了虎鲸目做的套子,是透明的,还接着皮喉软管,这样就可以在深水下视物。 腰间也系着一个皮球模样的虎鲸目,里面裹了三五条蛰伏的莹蛄。莹蛄是学问人的称呼,山上坳的采石人都管它叫火虫子,下潭的时候用力一拍,那火虫子就会醒转过来。火虫子最恨虎鲸,一旦醒来发觉在鲸目中,立即飞速游动振节发光直到累死。三五条莹蛄足以点亮一幢三进的宅院,可是响水潭底水流激荡,这鲸目大约只能提供一丈方圆的照明。其他像铜坠、采石凿等潜水采石的器具不一而足。购置这样一套行头的费用足以让一户农家过上一辈子,其中的火虫子、皮喉、鲸目都是用上几次就要更换的,又昂贵得很,难怪石价才落下来,山上坳的人便不来采石了——这开支本来就吓人,要是采来的石没了销柳,可怎么过日子? 文锦渡头一回看见响水潭的时候很是吃惊:千丈水虽然只是细细的一条,从那么高的山巅坠下来,冲力应该十分惊人才是,可这磅礴的跌水在响水潭里却只能冲出小小的一圈涟漪,潭边的水波还是温柔得很。“好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把这千丈水都吸入喉中似的。”文锦渡后来偷偷对罗米生描述他的想法。罗米生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怪异:“可不就是绘影么?是不是把水都给喝了我不知道,不过你看它出来的时候就热闹啦!” 才架好皮喉管架,文锦渡听见水声忽然大了许多,他抬起头来看。千丈水落下的地方正有喷吐的白沫飞溅,一层一层的浪头激动地涌到岸边来。罗米生用力把鲸目的面具戴到了头上,冲文锦渡竖了竖拇指,两个人都知道,绘影要出来了。响水潭的颜色最美,从山谷里往下看,那口深潭像是块极大的翠石,层层叠叠透亮的蓝色和绿色闪动着,清凉的感觉可以从眼睛一直透到心里去。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潭真正的颜色是什么,因为绘影的颜色和潭水交织在一起,凝成一个生动的整体。它从潭底浮起来的时候,千丈水躁动着为它加油叫好,翻翻滚滚的白浪把整个潭子都覆盖了。 可是忽然间,激荡的水波又像犯了错被抓住的孩子一般羞涩起来,千丈水安安静静地注入碧蓝的水面,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潭水平静得好像是一面镜子。采石人都知道,这就是绘影了,虽然还是没有人知道绘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下去了。”罗米生面具后面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他说着指了指潭那边的崖壁,让文锦渡一同过去拾石菇。文锦渡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对着碧蓝的水面长躬到地,然后带着各自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绘影的身躯柔软而有弹性,它稀薄得像水,却又厚重如冰。这么多次,每次走在绘影身上文锦渡总是会有一种错觉,似乎脚下这块起伏不定的水面会悄无声息地裂开一个小洞,他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就会沉入无底的深潭。谁知道绘影和这潭水的分别呢?对它来说这也许只是个小小的玩笑。当然,文锦渡知道绘影不会跟自己或者任何一个采石人开这样的玩笑,对于绘影来说,唯一看得见的就是潭边大青石上一袭红衣的领柳人,所有其他的生命大概都和灰尘一样无关轻重。 扑面打来的都是千丈水的飞沫,小石子一样撞上来,痛得厉害,这是千丈水入潭的地方。罗米生冲文锦渡点了点头,“扑通”一声跳到绘影身上这个小小的缺口里去,一转眼就被强劲的水柱压得踪迹全无。文锦渡有时候挺羡慕他,为啥同样生活在山上坳,罗米生就没有自己想得这么多呢?他绕过千丈水,在山崖前站定。陡峭的山崖好像要倒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耳边尽是千丈水破空的呼啸。半个月的功夫没来,山崖上星星点点都是石菇,长势很是喜人。 石菇是黄洋岭的特产,倒不是响水潭才有。因为这里山势险峻雨水又充足,所多的就是瀑布跌水,有瀑布的地方往往就有石菇,都生长在瀑布后面的山崖上。崖上的石菇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菌子差不多,粉红色海碗口大小的一个肉疙瘩紧紧贴着崖壁生出来,那是石菇的母菇。可是母菇是吃不得的,只有它长得壮大了,等它将要分生的时候把那枚子菇切落下来养着,长大了才好吃。要是一时失手没有采下来,子菇自行脱落入水中也能长大,可是离水即坏,那就没法养了。山里头的拾菇人也有不少,各自都守着一处瀑布水潭,只有在响水潭这里拾的最好。一般的子菇养在水里能长到面盆大小,响水潭出的子菇却可以养得如小桌面一般。 养出来的石菇的味道好像是猪肉,切下一块不久还能长回去,边切边长总能活上两三个月。青石城里中上的人家几乎都在缸里养上一两只石菇,日常餐桌上就绝不至于寡淡。拾石菇的收入不差,却算不上什么好职业。本来攀援崖壁就是艰难的事情,石菇生长的崖壁就更加险恶些,每年总有不少拾菇人摔死的消息。文锦渡十三岁上开始拾石菇,这响水潭后面的崖壁熟悉得好像他掌心的纹柳一般。饶是如此,每次攀援这面滑不溜手的崖壁也总需要全力以赴。这个时候,文锦渡的眼中和心里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石壁,就连千丈水的喧嚣也变充耳不闻了。 上次来的时候,文锦渡留心到左边的山壁上有一片幼菇,今天看见果然有好几枚是要分生的样子。他贴着一块凸出来的石片稳住了身形,仔细观看。那一片石菇是一般大小的,大约会在同时分生。到时候手起刀落,一气就能收进七八枚子菇来,那是正常一天的量。想到这个,文锦渡的心头舒畅,好像连身子也轻巧了些。时候还差一点,文锦渡长长吐了口气,一颗心拖着双眼的视线悄悄又往水潭边上溜。 不知道什么时候,铃鹿已经跳下了青石,抱着一根开满了圆仔花的藤条站在绘影的身上。她俏皮地曲着一条腿,身子都压着那藤条,脸儿贴在圆仔花上,仿佛花一般的鲜艳,似乎在跟绘影说什么悄悄话。她“咯咯”笑起来的时候,震得满枝的圆仔花一跳一跳地舞蹈。就算是隔着扑朔迷离的水幕,文锦渡也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的笑声。 绘影正在改变。它在铃鹿的面前慢慢隆起一个透明的水丘来。然后那水丘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飞快地生长。先是形成一个细长的圆柱,然后一点一点闪动着变幻。几乎是在瞬间,那水柱就变成了铃鹿的模样,就是世间最优秀的匠人也不能把一块水石雕琢成这样生动的模样。除了仍然是透明的蓝色,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她捂着嘴笑,害羞地挥手,牵着铃鹿的双手打转,似乎是铃鹿从镜中走出来的姊妹。 看了那么多次绘影的变身,文锦渡每次都还是会被这美丽的变幻震撼。绘影并不总是变成铃鹿的模样,她握着铃鹿的双手倾听,然后她又会变成铃鹿故事里面种种角色,有时候是只小兔子,有时候是满脸皱纹的老领柳人铃鹿的爷爷,有时候甚至是一起来的采石人。领柳人的心思是透明的,他们没有办法在绘影面前隐藏任何的秘密,所有开心的烦恼的事情都会被绘影一一展现。罗米生说单是这一点就让山上坳的许多人觉得恐惧,很多事情都是留在心里的好。文锦渡听说过,以前绘影曾经变成过一只巨大而恐怖的怪兽,让守在潭边的采石人都吓得尿了裤子。 不过这对于文锦渡来说倒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每次拾菇都要凝视一会儿绘影的变幻,可是它实在变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不是曾经出现在铃鹿的面前。有时候他是那样渴望看见这一刻,有时候却又极度惧怕这情形的来临。 不管变成什么,这都不是绘影,只是绘影身体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可是文锦渡知道的绘影就是这个透明的女孩子,她先是梳着一对小小的双丫髻,满脸的稚气,后来就扎着粗大的麻花辫子一身短打扮,现在的绘影是披散了长发秀拔了身材的,只是面颊上那一对深深的酒窝始终不变。她会听铃鹿说什么呢?忽然间,文锦渡觉得自己被排山倒海的妒忌所吞没。若是可以让他站在铃鹿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倾听,文锦渡觉得自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 “啵”的一声,文锦渡猛醒了过来。就在方才出神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石菇分生了,亮石石的子菇跳了出来,转眼就消失在千丈水的水幕里。其余的几个石菇头上都是胀鼓鼓的,眼看也要分生。文锦渡抽出那柄磨了一个早上的小刀来,一滴圆滚滚的水珠在雪亮的刀锋走了一遭还是站立不住,滑落了下去。就在那水珠滑落的时候,文锦渡伸展开手臂,穿着芒鞋的双足飞速地在湿淋淋的岩壁上移动,薄薄的刀锋毫无滞阻地在那一朵朵的石菇头顶跳跃。 一朵,两朵,三朵……刚冒出头的子菇还没有来得及收拢伞柄就被切断,带着亮石石的粘液下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文锦渡抄过的网袋中。整整七朵。文锦渡紧紧抓住石壁,收住了正从崖壁上飞离的身躯,喘了一口大气,脑门上这才冒出汗来。虽然还是逃了一朵,成绩总算不坏,文锦渡回忆着自己方才行云流水的动作,不免也有一些得意。 定了定神,他探出头去又往潭边看,不知道这时候绘影又变成了什么模样?似乎有着什么预兆,他的视线才转离山崖,一颗心忽然冷冷地收紧了。还是那个衣袖飘飘的少女。因为绘影背对着崖壁,文锦渡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绘影动也不动的样子让他心慌。绘影又开始变了,它变得更高,更大。俏丽的溜肩变得宽阔,修长的双腿愈发挺拔,它的背后斜插了一柄长刀,满身的甲胄似乎叮当作响。文锦渡觉得那背影依稀有些面熟,却一时没有想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滋生,文锦渡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 如果心是一根弦,文锦渡就清楚地听见它崩断的声音。并不是在绘影变化成武士的那个时刻,甚至也不是铃鹿失声惊叫的时刻。“嚓”,清脆的一声,就是这样。在文锦渡看见铃鹿双颊飞红,捂着脸扭过头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从胸腔里掉了出来,不知道去向何处了。 “柳大哥!”铃鹿尖叫着后退了几步。“柳阳逆……”文锦渡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这个名字,却总也想不起他的面容。他是谁啊?文锦渡用力想着,可是只能看见崩坏的画面。柳阳逆到了这村子五天,现在不光是山上坳的人,连十几个山头外的柿子垄都知道青石城有个“大官”到了山上,这让柳阳逆觉得很头疼。从九原城从军开始,柳阳逆就是斥候的出身,很知道低调行事的紧要。一向只有他认人,没有他被别人认的道理。 山上坳毕竟不是柿子垄那么封闭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和青石来的商人打交道不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会把他当成“大官”呢?鹰旗军本来和青石的商会过从不密,他虽然是鹰旗军左柳游击的副统领,却算不上青石的官员。虽然现在宛州情势紧张,鹰旗军要守青石,可那毕竟是协助守城。青石本有六军,怎么轮到外地的野兵来坐大?若说他是个官,那只是个梦沼中的军将吧。不过他性子细致,面上倒不显露,还是每日里在客栈听那些闲人讲古,时时也插嘴说话。 柳阳逆的见识当然不是山上坳人所能想像的,一开始就是罗九都还有些怕他,听他多说了几个段子也就发现这位“大官”其实随和得很,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闲谈起了兴头,柳阳逆得意起来,就让闲人们猜测自己的来历。罗九跟几个老人对视一眼,干笑了几声却不说话。柳阳逆好奇得很,只是逼问。罗九朝马棚那边指点了一下,说:“柳大人,我们虽然只是山里的愚人,倒也听说过临夏堂的北陆马。您这匹乌骓股上还烫了个‘筱’字,若不是瞎子,人人都知道您是在筱城主面前走动的,寻常商人哪里有这样的坐骑?” 柳阳逆张口结舌,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冲罗九挑了挑大拇指说:“老先生真是好眼光……”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罗九等人的猜测并不在点子上。罗九哪里知道,以为自己眼光了得,捻着胡子一个劲儿地笑,把许多天的长吁短叹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东陆良马少,种系也杂些,寻常交通又哪里需要好马,人们自然见到的少,青石城里能见到的好马都是商会高层的。临夏堂最好的北陆马上都烫一个“筱”字,所以青石人看“筱”字马似乎是身份的象征。可“筱”字马在鹰旗军中却比比皆是,鹰旗军左柳游击用的战马都是临夏堂从北陆运过来。大批骡马交易非常引人注目,宛州临夏堂明里做的生意,实际上多有青阳部吕归尘的捐疏。说起来,传闻说鹰旗军要接守青石,固然因为青石城是姬野南下宛州的门户,可青石城主筱千夏是临夏堂的大老板怕也是一个考量吧? 其实柳阳逆自己是青石土著,怎么会不知道黄洋岭的山柳难行,上来采石的客商从来没有骑马的。可是鹰旗游击的战马就如手足一般,一天都不能离开身边。何况他对自己的马颇有自信,以为再难走的柳也上得来。哪里知道牵着马走黄洋岭实在是吃透了苦头,不要说行动迟缓,乌骓马也几乎在半柳上摔死,只是咬住牙关才终于带了上来。 黄洋岭上没有骡马,役兽多用大角,最大的牲口也不过是大块梯田上养着的黄牛。看见这样雄骏的马匹上来,人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闪亮的。老人还能持重,不过在面上露出些惊奇羡慕的神色而已,小孩子们可是整天围着那匹马打转,笑啊跳的,比过节还要喜庆得多。柳阳逆吃惊固然是吃惊的,心里头却也微微有些飘然之意,可不曾想到人们的敬意全是从这马上来的。 山上坳的人猜测柳阳逆是青石的官吏,自然百般恭敬。黄洋岭上出产贫瘠,一向不向商会交纳税款,只有山上坳水石生意做得大,每年的税额极为高昂。现在几个月间石价急落到底,要按以往的抽税办法,山上坳家家户户都只好去上吊了。青石城里忽然来了这样一个大官,罗九诸人心里又惊又喜,只是换着法地伺候着,希望柳阳逆回去可以厘清税率。柳阳逆多少知道他们的心思,也不点破。其实眼下青石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的挑战,哪里有人顾得上山上坳的石税呢?不过响水潭的来历神秘,山上坳人对于他们的采石圣地一向守口如瓶,要是借着这“大官”的身份打听,多半比自己一头雾水地瞎撞要好。 他只是赞叹罗九眼光出色,对于自己的身份终于还是含糊带过。其实鹰旗军里谁不知道柳阳逆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这次侦寻固然不能露了身份,不过能过过大官的瘾,大概也是好的。采石人的忌讳多,柳阳逆倒不放在心上。早两日,他就去过了领柳人的那座小屋,村子里的人都还不知道,要不然大概现在也得坐得远远地提高了声音说话。不过那一趟去得多少有些失望。前一辈的领柳人去了山里采药,只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留在那里。这女孩子倒也知道响水潭和里头住着的绘影。 只是她口中的绘影便如一只小猫小狗,那潭子她也没下过。柳阳逆听得懵懵懂懂也没打听清楚响水潭的来龙去脉,心中失望,只好坐等老人。那女孩子叫铃鹿。整整一个白天,柳阳逆都呆在那古松下的小茅屋里,喝着山里的松针水,嗑了一地的松子,漫无边际地把大半个东陆的风物都聊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铃鹿面前,柳阳逆觉得很放松,说说笑笑随口聊着,就逗得那女孩子笑得合不拢嘴。除了这次上山的目的没说,倒把这些年的征战经历都讲了出来,哪里还想着隐瞒身份,连柳阳逆自己都觉得吃惊。 铃鹿长了这么大,连村里都没有去过,自然听得心驰神往。只是天色将晚,却还是不见老人归来。“怕是不回来了。”铃鹿说,“爷爷年纪大,现在上山腿脚慢了,一天里未必回得来。”柳阳逆吓了一跳:“那要是出了点事怎么好?”铃鹿淡然答道:“我们领柳人,出事只是迟早……”面色虽然从容,可眉峰还是微微一抖。她指着正在躲去山峰后面的太阳,“要是天黑了爷爷还不回来,我就上山去找,反正也就是那么一条柳。”望着苍莽的山色,柳阳逆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摇头说:“这怎么可以?我去村子里找些人来,大家一起找吧。” 铃鹿“咯咯”笑了起来:“柳大哥是外面来的,不知道山上坳的规矩。莫说叫村子里的人来这响水潭周边的山上,就是我们去村子也是不可以的。”柳阳逆面上是随和的,内里却极为执拗,虽然已经听过一些村子里的禁忌,见铃鹿说得这样直白,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明明一个村子都是靠着领柳人活着,却防着挡着好像是怕山贼似的,想了一想,柳阳逆脸上都是不平意气。铃鹿看他如此,微微觉得害怕,轻轻拉了他的衣角说:“柳大哥!柳大哥!爷爷多半没事的……”她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若是爷爷有事,我大概也能知道的。” 领柳人和绘影订立的契约没有人知道,但他们有些奇怪的本领也不出奇。如若不然,代代横死的领路人早就断了香火,哪里还能延续得下去? 柳阳逆见她说得郑重,也不再勉强,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块很好看的蓝石给铃鹿。那不是寻常彩石,而是叫“冰炔”的宝贝,柳阳逆教了她一句口诀,说是爷爷倘若有个意外,不严重的话都可以拿那枚冰炔医治。铃鹿歪着头看了他半天,只是微笑,笑得柳阳逆的心中有些发毛,连忙告辞说隔日再来。 “明日里不行的。”铃鹿说,看柳阳逆微微愕然的样子连忙补充,“明天就是采石的日子了,生人不好过来。柳大哥,你等后天过来,我让爷爷在家里等你,还煮最好吃的东西给你吃。 你来么?”问了这句,铃鹿脸上发红,眼波里都是期盼的意思。她的眼睛并不大,但却黑幽幽又深又亮的,看得柳阳逆的心头震了起来,只好仰脸笑着说:“铃鹿姑娘的手艺,一定要尝尝。”铃鹿低下头来说:“柳大哥真是好人。”言语中竟然有些哽咽了。柳阳逆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马术 这匹“李”字乌骓的影响那么大,是在柳阳逆意料之外的,这会儿心里头翻翻滚滚总跟铃鹿有关。还没结束与罗九等人的闲聊,一个念头已经清晰了起来。回到客房里,他把行囊中的软甲找了出来。这一次是斥候的任务,他没有携带全套游击钢铠。可是他本来气宇轩昂,再穿上这一身的镶金丝的犀牛皮软甲,配上四尺鲧皮鞘的长刀,在这山上坳的小村子里无论如何都是无双的人才了。 走出客栈,柳阳逆抬头望了望天,正是黄昏时分,采石的人都该回来了。他翻身跳上乌骓马,高喝了一声“走”,扬着一股黄尘消失在了香柏林中。他去的方向正是领柳人的小屋,柳边的人看得明白,只有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出山谷的时候,铃鹿悄悄拉着文锦渡的衣襟问他:“阿渡哥阿渡哥,我问你讨两件东西行不行?”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他,“阿渡哥你待我最好了,一定会给我的是吧?”不待文锦渡回答,又追问一句,“是吧?” 铃鹿问文锦渡讨要两样东西。一样是养了半个月的石菇,一样是半扇奶酪。收石菇的商人每过两个月才上山一次,这时候的石菇都能长到面盆大小,拿回青石就能卖,价钱最好。可实际上,养了半个月碗口大小的石菇是最味美的,只是寻常没有人舍得吃。宣家做的霉奶酪那是拿到青石城里也算头等的,虽然文锦渡是捡来的孩子,宣夫子待他却如同亲生的一样,做奶酪的本事也没有藏私。文锦渡养了四头大角,都是产奶的母羊,除了拾石菇,平日里就是做奶酪。只是他性子慷慨,若有村子里的人来买奶酪从来都不肯收钱,到了月底就没剩多少奶酪可以拿出来卖。 旁人来讨奶酪文锦渡尚且如此大方,何况是铃鹿。就算只有铃鹿的一个眼色,文锦渡也会乐呵呵地送过来。若是铃鹿想要什么,文锦渡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虽然他总共也没有多少家产。他可不是希冀有什么回报,让铃鹿开心,在文锦渡而言,这绝对是不容置疑的一等大事。何况是铃鹿软语央求呢? 可是铃鹿肯求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绘影变的那个武士,这一回铃鹿是要做了最拿手的石菇炖麂子腿和奶酪松仁糕请那个武士来吃。文锦渡也见过柳阳逆,骑着“筱”字骏马来到山上坳的“大官”是近日里最大的新闻,可是他不知道那人竟然是个武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铃鹿会知道大官的另一个身份。那一刻文锦渡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沉啊沉啊,沉到了极深极冷的一个地方,那地方一定比响水潭的深处更加阴寒。 “阿渡哥,好不好嘛?”铃鹿摇晃着他的衣袖开始撒娇了。“啊……”文锦渡猛醒了过来,“好啊好啊,当然行啊!”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我这就回去拿。”他在笑,可是他知道自己肯定笑得很生硬。“倒不用那么急。”铃鹿的脸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急迫了些,“明天早上我在卧牛石那里等你好么?”还没有走到村口,文锦渡就看见一名亮闪闪的武士骑着俊美的黑马从村子里冲了出来,眨眼就冲过了他的身边。这条柳的去向,只能是领柳人的小屋。他干燥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嚅动了起来。 “真好看哪!”他望着那缕黄尘,赞叹地说。从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可以相差得那么远。他想他可以理解铃鹿闪烁的目光了,只是这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些,相反的,那颗冰冷的心似乎在麻木中刺痛了起来。罗米生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啧啧!阿渡,你看看,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他撇着嘴角翻看着皮囊中的石,今天收获其实不错,找到了三块很纯的彩石,可他脸上都是不屑,“就敲敲打打这个东西,有什么出息。听说现在青石城里的募野兵的很多,要是河络早点炼出石来让咱们塌台,说不定咱们也能这个打扮了。” 文锦渡空洞地应了一声,黯淡的心头闪烁了一下,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铃鹿的脸比身上那条红色的裙子还要红。她双手紧紧地抓着鞍桥,胸口起伏好像颠簸的马背。她闭着眼睛,生怕回头看见身后那个着甲的武士。其实骑马一点也不舒服。乌骓的步子大而快,硬革的马鞍又滑又硬,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铃鹿的双股,让她疼得皱起眉来。“往后靠。”柳阳逆告诉她,他的声音温和,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铃鹿还没有来得及犹豫,就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托起了她的肘弯。她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柳阳逆的怀里。柳阳逆的甲胄是坚硬的,却没有像马鞍那样撞击她的身体。他和他的战马保持着一种让人惊奇的默契,每一步的颠簸都被吸收到了柳阳逆踏着马镫的靴中,就好像这一人一马从来都是一个整体。现在铃鹿也成为了这个整体的部分,这种奇特的韵律让她惊奇地睁开眼来,这才赫然发现山上坳就在眼前。如果山谷里的雾气偶然不是那么重,从领柳人的小屋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山上坳:每一座屋宅、每一条巷道……山风吹过来的时候,带来村子里的烟火气、饭菜的香味、断断续续的笑声或者是叫骂。 这一切似乎都是触手可及的,但是在铃鹿十几年的记忆中,她不曾从卧牛石畔朝那个喧闹的村庄走出过一步。她是领柳人。当她还是个小孩时,爷爷就告诉了她许许多多不能做的事情。“不管他们对你多么亲切,如果你走到他们的中间去,他们脸上就再不会有你所熟悉的笑容了……”铃鹿自己无数次地体会过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可以让她握住双手听她倾诉,大概就是响水潭中的绘影了。 有时候她也想像那客商盈门的客栈、罗家豪阔的院子,还有文锦渡无数次讲给她听的那口养着石菇和胭脂鱼的大瓷缸……想像那些近在咫尺的东西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因为容纳想像空间的并不是只距离本身。这两里柳外的村庄对铃鹿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神通广大而又细致入微的绘影也不能给予她的。而现在,她来了。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在乌骓的蹄下踏得粉碎,甚至没有给她一点震惊的时间。她贪婪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一一掠过身边。那些面孔的变化惊人的一致:从好奇到吃惊继而恐惧。如果是以往的铃鹿,她早该满怀歉意地退到一边去,可是身后的柳阳逆托住了她的臂膀和身躯,也托住了她那颗活泼泼跳动着的心。 铃鹿脸红着,嘴角翘着,眼睛闪闪发光,面颊上那两弯酒窝足以让所有的柳人醉倒,要是他们还没吓跑的话。山上坳就算是黄洋岭上最大的村子,毕竟也只是一个村子。乌骓的脚程快,“得得”的蹄声中他们已经穿到了村子的那一头。柳阳逆有心炫耀,并不勒住缰绳,膝盖微微磕了一下马肚,乌骓调转头又跑了回去:按他的意思,是要在山上坳来来回回地跑上几个回合好好展示一下马鞍上端坐着的铃鹿。他本来以为会在村子里遇到一些阻碍,甚至都准备好了应对的言辞。 可是人人都躲到了门后头,小心翼翼地在门扇的遮蔽下打量着在柳上奔行的乌骓,似乎那些薄薄的门扇多少可以挡住一些领柳人身上的晦气。快意的同时,柳阳逆多少也有些失望。若是可以当面斥责那些村民的愚昧和怯懦,铃鹿一定会更加扬眉吐气。铃鹿是个领柳人,可她首先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一定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期待被注目被尊重。等到第二次经过客栈的门口,铃鹿终于惴惴了起来。柳阳逆第一趟跑马,村人只是奇怪,等到第二趟跑回来,村人就明白了那马蹄声里面示威的意味。 门帘后的那些面孔上又是惊惧又是愤怒,要不是心中愤懑得厉害,怎么能现出这样的表情来?村子里的人虽然忌讳领路人,毕竟面子上都还客客气气的。铃鹿有时候郁闷,看看蓝天看看青山也就作罢,不会一直挂在心上。这时候看见村人愤怒无奈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们这样可怜。“柳大哥……”铃鹿扭过头来,两个人靠得近,她的嘴几乎贴到了柳阳逆的面上,不由惊呼一声慌忙转了回去,把话头都忘记了。 柳阳逆没有料到铃鹿忽然回头,一时也有些尴尬,马背上的气氛就有些暧昧。他心思灵敏,铃鹿话没出口,只是看她一脸忧虑的神色,也已经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清清嗓子,低声对铃鹿说:“风姑娘,原来说是让你看看村子里的风景,可是这些人也是胆小得厉害,咱们这就去拿菜好不好?”铃鹿不敢再转过脸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指了指村西头,那是文锦渡住的地方。柳阳逆到领路人的小屋,着实出乎铃鹿和风老爷爷的意料。慌忙之中,铃鹿倒还记得问文锦渡讨的石肉和奶酪都还没有拿来。才说了一句,柳阳逆就伸出手把她拉上了马背。 晚上铃鹿煮什么并不重要,柳阳逆总归是要带她去山上坳走一走的,村人对领柳人的态度实在让他愤怒。尚慕舟说他浮躁,便是指他缜密心思后面依然是热血冲动。柳阳逆是木旗军统领界明城由宛州带到九原的那批游击之一,武技相当出色。可是能够在短短数年之内由一名新兵升到左柳游击副统领,不是只靠着打打杀杀就可以的。木旗军诸将,有武力冠于全军并称“双杰”的尹文君和刘景,有神力无敌的贺北门,有百步穿杨的刘元钱,甚至有善工机巧的大白,但是要说到心机深沉,一定就是柳阳逆了。 尹文君那么吝于夸赞手下的人也忍不住对界明城评价过柳阳逆:“可惜年轻了些,总还有些浮躁,要不然……”笑了起来:“也好也好,要不然不是又多了一位项公子?”其实柳阳逆的胸中虽然没有项庄那样的丘壑,也称得上算无遗策了。带着铃鹿在山上坳跑马,不是上集市买菜那么简单。在柳阳逆的心中,还有个他自己也不想翻开的念头:若是能让铃鹿折服于他,那也许更容易打探出响水潭的秘密来。这一次出动了十九路的斥候寻找青石六井的源头,柳阳逆始终都认为山上坳的这个方向才有正解。去一趟神秘的响水潭,那可比什么都强。 就算要过铃鹿爷爷这一关,也还是从铃鹿身上打开缺口更容易些。只是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理由该摆在前面还是后面,毕竟起意带铃鹿进村是因为村人对她的歧视。铃鹿还是很紧张,她僵硬的肢体说明了这一点。即使从后面望过去,也能清晰地看见她小巧的耳垂通红一片。柳阳逆有些想笑,却又不敢,忽然看见铃鹿回过头来,一字一字地说:“柳大哥,我一直都想到村子里来。”说着仓促地扭转头去。柳阳逆看见两滴石莹的水滴飞入了乌骓蹄下的黄尘。一刹那间,柳阳逆把响水潭和六井都深埋到了心底。他扶着铃鹿柔弱的双臂,鼻梢飘动着她长发上的松针香气,他心中一片柔软清明。 这时候乌骓马好像又跑得太快了些。天晴的时候,铃鹿可以从自家的小屋门前望见文锦渡家的屋顶。那屋顶上总是白花花地晒着奶酪,好认得很。可是在村子里走的时候,就看不见屋顶了。铃鹿指不清柳,对柳阳逆说了声:“我要下去。”柳阳逆呆了一呆,手上才用了点劲,铃鹿就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山里的女孩子身子灵便,柳阳逆是知道的。不过铃鹿下马这样从容漂亮,他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铃鹿眉梢嘴角都是笑意,却对他连连摆手道:“柳大哥不要笑话我。” 柳阳逆正要辩解,忽然看见铃鹿忸怩了起来,一脸肯求地说:“柳大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么?”柳阳逆心里动了一动,点点头,不声不响勒马站定。村子里的房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铃鹿仔细看了一阵也没确认文锦渡的屋子。她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左近的门枢“吱”地一响,文锦渡拿了一只篮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铃鹿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柳阳逆,脸上热辣辣的,倒说不出话来。文锦渡把篮子朝她一递,说:“铃鹿,刚刚收了几头石菇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割奶酪呢!” 铃鹿“呀”了一声:“阿渡哥,你怎么就知道……”文锦渡淡淡笑了笑说:“骑马进村子,好大的动静呢!怎么能不知道。”往手中唾了一口,抠着墙两下就窜上了屋顶,大气也没有喘一下。他一边翻看着屋顶的奶酪一边对铃鹿说:“真不好意思,这一批的奶酪还差几天,我找块熟点的,你等我一会儿。”铃鹿应了一声,心想:“原应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想是这么想,却慌慌张张地说不出来,仿佛那歉意别有原因,全然和石菇奶酪无关。 说话间,文锦渡手中刀光闪了一下,人就从屋顶跳了下来,原来奶酪已经割了下来。柳阳逆自己是用刀的好手,看见文锦渡的动作,不禁心中震动。这个山里的小伙子明明不曾练过武技,可是挥刀割奶酪如行云流水。这样用刀,就是木旗军中也找不出几个来。他催马走了一步,有心认识一下文锦渡,却听见文锦渡对铃鹿说:“奶酪还没有烤过,要切了皮在锅盖上热一顿饭的功夫,要不太硬……赶紧回去吧!晚了煮饭来不及。”自始至终也没有转过脸来看他一眼。 铃鹿提着那只篮子,看着文锦渡走回屋去,心里总觉得不安。一直以来文锦渡都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从没有听见过他催自己回家的。文锦渡的脾气还是那么的好,对她笑得还是那么真诚,然而他毕竟是走回屋子去了,都没有寒暄两句,顺手把门也掩上了。难道阿渡哥也是顾虑晦气的么?铃鹿在门前站了一刻,想起等在一边的柳阳逆来,笑吟吟地冲他举了举篮子,意思是“晚饭在这里啦!”柳阳逆催马上前,伸手一拉铃鹿,那袭红裙子就好像怒放的圆仔花一样在空中转了一下落在了马背上。 听见马蹄声逐渐远去,文锦渡一颗冰窖里的心滚了一滚,终于落到无边无际的太空里去了,整个人的气力都抽得干干净净。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只听椅子咔咔作响,原来这一下坐得太狠,生生把椅子给震裂了。带铃鹿进村是犯众怒的事情。柳阳逆的举动突然,山上坳的人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夜才纷纷回过味来,很激愤地推举罗九去客栈弹压这位青石来的大官。罗九也觉得自己是身负众望,打扮光鲜地冲到客栈里去讲理,不料从客栈出来却换了一副嘴脸。 原来柳阳逆脾气好得很,只是推说自己不知道村里的规矩,完了还很含蓄地点出来,山上坳的人认为领路人进村会带来霉运,可河络不用到黄洋岭上来,他们的水石给这个村庄带来的霉运反而更大。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罗九想想山上坳也是气数已尽,顿时连问罪的心思也没有了。柳阳逆绵里藏针地道了一个歉,这事情就算完结,毕竟他是青石来的“高官”。可是各种关于柳大人的小道消息却在巷子里面长了八条腿似的飞窜。 最初说的都是铃鹿:她坐在马上的姿态大家都看得清楚。铃鹿虽然算不得美女,毕竟青春可人,柳阳逆要是动了心思也不奇怪。这样的闲言碎语原本是众人的最爱,只是几个山上坳的姑娘咽不下气去:乌骓马固然在山上坳吓得鸡飞狗跳,骑士的翩翩风采却是她们从来不曾见过的。大家还在猜测柳大人怎么会看上铃鹿这样的乡下丫头,客栈里又传出消息来说柳阳逆住到领柳人那里去了,难得的是风老爷爷也让他住着。这一下越发热闹,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 自从见到河络的北邙石以后,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让这个日渐消沉的村庄如此生气勃勃。采石是命脉,那是不能不关心的。可是铃鹿和柳阳逆都不是山上坳的人,众人的瞩目就纯粹是看热闹。又过了几日,村人说起柳阳逆来,暧昧的眼神都变成了茫然和惶恐。原来上山打猎的人看见铃鹿带柳阳逆去了响水潭。谁能去响水潭,一向都是领柳人说了算。可是从来也不曾有外人进过响水潭,领柳人和绘影的干系太大,哪里肯让生人进去。但是柳阳逆一定是去过了,还见到了绘影,因为他回来买马料的时候人人都看见他脸上那层青色的水锈。这样的水锈只有接触过绘影的人才会有,山上坳家家都有采石人,这水锈向来看得熟。外人去了响水潭! 若是以往,村子里早就翻了天,那是山上坳的命脉。如今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懵懵懂懂地只是觉得有极大的阴影压了过来。这天开始,关于柳阳逆的流言就渐渐稀少。过了半个月光景终于有人发现,柳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对于文锦渡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得比半年还长,每天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那些采石的日子,后院的沙地上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个“袖”字。铃鹿的笑声还是清晰的,可不知怎么面容忽然变得模糊,让他背后一阵一阵地出冷汗。 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总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么几天功夫,这个世界就调了一个个儿?然而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那日里铃鹿看着柳阳逆的目光他是看到的,这样的目光不曾投射到他的身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到了月末文锦渡才猛地想起又是采石的时候了。可是连罗米生都去青石谋生了,这一回,还有谁去?文锦渡想到这里,惨然一笑。柳阳逆显然已经离开了山上坳,铃鹿可也没人看见过,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响水潭。想到这一层,文锦渡的心思倒理得清楚了些。如果这辈子都是这样过法,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要不然,还得在地上画多少个圈才算完?想一想柳阳逆的战马和甲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里龟缩了半个月的原因。柳阳逆看起来也不比他大多少,倘若自己也是这样的神气,大概一早就冲到响水潭去向铃鹿问个究竟了。一下子,先前罗米生说的话也涌进了心里,青石城正在募兵!文锦渡拿定了主意。 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痒,文锦渡抬起手背来拂了一下,湿淋淋的,原来出了好多的汗。抬起头来看,日头却正要爬上中天。他用力刻下最后一刀,仔细地把手里那块小小的紫石吹得干净,满意地凝视了一阵子,眼眶却不知不觉有些发热。正午时分了,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卧牛石上。铃鹿怕是不会来。也许,铃鹿已经不在这里。他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紫石收进怀里。身边的四头大角正在撕扯地上的草皮,听见他起身,一起停下咀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文锦渡抱了抱领头那头大角毛茸茸的大脑袋,说:“咱们走吧。”大角没有动,两只软软长长的耳朵竖了起来。香松林的那边有极熟悉的歌声响起来。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想无法,从此不养五更鸡。”原来铃鹿没有走!文锦渡忍不住跳了起来,吓得几头大角后退了几步。只是听得两句歌词,他心里暗暗奇怪,怎么铃鹿就知道自己要走呢?一时间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铃鹿红艳艳的身影就出现在林中的小径上。文锦渡迎着向前走了几步,却猛然吃惊地站住了。 就那么十几天,铃鹿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睛没有以往的光亮,又红又肿,面颊枯瘦,下巴尖尖的。他几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好容易压下了这个念头,却听见铃鹿说:“阿渡哥,你可瘦了好多。”原来文锦渡只是认命,心中刀割一样的难受,却总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不管怎么伤心,眼泪也只是在眼眶里打个转转。听见铃鹿这样关切的一句,顿时嗓子里堵得厉害,再也按捺不住,才转过身去,两滴大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铃鹿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文锦渡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克制情绪,笑着说:“铃鹿你还说我,自己也清瘦得厉害呢!” 铃鹿低下头去,并不作答。文锦渡也知道不能再纠缠此事,清了清嗓子说:“铃鹿啊……没有人采石啦!”铃鹿点点说:“知道啦!”两个人再不说话,又沉默了一阵子,文锦渡鼓足勇气说:“我也不去拾石菇了。”铃鹿抬起脸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头驮满了东西的大角,说:“知道啦。”说着眼睛又是失落又是伤悲。文锦渡心头一软,几乎就要说出“我在这里陪你”。定了定神,他终于没有说出这句话,倒是咽了口唾沫说:“那我今天就走了。” 铃鹿眼波流转,看得文锦渡一阵心虚,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念头。叹了一口气,铃鹿说:“阿渡哥,我送你走。”这一回,没有了柳阳逆的鲜衣怒马撑腰,铃鹿走得倒是比先前还要从容。正午时分,街上的闲人不多,稀稀落落的那几个看了一眼便又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情。领路人的魔咒似乎只有一次的效力,村人见过一次也就不奇怪了。这一路气氛压抑得很,若是以往这样的时候,通往响水潭的道路上都是欢声笑语。文锦渡想得出神,脸上不由浮出笑意来。 铃鹿见那笑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微笑着问:“阿渡哥,可是想起以前采石啦?”文锦渡点点头说:“我也不采石,我也不管石价,可是,那个时候大家欢欢喜喜地做着同一件事情,感觉可真是好!”“小时候大家一起抓蝴蝶也是好的呢!不过现在都长大了。”铃鹿的回答似乎文不对题,却又意有所指。文锦渡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上话。出了山上坳四里,就是十三里下山的栈道,那都是悬在绝壁上极窄极险的道柳,文锦渡不要铃鹿再送。铃鹿也不坚持,说:“阿渡哥,山下面和山里不一样……” 文锦渡听她说得关切,忽然心里有气,打断她说:“知道的。”铃鹿被他一抢话头,面上一红,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文锦渡冲口说出这一句来,马上就后悔了,看着铃鹿却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来。他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的,把那块紫石摸了出来,谨慎地看着铃鹿的脸往她面前递。“什么呀?”铃鹿问。“给你刻的。”文锦渡嘶哑着喉咙说。原来是一片紫石刻的圆仔花叶子。文锦渡实在不会雕石,这片叶子看起来稚拙得很。可是他的功夫下得足,叶子上一丝一脉的叶络都清楚得很。铃鹿拿着那片石看,手不由微微有些颤抖。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记起遥远的过去来,她坐在响水潭边的青石上拈着一片枯黄的圆仔花的叶子眼泪汪汪地发呆。 那已是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她早已学会从容地看圆仔花开落,把那些幼稚的记忆都埋葬了。不料文锦渡一直还记得。石是好石,掌心里的叶子剔透夺目,紫得媚人。铃鹿静静地凝视着那紫石,缓缓开口:“阿渡哥,你对我好,我怎么不知道?有时候啊,我也想,要是我能……”她脸红了红,斟酌了一下用词,“能……能喜欢上阿渡哥,那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爷爷对我说,绘影就算有坏运气,可是我们祖祖辈辈都过得开心呢!只要想好好过就行。”她停了下来。 文锦渡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听,想要把每个字都记到心里去。“阿渡哥,其实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村里只有你真正不嫌弃我,事事宠着我由着我,我从来都记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又快活又放心。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常常看着你在屋顶上翻晒奶酪,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可是,”铃鹿接着说,“这种喜欢跟那种喜欢又不一样,阿渡哥你知道么?”她也不等文锦渡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原来是不知道的。自从柳大哥来了,我才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可以是这个样子。柳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可他到山上坳来只是为了打探响水潭的情形,那是因为青石城要打仗了。 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需要进响水潭,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他的责任比我能想像的都大,不会留在这个地方。可是我就是惦记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再没有别的念头。要是那个时候他肯带我走,我大概会把绘影都放在一边的。你懂吗?” 如果半个月前文锦渡还不能明白铃鹿的感受,这时候他可是再了解不过了。他想说“我懂”,可是铃鹿的话刺得他心里痛得发麻,哪里说得出话来。 铃鹿望着连绵的群山,叹了口气:“阿渡哥,这都是注定的。我这样喜欢柳大哥,可是我也喜欢你宠着我疼着我。要是你对我不好了,我的心里会很难过。这是不对的,我心里明白,可是我总也不愿意和你说清楚。”她望了一眼文锦渡,“阿渡哥,你要是我亲哥该有多好?可是这样的话我也不敢跟你说,因为你一定会更加不开心……所以,最后你们都走了,那也是应该的。” 听见铃鹿说到“亲哥”的时候,文锦渡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闷棍,可是挺一挺胸,他又站得直直的:“铃鹿,柳阳逆是外面的人,他的眼界固然和我们的不一样,可是有你这样好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我这次就要去青石了,见到他我要跟他说。” 听他说得认真,铃鹿忍不住微笑摇头:“我知道你当我是宝,可不是人人都是这样的……”文锦渡顿了一下,大声说:“铃鹿,只要你愿意,我总是会好好待你的。”铃鹿抬起头,眼波如水,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文锦渡的脸庞,那神情又是感动又是悲伤,好一阵才说:“阿渡哥,我知道的。你好好的!不要惦记我。”山上坳再没有人采石,供养领柳人的规矩就岌岌可危。文锦渡这里也没有什么余粮。 只得带了四架奶酪、石菇打算去青石卖了换成粮食,让他们带回来。想来想去,不放心的事情还多,只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多说的余地。文锦渡咬咬牙,不再去看铃鹿,赶着大角往栈道上走。走出几百步远回头张望,只见铃鹿红色的裙裾在山风里激烈地舞动着,挥着手正冲他大喊,隔得远了听不清楚,大概就是“小心”之类。 他心头一热,双手在嘴前卷了一个喇叭筒,用力喊:“到了青石我就去找他!”四头大角被他吓了一跳,撒开蹄子往前跑,栈道上都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山风呼啸,也不知道铃鹿听见了没有。 四百名骑士在中军帐外列成一个方阵,黑色的盔甲遮蔽了他们和坐骑的全部身体。长枪如林,漆黑的枪身,漆黑的枪缨,只有枪尖在耀眼的日光中反射出让人心惊的点点寒光。带柳的副将挥了挥手,那个方阵就整齐地从中间裂开,留出一条恰巧能容三匹马并行的通道。那副将催动战马,先走入通道中去,尹文君微微一笑,轻轻夹了一下马肚,也跟了上去。 才走进那黑色的通道,两边的骑士齐齐大吼了一声:“喝!”接着“咯嚓”一声闷响,长枪交错,这通道的上空顿时黯淡了下来。那副将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身子晃也没有晃一下。尹文君的战马在早先的夜袭中折损了,这时候换的马是李捕毅的花斑豹。马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马,但是青石城主的坐骑什么时候见过战阵?骑士们的一声大吼吓得那花斑豹猛地跳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站在那里,竟然不肯再走。像是要给这场面加点料,又是一声声的清啸,那些骑士单手执枪,另一只手从鞘中抽出雪亮的马刀。 一眼望去,齐刷刷的果然好看。尹文君回头望了柳阳逆一眼,柳阳逆手上好端端地捧着那只大红描金的食盒,座下的乌骓依旧从容地迈着花步前行。“好在是我托着食盒,”柳阳逆笑着说,“要是你的话,该把好东西都洒了。尹文君摇摇头,一脸无奈:“现在就看不上这匹花斑豹啦?” 柳阳逆往前倾了倾身子,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乌骓的脸颊:“看上自然是看上了,不过打仗比不上我的乌骓。”两个人说说笑笑,全然没有把两边杀气腾腾的铁浮屠重骑放在眼里。那副将也不回头,脸上微微有些惊异的神情。 离大帐还有十余步的距离,那副将已经翻身下马,跪在帐前禀报:“公爷,青石使者到了。”口气颇为尊敬,用语却通俗得很。帐里面并没有回答,那副将抬头看了看,回身示意尹文君、柳阳逆下马。柳阳逆有心露露身手,右腿一偏手一松,人已经站在了地上,快得让人没法看清,左手托着的食盒还是纹丝不动。帐里有人“啪啪”鼓掌,说:“好骑术。”声音清朗,正是项庄。 红裙 尹文君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这位项公子差不多是这三十里连营中他最忌惮的人之一。早知道今天会见到,他却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柳阳逆在九原城不过半月,都没跟项庄说过一句话,自然不熟悉他的声音,只是见尹文君神色郑重,心头不忿。越过尹文君的身边就往帐中走。才走出两步,身边有人低喝:“站住,不得带兵刃进帐!”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锐风破空,来势劲急,帐前卫士的两柄长刀正一高一低,对着柳阳逆的肩膀和肚腹刺来,那速度力道丝毫没有警告的意味。柳阳逆虽然争强好胜,却不是个莽撞的人,这样闯入帐中本来是不妥的。不过尹文君心思也极敏捷,登时明白了柳阳逆的用意,抢上前去伸脚踏落长刀。左首的卫士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猛的一震,那柄长刀已经被尹文君踏在了脚下。柳阳逆面不改色,往前迈了一步,肩膀一歪,正撞上右首卫士的臂膀,左手依旧稳稳托着食盒。 他的下手狠辣,一撞之下,竟然撞脱了那卫士的肩臼。那名卫士也是个狠角色,明明手上已经没了力气,还是死死抓着那长刀不放,侧身挡在柳阳逆的面前。与此同时,哐啷哐啷刀声不断,另外几名卫士显然也是老手,仅仅是呼吸之间就逼入柳阳逆和尹文君身前三步,明晃晃的长刀锁住了所有的出柳。 尹文君沉声道:“方才鲁莽了,楚公爷见谅。”说话间,和柳阳逆两个同时急退。柳阳逆一挺身子,把身后持刀的卫士又撞了开去。他二人这次是信使,只配备了软甲腰刀,退后时已就势把自己的腰刀交在了最初那两名卫士的手中。可怜那两名卫士也是军中好手,手里多了一柄刀,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帐中沉默了一刻,有个高亢的声音说:“尹文君,你现在出息得很啦!”声音平淡,一点感情都听不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道:“进来吧。”正是小九和楚尘年,商军的三名首脑居然都在帐中。尹文君嘴边露出一丝微笑,看来楚尘年还是很给面子的。帐篷是九撑十八柱的牛皮漆金帐,里面大得几乎可以跑马,中间却只坐了五六人,显得空旷得很。尹文君和柳阳逆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地给中间那个年轻的武将躬身施礼,说:“见过王爷。”原来那就是楚尘年了。 小九把短几一拍,道:“还知道是王爷,也不跪下。”尹文君淡淡地说:“甲胄在身。”楚尘年笑了笑,摆手说:“原来也是不行大礼的,是不是,尹文君?”他说的自然是当年圣堂七百将的时候众圣堂所行的军礼。尹文君抬起头来回答:“您是商国王爵,文君不敢废礼……当初行军礼说的是“为大人效死力”,如今只能和楚大哥说了。”楚尘年的眼睛闪了一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很好……很好……”木旗军固然自称是真正的圣堂,可是木首的玉玺还在楚尘年的手里,帐外那些铁浮屠就是商国圣堂军团最精锐的战力,他们的口号也是“为王前驱”,号称是“圣堂正统”。 真假圣堂的争辩从三年前的九原易帜开始就是让楚尘年切齿的话题,尹文君上来就提这档子事情,大帐中的火药味道顿时重了起来。楚尘年略一沉吟,问道:“尹文君,你跟了我多久?”尹文君想也不想就说:“沁阳之围到九原易帜,差不多两年半的光景。“两年半哪!”楚尘年长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当年那些圣堂还有多少在我麾下?”尹文君老老实实地说:“文君不知。”“一百一十七人。你知道天明城那个木旗军又有多少?”“三十一人。”尹文君答道。 “原来这就是圣堂正统了。”楚尘年笑了起来,不待尹文君争辩,手指着帐外的铁浮屠又问,“尹文君,你治军的能力还在天明城之上。你来告诉我,这些人如何?”尹文君沉吟了一下:“没有永宁道的好看。不过……”楚尘年拉下来的面孔略略松弛:“不过什么?”“不过永宁道的圣堂军团适合阅兵,而这些兵,文君以为可以打仗。”尹文君言语保守,他说这些骑兵可以打仗的意思,就是说这是一支极厉害的军队了。 方才过这些重骑的枪林,尹文君和柳阳逆表面轻松,实际上颇为震撼。如今的铁浮屠与九原时期的大大不同。比如那些战马就都换了马种,瀚州来的重马比他们两个的北陆良驹还要高出一个头来。这小马儿跑得不算快,却最善负重。铁浮屠换马的缘由从他们的甲胄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九原易帜以后,楚尘年不再能获得大批的蛮族兵器,只好把注意力放到了明国。这些黑甲样式和当年天明城订来的差不多,却是中州精锻的折钢甲,分量比蛮族造的甲胄重得多,厚度也增加了,配上全副马铠,防护力比木旗军最精锐的左柳游击还要强。 骑兵配一丈多长的长枪也是不曾看见的。这样的长枪分量既重,穿透力也强。方才那些骑士单手持枪行礼,等他们两个走过通道,枪林也没有晃动过,可见骑士们臂力极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尹文君一向以为左柳游击可以算东陆最强的重骑,可是在铁浮屠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差距很大。 听到尹文君这么说,连小九脸上也不由出现了一丝微笑。这支铁浮屠总数不过七百,号称天下无敌,正是他麾下的精锐。“你也知道他们能打仗啊!”楚尘年拖长了声音,“那你看他们在木旗军中可有敌手?”尹文君笑了起来:“王爷说笑了,说到打仗,如果只是比较几个兵将的实力,那我们现在早该递上降表请王爷赐罪。如果只是比较几个兵将的实力,王爷您也早在沁阳就不在了。铁浮屠虽然厉害,王爷可是打算驱使他们攻城么?” 青石是古蛮族遗城,号称宛州第一坚城,青石城主李捕毅更是毫不惭愧地说:“青石之坚可称三陆翘楚。”楚尘年围城至今已经整整一个月十六天,虽然大规模的攻城战早在头七日后就停止,试探性的袭扰却一直不断,青石易守难攻他是很清楚的。铁浮屠再强,毕竟还是骑兵,不能飞上城头。只要他们冲进城下百步,同样是死柳一条。“尹将军对青石城防倒是很有信心啊!” 项庄长身而起。尹文君盯着他看,五年多了,大家都不再是沁阳城里的毛头小伙子,项庄却依旧是那副白衣不染、出尘缥缈的样子,俊美的面孔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但不知道木旗军到底有多少人马,可以让你这样有底气?”尹文君闭口不言。他不是那种锐利如刀锋的人物,面对项庄的时候,他宁可少说一句免得漏嘴,这个人的心思深沉得简直可怕! “木旗军号称七千,我看有四千也就不错了。李捕毅两万私兵加上扶风营五千,充其量也就是三万人马。尹将军,我们这里放了二十万大军,你们怎么打?若说守城,青石城五万居民加上三万军兵,粮草何来?这百里黄黍早耽搁了收割……”一直沉默着的柳阳逆突然高举食盒,打断了项庄的话:“大哥让我们送青石特产给王爷和项公子品尝。”小九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愕然,随即冷笑道:“天明城这个家伙倒会玩虚的。”他看了眼楚尘年,招了招手,“呈上来吧,看看青石产的是什么东西。” 食盒里简简单单四色碟子,一碟白一碟红一碟青一碟黄,看着十分好看。小九望了一眼尹文君,眼神里隐隐约约透着疑惑。项庄神态依旧从容,他伸手进去从那黄色的窝头上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下,稍稍有些吃惊。“今年的黄黍?”他笑了笑,“抢收几亩也不奇怪,可惜现在青石城外都是腐坏了的黄黍田。”小九这才明白过来,挖了一块青色的凉粉送进嘴里,那是橡实面做的。青石又称橡城,满城都是亭亭如盖的大橡米,晚秋正是收获橡实的季节。 橡实凉粉十分滑,小九忍不住又挖了一勺才说:“不错,倒是挺好吃的,就是不耐饿……”脸上满是不屑的表情。那碟红色的是牡丹皮醉胭脂鱼。项庄望着那碟鱼,嘴里缓缓地念:“来醉茎深露,胭脂画牡丹……想必这个就是六井的名产胭脂鱼了。”青石的六井每月二十五开始流三天的胭脂鱼。那鱼不过手指大小,色如胭脂,肥壮的鱼身里多有脂肪,味道极美。传说六井通海,胭脂鱼是海底赤龟褪下的鳞甲变化而来的。流鱼是子夜到天明的事情,六口井里满满的都是胭脂鱼,满得溢流出来,怎么捞也捞不完。可是一旦天光大亮,井里的鱼就会骤然不知所踪。 白色的碟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白切肉,一片片切得几乎半透明,只有表皮粘连在一起。只是这肉有皮而无脂,也没有寻常猪牛的肉纹肌理,看起来十分奇怪。项庄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对楚尘年说:“大概是石菇,中州叫做息肉的东西。” 尹文君点头称是:“项公子博闻强识。这就是石菇,土人也叫它石肉。青石城里家家都在水缸里养一块,可以长到桌面大小,若是割了一块来吃……”“一夜就会长回来是吧?”楚尘年也有些好奇,“我以前也听过,只当是传说呢。”他拿了一片石肉放到嘴里,“味道倒是不坏,跟猪肉似的。”他忽然展颜一笑,“如此说来,天明城是打算安安稳稳地在青石城里守下去了?” 尹文君说:“公爷这边二十万大军,吃饭也不容易啊!说起来,永宁道沙场秋点兵,十一月初四下的大雪……”楚尘年朗声长笑:“你这家伙,还真会怀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替我谢谢天明城的这盒吃食!既然你们觉得可以守,不妨守下去。既然你们粮食充裕,嘿嘿……”他望了一眼项庄,“不妨再多救济些没打上秋粮的农人吧!”宛州十城,青石占了好几个“最”字:最北、最老、最小,也有人说是最安逸的。 与中州不同,宛州少战事,城池结构自成一格,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无疆之城。从衡玉到白水,这些繁华的大城都是没有城墙的,淮安也不过是在中心有一座格局窘迫的子城而已。 青石却是一个例外。不知道多少年前,蛮族取了南暮山的石材造就了当时的王都,也就是今天的青石。以今人的眼光来看,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浩大工程。蛮族留下的惟一一个完整的城池恰巧处在中宛交通的咽喉,历代商会、城主都重兵事,百多年的经营加上蛮族的精心布局,青石一直都有“宛州门户”之称。虽然说是十城中最小的一个,但是整个青石三万人家都在七丈高的厚厚城墙后面,这在宛州是绝无仅有的。 青石本地物产并不丰美。一南一北分别是黄洋岭和南暮山,向东则是险恶的地势,本来这样的地方不宜居住,罔论建城。蛮族却偏偏有这样的本领,在城中掘出六口井来。说是井,都有丈许的井口,六井连绵相通。主井大而方,更是有半间屋子大小。井中都是好甜水,取之不尽,不但养活了青石这十余万的人口,也造就了胭脂鱼、石菇这样的名产来。蛮族设计得精巧,青石城里面不但水道密布,更分明渠暗沟。 初一十五的时候,平井出水汹涌,抽掉井口的栅板,井水就满满溢出明渠来,把城里的街道冲刷一遍。所有的街道都是左手明渠右手暗沟,井水这一冲,脏污了的青石街道便又亮得耀眼,青得迷人了。这也是青石城名字的由来。尽管是古久美丽的名城,因为偏离了宛州经济运作的动脉建水,青石城在宛州的地位说不上多高。要不是正处在中宛交通的要道上,这个城市大概会逐渐沦为二流。 从楚尘年的角度看来,欲下宛州必然先取青石,这也是没有悬念的:虽然青石是历史上从未陷落过的宛州第一坚城,可这也是宛州惟一的坚城,陷青石则宛州不攻而破;城外百里平川最适合运用骑兵,而骑军正是楚尘年最得意的军力;青石城主李捕毅是宛州商会中抗拒岁募最坚决的一个,私底下跟木旗军勾勾搭搭也不怎么遮掩;最妙的是青石本身只是作为交通枢纽而存在,就算打坏了也不至于伤及宛州大局。 威帝十二年七月,商军二十万兵发青石。这个时候,永宁道的草已经黄得透了,青石城外的黄黍才刚刚低下头来。三次强攻过后,楚尘年才发现原来商军的攻坚能力还是比野战弱了许多。他倒不急,从天元到霍北都是流言的天下,这一仗拖上几天未必就是坏事。圣堂军团的铁骑在黄黍田里奔驰,木旗军的游击也频频出击,交战或有胜负,这满地的黄黍可都实实在在烂在了地里。一个多月的功夫,木旗军彻底失去了对青石外围的控制,商军不过是在东门和西门各设大营一座,就已经把青石城困死了。尹文君和柳阳逆出使的前三天,商军在坏水河口刚刚截获淮安来的粮船。 以青石的存粮,想养活八万兵士和居民实在是荒诞得很,楚尘年两次以箭书催促李捕毅和天明城献城求生了,可是天明城硬朗得很,派了尹文君和柳阳逆送来这样一个食盒示威。虽然楚尘年对天明城的牛脾气再了解不过,也还是被这个天真的举动给气乐了。从商军的大营出来,柳阳逆觉得心里不是很踏实,楚尘年说的那句话让他琢磨不透。 不管是天明城还是李捕毅都没有打算用那个食盒让楚尘年打消困守的念头。不过粮食的难题也真的不像楚尘年所期望的那样严峻,断断续续地抢收黄黍和外购粮草的动作在商军离开九原的消息一传出就展开了,同时青石城内也开始对粮食进行配给。楚尘年和项庄一直以为青石城里还是拉家带口的八万居民,却不知道疏散人口的行动已经进行了将近半年。对于这一战,李捕毅的准备比楚尘年更加充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再守上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也不是不可能的。一个月后,商国进入冬季,下宛州的道柳崎岖难行,二十万大军的补给只怕比青石更为麻烦。 如果这一个月楚尘年没有什么主动的攻击,青石之围应该可以自然缓解。惟一的问题是木旗军的战马已经开始失去战力。不过,失去外围阵地的情况下,骑兵对于守城战的帮助也不是那么大。问题在于,要是项庄果然像尹文君说的那样神通广大,这些事情又怎么会瞒得过他的眼睛?柳阳逆用力地想了好一阵子,觉得惟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还是水源。青石六井的水源是一条不知流向的地下长河,就目前所探知的情况来看,方圆百里惟一可能和这条地下河相关的就只有他刚去过的响水潭了。可就算商军也知道了响水潭,没有铃鹿的歌声他们又怎么进得去?都是胡思乱想吧! 想起铃鹿,柳阳逆的心头突然热了一热。从九原城开始的戎马生涯颠沛流离,他算不上一个守身如玉的君子,虽然还不至于贪花好色,但这些年来经历的女子也着实不少。可是铃鹿是那么的不同,纯得好像渡年时候的一个微笑,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刀口舐血的日子过得多了,几乎也就成为了习惯,他差不多忘记了自己那么做的理由。和铃鹿相处的那几天,他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需要守护的。只有时时地去想,才不至于麻木。见过绘影以后,他原本应该立即返回青石,可是他差一点就腻在了那里,忘记了自己在青石的职责。 离开响水潭的时候,他还是笑得爽朗:“铃鹿,等我打完了这一仗便回来看你。”他记得铃鹿害羞点头的神情,不舍而又期盼。从头到尾,那个女孩子都没有问他要过一个字,可是他知道自己把一些东西留在了那里。铃鹿不知道这一点,柳阳逆自己也是回到青石以后才明白。“想什么呢?”尹文君正在琢磨楚尘年的应对,回首看见身边这位素以智谋闻名的同袍一脸沉思,不由出声询问。柳阳逆一抬首,正迎上尹文君满含忧虑的目光。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哪怕阳光明媚,山坡上开满鲜花。 楚尘年说尹文君治军在天明城之上,柳阳逆不能同意。有些事情不能只看心思手段,单是天明城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就足以让最紧张的士兵松开握得太紧的兵刃。跟了天明城那么久,就是柳阳逆也没有把握确认天明城到底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想……”柳阳逆浮起了一丝微笑,“老尹,你跟嫂子算不算一见钟情呢?”尹文君和阿零是木旗军中的神仙眷侣。一个是“木旗双杰”之一,天明城的老搭档,说是木旗军幕后的黑手也不为过;一个是木旗军中第一美人,传奇一般的巫舞者。尹文君遇见阿妮的那场恶斗是木旗军中最脍炙人口的传奇,军中男儿哪个没有几分英雄救美的幻想呢? 尹文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猜测着柳阳逆又在转什么坏点子,并不回答。双腿一夹,花斑豹“嗖”地窜上了吊桥。柳阳逆丧气地望着尹文君的背影,拍拍乌骓的脖子:“咱们不跟他比,不就是跑得快么?”事情来得很快。从楚尘年营中回来不过三日,一大早的,西关门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柳阳逆在望山门上值守,隔着橡米青葱的半座青石城自然看不见西关门那边的动静。可是城中马蹄纷沓,背插红旗的青石令兵在青石街道上来来去去,一看就知道有事情发生。 柳阳逆把防务交代给扶风营的范西文,跳上马往天明城住的市恩堂跑,柳上截住一个令兵就问:“怎么回事?”那令兵跑得急,几乎被他揪下马来,咽了口唾沫才说:“西关门,西关门那里有很多人。”柳阳逆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个青石的令兵果然不上柳,话都说不清楚,比木旗军的差得远了。 那令兵定了定心神,这次说得流畅了许多:“早上西关门外忽然多了许多营帐,总有万把人,也不是商军,看起来古怪得很,天将军和李城主都过去了。”他小心地看了眼柳阳逆,显然认得他,“柳将军,天将军没有召集会议呢!”木旗军习惯野战,守城也是头一遭。这次驻守青石,天明城尤其强调各司其职,无令不得擅离职守。柳阳逆“哼”了一声,点头说:“你去吧。”掉转马头往望山门走,脑子里都是见楚尘年时他说的那句话。想到令兵方才那句“不是商军”,忍不住“啊”了一声,心中霍然开朗。 自从失去了对青石外围的控制,木旗军的斥候派得少了许多。这些日子商军在大营后面的动作都不能掌握。不过把零零星星的情报汇集起来,总是可以看出商军的小股部队活跃得很,黄洋岭和南暮山上都出现了赤旅的踪迹。商国多山岭,赤旅本来精于山地战,可是两山去城甚远,地势又险恶,藏不住重兵,楚尘年派赤旅上山未免显得有些奇怪。柳阳逆起初的猜测是项庄多疑,后来也想到大概和水源有关。青石六井的名气太响,不管谁打青石都不能不打这个主意。 对于水源问题,柳阳逆十分放心,就是机会真有那么巧,楚尘年发现了响水潭,他们也还是没有办法对付绘影。等到西关门出现了那么多的人,柳阳逆才想明白,原来赤旅那些斥候未必是找水源去的,那些山民才是他们的目标。平原上没有水源,青石的农人大多住在城边,战事初起的时候不是走了就是退入了青石。黄洋岭倒也罢了,南暮山号称是宛州的桔园,山上的村落实在不少。楚尘年这次用兵掐准了黄黍收割的季节,正是针对粮食而来。困住青石不说,把山上的人都往青石赶,也是增加守城负担的好办法。 只是,柳阳逆微微一笑,这个办法虽然不错,破解起来也很容易:只要不开城门,山民就成了楚尘年的问题。何况青石现在是是非之地,那些山民用刀子赶着也未必愿意进来。还没走到望山门下,旁边忽然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抓住乌骓的缰绳。乌骓是久经战阵的老马,这一下突然被生人抓住,又惊又怒,连连嘶鸣着后退。柳阳逆脸色一变,手一抖,手中的破月刀已经朝那人的手臂削了下去。 柳阳逆自认刀法比天明城或许略有不足,跟尹文君相比只怕还要强些,反正尹文君称著的是枪法。这一刀应对突袭,又急又狠,满有志在必得的意思。不料那人反应好快,手腕一翻,一柄冷森森尺把长的短刀贴着破月削了过来,只是才推了半把,那刀上力气就收尽了。中州、宛州几年的仗打下来,柳阳逆所见刀法极多,这样没有章法而又变化极速的短刀倒是头一回见到,心里隐隐约约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见那短刀的主人收手,他也收住了刀势。 看了一眼这个一身劲装的扶风营斥候,柳阳逆的眉毛扬了起来:“文锦渡么?”文锦渡显然没有想到柳阳逆知道他的名字,愣了一愣。柳阳逆微微一笑:“你来了青石,不错呀!你的刀法很好,要不要……”文锦渡却不理会他,逼近半步,哑声说:“你到底喜不喜欢铃鹿?”文锦渡问得没头没脑,脸上满是惶急,嘴唇干裂,一条条都是血口子,若是换了别人还以为他是失心疯。可是柳阳逆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心头一沉已经想到来由,一把抓住文锦渡的肩头问:“铃鹿也在那里么?” 文锦渡用力点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说:“柳阳逆,铃鹿待你这样好……你要救她。”柳阳逆听他说得凄厉,心下微感奇怪,说:“当然要救,你别着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脸色变了,一颗心冰凉一片,盯着文锦渡的眼睛问:“是不是李城主不让那些人进城?”文锦渡是拾石菇的出身,虽然没有练习过武技,峭壁练出来的身手刀法却十分可观。到青石的时候正好赶上商军南下,他卖了大角直奔募野兵的地方,稍显身手,不过三日就进了扶风营。 青石城不大,又都在军中,文锦渡见到柳阳逆的机会其实很多。只是大军压境,青石军民都在生死线上,就算文锦渡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也知道眼下不是问铃鹿之事的好时机。虽然军中有令不得散布赤旅上山的流言,可这消息却“撞”到了文锦渡头上。天明城没有闲着,木旗的骑兵不好用,就把扶风营身手利落的本地人一批一批放出去做斥候。文锦渡是黄洋岭上的人,正好被派上这样一件差事。他出城不久就看见商军一批一批押着山民下山。他心中挂念铃鹿,一柳躲躲藏藏狂奔到山上坳,但还是去得晚了。 山上坳狼藉一片,整个村子都空了。领路人的小屋也不例外。文锦渡呆了半晌,想起那些山民,便折回去跟了他们一路。到了青石,西关门外就是商军大营驻地,山民们就像牲口一样被圈养着,藏在大营后面。文锦渡在大营外伏了两夜,奈何商军守备森严,他根本混不进去,只是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昨夜山民被驱赶着往西关门前走,上万乱哄哄的人影里面,文锦渡终于恍惚瞥见了一角红裙。 黎明时分,文锦渡攀上城墙回到青石,急匆匆地只想去找刘瑾瑜,却看见西关门城头已经忙成了一片。来来去去的令兵一道一道地发布命令,李捕毅的弓箭手和扶风营的床弩都往西关门赶。他抓了一个扶风营的弟兄打听消息,那家伙却只知道上面说有恶仗要打。商军的用意,以文锦渡的脑袋是想不明白的。西关门守军的调度,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由。可是,再糊涂的人也能看出来,西关门完全是大战前的气氛,一旦仗打起来,那些夹在青石和商军中间的山民只有死柳一条。文锦渡越想越怕,几乎吓得哭出来,总算绞尽脑汁想起了柳阳逆。 他知道柳阳逆是木旗军的重要人物,便把心底的一线生机都放在了他身上。“只要他能救出铃鹿来,我便从此躲得远远的,再也不看他们一眼。”文锦渡想。李捕毅自然不肯放那些山民进来,柳阳逆心里明白得很。若是他坐在李捕毅的位置上,只怕也是一样的决定。兹事体大,牵涉远不是放这些山民进城逃生那么简单。纵然是算无遗策的柳阳逆,急切间也拿不出好办法来。他握着刀柄的手抓了放,放了抓,想到山民夹在两柳大军中间的惨状,背上凉凉的一片冷汗。 文锦渡见他犹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冷了下来,后退几步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道:“可惜铃鹿一片真心。”转身大步离去。没有得两步,忽然觉得胸中气闷,咳了一下,嘴里咸咸的都是血腥味道。他吐掉满口的鲜血,心里想,要是能陪着铃鹿一起死了,那倒也不错。这一想,脚步竟然轻快了许多。看看他的样子,柳阳逆也知道了文锦渡的念头,脸上不由一寒:他也是堂堂木旗军左柳游击的副统领,怎么可能连一个女孩子都救不出来,那可真是不如一个扶风营的新兵了。 “站住。”柳阳逆喊。文锦渡扭过头来,一点表情也没有。“你不要回扶风营了,就留在望山门吧。”柳阳逆道,“我跟刘瑾瑜打个招呼。要救铃鹿,也不是你一条命就能换来的。”他咬咬牙,“我还真不信我们救不出铃鹿来,就在今夜。”对于柳阳逆的承诺,文锦渡并不真的存着指望,他点点头说:“那便好。”扭转身又往回走,显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打算。 乌骓马被勒住了嚼子,四只马蹄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来回踏得火星乱溅。柳阳逆看着那个倔强的少年人一步一步消失在街角,心中不知道是妒忌还是什么,竟然有些空空落落。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令兵才给望山门带来口头简报,只有一句话:“着柳阳逆移交望山门防卫于范西文。”也没有交代移交防务后的派置。柳阳逆和范西文交换了一眼不安的视线,明白是上面出了问题。一起在望山门呆了那么多日子,两个人其实也没有多少可以交接的。范西文把柳阳逆送到城下,张口问他:“去哪里?”柳阳逆把长枪在马鞍边挂好,一身重装,明显是要出战的装扮,苦笑道:“你说去哪里?” 范西文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是些山民,倒弄得我们自己乱了阵脚……柳兄,您是仔细的人,见了天将军和李城主当善言之。现在这个时候,乱不起啊!”柳阳逆也不回答,心想:“你要知道我夜里去闯山民的营地岂不是更乱?”西关门上聚集了木旗军几乎所有的高阶将领,倒没有让人看了心慌的大队游击。城外隐隐约约有人号哭,数量还不少。看来是山民试图进城,和守军起了些冲突,柳阳逆的心多少定了些。以天明城的性格,这个当口和李捕毅冲突的可能性实在太小。收拢诸将的意思大半是要给李捕毅一个交待。他张望了一下,看见刘灵石正扶着女墙用力往外看,过去拍了他一下问:“到底怎么回事?” 刘灵石拿手指一指城外:“你自己看。”柳阳逆看了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护城河里浮满了死尸,大概有一百来具,身上遍插雕翎。那些山民现在都远远地躲在城外三五里的地方,呜咽不断,听起来十分凄惨。他原来也想到会有山民急于进城,城头的守军也必然驱赶。西关门的守将是扶风营统领房听元,听说是个厉害的角色,不想下手如此狠辣。木旗军在西关门派驻的副将是神箭刘京,这时候正五花大绑地单膝跪在地上,身边两名扶风营的长刀手眼睛血红,一脸的凶神恶煞。看到这里柳阳逆已经明白了大半,悄声对刘灵石说:“是不是刘神箭又对那些山民心软了。” 刘灵石吐吐舌头道:“难怪人家都说你一肚子主意,这样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刘京他岂止心软,他动手把房听元的两个亲卫都给废啦!”柳阳逆脸色一沉。木旗军与扶风营的关系本来微妙,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情可是再糟糕不过。他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山民,想到铃鹿也在他们中间,心头一阵阵地起火。诸将在囤兵洞里落座,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天明城和李捕毅。扶风营也是野兵,却比李捕毅的私兵还要亲信。这官司最后要落在木旗军和青石城主的身上。 李捕毅站起身来,走到刘京身边给他松绑,刘京鼻中轻哼了一声,竟是毫不领情。李捕毅也不在意,对诸将拱一拱手说:“今天这桩事情责任不在房将军和刘将军,在我和天帅。刘将军,绑你到现在你也多担待,临阵不遵将令……”刘京大声道:“不错,不遵将令杀头也是应该的。可是他……”。天明城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刘京,一桩事只论一桩事。房将军虽然过激,也是他权责范围内的事情,不可混为一谈。李城主说得对,今天这个事情主要还是我们犹豫不决,发出的命令含糊不清。” 柳阳逆听得暗暗心焦,本来对待山民的关键在于“放”还是“防”,两个字差别悬殊。总体上看,应该是没有太大机会放他们进来。可是在上头明确之前,各门守将还有些空间可以机动,要是天明城把话说清楚了,对于他营救铃鹿也是大大不利。李捕毅叹了一口气:“南暮山、黄洋岭都是青石治下,这些山民说是青石的也没错。城下枉死的这百余条人命,我作为青石城主,难辞其咎……”说到这里,眼中微微泪光闪动,面上沉痛之极。可是接下来话峰一转,“可若是因为这一万山民失陷了青石,城中十万生民的性命又该由谁担待? 宛州数百万人的命运又该由谁担待?李捕毅不敢以一念之仁置千万性命于不顾。这个责任,在座诸位只怕也没人挑得起来。”人人都知道楚尘年用兵不循常理。可是把战场外的山民都圈过来,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出格。木旗军一向不承认楚尘年是圣堂的首领,就因为他太不吝于牺牲他人的性命和尊严。可是如今,楚尘年把木旗军也逼到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各人心头交战,仓促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刘京梗着脖子说:“起码放些老弱病残进来,一人少吃一口饭也养得起。你们说,少这一口饭难道就饿死了么?”柳阳逆摇摇头,这个刘京虽然神箭无双,性子却总还是天真单纯,只想到了这几天的吃饭问题。当然,首先就是粮食,青石围城,天明城固然没有能力正面对抗楚尘年,商军铁骑想要冲破城墙也难得很。双方都清楚得很,这一仗,主要是看谁耗得住。李捕毅总算准备充分,天明城也安排得细致。即便如此,是否能扛到商军的补给出现问题也还是未定之数。忽然增加这一万多张嘴,青石的粮食就更加捉襟见肘。楚尘年当时笑对食盒,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没有粮食的问题,也没人敢担保这一万多人都是山民。只要放进了百十个商军的探子,青石的城墙再怎么坚固,城防也是岌岌可危。为了肃清奸细,李捕毅的功夫从初夏就开始做了。真要放人进来,不是前功尽弃?最后一条,西关门的大营里起码有五千骑兵,铁浮屠也部署在这里。面对如此强敌,西关门若是一开,关不关得住就难说得很。然而话说回来,“放”还是“防”才是最关键的决定,定了下来才可以根据这三项一一图之。 果然,李捕毅苦笑了一下,问天明城:“李帅,您说是不是就饿死了?”天明城皱着眉头,良久方说:“这难说得很。”他说难说得很,自然是承认这一万人有吃死青石的可能。门口脚步声响,一名什长拿着枝无头箭走了进来,说是商军投书。李捕毅伸手接过,看得直摇头说:“这人倒是写的好文字。”转手递给了天明城,天明城看了一眼就说:“项庄写的。”项庄风流才子,这一封投书也是写得四平八稳,开头就是:“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 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大大咧咧摆了一通“上治以民生为重”的道理。其实宛州文风颇胜,只是李捕毅好武厌文,在宛州城主中算是一个异数。天明城是行吟者出身,读这种东西倒不费劲,一边看一边就说给诸将听。项庄对于西关门守军射杀山民的行为“惊骇莫名”,却又不直指守军的过错,只是强调两军交战不涉黎民的道理。接着话锋一转,“月闻黄洋岭多梯田,土人乏驯畜,乃以甜醴诱山牛之幼畜……”这个风俗柳阳逆在山上坳就听过。冬季农闲,黄洋岭上的农人用酒糟引诱山牛的幼仔攀上极高极险处的梯田,然后掘断来柳,用酒糟养着。 开春的时候,那些小牛都长得壮大,修好了来柳它们也不敢下来,于是一辈子就在那块梯田里面老老实实地耕作。那书简里说完了这个故事,竟然没有下文。刘灵石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柳阳逆小声说:“意思是说,你们这些木旗军啊,是不是也上到一个下不来的高度难以自处了?”说着心中竟然一惊,不知道哪里来的恐惧,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刘灵石想了一会儿,拍了一下大腿,说:“我知道了,那个‘项庄’是激我们把山民们都放进来呢!” 天明城微微点头,意态逐渐坚决了起来:“不错,既然他要激我们放山民进来,那果然是不能让那些人进城的。”刘京“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大声说:“天大哥!若是这样,我们跟楚尘年还有什么分别?”诸将目光炯炯地瞪着天明城,多半都是一样的心思。文锦渡决定夜里到山民的营帐里去找铃鹿。整个下午他都在磨刀。现在除了那柄薄薄的采菇刀,扶风营还给他发了一柄又长又大的朴刀。这柄刀的质地很一般,但他还是把它磨得雪亮。其实夜晚出城碰不到商军也就罢了,要是碰到的话,再多带二十把刀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不磨刀又能做什么呢?要是不磨刀的话,他会想着铃鹿在乱军中的模样想到发狂。黄昏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斥候队的佰长到处寻找他们的副统领刘瑾瑜。因为房听元镇守西关门,刘瑾瑜成为了青石城内所有扶风营部队的长官。失踪的不止刘瑾瑜一个,几名副将秘术师也走得干干净净,驻扎在文庙的千余号扶风营野兵中居然只有一个医官算是高阶将领。那佰长正在惶恐的时候看见房听元撤了下来。在跟着房听元一起下来的扶风营士兵中,文锦渡很意外地见到了罗米生。 罗米生的脸色非常差。房听元下令弓箭手射击的时候,他看见中箭倒下的山民里面有一个是柿子垄的老泥。这让他不能不担心后面的人群中还有他的父母家人。“西关门这个事情,要不是木旗军的刘神箭拦着,还能再死上几百人,”他强打精神给文锦渡解释,“可是李城主只是派了骆统领上去替换南统领,刘神箭就被一撸到底,现在还在西关门上当弓箭手呢!” “阿生……”文锦渡的声音发颤,“那些射倒的人里只有老泥一个是认识的么?”“嗯,”罗米生点点头,“阿渡你别乱猜,跑在头里的都是青壮汉子,铃鹿和我爹妈要是在他们中间的话,应该都甩在后头呢!”他用力宽慰文锦渡,其实是在宽慰自己。“对了,现在每个城门都把木旗军的守将换成了副将,上次那个来过咱们村子的柳阳逆现在在西关门当副将呢!”他松了口气,“统领就没有房统领那么严峻,柳副将跟咱们多少也有些关系,要再有什么事情,不能下手那么黑吧?” 消息听起来不坏,柳阳逆统率着木旗军实力最强悍的左柳游击,现在又正好守在西关门,要是他真肯为铃鹿出力……不过文锦渡决定把柳阳逆暂时忘却,想起那张犹疑不定的脸,他就替铃鹿不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呢?虽然他生得倒是好看。”西关门的守卫比以往多了一倍,城楼上森冷地架着五台金色的床弩,小儿手臂般粗细的箭矢饥渴地望着远处的篝火和营帐,文锦渡看得心里发寒。在城头上来来回回走了一遭,他也没想好朝哪个方向去。从城墙上望过去,山民的营帐混乱不堪,好像沼泽里丛生的荆棘。不管怎么样,他知道不能从西关门出城,防卫太严密了。 他虽没有出入城门的令牌,但对采石菇出身的他来说,高高的城墙却不是一个障碍。下城墙的时候,文锦渡被拦住了。“你是哪个队的?”一名木旗军的武士敏感地望着他,“出示令牌。”文锦渡指着背上的令旗给他看,扶风营的令兵全城通行无阻。“找谁?”那武士依然不肯放行。“找我的。”马道的一半都没在城墙的阴影里,柳阳逆就从那里走了出来。柳阳逆骑在乌骓上,一人一马都着重甲,放下面具的头盔遮盖了他的面容。 他看起来和一个重装的游击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文锦渡知道是他。对面连绵的营帐里,有着把这两个陌生人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你……”文锦渡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吃惊。他没有指望柳阳逆什么,可是方才柳阳逆给他解围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暗暗期盼着援手。柳阳逆点点头:“你也该知道命令,不能让他们进来。”他的手臂划了一个圈子,指向城墙之外,满身蓝色的钢甲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文锦渡看柳阳逆的装束,心中又点起了一丝希望。“没说不能出去,”柳阳逆无所谓地说。他已经仔细想过,天明城的命令只说不能放人进来,却还是留了一些空隙。天明城没有告诉诸将他的打算,但是人人都知道不是那么简单:木旗军停止出击已经有十天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只怕又有恶仗要打。现在西关门在他和刘瑾瑜的手里,要带着铃鹿混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打算怎么办?”面具后闪亮的眼睛凝视着连皮铠都没有穿的少年人。 文锦渡答不上来。一万多的山民里面怎么找到铃鹿他没有想;找到了怎么带她出来他也没有想;就算是带了出来,要怎样游过深深的护城河攀上高耸的城墙,他也没有想。很多事情都不能想得太多,要不然还没有开始就先气馁了。柳阳逆点了点头,伸出手:“上来吧,我带你出城。”文锦渡看看那只裹在钢甲中的手臂,摇摇头道:“我自有办法出去。”说着腿一蹬,跃上了女墙。主将和令兵在城头交谈,周围的士兵没有留意。 忽然看见那令兵跳上箭垛,身形一闪栽下城去,临近的几个士兵忍不住大声惊呼,一时间,城墙上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柳阳逆也吃了一惊,催马走到女墙边探头张望。只见文锦渡背着朴刀,手足并用,竟然从容不迫地从那光溜溜的城墙上攀了下去。这些士兵哪里见过这样的本领,纷纷鼓噪了起来。几名弓箭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柳阳逆,柳阳逆摆手示意不用管,低下头来想:“这个文锦渡还真有两下子。”刘瑾瑜也被惊动了,冲到柳阳逆面前大声询问:“怎么回事?”居然盔甲整齐,连弓弦也绞上了,显然这一觉睡得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柳阳逆本来也没有打算对刘瑾瑜隐瞒意图,他可没有文锦渡这样上下绝壁的本领,开门放吊桥不可能绕过刘瑾瑜。略一沉吟,他对刘瑾瑜说:“七哥,那山民中有一个人是非救不可的。”刘瑾瑜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良久,才挥挥手道:“不要逞强,不行就赶紧逃回来。”柳阳逆本来准备好好跟刘瑾瑜说个来龙去脉,连响水潭的绘影都要搬出来。青石水脉牵涉生死,估计刘瑾瑜也不敢轻忽。不料刘瑾瑜这样爽快,他反觉得有些窘迫了,只好说:“七哥放心,我有分寸。”刘瑾瑜策马走到门楼前,对城门口的一名士兵做了个手势,“轧轧”声响,那是吊桥正在被放下来。 他并不回头,语声中微带笑意:“倒想看看那女子有多出色。”这话说出来,柳阳逆差点摔下马,没有听说过刘瑾瑜会读心术的。他定定心神,对刘瑾瑜行了个军礼,说:“铁甲依然在。”那是表明自己并非只为私利。刘瑾瑜回礼肃然道:“在!”吊桥并没放平。柳阳逆用力一夹马肚,乌骓一声嘶鸣,奋力跃了出去。那一刻回头张望,刘瑾瑜还在城头注视。柳阳逆暗暗地想,原来楚尘年这一手用得果然漂亮,李捕毅和天明城的命令虽然出于无奈,毕竟还是给守军埋下了一颗钉子。 山民的营帐外竟然没有商军的岗哨,文锦渡虽然意外,倒也乐得不去多想。他把朴刀卸了下来,夜色里看起来与那些山民也就相差不远,行走在或倒或伏的众人间偶然招来几句恶毒的咒骂,却没有人想到这是青石城里来的人。其实山民们哪里有营帐,有人带了层布单就用米枝挑起来权做个帐篷,多数人被商军赶出来的时候连吃食都没有来得及带上,更不用说被褥了,乱哄哄地倒了一地。文锦渡在几丛明明灭灭的篝火边转了一圈,哪里看得清这许多面容,心中忽然虚了。 要挨个看过一万多人得花多少时间?起码不是一个晚上可以做到的。想到了这一层,他再也没有力气,跪坐在地上,眼前空白一片。他闭上眼睛,用力回忆铃鹿的点点滴滴,心思忽然清明起来,只是觉得铃鹿就在西北角上,深一步浅一步地往那里走去,也不知道踩到了多少人。夜风中有笛声破空,那笛声并不高亢,舒柔婉转,在耳边萦绕不去,竟然是黄洋岭上人人都会传唱的《花》。文锦渡听得入神,也不知道多少回忆翻翻滚滚地涌进眼底,几乎忘记了前行。 他身边的几个山民大约也是黄洋岭来的,这时候都坐直了身子在那里聆听,听到动情处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忽然,远处隐隐约约有歌声应和,那声音听着好生熟悉。 “花儿呀!播下的种籽是白白的,发出的芽头是青青的,开出来的花儿呀……是红红红红的!”文锦渡一阵狂喜,胸口热了一下,撒开腿狂奔起来。眼角的余光里面,远远一人一骑也在朝铃鹿的方向奔驰。身边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铃鹿的心思却定得很。从黄洋岭下来,她和其他人一样的战战兢兢,可是到了青石城外,她就再也不怕。就像其他那些下山的人一样,文锦渡去了青石以后再没有消息,村里的人说那是因为青石在打仗,从商国来的兵马把青石城围困了起来。 那些商国穿着红色皮甲的军兵,他们也都看见了,一个一个都是那样的凶恶可怕。而传言说,山下的商军更加可怕,而且有三十万那么多。三十万人,是个什么概念,即使山上坳最有见识的罗九也想象不出来,青石那么大的一个城,也不过十万的人口。可是柳大哥就在青石,都快两个月了,青石城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三十万商军又如何? 那些商军一个也进不去。她知道柳大哥会来救她,村里的人都说柳大哥是大官,他手下有许多比商军还要强悍的武士,最后会把所有的人都救出来。 下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青石的守军竟然放箭射杀了许多涌向城墙的山民。那时候,柳大哥一定不在那里,铃鹿相信。她一点都不担心,就像以往在小屋前那样等待柳阳逆的到来。可是笛声终于响起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浑身战抖,连话都说不出来。晚风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一阵子,她才猛醒过来似的放声歌唱。 柳阳逆勒住战马,那个娇俏的红色身影正立在篝火之前。篝火明灭,映出她脸上一道一道石莹的泪痕。他推起了头盔上的面具,心头滚烫。就在跃出城门那一刹那,他才忽然明白,原来铃鹿在他心里的位置是这样的深,他还以为可以用职责和距离去阻隔,可是稍一掸拂,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就把身前的林林总总都埋葬了。他翻身下马,铃鹿的红裙好像火焰一样地飘了过来。这样的环境中,她的红裙居然还是这样一尘不染。 怀中的人温暖真实,隔着蛮族打造的坚固钢甲,柳阳逆也能感受到那身体里“怦怦”跳动的心。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城头,柔声对铃鹿说:“铃鹿!铃鹿!我带你走。”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双眸子黯淡下来。文锦渡转头注视商军大营,那里依旧灯火通明。“柳大哥,你来了就好。”铃鹿忍住眼泪,努力平静下来,“我们都已经断粮了,要是你再不来,就要饿死人啦!”她紧紧抱住柳阳逆的胳膊,“快带我们进城吧!” “还有村子里的人?”柳阳逆看着铃鹿的手指指向跳跃的篝火,火堆后面是星星点点期盼的目光。先前相处下来,他当然知道铃鹿是个心肠极好的女孩子。可是,山上坳的人对她这样不好,他着实没有想到铃鹿会在这个时刻为那些人出头。“这里的人呀!他们都是山里人,不是细作,也不是打仗的。”铃鹿有些着急,把小臂抬了一抬,手指掠过茫茫的夜色。 这下柳阳逆真的愣住了,好一阵子,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惊讶,他没有察觉铃鹿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他扶着铃鹿柔软的肩头,试图寻找可以说服铃鹿的借口。“铃鹿,”他尴尬地咳嗽了一下,“你们这么多人被赶到这里来,天帅和李城主早就知道啦!现在我们有个办法,但是没有那么快……” 铃鹿抓住柳阳逆的手臂,钢甲冰凉,她的手指捏得发白:“有办法了么?怎么办?怎么办?”原本因为激动而晕红了的双颊在夜色里也显得那样鲜艳。“呃……”无数念头飞速地掠过柳阳逆的心头,就是在西关门的囤兵洞内,他也没有这样的紧迫感,“是这样,后面就是商军的大营……”他迟疑地说,“这许多人动起来……” 铃鹿的身子在柳阳逆吞吞吐吐的言语里慢慢僵硬,她轻轻把柳阳逆的身子推开了些,柔声问他:“柳大哥,你今天来是光打算带我走么?”柳阳逆看着她清澈的目光,咬着牙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城里的粮食不够这许多人吃的,放大家进去最后要一起饿死。” “可是……”铃鹿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顿了顿,眼神飘向极高极远的天幕,“柳大哥,那个时候,你在大松米下给我讲故事,讲那些打仗的事情。你跟我说,打仗跟打仗是不一样的。真正的圣堂武士是守护这大地的人,不会践踏着无辜者的鲜血前行。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啊,柳大哥……”她脸上满是憧憬的神色。 柳阳逆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喃喃地说:“如果大家一并死个干净,也不用守护什么了……”这句话在囤兵洞里听着理直气壮,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声音却越来越低,“现在李城主的命令……”他看看铃鹿的脸色,铃鹿依旧是酒窝深深,钢甲上反射出的篝火映在她脸上,淡淡的一片青色,显得瘦削了许多。 柳阳逆看见她嘴上大大的一个水泡,可见这两天急得狠了。他心头一软,锁着眉头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