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玉链》 第1章 天降的链子 太平五年,春日子夜。 李念是被一阵凉意激醒的。 星辰万里,四野空旷无人。 她呆坐在地上,迷茫地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些荒凉破败的模样。 脑袋转得狠了,头顶上莫名多出的拉扯感,伴着钻心刺骨的疼意,一下就让她醒神了大半。 这是哪?又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时值春初,冬雪刚融,山里地面上依旧往上冒着凉气,她身上只穿了身男装,单薄得很,如今山风吹过,吹了个透心凉。 她打了个机灵,下意识缩了手脚。 那时,手腕上传来哗啦一声。 李念一惊,低头眯眼看去,这才发觉自己何止是莫名受伤这么简单,她左手手腕上,居然拷着一只漆黑锃亮的铁镣,冰冷刺骨,坠得她半个胳膊疼。 李念下意识拎起锁链,试探着拽几下。 荒山野岭,偶有狼叫,这时候还多冒出一条链子,她不傻,几件事组合在一起,心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深。 此时她心如擂鼓,只求链子尽头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让她还能得一线生机。 那链子大半埋在落叶里,她一边扯,一边扒开落叶,没多远,就瞧见了尽头。 只一眼,她血往头上冲,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后半步。 黑夜之下,链子尽头居然是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他颜面朝地,一身白衣,看不到胸口的起伏。 该不会是死了吧? 李念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半晌才强行让自己平复下来。 她伸手从一旁摸出根木棍,探身戳了几下那个生死不明的男人。 “喂,醒醒。” 木棍戳着他的腰,推着晃动好几下。 李念手停,那晃动也停。 她不死心,又更加用力地戳下去。 结果除了地面落叶被碾压后传出的沙沙声,什么别的反应也没有。 这怎么办? 她长叹一口气,扔掉手里的木棍,登时有些卸力,坐在落叶上倍感无助。 这镣铐极粗,连着一根每一节都有两指粗的大链子,她一个女子想要空手撬开,显然是痴人说梦。 可不弄开,链子尽头连着这么个生死不明的主,她想自己跑了活命去,都拖不动。 李念哀叹一声,干脆大着胆子凑过去,将他身子翻过来,面朝上,伸手探探鼻息。 还活着。 她松口气。 那男人的容颜在月光下镀上一层清冷淡漠,他眉眼舒缓坦然,五官大气,纵然此时陷入昏沉,也难掩身上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文尔雅,是极好看的。 李念被这面容怔了一下,回顾自己这半生,除了那个鬼话连篇的烦人弟弟之外,还真找不出可以与之抗衡一二的俊俏郎君。 就是可惜了。 她咂嘴,这么好看的人,偏偏要在这种山野之地里冻上一晚,就这么个天气,待明日日出,人八成要冻出毛病来。 寒风吹过,她后背心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行,要是被硬生生拴在这么冷的地方,就算是她,也不行。 得想个办法。 这念头电光一闪,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李念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她望过去,就见一小众人举着火把,快马加鞭奔驰而来。 她心头一紧。 天下初定,劫匪流寇众多,这个时间会往山里跑的,定然不是什么善茬。 她慌忙看看四周,瞧见身后不远有个低矮的灌木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捡起铁链子,抓着那白衣男人的脚踝,轻道一声:“兄台,得罪了啊。” 说完,头一仰,牙一咬,拖着他就往灌木丛里拽。 果不其然,她刚抓一把蒿草,蹲在那躲好,就听那个领头的男人骑在马上,扯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大喝道:“搜!给我仔细搜!大哥说了,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马上下来的人,一个个膀大腰圆,举着火把,手握大砍刀。 李念的心悬在嗓子眼上。 她两眼大撑,于黑暗中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脑袋里一直在想脱身的法子。 “你这书生,还挺聪明。” 李念悚然,头皮一麻,吓得当场就要喊出来。 她身后的男人反应倒是快,将她往后猛然一扯,一手环腰,一手猛捂住她的嘴巴,急道:“你不要命了?” 那声音沉稳克制,带着微微沙哑。 只是说完之后,他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环着李念腰腹的手,不自然地松了大半。 李念也顾不上思考那因为所以,只觉得自己被这一声闹得七魂六魄都差点跑干净,心跳得厉害,甚至连思绪都断成两节。 她是真的被吓惨了。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前面有来路不明的杀手,身后躺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忽然,那男人动了! 这般惊悚,李念这辈子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她指指自己的嘴巴,点头示意他可以松开了。 微光之中,那张稍显淡漠的面容,不知怎的还带了一丝尴尬。 他一把松开手,撑着地,不自然地往后挪了下。 “那些是什么人?”李念问,她压着声音,怕对方听不清,便探头稍微凑近了点。 她越是凑近,对方越是往后抻着,半晌反问了一句:“你有刀剑么?” 李念摇头:“我一个穷书生,哪里有那些玩意啊?” 说完,她又指指面前举着火把,越来越近的那些人:“他们手里倒是有,兄台有办法给抢过来么?” “……”身旁沉默些许,摇摇头,“能抢过来,但不保证你能活命。” 李念一听,眉毛就紧了。 她嫌弃白了他一眼,吐槽道:“能什么能,那叫不能。” 她说完,心中一通哀嚎。 长得好看的男人果然大多都是花瓶,半分也指望不上。 “不能抢到那刀……那你能跑么?”她没回头,低声说,“我夜观星象,这里往西北方大约一里,有一条河,顺流而下,不远就是青州城北城门。我们往前跑,到河边只要找到船,登上去就能安全。” 说完,她侧目看过去:“怎么样?跑得起来么?” 这次,轮到那花瓶男惊讶了。 他沉默些许,眉头越来越紧。 眼瞅前面搜山的人也越来越近,李念咂嘴:“哎呀,行不行你倒是给个准话。你看啊,只要想办法把眼前这两个人引开,我们趁机从身后那条小路奔出去,应该比你在土匪群里夺刀的概率大!” 花瓶男看着她,眼眸里竟然浮出几分刮目相看之感,慢慢点头道:“好。” 眼瞅举着火把的人在草丛灌木中敲敲打打,已经很近。 这花瓶男慢慢将链子收捡在怀中,跟在李念身后,蹲着身子,悄悄挪到更大的灌木丛边上。 他中途顺手摸了两枚石子,拿在手中掂量几下。 待一切准备就绪,他给了李念一个眼神,而后猛然抬手,在起跑前,将石子冲着远处山贼的膝盖上打去。 “哎呀!” 山贼登时踉跄,栽倒在地。 这一手效果极好,半个山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花瓶男蹭一下站起来,道:“跑!” 他下意识跃起,轻功踏出大步。 李念还没来得及发声,就感觉自己手腕一紧,一股大力仿佛把她当成地里的萝卜,生生拽起来。 她大惊失色,身体失去平衡往前飞出去,立即摔个狗啃泥。 她趴在地上刚抬起头,满心怒火还没发出来,链子另一端的人正好被她带下,结结实实砸在腰上。 “啊!”一声,喊响半个山谷。 之后,李念忽然就觉得万事万物皆因果,我命由天不由我了。 那男人低头看看瘫在地上的她,又看看已经顺着声音冲过来的山贼,之后一声哀叹,单手抱着链子,另一手环起李念的腰,像是抱着一袋大米,把她贴在腰旁,吊在半空一路狂奔。 路上甚至还不死心,时不时踏出几步轻功步伐,其颠簸程度比马车还离谱。 李念生无可恋,觉得自己脑子都要被摇散了。 这一里路,是她这辈子最阴间的一里,再多一点,她就能直通酆都,当场噶过去。 接下来的一刻钟,李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甩掉身后的山贼,又是怎么上了船,她趴在船边,狠狠吐了一回。 直到缓过大半,她才看向撑船的白衣男人,虚弱问道:“敢问这位大侠如何称呼,他们又为什么抓你?” 撑船人垂眸看她一眼,半晌道:“在下沈行之……府衙贴出告示,只要能抓到我,赏银五百两。” 李念一愣,她直了下身子,诧异问:“你是朝廷钦犯?” 沈行之沉默片刻:“说来话长,总之我是被冤枉的。” 第2章 十五斤的链子 江水如镜,划船的浆破开一道水波,掀起涟漪。 李念倚靠在船边缘,打量着手里的链子,满心凄凉和无奈。 她方才被结结实实砸了一下,腰疼半死,又晕船吐到连气息都淡了不少。 可她还不能抱怨太多,万一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暴露了,两个人都尴尬。 她挂在船边缘,一手拎着链子,一手揉着自己的后腰,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冤枉你?” 这话像是触及了什么禁忌,原本表情还算平和温煦的沈行之,一下就冷了不少,周身萦绕着几分警惕。 他抿嘴不语,李念只得举着链子摇了摇,道:“你看啊,这个链子它起码有五斤以上的重量,连接我左手手腕和你右手手腕的一端都有三指宽,几乎贴着皮肤。中间链条,每一节都有两指粗,就这,靠人力生拉硬拽是绝对不可能弄下来的。咱们想解开它,就得知道为什么会有这链子存在,对不对?” 沈行之依然不语。 李念咂咂嘴,念在他面容姣好的份上,多了几分耐心:“没有别的意思,这链子断然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它或许和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有关系。” 沈行之闻言,垂眸注视着她,片刻后,冷声道:“凭什么是与我有关,兴许是和你有关。” 李念怔下。 她还真没法反驳。 太平五年,用李念的话讲,这是大梁灭国之后,大魏建国之初,最为关键的一年。 史书上写,这年年末,大魏***李念因自幼被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养大,容不得半分委屈,在与楚阳郡公成亲之后,苛责侍女,嚣张跋扈。 又因其多次不知悔改,事情闹到了太极殿上,丢尽了皇家颜面。 此后便有人借此由头,搞出了个指导整个大魏女子的规范出来,叫什么《女德》,让本就艰难的女子仕途,在往后六百年里雪上加霜,直至退回曾经,满朝文武皆男子的世界。 而“大魏***李念成亲”一事,也被后世称之为“女子权利的拐点”。 只是,当李念意识到自己莫名穿越时,婚约已成。 她为了避开历史上既定的坏结局,自觉醒那日起,就在想办法着手退婚。 但那个楚阳郡公像是有什么大病。 她几次登门挑明要与他退婚,他要么忙得不行,见不了,要么不在家,最后隔大半个月送来的回信,里面洋洋洒洒几千字,叽里呱啦写一大堆吹捧的废话,合在一起,都念“拒不退婚”。 逼的李念只好出此下策:逃婚,跑路! 她假称是太公弟子书童,以男子身份躲在云香山半山腰的院子里五个多月,靠着穿越前的记忆做了些小生意,隐居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偏偏上山采蘑菇的时候遭人暗算,后脑勺被人敲一棍子不说,还凭空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了。 如今被沈行之这么一反问,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是***。 只能避重就轻,故意强硬:“兄台,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现在可是行走的五百两白银,还跟我绑在一起,你要是不主动坦白,你就不怕我当即把你扭到衙门领赏去?” 沈行之微微眯眼,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么说,李兄的水性很好?” 李念闻言,竟直接笑出来了。 她摆摆手:“沈兄说笑了,这链子这么沉,江面这么宽,水又这么深。我游不出去,你也别想游出去。” 沈行之没说话。 他面无表情,手里划着船桨,一下都没停。 四周只有波涛声,和着李念的笑,与天上星辰辉映。 李念觉得那个链子的实际重量,应该比她推断得更重,沈行之划船的动作虽然沉稳,但明显吃力,每一下看起来都十分费劲。 他许久沉默,猜不透在想什么,倒是让李念心头渐生担忧。 他该不会经不起这一句回怼,真就准备和她同归于尽,一起沉进这水里吧? 她正有些发虚,要再开口找补一下,沈行之就将船慢慢划进一处沱口。 他松开船桨,在她对面撩袍坐下,道:“城隍庙死了人,你知道么?” 李念挑眉。 前日,青州城隍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据说尸体被拦腰斩断,放干了血。 死者脸上还自嘴角处被割开,像是被画出个渗人的笑。 她缓缓点头,直勾勾问:“你是凶手?” 沈行之眉头微蹙,看表情仿佛遇上傻子,他低头手捏着鼻梁根,摇摇头:“我不是。” 他面无表情:“我说,我是从京城赶过来办事,正好那时抵达青州,想着见了城隍庙就进去烧个香祈求平安,正好装上案子,你信么?” 李念打量他一眼,摇摇头:“不信。” 沈行之哼笑一声,两手一摊,拿出一副“看吧,谁都不信”的样子来。 李念斜倚着,手指轻轻点着船边缘,悠然道:“你若不是凶手,那总有点什么能自证的证据吧?这也没有么?” “没有。” 李念了然点头,一边点着船沿,一边沉着道:“沈兄,鄙人不才,没有什么大能耐,但偏偏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沈行之一愣,目光从她那慵懒模样上扫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念便又说了一遍:“我,能证明你的清白。” 沈行之注视着她,面上不喜也不悲,倒是平白透出几分好奇。 他抬手理一把自己的衣袖,原本沾染泥土的袖口被他修长的手指捋得笔直贴合。 上面鎏金云纹的花样,被星辰的辉光撩拨出一阵森然的白光。 “怎么证明?”他道。 李念坐直身子,手指着远处道:“你加把劲划船,咱们去青州,到了青州,我自有办法。” 沈行之没动。 河上夜风大,李念看着他泰然自若不动如山的模样,心里登时高看他几分。 这股冷静尽头,和朝堂上那几个把她气到七窍生烟的老家伙,不分伯仲。表里内里,都透着内敛沉稳,自带一股穿透性的气场。 他微微眯眼,没开口。 也不说信和不信,像是在权衡着什么一般。 李念“哎呀”一声,半是抱怨,半是解释:“沈兄大可放心,区区五百两,我还不值得得罪你这样的江湖人。我是真想快点洗清你的嫌疑,咱们好让府衙把这链子解开。” 沈行之依然没动。 李念咂嘴,心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油盐不进呢! 她干脆抬脚,大马金刀跨坐在船上,之后猛然前倾,盯着他的眼睛:“我说,你一言不发,行和不行都不开口,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往后的日子?” 她突然凑近,沈行之被吓了一跳,脑袋往后抻着:“……干什么?” “啧!”李念坐正身子,学着酒肆里那些世家公子的做派,啪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 “沈兄啊,你我两个男人,被一根不足六尺的链子拴在一起,我就问你,你今夜如何沐浴?又如何睡觉休息?假若半夜起夜,又该如何处理?” 此言一出,沈行之愣住了。 他是当真没想到,这女人竟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一席话来。 成何体统?! 埋汰的话已经冲到嘴边,可下一瞬,忽然意识到李念这是女扮男装扮上头,把她自己先给哄住了。 他蹙眉抿嘴,觉得这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的男装扮相,槽点太多,只有傻子才会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家。 她硬装公子哥的样子,仿佛把沈行之的理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她问出的这些话,从船停的那一刻,沈行之就已经在想办法了。 两人头上的伤都需要看诊,血液粘腻着发丝,怎么也得清洗一下才行。 之后又怎么休息,怎么安排,他脑海中一连串悬而未决之事,被她这般轻巧的说出口,他还真回答不出来。 反而,装作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倒成了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深吸一口气,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施施然起身,拎起放在一旁的船桨,叹息道:“罢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信你便是。” 李念闻言,非常满意。 她甚至翘起二郎腿靠在船边,拨弄着行船的水花。 可不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忽然回头问:“不对啊,听你说词,你如今应该已经被青州府衙抓了下狱去了,怎么会躺在那荒山野地里啊?” 沈行之没看她,摇着船桨道:“上囚车送去大牢时,脑袋后面被敲了一棍子,再醒来就是在荒郊野岭,变成这副模样。” 第3章 怎么睡? 他们抵达青州时已经太晚,虽然青州城不实施宵禁,但夜过三更,大多医馆都不开门。 就剩下那么两家,一家看见链子,二话不说便扣上门板。 另一家看在沈行之手里那几颗碎银的面子上,犹犹豫豫地把他们放进来。 沈行之趁机多加一倍银子,让大夫清理完伤口后,顺便帮他二人把头发梳洗一下。 李念瞧着他出手阔绰大方的模样,这才有机会在烛光下,好好打量他。 那张脸面,退了荒野里的几分死气后,比先前更加耀眼些。 但却非少年策马那般英雄气概,是自骨子里透出的矜持克制,仿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洗礼后,独有的那份清冷矜贵。 身上那件素色白衣,乍看之下不起眼,如今在烛光下,就算沾染泥土,也能看出用料考究,款式带着士大夫的风范,简洁却能极好地修饰出他的身型。 上面暗线银丝纹绣的花样,更是透着一股低调的高雅。 这不是一般人。 李念拥有这一生全部的记忆,以及上一世,远在几百年后之未来的记忆。 两世加在一起,也难寻得一个如他这般的人。 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沈行之,定然是江湖上某个大人物。 “倒也怪。”她好奇问,“他们把你打晕,竟没偷你身上的银子?” 沈行之诧异问:“偷你银子了?” 李念点头,她话里愤愤不平:“若是把我荷包一口气偷走,我兴许还会觉得是自己大意,落在某地了。可他们着实欺人太甚,留下个空荷包,里面倒是掏了个干净。” 沈行之揉揉自己的额角,缓缓点头:“知道了。” “哎,我也不是让你破费的意思。”李念赶忙道,“沈兄且先垫付着,待这链子解开,随我到云山镇李府再取些银两酬谢你这恩情。” 沈行之望着她,点头道“好”。 说到链子,属实刁钻。 沈行之的在右手上,李念的在左手。 两人从医馆出来,藏着链子小心翼翼挪到客栈里,掌柜见是生人,非让留下名字笔迹。 沈行之不敢抬手,他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最后自认文盲。 “啊?”掌柜也惊讶,“小公子这般大气有礼,竟……” 可能他也觉得唐突,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李念左手背在身后,憋着笑,忙给他打圆场:“兄长也是有些难言之隐,由我代劳便是。” 她大手一挥,白云笔尖擦过册子,留下两个随手胡扯的名字。 “小少爷这笔迹一看就是读书人,练过的。”掌柜赞叹。 李念微笑,指着沈行之放下的银子道:“两间房。” “嘶……”掌柜退了半步,面露难色,“两位少爷,如今本店只剩下一间上房,是个套间,里面有长榻。两位既然是兄弟关系,不如凑合一夜,我给两位半价?” 李念一顿:“那不行。” 说完,伸手就去拿银子。 别人看她是兄弟,她自己还是知道绝非兄弟的,断不可住在一间。 可沈行之却突然出手,按住那块碎银。 他望向掌柜,极有礼貌地颔首道:“劳烦掌柜,就那间。” 李念还想说什么,却听他歪头轻语:“链子这么短,就算是两间,你我也都只能吊着胳膊,开着门,卡着墙角睡在地上……我风餐露宿惯了,是没什么问题,但李兄你行么?” 李念确实忘记这件事了。 她低头看看手腕,那链子只有个小娃身高那么长,就算是两间房,门贴着门,那也没法躺在床上休息。 她倒是不怕睡地上,她拥有现代的记忆,曾经办案追逃时,什么难受的地方没睡过? 但她怕开着门。 开着门,就算她是男装扮相,也难免会出意外。 沈行之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宽慰道:“你我都是男人,凑合一晚而已。” 都是男人,所以无妨。 李念沉默片刻,她确实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点头同意。 “沈兄,你没有龙阳之癖吧?”上楼时,她皱眉问,“不会对男人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吧?” 沈行之本来走得好好的,听到这话,他在木梯上缓缓停下脚步,侧身回眸,望着身下的李念。 客栈里本就因夜深而静,只一根蜡烛被沈行之举在手里,此刻将他面颊上的神情照得晦暗不明。 “什么想法?”他反问,神情格外凝重,“李兄,你……莫不是有些什么怪异的想法?” 李念怔了下,登时无语:“说什么呢,我只是有些担忧。毕竟一个人住惯了,还是养了些臭毛病的,你且莫要离我太近,我怕晚上我发起疯,狠辣起来六亲不认,把你伤了。” 沈行之回过头,继续往上走。 他边走边说:“我看你先前挺会瞧细节,想事情虽然脱跳,但是周到。我以为你这样的,瞧着我背在身后的手,定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倒是我高看你了。” 李念下意识看向他背在身后的左手,虎口茧子清晰可见。 她脱口道:“你左手用剑?” 二楼回廊上,沈行之点了下头:“也不一定非得是剑。” 他顺手摘下手边盆景里的叶子,手腕一抖,那叶片嗖一声从李念耳边擦过,接着不远处就传来沉闷的一声“咚”。 李念将信将疑,寻声望去。 那小小一片叶子,此刻半身都嵌进了柱子里,只留下外圈卡在外面。 客栈极静。 “我这人遇强则强,你方才说自己下手狠辣,夜里倒是可以切磋切磋。” “不了。”李念低头轻咳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道,“早些休息,明日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她说完,转头就走。 可沈行之没动,她走出一步半,就扯不动链子了。 李念挠挠自己脖子跟,堆了一脸笑意,回头同沈行之拱手致意:“沈大侠,里面请。” 沈行之心底腾起一丝笑意,背手踱步,这才迈进屋里。 李念在他身后无声叨叨了一阵,猛吐两下舌头,才跟了进去。 好在这人还算有点良心,那一夜,李念睡床,沈行之抱着被褥,在床脚下打地铺。 她原本睡前是要喝点水的,但今夜着实担心起夜,便只用盐水漱漱口,就躺下和衣而眠。 清晨醒来时,她就瞧着床下面坐着个人。 她揉揉眼,迷迷糊糊撑床起来,见沈行之细细端详着那链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便道:“别看了,我昨天一直在琢磨怎么弄开。手腕这一端太贴着皮肤了,除非从这把你的手斩断,不然就算你死了,骨头依然卡在里面,我都得拖着尸体。” 沈行之抬眼冷哼:“我不介意拖着你的尸体。” 说完,他抬手,猛然一劈。 “当啷”一声,银光闪过,沈行之手里的剪刀刀刃断成两节,飞出去扎在窗框上。 那链子完好无损,连个划痕都没有。 他神色沉了,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机关门的东西?” 李念也不打断他,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支着脑袋,笑眯眯看他想辙,也不出声。 沈行之思想片刻,忽然起身踢一脚板凳。 凳子飞到妆奁上,那上面摆放的一把铜镜,摇晃几下,落了下来。 他转身一记扫堂腿,镜子正好落在脚背上,稳稳立住。 沈行之看向李念,温声道:“你且躲进被子里,免得这东西断了之后乱飞,误伤你。” 李念顿时了然,扯过床上的被子蒙头,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细细看着沈行之的身法,越发觉得青州府衙抓他是个有理有据的事。 这人显然是有好功夫在身,若那本事用在邪路上,杀人也定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一念之间,沈行之背手劈腿,铜镜拍在地上后,便成了两片。 他这是个好思路。 铜镜本就脆,对应的,刃也会比剪刀更锋利。 沈行之左手高举碎片,对准链子正中,用尽大力,猛剁下去。 “啪”一声,铜镜碎成几片,被弹飞出去,扎在四周的墙上柱子上。 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摇摇头:“没办法。” 李念眯眼,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咱们去找府衙,说清楚你不是凶手之后,府衙会想办法的。” 沈行之坐在地上,半晌,他别开视线,耳朵上挂起一抹红晕:“……有些事情,可能忍不到府衙想出办法来。” “什么事?” 李念问完就后悔了。 这还能是什么事啊! 第4章 人有三急 人有三急,内急,性急,心急。 以上三种,最要人命的当数内急。 春日清晨还有些凉,李念披着沈行之的外衣,背靠在门外。 身后那链子着实碍事,门也关不上,卡出一条大缝。 李念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她心头也彷徨迷茫,甚至想要骂人。 上辈子她工作太忙,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根本没机会也没想找男朋友。 后来亲戚也陆陆续续介绍过几个,但又因她是个刑警,对方嫌弃她接触的案子大多都血腥暴力,开口就问她什么时候调文职。 李念觉得这种人管得宽,烦,还没怎么样就先打算盘安排起她的生活。 见得多了,就对恋爱彻底祛魅,在单身的道路上狂奔,直到二十八岁那天睡下去后,记忆戛然而止。 她觉得自己那时应该是死了。 干这一行,没日没夜,抓人的时候雨雪风霜都不是阻碍,大多数前辈心脏都不好。 自己应该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悄无声息的谢幕。 之后,便是她不知怎么就少喝半碗孟婆汤,仗着自己***的身份,嚣张跋扈过了十六年。 在十六岁那一日,拎着木桶,蹲在廊桥杆子上,准备往太傅头顶浇凉水的时候,忽地想起了一切。 那水像是凭空淋在她头顶,把她打了透心凉。 哦,原来自己反着穿越了。 每每回想起这些,李念望着院子正中一棵桃树,内心五味杂陈。 为了避开“***李念”的结局,也为了改变后世无数女子的处境。 她从最初那个不学无术的***,沉下心从头学起。 看那些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的繁体古书,理解当下的处境,而后把退婚这件事付诸行动。 再到后来实在没办法,留下些豪言壮语疯狂抒发一通远大志向后,夜半三更翻墙逃出来。 却没想到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会栽到一根链子手里。 这么一折腾,原本从骨子里透着清高矜贵的沈行之,脸色难看至极。 他坐在方桌边上,低头望着面前的馒头包子,低沉的像是风暴中心。 李念被那股不自觉就发散出的威压憋得上不来气,她看不下去,埋汰道:“被砸到的又不是你的腰杆,怎么感觉你倒是更像霜打的茄子?” 沈行之垂眸,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李念催促道:“吃点。我专门喊的馒头包子,你一手拿着就能吃。” 沈行之依旧沉默。 看到李念这般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心里有些怪怪的,面无表情拿起馒头,闷闷地咬了一口。 李念不明就里,调侃他:“天下初定,这种美味多少百姓还吃不上呢。倒是你们这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吃惯了山珍海味,连包子馒头都看不上了。” 沈行之自顾自嚼着馒头,片刻后,他问:“你为何觉得府衙能解开?” 李念端起豆浆喝了一小口:“昨夜光线不好,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这是玄铁材质。今日一早你试了两次,这链子都毫发无损,更肯定了我的判断。” 玄铁本身通黑,隐隐透着些许红光,开锋后削铁如泥,极为稀有。 她曾在宫内见过一把玄铁打造的镇天戟,那是礼器,上面就挂着几个圈,和她们手腕上的链子非常相似。 “大魏虽然地大物博,但玄铁本身开采难,锻造难,民间极其少见,能用上的,或者说能有这么大量做个链子的,除了朝廷,我还真想不出第二家。” 沈行之微微点头:“言之有理。” “再加你身上背负着杀人的嫌疑,这推测成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李念竖着指头道,“朝廷才有的链子,套在朝廷嫌犯的手腕上,合情合理。” 沈行之掰下一块馒头,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注视着李念:“那李兄又是怎么回事?” 他下颚微扬,示意李念手腕上的另一端。 “啊……”李念拿出一脸迷茫,摇摇头,“我哪知道。” “你不是贼人?” “你看我像么?” 她张开手。 纤细的身段,连身上的男装都是特制的尺码,不管怎么看,都和歹人两字不贴边。 沈行之眯眼,馒头塞进嘴里,摇摇头。 “对吧,我不过就是个偏远书院的读书人,混日子的那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拴在你手上。我那天见山上雨水刚停,菌子冒出来不少,想着能吃顿鲜菌汤,出门后在山里石头上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李念空出来的右手支着下颚,摇摇头,“真不知道是为何。” 沈行之目光打量她些许,脸上写着不信,但也没继续追问,自顾自安静地吃完手里的包子,起身道:“走,去府衙。” 如今他泰然自若,一点都不担心自己那行走五百两的身份。 李念跟在后面,边笑边说:“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值五百两呢!” “所以呢?”沈行之侧目望着她,“得到五百两之后,你要干什么?娶妻生子?” “非也。”李念笑了,“我想开个书院。” “书院?” 李念点头。 大魏女子开书院的不多,这个时候还有,之后《女德》横空出世,此后千年无人解开这枷锁。 她是真想开书院,能把来自千年之后的知识和思想,哪怕在这天下播出一粒种子,都算功德无量。 沈行之若有所思:“五百两可不够。”他道,“地契房契,桌椅板凳,书籍印版的钱,先生的月银,府衙的税……你只能支撑两仨月而已。” 李念眼前一亮:“沈兄懂这个?” “略知一二。”沈行之点头,他话音一转,“五百两虽然不够,但你若是拿我换银子,那就别怪我同府衙说自己还有个杀人帮凶,反正你也跑不了,咱们一起上刑场,也算缘分。” 李念的笑意一下就散了。 缘分个头。 “实不相瞒哈,在我的家乡,但凡有人捡到男人,甭管是什么因由,什么形式,被捡到的基本都是手腕狠毒的反派,最终都能使人落得满门皆灭,一身血海深仇。”她哼笑一声,“这种缘分,不要也罢。” 她这话让沈行之心中暗自一惊,接不上话。 第5章 楚阳郡公 青州知州林建成听说那凶嫌又被人绑回来后,人都懵了。 他火急火燎从内堂出来,直奔公堂,却在解殓房门前被衙役拦下来。 还不等他发问,就见殓房盖着麻布的尸体前,有位小公子正低头细看。 “创面如此干净,是发现的时候就这样么?”她边看边问。 一旁捕头满脸迷茫,“啊”一声,回应道,“确实,从城隍庙抬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小公子面色凝重,直言:“真惨。” 而她身旁,站着昨天刚被林建成悄悄放走的楚阳郡公沈谦,字行之。 林建成赶忙迎上去,拱手就要行礼。 沈行之则微微摇头,竖起手指,比了个“嘘”。 恰在此时,那小公子又问:“现场有画师留下图么?可否借我一阅?”说完,她补了一句,“如是有现场的图,我或可证明这案子与沈兄无关。” 沈兄? 林建成看一眼沈行之。 这人一如往昔,面无表情的,这到底给还是不给图,半点表示也没有。他只得自己临场应对,拱手问:“敢问这位小少爷怎么称呼?” 李念“啊”一声,正发愁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沈行之先她一步开口:“单名一个念,沈念。” 林建成微微一愣。 他目光看看沈行之,再看看那位小少爷,脑海里把楚阳郡公家里听过名字的沈氏一族人都想了个遍,倒是没想起有这么一号人。 再看身形,娇小瘦弱,却又气度不凡。 举手投足,说话谈吐之间,皆有章法。 虽行事确实是有些大跨度,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瞧着沈谦这模样,摆明是给人兜底,自然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他慢慢点头,拱手一礼,边退边道:“两位稍等,本官这就去取。” 其实府衙里冒出不想干的人,在敛房里查验尸体这件事不多见。 李念打着自证清白的旗号,放在平日,肯定是得寸进尺的。 县丞最初还抱着几分“等大人来了收拾你们”的念头,可他这会儿看林建成只问了一句就退出来,心中疑惑,思量再三还是问出来了:“大人,真要去拿案宗啊?” 林建成脚下没停,点头道:“拿,真拿。” 县丞更加不解:“那两人一个是凶嫌,一个是书生,说什么尸体上有证明清白的证据。如今让他们进殓房已是破例,还拿案宗拿给他们看,这不妥吧?” 却见林建成收了脚步,站在廊下。 他似乎有所顾虑,话没说得那么明白,但也点到了关键:“你就是太过看重那些个繁冗的手续和过程了。你想想看那沈行之身上穿的是什么衣裳?虽不是绫罗,但却是绸缎,他外衣上银线刺绣的针法,绝非凡俗之人能享有。” “再说他带回来的那位小公子,见到那般模样,身首两异的尸体,却能泰然自若,章法自然。”林建成再看县丞一眼,“如今,你还说得出‘凶嫌和书生’这般简单的判断?” “这……”县丞抿嘴,收了好奇心,点头道,“我这就去给拿来。” 林建成点头,他回望殓房方向,背手而立,嘴角慢慢攀上一丝笑意。 那白衣高个头的,乃是楚阳郡公沈谦,当今圣人心腹。年初领命巡查百官,筛查冤假错案。 但这都是面上说辞。 实际上是那位被赐婚给他的***李念,平日里形式作风就出跳得很,原本老实了三年,就在大家都以为她收了心思转了性子的时候,竟然翻墙跑出宫了。 这惹得龙颜大怒,让他这个准夫婿不把人找回来,就不许回京。 事情只有各个州的知州知晓,便于沈谦路过找人时能给个方便,多多配合他一下。 结果,前几日沈谦行至青州,好巧不巧,硬是搅和进那城隍庙没头绪的命案里了。 林建成见他自己没有表明身份的打算,作为下官,他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就私底下悄悄把他放了。 这才刚过一日,他居然又回来了,手上还被挂了那么大一条链子,拴着个小少爷。 林建成在原地转了两圈,觉得事出蹊跷。 可他也得罪不起楚阳郡公,暂且就顺着他的意思办吧。 初春晌午,春寒依旧,府衙殓房里躺着这么一具死状悲惨的尸体,更显得阴冷难耐。 李念站在尸体前一边手支着下颚思索,一边细细查看,时不时弯下腰,想看得更加真切一些。 她上一世不是法医,但经历过的案件多了,看尸体和看现场都有些功底,能发现常人未见之事。 “你不怕?”忽然,她身边沉默很久的沈行之问道。 李念抬头看他一眼。 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颊,此时倒是有了些波澜,原本舒缓的眉峰,稍稍紧了些许。 “啊……”李念摇头,“这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手负在身后,缓慢踱步道:“他一不会跳起来,二又不会咬我,三更不会指鹿为马,说我是杀人凶手,我有什么好怕的?” 沈行之挑眉,高看她几分。 李念没再看他,倒是自顾自感慨起来:“这杀人凶手的心性可真好,寻常凶手,杀人时情绪激愤,一般要到对方没了反应,真的死透彻后开始察觉到害怕,之后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先逃了现场再说。” 她顿了顿,指着尸首:“他倒是好,和这尸体在一起,起码待了三个时辰以上。” 躺在敛房正中板子床上的受害人,看年岁,像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他容颜貌美,就算死后,也不输女子分毫。身上穿着白色分体的亵衣,被从腰部拦腰斩断。 按理说,这种尸体状况,现场的出血量,还有尸体本身沾染的血量,都应当极大。 可这具干净异常,就连断口的创面,都难寻血迹。 “你看,他面色苍白,穿在身上的白色亵衣,也只能找到几处明显稀释的血点,简而言之,是被人放干了血,摆放在城隍庙的。” 沈行之不惊讶,他知道李念的意思,但却淡然颔首,先问:“为什么说凶手和他在一起待了三个时辰?” 李念有些诧异,觉得这人的关注点是有些怪,但还是如实答:“因为动作啊。”她道,“先不说他脸上被人从嘴角划开的大口子,就说身体,显然是在尸僵开始后,人为固定出的模样。” 尸体上半身两手放在头边,手肘弯曲,下半身屈膝,又大大张开。 她边说,边伸手按了两下手臂:“……嗯,快了,再过一俩时辰,僵硬应该就要过去了。” “这样啊……”沈行之低头,似乎在琢磨什么事。 李念有点忍不住,蹙眉道:“你这人倒是个与众不同的,我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的清白自然是已经得了证明,不先想办法喊府衙给你解开链子,你还在这认真分析起来了?” 沈行之没回答。 他哪里是不想赶紧解开链子,而是他打心底觉得这链子和青州府衙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给林建安十个脑袋,他也不敢给楚阳郡公套一条玄铁的链子。 沈行之的父辈是随着大魏高祖皇帝征战天下的,因骁勇善战,后被封楚阳郡公,入凌云阁十六功臣榜,世袭罔替。 区区一个青州知州,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硬要说这链子的来源,反倒是李念这边,可能性更大一些。 第6章 两个逃婚的人 沈行之在星辰下看清李念面庞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大魏的***李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也是他楚阳郡公沈谦的未婚夫人。 他曾在宫内远远看过她很多次,但却一次都没有单独和她聊过什么,更别提花前月下。 彼时天下初定,沈谦被世帝派了各种活,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儿女私情。 世帝也是看他没空解决自己的人生大事,于是“好心好意”本着既能解决两个大龄男女的婚配问题,还能顺手再抬一抬沈家的地位,直接乱点鸳鸯谱。 沈谦是真被这一纸赐婚给砸蒙了。 ***李念在朝野之中的口碑,约等于没有口碑。 他一度认为世帝这一番赐婚,是准备把他流放塞外的前奏,甚至觉得若实在不行,就在大婚之后,悄悄咪咪地杀了算了。 不想奉旨成婚的人,一直都不是只有李念一个,沈谦也一样。 所以后面李念疯狂写书信,极尽所能想让沈谦出头退婚的时候,沈谦是打心眼里希望她能闹起来的。 他身为臣子,身为郡公,功业无数,但却没有一个能作为退婚的正经理由。 反倒是皇帝的亲姐姐李念,本就有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的美名,若是闹到上房揭瓦的程度,料想世帝也不会不重新考虑一下自家姐姐的喜好。 顺便就能把他解脱出来。 所以,李念准备翻墙逃跑的时候,他一得到消息,就悄悄给她递了凳子。 借着安插在***府的眼线,胡扯了一通她有百万银两的资产,又提前给她安排好云山镇的宅子,甚至那镇上与她为邻的基本都是沈谦身边两个暗卫和他们的家人们。 皇城戒备森严,沈谦甚至帮她开出来半柱香的缺口,只要李念真的想跑,从迈出脚的那一刻,他都能护着她平安离开。 事情的发展,就和沈谦料想的差不多。 李念翻墙,带着他送进去的那个武艺最高强的贴身丫鬟跑了。 人跑了,总不能还让他成婚吧! 于是他轻松了两天后,突然被喊到甘露殿里。 世帝仗着自己年纪小,哭一哭也不要紧,声泪俱下的给沈谦演了一出,并且说思姐心切,揉了一道“找不到***就再也不能回京”的命令,塞进他手里。 喜事眨眼就变成惨案。 普天之下,还真没人比沈谦更清楚李念在哪里。 他又不能明说,便做做样子,打着京察的名号出来寻找。心道只要时间拖得够久,李念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有了自己的家和归属,就算找回去了,她那皇帝弟弟也没辙,只能认。 于是他游山玩水,广交天下豪杰,松散找了半年,直到现在,栽到了一条链子上。 他低头看看手腕,觉得能想出这种馊主意的人,大抵也就只有李念那个亲弟弟了。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深沉?”李念一边挽起袖口,一边问,“算了,反正处理尸体需要时间,怎么也都能证明你和这件事没关系了。” 说完,她伸手就要解被害者的亵衣。 沈行之下意识出手,一把钳住她手腕,沉声制止:“做什么?” 李念看着他抓握的手掌,一股温热的气息顺着小臂传来。 她不解,仰头道:“验尸啊,事关重大,你该不会准备自证清白后,就不管不顾了吧?” 沈行之抿嘴,他眉头越来越紧,话里冒出几分不信:“你还会验尸?” 大魏***,虽然十岁大魏立国后才正式入宫,琴棋书画没有一个精通,但会验尸,这也过于离谱了些。 李念没点头也没摇头,反倒是实在道:“不太熟,但我可以试试看。” 沈行之眸色更深沉了:“……你见过不少尸体?” 他刚才就想问了。 面对这般境况的尸体,李念沉稳得一点都不像“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公主样子。 倒和大理寺那些女御史颇为相似。 李念也没想太多,嘴角一笑,嘿嘿道:“确实见过不少,这种还算好的,有些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连这样的都保不下来呢。” 她本是说交通事故以及水火无情,但这话落在沈行之的耳朵里,就变了味道。 立国十五年,各地都不太安稳,沈谦作为世帝手里的一把利刃,处理的也大多都是这种凶险事。 但不管怎样,他都觉得天子脚下,***府里应该不至于这般凶险。 没想到,倒是他天真了。 这般想着,沈行之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往后略略一退,负在身后的手虚虚一握,颔首道:“就算如此,也犯不着亲自松手。兴许仵作早就验过,且等林大人回来,你看护本即可,何必自己动手沾染晦气?” “晦气?”李念的手在半空顿了下。 她目光打量沈行之一阵,叹息道:“你这般的公子少爷,确实是养尊处优,如今遇上不平事,居然开口就是晦气。这怎么叫晦气呢?有人枉死,替人申冤,难道不应该是每个人心中最基本的公平和正义么?” 殓房里安静许久。 这般不念身份,驳他面子的事情,沈行之还是头一回遇上。 他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悦,但细细一品,话中确实在理,能从这“不学无术”的***口中说出来,着实惊艳。 只是他不能真的让李念动手。 她不把自己当公主,什么都敢干,但沈谦得防着她那个手段狠辣少年老成的弟弟,免得给他秋后算账的把柄。 他扯了下李念的手臂,挽起袖子道:“你往后退一些,我来。” 寥寥几字,李念颇惊:“啊?你会啊?” “会,所以你背身过去,别看。” 李念更是好奇:“你怎么会这个?” 沈行之挽好了衣袖,瞧她一眼,伸手从一旁盘子里拿出小尖刀,轻哼:“杀的人多了,自然就会。” 李念差点被他这一句给噎死,连连点头转身,心道:算你牛。 殓房里安静无声,艾草熏屋留下的气味依然还在。 李念抬头,望着房外天空上零星散着的几朵云彩,轻声问。 “沈行之,你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府衙知州见到你,会那般毕恭毕敬?” 沈行之手上一顿:“恭敬?昨日他见我时凶神恶煞,二话不说就要把我绑了下狱,可看不出半分恭敬。” 李念一滞。 不是沈行之的问题,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她微微蹙眉,想起年年除夕宫宴上,各州知州都会携家眷参与。 莫不是那林建成硬是把她认出来了? “我还倒是想要问你。”沈行之轻声说,“三言两语就能进殓房验尸,被人拴着手还能这般沉稳不乱……你又是什么来头?” 李念闻言,心虚尬笑,连连道:“还能是什么来头……你知道京城太傅有个混不吝的学生,乃是邵侯爷的二儿子,名叫邵安吧?” 沈行之直起身,看着她带笑的侧颜。 “我呢,原本是邵安的书童,结果不小心打翻了他家里价值连城的花瓶,就被赶出来,回到云山老家来了。” “你和邵安很熟?” 这一问,李念更加确定一件事。 身边这人抓重点的本事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重点是这么?重点难道不是“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么? “邵府二少爷邵安,你和他很熟悉?” 沈行之竟然还追问了一遍。 “啊,是很熟。”李念点头,“但你也别想喊我帮你牵线办事啊,我可毕竟是被他赶出来的,这京城必然是回不去的。” 说完,她赶忙避开沈行之的视线。 沈行之抿嘴,目光这才又回到尸体上。 是说这两年李念转了性子,也不任性妄为了,日日按时去太傅的学堂好好听讲。 原来是为了那邵安啊! 第7章 他懂 沈行之越想越觉得不妥。 邵侯的门第低了,那邵安又是个真贪玩的人,难堪大任。 把***交给他,实在是不能令人放心。 他便微一点头,慢条斯理道:“我可不敢可他扯上关系。那邵家的二少爷,传言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喜,上起头来,不顾礼义廉耻,也不分人的。” 这些话,李念是真第一次听说。 她大为惊讶,低头看看自己如今扮相,再想想记忆力邵安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背后猛窜起一阵恶寒来。 她还想再说什么,沈行之却很自然的岔开了:“胸前数十道锐器伤痕,杂乱分布,深约半寸。手腕脚踝,以及脖子上都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 李念登时顾不上那个断袖之癖的邵安,忙追问:“面颊上有出血点么?是被勒死的么?” 沈行之没说话。 他抬起右手,冷不丁拽了李念一下。 “哎你这人……” “不是勒死的,他头上有伤。”他道,“面积大,头骨被打碎,看不清是什么样的凿痕……” 说完,他指着李念身旁的漆盘:“剃头刀。” 不得不说,沈行之是真的懂验尸。 李念悄悄瞄了两眼,趁着他全神贯注时,特别注意了他走刀的手法与力度。 他手很稳,下手也不犹豫,是按照自己的逻辑,认真在做。 李念有些刮目相看。 她本以为这种江湖人,就算是个公子哥,也大多纨绔,除了肚子里读过几本书,没什么实际的本事。 没想到啊,这人若是放回现代,不端个铁饭碗当法医,实在是有点亏。 “你方才说证明清白的证据,是指尸僵时间?” 沈行之手里没停,但他实在是受不住李念那道好奇的视线,只得给她找点别的事做。 李念也点头:“不只是尸僵,主要是血。尸僵可以因为天气原因有所提前或者延后,但血不会平白无故消失。” 沈行之见她低头思量,转开视线,便觉得踏实一些。 他安静听着。 “人就算死了,心脏不太跳动了,血液也不会变成固体卡在血管里,这种有创面的还是会流出来的。”她手指点着下颚想了想,“但即便如此,人死后要放血并不容易,就算是仵作开三腔,也需要等不少时间。” “而我听说案发现场的地面是干净的,后面也没听说有人去清洗,所以你撞上的就不是真正的第一现场,应该是抛尸现场。” 沈行之也不回答,只微微点头。 恰在此时,青州知州林建成抱着案宗折回来了。 李念顺手接过,之后还不等林建成再开口,她便试探着先问:“大人,将这么重要的物件交给我们两人查阅,妥当么?” “如何不妥啊?”林建成低头清了下嗓子,大义凛然,“如今大案当前,人心惶惶,百姓皆惧,本官在青州这些年,见不得这般景象。就算你们现在身背杀人的嫌疑,但若是能将此案破了,还青州一个太平,那本官不仅要道歉,还要重谢二位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让李念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露馅没露馅。 她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自己手腕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响了。 面前的林建成,脸色登时煞白,连连摆手,退着出去,眨眼就不见了。 李念好奇,正欲转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听沈行之低声呵斥道:“别回头。” 他话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稍稍侧目,盯着李念耳根,见她不动,又更加严厉道:“转过去。” 李念抿嘴,她端着盒子,半晌才惺惺回头,低头翻开盒子,拿出几页案宗。 “案发的时间太近,估计他们排查也没做完,看这案宗,轻飘飘只有几页纸。”她轻声道。 她往下翻了几页,盒子里的东西令她大开眼界。 尤其是那张现场图。 灵魂作画,比她老领导的简笔画还不如。 旁边还写着一大串文言文,字体歪歪扭扭,她眯着眼睛才看清楚写得是什么内容。 “阴隅颓垣之处……”她“啧”一声,“这画的位置一点都不背阴啊。” 现场图上留下的文字,是说尸体发现在城隍庙内院的背阴墙角处,那里有一道残缺的墙,紧邻着城隍庙外。 但是这图和字对不上,图上标记尸体的位置,显然是个开阔地界。 “懂文字,善记录的仵作与画师不多,这毕竟是和死人打交道的活,从业者极少,大多衙门都是临时抽人帮忙,不精也正常。” 身后,沈行之没回头,说完又道:“头盖骨两处塌陷,一处有孔洞,看骨上落得痕迹,像是用方锤抡击之后留下的。这个力度,符合致命伤的条件了。” 李念了然点头。 “护本怎么说?”他又问。 李念放下那张画,从盒子里抽出护本,翻开瞧一眼。 “嚯。”她干笑一声,“除了写道是个男人,貌美如花,自腰腹斩断之后就没别的,倒是写得挺干净的。” 话音刚落,沈行之的左手自她肩头越过,一把抽出那护本。 他不知何时已经取下手套,麻布重新盖好尸体,连刮刀都已经清理干净,放在一旁。 此时看着护本眼眸越发收紧,显然压火。 他鼻腔里出口气,正欲喊人追加内容,抬起头环顾一圈,却发现这里除了李念,瞧不见其他人半个身影。 “别看了。”李念道,“你刚才也不知干什么了,守门的衙役,送案宗来的林大人和县丞,一股脑全跑了,这会儿怕是在哪里正吐得厉害。” 殓房里陡然就静下来了。 沈行之目露尴尬,捏着护本有些无奈问:“李兄身上可携带有笔墨?” 谁没事带那个东西啊? 李念环顾四周,瞧见个小桌上摆着笔墨砚台:“那有。” 说完,她看着沈行之手腕上的链子,有些将信将疑:“……就算有笔墨,你这样子,能写么?” 沈行之抬手望去,波澜不惊:“区区一根链子而已。” 这人啊,就是不能嘴巴太硬。 李念本着“既然如此就帮你研墨”的好心肠,站在小桌边比了个“请”。 她愣是看着沈行之抬起手,第一笔下去还算平稳,自第二笔开始,颤颤巍巍。 一个字还没写完,便已经抖如筛糠,整条链子都在跟着哆嗦。 沈行之脸色极其难看,却还咬着牙,不死心,硬着头皮往下写。 李念这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 他都这么惨了,都抖成这般模样,都落到这般境地了,她不仅不怜悯安慰,说两句体己话,甚至嘴角根本压不住,那股笑意直冲天灵盖。 她也不是幸灾乐祸,但干的就是幸灾乐祸的事儿。 在沈行之抖着手写完第二个字后,李念实在忍不住,背过身,一边喊“阿弥陀佛”,一边笑弯了腰。 沈行之的脸直接就黑了。 第8章 有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 沈行之始终不吭声。 李念笑累了,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这才回过头瞧着他写下的那些自带颤抖笔锋的字。 他写字是好看的。 就算横竖都打颤,也盖不住字本身透出的秀丽。 “你这字,倒是与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相似。”李念笑着说,“就是他没有你这么虚,抖得这般明显。” 沈行之的手顿住了。 那链子太沉,写一列抵过平日里写大半页的力道,他停下时整只手都已经泛白。 “啧啧啧,你这虚得都写出幻影来了。”李念叹口气,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一下抽出毛笔,于他有些惊讶的注视里,下颚一扬,“你,起来。” 沈行之看着她捏起袖口准备落笔的样子,施施然起身,让出了板凳。 李念也没坐下,躬身提笔,一切准备就绪后,却迟迟没听见沈行之的声音。 她侧目歪头:“你倒是说要写什么啊。” 沈行之看着林建成又折回来,这才娓娓道来。 “被害人约为二十岁左右男子,死亡时间推断为前日子时三刻至寅时一刻之间,致命伤乃是头部两下锤击导致的头骨开裂,失血过多后死亡。凶手先为其沐浴,洗净浑身血痕,之后在尸僵开始前,固定好姿势,于尸僵发生后,拦腰断其身体。” 他目光注视着李念,跟着她落笔的速度,说得低沉,迟缓。 “上半身呈曲手肘抱头状,下半身屈膝张腿。胸前有大量锐器划伤的口子,左大腿内侧有死后产生的一处奇怪伤痕,像是被匕首之类连续戳刺。面颊上从嘴角往上划开的刀口,根据创面状态判断,也是死后划伤。” 李念抬手蘸墨,他便也停下来,等着她。 “尽管尸体被破坏得非常严重,但却是被小心翼翼地处理过,浑身上下极其干净。” 说完这些,他眉眼望向林建成,温声音道:“林大人,依我推测,尸体是在夜里被凶手杀害后,次日下午,尸僵已经呈现出来之后,借助工具,推至城隍庙内院抛尸。” 沈行之一边说一边点着桌角:“此案若想有突破,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死者是谁,他平时和谁有仇怨。” 沈谦在京城,做过三年的大理寺少卿,探案断案上,也有自己的一套手法门路。 他和林建成不本就是老相识,除却官职上的上下级,既然撞上这案子,给些提示和帮助,也是无可厚非的。 林建成眼下最需要的便是这样明确的方向,他回过神,拱手感激:“两位可真是我林某人的救星啊!” “既是如此,能不能先把这链子解开?”李念写好最后一个字,将笔放下后揉了揉自己依然酸痛的后腰,同林建成摇了摇手腕,“沈行之昨日下午才到青州,路上一定经过不少驿站,知州大人只需要倒着追查过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犯人。” 林建成从没怀疑过沈谦。 一来他知道沈谦的真实身份。 二来他觉得沈谦处理个谁,一向悄无声息,谁也找不出破绽。 他没有把现场布置成“哗众取宠”的爱好。 这般想着,林建成着实没听明白李念的话中话,迷糊道:“这……本官昨天下午就查过了,也收到了驿站的回复,夜里他自己跑了,本官就想着算了,反正也是无辜之人,跑了就跑了,断没有那个还要把他抓回来拴着的必要性啊。” 他指着两人手腕之间的链子:“本官真以为是你这小少爷为了那五百两的赏钱,不知从哪搞了根链子,把你们二人故意绑在一起的。” 这下,李念也懵了:“大人的意思是,这不是青州府绑的链子?” “这……”林建成看看李念,再看看沈行之,只差问出“这是还是不是”的话来。 沈行之别开视线。 林建成当即斩钉截铁:“不是,真不是。听闻京察半年前已经出来巡查百官,若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把两位公子拴在一起,这要是传出去,本官的乌纱帽难保啊。” 他眼珠子一转:“本官见两位在断案上有些过人的本事,又因为携带链子行动不便,不如暂且落脚在青州。你们这些时日帮本官破了此案,本官呢……帮你们调查这没来由的链子,如何?” 沈行之没说话。 李念扯了下他的衣角,对他这副不吭声的态度十分不满。 “你倒是说话啊。”她道,“若这链子真和府衙没关系,现下帮助府衙破案,府衙帮我们解开链子,当是最好的选择了。” “嗯。”沈行之点头。 李念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咂嘴:“你别这么模棱两可,行还是不行,给个准话,眼下是你我被拴在一起,我一个人同意,没用。” 沈行之看着她,忽然道:“你决定就好,我都可以。” 毕竟不方便的不是他,而是这个女扮男装还自以为天衣无缝的***。 李念见他不是随性说笑的样子,便低下头,细细琢磨起来。 如果不是府衙,这链子的存在就变得复杂起来。 且不说是谁拴的,什么目的,就单凭昨夜醒来时那一队吆喝着“不留活口,全部杀光”的土匪山贼,就不能草率应对,必须谨慎处理。 她看看林建成,再看看自己手上的链子,点头道:“大人的提议,自是最好不过。只是办案之前,还望大人能先帮我个小忙。” 李念叹口气:“我如今莫名被链子拴住,行动不便,需着一人帮我将家宅那贴身侍奉的丫头带来此地,不然往后衣食住行都束手束脚,恐耽误破案。” 林建成缓缓点头:“也是,两位这般拴着,本官看那链子也没找到什么开锁的孔眼,不像是能简单分开的玩意。必然影响生活方方面面,小公子只管说个住址名字,本官自会派人前往,带你的侍奉丫头过来。” 李念甚为感激,拱手致谢。 她昨夜被砸了腰,当时不明显,现在疼得越发厉害。 自己揉又揉不到,总不能让沈行之出手帮忙吧? 昨夜刚说自己没有断袖之癖,今日就搞些莫名的举动,不妥不妥。 林建成也是有心了。 他见两人行动不便,就安排了青州最好的客栈。 那客栈上方乃是个合院,有厅堂有厢房。他还专门命人在厢房里多放了一张床,两张床并排在一起,中间留个大缝。 他那般亲力亲为,让李念更觉得自己是被林建成给认出来咯。 “咱们不能待太久。”她说,“林建成就是想利用你破案,我看他那笨手段,十之八九找不出链子的线索。” 沈行之挑眉。 他也不想待久。 他本和林建成就是旧相识,他又在寻找***的路上,按理说途经青州府衙,林建成是要上奏朝廷的。 若他如实告知,被皇帝知晓他和个“小少爷”绑在一起,指不定会收到什么内容的圣旨。 若是让他即刻回京,那他拖着李念踏过京城城门的那一刻,就注定只能与她完婚。 这太欺负不惜翻墙出来,女扮男装也要逃婚的***了。 沈行之觉得,人各有志。 若她想去看她的山外青山,沈行之便只想竭尽全力地帮她一把。 没有夫妻的缘分,做个守望相助的朋友,也未尝不可。 “咳。”此时,李念有些扭捏,她尬笑道,“那个……沈兄,你能不能找个蒙眼的布,先把自己眼睛蒙上?” 沈行之愣了下。 这么奇怪的请求,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念尬笑一声:“你也知道,昨夜我先是摔倒在地,后又吐了一大堆,身上各种不舒服,能一路撑到现在,全是因为想着找上衙门就能顺利给解开链子。” “可是眼下,你我显然还得拴一段时日。”她揉揉额头,为难道,“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么折腾了两日,神仙也抗不住啊。” 沈行之没听懂,蹙眉问:“你想说什么?” 李念磕磕巴巴,支支吾吾。 半晌,又自顾自地“嗨呀”一声,甩手大气道:“虽然你我都是男人,但我着实没有龙阳之癖,实在是没办法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沐浴更衣啊!” 沈行之一下就变了脸色:“可以了。”他制止她说下去,“你不行,我也一样不行。” 他从厢房门前转身,哗啦一声扯动链子道:“如今你也没有能换洗的衣服,且先去给你买一身新的。” 李念看着他的背影,脚下没动。 沈行之回眸,不解望着她。 李念哭丧个脸,不得不开口:“在那之前,还有点事。” 沈行之目光打量着她:“何事?” 李念抬手捂着眼睛,声音细若蚊蝇:“这……有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 第9章 我没有夫人 沈行之从没觉得自己距离疯癫如此近。 他靠在茅厕门口的树干上,一手挡着面颊。 已经盘算好日后揪出那绑链子的真凶,要把他千刀万剐,吊在城门楼子前头暴晒三日。 堂堂楚阳郡公,不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陛下身边时也是以手腕立足朝野的人物,如今竟因为这一根链子,落得这般窝囊。 沈行之长叹一息。 自打进了青州地界,他差遣北息出去办事,自己一个人落单开始,遇到的人也疯癫,事也疯癫。 纵观古今上下千年,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连他,一时也都没了法子。 这根链子断不能回京处理,必须仰仗他在京外结交的这些友人,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打开。 林建成虽然手段有限,但却是眼下唯一能信赖的人。 “来的路上听闻青州有一家锻刀的百年老店,一会儿买衣裳时去问问,看他们知不知道这链子的事情。”沈行之身后有响动,他没回头,自顾自道。 李念也尴尬,但她和沈行之不一样。 她除了这男女之间的尴尬外,她还额外担心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会暴露。 便在十万种方法里,选了个自沈行之看来是个绝世馊主意的那种。 她竟然学着那群纨绔子弟,“嗨”一声,啪一把将手掌拍在沈行之的肩头,直勾勾问,“沈兄这是害羞了?” 沈行之原本是真的有些害羞,尽力想要避嫌了。 但被她这么欲盖弥彰地一拍一问,整个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怎么回答? 回答不害羞和害羞,似乎都不太对劲。 李念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层,把玩尬演绎到底,手掌心啪啪拍着他的后背,哈哈笑道:“哎呀,害羞什么啊!都是大男人,二十好几了,至于么?”她越说越上劲,满脸轻松随意,“他日若沈兄夫人怪罪下来,这一青州府都是人证,莫怕。” 沈行之脸都黑了。 他脑海中闪过***府里教她礼法的嬷嬷们,又闪过他几次三番好说歹说才帮世帝请出山的三朝泰斗,当今太傅。 再看看身边这位由他们一起教出来的好学生。 沈行之缓缓踱步,觉得要不然都换了吧。 李念见他黑脸,以为是自己戳到了他自卑之处,忙收手道歉:“抱歉,我是不是提到你的伤心事了?”她侧目道,“嫂嫂家教严格?” 沈行之叹口气,敷衍道:“我没有夫人。” 李念惊讶。 如沈行之这般清秀俊朗,气度不凡,又穿得起绸缎衣裳,知书达理的男人,竟还没有婚配? 她随口道:“沈兄这般出众,竟还是兀自一人?你今年当二十有五了吧?” 沈行之侧目看她一眼:“……我看起来很老么?”他道,“年初刚过二十二。” 李念“哦”一声,“比我大两岁。” 她背手好奇:“那你为何没有娶妻啊?寻常人家,及冠后大多就礼成了。” 沈行之走慢了些,哼笑道:“你怕不是在想,我年过二十却未曾娶妻生子,会不会是真有什么龙阳之癖?” 李念尬笑一声,心道这人也忒敏锐了些。 她要更衣沐浴,链子又解不开。 而沈行之一表人才,却二十多都没有娶妻。 多问两句,其实也就是想吃一颗他不喜欢男人的定心丸而已。 沈行之背手踱步,被她气笑了:“天下初定总共才十五年,高祖皇帝建国后十年驾崩,皇位传于如今世帝。”他顿了顿,“我小时候,仗着家里有些刀剑棍法,一心想去沙场建功立业。长大后,又寒窗十年考取功名,这过程里……虽然谋了一门亲,但对方看不上我这样穷酸的,跑了。” “跑了?”李念竖起大拇指,“倒是位厉害的娘子。” 沈行之抿嘴,看着她由衷钦佩的深情,倍感心累。 而李念确定这男人没什么特殊喜好之后,便放松许多,也多说了两句。 “我们倒还真有几分相似。我家里也是,这才安稳了多久,平白给我落下一门亲事来。选的那位据说是个狠辣角色,不把下人当人,非常精于算计,极有城府,让人根本猜不透他想什么。” 她啧啧摇头:“我不敢娶,赶在成婚之前慌慌张张从家里跑出来了。” 沈行之边听边点头,反问:“极有城府?精于算计?不把人当人?” 前两条他选择性认一半,最后这一条,简直欲加之罪。 可李念口中信誓旦旦。 “可不是么!”她道,“他在我兄长手下做事,说起来,我兄长同他没一个靠谱的,都是混不吝,意欲强行让我娶他过门,幸好我眼明心亮,跑得快。” 沈行之哭笑不得,他“哈”一声:“李兄娶的是女中豪杰啊?竟然这般生猛?知道的是李兄娶媳妇,不知道的……” 他停下脚步,站在李念身旁,在熠熠天光之下,微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兄这娶的这是哪位京城红人,达官显贵,听起来倒是酷似那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楚阳郡公呢。” “他还杀人如麻啊?”李念下意识答,说出口后又愣了下,之后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便一本正经往回扯,“沈兄莫开这种玩笑,我虽然好巧不巧和那***的名字音同,可我没她的命啊,生得男儿身,实属天壤之别。” 沈行之注视着李念的双眼,许久轻笑一声:“也是。” 他迈步向前,温声道:“高祖皇帝体恤万民,没让大家改名避字,你生的又早些,就算重名也实属常见。” 李念“哈哈”笑着敷衍两声,没接话。 她应是第一次逛青州市井街道,被眼前诸多店铺吸引了注意力。 沈行之见她半分自觉也没有,明明就是没有男子的硬朗气,还硬要把自己端成这般架子,如今大概是觉得他眼瞎愚笨,看不出来,连表情姿态都放松下来。 他哼笑一声,摇摇头。 “说到这,倒是想起一件好玩事。”他故意道,“那楚阳郡公似乎也姓沈,说不定我们祖上百年前是一家呢。” “那不可能。”李念脱口而出,“他那血管子里面都流着黑血,老谋深算的要死,你这人却连自己的嫌疑都洗不掉,还被人闷棍子被人用链子拴住,和冷漠腹黑硬是一点都不沾边,往上数百年也定不会是一家。” 沈行之被呛住。 他莫名无语,是真没想到,自己在李念心里竟然是这种模样。 第10章 李兄颇有了解? 也怨不得李念,人嘛,总是会有些先入为主的想象。 她上辈子读书时,大魏这一朝是必考内容。 历史长且辉煌,从开国起,到灭亡时,明君昏君,贤臣奸臣,皆青史留名。 其中最有争议的有两人,一是开国后暗中帮助皇帝肃清异己,以杀止战,自觉双手染血不配青史留名,又因这般甘当太平天下垫脚石的觉悟,被当世史官尊敬,真就没让他留下姓名的楚阳郡公。 另一人,则是两百年后如霹雳一样凭空炸裂而来,以商为官,帮助太宗皇帝夺回皇位,开创永明盛世,脚踩黑白两道,励精图治四十年的第一丞相宋甄。 这两人的身份都像是蒙着一层纱,历史上的记载并不多,争议又大,以至于后世不仅经常在考试里见他俩,连写小说,都喜欢用他们俩来搞创作。 当中属楚阳郡公发挥空间最大。 毕竟他史上没留名,虽然备受史官尊敬,但也没从史官口中落下什么好听评价。 基本上都写的是以杀止杀,心狠手辣,少部分还说他冷血恋战,图谋天下,骨子里是个嚣张跋扈的权臣。 甚至连带着帮***李念正名,说她嫁进去之后“嚣张跋扈”以至于最后被朝野唾弃这件事本身,就是楚阳郡公安排的一场阴谋。 以此为基础,那些杜撰他的故事里,什么双男主,兄弟情,皇帝其实是女人……这种故事从小李念就看了不少。 她此时走在青州街头,见满眼古香古色的屋檐铺面,迎着微风踱步道:“楚阳郡公位高权重,身边不缺莺莺燕燕,他要是有你半分谦和,也不至于现在都孑然一身,兀自一人。” 沈行之闻言,背在身后那只手虚握着,指尖微微一跳。 他看着李念笑盈盈不以为意的侧颜,只能接了几声“对”。 春寒料峭,微风抚过新芽。 李念将手里的链子折了两道,拎在手里。 她与沈行之一前一后,半身间距。 说是出来买换洗的衣裳,实际倒像是李念牵着个慢吞吞的老爷子,领着他在青州街头转来转去。 即便如此,她也是一家店都没放过。 此刻她是真觉出点沈行之的不同寻常来。 若是别的男子,恐怕早就抱怨连连,非要找个什么石墩子坐下歇歇,亦或者非要追问个她到底在找什么才肯罢休。 但这沈行之,一路安静,人热了买扇,口渴了买梨汁,掏银子的时候也不含糊,两个人悠悠荡荡走了一个多时辰,李念自己都要累倒了,反而是他,一句抱怨也没有,安安静静跟着。 又过半个时辰,李念是真不行了。 她指着那大碗茶的茶摊,扶着腰,连连叫苦:“不行不行,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看。” 沈行之跟在她身后,抬手同小二道:“两碗银耳汤,一碗少些冰糖。” 他撩袍在长椅上坐下,这才将坠着链子的右手架在桌上,低头揉了起来。 李念瘫在那,这才瞧见他已经被压的有些发青的手腕,有些惊讶。 她不觉得累啊。 链子虽然在手上,但走了这么久,也没察觉到有多沉。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顿时也有了答案。 李念蹙眉道:“一会儿买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吧。”说完,又道,“我也不是不能扛事的人,沈兄大可不必都自己端着,这东西又不轻。” 沈行之抬眸看着她,手上没停。 他声音沉稳,不疾不徐道:“找到了么?” 李念顿了下。 她探起的腰身缓缓坐正,有些惊讶地看着沈行之。 他没解释,自顾自道:“青州城的商街有三条,最南边的,售卖穷苦人家维持生计的物件,最北边的则是卖绫罗绸缎,大多是官宦员外家的铺子。如果这条街上没有,那大概是在北边。”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李念奇道。 沈行之看她一眼,略略垂眸:“那亵衣的样式极为少见,以此为切入点,确实是个正确的思路。” 李念嘴型做了个“哦”,没发出声音来。 他还真知道她在找什么。 “那衣裳料子也不是什么普通货,虽不及价值连城,但也绝非什么奴婢之类能穿。”李念一手指着脑袋,端起面前刚上的银耳汤,润了口嗓子,“哎?你说他有那般面貌,又被打理得那么干净,会不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啊?” 沈行之没说话。 他揉着手腕,想了想,没赞同,也没反驳,一股人淡如菊,与我无关的样子。 李念也不追问,她似乎习惯了这男人不吭声的态度,反正猜也猜不明白,索性直接不想,不给自己找额外的麻烦。 可沈行之这次沉默了片刻后,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李兄对那些见不得光的人,颇有了解?” 大魏时,男女大防没那么多讲究,世风开明,女子休夫后携子再嫁都不是什么奇怪事。 但断袖之癖这种影响传宗接代的,认可度着实就低多了。 所谓见不得光,不外乎是指的青州男妓、或者谁家养在院子后的面首男宠。 说她不了解,小说看了那么多,也很难一点都不了解。 说她了解,这一世身为公主,有贼心没贼胆,眼馋过别人家的男宠,自己是一点不敢碰。 她面露失望,一瞬间又想起自己还在女扮男装,赶忙又正经起来:“怎么可能对这个有了解,我又没有那个爱好。” 沈行之眼角微微抽动。 方才一切他尽收眼底,此时哼笑一声,端起银耳汤,喝了一大口。 “你既然了解,便说道说道,也好帮助府衙早些破案。” 李念一听,连连摇头:“怎能血口喷人呢。我最多算是好奇,好奇而已。” 沈行之脸色一下就不那么舒畅了。 也不知那公主府的嬷嬷和太傅怎么教的,还有那个真一肚子黑水的当朝皇帝,居然能放任她至这般境地。 他端坐在桌边,越发觉得回京之后得好好修理一下这些人。 免得刚刚初定的天下,被他们这不正的上梁给带歪了。 “不过说到这,你倒是提点我了。”李念手指摩挲着陶碗边缘,“那人面容如此出众,想来不应该是泯然众人之辈。如果青州府今日还找不出他是谁……那他大概率就是谁家养在后院的人。” 她微微眯眼,手指顿时停下,指甲敲了边缘三下:“那他的亵衣,则不会是出自成衣铺子。” 第11章 一句换一句 亵衣这种物件,贴身穿着,不对外展露,所以布料大多没有那么考究,以舒适为主。 但普通农户每日下地耕田,回家之后衣衫一脱,坦荡见人的居多,平白多一件亵衣,反倒显得矫情。 所以李念一开始就没有考虑最南边的那条街道,这东西就不是卖给农户的,在那边出现的可能性太低了。 “你想啊,那人身上的亵衣,一是分体,二是材质极佳,两者没有一样是和寻常人家相关的,就算在市面上寻找,大概也找不着。”她想了想,“倒像是定制的。” 这点,沈行之没反驳,他一直在静静地听。 听她从衣着材质是绫罗还是绸缎,分析到这个人大概可能是被藏在什么级别之人的内院中。 又听她自现场那般惨烈的样子说起,透过表象去揣测行凶之人可能出于爱而不得,于是毁掉的变态心理。 沈行之恍然之间觉得,这个李念,似乎和传言中,和他远远望去的,和他收到的所有的线报中的模样,都不一样。 她竟然有这般本领,在皇宫那样的地方,把自己的真性情掩藏得如此天衣无缝。 沈行之倒真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养尊处优里长大的***,居然不是个只会看些《论语》《老子》,每日沉浸在香篆赏花这种废事上的花瓶,倒是个懂得敛藏锋芒的聪明人。 眼瞅天色向晚,日已歪斜,金色的余晖落在街头巷尾,却独独改变不了她的颜色。 李念一边说一边想,短短一刻钟,推翻自己七八个念头,又生出十几个可能。 沈行之端着茶碗,最后问:“所以,你觉得如今应该如何查起?” 李念抿嘴,思量道:“如果林大人府衙今日摸排着,找到了他是哪家的少爷,这还好办一些,若是找不到……”她手指点了点茶摊的木方桌,“那就得往青楼和戏班里查了。” 沈行之表情没变:“为何?” 他其实心里清楚,李念的思路是正确的,但偏就想要从她口中亲耳听到。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真的没有看走眼,也能更加确定她那些嚣张跋扈的传言皆是掩人耳目。 李念对他的念头全然不知,自顾自往下道:“你看啊,寻常人家找不出来,说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想让府衙知道死的是自己府里的人,二则是这人真和这些员外富商没关系。” “前者,金屋藏娇。可有句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能金屋藏娇的人本身,他一定是有七情六欲的,要么自己忍着憋死,要么就得找个宣泄的口子。”李念学着说书先生那般,“嘿”一声,继续道,“这种人,有钱有势,在青楼场里也定不会是什么太干净的,沿着常客的单子往下找,八成就能揪出来。” 沈行之慢慢点头,又道:“那戏班呢?” “嗨!”李念摆手,“能有这般貌美如花男子的地界,除了青楼,还能去哪里找?戏班啊!” 事情和李念推测的差不多。 青州府衙一整日没能找到那死者的身份,就像李念和沈行之也一整日没能找到一件侧面开口的换洗衣裳。 两人疲惫不堪,天色暗下后,狼狈走回客栈的院子里,坐在石桌旁。 结果前脚刚回来,林建成后脚就跟了进来。 他特意带来不少线装书籍,一边在石桌上放下,一边探身同李念抱怨说那被害人身份不好查。 “哪家都问了,谁也没丢个大活人,左邻右舍旁敲侧击能问的都问了,没用啊。”他叹口气,恭敬拱手,“不知小沈公子,还有什么妙招,再帮本官一次!” 话虽然这么说,李念却看着他眼神一个劲往沈行之身上飘。那目光深沉里带着些许探寻,仿若有什么话,欲言又止的。 再加林建成送来的书,大多都是着名的前朝文人出名的篇章,当中有几本,光看名字,李念就能想起前世读书时期,语文课上的背诵刺客,浑身一哆嗦。 这种名流千古的文章凑在一起,怎么也不会是他随手抽出来的,定是精挑细选。 昨日还是阶下囚,今日却需要拿这等好书拍马屁,就算他是认出李念,想趁机熟络熟络,也太怪里怪气,令人背后发毛。 李念下意识往另一侧挪了挪屁股。 见她没回答,林建成便又拱手,向着沈行之讨教,话里更诚恳了些:“还请沈公子,也帮忙出个妙招啊!” 沈行之先看看那一摞书,捆扎极好,不伤书角,每本之间用薄宣纸隔着,自然是用心整理过的。 他垂眸,口唇里念出两个字,差点把林建成吓迷糊:“青楼。” 林建成目光闪闪,见他不像是说笑,声音陡然高了几分:“青、青楼?” “林大人乃是知州,不方便自己去,不如沈某代劳?”沈行之慢慢悠悠问,挑着眉头看着他。 林建成打量着他的神情,一时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张着嘴“啊啊”两声。 他着实闹不明白沈谦是在干吗。 自己是知州所以不方便去,他楚阳郡公就方便了? 这要是传出去,显然是郡公逛窑子的说词更难听啊! 沈行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继续道:“我们帮大人去青楼探查,大人帮我们一件小事,如何?” 林建成懂了,敢情在这等着他呢。 他笑道:“两位坦言无妨。” 沈行之看看李念,她目露迷茫,显然除了那条链子,她是没什么事情好同林建成交换讨要了。 如此,沈行之才徐徐道来:“沈某在京城有一未过门的妻子,如今我多日未归,劳烦林大人帮我送一封家书回去,送于我那未来的小舅子。” 林建成半张着嘴:“写什么内容啊?” 沈行之垂眸:“写‘为小事所羁,顷刻可解,勿忧’。” 林建成抿嘴。 沈行之口中的未来小舅子,那可是当朝皇帝。 他确实准备按礼数上奏一封,同甘露殿汇报一下楚阳郡公已经抵达青州的事情。 但是…… 林建成面露难色,看着他的手腕:“这也能算是小事啊?” “不然呢?”沈行之勾唇浅笑,“也就是一斧头的事,不是么?” 林建成不知那链子的材质,但觉沈行之说的也有些道理。 天下什么链子不是几斧头下去,咣咣一通砸就处理干净了? 他这么一想,好像这么写进奏折里,也算不上欺君。 “好。”他点头,“只这一件事?” 沈行之摇头:“还有一件,需要大人马上帮忙解决。” 他抬起手,链子哗啦啦作响,连带拉起李念的左手。 他指着自己的手臂和半拉身子道:“需要大人找几个手艺精湛的制衣娘来,把这衣裳从系扣,改成侧开。” 林建成这才看清楚,那链子卡着手腕,两两相连。 如果不侧面剪开,谁也脱不下来。 沈行之说完这些,又额外强调了一句:“要找女制衣,最少找两个。”他顿了顿,“这种精细活,男人来做,我信不过。” 第12章 九成像***的男人 楚阳郡公本就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性子。 林建成的记忆中,他早些时候人还在大理寺任少卿时,还没有现在这么沉稳老辣,虽然也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多少还是能让人循着他的手段手法,摸到些他到底想干什么的头绪。 但自从先代楚阳郡公病逝,年仅十五岁就登基的世帝,开始把他作为自己的心腹重臣来对待后,沈谦的风格就渐渐变了。 变得就连自小看着他长大的林建成,也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念头,猜不出他的想法。 就比如这制衣娘,沈谦何止是不信赖男人,他是平等的不信任每一个人。 他少年时,母亲订制衣裳,遇刺后在鬼门关转了一大圈。 这之后,沈谦的衣裳都是世帝喊到行军的军帐里,和他们一家的衣裳,一起做出来的。 如今让林建成找人,林建成愁得在客栈门口来回踱步,转了三圈,咂摸不透他的意思。 恰在此时,救星来了。 办事回来,满大街找不到主子的北息,拎着剑,正快步往客栈里冲。 林建成一看是他,赶忙迎上去,两手抬平拦着他去路:“哎哎!北侍卫,来得正好,本官有一个疑难杂症急需你给号号脉啊!” 北息下意识愣了下,这才看清眼前人是林建成,拱手行礼,冷冷道:“林大人。” 林建成也不打马虎眼,直言:“你家主子要我去找制衣的裁缝,还要女的,这是几个意思啊?” 闻言,北息也愣住了。 当年楚阳夫人遇刺,他那时就已经是跟在沈谦身边的暗卫,只是当年年幼,学艺不精,被那刺客两下就打趴下,这也一直是他心里横亘的一道坎。 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看客栈匾额。 此时夕阳余晖已尽,暮色四合,青州鼓楼敲响了晚钟,夜风徐徐吹动他鬓角飘散的发丝。 少年俊朗的面颊上也透出几分不解,沉默片刻,谨慎应道:“大人且先去按照字面意思办,待我看看情况,再同大人细说。” 林建成笑了,哎呀一声,连连道谢:“好好好,那本官先去照办。” 说完,他又顿了下,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那个……不知沈家的小公子沈念,和你家大人是什么关系啊?” 这一下,北息又愣住。 他脑海里将楚阳郡公整个氏族族谱搜罗了个遍,硬是没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 但他毕竟跟随沈谦多年,知道自家主子一般不会说没意义的话,便故作随性,颔首道:“不是本家的少爷,没有那么亲近。” 林建成“哦”了一声。 他似乎是放下心来,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如是就好,那沈念的丫鬟,本官这就派人连夜请回来。” 北息没吭声。 他一个人站在风中,面上虽然没什么大变化,但肚子里已经揣了一兜的“那是谁”“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之类的疑问。 直到林建成探身上了马车,他目送远去后,才慌忙换手提剑,撩起衣摆,大步往里冲。 时逢李念站在茅厕门口干着急。 北息从屋檐上探出脑袋时,正好瞧见她那张面颊,暗暗一惊,心道世间居然还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若说他是***流落在外的双生子,他也觉得合情合理。 可下一瞬,茅厕的门开了,沈行之黑着脸从里面走出来后,门口的小少爷就着急冲了进去。 那一刻,北息如遭雷劈。 他原本就觉得,自家主子嘴里说着不愿意娶***李念,定是有八分在胡扯八道。 毕竟嘴上牢牢不松口,可但凡***府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最是上心。 ***要闹,主子扭头就搭台子。 ***要刀人,主子暗中递把刀。 甚至***要跑路,都是主子半夜爬起来,从京城外专门挑了一块高度合适的大石头,趁人不备,往皇城墙根下面添了两块。 原本,北息是以为他要把***骗到自家后院去。 可之后沈谦就没了动静,这半年游山玩水的,竟是真的不打算找回来。 他当真以为是自己判断错了,主子对那***,确实没兴趣。 可现在……北息有点慌了。 他心头隐隐觉得,自家主子游山玩水,居然是为了找个九成像***的男人。 天呐!这事情若被老夫人知道,怕是要气噶过去。 他赶忙从屋檐上下来,按耐住心中翻涌的思绪,理一把衣襟,自正门上前站在院中,等两人从偏院回来时,便上前行揖礼:“主子。”他顿了下,转了方向,同李念道,“沈念小公子。” 李念心头一惊,心道这是个激灵的。 她抬头看看沈行之,他什么也没说,只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眼前侍卫模样的男人,从容自怀中拿出几封信,递出的同时,还额外打量李念一眼。 那眼神她明白,大概意思是说:你怎么还在这。 李念“哎”一声,故意抬起手,撸一把袖子。 这下,那条玄铁链,终于在暮色里闪瞎了那人的眼睛。 “他是北息。”沈行之不紧不慢,拆开手中密信,一把甩开。 他没背着李念,但李念是断接受不了自己窥探别人私信的。 她顺势背过身,不去看他们俩,还有些委屈巴巴的抱怨:“看信为什么要站在这看啊,厅堂里点着蜡烛仔细看不好么?天色已晚,你这时候看,坏的是自己的眼睛。眼睛多重要啊,你还年轻,谨慎处之。” 她没听见身后的回应,便咂嘴,直勾勾点破道:“沈兄放心,我不是那种会瞄人信件的小人,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可身后还是安静。 李念有些好奇,她侧过身,一手捂着眼睛,试探性地回眸。 就见北息此刻面露惊讶,神情了然:“原来如此,这两日,两位辛苦了。” 怎么就原来如此了? 李念脑袋一歪,目光落在沈行之脸上。 他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嘴上也显然半字未说,泰然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属下这就去多准备几套换洗的衣衫,再寻个大一些的马车。”北息拱手,之后退了几步,快速走出屋外。 李念大为震惊,难不成这俩人是意念交流? 不等她开口问,沈行之将手里的信对折,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信的一角。 他的面容被那一簇火光照应的忽明忽暗,片刻后才看向怔冷的李念,温声说:“我让他去追查打伤你我的人了。” 李念“哦”一声点头。 点完又觉诧异。 她甚至根本没听到他说过话。 可她来不及细想,那沈行之拾起垂坠的链子,和风细雨般道:“走吧,去青楼。” 第13章 走,去青楼 沈行之的话中带着几分轻佻。 李念觉得自己应有的反应应当是先脸红,然后觉得尴尬,而后才因为寻找尸源的需要,被迫跟去。 她显然高估自己。 脑子知道要这么干,和身体能反应出来,果然是两回事。 闻言,甚至都没掩饰一下的反应,当即喜笑颜开,乐呵呵笑起来了。 沈行之平稳的眉峰,顿时有了些许波澜。 他看李念的目光也深沉考究了不少。 李念压不住自己的嘴角,只得边笑边解释:“主要是青楼男宠什么的,我长这么大可真还没见过呢,沈兄今次肯带我去,实在是让我大开眼界,可谓功德无量啊!” 她一通马屁拍出来,又担心沈行之改主意,还特意往正路上拉扯下:“没事,你我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就算看了些什么,也不会受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影响,大可放心。” 沈行之看着她嘴角都要上天的样子,也不制止,只由着她这般闹腾,还背手浅笑,俯身做了个请的姿态。 多亏这条链子,他这两日难得清闲下来。 能在最近的距离,从头到脚,重新审视大魏的***李念。 世帝口中,她是难得肯豁出性命护着他的好姐姐,所以他登基之后,便想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但她却不要。 朝臣口中,她则是不堪大任,口出狂言又目无尊长,全然不把他们这些功臣放在眼里的混女子。 最喜欢在崇文馆旁的内庭学堂处,往太傅必经之路的房梁上放水桶。 以至于最初被赐婚时,不少人私下里暗自觉得这根本不是世帝给他的恩宠,分明是变着花样敲打他,让他有些为人臣子的自觉。 他不全信赖世帝,可又觉得用个掌上明珠一般的女人来敲打他,也实是没什么道理。 沈行之便以此为考量,整整观察了李念三年。 起初她还总是疯疯癫癫,真的处处找太傅麻烦,后面不知为何,她转了性子,安静待在她的公主府里,之后传出有用的线报便越来越少。 唯一可靠的,只有她一心一意,只想退婚这件事。 沈行之至今也不觉得她看不上自己,甚至选择退婚逃跑有什么错。 他自认不是李念的良配,但做个朋友,自觉身份上还是够格的。 此时星辰万里,银河破空而过,春日微寒的风,吹拂着李念的面颊。 她脚步轻快,全然不见傍晚那股脱力的疲惫样子,还真走出了世家子弟纨绔贪玩的态势来。 “哎?沈兄去过青楼么?” 沈行之没说话。 她也不急,自问自答一般道:“我看你这般轻车熟路,想来肯定是去过的。哎呀,你这样风姿阔绰的公子少爷,又家境极好,去过也正常。” 沈行之浅浅一笑,淡然道:“没去过。” 李念有些惊讶。 “如你所言,家境极好,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非要到青楼找?” 李念更加惊奇,可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只是这道理没能坚持太久。 李念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俊男美女,但那大多都隔着屏幕,看不真切。 如今沈行之一锭银子砸下去,哗啦啦上来两三排。 从抱琴不语,看似文弱的小奶狗,到赤裸上身全是腱子肉的大狼狗,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李念捂着嘴,指着眼前众人,眼睛都要飞出去了。 沈行之到现在才终于皱了下眉头。 他伸手将李念的手指头压下来,深沉道:“方才是谁说自己铁骨铮铮?” 李念眉头一扬,是觉得自己过分失态,赶忙正襟危坐,目光从众人面前扫过。 而后,流出两行鼻血。 沈行之无语。 他递出帕子,揉着自己的额角,抬手示意最边缘抱着琴的书生留下。 其他人陆陆续续出了屋。 李念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擦,眼珠子却跟着那些人,极尽所能地目送了一程。 原来男色误人,都是真的啊! “如何?”沈行之问,只是李念听着他的话音里,似乎带了几分歪酸气。 她没深究,竖起大拇指称赞:“大开眼界!” 沈行之看着她那“男色迷眼”的样子,下意识拢了下自己的衣襟。 他指着留下的那个,还没开口,却见他缓缓弯腰放下琴,一副潸然模样,走到沈行之面前,抬手就要解自己的衣衫。 这下,纵然是波澜不惊的沈行之,也猛地起了杀意,冷声呵斥:“停下。” 那杀气猛烈,自他身躯内迸发而出,男宠一下就软了腿,扑通一声跪下,裹着外衫瑟瑟发抖。 “少爷饶命,可是素月有不周之处?还请少爷收下留情。” 那叫素月的男宠含胸勾背,哆哆嗦嗦。 李念那贪恋男色的热血一下就凉了,她还没有饥不择食到只看脸就行的地步。 兴许是见两人都不说话,素月战战兢兢抬起头,目光从沈行之身上,缓缓转到李念这边。 这一下,李念明白沈行之独独把他留下的缘由了。 那张脸,散着一股阴柔气,描眉画骨之后,可与女子比个高下。 再加那身形……像,真像。 与府衙殓房里躺着的那具尸体,足足有八分相似。 李念一手支着下颚,拎起茶水壶,刚要给自己倒上一杯,沈行之的手掌就伸过来,盖在茶杯上。 他将那空茶盏挪走,又抽出李念手里的壶,再开口时,方才的杀意荡然无存,话音清清淡淡的,一如今夜的晚风。 “这里的东西,一样都别进嘴。”他抬眼看向李念,说完放下壶,冲着素月的声音陡然冷了些,“你平日接的都是些什么客人?需要你这般上来就宽衣解带?” 素月跪在地上,抿嘴看着他,目光有些闪躲。 沈行之又道:“我方才同老鸨道的是,寻个懂礼数,接过世家大户,且又有些技艺傍身的男人……你且说说,你符合这当中的哪一条?” 素月本就被那般杀气吓了一跳,对沈行之怕得紧。 他此刻叩首在地,忙道:“少爷,青州城内,我虽不是本楼的头牌,但也风光无限,曾侍奉过不少贵人。只因两位少爷并非本地人,素月对二位的习惯爱好知之甚少,行事轻佻僭越了些,还望少爷明示,素月定能将两位伺候妥帖。” “你还侍奉过不少人?”李念闻言,对这些美男的滤镜彻底破灭,她蹙眉,“如此说来,青州城内有龙阳之癖的人不少咯?” 素月没明白她这么问的意思,缓缓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 反倒是沈行之,不咸不淡追问一句:“你知道青州城,有个后脖颈有月牙烙印的男宠么?” 素月愣了下,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沈行之探身前倾,捏起素月的下颚,微微眯眼:“我们本是慕名而来,特意找他的。” 第14章 你过来,坐这边来 这是青州最大最好的青楼。 房有二十余间,正厅三层,正中一个戏台,自二层起,便分布有不少雅室隔间。 一到夜色四合时,楼里曲乐声声,柔语绵绵不绝于耳。 李念两人抵达时,那老鸨打量两人一眼,还不待二人开口,就轻车熟路,将他们从前厅引到后面的大院来。 如果说前面大多卖艺不卖身,吹拉弹唱一应俱全的话,后面这地界,渐渐就能听到些不可描述的动静了。 那时李念满心都在“见世面”上,也没觉得脸红。 现在冷静下来,听着四周隐隐约约飘来的动静,着实让她额头上捏把汗,尬得整个人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只低头猛擦鼻血。 沈行之也不看她,以手掌捏着素月的脸颊,自上而下望着他。 越是这般,他身上的威严更甚,令人心神俱震。 素月咽一口唾水,喉结上下一滚,哆哆嗦嗦,在沈行之的手掌中努力摇摇头,呜呜囊囊道:“不知,小人不知。” 他表情惶恐又惊惧,一张脸刷白一片。 如果没有方才那一怔愣,倒还真会让人觉得他这不知有七八分的真实。 沈行之也不戳破,微微垂眸,松开手掌,看着掌心沾染的脂粉,往素月肩头材质极佳的衣衫上,用力擦了两下。 “这样啊。”他道,随性直起身,哼笑一声,“那……曲子会弹么?” 素月怔了下,连连点头:“会,会的。” “京城这段时日,最兴‘空山寻桂’,会么?” 素月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起身往回走,抱起他的琴,放在一旁长桌上。 他焚香打篆,每一步都按捺着心中的恐惧,指尖微微颤抖,但依然步步沉稳,竭尽所能做到无可挑剔。 李念一直没说话,只看着他那些手法和动作。 一曲空山寻桂,自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里弹出来时,倒别有一番风味。 像是山上蒙雨,白雾缥缈,自带一股潮湿的韵味,敲击在李念的耳膜上。 她听了大约半柱香,稍稍侧身,小声同沈行之道:“这可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沈行之也点头。 他们两人都是听过那些内庭女子们,在宫宴上竭尽全力地拨弦弹曲,以期自己手中的才艺,能吸引来某位才子的注意。 而这素月,不说十分能耐,起码也有那些贵女们八分功力。 “你这打香弹琴,和谁学的啊?”一曲弹罢,李念问。 素月刚抬眼,又不知为何,低下头,无所适从地嗫嚅道:“是、是青楼老妈妈请来的学者,专门教的。” 他声音很小,想来是被沈行之那突然的震慑吓得不轻。 李念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板,思量几分,忽然同他招手:“你过来,坐这边来。” 素月一怔。 他下意识看向沈行之,脸色一下就更差了,坐在原地摇摇头,也不说话。 李念眨眨眼。 她看看沈行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身姿慵懒,手撑着下颚闭目养神。 再看看那素月,两手捏着自己身前衣摆,比个女子还不如。 李念无语,她叹口气:“你且往前挪挪,我有几句话想问你,隔着这么远,我吆喝起来费劲。” 素月的眼神又往沈行之身上飞。 李念“哎呀”一声,“你别怕他,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就听链子哗啦震了下,沈行之也转过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瞧着李念。 他抿嘴,半晌,像是没办法了,鼻腔里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问:“你要问他什么,我来问。” “为什么?”李念脱口而出,“我又不是没有嘴巴?” 沈行之鼻翼抽抽两下。 他想说危险,想说这种男宠为了讨好客人无所不用其极,话到嘴边,弯道一拐,冷冷道:“你鼻血还在流。” 李念一愣。 啊,妈的。 她忙拿起帕子,低头一通擦拭,顺便摆手让那素月往沈行之的方向走。 素月抱着琴,表情可怜得都快要哭了。 他跪行数米,颤颤巍巍,在距离沈行之超过一臂之外,停了下来。 沈行之看着他那乞怜求饶的样子,眯眼道:“我这人一向是没什么耐心。”他说,“我再问你一次,青州城与你长得有些相似,后脖颈有月牙烙印的男宠,是谁?” 他探身前倾:“别说你不知道,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我们既然能找到你,就说明很清楚这里面有没有你。” 李念闻言愣了下。 这熟悉的诈问方法,还有那冷漠的语调。 如果不是她很清楚他们俩什么也不知道,纯粹盲狙的话,还真容易被唬住。 沈行之微微眯眼,他目光看了李念一眼,又看看面前的素月,显然两人都是不太信但又不敢戳穿的模样。 他坐直身子,掌心向上一翻。 一本名册自天而降,落在沈行之手中。 李念半张着嘴,抬起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人。 沈行之却一点惊讶的反应也没有,自顾自翻开名册,指着上面几个已经被划掉,却没有赎身记录的男宠,探身问:“年初的凌明,上月初五的轩七……这些你应该都很熟悉吧?” 素月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抱着琴的手过于用力,泛出一抹苍白。 “你不开口,咱们就一个一个问。”沈行之也不急,缓缓翻着册子,时不时念出个人名。 第八个时,素月撑不住了。 那琴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叩首在地,颤颤巍巍道:“脖颈后面有月牙的,那位不是什么男宠,那位便是青楼妈妈为我们重金请来的学者,名唤尤寒玉,曾经教我们弹琴唱曲,教了一年多。” 沈行之翻册子的手停了。 他目光落在素月头顶,不开口,就那么坐在那,安安静静的等着。 说真的,那气魄与模样,就连李念这般见惯了内庭手段的人都被惊住。 素月更是怕得不行,叩首在地,抖如筛糠,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耗尽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想抬头,却又不敢,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沈行之见他是真的懂不起,才啪一声,将名册摔在桌上,低沉问:“他去哪了。” 素月哆哆嗦嗦应声:“他、他去年年末不再教我们,今年、今年就没再出现过。” 沈行之深吸一口气。 他扶着桌子起身,往前走出半步后,慢慢蹲在素月面前。 “嗯?我怎么不太信呢?” 第15章 遛狗 李念坐在一旁,看着沈行之咄咄逼人的样子,莫名有些心潮澎湃。 上辈子当刑警时,她基本上没机会参与最一线的审讯,这种斗智斗勇的活都是由经验十足的老辈子们担当。 每个人问话的风格也不一样。 不过大多数罪犯瞧见这种压迫感十足的老民警,一般都不会开口,甚至咬得更死。 所以他们早就不用这种路子,平白就让审讯过程少了很多激情。 但现在,果然是吃人的等级社会,人上人就是有一句话要别人命的本事。 那些压迫感是真的能变成生死抉择时,哪怕如沈行之这般根本没什么理由的咄咄逼人,也能让人看得紧张刺激。 李念一边擦鼻子下端,一边觉得自己骨子里怕不是个变态吧? 沈行之的威逼利诱果然有效,那素月哆哆嗦嗦,支支吾吾,最后声音细弱蚊蝇,摇头道:“我真的不知他去了哪里,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想来他也熟悉这些求生的技能,入了谁家的后院也未尝不可。” 他抬起头,红着眼睛,重重再一叩首:“我真的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啊公子!” 沈行之没什么表情。 他抬手重重拍了一把素月的肩膀,他咣一声,瘫坐在地:“我且给你一个忠告。今日你我所言这些,最好烂在你的肚子里,你说出口之刻,就是你惹杀身祸事之时。” 他站起身,一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聪明话,你若是自己犯蠢,到时便是神佛难救。” 说完,旋身坐下,下颚扬起,示意他继续弹:“还会什么,都弹来吧。” 李念确实对沈行之刮目相看。 珠帘后,素月战战巍巍弹琴,小桌旁,她歪着头,手帕堵着鼻子,嗡声问:“沈兄身上可有一官半职?这般气魄,可不是一般人。” 沈行之垂眸,慢慢转向李念,也不解释,倒先反问她:“李兄可听过京察?” “啊……”李念点头。 通俗点,叫巡抚。 现代点,叫中央巡视组。 在大魏,则是隶属御史台,每六年一次,御史台组织御史,巡察天下百官,能者就地升迁,不能者立即革职,掌控着州郡官员生死令的实权者。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诧异道:“你是京察?” “之一。”沈行之浅浅回应。 这么一说,李念倒是有很多不解之处都有了答案。 她了然点头。 御史台京察大多是六品或者从六品,不进宫墙,根本不可能见过***,她便更是放下心来“哈哈”一笑,“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月压屋檐时,李念着实有些困倦了。 是林建成差遣府衙衙役报信,说制衣娘和几位裁缝已经等在客栈,沈行之才留下五两碎银打赏,施施然起身。 直到他们两人走出屋子,身后乐声也没停。 夜风徐徐,吹一吹倒是把李念吹得精神了不少。 她边走,边受着周围时不时投来的注视。 李念登时停下脚步,她回头,挑眉看着沈行之,硬等着他走到自己身前去。 可沈行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偏就和她站在一起,就不往前走半步,怎么看怎么像故意的。 李念指着自己身前:“你走前面。” 沈行之顿了下,眼神别开,看向别处,摆明装没听见。 李念咂嘴,说话重了些:“沈行之,你,走前面!” 沈行之这才回眸,在夜风中,于摇摆的灯笼下,合着空气里飘荡的靡靡之味,听着耳边时不时传出的嬉闹声,不情不愿地弯腰,拾起垂坠的链子。 他脚下就跟打了钉子般,一动不动。 但那拾链子的动作,深沉缓慢,白皙纤长的手指在每个圈子上都微微摩挲下,无端把李念看出一股欲念来。 她无语,刚又要开口,却被沈行之伸出的手掌一把抓住手腕。 不偏不倚,正好握住那卡在手脖子上的圆圈。 “走。”沈行之温声道,“我帮你抬着,你离近些,旁人便看得不那么奇怪。” 原来他知道,方才那距离看起来就像是遛狗一样啊! 李念抿嘴。 她想抱怨,可看看被沈行之拎着的手腕,抱怨的话又咽回去了。 那圆环坠得她手腕疼,方才在烛火下已经瞧见些许淤痕,被这么一拎起来,倒是松宽了不少,顿觉舒适。 她想想链子的重量,再想想现在的清闲舒畅……算了,先舒服了再说。 直到两人从青楼内院离开,走出院门很久之后,素月才抱着琴,自房内探出个脑袋。 他四下张望,咬着下唇,低头快走。 淡紫色的衣衫飘然若仙,穿过两间大院,绕行至偏房处。 至此,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许久。 似是确认无人跟随后,才退了几步,背靠在一间屋门前,轻轻叩响门扉。 这里距离青楼前院已经有些距离,没有挂灯笼。 眼前青楼内的繁华奢靡,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这小院里,满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等了片刻,无人应声,便又多敲了两下,低沉道:“是我。” 这次,那屋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素月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卸了力,拍着心口抱怨:“你可害惨了我,那两人到底是什么人?怎知尤寒玉与我相识?甚至手里还有本名册,先前出事的几个人,他都能准确说出出事的日期和名字来!这样不行,早晚会查到你我身上,这几日我得出去躲躲。” 听他说完,房门徐徐开了半扇。 素月不知听到了什么,表情一惊,立时摇头:“不行不行,那两人一看就是官家,尤其是那个白衣的男人,说起话来吓人的哩!我在里面魂都要吓飞咯!”他蹙眉抿嘴,坚决道,“要做你做,我是不敢。” 门内不知又说了什么,素月脸色一白,当即抬脚就要走。 偏那时,伸出一只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素月手里的琴咣当一声落地,他本就怕死,此时立马挣扎起来。 但门内人显然力大一些,只两下,便把他扯进屋内。 两扇门,咣一声关上。 内里隐隐传来挣扎声、呜咽声、求饶声。 半柱香后,重归安宁。 屋门打开,人没出来,只伸出一只手,捡走了那把落地的琴。 北息身子紧紧贴在对向屋檐上,直到夜深,才悄悄从那里离开。 第16章 我可以解释 二更时,客栈内,林建成派了一小队人在外围保护着,院子里厢房中,此时微微亮着火光。 李念在内侧的床上睡沉了,沈行之则坐在床上,墨色长发散着,一腿蜷曲,桌上架着一张小方桌。 他右手垂着没动,左手执笔,蘸了几下墨汁,落笔变成一列列清秀的小字。 “你继续说。”他边写边听着李念沉稳的呼吸声。 北息颔首站在床边,他方才带来几套已经赶制好的衣裳,轻轻放在沈行之脚边。 他有些局促。 主子向来习惯一人休息,眼下屋内多出一个来路不明的,他作为下属又不好问,支支吾吾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沈行之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安,手里的笔顿了下:“她今日累急,醒不了。” 北息呼吸一滞。 他知道主子不是话中的意思,是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沈行之蘸了下墨,目光又落回手中书信上,温声言:“长话短说。” 链子解不开,他行事诸多不便,但世帝暗中吩咐的差事还得办,且片刻都耽误不得。 北息背身过去,站得笔挺,轻声道:“属下沿途倒着查过去,咱们在青州驿站遇到的那一家人已经被人灭口。他们随身携带的物件被翻得稀烂。” “南生那边已经在追查了,那一家人似乎是故意在青州驿站扔下那些东西,然后再走的。”他说到这,顿了顿。 沈行之没吭声。 他路过青州官驿时,在桌上捡了一块奇怪的木牌。 牌子上刻着一些字,大半已经磨平,但隐约能瞧见“走沙”二字。 这是贩私盐的江湖说法。 沈行之凭着木牌正面雕刻的青州城隍庙图,这才找到城隍庙去,谁知一进去就搅进那莫名其妙的凶案中。 北息见他不答,便继续道:“青州这边,林建成请了裁缝后,就亲自带了两队人,敲那些员外贵人的府门去了,暂且还没收获。而两位从青楼出来后,我在屋檐上等了片刻,看到那个素月走进巷子深处一间偏屋,被那屋内人抓了进去,大约凶多吉少了。” 沈行之一点也不意外。 天作孽,尤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他该说的已经说了,没道理再冒着暴露的风险救他。 北息说完这些,没听见回应。 他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自然看不见主子的表情,心里便有些忐忑。 沈行之许久没说话。 他安静地写完手里的信,落笔后,先望一眼李念。 这女人呼吸深沉,毫无自觉,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呢喃。 沈行之真不信天下还有这般女子,便不动声色,自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握住。 刀刃闪着寒光,倒影他没什么表情的双眼。 他屏住呼吸,探身向前,之后手臂扬起,立时一挥。 嗖! 那动作带着杀意,极快速落下,但却稳稳停在李念太阳穴上不足一寸的位置。 李念动也没动一下。 她依旧睡得深沉,侧躺着身子,均匀的呼吸声里连一点非正常的起伏也没有。 那把匕首悬了很久。 半晌,沈行之才微微眯眼,慢慢退回原本的位置,悄无声息的合上鞘。 他似是放心不少,这才拿起桌上写好的书信,对折之后递出去。 “这两封信,一封走官驿急送甘露殿,一封送邵侯府,让他好好管管他的二儿子,从现在起学些礼数,读些书。” 这第一封,北息理解。 可这第二封,他愣了片刻,下意识冒出一声:“啊?” 沈行之冷冷抬眸。 北息顿觉自己僭越了,忙拱手点头,先帮他把小桌子抬下来,之后微退半步,准备往外走。 “慢着。”沈行之轻声道,他回眸看看躺在床上睡的人事不省的李念,叹口气,轻声说,“去查尤寒玉,再寻个机会,把我们遇到的与城隍庙相关之事,透露给林建成。” 北息手握着信,拱手点头,这才轻手轻脚退出去。 直到他离开厢房,沈行之的目光才又挪回李念的侧颜上。 他墨发三千垂落在身后,打心里不理解,怎么能有这种姑娘家,被一根链子同陌生男人拴在一起,还能睡得这般深沉? 虽然不到四仰八叉的程度,但嘴角留下的口水,属实令他无比钦佩。 沈行之叹口气,慢慢挪进被子里,尽可能地往床边缘躺了几分,生怕天亮时,两人都尴尬。 这其实怨不得李念。 她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整整二十八年风调雨顺。 今生又生在帝王家,就算全天下的人对她有意见,大多也只能憋着。 实在憋不住,最多也就骂两句,不会实质上对她一个女娃娃动手。 这般下来,导致李念骨子里还真就没什么危机感,说睡,那就是真的睡,一睡,就睡到天光大亮。 她醒来时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瞧见阳光已经把室内照得通透无比,但自己呆着的地方不知为何,束手束脚。 她右手撑地,摸到冰凉地板时,还有一瞬间的迷糊。 “醒了?”一旁,沈行之不紧不慢道,“能这般姿势睡到这个时辰,李兄真令人刮目相看。” 这沉稳的声音一冒出来,李念蹭一下就想起什么,登时醒了大半。 她这才发现自己卡在两床中间的缝里,连带拖着沈行之的手臂,把他往中间硬扯了一节。他就那么吊着胳膊,背靠床头,手里握着一卷书,不知看了多久。 李念赶忙摸索着爬起来,尬笑一声。 沈行之手里的书缓缓翻过一页,他发髻已经梳起,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书面。 看他这样子,像是一时半会还不准备下床。 但李念不行啊,她内急。 两张床虽然是并排放置的,但因为那链子的原因,导致两人只能从同一侧爬上床来。 昨晚李念要的内侧床位,现下她要出去就变得费劲起来。 她看着无动于衷,一心看书的沈行之,再伸着脖子,瞧着床边缘,最终抿嘴憋着一口气,悄悄咪咪弓起身子,蹑手蹑脚,企图从他身上越过去。 沈行之听见动静,心头怪异,稍稍抬眼,正对上她像只炸毛的猫,点着四肢架在他面前的样子。 纵然是见惯大风大浪,从血海尸山的战场中爬回来的沈行之,也没见过这般阵仗。 他登时大惊,手里书卷猛拍在床,顺着滑落在地。 几乎同时,听到动静的北息,和等在外正琢磨什么时候进去合适的佩兰,皆为一愣,两人抄着剑冲了进来,异口同声道:“主子!” 北息愣住。 他看男人身上还有个男人,如遭雷劈。 佩兰也愣住。 她亲手拉扯的***李念,正一身男装,像是只大螃蟹一样撑在自己的真主子身上。 太刺激,太孟浪,太让她上气不接下气了。 好在佩兰反应快,跳起来一把捂住北息的眼睛,掰着他的脖子,生拉硬拽着,硬是把他扯出去。 她甚至还折回来,只露出两只胳膊,一左一右关上屋门。 咣当。 屋内,沈行之胳膊肘撑着床板,盯着李念,脸黑如墨。 李念被他那要刀人的视线戳得无地自容,别开视线干笑两声。 “这……我可以解释。” 第17章 劫财劫色 气氛从清晨起就变得微妙起来。 佩兰搬来一张屏风,隔开两人,在屏风对面剪开李念身上的衣衫,帮她沐浴换衣。 北息等在外面,心里五味杂陈,怀中抱着剑,原地转了三圈。 屏风里面,李念绷了两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她头仰在泡澡的木桶边缘,长长舒一口气。 佩兰轻声说:“一连两日未归,可把我吓坏了,我都准备找府衙报官去了。” 当朝***不见了,佩兰本就着急,又听青州府的人说她被个男人绑住了,来之前,佩兰是真准备刀人的。 “幸好,这位沈公子瞧着是个稳妥的人。” 李念笑了,她左手连着链子架在桶外,右手撩动水波,轻轻扣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声音柔软,点了下头:“我料想你也会这般,还在想要怎么快些传信给你,免得你冲进来就下手。” 佩兰是三年前被安排进***府的,就在李念想起自己前世记忆之后第二天。 李念是打心底里信赖她。 没想起前世之前,她确实过了一阵子不讲理的日子,用嚣张跋扈来形容,已经算是对她嘴下留情。 这般做派,导致整个***府中,她还真没有几个自己人,退婚一事举步维艰。 佩兰就是那时出现的,如同破云的一道光,给了当时心如死灰的李念以绝境翻盘的希望。 佩兰此刻回眸看了一眼屏风外,见沈行之背对着两人老老实实坐在地上看书,又看看那条只有小娃身长的链子,目光落在李念有些青紫的手腕上,怜惜道:“这链子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这般沉重,手腕都压成这般模样,让人心疼。” 李念笑着安慰她:“不妨事,也就是平日里坠着,硌着边缘,其实放平了也就那样,没多疼。” 说完,她稍稍调整一下自己的身子,探头看向屏风后,眼珠子一转,附在佩兰耳边,极小声道:“你且帮我去查一下,这沈行之到底是什么人。” 佩兰手里一顿,问道:“主子是觉得……” 李念点头:“这两日我留心着的,他虽然自称六品的京察,但左右看去都不像。行事那般大胆且官派十足,举手投足之间的气韵,绝非寻常人靠提着气就能装出来的。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出现在青州,又与我莫名其妙的栓在一起,很难让人觉得这只是个巧合。” 佩兰抿嘴。 她其实想说放心,链子另一头的人比什么人都安全,可偏偏在李念面前,她不能开口,只点了下头,轻轻道一声好。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她声音稍稍大了些,故意让身后的沈行之也听得到。 “说到这个,我去外面铺子买布帮您改衣裳的时候,见到了位熟人。” 李念顺口笑问:“我在青州还有熟人?谁啊?” 佩兰一边用葫芦舀起一瓢水,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屋外院子里,北息大声道:“林大人,您现在不能进去。” “北侍卫,你起开!”林建成声音无比急迫,竟直接喊起来:“沈公子!还有沈小公子!您二位什么时候出来啊,眼下这可是又出事了啊!” 他又上前两步。 北息两手抬平,背影已经贴在门上,映衬出一个身形。 他声音越发寒冷:“林大人,您若再往前,别怪我刀剑无情。” 林建成“哎呀”一声,着急跺脚,在门口转了两圈,伸着脖子道:“两位昨夜是不是去见了那个叫素月的男妓?他刚刚被青楼老鸨发现死在那屋里了。现下人一口咬死是你二位动手杀人的,你们倒是快些出来啊!” 李念坐在桶子里,缓缓撑大了眼睛。 她目光慢慢落在沈行之的背影上,就见他合上手中书册,轻轻放在一旁。 不急,也不催,自有一股淡然感,似乎对素月的死一点都不奇怪。 李念垂眸想了想,眉头慢慢收紧。 她还记得昨夜沈行之是怎么警告素月的。 他道。 不说,则高枕无忧。 说了,便会惹杀身之祸。 李念忽然觉得,这个沈行之应该是比自己知道的线索更多一些。 多到他能在那种靡靡之气的场合下,也能做出如此精确的判断。 昨日风和日丽,今日天上飘着些许乌云。 阳光从云缝里透出来,似乎镶了一层金边,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意味。 马车慢慢停在青楼门口,李念撩开车帘子望一眼,天光泄进车里,打亮她身上黛色的衣衫。 那衣裳经由佩兰的手后,完全看不出是从胳膊下一直开到手腕的特殊制式,倒与寻常无二。 沈行之也终于换下那件穿了两日,还带着几分泥土的素色衣衫,穿了件也已经改好的象牙色外衣,内里纹绣的银丝在天光下颇为华贵,衬得他更加清冷矜贵。 青楼已经被府衙封起来。 李念踏着脚凳走下,抬头第一眼就看到守在门口的衙役。 她习惯性四下望一眼,还没迈步,就听见里面传出老鸨声泪俱下的控诉。 “除了他们两人,还能有谁?我那可怜的素月啊,他们定是盯上了他身上那些值钱物件,不仅杀了人,还把人从头到脚都劫掠了个干净,大人啊,你得为我们这些可怜人做主啊!” 李念越听越迷糊,她一边抬腿迈过门槛,一边小声问沈行之:“那素月身上带着的发钗值钱?” 沈行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相较***府,李念随手用的一只小小茶盏就是价值连城之物,那男宠头上顶多百两银子的发钗,实在是算不上值钱。 而李念,那是真判断不出来。 见过了现代社会机器车珠子的效率和速度,在高度机械化,万物可量产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八年,她实在是觉得古人那些玩意,除了繁琐的金银制品外,都看着不太值钱的样子。 而且这仅有的判断值钱不值钱的水平,也是在博物馆里总结出来的。 她是真的根本想不起来素月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脸迷茫地问:“你说他身上东西值钱,哪一样值钱?” 老鸨本背对两人,听到这话,立即转身,本打算好好数落她俩一番,却被眼前两人的模样和衣着,直接怔住。 李念换了那身脏衣服后,身上这黛色男衣,裁剪得体,针脚细致,上面绣的大花团还是苏绣技法,各个角度看去,颜色明亮且不一样。 而沈行之,傻子都能瞧出他衣裳那些暗绣乃是实打实的银线。 老鸨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脸白了又白,最后无端反问道:“你二人,为何要劫财杀人?” 李念也被她问懵了,缓慢点头:“嗯,别说你,我也很想知道他除了那弹琴打香的本事外,到底还有哪里值钱。” 第18章 倒是小看她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念和沈行之,哪一个都不缺钱。 老鸨在青州城做了十多年生意,自然也不是瞎子。达官贵人她都见过,又怎么会看不出眼前二人身上的衣装都非等闲之辈? 可她不能露怯,当即有点下不来台,便自己忽悠自己,念叨着这两人是外地来的,没后台,好拿捏。 “你们定然是拿了他的东西,当铺换了银子,今日才穿着这般光鲜。”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数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夜青州最好的制衣娘都被人高价请去连夜制衣了,当中保不齐就有你们两个贼人身上穿的这套!” 李念被她惺惺作态,嘴硬强撑的模样逗笑了,边往里走边说:“你这人,眼神不好,消息倒是灵通。” 她笑意不减,走得也不快,那条玄铁链子被她背在身后,一步一摇,发出些细碎的声响。 沈行之不吭声,安安静静跟在李念身后,四下环视这青楼一眼。 这厅堂有寻常一间四合院的大小,布置奢华。昨日夜里的靡靡之气至今未散,混着脂粉味道,有些呛人。 他目光从挂在墙上的字画中扫过,里面不乏名人志士的作品,就是挂在青楼这地界,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实在是折辱文人脊骨。 李念带着他,从老鸨身旁擦肩而过,她脚步平稳,不疾不徐,是奔着那具躺在正中的尸体去的。 她一身男装,梳着顶髻,其余长发散在身后,身上多了几分江湖气,吸引青州众人数十道目光。 老鸨见她这般坦然,也不应声,心下忐忑又着急,便追上去又吆喝几声:“哎你们这些官差站着干什么呢?抓人啊!” 李念微微一下,没理她,站在临时搭出来的架子板床前,伸手一把掀开麻布。 床板上躺着的素月还和昨日一样,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绸缎衣裳,胸口隐隐袒露着。 他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如纸。 李念打量一息,心下猛然一惊,手中链子不自觉地抖了下。 这具尸体,和府衙殓房里那具颇为相似。 嘴角两边都有两道弯折向上的刀口,组成一个渗人的笑意。 且看这皮肤的颜色,八成凶手也是将他放干了血,精心清理过。 唯一不同只是素月留下的是全尸。除了脸上的伤痕之外,其他地方目前看起来是完好的,也没摆出奇怪的姿态。 她伸手,想探一探尸僵的情况,却在将要触碰到的瞬间,被沈行之一把钳住手腕。 他侧目,表情一如往昔,话音却低沉不少。 “转身。” 沈行之道,边说边挽起袖子。 他手微微抬起,一旁候了许久的府衙县丞便快步上前,极有眼色地端上仵作房里的漆盘。 沈行之不疾不徐,先带上面巾,再取出手套,每个手指都调整一遍。 李念看他铁了心自己动,没有半分让她插手的打算,便悻悻转身。 老鸨还不放弃,可能一时半会找不出比他们两人更好的替罪羊,便着急要上前阻拦。 林建成从门口大步而来,厉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两位是你三言两语,暗自揣测就能污蔑的?当心你的脑袋!” 老鸨怔了下,见说话的是青州知州,忙换了一副表情,立时大倒苦水:“大人啊,我们青楼在青州这么多年了,一直做的都是安分守己的小生意小买卖,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林建成停了脚步,眼睛上下打量她片刻,目光中透出几分不耐:“所以呢?” 老鸨谄媚一笑,迎上去:“哎呀,您看,素月在这,他们两人也在这,这完全能算人赃并获。就算他们现在不承认,您把他们带走,严刑拷问一番,定能问出因由。”她说完还觉得很有道理,笑意更深,“如此一来您能结案,我们也能赶紧收整收整,好继续开门做生意啊。” 林建成嗓子里叹出一口气。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粗鄙之言在喉咙里转了三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甩袖前行。 李念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道:“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开门营业呢?” 老鸨一听,觉得她这话里居然带着嘲讽,气立马不顺:“不就是死了个男宠,打仗打了这么多年,谁人脚底下没死过人?人死了,我生意难道就不做了?那这一楼六十多张嘴,吃什么喝什么,你养活啊?” 李念了然点头。 “再说了,你们俩这不是就在这呢么,案子立即就能告破了呀!” “胡说八道!”林建成背手转身,声音更加严肃,“你再瞎说,当心我把你押到衙门去。” 老鸨一愣。 她被劈头盖脸怼了才觉摩出林建成话中的味道来,又厚着脸皮凑过去,小声媚笑着问:“这……林大人,您给我个明示啊,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连您都这般忌讳?” 林建成没说话,只哼了一声,横跨一大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老鸨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转过头。 她看李念的目光从见仇人,慢慢变成现在这般疑惑好奇,欲言又止。 李念瞧着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说我们是凶手,好没道理的。” “你应该没怎么杀过人,所以不知道人死之后切出的口子,和活着的时候不一样。自然也不知道,人死之后想要抽干他身上的血,那得花多少时间多少功夫。” 李念不等老鸨开口,晃晃手里的链子。 “来的时候,你领着我们去后面,走的时候,也并非没人看到我们离开。短短一时三刻,杀一个人,放干净血后,又将尸体处理干净,最后在脸上划出这样两道口子。这若真是我们俩做的,那就算阎王来了,也得喊我们一声高人。” 她淡笑:“至于这身衣裳……” 李念顿了顿:“昨日我们确实高价请了制衣娘,但她们现在恰恰就是证明,这个凶手在杀人放血时,我们两人不在场的最佳人证。” 说完这一席话,老鸨脸上的表情就不太好看了。 她想反驳什么,可眼珠子瞧瞧林建成,又犹豫着咽回去。 李念见她不死心,还想驳斥,便话音一凛,冷言道:“如今你不应该费尽心机挑我的毛病,反倒是应该担心担心你自己。以及担心担心你这青楼里六十号人,谁没有不在场的人证。” 老鸨一下就跳脚了。 几句话的功夫,这两人居然洗清嫌疑不说,如今自己倒成了不能证明清白的嫌疑人,她颇为不满,话里格外歪酸:“哟哟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这楼里夜晚会留客,那些客人难道不是最好的人证?” 李念摇头:“天会黑,夜会深,睡着了谁知道身边还有没有人?” 老鸨一滞,当即有些炸毛:“你这贼人,怎么能血口喷人呢?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 “别气啊!”李念笑了,“天下断然没有你能血口喷人,但我不能胡扯八道的道理。你既要我证明清白,不如你先自证一番,让我好打个样?” “你!”老鸨气红了脸。 李念大为解气。 自从想起前世,还真没人能如这青楼老妈子一般狂妄揣测她,她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捏了就捏了? 见老鸨狠狠剜她一眼,李念舒坦不少,笑问:“你既然对自证清白这么抗拒,那这件事我们先放一放,趁着验尸还没结束,先与我说道说道别的事?” 老鸨气急,手指点着李念的方向,恶狠狠刚骂出一个字,就听李念忽然抬高了声音,压着她,大声道:“年初的凌明,上月初五的轩七,这些名字,你应该都很熟悉吧?” 瞬间,青楼里鸦雀无声。 老鸨手还抬着,当场哑火,撑大眼眸注视着她。 而李念不知道,她身后几乎背靠背的沈行之,也一同僵住。 他人没动,姿势也没变,但眼珠子却从面前的尸体上,往李念的方向挪了下。 这句话,这两个名字,是他昨夜逼问素月时说出来的。 他唇角微微上扬。 嚯,倒是小看身旁这位了。 第19章 那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李念自觉不傻。 虽然现在和沈行之捆在一根链子上,平日有诸多不便,好像显得她每日都脱跳不少。 但其实她观察力不差,分析能力也一直在线。 既然那些名字是昨日能威胁素月的,那说明对青楼中大半的妓子们都管用。 果然,自她大声喊出之后,这厅堂里的气氛就古怪起来了。 追着她咬的老鸨率先沉默。 四周本来都低着头不敢出声的妓子们,有一些壮着胆子抬起头,向李念投来复杂的注视。 老鸨回过神,干笑一声,她眼神飘忽,声音和气了不少:“你这少爷,随口说出两个我从来未曾听过的名字,就想让我与你说道说道,说什么?怎么说?有什么说的必要?” 这种话,李念上辈子当刑警的时候听了太多了。 胡搅蛮缠不过,又被卡住关键的咽喉时,那些嫌疑人都喜欢这么说。 无非就是三连招:不知道,没听过,不是我。 李念“噗”一下笑出了声。 这一笑,整个青楼的气氛都紧张了。 俗话说得好,阎王一笑,生死难料。 老鸨已经知道这两人她惹不起,她这突兀的笑声传出时,心里立马就紧张起来了。 “老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你没听过,我给你纠正的机会,你可想好了再回答。” 李念抬手抹掉眼尾笑出的眼泪,平心静气道:“你看,这青楼日日接客,就算我们这外地来的没见过他们,你那些客人们……可未必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老鸨抿嘴。 她手里帕子越攥越紧,拉扯出深深的勒痕。 李念看着她的手,再看看她纠结拧巴的神情,听着逐渐混乱的气息,对这两个名字背后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了。 她稍稍侧目,看到沈行之挽起的发髻,从簪处垂下一个根月白色的发带,同他身上的衣衫配成一体。 这个男人果然是藏了些东西的。 李念也理解。 六品的京察,确实也没义务事无巨细的,将此间种种小线索,都告诉一个游离在案子之外的书生。 所以她就只能自己追查自己问。 她站在原地没动,见老鸨脸上精彩纷呈,四周众人又是那般反应,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 “哎呀,这位小公子真是的。”老鸨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两人,表情和煦起来,“我这青楼日日往来众多,有些妓子妓女不听招呼,我便找人把他们发卖了出去,他……” “找谁?”李念打断她道。 老鸨“啊”一声,“还能是谁,牙婆呗。” “哪个牙婆?”她追问。 “这、这……”老鸨干笑,“我回去翻翻账册,上面写得有名字。” “你账册上写的是赎身。”李念直言。 昨夜沈行之翻册子,李念也是看到了的。 他念出的名字下面,写的不是“发卖”,而是赎身。 老鸨见自己被拆穿,脸色更差,身形渐渐开始发抖。 李念瞧着她哆嗦的样子,两只手抖得都要没了血色,忽然笑了。 “算了,人去了哪里,遭了什么罪,想来也不是你一个青楼老鸨能控制的。你不过就是个生意人,是个掌管六十多张嘴的管事人而已,没错吧?” 听到这话,老鸨连连点头。 她正要顺着杆往下爬,就听李念又道:“但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管多少人,现下出了人命,你就得老老实实说出来,素月和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以及你们在坐的所有人,和那位府衙正在寻找的尤寒玉,又是什么关系。” 老鸨一滞。 李念竖起手指,指着四周众人微笑道:“在场诸位谁也别想跑,有一个算一个,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你们说得越多,活下来的可能性越大。我就不信那躲在暗处的杀人魔,还准备因为这一个名字,把整个青楼,连带青州府衙,以及京察沈大人一同杀穿不成!?” 李念说完,侧目回头,就见沈行之仍然背对着她,正抬手缓缓擦着小刀。 他始终没说话,但唇角微扬,似乎心情不错。 李念也没功夫去想他这笑意里蕴含着几个意思,所有心思都在应对眼下的场面上。 她见老鸨仍然犹豫,又见妓子们也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便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你们也别想着这件事不说话就能躲过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如今我御史台都找到你们脸上了,趁着还能好好说话,别逼我们用刑。”她看向老鸨,一手背在身后,轻笑,“也别逼我,把你们所有人都带走,严刑拷问一番,虽然那样也确实如你所说,定能得到我要的满意结果。” 四周落针可闻。 老鸨愣愣站在原地,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李念毕竟在宫内呆了十年,哪怕是端出最低限度的威仪,也足够震慑这青州小小青楼。 林建成半张着嘴,他看了这般态势后,手指微微一颤,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如遭雷劈。 “沈念”、“李念”。 他悟了! 看向沈谦的目光里一下就多刀人的心。 敢情这楚阳郡公,是在故意坑他呢! 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忙招手,让带刀侍卫们都进来,呵斥道:“谁人若敢隐瞒,别怪本官不客气!” 话落,刺啦一声,侍卫们齐刷刷长刀出鞘,刀刃正对着青楼众人。 还抱着一丝侥幸的老鸨,这次彻底卸了力,踉跄两步,瘫坐在地。 林建成本想好好同沈谦说道个一二,可那沈谦就像是故意的,他让县丞代笔,慢慢悠悠地念完护本内容,又劳什子的检查无误后,他已经被一众抢着先做口供的妓子堵在青楼里,动弹不得。 李念见案子打开了缺口,又见府衙人人忙成一团,便同沈行之道:“沈兄,饿了么?” 沈行之没饿,但看她眉眼带闪的模样,慢慢点头:“是耽误了些时间,该用午膳了。” 李念咧嘴一笑。 沈行之看着她那好懂的样子,轻声哼笑道:“青州有家卖五什汤的酒楼,味道称绝,不如我们去尝尝?正好和先前我同你说的那家锻刀铺在同一条街,吃过之后,我们能去问问解开这链子的方法。” 李念道了声好,抬脚就要往外走。 可沈行之双脚没动,硬是靠着链子又把她拽住。 李念好奇回头,目光顺着那玄铁链,慢慢攀上他那张带着微笑,和煦如风的面庞。 “怎么?还有别的选择?” 沈行之摇摇头,在她面前摊开双手:“让我先去洗个手,小沈大人。” 小沈大人? 李念眨眨眼。 沈行之踱步上前,微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怎么办呢?依大魏律令,冒充朝廷命官,那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第20章 久别重逢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虽然带笑,但却没什么实实在在的笑意。 亦或者是现在的李念,根本无暇去想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他眉眼轻垂,眸子里倒映着李念无措的样子,片刻后,低下头,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逗你的。”他道。 李念蹙眉,一股热血就要往头上冲:“什么?” 沈行之直起身,两臂一振,北息端着温水正好走到身旁。 他甚至连目光也没有挪开,手便放入水中,合着哗啦的水声,慢慢说:“下次对付这些人,用不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本就笃定他们有问题,便直接威胁便是。” 李念愣了下,那冲上头的热血又下去大半。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问:“那我要是判断错了呢?” 沈行之手里捏着帕子,一边蘸手,一边抬眸,目光落在她面颊上,和煦道:“你不会错。” 嘶……李念眉头更紧了。 沈行之放下帕子,看她那般紧促,似乎是在担心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便补了一句:“有我在,你对便是对,即便错了,也是对。” 这下,李念大为惊讶,表情更加精彩纷呈。 沈行之倒是有些迷糊了。 他觉得如今两个人绑在一根链子上,李念不管做什么决定,到最后自己都会难辞其咎。 正确也好,错误也罢,就变得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平稳收尾就行。 这意思已经表达的如此明确,为何她表情还会这般怪异? 甚至不仅是她,就连端着盆子的北息也难得失态,半张着嘴,手足无措起来。 直到李念深吸一口气,万般心绪堵在嘴边,硬生生憋了一句出来,沈行之才回过神。 哦,这说法对一个“男人”而言,是惊悚了些。 她艰难问:“沈兄,你真的没有断袖之癖?你这么说话,着实让我心里很慌啊!” 在青楼待时间太久,出来时已过正午大半时辰。 原本还飘着乌云有些光亮的天空,此时已经灰蒙蒙一片,看起来像是要落雨。 北息安排的马车等在青楼门口,佩兰站在车边,见两人从里面一前一后出来,便搬下脚蹬,抬手扶着李念坐进去。 她累了。 昨晚睡在缝隙里,虽然睡得深沉,但起来后浑身腰酸背疼。方才又在青楼里端了架子,此时靠在引枕上,才算舒口气。 气一卸下来,疲惫就像是拢山的烟雨,漫过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 她一手支着额角,目光落在沈行之身上。 兴许是京察的身份已经暴露,他如今也不背着了,大方坐在她下首的位置上,低头看信。 李念其实想问青楼里那两个人名的故事,可话到嘴边,见他那么专注,最终还是没提出来。 带着前世的记忆,她知道查案这件事本身,有多磨人。 在加沈行之又是从京城一路到青州,算出远差,这当中的磋磨感,会令人在长久的一无所获中渐渐怀疑人生。 上辈子她体验过无数次,如今看着沈行之,想了又想,便觉得算了。 问那些事儿,她还能有很多时间。 如今两人都累,不如清静清静。 马车行了一刻钟,渐渐在路口停下来。 北息撩开帘子,侧身为难道:“主子,前面不知哪家的马车轮子坏了,看这架势,马车怕是进不去了。” 他说完,李念坐正身子,探身看一眼车外。 本就不宽敞的道路上,横七竖八,堵着三五辆马车。 最前面的那一辆歪着车身,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这怕是一时半会儿通不了。”李念收回身子,看向沈行之。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信,望向李念,温声问:“还能走得动么?” 李念眨眨眼,点头:“能。” 她甚至没理解自己为什么有可能走不动,脸上带着些许迷茫。 沈行之了然点头,继续道:“那五什汤名扬天下,熬汤的人端的是祖传的手艺,你可听过它的故事?” 李念更迷茫了,摇摇头。 且见沈行之一边将信对折起来,重新装进信封中,一边自顾自开口:“当年高祖皇帝和梁人对峙在此,被梁国细作烧了后方的运粮线,之后大军一连五日没粮。是那家店的主人,将自家所剩余粮全部那拿出来,又号召青州百姓捐粮捐物,才使得高祖皇帝带着的那一队兵马,成功熬过最难的那一段日子。” 他收好信,顺手放在一旁,抬眸同李念道:“后来立国之后,高祖皇帝便赐给那店一块御笔金字的匾额,此后天下人每行至青州,总要来讨一碗汤。” 说完这些,沈行之撩开帘子,反身同李念伸出手:“既来了,就去尝尝。” 李念无语,麻溜从车里起来,拎着衣摆直接跳下车辕,还生扯了下沈行之的手腕。 他闷哼一声。 那声音太低,低得混在四周嘈杂中,让李念完全没有察觉。 “我都要饿死了,这些咱们就不能边走边说么?”她站在车下,回过身歪头看着沈行之。 沈行之将袖子往下放一放,挡住自己方才被她拉拽的右手,微笑踱步:“请。” 直至此时,李念看四周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没人注意到他们,便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问:“你拿来威胁那素月的那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听到名字,整个人就慌张起来,早前只字不提尤寒玉,之后却又说得那样快?” 沈行之与她并排而行,他走在李念左边,袖子里提着大半的锁链。 他脚步不快,边走边说:“凌明和轩七都是从那间青楼出来的男妓,赎身之后两月之内,陆续死去。一个在年初,一个在上月初五。” 李念边听边问:“他杀?” 沈行之看了她一眼:“重要么?” 李念一滞。 也是,赎身之后,生死契都在买主手里,活的还是死的,他杀还是自杀,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 就算人死得蹊跷,若是买主不报官不申冤,府衙实在是没有理由主动去查私产。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又死得能拿捏那人精一样的老鸨?” 沈行之空出来的左手背在身后,虚握着。 “有些事情,买主不报,府衙不能做出反应,但不代表府衙不查,或者没有记录。这两人的死,恰好就因为太过残忍,被林建成记录在府衙的案情日志中。” 李念点头,刚要细问,就听头顶忽然有人喊一声:“李念!?” 她一滞,下意识抬头,看到身后二楼窗口处,一盆粉红的杜鹃探出几根花枝,斜斜撑开的窗台内,一个少年咧嘴笑着,探出半个身子,正挥舞着手臂。 那少年又唤了一声:“念哥!” 声音样貌都太熟悉,熟到李念当场愣住。 是邵侯府的二少爷邵安。 那个她临时胡扯,同沈行之说自己打碎了他的花瓶,因此被赶出门的“老雇主”。 她呲牙咧嘴,正欲同邵安比个嘴型,却先看到他逐渐僵住的模样。 原本鲜衣怒马,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挥动的手臂渐渐停下。 他瞧见了李念身旁那个一身月白色衣衫的男人,不论身形姿态,都分外眼熟。 邵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那人寻声回眸,慢慢抬起头。 他久别重逢的心彻底凉了,眉头收紧,下意识往屋内闪回去,愣愣站在窗边。 他没想到,沈谦,那个***李念被赐婚的男人,也在这里。 更可恶的是,他还比自己先一步,找到了李念。 第21章 他最是反感沈谦 沈行之其实看到邵安了。 他眼眸轻垂,等了片刻。 见李念始终愣愣站在原地,才轻声问:“可是见到什么熟人了?” 李念浑身打了个激灵,回过神,赶忙转身。 她扯着沈行之就走:“我着实饿得慌,咱们先去喝汤。” 沈行之被她拖在身后,笑问:“不等方才那位公子?” “哪有什么公子,那是你我太累,听错了。” 沈行之勾唇浅笑,看着她收拢在头后的发髻,觉得她是真慌了八分,连编谎都说得漏洞百出起来。 他也不拆穿,静静由着她的性子,跟在身后。 李念则是生怕他追问起来。 虽然沈行之六品官,没进过宫墙,不认识***,但一定是认识这个整天闲着没事,就在京城街头闲逛的邵候府二少爷邵安的。 邵安,字秋山,是李念回望自己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会让她由着性子,陪她闹腾的发小。 天下大定之后,***府修了五年,李念回宫时已经十岁。 她那时没什么朋友,处处拘谨,当时还是太子的世帝,就找了满京城年岁相仿的孩子来陪她玩。 可李念骨子里有点男孩气,女孩子那一套打香弹琴,吟诗作赋,她是真不行。 反倒是和比她小一岁,整天舞棍弄棒弹石头的邵安颇为玩得来。 说来也有意思,邵侯这个二儿子,学业不行,领军不行,论政不行,偏偏带着各家少爷小姐玩起来,那确实是一把好手。 早些年天下还没大定,一众人前线杀敌,后面都喜欢把自家庶子们放在邵侯府里,让邵安帮忙带着。 简单来说,他就是京圈的孩子头。 这优势在李念这也管用。 堂堂大魏***,课业一无聊了,被太傅训了,就跑去邵候府找他挖泥鳅去。 直到李念被赐婚,世帝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敲打过邵候,让他注意点,别哪天自己儿子出什么意外,横着回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邵侯当然明白世帝口中的意外是说的是谁,但邵安那时才十六,天不怕地不怕,还喜欢吹嘘早玩早享受的歪理邪说,根本不当回事。 以至于后面他还敢带李念出去逛花灯转市集,没少挨板子跪祠堂。 可忽有一日,李念想起了自己前世。 她转了性子,开始安稳学习,也重新收拾了一番自己对邵安的看法。 只当他是个发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已。 为了不再连累他挨板子,李念此后便以各种借口,不再去找邵安。 如今细想,两人上此相见还是去年夏天,在赏荷会上,只不经意的对望到一眼。 粗略算算,也有近一年没见。 他倒是眼尖。 李念这时候才想起早上沐浴时,佩兰说的那个“熟人”,顿觉头疼。 她坐在那五什汤的酒楼雅室里,心气都不安定,一个劲揉着自己的额角。 沈行之见她烦躁,也不自讨没趣地追问,安安静静看书,安安静静为她盛汤,安安静静掏银子结账。 但人心就是拧巴,李念既感谢他不闻不问,又盼着他开口问两句。 一路直到站在客栈的四合院门前,都觉得拧巴。 天空阴沉了几个时辰后,终于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行之抽出车上的油纸伞,缓慢推开,细细的小雨渐渐在伞面上润了一层。 他将伞往心神不宁的李念头顶歪了下,之后便抬脚,领着她往门口走。 恰在此时,身后有人快步跑来,一把抓住李念的手臂:“念哥,你去哪?” 李念身子一怔。 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若是看过去,该怎么应对当下的场面。 邵安见她侧目不语,目光里带了几分怒火,转而望向沈谦。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张口时,李念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邵二公子。”她抬手,慢慢将邵安抓着她的手挥下,“我打碎公子价值连城的花瓶,是我不对,但公子那日已经将我赶出候府,我自觉不欠公子分毫。” 听着李念嘴里胡扯八道的什么花瓶,什么赶出来,邵安眉头渐渐收紧,视线在两人面上扫了个来回。 他听不懂,但他不愿意放弃,仍旧抿了嘴,直言道:“管他那些什么花瓶作甚?你若是喜欢听碎花瓶的声音,我日日买它百八十个,你只管砸着玩便是,但今日你断不能和他进这院子,你现在……” “尚未出阁”四个字,爬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心中那股怒火,只得往沈谦身上烧。 两个人结梁子不是一时半刻,那是长久积怨。 他最是反感沈谦。 人前一副翩然君子的模样,端着一副看淡世间万物的坦然。人后手腕狠辣,不近人情,过手的事无一不是赶尽杀绝。 这样的人他不喜,从不喜这个人,到不喜围着他的朝野风气,再到与其同他们这样假惺惺的家伙为伍,不如潇洒肆意,独步天下。 可偏偏世帝就把李念和他赐了婚。 邵安得知赐婚时,怒不可遏,提着刀就要冲楚阳郡公府邸,若非邵侯夫妻俩,连带着他那个沉稳的哥哥一起把他捆在屋里,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事情。 那几日,他是盼着李念拒婚的。 可直到领旨谢恩之后过了很久,他也没听来一点消息。 他不是对李念有非分之想,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份低了,就算没有沈谦,也不能站在***李念的身边。 此后便天真地想,若是李念能得幸福,那个人如果是沈谦,也好,他认。 可是沈谦是怎么对李念的? 赐婚三年,他活着和死了一样,对李念不管不顾,就连那些往来的书信,也写满正确的废话。 如今李念终于大胆一回,从那皇城里逃出来,终于可以不再被皇族身份束缚,也不用再考虑那一纸强人所难的赐婚圣旨。 他终于也可以不再顾忌身份地位,能带她满天下游山玩水去,把她藏在自己身后逍遥一生时……这该死的沈谦又冒出来了! 沈行之守着他那道恨不得把他切成三段的目光,唇角缓缓扬起,微微一笑。 他倒不是嘲讽挑衅,他笑的是造化弄人。 他又何尝不想给李念一个由她选择的人生? 他暗中铺好了所有的路,偏偏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落下这么一根玄铁链子,他也委屈。 沈行之既没颔首也没弯腰,但寒暄的话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恭敬气息:“邵二爷,行之这厢有礼了。” 说完,自然而然地牵起李念的手腕,温声道:“外面下雨,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坐。” 李念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沈行之半推半就地带进院中。 邵安一滞,火气更胜,他张嘴就要开骂,身后恰如其时,传来佩兰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邵二少爷。” 邵安鼻腔里深吸一口气,徒然地以为这初春微凉的气息,能把他胸腔里的火吹得稍稍小一些,如今反而被这声音火上浇油。 他转身就要质问佩兰是如何护主的:“你这奴才,明知她不想嫁!” 佩兰点头:“郡公也不想娶。” “哈?”邵安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天下的笑话,指着身后院子,“你跟我说他不想娶,是不是以为我眼瞎?” 佩兰两手置于身前,波澜不惊道:“邵二少爷若是现在强行挑明***身份,那她就不得不嫁。”她微微仰头,示意邵安身后,“郡公对你放低身段,也是不想让***为逃婚所做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你可千万别毁了这苦心经营的一切。” 邵安站在原地,他看佩兰不像是说笑的模样,那股火气才终于小些。 “什么意思?细细同我说来。” 他道。 第22章 千钧一发 小雨淅淅沥沥。 李念在正厅坐着,屁股下的椅子面从来没这么冰人过。 她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这下要被抓回去成亲了。 筹划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经历,最后折戟在这,简直是天要亡人! 更惨的是,还得连累身边这个倒霉的六品京察。 她目光戳在沈行之脸上,心中一通哀叹。 被链子拴在一起,解不开,回去之后楚阳郡公一看,未婚妻和别的男人拴在一起这么久,都用不着他开口,世帝估计也没脸让他俩完婚。 李念是大概率只能嫁给这倒霉花瓶了。 但人间事就奇妙在事事无绝对上。 万一那楚阳郡公是个对权利无比执着的人,亦或者他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就算闹成这样,他也要娶…… 李念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李兄有什么想说的,坦言无妨,你这视线戳着我,倒是颇为炙热。” 沈行之耐不住她那欲言又止的目光,放下手里的公文,望着她。 李念抿嘴,思来想去,竟先问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她问:“沈兄……你方才说,我错了也是对了,对了还是对了,是么?” 她这话问得心虚,让坐在半米外的沈行之一头雾水。 他没否认,只缓慢点头。 屋檐将将打湿一层,斜风细雨吹着院子里刚冒出新芽的月季花,天色微沉。 李念惆怅许久,琢磨许久,支支吾吾道:“那,你能帮我把外头这个邵二公子给……” 她说到这,正好换气,硬生生卡住了话头。 沈行之端坐,微微眯眼,声音挑高几分:“给?” 原本是想说把他绑了送回京城,结果话到嘴边,李念过于紧张,一秃噜,就变成:“给他整消失?” 沈行之一愣。 李念也一愣。 她发觉自己说错话,正要纠正回来,却见这一身月白色衣衫,儒生模样的沈行之,居然真的抬手捏起下颚,低头想了想,淡然道:“也不是不行。” 事情登时变得微妙起来了。 李念缓缓撑大眼睛。 沈行之侧目,好奇问:“你确定么?” 他的眼神一点闪躲也没有,仿佛是在说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情。 越是如此,李念后背越是生出一丝寒意。 她莫名觉得,如果真是眼前这个男人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掉邵安……他做得到。 那般从容淡然,处变不惊的性情和谈吐,是由内而外散出来的,并非端着架子装出来的。 “呵!沈兄说笑了。”李念尬笑一声,但话音却沉了不少,她郑重道,“我只是嘴边打滑,本意只是想借个人脉,把他平安送回京城去。毕竟曾经也有几分主仆情谊在,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沈行之笑意依旧,点头道:“送回去也不难。”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李念心里半分轻松也没有,连敷衍感谢的笑容都拿不出来。 她以前对人的深沉腹黑没有太直接的感觉,前世记忆里,因为生活都过得去,人人各凭本事,反而真诚坦然。 来了大魏,又因为她***的身份,多数人讨好她还来不及,没人会在她面前舞心眼子。 可这沈行之,短短三日相处,李念着实对“老谋深算”“绵里藏刀”有了些切身体验。 “怎么?”沈行之见她不说话,便抖了下衣袖,话里听起来轻松不少,还多了几分调侃,“你怕我杀了他?” 李念没动。 “不用担心。”沈行之“哈哈”笑起,摇摇头,“他毕竟是邵侯府的少爷,又与***交好,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想着杀他。” 骗子。 前世不是白当刑警的。 这人说话皮笑肉不笑,自然不是真心话。 “李兄。”沈行之似乎看透她一样,抬起手臂,两只手捏着袖口,理一下衣襟。 银丝刺绣的花纹从他指尖流光一闪,他话音轻松淡定,解释道:“就像我说,‘你所做一切皆是正确’,你我一根链子绑在一起,我所做一切,你也逃不了干系的。” 李念不知为何,从他这话里听出几分友善的安慰。 “所以,你若不落井下石,我断然没有非要动手的必要。” 李念哼笑一声:“哦,你这意思是,我刚才若真说杀,你就真准备杀了?” 沈行之点头,眉眼中攀上几分无辜:“你说杀,我说不杀……如今你日日时时都距离我不足六尺,万一你恼羞成怒先把我杀了怎么办?不如同流合污,谁也别独活。” 四目相对,鸦雀无声。 他这一番话好有道理啊! 李念坐在椅子上,竟然挑不出话里的毛病。 她哑然,眨了眨眼,居然还咂么出一股坦荡气息来。 自己居然怀疑了这么坦荡的人? “那你……”她刚想继续说什么,沈行之忽然抬眸,打断她的话,又大声些道:“再者,我若是不想点办法讨好你,好生自保的话……李兄夜里出手狠辣,我一介书生属实怕得很。” 李念怔住,缓缓歪头:“你?” “你瞎说什么呢。”门口,邵安黑着脸,拎着衣摆跨进屋子。 他瞪沈行之一眼,手往身后一背,哼道:“区区六品京察,胡说八道也得有个限度,别那么口无遮拦地瞎咧咧。” 话里三分警告七分公报私仇,沈行之听罢,颔首微笑:“邵二爷说的是。” 李念看着他风风火火的样子,嘴刚张开,就听他又给怼回去:“你少开口,打碎花瓶把你赶出去已是网开一面,别蹬鼻子上脸。”说完,指着她手腕,“链子我看看。” 李念探头,瞧见站在门口的佩兰同她挤眉弄眼,心中了然。 想来方才这段时间,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牵扯利弊都和他说了个清楚透彻。 果然佩兰才是亲人啊! 她心情好了不少,将左手的袖子撩开,露出三指宽的链头。 邵安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他上前拎着链子,扯了几下,硬生生拉动了沈行之的右手。 本来李念下马车时就狠狠扯了他手腕一下,现如今被这么粗鲁的拉动,手腕更疼。 沈行之下意识闷哼了一声。 邵安不忿,歪酸道:“嘁,沈大人这手腕这么精贵啊,不就是拉扯下,像个姑娘家一样哼哼唧唧。” 沈行之没说话,只是看他的眼神冷了些许。 直到链子尽头显露出来,邵安和李念一同看到沈行之那已经乌青带血的腕子时,才都愣住。 “……怎会如此严重?”李念惊讶,她将自己的手腕也放在桌上,虽然不是完好无损,但两相比较,差距也太大。 沈行之那一侧,青紫不堪,还有破皮,已经渗出血来,分外吓人。 李念稍稍站起来,凑近了些,招手吩咐佩兰:“去拿点上好的金创药,再寻些止血带来。” 佩兰颔首退出去,脚步极快。 拎着链子的邵安僵硬着身子,目光里都是不忿。 沈行之仿若故意,偏就还要额外再戳一刀:“邵二公子方才拽猛了,有些疼。” 邵安抿嘴,攥着链子的手微微发白。 这劳什子的楚阳郡公! 他忍住万千粗鄙话语,鼻腔里出口气,直接转身,同李念柔声道:“念哥先往一旁退退。” 李念抬头:“啊?” 眼瞅邵安拔出腰间佩剑,她似懂非懂,往后退了一大步。 剑在邵安手里掂量几下,他哼道:“什么邪门的东西,还能斩不断的?我偏不信!” 说完,他高举长剑,当空劈砍而下。 咣! 剑与链子擦出一道火光。 邵安力道用得太大,剑刃落在玄铁链子上后,因为受力不均,刃的方向立时一歪,眼瞅就要冲着李念划过去。 他大惊,发现时已经收不回力,咬着牙,眼睁睁看着长剑往李念的脖子上划去。 遭了! 千钧一发,沈行之猛然伸出左手,一把掌住他的手背,用力一拧。 那把剑哗啦啦在链子上翻转起来,最后咣啷啷落了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李念瘫站在原地,直觉的心口扑通扑通狂跳,心神俱震,七魂六魄险些都被吓到九霄云外去。 那把剑太近了。 纵然记起前世,李念对死亡也一样没有概念。 但她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如果刚才沈行之没有出手,没有抓住邵安的手背,现在自己的脖颈上,一定开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剑很长,她的命受不住那一下。 李念抬头看着面颊苍白的邵安,浑身仿佛卸了力,踉跄一步,瘫坐回椅子上。 第23章 欠揍得很 邵安也被吓住。 自己居然差点失手杀了李念。 他垂头丧气,看着掉在地上的剑,再艰难抬起头望向李念,双唇动了下,却没发出声音。 沈行之仍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表情。 他俯身将地上的长剑拾起,将剑刃搭在自己右手小臂上。 剑身倒映出他舒展的眉眼与坦然自若的神色。 那剑不错,乃是邵侯专门为邵安做生日礼物,跑遍了京城才打造出来的。 这件事,沈行之早就有所耳闻。 现如今,砍那一刀后,剑身上多一块缺口。 沈行之面露可惜,剑在手里,便顺手挽出剑花。 下一秒,寒芒一闪,稳稳搭在邵安脖颈上。 他俯身凑上前,盯着邵安的侧颜,轻声道:“别闹。” 这带着虚气的两字,寒凉刺骨,令邵安背后窜起一股惊悚的意味。 他僵硬侧目,却见身边沈谦勾唇一笑,带血的另一手轻轻扫了扫他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后,才将剑离开他的脖颈。 “拿着。”沈谦依旧淡笑,只是笑容里皆是警告,半分真实的笑意也没有。 见邵安还愣着,便叹口气,抓起他的手,将剑放回他手心里。 “是把好剑,但邵二公子学艺不精,倒是有点亏了这剑。” 邵安这才回过神,看着沈谦,点了下头。 “念、念哥,你没事吧?” 邵安问,他后背的冷汗慢慢落下去,心绪复杂万千,竟有些脱力,站在那动弹不得。 李念着实不想同他说话。 十九的邵安,确实是年轻气盛了些,做事情没分寸也不考虑后果,他虽然不是故意,带李念方才那濒死的体验也不是假的。 如今她实在给不出好脸,便将目光落在沈行之身上。 他还是一如往昔,波澜不惊,仿佛只是顺手解决了一段小插曲。 此时坐回椅子上,纤长的手指拾起那链子仔细查看。 “邵二公子那般用力,连自己的剑都毁了,却看这链子,仍旧是没留下什么痕迹。” 沈行之没抬头,捧着链子,一寸一寸找着。 邵安闻言,有些不信,却又因方才那事心绪难平,脑袋知道自己要对沈谦道谢,理智和嘴巴却像是被捆着板子,硬邦邦,一点开不出口。 沈行之也不为难他,招手给他个台阶下:“来,你且一同看看。” 邵安心气不顺,可又怕再在李念面前出什么差池,便忍着自己的气性,撩袍上前一步,在桌边俯身看去。 李念被狠狠吓了一遭,此时连看一眼的想法都不剩下。 她没动,目光注视着邵安的侧颜。 她是知道邵安性子的,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贪玩的主。 但骨子里不是个坏人,敢爱敢恨敢承担,往常带着李念出去溜达,但凡出了事情,他总是挡在李念身前,被世帝责问起来,也毫不含糊。 所以从佩兰口中听说一切,知道她被人用链子绑在一个男人身边,下意识冲上来非要一探究竟,这都在情理之中。 只是人无完人,该爱敢恨之中也带了几分鲁莽冲撞,不计后果。 一如方才。 再加上他也不是承袭侯府爵位的那个人,侯爷对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期待,他这顽劣的一面就更严重了些。 还喜欢和旁的那些公子哥一样,穿些花里胡哨的,大红大绿,唯恐天下人不知他纨绔一样。 后来李念想起过往前世,欣赏的眼光一夜之间上了十几个台阶,看他穿那些大花大红的衣裳左右都不顺眼,便诚恳建议他穿些单色的,裁剪精良的衣衫。 这才有了现在他身上这般淡紫色。 既不扎眼,也不暗沉,符合他十九岁的年纪,带着少年人那风发的意气,如兰芝朗月,玉树临风。 想来那链子确实有些棘手,竟然能让邵安露出这般窘迫的神色,真不多见。 “居然真的没有……”他呢喃道。 沈行之抬起头,看一眼北息:“去给邵二公子搬个椅子来。” 邵安确实老实了许多。 他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眉毛拧在一起,看看沈行之,再看看李念,欲言又止。 沈行之眼里没他,自顾自同李念道:“今日下雨,那锻造的铺子就明再去吧。” 邵安一愣,抢答:“那怎么行,多一日,你们就得……” 就得多在一起一整天。 沈行之挑眉:“邵二公子倒是精神的很,我与李兄,可是一早就被人当成凶手,拉去青楼对着具尸体自证清白呢。” 邵安蹙眉:“青楼?你居然敢带她去青楼?” 沈行之微笑:“大家都是男人,因案子需要,去青楼见识一下男宠,难不成还会出什么事儿?” 男宠……邵安只觉得头发丝都要竖起来。 他瞪着沈谦,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脸上带着一股嘚瑟劲,欠揍得不得了。 “沈大人,你我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你和她被链子拴着分不开,我已经很是光火,你最好就不要再干些引人不快的事,不要让我火大到忍不住揍了你,到时你我都下不来台。” “哦?”沈谦儒雅的姿态没变,眉眼上的笑意更深,居然直勾勾回怼,“看到时下不来台的,应该只会是‘放低身段同沈某一般见识’的邵二公子。” “你!” “行了!”李念揉着额角,慢慢道,“我本就够累了,链子解不开,烦得很。案子破不了,也烦得很,你们俩还没完没了,更烦了。” 她放下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没好气地扫过眼前两个人,哼道:“你,为什么在这?青州这么远,我就算打碎你个花瓶,也大可不必追杀到这三百里之外来吧?” 邵安一愣,听见她问起自己,脸上一下就云开雾散,笑得很好看:“我听说你在这,便……”话到嘴边,眼神瞟沈谦一眼,换了说词,“你在身边惯了,如今你不在,我多有不适应。” 他明媚一笑,得意扬扬:“那不过就是个花瓶,碎了就碎了。我想着来青州找你,带你走。” 李念诧异,一双眸子注视着他,见他不像是说笑的模样,倒抽一口凉气。 走?去哪?回京城?万万要不得! “我不回去。”她道,“我还有要做的事没做完,不回去。” 邵安笑意慢慢散了,眼角余光瞧见沈谦抬手挡住自己憋笑的唇角,心里一通不爽,还想再说什么,李念却没给他机会。 她实在怕得紧。 回去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在如今已经偏离历史的轨迹的当下,她自己也很难预测。 楚阳郡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历史上的记载太有限。 万一他是个明知李念与个男人拴在一起这么久,也非要强行迎娶的隐忍权臣,那自己此时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身后六百余年女子受尽压迫的血泪,她光是想起来,就觉这身子骨罪孽深重。 不行,不能回去,也不想听任何劝说。 “沈兄。”她直接侧身,避开了邵安的视线,“手腕的伤不能放着不管,这天阴沉潮湿,容易化脓发炎。” 沈行之了然点头,对李念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比谁都清楚。 他也不戳穿,只谦逊有礼:“不妨事。”说完,又想给她个岔开话题的台阶,“你还听么?关于那两个人是怎么死的这件事。” 李念实在是累了。 这一日发生太多,她心累胜过身累,摇摇头:“算了。”她说,“来日方长,之后你再告诉我吧。” 她垂着眼眸,长叹一息,又为难看同沈行之道:“我今日实在是累了,但不能影响沈大人办公事,你手腕伤成这样,就算强撑着也写不了几个字,不如你先看着,让你家北息帮我搬一把躺椅过来,我且小睡一会儿,等醒了再帮你写字,可好?” 一根链子连着,干什么都不自在。 沈行之看一眼自己手腕,他没透露自己左手也会写字,李念会这么考虑,也是理所当然。 他微笑着,下颚扬起,示意坐在一旁表情越发阴森恐怖的邵安。 “你休息便是,有邵二公子在,他会代劳的。” 李念其实不信。 这俩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邵安又是个铁性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帮忙? 可邵安这次聪明了,知道自己不干就得让李念干。 那不行。 他直接挽起袖子,哼一声:“你累了就休息,剩下的交于我。” 说完,白了沈谦一眼。 第24章 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斜风细雨,天色微沉。 书桌旁窗户开着,时不时飘进温润的雨水。 李念睡沉了,身上盖着一张小毯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邵安双手环胸,盯着坐在书桌后看信的沈谦,没好气道:“郡公倒是好手法,一根链子便强行将公主和你绑在一起,她嫁也是嫁,不嫁也是嫁。” 沈谦闻言,眼神都没给邵安一个:“人和人不一样。”他道,“邵二公子视若掌上明珠的,别人未必看得入眼。” “你!”邵安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他身旁,李念似乎被吵到,呢喃着翻个身。 邵安忙收声,一双眸子瞪着沈谦。 直到李念再次睡沉,许久没有反应后,他这才压着火,小声嘲讽:“楚阳郡公如今好生厉害,连***都看不入眼了。” 沈谦叹口气,放下手里的信,无奈道:“我没时间儿女情长,与我而言,圣上赐婚给的是公主还是后院的石头,都一样。他下旨,我便照办是。” 邵安抿嘴。 他果然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这楚阳郡公的。 平白得了一道赐婚的圣旨,现在还这般泰然自若说什么***和石头无异。 可他却又不能反驳他什么,论身份地位,公侯伯子男,他们区区一个侯府,和先祖挂像都放在凌云阁的开国功臣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方才他能仗着李念庇护直勾勾歪酸沈谦两句,现在却不得不默不作声。 沈谦垂眸些许,空出来的左手抬起右手腕子上的链环,提笔蘸墨。 “倒是有些令人刮目相看。”他轻笑,“以你性子,我还以为立时就会暴跳如雷,指着我要揍呢。” 邵安想啊。 他怎么不想。 “揍你有用么?能解开链子么?能让圣上收回成命么?” 沈谦没说话,笔尖落在信纸上,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他望向邵安,坦言,“这链子我想了各种方法,若是没猜错,当是机关门的东西。” “机关门?” “嗯。”沈谦慢声道,“高祖皇帝征战天下时,江湖各派举一盟主,向高祖皇帝投诚,当中献过一宝物,说是梁晋时期祖传下来的宝贝。听闻其中就有一条玄铁链。” 邵安是贪玩些,但也不傻。 听他这么说,倒是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这链子是从宫里……出来的?” “十之八九。”沈谦叹口气,“圣上做事,你我为臣子不好揣测,但能这般不管不顾,打了***的头,又打了我的头的人,想必也不是没后台的。” 一个是大魏唯一的***,另一个是手腕狠辣吃人不吐骨头的楚阳郡公。 若说那捶人脑袋的贼人是一时兴起,随便抓了两个人拴在一起,那也未免运气太好,太巧。 细细一想,邵安便觉得沈谦这话相当有道理。 他心中更加憋闷。 看向李念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 他还以为自己有机会了,原来都只是镜花水月,皆为圣上掌控的一场虚梦。 “也别泄气。”沈谦没抬头,“我倒是有一计,不知邵二少爷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邵安沉默片刻:“可解链子?” “可解。” 他嘴抿成一线,又言:“可解赐婚?” 沈谦没说话,但他停了手中毛笔,思量些许,竟然真的点了下头:“可解。” 说完,他侧目,望向躺在躺椅上,盖着薄毯子,睡得深沉的李念。 他确实无意将这样一个本该高飞于天空的女子,束缚在自己身旁。 沈谦比谁都清楚,男子建功立业的宫墙内,对女子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越是高位者的家眷,越是非一般的牢笼。 反而如她这般肆意洒脱,能笑得那般随性的姑娘,如果能彻底远离宫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念是不幸的,生于皇族,血液里流淌着皇族的血,吃百姓的,喝百姓的,就得承担民生疾苦,联姻外嫁的使命。 但她又是幸运的。 她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叫“穷苦”,就算听到沈行之价值五百两白银时,居然也不为所动。 她不会缺钱,甚至对钱没有概念,仅仅这一条,就已经生在普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巅峰。 再加上她还有个真正对她好的弟弟,就算出了宫墙,也会想方设法保障她日后生存无忧。 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她又想走,那便走吧。 邵安沉默了。 他看不出沈谦的想法,读不出他的真心。 但他又比谁都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念不是没挣扎着退婚过,只是退不掉。 如今若沈谦愿意,以他楚阳郡公的身份,再加上些计谋,兴许能多些把握。 雨渐渐大起来,从屋檐上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朦胧的水雾笼罩着整间院子,月季花新长出的嫩芽被打落不少。 他最终,抿着嘴,手攥得很紧,低沉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沈谦注视着他,眼眸微微眯起。 他心道,邵侯的二公子果然不行,绝对不是能将李念托付给他的良人。 他想不到沈谦为什么不能退婚,也想不明白世帝为什么赐婚。 只徒然地认为只要李念出了宫墙,一切都有解决的方法,这是愚蠢。 在皇族身边愚蠢,是极其危险的。 李念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天青色的云已经散开,金灿灿的光落在院子里。 邵安依然还在,他低着头细细琢磨那链子,似乎没察觉到李念醒来,沉着声音说:“那地方,从这里出发,往来最少需要俩月。我去探个路拉个关系什么的倒是小事,大麻烦则是那青州知州,你得先摆平他才行。” 说到这,他抬起头,忽然看到李念已经醒了,便咧嘴一笑:“念哥,醒了?” 李念揉揉眼睛。 邵安起身,从一旁拿过引枕,垫在她身后。 她手撑着躺椅,身下椅子微微摇晃,锁链哗啦啦响起来。 李念循声望去,就见书案后,一缕青烟直上,沈行之正低头不知在看什么。 这般场面,李念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蹙眉,扯住邵安的手臂,低声问:“你把他打服了?” 邵安无语:“我又不是毛头小子,一言不合就拳头说话的?” 李念目光赤裸裸看着他:“难道还不算是?” 邵安沉默了,想解释,可一回忆自己曾经的斑斑劣迹,好像确实也难以自证。 他“哎呀”一声,蹲在李念身边,拍着胸脯:“没事,我和他达成了共识,咱们现在,先把青州这鬼扯的案子破了,明日先去铁匠铺,看看这东西能直接砍断不能,若不行,再去江湖上最有名的天机城,找机关门给你们解链子去。” 李念有些迷糊,回眸看看沈行之,诧异问:“……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能把好生生的人变成这模样的?” 第25章 对银子没有概念 李念记忆中的邵安,天不怕地不怕。 她曾问过,万一惹出祸事怎么办,邵安狡黠一笑,指着自己身后说还有邵侯爷顶着。 甚至扬言,说邵侯若是不顶,他就去争那世子的位置,闹得鸡犬不宁,让大家都别好过。 所以京城里,不少人家像是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奈何三年前的李念也是个只知道贪玩的脑子,就喜欢和他这样的凑在一起上房揭瓦,没少让那时刚刚登基的世帝头疼。 可当想起自己前世后,两辈子加在一起,除去那些懵懂年少的时间,她就接受不了那种风风火火的性子,独对安稳情有独钟。 避着他,也有这种考量。 沈行之没回答李念的话,一边收整信件,一边开口,提起那两个青楼男妓死去的事。 “老鸨收的很可能是同一户人家的银票。”他道,“轩七上月初五被赎身,死在十天后的上月十五。他不是兀自一人,就算身在青楼,其实也有个相好之人。临走前,给了他五十两的银票,相当于自己赎身一半的银钱。” 李念手臂撑着躺椅:“然后呢?怎么就知道是同一户的银票?” 沈行之伸手,从桌角上拿过银票,递给李念:“因为票行的印子。” 李念接过他递过来的银票,看着上面各种印章字样,目露迷茫。 和沈行之判断的一样,李念对银子没有概念。 她不知道一百两和五十两在如今的大魏是多少银子,也不知道这票号银庄之间的大印小印有什么区别。 自然看也是白看。 李念抿嘴,又把银票递回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不能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么?” 沈行之笑了,他接过银票,指着上面的五十两下面的印子道:“这里,是钱庄的印,指的是这银钱只能从这个钱庄里兑换出来。”他手指换了个地方,“而这里这一枚小印,指的是从谁人的银库里拿出这么多钱来。” 看他这般像是教小娃般慢吞吞的样子,邵安歪了下嘴:“你当我们念哥不认识?也太看人了。” 李念蹙眉,瞧着他摇摇头:“我真不认识。” 说完,又看向沈行之:“沈兄继续说,我在听。” “北息从他青楼相好的手里置换出这张银票后,找到这个银庄,查到了这一枚小印对应的银库。”他放下手中银票,又拿起一本账册,递给李念。 银票看不懂,账册却很透彻。 看着账册上对应的银库出张入账的条目,李念有些懂了。 “除去年初被赎身的凌明,以及上月赎身的轩七,其余六人,赎身的时间,皆和账册上出账时相同。”沈行之沉稳道,“从去年开始,陆陆续续赎身出来的这八个人,现在都死了。” 他俯身,左手托起右手的链子,伸出手指着账本上的时间,慢慢道:“看这账册,从去年起,出账九笔,入账八笔,前面皆是一次一百两出账,二三十日后再有一百两入账,偏偏轩七死后第二日的入账,是五十两。” 李念愣了:“有人故意将他们赎身之后虐杀致死,然后再把他们赎身的银子都拿回来?” 沈行之看着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继续道:“这上面其实还有第九笔支出,至今还没还账。” 他手指从纸面上擦过,挪到一处被划掉的位置。 那里黑色的墨将那一条涂抹遮盖,完全看不到写了什么。 “我算了三次,总账的数目如果只加减已经写上去的条目,那么和账面上写出来的,差距有五百两。”他说到这五百两时,微微一笑,补了一句,“五百两,现在能买京城繁华地段四进的大合院。” 他顿了顿:“是楚阳郡公两年半的俸禄。” 说完,见李念还十分迷茫,又眼眸一转,笑道:“能让全青州人,顿顿吃五什汤,吃十年。” 这下,李念有实感了。 那五什汤的铺子奢华大气,绝非一般人能吃得起,这五百两能让青州所有人都不间断地吃上十年,看来是相当多的银子了。 “圣上也是。”邵安坐在一旁,歪酸道,“那般器重楚阳郡公,给什么两年半啊,直接给两年不好么,涨五十两,一年一个二百五!” 沈行之看着他,没回答。 李念压根就没听,她低着头想想,忽然道:“这五百两,还没回账上对不对?” 账本上的数目相加之后,只有填上这五百两银子,才对得上数。 “会不会府衙殓房里的尸体,就是这个‘五百两’?而昨日素月将尤寒玉的名字告知我们后,引起了凶手的警觉,所以才惹上杀身之祸?” 她说完这些,沈行之的手从账本上拿开。 他饶有兴致地瞧着李念,目光在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满是迷茫的邵安身上扫了一眼,才再开口道:“这也只是你的推测,不一定是真的。” 李念一边点头一边说:“可能性很多啊,除了上面我说的这种,也有可能那素月就是凶手之一。毕竟杀人放血,还拦腰斩断,一个人并不好解决。” 她右手支着下颚,深沉地思考着:“这本账册出账入账的形式也很奇怪,只有大额的支出和收入,就算能对应上先前失踪死去的每个人,但为什么之前他们的尸体就没出现呢?” “还有这两具尸体都被人划上瘆人的笑容,这又是为什么?会不会是一种暗号,或者是记号,或者是对府衙的嘲讽?” 她越说越深入,提到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多,想到的点千奇百怪。 沈行之见识过这模样,但邵安是第一次。 他愣愣看着李念的侧颜,看她从账册开始分析,连带着府衙案宗,又说到今日青楼里的种种。 最后,指着账册道:“这册子要么是个障眼法,要么就是百密一疏,哪有杀人如麻的家伙能粗心大意到这般程度,留下这种罪证啊?” 她蹙眉歪头:“你既然已经查到这一步,这册子背后对应的是哪家府邸的哪个人,难道都还没搞清楚么?” 屋内书案上青烟袅袅,屋外残阳如血。 沈行之看着她的眼眸,片刻后居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扶额,挡自己半张面颊,由衷钦佩道:“李兄,你以后若是开书院,我定助你。”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把李念说懵了:“啊?这和眼下的案子有关系?” “没有。”沈行之笑道。 李念没好气地斥责他:“说案子就好好说案子,别扯东拉西的打乱人思路。” 她指着手里册子:“这册子主人未必是凶手,但兑换出去的银票一定是真的,青楼妓子日日看银钱,这么多人都上假票的当,这种可能性不大。” “你有没有人手?”她探身问,“可以蹲在银庄里,蹲到来存票兑票的人的那种。” 沈行之挑眉,目光慢慢落在邵安身上。 他也不掩饰,直言:“邵二少爷方才说话,多是夹杂了私人恩怨,那如今也怨不得沈某公报私仇,不是么?” 邵安气得牙痒痒。 沈行之手指轻轻弹了几下自己手腕的链子。 邵安万千话语冲到嘴边,硬生生咽下去。 他点头:“好好好……我去,我去行了吧!” 第26章 玉佩 邵安起身就要走,却被李念温声唤住。 她自躺椅上慵懒起身,拢一下衣襟后,招呼他过来。 邵安不觉有些得意,瞟了沈行之一眼后,才撩跑单膝跪在李念面前:“念哥有什么吩咐?” 李念从怀中拿出半块白润的玉佩,下面坠着一条纯白的短流苏。 “你且拿着此物,到青州商会去寻一个叫仲康顺的人,他能帮你一起盯着那银庄票号。” 她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避讳沈行之,声音清楚明了。 邵安接过玉佩,那是条雕刻的鲤鱼,下方刻一个“心”字。 他脸一红,顿觉玉佩沉重,赶忙拱手行礼:“念哥放心。” 说完,他红着耳根,退了几步,才转身走出屋檐。 至此,李念稍稍侧目,看向沈行之。 他目光依旧在自己手里的信上,似乎没看到李念一系列的动作,更不在意。 李念见状,便两手揣进袖子里,继续躺下,摇着椅子,闭目养神道:“沈兄快些忙,天色向晚,中午吃得不踏实,如今肚子又饿了。” 沈行之这才转头看向她。 李念闭目养神,身下的躺椅压着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书桌上点的精心香已经见底,一方玄武镇纸压着宣纸一角,几根狼毫笔垂挂在笔架下。 沈行之一边点头“嗯”了一声,一边抬起自由的左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挥。 屋外站了很久的北息,悄无声息地跟上邵安的脚步。 李念的躺椅依旧摇晃着,她悄悄睁只眼,眯成极细的一条缝。 那虚虚一片白芒的目光中,沈行之依然坐在书桌后,侧身对着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抬起头,夕阳金辉洒在屋檐上,唇角微微勾起,心中闪过那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邵安从客栈出来后,牵过侍卫递来的马缰。 他一跃而上,回头望了一眼。 客栈屋檐上雨水未干,夕阳映照着闪出赤金色的光芒。他怀里揣着那块玉佩,又将仲康顺的名字念叨了两遍。 等他在青州找到商会时,天已经半黑。 小厮摘了牌子正准备打烊,远远看到一人高头大马地过来,嘴里还喊着且慢,那打烊的速度就更快了。 甚至顾不得摆好门板,两手一拉,就要关门。 但邵安到底快人一步,手一把抓住门板,正好卡出一条缝:“急什么啊?没看见小爷快马加鞭地赶过来么?” 小厮摇摇头,开口便是送客:“今日已经入了酉时,打烊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不行。”邵安根本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手上用力掰开门,“你们这是有个叫仲康顺的人么?我找他有事。” “没有没有,你明天再来!” 邵安不松手,从怀中拿出那鱼形玉佩:“急事。” 小厮一愣,看清那玉佩后,手猛然一松。 邵安被他这毫无预兆的动作搞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小厮这才正眼打量他片刻。 一身淡紫色衣裳,小冠高竖,腰封上嵌着五色宝石,侧对夕阳,满面红光。 似乎是他们家先生提起过的人。 “进来吧。”他恭敬不少,两手置于身前,颔首行礼道,“且随我往里走,眼下天色不早,仲先生已经在内院休息了,他……” 邵安没等他说完,自顾自迈过门槛,同他道了声“谢了”,就往里面冲。 “哎!”小厮想追,想提点他一声,说自家先生气性不好,不喜欢加点干活,也不喜欢被打断用膳,结果这人走得飞快。 他看看那背影,再看看门口没关的门,“哎呀”一声,心道算了,个人有个人的命。 邵安其实不知道什么青州商会,更不知道什么仲康顺。 他只是相信李念,就算这地方是龙潭虎穴,他也来。 但仲康顺知道他。 人没到内院,他一眼就瞧见那一抹淡紫色,走在夕阳里风尘仆仆的。 “别说,主子先前说他做人做事金风火扯的,如今一见,这词还用得怪传神。” “那咱们还见么?”小童问。 “见啊,怎么不见,带着主子的玉佩而来,说明有需要我们插手才能办的事儿了,不见怎么行?”仲康顺“嘿”一声,扔下手里的毛笔,抬手振下衣袖,同身边小童道,“去给他搬个凳子,大老远跑来,肯定不是来蹭我这一桌晚饭的。” 话音刚落,邵安便已经走到内院门前。 他抬头看看匾额,再看看院子里面,大声道:“仲康顺在么?” “别叫了。”仲康顺被搅了晚饭的兴致,气不顺,背着手慢慢悠悠走出来,“进来说。” 邵安一愣。 这人他见过。 京城每年皇商送货的时候,他都在官道上见过这张脸,因为那双精明过头的鼠目太有辨识度,根本不可能忘记。 那时他也和现在一样,头带幞头,鼻子下有两撇小胡子,穿一身绣着大铜钱花色的赭色褂子,土到掉渣,一开口就是一股川味,着实令人心里发虚。 这样的人,能帮上他? 李念其实也心里没底。 她不是对仲康顺没底,她是对邵安没底,怕他以貌取人,说事情藏着掖着不说清楚,让仲康顺理解不了她真正的意思。 “虽然银票我不认识,但是银庄的运作我还是清楚的。”她坐在酒楼雅室内,边说边道,“这种大额的银库,一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银庄为了给客人行方便,也为了自己免责方便,是不会直接记录这银库主人的名字的。” 她说着,伸手夹些青菜,放在米饭碗里顿了顿,片刻后才送进口中。 不得不说,沈行之是个会吃的,带她来的都是青州有名的铺子,楼下正厅不用交打点银子的那些桌,还得排个把时辰的队。 想到这,李念抬起头,望向坐在自己身侧的沈行之。 他面前一只碗,里面只有半碗汤。 李念诧异,但没问,只接着说案子:“所以我觉得这个银库,十之八九是开在某个家臣的头上,主人家需要用银子的时候,他差遣家臣盖小印出来支取。” 沈行之点头:“你是觉得,事已至此,真凶知道我们已经快查到他头上,所以一定会想办法提前清了那银库……或者支取银子出来打点一番?” 李念点头:“嗯,你已经表明京察身份,对方也不是傻子,这么大的案子搅和进来个六品的京官,就仿佛是砍头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谁能那么沉得住气?” 她歪了下嘴,眼神不动声色落在沈行之面前的汤碗里。 半晌道:“你要是不方便,就喊北息帮你夹菜嘛,都是男人,又显然是事出有因,我不会多想的。” 沈行之的手指头微微一颤。 他垂着的眼眸慢慢看向李念,忽然道:“李兄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实在不行,喂我两口也不是不可以。”他浅笑:“怎得如今,说话不算话了?” 第27章 这事何时轮得上我 雅室外丝竹声悦耳。 雅室内,李念嚼肉都渐渐缓慢下来。 但她筷子没停,仍然夹着桌上饭菜,神情轻松。 “不是有北侍卫在么,有他在,这事何时轮得上我啊?” 她说这些时,眼角带笑,看起来大气蠢萌,天真的仿佛不谙世事的少爷公子,是那种被人挑两句就会气血上涌的年轻模样。 但自从两人相遇,李念在荒山野岭中夜观星象也能辨别青州城的方向,之后又无意中透露出自己要办书院,甚至还对素未蒙面的楚阳郡公,心性了解颇深后,沈行之就觉得看她已经不能只看表面了。 她咧嘴大笑,偶尔干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故意说一些尴尬的话和玩笑,表现得自己似乎只是个普通人的样子。 却根本不能解释她为什么动探案,会推算,明明长在深宫内院,却敢当着人面玩心机。 如今咧嘴笑着,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就只能骗骗邵侯家那个满脑子带她远走高飞的二少爷,根本忽悠不住他沈行之。 毕竟沈行之可是朝野里号称,道高一尺,魔能高一丈的难缠角色。 他没回答,只淡笑回礼,之后望向门口。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站在门口的佩兰迟疑了一瞬,立马面露难色,同李念回话道:“主子,那北侍卫在楼下喂马呢,要我下去叫他上来么?” 闻言,沈行之看着李念微微怔了下。 嗯,心眼是有,就是脸上还做不到不动声色。 他瞧着李念的样子,故意惆怅道:“天刚下雨,马草带泥,但若是吃不饱,我们可能就得走回去了。不如,把你这贴身的丫鬟先同他换一换?” 李念咀嚼的嘴巴都要歪了。 “……我这丫鬟清贵,没喂过马。倒是鄙人不才,有些经验。”她撸起袖子,放下自己的筷子,拾起沈行之面前一整晚都没动过的那两支,不情不愿地夹起一块肉,“来,沈大侠,张嘴。” 沈行之忍着笑,看着她为了噎死他专门精挑细选出的一大块肉,摇摇头:“马不吃这个。” 李念鼻腔里出口气。 给你夹菜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她放下肉,又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总行了吧?” 沈行之又摇摇头:“马吃草,人不吃。” 李念半张着嘴,看着他蹬鼻子上脸的模样,一股摔筷子的冲动直冲脑门。 偏偏沈行之又拿住了她的命脉,忽然慢慢悠悠道:“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白日在青楼里,林建成私下同我讲,说你……看起来同在长乐宫住了几年的***李念,非常相似。”他说得缓慢,却像是碾在李念的心口上一样。 李念抿嘴,深吸一口气。 沈行之慢慢悠悠又道:“我当时便厉声斥责他,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 闻言,李念还什么摔筷子的冲动,全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片肉配合着素菜,搭配得当,添进沈行之的碗里,之后追问:“然后呢?你还说什么了?” 沈行之看着她,摇摇头:“没了。” “没了?” “嗯。”他点头,“他一介知州,最是清楚***的地位,如今大魏,太后早逝,后宫无主,别说皇后,连个答应婕妤都还没有,***自然便是最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他能诋毁的。” 李念边听边点头,起身给他又添了半碗汤。 “沈兄可真是博学多识,相当通透啊,李某佩服。” 沈行之看着她,又故意补了一句:“再说了,***若是真微服私访,人在民间,又怎么可能会用自己的本姓本名,出现在这呢?” 果然,李念是个聪明的。 沈行之藏在话里的台阶,她立马就能找出来,并且顺着溜下去。 她赶忙接话,硬把话题又扯回案子上。 “没错,也正如那银库主人一样,是不会用本名的。” 沈行之微微淡笑,左手端起汤碗,送到嘴边。 却听李念边琢磨,边兀自小声念叨句:“这件事,会不会和盐案有关啊……” 沈行之一愣,碗碰到嘴边,却没喝下去。 世帝借着李念出逃一事做掩护,表面上看起来是将自己的心腹楚阳郡公弃用,甚至还让原本官至三品的沈谦,领了个六品的活,颇为侮辱。 但实际上,他们两人这一出配合,是为了私盐一案。 这事情沈行之连北息都没透露分毫,而***离京之后四个月,盐案才发,是江浙一带密奏甘露殿的消息。 除了围在世帝身边总部超过四位臣子知晓外,***是怎么知道的? 李念偏着身子,慵懒靠在引枕上,还一手支着下颚,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面前桌子。 她全然没有意识到,沈行之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她其实有些担忧。 历史上的太平五年,除了***李念嫁给楚阳郡公后,间接推动《女德》之外,还发生过不少大事。 其中一件,便是农民起义。 他的导火索,则是当时的自贡盐案,史称“盐乱”。 李念并非历史学专业的学生,所有和盐乱有关的记忆,一半是从高中历史书中得来。 另一半,则是自己毕业上班后,在通勤时间刷历史up讲故事给拼出来的。 隐约记得是经历战乱夺权后,刚刚站稳脚跟的李氏大魏,突然冒出一批来路不明的私盐。 若只是普通盐还好,问题是那盐有毒。 李念觉得那大概率就是现代社会说的工业用盐,在古代提纯技术不发达的时候,吃死人的概率极大。 大魏太平五年,内陆穷人大量死亡,罪魁祸首便是这盐。 只是它坏就坏在,不毒富人,只坑穷苦人。 战乱刚平,百废待兴的时候,穷人还没积累出几分家业,性命便已堪忧。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造反博一把。 李念想了很久,确实想不起来最初的起义是谁带的头,又是从哪里先发展出来的。 但她记得这事情的结果,盐是官商勾结,唯利是图,最终酿出大祸。 之后由楚阳郡公和建宁公世子领兵平定,次年在京城,盐乱一批,加上谋反一批,合起来斩了不少人的脑袋。 楚阳郡公因此才拿到了能弹劾***李念的,属于自己的功勋。 李念转头一想,这么说来,如果她能顺手解决盐案,似乎对自己更有利一些。 他楚阳郡公能用盐案来搞什么女德。 那***李念,若是手握盐案的功劳,不说搞夫德,退婚应该还是稳稳能成的吧? 第28章 最初的相见 那天夜里,月明星稀。 许是白日奔波太累,李念倒在床上,碰到枕头前还惦记着一定要看看沈行之背着自己在干什么。 结果她一如往常,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失去意识前,还嘟囔了一句“真没用”。 那话飘进沈行之的耳朵里,他慢慢放下手中书卷,侧目望去。 随后,摸出匕首,来回试了她两次。 不得不说,这***的睡眠真的好,现下这般境遇,她也能这么快入睡,不由让沈行之心生艳羡。 他慢慢收刀,藏在睡袍亵衣的里侧,慵懒坐正身子。 青州的夜里带着江水翻滚裹挟而来的一股潮气,和干爽的京城不大一样。 在这里久了,天下乱战时,在阵前多年落下的旧伤隐隐作痛。 沈行之看着李念沉睡的侧颜,向着左手掌心哈了一口气温润的热气,掌心盖在膝盖靠上的位置,打着转揉着。 “把桌子抬过来。”他轻声说。 佩兰悄无声息走进,把藏在客栈里的小桌板抬上床。 北息没走到床前,在离床边两步的位置,低着头,捏着墨条在一方小砚台上缓缓打转。 三人默契地不出声,待佩兰铺好冷金宣,北息放下砚台后,沈行之才从一旁,将一本书慢慢打开。 那书不起眼,乍看之下只是寻常不过的一本《三国策》,但内页别有洞天,贴着今日刚送来密信。 信以老鼠须写成,字极小。 他稍稍侧身,借着身旁的烛光看了一遍。 条子上写着追查青州客栈外死去的那一家人的南生,已经追到自贡,暂时还没找到其他线索。 沈行之将小纸条揭下来,放在烛火旁,慢慢烧掉。 自贡离青州六十里,盐案显然比青州这尸体的案子更重要,但眼下打不开这链子,他也不想带着李念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探查,一时半会定然走不了。 那道火光焚烬了字条,他甩甩手,黑灰色的碎块自空中飘落。 他拍了拍手背上的落灰,轻声道,“圣上回信了么?” 北息依旧背身,他摇摇头:“暂时没有。” 沈行之了然,理了下坐姿:“说吧。” “属下已经警告了林建成,他若是不听招呼先惹事,参他欺君的本子会先到圣上手里。” 沈行之点头,没说话。 “尤寒玉的身份,乃是城北观园戏班的当家人,人称尤掌柜。手里带着两个戏班,是青州出名的美男子,但都说他卖艺不卖身。也带人去看过尸体了,确定死在城隍庙的就是他。” 沈行之仍旧没说话。 北息只觉得后背寒凉得很,又赶忙道:“最后,那邵二少爷确实是去了青州商会,之后商会后门出来几人快马加鞭离开了青州,另还有三人随邵二少爷埋伏在银庄附近。属下凑近了些,感觉那商会掌柜,看起来眼熟,像是在京城见过,似乎是皇商之一。” “青州皇商仲康顺,他是李念一手扶起来的,手里有不少李念的生意。”沈行之道。 他眯了眼睛,片刻后,沉声开口:“你速去发一封加急,告诉御史台,把从今往上推三年的京察名册里,都加上‘沈行之’的名字,在今年的册子中,就写在沈谦这名字的下面。”他想了想,“就给一个从六品,家里只剩一个六十老母,但金银上还有些积蓄的身份。” 北息点头。 他见沈行之不再继续说,便径直走出门外。 沈行之这才看向李念。 她依旧侧身躺着,但身子蜷在一起,屈肘屈膝,那样子倒像是小娃一般,脖颈处已经露出半个背。 他下意识伸手,手臂越过李念头顶,拉着另外的一侧的被子角,往她身下塞进去。 烛光微动,他看着那像是小猫一般的面颊,不自觉笑起来。 人心一念起,沈行之先把自己吓住。 他立时直起身,眉头拧紧,有些后怕。 “佩兰。”他道,“为她换个被子,这张有些凉。” 佩兰了然,颔首致意。 沈行之的《三国策》里其实夹着仲康顺的那一页。 他是偶然之间知道李念在悄悄经商的。 最初赐婚那一年,李念嘴里吆喝着要退婚,但沈谦其实并不当回事。 满皇城都知道***是个磨人的混女子。 她想一出是一出,一出过了再来一出。 如今被世帝突然赐婚,她会反应这么大,十之八九只是因为看不上楚阳郡公这个人,亦或者又听了谁的蛊惑之言,想方设法准备找点存在感而已。 沈谦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李念和其他两位皇子不同。 大皇子随先皇征战天下,在对抗梁国大军时战死,太后是在丧子的悲痛中,迎来了李念的出生。 也因为丧子之痛,高祖皇帝本想将李念养育成女中豪杰,却遭到太后强烈反对,连带着次年出生的世帝,都是趁着夜深人静,挖洞跑出去,才追上先皇入了军帐,结识了如沈谦这样的豪杰之后。 可留在太后身边长大的李念,就不出所料地被溺爱上了天。 又因为太后憎恨把两个儿子都送上战场的先帝,一直到她去世后,先帝才将李念接回京城。 这样的***,因为心情不好,非要闹个几家都鸡犬不宁,也没什么奇怪的。 直到那一日,沈谦偶然路过***府。 他也不知那天是怎么想的,心底恍然间闪过一个念头,便侧目望向那座幽深的公主府。 半遮的窗外,一身淡黄色衣衫的女子,恭敬有理地将太傅送出府外,目送他离开后,居然低头站在门口,看向手中书卷。 她身边,佩兰撑开一把绢丝做的伞,坠着晶莹美丽的宝珠,将伞面往她书本上倾斜些许,遮挡了大半的阳光。 微风中,飘落的树叶下,李念就那么站着。 那双眸子落在书上,深沉地思索着。 她仿佛忘记了世间万物的存在,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一人之下的天潢贵胄。 她就那么看着,慢慢点了下头。 朱唇微动,似乎在说:明白了。 沈谦坐在马车里,看着她过身,踏上石阶,看着她俯身指着书上的字,探求的询问身旁的佩兰。 她甚至不觉得问一个身旁侍女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羞耻。 她那般自然,笑着,问着,探讨着,慢慢消失在闭合的大门后。 沈谦那时,忽然想到,自己对她所有的了解,原来都来自于他人转述。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李念的一切。 今日得见,才知她原来如此耀眼。 第29章 老狐狸做派,故意的 那惊鸿一瞥,成了沈谦想要去了解她的契机。 他想知道,什么样的闹腾,才会让人躬身去请太傅教学,什么样的一时兴起,才会让一个嚣张跋扈的人变得谦卑知理。 他了解越多,越看不懂,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纵然竭尽全力,也只能看出个轮廓而已。 往后两年,沈谦会分些时间,将自己的目光看向李念。 她最初寄来的那些他不屑一看的书信,被他保管在酸枝木镶嵌贝壳的匣子里。 那些信上,字写得歪歪斜斜,但里面的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引经据典,变着花样让他退婚。 再后来,李念的字越来越好,沈谦看她的信,多少有些期待起来。 放眼大魏,也就只有她,敢从恭谦有礼让他退婚,逐渐到骂他怂包不敢退婚,再到最后几封,也不装了,歪酸他是个贪权的外臣,都这样了也能不为所动,其心可怕。 沈谦越看越觉得她挺有意思。 后院长大的小姑娘,居然能说出“贪权外臣,其心可怕”的话来,是挺不同寻常。 再后来,信中时不时冒出几句类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这样让沈谦也怔愣许久的诗句来。 他虽然未曾对李念动过臣子之外的心思,但看到那些句子,也忍不住要称赞一句“天纵之才”。 世间有大才者多怪癖。 如今再看她这睡得人事不醒,嘴角流口水,四仰八叉的样子,确实多了几分合情合理。 这般思量着,沈行之伸手为她压了下被角。 李念恰在此时翻了个身,半只胳膊露在外面。 沈行之看着她的手臂,慢慢拎起来,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一角,将那只胳膊塞回去。 他揉揉自己额角此时也觉疲惫。 次日一早,林建成堵在客栈四合院的门口。 他两手揣在袖口里,歪着头,两鬓微白的发丝,嵌入岁月留下的沟槽中,蔓延到他有些发白的下唇上。 春风吹动屋檐上的占风铎,亦吹动他官帽下飘荡出的碎发。 他就那么杵在风里,眯眼看着四合院上面的黑色小匾额。 一旁县丞缩着身子,紧了紧衣摆,嘴巴张开又闭上想说什么,又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能说话的时候,便绕开林建成,拱手同站门口多时的北息道:“北侍卫,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天没亮就站在这,如今都到这时候了,里面两位爷还没起来么?” 北息一手落在剑柄上,绷着脸摇头。 县丞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林建林哼笑道:“你问他作甚,往后面站,站好了,等着。” 他话里带气,目光不善,一手背在身后,眼神像是刮刀,在北息身上来回刮了两回。 “北侍卫,林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北侍卫明示。” 北息看着他,点头道:“林大人请讲。” 林建成深吸一口气,之后叹出老长一截:“前几年,京城传言,***要退郡公这门亲……敢问是真要退,还是假要退?” 北息点头:“是真。” “哦……”林建成脸上的表情舒展了些,“那你昨日跑来警告我切莫轻举妄动,看来是也是知道里面那位‘沈念’公子的事……是不对了?” 北息脸上表情没变,他侧身回眸看一眼屋内,再看看林建成。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自家主子断袖之癖,龙阳之喜,他跟随了快二十年,也是这两日刚知道,脑子也很乱,甚至也不知道怎么和老夫人交代。 他垂眸片刻后,实在道:“林大人,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林建成抿嘴,似乎不满意。 沈谦都把意图和他退婚的***绑自己手上了,还不让告诉圣上,分明是准备先弄个孩子出来,然后带回京城胁迫***成婚。 他作为天家臣子,当年虽然没能跟着高祖皇帝征战天下,是个后方文臣,但如今闹出这事情,他多少还是更愿意站在李念的角度上,替她想想。 天下权臣那么多,沈谦年纪轻轻就表现得这么明显,有些过了,日后容易成众矢之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北息身后佩兰的声音响起:“大人有请。” 林建成看着佩兰,抿嘴握拳,他迈过门槛,已经走出佩兰面前两步,又退了回去。 他望着佩兰,忽然道:“如果小沈公子缺衣少银,生活上需要帮忙,亦或者受人胁迫需要帮助……只管来找我。” 他说的隐忍内敛,涵盖了他此时能想到的所有情形。 佩兰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一双眼睛注视着他,微笑颔首:“让大人操心了。” 林建成听了这般不痛不痒的回答,一手背在身后,环视一周,深吸口气。 他对沈谦在这件事上是不满意的。 分明老狐狸做派,故意的。 先骗他让他上奏“无事”,后面这就成了他欺君最铁的把柄。 为今之计,反而是顺着装下去,就当没认出***,才是最好的自保法子。 林建成边走边想,迈过厅堂门槛,拱手同沈谦行了个礼:“沈大人。” 他看了一眼李念,只微微颔首,没唤出声。 李念此时腰疼,前几日被沈行之砸的那一下,当时疼痛不明显,昨日下了雨,潮气一上来,疼得就越发严重起来。 她也顾不上同林建成说什么,空闲的右手和大半的注意力都在揉腰上。 “大人可有结果?”她问。 林建成没直接回答,但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 “昨日多亏两位,那些青楼妓子们,以及老鸨打手,围着本官说出了许多线索。”他两手将册子呈上,话音的重点落在“围着本官”四个字上。 沈行之浅笑,要去接。 林建成故意将手一撤:“沈大人,您昨天吃饱喝足,下官可是饿了一天肚子,连天黑了都没喝上一口米粥呢。”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出来的内容话里有话。 看起来是埋怨这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了,实际上说的是,即便如此,沈谦也没放过他,拉着他跳进欺君之罪的泥潭。 沈行之听了也不气,只笑道:“林大人受累,行之日后,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满意? 林建成轻哼,要不是因为他林家和沈家有些渊源,现在他可要跳起来骂人的。 先代楚阳郡公带着家里的儿子们,在前线骁勇善战,留在后方家人,多受林家关照。 林家往上五代都是读书人,而林建成也只比沈谦只大十多岁,算是看着他出生长大上战场的。 沈谦应该不会恩将仇报,把他林氏一家当成上位的踩脚石。 他目光停驻许久,最终才把册子又递出去。 “那,就有劳沈大人了。” 第30章 天下是有姓氏的 册子是昨日,林建成临时用蜡线装好的。 内页基本就是在青楼时,由县丞和他一起记录的原始口供。 沈行之翻开外皮,低头扫了几页,见李念一直伸着脖子想看,便将整本册子推到了她面前。 李念也不客气,直接扯到脸前,一页一页翻看过去。 沈行之第一次瞧见她看书的模样,在有些朦胧的朝阳中,看着她纤长不染尘埃的指尖,点着书页上的小字。 那身扶光色的衣裳,衬得她面容更白,双唇如朱砂一般,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这字是真好。”李念没抬头道,“要是能有标点就更好了。” 沈行之不知道什么是标点,只觉得她看书的模样,确实与寻常人不大相同,像是不习惯于阅读的方式,手指滑动不久就要停顿一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顺畅,却始终皱着眉头。 那些字大多是古体,繁简混合,还有一些通假字。 竖排版的书写方式,以及半个标点甚至空格都没有的记录手法,着实让李念看着头大。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夸一块林建成。 这人虽然嘴上抱怨个没完,但其实在册子上已经整理好的线索中,有八成已经确认出真假,在后面画了圈。 人手有限的情况下,一日之内能做到这种程度,完全超出预料。 “嗯……从这册子上看,林大人这青州可是男宠男妓之风盛行啊。”她道。 林建成在下方落座,一身常服。 佩兰沏好茶,端在他手边。 他苦涩一笑:“两位也亲自去了青楼,也亲眼看了,她们那生意府衙不好管。大魏没禁止开青楼,律令里也没有一条说青楼里卖身的不能是男人。” 李念点头:“嗯……法无禁止则可为。” 林建成一愣,目露钦佩,但他嘴里却摇头道:“那也不是。” 见沈谦没说话,便继续道:“如果完全按照法度来治国,那小沈大人说的就没错,法无禁止则可为。但这天下,终究是有姓氏的。” 李念翻册子的手在半空顿住。 她似有所悟,虽没抬头,但缓慢地点了一下:“也对。” 林建成见她没再继续开口,叹口气道:“青州地处中原与巴蜀交界,能用作农耕的土地稀少且难以开垦,家家户户对男丁都做追捧之势,导致早些年吃不起饭的时候,卖掉自家姑娘,换些粮食。” “再加上这里虽然没有蜀地那么潮湿,但也远比中原难受,对身体亏损乃是会从日积月累之中体现出来的,所以条件好些的人家,自家姑娘都想方设法外嫁,久而久之,大半城都是男丁。” 年老的几十年前战争中已经死去,年轻的守着自己年迈的母亲,养不活一大家子人,又为了得到劳动力,生了更多。 导致适婚的男人娶不到媳妇,适婚的女人早早就是别人的妻子。 日积月累,恶性循环,时至今日,衍生出了男妓生意。 “我看那青楼还挺讲究,还给他们请老师,教些诗书礼乐,甚至连打香都有贵女们六七分的功力。”李念抬起头道,“也是下了功夫的。” 林建成咧嘴干笑一声:“要赚银子,让人心甘情愿把钱从兜里掏出来塞进那些男宠的手里,不弄些能神魂颠倒、魂牵梦绕的绝活,怎么行呢?” 他说完,指着册子上李念正翻到的那一页,直言:“这些人都提到了尤寒玉。说打香是他教的,他也是最后一个来教他们的人。我专门去查了,这人乃是城北戏班子的掌柜,手里一共有两个班子,加起来带上徒弟,一共四十余人。” “昨天下午县丞已经带了当中五人去确认尸体,府衙殓房中那一具,就是他。” 李念“哦”一声,又低下头。 自她想起前世种种后,也不是没听过戏班子唱戏。 台上片刻,台下便是几十年的童子功。 戏班又和别的世家不同,不靠着血脉姓氏来传承,完全是论资排辈,能力强者才是下一代继承人。 这个尤寒玉,既然能带两个班,说明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青州百姓平日喜欢听什么戏?” “青戏,是本地戏的一种。有点类似于京戏,分生旦净末丑。” “那这个尤寒玉是唱什么的?” 林建成想了想,道:“青衣。” 青衣……她记得青衣,常常是戏中最为端庄贤惠、温柔典雅的角色,演绎的人也是端方标志,并非谁人都行的。 “青楼里的人说,之前他也教过他们唱几段,但那些妓子们天赋太差,只有几个能唱一两句,所以这次他又改教了些身法。”林建成道,“老鸨也证实,她是花了大价钱请尤寒玉教妓子们练身姿的。” “那这个尤寒玉,他有仇人么?”李念追问,“一个戏班掌柜,怎么就需要出来赚这个银子的?戏班谁管理?他的徒弟们怎么办?” 林建成被她一连三问给惊讶到了。 他常年在青州府衙,处理的大事小事多如牛毛。 即便这般有经验,遇到这案子时,依旧棘手到想不出什么切入点。 而在宫墙内院中长大的李念,是怎么这么自然而然地问出这些问题的? 他惊奇之余,侧目看向沈行之。 此刻,他端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唇角带笑,端着一盏茶,轻轻吹散上面飘出的水雾。 仿佛这一切司空寻常,一点不值得大惊小怪。 林建成抿嘴,坐正身子,他据实回答道:“问了戏班人,他们说词都差不多。说前几年还好,戏班收益可观,但从去年开始,戏班因为没有新本子可演,生意越发惨淡起来。” “写本子需要时间,有才之人写得好本又贵,尤寒玉拿不出那么多银钱买,就想着先出去赚些快钱,这样便能存多一点,再拿去买戏本。”他咂嘴,“至于外面,他这人性格儒雅随和,不怎么和人起冲突,偶尔喝多了起冲突,他也能巧妙化解。戏院客人都对他赞许有加,还真没发现有什么仇家。” 李念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瞧着林建成。 “外面没有,那就是内里有咯?” “也算不上。”林建成想了想,话音苦涩,“因为戏班子实在没钱,他这两年遣散了四成人,走的人都是拿着他给的安家费离开的,但留下来的,有些一人分饰多角,确实更累了些。” 他顿了顿。 李念正要开口追问那些更累的人里,有没有累生出憎恶的,却见他仿若大喘气一般又补一句:“累,但是收入翻倍,不仅不骂他,还很感谢他。他出去赚银子,也正是这群人帮他撑住戏班,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往前跑起来。 道理人人都懂,侧面说明戏班子里就算有些摩擦,也不至于发展成那般凶残的杀人抛尸。 所以,事情的因由还是毫无头绪。 “死去的一个是戏班青衣,一个是青楼男妓。两者身边人多如牛毛,一个一个都深挖出来,抽丝剥茧,显然不可能。” 李念看着面前的本子,低声道:“为什么呢?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个凶手要行凶,一定是有所图的。图财、图色、为情所困、一时兴起、天生残暴……要么是凶手有那么些不同寻常之处,要么就是被杀死的人有某个不一般的特征。”她手支着下颌骨,轻轻摩挲着。 “也许是有的。”沈行之轻声道,“不是尤寒玉与素月,而是尤寒玉,和先前死去的八个人。” 他侧身微微一笑:“他们九个,都有儒雅端庄,善解人意的特点,不是么?” 第31章 她怎么就是个女娃娃呢 沈行之状似无意的一句话,让李念眼眸一眯,停下手里翻页的动作,两手环抱着架在桌上。 她话里带着几分笑意,调侃道:“沈兄看来是已经弄明白不少了?” 沈行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目光眨眼落在林建成身上。 林建成被这一道注视给戳迷糊了,左右看看,囫囵着“啊”了一声。 他尾音拖得长,仿佛很用力才想清楚这九个人都是什么人,落了一声:“确实。” 他轻咳一声,眼神又飘回沈行之身上,拱手道:“这主要是得感谢沈京察,是他让我多问一下前面那八个赎身的妓子,人人都是什么性情,喜欢什么物件,平日会去哪里,又在人际上都有什么交集。” 眼瞅着沈行之投来的目光不太和善,林建成两手揣在袖子里,尬笑起来:“哈哈哈,还真别说,越往下调查,越是觉得他们八个人凑在一起,真的像是八个兄弟,爱好相同,性格也相同,连接待的客人大多都相同。” 李念一愣,直起身子,忙问:“最后一句是什么?接待的客人也相同?” 林建成“对”一声,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老鸨说的,都是那喜欢儒雅随和的几位熟客,彼此还互相引荐过。” 性格都差不多,人际交往上也差不多,若是一般人,其实没什么奇怪的。 但怪就怪在,他们是妓子。 是需要客人用银子来养活他们的,是客人的银子进了别人的腰包,他们自己就要饿肚子的。 在这种竞争关系中,存在客源的大面积交叉,并且还持续很久,这就是个奇怪的事了。 “老鸨的意思是,青州有喜好这种温文尔雅男妓的,不少都是贵人,一个男妓久了会疲劳,她就重点培养一些类似的人,轮换着接待。” 越听,李念脑海里就越是腾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会不会是某个所谓的贵人,把他们赎身之后腻了,又看上老鸨寻来的下一个,于是仗着卖身契在手,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死后拿回赎身的银子,再利用这银子买下一个人?” 李念说完后,厅堂内寂静无声。 林建成怔愣在椅子上,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诧异,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沈行之唇角依旧带笑,声音四平八稳:“有可能。” 他没看李念,也没看本册子,反倒望着屋外和着水汽,发散出迷蒙金色的阳光,瞧着那被洗去灰尘的月季花叶出神,仿佛思绪根本不在这间屋子里。 李念手支着下颌,链子被她拎起放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她问:“沈兄,先前那八个到底怎么死的?” 沈行之听后,端过桌上温茶,揭盖拨弄两下。 “坠楼、落井、打猎时被马重踢……还有遇上劫道,以及在山林里被毒蛇咬死。” 他话音没有波澜,说完后,仿佛在等李念开口一般注视着她。 李念看他一副藏着掖着,不肯一次说完的样子,有些不耐:“说完。” 沈行之吹了茶润口嗓子,继续道:“八人是被不同的人买走的,死的地方也是分布在不同人家的产业上,他们不报案,林大人没法查。但若是我以京察名义强行查,也非不可以。” 李念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没有由头就追查私产,不好吧?” “谁说没有由头?”他面上带着一股淡然,“邵二公子不是还没回来么?” 哦,李念懂了。 那本搞不清主人是谁的账,确实可以大加发挥一下。 “可是就算邵二少爷抓到了人,管理那账本的奴才要是抵死不说主子是谁的话,怎么办?”林建成疑惑道。 李念瞧着他:“嗨呀,他最好抵死不说。” 林建成不解。 沈行之也诧异。 两人齐刷刷看向李念。 就听她道:“他不说是谁,那便我们说是谁便是谁,我们要查谁,便查谁,难道不是么?他最好不吭声,或者吭了也当没吭。” 屋内落进一道晌午的光来,照在林建成脚边。 “啊?”他大为惊讶,看向沈行之,抿嘴问,“这、这也行啊?” 沈行之反问道:“为何不行?我看甚好。” 林建成还想说什么,却见他目光转向低头看册子的李念,那般注视的目光里,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来。 他半张着嘴巴。 得,这还问什么啊? 若李念说直接杀了,这楚阳郡公怕是要帮她递刀。 他理了下衣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等着李念和沈行之看完那册子后,再行吩咐。 林建成心里其实是震撼的。 不是惊讶于李念和沈谦之间这莫名其妙的关系,主要是震惊在李念对这邪门案子的反应上。 不说大魏如何,放眼往前看,前朝大梁几百年,断案全靠缘分。 一来是府衙人手有限,二是有些证据,风一吹,雨一下,说没就没了,想找出来,那比登天都难。 所以每个知州,都像是手掌生死簿的判官,就算有刑律,基本也都用不上。 遇事都靠听人一张嘴来说,他们互相指责,互相狡辩。 公堂上经常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的内容很难佐证,以至于冤假错案频发。 可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只要能平了事端,坐稳自己的位置,不给皇族天下惹麻烦,不仅没有过错,还是一件功劳。 以至于后世很多年,在朝为官,都以皇族利益为最优先。 这种背景下,在林建成的眼中,李念其实是个微不足道的公主。 她衣食住行皆是百姓的供奉,可她能为百姓,为天下能做的事却很有限。 不像是皇子,只要他肯,就能建功立业,指掌天下。最差也能输在夺嫡之争里,当断头台上杀一儆百,名留千古的那个倒霉蛋。 所以,在李念从民间回宫之前,林建成就觉得可惜。 生在皇家,一旦入了宫墙之内,她一生能为大魏做得最大贡献,便只剩下远嫁外邦,换边境最多十来年的安稳,亦或者择一外姓臣子,以自己下嫁的方式,来抬一抬对方的身价。 他以为李念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会在诗词小曲里,摇着团扇,与后院一众女眷扑蜻蜓,做刺绣。 他从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李念会站在府衙的殓房里,意欲亲自验尸。 会坐在这亲自认真看着写满口供的本子,会帮他出谋划策,力图还原真实。 越是如此,林建成越觉得心不宁静。 可惜啊! 她怎么就是个女娃娃呢! 第32章 这两个该死的浑蛋! 林建成来的时候,觉得楚阳郡公沈谦是给他设计了一个,足以埋掉林家全员尸骨的大坑。 以为他明明想把李念绑回京城,偏还让他去追查什么链子的事情,做出一副要开锁的假样子。 虚伪得很。 可走的时候,他脚步缓慢,觉出了不一样的可能性。 他有点相信沈谦了。 一届知州,尚且能看出***不同寻常,那在朝野核心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楚阳郡公,没理由看不出来。 他站在院子里,隔着月季花丛,回眸望向正厅内。 金灿的天光下,李念在左,依旧低头看着那口供册子,两指夹着书页,慢慢翻过去。 而右边,沈谦手握书卷,目光却始终落在李念身上。 林建成背手站在那看了很久,心里忽然闪过个令他自己也一哆嗦的念头。 兴许***翻墙逃出宫内这件事本身,就是沈谦做给天下众人的一计,是他以身入局帮了***一把也说不定呢。 “哎……”他长叹一声,转身同一旁等在身边送客的北息,笑道,“北侍卫,有句话,帮我带给你们家主子。告诉他,不管是什么计谋,什么打算,这太极殿里,永远只能有一个李氏帝王,只有那一人,拥有受万民拥戴的资格。” “切记、切记!”林建成说完,抬手振了下衣袖,转身迈出去。 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沈行之才收回注视着李念的视线,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嘴角的笑意散了。 邵安回来的时候,日已西斜。 朱红色的夕阳自万里长空如泼墨般撒下来,透过窗口,将坐在窗边桌后的沈行之,照成一道深灰色的剪影。 他已有近两个时辰没抬过头,左手端着右手手腕上的链子,写了很久的字,沉默着一言不发。 公文堆在书案右上角,只有北息时不时将已经批复完成的册子一摞一摞抱出去,再送些新的进来。 几个时辰过去,那公文山包不减反增,更大一些。 李念自知此时此刻不能多嘴多事,便让北息搬来躺椅,睡了一下午。 如今,夕阳西沉,她是再也睡不着了,可又因为这该死的链子,不能离开他身边,整个人像是条丧失理想的咸鱼,无聊得不得了。 “佩兰。”她实在憋闷,便翻了个身,“帮我揉揉腰。” 本以为多睡就会痊愈的腰,如今越发不好起来。 青州确实潮湿,她光是躺着就能感受到地面上一股潮气往上升腾着,把她本就酸胀的后腰,熏得更加隐隐作痛。 片刻后,沈行之忽然开口。 “还疼?”他问。 李念看不到他的表情动作,趴在那哀嚎连连:“你整个人的体重一下全砸下来,没砸断已经是我福大命大,这几日青州天气又阴沉,实在是疼的有些闷胀起来,难受的紧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传来咣当一声。 接着是珠帘杂乱作响,一震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待道身旁拔剑声刺啦响起。 李念一愣。 但佩兰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论力道、节奏,乃至细节,都未变动分毫。 说明没什么威胁。 她正疑惑,便见空中飞起那些沈行之放在案头的公文,写满小字的纸张如雪花片一般落下来。 随后咣啷啷几声,笔架飞出老远,砚台在地上滚动了好几圈,墨汁甩到四周都是。 北息冷漠的声音从她身边传出:“邵二公子,自重。” 听到是邵安,李念脑袋里有根筋,崩一下断了。 她顿觉额头两侧突突直蹦,也顾不得得体,忙从躺椅上爬起来。 此时她才瞧见,邵安满面怒容,长剑指着沈行之的脑袋,而北息也不示弱,长剑已经抵在他的心口,只需要再往前一寸,必会见血。 李念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你们在干什么?” 她看向沈行之,屋中独独他一人,仍旧端坐着,连头也没抬起,低眉看着笔下信纸,依旧奋笔疾书。 “沈行之!”邵安脖子上的筋凸着,双眼猩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闻言,李念倒抽一口冷气:“放肆!”她手臂颤抖,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不在宫内,她又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若此时沈行之以冲撞京察的身份真的拿下邵安,甚至都不需要眨眼。 怎么办? 一边是世帝钦点,在御史台有特权,可以先斩后奏,查办一切地方官员的京察。 一边是邵侯爷的二儿子,京中纨绔。 只消这么一想,她便头皮发麻,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甚至顾不得去想邵安为什么发疯,为什么剑指沈行之,抬手指着屋外,厉色道:“出去!” 先把他们分开,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可邵安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鼻翼微颤,持剑的手腕攥到发白。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来啊!杀了我啊!” 至此,沈行之才停了笔。 他缓慢抬起头,看着面前激愤的男人,哼笑一声:“邵二少爷是以为我不敢么?” “那你动手啊!动手啊!” “动手了之后呢?”沈行之微微眯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 他目光在桌上扫了一遍,自凌乱的纸张下摸出搁笔,将手里的白云笔放下。 “我为圣上钦点的京察,你剑指着我,便是意图刺杀朝廷命官,光这一条,就足以令你邵侯府万劫不复。”他淡然道,“我杀你,只点头一瞬而已,你死了,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李念抿嘴。 她背心渗出虚汗,伸手拉扯着邵安的一角:“别闹了,放下剑。” 说罢,又看向沈行之,艰难求情:“都是误会,犯不着上纲上线。” 沈行之没说话。 他此时的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仿佛嘲弄,一刀一刀扎出去,伤人于无形。 李念心如擂鼓,咚咚直跳。 她看看强硬的沈行之,再看看一步都不退让的邵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念伸手去推邵安的胳膊,声音更大一些:“邵秋山,你出去!出去啊!” 邵安仍旧不动,他死死盯着沈行之,那眸子里俱是翻滚的汹涌杀意。 而沈行之坐在太师椅上,就那么看着他。 李念深吸一口气,心中大骂:这两个该死的浑蛋! 第33章 他太冲动 李念有她自己的迫不得已。 没日没夜,努力三年,好不容易从那幽深的宫墙内踏出来。 她还没开她的书院,还没走遍大魏山川四海,还没为后世留下属于她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她还不想回去,还不能回去。 书房里,珠帘摆动,夕阳已近血色。 两人互相被一把长剑指着,谁也不肯退让。 李念从最初的热血上头,到逐渐冷静下来。 她看着沈行之泰然自若的样子,又看着邵安疾恶如仇的面颊,两手攥紧,侧身站在沈行之身旁,哗啦一声,锁链响起,她屈膝就要跪下。 沈行之愣住。 他立马伸手,一把抓住李念的手臂,不解道:“这是何意?” 佩兰抓着她另一只手臂,急忙拦着:“主子,不可啊!” 李念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她半屈着身子,抬头自下而上地望过去。 沈行之逆光,俯身搀扶着她,手臂前所未有的用力,让李念半分也再跪不下去。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眸子似乎锁着自己的面颊,话里不如方才从容,带了几分气。 李念望着他,反问:“明知故问?” 沈行之抓着她的手掌很用力。 他什么也没说,半晌,焉地看向也已经愣住的邵安:“还不收剑?!” 邵安惊呆了,上头的热血此时终于凉了大半。 他从没见过李念这般模样。 她屈膝半跪着,惨白着一张脸,双唇毫无血色。 邵安恍然回神。 他这才想起来那是楚阳郡公,是父亲的画像被挂在凌云阁里,是世帝的救命恩人,是一句话,就真的能让邵侯府万劫不复的男人。 可是他咽不下这口气。 说什么无意迎娶,说什么为了打开链子,那他刚才听到的都是什么? 他举剑的手微微颤抖:“好……甚好。” 邵安咬着唇,缓缓收了剑,又退后几步“哈哈哈”地笑起来,“行,我出去,我走。” 他狠狠剜了沈行之一眼,长剑收进腰间剑鞘,转身就走。 “佩兰!”李念指着他的背影,“追上去!追上去!” 佩兰道一声“是”,忙跑着追出门外。 李念此时仿佛卸下千斤力道,整个人身子一软,顺势被沈行之扶住。 她心念未定,好似经了一场大难,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一般,有些站不稳。 她抬手轻轻推开沈行之:“……多谢沈兄。”说完,又念,“邵二公子一向是这样冲动的性子,他年少,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说这些时,她连看向沈行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颓然坐在躺椅上,长长叹了口气。 沈行之站着没动。 北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屋内。 李念缓缓望向窗边,晚霞已经被风吹来,她眸子里落得全是那璀璨的光芒。 沈行之看着她,什么也没说,重新坐回桌边,拾起毛笔想要蘸墨,才发觉砚台已经滚出很远,屋内满地狼藉。 他坐在那,又缓慢地放下毛笔,侧目也向着那道天光望去。 果然,邵府的二公子,不是李念的良配。 他太冲动,太不计后果,太情绪化。 他绝对不能把李念,交给这样的男人。 佩兰追到邵安时,他正坐在屋檐上,手里拎着个酒壶,痛饮了一大口。 屋檐下,仲康顺揣着手骂:“你是不会走前门?飞檐走壁了不起啊?如今还干上抢酒的活,你连装个样子偷一偷你都不干啊!那可是我刚刚打开的好酒啊!” 邵安也不回答,兀自一人,望着太阳落山的方向。 “嘿你这个人!”仲康顺袖子往上一撸,指挥身边小童道,“去!给我拿个梯子来,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青州商会的库房里什么都有。 小童扛着梯子过来,仲康顺找好角度后,刚刚搭好,就见屋檐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这是把他家屋顶当成什么观景圣地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正要破口大骂,却见那人侧目回头,先望了他一眼。 仲康顺万千粗鄙之言仿佛被佛光点化,出口就成了溢美之词:“哎哟,原来是佩兰姑姑,您慢点,昨天青州下雨了,那上面滑。我去给您备点上好的茶点,您回去的时候,正好给***带去,都是她往常喜欢吃的!” 说完,他乐呵呵指着面前的梯子:“算了,你们放回去吧,咱们这屋顶上今日落了贵人,是喜呀!” 小童撅嘴又翻白眼,不情不愿。 “哎呀!”仲康顺抬脚踹了小童屁股一下,他压低声音,“叫你去你就去,站在这,万一听了什么不该听到的,命都叫你没有!” 小童一愣,慌忙抬起梯子,连扛带拽,赶紧往后院撤。 仲康顺没再多说,从袖兜里拿出一只蜡封的竹节,抬手一抛。 下一瞬,竹节稳稳被佩兰接在手中。 仲康顺脸上带笑,拱手在院中行了个礼,之后才转身走回屋内,关上门扉。 佩兰低头看看竹筒。 那乃是京城附近青绿色的新竹所做,是仲康顺和李念之间通信的特殊手法,内有乾坤,就算是她,也没有办法打开一窥究竟。 佩兰虽然是沈行之安排在李念身边的侍女,但她乃是萧氏将门出身,论武功,连北息都没有十足把握,敢说出能胜她的话来。 但那年屏东之战,萧家主将战死,她也在战场上中了敌人的埋伏,从马背上摔下,受了重伤。 那年她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可伤好后武艺大不如前,为此日渐消沉。 直到沈谦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为他所用。 说实话,萧佩兰听说是给那不学无术的***做贴身侍女时,心里十万个不愿意。 保家卫国的手,不愿意干冲茶缝衣的活。 但沈谦说,***李念的结局只有两种,一是按照世帝要求嫁给他,那他就需要在李念过门之前,搞清楚她的所有,确保她不会威胁到楚阳郡公一家。 而另一条路,则是退婚后,嫁给塞外汗王。 如果是后者,那她身边,就需要有一个随时可以杀死那个汗王,为大魏不惜身死异乡的人。 他必须提前布局。 萧佩兰这才勉强同意。 她先学了半年的内宫规矩,沏茶打香弹曲,每样都能达到世家女子的水平。 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她在沈谦秘密打点下,入了***府,接替了上一个不堪忍受李念的无理取闹而逃跑,最终被乱棍打死的贴身侍女。 她尤记得那日,阳光大好,知了此起彼伏地叫着。 她跟着管事走过长长的回廊,走向湖边。 她看到了那个一身淡黄色纱衣,站在湖水边的侧颜。 李念缓缓侧目,表情里写满震惊。 她看着走来的佩兰,手里的团扇飘然落地。 “不是梦?”她呢喃道。 那一瞬,从她的眼眸里,佩兰看到了一身侍女衣着的自己。 第34章 好自为之 屋檐上,佩兰看着天边已经起了墨蓝色,便拎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 邵安在一个人喝酒。 那壶里的酒似乎有些烈辣,他每饮一口,都要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 他指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呢喃道:“你们骗我,都他妈的骗我!” 他仰起头,又喝一口。 “说什么不娶不嫁,说什么要退婚,都是他娘的胡扯八道!胡扯八道!” 佩兰实在是看不下去。 她上前两步,在邵安又要抬手饮用时,一把将酒壶扯过:“行了!” 她顺势将那瓷罐子扔下去,砸在院中,哗啦一声。 酒香味瞬间溢满仲康顺的院子,他在屋中低低嘟囔了一句:“打了干什么啊,十两银子呢!” 佩兰没理会,一把揪住邵安的领口:“公主来青州前遇到了一队杀手,她逃跑时摔了腰,这两日潮湿,又疼起来,便喊我给她揉揉。”她凑近邵安带着酒气的脑袋,眯眼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邵安答不上来。 他抬手一把挥开佩兰的手,他哼笑一声:“这种谎言,还想骗我?” 佩兰站在屋檐上,身后最后一抹太阳光,落入远处的山涧里。 她看着邵安的样子,若非自己现在身份不允许,真想给他一拳。 “邵二公子,你好好想想。”佩兰道,“公主女扮男装藏了这么久,就为了不嫁给那楚阳郡公沈谦。你想过么?你方才若是真的伤了郡公,公主为了保住你的命,她有几条路可选?” 邵安没说话,依旧斜躺着。 “你可真是令人失望。先不说这件事本就是个误会,你这般气盛,又好逞凶斗狠,你在公主的身边,早晚会给她惹出祸事来。”她转身,厉声道,“你且好自为之。” “别走!”佩兰刚要抬脚,却听身后,邵安唤道,“你这奴婢,别走!” 她停下脚步,侧目回头。 就见他手撑着屋檐,踉跄着站起来,手指着自己脚底下。 “他们不是要开银库的人么?”他哼一声,酒劲上头的潮红色在暮色中颇为显眼。 邵安脚步虚浮,身子歪斜着,他看看四周,最后又指着身下:“关在这屋里了,你带走。” 他道:“我……我没脸见她。” 还算是有点良心。 佩兰看着他的样子,背手上前,站在他正前方。 “你过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佩兰猛然出脚。 邵安嘴里喷出些酒来,自空中如蹴鞠,后背咣当一声撞开屋门,落在仲康顺听墙角的屋内。 仲康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诧异瞧着外面站在屋檐上的佩兰。 “喝多了,自己摔下去,怨不得别人。”佩兰道,“好生照顾着,出了差池有你受的。” “是是是。”仲康顺连连点头,又侧身从屋里提出来个点心盒,“这都是***平日最爱吃……” 他话说了一半,回眸才发觉屋檐上已经半个人影都不剩下。 仲康顺看看四周,再看看地上不省人事的邵安。 “啧!”他直了腰,哼笑一声,“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什么屁事都往我这堆?我日日忙得要死,你们倒是清闲啊!吩咐人办事都不给个喘气的休息时间了?刚查完那个什么沈行之,这又扔过来个邵二爷,我……” 仲康顺怔住。 他抿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佩兰。 她分明迈步进来,却听不到一点脚步声。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仲康顺面前,在他诧异惊恐又悔恨交织的注视中,低头俯身,抽出他手里提着的食盒,打开看了一眼。 她似乎挺满意,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回仲康顺手心里。 “把银庄的人,送到青州府衙去。” 说完,她转身消失在门外。 仲康顺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半晌回过神,瞧着掌心里的银锭,嘴角渐渐要咧到眼角去。 “嘿嘿!佩兰姑姑慢走啊,下次再来玩呀!” 那天晚上,李念坐在屏风外,听着身后传出哗哗的水声。 她打开火折子轻轻吹口气,一簇火苗窜起,将那节竹子,上下左右放在火苗上烤了片刻,之后两手一起用力,蜡封的竹片就给掰开了。 里面一封只有指头大的小信,展开后写着有关“沈行之”的一切。 虽然都姓沈,但和楚阳郡公真没有关系。 家里富足殷实,除了他之外就只剩下个六十岁的老母亲。 名字也确实在圣上亲点的京察行列里,隶属御史台,排次在沈谦之后。 本来,李念让仲康顺去查的事情,就到这里为止,但信中额外提及了邵候府。 说前几日楚阳郡公不知道什么意图,专程给邵侯送了一封信。 虽不知道其中内容,但闹得邵侯心神不宁,侯府的家臣已经在京城各个酒肆猎场,转了三四圈寻人,看着是很着急的样子。 李念垂下手,仰起头坐在凳子上,又想起傍晚发生的事。 她一直觉得邵安是个大有前程的人。 在这个人人都想审时度势,争名逐利的时代,敢冲敢闯,能不失了本心,在京城世家的少爷之中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她一直一直,想要保护这样明媚的人。 但今日,李念忽然觉得好累。 以前是***时,她可以轻而易举,靠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护着他。 而今,却需要做到那般卑躬屈膝的地步,竟然还不被他所理解,甚至还落下些埋怨。 李念想到这,揉起额角,不自觉叹口气。 链子解不开,案子破不了,身边还跟着个像是定时炸弹一般的邵安,她从未觉得这么累过。 当身后水声再度响起时。 李念将那小信凑在火苗上,眼睁睁看着火舌将它吞没。 她身后,沈行之坐在浴桶里。 手里的瓢一下一下舀着桶里面的水,也不冲洗,只是舀起来,举高了,再慢慢倒出来。 如此循环往复。 第35章 这腰是能动弹了? 一连两日,青州城上压着浅灰色的乌云。 云层不厚,没透下几缕阳光,却也固执地不下雨。 那股自地下升腾而来的潮气越发熏人,四方的客栈院子中,石阶台下,长出一簇一簇的蘑菇。 李念后腰的情况越发不乐观,行走翻身都变得不那么利索起来。 沈行之嘴上虽然不说,但还是担心她落下病根。 他让林建成将方圆百里的名医都请来,还把林家存着的余炭全端来,命人在碾碎的炭火上,做了个架子,让李念躺在上面驱一驱寒气。 出发点是好的,烤着炭也确实能舒服不少,就是模样实是有些不入眼。 前两日,李念觉得自己就像是只烤全羊。 后面两日,林建成请的大夫陆陆续续抵达后,在她后腰一通捯饬,又是敷药又是扎针,看起来更像烤刺猬。 李念生无可恋。 她背后戳着十几根银针,动也不能动,只能将将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 但也因此,多了一段能独自思量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不被人打扰的时光。 李念是不信沈行之的。 她看得出,那日分明是沈行之故意激怒邵安,又故意上纲上线,将他逼到疯魔的程度。 她不傻,纵然当时一股热血冲上脑袋,不能冷静面对,但事后一琢磨,沈行之完全脱不了干系。 他是京官,是隶属御史台的京察,每三年便要外出巡视百官,巡视三年,回京三年,一次周期便是六年。 可他既然能认出邵安,就不可能不知道邵安的传言与他的性子。 更不可能不知道邵安背后站着的是邵侯府。 邵安能随心所欲在京城这么久都没捅出什么篓子,除了***李念暗中护着,还得仰仗邵侯爷与小世子的谋布。 只是这般一来二去后,邵安显然是被护得太好,太过本真,在策略和谋划上着实欠缺太多,心里的事情都写在脸上,不懂藏。 李念这一两年,虽不见他,却也暗中帮他摆平了不少事。 以至于有一阵子,皇城里有股声音,说李念与邵安之间不仅是青梅竹马这么简单,还有私情。 可这事情还没到李念出手查人,就莫名其妙平息下来。 现在略略一想,李念忽然觉得身边这个读书不语的男人,会不会是在借邵安的反应来揣测她的真实身份? 亦或者……同名同姓,这本就已经让沈行之起了疑? 李念微微侧目。 沈行之今日一身灰色外衫,腰间黑白相间的腰封上,绣着暗红色的金鱼纹图案。 大概是因为躺椅下面铺着碎炭火,他又受制于手上这根链子,所以坐不到书桌前去,只能侧身,将右手手腕搭在临时搬来的一方小桌上。 李念思量片刻,将上辈子刷小视频时,看过的男人之间的话题,在脑海中转了一个遍。 她忽然道:“沈兄,咱俩去青楼吧?” 沈行之姿态未变,握着书卷的手指似乎颤了下。 他眉头微微收紧,片刻后才转过头,低眉看着趴在躺椅上的李念,意味深长道:“你这腰……是能动弹了?” 李念轻咳一声:“强得可怕!” 沈行之微微歪头。 两人之间四目相对,气氛登时古怪起来。 他慢慢合上手里的书,捏着自己的袖口,手臂二话不说就伸出去,眨眼消失在李念的视线内。 李念正迷茫,就觉得后腰上传来一股酸胀感觉。 这人居然给她醒针! “唉唉唉!” 醒针的感觉胀痛无比,让李念不自觉喊出了声。 沈行之手上没停,非要每一根都捻着转两圈后才停手。 李念爬在那,感觉自己被脱了一层皮。 “没想到李兄这般难以忍耐,这才几日啊?”沈行之话音深沉,听着不太痛快的样子,“你我分不开,青楼女子我实是觉得不净,你若真是忍不住,我去为你寻个干净的陪床?” 李念被他那么一通折腾,头也抬不起来,摆手道:“世人都说,如沈兄这样矜贵的,面上看着不近女色,大多都是床笫之间的狂徒,忍不了太久。上次去青楼,我瞧着那些女子还真有几分姿色,你不心动就算了,我还是很心动的。” “我主要是担心把你给憋坏了。” 她头垂着,故作委屈巴巴,可算将这一席尬话说完。 现在两只耳朵竖着,恨不得眼睛能拐弯,非常好奇沈行之会怎么接招。 他似乎没动,衣衫也没发出什么响声。 李念正觉奇怪,耳旁传来一声深思熟虑般的:“在理。” 她一愣。 “你的担忧在理,但既然是要去青楼,就去好一些的。若论才华,青州不如繁城,若论姿色,青州又不如巴蜀。” 沈行之一边说,一边俯身:“李兄是喜欢才华出众的,还是喜欢姿色倾城的?亦或者,两者都要?” 李念趴着没动:“又不是娶回家做夫人,要什么才华啊,姿色!首选姿色!” 沈行之缓缓拍了拍李念的肩头,一拍一念:“好,好啊。” 李念没动。 她被拍的后背发毛,不知道沈行之这“好”字到底几个意思。 可没多久她就懂了。 李念还没拔针,北息就带着一众姑娘进了厅堂。 那些女子各个妩媚,眉眼间满是娇态,穿着轻薄的纱衣,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姿色万千。 在李念诧异之间,沈行之稍稍抬手,又走进来几个扛着古筝拿着笛子,怀中抱着枇杷的乐师。 一众人淡然坐定。 “这?”她看向沈行之。 话没落下,乐师便在她震惊的表情里,奏起乐来。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李念趴在躺椅上,手臂撑着椅子面,半张着嘴。 前后两世加起来那么多年,她也着实没见过这种架势。 “看上哪个,可别客气。”沈行之微笑。 他揣着手,慢慢俯身凑在她耳边,话音带笑:“看上了只管喊她留下,要是一个不够,就多留下几个,无妨的。只要李兄喜欢,这一场我请了。” 李念倒抽一口凉气。 她慢慢侧目,正对上沈行之邀功一半的笑意。 她只得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那……就有劳沈兄破费了。” 第36章 玩归玩,别贪 李念怀疑沈行之是故意的,但她没有证据。 那天她听了一个时辰的曲子,看了一个时辰的歌舞,最后全靠装睡装到真睡着,才终于躲过一劫。 沈行之这才慢慢放下手里的书,他伸手在李念面前左右晃动片刻,试探再三,她居然起了鼾声。 他抬手一挥。 面前奏乐跳舞的众人,纷纷停下,起身颔首行礼,无声退出门外。 沈行之将眉眼往上抬,落在一旁佩兰身上。 他道:“***一向如此多疑?” 佩兰拱手行礼,想了片刻才说:“古灵精怪,做事情多不着章法,但都有自己的意图。”她顿了顿,“宫墙内院,多少双眼睛盯着,平日里对外一副面孔,独自一人时便是另一幅模样,也不奇怪的。” 不奇怪? 他倒觉得奇怪得很啊! 二十出头,也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姑娘家,怎么就在不缺衣不少穿,太平安稳的岁月里,生出了八百个心眼子呢? 屋外暗沉的天空中乌云翻滚涌动。 屋内,待佩兰重新点香,整理好小书案后,北息恰好走到门口。 他探出脑袋,看到李念睡沉,才悄无声息走进来。 北息什么也没说,两手呈上牛皮纸的信封,上面一封盖着青州府衙的封戳,一封写着个“南”字。 沈谦伸手接过信,单手撕开一个小口,把里面的信条子抽出来抖了一下。 北息本来还想在屋内等个吩咐,却听沈谦轻声道:“你出去等。” 他看看沈谦,又看看佩兰,目光最后落在睡沉的李念身上。 心头万般不忿,想说什么,又不敢直说。 犹犹豫豫之间,沈谦没抬头,催促他:“出去避嫌。” 北息这才抿嘴转身,走出屋外去。 沈谦目光全在手里的信上。 林建成送来的内容,是讲链子的。 调查几日,他发现这链子的来历确实大有文章,整个青州下辖十三县,没有一个县产玄铁,更别提炼成这样的链子。 他找了懂行之人询问,判断最少也得百八十工匠,烧炙热的炉火不灭不休,干上一两年,方才有铸造成功的可能。 沈谦看完,沉默半晌。 这个结果他有所预料,但是李念…… “佩兰,你把这个重新封好,找机会透露给仲康顺。” 佩兰站在原地,没接那信,倒是说出了不同意见:“郡公,仲康顺这个人,只是面上装成了贪财好色,胆小如鼠。实则极有原则,能力还很强,***那年将他收成心腹时,也着实同其斗智斗勇了一番。您若是贸然送去线报,极有可能被他盯上。” 沈行之闻言,轻声笑了。 战场上,他和萧佩兰一向配合默契。 萧家人战死得早,萧佩兰重伤之后,靠着后方沈家随军家臣的照顾,才在阎王殿上折回来。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此拜入沈家门下,为沈谦做事。 地位上,甚至比自幼跟随沈谦的北息还要高一些。 沈谦身子微微靠在太师椅背上,他左手手指翻转着,将那字条在手指上叠成小块。 “你以为仲康顺那老狐狸,现在就没盯上我们?”他笑意不减,“他是皇商,京城七品以上官员的名字来历,不说倒背如流,起码也是耳熟能详。如今莫名多出一个从未听过的人,他还按兵不动,不找李念,只能说明,他是还没搞清楚这多出来的人,从何而来,背景如何,受何人操控而已。” 沈谦伸手将线报递出去:“不如先一步承认了,告诉他我们对***无害,也顺便让他帮帮忙,说清楚来历,看看不入京城,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这链子给解了。” 佩兰站在原地想了想。 觉得眼下也只能这样会比较合适,就是委屈了李念,只有她一个人至今被蒙在鼓里。 她点头接过信,收在自己的袖兜中:“郡公放心。” 沈谦正好撕开手里另一封。 小方信刚刚展开,就瞧见了“盐”字。 他目光飞快扫过,什么也没说,将信凑在一旁的烛火上,烧成了灰。 次日晌午,李念支撑着下颚,坐在书案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太平五年,春末时,私盐吃死人的消息才慢慢爆发出来,各地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大量流民死去的情况。 她手指头摩挲着链子。 青州这杀人的案子,最多只能算是地方上一个小功,就算表明身份,拿出来也不无法和祖上是开国功勋的沈家抗衡,无法退掉这婚约。 但若是利用沈行之京察的身份,领着他介入盐案,再联手将这件关乎国运的大事摆平,那日后就算被抓回京城,也能理直气壮拒婚,实乃上策。 问题是,怎么把盐案的消息告诉他呢? 李念正这般想着,北息领着一位背箱子的老者,从院子外走进来。 老人看起来已过古稀之年,头发花白。 他站在屋内,拱手行礼:“老夫是应林大人之请前来瞧病的,敢问是哪位公子身上不舒服?” 边说边看看沈行之,又再看看李念,目光一顿,愣了下,开口道:“……你这腰病多久了?这两日阴天,就不觉得疼?” 李念被他这话给惊了下,连忙就要起身行礼。 却见沈行之先从书案后转出来,拱手道:“晚生沈行之,给王御医行礼问安了。” “什么御医。”王崇古把肩头药箱取下,“老夫离宫十五年多了,早就不是什么御医了,叫大夫就好。” 他说完,从药箱子里取出一包银针,看着面前女扮男装的姑娘家,眼眸在沈行之脸上和连着两人的链子上打了个来回。 他沉默些许,上前一步,温声道:“小公子,趴下吧,让老夫给你好好瞧瞧?” 李念一开始听到御医二字,浑身一个哆嗦。 可又听他十五年前便已经离宫,心又落了地。 现在极为听话地趴在躺椅上,露出半截后背。 “不瞒王大夫,这两日也有青州本地的大夫给看过,扎过几针……” 沈行之话没说完,就被硬生生打断。 “嗯。”王崇古冷言,“要是没他们先扎几针,还用火暖着,这般严重的腰伤,早就该下不来床了。” 说完,他抬起手,两指捏着针,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李念顿觉后腰胀痛发热,一时间似有许多小虫爬过,又痒、又憋、又烫。 “忍着。”他道,“老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般严重的腰伤还能抗这么久,行医多年老夫也是头一回见到。这几日且得躺着,恢复得好,日后只要不遇到刮风下雨,亦或者大雪极寒,都没太大影响,可若是这几日你还到处乱跑,那往后可有你受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行之一眼。 “虽说年轻人血气方刚,但多少还是收敛点好,用不着要生要死地弄成这样。” 沈行之知他是想错了,可又不好解释,只得无奈点头,随他去了。 可他偏还要多问:“到底怎么弄的,这般严重并不多见?” 沈行之抿嘴,实话实说:“砸的。” 那一刻,不苟言笑的王崇古,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之色。 砸这个字,在他脑海中飘荡了好久。 半晌,他钦佩点头:“玩归玩,别贪,这腰可受不住几下砸。” 沈行之无语,低头揉着自己的鼻梁根,长叹一声。 第37章 风沙一吹,都是个屁 王崇古乃是前朝御医。 那年深秋,高祖皇帝举事将成,濒临城下时,城内下了一场泼天的大雨。 原本豪横娇奢的大梁世家们,降者大半,战死者三成,还有一成人,读书出身,举不起长剑,大多年事已高,膝下儿孙逃得逃,散得散。 半生忧国忧民,饱读圣贤书,最后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 他们和大梁最后一位不足四岁的皇帝站在一起。 在苟活和宁死不做俘虏之间,伴着皇帝的哭泣声,选择了后者。 但王崇古没这么做。 他和少数几人站在漂泊的大雨中,听到身后宫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沈谦记得那一面。 大雨之中,他挺拔地站在一地尸体中,两手负在身后。 他缓缓回头,在朦胧的雨雾里,看着渐渐逼近的战马,自顾自整理一番衣衫。 太极殿前,沈谦在外侧。 他右手边是一身铠甲的父亲,再往右,则是年少的世帝,以及先皇与高祖皇帝。 一众人骑在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雨倾盆,不知为何,沈谦却清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望着众人,于雨中道:“我学医二十载,医不了大梁朝堂的病!但我还不能死。” 那双眼眸注视着众人。 他指天而高声道:“我王崇古,饱读医术,不是为了争个权力对错。我,是为了治病救人!是为了走这乾坤天道!” 他说完,抬手振臂,将头上官帽取下,扔到一边。 他没行礼,也没称臣。 迎着铁骑,迈步而行。 沈谦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是个大夫,手无寸铁,却挺直了脊梁,迎着战马而去。 那天,高祖皇帝为他让开了路。 十万大军行注目礼,看着他从太极殿前,一步一步,走出宫门之外。 沈谦那时年少,奇道:“父亲,这样的反骨,不杀了么?” 战马上的沈邵宁望着那背影,意味深长道:“行之啊,有的人,你能取他的命,但就算死,也打不断他的脊骨。”他缓慢而深沉地说,“他站在这时,已经死过一次了。扔掉那乌纱帽时,也已经死过一次。” “已经够了。” 往后很多年,沈谦时不时还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游历天下,救治者无数。 后面瓦剌进犯边境,沈谦带兵迎击,路上他们被梁朝残余偷袭,萧佩兰受了重伤。 就在众人都觉得萧佩兰难逃一劫时,王崇古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连夜赶去,就地治疗。 三月后,瓦剌败退,萧佩兰竟也奇迹般地痊愈。 那时,沈谦问过王崇古,问他就不记灭国的仇? 两鬓斑白的老御医,别有深意地反问:“魏不灭梁,梁可强盛否?百姓可安康否?同理,守边的将士若是战死了,天下安宁否?百姓平安否?” “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某日失了那位置,又会各种担忧害怕,于是想个歪招,美其名曰殉国。他们若真有那与国同存的心,为何不死战到底?举不起剑,难不成菜刀也拿不动?” 他两手置于身前,摇摇头:“就像他们,不干真事,徒有殉国刚烈的虚名一样。我也可以背万世骂名,实实在在,将治病救人的法子传下去,救更多的人,救你们这群将才,救天下,救百姓,而不是救某一国……” “我这么说,你明白么?什么名节,无所谓,千年的尘土万年的沙,风沙一吹,都是个屁。” 不知为何,沈行之看着他为李念施针的样子,又想起了这些事。 针行十八,施了两刻钟。 拔针后,李念实实在在觉得后腰舒服多了。 她不知那些前尘往事,只觉得神医妙手,确实厉害,连连道谢。 王崇古没看她,边整理药箱边说:“别着急说谢谢,你这腰光是扎针还不行,我一会儿给你开几服药,先吃上。这段时间我也有些私事要处理,暂且会居住在青州,每日晌午我来给你施针,别喊疼。” 他说完,从药箱里额外拿出一盒创伤膏,一把抛给沈行之:“公子腕子上的伤,老夫看着像是用雪肌霜在涂抹的样子。”他摆手摇头,“那东西不行,女子用还可以,男子用,阴阳不合,疗效甚糟。” “之后用我这盒创伤膏,要记得往自己的手腕上抹勤一点,不然日子久了,万一伤了根本,也是一件麻烦事。” 王崇古说完,合上箱子,看起来是要走的模样。 李念忙招呼道:“神医且慢。”她恭敬道,“佩兰,结药钱。” 佩兰没动。 她站在原地,眼神飞到沈行之身上,没好气道:“主子,凭什么是咱们出银子?” “事情分明是因这位沈大人而起,凭什么瞧病抓药打赏,还得咱们自掏腰包?”她摇头,“我不。” 李念愣住。 佩兰虽然一向是有自己的主见的,但通常情况她不会这般直接地表达出来。 当着大夫的面,不结账,李念一时有点被架在台面上,下不来。 那王大夫也是有意思,听佩兰这么一说,也不着急银子怎么办,反倒是回头看着沈行之,十分赞同地点头:“嗯,在理!腰,是你砸的。累,也是你害的。理当你出钱。” 沈行之多少有些无语。 先前还以为王崇古是看在他楚阳郡公的面子上来的,现在觉得,看得分明是萧佩兰的面子。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景蓝荷包,上面绣着一对白肚皮黑羽毛的小鸟,站在花枝上对望。 打开掏银票时,眼角的余光瞧见李念强忍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也是一副该他出钱的样子。 沈行之鼻腔里深吸一口气,低垂眉眼,抽出张百两的银票,伸手欲递出去,却听王崇古故意酸他:“哟,这么大的银票,我可找不开。” 沈行之也不气:“晚生日后还要多仰仗您,这些只是一点心意。” 王崇古站在原地,没接,他两手置于身前,忽然问:“两位在青州,还要待些日子?” 沈行之微微点头:“十天半月吧。” “那好,这瞧病的银钱就算了,您找人支个摊子,给百姓施粥吧。” 施粥? 李念一听,灵光一闪,心中大喜。 第38章 记清楚了,千万别忘了 李念正愁不知如何将盐案线索透露给沈行之。 而王崇古这施粥的提议,简直是雪中送炭。 只要施粥,必然会牵扯到采买。 到时她在中间操纵一二,既能和仲康顺保持联络,还能顺理成章把盐案推到沈行之的眼前。 身为京察,有案不查便是罪。 她正好利用沈行之的官位,成就自己的功勋。 “施粥好啊!”李念笑看沈行之,“沈兄,这乃是善行,能积大功德的。” 能不能积功德不知道,但沈行之瞧着她这都要笑眯了眼睛的模样,定然有诈。 “这几日要下雨,过两日,看你这腰的情况再说。” 沈行之的嘴巴就像是开了光。 自他说要下雨后,整个青州原本只是薄薄一层乌云,还有些光亮的天空就淅淅沥沥地下了两日雨。 也不下透彻,就那般润着,说大不大,但不打伞,便会湿了衣裳。 李念的腰被王崇古施针用药调理着,虽然天色阴沉潮湿,却也在逐渐好转。 那日,王崇古瞧着天色越发不好,拔针后背起药箱,连闲谈也免了,背起药箱就走。 转身时,正好撞上来人的胸膛。 他定睛一看,面前人一身淡紫色,瞧着年岁不大,但身姿挺拔,正是阳刚之气充裕之时。 “您没事吧?” 声音从厢房门口传来,穿透珠帘,直冲李念的耳膜。 她刚躺下闭目养神,被这声音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支起半个身子,惊讶道:“邵秋山?” 那抹紫藤萝色由远及近。 李念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沈行之。 他仍然低头看着手中书卷,似乎没注意到邵安一般。 李念抿嘴,心中忐忑。 她一怕这邵府的二少爷受不得气,前日的事越想越憋屈,今天怕不是跑来报仇大闹的。 二怕沈行之意图不明,又故意戳他脊梁骨,两人针锋相对起来,沈行之显然更有优势。 若强行要治他不敬的罪名,可怎么办。 邵安似乎是看透她的担忧,站在珠帘后,咧嘴灿烂一笑。 他把手里的东西拎起来,举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一只烧鸡,一提糕饼,还有壶佳酿。 李念愣愣瞧着,眼瞅着他又换了手,把另一只手里的物件拿出来也摇了摇。 两条发带,一条深紫,一条浅紫。 李念眉头微微收紧。 也是绝了,分明在京城这么久,就算有样学样也知道该带什么来。 他倒是好,两手的东西,就愣是没有一样是能称得上赔罪的。 以李念这段时间对沈行之的了解,上次那冲撞之事,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邵安的。 邵安咧嘴笑着,手插进珠帘中,小臂一抬,撩开大半走进来。 他将手里物什放在一边,目光在李念和沈行之身上打了个来回。 李念趁机同他使眼色,两手搭着笔画着,一个劲让他先同沈行之赔礼道歉。 他撇嘴不愿,但好在是听话的,乖乖整了下衣襟,走去拱手行礼:“沈大人,前日是邵安莽撞,冲撞了大人,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沈行之依旧垂着眼眸,但他手中紧握的书册缓缓放下来,随即侧目看向李念。 李念咧嘴一笑,指着邵安:“十九岁,还年轻。” 沈行之面无表情,这才抬头望着邵安的拱手行礼的样子。 他想了片刻,缓缓开口:“且记住你今日求我的样子。” 邵安一愣。 “记住你的怒火中烧,记住你看到她为你求情时的样子,记住你无能为力,只能暴躁狂怒惹出更大祸事的丑态。”沈行之说得缓慢,似钝刀割肉,每一下都切在邵安最疼的地方。 他每个字都说得极重。 “邵安,你要永远记住,记清楚了,千万别忘了。” 屋内寂静无声,屋外绵绵小雨不知何时大了些。 珠子般雨滴落在花叶上、石板上,刷啦啦作响。 风渐大,从书房侧窗吹进来,冷冷的雨雾吹进来,吹得李念透心凉。 她看着邵安忍着自己的脾气,嘴抿成一条直线。 他是邵侯的二公子,就算在京城里,多少人看在侯爷面子上,从未如此直勾勾给他难看过。 就连李念也觉得,就算邵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该有人修理,也不应该是区区六品的沈行之。 沈行之不是坏人,可他说话着实不给人面子。 他身上自带的那股官派,一句寻常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未必是那个本意,要放在脑子里咬烂嚼碎,才能体会真正意思。 而那意味,一向觉得朝野虚伪的邵安,最是讨厌。 邵安的性子也不坏,但他不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两人相顾无言,那模样把一旁李念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她生怕听了沈行之的“话里有话”,又让邵安在他面前炸了毛。 她看着邵安的手紧了。 和事的话已经冲到嘴边,正要说出口时,邵安忽然先她一步,深鞠一躬:“我知道了,谢大人教诲。” 李念坐在躺椅上,表情从担忧慢慢变成惊讶,最后竟露出几分不解。 邵安伸出脚,勾着一边的木凳子过来,坐在她面前,将买来的烧鸡和糕饼打开,乐呵呵撕下一块,递给李念:“排了半个时辰呢,趁热吃。” 李念瞧着他手里举着的喷香鸡腿,恍惚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无比惊奇。 连太傅和侯爷都没能治得了的那一股纨绔劲,怎么到了沈行之手里,变得这般老实? “哎呀。”邵安催促,“你也别操心了,我又不是傻子,当时只是误会上了头,现在既然误会解开了,自然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么。” 那鸡腿确实诱人,果木烤制,金黄的油汁缓缓留下来,外皮酥脆,肉质鲜嫩。 李念忍着想来一口的欲望,扯了下链子另一头沈行之的手臂:“沈兄,秋山为了给你赔礼道歉,也是有心了,你尝尝。” 谁知邵安猛然收回手:“谁说给他买的,我这是给你买的,快吃了补一补。” 李念两眼一黑。 身边传来沈行之的哼笑,他看看李念,没说话,却仿佛说了所有的话,抬起手,将书翻过一页。 第39章 十年默契,就这? 青州城北,白墙黑瓦的高门大户前,林建成站在门前。 来时,天还只是下着小雨,下车时,雨势渐大。 他站在紧闭的门前,手里拿着两张薄薄的纸,低头看了两遍。 前些日子,青州商会会长仲康顺,忽然神神叨叨,夜半三更时敲开林府的大门,硬是给他送去个银库开户人。 说是此人一个月最多也就只能赚个三两银子,结果居然在青州的大钱庄里开了个银库,账面上动辄百余银的流水,定然是个法外狂徒,要告他。 林建成半夜被从床上薅起来,脑子里一坨浆糊。 刚准备说天亮了再审,却听仲康顺在他眼前一边打转一边催促,说什么京城邵侯爷家的二公子,抓了这人后太高兴,醉在他家屋里,他还着急赶回去。 林建成什么困意,全散了。 小小一个青州,先是楚阳郡公,再是***,现在又来一个邵侯爷的二公子。 他掐指一算,觉得不管今年什么年,都命犯太岁。 可说来有意思,仲康顺送来的人,带着账本,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开户人大有文章。 他账册的出银时间,居然和之前几个死去的青楼男妓,互相重叠。 但这开户人的身份,确实如仲康顺说的一样有些奇怪。 他是刘员外府里一位得宠小妾的亲哥哥,自称刘二饼。 平日里在刘府中,也只是做些砍柴洒扫的粗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这样的人,居然握着这么多银子的账册。 林建成故意顺着仲康顺的话头来审他。 刘二饼起初不肯说,只说这是他自己祖上多年存下来的银子。 林建成便吓他,说前朝存银若是未曾在府衙册上登记,那是要没收的。 刘二饼这才着急,连连求饶,才说这银库是他家少爷,让他帮忙打理,只有少爷吩咐的时候才去存取银两,用处一概不知。 林建成就是拿着这两张口供,找上了刘员外的家门。 县丞撑着油纸伞,大风夹着雨花往人身上砸。 他在门前,衣摆随风凛冽飘动。 “大人?”县丞唤了一声。 林建成回过神,抬头看着面前的大门。 他迟疑些许,振臂理了衣袖,之后迈步上前,伸手探向门环。 眼瞅手指距离门环只剩两寸距离,忽听耳边咚一声。 林建成愣了下。 他下意识寻声看去,在一旁门柱上,瞧见了一片半嵌其中的绿叶。 林建成蹙眉,转身望向对面屋檐。 檐上无人。 他目光稍落些许,在檐下窗中,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北息正在窗后,端着一盏茶,同他微微摇头。 林建成手里还抓着那两张口供。 他低眉一想,后背立时打了个寒颤,将手中两张已经湿润的纸,收回自己的袖兜里。 “走。”他道,边说边握住县丞手腕,扯着他,转身往马车旁走。 “啊?”县丞参不透其中玄机,举着伞诧异道,“大人,咱们不去了么?” 林建成站在马车边,雨伞上的水滴落在他面颊上,冰冰凉凉。 他捏着袖子擦了一下:“不去了。” 说完,回头看向身后大红的门,兽首衔着黑色圆环,依然安静坠在那。 再回首,对面二楼已经不见了北息的人影,空留下一扇半开的窗户,温茶飘出袅袅青烟,没入雨中。 他没多做停留,踏上脚凳,弯腰抓着车辕,身子用力往上,几乎是撞开车帘的。 待他坐好,县丞撑伞站在雨中问:“咱们去哪啊?” 林建成拿着车里的麻布,擦掉手上的水渍,再看看那扇紧闭的大门,想了想道:“去客栈。” 县丞点头,走到车前同马夫知会了一声,再收好踏脚凳,最后合上伞,挤进车里。 那雨越来越大。 马车在银丝一般的雨水里,破开一道口子,渐渐远去。 地上腾起朦胧的水雾,片刻后,紧闭的员外府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内里数道刀光慢慢消失在缝隙中。 最后又轰一声,关上了。 此时此刻,客栈后的四合院里,李念正一左一右被人夹在正中。 左边链子尽头,沈行之始终沉默不语,握着手中书卷,不知在看些什么。 雨势那般大,邵安那般闹腾,居然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思绪。 李念怕邵安又去触他的霉头,只得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心累。 人生中,遇到被玄铁链子绑在一起的男人,这本身已经是天大的劫难了。 再加一个随时可能把她坑回京城,前功尽弃的邵二公子,日子简直雪上加霜。 “邵二公子看不出她已经累了么?”沈行之没抬头,甚至眼神都没给一个。 李念忙笑道:“无妨,熟人熟事,也自由。” 沈行之眉毛微紧,抬眼看着她。 李念心虚,自然别开视线,怕他看穿。 倒是邵安,听到李念这般为他撑腰,气焰登时嚣张起来。 “沈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他意气风发,眉开眼笑,“我与李兄,十年旧友,过命的交情,她脸上眼睛一紧,眉毛一挑,我都知道是她想干什么。” 他撕下鸡腿,十分自信道:“她这是眼见了这么多好吃的,吃不到嘴里,馋了。” 李念心头大惊。 十年默契,就这? 她回看一眼沈行之,这男人挑着眉,一道“你真可怜”的目光投来,看得李念更难受了。 她甚至还来不及说不,邵安硬生生抓起李念的手腕,将鸡腿塞进她手心里。自己又撕下来半只鸡翅,咬了一大口后,站起来,探出半个身子,极其挑衅地冲着沈行之哈一口热气。 李念眉毛都要扬到发际线了! 这是什么?幼儿园打架么? 她一把揪着邵安的衣裳,把他强行定在椅子上,又转头看向黑脸的沈行之,尬笑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这鸡是我的,那糕饼是你的。” “呸!”邵安歪嘴,“那糕饼也是你的!那可是青州第一楼,那一小袋比十只鸡都值钱,我可是提前两天扯着仲康顺的老脸去插队,今天才算是拿到这包了。” 李念越听,额头的青筋越跳。 她鼻腔里深吸一口气,实在是忍不住了。 不等邵安说完,她嗖一声伸出手,将一旁烧鸡另一只鸡腿扯下来,抓着邵安的领口把他扯到面前,把那鸡腿一把塞进他嘴里,来回扭了两圈:“你是有什么毛病?听不懂我说话?我说是就是,哪里需要你多嘴?” 那鸡腿插在邵安嘴里,李念压在胸口的一口恶气总算舒畅大半。 她接过佩兰递上的手帕,仔细擦两遍手指后,一转脸,谄媚着笑意,看着已经愣住的沈行之。 “沈兄。”她柔声笑道,“你是爱书的人,想来也不会喜欢这般油腻刺激的东西,邵二公子拿来赔罪的那两条发带,还请务必笑纳。” 边说,边把那两条发带,捧在他面前。 沈行之后背僵硬。 发带色泽与邵安身上的衣服是同一色系,他买来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 越是知道,看那两条发带,便越是可恶起来。 可李念两眼里,三分期待,七分压火。 他抬起眸子再看看邵安。 方才在他面前得意扬扬,嚣张跋扈的邵二公子,此时被那鸡腿噎得眼泪一把鼻子一把,两眼泛红,狼狈不堪。 沈行之咽一口唾水,喉结上下一滚,摇了一半的头立时换了路径,点了下去。 他不敢说不。 李念见他应允,立马咧嘴笑了:“哎呀,这就对嘛,自家兄弟要和睦,和睦!” “来来来,我给你们俩系上这发带,我亲手系的,可谁也不能说不啊!” 第40章 逃出皇城禁锢的代价 林建成到客栈时,雨正下到最大,时不时伴随几声闷雷。 他撑着油纸伞,从院子对面迎着大雨跑过来,脚下踏着水凼,激起一片水花。 冲的太着急,布鞋迈上石阶那刻,脚下打滑,仰面就要摔倒。 幸好北息反应快,胳膊肘抵在他后背上推了一道,这才站稳。 “多谢多谢。”林建成有些狼狈,雨水将他常服外衣打湿,下摆和布鞋更是淌水,“今日多谢北侍卫,不然现下还真不知会是什么情况呢。” 北息没回答,看看屋内,再看看他:“刘员外府我盯着的,但并非是因为城隍庙一案。” “啊?”林建成低头想想,“那劳烦北侍卫通报一声,本官今日前往,还真是为了城隍庙和那青楼妓子的案子。” 北息了然:“知道了。” 林建成站在门口收了伞,靠在一旁门边,弯腰拎起衣摆,两手扭着一拧。 雨水从褶皱里漫出来,落在地上滴答滴答作响。 等北息通报出来,他还在弯着腰挤水。 “让北侍卫见笑了,青州这地方,一到春夏交接,这雨水说来就来。常常连伞也没太大用,走一遭就会落得如此模样。” 北息侧身让开身边的路:“大人且先进去,我去给你拿件换洗的干衣裳。” “不了不了。”林建成哈哈一笑,摇摇头,“就算换了,回去这一趟还得淋湿,没用。” 他“哎呀”一声,甩甩手上的水,从胸前摸出那写着口供的两张纸。 此时,宣纸吸了大量的水气与汗渍,两张叠在一起的口供,乍一看像是糊了的死面饼。 林建成一下就急了:“遭了遭了!” 他一边想办法将纸面打开,一边迈步往里走,嘴里还不忘念念叨叨求助:“沈大人,遭了,这么大雨,两张口供粘在一起了啊!” 林建成低着头,脑袋顶开珠帘。 叮咚声里,他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哪里不太对,似乎多了一抹清淡的紫藤萝色。 林建成放慢脚步,诧异抬头,一时哑然。 楚阳郡公和邵侯府的二公子,绑着同一条颜色的发带。 除了中间坐在躺椅上的***李念心情大好,正在吃糕饼之外,瞧着其余两人的表情都不太愉快。 “这……这是?”他看向佩兰。 佩兰也敢说,直言:“邵二公子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微顿片刻,补了一句,“顺便误伤了沈大人。” 林建成虽然没听懂,但直觉告诉他不要继续追问才是上策。 他干巴巴一笑:“邵安啊,多年不见,你依旧是个莽撞性子啊。” 他和邵安的父亲是旧相识,往年回京城参加大朝会,都会相见,一起在府上畅饮,自然也就认得这个邵二公子。 对他在京城纨绔又嚣张的美名更是早有耳闻。 邵安起身,深鞠一躬:“林伯父,好久不见,近来安好?” “安好安好。”林建成在佩兰抱来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努力将手上的口供分开,一边不忘埋汰他,“你若安好,我定安好。” 邵安抿嘴,颇有不满:“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个惹事精一样啊!” 李念闻言,撑大了眼睛。 她扯了下邵安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显然他没有。 “林大人怎么淋成这样啊?”李念岔开话题道。 林建成衣衫几乎全湿,手里的口供也已经结块在一起。 但这场雨不是刚下的,起码已经下过大半时辰,也就是说,他也非从府衙出来就直奔而来,而是中途拐了什么地方。 林建成攒着一口气,终于将信展开,登时喜上眉梢:“是有些许糊了,但还看得清楚。” 他立马将信呈给沈行之,之后才回李念的话:“哎呀,小沈公子有所不知,本来是想先确认了口供上的内容后再来,可谁知,冥冥之中似乎有谁揪着拽着,本官心里不踏实,在那门口站了片刻,最后还是想着先来通个气。” 佩兰递给他一条粗布巾,又端上一盏暖身驱寒的姜茶。 也许是雨里站久了,那茶水还有些热,他竟也仰着头一饮而尽,末了才察觉出烫来,表情精彩纷呈。 李念探身问:“有眉目了?” 她这么一问,林建成“啊”了一声,点头道:“案子和您手上这链子,都有些眉目了,小沈公子想先听哪一个?” 李念侧目望向沈行之,他低垂着眉眼,表情肃然,似乎无心插手。 “那就……” “链子。”邵安打断她的话,“先说这链子,有办法打开了么?” 链子确实是当务之急。 这一根玄铁链,没能阻拦住沈行之的脚步,但却将李念死死困在了原地。 她没有沈行之京察的身份,也不能将真实身份说出来,查案不能自由去查,想处理盐案也不能自己去做,事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先把这链子处理了,定是极好。 但林建成给她浇了一盆冷水:“本官将青州下辖十三个县都问了,首先是这材料,乃是玄铁铸造,坚如磐石,就算拿着开山斧抡圆了劈砍下来,恐怕也不能伤其分毫。” 李念听到这,忧愁之色已经攀上面颊。 林建成继续道:“其次是这链子的解法。这般诡秘的链子,青州确实无人铸造过,不知铸造工艺,也就解不开。” 他拱手抱拳,诚恳道:“这件事上,本官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啊。” 这般结果,李念有些始料未及。 她这段时间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是再提不动了。 倒也不是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可能性,而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往解不开的方向去想。 青州没有,大概率其他的州郡也没有。 这链子,便极有可能,出自朝堂,出自宫墙之内,出自那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龙椅中。 她有些颓然地坐着,连邵安与林建成之后争论了些什么都无暇注意。 整个人仿佛落入了一个黑洞,那股前所未有的无助感,眨眼便笼罩了她的全身。 难道这一生,逃出皇城禁锢的代价,就是永远解不开手腕上这条链子么? 她不想做联姻的棋子,不想做臣公上位的工具,她只想做李念而已。 就这么难么?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靠在身后的引枕上。 她的天地里,似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声。 第41章 大雨 李念一整日都没再吃东西。 她没什么食欲,看着面前沈行之花大价钱送来的餐食,一筷子也不想动。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 她坐在书案侧边,雨后初晴的夜空下,草香沁人心脾,却吹不散笼罩在她脸上的阴霾。 星辰万里,银河璀璨,却没一条路是留给她走的。 她蜷在身边的躺椅里,盖着薄薄的毯子,眼角带着一抹泪,不知何时入了梦。 梦里,她回到现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被同事从后背偷袭,敲了下脑袋。 “睡这么沉啊!快,下班了,咱们吃烤串去!” 李念坐在凳子上,看着熟悉的电脑屏幕,望着四周一切,忽然就笑了。 她笑着笑着,眼泪滑出来,心口憋闷得难受。 四周一切极速坍塌,就像她曾经畅享的那个未来一样荡然无存。 她自己哭着从梦里醒来,大口喘着气。 “主子,主子啊……”佩兰用一方棉帕蘸着她额头上的汗水,轻轻擦掉眼泪。 李念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床上,她抬头看着客栈的床幔,慢慢转向一旁。 沈行之在一缝相隔的床上坐着,烛光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念茫然地挥开佩兰的手。 她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容,翻身再次躺下,低声道:“我没事,你也早去休息。” 她侧躺着,许久都睡不着。 链子另一边的沈行之始终没睡,翻动书页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格外安心。 烛火在厢房内微微跳动。 她缓缓闭上眼睛。 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 傻到以为那个用命救下的弟弟,至少不会用这么过分的手段,逼她回京。 那晚直到后半夜,沈行之才揉着自己的额角,将下一步的安排交代下去。 他看着身边睡得极不踏实的李念,心里总觉得吊着一口气,不舒服。 大魏的***,为了退婚,好不容易才翻墙离开那吃人的宫廷,如今却好似走投无路,硬要折回去。 沈谦看着她的面颊,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愿意嫁,本身无可厚非。 身为皇族,又非外嫁,她拥有选择自己夫婿的权力。 可一根链子,让她拼了命才换来的机会,就要付之东流? 李念不愿意,沈谦也不愿意。 “主子。”北息知道李念睡得不踏实,声音比往常小许多,“甘露殿的回信。” 沈谦闻言,收回视线,望向北息手中那封金色的密信。 一如他只字不提链子的事,世帝的回信也只说盐案而已。 他命沈谦抓紧时间彻查假盐来源,莫在青州停留太久,惹人怀疑。 沈谦合上信,直到看着信被火苗吞噬,眸子里的光渐渐冷了。 既已欺君,那就欺到底罢。 他抬了下手,让北息做好准备,收了青州头顶的这张网。 次日清晨,太阳刚刚露出头,朝阳破云而出。 李念在睡梦中就听到邵安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眼睛,迷糊中倒了个身,正巧看到沈行之揉着鼻梁根,困倦地坐在床上。 他亵衣领口半开,全侧系带的特殊款式,另对向李念的一侧,恰好漏出身侧的伤痕。 沈行之似乎极累,他低头撩开垂在面前的长发,连着锁链的右手手指揉着头顶,面上带着些许不耐烦。 “念哥!快醒醒!” 屋外,邵安大声吆喝:“我给你带了好吃好喝好玩的,包你满意!” 北息大概是顾及邵侯面子,劝到:“邵二公子,慎行。两位都还没起来,主子昨夜睡得……” “你家主子睡得如何老子管不着也不想管。”邵安声音依旧很大,扯着嗓门吆喝,“念哥!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邵二公子!”北息冷声拔剑,“你若再往前半步,莫怪刀剑无情。” “嘿你个门神,能耐了啊!给我让开!” 李念手撑着床,艰难起身。 她看看沈行之,再看看屋外,唤道:“佩兰,把他轰出去。” “算了。”沈行之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挂着血丝,满身疲惫挥散不开,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 他没看李念,轻声道:“醒都醒了,我还挺好奇他有什么新花样。” 十年青梅竹马,十年一起长大。 就算沈行之一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 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要论了解李念,要说做什么事情能让她开心,要准备什么花样能让她笑出来…… 这些事情上,他没有一件比得过邵安。 他将长发撩起,双唇间呼出胸中一口气,掀开盖在腰上的小被子,坐在床边,醒了半天的神。 雨后春日,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气息,初到青州时未开的月季花苞已经渐渐绽放。 露水仍在,沿着花瓣边缘滴落在泥土里。 李念一身白衣,从花边走过,好奇道:“你一大早就把人喊起来,我连个冰敷眼睛的时间都没有,现下这般臃肿,居然还让我出门。” 邵安笑起,站在李念身侧,俯身以极小声道:“念哥,哪有男人会在意这个啊?” 李念微微眯眼,怪异反问:“没人在意?” 她指着自己的脸颊:“这东西是脸面啊,女子更加在意一些我倒是能理解,男子一点都不在意,那我也不信。” “嗨。”邵安咧嘴,“我意思是,你就算眼皮有点肿,也好看。” 李念眉头不展,深吸一口气:“……你这张嘴,是怎么做到又甜又欠的嗯?” 邵安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仰头哈哈一笑:“那这可是绝活,密不外传。” 他说完,眼神一个劲往沈行之的方向瞄。 李念便也跟着他的目光回眸看过去。 沈行之今日穿了身璆琳色的衣裳,衣襟上以金线绣着大花团,与他那副沉稳气合在一起,多添了几分世家公子身上才有的从容矜贵。 这气质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就算面对邵安的胡闹非为也没能失了半分凛然感。 他只是安静地跟着。 邵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人,在青州西山的马球场,挥着杆子骑马打球。 沈行之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人多且闹。 再者他这上过战场的人,看马球争斗总觉儿戏。 但身旁李念不同,原本因为这链子害她不能上场时,脸上还有些失落。 可鼓声一响起,邵安骑马的模样出现时,她脸上的那股失落就散了。 她坐在看台上,瞧着那一抹紫藤萝色的身影在场上飞驰,不自觉地就笑了。 阳光下,她那般自豪着,为邵安拍手加油,为他赢球欢呼。 沈行之瞧着她的侧颜,不知怎地,再看邵安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越发碍眼起来。 他心里五味杂陈,坐在那,什么也没说。 第42章 恨极了他 那天打过马球,邵安带着他们吃青州最小众却最受欢迎的点心楼。 李念这辈子第一回吃上椰糕,激动得只顾往嘴里塞,点着头买下两大包。 又听了江南风的小曲,看了青州独有的青戏。 投壶时两人为了那一点彩头,连续起了十轮,一次都没全中。 沈行之终于看不下去,在邵安坚持要投第十一轮时,顺过了李念手里的投棍。 他面无表情,一连十发,稳稳落进壶口中。 在众人一声声惊叹中,将那木雕的小狐狸,放进李念的手心里。 李念那时都忘了还有这狐狸的存在,捧着它走了好几步,噗一下笑了出来。 “沈行之,这狐狸的厌世脸,和你好像啊。”她把小狐狸举在手掌心里,笑弯了腰。 沈行之看她那般开心,万千埋汰的话到了嘴边,居然变成一句:“你喜欢就好。” 他说完,愣了下。 随即就瞧见邵安转身回头,扯着嗓门吆喝:“掌柜的!你下个彩头是什么?” “啊?是个木雕的小狗,和那小狐狸乃是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行了行了,给小爷来十壶,我就不信了!” 他撸起袖子,一副不拿到就不回去了的架势。 在京城,邵安投壶不说百发百中,十支中八九还是很简单的。 但今日就像是遭了诅咒,怎么都投不顺。 李念和沈行之坐在一边的小桌旁,吃着点心,看着他努力拼命的背影。 李念微笑着道:“他其实就是孩子气了一些,没上过官场,也不需要他继承家业,没到及冠,性子自然乖张些,他真不是故意冲撞沈大人的。” 沈行之手里捏着一根投杆,两只手指轻轻地捻着:“这青州的投杆,比京城的轻一些。” 李念侧目,看向他手中竹做的杆,惊讶道:“难怪他百投也没能全中一次。” 她正要同邵安说破其中玄机,却听沈行之又道:“他熟悉了京城,所以以为自己会赢,会堵上全部家当,理所当然地视那木雕的小狐狸为囊中之物。” “呵……”他轻笑,“一旦出了京城,没了那一模一样的壶和杆,一只价值可能只有半吊铜钱的小木雕,他花五两、十两,却也拿不到。” 李念听着,只觉得他话里有话,眉头微微收紧。 沈行之见她蹙眉,话音一转:“所以当下最好的办法是,找能投进去的人帮忙。” “啊……”李念觉得在理。 她拖着尾音,一手支着下颚,另一只手把玩着那只小狐狸,笑眯眯看着沈行之:“你这意思不就是让他来求你么?” 沈行之笑了,抬手挡了下嘴角:“他宁可百两银子买了,都不会来找我的。” 一语成谶。 邵安执念深重,一连投了三十轮。 掌柜害怕他暴怒上头,赶忙将那小黑狗找了个由头,送给他了。 邵安拿到后,兴高采烈地折回来,一扭头,看到李念趴在桌上,肩头盖着沈行之的外衣,已经起了鼾声。 他拿着那只小狗,脸上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沈行之坐着推给他一盏茶,难得对邵安有了几分好脸色:“她昨夜哭醒几次,心里难受却不说,一口气郁结在心口,睡得很差。” 邵安站着,他手心里攥着那只小黑狗,拳头捏得很紧。 沈行之拱手:“今日多亏邵二公子了。” “你别假惺惺了!”邵安道,他投壶太久,满心欢喜地回来,却见到李念身上盖着沈谦的衣裳。 他也憋闷,他也郁结,他不满,却无能无力。 一个侯府不会继承爵位的二少爷,和已经承袭郡公之名,又是皇帝心腹的沈谦,他除非是疯了,才敢将那件衣裳夺下来扔出去。 他站在原地,沉默很久,最终捏紧的手缓缓松开:“沈谦,算我求求你,你既然不准备娶,就别让她感激你,别让她谢你,别让她忘不了你。” 沈谦望着他,明月压着屋檐,晚风吹动他的发带,他眼眸如月光一般清冷。 邵安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如现在一般后悔。 后悔自己纨绔十几年,一事无成。 后悔不争那世子的位置,不入朝堂,手里半点权力也没有。 他清楚啊,自己往前半生全部的成就加在一起,也没有一样能和楚阳郡公谈条件的筹码。 他看着熟睡的李念,瞧着她发丝披在身后,如流水一般垂落在石桌上。 他不想放弃她。 好不容易,他终于有了这么一个不受制于身份的机会…… “郡公。”邵安抿嘴,他缓缓跪下,在清冷的月色中,叩首在地:“求郡公成全。” 沈谦看着他跪在地上的样子,焉得又想起那日宫中的大雨。 滂沱中,他不足十岁,望着王崇古挺胸抬头走出宫门。 他忽然理解了。 父亲口中那要了命也不会打断脊骨的人,有多难能可贵。 若说他原本看邵安只是几分不顺眼,此时再看,便觉得他可怜又可恶,活该天作的机会都抓不住。 “我为何要成全。”他冷声问道,“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肖想她?” “哼,离了公主庇护,离了侯府的帮助,连区区一个木雕小狗都要花百倍千倍的价码才能弄到的庸才,未来准备拿什么保护她?邵安,脑子清楚一点,就算我死了,圣上那里,也绝不会在你这点头。” 邵安的手指紧紧扣在地上。 沈谦冷冷地看着。 他俯身向前,极不屑道:“你想要她,就光明正大地和我抢,跪在地上乞食的,那叫丧家之犬。” 他说完,悠然起身,走到李念身边,轻轻将她打横抱起。 李念果是累到极限。 她额头靠在沈谦的心口上,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沈谦最后看一眼邵安:“做个博人一笑的男人,你还是够格的。” 他说完,慢慢踱步前行,走出园子,走向马车。 再也没回过头。 邵安仍旧跪在地上。 他不起身,不是因为真的断了脊骨,而是怕自己失手真的对楚阳郡公刀剑相向。 他咬破了唇,当众受辱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地翻滚。 他恨极了沈谦。 仗着祖上的功勋,处处高人一头的虚伪浑蛋。 他缓缓直起腰,慢慢起身。 背对月亮,沉默着一言不发。 那天晚上,沈谦刚刚将李念安顿好,就听身后北息来报。 他站在门口,轻声道:“主子,邵二公子的马车,已经出城往京城方向走了。” 沈谦看着李念的面颊,微微点头。 第43章 向心口的刀和剑 邵安离开的消息,是次日佩兰告诉李念的。 她将那封信递出时,李念刚端起的茶,慢慢就放下了。 邵安极少同她写信。 十年时光,他已经习惯了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跑来同李念当面说道说道。 后面就算李念有意避着他,他也只是时不时送些新奇物件,从未写过信。 那封牛皮纸包裹的书信,天然让李念有一股抗拒,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一样。 她坐在躺椅上犹豫了很久。 半柱香一晃而过。 太阳的光芒又微微倾斜一些。 屋内那条泾渭分明的光线,从她脚尖前,慢慢爬上她的小腿,爬上膝盖。 “把信给我吧。”她直到那时,才像是接受了一般,伸手同佩兰讨要。 信中鲜衣怒马的少年,少见的隐忍与克制起来。 原来他知道自己行事冲动又莽撞,知道自己如今一切全都要依仗李念和侯府的力量。 少年心思第一次那般直白地写在上面。 他再也不念什么地位尊卑,将自己对李念的那些心思,一股脑写在纸上。 可他又写得那般痛心疾首,那般卑微。 世间最痛苦,不是爱而不得,而是自己全心已付,对方却不曾察觉,不曾回应。 他知道,李念从未将他看作一个男人。 他十年来,都是最好的玩伴,最好的朋友。 仅此而已。 信中万千情愫,在自嘲和卑微里,在攀上李念手腕的阳光中,慢慢汇聚成沉甸甸的一股力。 砸着李念的身与心,令她一声叹息。 阳光刚刚好,黑色的墨被照耀出些微金色的光。 他道:等我。 李念一身少年衣着,缓缓躺下。 她什么也没说,两手将信对折在一起。 今日阳光晴好,她却仿佛置身冰海,身上怎么都暖不起来。 邵安的那些心思,李念怎么会不知道? 她保持着距离,维持着体面和克制,谨慎地处理一切与他有关之事,不仅仅是她不爱那么简单。 邵安自九岁入宫做她的玩伴至今,身边除了那些纨绔的公子之外,只有她一个姑娘。 经历两世,见过太多少年时的少年感情抵不过日后岁月蹉跎的李念,无法回应邵安的那份纯粹的爱。 她自认有所算计,有所图谋,自认不能在爱情中全心投入。 她的理想和抱负,她期待的未来里,真的没有那张不入朝堂,不屈权势的面庞。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有自己的念头与所求。 这样的她,站在那般明媚的邵安面前,始终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无处遁形。 她想守护的,便也是这于逆境中永远都能绽放出光芒的容颜。 而如今看来,没了***的身份,没了权和力的自己,连这一份,终究也保不住。 李念深吸一口气,将信重新放入信封中。 “佩兰,找个盒子锁起来。扔掉钥匙,沉到江里去。” 她长出一口气。 即便守护不了,也不能留下半分痕迹。 不能让这封信在未来,成为戳向邵安心口的刀和剑。 那日之后,有两天没见到林建成。 听说他因为那大雨导致风寒缠身,难受得起不来,连带着把王崇古一并累倒下。 也不知道林建成是怎么说的,他病倒之后,手边的公事被青州县丞尽数抱给了沈行之。 一连两日,沈行之从早忙到半夜,李念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拴在柱子上了,彻底动弹不得。 青楼的素月已经下葬,尤寒玉也被他的徒弟们领走。 这一月过去,杀人的凶案再无新线索,青州城里讨论的声音也淡了。 仿佛那场大雨把一切都带走,连带着人们对于那案子恐怖的记忆,一同冲进了滚滚江水中。 她百无聊赖,又不好插手公事,便躺在摇椅上细细琢磨之后施粥的事。 青州商会会长仲康顺来拜访时,晌午刚过,院子里月季花向阳而放。 他命人抬过来六箱伴手礼,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施粥这事情,每年都是由我们商会来做,没想到今年能由两位大人牵头,蓬荜生辉啊!” 仲康顺肚子胖,笑声十分浑厚,脸上横肉堆着,起了些褶子。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瞧见一身男装的李念时,眼睛都要笑成弯月,忙两手行揖礼,深深弯腰:“略备薄礼,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李念瞧着院子里六只大箱子,还没开口,就听沈行之冷声道:“人留下,箱子抬回去。” “那怎么行?”仲康顺连忙摆手,像是唱戏的一样,表情大开大合,指着沈行之右手上的链子,“这玄铁链子缠着,穿衣脱衣入厕沐浴多有不便,二位身子矜贵,平白吃这苦作甚?” 那样子,不去唱戏是亏了。 李念其实也觉得不妥,但她也觉得仲康顺的话在理。 先前以为这链子最多一月可解,现在估计还要再绑她两三个月,算一算,那就入了夏。 春天还容易隐藏,到了夏天,天热难耐,眼下的衣裳是穿不成了。 是得早作打算。 “还是留下吧。”她试探性道,“眼瞅天要热了,多几身换洗的也重要。” 沈行之侧身看着她,本想说京察职责在身,再加世帝已经催促离开,收六箱子“薄礼”不合时宜。 但看李念额角已经有些发汗,想到这两日天气已经转暖,若是不准备衣裳确实不妥。 他垂眸思量片刻,点头:“既如此,就留下吧。” 仲康顺登时喜笑颜开,他眉眼望向李念,宽袖遮挡下的大拇指按捺不住,蹭一下竖起来。 李念无语,装没看见,侧身迎着他往屋里走:“仲先生里面请,兄长公事繁忙,施粥细节你与我详谈便是。” 仲康顺乐呵呵上前,两手一振,自袖兜里拿出半块鱼形玉佩掂量在手里。 他摊着手,什么也没说。 李念瞧着那块玉佩,淡黄色的流苏飘荡着。 她沉默片刻,趁着沈行之迈过门槛时,才将玉佩接过,揣回身上。 “邵安到底去哪了?” 她小声问。 仲康顺“嗨呀”一声,压着声音说:“您做梦都想不到,他参加今年的科举去了。” 李念前行的脚步顿了下。 大魏科举制度沿用前朝制式,一年考一次,大多安排在五月前后。 她低头心中默默算来,如今四月已经快要过半,从青州赶回去也需要半月路程。 “他来得及啊?” 仲康顺嘴角带笑,抬手当着凑近了些道:“听说是楚阳郡公出手,专门给他留了个位置,还荐给他一名精通时务策的大儒做先生。” 李念听罢,眉头更紧了。 她追问:“楚阳郡公帮他干什么?他们俩什么时候扯上关系了?” 这一问,把仲康顺给难住了。 他看看沈谦那装聋作哑的样子,再看看李念,片刻后道:“这谁知道啊,兴许楚阳郡公他就好这一口呢!” “不可能。”李念没动,她摇头,“楚阳郡公就算疯了,那看上的也是邵侯爷,再不济,也是侯府世子,怎么也轮不上他。” 这话太有道理。 仲康顺忍着笑,连连点头:“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见沈谦还不吭声的,他凑在李念耳旁,轻声道:“我去查,您放心。” 第44章 乱点鸳鸯的能耐,说不准还挺靠谱 青州商会是李念一手扶持起来的。 从她第一天想要退婚开始,就悄悄清点了手中的资产银钱。 那时的***府看起来大气辉煌,但又因她先前七八年挥金如土,以至于银子都变成了搬不走的玩意。 她退婚跑路之后,实际能带走的银钱其实没多少。 那些世帝赏赐的大屏风,玉石茶几,翡翠大白菜……卖也不敢卖,走时也一个都扛不走。 好在李念还有前世记忆,脑袋里有不少在当下看起来新奇又优秀的工艺点子,烧造琉璃、造纸印刷,愣是把当时人人都想拉拢的皇商仲康顺给吸引住了。 两人一拍即合,从合作经营开始,到现在,仲康顺手里的青州商会已经是李念的私产了。 李念最是欣赏仲康顺的聪明绝顶,一点就通。 别看人已经快四十,身材发福,从头到脚找不出一点沉稳气,但他不论眼力还是手腕,都是可圈可点。 到底是经历过乱世的人。 出生于前朝大梁,在战火中积攒了自己的家业,待大魏建国后又看准商机,一步步走上商会会长的位置。 这样的人,看起来憨厚和蔼,脸上带着佛相。 实际上,手腕和耳目都很多,半分不能小看。 说是讨论施粥的细节,其实李念坐在椅子上几乎没怎么说话。 时间地点,施粥的方式,粮食去哪里买,棚子怎么搭建,从谁家借多少桌子,安排多少人手…… 就连碗筷准备多少,粥熬几锅,这样的细节,仲康顺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就只是拿着手中计划好的账册,呈给李念瞧一眼。 沈行之坐在李念左手边的桌上,仍在端着自己的手腕奋笔疾书,头也不抬起一下。 李念见他没空分心,便自顾自翻开册子,看了两三页后,册子中间一张偏小的夹页,赫然出现在面前。 上书楚阳郡公人不在京城的消息。 但他具体干什么去了,人现在在哪里,郡公府的人都三缄其口,藏得很深。 “我这么久没回去,家里近来如何?”李念温声问。 仲康顺揣着手,他坐在椅子上,肚子撅起。 “啊……你说李府啊。”他抬手捋把小胡子,眼珠一转,“招呼不打一声,跑这么远,你弟弟还是很生气的。” 李念点头。 世帝什么脾气,她心中有数。 这次完全没给他面子,恐怕让他大为光火。 “家里上上下下侍奉的人都换了,是真气得不轻。” “都换了?”李念蹙眉。 仲康顺没说话,只微微点头。 在***府里侍奉的人,一觉睡醒,***不见了。 上面问罪下来,自然也是这一个院子的人承担。 “我不是留下书信了?”李念有些不舒服。 仲康顺笑了:“您有时候,聪明绝顶,那些点子仿佛上天恩赐过。但有的时候,又会像这样,天真的像个孩子。” 他探身前倾,小声说:“怎么可能不问责,您那书信,顶多也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念抿嘴。 她笑不出来。 “哎呀……也不全是坏消息。”仲康顺歪头笑道,“得亏这么一折腾,没人敢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溜出来的玩消息自然就没走漏。大家也都以为你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抱病在床。” 李念这才点头,慢慢再翻过一页。 “哦,说来还有个事情。”仲康顺道,“最近东南沿海似乎出了什么事,听说和盐有关,不知您可曾听说啊?” 听到盐字,他目光里沈谦的手顿了下,握笔的指尖也微微抖动些许。 仲康顺的话忽然卡住,眼神落在沈谦身上打量片刻,最终探究地望着李念。 几天前,佩兰找他挑明了沈谦的身份,还额外送来蜡封的竹筒。 竹筒里,李念让他最近不要囤盐,也不要做盐的买卖,等过了这个夏天再说。还让他顺着盐的来路,往源头上查一查。 他当时只觉奇怪,因为青州不产盐。 距离最近的盐井也在自贡那边,足足一百二十里。 若要说海盐,那就更远了,起码也有千里之遥。 但现在被绑在链子上,写信议事多为不便的李念既然提到了,那定然不会是瞎说两句,占占纸面这么简单。 仲康顺调拨人手只查了没几天,就从商道上听说了和盐相关的小道消息。 这件事单独看似乎没什么异常,但如何和这段时间沈谦与李念的遭遇结合在一起看,就有点意思了。 他垂眸,思量片刻,故意换了个说法。 “盐这啊,听说是沿海那边有几个黑心的盐商,不知道在盐里面加了什么东西,硬是吃死了人。”他揣着手,“人死了,家属肯定不乐意啊,堵着府衙的门一通大闹。” “结果呢,府衙似乎是和这个盐商有什么利益牵扯,不仅没有给家属找回公道,还把他们都打到半死不活的地步。”仲康顺说到这,目光看看沈谦,再看看李念。 他忽然觉得这俩人还真挺有意思。 一个面上奋笔疾书,伏案写什么公文,瞧着倒真是一副笔未停,头没抬的样子。 另一个低着脑袋看着手中册子。 但册子是仲康顺自己用线装上的,他比谁都知道,那册子拢共就十页,剩下那两页像是有什么阅读困难,硬生生粘在她手上,就愣是不翻一下。 仲康顺心里头忽然觉得这世帝点鸳鸯的能耐,说不准还挺靠谱的。 这么相似的两个人,也不好找。 现下只差一左一右把耳朵凑到他嘴皮前面来了。 他一下没忍住,笑出声。 “笑什么?”李念蹙眉抬头,“说话没头没尾的,然后呢?” 仲康顺赶忙轻咳两声,继续道:“这打了人,就惹了众怒,百姓盐商和府衙之间的矛盾就起来了。府衙那边怎么样,消息还在探。但是,盐商跑了大半。” 他笑眯眯地看看沈谦的侧颜,话锋一转:“听说出事的盐商大多是从自贡去到东南沿海的,很多人应该也是往自贡跑,咱们的商队沿途就遇到几个死在路上的盐商,还捡了几块刻着‘走沙’字样的木牌子。” 说到这,沈行之终于停下手里的毛笔。 他不疾不徐,从怀中拿出那一块小木牌,竖在仲康顺面前:“是这个么?” 仲康顺和李念皆是一愣。 正面雕刻青州城隍庙图样,背面似乎是削掉一部分,但仍然隐约瞧见“走沙”二字。 仲康顺只看了一眼,立马坐正身子,诧异问:“这是哪里弄来的?” 沈行之抬手整理了一把链子,调整下坐姿,慢慢道:“在青州官驿外,捡到的。” 第45章 走沙牌 “捡到的?”仲康顺眨眨眼睛。“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看向李念,一本正经地说:“此物乃是青州城隍庙卖的那种祈福的小牌子,上面刻着城隍庙的图。” “祈福牌子?”李念歪着头,心道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仲康顺没停,郑重点头后,又看向沈行之,端着一副我只能帮你到这了表情,故意指着他手心里的木牌子道:“沈大人也是有趣,估计是京察路上,看中这小物件,才去了城隍庙准备祈福换个新的,不成想,撞进那凶案的案发现场。” 李念无语。 她理了下身上白衣,话里有话道:“你那青州商行姓李,可不姓沈啊。” 仲康顺嘿嘿笑着,连连点头:“是是是……” 见他不改口,李念又不好直说,目光看着那块黑色的小木牌子:“那他运气可真差。”她哼笑一声,嘲讽道,“还祈福,这牌子前面斗大的‘走沙’二字,当我瞎啊?” “嗨呀……这不一样,真不一样。”他咧嘴笑起,解释道,“沈大人这个牌子是城隍庙门口卖的签牌,叫‘飞石走沙’,乃是动荡之象,下下签啊。” 这种话,李念断是不信,可她下句话还没说出口,仲康顺“嘿嘿”一笑,扬起手,探入胸前衣襟里,神神秘秘摸出来个方正的牌子。 “这一块,才是真正走私盐的‘走沙’牌。” 他在手中掂量两下,两手托着,呈给李念。 那块牌子不黑,通体奶白透润,中间嵌入金丝线,写着一个大大的“沙”字。 李念接过牌子,指尖触及的瞬间眉头一紧,诧异道:“砗磲?” 仲康顺挑眉,眼眸里三分惊叹,七分赞许:“您认得此物?” “嗯。”李念正反两面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那牌子沉甸甸一块,上有特殊的贝壳纹,手感冰凉却润,类似玉石,“佛家七宝之一的砗磲,是一种特殊的深海贝壳,内陆根本没有这个东西。” 她手指擦过上面金子嵌进去的“沙”字,呢喃道:“海中沙,白中金,海盐……” 李念抬头,追问:“你手里怎么有这个?” 她边说,边将牌子递给一旁的沈行之。 仲康顺笑了,坐在椅子上端起手边茶水,润口嗓子后才继续说:“公子平日只管大账面,小类别和具体的行会生意不怎么插手,所以自是不知道。” 他又从怀中拿出两个小纸包,一左一右摆在桌上。 “咱们自己家也有做那海盐生意的。”仲康顺指着左边那一包,“这海盐,千里之外运过来,比百二十里外的自贡盐井产的,居然还便宜些呢。” 说到这,他才直起腰,拱手同沈行之道:“沈大人,仲某不才,大胆分析。应该是有人为了某事,故意留下这块假牌子,引沈大人去青州城隍庙。” 沈行之还在低头打量那块走沙牌。 这材质连他都是第一次见,手指摩挲之中好似还有些盐粒覆在上面。 “大人是京察,自然比我们家少爷知道这走沙是何意,那想引你来此的人,定是利用了这一点,把你引去的城隍庙。” 仲康顺脸上笑意不减,等着沈行之细细研究那块牌子。 当他得知沈行之就是楚阳郡公沈谦时,第一反应倒不是自己的主子李念如何如何,而是他为什么会在遇到李念之前跑到城隍庙去。 楚阳郡公何许人? 高祖皇帝起事后,沈谦父亲第一时间响应,带着自家三百府兵投奔。 过程中还大败梁国官兵,一路打一路招兵买马,会合时,原本的府兵已经变成两万人的队伍。 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人,不可能信什么土地爷,还跑去烧香祈福,简直笑话。 如今看到他手里那块假的“走沙”牌,仲康顺明白了。 李念也明白了。 这沈行之一开始停留青州,就不是个意外。 他完全是循着盐案的线索,一路跟过来,不巧搅和进城隍庙的凶案,又不巧和李念绑在一起的。 果然,沈行之也不傻。 与其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惹人怀疑,不如自己先开口,六分真实里藏着四分假,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 那块牌子在他手中反转两圈后,他慢慢开口:“我来青州时路过官驿,时逢正午,于是在那休息一下,用些膳食后才起程。那块木牌,便是那时在驿站外捡到的。” 他隐瞒追查江浙盐案逃出来的线人事,没说自己是亲眼看着他们匆忙之中扔掉夹着这块牌子的行囊,让他和北息在悬崖半山腰找了个把时辰。 “当时没想太多,如仲先生所言,只是看上这城隍庙的雕刻,想来亲眼见见而已。” 沈行之边说,边将手边的木牌子推给李念。 木牌子上裹着黑漆,斑驳包浆,看起来像是已经用了很久。 如果当时是李念捡到,也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个陷阱,只会觉得是得到个线索。 “之后呢,你还听说些什么,一并说了吧。”李念瞧着仲康顺,“你抬着那六箱子伴手礼,不就是为了这些事么?” 仲康顺连忙摆手摇头:“咿,可不是主子您这么说的啊,那六箱子乃是我一番心意,和这盐可没关系。我只是顺带一提,觉得事情蹊跷罢了。” “您想啊,千里之外的盐送过来,路上刮风下雨,又不好走。他们居然价格要得还比自贡的井盐更便宜。我都怀疑那盐里面是不是掺杂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状似随意的叹口气,感慨万千,“说不准啊,那海盐吃死人的事,就是因为他们想银子想疯了,在盐里面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闹出人命的哟!” 李念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感觉心头一块大石头,缓缓落了地。 她将盐案的消息借着仲康顺的嘴巴告诉了沈行之,只要他有心往下查,这件事就会成为一桩大功劳。 她手指尖点了几下桌面,下意识转头看向沈行之。 先是垂顺的衣摆,而后是置于膝盖处,连着玄铁链子的右手,紧接着是绣花的腰封、服帖的衣领…… 以及那双也正看向她,别有深意的眼眸。 她愣了下,心中荡过一丝慌张,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谁知,沈行之下颚微扬,不解问:“你不看看那盐的区别?” 李念眨眨眼睛。 她抿嘴:“我又不是京察,我看那个干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比京察还厉害呢?”沈行之抬手振臂,向仲康顺伸出手,“既然做足了准备送过来,就别浪费了一片苦心,拿来瞧瞧。” 第46章 她图什么呢? 两张油纸包着两撮盐。 乍看之下,除了颗粒的大小之外,没什么区别。 沈行之伸手蘸了左手边那一小撮,抬手正要放到嘴边时,李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她情急之下拎着链子,单膝跪在桌脚上,俯身凑在沈行之面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手指上那一点点。 “你这模样……”沈行之有点慌乱,喉结上下一滚。 太近了。 他能感到李念的呼吸擦着他的面颊,撩拨起他鬓角边的碎发。 能感受到她面颊上传来的温润气息,以及身上合香珠飘散出来的淡淡宁神香味。 沈行之确实不喜欢男人,但这不代表他对女扮男装的姑娘家也能心如顽石,半分不动。 “李念。”他沉着话音,手臂未动分毫,努力保持着平稳与克制。 他道:“你这姿态……” “别说话。”李念打断他,歪着头,盯着那手指上的几颗晶体,越发凑近。 “硬石膏?”她惊诧道,手指刮着沈行之的指肚,将他那没送进嘴里的盐粒生生给截胡了。 李念生怕是自己看错,扯着链子,催促沈行之:“快起来,这东西非同寻常,又叫细理石、寒水石,记载于《神农本草经》中,广泛分布在盐湖附近,是一种矿物。” 沈行之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坐在椅子上许久没动。 他别开视线,闭上眼,深吸三口气。 “你……”李念好奇,“你是身子不舒服?” 沈行之没说话,看着她毫无自觉的样子,胸口憋着一口气,又觉得不好说,想了又想,这才艰难起身。 一旁仲康顺早就笑出佛相来了,嘴巴咧得仿佛寺院里的大肚弥勒。 他看破不说破,指着沈行之的衣摆道:“沈大人,你衣摆落鞋子里了。” 沈行之一手背在身后,绷着脸看着他,冷冷道:“仲先生施粥的事情说完了么?不如让北侍卫送您上路?” 仲康顺笑意僵住,他尬笑两声:“您看您真会说笑,上什么路啊……” 边说,边绕了半圈,赶忙站在李念身后,扯了下李念的袖口。 沈行之鼻腔里吸一口气,甩袖大步向前。 他走到李念身旁,顿了下脚:“不是要去阳光下看么,让他把那一包都捧着,看个清楚明白。” 阳光下,李念敲着手指上那几颗盐粒,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确实是硬石膏,又叫方解石,是一种钙化合物。 “这倒是怪了,这东西味道辛苦,但是无毒,随处可见,实际是一味药材。” 沈行之不懂这些,只站在李念身边有些好奇追问:“你还懂医?” 李念摇头:“我若懂医,还要王大夫来……” 她愣了下:“对啊,王大夫定然认得此物,也必会知道这东西是怎么闹出人命来的。” 王崇古人在病中,暂居在林府客房。 这两日青州入了五月,天气渐渐温润起来。 满城杨柳趁着晴好的日子,飞絮漫天。 往年京城飞絮的时候她都是足不出户的,但今年正好赶上计划好的施粥日,消息已经提前散出去,百姓都等着,她也顾不上什么飞絮不飞絮。 施粥的摊子搭在青州城兴善寺外,五口大锅,九十九副碗筷。 除了李念一行四人,仲康顺也带着商会小童,一起帮忙。 李念抬起头,看着铺天盖地的柳絮仿佛雪花片一样在天地之间飘散着,时不时要侧身打个喷嚏。 佩兰担心她身体受不住,便临时买了一方手帕,让她挡在脸上做面纱。 施粥的队伍络绎不绝,从白日到了晌午,又从正午到傍晚。 沈行之本想和李念轮换着来,但被她以手腕伤势为由,强烈地阻拦住,硬生生在她身边处理了一整日的公文。 他时不时望着那道白衣的身影。 那是大魏的***,朝臣口中养尊处优,只会挥霍玩耍,贪图享乐的混女子。 是不学无术,寒冬腊月里提着水桶泼太傅一身凉水,被人戳脊梁骨的人。 是李氏开国以来唯一的污点。 背着这般名声的她,正站在夕阳璀璨的光芒里,和善地笑着,平等地将锅里的粥,分给每一个人。 那些百姓,衣衫褴褛者居多,偶尔也见身体残缺者,她看不过去时,还会给些银两。 她一站就是一整日。 沈行之是真的不明白了。 这样的女子,心有善念,装着百姓天下,怎么就会落得如此声名狼藉? 她水米未进却不喊累,对待佩兰像是对待姐妹一样。 别说一个公主,就算是别的世家嫡女,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程度? 更何况,她现在抛弃了公主的名号。 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 她就算做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说:看,这就是我们大魏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表率。 不会,什么都不会变。 沈行之看着夕阳剪影中的她,忽然就看不懂了。 她图什么呢? 太阳将要落山时,粥终于分完了。 仲康顺已经累瘫,几个小童收拾着面前的桌椅碗筷,人人疲惫。 就连一向不示弱的佩兰和北息,也累倒在树下,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念坐在凳子上,右手垂着自己酸胀的后腰,干笑一声:“我感觉明天要挨王大夫的骂了。” 沈行之执笔的手停了下来,他看向李念,想说让佩兰给她揉一揉。 可目之所及,看到树下瘫坐的两人,话到嘴边却变了:“晚上我给你揉揉?” 对,本就是有婚约的未婚夫妇,只是揉一揉腰这种小事…… 但李念显然有些愣住。 她眼神在沈行之身上打了个来回。 沈行之抿嘴,又收回目光:“还是算了。”他道,“这般疲累,揉也不解决问题,好生躺两日吧。” 摊子收了大半,夕阳已经由金转红,天边墨色初现,星辰万里长明。 沈行之刚要将手边笔墨收好,却听到一旁传来声放浪的招呼:“哟,谁家的小公子,长得这般水灵?” 他眉头一紧,寻声望去。 太阳最后一抹光辉没入地平线下时。 他眼眸里倒映出李念的身影。 一身男装,身姿娇小,肩头低垂,白衣随风而动,身后长发轻垂。 她疲惫地站在那,脸上大半的锐气都消失不见,黛色的眉柔和典雅,朱砂色的双唇微微张开。 在夜色中,星辰下。 乍一看,像极了那抱琴的素月。 第47章 知道她是谁 暮色四合,春日傍晚的青州城内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柳絮大多结团在一起,堆在墙角处。 李念长发披在身后,戴着一顶男子小冠,身上被夕阳染上一层薄薄的金黄。 她挽着袖子,清点着剩余的碗筷,脑海中还在琢磨这些东西如何二次利用。 她虽然记得前世的一切,但此生前十年颠沛流离的记忆,相比之下更加深沉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大魏开国之后,战乱并没有很快平息。 梁国残余一路退兵南下,如今还守着长江入海口一带。 百姓的生活虽有好转,但年年征兵打仗,也难囤积下什么本钱。 大多数人还徘徊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中。 她手里拿着那些陶瓷碗,正反两面看了许久。 碗还是干净的,就这么扔了实在可惜,不如洗干净后让商会众人发放给愿意收下的穷苦人家去。 她正要招呼仲康顺过来,就见迎面走来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为首那人金发饰银吊坠,腰间绑着嵌玉石的腰带,手里还拿着一把螺钿雕刻百美图的扇子,步态放浪,踱步而来。 “哟,谁家的小公子,长得这般水灵?”他边说边嬉笑着,晃着身子走到李念面前,一把扯过她手里的碗。 他挑眉看看碗,笑道:“哎呀,居然还是这般有善心的公子啊!你这些碗值多少银子?小爷我全都收了,如何?” 李念又不是傻子。 这人一脸奸相,身无半分正气,怎么看怎么不是真买碗筷的。 她摇摇头,刚要开口说话,伸手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沈行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带链子的手高举着,将她往自己的怀中猛然一拽。 李念本就累了,脚下不稳,几乎跌入他怀里。 她诧异抬眸,自下而上望向沈行之的侧颜。 他没低头,冷着脸面小声说:“你别开口,一个字都别说。” 说完才松手,将链子在李念头顶转了一圈,强行将她扯到自己身后。 李念刚想问他为什么,可从身侧看去,眼前人的表情不知何时变了。 眼如弯月,螺钿扇子挡住嘴角,虽然在笑,却十分瘆人。 在夜色降至的傍晚时刻,令人后背发凉。 “两位看来,关系不一般啊。”他上前一步,“没想到你这样的,居然也好这一口?” 沈行之没说话,他伸手拿过一旁摆放的碗,左右拨弄两下:“所以呢?” 那人没说话,只眯着眼睛,色眯眯地打量着沈行之。 “哪有什么所以啊。”他“呵呵”笑道,“只是想和两位善良的公子交个朋友,你们看着不像是青州人,既来了,那就是客,我们可以多走动走动,常言道,出门在外,多个朋友也多条路不是?” 沈行之注视着他,眼眸轻垂片刻。 “好。”他道。 “哎呀!这就对了嘛!”那人抬手将碎发挽到耳后,“一个地有一个地的玩法,小爷乃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这城里都喊我一声刘世子,带两位在这美如山水绘卷的青州好好玩玩,这才是待客之道啊!” “刘少爷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沈行之依旧冷声,“我这人有些怪癖,自己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 他侧目望一眼身后,李念正背着他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玩意。 他没追究,回眸继续道:“我陪你玩玩可以,但她不行。” 那刘世子微微眯眼,脸上的笑意没了。 他放下手里的扇子,反问:“听你这意思,这位小少爷我还碰不得了?” 沈行之笑了:“平日同床共枕的人,别人碰了,多少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刘世子难道不这么觉得么?” 那刘世子抿嘴,片刻后脸上又攀上媚笑,那把螺钿扇子又举起来挡住了嘴角。 他赤裸裸的视线落在沈行之的右手手腕上,挑着声音询:“啧啧啧,瞧这根链子,你们这也不那么容易分开吧?” 沈行之没说话,周身一股肃杀之气。 刘世子可能觉得无趣,便退一步道:“算了,我对你这样的……嗯,也不是很有兴致呢。既然你不肯给,没缘分,罢了罢了。” 他哼笑一声:“什么时候转了念想,就来寻我,他这成色,我愿出个三五百两,可是笔大价钱呢!” 刘世子嚣张一笑,伸手就要拍向沈行之肩头。 沈行之表情更沉,侧身闪过他的手掌心。 刘世子脸上笑意散了。 他努起嘴,看看沈行之,再看看他身后的人,鼻腔里出口气,转身就走。 他头也不回地挥下手臂,大声道:“小爷家在何处,你随处找个青楼打听打听就知道,过了这村,可没这个价格,别不识抬举!” 沈行之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着那刘世子的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厌恶。 “你就让他这么走了?”李念颇为惋惜道。 沈行之蹙眉回头:“怎么,你还真想和他……” 他话说了一半,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就见李念手里捧着一大把石头子,她咧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想着你一会儿揍他的时候,没空现找树叶石子之类的,就先给你找一些来。” 她手心里的石头子,各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非常适合当暗器用。 沈行之思量些许,有些不解:“你怎么觉得我会动手?” “我是说万一。”李念见石头子用不上了,这才撒落在地,“你的侍卫北息没过来护着你,我本就已经觉得很奇怪了,结果佩兰也没过来。” 她两手拍拍掌心,随后背在身后,旋身回望着沈行之,微笑道:“我不了解北息,但我了解佩兰。说明她知道你武功高强,她们两个就算不过来出手相助,也不会有危险。” “故而,你缺的只是武器罢了。说来惭愧,我打人确实没本事,但捡石头还是又快又准的。” 沈行之看着她洋洋自得的神气样子,忽然很想逗逗她,便故意到:“那我方才说了什么,李兄可曾听清楚?” 李念“啊”了一声,摇摇头:“你说的难道不是让北息追查?顺便同仲康顺和林建成好好问问,看这刘世子是什么人,搞清楚他为什么杀人?” 沈行之愣了下。 他看着李念,缓缓歪过头:“杀人?” 李念笑眯眯看着他:“嗯,凶手应该就是他。” 沈行之将信将疑。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慢慢抬手,示意北息跟上。 之后,便转身自顾自,继续收拾起桌面上的笔墨纸砚。 这倒是让李念好奇起来,她探身问:“你不问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行之纤长的手指将白云毛笔放入一旁的匣子中,又拿起桌上墨盒,盖上漆盒盖子。 李念更是觉得怪:“我说他是凶手,你就信啊?” 盖子扣好,收入匣中。 沈行之将公文慢慢叠放在一起。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李念,两手置于身前道:“嗯,我信。” 李念愣愣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 她还想再追问的话到了嘴边,终是没说出口。 夜色已至,四周挂了灯笼。 朦胧的光芒里,她看着沈行之的面庞,了然点头,往后稍稍退了小半步。 李念什么也没说。 她觉得,沈行之应该已经知道她究竟是谁,最起码,也应该知道她是女人这件事了。 第48章 危险的期望 夜里,李念躺在床上没睡。 她少见提着十二分精神,闭着眼睛听沈行之的声音。 可沈行之什么也没做,居然真的看了一会儿书后,便缩进被子里,没多久就睡着。 李念顿觉奇怪。 她悄悄咪咪起身,慢慢爬到沈行之的床头边,轻声道:“沈兄?” 沈行之没动静。 李念不太信,她又凑近了些:“沈行之?” 沈行之仍旧没动。 他鼻腔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看起来睡得很沉。 李念直起腰身坐好,目光落在沈行之枕头下半压着的那本书上。 她仿若做贼,蹑手蹑脚,半个身子跨过沈行之的头顶,悄悄抓住书本一角,屏住呼吸,指尖用力,一点一点挪着它。 两张床之间那条缝隙,因为她曾经卡进去过,被佩兰在当中垫了几床棉被。 缝隙不小,有一臂宽,李念为了链子不响,整个人姿态怪异极了。 她到底是女子,手臂的力量有限,越是拉扯,身子压得越低,眼瞅整个胸脯都要贴在沈行之的耳朵上时,那本书终于被她抽了出来。 刹那间,她手一滑,亵衣领口处碰到了沈行之的额角。 李念大惊,咬着牙撑着胳膊,脚勾着自己的床沿,废了大力气终于仰着手顺利坐正了身子。 她看着手里的书,长出一口气。 见沈行之没醒,这才又摸出火折子,吹口气。 跳动的火光中,她将书中每一页都翻看一遍,越看越觉得怪。 那就是一本普通的《博物志》,里面的内容半分奇怪也没有。 李念心道: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这沈行之真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京官,傻不拉叽地对她的身份毫无察觉? 她盖上火折盖子,坐在无边的黑夜里。 “佩兰。”她轻声唤。 没多久,佩兰披着外衫,悄无声息走进屋里,半跪在李念的床边。 “我捡石子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刘世子,嘴和旁人不一样,笑起来的时候极其诡异。你帮我跑一趟青楼,和老鸨确认两件事,第一他是不是有特殊的床笫之癖,经常折磨青楼妓子。第二则是……你悄悄跟去他家里看看,我若没猜错,这人极大概率和盐案也有牵扯。” 佩兰微微点头,转身就要走。 李念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郑重其事,一字一顿:“案可以不破,人可以不抓,但你必须安安好好地回来,听明白了么?” 佩兰望着她,勾唇浅笑,拍了李念的手背三下。 李念这才慢慢松开手,看着她退出门外,关上门扉。 屋内一片寂静。 李念坐着,这才又拿起放在腿上的书册,蹑手蹑脚往沈行之床头爬过去。 她故技重施,屏住呼吸,咬着牙将书册放回沈行之的枕边。 但两床之间那条缝,平时是个界限,此时着实碍事。 她努力半天,书也塞不进沈行之的枕头下面。 这怎么办? 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男人,一般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精。 床头书的摆放不一样,醒来时他定能发现问题。 李念正惆怅,沈行之忽然翻动了一下身体,链子拴着的那只手伸进了枕头下面,正好把他面前的枕头角给翘起来了。 大好时机,李念赶忙探身把书往里一塞。 可她忘了沈行之右手和她左手的连在一起,他侧身抬手之后,链子的长度有大半都被他压在枕头下面。 李念右手塞书,左手长度不够正好卡住,回身的瞬间,整个人手臂一滑,脸朝下,直接摔在沈行之胸膛上。 无边黑夜,万籁俱寂,就听沈行之闷哼了一声。 李念一下就不敢动了。 这么狠的砸下来,不醒就怪了! 她眼珠子一转,干脆将错就错,压在他身上装睡。 可是李念没想到,沈行之也不敢动。 他本来侧身背对,就是因为知道李念今夜没睡。 往昔沾上枕头就又流口水又说梦话还踢被子的人,今天这么老实,一点声音都没有,定有古怪。 他故意换了本书放在这,没想到放远了。 现在这情况,他满心无语,又不好直接起来。 可有的人的存在,本身就能让另一些人无数次刷新自己对世界的认识。 在他苦恼如何应对时,压在他胸口的李念却发出了沉睡的鼾声。 屋内极静。 沈行之仍旧不敢动,怕是李念又在试探。 直到大约半柱香后,她鼾声越来越大,还有一股温热潮湿的感觉自胸前传来后,沈行之才缓缓抬起头,揉着自己的鼻梁根。 他挣扎起身,两手扶着李念的肩头,把她从自己身上抬起来。 她口水还在,呜呜囊囊不知道在说什么。 直到沈行之使出浑身解数把她重新安顿在另一侧,才听清她口中的呢喃。 “美人,别走。” 边嘀咕,边抬手,环住了沈行之的脖子。 战场十载,又苦学多年,沈行之从未如现在一样感受到人生艰难。 那纤细的手臂仿佛有千斤重量,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身。 他于黑夜里看着李念酣睡的面容,伸手把她环着脖子的手臂慢慢取下来,塞进薄被子里,又压好被角,再回身从床头拿过自己的手帕,为她擦一把嘴角。 做完一切,他看着手里的帕子,深吸一口气。 若她日后嫁人,不知对方会不会也如他这般耐心。 想到这,沈行之忽然怔住。 他抬起左手,撩动自己额前的发,默默在心里念了很多遍。 她是李念,是***,是想退婚,想离开宫墙,好不容易才远走高飞的女人。 可即便如此,那刚刚翻涌起来的心绪,像是海浪拍岸一般难以平静。 沈行之背靠在床头,望着薄纱床幔。 他第一次生出了,这链子还是别解开比较好的,危险的期望。 …… 那晚月亮落山得早,几片薄云压着屋檐。 前半夜还热闹的青州花街,后半夜慢慢归于平静。 佩兰趴在屋檐上,看着从对面出来的刘世子众人互相道别。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身上带着醉气,被人搀扶着送进马车里。 待他坐定,那车却没走,在原地似乎又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佩兰正觉奇怪,便看到青楼伙计扛着个长麻袋,匆匆走出后,一把甩在了刘世子的马车上。 老鸨跟在后面,站在马车边陪着笑拱手行礼:“世子大人啊,可不敢再闹出人命了,那两个京察好凶的,万一再出事……” 她话没说完,车里飞出来一包银子,落在地上撒得到处都是。 老鸨立时闭嘴,慌忙趴在地上满地找银子。 马车缓缓前行,车里却咣咣作响,七扭八歪,时不时穿出挣扎声和呜咽声。 她从屋檐上一路跟过去,慢慢走到城北的巷子里,瞧见马车拐进一大户人家的后门。 佩兰正要跟上,脖子上却悄无声息的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剑。 第49章 沈兄很会梳头啊 刘员外府内院有个秘密——院子里套着院子。 从正门穿过垂花门再走过廊桥,沿着府墙转一圈,细细数一数,会发现这员外府也就是个三进的四合院而已,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若是站在高处再望过去,就会发现这院子别有神通。 在三进最后的院墙后面,还有一处单独隔出来的小院。 四面皆是墙,没有入口,颇为怪异。 佩兰站在对面茶楼屋顶,抬起手,两指夹着面前寒光闪烁的长剑,慢慢推开。 “刀剑无眼,不是玩的东西。”她冷声道。 身后,北息探出脑袋,顿觉无趣:“你这人……” 他抱怨一句,手挽出个剑花,将长剑收入剑鞘中。 “平日没机会问,今天终于得空,我倒是想问问,你不是一直在***府里守着你那奶娃公主呢?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天空无月,佩兰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自怀中拿出一方帕子,拎着角抖开。 “哎你倒是说个话啊。”北息上前一步,催促起来,“而且我都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还有个分家的弟弟,那人……呜呜……” 他话没说完,佩兰手里的帕子已经塞进他嘴里。 “废话多。”她冷声,目光始终注视着那院子,“你既在此,说明那院里真和盐案有关系?” 北息嘴里塞着手帕,他蹙眉歪头,两手缓缓抱胸,鼻腔里哼一声,背过身,盘腿坐地上了。 佩兰见他不回答,甚至连帕子都不取下来,长叹一口气。 她没追问,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北息听到动静,立马回头,看她已经进了院子,登时急了。 他一把扯掉嘴里的帕子,忙跟上去,赶在她脚要落上刘员外府的院墙前,一把将人扛在肩上,又飞身折回去。 佩兰有些恼怒。 她手抓着北息的领口。 北息无辜指着院子:“你现在进去,必死无疑。” 佩兰一滞。 她缓缓松开手,侧目往刘府的方向望过去。 几片轻薄的云彩下,她这才看清,除了那些丫头侍从,刘府里还有一众黑衣人来回走动着。 他们身背弩箭,各个机警无比。 北息哼笑一声:“我都在这蹲快半个月了,都还没找到进去的法子呢。” 佩兰低头想了想。 她看向那辆还没卸货的马车,微微眯眼,再看看身边的北息。 北息被那眼神瞧出一身哆嗦,他下意识退后半步:“你干嘛?” 佩兰微微一笑,她上前一步,抬手挡着嘴角,挑眉道:“我有一计,你要不要试试看?” 北息下意识想说不。 佩兰又道:“你若同意,我就告诉你郡公家里凭空冒出来的小表弟是什么来头。” 北息抿嘴。 他比佩兰小五岁,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对付他。 不论剑术也好,这种奇怪的好奇心也罢。 她总有办法勾着北息,让他蠢蠢欲动。 佩兰挑眉,看着眼前比她高出半头的男人,食指指尖挑着他的下颚,微微眯眼:“怎么样,北息小弟弟?” 北息深吸一口气,抿着嘴,点头自嘴皮子里挤出一个“好”字。 次日,阳光大好。 李念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揉揉眼睛,半途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睡前那欲盖弥彰的举动,困意眨眼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忙转头,一眼就看到沈行之坐在床边,似乎听到她的动静,才回过头来。 往常此时,沈行之早就已经更衣完毕,长发盘起。 但今日今时,他却依旧坐在床边,一身亵衣未曾换下。 “醒了?”他垂眸,沉默片刻才说,“看天色,已过巳时三刻,但北息和佩兰两人都不在。” 李念闻言,蹭一下从床上爬起来。 她抬起头,望向屋外。 巳时三刻,折成二十四小时制,就是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以后。 她现在更衣洗漱穿脱都不方便,佩兰没有绝对的理由,是不可能不在的。 沈行之似乎看出她的担忧,轻声说:“先换衣裳,我已经让客栈小二跑腿去喊林建成和仲康顺了。” 金灿的阳光被窗棱割裂成碎片。 李念和沈行之隔着屏风快速换好衣裳,她长发垂着,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女子样貌颇为明显,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着头尽量不对上沈行之的视线。 她眼看着沈行之在屏风另一侧穿好衣裳,自己对镜子束发,没多久就已经戴好小冠,自己却瞧着男子的发带发冠,手足无措。 她没干过这些。 以前是***,用不着她做。 再往前是现代人,一根皮筋解决问题,更是不会了。 就在她拧巴纠结的时候,沈行之站在屏风另一边问:“穿好衣裳了么?” 她有些慌乱,手捧着发带和簪子,为难道:“衣裳是穿好了,但是这……” 沈行之站在外侧,屏风上透出他挺拔身躯的剪影。 他低头,拾起链子,慢慢从屏风外侧踱步而来。 看到李念披头散发,手捧发带和木簪的样子,脚步微停,而后竟走得快了些。 李念正尴尬,不知该怎么解释时,沈行之俯身拿起桌上的发梳,又抽出她手里的发带和木簪,扯过一把凳子,轻轻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对镜坐下。 他什么也没说,一手捧着李念的长发,一手捏着梳子,轻轻梳过。 镜子里,李念看着身后沈行之的面容。 他沉默着,却十分认真。 每一下都从头到尾,不留下一点碎发。 她实在有些难为情,长这么大,不会梳头,甚至不知道发簪怎么用,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故意说点别的尬言尬语,找补了起来:“沈兄很会梳头啊……”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说法不对,尬得离谱,忙又说:“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太笨了,不会梳头。” 沈行之抬眸看向铜镜,镜子里映出李念窘迫无比的模样。 他轻声笑了:“我有个有心机又腹黑的兄弟,他很忙,上学读书时总为了多睡一刻钟,宁可披头散发地去见先生。” “哦……”李念点头,“那你真是好心。” 沈行之挑眉,摇摇头:“他身份高,先生看不下去也不敢得罪他,就搞了一套连坐的惩罚。他披头散发来一次,我就得洒扫学堂一天,还要在院子里坐百个蹲起。” 李念半张着嘴。 沈行之将她长发盘起,系上发带。 “所以,后面我天天蹲在学堂门口,抓着他梳头。” 他拿起发簪,仔仔细细从小冠中穿过。 第50章 不是姓李的人都是李氏 世帝当年是不愿意去学堂的。 他身为太子,本身政务就多,再加上行军那几年早就已经跟着那时的军师,如今的丞相,把帝王学和诡诈之术学了个透彻,以至于天下太平安稳后,太傅还真没什么能教他的东西了。 可太傅要的从来都不是他苦学求知,只是要个未来帝王展现给世人尊师重教的态度。 世帝有态度,但没精力。 于是就有了太傅拿沈谦开刀这件事。 但太傅不知道,尚是太子的世帝与楚阳郡公世子沈谦两人的关系,说是挚友并不能概括全貌,应该说挚友中的损友,才更有味道。 眼见沈谦替他受罚,世帝脸都要笑开花了。 往常多睡一刻钟才起来,有沈谦垫背后,果断多睡两刻钟。 逼的沈谦日日黑着脸先直奔东宫把他从床上挖起来,给他梳好头发,帮他更衣,再生拉硬拽带到学堂去。 他此时看着镜子里的李念,觉得自己这辈子和李氏一族,应该是有些前世恩仇的。 两人从厢房出来时,林建成带着王崇古,还有得到消息的仲康顺刚刚赶到。 三人直奔正厅,王崇古连寒暄都跳过了,直接捧着手里的油纸包,冲到沈行之面前就问:“你没尝吧?”他问完,又看着李念,“你也没尝吧?” 他咂嘴,不等人回答,将油纸放在桌上,拍着桌角道:“这哪里是什么硬石膏啊,那是红矾!” 屋内,众人被他镇住,皆露出迷茫神色,只有李念立马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砒霜?” “对!砒霜!”王崇古指着那一包已经分出来的红矾,“你送来的那一包里不明显,看起来确实像是硬石膏,但我让仲先生把他那所有的存盐都拿来,蹲在地上分离了几日,这一捧就是分出来的东西。” 他斩钉截铁:“是砒霜啊!这盐商真是疯了,盐里面加砒霜,这是要人命的啊!” 李念站在原地,她低头想了想。 如今五月,距离历史上太平五年的盐乱爆发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最初便是陆陆续续出现死人。 后面追查出来后,才发现是盐有问题。 但确定时,有问题的海盐已经流入大魏半壁江山,这才为后面农民起义埋下祸根。 她抿嘴,手攥成拳。 只要她此时向甘露殿寄去自己的手书,世帝只要看到是她的字迹她的信,就不可能不管。 但是,她费尽心机,三年时间才从宫墙内逃出来,她的抱负,她的梦想,她的愿望,一切都会化成空。 她势必会被带回去,也最终还得回到那高墙里。 就算这次她得以侥幸,废除和楚阳郡公的婚约,可下一次呢? 如果是建安世子呢?如果是邻国的某个皇子呢? 她是大魏的***,吃万民税供,当百姓需要她用自己后半生换江山十几年的太平安稳时,她没有勇气还能如这次一样,一走了之。 她站在屋檐下,阳光落在她的脚边。 就像是那一道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笼罩不到她的身上。 沈行之始终望着她,他眸光轻垂:“林大人,你那里应该还有五百里加急用的奏册,速速拿来。” 林建成愣了下。 加急奏折不是寻常事能用的。 他拱手道:“这盐案眼下还有些不清不楚,直接上奏是否不妥啊?” 只是查到了掺杂砒霜的盐,没抓到掺砒霜的凶手,就算报上去,事情也看起来没头没尾。 沈行之却挽起自己的袖子,沉默些许道:“作为京察,有责任和义务,将这消息传回甘露殿上。” 他顿了顿,故意道:“且我来之前,甘露殿已经有授意,发现盐的线索必须速速回报,不得延误。” 李念僵硬的后背,听到这句话时,仿佛回过神:“……你知道盐案?” 沈行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你是不是知道?”她有些着急,“此案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砒霜在大魏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若只是有人心怀歹念下了一小部分的毒还好,怕就怕有心人故意以此大做文章,扰乱天下的根基。” 她说得快而急切,但每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林建成沉思片刻,他点头,往后退出去:“且等着,我去拿奏折,再去安排驿马官员做准备。” 他甚至连礼节都不顾,转身就往外走。 沈行之望向仲康顺:“仲先生也别在这等着了,把盐有毒的消息放出去,带人马上去各个盐行把有毒的盐筛出来,再给各地商会去消息,别耽搁。” 仲康顺站在原地,他两手置于大肚子上,目光看一眼脸色惨白的李念,问出了李念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那……佩兰怎么办?” 沈行之低着头。 他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袖子挽起,右手上破皮的伤口已经快要痊愈。 屋内安静许久,他缓缓道:“百姓安危在前……”他侧目看向李念,又看向仲康顺,“待奏书写完,我亲自去找。” 仲康顺有些犹豫。 他半身站在阳光下,目光望着李念,犹豫迟疑了许久,最终转身离开。 天下为重,百姓安危为重,李念怎么会不理解呢? 越是理解,越是担忧,越是觉得自己现在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的样子,就像是个笑话。 沈行之望着她,瞧着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声音温和了些:“没想到,李兄还懂天下根基?” 他这话让李念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僵硬着脖子转过头,看着沈行之带笑的容颜。 “有些话我本不应该说。”他上前一步,“李念,你不是朝廷命官,你只是云山城内居住的一介布衣。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小,背后却是通天一般的大。” 他竖起一根手指,俯身前倾,点在李念的双唇上:“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提的不提。” “可是!”李念指着屋外,“盐案若不管不顾,有毒的盐被百姓买走,难免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这天下……” “天下是李氏的天下,但不是姓李的人都是李氏。”沈行之的腰弯得更深,他眼眸炯炯有神,望着她的双眸。 李念还想再说什么,沈行之微微摇头,轻声说:“有些事情,多相信一下别人并不是什么坏事。天子比你我都要心明眼亮,定会做出最好的决断。” 第51章 醒有几分醒?睡有几分沉? 李念没有理由反驳他。 她从沈行之清冷的言语中,听出几分警告的意味来。 也是,哪一朝哪一代,盐案都不是小事,她如今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对这件事如此敏感执着,难免惹人怀疑。 先前二十年,她确实嚣张跋扈惯了。 身为***,只要不涉朝政,她尽可以被称之为呼风唤雨的人物。 她说出口的一句戏话,也都有人捧着追着,变成真。 可如今,她放弃了那个身份,放弃了那些权力和责任之后,自然身上所有的特权,都消散殆尽。 李念深吸一口气。 她了然点头,往后退了半步。 不能再往前了。 她若是贸然行事,虽然救了天下人,但定会坑害帮她隐瞒身份的林建成一家,甚至连沈行之和他京城的八十老母,也要一同被严加查办。 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干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看世人造化了。 时间一点一点向前,那一道倾斜的阳光缓缓走向门外,渐渐离开这间堂屋。 沈行之低着头奋笔疾书时,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揉着自己的额角,沉默不语。 正午已至,沈行之写完书信再写奏本,林建成拿着官印一连盖了四五个章。 直至奏本的最后一个字落笔,沈行之自桌角拿出黑长的印章盒。 他打开之前,抬头看一眼李念。 李念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始终望着屋外。 风吹起垂坠的珠帘,摇摆中发出叮当的声响,鬓边的碎发沾在唇上也无暇顾及。 沈行之低垂了眼眸,他打开盒盖,嵌着贝壳的黑漆盒被放在一旁。 盒子里三枚印章,他先拿起自己的私章落在奏书上,再拿起京察官印盖上。 最后一方,乃是楚阳郡公的大印。 李念仍没回头。 沈行之站在原地,迟疑些许。 他手上那块楚阳郡公的大印,此时此刻就像是烫手一般,在左手手心里来回地翻滚。 不知为何,他此时无比希望李念能回头看一眼,能如昨晚怀疑他一般,不顾一切地看过来,哪怕只看一眼。 可李念终究没有。 沈行之站了一息时间,最终两手将大印盖上,小心翼翼按压片刻后,才慢慢从纸张上,把它们分开。 鲜红的“开国楚阳郡公”印,在“沈谦”私印的左侧,格外清晰。 林建成伸手把桌上的奏书整理好,一并拿在手上,堆叠在一起。 他一抬头,沈行之手里还拿着大印。 林建成迷糊了一瞬,转头顺着他视线看到李念的时,心下了然。 他思量些许,轻声道:“沈大人,下官这就遣驿马官将奏本送出去,您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么?” 沈行之这才慢慢回头。 他看着手里的印章,再看看桌上的盒子,片刻后将印章放回盒子里,扣上盖。 “林大人。”沈行之抬起眼眸,“府上可有飞刀?” 林建成愣了下:“啊?” 飞刀这东西并不多见,江湖人用得多一些,官家手里很少。 林建成府里没有,最后让县丞在府衙库房中翻箱倒柜,找出来两把。 巴掌大,刀头不那么锋利,肉眼可见的有些钝。 “这就行。”沈行之顺手拿在手中,看着天色向晚,便又侧身询问身旁李念,“饿了么?” 李念一头雾水。 晌午要办盐案,她懂。 自己的侍女与他沈行之的贴身侍卫,和天下百姓相比,分量确实没有那么高。 但现在,盐案已经办妥,五百里加急的驿马早就飞奔出去了,连仲康顺都差人传话说往各地去的急件都已经在路上。 他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问她饿不饿。 他果然还是那个沈行之,做事让李念看不透想法的男人。 “我以为你要这飞刀,是为了去救你的北息和我的佩兰。” 她蹙眉。 如今天色已晚,暮色初现,天空被夕阳烧出枣红色的云。 她一整日都忍着没说,但此时此刻,是真的忍不下去了。 佩兰在她心中,远非只是个贴身侍女。 刚刚想起前世,不愿意重蹈覆辙的李念,其实是有心无力的。 她在大魏天下享受玩乐十六年,回过神时,大半功课都是从头学起。 而那时她口碑差极,整个内院里就只有比她年长五岁的佩兰陪着她。 亦师亦友,支撑她度过最难的时间,也是她最信赖的人。 让她对佩兰的危险视而不见,她做不到。 她能够强忍着等沈行之一封一封写完书信,沉默着看他安顿好一切步骤,不代表到现在,她还能继续沉默。 “沈行之,天下人是人,我的人也是人,你区别对待,是不是不妥?” 沈行之没应声。 李念有些起了火气,正要再行质问,他却“噗”一下笑了。 似乎他也觉得此时笑出声非常不妥当,侧过身背对着李念,肩头微微颤抖。 “你笑什么?”他这做法让李念更觉得上火,“你的侍卫腰间佩剑,一看就是江湖高手,我的侍女却手无寸铁,虽然会点拳脚功夫但到底是女子,身处险境时难以支撑太久。” 她抿嘴蹙眉:“你不快想个法子救人吧,还问我饿不饿……我饿死了,恨不得把你扔到锅里煮着吃了。” 结果,她说完后,沈行之左手抬起挡着嘴角,笑得更大声。 “你还笑?”李念更气,伸手就抢他手里的飞刀。 沈行之一个侧身,躲过李念的手掌心,立时将手臂举起,笑道:“若是你那侍女听到你这么说她,估计是要将整个刘府都掀翻过来,证明给你看。” 李念愣了下。 她抢飞刀的手停在半空,怒火熄灭了大半:“刘府?” 沈行之怔住。 遭了,一时口快,说漏嘴了。 李念站在原地,敛衽望着他,自下而上抬起头,冷声道:“……你昨晚醒着?” 沈行之面上的笑意仍在。 他慢慢放下高抬的手臂,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飞刀,大拇指指肚轻轻刮了两下刀刃,像是想了一阵,才抬眸看着李念的面颊,微笑询:“你希望我醒着,还是希望我没醒?” 李念被他的反问,窒了一下。 夜风吹拂,草香笼罩着两个人。 李念眉眼之间倒映出沈行之一个人挺拔的身姿。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色的外衫,形制简单,腰间云纹腰带上坠着一枚白润的玉佩。 将那股出尘的凛冽气质,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他不笑如冰,笑起来如谪仙降世,手腕来回翻着,把玩着手里的飞刀,什么也没说。 可李念觉得,他已经将话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能说的不能说的,尽在其中。 李念两只手指来回摩挲着,眸色里多了几分考究:“醒有几分醒?睡有几分沉?” 沈行之挑眉。 他越发觉得眼前这小丫头明艳过人,天资绝顶,生在帝王家可真真是称得上天命所归。 “十分。”沈行之微笑道,“醒也是十分,睡也是十分。” 李念的手紧了。 她两只手叠放在一起,置于身前。 往昔沈行之那些过度回避的动作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十分清醒,便是早就知道她是谁。 李念站在原地,浑身上下起了几分冷意。 她不想回那高墙之内,也不想做和亲联姻的棋子,眼眸在他身上打了个来回,两手慢慢背在身后。 她笑起,故作轻松道:“哦,原来没醒。” 沈行之抬起眉毛,手里的飞刀转了两圈,也点头温言附和:“嗯,睡得很沉。” 李念尬笑一声,背过身,脸上的笑意散了。 ……要不然,杀了灭口吧? 第52章 平白多了一抹颜色 五月夕阳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温暖气息。 北息和佩兰两个人在神秘院子的外墙前,来回瞧了三圈。 那刘府的最后一个院子,真的没有入口。 找不到门,院墙足有一人半的高度,墙上半个小窗也没有。 这还不是最怪异的。 两人互相打着掩护,在刘府院子里搜了一整日,越看越觉得这员外府里有不可见人的猫腻。 除了最后一个多出来的院子,整个府中有丫鬟,有侍从,还有官家和满院子的打手,但却没有主子。 独独没有主子。 明明是亲眼看着那刘世子的马车进来,可整个院子里里外外,半个主子都没见到。 这三进的四合院中,处处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安静。 人人无声快步而行,从外面看过去,完全不知道里面到底是在做什么。 “外面没有门,那就说明有暗道。”佩兰小声道,“我去找找暗道,你依计行事。” 北息抿嘴,他看着站在墙头上的女人,鼻腔里深吸一口气,抱怨道:“你那计谋行不行啊!” 佩兰望着他,表情里满是嫌弃:“我那个不行,你倒是出一个啊。” 北息登时闭嘴。 他要是能有更好的主意,早就进去了,何至于在这蹲守这么久。 他口中出口气,连连点头:“得,我知道了。到时候主子问起来,我就说是你让我这么干的。”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墙外。 不消半个时辰,北息换了身衣裳,从长街另一边慢慢走到刘府门口。 他一身白衣,原本束起的长发,此时半披散着,额前还留下半边刘海,怀中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把古琴。 但他肩头太宽,骨架太大,这身衣裳着实惹眼。 那故作娇态的走路姿势,把身后二层小楼里,正吃糕饼的李念都看愣了。 沈行之两指捏着面前茶盏,依靠在窗台上,轻声说:“这下放心了么?她们两人都没事。” 李念撑着下颚,目光始终望着北息。 她没想到沈行之早就盯上这刘府,种种碎片拼在一起,倒是让她好奇起来。 “你为什么盯着刘府?因为城隍庙的男尸与死去的青楼男妓?” 沈行之放下茶盏,沉默许久道:“本来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但如今我与你绕弯子也没什么意义。” 他回眸看一眼四周。 这间茶铺也做酒食生意,李念点了一盘桂花酥和一叠红糖糕饼,暂时垫一垫肚子。 此时正是晚膳的时间,二楼空空荡荡,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沈行之压低声音:“我一路追查盐案来此,本是要秘密同一知情的朝廷线人会合。但在青州驿站外,他急急忙忙走了,没有停下来。临走时,当着我的面扔下一个包裹。” “我与北息从山崖绝壁的树杈子上取回包裹,里面就是那块你见过的黑色假‘走沙’牌。” 李念一边听,一边明白了:“你是被那牌子上的城隍庙图案带到城内来的?” 沈行之点头:“仲康顺说得很有道理,我应该是被人算计,卷入这一案,但对方的目的,我始终不清楚。” 线人是朝廷自己的线人,他知道要见的人是楚阳郡公沈谦。 但为什么那日在驿站前面没有停下来,那般慌乱地带着自己的妻儿跑走,沈行之至今都没有头绪。 至于他为什么还要扔下这块假“走沙”牌的缘由,就更是不如同雾里看花,不清不楚。 “沈行之。”李念嘴里咬着糕饼,她低声说,“这盐案背后其实牵扯了不少京官。你应该沿着朝廷的线人都是怎么死的这条路,查上去,至于盐本身,我觉得也只是个引子罢了。” 沈行之微愣,看着她随性而坐的模样,蹙眉问:“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李念没动,她依旧望着窗外,半晌慢慢收回视线,一双眼眸看着沈行之,低沉道:“还能是谁,我那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未婚妻子呗。” 沈行之坐在茶桌对面,看着她信口胡说的模样,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李念似乎是看出他有几分不信,便坐正身子,多说了些:“盐这东西,一家店吃出问题,短时间内就不会有人去买,商家必然会自查。” “但一种情况除外。”她顿了顿,“我晌午着急便是急在此处,盐出问题,处理了便是,可若有心人大做文章,出问题的就不是盐了。” 沈行之微微眯眼。 李念点头,又拿起一块桃花酥:“你别管我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消息,也且信我一次,这侦破大案要案的功劳咱俩平分,你那一份能保命,我这一份能退婚,暂且合作一下,能得一个双赢。” 沈行之仍旧没吭声。 屋檐下悬挂的黄灯笼在夜风中摇摆着,占风铎叮当作响。 圆窗上挂着淡蓝色的帷幔,上面写满了草书大字。 李念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心里又着实担心他把自己送回京城去,便又开口:“那楚阳郡公你听说过么?” 沈行之点头:“听说过。” “那你就更应该和我合作了。”李念一手接着桃花酥的碎屑,咬一口,嚼一嚼才说,“他这个人啊,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还是个手抓权力不放的狠人。” “且不说你只是区区六品,寒门出身,你就算是京城的世家少爷公子的,带着这么个链子,与我一同出现在京城里……”李念哼一声,“我是不要紧啊,为了权力他八成捏着鼻子也得娶我过门,但你就难说了,他怎么可能会放过你?” 沈行之弹指之间被她扣了四五个奇怪的帽子,无语到极致时笑出了声。 他顺着李念的话音,歪酸道:“嗯,所言极是,尤其是这一路,你吃我的喝我的,如今连我的公文也要半夜爬起来偷看,你那未婚妻的心胸就算再宽广,应该也包容不下。” 李念抿嘴。 她是觉得沈行之是在歪酸她,可眼下拉他下水,把他变成自己这边的可用之人才是要事。 她手一摆,拿出一副“你明白就好”的样子,忽略了他那些故意酸她的话语,直言:“所以啊,这链子我们得想办法先解开,然后你再拿了这天大的功绩回去,就算他要对你出手,你看……有功在先,他也不能把你如何,世帝也不能把你如何,起码还能撑一阵。” 沈行之看着她,实在是忍不住想笑。 “好。”他点头,“希望到时追究我欺君犯上的罪名时,李兄能念在如今情谊上,伸把手。” 李念“啧”一声:“你不说,我不说,谁人还会自找没趣,伸手往头上添一抹绿?” 沈行之这次是真被气笑了。 一来二去之间,他头上居然还平白多了一抹颜色。 若非他自己就是当事人,不然还真有说不清的风险。 “你就不担心邵二公子?”他忽然问,“他此番回京,乃是郡公授意,还特意给他安排了春围位置……你就不担心他,告发你?” 第53章 他要抢回来 李念侧目望向他。 提起这件事,李念心头紧了些。 少年心思多半都落在她这里,连世帝都找不到她在哪,邵安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一点一点追到青州来。 他捧着那般纯粹的心意来见她,却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沈行之毁了大半的谋划。 李念是猜得到邵安怎么想的。 原先在京城,李念和楚阳郡公的一纸赐婚,就是邵安迈不过去的坎。 门第上没得比,功勋政绩上更是相形见绌,他守着自己那份心意陪了李念那么久,如今她逃出宫墙,终于有了些许机会。 他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来见她。 可手中那一条玄铁链子,又成了他迈不过去的第二道坎。 李念低头看着左手上拴着的玄铁链,摇摇头:“若是邵安,更不会做这件事。” 她抬眸看着沈行之,轻声说:“这链子只要还在,他告发的人就不会是你一个,而是你和我。邵安只是看起来顽劣一些,他知道说出这件事后会有什么后果,而哪一种,都与他无益。” 李念说完,抬头望着窗外。 大魏江山万里,在史书上有万国来朝的辉煌。 青州的天,晴了半月,可京城这边,却淅淅沥沥,小雨下了两日。 邵侯府门前,邵安的马车刚刚停下。 管家打着雨伞踩着水花快步上前,将油纸伞踮着脚举过他头顶。 邵安没踩脚踏,从车上跳了下来。 “二少爷,您可回来了,侯爷和世子满城找您,家里都乱套了。” 邵安没回答,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油纸伞:“我爹呢?” 管家跟在他身旁,快步道:“在安风堂。”他说完又脸带焦急地追上去补了一句,“您且好生安抚着些,侯爷这次真是气坏了,免不了要对您一通训斥,且听着,别再气他。” 邵安仍旧不说话,浑身上下一股肃然之气。 管家是觉得他有些不一样,可也瞧不出哪里不一样,只能看出他心情不好,便将后面的话都咽回去。 安风堂乃是邵安父亲邵思昌的居所,也是他平日里教导邵安大哥、邵候世子邵平的地方。 此时邵安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入安风堂,两人闻言正欲起身去找他,没想到大雨之中,消失近两个月的邵安,一身淡紫色的衣裳,举着伞大步而来。 雨水打湿他的衣摆,可他脚步没停。 他往日在府里是极厌恶那种湿漉漉的黏腻感的,故而下雨时,宁可绕行回廊,也不愿意就这么踩着一路的水花,任由雨水染了衣襟。 邵思昌和邵平俱是一怔,互相对望一眼,心头都觉得怪。 邵安也不说话,走到门前,收了伞递给管家,站在门外,拱手道:“父亲,大哥。” 他那般郑重,让邵思昌和邵平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邵平见父亲绷着脸,便先一步去抬他手臂:“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连一封家书也没有?太傅找你不到,已很是生气,那楚阳郡公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也来凑热闹?” 听到楚阳郡公四个字,邵安眼底闪过一抹杀意。 他没回答邵平的话,向着邵思昌撩袍跪下:“求父亲,为小儿铺路。” 轰隆! 天空中闪过一道惊雷。 雨势大了,屋檐外飞出一条条水柱,拍在面前的青石板上。 邵思昌愣了下,原本还算平稳的心绪一下就起了怒。 “好好好……”他指着邵安,“你难不成是疯了?!那李念已经不在皇城,她翻墙跑了!连皇帝都找不到的人,你让我去哪里给你找回来?!” “求父亲!”邵安声音大了不少,“为小儿铺一条,为官的路。” 邵思昌站在原地,他烧上头的怒意,被那“为官”二字给浇灭了大半。 他诧异地看看邵平。 邵平也满脸迷茫。 邵思昌抿了下嘴,两手振一下衣袖,声音和缓了不少:“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来说。” 邵安不起,仍然跪着。 邵思昌已经转身走出两步,再回头瞧见他一动不动,叹口气:“起来说。”他道,“你想做官,有人也想让你去做官,为父与你大哥已经探讨了多次,尚且不知那楚阳郡公葫芦里装的什么酒,玩的什么新花样,也搞不清你若真去了,到底是福是祸。” 他说完,叹口气:“进来说。” 邵安望着他。 “且起来吧,我与父亲因为这个事发愁很多天,正好你回来了,咱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邵平伸手将他扶起来,这才找到机会追问,“到底去哪了?” 邵安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用了个不会惹任何人怀疑的说词:“我去找***了。” 京城无人不知,邵安乃是***的玩伴。 最初李念翻墙逃跑后,邵思昌就怕他乱来,没把这事情告诉他。 后面他从***府被发配出去的侍女口中得知李念不见了,在府里打心底里为她开心了几个月。 那时邵思昌觉得只要他不乱来,这样子他就睁只眼闭只眼,谁知年后忽然就不见了。 他们料到他去找人,只是谁也不敢说。 每当别家公子问起,都只敢说他跟着夫人回老家祭祖去了。 搞的邵侯夫人躲在老宅那边,几个月都不敢回来。 邵思昌在太师椅上坐定,差人关上门窗,见屋内只剩下这两个儿子,这才问:“找她?皇帝都找不到的人,你去哪里找?” 邵安低垂着眼眸,他隐瞒了自己已经找到李念这件事,只点头,应了个是。 哪里是皇帝找不到,分明是故意的。 返程路上,邵安想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是李念没有办法挑明自己身份的原因。 第二是……皇帝和沈谦,宁可用一根链子拴着她,也绝不想听她自己的意见,更别说回头看看他。 他要抢回李念,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他要李念一生一世安心在自己身边,就必须有足够将沈谦连根拔起,并且撼动世帝的力量。 邵安这般沉稳地想着,没了桀骜模样,让邵思昌和邵平都觉得事有古怪。 邵平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一副霜打茄子的蔫样?” 邵安抿嘴。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最终开口道:“爹,我知道户部和吏部都有空缺,我想去这样有实权的地方,未来也能帮上大哥。” 邵思昌两手置于身前,他缓缓蹙眉。 他能听出邵安确有几分真情,但依旧忍不住道:“实权的位置,你爹这张老脸,拼不过凌云阁十六功臣的后人们。” 他顿了顿:“但是,你若能殿试高中,我豁出去,给你谋一个来,也不是太难。” 邵安闻言起身,拱手行礼,深鞠一躬:“一言为定。” 屋外,雷声阵阵。 闪电照白了天幕,邵安的身形在邵思昌眼眸里变成漆黑的剪影。 他隐隐觉得,这次他这顽劣的二儿子,是来真的了。 第54章 其实是个空壳子 青州万里星空只飘着几朵薄薄的云。 李念和沈行之坐在二楼的窗前,等到暮色四合,楼下的北息也没能敲开刘员外府的大门。 “你这侍卫也是执着,为什么非要敲门啊?武功那么好,飞檐走壁就探查了,不行么?” 沈行之抿一口盏中米酒,缓缓放在面前小几上,摇摇头:“进不去。” 他伸手指着面前的宅院。 “刘府三进四合院,却在最后一个院子之外,多出一个不点灯的黑院子。” 沈行之慢慢道:“方才已经说了我追查盐案,特意去青州城隍庙,你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同你说过什么?我在里面呆了一刻。” “如仲康顺所言,那块木牌本身只是个祈福的牌子,但售卖的店家说,这牌子可以自己写祈福条带,放进对应的小格子中,祈福九九八十一日。”他又将那块木牌子从怀中拿出来,推到李念面前,“只是那祈福的格子,需要另外加钱,价格昂贵,大部分人并不会购买。” 李念拿起那块木牌,看着上面隐约难辨的“走沙”二字:“你的意思是,这实际上还说一把钥匙?” 沈行之点头。 “登记在册的祈福时间跨度很长,买下这一格的人,供奉了三个八十一天。” 仿佛最后一块拼图的碎片被找到,李念一下就明白了。 “我懂了。”她说,“你去城隍庙调查这件事,打开了那供奉的一格,看完里面的内容后,出来时,和那尸体打了照面。” 沈行之见她明晰,便点了下头。 他犹豫些许,又从怀中拿出另一件物什。 也是一块城隍庙的黑牌,只是那牌子上的文字有变化,李念低头看去,居然看到了发黑的血迹。 “这?”她好奇。 “我从尤寒玉尸体边上捡到的。”沈行之温声说,“但那时,对应的格子已经被打开,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 李念一手拿着一块木牌,恍惚间想到了和沈行之初见那一晚,那些举着火把,在山中要杀他们的人。 “……凶手在找你手里的这个木块。”她推测,“如果说尤寒玉的尸体出现的不是偶然,就是凶手为了把你留在青州的局,似乎也说得通?” 沈行之没回答。 但李念却自顾自道:“哦……我知道了。凶手知道你在追查盐案,知道你是跟着木牌来到城隍庙,他本意打算用一具尸体困住你,但没想到你是京察身份,林建成悄悄把你放了。” “之后他便四处找你,不惜借助山匪的力量,而那时你恰好遭难,和我绑在一起。”李念说到这,蹙眉看着沈行之,“你在那格子里到底看到什么东西了,还能惹杀身之祸的?” 沈行之挑眉。 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纸,推给李念:“格子里,只有这张纸。” 李念好奇拿起,小心翼翼展开。 纸面上有几列娟秀小字,大意是在说,有问题的盐,都是从青州刘员外府,用特殊的方式转出去的,但却没说是用什么方法。 还道自己如果某日被杀,定是因为刘员外府杀人灭口。 落款的字迹看不清楚内容,只画了个怪里怪气的图样。 “这是朝廷线人用的特殊图样。”沈行之边说,边把桌上摆着的小灯笼抓到面前来。 他手掌摊平,示意李念把信给他。 李念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才递出去。 沈行之看着她仍有防备的样子笑了,把信拿在手中,一边对折一下,一边道:“你我眼下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已经没什么需要同你隐瞒的事情,犯不着如此防备。” 这话也就忽悠忽悠年少的小姑娘,李念活了两世,自然不信。 她看着沈行之将信放上灯笼,用火烤着信纸,也不点燃,叹口气道:“你说这个话就不讲武德了。就像我可以杀了你灭口一样,你也可以杀了我,然后链子一扔,这段事,再无人会知道。” 沈行之笑意不减,既没有否认,也没肯定。 他目光落在信上,故意避而不答,把信展开,指着落款处点了下。 原本只有个奇怪图样的位置,在火烤之后,居然出现个透光的印章。 那些碎裂的图样链接在一起,居然组成了“建安”二字。 “这意思是,他是建安郡公手里的线人。” 待信纸上温度散去,那枚印章的痕迹又消失不见。 李念了然点头,忽然问:“你也是建安郡公的人?” 沈行之微微笑着,没回答。 李念在宫里见过建安郡公一家很多次,都是来道谢的。 郡公年岁已高,高祖征战四方时,他曾以少敌多,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围攻建安郡,是一员猛将。 但这些年老了,病痛缠身,基本已经从朝堂隐退下去。 如今接替他的位置,帮他处理政务的是建安郡公世子。 这人李念在宫里见过,年纪不大,但是个不苟言笑的冷脸,为人正直,有话直说,曾经与世帝因为意见不和吵得世帝头疼三日。 可他是个不改的性子。 每每惹得世帝头疼后,他才自觉话又说过了头,次次都跪在殿前自罚。 李念送安神汤去时,一边安慰世帝,一边还得给他求情。 忠臣难得,话说的难听些也得听着,这些道理世帝都懂。 再加上他们之间本就是过命的情谊,也不会真的追究。 只是君臣之间,哪怕只是做给世人看,也得有这么个样子,李念自然也懂。 一般都是他跪个把时辰,李念再去送汤,等出来的时候,顺便就能拿到口谕,让他回去休息,再提点他一句下次别过头。 但总有下一次。 想到这,李念看着手里的糕饼,觉得自己出宫之后没人救他,那性子,估计没少跪。 她见沈行之不回答,自知得不到答案,便不再追问,只道:“所以你一来青州,就已经盯上了刘员外府?” 沈行之点头。 “来青州当日,我让北息去追那线人一家了,导致自己离开青州府衙时,被人打晕和你绑在一起。”他说完,望向刘员外府,“北息观察刘府已经很久了,面上已经探过数次,所以知道这么大的府邸,其实是个空壳子。” 他微笑反问:“如果是你,要进一个戒备森严又找不到出入口的院子,会怎么做?” 第55章 遇刺 刘员外府在青州绝非小门小户。 来之前沈行之专门问过林建成和仲康顺,两人听到这府邸时,都面露难色。 “我压根就不往他家的院子进。”仲康顺道,“那院子太邪性,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他们来找我们商行买东西,我都是轻点好之后,让人送到后门,放下车就跑。之后愣是要过几个时辰,那车才被搬干净。” 他“哎呀”一声,“你说咱们买东西,那都是要用的,尤其是粮油米面,谁也不是买着玩对不对?有进,那就应该有出才对,但他刘府没有的。” “那府里的人,跟修仙似的,米面粮油送进去,仿佛就进了无底洞。”仲康顺掰着手指头算,“他们家不需要佣人洒扫,灶房也不出垃圾,甚至连拉马桶的也从他家里带不出东西来。” 至于住在里面的人,就更是蹊跷了。 林建成咂嘴道:“这刘员外前朝发家,如今做什么生意本官还真不知道,只知他为人低调,不怎么抛头露面。”他顿了顿,“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那个儿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还特别喜欢招摇过市。估计老脸挂不住,不愿意出来。” “哦,他那小儿子确实如小沈大人所言,是个笑容有问题,拿一把螺钿扇子,自称刘世子的怪人。”他叹口气,“什么世子啊!他本名叫刘胜,得意忘形了,自称世子。上次抓到的那个银庄刘二饼,就是他爹小妾的哥哥。” “虽然说是有老爷有小妾,但本官在青州三四年了,还真一次都没见到过那刘员外的真容,所有的事都是他那儿子代办的。仲先生送来的那个刘二饼虽然是居住在里面的杂役,但是夜里他不能留宿,得回自家吃饭睡觉。” “他在刘家十年了,都只能在前院转悠,不能进内院去,见也只见过那刘家的少爷,别人也都没瞧见,蹊跷的很。” 正因如此刘员外的宅子不得不探,但是北息观察了接近一个月,也没找出具体应该怎么个探法。 此时此刻,李念手里拿起糕饼,咬了一口。 她了然点头,也看向刘家宅院的方向,温声说:“顺水推舟,投其所好,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搞清楚最后一个院子是怎么进出,又是在干些什么,确实是个好主意。” 她目之所及,刘员外府的大门前,北息已经足足敲了半个时辰。 这宅院的位置极好,正北方向,大四进的格局,堪比京城半个小侯府的面积。 宅前面那条大道,东西方向是青州最有名的书院与诗楼。 白日文人乘车路过得多,现在天色暗下来,整条街道上反而没几个行人。 北息敲了很久,大门终于缓缓拉开一条缝。 “你找谁。”门内人声音沙哑,透着几分不耐烦。 “大人。”北息颔首,他努力憋着声音,让自己说话的腔调听起来温柔一些。 还学女子福身行礼,施施然道:“我是来见世子大人的,前两日施粥时,世子大人曾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他说我要是回心转意,就来这找他。” 开门的人将信将疑,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片刻:“你等着。” 说完,咣当一声又将大门关上。 北息站在门口,听着门口的脚步声走远。 直至此时,坐在窗口的李念才看清,原来大门后面的树上,还躲着一个人。 此时她闻风而动,跟着院子里开门的黑衣人,快步走进垂花门,从偏房后的小路走上回廊。 佩兰一路压着身子,看门房同另一人说了什么后,又转身往回走。 她悄悄跟着第二个传话的人,追到第三个院子的回廊处。 传话人在内院转了一圈,最后从偏房小屋走进去,不见了。 佩兰等在院墙上,足足一刻钟。 那之后,传话人又从偏房里出来,原路返回,回到门房这里了。 大门再次开启,北息依然站在门口。 门房说话倒是客气了几分,他颔首道:“里面请,我家少爷要见你。” 北息微微点头,他抱着琴刚要迈进去,门房又道:“琴留下。” 北息一滞。 “少爷说了,人去,什么都不能带。” 夜风微微吹拂,北息微笑着看着他:“琴价值不菲,若是放在外面……” “要进去就把琴扔外面,要不进去现在就滚,哪里那么多废话?”门房的声音大了。 北息一时站在原地,有些举棋不定。 “不进来拉倒,耽误时间。”门房说着就要关门,北息忙道,“好好好,琴我放在这,放在这。” 他抱着琴,转身往门边走了两步,抬眸望向窗口的沈行之。 李念没见过他们如此默契的样子,沈行之只打了两个手势,之后拿出飞刀,在李念还没看清动作时,便已经飞出两支。 北息悄无声息接在手里,飞快收入袖中。 这一套动作太快,李念半张着嘴。 “你早就知道他需要?”她好奇问。 沈行之从座上起身,示意她跟上,边走边说:“那刘世子显然是个断袖之癖,要用声东击西的法子,敲门的就不能是佩兰。” 他照顾着李念的脚步,小心翼翼踩着楼梯往下。 “北息惯常带剑,他就算要混进去,也不会手无寸铁贸然往里进,就得有什么东西,用来隐藏他的剑。” 他轻声说:“我只是赌那刘世子也不是天真之辈,他几次三番试探,就算现在开了门,也绝对不是毫无防备。” 说着,两人并排行至楼下,望着街道对面已经关上门的刘府,缓缓踱步而去。 琴就那样靠在门口的石狮子边,沈行之俯身抱起,打开暗匣看了一眼。 这般奇巧设计,李念未曾见过。 此时踮着脚伸着脑袋,好奇往前凑。 沈行之俯身,将琴匣拿给她看了一眼。 李念伸手去接,他却侧身挡了她一下:“沉。” 他边走,边把匣子里的长剑连着剑鞘一并拿出,握在手中掂量两下,又递给李念:“试试?” 李念觉得一把剑能有多重?她单手抓起,沈行之松手的瞬间,砸手的力道传来。 还真沉。 与现代工艺制作的长剑不一样,她手里这把,沉得紧。 趁这机会,沈行之低着头,将绕在自己手腕上的白发带取下。 “你怕血么?”他忽然问。 李念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发带遮了眼眸。 微光之中,李念只觉得手里握着的剑轻了不少。 她耳旁传来叮咣两声,回过神时,发带飘落,剑已回到剑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沈行之的面颊,与那件出尘的白衣上,多了几道鲜红泼墨一般的血迹。 李念倒抽一口凉气。 她脑袋里嗡一声,下意识退了半步,眼睛止不住往四周望去。 “别看。”沈行之抬起左手,手背轻轻蹭掉面颊上的血渍,于月光下微笑道,“污你的眼。” 第56章 若她不是个女子,该有多强? 纵然再是刑警出身,见过各种现场,如今这般场面,李念也心神俱震。 她听话没有回头,但身上依旧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和那一晚不同。 当时,敌在明处,她在暗处,她尚能冷静分析。 现在,那些刺客都不知是从何而来,也不知有几人,下一个会从哪里冒出来,她都不清楚。 与沈行之两人在这长街上就像是活靶子,一时只能见招拆招。 说不怕是假的。 李念浑身都在颤抖,连带着那根链子也发出稀碎的声响。 她从未离死亡如此近。 只要沈行之失手一次,她们两人必会有伤亡。 她还不想死。 想做的事情没做,想开的书院也没开。 她拼了命从宫墙里逃出来,不是逃入乱世来送死的。 李念抿着嘴,强行让自己的冷静下来。 可是,人的情绪怎么会是她想冷静就能冷静呢?她越是着急,身上哆嗦得就越狠。 越是这样,心底那一股无力感便更大一些。 她什么也做不了啊! 没有武功,面对冲上来的刺客,毫无招架之力。 若是在这里受伤,还会连带沈行之一起寸步难行。 那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瞬间席卷了李念的全身。 怎么办? 逃命也不是,站在这坐以待毙也不是,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别怕。”沈行之放倒她身后两人,似乎是看出她的恐惧,后背贴在她身上,和风细雨般安慰道,“区区蝼蚁,不足为惧。” 区区蝼蚁? 李念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区区蝼蚁,她也无能无力。 “我们会用声东击西,对方也会调虎离山。”沈行之依旧背对着她,“李念,深呼吸,把自己的心绪集中在你擅长的事情上。” 李念嘴里应了一声是,身体却沉重得连半分都动弹不得。 什么叫擅长的事? 她现在思绪全无,眼前时不时闪过喷溅的血花,他却说什么集中心思? 又是一剑擦过,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李念呼吸都要停滞了。 沈行之的手轻轻挡住她的面颊,扑通一声后,他轻声问:“想想,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又为什么会被袭击?” 李念抿嘴,心如擂鼓。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血管中有一股力,扯着拽着,强行让她思考起来。 “我们来这里,只有两个人知道。”她道,“林建成和仲康顺。” 她说出口时,愣了下。 沈行之拾起搭在李念手臂上的白色发带,笼上她的眼眸。 他俯身凑在李念耳旁,轻声说:“应该不止他们两人吧。” 李念站在原地,她仰着头深沉地呼吸着。 “对,不止他们俩。”她手握着空荡荡的剑鞘,一动不动。 耳旁时不时传来打杀声,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般,她心绪竟然真的慢慢平稳了下来。 “看似只有林建成和仲康顺知道,实际上操作整个过程的人,还有马夫和县丞。” 她缓缓闭上眼睛。 打斗她不擅长,夜探刘府她也不擅长。 但分析推测,她从前擅长,往后也一样擅长。 “你到青州没有出事,前脚去城隍庙拿了木牌,后脚查案的官员就来了,但那尤寒玉其实早就死了。你血雨腥风里走惯了,在进入城隍庙时,不可能没注意到有尸体。” 李念耳边响起一刀,她下意识“啊”一声,往另一个方向躲过去。 那温热的怀抱搂了她片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没错,如果那时就有,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李念点头,哆嗦道:“所以,是你在打开线人供奉的佛龛时,有人为了拖住你的脚步,将尸体从城隍庙那一处断裂的墙壁处,抬进去的。”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 “但一如我们刚才所说,他没想到林建成不审你,甚至把你偷偷放走。” 咣当! 她身前似乎落下一物,滚了两下,在她脚边不动了。 “之后呢?”沈行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之后……之后你被人追杀,过程中还被……”她顿了顿,自顾自摇头,“不对,杀手是真的追你的杀手,但链子是意外。” 她愣了下。 整件事若是排除链子的干扰之后,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李念和沈行之往前的每一步,知道的人其实都很少。 但阻拦他们脚步的人,却目的都非常明确:不想让他们查刘员外府。 换句话说,也就是不希望他们插手盐案。 “我懂了!”李念道,“那个素月,只是障眼法而已。他的死,只是为了把你我的视线拖在妓子死亡这件事上!” “是有那么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来查盐案的,用各种手法拦住你。直到今天,他拦不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李念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能确切地知道他们查到哪里,又能从中周旋,对外传递消息,还不会露出一点破绽的人。 “县丞。” 那时,月压屋檐,李念低沉地念出这两个字。 黑衣刺客躺了一地,两人站在其中。 李念像是回过神,将脸上的白色发带往下一拉,看着一身血污,满脸嫌弃,正擦着面颊血珠的沈行之:“你早就知道?” 沈行之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几分惊讶几分敬佩。 他微微点头:“有些事,那时不能告诉你,现在敞开了说也无妨。” 李念了然:“以后不能不告诉我。”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霸道,多少带着歧义,便摇摇手上链子:“起码还绑着的时候得告诉我,这显然性命攸关,不能藏着掖着。” 沈行之缓缓挑眉,提着剑的手背又擦下面颊。 他其实很惊讶。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光是保持安静,如她这样站着,也是极艰难才能做到的程度。 和其他情况不同,一条玄铁链,就注定他们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失误,走错一步,便会血撒当场。 沈行之让她试着去思考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没底,甚至做好了如果她乱来就打晕的准备。 结果她站在那,一动未动。 不简单。 不愧是李氏一族的血脉。 不管是出于什么因由,没上过战场,没亲手杀过人的天之骄女,不仅能保持基本的冷静,还能分析当下的局势,属实令人刮目相看。 若她不是个女子,该有多强? 第57章 朝廷的线人 沈行之手握长剑,搭在手臂上,于血染的白衣中擦了正反两面。 “还怕么?”他问。 李念眼睛根本不敢看地上,只仰着头,尬笑道:“怕啊,别看我现在状态还好,心里可是怕得不行。” 她面色虽然苍白,呼吸勉强还算平稳。 沈行之微微点头,慢慢将剑收入剑鞘。 李念看他空了手,问:“没有了么?结束了么?” 沈行之没说话,拎起连着两人的玄铁链子,收到最末端,隔着链子握着李念的手腕,拉着她慢慢回过头。 月色下,原本空荡荡的街道上,此时站着不少高举火把的人。 刘胜站在正中,拿一把螺钿扇子挡着半张脸。 他挑眉看着眼前两人:“真厉害呢,现如今的京察都是这么牛的人物?” 说完,他又咯咯笑起:“你这样的我最是不喜,还没怎滴呢,就拔剑吓人,自以为牛的不得了,其实蠢笨得很。” “啧啧啧。”刘胜抬起手指,冲着李念,笑道,“我说让你把这个小哥交给我,你倒是好,给我送来个粗壮如牛的,这是谁来消瘦谁啊?” 沈行之微微眯眼,他往前半步,把李念挡在自己身后:“怎么?不喜欢?” 刘胜撇嘴摇头:“不喜欢,不合口味,强行凑在一起,多徒劳啊!” 沈行之哼笑一声:“那尤寒玉,就和你口味了?” 刘胜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他仰起头,装模作样踱了两步,点头道:“别说,他若不是朝廷的人,我还真挺喜欢呢。” 李念愣了下。 尤寒玉是朝廷的人? 她心下登时了然,原来沈行之一路追过来要找的线人,是他。 “可惜了,尤老板风姿阔绰,一颦一笑都很得我心意,他愿意亲自上门陪我玩玩,我还当真是欣喜了半月的。” 说到这,刘胜的表情眨眼阴沉下来。 “只是他在我这,手脚不干净,不老实,日日都想着出去……”他放下手里的螺钿扇子,哼一声,“我花五百两,可不是买个花瓶玩玩的。” 尤寒玉若是线人,说明他早就得到追查盐案的任务,潜伏在刘家宅院里,也全是为了弄到消息和证据。 沈行之来青州,本和他约好要在官驿见面,结果那时尤寒玉悄悄收集线索这件事已经败露,所以刘胜就如同处理先前那些妓子一样,把他杀了。 而沈行之在官驿外见到的逃跑的那些人,应该就是尤寒玉的家人。 “你杀了尤寒玉,就为了绊住沈行之的脚步?”李念探出头,追问道,“你倒是个有本事的,居然知道京察的路径。” 刘胜微微眯眼,扯了一下身上披着的狐裘。 他先吐槽起李念的声音难听,之后便抬手招呼他们俩:“想知道啊?那就跟我来,这大路上,可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 他转身,扭着腰道:“也别想着谁能来救你们,林建成那个蠢货,现在估计正被人忽悠着在五什汤那开雅间等二位呢。” 说完,刘胜又举着扇子挡着嘴角:“本世子啊,可最喜欢看这天下的庸人们,自投罗网咯。” 李念白了他一眼。 院墙外,只有沈行之和她两个人。 那院墙内,可是还有佩兰和北息,再说了,李念也不是傻子,先前吩咐仲康顺的时候就叫人暗中盯着了,他们此时一举一动,仲康顺不可能不知道。 去刘员外府,那自投罗网的到底是谁,还不一定呢。 “说说看么,刘世子大人大量,输也让我们输个明白。”李念深吸一口气。 她眼眸避开了脚下所有的尸体,跟在沈行之身后,缓缓迈出第一步。 天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连沈行之都被这一步怔住。 但李念此时,所有的思绪都在事件本身上,她迫切地希望知道背后的主谋到底是谁。 她太需要平定盐案的功劳,以至于必须迫使自己忘记,忘记她现在正身处一群豺狼虎豹之中。 刘胜没回头,媚声道:“知道了又如何?你现在就算跪着求我收了你,我也不可能对你手下留情了哟。” “说说么,我自认是个做局的高手,没想到栽在你手里,多少还有点惺惺相惜呢。” 这惺惺相惜四个字,李念说得自己都有点犯恶心。 但刘胜似乎被触动些许,居然回头挑眉看着她,半晌道:“我平生啊,最恨姓沈的。”他哼一声,“京城里有个烦人的楚阳郡公就算了,来了这,还有个烦人的沈行之。” 他微微一笑:“但你们也别太高看自己,我可不是为了拌着他的脚步,我纯粹就是想杀他而已。” “虽然不知道林建成那正直的一根筋,到底为什么要放你走,但没关系,官家的手杀不了你,我就亲自派人杀。”说到这,他猛然回头,手指着沈行之,大声道,“你是真的很烦啊!” “你知道么,尤寒玉那是非死不可,没办法,我杀他的时候我也痛心疾首啊!但那素月,陪伴我这么些年的人,为了再试探一次林建成,我可是把他都杀了,居然也能让你们俩给逃了!” 李念一边听,一边蹙眉:“嗯,你自己说出来可真是太好了,最近流行展示杀人功绩?” 刘胜挑眉,不屑道:“我自己的人,想杀就杀,想埋就埋,有何不可?他们本就是妓子、奴隶,没了再换便是。” 他边说,边站在刘员外府的门口,抬头看看匾额,又别有深意地回头,笑道:“你们不是很好奇这里面有什么呢?来啊!进来看看啊!” 此时此刻,偏房中,佩兰站在移动过的书架前琢磨了片刻。 那书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四周也都干干净净。 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一口气,火苗微微跳动着。 佩兰举着火在书架四周转了一圈,直到贴着地面时,火苗微微摆动。 有风。 她吹灭火折子,把书架从侧边推开。 书架背后,最下端,居然有个封着铁栏杆,只有半人高的窗。 她蹲下身望去,眼前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地牢,中间摆着一张桌子。 而另一侧,北息正被人倒吊着,嘴里塞着麻布,一双眼睛幽怨无比地盯着她。 第58章 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院子里,走过第二个回廊时,李念了然点头。 她终于搞明白了。 “哦,你是说,那些人其实也不算是你的男宠,你只是买了他们,让他们帮你传递消息,用完之后就杀了?” “嗯,很聪明。”刘胜道,“这世间只有死人比较安生,永远不会说走嘴。” “确实,又是妓子,嘴里本就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寻常人只当听个笑话。”李念竖起大拇指,“高啊。” “哟,过奖哦。”刘胜哈哈笑起,“毕竟你也知道,在这大魏买个盐,简单,但要买些砒霜出来,还是难啊!” 大约觉得已经到了自家地界,稳操胜券,用不着绷着遮掩着,刘胜说话的口气都要轻松不少,脚步也欢快异常。 李念始终觉得他说话奇怪,像是掐着嗓子一样,还觉得他那笑容甚为阴冷。 第一次见时,她蹲在地上捡石子,悄悄观察了一下这个人。 正好看到他扇子后面的笑容,嘴角扭曲得像是一个大写的u。 正常人是笑不成那个样子的。 这也是她多年刑警的直觉,当时就感到这个人应该就是凶手。 “你这么说,很多事情我倒是对上了。”李念依旧追问,“你那些大额的银票支出,不是买人用的,是买砒霜啊?” “砒霜哪里要那么多银子?”他回眸一笑,“那是买砒霜之后的买命钱。只是他们几个都是蠢货,银子放身上也不用的,我难不成还要给他们烧了送去地府么?必然拿回来啊。” 他说到这,停下脚步,颇有深意地折回来,走到沈行之面前。 他媚笑着拉住沈行之的领口:“我把银庄的账本子拿出来钓鱼,你咬得还真挺快呢。”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拍拍沈行之的胸口。 他怕是忘记沈行之方才刚浴血而战,白衣上都是血。 现在血迹未干,他正反抹了两下,反而沾了一手,脸上的表情登时难看,极其厌恶地“呸”了两声,伸手就要往李念身上抹过去。 沈行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冷声道:“你敢动他,我现在就掰了你的手腕。” 刘胜没动。 他眼眸盯着沈行之,似乎觉得他不像是在说笑后,才一把甩开他的钳制,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把我们留在青州,应该也不是为了好玩吧。” 刘胜瞪她一眼,估计是被搅了兴致,怼道:“关你屁事哦。” 说完,抬手道:“给我赌上她的嘴!” 眼看四周几人上前,手里握着脏麻布,李念连忙摆手:“不不不,不劳壮士动手,我自己来。” 她赶忙解开挂在脖子上的白发带,塞进自己嘴里。 至此,刘胜才像是舒坦点,哼了一声,不再多说。 月已经不见,星辰万里,薄云片片。 进门时,她怀里的剑被人强行夺走,现在她和沈行之四手凑不出一颗石头子。 往常女装时还能摸出个戒指耳环,可现在,两手空空,硬碰肯定不现实,最好还是乖乖跟着走比较安全。 她目光自屋檐扫过,这院子里真如沈行之说的那样,没有人气。 看起来处处都点着灯,但连半个移动的人影都没有。 这宅院确实是个空壳子。 刘胜的脚步从第二个院子末尾就变了。 他领着两人没往三院子去,沿着一条一条小路挤过去,站在与马厮五米距离的茅厕前,命人抱开了茅厕旁边囤积的马草。 一条暗道顿时出现在两人面前。 刘胜哼一声,指着只能过一人的洞口:“你们俩,先走。” 李念看看沈行之,再看看那刘胜,先走到洞口前。 她低着头钻了进去,没走两步,链子便已经扯不动了。 沈行之在她身后,半个身子刚刚钻进这小门中。 他站着没动。 李念正好奇,就见他眨眼之间,顺手扯过外面一个抱着马草的喽啰。 不等众人反应,喽啰手中的马草就被点燃。 那喽啰被卡在洞门口,眨眼就成了火球。 洞外,刘胜愣住,等他反应过来时。 沈行之已经拉着李念跑远了。 “混账!”他怒道,“把所有的出入口都给我赌上!我要闷死他们!闷死他们!” 说是地道,其实是个相当开阔的空间。 越往里,空间越大。 李念一路跟着沈行之,在拐角的墙面上瞧见了个黑墨刚写下不久的“左”字,旁边还摆着方才被丢弃的剑。 沈行之拉着她,一把抓起剑,径直左转。 李念有很多想问的问题,见他脚步不停,也不敢吭声,只跟着他往前。 直到一片开阔处。 这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喽啰,桌椅翻倒,博古架上已经空了。 沈行之已经没停,看一眼墙面上的“右”字,拉着李念一路向右。 身后烟尘已经快要追上两人脚步,沈行之的步伐越发的快起来。 直到眼前看到出口,他一把抱起李念的腰,将她从洞口处先推上去。 洞外站着林建成和仲康顺。 一见李念出来,两人慌忙伸手去拉。 之后再一同将受困于锁链的沈行之,也从里面拽了出来。 “你们怎么在这?”李念有些惊讶。 “他画的图,说在这让我找人挖个洞。”仲康顺拿着手里的图,“本来我不想接这个活,奈何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啊?”李念扯过他手上的图,凑在蜡烛前看了看。 仲康顺咧嘴一笑:“那个……我感觉东家你应该也不会嫌弃这天降之财,就找人挖了一天,没想到居然挖通了。” 林建成也蹙眉,他两手置于身前,长叹一息:“哎,现在想想,那日幸好有北侍卫在,不然我若敲开了这刘府的门,兴许早就身首异处了。” 说到这,李念抬起头,看看两人,再看看身后的沈行之。 她好奇道:“佩兰呢?北侍卫呢?” 沈行之沉默片刻:“抓了刘胜就来。”他温声道,“你说的没错,刘胜背后一定有京官。”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身上的血衣。 仲康顺极有眼色,乐呵呵从一旁端过来两件衣裳。 沈行之将血衣脱下扔在一旁,拿过新衣披在身上,边系手上的盘扣边道:“普天之下,能有我行踪的人,也不是那么多。” 第59章 水土不服 李念坐在椅子上,她手里捧着茶,肩头披着新衣裳。 她没办法像沈行之一样,当众就换件衣裳,只能坐着等着,待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客栈再换。 直到现在,她一直强撑着的一股力,才忽然都卸了下来。 沈行之在她身后,与林建成安排着抓人之后怎么审,哪些是要送去京城,哪些又是要就地发落。 而仲康顺就更忙了。 那刘胜孤注一掷,疯狂无比,将马草烧了全部倒进地道中。 又觉得这样还不够,把连接地道的宅子一并烧起来。 幸好沈行之早有预料,这会儿,仲康顺正带着商会众人灭火。 李念坐在屋檐下,空气里充斥着火燎的焦糊味。 她身在其中,忽然觉得不真。 在宫墙内时,听天下事大多是钱粮水利。 闹得最大的也只是哪里有灾荒,哪里有暴乱。 哪怕她上辈子从历史书上学来的,也大多是些社会矛盾在制度与经济、文化上的集中爆发所引起的事件。 比起寥寥几字的“乱”。 留给大魏的笔墨更多是在写他的辉煌与绚烂。 是万国来朝,是文化和经济的巅峰,是让现代人都心生向往的地方。 可她亲自来了,亲眼见了。 一个年轻的王朝在她眼眸里,却是另一个模样。 朝堂上世家可以分割王权,地方上行刺可以有恃无恐。 她出了宫墙,摘掉了***的名头之后,别说为谁做什么事,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如果身边不是沈行之,方才那般境遇,她早就已经死了前次万次。 明明是抱着为后世女子开天辟地的心,毅然决然地走出来。 可现在,第一次开始觉得,自己追求的那一股自由,是不是错误的。 她远离宫墙,创立书院,真的就能将一切传下去? 会不会出师未捷,引起一方动乱,之后在王权之下横尸街头? 她是不是操之过急,所思所想与这一方天地,水土不服? “别怕。” 李念愣了下。 她僵硬着脖子回头,沈行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 他平静如水,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们一起杀出重围,一起逃出生天,好像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这里很安全,不会有刺客。”沈行之轻声说,“我只是看起来只带了北息一个人而已。” 李念望着他,心中却被他的话戳了一下。 如沈行之这般,也知道要暗中藏人,而她自己出宫,只带了佩兰一人。 她心真大。 “沈行之。”李念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夜色深沉,明月不见。 夜风吹动沈行之的衣摆,他站在一方小院里,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李念,与四周匆匆而行的众人,仿若两个天地。 他不知道李念在说什么蠢,但他看得到李念眼眸里的犹豫、怀疑,以及不断蔓延而出的自我否定。 他撩袍蹲下身,自下而上看着李念的面庞,沉默片刻才说:“天下这么大,不是处处都开满鲜花。” 李念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温水上。 沈行之抿嘴,又道:“但若人人都种一朵,早晚处处飘香。” 李念听得出他是在安慰自己。 她嘴角微微上扬,微笑着慢慢点头。 沈行之望着她,看她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没有方才那么苍白之后,才慢慢站起。 “沈行之。”她又唤。 慢起的身形顿了下,他抬头望着眼前人:“我在。” 李念深吸一口气,出人意料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行之滞住,垂眸想了想,温声道:“我自京城出发之前,在御史台得了一张画像。”他肯定道,“还是传神的。” “这样啊……”李念微微点头。 她确实忘了还有画像这件事。 古代人没有相机也没有摄影技术,她便天真地认为自己从京城跑出去之后,满天下谁也找不着她。 没想到古代人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即便画面都是2d,也能和她对上。 原来,那个宫墙,远不是她翻出去,就能一走了之的。 她低头看着手里装满白水的茶盏,指尖轻轻摸着杯缘,轻笑道:“这样啊。” 华夏千年,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是一点一点,靠着积攒出的知识、民心,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那个壮阔的未来。 只有那时,回眸看去,才觉时光知味,岁月沉香。 其中磨难何止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李念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起来。 和眼前这些正在办实事的每一个人相比,都是渺小的。 那之后,刘胜见大势已去,带着自己那些金银珠宝,混在救火的人里,伺机出城。 但他的笑容太异常,说话的腔调也古怪,被仲康顺一眼认出。 他跪在院子里,看着佩兰和北息带出来的几本证据,没了先前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样子。 “你们!我!”他望着众人,低头权衡再三,居然笑了,“抓了我又能怎样?尤寒玉我杀了,他吞下线索,我就把他切开。如今该送出去的都送出去了,该做的都做了,你们来迟了啊!” 他哈哈笑起,面容诡异至极。 李念瞧着他的面颊,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那股违和感的源头,她找到了。 “哦!原来如此!”她指着刘胜,“你是太监啊!” 刘胜愣住,笑声戛然而止。 四周众人也皆愣住,诧异望向李念。 她故作迷茫,尬笑两声,扯了一下沈行之的衣角,非常肯定道:“翊善坊的人,说话大多都他这个味道。” 沈行之回眸,稍稍抬手。 刘胜登时挣扎起来,也没了刚才的从容不迫。 “胡说八道!我不是!”他猛然跳起,怒发冲冠,“你血口喷人,我要杀了你!” 佩兰和北息将他一左一右按住,好事的仲康顺乐呵呵地抬起手,亲自上前扒了下裤子。 他两眼一眯,“啧啧啧”半天,抻着个脑袋,又是挑眉又是“哎哟”。 最后手一松,怪气道:“前朝的手法看起来不太行啊。” 他望向坐在椅子上的李念,竖起大拇指:“这也能看出来,慧眼如炬,不得了。” 李念蹙眉:“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我哪敢啊!”仲康顺嘿嘿一笑,“您这眼神啊,十步开外看这么清楚,三步之内就……” 他话没说完,佩兰空出一只手,猛拍他脑袋一把。 “哎哟!”仲康顺抱着头,“你这是何意啊?” “聒噪。”佩兰瞪他一眼,小声补了一句,“要你多事?” 第60章 我见过你 一来一回之间,李念站起身,慢慢踱步走到刘胜面前。 她看着刘胜彻底泄气的模样,轻声说:“所以,你才给那些妓子的脸上都划上那样的笑容?” 刘胜没说话。 他跪在地上,时不时笑一声。 “何必啊?”李念问,“偌大的刘家,不够你生活?” 她沉默些许:“你那把扇子,想来也不是民间之物,大魏开国后大赦天下,当年带出来的东西,也没让你还回去吧?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剑走偏锋,非要掺乎进盐案之中呢?” 刘胜这才抬头。 他看着李念,哼笑一声。 “别想用这些话套话。”他说,“我不会说是谁让我干的,我已经这样了,我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死,能如何啊?” 他哈哈笑起,“呸”了一声。 李念望着他。 他被压在两人的手臂之间,俨然已是困兽。 她叹口气,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蹲下身,放低身段,望着刘胜。 “我没有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那不是我该管的事情。”她轻声说,“我是真的想知道,仗不打了,天下太平了,你衣食无忧,不像那些田产全无的百姓,只能靠着朝廷救济度日。” “你有偌大的宅院,你有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银子,你有身边那些愿意为了你卖命的杀手……你什么都有,你却还要做这些事,你图什么?” 刘胜被按在地上。 他愣愣地扬起头,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李念。 “好好过日子不行么?”李念问。 刘胜先是怔愣,继而迷茫,随后眼眶红了。 他毫无预兆地流下泪,反而问李念:“我这样的,也能好好过日子?” 他抿嘴:“我男不男,女不女,五岁时家人把我卖进宫去,我在宫里拼了命地往上爬,我拿到的银子一个子都不敢用,我全都给家里了。” “我在里面认爹认娘,当别人的儿子,给一切人跪地磕头,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中官的位置。”他干笑一声,“天突然就变了!” “对,没错,是大赦天下了,我是回来了,可我家里人,吃我的喝我的,却想赶我走。因为我不是儿子,也不是女儿,你明白么?哈哈哈,你明白么?”他哽咽着,笑着,“凭什么啊!” “凭什么那些以色侍人,卑贱的妓子可以活色生香过得很好,我明明拼尽全力,我为了活下去我做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只能得到家也没有的结局?” 他咬着牙质问李念:“你告诉我,我怎么好好过日子?我要回家,我就得把他们全杀了。我在宫里别的没有学会,但我学会了一件事。” “人,要以仇报仇,人,要学会践踏。”他看着李念,“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的么?” “哈哈哈哈!”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是被人践踏着学会的呀!” 宫墙幽深,人人自危。 除了天之骄子,那些出生起就血脉高贵的天潢贵胄,其他人哪个不是被生活所迫? 再加伴君如伴虎,一句话就可能丢了性命,乃是如履薄冰般艰难。 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且如此,一个小小的太监,更是求天不灵,叫地不应。 李念微微点头,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手背在身后,慢慢点头:“我知道了。” 刘胜说完这些话,周身的戾气散了,他似乎接受了自己失败的现实。 北息将他捆起来,准备送上京城再审。 他负手被拴时,无意间看了一眼沈行之的侧颜。 星辰之下,那个换了衣裳的男人,一身沉香色,低着头看手中的信纸。 刘胜微微迟疑,他下意识道:“我见过你。” 沈行之身子没动。 “对,我见过你。”刘胜多看几眼,似是想起什么一样,面色渐渐了然。 他踉跄着往前凑了几步。 借着星辰的光,惊讶道:“你当时没有这么高对不对?十五年之前了,我做梦都不会忘记你的。” 他抿嘴,思量些许:“你是!你是……” 话没说完,北息将塞嘴的麻布按在他嘴巴中,他特意多用几下力道。 之后拍拍双手,推他肩头一把,让他快走,边走边埋怨:“什么毛病,让你说的你不说,无关紧要地说个不停,你刚才是聋了么?没听到聒噪二字么?” 沈行之看着那踉跄的背影,他慢慢合上手里的信。 十五年前,皇城被破。 沈谦和年少的世帝一起搜屋子。 那时候宫女和太监们还剩下不少来不及逃跑的人,他们正为了抢夺那些值钱物件而拼命。 大雨倾盆,沈谦拿着一本名册,站在库房门口,对着天光细细查看。 雨水冲刷着瓦片,激荡起一层薄薄的雾。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完手里的册子,才缓缓开口:“你还不走么?” 他合上册子,回眸望向屋内:“是等我杀你么?” 躲在桌下角落里的太监,怀里抱着一包金银珠宝。 他不知蹲了多长时间,始终低着头。 沈谦深吸一口气,将手里册子扔在一旁:“走吧。”他道,“一回他们都回来了,你也别想逃。” 那小太监这才动弹了一下。 他抬起头,望着沈谦的身影,慌忙从桌下爬出来。 沿途掉了两串珍珠,也顾不得捡,慌张夺路而逃。 沈谦站在门口没动。 倒是身后不远的世帝,笑呵呵问:“你这……战场杀敌的时候手段狠辣,缺胳膊少腿的都得补两刀,让人以为是阎王来了,怎么到了这,你沈谦反而心软起来?” 沈谦慢慢回头,看着年少的世帝,淡然道:“因为这是皇宫,是未来你衣食住行的地方。” 世帝缓缓挑眉。 “也是。”他微笑,“新屋子见血,是有点膈应。” 那些话,刘胜始终记得。 他当年逃命时,慌不择路,出门就转进死胡同。 折返回来再路过那个小院,正好听到恩人的名字。 沈谦二字,他烙在心上十五年。 他坐在囚车中,车一晃,他也一晃。 原来是他。 他那日专门再三确认,直到上家百般保证,说以盐谋反,绝对不会牵扯楚阳郡公,他才勉强说了个愿意。 刘胜望着闪烁着星辰的天幕,像是迟到的回答一般,隔着遥远的距离,轻声道:“谁不想好好生活啊,我也想要安稳啊。”他苦涩一笑,“可是,有人不想安稳,有人逼着我,让我不能安稳。” 这回答,终究是落不到李念的耳朵里。 次日一早,囚车队伍在青州外十里被劫,刘胜被杀的消息,也送到了沈谦手里。 第61章 锅从天上来 沈行之站在青州城五月的阳光下,看着手里府衙带血的信,慢慢将信团进自己的手心中。 林建成站在院子里,揣着手什么也不敢说。 昨日再三合计,将县丞和刘胜分批押送。 县丞混在仲康顺的商队里,扮成交易的奴隶送出,而刘胜走官道上京。 都以为会是仲康顺那边出事,没想到这群人根本不把官家放在眼里,反而对刘胜一方先出手。 沈行之换了一身凉快些的纱衣,那团纸在他手心里来回捻着,发出簌簌声。 他什么也没说,反而转身安慰林建成,温声道:“无妨。” 林建成被他这二字说愣住,站在院子里迷茫许久。 怎么就无妨了啊? 可沈行之言止于此,低头拾起链子,看着身旁的李念,轻声说:“走吧,那锻刀的人回来了,且去问问这链子怎么办。” 林建成明白了,这人显然是故意闭口不谈。 他越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林建成心里越是不踏实。 他欲言又止,拱手想追问,但沈行之连个眼神也没给,抬脚就要走。 林建成实在没法子,便往另一侧走了两步,绕过沈行之,拱手求助李念:“这个……小沈大人,您看啊,这个押送朝廷钦犯,还没出我青州的地界,人就死了,我的衙役也没了,如今这态势,沈大人说无妨,可下官觉得,这怎么也都不会‘无妨’啊!” 李念看他问得诚恳,确实着急。 她抬起头看看身旁沈行之,这人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摆明一副说什么都不打算开口的样子了。 “小沈大人,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您给指条活路吧。” 林建成还在拱手念叨,嘴里满是悲情气息,就差低头抹眼泪了。 李念没辙,只得小声提点他一句:“这事情真和你没关系,这刘胜本就必死无疑。”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沈行之,“他就是故意的,剩下的你就别管了,若有人动你,他也活不了。” 她说完,林建成更迷糊了。 他站在原地,“啊”一声,还想再追问什么,却在恍然间,突然领悟了深意。 两个嫌犯,一个走商队,一个走官道,这安排尚属首次,闻所未闻。 他悟了,这沈谦分明是在试探啊! 试探那盐案的幕后人,到底有没有在他身边安插内奸啊。 林建成了然点头,心里明白了,只要自己不插手,这事情就是上官的意思,还真能和他没有一毛关系。 他松口气,敛襟颔首,侧身让开身旁路,连他们俩要去哪里也不问了,轻松道:“这链子着实不便,两位走起来仔细脚下,下官去安排收尾,就不多呆了。” 他拱手行礼,深鞠一躬。 李念没回头,她被沈行之一路领着,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慢慢往马车方向走。 天光温暖,柳絮纷飞。 踏着脚凳,李念坐进车里,接过佩兰抵过的引枕,斜倚着。 沈行之坐在靠近车帘的下方,他理一把衣襟,待马车缓缓前行,才开口道:“你怎知他必死无疑?” 李念“啊”了一声,对他这种试探已经习以为常。 “因为对方不傻啊,你抓了他,那么知道他是太监,就是早晚的事。你想想,寻常人,别说让太监给自己干活了,在远离京城的青州,十几万人口的城池里,要找出一个太监,都难如登天。” 她摆摆手道:“往常在宫内,那么多太监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现在都记不住几张脸。你想啊,他都离宫那么久了,还有人惦记着他,说明什么?” 沈行之淡笑着,点头道:“说明顺着他这条线往上查,一定能查到京城去。” 马车车窗半开,微风吹动他鬓角边的长发。 他明明随性坐着,却依然端方儒雅,极有大儒风范。 李念颔首,她竖起拇指,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又问:“那若你是幕后主使,你会眼睁睁看着人被送去京城么?” 沈行之摇摇头。 “这就对了。”李念“哎呀”一声,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说:“沈行之啊,这案子你还得往下查,你若是现在回京,定有人联合起来,参你和林建成两人办案不利。” 她圈起一条腿,两手按在膝盖上,笑眯眯道:“运气好呢,也就只是掉个乌纱帽,若是运气不好……看在你这一个月如此帮我的份上,说说你喜欢什么花?来年扫墓的时候,我给你带去。” 沈行之轻笑一声,他也不反驳,只顺着她道:“梅花。” 李念歪头,露出几分好奇。 他便又说了一遍:“我喜欢梅花。” 和李念推测的一样。 既然有人牢牢盯着沈行之,那由青州府衙押送犯人上京,一堆人都在路上出事的消息,很快就有人捅到甘露殿上。 只是和预想的有一些偏差,被参的不是楚阳郡公沈谦,也不是京察沈行之,而是人在京城坐,锅从天上来的御史台左都御史徐振。 理由是他驭下不严,办案拖沓,对风险预估不足,最后酿成大错。 世帝坐在甘露殿内,瞧着那说东扯西的奏本,先是惊讶,继而疑惑,最后看明白了意图,啪一声甩在桌上。 “好啊。”他道,“怕朕最近太无聊,也是费尽心思啊!” 世帝抬眸,瞧一眼面前站着的三省首辅,再看看角落中,缩着肩膀极为委屈的左督御史徐振。 他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高祖皇帝打下天下后,没能登基**便病死在殿内。 大魏开国的第一个皇帝,其实是世帝与***李念的父亲。 在位十年后,传位如今十九岁的世帝。 别看世帝年纪小,人却异常犀利,手腕也绝非常人。 大魏设立三省六部制,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分了前朝设置的宰相相权,多了中书令、省长、尚书令三位。 继位之初,三省六部无一例外,都被他狠狠整治过,如今在职的三位首辅都是他的心腹之臣,对他那琢磨不透的心性,最是了解。 看他此刻笑出声,谁也不敢接话,都站在原地,互相使眼色,戳着对方先开口。 直到世帝笑开心了,也没一个人站出来。 “这折子上说的其实也没错。”世帝笑眯眯起身,从桌后转出来,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 他侧目歪头看着徐振,话音却相当郑重:“既然有错,那就得罚啊。” 徐振被他这两句话,吓得扑通一下跪地上了。 世帝微微一笑,振下手臂,两手负在身后,道:“御史台办案不利,让重要的钦犯死在官道上,此事开国以来尚属首次。但眼下这盐案没结束,阵前易帅乃是大忌,所以朕准其戴罪立功。” 他指尖轻轻摩挲下颚,思索片刻:“这样,着建安世子夏修竹,领兵肃清官道沿途匪患。着御史台彻查盐乱……哦,尤其是沈行之,让他务必揪出幕后主谋,查不清楚,就别回来见朕,连带着御史台也得罪加一等。” “啊?”徐振惊呆。 楚阳郡公瞎折腾,怎么锅都是他的啊! 第62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见徐振委屈出了声,世帝俯身疑惑道:“嗯?左都御史大人有意见?” 连“左都御史大人”都喊出口了,徐振被吓得背后渗出一片冷汗。 他连忙叩首在地:“没有,没有意见啊,圣上仁慈,能让御史台戴罪立功,英明,英明啊!” 世帝闻言微笑点头,又直起腰,看向三位首辅:“诸位爱卿可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 楚阳郡公和世帝之间的关系远非他们几人能揣测的,虽然多有疑惑,但也不敢插手,生怕变成第二个徐振,便拱手行礼:“臣以为陛下安排甚好。” 世帝顿时喜笑颜开,拍拍手,满面孩子气:“好好好,那就这么定了,盐乱事关国本,三位爱卿也请对御史台鼎力相助。” 他说完,快步又回到桌后,居高临下,看一眼委屈冤枉,又有口不能言的徐振:“徐振,你留下,朕还有些话要和你说。哦,还有中书令裴年,你也暂且等下,其余两位若是无事,就先回吧。” 三省首辅皆拱手行礼,尚书令和门下省长都退了两步后,才转身走出殿外。 世帝站在桌后,许久没说话。 他望着甘露殿雕花的窗,瞧着两人走下石阶,走到殿外很远后,才慢慢收了脸上的笑意。 “可真厉害。”他冷言,从一旁拿起沈谦刚刚送到的密信。 “沈谦五百里加急的密信刚到,奏本就先送上来了。”他看向殿内两人,“两位爱卿就不觉得这奏本的速度实在是快了些么?” 寻常事件,哪怕走官驿五百里加急,从青州出发送到京城也需要最少四五个时辰。 昨夜出事,楚阳郡公沈谦的密信第一时间送出来,前后才刚过五个时辰,连世帝都是刚看完信中内容,参奏的本子就已经放在他的案台上。 这中间,本该有的商谈时间,拟定奏折的时间,以及选一个合适的人来上奏的步骤,就像是被吃掉了一般,消失不见了。 “朕以前觉得,沈谦这人太过谨慎,承袭郡公之位后,连个名字都不露。满朝文武除了少数几人知道他姓氏之外,都不清楚他到底叫什么。”世帝慢慢坐在龙椅上,轻笑一声,“现在看,倒是朕天真了。” “这奏本俨然指桑骂槐,满纸御史台如何如何……”他哼一声,“青州的事情,没有一件事是御史台知道的,御史台也未曾经手过,那是朕与楚阳郡公两人之间的谋划。” 他微微眯眼:“两位爱卿,朕这话的意思,你们听懂了么?” 话说到这个程度,谁还能不明白呢? 能比楚阳郡公五百里加急还先到甘露殿的奏本,说明盐案幕后之人,就在京城。 兴许就在百官之中。 徐振连忙叩首,立即道:“臣,定彻查百官,不负陛下信赖。” 世帝见他心里明白,便摆手让他退下。 随后望着站在甘露殿内的中书令裴年。 战时,他是先帝挚友,也是教世帝帝王术和攻心计的先生。 世帝望着他,许久叹口气:“朕接到密奏,沈谦给了邵侯府那个纨绔的二公子一个春围的名额,此事先生如何以为?” 裴年站在原地,慢慢点头:“这件事,我知道。” 世帝追问:“何解?” 裴年眉头微微收紧,眼珠子转了几下,最终摇摇头,拱手行礼:“臣,参不透。” 世帝背靠龙椅,笑了:“朕也没看明白,费劲巴拉给那扶不上墙的邵二公子投桃送李,他怎么想的?”说完,自己又顿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点一般,又问,“……那邵二公子是不是刚从青州回来?” “邵侯没说,但林建成例行的公文里确实提到了他,想来是从青州回来的。” 世帝了然点头,“哈哈”笑起,“那朕明白了,不愧是他沈谦,手段真脏啊!” 裴年不解。 世帝伸手,摸着一旁盆栽里刚开出小花苞的九里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那邵思昌日后要是找你,说要给他二儿子谋个什么职的,你去找找平日里常常和沈谦对接的那些衙门,给他弄个实权!” 裴年抿嘴犹豫:“这不好吧?听闻那邵二公子乃是不学无术之辈,掌着实权,怕是会惹出些乱子。” 世帝没接话,只微笑着看他。 裴年眉头微皱,收了后面的话,拱手道:“臣这就去办。” 桌上龙涎香青烟袅袅,世帝抬手捏着自己的鼻梁根。 “沈谦不在,朕还真有点想他。” 楚阳郡公沈谦追查盐案一事,本就是秘密出行。 虽然面上是被贬为京察,赶出京城找人,但实际上,世帝是给了他最大的权力支持,让他借着李念这件事,顺水推舟的出去而已。 换句话说,明确知道他出来是为了盐案的人,理论上只有和他世帝两个人。 现下京城里平白多出一方势力,倒也在两人预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这一波人是不是故意露出这么大的破绽,着实显得不太聪明。 世帝看着面前的奏折和沈谦的密信,思量后才提笔,写下回信:追查到底。 此时此刻,李念的马车缓缓停在青州城东市的拐角处。 佩兰将脚凳放好,沈行之先下车。 他站定后,回眸瞧着在车里已经小睡一觉,刚醒来的李念。 自从身份暴露之后,李念倒没有先前那么刻意地避着他了。 虽还是一身男装,与他称兄道弟,但也会露出几分女人姿态,不再强行端着纨绔公子的架子,反而让人觉得顺眼不少。 她踏着脚凳,缓缓走下。 天光大好,青州城内商幡飘动着。 李念站在原地,抬头看一眼四周。 这里虽然不如京城繁华,但古朴又热闹,多几分烟火气。 只是目光瞧见铁匠铺的商幡时,还是多少有些惊讶。 这店太小了,连带着商幡也比其他店铺小一大圈,混在一众胭脂成衣的铺子里,非常不明显。 “就是这里?”她好奇问,从身后抽出一把折扇,慢慢打开。 沈行之点了下头,领着她往店里走。 李念一眼看去,心都凉了半截。 这铺子里,满墙售卖菜刀、锄头之类,怎么看都像是帮不上忙的模样。 但沈行之没说话,冲着掌柜亮了一下手里的牌子,掌柜便从柜台后转出来,推开另一扇门:“这边请。” 铺子后,倒是别有洞天。 走过一间小院,再往里,逐渐听到打铁传出的叮当声。 沈行之站在原地等候片刻,就见一中年男人肩头搭着一条毛巾,赤裸着上身走来。 他拱手抱拳,沈郡公的沈字刚喊出口,沈行之就强行打断了他的话:“刀大,是林大人让我来这找您的。” 第63章 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哭了 刀大一身肌肉,宽肩粗胳膊。 听到眼前的楚阳郡公居然称呼自己为“您”,第一反应是脖子冷,第二反应是后背心冷。 他哆嗦下,倒抽一口凉气,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个来回。 是听说那些个官老爷们平日不想表明身份,就会装着摆出低姿态。 他也不是很傻,大概能琢磨出来郡公是有意在隐瞒什么。 刀大“啊”了一声,站直了腰,“两位是为链子来的吧,先前林大人来过三趟了,一直在问玄铁材质的链子,要用什么斧头才劈得开。我说得亲眼见了才知道。” 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被绑着的居然是您。” 李念仰着头看了一整圈。 这铺子里少说十几人,烧炉的、倒铁水的,锻刀的一应俱全。 摆在角落中的也不是什么家用常见的物件,反倒大多都是盾牌刀剑和长戈。 她心里一通迷糊,正诧异,听到了这锻刀师傅的话,好奇回眸:“你们认识?” 锻刀师傅眼神看着沈行之,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一时不敢回答。 反倒是沈行之颔首,应道:“不认识。” “啊,对,第一次见。”刀大忙接话,“我叫刀大,是这的锻刀师傅,我和他以前那都是林大人给搭的线……” 话没说完,沈行之淡笑回头,一个眼刀戳过去,刀大赶忙收住话头,指着李念左手手腕:“那什么……链子什么情况,我看看。” 李念心中有许多疑惑,但还是抬手,撩开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个圆环。 沈行之也伸出手,一左一右,两人的手腕并排在一起。 这种情况可不多见。 刀大低头细细看过去,眉头逐渐聚拢,什么也没说。 看了一阵,又抓起坠在下面的链子,手指头摸着上面圆形的环扣,一节一节看,片刻后摇摇头。 “这链子确实是玄铁所制,以前曾有幸见过几次,但都见的是礼器,用量也没有这么大。”他蹙眉,“玄铁产量低,铸造工艺的要求极高,我这里都造不出这东西来。” 他边说边感慨制作精良,挑不出毛病。 看着摸着,最终还是摇头:“话说回来,这东西你们想找个斧子给劈开,那也是不可能的。” “为何?”沈行之问。 “他硬啊。硬而不软,一斧头下去,那斧头刃只会擦着火星,歪到你们自己身上去。可千万别这么干,与自裁无异啊!” 李念听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追问:“那你这,是没办法弄开了?” “嗯。”刀大点头,“实不相瞒,别说我这的刀,四周郡县,掘地三尺,那也没有一个能砍断的。” 这意思,不就和判了死刑差不多么? 李念有些泄气,还有些不甘,追问:“您是干这一行的,肯定比我们懂,您好好回忆回忆,真就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我们分开?” “这……”刀大也为难,他看看沈行之,再看看李念,实在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觉得,咱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找钥匙,这个比较快。” 这道理李念懂,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事到如今,就连她也只能推测是世帝所为,但到底是还是不是,也不那么肯定。 她总不能带着这链子和沈行之一起回京,举到世帝眼前当面质问他吧? 想到这,她侧目看着沈行之。 “要不,我们去京城问问?”她挑眉,“你看,京城里,你我帮手都很多。你身为京察,身后还有御史台兜着,兴许很快就能查出个结果。” 沈行之微微眯眼。 其实回京城找世帝对峙,也不是不可以。 说到底,他现在仍旧是李念的未婚夫。 有婚约的两人,被绑在一根链子上强行一起生活个把月,虽然说出去不那么斯文,但也没人会追究什么。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提前完婚罢了。 如今他倒还真的没有那么抵触。 只是她马车上刚说来年给他上香送花,这就转了话音,分明七分试探三分玩闹。 沈行之为官这么多年,见过李家三代人。 各个试探人时,都喜欢开些奇怪的玩笑,他自是非常熟悉。 沈行之也不拆穿,顺着她,叹口气,故意道:“你还真是从未关心过你那杀人如麻、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还权力欲望极重的未婚……”他瞄一眼刀大,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哀愁道,“楚阳郡公原本在大理寺任职,现下虽然去了内阁,但他仍旧统管三法司。” “你我这时候回去,还让他手里的御史台来帮忙解开链子?”沈行之摇头,“我清贫,家有老母,上头没人,身无军功也没政绩,着实没有什么能斗过他的把握。到时你可别怪我为了活命,把你拉下水。” 李念一愣,下意识道:“你威胁我?” 沈行之一脸无语:“我都要死了,还只是威胁你,我都要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哭了。” 话是这么个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沈行之见她不接话,还贴心解释:“你想想自己干过什么事情?再想想我是什么身份?有些骨子里就流着黑血,往前几代都是腹黑老狗的家伙,正愁没地方扣下这口黑锅。” 李念懂了,她“哦”了长长一声。 确实,皇族还是要脸的。 她翻墙出去,就算她是真情实意,不受人鼓动的真逃婚,但若带着沈行之回去,这事情就看起来像是私奔了。 关键是,沈行之这姿色、气质、儒雅端方的模样,以及大方出手的财力,还真就是京城无数少女思春的梦中情人。 李念就算是想解释,估计都只会变成越描越黑。 她歪着头看着他:“我竟无法反驳。” 沈行之挑眉,继续道:“你那弟弟必然不会承认你有错,也不会承认他做了什么,他只会和你那一肚子黑水的未婚妻站在一起,把罪责都推给我。” 他以手比刀,举在脖子前:“咔嚓。”哼一声,“定活不过秋后。” 李念连连道“是”,甚至拍手叫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站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刀大,实在忍不住了。 “你们俩能不能一会儿再打情骂俏啊?”他万分委屈,伸着手讨要,“你们先让我看看手上那环啊,我看了你们再继续不行么?” 第64章 种花结果 铁匠铺里锻刀声一下一下敲着。 李念原本没往那个方向想,结果刀大这么一说,两人之间的气氛还真有些尴尬起来。 她撇了下嘴,埋怨道:“谁跟他打情骂俏啊,这叫兄弟情谊。” 刀大低着头,没回答。 他表情逐渐严肃,握着两人手腕上的圆环,靠在一起,微微旋转。 李念被他这股气势镇住,也大气不敢出一下,任由他仔细摸着那手环的位置。 三指粗的玄铁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说来也有意思,沈行之的手腕比她粗一圈,但是那环就像是为他们两人定制的一样,偏偏就那么贴合,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刀大看了许久,沉声道:“这东西,我曾听说过。前朝江湖有一机关门,乃是鲁班传人中的一脉,极其擅长这种奇技淫巧。” 他抬起头,对上两人好奇的视线。 “两位可能摸不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但我这双手,摸过不少铁剑铜物,能摸出这两只圆环上崎岖不平的地方。”他顿了顿,“它们是有些规律,不是乱的。” 李念和沈行之皆为一愣,异口同声道:“规律?” “嗯,在目之不能及之处,有细微的接缝。”刀大说完,低头想了想道,“几十年前,我曾有幸拜访过一次机关门,在他们那,见过类似的东西。面上看起来乃是一个整体,实际上内部构造十分精密,是能够拆成很多块的。” “你们这链子,不论是颜色上,形式上,看起来都和那东西一样。”刀大慢慢松开了手,“而且此物出自机关门的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 李念望着他。 说到刀剑链子时,方才与人沟通艰难,看起有些蠢笨的刀大,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思路清晰,眼眸里有光。 “首先是这么多玄铁,前朝大梁皇族喜欢玄铁制品,礼器大多都是玄铁制作,有本事开采玄铁的,别的不清楚,机关门是一定行的。不仅是梁朝,再往前的晋朝,也是他们在开采。” 刀大深吸一口气,指着身边刀剑炉子,坦言:“第二是因为玄铁并非是个炉子都能打,它对炉温和工匠的技艺要求都特别高。” “像我们青州这刀剑铺子,一年能支援北境抵御突厥四万把武器盾牌,炉火不灭,但依旧无法锻造玄铁制品,温度太低了。”他道,“当年我去机关门开了眼,他们那炉火在地下头,说是以岩浆来锻玄铁,才能制出好东西。” 李念越听越玄乎,惊讶道:“岩浆?” “对,岩浆。”刀大道,“就在自贡那边,它那还盛产火山岩呢。” 李念眉头一紧。 上辈子学地理的时候,确实是说四川那地方曾经有过火山活动,但那个曾经也是两亿多年前,二叠纪的事情了。 她一时懵住,“啊”了一声,还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自贡?那个地方有没有可能叫乌兰察布?” “你这就开玩笑了,两个字和四个字,我怎么会弄错?” 李念心道:对啊,课本上白纸黑字四个字,怎么就变自贡了呢? 她看看刀大,再看看自己的手腕,追问:“那地方在自贡哪里?你还记得么?” 谁知,刀大叹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惋惜之色。 “机关门已经灭了十多年了,改朝换代时,梁人抓他们去和大魏的骑兵打仗,死的死,伤的伤。”他挠挠头,“他们和我们又不一样,他们是动脑子的那种,身体不如我们结实,真武刀弄剑起来,还是不行啊。” 但他说完,眼眸瞧一眼沈行之,还是实在道:“但我那老友,他就是机关门弟子,我也是跟着他才开了眼,去年我们还通信过,但今年我寄出去的信都没回音,两位不妨去碰碰运气。”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李念看着手腕上的链子,站在原地许久,点头应一声好。 意思是,她还得继续带着这根链子,和沈行之一起往四川深处去。 她手指缓缓摸着那圆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翻墙出宫,筹划了半年的书院,因为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链子,戛然而止。 最初她淡定,不以为意,觉得也就是一两晚而已,就会轻松解开。 之后她无奈,直到一时半会解不开了,也曾烦躁也曾憋屈。 但终究是风吹雨打都伤不到她。 她有客栈的一方小院庇护,有身旁这个以一敌十的沈行之,在两次袭击里全身而退。 李念不知为何,低头看着这链子时,所思所想,都更加复杂起来。 返程路上,马车里,沈行之看她始终不说话,便问:“……能解开链子,脱身于这泥潭,去云山城开你的书院,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马车来回摇晃,车外是商贩的叫卖与儿童的嬉闹,车帘撩开,是铺面的人间烟火。 李念微微抬头,望着帘子外的天下,轻声说:“沈行之,你看这城。” “男人们子承父业,娶妻生子。女人们织布持家,相夫教子。”她顿了顿,“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她说完,放下手里的布帘:“但不变,就是对的么?” “有些女人,生来就比男儿更强,她们更聪明,有手段,有思想,但却因为是女人,连读书识字的机会也没有。”李念望一眼佩兰。 佩兰愣了下。 “有些话我从未说过,不代表我理解。”她伸手,牵住佩兰的手掌,放心自己的手心中,“明明还活着,却不能继承父亲哥哥留下的爵位。她明明也拼杀了,明明也是从战场回来,明明这功业里,也有她的一份力。” “就因为她是女儿么?”李念问。 那一瞬,佩兰面颊上露出少见的惶恐。 她眼眸里闪过惊惧之色,避开了沈行之投来的目光。 李念却没停:“我之前想开书院,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公。我想要一个对‘人’一视同仁的天下。我想像种花一样,从种子开始,埋进人心里,然后五十年、一百年……终会开花结果。” 她说到这,望着沈行之。 他坐在车里,两手悠然置于身前。 他安静许久,见李念言止于此,便微笑反问:“李念,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李念点头。 她知道,这在皇城,只有一种叫法:谋反。 第65章 拱火 李家三代人,各个都是有想法的能人。 李念的爷爷因为大梁暴政,灾年加收苛捐杂税,直接举旗反了。 她父亲**后,改内阁为三省六部,大力推行均田制,发展商业和手工业。 到了世帝这里,终于国库充盈些,他便悄悄准备收回世家门阀那些溢出的权力。 看多了,沈谦反倒对李念的话没觉得太惊讶。 他思量些许道:“你想对人才任免和教育动手……是个好想法,但你做不到。” 李念笑了。 她听到这话时,莫名觉得放松下来。 “沈行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说话么?” 沈行之没回答。 李念笑着说:“因为你这人啊,虽然说话不中听,但好在你心软,大事上从不骗我。” 沈行之愣了下。 他置于身前的手虚虚一握,顿觉李念那温柔的视线像是把刀,戳在他心口上。 他何止是骗过! 李念看着车外,自顾自道:“对,我以前觉得我做得到,现在看来,太傻太天真。这条链子恰在此时出现,反而让我有时间慢慢停下脚步,好好想想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马车外,阳光正好,春日正盛。 青州像是一幅山水绘卷,从另一个角度,为李念展开了大魏江山的面貌。 这看似鼎盛辉煌的背后,有能当街杀人的刺客,有前朝蠢蠢欲动不安的心。 她从太平盛世而来,却像是第一天看破这虚假的繁华一般,望着车外出神。 李念忽然觉得,她那些来自未来的记忆苏醒,也许并不是一件偶然的恩惠。 她在追求避开历史既定结局的路上,避开原本属于自己的悲剧后,天下人会如何? 没有《女德》的束缚,天下女子的生活和地位,就会变好么? 未必吧。 就像沈行之说的,她做不到。 上位者一句话而已,就能挖掉那枚种子,踩烂,碾碎。 失去权利和皇族身份的庇佑,李念与那自认为逃出宫墙的刘胜,又有什么区别? 必要的时候,她也一样,只会是一枚弃子。 江山万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都做不到,往后很多年,别说做到了,李念甚至想不到有谁还会去做。 她望着车外,许久都没有说话。 ------------------------------------- 沈谦起程前往自贡的信送上世帝手中时,春围刚刚结束。 春雷哄隆隆打了三日,整个京城笼罩在烟波气里,白日起雾,晚上又霞光万丈。 拍马屁的诗人们已经在吹嘘太平盛世,唱什么万寿无疆。 世帝面上笑呵呵,心里只想骂人。 他案台上的奏折自青州囚徒死在半路之后,就与日俱增。 越是如此,他越是思念沈谦在宫内的时间。 他虽然是一把没有思想的“皇帝的利刃”,可他优秀就优秀在,不需要世帝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就能做得很漂亮。 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他背后又是买房置地,又是安排萧佩兰进***府的小动作,世帝全当不知道。 可用的人并不多,所以瑕不掩瑜。 相较之下,他再看案头那些奏折,气就不打一处来。 尤其是与春围考试相关的事情,今年不知为何,殿前殿后都吵得非常凶。 捐生与荫生的数量太大,国子监与太学倒是没什么意见,但吏部意见非常大。 能力与家势不匹配,那些不需要考试走后门就能上位的公子哥,给吏部确实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这种情况下,偏偏***的主考还迟了两日才将名册呈上甘露殿,简直是送上门的活靶子,被吏部抓着在殿前狠狠抨击一通。 现下,甘露殿内,世帝还没开口,主考便扑通一下先跪下了:“圣上,臣与小试官众人一连合计了五日,再三确认,今年春围的头名,确实是实至名归。我们众人都挑不出毛病。” 世帝本来没在意他,他还在想怎么在这边配合沈谦。 结果主考一句挑不出毛病,反倒是让他好奇起来。 “你们拖这么久,就是为了挑毛病?”他指着黑漆托盘里封着口的策论答卷,招手道,“拿过来,朕瞧瞧是什么惊世之作,能让你们这些老学究都犯了难。” 陈公公低着头将答卷呈上,世帝手在名册和卷子之间打了个来回。 他还是先拿起卷子,于手中掂量几下。 这是今年选出来的前十,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 世帝拆开上面的封条,将卷子摊平。 为了避嫌,考生信息的部分都是剪掉的,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答卷。 第一张第二张,平平无奇。 再往后,中规中矩。 直到最后两张,世帝坐正身子,眼眸里亮了光。 这两位考生,文采飞扬,无一例外都提到了门阀世家对当下的影响,也表达了自己想要帮助世帝削弱门阀的理念抱负。 “这两个有点意思。”他挑眉,看着跪在地上的主考,“我看你们这也是圈了这两人,说明不是状元便是榜眼探花。这有什么好挑刺的?” 世帝说完,伸手拿过一旁的名册。 他打开的一瞬,愣了。 看着上面的两个名字,他有点明白为什么要挑刺了。 “……这谢岑,人在太学时便已经有才子美誉,他有这种眼光政见,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朕倒是不觉得奇怪。”世帝单手拎着名册,转过面,手指点着那第二个名字,“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邵安?”他自己的声音都高了一个调,“邵思昌的二儿子,京城第一纨绔,天天带着李念投壶射箭猜灯谜,半个正事都没干过的邵秋山?” 主考叩在地上,哆哆嗦嗦:“正是此人。臣觉得此事实在是非同寻常,为了力求公平公正,便和太傅一起,连带十余位小试官,当场出题,对其进行了加试。” 他说完,慌忙从袖兜里又掏出一卷:“加试的试卷在此,请圣上过目。” 说不震惊是假的。 世帝自认对京城这些个世家公子了如指掌,他觉得肯定会有杀出的黑马,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从邵侯爷府里奔出来的野马啊! 他起身,一把从陈公公手里夺过试卷,飞快展开,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两遍。 那双眼眸从试卷后露出,看着跪在地上的主考,他追问:“你们看着他写的?” “正是,他当场挥毫泼墨,只用一个时辰,一字未改。” 世帝有些难以置信。 “古来权谋私欲多生奸佞,权柄旁落天下难安……”他看着上面秀丽的小字,哼笑道,“看不出来啊,居然还是个大才。” 他放下手里的试卷:“朕明白了,他毕竟是邵侯的公子,又被你们加试一场,虽然自证了清白,但你们这做法,着实也是过分。”世帝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案,“今年的状元,就是他了。若谁还有异议,让他来找朕理论。” 主考顿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叩首在地:“圣上英明,圣上英明啊!” 世帝懒得听他那些吹嘘之词,顺手拿起沈谦的信,眼角的余光又瞧见邵安的加试试卷。 他愣了下。 那试卷拿着看时不觉有什么异常,首尾他也都看了,没瞧见藏头藏尾的私货。 但当他站着的时候,有几个字的大小确实和周围不太一样。 他好奇看去,轻轻一念,居然连成句话:我为公主。 世帝“嘁”一下笑了。 他冲着已经转身走出几步的主考连连招手:“你回来!” “朕要你放榜之后,亲自带着大礼去楚阳郡公府跑一趟,不用见到他,但必须好好恭喜一下,告诉府内,他们家郡公举荐的人,今年拿状元了!” 说完,世帝自己“哈哈哈”笑出了声,拍着手道:“哎呀,这不给他弄个实权,朕都觉得过意不去啊!” 第66章 你就这么开心? 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远在千里之外的沈行之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佩兰坐在马车里,瞧着他的模样,伸手将李念往马车另一侧护了下。 此去自贡虽然各有目的,却殊途同归。 沈行之回忆着刀大的话,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世帝手笔。 但他也和李念一样,没办法问。 问了,事情就会做实,两个人就算解开了手上的链子,拴在身上的真枷锁就会牢牢把他们扣在一起,躲不掉。 李念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 这些东西,她前世看过无数次。 别说是山啊水啊的,大江大河,上天下海,哪一样她也没错过。 那时候她还是刑警,有自己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来了大魏之后,一心扑在退婚上,浑浑噩噩了三年。 如今没了宫墙限制,也没了***的身份威仪,她忽然就点失了方向。 当时想象中开书院,经商……这样浅显简单的愿望,如今不知为何,只觉得幼稚。 若当真是史书中那个开明盛世也好,经商办书院,都是不错的选择。 可那盛世,乃是大魏开国四十年后才有的,距今还有二十五年。 等这二十五年过去,李念都快五十岁了,多少银子也坐吃山空。 她等不得。 既然此路不通,那就换个路。 可是换什么路,她能走什么路,连她自己也没想清楚。 回忆起前世时,李念是欣喜的。 卓越的眼界,未来人的格局与思路,以及和这个时代有如天地距离般的信息差,按理说应该是一种生存下去的绝佳恩赐。 琉璃盏,手工皂,这些都让李念通过仲康顺的商会赚了很大一笔钱。 但古人不笨。 一人会,慢慢就会有第二人会。 短短三年,琉璃盏和手工皂就已经不是只有李念手里青州商会一家的商品了。 她曾无比后悔自己当年化学和物理成绩着实平平,只有个应试水准,导致现在想手制个化妆品,里面一把原料不知道从哪里提炼出来。 不然还能多一些竞争力。 在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更没有什么搜索平台能回答问题的时代,李念每次回头看自己,都觉得局限。 高于时代的认知,在此时反而成了她自己的囚笼。 就算有那么多未来的知识,又能如何? 她一不会造发电机,二不会搓核弹,三不会农业技术,屁用没有啊! 想到这,她总是长长叹一口气。 往自贡去这一路上,当她第三千六百二十六次叹息时,马车入城了。 李念看着窗外与中原地带截然不同的景色,好奇探出半个脑袋。 她在车上看,车外的人也在看她。 “好气派的马车啊!” 车外有小孩子惊呼。 这马车是仲康顺命人安排的。 他虽然还在送县丞上京的路上,但他听说李念和沈行之准备假扮前往自贡做盐商生意的夫妻,特意差人送来了青州行会的行牌、推荐信,以及这宽敞大气,走在自贡城内,占了内城道路一半的马车。 好处是李念累了可以在车里躺下,坏处是太显眼了。 原本二十天的路程,硬是因为这马车不能走小路的缘故,晃晃一个多月才入城。 两人抵达自贡时,已经是六月初。 李念算算,盐乱差不多就是这半月之内,从沿海开始,慢慢蔓延到内陆,最后成不可收拾的事态。 北息将马车停下后,佩兰将脚凳放下。 沈行之依然先下车,李念最后下来。 既是要假扮夫妻,她便恢复了女装扮相,头上打着一把遮阳的油纸伞。 时值六月,自贡的天气闷热异常,和青州没得比。 天上像是一团火,烤得人难受。 身后马车渐渐驶离,大门开启,提前买好宅子等在这的南生从门内走来,见到两人便拱手行礼:“老爷,夫人。” 就算事先已经说好,真有人这么喊出来时,李念还是不习惯。 她微微蹙眉,抬脚道:“进去说。” 南生看看沈行之,见他没吭声,便往后退了半步,让开正路。 门上匾额写着“沈府”二字,李念扬起头,伞下看着那两个字,隐隐觉得眼熟。 尤其是那个“沈”字,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歪着头,想了又想,始终没能想起来。 趁着这个时间,南生往前两步,走到沈行之身旁,附在他耳边小声嘟囔了两句。 沈行之一愣:“什么?” 他背在身后那只手登时握紧。 李念被他这一声吸引,好奇看着他:“发生什么了?” 沈行之抿嘴,手握得更紧了。 他纠结犹豫许久,才开口道:“邵侯府二少爷,在春围里拿了状元。” 李念站在原地,阳光透过伞面,落在她身上时仿佛盖了一层纱。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沈行之不像是说错的模样,干笑一声:“不可能吧?” 想到这,她又想起这次春围是楚阳郡公喊邵安去的,便更加惊讶,可声音里偏偏就是夹了几分喜色。 “没想到啊!那楚阳郡公真是手眼通天,连邵安那样的都能给运作成个状元!” 沈行之脸黑了大半,是半分笑意都拿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这次是圣上钦点,为了证明他没有舞弊,他还在太傅面前做了加试。” 沈行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点评道:“实至名归。” 听到这,李念更开心了。 她登时喜笑颜开,心情大好,彻底忘了深究匾额上的字,乐呵呵道:“那可太好了,没想到啊,邵安这算是给人一个惊喜啊!” 惊喜个头。 沈行之挑着眉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生气。 可李念的开心是发自肺腑的,她和他同乘一辆车,从青州到自贡,一路上叹了三千多次气。 下车听到邵安成状元,甚至有可能是楚阳郡公运作出来的状元,也开心得像个孩子,嘴巴都笑得合不上。 沈行之的脸色难看至极。 南生见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佩兰也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扯了扯李念的衣角。 李念被她这么一拽,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对,佩兰,备些礼,他最是喜欢喝酒,蜀地的酒乃是上品,再准备些玛瑙南红,侯爷夫人最喜欢这些珠串……” “夫人。”沈行之鼻腔里长出一口气,“他金榜题名,你就这么开心么?” 他上前一步,一手抓着李念的伞柄,俯身道:“他是你什么人啊,你连他爹娘的喜好都这么清楚?” 第67章 火上浇油 伞下,沈行之俯身看着面前身姿娇小的女人。 她换了女装,又是盛夏,肩头衣衫轻薄,隐隐能看到肩胛上的骨线。 他抿着嘴,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慢慢别开视线。 李念被他突然的火气震了下,半晌才道:“秋山与我一同长大,我也常随他去京城街头游玩,知道些他家的事情,也不奇怪……” “不奇怪?”沈行之打断她的话。 他伸手握着李念手腕,将伞从她手心里一点一点抽出来,哼笑道:“邵二公子春围状元,此事说起来楚阳郡公也有不小功劳,只听你念叨着给邵府送礼,楚阳郡公就不配也有一份?” 李念看着他手持伞柄,站直脊背的样子,无端从那张带笑的面颊里觉察出几分冷意。 她别开视线,回头看着佩兰,干笑一声:“这……反正也不知道郡公喜欢什么,你随便买点东西送去算了,他什么都有怕是也不稀罕我送的那仨瓜俩枣。” 佩兰站在原地没动,眼珠子往沈行之的方向瞟了下。 这谁敢回应啊! “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沈行之转身就走,还额外吩咐身旁南生,“你也去送一份礼,日后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礼数得周全。” 他顿了下脚,盯着南生:“就以我与夫人的名义,好好送。” 南生连连点头。 沈行之脚步飞快,李念跟在后面,几乎是跑着追进去的。 府衙门口,佩兰松了口气。 南生一手背在身后,忍不住问:“这礼怎么送?真送啊?” 佩兰站在原地,她也皱着眉头:“人情礼,得送啊……” 南生望着她,两人都愁眉苦脸,不知该怎么办。 宅院三进,是南生按照沈谦密信的要求,提前买下来的。 书房里买了李念喜欢的躺椅,厢房中两张床并在一起。 蜀地六月已是灼人的热,沈行之自进了院子就一副低气压的模样,他周身发散出一股莫名的怒意,径直走到桌旁,撩袍坐下就开始处理公文。 一个多月的路程里,除了急事,他大多时间都在看书。 耽搁的书信公文堆在新书案上,累成个山包。 李念自顾自坐在躺椅上,也不敢打扰他,始终歪着头琢磨他那句话。 确实,楚阳郡公这次功不可没。 先是喊他回京读书,又在春围上给他留了个位置,种种机缘下,邵安才拿到状元。 李念知道邵安不傻,但还真不知道他竟然聪明至此,以状元能耐当起京城纨绔,还藏了这么多年。 如今状元及第,再加上邵侯府的运作,他应该不会被发送去做个县令之类,大概率会留在京城六部里。 李念是打心底为他能踏上自己的仕途高兴。 但侧面一想,又有些担忧。 她看不透楚阳郡公的意思。 京城谁不知道邵安那小混混,带坏了***,两个人一个是狐假虎威的大魔头,另外一个就是真谁也不敢惹的小魔头。 单看这一层也还好。 问题是,楚阳郡公和***有婚约。 一个男人费劲心思,着急忙慌地把未婚妻的发小好友,又是留位置,又是特殊提携。 李念手指支着下颚,半晌收紧了眉毛。 “这楚阳郡公,别是个断袖之癖,看上邵安了吧?” 书房内寂静无声。 公文批到一半的沈行之仿佛被谁从身后猛捶一把后脑勺,震惊持笔:“什么?” 李念见他有空,侧过身,有理有据道:“我这又不是瞎揣测,我有证据啊!” “你看,赐婚三年,说出来你不信,我除了知道他姓沈,祖上有开国功勋,是我那弟弟的好兄弟之外,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她咂嘴,继续道:“你说正常的赐婚,会三年都不见一面的么?” 沈行之抿嘴,这事上他确实理亏。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确实三年都没有正面和李念见过,甚至宫宴还会称病躲过去。 现在被单独拎出来提到这一点,他还真没法说对。 “对吧!不会啊!”李念继续道,她目光灼灼,“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面大有文章。” 沈行之无语。 最初分明是因为李念一门心思想退婚,他那时不知李念意图,只当她是胡闹的混不吝,在花时间讨好这样的公主和多干正事之间,选了后者。 后面则是因为清楚了她想要从宫墙内走出来的心。 既然要离开,就不让她多生羁绊,不见才是最好的安排。 当时谁也没想到,日后会有这么一根链子,让他不见也得见。 “说出来你不信,我一连三年,想方设法戳着楚阳郡公退婚。但每次去他府上,他要么公务缠身不在,要么去外地探查什么事,总归就是见不到人。”李念歪嘴,“后面逼得我没办法,写了不少信给他,开头我是和颜悦色说不少寒暄话,绕着让他退婚。” 她说到这,似乎颇有不满意,侧过身盯着沈行之:“哎你们文人写信是不是都那个样?他不去退就不去退,直说便是,非要洋洋洒洒写四五页,从春花写到冬月,我打着灯笼看都找不出一个退字来。” 沈行之慢慢点头。 确实,是他干的事儿。 那时没有这一两年能沉住气,朝野里事情也多,脚跟也没有现在站得稳,回信时考虑的更多是如果信被劫了,写少了定会被说怠慢公主,难免有人大做文章。 没想到这根回旋镖,转了这么久,在今天戳在自己脑门上。 他无法反驳,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别看洋洋洒洒写那么多,我知道他也是顺手瞎写,糊弄我呢。可我为了找个退字,硬是一字不漏全看完了。”李念深吸一口气,“气人就气在,那人文采是真的好!虽然满纸废话,都念‘不退’,但遣词造句确实颇有水平。现在想想,反倒是明白了。” “这么费劲巴拉地哄着我,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为了邵安,拿我做挡箭牌呢啊!” 沈行之怔住。 “你看,又是给邵侯府写信,督促他好好读书。又是提前给他准备个春围的位置。你和他都是京察,你天天都被公文淹入味了,他人在千里之外,还能惦记着邵安的仕途,亲力亲为给他铺一条路。”李念摇头,“他自己未婚妻子丢了都不找找,这么大事说按下来就按下来了。” “这两个人要是……” “够了!” 咣一声。 沈行之将毛笔拍在桌上。 他眸子里压着翻滚的怒意,几乎沉着嗓子,挤出四个字:“胡言乱语。” 李念被他震了下,坐在躺椅上,不敢再开腔。 她就那么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着袖口拾起笔,蘸蘸墨,又继续批桌上的公文。 屋外阳光正好,飞鸟刚过。 第68章 你想干什么 过了正午,李念吃上了这个月来最好的一顿饭。 自沈行之拍桌之后,他一上午都没再同她说半句话。 吃过之后,佩兰收桌子时,李念喊住她:“帮我备一套笔墨,我要写封信。” 她晌午说那么多,其实是想和沈行之讨论一下如果从邵安这套话,问问他楚阳郡公喜欢什么,然后再置办礼物,是不是更合情合理一些。 可不知怎么的,话说着说着,就说岔了。 他拍桌那瞬间,李念先是震惊,之后便更多的是惊讶。 她在皇城那么多年,见过的官员那么多。 能在她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生气动怒还拍桌子的,屈指可数。 太傅算一个,中书令裴年算一个,就连世帝都没跟她这么红过脸。 沈行之在明知她身份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有如此魄力,她想得更多的倒不是怎么打压他的锐气,更多的是可惜。 如此能耐,若非出身寒门,图剩下一把银子,怎么只会是个六品的官员呢? 但生气归生气,礼还得送。 邵安真有这般实力,自己花点银子,把人脉给他安排到位,兴许他也能成一国栋梁。 是好事。 李念提笔,字斟句酌许久,写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让佩兰寄往京城。 佩兰拿着信,只觉得纸面烫手。 她从屋里出来时,后背都湿了。 见北息和南生两个人等在外面迟迟不进去,好奇问:“你们俩在这干什么呢?” 北息咂嘴,伸手晃晃手里的小竹筒:“甘露殿的秘信。” 南生拧着眉头,也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竹筒:“京城府里的家信。” 佩兰有些不明所以,目光在他俩面上过了好几个来回,诧异道:“那站着干什么,送进去啊。” 北息和南生对视一眼,为难道:“要不,你代为送信?” 佩兰不解。 南生把手里家信的小竹筒打开,低声念了一句上面露出的开场白:“主考特携两箱贺礼,登门拜谢……” 他没念完,佩兰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把这信给北息吧,他手里那个不能扔,反正都得送。” “啊?”北息指着自己,摇摇头,“我的萧姐姐,你看看这从书房里冒出来的烟气,滚滚黑烟,遮天蔽日,冰凉刺骨啊!我现在要是进去,八成一会儿你俩得给我收尸啊。” 南生也点头附和道:“***也是霸气,主子心情糟糕的时候,身上威严太盛,她居然能和没事人一样,吃饭喝水都颇为自如。” 佩兰抿嘴,她回眸看看屋内,再低头看看手里的信。 “***在宫内久了,她又是个不受屈的性子,这种程度可能根本就还没察觉到。”她叹口气,绕开两人,“你们俩自己看着办吧,我帮不上,我也自身难保呢。” “哎呀,好姐姐!”北息赶忙追过来,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帮帮忙嘛,我帮你跑腿,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我给你买。” 佩兰两手置于身前,歪头看他。 “真的,你不是喜欢这边的酒么?我给你去搬!” 佩兰站在原地,她回头看看书房,再看看眼前的两个人,点了下头:“别买酒,必要挨训。” 她伸手拿过北息手里的竹筒,再抽出南生那一只,将手里的信递给两人,探身向前,小声吩咐:“这信是寄给邵侯府二少爷的。” 说完,她摇摇手里的竹筒,转身往回走。 和北息猜想的一致。 沈行之看完两封信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世帝信中明着说感谢他送来个状元,既然是他安排的人,就安排去吏部,对接他的三法司。 纸上字迹工工整整,可不管横竖看去,都像是“哈哈哈哈”。 家书也一样。 沈谦母亲不知道这朝野之事大多弯弯绕绕,所以从主考口中听说是沈谦举荐的人拿了头名,打心底里也在为他高兴。 觉得他子承父业,在为天下出大力。 沈行之低着头,捏着自己的鼻梁根,连呼吸之间都多了几分野兽般的喘息。 佩兰站在桌前不敢问,她有点后悔站出来帮忙了。 楚阳郡公上次这么愁,还是北境突厥烧了军营粮仓的时候。 那一天就和现在一样,明明艳阳高照,但他身边就是黑压压一片,冷得很。 低头看书的李念也觉察出了那一分不同寻常。 那般程度,已经不是威严,而是威压。 她慢慢抬头,看着床边桌后,沈行之一个劲捏着鼻梁根的样子,眼眸微垂片刻。 “沈行之。”她温声轻唤。 一开口就将佩兰先吓住,她连连使眼色,想让李念别吭声。 但她话已经开了头,沈行之的目光已经投过来,不说着实只会更气人。 她抿嘴,合上书,轻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郁结之气,多伤身。” 书房内,青铜大香炉里燃着九转提神香。 那香气味清淡,带着一丝清凉感。 可偏偏自贡连空气中都飘着一股苦卤味,两两相融,更让人觉得沉闷。 “郁结?伤身?”沈行之气笑了。 他振臂整理一下衣袖,链子哗啦啦作响。 “李念。”他冷声问,“那邵安到底和你什么关系?他不过就是中个状元,你又是送礼又是写信,你想干什么?” 李念坐在躺椅上,坦然道:“怎么是‘不过’呢,那是状元啊。” “状元?你看不上那开国的楚阳郡公,偏偏看上一个新科状元?”沈行之额角突突直跳。 “我怎么就叫看上呢……那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 “对,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清楚他的喜好,你为他考上状元而欢呼雀跃,连你现在被一根链子拴着自身难保都忘了,一心都是给他自己的人脉,为他铺路。”沈行之鼻腔里深吸一口气,“你真是天下最好的发小,最好的公主了。” 他怒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楚阳郡公什么感觉?你就不怕惹恼了他,他派人把你抓回去么!” 李念看着沈行之的怒容。 她们拴在一起这么久,沈行之大多事情都听她的,也一直保持着儒雅端方的姿态。 这个男人笑起来很好看,想是高山顶飘落的新雪花。 但他怒起来的时候也很可怕,三句话把李念怔在当场。 可她不是傻子,不是谁说话声音大了,脑袋就会空白的人。 她看着沈行之的怒容,缓缓点头,之后反问道:“那又如何?”她道,“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沈行之怒意更大了。 李念确实不明白。 她还是迎着那一股怒气,直言:“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第69章 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沈行之额角的青筋更加明显。 李念迎着他的视线:“沈大人,你若和邵安不对付,官场上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斗,何必这么生气?” 沈行之是真的气到了,他拍案而起,想走。 可那条链子哗啦一响,他走不了。 沈行之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又坐回太师椅中,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李念看着他。 他虽然气大,但方才压着的那股闷气似乎也随着几句话发出去,现在身上倒没了那股憋死人的要命威压。 她看看不知何时已经退到门口去的佩兰,低头想想,最终没把她喊回来。 一根链子扯着,两个人就算拌嘴吵架,尴尬至此,也谁都不能离开谁。 沈行之就那么坐着,李念拿起身上放着的书,半晌又翻开一页。 身旁,那闭目养神的男人忽然又道:“你费尽心思要与楚阳郡公退婚,就是为了嫁给邵安?” 李念翻书的手停住。 她缓缓侧目。 沈行之依旧那么靠着,两手环胸置于身前,连眼皮子也不掀一下。 “说啊。”他道,“若真是为了嫁给那邵二公子,我也不介意在朝野上伸把手,帮他一把。” 李念抿嘴。 她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一页书算是看不成了。 “我说多少次了。”她也起了火,说话用力不少,“他是发小,是和我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沈行之怒道,硬生生打断她的话。 这一语,彻底激怒压火的李念。 她猛然从躺椅上起身,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沈行之!你要听人说话,就好好听人把话说完!” 她居高临下,一字一顿,瞪着他道:“他是我李念在京城,唯一的朋友!朋友!你听懂了没有!?” 回京十年,李念在京城内,就只有邵安这一个朋友。 同年岁的世家少爷与小姐,能和她这个跟着先皇后在乡野生活了很多年的野孩子玩得来的,只有邵安一个人。 在别人嘲笑她身上土里土气,只会摸泥鳅爬树,半点公主样子都没有的时候,只有邵安站在她这一边,甚至还嘲讽回去,说她们见识短,以后都是祸害。 她不会读书写字,连毛病都不知怎么拿的时候,也只有邵安一个人在学堂上嬉闹着说自己也不会用。 她无法事事都去找自己那个年少登基的弟弟,却又无法凭借自身在京城站稳脚跟时。 只有邵安,只有这一个孩子,记得她的喜好、生辰,会在她闯祸的时候一口气都拦在自己身上。 李念盯着沈行之,眼底流淌过万千怒意。 她说完这些,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那股怒火全然找不着痕迹。 她念慢慢松开沈行之的领口,语气缓和不少:“沈行之,我只有这一个朋友,我希望他仕途坦荡,希望他过得好,看到他学有所成……我高兴,我开心。” 她收手,往后退了一小步,轻笑道:“我若想嫁给他,还需要和楚阳郡公退婚?我李念有一万个法子,能让他不得不娶。” 书房香炉里青烟直上,李念俯身拾起自己的书,撩了一把裙摆,又坐回躺椅中。 她长长舒一口气,手指慢慢翻开书页,直到现在才吐槽出一句:“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沈行之一直坐着没回答。 李念也懒得管他,自顾自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链子的声响,侧目望去。 就见沈行之整理一番桌面,捏着自己的衣襟,又拿起一根毛笔,重新蘸墨。 他身上那股怒气不知何时散了,嘴角微扬,似带着几分笑意。 李念猜不透他想什么,眼下又刚吵过两嘴,这也拉不下脸去问,便僵持着,回过头继续看书。 屋顶上,三个身影挤在一起,听下面许久没动静,都舒出一口气。 北息小声赞叹:“以前我觉得那就是个花瓶,现在看来,是我浅薄了。” 南生和佩兰看着他,皆无语。 “啧,你们俩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我说错了?”北息道。 南生道:“你是想简单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那个地方能活下来的,根本都不会是一般人,又怎么会只是个花瓶呢。” 佩兰深以为然。 “墙角听够了么?”忽然,沈行之大声道,“盐案的线索查到哪里?刀大说的人找到了?很闲么?” 三人对视一眼,慌忙闭嘴,做鸟兽散,各做各的去了。 京城里,皇榜放出来后不出意料的炸了锅。 邵侯府管事听到消息后,再三确认。 看到头名状元的名字后,惊掉了下巴,一路大喊着往府里冲。 “老爷!世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安风堂里,邵思昌正和邵平琢磨要怎么给邵安游说个吏职,让他有个相对体面的活干着。 毕竟春围这文人拼杀的战场,他俩谁也不觉得邵安能杀出来。 自从这家伙入宫当了***的玩伴,大约十年都在荒废学业,日日琢磨怎么带***翻墙逃跑欺负太傅。 邵候隔三岔五就得带礼去给太傅道歉,几番相见后,他同太傅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从那时就没指望着他能读出来了。 这次加试,他与邵平两人心脏都要吓飞出来。 虽然太傅和主考两人什么也没说,但邵思昌隐隐觉得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肯定是闯了大祸,等他们一走,就勃然大怒,让邵安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思过。 可说到底,他愁归愁,那是自家的孩子,就算把天通个窟窿,也得给他想想办法,找个出路。 两人再三合计,觉得实权的官场邵安这性子驾驭不了,但是吏职那边,还是有戏的。 正琢磨怎么走动,先去谁那里,再去谁那里,还没排出个先后,就听见官家撕心裂肺地呼喊:“出大事了!老爷啊!世子啊!” 邵思昌的偏头疼一下就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揉着右边的头顶,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几个字给喊出窍了。 他猛拍一把桌子,指着门口同邵平道:“你去,去看看那混球又惹了什么事儿!” “老爷!世子!”管家一路喊着,提着衣摆,完全不顾礼仪,下回廊台阶时,还差点绊倒在地。 邵平忙起身站在门口呵斥他:“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父亲的头疾都要被你喊出来了。” 管家一听,脸色刷白,但嘴角着实压不住:“世子,大喜啊!” “大喜?”邵平蹙眉不解,“何喜之有?” 他快步从门口走出,截住管家脚步,让他小声点,别气坏邵思昌。 管家拱手,连连作揖:“大喜啊,二少爷,二少爷金榜题名,乃是新科状元,还是圣上钦点的!” 邵平脑袋嗡一声懵了。 他半张着嘴,踉跄两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二少爷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了!” 邵平站在原地,顿觉灵魂出窍。 第70章 狂甩一个大嘴巴子 安风堂里异常寂静。 管家觉得气氛不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悄悄咪咪退了出去。 邵思昌揉着自己的头,方才还是一边疼,现在是全头都疼。 “你说说,他这混账东西!”邵思昌拍着桌子,“那楚阳郡公,千年的老狐狸,让他去考试分明就是在警告他,让他别惦记那什么***了。” “他倒好,搞个一鸣惊人,跳起来三尺高,狂甩郡公一个大嘴巴子!”邵思昌两个鼻孔撑大一圈,猛吸一口气,“我要是郡公,现下都在家里磨刀了!” 邵平坐在邵四昌对面,愁容不展。 “不是都答应给他安排个实权位置了么,怎么还要这么闹啊。”他也叹气,“以前闹闹,有***护着,他就算真得罪了大人物,回来我们意思意思责罚一下,再送些银子登门道歉,这就行了。这往后,他真入朝为官,若是惹到什么不该惹的,那罪责可就是上不封顶了。” “呵!”邵思昌冷笑一声,“你以为,他不惹别人,就能行?那楚阳郡公什么人?你当他真是皇帝的一把没脑子的刀?你又当那***李念离京这么久,皇帝当真不管不顾?” 邵平抿嘴,慢慢点头:“儿子在门下省,也曾和楚阳郡公说过几句话,属实看不透他。爹话里说的这些,虽然能感觉到不同寻常,却真真是拿不出个什么法子。” 他端起小桌边的茶水,吹着边缘,润一口嗓子:“眼下事已至此,先把邵安喊来,想个应对之策才是好的。” “应对?”邵思昌鼻翼微微颤抖,“你当真看不出他藏拙十年,一朝跳起来给楚阳郡公来一巴掌这是什么意思么?” 邵思昌往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是因为他深知不管邵安怎么闹,赐婚就是赐婚。 楚阳郡公没说退,***也没反应,就算邵安心有不甘,也只能认。 哪怕楚阳郡公忽然那日暴毙身亡,***失去了未婚夫婿,那在邵府前面,还有其他开国功勋的儿子孙子,满排着十几人的队伍。 根本轮不到自家。 再加上那楚阳郡公老奸巨猾。 有人与他政见不合,他惯常面带微笑,和煦待之,面上看起来相当低调。 背地里戳着建安世子夏修竹那个年轻刺头,冲锋陷阵,吵架辩论,他自己倒是站在后面运筹帷幄。 这一代要说谁最危险,日后最有可能是个要命的权臣,非他莫属。 “他那日忽然来信,让邵安好好读书,我就隐隐觉得不对。这家伙几时关心别人课业?他巴不得满京城的世家子弟都是傻子。” “当时看不明白,现在几件事串在一起,倒是透彻了。那沈谦定是已经找到***,而你弟弟后脚才寻到人,这下两人估计在青州就杠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去,扶着椅子边,慢慢站起来。 “眼下,什么法子也没用,邵安就算有才华,大概也斗不过那小狐狸。我得入宫面圣,求圣上能看在我们家几代人忠心耿耿的份上,给他个闲职。最好离那个沈谦,远点!” 可他还没走出安风堂,管家便站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大门。 “侯爷。”管家低声道,“自贡老家那边,来信了。” 邵思昌一滞:“谁的信?” “张茶,张大人的信。” 邵思昌和邵平皆一滞,对视一眼。 邵侯起家的时候,正赶上高祖皇帝举事。 他当年人在蜀地,不善领兵攻城,手里只有府兵五十人,但能察觉出这是个千载难逢,名留史册的机会。 大梁暴政已久,蜀地天高皇帝远,西边要防山贼土匪,南边还要防着林邑国,好在北边突厥离得远,尚能支撑。 只是连年的税负,压得人人喘不过气。 当时的邵思昌,刚刚得子,家里正是围着孩子缺人手的时候,梁皇一封诏书,让他们出银子出人,打仗去。 邵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别说打仗了,杀鸡都不会。 他在家里愁了半个月,听闻李氏的队伍已经到了青州,便带着那五十府兵,游说了当时的自贡县令张茶,策反了一众早就对大梁暴政不满的官民,浩浩荡荡去投奔了李氏的军队。 说来也巧,恰好就是在青州卖五什汤那家店里,边吃边聊,聊出了日后同仇敌忾的情谊。 但邵思昌,到底也只是个书生,不能领兵打仗。 结果他极其擅长游说,又懂谋略,知进退,愣是靠着嘴皮子生生说服不少地方官员,免了不少场本该见血的战事。 事后论功行赏时,他也不抢功冒进,反而只专注于帮张茶和蜀地大多官员保住性命家人,还保住他们的官位。 这些官员对李氏的恩情感触不深,但提及邵思昌,皆无比敬重。 所以建国时,邵家得封侯爵,无人有异议,在大多数以军功立足的公侯将相里,实是少数。 此番沈行之刚刚在自贡住下,新买的米缸还没送到府里,听到消息的自贡商行就提着伴手礼找上门来。 行商之事沈行之不懂,拿着拜帖看了几眼,还是很实在地侧身,伸到李念面前。 李念不想理他。 昨日吵架之后,两人交流甚少。 李念打心底里觉得他怪得很,和那楚阳郡公又没什么关系,就算是他的门客,关心的范围也僭越太多。 她是***耶! 不说还没成婚,就算成婚之后,楚阳郡公见了她还得行礼呢,区区一个沈行之,居然还敢因为她对朋友热心一些,就对她吹胡子瞪眼。 沈行之两手捧着拜贴,见李念故意把头扭开不理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眼眸看看北息,北息别开视线,再看看佩兰,佩兰居然也扭了头。 沈行之抿嘴,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捏着那拜贴在空中抖了几下。 他深吸一口气,抿嘴许久,冷声道:“别生气了。” 李念听了这四个字,白眼都要翻到头顶了。 沈行之看她不动,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 他有些局促,更加不知所措,隐隐还透出些委屈。 长这么大,都是别人跪他面前磕头道歉,他沈谦还真没哄过人,毫无经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憋了半天,弯下腰,拱手再次呈上,声音和煦了些:“是我错了,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一般见识。” 李念撇嘴。 那般骄傲的沈行之如今还能给她弯腰道歉的,真是身份高一级,压死人。 她慢慢合上书,思量几分才开口:“正好有个将功赎错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沈行之顿觉李念这是故意得寸进尺,眼眸渐渐撑大。 佩兰站在一旁,疯狂使眼色,连连摆手摇头,让他忍住。 沈行之弯着腰,压着火问:“愿闻其详。” 李念这才回头看他。 她一手抽过沈行之手中的拜贴,打开边看边问:“你既同朝为官,定然见过楚阳郡公。” 沈行之愣了下。 李念扫一眼拜贴,之后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诧异的眼眸,追问道:“郡公是个什么人啊,平日都喜欢些什么啊?”她歪头,额外问了一句,“丑么?” 第71章 逆鳞 这问题寻常人听,没什么难回答的地方。 但对沈行之来说,就算是相当刁钻了。 他站在原地,此时莫名的不想自谦,非常想说那楚阳郡公才高八斗,一表人才,尤其是和状元相比,更是强出一筹。 但这话,也就想想罢了,他说不出口。 书房里青烟直上,沈行之看着坐在躺椅上的李念,避重就轻道:“你都要退婚了,还关心他丑不丑干什么。” 沈行之坐回椅子上,思量片刻又道:“你是***,世帝怎么会把不入眼的臣子指给你?你可算的上他手心里为数不多的一枚逆鳞。” 李念哼笑一声,也不反驳,嘴里倒是多了几分嘲讽。 “逆鳞?”她挑眉:“你不懂他,他那是把我推到本不该有的高度后,好给他当挡箭牌。” 沈行之一时语塞,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轻描淡写,不以为意的侧颜。 李念果然是极聪明的。 宫内争斗,争的不是什么实在的政务大权,争的是“掌控”。 赢的人,可以名正言顺打压输家。 但世帝年少登基,登基之后又一门心思扑在天下上,导致后宫五年来都是空的。 只有几个朝臣女儿得封婕妤,但世帝碰都没碰过她们。 时间久了,不出意外地开始为了争宠作妖。 这时候,李念这枚“逆鳞”,就是替世帝把住掌控权的关键。 后宫女人之间看起来是恩宠的争斗,实际上是门阀和皇族之间权利的角力。 李念只要够嚣张跋扈不讲道理,光是在后宫里转一圈,就能替世帝四处打压一下那些个贵人婕妤,谁也别想妄图越过她这一层,去讨世帝欢心。 属于横插在弟弟和未来弟妹之间的,恶毒小姑子形象。 “你是外臣,平日不入宫,所以不知道我的那嚣张跋扈的名头是怎么来的。”李念边说边笑,“就是这么来的。” 沈行之怎么会不知道。 李念在后宫是明目张胆地横着走,今天戳这个,明天踹那个,后宫那些婕妤恨得牙痒痒,可也没人敢真的和她撕破脸。 后面不敢,前面就得发力,世帝案头参她嚣张跋扈的折子就得上力度。 但李家这兄妹,沈行之早就看透了。 两人一年到头不见几次,偏偏每次都配合得很到位。 一有人上奏,世帝就开始念叨***幼年悲惨,身边无人,不在宫内长大,连个教学的先生可用的侍女都没有。 可怜,悲惨,弱小,你们这群人居然都不包容,还要参她,后宫那还要嚼她舌根。 他一努力,再掉两滴眼泪下来,那些个大臣最后都得为了保命先自罚。 世帝也不客气,对待臣子向来是求仁就得仁。 既然如此,便领着自家女儿出宫吧,反正也是有名无实,不影响再嫁。 几次三番下来,皇权稳固,内宫和谐,连新入宫的狗都知道要讨李念欢心,才是正经事。 “罢了,你反正也不在宫内当值,很多事不知道,说了你也不懂。”李念摆摆手,指尖落回手里册子,“这件事我帮你,你事后告诉我楚阳郡公喜欢什么东西……若是能给我列个送礼的单子就更好,如何?” 沈行之嘴角带着一抹笑意,微微点头,但没说话。 他垂着眼眸,觉得李念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最初,沈行之觉得被拴在一起,哪怕对方不是公主,他身为男子,也得处处忍让着些。 可越是了解李念,越觉得她不可思议。 她能洞悉朝堂天下,知道盐案症结在京城。 在面对那么多杀手,恐惧到浑身打抖也绝不退缩半步。 尤其是她居然能说出,要对人一视同仁这种,违背天命,大逆不道的话来。 这得是什么样的见地,什么样的胸怀和学识,才能抵达的高度? 让沈行之居然也浅浅地期待起来。 邵安藏拙,用十年时间给了他一个大巴掌,现在脸还疼着,再看李念,她这十年轨迹横七扭八,剑走偏锋,该会不会也是藏拙之人? 沈行之微微垂眸,他思量片刻,决心再试探她一次。 “其实,邵二公子的父亲邵思昌,在前朝时是个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他边说,边看着李念。 李念诧异,只觉得他此时平白又提邵家,第一反应是想吵架了。 可沈行之神色从容,没有半分挑衅的意思,把她涌到嘴边的话,生生给卡住了。 “我那日,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和邵安多有不和,也是因为这盐案,探查至今,既然会走到自贡来,就难免和邵侯府有牵扯。你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么?” 李念坐在躺椅上。 她知道邵安祖辈立足在自贡,后面乃是跟着高祖皇帝做了谋士,开国时就在京城留下了。 也知道邵侯爷背后关系盘根错节,让邵安带着她满京城游玩,也只得了世帝两句念叨。 但事关叛乱,性质就不一样了。 李念脑袋不是浆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邵侯不是那样的人。”她轻声说。 沈行之没回答,只点点头。 李念知道这话没什么可信度,人是什么样,好坏从不写在脸上。 靠脸识人的,在这地方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李念叹口气,还是郑重地点了他一句:“如果还有这一层关系,你且小心有人暗中传信京城,先聚在一起反咬你一口。” 沈行之站到一半,被她这话给定了下身子。 李念低着头,手支着下颚,一边推测京城的局面,一边轻飘飘道:“建安世子大概已经领兵在路上了。”她顿了顿,补充一句,“这天下,要大动干戈,要死人了。” 沈行之登时一滞,他下意识去看桌角上的密信盒子。 那盒子接口处有一枚陶泥盖印,用来做密封。 现在上面的陶泥完好无损,未见半分裂痕,说明除了他,没人动过。 有意思,他微微眯眼。 这种机密,身在京城千里之外的李念,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第72章 糊弄过去 和未曾谋面的楚阳郡公不同,建安世子夏修竹,李念和他很熟。 一是因为她前世记忆里,夏修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是大魏初期两大战神之一,还在野史里有“疯狗”之名。 其实本来这“战”字和他没关系,夏家原本有领兵打仗建功立业的子孙,到他这个最小的孩子出生时,原本是希望他读书入仕,才给起了个文邹邹的名字。 结果他前面三个哥哥都运气不好,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短命。 夏修竹的书,读着读着就读成了夏家独苗,只得半途扔下课本,被迫继承家业,学习兵法。 谁知,他偏还是个天才,年纪轻轻上几次战场,皆大胜而归。 又因用兵诡谲,在突厥先出了名,以至于后世研究他兵法研究了很多年。 李念对他印象深,主要也是因为那本流传到千年之后的夏氏兵法。 所以记忆恢复时,能在宫内看到活的夏修竹,她是开心的。 本着这份开心,李念莫名就成了夏家的“救世主”。 她也没想到,现在的夏修竹还是个年少轻狂的刺头,能拼敢闯,有意见是真敢和世帝脸红跳脚争个对错。 每每把世帝气到后,他才发觉事情大了,只能自罚跪在甘露殿门口。 李念几次送汤药,都能瞧见他那小狗一样委屈失落的样子。 堂堂未来的战神,日后守卫大魏,甚至开疆拓土的大功臣,跪成这哭鼻子的模样怎么行? 她便顺手救下,一来二去,就甚为熟悉,见面还经常会聊一阵,还一起吃过茶点。 这样的夏修竹,如果看到她现在被这一根铁链子绑着,对方还是个六品的京官。 想到这,李念就头疼。 她得想个法子,看怎么才能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 那日晚些时候,李念以青州商会掌柜的身份,见到了前来拜会的自贡商行行会长。 自贡行会和青州商行不一样,因为地方小,商人少,所以行会是以各行各业的代表形式组合在一起的。 说来有意思,这个组合的方法是当年李念说给仲康顺的,他一听就觉得可行,暗中扶持了不少产业。 眼下正堂里站着的,基本都是受过青州商会帮扶的商人,都是仲康顺安排好的自己人。 不仅整理了这段时间官盐贩售的情况,还把私盐和砒霜的售出都统计出来,整理好送过来。 “这事情太大了,我们小小的行会确实担不起。”行会长拱手行礼,将统计好的名录呈递上来,“盐是小事,砒霜足足十斤的量,别说是人,毒大象都能毒死几十头。” 他擦一把额头的汗珠:“最关键的是,这砒霜还真的是从自贡这边出去的,前些日子我把事情上报给了川西安护府的张茶大人,眼下大人还没回信,两位就先到了,我就赶紧先给送过来。” 李念低头瞧着手里册子,眉头渐渐收在一起。 “十斤砒霜?你们也真敢卖?” 她眉眼从册子边缘抬起,扫了站在正堂里的六七人。 除了行会会长之外,还有几位药商与盐商。 听她这么问,药商登时大呼冤枉,拱手行礼:“冤枉啊!这事情真不怨我们,这十斤乃是近日整理汇总之后才发现的。” “正是。”另一人也抱拳,“青州那位刘世子,自称有隐疾,每次都是拿着药方派人送过来抓药,他每一位药都要单独装起来,来来回回开了三年的药。” 李念放下手里的纸,奇道:“他也不是空手来买的吧?” 药商几人对视一眼,点头道:“不是空手,他有方子。您想啊,那毕竟是砒霜,弄不好要死人的,我们也都很谨慎。” 李念听着“谨慎”二字,再看看手里明晃晃写的“三斤”,顿觉这一众人谨慎的阈值实在是大了些。 她叹口气:“你们开药铺,自然也懂药理,他的方子是真真对的上症状,用药没有异常?” 这一问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可不是嘛……”药商们连连道,“他那方子与病症是真对得上,其中还有几次是调药之后有些好转,方子里面就没有砒霜了。” 两分真,八分假,确实高明。 这种骗术在千年之后专门用来忽悠老年人,养生的帖子里,两分科学八分忽悠,偏偏就能让人上当。 李念揣着手,思思琢磨。 药商们害怕担责,为了把自己撇清楚,便把这过程里自己的位置稍稍稀释了些:“您也有所不知,自贡这边和青州不一样,青州您是掌柜,年年月月都能看到出入的账目,一目了然。” “我们自贡这,行会实际上都是各行的代表,互相之间账目并不相通。那刘世子来开药的时候,我们只把他当成普通抓药的患者来对待,没想着他会是抓了这家的,立马再去下一家抓。” “对对对!”众人附议,“也没想着他是每日都在转着圈的开药啊!” “若非上月仲会长连夜派人赶来,让我们赶紧计算盐和砒霜这段时间卖出去多少,都是谁在买。我们赶紧走完自贡周边十几个小村子,合计在一起,这才发现这三年来我们开出去了十斤的砒霜。” “啊,可能不止十斤。”其中一人神神秘秘道。 李念头都歪了:“还不止十斤?” 那人也万般委屈:“您现在看到的这些,都是我们整理出来的抓药方子,里面的斤两都写得清清楚楚。但这些都是记录在册的字数,难免他还有些其它方法,能从别的路上弄到药。” “还有别的方法?”李念感觉自己脑袋都要肿了,“什么方法?” “有啊,您来的路上应该也见了。”他实在道,“我们蜀地山高路险,很多村子都在大山深处,那些地方的村民如果生急病,城里的医者赶不急的。那些大多都是有固定的游医行走其中,治病开药。” 李念半张着嘴,了然点头:“也就是说,游医有多少位,开了多少药方,给他多少药,谁也不知道?” 众人连连点头。 李念也点头。 她内心十分无语,都能想到夏修竹到了之后,以他那个脾气,指不定会干出点什么事来。 她抿嘴,语重心长:“你们这是要完啊。” 说完,看看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的沈行之,她试探着问:“你如何以为?” 沈行之垂眸,慢慢转过头,想了很久才摇摇头:“难。” 他看着众人:“最好等建安世子来之前就处理好,不然以夏修竹的脾气,看到你,再看到这链子……谁也别想活。” 沈行之说完,微笑看着李念。 李念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夏修竹真的来了。 那么,历史上和建安世子一起平定盐乱的楚阳郡公,十之八九也在路上了。 第73章 狭隘 沈行之说完这些,只望着李念,不再开口。 他眸子里的那股意味李念熟啊。 上辈子审犯人的时候,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副爱咋咋地,问什么也不说,纯摆烂的,都是他现在这样子。 她忍不住哼笑一声:“你这意思,是找好墓地准备躺着了?” 沈行之摆手摇头,一副实属被逼无奈的模样:“对方位高权重,又眼明心亮,难。” 这话可不是没道理,夏修竹不瞎,又是他的熟人。 就算李念要收买,当着他沈谦的面,这事情也根本不可能成功。 如果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李念能自由留在宫外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说完那些之后,沈行之见她没什么反应,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便又好奇问:“是有办法?” 李念抿嘴,摇摇头:“且走一步算一步。” 她目光又看向行会众人,叹口气,轻声道:“沈行之啊,眼下你的命、这把链子、以及我未来如何,都不重要。” 沈行之微微坐正身子,望着她。 李念慵懒地倚在那把八仙椅上。 那条玄铁链子搭在桌上,从她的左手如一条蛇,蔓延着缠绕在沈行之的右手手腕中。 她那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面前统计出来的册子,眉头微蹙,朱唇轻启,温声道:“这可是十斤砒霜……你知道么,纯净的砒霜又叫三氧化二砷,六十到两百毫克就能致死,也就意味着,我这指尖下面压着的是五万条人命。” 李念唯一的庆幸是,古代提纯技术不行,砒霜真实的含量很低,里面掺杂着大量的硫化物,真实致死的数字应该不会这么高。 “五万人,京城十分之一的人口,青州五分之一的人口,若是按自贡算,便是自贡的一半。”她低垂着眉眼,说得坦荡,“与之相比,这根链子、你的仕途和我的明天,都太渺小了。” 她说完这些,回望着行会众人。 沈行之怔在八仙椅上,他端坐着,看着李念那般慨然的侧颜。 大魏的***,李氏唯一在世的女孩子,原本就是这么个人么? 沈行之两手置于膝上,他稍稍握紧了衣衫。 他以为李念翻出宫墙,是和那皇城格格不入,是为了看天下的山河壮阔,日月无双,是赌上性命追求自己所坚信的自由和幸福。 到底是狭隘了。 在马车上,听她说要一个“对人一视同仁”的天下时,他就应该察觉的。 李念不仅仅在为她自己,也在为了世人,努力地想要做些什么。 而与她想做的那些事情相比,一个人的自由与追求,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长在乡野,玩着泥巴摸着泥鳅,在十岁时回到鸟笼一样的皇宫。 她被人说是嚣张跋扈的女子,却比谁都知道自己的嚣张跋扈正是世帝所需要。 她被人说是不学无术,却私下里懂得不少,连沈谦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知识。 这样的女子,眉如远黛,朱唇皓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端庄和优雅。 念头翻上的一瞬间,沈谦忽觉得面颊有些滚烫。 他强绷着一张没表情的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可那股情愫就像是奔腾的江水,一旦决出口子,就像失了控,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已覆水难收。 他被那道光,啄了眼睛,在明知不合时宜的场合里,生出了想要把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的念头。 沈谦抿嘴,喉结上下一滚,别开视线不去看她。 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身旁,李念依旧在看那算好的名录,越看眉头越紧。 “砒霜的事情我明白了,那这盐又是怎么回事?”她望向另一边坐着的盐商们,“这盐的价格稳定了四五年,怎么这几个月忽然就一路跌成半价了?” “哎……”盐商们脸上都要结苦瓜了,“您有所不知啊,就这,还是朝廷给了不少贴补之后的价格。” 这事李念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补贴?” 盐商们个个叫苦连天:“是啊,若没有这个,我们早就撑不住了。” 李念眨眨眼,颇为惊讶。 大魏重农轻商,她和仲康顺合作的时候可是实打实亲身体验了一把。 此绝非虚言。 她***都没听过什么补贴,仲康顺又是个视财如命的家伙,有这个羊毛绝对不会错过。 但他连提都没提。 这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自贡行会里的盐商里有位老人,德高望重,被众人举荐到最前面。 他拱手对李念和沈行之道:“两位初来,所以不知,我们自贡这盐,主要是销给云贵川,基本上不往北走,和沿海那边,始终井水不犯河水,价格一直也都很稳定。” 他咳咳两声,喘口气,继续道:“但是这段时间,沿海那边行会换了个年轻人,他主张拓宽市场,一口气把沿海的盐拉到内陆来,还卖得比我们便宜得多。百姓都很实在,品质差不多的东西,哪里便宜买哪里,很快我们这的盐就卖不出去了。” “上个月说真的,价格已经是成本价了,这个月已经连成本价的一半都撑不住了。”他叹口气,“正因如此,您看,这几个月的销量其实很低,没卖出去多少,大多都囤着呢。” “囤着?”李念眼睛一亮,“你们不是说有补贴么?怎么还囤着呢?” “那补贴也是县令大人跑到巴州去和张茶张大人申请的,据说要层层审批,这个月应该就下来了。” 不可能。 李念眼眸微眯。 这里面有问题。 不仅大魏无此先例,所有重农的朝代,都没给过给商人补贴。 大多都是农税的减免,商人不仅不补贴,还加税。 “应该也快撑不住了吧?”李念问,“盐可以囤,但工钱很难不发吧?” “正是!”老人见她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话音里都多了几分激动,他弯腰行礼,“大家这眼瞅着就都撑不住了,如果不是仲先生急信送过来,后面青州府衙也暗中来过一趟,我们就要准备先贱卖一波,回些本啊!” 六月、补贴、贱卖…… 以及历史上专门卖给穷人却会吃死人的便宜盐,和由此引发的农民起义。 李念懂了。 原来是一波谋逆,是这么操作的。 第74章 不遑多让 那被运到内陆,打压价格的盐,到底是不是产自沿海,已经不重要。 谋逆的人只需要有一车在手的盐,等囤积砒霜足量之后,把自贡的盐价压崩。 之后低价买入大量的囤盐,混入砒霜,再以超低价格卖给穷苦人,惹出大量的人命,引爆这件事。 李念一边琢磨,一边隐隐觉察出不太对劲。 比起由盐引发的一场“谋逆”,这更像是有针对性的,表演出来的“阴谋”。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大家手里有很多盐,卖不出去,在等朝廷的补贴对不对?”李念抿嘴,郑重道,“诸位,先听我一言。” 她深吸一口气,坐正身子,郑重其事道:“先闹起来。” 众人皆不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沈行之也没听明白,诧异望去。 李念一五一十道:“你们听我说,此事非同小可。” 她把年初沿海食盐出事后,朝廷秘派楚阳郡公前往江浙一带处理盐案的过程,简单告诉众人。 “之后,江浙一带虽然被肃清,但那些人的目的没有达成,就只能换个地方再来。大魏有名的产盐之处,除了沿海,就是自贡。” 李念又将青州刘胜妄图拖住沈行之调查的脚步一事,还有仲康顺从盐中查出砒霜一事也讲了出来。 “虽然砒霜在刘家宅院下查出了一部分,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斤多的余量。” 她拿起桌上统计好的名录:“意味着,有八斤多砒霜去向不明。” 自贡行会众人顿时慌了神:“那,您的意思是,他们拿着砒霜,准备混在盐里低价卖出去?” “嗯。”李念点头,“这件事其实最初发生在沿海一代,后面楚阳郡公京察时,将沿海私盐一网打尽,他们应该是被迫转到自贡来的。” 她顿了顿:“诸位想想,别说大魏,就往前再想一千年,七八个大朝代,哪一个重农的时期是给商人下过补贴的?不增各位的税,已经是朝廷能给的最大恩惠,何来补贴一说?这补贴,以我浅薄的知识来分析,不像是补贴,更像是各位的买命钱。” 眼前所有人都是商人。 商者,最是洞悉政策,眼光毒辣。 但李念这么一说,仍有人心存侥幸:“那万一,朝廷这次是真的给贴银子了呢?” 李念笑了:“那为什么贴你们啊?真要贴,那也是贴沿海那些已经被楚阳郡公狠狠收拾了一回的盐商啊,你们还有的活,对方可是没活路了,不得不把盐拉到内地贱卖的,这都不补贴,是不是有点怪?” 众人答不上来。 沿海查私盐弄得府衙都换了人,原本沿着海岸线有几百家产盐的作坊,关了大半。 之后才有了沿海那商行的会长,把盐往内陆卖。 原本不觉得奇怪,只觉得像是正常的经商手段。 可听了李念的话后,确实奇怪。 产量降低,他们原本的销路都满足不了的时候,怎么跑内陆来贱卖啊? “我已经吩咐仲康顺秘密去沿海问价,只是还没回音。但我觉得这件事多有怪异,偏偏就在沿海起事失败之后,自贡的盐价跌成这样。再加上还从自贡出了十斤的砒霜,至今只追回一斤多。 “那买砒霜的主谋在青州被抓之后,从官道押送上京,次日一早就被截杀。之后朝廷震怒,派建安世子领兵往青州沿途剿匪。 “诸位,青州过后不足百里便是自贡,不觉得自己脖子上有点凉么?” 李念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商人们也不是傻子。 他们知道青州商会的东家不是一般人,仲康顺拿到的一直都是第一手消息。 这也是后面他着急送来书信时,大家对他的话非常信赖的原因。 如今听了这些,几件事合在一起,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在这时候,冒出闻所未闻的补贴来,实在是值得怀疑。 “这样。”李念想了想道,“你们也别慌,听我的,若真有补贴,那盐卖给谁,出价多少银子,其实无所谓对不对?诸位实际上只需要把盐卖掉,然后去领取。” 盐商们都点点头:“确实如此。” 事情到这,还算正常。 却见李念下一句话,话锋一转,她探身问:“那既然如此,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先去领补贴啊?” 行会众人眨眨眼。 沈行之也被这话给惊讶到,扭头看着她。 李念咧嘴一笑:“反正是补贴嘛,诸位就把盐,按照市面上的最低价,卖给我。咱们先出账后出银子和货,补贴一旦我就收一旦,如何?” 沈行之微微蹙眉,心道这不就是骗那号称是补贴的银子么? “诸位也别怕,真出事,有收购你们盐的青州商行担着呢,对不对?” 盐商们面面相觑,但没人反对。 对他们而言,只要能把盐卖出去,那就是天大的好事,是谁买走都没差别的。 于是那一日下午,李念拿着仲康顺给的行牌,做了九万旦食盐的假账,差不多价值黄金五百两。 沈行之安静了半日。 他估摸着将自己在京郊的两个庄园一并卖出去,差不多能填上李念这新造出来的窟窿。 眼见天色已经暗了,众人都已经散去,李念算着手里的账目,摇摇头:“瞧瞧,九万旦,合计还不到黄金五百两,便宜的令人发指。” 沈行之直到此时才开口:“说是假账,若商人们不认,非要找你结银子,你当如何?” “那就算你头上。”李念直言。 那瞬间,沈行之懵了。 虽然他知道最后就算提告甘露殿,也只会是世帝看热闹,乐呵呵让他垫背的结局,但被李念这么直勾勾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冤。 看他愣住,李念这才察觉自己方才说的话有点吓人。 她放下手里的盐票,用走沙牌压着,解释道:“不是你想得那样。” 沈行之眉头更紧了。 “你看啊,夏修竹要来,八成楚阳郡公也在。你我还连着,分不开。”她抬手晃晃链子,继续道,“以我对夏修竹的了解,他看到这一幕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是号称是我让他杀了你,要么就号称是楚阳郡公让他杀了你,总归结果一样。” 沈行之缓缓点头。 不管她说得多离谱,但按照夏修竹那性子,好像也确实办得出这个事。 “我断是不会让他杀你,毕竟你什么也没干,但我那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又手段狠毒的未婚夫就不一定了,就得有个由头,让他不能杀你。” 沈行之懂了,目光落在那一摞买盐的债务上,挑眉看她:“……因巨额负债而不能杀?” “对啊!身死债消,那怎么行,这么多盐商等着拿银子吃饭的啊!”李念竖着手指头,一样一样跟他清算,“这黄金五百两,你的月俸得还几百年,每年按照月息最低的五厘来算,要不了两三年就是天文数字。” 她看着沈行之:“虽然你这辈子肯定还不上,但只要你活着,每月当牛做马还一点,总好过没有吧?你若一死,五两百黄金都得扣在皇族头上,说真的,我那弟弟也不是什么好忽悠的冤大头,最后肯定是谁杀你谁还钱。” “前后利息一加,再加上惹圣上生气,自罚一下,那五百两黄金还得还个吉利数,怎么也得是六六六或者八八八才行。”她诚挚地注视着沈行之,“你看,你这命,一转眼就贵起来了,谁也不敢动你。有个伤风腰疼的都得给你请大夫,生怕你没了。” 两人之间极静。 夜色四合,桌上染着一盏画着梅兰竹菊的灯。 沈行之大为震惊地看着她,硬生生气笑了。 这种歪手段,前所未闻。 还说他是什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又手段狠毒的小人,眼前这位也不遑多让啊! 第75章 瞎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那晚,李念睡下前,沈行之坐在床上处理剩余的公文。 他提笔写了一半,忽听身旁人轻声问:“你晌午说,这里是邵侯爷以前投奔我祖父的地方……那你觉得,这件事会不会和邵侯府有关?” 沈行之的笔停了。 他长发披在身上,侧目望去,李念背对着她躺着。 两人被链子拴在一起已经快要三个月时间,互相之间从最初的心存芥蒂,走到现在,也能说些秘密。 沈行之放下毛笔,轻笑着问:“你不是已经把消息散出去了么?” 李念后背一僵。 “我入朝为官时间也不短,你今日所说之事,不惜把楚阳郡公和建安世子两个人的动向都告诉他们,难道不是提点?” 侧躺在床上的李念,手心攥着被子,微微收紧了些。 沈行之见她不语,似乎等了片刻才温声道:“邵侯本就是自贡人,门生大多也都在蜀地有一官半职,这件事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若往下查,他必然难逃干系。” 这点,李念是清楚的。 她仍旧躺着没动。 但身后却传来链子的声响与衣摆的摩擦声。 她好奇回头,正对上俯身而来的沈行之。 他自上而下望着李念,屋内那温黄的灯火落在他半张面颊上,仿佛点燃了一股无名的欲火,气氛暧昧至极。 沈行之却没往后退,他看着李念,轻声问:“***,你想保住邵侯么?” 李念抿嘴,屏住呼吸,还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行之话音很轻,继续道:“其实也不难。” 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纱衣轻垂,眉眼间带着几分淡然。 “你若不插手,我就查到底,你若想保他,我就点到为止。”他抿嘴,喉结上下一滚,鬓角的碎发垂下,擦过李念的面颊,“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 李念捏着被角的手紧了。 沈行之的目光从她的眼眸上缓缓往下落,沿着鼻梁,落在唇上。 李念咽一口唾水,正觉得这暧昧的氛围不出意外定然是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就看见沈行之的眉头稍稍收紧。 他往后撤回去,坐正身子,皱眉从一旁扯过帕子。 “别动。”他道,伸手托着李念下颚。 李念依旧不明所以,正要问,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撑床的手背上。 下一瞬,沈行之手里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她唇上。 “我在同你说正事,你在瞎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他眉头很紧,“这么看来今天那个负债累累的计划还真是雪中送炭,要是传出去,楚阳郡公杀我一次都不够解恨。” 李念抿嘴,什么暧昧的气氛,果然全靠脑补。 她一把抓过沈行之擦鼻血的帕子,往一旁缩了缩,嫌弃道:“谁想多了,分明你像个鬼一样先凑过来的,我这是被吓出来的。” 她白了沈行之一眼,别开视线,赶忙扯开话题:“我今天告诉他们也是故意的,若真有邵候牵扯其中,他们私下里看情况不对,肯定也会动起来,你的人跟在后面自然能查到证据。” “若没有邵候牵扯其中,盐商一动,反贼先着急,这叫引蛇出洞。”她埋汰,“还能救你命,这叫一箭三雕,还在朝为官这么多年,难怪斗不过上头的人,区区六品抱着。” “嗯嗯。”沈行之点头,他压着唇角,很努力地憋着笑道,“所言极是……那若查到了,办还是不办?” 李念擦鼻血的手顿了下。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手心里带血的帕子,许久道:“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谋逆并不是什么可以网开一面的罪名,你明白么?” 沈行之淡笑着望着那个背影,微微点头。 李念其实心里有数。 她对大魏历史了解不多,但前世关于大魏的电视剧和小说看了不少,却从没有听过“邵候”二字。 明明也是开国功臣,但往后六百年的历史里,朝野之中也未曾听闻有邵氏一族。 她以前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回家种地赋闲也是人生的选择之一,并不奇怪。 但现在,她躺在自贡的这张床上,想着沈行之那句“蜀地官员多是邵候门生”,才察觉出其中细微的关联。 历史上的太平五年秋后,因盐乱而问斩的,除了监管不力的地方官员,也有京官。 如果邵思昌不是回家种地赋闲而退出历史的舞台,那他也许有另一个结局。 就是在这次盐乱中被牵扯其中,成为反贼,被削爵发配,亦或者满门抄斩。 李念躺在床上,直到沈行之吹灭蜡烛,四周一片寂静,也难以入睡。 京城六月下起雷雨。 邵思昌冒雨入宫觐见,一整天人都没回来。 天已经见了暮色,邵安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望着雨帘出神。 他自迈出离开青州的那一步开始,不曾后悔,但却止不住自己的思念。 此时一条腿跨在窗口,坐在屋檐下,看着回廊前的滴水,擦擦手里的横笛。 以前,人们都说是他追着李念跑,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拉着李念跟着自己胡闹。 他那么喜欢那个明艳的笑容,哪怕他一开始就知道,那笑颜永远都不会属于他。 门第就像是一条横在他面前的星河,他在地上,过不去,也没有理由喊她从天宫飞下来,摔在地上。 他努力藏着这份心,以为可以藏得很好,可以一直一直藏下去。 可看到她和沈谦真的站在一起时,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放不下,舍不得。 “邵安。” 闻声望去,侯府世子邵平撑着伞,从院外拎着衣摆,迎着大雨走过来。 他布鞋踩水,踏出层层水花。 “你又在擦笛子。” 邵平站在屋檐下,伸手合上油纸伞,甩了几下,水滴从伞头飞出,在地上画出几条水线。 那横笛是去年邵安生辰,***命人送来的一只和田玉名家雕刻的玉笛。 邵安舍不得用,只在思念入骨时,拿出来擦一擦。 邵平看他爱而不得的样子,自觉没什么资格斥责他,便默默站在一旁,望着他,心里也一样不是个滋味。 两兄弟虽然性子上南辕北辙,一个喜静一个好动,但情路偏偏都一样坎坷,像是上辈子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一样。 天色阴沉,雨幕冲刷着黑瓦,让两人的沉默更显几分阴郁。 邵安抬眸瞧他,看他不说话,只盯着手里的笛子,有些不解问:“你怎么有空来我这?这眼神是来抢笛子的?” 第76章 怎么还能这么专注 邵平轻笑,调侃道:“京城里谁敢抢你的笛子,不得被你打死?” 见他淡然笑起,邵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雨水簌簌而落,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邵平一手背在身后,微笑道:“不请我进去说?” 邵安仍旧低着头,摸着手里的笛子,片刻后才翻身从窗台上下来,把笛子小心翼翼放回锦盒里,扣上封好,放在博古架上。 他做完这些,才施施然走到门前,侧身做了个“请”。 邵平迈过门槛,抬头扫一眼堂室。 这屋子里以前摆满了***喜欢的各种小玩意,这次却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几本书。 他好奇道:“你都扔了?” 邵安没吭声,背对着他倒茶,许久才开口:“人都是会长大的,我会,她也会。” 邵平瞧着那一盏温茶,眼底淌过一抹惊讶。 兄弟这么多年,别说是他了,连邵思昌都没能喝上一口邵安沏的茶,如今他居然那般理所当然地摆在他面前。 邵平抿嘴,忍不住追问:“你在青州,当真没发生什么?” “没有。”邵安摇头。 邵平不信:“你都给我沏茶了,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知道你这辈子别说沏茶了,连给我分口水都没干过。” 邵平“啊”一声,蹙眉道,“我这么浑蛋的么?……好,下次注意。” 那自嘲一般的语调,让邵平哑然,他还想继续问,邵安却先开口:“别光数落我,你也一样,十年没来过我这院子,今天居然冒出来。” “你肯定不是来我这喝茶的。”他望着邵平,“哥,出什么事了?” 邵平呵呵一笑,端起茶摇摇头:“能有什么事,就来看看你。” 他吹开茶上的水雾,凑在嘴边喝了一小口,见邵安还在盯着自己看,又咧嘴嘿嘿笑着。 邵安两手环抱在身前,叹口气:“哥,你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不分你水么?” 邵平看着他,摇摇头。 “因为你这人一说谎,就喜欢端着茶喝水,爹就非得说是我把你带坏了,他未必罚你,但我一准要受罚。” 屋外大雨哗啦啦,屋内邵平端着那盏茶,嘴角抽动了两下。 “说吧,到底什么事。”邵安提着茶壶,这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见自己的念头被他看穿,邵平也不坚持了。 他把茶水放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出去。 “父亲不让我告诉你,他觉得你知道不知道都没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那封信已经被拆开,右下角盖着一枚戳印,写着鲜红的“张”字。 “你自己看看吧。” 邵安垂眸,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来信的人是十年前自贡县令张茶,如今已经是川西安护府的知州,与邵家的关系可用“兄弟”相称。 张茶信中只写了一件事。 说邵思昌的一位远亲侄子,前段时间去找到他,要给自贡的盐商做补贴。 恰逢盐商被沿海的低价盐打压,现在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但补贴银两数额巨大,动辄黄金几千两,兹事体大,便来特意问问是不是邵候授意的。 若真是侯爷惦记盐商,请下来的补贴银钱,那他就准了这件事,也好对京察和建安世子有个交代。 “信是昨日送到的,张大人的家臣沿途不敢休息,一路北上亲自送来。”邵平轻声说,“你怎么看?” 邵安看着手里的信,眉头越看越紧,他指着信中那个不知道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侄子:“这谁啊?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远亲的?我怎么不知道?” 邵平没说话。 他看着邵安,深吸一口气。 “你冷静点听我说。”他慢慢道,“爹早年在自贡,教了很多门生,也有些权贵朋友。” 他抿嘴,斟酌些许,又道:“那些朋友里,有一个叫彭为定的,你还有印象吗?” 听到彭为定三个字,邵安的五官都要扭曲了。 这还需要有印象? 那是前朝皖东安护府的知州,除了以身殉大梁之外,当年他死前,站在皖东安护府的城头上,指着先帝骂了三天两夜,嘴皮都不停半分。 殉国之前他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夫人与孩子,至此一战成名。 邵平看他表情越发扭曲,便叹口气,继续道:“这个侄子,就是彭为定一家那个,当年被爹拉出去吃糖,才活下来的小儿子。” 轰隆! 惊雷乍现。 邵安站在原地,他倒抽一口气。 “哥,这叫侄子啊?这叫前朝余孽啊!爹老糊涂了,你是不是也老糊涂了?” 他猛然起身,抓着邵平的胳膊:“走!去宫门口堵他!” 邵平被他拉扯一把险些摔倒。 他“哎呀”一声,“我说让你冷静点,你倒是……” “冷静?”邵安抓过油纸伞,就要往雨里冲,“你知道沈谦一个月之前已经查到自贡了么?你知道光是我还在青州的时候,他就已经要顺着盐的线索往下深挖了,你们都知道么?” 他恨铁不成钢一样指着邵平:“你们啊!世帝派出建安世子,他说剿匪,你们就真以为是只剿官道上的土匪啊!” 那瞬间,邵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遭了!”他惊呼,提着衣摆,也一同冲进了大雨里。 自夜里那一次对视后,李念不知为何,一看到沈行之的脸,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想跑。 但其实沈行之也没干什么,就像是现在,只是一如往昔,坐在她身侧,低头奋笔疾书。 偶尔看着公文蹙眉,明显生气,但很快气息就会平稳,着手下一件事。 他根本就没察觉到李念的小心翼翼。 李念抿嘴。 人这生物,就是鬼扯得很,他专注公事,按理说是好的,反正正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但他错就错在,事到如今,怎么还能这么专注于公事呢? 李念坐在躺椅中,低头看看手上的链子,时不时抬头看看沈行之,越看越烦躁。 “别急。”沈行之没抬头,忽然道,“还有一些,处理完了带你去吃自贡特产。” 他边说,边微微笑了下,看了李念一眼。 李念看着他,慢慢转身背对着“嗯”了一声。 真是要疯了。 第77章 为什么是他 同车出行,李念一手支着下颚,慵懒地靠在引枕上,两眼直勾勾盯着沈行之的侧颜。 她这一整日,一看到沈行之的眼睛就觉得不舒服。 头晕,血往脑袋走,心如擂鼓,呼吸困难,连话也说不清楚。 看不到时,才觉得好一些。 可她左想想,心头莫名有气。 凭什么自己一个人思绪烦躁,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还能办公? 但这念头一出来,李念就觉得不对劲。 她又往右想想。 那处理公务是沈行之身为朝臣的分内之事,是必须要做的。 自己现在是个闲人,怎么能影响别人办公呢? 果然是自己没事找事。 可就算自己是没事找事,他也不能这么不当回事,像个没事人一样啊! 如此循环往复,硬是左右拉扯了一天,李念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她居然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揣摩沈行之? 想到这,她抬手扶额,在马车里,靠在引枕上仰起头。 一声长叹。 “主子,是不舒服?”佩兰有些担忧,“我给您按按肩膀?” 李念抬手虚虚一挥,摇摇头。 佩兰看着她连连叹息,不舒服的样子,眼神探究地看向沈谦。 马车来回摇摆,沈行之被她那犀利的目光戳着,脸颊快被烧出个洞。 他一头雾水,放下书卷,侧目想问。 可那一瞬,佩兰是没什么反应,李念猛转过头,看向马车外。 佩兰的眼神就更凛冽了。 沈行之迷茫不解,看她们俩一个字也不说,片刻后,又将手里的书端了起来。 他眼角的余光瞧着李念慢慢又转回头,似乎也在看他。 沈行之肩头一耸,长出一口气,再次放下手,转头看李念。 这女人又别过视线,只看窗外。 那一刻,沈行之是真切地感受到佩兰眼里的杀气。 他摊了下手,无声道:我怎么了? 佩兰的手已经摸在腰间短刀上,也无声回应:你最好真的什么也没干。 沈行之坐在那,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萧佩兰和别的下属不一样。 她不是自幼为奴长大的姑娘,她是萧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是世家贵女,地位不低。 可萧家的男人都死在战场上,家里的爵位身为女子无法继承,之后她又受了重伤不得不回京,眨眼成了落难的凤凰。 她看不上京城那些整日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庸才公子少爷,对方也一样看不上她这天天武刀弄棍的武将女儿,婚事僵持不下。 萧佩兰也曾想过其它出路,靠自己的手赚钱谋生,但放眼全大魏,谁家都不敢雇佣她,都觉得自家门楣小,雇不起将军的女儿来干活。 久而久之,萧家就到了缺银少穿的地步。 萧佩兰是在没办法,才同意了当年受伤时,沈谦的提议。 结果也没想到,天下太平之后,沈谦居然是让她去伺候那位“嚣张跋扈”的***。 可那时候萧佩兰没得选。 只是时间再往后,她这活干着干着,心里主子的优先级就变了。 只要是和李念有关系的事情,她直接顶撞沈谦也是常事。 最初沈谦避开李念不见,萧佩兰几次冲进沈谦的书房,若非北息拦着,两人定要动手。 知道她确定了李念是真的不愿意嫁之后,这才作罢。 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两人拴在一起分不开时,心里其实五味杂陈。 她既想要李念远走高飞,再也别回那宫墙之后,又觉得沈谦其实也算良人,起码非常尊重李念的选择,真绑着解不开,说不定也是天赐良缘。 但她不能允许沈谦来硬的。 只要他管不住自己,敢和京城那群纨绔一样来什么霸王硬上弓,那她拼了命也得让沈谦付出代价。 佩兰本是将门出身,这念头一起来,浑身都飘着杀气。 李念坐在雅室里,冷吃兔还没上桌,实在是忍不住问尬笑一声,强行解释道:“我这侍女可能是有点喜欢兔子,看不得冷吃兔,你多担待。” 沈行之抬眉看着她,忽然道:“不躲着我了?” 李念抽动两下嘴角,表情更尬了:“我什么时候躲着你了?” 沈行之端坐在桌边,他手中掌着茶,听到李念的话后,微笑着放下茶盏。 似乎是故意迟疑,但目光自始至终注视着她。 那视线太过犀利,李念顿觉心如擂鼓,忍不住又要挪开目光。 沈行之故意到此时才开口,轻声说:“如果夏修竹要带你回去,你怎么想?” 吃冷吃兔的酒楼不大,但已经自贡这里最好的酒楼。 雅室只有小窗,也不如青州和京城气派,又窄又小。 楼下大堂嘈杂的说话声,小二的吆喝声,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念端坐着,许久没说话。 她还没想清楚。 沈行之垂眸,淡笑道:“我的人用了所有的办法,去找刀大说得那位机关门的传人,但已经过去四五日,毫无消息。可能,真的要等盐乱定了,这个人才找得到。”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几乎是明晃晃的告诉李念,这链子十之八九就是世帝干的。 所谓的机关门传人,也不过就是拖着两人干活的借口。 李念抬起手,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的玄铁链。 三指宽的链子像是个手镯,在雅室里的烛光下,被照出一道镜面的反光。 “我是不明白,这链子的另一端,为什么是你。”她温声说,慢慢抬头,“沈行之,如果去京城,这链子有和没有,也就区别不大了。” 面前的男人一身白衣,儒雅坐在桌边,清秀的面容上透着沉稳。 他不动,也不言语。 李念拿过桌边放着的团扇,捏在手里摇了几下。 她确实还没想明白,链子的另一边,为什么是沈行之。 如果链子真是世帝扣上的,怎么偏偏给她扣在一个六品官员的手腕上? 他和楚阳郡公的关系,应该还没到需要做个什么局,用这种法子来恶心他的程度吧? 李念叹口气,摇摇头。 “不急。”她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和淡然,轻声道,“让我再想想。” 如果回京,就算这链子从手上取下来了,她此生和沈行之之间也会变成无法斩断的关系。 虽然这几个月,他们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京城那些好事之人会怎么嚼这舌根。 取下来,和没取下来,又能有什么不同。 桌边,沈行之看着她深思熟虑的模样。 将涌上嘴边的坦白话语,又生生咽回去。 第78章 不信你问他 他不是没有私心。 世帝的赐婚在沈谦的眼里,最初就像是一场试探臣子忠诚的儿戏。 他那日早朝上,不打招呼,突然说出要赐婚时,满朝文武都愣住。 私下里也有人旁敲侧击地问过沈谦,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世帝,就连他自己府上,母亲和妹妹也都觉得世帝过分。 可之后,他远远看着李念,渐渐看到一个和传言完全不同的女人。 她认真努力,又极具悟性。 顶着那样的名声,却依旧在宫墙内无人敢欺。 虽然点子和做法十分出格,但却次次都能达成奇效。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嫁。 有才情头脑,还不愿意嫁人的公主,纵观古今,并不多。 他那时忽然觉得有趣,如果他们不是这样尴尬的关系,说不定能成很好的朋友。 从那时起,沈谦便下定决心,想要帮一把这个不同寻常的***,看看以她的能耐,到底能走多远。 他希望这个因一纸荒唐赐婚而被迫和他绑在一起的***李念,能为了自己心中所想、所追求的一切,翻出宫墙,真正远走高飞。 天下那般大,四海那般宽广,出了深深宫墙,花亦会绚烂,树亦会挺拔。 他愿意默默站在远处,看着他,护着她,成全她想要的未来。 这不是因为爱。 是因为他知道宅院幽深,是磋磨女人半生的沙海,宫墙高耸,是埋人尸骨不留痕迹的坟墓。 既然李念有想要高飞的愿望,为何不能成全? 她明明心有山海,知天下规则是胜利者践踏别人的枷锁。 明明聪慧过人,知女子当做世间半边天下。 这样明艳的女子,不该是上位者的工具,王朝联姻的棋子。 不就是逃婚么?陪她疯一场! 欺君之罪又如何?抗旨不尊又怎样? 只愿她此生得上天垂怜,看世间美好,踏山海万重。 所愿一切皆能实现! ……本该如此。 “……”沈行之看着面前夹起兔肉,挑出花椒,正发愁怎么下嘴的李念。 再给她一些时间,等她想清楚,想明白,真的知道要什么的时候。 等到那时……沈行之放在腿上的手紧了。 如果那时,她依然决定要远离京城,那他解开链子之后,此生至死都不会再见她。 可若是她想回去,乐意回去。 沈行之端起手里的茶,看着茶面倒影。 那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他将茶送到嘴边,饮下一口。 下一瞬,雅室的门咣当一声被人踹开。 那只脚悬在空中还扭了两下才落下,来人一身白衣,少年模样,咧着嘴开心叫喊:“念哥!我来看你了!” 他喊完,迈进屋来,一把放下肩头包袱。 再抬头,对上两双震惊的眸。 夏修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是从世帝口中知道李念在这,可没人跟他说,沈谦这老狗也在这啊! 屋内安静半晌,夏修竹慌忙又捡起包袱背上,转身就要走:“走错了,不好意思,告辞!” “佩兰,快!”李念吐掉嘴里的兔子肉,伸手指着夏修竹的背影,“把他拦住。” 谁知夏修竹身手极好,佩兰几招下去,居然都被他躲了。 最后是沈行之低头轻咳一声,夏修竹被这熟悉的咳嗽声分了注意,被佩兰一拳头捶在鼻梁上,这才踉跄两步,瘫坐在地。 他“哎哟”一声,现场开嚎,“你们怎么下手这么重?本世子这鼻子啊,这屁股啊,横竖是动弹不得了!” 他喊完这一段,睁开眼,瞄一眼桌上的菜,拍着自己的膝盖又继续道:“哎哟!我这伤,怎么也得吃几口自贡的冷吃兔才能痊愈!” 李念“啧”一声,撸起袖子,拽着沈行之往他面前一站,着急问:“怎么只有你一个?楚阳郡公呢?他没来?” 夏修竹被她这话给问懵了,“啊?”他眼睛瞟着沈行之,“这……这是来了还是没来啊?” 沈行之别开视线,不看他。 夏修竹立马心领神会,盘着腿坐在地上,同李念郑重道:“念哥,这领兵除了主帅,旁的人物都是不公开的,你……” 李念冷声打断他的话:“你下次再跪甘露殿,甭管谁再来说什么我都不去救你了。” 夏修竹登时倒抽一口凉气,立马正色道:“没来。” “没来?”李念挑眉。 “没来,真没来。”他抬手指着沈行之,“不信你问他。” 李念直起腰,慢慢转头看过去。 沈行之站在原地,勾唇浅笑,拱手道:“殿下,世子,微臣沈行之只是六品的都察院京察,甚至都还在外院,三年才回京一次。这等机密,如何能知道?” 他说完,又指着桌上,微笑道:“世子既然来了,这兔子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夏修竹眼珠子一转,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咧嘴乐呵呵道:“对对对,北息,快去给我添一副碗筷。”说完又对李念道,“念哥你就别问了,那楚阳郡公最近可是焦头烂额得很,顾不上这边的。” 他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在桌边坐下,接过碗筷,夹着兔子肉就往嘴里塞,呜呜囔囔地说:“自从你出来玩,沈……” “咳。”沈行之低头轻咳,像是被花椒辣了嗓子。 夏修竹顿了下,冲到嘴边的话音拐了个弯:“沈大人他们御史台的老大,左都御史徐振,一个人为郡公背了四五个黑锅。” 他边吃边道:“那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疯了,居然给你那发小邵安谋了个职位,你猜猜在什么地方?” 沈行之不咳嗽了,李念也等着他下句话。 就看夏修竹扒了两口饭,手里捏着筷子,乐呵呵道:“吏部,主事!” 瞬间,李念大喜。 而沈行之的脸,差点就要和窗外的夜色黑在一起。 皇城外,大雨没停。 直到天完全黑透,邵侯府的马车才从城门里出来。 等在街角几个时辰的邵安和邵平,连忙举着伞上前,拦住邵思昌的马车。 街上无人,大雨也没停,两人踏上马车钻进车内时,把邵思昌吓了一跳。 “这么大雨,你们俩在这等着干什么?” 邵安坐下后,脱掉已经湿透的外衫,扔在一旁,直接问:“爹,那彭为定的儿子在自贡搞盐这件事你知道不?” “啊?”邵思昌摇摇头,“他不是去做了沿海商会的会长么?” 邵安慢慢点头,轻声说:“那就更对上了。”他擦一把额头上的雨水,郑重道,“那楚阳郡公沈谦,面上是被世帝赶出去找李念的,但他实际上,是领了皇命去查盐的。” 邵思昌一愣。 天上惊雷炸响,他倒抽一口凉气,忙追问:“你回来之前见到他了对不对?他查到什么程度了?” 邵安抿嘴,沉默片刻:“五月初,已经摸到自贡的线索了。” 第79章 文死谏,武死战,国君死社稷 邵思昌知道盐案已经是春末的事情。 沿海那边被沈谦扫荡了一圈,府衙换人,知州下狱,百多盐场牵扯其中,全都关了。 闹成这种程度并不多见。 大魏开国才十五年,根基不稳,先帝和世帝都以施行仁政来安稳天下,让百姓休养生息。 那些因为买到带毒的假盐而死的百姓,家属们都得了不小一笔抚恤金,所以事情在民间没闹大,只在官场上来了一波大地震,塌了整个沿海区域。 甚至凌云阁十六功臣里的百越郡公,受此事牵连,交权保平安,如今虽然还是郡公,但也已经只剩下个空壳子,全是虚名。 邵思昌当时在里面周旋运作了一下,保住了沿海商会,又因为有个故人之子正好就在那边,他就顺手扶上位,算是做个顺水人情。 “当年我游说彭为定,让他改投李氏,去了四次,前面三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把我给轰了出来。”邵思昌在大雨中,坐在马车上回忆着,“即便如此,我却真讨厌不起来他。” 他伸手撩开一旁车帘,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沉默很久才继续道:“他是个忠义之人,不仅骂我,也骂梁朝的皇族,把那些苛捐杂税,贪官污吏,从现在往上数几代人,都骂了一个干净。” “他说我是李氏的狗,见风使舵,为求安稳为求荣华富贵,脸都不要了。”邵思昌干笑一声,“我当时和他对骂,我说那又如何呢?蜀地免了一场大战,不流血、不杀戮。我一家背个千古骂名又能怎样?” 夜风吹进马车里,沾染着浓重的水汽。 “他高风亮节,他背不得,宁可带着全城的百姓打一场必输的仗,也要和李氏硬碰硬。”邵思昌深吸一口气,“可我看不下去啊。” 那天,邵思昌第四次拜访时,彭为定已经到了发狂的边缘。 他杀光了全府的人,摆了酒席,等着他和自己面对面。 “反正都到那一步了,我就同他多说了些。我说……这天下的百姓,谁管江山姓宋还是姓李?那就是姓天王老子,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我说他忍辱负重,保下一城百姓的安稳,哪怕背个骂名又能如何?我说,若真因为他的执着,非要拉着无辜百姓垫背,流血打仗,死无葬身之地,这才是真的不忠义。”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忽然笑了:“你们猜彭为定说什么?” 邵平邵安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他说,放屁。”邵思昌道,“我真真佩服他殉国的风骨,但我仍觉得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说到这,邵思昌才话入主题。 “我从彭府出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少爷,他见到我,躬身行礼,之后就要往府里进。”他抿嘴,“那孩子才四岁,我把他拦住,用三颗糖,骗他给我带路出城,那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邵思昌不想徒增过多的牺牲。 他想保住彭家这最后的血脉,就把他改姓邵,放在以自己早就去世的哥哥名下,成了邵家的孩子。 也成了今日最大的祸患。 “糊涂啊。”邵安咂嘴,“父亲你是真糊涂啊!” “哪里糊涂,先帝定国号为魏后,大赦天下,所有前朝旧臣的罪责全都一笔勾销,他有堂堂正正活着的机会了,不好么?” 邵安撇嘴,抬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哎呀”一声,纠正道,“他想堂堂正正就堂堂正正,你就没想过他有朝一日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会作何感想?” 邵思昌点头,吐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所以我也没瞒着他啊,他一直都知道啊。” 车里三人,除了邵思昌,皆满面震惊。 邵思昌也委屈:“他爹那么个忠烈之人,我虽然不认同他的做法,但我敬佩他崇拜他尊敬他啊!文死谏,武死战,国君死社稷,他能追随他的家国与君王而去,这简直是入圣的境界,当有最高的褒奖,有什么好掩盖的?先帝都不追究他家的破事了,难不成他自己还追究去啊?” 他说到这,自己先愣了下。 之后猛然发觉不对劲,低着头细细琢磨起来。 邵安看着他后知后觉的样子,冷冰冰嘲笑:“怎么,现在想起来还有刘胜这种见不得光的鼠辈了?”他一副恨爹不成刚的样子,“你说说,您聪明几十年,怎么老了还糊涂起来了。” 邵思昌越想后背越凉,但他也不慌,只捋了两下胡子,慢慢点头。 最后目光看着邵安道:“也是个机会,你明日跟我一起入宫,正好,圣上也要见你。” “见我?”邵安指着自己。 “嗯,他说吏部有个主事的位置,正好空缺。” 吏部主事可是实权的位置,且有正六品,起步算是相当高。 邵安嘴角刚扬起,就听邵思昌道出后半句来:“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个位置,常年需要和楚阳郡公打交道。” 邵安的嘴角一下就失了既定的方向,笑容一下就变得狰狞狂妄起来。 他丝毫不掩饰,哼笑道:“呵!求之不得!” 这四个字,让邵思昌本就惆怅的思绪雪上加霜。 他看着邵平,揉着自己的鼻梁根:“你看,我说的吧,这人回京谋职,就是冲着那老狐狸去的。” 邵思昌是真的发愁。 他和沈谦的父亲,先代楚阳郡公沈邵宁不一样。 虽然他们都是功成之后封侯拜相,但他不是靠着战功开天地的,于是为了长远自保,选择了激流勇退的,什么实权也没要。 属于吃国俸,躺平了的那种。 自贡酒楼里,夏修竹筷子在盘子中找兔肉。 李念看着他面前堆成山包一样的兔子骨头,蹙眉问:“够吃么?不够再点。” 夏修竹边摇头,边嘬一口兔头,巴巴嘴后说:“我时间不多,来找你就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望一眼沈谦。 沈谦坐着没动。 眼下就算他想回避,手里这么一根链子在,也回避不了。 夏修竹思量片刻,还是当着两人的面笑着说:“你也别怕,此行我是真顾不上杀他。但是,如今最多只有一个月的转圜余地。” 李念眉头一紧:“要打?” 夏修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郡公和圣上做了半年的局,好不容易把人都堵在这里面,总归不是让我跑这么远,来跟他们买盐的吧?” 他说完,又看着李念,意味深长道:“只要我明面上还没进自贡,也就不算是见过你。”他温声说,“你明白的吧?” 李念愣住。 夏修竹又夹起一块兔子肉放进嘴里,嚼一嚼才说:“我这人还是知道谁对我好的,不像另一些人,次次让我冲锋陷阵,之后就把我扔在甘露殿前面跪着,就不管人死活了。” 桌边,沈谦的嘴角直抽抽。 第80章 烧掉 话虽然这么说,夏修竹还是从桌角下面,偷偷塞给沈谦三个小竹筒。 他掩盖得极好,李念什么也没注意到,反而还劝他:“话也不能这么说,每次你倒霉跪在甘露殿门口时,我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现在想来,夏府的人都是很晚才到,整个内宫除了他,应该也没人知道要喊我去救你。” 李念说完,桌上一左一右两个人,都望着他。 夏修竹眼神最是复杂,仿佛挣扎拧巴很久,才吐出句话来:“念哥,你都被人卖了……哎呀哎呀!” 他猛收回脚,“嘶”一声,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沈行之便笑着问:“世子殿下吃饱了么?” 不等夏修竹回答,李念先开口道:“夏修竹,我只问你一件事。” 她舒一口气,压低声音:“这件事,会扯邵候么?” 夏修竹嚼兔子的嘴巴慢慢停了。 他垂眸片刻,放下手里的筷子。 今年十七岁,看起来冒冒失失,嬉皮笑脸,全无将领风范的夏修竹,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他不是不懂前朝那些弯弯绕绕,只是单纯懒得掺乎。 天下乱时,他作为武将,战场最有意思。 天下太平时,看文臣们互相折腾,他也觉得很有意思。 若是在这中间还能再插一脚,就更有趣了。 偏偏沈谦和世帝,这俩人都是能满足他这“有趣”需求的人。 现在,他看看李念,琢磨一下她问的问题,有些为难:“哎呀……” 只两个字,李念点了下头:“行了我知道了。” 夏修竹顿住,渐渐扬眉:“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还能怎么不知道?”李念撇嘴嫌弃道,“就是可怜了楚阳郡公,这回要被天下文人骂死了。” 夏修竹语塞。 他没想到,李念居然是真知道了。 盐乱牵扯邵候几乎已成定局。 但外界眼里,楚阳郡公先是举荐邵安科举,又把他放在吏部主事的位置上。 那之后,盐乱一出,邵家谋逆的罪名若是做实。那楚阳郡公公报私仇,因为***一事而捧杀邵家二公子,这也就一起做实了。 虽然全程都是世帝手笔,但脏水是泼给沈谦的,会在他“睚眦必报”的恶名上,再添辉煌的一笔。 早就知道世帝惯用伎俩的沈行之,此刻倒最为淡然。 他端起凉茶润了一口,不咸不淡地说:“那也未必吧。” 还没想明白怎么就未必了的夏修竹,又听另一边的李念点着头,似有所悟地附和:“也是。” 他一头雾水,左右看看,忍不住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别不告诉我啊。” 沈行之抬眸,几乎同时,和李念一起,同他莞尔一笑,都什么也没说。 临走时,李念给他包了五只兔子,算是对佩兰意外打伤他鼻子这件事道歉。 夏修竹一听说出银子结账的是沈行之,价码立即抬到十只,一副没有十只兔子就不走的样子,最后硬是满载而归。 李念坐在车里,倚靠在引枕上,望着天外的星辰发呆。 只剩下一个月。 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就此回京。 若是半年之前,李念定然毫不犹豫选择远走高飞。 可现在……她犹豫了。 看着星辰之下,马车外无家可归的百姓,看着他们面前那只缺口的破碗与褴褛的衣衫。 她以为自己能做到置身事外,等着历史的车轮拉着她,奔赴那个鼎盛辉煌的最高点。 到底也只是以为。 “沈行之。”她没回头,只轻声细语道,“盐乱一出,自贡必遭重创,先前沿海的食盐生意已经被洗了牌,如果自贡再出问题,真的不要紧么?” 本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的沈行之慢慢睁开眼。 他望着李念,看星辰在她身上落下一片薄薄的幽兰色,低声道:“要紧如何,不要紧又如何?公主已经离开皇城,如今的你,左右不了分毫。” “如果我回去呢?”李念仍旧看着车外。 见沈行之没回答,她才慢慢转过头,看着他,再问一遍:“如果我回到皇城,是不是就有左右的可能性?” 沈行之坐在马车的角落。 那里星辰不及,李念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知道他大约也在看着自己,像是在权衡什么一样。 许久,他问:“不过青梅竹马,朋友而已,于你而言就这么重要?重要到甚至要在自由之间做选择?” 李念没回答,依旧注视着他。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马车压着坑洼的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沈行之长长舒出一口气,终究是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李念。”他无可奈何道,“若你真要回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放过邵候一家。” 说到这,沈行之干笑一声,仿佛在安慰自己:“呵,你现在回京,私自翻墙出宫的罪名也逃不了,我出身寒门地位低下,品阶不够也入不了皇城,得留着邵二公子,让他冒着惹雷霆之怒的风险去为你求情。” 李念噗一下笑了。 她看着沈行之气鼓鼓的模样,不知为何,白日心里积攒下来的那些不快,眨眼都消失不见。 第二天晌午,自贡下小雨。 雨水不大,却绵延不绝,天空阴沉得瞧不见半点阳光。 北息浑身湿透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屋就被佩兰拉住:“你这掉水里了?在这等着,我给你拿个换洗的外衣。” “不了。”他摇摇头,“我有急事。” 他迈过门槛,绕过香炉,拱手道:“主……” 沈行之立马抬手放在嘴边,比了个“嘘”。 他书桌旁的躺椅上,李念盖着小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北息了然点头,压着声音长话短说:“和***预测的一样,那补贴和朝廷没关系,为此张茶还专门写信给邵侯了,我把邵侯爷的回信给截了。” 他拱手把信呈上。 “张茶大人的家臣带着的,快马加鞭往巴中赶呢。” “人呢?”沈行之把信拆开,拿在手里抖了下展开。 北息小声说:“打晕了关在后面柴房了。” 沈行之了然点头,看着信上的内容。 邵思昌将从没听过补贴一事,以及将盐务出问题,有可能是江浙那群反贼换了地方这些关键信息,一五一十都写在信中,末了还敦促张茶兹事体大,务必彻查。 沈行之合上信,眉眼低垂。 这信,能证明邵思昌的清白。 他缓缓侧目,看着睡得深沉的李念,从怀里拿出火折子。 烧了。 他说留着邵安,可没说要一并留下邵候府的其他人。 第81章 敌众我寡,优势在我 沈谦在张茶家臣醒来之前,让北息被他送去官道的驿站上安顿好。 他在书房里,坐在太师椅上,手扶着椅子把手,许久未动。 香炉里燃着安神香,青烟袅袅,屋梁上垂挂着淡蓝色的薄纱帷幔,随风飘摇。 自贡的雨绵延着,潮湿着,青石板的地面上盖了一层水汽,一如沈行之的思绪,虽然安稳,但却瞻前顾后,带着一股粘腻感。 他知道,那信一烧,就算保住邵安,自己和他的梁子也算是彻底结下来。 整兵收尾结束的那一刻起,他与邵家的摩擦就将不可避免。 沈谦看着夏修竹带来的三封密信,一封是他已经切断了自贡所有可以出行的道口,只留下最后一个,若是沈谦要带李念走的话,就只能从这里出去。 另两封出自甘露殿,一封是世帝催促他尽快处理干净回京,一封是世帝为他准备好的,邵家庇护前朝余孽的罪证。 江浙商会的会长还没出现,他的所有过往都已经摆在沈谦面前。 世帝这次很明显,是要把邵候往死了整。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 这才短短十五年,世家门阀已经靠着通婚联姻互换资源,慢慢走出割据的感觉。 当年带着他们拼杀的李氏,反倒是有些要被架空的征兆。 世帝年纪虽小,手腕却狠辣非常。 沈谦还记得来青州之前,六十岁的百越郡公为了活命,不惜跪在他面前,求他给指个明路的样子。 他身后子孙满堂,多有建树,可短短十五年的平静,依然让他们还背不起“谋逆”两个字。 趁着这机会,世帝直接砍断了百越郡公的脊梁。 他听了沈谦的话,为了保住全家性命,自愿上书交出实权,还从食邑两千户的正二品,变成参照开国县男的待遇,落了个从五品上,食邑三百户。 至此,才算了结。 而今邵候面对的困境,也不过就是世帝的故技重施,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他自己悟性如何了。 晌午时雨还是淅淅沥沥,正午时已经越下越大。 睡在躺椅中的李念,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身旁沈行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从窗口望向窗外。 雨水滴滴答答,六月的天气就算落了雨,也潮湿得难受。 李念揉揉眼睛,从躺椅中起身,好奇道:“什么动静啊?” 沈行之左手背在身后,听到她问,才侧目回头,轻声说:“你让盐商去领补贴,自贡县令坐不住,找上门来了。” 李念坐在躺椅上,混沌的脑袋慢慢理清楚来龙去脉,这才站起来:“等的就是他。”她道,“我倒是要问问,这前无古人的补贴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其实,跟着自贡县令来此的还有一个人,年岁不大,身上穿的衣裳松松垮垮。 他们最初带着府衙几十人,把这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之后南生不放人进来,险些动手。 自贡县令张仟佰自到任以来还没吃过这个闭门羹,心生不爽,便和南生理论起来。 谁知南生嘴皮子比他厉害,对律令比他更懂,几句话把人说毛了。 就有了张仟佰扯着嗓子骂人,并吵醒李念的那一幕。 佩兰去请两人进来的时候,张仟佰火气还在气头上,吹胡子瞪眼地走进来。 他看屋宅里空空荡荡,没几个人,那气势更胜。 沈行之见他从外面金风火扯地冲,眼瞅迈过正堂门槛,便踩着那时间,不疾不徐抬起手,故意从怀里拿出个黑底金色的牌子来。 他手指修长,黑牌子极为显眼,就那么轻轻扣在桌上。 李念已经在桌边坐下。 她昨晚一直在想回还是不回,没睡好。 白日下雨凉快了些,就迷迷糊糊睡了半个上午,眼下脑子刚醒,就瞧见屋外两个急匆匆冲进来,那架势一看就是来吵架的。 只是走在前面的人,显然看到了沈行之那不经意的动作,眼神落在那块扣放的牌子上,顿了下。 “什么事啊,能让朝廷命官都没个样子,下着大雨就这么风风火火的冲进来。”李念微笑颔首,“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吵架的?” 张仟佰一身青色官服,也没打伞,目光从那牌子上挪开,落在面前这女子面颊上,眉头一紧。 “本官看起来很闲么?”他道,“吃饭还用得着跑到你们这小商贾的屋里来吃?” 李念“哦”一声,了然点头,“不吃最好,确实没准备两位的,不如两位坐下等等?” 她话音刚落,佩兰就极为配合地端上满桌饭菜,在她和沈行之面前摆好碗筷。 张仟佰的鼻翼直抽抽。 他指着眼前两人,话冲到嘴边,但看着那块见不到正面的牌子,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等就等!”他哼一声,踱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直至此时,他身边那个和邵安一半年岁的少爷,才凑在他身边,扯了他衣袖一下。 张仟佰一把抽出自己官服的袖子,也不看他,只盯着面前吃饭的两人。 他看着那白衣的男人端坐的姿态和气场,虽然一个字都没说,见他穿官服却也不行礼,从容淡然,举箸之间透出几分俾倪天下的气场。 手腕上虽然挂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子,但那链子也没影响他半分。 张仟佰看着,嘴巴渐渐就歪了。 如今这群商贾,有钱了,倒是会玩起来! 他这般想着,在看这屋内的陈设摆件,那些紫檀木的博古架,青铜铸造的仙鹤香炉,一方长榻旁悬挂着圣人挂像。 还有垂坠的珠帘、汝窑茶盏,甚至他现在坐着的镶嵌贝壳的红木椅子,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全是奇技淫巧赚到的不耻之银,越看越气。 “你之后怎么安排?”李念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故意问沈行之。 沈行之唇角微微勾起,他先看一眼李念,再伸手一边夹起菜,状似无意地说:“抓人、抄家、流放。” 说得过于简洁明了,让李念也愣了下。 这还怎么问? 除非边上那俩是傻子,不然不可能听不出这意思来。 但偏偏,那张仟佰可能就是个傻子。 他冷哼一声,怒拍一把小桌:“你可真好大的口气啊!小小商贾,如今都敢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了?” 他蹭一下站起来,怒道:“来人!把这两个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刁民,给我带走!” 这一番话过于慷慨激昂,着实把李念都怔住了。 她慢慢把筷子上夹着的豆干塞进嘴里,三分惊讶七分调侃道:“大人中气好足啊,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能这么大官威?” 张仟佰显然没听懂这个别人的地盘是什么意思,还有些不屑哼道:“你满屋子总共五个人,还别人的地盘……本官带了八十人来,你不想受皮肉之苦,就乖乖跟我走。” 李念挑眉,伸手打了一碗白菜豆腐汤,不疾不徐道:“张大人,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她吹一下手中的汤,微笑看着张仟佰:“敌众我寡,优势在我。” 第82章 再加一条滥用职权? 雨一直在下,张仟佰站在椅子前,看着淡定吃饭的两人,“哈哈”笑出了声。 “你们两个怕是死到临头出幻觉了吧?还不快跟本官回府衙,说清楚你们低价收购,妄图搅乱市场,到底所为何事,意欲何为?!” 他吼完,李念没回答。 沈行之也没回答。 他夹了一块回锅肉,放在李念的碗里:“晌午北息顺手打的野猪,尝尝。” 两人这般轻描淡写,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让张仟佰怒不可遏。 他上前一步,两手卡住桌板,眼瞅就要用力。 “张大人。”李念不疾不徐,边吃边说,“你可想好了再动手。” 她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扬起下颚,示意桌上那块倒扣着的木牌。 张仟佰怒上额头,哪里管得上这些,他仍然用力往上。大喝一声:“我让你们吃!”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 李念端着碗,好奇地看着他。 按理说喊完了就要掀桌子了,可他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行之一手两只手肘不知何时都压在桌板上,面上完全看不出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仟佰的脸都黑了。 他绷着嘴,再次用力,可这桌子仍旧丝毫没动。 李念抬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分外尴尬。 她正要说什么,就见沈行之调整了一下坐姿,之后就听咣啷啷几声,一条桌腿便滚了出来。 李念憋住笑,正经道:“哎呀……张大人你可别松手,你说这就这么凑巧,这破桌子腿掉一只。现在你若是松手,饭菜洒了是小事,桌上那块令牌要是落了地,染上些汤汁什么的……” 她面露歉意,却又带着几分难色,故意阴阳起来:“你也知道,楚阳郡公和建安世子两个人都是不怎么听人话的疯子,以后这令牌还回去,指不定他俩要怎么蛐蛐你呢。” 张仟佰愣住。 两次都没能掀了桌,那股怒火直接进入了三而竭的态势。 他瞄着桌上那块牌子,一时有些后悔。 自始至终,他都没看到牌子的正面,若这两人只是胡说八道还好,可若真是郡公和世子的令牌,他还真不敢松手。 张仟佰瞪着李念:“你诈我。” “哎呀。”李念喝口汤,“张大人不过只是正八品下的县令,还犯不着诈你。” 说完,便嬉皮笑脸,给沈行之也夹了一块肉,并点评道:“好吃,确实美味,除了有点废牙。” 沈行之看着碗里的肉,无语凝噎。 这女人每次拿他名头撑场面的时候都说得这般顺口,但总要连带着点不好听的词。 这回没了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但那“疯子”二字,还不如之前中听,起码还是个人样。 他端起碗,把肉放进嘴里吃完,再放下碗时,感觉自己头顶都要被张仟佰戳出个洞来。 张仟佰想看那牌子到底是哪家的势力,沈行之偏不让他看,只轻描淡写地问道:“我倒是很好奇,张大人知不知道盐商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关你何事?”张仟佰毫不客气。 沈行之笑了:“从商而言,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并无不妥。盐商都要活不下去了,我们这时候收购了盐,既能救他们的命,还能解决囤积的盐,并且自己也大赚一笔,有什么不可?” 张仟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消气之后他还真好好同沈行之理论起来:“你以为你是救了盐商?你能救一时,能救一世么?江浙的盐拉到内地来卖,这三个月都以超低的价格打压着自贡的盐产,你这时候抄底,下次再来收购之人,只会给出比这更低的价格。” 李念听到这,挑眉看着他。 没想到这人乍看之下气呼呼的,倒意外是个能沟通的。 “你不是为了补贴而来?”李念好奇问。 谁知,张仟佰鄙夷地看着她:“你们才是为了那传说中的什么补贴来的吧!”他咬牙切齿,“我告诉你们,不管到底有没有补贴,这价格,本官说了,不认。” “自贡外村已经有人在售儿卖女,在这么下去怕是要人相食,但即便如此,本官也不认。”他瞪着两人,“沿海的盐不可能一直进蜀地,我不能给自贡的盐价留下这么低的污点。你们这次买了拍拍屁股走了,明年的盐怎么办?你们愿意出比这更高的价格么?” 他这一番话,让李念慢慢放下碗筷。 她越发惊讶好奇,歪着头追问:“沿海的盐为什么不会一直进来?” 张仟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你这不是废话么?盐那东西,怕潮湿、怕下雨、怕风吹、怕沙尘,几千里的路程,他江浙除非是疯了才会长期往内陆卖盐,鞋底子都能让他赔干净。” 李念连连点头,甚为满意:“嗯,对,没错。”她笑着,忽然话音一转,问道,“您是邵思昌邵侯爷的学生?” 低头吃饭的沈行之一怔,夹着米粒的手停在半空。 张仟佰哼一声,反问:“怎么?不像?” “像像像……”李念点头,她笑道,“像极了。” 她说到这,微笑追问:“那,补贴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张仟佰“啧”一声,他直言:“绝无半分真实的可能。” 李念没说话,她看看跟在张仟佰身后的少年,他自始至终没有坐下,也没说话,乍一眼看去还会以为是自贡的九品县丞。 李念低垂眉眼,轻声道:“这位是御史台京察沈行之沈大人,我们奉命前来彻查盐案。” 果然,张仟佰的脸色变了。 他站在原地,一下就局促起来。 那张饭桌的桌角到底也没修好。 佩兰和北息将桌子连着上面的碗筷一起搬出去,张仟佰坐在两人面前,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完。 “那补贴之事我曾多次告知自贡行会,朝廷从来无此先例,但说来怪异,却有一人带着补贴的银两来了衙门。”他思量些许,说出个名字,“叫邵晓,自称邵侯爷的侄儿,手里关于身份的证明一应俱全。” 李念惊讶:“你说他带着补贴的银子来的?” “对。”张仟佰点头,“黄金一千两整。” 李念更加不解:“那你刚才说自贡已经有人在卖儿卖女,这银子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啊?” “不能用!”张仟佰叹口气,“那银子来路不正,目的不明,若是追查下来,大家都是要掉脑袋的。” 李念半张着嘴,她指着沈行之:“快,马上写公文,管他什么来路,反正不是官家的银子,先拿出来给盐商发了。” 她这一语,把沈行之和张仟佰都说沉默了。 沈行之过了很久才蹙眉确认了一遍:“这是要在巨额负债之后,再加一条滥用职权?” 李念抿嘴,她抬手指着自己的脸:“胡说八道什么,我,就是职权!” 第83章 他们心真大 沈行之第二次在李念的面前,拿出那个黑色放着三块印章的盒子。 这次,李念站在他身旁,同张仟佰闲聊着。 “兹事体大,你有给邵侯写过信么?他承认有个侄子的存在么?” 张仟佰两手置于身前,低头叹口气,摇摇头才说:“下官品级太低,除了军机要事,其他事项都不能使用官驿的快马,就算给老师写信,前后也需要一俩月时间才能打个来回。眼下这局面,盐商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找老师求证,根本不解决问题。” 李念越听眼睛眯得越紧,没搞明白他这是什么奇怪的解题思路:“所以你才想着,先自己抗住,之后再说?” 张仟佰沉默了。 李念一看,好家伙,他脸上没有一点虚色,显然是真就这么想的。 准备让自贡这边自己先抗住,他想办法拖一天是一天。 “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再加上自贡这么多盐商,这是可以扛得下来的事情?” 张仟佰深吸一口气,“哎”一声,倒是坦然,“我是为了保住老师。”他看着李念,诚恳问,“这件事,你们追查这么久,难道不觉得奇怪么?这是简简单单只凭一个商会就行的事情么?” 李念看着他,无话可说。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她对盐乱二字分外敏感,也是因为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中,大魏太平五年的盐案,始终是个悬而未决,没有定论的事情。 它以盐为开端,之后引起农民起义,所以后世提及时,都喜欢把两件事合在一起讲,大多都认为这是一次农民阶级反抗封建统治的失败。 但若是单独看过去,不论是集合盐商,对妓子进行控制和杀戮,还是找到前朝太监为自己效力,甚至这凭空出现的黄金千两,都不是一般人或者个别小组织能做到的。 它是农民起义的导火索,但能够组织起百姓来抗争,这本身也不是一件小事。 背后一定有一只推手,推着所有的事情往前走。 “写好了。”沈行之轻声道。 他手里还拿着大印,但李念却没回头。 她低头思量着全局,总觉得哪里漏了什么事情:“有没有可能,这次背后的人,实际上是梁朝余孽?” 说完还自己特别道了一句:“我说的不是那种简简单单的余孽,而是当年从宫内逃出去,带走大量财物,不知踪迹的梁国血脉?” 屋内安静很久,雨始终没停。 沈行之最终还是把“楚阳郡公”的大印擦干净,慢慢放回盒子里。 他长出一口气,扣上盒盖。 直觉天命弄人,造化弄人。 那天后半夜,下了一整日的雨终于停了。 虽然云开月见,但自贡的夜雾实在是太大了,十米之外便是朦胧一片,看不清楚。 没多时,张仟佰家后院小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探出个脑袋。 他谨慎又沉默着张望片刻,等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悄悄从门内走出来。 看身形,像是个精瘦的男人,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勾着身子飞快跑进墙外的暗影里。 “你看,我说的吧。”李念咂嘴,“那张仟佰身边跟着的那个孩子,肯定有大问题。” 她和沈行之躲在街边卖茶的摊位后。 这茶摊清晨才营业,此时收整成一坨半人高的杂物堆,正好把他们俩挡得严严实实。 她口中说的孩子,就是那个看起来瘦瘦小小,只有十几岁的男孩。 张仟佰说他是五个月前逃难到这的。 他看着那孩子聪明,似乎很有潜力,还识字会写,就把他安排在自家当个洒扫的仆从,后面县丞缺位之后,就让他临时顶上。 还称赞说跑腿利索,人还激灵。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逃难的孩子能这么干净,脸上手上都像那样细皮嫩肉的,着实太嘲讽‘逃难’二字。” 沈行之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他是知道李念五岁才被先帝找到,十岁才回宫。 但她不知道她以前过的日子里,连逃难的人都常见,甚至还能知道他们应该是什么模样。 “从他们出府,北息就跟着,既已确定,当回去了。” 他说完,李念没回答。 她目光依旧望着路对面的暗巷,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猫着身子站起来,扯着链子道:“走,咱们跟过去。” 李念压低身子,只迈出一步,便走不动了,她回眸看着神情肃然的沈行之。 夜色里,他摇摇头,冷声道:“那种地方,不是你应该去的。” 薄薄的雾气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是沉入夜晚的仙境。 李念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噗”一下笑了:“沈行之,你可真会说笑。天下之大,都姓李,哪里是我不应该去的?我如今在自家后院溜达,还得要人同意?” 沈行之殓了往日和煦的气息,垂眸道:“不行,太危险。” 李念见他不为所动,坐在石阶上半分要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索性也坐下,难得同他说些体己话。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我有必要亲自追上去看一看。”她道,“沈行之,我在宫墙内的时候,其实是很傻的。我居然觉得天下哪里都和京城差不多,就算差一点,是个小村小镇子,只要在大魏的地界上,那都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沈行之没说话。 李念揣着手,自说自话,嘴里没停:“那时候身边没有朋友,能说得上话的人,大多支支吾吾瞻前顾后,以至于我傻成这个样子,不仅没人告诉我我错了,还有一帮子拍手叫好,力证我没错,说就是我想的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学着上辈子电视里看来的抒情手势,吟道:“我们大魏是什么地方?是太平盛世啊!是百姓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银子有房子的,巅峰的时代啊!” 她“哈哈”笑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你知道么,哪怕我在云山城住下之后,也依然觉得安全,安稳,目之所及皆是美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她哼一声,话里起了几分愤懑之情,“我一度真的以为,那就是天下的样子。” “可我来了青州,又见到什么?夜晚举着火把说生死无所谓,杀了就算的马上悍匪,走在寻常大街上,忽然冒出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的杀人刺客。” “见到人命真如草芥,他们真的可以百两银子买命,用完就杀掉。甚至明知是朝廷的囚车,还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官道截杀……”李念摇摇头,长出一口气,“我认知里的太平盛世,辉煌时代,还有那万国来朝的巅峰,没有一点能和现在对得上。” 她蜷起双腿,两手环抱着膝盖,慢慢道:“沈行之,人只有亲眼见到了,才能知道什么是真实。” “我也只有看到了,才知道我之后要走什么路,能做什么事。”她头靠在膝盖上,笑了,“我姓李,爹娘生我,绝不是让我在这世间被人蒙蔽,然后躺在天下人的血和泪上潇洒快活的。” “我其实真挺佩服梁朝那些皇族的,窝里斗就算了,直至最后民不聊生了,都还抓着金银珠宝不放。他们心真大,地狱都装不下。” 第84章 太平盛世 深沉的夜色往往有一种奇怪的魔力。 能把原本细微的情愫,放大许多倍。 李念上辈子做刑警的时候,白天累得像条狗,每天都想辞职不干。 但一回到家,一看到家人脸上的笑容和满桌的饭菜,她又觉得挺好。 刑警是个磨人体力和意志的活。 案子破不了,几十个人都抬不起头,日日夜夜薅着头发,使出浑身解数去做各种各样的假设,然后被证明假设错误,一切努力白费,至此回到原点。 问题是,回到原点也不能停啊,还得继续假设,从头再来。 一个案子揣摩到退休,到去世,在案宗里留给后人的小纸条上写着“若破案了请烧纸告诉一声,才能安息”,这种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李念那个时候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一口非要还个清白人间的气。 就像现在一样。 她也憋着一口气。 好好的盛世,好好的鼎盛王朝,她自以为可以躺平了安稳此生的国度,怎么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咽不下去。”她直言,“你去还是不去?你要是不去,就把我打晕,你要是去,就拿起剑,我们现在追应该还来得及。” 沈行之注视着她,沉默些许,叹息道:“背着巨额债务,还滥用职权,若是再加一条殴打皇族……我倒是真怕连累家里母亲。” 他手撑着地,链子哗啦啦一响,站了起来:“走吧。” 这次犹豫的是李念。 她瞧着沈行之两手空空的样子,为难道:“你空手出门的?” 沈行之无语:“你不觉得现在才问这句话,有点太晚了么?”他拽了一把链子,“要去就去,若不去,便再也没有下一次。” 李念登时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忙说:“去,马上去,反正还有北息在。” 沈行之看着她欢快的样子,半分危机感都没有,绷着脸,低沉问:“且实话实说,你去那里有几分是为了就你那青梅竹马的邵安。” 李念刚站稳,听见这话脑袋里懵了一下。 她看沈行之一脸肃然,在蒙蒙雾气里自带一股高山白雪般的清冷感,一双眼眸戳着她,丝毫不像是打趣的样子。 她就更懵了。 “你老提他干什么?”她不解,“你不觉得这几天你话里的含他量明显上升么?” 沈行之背手看着她,神情没变:“到底几分。” 李念无语,直说:“和他没关系。” 她是真被问迷糊了:“沈行之,你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邵安纨绔了二十多年,这事情落不到他头上。反倒是邵候,这次应该是真的在劫难逃。” 她踱步而行,边走边说:“若无能证明他清白的铁证,那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做好的结果。” “未必。”沈行之轻声说。 李念愣下。 这未必二字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有证据也未必不会死,还是说没证据也未必能就会死。 她还想问,却已经走到巷子深处。 眼前豁然开阔的场景,倒是让李念一时愣在当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自贡是县城,没有青州那般规划过的街道。 它的路都是依着山势和多年来人们行走出的习惯而铺设的。 李念来时,坐在马车中,面对街道的店铺宅面虽然破旧一些,但也看着体面光鲜。 但现在,她回眸看看来路,纵深也没有多远,却是另一番景象。 杂乱的帐篷,臭气熏天的水沟,在茅草上席地而眠的一家人。 那是一家人啊! 衣不蔽体的女人和孩子,脏污不堪的地面,碗里半是泥半是水,空气里夹在着盐场飘出的苦卤味。 李念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这就是她李氏的天下,她口中的“后院”。 “邵思昌当年不主战,也是因为你所看到的他们。”沈行之脚下没停,一手握着李念手腕上的环,一手拨开眼前悬挂的衣裳。 穷苦人没水,若今日不下那大雨,连借雨洗衣都做不到。 “这样的地方,本就连活着都难,若是再战,便是人间炼狱。这也是高祖皇帝当年愿意给他时间,让他游说整个蜀地的原因。” 他低头,为李念探出一条路来。 “你不是想看么?我便带你来看个清楚明白。” 他到底也没带着李念去追那报信的人,而选了这么一条安全的路。 “李念,你看到的,是我能带你走到的极限,但这里,并不是苦难的极限。” 他拉着李念的手,慢慢走上一处小山包。 夜里虫鸣阵阵。 兴许是上天感应到她的血脉,天家的血脉,自李念踏上山包的一瞬,刮了一阵吹散云雾的风。 她站在山包上,鬓角的碎发被吹动。 一双眼睛望着面前大片席地而睡的人,听着四处传来的孩童哭喊声,叫骂声。 听着夜里传出微弱的呼喊。 “娘,我饿。” “别打我,别打我!” “没有铜板了,一枚也没有了,明天怎么办?” “唉……” 这就是她的太平盛世。 是史书中辉煌的巅峰,万国来朝的大魏。 是那个在未来拍摄的电视剧里,连服化道都精致得像是天宫一般的时代。 而她,居然想要在这样的天下,凭自己的力量,安稳地,隐蔽地活着。 天边泛起鱼肚白,李念许久都没说话。 朝阳破云而出,金色的辉光落在她身上。 躺在地上睡着的那些枯瘦如柴的人们,慢慢苏醒。 他们佝偻着身子,以失去失望的双眼,颓然地计划这一日该如何度过。 李念站在山丘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晌午,府衙放补贴的消息很快就在自贡盐商里面传遍了。 张仟佰办事也算周全,要想领补贴,就必须签一份承诺书,下一批盐要以不低于正常市价销售,避免恶性循环。 盐商早就已经撑不住,哪管他什么下一批,都赶忙签字画押,各个领了补贴之后,再到李念这来兑付食盐。 一上午,九万旦盐就这么都出给青州商会,有些盐商拿着银钱喜急而泣。 那千两黄金的补贴,眨眼就都发出去了。 只是李念一直心不在焉,看着面前兑付的热闹,人人颔首鞠躬同她各种道谢,她也只是微微笑着。 待正午,众人散去,李念望着白日的万里晴空出神。 沈行之站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 直到北息回来,这片刻的平静才被打破。 他迈过院门时,李念差点没认出他来。 昨晚上还一身黑衣的男人,现在满身黄泥,半边脸都糊着泥浆。 他拎着染泥的衣摆,自己估计也不舒服,像个螃蟹一般叉着腿走路。 李念眉头扬起:“怎么弄成这样?” 北息拱手,说话前先从嘴里摘出来一根茅草扔掉,委屈道:“还不是为了救那报信的小哥。” “救他?”沈行之诧异。 “估计是为了灭口,把他从高处推到一个大泥巴水坑里,我等他们离开才下去把他捞上来的。”北息抹一把嘴巴,“呸呸”好几声,嘴里的泥巴也没全吐干净。 “关哪里了?”李念问。 “前院,灶房,他也一身泥。”北息说完,看着沈行之,思量片刻才说,“他把邵晓供出来了。” 这意味着,邵侯谋逆的罪名,此时便已经再无回转余地。 而谋逆,便是株连九族。 第85章 狐狸窝边最烦同族 北息救下的少年落了泥坑后,九死一生。 他背靠在灶房墙头,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 自己因为一个馒头两个包子的恩情,帮着邵晓跑了几次腿,也没干过什么坑害他的事情,他为什么一听要发补贴的银两,登时暴怒,跳起来就要杀他。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说是谁的口谕,那根本不是张仟佰一个正八品下的县令能够抵抗的。 更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代理县丞。 此时,他一身是泥,见李念和沈行之推门进来,眼眶红了。 少年心性,黑白分明。 早些年邵晓在他身上积攒的那些恩情恩惠,此时已经全成了他憎恨的怒火烧下的余灰。 他将自己早些年怎么流落街头,又怎么被邵晓救了,感激之余便为他做事的过程,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楚。 “就只有这些么?邵晓那千两金子是从哪里来的,你清楚么?”李念追问。 “他有个义父,但我没见过,听说是在宫里的管事公公。”他实在道,“还说有途径把我们送进宫里去,为此,我……我……” 他说到这,低下头,羞红了脸。 这意思是,他自己已经净身过了。 李念眉头越发紧了。 这十几岁的人,也不像是一点书都没读过的样子,怎么就天真成这样? “他说你就信啊?”她实在无语。 少年蜷缩一下身子,抿着嘴,嘀咕道:“他只让无根之人在他手里做事,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没了这东西,他每月能多给我一两银子,先吃上饭,活下去比较重要。” 李念背对着门口,晕染的光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条金色的轮廓。 她叹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迟疑片刻后才说:“昔年家里还没没落时,我娘给我起了个名,叫长明,就为了凑那个长命的谐音。所以,我叫宋长明。” “好,宋长明。”李念竖起手指,指着身旁的沈行之,“你记住这张脸,你今天还能活着,全靠这个叫沈行之的男人。” 宋长明闻言,忙摆正姿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恩公救命之恩,谢恩公救命之恩!” 李念却上前一步,打断他:“我话还没说完。” 她蹲下身,一双眸子直勾勾看着宋长明。 那双眼睛确实是好看的,清澈的,干净的。 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未经大风大浪的洗礼,对人生怀抱希翼时才有的目光。 李念抿嘴,半晌道:“宋长明,你听着,你要回忆起自己和邵晓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什么线索都别放过。” 她望着这个一身泥泞的男孩,郑重其事道:“这是救下你自己,唯一的路。” 宋长明依旧坐在地上,眉眼慢慢低垂。 他虚握的拳头猛然收紧,已经干裂的泥壳子上裂开数道痕迹。 “好。”他说,重重点了下头。 后来几日,李念确实理解了张仟佰的话。 这个宋长明聪明激灵,跑腿很快。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落难之前家境其实不错,让他在学堂里读了几年书,所以他识字。 这么想想,邵晓眼见事情出了大纰漏,怒不可遏后要杀他,也是合情合理。 宋长明知道的确实太多了。 邵晓怎么计划煽动百姓的,那些盐和砒霜准备用多大的比例混合,每个州郡准备低价售卖出去多少包,甚至预计死多少人之后再开始举世,这些消息他都知道。 甚至还很清楚,邵晓原本的计划已经到了尾声。 他下一步就只需要把这些盐以最低价买下来,运到各地去,接着按部就班抛售出去,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不想此时李念的青州商行横插一脚,买断了自贡的盐不说,还把他用来当障眼法的千两黄金都给昧了。 他处心积虑这么久,最后满大街人人都在叩谢天恩,眨眼就给朝廷做了件漂亮嫁衣。 这谁受得了。 别说是杀他,若知道他家祖坟在哪里,估计也得挖开挨个鞭尸。 李念瞧着已经整理出来的口供,一边啧啧感慨,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沈大人,这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啊?” 冷不丁被她喊一声“大人”,沈行之眉头下意识收紧。 他搁笔侧目:“抓人,抄家,流放。” “这些你上次已经说过了。”李念坐在躺椅上,乐呵呵问,“除了这个呢?” 沈行之有些不明所以,沉默片刻后换了一种回答:“我要做什么并不重要。” 李念咧嘴一笑:“我知道。” 沈行之眯眼,想说她根本不知道,却见她“哎嘿”一笑,指着手里的口供,“你不能停,你得往下查,查到底。” 屋内香炉青烟直上。 沈行之慢慢俯身,自上而下看着她:“你知道若查到底,会死多少人么?”他话音清淡却不虚,字字都是真实,“死得最透彻的,就是你那青梅竹马的邵安一家。” 李念点头。 两人之间极为安静。 沈行之望着她仍旧带笑的眼眸,以及丝毫没有准备反驳的意思,微微蹙眉:“你不救他了?” 李念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救?”她“哈哈”一笑,“沈行之,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说我要救他,我可从没说过我要救。” 沈行之没说话。 李念一手支着下颚,温声道:“再说了,邵侯爷当年能靠嘴皮子把整个蜀地都拿下来,那他现在,靠嘴皮子救一下他自己,应该也不是什么非常困难的事。” “他是极聪明的。”她道,“老奸巨猾这词放他身上,没什么不合适。” 她说完,拍拍沈行之依旧前倾的肩头,又低头整理下链子,最后抬腿缩进自己的躺椅中,摇晃着道:“你就放心吧。” 邵思昌不是傻子,沈谦早些年领教过。 他装文弱书生,玩手不能持剑,身不能吹风的时候,除了世帝,就只有邵侯爷站在台阶上眉头紧锁。 还很贴心地跟他爹说,装书生要装酸气,装蠢蠢欲动的那个心态。这虽然手持扫把,但一脸杀穿京城也无所畏惧的凛然感,断不是书生的味道。 甚至还亲自上手指导了他两下。 沈谦自那时便记住了这个人。 狐狸窝边最烦同族,两家多少有点相看两厌。 可偏偏两代楚阳郡公位高权重,什么人都能拿捏一下,只有这个一开始就扔了实权的邵家,还真摸不到脉。 说他没实权吧,可遇事找谁,送什么好处,怎么才能办成事,还真是一次没弄错过。 所以沈谦其实也很好奇。 世帝既百越郡公之后,动邵家这个棋子,到底是出于什么考量,又有什么意图,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 京城里,徐振在给沈谦背了第七个黑锅后,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和台院殿院的几位老御史,把中书令裴年直接堵在了政事堂门口。 “中堂大人,您快救救我们御史台吧,可不能再让楚阳郡公这么折腾下去了。”徐振哭丧个脸,“自从那御下不严之后,我这又多了一把参奏他的,说他在青州城内大开杀戒,放火烧民宅,还官商勾结和那个仲康顺不清不楚。” 他嘴角都要掉出脸颊了。 “中堂大人,救救下官吧!下官只是个从三品,他楚阳郡公正二品,他就是要把我这御史台拆了,下官都拦不住啊!” 第86章 正事 裴年一身紫色朝服,在政事堂门后回头看看。 盛夏皇城,太阳灼人得很。 北省的官员大多都已经在政事堂内,南省的也都回了尚书省,殿外倒是空空荡荡。 裴年不好让徐振进去说,怕里面人多口杂,便踱步往殿旁回廊慢慢而去。 “徐大人,老夫却有一言,能保御史台平安无忧。”他站在拐角,前后两路都看得清楚。 徐振连忙拱手追问:“愿闻其详。” 裴年看着他,上前半步,小声道:“锅,不管再来几个,你且背着。但也要像这样光明正大,四处喊冤。自然有人会去找你,你也自然知道,若想保命,应该怎么办。” 他说完,往后退了半步,微笑道:“老夫政事堂内还有大把要办的事,徐大人且先自己消化消化。” 自己消化? 徐振抿嘴。 那话他没太听明白,但感觉自己似乎也猜出个六七成,眼珠子一转,转身就对身后人道:“老东西,出的什么鬼主意!” 殿院和台院两位大人对视一眼,都叹口气。 “别怕!”徐振哼一声,“他不帮忙,老子找别人去!走,咱们再去尚书省!” 徐振气势前所未有的高涨。 他挽起袖子,带着火气,从政事堂门口走下来。 正好和邵思昌与邵安两人,隔着一道宫墙,擦肩而过。 邵思昌仰着头,看着红墙金瓦,半晌才从嘴里飘出个“啊”的音,“遭了,咱们这是走到政事堂来了,完了完了,还得往回走。” 邵安瞧着自己老爹不靠谱的样子,身在皇城又不好数落两嘴,只能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憋屈,跟在他身后。 两人绕了一个大圈,在尚书省办公的都省门前,瞧着徐振的背影,听着空气里飘来的数落抱怨,自他身后快步走过。 邵思昌这时候才开口:“那徐振往日除了会办事,没一点可取之处,怎么今日这么聪明,在这数落楚阳郡公起来了。” 邵安着实没听明白。 按说皇城里大多都是明哲保身的官员,这么大张旗鼓地数落楚阳郡公,绝对不是什么聪明做法。 见他不解,邵思昌叹口气,忧心道:“你看看你这一脸迷糊的样子。”他两手背在身后,“唉……爹是真担心你之后入朝为官,看不懂局面,连怎么栽都不知道。” 甘露殿前,陈公公正好出来端汤,一眼看到大步而来的邵家父子,眼眸笑弯了。 “哎哟,是咱们的状元郎来了,方才陛下还提起两位呢!”陈公公颔首笑道,“邵侯爷与二公子且留步,容老奴通禀一声。” 邵思昌笑着拱手,应和道:“有劳陈公公了。” 待竹帘放下,邵思昌一手当着自己的嘴角,低声对邵安道:“你记得他,他就是李氏的狗,有什么话只要进了他的耳朵,就和告诉里面那位没有区别。” 邵安看他一眼,再望向甘露殿内殿,微微点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小时候和李念四处捣乱,先帝在这训斥过他们俩好几回。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李念也渐渐能独当一面,就再也没人喊他到这来过。 陈公公没多久便又折返回来,颔首撩开了内殿的竹帘,笑眯眯看着邵家两人,轻声道:“请吧。” 甘露殿内,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味悠远。 世帝没坐在桌后,他背手站在床边,摆弄着一株九里香。 连日的阴雨许是给了那花错觉,在不是花期的日子里开出白色娇艳的花来。 世帝“哎呀”一声,两手指尖相掐,而后猛然用力,嗖一声,弹掉了一朵花。 “啧啧啧。”他目露惋惜,咂嘴摇头,“可惜了可惜了,手一歪,弹错了。” 邵思昌等他说完,这才拱手行礼:“邵思昌携犬子邵安,来给陛下问安。” 世帝微微挑眉。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花,拿在手中转了两下,有些好奇反问:“问安?” 那股上位者的威严扑面而来,邵思昌身旁的邵安,顿觉后背一凉,他把腰弯得更低了。 世帝瞧着两人谁也不说话,邵思昌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随手把那朵花扔在一旁的茶盏里。 “哎呀……”他话音沉了几分,“朕还以为邵候是因为没收到巴中那边的回信,自知在劫难逃,所以带着新科状元来这,向朕讨要个保命的法子?” 话音刚落,邵思昌当即跪下,邵安也紧随其后。 “这怎么刚说了一句话,人就跪下了呢?”世帝旋身坐在一旁榻上,抬手招呼陈公公,“扶起来。” 他说得很用力:“邵侯爷乃是开国的忠臣,当时在那么多恨不得瓜分了天下的人面前,主动放弃实权,朕那时虽然连太子都不是,但朕依然记得。” 陈公公扶起邵思昌,也只扶了邵思昌。 跪在一旁的邵安,头皮收紧,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来。 他甚至无心听后面世帝到底说了什么。 曾经过往一段段闪在他面前。 每当他带着李念出去闯祸了,邵思昌入宫听训后回来,次次脸色都极为苍白。 那股苍白不是怒、不是怕,倒像是看到了什么邪乎玩意,受了几分刺激。 当时邵安不懂,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帝王威严加上一股掩盖不住的疯子气息,以最明媚和煦的面容说最血腥的话,确实太刺激。 “这事情办的,朕也没办法啊。”世帝语重心长宽慰邵思昌,“不过就是诛九族嘛,也没什么大不了。” 邵思昌脸都白完了,他被陈公公架着,半晌才挤出句话来:“老臣冤枉啊。” 世帝点头:“朕当然知道你冤枉,你一门心思都在书画花鸟上,你那俩儿子,一个埋着头在门下省,也不结交权贵,另一个……” 他目光挪到邵安头顶,吭哧一声笑了:“另一个贪玩了二十年,虽然是有点胆识,敢觊觎朕的姐姐,还藏拙十年,搞了个一鸣惊人,但这谋逆的事,那也不是投壶喝酒就能弄成的。” 邵思昌嘴巴一张一合。 寥寥几句话,世帝说完了他该说的求情词,这一下他没话可说了。 “您都知道您还……”他抿嘴,收了尾音。 反倒是世帝,歪头看着他,忽然“哈哈哈”笑出声来。 他上前两步,拍拍邵思昌的肩膀,再拍拍邵安,一连说了几个“别怕”。 之后一转身,走回桌案后面,饶有兴致的看着邵思昌:“朕有个提议,你听了,可保自己无忧。你不听,沈谦回来之后,谋逆的罪名你逃不了。就算李念会想办法证你们一家清白,但她毕竟是女子,回天无力。” 他两手架在桌上,笑眯眯问:“听还是不听啊?” 这种选择就是耍流氓,和没有选择一样。 邵思昌连连拱手跪下,磕头道:“臣,听凭陛下吩咐。” “嗯。”世帝很满意地点头,“也不难。” 他微微一笑:“你呢,削爵减俸,以后就在家给你儿子当当智囊。” “至于邵安。”世帝看着他的背影,“抬起头来。” 邵安手指缓缓用力,抬起苍白的面庞,自下而上望着世帝。 二十出头的皇帝,此时依旧面带笑容,只是那笑意如雪,寒凉透骨。 他手指指着邵安眉心,笑眯眯道:“朕让你去吏部,你就好好从吏部开始往上爬。别的那些个杂事要办好,除此之外,你别忘了一件正事。” 他一字一顿,邵安的瞳孔骤然收紧。 “朕要你,拼尽全力,以扳倒楚阳郡公为己任。” 第87章 有一定可能 宫门外艳阳高照,官道上仿佛升腾起一股热浪,烘烤着驶在正中的邵家马车。 邵思昌低着头,脸色并不好看。 来之前就料到需要削爵才能保平安,但没想到还要额外赔进去一个儿子。 他有很多话想和邵安说,想说朝中人个个都不好对付,每个能立足的手上都不只有两把刷子,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可看着邵安那蠢蠢欲动的模样,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当爹的,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邵安藏拙十年,偏偏在李念离京之后不装了。 这分明是追去青州碰了壁,被楚阳郡公戳了脊梁骨,眼下正憋着一口气,恨不得掘了沈谦的祖坟。 邵思昌眼见拦不住,再加上往后这段时间,恐怕整个邵家的生死都要压在这个“京城第一纨绔子”的肩头上,他再多的话,最终也咽回肚子里。 那之后几日,邵思昌赶在沈谦回来之前自请降爵,自从三品的开国县侯,降至从五品上的开国县男,食邑自一千户直接降到三百。 旁的看不懂的人,都说邵侯府完了,刚被楚阳郡公扶上青云,还没报答恩人,居然先把自己从高位拽下来,这不是打郡公的脸么。 还说邵思昌本来就没实权,这么一整,邵家日后在京城徒有虚名,再无一席之地。 幸灾乐祸和看笑话说风凉话的人都很多。 直到又几日,皇榜一放,邵安成了历任状元里被安排得最好的那一位,先前那些人就像吃了癞蛤蟆,堵上了。 一时间往邵府送礼的,道贺的,乌泱泱一片,竟比邵侯先前品级高的时候更热闹。 李念是从仲康顺的信里知道这些事儿的。 此时建安世子夏修竹坐在书房里,两手端着茶抱怨:“一个自贡,满县城找不出一个会制冰的,喝了个把月的热茶,我难受坏了。” 李念抬眉看他一眼,将手里的信对折起来,放回信封中,她沉默片刻,问沈行之道:“刀大的那位旧友,找到了么?” 沈行之也在看手里的密信,面无表情。 他已经习惯了链子和李念的存在,若非李念提起,甚至都要忘记解链子的事。 他快速看完手里的信,也不疾不徐收好后,才点头:“找到了。” 李念正要追问,却听他缓缓说出下半句来:“已经饿死两年了。” 李念手上的动作一滞。 沈行之轻声说:“南生找到的时候,他家已经荒废许久,院子里只有一块无字石碑,在附近多打听了几次才确定是他。” 见李念不说话,他便又继续道:“确实是机关门的传人,但机关门覆灭之后,他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基本都散了,有一批留在自贡造盐井,剩下的都各自为生,不知去向。我原想带你去有名的天机城找人拆开链子,然而听人说,天机城几年之前,也已经只剩下荒城一座。” 李念微微点头。 她将手里仲康顺的书信放下,目光落在沈行之的手腕上。 那链子环住的手腕,破皮之后又长好,长好之后又破皮,来来回回许多次,倒是让手腕上新生的皮肤与四周颜色不同。 李念忽然问:“你有想过和我一同回京么?” 沈行之愣了下。 一旁端茶的夏修竹,眼睛都要亮起来了。 他手里捧着热茶,故意往李念身后缩了缩,只是他嘴角高扬,眸子里看戏的样子根本藏不住。 沈行之的手握紧了。 李念见他不答,便自顾自道:“自贡盐乱已经彻查个干净,眼下只剩下抓人平乱。先前长明也说了,那邵晓自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必然要走煽动百姓起乱的路。夏修竹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们俩就不能在这给他拖后腿。” 她拉起桌上的链子,轻声说:“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如今链子的线索断了,再出什么新线索,还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所以,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回京。”李念迟疑片刻,放下链子,抿嘴道,“但我得把之后的利害关系,都同你说个清楚,让你也有数。” 她是好意。 这根链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因为绑着大魏唯一的***,它就注定不会平庸。 “你我带着这根链子回去,不管在京城能不能被摘掉,什么时候怎么摘掉,你和我这辈子也都会关联在一起。” 沈行之点头:“会面对世帝的追责,楚阳郡公的刁难,以及朝野上下无尽的白眼。” 李念“啊”一声,他很清楚这些必将受人诟病之处,倒是让她松一小口气:“如果只是这样的口诛笔伐,也倒还好,不管怎么样,你也是受害者,我也不会不管不顾。” 她顿了顿,手指尖点着桌边,直言:“我的意思是,皇家从来不需要这样的丑闻,楚阳郡公会不会容你是另一说,你眼前最大的难关,首先是皇帝。” 想到这,李念就心累。 历史上的大魏第二个皇帝李世是个英主,大多说他才华横溢,千古帝王。 但是李念小时候和他在一起玩过很多年,长大回宫之后,父亲病重她不便叨扰,那时已经是太子的李世,确实对她多有照顾,经常带着她解闷。 问题就出在解闷上。 以前李念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骑马以人做活靶子,嗖一箭过去,正中眉心,她还拍手叫好,说不愧是他。 可她想起前世之后这三年,就觉出来不对劲了。 果然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功业无数的李世,其实是个阴晴不定的疯虎,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没留下记录。 她这三年宁可烦死楚阳郡公,也没去找李世提一嘴退婚,就是这个原因。 她是真怕李世疯起来,一刀把她嘎了。 甚至在宫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听话和安生,躲着李世苟活。 所以此时此刻,她看着沈行之,极其为难,万分抱歉地说:“我那个弟弟不太好说话,但人是个好人,只是平日里有点疯魔,他大概应该不会真的看到你后,提着刀直接就要杀你,一般都是先吓唬吓唬,后面再给你找个台阶下。” 话一出口,满屋皆静。 她身后夏修竹是第一个憋不住的,“噗”一声漏出口气。 沈行之挑眉看过去,就见他极快抬手,两个巴掌都堵在嘴上,努力忍住。 “你只要扛过了这一关,能活着从甘露殿出来,那后面都好办。” 沈行之眯眼:“如果没扛过去呢?” 李念轻咳一声,正色道:“你喜欢梅花这件事我记得呢,我保证往后每年都会给你带几支,绝不落下。” 沈行之压着眉心揉了揉,无语道:“就算我能活着出来,然后呢?公主殿下说之后就好办,怎么好办?” “我会想办法把盐乱的功绩都堆在你头上,这样就能有一定可能,能保住你的脑袋。” 沈行之点点头:“有一定可能。” 李念抿嘴,说得非常诚恳:“目前来看,可能性已经相当大了。” 第88章 他居然是在教她 书房里香炉青烟袅袅散去。 夏修竹憋笑快要憋出内伤,慌忙奔出屋外,站在院子里以震天气势狂笑起来。 李念指着他的背影,郑重其事:“你看看,跟他身边待久了的人,一般都会落下这样状态不稳定的顽疾,可见皇帝之可怕。” 皇帝可怕是真的,但沈谦还真不怕。 这俩人自幼相伴开始,就意外地合得来,属于世帝杀人放火,沈谦递刀扇风。 出了事,那就是沈谦背锅,世帝面上骂他,实则轻轻一罚,第二天还和他在一起喝酒吃肉的铁关系。 虽然沈谦没把这铁当成真的铁,世帝也一样没真的和他一起吃肉。 小时候都是一起在裴年手里学治国之策长大的妖精,谁也没真的把对方当人看。 君臣关系,永远都是先于兄弟情谊之上的。 李念看他一脸无语的样子,最后尴尬笑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我不能选择出生在什么地方,而你也不能选择和什么人绑在一起不是?如今,你我合力,先保住一条生路,然后再说下一步的计划,这是最好的。” 沈行之沉默许久。 他微微点头,同意了李念的安排,之后两手一拱:“沈某倒是要先感谢公主不杀之恩。” 李念后背僵硬一下,尬笑一声:“你这说什么呢,我不是那种人。” 沈行之哼笑道,指着她一直藏在桌下的右手:“你那匕首,柄上的铆钉露出来了。” 李念嘴角更僵了。 她把右手往身后挪了不少,把匕首坐在屁股下,这才伸出手来。 “你看,没有吧?” 沈行之看着她空荡荡的手掌心,意外地没有生气,倒是笑了。 “堂堂一国***,杀一个人还要脏自己的手,我应该说你是笨呢,还是傻呢?” 李念撇嘴,指着院子里爆笑不止的夏修竹:“那我也没想到他这么靠不住啊。” 沈行之看看院子里夏修竹那样子,心道:他是因为知道杀不了,纯粹来看热闹的。 “总之,知道要带刀来谈这些,已经很聪明了。”他伸手端起茶,揭盖吹了一口茶上的水汽,“但你记得,往后不管是什么人,这么近的距离,又有这么一条链子在,你最好不要让人看出你还有兜底的……比如杀了我这种方案。” 他把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我只需要把链子绕上你的脖子,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除非夏修竹能一刀毙了我的命,不然你必死无疑。” 沈行之瞄了她一眼:“你是女人,保护自己的时候,要学着用毒。” 李念惊讶了。 他居然是在教她? “不是……”李念抿嘴,指着沈行之手里的茶,“确实也考虑用毒了。” 她干笑一声:“佩兰说,这种程度的毒对你效果一般,让我准备个匕首以防万一。” 沈行之愣住。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茶,刚想再说什么,顿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在桌上。 昏迷前,他是听着李念慌乱起身喊人,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沈行之只觉得颠簸,四周天旋地转,自己像是躺在个箱子里。 直到水送到嘴边,他勉强坐起来,才看到自己正躺在仲康顺送给李念的那辆夸张的马车里。 他揉着脑袋,虚弱道:“佩兰呢?” “佩什么兰。”王崇古压着声音,毫不客气,又塞他一嘴汤药,哼道,“你这中毒人事不省的,佩兰先快马加鞭回京安排去了。” 沈行之喝下汤药,了然道:“真不愧是萧将军的女儿,下手没个轻重。” 王崇古轻哼一声,示意他小点声:“喏,你这一晕,又不能耽误军机要事,她们几个人手忙脚乱处理完自贡的事情,这才把你弄上马车返京。” 他“唉”一声,“从青州到自贡,和盐乱有关的事情,她一五一十都写下来,把所有功劳都给了你。拖着你个死人一样的家伙整理了三天呢,这舟车劳顿,又赶了七八天的路,怕是累坏了。” 王崇古说完,沈行之才艰难起身,目光落在坐在下首的李念身上。 她怀里抱着个小薄被子,脑袋歪在一旁,口水流着,已经睡沉。 那地方其实不舒服。 靠近马车外侧,更加颠簸。 沈行之想喊她,被王崇古摇头打断:“别闹,出了川,好不容易有段平稳路,让她睡会。”他顿了顿,“倒是你,这么一来真的不要紧么?” 沈行之没回答。 “你身上本就一身旧伤,我一直喊你养着,你这前后没养几年,这又……” 不等他说完,沈行之抬手,比了个“嘘”。 他目光始终看着李念的侧颜。 那么长时间的日夜相守,虽然不是出自本意,但沈行之早就已经看懂了李念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她没睡。 “别装了。”沈行之淡然道,“你睡着的时候嘴巴长得更大。” 被这么直勾勾地戳穿,李念抱着那块薄被子,脸倒是埋得更深了。 沈行之叹口气:“不怨你。”他轻声说,目光看着王崇古,“你给人配药,为什么不说清楚每次用多少?” 王崇古先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吃出来是老味道啦?” 沈行之无语。 王崇古倒是先委屈起来:“主要是也没想着是给你用的,当时她找我的时候,只说是能让人睡个把月的药,我就给了她那么多。要是知道是对你用,那还得多加点狠劲。” 沈行之眯着眼,又看向李念:“你不解释一下么?” 车轱辘咣当当转了好几圈,李念脑袋这才从那薄被子里抬起来,她咧嘴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一边下了能让人睡一个月的药,一边背后藏刀,你和我说说,你想的是哪样?”他话音冷冰冰的,看着李念的面颊。 李念抿嘴,磨蹭许久才说:“我本来是想着你要是害怕回京面圣,就把你毒晕了抬回去,真不是要杀你。”她指着沈行之的胳膊,“再说我拖个尸体上京,这天气,我也受不了啊。” 沈行之一口气不上不下,被她噎在喉咙里,憋屈得难受。 想训斥,可又不知从何处训起,假若是换了他,恐怕这迷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用法了。 但凡他卑劣一些,还可以拆了胳膊,或者做实两个人之间本就一团迷雾的关系。 沈行之想到这,竟觉得李念还算有些良心。 他手臂支撑起半身来,靠在李念用的引枕上,虽然慵懒,却透出几分威严。 他手指揉着眉心,眼眸里看着李念委屈巴巴的样子,倒先反思起自己刚才是不是凶了点,说话的声音是不是高了,吓到她没有。 “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他半晌道,“换了谁都一样会想办法。” 他伸手把两人之间的链子提起来,手指撵着那链子,深思熟虑片刻,忽然问:“你那般辛苦,筹谋三年才从那宫墙里翻出来,此次回去,真的甘心么?” 他抬起眼眸,温声道:“若是不甘心,我可以帮你再逃一次。” 第89章 早晚被你们折腾死 要说甘心,那是假的。 李念的记忆里有二十八年时间,是在一个物质水平远高于当下的时代度过的。 物质的极丰盛,让人们对自由对生活的向往,有许许多多不一样的答案。 有的人以追求快乐为目标,有的人却以守护另一些人为己任。 曾经,李念是后者,她以为自己的选择牺牲了自由和时间。 二十四小时待机,一个电话就得风雨无阻出门的日子,外人看起来光鲜亮丽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她眼里却总是没自由。 逢年过节,她的安排只有值班。 所有的假期都会在路上接各种各样的工作电话,偶尔还会冒出来个几年没踪迹的嫌疑人,假期就此宣告结束。 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来睡觉,以至于自己想做的事情,几年也没往前走一步。 并不自由。 她一直有个梦想,等退休了,她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谁也别想拦着她。 要种花,要养狗,要做手工,要去学画画,要去看遍大好河山,走遍天下! 唯独,没想过自己根本活不到退休那一天。 甘心么?不甘心啊! 见李念迟迟没有回答,沈行之眸色沉了几分。 他微微点头,又道:“那婚,你是非退不可么?” 这个弯转得太急,李念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他。 她想了想才说:“其实我想做什么,和楚阳郡公还真的没什么关系。” 她轻笑:“我从宫内跑出来,楚阳郡公算是平白被我扣了个黑锅,他什么也没做,就算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但我出来这大半年,也没见他派什么人来为难我。” 李念仰着头:“我一没有隐姓埋名,二还带着佩兰,宫内只要真的要找我,必然也是很快就会找到的。” 这话,沈行之倒是听不懂了:“你没想彻底离开皇宫?” “想啊,怎么不想。”李念摇摇头,温声说,“只是不能彻底离开。” “我和你说过的么,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我血管里流的是谁的血,也知道我是吃天下百姓的税赋长大的。”她深吸一口气“哎呀”一声,“让我真的把亲弟弟扔在脑袋后面,把百姓扔在脑袋后面,我可真做不出来。” “如今大魏,南北两边的战事都没有彻底停止。若是某日真需要我和亲才能换几十年的太平安稳,那我也真的会去的。”她歪头看着沈行之,“我是大魏的公主,不是某个人的公主。” 马车里,沈行之有些怔愣。 若是几个月前,他听到这话定是高兴的。 帝王家不论男儿还是女子,从来都不是完全属于他们自己,李念能理解这一点,可谓是极让人安心的。 但现在,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几分烦躁。 倒是他身旁的王崇古,看李念的眼神都变了。 他两手拱起,认真一拜:“没想到有如此的觉悟,令王某敬佩。” “觉悟什么觉悟。”沈行之打断他,黑脸看着李念,“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跑,耍人很好玩么?” 李念听得出他话中的气愤,也不同他辩论,只一五一十道:“我不改名换姓,是未雨绸缪,我从宫内出来,则是想搏一搏。” “沈行之,你记得我以前问过你,若是有一间书院,传授人人平等的思想,告诉天下人不论男女皆可以有自己的追求,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么?你说,作为掌权者,会把这萌芽掐死在破土之前。”她笑了,“可是你知道么,我翻墙出来,最初就是为了这个啊。” 只是理想归理想,现实完全是另一番样子。 在没有网络没有媒体的古代,掌权者想要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一个书院,实在是太容易了。 李念最初没切身地理解这件事,可她看了刘员外的府邸,看了自贡百姓的模样。 她就算再傻也明白了两件事。 在家天下的时代,权力比银子大,那就是最重要的武器。 而她想实现的那些愿望,在百姓连吃饭都吃不起的时候,纯粹是胡说八道。 没有经济基础,何来自由平等? 连活下去都没着落的时候,自由与平等就变得如同大洋彼岸的星星一样,全是假的。 “有些东西真的需要亲眼见到才能明白。”她淡淡笑起,“我回去,可不是为了放弃这些念头的。” 既然权利比银子更厉害,那她这分明近水楼台的***,完全可以先得月。 沈行之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手指越发捏紧。 “你一个女人……”他慢慢道。 李念挑眉,等着他下句话。 沈行之抿嘴,半晌叹口气:“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聪明一点,不要退婚,惹了祸事起码有楚阳郡公给你兜底。” 这倒是把李念说迷糊了:“什么?他还能兜底啊?他不悄悄咪咪把我杀了就不错了。” 沈行之轻哼:“你是***,身边又有佩兰护卫,他要杀你也没那么容易。你只要不退婚,万一惹了大祸,反倒是他先脱不了干系,必然要想办法救你。” 李念“哦”一声,了然点头:“很有道理。”说完又看着他笑了,“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楚阳郡公一气之下先杀了你?” 她端正身子,伸出手指:“你看啊,你跟我绑在一起几个月,日夜相随,吃饭沐浴上茅厕……哪个你也没跑。他要杀你的理由那可是堆起来如山一般高。” 一旁王崇古听笑了,别过身,肩头猛颤。 沈行之满心无语,觉得这家伙居然能这般轻松的说出这些来,显得他这段时间的遮遮掩掩倒是刻意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戳着眉心:“我的命,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硬一些。” 李念其实是不理解这硬字的意思的。 什么命能比断头台上的刀硬? 再说沈行之寒门出身,也没什么靠山,若是李世真要杀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她没告诉沈行之,在他昏迷的时候,佩兰带着李念的亲笔信和整理好的功劳证据,快马加鞭,先回京送信。 只是佩兰抱着那些东西,左思右想,还是先去找了徐振。 已经背了一身黑锅,朝会上根本抬不起头的左都御史,大老远一看到萧佩兰,吓得转身就走。 佩兰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找到了中书令裴年。 除了世帝身边最核心的几个人,大多都以为李念只是又搞什么花招,闭门不出,没太在意。 但裴年是知道李念跑了的。 所以瞧见萧家孤女回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扯着她就往政事堂的偏殿里面藏。 裴年冷肃道:“现在知道怕了?走就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萧佩兰抿嘴,从身后拿出李念写的信,还有一摞关于盐案的汇总整理,什么也没说。 偏殿里,裴年看看门外,再看看窗外,见四周无人注意他们,这才伸手接过,拆开上面的细麻绳,翻开粗略一看。 他眼眸微微收紧。 “外……不,裴大人,公主年纪小,做事情难免有些顾前不顾后,这次还请裴大人出手,帮帮忙。” 裴年没说话。 他一页一页看到最后,合上册子,思量片刻后问:“楚阳郡公和公主在一起?” 佩兰点头。 “哎……”裴年叹口气,他把那些东西重新整理好,把李念写给世帝的信放在最上面,往怀里一抱,大步往外走去。 走过佩兰身旁时,他冷言一声:“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被你们这群家伙折腾死。” 第90章 沈谦,别来无恙啊 萧佩兰其实还挺意外。 裴年一直是个公事公办,棱角分明的长辈。 她小时候和母亲去看望他,他总觉得萧家的人舞棍弄棒实在是和他这文人墨客凑不到一起。 奈何自家女儿喜欢,他拗不过女儿,如今看着外孙女也喜欢手里拎着棒子,只觉得惆怅。 因此,打小没给过萧佩兰几张好脸。 但他又是惦记萧佩兰的。 萧家所有人都战死之后,萧佩兰的母亲一夜白头,受不了打击,没撑多久便撒手人寰。 裴年一口气失去了女儿女婿,还有外孙一家人,那段时间也仿佛身处地狱。 直到有一天,先代楚阳郡公沈邵宁说,他那儿子救下了萧佩兰后,始终绷着一张脸,强行撑着许多天的裴年,才忍不住哭出来。 只是萧佩兰性子也硬,不吃他的帮助,心性也与其他世家姑娘多有不同,裴年思来想去,才放任她不管。 这次,还是她第一回找到他,求他帮个忙。 确实是个棘手的事情。 李念翻出宫,纵然她是***,这问罪也一条都不会少。 如今她出宫这么久还跟楚阳郡公在一起,沈谦却一次都没吭声,俩人的罪名堆起来,距离掉脑袋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他跟着陈公公走进甘露殿,正要起头,却听世帝先开口:“免了。” 他指着裴年怀里的信:“拿上来。”说完哼了一声,“死丫头还知道给朕写信啊。” 裴年诧异。 低头看着怀里的信,面上只有几个字。 但他不敢揣测世帝意图,忙两手呈上:“这是公主差人送回来的,关于自贡盐乱详细的说明。” 世帝没吭声,只从面上的信封里抽出两张纸,一把甩开。 裴年站在桌后,看不到信上的内容。 但他看得到世帝脸上的表情,从开心到要杀人,又从要杀人到开心的笑出来,可谓精彩纷呈,根本猜不到到底在想什么。 不多时,世帝放下信,看着厚厚一摞的盐乱案宗,根本没动。 他“哎呀”一声,把信对折起来,从一旁抽出个暗盒,将信放进去,脸上居然有几分喜色。 “怎么办呢?”他说,“***和沈谦被一根链子绑在一起,实在没法子了才回京找朕帮忙解开链子。” “但你说说,她这夯货,功劳都给了沈谦,那她私逃出宫这件事,可就抵销不掉了。”世帝眯着眼,笑着问,“裴爱卿,你说朕是先追责呢,还是先帮她呢?” 裴年拱手,顺着世帝的意图道:“追责,并让她自己想办法去解开链子吧。” 甘露殿里静了。 半晌没听到回音,裴年稍稍抬头瞧了一眼。 就见世帝正低着头,翻看那本整理好的册子。 他脸上先是透出几分惊讶之色,继而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正经态度。 裴年知道,他也是看到了册子上对这件事的推论,以及对幕后之人范围的划定,甚至还有连带后续的处理方法。 被***那超越应有的眼界,却条理清晰的讲述给震撼到了。 “……沈谦的手笔?”世帝正色问。 裴年垂眸想想,摇头道:“应该不是。沈谦做事不喜欢讲究这些规划和可能,他是个当下就要见到效果的人,和这册子里的远见卓识,相差还是很远的。” 世帝慢慢抬起头,眯眼问:“你的意思是,这些乱后重建,加强商业的方法,是李念提出来的?” “臣不知,但臣觉得,纵然是***提出来的,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毕竟也是李氏的一员。”裴年咽一口唾水,“***这次出去,也是亲眼见到了天下的样子,想来也成长不少。” 世帝没说话,一把将册子合上,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什么意思。 说高兴,却凛冽不少。 说生气,又没有那个山雨欲来的感觉。 裴年站在下面,一时也不好继续往下说。 “这样啊……”世帝淡淡道,“这样啊。” 他又重复一遍,像是权衡了很久才说:“让她回来之后来见朕,越快越好。” 说完,又像是突发奇想,追问了一句:“你说朕要是二话不说,直接砍她脑袋,是不是不太好?” 裴年后背一僵,倒抽一口凉气。 “罢了罢了。”世帝又摆摆手,“哈哈”笑了,“说说而已,不当真的。” 裴年之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甘露殿里出来的。 什么说说而已,君无戏言,世帝哪一句话也不是开玩笑。 裴年早些年当高祖皇帝的军师,闲着无聊,顺便教这两个在军营里乱跑的小孩一点帝王术。 十几年过去,两个小孩一个是当朝皇帝,一个是楚阳郡公。 他是说过当皇帝要让人看不透,可没说过要这么疯。 以至于如今,他却根本不敢透露自己以前教过他们这些,免得被这宫里的人骂死。 裴年思量再三,觉得还是得早做打算。 毕竟若是真的砍了***,那他仅剩的外孙女也难逃噩运,这不行。 他走在宫内,细细一琢磨,脑海中浮出一家人来。 邵候。 这个马前卒,他们家如今风头正盛,最是合适。 抵京那日,艳阳高照。 八月中旬的太阳最是狠毒,李念一抬头望向天空,无比怀念上辈子的空调房。 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果然只有暖气和空调这两种是硬货! 不管身处什么朝代,都能得了最大的思念。 太平五年的京城,只有现代社会一个县那么大。 且一眼望去,城郭外种地灌溉居多,城内虽然已经四四方方,逐渐有了里坊制度的雏形,但距离历史课本上那个已经完善的京城还是有些差距。 李念坐在马车上,放下撩着车帘子的手问:“你不准备先回家?” 沈行之背靠车壁,边看书边说:“不。”他说完,轻声道,“你最好先入皇城去请罪,不然后面必会生事。” 李念没明白,好奇道:“生什么事?” 沈行之一顿。 他其实抱着私心。 如果李念回来之后先去皇城,那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护着。 但若她先在***府停留,邵安一定会得到消息横插一脚,怎么想都是夜长梦多。 可沈行之这次低估了邵安的决心。 马车被人在城门口拦住,北息手里举着楚阳郡公家的牌子也没能过去。 他不得已,从马车上下来,同坐在门边的沈谦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谦的表情立马沉了。 不等他要说什么,就听马车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沈谦,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沈谦愣了。 他慢慢抬起头,邵安一身官服,站在马车后,负手望着他。 他冷漠的视线落在那根链子上,无视了马车里李念的神情,冷哼道:“楚阳郡公悠悠哉哉,带着公主溜达了大半年才回来,好逍遥啊。” 他抬手冲着北方摇摇一拱:“走吧,圣上要见两位。” 第91章 很好玩么? 李念不是傻的,耳朵自然也不聋。 邵安顶着烈日说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得到。 她看着他叫沈行之为沈谦,还称呼他楚阳郡公。 李念倚靠在引枕上的半身,缓缓坐正,目光难以置信地落在沈行之的后背上。 倒是自证啊! 说不,说你认错了人,说自己只是区区六品京察,是个没什么靠山的寒门啊! 说啊! 李念的手指紧了。 沈行之自始至终望着马车外,许久,竟点头,道一声:“多谢邵二公子。” 他没否认。 李念吊着的一口气,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砸在她的心口上,撞出一个坑来。 大约是没想到沈谦居然这么简单就应了,邵安脸上的阴郁更深。 他低头上前,一手撩开马车的车帘就要上来,沈谦却低沉道:“邵二公子。” 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胁。 沈谦坐得端正了些,淡笑着看过去:“与公主同乘一辆马车,不妥吧?” 邵安一滞,抬起的脚顿在半空,抬头看着他讥讽道:“郡公出去久了,脑子不好使了么?”他压低声音,低声呵斥,“你不说话,没人知道公主在。” 说完不管不顾,直接钻进了车中。 马车再起时,车内便是李念靠在引枕上,沈谦和邵安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模样。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说,但空气中就是弥漫着一股没来由的火药味。 李念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 质问沈谦?跳脚大骂?槽点太多了,她脑子里一时结成乱麻,不知道该从哪一段说起。 而目光里,沈谦也没说话,他低着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在看他手里那本破书。 李念好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若不是这一根链子拴着,她现在连冲上去掐住他脖子的冲动都有。 什么人啊! 退婚不退,害她翻墙出宫。 如果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再遇到! 他有那么多次机会解释为什么不退婚,打得又是什么算盘。 他甚至可以以沈行之的口吻,告诉她为什么自赐婚起就不见她,可他也什么都没说。 他连想要解释的念头都没有。 李念咬着唇角,瞪着沈谦的侧颜,恨不得戳出一个洞来。 她就不明白了,他们拴在一起半年,这么久的时间,他楚阳郡公是嘴里镶金子了? 逗她很有意思么? 看她因为担心成亲不敢回来,很好玩么? 听她一边骂他,一边说会想办法保住他的全家,很舒服么? 李念的手紧了,她别开视线,看向车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真就动起手来。 “念哥。”邵安忽然道。 只是这一声呼唤,换来了两个人四只眼睛的注视。 邵安也不避着,直接从朝服袖兜里拿出一小包糕饼,递给李念:“糖芳斋的,我一早让人帮我排队买的,入宫车程短就没买多少,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还指不定得多久才能出来。” 李念看着他手里的油纸包,再抬头,对上邵安咧嘴笑着的灿烂模样。 就仿佛,他穿上一身朝服,也依旧还是她身旁那个纨绔少爷。 她伸手拿过,拆开绳子,里面满满都是以前她最喜欢吃的那几种。 李念笑了,兜兜转转这么久,回到京城,始终站在她这一边的,仍然还是他。 那道笑容像是刺,一下刺进沈谦心里。 说不上疼,但不愉快。 他啪一把合上书,低沉道:“邵二公子真不愧是公主的朋友,连这种小事情都想好了。” 邵安瞄他一眼,“嗯”了一声,“对,朋友都比你这未婚的夫婿做得强,可见楚阳郡公为人何等失败。” 沈谦被他噎住。 “我看念哥这样子,你怕是这么久没告诉过她你到底是谁吧?”邵安“啧啧啧”,他两手环胸,“怎么?看着念哥天天担惊受怕很有意思?让她身处险境被吓得浑身打抖很有趣?” 他话音凛冽几分:“沈谦,你该庆幸念哥是哪哪都好好的回来了,不然我真的会打死你的。” 李念低着头,没吭声。 她把手里的糕饼放进嘴里,全当没听见。 沈谦看看李念淡漠的样子,再看看邵安,鼻腔里深吸一口气。 他压着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煦一些:“念念,你饿了么?” 李念后背一僵。 念念?普天之下谁敢这么喊她? “你要是饿了,我们先去醉花楼吃顿饭,如何?” 李念听着他的话,嘴里嚼着糕饼,许久才看他一眼,漠然道:“不劳郡公费心。”她话音极其清淡,“早些入宫摘了这链子,早些退了婚约,你我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牵扯。” 马车里极静。 李念生气么? 是生气的吧。 她说得平稳而不带起伏,话里甚至没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 但她自己清楚,自己此时此刻有多大的愤怒和不甘。 三年啊! 她拼尽全力,想尽一切方法退婚,可她换来的是什么? 是三年时间像死了一样的未婚夫,是几十页正确的废话,唯独找不出一句人话。 “沈嫌,本宫斗胆一问。”她冷声,“看着本宫被一根链子拴着,日日夜夜担心这件事暴露之后会危及你我的性命,很好玩么?” 沈谦阖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李念声音高了几分。 自从前世的记忆醒来,她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以至于很少动怒。 可这次,她压不住自己的怒火,撑着引枕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说啊,那是怎样?!”她怒道,“三年时间,我为了退婚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呢?” 沈谦抿嘴。 这件事他没得解释,没得辩驳。 他确实没有回应,确实没有见过李念,也确实没有在世帝面前表露过半个退婚的念头。 在这件事上,始终只有李念自己。 她作为大魏的***,用尽了她能找到的、能利用的所有的力量。 直至最终,选择一走了之。 要说沈谦做了什么,就只是在背后推波助澜,放走了她而已。 可现在,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当时放走是因为尊重她的选择,而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再让她选择离开。 他看着李念,许久才道:“你冷静一点。” 李念看着沈谦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连最后一点好脸色也不想给他,转身看着窗外。 外面,天光正好,行人匆匆。 第92章 你可真行 李念心情极差。 后半程直至站在甘露殿门口,她都没说话。 半年之后再回来,心境到底是不同了。 以前,她眼见那巍峨的宫殿像是一堵翻不过去的大山,令人喘不上气,现在再往过去,却觉得莫名多了些底气。 她没换衣裳,提着衣摆抬脚就往前走。 沈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念念。” 两个字,激得李念额角生疼。 她转身回眸看着身后望着她的沈谦,慢慢拨掉他的手掌心:“楚阳郡公,你与本宫不熟,本宫听不得你那放肆的称呼,望你自重。” 只言片语,像是一把软刀,在沈谦的心上划出一道名为“界限”的口子。 他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片刻后道:“***可否暂不要提退婚?你私自出宫半年,若是还有这一纸婚约抵挡,圣上不会太为难你。” 李念站在原地。 她自上而下看着沈谦略有卑微的容颜,冷声问:“郡公倒是会做人,本宫不提退婚,最受益的未必是本宫吧。” 沈谦一滞。 “呵!本宫私自出宫到底因何而起,楚阳郡公这么快就忘了?用不用本宫帮你回忆回忆?” 她居高临下,神色漠然。 见沈谦不说话,便又转身:“我们李家的事情,就不劳郡公费心了。” 脚踏上石阶的那一刻,李念感受到甘露殿里的一抹注视。 她下意识别开视线,拎着裙摆的手更紧了。 原本是要等邵安去吏部打个招呼后一起去,但现在,李念一刻都不想等。 她不觉得李世会真的重罚她,最多只是面上的惩戒严厉一些。 但比起再背上谁的人情债,她现在宁愿吃点皮肉苦,暂且安定下来,从长计议。 她感受得到身后人的拖沓。 平日里健步如飞的男人,此刻走得极慢。 眼瞅甘露殿殿门就在眼前,沈谦再一次开口。 “***。”他声音沙哑低沉,“你当真不管不顾,非要与我退婚?” 李念胸腔里舒出一口气,刚要转头让他认清现实,却听他慢慢道:“你连邵家的死活也不管了么?” 李念一滞,猛回头。 沈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举荐的人,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从天上摔到地上。你能护着他一次,但护不住他次次。” 他缓步上前:“邵安到底是个鲁莽又心直口快的人,这样的人,在宫墙之内,我可以让他死一万次。” 他站在李念身旁,轻声说:“***连这点青梅竹马的旧情,也不念了么?” “你!”李念瞪着他。 沈谦一反常态,往昔温文尔雅的样子荡然无存,身上那股凛冽的气息仿佛要撕裂李念一般。 他抬手,轻轻将李念耳边的碎发撩到她耳后。 “我知你不想嫁,避而不见,才能让你有个机会逃出去。你以为你翻墙出宫的那一日,侍卫换班的那一炷香的空闲是从哪里来的?”他看着李念,俯身凑在她耳旁,“你弟弟不会处置我,但去青州见了你却隐瞒不报的邵家,你护得住么?” 李念站在原地。 她护不住。 就是因为知道护不住,才想揽下全部,不让世帝深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谦叹口气,“但你既然都打算和我一刀两断,从此我们公事公办,那我也很难帮你掩盖什么。毕竟我之后,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算不得你的什么人,不是么?” 他低头,拉起垂在两人之间的链子,示意李念往里走。 “走吧。”他道,“我那成全过你一次,再成全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 屋檐下,李念仰起头,深吸一口气。 她伸手一把扯过沈谦的领口,刚要说话,就听殿内传出笑声:“你们俩准备在朕这甘露殿门口干什么?打架?” 世帝踱步而来。 李念心里不甘,还是一把放开手,瞪了沈谦一眼。 这男人却似乎游刃有余,嘴角噙着一抹笑,悠然自如地振下手臂,拱手行礼:“臣沈谦,见过陛下。” “这种繁缛礼节就免了。”世帝直奔两人而来,低头一把拾起链子,凑在阳光下瞧了好几眼,“哎哟,好大的一条。” 他关切看着沈谦:“沉吧?”又看看李念,“带了这么久,累吧?” 李念这才找到机会,她撩开衣摆就要跪下。 世帝却故意伸出一只脚,就放在她膝盖的正下方。 李念跪到一半才看见,已经来不及停下。 就听李世“哎哟哎哟”两声,松开手里的链子。 四周的太监一股脑涌上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搀扶起。 李念脸上的表情就更难看了。 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着大半年没见的亲弟弟,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样子。 半年时间积攒出的憋屈,以及被沈谦无视,她竭尽全力挣扎,可如今却看起来无比愚蠢,仿佛手心打转的悲伤,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后世六百年对女子的压迫。 往后千年大魏***李念背负的骂名。 她挣扎拼命最终回到原点的人生路径。 李念忍不住,眼眶酸涩,噗噗落下眼泪。 她没哭出声,只那么站着落泪,以至于等李世和沈谦发现的时候,泪水已经打湿她的手背。 李世蹭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抬手屏退四周众人,撸起袖子,冲着沈谦脸上就抡了过去。 沈谦没躲。 他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吃了一拳头,鼻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李念被震住。 目光中,李世怒目圆睁。 他一下不解气,撸起袖子又猛揍了第二下。 沈谦嘴角也慢慢渗出血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慢慢擦掉血迹。 李世怒极,指着沈谦:“你怎么敢!” 李念这才回过神,忙上前挡在沈谦面前,拦住李世:“圣上,和他没关系,我只是想到自己创了这么大的祸,回来还没请罪就又把您伤了,一时无颜面对心里难受。” 她说得极快。 话里的担忧不是假的。 但李世看看李念,再看看她身后吃了两拳,嘴角鼻子一起流血的沈谦,一把拽开李世:“跟你没关系。” 他指着沈谦,咬牙切齿:“沈谦,你可真是好样的,朕把自己最重要的姐姐托付给你,是让你护着她宠着她!” 李世叉着腰,在原地转一圈:“你倒好,你三年不见,写信敷衍,赏花郊游一次都没带她去过,别人说她不学无术你连半分护短的心思都没有。” 他一字一顿:“你!可!真!行!” 沈谦依旧没说话,只屈膝跪地,叩首道:“陛下教训的是。” 他越是这般淡然,李世的火气越大,冲上来就要再给他一脚。 李念却连忙跪在他面前,叩首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放屁!”李世吹胡子瞪眼,“你让开,你是朕的皇姐,你就算炸了这甘露殿也只能说是这破屋子盖得挡了路,还轮不到你来下跪。李念,你让开!” 李念抿嘴手攥得很紧,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不让,他是陛下指给我的未婚夫婿,陛下现在这般狂怒,难不成是想让我嫁个死人?” 甘露殿内安静下来。 李念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片刻后,她稍稍抬头,就见李世正拿着一方帕子擦手,冷冷看着沈谦的头顶,他眼底的杀意是真的。 第93章 别退婚 世人传言,皇城内那位九五至尊,是对当年打天下的兄弟亲如手足的人。 他年少有为,聪慧机敏,善待功臣,乃是世间君王的榜样。 但李念方才一瞬,从他的眼眸里真切地看到了杀意。 那种铁了心要斩草除根的意图,在那一个眼神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念带着前世的记忆,看过无数杀人犯的眼睛,她绝对不会看错。 只是那神情只有一念而已,眨眼而过。 李世擦完手,伸手将跪在地上的她搀扶起来。 他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拍拍她的肩头,又拍拍手臂,看着她完好无损站在这,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舒出一口气来。 “瘦了。”他温声道,“你想看的天下,朕让你看了,你想出去实现你的浮云志,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你做了,如今还回来,为何啊?” 李念被他方才的眸光震住,半晌才回过神。 她手捏着衣摆,攥得很紧,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天下哪有宫里好。” 李世负手而立,听了她的话,眼眸渐渐眯紧,最后竟笑了。 他歪头问:“那你当这宫,这大魏的皇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他声音高了八分:“李念!我看就是爹娘太宠你了,你看看你看看,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李念自知理亏,他声音一大,便下意识缩了脖子。 “得亏这链子的另一边是他沈谦,朕就问你了,朕的皇姐啊,这链子的另一边万一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人,万一是什么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万一是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你想过没有啊?” 李念抿嘴,屈膝就要跪下。 李世却故意又伸出一脚:“怎么?还想伤朕?” 他高出李念一个脑袋,此时居高临下看着他,身上那份威严与霸气,让李念一下就没了主意。 她是真的应付不来李世。 他桀骜张狂,唯我独尊,但却又不刚愎自用,还有个靠谱的脑子。 出身地位自是不用多说,这种人简直就是李念的克星。 见李念不说话,李世莫名火大起来。 他来回踱步,之后看着两个蔫茄子一样的家伙,指着沈谦点点,又指着李念点点:“说吧,你们俩想让朕怎么办?” 他鼻腔里喷口气:“朕原是想,你既然回来了,好好呆着,算了,但你这夫君不能要了,冷落公主,怎么也得打个二十大板。” 李念抿嘴,想给沈谦求情。 她话没说出口,李世就接着道:“但是现在好了,这链子横亘在这,朕不管是把他打伤还是打死了,你还得照顾他。就算不来两板子,把他扔下诏狱,你还得陪着去,他呆多久你就得呆多久。” 说到这里,李世把他自己先气笑了:“金枷玉链啊,断不开了是吧?” 他看看那链子,瞧着沈谦额面上已经泛起青紫,转身回到书案后,端茶饮了一口,这才又道:“来,你们俩给朕一个既能服众,又能让后宫没那么多话的法子。” 李念站在原地没动。 她给不出来。 让前朝服,就要按律令深究,让后宫闭嘴,就得照着家法办。 不管哪一条,她也好,沈谦也罢,都得拔掉一层皮,谁也没本事能全身而退。 李世看着两人像是闷罐子一样站着,许久哼笑一声。 他从一旁拿出本奏折,摇晃了两下。 “前两日,中书令裴年来找朕,说盐乱之根源在京内,而对盐案最清楚的人只有你沈谦。”李世哼一声,又拿出另外一摞书信,“瞧瞧,为了救你,这自贡平乱的功劳,不仅夏修竹要分你一半,连朕的皇姐都要写信扣在你头上。” 他指着沈谦:“早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抢手啊?” 沈谦依旧双手置于身前,他沉默许久,始终没说话。 李世瞧着他一反常态的收敛样子,眸子微微眯起。 是听夏修竹说,李念把他吃得死死的,当时李世不信,那可是沈谦啊,自持矜贵的楚阳郡公,不从花丛过,也从不念叨儿女私情的黑脸老狐狸啊。 如今一见,有意思,居然是真的。 他端起茶,润了一口嗓子,沉默片刻后,计上心头。 “行了,你们俩回去吧。” 眼前两人一愣。 李世放下茶,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桀骜的样子,靠在龙椅上道:“就算朕这么说了,你们被一根链子绑着,又能如何?回去吧,朕来想办法。” 他手指点着桌案:“朕倒是要看看,那群老东西难不成是要逼着朕,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姐不成!” 李世咬牙切齿,他面前的李念浑身打了个激灵。 “滚!”他声音一高,抬手猛摔,茶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甘露殿内,李念稳住心神,欠身行礼。 她转身时,眼看沈谦还想再说什么,忙扯着她的衣角,示意他什么也别说。 李世的话已经说得太明白。 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就算他可以不追究,朝野上那个盯着楚阳郡公的人,也不可能放过这好不容易抓到的把柄。 两人此时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得从长计议。 沈谦看着她拽着衣角摇头,抿嘴片刻,最终跟着她一起转身。 “慢着!”李世大喝一声,他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指着两人,“沈谦,你就搬去***暂住吧。” 沈谦一愣。 他想说不妥,本就是未婚男女,就算因为这条链子牵扯着,要住也是要住楚阳郡公府要更合适一些。 “让你住就住,哪来的这么多不情愿?”他吊着嘴角看着两人,埋汰道,“朕要找人给你们开链子,不住在***府,那开链子的来一趟,朕还得找人去请你们两尊大佛,前后耽误一俩时辰,你们是看朕很闲么?” 他一句话,把李念和沈谦两个人都噎住了。 “***府就在皇城边上,你俩走过来也就花两刻,开了链子后朕杀人灭口也方便些不是?”李世抬手,虚虚一摆,嫌弃道,“回吧。” 沈谦抿嘴,拱手道了一声:“臣知道了。” 但李念是不愿意的,她前面刚说了要退婚,现在就领着他回***府,这不是玩她呢么! 她还想说什么,沈谦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强行将她带出了甘露殿。 沈谦脚步很快,将她拉下台阶。 李念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呵斥道:“沈谦,你放手!” 眼前人猛停了脚步。 他回眸看着石阶上的李念,往昔清冷贵气的面容,因为世帝那两拳已经泛出青紫。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捏着衣袖,擦了一抹嘴角。 李念刚刚燃起的怒气,对上他那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想说话一下就卡在喉咙里,如鲠在喉。 “别退婚。”他低声道,“求你了,至少现在,别去提什么该死的退婚。” 第94章 你肯和我说话了 李念站在天光之下,八月的太阳照着她。 明明只比沈谦高出一阶,可影子之下,不知为何,却有比他高出许多的错觉。 沈谦看到了她脸上浮现出的惊讶与怜悯,稍稍垂眸,侧着面颊,轻声道:“陛下摆明还需要利用这根链子,你现在进去说退婚,只会再坏事。” 李念有些不屑。 她转身就要往回走,沈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低声说:“你看不出来他是真的要杀你我么?”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李念的头顶。 她顿住了。 艳阳之下,方才那些强行稳住的寒意,自脚下蔓延向上。 八月的天竟生出几分恶寒。 “他想保住你,最简单的方法不是找什么开链子的人,也不是什么让前朝后宫满意的借口,你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确实,想保住李念,又能堵着悠悠众口的最简单的方法,难道不就是提成亲么? 皇族出了这种丑闻,不管链子另一边是谁,只要成婚便能换一副说词。 就会成为后世称颂的所谓天作之合,天选的姻缘。 但李世只字未提。 甚至还要求他们俩维持现状,以这种谁见了都要嚼两下舌根的样子,住回公主府里去。 李念慢慢回头,台阶下,沈谦摇摇头。 这当头一棒,将她升腾的怒火都打了出去,也没了再进甘露殿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下,擦着沈谦的肩头而过。 “回府。” 邵安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 他咬着牙,手腕上的筋绷得很紧。 陈公公这时才同他道:“邵大人,陛下唤你进去呢。” 邵安没回头。 陈公公便也顺着目光看过去。 那楚阳郡公就像是故意一般,虽然一前一后,偏又距离***很近。 他眼眸一转,火上浇油:“哎呀,也是伉俪情深,若非***殿下求情,陛下险些要把楚阳郡公给打死了。” 邵安听后更气,回眸看陈公公躬身含笑,冷言问:“为何不打死?那沈谦勾栏手段,污公主清白,十条命都不够赔。” 陈公公会意地笑了,便道:“邵大人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您这三月去过青州的事情,圣上是知道的。”他指着沈谦远去的背影,“老奴倒是有一言相劝。” 邵安一愣。 “您要是想争一争,不如借此机会赌一把。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有些缝,咱们不能指望鸡蛋上自己长出来,得把它敲出一条来,不是么?” 邵安看着陈公公脸上的笑意,再回望沈谦与李念,想起邵思昌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陈公公,是陛下的口舌耳目。 那他话中的意思,便有八分是世帝的意思。 邵安点头,小退半步,躬身行礼:“多谢公公点拨。” 陈公公挡着嘴角笑了:“哎呀,看您客气的,陛下赏识邵大人的紧,日后您前途无量,杂家还指望大人多帮陛下分忧呢。” 说完,撩开身后甘露殿的竹帘:“快进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自李念回府之后,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每个府邸。 世家贵女们求见求请安的贴子堆在桌上,她却揉着额角摆手:“全拒了。” 佩兰看看脸上伤势未愈,嘴角青紫的沈谦,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京城私底下都传遍了,说您出去玩乐之后,带了个男人回来。因此,邵家二公子吃了二十大板。” 李念在躺椅上猛然睁眼:“什么?” “找人打听了,说是前日公主和郡公回来之后,陛下揪着三月时邵二公子知情不报这件事,责了他二十仗,据说当时就昏迷了,人是被抬出宫去的。” 李念蹭一下坐正身子,追问:“伤得严重么?” 佩兰微微点头,目光在沈谦身上停留片刻,之后才说:“郡公让北息送了不少好药去,但都被邵府的人给扔出来了。” 李念只觉得额头突突跳,缓缓看向沈谦:“你让北息去送药?” 沈谦愣了下。 自宫内出来后,一连两日,她都没和他说过半句话。 他受伤的面颊上青紫未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李念如鲠在喉。 见他不语,李念便又追问:“你平白无故给他送药干什么?你们在青州时候不是恨不得掐起来么?” 沈谦望着她,许久才小心翼翼问:“你肯和我说话了?” 李念一滞。 他自嘲一笑,大概扯到嘴角的伤口,微微蹙眉,抬手挡了一下:“说白了,他去青州会被陛下知道,也是因我,所以那二十大板,也算是我害的。” 沈谦说这些的时候,往昔身上那股威严和锐气都不知去向。 他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兔子,全然让人察觉不到,他乃是开国郡公的儿子,是朝野里皇帝的刀刃,是致命的。 李念瞧着他那蔫了吧唧的样子,憋了两天的无数狠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欺负病人的耻辱感,把她自己都气笑了。 堂堂***,气得不行想打人想骂人的时候,发现身边只有一团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棉花。 不是说封建社会,地位高了就能为所欲为么!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欺负人。 “你丫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她手从沈谦头顶笔画到膝盖,“沈谦,你什么样子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沈谦望着她,摇摇头。 “呵!”李念掰着手指,“三月初五,你一手拎着我,狂奔二里路,从一众歹人手里保下你我二人的命。四月十六,你站在街上一人一剑对战几十刺客,狂杀一路。” 她两根手指在沈谦面前摇晃摇晃:“你这样的,只是被我弟弟打了两拳,就打成怂包了么?” 四目相对,沈谦抿嘴点头。 李念半张着嘴,他居然点头? “你明知我没办法。”他沉声道,喉结上下一滚,格外艰难地开口,“你不去看他么?你去的话,他也许会好得快一些。” 李念望着他。 她还记得最初相遇的那个夜里,沈谦连说话都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时候的他,虽然欠揍,漠然,但真的由内而外发散出上位者的气场,哪里是现在这小白兔的模样。 李念是生气的。 一想到这半年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自己,她看谁都不顺眼。 可每当想数落他的时候,又瞧见他那几乎被打到面目全非的脸。 今日还好些,前几天肿得都认不出人样来,连王崇古都吓坏了,叨叨半天,天不怕地不怕地骂起李世,说他不是东西,打人不打脸的基本规矩都不讲究,难怪能当皇帝。 如此这般,李念就是连数落他,骂他,催他退婚,都生出几分心软来。 “哎……”她叹口气,看看沈谦的脸,迟疑道,“我是想去的,但你这脸……你真要去么?” “嗯。”沈谦点头,“他看了我的脸,说不定比看到你都管用。” 这倒是真的。 第95章 居然这么会演 李念见沈谦不像是说笑的样子,抬手吩咐佩兰备些探病用得到的东西,再差遣人去侯府先行通禀一声。 她瞧着沈谦依旧肿胀的面颊,又看看他时刻遮挡的嘴角,最终还是“啧”了一声,埋怨道:“王崇古那个药真慢。” 若是在现代,这种程度的伤,消炎加药膏,三五天之后起码不会还这么肿。 “要不,我给你找个盖头?” 沈谦收整书案的手顿了下。 他看向李念,温声道:“不妥。” “你这都这样了,你真不在意啊?” “昔年在战场上,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 李念咂嘴:“可现在是京城。” 沈谦淡淡一笑:“***焉知京城就不是战场?” 京城也是战场。 李念静了三天,这点她是想通了的。 三天时间,她把往前三年发生的事情,以及往后几十年教科书上写过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大魏王朝距离历史上所说的华夏最鼎盛时期,还有二十五年。 历史上的李世,一生最大的功业便是开创了长达五十年的世元盛世,将历史上华夏千年推向最鼎盛的巅峰。 这走向巅峰的第一步,便是削藩。 李世要用沈谦是真的,要杀沈谦也是真的。 甚至被无端裹胁其中的李念,也是李世手里的一颗棋子。 马车里,李念看着沈谦:“你还是不打算解释么?” 她从没有那么犀利地去看一个人,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此时的目光,一定是藏不住的想刀人。 沈谦依旧坐在下首的位置,但他这次没拐弯抹角,直言:“公主想过么?我若是真的得了那一纸赐婚后,便开始同你走的很近,那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过。 李念一旦想明白世帝削藩已成定局,很多事便自然而然的看明白了。 为什么在后世的历史上,与楚阳郡公完婚后的李念,最终落得那么一个凄惨的结局? 因为她不能幸福。 不管被赐婚的对方是谁,从她们喜结连理的那一刻,从***的权势为对方所用的那一刻起,李世断头的铡刀就已经悬在她们头顶上。 她是明白了的。 世帝削藩已是定局。 大魏建国时封下的公、侯、伯、子、男,没有一个人能逃过这场计划中的浩劫。 但她没说话,只看着沈谦。 她不是来回答问题,亦或者让他用一个问题掩盖另一个问题的,她要听的是沈谦自己的解释。 见她不语,沈谦悠悠叹息。 “我承认,那三年我想的都是怎么保全沈家,那毕竟是我家啊,我还有个未出嫁的妹妹,有个经历父亲去世后,神智时不时会不清楚的母亲。”他咽下一口唾水,“***是皇族,就算没有这一纸赐婚,也会过得很好。但我不是,军功大多是父亲的,若是一步走错,必然万劫不复。” “那你倒是告诉我啊。”李念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蛮横无理之人?” 她自己说完,顿了下。 沈谦无辜望着她,极其委婉道:“公主的声名,确实不是通情达理的那一种。” 李念无语。 沈谦忙道:“但没有弄清楚真相就贸然下结论,是我的不对。” 李念点头:“对,就是你的错,继续说。” 责任推卸得太快,沈谦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李念望着他。 沈谦低头,轻咳一声道:“圣上赐婚,本也就是看中你我不会深交的缘故。我虽然三年不见你,但我不是一点都没有看着你的。” 他叹息:“公主想想,没什么基业的***,怎么可能会在云城有产?防范那般严密的宫墙,怎么能就偏偏在最靠近市井的墙角处,有一刻的换班空缺?又怎么会恰好在那天夜里,那个空缺的一刻里,多了几个麻兜捆好的沙包?” “我只是没见你。”沈谦望着她,“只是没见你,没同意退婚而已。” 李念看着他,垂眸思量起过往种种。 那些细微的不同寻常,就像是粘连在丝线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慢慢拼合起来。 原来如此。 “我写那么多正确的废话,是因为我没那么大的功业能理直气壮说要退婚。”他揉着嘴角,“你也看到了,圣上筹谋削藩不是一日两日,借着盐案削了江浙的百越郡公,与他有关联的候伯,别说世袭罔替,连维持五品下的体面都做不到。” “我提出退婚的那一刻起,便是我也要面对这些的时候。” 他说得恳切,在理。 只是李念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下意识问:“你不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么,以前没听人说你活得这么憋屈啊,邵安每次提到你的时候,都说你是极为可怕的老狐狸。就这?” 沈谦一噎。 他垂眸,看着手上的链子,轻笑一声:“身处其外的人,如何能动侍奉君王的危险和无奈?伴君如伴虎啊。” 李念想想李世那个疯魔的样子,再看看沈谦脸上黢黑一片的凄惨样子,越发觉得这话确实有道理。 他连自己的亲姐都想杀,杀个楚阳郡公确实也就是眨眨眼的事。 马车前,驾车的北息始终皱着眉头。 一旁佩兰实在忍不住,小声嘀咕:“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居然这么会演。” 邵侯府在皇城外西北方,坐马车过三个坊子就能看到。 三年之前,李念常来,后面邵安老因为带她出去玩被罚,她便来得少了些。 她这次备礼前来,一是想看看邵安的伤势,二是想给侯爷赔个不是。 盐案一事,她终究没能护住邵家,邵候的爵位到这一代为止,原本的邵家世子邵平,现在也不得不另谋出路,想办法考取功名。 马车慢慢停在邵府门口,沈谦依旧先下马车。 他刚下去,李念就听到车外传出几声惊呼。 沈谦却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呵斥,也没有回应,倒是反身帮她撩开车帘,那根连着两人的链子明晃晃吊着。 他微笑站在车下,伸过手来。 “小心些,我扶你下来。” 李念躬身站在车内,提着衣摆。 自她回来,仲康顺当日就又送来十多件新做好的衣裳,甚至还有极为名贵的云锦蜀锦,大多有金银丝刺绣的花纹,在阳光下贵气难当。 但行动是真不方便,不如男装,另李念无比怀念裤子。 见她没什么反应,沈谦便又说一遍:“念念,小心脚下。” 第96章 不是这老狐狸的对手 出门在外,李念不好发作。 她瞪了沈谦一眼,从马车上踏着脚凳下来,低声道:“别瞎叫。” 沈谦的反应却像是听到什么甜言蜜语一样,勾唇浅笑:“我知道,我只是太想听到你对我一个人说话了。” 八月的风忽悠悠吹过去,李念看向风来的方向,再看看风去的方向,又伸出手背探了下沈谦的额头。 “不烧啊。”她手持团扇摇了摇,“我还以为刚才那阵风把你脑子吹飞了呢。” 说完,赶忙提着衣摆就往侯府里面走。 封建社会果然吃人,看看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也太吓人了! 沈谦一手背在身后,乖乖跟着她往里进。 邵思昌和邵平迎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场面。 李念手腕上一根链子,链子另一端拴着鼻青脸肿的沈谦。 邵思昌自认半生风雨,大风大浪都见过,也着实被惊呆了,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寒暄礼节。 李念抬一把扇子:“邵侯爷不必如此,本宫听闻邵安挨了板子,带了名医来给他瞧瞧,看怎么样调理一下能更好。” 后面一辆马车下来的王崇古,拎着药箱子抬起头,看着匾额上邵府二字,脑袋里转了下。 他走上前,拱手行礼:“王崇古见过邵侯爷。” 邵思昌愣了下:“王御医?” “嗨!”王崇古撇嘴,“你们都什么毛病,这么喜欢翻十五年前的旧黄历的么?” 他说完笑起,拱手道:“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李念好奇道。 “认识。”王崇古乐呵呵笑了,“邵侯爷当年与我对天下和皇族的看法颇为契合,我们两人乃是好友,只是我出宫之后,不想连累他们,便有意断了往来。” “原来如此。”李念点头。 “要知道当时那臭小子就是他家的二儿子,我肯定是要揍的。”王崇古撸起袖子,同邵思昌道,“你那儿子真是好样的,往青州去第一天,拿剑指着人楚阳郡公,就差那么一点就戳人眉心里面去了。” 他抬手比画出半寸距离:“就这么一点。” 邵思昌倒抽一口凉气,尴尬一笑。 “他在哪?带我去见。” 闻言,邵平赶忙退半步,示意王崇古跟着他走。 “两位,里面请。”邵思昌也让开一条路,迎着她们往堂室里去。 “我也过去瞧瞧病。”李念说完,没往堂室去,走另一条去往内院的小路,隔着邵平两人几十米。 自从被削之后,侯府家丁数量大不如前。 李念一边走,一边看着院子里的景象。 以前不过什么时候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生了一层青苔,花丛里的花也稀疏不少。 “让您见笑了。”邵思昌道,“盐案一事后,食邑缩减,府里能用的人手不足先前一半,都用在紧要的事情上了。” 李念听着,微微点头。 邵思昌没有想象中的愁苦,脸上乐呵呵笑着。 他道:“如今邵家还在,可是全仰仗了***殿下啊!” “可别这么说。”李念道,“侯爷本就无辜。” 邵思昌刚想感谢,就觉得楚阳郡公的视线不那么友好。 他抬头看看沈谦,抿嘴道:“郡公也受累了。” 李念回眸望去。 沈谦抬手振了下衣袖,竟拱手回礼,弯腰道:“侯爷无恙就好。” 六个字,把邵思昌搞蒙了。 他愣了一瞬,赶忙两手搀扶起沈谦。 好家伙,楚阳郡公给他行回礼,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可不得了。 邵思昌甚至都不知道下句话怎么接。 倒是沈谦先开口:“敢问邵二公子现在如何?他吃了板子,行动不便,眼下天气又热,公主不好亲自进去看望,我可代劳。” 邵思昌脑袋里一通不解,但奈何李念都没法话,他更是不好拒绝,只笑着点头说“好”。 转身瞬间,邵思昌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心中大呼不妙。 果然,圣上交给邵安的活,那是一点都不好干。 自家那儿子单枪匹马又太有目标,绝不是这老狐狸的对手。 邵安的院子在邵府内院中,院子外开着李念最喜欢的栀子花。 她走到门口,正要迈过门槛时,沈谦拦住了她的去路:“他多有不便,你要避嫌。” 邵思昌忙点头:“对对对,殿下……” 话说了一半不好说了。 他看着那根链子,左右为难。 沈谦依旧恭谦道:“敢问邵二公子的床榻,距离哪个窗近?” 邵思昌愣下,指着一旁开着条缝隙的窗户。 还没开口就后悔了,想说这个病也不是非探不可。 但沈谦已经转身走过去,二话不说翻进屋内去了。 邵思昌倒抽一口凉气,赶忙自己进去搬个椅子,又让人给等在外面的李念上点心凉茶。 一通忙活下来,他想再进屋,却被王崇古堵在门口。 李念其实竖着耳朵想听里面说了什么,偏偏王崇古拉东扯西,又说病情又聊旧事。 她几番努力愣是被牵走注意力,遂放弃。 屋内,床边,沈谦站在小桌旁,冷眼瞧着趴在床上的邵安:“邵二公子真是皮糙肉厚,二十大板也没打断你的腿。” 床上,邵安冷哼一声:“多谢郡公关心,我的屁股可没有你的脸肿。” 沈谦垂眸,看着盖在他身上的薄巾:“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几个月都下不来床?” 邵安“哈哈”笑了:“沈谦,你这么恶毒,念哥她知道么?你以前办过的那些两手是血的事儿,念哥清楚么?” 沈谦身上的气息凛冽了起来,低沉道:“你敢。” “哈!”邵安嘲讽,“你我脸皮早就撕破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我什么都没有,光着脚跑在地上,还怕你这衣冠禽兽?” 沈谦的手紧了:“甘露殿那群废物,怎么就没把你打死。” “奉劝郡公一句,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个人吧。”邵安冷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邵家遭此一难到底是谁的手笔,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在盐案里做了什么手脚。” “呸!”他道,“你在念哥面前装得温文尔雅,你最好烧个高香,求菩萨保佑你那张人皮面具能多带几天。” 沈谦冷漠地盯着他。 邵安望过来的那道视线里淬了毒。 许久,沈谦慢慢点头,道了一声“好”。 “区区吏部掌事,我捏死你如捏死一只蝼蚁。本想给你个痛快,现在我改主意了。”他俯身向前,“你若是就这么死了,实在无趣,不如平步青云,你我好好斗一场。” 沈谦哼笑:“然后,我让你睁着眼睛,看着我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把她娶进沈家来。” “你!”邵安怒急,一把将手边的药汤砸在沈谦身上。 咣当当的声响,打断了门外三人的对话。 李念忙站起来,她看着眼前窗户,推也不是,看也不是,只得冲里面问:“沈谦,怎么了?” 沈谦依旧那般冷漠地站着,他身上衣衫挂着大片的药汤痕。 他温声道:“没事,邵二公子心里有怨气也是合理,毕竟我们那么努力了,也没能保住他,还是让圣上听到他去过青州的风声。” 说完,沈谦勾唇微笑,看着趴在床上气急败坏的邵安。 第97章 你这到底站在哪一边的啊 李念站在窗外,也不好说什么,思量许久,只道了一句:“秋山,我给你送来了不少好药,你且用上,先把身子养好。” 隔着一扇窗,她看不到屋内的场面。 邵平连忙拿着撑杆,低着头将内里的窗户往外打开了一些。 铺面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息,像一把大手捏住李念的心。 她背过身,许久没听到声音,便又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秋山,你不高兴可以和我发脾气,不关楚阳郡公的事。他和我连着,又被我毒晕过去半月,他也没办法。” “那半个月是真耽误了。”王崇古道,“公主也是想得简单,郡公决计不会是没法子的人,只是生生晕过去这半个月,实在是耽误不少大事。” 他说完,还重点强调一回:“下次可不敢这么干了,我要知道是用来迷他的,我都不会给你。”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从病情说到怎么养,李念连连点头。 屋内,沈谦眉眼之间的神色越发嘲讽。 邵安气怒不已,两手撑在床上,回瞪过去。 邵思昌一眼就能看出个七八成,叹口气,上前扶着自家儿子的双肩,劝解道:“身子没好,逞能什么,躺下。” 窗外,王崇古唧唧歪歪不停,邵安越发气恼,咬着牙怒道:“你给我等着。” 沈谦勾唇浅笑,往前走了一小步。 他低沉开口:“邵二公子好生修养,我在***府里等你。” 他转身,看一眼撑开窗户的邵平,伸手将撑窗的杆取下来,放在他手里。 “别把病气过给公主。” 说完,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李念以前怎么没发现王崇古这么能碎碎念呢? 从气血到身体发肤又到八字命理二十八星宿,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地说了一大堆来讲述邵安的病情。 她一边想听里面说什么,一边又不得不很礼貌的“嗯”“啊”“哦”,到最后沈谦出来,也没能听到半句。 “哎呀!看看,摔了吧!”王崇古惊呼,“你这身子也没好,翻窗爬墙的自然不会利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李念回头看去,沈谦一脚卡在窗上,有些难为情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忙抬手帮着抬起窗,一推就瞧见里面手握着两根筷子,正咬牙切齿,对着沈谦脚底又切又砍的邵平。 四目相对,分外尴尬。 邵平僵在原地,扯了下嘴角,干巴巴笑着,眨眼就把筷子藏进袖口里:“那个,我就看看,这往外开的窗户居然也会卡着脚,有点新奇。” 他说完尬笑一声,伸手要去抬沈谦的脚。 沈谦此时倒是飞快收了回去,站稳后拱手行礼:“多谢公子。” 邵平瞧着李念还在看他,都快哭出来了。 “邵公子,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郡公,且依然是圣上赐婚于本宫的人。”李念沉着声音道,“打狗也还得看主人不是?” 邵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连点头。 至此,李念才抬头往里看了一眼。 窗没全开,看不到床上人的模样,她刚想张口再说什么,却听王崇古“啧啧”两声:“脸肿着,现在脚也扭一下,上下平衡?” 李念回眸,看着沈谦背对着她摇头摆手,示意王崇古别继续说的样子,小声问:“扭脚了?” 沈谦这才看过来,脸上依旧挂着难为情的样子,却没回答。 李念“哎”一声叹息,回头看看窗户,再看看沈谦,刚才想说什么,被这一打断就忘了。 她望着窗户,便道:“今日你好生养着,等你改日能下床了,我再来看你,这链子拴着,实在是不方便。” 她说完,看着沈谦惆怅的眉眼:“还能走么?” 他点头:“能。” 李念了然,只是走了两步出去,那链子便绷直了拽着她。 回头看去,沈谦脚下一瘸一拐,走得很慢。 一旁王崇古又进去开药去了,前后几米内,竟只剩下她们两人。 李念无语。 沈谦脸上满是愧疚,抿嘴咬牙,一言不发,就那么努力地挪着。 她鼻孔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两步,搀扶起他的手臂:“慢点走。” 沈谦却想要抽出来:“不打紧的。” “闭嘴。”李念心里烦闷得很,瞪了他一眼,“我扶着你走,你这样子万一再摔了,麻烦的还是我。” 沈谦露出几分怅然失落的样子,温声道:“抱歉,本来应该是我护着你的。” 他说得那么真诚,反倒是把李念逗笑了:“算了吧,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我还犯不着让一个脸肿成这样的来保护我。” 沈谦微笑着,没说话。 临出院子前,他回眸望去。 邵安的屋檐下,邵思昌与邵平并排而立,冷冷看着他。 邵府八月的天比腊月还寒。 邵思昌见两人走远,这才愤恨回头,看着琢磨药方的王崇古:“你怎么和他走在一起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个老狐狸,佞臣!” “唉唉,说佞臣就过了啊。”王崇古捋一把胡子,“两广是人家一家打下来的,云贵也是人家杀进去的,你这时候说人是佞臣,那你先前怎么不把这些地界都忽悠下来啊?” “我!”邵思昌撇嘴,“地方割据,还忽悠他们呢,我进去用不着说话就得死。” “看,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王崇古提笔蘸墨,改两味药,“可不能过几天太平日子就忘了之前什么凄惨模样,一边吃饭一边骂娘怎么行。” 邵思昌揣着手,没法反驳他。 “是吧,沈谦那个人,抛开是个老狐狸之外其实也没那么不堪,那是真能办事的人,不说远了,就说眼前,若是把你家俩儿子送去断盐案的话,你觉得他俩行么?” 行个屁。 邵思昌没吭声。 王崇古笑起:“你啊,对付这种乱世出来的重臣,你想动他那得讲方法。” 邵思昌又看看他:“你这到底站在哪一边的啊?什么章程啊?” 王崇古吹一下未干的墨迹,笑道:“哪边都不重要,我是真心实意地提醒三位,就算现在想刀了他,也得静待时机。他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说这些话,亦或者我是不是站在邵家这边的人。” “就算我们全都联合起来了,你觉得他怕么?”王崇古把方子递给邵思昌,“他家什么毛病,你俩儿子不清楚,你还没数么?” 说完,他收好药箱,拱手拜别。 邵思昌看着方子上的字,半晌没说话。 “爹,楚阳郡公家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啊?” “嗯。”邵思昌点头,把方子放在邵平手里,低声道,“对面越疯,他们越狂。当年战云贵的时候,一万残兵对八万云贵地方军,三天三夜,不接降,把人杀到跳崖投河,无一幸存。” 他竖起手指,补了一句:“时年不满十岁的沈谦,那时候也亲历了的。” 第98章 天选之子 ***用链子锁着楚阳郡公,还把人打得面目全飞的流言蜚语,倒是在京城先一步传开。 因着侯府地处闹市,看到的人也不少,传言以一种夸张的速度铺开。 马车还没入皇城没到公主府,车外就有人在说***嚣张跋扈,这次居然还把楚阳郡公给囚禁了。 声音太大,马车里的李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公主,我去处理?”佩兰问。 李念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去:“别管了,你去了,这传言就又要变成是我欲盖弥彰,敢做不敢当了,还不如现在呢。” 佩兰蹙眉。 她抬头看着沈谦,目标做法她都理解,就是手段真不敢恭维。 她哥当年那句嫁谁也别嫁楚阳郡公世子,当时不明白,现在刻烟吸肺。 他摆明是故意顶着那么一张脸出来的。 先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和公主分不开,拴着链子,再故意不解释,让人误解伤的来源。 用不着沈谦出手,满京城都会知道他和***衣食住行在一起了。 “好手段啊。”李念轻声道。 佩兰愣了下。 她看着李念,就见她眼眸直勾勾戳着沈谦。 他依旧坐在下首,依旧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回望而来。 “好啊楚阳郡公,强硬得不行开始换花样玩示弱了是么?”李念揉着自己的额角,“人都还趴着,你故意说些难听的刺激他干什么?” 佩兰点头,就差竖起大拇指了。 可沈谦眉眼轻垂,依旧是那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公主说我刺激他,哪一句刺激了?” 李念一滞。 她本就是故意诈他,结果让她摆事实讲道理,她必然举不出来啊。 她坐正身子,故意说得真假难辨,敲着引枕道:“你说那些,哪一句不是?” 沈谦抿嘴,低垂着眉眼:“是,是我说过了头,可他不也那样说我?” “他说我利用盐案谋害侯府,说我害了侯府也害了你,还让我等着。”沈谦深吸一口气,哼笑道,“我念及他是你的青梅竹马,我忍住了,你却还要怪我。” “你可知道他看着我脸肿的样子,笑得有多恶毒?”他望着李念,“你只听到我为了保你清誉怒而还口,这些你怎么没听到呢?” 李念抿嘴,心里一下就不是滋味。 她本就是揣测,没有实际证据,当时沈谦到底说了什么她是真不知道。 如今看着他身上汤药污渍还在,又被她污蔑,话音当即就软下来了:“你……你倒是和我解释啊。” “公主和他十年青梅竹马,我不过是你这半年的过眼云烟,比不过公主的白月光,也自认没有什么好比的。”他淡然道,“只是公主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属实令人有些伤心。” 他话音有些哽咽:“往后你若不想让我这么说,我便不说了。但我希望公主记得,沈谦也许做过无数恶事,但独独对公主,问心无愧。回京时我问过公主,你还想不想逃。” 李念望着他。 沈谦红着眼眶,一字一顿艰难道:“你若还想走,我依然会拼尽全力,送你出宫。” 马车里只剩下车轱辘咣当咣当向前的声音。 李念看着他,脑海里闪过无数话,却都觉得此时此刻说出口,不合适。 就听马车外神来一声:“那楚阳郡公真惨,你们都没瞧见,被***用条链子拴着,人都被打成猪头了!有权有势的人就是不一样,玩得真花!” 佩兰怒了,一把推开窗户,冲着外面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马车里,李念抿嘴,揉着额角,什么安慰的话都咽回去了。 她又不傻。 一来一回,怎么也能看出来沈谦这是强硬派转绿茶了。 她算是明白前世小说里那些霸总为什么都眼瞎,轮到自己的时候,她也瞎。 沈谦就算再算计再故意,但他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的。 他对李念问心无愧。 回望过去的半年,李念衣食住行连带人身安全都是仰仗他,他确实从未做过对李念不利的事情。 如今邵安…… 很多事情,置身其中时不明白,跳出来再回头看,反而清晰。 她这半年里,从青州那具被发现的尸体开始,到敢于当街刺杀的刘胜,再到卡住自贡行会咽喉的盐与邵晓。 这些事情单独解决的时候,看似自恰又合理,连起来看,从高处看,就能看出其中的裂痕。 邵晓背后的前梁势力,那乱臣贼子,更像是别人手里的棋。 黑暗中的黑子先行,阳光下的白子跟在身后。 白子所到之处,悄无声息地削爵降级。 明明是后世记载中颇为重要的平乱之战,夏修竹却打得悄无声息,满京城无人提及。 那黑暗里执子下棋的人,真的是前梁的乱党么? 越是如此,李念越是要考虑自己的后路。 从现代社会投胎到古代,这本身已经很倒霉了,还没带着金手指。 那就只能抱大腿,创造一个金手指。 李世是真不行,就算李世现在不想杀她,那个疯批情绪不稳定的样子,谁知道过两天会不会一拍脑壳就改主意? 可除了李世,朝内就只剩下沈谦和邵安。 沈谦背后是各个开国郡公、侯伯,只要在朝内有话语权的,几乎都与他交好,遇事也都会将他托举出来,算是建制派。 而邵侯爷当年没要权,所以邵家在朝中的根系不深,能办事但不能办大事,算是改革派。 他本来风头强盛,可这一顿板子估计把那些准备巴结他的人打掉八成。 李念越想越发愁,早些年在京城只顾吃喝玩乐,完全没想自己未来应该留什么路。 就算靠记忆,她也不是古代史专业的,对这一段历史确实不了解。 最后削藩是靠打仗成功的,还是朝内和平解决,甚至会不会削了一半,一看差不多就叫停了,她都不确定。 可这些发展,在李世那个疯批的手里,几乎拥有相同的概率。 李念愁啊,万一选了沈谦,他输了,那最后削爵流放,这不是扯淡么! 可要是选邵安,他若是输了,发配流放的可能性也不低。 这选择根本就是瘸子里挑将军。 愁了三日,陈公公忽然来了。 他笑眯眯看着李念,关切道:“***殿下回来了就是不一样,皮肤都好起来了,哎呀,在外面风吹日晒哪有宫里舒坦啊?” 说着,招呼后面的小太监抬过来两个屏风。 “您坐下,老奴帮您把屏风遮好,他们都是蒙着眼进来的,不知道这是哪里。” 李念抿嘴,迟疑些许道:“陈公公,这不是一般的链子,让寻常人来解,本就是浪费时间。” “嘘。”陈公公抬手压着嘴唇,笑眯眯凑上前,贴在李念耳边道,“金枷玉链,自然只有天选之子才能打开,***得想想,选谁做那天选之子?” 李念站在原地。 哦,她懂了,她居然还在操心靠山。 这事,根本没得选。 大魏江山万里,除了那一个人,谁敢自称天子? 陈公公看她明白了,便欣慰道:“不急,***请坐,咱们慢慢来。” 慢个头。 要是现在有消音器的话,“哔——”声能响彻天际。 第99章 逼上绝境才投诚 黑漆的实心屏风后,沈谦的右手伸在外面,李念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开链子要先开沈谦手里那一只,能打开,之后才被允许开李念手上的。 十几个锁匠摘了蒙眼的黑布,都凑过来,仔仔细细地看。 “这链子,天呐……” “有生之年居然真的能见到机关门的东西。” “别激动了,快想想怎么解开吧。” 屏风外,十几个锁匠陆陆续续都被难住,低声互相求助。 阳光照在他们头顶上,没多久,那些人全都汗流浃背,但没有一个真的动手来尝试打开。 李念听着他们互相之间的交谈,约莫着搞明白他们的想法。 这机关门的东西在他们眼里过于神圣,就像是祖师爷的传家宝,光是能看到就此生无憾,压根就没想过他们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解开。 一众人在院子里僵持了半个时辰,陈公公手臂上搭着拂尘,捏着嗓子问:“瞧出来了么?怎么解开啊?” 十几个锁匠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李念刚端起手里的茶,就听见外面传出几声哀求惨叫。 她忙放下茶,正要从屏风后出去,沈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能去。” 李念还没说话,就听见凄厉的嘶吼声渐渐远去。 她用力拉扯一把胳膊,沈谦抓着她的手腕纹丝不动。 “李念。”他温声道,“你若出去,被他们看到脸,那就是一点活路都不会剩下了。” 沈谦说完,虚虚抬手一挥,就见站在角落里的南生点了下头,跟了出去。 “别担心。”他叹口气,轻声安慰道。 李念脸上表情不好看,但又觉得沈谦的话在理,以后浊气卡在喉咙里,硬是咽下去。 沈谦垂眸,压着声音,惆怅道:“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那日中了算计,如今也不会连累他们,更不会连累你。” “都是我不好。”他声音更沉,“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李念站在原地没动,她自上而下看着沈谦,许久才旋身再次坐下。 她真恨自己手里没权,之前那十年又只顾上玩耍和退婚,不然现在也不至于平白害人。 陈公公见该说的该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后,才微笑着像条蛇一样离开。 临行前,还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念,说了一声:“老奴说的事情,***可得好好斟酌斟酌。” 李念忍着满心不痛快,还得笑脸相送:“公公放心。” 待陈公公走远,她才格外不满地深吸一口气,掐着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圈。 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陈公公离开的方向破口道:“斟酌?(哔——)倒是给我个选择啊!(哔)前后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和我说(哔——)斟酌?斟酌我自己的死法么?” 沈谦什么也没说,像是她的小尾巴一样,也跟着转了三圈。 直到李念猛然一停,他一把将人搂在自己怀里,之后又像是办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连忙松手道歉。 “我没想到你停下,一时没收住脚步,不是故意的。” 李念骂完之后,一通火气下了大半,站在院子正中深吸一口气。 她瞧着沈谦兔子皮下面摇晃的狼尾巴,有一种终于轮到自己当前世小说里霸总的感觉。 意外的挺不错。 外面办事利索,回来就乖巧归顺,杀伤力果然不同凡响。 “行了。”她道,“我心里有数。” 李念那晚一夜未眠。 子夜时,沈谦已经睡下一个多时辰,她低声唤佩兰到床边,点了蜡烛,摆上小桌。 因此,就算沈谦看到她在写信,也不好起来窥探其中的内容。 李念决定了,既然天下不是非黑即白,既然削藩的结果尚未可知,那她也不必这么早就做选择。 她可以站在李世的身边,亲眼看着这场争斗。 也可以利用沈谦和邵安不和,保住她自己的命。 唯有此时此刻,李念清楚地认识到封建的力量,家天下对她的撕扯,因为这血脉,她逃无可逃的处境。 从前她居然那么天真,以为翻出去就行了。 天下都是李家的,她翻出去,也不过是从一个院子,翻到另一个院子里而已。 也是这一次,让她明白了现实是什么样的,明白了不管她逃到哪里,李世都能坐在甘露殿上,隔着千里之外,为她带上这解不开的镣铐。 既然逃无可逃,不如直面人生。 她将书信写好,放进金色的信封里,又用特殊的胶水粘好后,贴上两根头发。 这是她和李世之间写信的惯用方式。 只有这两根长发完好无损,才能证明信从来没有被拆开过。 甘露殿内,天还没亮,李世便坐在桌后。 他慵懒地穿着一件单衣,胸口敞开,手里拿起李念送来的信。 瞧着封口上的两根长发,他把信拿在手里摇晃了摇晃:“一个两个的,学什么不好,学人藏拙。”他哼一声,“朕正是用人的时候,连自家姐姐都在装傻充愣,非得逼上绝境才投诚。” 信里的内容李世不用看也知道。 前面十句话对自己翻墙出门道歉,中间十句话对前面所作所为深刻反省,后面十句表自己的忠心和决心,最后十句畅想一下大魏的未来。 他的姐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就是不信他。 十三年前,一群刺客偷袭,她舍命挡在李世身前的那一刻起,李世就认定了这个姐姐。 哪怕她闯下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滔天大祸,他也一样没能忍心狠狠地收拾她一顿。 看完手里的信,李世瞧着桌上厚厚的一摞奏折,那些都是来说邵安冤枉,说是那沈谦权势压人在先,惩罚邵安不对。 “瞧瞧,一群庸才!”他啪一声,将信摔在桌上,“朕不找个由头让沈谦惹众怒,谁会借机帮着邵家,开始慢慢谋划和世家大族对抗?一群废物,脑袋读书读傻了。” 李世深吸一口气,低头从一旁暗格里拿出一张刻在牛皮上的图纸。 “陈福,你去让人把钥匙造出来,中间再找两批人去开开锁。”他厉声道,“沈谦不是不想让他们死么?那就务必让天下人都知道,李念那链子的另一端连着的是他楚阳郡公沈谦,并且少说有大半年了。” 李世将桌上参他惩罚错误的折子,一本一本扔进火盆里烧掉。 “朕帮他两拳头保住了婚约,还帮他演兔子,他怎么也得回报一下吧。”他边扔边道,“大臣们要是问起来,就说折子都被楚阳郡公截了。抽空再告诉沈谦,说这事情让他自己看着办,朕不管。” 只要不管,早晚两败俱伤。 第100章 李念,你别逼我 信送进宫的第二天,陈公公带着浩浩荡荡的人排在***府的院子里。 这次干脆不蒙眼了,人人都撑着大眼垫着脚往屏风后面看,恨不得把屏风掏出个洞来。 李念生无可恋坐在椅子上,怎么想都觉得李世是故意的。 “瞧见没有,你还保我声誉,有人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沈谦手伸在外面,许久轻声问:“我若是和邵安打起来,你会帮他么?” 李念手揉着额头的手滞了一下。 “如果不考虑其他的,只是我和邵安两个人,你会选谁?” 他嘴角带着一抹笑容,却没有温度。 李念本想敷衍而过,却见沈谦探身前倾,很努力的追问:“我没在开玩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他抿嘴,迟疑些许:“我和邵安之间很难和解,不是想与不想,而是能和不能。”他目光回复了往昔的犀利,看着李念的眼眸,“若非要让你做选择,你会选谁?那邵安,还依然只是你的青梅竹马,依然只是朋友么?” 李念被他问住了。 没回来时,她做好了大不了嫁给那个出身寒门的沈行之的准备。 可这些天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她这念头像是灌了水,彻底淡了。 但回头想想,沈行之和沈谦就是同一个人,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她本就是要嫁给他的。 半年时间,额外地让她知道了他的为人和心性,以及确实待她不薄。 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若另一边是邵安的话,与其说选谁,不如说李念打心底里认为邵安干不出你死我活的事情来。 她想别开视线,沈谦空下来的左手却一指点着她的下颚,生生让她的目光挪了回来。 “回答我。”他道。 这副面容,那双眼睛,半年里李念已经见过太多次。 可偏偏这一回,眸子深邃不见底。 “邵安他不是那样的人。” 沈谦没松手,依然追问:“选他?” 她咽下一口唾水,败下阵来,她轻声道:“选你。” 半年光阴,点点滴滴积累下来的红鸾星动,她没办法无视。 沈谦没动。 李念以为他没听清,便又说了一遍:“邵安他真的只是朋友,有些人,这辈子都是朋友。” 她伸手握着沈谦的手腕,把他点着下颚的手挪开。 “沈谦,我从三年前着手和你退婚,又用半年时间觉得嫁给那个叫沈行之的人也不是坏事,你懂么?”她轻声说,“但现在,我依然要和你退婚。” 听到退婚两个字,沈谦的眼眸微微颤了下。 “哎……”李念叹口气,“你又不傻,自然知道圣上手头最着急的事便是削藩。” 她指着沈谦的心口:“你就是藩。” 李念自己都笑了:“圣上要削你,我这时候嫁过去,和四九年入国军有什么区别?” 沈谦微微蹙眉,他听不懂后面这句,但明白李念的意思。 “如果我赢了呢?”他轻声问。 李念望着他。 八月烈日灼心,他们坐在院子里最阴凉的树下,微风吹拂着大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知了趴在树干上,始终鸣叫不停。 屏风外,排着队解链子的人,时不时窃窃私语。 陈公公坐在院子另外一边,指挥着长长的队伍有序行进。 李念注视着他,看着那张俊美不似人间之物的面颊。 她心里比谁都不是滋味。 大魏开国第二位楚阳郡公,书上的四个字,历史里备受争议的一个名称,现在就在她眼前,有血有肉。 是被打了脸会肿,是会装小白兔示弱,是活生生的人。 知晓历史的脉络,清楚大概走向的李念,看着他那张恳求的面容,手攥得很紧。 她抿嘴摇头,哽咽道:“沈谦,我不想你赢。” 沈谦愣住。 李念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姓李,我知道藩镇割据后,朝廷就会没有威严,上行下效就会无法实施,最终皇城动荡不安,受难的是百姓。我千里迢迢地回来,不是为了当一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公主的,你明白么?” “我可以嫁给一个寒门出身毫无根基的沈行之,但我不能嫁给朝野里身后站满了建制派官员的楚阳郡公。”她顿了顿,摇摇头,“因为我姓李啊。” 沈谦没说话。 院子里的银杏树来回摇曳,桌上的茶早已凉透。 他过了很久,仿佛才恢复一些力气,轻轻扯动嘴角,点了下头。 “你别赢。”李念低垂着眉眼,长叹一声,“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跟你走。” 沈谦看着她。 他慢慢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掌心里抽出来。 在阵阵热浪里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轻笑着问:“你……” 他话到嘴边,手掌撑着自己的额头:“你就这么……” 李念抿嘴,也苦涩一笑:“没办法啊,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禁锢在这幅皮囊里,流着这样的血。沈谦,你别输,别赢,也别死,好不好?” 沈谦撑着额头的手松开了。 他看着李念的眼眸,实在忍不住气笑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古来成王败寇,我不赢就是死,输了就是活不了。” “我让你活。”李念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抿嘴,咽下一口唾水,直直看着沈谦惊讶的目光,“本宫,让你活。” 沈谦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 那个面对尸体毫不惧怕的女人,那个敢半夜趴在他身上偷书的女人,那个咧嘴笑起来很好看,他舍不得,捧着,宠着,只要她开心,欺君之罪也为她做的女人,眼里噙着泪,哽咽着看着他。 沈谦真是败了。 前面二十年败给她弟弟李世,后面一生,败给眼前这个满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女人。 他“哈”一声笑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他盯着李念,缓缓点头。 “好,我可以不赢,也不输得彻底,但公主只有轻飘飘一句跟我走来回报,还把退婚一个劲挂在嘴上,是不是有点过分?” 李念望着他,本能地觉察到一丝危险。 “不许退婚,就算链子解开了,也不可以。”他道。 李念没说话。 “你不是忧心百姓心怀天下么?”沈谦慢慢望向李念,“别忘了,楚阳郡公是战出来的爵位,就算现在,我手里也有十五万精锐。” 他竖起一根手指:“距离京城只有一百六十里。” 李念愣住。 “天下再次大乱,还是百姓安稳度日,这选择权,现在就在公主手中。”他温柔道,“李念,你别逼我。” 李念看明白了:“果然啊,削藩迫在眉睫啊。” 沈谦没说话,却也点头赞同。 第101章 针对 沈谦比谁都清楚李世想干什么。 他们师从同一人,自幼在一起读书学习,李世对天下的看法与他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先皇在世时,李世提出府兵制,让官兵有事上阵,无事耕田。 他提出来的那一天,先皇曾当着沈谦的面问他,府兵强盛后,听将令不听皇命怎么办。 李世那时就粲然一笑:“削藩。” 他甚至早就已经谋划出详细的削藩计划,不会等到将在外,一家独大,和朝廷分庭对抗的时候再出手。 沈谦那个时候不反对,现在也一样不反对。 从天下的角度看,李世的做法是正确的。 要说这当中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便是李念说的那句话:他就是藩。 那日陈公公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开了三个时辰的锁,直到夕阳西下,才陆陆续续停下来。 他抹着头上的汗珠,愧疚道:“哎呀,没能打开是老奴的失误,且再等等,老奴下次再来。” 李念心里都要骂人了,面上还得和气道:“公公说得哪里的话。”她招呼佩兰给赏,笑道,“一点心意,公公笑纳。” 陈公公想推辞,可见那满满一兜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这两日您和内廷想必都因为这事忙碌得很,千万别推辞。”李念笑呵呵道。 陈公公这才伸手:“公主真是客气了,老奴也是见这链子解不开,着急啊!” 说着,抱起那一兜银子,嘴角都要压不住了。 李念也不拆穿他,见时机合适,便小时同他道:“公公,您跟本宫透个底,这链子能解开么?” 陈公公眉头一挑,微笑道:“公主放心,杂家办事一向靠谱。” 他说完,将怀里的银子塞进怀里,给了李念一个安心的表情后,转身离开。 直到他消失在院子外,李念才回眸看着身边又成小兔子的沈谦。 她终于忍不住埋汰:“做人诚恳一点很难么?一群什么东西!” 沈谦望着她,也不气,微笑将她粘在面颊上的碎发捏起:“不能要求他们太多。” 李念无语:“我说的是你和……”她手指着北边,点了两下后,愤愤道,“算了,当我没说。” 有了那一包银子打点,之后几日陈公公没来。 ***府上下可算是安静不少。 外面街市上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也确有不少朝臣闻声跑来求见沈谦。 其他人沈谦都回绝了,只有徐振,他看着手里求见的急信,有些犹豫。 他和李世用徐振做鱼饵,放长线钓大鱼,还真上钩了几个。 真有人密谈徐振,邀请他一起暗中对付楚阳郡公。 徐振被裴年点拨过,一眼就看明白怎么回事,是以不敢怠慢。 但他也没想到沈谦进了***府后就跟掉井里一样,再没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跑来求见。 沈谦看着他急切的信,再看看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李念。 他还没说话,李念倒是先开口了:“你不让我退婚,我们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你要是输透彻了,我也难活,断不会从中作梗的。” 沈谦望着她,低头将那根链子提起来。 长长的锁链像是条蛇,搭在他的大腿上。 他微微一笑,俯身瞧着李念闭眼躺着的样子。 装睡。 他只看了一息,李念的呼吸就已经有些不稳。 沈谦索性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那瞬间,李念眼眸大睁。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沈谦手指压着她的唇角,温声道:“我都不能赢,先要点安慰也不为过吧?” 他微笑直起身。 李念撑着身子坐起来,震惊诧异,迷糊无语的情绪在脑海中搅和成一坨。 她惊讶道:“你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要安慰?” 沈谦微微一笑:“都要断尾求生了,还不值公主一个额间吻啊?” 他注视着李念,背手将信从窗口递出去,轻声道:“让徐振进来。” 李念看他不想说笑的样子,搞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府门前,门刚打开,徐振那一张脸就凑在门前追问:“北侍卫,郡公怎么说啊?” 北息让开身旁的路:“主子让你进去。” “啊?”徐振一愣,“这……” 北息伸手,一把将他拉进来,咣当关上门。 徐振是拿不定主意来问问的,也没想着真的进来。 毕竟是皇城内,还是未出嫁的***府邸,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这下被北息赶鸭子上架,也顾不得许多,正事要急,脚步比北息都着急。 他人在前面走得飞快,北息在后面追着指路。 走过前面三个院子,绕过垂柳的莲花湖边,迈进院子时,瞧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鲜艳花朵,徐振一边在心头抱怨沈谦居然有栽了一天,一边羡慕的眼泪快要从嘴角流下来。 直到站在正堂前,他恭敬拱手,大声道:“臣,御史台左都御史徐振……” 他说到这说不下去了。 说见郡公,那就怠慢了公主。 说见公主,那更扯淡。 “臣,臣……” 他“臣”了两声,李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行了,怎么都不会是来见本宫的,进来吧。” 徐振抿嘴,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抬手振臂,理了把衣领,轻咳两声,这才迈过门槛。 徐振年纪不大,大魏元年时他二十一岁,现在也就只有三十六岁,人到中年,气质沉稳了不少,就是依然不善于面对女人,看到女子,说话就有些磕磕巴巴。 他万分忐忑,低着头走进屋里,却见书桌旁立着屏风,当即松了一口气。 “郡公,您不在这几个月,这几人找到下官多次游说。” 徐振将写好的纸两手呈上。 沈谦展开扫了一眼,缓缓点头:“和推测的差不多。” 话到了这就卡住了。 徐振为难地指指屏风,又指指自己的嘴巴。 沈谦叠上手中的信,微笑道:“但言无妨。” 徐振要骂娘,这分明是烫手山芋,干脆扔回他怀里。 他硬着头皮,破罐子破摔,直言:“那吏部的新掌事邵安,实在是太过分,区区六品,屁股都没坐稳,就私下联络历届科举殿试过关的举人们,说什么要做万世基业的奠基石。” 徐振“嘁”一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就是个托词,他就是针对郡公您的。” 第102章 断开 屏风后,李念眼睛撑得豆大。 她本来对邵安能考中状元这件事,就抱着魔幻感觉。 如今听到他居然还开始拉拢官员背后准备和沈谦斗,更觉得惊讶。 邵安在李念的记忆中,一直是个纨绔。 摇着扇子笑呵呵带着她出入投壶场、听曲楼,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冲。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样明艳的少年了,却不想他居然还有她不为所知的一面。 沈谦侧目看看李念,故意迟疑许久才道:“不管他。” “郡公。”徐振拱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您真就不打算管他啊?” “怎么管?”沈谦抬起头,注视着徐振的双眼,“你身上背着的黑锅还不够多么?” 徐振一滞。 “我去青州之前就有想过,那群人必然会从整件事里找不合规的地方做突破口,你身上没一个黑锅都不是空穴来风,查起来是要死人的。” 徐振当然知道。 他自己就是左都御史,这里面哪些地方有问题,他最是清楚。 可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放着不管了? 沈谦微微垂眸。 “眼下,你要先自保,不想被他第一个弹劾,就得先断臂自查。” 徐振站在原地。 他抿嘴迟疑许久,有些不满:“郡公,您追查盐案本就是圣上的主意,中间大部分都是特事特办,不走律令。如今事情办成,脏活累活都是您干完了,他们跳出来说什么流程不合规,手段不正规,下官不服啊!” 沈谦望着他。 开国之前,徐振的才华被定远侯一家看上,把女儿许配给他。 之后徐振一路凭着自己的本事,殿试三甲。 为官十几年,有定远侯一家和其他建制派的托举,他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只是当时那些名臣都老了,远离了朝野。 这一代其他家族里出来的都是窝囊废,最有希望,年纪轻轻就能一定程度影响世帝决策的,就只有沈谦一个人。 “按我说的办。”沈谦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你反省剖析的越深刻,牵连三法司和各个世家的人越多,你越安全。”他说完,将纸上的墨吹干,叠起来递给徐振,“别慌。你也说了,他如今不过区区六品而已。” 徐振结果纸张,打开看了一眼,顿时了然。 他拱手行礼,深鞠一躬:“下官懂了,多谢郡公点拨。” 之后他又拉动扯西寒暄了几句,大意都是埋汰邵家不讲武德,突然冒出来搅局。 大约在这待了半个时辰,才算是畅快了不少,心情大好,遂拜别。 李念的屏风这才撤掉。 她坐在长椅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还在想,邵安不是会对我下杀手的那种人?”沈谦微笑道。 李念慢慢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淡然的笑容。 她答不上来。 离开京城短短一年,再回来,竟然感觉有些物是人非。 以前她恨不得打死钉在地上抠不下来的楚阳郡公,此时就在链子的另一端,哀求她不要退婚。 而那个明朗的少年郎,记忆中鲜衣怒马笑起来格外好看的邵安,却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了。 李念坐在躺椅上,心里不是滋味。 “你知道我给徐振的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字?”沈谦忽然道,“请君入瓮。” 李念愣了下。 “这链子快解开了,你若是早点去提醒他,兴许他能躲过这一劫。” 她看着沈谦淡笑的容颜,有些惊讶,有些不解:“沈谦,你图什么啊?” “图不赢。”他微笑回应,“也图不输。” 两句话,李念抿嘴。 这明明是她的要求,可从沈谦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为什么就那么刺耳呢。 陈公公收了银子后,再上门已经是半月之后。 这次他只带了一个人来。 那人年迈,却穿一身员外衫,看起来沉着大气,想来年轻时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陈公公没做介绍,也没拿屏风,只站在院子里,阳光下,躬身同他颔首,指着链子:“门主大人,就是那根。” 李念和沈谦顿时了然,他就是机关门最后一位门主。 门主始终没说话,只看着两人手腕上的链子,从怀中摸出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 他摊平手掌,先向着沈谦。 阳光下,沈谦站在原地迟迟没动。 陈公公了然于信,垂眸淡笑道:“郡公?怎么了这是?快把手伸出来啊。” 沈谦面无表情回望过去。 陈公公被他那眼神吓一哆嗦,赶紧闭上嘴。 一条链子带了半年,他已经习惯了三步之内必有李念的生活。 这一切要在今日戛然而止,他心里竟不大舒服。 看他迟迟不动,李念无语,自己先伸手,露出手腕上的环。 门主眉眼注视着她,见她没什么迟疑,这才伸手要去触碰。 沈谦一把抓住了门主的手腕。 众人皆望着他。 他欲言又止,眉眼之间流淌过一丝不情愿。 可最终,什么也没说,慢慢松开了手掌心。 门主收回视线,将李念手腕上的皮肉轻轻下压,露出手环的内壁。 他将钥匙插进去,之后如同拆解鲁班锁一样,将那手环拆成十几块形状各异的模样,前后用了一刻钟,才取下那一只。 手腕从链子中解脱的一瞬,李念以为自己会开心。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左手,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 半年时间,她穿着特殊的衣衫,洗澡入厕身边有他,吃饭看书身边有他,就连晚上说梦话流口水,身边也有他。 而这一切,到今日戛然而止了。 她望着沈谦手上那一端渐渐被拆分,一块一块取下来,心里莫名难受起来。 那些碎块就像是两个人共同的记忆,就到今天为止了。 明明不是最终,她却酸涩难忍,眼眶一红。 李念忙转过身,先一步走进屋里。 她从没觉得屋檐内外有两个天地的差距,冷冰冰的堂室,和灼人皮肤的外院,居然有这么大的不同。 李念仰起头,生生憋回了眼泪。 她再转身时,屋外,沈谦隔着门槛望着她。 他手上已经没有链子,陈公公和机关门门主不知何时都已经离开。 两人四目相对,却都无言。 说恭喜?说终于摆脱了? 不知为何,李念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沈谦一如往昔,他颔首微笑,两手轻轻一振,向着李念深鞠一躬。 他在屋外,在烈日之下,温声道:“臣告退,愿公主一切安好,愿公主所思所盼的一切,皆能实现。” 说完,他退了好几步,于阳光下转身离去。 李念看着那道背影,深吸一口气。 她难受、憋闷,最终咬着牙,也还是落下泪来。 第103章 江山美人 往后三天,关于沈谦的事,都是由佩兰从太监们嘴里听来的。 “听说身上有一股肃杀气,早朝时把三省六部,九司五监都给骂了。还重点点了六部,几位尚书大人都被下了面子。” 佩兰道:“连陈公公都差人来送信,说让您最近避避风头。那些官员肯定会找机会,要么在您这,要么在郡公那里找回一成的。” 李念听完,这才从躺椅上睁开眼睛。 八月尾巴,热浪滚滚。 她侧目望着无云的天空,慢慢从躺椅上起来。 “更衣,面圣。”李念轻声道。 这三日,她想明白了李世那句“金枷玉链”的意思。 就算没了那根绑手的铁链,因为婚约,因为这半年他们都被连在一起,因为京城满大街都知道她被链子拴着,对面是楚阳郡公。 就算她和沈谦已经分开了,在世人眼里也是一体同心的样子。 李念脱下薄纱的衣衫,挑了件明黄色绣花的袍子拢上身。 她坐在步辇上,被众人抬着往甘露殿的方向走。 越往里,喧闹声越小。 步辇在甘露殿门前停下,她还没下来,就瞧见了跪在甘露殿门口的夏修竹。 烈日下,他跪的歪歪扭扭,显然已经是有段时间了。 李念手搭在佩兰的手臂上,缓缓起身,慢慢悠悠走到他身旁,俯身小声问:“怎么又跪在这了?” 夏修竹愣了下,随即便像是看到救星一样,连忙扯着李念的衣摆不让走:“还能是什么,那沈谦在早朝上疯狗一般见人就咬,我想拦着他,然后就壮烈牺牲,也被咬了。” 他这形容虽然离谱,但李念全听懂了。 “他怎么咬你的,咬哪了?” 夏修竹咂嘴:“他说什么我到了自贡之后没有第一时间调查,我调查没调查他心里……” “咳咳。”台阶上,陈公公轻咳了两声。 他快步走下来,微笑问:“陛下让老奴来问问,***这酸梅汤里要不要加些桂花?” 意思便是李世看到她了,还在等她进去。 李念看看甘露殿的窗户,再看看陈公公,微笑道:“加点吧。” “好嘞。”陈公公转身,边走边示意她跟上。 只有夏修竹都快哭出来了,低声又迫切地念叨了好几遍:“救我啊,念哥救我啊!” 李念一边往上走,一边回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尽力而为的神情。 时近傍晚,甘露殿正殿内已经没有等着面圣的大人们了。 李念迈过门槛,殿内凉爽的气息铺面而来。 她低着头往里走,却见一抹暗色的玄衣自偏殿内走出来。 李念顿了下。 三日未见,沈谦脸上少了几分从容与和善,多了一抹阴戾。 他望着李念,一手负在身后,只唤了一声:“见过***殿下。”便让开了身侧的路。 两人擦肩而过,李念稍稍走慢了些。 回头望去,只见他头也不回,健步如飞。 “男人都一样。”偏殿内,李世道,“江山美人,在江山面前敢把美人抛诸脑后,在美人面前又吹嘘自己能放弃整个江山,呵,全是放屁。” 他放下手里的朱红御笔,起身从书案后转出来。 示意李念在榻上另一边坐下。 “也有一年没和皇姐这样聊聊了,坐下。”他撩一把衣摆,先落座,“皇姐肯定有很多想说想问的,咱们慢慢说。” “陈福,朕让御膳房做的点心都送过来。”李世一顿,“还有,除了军机要事,谁来都让他在殿外等着。” 陈公公心领神会,放下偏殿门口的帘子,转身同小太监们吩咐起来。 李念又看看殿外,这才提着裙摆,旋身坐下。 “皇姐在朕的眼里,一直都是个英雄,”李世一边端起茶,抿了一口道,“小时候皇姐帮朕挖红薯,挡刺客,还把家里仅剩的笔墨都给了朕,朕没忘。” 他说得悠闲轻松,身子慵懒地倚靠在条桌边。 见李念很谨慎地不接话,他笑了:“别怕。” 李世的声音少见地软下来:“以前,裴年说高处不胜寒,父母亲情,手足兄弟皆是对手,当时朕觉得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没坐过江山只会瞎扯淡。” “朕那时候想的是,若朕坐上那位置,朕有的,父母恐怕来不及孝敬,但手足兄弟一定不会亏待。”他哈哈笑了,眸子里倒映着李念的容颜。 他猛然收了笑意:“可真坐在这了,才发觉四周都是隐患。” 李念没说话。 陈公公端来了蜜饯果子,放在长桌上,还把添了桂花的酸梅汤,一并搁下。 他后退几步,转身走出偏殿,等在外面。 “皇姐啊,你走了便走了,就算没有他沈谦照应,朕也会护你一生无忧。”李世绕了半天的圈子,终于说到重点上,“你还回来干什么呢?” 李念抿嘴。 李世这避重就轻的说词,真的惹人生气。 她是不想回来的,偏有人给她套个链子。 李世的假话说得天衣无缝,她还真不好下了他的面子。 她深吸一口气道:“是皇姐思量不周。” 她本想搪塞过去,却见李世挑眉,没打算放过:“怎么不周?” 李念一句话卡在喉咙里。 她总不能真的说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让她受够了包办婚姻和这该死的宫墙,准备出去搞意识觉醒,宣传人人平等的先进思想吧? 若是这么说,现在就死在这也一点都不奇怪。 她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那沈谦三年都不见我一次,我又不敢因为这事情来找你,眼瞅成婚后就得在他沈家当个黄脸婆,我一时着急,就翻出去了。” 李世被她这有鼻子有眼的说词给逗笑了。 这一番话他倒是接受,毕竟这就是事实。 但他再开口,话音却冷了不少:“皇姐此番既然回来了,那朕答应你,你的婚事朕会帮你退。” 李念一愣。 “但是朕有个前提条件。”李世望着她,“起码婚约还在的时候,需要皇姐帮朕,牵制住沈谦,也牵制住那群居功至伟的三省大臣们。” 他温声说:“皇姐要记得,皇城中真正的亲人只有你我二人而已啊。” 李念垂眸,思量片刻。 “之后呢?”她问,“我牵制住他们,帮你削藩之后呢?” 李世手点着窄桌,轻声道:“你那时若还想出宫,朕便帮你假死脱离,从此江山再无***李念。若那时你不想折腾了,安心留在你的***府,你这辈子朕的家人养着你,朕的媳妇们,子孙后辈们,都会为你养老送终。” 第104章 居然真的敢来通风报信 李念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看着跪在殿前的夏修竹,嘴巴一张一合,还没发出声音,就听陈公公站在她身旁笑道:“建安世子快起来吧,圣上放你回去了。” 夏修竹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踉跄着站起来,揉着已经跪痛的膝盖,同李念颔首道谢。 李念想说不是她。 可陈公公却微微摆手,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说。 暮色四合,天边火烧的云彩压着巍峨的皇城。 热风吹过,李念终究没开口,从石阶上慢慢走下去。 她听明白了的。 李世的中央集权里,并没有李念这一脉的子嗣。 说什么假死出宫,说什么养老送终。 哪一个都不能信。 李世那么谨慎的人,一定会亲眼看着她咽气,不然定选择把她会放在身边日日盯着。 她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真相比沈谦告诉她的还要残忍。 原来那三年,不接触她,不打她的主意,放着她不管,任由她自生自灭……沈谦不仅仅是在保护楚阳郡公一家,也是在保护李念。 她坐在步撵上,当被抬起的一刻,李念轻声说:“佩兰,找辆不引人注意的马车,去邵府。” 以前是沈谦和邵安保护她,现在,到了她保护他们两个的时候了。 反正幽幽宫墙,她再也不想着能出去了。 时值仲夏,放下还是火烧一片的大红天幕,现在已只剩下西边一条细弱的白。 李念从马车上下来,她披着一件黑斗篷,帽檐压得很低。 邵府提前接到了信,按照她的要求,只开了后院一个下仆同行的小门。 李念侧身挤进去。 “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来,可是有什么急事?”邵思昌拱手行礼,眼眸扫一眼她已经空荡荡的手腕。 李念将兜帽往后掀下去,关切道:“邵安到底如何了?上次来时,郡公和那王崇古一唱一和的,根本没能知道他伤的怎样,可有好些?” 见来人只有李念一个,邵思昌说话也松口气:“不瞒着殿下,圣上虽然罚的板子多,但落板其实不重。寻常人吃这么多下早就掉了半条命,邵安这才几日,就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能走动了?”李念道,“侯爷快带我去见他,我确实有急事要说。” 从后院绕过邵家的庭院,邵思昌故意选择了避人的路线。 府里的长明灯已经点亮,他脚步走得快,李念跟得也紧。 “邵安!邵安!”邵思昌迈过院门,招手唤道,“别研究了,你快出来,看谁来了。” 屋内亮着烛光。 邵安负手而立,往后退了半步张望。 他一眼就看到了李念,原本没有一丝笑容的面颊,登时喜笑颜开:“念哥!” 邵思昌快步上前,扬手冲着他脑袋就敲了一下:“小兔崽子,这也是你能称呼的?” 邵安捂着头,歪着身子:“爹,我已经很惨了,你就不要让我头疼屁股也疼了行么?” “你!” “无妨。”李念上前几步,微笑道,“这么有精神,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屋檐下,堂室内的烛光透出来,落在李念的面颊上。 邵安笑呵呵看着他,走出屋子,笑道:“你担心我啊?” 李念点了下头,之后撸起袖子伸手揪着他耳朵。 邵安“哎呀哎呀”叫唤着。 李念竖着眉头道:“翅膀长硬了啊,敢帮我挡板子了啊?你是傻了么?不知道把责任往那狗屎沈谦身上推啊?他楚阳郡公皮糙肉厚,四五十杀手围攻都没能伤了他一根毫毛,你跟他抢什么罪受啊?” 邵安被他拎着耳朵呲牙咧嘴,忙道:“遭了遭了,背后的伤口又崩开了!” 李念一听,赶忙放手,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追问:“哪里崩开了?要我把王崇古再喊来不?” 说完,邵安咧嘴笑了。 见他半天不说话,李念懂了,这人又逗她。 她抿嘴,站在屋檐下,故作嗔怒道:“你就闹吧,祸事都到头顶上了,还这么嬉皮笑脸的。” 听到这,邵思昌忙追问:“是何祸事啊?” 李念这才理了一把衣衫,郑重看着邵安:“你说实话,是不是想以御史台为突破口,参沈谦南下办盐案不利?” 邵安摇头摆手:“不不不,我傻了么,区区六品以卵击石啊?” 李念不信,眯着眼睛看他。 邵安笑了,反过来安慰起李念:“不管我怎么看他不顺眼,你们俩到底也有一纸婚约在,我不看僧面也得看你的面对不对?现在去鸡蛋碰石头,没意义。” 他说得坦荡,李念这才放下心头的戒备来。 她叹口气,两手置于身前:“你只要不准备揪着御史台不放,就没什么事。”她低沉道,“他能下江浙还能削了百越郡公的权,看起来是他,实际后面是圣上授意,你参不得。” 邵安见她是真担心他的安危,笑得更开。 “我屋里有蜜饯果子,都是你喜欢的,进来吃点?” 不等李念回答,前院匆匆忙忙跑进来个下仆:“侯爷!二少爷!楚阳郡公来了,拦都拦不住,人已经过了二院子了,大少爷追都追不上他。” 李念倒抽一口凉气,她赶忙把帽兜一戴:“千万别说我来过!” 说完,拔腿就往来时的小道上跑。 前脚刚出院子,身后就听到沈谦带气的低沉吼声:“李念!” 李念后背一哆嗦,心道傻子才停下,跑得更快了。 沈谦大步迈过门槛,冲进邵安的院子,四下一看,竟没看到人。 他嘴都要气歪了。 这女人,居然真的敢来通风报信! 他一双眼眸里流淌着杀气,瞪着站在屋檐下仰着头,一副看小丑模样,甚至还含笑的邵安。 邵思昌忙抬手行礼:“郡公这般不顾礼节冲……” 沈谦正在火头上,怒道:“笑话,侯爷让公主夜里一个人进内院就合乎礼节了?” 邵思昌被噎了一下,但他毕竟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当即不乐意起来:“郡公这话什么意思?我满侯府哪里有公主的影子?” 他话刚说完,夜幕里一道黑影落在沈谦身后,附在他耳旁小声说了一句。 沈谦始终瞪着眼前两人。 听到北息说屋里没人的时候,手攥得更紧。 他抿嘴深吸一口气,抬手指着邵安,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楚阳郡公。”邵安负手而立,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留住公主还乱咬一通,今日之事,我侯府断不会就这么算了。” 沈谦侧目回头:“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快步离开。 屋檐下,邵安脸上的笑容被怒意替代,他深吸一口气,回眸瞧着屋里已经准备好的口供证据,身上笼起一抹杀意。 第105章 下狱 李念前脚回到***府,后脚就听到楚阳郡公求见的通禀。 她解开袍子二话不说就往一旁的小衣柜里塞,嘴里还重复了两遍“不见”“睡了”。 但话是这么说了,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案边上。 李念稳了下心神:“本宫的护卫呢?” 沈谦冷着张脸,慢慢转过身。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玄武石镇纸,意味深长道:“没走门,他们看不见。” 李念无语,咽下一口唾水继续道:“我这好歹也是皇城内的***府,你也不能太过……”说到这,她琢磨些许,端出来个不痛不痒的词,“不能当成你沈家的后院,太过来去自如啊。” 沈谦的手指停了,哼笑道:“你我有婚约,我不能在你这来去自如,你却可以去邵府的后院来去自如,公主不觉得有点过分么?” 见他十拿九稳的样子,李念也不狡辩,到一旁长榻上坐下。 虽然是***,但李念平时不喜欢身边有人。 佩兰虽然是贴身侍女,但不喊她的时候也不会出现在屋子里。 李念习惯了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一直保持着基本的私人空间。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低声道:“不是你说的早点告诉他还来得及……” “哈!”沈谦压着火笑了,他把手里的镇纸放下,一手背在身后。 他看着李念,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李念坐在长榻上,眼神犹豫飘忽,挪到其他地方去。 屋里蔓延着一股可怕的安静,仿佛暴雨将至。 她指尖摩挲着茶盏,半晌将茶放下,刚想说什么,一扭头就看到沈谦依旧站在原地。 他阖眼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还在,可也只轻飘飘砸下一句来:“你下次,白日去不行么?” 李念一滞。 她本不理亏,可听了这句话,再看着沈谦的模样,不知为何,就觉得有点心虚。 “白日,没人拦你,天黑了,别去。” 沈谦说完,才从兜里拿出一包点心。 他走上前,放在李念的身边。 烛火飘荡,李念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嗯”了一声。 沈谦什么也没多说,转身便走。 李念想唤他,伸出的手抬到一半,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黑夜里。 她看着桌上糖芳斋的点心,是入城那天邵安买给她的那些。 原来沈谦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全部。可李念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太平五年秋,***李念回京两个月后,朝野之间发生了一件载入史册的大事。 太极殿上,五部掌事与尚书侍郎,联合参奏刑部滥用诏狱权利,对盐案中押送至京城来的江浙商会会长、青州县丞动用私刑,屈打成招。 还额外参奏青州知州林建成罔顾律法,让刑案嫌疑人参与案件的侦破。 同时奏楚阳郡公沈谦治下不严,放任三法司衙门为非作歹。 消息送到李念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和仲康顺商量今年除夕要怎么送礼。 主要送给李世和他的后宫嫔妃们,把自己和沈谦的脑袋一起稳固下。 还没商量出个大概,就见小德子慌慌张张从外面跑来,冲进正堂撞着一旁的小桌,带翻了桌上摆着的盆景。 小德子顾不上请罪:“***殿下,出事了,六部里面五部联合参刑部屈打成招,还把青州知州林大人给一并参了!” 李念愣了下,一时没理清楚。 “谁参的谁?” “五部,联合参的刑部尚书李淮安和青州知州林建成。” 李念还是没接上。 仲康顺“哎呀”一声,“刑部尚书李淮安是楚阳郡公的舅公。六部里现在只剩下刑部还都是世家的人,其余都是科举吏考出身的寒门。这事情摆明就是要先试探着断掉郡公一臂了。” 李念懂了,她眨眨眼:“断他手臂,动林建成干什么?” 仲康顺揣着手笑了:“公主殿下,您是真不懂男人啊。”他神神秘秘凑近,“只要把林建成弄京城来,那楚阳郡公的欺君之罪不就坐实了,只要时机成熟,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常言道,打蛇要打七寸,各家寒门背后势力其实不大,能抱团搞一回不容易,就必须得十拿九稳。”他嘿嘿一笑,最后又补了一句,“还是挺有脑子的,相当唬人。” 李念抿嘴。 她支着下颚思量片刻,追问小德子:“然后呢?郡公怎么说,皇帝又怎么说?” 小德子哈着腰站在边角处,一五一十道:“郡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说清者自清,让五部只管放心往下查。圣上说既然如此就让中书令裴年大人牵头,五部出了三人,御史台出一人,刑部三人,大理寺三人,会审此案。” 李念揉着自己额角:“说重点。” 小德子焦急道:“他们把郡公关到大理寺的诏狱里去了!” 李念顿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看着小德子的脸:“什么?” “几位大人看了五部送上来的口供,也不知道怎么一吵,就做实了郡公监管不利,把人关进去了。” 他话没说完,李念已经蹭一下站起来,扯过一旁的大氅就冲佩兰道:“走,甘露殿。” 话音刚落,小德子张开双臂挡在李念面前:“使不得使不得!” 他声音更着急了:“郡公和干爹让我来送信,就是说让您冷静,千万别掺乎这件事,郡公特别叮嘱说他自有办法,您若是现在去了甘露殿,他罪名只会更大。” 仲康顺也追出来,劝道:“是啊,圣上打压的意图非常明显,摆明了就是让郡公进去住几天的,您现在去,只会碰一鼻子灰。” 李念站在原地,她心里急,反问道:“那我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哎呀。”仲康顺两手掌心向下,用力压几下,“楚阳郡公也不是吃素长大的,您这时候要真担心,不如去见见他,问问有没有需要公主帮忙的地方。” 见他…… 李念微微点头,她看着佩兰,换了句话:“你准备些瓜果和保暖的衣裳,咱们先去大理寺看看他。” 听到这话,小德子和仲康顺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第106章 你是不是疯了 诏狱这种地方,李念就算没亲眼见过,也在各种影视剧上看了不少。 大多描绘的都是把人拴在个架子上,然后狱卒们手握鞭子使劲抽。 马车停下后,李念站在诏狱门口,一眼看到了正从里面走出来的邵安。 邵安一身官服,同身边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直到抬头才瞧见立在门外的李念。 邵安愣了下,脚步下意识停了。 身旁人催促了两声,他拱手拜别,拎着衣摆快速从里面走出来:“念哥?你怎么在这?” 李念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她抿嘴,手攥成拳,平着声音问:“是你参的他么?” 邵安在她身前停下脚步:“诏狱里血腥得很,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邵安。”李念深吸一口气,“我再问你一遍,参奏刑部这件事里,有你么?” 他站在原地,站在风中,脸上长久都带着那股少年气缓缓散开。 邵安低头迟疑些许,还是说:“回去吧,这里不干净。” 李念鼻腔里深吸一口气。 她忍不住,两手猛推邵安的手臂,怒道:“本宫帮你,不是让你送他来这种地方的,你明白么!” 邵安没动。 四周人许是见这边情况不妙,本欲上前行礼的官员慌忙绕了路。 前后十几米,只剩下李念和邵安面对面。 “邵安,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准备连着让我一起陪葬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啊!” 邵安抿嘴,手攥成拳头。 六部之中除了刑部皆为寒门出身,仅他一人有公侯背景。 朝臣不是傻子,假若没有助推的力量,怎么会以卵击石? 邵安没解释,也没否认,他默认了。 李念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怒极:“你是不是疯了?!”她瞪着邵安,“你有没有想过,在皇帝设想的未来里,会不会也根本没有我这个姐姐在?” 邵安一滞。 李念咬着唇,鼻腔里长出一口气,绕过他,直奔诏狱而去。 邵安站在原地,他猛然拉住李念的手臂。 “念哥,你不可以进去。” 李念没回头,冷声道:“放手。” 邵安祈求地望着她:“求你了,别去。” 秋风里,李念侧目,用力拨下他的手腕,转身离开。 邵安一个人被她留在后面。 他站在银杏树下,站在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之中,周身散出骇人的杀意。 李念是气的。 她帮邵安,不是让他换个法子来整沈谦的。 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就算她清楚邵安的心思,但婚约在身,她永远都不能接受。 另一边是日夜陪伴半年的未婚夫婿,李念虽然气他没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身份和真相,但她觉得沈谦也罪不至此,要受这个糟罪。 诏狱众人看着佩兰手里长公主府的牌子,无人敢拦。 佩兰和她一前一后,直奔诏狱深处。 这里暗无天日,一间牢房里关着许多人。 铁铸的栏杆后面,那些人或趴着哀嚎,或蜷缩在角落,早已失去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权利。 越是如此,李念的心情越是忐忑。 直到走至尽头,她瞧见了那一身囚衣,坐在稻草堆上看书的男人。 她没出声。 只站在栏杆外面瞧着。 已是深秋,他一身单衣却仍然自持而矜贵,长发松散,指节分明。 许是察觉到视线,沈谦慢慢抬头,愣住。 他合上书,话音不悦:“萧佩兰,这种地方你也敢带公主来?” “不怨她。”李念低声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狱卒很有眼色地打开门锁,之后颔首恭敬道:“长公主殿下,我这已经是脑袋挂在腰上了,您得快点,最多只能停留一刻。” 李念冲他点了下头,接过佩兰手里的包袱,迈过牢门。 沈谦少见的有些局促。 他站在原地,一向挺拔高傲的身躯微微颔胸,目光也不自觉地避开李念。 这里四下只有稻草,他甚至找不出一块地让李念坐一下。 “喏。”李念也不拆穿他的窘迫,伸手将手中的包袱递出去,“立秋已过,虽然算不上寒凉,但你这一身单衣容易落病根,且收着。” 沈谦抿嘴,一手背在身后,半晌没接。 “接着。”李念又说了一遍,“我来时见到邵安了,我觉得他没想让你在中秋前出去。” 她顿了顿:“虽然三法司是你麾下管辖之处,但圣上发话要查,他们可能也不好太过护着。” 沈谦听明白了,他伸手接过,微微点头。 “别担心。”他道,“我陪你过中秋。” 李念没说话,百感交集地望着他。 却见沈谦低头笑了,他轻声问:“念念,我若还击,你会向着他么?” 李念摇摇头:“他先动手的,你这是自保。” “若他会在这地方过中秋呢?” 李念一滞。 她手紧了,但依然摇摇头:“不管他了。” 沈谦往前一步,俯身问:“若我要伤他性命呢?” 李念微微蹙眉。 她知道沈谦有这个本事,也绝不是简单的问问而已。 可想起过往十年,从她回宫开始,从她一个人站在长公主府开始…… 这十年来,她身边没有楚阳郡公,没有李世,只有这一个同龄好友,她实在说不出不管不顾的话来。 “你也看到了,他只是顺水推舟。”李念道,“没了他,还会有彭安、刘安、赵安……” 沈谦轻笑出声。 李念有些着急:“先不说他,你需要我做什么?” 沈谦闻言挑眉。 “你在这,各种事情都不方便,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你尽管开口。” 沈谦笑意不减,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擦过她面颊。 “念念,你做不了什么。”他直言,“邵家不傻,他们知道这一次是不会伤我根基的,一切只是个噱头。你若真想帮我,就让仲康顺想办法保住林建成的命。” 李念一愣。 “林家与沈家是世交,邵思昌很清楚林建成不可能出对我不利的供词,所以他们要的根本不是做实这个案子,而是在朝野上下,埋下我欺君的嫌疑。”沈谦轻声道,“我若是他,林建成一定会死在押送上京的路上,让这案子变成看起来像是我为了灭口而做的样子。” “你明白么?”沈谦温声说。 李念点头。 他又问:“如果林建成死了,我让邵家人拿命来偿,你会拦着么?” 李念许久才摇摇头。 沈谦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温柔道:“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