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将军,夫人又在作死了》 001莫名出嫁 嘶! 头昏脑涨,腹内空空,嘴里还有些微淡淡的铁锈味。 黎童不知身在何处,整个身子一晃一晃的,她抬起手,却发现手里握着一只瓷瓶,已经空了。 而后,视线逐渐被一大抹喜庆的红色填满,她穿着一件极为精致用线繁复的中式喜服,长袍垂地,珠玉挂身,她伸手摸了摸脑袋,这别是凤冠吧? 黎童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所处的地方并不是什么船,而是一座喜轿。 外头锣鼓喧天,唢呐开道,有人声笑闹,说着恭喜,道着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鞭炮炸开,触目所及,漫天红纸,宛如花雨。 她不是在上班路上吗? 怎么来这儿了? 黎童喉头紧缩,用力压了压,重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上帝啊圣母玛利亚,走过路过的各位神仙大叔大婶,都帮帮忙,我一定好好工作,认真上班,为公司无私奉献呕心沥血做牛做马,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 “给我变!”黎童咬着牙低声喝道。 然而,眼前的一切没有因为她的祷告而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改变。 “小姐,怎么了?” 帘子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奏乐的吵闹声几乎将那道声音盖下去,黎童抬起头,看见一只手稍稍掀起了轿帘。 也不知怎么想的,黎童伸手一把按住,舌头打结,喉头发颤:“没……没事,我们到哪儿了?” “小姐,您真的没事吗?”那丫头又问了一遍,透着一股过于明显的试探。 黎童好歹也活了三十年,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进了个什么地方,但好歹也遍览群书,广阅佳剧,什么套路没见过没听过,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那只瓷瓶,塞进袖子里,又擦了擦嘴角还残留着的血渍,缓了语气,却咬住了后槽牙:“我好的很。” 丫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过了这条街拐个弯,就到将军府了,您别急。” 我不急,我急什么?我巴不得你们走慢点儿!黎童哀嚎一声。 “百里将军这都办了第几回喜事了?能有九回了吧?这新夫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过年?” “先前听闻有大师算了八字,这相府小姐的命格跟将军很搭的。” “真是奇了怪了,这将军不克小妾,怎么专克正室?” “谁说不克小妾的,没听说之前一连没了三位小妾么,连年都不带过的?” “许是这将军杀了太多人,命中带煞,寻常女人如何能经受得住?唉,可惜了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啊!” 黎童听着外头隐藏在人群后面的闲言碎语,心中恐慌不已,看了看手里的那只大红苹果,默默念道:“苹果苹果,保我平安。” 然后,狠狠咬了一大口。 黎童嘴里正念叨着,轿子突然停了,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那瞬间也停了一下,脑子里一塌糊涂,呆愣半晌,她用力拍了拍脑袋,眼见着轿帘被掀开一半,她赶紧将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塞到屁股底下。 外面传来那丫鬟脆生生的嗓音:“小姐,我们到了。” 002出逃未遂 婚礼的流程复杂又繁琐,一整套下来,黎童只觉得自己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又累又饿再不吃点什么,她觉得她得表演个当场去世什么的了。 屋子对门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头放着一排“早生贵子”,以及各式各样的糕点,黎童抓了几块塞进嘴里,就着茶水呼噜呼噜一顿填补,又抓了几把塞进宽大的袖子里。 身上的喜服很重,足有五六七层,金丝银线绣作的鸾凤和鸣鸳鸯交颈,层层叠叠,交错繁复,热得她发慌,她使劲抓了几下,不知道怎么脱下来,只得将外袍扯下扔在一旁,随后又一甩手把顶在头上重得大概有十几斤的凤冠扔到床上,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这玩意儿做工精美珍珠美玉跟不要钱似的往上堆,感觉少了任何一点细节都会觉得不完美。 “缺憾才是美。”黎童说着,掰了几颗珍珠藏在袖子里。 她趴在门前,视线透过门缝看向门外,丫鬟下人全都去前面快乐了,只留她一人独守空房。 “天助我也!” 黎童心中大喜,眼睛一眯,摩拳擦掌,打开房门就往外蹦。 走廊是走不得的,灯太多。 这大晚上的,人来人往,光影绰绰,黎童这一副身子娇小,往犄角旮旯里一窜,谁也看不见谁。 只是,这院子未免也太大了点。 在转悠了大概半个多时辰以后,黎童已经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前面人多,嘈杂又热闹,老远就能听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天喜地热闹非凡的声音,黎童刻意避开了,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她可没那么傻。 走得有些累了,似乎还是在原地转圈圈,黎童选了一处乌漆墨黑的地方坐下来歇口气,袖子里的点心都快被她捂热了,她随便掏出来一块就开始啃。 她得想法子离开这里。 爸爸知道她不见了,会担心的。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黎童当场呆住,三两口把剩下的点心吃了,一转身准备趴进草丛里,却听那边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 “什么人?!” 是个浑厚低沉略带磁性的男低音,其中还透着一股子懒散,以及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的酒味。 这人,起码喝了一斤。 黎童正寻思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却见男人已经摇摇晃晃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你……” 男人背着光根本看不清长相,黎童双目一瞪,当即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男人抬起来的手腕,随后迅速转身,用背抵住男人宽阔的胸膛,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猛地发力,只瞬息间,便将此人凌空扔进了花坛里。 “走你!” 只听“嗵”的一声之后,再无声息。 黎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为自己轻轻鼓起了掌,对着那丛黑暗微笑着点了点头:“感谢这位黎选手的精彩表演,今天也是没有辜负教练教导的一天呢!” “谁在那?” 黎童一惊,怎么又来一个? 刚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身后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袖子。 “小姐,你怎么跑出来了?” 黎童回过头,一脸惊恐地望着这丫头,她认得这个声音,就是白天跟在轿子旁边的丫头,现在借着昏暗的灯光,黎童依稀能辨得出这丫头五官精致,不说倾国倾城,清丽可人这四个字也是够得上的。 “不是,我我我……” “新婚之夜,新娘子怎么能在外头呢?快跟奴婢回去吧。” 那丫头丝毫不管黎童,紧紧攥着黎童的袖子,絮絮叨叨个没完:“虽说羽帘并非小姐的贴身丫鬟,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将军尽管名声不好,但从不在府上拿人撒气,小姐也别去听府外那些脏耳的谣言,那都是假的,咱们将军忠君为民,绝不会干那等大逆不道的事。不过真要论起来,那皇位本也就属于咱们将军的,拿回来也算是物归原主。” 她在说什么猪话? 黎童惊愕地瞪大眼睛,一把捂住这小丫鬟的嘴。 003家世显赫 这羽帘看起来跟缺心眼儿似的,跟着回房的路上,黎童旁敲侧击问了很多。 得知原主这身份是相府三小姐,头上还有两个哥哥,一家四口俱在。 她爹叫黎翰忝,本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为人圆滑,上了岁数之后越发领会了何为明哲保身,无论大事小情,作为退路都是不伤及性命为先。 黎夫人本名汪颍,她背后的汪家是跟着先祖打天下的,在赤都之中扎根极深,但汪家人并不住在赤都,反而远离赤都,住在偏远的玉城,而玉城乃本朝边城重地,汪家世世代代镇守边关,一门忠烈,黎夫人从小受教化,若不是嫁给了黎丞相,怕也会是一名巾帼英雄。 大哥黎胤之,乃礼部尚书,此人喜好流连花街柳巷,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也是相当厉害,红颜知己能从皇宫排到西城门,再绕北城门走一圈。 二哥李胤贤,是个御医,与黎胤之不同,此人寡言少语,性情耿直,说一不二,最主要是长得俊朗,玉树临风,还不拈花惹草,坊间曾传,百里将军的四房小妾崔晴晴在没嫁之前,是想许给他的,可惜造化弄人。 而黎童原主的名字,大名叫黎胤童,闺名童童,三岁以前还是正常的小孩,三岁之后,大家就发现她脑子有点问题,口不能言,只能咿咿呀呀说些不清不楚的单字,甚至连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若是旁边没有人扶着,走几步便能跌下来。 大夫说,是先天病症,难治,得好生养着,慢慢地教,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说简单点,是个弱智。 在黎胤童看到的狭窄世界里,她能认识的人实在太少。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人会骗白痴的黎胤童在喜轿上服毒呢? 对于看过那么多宫斗小说的黎童来说,原主的身份是个可利用的点,同时也是容易招致杀身之祸的理由。 嫁的人是个将军,手握兵权,再与相府千金结合,这可谓是猛虎添铁翼。 那么,便极大可能是朝堂上不愿意看到此种情况发生的人。 对立党派? 或者,皇帝? 黎童一通胡思乱想,就已经被羽帘带回了新房,彼时,那位新郎官还没有出现,据羽帘所说,还在饮酒。 她的这个便宜老公,是当今皇帝的四叔。 战功彪炳,曾与先皇一起打天下,当年边关战事不止,国内有重臣被策反通敌,太子受细作蛊惑成了废人,可堪大用的将士因军机泄露战死数十位,紧跟着又被西麟国连破五城。 青岐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危若累卵。 先皇御驾亲征,原本是想让百里烨守住赤都,但百里烨抗旨不尊,率先带着三万兵士赶往失守边城。 先皇无奈,为防两人不测,国内群龙无首,临走前写下传位圣旨,将皇位传给当时还不是太子的百里冼。 谁料,先皇因重伤不治,崩于沙场,而百里烨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听闻百里烨乔装混进了西麟国,趁西麟太子夜宴群臣,潜入宴席,斩西麟太子人头,重创席间数位西麟重臣,直闯皇宫。 再然后,西麟国一蹶不振,归还城池。 百里烨班师回朝时,仅两千余人。 “马革裹尸,真英雄啊!”黎童感叹,随后又回过神来:“那这些传谣言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羽帘重重点头:“就是啊!” “不过……”羽帘瞅了一眼黎童:“将军以前待人宽厚温和,自从西麟回来以后,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七日,再出来的时候,好似变了个人。” 004摔了一下 长夜漫漫,相当难熬。 那闹喜的人一直在前头喝酒喝到了三更,黎童顶着那一头几乎能压弯脖子的头饰靠在床边,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逼出两行热泪。 她看了看外头,喊了一声:“羽帘啊!” 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黎童伸了个懒腰,身体各处的酸痛立刻席卷而来,她哀叹了一声。 只不过哀叹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因为房门正在被谁推开。 黎童惊恐万分,四下一张望,一眼瞥到窗台上用来顶窗户的木棍,想也没想,一把拿起,躲到墙角。 那人穿着火红的喜袍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扶着后腰,门外的人很贴心,在他进屋以后,自动就将房门给合上了。 “夫人……” 她听见他懒懒地唤了一声,登时间心神大骇,这……这声音不就是刚才那个被她扔进花坛的醉鬼吗? 糟糕! 黎童心跳加速,手里握着的木棍剧烈颤抖,男人因为喝了过多的酒,此时还显得有些精神不集中,双手撑在桌子上许久都没什么大动静。 趁他病要他命,事情做都做了,不怕多做一件,黎童下了决心,缓缓靠近,在他转头的瞬间,一个闷棍下去。 又是“嗵”的一声,再无声息。 黎童站在原地,男人面朝下趴在地上,看不清脸面,这回她是有点鼓不出掌了。 “将军,怎么了?”门外一个略清亮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黎童吓了一大跳,木棍差点没拿稳。 “没……没事,将军喝多了酒,摔了一下。”黎童慌里慌张的,将木棍放到桌上。 “需要属下帮忙吗?”门外又问。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黎童踹了一脚男人,他却是一动不动,小心翼翼蹲下身去,黎童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他颈动脉上,还行,还在跳。 用了吃奶的劲,黎童才将这人高马大身体结实的男人扶到榻边。 黎童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翻出来一床被子,随手就扔在了男人身上,而她自己则吹灭蜡烛,再度凑到门边往外瞅,这回不比刚才,门外明显多了人。 黎童满是怨念地回头看了一眼被子蒙头睡得正香的某人,她走过来,又补了两脚。 再然后么,黎童只能在床上将就一晚。 只是,她不敢睡,怕半夜里这混球突然醒过来。 刚才那一棍子并没使太大的力气,这种人身体素质好,常年军旅生活,这种打法估计也就跟挠痒痒似的,今夜也不过是因为喜事多喝了几杯,放松了警惕,才让黎童得了手。 在这一点上,黎童特别有自知之明。 脑袋点点,跟小鸡啄米似的啄到了天亮,当黎童身子一歪,一脑袋砸到床板上的时候,她捂着脑袋第一反应是去看榻上的人。 人还在,呼噜还打得震天响。 前一夜灯光晦暗,黎童没能看清他长什么样,如今远远看去,还真有那么点羽帘说的意思,眉若冷峰,鼻若悬胆,唇瓣抿起一道坚毅的弧线,肤色略有些黑,大概是因为常年戎马,眉目间隐着一股冷冽,只是如今睡着,又似笼了一层柔纱。 这男人,不丑。 黎童晃了晃脑袋,麻溜儿将身上的喜服扯下来,趁他还睡着,而那些个丫鬟下人昨夜忙了一个晚上,应该也没那么早醒,这个时候溜是最佳时机。 只是一打开门,惊了。 005赌她不是 门外齐齐整整站着数十位丫鬟,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东西,什么脸盆,什么毛巾,还有一碟子细盐。 古人真是过的精致又麻烦。 见着房门一开,便要往里进,黎童一个大马金刀拦在门前:“将……将军还在休息,不要打扰他,你们过会儿再来。” “这……”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紧跟着,一位站在最前面俨然一副管理全府上下大小事宜的大婶,不对,管事面上带着略有些亲近的笑,开了口:“既然夫人这么说,那我们晚些再来。” “好好好。” 黎童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关上了门,在心里默数了三十个数,黎童又迅速转身趴在房门上往外看,那些个丫鬟们排着队,在管事的带领下,整整齐齐地离开了,属实训练有素,不愧是将军府的下人。 眼见着人都走干净了,黎童再次打开了门,却忽觉眼前一花,随后一个穿着一身碧蓝色劲装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剑的男人出现在了她面前,此人脊背笔直,手长脚长,五官谈不上英俊,但浓眉大眼甚是耐看。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声音还挺亮,像极了读书那会儿隔壁体院的男同学,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黎童眨了眨眼:“我……我习惯晨起练身,去院子里走动走动,散散夜间浊气。” “原来如此,需属下护卫左右吗?” “不用不用!”黎童的声调陡然扬起,随后又缩了脖子,往屋里瞅了瞅,又压低声音摆了摆手:“我一人也可,你在这里候着将军吧。” “是。” 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几步,黎童又停下来瞅了他几眼,见他果真站在房门口,双肩敞开,腰板笔挺,目不斜视,一手还握在剑柄上,是块当保安的好料啊!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碧雨,乃将军的近身护卫。” 黎童“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又问:“昨夜里外面的人是你吗?” “正是属下。” 黎童又“哦”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上一声拖得长多了,随后她再也没说什么,转身/下了台阶就走,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儿就看不着了。 “这是相府家的小姐吗?” 陡然间,一个影子从碧雨头顶倒吊下来,眼神直勾勾盯着黎童离开然后消失的方向,原本纤细柔软的嗓音此时显得有些阴恻恻。 碧雨像是习惯了,眉毛连动都没动一下:“应该是吧,不过看起来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痴傻,腿脚还挺利索。” “你说这位夫人会不会跟前头那两位一样?” 碧雨仰起头,与檐梁上的人对视着,忽而扬起唇角:“不如我们打个赌?” 倒吊在檐梁上的是名红衣女子,名唤赤衣,长发在脑后束起,此时在碧雨的眼前一晃一晃,她见碧雨笑,她也跟着笑:“我赌她不是” “那我便赌她是。”碧雨抬手拍了一下赤衣的头发,自己则往旁边站了站。 “好,赌什么?” 碧雨想都没想,张口就来:“我若输了,就把临水街那个准备明年参与科举的张二少爷介绍给你认识,要是我赢了,我要木亥庄庄主埋在地窖里的那坛五十年的女儿红。” “成交!” 006想吃这瓜 黎童从新房里逃出来以后,左转右转,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她敲了敲脑袋,心里暗骂:“非得住这么大的宅子吗?晚上上厕所不会吓到自己以为鬼撞墙吗?” 这宅子不是宅子。 这宅子是个迷宫啊! “这这这……撞了鬼了。”黎童瞪着眼睛,无语凝噎。 “夫人,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啊?我?”黎童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伸出手掌,握了个拳,轻轻一锤,笑道:“练拳呢。” 那小丫鬟穿着一身碧蓝色的衣衫,矮小的个子,还不足黎童的肩高,稚嫩的五官看着大概不超过十二三岁,笑起来还露出一颗虎牙,可可爱爱。 “没想到夫人还有这样的爱好,同以前的夫人都不一样呢!” 眉毛一跳,身为高中三年语文考试从未下过九十五分的黎童,抓住了一个关键词:以前的夫人? 对,黎童想起来了,之前羽帘说过,她是续弦。 “以前的夫人都怎样的啊?”黎童拉着那小丫鬟的手,蹲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可亲。 那小丫鬟天真单纯地歪起一边头,细细想了想:“第一位夫人长得可好看了,喜欢摆弄花草,这院里的花草都是那位夫人种的,不过那位夫人中毒……啊不是,是生病去世之后,将军就再没来过这里了,这里的花草好些都好名贵。第二位夫人没有第一位夫人好看,而且还很凶,不过跟您一样,喜欢点手脚功夫,倒是不会早上起来练拳啦,连将军也不知道呢!” 黎童咽了咽口水:“既然将军都不知道二夫人会功夫,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的,二夫人偷偷在房里练剑,那剑可好看啦,尖尖上还泛/蓝光。”小丫鬟露着那颗虎牙,活泼烂漫。 黎童却心里直打嘀咕:“剑尖泛/蓝光,这不是淬了毒吗?她要杀谁?” 啊,这么一寻思。 这将军府里突然就有点东西了。 想吃这瓜。 还不等黎童开口,那小丫鬟却又突然垮了脸:“可没过三天,二夫人也没啦!” “二夫人是怎么没的?”黎童循循善诱。 小丫头又歪起了脑袋,大眼睛眨巴了几下:“好像是给淹死的,又好像是被打死的,诶呀,我不知道了,我忘了,夫人不要问啦,管事不让说的。” 黎童忍不住抽了几下嘴角,怎么能说瓜说一半? 不过又仔细一寻思,这将军府好像吃夫人啊! 黎童在原地踏了几个步子,也不管那小丫鬟了,视线四处转悠,之后随便又找了个口子走了出去。 而那小丫鬟却也不劝,任由黎童走了。 许久,她才转过身,看向一个地方,那红漆的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侧出半个身子,手上拿着一根糖葫芦,晃了几下,不久之后又探出半个脑袋。 小丫鬟拿着糖葫芦,欢欢喜喜:“羽帘姐姐,为什么要跟新夫人说这些呀?” 羽帘蹲下身,摸了摸小丫鬟扎着两个揪揪的圆脑袋,神情严肃又认真,哪儿还有昨夜里那副不谙世事单纯天真的模样。 “莱儿,记住了,你今天没有见过新夫人” 007几个小妾 黎童没能从那院子里转出去,绕了一大圈,又回了新房的院门口,刚要转身走,就听见身后的碧雨很大声地喊了一句:“夫人!” “碧护卫尽忠职守啊!”黎童硬着头皮走过去,伸手拍了拍碧雨腰间的那把剑。 碧雨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暗暗将剑往里收了收,口中却道:“夫人过誉,职责所在。” 而房间里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某人,在听到声音之后,烦躁的情绪立刻压了下去,只传来低沉又温和的声音,听在黎童耳里如同一道催命符:“夫人一大早去哪里了,这般时候才回来,这早膳都快要凉了。” 抬起的脚步在颤抖,黎童努力做着心理建设,刚刚想起原主是个白痴,就被碧雨一个手肘推了进去。 她踉跄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碧雨,却见碧雨目不斜视,好像刚才不是他干的。 “夫人……”那屋里的人又唤了一声。 黎童吸了吸鼻子,抬起双手用力揉了揉脸,扯出一个笑容,转身进屋去。 “去哪里了?”百里烨很少做这种事,譬如给新婚的妻子夹菜,譬如一大早上哪儿也不去就在房间里等着她回来一道用饭,譬如几乎从来没用过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一个人说话。 黎童小口小口地舀着粥:“就四处走了走呀!” “府上大,下次还是让丫鬟陪着你,免得迷了路。”百里烨眯着眼睛笑,他说话越温柔,黎童就越害怕,大气不敢出。 “一会儿几个小妾会过来给你敬茶……” “小……小妾?!”黎童失声惊道,而后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尴尬地低了下来,问道:“那个……你有几个小妾啊?” 百里烨倒也不生气,权当黎童吃味,伸手握住了黎童柔软的手背,他的手很大,手掌很粗糙,底下似乎是常年握兵器而形成的厚茧,还有烫人的温度。 “不多,也就三个。不过为夫答应夫人,以后不会再纳妾。” 他声音温和,一点也没有羽帘口中说得那么吓人,此时换成常服,整个人不像个常年征战的将军,反而更像个书生。 百里烨稍稍靠近了些,黎童这副身躯是个娇贵的千金小姐,从小就被精心养在相府里,在加上痴傻的传闻,甚少有机会踏出府门,她的这双眼睛澄澈如泉,墨如松烟,百里烨从中看到了自己,他突然有些愣神。 “嗯,你以后纳不纳妾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要叫她们来给我敬茶,我不想见。”黎童歪了一下脑袋,将手从那滚烫的温度里抽了出来。 百里烨弯起唇角,眯起眼睛:“好,不见就不见,夫人莫要生气。” 黎童低头吃粥,心里翻江倒海。 百里烨盯了黎童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脖子:“为夫昨夜好像也睡得不是很踏实,这脖子到现在还有点疼,感觉有点像被人打了一棍子,着实奇怪。” 黎童一听,小脑袋瓜子飞速旋转,随后灵光一闪:“那肯定是你睡相不好。” “是吗?”百里烨抬起头,那视线如针,扎在黎童的内心深处,只一眼就仿佛要被连人带骨头的看穿。 黎童怕他又说出什么来,立刻打断,仰着头眨着眼,细着嗓子理所当然地答:“当然啦,我的脖子就不疼。” 百里烨走后,黎童心有余悸,一边颤着手喝茶,一边哆嗦着感叹:“这瓜我还是不吃了,万一吃着吃着吃到自己怎么办?” 008真傻假傻 今天是成婚后的第二天,圣上体恤,免去百里烨今日上朝,也不用带着黎童入宫敬茶。 理由是太后也体恤。 百里烨自小在宫中长大,深知这位太后的秉性,敬茶这种小事能晚一日便晚一日。 “碧雨,我昨夜怎么了?”还没跨进书房门槛,百里烨就开了口。 碧雨跟在身后半人距离,垂着头,恭恭敬敬:“回将军,昨夜确实没发生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百里烨微微蹙眉,语气之中有些微不满。 碧雨险些跪下来,余光瞥见百里烨抬了手,他又站得笔直:“昨夜屋里确实传来些动静,夫人说是您酒多,不慎摔了。” 百里烨略略一思索,摸了摸已经没有那么酸疼的后脖子,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可她早上却说我睡相不好,你说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碧雨闭嘴不敢接话。 “赤衣?”百里烨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墙壁。 话音甫落,红衣女子自房檐之上落下,如一只火红的蝶,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在百里烨身后。 “今日夫人都去了哪儿?” 百里烨踏进书房,赤衣兀自站起跟在身后:“回将军,夫人出了新房,将整个后院绕了一圈,后来迷路了,不小心钻进了大夫人的院子,碰见了莱儿,同莱儿说了一些话,神情慌张地跑了,之后就回来了。” 百里烨眉头微蹙,欲拿起笔的手稍稍顿了顿,而后蘸了墨汁:“莱儿年纪还小,先放到乡下去教导几年,学学规矩。” “属下明白。”赤衣点了一下头,足尖点地,窜门而出,只余书房内挂在墙边的帘子稍有晃动。 书房里,百里烨提笔挥墨,面上却无甚表情,抿着唇,拉出一条冷硬的弧线。 今日在府,他穿着随意,长发也只一根木簪子挽在脑后,以往带兵在外,都是铠甲在身,冰冷又沉重,血腥味似乎随时随地都绕在鼻前,除却大喜之时,甚少有这种放下一身负担的闲适机会。 但,别人作诗作画,都是一股子文人墨客的书香气息,安静又优雅,而百里烨却从头到脚都萦绕着一种叱咤杀伐的狠绝,碧雨站在屋里靠门的位置,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外挪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最后,静心责己这四个字,被百里烨写得满桌。 可一笔一捺,丝毫看不出何处静心,何处责己。 百里烨越看越来气,手中的狼毫笔稍一用力,应声而断,已经背靠门框的碧雨略略抖了抖,不敢说话。 “贺源那里有多少人了?”百里烨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碧雨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悬在了嗓子眼上。 “回将军,江湖中人约有五百,其余散兵约有一千。” “还不够,让他接着练。”百里烨低头看着手里被折断的狼毫笔,指尖一下一下的摩挲着断口,“你觉得这位新夫人如何?” 碧雨皱着眉头思索半晌,许久才答:“回将军,与传闻中有所不同,看着像个正常人。” 百里烨忽的笑了出来:“黎夫人当时为了她不嫁,可差点拿刀冲进宫里去,黎相却是什么也没说,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碧雨战战兢兢地摇头:“属下不知。只听闻,这位三小姐的脾气阴晴不定,时好时坏,黎相怕是……” “怕是野心不比我小,黎相这些年越发懂得给自己留后路了。” “夫妻两个倒也舍得这个宝贝女儿,精心演了一出戏给我看,让我无论如何都得护着他女儿周全。” “若我举事成功,他女儿就是未来的皇后,他的丞相可以接着做,若我失败,他女儿是个傻子,头上还有个太后护着,也能保得一条命,你说是也不是?” 百里烨手下没轻没重,狼毫笔断口尖锐,无声无息地戳进了他的指尖,自那白纸上落下殷红一点。 碧雨咽了咽口水,垂着头不敢说话。 009三个小妾 自百里烨早上离开之后,黎童就一直缩在房间里。 反省。 确实需要反省。 她莽莽撞撞地忙碌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什么都没干成,过得心惊胆战不说,还差点成为三位正妻当中死的最早的一个。 幸亏原主是个傻子,说点出格的话,干点出格的事,不会有什么人在意是不是别有用心。 午饭的时候,百里烨没有来,说是出去会见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黎童没多管,也不想管,她巴不得他别来。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黎童遣走了院子里的所有丫鬟下人,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四面围墙。 “高宅深院啊!”黎童托腮哀嚎。 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去。 “阴谋算计啊!”黎童又嚎。 那只鸟没再飞回来。 “啊!啊!啊!”黎童连嚎三声。 “赶紧进来!”忽的,院子外头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黎童停了下来,朝着声音来处望过去,却见是一身穿靛紫色衣裙的女子,拉扯着另一个穿着桃粉色衣裙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 三人面部表情各有不一,分外精彩。 靛紫色那位正是说话的,脸上不耐烦的情绪表露在外,桃粉女子目露惊恐,一手还抓着院墙,修长的指甲使了老大劲抠着墙壁,好不容易做的蔻丹还蹭掉了不少,鹅黄色那位轻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倒是三人中最沉稳的一个,手上还拎着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子。 “你们是……”黎童略略开口,桃粉色那位尖叫了一声,吓得黎童赶紧闭嘴,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劲吓着这位主了。 “大白天叫什么?见着鬼了你!若是惊着了夫人,小心将军要你的命!”靛紫色那位冲着桃粉色那位的肩上就是一巴掌,随后冲着黎童福了福身,眸中露出些许歉意:“奴婢是府上七房,周氏见过夫人。” 黎童暗暗抹了抹头上的汗,可不是见着死而复生的她了吗? “奴婢是府上五房,柳氏见过夫人。”鹅黄女子跟着福了福身。 那位桃粉女子见着,立刻也跟着福了身,娇小的身子却是在微微颤抖,连说出口的话也带着颤音:“奴……奴婢崔……崔氏见过夫人。” 黎童瞪大了眼睛,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传闻本该与自己二哥成婚的女子,唇红齿白,长腿细腰,长得顶好看,就是好像胆子挺小。 黎童舔了舔嘴唇,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崔姐姐是府上四房。”柳鸾儿替崔晴晴补充了一句。 不过黎童也没从她们身上看到些许敌意,不不不,是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所谓敌意的存在,甚至还能感觉到她们在害怕,尤其这位四房,过于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黎童笑了笑,指了指石凳,看她们似乎比自己还紧张,那崔晴晴眼瞅着就要晕过去的一副样子。 “先坐吧,不用拘束。”黎童瞟了一眼柳鸾儿放在桌上的木盒,问道:“这盒子里的是什么?给我的吗?” 自百里烨早上离开之后,黎童就一直缩在房间里。 反省。 确实需要反省。 她莽莽撞撞地忙碌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什么都没干成,过得心惊胆战不说,还差点成为三位正妻当中死的最早的一个。 幸亏原主是个傻子,说点出格的话,干点出格的事,不会有什么人在意是不是别有用心。 午饭的时候,百里烨没有来,说是出去会见一些江湖上的朋友,黎童没多管,也不想管,她巴不得他别来。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黎童遣走了院子里的所有丫鬟下人,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四面围墙。 “高宅深院啊!”黎童托腮哀嚎。 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去。 “阴谋算计啊!”黎童又嚎。 那只鸟没再飞回来。 “啊!啊!啊!”黎童连嚎三声。 “赶紧进来!”忽的,院子外头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黎童停了下来,朝着声音来处望过去,却见是一身穿靛紫色衣裙的女子,拉扯着另一个穿着桃粉色衣裙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 三人面部表情各有不一,分外精彩。 靛紫色那位正是说话的,脸上不耐烦的情绪表露在外,桃粉女子目露惊恐,一手还抓着院墙,修长的指甲使了老大劲抠着墙壁,好不容易做的蔻丹还蹭掉了不少,鹅黄色那位轻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倒是三人中最沉稳的一个,手上还拎着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子。 “你们是……”黎童略略开口,桃粉色那位尖叫了一声,吓得黎童赶紧闭嘴,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劲吓着这位主了。 “大白天叫什么?见着鬼了你!若是惊着了夫人,小心将军要你的命!”靛紫色那位冲着桃粉色那位的肩上就是一巴掌,随后冲着黎童福了福身,眸中露出些许歉意:“奴婢是府上七房,周氏见过夫人。” 黎童暗暗抹了抹头上的汗,可不是见着死而复生的她了吗? “奴婢是府上五房,柳氏见过夫人。”鹅黄女子跟着福了福身。 那位桃粉女子见着,立刻也跟着福了身,娇小的身子却是在微微颤抖,连说出口的话也带着颤音:“奴……奴婢崔……崔氏见过夫人。” 黎童瞪大了眼睛,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传闻本该与自己二哥成婚的女子,唇红齿白,长腿细腰,长得顶好看,就是好像胆子挺小。 黎童舔了舔嘴唇,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崔姐姐是府上四房。”柳鸾儿替崔晴晴补充了一句。 不过黎童也没从她们身上看到些许敌意,不不不,是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所谓敌意的存在,甚至还能感觉到她们在害怕,尤其这位四房,过于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黎童笑了笑,指了指石凳,看她们似乎比自己还紧张,那崔晴晴眼瞅着就要晕过去的一副样子。 “先坐吧,不用拘束。”黎童瞟了一眼柳鸾儿放在桌上的木盒,问道:“这盒子里的是什么?给我的吗?” 010喜欢多谢 一听黎童问起盒子,柳鸾儿立刻来了兴致。 盒子打开,香气扑鼻,黎童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里看,竟是两道菜,一荤一素,柳鸾儿观察了一下黎童的表情,而后紧张情绪稍减,又捧出放在下面一层的,是一份汤和一碟点心。 色香味俱全。 红是艳丽的红,绿是嫩芽的绿,黄是亮眼的黄,白是剔透的白,一眼望过去,尽是这人世间的颜色。 热气袅袅,黎童咽了咽口水。 这一天一夜,其实她都没怎么吃好,纯粹是填饱,除了昨夜里偶尔琢磨的那点点心的滋味,其他的硬是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如今馋虫一动,她仿佛迫不及待。 柳鸾儿很贴心,递上了筷子。 “谢……谢谢。” 这是黎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示好。 黎童的吃相不是很好,甚至可以靠近狼吞虎咽四个字,但那滋味入了舌,下了喉,进了肚,她眯着眼睛的样子告诉三人,这菜十足好吃。 “夫人喜欢就好了,算是一早上起来没白做。” 柳鸾儿见了开心,摇晃着脑袋,头发上插着的白玉莲花步摇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晃。 “你做的?手艺真好,若是开家馆子,一定赚得盆满钵满,走向人生巅峰。” 黎童吃得兴起,抽空比了个大拇指,引得柳鸾儿咯咯直笑。 眼见着气氛逐渐缓和,那四房崔晴晴颤抖的肩膀也缓了下来。 不过她们在这府上的时间比黎童要早要久,柳鸾儿做的饭菜她们也吃过不少次了,除却第一次的惊艳,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了,倒是黎童反应夸张。 那七房周兰见状,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锦盒,摆在桌上推到黎童眼前,轻声细语地说道:“夫人,这是奴婢准备的礼物,不算贵重,万望夫人喜欢。” 黎童眼中一亮,放下筷子,伸手就拿。 锦盒里的是一颗夜明珠,差不多有一婴孩手掌大小,通体碧翠,光润圆滑,触手微凉,隐隐还有些光亮,似是这白日之下的星点,想盘。 “这夜明珠是奴婢侥幸而得,置于屋中,不点灯便能视物,入夜时观其如月明。” 周兰的声音很好听,轻如细雨,软如春风,兼有甜意,又不媚俗,纵是黎童同为女子,也不免有些骨头发酥,更何况人家还送她这么好的东西。 糟糕,心动。 “喜欢喜欢,多谢多谢。” 黎童又将夜明珠放了回去,好好地将盒子盖上,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还不等捂热,那边四房就有些忍耐不住,也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盒子,同周兰的差不多大小,不过盒子不是锦盒,只是一只简单的小木盒,其上雕着什么,乍一眼还看不太清。 “这又是什么?” 崔晴晴不再害怕了,只是声音细细的:“请夫人打开看看。” 出人意料,里头是一只方形镂花玉香囊,玉体莹白,雕镂精巧,其上串着一根简单的白丝绦,顶端缀着一颗用于固定在腰带上的珍珠。 黎童拿在手上,细细嗅了嗅,清幽淡雅不呛鼻,是她喜欢的那种味道:“这里头放的是什么?” “放了些白芷和少量的川芎,还有一点点蚌粉。”崔晴晴期待地眨了眨眼,美眸明亮,跟这玉香囊上的珍珠一样。 “喜欢喜欢,多谢多谢。” 黎童爱不释手,说着就打算上手挂在自己身上,崔晴晴见状,立刻接手过来。 只是,当礼物都收下之后,那三人也期盼什么似的看着黎童。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黎童一拍脑袋,大喊一声:“羽帘呐!” 011初识小妾 幸亏百里烨,走之前替她准备了还礼。 崔晴晴的是一栋成年人手掌大小的玉雕楼,白玉通透,雕功精湛,柳鸾儿的是一套刀具,刀面光可鉴人,刀刃吹毛即断,名家之手,而周兰的是一套齐齐整整的头面,看得黎童一顿流口水,送出去的时候,心都在发颤。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便宜老公这么有钱。 “看三位姐姐们这么喜欢,我就放心了。” 话虽然这么说着,可黎童的心却在滴血,她捂着胸口,碰到了那装着夜明珠的盒子,略感安慰,也不是一无所获。 “姐姐多虑了,这送的都是我们三人喜好,如何能不喜欢?”周兰眨了眨眼,黎童要是个男子,此刻都想跪在这柔软秋波里。 此时的崔晴晴已经没了刚才的害怕,单手托腮,盯着黎童上下看:“姐姐同市井传言中的不一样。” “传言什么?” 黎童才来这个地方,连自己是谁都还没弄清楚,一心只想着跑路,不过若是以后要走,也的确得了解一点这里的风土人情。 崔晴晴张了张嘴,被一旁的周兰按了一下,随后就闭了嘴。 柳鸾儿却甩了甩手:“倒也不必如此,这外头传的话,姐姐从别人嘴里听到,不如从我们这说出来,心里也起码能接受一些。” 周兰轻叹了口气:“也是。” 黎童被说得一头雾水,不过她脑子转得快,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基本内容不会太好,更何况之前她还从羽帘那里旁敲侧击了一些信息。 相府三小姐,从小痴傻,被黎丞相和黎夫人养在深闺,有专人照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实实在在的千金大小姐,即便过了及笄的年纪,也没有夫家上门提亲。 就算有,也被黎夫人骂出去了。 这女儿宝贝,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宁可自己养着,也不愿嫁到别人家去受苦,更何况黎童头上还有两个哥哥,照看黎童到终老并不是问题。 “既然这么宝贝,为什么我还会嫁到这儿来?”黎童本来就不是原主,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震惊到了三位姐妹。 “姐姐不知道?”柳鸾儿瞪大了眼睛。 黎童摇了摇头。 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坐上了喜轿,脑海中关于原主的记忆一丝一毫都没有,甚至到目前为止为了不暴露自己,她连百里烨的全名都还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姓。 羽帘那个丫头,一口一个百里将军,满眼全是小心心。 要是直接问百里烨…… 算了算了。 她怕死。 柳鸾儿没计较什么,接着说道:“是将军进了宫,向圣上求的旨。” “我爹没反对?” “那可不得反对吗?黎丞相知道将军进宫请旨赐婚,当时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就入宫了,可还是没拦住。”周兰掰了一下手指,说道:“整个翊城没有人不知道黎夫人有多疼黎三小姐,圣旨到的那天,黎夫人当场抗旨,举着刀子说不嫁女,可圣旨下都下了,还能怎么办?当真抗旨诛九族么?最后是黎丞相不知道怎么说通了黎夫人,才同意了婚事。” 柳鸾儿微微蹙眉:“姐姐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黎童还是摇了摇头。 崔晴晴却是笑了笑,拉过黎童的手,轻轻拍了拍,算是安抚:“不知道的好,黎丞相和黎夫人良苦用心,有些事知道了太多,命就短。” 012等着开饭 三人走后,黎童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 经过刚才短暂的交谈,她大致得出了她们三人的身份。 四房崔晴晴,其父乃工部尚书崔守知。 五房柳鸾儿,其兄长乃大理寺卿柳行。 七房周兰,原先是名风尘女子,专司舞职,因为一名官员请战胜归来的百里烨喝酒,请了周兰跳舞,被百里烨一眼相中娶了回来,花名兰娘。 而空缺的那几个,在三人的言辞闪烁之中,和根据之前莱儿对前两位夫人的观感,黎童大致猜出了一些可能性。 而这些可能性,在这将军府里,不可说。 这三个小妾对自己没有那么深的敌意,反而还对自己抱有一些稀薄的同情,这让黎童感到憋屈。 毕竟没有谁喜欢被盯着什么时候死。 就算要死,那也是她自己主动踏黄泉路。 这般想着,黎童就站了起来,可脚刚一动,身后不远处站着的羽帘立刻打算跟过来。 “去给我准备热水,等我回来的时候沐浴。” 话音落下,黎童都不等羽帘回复,抬脚就走,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在拐出院子之后,脚步还越来越快,直到一个闪身躲进一丛假山后面。 大概五分钟后,一个圆圆的脑袋瓜子从假山后头伸了出来,躲在暗处的赤衣不由得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 这位夫人大概是真傻。 “小跟屁虫还挺听话,没让跟就真不跟了,啧,挺好。”黎童晃了一下脑袋,转身往远处走去。 而黎童前脚才走,屋顶上一个红色的影子立刻飘散在了空中。 转了小半天,黎童记下了每一条可以通往府外的路。 譬如通往后门一共有多少条路,其中有多少条走的人是比较少的,譬如这假山池后面有一个狗洞,虽然小了点,但是再稍微挖大一点的话,足够黎童钻出去了,譬如守卫巡视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中间会出现大概半柱香的真空期,只要速度够快,守卫就看不见她。 而黎童也深切感受到了一点,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 将军府里的路线搞清楚了,之后的事,她这么聪明,绝不成问题。 黎童想着想着,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离开将军府的快乐生活,不由得喜上眉梢,而后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上,快快乐乐地回院。 沐浴完毕,正坐着等开饭呢,耳朵灵敏的黎童就听见了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夫人今天还适应吗?”百里烨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早晨一般温柔又低沉,语音语调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就连唇边扬起的弧度似乎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他是ai吗?黎童不禁发出疑问。 “适应,可适应了,这里好大,比我家都大。”黎童仰起头,眨着如星子一般明亮的双眸,轻快的声音宛如春天枝头上跳跃的黄鹂鸟:“今天见了几位姐姐,她们送了我好些礼物,我也把你交代的送给她们了,她们很开心,我能同她们一起吃晚饭吗?” “当然可以。” 百里烨回头看了一眼,躲在不远处的碧雨接到示意,立刻发出了些许响动,人却已在片刻后出现于百米之外。 013小妾心思 只是,黎童这边是开心了,那三位却是一点也不开心。 “糟了糟了糟了,将军会不会一气之下在饭桌上要了我的命啊?” 崔晴晴趁着晚饭之前,跑到了柳鸾儿那里,拉着她的手,几乎要跪下来,一双眼睛已经哭红了,活脱脱一副马上要被拖上刑场待死的架势。 “好端端的,将军不会杀你的。”柳鸾儿无奈地摸着额头。 崔晴晴却全然不信,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之前不小心看到了将军……” 柳鸾儿一惊,一把捂住崔晴晴的嘴巴,警惕地瞅了一眼外面,示意丫鬟到外面去守着,低声斥道:“早都说了几百遍了,让你忘了这件事,就当从来没见过没发生过,不就一顿饭嘛,值得你吓成这样?” 崔晴晴含着泪,在柳鸾儿的掌心里呜呜咽咽。 周兰倒是不怕,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坐在桌边慢吞吞地饮着茶,翻了个白眼,缓缓道:“对,接着嚎,一会儿将军就知道了,你马上被拉去砍头。” 崔晴晴愣了愣,不用柳鸾儿捂,她自己个儿就捂着嘴躲墙角去了。 柳鸾儿没法,瞪了一眼周兰:“你不说话能死么?”而后又非常难耐地冲着墙角的崔晴晴地低吼了一句:“你别哭了!” “就她这脑子,要不是你一直护着,在这将军府,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前头死的那个五个还不够她长记性的,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乱。更何况,动动你那宝贵的没怎么用过的小脑袋想一想,将军什么时候叫我们一起去吃过饭?”周兰长舒了一口气,抬手又倒了一杯茶,站起来缓缓走到崔晴晴身边,一把将她拉起,茶杯塞进手里,接着说道:“这话怎么想都是那位新夫人说的。” 崔晴晴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满目的难以置信:“她……她为什么要害我?” 周兰又翻了个白眼:“恐怕不是要害你,她是自己也害怕,拉上我们壮胆吧?” “也对。”柳鸾儿将崔晴晴扶到桌边,一只手按在她肩头上,轻轻拍了拍:“好歹我们也比她先进门,对这府里的事情比她知晓得更清楚,饭桌上但凡有些说错话的,我们都能替她找补,而她相府小姐的身份,也能替我们挡一挡日后的灾祸。” “这意思……”周兰与柳鸾儿对视了一眼:“是明摆着要跟我们做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真……真的吗?”崔晴晴仰起头。 柳鸾儿思索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管他呢,这顿饭横竖都得去,就算要死,那也不能跟前头那五位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这新夫人看着不像传闻中那般痴傻,咱们就算把她当暂时的靠山又如何?总之亏不了。” 周兰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像是拿定了主意。 屋子里头,三个女人一台戏,各自有各自的念头,但不想死是一样的。 三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平日里如何,此时就如何,像是刚才的一幕全是假的,是三个姐妹自娱自乐打发时间。 崔晴晴也不哭了,回了房间就让丫鬟打了洗面水,干干净净换了一套新衣裳,安了新头面,坐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哪儿还有方才哭哭啼啼的小女人样。 柳鸾儿一回到院子,直接钻进了自己的小厨房,她被崔晴晴拽出来的时候,还在做新发明的点心,这时候应该差不多了,一会儿晚饭的时候还能带去。 而周兰,在屋子里劈起了叉。 014人多壮胆 其实这顿晚饭,黎童有自己的私心。 人多壮胆。 独自一人面对一个驰骋沙场数十载无数次死里求生的铁血将军,黎童还真没那个胆量和自信这么个人会对一个传闻中痴傻的姑娘有感情,虽然目前为止,这位将军对她还算挺和气的,不不不,应该说是温柔,相敬如宾。 三姐妹踩着点来了饭厅,按照顺序,挨个儿福身行礼,而后依次坐下。 黎童抬起眼,眼巴巴地望着,崔晴晴垂着头,双肩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虽然不至于抖如筛糠那么严重,不过也能清清楚楚看见抖动的微小起伏,柳鸾儿坐在旁边,回应了黎童的视线,周兰已经把筷子拿在了手上。 “既然都来了,就动筷吧。”百里烨率先开口,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在黎童碗里:“岳父说你爱吃,所以我特意吩咐了厨房,夫人多用些。” “是。” 黎童侧着脸,将红烧肉放进嘴里,同时拼命眨眼。 柳鸾儿会意,挺直了脊背,夹了一筷子鱼,在饭碗里点了两下,黎童心领神会,立刻抬起头来,也夹了一筷子鱼放进百里烨碗里。 “夫君也多吃些。”黎童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演技也还可以。 百里烨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接下去的这顿饭里,黎童从柳鸾儿那里充分了解了百里烨的喜好和忌口,她可真佩服自己,也可真佩服柳鸾儿的察言观色,反观崔晴晴和周兰,一个怕得饭都没吃下去几口,一个像是没有感情的吃饭工具人,头埋在饭碗里就没抬起来过。 眼见着饭菜见底,柳鸾儿放下了筷子,黎童双目微瞪,却听她说:“这饭菜尝着实没妾身自己个儿做得好吃,妾身特意从小厨房带来了一些点心,给将军和姐姐尝尝。” 话音刚落,就见她跟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捞出来一个木盒,黎童的双目睁得更大,往桌子底下瞧了一眼,这不瞧还好,一瞧竟然发现周兰竟然在凳子上坐了个双盘,上半身仍旧拿碗吃饭,无知无觉。 百里烨见黎童一直不从桌子底下出来,伸手捞了一把。 木盒子打开,里头是两碟子糕点,裹了红豆馅和玫瑰馅,正好当做饭后甜点。 黎童向来是喜甜的,当即就露了笑脸,伸手就捏了一块,本来想放进嘴里,抬眼一看到柳鸾儿几乎要抽起来的眼角,立刻将点心伸到了百里烨跟前。 “夫君……” 糟糕,想吐。 百里烨半点不客气,手都不见抬一下,直接凑了嘴过来,薄唇碰到了黎童微凉的指尖,黎童略略一颤,百里烨眼底玩味。 “不错,赏。” 百里烨惜字如金,说话的时候却看着黎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点心是黎童做的。 “谢将军。” 柳鸾儿福了身,之后瞅了一眼黎童,便拉着害怕得快要厥过去的崔晴晴下了桌,周兰也懒洋洋地从凳子上爬起来,很随意地福了身,踏步而去。 黎童见着三人走了,也跃跃欲试,琢磨着赶紧溜号,才刚站起来,就被百里烨一把抓住胳膊,然后又慢慢滑到了手腕,最后扣住手掌:“夫人,晚饭吃多了,不若陪为夫散散步消消食吧?” 015心思渐露 今夜月色很好,凉风舒爽,可惜两个人都无心欣赏。 黎童走了一路,盯了一路自己被扣在某人手里的手,他的手真的很大,将黎童的手紧紧包住,又像是钢筋铁骨,严丝合缝,相当有力,轻易不给她一点机会挣开。 “夫人,觉得在府上如何?”百里烨突然开口问道。 黎童正琢磨着怎么脱手,忽听他这么问,心下陡然一紧,脑子转得飞快:“挺好的,比我家大多了,还有姐姐们陪我玩。” “你喜欢那几个姐姐吗?”百里烨牵着她,慢慢往池子中间的凉亭走去。 “喜欢呀。”黎童歪着脑袋,冲着百里烨眨了眨眼睛,充分表现出自己是个白痴小姐的先天优势。 百里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出了声,拉着她坐下。 “翊城的人都说,我娶你,全是因为岳丈。” “我爹?” “岳丈是丞相,而且黎家出过几任皇后,如今还在世的黎太后,夫人还得唤她一声姑太奶奶。翊城的人都说,娶了黎家的女儿,将来能当皇帝。”百里烨丝毫不隐藏自己的野心,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黎童,看得黎童心里直发慌。 “你想当皇帝?” 百里烨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道:“倘若为夫说想,夫人会帮我吗?” 黎童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头顶被浇下一整桶冰水,片刻间足底冰凉,浑身颤栗。 篡位,造反,可是杀头大罪。 “翊城人都说黎三小姐痴傻,可为夫不觉得,为夫觉得夫人很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懂得收拢人心,也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对吗?”百里烨唇边挂着的笑容,黎童怎么看怎么觉得恐怖,她现在差不多能理解崔晴晴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害怕了,这可比死可怕多了。 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上赶着投胎啊? 但是这句话黎童不敢问出口,她怕一问出口,她先去见阎王爷。 “我不懂。”黎童张嘴就来,眼见着百里烨的脸色在瞬间冷下来,她立刻又道:“爹爹只让我要跟府上的姐姐妹妹们和平相处,要侍奉好夫君,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苛责下人,不要调皮捣蛋。” 百里烨没说话,只静静地盯着黎童。 而黎童,垂着头,双手放在身前,看上去像是一门心思在玩自己的手指,其实内心里骇浪滔天,狂风四起,雷鸣大作,这是什么啊? 这分明是天要/亡我啊! 她知道她很聪明,可也不用一上来就给她扣个谋大位的帽子吧? 黎童觉得自己的智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虽说玩宫斗游戏的时候,她能活过大半剧情,可现在是实打实的谋逆啊,眼前这男人的确长得好看了点,但还不至于让黎童为他把脑袋挂裤腰带上。 若是到头来,男人没有,钱也没有,命也没有,那可太不划算了,这档子买卖不能接。 “原来如此。”百里烨坐直了身体,定定地又看了一会儿黎童,温柔地说了一句:“天色已晚,夫人,我们还是早些就寝吧?” 016突然发病 夜色渐深,黎童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停下了脚步。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云层盖住了,原本皎洁清明的月光如今变得暗淡,走在前头半条腿已经跨过门槛的百里烨察觉到身后的人没跟上,也停了下来,顺着黎童的视线往上看去。 “怎么突然变天了?” 黎童呆了一会儿,说道:“月黑风高,真适合杀人。” 百里烨陡然间冷了脸色,黎童打了个寒颤,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便宜老公,他的眼神之中藏着足够明显的杀意,但很快就消减了下去。 “夫人真是调皮。”百里烨拉了拉黎童的手,将她扯进了屋里。 黎童无奈,用剩下的那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清醒一下啊黎童,这里可是阶级社会,说错一句话惹得上位人士不开心就容易脑袋搬家,你不想活着回去见爸妈了吗? 眼见着百里烨张开手臂站在房间里,黎童还站在门口无知无觉,倒是跟在后头的羽帘很积极,上前就伸手去够百里烨的衣领。 百里烨扭过头,看见羽帘,微微蹙眉,人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羽帘,这里没你事,下去吧。” 百里烨的语气突然掺了冰碴,冷得羽帘忙后退一步,垂着头离了房间,黎童这才醒悟过来,这意思是要她给他宽衣了。 黎童刚要伸手就被百里烨一把握住手腕,黎童仰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百里烨却笑:“夫人自入府之后,一直小心行事,似乎生怕有哪里做错了,是黎丞相交代的吗?” 黎童张了张嘴,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装傻充愣。 “夫人不必这么小心,我是你的丈夫,是你今后乃至未来,都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这话可不敢信。 可黎童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很乖地点了头,百里烨见她如此,知道暂时说不动她,只得松了手,任凭黎童摆弄自己,原以为会做得一塌糊涂,倒没想到黎童有条不紊,想着大概是出嫁之前教的。 百里烨摸不准她是什么心思,刚才说的话已经过了界,索性黎童没什么大反应,如果再逼得她发了病,就不太好处理了,只得关了房门,回头往里屋走。 “你要睡床吗?”黎童忽然开口。 百里烨愣了愣:“难道为夫不能睡床吗?” 黎童扁了嘴,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那我睡哪儿?” “同为夫一起睡床啊。”百里烨歪了一下脑袋。 黎童蹙得眉头更深:“为什么我们要一起睡床?” “夫妻之间,本就该睡一张床的。” “我不信,你昨天就没跟我睡一个床。”黎童一计上心头,大步向前走。 百里烨摸了摸脖子:“那为夫昨晚是睡哪儿的?为夫怎么记得是睡在床上的呢?” 黎童眯了眯眼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伸手一指:“我记得,榻上。” 话音刚落,黎童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百里烨,大大的“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想跟我抢床睡!” 百里烨无奈地摸着额头:“我没有想跟你抢床睡。” “那你睡榻!” 不等百里烨说完,黎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鞋子也没脱,直接蹦上了床,然后一个大字型全部霸占,顺便睁大了眼睛瞪着百里烨,一副你要敢上来我就立刻闹事的架势。 “夫人,夫妻之间……”百里烨试图说服。 黎童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在床上翻滚,口里大喊:“不听不听不听……” 听到屋里的动静,碧雨探了头进来,轻声道:“将军,需要帮忙吗?” 百里烨本就心烦,如今听到这话更烦,回头冰冰凉凉地瞪了一眼碧雨,低声道:“床笫之私,你帮得上忙吗?滚!” 被殃及池鱼的碧雨灰头土脸地缩了回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站在床边的百里烨,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一件单衣,幸好现在天气热,不然他得冻死在这,看着突然发病的黎童,百里烨无可奈何,只得抱了一床被子拿着枕头可可怜怜地去了榻上。 017李代桃僵 到了后半夜,榻上的呼噜声逐渐平稳,黎童才勉强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想爬起来看看,呼噜声却突然停了,吓得黎童僵在原地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翻身的动静,紧跟着余光处瞥见一个人影坐了起来,轻着步子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别来别来别来…… 你想干嘛你想干嘛你想干嘛…… 黎童心中默念。 那人在床边停了下来,垂头看了看黎童的睡姿,而后轻手轻脚地脱下了黎童的鞋子,又轻轻扯出被黎童压在身上的被子,小心替她盖好,手掌抬到脸上,落下一块阴影,最后又不知为何缩了回去。 黎童闭着眼睛,感觉着那人做完一切就转身走了,其余什么事都没做,榻那边传来些微的动静,没过一会儿,呼噜声又起了。 双目缓缓睁开,黎童攥紧了被子。 她谈过几次恋爱,其中有一任谈了两年之久,自然也同居过一段时间,可在她的记忆里,她每次加班回家累倒在沙发上,那位前男友从没有半夜爬起来替她脱过鞋盖过被子,她跟好友吐槽过,虽然吐槽的时候是笑着的。 黎童翻了个身,然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这个便宜老公,野心勃勃,妄想帝位,娶她也不过是因为她背后的相府,这些如蜂蜜似的表面功夫,想必也是没少做,那些个陨了命的夫人小妾不知道是不是动了心,最后失去利用价值,被弃如敝屣。 她不想成为那些荒废的院子。 她想回去。 可她要怎么回去呢? 黎童侧着身子,眉头微蹙,想着她是怎么来的,好像是因为没吃早饭,上公交的时候就有些头晕,匆匆下了公交之后在路上一顿狂奔,低血糖之后的剧烈运动导致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在喜轿上了。 那她为什么偏偏进了黎胤童的身体呢? 思索陡然一清醒,那瓶毒药! 是了,是黎胤童服毒自尽,身体空了出来,所以被她逮到了机会,李代桃僵。 一个不成型的念头在黎童大脑中疯狂旋转,既然她是因为黎胤童自尽而来,那么是不是同样也可以认为,她自尽了以后,肉身空缺,就会有别人代替她,那么她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她自己的肉身应该没出现什么损坏吧? 可如果坏了呢! 万一爸妈把她火化了呢? 那她这边死了,是不是会变成孤魂野鬼啊? 又或者,她会消失不见,永远沉沦在这虚空里,无知无觉,就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抓不住,无处可依。 不行不行不行。 黎童晃着脑袋,咬着指甲,愁眉紧锁,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不试试怎么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总比她在这不见天日的将军府里坐着被人利用完了弄死强吧?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黎童握着拳,暗暗给自己打气。 窗外,虫鸣叽叽,月光渐渐从厚重的云层中闪了出来,扒着窗台,偷溜过窗缝,落到床边的小几子上,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仔细一瞧,已是睡熟了。 018不听不听 清晨风起,房门开又合,脚步声由近至远,缓缓离去,榻上已经没了人影,余下已经折叠好的被子与枕头。 书房里,百里烨没有提笔,只是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抿着茶。 碧雨不敢说话,站在屋外。 “之前得到的消息,不是说黎三小姐已经很久没发过病了吗?” 杯底嗑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碧雨抖了抖肩:“是,昨夜夫人发病了吗?” “闹小孩子脾气。” “之前看着都挺正常的,只是夫人似乎很喜欢在府里四处转悠,大概也是因为小孩子心性,喜欢新鲜事物,等过几天看习惯了,应该便会好了。”碧雨小心斟酌着措辞。 百里烨心中却不轻松,哼了一声,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拿起一块嗅了嗅,咬了一口又扔下了:“相府的人还真是下狠招,硬是一个了解夫人生活习惯的下人都不派过来,看着却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将军……” “我偏是不把人送回去!”百里烨握着的拳头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下,茶杯里的水晃了三圈,“我倒要看看,她若是发起病来,能闹到什么地步去。” 碧雨也是为难得很,倘若真要闹起来,杀是不可能杀的,难不成关起来吗?咱这将军府里的人太多,就算是为了保护夫人的安全,相府那边定然也是会派人过来盯着的,这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抓的出来。 “让赤衣盯紧了夫人,只要夫人不出府,不涉及性命,无论她在府里做什么,都不用出手。” “是。”碧雨身影一闪,已于门外消失。 而彼时,黎童已经懵懵懂懂地起了床,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刚从睡梦中起来的大脑还有些缓不过来,眼神涣散,木愣愣地望着屋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随后身子一抖,看向榻上,那里空空如也。 神经忽然紧绷,黎童翻身下床,原地转了几圈,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身体也没什么异样的情况,他们还真就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夜。 真是令人惊讶呢! 她原本以为在睡着之后,百里烨会不会偷偷爬上床,却没想到这人还是个正人君子,突然多了那么一点点欣赏。 羽帘早已等在外面,见房门打开,立刻端着脸盆进了屋。 “将军吩咐,早上有事出门,不能陪夫人用早饭了。” “又去见什么江湖朋友了?”黎童接过毛巾,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羽帘恭敬地站在一旁,摇头道:“奴婢不知。” “坏男人!”黎童突然发怒,大声骂道。 她将毛巾扔进脸盆里,鼓着腮帮子,像是生气的小仓鼠:“才成婚一日,他就往外跑,把我一个人晾在府里,坏男人!” 羽帘愣了愣,脸上微变:“不是的,夫人,将军事务繁忙……” “不听不听不听,他就是坏男人坏男人!”黎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耳朵,拼命尖叫,就差就地打滚了。 “夫人……” “你出去!” 黎童忽的睁开眼睛,指着门口,怒目瞪着羽帘,因为愤怒,使得她呼吸不畅,胸膛急剧起伏着,脸庞也涨得通红,羽帘吓坏了,连连点头,举着双手喊着让黎童别生气别生气,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019不够高啊 羽帘一出门,黎童立刻安静了下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尘土。 然后扭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由于刚才用力甩头,导致原本完美的发型有了那么一丁点凌乱,黎童弯着腰,对着镜子稍稍整理了一下,随后冲着镜子中的自己鼓起了掌,比出一个大拇指,并小声说道:“黎选手今天的表现也是相当精彩呢,教练看到了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吧,加油!” 出了门,黎童没让羽帘跟着,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乱转。 赤衣趴在屋顶上,面无表情,不不不,应该是由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能显示出内心情绪的复杂和纠结,以至于面部表情控制失灵,看上去有些扭曲和僵硬。 她将翻起半块的瓦片盖了回去,然后整理了一下暂时无法平静的心绪,朝着黎童离去的方向窜去。 按照她昨晚的想法,若是能将这具躯壳空出来,她就有可能会回去,当然,也有可能回不去。 成功的几率,在黎童看来,是一半一半。 这是一个乐观的想法。 那么,有了目的,接下去就剩下如何实施了。 她想过了,就从最简单的开始。 黎童从厨房旁边的一个杂物房间里找到了一把梯子,然后独自扛着,找到了将军府里最高的那栋楼。 “古人的衣服……实在是……太麻烦了。”黎童一边往上爬着,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已经出了一身臭汗。 房顶的瓦片一块叠一块,黎童弯着腰,从墙头侧边部分手脚并用地抓着爬了上去,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几乎可以说是趴在屋顶上,手脚张开宛如一只趴地的蛤蟆,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钻进衣领里,不一会儿就湿透了一片。 而后,便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生怕自己不死,妄图走得更高一点。 赤衣在不远处看着直皱眉,心里暗道不妙,可将军吩咐了,无论夫人在府上做什么,只要不危及性命,不对不对,这明摆着已经开始危及性命了啊喂,不仅是黎童的性命,还有赤衣自己的。 黎童站在屋顶上,向下望去,眉头一皱:“啧,我怎么瞧着有点不够高啊!” 然后她将脑袋缩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蹲在屋脊上,单手托腮,发愁:“这么个高度摔下去,我要是没摔死,那大概率就是断几根骨头,摔成个残废,那不是更惨?诶这……” “诶哟,姐姐,您在上面干嘛呢?!”一声自下而上的尖叫,吓得黎童差点没站稳当场就去要见上帝,定睛一看,竟是柳鸾儿,手上还拎着一只木盒。 “我我我……”黎童愣在当场。 “你快下来!”柳鸾儿吓得不行,放下手里的木盒,大声喊道:“来人呐,去把夫人救下来!赶快的,都小心着点儿!” 就这一嗓子,黎童想着的是柳鸾儿不去唱歌真是屈了才了。 那些个丫鬟下人们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柳鸾儿嗓子一落,齐刷刷跑出来十几号人,没一会儿功夫,黎童就已经被驾着下了房顶。 柳鸾儿拍了拍胸脯,惊魂未定,抓着黎童的胳膊还在微微发抖,看着是真怕了:“姐姐,您这是做什么呢?” “看风景。” “诶哟,看风景哪儿不能看呐,非要去房顶上?您站那上面,我还以为您要往下跳呢?多危险呐,下次可不行这么做了啊!”柳鸾儿拉着黎童的手唠唠叨叨地把她拖走了,被说破心事的黎童暗里抹了抹汗,还万分留恋地回头看着。 第一次计划,失败。 不远处盯着的赤衣大松了一口气,她这后背心可都湿透了,比打了一架还累。 020奇怪奇怪 无奈之下,为了防止黎童再别出心裁地看风景,柳鸾儿只得将其留在了自己的院子,逼着黎童看她做各式各样的点心,甚至黎童也从一开始的漠不关心,到后来的兴致大增亲自动手上灶。 黎童从来没有觉得做点心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那般令人轻松,抛却一切烦恼,只一头扎进这充满烟火气的地方,她仿佛才觉得自己活着,活得好好的。 甚至,活着真好。 袖子卷起,薄汗一涔一涔,黎童就那么看着柳鸾儿手起刀落,动作麻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倒更像是做习惯了这些事。 黎童看过很多很多书,当然了,是小说。 书里说,那些个千金小姐能做些精致的点心或者一两道拿手菜已经是很不错了,有些甚至只会吃不会做,吃了还要挑三拣四,但看柳鸾儿,分明是将烹饪当做了一件能贯彻人生始终的爱好。 她沉溺其中,自得其乐。 反观黎童,虽说她也会做菜,但也就仅限于温饱,如今看柳鸾儿,简直是气死人。 “你这做的是什么?”黎童站在一旁,伸长了脖子。 柳鸾儿笑着,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杏仁豆腐。” 这道点心,黎童是听过的,但是从来没吃过,说起来很可怜很尴尬,为了攒够存款,她连双休日都在加班,周边城市的景点更是一个都没去过。 如今想来,她这大好青年的人生过得未免也太难了。 “尝尝?” 黎童用力地点了点头,勺子已经拿起来很久了。 柳鸾儿见着,边笑边说:“如今天气转热,将军是个喜欢出汗的,他又不喜甜食,这道杏仁豆腐清凉爽口,生津止渴,最是合适不过。” 黎童拿勺子挖了一小勺放进嘴里,一边琢磨着杏仁豆腐的滋味,一边琢磨着柳鸾儿这话里的意思,觉得怎么越品越有些别的味道呢? 她看了一眼柳鸾儿,而后迅速将视线收回。 奇怪奇怪真奇怪,真是奇了他妈了个怪了。 她还一直以为柳鸾儿跟崔晴晴、周兰是一样的,都对这位将军没有什么心思,倒不曾想人家只是把心思藏深了。 不对不对,谁知道崔晴晴和周兰是不是没存着心思呢? 是她想当然了,眼睛是会骗人的。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你看到的不过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而已。 放下勺子,杏仁豆腐还剩了一大半,黎童承认这点心很好吃,可她无论如何是吃不下去了,总觉得自己好像无形之中成为了某位便宜老公的试吃小白鼠。 啊! 不爽! 不吃了! 再好吃也不吃了! “怎么吃了这么一点,是不是不好吃啊?” 柳鸾儿一双原本飞扬起来的细眉,陡然间落了下去,委委屈屈的样子我见犹怜,黎童此时此刻当真想不通,有这么一个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美貌女子,怎么百里烨还这么不知足,到处娶,那帝位真的有那么好吗? 这个男人,实在是好过分! 黎童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重新拿起了勺子,挖了一大口:“没有没有,我就是回味一下这美味,实在是人间绝品,好吃!” 021有仪式感 从柳鸾儿的小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黎童手里满满当当。 左右手各一只大木盒子,一共四层,沉甸甸,里头不是点心,就是新鲜瓜果,像极了从奶奶家回家的样子。 羽帘乖了很多,黎童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看到她还守在门口,见她回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接过黎童手里的食盒。 “这看着就像是五姨娘做的。” 黎童有气无力:“嗯,你拿些回去,同院子里其他丫鬟下人们分了吧。” “都……拿回去吗?”羽帘有些迟疑。 黎童想了想:“留一些吧。” “是。” 进了屋,黎童大手一抓腿一踢,衣服鞋子满天飞,羽帘吓得一手放下食盒,另一手接着黎童随手扔过来的衣服鞋子,等忙了过去,抬眼就看见黎童已经毫无形象地趴在了榻上,抱着被子闭着眼睛休息。 羽帘安安静静的,将衣服挂好,鞋子摆好,将食盒里的一些点心拿了些出来放在桌上,收拾好一切之后,凑到黎童跟前,弯着腰轻声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准备热水沐浴?” “唔,去吧。”黎童闭着眼睛挥了挥手。 她是真累了。 不仅身累,心也累。 这府上的人,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真心的。 不过,好在这便宜老公的野心是明晃晃的,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当她是白痴无所谓,黎童长叹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从榻上爬起来,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后,初次尝试算是失败了,吸取经验,下一次会更好,那么…… 视线渐渐往上,那宛如一人腰粗的房梁,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 上吊? 死状虽然是凄惨了点,可那时候她都死了,还管这身后事做什么? 有道理! 黎童赤足站在榻上,略略用胳膊比了比距离,朝外喊了一声:“羽帘?羽帘?” 没人应,该是烧水去了,好时候! 黎童跳下地,将门窗都锁上,回身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最后找到了几条腰带,摸上去光滑顺畅,还带着好闻的香味,用力扯了扯,质量似乎足够支撑住一个人的身体重量。 她这时候才终于明白有钱是多么好啊,瞅瞅这腰带的质量。 将几条腰带系到一起,打了个死结,又用力扯了扯,确保不会散,黎童又在腰带的一端绑上了一只茶杯,略用力一甩,茶杯带着腰带横过房梁,复又落回黎童手里。 她用脚勾过一只雕花圆凳,随后一脚踩了上去。 要论起打结,黎童可太顺手了,她晃晃悠悠站在凳子上,窗外的赤衣看得心惊胆战,一颗心也跟悬在半空中似的不上不下,太难受了,要窒息了,这夫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黎童面上带着笑意,看着手里逐渐成型的异常结实的被她缠了好几次的蝴蝶结,目露满意之光。 “死,也得死得有仪式感,完美!”黎童拍了一下手掌,然后慢慢将脖子伸进了那个带着香味的口子里。 赤衣眼睛都瞪大了,手里的暗器随时准备飞出去,刚抬起手,余光瞥见羽帘正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 她心里急得上火,要不是将军不让她现身,早在夫人踩上凳子的时候,她就该出手了:“走快点啊!” 022继续躺着 凳子“嗵”的一声被踢倒,赤衣的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去! 她玩儿真的?! 羽帘才走到门边,听到里头的动静,用力一推,房门却是锁着的,紧跟着她就慌了起来,带着颤音的语调从喉咙里发出来:“夫人?夫人,您在里面干什么?夫人!夫人!来人,快来人啊!” 而此时,黎童的脖子已经卡在了腰带上,脖子下面硕大的一个蝴蝶结,搭配上她因为窒息而半吐在外的舌头以及翻白了的双眼,效果着实令人震惊。 眼看不行,赤衣暗器出手,腰带应声而断。 一口堵在喉咙里的气断了,黎童轻呼一声,落了下来,屁股着地,特别疼。 糟糕,第二次计划,失败。 而房门,也被几个下人联手撞开,见着躺在地上的黎童,以及翻倒在地的凳子和断裂的腰带,羽帘脚下不稳,头脑发晕,但还没忘了上去抱住黎童。 “去叫大夫!” 赤衣仍躲在屋外廊梁上,脸色苍白,满手虚汗。 房间里乱作一团,黎童被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扶到床上,她闭着眼睛,双手还在挥舞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而恰逢此时,匆匆忙忙出去找大夫的下人迎头撞见回来的百里烨。 “见过将军。”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百里烨微微蹙眉,略有不满,府上有规矩,再大的事也不许如此慌乱于色,平白给别人看笑话传流言。 那下人忽的跪倒在地:“夫人……夫人悬梁了。” “什么?!”百里烨忽的瞪大眼睛,身后跟着的碧雨也万分惊骇,不由自主地握上了腰间的剑柄。 “速去请大夫。”百里烨抬脚刚要走,又立刻停顿了一下,嘱咐道:“夫人只是生了急病,懂吗?” “小人明白!” 匆匆赶到房门口时,羽帘已经冷静了下来,房间里被收拾好了,断裂的腰带被叠好放在了桌子上。 “将军。”羽帘听到门外的动静,眼睛都不抬一下,当场跪地。 百里烨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意地挥了一下手,人却已到了床边,黎童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他伸手探了探额头,牙关轻咬,走到了外屋,此时才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羽帘。 “说吧,怎么回事?” 羽帘眼神闪烁,在地上连连磕了两个头:“奴婢不知,请将军饶命!” “今天夫人都做了什么?”百里烨接过碧雨递过来的腰带,一眼就发现了腰带的断口,是利刃割破的,一猜就知道是赤衣干的,铁青的脸色稍有些缓解。 “夫人今天一直在五姨娘那,还拿了好些点心回来,还让奴婢分一些给下人们,之后奴婢便去烧水给夫人沐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夫人……”羽帘指着桌子上的几盘点心,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更是不敢多看一眼百里烨。 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手上摩挲着断开的腰带,眉头紧锁,沉声道:“你先下去。” “是。” 羽帘被接二连三的惊吓整得有些脱力,好几次想要站起来都因为腿软又跪了下去,最后还是碧雨看不下去,扶了她一下,才勉强起身出门。 腰带被重重握在掌心里,而后又拍在桌子上,轻微的响动让躺在床上装死的黎童略略抖了一下。 糟了,好像生气了。 那…… 继续躺着吧。 023说的没错 百里烨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了屋。 黎童躺在床上,听着外屋的动静,先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再慢悠悠睁开另一只,脑袋轻轻转过去,屋里除了她,已经没人了。 刚想长舒一口气,就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吓得黎童立刻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半天,外面的人却只是在说话而已。 “赤衣,出来。” 百里烨站在门口,脸色难看,碧雨站在身后,仰头看着挂在廊梁上的红衣女子,扶额叹息。 “将军。” 赤衣松开手,身子宛如没有重量,落地的时候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她垂着头,长发几乎触到地面。 方才黎童踢开圆凳的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脏骤停,此时也是后怕有余,脸色苍白。 “究竟怎么回事?” “回将军,正如羽帘所说,夫人悬梁了,不过……”赤衣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涩的嘴唇,犹豫着要不要把原因说出来。 百里烨眉头更紧:“不过什么?说!” 赤衣抬起头,视线越过百里烨肩头落在其后的碧雨身上,碧雨眨了眨眼,示意她老实说。 轻叹了口气,赤衣才缓缓作答:“早上将军您走后,夫人问您去了哪儿,羽帘说不知道,夫人之后就发了脾气,说……” 赤衣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说您是坏男人,才成婚不过两日就天天往外跑,之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很久,对着镜子奇奇怪怪地说了一些属下听不懂的话,然后就出了门,还爬上了府上最高的那栋房子,若不是五姨娘恰好出现,拉着夫人去小厨房做了一天点心,恐怕……” 百里烨越听越心惊,眉头几乎要触在一起。 “从五姨娘那回来以后,夫人心情好了很多,还让羽帘拿些点心分给下人。只是不知为何,趁着羽帘去烧水,夫人就锁了门窗,想要……” “别说了。” 百里烨突然打断了赤衣的话,略一挥手,赤衣明白,闪身消失。 屋外的走廊上,百里烨站在那里许久,腰背笔挺,夜里的冷风吹将过来,将他这一日下来积攒在身上的所有烦闷和灼热驱散了不少,头脑也冷静清醒下来。 他原本是想着回来陪她一起吃晚饭的。 可,盛情难却。 算了,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坏男人。 当她是个白痴,不会想那么多,事后给颗糖就能哄好,倒没想到她竟然做事这么出格,看来相府上下真是将她宠得无法无天,怪不得黎翰忝这么放心他娶走,按照黎童这么个一不顺心就要闹自尽的性子,他还真是有些吃不消。 他如今大事在身,怎么可能真的腾出一整日一整日的时间来陪她? “黎翰忝,还真是不怕我对他宝贝女儿做些什么。” 百里烨冷笑一声,回身看向屋里,放在背后的手掌渐渐收拢,有那么一瞬间的杀意自眼底腾起,而后又迅速消散,碧雨以为是自己晃了神看错了。 024为夫错了 大夫姗姗来迟,急出了一头汗,一路上被将军府下人吓唬的以为人之将死,谁想见到黎童的时候,她正在房间里活蹦乱跳,体格健壮得能一拳打死他这个老师傅。 不过人来都来了,就意思意思号个脉开点药,嘱咐了几句就拿钱走人了。 百里烨的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不过在黎童面前,他忍住了没发脾气,毕竟错在自己,只是这种事有一不能再有二,不对,已经是事不过三了。 “碧雨,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夫人说。”百里烨坐在桌边,一双深邃有神的眸子紧紧盯着盘腿抱着被子坐在榻上的某祸害。 “是。”碧雨颇同情地看了一眼黎童,转身退了出去。 黎童噘着嘴,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当一个恃宠生娇的夫人了,原主背后这么强大的家族实力,要是不用实在是太浪费了。 反正他现在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她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先说话,直到羽帘端着饭菜敲响了房门,安静如鸡的僵硬气氛才勉强有了点缓解。 “闹腾了这么久,饿了吧?”百里烨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饭碗夹了些菜,而后走到了榻边。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似是从宽阔的胸腔里发出来,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震动,像是欲望深渊下面长着的一株艳丽芬芳的花朵,引得黎童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然后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她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子声控了。 这声音有毒。 会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呜,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人要傻了。 “夫人,吃一点?” 百里烨靠得更近,他坐在榻边,端着饭碗,上半个身子几乎伏在黎童上方,其间还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了拽黎童的胳膊。 “你走开。”黎童不动如山,声音瓮里瓮气地从膝盖里传出来。 百里烨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带着蛊惑,黎童的心都跟着没节奏地跳了一下。 “对不起,是为夫错了,为夫不该一大早就出门,甚至还没能在晚饭的时候回来,下不为例,好不好?” 黎童跟只刺猬似的,方才全部竖起的尖刺,在一句句闻言细语下,有萎软的趋势。 “夫人……” “你生就能为将人哄,蜜语甜言会装腔!”黎童抬起头,冲着百里烨亮出一口小白牙,百里烨一愣,没忍住垂头笑了出来,眼眸眯起,似是有一道水光从眼缝中散出来,柔和软暖。 黎童愣住了,妈妈,他眼里有星星。 这个人,好像跟别人口中说的不一样。 这些事,这些话,他做起来说起来一点也没有僵硬感,如此顺手,如此水到渠成,像是准备了很多遍,操练了很多遍。 等等,他有很多夫人小妾啊? 不缺练习的木桩子,更何况,长得这么好看,撩妹什么的不都是手到擒来天赋异禀吗? “哼!”黎童鼻子出气,脑袋一转,然后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出来,一张小脸腾的一下涨红,之后的事…… 都怪百里烨! 025天之骄子 “夫人,吃饱了吗?”百里烨眼里含笑,丝毫看不出刚才在门外时阴狠的气息。 黎童瞥了他一眼,抱着被子扭过头。 “夫人……” 百里烨一手轻轻晃着黎童的胳膊,他自觉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如此对他甩脸子,从吃完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黎童仍是不愿意给他好脸色看。 他憋着气,面色也一点一点沉下去,在快要到达临界点的时候,黎童开了口。 “不是说,今天要入宫敬茶的吗?”她声音低落,仍是没有看着百里烨。 “太后说不用去了。” 黎童转过头,眨了眨眼:“为什么?” 百里烨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子,总不能告诉黎童,太后忙着搓麻,没那闲工夫喝她的茶吗? “太后说黎三小姐有病在身,可免了这些俗礼。” 黎童嘴角抽动,盯着百里烨,然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百里烨怔了一下,伸手捂住了黎童的眼睛,见黎童张开嘴,他又将手往下挪了挪,捂住了黎童的嘴。 “夫人,不可粗鄙。” 黎童一把抓住百里烨的手,用力往下一拽,而后迅速张嘴咬住了他的虎口。 他的虎口满是厚茧,既粗糙又生硬,百里烨却只是笑着任她咬,索性黎童根本没下狠心,只咬出了个浅浅的牙印就甩开了他的手。 “硌牙。” “夫人还生气吗?若是还气,再咬一会儿?若嫌硌牙,那咬这一面?这一面没有茧子。”百里烨将手掌翻了过来,放在黎童嘴前,然后身体蹭了蹭,蹭上了榻,一手很自然地搂住了黎童的肩。 她的肩那样瘦小,略微一摸,就能摸到衣服底下包裹着的骨头,好似轻轻一捏就能捏得粉碎,百里烨微微蹙眉,他看了一眼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饭菜。 吃的挺多啊,怎么那么瘦? 黎童抓着他的手,推了一下,然后又抓了回来。 指尖轻轻触着那上面的厚茧,以及厚茧下面一道又一道的伤疤,深深浅浅,纵横交错,一看就是常年打仗受伤留下来的。 她生活在和平时代,身边的朋友大多娇生惯养,别说疤了,连个斑都留不下来,医疗技术发达,只要能存下点小钱的,哪个不是干干净净? 她从没见过有人的一只手上就可以有这么多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也对,百里烨本该是天之骄子,可为了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他放弃了很多,边疆苦寒之地,他一个人一守就是十几年,渴饮塞上风,饿饮马上血。 像他这样的人,有那样一个野心,应该也正常吧? “夫人,怎么了?你刚才咬得不疼,不必挂心。”百里烨想把手抽出来,他着实有些不太习惯被人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仿佛整个人连带着皮肉都被拆开,看了个清清楚楚。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黎童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而后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百里烨身子一僵。 黎童将他的手拿开,自己从榻上站了起来,然后默默地躺到了床上,也没再看一眼百里烨,嘴里嘟囔了一句:“好困呀。” 说着,她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真得睡着了。 百里烨呆坐在榻上好一会儿,一直琢磨不透黎童这句话的意思,从字面上理解倒是简单,只是一个傻子,真的能说出这种话吗? 还是说,得夸夸那位丞相教得好? 026不堪入目 这一天的天气出奇的好,艳阳高照,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得人懒洋洋的,像是身体里蛰伏着的懒虫全都钻了出来,让人昏昏欲睡。 轿子一晃一晃的,黎童被迫起了个大早,此时半睁着眼睛,若不是百里烨坐在旁边扶着她,估摸着一路过来这脑袋是不能看了。 原本轿子平平稳稳地走着,路上行人和商贩的叫卖声很好得被隔绝在外,嘈杂之声仿佛被罩了一层纱布,朦胧而又有点催眠,就在黎童的眼睛快要完全合上的时候,轿子突然停了一下,连带着坐如铁佛的百里烨都险些因为惯性往前跌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黎童轻呼了一声,眼睛却还闭着,身体已经被百里烨护住了。 “怎么回事?”百里烨将黎童轻轻扶正,一手掀开了帘子。 碧雨随在轿边,立刻探头答复:“回将军,方才从路旁窜出来两个人,如今路被好事打的人群堵住了。” 黎童浑浑噩噩,摸了摸脑袋,打了个哈欠:“怎么了?有热闹看?” “你去处理吧,我与夫人……” “别别别,有热闹不看是傻子!”黎童二话不说,拉开百里烨的胳膊就往下跳,碧雨还没反应过来,黎童已经窜出去十几步路了。 百里烨微微蹙眉,无奈地跟了下去。 前方的大街上个,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在地上,尘土飞扬,人群被逼得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给他俩腾出一个足够的空间来,却是将好好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黎童踮着脚尖,睁大了双目,拍了拍前头正在围观的一位大哥:“大兄弟,这是怎么啦?” 那大哥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黎童,而后又回过头去,指着正在互殴的两人说道:“那底下那个是咱城里出了名的要饭混混,平常也不怎么招惹过往行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倒是会随手寻几个老实人欺负欺负,讹点银子,今天大概是踢到铁板了。” “哦!”黎童看得兴起,又问道:“大兄弟,我看另外一个衣着光鲜,应该是个有钱人家吧?” “看着像,不过咱这好歹是皇城根下,随便一板儿砖下去都能砸出个皇亲国戚来,谁知道他是谁,不过这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在地上跟人滚着打架,身子骨挺硬朗啊,年轻时候估计没少干架,这脾气……啧!” 这么一说,黎童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骑在上头的人胡子花白,嘴里骂骂咧咧,一拳一拳下去,底下那人全无招架之力,只得抬着头抵挡,嘴里头也是不干不净。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既是不堪入目,怎么还看得这么起劲?”百里烨慢悠悠地跟过来,只要黎童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倒是没那么担心,只是没想到才过来就听见她一边嘴里念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得开心。 见她看得这么开心,他也有些好奇了,视线顺着望过去,不过呼吸间,他就感觉头脑一阵发张,嫌恶地吩咐道:“碧雨,去给他俩拉开!” 027三朝回门 “认识啊?”黎童扭过头,疑惑地眨了眨眼。 百里烨扶额,瞅了一眼黎童:“你不认识?” 这话问得很有意思,黎童当时就闭了嘴,索性碧雨那边正好将俩人拉开,一路侍卫将围堵着的人群都哄散了。 碧雨提溜着那浑身上下衣服都快给撕烂了的要饭混混,身后跟着胡子都被扯断几根打的老爷子,满脸无奈。 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才勉强将满胸腔的烦躁压了下去。 “老太爷,您跟这儿闹什么乱子呢?” “什么叫闹乱子啊?!”老爷子张口就来,嗓门儿洪亮,实打实地盖过了百里烨的气势,那家伙听上去能再干十几次架:“这小子抢我的鸡!我还不能揍他了吗?!” “谁抢你的鸡了?!那明明是我的鸡,老头子,你可别血口喷人,那鸡是我千辛万苦弄来的,你吃了半只不说,还没给钱呢!”那要饭混混要不是衣领子被碧雨拽着,握着拳头又差点舞到老头儿脸上。 “你放屁!” “臭老头子吃鸡不给钱!” “小王八犊子,我会欠你那俩钱吗?!” “那你倒是给啊!” “我现在不乐意给了!” “老东西,你就是没钱!吃白食!” …… 两人你一嘴我一句,在百里烨面前吵得天翻地覆,头疼脑涨,黎童看得直乐,捂着嘴浑身颤颤。 闻听“叮”的一声,长剑出鞘,慑人的寒光直逼双目,黎童愣在当场,那俩人也迅速闭了嘴。 百里烨又深呼吸一口气,将长剑扔给碧雨,说道:“掏钱。” 碧雨握着剑,在兜里掏了几下,掏出一锭碎银子,扔给了那要饭混混,得了银子,那什么鸡的早被抛到了脑后,那要饭混混会来事儿,起了个礼,立刻一蹦三尺远,没多会儿功夫人就看不见了。 剩下衣裳邋遢的老爷子站在原地,冲着百里烨就是一巴掌打在胳膊上,骂道:“我是缺那点银子吗?!用得着你来给?!” “不是不是,就那么点小银子,还不值当您出。”百里烨好声劝着:“不过您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怎么不在府上待着?” “今天什么日子?”老爷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随后猛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黎童安安静静地站在百里烨旁边,看着这老爷子,突然间有种熟悉感,她琢磨着,大抵是原主的身体记忆,这说明老爷子恐怕跟她有点儿关系。 “那你怎么来这儿了?”老爷子回过神来。 百里烨再度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指在老爷子面前划了一下,落到黎童身上:“您看这儿。” 黎童很乖地眨了眨眼。 “啊呀!丫头哇!” 糟糕!她应该称呼什么来着,黎童撇头看向百里烨,却见这人正看着她,眼神之中闪烁着某种试探,她呆愣愣地张了张嘴:“爷……爷……” 老爷子紧跟着一笑,脸上那些个岁月的痕迹全都挤了出来,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原本想趁你回来之前,去买几只烧鸡吃,现在好现在好,路上就碰见了,咱回府上去,你爹娘和哥哥啊,都快等急了。” “啊?”黎童愣愣的,又看了一眼百里烨,发现他只是笑着,那笑容里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令人后背发寒。 028相府气势 与此同时,相府之中,鸡飞狗跳,忙成一团。 今天是黎童的三朝回门,一应礼仪用品全都不能缺,而最不能缺的就是气势。 当初黎童被逼着嫁人,黎夫人差点没拿着刀子冲进宫里去,她是内宅妇人,论武力,自然拼不过那个戎马十几年的百里烨,但论撒泼,那她可是祖师爷亲传弟子。 今儿个是好日子,对相府里上下人来说都是。 百里烨战功赫赫,威名在外,谁人见了都得低头弯腰,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但黎夫人不同,黎夫人向来不怕死。 “都麻利着点,一会儿人来了,眼皮子都给老娘翻天上去,谁也不许正眼瞧他,听着没?!”黎夫人大嗓门一喝,所有正忙着的下人丫鬟全都停了下来,大声应着。 “是!” “老太爷呢?去把老太爷请出来,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呢?她孙女儿都被逼着嫁阎王爷了,还一天到晚到处乱折腾!” 黎丞相向来不管家里的事,不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他也早早就被拖了起来,此时无事可干,坐在大堂上,嗑着瓜子。 “回夫人,老太爷不在院里。”小丫鬟跑着小碎步,到跟前轻声答复。 “什么?!”黎夫人柳眉一竖,大声喊道:“肯定又上街闹腾去了,去!找几个人,把老太爷给我押回来!” “是!” 黎夫人严阵以待,气势全开,站在院子里,一手叉着腰,这么吼了一早上了,也不见她喝口水。 “你看你娘,像不像一只斗鸡?”黎丞相吐掉一口瓜子,用手指戳了戳正在一旁看书的二儿子。 黎胤贤,御前太医,相府的二少爷,传闻他深得黎夫人平生所学之精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抬眼瞥了一下正指挥一切的黎夫人,然后又瞥了一眼嗑着瓜子无所事事跟个甩手掌柜似的黎丞相,淡淡道:“爹,我在奇闻异志录里面看到,世上有一种动物一天要睡十个时辰,剩下的两个时辰,就是吃喝拉撒,您现在跟那动物差不多。” “怎么跟爹说话呢?我是那种人吗?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你不是御医么?多看看医书,提高一下你的医术水平。”黎丞相扔掉手里的瓜子壳,端起一杯茶。 “爹,您儿子是御医院里排头名的御医,我得偶尔落下一点,别人才有动力追。爹,您别再嗑瓜子了,嗑多了燥喉。”黎胤贤翻过一页书,神情淡薄,眉目紧锁,似有所得。 “你这一早上看的什么书啊?”黎丞相伸长了脖子。 黎胤贤将书递了过去。 黎丞相半眯着眼睛,轻声念道:“汪氏密语……汝乃鼠辈,厌汝者十之余一,穷极腌臜龌龊事,抢女为妻,逼良为女昌,实属恶贯满盈,小人得志……竖子,狗彘蛇虫之辈,也配与我相言,戚戚小人,何日天将罪谴,死如蝼蚁……啧,这写的都什么呀?如此粗鄙庸俗,你堂堂一介御前行医,怎么能看这种书?” “娘写的。”黎胤贤将书拿了回来,继续细细地看着。 黎丞相舔了舔嘴唇,轻咳了一声:“你娘文采斐然。” “爹说的是。” “你大哥呢?一大早没见着他,他不会又去拾花楼了吧?今天什么日子弄不清楚吗?”黎丞相心慌,又抓了一把瓜子打算开嗑,想了想,放下了,掰了只香蕉,随口问道。 黎胤贤脸色不改,仍旧淡淡道:“大哥在磨刀。” 029我瘦了吗 多了一个黎太爷,轿子坐不下。 百里烨吩咐,撤了轿子,爷孙三人就那么步行着去了相府,一路侍从开道,暗卫监视,杜绝了一切可能会在半途出现的杀手和刺客。 “诶呀,丫头,才几天没见,怎么看着瘦了呢?是不是在将军府没吃好啊?”黎老太爷一手搭在黎童的脑袋上,一边眯缝着眼睛用眼角小心翼翼地瞅着站在一旁神色严谨的百里烨。 黎童一片茫然,摸了摸脸,扭头问百里烨:“我瘦了吗?” 百里烨眉头一跳,还真就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一下黎童:“夫人没瘦。” “那我就是胖了。”黎童扁了嘴。 百里烨一哽:“夫人也没胖,夫人的身材正正好。” “真的?”黎童歪着脑袋半信半疑。 百里烨怕她当街发病撒泼,冲着黎老太爷一个劲挤眼睛,全然不顾这位老爷子刚才还妄图给他挖坑。 黎老太爷也算是过来人,黎童以前还在相府的时候,总是突然发病闹得惊天动地鸡犬不宁,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当即义正言辞道:“啊,是太爷爷眼花了,我的好孙儿看着脸色比以前红润多了呢!” 黎童立刻喜笑颜开,抱着黎老太爷的胳膊晃着笑。 百里烨松了口气。 “老太爷不是出来买烧鸡的吗?不如我们再买几只带回相府去,路上也正好让老太爷稍稍整理一下。”百里烨提议道。 “诶……”不拘小节的黎老太爷刚要甩袖子说用不着,就被黎童按了下来。 “太爷爷,今天是我的三朝回门,您就穿这样迎我?” 黎老太爷立刻收敛了下来,认真道:“听孙儿的。” 百里烨偏头对着身后的碧雨吩咐道:“去找一家安静的店,让黎老太爷稍事休息。” 碧雨点了点头,闪身而去。 半柱香之后,三人就坐在了一家茶楼的里间,而碧雨按照黎老太爷的嘱咐,蹲在了烧鸡店。 “老太爷,这家茶楼的茶非常不错,可以好好尝尝,正好我与这家茶楼的老板有些私交,回头倒是可以向他要一些茶叶。” 百里烨抬手倒茶,一手揽袖,一手提壶,浅黄色的茶水顺着壶嘴落入青瓷盏里,裹挟着三两片茶叶上下起伏,一时间茶香四溢,气氛和谐。 待他抬起头时,笑容不由得僵在唇边。 “太爷爷,这个好吃。”黎童正用帕子包起几块粉粉嫩嫩的用来配茶的点心,往黎老太爷怀里塞。 “这个也好吃!”黎童鼓着腮帮子,不知道嘴里塞了几块点心。 “太爷爷,这个也带回去,给二哥尝尝。” “太爷爷,这个这个不错。” 而黎老太爷一点不自持身份,左手捏着一块,右手正抓着一块往嘴里塞,还不忘用胳膊肘把另一盘稍远一点的点心扒拉到跟前。 “孙儿,还有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打包带走。” 百里烨垂下头,抿了一口茶。 行,当他什么也没说。 “赤衣,下回咱俩换换班吧?”碧雨拎着烧鸡,一路狂奔至茶楼,一身臭汗,怨念万分。 躲在屋檐上的赤衣,单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笑嘻嘻。 “我不。” 030吃人嘴软 吃了茶,拿了点心,拎着香气四溢的烧鸡,还不用自己花钱,黎老太爷深以为今天这趟门出对了。 “啊,孙儿啊,去宫里敬了茶没有啊?”黎老太爷哪壶不开提哪壶。 百里烨见黎童眨着茫然无辜的眼神望向他,只觉得喉头发紧,面上岿然不动,笑道:“老太后说体恤夫人身体不好,免了敬茶。” 黎老太爷翻了个白眼:“哼,老太婆子是忙着搓麻没空喝茶吧?好不容易孙儿能有个好夫家,她倒好,连个茶都不愿意喝!岂有此理?!” 搓……搓麻? 黎童禁不住抽搐了几下嘴角,看向百里烨的眼神都带了些许同情。 按理说,皇亲国戚成婚,都得进宫敬茶,哪怕是说身体不适拖延几天也好,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可这位老太后找的这是什么鸡糟理由,看着好像不太待见百里烨啊。 好歹也是当今皇帝的四叔嘛! 啧,没排面。 “孙儿莫怕,回头太爷爷进宫好好说说她,茶没喝,礼送了吗?” 黎老太爷拽着黎童的手,问得亲切又温和,可在百里烨眼中,却是一副要将所有不开的壶全提起来的架势。 这南墙怕是要支撑不住了啊! 黎童又是一愣,再度看向百里烨,那眼神之中满是问号。 礼? 什么礼? 你收到了? 我怎么没收到? 老太后到底送没送啊? 你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也太没面子了吧?! 人可以不见,茶可以不敬,礼不能没有啊! 百里烨叹了口气:“老太爷,马上就到相府了。” “啊?是吗?”黎老太爷扭过头去,老远就看见相府高挂在上头的牌匾,连忙又整了整衣裳,挺胸抬头,又上下打量了百里烨和黎童,面容严肃:“嗯,一会儿进去以后,你们就说是在茶楼见到我的,明白吗?” “明白。”百里烨从善如流,一口答应。 黎童乖巧地点点头。 进门之前,几人又在外头稍稍整理了一二,才由黎老太爷打头先进。 不过,由于黎老太爷溜出府的时间太早,早在黎夫人准备之前,故而他也不知道黎夫人到底是做了什么准备。 想来也应该是开心地迎女儿回家。 左脚才踏进门槛,黎老太爷整个人都僵住了,身子堪堪斜了一边就不敢再往里进,年轻时候也是风里雨里闯过来的老太爷,头还没抬,就感觉到了一股直面而来的杀气。 他将脚又缩了回来。 跟在后头的黎童眨了眨眼:“太爷爷,怎么不进去?” 这桩婚事,黎夫人本来就不同意,正好逮着一个三朝回门的机会可以给他一个下马威,是个人都不会放过。 百里烨心中有数,笑而不语。 所谓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儿个黎老太爷可都干了。 “老太爷,请!”百里烨歪着头,冲着府里伸出一只手,余光却瞥着碧雨手里拎着的几只烧鸡。 黎老太爷纵横数十年,要是这点眼力没有,那就该收拾收拾入土为安了。 他心中暗道一声“糟糕”,只得硬着头皮把脚又伸了出去。 031茶点烧鸡 相府的院子里,齐齐整整站了两排仆从,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根一人高的棍子,目不斜视,神色严峻。 而黎夫人半仰着下巴,眯着眼睛,冷着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死死盯着大门口。 只是她万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黎老太爷。 那一瞬间脸上的冰冻,有了那么一小丢丢的裂开。 “老太爷!”黎夫人怒吼一声。 别说直面的黎老太爷了,跟在后头的百里烨和黎童都禁不住颤了三颤,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往后又退了半步。 死贫道不死道友。 黎老太爷颤颤巍巍,心肝脾肺肾挨个儿抖了一遍,才又大着胆子往里头迈。 “哎呀,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这么大火气呢?”黎老太爷张嘴就笑,好在他上了年纪了,黎夫人就算脾气再悍,顶多也就说两句,不会真动手。 再说了,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黎夫人的胸膛急速起伏着,叉腰的双手在看见从黎老太爷身后歪出半个脑袋的黎童之后,轻轻放了下来,表情也从方才的狰狞逐渐变得温和。 眼眶渐湿,黎夫人碎着步子小跑了几下又停下,双手已然揪在了身前,轻声唤道:“童童啊……” 黎童怔了怔,不知为何也跟着红了眼眶,越过黎老太爷身边就奔到了黎夫人跟前,一下扑了过去。 “娘!” 声音哽哽咽咽,处处透着一股委屈,百里烨心中一沉,难道今天还是逃不过?既然如此…… 百里烨瞅了一眼还站着的黎老太爷,又稍稍往前凑了一步,低声道:“老太爷,茶点,烧鸡。” 黎老太爷肩膀一颤:“知道了知道了。” 黎相和二哥黎胤贤站在屋檐下,父子两个的表情如出一辙,皆是唇角微微上扬,透着一股令人心中生寒的亲切。 那边厢,母女两个哭得抱成一团。 这边厢,男人们各怀鬼胎。 “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快进来坐吧,我已经吩咐厨子准备去了。”黎相温和的笑着,伸手招呼了一下。 黎夫人拿着帕子,轻轻抹了抹黎童脸颊上的泪,拽着她进了屋,一应零嘴水果递上,摆得满满当当,全是黎童爱吃的。 “在将军府还适不适应啊?吃不吃得惯?有没有人欺负你?” 黎夫人的手从一开始就没松开过黎童的手,眼泪三不五时往下落一颗,然后就瞪一眼坐在旁边什么事也没干的百里烨,直瞪得他后背发毛。 “若是有人欺负你,尽管回来告诉娘,你爹不给你做主,娘给你做主!” “娘,我……” “胡说八道什么呢?将军是那种人吗?”黎相破天荒的开口头一句就是拉了百里烨一把,可在百里烨耳朵里听来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娘,我很好,太爷爷刚才还说我脸色红润还胖了呢!”黎童腆着脸笑,抓着黎夫人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小妹说好,那就是真的好了,娘不必担忧。更何况,小妹向来也不是吃亏的人,对吧将军?”黎胤贤举起茶杯,冲着百里烨敬了敬。 百里烨抿唇笑着,也举起茶杯:“是,我会照顾好夫人的。” “诶,怎么不见大哥?”就算黎童反应慢了半拍,也意识到这厅里的人数似乎不对,她那喜好流连花丛的大哥黎胤之不在:“大哥去哪儿了?” 正当黎胤贤准备打断怒意腾然升起的黎夫人时,一个靛紫色的身影就从门外晃了进来。 032大哥的爱 “啊呀啊呀,对不住对不住,是大哥来晚了,小妹不会怪罪于大哥吧?” 黎胤之人未到声先至,即便还没见到人,黎童都觉得这声音听着就够骚包的,满满一股子笑意,丝毫没有道歉的诚恳态度。 黎童扭过头去,看着黎胤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搁在身前,一双桃花眼不分场合地滋滋放电。 身上的靛紫色衣衫随风而摆,腰间玉带系着一枚莹白色的玉佩和一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香随风吹进厅堂,更是衬得他风/流倜傥。 早先就从那几位姐姐嘴里听闻了这位大哥的风/流韵事,如今一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还未成婚呢,也没谈亲的对象,可这腰间挂的并蒂莲却是活脱脱人家姑娘送的定情信物,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这辈子这么不幸,遇上/了她大哥。 “干什么去了?!” 还不等气氛和谐,黎夫人一铁砂掌拍在桌子上,在场一干人等全都不由自主地屁股离凳三寸。 黎相身子骨弱,颤颤巍巍地举杯喝茶,李胤贤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避开了黎胤之的求救视线。 不过黎胤之向来皮厚耐打,虽然风流,却也从不说谎话。 手从背后伸了出来,黎夫人眼中闪过一道银光,正是黎胤之手里那把菜刀反射而来,百里烨咽了咽口水,伸手握住凳子,悄悄往黎童身后挪了挪。 黎夫人宛如在四川待过,脸色立刻变得和蔼可亲。 “快过来,你妹妹都等急了,一会儿还该开饭了呢!”黎夫人亲切呼唤。 黎胤之大摇大摆走过来,看也不看百里烨,伸手就将菜刀拍在了桌子上,而百里烨一个眼神扫视,身在堂外的碧雨和赤衣已经暗暗握住了腰间的剑。 “小妹这几日过得可好?”黎胤之眼眸含笑,歪头望向黎童,纤长的手指碰了碰刀柄:“这是大哥磨了一早上的刀,正好拿来送给小妹。” “为什么……是菜刀啊?”黎童颇有些嫌弃,堂堂相府,难不成连把精致的匕首都打不出来吗? 这菜刀看着就是厨房里拿出来的,仔细闻着好像还能闻出昨天切了什么呢。 抠! 太抠了! 不是都说疼童童吗? “大哥原本也是想送一把匕首的,可思来想去,还是菜刀更具威慑力。”黎胤之拍了拍宽厚的刀刃,非常自豪:“而且这把菜刀自大哥小时候起,就一直吃着这把刀切出来的肉,这把菜刀可带着大哥所有的爱,可斩尽天下邪祟负心人,小妹,要好生珍视啊!” 黎童“啊”了一声,干干笑了几句,将菜刀收下了。 一旁的百里烨已经喝了第三杯茶了,口干舌燥,虽说没真动上手脚,可这言语里的刀子还真不少啊! 他这颗心啊,幸亏是从铁板刀刃上滚过的,不然今日还真是要吐血而去。 因着黎胤之来晚片刻,晚饭也拖延了一会儿才上,席间倒是和谐了不少,敬酒祝词有来有往,有了黎老太爷从中周转,黎夫人也未再多刁难,只是委婉言辞之中仍多有威胁,百里烨全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比起那些不伤身的话,他更在意黎童手里那把菜刀。 033下次还敢 平静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饭菜就空了。 黎童还没吃过瘾,百里烨急着要走,也是,眼前就摆着那把菜刀,像是就悬在脖子上,哪怕是死过无数回的人,也会害怕。 黎胤之就坐在他对面,饭后饮茶,两人相视一笑。 临出门前,黎夫人倒是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全塞进了黎童手里,大包小包,装了不少,抱着还挺沉。 之前出嫁时,她没赶上感动,而今回门,真切地感受到了黎夫人对黎胤童的母女之情,一声声一句句,全是嘱托和关怀,怕她住不好吃不好睡不好,什么都想塞到她手里,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却又好像还缺点什么。 恍然间明白,女儿嫁出去了,没把娘亲带上。 这么一想,又难过起来。 黎童伏在黎夫人怀里,轻轻拍在她的背,柔声安慰:“娘亲,童童不会离开娘亲的,童童一辈子都是娘亲的女儿。” “好,好。”黎夫人捧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地看,转头看向百里烨的时候,柔和之意全变成了恨意:“我告诉你啊!不许欺负我女儿,否则我汪氏绝不放过你百里家!” “诶哟我的夫人,你说什么呐?”黎相吓得一把捂住了黎夫人的嘴,将她从黎童身前拽了回来。 黎胤贤适时站了出来,冲着百里烨点了点头,礼数极为周到:“童童从小/便被我们惯坏了,性子总有些骄纵任意,若是在府上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将军莫要责罚于她,送还相府便是。” 百里烨唇边笑意逐渐冰凉:“二哥多虑了,我自会照顾好夫人。” “童童,你要乖,好吗?”黎胤贤略凑向黎童,伸手摸了摸黎童的头,目光柔和而亲切。 “好。” 黎胤之站在最后头,双手负背仰着头,笑意尽在眼底,想说的话也尽在眼底,冲着回过身的黎童用力挥了挥手,直看到小夫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转身回府。 厅堂之中,黎夫人噘着嘴,仍旧是憋了一肚子气没发出来,怎么想都觉得亏。 黎胤贤掏出怀里的本子,蹙眉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今日确实是亏了,温习了很久的话,今日一句也没用上,亏,太亏了。” “幸亏没用上,你大哥一把菜刀已经够吓人的了。”黎相余惊未了,指着皮糙肉厚的黎胤之:“你下次行此等事,能不能先跟你爹打声招呼?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 “是,爹!”黎胤之拱手作揖,皮笑肉不笑。 “他好歹也是跟着先皇一路拼杀过来的,性子里本就带着杀伐之气,得亏你们爹是丞相,他还得顾及一点我的面子,不然今日就凭你一把菜刀就够他带兵上门来了。”黎相瞪了一眼黎胤之。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明白了爹。”黎胤之嘴上应着,却冲着黎胤贤做了个口型,下次还敢。 教训完老大,又该教训老二了,黎相刚扭头转向黎胤贤,就听他严肃认真地说道:“爹,这次的事,儿子反省,没能及时抓住机会当面予以警告,若是下次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的话,儿子就把那些话刻在他碑上。” 黎相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晕,捂着头退了几步,翻着白眼,半天没说出几句完整话来,最后瞅了一眼正插着腰的黎夫人,才道:“你……你功力不够,你娘的书未能参透,罚你仔细研读,回房去!” “是。” 待到两个儿子都离开后,黎相才长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黎夫人。 “夫人啊……” 黎夫人也是收起了白日里的所有刺,声线逐渐柔软:“老爷,童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034搞什么药 回了将军府,黎童随手将菜刀抛在桌子上,自己一头扎进了被窝里。 百里烨跟在后头,瞅了一眼那把闪着银光的菜刀,忍不住抬手捂了捂略堵的胸口,越过桌子,进了里屋。 碧雨站在外头,思索半晌,将菜刀拿了出去。 “夫人,累吗?” 黎童哼唧了几声。 百里烨往前迈了一步,小心试探:“不若今日早些休息?” 黎童又哼唧了几声,正当百里烨以为可以再进一步的时候,却见黎童一个猛子从床上蹦起来,警惕地盯着他。 行,今晚还是睡榻。 黎童坐在床上,抱着被子,伸长了脖子看向屋外,隐隐慌张:“我的菜刀呢?” 百里烨瞥眼看向门外,碧雨垂头,低眉顺眼恭敬道:“属下拿去放着了,卧房里不宜放此等凶器,不祥。” “是……是吗?”黎童眨了眨眼。 她怎么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驴她的吧? 百里烨冲着黎童微微一笑,点头同意。 嘁! 主仆一窝,诓她呢!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黎童就算是想死,那也得把命握在自己手上,毕竟自己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别人却是不会那么好心的。 匆匆忙忙洗了脚刷了牙,黎童翻身上床,直到百里烨将蜡烛灭了,呼噜声都起来好一阵,她才敢稍稍放下戒心,迷迷糊糊地挣扎着睡了过去。 人是真的帅,呼噜也是打的真响。 黎童起床的时候,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迷蒙着眼,发现百里烨已经不在屋内了,羽帘端着早饭来说,是已经上朝去了。 “这么说,我又可以嗨了?!”黎童登时间清醒过来,睁圆了眼睛,兴奋万分。 “夫人?”羽帘愕然。 黎童拿着筷子捧着碗,嘻嘻笑着,摇头晃脑:“没事没事。” 而后又低声嘟囔:“今儿个用什么法子死呢?” “夫人您说什么?”羽帘站在一旁,只见着黎童低着脸,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由得后背发凉,颇有一种夫人被上了身的错觉。 “没什么没什么,我吃饱了,你出去吧。” 黎童放了碗筷,二话不说就往外冲,速度太快,羽帘都没反应过来,跨出门槛的时候,哪儿还瞧得见黎童的身影。 “怎么又把我撂下了?”羽帘嘀咕着,只得回房收拾起来。 甩脱了羽帘,黎童放慢了步子,细细琢磨:“上哪儿搞药去呢?搞什么药呢?砒霜?耗子药?鹤顶红?安排!” “诶,不知道有没有吃了无痛去世的药?嘶,还是去医馆问问好了。”黎童一拍巴掌,扭身就决定出府。 跟在身后不远处的赤衣满脑门冷汗。 这个时候同意跟碧雨换班还来得及吗? 她突然好想念以前的两位夫人啊! 现在去阎王爷那儿要人还来得及吗? 要不,她还是直接把自己送到阎王爷那儿去算了。 “姐姐这是要出门吗?”忽的,走廊远处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那柔软的腰肢宛如弱柳扶风,脚下莲步轻移,没一会儿就落到了黎童身前。 035下次一定 周兰今天穿了一身玫红色的衣裙,腰间盈盈一握,垂着两挂金色的流苏,随着她的每一步走动,都像是要将人的魂魄勾出来。 别说男人了,黎童都有点顶不住。 “兰姐姐不在院子里跳舞,怎么出来了?”黎童伸手摸了摸嘴唇,还好还好,没流口水。 “今儿个天气好,想着出去逛逛街,买些小玩意儿,我看姐姐这样子,似也是要出门?不然一起吧?”周兰亲切地走到身边,伸手就挽住了黎童的胳膊,也不等回答,径直拉着黎童往门口走。 啧,买毒药这种事,当然是一个人干最合适了啊! 猪脑子,有美人相伴,还想什么毒药? 下次一定! 半个时辰之后,黎童和周兰俩人已经逛到了第六家店。 周兰说的买些小玩意儿,全是首饰,什么发钗啦,什么步摇啦,什么耳坠啦,另外附带的一些流苏挂饰什么的零零总总数下来竟也有数十件。 而黎童,左手两包瓜子,右手两只烧饼,怀里一堆果干,嘴里还嚼着蜜饯。 “兰姐姐,你买这么多首饰做什么?下下辈子加起来都用不完。”黎童看得眼花缭乱,嘴里不停。 周兰瞥了她一眼,笑道:“这些东西才是实打实握在手里的,等我人老珠黄,将军不要我了,我还有这些首饰陪我呢!” 说完,周兰又拿起了一套头面,冲着老板娇俏喊道:“掌柜的,这个也给我包起来。” 声音宛转悠扬,掌柜的听了脸上爬满褶子。 黎童偏头一想,有道理。 有个便宜老公,又有钱,不用白不用嘛! 反正现在也还没死,先爽一把! 遂,黎童一拍柜台:“掌柜的,给我也来一副!” 躲在房檐上的赤衣不由得开始心疼将军的俸禄,娶进门的几个夫人小妾,不是想要他的命,就是想要他的钱,没有一个是想要他的人,太惨了! 而百里烨那边刚下了朝,鉴于前一天在相府的心惊胆战,他准备立刻赶回家去,免得黎童到时候又要作死。 只是冤家路窄,条条大道通宫门外,偏偏碰上了黎胤贤。 “黎太医。” “百里将军。” 两个男人笑容温和又疏离,中间的距离能再站上十个大臣。 黎胤贤往前迈了一步,百里烨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他是宁愿碰上那个递菜刀的大哥,也不想碰见这个嘴里藏毒蛇的二哥。 “将军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眼下青黑,乌云聚顶,有肾衰之相啊,要不要微臣开几副药试试?” 百里烨咬牙切齿,笑容逐渐冰冷:“多谢二哥关怀。” “是微臣之职,也是为了微臣的小妹。”黎胤贤笑里藏刀,退回了先前的位置,又柔声道:“微臣还要去给皇后看脉,先行一步。” “请。”百里烨伸出手,侧了侧身子,眼见着黎胤贤从自己跟前大步而去,不由得牙关咬得咯咯响。 深呼吸一口气,百里烨冷然道:“去,把黎胤之叫来。” 碧雨一怔:“不回府了?” 百里烨这才稍有清醒:“先回府看夫人。” 036喝酒准来 因为担心黎童闹事,百里烨回府的速度比往日快了半柱香。 只是万万没想到,黎童竟然不在。 从丫鬟的口中得知,她一大早就开开心心地跟七房出去逛街了,登时间阴云密布,心中骂了无数句脏话。 最后由于家教优良,说出口的只有酸溜溜的一句:“哼,她们倒是关系处的好。” “那将军,还去请黎大人吗?” “走。” 百里烨急匆匆地来,又气冲冲地去,将军府上下人人自危,不知道谁又招惹这位杀神了,上辈子可能是做了孽吧。 黎胤之别的不会,说喝酒准来。 哪怕是仇敌,只要跟他说一句拾花楼见,那他就自动认为他们是朋友了。 但只要出了那个门,生死不论,极其无情。 拾花楼嘛,正常男人都会喜欢去的地方,尤其是黎胤之,百里烨是不常来,不过有时候为了做些必要的事,他也会让碧雨在这里安排几桌酒席、几个姑娘。 这楼里的姑娘个顶个的风姿卓绝,口才过人,性格各异。 别的花楼里,都是姑娘迎合客人,但拾花楼不同,拾花楼里的姑娘从不曲意逢迎,不愿意接客就不接客,客人不得强求。 只因为拾花楼背后的老板,不是寻常人能开罪得起的。 百里烨曾经托关系打听过这老板的身份,但消息封锁得紧,硬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露出来。 百里烨猜测过,这老板要么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要么就是朝廷中人,原本还想拉拢一下为他的事业添一份助力,可这老板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像是根本不在翊城,无从查起,也就无从拉拢。 说是喝酒,黎胤之早早就到了。 点了一桌子菜,几壶上好的酒,都不等百里烨,自己就开吃了。 甚至还叫了几个姑娘作陪,一个抚琴,一个跳舞,一个斟酒,一个喂水果,他自己则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手指点在膝盖上,和着琴音哼曲,好不自在! 百里烨推开门,不由得嘴角一抽,他是为什么要请这家伙出来喝酒呢?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这是几楼来着?扔下去会不会死? “呀,将军来了啊?快来坐快来坐,今儿个出了新菜式,微臣老早就想来尝尝了,没想到将军这就请了微臣来,实在是心有灵犀啊!”黎胤之眯着眼睛笑,连站都不愿意站起来,举起酒杯冲着百里烨敬了敬,自己仰头喝完,又随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道:“来来来,快都见过咱们的百里将军!” 那四个姑娘纷纷站起,腰肢纤细,声音婉转,虚虚福了福身,就都又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了,丝毫没有因为百里烨的身份而有片刻惶恐和不安。 百里烨眯了眯眼睛,不管来多少次拾花楼,这里的姑娘态度都不曾变过,对待朝廷官员也跟对待普通客人一样平淡而有礼。 “都出去吧,我有事要与黎大人说。”百里烨边坐下边盯着已经酒气熏脸的黎胤之,扫了一眼桌上的菜,随意地一甩手。 那四个姑娘没有任何疑问,面上表情不动,脚步轻盈地安静离去。 黎胤之打了个酒嗝,桃花眼似笑非笑,含着酒气显得有些妖媚,百里烨微微蹙眉,幸好黎童和他长得不太像。 “将军今日叫我来,不是为了菜刀的事吧?”黎胤之上半身几乎压在桌子上,举着一杯酒,在百里烨眼前晃来晃去。 “你还记得菜刀呢?”百里烨眯起眼睛,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击着,告诉着眼前人,他此时的脾气并不非常好,甚至是在压抑着。 黎胤之抿了抿唇,往后坐了回去,脸上仍旧笑着,音调却有些恃宠而骄的上扬:“我看将军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嘛!” 百里烨给自己倒了杯酒,声音低沉:“我想知道黎相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把菜刀是在警告我,还是说……要帮我?” 037醉酒以后 首饰店的门槛,黎童和周兰刚跨出来。 今天算是买爽了,黎童活了三十年,从来没有哪一次能这么随心所欲的看到什么买什么,甚至都不用想自己到底花了多少钱。 贫穷限制了她对快乐的多种想象。 一路上,她和周兰有说有笑,直到看到将军府金光灿灿的牌匾,她才恍惚想起自己好像是出来找死的。 而就在前几十分钟那个摆满首饰的柜台前,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她也不例外。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百里烨也这么善变。 前一天三朝回门还被黎胤之送了菜刀,今天就跑出去跟人家喝得烂醉如泥,两个人勾肩搭背出现在将军府大门口的时候,黎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跟在身后的碧雨一脸生无可恋,看到黎童的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本以为黎童会闹起来,却没想到黎童招了几个下人过来,一边一个,将快要粘成连体人的她大哥和她丈夫拆了开来,一个送客房,一个送主卧,浓糖水一人一杯灌了个彻底。 全程,黎童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像是习惯了。 碧雨仰起头,看向赤衣躲藏的地方,只见一片赤红色的衣角飘了出来,紧跟着没多久,一双眼睛偷偷露了出来,冲他眨了眨。 那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吓的。 这日子,都不好过啊! 百里烨的酒量其实不错,但奈何拾花楼里的酒喝着甜后劲足,他和黎胤之俩人喝了足有二十几坛,老鸨怕出事,不得已将人请了出来。 照顾醉酒人士这种活计,黎童以前常干,顺手就接过了羽帘递过来的湿毛巾,一边轻轻擦蹭着百里烨通红的面颊,一边替他脱去鞋袜,抱着他沉重的双腿往床上放。 她没让碧雨帮忙,毕竟碧雨已经看上去跟快要去世没什么区别了。 羽帘端着清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但眼神之中对百里烨的爱慕之意却是明晃晃的,让黎童没办法彻底无视她。 “羽帘,你去歇着吧,明儿一早煮好醒酒汤。” “夫人……”羽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黎童一个眼刀飞了过来,冰冷刺骨,她打了个哆嗦,端着洗脸盆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她是真怕了这位夫人不开心就闹自杀的行事作风了。 等着羽帘消失在她眼前之后,黎童才开始替百里烨解外衣,只是百里烨太重,黎童光是脱他一件外衣就累出了半身汗,她后悔了,早知道还是让羽帘来。 算球! 黎童将被子一抖,直接扔在了百里烨身上,自己却抱着枕头和被子去了榻上,喝成这副鬼德性,晚上估计也是起不来的了,今晚应该可以做个好梦。 可是万万没想到,百里烨竟然半夜醒了。 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就看到黎童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睡的榻上,而他自己却躺在床上,床边的小几子上还放了一杯白水,瞧着是给他解渴用的,心里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的暖意流动,悄无声息,遍布全身。 038再接再厉 当天边第一束金光从云层后面射出来的时候,百里烨已经打开了房门。 他转过头,黎童已经被他抱到了床上继续睡着。 这女人睡得很沉,嘴巴还微微撅着,挂着隐隐约约的笑意,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显得很开心。 百里烨也莫名地觉得很开心。 一觉睡到三杆起,黎童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先翻个身,第二个反应是愣了几秒,第三个反应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记得她昨天晚上是睡在榻上的。 “啊啊啊啊啊!”黎童抓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羽帘正端着洗脸盆站在外面等着,听到里头的动静,当即腿一软,立刻推门而入。 “夫人怎么了?” “我没事。”黎童抱着自己,身体没有什么不对,好好的,她抬起头,冲着羽帘憨憨一笑:“我没事。” 然后一边挪下床,一边嘟嘟囔囔:“这小子可以啊,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蹲在屋檐上的赤衣很无奈,自言自语:“她说的这小子是在指将军吗?” 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羽帘松了口气,将洗脸盆放下以后,就过来给黎童穿衣,不知道是不是被百里烨警告过了,这段时间她在黎童面前说的话越来越少,恪守本分,甚至还与黎童保持了一部分安全距离,就连黎童要出门,她都没再想要跟着。 这让黎童感到舒适的同时,又有了更多的疑问。 这几天她一直在府里四处转悠,之前在荒废院子里碰到的那个小姑娘不见了,她问了好几个丫鬟下人,给的回答都很一致,小姑娘犯了错,被送到乡下教养去了。 她私心里觉得小姑娘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要送去乡下那么严重,但一想到百里烨是个军人,也就释然了。 军法严苛,当将军的总归有那么点比常人更严格的规矩。 只是,那几个丫鬟下人的表情总让她感到心里不踏实,但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什么线索来,很是头大。 昨日没买到毒药,今日再接再厉。 黎童又打算出门。 而对于一直跟着的赤衣来说,今天又是一关。 今天倒是没人阻止她了,一直到跨出府门,黎童都是一个人,身边连个丫鬟都没,羽帘本来是想跟的,可黎童不让,一跟就闹,只能放弃,等黎童出了门,她又偷偷地跟了上去。 好歹也是黎童明面上的大丫鬟,夫人一个人独自出门,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就算浑身有嘴都说不清楚,按百里烨的脾气,就不单单是送乡下了。 百里烨这个人对人很少用真情,但是表面上的功夫做得很好,前两任夫人是怎么去世的,羽帘再清楚不过,之所以没被灭口,是因为她办事利索,之前指使莱儿说了那些话,百里烨没把她的手剁了,已经算是看在多年主仆恩情的份上了。 不能再出差错了。 她不想离开将军府,更不想离开将军,就算不能嫁给他,就那么看着也行。 黎童出府以后,左拐右拐,按照昨天逛街的记忆,找到了一家不算偏僻也不算热闹的药铺。 039自己的命 铺子里,掌柜坐在里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两个药童,一个站在柜台里整理药材,一个坐在门边将新鲜草药碾磨成汁,没什么人说话,药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显得安静而又让人安心。 见有客来,胖乎乎的掌柜笑着迎上来:“这位夫人是要买药?” 黎童点点头,像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凑过去:“有耗子药吗?” 掌柜还以为是什么不能说的药,一听是耗子药,不由得黑线出一头,笑容僵在嘴角好一会儿。 耗子药这种东西,很常见,但量少,毕竟是毒物,人吃了也得死,而且一般主家也不会亲自出来买,这种东西过于显眼了。 大多数时候还是用的老鼠夹子。 掌柜一边翻找着,随眼瞅了黎童一下,发现她站在那里四处打量着,周身气质看起来倒是个大门大户的,身上穿戴也是金丝银线,只是出门竟然连一个丫鬟都不带,不由得有些疑心起来。 这些个深宅里头的妇人,要动起手来,怕不弱于男人。 掌柜是个人精,把东西给黎童的时候,还往里掺了点别的药材,要真是拿去害人的,起码能稍稍中和一下毒性,运气好,说不定能救下来。 那一小包东西,黎童丝毫不怀疑可以要了自己的命,给了银子之后,开开心心地走了。 她想,她得找一个漂亮的地方去死。 赤衣趴在屋顶上,亲眼见到了掌柜的动作,暗暗记下了这药铺的名字,飞身而去。 “找什么地方好呢?”黎童一个人走在小巷子里,手里提着那包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耗子药。 赤衣现在才觉得,将军让她跟着夫人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夫人比前两位难搞多了。 前两位好歹是要将军的命,这一位是要自己的命啊! 将军蛰伏这么多年,培养了这么多势力,又千辛万苦地搭上了黎相这条船,如今关系还未稳定,她绝不能让夫人就此中断这场合作。 小巷子里没什么人,前一夜下了点小雨,青石板的路光滑鉴人,尽头是一条小河,黎童顺着台阶慢慢走到了最下面,也不顾脏不脏,径直坐了下来。 河对面有几个妇人正在用木棍敲打着沾了皂角的衣物,偶尔抬起头来相互说笑一番,河面上有几只木船正摇晃而去,船头上站着人,布衣水鞋,戴着斗笠,渔网披着金光洒落下去,“啪”的一声,溅起一片水花。 黎童笑了笑。 她探出脑袋去,借着缓慢流动的河水理了理自己略有些凌乱的发,又掏出怀里的帕子轻轻按了按额头,她好像有些花妆了。 不过没关系,黎胤童这张脸还是好看的。 一直以来,她都没认认真真看过这张脸,柳眉樱桃唇,雪脂高山鼻,长发如瀑,明眸善睐,这一双手也是雪白纤嫩,指甲被修剪得齐整干净,指节清晰白净,骨骼分明。 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这一双眼睛没接触过太多的社会污杂,显得澄澈透明。 而她黎童,已经三十了,她不是演员,她没办法好好地去扮演一个不属于她的人生,总有一天,她会被发现,她不想让这个干净的孩子毁在自己手里。 药包被一点一点打开,黎童却越来越平静。 040你懂个屁 赤衣的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 这么些天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情绪,暗器早就捏上了手,冷汗也爬上了额头。 黎童将那包耗子药捧在手里,微微张开嘴,缓缓往里倒。 “小姑娘,干嘛呢?!” 忽的一声爆吼,别说黎童了,赤衣都差点被吓得从房檐上跌下去。 黎童被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倒吸进去一口冷气,很自然地呛着了,一呛起来,手一颤,打开的药包掉入河里,里头的药粉顷刻间溶于河水,无影无踪。 黎童呆住了。 她抬起头,偶尔还呛那么几下,但她现在特别想知道究竟是哪个憨批打扰了她的兴致。 是一个摇船的大叔。 黝黑的皮肤,一双眸子却很明亮,粗糙的手掌握着船撸,正定定地望着黎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那大叔又粗粗地吼了一句:“嘛呢?!” 黎童身子一抖,回过神来,憋出一张哭脸,也回吼了一句:“你嘛呢?!” 还不等那大叔再说一句,黎童望望已经顺着河流飘远了的桑皮纸,又低头看看早就找不见的药粉,眼眶都不由得红了起来,扁着嘴,欲哭无泪。 “我的药。” 可怜巴巴得像一只小兔子,委委屈屈地缩在台阶上。 “我的钱。” 赤衣收起暗器的手微微一抖,不由得想敲开这位夫人的脑袋瓜子,瞅瞅里头到底装着什么,堂堂相府千金、将军夫人,还缺这点儿钱吗? “小姑娘啊,你还年轻,人生还很长,变数也很多,不要想不开。”那大叔摇着船靠了过来,憨厚的模样像是担心黎童会一不顺心往下跳。 黎童捏着袖子抹了抹泪:“你懂个屁?!” 紧跟着,站起就走。 黎童一开始还只是慢慢走着,渐渐的脚步加快,最后竟然是跑了起来,赤衣跟上去之前,迅速往那大叔的船舱里扔了一锭碎银。 不知怎么的,黎童跑着跑着就跑回了将军府。 站在大门外的时候,她不由得有些慌乱,尤其在盯着那块悬挂得高高的牌匾,看上去就像是要重重砸下来,高门大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百里烨下朝回来。 “夫人,你怎么站在这里?”百里烨微微蹙眉,他看着黎童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略显苍白,眼神像是没什么焦距,小小的一个站在那里,好似天地间就她一个,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黎童回过神,眨了眨眼,视线重新聚焦,眼见着百里烨越走越近,她的大脑也快速旋转起来,而后笑容逐渐爬上嘴角,一把抱住百里烨的胳膊。 “我在等你呀!” 百里烨愣了愣,抬手碰了碰黎童的头,轻笑道:“那让夫人久等了。” “我饿了。” 黎童眯着眼睛,拉着百里烨往里面进,仿佛真的是在等百里烨回来,可百里烨是什么人,一个从不相信任何人的人,有时候他甚至可以怀疑自己。 不过,黎童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问。 反正成亲了,他有的是时间。 而羽帘,早就已经先黎童一步奔回了将军府,她不能让黎童发现自己跟出去了,更不能让黎童知道,那个大叔是她看出不对劲以后叫过去的。 有了前车之鉴,羽帘现在万分小心。 041少年将军 接下去的大半天,百里烨真就哪儿都没去,一直陪着黎童坐在院子里。 百里烨将大半的耐心都用在了黎童身上,此时此刻的他丝毫不觉得气氛尴尬,反正局促不安的又不是他。 他好整以暇,静静微笑着,看着坐在对面的黎童向凳子上有针似的动来动去,焦躁难耐。 “夫人累吗?” “不累。”黎童有些烦躁,连带着脱口而出的话都带着些许不耐烦。 她想着,百里烨怎么还不走,他不走,她怎么实施她的计划? “那夫人渴吗?” “不渴。” “那么,夫人饿吗?” 黎童瞅了他一眼,简直像在没话找话说,连聊天都不会,白娶那么多媳妇儿了。 百里烨察颜观色的本事很强,黎童只轻飘飘的一眼,他就从中读出了嫌弃,不由得心中郁闷,凭什么嫌弃他,他没觉得自己有说错话啊! 不过,他倒是没生气,仍旧好脾气地笑着。 “咱们找点儿事做?”天儿热,黎童将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此时搭在石桌上,白得差点晃了百里烨的眼。 “夫人想做些什么?”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百里烨原本不到眼底的笑意,此时竟染了些许。 黎童托着下巴,想了想:“要不然……你给我讲讲军中的故事呗?” 百里烨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军中故事大多枯燥乏味,夫人为何想听呢?” “不啊,我觉得很有意思。” “有意思?” 黎童重重一点头,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保边疆杀敌寇,抛头颅洒热血,年轻的士兵背井离乡冲锋在前,未及弱冠的少年将军持刀勒马,纵意沙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多带劲啊!怎么会枯燥乏味呢?” 望着黎童眼里近乎发光的神情,百里烨眉心微蹙,内心复杂,喃喃着:“少年将军……” 他那时候跟着大哥出征,也的确是黎童所说的年纪。 百里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了一声,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句:“那的确是一段既快乐又痛苦的时光。” 快乐的是,那时候大哥还活着。 痛苦的是,现在他还活着。 “好,我就给夫人讲讲。”百里烨难得真心地耐下性子,黎童连连点头,又招手让羽帘端了些零嘴水果,听故事嘛,怎么能缺佐料呢? 那段时光于百里烨而言,仿若昨日。 边疆苦寒,可将士们各个不当回事,入了军营,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要么披甲而归,要么马革裹尸。 每个人都很惜命,每个人又都很不要命。 当年青岐被连破五城,第六关赤都也摇摇欲坠,索性赤都易守难攻,西麟连攻七日不下,疲惫不堪,百里烨原本接旨守赤都,枯坐一夜之后,决定带兵夜袭,他不喜欢被动挨打。 为守国门,除却翊城的守城兵士,所有能打的儿郎全都跟着百里烨来了赤都,足五万兵马。 而百里烨夜袭之时,带走了三万。 赤都堪矣。 “破釜沉舟。”黎童听得津津有味,喃喃道。 百里烨苦笑一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的计划之中,赤都能扛住半月,而皇兄带兵三万,也应当能抵挡半月,足够我绕道,攻入西麟。” 042天子和天 “太危险了。” “富贵险中求。” 赤都是最后一道防线,赤都若破,身后那一大片平原将没有什么能阻挡西麟兵马,他们将长驱/直入,直取翊城。 这是一招极险的棋。 看谁更快。 只是意外总握着更多的选择权,百里烨没想到,他最敬爱的大哥当时已身受重伤,根本无法抵挡半月。 百里烨行至半途,得知消息,当机立断调取两万兵马前去支援,自己仍未回头守赤都。 他那时想什么呢? 想着皇兄是真龙天子,必不可能折在这黄沙之中,只要他再快一点,就能让皇兄亲眼看着他拿下西麟太子的人头。 可少年将军,骨子里塞满了仇恨,滔天的恨意,让他走差了一招,险些全军覆没。 好不容易活下来,却是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他们一行浩浩荡荡来了一万人,进入西麟时,折了一半。 是他的错。 只能被迫蛰伏。 半月时间,转眼即过,他们等来了西麟太子夜宴群臣的消息,百里钦重伤卧床的消息不仅传遍了青岐,也传遍了整个西麟,没有人觉得青岐能赢。 除了百里烨。 西麟太子的人头,他拿定了。 当了半个月的西麟乞丐,只为了这一天,五千人,悄无声息地取代了宴席上的守卫和仆从。 那一夜的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冷,银辉洒在百里烨的肩头,像是落满了雪。 待宴会进行过半,一记烟花尖啸一声,在夜空之中轰然炸开,紧跟着又是一枚、又是一枚,数十枚烟花,将整片天空炸得绚烂夺目。 藏在黑暗中的百里烨宛如一头孤狼,死死盯着那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西麟太子和西麟重臣,他们以为这烟花是今晚的特殊节目。 殊不知,宴席之外,早已血流遍布。 百里烨一脚踩在那摊鲜血上,浑然不觉地踩过一名西麟士兵逐渐冷硬的身体,长剑出鞘,一步一步,踏过宛如虚设的门庭。 视线之中,他眼见着坐在高位的西麟太子慌慌张张地跌落在椅子上,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地喊着什么来人什么救命,而他的笑容也在那西麟太子的眼中逐渐放大,最后模糊。 百里烨是个果决的人,他连句遗言都没让西麟太子说,手起刀落,滚烫的血溅在那张年轻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将他的整个世界都染红了。 西麟皇城的守城士兵姗姗来迟,百里烨早已直/捣皇庭,冰冷的长剑挂在西麟皇帝的脖子上,稍稍一动,就是一道血痕,不轻不重,正好有那么一点疼有那么一点痒,却吓得西麟皇帝不敢动弹。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先皇是天子。”黎童双手托腮,满脸崇拜地望着百里烨。 百里烨回望过去,忽然间又笑了,反问道:“那我呢?” 黎童眨了眨眼:“你是大英雄。” “仅此而已吗?”百里烨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带着某种蛊惑,在诱导着黎童说些不一样的东西。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呃……还是童童的天。” 百里烨思索了一会儿,也行,天子和天,起码中了一半。 043何必羡慕 故事讲了很久,讲到百里烨逼着西麟皇帝签了免战协议,又不顾反对提着西麟太子的人头回了青岐。 那一段,百里烨讲得很快,甚至面上都没带什么表情,好像那件事根本不是他做的。 直到,他见到百里钦躺在棺材里的尸首。 温润俊朗的面庞,柔和的唇线因为身体的僵硬而显得有些绷紧,那一身坚硬冰冷的铠甲上还残留着被刀剑砍过的痕迹,只是血迹被擦干净了,伤口也很好得被包扎着。 可那双眼睛再不会睁开,那张嘴也再不会对他笑。 百里烨垂着头,放在腿上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拢,黎童坐在对面,即便过去了这么久,百里钦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还是他最敬爱的大哥。 站在屋檐下的碧雨,藏在廊梁上的赤衣,都静静地看着双肩微微颤抖的百里烨,心中滋味万分。 他们被将军收留的时候,将军已经从边关回来有一段时日了。 那个时候的百里烨已经过了悲伤的时间,吃喝照常,出门照常,只是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整个人阴郁得很。 直到后来,有了一个目的。 “我一直以为皇家无亲情。”黎童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眨巴着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百里烨:“可听你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百里烨扬唇,倒是笑得很真诚。 “我与皇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是要比其他兄弟几个更亲厚。更何况,皇兄天赋卓绝,胸怀家国,文韬武略,样样在我之上,他又是太子,帝位自然稳固,我何必去争?” 黎童望着他,看着他谈起先皇的表情,自豪又骄傲,双目之中闪着光,他竟然说的是真心话,却又不由得纳闷,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什么想去争皇位?难不成当今皇帝不好? 是怎么个不好法? 竟让他生出了谋逆之心? “夫人在想什么?”百里烨看出了黎童走神,忽然问道。 黎童笑着摇了摇头:“羡慕。” “夫人何必羡慕?夫人家中可有两个宠爱你的哥哥呢!”一提起这两位,百里烨禁不住咬牙切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又不能动,好气哦! “你现在还会想先皇吗?” 百里烨垂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想啊,怎么能不想呢?”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晃晃悠悠过去,黎童将百里烨的内心看了个大概,但更深处的东西还没有抓牢,不过不要紧,足够了。 百里烨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他心中有国有民,又有情有义,倘若如今的皇帝真的不好,倘若他真能坐上这皇位,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骄奢无道的皇帝。 如果他是,那黎相也不太会同意把黎胤童嫁给他了。 这么一想,黎童似乎懂了那么一点。 不过,到底是谋逆,不好听,还有风险。 黎童心里盘算着要是真回不去了,这档买卖到底能不能做,今天算是初步试探,下一回再试探试探她那个老谋深算的爹。 这棋盘里的棋子,她不是很想做。 044反将一军 夕阳逐渐西下,黄昏的太阳光带着烫人的温度,黎童听完故事,有些坐不住了。 百里烨招了招手,让人准备安排晚饭的同时,拉过黎童的手,就往屋里走去。 “夫人……” 黎童一手拉着领子,呼呼地吹着气:“你说。” “咱们成婚也有几日了吧。” “嗯,怎么了?”黎童心思敏锐,立刻就意识到了百里烨话中有话,她扭过头去,就看见了百里烨眼中意味不明的神色。 “夫人觉得今天的故事怎么样?”可不知为何,百里烨却没将刚才的话继续下去,话头一转,打了黎童一个措手不及。 “生动形象,仿佛亲眼所见。” “那晚上,为夫继续给夫人讲,如何?”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黎童立刻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小子合着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看着百里烨温温柔柔地笑着,金黄色的光芒从天边映射到他眼中,更是将那抹视线渲染得愈发暖意融融,恨不得溺死在那一汪碧潭春水里。 “为什么要晚上讲?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讲不行吗?”黎童撅起嘴,歪起脑袋,不解地问道。 百里烨牵着黎童的手稍稍松了松,而后又捏紧了,边走边说:“食不言。” “嗯,寝不语。”黎童迅速抓住漏洞,反将一军,漂亮! 百里烨动作一僵,这一局,他输了。 而走在后头的黎童暗暗拍了拍胸脯,还好啊,她也是吃过见过的,对这一点诱/惑还有那么点抵抗力。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晚饭的时候,碧雨竟然把百里烨叫走了。 虽然两个人表面看上去很不情愿,但内心里各有算计。 天知道一个人的晚饭有多自在! 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怎么吃,一点儿都不用在意吃相,舒坦! 而百里烨那头,出了黎童的院子之后,他转身就回了书房,碧雨早就在书房里准备好了晚饭,甚至还有酒。 他一直在书房里待到差不多的时间,才摇摇晃晃地由碧雨扶着去了黎童的院子。 前脚刚踏入,后脚就看见房间熄了灯。 时间掌握得刚刚好。 而黎童浑然不觉,脱了衣服爬上/床,刚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见房门正在被谁缓缓打开。 她一惊,莫不是贼? 刚要爬起来拿棍/子,就听见碧雨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唤着:“夫人,您睡了吗?” “怎……怎么了?” “将军喝多了。” 碧雨刚说完,就被百里烨一把推了出去,嘴里还嘟囔着:“我没喝多。” 这下黎童更不淡定了,慌里慌张地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抬眼就看见百里烨硕/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往里屋走来,他腿长步子大,没几步就到了跟前,站定了一会儿之后打了个酒嗝,还不等黎童有所反应,那庞大的身躯就整个倒了下来。 好巧不巧,扑了个正着。 而碧雨,非常贴心,将房门轻轻关上了。 男人,一米八多的男人,喝了酒的一米八多的男人,真的非常沉,黎童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一块巨石压/在身上,疼倒是不疼,就是动弹不得。 她歇了口气,伸手推了推身上的百里烨,却见他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黎童双手捧起百里烨的头,只见他闭着双目,因为喝多了酒,面颊泛红,两片薄唇带着些许光泽,多了一份比平时更多的温柔。 “长得还是挺好看的。”黎童叹了一句,将百里烨的脑袋轻轻靠在了自己肩膀上,而她自己则张开双手就那么躺在床上,感慨人生,却丝毫没发现躺在她身上的百里烨弯起了唇角。 045身体接触 身体接触,总是在一步一步更深/入的。 百里烨已经不强求同床,甚至圆房,他清楚地感知到黎童对他的抗拒和排斥,能简单地牵牵手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或许是黎相曾经交代过。 但更多的,她给不了了。 起码,现在给不了。 之前说过,百里烨的耐心大多给了黎童,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样。 身上趴着一个人,睡觉总是不舒坦的,但黎童也没那么大的力气将全副身体压/在自己身上的百里烨推开,只能尽量挪动身体,让自己感觉好受些,迷迷糊糊地也就这么睡过去了。 身/下的人传来均匀而又缓慢的呼吸声,百里烨微微抬起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黎童,柳眉微锁,似乎正在做着不太好的梦。 他抬手,轻轻按在那柔/软的眉心上,不多一会儿,黎童偏了一下脑袋,浑然不觉,继续沉睡,只是眉心已经没有那么紧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起码,黎童没有喊人来将他搬开。 他轻轻动作着,躺到了一边去,没有惊醒黎童,兀自脱去外衫和鞋子,安然地躺到了床上,甚至大手一揽,将黎童揽到了怀里。 百里烨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毛头小子,府中妻妾也娶了好几个,可此时黎童的脑袋就搁在他手臂上,他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吻到她的额头,鼻尖总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但很好闻。 他当初娶周兰,不仅是因为周兰香,也是因为周兰出身花楼,懂男人的心,必要情况下,可以将她送出去。 可此时,百里烨却觉得黎童比周兰还香。 心脏跳动的速度比往常快了半分,百里烨轻轻按住,怕离得太近,吵醒了她,最后索性将黎童的脑袋推到了一边去。 被子盖上,总应该听不到了吧? 窗外的蛐蛐声叫得响亮,屋里的人逐渐坠入梦乡。 天蒙蒙亮的时候,黎童睁开了眼睛,她屈着半个身子,很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人,微烫的呼吸就喷在她的后脖颈上,那人的手还很不适宜地搁在她腰上,指尖带着厚茧,是一只拿刀的手。 她昨天晚上怎么就睡着了呢? 黎童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脑袋,想在不惊动身后人的情况下爬到床外去,可只这一下,身后的人就将手臂收拢了,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后背一下就贴了过去,后脖颈上的呼吸愈发烫人。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了低沉而又带着刚醒时沙哑的声音。 “夫人,醒了吗?” 真是要了狗命了! “夫人,为夫昨夜喝多了。” 知道你喝多了。 黎童一头冷汗,她还从来没有跟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男人同床共枕过,甚至还有这么亲密的姿势,她现在全身都僵硬了,不敢动弹,活了三十年,她清楚地知道男性在早晨时的本能反应。 啊,她又想到,百里烨今年也二十七了,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了。 喉头发紧,黎童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后的人只说了这两句话就不再动作了,仿佛又睡过去了一般,只是抱着她的手没有一丝一毫地放松。 046夫人抬手 就那么又躺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阳光透过窗户越来越亮,黎童躺得半边身体都快要麻了,百里烨仍旧一动不动。 她是真的佩服这些当兵的。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手搭在了百里烨的手背上,刚要准备轻轻拿开,就察觉到百里烨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背上。 “夫人,要起了吗?”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委屈,以及怪异的撒娇。 黎童嘴角抽搐,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是啊,我饿了。” 还不等黎童动作,百里烨就立刻坐了起来,朝着门外喊道:“进来。” 话音刚落,羽帘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一个个手上都端着东西,放下后又都低着头出去了,丝毫不敢将视线往里屋飘一眼,连带着羽帘也没有什么大动作。 身为将军府正室的大丫鬟,除却偶尔能见到将军,一睹相思之情,羽帘一点也不开心,每天过得惶恐不安,头发都掉了好几撮。 “为夫早就吩咐她们准备好了,夫人,我们起吧?”百里烨微微笑着,一脸满足,不知情的还以为昨晚发生了什么,其实当事人现在真的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应该一脚把他踢下去的。 黎童努力忍着,忍着拳头不砸到百里烨脸上。 挺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长了个人? 昨夜,百里烨睡在外头,他翻身下床以后,很自然地捞过了黎童的外衣,那动作竟是要替她穿衣,黎童当场吓呆,伸手要夺,岂料百里烨迅速躲开。 “夫人,抬手。” 就这么一夜,啥也没干,就能让一个人有这么多改变? 黎童不信,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之前百里烨的野心已经在她面前暴露过一次了,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试探总是没错的,而如今他又这番动作,黎童不可能不防着。 这个时代男尊女卑,那是从小到大的观念,是世世代代刻在骨子里的,别说男人了,大部分女人都是以伺候夫家、传宗接代为宗旨的。 对着百里烨的笑容,黎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绝不能掉入这温柔陷阱里,一切胆敢阻止她回家的人和事,全都该摔进垃圾堆里! 黎童好不容易稳下心绪,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道:“昨晚谁叫你出去喝酒的?” “大哥。”百里烨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脱口而出的同时,还夹了一筷子菜到黎童碗里。 黎童眼珠子一转:“你跟大哥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大哥向来喜欢喝酒,却在朝堂之中甚少有酒友,大概是那日我二人喝到一见如故,所以昨日又找我了吧?”百里烨笑得无懈可击,说得也天衣无缝,可就是太顺理成章了,黎童才不信。 她笑了笑,没再深究,却也开始想要了解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想做皇帝。 如果真的想做,那作为抢了黎胤童躯壳的黎童来说,就该为可能之后会回来的黎胤童做些准备,但如果黎胤童回不来,她黎童被迫留在这,那么她也得给自己谋条后路。 总之,不能闷头作死了。 平平稳稳的早上过去,百里烨倒是没作妖,照常带着碧雨出门去了,黎童没死皮赖脸地要跟,她决定再去跟几个小妾沟通沟通感情。 047邪了门了 三姐妹的院子离她的不远,绕过一条回廊就到了。 还没见到人,黎童就听到了笑闹声,不由得心里有些发酸,她们倒好,在这里有说有笑日子过得潇洒,剩她一个人面对百里烨胆战心惊,明明大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太不团结了吧! 除了那天晚饭,柳鸾儿给的一些小提示以外,她们就再没给过什么具备参考性的意见了。 哼,生气。 没让人通报,黎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崔晴晴正好对着院门,看到她来了,笑容登时间僵硬在嘴角,结结巴巴地喊:“夫……夫人……” 黎童扶额,还是那一副小兔子似的胆儿啊! 柳鸾儿和周兰倒是很震惊,一个笑容温婉,一个面带妩媚,还招手让一个丫鬟多上了一套茶具。 “几位姐姐心情不错啊!”黎童轻咬牙关,坐下来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冷风。 崔晴晴已经是吓得快要坐不住了,整个人抖如筛糠,柳鸾儿和周兰对视一眼,皆是捂唇而笑。 “姐姐你都快吓死小晴儿了。” 周兰的嗓子真是妹子听了都酥骨头,黎童差点没顶住,她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崔晴晴,泄了口气,拿过一个苹果很是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塞进嘴里,嘎嘣儿咬了一口,苦着脸叹道:“快帮我出出主意呀!” 听她这一语气,崔晴晴还真就不那么颤了,怯生生地抬眼瞅着她。 “怎么了?将军又作妖了啊?”柳鸾儿听着倒是很有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黎童登时来了精神,她突然想起柳鸾儿之前做的一些糕点基本是符合百里烨口味的,直觉今天这一趟是来对了。 “何止啊!” 周兰来了兴趣:“怎么说?” “他昨儿上我床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黎童把这话说出来,自己脸没红,倒是崔晴晴那张惨白的脸陡然间红云飘遍,连带着柳鸾儿都有些不自然地咳嗽,倒是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周兰笑容暧昧、眼神促狭。 “诶不是……我这……”黎童瞧着她们的神色,立刻明白过来是她们想岔了,挠了挠头,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之前我跟他都是分床睡,我睡床,他睡榻,昨天他借着醉酒混上了床,当然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嗷!” 黎童连连摆手,义正言辞地补了最后一句,可看她们三人表情,显然不太信。 算了,不解释了,越抹越黑,黎童破罐破摔:“咋整?!” “姐姐这是不想与将军同房?”柳鸾儿轻声问道。 黎童毫不犹豫地点头。 柳鸾儿看了一眼周兰,说道:“其实,我们倒是很意外。” “意外什么?” 周兰单手托着腮,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她做得风情万种,不愧是她。 “在姐姐入府之前,将军从不在任何一位妻妾的院子里过夜。” 黎童怔住,眨了眨眼,神经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任何……一位?” 三人重重点头。 “我是第一个?”黎童指着自己的鼻子。 三人又是重重点头。 “邪了门儿了。”黎童双手抱头。 048走为上计 这事,确实邪门。 就算是百里烨自己,也觉得很邪门。 不过,不管是百里烨,还是黎童,亦或是这三房小妾和碧雨赤衣这类护卫,都觉得可能是因为黎童的身份,毕竟黎家的权势摆在那里,没有人会不心动,更何况本就有心怀目的。 “将军对姐姐,到底是不一样的。”柳鸾儿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羡慕。 此时的黎童很敏感,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而后继续抱着头,低低地说道:“我可不需要他的不一样,快想想办法怎么把他撵出去。” “姐姐,你不是傻吗?”柳鸾儿眨了眨眼,透着些许精光。 这话乍一听上去有些不太中听,周兰用胳膊肘怼了一下柳鸾儿:“怎么说话呢?” 但黎童却反应过来了,一拍双手:“我懂了。” 黎胤童是个脾气时好时坏的傻子,好的时候像个正常人,坏的时候像个疯子,根据传闻和相府里传出来的说法,黎胤童摔东西打人那是常有的事。 但黎童不同,她是个懂得忍耐的成年人,不会动不动就去摔东西,顶多也就发发无伤大雅的脾气,吓唬吓唬羽帘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丫鬟,真要摔东西撵人,黎童想想那些珍贵的花瓶盆栽,不由得一阵心疼。 如果百里烨待她与待其他人是一样的,黎童也就不用着急了。 怕就怕在,他如今的一番温水煮青蛙,是想让黎童一步步陷进去,最后为他所用,蒙骗黎相。 黎童想着想着,想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事暂时先这样,我还想知道一些关于将军的事情,比如他在你们眼前是什么样的。”黎童喝了口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一自己的撒泼打滚不起作用,她还能对症下药走别的路子。 “姐姐是想知道以前的将军,还是现在的将军?”柳鸾儿歪了一下脑袋,捏起一块点心小小地咬了一口。 “全部。”黎童脱口而出,又想了想,双手挡在嘴前,小心翼翼道:“还包括府里那五位没了的。” 一提起那五位没了的妻妾,原本已经不发抖了的崔琴琴立刻又颤了起来,颤抖的幅度甚至比之前还要剧烈,黎童搬起凳子往后退了退,一脸惊恐地望着她,而后又看看同样脸色难看的柳鸾儿和周兰,纳闷道:“不能说吗?” 周兰是三人里面胆子最大的,虽说是地位最低的小妾,可当柳鸾儿也不敢开口的时候,她却张了嘴:“确实不该说,不过若姐姐想知道,倒也不妨提一提。” “你不要命了!”崔晴晴一把抓住周兰的手腕,纤长的手指几乎掐进她娇嫩的皮肤里,不一会儿就掐出了几条红痕。 周兰摇了摇头,望着黎童的眼神里却装满了无奈和悲哀:“将军暂时不会动我的,我对将军还有用。” “姐姐在入府前,应该也有所听闻吧?” 黎童犹豫着,点了点头。 “其实,传闻不得尽信,将军对那几位从未有过打骂折辱,反而安置在府里好生养着,不管要什么都给,只是将军冷情冷性,甚少有笑的时候。”周兰慢吞吞地说着,一边观察着黎童的神色,一边仔细斟酌着语句:“只是……” “只是,是她们说错了话,才招致杀身之祸。”柳鸾儿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周兰的继续说话,周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从小妾的院子离开之后,黎童面色沉重。 她是有些小聪明,但说要帮着谋夺大位,还是差了一些,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然后找个安静又漂亮的地方,继续她的事业。 黎童深刻的觉得,在这个地方,她不可能成功。 049我要出城 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黎童就没再出去。 她招手将等在一旁的羽帘唤来:“将军呢?回来了吗?” “回夫人,将军还未归。” “派个人去告诉将军一声,晚上不许喝酒,喝了酒就不要进我的房。”黎童说得斩钉截铁,羽帘还想说些什么,迎来一顿怒瞪,想说的话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最后用力一咽,咽下去了。 看着羽帘飞快跑走,黎童却还是不安心。 百里烨的手段层出不穷,虽然目前来看,他不会对自己用强,可毕竟是夫妻,不可能一直拖着不圆房,若到了紧要关头,黎童不相信他不会动手。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相信任何人,同样的,也不相信那三个小妾。 今日的谈话,看似她们对自己和盘托出,实则虚虚实实,不一定有假,但肯定仍旧瞒着什么。 还是得自己查。 这府里上下,她需要一个忠于自己的人。 是忠于自己,不是忠于黎胤童。 可人心复杂,谁会忠于一个名声在外的傻子呢? 黎童摇了摇头,收服一个人没有那么简单,那将会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 说到做到,黎童趁着羽帘没回来,开始翻箱倒柜地将那些首饰包起来,还寻了些散碎银两踹在身上,顺便用最快的速度换了一套方便行动的衣衫。 藏在屋顶的赤衣掀开半块瓦片静静看着屋里,不由得脑门全是问号,又整啥幺蛾子呢? 黎童收拾好之后,又站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圈,在脑海中差不多整理了一遍,发现没有再缺什么之后,迅速出门,按照她之前在府里晃悠的时候找到的那条少有人去的路行进,没多会儿就到了后门。 后门常年上锁,黎童踩着附近的假山,手脚利索,没几下就上了墙,二话不说就往下跳,看得赤衣心里直颤颤。 落了地,黎童也没有丝毫停顿,站起就往远处跑。 赤衣头回发现咱们这位新夫人不仅四肢协调,似乎还有那么点身手,她蹙起眉头,没听说黎三小姐会功夫啊! 黎童一路狂奔,几乎没有停歇,体力好得出乎意料。 赤衣悄无声息地跟着,直到跟着到了城门口,她才反应过来黎童是想走,当即心下一紧,这又是闹哪一出?不自杀,搞离家出走了? 舔了舔嘴唇,赤衣随手抓过一个乞丐,指着站在城门前的黎童耳语了几句,又往他手里塞了几锭碎银。 那乞丐掂了掂,连连点头,冲着路边几个蹲着聊天的乞丐招了招手,抬脚就朝着黎童走去。 没多一会儿,几个脏兮兮的乞丐就围住了打算出城的黎童,甚至腿上还突然缠上来一个小乞丐,黎童满目愕然,攥紧了包袱,不知道这群人是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直觉告诉她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们……你们干嘛?你们让开,我要出城!”黎童伸手推了几把,攥着包袱的手略略一松,只那片刻,赤衣飞身而出,一把夺过黎童的包袱,又迅速隐入人群。 黎童被缠得没法子,手上又突然一轻,转过头去的时候早已看不见赤衣的身影,狠狠一跺脚,大喊一声:“干!” 050不生气哦 钱被抢了,黎童走不了。 那些个乞丐又围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地退了,最后只剩下黎童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站在那,望着城门口欲哭无泪。 犹豫就会败北,果然,她刚才就该一鼓作气冲出去。 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躁动的情绪,黎童转身往将军府走去,赤衣拎着包袱,大舒一口气。 出来的时候急躁,回去的时候缓慢,黎童真是一万个不愿意再看到将军府的牌匾,那金字灿灿的看了眼疼。 脚步愈发沉重,黎童都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回来的,一回来就整个人瘫在了桌子上,发泄似的啃着手里的苹果。 赤衣没将黎童的包袱还回去,只等着百里烨回来的时候,告黎童一状,以泄这几日精神折磨之恨。 她觉得这主意真是棒呆了。 亏了黎童走前多备了一条后路,百里烨回来的时候还真就没喝酒,精神抖擞,神清气爽,不知道出去会见了什么人。 总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人吧?黎童暗想。 先下手为强,赤衣趁着百里烨与黎童用晚饭之际,长话短说地将今日情况告知了碧雨,顺手也将包袱给了出去,而后又躲回了屋顶上。 碧雨拿着包袱,宛如拿着一枚烫手山芋,偷偷地看了一眼屋里俩人正吃得开心,以最快的速度将包袱放回了百里烨的书房。 “夫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屋里,百里烨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黎童心下一紧:“四处走了走。” “哦,都逛了些什么地方?”百里烨舀了一碗汤,放到黎童面前。 黎童心虚,生怕被百里烨看出什么来,端着汤慢慢地喝着,脑袋里却疯狂想着理由:“以前在相府的时候,爹娘和哥哥几乎不让我出府,哪怕是我想出去走一走,身边也跟了好多人,根本玩不尽兴,今天……” 黎童垂着头,说到此处的时候抬眼小心翼翼地盯着百里烨,犹豫了半天才很轻地说:“我一个人偷偷出去逛了,本来还想出城的,但是被一群乞丐抢了钱,我就回来了。” 百里烨的手顿了一下,笑容也在唇角僵硬了片刻,但很快的,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给黎童夹着菜。 “外面会有很多意外,夫人下次不要一个人出门了,如果夫人不喜欢人多,那以后为夫陪着夫人去。”百里烨的声音体贴又令人安心,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相信,去相信他是真的对黎童用了心。 “那……呃……”黎童微微噘嘴:“你不生气哦?” 百里烨轻笑出声,伸手摸了摸黎童的脑袋:“为夫怎么会生气呢?就算要气,也是气我没能好好陪着夫人,竟让那些乞丐抢了夫人的钱,回头我就让碧雨去把他们找出来,让夫人揍他们一顿出出气。” 黎童听着,当即咧开嘴,傻愣愣的样子她自己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真好!” “哪里好?”百里烨凑了过来,眼底深处似乎藏着眸中深刻的诱惑,让黎童忍不住也凑了过去。 “都好!”黎童眯起眼睛,她不想让百里烨看到自己的心虚。 也不知道百里烨信不信,反正这一关她算是过了,就算以后真被发现自己撒了谎,说不定那时候她早就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管他呢,能过一日是一日。 051沐浴好啊 装傻充愣混过一天,黎童泡在浴桶里的时候,觉得心真累啊! 来这里不过几天,就好像过了几年,她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了。 她趴在浴桶边,舀起一瓢水泼到身上,想着,那些乞丐明摆着是有人指使,只为了阻止她出城,并没打算伤她,而抢她包袱的那个人又是谁的人呢? 百里烨的? 相府的? 黎童微微蹙眉,除了这两方人马,她想不出别的了,总不可能是对立党派的人吧?那些人应该巴不得她死才对,她死了,百里烨才没法真正扒上相府这棵大树。 黎童掰着手指头合计了又合计,最终将视线放在了百里烨身上。 按照目前掌握的消息,这位主对旁人都冷淡,甚至冷漠无情,别说温柔体贴了,连个笑脸都很少给,那几个妻妾娶进门,他竟是连夜都不过。 算算,按照百里烨的成亲次数,到现在还没个一儿半女,实在是令人费解。 之前周兰提过一嘴,她对将军还有用,也就是说这府里的女人看似顶着将军女人的头衔,却实实在在只是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 包括她黎童,也是一样。 之所以对她态度不同,还是在于她的身份。 黎童长叹一口气,在她以前的生活里,她哪里想过这么复杂的东西,怪不得那些个当权者一个比一个老得快。 书房里,百里烨前脚才走进去,后脚碧雨就把包袱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百里烨瞅了一眼,没有去碰。 “回将军,夫人的包袱。” “嗯?”百里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眉头舒展,禁不住笑了起来,随意地将包袱解开,看着里头一件一件的物什,笑道:“挺齐全,我还真险些被她骗了。” “将军,夫人为何会生了去意?”碧雨不太明白,明明将军的演技很好,有那么几次,他都以为将军是真的对这位新夫人上了心思的。 百里烨摇了摇头:“黎三小姐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还好她不傻,若真要是个傻子,还就不有趣了。” 碧雨又开始糊涂了。 “你通知一下贺源,这段时间暂时不见面,让他好好练兵,本将军也要好好对付对付这位新夫人了,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 百里烨心思深沉,碧雨跟了他那么久,仍旧没学会怎么揣摩自家主子的心思,揣摩不透啊,越揣摩越觉得像跌入了深渊,那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却让人觉得隐藏了无数暗潮杀机,稍有不慎,就会尸骨全无。 幸亏,百里烨也不是什么嗜杀之人。 “夫人在做什么?” “回将军,方才丫鬟来说,夫人在沐浴。” 百里烨眉头一挑,露出一丝玩味的兴致来:“嗯,沐浴好啊!” 见自家主子这副表情,碧雨突然间开始同情这位新夫人来,这府里的每个人都惧怕百里烨,可没有哪个人会被百里烨这么盯着欺负,就算是以前的两位夫人也从未有过这种待遇,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对于黎童来说,这种好事不如不要。 沐浴完之后的黎童,整个人都带着一丝粉嫩,她穿着薄衫坐在外头,羽帘拿着一块毛巾轻轻擦拭着她的长发,没多一会儿,她手下一顿,往后撤了几步,另一只手接住了羽帘接下去的动作。 而黎童,浑然不觉。 052以卵击石 今天的黄昏,特别有韵味。 太阳只剩半个脑袋,像是还想继续在外头玩会儿,可家里人已经拉着拽着要它回家去,大片大片的云朵叠在一起,火红得像是要把天边一道全都烧起来,那金线一路延绵,烧到了黎童眼底。 黎童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大喘了一口气,而后摸了摸肚子,回过头来想要叫羽帘安排膳食,却陡然间察觉出背后的气息有些不太对劲,整个人都僵在了那。 百里烨微微一笑,轻唤了一声:“夫人。” 果然! 黎童揉了揉脸,整理了一下僵硬的五官才缓缓转过头去:“你去干什么了?” 百里烨将毛巾递给站在身后不远处的羽帘,伸手抚着滑如绸缎的长发,又绕了一段在手指上,稍稍弯腰,凑向黎童,却没有正面回答黎童的问题,只道:“饿了吗?” 黎童一愣,很乖地点了点头。 这边一提,那边就立刻安排了起来,没多久,满满一桌子菜,看起来招待五六个人都足够了,可偏偏只有黎童和百里烨两个人。 黎童再次感叹,有钱真好,可以一餐饭随便吃那么多。 “之前我逛将军府的时候,碰见一个叫莱儿的小姑娘……”黎童突然开口,低着头没有看百里烨的神色,像是很不经意间地想起了这个人,随口一问:“我听说,她犯了错,被安排到乡下去了?” 百里烨手下动作没停,替黎童剥着虾,放到她碗里,说道:“嗯,莱儿年纪还太小,我这府里经常来往一些达官贵人,避免冲撞,所以就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出府去了。” 黎童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百里烨仍旧剥着虾,这还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不过他向来动手能力很强,没一会儿,半盘子虾已经不知不觉下了黎童的肚。 “怎么了,夫人不信我?”他笑着,眼眸深邃,却让黎童看到了些许光亮,仿佛盖下来一张密不透风的夜幕,却在从中闪烁着几颗星子。 黎童又垂下头去,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想着,莱儿那么小,他总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吧? 算了,且信一回吧。 “我还挺喜欢她的。”黎童仰头冲着百里烨笑。 百里烨笑而不语,蘸了蘸醋,将一片虾肉送进黎童嘴里。 “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承诺,黎童心中一沉,在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这个男人可真危险。 用餐之后,百里烨又陪着黎童走了一圈消消食,之后就回了书房去。 “赤衣,夫人今天见了什么人?”百里烨站在书桌前,捏着狼毫笔,一笔一划,明明是大开大合的走势,可周身气势尽敛,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赤衣垂头站着,不敢有半句假话,甚至疏漏:“夫人今日见了三位姨娘。” 百里烨笔尖微顿,恍然大悟一般:“啊,我倒是把她们忘了。” 随后,他又笑了一声:“她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是吧赤衣?” 赤衣将头低得更下,咬牙道:“不是。” “何解?” “以卵击石。” 百里烨看似心情很好,将狼毫笔放下,背手走出,道:“先去看谁好呢?” 赤衣随后而出,临走前偏头瞥了一眼书桌方向,却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黎童的名字,不由得心下一震。 053她不怕死 自然是妄图说些什么的周兰了。 百里烨自认为待她不错,吃穿不愁,要什么给什么,将她娶进门之后,虽说很少往她院子里去,也从未过夜,但至今为止,倒也没让她在府上受委屈。 当初说好了,他带她离开花楼,给她荣华富贵,一生安枕,她替他接近那些人,收拢消息。 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棋子,百里烨不太懂这女人怎么就觉得自己弱势了? 这么些年下来,他自问待她没有一处不妥。 倒是没想到,如今她却是要做第一个背叛他的人了。 周兰自知今日说错了话,也想过百里烨会去找她,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突然,甚至都没让人通传。 也对,他这是来要自己的命的,怎么会让旁人在场?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就坐在里面,面色苍白。 碧雨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想着咱们这将军府上,是不是又得办丧事了。 “怎么?见本将军来了,却是连礼都不行了吗?”百里烨眼底没有怒意,可冰冷得吓人,那视线一道落在周兰身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冻起来,然后狠狠摔在地上,摔个支离破碎,摔个灰飞烟灭。 周兰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慢吞吞站起,一言不发地福了福身,而后又坐了回去。 百里烨歪了一下脑袋,冷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兀自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伸手想倒杯茶,手指才触到茶壶,却发现是冷的。 “看来你等我等了很久?”百里烨收回手,没再碰那茶壶。 “妾身自知说错了话。” 百里烨眼底仍旧覆盖冰霜,可相比刚来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原本,他是想动手的,可如今又不想动手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他的那位新夫人好像还挺喜欢这几个姐妹的。 罢了,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让黎童觉得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反正,看周兰这副样子,吓也吓着了,就算是小惩大诫好了,百里烨弯起唇角,又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许是头一回见到百里烨不罚人,别说周兰了,碧雨都有些吃惊。 “将军为什么不杀我?!”眼见着他要走,周兰不知是不是脑袋里那根弦绷紧了,一下就站了起来,连嗓音都因为害怕而变得略有些尖细刺耳。 百里烨的脚步稍稍顿了顿,没回头,借由风将他的声音带到了周兰耳边。 “你不是说,你对本将军还有用吗?” 话音甫落,等周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百里烨的身影,她喃喃着跌坐在雕花凳上,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略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而后大喘了一口气,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谁说她不怕死? 她是真的很怕的,很怕的。 回去的路上,碧雨皱紧了眉头,视线三不五时地就盯在百里烨背后,心里藏着的话想说又不敢说,郁闷得很。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杀她?”百里烨开了口,他难得今天心情不错,倒是很乐意为他解答。 碧雨连连点头。 “你觉得这位新夫人如何?” 怎么又扯到新夫人头上去了? “装傻充愣的本事并不太强,但腿脚挺利索,身子骨看起来也很结实。”碧雨如实回答。 百里烨轻笑了一声,也不生气,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摸了摸后脖颈。 054慢慢适应 百里烨回院子的时候,灯还亮着。 他不由得挑了一下眉头,按照往常的时间段,黎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熄灯躺床了才对,他还刻意晚回来一会儿的。 难不成被发现自己的动机了? 算了,发现就发现吧,大不了摊牌。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推开房门,黎童穿着薄薄的里衣,蹲坐在榻上,双手捧着一碗桂花酒酿吃得正嗨,见他来了,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许是气氛有些尴尬,黎童木讷讷地指着碗说:“晚上吃少了,有点饿。” 百里烨笑了笑,没开口,只兀自开始脱外衣。 黎童在榻上缩了缩,一见他这动作,她就有点慌,剩下的那半碗酒酿也吃不下去了。 “那个……你要不要也来一碗?”黎童问得小心翼翼。 百里烨将外衣挂在床边,扭头就走到榻边坐下:“好啊。” 然后还不等黎童吩咐,他就低下头去就着黎童的勺子吃了一口,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嘴唇亮晶晶的,他伸舌舔了舔,平添了一副诱惑。 “很甜。” 那一刻,黎童的胸腔里就好像有十七八只鼓一起在被敲打,叮呤咣啷热闹得很。 她手一抖,勺子落在碗里,发出清脆一声,才勉强将她整个飞散出去的三魂七魄都摔了回来。 “那……那个……该睡了。” 话才说完,黎童就恨不得敲死自己,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见眼前这人,笑容更甚了,像是计谋得逞的一只老狐狸。 他奶/奶的,明明她还比他大三岁! 黎童很懊恼,可眼前的百里烨还在看着她,她只得匆匆忙忙又扒了几口,麻溜儿下了榻,刚要溜,胳膊就被拽住了。 她回过头,却见这高出她一个头的男人正扁着嘴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黎童心里一咯噔,感觉今晚要糟。 “夫人,为夫已经睡了好几个晚上的榻了,又窄又短,脚都没地儿搁,睡得很不舒服。” “你……你昨天不睡了床吗?”黎童焦急地直挠头。 胳膊上的力道不减反增,百里烨也往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好像突然间缩短了一大步,他的味道强势地绕住了她,黎童有些喘不过气来。 “昨日喝醉了,不知道。”百里烨垂着头,嘴巴几乎就要贴上黎童的脸。 “那也是睡了的。” 黎童转身想跑,可胳膊还在人家手里,挣了几下没挣脱,扭过头去打算撒泼,却见百里烨根本没给她机会,抬手略一挥,便将房里的蜡烛通通灭了。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黎童呆在了原地。 紧跟着,双脚腾了空,她整个人都被扛了起来,出于本能,她几乎下意识地抱住了百里烨,直到他将自己明明白白地放倒在床上。 “百里……” 话没说完,嘴巴被堵住了。 “夫人,我们迟早也是要一起睡的,如今先慢慢适应,好不好?”他说的温柔,嗓音低沉,还带着些许沙哑,可那一个个字,却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黎童心上,让她连句不行都说不出口。 055不要跟丢 像是哄着一个孩子,哄着哄着真就头贴着头躺在了床上。 没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黎童躺在那里,四肢僵硬,听力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方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跟打雷似的,也不知道旁边的人听不听得见。 可渐渐的,旁边的人却只是躺着,并没有其余的动作,黎童的身体也就逐渐松软了下来,耳朵也在那时候逐渐听到了别的声音。 比如,百里烨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先前那样打呼了,只是安静地睡着,他身上的味道像是有了什么指引,一个劲往黎童鼻子里钻。 他们的手臂隔着衣服贴在一起,他的体温很烫人,像是从天而降一颗火星子,从触着的一块迅速燎原,烧得黎童口干舌燥,好半天才敢用点劲让自己跟他分开了一点,可只那一下,那人却好似有所察觉,整条胳膊干脆横了过来。 看着身前的那条胳膊,黎童抬手比了比,欲哭无泪。 不过还好,只要自己不动,他就不会再动了。 她那么默默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说着说着,也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醒的时候,百里烨已经不在了。 屋里没人,黎童一掀被子跳下了床,上上下下把自己摸了个遍,暗道庆幸,那小子昨晚是真睡着了,没把自己怎么着。 她想着,有一就会有二,百里烨昨晚也说了,以后她得适应他们同床共枕,不行不行,开了这个头,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她还是得走,她还是得走。 这么念叨着,黎童又开始收拾首饰,她想着这回得速度快点儿,身上的现银不多,就先当了这些首饰,当完就冲出城门去,反正路线她也是很熟的了。 黎童的速度很快,打开房门的时候,端着早饭的羽帘还被她吓了一跳。 “夫人要出去吗?” 黎童点了头就往外走,刚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到羽帘想要跟上,她立刻停住脚步回头瞪了一眼:“不许跟着我!” “可是夫人……” 羽帘话还没说完,黎童的身影就已经拐过了走廊。 “夫人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羽帘喃喃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早饭,撇了撇嘴,还是将早饭放到一边,自己迅速跟了上去。 赤衣没管羽帘怎么想,她只觉得今天又是一道鬼门关。 黎童这回的速度比上一回快多了,进了当铺没几分钟就出来了,赤衣甚至觉得她根本没还价,当铺老板说给多少她就同意多少,一门心思只想拿钱走人。 的确,黎童就是这么做的。 赤衣不是没脑子的人,黎童这回的行事作风明显比上一回更加目标明确,她来不及找乞丐了,只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将黎童一招击晕,然后迅速扛回了将军府。 至于那些被当了的首饰,赤衣并不觉得那当铺老板敢收。 羽帘在外头跟丢了黎童,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人,只能回了将军府,可没想到才进到院子没多久,就看到赤衣气势汹汹地扛着人,她是见过赤衣几次的,知道她是百里烨的暗卫,很少出现在人前,不过当她看清赤衣肩上扛着的人之后,羽帘就不淡定了。 “夫人这是怎么了?”羽帘急急迎上去。 赤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兀自踢开房门,将黎童放到榻上,随后又出了房门,站在外头将羽帘叫了出来。 “下次不要跟丢。”赤衣说话很冷,盯着羽帘的眼神仿佛带刺,刺得羽帘不敢抬起头来,也刺得羽帘很委屈,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擅长跟人的人啊! 056不回来了 百里烨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黎童还没有醒。 赤衣的那一下有些重。 她嘱咐了羽帘盯着,若是黎童醒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出府去了,她得找将军好好说道说道,这事有些严重了。 这么一招又一招的,都快把她整神经虚弱了。 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碧雨偏头望去,看到一缕垂下来的发梢,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幸亏今天府上没来什么贵客,不然不得吓死? “将军,赤衣来了。” 百里烨正看着贺源带回来的消息,随手将纸条扔进香炉里。 “让她进来。” 话音一落,赤衣已经跟只蝶似的飞了进来,落地时,毫无声响。 “夫人怎么了?”百里烨坐了下来,淡漠的眸子静静望着底下单膝跪着的赤衣。 “夫人想跑。”赤衣仍旧垂着头。 百里烨微微蹙眉,没言语。 “今日当了首饰,直奔城门,属下出手将夫人击晕了,还请将军责罚。”赤衣说得严肃,头也更低。 百里烨看着自己的手掌,好半晌没说句话,当赤衣开始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却又听他说:“第二次了。” “是。” 百里烨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我这段日子,是不是对她太好了,所以她才开始有恃无恐了?” 赤衣不敢答话,碧雨更是站在门口装聋。 书房之内,一时间没了声响。 百里烨不说话,赤衣跪在地上也不敢动,冷汗豆大一颗顺着白净的面庞滑落下来,最后冰冰凉凉地落在脚尖前。 腾地一下,百里烨站了起来,赤衣整个身子一抖,仍旧垂着头。 当那双靴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百里烨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回去吧,等夫人醒来以后告诉她,无故变卖府中财物,禁足一月。” “是。” 而后,百里烨就走了,碧雨看了看双肩忽然间松懈下来的赤衣,悬着的那颗心也落了落。 黎童醒来以后,羽帘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并且她出门之后还发现,她的院子里多了几张生面孔。 该死,打草惊蛇了。 以后再想跑,就难上加难了,她不该这么冲动的。 百里烨是什么人? 整个翊城不敢随便谈论的人,甚至还想要谋夺大位的人,这翊城里怎么可能没有他布下的眼线? 她应该再准备得万无一失一些的,她应该在第一次逃跑失败以后就提高警惕的,可她明明动作已经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了,为什么还是会被发现? 等等,他没说自己逃跑,只是说了变卖首饰? 啊! 再也不去当铺了。 黎童敲着自己的脑袋,缩在床上,要不然跟他撒撒娇,让他把禁足的时间缩短一点? 这么决定了以后,黎童就想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晚上给他一个最佳印象,可偏偏下人来通知,今晚百里烨不回来了。 哦豁,完蛋。 “等等,不回来了?”黎童眼中闪光,羽帘一见她这样就心里发怵,赤衣更是白眼都翻到了天上。 要不是因为她不能现身,她都想跪在这位新夫人面前求求她别再作了。 就算她不要命,她还想活的,她还没跟张二少爷认识呢! 黎童却不知这俩人的内心情绪,只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计划着,两次逃跑都没成功,说明这位将军在自己身边安排了人,只是她看不见而已。 既然如此,不如先放松他们的警惕? “羽帘!”黎童一拍桌子:“我饿了。” 一看她不作妖,羽帘真是差点哭出来,吃饭好啊,想吃满汉全席都行。 可再端着饭进房的时候,羽帘一抬头,就看见黎童正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望着她,望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057想什么想 接下去的好几天,百里烨都没有来黎童的院子。 别说过夜了,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他好像忽然间忙了起来,忙着见很多人,忙着去很多宴席,却不忙着见黎童,像是把黎童忘了。 一开始,黎童还有些不适应,但渐渐地,她开心了起来。 不见面好啊,巴不得他不来。 但,总觉得有点想呢! “想什么想?!”黎童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站在旁边打盹的羽帘给惊醒了。 “夫人怎么了?”羽帘战战兢兢。 黎童挥了挥手:“没事没事。” 最近百里烨不来,她这大丫鬟也是没了精神头,好几次倒茶倒的满桌子都是,也得亏是她黎童脾气好,注意力也不在这上面,不然要换了别的主人家,羽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也活不过几集。 百里烨不来,黎童也不想着自尽或者逃跑了,她被禁足的脾气和撒娇都没处发,全副心思都拿来找百里烨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了。 而赤衣整个人挂在树梢上,轻飘飘的,像是没什么重量。 这天气越来越热,转眼本个月就过去了。 “今天,将军回来吗?”黎童剥着一只香蕉,瞅着羽帘。 这丫头,一提到百里烨,立刻就神采奕奕,跟打了鸡血似的,哪怕是问了件跟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只要有他的名字就可以。 “将军说,今日要去王尚书那吃酒,许是会很晚回来。” 黎童长长地“啊”了一声,往远处看了一眼,就没了后文。 赤衣挂着的那棵树就离着黎童不远,她的反应和语气尽收眼底,心下眉头微蹙,虽说新夫人已经这几日来安分了不少,可她总觉得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黎童怎么看都不像是逆来顺受的人。 尤其是在沉静了半月之后,突然问起将军的行踪。 过去的半月,她可是只字不提啊! 有鬼! 思索再三,赤衣还是趁着黎童午休的时候,偷偷去找了一趟碧雨,务必告诉将军今夜要回来,夫人好像在绸缪什么幺蛾子。 她来去速度很快,但还是不够黎童速度快。 院子里的那几个被百里烨安排来看着黎童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有好几个袖子都扯碎了,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打斗,不远处的地上还滚着一根木棍。 房门紧锁着,赤衣一脚踹了开去,见羽帘倒在屋里不省人事,桌上的茶水里还混着些许迷药的味道。 啧! 她是真没想到这位新夫人敢这么直截了当的下手。 赤衣旋身而出,却站在门口一下失去了方向,黎童是聪明人,只是装傻了装了很久,总让人觉得她仍旧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子,赤衣这半个月以来也是有些松懈了。 她前两次都在城门口被拦,如今还会不会一门心思往那里去呢? 赤衣咬了咬牙,今日这场责罚是免不了了的。 这大概是黎童这辈子干得最刺激的一件事,她原本是打算用迷药将这些人统统放倒的,可之前出去的时候她没买那么多,只能迷了几个,剩下的几个一棍子一个全部撂倒。 她出手太快,那些个下人又被晾了半个月,根本没来得及防备。 黎童奔跑在大街上的时候,觉得自由就已经站在不远处,朝她张开了双臂,她甚至已经能闻到独属于自由的香味了。 可狂奔的步子才拐过一条街,却见到了这半个月都没见到的人。 那人就站在路中间,背着双手,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而黎童顷刻间浑身冒起冷汗。 058兔子咬人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这话问的,像是从地狱来的声音,黎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步步后退,在他刚踏出一步的时候,她转身就跑。 旁边就是一条胡同,她身子娇小,速度又快,鱼似的窜了进去。 百里烨挑了一下眉毛,也不急,慢慢朝着黎童逃跑的方向走去,这翊城,可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我现在信了你的话,咱们这夫人腿脚确实利索。” 碧雨忍着笑:“是。” 但是再利索又有什么用呢? 黎童现在就跟瓮里的王八没什么区别,这翊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百里烨的人。 胡同越跑越偏僻,行人也越来越少,而周围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黎童不是白痴,这种情况下,她的感官很敏锐。 她根本没有甩掉那些人。 反而越来越多了。 都朝着她来了。 胡同的尽头,黎童喘着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是站在通往地狱的那条路上,眼见着百里烨好整以暇地走向她,连笑容都跟刚才一样刺眼。 “夫人,还记得为夫之前说过,你不要一个人出来吗?”百里烨说得温柔,可黎童没从他眼里看到丁点温情。 “你不要逼我。”黎童咬着牙。 “我怎么会逼夫人呢?”百里烨的脚步没有停。 黎童转过头去,又奔了几步,却发现,没有路了,这是一条死胡同。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黎童龇了龇牙,她实在是没办法了,那将军府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她不想做棋子,不想最后被人拿去牺牲,她只想回去,回家去。 百里烨却好似不觉得有什么,他抬了抬手,碧雨就站在了原地。 “夫人这回不傻了,就是有点冲动。” 百里烨走到她跟前,看着她气喘吁吁,看着她发丝凌乱,身形甚至还因为跑得太急而有些摇晃,他笑了笑,伸手将那一撮碍眼的发丝勾到了黎童耳后,像是再亲切不过的动作。 “我一直都不傻。” 黎童的眼睛红了,像是突然间蹦出来几条血丝,看得百里烨不由得心中一跳,没有哪个女人敢在他眼前动杀意。 那些女人,都是怕他的。 可眼前这个,不同。 有意思。 他只沉默了一会儿,就看见黎童抬手就是一拳,冲着他面门来的,一点没留力,小小的拳头握在掌心里,不知为何还真有点疼。 嘶!碧雨倒抽了一口冷气。 黎童柳眉微蹙,她这副身子养得是很好,但毕竟是千金大小姐,熟悉了这段时间,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用着更好,起码更有力气。 她的腿横扫出去,百里烨眉心微动,手腕轻转,想要握住她的腿,却不想黎童硬是翻转了身子,整个人跟游鱼似的荡了开去,用胳膊肘狠狠顶住了百里烨的后背,而后双腿蹬了几下地面,整个人都压了上去,几乎将他顶到墙上去。 百里烨伸手在墙上放了一掌,一个转身将黎童搂在怀里,一手死死捏着她的细腰,黎童的动作很快,只动作转换那瞬间,她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腰上一使劲,便要将他从后头顶起来,摔过头去。 可百里烨毕竟是个大男人,体重和技巧都在这里,又是清醒状态,黎童自己也没什么期望能将他撂倒,可今天要是不搏一搏,她真怕自己就那么莫名其妙死在这里,所以使的劲几乎都是咬紧了牙关拼了命的。 百里烨这时候才觉察出她的狠劲来,不由得松开她的腰,手掌抵在了她腰间。 她力气不够,用的都是巧劲,百里烨也没想伤她,可她的胳膊肘一下又一下不要命似的往他肋下砸,还妄图将他砸到地上,他也有点头疼。 059信你个鬼 百里烨以前有多狠,碧雨是知道的。 说杀人就杀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更别提是跟一个女人在这窄小的胡同里摔来打去的,而且这情况看起来还是百里烨在躲,偶尔被逼着没办法了才还那么一下手,还怕把人家伤了。 堂堂大将军什么时候打过这么吃亏的架? 碧雨站在原地,忍不住又想笑。 黎童真是使了吃奶的劲,可打到后面,气越来越短,挥出去的拳头跟塞了棉花一样,最终被百里烨死死压在怀里,动弹不得。 “夫人,下手挺狠啊!”百里烨也有些胸闷气短,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 “哼!”黎童把头一撇,干脆也不反抗了,就那么靠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相府一门文官,也就黎尚书会那么点手脚功夫,倒是没想到黎三小姐也不弱。” 黎尚书? 黎童一皱眉,想起来了,说她大哥呢。 她累得很,现在脑子都糊住了似的,只知道身后这个男人到现在还没打算松开手,那两条胳膊跟钢筋似的箍着她,生怕她又出其不意地动手。 “你想不到的多了去了,撒手!”黎童象征性地挣了挣。 百里烨却笑:“确实出乎意料,不过夫人今日恐怕是走不了了的。” 那么说着,黎童的双脚就离了地,整个人都悬空了起来,百里烨将她扛在肩上,肚子顶上他硬得跟铁似的肩头,黎童有那么瞬间想吐。 “你放我下来!”黎童扑腾了一下,无济于事,反而被百里烨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她登时间红透了脸。 活三十年,头回被人打屁股,太丢人了。 不过幸好,咱们这位将军没让自家夫人更丢人,选了条僻静的路,快速回了将军府。 黎童被扔到床上的时候,四脚朝天,躺在那好半天没动,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缓过劲来,她仰起头,就看见百里烨又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那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行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黎童眯着眼睛,单手托着脸,在床上换了个姿势,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百里烨,脑袋里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才打了一架,现在说和是不是有点太怂了。 难顶! 百里烨看起来倒是心情很好,刚才在胡同里的时候,他一时不察,被黎童挥了一拳在脸上,如今还有点轻微的红肿。 算来算去,他打仗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被个小女子伤了脸,倒也不算生气,就是觉得有意思,本来以为真娶了个傻子,得天天像养女儿似的哄着,现在? 现在大概算是彼此都摊牌了。 他早就试探性地将自己的野心告诉了她,而她如今也将一点点有关于自己的东西暴/露了在他眼前。 这买卖,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太亏。 “夫人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很有章法。”百里烨抿着茶,抬眼看向黎童,眼神之中全是兴味。 “我说我天赋异禀自学成才,你信吗?”黎童张口就来。 百里烨笑着低了低头,而后又抬起来继续看着她:“信。”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黎童却皱了眉,信你个鬼,糟老头子坏得很。 060做笔交易 百里烨喝着茶,半天没等来黎童一句话,经不住抬眼看过去,却见那女人竟然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蹭了蹭脸,还别说,小猫爪子挠一下也挺疼。 走至床边,百里烨略弯下腰去,细细端详着眼前人的模样。 五官小巧,眉眼精致,肌肤细腻,唇角弯起的弧度也是恰恰好,只是眉心隐约纠结着,像是睡得不好,不知道她这梦里是不是因为梦见了自己所以才不好。 百里烨垂头想了想,干脆坐在了床边。 其实他也挺累的,一面要防着她打到自己,一面又得注意着力道不伤了她,唉,难。 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死不知道八百回了。 可眼前这个,不知为何有点下不去手呢! 他伸手想触一触黎童的脸,可手指距离一寸却没再往前了,只那么迟疑了一下,却见黎童已经睁开了眼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双腿夹住了他的腰,狠狠一扭,整个世界颠倒,就将他压在了床上。 她大概是恢复了一些力气,胳膊横在百里烨的脖子上,死死地压着。 “说,放不放我走?!” 恶狠狠的,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百里烨舒了一口气,干脆也不反抗,就那么躺在床上,唇边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就那么静静盯一会儿黎童,直把她鸡皮疙瘩全盯起来才算完事儿。 “夫人就这么想走?” “对。”黎童想都没想。 “可我们已经成婚了呀。” “那就和离。” 百里烨微微蹙眉,却并不生气:“可我们的婚事是圣上赐婚,不能和离的。” 黎童有些懊恼,挠了挠头,百里烨却只是静静看着她,甚至到最后两手都枕在了脑后,像是被威胁的人不是他。 “不管!你就说放不放我走?!”黎童又用力往下压了压,她现在烦得要死,感觉一胸腔的怒意无处发泄,看着他的笑容,又好像自己是个傻子一样被他戏耍着。 她狠了狠心,咬着牙凑近他:“你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百里烨略略愣了愣,他又看到她眼底的狠绝了,这回比在胡同里的时候更加明晃晃,而后他又笑起来:“我现在这样子,夫人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而且,夫人不是早就对我做过什么了吗?”不等黎童说话,百里烨也凑向她,凑到她的耳边,低低的声音像是天边的闷雷,带着无度翻卷的云层,席卷而来。 “你……你知道……” 黎童眨了眨眼,有那么些许慌张,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更何况那天他喝得那么醉,呼噜还打得那么响。 “我知道的可多了,夫人。”百里烨微微笑着,那双墨如沉夜的双眸此时宛如深不可见底的深渊,吸引着黎童一步步往前。 黎童有些发抖,可胳膊仍旧横在他脖子上。 百里烨不着急,甚至开始打量起来,他垂眸凝视着黎童的脸,又伸手捏了捏那小胳膊,嗯,是挺细的,可怎么力气这么大? “为什么想走?为夫对你不好吗?” 黎童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摇了摇头:“你对我挺好的。”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百里烨的意料,听她软软的声音,他倒是心上有根什么东西被拨了一下。 “那是为什么要走?” “我想家了。” 黎童扁着嘴,几乎要哭出来,她不知道在这里的时间是不是和那里的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停留多久,那里会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百里烨静静看着她,不知为何,竟说不出送她回相府的话。 他总觉得,送她回去以后,这辈子就见不到她了。 这么一想,居然觉得有点难过。 “你真的是为了做皇帝才跟黎胤童成亲的吗?”黎童眼眶红着,隐约有些水光在里面摇晃,一圈一圈的,像是要在百里烨心底也荡开去。 百里烨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稍有怔愣,就轻笑出声:“算是吧,怎么样,夫人要帮我吗?” “那是谋逆。” “那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 百里烨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不想躺着了,可又怕吓着她,看她现在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他不禁有些心软。 “夫人,我们做笔交易,怎么样?” 松开她的手,百里烨又舒舒服服地躺回了床上,虽然胳膊横在脖子上不太舒服,可看她这么紧张,算了,不舒服就不舒服吧,好男不跟女斗,只要能好好说话就行。 061你立字据 “你让我想想。” 黎童那条横在百里烨脖子上的胳膊稍稍松了松,没多久就收了回去,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床上,眼眶里不知不觉就盈满了泪水,看起来可怜极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百里烨也不催她,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自小到大,他都没见过这样鲜活的女人,鲜活得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双眼睛澄澈透明,装着与世俗全然不同的东西,她看见的,和别人看见的,似乎不是同一件东西。 明明之前装得那么乖巧,还会因为他不陪她发脾气,一开始,他真的有那么几次当她是个被骄纵惯了的小傻子的。 可谁想到这个小傻子,竟然还会动手跟他干架。 啊,突然忘了,她还有个姓汪的娘。 当年青岐朝内有叛国之臣假传消息,致使玉城失落,汪氏一门损兵过半,无奈退守赤都,苦战之后,留下的汪氏余脉仅剩三支,而黎胤童的生母汪颍便是其中一支,后来也就是这一支随着百里烨潜入西麟。 如此大功勋,本该称王称将,可汪氏却什么都不要,在朝内安稳之后,仍旧请旨镇守玉城,半步不入翊城。 而当年退守赤都的一战,也让他们在赤都的名望急剧攀升,甚至一度超过先祖时期,汪氏如今在赤都,可谓是无人能出其右。 两座边关要城,皆在汪氏之手,确实要比在翊城当众矢之的的强。 功高盖主这个道理,汪氏深明其中。 若能得汪氏扶持…… 百里烨想着想着,嘴角的弧度不由自主地又上扬了一段。 “喂!”黎童推了推百里烨的腿,眼眶仍旧红着,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不可控的沙哑,可情绪看起来却是好了很多。 “夫人想明白了?” “如今的皇帝不好吗?他不是你侄子吗?”黎童眨了眨眼,因为盛了泪水,漂亮的眼睛里如今好似装了一整个星辰银河,晃得百里烨都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那位子本是我的,我拿回来,也没什么不对,跟他是不是我侄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还是这句话,可偏偏这句话的确也没有什么错。 黎童吸了吸鼻子,一时间有些无语,那位子到底有什么好,孤家寡人的。 可她看着百里烨的眼睛,她不敢问。 这男人能娶那么多房娇妻美妾都不碰,还杀了那么多个,也的确很适合当个孤家寡人。 “你要是得了帝位,会杀我吗?” 百里烨挑了挑眉头:“若为夫登得帝位,夫人自当是皇后。” “我不当皇后,我要你放我走。” 百里烨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为什么一定要走?” “你要是不同意,咱就不谈这交易。”黎童说着,往床下挪了几步,被百里烨一把握住手腕,她扭过头:“咋的?” “我同意,行了吧。” 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黎童还以为他不打算放过自己,但他真答应下来,黎童又有点怀疑,索性跑去桌上拿了纸笔过来,伸到他眼前:“你立字据。” 062初步计划 百里烨也很干脆,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那就索性让她安心。 他从床上爬起来,拿过笔,又抬眼看了可能坚定的黎童,而后下笔飞快,看他签上大名,黎童又拿了印泥过来。 百里烨有那么一瞬间的烦闷,可仔细想想,这笔买卖要是真成了,放她走就放她走吧,他又不缺女人。 鲜红的印记,牢牢盖在纸上,黎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才郑重其事地折好,又拿了一个木盒子放起来。 “夫人打算怎么帮我?”百里烨仍旧没下床,就那么斜躺在那里,静静望着这小女人在房间里得偿所愿地走来走去。 就这么开心吗? 怎么这笑容越看越刺眼? 他就这么不好? 糟了,不知为何,想反悔。 他现在去把那藏在衣柜里的木盒子拿出来烧了,还来不来得及? “啊!”黎童拍了一下手掌,突然朝着他走了几步,闪亮的眸子里放着光:“将军可听说过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听过,你想从民心入手?”百里烨歪了一下头,伸手卷起落在身前的黎童的发。 黎童重重点头。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但也不难。”黎童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扬,自信的神采洋溢在脸上,漂亮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星光。 群众嘛,很容易控制的。 不过,就是需要一点契机。 既然要帮百里烨获取民心,她就不能老是待在将军府里了,得多出去走动走动。 运气这种事,黎童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的,毕竟虽然买彩票的时候没中过大奖,但是回回都能中个安慰奖什么的,也算是运气非常好的了。 黎童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只要她动作够快,抓紧时间,一定能很快回去的。 这么想着,好像明天就能见到爸爸了一样。 黎童开心的得不得了,可百里烨眯着眼睛,嘴角的弧度不知不觉就有点下去了,心头上的烦躁就跟即将下暴雨的天气一样,积压在那里,发作不得。 今天晚上,百里烨没有同黎童一块儿用晚饭,他又出去了。 不过,却并不是应酬,而是喝闷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烦。 “你说,我很不好吗?!”百里烨拿着酒杯往桌子上一砸,碧雨听着不敢动,往后挪了挪。 “整个青岐,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爬上我的床,她倒好,一门心思只想跑,我很差吗?碧雨,你说,本将军很差吗?她就这么看不上本将军?!”百里烨没等碧雨回答,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后来喝着喝着,干脆拿起酒壶直接开灌。 碧雨没喝酒,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屋子里闹得动静有点儿大,酒楼的小二偷偷过来瞅了好几眼,却因为是百里烨在,又不得不担心地走了,担心这位将军砸东西,吓跑别的客人。 倒是有一个不害怕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手就把门推开了。 一看百里烨红着脸喝酒,不由得面上一喜,露出些许嘲讽意味的笑容来:“哟,这不是百里将军吗?怎么喝酒也不叫我啊?” 063我说路过 来人正是黎童那位好大哥。 依旧是欠兮兮的一副笑脸,不等百里烨同意,就已经兀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好酒啊!” 眼神一亮,随后一饮而尽。 百里烨也不管他,不过这么一通酒喝下来倒是畅快了很多,本来俩人也是名不副实的夫妻,他又名声在外,更何况府里还有一个怕他怕得要死的崔晴晴,她们关系这么好,她怕他,不愿意接近他,要走,也很正常。 “你怎么来了?”百里烨舒了一口气,倒酒的速度慢了下来。 黎胤之挑了挑眉:“我说路过,将军信吗?” “信。” 黎胤之笑而不语,谁又真的信呢? “回去告诉你爹,我等着。”百里烨喝得两颊绯红,可眼神清明。 “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百里烨没让碧雨跟着,自己摇晃着步子推开了黎童的房门。 她早就睡了,甚至没给他留灯,百里烨又是一阵烦躁。 他站在床前,静静看着那张小巧的脸,月光从窗缝里溜进来,落了几束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她面颊上扫下两片阴影,却是显得她有些出尘的意味,像个坠入凡间的仙子。 百里烨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像是怕呼吸太重,扰了她的清梦。 许久,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就那么躺在外侧,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是喝酒太多,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眼皮子也越来越重,最后头一偏,搁在她肩上就睡了过去。 晨起的时候,黎童还没醒,百里烨倒是睁开了眼睛。 只是怔了一下,他就迅速起了,在房间里站了好一会儿,灌了两大杯凉茶,头脑清醒了很多,脑海中回忆起昨天干的事,不由得有些焦虑,直觉告诉他自己有点不太对劲。 是昨天的酒有问题吗? 黎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这大概是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什么梦也没做,踏踏实实,就是总觉得身边有人,那陌生又让她感到安稳的气息环绕在周身,像是在保护她。 “羽帘,将军呢?”黎童洗完面,抬头问道。 “将军一早就去上朝了。”羽帘接过毛巾,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有说今天要回来吃饭吗?” “未曾提及。” 黎童点了点头,甩手道:“那你吩咐厨房别准备午饭了,我们出去吃。” 羽帘愣住:“要告诉将军一声吗,万一将军回来……” “嗯,派个人去说一声吧。”黎童选了一件艳桃色的衣裙,看着就心情舒畅:“知道哪家酒楼好吃吗?” “知道。” 难得自家夫人不折腾,羽帘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声调都带着难以自抑的上扬。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黎童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四处观望着,之前都是为了逃跑做准备,根本没静下心来好好观察,如今再来看,却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这翊城,真热闹啊! 黎童拉着羽帘,这里吃一根糖葫芦,那里买一块烧饼,回头又跑进一家零嘴店,再然后又冲进了一家成衣店。 之前跟周兰逛街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强烈的幸福感,如今放下伪装,竟然无与伦比的快乐! 064将军好看 原本只打算在外面用一顿午饭的黎童,决定晚饭也在外头吃。 百里烨听说以后,但笑不语。 “将军不怕夫人跑了吗?”碧雨没忍住。 “赤衣跟着呢。” 而黎童拉着羽帘在大街上吃了个遍,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万般不情愿地被羽帘拽回了将军府。 “明天我也要出门,以后我都要天天出门!”黎童开心地大喊着,手舞足蹈。 “夫人,形象,注意形象!”羽帘见她不好好走路,一会儿蹦两下,一会儿又跳上台阶,急得满头冒汗。 “看来夫人今天过得很不错。”百里烨老远就听到了她的动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黎童脚下一顿,有些愕然。 “你……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等你。”百里烨温柔笑着。 黎童吓得打了个嗝,猛然回过神来,他们现在已经是合作伙伴了,她不应该在怕他了,可为什么小心肝儿还是忍不住颤呢? 她挠了挠头,有些尴尬,今天光顾着逛街了,重要事情好像没办成。 算了,收服民心这种事,本来也急不得。 “今日可有收获?”才进屋,百里烨就开门见山。 “今日运气不好。” “懂了。” 两个字说完,再无后续,黎童都有些不敢相信,他都不骂自己没用的吗? 虽说今天逛街的时候没遇到什么大小事,可传闻倒是听了不少,其中一部分还是有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 说他什么来着? 啊,成了那么多次亲,却无所出,妻妾还一连没了好几个,不是病逝,就是意外丧生,将军命格天煞孤星,隔三差五就得克死一个应应景。 还有的说是将军杀人太多,阴气太重,半夜会突然发狂杀人,全是因为有恶鬼作祟,那些个妻妾就是命不好,碰上了,所以才去见了阎王爷。 黎童又挠了挠头,这就纯属胡说八道了,她跟他同房那么多次,一次也没碰见他发狂,反倒是脾气温柔好说话,就是有时候眼神有点冷。 他如今才二十七岁,却已经为了青岐死过无数回。 而那些市井传言中,竟然没有任何一条是说他如何抛头颅洒热血险些没法活着回来的,人啊,果然还是喜欢八卦更多一些。 可心不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凉下来的吗? “这么看着为夫做什么?”百里烨坐在那,一直感受着黎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转过头去,却见黎童的眼神之中毫无探索意味,只有一些令他看不懂的东西。 譬如,心疼。 为什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心疼他了? 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黎童扯开嘴角:“将军好看。” 百里烨静静凝视着她很久,行吧,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好看。 “将军,您今夜要在这里睡吗?”黎童双手捧着脸,一双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 百里烨轻笑一声:“夫人这是在邀请为夫吗?” 黎童摇了摇头,百里烨又静静望着她一会儿,仍是没看出什么东西来,这回就有点生气了,她是真的不想自己留下来过夜。 不,他偏要留下来。 “羽帘,准备热水,本将军要沐浴。” 话音落下,黎童就变了脸色,臭男人! 065睡相太差 当夜,月明星稀。 当夜,凉风习习。 当夜,黎童睡不着。 她扭过头,满目愤恨,百里烨穿着单衣躺在她的床上,竟是非常自在。 她就纳了闷了,他怎么能在一个与自己毫无感情的女人床上睡得这么舒服? 就算他们现在在外人眼中是夫妻,可本质上,他们是盟友啊,哪家盟友会睡在一张床上? 原本以为摊牌以后,她就可以独享这个房间了。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夫人今日好像特别喜欢盯着为夫瞧。”百里烨眼睛不睁,薄薄的唇一开一合,嗓音宛如流淌于河床底的暗水,缓慢又低沉地散进黎童的耳朵里。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此话何解?”百里烨睁开了眼睛,笑着转过头来,与黎童对视着。 黎童冷笑一声,比出一个大拇指:“将军真是装的一手好傻。” “与夫人比,还是嫩了点。” 黎童咬牙切齿,一掀被子,背对了百里烨:“睡觉。” 半夜里,不知怎的,黎童不安分起来,她手脚僵硬,冷汗出了一身,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像在挣脱些什么,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百里烨本就睡眠浅,常年被刺杀的习惯导致他根本无法完全入眠,黎童只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让他立刻醒转了。 他转过头,微微蹙眉。 “夫人?” “别……” “夫人?” 黎童醒不过来,像是被魇住了,原本粉嫩的唇色也变得苍白如纸,甚至还有了些许干裂的痕迹。 百里烨刚想伸手将她推醒,余光处陡然瞥见一道白光,直冲他面门而来,他慌忙躲开,抬手一下挡住,定睛一瞧,却是黎童握得紧紧的拳头。 啧! 这女人怎么做梦还打人呢? 百里烨微微蹙眉,伸手又推了推黎童,才刚开口,就见黎童又是一掌袭来,这回早有准备,可万没想到,才挡住这一掌,他腰上就被踹了一脚,本就睡在外侧,外面无遮无挡,百里烨当场滚落。 他百里烨活了这二十多年,可还是头一回被个女人踹下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有些生气了。 麻溜儿又爬上床,百里烨不再继续之前的温柔行径,反而一把捏住黎童的鼻子,又捂住了她的嘴。 他就不信了,这还不醒?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黎童睁开眼睛,一把推开身前的百里烨,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你干嘛?!” 做了一场噩梦,黎童有些虚,喊出口的话也有些气若游丝的味道,完全没有震慑力。 “夫人,你睡相太差了,睡梦中不仅要打我,还踹我。”百里烨委委屈屈地坐在一旁,像是真受了天大的不平。 黎童抓了抓凌乱的长发:“我……我打你了?” “嗯!”百里烨重重点头。 黎童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借着月光打量起百里烨来:“我打你哪儿了?” 百里烨坐直了身体:“屁股。” 黎童脸色一变,打算抬腿又是一脚,结果反被百里烨伸手抓住脚腕,压在了被子上。 “狗男人,还想骗我!”黎童气急败坏。 “哼!若不是看在盟友的份上,夫人,你这会儿已经死了,还从没有人敢在床上如此对待本将军。”百里烨也一改方才的模样,唇边笑容极为欠揍,只是眼神之中并无狠绝之意,仿佛猫逗着老鼠在玩儿。 “哈!笑话!”黎童妄图反抗,可刚才那一场噩梦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索性躺在床上不动了,自暴自弃。 066何时入府 在那梦境里,黎童没见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没有血腥,没有追逐,没有声音,只有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她看见自己坐在当初她嫁进将军府时的喜轿里,红色的盖头随着身体的摇晃而在不停左右摇摆,坐在里面的那个人双手捧着一只苹果。 而后,有一只手掀开轿帘伸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手。 肌肤细腻,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更重要的是,那只手上捏着一只瓷瓶。 黎童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瓷瓶,那是黎胤童服毒的瓶子,如今还藏在她的衣柜里。 她看着黎胤童握着那只瓷瓶很久。 外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黎胤童就将瓷瓶的瓶塞去除了,她的盖头没有掀开,黎童看不见她的表情是如何的,猜不透她的想法,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傻的,只是她终究还是将那只瓷瓶拿到了盖头底下。 略略一仰头,黎童想阻拦她,却陡然间发现声音堵在嗓子眼里,根本不出来。 白净的脖子上耸/动了一下,那只瓷瓶就空了。 她眼睁睁看着原本坐直的人缓缓软了下来,却什么也做不到,黎童有些难过,只觉得胸口塞了一团棉花,上不去下不来,只能用力呼吸,甚至到手脚冰凉。 而后不知怎么的,空气突然稀薄起来,像是被什么人扔进了水里,连带着视线都开始模糊,而眼前这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胸膛早已没了起伏。 黎童慌乱醒来,才看见正在做戏的百里烨,才明白刚才只是一场梦。 “你刚才是想杀我吗?”黎童缓过气来,重新拉过被子躺下,却已经没了睡意。 百里烨挑了挑眉,也跟着躺了下来:“夫人为什么这么说?” “我刚才差点被你捂死了。”说到这,黎童瞅着旁边的百里烨,语调阴森:“之前那几位妻妾,别就是这么被你弄死的吧?” “当然不是。” “可我听很多人说,她们死得不明不白。”黎童紧紧盯着百里烨。 百里烨双手做枕,靠在脑后,淡定回望着黎童:“传言怎可尽信?” “是吗?” “嗯。”百里烨郑重点头。 黎童半信半疑:“可穴若不空,怎会来风啊?” “因为功高容易盖主。” “将军真是能说会道,妾身佩服。”黎童抱了抱拳。 百里烨轻轻笑着,也回了一拳:“夫人过誉了,在夫人面前,为夫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提不上台面。” “将军过谦了,将军行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此等传言传了这么久,将军都能照娶不误,实在令人佩服。”黎童咬牙,表情逐渐狰狞。 “夫人也胆大心细,听了这么些个虎头蛇尾的传言,竟也愿意嫁给为夫,实在令为夫感到万分荣幸。” “百里烨!” “嗯?” 黎童眯了眯眼,二话不说就扑了过去,一把掐住百里烨的脖子,百里烨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快,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整个人无防备地往后倒去,松散的衣领被掀开,黎童低头一口咬上百里烨裸露在外的锁骨,嘴里含糊不清。 “我让你凭空捏造无中生有暗度陈仓胡言乱语……” 屋里,打得正嗨。 屋外,看得正嗨。 “咱们打个赌吧?”碧雨偏过头。 “赌什么?”赤衣扬起唇角。 “赌谁赢。” 赤衣歪了一下脖子,骨头发出一声脆响:“我赌将军赢。” “好,那我就赌夫人赢,将军是男子,正所谓好男不跟女斗,而且最近将军的戾气收敛了不少,上次竟然还放过了周氏。”碧雨挑了挑眉。 “哼,若你输了,把王老头的孙子介绍给我。” 碧雨微微蹙眉,惊讶出声:“王老头的孙子今年才十四!” “怎么?我看起来很老吗?”赤衣扬起了拳头。 碧雨缩起脖子,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梗着脖子补了一句:“反正若你输了,就给我洗一个月的衣服。” 房间里,俩人已经从床上双双滚落在地,黎童一手抬起,穿过百里烨箍住自己的胳膊缝隙,手掌死死压在他英俊非凡的脸颊上,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拍开。 而百里烨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黎童身上,一手箍着她的脖子,另一手压制着她作乱的手臂,双腿宛如蛇似的缠住她乱踢的脚。 两个人呼呼喘气,衣衫凌乱,谁也不让谁。 黎童长发如瀑,散乱在地,因为生气和脱力,她整个人都泛起了红,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还是硬撑在那里。 “百里烨,我告诉你,老子绝不认输!”她咬牙切齿,说得一字一顿。 百里烨眯着眼睛,循循善诱:“夫人,认一次输不会少块肉的,你现在没力气了。” “我的字典里,没有认输两个字!”黎童察觉到百里烨有些许松懈,趁着他准备开口说话之际,抽出一条腿,屈起就准备往上顶,谁料百里烨全身寒毛瞬间炸起,抽手往下一挡,又迅速往旁边滚了开去。 “夫人,这可不能随便乱踢。” 好不容易挣开百里烨的控制,黎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冲着百里烨咧开嘴:“只要好用,管他什么招,受死吧!” 话音甫落,百里烨就看见黎童双手在地上一撑,又冲着自己扑了过来。 这气势如虹,仿佛今夜里不把他放倒,就不睡了的样子。 可男女/体力上,本就有天生差距,黎童也并非天生神力,最终挣扎一番,还是被百里烨牢牢按下。 “服不服?”百里烨问。 黎童趴在地上,咬紧牙关,心上一计:“你再不认输,咱们这盟友关系就作废。” 百里烨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招,按着她脖子的手都有些忍不住想松开了,甚至于有些气急败坏:“夫人,你这是想出尔反尔?” “哼!你就说认不认输吧?” 场面突然反转,别说百里烨了,就连屋顶上观战的两个,都忘了继续嗑瓜子。 百里烨其实很不想认输,他的字典里也没有认输这两个字,他抓了抓头:“我们可是立了字据的。” “回头我就把字据烧了。”黎童脱口而出。 “你……”百里烨很是不甘,在地上打了一拳,然后松开了黎童:“行,我认输!” 赤衣目瞪口呆,碧雨摇头晃脑,笑得宛如癫痫:“别忘了,一个月的衣服。” 百里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即就松开黎童,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地上,微微喘着气,盯着已经汗如雨下的黎童,两人之间的体力差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这女人的刁钻手段也真是层出不穷,他差点招架不住。 黎童松懈下来,整个人如同一条死鱼一般瘫软在地上,手酸腿软,半天没法从地上爬起来,最后只得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然而就那么躺着躺着,黎童就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夫人?” 百里烨歇够了,察觉到旁边的人没了动静,不由得有些惊慌。 他蹭了过去,用手推了推黎童,而后又掐了掐她的脸,全然没什么动静,后知后觉她这是累得睡着了。 “呵!”百里烨摇着头,无奈地笑,最后只得屈尊,将黎童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们打了一夜的架,窗外的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百里烨趁着还有点时间,赶紧拉起被子补了会儿眠,省得到时候在朝堂上打瞌睡。 他可丢不起这脸。 然而现实总是让人难过,打开/房门的时候,百里烨眼下一片青黑,因为睡眠不足,导致心情极差,连带着看碧雨都有些心气不顺,看得碧雨后背心直冒冷汗,甚至开始算自己是不是得找一个风水俱佳的地方入土为安了。 而黎童,不用上朝,直睡到日上三竿。 对此,百里烨表示相当不爽。 于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报复性动作。 羽帘准备好午膳了,轻轻敲了敲房门,小声问道:“夫人,您起了吗?” “起了,进来吧。”黎童眯着眼睛坐在床上,刚睡醒时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朦胧的沙哑,她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羽帘吩咐下人将午膳端进来摆好,正往里屋进来准备给黎童更衣洗漱,抬起头就愣住了,紧跟着又立刻低下头去,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黎童正缓慢挪下床来,一眼就看到羽帘笑成了个弱智,不由得诧异:“怎么了?什么事那么好笑?” 羽帘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垂着头走到黎童跟前,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来。 黎童心中起疑,摸了摸自己的脸,推开羽帘,一下冲到了梳妆台前,翻出了镜子,在看到自己的脸之后,房间里爆发出一声近乎可以穿破云霄的愤怒吼叫。 “百里烨!我跟你没完!” 躲在院子外头的赤衣掏了掏耳朵,轻道一声:“精彩。” 一盏茶之后,黎童的脸已经恢复干净,甚至还化了些淡妆,她坐在桌前,仍旧有些生气,百里烨堂堂一个大将军居然干这种幼稚无比的事情。 “夫人,方才将军派人来说,不回来陪您用午饭了。”羽帘小心布着菜。 黎童哼了一声:“他倒是也敢回来?” “夫人,将军为何要在您脸上……”羽帘欲言又止。 “没什么,昨晚打架他输了。”黎童张口就来,指着一道菜说:“嗯,这鱼不错,回头给姐妹几个送去尝尝。” “是。” 黎童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珠子骨碌一转:“柳氏是何时入府的?” 067巧啊将军 “回夫人,五姨娘是三年前入府的。” “三年前……”黎童喃喃着,夹了一筷子菜:“入府之前,她跟将军认识吗?” “见过的,听说是在一场茶会上,将军对五姨娘一见如故,之后便请媒人上门了。”羽帘一边小心答着,一边观察着黎童的表情。 黎童咬着筷子,眯着眼睛:“一见如故啊!” 信他个鬼,还不是因为人家是大理寺卿家的二小姐,要不是如今的刑部尚书生的是个儿子,他怎么会退而求其次娶了柳鸾儿? 黎童虽与百里烨相处时间不长,但也深知这种人为了野心,绝不会白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见黎童似乎是又要生气,羽帘赶忙解释:“可五姨娘自从入府后,将军从未在她那里过夜,也就是五姨娘做了些新菜式的时候,将军会过去坐坐。” 黎童若有所思:“你觉得五姨娘对将军如何?” “五姨娘对将军很好。” “很好?” “是。”羽帘看了一眼外面,弯下腰来,凑到黎童耳边轻声道:“别看五姨娘表面上看来好像不怎么关心将军,但五姨娘不管做的饭菜,还是点心,都是偏向将军的。将军以往受伤,五姨娘都是头一个来送药,而四姨娘和七姨娘顶多也就是过来看一眼,有时候都不来的。” 黎童沉默着点头。 她之前还一度以为自己进了一个气氛和谐的将军府,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只是有人不知为何将自己的心藏了起来,藏得很深很深。 不过好在,到目前为止,柳鸾儿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恶意。 也不知说她是懂得韬光养晦,还是知道如何摆放自己的位置。 放下筷子,黎童挥了挥手:“撤下吧,出府逛逛。” 上了街的黎童,宛如脱了缰的野狗,别说羽帘了,哪怕是百里烨在这,估计都阻止不住她肆意放浪的脚步。 “诶,这茶楼上次路过没进去,现在瞧着好像氛围还不错啊!” 黎童忽然停下脚步,脖子略略往后仰,眯着眼睛往里头瞧:“我怎么还看见漂亮小哥哥了呢?” 羽帘不知何故不敢往里头瞧,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扯了扯黎童的袖子,小声道:“夫人,咱们走吧,去别家茶楼。” 黎童扯回袖子,见她这副不自在的模样,不由得调笑:“小丫头看见漂亮哥哥害羞啊?” “没有!夫人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咱们走吧,去别处。”羽帘仍是不敢往里看,冲着黎童跺了跺脚,小脸更是羞红了半分。 黎童眯着眼睛,指着羽帘好半晌不言语,此番见她小女儿姿态,才恍惚觉得她这大丫鬟可爱得紧,她伸手掐了掐羽帘红得跟富士山大苹果似的脸,一甩袖子,笑道:“我就要进去看看!” 说罢,抬脚就走。 “夫人!”羽帘无奈,在原地转了一圈,愤愤地握了一下拳头,只得跟了进去。 而在不远处后头跟着的赤衣,抬头看了看那茶楼,又看了看消失在门内的黎童和羽帘,摇了摇头,啧啧称道:“胆儿挺大,这里也敢来。” 松庭楼,乃翊城之中,唯一的一家象姑馆。 其间小倌,与旁处不同,这里的小倌只卖艺不卖身,吹拉弹唱,吟诗作对,舞刀弄剑,健壮的有,纤细的有,粗犷豪迈的有,清秀温雅的也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应有尽有。 黎童才走进去没多久,迎面就来了两位看起来腰比她还细的男子,虽然涂脂抹粉没那么严重,但身上的熏香却意外得浓郁,惹得黎童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味儿实在是太冲了点。 黎童随意要了一间房,拉着羽帘坐了下来,叫了点菜和酒,隔着帘幕,看下面的小倌跳舞。 “啧啧啧,这腿,这腰,这身段……”黎童抿了一口酒,酒是果酒,芳香浓郁,酒味不足,倒是挺甜。 “夫人,咱还是走吧,若是让将军知道咱们来这种地方,奴婢的小命不保。”羽帘坐立难安,几乎要哭出来。 黎童却端着酒,一杯一杯地喝着,丝毫没什么危机感,只拍了拍羽帘的手背:“没事,有我呢,他必定不敢把你怎么样。” “夫人!” 黎童却甩了甩手,不想再听,一拍桌子:“去,让老鸨子再给上两壶酒,再喊两位公子过来,给本姑娘弹琴赏乐。” 一听这话,羽帘更是不愿意了,红着脸趴在桌子上不动弹。 “奴婢不去。” “你不去我去。” 黎童站起就往外走,羽帘急得满脸冒汗,眼见着黎童真从外头叫了两个清秀男子,其中一个还抱着琴,她实在不忍再看,捂着脸躲到墙角去了。 “小丫头,没见识。”黎童笑着说了一句。 外头跳舞的小倌又换了一个,这回这个戴着面纱,黎童倒酒之际,瞥了一眼,见那小倌身后竖起摆着一张白绢,足有六尺多宽,身前是案台,上置笔墨。 只见那小倌腰肢婉转,足尖轻点,和着乐师敲出的鼓点,在台子上翩然起舞,他双手持笔,时而下腰蘸墨,时而甩发点绢。 星星墨点,于白绢之上,逐渐呈现出一幅山间流觞图来。 一舞毕,他长身玉立,站在台子上,俯视着下面正鼓掌叫好的客人,视线所及,像是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着,芸芸众生,于他眼中,好似虚妄。 虽然戴着面纱,但他清秀眉目之中,隐着些许不该属于青楼中人的东西,坚毅、果敢,甚至还有傲气。 区区小倌,纵使舞技再出众,也终究是以色侍人之辈,何来傲气可言? “有点意思。”黎童饮完第二壶酒,问道:“那个小倌叫什么名字?” “奴家不知。” “他不是你们楼里的人吗?”黎童诧异。 回答的小倌伸长脖子又看了看楼下,才柔声回答:“我们没在楼里见过他,应当是妈妈从旁处喊来的人。” 啧! 她还想叫他上来单独给自己跳支舞呢! 怪不得那些人争破了脑袋都想有名有利,这有了钱有了权,想要多少这样漂亮又会跳舞唱歌的男子女子不行啊? 等以后助百里烨成事,她一定要向百里烨多要几个面首,只摆在家里看着都赏心悦目,多舒坦啊! 喝完第三壶酒,黎童终于站了起来。 羽帘还委委屈屈地缩在墙角,小脸红得一塌糊涂,她自小就跟在百里烨身边,但百里烨从来没带她来过这种地方,在她的心目中,男人就该跟百里烨一样,高大挺拔,英姿飒爽,哪里能做这种伺候人的下等事。 可,这楼里的男子,也的确都长得很好看。 不能看不能看,她不能背叛将军。 黎童走到墙边,蹲下来掐了掐羽帘快要渗出水来的小脸:“走吧,我的大丫鬟。” 羽帘如蒙大赦,两条小腿倒腾得飞快,没一会儿就站在松庭楼外头,着急忙慌地喊着慢悠悠往外走的黎童:“夫人,您倒是快点儿出来啊!” “行了行了,这不正出来呢么?着什么急?”黎童唇边带着笑意,她还真有点舍不得出来,现在是能体会那些男人为什么老往青/楼跑了,这温香软/玉善解人意的,谁顶得住啊? 双脚才刚踏上大街走了没几步,黎童偏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着她这边走来。 哼! 冤家路窄。 黎童咬了咬牙,又想起早上出现在镜子里的她的脸,她如花似玉的脸啊,不报复回来,她就不姓黎。 “哟,巧啊,将军。” 百里烨仍旧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夫人出来逛街啊?” 黎童挽起他的胳膊,笑不露齿,字字句句咬在牙齿缝里:“用过饭了吗?” “没呢,夫人要陪为夫用一点吗?” 两人脸对脸,旁若无人,越凑越近,黎童眯着眼睛,咬着牙正打算跳起来给他一脑壳,却没想到百里烨早有所察觉地将头缩了回去,拉着黎童就走。 “最近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不错,我们去尝尝?” “不去。”黎童没好气地答,本想将手收回来,不料被百里烨死死抓住,挣脱不得。 “去嘛。”百里烨屈起手指在黎童的掌心里刮了刮,全然不顾她的反对,径直走进了他说的那家酒楼。 酒楼的掌柜是个有眼色的人,一见这几位衣着华丽,便知是富贵之人,当即就让小二领了上二楼雅间,还送了两碟子不错的点心和一壶酒水。 “今日逛的如何?可有所进展?”百里烨倒了一杯茶,推到黎童手边。 黎童端起抿了一口,这才认真起来。 “暂时没有进展,你急吗?”她抬眼看他,眸光带着试探。 百里烨笑了笑:“不急。” 假话。黎童嗤了一声。 “夫人方才去哪儿了?”以前这话,百里烨老问赤衣,这还是他头一回当面问出来,摊牌合作以后,别说黎童大方不少,百里烨也觉得心上的石头略略往下放了放。 “瞎溜达。”黎童脱口而出,而后又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百里烨,略带着警告意味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安了人,我劝你,最好赶紧把人叫走,否则等我找出他来,我一定要他好看!” 藏在暗处的赤衣一听这话,抖了抖肩。 百里烨一把握住黎童的手指,眉目带笑:“那不是为了监视夫人的,是为了保护夫人。” 黎童用力挣了挣,将手指从他滚烫的手掌里解救出来,嫌弃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望着窗外,道:“我讨厌被人跟着。” 068不提将军 用过饭之后,两人就回了府。 只是进了府门,黎童径直回了院子,而百里烨照常去了书房。 “去将赤衣叫来。” 百里烨前脚踏进书房,后脚就让碧雨暂时跟赤衣换了班。 书房之中,气氛安静,赤衣这次没跪下,垂着头抱拳,恭恭敬敬,不等百里烨提问,她就很聪明地上报了今天黎童的行踪。 “夫人今日逛了一大圈,没买什么东西,也没见什么人,不过最后去了松庭楼。” 百里烨微微眯眼,语含危险:“松庭楼?” “是。” “呵!”百里烨抓紧了手里的狼毫笔,最后狠狠扔在书桌上,那一撇,他是实在写不下去了。 “她跟她大哥还真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妹,她大哥成天往拾花楼跑,她倒是不遑多让,才出门几天,就已经学会去松庭楼找男人了。” 百里烨咬牙切齿,倘若黎童此时站在他面前,他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问问她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助他。 思索半晌,正当赤衣的冷汗即将要从额头滑落下来的时候,百里烨却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赤衣微微一愣,看向百里烨,明明气得要死,却还是忍了,按照以往的情况,咱们这将军府里的某些人肯定是要挨罚的。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将军转性了? 回到黎童的院子,赤衣将碧雨换回来时,偷着问了一句:“将军是不是对咱新夫人动心了?” 碧雨挠了挠头:“为什么这么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夫人今日去了松庭楼,可将军听了以后竟然没大发雷霆,连禁足的话都没说。”赤衣瞅了一眼正坐在院子里吃葡萄的某人,心思复杂。 碧雨却双眼放光,满目八卦:“真想看看将军动感情的样子啊!” 赤衣冷着脸,看着碧雨,宛如看着一个智障。 一定是黎胤之把黎童带坏了,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她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会去松庭楼这种地方?百里烨如是想着,不行,他好生气,气得胸腔都快要炸开了,他得找个人发泄一下。 百里烨在书房里叉着腰走来走去,等碧雨回来之后,大手一挥又出府去了。 “去,把黎胤之给我叫来!”百里烨寻了一处清静的酒楼,刚坐下就发了话。 碧雨没敢迟疑,直接从窗户飞了出去。 百里烨嘴里嘟嘟囔囔,不干不净,等黎胤之来的时候,他随手抄起一个盘子就往门口砸。 “诶嘿!” 黎胤之站在门口,余光瞥见一道寒光直冲面门而来,本能反应偏头躲去,跟在身后的碧雨还以为是什么暗器,当即抽出长剑抬手挡住自己英俊不凡的脸。 闻听叮铃哐啷一阵清脆声响,盘子落在脚尖前,碎了个干净利落,一地残渣。 “暗箭伤人,可不是君子所为。”黎胤之脸上带着欠揍的笑意,跨过门槛,潇洒的一掀袍子坐下。 百里烨鼻子出气,冷哼一声:“原来我在黎尚书眼中是君子?” “那可不么?”黎胤之给百里烨的空杯里斟满了酒,讨好似的问道:“是谁人惹了将军生气啊?” 百里烨咬牙切齿:“你的好妹妹。” “哦?”黎胤之一脸兴奋:“童童做了什么,竟能让将军生气到砸盘子?” “你那么兴奋干什么?”百里烨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更不爽了。 “哪有?臣这是关心将军,是关心。”黎胤之强调着,可唇角仍然向上扬着。 啊,看着更气人了。 最终,由于百里烨不想让人看笑话,只得生着闷气,换了个话题。 “黎相还是不愿意松口吗?” 将百里烨转头就将情绪压了下去,黎胤之挑了挑眉,笑意肉眼可见得淡了下去,他懒懒散散地夹着菜。 “我爹说,还得再看看。” “他都看了大半年了,究竟想看到什么时候?”百里烨的语气逐渐变冷。 “也并非没有进展。”黎胤之手里拿着筷子,随意地打着转,终于还是提点了一句:“我们家呀,就属小妹最宝贝。” 百里烨何等聪明,上涌的急躁转瞬间平复。 是了,黎夫人可以为了黎胤童不惜抗旨,黎相自然也能为了这个掌上明珠不惜出尔反尔,他们全家都在为了护着这个傻子付出一切,他作为她的丈夫,若是做不到全心全意地爱护,又凭什么得到黎相甘心情愿地支持? 有那么片刻间,百里烨竟然很是羡慕。 皇家亲情,少之可怜,他与他大哥之间,又何尝没有过争夺?何曾像黎家这般相亲相爱,彼此付出? 与黎胤之告别之后,百里烨又在街上瞎溜达了很久,期间路过松庭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着嗓子眼发堵的时候,他愤愤地握着拳离开。 真想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 为了助百里烨成事,黎童不得不多做些了解,譬如青岐的整体状况,譬如朝廷内的党派分立,又譬如当今皇帝的行事和手段。 以前的黎胤童,可以什么都不管,只安心当个白痴,混吃等死就好。 可现在的黎童则不同,她得活下去,就不能浑浑噩噩。 黎童趁着百里烨没回来,又去找了府里的三位姐妹。 但凡皇室嫁娶,都跟利益挂钩,而百里烨的每一次婚事,都代表着他与朝中某一些官员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崔晴晴的爹,就是工部尚书崔守知。 工部,掌管全国工程建造,水利、土木、机造、纺冶等等,范围之广,权力之深,不懂其中道理的人很难想象,只是因为接触的大多是下层匠人,所以朝廷中人很多不愿意涉足工部,从表面看来,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部门,虽说在六部之中处在最下游的位置,但胜在不引人注意,很多事都可以暗中进行。 这一点上,黎童和百里烨不谋而合。 这群被达官贵人看不起的下层匠人,不仅仅是技术型人才,暗暗掌握着朝廷根本,还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只稍作利用,便能为百里烨大造声势。 与崔家结了亲,两家就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崔守知不乐意,可自家女儿还在人百里烨手里呢。 更何况,崔晴晴不知何故怕急了百里烨。 黎童踏进院子的时候,崔晴晴正在廊下坐着看书,她不发抖的样子,还是挺像个正常人的。 “崔姐姐。”黎童轻轻唤了声。 只一声,她就看见崔晴晴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没错,就是弹了起来,手里的书都往后抛了去,砸在墙上落了地。 唉,这一惊一乍的毛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治。 “我来看看你。”黎童自认为笑得比太阳还灿烂,可在崔晴晴看来,那简直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笑。 这一刻,她深切觉得黎童和百里烨好像有那么点夫妻相。 “姐姐来看我,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我好准备准备。”崔晴晴尴尬地让丫鬟把丢出去的书捡回来,又搬了张椅子出来。 黎童兀自坐下:“我们姐妹二人就随便说说话,我实在无聊得紧,不用准备什么。” “这是今早上柳姐姐新做的点心,姐姐尝尝?”崔晴晴的脸色还有那么一丝苍白,不过比刚才是好多了。 黎童捏起一块吃了一小口,同之前的点心滋味没什么不同,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吃多了好像也的确是那么一回事。 “柳姐姐经常送点心吗?”黎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啊,柳姐姐特别喜欢做这些小点心,姐姐还没进门的时候,将军去柳姐姐那是去的最多的。” 黎童挑了挑眉,将剩下的点心全塞进了嘴里。 崔晴晴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鬼话,全身又忍不住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黎童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澄澈的眼眸之中也没什么怒意,才稍稍放下心来。 “如今姐姐进了门,将军是一去都没再去过了。”崔晴晴解释着,那笑容显得极为真诚和惶恐。 黎童点了点头,没去理会她的不安,只道:“你觉得将军如何?” 一提起百里烨,崔晴晴就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从指尖开始一阵一阵发凉,甚至觉得后脖颈发酸,她忍不住抬手摸着脖子,脸色苍白得冲着黎童干干一笑。 “将军很好啊。” 这语气,听起来就很勉强。 “别怕,有我呢,你尽管说。”黎童抿了一口茶,她抬眼,视线冷冽,直勾勾地望着崔晴晴,像是要望进她的心底去:“其实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他?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 那一下,崔晴晴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慌忙缩回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果盘,整个儿从小几子上翻了下去,茶杯也砸在地上,一时间慌乱无比。 崔晴晴站了起来,像是犯了什么巨大的错误,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黎童瞥眼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又看了看崔晴晴被烫红的手背,语气冰冰凉凉:“你是不是……看见他杀人了?” “我没看见!”崔晴晴急急反驳,像极了本能反应。 黎童望着她,没再说话。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好,不提将军,那你见过皇上吗?”黎童扯了扯崔晴晴的袖子,将她又扯回了椅子上,招呼丫鬟重新上了一份果盘和茶水。 “见过的。”崔晴晴吞了吞口水,情绪仍旧很紧张。 “皇上是个怎样的人?”黎童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着崔晴晴。 崔晴晴抿了抿唇,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个年轻皇帝的影子,缓缓道:“皇上是个很温柔的人,待人随和,总是笑着,跟将军……跟将军不太一样。” 069假装恩爱 当今皇帝百里冼,年二十岁,脾性温和。 先皇还在世时,是所有皇子当中,最不像先皇的皇子,因为他实在太过柔软,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哪怕是有人在他面前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他都能一笑置之。 对此,很多人都觉得他根本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你也觉得他不适合当皇帝?”黎童偏头问道。 崔晴晴已经不发抖了,斟酌了一下字词,才缓缓道:“我听父亲说,当皇帝,需得雷霆手段,果敢狠绝,无情无义,但皇上太柔和,即便朝中有人说了不中听的话,上了责难的折子,皇上也是温和应付。” 黎童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没见过百里冼,还无从评价他到底适不适合,只是觉得,能坐上帝位的人,就算脾气再温和,也不会是只纸老虎。 或许,只是表象而已呢? “我听说,有一回在太后的生辰宴上,有一名官员喝醉了酒闹事,说了些难听的话,皇上也没罚他,倒是太后做主罚了那官员半年俸禄。也是那次之后,朝中很多官员,都开始肆无忌惮地进言,不管好听的难听的,全都一封一封折子往上递。” 黎童背靠椅子,手指轻轻点在小几子上,一下又一下,崔晴晴盯着看着,不知不觉,心跳的节奏似乎也跟着那指尖的频率重合在了一起。 “这些年,青岐如何?” “无灾无难,边关平静,也算是百姓安居,民心稳定。” “那些个儒生呢?” 崔晴晴歪了歪脑袋,思索道:“常有聚集,谈论国事者,大有人在。” 黎童扭了扭脖子:“那有人因此被抓过吗?” “那倒没有。” 黎童若有所思。 “翊城之中,可有欺行霸市仗势欺人者?” “没听说,翊城好歹是一国之都,随便一句话下去就能得罪一个达官贵人,出个门都有可能碰见一个王爷,更何况还有巡城兵士,不要命了的才敢在翊城为非作歹。”崔晴晴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了下来,苍白的脸色渐趋红润,甚至还吃了好几块点心。 黎童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在崔晴晴这里直坐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施施然站起,告辞走了。 崔晴晴也是亲眼瞅着黎童出了自己的院子,才大舒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 百里烨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彼时,黎童已经沐浴完毕,坐在廊下边赏月,边吃夜宵。 “还不睡?”百里烨进屋去脱了外衫,然后又出来站在黎童身侧,见她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面饼,摸了摸鼻子,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先睡吧,我再吃会儿。”黎童看也不看他。 “听说,你今天去找了崔氏。” 黎童仍旧没看他,冷笑一声:“消息挺灵通啊。” “你找她说了些什么?” 黎童这才看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将军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晓吗?这还要来问我?问那个跟着我的人去啊!” 百里烨仰起头,赤衣怎么说的来着?离得太远,没听清。 三两下啃完了面饼,黎童拍了拍手,没再看百里烨一眼,就径直进了屋。 百里烨有些尴尬,又自己坐了会儿,才跟了进去。 抬眼就看见黎童正站在床边将被子抖开,她很是粗鲁地踢掉鞋子,蹦上了床,而后躺平,闭眼,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顺畅无比。 百里烨慢吞吞走过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黎童也不像之前那样一副要把他踢下床去的架势了,只是闭着眼睛不看他。 “夫人……” “睡觉。” 行吧,一点面子不给。 但,百里烨睡不着。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赤衣今天说她去了松庭楼的事,然后情绪就有点不受控制。 也正因如此,当夜,百里烨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而黎童,早已梦会周公,全然不知身边的人翻来覆去,闹得床底下的老鼠都要骂娘了。 终于,百里烨一下坐了起来,扭头瞪着正做美梦的黎童,本想一巴掌将她扇醒,但仔细瞅了瞅那张雪白的小脸,他又下不去那个手了,总觉得有个红印子太扎眼。 犹豫半晌,百里烨冲着黎童的屁股就是一脚。 “嗯!” 睡梦之中,黎童正跟松庭楼里那跳舞的美男子喝酒呢,突然的一下,手里的酒杯洒了个干净。 她闷哼一声,伸手挠了挠被踹的部位,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喝。 百里烨磨了磨牙,一把将黎童从床上薅起来,用力晃着她的肩,从牙齿缝里嚼出她的名字:“黎!胤!童!” “干嘛呀?”黎童闭着眼睛,脑袋歪来扭去,很不安分。 “我告诉你,你可以在外头惹是生非,看谁不爽就揍谁,但是你不许在外头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松庭楼那种地方更是一步也不能踏进去,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就摘了你的脑袋,听明白没有?!”百里烨气得嘴唇直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还在睡觉的女人,心上的怒火像是要烧穿他整个人。 黎童醒不过来,但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好像很生气。 几乎是下意识的,黎童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噘着嘴,小声哄着:“别生气,以后我再不这样了,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 “嗯?” 百里烨一时气结,却突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明知道眼前这女人还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还是觉得怒意好像在一点一点消散。 他从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哄过,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其他人,都怕他。 黎童似乎是觉得他还在生气,捧着他的脸,凑向自己,轻轻的一下,点在那张薄唇上,而后额头抵着他的,用更轻的声音哄着:“大宝贝,别气了。” 而百里烨,宛如整个人被雷劈过,从头到脚,劈了个外焦里嫩,电流穿肠而过,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被触碰的那一块像是被冻住了,除却那蜻蜓点水的一下感觉,再感觉不到旁的东西了。 他松开手,黎童就倒了下去。 一夜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有人安枕,有人难眠。 百里烨几乎是一夜未眠,早上起来的时候还一肚子气,只是不知道是在气黎童,还是在气自己,总之扭头看见旁边的女人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黎童被踢得斜了身子,一脑袋撞在墙上,撞醒了。 “干嘛呀你,大清早的?”黎童嘟囔了一句,抱着被子打算再睡会儿,谁知道百里烨又是一脚踹了过来。 “快起来!” “干嘛?!”黎童闭着眼睛坐起,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爽,昨天睡觉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夜脑子被门夹了一样? “起来给我更衣。”百里烨心烦得不行,他不舒服,也不想黎童舒服。 “你自己没手吗,非得我给你更衣?”黎童终于睁开眼睛,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呆愣了一会儿,问道:“你眼睛怎么了?被人打了?” 百里烨瞪了她一眼:“你管呢?给我更衣!” 黎童见他不愿意说,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来,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瞧:“真给人打了?” 百里烨扭过头去,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衣服,塞进黎童手里,自己则撇开脸,背过身去。 黎童挠了挠头,抖了抖衣服,半愣不愣地给他穿衣。 此时,百里烨的心情也稍有平复,缓缓解释:“你我的婚事,本就有很多人盯着,我手握兵权,朝中有很多官员都不希望我与丞相绑在一起,尤其是皇帝,我府中会有细作。” “所以呢?”黎童拿着腰带,绕到他身前去。 百里烨盯着她的头顶,思绪有点复杂:“所以我们就算不恩爱也得假装恩爱,他们看我俩感情好,便会忍不住出手,从中阻挠,到时候我才可借机做点动作。” 黎童点了点头,看着他眼下青黑一片,还是有些生气:“到底谁动的手?昨天出的事?哪个王八蛋敢打你?你怎么不跟我说?” 百里烨愣了愣,心脏不知为何跳动得有些快,尴尬得不知如何解释,摸了摸脸,甩手道:“你别管了。”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碧雨的眼睛都比平时瞪大了一圈,惊愕道:“将军,您的眼睛怎么了?” 这跟被人打了两拳一样。 昨晚又跟夫人打架了? 夫人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百里烨抬起头,冰冷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碧雨赶忙低下头,行吧,他什么也不知道。 等百里烨走后,黎童也没了睡意,虽说他俩不是什么正经夫妻,可明面上好歹也是她丈夫,不声不响地被人揍了可不行,这不是跟往她脸上招呼一样吗? 不对啊,昨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没见眼圈黑啊! 咋回事儿? 半夜有刺客? 她睡得有那么死吗? 黎童在屋子里坐了会儿,突然朝头顶喊道:“你给我出来,我问你点子事儿!” 而躲在屋顶正啃着包子的赤衣,手下一抖,那包子差点顺着滚下去,她弯下腰,透过瓦片缝,与黎童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 070是个偷儿 跟着黎童那么久,赤衣以为总得再过一段时日才会出现在黎童眼前。 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来得这么突然。 赤衣拿起那只啃了一半的包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塞进怀里,又将翻起一条缝的瓦片小心翼翼盖了回去,才从屋顶上翩然落下。 黎童坐在屋里,披了件外衣,瞥眼看到这一身红衣的女子,不由得露出些许惊艳。 “轻功不错,你叫什么?”黎童由衷赞道。 赤衣舔了舔嘴唇,垂下头:“见过夫人,属下赤衣。” 黎童点了一下下巴:“名字倒和你很配,抬头让我瞅瞅。” 赤衣恭敬地抬起头,视线却没敢再与黎童对视,她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位新夫人跟之前传闻中的未免相差太大了,更何况她之前还对这位新夫人动过手,虽然是迫不得已的吧,但总有些心虚。 “之前是你抢了我的包袱,让那些乞丐包围我的?”黎童漫不经心地问。 赤衣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来了,祸不单行。 “是属下之职。” “我明白,我也没打算罚你,毕竟你也是奉命行事。” 听黎童这么说,赤衣稍稍安心。 “我叫你下来,主要是想问问你,昨晚有听见什么动静吗?” 赤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属下没听见什么动静。” “真没听见?” 赤衣又仔细想了想:“确实没听见。” 嘶! 这就有点难懂了。 见黎童很为难的样子,本着为自家将军的女人分忧的心情,赤衣很是体贴地多了嘴:“敢问夫人,是昨夜察觉到了什么吗?” 黎童摇了摇头:“你们家将军给人打了,但他又不愿意跟我说被谁打了。” 赤衣恍然大悟,这放眼整个青岐,谁敢动手打我们家将军啊,除了眼前这位,将军又好脸面,怎么好意思承认?不过,自己动的手自己不知道吗?难不成是睡梦中打的? 不过这些话,赤衣也只敢在心里说说,要是被新夫人知道了,回头将军又得罚她鞭子,还是狗命比较重要。 “算了,你回去吧。”黎童摆了摆手。 “是。” 话音刚落,黎童再抬头的时候,眼前已经没了赤衣的影子,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什么时候她也能有这种身手,太羡慕了。 用过早饭以后,黎童又带着羽帘出门去了。 走着走着,又走到了松庭楼门口,刚想抬脚进去,就被羽帘抱住了腰。 “小羽帘,你放开我。”黎童好声好气。 “奴婢不,夫人您不能再进去了,奴婢要是再让您进去,将军会打死奴婢的。”羽帘抱得更紧了。 “小羽帘,夫人要生气了。”黎童扯着嘴角,使劲拽了拽羽帘的胳膊,没想到这胳膊又细又短,力气还挺大,咋拽不开呢? 羽帘仰起头,眼含热泪:“夫人,还有赤衣姑娘盯着呢。” 主仆二人,在松庭楼门口互不相让,最终以黎童放弃告终,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屈服于百里烨的监视的。 没能进入松庭楼,黎童的心情很不明朗。 忽的,前方大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轻微的哭喊声。 “什么事这么热闹?过去瞅瞅。”黎童耸了耸肩,迈开了步子。 羽帘松了口气,总之只要夫人不进松庭楼这等地方,想去哪儿都行。 对此,赤衣万分赞同。 人群围成一圈,中间的位置被空了出来,一个衣衫凌乱面目邋遢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眨着一双怯懦的眼睛,站在哄闹的人群之中,宛如一只受伤被困的幼兽,孤苦无依,瑟瑟发抖。 他的衣衫被扯烂了,地上还滚落着几个馒头,已经沾染了泥土,不能再吃了,可那双明亮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一动不动。 那是饿极了的眼神。 有人推了他一把,那力度看着不重,可生生将那孩子推坐到了地上,裸/露在外的手肘擦蹭到地上,很快就红了一片,渗出了几滴血珠。 他不敢哭,只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 黎童最是见不得这种场景,这孩子看起来并非乞丐,身上的衣物没那么污脏,即便黎童站得不近,也能看出那布匹用料没有那么粗糙,就算不是富家孩子,起码家中也是读书识礼的,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站在他面前的人还在指着他的鼻子骂,可这孩子却是一句话都没还嘴,若是换了旁的小乞丐,恐怕早大喊大叫了。 “这不过是一个孩子,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黎童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出了这个头。 大概是觉得没人会帮他,那孩子惊讶地抬起头来,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因抬头的动作太大,落下来几颗。 别说黎童了,羽帘都忍不住要哭了。 “这位夫人您就别管了,这孩子是个偷儿!” 那孩子低下头去,算是默认了。 黎童抿了抿唇:“羽帘,给钱。” 就算是个偷儿,大概也是逼不得已的。 黎童走了过去,伸手将那孩子从地上拉了起来,抬起他的胳膊细细看了看,还成,伤得不重,就是擦破点皮,不过如今细看,才知道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从破开的衣服往里头看去,还能看到这孩子的肋骨贴在皮肤上。 黎童有些心疼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得饿了多久? “走吧。”黎童拉着这孩子的手,却没想到这孩子倔强地站在原地。 “怎么?” 那孩子抬起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冲着黎童磕了几个头,泪水跟开了闸似的往下淌:“求求夫人救救我们!” 黎童微微蹙眉,周围的人群还没有散去,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她将人用力拽起,冷硬道:“先吃饭,再谈事。” 随意找了一处馄饨摊,黎童又让羽帘去买了些伤药来,小心地给这孩子上药,羽帘全程皱着一双柳眉,憋得小脸通红。 “叫什么名儿啊?”黎童双臂搁在桌子上,见他飞快得吃完一碗又一碗,忍不住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嘴。 “任棠。” 黎童挑了挑眉:“好名字,哪儿人啊?” “柳月村。” 黎童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啊,跟翊城隔了一座山的吧?” 任棠点了点头,填饱肚子以后,他显得比刚才更从容了,黎童目露欣赏,小小年纪能有这副气度,家里人教得很好啊! 只不过,还不等黎童更加欣赏,他推开凳子,又跪了下来。 黎童深呼吸一口气,她还是有点不太习惯有人跪她。 “有事说事,不要动不动就跪。”黎童挥了挥手,让羽帘将他扶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不要跪他人。” 任棠抹了抹泪:“柳月村发了山洪,整个村子都被淹了,连带着隔壁村庄都遭受牵连,爹娘罹难,我有幸被邻居曾婶救了,得以逃生,原想前来翊城求救,可翊城官府不让我们进城,说我们……说我们……” 黎童越听脸色越差,语气都冰冷起来:“说你们什么?” “说我们犯了天怒,才会引来山洪,我们身有罪孽,不得进翊城,免得脏污皇城。”任棠说着,涕泗横流,捏着他那脏得不成样子的袖子一个劲擦脸,结果是越擦越脏。 “岂有此理?!”黎童拍了桌子。 作为一名经历过科学教育的现代化社会主义好青年,黎童哪怕是一个不小心到了这地方,她也不相信这什么天怒,毕竟她一没偷二没抢三没违法乱纪,怎么会无缘无故发生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只能说明是未知领域。 更何况,山洪这种事,明摆着就是天灾。 翊城官府竟然为了政绩好看,瞒报灾情,阻止灾民入城,这种事要是捅出去,别说翊城官府了,大概上头有一串人都得担责。 黎童的脑子转了几圈,说道:“你们一共多少人?都住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任棠点点头,刚要抬脚,一旁的羽帘却开了口:“夫人,您真要去吗?万一有危险……” “没事的,不是还有赤衣吗?若你担心,先回将军府去通知一声,再来寻我。”黎童说完,拉着任棠就走,羽帘哪儿能这么放黎童走,跺了跺脚,只得跟了上去。 “不回将军府通知了?”黎童笑着问她。 羽帘撇过头去,气得小脸鼓起。 这小丫头,虽说钦慕百里烨,对自己也不算忠心,不过还是挺可爱的,留在身边当个伴儿,偶尔调戏调戏也就当调剂生活了。 任棠带着黎童二人径直出了城,小路越走越偏,杂草越走越高,好些叶子尖上都带着刺,将黎童的衣服都割出了线头,脚上的绣花鞋也染上了不少污泥,黎童却只是微微蹙眉,并不当回事。 羽帘倒是想抱怨,可看自家夫人都没说什么,只得捏着袖子,一脸愤懑。 不一会儿,三人就到了一处破庙,说是破庙都委屈了这地方,连个完整的屋顶都没有,断壁残垣,极尽破败,佛像瘫在院子里,没了半个身躯,泥塑的半块残碎在地上,还长了些黄黄蓝蓝的野花,颇有些绝处逢生的意思。 不过这里的人,也确实惊到了黎童。 她想过会有很多人,这一路也在心里预算了人数,撑死不会超过三四十人,可这从各个角落里探出来的脑袋告诉她,不止三四十人。 黎童微微蹙眉,又问了一遍:“多少人?” 071是个淑女 任棠咬着嘴唇,哽咽道:“一百多人。” 羽帘惊呼了一声,捂住了嘴。 跟在身后不远处的赤衣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一百多条性命,就这么挤在这肮脏不堪的破地方,这翊城府尹大概是觉得头顶的帽子太沉了,想给脑袋搬个家歇会儿。 黎童冷着脸,随着任棠一步步走进去。 一帮子老弱妇孺,衣衫褴褛,稍微有点力气的都趁着白天去外头寻吃食,也就任棠趁着今早开城门的时候,混在赶集的人群后头进了城去,可他身上没有钱,饿得狠了,只得下手偷了那两个包子。 从来没行过此等下作之事的孩子,手脚不利索,被人当场抓获。 这院子里有一口井,可早就已经枯了,根本顶不上用,离这破庙最近的一条河,往返一趟也得一个多时辰,。 有人在院子中间搭了一个简易锅灶,用来煮些热水和吃食。 城外荒僻,能有什么吃的? 这里的人很多都受了伤,他们进不了城,买不到药,伤口也只能草草包扎,黎童一个个看过去,那些伤口还渗着血,有些因为处理粗糙和不及时,已经发脓溃烂,甚至周围还有蚊虫肆虐。 如今天气转热,破庙里更是脏污不堪,臭气熏天。 “夫人,他们太可怜了。”羽帘拽着黎童的袖子,一手捂着嘴,努力忍着不哭出来。 她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是运气比较好,在被家人发卖之前,被将军看中带回了将军府,实际上,也没过过几天苦日子。 人与人之间的痛苦虽不能共通,但在亲眼看到的时候,也会引发同情和怜悯。 黎童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替百里烨挣名声的好机会,但利用他们的痛苦来博取利益,黎童还是觉得心有愧疚。 既然有愧疚,那就对他们好些。 以后,这些人就是他的百姓了。 “你回去,多叫一些人来,顺便准备好吃食、衣物和药物,再请几个大夫和工匠过来,速度要快。”黎童说着,朝后头喊了一声:“赤衣,你也一同去,此时不必跟着我。” 藏身在草丛中的赤衣闻言,抖了抖草叶子,飞身而去。 “任棠,去将他们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来,我要看看他们的伤势,了解一下目前的具体情况。” “好。”任棠连连点头,立刻跑了进去。 没多一会儿,一百多号人,摇摇晃晃,互相搀扶,安安静静地站在黎童眼前。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盼和不安,还有些人带着绝望,像是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又或者是尝尽了失望的滋味。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黎童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尽量用最柔软的声音说道:“现在,男人和女人分一队,孩子和老人分一队,没受伤的站到我身后来。” 他们惶恐局促,来这里很多天了,一直吃不饱睡不好,从来没人管过他们,每次去城门口都被守城士兵赶回来,有好几次都挨了打,他们原本还以为真就像那翊城府尹说的那样,他们是遭了天谴的。 而此时,任家小子带回来了这位夫人。 衣着华丽,珠玉满头,看着就像是个富家夫人,但脸色不善,还以为是来找茬的,竟没想到是来帮他们的。 “你们几个去多拾些柴火来,你们去挑水。” “你们将伤者的伤口都重新打开,清洗,等着大夫来,好生上药包扎。” “你们几个将这一块地方清扫干净,将能用的桌椅都搬出来晒晒,一会儿大夫来了要用。” “还有你们几个也别站着,将不能动弹的伤者抬出来,单独安置,屋子里太过闷热,对他们的伤势没好处。” …… 每个人心中都隐隐期待着什么,听她语气冰凉,一字一顿地安排着所有事项,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倒是出乎黎童的意料,这队伍,过于好带了。 殊不知,他们等了这么久,大概就是在等她。 黎童站在廊下,静静看着他们按照自己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行动着,心上仍旧没有半丝轻松感。 羽帘很快就来了,浩浩荡荡带了能有二十几人。 一进了破庙,每个人各自分工,治疗伤者,修缮房屋,烹煮食物,发放衣物,所有灰蒙蒙的脸上都现出了亮色。 黎童稍稍松了口气,回头望去,草叶子又抖动了几下,赤衣又回去蹲着了。 让一个暗卫出现在人前,她还有些对不住赤衣。 忙忙碌碌一下午,黎童也累得满身是汗,手酸得几乎抬不起来,这副身子到底娇惯,以前她干农活一整天都不会这么酸痛。 不过,当她看到那些灾民们每个人都在对她说谢谢,黎童又觉得很值得。 庆幸的是,今夜不会下雨。 “夫人,咱们得赶在城门关之前回府。”羽帘小声提醒。 黎童点了点头,叫了任棠过来。 “我明日还来,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你暂时也不要进城去,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吧。另外,明日可能会有人来接你去问话,到时候你只管听他的。”黎童说着,摸了摸任棠的脑袋。 任棠听话地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黎童,满心委屈和激动,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他不后悔今天偷着进城。 要是不进城,就碰不见这么好看的菩萨姐姐了。 任棠抹了抹泪,这次他记住了黎童的话,没有一时冲动跪下来,只是拉着黎童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地说道:“大恩大德,任棠没齿难忘,若我能平安长大,定当报姐姐大恩。” 黎童笑了笑,露出今天难得的一个笑容,却如天边暖阳,灿烂夺目。 于任棠而言,他再不会见到如此动人心魄的笑容了。 她们今日是一路跟着任棠走出城的,此时回城,自然也没有马车,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踏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彼时,百里烨早已回来了。 府中无人等候,将军十分非常以及特别的生气。 “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百里烨听到动静,头都没回,张嘴叭叭地就来了,可一看到黎童和羽帘那副惨状,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人拐去什么深山矿场里做了一天劳工。 “又跟人打架了?”百里烨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又啊?” 黎童累得白眼都翻不起来,一屁股软在榻上,跟咸鱼似的一动不动。 “除了你,我才没跟别人打过架,我是个淑女。” 百里烨撇了撇嘴:“那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黎童躺了会儿,勉强坐了起来:“柳月村发了山洪,你知道吗?” “知道,前日有朝臣提出来了,不过说情况并不艰难,皇上着人发放了一批赈灾银,已送过去了。”百里烨倒了一杯茶,递到黎童嘴边。 “送过去了?” 百里烨见她脸色难看,微微蹙眉:“怎么了?” “这种昧良心的银子他们也贪,还什么情况不艰难,真敢说啊!一百多号人缩在没水没粮的破庙里,我今日要是不过去看看,还真不知道能有人活得比乞丐还不如!”黎童咬着牙,一副要生啖那些贪官污吏血肉的架势,气得嘴唇都抖起来了。 这种兹事体大的事情,黎童不会骗他。 百里烨眉心微蹙,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坐在榻边,吩咐丫鬟去烧热水准备给黎童沐浴,一边拿过毛巾沾湿了替她擦脸,严肃道:“具体说说。” “哦对了,记得再给我点银子,明日我还得去一趟。”交代完今日行程的黎童,又被咱们将军照顾得妥妥帖帖,整个人从身到心都舒坦了。 “明日上朝,我会向皇上提起。” “那你记得去接一个叫任棠的孩子,如若有必要,他可以当人证,这孩子很好。” 黎童点了点头,累了一天,现在特别困,可还没有洗澡,又不敢睡,强撑着精神,眼皮子却还是越来越重。 百里烨见她如此,知道是累坏了。 要不然,一会儿她真撑不住睡着了,他帮她沐浴好了。 反正他们是夫妻,整个青岐都知道的。 没什么的。 她应该…… 也不会怪他的嗷? 百里将军义正言辞地说服了自己。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百里烨站在了门外,暗恨自己无用,怕她到时候知道了,又要跟自己打架。 事先申明,他可不是因为打不过她。 他是…… 他是不跟女人计较。 待丫鬟们给黎童沐完浴,百里烨才回了屋。 那女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疲倦,娇嫩的皮肤因为过分劳动而擦破了很多,露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红痕,她回来的时候,衣衫都是破的。 百里烨坐在床边,拿着清凉的膏药小心翼翼地擦着。 她曾经被相府保护得那么好,一点苦也不让她吃,可自从嫁给了他,这才几天啊,又是自尽,又是逃跑,还因此跟他这么个大男人打架,如今又为了替他笼络民心受了这一手的罪。 虽说是一场交易,可百里烨就是有点心疼。 是不是不该把她扯进来? 她本就是无辜的。 百里烨坐在床边,握着她柔软的手,静静地想了一夜。 翌日清晨,百里烨揣着弹劾的折子就气势汹汹地上朝去了,而他前脚刚走,后脚柳鸾儿就提着一食盒点心来了。 “姐姐还没醒?”柳鸾儿眨了眨眼,将羽帘拉到一旁,轻声道:“昨日我一天都没见到你们,听说你们大半夜才回来,做什么去了?” 072必成大器 昨日,羽帘也累得够呛。 百里烨特别交代她,今天夫人院子里的活计可以暂时交给别的丫鬟来做,剩下的,等黎童醒了以后,还得陪着她再去一趟灾民住的地方看看。 至于银钱什么的,他都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直接去账房支取就是。 黎童醒来以后,仍觉得全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在身体里叫嚣狂躁,她从床上挪下来的时候,险些直接摔在地上。 羽帘听到屋里的动静,赶忙进来。 “你也歇着吧,昨天你比我还累。”黎童见她推门进来,摆了摆手,自己走到了桌边坐下。 羽帘目露感激,一边将早饭端上桌,一边轻声道:“五姨娘送点心来了,您要见见她吗?” “她来了?”黎童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要不是记得今天还得去一趟,恐怕还得接着睡,她甩了甩手:“让她进来吧。” 柳鸾儿提着食盒,方才在门外已经听羽帘大致说了情况,心说应该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但一见到黎童的脸,她还是吓了一大跳。 “哟,你这脸色……” “嗯?”黎童抱着头,过度疲累,让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随时随地可能炸掉。 “跟纵欲过度似的。” “????” 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能说得出来的词吗? 跟谁学的? 周氏吗? 黎童头更疼了。 “瞧你累成这样,将军也不说让厨房给你做点好吃的,就这早上只喝点儿粥啊?连点皮蛋跟肉都不放?”柳鸾儿一来就盯着她的早膳,从头嫌弃到尾,一把将黎童手里的粥碗夺下来,打开了自己的食盒。 “这是我昨天做的,原本是想昨天给你的,可等了一天也不见你回来,今早上我又做了些,怕你早膳吃的不好,我又多做了些旁的。”柳鸾儿絮絮叨叨着,将羽帘端来的早饭全挪到了一边去。 食盒一打开,香气扑鼻,原本精神萎靡的黎童一下就被勾起了馋虫。 不得不说,柳鸾儿的厨艺真是一绝,比将军府里的任何一个厨子都厉害,还没看见菜呢,光闻这味儿就动心了。 不怨百里烨之前老爱去她那里。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看着精致小巧的食盒里,竟然零零总总装了七八道菜,每一道菜都不一样,色泽鲜艳浓郁,让人眼前一亮的同时,还食指大动。 喝什么白粥啊? 吃这些不好吗? 黎童一下抱住柳鸾儿的细腰:“姐姐啊,您真是仙女下凡啊!” 柳鸾儿俏脸微红,拍了拍她的背:“我这不是心疼你么?咱们好歹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 “说得对。” “方才羽帘对我说,你们今日还要出去,我回头将我之前做的一些点心给你,你带去给那些灾民们,也当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黎童手指发抖,一边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一边饱含热泪,感激涕零。 而此时此刻,朝堂之上,百里烨一纸奏折递了上去,言辞激昂,情绪愤慨,直指赈灾官员中饱私囊,克扣赈灾款,而翊城府尹不顾灾民死活,强行将人拦在城外,还谎称灾民们遭受天灾之苦,实为天谴。 “此事可有证据?” 当今皇帝百里冼,坐在高位,眉目平淡,唇线柔和,似乎情绪上一点也没有被百里烨影响到,甚至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没有展现出一个关爱百姓的样子,好似这件事情与他无关。 百里烨微微弯腰:“微臣带来了人证。” 百里冼略略一抬头,身边的近侍立刻细声喊道:“传人证!” 不多一会儿,一个浑身发抖的孩童在一名侍卫的陪同下,迈着怯懦的步子走了进来,他衣衫破败,脚上的鞋子都破了洞,露出几根苍白破皮的脚趾头来。 此人证,赫然是任棠。 百里烨一大早就去接了他,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黎童昨日给他们新购置的衣裳,不过为了震撼百官,百里烨又让他换上了原来的衣服。 原本,这些破烂得都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料应该已经被扔了,可那些灾民受过苦,一针一线都不愿意扔,就洗洗干净,缝缝补补,又晒出去了。 按照百里烨的要求,任棠什么都不必管,上了朝堂,只管实话实说,出了什么事,他担着。 任棠也并没有丢百里烨的脸。 当然了,最主要的也是相信黎童。 他相信她不会食言。 她确实会处理。 而这男人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黎童的相公。 他们的事,他全都知道了。 任棠四肢伏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双眼通红,坐在龙椅上的百里冼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情绪,他眸色微动,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不可察地缩拢。 “我们如今一百多口人,都挤在那处破庙里,好些人从山洪中活着逃了出来,可因为伤重不治,逃到城外的时候,就又没了好些人。” 任棠抹着泪,小小的身子跪在那里,明明脆弱而易折,却让人无端觉得那里立着一棵松柏,稚嫩而坚毅。 “我爹娘为了救我,被埋在了山洪里。” “我们从柳月村逃到翊城求援,却被告知我们是罪人,上天刻意降罚,翊城的官老爷不让我们进城,说我们会给翊城带来灾祸。” “我们好端端的生活,怎么会带来灾祸?” 任棠又往地上磕了好几个头:“幸而得将军相助,我们如今有吃有穿,破庙也被修缮一新,可以住人了,可皇上说的什么赈灾款,我们没有一个人拿到了,根本是子虚乌有!”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担任此次赈灾的乃是当今容贵妃的胞弟林敏,在户部领了个闲差,一直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政绩,只听说为人略有跋扈,仗着自己的姐姐在宫里当贵妃,时常克扣些小财,可没想到如今胆子养肥了,连赈灾款都敢染指。 百里烨垂着头,一直也没再开口。 直到任棠说完,他才略略抬起眼睛,望向那高位子上的人,那是他从前最为疼爱的侄子,而如今,他们终究还是要为了一些事反目了。 他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他没有对百姓的怜悯之心。 连装都装不出来。 百里冼的手指在龙椅上敲击着,耳边是文武百官嘈杂的喧闹声,他很烦,但他却没有让人开口肃静,只是静静地看着。 容贵妃,林家,是保皇一派。 虽说其下子弟总有那么几个纨绔,可从来不惹大事,这朝中哪个官员没克扣过?人都有欲望贪心,无非是看有没有人会将其引诱出来罢了。 赈灾款? 确实是个好机会。 “你先起来吧,小小年纪,一定吃了不少苦。既然此次是将军查明真相,救助灾民,那么接下去的后续事宜,就全权交由将军负责。”百里冼的声音平淡得毫无起伏,就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看站在下面的百里烨,手掌微微收拢,而后又轻巧展开。 “户部林敏滥用职权,克扣赈灾款,革职查办,判斩立决,以儆效尤。” “翊城府尹推脱其职,知情不报,但念其为保翊城不受灾民乱市之心,降为左少尹,罚俸一年,自去领三十板子。” 圣旨一下,翊城府尹立时跪拜在地,大喊圣明。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降职就降职吧。 百里烨眯了眯眼,咬着牙,随同文武百官一同跪地,只是他嘴巴紧闭,那两个字始终没喊出口。 下了朝,百里烨背着双手往外走,一身寒气,人畜退避。 唯有一人,不怕死地凑上来。 “我说妹夫,灾民的事情解决了,你怎么不开心呢?是不是我小妹又跟你打架了啊?”黎胤之厚着脸皮,一手揽住了百里烨的肩。 百里烨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眸中凛冽:“怎的?那么希望你妹妹跟我打架?” “那哪儿能呢?”黎胤之没皮没脸地笑着,而后讪讪地缩回手去,他这手还想要呢! “我可太希望你们琴瑟和鸣了。” 这话说的,鬼才信。 “诶你可别说,你带回来那小子年纪轻轻,胆识不小,练一练,将来必成大器。”见百里烨不搭理他又继续往前走,黎胤之自顾自起了话头。 百里烨这回有了那么点反应,瞟了他一眼,略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夫人看上的人,那可不得好么?” 黎胤之:“????” 你夫人不就是我妹妹吗? 你在骄傲个什么劲啊? 黎胤之舔了舔嘴唇,瞅了瞅四周,见没什么人注意,便轻声道:“怎么样?如今翊城府尹的位置空缺,户部也有了个闲差,要不要安人?” 百里烨是有这个想法的,并且他也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只是,这种事只能憋在心里,说出来就不美了。 更何况,他如今还无法完全信任眼前人。 嗯,宁可相信自家那个作天作地的夫人,都比眼前这人靠谱。 毕竟,自家夫人作起来可爱,不作起来更可爱,眼前这人不管作不作都烦得很,同一个娘生的,怎么相差那么大? “什么时候黎相松口了,你再来跟我说话。”百里烨瞪了他一眼,抬脚就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拐过宫道不见了。 黎胤之被甩了脸色也不恼,摸了摸鼻子,一摇一晃地也出了宫。 073懂了炮灰 相府之中,黎相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的茶早就凉了。 他刚刚才知道,柳月村山洪一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发生了,也就是说,那些灾民起码被堵在城外一个月。 可呈报山洪的折子,半个月前才递。 在这翊城之中,要论起消息灵通来,百里烨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就连在位多年的黎相都不敢说有他一半的眼线。 赈灾款,是皇上亲批。 但负责赈灾的人,真的是皇上钦点吗? 林敏名声在外,容贵妃又是四妃之一,很得宠爱,皇上即便再不通消息,也该知道林敏是个什么人,但又为何会让林敏去? 容贵妃性格偏冷,从不碰前朝之事。 黎相曾与她有过几次接触,知晓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而林家在朝为官的子弟领的皆是闲差,唯有林敏,占了一个户部。 户部,即便是个闲差,油水也丰润得很。 林敏,只是第一步试探。 黎胤之摇着扇子晃了进来,见到自家老爹一脸苦大仇深地坐在那,不由得一撇嘴:“爹,娘又骂你了?” 黎相瞪了他一眼:“他如何说?” “他不信我。”黎胤之一屁/股坐下,顺手扯下一颗葡萄扔进嘴里。 黎相沉默下来,他开始后悔了,后悔将童童嫁过去,他当初就不该同意皇帝的提议,就该让夫人拿着刀冲进去一了百了。 他当这个丞相,怎么那么憋屈呢? “爹,事已至此,且走一步看一步吧。”黎胤之吐掉葡萄皮,端起茶水漱了漱口,又囫囵吞下,丝毫不在意形象问题。 黎相摇了摇头,长舒一口气:“我是担心你小妹。” “小妹凶悍着呢,上回还跟百里烨打架来着。”黎胤之随口说道。 “什么?!”黎相眼珠子都瞪圆了,急急问道:“谁赢了?” 黎胤之:“????” 爹你这反应不对吧爹? 这是谁赢谁输的问题吗? 你不该现在拍案而起,冲到将军府去,拽着百里烨的领子警告他,以后不许欺负咱家/宝贝童童吗? 黎胤之挠了挠头,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小妹会在百里烨手里吃亏,反正他从小到大就没从这妹妹手里讨着好。 她是傻子的时候手脚就重,如今瞧着好像不傻了,那不更得智勇双全? 百里烨对黎童有句话没说错,将军府里,有很多细作,不仅仅有朝中各位重臣的,还有皇帝的,黎相更是明目张胆,他女儿就是最明晃晃的细作。 将军府里发生的那些事,纵使瞒得再紧,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藏不了掖不住,那几个平白无故送了性命的妻妾,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不是此次柳月村的试探,黎相恐怕还会觉得百里烨会再等上一等。 皇位相争,总归是会要血流成河的。 太平盛世的人,没有人希望走到这一步。 百里烨原本打算让人将任棠送回去,但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送,他也想去那破庙看看。 方才在朝堂上听任棠说起,那些灾民确实很可怜。 而以后,这些人将会是自己的百姓,是托起自己的江河湖海。 破庙之中,黎童正坐在台阶上,左手端着一碗白粥,右手握着一颗咸鸭蛋,唏哩呼噜吃得正爽。 她跟着忙了一上午,饿坏了。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富家夫人,那些个灾民看得眼睛都直了。 羽帘瞧着自家夫人胃口大,又拿了几个包子过来。 黎童也不客气,一手抓过两个,张嘴就啃,丝毫不顾形象,嘴里含糊不清道:“羽帘啊,头发掉下来了,帮我挽上去。” 羽帘应了一声,净了净手才碰黎童的头发。 为了能让灾民们过得好一点,她吩咐工匠们加班加点,如今这破庙的屋顶也修好了,盖了新的干草和瓦片,破败的门窗全都拿木头重新钉了起来,院子里的佛像也被重新塑了身,立在屋子一角。 只是这地方,终究只能暂住。 黎童站起来,仰头望着那闭眼微笑的佛陀,即便身处泥沼,金身毁损,仍旧护佑百姓,供临难之人一处安身地。 我佛慈悲。 黎童没有跪,只微微弯了脖子。 “姐姐!” 忽的,院子外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黎童回过头去,看见了穿着干净衣裳的任棠,还有跟在他后头不远处走来的百里烨。 他眼里带着笑,温柔缱绻,身姿高大挺拔,双肩开阔,步履稳健,腰间玉佩随之轻摆,一步步走向她时,宛如披着一身柔和的银光。 这人,好像确实挺好看的。 黎童有些看呆了,直到任棠跑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她的手指。 “如何?” “我成功了。”任棠笑着,眼眶微红。 黎童摸了摸他的脑袋:“做得很好。” “夫人,我也做得很好,你怎么不夸我?”百里烨邀功似的往她眼前一凑,唇边笑容刺眼得像天边的日头。 黎童忍着笑,也伸手想摸一摸百里烨的头,可刚伸出手去,却发现他们两人之间好似有那么点身高差距,不服输是我们黎选手的游戏宗旨,于是乎,黎童跳了起来,拍了一下百里烨的脑门儿。 “真棒!”她大声夸道。 碧雨眼中一亮,立刻觉得自己小命不保,死死闭住嘴巴,将头扭到一边,心里默念: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从来没有被这么夸过的某位将军,笑容逐渐僵硬,脸色逐渐阴沉,最后抬手摸着那被拍过的地方。 这女人,好过分! 大庭广众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只是还没等百里烨发脾气,黎童却一下挽住了他的胳膊,柔软的身躯靠在自己身上,百里烨很可耻地消气了。 “去照顾弟弟妹妹们吧,我跟我夫君说会儿话。” 任棠很听话,作了一揖就跑了。 百里烨挑了一下眉毛,夫君那两个字柔/软又甜腻,她虽然喊的次数不多,可每次都让他难以自持,无法生气。 唉! 他到底怎么了? “今日朝堂之上,怎么样?”黎童松开了手,百里烨瞅了一眼,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落,她就那么不愿意多跟自己亲切会儿? 百里烨收回纷乱的思绪,将手背到身后。 “很顺利,负责赈灾的林敏已经被革职查办,判了斩立决,翊城府尹听信鬼神之说,罔顾百姓,挨了三十板子,降为左少尹。” 黎童哼了一声,摇头晃脑:“三十板子,屁/股开花。” 百里烨笑了笑:“翊城府尹是皇帝的人,此次能将他拉下来,费了我不少周折。” 黎童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升起一团令人不安的迷雾,眼前这人,似乎做了很多事,她不太懂朝廷里的党派之争,但百里烨想做皇帝的野心是实打实的。 这一次,也是确确实实有人掉了脑袋。 “那这个林敏呢?也是皇帝的人吗?” “不算。” 黎童歪着脑袋。 “只是一条没什么用的小虾米罢了。” “懂了,炮灰。” 百里烨露出一脸孺子可教的眼神,拉过黎童的手:“回府吧,这里之后我会再派人来处理,你也不用过来了。” 回去的路上,黎童仍旧有些不安,自己的手被握在别人的手掌心里,即便有些微微出汗了也不松手,黎童是真有点不太能理解这位将军的心思。 复杂深沉,莫名其妙。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说道:“天灾之后,常有瘟疫,你若派人处理,还是得派些信得过的人去,找几个经验丰富的大夫。虽说他们现在只住在翊城城外,可倘若真有瘟疫,翊城百姓也危险。若是处理不好,容易遭人话柄,别到时候民心没握稳,就先失了民心。” 百里烨思索半晌,觉得黎童说的有道理,当即就把碧雨安排出去了。 虽然百里烨嘴上说着不让黎童再去破庙了,可他自己每日下了朝,就往那边跑,入了夜才回将军府。 建立民心嘛,总得亲自深入百姓中间才有说服力。 见他如此事必躬亲,黎童不安的心绪又渐渐平稳了下来。 他会是个好皇帝的吧? 这爱民如子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呢。 原本她还打算劝他多与百姓走动,可话还没说出口,这人就已经很默契地开始行动了。 怎么说呢? 就有一种吾家有子即将成龙的兴奋感。 而黎童,也不敢落后,天天往府外跑,不是今天帮人抓偷儿,就是明天替人追债,三不五时再出来借着百里烨的名头施粥放粮,这日子过得完全不像一个将军夫人该过的。 瘟疫终究还是没能发出来,百里烨花了大价钱,请了几个声名在外的名医来给灾民看病,并亲自带人前往灾区,原本是想旧址重建。 可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埋在了下面,包括一半的邻村。 无奈之下,百里烨只得另行选址。 这事儿,他没一个人拿主意,而是拿着图纸去了破庙,黎童说毕竟是别人的家,造房子、怎么造,得问问人家。 那些个灾民们都觉得能有房子住就不错了,却没想到这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将军竟会问过他们的意见,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而任棠那小子,却仿佛像个小大人,乐得看不见眼睛。 074剩下两成 柳月村的事情,百里烨亲力亲为。 原本奉命于上一任翊城府尹的兵士,全都被百里烨带出来重建柳月村,因为百里烨亲自监工,哪怕他们心里有再多不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也只敢在回到家的时候,与家里人抱怨那么一两句。 可那些灾民,也确实很可怜。 赈灾款被克扣了,又被赶在城外自生自灭,这些,都是事实。 百里烨早出晚归,黎童也不闲着,开始着手接触社会最底层的三教九流,这些人有好有坏,好处是给钱就能办事,坏处是口风不严。 不过对黎童来说,也没太大关系,毕竟她不需要这些人成为她忠心耿耿的眼线,只要在必要时候提供一丁点的帮助,就足够了。 已至夏季,天气炎热,雨水增多,河流水位暴涨,临河的几处小城隐约有遭到水灾侵/犯的趋势。 朝堂之上,早有大臣联名递了折子,可一直到今日,皇帝仍未安排前往勘察情形的官员。 而百里烨,始终沉默。 他像是埋头进了柳月村里,不舍得出来。 狂风暴雨下了整整三天,院子里的树好些都倒伏了,黎童披着外衣站在廊下,眉头微锁,这么大的雨,但凡是地势低洼一点的地方,恐怕都会被淹了。 她伸出手,黄豆般大的雨滴砸在手掌心里,竟还有些疼。 百里烨冒雨赶回,全身湿透,脚上的靴子早就已经被雨水浸透,一脚下去就是一滩水渍,他走得很急,急着去见黎童,告诉她,他要出一趟远门。 去黎童院子的路,百里烨熟的不能再熟,他今天回来得晚,本以为黎童应该睡了,可才拐过廊角,余光就瞥见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抬眼就看到黎童正转过头来。 两厢对视,黎童扯开嘴角,立刻吩咐了下人去烧热水。 “不用准备了,我马上就走。”百里烨有些惊讶,黎童从不等他。 “去哪儿?”黎童走进屋去。 “汴州。” 黎童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百里烨跟在后头,瞧出她似乎心情沉重,不由得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了吗?” 黎童摇了摇头:“是不是水灾了?” “你怎么知道?”百里烨脱口而出,随后又想到黎童最近也是没闲着,听赤衣说,她接触了好些人,三教九流,名门贵士,什么都有。 “方才皇帝急召我进宫,就是因为汴州水患,已经死了百多号人了,比柳月村的情况严重多了。”百里烨走到屏风后头换了干净衣服,又让碧雨迅速收拾了一些换洗衣裳,出来看到黎童还站在那里,放缓了语气:“别担心,我能活着回来。” “汴州很远。” “快马加鞭,也不过两三日路程,若有急事,你让赤衣飞鸽传书,我能赶得回来。” 黎童却没说话,他们才刚刚开始行事,一切都还只是个开头,他却突然被调离翊城。 水灾,确实是一个好借口。 “一切小心。” 这大概是黎童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的关心,百里烨有些惊讶,和难言的欢喜,心里一跳一跳的。 许是不太习惯这种氛围,百里烨有些不自然,挠了挠脸,不敢再看黎童的双眼,急急道:“我走了。” 才踏出一步,百里烨又转过身,认真道:“你最好还是对我凶一点,不然我总觉得不太舒服。” 黎童:“????” 你是不是脖子以上的部分有点什么问题? 要不要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说完这话,百里烨的背影飞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黎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扭过头问羽帘:“我看起来很吓人吗?我怎么觉着他去汴州是为了躲我?” 这段时间百里烨早出晚归,羽帘已经有阵子没好好看他了,刚才全副身心都在百里烨身上,现在黎童问起,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视线,上下扫着黎童,福了福身:“夫人,您正常的时候,确实挺吓人的。” 行吧,靓女无语。 百里烨当夜就走了,黎童在廊下又站了会儿,才在羽帘的催促下回屋睡了。 清早起来,雨还在下。 黎童用过早饭,就打算去找周兰聊聊天。 那天的话,还没说完呢。 这将军府里的妻妾,没有一个是正常的,府上下人都知道,只是不敢往外说,说了就得死,大家都很惜命。 百里烨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大家也都很有自知之明。 周兰一般不怎么外出,外出也基本是买买买。 可现在天降大雨,下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懒洋洋的潮气,周兰躲在屋里,看雨吃瓜,万没想到黎童找来了。 这么久日子没见,听下人说黎童和百里烨的感情很好,她还以为黎童把她忘了。 “有事?”开门见山。 黎童笑了笑,很坦然:“那可不么?” “坐。” 黎童扫了她一眼:“你若是当了别人的姨娘,我还能理解你天天劈/叉练腰,可这当了百里烨的姨娘,怎么还天天这么刻苦?” 周兰换了个姿势,将腿从后掰到头顶,胸不闷气不急:“你不懂,这叫爱好。” 黎童撇了一下嘴:“我还以为你会说,你得替他拉拢人心呢。” 这一句话,险些让周兰劈/叉了气。 两人对视着,不一会儿就笑了起来。 “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不过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我替他拉拢大臣了。”周兰放下心来,连带着语气都轻松了不少。 她一直以为黎童不来找她,是存了别的心思,可她现在来了,大/大方方将自己亮了出来,那她也就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为什么?”这倒是让黎童惊讶了一番。 周兰抹了一下嘴唇,白净细长的手指伸出,直指黎童的鼻子:“他有你了啊,你可是相府千金,有你的支/持,就等于有了黎相的支/持,我跟你不能比的,谁都没法跟你比。” “我这么能耐啊?我怎么不知道呢?”黎童托着下巴,揪着葡/萄吃。 “不是你能耐,是你爹能耐。” 周兰扭了扭脖子:“当今皇帝还年轻,继位不过几年,羽翼未丰,朝中多数大臣其实都不太支持,只是因为先皇遗诏,不得不尊。” “将军想要皇位,缺的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黎家向来跟皇室捆绑,黎家的女儿全是内定的皇后,当今太后可还是你的姑太奶奶,要不是你是个白痴,如今皇后之位就是你的,哪儿还轮得到你们黎姓旁支的小姐?” 黎童挠了挠头。 她虽然跟她那个便宜老爹相处的时间不长,甚至很短,但也从一些零碎消息中得知,她爹是个懂进退知取舍的人。 可这些在旁人眼里看来,就是明哲保身,不愿牵扯任何一方。 说白了,怕死。 但黎家乃大族,黎家女儿中必定会有一个要成为皇后,黎相疼她,不愿让她进那深宫里遭罪,所以甘愿让她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傻子。 黎童现在甚至开始怀疑,黎胤童到底傻不傻。 这事,她娘肯定也知道。 所以演了一出真真切切的戏,一演就是十几年,只为了让黎胤童逃脱/党争,安稳生活。 却没想到,毁在了百里烨手里。 “虽说你现在嫁给了将军,但黎相还没有同意支持他,所以将军很着急,朝中的人很着急,皇上也很着急。” 黎童冷静下来,一点一点慢慢梳理着思绪:“所以,说不定有人会想要杀我。” 对上了。 黎胤童为什么会死。 “谁最有可能要杀我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要杀你的人,有八成几率在宫里。” “剩下的两成呢?”黎童拿起一颗葡萄,捏了捏,又放下了,她突然没了胃口,这件事,原本被她抛在了脑后,如今又想起来了。 或许,她可以去查查那只瓷瓶。 “那就不知道了,说不定是爱慕将军的人。”周兰这话听起来就跟开玩笑似的,黎童白了她一眼。 周兰甩了甩手:“啊呀,你别这么看我。你想想啊,咱们将军玉树临风,丰神俊朗,虽说人是冷了点,还有个喜欢杀妻妾的名声,不过他不杀有用之人的,比如我。” 瞅你这意思还挺自豪呗? “所以……”黎童脱下鞋子缩在椅子上,屈身凑向她:“之前那几个死了的,都是对他没用的人了?” 周兰脸色一白,飞快地答:“我不知道。” 黎童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跟百里烨相处这段时间,除了自家大丫鬟,她真没看出来有什么女人爱慕他啊! 难道还是自己过于忽略他了? 应该是吧。 要是在意的话,他身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应该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嗯! 黎童暗暗点了点头,等他从汴州回来,她一定要好好观察他身边有没有小狐狸爪子。 大雨越下越大,风将雨滴吹进廊下,两人急急忙忙往屋里撤,桌椅板凳片刻间就被浇了个透。 “这雨,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去?”黎童望着沉沉天幕,心上也像是压了一块。 回了自己的院子,黎童就再没出去。 她翻出了那只瓷瓶,想着要怎么查,她不懂怎么鉴别,只能交给专业人士,这府里的人,包括身边的人,都不能信,眼珠子转了几圈,心里就有了点主意。 就着雨声,黎童一夜安眠。 而百里烨正站在驿站的屋檐下,愁眉紧锁,周身寒气四溢,这雨不仅让水灾的情势更为危急,甚至还挡了他们行进的路。 075确实遇刺 上次去了一趟松庭楼,黎童就一直念念不忘。 那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而且,她还特别想见见那个戴着面纱跳舞作画的男子,想看看藏在面纱下面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想问问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好奇心重了,抓心挠肝。 这回,说什么都得再进去一趟。 下了决心的黎童,特意将羽帘支开了去,自己一脚迈进了那道门槛,等羽帘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喝了一壶酒了。 “夫人!”羽帘一见到她,立刻就苦了一张脸。 黎童手握酒杯,微微一颤,冲她嘿嘿一笑,脸皮厚如城墙,拍了拍身边的凳子:“过来坐。” “若让将军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他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黎童夹了一筷子鸡肉。 羽帘闭着嘴不说话,黎童拿余光瞥着她,却意外地发现小丫头看似生气,倒是比上次更轻松了。 想来,是有了什么想法吧? 比如,可以趁机到百里烨面前去告一状,让百里烨杀了她。 黎童的脸色陡然间冷了半分,她扭过头去,视线落在那弹琴的小倌身上,唇角才又扬了起来。 “真是不巧,那位小哥并非咱们松庭楼的人,只是路过时见到咱们台子搭的好,就进来跳一支舞而已,跳完就走了,连姓名都没留下。”松庭楼的老鸨子如是说。 老鸨子说得真诚,黎童也没再追问。 对方脸身份信息都没留下,就是怕有人找他。 一个小倌,怎么会怕人找他? 黎童笑了笑,放下酒杯:“走了。” 百里烨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两个人之间连封信都没来往。 恩爱? 不存在的。 只是没想到今天等黎童回到府里的时候,百里烨已经回来了,甚至还有给她带的礼物。 黎童后背心一阵冷汗爬上来,他今天回来,她还跑去了松庭楼。 这……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出/轨的渣女。 “将军人呢?”黎童随口一问。 “回夫人,将军刚回来,正在沐浴。” 黎童点点头,拆开了放在她屋里的包裹,是一盒点心,旁边还放着一只锦盒,她随手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玉钗,花饰很简单,状似牡丹,其下缀着三片绿翡翠叶,即便没有光线,也是深浅有色,简单不失典雅。 只是牡丹颜色艳丽,她不是很喜欢。 还有这其中寓意。 他的野心,可真够明晃晃的。 “夫人喜欢吗?这是汴州最好的首饰匠人雕刻而成。”百里烨刚沐浴完毕,一身热气,毛巾裹着长发,踩着随意的步子踏进门来,随着他晃进来的还有一股极为浅淡的味道。 黎童望向他,沉默着上上下下扫了他好几眼。 百里烨被她看得浑身上下不舒服,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怎……怎么了?” “受伤了吗?”黎童站在那没动,将玉钗放回了锦盒里。 “没有啊!” 百里烨有些不自在,拿着毛巾垂下头去,不知为何,见惯各种大场面的大将军此时有些不敢与眼前的小女人对视,生怕她看出什么来。 黎童眯了眯眼,哼,这反应,跟当初问崔晴晴有没有看见他杀人一毛一样。 “衣服脱了!”黎童冷着脸,一手拍在锦盒上。 百里烨往后退了退,抱住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个女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这种话,不知为何,内心还有点隐隐的小激动。 但,他得矜持,得矜持。 “夫人,这大白天的……” “你要是想看,等晚上?”百里烨小心翼翼试探。 见他如此,黎童百分百确认他是受了伤,这一趟去汴州,果然很危险,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这副轻松的模样是装的,还是本就受伤不重。 算了,他不愿意说就不说。 又不是自己的男人,干嘛上赶着要去看那瘆人的伤口? 黎童甩手将锦盒扒拉到一边,也不再去看百里烨,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既然受了伤,洗澡的时候就注意点儿,有些东西也该忌口了,我去跟厨房说一声。” 说罢,就出了门。 黎童走后,百里烨拿着毛巾的手就垂了下来。 他觉得他藏得挺好的呀! 怎么就发现了呢? 难不成是也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 不能够啊! 他这么机智灵敏,不可能被人安了眼线在身边而不自知,除非是他默认的。 百里烨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头回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汴州这一趟,确实惊险万分。 或许是皇帝的人,或许是看不惯他的人,他难得离开翊城,自然得抓紧这个机会。 百里烨倒是很感谢他们没在他去的时候动手,毕竟他去,是为了汴州百姓。 此次水患,比柳月村的山洪还要严重,死伤无数,尸体沿河而飘,有好些搁浅在岸边,因为没人收尸处理,只能躺在那里腐烂。 老天爷不知为何像是发了怒,将那些绝望的哭喊声牢牢压/在大雨之下。 有好几次,百里烨站在堤坝上的时候,都觉得人群中有数道恶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他没有管,只管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扛着沙袋,亦或者将受伤的人运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是想动手的,百里烨很清楚。 可真正动手,是在驿站。 他们回程的时候,雨势渐弱,众人疲惫不堪,早早就躺下睡了,唯有百里烨,静静坐在屋中,借着一盏油灯,擦着剑。 自回到翊城之后,他其实就没再动过手,很多人似乎都忘了他的武功如何。 忽而狂风至,窗户被一股大力推开,烛火晃了几下,灭了,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百里烨坐着没动,他轻轻抚/摸着这柄陪着自己征战沙场多年的长剑,本以为死在这柄剑上的应该是敌寇,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染上自己人的血。 一点寒光自门外刺入,百里烨持剑而挡,闻听“叮”的一声,兵器相交,来人黑衣裹身,黑布蒙面,独露出一双杀气毕现的眸子。 暴雨再度倾盆而至。 门内,刀光剑影,映照出两人不死不休的双目。 门外,厮杀声不绝于耳。 碧雨早有准备,设下埋伏,只等杀手来齐,一锅全端。 百里烨步步后退,却游刃有余,对方步步紧逼,却越来越急躁,怎么回事?为什么门外没了声音? 事情有变,不进立退,那杀手飞身扑向窗外,百里烨忽而向前一步,长剑刺出,却不想那人跃出之时,猛然一个回头,手中暗器接连发出。 百里烨停住脚步,提剑便挡。 只一下,再追不上那人了。 那人的身手不在自己之下,出手狠厉,进退有度,不似一般的江湖杀手。 这种人,应该榜上有名。 而这种人,要价也很高。 “将军,一共二十人,跑了两个,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将军责罚!”碧雨一身湿透,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百里烨收起长剑,甩手道:“无妨。” 剩下的十八个,在得知是陷阱之后,齐齐服毒,一个没活。 训练有素。 汴州离翊城也就两三日路程,失去了这次机会,那些杀手就没再来,百里烨安安稳稳回了将军府。 黎童从厨房回来的时候,百里烨还坐在那里,见她来了,冲着她展颜一笑。 “笑屁啊?!” 百里烨收起笑容,委屈巴巴:“夫人要看我的伤吗?” “谁稀得看?”黎童背过身去,其实还是想看的。 百里烨不知为何也不恼,很主动地掀起了衣服,随后又拉了拉黎童的手指,轻轻地唤:“夫人……” 黎童顺着扭过头去,却见他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浅淡的味道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若不是刚才闻到了这味道,黎童也没法确认他是受了伤。 “你不是说会小心吗?你要是死了,我这段时间不是白干了吗?” “我自己划的。”百里烨脸上挂着笑,捏紧了黎童的手指。 房间内,一瞬间气氛凝滞。 黎童面目扭曲,她知道百里烨不会做无用之事,但对于她这颗没经历过政权斗争的脑袋,她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我确实遇刺了,不过没有受伤。”百里烨见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的模样,不由得给她解释。 “此番我下汴州赈灾,他们本来就想趁机动手,无功而返,我怕他们下次会更谨慎。更何况,赈灾一事,我亲力亲为,此次汴州百姓对我感恩戴德,若我回程途中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他们会变得被动,如此一来,他们会更加急于杀我。” 百里烨眉目变得柔和起来,进而握住了黎童的手掌,很软,很暖。 “其实,若不是夫人,此次汴州水患轮不到我去。” “可……” “而且,因为今次治理水患,我在民间声望渐涨。那些杀手在对我动手的时候,其实没有下太重的手。” 黎童明白过来了:“你是说,他们也在犹豫要不要真的杀你?” “是。” 略略松了口气,这说明并不是所有人都为了利益。 有些人即便站在对立面,也会为了百姓放轻手段,那是不是说明这幕后之人,是上面的那位? 黎童静静看着百里烨,伸手将他的衣服盖了下去,看着那伤口,她有些心里堵,虽然知道是他自己伤的,可还是堵。 076陪夫人玩 百里烨回来以后,安分了一段时间。 他的伤势不算重,那一刀划得恰到好处,御医也没看出什么蹊跷来,皇帝还特意给他放了两天假,赏了一堆上好药材。 按照黎童的意思,一场山洪、一场水患,他出尽了风头,这时候就该避一避。 正好,借着伤势。 这一日,百里烨拉着黎童上街吃饭,选了一处风景极佳的位置,窗外正好是一大片荷花池,其间还有些许民妇划船于荷叶间,采摘着莲蓬,准备拿回去卖,或者下菜,笑闹四起,不亦乐乎。 黎童望着羡慕:“突然想吃莲子了。” 闻言,百里烨立刻就吩咐了下去。 如今,他得做一个宠妻狂魔给那位始终不愿意相信他的岳丈大人看看。 对女人这方面,他在行。 周兰可不是白娶的。 一碗新鲜莲子端上来的时候,黎童都有些惊讶,百里烨一副深藏功与名的笑容,伸手就替她剥莲子,去莲心。 黎童望着他,没有动手,倒是心里有些异样:“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百里烨心里咯噔一下,将剥好的莲子塞进黎童手心里:“只要是为夫人做的事,我都力求完美。” 这话说的,戳心。 可黎童又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确实挺好的,更何况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帅哥。 她扭头看了看外头,之前百里烨跟她说过,他身边会有很多细作,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在外面,都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 那么做戏,大概就成了日常任务了。 她得习惯。 “听说了吗?百里将军从汴州回来的时候,遇刺了。” 忽的,门外路过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嘈杂的声音当中,黎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句。 “消息传得还挺快。”黎童笑着看向百里烨。 百里烨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她剥莲子。 “百里将军最近一连处理了两桩水患,风头正盛,恐怕是挡了朝中一些人的道。” “我看百里将军比如今上面那位更适合坐那个位子。” “你不想活了,这话也敢说?!” “将军为青岐有汗马功劳,如今对水患又亲力亲为,多杀了几房妻妾算什么,犯了大错杀了有什么大不了?” “那皇位本就该能者居之,如今这位做出什么为民为国的大事吗?” 黎童微微蹙眉,可对面的人却好似没听见,一门心思只跟碗里的莲子作对。 “这话,是你让传的吗?” 百里烨抬起头:“不是。” 谅他也不会这么傻,这个时候去传这些流言。 “碧雨,去查。”黎童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百里冼曾发下诏令,读书人可以适当议论国事,但这也不代表可以妄议朝廷命官,甚至当今皇帝。 “查不查,都不会影响结果。”百里烨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知道这种传言传久了对他不好,但就是想听,听着舒服。 他们说的没有错,他就是比百里冼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他善兵法,会打仗,为青岐戎马数十年,兵权在握,边疆数十万将士都以他为先,如今他又有百姓称道,杀几房妻妾算什么?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没杀过妃嫔? 黎童看着他,看着他唇边笑容逐渐寒凉,野心透过双目迸射出来,在她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你如今需要暂避锋芒,获取民心是一方面,获取我爹的支持,是另一方面。”黎童淡淡道。 百里烨看向她,忽而笑了出来。 “好。” “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都听夫人的。” 看他这么乖,黎童有些不得劲起来,瞥着他说道:“你最好还是对我凶一点,不然我总觉得不太舒服。” 百里烨嘴角抽搐,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如今流言四起,你过两日上朝,恐怕又是一场仗。”黎童将一颗莲子塞进嘴里,眼珠子转了几圈:“你到时候先去皇帝面前表一下忠心,然后寻个由头,暂离翊城。” “好。” 百里烨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甚至都没问为什么,似乎是打算全心全意信任黎童,这倒是让黎童有点不知所措,生怕出错了主意,到时候那皇位就真跟他没关系了。 那她不就有愧于他了吗? “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你不怕我策反你吗?”黎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凑向百里烨。 百里烨咧开嘴,递过去一颗莲子:“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听夫人的准没错。” 有鬼! 有猫腻! 这男人去了一趟汴州怎么回来变样了? 这壳子里面是不是换了个人? 黎童寒毛根根竖起,惊恐地望着百里烨。 而被望着的某人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更开心了。 碧雨:“没眼看没眼看,将军自从娶了新夫人以后,脾气也不发了,人也不杀了,还学会跟女人打架了,属下再也不是将军最亲近的人了,现在连将军在想什么都摸不清了。” 赤衣:“你退休吧。” 碧雨:“……”我不。 谣言没人控制,愈传愈烈。 身处谣言风暴中心的某位已婚人士正牵着自家夫人逛大街,买了这个买那个,买了那个又觉得这个也合适,完全不在乎这些谣言会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就好像现在的他给夫人找乐子才是正事,皇位什么的都是虚的,可有可无。 而旁观者,总想看看这瓜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实证明,当他们看到百里烨拿着簪子开开心心往自家夫人头上戴的时候,就一致认为将军对那皇位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将军说了,争皇位哪儿有陪夫人玩重要? 这话,自然而然,传去了相府。 “他真是这么说的?”黎相手里的茶碗都拿不稳了,哐啷一声摔在桌子上,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黎胤之摇着扇子,连连点头。 “爹,明日上朝恐怕会有很多弹劾的折子。” 黎相原本还担心,如今一听这话,立刻就冷静了下来:“他还怕弹劾吗?以前那些个弹劾的折子跟雪花儿似的往皇上那儿递,你可曾见他皱过一次眉头?” 这么一想,也是。 遂,爱咋咋。 老子继续喝酒。 隔日上朝,百里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站在那,无本可奏,目不斜视,听着旁边几个大臣一本接一本折子弹劾他肖想皇位,他也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好像跟自己完全没关系。 他这么镇定淡然,倒是让一直没说话的黎相高看了几眼。 要换了以前,早就开骂了。 这是成亲以后转了性了? 他家宝贝女儿有这么大能耐? 别说黎相了,黎胤之站在他后头,都啧啧称奇,跟他认识这么久,头回见到他这么冷静自持。 “爱卿们说了这么多,这些也不过是谣言而已,又何以证明四叔想篡位呢?”百里冼温温和和地开口,显然没把日益甚嚣尘上的流言放在心上。 “圣上,臣以为此事与大将军无关。”黎胤之收到黎相递过去的眼神,立刻迈了一步出来。 百里冼眸色柔和,静静等着。 黎胤之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淡淡道:“大将军手握兵权,若想篡位,何必等到现在?” “黎尚书,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立马跳出来了一位大臣,百里烨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 很好,记住你了。 黎胤之冷笑一声:“当年西麟一战,大将军班师回朝,圣上登基之时便有意要封大将军为摄政王,可涉六部之权,领翊城城防营统帅,难不成王大人以为摄政王的权力能与区区一个将军的权力相提并论吗?如今将军若真要篡位,光是找个理由就得不择手段,若是做了摄政王,挟天子为傀儡不是更好?” “更何况,将军如今可只顾着陪自家夫人玩儿,哪儿那闲工夫谋朝篡位?!”黎胤之斜了一眼那位王大人:“王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上街问问去,别在这儿给忠臣良将泼脏水!” “大将军为国为民,当初西麟一战,若非先皇护佑,大将军怕是都没法活着回来。他在前头带兵打仗,拼命厮杀,就换你们在后头过着安稳日子,然后往他背后捅刀子?”黎胤之越说越气,那架势,要不是良好的家教让他克制,恐怕这握紧的拳头已经砸过去了。 百里烨看差不多了,才轻声开口:“别生气别生气,气坏自己无人替。” 黎相也适时站了出来:“圣上,微臣以为此番流言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作祟,妄图破坏圣上和大将军之间的感情,还望圣上适时颁发诏令,若再有煽动言论动摇民心者,严惩不贷。” 百里冼像是坐山观虎斗,一点情绪都不露。 眼见着他的几位爱卿都快掐起来了,他脸上也是冷冷清清的,直到黎相开口。 “黎相说得对。” 之后,便是诏令。 全城通告,人人闭嘴。 御书房中,百里冼一个人坐着,眼前的桌子上堆了一堆奏折,手边的茶水凉了,近侍应荣踩着轻步过来换茶,随眼一瞟,却见自家皇上一笔未动。 “圣上,若是累了,便歇一会儿吧。”应荣轻声道。 百里冼回过神来,冲他微微一笑:“无事。” 应荣不敢多说,换了热茶回来,就站在一旁候着。 “你说,四叔真的不想要朕这个位子吗?”百里冼的声音很平淡,淡得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077出发涑州 应荣五六岁的时候就进了宫,因为跟百里冼年岁相仿,所以被选中,一直陪在百里冼身边。 百里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心思敏锐,感情细腻,性情温和有礼,就算有人在他面前大喊大叫,他也能克制自己不去与人对撕。 明明是自己的事,他偏偏游离在外,好像是个局外人。 有时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坊间传言,他早已知晓,一直也不敢往这位年轻皇帝耳边递,就怕他多想,可后来一寻思,他早晚也得知道。 当流言越闹越厉害的时候,应荣就知道,瞒不住了。 那位将军,本就是个很能耐的人。 这皇位,本也该是他的。 只是出了点意外。 而这意外,就像横在他们亲情中间的一根刺,若要拔除,需得伤筋动骨,皮开肉绽。 “他是想要的吧?”百里冼轻轻摸着屁股旁边那张的椅子,忽然笑了出来:“那又如何呢?我又不会给他。” 一步之差,所以也是有缘无分。 下了朝,百里烨在外头溜达了一圈,然后决定深刻贯彻自家夫人说的暂避锋芒,他去了御书房。 自从百里冼登基以后,他叔侄二人似乎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一是他除了上朝,基本不往宫里来,二是心里过不去。 百里烨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藏心事的人,以往的他,仗着有大哥在,行事冲动鲁莽,肆无忌惮,嚣张跋扈,只要不闹出人命,大哥总有办法替他擦屁股。 后来,大哥战死,数千兄弟因他命丧异国他乡。 他才不得不成长,不得不学会收敛情绪,不得不缚住自己的手脚。 他有想过要好好辅佐大哥的儿子成为一个好皇帝,可渐渐的,总有人在他耳边说百里冼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说得多了,他也就信了。 至此,御书房也就几乎不来了。 “四叔怎么来了?”百里冼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脏话。 百里烨露出些许不满,而后弓腰作揖:“微臣是因近日朝上之事而来。” 百里冼略一挑眉。 “是这样,如今谣言甚嚣尘上,虽说皇上颁布诏令,不得妄议,但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无论如何也是堵不住的,越堵反而越让人觉得有欲盖弥彰之嫌。” “所以,微臣想暂时离开翊城一段时间。只要臣走了,谣言不攻自破。” 百里冼在那呼吸间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会提出暂离,不由得有些惊讶,可那惊讶存在于眼眸之中片刻,就已消失不见。 “朕相信四叔,绝不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百里烨再度作揖:“多谢皇上信任,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臣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带夫人出去游玩一番。” “四婶?” “是,她天天在臣耳朵边上念叨想去别的地方玩玩,臣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百里冼笑而不语。 之前就听说百里烨很宠新夫人,比之前娶的那几位都要宠,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放她手心上。 如今听百里烨这么一提起,百里冼陡然间觉得这位丞相家的三小姐或许不是传闻中那么痴傻。 起码,能握得住鼎鼎大名的百里烨。 “好,既然四叔都这么说了,那朕便应允吧,索性如今国无战事,四叔也的确该好好游玩一番,享受享受我青岐大好风光。”百里冼说得真诚,面上笑容比一开始的时候灿烂了分毫。 百里烨当即谢恩。 “此次谣言,臣以为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离间臣与圣上之间的感情。再加上近些时日臣深/入民间,做了一些事,闹出了一些动静,怕是有人以为臣要做些什么了。” “还请圣上明鉴,臣过惯了军营生活,在边疆之时,便常与百姓打交道,什么下地种菜收稻抗灾,这都是常有的事。自回了翊城之后,酒肉常伴,疏于练习整日只知享乐。” “此次柳月村山洪及汴州水患,让臣又忆起了边疆的生活,实在分外想念。” 百里冼面不改色:“原来如此。” 见百里冼没再往下说,百里烨挑了挑眉,抿了口茶。 敌不动我不动。 “不知四叔有何良策?” 百里烨笑了笑,放下茶碗:“这帮子大臣整日里正事不干,成天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臣救个灾都有人说三道四,他们是不下地不知民多累,臣以为是时候让他们好好干干活了,体会一下劳苦百姓的艰难生活,他们就能珍惜如今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了。” 百里冼寻思了一下:“好主意,确实该如此。” “既然四叔决定出去,不如替朕走一趟涑州吧?” 百里烨望过去,叔侄二人心照不宣。 涑州,好地方,山美水美,物产丰饶,商贾遍地。 只是朝廷派去那边的知府,去一个死一个,皆为病逝,怪异得很。 叔侄两个又面和心不和地聊了会儿天,百里烨才假惺惺地装作不舍得,一步三挪地准备离开。 岂料,半个身子刚踏出御书房,迎面就跑来一个急吼吼的小宫女,头也没抬,一个猛子扎进百里烨怀里,将他狠狠往后撞去。 百里烨的腰本就伤着,一个不防,背撞在门框上,恰好碰着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立刻惨白了下来。 应荣就站在他附近,只这一下撞,其实不重,却没料到这位大将军这么不经撞。 那小宫女大概是没想到会撞着人,一骨碌跪了下来,浑身抖如筛糠。 百里冼微微蹙眉,认出了这小宫女是皇后的人:“怎么回事?如此不懂礼数?” 百里烨疼得说不出话来,冲着想要过来扶他的应荣摆了摆手,扶着腰走了,他此时一门心思只想回将军府去,跟皇帝聊得有点多了,没注意时辰,出来才发现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很久了。 若换了以往,这小宫女怕是没命活。 应荣眼尖,一下就瞅见了百里烨指缝间隐约露出来的红色痕迹。 那是血吗? “回皇上,皇后不小心落入荷塘,如今昏迷着了,请皇上快过去看看吧!”小宫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摆驾!” 应荣立刻吩咐下去。 索性,皇后只是一时不慎,落入了荷塘,而非后妃使坏,黎胤贤身为宫中太医,早已用最快的速度进了鸾凤宫。 只道,喝了几口脏水,没什么性命大碍,吃几服药,睡一觉就没什么事了。 黎胤贤的医术,百里冼是放心的,听他这么说,他又陪着皇后坐了会儿,就回御书房去了。 “圣上,奴才有一事要禀。” 百里冼前脚踏进御书房,后脚应荣就凑了上去。 “说。” “大将军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应荣刻意压低了嗓子。 百里冼笔下一顿:“裂开了?看清楚了?” “是,方才那小宫女撞了将军一下,将军便疼得脸都白了,若不是正好撞到了伤口,裂开了,应是装不出来的。” 百里冼眉心微锁,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折子,正是弹劾百里烨借汴州水患中饱私囊的折子。 百里冼去汴州,随行人员当中有一半是他百里冼的人,百里烨究竟有没有中饱私囊,与汴州知府私相授受,他最清楚不过。 汴州驿站遇刺一事,他早已知晓。 笔下用力一甩,折子被扔出去,应荣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放屁! 这大概是百里冼为数不多的几次说脏话。 看来明日上朝,这位大人得遭殃了。 百里冼从不在人前给人难堪,即便是被大臣指着鼻子骂,他都非常好脾气地给人台阶,只是事情过了以后,他就会用点手段让那位大臣知道什么叫做君颜不可犯。 让人闷声吃暗亏,是百里冼常用的招数。 而那些吃了暗亏的大臣,也从不敢在人前说自己被这么个无能软弱的年轻皇帝算计了。 “拟旨,从明日开始,各大臣全都跟着朕一起下地,体察民情,体验民生,朕身为天子,以身作则,亲自监工,谁若是敢倚老卖老称病不去,那日后也就不用上朝了!” 应荣身子一抖,当即伏下:“奴才遵旨!” 马车里,百里烨疼得冷汗直冒。 刚才不觉得,现在才恍惚明白过来,刚才那个小宫女是故意的,故意低着头朝着自己冲过来。 那是皇后的人。 皇后? 黎家的人? 皇帝的人? 百里冼抽出手来,伤口果然裂开了,一手的血,看着瘆人。 “碧雨,先不回府,找个清静地方,替我处理一下伤口。”百里烨掀开马车帘,咬牙道。 碧雨一甩缰绳,本该直行的路,立刻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子。 他们这些习武的人,常年身上都会带金疮药等必备用品,碧雨停好马车,立刻钻了进去,而百里烨已经自己解开了腰带,将一幅幅掀了起来,伤口渗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后腰。 碧雨微微蹙眉,不敢多问,当下就动手拆了绷带。 “不许告诉夫人。 “属下明白。” “回去之后,立刻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出发涑州。” 碧雨微微一顿:“要跟夫人说吗?” “带夫人一起去。” 078多带劲啊 去涑州,黎童倒是一点也不反对。 只要是能出门的事,她都很开心。 对于这一点,羽帘已经无感了,甚至觉得,只要黎童不成天想着往松庭楼跑,去哪儿都行。 而这次涑州之行,黎童还把羽帘带上了。 能天天见到将军,小丫头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天没亮就起来收拾这收拾那,比黎童还开心。 涑州,山高水远。 从翊城坐马车,起码要十日才能到,若是路上在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这时间又得往长了挪一挪。 按照黎童的猜想,皇帝让百里烨顺道来一趟涑州,大概是为了之前那些个莫名其妙病逝的知府,虽说官不大,但好歹也是朝廷下派的人,明明身体倍儿棒却稀里糊涂死在了他乡,怎么都说不过去。 天高皇帝远的,涑州恐怕没那么简单。 比如说有不轨之徒在这地方为非作歹,又或者这里的官员鱼肉百姓欺上瞒下,官字两个口,那可不好说。 “夫人有什么想法?” 马车里,百里烨正给黎童剥板栗。 黎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说,涑州这么些年吃了五六个知府了?” “不止。” “嗯?” “还有下派的知县。” 黎童点了点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登时间不寒而栗。 “我觉得涑州说不定已经是个小朝廷了。” “为夫也有此等看法。”百里烨笑着,眼眸里盛满星光,将一颗白嫩嫩的栗子肉塞进黎童嘴里:“如今皇帝羽翼未丰,涑州又太远,他的手伸不到,之前派过来的官员调查得不尽心不仔细,所以才会一拖再拖。” “但为什么他会认为你可以呢?” 百里烨捏了一把黎童的脸:“自然是因为这两次水患,还有这段时间,夫人为翊城百姓做的一些事情。” “他都知道?” “自然,他毕竟是我大哥的儿子,翊城又是皇城,眼皮子底下,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那他也不是你说的那么没用嘛!”黎童将他在自己脸上放肆的手拿开,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回事,最近老爱动手动脚。 百里烨笑而不语,继续低头给她剥板栗。 黎童很费解,他最近也特别喜欢给她剥这剥那,还喜欢喂她东西吃,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他什么玩意儿上身了。 结果现在,好嘛,她竟然开始习惯了。 到达涑州,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路途遥远,马车颠簸,过了涑州城门,黎童就在马车里头打了个滚,庆祝这趟磨人的旅程终于到了目的地。 百里烨率先跳下车,将已经不想动的黎童抱了下来。 涑州繁华,商贾云集。 原因无他,只因涑州有整个青岐最为丰富的铁矿。 朝廷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将涑州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百里烨亦如是。 这次皇帝提起让百里烨来,一为试探,试探百里烨是否真的想要那位子,如果想要,握住涑州便是握住了军资,二为查清涑州内部是否官贼勾结,暗害朝廷命官。 百里烨的威名,整个青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普天之下,只有先皇管得住他。 几人选了一处清净客栈,装作是来游玩的客人,向小二询问了一些著名景点,以及特色小吃,便溜达着出门了。 涑州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乍一看比翊城还要热闹,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这大街上的人好些都不是本地人。 “是外来的商旅。” 百里烨牵着黎童的手,两人靠得很近,他说话的时候,将嘴巴凑近黎童的耳朵,稍有一碰,唇瓣便擦过黎童的耳尖,那一处早已泛红如渗血,连带着黎童后脖子那一块都粉粉嫩嫩,格外诱人。 百里烨装作不知,眸色却逐渐深沉。 黎童抬手摸了摸耳朵,两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许:“你不要凑得那么近跟我说话,都碰着我耳朵了。” 碧雨:“????” 夫人,大庭广众的你不要说的这么明显好不好? 我们将军不要面子的吗? “好啊!”谁料,百里烨根本不生气,反而拽紧了黎童的手,根本不让她有任何机会离开他一臂范围。 你说得对,但我不听。 黎童用力拽了拽,拽不动,算了,妈的。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们也没准备刚来这里就能将事情摸清楚,涑州经营多年,若那么容易被揭穿,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朝廷官员丧命了。 碧雨打听了一处生意最为红火的酒楼——春来楼。 听说是过往商旅最中意的酒楼,无他,只因为这酒楼里的菜色应有尽有,想吃家乡菜的,跟厨子说一声,保管做出来的菜就是不偏不倚的家乡口味。 “这么厉害?八方菜色,能将本地菜色做得十足滋味已是难,若要将所有菜色都做得如意,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更何况有些特色菜还不外传的,这酒楼别是把各个地方的大厨都请来了?”黎童听着小二报着菜名,还真是什么都有,就连翊城的特色菜都有,不由得惊讶万分。 “那倒也不是,只是咱们家的大厨一个人可顶别的酒楼三四个大厨呢,那都是经年累月走往各地学习而来。”那小二骄傲之色满溢。 黎童点了点头,随口点了几道涑州当地的特色菜,就让小二下去准备了。 春来楼一共两层,楼下大堂,楼上包厢,隔音效果还特别不错。 刚才他们从大堂上来,大堂中嘈杂声吵得人耳朵疼,但上了二楼进了包厢,那声音就微弱了下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碧雨也顿感神奇,站在墙壁细细观察了一番,道:“墙体里混杂了特殊的吸音材质。” “按这小二这么说法,那这酒楼的老板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一个大厨学习回归起码也得数十年,能做八方菜色的大厨,可遇不可求,他竟说这酒楼里还不止一个。” 黎童抿了一口茶,茶香四溢,与她平日里去别处喝的味道完全不同,淡淡的苦延绵至舌根,忽而回甘,顺下喉咙。 她低头看向茶碗里,那绿莹莹的茶叶尖上有那么一丝鲜红,在宛如碧波的茶汤之中,颇为妖艳。 “这是什么茶?从未见过。” 百里烨从不在意入口的好坏,只区分有毒或无毒,没跟着先皇出去打仗之前,他倒是皇室之中最为嘴刁的皇子,后来上了战场,有什么吃什么,那些个嘴刁的习惯早就已经磨没了。 从边关回到皇庭这几年,百里烨至今也还没完全适应过来。 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美酒佳肴于他而言,似乎还不如边疆裹着风沙的烤羊肉包子。 “确实新奇。”百里烨不冷不热地评价了一句。 酒楼上菜很快,几人边吃边谈,黎童甚至还让赤衣暂时下来,吃了饭再回去蹲着。 他们特意将门开了一条缝,楼下大堂的交谈声时不时往上飘,几人耳力都不错,即便声音微弱,也能听个大概。 “这几日咱城里来了好些大人物啊!” “可不是么,客栈都快住满了。” “还不是秦知府的老娘要过寿,那些个接了请帖的,都来送礼来了。” “我兄弟的媳妇儿的外婆的侄子在秦府当差,听说这几天看着一箱一箱的礼往院子里抬呢!” “真的假的?” “那可不咋的吗?听说这回寿宴得办个三天三夜呢,戏班子都请了好几个。” “听说过喜乐班吗?前几天我看见他们人好像就往秦府去了。” …… “喜乐班很有名吗?”黎童眨了眨眼。 百里烨也不是很懂,轻咳几声,瞥了一眼正听得起劲的碧雨。 碧雨立刻缩回脑袋,恭恭敬敬道:“回夫人,喜乐班是个民间戏班,但其中戏子的功底极为扎实,无论是唱腔,还是身段,那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是唯一一只进宫给太后唱过戏的班子。” 黎童听得兴起,一把抓住百里烨的手腕,轻轻晃了晃,撅起一张小嘴,娇糯的嗓音就那么飘了出来:“我还没听过戏呢!” “回头为夫去请他们来给你唱个三天三夜,夫人想听什么就让他们唱什么,唱不出来就全砍了!” 百里烨说出这话时,颇有一副只要能得美人一笑哪怕来一出烽火戏诸侯都不怕的昏君架势。 夫人想要什么都给! 天上的星星也给! 命也给! 都给,全都给! 赤衣正喝汤呢,差点一口喷出来,那可是得过太后金口御赐的戏班子,您真要砍? 她看向碧雨,满脑袋问号。 碧雨耸了耸肩,面无表情,显然是习惯了。 黎童摸着下巴,思忖道:“不如我们今夜想个办法先去秦府看看?” “好。” 对于黎童的提议,百里烨现在没什么反对的,反正要真出了事,他也能收拾。 当夜,几人都换上了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黎童抓着百里烨的手,悄悄寻到了秦府后院。 “其实夫人,这种事可以让我和赤衣来做,您和将军不用冒险。”碧雨压低了声音,蹲在墙下。 “我不!”黎童一口否决,因为激动,心脏的跳动速度有点快:“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多带劲啊!” 确实带劲,老带劲了,带老劲了! 碧雨默默在心里啐了好几口。 079太吓人了 由于秦知府的老娘最近要办寿宴,即便是入了夜,府里也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四人等在墙外好一会儿,才等到里头的人声静了下来。 黎童抢着非要第一个上墙头。 没办法,百里烨只得一手拎着她的后衣领,一个用力将她甩了上去,如同一个沙袋,“啪嗒”一声,牢牢挂在上头。 而后便是百里烨自己,紧跟着是碧雨和赤衣。 一排四个,排排挂。 后院里,下人行走较少,他们很轻松地混了进去。 只是百里烨越走越觉得不太对劲。 通常一些官员的府邸,总会安置一些府卫,以保府中安全。 而这秦府里,没有府卫。 他们靠着墙边慢慢走着,偶尔会路过几个端着各式物品的下人,他们又隐入灌木之中,那些个下人目不斜视,脚下匆忙,根本注意不到黑暗之中多了几个人。 “咱们分开走,看看那秦知府靠着寿宴搜罗了多少奇珍异宝。”黎童抓紧了百里烨的手,贼兮兮地眯着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得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可爱! 百里烨感受着手掌心里软软的那一握,笑意不知不觉爬上眼眸。 “最好是能找到寿宴当日的来客名单,说不定以后有用。” “属下明白。”碧雨和赤衣齐齐应下,而后往另一处走去。 “夫人,我们接下去往哪儿走?” 百里烨与黎童凑的近,黎童只觉得那低沉宛如大提琴的磁性嗓音震颤着胸腔而来,震得她的心都有些不受控的跳动。 她吞了吞口水,随便指了个方向:“咱们去那看看。” 一连过了两个院子,百里烨都没看到府卫,秦九吟对自家安全这么放心吗? 然而,还不等他继续产生疑问,身前的人突然不动了,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百……百里……百里烨……” “夫人怎么了?” 怎么都吓的叫他全名了? 他抬头望去,立时瞪大了眼睛,他明白了,明白为什么秦府没有府卫了,这一串大概有十几条黑色猎犬正淌着涎水盯着他二人。 有了这些个猎犬,还要府卫干什么?! “跑!” 百里烨当机立断,死死抓紧黎童的手,甚至用上了内力,只那瞬间,身后的咆哮声席卷而来,惊天动地,宛如天边龙卷拔地而起。 “啊啊啊啊啊!!!!” 黎童控制不住,惊声尖叫,脚下步子快得超出她自己的想象。 “救命啊!!!!” “秦九吟有病吗?!好好的府卫不养,养那么多条狗?!” 百里烨咬牙狂奔,很快,就看见了他们来时的那堵院墙,二话不说,一把搂过黎童,双脚踏上假山借力,在那群猎狗咬住他们之前,率先跃了过去。 而后落地,不敢多有耽搁,朝着大路搏命奔去,余下那十几条猎犬隔着院墙疯狂吼叫,那叫声响彻了整个秦府,连带着正躲在仓库里翻看礼单的碧雨和赤衣都惊着了,慌忙离开仓库,跃过最近的一堵墙逃窜而去。 之后,秦府鸡飞狗跳,捉拿刺客。 百里烨和黎童俩人东躲西拐,最后才回到下榻的客栈。 房门一关,黎童就贴着门瘫坐了下来,双腿止不住地发抖,手却紧紧抓着百里烨,而某位将军无奈,也跟着黎童一起坐在了地上。 “呜!太吓人了!” 黎童嘴巴一撇,钻进了百里烨怀里。 “没事儿没事儿,不怕不怕,有为夫在呢。” 难得夫人肯娇滴滴地投怀送抱,百里烨乐得心花怒放,搂着黎童,轻轻拍着她的背。 碧雨和赤衣回来的时候,发现门被顶着,二人侧耳倾听,屋里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声音,于是对视一眼,决定…… 从窗户进。 推开窗户,两人一前一后跳入,抬眼就看到百里烨和黎童背靠房门,百里烨正弯着腰,打算将黎童抱起来。 “回来了啊?”百里烨转身看到他们,也不惊讶,只淡然地随口问了一句:“发现什么了?” 碧雨咽了咽口水:“回将军,我与赤衣偶然听到路过的丫鬟说起,今日的寿礼还只是一部分,等三日后的正式寿宴上,还会有一批。” “看来这秦九吟在涑州的日子过得不错。” 百里烨轻轻将黎童放到床上,替她脱去鞋袜,掖好被角,才走到桌边坐下。 赤衣看得目瞪口呆,深以为自己洗那一个月衣服不冤。 “我记得他是一年前才来涑州任职的吧?” “是。” “知府每年的俸禄才多少,他不过来了涑州一年,就买得起那么大一座府邸了,都快赶上我那将军府的地儿了。”百里烨冷哼一声。 “我们还找到了礼单,看到了几个有名望的商贾。” “官商勾结,好一个秦九吟!”百里烨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而后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睡着的黎童,将手缩了回来。 “将军,我们要不要混入寿宴?”赤衣大着胆子问道。 “自然是要,不过……”百里烨扭过头去,黎童正好翻了个身,面向外屋。 他眯着眼睛恶狠狠道:“夫人今天被吓着了,碧雨,去给秦府那十几条猎犬下点儿泻药,不过那都是好狗,份量注意着点儿。等除了秦九吟,把那些狗都带给贺源。” 碧雨抱了拳:“属下明白了。” 当即翻窗而走。 赤衣觉得自己这时候还待在这就有点不合时宜了,也抱了拳,道:“将军,我去帮碧雨一把。” “去吧。” 是夜,秦府之中,十几条黑色猎犬,上吐下泻,秦九吟大/发雷霆,丫鬟下人忙得不可开交。 翊城之中,百里冼挽起裤腿,卷起袖子,站在田地里。 应荣认命地递上铲子,不是不劝,是已经劝过了,劝不动,还挨了一顿臭骂。 他瞅了瞅身后那些个文武大臣,武官还成,体力尚可,文官已经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一个个只敢在心底抱怨,脸上是半分不敢显露出来。 黎家,一个丞相,一个尚书,也跟着下了地。 由于第一天的时候,大臣们干了没多久就累倒了一批,百里冼特意从太医院调了好几个医术高明的,其中就包括黎胤贤。 只要谁敢称病,太医们立刻就能上手。 若是撒谎,一顶欺君的帽子当场盖下,直接抄家流放。 “众爱卿,你们不是觉得大将军抗击水患救助百姓是为了抢功吗?如今,没了水患,朕也没法给你们凭空变个出来,所以就想了个法子,让诸位替百姓翻翻地,感受感受,如此,你们也便有了功劳。” “众爱卿以为如何?” 百里冼似笑非笑,拿着铲子,看向那群吃得脑满肠肥连一把铁锹都拎不起来的大臣,心底一片寒凉。 这就是他的臣子。 享受够了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便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便可以不把他的百姓当人看了,百里烨有句话说的很好,百姓之于国家,是根基,若当朝之人连根基都不要了,那还当的都什么朝,建的什么国? 朝堂之上,官员千百。 可朝堂之下,百姓何止千百? 孰轻孰重,百里冼还是分得清的。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上圣明!” 听着那一句句呼喊,百里烨气不打一处来,铲子一下砸在地上,厉声道:“那还不给朕好好翻地?!” 这大概是他说话最大声的一次,所有人,包括黎相在内,都被吓了一大跳。 黎胤之喝了一口黎胤贤递过来的绿豆汤,啧啧了两声,摇头晃脑:“咱们这脾气好的跟软包子似的皇上是吃了炸药了?自从下了地之后,这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啊!” 黎胤贤接过碗,瞟了一眼正弯腰翻地的当今圣上,淡然道:“皇上大概是受了启发,感百姓之所感,念百姓之所念,尝百姓之所苦,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黎胤之跟见了鬼似的看向自家二弟:“有生之年竟然还能从你嘴巴里听到夸人的话,我真是死可瞑目。” 黎相越听越不靠谱,一脚踹了过来:“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还不快去翻地?!” “爹,绿豆汤。” “乖。” 黎胤之活得宛如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庶子。 酸! 生气气! “皇上,臣陪您一块儿翻这块地。”黎胤之提着铲子,歇了一会儿,力气全回来了,他大步过来,一铲子下去便是一堆黑土翻起。 百里冼笑了笑,直起腰擦了擦汗:“爱卿辛苦了。” “为圣上分忧,臣应该的,只是臣很想知道,圣上怎么突然想到要带着咱们下地了?”黎胤之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没停。 “有人跟朕说,不下地不知民多累,那些个言官每日盯着不顺眼的就弹劾,却不知被弹劾的人为百姓做了不少事。” 这话就是在说百里烨了。 黎胤之眼观鼻鼻观心,笑了笑,轻声道:“听说将军自汴州回来的路上遇刺了?” “确实遇刺了,伤得很重,但他没说。” 百里冼微微蹙眉,他的这个四叔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管对谁都是如此,他的潜意识中还是将自己当做侄儿看待的,所以他伤了,不愿意跟自己说。 又或者,他觉得那些刺客就是他这个侄儿派去的。 可他为什么不试探呢? “皇后落水,是黎相的意思吗?”百里冼突然开口问道。 080朕很开心 当今皇后黎秀,是黎家旁支的小姐。 从小/便熟读四书五经,知礼名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情温和,端庄大方,样貌也是翊城之中数一数二的标致美人。 翊城的少年郎,就没有几个不倾慕这位皇后的。 只是可惜,黎家的女儿在没有出嫁之前,都是皇后备选,不过一旦选上,黎家不管是本家还是旁支,门槛都会被踏破。 也就是这些年出了一个傻不愣登的黎胤童,原本以为她就是新任皇后了,却没想到被黎相和黎夫人死死护着,哪怕及笄之后,都无人上门。 不是没人提亲,是没人敢。 黎夫人可太凶了。 被从丞相府打出来的媒人,没有几十也有十几。 若黎胤童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姐,那谁会愿意拼了命地求娶一个傻子呢? 说起来,黎胤童和黎秀还从未见过面。 一是黎胤童是本家小姐,又因为有疾,几乎不见外人,二是黎秀只是一个旁支小姐,很少有机会能踏入相府。 黎家有规矩,本家和旁支过自己的生活,没有大事绝不来往,逢年过节的,送个礼就行了,人就别来了。 从表面上看起来,好似无情冷酷,实则不然,黎家第一任家主立下这规矩,只是以防万一,倘若有朝一日,有一家出了什么大问题,也不至于牵累全族。 毕竟黎家的女儿,必有一位是皇后。 后宫之事,通常与前朝有所联系,皇后是一国之母,半分不可行差踏错,走错一步,那造成的代价是无可估量的。 故而,选为皇后的人,必定是整个族中最为优秀的女儿。 黎秀,光听名字就知道,确实很秀。 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小就被训练得宛如用尺子量出来,她的功课,自小到大,每一门都是满分,力求完美。 黎童刚来到这里没多久的时候,就特意打听了这位皇后。 怎么说呢? 挺感谢她的。 感谢她为黎家做出的一切奉献和牺牲。 也很心疼她。 心疼她为了家族,压抑天性,走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与那些来自不同家族的女人分享恩宠,不择手段地稳固地位,争权夺利。 “不是我爹的意思。”黎胤之稍一用力,将铲子从地里拔/出来,带出一大块土壤,他回头冲着百里冼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或许,圣上应该回去问问我们这位好皇后的心意。” 他跟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没有因妃嫔争宠这种小事红过脸,她是整个青岐中,他见过的最大度的女子,为他选妃,为他养子,为他处理后宫一切杂事,从不说怨。 他们的大婚,是天底下最盛大的,拥有上苍祝福,百官朝贺,万民敬仰。 那该是很幸福的一天,可她没有笑。 她可能不爱他。 百里冼没有再多问,或许,的确该和这位皇后好好谈谈心。 他们似乎也的确没有太多的世间待在一起过,最长的一次,大概就是成婚当日吧? 嗯,那日,他们整整在一起待了一天一夜。 那也是自己短暂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日落西山,百官告退,百里冼被护送着回了宫,等不及回去修整沐浴,他直接让人安排去了鸾凤宫。 黎秀以为他不会来,毕竟这段时间都在带着百官下地,一回宫就躺下了,连面都见不着,送去的羹汤,怎么送去的,又是怎么原封不动送回来的,她可太清楚了。 这一日,应该也是如此的。 而万万没想到,她才卸了妆,沐完浴,甚至打算让她的大宫女熄灯了,却见内侍匆匆忙忙奔了进来。 “娘娘,皇上来了!” 手里的梳子落了地,糟糕,她不梳妆的模样不能让他看见,多丑啊! “采衣,梳妆!” “不用麻烦了,反正一会儿也要歇下。” 百里冼人还没到,声音已经率先从门外飘了进来,黎秀急急行礼,那人却在她刚刚屈起膝盖的时候,已经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未施粉黛,黎秀不敢抬头,垂眸站在百里冼跟前,身子僵硬,宛如没上发条的精致人偶,被百里冼牵着,亦步亦趋。 他坐下,她站着。 一人抬头望着,一人低头不敢多看。 良久,气氛凝滞。 百里冼却突然笑了出来,他来,本该有内侍通报,但突然想偷偷来一回,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鸾凤宫外竟然会有人守着,一见到他的影子,立刻就奔了回去,他拦都没拦住。 那小内侍,腿脚太快了。 这还是他第一回这么不光明正大地来,就是想看看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她是个什么样子的。 脱下那厚重的妆容,此时的她,清丽可人,眉眼更为精致,没了浓重的脂粉气,显得她更为可怜楚楚,引人心动,她虽然没说话,但颤抖的长睫暴露了她焦虑不安的心绪。 百里冼很喜欢她这样,紧张的,不安的,让人想要保护的。 而不是那个可以独自一人撑起所有的皇后。 她该是他的小姑娘,可以依靠他,可以跟他撒娇,可以跟他发脾气的小姑娘。 她的那位本家姐姐不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吗? 听说,还将他那位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敌寇听了都闻风丧胆的四叔吃得死死的,他也是被她吃得死死的,可她自己不知道。 “秀秀……”百里冼突然开口,温和的嗓音比之平日还要更为温和柔软,像是天边的云突然飘到眼前,又被一阵风轻轻掠了过去。 黎秀猛然一颤,慌乱地抬起头,眼眸深处是藏不住的惊愕。 他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 这是第一次。 他想做什么? 是不是自己之前的小心机被他猜到了? 来兴师问罪了? 可自己不是为了他好吗? 他不能罚她! “皇……皇上……” 要不先认错? 先手输一半。 有道理。 “皇上,妾身错了!”黎秀说罢,苦着一张小脸就跪了下来:“妾身不该对皇叔起了算计之心,不该欺瞒皇上,您别罚妾身杖责,妾身怕疼!” 百里冼没说话,唇边笑意漾了起来,手却一直紧紧握着她的,即便她跪在自己身前,也仍旧没有松开。 “您要不……要不……”黎秀寻思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罚妾身禁闭吧,抄佛经也行?” “朕不罚你。” “不罚?” 大概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使得平日里滴水不漏的皇后此时显得有些娇憨可爱,就着百里冼掌心里的力度一点点起身,最后坐在了他身边。 “刺杀四叔的杀手,是你派去的?” 黎秀咬了咬嘴唇,很艰难地点了头。 “为什么?” 虽然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这个猜测,可当真问出来的时候,百里冼还是怀着些许期待,而当她点头,百里冼只觉得心头冰冻了许久的花,刹那间盛放无数,一时间落英缤纷,鸟雀同鸣。 “他们都说,朕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四叔更适合。” “不!”黎秀急急开口,像是要立刻打消百里冼这种念头:“圣上是青岐的皇帝,是百姓的天子,您胸怀怜悯,心存江山,并不是如他人看到的那般无情冷心,您只是……” 说到这,她的话音顿住了,胸腔略有些快速地起伏了起来,眼眶陡然泛红。 只是藏得太好,藏得太深。 是谁说过的,做皇帝,喜怒不形于色。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会成为皇后,她所做的一切并不仅仅只是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而是要辅佐这个男人,让他成为青岐最受尊重的皇帝。 可为什么,偏偏又有一个百里烨呢? 如果他死了多好? 他们说,那皇位本该是百里烨的,她不信,这皇位明明就是百里冼的,先皇遗诏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为什么这些人非要视而不见? 她在这后宫之中,步步为营,笼络人心,将那些妃嫔安置得妥妥当当,就是为了前朝大臣能多支持一点百里冼。 她是爱他的。 但他好像不太清楚。 听闻百里烨去了汴州,如果他不小心死在了那里,没有人会怀疑她这个身处后宫的女人,或许,可以赌一把。 万一呢? 可他是去赈灾的,汴州的百姓还在等他。 要不,就在回来的时候? 黎秀第一次做了这种毫无把握的事,只是为了赌一把,她做得隐秘,雇的人是江湖上的杀手,杀手拿钱办事,规矩是绝不会透露背后主顾。 她很放心。 而杀手,败了。 自从百里冼登基之后,百里烨很少前往御书房,好不容易逮着一次,她总得试试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受伤了,如果真的受了伤,说明刺杀是有成效的。 第一次没经验,第二次一定不会失手。 “秀秀,你可以不必为了朕,去招惹他。这些事,朕可以做,你是朕的皇后,只需要陪着朕,站在朕的身边,看着朕成为青岐最受尊重的皇帝。”百里冼的手很大很暖,轻轻握着她的,牢牢包裹。 黎秀用力咬住嘴唇,她的心思、她的手段,她自以为藏得很好。 可为什么被发现了? “朕很开心,秀秀是对朕有心的。”百里冼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又很郑重地强调了一遍:“朕很开心。” 081这胖的哟 涑州,客栈。 碧雨偷偷混入房间,早先就打听好了,这房间里住的是一名商贾,和他的夫人,正是这次秦九吟邀请来参加寿宴的客人。 而隔壁的房间,住着随同的下人和丫鬟。 迷烟顺着被戳开的窗户飘散了进去,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里头传来几下动静,全倒了。 两人服下解毒丹,又蒙上黑布,一人一个房间跃了进去。 请帖很好找,就在他们身上。 一个两个全绑好了塞进床底,这迷药加了份量,就算是十头牛那么壮的也得睡个两三天才能醒。 普通人么? 怎么也能五六天吧? 做完了一切之后,两人没有停留,跳出窗户,对视一眼,转身消失于街巷。 为了确保身份不泄露,百里烨还专门挑了一个身量与他相仿的商贾,光这项工作,就浪费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 前来贺喜的商贾太多,进进出出,能找到一个略微不引人注意的假扮,实在是耗费心神。 赤衣懂易容,替百里烨和黎童稍作改变,只要不仔细瞧,基本看不出什么不同来,黎童也是头一回见识到这种传闻中的手艺,不由得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若不是弄这张脸皮花了两三个时辰,她真想再揭下来好好研究一下。 “这真是人皮么?”黎童拿着镜子,一双眼睛几乎要贴上去。 百里烨笑了笑,将她手上的镜子拿了下来:“莫要看得这么近,对眼睛不好,也不一定是人皮,也可以是别的。” 赤衣做完这一切之后,就重新躲回暗处去了。 只有碧雨,听着百里烨的话,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这人皮面具,名字里都带人皮了,那可不得是人皮么? 将军真是善良,为了让夫人心里不膈应,假话张口就来。 “哦!”黎童点了点头:“那这是什么皮?” 百里烨一顿,看向碧雨,用一种名为“你要是敢吓着夫人我就剥你的皮来做面具”的眼神恐吓道:“问碧雨吧,他跟赤衣关系不错,整日就替她捣鼓这些东西。” 碧雨:“????” 将军,我跟她关系不好! “夫人,这是驴皮。”碧雨面不改色。 赤衣:“呵,懦夫。” 黎童摸了摸脸,感叹道:“一点也摸不出是驴皮,厉害啊这手艺!” 秦府寿宴要举办整整三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探听秦九吟的情况,也有足够的时间从那些商贾口中套出可用信息。 迈进那高高的门槛,黎童亲密地挽着百里烨的胳膊。 他们如今的身份是那位商贾的。 宋元宝,做的丝绸生意,此次前来只带了一名随从和一个丫鬟,贺完寿宴还得带着夫人游山玩水去。 因为宋元宝给的寿礼不是很多,所以安排的座位也稍微有点远,毕竟比他分量重的比比皆是,这也正好应了百里烨和黎童的心,若是一开场就太惹眼,容易翻车。 混在人群中,才适合打探消息。 还没开宴,甜点和水果就不重样地往桌子上摆,黎童看得眼睛都直了,百里烨拿过几块放到黎童手心里,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不急,等这事儿办完了,抓了他们家厨子专门给你做。” 黎童捏着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双眸发亮,连连点头。 和他们同坐的几位也都是差不多的商贾,坐在对面的是个做陶瓷生意的,叫李星,从他左边开始依次是药商裴柏、首饰商金之换、茶商叶晓和四通钱庄的庄主钱明康。 说来奇怪,这几人互相从未见过面,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 这次秦府寿宴,是他们第一次收到请帖。 百里烨心下生疑,面上却不显,照样拿着酒杯和他们开开心心地说着话,而黎童已经转过脑袋,去和他们的夫人聊上了。 “咱们做生意的,就得四处走货,总不能在一个地方吊死吧?常年不着家那都是正常的,得养家糊口呢!” “以往都是我家夫君自己一个人出来,我就在家题他处理家务事,等他回来。” “这秦府的寿宴可真是我见过的最热闹的宴席呢!” “听说这位秦知府特别孝顺,每年的寿宴都是这么大排场的,没想到咱们还能被请来,真是三生有幸。” 黎童对此嗤之以鼻。 三生有幸个屁! 三生有憾才是真的,人家那可不是办寿宴,人家那是寻了个别的办法揽钱呢! 这一箱箱的金银财宝往府里搬,那仓库都快放不下了,这么多身外物,这姓秦的花三辈子都花不完。 秦九吟是个大胖子,看不见脖子看不见腰的那种,在黎童的认知范围内,他那种胖大概是低头见肚子的胖。 胆固醇肯定是偏高的,三高是跑不了了。 按照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算,秦九吟这胖法,活个五十岁可能都有点问题。 而秦九吟,如今已经三十有余了,大概也就再活个十几年吧,要是再作一点的话,保底算他十年好了。 不过还好,他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秦骕,二儿子秦谯。 只是很奇怪,满场张罗迎宾敬酒的只见到秦谯,不见秦骕。 “听说这秦知府不太喜欢他的大儿子,前不久把人赶去边院了,如今奶奶过寿,都没让人把他接回来。”李夫人压低了声音,一手挡在嘴前,悄悄地同黎童说道。 “你瞧这秦谯,跟秦知府简直长得一模一样,这胖的哟!啧啧啧!”李夫人一脸嫌弃:“这要是我儿子,非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减肥去。” 裴夫人也是个喜欢嚼舌根的,听她们相谈甚欢,也嗑着瓜子凑了过来,指着正招呼宾客的秦夫人说道:“你们看看这秦夫人啊,从头到脚那都是上等品,一套下来没个千百两的可拿不下来,这秦知府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府,年俸才多少,也不知道贪了多少。” “就是就是。” 黎童咂摸了一下嘴:“这秦夫人看起来比秦知府年轻不少啊!” “这秦夫人是个续弦,听说还是个青楼出身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我看她那风韵呀,还真有那么点味道。”裴夫人捂着嘴嘻嘻笑了两声,同桌的几位夫人望过去,眼神都变了几分。 “坊间传闻,就是这位秦夫人看不惯秦家大公子,所以才寻了个由头吹了一下枕边风,让秦知府将人赶了出去,还不是为了给她那儿子腾地儿么!” “我听说秦知府的原配可比现在这位秦夫人要貌美多了,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不知怎么的就嫁给了秦知府。”裴夫人瞅了一眼自家夫君,得意道:“幸亏咱家是卖药的,胖不起来,这一坨肉压在身上,秦夫人也不嫌腻得慌。” 又是一阵低低的哄笑。 百里烨正与几个商人聊得正欢,回头看见黎童捂着嘴吃吃的笑,肩膀都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也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笑,果然是会传染的。 第一天的宴席,百里烨和黎童并没有直接接触秦九吟,那老小子很精明,狐狸尾巴藏得深深的。 从头到尾只来过他们这桌一次,那眼神只在他们身上扫了一下,就拿着酒杯去了别处,百里烨拿着酒杯敬了一下,半句话也没多说。 如今,还不是时候。 离了宴席,主仆四人回到客栈以后,确认没人跟踪,才放下心来商量。 “我们倒是可以想办法去会会那位秦家大公子,他跟秦九吟不和,说不定能给我们一些线索。” 百里烨一晚上喝了不少酒,但此时神智还算清楚。 “先观察观察这位秦大公子,暂时不去碰他,免得打草惊蛇,毕竟我们也不知道这位秦大公子是不是真的可以在最后做到大义灭亲。更何况,我觉得这次寿宴绝不简单,秦九吟必然不单单是为了揽财。” 黎童一晚上跟那些富人说得口干舌燥,此时喝了满满一杯茶才算勉强缓过来。 “你觉得他还有别的目的?” “今晚的寿宴,全都是各地往来的商贾,每桌六人,每个人都互相不认识,做各种生意的都有,越安排在前面位置的越是来往密切的,而跟我们同等席位的商人,有些甚至只跟秦九吟有过一到两次极少的交往,这是以往寿宴没有过的。” 黎童立刻反应了过来:“这说明他现在极有可能需要一大笔钱,或者更广大的人脉,所以铤而走险。” 百里烨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秦九吟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他们这群人中挑选合适的人。 他们这些排在末位的商人,不容易引起注意,又希望能与秦知府搭上关系,扩展家族生意。 有利,就会有人追逐,不怕没人上船。 秦九吟打的一手好牌。 “咱们明日还去。”百里烨喝下一口醒酒茶:“不过明日,就得主动出击了,咱们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来,好让秦知府知道我们是可以被利用的。” “那位秦夫人看起来好像也是个硬茬,能从青楼被赎出身来,还生了个儿子,哄得丈夫将嫡子赶出去,了不得。”黎童摇头叹道。 百里烨的手指点在桌子上:“秦府的那些猎犬,就是这位秦夫人养的。” 082还在试探 黎童也喜欢狗,但只鉴于那种乖巧可爱的狗。 像秦府这种吃生肉的狗,她真是逃都来不及,也不知道那秦夫人到底什么癖好,养狗就养狗吧,还每一条都那么凶悍。 这一日,他们照常上街溜达,象征性地买了些特产,又象征性地按照小二推荐的风景点,去逛了一圈。 倘若秦九吟的目的真如他们所想,那么整个涑州都会有他的眼线,他前一日看中的商人很可能会在他的监视之中。 他们不能露出破绽。 第二日的寿宴比第一日还要隆重,来的人也更多了,百里烨一眼望去,多了好些生面孔,但从衣服面料上来看,这些人非富即贵。 同桌的仍旧是前一日的几位商贾。 似乎是昨日聊得投机,刚坐下,那几位夫人就已经交头接耳地说了起来,看着黎童一脸兴致勃勃,百里烨也不由得开心。 “看得出,宋老板很爱自己的夫人啊!”昨日一直没开口说话的钱明康突然开了口。 百里烨回过头来,弯起的唇角不似作假:“不敢不爱。” “青梅竹马?” “一见钟情。” 金之换恍然大悟,随后笑道:“成婚多久了呀?看你们这如胶似漆的模样,别是新婚吧?” 百里烨心下一紧,而后从容不迫:“成婚有六年了,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哟,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二位成婚六年感情还如此之好,真是羡慕。”金之换是一个人来的,不过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家中并不美满,但百里烨又没法从他的表情上窥探一二。 此人心机深沉,善于隐藏。 昨日晚宴,他一直没有说话,大概就是在观察他们。 只是不知为何,好像盯上了百里烨。 “是,这辈子栽在她手里了。”百里烨低头含笑,似乎有些害羞,而后悄悄用余光瞥了一下黎童,见她兀自聊得正开心,根本没注意到他。 唉,这女人! 真是,有了别人就忘了他。 “可有纳妾?”金之换又问道。 百里烨微微一笑,伸手牵过了黎童的手,顺势玩起了她的手指,而后抬起头直勾勾看向转过头来的黎童,像是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 黎童不知所措,莫名撞进那一汪深潭之中,不由得心中一震。 他是不是想坑人了? “一个就够受得了,哪儿还敢再娶?” 黎童一愣,随后咬牙切齿,伸手就要拧他的耳朵:“你还想再娶?!” “没有没有,夫人饶命。”百里烨慌乱地抓住她的手腕。 一桌哄笑。 闹了一会儿,黎童也懒得管他,转过头去继续同那些个看了戏的夫人说话,而金之换这边也不再问那些有的没的了,看他的眼神郑重了几分。 “昨日听宋兄说起,是做丝绸生意的?” “是啊,若是几位以后要做衣服,可联系在下,定给几位打折。”百里烨抱了拳,笑容满面。 “好说好说。”同桌的几位也非常客气。 似乎是前一晚选定了人,秦九吟拿着酒杯一直在末位附近转悠,昨日没交谈的,今日全都来了一遍。 只是话里话外,仍旧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他还在试探。 如此小心谨慎,简直难以入手。 只能等。 “这位是宋老板吧?”秦九吟转悠了一圈,正好来到百里烨眼前。 难得的机会,百里烨自然握住,他拿起酒杯,立刻站了起来,姿态极其谦卑:“正是鄙人,有幸能得秦大人邀请,前来参加寿宴,实在是三生有幸。” “宋老板应邀能来,才是本官的荣幸,蓬荜生辉。” “秦大人太客气了。” “听闻宋老板是做丝绸生意的,正巧,家母和拙荆最近正好想做些衣裳,不知宋老板可否帮忙挑选一些衣料呢?”秦九吟笑成了三下巴,满脸肥肉,一笑就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自然是可以的,回头我就让夫人好好挑选挑选,亲自奉上。”百里烨也眯着雅静笑,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这秦九吟明目张胆的要贿赂,涑州还真是成了他的小朝廷。 这三日下来,他揽到的金银财宝恐怕足够一家子过好一辈子了。 “哦,夫人也来了?”秦九吟眼中亮了亮,露出些许欣喜。 在他的情报中,宋元宝的夫人貌美如花,知书达理,是大家闺秀出身,可比他家这位喜欢养猎犬的凶悍母老虎要温柔多了。 唉,秦夫人原本也是温柔可人的。 可谁成想,赎身成亲之后,尤其是生下秦谯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不说,还总是隔三差五地打骂下人。 要不是为了博个好名声,他早休妻了。 黎童一听叫她呢,立刻从百里烨的背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来,透亮的双眸宛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冲着秦九吟福了福身,温婉端庄。 “见过秦大人。” 声音也好听,婉转柔然,宛如山间涓涓细流。 “宋夫人好!”秦九吟直勾勾盯着黎童的眼神,让百里烨想挖了他的眼睛。 “早便听闻宋夫人才貌俱佳,如今一看,传闻不虚。” 黎童微微一愣,心中异样丛生,却还是忍着恶心冲他笑着:“大人过誉了,只是一介乡野村妇罢了,认得几个字而已。” “夫人过谦了,今日宴席可还合胃口?” “很不错,多谢秦大人款待,能来此为秦老夫人贺寿,实在是我们的荣幸。”被这种仿佛猎物盯上肉的眼神看着,黎童有些心慌,忍不住轻轻拽住了百里烨的胳膊。 而不远处,秦夫人胡画儿正紧紧盯着这边。 她得照顾老夫人,没法像秦九吟这般在宴席里到处游走客套,原本看着他只与那些商贾交谈也就罢了,可如今见他站在一妇人面前笑呵呵地说着什么,胡画儿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得在这么多人面前顾着颜面,她早冲上去了。 “阿谯,过来!” 见着秦谯醉醺醺地又要去敬酒,胡画儿终究是没忍住。。 “娘,做什么?我还得去喝酒呢!” 秦谯不知喝了多少酒,一张肥脸涨得通红,冲着胡画儿就是一个酒嗝,摇摇晃晃地几乎站不稳。 “去看看你爹在跟什么人说话说了这么久?”胡画儿指了指还在跟黎童交谈的秦九吟,此时看黎童的眼神更是恨了几分。 不就是长得比她好看吗,年纪比她小吗? 谁还没年轻过似的?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差点当了花魁的好吗? 秦谯头晕眼花,压根儿看不清,挤着那两条眼缝看了好半天才认出哪个是自己的爹。 “你也别老是这么管着他,男人嘛,喜新厌旧太正常了,只要你还是正妻,怕他娶什么妾室?你若是不喜欢,便寻个由头发卖了就是。”秦老夫人慢悠悠地劝着。 秦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看透了。 年轻的时候也是靓绝涑州的大小姐,求娶的少年郎能从家门排到城门口,什么甜都吃过,什么苦也都经历过,临老靠着儿子享了余生荣华富贵,现在是什么都不求了,只想阖家欢乐,一家子都安安稳稳地过就行了。 她这生辰过的,只有一点点小缺憾。 要是大孙子在就好了。 可惜父子两个闹了点小矛盾,至今也没回来看她这个奶奶一眼。 秦家对不住他娘,她很清楚。 可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娘,我就是太不管着他了,所以才任由他去呢。可他要是看上的是未出阁的小姐,那就也罢了,您看看他……”胡画儿气得手直抖。 “他盯着的是人家的夫人!” 秦老夫人蓦地睁开眼,她虽年纪大了,但眼神还清明,一眼就看到了黎童梳着的是妇人发髻。 当下心中一痛,拍了几下胡画儿:“快,快去把他叫回来,这种事咱们可做不得,他可还是个知府,朝廷命官呢!” 有了老夫人的支持,胡画儿想不拿捏秦九吟都不行。 他太孝顺了。 秦谯和秦九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俩人摇摇晃晃站一起的时候,黎童一瞬间以为自己脸盲。 除了身高不太一样,这父子两个简直了! 女娲造人的时候是不是偷懒了,直接复制黏贴了? “爹,娘喊你过去。”秦谯大着舌头。 秦九吟这一桌已经喝了不少酒,百里烨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记着他们来的目的,偷偷让黎童给他灌酒,灌得分不清天上地下,想怎么套话就怎么套话。 可这话套了一半,秦谯就来了。 百里烨往远处看去,胡画儿还陪在秦老夫人身边,只是她的注意力始终在他们这。 这喜好养猎犬的女人果真麻烦。 等处理了秦九吟,顺手也把她解决了吧,能拿捏秦九吟的女人,也简单不到哪里去,或许秦九吟在涑州做的事,她也有份参与。 总之,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 为百姓谋福祉,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还是少点儿的好。 秦九吟担心胡画儿在秦老夫人面前说他什么,当即就失了陪,黎童见好就收,目送他离去,倒是秦谯没跟着一块儿走,代替秦九吟坐了下来。 他们这一桌算末位,今日这父子俩像是在这里定下了似的,不止如此,还引来了别桌的视线。 嗯,不太友好。 083只此一个 得亏秦谯比秦九吟好对付多了,而且秦谯喝得太多,眼神无法聚焦,临走时都没能看清躲在百里烨身后的黎童,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只是觉得那小脸蛋好像挺嫩的。 想摸上那么一摸。 只是才刚伸出手,就被别人握住了手腕。 啊呀! 这人手劲好大,捏得他手腕都感觉要碎掉了一样。 下人不知道被谁叫了过来,三两个搭把手,将饮酒过多的秦二少爷抬走了。 黎童拍着胸脯松了一大口气,靠在百里烨的怀里,吚吚呜呜。 同桌的裴夫人等,也都跟着松了口气,幸好秦知府没看上自己,这可太吓人了。 如今再仔细看看这宋夫人,好像是有那么几分姿色,比那秦夫人看起来似乎还小那么几岁,也对,人家成婚六年还如胶似漆,可不能比的。 “吓死我了!” 黎童伏在百里烨耳边,白嫩嫩的爪子紧紧攥着他的衣领,一张小脸惨白,看起来是真吓坏了。 百里烨心疼得不行,只得告罪先行离席。 他们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甚至还超额完成了任务,黎童差点还打算用美色吸引秦九吟说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幸亏秦谯来了。 幸亏啊! “夫人,下次您可不能再这么干了啊!” 想起方才那一幕,羽帘一阵后怕。 那秦知府果真胆大,竟然敢当着别人夫君的面要去摸人家夫人的手,要不是碧雨偷偷按住了百里烨握住暗器的手,并顺势让羽帘撞了一下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官,那秦知府恐怕已经血溅当场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调查嘛!”黎童喝了一大口茶,抬眼就看见羽帘正冲她拼命眨眼睛,她顺着视线望去,却见百里烨的脸色奇差无比。 糟了! 生气了! 他好像醋了! 不不不,他们虽然表面上是夫妻,可实际上是盟友,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咋整? 现在溜还来得及吗? 黎童扭过头,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羽帘和碧雨非常默契地逃之夭夭,甚至还将房门合上了,体贴又暖心地给他们制造了一个温馨的二人世界。 “那个……”黎童咽了咽口水。 呜呜呜! 她怕死! “夫君……”黎童小心翼翼地唤。 百里烨猛然抬头,刀似的眼神笔直扎在黎童身上,太可怕了呀! “我错了。”黎童垂着头,非常认命。 百里烨心知不是她的问题,但还是很生气,张了张嘴,却骂不出来,只得将头扭到一边去,生闷气。 “要不你揍我一顿?”黎童绕到他跟前,蹲了下来,双手搭在他腿上,眨着明亮又澄澈的双眸,真诚无比。 百里烨瞪着她好一会儿,气笑了。 “我揍你,你不还手?”百里烨一手抚在她的头顶,问道。 黎童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掐着食指尖:“要是疼的话,可能还是会还那么一丢丢。” 百里烨伸手将人拉起来,想了半天,其实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她,谁知道这秦九吟竟然酒多了胆子就肥了,这种龌龊事也敢当着人面做。 等查清了事实真相,他必定亲手斩了他的狗头祭天。 “今天秦知府好像对我们特别感兴趣,明日是寿宴最后一天了,我们还去吗?” “不去了,我去会会那位秦大公子,自家奶奶过寿,他连面都不露,若说只是父子之间的小矛盾,那我可不信。” 黎童挠了挠头:“那我干嘛呢?” 百里烨捏了捏她的脸:“夫人这么聪明,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色诱秦九吟?” 话毕,百里烨一把抄起黎童,将她摁在自己腿上,二话不说,一巴掌拍下去,不轻不重,但黎童凄厉地嚎了一声。 “百里烨!你打我?!” “你脑袋里装了什么?!水吗?!”百里烨怒不可遏。 又一次被打屁股,黎童登时间整个人都红透了,跟油爆虾没什么区别,她闭着嘴趴在百里烨腿上,泪眼汪汪,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太屈辱了。 以后再也不这么皮了。 见黎童没了动静,百里烨心里突然慌了那么一下子,赶忙将人翻过来,却见委屈巴巴地已经快哭了。 “夫人……” 话才刚出口,胸前就被人狠狠一推,险些往后倒去,再伸手的时候,人已经一下扑进了床里,蒙头盖上被子,怎么喊都不应。 百里烨挠了挠头,坐在床边,用手戳了戳。 不动。 再戳了戳。 还是不动。 算了,一掀被子,直接躺了进去。 “你滚出去!”黎童抬腿就是一脚,得亏百里烨反应敏捷身手奇佳,没再像之前那样狼狈地滚下床,只是还是有点没脸。 唉,这屋也没个榻什么的,看样子是得打地铺了。 入夜,百里烨辗转反侧。 他想睡床。 黎童盖着被子,也睡不着,她将整个人都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口子用来呼吸。 “百里烨,咱们得约法三章。”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已经平复了心绪,可百里烨听来却隐隐觉得不安。 “咱们虽说顶着夫妻头衔,但毕竟不是夫妻,咱们是盟友,是合作关系,你不觉得你最近对我的态度很奇怪吗?” 百里烨安安静静的,没回话。 “百里烨,你睡着了?”黎童提高了音调,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百里烨就那么躺在地上,被子包成一团,一动不动。 黎童歇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自顾自说道:“不管你有没有睡吧,反正,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奇怪的,我知道你今天生气不是因为吃醋,毕竟在外人面前我是你夫人,我不该给你戴绿帽子,疑似也不行,你好歹也是个将军嘛,要面子的,我懂。” 百里烨暗暗咬牙。 “咱们迟早也有分开的一天,所以还是得划一下界限,你以后别老对我动手动脚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这干/柴烈火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你不会是真想娶我吧?” 黎童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一下子把自己惊着了,脑袋“噌”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但看百里烨还是没什么反应。 “啧,看来是真睡着了。” 而百里烨在听到她句话之后,也猛然醒悟。 他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 在她的事情上。 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脾气,容易冲动,容易上头,容易……心跳加速。 莫名其妙。 难以自控。 但很快的,百里烨从地铺上坐了起来,扭头看向已经翻身入睡的黎童,他弯起唇角,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他想要的女人,什么时候得不到过? 合作算什么? 交易算什么? 有字据又能如何? 烧了,不就行了? 出尔反尔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 当下,百里烨从地上爬了起来,抱起被子就爬上了床,刚躺下没多久,想了想,就把自己被子扔了,盖进了黎童的那一床。 次日清晨,黎童打着哈欠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一张硕大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冷硬的唇线,高耸的鼻梁,一条胳膊还很强势地横在自己腰上。 “百里烨!”黎童愣了半秒钟,大喊一声。 眼前的人当即睁开眼睛,在被她往床下踹之前,率先伸手压住了她妄图作乱的腿。 “夫人,早啊!” 百里烨紧紧抱着她,两人脸对着脸,大概只有一拳距离。 “早你个头!”黎童挣扎着,将手从他怀里伸出来,大喊一声:“臭流氓看拳!” 两个人的武力值不是一个档次的,从之前打的那几次架就可以窥探分明,黎童胜在出其不意和持久力上,但力气方面确实不如,很快就被镇压了。 “夫人,你能别老想着揍我吗?”百里烨头疼不已,眼眸之中却闪着星光,耀眼刺目。 “不行!不可能!想都不要想!”黎童否决三连。 行吧,百里烨认命。 为什么会不小心喜欢了她? 大概是因为她不怕死吧。 整个将军府,算了,整个青岐吧,哪个女人敢像这位一样,动不动就对他挥拳动腿的,绝无仅有,只此一个,宝贝啊! 碧雨:“将军,您铁定是哪里有点问题。” 赤衣:“大夫怎么说?” 羽帘:“呜呜呜,我的将军没了。” 一大早上,百里烨和黎童又打了一架,不过今日倒是不打算去秦府寿宴了,从房里出来以后,百里烨精神抖擞,背着双手走在前面,一副得偿所愿的高兴模样,而黎童咬牙切齿,嘴里嘟嘟囔囔,不干不净。 两人分开行动,百里烨带着碧雨,黎童带着羽帘,还留了藏在暗处的赤衣跟随。 秦家大公子被遣到边院生活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那院子,靠近涑州北城门,隔一条巷子,就是乞丐窝,正常人一般不会去,可以说相当于冷宫的存在了。 去了边院,就等同于放逐。 边院里的奴仆都是些老弱病残,每个月领最低的生活所需,无论如何做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包括秦骕在内。 秦骕为人温和,性情耿直,但骨子里很固执,认定了一件事之后,哪怕撞南墙撞了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也正因如此,与逐渐变得圆滑世故一门心思只想捞钱的秦九吟产生了分歧。 084知道挺多 百里烨和碧雨敲开边院的大门,来应门的是一个跛着腿的老叟。 满头银白,五官上刻满岁月,甚至老眼昏花,眼珠子都快贴上百里烨的脸了,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你们是谁呀?” 连声音都苍老得不像话,颤颤巍巍,像虫子似的从那遍布皱纹的嗓子里爬出来,听得碧雨一阵喉咙发痒。 “老人家,我们找秦大公子。”碧雨向前一步,将老叟从百里烨身前拉开,说道。 “什么?!”老叟提到了声音。 百里烨眉峰一挑。 啧,还是个耳背的。 “老人家!我们找秦大公子!”碧雨双手放在嘴前,凑到老叟耳边,甚至还用了几分内力,大声喊道。 “诶哟!喊那么大声做什么?”岂料,那老叟下一秒就推开了碧雨,推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这力气,徒手杀个猪不是问题。 “随我来吧。” 那老叟转身就走,甚至都不问问她们是谁,算了,耳朵不行,眼睛也花,估计只当他们是秦知府派来的人,招待不招待得反正也差不太多,总归是带不走大少爷的。 毕竟,哪次不是被大少爷亲自拿着扫帚赶出去的? 老叟带他们到了一处院子,秦骕正一袭蓝衣坐在那,手里握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连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这院子很空,但很干净,盆栽什么的基本没有,树也只是零星几棵,郁郁葱葱得长着些绿叶,看起来倒也算是生机勃勃。 “大少爷,有客人来了。” 秦骕头都没抬:“不见。” 老叟略一迟疑,而后直起腰来,望向百里烨和碧雨。 百里烨也不恼,径直走到秦骕面前坐下,在他眼前敲了敲桌子,秦骕这才皱着眉抬起头来。 只一愣:“你们不是我爹派来的人。” 还算聪明。 百里烨露出了些许赞赏。 “你们是谁?”秦骕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并用最快的速度挡在了老叟身前。 自己都这样了,还护着别人呢。 刚才那距离,若是真要动手杀他,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真是一点活路都没有。 不过,胜在有仁心。 不曾将他的这些奴仆当做可以随意牺牲的工具。 百里烨想着,看着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欣赏。 “碧雨,退下。”百里烨挥了挥手,挡在身前的碧雨很知趣地退下,甚至拉走了碍事的老叟。 秦骕是个聪明人,比他那混不吝只知道吃喝嫖赌仗势欺人的二弟要聪明得太多了,若不是秦九吟压着,按他的才华,早飞黄腾达离开涑州了。 其实说白了,是秦骕舍不得。 他爹再怎么混账,也是他娘的心上人。 他娘临终前,让他好好照顾爹,他应了,就得做到。 他不能离开涑州。 哪怕被遣到边院,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离开涑州,他也没走,只是在这里静静住着,静静等着,混吃等死一般。 不过他也不急,迟早有一日是能出去的。 “你是谁?”秦骕又问了一遍,不急不缓,当他看出百里烨没有伤他之心的时候,他也就放松了下来,重新坐回了桌前。 “宋元宝。” 秦骕微微蹙眉,没听说过这名字。 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百里烨,摇了摇头:“这名字和你不配。” “这话有趣,什么样的名字才和我配?” “不知道,不过若你找我是为了我爹的话,我劝你还是去找我那位二弟比较合适,我现在在秦府说不上话。这两日正好是我奶奶过寿,府中来往客人众多,你如果是做生意的,可以去碰碰运气,我爹和我二弟向来对生意人很关照。”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秦骕忍不住流露出了些许怒意,那些字眼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吐出来的。 “在下知道,今日已是寿宴最后一日。” 坐到现在,连杯茶都没上,百里烨深呼吸了一口气,倒也没法怪罪他待客不周,一路过来所见所景,很明确地告诉他这边院连住下人都不配,却住着知府家尊贵的大少爷。 他心气不顺,很正常。 “你看起来不像生意人。”秦骕直勾勾盯着他。 百里烨没有回答他,只道:“听说大公子是知府大人闹了矛盾,才被遣到边院来的?” “你知道得还挺多。” 百里烨扯了扯嘴角:“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为什么。” 秦骕当下一凛,手掌渐渐收拢。 虽然他们父子情在逐渐的争吵中浅淡了下去,可秦骕还是认他爹的,即便此时还不太清楚百里烨究竟是什么人,但他的目的似乎开始明朗了。 也不对,人家好像根本没打算瞒他。 只是在试探他。 “你想做什么?” “跟你想做的一样。” 秦骕眯了眯眼:“我想做什么,你知道?” 百里烨轻笑一声:“秦大公子和秦知府不太一样,秦知府贪财好色,私心极重,为了揽财甚至还靠秦老夫人的寿宴做借口,秦大公子为人正直,自然也不想看到秦知府如此鱼肉百姓,贪赃枉法,不知悔改吧?” “此事严重,若不及时止损,恐怕后患无穷,秦大公子仁心善良,总不想看着秦府上下这么多人都陪着秦知府一起赴死吧?” “秦大公子若能大义灭亲,涑州百姓,会感谢你的。” 秦骕戒备地望着百里烨,他不能完全相信眼前这个陌生人,虽然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为百姓好,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分得清呢? 就好像有一天你跟你爹吵架,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说他要杀你爹,而他看到你跟你爹吵架一定是感情不好,让你帮他杀你爹一样,相当扯淡。 秦骕没答应,但同时也没拒绝。 他说,他考虑看看。 倘若秦骕一口答应下来,百里烨还得好好想想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用,他说考虑,就说明这人还有点良心。 他倒是不担心秦骕会查他,涑州毕竟是他爹的地盘,他是秦府大公子,说在涑州没点自己的人脉是不可能的。 只是想要查百里烨,也得看看百里烨想让他查到些什么。 而黎童那边,和百里烨分开之后,净找些茶楼酒楼这种地方待,整整一天下来,倒是逛了不下十家了。 听到的消息,有真有假,黎童不管其他,一股脑儿照单全收。 不管真的假的,总归是有点用的,就跟那张寿宴名单一样。 那上面的人物,各个有头有脸,碧雨说还在上面看到了几位皇商。 涑州真是个好地方,谁都想分一杯羹。 “小二,你们家茶不错,有名儿吗?哪儿买的?我想带点回去,我夫君喜欢喝茶,这种稀奇的,他更喜欢。”黎童随便找了个理由,拽着上茶的小二不让走。 那小二一听是夸自家茶叶好的,不由得骄傲了起来,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不瞒这位夫人说,这整个涑州若说茶叶好,那肯定是咱们家茶楼!”小二一拍胸脯:“就连秦大人都喜欢上咱们家茶楼喝茶来。” “你说的这位秦大人是秦知府吗?”黎童眼尾一挑,双手托腮。 “是啊。” “秦知府是个怎样的人啊?听说这几日秦老夫人寿宴,我夫君还想着要给秦知府送些贺礼,只是我们来晚了,没能赶上寿宴。”黎童扁了扁嘴,显得十分委屈。 那小二怔了怔,一拍手,颇为可惜道:“啊呀夫人,秦老夫人的寿宴要办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了,不过看这天色,你们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呀!” 黎童看了看窗外,日落西山,朝霞漫天,是个好时辰呢! “啊?那真太可惜了,我们只是小小生意人,听说秦知府对生意人颇为关照,所以才想过来请秦知府替我们疏通些门道。不过我听闻,秦知府公务繁忙,平日里压根儿见不到他人,这可如何是好?” 黎童说着,示意了一眼羽帘。 羽帘会意,立刻上前往小二手里塞了一锭碎银,低声道:“还请小哥多帮忙。” 小二瞪大了眼睛,喜上眉梢,立刻压低了声音,说道:“见秦大人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小的听闻秦知府每月初五都得上寒夜寺烧香,每次都会住上三日,若是夫人携您夫君在寒夜寺上等着,许是能碰见的。” “多谢小哥!”黎童眉眼含笑。 送走小二之后,黎童的笑容就收了起来,招呼羽帘近前:“去打听打听,寒夜寺在哪儿。” 羽帘的动作很快,黎童才喝完两杯茶半碟点心,她就回来了。 寒夜寺不远,就在涑州东郊的山上,坐马车小半日就能到。 只是,寒夜寺是个尼姑庙。 不是道观,也不是佛寺,更不是什么风景名胜,那上头只有一棵看着还过得去大榕树,上头挂着些许红绸,也不知道干嘛用的,可能是为了求子吧。 回到客栈之后,黎童发现百里烨已经回来了,甚至还点好了菜,只等她一回来就开饭。 简直贴心,像极了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 有鬼! 早上才打了一架,晚上就玩这一出,黎童眯了眯眼睛,他是不是背着她在外面做了什么?不然干嘛笑得这么猥琐又讨好? 085上寒夜寺 “夫人,回来啦?” “累不累?” “为夫点了夫人爱吃的菜,一会儿就上。” “夫人先坐会儿,要不要给你捏捏肩?” 百里烨按着她的双肩坐下,又是倒茶,又是喂点心,殷勤万分,黎童更慌了,他一定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碧雨:“没眼看没眼看。” 赤衣:“将军这是怎么了?被夺舍了?” 羽帘:“呜呜呜,我的将军!” 黎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凌厉的视线扫了一眼旁边碍事的两人,碧雨拉着极其不情缘的羽帘出了门去。 “怎么了夫人?”百里烨倒是乐得二人世界,看了看握着自己的小爪子,心里开了花。 “你今天是不是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黎童压低了声音,才问出口,又觉得不太对,昨天晚上才说了只当合作关系,他做的对不起自己的事,顶多是出卖自己。 可现在他们在涑州,他拿什么出卖自己? 也不对,他为什么要出卖自己? 谋朝篡位的又不是她黎童? 要出卖也是她出卖好吧? “夫人怎么会这么问?”百里烨反手捏着黎童的手,脸上笑意不减:“为夫对夫人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难道夫人不喜欢?” 黎童斜着眼睛望着他,始终觉得心里不得劲。 有鬼。 必定有鬼! 满脸写着不信。 没多一会儿,小二就来上菜了,望着那一碟接一碟的饭菜,还真都是黎童爱吃的,心下愈发惶恐。 没想到相处时间不长,这百里烨倒是把自己的口味调查得一清二楚。 幸好自己不是他的敌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男人,有点恐怖了啊! “你这……”黎童指了指一桌子菜,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种可能性:“莫不是为了早上那一架道歉?” 百里烨笑容一僵,随后真就点了点头,郑重其事:“以后绝不跟夫人动手。” 黎童登时间寒毛倒竖,连连摆手:“你还是跟我动手吧,你现在这样,我真不太能吃得住。” 被拒绝,百里烨只微微撇了一下嘴,没说什么。 这还是他头一回喜欢人,本以为拿以前那些哄女人的招数可以派一下用场,谁晓得黎童压根不吃这一套,似乎还因此受到了惊吓,连带吃饭的时候都没敢跟他多说一句话。 啧! 失策。 但仔细一想,夫人敢跟他打架,别的女人敢吗? 不敢。 夫人敢用拳头呼他脸,别的女人敢吗? 不敢。 夫人敢用脚踹他屁股,别的女人不敢吗? 不敢。 很好,他百里烨看上的女人就是与众不同。 那么自然而然的,那些常人用的手段也是不管用的。 有道理,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一通,百里烨默默地接受了,决定找找别的法子。 “秦大公子怎么说?”由于受不了饭桌太沉闷,黎童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委婉地说明了来意,他说会考虑。”百里烨说着,朝黎童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黎童咬着那块红烧肉,咂摸了一下嘴:“大义灭亲确实不是件容易事,他跟他爹也还没到那个地步,他要是答应下来,我还觉得他这人有问题。” “夫人所言极是。”百里烨又给她盛了一碗汤。 黎童瞥了一眼那汤,端起来喝了一口,沉思片刻又说道:“我今日打听到,秦知府每月初五会上一趟寒夜寺,每次会住上三日。” “祈福?” 一个大男人,跑去尼姑庵祈福,说出去谁信啊? 这涑州又不止这一个庙。 “寒夜寺是个尼姑庵。” 百里烨眉峰一凛,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他没说。 黎童眯着眼睛,她可太清楚这眼神之中的含义了,遂,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猜到了,说。”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近,黎童一门心思只想听他猜到了什么,全然没往旁的地方想,倒是百里烨,垂眸看了看捏着自己衣襟的小爪子,眼底笑容逐渐积攒,随后又抬手轻轻握住,那柔软的触感握在掌心里,不知有多好。 他也不是没摸过别的女人的手,就是觉得此刻握在掌心里,不一样。 “夫人想知道,不如给为夫一点奖励?”百里烨轻声问着,那附带磁性的嗓音在黎童耳边蔓延开来,带着极强的蛊惑性,仿佛躲在礁石后的海妖,那一字一句都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使人甘愿沉沦,不知所以。 黎童呆滞了那么一瞬间,只那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差不多只剩一个拳头了,再往前进一点,便该贴上了。 倏地挣开百里烨的手,那一恍惚间,黎童似乎还听到了百里烨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唉,怎么就那么精明? 这种美好的情况下,犯点小糊涂怎么了? 黎童握起拳头砸了一下桌子,百里烨抖了一下肩。 啧! 夫人好凶。 “古有传言,达官贵人为求刺激,将青/楼建成尼姑庵,其间女子皆为(女支)子,亦或者被掳被拐之女子,为掩人耳目,将人困在尼姑庵,供人取乐。”百里烨拿着筷子戳在碗里,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黎童的神色。 “这也太……”黎童欲言又止,因为一时间还真想不到什么恰当的措辞。 她猛然想起来,好像以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记的时候,是看到过这种肮脏事的,尤其清末那会儿,更为荒诞。 没想到这里也可能会有。 不过也对,人一旦有钱,心思就活络了,很少有人能秉持本心,秉持原则。 “事不宜迟,咱们还是赶紧上寒夜寺吧,万一真有无辜女子被困在那里,咱们早出发一步,就能早一天救到她们。”黎童皱着眉,同为女子,她感同身受,若是自己遇到了同等情况,恐怕会不管不顾,然后落个玉碎的下场。 她知道自己不是很聪明,胜在一腔孤勇。 百里烨抚了抚她的头顶:“夫人,有我在。” 为了提前踩点和不引起秦九吟的注意,百里烨和黎童没有等到初五再上寒夜寺,而是第二天就出发了,用的理由倒是很巧妙,听小二说寒夜寺后院有棵很灵验的大榕树,只要诚心祈福,就能心想事成。 他们决定在寒夜寺里一直住到初五。 马车得得前行,黎童坐在里头摇摇晃晃,今天起得太早,她还有点困,一个不慎,脑袋一歪,直接靠在正在看书的百里烨肩头睡了过去。 百里烨却只笑了笑,稍稍挪了一下姿势,让黎童睡得更舒服些,又伸手将毯子拿了过来,盖在她身上,而后继续看书。 才到山脚下,天边隐隐有闷雷靠近,黎童因此被惊醒。 百里烨掀开车帘,看向远处,云层已经积得很厚,天空宛如要压下来一般。 “将军,要下雨了。”碧雨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没多一会儿,就看见了寒夜寺的山门,慌忙跳下车,几人纷纷往山上赶。 躲雨,这也是个不错的借口。 碧雨用力砸了几下门环,里头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脚步声,“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应门的是一个五官清秀的小女尼,黑亮的大眼睛,小巧的樱桃唇,纤细的小蛮腰,即便穿着粗布麻衫,未施粉黛,也能看出这小姑娘与寻常出家人的不同。 她太好看了。 仅简单的一颦一笑,都透着些许妩媚。 一想到她可能的真实身份,可能正在遭遇的事情,黎童就一阵心痛,这小姑娘的年纪大概都没超过十五。 “小师父,快下雨了,我们途经此处,可以避一避吗?”羽帘本就长得娇憨可爱,此时恳切哀求的样子,更是让人舍不下心拒绝。 只是话音刚落,天边的雷已经打到了头顶,那小女尼也吓了一大跳,将门打开了一点,说道:“几位先进来吧。” “多谢小师父。” 众人匆匆入内,脚才踏入廊下,雨点子就砸了下来。 “诸位请在此稍候,贫尼去通知住持。” “有劳。” 目送走了小女尼,黎童抬头望向天际:“这雨下得真是时候。” 小女尼一个人去,两个人回。 住持双手合十,佛法在口,看起来上了年纪,却隐约有点风韵犹存的味道,黎童挑了挑眉,余光瞥见百里烨正盯着人家的腰看,心里一时不爽,没忍住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嘶!” “施主怎么了?”住持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百里烨面部扭曲,连连摆手:“无事,想着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心下烦忧。” 住持信以为真:“今年的雨水确实很多,好些地方又该有水患侵扰,百姓流离了,阿弥陀佛。” “住持仁心。”百里烨回了一句。 “这间院子是空置的,几位可随意安排房间入住,若有需要,可寻慧安。”住持指着那给他们开门的小女尼,那小女尼也冲着他们双手合十,点了点头。 原本黎童是打算跟羽帘住的,但万没想到某人死缠烂打,利用身份之便,将羽帘撵了出去。 “这可是庵堂,你注意点!”黎童一手抵着百里烨,妄图将他从屋子里推出去。 可这人跟山似的,站住了就不动,黎童使出了吃奶的劲都没法将他撼动一二,最后喘着气无奈放弃。 娘的! 不甘心! 086夫人求你 这雨一直下着,越下越大。 黎童坐在屋里,喝了半杯茶,就站到了廊下,眉心微锁。 头顶的云层厚得好像藏了无数妖魔鬼怪,雷声轰鸣,隐有电光自云层之中穿梭扭曲,令人惊骇。 “朝中能人很多,夫人不必担忧。”百里烨拿着一件披风出来,轻轻盖在黎童肩上。 虽说如今是夏季,可这么大的雨,他们又在山上,山风混着雨滴飘洒过来,落到人身上,还是有些寒意。 黎童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回去歇息吧。”百里烨瞅着此时气氛正好,牵过黎童的手,就将人往屋里引。 而黎童,人刚站到屋里,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一把甩开百里烨的手,满身戒备。 “你干嘛你?一个不防备就想趁机吃点豆腐,有你这样的盟友吗?” 百里烨扬起唇角:“你面前不就站着一个。” 说罢,回身将房门合上了。 “诶,我说……” 盖着棉被纯聊天这种事,两人活这么久,没少干。 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黎童心里紧张,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百里烨对她的态度很明显对待他人有所不同,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怎么说呢? 不敢问。 也不是怕死,绝不是怕死! 百里烨杀人不眨眼,哪怕现在对她有那么点心思,搞不好戳穿之后恼羞成怒,直接把她就地正法了怎么办? 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而百里烨么,身边躺着一个总撩人心弦的,换个正常男人都睡不着,虽说因为在庵堂,两人各自盖一条被子,但心里那头小鹿啊,还是一个劲往墙上撞。 摸又摸不得,太煎熬了。 早知道就不把羽帘撵出去了。 翻来覆去,黎童被他闹得不行,只得爬了起来。 “怎么了夫人?” 百里烨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黎童差点没笑出来,随后想起现在这种气氛,怎么能笑呢?她刚刚明明很生气。 真是服了,这什么将军啊? 憨得像一只大型犬。 “起夜。” “为夫陪你去。” 百里烨说着就把被子掀了,而后黎童清清楚楚听见他舒了一口气,咋的,被子里闷啊? 过了半夜,大雨渐渐转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板上,溅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花,开满整个空荡的庭院。 茅房比较远,两人绕过两条走廊才远远看到。 百里烨本就陪她出来,见她进入茅厕,自己就找了个黑暗的墙角靠站了过去,虽然今天看不到星星,还一片漆黑,不过不妨碍他心情不错。 下着小雨的天气,夜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将萦绕在心头的那缕燥热彻底吹散。 “呜呜,姐姐,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你莫哭了,总会到头的!” “今天来的那几位客人,看衣着非富即贵,我们去求求他们,说不定能带我们出去的,姐姐!” “这……慧安,别傻了,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傻,可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却把自己仅剩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慧安……” “我不信,我要试试!” 黎童甩着手走出茅房没多久,还没见到百里烨,就依稀听见了说话声,还夹杂着偶尔几句的哭泣。 刚要凑过去,黑暗中却伸出一条胳膊将她揽了过去,顺势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是我。” 那低沉的声音随后就出现在了她的耳边,气得她一脚踩了下去,身后的人闷/哼一声,将脑袋顺势埋进了黎童的颈窝里。 “大半夜的吓唬谁呢?”黎童怒道。 百里烨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宽大的手掌略略松开:“说话的人是庵堂里的两个小尼姑。” 那两个小女尼就站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昏暗的灯光没能将她们的面目映照出来,不过她们身上穿着的衣裳的确是寒夜寺里的缁衣,听声音,这两个小女尼也是颇为年轻,而且其中一个听着还挺耳熟。 黎童想了一会儿,忽而一个人影浮上心头:“这是慧安的声音。” 她靠在百里烨怀里,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身后的人心脏狂跳,鼻尖嗅着怀里人淡淡的清香,很快就没了节奏。 她一开口,立刻将他漫天乱舞的思绪勾了回来。 “嗯。”低低的一声,再无其他,黎童也没注意,继续专注听着那俩小女尼的谈话。 只是再听,却没听出什么有用线索来了,两人只是互相抱着哭,还不敢哭得太大声,死死压抑着,在这幽暗的角落里显得更加瘆人了。 “夫人,我们回去吧?” 身后的人不知怎么的,嗓音有些沙哑。 黎童微微蹙眉,寻思着反正也听不出什么来了,夜这么深,还是睡一觉再说。 遂,二人返回。 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一回到屋里才发现是真暖和,麻溜儿爬进被窝里,黎童又没了睡意,托着脑袋,对坐在床边脱鞋的百里烨说道:“听方才慧安话里的意思是想走。” “我们可以从慧安下手,予以好处。”百里烨躺进被子里,也侧过身去看着黎童。 这是目前较为直接的办法。 但也得确认慧安是否真心想要离开此地,倘若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她们装出来骗百里烨和黎童的,那就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得钻这个套子。 “无论如何,咱们明日先试探试探。” “好。” 一夜过去,黎童起了个大早,推开/房门,一阵清凉的风拂面而来,羽帘正好从厨房过来,端着简单的早饭。 百里烨正穿好衣服,坐在桌边等着动筷。 离下月初五还有段时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赖在这里,探听清楚。 用过早饭以后,黎童借口想要逛一逛寒夜寺,而喊了慧安作陪,百里烨不愿意去,独自一人逛了起来。 一路上,慧安尽职尽责,讲解到位,只是偶尔落在黎童身上的视线中,带着些许犹豫。 黎童假意不知,面对慧安的解说,只是偶尔点点头,再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院子,慧安才忍耐不住。 “夫人,慧安有些话想与夫人单独说说。” 见她如此,黎童挥挥手,让羽帘去院外守着。 “有什么便说吧。” 下了一整夜的雨,院子里落叶遍地,摆放在露天下的石凳已是不能坐,两人只能站着谈话。 慧安冲着黎童福了福身,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这若不是演技非凡,那就是委屈到底了。 “还请夫人带慧安离开寒夜寺。” 她的声音很轻,夹杂着努力压抑住的悲痛,尽管如此,话尽之处仍旧微微颤着抖。 黎童装作不知,锁眉思索了片刻:“慧安小师父若要走,求我做什么?不应该去求住持吗?我看住持待小师父不错,你若是想走,住持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不是的。”慧安急于反驳,声音稍响了些,吓得她赶忙看向四周,见没异常,才放下心来,忍不住伸手拽住了黎童的袖子。 黎童低下头,看见那青葱般的食指也在微微发抖。 她很害怕。 “夫人,夫人,您大慈大悲,只要您跟住持买下我,住持就会放我走的。” “买下你?”黎童有些不敢相信,轻笑了一声:“我若不是知道这里是座庵堂,差点以为这里是座青楼呢!” 慧安脸色陡然惨白一片,泪水猝不及防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捏着袖子狠命擦了擦:“夫人,求您了!” 黎童这才严肃了神色,伸手扶住她:“见你如此,恐怕事情不简单,你且与我细细道来,切莫欺瞒于我。我与夫君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并不想卷入什么纷争。” 慧安连连点头:“慧安明白的,不会给夫人造成麻烦,只要您带我下了山,慧安会自行离去,从此山高水远,他们找不到我。” 按照慧安所言,寒夜寺的确就如同百里烨最先猜测的那样,这里的女尼有些是山下青楼里的,也有些是各地被拐来的良家女子。 慧安便是其中一个。 昨夜里的另一位姑娘,在庵内的法号为慧心,比慧安早掳来几年,她当初的时候,也像慧安这般抓着过路人不放,请求对方带她离开。 可最后得来的却是背叛和欺骗。 对方不仅没带她走,反而骗了她的身子,甚至往秦九吟那里告了一状,使得慧心当天被毒打一顿丢入了柴房,险些丧命。 黎童越听越心惊,不仅仅是因为秦九吟把这里当成了供人淫乐的地方,更是不把人当人看,而寒夜寺里好些女子甚至对同类下手残忍。 每个人都有私心。 有人曾像慧心那样挣扎过,最后重新跌入泥潭,再也爬不起来,也有人像慧安这般仍旧执着于求助他人,愿意相信他人的善心,而更有人为了离开,在每月初五那天施展浑身解数,只为了吸引某位贵人带她离开。 “我明白了。”黎童看向慧安,满是心疼和怜悯。 她本想摸摸慧安的头,抬手的瞬间却想起她如今表面上的身份是一名女尼,那一头青丝早就被剃了个干干净净,心中又是一痛,手落在了那瘦弱的肩上。 于女子而言,长发有多重要,大概只有同为女子才知道。 换个立场考虑,若是有人剪了自己的头发,黎童大概是会跟他拼命的。 087多是药商 寒夜寺清幽,庵堂里的女尼也都基本不怎么出来走动。 不是在屋子里念经,就是在屋子里坐禅,看上去跟真的似的,百里烨冷笑着,悠悠地晃了一路。 雨过天晴,满地落叶,倒是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女尼拿着比她们人还高的扫帚用力扫着地,一下又一下,唰唰的声音作响,倒是给这寂静的院落增添了一份鲜活。 百里烨站在廊下,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有一个小女尼直起腰来擦汗,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青涩有余,娇媚不足。 百里烨眼下微微一沉,这姿容,比翊城拾花楼的差远了,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也不知道秦九吟什么审美水平,他家里那个就提不上台面,没想到这用来招待客商的还是提不上台面。 就这勾引技巧? 他还不如回去给夫人打一拳。 百里烨靠着红漆柱子,身形不动,只冷冷盯着那小女尼,直到将人盯得全身起鸡皮疙瘩,甚至握着扫帚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才算完。 见此,百里烨更是嗤之以鼻。 胆子小成这样还敢出来卖? 实在是丢青楼女子的脸。 他还是回去让夫人打一拳吧。 不过,这小女尼能做出这种动作,显然也是知情者,只是动作生疏,很可能不是青/楼女子,怕是为了离开被迫做出的行为。 这寒夜寺里香火清减,平日里基本见不到几个人上山祈福,就算是有客,也是女客居多,根本碰不见像百里烨这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男子,这些动了心思的小女尼当然得想办法留下点印象。 万一呢? 万一正好碰上的是个色/欲熏心的呢? 只是,大概只有慧安不走寻常路,不找百里烨,直接找上了黎童。 碧雨暂时替了赤衣的班,让赤衣可以稍微睡会儿觉,躲在廊上默默观察着咱们这位将军的所作所为,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回去告诉夫人。 总觉得讨好夫人,比讨好将军得到的好处多多了。 “碧雨,今晚把这小尼姑抓起来。”百里烨嘴巴不动,声音却明明白白传到了碧雨耳朵里。 “是。” 话毕,他转身就走,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小女尼。 院子里那声轻微的叹息,他到底是没听见。 百里烨回屋的时候,黎童已经坐着喝茶了,见他回来,只是瞅了他一眼,顺手倒了一杯茶放在一旁。 “夫人对为夫真好。”百里烨没皮没脸。 黎童翻了个白眼。 “有线索吗?” “都是些不正经的小尼姑,幸好为夫对夫人的心坚贞不移,没有上当。”百里烨一把抓住黎童的手,趁机吃豆腐,趁机表忠心。 黎童被他这一通骚操作整得直起鸡皮疙瘩,站在门外的碧雨也适时地抖了一下。 之前还满脑子都是小傻子,现在就一口一个夫人。 呵,男人! “这儿又没别人,就不用装恩爱了。”黎童用了点劲,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慧安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带她走,但是她没跟我交实底。” “没事,我刚才也碰见一个小女尼,今晚就抓她来问问。”百里烨眯了眯眼睛,杀意毕现,一想到那小尼姑冲他抛媚眼,他就觉得自己脏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黎童往门外看了一眼,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紧:“不许严刑逼供,我胆子小,见不得血。” 百里烨:“……” 碧雨:“夫人,您连将军都敢打,这普天之下恐怕没有比你胆子更大的了。” 趁着晚饭,慧安亲自端了来。 放下托盘又不走,傻傻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黎童,却是一点余光都不留给百里烨。 黎童被她盯得没办法,索性放下筷子,让羽帘去外头守着。 “不是我不帮你,是我实在没法相信你,这里是庵堂,你若真心想走,怎么会走不了呢?” 百里烨没打算插嘴,点了点头。 慧安踌躇不决,一张小脸上,情绪复杂,纠结万分,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仍旧是没有决定下来开口说实话。 黎童摇了摇头:“你走吧,我还不傻,就算要救人,也得知道自己救的是个什么人。更何况,你隐瞒自己的身份,若是日后真出了事,你遁入人海找都找不到,倒霉的不还是我们夫妻俩?我觉得此事不妥。” “夫人!” 慧安眉心紧缩,急急出口,却见黎童已经不再看她。 “烦扰夫人了。” 随后,慧安真就垂着头走了。 黎童咬着筷子:“就这么走了?就这?就这?” 寒夜寺是个庵堂,不吃荤,在客人面前做的表面功夫还是到位的,这素斋味道还不错,百里烨夹了一筷子豆腐放到黎童碗里。 “夫人莫急,她不愿意说,咱们还有别人。” 看着百里烨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突然想起那个即将要被碧雨抓来的小女尼,现在隐隐有些为她快要遭遇到的一切感到些许同情。 百里烨是将军,沙场多年,刑讯问话什么的简直是家常便饭。 对于他而言,不见血的刑罚比见血的更加残酷,只是通常来说,见血的比较能震慑人心罢了。 碧雨的动作很快,偷偷往茶里撒了点迷/药,那小女尼喝下之后不到一刻钟就昏迷了。 扛着人飞檐走壁,碧雨的轻功虽然不如赤衣,却也不差,悄无声息地就将人带了来,随后麻利地用麻绳将人捆成麻花。 而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瓶东西,放在小女尼鼻下轻轻晃了晃,那小女尼便轻咳着醒了过来。 黎童在这里,百里烨不想亲自询问,坐在一旁打算观看。 这小女尼法号慧悟,模样很清秀,五官小巧,是个瓜子脸,看着还很稚嫩,年纪大概不超过十五岁。 一睁开眼睛看见冲她微微笑着的碧雨,她不由得心中一颤。 以往被逼着陪酒的那些客商,不是脑满肠肥,就是性格变态,哪像眼前这个,笑起来像春风化雨。 可就在下一秒,碧雨往旁边一让,她的视线就落到了后面一身冷意的百里烨,以及百里烨身边带着玩味笑容的黎童。 慧悟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视线向下,才看到身上那绑着自己绕了一圈又一圈的麻绳,心下慌乱起来。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问你点事。”黎童单手托着下巴,笑得人畜无害。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慧悟的脸色一时间复杂起来,各种情绪交织变化,连连摇头。 “我们还没问呢,小师父为何如此惊慌失措?” “你们不要伤害我,求求你们!”慧悟不一会儿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黎童看了直皱眉,扔了个眼神给羽帘,羽帘会意,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帕子,很是粗鲁地将慧悟的脸又擦干净。 “只要小师父识时务,我们肯定不会伤害你,毕竟我们是良民。” 碧雨偷偷看了一眼自家将军夫人,人都绑来了还说这话,谁信呢? 百里烨眉心微锁,暗自思考:“我什么时候成良民了?” “你们想知道什么?” 慧悟怕死,也不像白天那样胆子那么大了,碧雨只稍稍将她的指尖捏住,痛感还没完全侵袭到大脑,这甚至还不算到用刑的程度,她就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倒是想大声喊救命,可尝试了几次,换来的却是碧雨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她的下巴捏脱臼,口水淌湿了整片衣襟。 她再也不敢了。 夫人说了,不能见血,不然按百里烨的法子,这小女尼早什么都交代了。 “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也并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只是想活着回家而已。”慧悟趴在地上,脸朝着地面,嘤嘤地哭起来。 “秦知府每月初五来寒夜寺,是为了跟那些商人做生意,而我们就是用来陪那些商人的工具,我们都是无辜的。” “我白日里勾/引公子,只是想让公子带我离开。” 黎童看了一眼百里烨,百里烨立刻举出三指,打算朝天起誓,被黎童一手按下。 “秦知府通常见的是哪些人?”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姓氏,和做的生意。”慧悟不哭了,趴在地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碧雨将她扶了起来,却也不给她松绑。 “说,一个不漏。” 慧悟很识趣,她虽然害怕,却还是将那些人的姓氏和长相都一一描绘了出来,碧雨拿着纸笔记录。 一直到半夜,慧悟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敢停下。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眼前这几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生意人,他们的行事作风都带着高位者的气息。 或许…… 或许她们能逃出去了。 慧悟想着,又有些忍不住想哭,她在这里好几年了,也不知陪了多少客商,她看见那些客商就恶心得想吐。 “秦九吟真是胆大包天,不仅买卖人口,还逼良为(女昌)!”黎童一茶杯砸在桌子上,百里烨皱了皱眉,有些心疼夫人的手。 慧悟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夫人,公子,秦知府似乎发现了一种新药,这几个月以来,与他见面的商人/大多是药商。” “什么药?” 慧悟摇了摇头:“不太清楚,那药很奇怪。” “具体说说。” 088就这身手 药这种东西,跟毒不分家,用的好就治人,用不好就杀人,但通常来说,能有大利润的不是珍稀药材,就是剧毒。 无论哪一样,都很难弄到。 怪不得他要结识那么多生意人。 一旦有了货源,剩下的就是渠道,秦九吟作为中间人,甚至还可以两头拿钱,若要出了事,他咬死不认,说自己识人不明,还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而寒夜寺里的事情,但凡来过这里的客商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会开口往外说。 朝廷明令禁止买卖人口,查出就是个死。 或许,之前那些无故丧命的官员就是因为查到了这,才会被灭口,而秦九吟上任之后,非但没有尽心查案,反而和那些商人同流合污。 有官如此,民生真是多艰。 不过可惜,慧安没具体见过那药长什么样子,也不太清楚具体药效,秦九吟和那些商人谈论的时候,也是语焉不详,只是依稀能猜测到那药能止痛。 这世间能止痛的药不计其数,但能让秦九吟如此铤而走险的,肯定不单单只是止痛。 黎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那到底是什么药。 记录好了名单和证词,黎童又让慧安在上面摁了个手印,仔仔细细看着没什么遗漏,才好好地折起来塞进怀里。 慧悟被吓得够呛,哭哭啼啼地说完了她知道的那些事情,紧跟着就跪在地上求饶,求他们放了她,她绝不会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黎童和百里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抱歉啊,慧安小师父,虽然我们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秦知府还没抓到呢,万一你出去以后,良心发现去跟他通风报信怎么办?”黎童笑意嫣然,却让慧悟心底发凉。 “不会!我不会的!我不会说出去的!”慧悟被捆得像只虫子,趴在地上,脑门儿磕在地上,泪水混着鼻涕淌了一地。 黎童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很同情,但还是拒绝了。 这个时候,任何一点纰漏都不能有。 在百里烨的示意下,碧雨一个手刀将慧悟劈晕,藏在了衣柜里。 “就这一个人证,恐怕不够。” 百里烨点点头,其实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直接调兵来,将这寒夜寺给偷偷围了,给这些假尼姑们用用刑,不怕不说。 但黎童的意思却是还不到用兵的时候,而且贸然用刑,还可能被秦九吟反咬一口,说他们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秦九吟这只老狐狸,心思弯弯绕绕太多,又想要钱,又想要命,算计层出不穷。 黎童在逛涑州城的时候,听那些百姓说起过,这寒夜寺早在秦九吟来涑州上任之前就在了,而且那时候的香火还比现在要鼎盛,也就是说以前可能还是个正常庵堂,只是他来了以后,才变得不正常。 当然,这些传言没有证据。 涑州城里的百姓对寒夜寺也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流言,只是没人敢说,因为秦知府每个月都会上来祈福,似乎是对这庵堂相当信奉。 而奇怪的是,百姓竟然对秦九吟如此看重寒夜寺和寒夜寺本身在外的流言没有挂钩在一起,唯一能说服黎童的就是,秦九吟在涑州的形象不错,哪怕他有个不着边际的纨绔儿子。 还得亲耳听这庵堂的住持说出来。 只是这位住持,滴水不漏。 除却早课,住持几乎不在外行走,经常就在自己的禅房待着,一待就是一整天,饭菜也都是小女尼们掐着点送进去。 黎童等人在寒夜寺住了这两日,除却头一天进寺的时候看到住持,之后就再没见到过住持一眼。 “藏得可够深的。”黎童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透露出些许恶意来。 “夫人打算怎么做?” 黎童歪过头来:“你以前碰到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做的?” “抓起来,用刑。” 还真是简单粗暴呢! 黎童翻了个白眼:“有没有委婉一点的方式?”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真得深切认为生命诚可贵和人人平等这个道理,可这个世道,人命如草芥,阶级是王道,像百里烨这种杀人如切菜的人,根本不太能理解黎童为什么这么怕伤人性命。 不懂。 不过不妨碍他认为夫人商量。 他的夫人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姑娘。 真好! 一定是他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 百里烨莫名其妙开始洋洋得意起来,黎童皱起小脸,扭头望向碧雨,身为跟随百里烨多年的贴身侍卫,碧雨耸了耸肩,最近的将军真的让人很难以揣摩。 “碧雨有什么看法吗?” 碧雨偷偷瞅了一眼百里烨:“属下以为,用刑是最直接的办法。” 行吧,当她没问。 羽帘的眼珠子就跟粘在百里烨身上了一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弱弱地说道:“奴婢以为夫人可以以祈福为由暂时接近住持,辅以旁敲侧击,就说是秦知府的意思。” 黎童惊喜地转过头:“还是我们家羽帘聪慧啊!” 旋即,又扭头看向百里烨这一对主仆,嫌弃的眼神将他俩上下扫了个遍,百里烨对自家夫人赞扬别人表示非常不满,周身寒意陡然蔓延,羽帘一下梗住了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喜欢将军,可将军也太吓人了! 呜呜。 夫人救命。 “但若万一住持和秦九吟相勾结,你这边一试探,她那边立马派人下山询问真相,该如何应对?”百里烨冷着脸,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捏紧。 黎童一顿:“那……那咱就还是先从慧安入手?” “我觉得可行,慧安的确很想离开这里。”百里烨不犯傻的时候,脑袋瓜子还是挺灵光的,只是黎童实在摸不清他什么时候会犯傻。 夜深,灯漏如水。 碧雨和羽帘回了自己的房间,而百里烨和黎童也相继躺下。 一时间,房间内只有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黎童睡不着,侧着身子面朝里,心思复杂,察觉到她没睡,百里烨的手就伸了过来,倒也没做别的过分的事,只是轻轻抱着她,将脸埋进她铺散在枕头上的长发上。 “夫人,怎么了?”他的声音瓮瓮的,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发上的味道真好闻。 黎童的身子僵了僵,随后柔软下来。 真是奇怪,这人不看自己都能猜到自己心情不好,他是不是还兼职了神棍一职? “她们很可怜,都是身不由己。” “嗯,为夫明白。” “倘若之后处置了秦九吟,你打算把她们怎么办?” 百里烨抬起头,横在她腰上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将她整个人嵌进自己怀里。 “都听夫人的。” 这话真好听,像是带着剧毒的罂粟壳,让黎童忍不住心中一颤,这人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那以后如果自己要走,他会怎么样? 按照他这种霸道的性格,肯定会烧了那张字据,然后把她关起来。 啧! 麻烦! 老子不要儿女情长,老子只想搞事业! 可手才放到他手上,想要拽开,黎童却又心软了,她想到将军府上那些个侍妾,想起对他没心没肺的崔晴晴和周兰,还有一个心思不明的柳鸾儿。 这人身边,都没个真心疼他的人。 “那就给她们一笔银子,放她们走吧。” “好。” “夫人,睡么?”百里烨的声音就贴在她耳朵后面,若不是屋里灯熄了,恐怕百里烨能看到她泛红的耳朵尖。 “嗯,睡。”黎童答了一句,便兀自闭上了眼睛。 可不过半夜,屋外突然传来些许动静。 黑暗之中,百里烨猛然睁开眼睛,他们这种习武之人,本就感官敏锐睡得浅,他没有太大的动作,只微微侧过身,将头扭向外侧。 窗户上,只见有人小心翼翼地捅了一个小孔出来,而后便有一支竹管伸了进来。 迷烟? 百里烨伸手拉起被子,捂住黎童的口鼻,而后从一旁的几子上捞过自己的衣服,掏出一只瓷瓶,倒了一颗药丸进嘴,又从衣服下面拿出匕首,慢慢摸下了床。 他蹲在门边,眼见着一柄刀穿过门缝出现在他眼前,百里烨微微眯眼,门闩被小心翘起,而后外面的人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百里烨往角落里退了退。 只见那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脸上还蒙了黑布,不过身形娇小,一看遍知是女子。 百里烨静静等着,果不其然,这女子身后还跟着人。 统共三个人,颤颤巍巍地挤在一起,一点也不像是来干坏事的。 这寒夜寺里的小女尼胆子都这么小的吗? 百里烨一阵汗颜。 没犹豫多久,百里烨猛然站起,将匕首翻转过来,身形迅捷,对着三人的后脖颈一人一下。 就这身手,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啧! 百里烨极其嫌弃,还是自家夫人比较厉害,能跟他打几个回合。 紧跟着,百里烨将房门轻轻合上,转而打开窗户,让迷烟缓慢散去,而他自己则找出几条麻绳,一人一条,绑了个结实,抹布也是一人一块。 做完这一切之后,百里烨又翻身上床,搂着黎童继续睡。 089心有挂碍 清早起来,黎童打了个哈欠,发现自己一如往常地躺在百里烨怀里。 这一次倒是没有一惊一乍了。 她都快习惯了。 要是哪一天突然睁开眼睛看不到这个人,黎童都怀疑自己会不会想念。 只是当她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屋里多了三个人。 三个一身黑衣,嘴巴里还塞着抹布,满脸泪痕的小女尼,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势,不过看这一脸苦大仇深的,大概是醒来以后一直在哭。 昨晚发生什么了? 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黎童推了推还在睡的百里烨,某人嘟囔了一下,抱着黎童的胳膊略略用力,还想让黎童陪着他继续睡会儿。 这屋里多了三个陌生人,谁睡得着? 黎童用力掐了一下百里烨的胳膊,指着那三个小女尼,怒道:“怎么回事儿?” “昨晚趁夜想偷袭我们,被为夫发现,将人逮了,但是夜太深,困,所以想今天再处理。”百里烨闭着眼睛,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是胳膊放在黎童身上,脑袋朝黎童那面蹭了蹭,声音低低的:“夫人,再睡会儿。” 黎童此时可没有这种心情,她将百里烨的手挪开,兀自下了床,又去门外将羽帘和碧雨喊了进来,百里烨无奈,只能嘟嘟囔囔地爬起来穿衣服。 羽帘和碧雨昨晚也是睡得沉,一进屋就吓了一跳,不过倒很懂事,俩人都没说话。 碧雨往屋顶瞅了一眼,正好从瓦片缝里看见赤衣那双漂亮的眼睛,两人互相瞪了瞪,就又都撇开了头去。 赤衣昨夜去逛了一下寒夜寺,还特意去住持的禅房绕了一圈,只可惜住持房里灯光全熄,什么也看不见,安分得很。 回来的时候,百里烨已经将人都处理好了,赤衣什么也没察觉,躺在屋顶上闭着眼睛休息。 “说吧,干什么来的?”黎童一边任由羽帘给她梳妆,一边拿着钗子敲击着桌面。 那三个小女尼挤在一起,呜呜咽咽不敢开口。 其实原本她们也没打算这么干,实在是逼不得已,这寒夜寺里的香客难得有过夜的,只是想趁机逼迫他们带她们走。 可谁知道,刚进门就被打晕了。 “既然如此,那用什么迷香啊?”百里烨坐在床边,一脸戾气,吓得其中一个小女尼都打起了嗝。 “老实说!”黎童一掌拍在桌子上,那三个人齐齐一激灵。 “是住持让我们做的。” “呜呜,别杀我们……” 啧! 瞧这点出息。 黎童抬手扶了扶发髻,望着镜子里精致的妆容,说道:“住持为什么让你们来绑我们?为了银子?还是为了其他?你们最好说实话,不然我不介意让你们身上少点儿东西。” 话音刚落,碧雨很应景地捏了捏拳头,骨骼摩擦发出来的声音,吓得她们又是一阵战栗。 “我说我说!” “住持看中了夫人,想把夫人留下来。” “为何?” 刚问出口,黎童就反应过来了,当即只觉得一阵恶心,她也大概明白这寒夜寺里的一部分女尼是怎么来的了。 百里烨一听,更是周身杀意毕现,要不是来此的目的还没达到,他真想现在就去杀了那老尼姑,竟然敢动心思动到他夫人身上来了。 “夫人相貌突出,气质上佳,又端庄大方,我们这里还没有像夫人这般的人物,所以……所以……” “明白了,那我还得谢谢你们这么看得起我。”黎童的语气有点冷,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 “这寺里,还有多少被你们掳来的人?”百里烨翘起二郎腿,冷冷盯着这三人,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内思考着到时候怎么将秦九吟碎尸万段了。 那三个小女尼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敢开口。 不知道是数量太多,还是因为她们确实不知道。 不过黎童觉得,可能是前者,又或许她们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黎童示意了一眼碧雨,碧雨点点头,打开了衣柜,昨夜吸入迷烟的慧悟就安安分分坐在里面,此时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微睁着眼睛,有些懵懂。 而那三个小女尼一眼就认出了慧悟,当即脸色变得惨白。 “求求夫人放过我们吧,我们也不愿意的,都是住持逼我们的!如果我们不替寺里做这些事,补充女子,等到了下月初五,秦知府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求夫人开恩!” 那三个小女尼纷纷将头磕在地上,没一会儿脑门儿就红了。 黎童摆了摆手:“你们想离开这里重新生活吗?” 三人对视了一会儿,随后冲着黎童重重点头。 黎童想了想,回头看向百里烨,后者却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半分插手的意思。 意思也很明显,夫人尽管做,出了烂摊子,为夫给你收拾。 这种令人倍感安全的心情,真的还挺舒爽的。 “将她们的绳索解开。” “倘若你们听我的,就能将秦知府绳之以法,从此以后,也就不会有寒夜寺了,不过这件事有风险,你们可愿意?” 见她们不说话,黎童又道:“我们要对付秦知府,但目前我们手中的证据不足,不然我们也不会冒着危险上寒夜寺来。你们可以不答应,但你们今天也就没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别想着出卖我们,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黎童的声音很平缓,平缓得没有任何一丝情绪,可偏偏听到耳朵里,却尽是杀意。 百里烨坐着嫌累,干脆又躺了下来,侧着身子看着自家夫人,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好。 为数不多的几次看到夫人流露出杀意,啧,还有两次都是对着自己的,只有这次是对着别人,心里别提多爽了。 不过,黎童本人却觉得那顶多也就是自己板着脸而已,什么杀意不杀意的,完全不存在的。 她根本没想过杀人好吗? 杀人这种事多血腥啊,她一个经受九年义务教育的三好淑女是做不出来的。 黎童也不急,反正被吓唬的不是自己,她好整以暇地让羽帘去厨房端了早饭来,几人一起在屋里慢悠悠地吃着,全然不顾那四位饿了一晚上的小女尼。 直到听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黎童才笑嘻嘻地抬起头:“饿了?想好了吗?想好了就给你们吃。” “我昨天可什么都说了!”被塞在衣柜里的慧悟立刻接了话茬,之后的话就有点虚弱:“能不能给我一只包子?” 黎童擦了擦嘴:“可以。” 碧雨将慧悟松了绑,不仅给了她包子,还给了她一碗粥。 她是真的饿极了,全然不顾形象,唏哩呼噜的声音就在几个同伴的耳边响着,没多一会儿,她们也支撑不住了,纷纷表示愿意帮忙。 但百里烨还是不放心,让碧雨一人给她们喂了一颗毒药,才放她们走。 根据她们的交代,整个寒夜寺里的女尼有五十多号人,其中被掳来的占了一半,剩下的一些是家里穷被卖的,以及青楼里的女子。 而那位不常出面的住持,则是秦九吟专门找来的老鸨。 手段非常狠,知道怎么调教不听话的女子,一开始的时候,有好些清白人家的姑娘想逃,都被她抓回来,要么是饿着,要么是打,更有甚者,直接雇了一群小混混将人给玷污了。 她们在寒夜寺里待的时间有长有短,但这种事却屡见不鲜。 昨夜没办成事,等他们走了,这三个小女尼还得挨顿打。 不过黎童答应了她们,他们走的时候,就是这老尼姑和秦九吟一起下地狱的时候。 即便被喂了毒,这几个小女尼还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去拜访一下咱们这位仁心的住持吧。”黎童说着,就同百里烨一起出了门。 住持的院子离他们不算太远,走了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他们到的时候,住持正在禅房里念经。 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黎童唇边带着不屑的笑意,轻轻敲了敲门。 “原来是二位施主,不知有何事寻贫尼?”住持约莫三十出头,皮肤保养得很好,声音也是温润的,可一想要她对那些小女尼做的事,黎童就一阵反胃。 “心有挂碍,不知住持此时可方便?” “自是有的,二位请进。” 趁着住持转身,黎童冲着她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百里烨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弯了唇角,虽然不知道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自家夫人这态度,可能不是什么好含义,也不知道有没有背地里对自己比过。 仔细想想,应该没有吧。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有,毕竟他之前挺讨她厌的。 “夫人有何心事?”刚坐下,住持就开了口,抬手先给黎童倒了茶。 黎童看了一眼百里烨,随后轻柔开口:“是这样,我与夫君成婚三年,至今这肚子还没有什么动静,先前听人说这寒夜寺对女子极为灵验,只是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这寺内有什么禁忌,原本早该来找住持解惑的,是我不太好意思。” 住持恍然大悟,随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夫人不必担忧,我寺内有一棵千年榕树,若是诚心祷告,抄写经文,再以红绸祈福,便能得偿所愿。” “当真?”黎童眼眸一亮,迫不及待道:“要抄写何种经文?” 见她这番表现,那住持又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从柜子下面掏出一本经书推过去,说道:“便是这本,只要诚心抄上七七四十九遍,再于榕树之下焚烧,系上红绸,便可。” “多谢住持。” 黎童对经书没什么概念,翻看了几页,只觉得头疼,不过还是忍着接下。 出门之后,黎童站在门外,用较低但屋里能听见的声音对羽帘吩咐道:“去,给寺里捐点香火钱。” 090杀我自己 这本经书,厚厚的一本,还得抄四十九遍。 黎童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吃力不太好的事情。 “四十九遍,够我抄到下月初五了。”黎童随手将经书扔到桌子上,自己一个转身就趴在了床上。 “或许这老尼姑的本意就是把你留到下月初五。”百里烨笑着走到床边坐下,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黎童腰上,轻轻地揉着。 “正好,我们也不用费心思了。” 黎童翻了个身,将百里烨作乱的手抓在掌心里,有些不耐烦:“你就不能安分点儿?” 百里烨倾身压下来:“面对夫人,为夫安分不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黎童甚至从他深邃的眼眸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没来由得心里一阵跳动。 她眯了眯眼睛,往他胸前一推,骂道:“去死吧臭流氓!” 被骂了,百里烨也不生气,见黎童避开自己去了桌边,他也没穷追不舍,一个侧身自己躺在了床上,眯着眸子笑嘻嘻地望着她的背影。 黎童刚坐下来打算给自己倒杯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了茶壶,转过身去静静盯着百里烨。 “怎么了夫人?” 黎童微微蹙眉:“百里烨,你有没有想过杀我?” 笑意僵在嘴角,百里烨挠了挠头,仔细审视了黎童的神色,才发现她是认真的,并不是在开玩笑,当即就表了忠心:“没有。” “真没有?” “没有。”语气斩钉截铁。 黎童犹豫着,捏紧了袖子里的东西。 “你跟我成亲,全是因为我爹是丞相,我娘是汪氏的小姐,而我在外的名声还是个傻子。你娶我,目的很明确,但你不需要一个白痴正妻。” 百里烨沉默着。 “成亲以后,你大可以杀了我,没有人有证据是你动的手,你只要对外说是个意外就行,你还是相府的姑爷。” 百里烨突然间有点生气了,但仍旧沉默着。 黎童歪着脑袋,一双柳眉微微蹙起,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杀我?” “夫人,为夫没有理由杀你,为夫虽是武将,但也并非嗜杀之人。的确,我与你的婚姻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可至今为止,黎相都没有在朝堂之上公开明确支持我,而成婚之前,我答应了黎相要待你好。” “所以……”黎童眼神闪烁,犹犹豫豫地望过去,直直撞入百里烨满是疑问的眼眸中:“你会护着我?” “自然。”百里烨没有丝毫迟疑,脱口而出。 见黎童似有心事,又不敢说的样子,百里烨长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一时之间还无法让她全心全意相信自己,毕竟自己一开始也没想过会对她上心。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黎童身边坐下,想了想,还是伸手握住了黎童的手,百里烨微微蹙眉,这大热天的,指尖竟然还有点凉。 “夫人,大可以告诉为夫,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黎童有些紧张,将手边的茶水一口全干了,才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藏了很久的瓷瓶。 “有人要杀我。” 闻言,百里烨眉心蹙紧,寒意登时间散发出来,冷得黎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是毒?” 黎童点点头。 里面的毒都已经进了黎胤童的肚子,一点儿没剩下,不过黎童醒来的时候还记得捂紧了瓶塞,里头的味道倒是还残余一些。 百里烨细细嗅了嗅,眉头忽然紧皱,将碧雨从外头叫了进来。 见他如此,黎童一时间更紧张了,这毒似乎不普通。 “将军,这是……” “你认认。” 碧雨接过瓷瓶,也细细嗅了嗅,脸色陡然变得难看。 虽然是当事人,可黎童也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毒很奇怪吗?” 不奇怪吧? 她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像黎胤童死的时候没那么痛苦,连疼都没喊出来,就只是吐了血,无声无息地就没了。 “夫人,这瓷瓶是您的?”碧雨有些不敢置信。 黎童睁圆了眼睛,点了点头,有些胆怯。 “那这里面的毒呢?谁喝了?” 这怎么说啊? 总不能说是这副躯壳的上一位喝了吧? 这也太吓人了! 说出来谁信啊? “我……我不小心打翻了。” “此毒叫无息,服用之人,三息之内便会毙命,且不太痛苦,是流传于江湖上的一种秘毒,一般是江湖门派中犯了巨大过错却有声望的侠士用来自裁的,而每个江湖门派都会备上两三瓶,用于清理门户,一般是不出售的。” 黎童眨了眨眼:“这样吗?” “夫人是从何处得来的?” 黎童挠了挠头,刚要张口,陡然间觉得身侧从一股寒风袭来,她扭过头去,就见百里烨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她,眼眸之中全是怀疑。 糟了,这小子那么精明,但有时候也挺傻的。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 毕竟她跟原主的性格的确相差得特别远。 黎童喉咙发紧,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拿出这瓶子来了。 岂料,百里烨却扶住了黎童颤颤巍巍的肩,语气柔和,安抚道:“夫人别怕,尽管告诉为夫,这毒是谁给你的?” “我也……没看清,只记得是个女人的手。” “女人?” “什么时候给你的?” 黎童有些口干舌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成亲的时候,我坐在喜轿上。” 话音刚落,百里烨的脸色就变得极其凶狠,连带着碧雨的气息都阴冷起来。 倘若黎童在成亲路上出事,一是坐实了百里烨克妻的传闻,二是想挑起将军府和丞相府的仇怨。 整个翊城,包括百姓都非常清楚黎家三小姐于相府是何等重要,黎三小姐不常出门,大家都说她是个傻子,可见过她的人都说她虽然傻,却没有坏心眼,是个顶可爱的姑娘。 故而,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黎三小姐的名声还挺不错。 如果黎三小姐死在喜轿上,不管是不是百里烨的错,都会成为他的错。 此算计,不可谓不歹毒。 “除此之外,还记不记得别的东西?” 面对黎童时,百里烨稍稍收敛了一下杀意,眸光也柔和起来,只是一想到自家夫人在嫁给他的时候,险些出事,他就又有些忍不住。 那些阴谋算计,他都不太放在心上,只管冲着他来便是。 但如今,碰到了不该碰的人。 黎童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碧雨,去查。” “是。”碧雨重重一抱拳,扭头就飞身而出,立刻下了山去。 “现在去查吗?” “放心,山下有我的人,碧雨将东西给他们,之后会回来。” 黎童这才放下心来。 百里烨心思转了几圈,想起了什么,郑重地看着黎童好一会儿,才问道:“夫人,你以前是真傻吗?” 黎童呆住。 这…… 这还真不知道。 反正她是不傻的,黎胤童傻不傻,她就真没法了解了,这时候也没法去问黎相啊! 努力冷静下来,黎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伸手捂住胸口,按压下那里狂乱的节奏,说道:“有的时候,会有一些糊涂。” “所以说,那日夫人悬梁,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你?” 话毕,黎童的心脏猛然一跳,她迅速抬起头看向屋顶,那片被移开一条缝的瓦片慌忙合上。 她就说那腰带怎么就突然断了呢? 合着是你干的好事? 躲在屋顶上的赤衣:“糟了糟了糟了……” “是谁?”百里烨眯了眯眸子,只觉得此时黎童的反应非常有趣,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 黎童的嘴唇颤颤巍巍,慌乱地看过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说我杀我自己你能信吗? 欲哭无泪。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烨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自家夫人一点都不傻,反而聪明得很。 她方才的反应,是在怪赤衣多管闲事。 也就是说,那时候她真想死。 既然想死,为什么又要把瓷瓶交出来给他看? 是想明白了,又不想死了? 他以前的那几位夫人都是想要他的命,这位可好,要自己的命。 “我说我记不得了,你信吗?”黎童弱弱地问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百里烨的神情。 百里烨伸手盖在她头顶,语气温柔:“夫人以为呢?” 行吧,他不信。 黎童有些忧愁地挠了挠头,实在不想撒谎,这俗话说得好,撒谎一时爽,圆谎火葬场,等到关键时刻一切被戳穿,那她不就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吗? 看她这么难以解释的模样,百里烨心里软了软。 算了,看夫人这样子,这唆使她的人恐怕是她熟识的人,她还有余情。 不急于一时,总之那个唆使她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他发誓。 “夫人,往后若再有这种事,记得告知为夫,不要一个人去。” 黎童乖巧地点了点头。 因为要留在房间里抄经书,黎童就真一整天都没出去,倒是慧悟,借着端饭菜的机会跑来跟她说了几句话。 “夫人,你们真的能抓住秦知府吗?” 黎童望着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有什么看法?” “寒夜寺中的姐妹,有一部分是跟我一样,想要离开的。”慧悟咽了咽口水,谨慎地往外面望了一眼,又说道:“我们回去以后,同那些姐妹商讨了一下,她们也愿意相助。” 091我帅不帅 黎童心中一骇。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说的那些姐妹当中,有没有藏着别样心思的。 “你能确定那些姐妹都是真心相助吗?”黎童说得严肃,慧悟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她们都太想离开了,冲动之下,似乎的确做了些错漏之事。 “我……我……” 这时候才想起,寒夜寺中,还有一些帮着住持作恶的人。 糟了! 黎童看向门外,百里烨刚刚出去了,此时还没回来,羽帘也去厨房了,能商量的只有蹲在房顶上的赤衣。 可黎童现在不打算把她暴露出来。 慧悟的这一番动作,导致他们来此的目的很可能已经败露,或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抓他们了。 他们得先下手为强。 “寒夜寺里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黎童心上一计。 慧悟也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了,想要补救,连连点头:“有的。” 黎童咬了咬牙,赤衣会易容,她打算先将住持绑了,剩下那些有不轨之心的女人慢慢揪出来,如今离初五还有几天,足够他们布局了。 等百里烨回来之后,黎童将计划同他说了,百里烨也点头赞同。 夜色落下之前,碧雨也从山下赶回来了,还没歇几口气,又被百里烨撵出去抓住持。 在屋顶上嗑瓜子的赤衣:“同情。” 住持不懂功夫,碧雨出手的时候,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当即就被劈晕扛走。 “那么……”望着躺在地上的住持,黎童愁眉紧锁:“谁来假扮她呢?” 妄图拉赤衣下水的碧雨一指头顶:“她。” 众人齐齐抬头,正好对上那往下望的视线,赤衣浑身一凛,糟了,现在逃还来不来得及,她不想装尼姑! “行。”百里烨一个字,决定了赤衣之后的命运。 索性赤衣的身高和住持差不太多,形体上虽然赤衣有点瘦,但到时候往衣服里面多塞点衣服,应该也勉强能装的过去。 对照着住持的容貌,赤衣开始拿着镜子易容。 这是一项很费时间的工作,黎童却看得津津有味,百里烨拉扯了她好几次,想劝她去睡觉,都被她挥手打开。 这种手艺,见一次少一次,得珍惜啊! 她若以后走了,可就见不到了。 当赤衣放下眉笔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黎童站在她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瞧,硬是没瞧出一点不同来。 “厉害!着实厉害!”黎童目瞪口呆。 赤衣一扬唇:“夫人过奖了。” 忽而,房门被敲响,屋中的几个人皆是一惊。 “几位施主,睡了吗?” 屋外,是慧安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黎童伸手一指,羽帘立刻反应过来,伙同碧雨将住持塞进了衣柜里,而后,才冷静地打开门。 慧安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外头,甚是局促。 “慧安小师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黎童明知故问。 慧安没想到住持在这里,整个人呆站在了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出,面上表情交织变幻,分外精彩。 “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羽帘抬手示意了一下,慧安手脚僵硬,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屋里的“住持”,就那么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 黎童偷偷低头,捂嘴笑了笑,余光与一旁的百里烨撞在一起,百里烨却也只是抬手抚在她头顶。 我家夫人真可爱。 “慧安小师父这是想明白了?”黎童眼眸发亮,笑意莹莹。 “师父,怎会在此?”慧安垂着头,双肩也在微不可察地抖动着。 赤衣瞥了她一眼,恰到好处地“哼”了一声,没言语,却将慧安吓得没坐稳,差点往后跌去,幸亏羽帘站在后头,拿膝盖怼了她的背一下,才没那么狼狈。 “夫人,你们这是……”慧安慌忙抬起头,试图从黎童这里找到答案。 黎童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如你所见。” 慧安微张了嘴,好半晌才将这四个字消化下去,随后眼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她竟是趴在桌子上哭了。 黎童眉头一抽,她就开个玩笑,至于吗? 众人也不打扰她,直到她哭了个痛快,才让羽帘递了一块帕子过去。 “如今,住持也站在我们这边了,慧安小师父打算帮我们了吗?”黎童轻轻柔柔地问道。 慧安擦了擦眼泪,连连点头。 “我今次来,也是为了说这事,不过,还有另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们。” “小师父请说。” “慧悟鲁莽行事,有几个姐妹本就是站在住持一边的,如今也知晓了你们的身份,她们恐怕会有异心。” 黎童眸色一沉,慧悟来跟她说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只是慧悟逢人就说,把寒夜寺里每个人都当姐妹,以为她们都想走,可她却不知道那些人中哪些得剔除。 “那小师父可知道那些人?” “知道一部分。” “有一个说一个,其他若是有漏网之鱼,咱们有的是时间查出来。” 慧安当下平复心情,缓缓说出那些人的名字。 人不多,却也有十几个,算上慧安无法分辨的一些,其他就都是可信任的自己人了,总体来说慧安的确比慧悟要靠谱多了。 不管这些人是不是与住持一伙,总之先抓了再说。 寒夜寺里这么多女尼,到了初五那天,少那么几个也应该引不起多大的注意,就算秦九吟问起,大不了说生病这些借口搪塞就行。 为了以防万一,百里烨还是让碧雨又下山了一趟。 住持不能一直在黎童他们的禅房衣柜里待着,按照慧安给的名单,赤衣假扮的住持将那些女子一个一个叫到禅房里打晕捆绑,一并关进慧悟提供的地方。 那是寒夜寺后院的一个地窖,乌漆嘛黑,就只有一盏墙上的小油灯用以借光。 慧安负责给她们端饭送水,还都下了迷药,她们整日昏昏沉沉,一开始的时候还叫骂,直到赤衣顶着住持的样貌,将其中一名女子的手腕折断,她们才算老实。 剩下的人里面,黎童不太确定有没有漏网之鱼,只能让慧安将所有人都聚到了院子里。 望着下面彼此紧挨着又惶恐不安的女子们,黎童一时间有些心酸,她们的年纪都很轻,最长的也不过二十出头,有好些人的手臂上和脖子上,都有隐约的伤痕,足以看出住持待她们并不太好。 诚如慧安之前所说,但凡有点小错,便是一顿毒打。 更何况,为了让她们更好的侍奉,住持还经常亲自教习,下手不留情面。 赤衣听了牙痒痒,逮着机会去地窖里掰断了住持的一根手指。 “本夫人知道你们过的日子很苦,但很快就不苦了。” “你们之间有些人,或许还在为她卖命,本夫人倒是不怪你们,毕竟人都是私心的,万一我们输了,你们还有条后路可以退。” “不过,本夫人丑话说在前头,倘若到时候有人出卖了我们,让我们计划败露,本夫人也定然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这寒夜寺。” 黎童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却是让下面站着的女子们一个个脊背发凉。 百里烨站在她身边,站得笔直挺立。 两人看起来,竟是极为般配。 “本夫人不愿意杀生,不过本夫人手底下倒是有两位擅长折磨人的好手。” “你们应该也发现了,这寒夜寺外,全是本夫人的人,若是有识时务者,可以随时来本夫人的房中提供线索,无论大小,皆算功劳。” 说完这些话之后,百里烨便扶着黎童的手,慢慢离开了。 剩下还顶着住持那张老脸的赤衣,邪邪地盯着她们一会儿,而后一脚重重踏下,众女子都吓了一大跳,等她走后才发现,她刚才跺脚的地方,已是裂成了好几块。 她们常年被囚禁在这里,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有好几个都抱头哭了起来。 唯有慧安几人松了口气。 回了禅房,黎童就一把抱住百里烨的胳膊,而后反应过来行为有些亲密,松开之后又因为耍了一通威风感觉特别爽,所以在百里烨面前开心得蹦蹦跳跳,连声问着:“我刚才帅不帅?我刚才帅不帅?” 羽帘看着捂嘴直笑,最后在百里烨一瞪之下,缩了脖子,怕死地躲出了门去。 “呜呜,将军也太可怕了,我不就笑一声吗?”羽帘站在廊下,抱住幼小无辜可怜的自己。 碧雨瞅了她一眼,陪在将军身边多年,他虽然跟羽帘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这小姑娘对将军那是又怕又爱。 不过她对将军来说,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连收入房中当个妾室都不够格,能把她指给黎童当大丫鬟,还是看在她在府上多年没出过什么大错的份上。 他叹了口气,很是凉薄:“你第一天认识将军吗?” “你也欺负我!”羽帘倒是不怕碧雨,一脚就踩了上去,碧雨当即捂嘴原地单脚跳了起来,望着羽帘跑远的身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赤衣冷笑一声:“该。” 092该杀之人 初五转眼将至。 黎童百无聊赖,趴在床上看着名录。 这名录是慧安从住持的禅房暗格里找出来的,上面记录着每个月秦九吟带入寒夜寺的客人,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是做什么的,条条框框,分外清晰。 “哼,周钰。”百里烨瞥了一眼那名录,一下就看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不由冷笑一声。 黎童仰起头:“这人是谁?” “万海钱庄的幕后老板。” 黎童挠了挠脸,她忽然想起之前在秦府寿宴上的时候,与他们同桌的一个老板好像也是个钱庄老板,叫什么钱明康。 诶,那钱庄叫什么来着? “万海钱庄大还是四通钱庄大?” “四通钱庄是万海钱庄下面的一个分点,万海钱庄的总部就在翊城,钱庄不过是周钰私下的一个产业,他们周家明面上的掌权人是周钰的大哥周略,实际上是周钰。” 黎童长长的“哦”了一声:“周略在朝中是什么官职?” 百里烨当即答道:“绵州织造。” “那周钰呢?” “无官无职。”见黎童瞪大了眼睛露出不解,百里烨又补了一句:“可他有钱。” 黎童恍然大悟:“那钱明康就是给周钰打工呗。” “上面有他的名字吗?” 黎童当即翻了起来,在后几页上,果然找到了他的名字,不过钱明康来的次数不多,而周钰几乎每个月都来。 百里烨眯了眯眼睛,怪不得当时他突然找他说话之后,秦九吟就来找他了,合着他们是看上他了。 也好,这个时候,真正的宋元宝应该已经被他的人送出涑州了。 就算他们想找,也找不到。 不过,宋元宝只是个做丝绸生意的,为什么要找上他? 这个问题,百里烨一时想不通,索性放在一边,先抓秦九吟一个人赃并获再说。 但,哪儿有那么简单? 名录上只记录了初五那天会来的人,丝毫没有记录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就算要拿去做证据,也稍显不足。 “夫人,我出去一趟。” 百里烨说完就踏出门去,看了一眼碧雨,那眼神冰冷凉薄,甚至带着些许阴狠。 糟糕,有人要遭殃了。 地窖之中,那些女子已经被关了好几日,除却每日送饭菜之时能见到一点光亮以外,其余时间都是浑浑噩噩,没人管她们,也没人给她们上刑,之前被折断手腕的女尼也被好好处理了伤口。 她们想活,就得吃下那些混着迷药的饭菜。 而此时,碧雨将缩在地窖最里面的住持一把拖了出来,紧跟着又是一盆冷水泼在身上,那住持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睁眼一见到百里烨就跪在地上求饶,鼻涕混着泪水,满面流淌,分外狼狈。 “折断她的手指。”百里烨淡淡说了这一句,就好像今天吃什么一样轻飘飘。 碧雨动手的时候,表情跟百里烨如出一辙,没什么情绪,唇线抿得很紧,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划出来的痕迹。 下手利落干脆,那住持还中着迷药,根本反抗不了,手指一根接一根被应声折断,她一开始还哀嚎着,到后来嗓子哑了,嚎不出来了,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条死狗。 其余的那些女子一个一个缩在墙角,哪怕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仍旧一个劲蹬着地,想要往后躲,不过百里烨倒是没有再看她们一眼。 杀鸡儆猴,挑一只大的杀就可以了。 百里烨嫌恶地皱着鼻子,到住持跟前蹲下,低着声音问道:“现在要不要打算回答本将军的问题?” “将军?” 惶恐的人群之中,一阵骚动。 那住持虽疼得动不了,耳朵却还灵着,闻言动手的是个将军,眼睛一翻打算晕厥过去,却是被碧雨抽手一刀插入掌心。 “啊!!!!” 凄厉的尖叫声起,住持的嘴唇一片惨白。 “这次要不是陪着夫人来玩一趟,本将军也不打算用这么血腥的方式,毕竟夫人不太喜欢,可你看上谁不好,非要看上本将军的夫人?” 百里烨说得冰冷,若不是还得用到眼前这人,五马分尸都嫌不过瘾。 “本将军都不舍得动她,你倒是敢想?” 低哑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恶语,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住持耳边,她呼吸/急促,全身湿透,仿佛要从内到外的被冻起来,只轻轻一敲,她的肢体就会当着她的面一片一片碎落。 “不过,看在你还有点用的份上,倒是可以容你多活几日。” 百里烨轻笑了一声,像是大/发慈悲。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慈善之人,之前是因为黎童在,所以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一直到后来,他都想等事成之后再来处置这群人,可他等不及了,心里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所以,才寻了个理由过来。 就算到时候黎童问起,他也能应付,更何况,在他看来,就这些伤,还不算太严重。 这女人,好像有时候挺信他的。 “我说我说,我都说……” 住持半张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手掌上流出的鲜血不一会儿就染上那半张脸,烛光晦暗不明下,让她看起来像个等待处罚的鬼魅。 “周钰跟秦九吟是什么时候搭上的?” “两年前。” 百里烨眯起眸子。 两年前,那时候秦九吟还不是涑州知府,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主簿,怪不得,他升官如此之快,原来有周钰替他保驾护航。 正好,借此机会也可以动一动周家。 这皇商的位置,他也盯了很久了。 “周钰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女人和一种药材。” 买卖人口的事,倒已经很清楚了,寒夜寺中的每个女子都可以做主。 “什么药材?” 住持大喘了一口气:“阿芙蓉。” 百里烨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可有证据?” 住持挣扎了几下,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手指断了,疼痛让她失去力气,最后还是无力地趴在地上,像条狗似的张开嘴巴呼吸着。 “秦知府说,这次来,会带上一箱样品。” “他们筹谋这件事有多久了?” “半年。” 百里烨站了起来,甩了一下衣袍,吩咐道:“治好她的伤,别让她死了。” 随后,转身离开了地窖。 阿芙蓉这种东西,百里烨听说过,翊城一些大药房里面有时候会进一点,不过数量很少,用的人也很少,而且知道的人也不多,因为用于止痛的药物太多,根本不用费心去寻一些偏门的药材来代替,单从成本上来说就极为不划算。 秦九吟流通这玩意儿做什么? 百里烨在地窖里待了一个多时辰,黎童将名录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都没等来百里烨商量,一问羽帘才知道他去了地窖。 估计是背着她严刑拷问去了。 黎童想起之前碧雨和赤衣下手折断人家手指和手腕的时候,一点都不留情面,想了想,还是不去了,等他回来。 那下面的情况一定很残裂。 她倒没有那么圣母心地觉得住持那些人不该受到惩罚,有些人就该重刑,才会深刻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那些被迫陪客的女子,她们也很无辜可怜,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她们遭遇这些就等于下半辈子全毁了,没有人可以代替她们去原谅。 那些恶人,就该得到恶报。 更何况,黎童并不觉得百里烨会杀了她们。 他会嫌脏手的吧? 毕竟他以往杀的都是敌寇。 “夫人,您莫不是忘了咱们府上那些没了的前夫人和姨娘吧?”羽帘突然凉凉地开口,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凉。 黎童愣了一下,随后也不知怎么想的,大概是脑子抽了吧,张嘴就道:“我相信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彼时,百里烨正好走到门口,一听到黎童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跳,一种莫名的情绪自胸腔中间蔓延开去,逐渐遍布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他略微有些用力地推开门,视线落在坐在那里的女人身上,她回过头,冲着他轻轻一笑:“回来啦?” 她知道自己去做什么了。 她没有怪他心狠手辣。 “为夫方才问出,他们这次聚会的目的,是为了流通阿芙蓉。” 百里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突然变得分外温柔,比之前还要温柔上几分,像是高山上冰冷的雪水一路淌到山脚下,被那灼人的春意暖阳渗透了个彻底。 那些寒冷,系数融化。 黎童怔了怔,她就算再没文化,也知道阿芙蓉是什么东西。 当下便有些掌心冒汗,全然没有察觉到百里烨此时眼眸之中化不开的缱绻深意。 “这玩意儿已经开始流通了吗?”黎童抓过百里烨的手,急急问道。 见她如此紧张,百里烨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摇了摇头。 “我去趟地窖。”黎童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跑。 百里烨暗道一声糟糕,那里头现在还是污糟不堪,只希望碧雨的动作快一点,把那血迹都清洗了。 去而复返。 地窖的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惊呼一声,又哭了起来,住持的手指才刚刚包扎好,地上还是一片血污,见到来人,全身又是止不住地战栗。 “我都说了,我把知道的都说了,不要再折磨我了!”她趴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 093是什么人 黎童一下就闻见了血腥味,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 跟在后头的百里烨面色难看,回头看向正提着水桶回来的碧雨。 而碧雨心里一咯噔。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 我只是去提了两桶水! “放心,不动你。”黎童借着微弱的烛光走下台阶,在住持跟前站定。 短短几日,她就已经仿佛老了十岁。 “我只问你,阿芙蓉已经出现在市面上了吗?”黎童的声音很冷,使得那些正在哭泣的女子们纷纷自动降低了声音。 “已经出现了。” “什么?!”黎童的手一下握紧。 她深知这玩意儿的危害性,绝不能让这种东西流通,一旦流通,后果不堪设想,整个国家从根部就会烂掉,从而一蹶不振,沦为一挥就散的齑粉。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也不希望这个世界因此成为人间炼狱。 黎童没有经历过那等战乱年代,可历史书上,鸦/片战争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那里,光是看那些黑白照片就能够想象得到当时是如何惨烈悲壮。 那都是用命换来的胜利。 “都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在使用?” 见黎童如此着急,百里烨也开始将阿芙蓉提上了心思,虽然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还是忍住了没开口,静静站在黎童身后。 他的这位夫人,似乎有越来越多的秘密了。 “涑州一些高档茶馆、青楼,阿芙蓉量少,很贵,寻常人受用不起。”住持此时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她双手垂在身侧,脑袋歪在一边,像是随时会死的样子,声音也低得可以:“如今应该还只在涑州官员这一块盛行,是奢靡之物。” 听她这么说,黎童稍稍松了口气。 “你用过那玩意儿吗?” 住持摇了摇头:“我们是下等人,不配用。” 黎童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百里烨深深地看了一眼住持,那住持浑身一激灵,往后缩了缩,却见他什么也没做,转身跟着黎童也出去了。 “夫人,这药有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黎童咬牙切齿。 她是真没想到秦九吟竟然胆子这么大,这玩意儿也敢弄出来,想要钱,那也得有命花才对啊! 好好的知府不当,跑去干这种勾当。 无语! 太无语了! “怎么说?有多严重?” 黎童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头发,苦恼得将整好的发髻都弄乱了:“咋说呢?这玩意儿……” “能灭国。” 仅三个字,别说百里烨了,就连跟在后头不远处的碧雨都打了个哆嗦。 “这……这么严重吗?”碧雨低声问道。 黎童转过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这种药少量的确可以止痛、止咳,能入药治病,有麻醉效果,但服用多了之后,会让人产生幻觉,让人上瘾。”黎童在原地打着圈地转悠:“这种草药的花非常艳丽好看,有一部分人或许会将其作为观赏,但如果是懂得的人,便会将它的果实制成干物,进行流通售卖。” “会上瘾。”百里烨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不由得正视起来。 “会,一旦上瘾,就很难再戒,就算好不容易戒了,也会承受不住诱惑再次服用,周而复始,无穷无尽。”黎童又抓了抓头发:“索性现在流通范围不广,还在涑州范围内,恐怕秦九吟一开始也是担心这玩意儿不好卖,所以直接选了涑州做试点。” “如今他尝到甜头了。” 黎童点了点头,站在百里烨身前,仰头望着他:“咋办啊?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掐死这个狗官!” “不急,再过两日就是初五了,咱们好好招待他。” 百里烨的确想谋反,可如果千辛万苦谋反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得来的却是个千疮百孔生满烂疮的国家,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如直接向百里冼要一个封地重新建立算了。 好一个秦九吟! “看来涑州官场也得整个儿翻一遍了。”百里烨咬牙切齿,随后拉着黎童回了禅房。 重新拿出那本名录,这种需求极少的药材通常来说不会有人主动去挖掘,毕竟具备一定的风险性,一般的小门小户没那个胆子去实施,也没那个钱。 可,如果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呢? 常规药材,市场已经饱和,如果要拓宽,就得剑走偏锋。 “裴柏。” 百里烨从名录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不是跟我们同桌吃饭的那位裴夫人的夫君吗?”黎童记得还挺清楚,这位裴夫人的性格还挺爽朗,而且颇为八卦。 说起来,她还挺喜欢这位裴夫人的。 整张桌子,就跟她聊得最开心。 可,等等…… 不知为何,黎童陡然间觉得后背发寒,当时主动跟他们说话的,一个是钱明康,如今在名单上,裴柏虽然没有过多交谈,可裴夫人跟她相谈甚欢。 他们其实已经被盯上了。 百里烨似乎察觉到了黎童的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别担心,在我们来寒夜寺之前,我已经安排好了,在他们眼中,我们此时早已离开涑州,四处游玩去了。” 听他这么说,黎童才稍稍放心下来,但没过一会儿却又担心起来。 “那如果他派人跟踪我们呢?” “不会。”百里烨笑了笑,伸手捏了一下黎童的脸:“夫人不会以为,真的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出来吧?” 黎童眨了眨眼,露出几分单纯:“难道不是吗?” 这一路走来,她真的没察觉到有别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啊! 百里烨笑而不语。 行吧,她真傻。 既然有准备,黎童也就不担心了。 只是,当她的视线落在裴柏这个名字上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难受,好不容易出趟门,好不容易能遇到一个聊得开的人。 没想到,竟是抱着算计来的。 初五转眼即至,寒夜寺里的姑娘们都开始不同程度的紧张,有人开始不想出门,谎称生病,被赤衣恐吓了一通,才作罢。 唯有慧安这几个倒是很冷静,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已经将自己完全交给了黎童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神之中,颇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倒是相当洒脱,百里烨都禁不住高看了她们几分。 也对。 如果他们败了,没能将秦九吟抓捕归案,这里的女子,恐怕都得死。 初五转眼即至。 通往寒夜寺的山路崎岖,马车上不来,按照以往的规矩,住持是不会出面迎接的,太过打眼。 秦九吟和周钰都暂时没出现,一早上来的都是名单上的一些商人,假装在寒夜寺中四处溜达,以及安排院子和房间。 而百里烨和黎童则坐在禅房里,时不时会有小女尼偷偷跑来告诉他们,又来了什么人,住在什么院子哪间房。 来一个,就被黎童记录在册。 慧安是这群人中最冷静的,被安排跟在赤衣身边迎客,以往也都是这样的。 起码,至此来的商人中,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有人偶尔走入了黎童他们所在的院子。 “这院子有人住?”说话的人穿着一袭白衫,蓄着山羊胡,看上去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 陪同的女尼一时间有些慌乱,但很快冷静下来,说道:“这是之前住持安排住下的客人,来祈福的,已经住了有半月了。” “是什么人?”此人眯起眼睛,露出一道精光。 “是个丝绸商,姓宋。” 岂料他眼前一亮:“宋元宝?” 小女尼怔了一下,恰到好处:“好像是这个名字。” 山羊胡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边走边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秦知府找了他许久,没想到他竟带着夫人跑来祈福了。” “可要知会一声?” 山羊胡摆了摆手:“不用,想必是住持得知秦知府的意思,故意将人留下来的,且让他们住着吧。” “是。” 屋中,百里烨正站在门前,透过门缝看向站在院中的人,见他走了,才回身坐下。 “是谁?”黎童看了一眼正在拼命抄经书的羽帘,低声问道。 “脸生,不过应该也是个重要人物,听他说话的语气,跟秦九吟很熟,而且颇有些份量。” 黎童眼珠子一转:“会不会跟周钰同等身份?” “不好说,此人很精明。” 黎童撇了撇嘴,做生意的,哪儿能不精明? 秦九吟和周钰一直到夜色落下才姗姗来迟。 届时,不用赤衣多说,那些女尼们都已经换上了艳丽又暴露的衣服,挨个儿陪着那些客人喝酒去了,还有一些则是跳着风骚又勾人的舞蹈。 按照以往,住持是不参与的,因为她得在外头安排酒水和吃食,以及商人们带来的东西。 他们每次来,都是带着一堆大箱子,每个箱子里不是珠宝首饰,就是一些不能拿到市面上来的东西。 譬如这次的阿芙蓉。 赤衣站在门边,偷偷观察着里面,只见周钰并没有坐在最上方的位置,甚至都没有坐在下手,而是挑了个略显偏僻的角落坐下,全程都没说上几句话。 倒是秦九吟,宛如东道主。 “秦大人,在下方才转了一圈,在寺中碰见了熟人。”山羊胡突然抱了一下拳,笑道。 “庄兄这话有意思,在座的谁不是熟人?” “是啊哈哈哈哈哈!” 山羊胡摆了摆手:“诸位有所不知,这位熟人可是秦知府寻了很久都没寻到的人。” 秦九吟的脸色略微一变,看了一眼周钰,低声道:“莫非是……那位宋老板?” 094隐藏太深 当日秦府寿宴,秦九吟提前知会了一声。 在每一桌里都安排了人,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合作对象。 原本,宋元宝是不在观察范围的。 一个小本生意的丝绸商,家里传下来的基业,经营范围不太大,就在那么几处城市来回流动。 更关键的是,宋元宝不贪钱。 有那俩钱之后,就带着自家夫人成天到处转悠,转悠也就罢了,压根儿不想着把生意拓宽。 起先,秦九吟是不太相信会有这种生意人的。 钱嘛,没有人会觉得多。 可打听来的消息就是这样,秦九吟还是不信,特意给宋元宝发了请帖。 钱明康第一天只观察,确实宋元宝如消息中说的一样,对自家夫人极为爱重,而他那位夫人也是貌美如花,生了两个孩子也不见身材走样,满面春风,分明是饱受爱情滋养。 第一日寿宴之后,钱明康还劝说秦九吟放弃宋元宝,他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俗世之辈,没有理由铤而走险。 但裴柏否决了他。 裴柏虽是个药商,可一开始阿芙蓉的流通是靠他来运作的。 只因为他的生意没有做大,往常见的药材里面混杂一些少量的阿芙蓉,再加上秦九吟的庇护,根本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虽然裴柏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开口与假扮宋元宝的百里烨交谈,但他的夫人却一直在与黎童说话。 回去的那晚,裴夫人说:“他俩不像真夫妻,不过宋老板眼中确实有他夫人的身影。” 别人不去说,裴柏尤为相信自家夫人的眼睛。 且不论他二人的感情真假与否,这位宋老板看气质就不像是池中物,尽管隐藏得很好,但偶尔观察四周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些许算计。 或许,之前都是为了迁就宋夫人,所以暂时蛰伏。 家中生意平淡而稳定,恐怕也只是做出来的假象罢了。 真正的宋元宝,声嘶力竭:“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的不喜欢做生意!” 正因如此,第二日寿宴之时,秦九吟才会特意端着酒杯过来,甚至还特意在百里烨面前试图摸黎童的手。 裴柏和钱明康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双俗世蒙尘的眼眸在那瞬间,变得异常凶狠,恍惚间让人觉得他似乎手染无数鲜血,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人,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他们见过太多这种眼神,没有哪一个比他更为惊心。 那一刻,裴柏和钱明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人,是有野心的。 且,野心极大。 可以利用。 只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到利用人家,人家直接连第三日的寿宴都不来了,带着夫人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涑州。 那速度,生怕他们追上他。 秦九吟不死心,仍旧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追出去很远。 一直到今日,都有些不死心。 他结盟的商人很多,可没有一个像百里烨那样一身杀气的,在座的大部分人要么是一身绫罗绸缎看起来跟暴发户一样,要么是学读书人的温润儒雅努力把自己从铜臭堆里拉扯出来的,总之不伦不类。 这里头的人,大概只有裴柏这个药商,看起来稍微像那么回事。 “宋老板在何处?” 秦九吟一脸兴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他应该一早就上山来,说不定还能有更多时间说服对方为己所用。 山羊胡捋了捋胡须:“不如让住持将人请过来不就行了?” 此话正合秦九吟心意,而站在外头的“住持”,冲着里头点了点头,立刻就去找人了。 百里烨也正等着他们来找。 赤衣来的时候,他正好打开房门。 屋子里,黎童正百无聊赖地吃着碧雨刚切好的水果。 两人刚一对视,百里烨就扭头对黎童说道:“我去去就回。” “一切小心。”黎童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手指敲了敲桌面:“快抄,别偷懒。” 羽帘哭唧唧,夫人,抄一天了,手真得很酸! 百里烨抿了抿唇,真是从她眼里看不到一丁点担心自己的情绪。 失败! 不甘心! 淦! 百里烨抬脚迈过门槛,正在饮酒谈天的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随后就见秦九吟很是开心地站起来走到了百里烨跟前:“果真是宋老板!” “秦知府,怎会在此?”百里烨装作不知,眼神扫了一下全都看着他的商人:“这……这些,裴兄竟然也在此?你们都是来祈福的吗?” 话音一落,众人皆哄笑了起来。 百里烨挠了挠头,也跟着干干地笑了笑,一脸茫然。 秦知府一直站在他面前,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没有什么破绽,又让“住持”添了一副桌椅碗筷,兀自拉着人坐下。 “我们是来做生意的。”秦九吟倒是答得很大方。 “来寒夜寺做生意?” 若不是预先知道他们的行事,真别说,谁会信? “不知宋老板可要加入?”山羊胡突然开了口。 百里烨望过去,他很清楚得记得,当时寿宴上,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位是?” 秦九吟当即介绍:“这位是本官的师爷庄阮,也是心月楼的掌柜。” 心月楼,涑州青楼。 不过百里烨心中暗暗一思索,秦九吟的师爷他见过,并不是眼前这个人,那么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是他生意上的师爷。 此人,隐藏极深。 大概比周钰藏得还要深。 而周钰,此时正坐在人堆里,淡然地喝着酒,没有插一句话,仿佛一个局外人。 百里烨看似没有关注他,甚至视线都没有往他那里扫一眼,却深知这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不过,周钰是皇商,自然也要比秦九吟更为慎重。 一旦他们做的这件事暴露,别的人是掉脑袋抄家,而他背后的家族基业全都得完蛋,包括他那个绵州织造的大哥,若是皇帝下手狠一些,株连是跑不了的。 百里烨细细思索了一下,他这位侄子也不一定下不去手,若是他下不去手,大不了他再玩些阴暗的。 大家都是聪明人,为了家国大义,百里烨相信他的好侄子不会出卖他。 “在下是做丝绸生意的,小本买卖,看诸位这么多人,恐怕谈的是大生意,我这……”百里烨显得有些局促:“该是上不得台面。” “这倒不尽然,我看宋老板心中应该也是很希望多赚点钱的嘛!” “谁会嫌钱多呢?” “我们此次的生意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是运送麻烦些,正好宋老板是做丝绸生意的,听闻一般是销往翊城的,对吧?” 百里烨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正是,家中大主顾便是翊城的。” 秦九吟和庄阮对视一眼,面上喜色又添了一分。 他们正是需要通往翊城的一条路。 虽说通往翊城的商队不止一个,可只有宋元宝家的大主顾是翊城蓬莱府,常年联系,关系甚是亲密。 翊城蓬莱府,专司达官贵人们在民间活动时的衣服,分点遍布全国,但分点的权利根本抵不上总部的九牛一毛,而要搭上蓬莱府的线,要么有恩于蓬莱府,要么是姻亲关系。 而宋元宝的堂姐,正是蓬莱府如今掌柜的二嫂。 也正因蓬莱府,所以宋元宝压根儿不担心宋家生意会垮,也没那个必要去走那些风险极大的商路。 他只想好好活着。 “钱多钱少无所谓,够花就成。”百里烨笑了笑。 秦九吟见暂时说不通他,只得换了个法子:“听闻宋老板和尊夫人是来祈福?” “是啊,住持让抄经书。这不,拙荆还在房里抄着呢。” 一听这话,秦九吟的脸色倒是没变,不过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周钰却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轻轻的一下,百里烨就察觉到已经有人从暗处离开了,并且正朝着他们的禅房而去。 周钰还带了暗卫来。 百里烨面上波澜不惊,端起酒杯冲着秦九吟敬了敬。 而另一边,碧雨顶替了赤衣的位置,此时正蹲在屋顶上,手里把玩着一颗小石子,刚想张嘴打个哈欠,却突然察觉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正在向这边靠近。 碧雨身子一动,翻身向下,一手抓住廊梁,直接攀了上去,并顺势往屋里扔出了那颗小石子。 来人手脚很轻,呼吸尽敛,就蹲在他头顶的屋檐上,静静地翻开一块瓦片,向下望去。 屋子里,黎童正拿着笔,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捺地认真抄写着经书。 来人没有停留很久,确认过后,转身即走。 碧雨又在廊梁下待了一会儿,确保人不会再回来之后,才轻巧落地,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框,羽帘轻轻打开一条缝,碧雨就那么侧身溜了进去。 “刚才是谁?”黎童放下笔,抬头问道。 “回夫人,应该是个暗卫。” 黎童柳眉微蹙:“怎么还带暗卫呢?将军会不会出事?” “夫人放心吧,前头还有赤衣盯着,寒夜寺外也有我们的人,倘若败露,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黎童稍稍放下心来,碧雨点了点头,又寻着缝隙出门继续盯着去了。 095没有孩子 翊城,相府。 黎胤之坐立难安,手中的茶杯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 黎胤贤眉头紧蹙,神色肃穆,手里的书卷了又卷,卷了又卷。 黎夫人,算了,黎夫人正在骂黎相。 “你说你!怎么就让百里烨那个混小子把童童带出翊城去了?!” “在翊城我们都护不住她,这跑了那么远的涑州去,要出了事可怎么办才好呀?!” “你也不是不知道涑州那地儿不吉利,你怎么不劝劝?” “你说话呀你!” “我早说不嫁不嫁,你非说不会有事,现在可好,我都要见不到童童了!” “这都多久了?连封信也没有。” “我的女儿啊,呜呜……” 黎相自知理亏,可去翊城这事,也不是他提出的啊! 是皇上让去的啊! 谁知道百里烨把黎童也带走了啊! 他冤枉啊他! 涑州天高皇帝远,黎相就算手再长,也没法伸到涑州去。 他倒是派了些人跟去,可百里烨是什么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的功夫又是先皇手把手教的,如今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派去的那些人才跟了一半就被发现了,之后就被百里烨甩丢了。 没法,进宫去问了皇上才知道,他们绕路去了涑州。 若真是游山玩水,黎相也就不担心了,偏偏去的还是涑州这种各路人马都盯着的地方,稍有不慎,就容易落个玉碎。 这会儿,他倒是担心百里烨到底能不能护住他的宝贝女儿了。 毕竟俗话说得好,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爹,要不我去一趟涑州吧?”黎胤之也是担心得很,自打听说小妹也跟着去了以后,他真是茶不思饭不想,晚上做梦都是一宿一宿的惊醒。 “你去了也不顶用。” 这话倒是真的,他一个礼部尚书又没兵权又没实权,去了那儿还不得被人当耗子捏? “去找仲肖。”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李胤贤放下手里的书,淡淡道。 黎胤之一拍脑门儿:“没错,仲肖路子多,人脉广,涑州那边肯定也有他的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看看人在哪儿、安不安全也行。” 黎相思索片刻,也同意了。 “那还不快去!”黎夫人泪眼盈盈地跺了跺脚。 眼见着黎胤之拔腿就跑,黎相也觉得自己不能坐着等消息,略略收拾了一下,跟着进宫去了。 他得再去问问皇上。 虽然皇上年轻,但不会不懂轻重,涑州那地方有丰富的铁矿,朝廷中的武备大部分的材料就源于涑州。 百里烨掌管二十万边军,虽然战后一直待在翊城,但若让他掌握了涑州的话,便也难以控制了。 今天下朝后,百里冼没有待在御书房里,而是将一应奏折都搬去了鸾凤宫。 自打确认了皇后对自己的心意,百里冼每一天都过得特别开心,已经连续半月宿在皇后宫里了。 整个后宫都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酸。 毕竟以前,皇帝虽说不是每天都去别的妃嫔宫里过,但好歹也是雨露均沾,都去坐上一坐。 可如今,礼到了,人却不到。 这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人说三道四了,且愈演愈烈。 “皇上……” “不听。” 黎秀舔了舔嘴唇,这已经是她这半个月以来听到的次数最多的话了。 有妃嫔到她面前哭委屈,想让皇帝过去坐一坐,以往只要她一劝,皇帝即便不情缘也会去,现在倒好,皇帝听都不听直接给她否了。 她可太难了啊! “皇上!”黎秀狠狠跺了跺脚,百里冼漠然地抬起头,只这一眼,黎秀才刚冒头的气焰又被压了下去,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皇上……” 百里烨头疼无比,揉了揉眉心:“朕不想去。” “雨露均沾啊皇上。” 百里冼长叹一口气,原本他只想做个温和不发脾气的皇帝,可如今现实逼迫,是他脾气太好,连这些后宫里的女人也敢给他甩脸子了,竟还闹得皇后不得安宁。 生气气! 百里冼瞥着正小心翼翼攥着自己袖子的雪白的手,心里顿了顿,行吧。 “朕知道了。” 万般无奈。 当夜,百里冼就移驾静喜宫。 住在静喜宫的是礼部尚书之女林棠儿,位四妃之一,封贤妃。 在得知百里冼过来的消息之后,林棠儿可是好生一番洗漱打扮,然后在宫里娇俏又焦急地等着。 “应荣,皇后是真的爱朕吗?” 应荣随在车辇旁,冷不丁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差点脚下一滑摔个狗吃屎。 “回皇上,皇后定然是爱护皇上的。”他抬手虚抹了一下汗,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自家皇帝的脸色。 还成,目前没那么难看。 “那为什么她总要把朕推向别的女人呢?” 应荣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道:“因为您是皇上。” 这话,大概是天底下最令人难过却又无法驳斥的话了。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得权衡利弊。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得明白前朝与后宫紧密相连。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不能和心爱的人只拥有彼此。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得孤家寡人。 但也因为他是皇帝,所以生杀皆在于他。 百里冼沉静了下来,心里头宛如有一把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那钝痛正正好,让他生不如死。 静喜宫中,灯火通明,所有宫女和近侍都翘首以盼地等着。 等着自家主子得宠,等着他们鸡犬升天。 百里冼站在宫门后,眉头紧蹙,脸色铁青,他咬紧了牙关,在心中犹豫许久,才踏了进去。 他下了一个决定。 “参见皇上。” 静喜宫中,跪了一排,各个面上带着喜色,百里冼眼底寒凉,兀自走入其中。 林棠儿刚要起身,却见百里烨冷然道:“朕说你可以起了?” 冰霜在瞬间覆盖整个静喜宫,林棠儿不敢起,垂着头,余光只能瞥见百里冼那双金丝绣的靴子,其余宫人更是不敢动,一个个心里都在思忖着到底哪里犯了错,越想越慌,冷汗顺着鼻尖淌下,落在眼前的地面上。 “不知妾身犯了何错,还请皇上明示?” 林棠儿背后是吏部尚书林冶,握着全国官员的任命,权力不可谓不大,倘若要架空一个皇帝,或是将整个朝堂都换作自己人,吏部是一定得握住的。 而林冶,两袖清风,功绩卓越,他选中的人没有一个是庸才,百里冼对其甚为看重,所以他的女儿也就顺理成章升了贵妃。 只可惜,林棠儿不思进取,觊觎后位。 这次针对皇后专宠的流言,就是从她这里流出来的。 原本,百里冼只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想到今日自家皇后可怜巴巴的样子,就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他是皇帝,即便只坐了这几年龙椅,却也仍旧是皇帝。 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还不如将这位子交给四叔去! “爱妃身为贤妃,理当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之事,安抚后宫众人,但朕却觉得,此次谣言四起,爱妃真是功不可没,爱妃可当得起这个贤字?” 百里冼一口一个爱妃,却让林棠儿的心沉到了湖底。 或许真的是他脾气太好,从不对她们疾言厉色,又让她一路晋升,所以林棠儿总觉得皇帝对自己是有多看一眼的。 可如今看来,他多看一眼的,只有皇后。 “皇上,妾身没有,妾身……”林棠儿急急抬头,望过去,却笔直撞进了百里冼冷若冰霜的双眸,他以前看她,即便没有爱意,却也不会有如此浓重的厌恶。 “爱妃是不是以为令尊是吏部尚书,就可以操控朕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皇上,妾身没有这样的想法,妾身的父亲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的!”林棠儿垂下头去,上半身几乎伏在地上,瘦弱的双肩瑟瑟发抖。 百里冼一时间没说话,整个静喜宫人人自危,冷汗湿透衣衫。 他没大发雷霆,也没有摔东西,只是安安静静的,最后又站了起来,脚步停在林棠儿身侧,语气温柔,语调平缓:“今日起,贤妃降为棠嫔,禁足三月,罚抄佛经。” 接下去的几日,百里冼仍旧搬着奏折往凤鸾宫里去。 而后宫之中,鸦雀无声。 百里冼没有瞒着 黎秀,她只稍稍让人打听了一下,就得知了当晚发生的事情,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还混着蜂蜜的芳香。 原来,剖白心迹,也不是那么没有好处 。 只是她也很清楚,有舍必有得,虽然她是皇后,有着统领后宫的权力,可也担负了责任和风险。 她得步步为营,才能让自己不会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莫名死去,才能陪着眼前人白头到老。 是,以前想过,觉得是奢望,如今切切实实地想跟他白头到老。 他们,甚至还没有孩子。 黎秀陡然间面颊绯红,磨墨的动作都有些局促起来,百里冼往旁边瞥了一眼,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墨汁都沾到她的手上去了。 “皇后。” “诶!”黎秀猛然惊醒,瞪大了眼睛,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 百里冼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在想什么,脸竟然这么红?” 096没人敢查 林棠儿被降位的事,当天晚上就从宫里传了出去。 百里冼派了暗卫在静喜宫外守着,亲眼看着一个小宫女鬼鬼祟祟地从静喜宫里出来,而后沿着宫墙朝着宫门口飞快奔去。 那暗卫游走在宫墙上,跟着小宫女到了宫门口,又看着她将一只锦囊交给了一名宫门守卫,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又回了头。 只是,林棠儿不会知道,那小宫女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宫门守卫也永远不会出现在宫门口了。 百里冼可以给她们荣华富贵,但身为一个皇帝,绝不容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 他的皇宫,得全部都是他的人才行。 隔日朝会结束之后,林冶就请入了御书房。 开口第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百里冼一只茶碗砸到了跟前。 “林爱卿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百里冼语含冰霜,先发制人。 林冶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好几年了,人脉宽广,做事一丝不苟,公平公正,稳如老狗。 前一夜里林棠儿送出来的信里没有交代事情始末,虚虚实实,避重就轻,他宦海沉浮多年,这种小伎俩不知见过几何,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亲生女儿用在身上。 就算没亲眼看见,猜也猜得到自家女儿在后宫里做了什么,皇后是黎家的,虽说是个旁支小姐,可再怎么说还是跟黎相一个姓的,如今那个鬼见鬼怕的百里烨又娶了黎家一个捧在掌心上的小姐,他怎么敢跟人家作对?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这官位太稳当? 家中夫人得知宫里的消息之后,哭了一晚上,闹得他一晚上没睡好觉,现在眼圈黑得跟涂了两坨炭似的。 他也很难啊! 百里冼对林冶还是很看重的,他并非不忠心,只是这个林棠儿实在是娇宠惯了,若非跟皇后交了心,他也不会拿她下刀。 这后宫之中,总得有人牺牲一下子。 但,不能是他的皇后。 “皇上息怒。” 林冶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去,动作很是缓慢,可百里冼却是一语不发,林冶咬了咬牙,膝盖重重一弯,磕在地上。 那声音,应荣听了都觉得牙疼。 “嗯,息怒了。”百里冼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他确实很容易息怒,毕竟已经报了仇了。 林冶愣了愣,磕下一个头:“叩谢隆恩。” “嗯,那林爱卿还有旁的事吗?”百里冼一边问,一边手下动作飞快。 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已经批阅了不下十本奏折了,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奉承话,着实浪费时间,垃圾! “臣告退。” “应荣,送林大人。”百里冼头都没抬一下。 “林大人,请。” 林冶点了点头,弯腰退出御书房。 “应公公,皇上这……真不生气了?” 百里冼上位没几年,从表面上看来,与人为善,手段温和,特别好说话,甚少动用严刑酷法,跟百里烨简直是两个极端。 即便如此,林冶身为经常与皇帝接触的六部大臣,还是经常摸不透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思,实在深不可测。 与先皇的行事作风,简直南辕北辙。 但有的时候,又颇有先皇遗风,譬如刚才。 应荣笑了笑,安抚道:“林大人且安心,静嫔是静嫔,林大人是林大人,虽说静嫔与林大人是父女,但只要不涉及国法大错,咱们皇上都是奉行谁犯错谁受罚的原则的。” “明白了,多谢应公公。” “林大人慢走。” 目送着林冶远去,应荣才缓步入了御书房。 “走了?” “走回皇上,走了。” “有气?” “林大人不敢有气。” 百里冼长舒了一口气,刚露出的一丝笑容又敛了下去,说道:“宫中近侍宫女全都查一遍,尤其是后宫的,该换的全部换掉,把季吞山叫来。” “是,今晚还去凤鸾宫吗?” 百里冼想了想:“去吧,午膳也去凤鸾宫用。” “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季吞山来得很快,八尺有余的黑面男子,比皇帝还高出那么小半个头,一身盔甲在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跟座山似的立在那。 “参见皇上!” 百里冼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将视线落在手中的奏折上:“昨夜之事,你可知道了?” “臣知道。” 别看季吞山人高马大,还比百里冼长上那么两三岁,但在这位年轻皇帝面前,他总有些底气虚无。 更何况,这次他手底下还出了个替后宫传递消息的守卫。 说明什么? 说明他治军不严,其下有漏洞,得亏传递的不是什么重要消息,万一是别的呢? 季吞山来的路上,把皇帝会怎么责罚他都想好了,此时回答得分外没有负担,就是双肩的压力有点大,尤其这年轻皇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好像一柄刀,比他这挎在腰间的刀还要锋利,一下一下扎在身上。 “那该怎么做,明白了吗?” “臣明白。” 百里冼将手中的奏折放到一边:“吞山,是朕将你提上来的,可不要让朕失望。” 季吞山重重咽了咽口水:“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嗯。”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他能不能走啊? 季吞山脑子不太灵光,但胜在听话,有关于带兵方面的事,问什么答什么,事无巨细,但其他方面,着实不敢恭维。 此时的他,便就那么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平常还有应公公给他翻译,可此时应公公还不在。 糟了! 咋整? 百里冼批阅完几本奏折,抬起头来打算伸个懒腰,一眼就看到他跟木头杆子似的杵在那,一拍脑门儿才想起来这位脑子不转弯。 “出去吧。” “是!” 如蒙大赦。 转身就跑。 百里冼摇头叹气,屈起手指在桌子上敲击了三下。 不多时,一个身影从暗处的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单膝跪下,声沉如钟,那张脸与季吞山有那么四五分相似,此人便是季吞山的双胞胎弟弟季饮河。 “皇上有何吩咐?” “派几个人去涑州看看情况,若有需要,保住黎三小姐的命。” “是!” 此人行动迅捷,转眼就消失了身影,轻功不在赤衣之下。 百里冼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一母同胎,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涑州方面,寒夜寺中。 百里烨去而不返,黎童在屋里焦急地走来走去,又不敢去前面观望,怕泄露身份,一直到月上柳梢头,百里烨才被醉醺醺地送回来。 满面潮红,一身酒气,歪着脑袋,整个人都几乎靠在送他来的人身上。 这人,便是庄阮。 “这……这怎么喝成这样?”黎童是听到敲门声才出来的,一眼就见到了形状狼狈的百里烨。 “宋夫人吧?实在是很过意不去,竟然让宋老板喝了那么多酒。”庄阮帮着把百里烨扶到了床上,才稍稍整理了一下被揉乱的衣衫,冲着黎童作了一揖。 黎童笑了笑:“不妨事,多谢您送他回来,还敢请教您是……” “在下姓庄。” “庄老板恐怕也喝了不少酒吧,要不要在这里歇一会儿再走?我让丫鬟去煮些醒酒汤,我实在不知道他去前头是去喝酒的。”黎童一脸歉疚。 庄阮却摆了摆手:“不用了,在下这就回去,前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夫人还是照顾宋老板要紧。” “既是有事,便不敢留您了,您小心行路。” “夫人莫送。” 庄阮告辞即走,临出门前,往旁边的桌子上扫了一眼,那上面密密麻麻白纸黑字抄写着佛经。 他走后很久,百里烨才腾地睁开眼睛,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翻身坐起。 黎童正关上房门转过身来,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给吓住了,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眼神那么可怕干什么?” 经她一提醒,百里烨才反应过来,略微收敛。 “他们交易了吗?”黎童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百里烨接过喝了一口,发现是温热的,不由得心中一暖:“没有,不过他们在试图说服我加入。” 黎童双手托腮:“为什么呀?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上一个小本买卖的丝绸商。” 百里烨笑了笑,轻轻捏了一下黎童的脸,说道:“因为宋家丝绸的大主顾在翊城。” 黎童立刻就明白了,咬牙切齿:“他们胆子可真肥呀!” “翊城是国都,乃全国经济最繁华之地,他们在翊城赚的钱,能比在这种小地方赚的钱多上不知几倍。”百里烨脱去被酒水洒得满是酒渍的外衫,继续说道:“更何况,他们的目标恐怕是蓬莱府。” 黎童眉头一蹙:“蓬莱府又是什么地方?没在大街上见过啊!” 百里烨刚想开启一波嘲讽,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在嫁给他之前,是大门都不出的,于是乎,他又将那波爬到嗓子眼的嘲讽给咽了下去。 “蓬莱府不对外出售,只有皇家和在朝为官者及其家眷才有资格购买,且还是专人定制。” “这么厉害啊?” “嗯。”百里烨点头:“蓬莱府的货,没人敢查。” 097今晚动手 寒夜寺中,后院。 秦九吟负手而立,他仰头望着头顶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榕树,数百条红色绸缎迎着微凉的夜风而动,轻轻拍打在枝干和树叶上。 庄阮摸着他的山羊胡,若有所思地站在他身后。 “大人,觉得这宋老板如何?” “此人心机深沉,不会轻易相信我们。” “确实,不过若能达成合作,这于我们而言,百利无一害。” 秦九吟低低地笑出声:“他夫人如何?真的在抄佛经吗?” “确实在抄。”庄阮眼珠子一转:“大人,这位宋老板很是爱重宋夫人。” “我也正有此意。” “那我着人去办。” 秦九吟却摇了摇头:“此事重中之重,你亲自去接触。先前在秦府时,我便与宋夫人有过一些接触,她被宋老板保护得很好,眼中澄澈,很是单纯,原本应该我去,但她似乎对我有防备。” 庄阮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您夫人吧。” 秦九吟轻咳了一声,颇有些尴尬。 他家夫人,出了名的母老虎,又善妒,原本府上娶过两房妾室,都被她用各种法子给弄死了。 唉! 家门不幸。 老眼昏花。 看在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份上,忍了,忍了! “周老板那边怎么说?”庄阮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秦九吟瞥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周老板来的事,我谁都没说,你是从何得知的?” “今日席上……” 秦九吟目光一凛:“你以前见过周老板?” “见过画像。”庄阮也不敢隐瞒,可眸色之中并无慌张之意:“今日周老板一出现,我就认出他了。” 秦九吟一瞬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想赚大钱,就得心狠,必要时候,六亲不认,秦九吟生性多疑,很难给予旁人信任,哪怕是他这个常伴身侧的师爷。 庄阮深知他的为人,必定不会以此来威胁他行事。 涑州,是秦九吟的地盘。 秦九吟若觉得他有不臣之心,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庄阮其实心中很慌,但面上不显,他得让秦九吟知道,他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 “周老板不太喜欢暴露身份,你是从哪里得到他的画像?” 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庄阮离开不了寒夜寺。 庄阮咬了咬牙,微微垂着头:“某与秦大人相交之前,便已经在着手认识包括周老板在内的这些人了,秦大人莫忘了,新药还是某发现的。” 秦九吟怔了怔,长舒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某先失陪。”庄阮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秦九吟的疑心病实在太重,整日这么东问西问,丝毫不考虑他人。 他是他的师爷,替他筹谋一切,替他担一切奉献,却还要受他质疑,实在是令人寒心。 庄阮早就已经在准备自立门户,这新药就是他提替秦九吟做的最后一单。 “去吧。” 从后院离开之后,庄阮就到了黎童他们的院子。 房间里还点着灯,屋里隐约有人说话,庄阮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装,轻轻敲了敲门,屋里的声音一下便停了,而后没多久,房门被打开。 “请见宋老板。”庄阮微微笑着。 羽帘侧开身去,他将视线落进屋里,见那俩人正在下棋,恰巧看到黎童捏着棋子仰起头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一瞬,他呆了一下。 之前只觉得这宋夫人长得眉目精致,但温婉不足,可如今看来,多出来的那份天真纯良仿若星辰罩身,明明看着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却总有种她才刚及笄没多久的活泼少女。 怪不得宋老板这么痴迷。庄阮心中暗道。 “呀,庄老板来啦?”黎童笑着望过来,眸中一片璀璨。 庄阮站在门口,身子僵了一下,点了点头:“在下来看看宋老板。” 黎童推了一下坐在对面的百里烨:“来看你的,不玩了。” 百里烨很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向庄阮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感激,庄阮明显一愣,凑过去一看。 这夫妻俩竟然下的五子棋。 再一看黎童手里捏着的四颗白子,庄阮心下了然,眼神中漫上一抹同情。 “夫人,我同庄老板出去走走。”百里烨轻声询问道。 黎童却没看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庄老板,请。” 二人随后出门,拐过一条走廊,到了一处清静院子。 “宋老板实在是宠爱宋夫人啊!” 这话,是真羡慕。 庄阮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也不是没见过恩爱夫妻的,可大多数时候那些夫妻都会因为一些家常琐事闹得不可开交,偶尔的时候还能看见眉宇之间的愁绪。 可眼前这一对,却是丝毫没有。 “就这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好不容易逮到身边,那不得宠着么?”百里烨说得毫无愧疚之心,甚至隐隐还带着点骄傲。 在庄阮看来,这位宋老板说得可是真心话。 娘的! 更羡慕了! 啥时候他也能碰见这样投契的夫人? 现在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宋元宝不愿意合作了。 有这么个心肝宝贝在,恨不得天南海北揣着到处玩,身上又不是没有闲钱,谁还乐意去干那等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 “听闻庄老板还未娶妻?” 这话问的,戳心窝子啊! 可庄阮还是得含泪点头。 “看庄老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说亲事?碰不上有缘的?” “倒是有一个通房,不过像宋老板与宋夫人这样的,确实可遇不可求啊!”庄阮叹道。 百里烨又上头了,看见别人露出羡慕的神色他就忍不住开心:“那是!我夫人可就这一个!” 庄阮很是嫌弃地望着他,咱能不说你夫人的事了吗? “宋老板,合作一事,考虑的如何?” 百里烨停下脚步:“此事很危险。” “宋老板是聪明人,咱们做生意的,多少也都担点风险,不是吗?” “可你们是要将东西掺在我的货里运到翊城去,而我是个卖绸缎的,忽然间开始涉足药业,实在引人注目。” 百里烨刚犹豫着要拒绝,肩膀上就多了一只庄阮的手。 “庄老板……”百里烨微微蹙眉。 “宋老板,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船,怕是下不去了。”庄阮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阴沉,那一缕山羊胡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百里烨恨不得给他拔了。 “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晚了。” 百里烨怒意腾升:“你们想做何?!” “宋老板总得考虑考虑尊夫人。”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百里烨果不其然握紧了拳头,额头的青筋都在一根一根跳起,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松开了手掌,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 “你们不要动我夫人。” “宋老板的意思是……”庄阮明知故问,唇边笑意刺眼。 “我替你们运货便是,不过一到翊城,我便会卸货,若是被人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百里烨强忍着怒意说完这句话,重重一甩袖子而去。 庄阮看着他迅速拐过走廊的背影,长叹了口气。 还是羡慕。 百里烨回了禅房之后,就看见黎童又在逼着羽帘抄经书,那小丫鬟满脸是汗,咬牙切齿,以往总是第一个看见他,如今满脑子都是经书,哪儿还有他的位置? 这也好。 之前百里烨是打算寻个理由把她遣出府去的,毕竟他实在是不喜欢有个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如果这个人是黎童的话,那当然最好不过。 其他的么? 还是不了。 “如何?”黎童抬起头来。 百里烨点了点头:“他们可能会向你下手,接下去我会让碧雨和赤衣都跟着你,以防万一。” 黎童果断应下。 “今晚,他们应该就会对我说有关于阿芙蓉的事情了。” “那咱们今晚动手吗?” “看情况,得抓他们一个现场。” 这边厢,百里烨和黎童讨论着晚上可能会出现的突发情况。 另边厢,季饮河的人与邱仲肖的人对上了。 两波人马,正好狭路相逢,挤在通往寒夜寺的山道上。 彼此都穿着夜行衣,黑布蒙面,手握兵器,谁也认不出谁。 左边是季饮河的人,身板笔挺,走姿规整,一看便知是正规军,右边是邱仲肖的人,兵器各异,行路懒散却又迅速,互相之间似乎还有点看不顺眼,有八成几率像江湖人士。 “你们是何人?”季饮河压低了声音,手中兵器已经微微出鞘。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对面为首的一个人立刻就认出了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疑问轻呼出口:“季统领?” 季饮河手下一顿:“你是?” “我呀!”那人一把扯下黑布,露出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邱仲肖。” 季饮河还刀入鞘,略一抬手,身边低压立刻消散:“邱大人,您为何在此?” “奉相爷之命,来看看三小姐。”邱仲肖说话的时候就喜欢笑,一笑就露出脸颊边两颗酒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显得他有一股子少年气的可爱。 “您出京,皇上知道吗?” 邱仲肖大手一挥,一脸得意:“老子请假了。” 098时机到了 黢黑的山道之上,两方人马纷纷踏入附近的山林。 就在离寒夜寺不远的地方,寻了一方隐秘之处,一边是暗卫,一边是江湖人士,谁都不愿意燃对方看到自己的样貌,唯有季饮河与邱仲肖两人,摘了黑布,交谈自如。 “你是奉皇命而来?” 邱仲肖上下打量了一下季饮河,又伸长了脖子数了数他身后的人,足有二十来个,还都是好手。 不过自己的人也不差,邱仲肖得意地晃了一下脑袋。 “是为将军,还是三小姐?”邱仲肖一脸八卦样。 要知道,当今皇帝和如今在寒夜寺里当卧底的将军是亲叔侄关系,两人虽然表面上关系融洽,可背地里交手来往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个大概。 而眼前这个皇帝身边的暗卫统领,应该比他更清楚内情。 “自然是保护将军和三小姐。” “嘁!”邱仲肖撇了一下嘴,信你个鬼,小小年纪不学好,尽跟那些人学撒谎。 “头儿,还有一伙人。”忽的,季饮河身后的人突然凑上来,低声说道。 季饮河眉间一蹙:“什么方位?多少人?” “寒夜寺外围,共二十人。” “先埋伏,别轻举妄动。” 季饮河搭了一把邱仲肖的肩,同他说了刚得知的消息,邱仲肖却一点也不惊讶,他不由得心中一紧。 “莫非邱大人知道是谁的人?” 邱仲肖嘴里咬着一根随手掐来的草叶子,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是谁的?咱们大将军的呗。” “来之前我就查清楚了,涑州知府秦九吟作奸犯科,与奸商勾结,买卖人口,这寒夜寺就是他的一个窝点。” 邱仲肖往旁边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苦于没有证据,我又不在涑州任职,没法将他抓获。我一听说将军来了此地,便明白他不会空手而归,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还真来了,不过咱们大将军从边关回来这么久,胆子还是这么大,竟然敢带着三小姐来。” “秦九吟此人如何?” “心狠手辣。” 季饮河死死盯着寂静的寒夜寺内,心中紧张的情绪宛如从香炉里冒出来的袅袅烟雾,一丝一丝往上升腾着。 “要不要与将军的人接触?” 邱仲肖舔了舔嘴唇,思索半晌:“你去,我这是江湖人士,不宜出面。若是将军在里面出了事,你们应付不过来,我再出手。” “好。” 话毕,季饮河立刻带着人,弯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而邱仲肖见他的人彻底走光,才转身道:“留十个人外面接应,其余人跟我潜进去,先找到三小姐。” 而此时此刻,寒夜寺中,百里烨被庄阮请到了前头,还是昨夜里的同一伙人,不过厅堂的中间摆放了七八个大箱子。 百里烨眉心微紧,看来他们是打算今晚就将这些东西安排到每个人身上。 也是,这里的人分摊一点,走不同的路线运往各地,只需要小小的一部分,就可以初步建立市场。 如今涑州的市场,已经渐趋稳定。 酒过三巡,秦九吟终于站了起来,他将正在跳舞的女尼们全都赶了出去,招呼着众人聚拢过来。 百里烨暗中观察着始终没说话的周钰,即便是看货的时候,他也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昨天,他是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今晚,却是坐在靠门边的位置。 他这是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 看来,他也并不是全心全意相信秦九吟的。 因为是被威胁的,百里烨从始至终没有露过一个笑脸,即便是秦九吟给他敬酒的时候,他也只是敷衍地扯扯嘴角,倒是秦九吟,一点也不怀疑,反而笑得开怀。 庄阮似乎也很满意他的表情,酒水一杯接一杯不要钱的喝。 是啊,多喝点,回头就没得喝了。百里烨暗暗腹诽。 木箱子打开,一股浓重的气味便立刻扑面而来,百里烨站在人群后,也不禁蹙眉往后躲了躲,那箱子里的东西用白布包裹着,一块接一块叠盖。 这玩意儿这么臭,怎么会有人喜欢? 那些人怕不是有病吧? 也对,这玩意儿本来不就是药吗? 啧啧啧! 百里烨连连后退几步,而围着木箱子的人一个个都拿帕子捂着口鼻,显然也是对这味道有些不太习惯,只有四个人没有做任何措施。 其中就有秦九吟、庄阮和裴柏。 剩下的那个,便是周钰。 周钰离得远,此时也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只是仍旧靠近门边,一张脸上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情绪可以透露他内心的想法。 这个人…… 这次一定要除掉。 “这东西的味道怎么跟我之前拿到的不一样?” “是啊,之前那个味道可没有这么冲的。” “是换货了吗?” “秦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这次的货这么差劲,可换不来好价钱的,我们跑一趟的钱得赚到吧?” 质问一个接一个抛出来,秦九吟却也不恼,笑着摆了摆手。 “诸位听我说,这次的货可不是次品,而是比之前的更上乘了,烧煮之后也会更香浓。” “是吗?” “诸位若是不信,可取一块烧煮。” 一听这话,百里烨心中愈发愤怒,这东西的危害已经从黎童那里听说,秦九吟竟然先让这些跟他合作的人染上瘾,到时候戒不掉,便可以一直为他所用。 好歹毒的心思! “你千万记住,这东西烧起来有毒,你到时候可得离远一点。”黎童的话,犹在耳边。 百里烨又往后退了退,眉头紧锁。 靠在门边的周钰终于将视线重新定在他身上,眯了眯眸子,周钰竟缓步走了过来。 “可是宋老板?” 百里烨也没想到周钰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他一直以为周钰是来监督的,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跟他没有关系。 而这两天来,他的表现也一直都是如此,游走在局外。 “正是,您是?” “鄙姓周。” 百里烨点了点头:“周老板,怎么不上去看看?” “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倒是宋老板,怎么也不上去看看?” 百里烨面露愁容,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那几只大箱子身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看来宋老板有难言之隐?” “在下只是带着夫人来祈福的,并不想节外生枝,可秦大人实在……”百里烨想了半天,才纠结着想出一个合适的措词来:“实在热情得令人无法拒绝。” 周钰是聪明人,立刻就懂了。 不过,他也只是笑笑没戳穿秦九吟的目的,只轻轻拍了拍百里烨的肩:“秦大人一直是这样的,宋老板习惯便好。” “宋老板,可否换一个思路思考?” 百里烨望过去,露出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偶尔使点小手段,也无可厚非。但只要是赚了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不都是咱们的心愿吗?此番秦大人也算送了你一个商机,不是吗?大家互惠互利,共同发财,岂不是很好?” 周钰眼眉微挑,漾起淡淡笑意,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真当如此善心,可百里烨却嗤之以鼻,面上不显。 “周老板此言有理,是在下狭隘了。” 听百里烨这么说,周钰唇边的弧度更是荡开了几分。 不过,百里烨仍旧没有打算要往前加入那群人的意思,只是站在周钰旁边,但脸色显然已经比刚才好多了。 因为木箱子被合上了。 有人取出了一块,此时正拿着一只小铜壶架在火上。 “他们要煮?” “正是。” 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尝过这东西的滋味,一个个看起来格外激动和兴奋,就好像猎手紧盯着猎物,百里烨眯了眯眼睛,心中不知所感,只是怒意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直到小铜壶里面的水沸腾起来,庄阮才提下来给他们每人都倒了一杯,见百里烨站在门边,与周钰一道,刚要开口招呼,就看见周钰抬了抬手。 百里烨心中一凛,他为什么要替他挡? 难不成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不可能! 他藏得很好。 他从没见过周钰,再加上此时他易了容,就算周钰认识他,也更不可能认出他。 金黄色的液体,荡漾在陶瓷茶碗中,混着一片上下翻飞的茶叶,分外诱人。 可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越是美丽,就越是有毒。 眼见着这群人像是捧着琼浆玉液一般小口饮下,大呼畅快,百里烨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向秦九吟和庄阮的眼神更加深邃。 这二人,没有喝。 他们知道这东西碰不得。 而裴柏呢? 大口大口地喝着,一杯不够又是一杯,真是找死的典范。 “时机到了。”周钰突然在他身边轻声道。 百里烨猛地转过头:“你?” 周钰冲他笑了笑,转身一步踏出了门槛,百里烨暂时顾不得他,袖中石子滑落掌心,猛地往外掷去。 一直在外头守着的赤衣,见到石子,从怀中掏出烟火弹,朝天拔出。 寒夜寺之外的人,一见到这动静,立时翻墙而入,直逼百里烨所在的位置而来,而邱仲肖那边,正好攀上黎童所在院子的院墙,被这一发烟花吓得险些一个失手摔下去。 “他娘的,吓老子一跳!”邱仲肖张嘴就骂:“这哪个王八蛋的信号弹?” 099我姓百里 一束烟火直飞云天,当空炸开,其声尖锐,回荡在整个寒夜寺内外。 黎童猛然站起,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而一直被锁在地窖之中的那些女尼,也都隐约听见了这动静,只是隔了一层地面,她们听得并不是很清楚。 住持瘫倒在地上,她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而距离最近的秦九吟等人,立刻反应了过来,庄阮第一个打算翻窗而出,被从外赶来的暗卫一剑逼了回去。 而秦九吟一下抽出藏在桌子底下的长剑,打算来个拼死抵抗。 他朝着外头撕心裂肺地喊了好几遍“来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回应,跳进来的没有一个是他的人。 心凉得比数九寒天还要冰冷几分。 剩下的那些个,手不稳的,茶杯纷纷落地,碎成一片狼狈。 百里烨背靠着门边,冷眼望着这些个衣着光鲜的生意人,平日里运筹帷幄,冷静自持,处处给别人下套设陷阱,如今轮到自己了,不知他们心中是何感想。 不过,这场面对于百里烨来说,着实爽快。 都是些生意人,没什么手脚功夫,抵抗没一会儿就全都被绑成了软脚虾,堆在一处瑟瑟发抖,连声问着他们是谁,可以给他们银子之类的无用的话。 秦九吟年轻时候也是会点身手的,可这些年酒色掏空了身子,拿剑的手舞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气喘,缩在墙角,做困兽之斗,最后还是一名暗卫上前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人踹了个四脚朝天,四肢无力。 这些人里面,服用过阿芙蓉的超过半数。 只是看他们的形容,服用时间还不长,若是要戒,也容易。 百里烨撕去了易容,露出原本那张丰神俊朗的面目,看向秦九吟的眼神都带着彻骨的寒冷。 他二话不说,抬手就道:“把他的手筋给我挑了。” 不等秦九吟惊慌,暗卫手起刀落,两道血线瞬间飙出,秦九吟大张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哀嚎着倒在地上。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可知道本官是谁?!” 秦九吟咬着牙,手筋被挑断的痛苦让他额头青筋鼓起跳动,冷汗一颗颗往下滚。 百里烨扯开嘴角:“秦九吟,到现在了,还这么认不清时局呢?” 伪装成住持的赤衣从门外踏进,当着众人的面将面具摘去,所有还带着希冀渴望秦九吟翻盘的众人,都在一瞬间心如止水。 “去看看夫人。” 赤衣旋即退出。 黎童那边,碧雨已经察觉到了院子里多了不少不速之客,对方人数众多,而他们只有三个人,黎童会点自保功夫,但羽帘却是完全没有身手,顶多也就是危难时候可以冲出来替人挡一挡刀。 “夫人,外面很多人,您先回屋。”碧雨手中长剑已经出鞘,拦在门口。 “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黎童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黑漆漆的院外,焦躁地挠了挠头,她想去前头看看,想去看看战况如何,也想去看看百里烨有没有受伤。 自烟火弹升空之后,一切又好像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听到呼喊声,和她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夫人,这些人都是好手,若是打起来,属下护不住您。”碧雨往后退了退,将黎童往屋子里头逼,又厉声朝着羽帘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夫人进屋?!” 回过神来的羽帘连连点头,用力拉着黎童进了屋,只是门闩没有挂上。 而挂在院墙上的邱仲肖“啧啧”了两声,轻声道:“这百里烨手底下的人确实堪称精锐,换了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可有把握赢这个碧雨?” “回大人,或可战个百来回,输赢却是不知。”其中一人沉声道:“不过,此人下盘极稳,轻功应当非常不错。” 邱仲肖摸了摸下巴:“嗯,我也听说百里烨手底下的人,别的武功可以差,但轻功一定得是绝佳。” 不过也幸亏,黎童的院子根本没人来。 这意味着,百里烨已经掌控局势。 就在邱仲肖百无聊赖的时候,走廊拐角处一个人影靠了过来,他眯起眼睛细细一瞧,那人穿着女尼的服饰,但一尾长发束在脑后,脚下步子极稳,快而轻巧,眸中神色肃杀凌厉,正朝着黎童的房间而去。 彼时,碧雨还没有发现她。 “那是个杀手,拦住她!”邱仲肖暗中低喝一声。 黑夜之中,破空声起,赤衣身形一顿,还没来得及跟碧雨打招呼,一枚暗器直逼近前,她的脑袋往旁边一闪,堪堪避过。 而院墙之上,陡然跳下来数十个黑衣人。 赤衣暗道一声不好,加快了速度朝碧雨而去,却没想到那些人持剑就冲她而来,全然不顾还站在黎童门口的碧雨。 搞啥呢?! 为什么针对我?! 赤衣瞪大了眼睛,细腰往后倒去,干脆利落的一个后空翻,避过那闪着寒光的剑刃。 不远处的碧雨听到这边的动静,往前凑了几步,就看见几个黑衣人正围着赤衣,心下一凛,凑到门边对里头的人说道:“夫人,有敌袭,在屋里不要出来!” “碧雨!” 黎童惊呼一声,透过门缝往外望去,已经看不到碧雨的身影了,只是刀剑相碰之时发出的撞击声,时而传进耳朵里,让她一颗心紧紧揪着。 邱仲肖游走于外围,试图活捉赤衣,余光瞥到碧雨的影子,刚要开口让他别下杀手,却见碧雨抽剑直指他手下的后背。 嗯???? 搞啥子?! 这位兄弟你怎么敌我不分?! 邱仲肖提剑上挑,险险将碧雨的剑挡开,闻听“叮”的一声,碧雨也终于注意到了邱仲肖,纵观全局,方明白过来此人恐怕是这伙人的首领,当即便掉转剑尖,直指邱仲肖的胸口。 “你咋回事儿?!” “为啥打我?!” 邱仲肖满脑门儿问号,一边反手还击,一边节节败退。 赤衣好不容易避开要命的一击,看到碧雨加入战局,大声嚎道:“不公平!凭啥对我下杀手,对他却处处留情?!” 邱仲肖:“你在说什么猪话?!” 碧雨:“你哪里看出他处处留情了?” 黑衣人:“处处留情是这么用的吗?” 赤衣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一名黑衣人,飞扑向正与邱仲肖纠缠在一起的碧雨,两人一对视,便立刻明白彼此心中所想:擒贼先擒王。 邱仲肖:“????” 他猛一抬手:“等一下!” 所有黑衣人立时停止了进攻,训练有素地全部回到他身后。 碧雨正要提剑就砍,猛一听见他这一嗓子,离了止住了步子,赤衣随在他身后,险些一个刹车没刹住撞在他背后。 “二位是一伙的?”邱仲肖看着站在一起的碧雨和赤衣,眉间凝重。 赤衣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此时心情正不爽,听他这么问,火气立刻冲了上来,原本还以为是秦九吟那厮安排下的杀手,却怎么好像是自己人? “你是哪个营的?”赤衣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碧雨,站在邱仲肖跟前,伸手就要拽他蒙面的黑布。 岂料,邱仲肖往后退了一退,用手挡住黑布,笑道:“是在下鲁莽了,告辞!” 说罢,邱仲肖转身就跑,而其他那些黑衣人也迅速收剑,往后撤去,不过五息之间,两人面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这……” 碧雨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愣愣地将剑收回鞘中。 “我不记得将军有安排这伙人啊?” “这伙人的身手不似军中。”碧雨说道,转身前往房门口:“回头问问将军吧。” 他轻轻敲了敲门,黎童自屋中打开一条门缝,压低了声音问道:“没事儿了?” “安全了夫人,赤衣回来了,将军应该已经将前头都控制住了,夫人可要去看看?” “要的。”黎童连连点头,立马打开门,提起裙子就往外冲。 百里烨哪方面已经让人将锁在地窖里的女尼全都拎了出来,一个比一个憔悴不堪,精神饱受折磨的样子,一看就让人知道被关了很久。 秦九吟原本还抵死不认,看到住持嘴唇惨白、全身颤抖宛如得了绝症的样子,便明白当真大势已去了。 人证物证俱在,即便他翻破天来,也说不出个理。 更何况,周钰跑了。 没人护得住他。 “你究竟是谁?”秦九吟全身虚脱,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望着眼前噙着冷笑的男人,他头一回有了落在他手里或许还是死了好的念头。 “我姓百里。” 秦九吟倏地瞪大眼睛,干干地笑了几声,便不再开口了。 这般年纪,有如此作风,又姓百里的,朝中不多,也就两个,秦九吟可不觉得当今皇帝会如此大费周章亲自来抓他。 那剩下的那个,就是眼前这位了。 黎童一路狂奔过来,寒夜寺里安安静静,她本不应该如此慌张,可就是忍不住担心,直到看见百里烨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她才大松了一口气,脚下险些一软就要跌下来,幸亏羽帘在旁边扶住了她。 100自有人选 “夫人,来了?” 百里烨听到响动,扭过头去,唇边笑意温柔又缱绻。 他慢慢踱步过去,伸手就牵住了黎童的手,却在牵住的那一刻微微一愣,她掌心冰凉,一片冷汗。 她在担心自己。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百里烨心里微动,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明亮。 “一切都安顿好了,不过今夜太晚,要带的人也太多,走夜路很危险,所以咱们明日再启程回翊城去。” “听你的。” 见他无事,黎童哪儿还管那么多,刚才一直担惊受怕,现在安定下来,还真是有些困了。 不过去睡之前,黎童还是去看了一眼秦九吟。 那老胖子手筋被挑了,一身的血,颓废地瘫坐在角落里,见人来了也不抬头,只是目光涣散,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黎童站在他面前,用脚尖踢了踢他,仍是毫无反应。 “秦大人,十年寒窗,一朝科举,可还记得先生站在堂前的教诲?” 秦九吟木然的眼珠子略微动了动。 “做官不易,却也该为国为民,问心无愧。” “不知秦大人对阿芙蓉此物了解多深?” 秦九吟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之中毫无生意,却也开了口:“只知服用后,令人飘飘欲仙,恍若身处仙界,令人无法自拔。” “确实如此,不过还有其他。”黎童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跟他讲述一件极其轻巧又平淡的事情。 秦九吟渐渐望向她。 “长期服用之后,会让人上瘾。此物带毒,经年累月,毒素积压在人体内,会让人形容枯槁,肌肤衰老干枯,丧失战斗力,宛如鬼魅。”黎童蹲下身来,直直盯着秦九吟的双目:“秦大人,金银财宝,人人都爱,可也该取之有道。” “你可知,一旦此物流通至整个青岐,流入寻常百姓家,流入高官朝堂,甚至流入军营重地,会是何等场面?” 秦九吟没答话,他附近那些商人却已开始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青岐边关平定才没几年,先皇更是崩于沙场,无数我青岐好男儿在前方拼杀,只为护我青岐安宁,百姓安康。”黎童用手指点在脚边的地上,轻轻点了几下:“秦大人,你身为臣子,又在做什么?” 空气一时凝滞。 黎童站起来,声音陡然冰冷刺骨:“我说你一句叛国都是当得的!” 秦九吟猛然一颤,忽而跪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叛国是什么罪? 诛九族的大罪。 “我没有叛国!” “我只是鬼迷了心窍,都是秦大人逼我的!” “我只是运了货而已!”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求求夫人网开一面!” 周遭一片哭喊,黎童紧蹙眉头,拿起一边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往地上一砸,碎片四处飞溅,堪堪划破秦九吟一个劲颤抖着的肥肉上,落下一道血痕。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么多人爱财,为何只有你们这般做?涑州来往这么多官员,他们是为何而死?莫非你们不知?明知是死路,仍不悔改,杀你们都算轻的。”黎童咬牙切齿,全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百里烨看着心疼,轻轻扶住黎童的双肩,将她转过身来,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夫人不气,律法当国,自有惩处。” 黎童平复了一下心情,点了点头。 “这里有他们守着,我们先回去歇息?”百里烨看了一眼身后的暗卫,就搂着黎童回了禅房。 只是他们才刚到禅房没多久,百里烨都还没跟黎童好好说上几句话,慧安她们就来了,甚至每个人都背着包袱,看那架势,似乎是打算连夜就走,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 她们没说什么话,站在房门口叩拜了三下,便心怀感激地离去了。 那十几个姑娘,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吧? 黎童心里想着,突然就酸楚起来,她们早该好起来的,还是来得晚了,来得晚了。 一直在观察黎童表情的百里烨,见她眼眶微红,不由得心里哪个地方被碰了一下,又酸又涨,恨不得替她难过。 “夫人,人各有命。” “我知道。”黎童的声音闷闷的,她大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像是要把这段时间以来的郁闷都一扫而空,然后整个人都趴向了床上。 百里烨微微一笑,也跟着趴了上去。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黎童,伸手将落在她脸上的碎发拨开,露出那张了白皙的小脸来,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虽说刚才好像放下了,却还始终藏着些许愁绪。 百里烨轻抚了一下黎童的脸颊,见没反应,又好玩儿似的捏了捏,那双睫羽忽而张开,澄澈明亮的眸子宛如星夜闪烁,直勾勾看入百里烨心中。 “你做什么呢?能不能安分点儿?” 百里烨却压根儿没停手,迎着她警告的视线,又捏了捏她莹白如雪的鼻尖,黎童仰头张嘴便是一口,咬在他不躲不闪的手指上,随后又快速松了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哼!”她将头扭了过去。 百里烨垂眸看着食指上不痛不痒的牙印,不由得有些失笑,往黎童那边蹭了蹭,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黎童挣扎了几下,却听背后人说:“夫人,好累。” “那你睡呗,别箍着我。” “一起啊。” “谁要跟你一起?” 话虽那样说着,黎童却当真不动了,甚至还比百里烨更早睡着。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百里烨却是心猿意马,怎么也睡不着,捞了被子过来,将她裹住之后,便又爬起来出了门。 门外,碧雨垂头站着。 “说吧,今日可有意外发生?” “回将军,有。” 百里烨负手而立,静静听着碧雨和赤衣的禀报,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可认得出那些是什么人?” “身法不一,看不出来,倒有点江湖路子。” 百里烨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朝中有江湖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要属下追查?”碧雨抱拳道。 百里烨摆了摆手:“这倒不必,对方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夫人,并不想节外生枝,否则也不会撤离得这么迅速且毫无痕迹。” 赤衣上前一步,恭敬道:“这里的事,已经飞书回翊城。届时,皇上恐怕会安插自己人下来掌管涑州,将军,我们是否要……” “本将军自有人选,不着急。” 秦九吟被抓的消息,不出三日,就传遍了整个涑州,百里烨作为当事官员,带着人马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县衙。 秦老夫人听说之后,当场昏迷,三天过去,至今未醒,凭着大夫的汤药吊着一口气。 身为秦九吟的正室夫人,胡画儿带着秦谯上县衙鸣冤,被碧雨当场扣押,关了大牢,跟秦九吟做了邻居。 这母子两个曾经仗着秦九吟,也是横行涑州,欺压百姓不说,强占的民女也能说得出个准数来,秦谯在外头各大酒楼里欠的账还没还呢。 秦骕那边,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毫无动静。 百里烨也没去找他,他现在忙得很。 他让碧雨发了通告,但凡遭受过秦家欺压或有冤案者,可前往县衙,无需状纸,当朝百里将军亲审。 一时间,整个涑州都沸腾了,县衙门槛差点被踏破。 黎童也是头回见到这种壮观的场面,更是头回见到百里烨坐在公堂上,神情肃穆,拍着惊堂木,将那些案子一桩桩一件件都审理判罚得干净清楚,逻辑通明。 他眉目俊朗,此时有多了几分严谨庄重,饶是经受过现代各种小鲜肉男团颜值攻击过的黎童,也一时之间有些陷入了颜狗的状态。 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得好帅啊! “夫人,您看了一早上了。”羽帘提了一食盒饭菜过来,也踮起脚尖,顺着黎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高堂明镜下正襟危坐的男人,仿佛他全身上下都发着光。 “这不一样的。”黎童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眼神仍旧落在百里烨身上:“我让你带的饭菜呢?” “在这儿呢。” “嗯,给我吧,他早上急急忙忙地出门,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肯定饿坏了,我去后堂等他。” 说罢,黎童转身就走,剩下羽帘,仍旧痴痴地望了好一会儿。 中午休息一个时辰,百里烨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腿脚已经发麻,狠命地在地上跺了好几下,才算勉强缓过来,前半辈子在马背上过的,还没试过在椅子上坐这么久,还是马背上舒服。 百里烨不知道黎童来,在后堂见到她的时候,心中惊喜立马溢到了眉梢上,连跑了几步蹦到黎童跟前,一把握住她柔软的手:“夫人怎么来了?” “给你送饭。”黎童转过身去,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道:“我其实早就来了,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儿,听百姓都说你公平公正,是个好官,不过我倒是没看见秦骕,这都多少天了,这秦大公子怎么还不露面?” 百里烨接过筷子,有些迫不及待,动了一早上脑子,实在是有点饿。 “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投入我门下,自然是要多想几天。” 黎童摸着下巴:“这男人,还不如我干脆果决呢。” 百里烨抬头笑了笑,露出一排干净白洁的牙齿,立刻见缝插针:“确实,夫人是我见过最果决的女子,能娶到夫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101这老胖子 这人怎么顺杆就往上爬? 黎童忍不住抖了一下,她也不是没处过对象,可也没有哪个对象跟他似的,情话张嘴就来,一点不打腹稿,眼神看着还特真诚。 小奶狗都是这样的吗? 不吧! 他这明显是只披了奶狗皮的大灰狼。 黎童心思活络,见他这般作态,立刻想到了烧字据的可能性,这厮想反悔了! 早知道不给他带饭了。 带什么饭? 饿死得了。 不过,百里烨倒是知道适可而止,说了那么一两句就不说了,低着头安静恰饭。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动作却很优雅,每一口放进嘴里咀嚼的时候,都听不见什么声音,随着喉结上下滚动,才能得知他是咽了。 这人不说胡话的时候,还是挺耐看的。 就是怎么偏偏长了张嘴? 百里烨用过午饭之后,就又去了前堂断案,黎童在后头看了一会儿,就打算离开,原本是想回住处去,但脑子一转,脚下步子也跟着转了出去。 她要去看看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秦大公子。 “赤衣?”离开之前,黎童仰头轻轻唤了声。 红衣女子从头顶的屋檐上探出半个脑袋,正对上黎童略带笑意的双目:“夫人,要去哪儿?” “去找秦骕。” “好。”赤衣说完,立刻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有了赤衣随行,黎童就让羽帘把空食盒带回去,并准备好热水,给断完案的百里烨用。 秦骕住的地方很好找,就是有点偏。 黎童一个人走着,赤衣藏在暗处,时不时指一下路,倒是很快就到了边院的大门口。 边院不比大宅子,门口没有镇守的石狮子,也没有牌匾,只有两盏看起来就用了很多年的红旧的灯笼,门上的铜环也锈迹斑斑。 黎童拉起铜环,稍用力碰了碰,没多久,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开门的仍是之前那位老叟。 他手持一跟半人多高的木棍,腰背佝偻,满面皱纹,一双浑浊的眸子茫然无措地寻着黎童的影子,黎童微微蹙眉,抬手在老叟眼前晃了晃,却见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光芒。 “老人家,我寻秦大公子,可否引见?” 黎童向来对老弱妇孺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此时与老叟说话,也是放轻了语调,只可惜那老叟本就耳背,如今眼睛又瞎了,呆愣愣地站在门内好半天不见动弹。 娘的! 让一个听不见看不见的老人来给她开门,不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吗? 她黎童是这么容易退缩的人? 不存在! 不可能!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脸朝着院子里头大声喊道:“秦骕!你他娘的给老娘滚出来!” 那老叟猛地一个激灵,这才哑着嗓子问道:“谁呀?” 没想到这老叟会突然说话,没防备的黎童一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抚着胸口走到老叟跟前,大声喊道:“我找你家大公子!麻烦通传!” “你是谁?”忽的,一个略带着冷意却又有夹杂着些许温柔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黎童抬头望过去,那年轻人一袭灰白色的长衫,衣摆处还有些许陈旧痕迹,像是这件衣服翻来覆去地穿洗了好多回,粗布的腰带横了一圈,堪堪在身前打了个结,再无其他配饰。 他一头青丝高高挽起,那根用来挽发的木簪子似乎还是自己雕的,做工着实不怎么样,拿出去卖是卖不了几个钱了,自己凑合用倒是也还可以。 “就让来访的客人站在门前说话吗?”黎童挺直了腰板,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落在他身上,像是要将他看个透彻。 这年轻人,就是秦骕。 秦府出事,他应该也不好过,这眼底下青黑一片,甚是明显,只是黎童也想不出来亲爹出事,他怎么就能狠得下心不去大牢看看? 不过转念一想,黎童又明白了。 秦九吟狠得下心把他扔到边院自生自灭,他也就狠得下心不去看落狱的亲爹。 或许这就是父子吧? 两厢对视下,黎童丝毫不弱于下风,最终还是秦骕软了下来:“请进。” 越过门槛的时候,黎童看了那老叟一眼,只听秦骕吩咐了一句:“张伯,关门。” “好的,大少爷。” 黎童:“????” 你这老头儿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赤衣不动声色地越过院墙,不近不远地跟着。 那秦骕不会功夫,丝毫没察觉出有外人存在,他一路将黎童带到了先前的院子,这回倒是和之前见百里烨时不同,他上了茶,虽然那茶叶真的很次就是了。 黎童也不是那种嘴刁的人,端起就喝了半杯,喝起来跟喝白开水似的,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姿态和行事风格却大相径庭,接地气得很。 见她梳着妇人发髻,又是独自一人,秦骕刚才想了半天才隐约猜出她是谁。 “将军夫人?” 黎童挑了挑眉:“聪明,我家将军眼光还行。” “恕草民愚钝,草民还没想好。” 黎童双手交叠,搭在桌子上,眯起眸子:“这都多少天了,你怎么还没想好呢?我们在涑州可待不了多长时间。” “何时走?” “不好说,如今我家将军暂代涑州知府一职,还在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新任知府什么时候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黎童抬起一只手,托住脑袋:“不过,本夫人倒是不太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所以不知秦大公子到底什么时候想明白?” 秦骕眉心微紧,似是明白了黎童话里的意思,又似是不敢确定,犹犹豫豫地问:“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啧!”黎童又换了只手托住脑袋:“刚才还说你聪明,这会儿又钻上了。本夫人的意思是,要你来做这个知府。” 秦骕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有些惊慌。 其实他想了这么多天,根本没想过百里烨的意思是这个意思,他原本想的是出卖秦九吟,把家里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一件一件交出来。 而原本,这也只不过是百里烨其中的一层意思。 “秦九吟是要死的,秦夫人和秦二公子也犯过事,本夫人来之前就已经查过,秦夫人养的那十几条猎犬可咬死过人,如今已在将军手中,将军念在是不错的猎犬,所以私下扣住了,但秦夫人判个流放不是难事。” “不过流放路上会发生些什么,谁又知道呢?” 黎童捂着嘴,轻轻笑了一声,本该是娇羞神态,在此时秦骕眼中,却极为令人心里生寒。 这女人说起杀人来,怎么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秦二公子么?他院子里那七八个丫鬟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来的,强占的吧?我听闻其中还有不满十岁的孩子,人证物证现在都在将军手上,判他个死刑也不是问题。” “秦老夫人如今年事已高,又因为突发急症,如今只能卧病在床,要人照顾,就算是突然在床上没了,也无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没的。” “偌大一个秦家,可只有秦大公子一个人了。” 黎童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笑嘻嘻地望着秦骕:“秦大公子,秦家在涑州作的恶,可不会让你在涑州好过,你只能往上爬。而如今,正有一个人要带你往上爬,只问你敢不敢接这只手。” 秦骕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说的都是事实,剖开了之后血淋淋的摆在秦骕眼前,问他要不要取这荣华富贵。 “可,草民并未参加科举……”秦骕磕磕巴巴地说着。 黎童大手一挥:“这有何难?只要秦大公子同意唯将军是从,任命书很快就会下来。” 秦骕犹豫着,黎童等了那么十几秒就有些不耐烦,纤长的手指在他眼前的桌子上点了几下,清脆的声响让他勉强回过神来。 “秦大公子,我跟我家将军不太一样,我耐心不太好。”黎童的脸色有些冰冷。 秦骕长舒一口气:“草民有一个要求。” “说。” “给我爹一个痛快。” 黎童眨了眨眼,随后一扯嘴角:“好。” 离开边院之后,黎童又一个人在大街上逛了好一会儿,买了不少特产小零食,也听了不少八卦流言,几乎都是围绕着秦家来说的。 至于阿芙蓉流通的那几家店,也被碧雨带人抄了,动静之大,闹得好些附近的百姓都不敢开门。 那些个店铺的掌柜小厮们一开始各个顶着脖子争辩,不过进了大牢没多久之后,就都招认了,一个个签字画押认罪,速度不要太快嗷。 黎童摇头叹息,图啥呢?非得打一顿才招。 为了方便办案,他们只能暂时住在县衙里,等百里烨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黎童坐在饭桌前,拿着筷子挑挑拣拣,见他来了才夹了块肉塞进嘴里。 “我都快饿死了。” “秦九吟上任这段时间,案子不好好破,净想着敛财,好些案子都是冤假错案,为夫得一桩一桩翻,实在累人。” “这老胖子!”黎童啐了一口。 百里烨却笑出了声,没忍住,掐了掐黎童的脸颊,软软的,手感贼好。 102白水遇刺 “听说夫人去找了秦骕?” 黎童瞥了他一眼,又仰头瞪了一眼与她隔着一层瓦片的赤衣,不冷不热道:“夫君这么忙还有空听我的消息,真是有心了。” 某人没皮没脸:“但凡是夫人的消息,为夫都想知道。” “呵!” 这人好烦,不想搭理。 “秦骕的任命书什么时候下来?” 这小破地方她不想待了,想回翊城,这地方的饭菜没有翊城好吃,点心也没翊城的好吃,青/楼质量更是完全比不上! 啊! 她想去松庭楼看漂亮小哥哥跳舞! 她想吃她家柳姨娘的点心! 她想看她家周姨娘劈/叉下腰转圈圈! 崔晴晴呢? 算了,她不想看小晴儿哭得像只鹌鹑。 啊! 淦! “应该快了,就这几天了。”百里烨一边给黎童夹菜,一边观察着黎童面上精彩缤纷的表情,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 他真是捡了个宝贝。 别的女人规矩安分,走路都是小碎步子,一举一动都跟尺子量出来的那样规整,且令人乏味,一颦一笑全是虚假,看不到真心,看不到诚意。 就算是因家族利益才绑在一起,也总是爱拿感情当遮/羞布,留那让人感觉膈应的三分余地。 不像眼前这位,说交易就交易,说合作就合作,过于坦诚,让人无奈。 啧,还老拿盟友关系威胁他。 “啊,看来你勾结了不少朝中人士。”黎童眯着眼睛,笑得贼坏。 百里烨笑而不语。 果然,圣旨和知府任命书被快马加鞭送到涑州,这次秦骕没再犹豫,穿上官府,拍了惊堂木。 秦九吟和秦谯被判了斩立决,胡画儿判了流放,秦府家中财物一概抄没,丫鬟下人一律遣散。 不过,出于秦骕以后得为他卖命的考虑,百里烨私下扣了点,送到他手上去了,免得他一个新官上任,连饭都吃不上。 秦九吟和秦谯死的那天,秦骕没去。 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地坐在他娘牌位前,香炉贡品全都是新的,面前还摆了两杯酒,一杯倒在身前,一杯自己饮了。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一掀袍子出去了。 法场之上,秦九吟认命一般跪在那满是陈年血迹的台子上,而旁边的秦谯晃动着满身肥肉撕心裂肺地大声求饶,然后是叫骂,甚至污言秽语斥责秦骕见死不救,弑父杀弟。 对那些话,秦九吟充耳不闻,又或者是听不见了。 对发妻,他不是一个好丈夫。 对儿子,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就连死的时候,秦骕都不来看他最后一眼。 自他入狱后,曾一度想再看看这个被他放弃的大儿子,他曾乞求过狱卒,换来的是一顿拳打脚踢和冷嘲热讽。 百里烨告诉他,秦骕收起羽翼,留在涑州,是为了他娘。 秦骕说会好好照顾他,是想让他死的时候,没那么痛苦。 毕竟,他娘死的时候,特别痛苦。 百里烨问他,是否曾想过那个与他一同贫苦吃糠上来的女人。 秦九吟回答不出来。 为了替秦骕扫清障碍,胡画儿刚出涑州,就被人割断了喉咙,尸体躺在看不见的杂草丛中,静待着野兽将其分食。 那秦府后院里的十几条猎犬,全都被百里烨收入囊中,随着他们离开涑州,那些猎犬也都暗中被送离,去了贺源那里。 翊城之中,相府。 黎胤之总算松了口气,紧绷的后背在得知黎童安然无恙之后松垮了下来。 “爹,您这是准备帮他了?”他喝了口茶,抬眼问道。 黎相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要替他说项?那秦骕都没考科举。” “当今皇帝任人唯贤,考不考科举倒是次要的。” “可秦骕这番下来,就是他的人了。” 茶杯在桌子上轻轻地磕了一下,黎相微微皱眉:“轻点儿,这青花瓷的盏比你值钱多了。” 淦! 他就知道他是全家地位最低的存在。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连个茶盏都比不过! 好气呀! 黎胤之被说了一嘴,一脸心不甘情不愿,不过到底手下动作比刚才要轻了很多,茶杯放下的时候都没什么声响。 “也不一定。” 黎胤之看向自家老爹一脸神鬼莫测的表情,摸了摸下巴,隐约觉得自家老爹好像在筹划着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爹,您究竟想做什么?要不跟儿子透个底?不然儿子实在是有点脚不着地。” 黎相瞪了他一眼:“皇帝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我曾答应先皇,要替青岐江山寻一位明主。” “先皇膝下子嗣单薄,先皇驾崩之后,虽说遗诏里太子继位,可皇子野心岂是一封遗诏能左右的?当年夺权,东宫之中,血流成河,若非百里烨以勤王护驾的名义强行带兵攻进皇宫,太子早身首异处。” 黎相叹了口气:“而如今,能与当今皇上争上一争的,也便只有这位离当年皇位仅一步之遥的将军了。” “爹,您这是想……” 黎相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准备大步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警告道:“在他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懂吧?” “懂。” 听了一个大秘密,黎胤之烦得抓耳挠腮,索性出门左转,直往拾花楼而去。 一醉解千愁啊! 回翊城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今日天气尤其好,春光灿烂,万里无云,暖风熏得游人醉,黎童躺在车厢里,车帘被掀开,前后通风,让人昏昏欲睡。 百里烨特意换了一辆减震效果不错的马车,这一路回去,比来的时候要慢上很多。 这段时间,够他与黎童交流感情的了。 “半月后,便是皇帝生辰了。”百里烨泡好了茶,将袖子轻巧放下,递到黎童嘴边。 黎童眼睛都没睁开,张嘴就着抿了一口,那甘甜的滋味溢满唇齿,她惊得微睁了眼眸:“这是什么茶?怎么是甜的?” “为夫放了蜂蜜。”百里烨见她喜欢,又倒了一杯。 “那我们要送点什么吗?”黎童撑着手坐了起来:“他喜欢什么呀?” 还不等百里烨说话,黎童又自说自话起来:“不行,咱们不能送太贵重的东西,超过一千两的都不行。” “为何?” “咱们现在要挣名声,清正廉洁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咱们将军府很穷的,你手底下的兵马还得吃喝,烈士家属是不是也得三不五时地照看?那些穷苦百姓那是不是也得偶尔去走两圈儿?咱们送不起那么贵的东西。”黎童说得振振有词 。 “嗯,夫人有理。” 碧雨在外头赶马车,听了直酸牙。 咱们将军府什么时候穷过? 不过钱大半都用在兵马上,的确是事实。 只是若放在以往,百里烨肯定不会听就是了,他回翊城之后,出手一向阔绰,让他一下装起穷来,还真有点掉份。 “可若到时候皇上问起来,该如何答呢?” 黎童一拍脑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百里烨轻轻笑了一下,这道理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不过,送皇上的礼,总不能太寒酸吧?” “那什么,自己做的东西呢?” “夫人想做什么?” 送礼物什么的真是世界上最让人头疼的事情之一,送好了费银子,送坏了费朋友。 “字画什么的吧?” 黎童托腮细细想了想,古人不都喜欢送这些个玩意儿吗? 什么名师字画,珍稀墨宝,要不就是千年人参,万年灵芝,越稀有的越好,黎童觉得她自己亲手做的,天底下独一份,这也够稀有的了吧? 她没见过那传闻中的年轻皇帝,想着,应该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的人。 “诶,你那侄儿人品怎么样啊?”黎童凑了过去。 百里烨往后撤了撤,让黎童的脑袋正好靠在自己胸前,捋着她垂下来的两缕发,说道:“脾性温和,也并非好面子之人。” 百里烨说到这,就歪了一下脑袋:“这么说,我觉得夫人的主意也还不错。” “是吧是吧?” “那为夫就写几幅字吧,正好咱们可以一边回程,一边做,等到了翊城,应该也就做好了。” “有道理,那我就……”黎童看向外头,一眼就瞧见了挺翘滚圆又健硕的马屁股,还有那马屁股上迎风飘荡的马尾巴毛。 行了四个时辰的路,即便是减震效果再好的马车,都让黎童有一种全身骨头散架的错觉,走下马车的时候,几乎是挂在百里烨肩上下来的。 准确来说,是被抱下来的。 她用力地跺了跺脚,甩了甩手,大呼一口舒爽,就拉着羽帘去附近的溪流边玩水去了。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索性一马平川,藏不了刺客,赤衣也不用再躲藏,躺在马车顶上,捏着袖子骚扰了碧雨一路。 “将军,翊城来信。”碧雨眼瞅着黎童和羽帘走远,才从怀中将一只小圆筒递了过去。 百里烨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的表情,摊开卷纸,看着上面寥寥几行字,神色突变。 “将军,是发生了何事?” “你自己看吧。” 碧雨恭敬地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白水遇刺。” 103刺客跑了 皇帝生辰,是大事。 前后三日,除重刑犯外,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原本应该早就开始筹备的,可因为前几年一直都没办,莫说文武大臣们没记起来,就是太后这个皇帝亲娘都没想起来,百里冼这个当事人喜清静,乐得不办宴,能拖一日就拖一日,本想着万一他的大臣们都没想起来的话,他还能再浑水摸鱼个几年。 实在是不想行冠礼。 行了冠礼以后就是成年人了,处处行事就该被人盯得更紧了,就更没那闲工夫出宫溜达了。 结果好嘛,偏偏茶楼里几个儒生谈话,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当今皇帝的年龄,一问才知今年皇帝好像及弱冠了。 百里冼气的,一个人默默地在御书房里踹了半个时辰的桌子。 如今边关暂定,青岐国内百废待兴,国库虽谈不上拮据,却也说不上丰盈,大半都是用于养兵的,但皇帝行冠礼是大事,怠慢不得,朝臣适时进言,该大摆筵席,举国同庆。 甚至于,户部那几个宁可抱着钱袋子去触柱也不愿意拿出几文钱来修宫梁的铁公鸡,也都开了口同意。 百里冼仍想拒绝,最终还是太后出面说服,实在是宫里太无趣了,每日的牌搭子就那么几个,别说看腻了,摸牌的手法都快被她看会了,别的夫人又不能经常入宫,正好趁此机会可以拉着人多联络联络感情,当做稳固朝堂。 百里冼对此嗤之以鼻,但面上只能笑着同意。 而负责生辰宴的,便是两位官员。 一位就是黎胤之,另一位则是工部侍郎吴梦泉。 吴梦泉这个人,年余四十,比黎胤之稍微矮那么半个头,有些轻微的发福,不过皮肤保养得不错,白净细腻,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不管眯还是不眯,总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妩媚风情。 从外表看来比他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说他三十出头,也是有人信的。 常年除了官服,就是一件桃粉色的衣衫,骚气得很。 也正因如此,黎胤之一直觉得他的衣柜里恐怕全都是桃粉色衣衫。 而且此人滴酒不沾,一喝就醉,一醉就睡,酒后出真言这种事在他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实在是没法跟黎胤之成为很好的酒友。 这一日刚下朝,黎胤之本打算和他好好商量一下此次皇帝生辰的事,岂料这老小子以为黎胤之要喊他喝酒,头也不回地尿遁了。 娘的。 就没见过这么不乐意办差的大臣。 这一点,吴梦泉倒是得辩解一下,工部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忙了,全国各地但凡建个稍微大点儿的工程就得给他递各种文书申请。 要是这工程出了事,好么,头一个挨骂的就是他。 皇帝生辰这事,也不建什么特别大的工程,就是百里冼说了,得把皇家宗庙修一修。 这事儿,底下人去办就行了,不用他这个工部侍郎亲自去盯着,偶尔过去瞅几眼就万事大吉。 可他偏偏忘了还有个黎胤之。 身为礼部尚书,他的活基本就包揽了整个宴餐,逮不住吴梦泉,黎胤之只能自己嘟嘟囔囔地往礼部去了。 吴梦泉是坐着马车溜的,身边就带了一个车夫,平日里的行程也很固定。 吴府、工部、皇宫,三点一线,几乎没变过。 可也就是从吴府出来,前往工部的路上,出了事。 刺客剑法高超,一剑就挑断了车夫的喉咙,滚烫的鲜血溅撒在马车上,那可怜的车夫至死都没喊出声来,便“噗通”一声摔了出去。 吴梦泉彼时正坐在车里看账,猛的一下马车歪了条道,使得他在车内也不安稳地往车厢上撞去。 “嘶!” 他痛呼一声,捂住硬生生磕在窗梁上的肩膀,喝了一声:“怎么回事儿?!” 外头没人应答,吴梦泉心中一紧。 身为朝廷重臣,得罪个把人不是什么大事,有性命之危也很正常,吴梦泉见外头的人没回应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将账本塞进怀里,掀开车帘往外瞅了一眼,发现马车正在往城外飞驰。 他细细想着,或许对方并不想将他弄死在翊城,于是乎,吴梦泉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最大的力气一脚踹开被锁住的车门。 半个身子猛然冲了出去,外头正在驾车的黑衣人反应神速,抬手就一个肘击冲着他的太阳穴而来,吴梦泉毕竟不是习武之人,本能反应抬起胳膊去挡,却仍旧生生被推回了车厢内,头朝后翻了个跟头。 一道寒芒自车外刺进,直冲着他的胸膛而来,吴梦泉大骇,迅速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去,幸亏当初舍得花钱,买了辆大一点的马车,否则就这么丁点儿地方,他还真闪不开。 马车仍在以不慢的速度行进着,再加上外面的人没有全神贯注在驾车,还时不时拿着剑往车厢里捅一下子,马车横冲直撞,最后以一个标准的漂移姿态拐进了人烟稀少又狭窄的小巷子。 身处车厢中的吴梦泉,宛如一个球,一会儿头撞着车顶,一会儿肩膀嗑在窗框上,养尊处优的身子没多会儿就疼痛得不能自已。 车窗太窄,他根本出不去。 可也不能就此坐以待毙,他不能出城去,一旦出城,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吴梦泉一把扯下车帘,又堪堪避开刺过来的剑尖,将车帘缠绕在手掌心上,握住了方才撞裂的车门,趁着那黑衣人分神驾车之际,狠狠往他后背砸去。 习武之人,即便眼睛不看着人,也能轻巧避开来自对方的攻击,吴梦泉一击不中,整个人都扑了出去,大半个身子都倒在那黑衣人身侧。 剑尖闪着慑人的寒光,在吴梦泉眼中迅速放大,他双手抓住门板,提起就挡,那长剑锋利异常,毫无阻挡地穿过门板直插在吴梦泉耳朵边上,生生将他的半块耳朵切了下来。 “嗷!” 吴梦泉嚎了一声,抬腿就踹,毫无章法。 门板被长剑利落隔开,碎片兜头而下,吴梦泉狠狠往前一推,也不管马车还在疾驰,不管不顾地翻身而下,在粗糙的地面上滚出去好几圈,衣衫尽碎,暴露在外的手掌被石子割破,鲜血淋漓。 许是求生欲望过于强烈,吴梦泉疯了一般爬起来就往大街上跑去,边跑还边大声喊:“救命啊!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朝廷命官!!!!” 小巷子里多少还是有几个乞丐的,一听这破锣嗓子似的动静,都从角落里探出脑袋来看八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吴梦泉整个人狼狈不堪,乱发横七竖八,鲜血糊满了他半张脸,还在不断往下滴,而他身后不远处有一黑衣人正越追越近。 翊城之中,甚少发生这种当街杀人的恶性/事件。 小乞丐即便不懂,也能看出这被追杀的人是个大官,单从他衣服用料上来讲就不是他们平日里见到的那些。 手边能够到的东西全都被扔了出去,拦了黑衣人一脸。 只一会儿工夫,吴梦泉就已经出现在了大街上,一把抓住一个过路的百姓,沙哑着嗓子,目眦欲裂:“快去报官!杀人了!” 那百姓吓得脸色苍白,赶忙转身就往翊府衙门去了。 刺杀朝廷命官是大事,翊城府尹亲自带了人来,一眼就瞅见吴梦泉满身是血地坐在路边茶摊上,手里颤颤巍巍地捧着那上不得台面的茶碗,见他来了,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抓着这位翊城府尹的衣领子不肯放。 “刘大人,有人要杀本官啊!” 吴梦泉没什么形象地嚎着,眼泪鼻涕一个劲往人家身上擦,那双妩媚的狐狸眼没过一会儿就肿成了核桃眼。 刘巍闻言,手下一挥,带来的大半人马立刻散了出去找刺客。 不过那刺客早已溜了,倒是找到了死于非命的可怜车夫,脖子被一剑划断,当场毙命,刘巍做主发了点抚恤金给车夫的家人。 “吴大人,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回了翊府衙门,刘巍让下人上了一壶好茶给吴梦泉压惊,但相关问题还是得问问。 他管着的地盘出了这么大的事,回头皇帝怪罪下来,头一个就得打他板子。 吴梦泉摇了摇头:“没有啊。” 而后,他又往外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暂离翊城,走前让我等低调行事,这段时日我在朝堂上都没张嘴,也就是前几日突然被安排了负责皇上生辰宴一事。” “莫非是因为这件事?”吴梦泉抓了抓头,眉头紧皱,想了半天又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不能够啊,我只是一个侍郎,虽说修护皇家宗庙这事儿落到了我头上,可就算没了我,还有崔大人呢!” 刘巍也拿不定主意,只得飞鸽传书给百里烨问问。 “吴大人,你被刺杀的时候,很多百姓都看见了,谨防流言四起,咱们还得进宫跟皇上说上一说。” “近日出门,吴大人还是多带些人吧,将军回来之前,您可不能出事。” 刘巍很是冷静,一一安排下去,又吩咐了一队护卫送他回去,换身衣服之后再行进宫,消息传得很快,两人进宫的时候,还碰到了急匆匆而来的黎胤之。 “听说吴大人遭遇刺杀,怎么回事?刺客抓到了吗?”黎胤之微微喘着气,看样子来的时候也很着急。 吴梦泉此时已经心绪平稳了很多,皱着脸回答:“刺客跑了,不过我也没受什么伤,就是我这耳朵……” 他说着又要哭,刘巍闭了闭眼,往旁边退了一步。 黎胤之望过去,吴梦泉的耳朵被削掉了半块,此时绷带绕着缠了好几圈,仍有鲜红色往后透出来,看着可怜兮兮的。 104水里长大 前往御书房的路上,三人一行,气氛有些凝重。 “吴大人,您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 黎胤之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可能性,虽然这个可能性比较低就是了。 吴梦泉此人,与朝中官员几乎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下了朝就形同陌路。 再加上此人性情偏内向,又或者是明哲保身,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牵扯,所以明面上看不出他究竟与谁要好。 “你怎么也这样问?” 吴梦泉的耳朵还在刺痛着,他想伸手摸摸,又不敢,听黎胤之这么问,那心里头委屈啊,就跟沸了的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冒个不停。 刘巍摇了摇头:“我以最快的速度调查了吴大人身边的人,都道他不曾与人结怨,倘若是朝堂之上的口舌之争,下官倒以为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恨,非要置人于死地。” 黎胤之摸着下巴回想了一下以前吴梦泉在朝堂上的发言,也跟着点了点头。 的确,吴梦泉这人谨小慎微,在朝堂上也尽量不站队,其实表面上属于中立。 但,也只有他们这些人知道,吴梦泉真正站了队的,是百里烨。 要么…… 是他被人发现了。 “吴大人的行程很固定,吴府上的下人都知道,稍微了解吴大人一些的人也知道,所以若是埋伏在固定路线上进行刺杀,很方便。”刘巍淡淡道。 “听说死了个车夫?” “是,车夫的尸首已经让家里人拉回去了。”刘巍瞥了一眼正专注于自己耳朵的吴梦泉,轻声道:“那刺客是雇的杀手,一击不中立刻就走,没留下什么痕迹,使用的兵器也是最常见的,查不到来处。” 黎胤之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他将脑袋凑到了俩人中间,低声道:“那是不是冲着将军来的?” 吴梦泉打了个激灵,急急解释:“我隐藏得可好了!” 刘巍却皱着眉头,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太大。 “倘若是冲着将军来的,那么将军离开翊城,就是最佳的下手时机。更何况,我听说涑州那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将军应当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此时对吴大人下手并非明智之举,而且……”刘巍顿了顿,上下扫了一眼吴梦泉,道:“吴大人自从跟随将军以来,一直没有露出过马甲,就算要动手,也该是冲着黎大人您来吧?或者,我。” 黎胤之眉头一颤,这刘巍还真是个人物,做这种猜测,竟然也不忘了把自己扔进去,够狠。 不过要真比较起来的话,他们仨站一起,甚至还是刘巍更重要些。 因为黎胤之虽然是个尚书,却是个礼部的,也就管管皇家祭祀、礼乐、外交之类的工作,要论起实权和重要性来,还没刘巍这个翊城府尹大。 御书房没多久就到了。 百里冼已经听到了消息,心中并无波澜,只是有点诧异。 吴梦泉这人,他接触得不多,却也知道此人并不是到处惹是生非的人。 “人来了吗?”百里冼朱笔一勾,将一本折子扔到一旁。 应荣往外瞅了瞅,见到三抹人影,回头道:“回皇上,好像来了。” “让他们直接进来吧。” “是。” 应荣答了一句,就站在外头迎人去了。 三人虽是朝廷官员,比应荣这个内侍的地位要高,但应荣从小就跟着百里冼,与百里冼的感情分外亲密,也颇得百里冼信任。 就冲这点,他们就得在应荣面前低一下头。 “哟,吴大人这伤得不轻啊?”应荣细细的嗓音略带着些担忧。 吴梦泉苦着脸笑了笑,就随着应荣,痛黎胤之和刘巍一起踏进了御书房的门槛。 百里冼抬头瞅了一眼,眉角一抽:“伤势如何?” “谢皇上关心,微臣手脚无恙,还是能监管宗庙修护的。”吴梦泉急忙开口,生怕百里冼把他的差事换给别人。 百里冼扶了扶额,一脸无奈:“朕瞧着你也不像有生命危险的样子,刘大人,可抓到刺客?” “回皇上,尚未抓到,微臣定然竭尽全力。”刘巍一脸严肃,垂眸立定。 “好,那黎尚书是来做什么?”百里冼又将视线转向正打量吴梦泉的黎胤之。 黎胤之回过神,拱手道:“回皇上,微臣是听说吴大人遇刺,特意过来看看的,想着能不能帮上点忙。” “怎么?你还打算插手翊府衙门的事?是觉着刘巍办事能力不行?”百里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却吓得黎胤之陡然瞪大眼睛。 黎胤之赶忙跪下:“皇上明鉴,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百里冼没抬头,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这事轮不到你管,安心办你自己的差事,离朕的生辰宴可不到半个月了,若是做不好,朕摘了脑袋!” “微臣领旨。”黎胤之诚惶诚恐。 “吴大人遇刺,虽不明缘由,但为保吴大人安全,就暂时让季吞山带两队人护着你,直到抓住那个刺客。”百里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说道:“天子脚下,竟能还出这种刺杀朝廷命官的大事,刘大人可得上点心?” 刘巍也沉着一张脸拱手弯腰:“微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皇……皇上……”吴梦泉磕磕巴巴地纠结着开了口。 “说。” “两队人是不是有些多了,臣以为那刺客的身手也不是太好,若不然,也不会让微臣逃脱了去,季大人身负要职,还得保护皇上安全,臣……” 百里冼停下笔,仰头想了想:“啊,也对,那就一队人吧。” 吴梦泉欲哭无泪。 不啊! 他不想要两队人,也不想要一队人。 他什么都不想要啊! 这不就是明摆着监视吗?! 刘巍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反正皇上监视的又不是我。 而黎胤之还跪在地上,心中默念看不见我法则。 从御书房离开的时候,吴梦泉觉得现在不仅耳朵疼,全身上下还疼,一看到那一队前后夹着自己的守卫,他心里就好像被一把锤子砸了一下的疼。 不过好在,季吞山没有当真跟着自己回吴府。 百里冼长舒一口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双手负背,站在御书房外头,身后一侧站着一脸恭敬的应荣。 “他要回来了吧?” 话中没有明确指谁,不过应荣跟在百里冼身边太长时间了,没点眼力见还真干不了这么久,当即答道:“已经在路上了,定然是能在皇上生辰宴之前赶回来的。” “他会给我带礼物吗?” “一定会的。” 百里冼垂眸,其实他真的还挺期待的,这个自小就疼爱自己的皇叔,从来没有错过过他的生辰,哪怕是他的野心暴露之后。 “会是什么呢?” “一定会是皇上喜欢的。” 百里冼暗暗握拳:“朕不想要那些名师字画、古董珍藏,朕……罢了。” 应荣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百里冼已经转身回了御书房,那叠得高高的奏折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掩埋了。 应荣轻叹了口气,刚走进御书房,就听见一个略微冰冷的声音对他说:“告诉季饮河一声,让他派个人去涑州,盯着那个叫秦骕的,但凡有点不臣之心,立马杀了。” “是。” 应荣退了出去,几步的距离,却汗湿了后背心。 他的小太子长大了,如今说起杀人的话来,也是面不改色了。 是好事吧? 可是怎么心里有点难受? 溪水清冽,黎童将长长的裙子掀起,绑在腰间,又将里头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 她手里握着一根削尖了头的木棍,全神贯注地盯着从她腿边游过去的鱼。 那鳞片泛着银光,在荡漾的溪水之中,像是最上乘的银饰,惹人殷羡的同时,还有点想把它架在火上烤,再撒把孜然,添点香叶,抹上胡椒面。 舒适! “啊哒!”黎童眼中一亮,大叫一声,木棍应声而下,直直插/入,水花四溅。 羽帘站在河边,也紧张万分地盯着,直到黎童举起木棍,那木棍的顶/端插着那条甩着尾巴还在妄图挣扎的鱼。 “啊啊啊啊!夫人好厉害!”羽帘蹦跶着鼓掌,抱着木桶在原地跑来跳去。 百里烨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黎童摇摇晃晃地踩着那些鹅卵石上岸,衣衫湿了大半,脸上的笑容却比那阳光还灿烂,她眯起的眸子里藏着的星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眼夺目,百里烨一时有些失神。 见他来了,黎童将鱼连带木棍一起扔进了羽帘抱着的木桶里,一脸骄傲地问:“我厉害吧?” 百里烨低头看了看,嚯,好家伙,这一会儿的功夫,叉了六条呢! “夫人功力见长啊,为夫佩服!”百里烨抱了抱拳。 黎童一甩脑袋:“那可不,老娘打小水里长大……” 话说一半,立刻停了下来,黎童舔了舔嘴唇,回身看向跟在后头的百里烨,犹犹豫豫地问:“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百里烨眨了眨眼:“为夫该听见什么了?” “啊!哈哈哈哈……”黎童拍了拍他的肩,收起笑容:“你什么也没听见。” 转身就走。 百里烨微微笑着,望着黎童逃似的离开的背影,低声道:“黎三小姐什么时候成水里长大的了?” 105人死以后 因为要给皇帝做生日礼物,怠慢不得,黎童拿出了平生以来最认真严谨的态度,以至于百里烨都醋了。 “为夫生日的时候,能得夫人亲手做的礼物吗?” 听听,这语气,怨念万分。 黎童瞅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再无其他。 “碧雨,陪我去挑马尾巴毛!” 听到吩咐的碧雨身子一颤,并迅速接收到来自顶头上司的无穷怨念:“夫人,属下突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办,您不如让将军陪您去吧!” 还不等黎童说话,眼前一花,已经没了碧雨的身影。 啧! 她转过头去,看见躺在马车顶上咬着狗尾巴草的赤衣。 某红衣女子后背一紧,抬头一看,糟糕,迅速翻身而下,那一道红光自黎童眼中一闪而过,再不见踪影。 “嗯,别的不说,轻功是真不错。”黎童凉凉地说道。 百里烨轻咳了一声,一脸骄傲:“那是,本将军手底下的人,打架可以输,逃跑必须赢。” 黎童皱起小脸,这道理不对吧? 难道不应该是誓死不退吗? 你不是当兵的吗? 怎么还教手底下人逃跑技能? “这夫人就有所不懂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百里烨挺着胸膛,满脸写着“夸我啊”三个字,看得黎童都有些气闷,气到后来又忍不住想笑,唇角上扬的时候又觉得丢了气势,纠结到最后一张小脸都扭曲了。 “当然了,战场之上是不允许有逃兵的,夫人别误解。”百里烨又补充了一下。 黎童点点头:“我明白,将军陪我去选马尾巴毛吧?” “好!”百里烨一拍胸脯:“保管给夫人挑最好的。” 黎童打算给百里冼做一套笔,百里烨的马都是身经百战的,就连屁股后头那一束马尾巴都是油光锃亮。 “也好,回头我就用夫人做的笔,给皇上写一套字。” “好主意。” 百里烨心中一喜,眼眸之中就漾了起来。 藏在不远处小树林里的碧雨和赤衣盯着这边,而后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恐和诧异。 “咱们将军真的动情了吗?” “是的吧?” 赤衣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跟碧雨打的那个赌,二话不说,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笑着问他:“你还记得当初咱俩的一个赌吗?” 碧雨记性好,当然记得,本来是打算否认的,但看赤衣现在抓着自己的衣领不放,那长长的指甲不由分说就抵在自己喉间,出于保命考虑,他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 “这个赌还没结束!”碧雨急急开口。 “什么意思?” “夫人如今虽然表面上支/持将军,可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后,这赌还有的看呢,你急什么?!”碧雨一把拽开赤衣的爪子,往后退到安全距离。 赤衣咬了咬牙,哼了一声:“我急着嫁人呢,你不知道啊?” 碧雨挠了挠头,脸色有些异样:“这么多年了也没嫁出去,这一时半刻的也嫁不了。”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万一那张二少爷高中了状元,然后就娶妻了,我怎么办?” “人都不认识你。” 赤衣扭过头去,愤愤道:“人不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吗?” 碧雨翻了个白眼,神色不虞。 赤衣后知后觉,指着碧雨,步步紧逼:“我懂了,你一个单身狗就算了,还想拖着我一起单着呗,你这人好歹毒!” 话音甫落,赤衣抬起手掌就冲着碧雨的脸而去。 碧雨“嗷”了一声,三步一跳,迅速逃窜。 远处的黎童听到这边的动静,笑了笑,继续指着马屁/股说道:“还有这根,这根看着也很坚韧。” 百里烨“嗯”了一声。 碧雨被赤衣追打了好几圈回来的时候,一只眼睛已经青了,而黎童正将一束马尾巴毛捆在一起。 “夫人,您这是要做笔?”赤衣眉宇之间都隐藏不住洋洋得意。 黎童瞅了一眼,试图忍住笑意,可唇角还是翘了起来:“是啊。” “您会做吗?” “不会。” 回答得可真是果断,赤衣哽了一下。 “夫君会教我。” 黎童眨了眨眼,赤衣被无端泼了一脸狗粮,扁了扁嘴,“呜哇”的一声跑开了。 “她怎么了?”黎童指了指那委屈得要爆炸的了红色背影,纳闷道。 羽帘正用一个煮熟的鸡蛋给碧雨滚眼睛,黎童摸了摸下巴:“还别说,我瞧着你俩也挺般配。” 一句话吓得羽帘和碧雨顿时跳开三米远,两人三连拒绝:“我不是!我没有!夫人您别瞎说!” “瞅瞅,还挺默契。”黎童笑着看向百里烨。 百里烨眸中起了揶揄之色:“要不……” “不了不了!”碧雨抢过羽帘手里的鸡蛋,飞似的跑没了影,而羽帘立马转身躲进了马车里。 眼见没人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了,百里烨心里跟喂了蜜似的,又凑到黎童身边,给她削竹管。 亲手做礼物这种事,急不得。 更何况,还是送给皇帝的礼物,虽然用的材料很普通,但黎童个人觉得比那些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要更珍贵。 这哪是笔啊? 这是她对侄儿浓厚深切的爱啊! “是不是要先这样?”黎童捏着已经粘好了等待晾干的笔头,问道。 百里烨站在她身边,弯下脖子来,刚要说些什么,黎童猛一抬头,唇/瓣如蜻蜓点水般在他脸颊上蹭过。 两人俱是一惊。 腾地一下,一抹/红霞飞上脸颊,黎童垂下头去,脖子也不敢再抬,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的笔头,双肩紧绷,动也不敢动,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百里烨只是怔了一下,随后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慢慢抬了起来,指尖蹭了蹭方才被碰触到的那一片,那里的温度一时半刻下不去,很是滚烫。 “这个……是不是……要这样啊?”黎童磕磕巴巴地打破了几乎要窒息的气氛。 百里烨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地应了几声。 “那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晾干,再把笔头塞到竹管里,我已经削好了。”百里烨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疯狂乱跳的心脏平稳下来:“一一对应,一共五只,先……先去用饭吧,回头再弄,不着急。” “嗯。”黎童点了一下头,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就走。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也跟在后头。 活了这么久,生过也死过,百里烨自觉他在西麟做乞丐的时候也没这么窘迫过,刚才数度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嗓子眼里好像堵了,干得不行,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做事向来果决,雷厉风行,何时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 太丢人了。 羽帘那边已经烤好了鱼,撒好了香料,黎童和百里烨一前一后到了火堆旁坐下,气氛仍旧没有比刚才好,羽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犹豫半天也没敢开口。 她还想活下去。 今天是得野外露宿了,这还是黎童活了这么久以来头回住在外面,抬头就能看到璀璨星空,壮丽的银河自头顶横贯过去,在拥有浑浊空气的大都市里,仰头只能看见零散的几颗星,甚至是灰蒙蒙的一片天。 许久许久,黎童都没有像这样好好的认真的看过天了。 心情很平静,脑子里空空的,耳边是夜风轻微又柔软的声响,将她的发往后梳去,扫在坐在她身侧的那个男人的手臂上,她将脑袋一歪,便靠在了那男人肩头上,宽阔又让人倍具安全感。 男人的气息温暖而宽广,逐渐包围她整个人,低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像是喃喃着,并非刻意的,就好像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大提琴发出来的声音,低沉绵长,却只说出了两个字:“夫人。” “我听老人说,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百里烨轻轻将手臂弯曲,环住黎童的腰,让她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夫人在想念谁吗?” 黎童应了一声,却没再说话了。 百里烨耐心地等了很久,等着黎童跟他坦白,却在一刻钟之后发现怀中的人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轻叹了口气,又拥着她看了一会儿星空,低声道:“那牛郎织女每年见一回,我与夫人天天见,却好像看见的根本不是夫人本人。” 百里烨将黎童抱回了马车里,他们带的行李很多,马车也够大,足够他们俩人并排躺着,只是百里烨没有睡意,蜷缩在他怀里的黎童也没有睡意。 “夫人,大家都是聪明人,就别装睡了。” 黎童睁开眼睛,哼了一声。 百里烨笑了笑,随后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薄毯:“为夫留在翊城中的人遇刺了。” “谁?”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为夫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趁你不在,清除你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百里烨一只手搁在脑后,另一只手给黎童当枕头,侧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黎童:“那应该趁我刚离开的时候就动手,如今我都要回去了。” 黎童想了想,也反应过来了,她的脑子转得很快:“是官场里的人?” “嗯。” “最近最大的事就是皇帝生辰,你的人负责的吧?”黎童打了个哈欠,泪水滑到眼角,眼眶有些红红的,百里烨抽出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眼神之中流露出些许赞赏。 106雾城百花 “他隐藏得很好。” “是吗?”黎童却不太相信,将他的手从自己脑袋后面拉出来,自己则往上挪了挪,靠在他的肩头上。 “那会不会是私仇呢?” “也不会,他为人谨小慎微,表面上并没有什么来往亲密的官员和朋友。”百里烨看着自己的手掌被黎童抓在手心里,那略带着些许温热的指尖像是带着电,一下一下戳在掌心里,刺得他体温不断上升。 “那就还是冲着你来的呗?”黎童捏着他的手指,又张开自己的手和他的比了比,差距之大,令人愤慨。 百里烨沉默了一下,心里一跳一跳的。 他只觉得这一双柔软的小手开始在他的心上作祟了。 “所以……”嗓子不知何故哑了一下,黎童诧异地抬起头,百里烨轻咳了一下,又道:“所以我才奇怪。” “或许下手的人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人,要不就只是在怀疑中,恰好他被安排了负责皇上的生辰宴,所以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对他下了手。” “这倒说得通。” 黎童“啧”了一声,嫌弃道:“那这下手之人也有点蠢。” “何解?” “打草惊蛇啊,为了这么一个小人物暴露自己,实在是猪。”黎童将他的手甩开,叹道:“我要是你的仇家,就在你离开翊城的路上埋伏,杀你个措手不及。” 百里烨低低地笑着:“为夫没那么容易死的。” 他靠得很紧,温热的呼吸喷薄在黎童的脖子上,瞬时间那一块皮肤就变得粉/嫩粉/嫩的,连带着那精致小巧的耳朵尖都好像要滴出血来。 百里烨弯起唇角,靠得越发近,抿出一条弧线的薄唇似有若无地轻轻触着,黎童的身子越来越僵硬,最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往下挪了挪。 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谁让黎童打不过他呢? 这段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与这人过于接近,比如刚才,自己竟然疯了一样拿着他的手玩? 人干事? 人干事?! 这是盟友该干的事吗? 他们现在这样的相处方式不太对劲。 黎童在心里叹了口气,莫非自己也被他传染了脖子以上的不治之症? 充满荷尔蒙的成年男性总是会在不自觉当中释放魅力,黎童身为一名偶尔在空闲之余看看带颜色的小动画片的的现代女青年,已经自动脑补了很多不可描述。 尤其是,他们现在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以及被她靠着的这个男人的深沉的呼吸声。 唔…… “我睡了!” 遇事不决先睡觉,计划通√ 黎童翻过身,用毯子将自己包裹得像条虫,以滚圆的后脑勺无情地对准情绪滚/烫的某位男士。 百里烨定定地凝视她的背影很久,最后空气中只余他淡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声。 他跟着躺了下来,大手一揽,又将她揽入了自己怀里。 他已经没有她睡不着觉了。 黎童这一觉睡下去,直到碧雨已经驾车进了城才醒,这是他们前往涑州时经过的一座小城市,名雾城,是因为地势低,又加上四面环山,一年四季经常下雨,空气之中湿度很大,一年到头有两百多天处于云雾之中,民风朴实,百姓安居。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雾城办百花会。 家家户户都将自家种的花拿了出来,摆放在大路两旁,略微名贵一些的,就摆放在雾城最中心的高台上。 这些花,都可以拿来售卖。 但是摆放在高台最上面的花卉却只能观赏,百里烨牵着黎童的手去瞅了瞅,的确都是略微名贵的花种,是雾城的富豪拿出来给人看的,顺便收获一波吹捧。 不过,比起翊城将军府里的那些,这些花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没得比没得比。 黎童对花没那么大的兴趣,不过看到漂亮的东西,总归是会让人心情舒畅的,就拉着百里烨一盆一盆地看过去。 她不懂花种,也没什么文化,只能连连口吐卧槽666这个花我可以来表达自己面对不同花卉时的心情。 雾城难得碰见外来客人,尤其还是长相不错,看衣着非富即贵的外来客人,那些个站在路边看着自家花卉的年轻姑娘们都偷偷打量着站在黎童身边的百里烨。 而某位招蜂引蝶的男子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们,只是一手护在黎童身侧,百花会的人很多,几乎家家户户的百姓都涌了出来,狭窄的街道此时显得有些拥挤。 “这个花好看,我喜欢。”黎童陡然指着一盆白色小花,扯了扯百里烨的袖子。 百里烨凑过去,却发现只是很不起眼的普通花种,但看黎童闪着星光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二话不说掏了钱袋。 “诶哟,二位不是本地人吧?”那守着花盆的大婶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眼角的鱼尾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却一脸憨厚朴素,身上穿着的衣服还打了一块补丁。 “是啊,我们今日才进城。”黎童笑眯眯地回答。 “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呀,不知道婚配与否?” 黎童微微一愣,看着大婶笑容可亲的模样,陡然间有点心气不顺,她摆在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下,拍了拍大婶的手臂,指着自己的头发问道:“大婶,您看看我梳的是个什么发髻?” 大婶望过去,“哦”了一声,又道:“原来是个夫人呀,我还以为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呢,长得可真小呀!” 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黎童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气得胸膛不断起伏,拉着百里烨就走。 百里烨抿着唇,看着抓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双小手,心里头那股暖流又开始荡漾,顺着四肢百骸而去。 走到高台上的时候,黎童就已经气消了,但是想起来还是有点不对味,重重甩开了百里烨的手。 “夫人,这可不关我的事啊!”百里烨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辩解,他眼底笑意几乎都要溢出来。 黎童咬了咬牙:“招蜂引蝶,哼!” “长得好看也是一种错吗?” 百里烨问得坦荡,黎童脚下一趔趄,差点当众表演个狗啃屎。 “是!” “那我宁愿错上加错。” 黎童皱起脸来:“你在说什么猪话?” 百里烨只觉得此时心情异常不错,拽过黎童的手,就在摆满花卉的高台上慢悠悠地逛起来,时不时凑到黎童耳边轻声调戏:“夫人身上好酸呀!” “酸你个头!” “夫人心里还是有为夫的。” 谁让你下这个结论的?黎童气结。 百里烨外表出众,身姿挺拔,刚出现在高台上,就收获了一大批视线,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一些漂亮小姐的,倒也没那么光明正大地看,而是侧着身子时不时地偷偷瞅上一眼。 黎童本以为自己应该遇不到这种情况,毕竟府上那几位好似对百里烨这个当家之主一点兴趣也没有,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出现了情敌。 嗯? 情敌? 怎么就是情敌了? 她在想什么啊啊/啊啊啊? 黎童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有些苍白,看向百里烨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劲,她伸手捂了捂胸口,那地方还在正常跳动,这说明自己暂时还没有动心的可能。 撞死的小鹿应该不会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吧? “不知这位公子是否有看中的花卉?” 不一会儿,果然就有胆子大的过来搭讪了,只可惜长得挺漂亮,就是眼睛好像瞎了,黎童明明就站在百里烨身边,人家愣是没瞅见她。 黎童此时已经压抑住了内心的不适,冷眼看着。 “没有。”百里烨吐出这两个字,回头去看黎童,却见黎童已经转过身去逗弄一盆紫色小花。 她好像特别喜欢这种小型花卉。 唔,回头多买几盆吧? 百里烨如是想着,已经完全忽略了眼前站着的绿衣女子。 气氛陡然间有些尴尬,不过绿衣女子却没有太在乎,只是干干一笑,说道:“看这位公子是生面孔,恐怕是第一次来我们雾城参加百花会吧,不如就让小女子给公子介绍一下。” “夫人,要听听吗?”百里烨敏锐地察觉到黎童有一丝不开心,轻轻牵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来。 “夫……夫人?”显然是没预料到这年轻公子成了婚,绿衣女子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以及隐隐的妒意。 黎童扯了一下嘴角,无语。 “这位姑娘眼神看来不太好,我一直同我夫君站在一起,你却只看得到我夫君,看不到我。” “没有,我……我实在是……” “别解释了,我夫君长得好看,吸引眼球,我明白。”黎童转过身来,整了整百里烨的衣襟,语气微凉:“不过看姑娘还未出阁,也该懂一些礼数。盯着别人的夫君一直看,我还当姑娘是想嫁给我夫君呢?” “别胡说,我不会娶的。”百里烨一听,立刻急了眼。 绿衣女子连连摆手,眼中却毫无惧意,倒是生生逼出些泪花来,泫然欲泣的样子实在惹人心动,黎童睨了一眼百里烨,没说话。 107夫人威武 啊! 黎童在心里仰天嚎了一声,转身欲走。 她可太烦这种场面了,以往看那些情啊爱啊的的时候,女主碰见这些乱七八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对男主一见钟情的配角,黎童总是会以身代入地替女主愤慨,恨不得一扫帚下去全给扫干净。 就让男主和女主安安分分谈个恋爱不行吗? 可如今自己碰到了,却是使不出力气来。 对面这位,眸如远星,朱唇若樱,腰肢纤细,不堪一握,现在站在百里烨跟前不足五步的地方,手里卷着帕子,梨花带雨,像极了被欺负的良家姑娘。 而她,就是那个欺负人的反派恶妇。 淦! “姑娘还有别的事吗?”黎童一阵烦躁,心里头就跟拱了一团火似的,面色不善,连带脱出口的话都带着火气。 绿衣女子泪眼朦胧,可怜兮兮地瞅着百里烨。 可某位被盯着的男子毫无自觉,只是静静望着黎童,手上还紧紧牵着。 别看他面上沉静如水,实则内心翻江倒海。 啊啊啊啊! 夫人吃醋了! 夫人心里是有我的! 开心! 好在绿衣女子见百里烨毫无反应,没有死缠烂打,估计也是顾及颜面,便往后退了一步:“无事了。” 说罢,只见黎童拉着百里烨转身朝着高台另一边走去了,独剩下那绿衣女子孤单寂寞地站在那里,身影极其萧索。 “夫人,方才见你很喜欢这紫色小花,咱们买一盆回去?”百里烨殷勤地在旁边端起一盆紫色花朵,递到黎童跟前。 “嗯,买。” “为夫看这黄色的也不错。” “买。” “这玫粉色的也好看。” “买。” “啊,这还有蓝色的。” “买。” 黎童宛如一个陪着老婆逛街的没有感情的机器,而百里烨越逛越起劲,直到后来可怜的碧雨已经快拿不下了,只得返回下榻的客栈,将买的花都放好,再度返回来陪着继续逛。 高台之上,有很多衣着不菲的游人,身后多少还带着些奴仆。 黎童与百里烨两人携手相行,两人其实对花都没那么感兴趣,一眼看过,赏个眼亮就差不多了。 却万没想到,被人拦了路。 对方一共五人,为首的是个碧衣男子,仰着头,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架势,身后跟着的四个,从衣衫上来看,是奴仆没错了,跟在自家主子后头,也是一个个趾高气昂的。 还没说话,黎童就开始火气上涌了。 才弄走一个,又来一个,这雾城是觉着上一回来的时候太匆忙没给她惹事,所以这回趁着她会多住两天就可劲儿给她找点事情做做? “听说你们欺负我家妹妹?” “你哪个妹妹啊?”听那碧衣男子开口,黎童揉了一下手腕,站在一侧的百里烨默不作声。 “你们连我妹妹都不认识?”碧衣男子一脸惊讶,语调都比刚才上扬了好几个度。 黎童此时有一团火气积聚在胸腔之中,不发不行,但对方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也不好动手,只是语气也没那么好听罢了。 “我连你都不认识,我还得认识你那妹妹?” “放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等那碧衣男子把话说完,黎童立马打断,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儿:“也敢这样和我说话?!” 碧衣男子愣了愣,朝后头看了看,那四个仆从都在,却也是一脸惊讶,许是在雾城很久没碰到过胆子这么大的人了,他倒是有些兴奋。 “嘿,我说小娘子……”碧衣男子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见黎童身侧的男子陡然间瞪住了他,周身立时间像被寒霜冰冻,连带着他刚刚跃跃欲试的小心脏都被冻了个彻底。 咋那么吓人呢? 他嘀咕了一声,转头继续看向黎童,却见这位小娘子已经脸色铁青,试图将拳头砸在他英俊非凡的脸上。 咋一个比一个吓人呢? “本少爷看你们一个个的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本少爷就让你们看看得罪我雾城徐家是什么下场,来人啊,给本少爷狠狠揍他们!”那碧衣男子一声令下,自己立马后退一步。 黎童刚要冲上去,就被百里烨抓住了手腕,而跟在后头的碧雨当即上前,连剑都没拔,几下子那四人就哀嚎着躺了一地。 动作之快,之利落,黎童都没看清。 “诶,不是,你们怎么那么没用啊?简直废物,还不如本少爷自己……”碧衣男子说着就卷起袖子,冲着黎童高高抬起手来,而碧雨在一旁也准备随时踹出腿去,却不成想从人群中跑出来一名急吼吼的女子。 “二哥!” 黎童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在高台上一直盯着百里烨看的绿衣女子。 行了,就是她没错了。 俩都穿得跟黄瓜似的,不愧是兄妹。 正主来了,黎童就打算把拳头放下了,可没成想,刚望过去就正好对上那绿衣姑娘颇有深意的一眼。 于是乎,拳头又硬/了。 百里烨倒是从头到尾没往那姑娘身上看一眼,只是侧着头,将视线牢牢落在自家夫人身上,越看越觉得心里头甜丝丝的。 夫人心里有我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碧雨:“……”将军,您清醒一点啊! 羽帘:“将军可以不是我的,但一定不能是别的小贱人的!” “你怎么跑来了?我正帮你出气呢,碧儿别怕,哥哥一定替你讨回公道。”那碧衣的少爷撸起袖子又要冲着他们来,被绿衣女子轻轻柔柔地扯住。 黎童偏着脑袋冷冷地看着,一会儿将视线落在绿衣女子身上,寻思着待会儿要动起手来,要不要往那张好看的小脸蛋上揍,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她二哥身上,琢磨着要不要朝他那张脸踹上几脚。 “这位姑娘,敢问我们哪儿得罪你了,要让你向别人告状,叫人来打我们?”黎童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了,难得开心地出门,竟然碰上这种幺蛾子,实在是扫兴。 “你们……没有得罪我。”她轻轻地说着,那双眼睛仿佛会说完,垂头的瞬间还能往百里烨那递一个眼神,那一眼哀怨缠/绵,惹人深思。 百里烨怎么说也经历过羽帘那种程度的盯着看,对这种眼神万分敏/感,当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微微蹙眉道:“你看我做什么?我不认识你。” 闻言,绿衣女子便垂下了头去,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看那架势就知道她又要哭。 别说百里烨了,就连黎童都有些受不住,她舔了舔因为烦躁而逐渐干燥的嘴唇,双手叉腰,问道:“咋的?我夫君刚才可没骂她吧?我们夫妻二人初来乍到,正好赶上今天的百花会,这姑娘二话不说就来搭讪,合着你们雾城的女子都这么外放呢?” 这话说得不太中听,但黎童实在是有些气炸了。 她原本也懂得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毕竟人也没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可自从搭上百里烨之后,她充分感受到了上头有人的骄傲感。 退什么退? 凭啥是老娘退? 不退! 老娘拳头硬。 “我没有。”绿衣女子咬着嘴唇含泪望着黎童,说话跟蚊子声儿差不了多少。 黎童掏了掏耳朵:“那你哭啥呢?” “我……” 翊城之时,百里烨声名在外,随手杀妻妾的名声,就连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都知道,可这雾城交通不便,很多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地方,或许听说过百里烨的名字,却对他私下里的事情并不太清楚,黎童就算说了他们也不明白,只能来点儿强硬的。 “我看这位姑娘三番四次寻着机会出现在我夫君跟前,莫不是要引起他的注意,好过门?”趁着人群逐渐围拢过来,黎童干脆大着嗓门儿将话说明白了。 果不其然,那绿衣女子立刻红透了脸颊,但那泪水充盈在眼眶中,欲落不落的样子,却是更加惹人怜爱了。 博同情这一招,对黎童来说没用,但对大部分男子来说,却是绝佳的致命招数。 人群之中,已有好些男子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黎童不管他们,只微微偏头看向百里烨,却见这男人跟没有心似的,仿佛在看戏,见黎童的视线落过来,他也偏头看过去,冲着黎童咧嘴一笑。 黎童一怔,心中燥意陡然凉下去不少,尴尬地抬手抓了抓耳朵。 “你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我们雾城徐家的小姐什么样的夫婿找不着?会看上你的夫君?你以为你夫君是谁啊?长得有多好看吗?”那绿衣女子没说话,她身边的二哥倒是气得跳脚,指着黎童就是一顿怒吼。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黎童微微蹙眉,上下扫了一眼那碧衣男子,又回头仔细瞧了瞧自家男人,扭过头指着碧衣男子的鼻子就骂道:“你脑袋上长得那俩大窟窿眼子是摆设吗?!我男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丰神俊朗,能文能武,盘儿亮条儿顺页子活,天底下独一份,就你这长相的,还不够我夫君一个脚趾头呢!” 碧雨:“厉害厉害厉害!” 赤衣:“哇喔!夫人威武。” 羽帘:“夫人说得对!” 某位突然被夸的男子微微红脸:“咳,肃静。” 108徐延苦啊 高台之上,人越来越多。 声音大就等于有理这种事情,在任何时候任何时代都有奇效,八卦的百姓围过来,倒是不敢像黎童那样正面刚,不过偷偷用手指着窃窃私语的本事却是有的。 眼瞅着自家妹妹的名声可能要坏,那碧衣男子也是怒上了头,再一看那四个没用扑上去都没碰到人家一根手指头的仆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拉过绿衣女子的手腕就要退出人群。 黎童这时候倒是没有痛打落水狗,抱着双臂,冷眼看着他们狼狈离开。 那绿衣女子临走前,还恨恨地看了黎童一眼。 好歹也是看过那么多的人,黎童对这种眼神可太熟悉了。 这姑娘看着柔弱,却很有心机,自己在背后冲着疼爱她的人避重就轻地胡说一通,就哄得她那白痴二哥来替她找场子。 这一趟回去,她那白痴二哥还不定怎么跟家长告状呢? 这雾城的风景,怕是不能看了。 “扫兴,回去了。”黎童放下双臂,看也没有看一眼正被“我男人”三个字击中心脏的某人,扭头就走。 “主子,夫人已经走了。”碧雨悄声提示。 百里烨回过神,立刻大步追了过去。 他们今日买了能有十二三盆花,进了房间之后,黎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仔细一瞧,都是各色小型花卉,她伸出手指拨了几下脆嫩的叶片,就兀自坐到一边喝茶去了。 很久没那么痛快地骂过人,还别说,挺爽。 百里烨跟在后头慢慢地走进房间,看向黎童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黎童被盯得有些后背发毛,握着茶杯的手指都有些发凉,她在脑海中略微搜寻了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太好的话,可仔细一想,没有啊,刚才都夸他来着。 “夫人……” “诶诶诶,好好说话,你别笑。” 黎童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离某位好像突然间精神失常的男子大概有五米远,百里烨的唇角像是挂上去就下不来了似的,眸光也变得异常柔软温和,似乎还多了一些黎童看不明白的东西,像是有一只爪子摸上了她的心头,不轻不重地挠了几下。 “夫人,你方才在人前说……” “说什么?” 百里烨坐在椅子上,单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轻轻柔柔地凝视着黎童,就连说出口的话都好似带着腻人的甜意:“说我是你男人。” “轰”的一下,黎童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炸开了。 那什么? 她说了吗? 好像……大概……可能是说了的。 黎童瑟缩了一下。 本来当时就是在气头上,想着好歹也是明面上的丈夫,怎么也轮不到被别人看低,故而才一通夸,当然了,黎童也没觉得夸的不对。 只是,这人怎么就偏偏抓住了那无关紧要的三个字。 看这表情,他还挺开心? 他在开心什么呀?! 黎童挠了挠头,试图跟百里烨讲道理,却听他道:“反正夫人是说了,夫人方才还因那绿衣姑娘吃醋了,夫人心里是为夫的。” 行吧。 这狗子没救了。 原以为徐家的人好歹也得过一晚再来找事,万万没想到还没到晚饭的时间就来了,而且还浩浩荡荡来了二三十人,凶神恶煞的,手里还都提着棍子,为首的仍然是那位碧衣男子。 好在碧雨很机智,回客栈之后立刻去外头打听了消息。 这雾城徐家是雾城首富,家中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生母在生小女儿的时候,因难产过世,这小女儿就是那绿衣女子,名叫徐黛碧。 上头两个哥哥,大哥徐延,是雾城最大一所酒楼的掌柜,二哥徐凌,纨绔子弟,不值一提,但非常疼这个妹妹。 “倒是跟我家的结构有点相似。”黎童淡淡道。 百里烨却摇了头:“这可不同的,黎家的女儿每一个都知书达礼,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 羽帘站在一旁连连点头,顺便补充:“黎家的小姐可不会盯着别人家的夫君看。” 听到这话,百里烨总算给了羽帘一个赞赏的正眼。 小丫头立时心花怒放,红霞满天,最后被看不下去的碧雨拎着衣领丢去了屋外。 屋里的人,坐着聊天,自在非常,一点也没有即将被人围殴的紧迫感,而屋外的人气势汹汹,更加急不可耐,但无奈碧雨长剑出鞘,横在门口,一身煞气,宛如杀人如麻的架势硬生生撼退了那二三十人。 黎童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碧雨露出嗜血的眼神,她还是头回见到碧雨如此。 平日里的时候,碧雨和赤衣都憨得不行,恭敬又听话。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她轻轻拍了拍碧雨的肩,碧雨立刻收敛气息,长剑还鞘,退到一旁。 “找我?”黎童挺直脊背,昂起脑袋,轻蔑地望着带人来抓她的徐凌,那眼神,宛如看着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同情都不稀得同情。 徐凌活这么久都没离开过雾城,平常嚣张跋扈惯了,欺负个把羞羞怯怯的小姑娘不在话下,此番还是头回碰到气势比他还要霸道百倍的女人,一时间有些犹豫,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人。 但转念一想,今日被这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还有他那可怜的妹妹,这份仇,必须得报。 碧儿喜欢这女人的丈夫,抢来就是,他可以勉强暂时认为这男人比他好看那么一点儿,但那也是看在他以后要成为自己妹夫的面子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徐凌丢不起这个脸,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喝道:“得罪我们徐家,还想好过?做梦呢吧?!给我上!” “住手!” 黎童万万没想到,她热身都已经热好了,就准备大干一场,竟然还有搅局的。 搅局就搅局吧,怎么也得让她打两拳,竟然还没开始就喊停,实在是让人不爽,百里烨站在旁边感受着黎童强烈又浓厚的怨念,不由得笑出声来。 “笑什么?”黎童有些不耐烦。 百里烨凑到她耳边,那话语带着温热气息喷在她耳尖上:“回头把他抓来,让你好好揍一顿。” “这可是你说的嗷!”黎童眼睛一亮。 百里烨笑着点头。 来人留着两抹小胡子,但身姿挺拔,眉目俊逸,白面端正,徐凌一见到他,嚣张的气势立刻短了半截。 百里烨轻声道:“此人就是徐延。” 黎童恍然大悟。 那边厢,徐延将徐凌一通臭骂,跟着徐凌来的那伙人也垂眉低首,讷讷不敢言,手里的棍/子此时此刻都觉烫手起来,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脚底下能出现一条裂缝,好让大家全都跳进去藏起来。 徐凌却是满脸不服气,梗着脖子就要张嘴反驳,被徐延一个眼神瞪住,不敢再有所动作,即便不满,也得暂时憋着。 这边厢,黎童和百里烨只静静地看着。 徐延是个会做事的,骂完徐凌之后,整了整衣衫,走过来便是抱拳鞠了一躬,一脸歉意:“二弟糊涂,听了舍妹一面之词,便妄自揣测,擅自行动,险些酿成大错。” 黎童笑而不语,百里烨更是沉默。 “大哥,你如此礼遇他们做什么,他们……”才不过一会儿,徐凌就沉不住气了,指着两人就怒气冲冲地开了口。 “住嘴!”徐延厉喝一声,惊得徐凌打了个哆嗦,涨红了脸不敢再说。 “舍弟年幼,不懂分寸,还望二位海涵。”徐延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怒意稍稍按压下去,一颗心跳得乱了节奏:“若二位赏脸,还请容在下为二位赔罪。” “你要如何赔罪?”黎童笑着问道。 徐延听到这软软的略带着笑意的声音,抬头望去,却见那女子笑容明媚,却不达眼底,端得一番冰天雪地。 “自是让舍弟舍妹当面致歉。”徐延说得真诚,但见徐凌却仍旧死不悔改,扭过头去,一脸不服气。 黎童扯了扯嘴角:“好啊。” “请。” 黎童倒是不怕徐延给他们下什么绊子,反正有百里烨在,她有恃无恐,更何况以她堂堂相府小姐的身份,区区一个雾城徐家,还真不放在眼里。 若是他们敢下什么黑手,按照百里烨在翊城的名声,就让那徐三小姐过门,直接关起来或者弄死,将军府里的冤魂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当然了,如非必要,黎童也是真的不太愿意手上染血。 挺脏的,说实话。 她一个现代人,也就过过嘴瘾,真要下手,她跑得比谁都快,之前去地窖看那住持的时候,黎童都是硬着头皮去的,得亏碧雨先将人的伤势给包扎了,否则黎童还真坚持不了。 若是他们真敢向她下手,那得了,以后雾城大概是不会有徐家了。 黎童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尤为清晰。 徐延在雾城的眼线有很多,但凡来了什么外人,他必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所以当百里烨和黎童进入雾城之后,他就注意到了他们两人。 原本还打算先接触接触,看看是什么贵人,却没想自家弟弟妹妹如此不靠谱上来直接给得罪了。 徐延苦啊! 109油嘴滑舌 徐家宅子占地很大。 从大门迈入,转影壁,过垂花门,穿花堂,进抄手游廊,又过了一道月洞门,踏入一间小院子。 院子不大,胜在精致,花草树木,陈设摆放,无一不是精品,即便是黎童这种不懂的,也看出栽在这院子中的树木有多金贵。 “那是十八学士吧?”黎童压着声音,低声问着身侧目不斜视的百里烨。 百里烨顺着那纤细的指尖望过去前,点了点头。 黎童的嘴巴张成“o”形,而后又叹道:“这银杏长得可真不错。” 这院子,便是用来待客的。 黎童一坐下,就垂头研究起屁股底下这昂贵的紫檀木,以前当社畜的时候只在电视上见识过,还不一定是真的。 如今亲手触摸,那感觉,真非同凡响。 不愧是雾城首富。 黎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徐凌站在旁边看得直皱眉,一脸嫌弃,嘲讽之心跃跃欲试,但看旁边自家大哥和这女人的丈夫相谈甚欢,他就只能将那一肚子话狠狠咽下去。 这家里,他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这对谁都和颜悦色的大哥。 不过,他忍了没多久,终于也是没忍住,低低地吐出一句:“没见识。” 好巧不巧,正被研究够了紫檀木抬起头来的黎童听了个一清二楚,对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徐凌心里没来由得一阵七上八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他将头撇过去,装出一副倔强模样。 黎童看了只觉得好笑,真是个娇宠坏了的小子,不过心有畏惧是好事,孺子还算有的救。 而他那位妹妹,就不一定了。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将这位疼她的二哥耍得团团转。 眼泪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很好用。 徐黛碧很快听说了自家大哥带了客人来,身边丫鬟略略描述了一下,她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心下思忖一番,便打算来探探实地。 按黎童的想法来说,其实这时候她不出现是最好的,让她那傻不愣登的二哥替她挨顿骂,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偏偏她就是要出来找存在感。 那两个男人仿似一见如故,说起来没完没了,黎童捧着茶,吃着徐家的点心,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余光处一道娇俏的身影闪过,黎童抬起头,就见徐三小姐已经换了一身玫红色的衣裙,面上还重新上了妆,配着这身衣服,涂抹了相应色的口脂,比先前见到的时候还要更美艳了几分,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去。 黎童细细嗅了嗅,没闻出那是什么味道来,只觉得勾人得很。 “见过大哥。”徐黛碧悠悠地福了福身,徐延却微微蹙眉,有些不悦。 “小妹怎的来了?”徐延语气颇有些冰凉。 徐黛碧心中微微一沉,刚要开口,就听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徐凌开了口:“这是在自家,小妹要来便来了,大哥怎的如此说?岂不让小妹难过?” 徐延一听他说话就头疼,瞪了他一眼,道:“此时有客在,未请而后入,无礼也。” 几乎是片刻间,徐黛碧便眼中含了泪,微微福身,委屈道:“是小妹失礼了。” 话虽这么说着,可她还是不走。 黎童乐得看戏,这演技,说哭就哭,若是放在她那个时候,这姑娘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段有身段,这心思有活络,一定能在娱乐圈混的风生水起。 可惜了! 生不逢时。 即便这样想着,黎童嘴角的笑意却是始终没下去。 “都怪你!”徐凌猛地冲着黎童一指,着实吓了黎童一大跳。 “怪我?”黎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愕然,百里烨陡然间脸色阴沉下来,杀气丝丝往外冒。 徐凌却浑然不觉,仍大声斥责着:“若不是你,我兄妹三人的感情何至于此?大哥向来对我们宽宥,从未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还不都是因为你!” 黎童“啧”了一声,她收回刚才那句孺子还有得救的话,简直冥顽不灵,自己找死。 “我现在越发好奇了,我们与徐三小姐是初次见面,虽说之前说过几句话,但并未发生冲突,怎的徐三小姐回家一趟,徐二少爷就对我们如此喊打喊杀,实在是令本夫人费解。”黎童歪过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泪水落不下来的徐三小姐,问道:“不知徐三小姐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是啊,鄙人也很想知道,我夫妻二人是哪里得罪徐三小姐了?”百里烨面色不改,眸中冷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对兄妹。 徐凌怔了怔,有些手足无措,颇有点呆头鹅的感觉,傻乎乎地扭头看向自家小妹。 徐黛碧手指颤了颤,许是以前做这种事太过顺利,以至于这次突发状况,让她一时间没来得及好好应对。 但徐三小姐的反应能力也很迅速,在徐凌这个二愣子开口之前,她就急急解释:“都怪我,没同二哥说清楚,害得二哥误会了。” “是吗?”黎童笑着反问。 徐黛碧垂着头:“是,二位莫要怪责我二哥,我二哥心眼儿直,本性不坏,要怪便怪我吧?” 那样子委屈得紧,说话的声音都是细细的,像是一折就能断。 原本,这件事到这里应该就算是结束了,一般正常人也就意思意思过去了,可徐黛碧碰见的不是正常人,是黎童。 这种事,有一不能有二。 黎童可不觉得这次道歉过后,这位徐三小姐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话本子里的那些伎俩,她看得可太多了。 “既然如此,徐三小姐打算怎么赔罪?”黎童捏着杯盖,将沾在杯沿的茶叶拨弄下去,略略抿了一口,笑道:“莫不是打算这么一句莫怪罪就打发了我们?” “你想如何?”徐黛碧咬了咬牙,眼眶微红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却也让黎童愈发觉得此女子演戏天赋浑然天成,万分佩服。 就这委屈巴巴的样子,黎童就学不来。 若不然,当初她也不会在小巷子里跟百里烨打那一架,一想起这,黎童就有些生气,扭头瞪了一眼百里烨。 被瞪的某人一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挠了挠头,很是无辜。 “啧,徐三小姐这话问的,难道不应该是你诚心致歉吗?”黎童往后一靠,笑眯眯地问她:“怎么还要来问我?我夫妻二人可是受害者,差点被你这个二哥带人打了的。徐三小姐想不出来补救的法子,莫不是没诚意,诓我夫妻二人的?” 这话说的可轻可重,徐延扶了扶额,刚要开口,却见百里烨的视线凉凉地落在自己身上,只一下,就跟刀子扎在心头上似的,把他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徐黛碧像也是没料到黎童会这么揪着不放,求救似的望向自家大哥,却见自家大哥也是自顾不暇,垂着头,叹着气,很是无奈。 “请容小女子细细思量。” “好啊!”黎童很是大方,挥了挥手,说道:“不过我夫妻二人在雾城待不了多久,还请徐三小姐快一些。” “是。” 徐黛碧福了福身,趁机溜出了会客厅。 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一摸后背,才发现里头都湿了。 她一辈子都活在这小小的雾城里,这里最大的官就是县令,而那县令虽是朝廷官员,可在这雾城,却还是要听徐家的,既是面对她的时候,也会多给几分薄面,有些事该过去就过去了。 可黎童这几人,哪怕是跟在身后的随从,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他们在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一只可有可无的蝼蚁。 那感觉,很不好。 徐黛碧溜了,徐凌却还在,他脑子不笨,刚才的一幕让他一下就转过弯来。 之前也是愤怒冲昏了头脑,再加上徐黛碧本来在他们面前就是柔柔弱弱的模样,未曾做出过些出格的事情,向来规矩严谨,恪守本分,故而徐凌在听到徐黛碧被人欺负之后,很果断地就打算替妹妹讨回公道。 却不成想,是弄巧成拙,惹了不该惹的人。 黎童原本也不打算拿这个徐二少爷怎么样的,看他朽木不可雕的样子,黎童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徐延本打算留他们吃饭,被黎童拒绝了。 在徐家吃饭,她可特别担心徐三小姐给他们下药。 趁着夜色没黑,黎童挽着百里烨的胳膊,离开了徐府。 “你说,那个徐延知道咱们的身份吗?” 百里烨的眼睛一直落在黎童的手臂上,良久才挪开:“应该知道吧,我们没有刻意隐瞒身份。” “我想走了。”黎童伸了个懒腰,松开了手,百里烨眸中闪过一丝遗憾:“这些个有钱人家里的小姐一个个脑子都精明得很,让她来补救,不知道还要出什么幺蛾子,真要让她过了门,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百里烨轻叹了口气:“我还道夫人不让她过门,是为了为夫呢?” 黎童像见了鬼似的望着他:“将军想娶谁就娶谁,我可管不了的。” “哪里是这样说?”百里烨伸手抓住黎童的手腕,而后手掌慢慢往下,牵住了她柔软的手,进而十指紧扣,委委屈屈的:“府上的人事调动,都是夫人说了算的。” “你不管?” “不管。” “哼,那你还有周氏柳氏呢?” 百里烨在黎童的掌心里轻轻挠了挠,凑过去在她耳边笑着轻声道:“那还不是认识夫人太晚,若是早些认识夫人,哪儿还有她们什么事儿?” “油嘴滑舌。”黎童骂道,心里却如蝴蝶翻飞。 “只油嘴滑舌给夫人的。”百里烨晃了晃她的手,像是小孩子一般,神似撒娇,极其幼稚。 110疯了不成 任何一个女子,不管是十八,还是四十八,都喜欢听甜言蜜语,哪怕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更何况,黎童的心上,偶尔还会出现百里烨的影子那么几下。 这蜂蜜似的好听话一说出来,黎童那颗两世为人的老鹿就又活了起来。 徐家那里,百里烨没打算放过,虽说徐三小姐对他有心思,可百里烨也不是那种别人给他就会要的人,他也得看看这东西值不值得。 再说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拿在手上,反而是种累赘。 徐三小姐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已经成了他人眼中巴不得扔开的累赘,此时仍在徐府,惴惴不安地想着要如何补救。 自然不是黎童说的那种补救,而是补救在百里烨心目中的形象。 只是还没想到,徐延就来了。 自家二弟是个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虽然脑子直,却也不是鲁莽之辈,贸然得罪衣着华贵的陌生人,徐凌是不敢的。 若说后面没人撺掇,徐延可不信。 徐黛碧见自家大哥来了,不由得起身迎接,却见徐延抬了抬手,神色冷峻。 她心下一沉,自知这次是躲不过处罚了。 “还请大哥……” 话没说完,院子外头又急急跑来脚步声,徐凌不管不顾地推开房门,大声道:“大哥,你莫要罚碧儿,她没做错什么,都怪我冲动鲁莽,你要罚就罚我吧?” “胡闹!”徐延厉声喝道。 他也是才得到下人来报,对方是什么人。 倘若只是寻常生意人,那得罪了便得罪了,毕竟只是小事一桩,也没闹大,就算顾及颜面,也不会咄咄逼人,可对方是朝中大员,还是皇室中人,是他们开罪不起的。 这就得罚,还得罚得让他们知道。 “你可知错?!”徐延看着面前从小疼爱的妹妹,心中也是钝痛。 爹娘早亡,他身为大哥,又做爹又做娘地把这一对弟妹拉扯大,他是真心疼爱他们,却不想将两人都拉扯坏了,平日里欺负一下雾城的百姓,只要不闹出人命,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再让人送些银两过去平事,大家也都乐得原谅。 可这次,如何能用银两摆平? 翊城将军府怎会缺钱? “妹妹知错了。”徐黛碧当场跪下,垂着脑袋,眼泪一颗一颗跟珍珠似的往下掉。 徐凌见着心疼,上前就要去拉徐黛碧的胳膊,被徐延一把挡开,怒斥道:“你可知今日得罪的是什么人?若非对方无意追究,你此番便是掉了脑袋!” 徐凌怔住,就连徐黛碧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大哥,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 “百里烨这个名字可曾听过?”徐延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一屁股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嘟咕嘟就一口闷了。 他们徐家,在雾城算是一家独大,可出了雾城,他们就是连蝼蚁都算不上的尘埃,风一吹就能飘散到任意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去。 可若是攀上了皇家,那便是能将徐家发扬光大,再也不用窝在这狭小的雾城了。 徐延是有大志向的,可无奈底下两个却是只顾眼前的井底之蛙,他们总以为只要大哥在,徐家就不会倒,可他们忘了,一个偌大的家要兴旺,单靠一个人是不够的。 徐黛碧原本还挺直了脊背,他们就算再目光短浅,也从那些四处游走的说书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的那些事迹,即便是闭塞的雾城也都口口相传。 若不是他,青岐早已是西麟囊中之物。 可他们身在雾城,也只能靠着说书人的描述来想象那究竟是个怎样勇武的人。 而如今此人就出现在眼前,他们竟未认出,甚至还得罪了。 徐凌以往都是拿百里烨当偶像看的,但凡有说书人来了雾城,他都是第一个去听,花再多的钱也得让说书人说上几段关于百里烨的故事。 此时听徐延这么一说,便敲着脑袋懊悔起来。 “大哥,那男子真……真是……” 徐延没做声,只沉着脸色坐在一旁。 徐黛碧的肩背陡然一瘫,坐在了地上,也是满脸后悔。 若当时就知道他是百里烨,定然不会用以前对付那些公子哥的招数去套近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百里烨对他那位夫人极其疼爱,生怕她有一丁点的不开心,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身上,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心情是否会不佳。 若说不嫉妒,是假的。 可这若要跟徐家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百里烨此人,是武将,杀伐之气极重,只是似乎在他夫人跟前时,很是收敛,徐黛碧心中默默有了计较。 “大哥,他们何时走?” “你要做何?”徐延一听,便警惕起来。 徐黛碧抹了抹泪,郑重道:“碧儿先前不懂事,开罪了他们,如今经大哥点拨,碧儿明白是之前自己做错了事,此番是认真要赔罪的。” 见她眼神不似作假,徐延扭头看向焦躁不安的徐凌:“你又如何说?” 徐凌听大哥点自己,连连点头:“我也要去赔罪,大哥,他们住哪儿?” 徐延叹了口气,好在自家这一对弟妹虽然平时不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拎得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如今时辰已晚,恐是安歇了,明日一早,你们便准备好赔罪的礼物,亲自上门去。” 徐凌和徐黛碧连连点头,送走了心思沉重的徐延。 翌日清晨,黎童自百里烨的怀中醒过来。 她伸了伸腿,打了个哈欠,双目红红的,扭过头,百里烨仍睡着,俊逸的面庞在眼前放大,薄唇抿出一条温柔的弧线,黎童躺在他的臂弯里,被窝里滚烫的温度将两人紧紧包裹。 黎童一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百里烨已经睁开了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明亮深邃的双目之中倒映出她的眉目。 “早。”黎童傻愣愣的,脱口而出。 百里烨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凑过来,在黎童额头上亲了一下,而后拥住她的手臂微微用力收了收,随后又放开。 黎童一时间还有蒙,直到看见他已经翻身下床,她才迷蒙地跟着爬起来。 这段时间,他们同床而眠,百里烨从未做过越矩的行为,像这般亲她的额头,似乎好像大概是第一次,感觉有些怪怪的。 黎童摸了摸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略有些烫意,却并不反感。 自己怕真是疯了。 用着早饭的时候,羽帘来说,徐家三兄妹带着礼物上门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放下筷子,却是让人进来了。 黎童没那个兴趣将人晾在外面,雾城徐家,虽说如今还龟缩在这小地方,但难保以后不会从这乡下地方飞出去。 那徐延,看着是个做大事的人。 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结一桩仇要强。 黎童继续吃着早饭,等那三人进来,她也没将筷子放下,这姿态大抵是打算交给百里烨来处理了。 百里烨只在心里叹息自家夫人是个甩手掌柜,嘴上却不敢多说。 “是来赔罪?” 百里烨的视线落在三人身后那大包小包的礼物上,眉峰一挑,神情不变。 听到这话,黎童略略偏过脑袋,眼神之中带了些许促狭,又转而看向那徐三小姐,垂着头,倒是看不太清表情,不过此时安安分分地跟在徐延身后,却也显得乖巧。 “是。” 徐延一脸恭恪,指了指,那徐凌很是紧张,将礼物大包小包地堆在桌边,竟是也不敢正眼敲百里烨,只敢拿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 这过了一晚,也过于谨慎了吧? 黎童不得不感叹一句,徐家老大这训人的本事也挺厉害。 昨日里还凶得跟狼崽子似的徐二少爷,如今跟夹着尾巴的小奶狗似的,可这看着百里烨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呢? 带着崇拜,还有仰慕,还有隐隐约约藏不住的兴奋。 这徐二少爷是疯了不成? 黎童诧异地看向坐在身侧的百里烨,用眼神提问:“你是不是昨晚趁我睡着出去做了什么?” 百里烨也很奇怪,皱着眉头,以眼神回应:“我不是!我没有!” “先前之事,是我弟妹鲁莽。听说二位很快就要离开雾城,此番前来,特意带了些雾城特产,让二位带回去尝尝,或可送亲访友。”徐延扯着嘴角,用了平生最真诚的笑意,略略弯着腰,很是紧张地站在屋里。 百里烨点点头:“有心了。” 徐延笑了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正盯着百里烨发愣的徐凌,咬牙低声道:“说话!” 徐凌回过神来,立马站直了身体,双手紧贴在腿侧,看着百里烨的目光灼灼耀眼,黎童略一挑眉,并不做声。 “昨……昨日是小子莽撞,误……误会了二位,还差点伤了二位,实在是该打!”徐凌说着,还真就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那声音清脆的,黎童都吓了一跳,徐延怕不是真给自家二弟下药了吧?要不然咋能对自己下手那么狠?那半边脸颊很快就红了一片。 “今日……今日特意备好了礼,还请二位宽宥则个,对不起!”徐凌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黎童都想朝徐延要一个训人的法子了。 而紧跟着,徐黛碧也上前了一步,细细软软的嗓音如小溪流水似的叮咚响起,却又仿若细针落地,清脆可闻,坚定非常。 “对不起!” 这一声下来,黎童都想给徐延鼓鼓掌了。 而且,这徐三小姐这回看着是真心实意的,眼神也坚定了很多,直视前方,都没往百里烨身上落。 啧啧啧! 这徐延以后必定非池中物啊! 黎童不知不觉就给了徐延一个极大的评价。 111皇宫好大 收了礼,话就不能说得那么难听了。 黎童放下筷子,让羽帘将桌上的饭菜都撤了,换上了出门时带的茶叶,顺带送了一盒给徐延,至于徐凌和徐黛碧么,黎童不打算送,递了一个眼神给百里烨,某位男子心中叹息,只好自掏腰包。 诶! 夫人,你送的那盒茶叶也是我的啊! “既然是诚心致歉,本夫人再揪着不放,就是心胸狭隘了。”黎童一手捏着茶杯,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微烫的杯沿,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 “夫人多虑了,即便夫人要另行处罚,也是应当的。”徐延恭恭敬敬地垂头,一旁的徐凌和徐黛碧也跟着连连点头,丝毫没有不悦的情绪,这倒是让黎童更加放心了。 “看来你们是知道我与夫君的身份了。” 徐延不敢隐瞒,当即回答:“是。” “识时务的人,很好。”黎童抿了一口茶,随后就站了起来:“你们聊,我出去走走。” 百里烨望着黎童的背影,偏头对碧雨说道:“好生护着夫人。” 碧雨点点头,立刻跟了出去。 只是黎童刚走出门外,就站住了,看着随她出门的碧雨,说道:“你就在门外守着将军吧。” 碧雨:“……”你们夫妻俩能不能行了?为什么要虐/待我? 然后果断选择听夫人的。 屋子里,因为黎童走了,百里烨周身的气息就自然而然地冷了下来,徐氏三兄妹只觉得这大热天的像是被裹在了冰雪里,徐黛碧这时候才深刻感觉到百里烨对黎童的感情,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插足不了的。 原先来的时候,她还抱着丁点希冀。 可现在,已被百里烨冰冷如刀的眼神一点一点都刮了个干净。 她自认自己的容貌在雾城是数一数二的,并不比黎童差,可自己的身份却与黎童有着天壤之别,甚至根本没有资格嫁进将军府。 “雾城县令是个没用的,你倒是做得很好。” 百里烨面无表情的时候,杀伐之气极重,面前这三个,尤其徐凌和徐黛碧,根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井底之蛙所能见到的天地也不过是头顶那一片,一旦跃出井口去,他们便会惶惶不可终日。 而徐延,虽说心里慌得一批,但面上倒还镇得住,只笑着称谢。 “听闻这每年的百花会,也都是你在举办?” “是。” 百里烨点点头:“我夫人很喜欢那些小型花卉,这次来的匆忙,买不了太多,回头你的人来翊城的时候,多带上几盆吧?” “将军有言,草民必当遵从。” “雾城很好,但到底地方太小,涑州离这里不远,你若有志,便去涑州闯一闯。” 徐延心思微动,立刻拱手作揖:“草民明白了。” 涑州的事,传得很广。 秦九吟当初欲流通的阿芙蓉也在雾城风靡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是徐延看着这玩意儿委实有点诡异,与县令认真商榷一夜之后,才决议将这玩意儿禁在城外。 徐延是看见过那些服食阿芙蓉的人之后的情况,实在骇人。 若非他下令徐府的人不可触碰阿芙蓉,像徐凌这般没轻没重的,早就已经碰上了。 从百里烨口中得知,认出阿芙蓉的人是黎童之后,徐延对这位夫人有了另一种程度的了解,以往在说书人口中,这将军府的新任夫人是个白痴,可现在看来,传言有假。 “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徐延一脸恭敬。 百里烨听到这话倒是有了一丝笑意,冰冻了的气氛稍有缓解,压在三人心上的乌云略略轻了不少。 饶是徐凌这么直脑子的也明白过来了,夸将军没什么,将军说不定还会说他巧言令色溜须拍马,但夸夫人,将军一定是会开心的! 百里烨在人前话少,徐延更是不敢说太多,徐凌和徐黛碧就跟俩工具人似的坐在旁边一动不动。 对徐凌来说,自家朝思暮想的偶像就在旁边,他还说个什么屁话,光是这么坐着,就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而徐黛碧么,心思复杂,又想着要不要再搏一把,又想着万一失败了,那丢的不仅是徐家的脸面,还可能连自己的命都丢了。 最终左思右想,还是作罢,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对于徐延在雾城做的事,百里烨略略问了问,倒也不干涉。 雾城这地方,他不是很熟悉,而且这地方偏生交通不便,四面环山,只一条路通往外面,商队即便进来,也不过是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修整几天就走。 若非如此,小小一个徐家也不至于越过一县之令去。 徐氏三兄妹告辞走后,百里烨就立马出门找自家夫人去了。 “大哥,咱们真要去涑州吗?”还没到家,徐凌就忍不住了。 徐延摇了摇头:“不是咱们,是我跟你。” “我也去?”徐凌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潇洒肆意地过了十来年,这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阿凌,你也该长大了,徐家不可能一直只靠着我来撑着,若是有朝一日我出了什么意外,徐家怎么办?碧儿怎么办?”徐延语重心长。 徐凌以往总觉得自己还能再玩几年,可他也明白,随着年岁越来越长,也总有一日会面对现实,可他万没想到竟然会来的这么快。 徐黛碧也垂着头,此时她倒是比徐凌更加坚定,站在徐延跟前,咬着牙含泪说道:“大哥和二哥尽管出去闯荡,雾城徐家有我,待大哥二哥回来,徐家仍是以前的徐家。” 徐延老怀安慰地摸了摸徐黛碧的头,也跟着红了眼眶。 “将军如今不就给我们指了一条路吗?我听闻,如今涑州知府是将军的人,咱们过去,也不会太吃亏的。” 徐延微微蹙眉:“那你可知,若是如此,咱们徐家就跟将军绑在一起了。” “碧儿明白,可咱们是商人,又非朝廷中人,咱们只是去涑州做生意而已。”徐黛碧握着拳,倒是比徐凌更有一股子冲劲。 徐凌就算是个混不吝,也明白了其中隐含的一些道理。 朝廷中的各项争斗,向来是明枪暗箭,他们这些边缘地带的虾兵蟹将很有可能会随时遭到屠戮。 但若是以后他们徐家在涑州扎根,将生意做大,让朝廷看见他们的价值,即便有朝一日百里烨出了事,朝廷也不会对他们斩尽杀绝。 “商人逐利是天性,徐家会去的。”百里烨找到正在摊子上等着吃馄饨的黎童,同她说了与徐氏三兄妹的那些话以后,黎童淡淡说了一句。 “夫人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百里烨很不要脸地剽窃了他人评价,又很不要脸地握住了黎童白嫩嫩的手,被黎童瞪了一眼,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唉! 这人好像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为了防止回去的路上再碰到幺蛾子,他们一路不停,直接赶回了翊城。 而将军府的人,听说百里烨和黎童回来,早早地就安排好了在府门口迎接。 崔晴晴是巴不得他们别回来,尤其是百里烨不在府上的时候,她那小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了。 周兰么,他们在或不在,都跟她干系不大。 本来也就是这样,百里烨若是需要她,就派个人到她院子里知会一声,若是不需要,就当她只是府里一个多双筷子的。 柳鸾儿倒是想的紧,想黎童,也想百里烨。 一行人回来的时候,也就只有柳鸾儿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街口,直到看到那熟悉的车马出现,她才缓了口气,同时,那颗心也跟着吊了起来。 一路风尘仆仆,几人都没怎么寒暄,陆陆续续进门。 黎童是没忘了给几个姐妹买礼物,一份一份地挨个儿放到手心里,笑得见牙不见眼,若非这个年代感情没那么外放,黎童真想扑到她们身上好好抱一抱。 送了礼物,就该洗漱一番进宫去了。 听到他们安然无恙地回来,好些人都松了口气,不过有人喜,自然也是有人忧的。 对百里冼来说,他对自家这位皇叔的感情很复杂,希望他战死沙场,不要死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又希望他能活着,活着看他如何将这青岐治理得国泰民安。 “他回来了。”百里冼轻声叹道。 应荣站在一侧,斟酌半晌,才开口道:“将军定是给皇上带了礼物的。” 百里冼闻言,果然唇角弯了弯:“是吗?” “是,将军以往去任何地方,都会给皇上带当地特产,这次也不会例外的。”应荣轻声安抚着,自己心里也是没底,自从知晓了那位的野心之后,应荣连以前那些肯定猜测的话都不太敢说了。 怕说错了,徒惹了自家小皇帝的心伤。 百里冼却未再接话。 不过,百里烨进宫的时候,不仅带上了徐家送的特产,身边还跟着头一回进宫的黎童,左顾右盼,全然没有大家小姐的风范。 “这皇宫好……好……”黎童张开嘴,琢磨半天,吐出一个形容词来:“好大。” 百里烨笑着看向她,以后定然是要你成为这皇城的女主人,名正言顺地走进来! 112有一杆秤 当真正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时候,黎童也收了乱看的眼神,安安分分站在百里烨身后当规矩人妇。 应荣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不动声色地在两人身上落了落,而后引他们进去。 “此一行,可顺利?”百里冼微微笑着,眸底沉静。 “回皇上,尚算顺利,涑州知府秦九吟已伏诛,家产抄没,已并入国库,新上任知府乃秦家长子秦骕,为人可靠,颇有才名,碍于秦九吟宠溺二子,一直被压在涑州,无法施展。” 这些事,百里冼早就已经知晓了。 百里烨在处理完秦九吟一案的时候,就将涑州发生的事,全都写进了奏章里,加急运送到了他手上。 如今又说了一遍,百里冼倒有些闹不明白什么意思了。 “另,秦九吟一案中的阿芙蓉,虽流通范围不广,但涉及到部分达官贵人,臣未等皇上调令,擅自做主清扫涑州官场,导致如今涑州部分官位空缺未能及时填补,还请皇上降罪。” 其实这事,还真怪不到百里烨头上。 那些官员尸位素餐,早已与秦九吟狼狈为奸为害乡里多时了,百里烨是个武将,活到这辈子就是为国为民在拼,自然也见不得那些个坐在官位上搜刮民脂民膏的作威作福,火气冒上来不管不顾,当场就给斩了。 斩了也就斩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涑州一大批官员都是先皇那会儿留下来的,并不完全忠于百里冼。 可问题就在于,百里烨这次是气昏了头,做事全无分寸。 他将那些官员的尸首扔在大街上,让县衙捕快守了好几天,目的只为了让那些暂时还没触碰到深度利益的官员看看,染指非正道利益会是个什么下场。 当然了,因为这事,百里烨下手太狠,他没回来那段时间,百里冼桌子上全是弹劾他的奏折。 只是百里冼当没看见,一个“阅”字全打发了。 而作为旁观者之一的黎童,原本是不知道这事的,怪就怪在那天她非要出门溜达,恰好听见有说书的在茶楼说百里烨在涑州做的事,说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精彩纷呈,在听见百里烨手刃贪官的时候,黎童还想叫好来着。 但这么热的天,那些个尸首扔在大街上,不过一天就开始发臭,苍蝇蚊虫全往上叮,又臭又脏,说书人不愧是说书人,那场面描述起来简直令人宛如亲眼所见,那天涑州当地的饭馆酒楼生意都奇差无比。 吃不下啊! 一看见肉就想到那场景。 过于作呕,毫无食欲。 黎童虽说也吃不下,却能理解,有人追名逐利,放弃底线,也就该承受随之而来的代价和惩罚。 “此事,朕早已知晓,四叔做得很好,何罪之有?” 百里烨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扯开嘴角:“此事还是臣处置不当,还要皇上替臣分忧,实在该罚。” “既然四叔这么想受罚,那就在朕的生辰宴上,多罚几杯吧。” “臣领旨。” 见这叔侄俩对机锋,黎童只能假装自己是个隐形人,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伴君如伴虎,这小皇帝看着年轻稚嫩,但话里话外全是试探,俩人都笑着,可那笑意落在眼底全是冰霜,看得黎童心惊胆战。 她之前还以为小皇帝不堪国家重任,所以百里烨才会想要篡权,但如今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百里烨之前做了那等出格的事,弹劾的折子一定不会少,可他只字不提。 如此隐忍,绝非常人。 黎童开始怀疑百里烨是不是担心错了。 虽说之前答应了帮百里烨谋国,但若是这小皇帝可以坐得稳这位置,倒也不必走到那一步。 毕竟,她一直觉得百里烨其实对那位置也并不是非常想要。 只是因为不想看见大哥的江山落个凋零的下场,又见皇帝年幼,出事不稳,故而才起了别的心思。 但一个人起了这种心思,必定不是自己想的。 他身边有旁人吹风。 会是谁呢? 黎童偷偷扭头看向笑得一脸和蔼可亲的百里烨,之前一直只想着自己,如今才沉淀下来心思,倒是想明白了很多。 篡位这事,她还得细思量。 “听说四叔和四婶回来的时候,还去了一趟雾城?” 黎童抬起头,刚要应声,就听百里冼又笑着开口:“算算时间,那会儿子应该是雾城的百花会吧?朕听闻那百花会倒是很热闹,与翊城的季春园游有的一比,是吗?” 黎童没见过季春园游,但天子脚下的活动肯定是比小地方来得热闹的,当即就摆了摆手:“那百花会着实没什么意思,与季春园游哪里能比?” “是吗?” 百里烨也跟着点了点头:“此话倒是真,雾城是小地方,说是百花会,不过是城内百姓自家种的花摆在路边,稍好些品相的再拿出来放到高台上供有人观赏,但那些品相若是放到翊城来,还不如摆在路边。” “不过,我们此番也是给皇上带了礼物的。”黎童抓紧时间在小皇帝跟前刷好感度,朝着应荣招了招手。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们就把礼物先行给了他。 因着叔侄俩顾着说话,应荣也没来得及将礼物奉上,黎童随时注意着百里冼的表情,提到带了礼物,那小皇帝古井无波的眼中还真闪过一道光亮。 她心中一叹,倒也不是全无感情。 应荣很是开心地将那些礼物一份一份往桌子上放,百里冼的手放在桌子底下,指尖略略动了动,却还是克制住了,眼尾稍稍挑起,倒有半分开心的样子。 百里烨抿着茶,默不作声。 “这些都是将军按照皇上喜欢的样式和颜色挑的。”黎童一一介绍着,拆开的盒子摆了一桌。 那里头还真是什么都有。 一部分是涑州的,一部分是雾城的,很好认。 百里冼没出过翊城,但对青岐各个地方的特产标识很是清楚,以前父皇出去微服的时候,也会带上一些特产,百里烨更是没的说,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买上好几份,回来的时候还会同他说地方上的消息。 他未出皇城,尽晓天下事。 百里烨和黎童离开皇宫的时候,各怀心事。 “我见你那侄子也没那么不堪大用嘛。”黎童小心翼翼地试探。 百里烨偏头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这眼神着实让人心里凉了一片,黎童挠了挠头,又观察了一下百里烨的表情,只是那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诶,就是因为看不出来所以才慌张呢。 他若是发个脾气,那黎童还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么不冷不热的吊着,着实让人使不上力,黎童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到底没说出来。 这人虽然之前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憨憨的,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他怎么说也是个在沙场上砍人如切菜的将军,那些个在将军府里没了命的妻妾,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终究也是死在他手上的,还有涑州那些被砍了头扔在大街上的官员。 这人混不吝起来,也是极不讲道理的。 他对她好,大概也是看在她是相府千金的份上,那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情话大概都是拿来哄她的,可小女人总爱听好听的,这也是事实,即便黎童已经是个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成年人了。 黎童坐在马车里,反省自己的鲁莽大意,渐渐的,情绪就平缓起来了。 如今事件不明朗,感情也不明朗,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掉进去,还是收收心的好。 这么一捋,脑子清晰多了,方才略微有些浮躁的心绪也逐渐平稳,百里烨不说话,黎童也不说话,车厢里安安静静,外头赶着马车的碧雨很是忧虑,怕他这条无辜的池鱼被殃及。 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沉闷,百里烨看着坐在一旁离他有一臂远距离的黎童,心中微微不满,为何这女人生气了? 黎童后背也没长眼睛,头朝着马车外,心里有一杆秤,左边挂着百里烨,右边挂着百里冼。 今日见到百里冼,初次见面,印象不错,假以时日,应当会是个好皇帝。 她看过很多历史书,皇权之争,血流成河是必备结局之一,那小皇帝看着如此年轻俊朗,她还真舍不得他就这么死在这残酷的争斗中。 可百里烨呢? 这皇位原本离他一步之遥,他伸出手就能够到,却因为家国安危,险些马革裹尸,要这皇位,似乎也没错。 黎童轻轻叹了口气,百里烨心上一震,这是怎么了?他觉得他刚才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吧?她给那小皇帝介绍礼物的时候,他都没有生气的。 他都还没说,她买了那么多礼物,竟然没有一份是给他的,还花的都是他的钱,他都没有生气,她生个什么气?! 百里烨咬了咬牙,想不理黎童了,等着她什么时候跟自己认错道歉。 可一直到了将军府门口,黎童却是等也不等他,直接跳下了马车,头也没回地往里进,一副将百里烨彻彻底底抛诸脑后的架势,让百里烨一颗心悬了上去,又迅速沉下底。 113真是遭罪 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黎童一眼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羽帘。 羽帘没跟着一道去宫里,如今梳洗一新,还换了新衣服和新发髻,似乎也是休息够了,小姑娘脸蛋上粉粉/嫩嫩,还点了淡妆,看起来格外清丽可人。 “夫人,将军,晚饭要吃些什么?”羽帘目光灼灼,眼神只落了一下在黎童身伤,之后就紧紧盯着跟在黎童身后不远处脸色还有些不善的百里烨身上。 “随便吧。”黎童还没张嘴,百里烨就率先越过她身边,进了屋去。 黎童撇了撇嘴:“听他的。” “是。”羽帘福了福身,就转身往厨房去了。 黎童迈进房间,就看见百里烨已经很自然地躺在了榻上,一条腿支着,另一条腿很不雅观地垂下来,见她进来,还直勾勾盯着她,却是不说话。 “干嘛这样看我?”黎童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究还是没顶住。 “夫人有事瞒我。” “没有。” “有。” “没有。” 百里烨眯了眯眼,哼了一声。 黎童扶了扶额,放下手里的茶杯,用哄人的语气说道:“真没有,我只是觉得……” 她斟酌了一下,那句话在心上千回百转,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只是觉得,倘若之后你真坐上了那位子,你会放过你那小侄子吗?” 百里烨闭上眼睛颤了颤,到底也没睁开。 “那夫人觉得,若我失败,他会放过我吗?” “非得如此?” “我一开始是信他的,可自他登基后,他可曾做过什么像样的事没有?我大哥的江山,不该被他糟蹋。” 百里烨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黎童挠了挠头,她不是很懂政/治,但作为一名旁观者,青岐国内百废待兴,处处都有疮口烂肉,需要填平挖掉,需要时间愈合。 小皇帝登基不过几年,手底下能用的官员并不多,百里烨此时急吼吼地想要代替之,实在是有些冒进。 他的野心暴/露得太快,黎童丝毫不怀疑小皇帝早已知晓,他今日在御书房的眼神里藏满了算计和试探,或许还是有一些亲情的,但抵不抵得过权势,就很难说 像黎相这样的老狐狸,朝廷中不知几何,那些个墙头草就等着一阵风来顺势倒伏,那位子换谁坐都是坐。 “他那般年幼,你又手握重兵,该做的事,你都替他做了,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做的。可有些事,表面上不动,不代表他没出手,我觉得你可能小瞧了你这位侄子。” 百里烨终于舍得睁开一条眼睛缝了,他细细打量了一下黎童,哼了一声,又闭上了。 黎童张了张嘴,什么意思嘛,阴阳怪气的。 谁不会哼似的? 哼! 羽帘端着饭菜来敲门的时候,黎童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百里烨也不情不愿地从榻上爬起来。 黎童坐在一边,看着小丫头一盘菜一盘菜地放着,那纤嫩白皙的手在自己眼前过去又过来,羽帘的手长得挺好看,手指细长,没涂蔻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猛地,脑子里好些有什么东西抽了一下。 黎童微微蹙眉,视线跟着羽帘的手腕一左一右,在羽帘放下最后一盘菜抽手要走的时候,黎童鬼使神差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略略有点用力,羽帘痛得惊呼了一声,她又慌忙放开,脸色陡然间变得惨白,呼吸也重了不少。 百里烨察觉她的脸色不对,扶住她的肩。 “夫人,你哪里不舒服吗?” 黎童没说话,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羽帘那瘦弱的手腕,良久才收回视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没事。”她摆摆手,又朝着羽帘说道:“你下去吧。” 羽帘看起来是被吓坏了,揉着手腕,赶紧退了出去。 “夫人……” “先前你让碧雨去查那瓷瓶,查到什么了吗?”黎童抬起头,很是紧张。 百里烨摇了摇头:“还未曾有结果。” 黎童泄了口气,有些颓然,她晃着脑袋,努力让脑海中那只女人的手再清晰一些,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最后,晚饭也没吃几口。 趴在床上的时候,黎童只觉得自己像一条咸鱼。 脑子里一团浆糊,该想起来的东西想不起来,不该想起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纷至沓来,可又的确是急不得,那毒是江湖上的东西,碧雨他们身处朝堂,要往江湖里查还得费些功夫。 黎童将头发抓乱,在床上打了个滚。 她唉声叹气的功夫,百里烨恰好从外头进来,一边脱去外衫,一边朝里屋走来。 “夫人,是不是方才想起了什么?” 黎童支起脖子,咋说呢? 说她怀疑羽帘? 证据呢? 因为觉着羽帘的手有些像? 这理由太站不住脚了,更何况,羽帘是将军府出来的人,可以说是百里烨的人,而且这段时间以来,羽帘尽心尽力地伺候,全然看不出有害她之心。 难顶啊! “没有。”这话说得纠结万分,黎童翻过身去,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百里烨想了想,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像是往常一样搂住她。 “为夫说过,夫人可以依靠我。” “倘若你的人要杀我呢?”说出口的同时,黎童就后悔了,因为身后的人整个颤了一下,气氛霎时间降至冰点,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谁?”身后的人语气冰冷,黎童没敢做声,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像只受了惊的鹌鹑。 “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这一遍似乎是觉察到了黎童的不安,语气略略有些收敛,可还是止不住满身爆发出来的杀气。 黎童在他怀里蹭了蹭,然后将身子转过去面对他。 男人的眉已经蹙到了一起,冷硬的唇线此时抿得很紧,黎童突然有些歉疚,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不该跟他说的,他的心事已经够多的了。 “我……我也只是猜测,还没证据。” 百里烨静静凝视着怀里的小女人,白皙细腻的小脸,还带着些许苍白,眼神微微闪烁着,含着些许不安、担忧和紧张,以及一点点的害怕,他那颗浸满了鲜血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触动,轻轻地跳动起来 ,拥着她的手稍稍收紧了些,他将唇贴在她额头上,而后又偏了偏,吻在她发上。 “我自己查吧,这事你别插手了。回头碧雨查出那瓷瓶的来历了,让他告诉我一声就好。”黎童轻声说着。 “好。” 黎童看着百里烨沉如深夜的眼眸,又将视线慢慢下移,落在那张抿着的唇上,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口。 不知怎么的,大概是突然被夺舍了吧? 黎童抬手捂住了百里烨过于深邃的眼神,而后倾身向前,柔/软的唇/瓣轻轻压了上去,百里烨整个身子立刻僵硬住,只片刻间,他便也压了过来,那勇往直前不顾退路的架势吓到了黎童。 情动之处,唇齿相依,两处呼吸,紧密交缠。 停下时,两人都微微喘着气,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黎童红着脸,突然反应过来,很是想当场敲开自己的脑袋,刚才怎么就没忍住,竟然去撩拨这人? 黎童不敢看百里烨,将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彻底变成一只鹌鹑。 百里烨一愣,随后闷闷地笑了出来,胸腔震荡,那声音仿佛魅惑之音,蜿蜒着爬进黎童耳朵里,赖在她心上不下去。 “别笑了。”黎童略带着些软软的语调,好似在撒娇。 百里烨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酥酥麻麻得让他险些克制不住自己,只得咬着牙,唇角却始终扬着,那样子看起来有点怪异的凶狠。 真是遭罪啊! 他不是不想,只是不能,不敢。 如今情势不明,黎相又态度暧昧,小皇帝虚虚实实,朝廷里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小九九,吴梦泉被刺杀的真凶还没找到,他起码现在还不能动她。 彼此的心意倒是已经明朗,这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看着黎童的睡颜,百里烨从没有哪一个晚上心情如此安静过,很踏实,仿佛是无论结局如何都会有人站在身边陪着自己的踏实,可他又很难过,为什么不早一点去相府,或者再早一点,他还没有那番野心的时候。 如今,真不是好时候。 他以往总唾弃大哥,堂堂一国之君,文能定邦,武能御敌,却偏偏怕那爱搓麻的老皇后,那没心没肺的老太婆子如今过得可舒坦呢! 他垂下眼帘来,带着厚茧的手指轻轻抚摸在黎童娇嫩的面庞上,像是怕茧子划疼她的脸,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若是那天我败了,他必不会留我,你背后有黎相和汪家,一定不会有事,只是下半辈子可能出不了相府了。到时候,你就学学你姑太奶奶。”百里烨轻轻捧住她的脸,满目柔情:“算了,你这么没心没肺的,肯定也不会有多想我。” “你们黎家的人,都冷心冷情的。” “夫人。” 黎童的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听到了百里烨的话,显得很不安稳,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清的话。 百里烨附耳过去,才勉强听清,却是无奈一笑,抱紧了她。 “百里烨,臭流氓,看拳!” 114祸水东引 夜间不安稳,凉风吹乱枝。 有人睡得香甜,自然也有人辗转不成眠。 某处一间屋子里,房门虚掩着,屋里的人只点了一根蜡烛,也在一会儿之后被捻灭了,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有一阵风吹开了房门,将那条缝吹大了些许,一道黑影顺势而入。 “他回来了,现在不能再动手了。”那道黑影站在屋子里,身子侧向一边,在屋子里头,有另一道影子坐着,虽然看不清,但他很清楚得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行为很不满意。 “为什么会失败?”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 沉默在空气之中蔓延。 女人握紧了拳头,用力克制着:“你始终不相信我说的话。” “是。”像是破罐子破摔,回答得很快。 女人轻笑一声,闭了闭眼,而后缓下了浮躁的心绪,冷然道:“我是看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才会找你,才会告诉你姓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屡次三番不听我的嘱托,这次好不容易动手,你又为什么临时变卦想带他出城去,你以为我不知道?” “贺副将,吴梦泉是个累赘,是个毒瘤,若不尽早拔除,迟早为祸。” “你没有证据,空口无凭,你没法证明吴梦泉会害将军,也没法证明你自己不会害将军。” “是,我的确没有证据证明我自己,但你也不能否认我之前让你做的事对将军有害,不是吗?”女人低声强调:“我原本以为黎家那个白痴小姐嫁进将军府是来添堵的,本想在喜轿上解决她,换上我的人,却没想到那个白痴竟然没喝毒药,如今还帮着将军在民间积累了不少声望,一个白痴都比你有用多了!” “你!” “我什么我?!”女人腾地站了起来,就差冲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将军从涑州带回来十几条猎犬,你好好训着吧,吴梦泉的事,不劳贺副将费心了。” “将军如今回来了,你不能再出手,将军会杀了你的。”贺源急急向前一步,而后又似察觉到了她投过来的冰冷视线,将脚步又退了回去。 女人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坐了下来。 沉默再度席卷了整个房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十步,却好像隔着天堑。 贺源认识她很久了,那时候他还不是百里烨的副将,只是他手底下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是她告诉他如何靠近百里烨,如何成为他的亲信,一步一步,都好像是计划好的在进行着。 他在慢慢学着相信她,却又在之后好几次怀疑她,直到百里烨带兵出征。 她说:“将军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但是你不能活着回来。” 她的目的,在那一刻才变得清晰。 初次见面,她还是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很是稚嫩,大大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的时候眼里闪闪发光,还会做的一手好菜。 她让他做的事,都是背着百里烨进行的。 那些事,对百里烨都有好处,譬如之前暗中配合黎童行事,在民间造势,但凡百里烨行过的附近村庄,总会有人挂着百里烨的头衔前去救济,又譬如涑州一案之后,百里烨还未回翊城,为百姓怒杀贪官的事迹就已经传遍整个青岐。 因为生死相交,百里烨很信任他,所有的副将里,百里烨最信任他。 而这件最为关键的事,是她教他的。 他始终没有问过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根本不能问,除却初次见面,他们之后的每一次交集都是这么黑漆漆的地方,他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的身形,只能依稀分辨她如今长得漂亮了,个子也高了。 那一桌饭,是她第一次为他做,也是最后一次为他做。 此后再尝别的,总没有那一桌有滋味。 “贺源,无论如何,保护好他。”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累,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暗中守护者百里烨,却始终没让他知道。 出于什么目的,无非是报恩。 若再有别的目的,贺源就不敢想了,他总得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 只要百里烨登上帝位,或许,他们或许……也可以…… 贺源闭了闭眼,感受着从眼皮双传递来的滚烫的温度,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问出来,那些答案,他希望她能亲口告诉他。 “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恩,救命之恩,我不会负将军的。”也不会负你,这话他却没说,是不敢,说了她也不会信。 因为他做错了一件事,他没能杀了吴梦泉,他有私心,他还是不够相信她。 贺源不能出来太久,见她没有多余的话同他说了,就沉默着旋身而出,屋子里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那女人独自坐了很久,最后翻身上床,就那么睡了。 月亮从乌云里头探出来,又慢慢向着西山方向爬去,直到天光渐亮,黎童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 “将军呢?” 身边的位置空了,黎童有些不大自在,看到羽帘的第一句就问了百里烨的行踪。 “回夫人,将军在书房。” “什么时辰了?”黎童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 “回夫人,刚过巳时。” 黎童长舒一口气,还真是累坏了,之前都是九点以前就醒了的,她伸了个懒腰,终于还是爬了起来。 “他怎么一大早就去书房了?有客?”黎童接过羽帘递过来的细盐,拿着那木制牙刷沾了点,就站在廊下轻轻的刷。 “是吴大人。” 黎童愣了愣,在她那空空的脑子里搜刮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吴大人是谁:“准备准备,我去见见。” 这是他们回翊城之后,第一个上门的客人,应当是个比较重要的,黎童作为盟友,一点不觉得自己不该过去。 百里烨的书房离得很紧,过一条抄手游廊就到了。 书房里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黎童刚走到门口,里头的人就停了下来,随后房门就打开了。 黎童和百里烨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为何有那么一丝尴尬飘散在空中。 “夫人怎么来了?” 对于黎童的到来,百里烨眼中的惊讶停留了很长时间。 “听说有客到,所以我来看看。”黎童也没觉得自己多余,推开百里烨就走了进去。 吴梦泉一听百里烨喊夫人,立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伤势还没好,耳朵上还裹着绷带,很是引人注目,黎童一看见他,心里就有了计较。 “吴大人?”黎童笑嘻嘻地问。 “见过夫人。”吴梦泉战战兢兢地行礼。 黎童又看了看吴梦泉那只耳朵,指着问百里烨:“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遇刺了的?” 百里烨点点头。 “啊?吴大人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这不听说将军回来,立刻就……”吴梦泉话说一半,立刻停了下来,略有些惊恐地看向百里烨,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又斟酌着说了下去:“先前将军临走前,交代了微臣一些事,今日正好有空,故而过来了。” 黎童见他言辞闪烁,也没追究;“原来如此,我只是过来问问夫君一会儿去院子吃饭,还是陪同吴大人出去吃?” “自然是陪你去吃,吴大人说完就回去了,他要负责皇上生辰宴的事,还有的忙的。”百里烨柔声道。 “好,那我让羽帘去准备。” 黎童说完就走了,却是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拐了个弯,找周兰去了。 到的时候,果然看到周兰在院子里铺了一张略厚的摊子,自己则盘腿坐在上面,闭着双目,不知在作何。 “这又是什么新的魔教方式啊?”黎童走到廊下,颇为嫌弃。 周兰睁眼瞪了她一下,骂道:“这叫日光浴,你懂个屁?” 黎童抬头看了看能晒死蚂蚁的日头,摇了摇头:“哪个王八蛋告诉你日光浴的?等你晒成黑炭,看将军还要不要你?” 一听这话,周兰更无所畏惧了:“那正好,就让崔晴晴那个老鼠胆子去。” 黎童撇了撇嘴:“她得罪你了?” “这倒没有。”周兰刚要闭上眼睛,又想起黎童每次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跟你打听个人。” “谁啊?” “就书房里那位吴大人。” 周兰将屈起的腿掰直:“我没陪过这位吴大人,不过知道他一些事情。” “说说。”黎童露出八卦的眼神,周兰嫌弃地瞅了她一眼。 “这位吴大人全名吴梦泉,是工部侍郎,今次皇上的生辰宴,他负责修整皇家宗庙,但前段时间他突然遇刺,被削掉了半块耳朵,刺客到现在也没抓到。”周兰望了望周围,小声道:“有传闻,是皇家宗庙中有秘密,不愿被修整,怕被翻出来,所以想杀他。” 黎童皱了皱眉,接着听。 “吴大人行事低调,略微孤僻,在朝中没有相处特别好的官员,也没听说站了什么党派,或是与人结仇,而且工部大多接触的是下层匠人,也没听说吴大人做过克扣之事。” 黎童眼珠子骨碌转了几圈,抓到一个重点:“他没站党派,却在我们回翊城之后第二天,第一个上了门。” 周兰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但很快的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黎童的手腕:“难不成他想祸水东引?” 115他有问题 之前百里烨跟她讨论的时候,并没有说遇刺的人是谁。 这说明百里烨暂时还没有将百分百的信任交给黎童,这一点,黎童倒也能理解。 在黎童看来,大家虽然上的是同一条船,却最好还是站在不同的位置比较好,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盟友之间身份不清,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站的是什么位置,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大家都有着同一个目的。 即便最后有人被拉出来,也没法通过这个人找到其他人。 一面之词,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只要百里烨不出事,计划就能一直往下走。 可经过周兰这么一点,黎童发现,这团队里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倘若吴梦泉是藏在这偌大米缸里的蛀虫,长久时间没抓出来的话,这整整一米缸就会被丢弃。 他打的什么主意? 黎童不敢往深了想,可必须得往深了想,他过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是,这点道理,周兰和黎童都能想明白,百里烨不应该想不明白,他又想借此做些什么? 吴梦泉很快就走了,黎童也没在周兰这里待太久。 只是她离开周兰的院子之后没多久,就碰见了柳鸾儿,她手上提着一只食盒,看她行走的方向似乎正好是黎童的院子。 黎童没有喊她,她也没有看见黎童。 柳鸾儿做的一手好菜。 她做的菜都是百里烨爱吃的。 还有那些点心。 百里烨以前常去柳鸾儿的院子。 其实这些事,黎童放在心里很久,一直也没怎么当回事,顶多也不过是柳鸾儿其实暗地里也是喜欢着百里烨的,并且她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些话本里的暗害,她都没有遭受过。 反而还被柳鸾儿阴差阳错地救过一次,虽然那也不是黎童希望的就是了。 黎童没有叫住柳鸾儿,只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自己的院子,然后跟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的羽帘碰上。 “见过柳姨娘。” 羽帘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柳鸾儿却没有叫她起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直到羽帘那小身板支撑不住而摇摇欲坠,她才抬手示意。 黎童躲在后头,看不见柳鸾儿的表情,却清楚得听见她说了两个字。 “废物。” 极其冰冷,毫无感情,与平日里一见到她就笑的柳鸾儿全部一样,黎童整个人都如坠冰窟,她僵硬在墙外,然后看见柳鸾儿进了自己的房间,羽帘一张小脸惨白,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之后才跟进去。 黎童死死咬着牙,盯着那已经没有两人在的地方,眼眶里的血丝都爬上来好几条。 羽帘跟在自己身边的时间不长,可她是黎童来到这个世界见到听到的第一个人,是羽帘带着她吓了喜轿,走到百里烨身边的。 虽然这个小丫头对百里烨的心思昭然若揭,甚至都不隐藏,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自己跟前盯着看,可她也没想过羽帘会是柳鸾儿的人,在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就在自己身边插了人,然后又对自己极尽关切和担忧,柳鸾儿究竟是个什么心思的人? 说她想对自己下手吧,可这段时间以来,她有无数种方式可以下手,却都没有。 说她想对百里烨下手吧,就更不可能了,百里烨经常去她的院子吃东西,随便下点什么慢性药,不等黎童过门,百里烨就该翘辫子了。 可现在,他们两个都活蹦乱跳的。 她的目的究竟何在? 黎童一时间想不太明白,越想脑袋越疼,抱着头就蹲在墙边,跟被临检的无良从业人员一个姿势。 赤衣仍旧是跟着黎童的,远远地躲在树上就看见黎童一副状态虚弱不太对劲的样子,当即就打算从树上跳下来,动作还没怎么做,就看见柳鸾儿和羽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而黎童离得近,也听到了脚步声。 她站了起来,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整了整衣服,从容不迫地迈了进去。 “你怎么才回来?去哪儿了?”柳鸾儿的笑容仍旧很灿烂,走向黎童的脚步都快了不少。 黎童扯开嘴角,笑容比她还灿烂。 “去找周姐姐说了会儿话。” 柳鸾儿轻哼了一声,佯装生气:“去找她,却不来找我,看来是她跟你感情更好,我给你做的饭菜点心都进了狗肚子了吧?” “啊呀哪儿有啊?”黎童抓着柳鸾儿的手晃了晃,嗓子捏得她自己都有些酥麻受不了,更别提听的人了。 柳鸾儿作势捂了捂耳朵,笑了起来。 “昨日你们回来,我观你们太累,所以就没来烦你和将军,刚做了些点心带过来,又恰好你不在,我刚准备走呢,又见你来了,真是!” “啊呀好姐姐,快快快,尝尝点心!” 进屋的时候,黎童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羽帘,却见这小丫头恭敬地站在门边,头还垂得老低,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 黎童没管她,径直跟柳鸾儿进了房间。 点心还放在食盒里没拿出来,柳鸾儿刚进门就打开了食盒,黎童伸长脖子看了看,里头的点心跟之前的又不一样了,是新做的样式。 她捏了一块,口感倒还是跟之前的差不太多,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香味,里头的馅也不一样。 都是百里烨喜欢的口味。 黎童面上笑着,一个劲夸着,将柳鸾儿哄得笑个不停。 见她吃了点心,柳鸾儿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走了,只是她前脚一走,后脚百里烨就到了,恰巧看见黎童将没吃完的点心放到盘子里。 百里烨一看就知道是柳鸾儿来过了,却也没伸手去拿。 这些点心,味道都差不多,他其实已经吃腻了,只是因为柳鸾儿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他娶进门的,总归也不能太把人家晾在那里,偶尔还是会去一去,给点面子尝几口。 “怎么?不好吃吗?” 黎童摇了摇头:“很好吃。” 百里烨眉峰一挑,这表情都不带变的,能不能走点儿心? “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黎童坐下来,看了一眼门外,羽帘还站着那,黎童想了想:“羽帘,将这些点心拿去给院子里的丫鬟仆从分一分。” 羽帘应了一声,小心瞥了一眼百里烨,就将点心端走了。 “那个吴大人是怎么回事?” “夫人察觉到什么了吗?”百里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了黎童。 黎童表情微变,到底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百里烨的胳膊,他“啊”了一声,老实了下来,笑嘻嘻地拉着黎童坐下。 “他今日来,一是告诉我遇刺的事,那刺客对他下手时留了力道,看起来有所顾虑,还试图带他出城,但不知缘由,二是问贺源那里准备的如何。” 贺源? 又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黎童挠了挠头,心里默念不能怪他不说,可还是有点生气。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些事我都知道,让他这段时间都不要找我,贺源那边的事也别打听,知道的越少越好,只管做好自己的那部分。”百里烨拉着她的手,像是哄孩子的那种语气柔柔地跟黎童交代着。 “你不觉得他有问题吗?”黎童突然问道。 百里烨怔了怔,这话有些熟悉,好像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提醒过他,那一瞬间的记忆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却根本没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他捕捉。 见百里烨没说话,黎童又道:“现在是关键时刻,他遇刺,小皇帝肯定派人盯着他,他在朝中的名声是不站党派,却莫名其妙跑来找你。” “夫人的意思是,他想将祸事引到我身上?” 黎童松了口气,他还是想到了的,只是没跟自己说,看他那副老神在在的表情,黎童又想掐他了。 狗男人,骗自己担心他。 “我知道他有问题。” “嗯?” 百里烨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将黎童拉到自己身边来,略一用力,黎童就坐在了他腿上,这姿势实在有些让人想入非非,黎童挣扎着要起来,却被百里烨握着腰牢牢按住。 他凑得很近,几乎是用气声在同她说话。 这地方那么大,她又不是耳背,干嘛非得用这种姿势说话,真别扭啊! 黎童在心里嚎叫,却苦于被武力压制,动弹不得。 “很久以前,就有个人告诉我,他有问题。” “很久以前?” 百里烨点点头,郑重其事。 “是谁?” “不知道,我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帮你?” “不知道。” “他没有要求吗?” “没有。”百里烨轻轻搂着她,脑袋靠在她的肩侧:“当年我从西麟回来,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很久,这件事,夫人应该知道吧?” “知道。” “是那个人让我振作起来,告诉我贺源还活着,甚至还在暗中替我招兵买马。当今皇帝年幼,朝中局势不稳,若我不振作,恐被有心之士窃国,若我愿意,他可以帮我坐上皇位,亲自替大哥守着这江山。” 黎童摸了摸他的头:“可这个人一直没出现,没有人会无条件地替另一个人做事,这人一定有目的。” “是,他有,但他不说,我猜不到,此人藏得太深,而且势力庞大,甚至连江湖之中都有人供他驱使。”百里烨仰起头,静静凝视着黎童:“贺源也是他救的。” 116真是辛劳 黎童的一只手搁在百里烨脑袋上,他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发质看起来比她的还好。 “贺源是谁?”黎童有些嫉妒。 “我的副将,当初随我去西麟的。”百里烨握住她在自己头顶作乱的手,微微用力捏着,然后放到了自己嘴前,碰了一下。 “你以为他死了?” “我当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准确来说,是他失踪了。可那时候西麟大军压境,我们死伤无数,尸首支离破碎认不出来的比比皆是,实在也分不出人和精力去找他。” “那贺源是怎么被救的?” 百里烨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我问他了,他只说被埋在尸体堆下面,所以没被发现,而他心脏偏下三寸的地方被刺穿了,昏迷过去,有人及时把他挖了出来。” 黎童抬头想了想那种伤势,在这种医疗环境落后小感冒都能取人性命的地方,贺源伤成那样,不出多久就会流血过多而亡,而那个救他的人,竟然能在满是尸体的战场里找到他,并及时将他救出来。 这个人未免太神了。 她挠了挠头,开始思考,这青岐别不是个玄幻世界吧? 似乎是看穿了黎童的想法,百里烨伸手将她垂落在耳边的发拨到脑后去:“那人会不会未卜先知又是不是能让人死而复生我不知道,但贺源确实活了。” “或许,贺源根本没去战场,他诓你的?” “不会。”百里烨回答得很肯定:“贺源对我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做逃兵。” “人心难测嘛。”黎童扁着嘴,又开始把玩起百里烨胸前的扣子来。 “我会小心的。” 看着百里烨那张脸,黎童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伸手掐住了他两边脸颊,略微用力地往两边拉,佯装生气道:“你这么相信他,他是不是还为你做过别的事啊?” “做倒是做过的。”百里烨笑着任由她捏,躲也不躲,很老实地交代。 百里烨手握兵权,是朝廷中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仅如此,西麟那边也因他杀了太子一事怀恨在心,虽说表面上签了和平协议,但还是几次三番地派遣杀手进行暗杀。 而每一次,都有那神秘人事先通知。 不过,自从黎童嫁进将军府之后,似乎很多事都出现了意外,比如百里烨去汴州赈灾,就没得到暗杀的消息。 不过即便如此,百里烨还是做了准备。 他知道有很多人要杀他,只要离开翊城,就是铲除他的机会,没有人会放过。 这次百里烨在民间造势,黎童出了不少力气,神秘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表面看起来好像两人间有交流,但一直监视着黎童的赤衣却说,黎童即便外出,也没见过任何可疑人物,留下的东西、对别人说的话,都很直白。 黎童没见过神秘人。 他们两个之间没有联系。 可百里烨不信,直到小皇帝派他去涑州,黎童又半信半疑地将那带毒的瓷瓶交给他。 神秘人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给他传消息,更没有告诉他在涑州会发生什么,只是让一队人暗中保护,若是发生意外,能确保他们全身而退。 而寒夜寺中,黎童从没单独外出过。 百里烨曾经设想过,会不会黎童就是那个幕后之人,但他又想不明白黎童前期一系列的举动,难不成是为了迷惑他? 可如此一来,瓷瓶一事就有些说不清了。 有人要杀黎童。 那个人以为黎童是个白痴,所以想骗她把毒药喝下去,可没想到黎童把毒药撒了。 但在那之后呢? 为什么对方没再动手? 一开始的时候,除了赤衣,百里烨并没有在黎童身边安排别的人,引开赤衣,再杀黎童,很简单。 眼前正在玩自己扣子的小女人在不知不觉中遇到了很多次危险,大概是老天保佑,都让她巧妙地避开了。 百里烨一时间有些恨自己,当初怎么能只安排一个赤衣在她身边? 应该多派一队人去。 那个在喜轿上想要杀她的人,是个女人,那就是冲着他来的,这一点一早就猜到了,如今再想起,更是确定。 “诶,你说你一早就知道那个吴梦泉有问题,会不会杀他的人,就是这个一直帮你的人啊?”黎童轻轻推了推他。 百里烨微微蹙眉,这倒是之前没思考过的一个角度。 也不无可能。 只是动手的时间太过奇怪。 “我听你这么说来,好像这个人能提前知道一些事情,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现在才打算要杀那个吴大人呢?” 黎童摸着下巴:“不应该早点动手吗?偏偏要在他被安排了负责皇家宗庙之后,皇家宗庙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百里烨眼中一亮,有道理。 当夜,碧雨还真就被派遣了这个任务。 皇家宗庙,多神圣的地方。 但是也很危险啊! 为什么将军要派我一个人来啊?!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没有得罪夫人啊! 皇家宗庙附近有皇城卫守着,再过两日就是皇帝生辰宴了,因为之前吴梦泉遇刺,为了确保宗庙修整顺利,百里冼特意将季吞山调了过去。 唉! 那个脑子不太会转弯的,只知道执行,从不知变通,关键是他还能跟碧雨打好几个来回,打不死也会缠着不放,碧雨一想到他就头疼。 可还是得去啊! 碧雨轻巧落在宗庙大门口不远处的树上,视线透过树叶落在远处,皇城卫两队一组,每隔一刻钟就会换一班,但最近一段时间戒严,从两队一组变成了四队一组,季吞山还是巡的夜班。 他得趁季吞山换班的时候过去。 “嗯?你让碧雨去宗庙了?”黎童穿着单衣,盘腿坐在床上,睁圆了眼睛望着还在看书的百里烨。 “是啊,让他去探探。” “很危险吧?这时候肯定戒严,他一个人?” 百里烨放下书,有些不爽,语气也酸溜溜的:“他跟着我的时候就该知道很危险了。” “也不用这么着急让他去,等过了生辰宴再去也不迟吧,这次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宗庙里真有东西的话,不是也会被换地方吗?” 百里烨更不爽了,可实情还是得跟她说,不耐烦道:“要的就是打草惊蛇。” 黎童一歪脑袋,什么意思? “刺杀吴梦泉的人有两个目的,一阻止他修整皇家宗庙,防止宗庙里的东西泄露,二将他暴露在人前,从而让人查出他是站在我这边的,让他无法保持中立姿态。” 黎童点点头,随后说道:“吴梦泉为官多年,不应该想不到这两个目的,可他还是上了将军府的门。” 百里烨略带鼓励的眼神看着黎童,可黎童正挠着头垂下眼帘思考,并没有接收到来自他的视线,又道:“吴梦泉主动把你推了出去,他就成了次要的,你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是你让吴梦泉成了遇刺对象,朝中视线全都聚于你,就不会有人管他了,而他因为遇刺,会被保护起来,刺客再难近身,他是工部侍郎,皇家宗庙他总能去的,里面有没有东西他最清楚。” “是。” 想明白以后,黎童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这个老匹夫!穿得那么骚包,心思咋那么恶毒?!” 听到这句话,百里烨的心情才算稍稍回暖。 “倘若皇家宗庙里真藏了什么,吴梦泉自己也会很想知道,他也一定会去。” “而且还是趁夜去。” 黎童恍然大悟。 皇家宗庙外,季吞山打了个哈欠,瞪眼班真的很难熬,可没办法,这个时辰也是最容易让贼人趁虚而入的,自从出了棠嫔那件事之后,季吞山再不敢掉以轻心。 碧雨在外头的树上蹲了很久,腿都快麻了,才等到季吞山准备离开,他刚要往下跳,就远远看见有一顶轿子朝着这里来了。 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宗庙来干什么? 碧雨暗骂了一句,就看见那轿子果真停在了宗庙门口,下来那人,穿着一身桃粉色衣衫。 有毒吧这人! 因为吴梦泉来了,季吞山也只能留了下来。 “吴大人怎么这般晚了还过来?”季吞山挎着刀就迎了过去。 吴梦泉虚虚一笑,行了一礼:“睡梦中突然想起有一处地方好似有些问题,醒了就睡不着,便跑来看看。” “吴大人真是辛劳。” “愧不敢当,只求无过。” 俩人又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番,季吞山就放吴梦泉进去了,碧雨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家将军干嘛大半夜让自己来皇家宗庙了,等的就是他。 吴梦泉在里面不知道做了什么,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以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脸色好像不大好看,走的时候都没怎么跟季吞山打招呼。 之后,碧雨又在树上蹲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人来,季吞山也不走,就溜了。 彼时,百里烨和黎童刚双双躺上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就听见外头窗户上被敲了两下。 “进来。”百里烨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 碧雨推开房门,闪身而入,站在外屋头也不敢抬,低声道:“吴大人去了宗庙,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属下没敢进去。” “知道了,去休息吧。”百里烨回头看向黎童,两人视线对上,心照不宣。 117她有大义 皇帝的生辰宴,眨眼就到。 先是得行冠礼,百里冼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得起床了,礼服很厚重,一层一层往上套,这大热天的,差点被闷出一身痱子来。 其实这冠礼,他早该行的。 无论是成为太子,还是后来夺权继位,百里冼突然觉得好像每次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都是急匆匆过的。 也不是,起码他与皇后的大婚是准备完善的,从头至尾,虽然枯燥乏累,却令人心潮澎湃。 百里冼宛如一个精致的娃娃,任由宫女和内侍摆弄,最后由应荣,替他系上玉带。 “皇上……”应荣开心地唤着,眼眶红红的,却是叫了这一句,好半天没说出下半句来,嗓子眼里跟堵了棉花一样。 他的小皇上,吃了多少苦啊? 百里冼笑了笑:“朕的生辰,你哭什么?” “奴才高兴。”应荣揉了揉眼角,那地方更红了。 百里冼笑得更开心了,伸手用力在应荣头上揉了几把。 他们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除却身份地位,他们之间互相信任,毫无隔阂,百里冼什么话都会同应荣说,他的烦恼、他的快乐、他的酸甜苦辣,一概一概,应荣都知道。 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时候,只有应荣陪在他身边。 后来他登基,后来他成婚,如今他行冠礼,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人,应荣都在,他希望等到以后百年,应荣也能在。 行了冠礼,那一声声皇上,他可心安理得受之。 此时将军府中,百里烨也正在穿戴,黎童最不耐烦给他穿戴那些层层叠叠的东西,她自己就不乐意起早,可皇帝行冠礼是大事,以前未出阁,她可以躲在相府避开,如今已成人妻,还是当今皇帝的婶婶,她必须得去。 懒洋洋地被从床上拉拽起来,被摁在梳妆台前的时候,黎童都闭着眼睛,任由羽帘在自己就脸上作祟,然后又闭着眼睛被百里烨牵出府去,推上轿子。 “一会儿入了宫,可不能再这样了,好歹也是婶婶,大半个皇家人,得给黎相争气,给你的侄子争脸面。”百里烨搂着她,低声在她耳边嘱咐。 黎童掏了掏耳朵,闭着眼睛:“知道了,绝不掉链子。” 今天的太阳还没爬到头顶就已经晒得人快要脱掉半层皮,身上还穿着起码五六层衣服,黎童热得汗流浃背,衣服里面湿哒哒黏糊糊,让她极其不舒服。 百里烨偏头看了她一眼,往她身前挪了挪,好歹挡住了半边日头。 黎童抿了抿唇,将脑袋顶上了百里烨的后背,闷闷地说:“好热呀!” 百里烨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转过身来,替她小心地擦着汗,为了避免她精致的妆面被弄花,百里烨擦得异常用心。 “很快了,再等等。” “好吧。” 附近正在说话的官员们纷纷看过来,眼中都不由得露出些许惊异。 吴梦泉也在人群中,与百里烨之间隔了差不多有十几人,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又扭过头去了。 而黎相和黎胤之也早早就到了,原本黎胤之是打算过来打个招呼的,被黎相一把拽住了,此时也看见百里烨正给黎童又挡太阳又擦汗的,不由得露出一丝诧异,随后眸中玩味渐起。 先皇已逝,能给皇帝行冠礼的,就只有太后了。 太后向来不爱出宫,不爱动弹,很多事能懒则懒,能推则推,此时也是早早就踏进了皇家宗庙的大门。 青岐没有皇帝驾崩、妃嫔殉葬的规矩,除却太后,先皇之前的妃嫔们大多都给予了自由,有些人仍旧愿意待在皇宫中,理由是在后宫待了半辈子,出去也是适应不了,不如就陪着太后搓搓麻吧,有些人则是选择了回家去,另觅良缘,而有些人则是选了青灯古佛。 这些留下来的妃嫔都成了太妃,名头上是好听些,实则也不过是宫中多出来的一双筷子,不过好在大多有自知之明,吃着皇家粮,每日矜矜业业地陪在太后身边。 这次百里冼的生辰宴,她们也都准备好了礼物。 将黎童送到宫门口,百里烨就得去另一处候着了,黎童有些舍不得地拽着他的袖子,她是真害怕。 百里烨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别怕,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跟着赤衣走,少说话,多吃东西,不会有事的。” 黎童看了看这陌生的周围,苦着一张小脸。 赤衣仍旧是一身红衣,不过比先前的那一身要看着精致华丽多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夫人,属下会护着您的,这边都是些朝臣夫人,以及后宫中的妃嫔,将军不能过去的。” 黎童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跟着赤衣,七歪八拐,就到了一处庭院,那里已经或坐或站了数十位身着华服的妇人,见她来了,都纷纷扭头过来看她。 那些视线落在身上,有探究,有疑惑,有惊讶,黎童只感觉双脚粘在了地上,最后还是赤衣拉了她一把,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这些妇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倒也不怪她,毕竟黎胤童就没正经出过大门,也因为痴病从不参加任何小姐夫人的茶会诗会之类的。 而自然的,她们也都不认识她。 “这位夫人看着面生,不知是哪位官家的呀?”有一位夫人大着胆子凑过来问道。 她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看起来比黎童要大上那么十来岁,鬓边已有了白发,黎童福了福身,刚要开口,就听见赤衣已经替她回答了。 “是将军夫人。” 赤衣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黎童扫了一眼过去,那些个眼神统统变成了惊骇,以及藏不住的恐惧,而那位搭讪的夫人也讪讪笑着缩了回去。 黎童挠了挠头,低声道:“咱们将军名声这么大呢?” 赤衣却骄傲地一仰头:“那可不。” 黎童禁不住在心里大喊,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怪不得百里烨一点都不担心她会在这里出事,还要她少说话,这算什么少说话?一听百里烨的名字,人家压根儿都不过来她这边了好吗? 他这前半辈子的人际关系这么差劲的吗? 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在那,以她为中心绕开去二十米内都没有人。 黎童长叹了一口气,别人桌上的水果茶点一半都未去,她这桌上的水果茶点已经换了两轮了。 老太后始终没来这里。 黎童倒事很想见见这位豁达的姑太奶奶,听闻她与先皇感情甚笃,算是结发夫妻,一路坎坷,一路搀扶,是患难见真情的那种类型。 先皇登基之时,比当今皇帝登基时还要惨烈,而当时还是太子妃的老太后被挟持,用以威逼先皇,却不料老太后也懂那么几手功夫,抓着机会一刀捅进了那位皇子的心脏,她自己的脖子也险些被划断,留了很深的一道疤。 “那是太后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赤衣跪在黎童身边,给她倒着茶。 黎童摇着头感叹:“都不容易。” 能稳坐后宫之主这个位置多年的女人,不比在前线打仗的男人弱。 “当初前线吃紧,又传来先皇驾崩的消息,太后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当即一旨调令将皇城卫调了一半出去。朝中大员纷纷上奏,皇城卫一调,翊城危矣,可太后却说边关都守不住,这翊城又如何守得住?” 黎童点点头:“这话说得有道理。” “之后前朝后宫,全部节衣缩食,剩下的全都运往前线,只有兵士吃好了吃饱了,才有赢的希望。”赤衣又开始给黎童剥松子。 黎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太后心有家国,是有大义的人。” 赤衣怔了怔,将剥好的松子放进瓷碗里:“人都道太后薄情寡义,唯有夫人说她有大义。” 黎童笑了笑,反问赤衣:“太后正是因为爱着先皇,所以才不会让他的江山子民落入他人之手,倘若西麟铁骑踏入青岐,必屠戮一方,血流成河,不是吗?” “夫人说的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西麟太子狼子野心,杀得好。”黎童一把将赤衣剥了一盘子的松子倒进了口里。 那动作,豪气干云,可赤衣却心里一疼,该死,好不容易剥满的! 宫女过来叫人的时候,黎童已经吃了三盘松子了,因着其他夫人和宫妃都不敢过来跟她说话,黎童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加洒脱,不用强行建立人际关系实在是太舒服了。 黎童随着人群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百里烨站在正前方的人堆里。 两人都抬起了头,视线交错,黎童咧嘴一笑,百里烨倒是很矜持,只抿着唇扬起了一点点弧度。 “将军是在等您呢!”赤衣瞅着时机在黎童耳边嘟囔了一嘴。 黎童的脚步顿了一下,再度抬头望去,却见百里烨仍旧望着她,心中微微一动,有什么东西好像被拉扯了一下。 “他又过不来。”黎童蠕动了一下嘴唇,心里却甜滋滋的。 118将军夫人 太阳越升越高,黎童已经被汗湿过的脊背,再度被汗湿。 可现在,站在她周围的全是夫人和宫妃,根本没有谁能替她挡一挡。 她偷偷地扭头往远处张望,却只能看见百里烨笔挺的腰背,那般宽阔,那般让人有安全感,像一堵墙一样。 唉! 要是这堵墙现在站在自己身前该多好。 这该死的太阳! 她讨厌夏天! 黎童自怨自艾着,仰头朝前头望去,看见那年轻皇帝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上,每一步都好像用尺子量过,恭恪规矩,庄重肃穆。 老太后坐在高台之上,即便满头华发,也精神矍铄,此时唇边漾着淡淡的笑意,眉宇之间满是欣慰,眼眶微红,些许晶莹在眼眶之中积蓄,却不曾落下。 孤儿寡母的,黎童又看了一眼动作姿态都不带变的百里烨,突然间有种莫名而来的愧疚,是对那老太后,也是对百里烨。 她当初应该再仔细斟酌的。 加冠仪式很繁复,比她成亲的时候还要复杂疲累,可满场几百号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然后齐齐跪下,简直是训练有素。 身为一名现代人,黎童尽管来到这里已经很久,却还是没有习惯下跪,仔细一想,似乎她还没经受过阶层制度的压榨和洗礼,在相府的时候就被宠着,醒来就嫁进了将军府,还是被宠着,莫说下跪,那些常见的扇耳光扯头发啥的她都没经历过。 黎童的视线再度朝着百里烨的方向转去,还得多亏了这位丰神俊朗的便宜老公。 仪式结束之后,就是短暂的休息。 黎童拉着赤衣赶忙躲到了一遍的阴凉处,摸着下巴问道:“赤衣,将军这人是不是真的不好相处啊?” 赤衣瞥了一眼黎童,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自家将军,思索半晌,决定违背良心:“咱们将军其实人挺好的,又温柔,又和善,一点都不凶。” 黎童皱起脸来:“你是不是被夺舍了?要不你眨眨眼?” 赤衣刚要眨眼,余光就瞥见百里烨转了过来,似有若无的视线落向这边,她轻咳了一声,严肃道:“属下说的都是真心话。” 黎童斜着眼睛睨她,满眼的不信。 “那些人都怕他。”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正常吗?” “咱们将军手握二十万边军,杀伐果决,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的确看着挺威严的,因为是武将,那些个文臣自然而然也是会怕的吗?” 黎童细细思索了一下,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不过夫人您看咱们将军,不说貌比潘安,但也是个美男子吧,身姿卓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满朝文武之中,哪个还有咱家将军这般风采?” 听着赤衣的话,黎童还真就大着胆子在那群朝臣里面扫视起来,随后就看见了自家那个笑得无比风骚的大哥。 她大哥也是长得一表人才的啊! 但…… 算了,笑起来过于猥琐。 这些个大臣们,大部分都已经三四十奔着富态秃头去了,再往上就基本属于隔代白了,像百里烨和黎胤之这般年轻的,确实少有。 “诶,那个看起来也挺年轻啊!”黎童伸手往人堆里指了指,那边不远处正侧身站着一名年轻官员,虽然看不到正脸,但仅一个侧脸就能看出此人年纪跟百里烨差不多。 赤衣顺着望过去瞅了一眼:“哦,那是邱大人,刑部侍郎。” “年纪轻轻坐到刑部侍郎这个位置,挺厉害啊!” 赤衣抿了抿唇,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低声道:“这位邱大人性情怪异,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黎童眼中一亮:“什么癖好?” 赤衣刚要说,旁边就走来了一名宫女,招呼她们往宫宴里去,用过简单的午饭之后,就得去给皇室的列祖列宗上香叩拜了。 只有皇室宗亲才有资格上香,其余人等只能站在外面叩拜。 不过好在黎童嫁给了百里烨,黎家又是内定的皇后人选,她也就算半个皇家人了,自然也不用站在太阳底下火烤。 宗祠里不比外面,凉飕飕的,即便是这种大热天里,都让人感觉背后发寒,不过百里烨这时候就挤了过来。 “夫人,感觉如何?”他垂头低声问道。 黎童观察着周围,小声又快速地回答:“好累呀!” 百里烨轻轻笑了笑,没在做声,轮到他和黎童上香了。 他是先皇的兄弟,论辈分在皇帝之前,青岐不比他国的皇权至上,站在宗祠之中,只有祖宗长辈。 那一排一排的架子上,牌位被摆放得密密麻麻,黎童仰起头的时候,只感觉被无数道看不见的视线紧盯着,得亏是大白天来,旁边还站着个阳气旺盛的男人,不然她得吓死。 黎童恭敬万分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中,回身之时,对上了那站在一旁的年轻皇帝的双目,淡漠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一下刺进黎童本就有点虚的心里,百里冼弯了弯唇,便继续望着那些牌位。 黎童看不透他的眼神里都藏了些什么东西,只觉得他的眼神比那些牌位还要让人心惊胆战,果真是做皇帝的,只一眼就让人感到威压十足。 退下去之后,黎童就一直安安静静站在百里烨身边。 起初还觉得没什么,直到后来百里烨觉得实在是太安静了,就不由得担心起来,可看她的表情似乎也没出什么大事的样子,实在是捉摸不透。 “夫人,累了吗?”百里烨左思右想琢磨出一个话头来,虽然跟刚才的话题也没太大区别。 黎童正想着百里冼呢,耳边突然传过来百里烨的声音,不由得心里一颤,颇有一种精神出轨被当场抓获的错觉。 “没……没有,这儿挺凉快的。” 百里烨眸中一凛,放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龙,神色如常道:“晚宴之前,还可与黎相说说话。” 黎童侧眸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眉宇舒展,像是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说出。 他在催她了。 黎童用力闭了闭眼,而后又睁开,眸色已然清明,低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有多低落,或者多欣喜。 他们还是做盟友比较好,黎童突然被自己心里的一道声音惊住了,而后僵硬的双肩又松垮了下来。 百里烨有野心,他要这江山,要整个青岐,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以前的那些放纵和宠爱不过是他用来哄她的小把戏,但凡有一丝机会,他都不会错过,这不就来了吗? 黎童暗里敲了敲自己先前被美色蒙蔽的脑袋。 从宗祠出来以后,就直朝着黎相和黎胤之在的地方去了,百里烨跟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神色莫名。 她越走越远,就好像正从他的世界里离开,百里烨左胸膛处不断传来一阵一阵地抽痛,让他不自觉地蹙了眉。 他突然想,自己什么时候得了心病? 黎童已经站在了黎相和黎胤之跟前,父兄都笑着,黎胤之还把手放在黎童头顶上,打算揉乱她好不容易折腾出来的发髻,被黎相轻喝了一声才作罢,兄妹两个你做一个鬼脸我挤一个眼睛,分外和谐。 “呀,没想到黎三小姐的脾性如此活泼。”突然,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出现在百里烨身后。 百里烨扭过身去,看着这个在涑州深藏功与名的邱某,扯开了嘴角。 “什么黎三小姐,只有将军夫人。”百里烨纠正他。 “啊对对,是将军夫人。”邱仲肖从善如流,笑着改口,与百里烨并肩站着,看向那边正与黎胤之打闹成一团的黎童,说道:“将军夫人跟传闻中的可真不同,一点都不痴傻,甚至还很聪慧,想来黎相为了不让她嫁入皇家,也是煞费苦心,却没想到被将军截了胡。” “你想说什么?”百里烨的脸色沉了下来。 邱仲肖双手揣着袖子里,弓着背,一副小老头的模样,不怕死地接了话茬:“黎相不愿意自家女儿进入后宫,微臣观将军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意思。这后宫之争,可与战场厮杀不同,那都是不见血的招式,杀起人来比那刀剑还可怕,剥皮拆骨那算是轻的,严重一些的大概就是不人不鬼生不如死吧。” 百里烨不知不觉咬紧了后槽牙,这人话好多,好烦! “将军夫人如此活泼可爱,若是进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多可惜呀!”邱仲肖混不自觉地又补了一句,然后等了一会儿,见百里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告辞走了。 偶尔还有旁的大臣过来打招呼,百里烨都仿佛跟个行尸走肉一般点头应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炎炎夏日里,他周身仿佛覆满了冰霜,谁走过去谁就会被冻得直打哆嗦,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人过来了。 不知为何,他看着黎童开心地笑着,左胸膛处的钝痛又开始缓慢作祟。 只是离开自己那么一会儿,她就这么开心吗? 不,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会像这样开心地笑的。百里烨紧紧握着拳头,手却开始颤抖。 119手疼放弃 百里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晚宴的,只觉得站在那里浑身冰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连那清脆的笑声也离自己特别远。 可是那么远,为什么又能那么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内侍来唤他的时候,朝臣们正在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去,宗庙外停放着各朝臣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将人接走,送进宫里去。 夫人和宫妃们全都按着另一条路走了,黎童也在其中。 她走之前,都没想着要跟自己打招呼。 百里烨心里闷闷的,握了握拳头,从另一处走了。 黎童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一手略略用力地捶打着自己酸痛的脖子和腰背,另一手则拿着团扇一个劲扇着,听赤衣说,此次冠礼的流程还是简化了的,若是按照原样来一遍,怕是此时此刻都要不成人形的。 封建社会的仪式感啊! 黎童也就在这个时候觉得这年轻皇帝还是做了个人的。 不过,一想起百里冼那不冷不热的眼神,她就有些发憷,这人城府不比百里烨浅,是扮猪吃老虎那一类型的,小觑不得。 倘若给他一线生机,他必会青山再来,按照百里烨原本的性情,怕是不会留他。 他们两人之间,总得没一个。 黎童挠了挠头,绞尽脑汁,拼命想着,两个人都长得挺好看的,她可真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英年早逝啊,漂亮小哥哥就应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偶尔溜达出来让她看看养养眼。 啊! 难顶! 马车忽而停了,就听见赤衣在外头掀开了车帘:“夫人,到了。” 黎童愁着一张脸,借着赤衣的手跳下马车,赤衣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夫人莫愁,晚宴只管吃就是了。” “会分开坐吗?” “啊?” 黎童用力扇了几下扇子:“我是说,我会跟将军分开坐吗?” “不会。”赤衣抿着唇,眸间一抹戏谑:“晚上便算是皇上的生辰宴了,不过这次也没弄很大的排场,人不会太多的,就算将军不在,夫人也不必太紧张。” 黎童抓了抓箍脖子的衣领,热得有点心烦:“咱们进吧。” 一路过来,她还真没瞧见百里烨,也不知道这男人干嘛去了,倒是看见好些生面孔,黎童愣了愣,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白痴,能在这里碰见熟面孔那才叫见了鬼了。 不过,她还真是信了赤衣的邪。 说什么人不会太多,这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少说也有几百号人,娘了个天诶!还不算上那些端着东西走来走去的内侍宫女。 宫灯灼灼,灯影摇曳。 赤衣领着黎童在对应的位置上坐下,时鲜的水果吃了半盘,百里烨才缓慢出现在院门口,身边还围着好些官员,一个个都笑容满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黎童远远地望着,只见那人群中还夹着自家大哥,一双桃花眼不分男女老少,四处放电,惹得一众小宫女皆捂着嘴羞红了脸逃开去,而那吴梦泉却是站得远远的,偶尔朝着百里烨扔过去一个随意的眼神。 直到所有人都落座,皇帝带着皇后,及一众妃嫔才姗姗来迟。 奇怪的是,百里烨在黎童身边坐下之后,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跟她说话,而是兀自倒起了酒,眉心微锁,似有愁绪。 见他这番情绪,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锁其喉的标准原则,黎童很惜命地往旁边挪了挪。 只是她这一动,虽然动静很小,可坐在旁边的百里烨哪里能察觉不到,眉心更是紧了三分,黎童只觉得这大热天突如其来一阵冷风,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袖。 百里烨抬头看了一眼正与官员笑着说话的百里冼,而后扭过头来,定定地盯着黎童。 ‘‘怎……怎么了?”被盯出一身白毛汗的黎某人有种半只脚踏上鬼门关的错觉。 “夫人。” “嗯。”黎童的声音跟蚊子叫差不多,虚得很。 “你……”百里烨张开嘴,眼神犹豫,而后闪烁了几下,舔了舔嘴唇,似乎有点开不了口,正当黎童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的时候,就听他终于继续往下说:“你今天开心吗?” “啊?”黎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刚刚才在心底做好了赴死的英勇决定,刽子手却突然问她晚上吃什么,这种心理落差实在是有些刺激。 比跳三百米蹦极还带劲。 百里烨却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非要这时候得到答案,于是乎又问了一遍:“你今天开心吗?” 这咋回答? 有没有标准答案抄一下啊? 这怎么觉着比你妈跟我一起落水先救哪个更要命啊?! 黎童颤着手,直觉今天的百里烨好像有点奇怪,不不不,不是有点奇怪,是非常奇怪,真是奇了他妈了个怪了。 他是不是中毒了? “我……应该开心吗?”黎童实在找不到翻不到正确答案,只能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反问。 百里烨却不再问,也不再看她,扭过头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黎童正襟危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偏头观察着百里烨的表情,却见他始终愁眉紧锁,心情不虞。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猜来猜去猜不明白。 台子上的漂亮姐姐们穿着略微暴/露的衣物,弹琴奏乐,腰肢婉转,脚尖轻点,和着节奏翩翩起舞。 没多会儿,刚才的紧张情绪全都被冲淡了,黎童也认真欣赏起来,甚至止不住地赞叹。 “啧,这小腰细的,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忍不住。” “啊呀,这姐姐长得可真好看,真想把她带回家去藏起来。” “哟,这姐姐的琵琶可真白呀,不是,真大呀,也不是……唉,哎呀!” 某位坐在旁边的已婚男士渐渐手握成拳,咬牙切齿,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阴风飕飕的话:“原来夫人喜欢这些吗?” 某位陷入美色无法自拔的已婚女士浑然不觉半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摇头叹息,诚实作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是吗?”百里烨扭过头来,视线如刀:“怪不得夫人喜欢去松庭楼。” 黎童刚要说什么,直觉不对,心里咯噔一下,讪讪地笑着转过身:“哈,夫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去松庭楼呢?” “是吗?夫人不会去吗?” 黎童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家里就有这么个天下独一份的美男子,我还去什么松庭楼嘛,对不对?” 百里烨好歹露出点笑意来,抓住了黎童的手:“夫人说的是真心话?” “那可不,真金还真。”黎童信誓旦旦,眼瞅着百里烨眉间微松,她也轻轻松了口气。 这男人莫名其妙地就生了气,实在是不好哄。 她细细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做错什么呀,今天一整天下来,话都很少说,也不是,跟爹爹和大哥还是多说了几句的,莫不是这个也要吃醋吧? 黎童狐疑地瞅了一眼已经将注意力放到朝臣献礼这个环节上的某位男子,直觉这人好像在耍着自己玩儿。 她手下狠狠一捏,百里烨指尖刺痛,倒吸一口凉气,反手将黎童作祟的爪子整个包在手掌心里,让她半分动弹不得。 这男人手劲真大。 娘的! 挣不开。 手疼,放弃。 黎童非常有自知之明。 轮到百里烨和黎童献礼的时候,黎童本想趁机甩手,却不料这人压根不打算撒手,拉着她就站了起来,冲着百里冼行礼,随后手一挥,底下几名内侍就将他二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呈了上来。 黎童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这礼物放在普通亲戚或者朋友身上,倒是不嫌寒酸,可眼前送的人是皇帝,再对比其他朝臣们送的,就显得特别贫穷和小家子气。 不过这个时候再胆寒,已经来不及了。 百里烨轻轻捏了捏黎童的手指,示意她安心,黎童狂跳的心才算稍稍安稳了一些。 “这是什么?”百里冼面容和善,眉宇间没有丝毫戾气,白白净净的,看着像个小书生,与百里烨全然不同。 两人送的礼物用精美的锦盒装了起来,百里冼当场就打开了。 一整套马尾巴做的毛笔,以及九副字,皆是夫妻两个亲手所做,所用的材料并不是顶好的,但一笔一划全是真心诚意。 百里冼怔了一下,抬头望过来,百里烨轻轻点了一下头,黎童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四叔四婶有心了。” “皇上喜欢就好。”黎童抿着唇,越看这便宜侄子越喜欢,结果还不等尾巴翘起来,就被某人用力捏了一下手指。 “恭祝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福寿安康。”百里烨总算暂时松开了黎童的手,郑重万分的行了一个军礼。 只是下面的朝臣却有些窃窃私语起来,那些个声音宛如虫鸣蝇叫,分外扎耳。 “堂堂将军府,竟是连份像样的生辰礼都送不出来。” “以往送的虽然也是古玩字画,可好歹也是珍品,大家出手,今日是皇上重大的日子,竟是如此寒酸。” “看来大将军果不其然是有他意啊。” 黎童微微蹙眉,这声音不大不小,皇帝不可能听不到,可他面上丝毫不觉,与坐在一旁的皇后小声交谈着,看不出半分不喜。 120可惜什么 而被舆/论包围的百里烨,坐在那里,宛如一棵松柏,任由他狂风暴雨,也是岿然不动。 黎童原本有些焦躁的心,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还没到那个时候。 还没到那个时候。 百里冼终于抬起了头来,手指屈起,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脸上笑着,眉目却很是冰冷。 “今日是朕的生辰宴,尔等在说些什么胡言乱语编排朕的四叔?” “皇上息怒。” “息什么怒?”百里冼不怒反笑,随手指了一名官员出来:“刘爱卿,你说说,刚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朕怎么好像听见了四叔有他意?” “臣……” 不待那倒霉臣子说话,百里冼一手放在那只锦盒上,又道:“这份生辰礼,乃是我四叔和四婶亲手所做,虽说不是上等材料,却是难得的有心,天上地下,唯此一份,你们却道是上不得台面?” “怎的?在爱卿们眼中,只有那些千金之物才算是上的了台面?”百里冼的手轻轻抚摸过那只锦盒,眼眸深邃,藏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黎童一一将其看在眼里。 “朕倒不知,爱卿们竟是如此爱慕虚荣,践踏人之真心啊!”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话音一落,齐刷刷就跪了一地,黎童也想跟着一起跪,却被百里烨紧紧抓着,被迫无奈地坐在原地。 百里烨喝下一杯酒,站了起来,冲着百里冼行了一礼。 “皇上能真心喜爱这份生辰礼,是微臣之幸。” 百里冼也冲着他笑:“四叔,终究是朕的四叔。” 两人对视,视线交错之中,黎童隐约看见了电光火石,这皇家亲情,到处都藏着刀光剑影,实在令人害怕。 她又萌生了退意。 现在溜号,还来不来得及? 可她一对上百里烨的视线,就知道自己凉了。 “其实……”百里烨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借着余光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黎童,笑道:“实在是府中羞涩,原本也是想给皇上寻些珍贵之物,可那些物什的花费实在是太大,先前为了赈灾,府中支出已然超额,还有那么多下人得养,实在有些……” 这话说的,还是之前黎童教的呢。 此时某位始作俑者垂着头,大半个身子藏在案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在百里烨的视线中成为年轻皇帝眼中的焦点。 这一场饭吃的黎童身心俱疲。 从宫里出来之后,她就像条翻不过身的咸鱼一样瘫在了里头,百里烨看着直好笑,掀开车帘,让外头舒爽的夜风吹进来,还顺手拿起了那画着仕女图的团扇给黎童扇起风来。 黎童斜了他一眼:“你今天抽什么疯?” 百里烨眉峰一挑:“为夫今日哪里做错了?” “你今日生气了。”黎童直勾勾地盯着他。 “没有。” “骗人。” 百里烨轻叹了口气,那种小儿心思怎么能跟她讲?自然是得说没有。 再过几年,他就三十了,前二十几年都没经历过也压根儿没想过的事情,还有那些纷至沓来的复杂情绪,将他砸了个措手不及,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了的情绪,总是会被莫名打乱。 今日,还吃起闷醋来,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那你是吃醋了。” 这话说的,像是看穿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掩盖的心思,百里烨的手心一瞬间出了一片黏腻腻的冷汗。 他蠕动了半晌嘴唇,却忽然听见了细细的笑声,又轻又软。 百里烨抬起头去,就看见那女子明眸皓齿,眼眸如星,原本轻轻浅浅的笑意,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突然开怀大笑了起来。 他陡然间有些恼怒,却又不舍得动手揍她,咬了咬牙,将她一把拽了过来,按在怀里,将她梳得齐整的发髻肆意揉乱,看她在自己怀里拼命挣扎,笑声逐渐变成咒骂声,百里烨忽然就舒服了。 嗯,他们还是这种相处比较适合。 那些个酸酸腻腻藕断丝连的戏码,实在不太适合他,也不太适合她。 “臭东西!狗男人!乱我发型,我咬死你!”黎童张牙舞爪,果真一口咬在百里烨的手臂上,可很快就松开了,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啧,夫人原来是属狗的。”百里烨瞥了一眼,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皮糙肉厚的,硌牙。”黎童伸手将散乱下来的长发捋到一边,缠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盘在脑后,将摇摇欲坠的簪子拔下来,重新固定了回去。 “你这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哪儿能将女子的发弄成这样乱?”黎童又冲着他龇了龇牙。 百里烨没忍住笑了出来:“你这女人也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动不过手就龇牙。” 黎童眯了眯眼,张口就来:“我若不是喜欢你,早给你咬得皮开肉绽了。” 话音甫落,百里烨愣在当场。 “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黎童气急败坏。 “夫人,再说一句。”百里烨蹭过去,轻声哄她。 那一瞬间,宛如天边烟花全绽,将灰蒙了半辈子的天空炸得绚丽刺眼,心上那根弦被拨弄得不成曲调,那只猫爪子在心尖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挑逗,酸酸涨涨,又乐此不疲。 他思绪纷乱,其余都听不到,只听得她那一句“我若不是喜欢你”。 方才不过一句没过脑的话,黎童本想说是玩笑,可看着百里烨如同一个大男孩似的蹭在自己跟前,那双深邃的眸子此时发着光,眼底全是她的样子,她就一句说辞也编不出来了,只得羞恼着将脸扭向外头。 一到了将军府门口,黎童不管不顾掀开车帘就往下跳,二话不说冲了进去。 在外头赶车的赤衣和碧雨都有些惊讶。 赤衣:“夫人这是躲鬼呢?” 碧雨:“夫人的腿脚还是一如往常的利索。” 而某位鬼男子像是中了大奖,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下来,又不紧不慢地迈过门槛,直朝着黎童的院子而去。 黎童冲进院子,朝着羽帘就喊:“备水,沐浴!” 羽帘立马转身。 泡在浴桶里的时候,黎童终于舒服地松了口气,百里烨倒是很贴心,这个时候没来捣乱,只是黎童却还是觉得心上沉甸甸的。 刚才在马车上不过脑的说了那一句,她就知道自己可能完蛋了。 随口而出的,大多是真心话。 她的确是喜欢这个男人。 什么时候喜欢的? 不知道啊,大概也是被美色所惑吧? 他那平日里体贴和甜言蜜语,真的挺有用的,作为当事人,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当初就应该跟他拼死抗争,跟他扯在一起,果然没好事。 其实,倘若他不篡权,按照他待黎童的行为举止,应该也算是个好男人了,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既不拈花惹草,又不四处留情,还会主动将那些蝴蝶蜜蜂都冷到一边去。 “啊,可惜了!”黎童将湿了毛巾一把盖在脸上。 “可惜什么?” 那低沉浑厚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吓得黎童一个猛子扎进浴桶里,好半天才敢探出脑袋来,抬眼就看见那讨人厌的男人藏在窗户后头。 黎童怒火中烧,捧起一把水就往窗户上泼了过去,那男人的影子一闪,迅速避开了。 他来了,不多时就得进门。 黎童慌里慌张地随便擦了擦身体,在屏风后头,一边以最快的速度穿衣,一边观察着外头的动静,等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将自己遮住了。 百里烨笑嘻嘻地进门,换来黎童一记眼刀。 “夫人,夫人……” “夫什么人?吃错药了吗?” 百里烨皮厚耐打似的凑过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为夫沐完浴了。” 黎童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开心的,难不成这人模狗样的还没被人表白过不成?伸手推了他一把,道:“热,别蹭着我。” 岂料百里烨顺势就握住了黎童的手腕,不管不顾地蹭在她颈上,细细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越嗅越觉得好闻,简直想要沉溺其中。 “够了啊,别跟狗似的。”黎童推了推他的脑袋,将窗户推开了些许,让凉风往屋里灌一些。 百里烨充耳不闻,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有那么开心吗?”黎童气极反笑。 “有的。”他瓮里瓮气地答,像个不经人事的少年人。 黎童站在窗前,任由他抱着,心知这傻孩子大概活这么大,也就他大哥疼着他了,所以他才那么护着他大哥,护着他大哥的东西。 他从不曾说起他的父皇母后,只说起他的大哥是如何的好。 黎童摸了摸他的头,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抽痛,他大概真的很需要有人爱他。 皇家亲情,约等于无,那对他来说,必定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不过那回忆里有他大哥,却总归是带一点甜的。 黎童想到此,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庆幸先皇对他很好,没让他心里积攒下仇恨。 “我困了,别这么抱着了。”黎童轻声道。 121是个姐姐 已至深夜,鸾凤宫中,仍灯火通明。 无他。 皇帝睡不着。 黎秀已经沐浴完毕,妆发都卸了,穿着白色里衣坐在百里冼身边,看他尽管形容尽敛,眉目间却仍抑制不住那些想要裸露出来的欢欣喜悦。 他面前,正是百里烨和黎童一同献上的生辰礼。 唉,这得多没有期待,才会在收到礼物的时候,如此开心? 黎秀一阵心疼,却也没说话,只是静静陪着他。 “四叔,真的送了我礼物。”百里冼开心得连皇帝的自称都忘了,他仰起脸来,双目明亮得吓人。 见他开心,黎秀也跟着笑,本想摸摸他的头,可手颤了很久终究还是摁了下来,这眼前坐着的虽然是她的男人,可也还是这掌管天下的帝王。 “我瞧着王大人送的这尊玉如意也极是不错的。”黎秀暗戳戳地试探:“李大人的这幅字,妾身瞧着也是不错的呢,不比将军的这幅差呢!” “不一样。”百里冼爱不释手,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又强调了一遍:“不一样的。” “如何不一样?” “李大人是买的别人的,四叔这是自己写的。” “那若这幅字是李大人写的呢?” 百里冼抿了抿唇,没做声。 黎秀又笑,那青葱似的指头又指了指旁边的那套笔:“这也可都是四婶亲手做的呢,闻听这马尾巴还是一根一根亲手拔的。” 百里冼抬头望过去,却见黎秀捂嘴笑了笑:“还不是因为人?” 一时间,满室寂静。 而后,恼羞成怒。 百里冼跟狼似的扑了过去,将人扑倒在榻上,身下柔柔软软,不一会儿就成了一滩水。 “皇后如今的胆子越发大了,便是连朕的玩笑也敢开了。”百里冼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却是将黎秀逗得花枝乱颤。 “皇上,您真可爱。”黎秀双手捧起他的脸,笑容温婉,却没了刚才的戏谑,倒是更添了一份认真。 百里冼将头埋了下去,埋进她的颈窝里,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淡淡香味,让他的心绪在无论任何时候都能平静下来。 “朕有时候想,朕若不是生在皇家该多好,四叔便还是那个疼朕的四叔,可朕若不生在皇家,却遇不到你,只要一想到你将会嫁给别人,朕就心里发疼。”百里冼仰起脸来,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张不足他手大的脸,轻轻摩挲过她小巧的鼻尖和精致的眉眼:“便是为了你,朕也得跟他争上一争。” 黎秀蓦地心里一疼,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夫君不会输的。” “这么相信朕吗?” 黎秀不带丝毫迟疑,重重点头。 “您是真龙天子,这江山是先皇放到您手上的,您不会输。” “倘若朕输了呢?” “不会输。”黎秀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却偏偏认定他不会输,一字一句,毫无理由,盲目求信。 百里冼拥住她,那娇小的身躯,脆弱的双肩,似乎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碎裂开去,却又如此强韧,不由分说地要让他相信自己不会输,百里冼有那么瞬间也被说服了,就觉得自己一定是不会输的。 “朕不会杀他。”百里冼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黎秀却听懂了。 “那位黎家姐姐也是很好的人,妾身观他们感情很好,若真到了那一地步,皇上,不若放他们退隐吧?” 百里冼摸了摸她的头,没有作声。 说是说退隐,实则不过幽禁,却也的确是能保住他的命。 皇权争斗,战场厮杀,若真到了那一步,是生是死,谁能料得到呢? 隔日,将军府中,黎童满脸通红地从房间里奔了出来,她明明衣衫齐整,却有一种被人从头到脚看穿的羞涩感。 她实在没办法在百里烨那种眼神中待下去了,狠狠踩了他一脚就跑了出来,连赤衣都一时间没跟上她。 那速度,不跟他们练轻功简直可惜了。 “将军,您又对夫人做什么了?”碧雨望着绝尘而去的黎童,以及一脸惊慌失措跟着跑的赤衣,不由得有些同情。 百里烨轻咳一声:“你说的什么猪话?我对她可好了。” 碧雨轻微地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黎童从房间里跑出来之后,绕了院子好大一圈,却阴差阳错跑进的已个枯败的院子,似乎是很久没人住了,落叶飘了满地,院子里的花草也都枯了,一撮一撮地耷拉在地上,杂草倒是很茂盛,几乎将整个花坛霸占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个臭臭的小池塘,腐朽的落叶铺满了半片池。 荒凉,寂寞,就算是在这大热天里,单单站在院门口,就让人感觉全身发冷。 黎童搓了搓胳膊,犹豫了一会儿,抬脚走了进去。 屋子的门虚掩着,里头毫无动静。 “有人吗?”黎童伸长了脖子,朝着黑漆漆的屋里,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而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请问,有人吗?”她稍稍放大了一点声音,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冷风。 人呐,总是越好奇就越想看,黎童也是如此。 不过她想着的是,总归是在将军府里,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更何况这大白天的,阳气这么重,妖魔鬼怪什么的应该也不敢出来吧? 黎童慢慢走进去,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时,赤衣才堪堪赶到院门口。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里头一阵熏人的霉味扑面而来,黎童捏起袖子捂住了口鼻,放眼望去,房间里的桌椅板凳已经布满灰尘,这里根本没人来打扫,就此荒废了。 她站在门边,扭过头去,房门正好对着那荒败的池塘,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勾起来。 “可没过三天,二夫人也没啦!” “二夫人好像是给淹死的,也好像……” 黎童喉头发紧,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淹死的。”她喃喃着。 其实与百里烨相处这段时间以来,虽然还不知道他背地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从表面看来,他的确不是什么嗜杀之人,但他下手也确实狠厉果决。 寒夜寺里那些女尼,他便是动手,也只是折人家的手指头,黎童一点都不怀疑是因为她在。 倘若她不在呢? 那些女尼,能不能活? 黎童不敢往深处想,她重新将视线放回那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桌上的茶具都整齐地倒扣着,板凳很规整地摆在桌边,放在门边的花卉已经枯死,通往里屋的地上布满灰尘,没有任何脚印,说明真的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过这里了。 黎童轻轻跨过去,床上的被褥整齐叠放着,床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剑鞘,里头的剑不见了。 “夫人……” 忽的,一人声起,黎童转过头,就看见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门口,那女子背着光,看不清面目,黎童一时间心脏都有些骤停。 “夫人,咱们回去吧?” 黎童回过神来,这分明是赤衣的声音。 她抚了抚恢复跳动的心脏,喘了一大口气:“你说话之前,能不能先给个暗示?吓死我了。” 赤衣挠了挠头:“这里是二夫人的院子,自二夫人过世之后,便没人再来了。” 黎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没人再来,还是没人敢来?” 赤衣怔住,垂下头去,这便是答案了,黎童没再说什么,只从屋里走出来以后,又在那荒败的小池子边上站了会儿,才彻底离开。 “大夫人和二夫人的事,将军不让在府里说吧?” “是。” “你也不能说?” “不能。” “行吧。”黎童伸了个懒腰,正当赤衣打算松口气的时候,却又听她道:“我自己去问他。” 百里烨这时候带着碧雨出府去了,无他,去柳月村转转,之前那个叫任棠的小子还是挺机灵的,若是可以,日后倒是能让他在民间替他张罗。 如今的柳月村,已恢复如初,甚至比以前的柳月村还要富裕平和。 任棠也长高了不少,经此一遭,他比之前更为沉稳,百里烨来的时候,他正在给别的孩子念书,一板一眼,像极了一个小先生。 “这孩子不错。”百里烨站在窗前,笑容可亲。 任棠转身的时候,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抬起头来,便见百里烨正冲着他笑,他心下一喜,交代了几句就小跑着出来。 “将军哥哥,您怎么来了?” 百里烨摸了摸他快要到自己胸口的脑袋:“许久未见,过来看看你们,日子过得可还顺遂?” “多亏了将军哥哥和夫人姐姐,咱们村现在自给自足,也没了山洪困扰,您看这片田地,还有远处那片果林,都可以卖去城里换钱。” 百里烨微微蹙眉,他依稀记得这田地的确是他给的,可这片果林…… “这果林是你们的想法?” 任棠不敢居功,只道:“是有个人给我们运来了三十来棵果树,还有几袋种子,让我们去那边山上种的。” “那人是男是女?” “是个姐姐。” 百里烨一手负背,思索片刻,笑道:“可曾见到那女子的面容?” 任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有些惊惶:“莫不是那人不是将军哥哥派来的?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122梦里的手 那片果林还没成熟,不过如今看来已是郁郁葱葱,来年必是一场好收成。 任棠在前头走着,百里烨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看。 这些果树,倒都质量不错,很适合在这里的土壤环境中生存,送果树来的人,对这里很熟悉,起码非常清楚这里该种植什么。 “那姐姐只来过一次,还是大晚上的时候来的。” “穿的衣服挺漂亮的,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头上还带着幕篱,幕篱里头还蒙着面纱。” “你如何知道她是小姐,而不是夫人?”百里烨突然问道。 任棠眨了眨眼:“她身边的人喊她小姐。” “她带了多少人?” “不多,也就三五个,不过看着都会武,村里的爷爷说那些人脚下都很瓷实。” “若再让你见那些人,你可认得出来?” 一听这话,任棠却是有些为难了:“认不出。” “为何?” 刚问出口,百里烨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些人恐怕都戴着面具,为了掩人耳目,将一切可疑线索都斩断了,带来的人都是高手,送了东西就走,唯一的线索只是对方顶着的是他的头衔来照看柳月村。 百里烨闭了闭眼:“下山吧。” 这人藏在暗处,这么多年来,从没做出过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贺源,可贺源也说不知道,百里烨信了一半。 贺源就不是会撒谎的人,可那话一半真一半假,百里烨不知道该信哪一半。 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百里烨着实有些后背发凉。 看柳月村如今的日子过得不错,百里烨暂时放下心来,按着任棠的肩,说道:“你的年纪也该上蒙学了,你很聪慧,终日窝在这小村子里着实有些屈才,我回头寻个机会,替你安排一下,你觉得如何?” 任棠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百里烨笑道:“也不用急着回答,我知道你有主见,你可以好好想想,想好了就来将军府找我,若我不在,就找我夫人。” “是。”任棠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他从小就是村里出了名的聪明少年,爹娘都以他为傲,曾想着日后长大了,去考科举,出仕,做官,挣大钱,扬名立万,让爹娘和村子里的叔叔婶婶爷爷奶奶都沾光。 可一场天灾,让他家破人亡,被挡在城外的时候,他以为他会死,那时候,每天喝的水是泥潭里的脏水,饿了就去附近的小林子里翻些能吃的树皮草根,好不容易趁着人群混进了城,却险些被人打死。 他本以为他会死在那堆烂泥里。 直到遇见那个推开人群向他走来的女子,她就是像是破开黑暗的一束光,带着耀眼夺目的色彩,强而有力地冲进他的世界,将他拖拽出去。 而今她的夫君,又要为他铺路。 任棠揉了揉眼睛,硬是也没让眼泪掉下来,百里烨笑了笑,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抚着他的头。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撒/尿和泥巴呢,你比我强。” 任棠听了,笑了出来。 “别给你姐姐丢脸。” “嗯!” 从柳月村离开之后,百里烨又在城外四处溜达了溜达,城外倒是已经没有流民了,城外的几处小村子也都发展得很好,有些认识他的纷纷同他打招呼,有些不认识他的问了问旁边的便也就知道他是谁了,也跟着道谢。 百里烨一问才知道,他的恩惠也散到了这些村子里来,毫无疑问,是那神秘的女人干的。 “她倒是将夫人的想法贯彻了个淋漓尽致,要不是我知道夫人不可能跟她有关系,我都要开始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夫人刻意安排的了。”百里烨冲着一个正站在屋檐下冲他咧开缺了几颗牙的笑容的阿婆点了点头。 “属下始终没查到此人行踪。”碧雨低声道。 百里烨摆了摆手:“不妨事,贺源不会背叛我,倘若这个人真要对我不利,贺源会先出手。” 正打算离开这个陌生的小村子时,一个黄黄红红的身影突然从旁边扑了过来,碧雨下意识地反应,上前一步挡在百里烨身前,一脚就踹了出去。 闻听“啊”的一声尖叫,又细又尖,百里烨被刺得耳朵疼了那么一下子,微微蹙眉。 “那是什么玩意儿?” 随后,便见一个人从翻倒的草垛里爬了出来,是个不到双十的姑娘,瞪着大大的眼睛,精心梳好的头发已经乱了,还插着几根稻草,直勾勾地盯着百里烨。 百里烨微微蹙眉,这才发现这姑娘简直是将所有颜色都穿在了身上,何止黄黄红红,简直五彩缤纷,实在……实在有点辣眼睛。 “你有事?”百里烨有些不耐烦,他惯于忽略这种眼神,原因也是羽帘盯他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但他也实在非常厌恶这种眼神。 他有时候会想,倘若黎童用这种眼神看他,他会是如何? 会觉得恶心吗? 会觉得厌烦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打个商量,让她试试。 百里烨莫名其妙就有了这个想法,再回头看这姑娘的时候,眉心蹙紧的厌恶稍稍散了那么一些。 “恩公,我叫明花。”那姑娘迅速打理了一下自己,将沾染得到处都是的稻草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跑了几步站到百里烨跟前,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 那眼眸中的倾慕实在是太刺眼,百里烨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多谢恩公救济我们村子,若不是恩公,我们的日子恐怕还没现在这么好过。” “所以呢?” 或许是百里烨的语气过于冷淡,明花双手搅在身前,有些犹豫不定,屡次张嘴都说不出接下去的话来。 百里烨的耐心逐渐耗完,抬脚就要走。 “恩公在上,明花愿为奴为婢,还恩于恩公。”明花说着就要跪下来,碧雨接收到视线,立刻扶住了明花,将她略略往后一推。 百里烨脚下不停,径直走出了村子。 碧雨在明花面前站定,颇为礼貌又疏离地说道:“咱们将军府不是说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受过将军恩惠的人海了去了,若是各个都要借报恩进将军府,靠在将军身边,咱们府上还过不过日子了?” “啊,我不是……”明花连连摆手,眼神闪烁着,连碧雨也不敢直视。 碧雨笑了笑:“姑娘的好意,将军心领了,不过是随手施恩而已,姑娘心中念着就足够了,莫要做旁的事,也莫要挟恩得寸进尺。” 明花愣在当场,碧雨走了好久,她才堪堪回过神来,一时间很是恼怒,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捂着脸跑回家去了。 百里烨迅速往城中去,越想越觉得恶心,直到碧雨赶回来,他才忍无可忍地抱怨:“你说这些人脑子都怎么想的?多大的人了,还信那些个以身相许的恶俗事情,话本子看多了吧?” “将军说的是,属下已敲打过那位姑娘了。”碧雨忍着笑。 “今日这事,不许跟夫人说。” “是。” 百里烨的脚步顿了顿,改了口:“还是要跟夫人说一下的。” 碧雨有点摸不准将军什么意思,点头应了下来。 而黎童自那荒废院子出来之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羽帘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等着伺候,刚要说些什么,就见黎童抬起了头,那视线看着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却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羽帘啊,你这衣服挺好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羽帘心里一颤。 “夫人说笑了,左不过是些丫鬟的衣服,能好看到哪里去,也因为咱们是将军府里的人,所以布匹用料上比旁的要好些。” “是吗?” 羽帘点点头,寻思着回头找个机会换件衣服。 可黎童却似乎没信,一个劲盯着羽帘的袖子看,那眼神仿佛要把她的袖子盯穿不可,羽帘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得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手往身后蹭。 黎童深吸了一口气,收回视线,重新坐好。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羽帘,我有些馋了,去东街买些蜜饯果脯来吧。” 羽帘一听可以走,立刻欢天喜地地跑走了,望着那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黎童却有点心思沉重。 那梦里的手,越看越像。 怎么办才好呢? 她以前看着那些里的女主,动起手来那般利落干脆,可换了她,却怎么也狠不下那个心,一切狠话可以张口就来,可当刀握在手里,黎童只想着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黎童抱着头,很是痛苦。 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手起刀落的? 百里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黎童捧着头,眼前的桌子上摆满了蜜饯果脯,羽帘也不知去向,赤衣倒是躲在屋顶上,却是一脸的讳莫如深。 “夫人,怎么了?”百里烨轻声问道。 “如果有人要害你,你会如何?”黎童的眼神好似没有焦距。 “自然是杀了他,以绝后患。”百里烨答得一点都没心理负担,黎童抬起头,看着他,后知后觉自己是问错了人。 “不会痛苦吗?” “为何要痛苦?他都要杀我了,我杀他不是很正常?”百里烨挑眉,回答得理所应当,见着黎童微红的眼眶,他才略略有点心疼,蹲下身来,半仰着头,握住了黎童的手:“夫人,到底怎么了?你同为夫说,为夫来处理。” 123但他不行 黎童抱着头,用力晃了晃。 如今只是一个经常陪在她身侧的大丫鬟,就已经让她如此苦恼,若往后碰到感情更深些的呢? 譬如柳鸾儿? 她对她释放的善意是明晃晃的,可羽帘对她动手,是不是柳鸾儿致使的? 为什么? 除去一个羽帘,下一个难道是柳鸾儿吗? 她不懂,不明白,她们其实可以和平相处的,她不想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管百里烨是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起码在这个时候,权势是与她放在一边的。 百里烨若登基为帝,黎童必不会入宫。 他们注定是要分开的。 黎童仰起脸来,静静凝视着眼前这张面孔,五官精致,眼眸深邃,因为担心她而显得极为深情,她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他的脸,一寸一寸地挪过去。 趁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不深,或许,不该再让自己泥足深陷了。 大抵是黎童的眼神有些可怕,百里烨也跟着紧张起来,握住了黎童纤细的手腕,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她道:“我自己处理吧。” “夫人……”他还待说些什么,却又被打断。 “你就让我,自己处理吧。”黎童再度垂下头去,细细思索着。 事情一旦挑破,她和羽帘就不再是主仆了。 但如果让百里烨知道,羽帘的命就保不下来。 这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以下的奴仆等同牲畜,可以随意变卖砍杀折辱,像羽帘这样的大丫鬟,虽身在富贵家,性命却也握在他人手中,倘若百里烨是个性情不定的人,稍有差池,便是脖子上一条红痕,也不会无端放任羽帘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这么多年。 他心中是自有衡量的,可前提条件是没有碰他的人。 黎童有自知之明,百里烨对她如今的感情,大部分还是基于她的身份,以及他们的合作,要他这样一个人把一颗心完完整整放在她这里,黎童自问不大可能,但为她拿个别人的性命却是可以的。 不过博一信任而已,为了以后的千秋大业,算不得什么。 百里烨见她如此,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蹲在黎童跟前,眉眼逐渐弯下来 ,带着平和的笑意。 “既然夫人想自己处理,那就自己处理,倘若处理不好,便再交给为夫来,好不好?”他说得体贴又动人,黎童咬了咬牙,终是点了头。 百里烨走后,黎童就将羽帘叫进了房间。 似乎是知道自己即将要面临什么,羽帘从一开始的颤抖到后来的平静,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黎童静静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仔细想想,我们认识的时间好像也不太长。” 羽帘站在那里,原本弯曲的脊背也缓缓挺直,顺着黎童的笑容,她也弯起了嘴角:“羽帘是将军的大丫鬟,本不是夫人的。” “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很喜欢,自小/便喜欢,没有将军就没有羽帘。” 听着这话,黎童的笑容更扩大了三分:“他是你爹啊?他生你养你了吗?他把你捡回来只是顺手而已,是他残余不多的善心作祟。” 羽帘脸色微变,小小的拳头倏而就捏紧了,但很快放开,脸色平静道:“奴婢不后悔。” “不后悔杀我?” “是。” 黎童突然就有些头疼,单手托着,眉心微蹙,绞尽脑汁:“我真的……特别希望你能坚持一下,说你也不愿意的,说你是有苦衷的,说你……说你什么好呢?” 羽帘咬了咬牙,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而问道:“夫人何时发现的?” “你若不换那件衣裳就好了。”黎童也不藏着掖着。 羽帘垂了垂头,她也猜到了,可是她也是真的很喜欢那件衣裳,那是她刚入将军府的时候,管家拿来的第一套。 虽然奴婢们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款式和布料,可她就是很喜欢。 那代表着,她以后也是将军府的一份子了,可以天天都看见心爱的男子。 黎童过门的时候,本不该是她去的,是她向百里烨请荐的,她只是个丫鬟,却也知道黎童的身份与之前的那两位不同。 之前那两个,想杀就杀了,可黎童不一样,黎童背后是相府,就算百里烨不喜,也会将她留下来。 更何况,她还是个名声在外的傻子。 一个傻子,如何能配得上那霁月清风霞姿月韵的男子? 她配不上。 她黎童配不上! 这天底下没有谁能配得上他! 羽帘钻进了偏执的心魔里,出不来,也不愿出来,她陷在自己给自己编织好的美梦里,一睡不醒。 她瞪着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布满血丝的双目,就那么死死瞪着黎童。 黎童长叹一口气,莫名其妙被一个人恨上的感觉真的很差劲。 “那你之前的那两位夫人,也是你杀的吗?” 羽帘怔了怔,将头撇到了一边去,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只这一下,黎童心里就往下沉了沉。 不是她杀的。 “那你杀我,只是因为我是黎家人?” “是。” 这倒是回答得相当迅速且利落,黎童又是叹了口气。 倘若对方抵死不认,她倒是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威逼利诱,可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认下来,是真让她有些难办。 算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方除却第一次的时候动手,之后就一直没了动静,好似将她扔到一边去不管了的样子,若非羽帘换了那件衣裳,她也认不出来。 或许,对方是放弃她了呢? 未可知的。 “我会向管事要来你的卖身契,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将军府的奴婢了。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生活,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是你对我动过手,我不可能再让你留在我身边。”黎童平缓地说着:“你要留在翊城也可以,什么时候我与百里烨和离了,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能回来。” 羽帘愤恨的眼神迅速转变成愕然,手掌心里的冷汗因为震惊而迅速干涸。 “为……为什么不杀我?” 黎童笑了笑,有些憋屈,她会说狠话,会跟人打架,却无论如何也没法亲手将一条生命扼杀。 她实在做不到,一句话就让一个人去死。 她甚至都不想去问,羽帘这么一个不常离开将军府的丫鬟,是如何接触到那些江湖人士的?又是怎么从他们手里拿到毒药的?究竟是羽帘要杀她,还是柳鸾儿要杀她,这里头有多深,她不愿意去想。 她只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刚才不还挺直接干脆的吗?如今让你走,怎么这样婆婆妈妈?”黎童嘲讽地望着她:“你好歹也照顾了我那么一段时间,我当你是我的小丫鬟,不想要你的命行不行?就那么想死吗?死了有什么好?我可告诉你,你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也变不成鬼。” 羽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回房去吧,明日之前不要出来,好好想想,离开将军府之后,能做些什么营生。”黎童疲累地甩了甩手,就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 羽帘什么时候出去的,她不知道。 只知道就这么应付一场,就挺心累的,柳鸾儿与她有瓜葛,她是不敢信了,那剩下的周兰呢?还有那胆子小得跟鹌鹑似的崔晴晴,是不是都合起伙来演戏蒙骗她? 这将军府里,怕是一个人也信不了。 尤其百里烨。 黎童迷迷糊糊的,越想越头疼,就那么睡着了,不知昏天黑地。 躲在屋顶上的赤衣从头听到了尾,见黎童睡着,立马飞身而去,直奔百里烨的书房。 彼时,书房里,静谧如常,百里烨心绪平和,执笔从容,一撇抑扬顿挫地捺下去,闻听外头一阵轻微的动静,而后门便被敲响了。 他微微蹙眉,开口道:“怎么了?”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是赤衣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紧张的颤音。 赤衣一直被安排守在黎童身边,如今黎童在府里没出去,赤衣本该在她的屋顶上躺着,现在却急急忙忙来了这。 要么是黎童又溜了,要么是黎童出了事。 “进来。”百里烨放下笔,抬头就看见赤衣跟做贼似的,呼吸还有些喘。 “将军,夫人查出是谁要暗害她了。” 百里烨似乎早有所料,面部表情都没怎么动:“谁?” “羽帘。” 这个名字一脱出口,百里烨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反应,他的手指动了动,而后翻到背后去,用另一只手按住了。 羽帘去黎童身边,是他同意了的。 倘若羽帘要杀黎童,在黎童眼中,是不是会认为是他要杀她? 这事情可就大了。 百里烨面容愈发冷峻:“她怎么查出来的?” “说是因为羽帘的一件衣裳。” “能确定吗?” “能,属下亲耳听见,不过……”赤衣有些犹疑,黎童的意思是放走羽帘,但这件事一旦百里烨知道,羽帘就没命活了。 百里烨猜不到赤衣的想法,抬手在桌子上敲了敲:“不过什么?” 赤衣闭了闭眼,还是选择坦白:“夫人并不想要羽帘的命。” “她打算如何?”刚问出口,百里烨就猛然想起刚才黎童问他的话,如果有人要害他,他会如何,他答了什么?他答的是会杀了对方,然后黎童就不打算让他处理了。 一下子明白过来,百里烨反而轻声笑了出来。 他的这位夫人啊,真得很容易心软。 别看表面上那么强硬,其实根本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稍稍在她面前示弱,撒个娇,她就会手足无措,什么都从了。 羽帘又是她来将军府上一直陪伴在侧的人,她下不去手,要放羽帘走,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但,他不行。 124读不起了 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他很护短。 他身边的人,除了他,谁都不能动其半分。 更何况,还是他慢慢摆在心尖上的人。 黎童不愿意动手,那就他来,他不可能放任一个曾经对黎童有过杀心的人在外头,斩草不除根不是他的做事宗旨。 但,这事做可以做,却不能让黎童知道。 她心善,他明白,若让她知道,定然心里不安,或许还可能离他更远些,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百里烨不想就这么功亏一篑。 “夫人还有说别的吗?”百里烨问着,心里开始盘算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处理掉羽帘,按照羽帘对他明晃晃的心思,必定不会离开翊城。 黎童对她是有感情的,不然不会连骂都不骂就让她走。 不过好在,黎童在翊城没有自己的人脉,她能用的只有相府那边的人,而目前黎童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身边,还有赤衣盯着,她基本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触旁的人。 若放在以往,要杀一个丫鬟,百里烨说动手就动手了,毫无心理压力,可当这件事发生在黎童身上的时候,他总是有诸多顾忌。 “夫人旁的没说什么,但夫人看起来很难过。” 那可不得难过么? 偶尔给路边的一条小狗喂块肉,那小狗还会摇着尾巴示好,更何况是相处了这么久的主仆。 而黎童,也不是那等会苛责下人的人。 她与羽帘相处的时候,更像是一对平凡无奇的小姐妹。 百里烨思忖半晌:“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去看看夫人。” “是。” 百里烨又将碧雨唤了进来:“你安排两个人盯着羽帘,明日之前若敢踏出房门半步,就扔到乱葬岗去吧。” 碧雨微微一愣,应下声来。 院子里的花落了一地,天边的光不知不觉慢慢微弱下去,光线斜射着闯进屋里,将整个房间烧得暖成一片。 黎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她摸了摸肚子,里头倒是很应景地咕噜了一声,黎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从床上爬起来,散乱的长发抖落下来,披了一肩。 下人来敲门的时候,百里烨恰好也来了。 房门被推开,黎童还坐在床上呆愣愣的,这大概算是刚睡醒之后的朦胧状态,有些认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夫人……” 那人言笑晏晏,眉眼之间俱是柔情,似是滑过陡峭石板的溪流,清隽又温雅,无声无息地漫过。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黎童心里念叨了一句,揉了揉眼睛。 忽的,她陡然颤了一下身子,缓过神来,这人不是她便宜老公吗? “你怎么来了?” “来陪夫人用饭。”百里烨伸出手去,将黎童从床上拉起来,而后按在了梳妆镜前,他甚至还拿起了梳子,看那架势是要给她梳妆,当时就给黎童吓得瞌睡虫全跑了,一把握住他的手。 那双手很大很宽厚,布满了茧子,摸上去有些粗糙,甚至在她握上去之后,那有力的手指还稍稍握紧了些许。 这明显是一双握刀剑的手,用来给她梳妆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黎童笑了笑:“还是唤个下人来吧?” 百里烨却不撒手,对着镜子笑道:“给夫人梳妆,是件乐事,怎能假手于人?” “诶……” “夫人,为夫以往从未做过这些事,若是做的不好,夫人可要说,为夫会改,好不好?” 他眉眼温柔,却透着不可拒绝。 黎童在心里叹了口气,行吧,舍命陪君子了,只希望这位大兄弟下手的时候能小心点,毕竟她头发也不是很多,不想年纪轻轻就秃了。 头发啊头发,你们可争气些。 看着黎童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百里烨禁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他确实也没干过这种事,也幸好黎童的头发养得好,睡了一觉虽然乱,却还是很顺,那瀑布似的长发落在指间上,缠了三两圈又散开去,百里烨偶然抬眼看见铜镜中眉眼精致的女子,这才有了点他们确实是夫妻的意味。 这种温暖和谐的气氛,是以往百里烨从未体验过的。 虽说娶了那么多房妻妾,算了,不提也罢。 梳头发勉强能行,可要说起挽发髻来,百里烨一时间就手足无措起来,倒腾了半天也没倒腾出什么花样来,反倒是黎童又闭上了眼睛打算打个盹。 她已经放弃挣扎了,只要这位爷别太出格就行。 “唔,夫人……”百里烨望着自己手底下的作品,一时间有些难以开口。 黎童睁开眼睛,抬眼就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当即身子一颤,险些没控制住喷涌上升的怒气。 她用力握了握拳,指着自己头顶那两撮类似馒头和油条搭配的发髻,憋着气问道:“敢问夫君,这是个什么时下流行新发型吗?” “为夫手笨嘛,夫人对不起。”百里烨能屈能伸,当即道歉,一脸诚恳。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行吧,新手嘛,总归得给予安慰和支持的,看在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黎童也就没再追究,自己随便折腾了一个马尾。 美其名曰:“反正今天也不出门,就随意些吧。” 百里烨倒是没什么所谓,只要她开心,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晚饭端上来的时候,都是黎童爱吃的菜,羽帘这回没有出现,因着黎童的话,她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或是等着被罚,或是等着被遣送出府,就如当初的莱儿。 她不想离开。 她不能离开。 夫人是心软的,她求一求她,或许可以留下来,去别的院子也好,去当个最低等的洒扫丫鬟也好,总归是能留在将军府的。 或许呢? 羽帘心里的那点希冀又燃烧了起来,站起来就打开了房门,却见外头已经站了两个人,一左一右,面孔陌生。 “你们是……谁?”羽帘心里直往下沉。 黎童在将军府里没有根基,能堂而皇之出现在院子里却不被碧雨和赤衣发现的,只有百里烨的人。 他知道了。 还不等羽帘喊出口,那两人就以最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嘴,又是一记手刀劈在她脑后,眼前一抹浓黑迅速席卷而来,她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那一刻,她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她后悔了。 那俩人下手快而狠,动作干脆,羽帘是在昏迷时死去的,没受什么罪,断了最后一口气,才被扔进那一堆腐烂的白骨堆里。 这大概是百里烨最温和的一次处置了。 羽帘消失得无声无息,黎童向管事要来卖身契的时候,已经在将军府里看不到她的踪影了,问了好些下人都说没瞧见她,房间里的细软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黎童捏着那份卖身契,想了半天,最后扔进了香炉里。 “噗”的一声,烧了个干净。 某处院子里,一女子拍案而起,震惊的神色挂在姣好的面容上许久都未下去,好半晌,才讷讷地坐了下来。 “她死了?” “是。” “他亲自动的手?” “将军亲自下的令,没让她知道。” 站在她跟前的丫鬟紧了紧手,低声道:“江湖上的毒,藏不住的,迟早会被发现,黎三小姐不蠢,只是没想到将军会先手将人处理了。” “她不知道?” “瞒着的,府上的东西都被处理干净了,小姐,别再往他身边派人了。” 女子用力闭了闭眼睛,滚/烫的温度从眼皮上传递下来,她又睁开:“我藏不住的,与其被发现,不如我主动坦白。” “小姐要做什么?您不要冲动。”丫鬟忍不住上前迈了一步,语调也高了起来。 那女子摆了摆手,笑容挂在唇边,显得有些苍白。 “从她入府的时候,她就说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那不一样的!”丫鬟急急开口。 “很快就一样了,她虽然是相府千金,黎相目前还没有表明态度,但她已经出手帮助将军在民间定心了,我权可信她一信。”女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白皙的脖颈骄傲地挺直:“她很聪明,应该知道既然选择了上船,中途下船是会死的。” “她会信吗?” “会,不信也得信。” 自从羽帘走后,百里烨又安排了一个小丫鬟有春过来伺候。 不过有春这丫鬟倒是比羽帘要沉稳得多,话少,干活利索,让往东绝不往西,就是太过于听百里烨的话,黎童屡次逛街路过松庭楼的时候,都被有春事先发觉,然后抱着胳膊拖离现场。 还别说,有春比羽帘的力气要大多了。 脚下也沉稳,是个会武的。 黎童惆怅地仰头望天,嘟囔道:“是时候跟百里烨打一架了。” 这一日,黎童又上了街,过了梅雨季,翊城整个逐渐干燥起来,温度连续攀升,还不到半条街,就已经湿了两条帕子,热得黎童只能半道上躲进一处茶摊,向老板要了三碗绿豆汤,又将赤衣叫了出来,同有春三人一人一碗喝了个干净。 “老董头,我昨日怎么看见你那大儿子下地去了?不读书了吗?” 席间,有几名身着朴素的老汉翘着腿闲聊。 “今年收成不好,读不起了啊!”那叫老董头的老汉灌了一口浓茶,满脸遗憾,摇头叹息。 125使用泥土 老董头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都入了蒙学,女儿还小,尚在牙牙学语的阶段。 可因为今年收成不好,家中收支有些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只能让大儿子先跟着老董头出来下地,看看能不能种些别的东西贴补家用。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老董头的大儿子董钰生得清秀,平日里常穿一袭布衣长衫,看着就像是个读书人。 身为家中长子,他倒是对读书没那么大的执念,一心一意想为家中做些什么,可老董头不依,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两个儿子读书去,他们祖祖辈辈就是种地起家,岁岁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听惯了老天爷发落的日子,实在是有些过够了。 只是,如今青岐国内的蒙学大多是官办,蒙学内的老师也大多是些有名望的先生,所教授的课程也基本是按照应对科考那一套来的,等于说是在为未来的青岐培养合适的接班人才。 因而,交的钱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有些昂贵了。 负担一个儿子的费用,已经很是吃力,更何况还是两个。 为这事儿,董钰还跟自家老爹吵了一架,最后还是老董头妥协,任由董钰换下了那一身充满书生气息的布衣长衫,穿着粗麻短衫,卷着裤腿下了地。 在此之前,黎童倒是没了解过这方面的事情,听那边桌子那几位前一秒还在唉声叹气地聊着天,转头又聊到了哪家寡妇门前过了几只鸭子,然后就在那大喇喇地笑,一条腿搁在长凳上,大碗茶灌着,胸前敞开,一口黄牙露出来,形象着实是过于接地气了。 不过黎童倒是不觉得恶心,以前见过的恶心的更多。 这些,也不过是浮世众生相罢了。 “今年收成不好?”黎童低声道。 有春家里也是种地的,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点了点头:“回夫人,今年雨水比往年多的多,洪涝各地频发,以往虽然到了雨季也有洪灾,但不似今年连翊城附近都遭遇了好几处山洪,田地村庄都被淹了不少,收成自然也就不好了。” “翊城内有多少家蒙学?” “两处。” 黎童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少?” “回夫人的话,其实如今翊城内的蒙学还是主要为了官宦子弟,平民百姓的孩子想要进去读书,得抢名额。” “有多少名额?” “五十个。” 黎童的眉头蹙得更深:“太少了。” 有春没有作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们出生的时候没赶上好时候,落在了平民家,睁开眼就是家徒四壁,推开门就是贫瘠土地。 没得选。 有这五十个名额已经很不错了。 “有春,你家中有要念书的弟弟妹妹吗?” “有的,有个弟弟,如今正在蒙学。” 黎童偏过头:“这名额很难抢吧?” 有春突然间有些委屈,眼眶慢慢红了,她扁了扁唇,又忍住,冲着黎童笑了一下:“回夫人,是挺难抢的,我爹娘从听到报名通知的时候就蹲在蒙学门口,回家的时候连衣服都扯破了。” “你呢?” “什么?”有春一下子有些没明白。 黎童顿觉心疼,眼前这小丫头看起来比羽帘还小几岁,却是比羽帘要成熟内敛多了。 “你爹娘是替你弟弟抢的名额吧?” “家里穷。”有春又想笑,但嘴角扯了好半天都没扯开,最后只得低下头去。 为了要送弟弟去上蒙学,家中长辈才不得不让有春出去做工,若是碰见脾气好的主家,有春的日子还能好过些,可若是碰上性情怪异嚣张跋扈的主家,有春这样的小丫头就有的受了。 好在有春打小就跟着爹娘下地,力气很大,脾气也算不上好,在打了一名妄图趁着醉酒轻薄她的少爷之后,从那户人家里逃了出来。 只是丫头小小的一个,最后还是被追上了,险些在胡同里被打死。 幸而碧雨路过,将人救了。 在青岐,女子可以读书,但在大部分人的观念中,还是儿子被摆放在前头,尤其是更为底层的人民。 女子读书,又不能做官,倘若家中从商可还有些用处,但倘若是种地的,读书对他们来说,除了给家中增加负担,便没有了意义。 还不如早早定一门好亲事,还能得些聘礼,暂时缓解家中困境。 “他们……”他们就没想过也给你抢一个? 黎童起了个头,就立马把话截住了,这话问了就太戳人心了,她不能在这种地方犯傻。 “他们也是没办法。” 有春仰着头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奴婢知道的。” “那你想读书吗?” “想的。”这话回答得真诚,谁不想读书呢? 黎童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个想法,但她手头上没有钱,得回去跟百里烨好好商量商量。 街也不逛了,东西也不买了,路过松庭楼的时候倒是没忍住往里头瞟了一眼,看看之前那漂亮小哥哥还有没有来这里跳舞。 但很可惜,那跳舞的台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了。 算了,他大概是不来了。 只是不知为何,每次想到那在舞台上肆意泼墨潇洒跃起的姿态,以及那双藏在面纱下的淡然双目,她就觉得熟悉。 “大概是长得好看的都长得像吧?”黎童站在松庭楼门口,喃喃了一句。 “夫人,您说什么?”有春一看她站在门口不动,心里立刻提了上来,并且悄无声息地抱上了黎童的胳膊。 “夫人,可不能进去的。” 黎童叹了口气,这日子,难啊! 将军府里,百里烨已经回来了,早早就在黎童的院子里等着她,跟守株待兔似的,那一眼扔过来,跟刀子似的透心凉。 黎童撇了撇嘴,站得老远,冲他喊 :“天儿热,我先洗个澡!” 随后,一溜烟儿跑了。 百里烨哭笑不得。 洗掉一身臭汗清爽归来的黎童宛若新生,抬着腿坐在凉椅上,边上还摆着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她捏了一块,本来还顾及着形象小口小口地吃,着实有一种这一小块西瓜要吃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夫人,不憋得慌吗?”百里烨没忍住。 “憋得慌。”黎童点了点头。 “在为夫面前,夫人做自己就好。” 黎童一挑眉:“这可是你说的?” “是。” 说时迟那时快,百里烨只觉得眨眼间红色汁水四处飞溅,一块碧绿的西瓜皮就落在了眼前的盘子里。 那个“是”字的余音,似乎还在嘴边荡着呢。 百里烨:“……” 我家夫人真厉害,吃西瓜大赛一定能得第一名。 “嫌弃?”黎童伸手又拿起第二块,在百里烨诧异的视线下,冷然道。 “没有没有。”百里烨连连摆手。 哪儿敢呢? 借他三百个虎胆都不敢。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第二块西瓜,黎童就没吃得那么肆无忌惮了,小小地咬了一口之后,在百里烨略显呆滞的眼神中悠悠然开了口。 “夫人尽管说。” “我想办个蒙学。” 百里烨愣了一下:“怎的突然想办蒙学?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黎童扔下西瓜皮,躺倒在凉椅上,她高高地举起手,透过指缝看到今天的天空特别蓝,澄澈又干净。 “今天上街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今年收成不好。” “确实不如往年,所以皇上早已下令,今年赋税减半。” “可还是有很多人放弃了继续读书。”黎童直起身来:“蒙学的学费很贵,名额太少,若想要为青岐挑选青年才俊国家栋梁,不能只从官宦子弟中挑选,他们没经历过苦难,一出生就在高处,不会了解百姓有多疾苦的。” “夫人的意思,为夫明白。” 黎童摇了摇头:“唯有从泥土中来的人,才知道该怎样去使用泥土,什么样的泥土适合种植什么样的种子。我不是不相信官宦子弟之中有为民者,只是他们感受到的疾苦,大多也只是口口相传。” 百里烨与她对视着,就在黎童即将要撑不下去,再说些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的时候,就听见百里烨凑近了些许。 “夫人,真想做?” 黎童脑子一抽,怎么觉着这人在开车? 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此事不简单,倒也不难,皇上本就有心想要拓宽科考择取的范围,奈何常遭阻拦。”百里烨屈起手指在黎童鼻子上划了一下,笑着说道:“夫人也该知道,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向来不对付,朝堂上的官员也大部分是世家子弟,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若是贸然引入寒门官员,便有可能遭致祸患,这也是皇上为什么一直没有下狠手的理由。” 黎童抿了抿唇,陷入思考。 “不过,从蒙学入手,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何意?” “蒙学而已,又不一定能入国学,尚有余地可与那些世家争上一争。”百里烨起身,笑了笑:“夫人想做的事,为夫一定替你办到,趁着天色还早,为夫便入宫一趟,待为夫回来,夫人可要好好犒劳为夫一番啊?” 126死过一次 百里冼万万没想到百里烨会来。 而且还是挑了这么一个略微尴尬的时间,即将要吃晚饭了,他都已经让应荣带着收拾好的奏折去凤鸾宫了。 他还特意让皇后等他,还让皇后准备一些爱吃的菜,百里烨明显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来,也不知道要谈多久才能散,百里冼头一回觉得这人有点烦。 瞅着百里冼略微嫌弃的眼神,百里烨四下看了看自己,又在脑内稍稍搜寻了一下零碎的记忆,自己最近挺安分的,没招惹这位大侄子啊! “参见皇上,臣有一事想与皇上商议。” “四叔不必多礼,尽管说吧。”百里冼耐着好脾性,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百里烨也不管他,自动忽略了他眼底的嫌弃,笑嘻嘻地开口:“臣想再建蒙学。” 百里冼眸中亮光一闪而过,来了兴趣。 “四叔有什么想法?” “翊城只有两家蒙学,民间名额加起来只有一百名,百姓为了能送自家孩子入蒙学,不仅得提前蹲排队,还得交一大笔学费。一户普通人家,拼死拼活或许也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那剩下的孩子呢?” 百里冼眉心微锁。 “微臣府上有个小丫鬟,就是因为家中缺钱,只能送一个孩子去读书,她便只能被送出来做工,小小年纪,吃了不少苦,微臣遇见她的时候,她被主家打得浑身是血,差点死了。” “咱们青岐从不阻止女子读书从商,后宫之中也多有女官,可为何人数及品学始终上不去?” “一在于全都集中于官宦子女,二在于他们甚至连入蒙学的钱都没有,又谈何入国学?成女官?报效家国?” “今年收成不好,好些百姓家中钱粮不足,更是无法将孩子送去蒙学了。” 百里冼闭口不言,神情肃穆。 百里烨再接再厉。 “皇上,朝堂之上的官员,多为世家子弟,世族之间又常有联姻,早已利益相交,盘根错节,如今趁着边关无战事,何不徐徐图之?” 百里冼抬起眼帘,静静看向自家野心勃勃的四叔。 他深知这件事做下来之后,会对未来的青岐大有裨益,先从蒙学入手,将寒门子弟扶起,逐步踏入国学,甚至在未来的很多年以后与世家官员分庭抗礼。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一场毫无硝烟的战争。 “如今国库并不丰盈。”百里冼踌躇半天,说了这一句话。 百里烨笑了笑,要钱啊,那可太好办了,户部那帮孙子是不可能掏钱的,那就只有自己掏了,虽然有点心疼,但想到是为了青岐江山稳固,朝堂肃清。 唉,疼就疼一下子吧。 “皇上,您也得资助微臣一点儿吧?” 百里冼双手捧住脸,冲着百里烨笑得人畜无害:“四叔,这事儿是您去做,得了名声全是您的,您掏点钱没什么的吧?” 百里烨眯了眯眼睛,小兔崽子这意思是一点钱都不想掏,空手套白狼? “这可不是小数目呀,皇上您也知道,将军府的钱之前可都拿去赈灾和安抚灾民了,微臣手底下还有一大批烈士家属要抚慰,开张或可支撑,但这后续支持 ……” 百里烨没把话说明白,又接了一句:“而且此次蒙学,微臣只想收寒门子弟,故而蒙学的入学费用也会相应降低。” “那教课老师的费用呢?”百里冼仍旧双手捧着脸:“莫不是想让朕出吧?” 他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四叔也知道,户部那帮孙子实在是铁公鸡,天天拿着账本跟朕算账目,这儿没钱,那儿也没钱,条条框框算得朕实在头疼,要不然四叔去同他们说说?” “微臣孤身一人前去,恐怕不能服众。” 百里冼放下双手,神情认真又严谨:“以四叔的威名,户部那帮……” “皇上,这是在为您的江山选臣子。”百里烨神色淡定。 百里冼笑了笑:“朕明白了,朕明日给四叔答复。” 百里烨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能得到这个答案是他来之前就已经算好的了,他知道如今国库这种有多少银子,户部那帮人肯定不会给,所以到时候还得是小皇帝自己掏,至于掏多少,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用于招收寒门子弟的蒙学,并不需要花太多银子。 供一个蒙学,百里烨还供的起。 更何况,又不是不收学费。 至于那些个来教课的先生,百里烨倒是得好好想想,毕竟这以后的名声可是他自己的,万一蒙学里头出几个入国学的苗子,再万个万一又入朝做了官,那可就是一桩大买卖了。 怎么算,都不亏。 百里烨从宫里出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黎童没等他,早就吃了饭,穿着单衣坐在外头的走廊上,有春拿着扇子站在她身后,主仆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太热了,黎童显得很没有精神,却又不想睡。 下午百里烨走之后没多久,柳鸾儿就来找她了。 怎么说呢? 这回,她没带食盒。 黎童见到她的那一刻,心里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忽上忽下的,脚踩不着实地,很没有安全感。 她们两人都很默契地屏退了左右,一路在将军府里闲逛着,最后不知不觉,逛到了那间废弃的院子。 那间二夫人的院子。 院子仍旧没有人打扫,小池子仍旧被落叶铺满,远远望过去,似乎还在引诱着人踩上去。 黎童心里有点忐忑,倒不是怕柳鸾儿就在这里结果了她,而是怕她的目的实则是冲着百里烨去的。 “你不必如此紧张。”柳鸾儿还是率先开了口,这沉闷的气氛实在让人有点无法承受。 她们两人之间没有太深的感情,之前也不过是因为在同个屋檐下,又没有利益冲突,表面上的一些维持还是需要做的。 黎童咽了咽口水,心知只要开了口,就没什么不能谈的。 “你应该不想要杀我了吧?”她弱弱地问道。 柳鸾儿娇俏地笑了一声,也没否认:“我这么久都没动手,你认为呢?” 黎童拍了拍胸脯:“其实杀我也没用。” “有用的。”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从柳鸾儿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黎童刚放下去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迅速往旁边退了一步,举起拳头来,挡在胸前,戒备道:“你别轻举妄动,我可是懂点功夫的哦!动起手来可凶的哦!我连百里烨都打的哦!” 柳鸾儿这回捂嘴笑得更欢了,笑得黎童一颗小心肝止不住地颤。 “原本我杀你,是因为你黎三小姐从没在人前出现过。我打听过,将军其实也没正面见过你,所以……” 话没有说透,但黎童听明白了,并且还很贴心地替她补充了:“所以你原本是想让人顶替我的?” “是。”柳鸾儿很果断地承认了:“可我没想到相府竟然将你护得严丝合缝,一直到你上喜轿,我都没找到机会。” 黎童挠了挠头:“那你也不该着急把我解决在喜轿上啊,怎么也得等我进了洞房吧,那时候我是落单的,好下手。” 柳鸾儿摇了摇头:“我原本也是这样计划的,但羽帘私自动手,坏了我的计划。” 黎童“啧”了一声:“小丫头真沉不住气,爱情真令人降智。” “是我太高估她了。” “所以你骂她蠢货。” 两人异口同声,而后都怔住了一下,对视着笑了起来。 “其实我……” “其实我……” 依旧是异口同声,黎童憨憨地笑了起来,柳鸾儿轻叹了一声:“你先说吧。” 黎童抓了抓头:“你先吧,我的事不急。” 柳鸾儿似乎有些犹豫,站在小池子边上踱来踱去,脚步很是凌乱,终于在踏了一刻钟的步子之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相信有来世吗?” 黎童一时间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柳鸾儿咬了咬牙,又换了个说法:“或者说前世?” 黎童一时间有些摸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话题就到了玄学方面,她以为柳鸾儿在开玩笑,但从她异常认真的表情和眼神上来判断,她问的是真的。 她真的相信有前世今生。 这是什么诡异的发展? 这姑娘经历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 黎童是不相信鬼神的,对于她穿越来这个地方的原因,她一直都觉得是因为某种不可知的自然因素。 但古代人相信神神鬼鬼的确实很多,但要说真相信,顶多也就算个信仰吧。 “我死过一次。”柳鸾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黎童往后退了一步。 柳鸾儿看了她一眼:“是真正意义上的死。” “那……那你……”黎童又往后退了一步,环顾了一下这四周荒凉的景色,陡然哆嗦起来:“不会是二夫人吧?” 柳鸾儿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二夫人是二夫人,我是我,不一样。” “我知道在你听到我对羽帘说话的时候,就应该猜到我之前做的那些糕点都是有目的的,是针对将军,不是针对你,我要杀你,也是为了将军,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替他夺取江山。”柳鸾儿朝着黎童迈了一步,又将黎童逼着后退了一步。 黎童挠了挠头:“帮他夺江山,跟你做糕点有什么必要联系吗?” “我爱他,我得在他身边看着他,才能知道他的动向,才能替他解决那些怀揣着任何目的来到他身边的女人。”柳鸾儿的眼神逐渐冰冷下来,一把抓住了黎童的手腕。 127殊途同归 “我对他没有目的。” 黎童被她抓得有些疼,稍稍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心疼地揉着自己那纤细的小手腕。 这话,柳鸾儿显然不信。 不过,她也没追究。 “有些事,暂时不能直接告诉你,你若能猜到那便算你的,若猜不到也不影响大局,你只管知道我是站在将军这边的,就行了。” 柳鸾儿往后退了一步,与黎童保持了安全距离。 “其实我后来不对你下手的原因,也是知晓了你在替将军谋事,柳月村的赈灾,翊城内外对贫民乞儿的施粥,还有涑州的案子,我都很清楚。” “所以呢?” 黎童转身看着那起不了多少波澜的小池子,突然很想靠近闻一闻,这池子是不是已经臭了,若是再放些荷花种子还能不能养得活。 “所以我们合作吧?” 黎童静静望着她,随后眯起了眼睛。 “柳行知道吗?” 柳行是柳鸾儿的大哥,大理寺的,听闻脾气不大好,尤其是一碰到自家妹妹的事就很容易暴躁,同黎胤贤的关系不错,但有点看不上黎胤之的左右逢源,见谁都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不过看在黎胤贤的面子上,倒也不会多说黎胤之的闲话。 柳鸾儿抿了抿唇,没回答,黎童见她这样,就知道了意思。 “柳家可是一门忠良,你舍得?” 柳鸾儿抬起眼:“难道黎家和汪家就不是一门忠良了吗?” 被呛了一嘴的黎童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黎胤童,可这话也不能到处去说,这万一传出去被百里烨知道,拿她祭天怎么办? 黎童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行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往后若我有动作,会告知你,你也一样。” “我此番冒着(暴)露的风险来找你,也正是这个意思。” 黎童撇了撇嘴:“我听百里烨说,一直有个神秘人在帮她,你知道那是谁吗?” 柳鸾儿面色不显,摇了摇头。 “你替他谋划这么久,没听说过这人?” “没有。” “那你见过贺源吗?” 黎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柳鸾儿,生怕漏掉她哪怕一丝细微的情绪,可惜柳鸾儿实在藏得太好,仿若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又摇了摇头。 “但我知道他是谁,将军的副将,跟着将军出生入死,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对他评价还挺高。”黎童酸了一句,柳鸾儿沉默着。 风从院门外旋进来,带起了几片落叶,哗啦啦地落到两人脚边,又哗啦啦地飘入池子里,黎童的眼神盯着那片可能吞过一条生命的池水,突然间后背起了一片寒意。 唉,她是为什么想不开要跟柳鸾儿跑到这破地方来谈事情? “你晓得吴梦泉吧?” 听黎童提起这个名字,柳鸾儿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神色也禁不住严肃起来:“知道。” “他之前被刺杀,是不是你干的?” 迎着黎童的视线,柳鸾儿这次终于是点了头。 黎童松了口气,旋即又问道:“他是真有问题啊?” “有。”柳鸾儿不知为何对吴梦泉抱有相当大的怨恨,一提起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是藏不住的杀意,拳头都握起来了。 “他做了什么?” 怎么跟杀了她全家似的? “吴梦泉贪生怕死,会拖累将军,会背叛将军的。” “这么肯定啊,有证据吗?” 柳鸾儿紧绷的双肩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松垮了下来,她用力闭上眼睛,一屁/股坐在了池塘边上,黎童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跟着在柳鸾儿面前蹲了下来。 “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他一定会背叛。” 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女人的直觉? 这靠谱吗这个? 黎童脑内三连问,更凌乱了。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姐姐。”黎童劝道。 可柳鸾儿仿佛钻进了一条死胡同,打定了主意吴梦泉一定会背叛百里烨,秉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道理,她硬是要取他性命。 但当初动手时,打草惊蛇,如今吴梦泉身边不仅有皇城卫的人,还有他自己的安危,将他身边保护得如铁桶一般,根本找不到空隙。 黎童见说她不动,只得暂时放弃,回头再跟百里烨好好商量商量就完事儿了。 大概是猜到了黎童的想法,柳鸾儿抬起头的时候,双目血红,又是抓住了黎童的手腕:“你不能告诉将军!” 黎童被她抓得生疼,龇牙咧嘴。 “诶,不是不是……” “你不能!”柳鸾儿一副欲吃人的模样,着实吓到了黎童。 “不说不说,您先松手吧我的好姐姐,我手要断了。”黎童几乎要哭出来。 柳鸾儿见她答应下来,略略犹疑一会儿,还是松开了。 黎童立马捧着自己的手腕往后跳出了三米远,再低头一看,手腕果真红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手指印,要是被百里烨看见了,还不知道这家伙会怎么问她呢? 她还得费心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抱歉。”柳鸾儿也看到了那几条红痕,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很诚恳地道了歉。 黎童摆了摆手:“除此之外,我没别的问题了,因为我觉着我问了你也不会说,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跟我说的吗?” 柳鸾儿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不过若是日后让我发现你并非真心助将军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黎童禁不住摸了摸自己愈发凉的后脖颈,怕死地连连点头。 送走柳鸾儿之后,黎童继续待在了二夫人的院子里。 之前没能进去,被赤衣拦住了,她那会儿怎么说来着,啊,黎童一拍脑袋,当时是打算回头问百里烨的,事情一多就给搞忘了。 这次来,倒是没了之前的害怕,黎童跨着大步子进了房间,仍旧到处都是灰尘,黎童捏着袖子捂住口鼻,那剑鞘还挂着,她抬手就能够着。 莱儿说过,二夫人的剑尖上涂了毒。 剑鞘还在,剑却不见了,二夫人也不见了。 黎童扭过身去,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小池子里,二夫人是淹死的,那剑…… 房间里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似乎二夫人在打算动手之前,就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好了,她是不是当时也想着自己不大可能会活着回来? 所以把屋子整理了,想着以后这院子说不定还会有别人住。 死了人的屋子,听上去是有点瘆得慌。 黎童迈出房门,又重新走到了池子边,她朝里头望了望,周围的一圈都飘满了落叶,看不到底,中间部分也只能看见池子里的水很浑浊,不过水下没有波纹,大抵是连鱼都没有的。 黎童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便从墙角折了一根一人多高的树枝过来。 她站在池子边,将树枝探了下去。 有春来找她的时候,黎童已经将手里的树枝扔到一边去了,她有些呆愣愣的,二夫人的剑确实在水底。 二夫人的武功,她不清楚,但碧雨的身手是很不错的。 这院子里的打斗痕迹已经看不见了,又或者当初根本就是单方面的碾压,黎童四处走了走,没见到什么明显的兵刃划过的痕迹。 黎童站在院门口往里头看,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她未曾谋面的二夫人,顶着蒙亮天光,在院子里持剑而舞。 她杀气腾腾而来,却悄无声息而去。 那飘渺的影子忽而就被风吹散了,黎童陡然间有了一种殊途即将同归的错觉。 有朝一日,她会不会也是如此? 回了自己的院子之后,黎童就一直没再出去,直到百里烨从宫中回来。 “皇帝怎么说?” “没钱。”百里烨脱了外衫,交给有春,随后一屁股坐在了黎童身边,直接拿起了黎童方才喝了一口的茶水,自己就着灌了一口。 黎童张了张嘴,耳朵红了一圈。 “原本他还想让我去跟户部那帮老孙子周旋,我可没那个时间,再说了,又不是替我自己稳固江山。” “是吗?”黎童挑起一边眼角看他。 百里烨抿着嘴笑了笑,没做声。 “其实经办蒙学,也花不了几个银子,关键还是在于老师上。” “这就不用夫人操心了,为夫心中已有人选,夫人还是操心操心选址吧?” “这个确实要好好选。” “夫人有中意的地方吗?”百里烨也不嫌天热,非一个劲往黎童身边凑,毛茸茸的大脑袋就搁在她耳朵边上,呼出的热气喷薄在白皙的颈上,不一会儿那一处就红了一片。 黎童浑身不得劲,只得自己给自己做心理疏导,安抚自己这就是一条大型犬,别把他当个人看。 如此反复默念了三遍之后,黎童微红的面颊就平静了下去。 “未曾,要清静一些的,但又不能太偏僻,占地面积得稍微大点儿,等定下来之后,还得找找合适的工匠,该如何设计屋内结构,以及入学名额和学费。” 黎童原本坐在榻上,由于百里烨实在太重,她最终整个人斜着靠在了榻上,背后还顶着一只枕头,百里烨呢?跟没骨头似的,黎童往哪儿倒,他就跟着往哪儿倒,一点脾气都没有。 128不是流民 造房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要钱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不过好在百里烨和黎童也没完全寄希望于小皇帝,要户部拿钱,不如让户部那帮老小子一起触柱来的容易。 最后也还是小皇帝私人掏了点钱,皇后跟着偷偷捐了点,黎童从自己的嫁妆里面挑了点,百里烨又威胁黎胤之要了点,就差不多凑齐了。 至于那些个老师么? 有百里烨在,一切不是问题。 即便有骨头硬的,威逼利诱一整套还没拿出来一半多,就有忍不住跪了的。 那些法子,对于文人来说,实在受不住。 若是因为提谏言而被赐死,那倒是文人青史留名的一条途径,但若是因为不想给寒门子弟教书而死,那就是实实在在给家门抹黑了。 文人风骨,经不得谣言折辱。 这一回,天朗气清,刚下过小雨的空气中还泛着泥土的清香,街边小摊贩的白烟打着旋儿地往天上飘,黎童和有春一前一后地逛着。 蒙学的宅子已经开始建了,黎童才去瞅了一眼,里头乌烟瘴气,木屑乱飞,直接把她熏了出来。 要建成,起码也得三四个月,到那时,都快过年了。 路过松庭楼的时候,黎童又停住了脚步,她仍旧想念那位跳舞泼墨的小倌,但大概是百里烨对有春说了什么,导致有春每次一看到她站在松庭楼门口,她就慌得不行,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绝望表情,让黎童都迈不开腿张不开嘴。 不过这次么? 她还真看见那蒙面小倌了。 心里头一动,黎童就已经窜了出去,有春一个没防备,撒脱了手,就只能瞧见黎童那飞似的远去的背影了。 “啊呀!”有春没料到黎童会这么出其不意,又顾及黎童的名声,不敢喊得太大声,跟着一下冲进松庭楼里,拨开人群,四下一张望,就看见黎童的身影已经穿过人群闪进了另一处走廊。 赤衣本也就跟得远,眼睛一眨的功夫,俩人都没了,抬眼再一看松庭楼三个字,当下内心一片清明。 咱们将军真苦啊! 也不知为何,那蒙面小倌速度那么快,黎童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快了,可追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看见那人的一片衣角了。 拐过去之后,除却长长一条走廊,和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哪个都不是他。 她呆站了一会儿的功夫,有春就已经追上她了。 “夫人,将军说了,这里不让您来。”有春喘了几口气,拉着黎童就往外走。 黎童皱着一双柳眉,嘟囔道:“我是真心觉得他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夫人,您说什么呢?” 黎童没再搭话,任由有春将自己拽了出去。 有春哪儿管的了那么多,只这一路都不敢松开黎童的胳膊了,使着好大的力气硬是拖着黎童离开了那条街才算罢休。 待到黎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尾,松庭楼临街的窗户才敢露出一条略大的缝隙来。 窗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赫然是黎童方才追着的蒙面小倌,而另一个则是邱仲肖。 “我说……”邱仲肖顿了顿,惊惶的神色还留在眼里没淡下去:“公子啊,这太危险了,您下次出来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我不是提前给你打招呼了吗?” 说的真是理所当然呢。 提前五分钟通知的。 哪儿来得及做准备? 上个茅房脱衣服都得五分钟呢! 不过这些话,邱仲肖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 苦不堪言。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记着我。”蒙面小倌又望着街尾好一会儿,才将窗户合上。 邱仲肖捏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得亏为了防止被发现,对松庭楼内部了解透彻,否则今天还真不定能跑掉。 “还是离那黎三小姐远些吧,这女子太邪性了。” “邪性?” 邱仲肖点了点头,拉着人到桌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您也知道我在江湖上有些话事权,最近听闻有人在调查无息。” 蒙面小倌微微蹙眉,桌上的茶杯还没动过。 “我让人跟了这件事,东西是从碧雨手上出去的。” 碧雨这名字在暗卫口中并不陌生,百里烨的贴身侍卫,轻功在一众暗卫中是排的上名次的,刀剑功夫也不弱。 “那不应该邪性的是百里烨吗?” “可最初无息是从黎三小姐那出来的。” 蒙面小倌的眉头蹙得更紧:“她从不出门,如何接触的江湖人士?” “别人给的呗。” “谁那么大胆子给她这种毒?” “要杀她,骗她喝。” 拳头倏然握紧,邱仲肖眼瞅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过放心,下手的人已经被百里烨的人丢去乱葬岗了,这会儿子尸体都该被豺狗叼走了。” 话音刚落,寒意稍稍降下去那么一点:“那这跟说她邪性有什么关系?” “传闻中黎三小姐就是个傻子,智商停留在稚儿,出嫁的时候路都走不稳,可是从喜轿上下来的时候,稳稳当当,之后将军府中就有人说新娘子不傻,就是作了点儿,时常把自己往死了折腾。” 邱仲肖喝了口茶,歇了口气:“你再瞅瞅她刚才追你那样儿,不邪性吗?” 这么一说,确实挺邪性的。 “那毒……”蒙面小倌抬起头,眼神有些迟疑:“她真喝了。” “喝了,在喜轿上喝的。” “你怎么知道?你趴人家轿子底下了?” “动手的人说的。” “动手的不是死了吗?” 邱仲肖没说话,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半晌,蒙面小倌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会死,留了证据。” “是,她的尸体一从将军府后门抬出来,就有人去了我那里,是一个小乞丐,脏得长成什么样都看不出来,递了一张字条,上面把谁给的毒、怎么来的毒、什么时候给的毒、怎么骗她喝的,记载得一清二楚。” “算得可真精啊!” 修长的手指点在桌面上,清脆得发出一节一节的声响,蒙面小倌又问道:“这事儿,百里烨不知道吧?” “我可不跟他说,他自己后院起的火自己灭,能查到多少都算他自己的,要是黎三小姐真没了,那不是恰好如了您的愿吗?将军府和相府就永远不可能绑成一条绳。”邱仲肖笑了一下,谈不上多奸诈,也谈不上多正义。 党争这种事,死几个人,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有需要,他也可以去死。 往后青史留名,他死得其所,家中子弟皆受荫庇,挺好。 邱仲肖翘着二郎腿,一碗清茶被他喝出了酒的架势。 黎童那头在逛了几圈之后觉得很没意思,想回去松庭楼再看看,可无奈有春盯得太紧,只得作罢。 一路无精打采地回了将军府,刚踏过门槛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喊叫声。 回过头去,却是一个小厮,身上穿着的衣服很是眼熟,黎童略略认了认,想起来是相府的。 “是否家中/出了什么事?”黎童关切问道。 那小厮摆了摆手,扯开嘴角:“是夫人想您了,便派小的过来问问,您何时回相府一趟看看相爷和夫人?” 黎童“哦”了一声,温和道:“那就明日吧,明日没什么事。” “好咧,那小的这就回去准备了。” “去吧,路上小心。” 那小厮笑得灿烂,来匆匆去匆匆,头也不回。 对于相府那一家子,黎童倒是一点都不反感,在这样一个年代里,还能对一个傻女儿这么疼爱宠溺的父母,实在是不多,而且还是身处高位的,更加是难能可贵,值得珍惜。 “将军在府里吗?” “在的,请了几位大人在书房谈事。”管家恭敬回答。 黎童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本想回院子的脚步转了个弯,朝着书房去了。 果不其然,吴梦泉也在其中。 而令人意外的是,她那位风骚大哥也在其中,而且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狐狸眼波光粼粼,诱人深陷。 另外的几个,黎童不认识,不过在皇帝生辰宴上的时候都见过,跟百里烨有过几次简单的接触和交谈,但大家都保持了很好的距离,以至于当时也都没瞧出来他们之间有更深层次的关系。 他们都隐藏得很好。 吴梦泉的伤势已经好了,不过那半块被削掉的耳朵终究还是没能补回去,如今看上去缺了半块,着实怪异。 黎童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转头的瞬间,站在书房里的百里烨转过脖子来,视线恰巧落在黎童身上,他说出口的话略略停顿了一下,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黎胤之也跟着看向门外,不过晚了一步,没能看见黎童。 “将军,徐凌已经到翊城了。”其中一名官员开口道。 百里烨点点头,目露欣赏:“让他先待着吧,看看翊城的情况。” “听闻最近翊城城外突然出现了一批流民?” 黎胤之捏着扇子晃了晃:“不是流民,是一批被打劫了的外商,听闻已经被安排去官驿了。” 百里烨微微皱眉:“谁的动作这么快?” “还没查到,不过我的人看到了邱仲肖在官驿附近晃过。”黎胤之唇角带笑,拿扇子尖戳着自己的脸。 129这酒不错 邱仲肖有江湖上的路子,翊城里常年有一批江湖侠士四处晃悠,问就说来看看翊城繁华,隔三差五又会换一拨人。 这一拨人,是邱仲肖养着的。 邱家就是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白手起家,邱家先祖是个深山里来的野人,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老掉牙的师父带着闯荡江湖,因为人狠话不多,渐渐在江湖中有了点名气。 最后也不知怎么的被召到了朝廷里来做官。 一开始干的活跟季吞山差不多,算是皇城卫的老祖宗,一辈子都在为翊城的安危鞠躬尽瘁,也一辈子没离开过翊城。 邱家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邱仲肖。 身手算不上好,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却是邱家同代小辈当中最为出色的,在没出仕的那几年,邱仲肖隐姓埋名,混迹江湖,将邱家先祖当年交好的那几个大门派都逛了个遍,甚至还联络了一些早已退隐的江湖高人。 但凡他说的话,多多少少也都能得些响应。 更重要的是,他是坚定的保皇一派。 百里烨之前试图与他建立联系,只可惜每次去邱家都见不到他人,邱家的人只说又去外面晃了,没个回府的确定时间。 次数一多,百里烨也就明白了。 虽然觉得这人不识好歹,但如此人才,不可多得,虽说江湖与朝廷向来两不相干,但有些事情终归还是江湖人士去做比较妥当和直接。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会想尽办法铲除邱家。 但百里烨想的却是,就算不能成为朋友,也尽量不要成为非死即伤的敌人。 邱家的江湖地位,不是一个摇晃的国家能抵抗的,那些不按套路办事的江湖人士,确实非常令人头疼。 更何况,未来的皇帝,还不知道是谁呢? “不管是流民还是外商,都不用太管着,你们若是担心,就派几个人盯着就行了。邱仲肖的人在那,官驿那边出不了事。”百里烨抿了口茶,又看了外面一眼,黎童没再回来了。 “天色也不早了,诸位是要在我府上用饭呢,还是……” 黎胤之眉头一挑,倒是想。 不过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没戏,率先站起来,点了一下头就往外走,吴梦泉看似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陆陆续续的人走光了,百里烨才将赤衣叫来,问了问黎童今天都去哪儿了。 赤衣有些慌张,松庭楼这三个字跟炸弹似的,百里烨要是知道了,铁定闹得天翻地覆,说还是不说呢? 不过,百里烨心思敏锐,一见赤衣有了半分钟的犹豫,就知道黎童肯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当即脸色就冷了下来,也不让赤衣说了,挥了手就让赤衣退下,自己在书房里又呆坐了半个多时辰。 黎童左等右等百里烨不来,也没想着差人去问一问,索性自己拿起碗筷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想,那个小倌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躲她? 对,躲她。 那小倌跑路的姿势,跟当初前男友在外头偷情发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黎童咬着筷子,眯起眼睛,寒光毕现。 有猫腻。 百里烨来的时候,饭菜还没撤,不过黎童已经吃饱喝足倒在榻上了,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做什么不说话?”百里烨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莫名有种外出偷腥被抓的错觉,但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去青楼,胆子随后又肥了起来。 “为何这样看着为夫?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夫人竟然连晚饭都不等为夫了?”百里烨小心翼翼地试探。 黎童吸了吸鼻子:“也没什么。” 百里烨瞥了她一眼,又瞅了瞅面前那一桌还为他留着的饭菜,拿起了筷子。 “我今天去松庭楼了。” 百里烨手下一顿,没抬头,也没开口。 他之前是带着气来的,气黎童又跑去松庭楼,本想是兴师问罪的,但如今黎童自己说出来,这味道就有点不一样了。 她应该是有什么事,所以才要去松庭楼的,并不是自己想去的。 黎童就不这么想了,总不能跟百里烨说她是追着里头一个小倌去的吧?怀疑人家是熟人?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怀疑松庭楼背后有人。”黎童脱口而出,百里烨险些一口汤喷出来。 这能在翊城开这种楼的,哪个背后没点人? 百里烨轻咳了一声:“夫人,松庭楼就不用查了。” “为什么呀?” “松庭楼开的这么大,背后都是有官家的。” 黎童眨了眨眼,这她倒没想到,只是纯粹瞎编个理由让百里烨宽心,这小狼狗吃起醋来实在顶不住。 不过,主动说和被动说的效果确实是不一样的。 百里烨郁结于胸的愤怒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消散了,放下碗筷之后,很是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榻边,眼巴巴地望着黎童。 “又怎么了?” 百里烨想了想,小声又带着些许讨好意味地说道:“徐凌来翊城了。” “他来干嘛?”黎童怔了怔。 “夫人不想揍他吗?” 黎童斜眼睨着百里烨,而后嘴角逐渐上扬。 两人心照不宣,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你这人……” “忒坏。” 百里烨笑嘻嘻地握住黎童纤细的手指,而后又很得寸进尺地往上挪了挪,转而握住她整只手,说道:“为夫之前不是答应了夫人,要把他抓来给你揍一顿出出气的吗?” 黎童好不容易忍住笑:“他来翊城做生意吗?他那性子,徐延也放心?不怕他死在这儿吗?” “徐凌动身之前,我就收到了徐延的消息,托我照顾他,所以只要徐凌脑子不进水,不在翊城杀人放火什么的,为夫都能摆平。” “倘若徐凌真要在翊城杀人放火,你怕不是第一个要弄死他。” “知我者,夫人也。” 黎童见他把自己的手往嘴边放,赶忙用了点力气抽了回来。 太甜了。 顶不住。 “夫人……” “干嘛?” “夫人……” “诶,喊魂儿呐?” 一遍又一遍地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扭过头去就能看见那一双明亮得宛如天边星子一样璀璨的双目,黎童差点给闪瞎了,慌里慌张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她的历任前男友,都没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太让人心肝儿颤了。 徐延的能力很强,百里烨和黎童从雾城走之后第二天,他就和徐凌两个人收拾行囊奔去了涑州。 秦骕那边一得到消息,立刻就开始给徐延他们的到来做了准备,比如看合适的铺子。 雾城离涑州不太远,又有了秦骕的帮忙,徐延很快就站稳了脚跟,生意一稳定,立刻就打算来翊城开一家分店稳一稳。 原本,是徐延来。 但耐不住徐凌磨人,见天儿地往徐延眼皮子底下扎着,就跟长了朵蘑菇似的,徐延去哪儿他去哪儿,张嘴就是“我要去翊城”。 徐凌知道大哥担心自己在翊城闯祸,故而还特意写了保证书,甚至当着面就举了三根手指发起毒誓,那语速快的,徐延都来不及阻止。 无奈之下,徐延只能将在翊城的生意交给了徐凌。 上路的时候,徐凌别提多开心了。 徐凌是今天一早到的,没立刻来将军府拜访,而是先看起了地段,显然是听了徐延的话,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个来翊城做生意的商人而已,并不是来攀龙附凤的。 但在翊城做生意,不牵扯官家,是不大可能的。 就在徐凌买下店面的那天,邱仲肖上门了。 “徐老板,久仰了。”邱仲肖没穿官服,下了班特意过来的。 徐凌的铺子没买在最热闹的那条街,按照徐延的说法,是想将生意控制在大/和小之间,既不引人注意,也让人知道这家酒楼的品质不错。 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 对徐延来说或许不难,但对初出茅庐的徐凌来说,要借此扎根翊城,没有人脉,举步维艰。 所以,邱仲肖来了。 徐凌没见过邱仲肖,也不知道邱仲肖是谁,但他知道百里烨会派人来与他对接,自然而然的,在见到邱仲肖的第一眼,他就认定是百里烨派人来帮他了。 “劳您久等,酒楼刚开张,好些事都还需要我亲自处理,您先请楼上坐?”徐凌极度崇拜百里烨,对百里烨身边的人自然爱屋及乌,分外亲切。 “好,不急。”邱仲肖微微笑着,跟着小厮往二楼走去。 对于徐凌的热情,邱仲肖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了人家的眼缘,不过反正是白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徐凌的确很忙,忙到后来天边夕阳都落下去半截了,才想起来楼上还坐着个贵客,赶忙跑去后厨用冷水随意抹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就往楼上跑。 明明是自家酒楼,徐凌站在门口还有些拘谨。 “徐老板怎么会想到来翊城做生意呢?”邱仲肖抿了一口酒,随后露出些许惊讶。 这酒不错啊! 回头喊黎胤之来尝尝。 130过于溺爱 徐凌虽然之前仗着徐延混日子,但这段时间以来被现实折磨,不管是性格还是脑子都有了质的飞跃。 邱仲肖第一句话就露了馅,徐凌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但他却没冲动地开口问他难道不是百里烨叫他来的吗? “皇城根下,谁不想来呢?”徐凌弯了弯唇角。 “也是。” “在下入翊城之事,甚少有人知道,不知您是替谁来的?”徐凌拿起酒壶,给邱仲肖面前空了的酒杯满上。 邱仲肖笑了笑:“为我自己。” “翊城真是藏龙卧虎。” 这话不虚不实。 “在翊城混的,总归得有点本事,不然怎么立足呢?” “有道理,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邱。” 徐凌唇边的笑意又冷了一分,他知道百里烨派来的人不姓邱,这人大概是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自己会来翊城的消息,专门过来搭关系的。 雾城徐家,在雾城可以拿得出手,但在翊城却也只是一个普通酒楼的东家。 在翊城,这样的酒楼随随便便就能拉出来一长串。 眼前这人,为何会专门来找自己呢? 徐凌不傻,冲着邱仲肖又笑了笑:“徐家只是小门小户,倒不知邱老板是看上我们哪里了?我们开张第一天,您看看,这第一天的生意还只是勉强,翊城竞争力那么强,能不能站稳脚跟还未可说呢。” “徐老板何必妄自菲薄,你们兄弟二人短短时间内就能在涑州立足,可想而知你们的能力有多卓越,在下不会看错人的。” “徐家做的是酒楼生意,邱老板是想卖货给我?”徐凌没将脸面扯破:“如今酒楼的货源还未真正定下,尚有更改余地,邱老板来得可凑巧,不知邱老板手头都有哪些货?” 邱仲肖愣了一下,这是真想看货? 那他可还真没准备。 他眨了眨眼,笑道:“若是……” “若是可以的话,正好在下今天有空,不知邱老板的货都放在哪里了,或许可以亲自过去看看,以示尊重。”徐凌笑容可亲,步步紧逼。 邱仲肖本来还有些紧张,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已经引起对方反感了。 但是仔细一想,他没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错话踩到对方雷点了,怎么突然就有了那么重的火气? 邱仲肖在心里叹了口气,生意人,真难搞,还是江湖人士比较好,一个个都侠肝义胆直来直往。 “怎么?没准备货?”徐凌抿了口酒,也不恼,笑道:“也不急,邱老板可以回去再准备准备,下次再来试试。” 这么说,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邱仲肖眯了眯眼睛,站起身便立刻告辞了,言语之中还透露出下次见面的意思。 徐凌点点头,送人到了门口。 那一桌子菜,邱仲肖都没怎么动过,只喝了几口酒,却也因为那几口酒知道雾城徐家不是徒有虚名,徐家老二来了翊城,不论如何,都最终能在翊城站稳脚跟。 百里烨他们在回翊城的时候,在雾城待过几天,之后徐延和徐凌就去了涑州拓展生意,现在皇帝生辰宴才过了没几天,徐凌就来了。 他们的发展速度实在太快,邱仲肖有些慌了。 这次来,着实没做好太充分的准备,大概是打草惊蛇了,走出徐家酒楼的时候,他有些后悔。 徐家,跟百里烨搭上了。 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跟小皇帝说,又成了邱仲肖心上一块石头。 石头太多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眼瞅着邱仲肖离开,徐凌立刻就派小厮偷偷从后门出发去了将军府,好歹得问问,百里烨派过来跟他接头的人,怎么没出现。 刘巍不是没去,是这天正好城东出了一件群殴事故,他让人将一干人等全抓了,自己正坐在堂上审案呢。 一番鸡毛蒜皮的扯淡之后,才晓得是一场误会,刘巍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蠢货,耽误他办正事儿。 下了堂之后,直奔徐家酒楼。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徐凌更谨慎了,翻来覆去问了刘巍好些问题,而且那几个问题重复来重复去都是同一个意思。 原本对徐凌没什么大印象的刘巍,此时也对这位风评不怎么样的许家二少有了些许改观,毕竟纨绔子弟的名声真的很容易传出去。 “先前谁来过了?” “他说他姓邱,也不知是不是真姓邱。” 刘巍蹙了蹙眉,他认识的姓邱的可只有一个,但人家是堂堂刑部侍郎,没必要亲自来吧? 徐凌不在翊城生活,这帮地头上的官员,他是一个也不认识,只能按照他家大哥说的,不管是谁,先弄进酒楼里来探探底细,卖个面子,总归日后都有好处,若是对方上来就言语不善,那也没关系,直接先声制人,拖进酒楼里来,打一顿捆起来,交由百里烨处置。 索性,邱仲肖是个家教良好的人。 不过,如果真是邱仲肖的话,知道徐凌进翊城,也确实容易。 刘巍没抓着这点不放,他知道就知道了,无关大局。 百里烨让刘巍来跟徐凌接洽,无非也是因为刘巍是目前的翊城府尹,有关于翊城中的大小事宜,问他总归是没错的,还能少走些弯路,回头徐凌谈生意碰钉子的时候,还能将刘巍拉出来挡一挡。 总之这事,百里烨肯定不能现身。 黎童本来想去徐家酒楼看看的,可又答应了要回相府一趟,只得将这事往后延。 她不是黎胤童,也不知道黎相和黎夫人的喜爱,只能凭借直觉挑了些中规中矩的礼物,让有春提着,大大方方上了相府的门。 相府管家一早就巴巴地等在了门口,老远就瞅见黎童的身影,疲惫的眼睛一下就精神十足地亮了起来,冲着黎童用力挥手。 “小姐!小姐快看我!” 黎童一头冷汗,看你做什么呀?长得跟只蛤蟆似的。 人还没到门口说上几句话,就见那管家跟耗子似的往里头窜了进去,边跑边喊:“三小姐回来了!三小姐回来了!” 紧跟着没多久,黎夫人就从里头冲了出来,黎童的脚步顿了顿,一个“娘”字还没出口,就看见那风韵犹存的身材几个步子落到了自己跟前,一把抱住了她。 黎夫人真不愧是汪家的女儿,这一下差点没给她直接送走。 “娘,您莫勒我。”黎童憋红了脸,眼角挤出几滴眼泪。 黎夫人慌里慌张地松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捧着黎童的脸心疼不已:“童童啊,娘好想你咧。” 黎童缓过气来,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这个娘未免力气也太大了点。 “娘,女儿也想您。” “快别站着了,进屋说吧。”黎相倒是沉得住气,可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激动的内心。 黎夫人殷切地拉着黎童的手,絮絮叨叨个没完:“你大哥又出去风/流了,娘已经叫人去喊他回来了,你二哥今天正好赶上给后妃请脉,这会儿应该也快回来了,你别急。” 黎童抽了抽嘴角,我不急,我急什么,我看您比我急。 “娘,这是女儿买的礼物,您跟爹……” 话没说完,黎夫人又落了两行泪下来,握着黎童的手不愿意放。 “女儿乖了,女儿懂事了,女儿都会给娘亲买礼物了,嘤嘤……” “童童呀,在将军府过的好不好呀?百里烨那个混小子有没有欺负你?” “你可不要替他瞒着,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他要是欺负你,你就用你大哥送你的刀砍他!” 黎童听这话,忍不住颤了一下手指。 “砍出事来也没事,娘给你兜着。” 这话说的,过于溺爱了啊母亲! 黎童仰头望天,太难了,求救似的看向自家还算冷静的便宜老爹,却见那老头子也是双眼通红。 喂,你老婆都在教唆你女儿砍当朝将军了,你作为一朝宰相你不说点什么吗? 求求你了,清醒一点吧! 你们黎家什么尿性?! 什么尿性?! 见过宠女儿的,没见过这么宠女儿的! 得亏黎胤童是个白痴,换个正常女儿,怕是能养出来个翊城霸王来。 对于黎童回相府这件事,百里烨是一万个不愿意,可又没办法,等他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早就人走楼空了。 他奶奶个腿的。 百里烨咒骂了一句,抬腿就往门框上踹了一脚,往外走了几步,越想越不舒坦,又返回来踹了第二脚。 碧雨:“……”幼稚。 百里烨没有立刻去相府将人接走,自己在书房里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才静下心来,原本碧雨还以为自家将军想通了,却万万没想到,他出门左转,直奔相府而去。 百里烨到的时候,那管家冷冷清清的眼神瞥在他身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去通报,没过一会儿,又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他进去,那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碧雨恨不得抽刀宰了他。 见到百里烨来,黎夫人原本还笑容灿烂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抓着黎童的手更是紧了紧。 黎童扭过身,刚要站起,就听黎夫人冷冷道:“哟,这不是百里将军吗?来做什么呀?” 这话问的,得亏是丞相夫人。 百里烨笑了笑,走到黎童身边,一把将她的手从黎夫人手里抽出来,死死拽在自己手心里,温柔地说:“自然是来接夫人回家的。” 131总得活命 黎夫人也是个不认输的性子。 见自家宝贝女儿的手握在她向来看不顺眼的狼崽子的爪子里,当即一把怒火烧上了头,伸手就要抢回来。 却见百里烨率先出手,将黎童整个人都从椅子上拎了起来,顺手摆到了背后。 黎童迅速眨了眨眼,心跳加速。 黎相大叹了口气,无奈地捂脸,左边是夫人,得罪不得,右边是当朝将军,开罪不起,他这个丞相当的,属实莫得排面。 黎胤之面含微笑,单手托腮,另一只手还在桌子上轻轻点着,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吃瓜群众姿态。 黎胤贤么? 本来就看不惯百里烨,此时微微咪起双眼,正在蓄力,刚准备张嘴,余光处瞥见一道影子直冲他而来。 他转过头去,妄图躲避,胳膊上突然多了一道力量,让他的身子往前栽去,紧跟着嘴里就被塞了什么东西,甜腻的汁水滑进口腔中,黎胤贤一脸无语。 “二弟,别急嘛。”黎胤之笑着,冲黎胤贤眨了一下眼。 “你这只……”黎胤贤再度准备开口,那人手下速度飞快,他嘴里又被塞进了一块西瓜,话没说出来,口水喷了黎相一脸。 战场最中心,黎童就跟个被母鸡护着的小鸡崽子似的被百里烨牢牢护在身后,黎夫人绕了好几圈,都始终没法将黎童从百里烨身后拽出来,气得脸红脖子粗。 “这可是相府!”黎夫人无奈,大喊了一句。 百里烨不卑不亢:“这可是我夫人。” 黎童双手抱头,心中默念有毒有毒有毒,冷静冷静冷静。 “大家都是一家人……”黎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谁跟他是一家人?!”黎夫人怒吼。 “不是哦!”百里烨回头微微一笑。 黎童再度抱头,心中开始默念社会主义和谐友善爱与和平。 “行了行了。”黎相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将军既然来了,便也一起入座吧,很快就要开饭了。” 黎夫人冷哼一声:“我说了要请他吃饭吗?” “夫人!”黎相微微蹙眉,不敢凶又不能不说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黎夫人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瞅了一眼躲在百里烨背后委屈巴巴的黎童,唉,这父女两个真是一模一样,心里终究还是软了下来,瞪了一眼百里烨之后,兀自坐了下来。 黎童松了口气,冲着黎相露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百里烨握着黎童的手就没松开过,拉着黎童大大方方坐了下来,一点没有外人的局促感,仿佛这里是他家,对面那几个才是客人。 这感觉,对黎家人来说,糟透了。 不过还好,百里烨一直也没说什么重话,面上始终保持着笑意,三不五时还给黎童夹菜,伺候得周周到到,无微不至,一点脾气也没有。 见他这样,黎夫人心里那点不甘心也有了那么一丝消融的趋势。 从相府离开的时候,黎童还有些心不在焉,手握在百里烨的掌心里,不知不觉出了一手心的汗,可那男人却是不松开,仿似毫无所觉。 黎童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而引起了百里烨的注意。 “夫人。” “你说。”黎童垂头盯着百里烨的手,应得毫无灵魂。 他的手很大,很宽,手指修长,指节清晰,指尖和虎口处,甚至指腹上都有厚厚的茧,这是常年握着兵器磨出来的,黎童不用想都知道这双手原本应该衣食无忧。 掌心里滚烫的温度顺着她的指尖一路流淌,通向四肢百骸,最后聚于左胸膛上,那里的温度跟着上升了好几度,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像是烧了起来,又在停留片刻之后,“轰”的一下炸向头顶。 黎童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百里烨,后脖颈上的皮肤并不白皙,甚至还有些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肩很宽,后背很坚硬。 即便衣服穿得再多,黎童似乎也能看见覆盖在下面的厚实的肌肉,似是暂时蛰伏起来的凶兽,随时随地准备冲出来搏命。 大概是黎童的眼神实在过于炽烈和集中,百里烨头也不敢回,脖子好像僵住了,手越握越紧,心里头翻江倒海,想着今天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会不会吓到了她,刚才在相府的时候,他会不会太用力了,不知道有没有捏疼她。 这么想着,手上的力度却又松了松。 他是有点不太给黎夫人的面子了,知道对方本就不喜他,他就该好好表现,争取在丈母娘面前博个好感度,还是太冲动了些。 可他只是怕黎夫人将她抢走而已,这么解释的话,夫人会不会信呢? 百里烨很懊恼,背后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怪自己? 一路无言,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百里烨站在门口,看着黎童跨过门槛去,他没忍住,小声地喊了句:“夫人。” 黎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就撞进百里烨满是忧虑和不安的双目中。 她顿了顿,忽而笑了出来:“我没生气。” “真的吗?”那双略显灰暗的眸子突然就亮了些许。 黎童点了点头,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儿我们再说。” “好好好。”百里烨像是得了什么巨大的奖励,一路跑着去了净房。 碧雨:“……”将军疯了。 赤衣:“……”不忍直视。 有春:“!”夫人好厉害! 今天去相府,黎童本以为真的是黎夫人和黎相太过于想念女儿,所以才将她叫回去,可去了之后才发现,并不是。 想念女儿,只是一个理由。 相府三小姐,千金之躯,深得丞相和丞相夫人的疼爱,没有人会怀疑这个理由,百里烨也不。 “童童,爹之前还一直当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书房里,黎相屏退了所有下人,双手负背站在黎童面前,脸色沉静如水,别有意味。 这种话一说出来,就等于是要批评了,黎童立马条件性反射站直了身体,双手垂在身侧,手掌紧贴大腿,洗耳恭听的一副模样看起来不要太乖巧。 黎相的语气缓了缓:“如今你嫁了人,神智倒是比之前清楚多了,我听他们说,你聪明了许多。” 您听谁说的啊? 这个他们是谁啊? 我认不认识啊? 您把他们叫出来,我给他们来一个什么叫做当场变弱智行不行? 黎童一头冷汗,假装不在线。 “利用民心来为百里烨博名声的主意,是你给出的吧?” 黎童倏地睁大眼睛,眼神闪烁,眼珠子乱转,这话谁传出去的?百里烨不可能,难不成是羽帘? 不对不对,她都放羽帘一条生路了,更何况百里烨是羽帘的心上人,羽帘再怎么没脑子也不会将这种要命的话说给丞相听。 那会是谁? 黎童突然想起,百里烨曾经说过,将军府里是有奸细的。 等她回去将军府,一定好好彻查是哪个二五仔告密,一定把他扒光了吊起来打。 黎相见黎童不说话,手指屈起在桌面上敲了敲:“童童,爹爹不是在责怪你,你无需如此害怕,只需告诉爹爹,是不是百里烨逼迫你的?” 黎童睁大了眼睛,眨了眨,歪过脑袋说道:“童童小,童童不知道。” 这傻装的,一级棒。 看着黎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要厥过去的模样,黎童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我是你爹,你不用跟我装傻。”黎相耐着性子:“你既然要替百里烨谋事,就得知道,你就算嫁出去了,也是咱们相府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童童,这不用爹教你吧?” 黎童沉默着。 “你也不用在将军府里查什么奸细,这话是你大哥告诉我的。” “爹!你太不讲道义了啊!”黎胤之一下从书房外头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冲着黎相面目狰狞地喊叫。 黎童扭头望过去,眯起了眼睛。 黎胤之“嘿嘿”笑了两声,没敢进书房。 “那爹,您是什么意思呢?”黎童抬起头,淡淡地问道。 这回,换黎相沉默了。 “爹,您是愿意支/持百里烨呢,还是愿意支/持百里冼呢?”黎童问得更清楚了。 门外的黎胤之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嬉皮笑脸全都收了回去,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黎童没得到答案,也不气馁,笑了笑,冲着黎相行了一个礼:“女儿也不是很懂这些,不过总得活命。” 说罢,迈出书房去了。 路过黎胤之身边的时候,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脚下一颤,扶着门框险些摔跌下去,讨好似的冲着黎童笑了笑。 “童童,行事小心。” 黎童脚下步子一顿:“女儿明白。” “爹……”见黎童走了,黎胤之找死似的凑到黎相跟前,结果被黎相一巴掌拍开。 “爹什么爹?你妹妹干大事,你怎么不早说?” 黎胤之揉着脑袋:“我这不才知道么?百里烨身边太难凑了。” “听说百里烨最近在跟小皇帝商量蒙学的事,已经落实了,但还缺点钱,你回头拿一些送过去。”黎相平静下来。 黎胤之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爹,您不会觉得这主意也是童童出的吧?” 黎相瞪了他一眼:“难不成还是百里烨那个头脑不发达地想出来的?这么多年了,也就童童嫁过去之后,他才有了这么点名声,蒙学是好事,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们都得掺和一把。” 132不要作死 当夜,黎童左思右想,还是没将在相府里发生的事情跟百里烨说。 直觉告诉她,说了会出事。 百里烨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开开心心进屋的时候,就看见黎童已经穿着里衣坐在廊下赏月了。 “夜风凉,夫人怎么只穿着这么一点就出来?”百里烨本想拿一件外套过来,被黎童连连摆手拒绝了。 这么热的天,她没将衣服撕成吊带已经很不错了。 百里烨抿了抿唇,最终坐在了黎童身边,特意将风口挡住了些许。 黎童:“……”你妈! 她就是因为热所以才坐在风口的! 这万恶的落后的封建社会,空调没有,冰棒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也没有,基本的娱乐生活也没有,夜生活都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只能被困在后宅,她现在就想吹点凉风消暑都被挡得密不透风。 淦! 作为一名淑女,黎童在心中狂躁地说完三字经之后,平静了下来。 “睡觉吧。” “好。”百里烨开开心心。 黎童瞅了他一眼,开心个屁! 躺在床上的时候,黎童脑子里还特别精神,闭上眼睛不是黎相的那些话,就是二夫人的院子,其中还穿插着时不时突然出现的羽帘的影子。 自从羽帘离开将军府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黎童心里有些不上不下的,似乎是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波动,百里烨的手臂动了动,随后声音就从脑后传了过来。 “夫人是睡不着吗?” 带着些许慵懒的醉意。 他的手就环在黎童腰上,偶尔会很不乖地揉上几把,黎童伸手将其按住,他就老实地不动了。 “你知道……羽帘去了哪儿吗?”黎童只是随口一问,却很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不知道。” 这个回答没什么毛病,但黎童听来,却感觉到了些许冰冷。 “夫人还在想着她?” “嗯,毕竟主仆一场。” “没什么好想着的,走就走了。”百里烨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正常,好像刚才的那一下只是错觉:“其实为夫之前也有意想让她离开,至于原因,为夫觉得夫人应该明白。” 黎童想到了羽帘看着百里烨的眼神,心里抖了抖。 “但……” “我知道夫人心善,但你已经给了她选择,至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在外面是生是死,夫人你就管不了了,也没必要去管。”百里烨说话冷冰冰的,甚至于让黎童感觉,他喷薄在她耳后的呼吸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黎童沉吟片刻:“你说得对。” 百里烨似乎是怕黎童不死心,硬是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 黑暗之中,黎童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但那双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映到眼睛里去,黎童一时之间有些慌乱。 “夫人,你可以相信我。”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黎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脑袋一下顶在百里烨的胸膛上。 他这么信誓旦旦,却让黎童有了另一种恐慌。 羽帘可能没了。 也对,她身边总有眼睛,在她身边发生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百里烨轻轻拥住黎童,语气认真又严肃,像是在起一个无比虔诚的誓约。 黎童咬了咬牙:“行,我知道了,睡吧。” 然后,闭上眼睛,强行入睡。 百里烨犹豫半天,最后也只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夫人太倔,咋办?宠着呗,还能咋办?又不能打。 天亮的时候,黎童一下睁开双眼,身边空空如也,百里烨早就已经去上朝了。 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迅速地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时,有春正端着脸盆和毛巾站在外头,见她醒了,立刻进了房间。 “去端早饭来。” 黎童迅速抹了一把脸,就坐在梳妆台前想办法。 前一天在相府书房没能好好跟黎胤之说上几句话,今天她必须逮到这只风骚狐狸,好好问问。 出门的时候,黎童精神抖擞,气势汹汹。 外人都知道,黎家大公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拾花楼,算是跟松庭楼差不多类型的一个地方,里面的女子也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但以色侍人,传出去总归不太好听。 拾花楼的掌柜大概也是没想过会有女子跑来拾花楼吃饭,而且还是个夫人,惊了个大呆之后抓着小厮就问楼里是不是进了人家的夫君,赶紧跟着,万一闹起来还能拦一拦,可千万别打坏了楼里的东西,那都贵着呢。 有春和躲在暗处的赤衣也是没想到自家夫人不去松庭楼,改去拾花楼了,心里瀑布汗狂下,比她去松庭楼还害怕。 有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劝夫人去松庭楼算了。 掌柜战战兢兢,听说是来找黎胤之麻烦的,当即就说黎大公子已经很久没来了。 黎童眯了眯眼睛,冲掌柜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意:“这话你骗鬼去差不多,说吧,他常用的包厢,我去那等他。” “这……这……” “这什么这?带路!” 掌柜抹了抹额头,一旁的小厮躲在墙角,暗暗替自家掌柜念了几句佛祖保佑。 “不用急着去给他通风报信,我找他不是打架,就单纯说点事儿,安心。”黎童拍了拍掌柜的肩,进了那处包厢。 要说黎胤之也的确会享受。 这处包厢很大,分成了三个空间,中间用两层水墨屏风隔开,最里头那间还摆了一张床,中间那部分是用餐的,正对着门,另一头是竹榻,还摆了矮几和棋盘。 包厢里头的盆栽一个比一个名品空气之中还飘着淡淡熏香的味道,清冽而不刺鼻,一闻就知道是钱的味道。 “啧啧啧。”黎童边进门边摇头,内心感叹。 黎童没让掌柜的陪她,毕竟人家还要做生意,要了一壶茶和一盘点心之后,就放人下楼去了,和有春两个人在包厢里等着黎胤之。 赤衣躺在屋顶上,身边的一块瓦片掀开一条缝,略一瞥眼,就能看见屋里头的黎童在做什么。 今天不知为何,下朝的时间很晚,黎胤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点有一段时间了。 他刚踏进拾花楼的门槛,掌柜就急急忙忙给他说有人在等他,一早就来了,这会儿正用午饭呢。 黎胤之扇子一开,当即就踏上了作死的道路。 “啊呀,不知是哪位……” 门被推开,黎胤之骚里骚气的话才从日常上扬的嘴里吐出来半句,就看到自家小妹端着饭碗慢悠悠转身的背影,双腿当即就有些发软,紧跟着二话不说就打算转身。 “大哥去哪儿啊?”黎童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黎胤之恨不得拿扇子把自己打晕,这样就能逃避现实了。 “小妹怎么来这种地方啊?要是让将军看到了,不得说你么?”黎胤之站在门口,就是不敢进。 黎童捧着饭碗:“有春,请大公子进来。” 有春立刻放下碗筷,大踏步走到黎胤之跟前,一把拎住他的腰带将人往屋里一带,随后迅速关上房门,又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拿起碗筷吃起来。 真是人狠话不多。 黎胤之拍了拍衣服,叹道:“将军府的下人都这么不同凡响。” “大哥吃饭了吗?一起用点儿?”黎童斜着眼睨他。 黎胤之犹疑片刻,破罐破摔:“行吧,吃,要不要再叫几个美人儿?” 黎童瞥了他一眼,见黎胤之真心安理得的吃了起来,也不由得感慨自家大哥真是一位沉得住气的好儿郎。 不愧是尚书。 “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爹是怎么想的?” 黎童抽了抽嘴角,忍住动手打人的欲/望:“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黎胤之抬眼抽了抽黎童,咧开嘴想笑一下,结果被黎童瞪了一眼,手里的筷子险些掉了:“别那么凶嘛。” 还不等黎童说话,黎胤之就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摆在黎童眼前:“别误会,这是给蒙学的钱。” “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黎童虽然眼馋,但也没敢立刻收。 “小妹希望是谁的意思?” 黎童想了想,将银票收了起来:“希望你们的意思跟我想的不一样,但我觉得不大可能,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我帮百里烨是为了我自己,倘若之后出事,我也不会拖累相府的,你和爹大可放心。” “放心不了。”黎胤之喝了口汤:“你无论如何,去到哪里,都是我们黎家的女儿。” 真难办。 他们就不能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执行起来落实到底吗? “童童啊……”黎胤之长叹一口气,颇有些遗憾地抚上/了她的头:“你怎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傻一点呢?” 黎童撇了撇嘴,觉着眼下这饭怎么有点吃不下去了:“大哥,叫几个美人儿助助兴?” 有春:“!”夫人不要作死! 赤衣:“……”完了完了完了。 半刻钟后,包厢里,一片欢声笑语。 有春仰起脸,赤衣低下头,两人都默契地认为可以开始为对方寻找合适的坟地下葬了。 133捍卫自由 黎童和黎胤之实实在在地在拾花楼里玩了一整天。 真别说。 香香软软的姑娘们总比肢体僵硬的汉子们要来得更加赏心悦目,虽然松庭楼里那些也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不在话下,但黎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思前想后,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出现了百里烨的身影。 啊,也是。 兵哥哥总归是很有吸引力的。 黎童抓了抓头,眼前的黎胤之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醉意爬上脸庞,他的脖子也红成一片,一双桃花眼迷离妩媚,盛满露水,手里握着酒壶不肯放,嘴里还嘟嘟喃喃着“喝啊”“接着喝”之类的话。 她也是喝多了,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趴在桌子上挣扎半天都起不来,最后跟烂泥似的糊在那。 百里烨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一身冰霜。 尤其在见到满屋子莺莺燕燕的时候,杀意自周身喷薄而出,那些个姑娘们不明所以,却也吓得四肢发抖,好在百里烨忍着没当场杀人,宽大的手掌覆在神志不清的黎童脸上,又缓缓下移,努力忍着没将她当场掐死在这。 再看旁边的黎胤之,见他来了,还试图站起来拉着他一起喝酒,结果就是被百里烨毫不留情地一掌推开。 黎胤之脚下不稳,倒头向下,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在地板上,当场昏厥。 百里烨也懒得管他,此时能勉强没让愤怒冲昏头脑,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抱着黎童离开拾花楼的时候,赤衣和有春都战战兢兢,半句话不敢说,对上碧雨的视线,碧雨也只是胆寒地摇了摇头,用口型对她们说:“自求多福。” 将军府中,百里烨二话不说就将黎童扔进了浴桶里,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温水让黎童恢复了短暂的清醒,求生欲让她扑腾起来,咳嗽着扒住了浴桶边缘,抬眼就看见已经迅速离去的高大背影。 有春急急忙忙地拿着毛巾跑进来,也是一言不发,慌乱地将黎童擦洗干净,扶到了床边。 “刚才……是谁?”黎童的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有春压低了声音:“是将军,将军知道您去了拾花楼,还跟大公子喝得烂醉如泥,可生气了,此时已经回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黎童按了按涨痛的额角:“百里烨?” “是啊,夫人,您快想想怎么哄将军吧。” “我哄他做什么?”酒劲上来,黎童浑身都使不出力气,靠在床边喘着气,脑子里仿佛堵了一团浆糊。 有春急得在她跟前来回转,转得她头更晕了。 “你先出去吧,我自己缓缓,给我煮些醒酒汤。”黎童向后一倒,摔在柔/软的床垫上,就算闭上眼睛,世界也在不停地旋转着,天翻地覆。 她很久没喝得这么醉过了。 上一次喝醉,好像是某一任男友背着她约了别的小姐姐出去玩,被她当场抓获,然后当场分手。 黎童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分手也分得安静干脆,只是分手三天之后,她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单身了,去超市买了能有两箱酒,又跟领/导请了三天假,独自一人窝在家里喝了个昏天暗地。 之后,她就再没喝过。 这次,倒没有之前那次那么严重,不过却也是将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都宣泄了出来。 她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没法完全融入这里。 她做不到。 有春端醒酒汤过来的时候,黎童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端着那碗算不上好喝的醒酒汤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又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百里烨的书房。 “你就别跟着我了,自己回房间躲着去吧,今天这事,百里烨就算不罚我,也会从你下手发泄。”黎童挥了挥手,慢慢过了走廊。 碧雨胆战心惊地站在书房门口,看到黎童终于来了,他大松了口气。 百里烨已经进去很久了,书房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换做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百里烨一定会摔东西的,现在这么沉默,却让人更发憷了。 “在里面?”黎童淡淡问道。 碧雨连连点头,看着黎童仿佛看着救世主。 黎童迟疑片刻,推门而入。 左脚才抬起准备踏进去,就感觉一阵杀意扑面而来,黎童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才一回头就看见碧雨冲着她疯狂眨眼,甚至还冲她挥了挥拳头。 “夫人加/油!” 赤衣也跟着从屋顶上探出了脑袋来:“夫人,属下的命就都交给您了!” 我艹! 黎童骂了一句,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书房里,百里烨坐在书桌前,手中的笔紧紧握着,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黎童咽了咽口水,感叹这支笔质量不错,就这还没被折断。 “出去!”百里烨冷冰冰地瞅了她一眼,旋即低头继续看公文。 黎童站着没动,转身将书房门给合上了,合上之前还看到碧雨鼓励的眼神,真是不能更艹了。 “你要我出去?你认真的?”黎童冷冷道。 百里烨没抬头,也没说话,手中握着的笔在微微颤抖。 说实话,本心里并不希望她出去,但是真的很生气,怕一会儿控制不住自己伤了她,到时候后悔得还是自己。 黎童想了想,挪着步子到了书桌前,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公文,一个字也没批复,她蠕/动了几下嘴唇:“我挺难过的。” 百里烨的手指颤了下。 黎童不动声色,假装没看见:“但其实自从嫁给你以后,我过得还挺开心。” 因为这句话,空气中的寒冷稍稍有了那么一丝退去的痕迹。 “但我不是那些喜欢被困于后宅的女子。”黎童说完,觉得这句话有点错漏,又补充道:“没有女子喜欢被困于后宅,只是世俗如此,不得不如此。” 百里烨放下笔,眼神有些冰冷:“那难道她们跟你一样,也喜欢去松庭楼吗?” “喜欢的啊!”黎童答得理所当然。 百里烨眯了眯眼睛,黎童轻咳了一声:“还不是因为被这些世俗礼教压迫着,不敢反抗,不敢抗争,什么女人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那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们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行?” “谬论。” 黎童舔了舔嘴唇,胆子就那么肥了起来:“你能打架,我也能打架,你能喝酒,我也能喝酒。” “我能上战场,你能吗?” “能啊!”黎童回答得极其大声,下一句又弱了下来:“只是你不让我上。” 百里烨气结。 “更何况,我还能生孩子呢,你能吗?!”黎童又大声了起来。 “这能一样吗?”百里烨扔掉了笔。 “怎么不一样?大家都是人,怎么就不一样?!你是男人,你需要纾解,你需要应酬,所以要去拾花楼叫姑娘,那我是女人,我也喜欢看漂亮的,怎么我就不能去拾花楼喝酒?”黎童辩解着,随后又委屈地小声道:“你不让我去松庭楼,我都不去了,还不让我去拾花楼看看漂亮姐姐。” 百里烨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过分了,气势弱了下来:“我也不是不让你去……” “那你凶我!” “我只是……”百里烨挠了挠头:“看你喝那么多酒,伤身。” 黎童嘟嘟囔囔了几句,百里烨没听清,从书桌前走了出来,在黎童面前站定,垂下头就看见黎童因为慌张而略微有些颤抖的睫羽,一时间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我以后……”黎童睁着湿漉漉的双眼,抬眼委屈巴巴地看向百里烨:“还能去拾花楼吗?” 百里烨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差点憋出一口老血,犹豫半天:“不能。” “嘤……” “我也不去拾花楼了,行不行?” 这就算是妥协了。 可对黎童来说,一点都不划算。 一点都不! 这笔买卖亏大了! 不能去松庭楼看漂亮小哥哥,她就认了,毕竟男女有别,可不能去拾花楼看漂亮小姐姐,她就觉得很委屈,大家都是一样的,凭啥不让去? 怒急攻心,黎童横眉竖眼,却还带着些许商量的意味:“我大不了不喝酒,我只看,也不行吗?” 百里烨蹙了蹙眉:“你就为我退一步,不行吗?” 黎童咬了咬牙:“那我们还是打一架吧?”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百里烨反应,黎童一拳就挥了过去,他堪堪避开,只觉脸前一道不弱的劲风刮过,他抬手就握住了黎童纤细的手腕,很是头疼。 “夫人!” “不听,念经!”黎童喝了一声,朝着百里烨猛扑了过去,百里烨没打算躲,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因着黎童的冲劲太大,他一时没稳住身形,连连后退,后腰撞上了桌子,将桌椅生生撞了开去。 “夫人,为何非要去拾花楼?”百里烨咬着牙,他出手太重,不敢下狠心,边躲边挡。 黎童龇了龇牙:“不是去不去的问题,我这是捍卫自由。” “我不会锁着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 黎童“嗨呀”一声,飞起一脚:“没有但是的话那就更好了!” 听着屋里叮叮哐哐的声响,守在书房外的碧雨和赤衣,一个垂下头,一个仰起脸,两脸惊愕加懵逼。 碧雨:“?”这是打起来了? 赤衣:“……”完了完了完了。 134一场豪赌 屋外的人不敢进,屋里的人肆无忌惮。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书房里才安静了下来。 碧雨和赤衣对视一眼,又等了一会儿。 “你往里瞅瞅,咋样儿了?”赤衣轻声催促。 碧雨定了定心神,将眼睛靠上了门框,才刚靠上去,房门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房门往外弹了一下,恰好撞在碧雨高挺的鼻尖上。 “吓!”赤衣瞪大了眼睛,心道真惨。 碧雨鼻梁酸痛,险些落下泪来,抹了一把鼻下,还好没流鼻血。 书房里,黎童坐在地上,百里烨背靠着书架,两人谁也不看谁,互不相让,气氛剑拔弩张。 “还要打吗?” 百里烨的衣服险些被黎童扯烂,衣襟松松垮垮地落在两旁,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如今凌乱不堪,三三两两落下来好几根,晃荡在鬓边。 黎童垂首低眉,小嘴微微撅起,满脸不服气。 “打不过还要打,你怎么就这么倔?” 百里烨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神智清醒过来之后,脖间就传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摸了摸,书房里没有镜子,他大概也知道可能是被黎童抓伤了。 跟炸了毛的猫似的,下手没轻没重,百里烨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年头回被个女人打得狼狈不堪,却意外地没有那么生气。 就是…… 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黎童不服输地仰起头,拿鼻孔对着百里烨:“我就要去拾花楼喝酒!我还要叫三五七个漂亮姐姐陪我喝酒!” 黎童的声音很响,门外那俩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石化。 作死啊! 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刀口上撞吗? 碧雨:“这回夫人死定了吧?” 赤衣:“难道这赌我要输了?” “你起来说话。”打了一架,百里烨情绪好了不少,见黎童这么梗着脖子同他说话,他的唇角还有些止不住地扬起来。 “我不。”黎童蹬了两下腿,当场撒泼。 “地上脏。”话虽然这么说着,可百里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儿热,地上凉快。”黎童将头扭了过去。 其实她如今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衣服什么的全脏了,梳好的发髻乱得不成体统,玉做的发钗落在地上,已经碎成了两半,袖子还被扯破了条口子。 黎童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那支发钗,然后慢慢伸出手去,捏在手心里,沉默了半天,又冲着百里烨举起,摊开手掌。 “嗯?”百里烨掀起眼帘。 “断了。”黎童淡淡道。 “所以?” 黎童恶狠狠道:“赔钱!” 百里烨差点气笑,终于站直了身体,走到黎童跟前,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就将黎童整个人都从地上拎了起来,而后死死控在了怀里。 黎童挣扎了几下,未果,张嘴就咬上了百里烨的胳膊。 百里烨哼了两下,没反抗,但抱着她的手臂却又紧了紧,叹了口气:“我该拿你怎么办?打又打不得,骂又舍不得,真令人头疼。” 闻言,黎童松了口,用脑袋在他怀里狠狠撞了一下。 “那还能咋办?宠着呗。”黎童极其不要脸地说道。 百里烨笑了出来,胸腔震动,低低的声音仿佛在黎童耳边炸开,而后额间一暖,黎童整个身子都僵了一下。 “夫人……” “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夫妻啊。”百里烨答得毫无心理负担,似乎将他俩那一夜签的字据完全抛到了脑后。 黎童眨了眨眼:“字据还作数吗?” 这回换百里烨呆住了。 他没说话,书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凝滞住了。 “夫人以为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以及带着隐隐约约的希冀。 黎童抿了抿唇,如果这话放在以前,她肯定立刻回答当然作数,可现在么?现在有点开不了口。 美色害人啊! 但凡百里烨要是长得难看点儿,她就能狠的下心了。 见黎童不说话,百里烨一颗心直直沉入深渊,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一阵窒息感缓慢攀升而来。 黎童咳了一声,反勒住他的腰,一字一顿道:“你别勒我!” 百里烨也咳了一声,略略松开了手,顿道:“夫人你也轻点下手。” 听着书房里头的动静逐渐平缓,碧雨和赤衣都大松了一口气,回头就见有春战战兢兢躲在走廊拐角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溢满惊恐。 她伸手指了指屋里,碧雨摊开双手,但表情看起来还成,有春微微松了口气,做了个吃饭的动作,又指了指屋里。 碧雨会意,点了点头,冲着有春挥了挥手。 有春福了福身,又冲着碧雨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转身走了。 随后,房门就被敲响了。 书房里的两个人都将彼此松了开来,黎童背过身去,勉强将凌乱的衣服和头发稍稍整理了一下,坐到了一边去。 百里烨干脆背过身去,沉声道:“什么事?” “将军,时候不早了,您和夫人要用饭吗?”碧雨的声音在外面恭恭敬敬地传来。 百里烨转过头去,正好与黎童的眼神对上,不等他问,黎童就已经开了口:“用。” “是,夫人。” 之后,碧雨离开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黎童跟着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先去整理整理。” 看着黎童的身影仓惶消失在门口,百里烨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胸中抑郁难当,她与黎胤之在拾花楼喝酒的事,他怎么会猜不出另有隐情? 黎童有心事,压得沉甸甸的,她不愿与他说,他就耐心地等,等啊等的,却只等来她借酒浇愁。 不得不说,百里烨是有些伤心的,甚至还觉得自己很失败。 那张字据。 趁早烧了吧! 百里烨想着,抬脚就往黎童的院子去了。 而他刚离开没多久,另一头的走廊尽头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神色晦涩不明,细长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掌,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黎童回到房间之后,迅速拆了发髻,将头发打散重新梳理,方才打得太狠,好些头发都是被她自己挣断的,梳子一梳,便落下来好些,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不会要秃了吧?”黎童愕然。 百里烨刚走进房间就听见黎童欲哭无泪的这句话,不由得又笑了出来。 “秃就秃了,没什么的。” “放屁!”黎童啐道:“士可杀不可辱!倔强少女绝不可秃!” 百里烨哈哈笑了几声:“少女不少女不知道,但确实倔强。” 黎童瞪了他一眼,然后就看见了他脖子上那一片红痕,心下有些尴尬,这痕迹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去着实有些暧昧。 她下次动手的时候还是注意着点儿吧。 百里烨倒是觉得没什么,从小到大,他受的大小伤零零总总加起来数不胜数,这种伤痕简直跟被蚊子咬了没什么区别,只是位置确实鲤引人深思。 不过百里烨并不打算遮掩,就让别人瞎想去吧,也省得以后费心。 打了一架之后,两人在面对面坐下来吃饭,气氛就有些尴尬,黎童垂着头不说话,一张小脸都快埋进饭碗里去了,百里烨笑而不语,偶尔给黎童夹几筷子菜。 “夫人下回若是想喝酒,别去找别人。” “啊?”黎童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 百里烨舀了一碗汤递过去:“找我吧,我有好多酒呢!” 黎童咬着筷子,想了想:“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问题?” 明知故问。 “字据。” “很重要吗?” 黎童用力点了点头:“你喜欢我吗?” 百里烨手下顿了顿,望向黎童。 “是哪种喜欢呢?”黎童好似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继续道:“因为从没碰到过像我这样的女人,感觉一时新鲜而喜欢,还是想要过一辈子一生一世的那种喜欢?” “那夫人呢?”百里烨没有正面回答。 黎童眨了眨眼:“我没想过跟你一生一世。” 这话很直白,却也很伤人心,百里烨眼中的光芒一下就黯淡了下去,但神情上看来似乎早就已经做好了听到这种答案的心理准备,并没有出乎意料的惊讶。 “不过我可以根据你的答案来考虑考虑。”黎童细细观察着百里烨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百里烨放下筷子,方才的一瞬,好似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来回游走了一趟,让他心绪难平,手里的筷子几乎握不住,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为什么……要根据我的答案来考虑?”百里烨犹犹豫豫地问道。 黎童歪着脑袋,展开一个极为真诚的笑容:“这个世界的女人太苦了,不仅得看着心爱的丈夫三妻四妾,有时候还得被逼着替他纳妾替他养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我不行,我若是一颗心交出去了,也得换一颗心回来。” “你当是做买卖呢?”百里烨的脸色有些苍白。 黎童略略收敛了笑意,郑重万分:“不就是一场豪赌?” 135带我回去 “不说话,装高手?”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 “你什么时候跟百里烨搅和到一起的?” “爹知道吗?” 有了前车之鉴,黎童也不太敢再和黎胤之约拾花楼喝酒了,这回就随便找了个地理位置偏僻的小酒馆,要了一个清净的角落。 兄妹两个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黎童冷着一张脸,上回喝的太多,让他浑水摸鱼混了过去,该问的全没问到,还不得不让她跟百里烨打了一架。 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好歹知道了百里烨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 黎胤之一脸欠揍的笑嘻嘻,这小酒馆的酒度数很低,跟白水比也就多了点甜味,可黎胤之硬是喝出了二十年女儿红的滋味。 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黎童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坐了下来。 黎胤之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别气嘛,妹妹。” “呵!”黎童冷哼一声:“若不是二哥被派出去治瘟疫了,我一定好好向二哥学习怎么口吐芬芳。” “姑娘家家的莫跟他学。”黎胤之蹙了蹙眉,表情上倒也没丝毫不满。 “说呀!别跟我这儿顾左右而言他,再跟老子多比比,我就拿刀砍你。”黎童闷了一口酒,像是喝了一嘴甜水。 黎胤之轻叹了口气,想着果然不该把自家小妹嫁给百里烨,以前多乖的一个孩子,自打嫁了人之后,这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这说话的腔调跟百里烨以前是一模一样。 啧啧啧! “其实吧,我也不算投靠将军。” 黎童抬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妹,在你心目中,皇帝当是个什么样子?” 黎童愣了一下,随后道:“心怀天下,胸有万民,手段该狠则狠,该以法度以法度,该以人情以人情,原则内不可碰,原则外坚决抵制,倒也不用非得达到文能定邦武能安天下的程度,毕竟每个皇帝的治国理念都是不一样的嘛。” “那你觉得当今皇帝如何?”黎胤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具体内容来,只是淡淡的,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 黎童挠了挠头:“我对他不太熟悉啊,也没见过几次面,评价不了。” “第一印象呢?” “哥你还看这个呢?” 黎胤之笑了笑,没接茬。 “看着细皮嫩肉的,像个养尊处优的小书生,但心思应该挺深沉的,感情内敛,在百里烨面前也不落下风。”黎童说着,想起来宗祠那天小皇帝看着她的眼神,不由得颤了颤肩。 “那将军呢?”黎胤之嘴角带了点调侃的笑意:“你跟将军朝夕相处,总该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了吧?” “那也只是他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而已,背地里谁知道?”黎童反问道。 “那就说说他在你面前的样子。” 黎童想了想:“初次见面的时候,觉得他这人挺冷的,心思也很深,想什么总猜不到,目的明确,下手果断,他手底下的人也都又厉害又听话,他训人确实也是一把好手,将军府里那些个下人连嚼舌根子的都没有。” 说到这,黎童顿了顿,她又想起莱儿了。 那个小丫头,是不是真的被送去了乡下? 黎童晃了晃脑袋:“后来接触久了,就发现这人有时候还挺憨的,像个缺爱的小伙子。” 黎胤之挑了挑眉:“将军的童年确实说不上太好。” “怎么?” “先皇成就卓越,天赋异禀,又是储君,被周围人都寄予厚望,而百里烨还只是一个什么地位都没有的小皇子,连最低等的内侍都可以随意欺辱。先皇为人虽宽厚,却也不是可欺之辈,皇位之争本就血腥,百里烨这个小皇子当时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幸得先皇庇佑,才活了下来。” 黎胤之抿了口酒,又夹了一筷子菜:“先皇登位之后,大赦天下,除却重罪犯,都被放出了大狱,其他皇子不是被贬为庶民,就是被砍了头抄了家,只有百里烨安然无恙。” “那些大臣不说什么?” 黎胤之冷笑一声:“当然说了,说百里烨不能放在跟前,随便封个王,安排一个低等世家的庶女做妻,下放到偏远地方去度过余生就算了。” “可他没有封王。”黎童淡淡道。 “先皇是打算给他封王,但没打算把他下放,是他自己不要的,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让先皇将他放到了军营里去,从最低等的兵士开始。” 黎童想想就觉得难受,本该是尊贵的皇子,吃山珍海味,享美女美酒,睡香玉软枕,却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去了战场。 跟所有的兵士一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裹满了风沙的米饭,沾着泥土的糙面馒头,朝不保夕,随时准备马革裹尸,染着鲜血的夕阳落下的时候,那年轻的少年都在想些什么呢? 胸腔里突然就有股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一挣一挣地冲撞,黎童慌忙地咽下一口酒,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黎胤之瞅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道:“他当时便对先皇说,这江山是先皇的江山,这青岐是所有人的青岐。边关,他替他守,就让先皇好好坐在龙椅上,看看他如何砍下敌人的头颅,磊在青岐脚下。” “那一守,就是十来年啊!”黎胤之叹道。 那长久的叹息声中,黎童突然间觉得呼吸难耐,她用力呼吸着,好像在黎胤之说完之后,周遭的空气就变得稀薄了很多,疼痛从心脏开始往四肢百骸蔓延,她颤抖着指尖,想要收拢手掌,可颤抖的幅度太大,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握住。 “童童,以前有先皇在,尚能安住百里烨,如今先皇不在了,他就像一只蛰伏多年的凶兽,爪牙已经成长得极为锋利,朝堂之中已无人能与他抗衡。”黎胤之放下手中的酒杯,郑重其事:“他虽无王位,却手握边军二十万,只要他愿意,随时可让这天下易主,索性他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还念着这是先皇用命拼下来的青岐。” 黎童沉默着。 “当今皇帝一腔仁善,但手段没有百里烨狠厉,心思和处事方面多少也弱一些,如今只是碍于百里烨压着,让他无法施展,也不敢施展,但这也是一种机遇。” 黎童抬起头,定定地看向黎胤之。 看着眼前这个总是不着边际的大哥,忽然间明白过来,这些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人精,张开了口子让人往里跳,跳得还心甘情愿的。 她这只小虾米,着实有些玩不过他们。 “我明白了。” “明白了?”黎胤之那双桃花眼又眯了起来,笑意在他嘴角聚集,看着仍旧欠揍得很。 黎童跟着笑了笑,一把抢过黎胤之手里的扇子,兜头就打在了黎胤之脑门儿上,骂道:“连自家妹妹都算计,你们算什么好爹好哥哥?!等这事儿完了,我一定到娘和二哥面前告发你们!” 黎胤之捂着头龇牙咧嘴:“小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黎童“哼”了一声,将杯子里刚倒满的酒一口饮尽,随后扔下就走。 “小妹……”黎胤之在后头轻轻地喊,黎童头也不回。 她要回将军府去。 回百里烨身边去。 可回去之后说什么呢? 黎童疯狂地奔跑了一路之后,脚步渐渐慢下来,激动的情绪也逐渐冷静,头脑开始清晰,最后几近龟速行走。 身旁嘈杂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疯狂跳动的心跳声。 “黎三小姐……” 忽然,有个声音挤了进来,像是破开芜杂的一柄利剑。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衣衫,面目也极为平淡,像是那种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类型,身材看不出有多好,看起来很瘦,但黎童觉得那一层薄薄的衣服下面大概是可以随时崩出的力量。 黎童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这人没有回答她,低沉还带着嘶哑的嗓音像是被人用刀子磨过,听的人嗓子眼直发痒。 “您要放弃为将军谋事吗?” 黎童心上一紧:“我没这么说过。” 男人扬起唇角,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意,似是不信,朝着黎童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是吗?” 黎童浑身发抖,自来到这里之后,她就没碰见过这么令人胆寒的人物,每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掺着血腥。 “是。” “希望黎三小姐说话算话。” 黎童咬紧牙关,寒意仿佛潮水,顺着后脖子一阵一阵地涌着,直到男人转头离去,她都好一阵子没缓过来,直到耳边传来熟悉又令人感到安全的声音。 “夫人,你怎么站在这里?” 是百里烨。 黎童脚下一软,险些跌坐下去,百里烨吓得赶忙将她扶住,牢牢搂在怀里,他狐疑地抬头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可疑人物。 “百里烨……”黎童的双目仿佛失了焦距,双手死死抱着百里烨的腰,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带我回去。” 136混不下去 回府之后,百里烨将碧雨和有春都支了出去。 他和黎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不说话。 黎童捧着茶碗,情绪比刚才在大街上的时候好多了,现下面对疑问颇多的百里烨,她倒是心虚起来。 至于那个男人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从他说的话中看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一直在帮百里烨造声势的人,其中之一。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也一直在监视她,甚至还听到了她与黎胤之的对话,一想到这个,黎童就更心虚了。 幸亏黎胤之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黎童也希望对方没听懂。 “夫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带着柔情的声音自跟前响起,黎童抬起头,那人柔和的面目就映入眼帘,带着关切和担忧。 黎童扯开嘴角:“我好多了。” “刚才在想什么?是因为黎太医去治瘟疫的事吗?” 黎童还想开口解释,听百里烨已经给她找好了答案,她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是啊,很担心,瘟疫这个东西,弄个不好,死伤无数。” “别担心,黎太医的医术是整个御医院里的扛把子!”百里烨在黎童面前竖起一个大拇指,黎童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话说的跟土匪似的。” 见她笑了,百里烨才算松了口气。 “我听闻起瘟疫的是个山村?” 百里烨抱紧了黎童,下巴顶在她的头顶上:“虽然是个山村,但并不封闭,从村里到最近的城镇,坐牛车也不过小半个时辰。更何况,那村子还有百多户人家,都是性命。” “的确。” 能将御医院最好的太医派出去给百姓治病,小皇帝也确实谈不上不爱重百姓,他反而非常爱重。黎童心里想着。 古代交通不便,车马很慢,山村虽说在他们眼中不封闭,但消息一来一往间就得花费小半个月的时间。 而瘟疫的传播速度却很快。 起先只是一小部分人出现了发热症状,并伴有轻微咳嗽,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病人去医馆看病,大夫开的药也只是治风寒的。 一开始的时候,药方的确有用,但渐渐的,更多的人开始咳嗽,高发地区是山村,随后便是附近的城镇。 最先发现情况特殊的是医馆里的大夫。 因为短短时间内,前来医馆看同种病的病人数量比以往要高出了好几倍,这是一种非常不正常的情况。 医馆里治风寒的药材也呈现迅速减少的趋势,药材的价格稳步提升,市场出现紊乱,并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村里的赤脚大夫、附近镇上医馆里的大夫,很快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有人开始死去。 最先死去的是一个孩童。 那孩子一开始便是发热,吃了大夫开的药之后稍有缓解,但很快病症又卷土重来,甚至来势汹汹,食不下咽,全身无力,体温在短短几天内攀升至要烧坏脑子的程度,并高居不下,普通治风寒的药已经没了作用。 赤脚大夫终于没能撑住,求救于镇上医馆里的大夫,但为时已晚。 病情大面积爆发,生了病的百姓恐慌不安,将医馆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哭泣、哀嚎、求救,可大夫束手无策。 黎胤贤带着御医院一半太医赶到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却根本没有那个时间休整,拎着药箱就冲进了疫区。 当地官府在得知可能出现瘟疫的事情之后,当机立断,将山村整个隔离,只许进不许出,附近城镇中/出现症状的病人也全都集中到一处进行救治,大夫们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全城的药物都被运往同一处。 即便如此,还是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亡和苍白溢满了整片山村。 “黎太医,您可终于来了!”曹县令一身官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发际线后移的大脑门儿也被汗水浸得锃光瓦亮。 “初发病者多少人?重症患者多少人?孩童多少人?年迈者多少人?死了又有多少人了?”黎胤贤话不多说,边走边问。 曹县令捏着袖子练练擦汗:“这……情况太详细,下官不甚清楚,于大夫如今负责疫区,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下官只知已经死了一百五十三人了。” “一百五十三人。”黎胤贤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加快了步子。 整个山村百来户,加起来也不过三四百号人,这一场疫病从发病到现在,时间上算起来有一个月。 但一百五十三人,对于这个村子而言,不是小数目。 黎胤贤郑重地看了一眼曹县令:“最先发现情况特殊的是谁?” “就是于大夫。” 走进村子的时候,黎胤贤在想,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他得想个办法,把这位机智的于大夫调去御医院。 村子被全部隔离,进出都有官兵层层把守,饭菜皆由外面的人送到村口,再由官兵送到专门摆放饭菜的地方去,尽量避免病人与外界接触。 黎胤贤见到那位于大夫的时候,他正用白布蒙着面,坐在给一个孩子把脉,一双柔软的眉眼此时紧紧蹙着,神情谈不上很好。 直到他收回手,替那昏迷的孩子轻轻掖上被角,曹县令才轻轻喊了一声:“于大夫……” 于大夫直起腰,望过来,恰与黎胤贤笔直的眼神对上,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情况如何?” 没有任何寒暄,黎胤贤开口就问。 于大夫也是个直接的人:“不乐观。” 两人的眉心又紧了半分。 “如今死去的一百五十三中,孩童和壮年人占了一半以上,年迈者反而没有那么多。” “可有查出病因?” “水源。” 黎胤贤停下脚步,扭头望去,在他的左手边正好就是一条自山顶灌流而下的溪流,整个山村的用水大部分还是靠着这条溪流,溪流越过村子,在村子的东面汇聚成一滩湖泊,而后又向东而去,途经一大片田地,又分散成数条支流,通向附近的城镇。 “可有痊愈者?” “有的。”于大夫用力点头,但眉心的愁思仍未散去:“期间一直服用退烧药,且辅以大量饮水和排泄,但我们仍无法确认这退烧药是否适用于所有病人。” 黎胤贤点点头:“如今饮水的水源从何而来?” “城中有井水,皆是从城中运来,且都是烧沸了之后再度取用的。”曹县令积极举手回答。 黎胤贤升起一股疑问:“莫非此村中以往用水,都是直接饮用?” 于大夫点头道:“是,他们认为溪流自山顶而下,是常年积下的雪水而成,十分干净,大部分人都是直接饮用的。” 黎胤贤很嫌弃地扯了一下嘴角:“一帮子愚民蠢货,今年比往年更热,雨水也更多,故而山顶雪水融化的也比往年要多,山中走兽珍奇繁复,若是有什么有毒物被埋在雪堆下面,毒素顺着融化的雪水顺流而下,他们直接饮用,便是自己找死。” 这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于大夫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他原本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的,还一直以为有人在水里下了毒,恶意引发瘟疫,动摇国本,可现在听黎胤贤这么一说,却又觉得不无可能。 他们这小破地方,既不是边关重镇,也不是交通往来要道,实在也值不得人家千辛万苦来下毒害命。 虽然不知道融于水中的毒物是什么,但黎胤贤知道没得解的毒素要么症状缓慢,要么是即刻就死,且死状惨烈。 从于大夫和曹县令口中得知,那些个死去的人就好像是正常生病死去的病人,只是脸色会泛出青白色,嘴唇也会微变成紫色,这就是中毒症状了。 孩童和壮年都需要大量用水,故而中毒较深,就算及时服用的退烧药,但由于毒素已深,也很难再救的回。 黎胤贤在来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带了几瓶解毒丹来,但看如今的情况,只能救一个算一个,好在解毒丹并不难炼制,而附近城镇中的药材也全都集中到了一处,方便取用。 以解毒丹为主,再辅以退烧药,不出半月,疫病就算是稳住了。 曹县令特意在附近的城镇和村子里都贴了告示,水源不得直接饮用,必须煮沸之后再行他用,千叮咛万嘱咐,一张告示上重复了三遍。 黎胤贤提着药箱离开之前,特意找于大夫长谈一夜,试图让于大夫去翊城。 可惜,失败了。 黎胤贤为此生了好大一通气,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他只能站在院子里朝着老天爷打了一套兔拳,顺带着说了半个时辰不带重复的脏话以示尊重。 城外,曹县令带着于大夫人等,亲自送离黎胤贤。 “你真不跟我走?”黎胤贤一脚踩在马车上,一脚蹬在地上,扭头瞪着眉目柔和的于大夫。 “草民谢过大人厚爱,但儿女年幼,高堂已老,不便远行。”于大夫行了一礼,恭恪严谨。 黎胤贤咬了咬牙:“行吧,你自斟酌,若是在此地混不下去了,便去翊城找我。” 站在一旁的曹县令直冒冷汗,忍不住腹诽,什么叫混不下去了?他看上去像个贪官吗?这黎太医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137不会放弃 眼瞅着一大堆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去,曹县令这一颗心啊,忽上忽下的,跟底座上安了根弹簧似的。 “这黎太医可真不会说话,但医术确实精湛。”曹县令回头看于大夫,拍了拍他的肩:“那解毒丹真是个好东西。” 于大夫笑着点了点头:“确实。” “你能做出那解毒丹么?” “若无药方,我做不出来。” 曹县令“啧”了一声,朝着那绝尘而去的大批人马,连连感叹。 “草民医术不精,恐怕此生都无法望其项背,黎太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实在是天生的医者。”于大夫说得真诚,目露遗憾,却是遗憾自己只能止步于此。 曹县令似乎是看穿了于大夫的心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各人有各命,那黎太医的爹是当初丞相,亲娘还是汪家的大小姐,头上的大哥还是个礼部尚书,在这样的家族里,他自己自然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说起来,黎太医的妹妹还是百里将军的夫人,此番能让黎太医亲自来我们这里救治瘟疫,恐怕其中还有百里将军的功劳。” “怎么说?” “黎太医是御医院中医术最好的太医,听闻只给皇上皇后与重臣看病,如今却亲自来了我们这小地方救治疫病,前阵子汴州洪灾、涑州阿芙蓉一案,便也是将军亲自去的。” “如此看来,此次黎太医能亲自来,是百里将军提出的吧?”曹县令眸光闪烁,别有意味。 于大夫笑了笑:“应该是。” 曹县令摸了摸下巴,话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宁做鸡头不做凤尾,那翊城之中人才济济,你即便过去,也说不定落不到好,若是没治好病搞不好还得掉脑袋。总而言之,咱这小县城虽然小,本官却也能护得住你。” “多谢曹县令。”于大夫弯了弯腰。 曹县令哈哈笑着,转身带着人走了,留下于大夫一个人站在城门口,而远去的车马早已看不清了。 一所清静的小宅院中,于大夫刚刚推门而入。 他放下药箱,脱去外衫,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了笔,在纸上迅速写了些什么,而后又走出门外。 院外的墙边,停着一抹白色的身影。 是一只鸽子。 于大夫走过去,将鸽子抓在手里,仔细又严谨地将写好的纸条捆在那细小的脚爪上,而后纵手一放,白鸽便朝天飞去,瞬间消失踪影。 翊城,将军府。 黎童学着周兰的样子,在地上放了一条略厚的毯子,不过她没学周兰那样放在太阳底下,这天儿实在是太热了,在外头站一会儿就汗如雨下。 她放在了走廊上,正好在通风口。 百里烨又出去了,不过这次出去之前跟她打了招呼,还说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碧桂阁的点心。 有吃的,什么都好说。 黎童开开心心地盘起了腿,有春捧着刚切好的西瓜站在后头不远处,眼里心里都是喜悦和欣慰,夫人总算不跟将军闹别扭了,她的小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多待几天。 “夫人,歇会儿吃点西瓜吧?” “你放那儿吧?”黎童将自己整个折了起来,脑袋下边儿就是自己的脚,面朝上,看着屋檐,她眨了眨眼:“赤衣,你下来待会儿吧?上面太热了。” 随后,赤衣的声音就从远处传了过来。 黎童支起脖子,就看见赤衣正蹲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头上还顶着一大片树叶,挺会找地方哈! “去,给赤衣姐姐送点儿西瓜,别回头热晕了从树上掉下来。” “诶!”有春一路小跑着奔到了树下。 显然,黎童低估了百里烨手底下人的职业素养,赤衣没要水果,只让有春给自己的水囊倒满水。 周兰来的时候,还带了胆子小的崔晴晴。 两个人都是两手空空,那架势像是来讨债的,刚坐下就将水果盘里的吃了一半多,黎童看了直心疼,这可是百里烨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 “你俩三年不出现,一出现就来蹭吃蹭喝。”黎童没好气道。 崔晴晴胆子还是小,不过已经不颤了,跟在周兰身边,捏着一块西瓜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姿态真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周兰是花楼出身,走的路线与其他人不太一样,她是走豪迈奔放人设的,那一大块西瓜吃得汁水四溢,酣畅淋漓,黎童看了都叫赞,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个缺心眼儿把她卖进了花楼,那花楼从她身上赚到钱了吗? 顺带一说,她到底是怎么当上的花魁? 那花魁标准是不是就是按照她的标准定的? “姐姐这儿的水果总是比我们院子的新鲜,其实我早就想过来蹭蹭了。”崔晴晴四处张望了一下,小声道。 见她跟仓鼠似的,腮帮子鼓起,手里还抓着一片西瓜,黎童摇头叹气,果然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她这里的水果都是最新鲜,品种也最多的,每次都吃不完,为了避免浪费,黎童都赏给了院子里的下人。 听闻,府里其他院子的仆从都特别希望能来黎童的院子伺候。 黎童歪着脑袋想了想:“回头我多给你们送些。” “好呀好呀。”崔晴晴连连点头。 她在这府里毫无地位,但将军府的下人都受过严格训练,绝不会拜高踩低,一应物什,该有的该给的,绝不会有所缺漏,黎童原本还担心她们的日子会不好过,后来听管事一说就 明白百里烨不允许在府上搞那些小动作。 这一点,黎童自认比在皇宫可好多了。 “诶,你们是自愿嫁进来的吗?”黎童将弯曲的腿伸直,问道。 周兰翘着兰花指,拿着帕子插手,漫不经心:“我反正是自愿的。” “我是我爹爹送过来的。” “你爹?”黎童讶异。 崔晴晴点了点头,流露出些许难过:“我娘是不同意的,可耐不住家中我爹做主。” “你爹这算是孤注一掷啊?” 崔晴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黎童抽了几下嘴角,还没开口,就听周兰已经心直口快地说出了她的看法:“你爹是嫌自己命太长不成?” 崔晴晴垂下头去,小小的身子缩在那里,看起来极为可怜。 “那柳姐姐呢?” 周兰刚要回答,眼神瞟向远处,闭了嘴。 柳鸾儿来了,她自己回答了:“我是自己上赶着的。” 黎童转过头去,盘坐在了毯子上:“柳姐姐来啦!” “包括已经没了的两位前夫人和三位小妾,不是被别人送来,就是自己上赶着嫁进将军府的,只有你。” “我?”黎童指着自己的鼻子。 柳鸾儿点了点头:“只有你,是他求了圣旨赐婚,亲自迎进门的。” 黎童张了张嘴,满肚子话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句说起好。 是说,他知道自己会娶个跟他打架的媳妇儿进来吗?还是说,他是打算娶个白痴进来当女儿养呢?又或者说,他难道不担心以后会跟这个白痴再生一个小白痴出来? “他可能这个地方……”黎童拿手指圈了一下太阳穴附近,隐晦道:“也有那么点瑕疵吧?” 柳鸾儿没忍住笑了一声,看向黎童的眼神又多了些嗔怪和羡慕:“我就多余跟你说这些,一点也不记着将军对你的好。” “他对我好我知道,可他一开始也没打算对我好啊,我们还打了好几次架呢,得亏我个人魅力强大,不然我早翘辫子了。”黎童伸了个懒腰。 崔晴晴一听立刻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你还跟将军打架呢?” “那可不,我告诉你,当时情况紧急,我就那么一棍子下去……” 黎童立刻来了兴趣,手舞足蹈,言辞丰富,拿起西瓜皮就在脚边的地上拍了一下,说书人的架势做的倒是很足,半刻钟之后,唾沫横飞,引人入胜,柳鸾儿都好几次被引得咯咯直笑,周兰是已经没了形象,干脆一屁股坐在毯子上,边盘腿边听她说。 “你就一点都不怕将军吗?”崔晴晴咬着小点心,眼巴巴地望着。 黎童咽了咽口水,手掌挡在嘴前:“怕还是怕的,可没办法不是?” “有时候不搏一搏,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第几步。”柳鸾儿插了句话,带了数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周兰点头应和。 黎童喝了口水:“那你走到第几步了?” 柳鸾儿莞尔:“才刚开始。” “那你的进度有点慢。” “失败过一次了,所以才步步为营,为求稳妥。” “有时候还需要一点破釜沉舟的冲劲,或者在恰当的时候选择放弃,说不定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说?” 黎童笑而不语,只静静与柳鸾儿对视着。 周兰挠了挠头:“我总觉得我有点跟不上你们的交谈步骤了,你们在说什么?” “我不会放弃的。”柳鸾儿走前,撂下了这么一句话。 黎童叹了口气:“人过于执着,就是固执了,容易疯魔,也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说她吗?”周兰望着柳鸾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黎童不置可否。 “我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心思深,表面看上去好像跟我们关系很好,和和气气的,其实说不定她手上沾过谁的血。”周兰扯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你看,我是想要脱离苦海,所以毛遂自荐,跟将军合作,小晴儿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嫁,你呢,不用说了,一点自主权利都没有,直接被抬了进来,可她是正儿八经自己要嫁的。” 138黄道吉日 百里烨,人狠话不多,既能领兵打仗,又能吟诗作对。 虽然不是那种白面小生,但肤色健康,肌肉紧实,肩宽腿长,步履稳重,非常让人有安全感。 就是名声不大好。 杀妻。 杀妾。 娶了好几房都不满足。 而且脾气阴晴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杀一个。 就算翊城中的姑娘有心,却也无胆。 这种男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因为要命。 “那她又是个什么目的呢?总不能真是爱上将军了吧?不是我说,女人啊,最好不要轻易爱上一个男人,尤其是百里烨这种男人,心给出去了不算,还得搭上一条命,搞不好后面一大家子都得跟着玩儿完,不值当不值当。”周兰连连摆手,言语中藏不住的嫌弃。 黎童嘴角抽搐,心说,那你怎么就偏偏找了这个男人合作呢?总不能说是看他是个当兵的,觉得脑子没那么聪明吧? 不过,周兰这番话说得倒是不错,柳鸾儿确实是爱着百里烨,还爱的特别深。 “柳姐姐以前有没有遇到过危险啊?”黎童突然问道。 “什么危险?” “生命危险的那种,比如被人绑架啊,不小心落入什么危险的陷阱啊之类的。” 周兰和崔晴晴对视一眼,细细思索起来,随后都摇了头。 “真没有?”黎童不信。 “真没有,若是碰到这种事,即便有心想要隐瞒,多少也会传出点风声来的。” 也是,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俗语总是有点道理的。 黎童双手捧脸,手指在脸颊上一点一点着,那她就有点想不明白了,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死。 总不能死而复生吧?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黎童整个人都僵硬了,她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喉头发紧,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想要立刻去找柳鸾儿问清楚,可又怕是自己想错了,这种事情有她一个就够了,怎么还会有第二个呢? 这么巧还和她在一个地方? 上辈子得造多大的孽才能相遇啊? 见黎童的脸色一下变得很差,随后表情复杂,多番变化,周兰和崔晴晴都有些担心。 “你这是怎么了?”周兰拿手指戳了戳黎童的肩膀。 黎童回过神来,拍了拍脸:“没什么没什么,热昏了头了。” 周兰略松了口气:“行吧,你也别老杵在风口,回头没热昏,再给得了风寒。” 黎童敷衍地应着。 周兰和崔晴晴走的时候,黎童还让有春装了两食盒的水果,让她们带走,两个人笑嘻嘻的,春风满面。 如果柳鸾儿真的是死而复生的话,那一切就有的解释了。 她就是那个一直躲藏在黑暗中的人,一直在替百里烨暗中做事,却没有让百里烨知道,她庞大的势力,是她基于上辈子的经验,又在重活之后提早建立的。 为什么她能拿到江湖上的毒?是因为她就是那个神秘人。 为什么她会那么清楚百里烨的口味和喜好?除却她爱他,还因为她陪在他身边两世。 至于她为什么爱百里烨,黎童却觉得不重要了。 爱一个人很难说。 或许是因为人群中多看了一眼,或许是某个场合里突然的一个转身,或许是他笑起来的样子正好是她喜欢的模样,又或许是她死的时候,只有他在身边。 黎童将自己整个浸入了浴桶中,双手掬起热水,连往脸上泼了好几下。 她是真的有些昏了头了。 应该在当时柳鸾儿说的时候就猜到,哪里会有人在经历过真正死亡之后还站在她面前的? “夫人在做何?” 门外,依稀传来百里烨熟悉的声音。 “回将军,夫人在沐浴。” 这是有春的声音,带着些许恭恪。 黎童的脑子还有些混乱,想着当时决定要杀她的时候,柳鸾儿的计划是什么。 她的身份是黎三小姐,她背后是整个黎家和汪家,柳鸾儿既然要帮百里烨,就没必要舍去黎家和汪家。 也不是。 杀了她,也不是一定会舍去黎家和汪家,柳鸾儿可以找个人替代她,她见识过赤衣的易容术。 黎胤童是个傻子,装傻子,很容易。 黎童抹了一把脸,即便整个人浸泡在热水里,她还是觉得一阵一阵发冷。 这人心,得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炼就得如此深沉。 柳鸾儿后来选择不对她动手,只是因为发现她开始替百里烨谋事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 但,倘若有一天,黎童反悔了呢? 按照柳鸾儿如今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想要趁着百里烨不注意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宰了,其实很简单。 黎童头一回有种我命不由我的悲凉感。 房门被谁悄悄推开,黎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浑然不觉。 水温逐渐凉下去,黎童抬起手掌,陡然间发现手指已经泡得发白发皱,但她却有点不太想起来。 她伸手向后,摸了好半天,却没摸到毛巾。 回过头去,就看见百里烨噙着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毛巾,登时间,黎童汗毛倒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双手抱胸,整个人蹲在水里。 “进来好一会儿了。”百里烨笑容不变,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往前走一步。 “你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偷看别人洗澡?!”黎童红着脸,有些怒不可遏。 百里烨撇了撇嘴,一脸无辜:“夫人不是别人呀,更何况,我是光明正大看的,不算偷看,而且为夫也是因为担心夫人,所以才进来的。” “担心我什么呀?我就洗个澡!” “我刚才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出事么?” 黎童抓了抓头:“你出去!” “夫人,我替你搓背?”百里烨蠢蠢欲动。 “我洗完了,用不着你搓背!赶紧出去!” 百里烨很是遗憾,手里握着毛巾,三步一回头。 黎童气得掬起一捧水就往外泼去,催促道:“赶紧走!” 百里烨走是走了,却把黎童用来擦身的毛巾拿走了,黎童后知后觉,气得拍水,又崩了自己一脸,只能拿换下来的衣服匆匆擦了身子。 出门的时候,百里烨正坐在黎童先前用来乘凉的椅子上,面上表情很是惬意。 “你今天去见了谁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黎童摸了摸鼻子,刚沐浴完毕的脸还带着些许退不下去的绯红。 “吴大人。” “吴梦泉?” 百里烨点点头,伸手拉过黎童,本想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可刚才自己已经做了一些出格的举动,为免黎童反感,只得按捺下心绪让她坐在一旁的凉椅上。 “你去见他做什么?” “他不是想祸水东引吗?我就让这件事坐实,告诉别人,他与我是同一条线。” 黎童思忖片刻,便明白了。 “既然你和他是同一条线,那么如果他出事,就不会是你动的手。” 百里烨伸手捏了捏黎童软乎乎的脸颊,笑道:“夫人真聪明。” 黎童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下,耳尖红了起来:“所以,你是打算动手了?” “嗯。” 吴梦泉就像个定时炸弹,若不趁早拔除,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祸患。 柳鸾儿选择在百里烨回翊城的时候杀他,便是要让别人明白动手的不会是百里烨,而恰好吴梦泉又负责了皇家宗祠,那么正好可以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宗祠上去,让人猜测宗祠里放着什么东西。 而这件东西,只有吴梦泉知道。 更要命的是,吴梦泉自己也认为宗祠里有东西,他还趁夜去看了,这一举动,更加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典型的自己搬砖砸自己的脚。 黎童撇了撇,凑过去低声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啊?” 微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上,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百里烨微微一偏头,就能将黎童整张脸都抓紧视线里。 他温柔地笑了笑,又凑近了半分,唇瓣几乎就要碰在黎童耳垂上:“夫人猜猜看?” 黎童身子一顿,抬手就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挑个黄道吉日?” 话毕,百里烨就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眉眼舒展,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随后在黎童徘徊在愤怒边缘随时准备跨过去的当口,握住了黎童柔软的手,说道:“就听夫人的, 挑个黄道吉日,送他上路。” 恰好,碧雨轻声提醒了一句:“今天正好。” “哦?” 两人同时望过去。 碧雨扯开一个淡淡的笑意:“今日,宜丧葬。” 两人又同时“啊”了一声,彼此对望,默契十足。 “那挑个正确踏上黄泉路的姿势?”百里烨又问。 黎童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别太血腥吧。” 百里烨虚心接受,扭头看向碧雨:“处理得干净点儿。” 碧雨微微点头,而后在黑暗之中,隐去身形。 黎童还有些纳闷,指着碧雨离开的方向:“他这就去了?” 百里烨伸手揽住黎童的腰,头埋进她还带着清香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闷闷地说道:“夜长梦多嘛。” “这倒也是。”黎童深以为然。 139可怕血了 黎童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别人讨论另一个人的生死。 就好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凡不过的小事。 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明天出门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一样。 与百里烨肩并肩躺在床上的时候,黎童的心绪已经很平静了,只是有点睡不着,不过身边的男人早已经呼吸平缓,甚至还发出轻微的呼声,低沉而缓慢,带着某种让人心颤的感觉。 他侧着身子,一条胳膊横在黎童腰上,指尖上滚烫的温度透过不太厚的衣服传递到肌肤上,仿佛在那里点了一小撮火苗。 夏日的夜晚也是很热的。 而男人的身体更热。 黎童仿佛被高温环抱,她动了动身子,试图将百里烨健硕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挪开,可手掌才碰到他,就好似被他察觉了一般,拥住她的胳膊紧了紧,吓得黎童又不敢动了。 妈的! 好热! 他的呼吸愈发靠近,她只要微微抬起脸,就能将他的所有不设防全部收入眼中,黎童甚至在想,如果这个时候她能狠得下心弄死他,他会不会有所发现。 被这个胆大的想法吓了一跳,黎童缩了缩脖子,还是当个鹌鹑吧。 深夜已至,黎童昏昏沉沉睡去。 身边的人,却在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之后,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犀利而深邃,全然没有刚苏醒的朦胧和模糊,像是一直都没睡着,他紧紧盯着怀中的女人,像是猎人盯着猎物,有种无法忽视的势在必行。 “只要我不同意,你就逃不开。” 低低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窗外一朵乌云缓缓荡过,将原本明亮的月遮盖了一半,皎洁雪白的银辉陡然间昏暗了下去。 吴梦泉穿着单薄的里衣,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做了一场短暂的噩梦,出了一身的冷汗,用力呼吸了好一会儿,还心有余悸。 梦里的场景太可怕,让他醒来后很久还手脚发麻,吴梦泉勉强支着自己挪下床去,他有些口干舌燥。 房间里没点蜡烛,漆黑一片,用以借光的只有那被遮了一半的月光,顺着窗缝落到地面上。 随后,映照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那人站在外面,身姿挺拔,一动不动,像是站了很久。 吴梦泉走到桌边,颤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才喝了一口,被窗外的影子吓了一跳,那口茶水就那么不巧地呛进了喉管。 他拼命咳嗽起来,像是停不下来,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塞住了,让他无法呼吸,再加上茶水呛着,止不住的咳嗽,更加剧了他此时的处境。 很不妙。 略微圆润的面庞逐渐从苍白到涨红,吴梦泉手脚发软,逐渐支撑不起自己,慢慢蹲了下来。 窗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很看不见的谁在说话,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十……” “九……” “八……” …… “六……” …… “三……” “二……” “一。” 当最后一个数字落下,吴梦泉跪在地上的身影摇摇欲坠,最后猛然一颤,直直倒了下去。 脑袋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窗外的人没了动静,再度站了一会儿,那人伸手,轻轻拿下了抵着窗户的木棍,放回窗台上。 随后,刮过一阵冷风。 空空如也。 天光乍亮,黎童眯着眼睛醒来,意外地发现百里烨竟然还在她身边躺着,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胳膊仍旧非常不老实地搭在她身上。 黎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眼角便红了一片。 她推开百里烨的胳膊,兀自坐了起来,刚要从他身上跨过去,腰上陡然一股力量袭来,天旋地转,黎童再度被掀倒在床上,那比她沉重不知道多少的身躯压了过来,脑袋也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夫人……”略带沙哑的嗓音,还带着一种诡异的撒娇即时感,黎童起了一身轻微的鸡皮疙瘩。 “你今天不去上朝?”黎童推了推他,无用。 “今日休沐。”百里烨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仍是一副不打算起来的架势。 黎童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外头的门被敲响了。 百里烨眼中一瞬而过的寒意,让黎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黎童握起拳头锤了他一下,轻声斥道:“大早上的,不要这么吓人!” 只一句,百里烨周身环绕着的杀意尽数收敛。 门外的碧雨抖了抖肩,十分不明白这大热天的哪里来的阴风。 于是,他又敲了敲房门。 百里烨很不情愿地爬了起来,瞪着一双欲求不满的眼睛打开房门,站在门外急于禀告情况的碧雨抬眼就看见自家将军一脸要杀人的气势,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脑袋一热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藏在房顶上的赤衣一脸无语:“……弱智。” “何事?”百里烨堵在门前,一脸不虞。 还不等碧雨开口,黎童娇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百里烨身后,略有软糯的声音传出来,百里烨立刻收起了所有怒气,对碧雨来说,宛如救命的佛音:“人处理了?” 碧雨恭敬回答:“是。” “辛苦了,你去休息吧?” 碧雨不敢回答,偏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百里烨,直到百里烨挥了挥手,他才大松一口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没了影。 黎童看了直笑:“你好吓人。” 百里烨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哪里吓人?” 黎童瞪了他一眼:“你看你把碧雨吓的。” “还不是他不懂时机,大早上瞎敲门。”百里烨跟着黎童又进屋去,走了没几步,双手就环上了黎童的腰,薄唇带着微凉的温度贴在她颈侧:“夫人,还早,再睡一会儿?” 黎童被他这一股子气吹得浑身发抖,躲又躲不开,着实臊得很。 “怎么一大早就开始骚,一日之计在于晨?”由于当事人过于紧张,导致口不择言,开始语无伦次。 身后的人僵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黎童说话这么直白,环在腰上的手稍稍松了松,黎童见有望逃离,刚准备抬脚跑路,岂料那双大手又收拢了。 黎童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仿佛就在她耳边,那声音听得她头皮发麻。 “只在夫人面前如此。” 这男人像个……像个…… 黎童绞尽脑汁,最后才想出来一个形容词。 狐狸精。 还是一只男狐狸精。 虽然外形上与真正的狐狸精差了那么一大截,肤色也不白皙,腰肢也不柔/软,但这男人简直就是行走的荷尔蒙,该死的让女人忍不住动心。 糟糕! 黎童觉得自己可能要完蛋。 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一点点的喜欢了。 而是十分非常以及极其的喜欢。 呜! 美色当前,还这么温柔,又恰恰好是她心水的那一款,她怎么抵挡嘛? “那什么……” “嗯?” “我饿了。”黎童说得理直气壮。 吃饭比天大,行吧,百里烨很清楚不能冒进,对方已经有了警惕之心,虽然刚刚的确有那么一丝丝的动摇,但是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懂。 百里烨很不甘心地松开了手,黎童又回到门口,朝外头喊了一句:“有春,备早饭。” 见黎童离开自己的怀抱那么开心,百里烨有一丝挫败。 唉! 他这个将军当的啊! 连自己媳妇儿都搞不定。 失败! 但是,这又有什么呢? 他连西麟都能拿下,还怕一个区区黎童吗? 百里烨的眼神再度坚定。 黎童转过身去,看着百里烨莫名炽/热的眼神,她陡然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像是被什么导弹锁定了的即时感,相当不妙。 “你昨日是去见了什么人?”黎童试图让气氛变得稍微和缓一些。 百里烨收起过于炽烈的情绪:“去邀请几位蒙学的老师。” “都同意了?” 百里烨点点头,表情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十足的恐吓意味:“他们敢不同意试试?” 行了。 懂了。 咱们这位将军肯定用的不是什么正经办法。 似乎是猜到了黎童的想法,百里烨趁机一把握住黎童的手,非常真诚地解释:“夫人,你要相信为夫,我可怕血了,不会动用私刑的。” 赤衣:“……” 怕血这个词跟您搭的上边吗? 黎童:“……” 说这话,不怕那些被你砍死在战场上的怨魂半夜敲你房门吗? 黎童愣了愣,敲房门还是算了,他一直都跟她睡一个屋呢,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换个别的见面途径吧? “吴梦泉真死了吗?”黎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百里烨笑了笑:“碧雨的手段可是为夫手底下最利落干净的,别人查不出来。” “是吗?”黎童半信半疑,脑子里全是碧雨刚才落荒而逃的狼狈场面,实在没办法想象碧雨动手杀人的场景。 不过,寒夜寺的时候,好像见识过碧雨动杀心的样子,确实挺吓人的,跟百里烨如出一辙。 百里烨伸手摸了摸黎童的头,眼神笃定:“夫人别担心,为夫说查不出来,就是查不出来。” 黎童汗颜,他究竟哪只眼睛看到她担心了? 140好样儿的 的确是查不出来。 朝廷命官无故猝死家中,而且还是才在不久前负责了检修皇家宗庙的工部侍郎,大理寺和刑部都出动了。 由于出事那天晚上,吴梦泉是一个人睡的,故而谁也不知道他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没有打斗痕迹,门闩完好无损,窗户也是合上的。”大理寺卿柳行背着双手,在房间里游走着。 “茶和点心里没有毒物,房间里只有吴大人一人。”刑部侍郎邱仲肖站在桌边,一只手掀开了还有半壶茶的茶壶。 “邱大人,你怎么看?” 邱仲肖将双手揣进袖子里:“要么是熟人,要么就是吴大人确实是猝死。” “还没验尸呢?” 邱仲肖耸了耸肩:“那就等仵作吧,反正这屋里我是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要不柳大人再看会儿?” 柳行沉默着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出去了。 邱仲肖在床前站了会儿,视线忽而转向窗边,那根老老实实摆放在窗台上的木棍,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么热的天,吴大人是真不怕热啊!” “所以,仵作的验尸报告里,也没有写出吴梦泉是中毒而死的?”黎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百里烨望着黎童额边沁着的一层细汗,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在她亮晶晶的眼神中,将帕子摁上了她的额头。 “碧雨可真厉害!”黎童坦然地被伺候着,冲着站在不远处守着的碧雨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而碧雨,腼腆一笑。 另一处的院子里,一抹白色身影迅速跃过墙头,细小的红色爪子停在窗栏上。 柳鸾儿正将一支玉钗插进发里,美眸流转间,已经将鸽子脚上的卷纸取了下来。 “疫情已稳。” 卷纸投入香炉中,不一会儿就燃成了一团火。 门外,脚步声匆匆而来,房门不一会儿就被敲响了:“小姐……” “说。” “吴梦泉死了。” 柳鸾儿怔了一下,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谁做的?” “不知道,说是猝死。” 柳鸾儿轻笑了一声:“谁会信呢?” 而后又问道:“贺源那边有动静吗?” “贺副将还在练兵。” 柳鸾儿思来想去,随后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提笔写下一行字,卷起来捆在了鸽子脚上,随后扬手将鸽子放了出去。 “通知贺源,让他今晚来找我一趟。” “是。”丫鬟又匆匆离去。 天越来越热,河边的杨柳都蔫了叶子,显得很没精神,大街上的行人都不大愿意出来了,便连走路也都靠着墙边慢慢行着。 像黎童这种爱出汗的,才走了没一会儿,后背就已经湿透了。 最后不得不拉着百里烨去了最近的一处茶馆,恰好里头还有个说书的,又恰好说的正是百里烨前往汴州赈灾的事情。 大堂里的人坐得满满当当,还有好些没位置的,就靠着墙壁听。 黎童和百里烨选了二楼的雅座,静静听着。 “说的好像他亲眼所见似的。”黎童发了第一句评价。 百里烨笑了笑,丝毫没有身为当事人的局促感,反而还觉得这说书人的水平不够,没将他当时的英勇风姿再多描述个四五六来。 “当时真有这么危险呀?”黎童本想掀开百里烨的衣服看看伤口,但手才碰到腰带,就想起来现在在外面,只得尴尬地又缩了回去。 百里烨笑着握住她的手,说道:“回去再看,不急。” 我急你奶奶个腿儿!黎童在心里骂道。 “诶,那你现在知道是谁派的刺客了吗?”黎童眨着眼睛。 “没有。” “查不出来?” “都是江湖上的杀手,一击不中,立刻撤退,逃不了的就地服毒。” “这么狠呀?” 百里烨点了点头。 黎童摇头感叹,这年头的杀手职业素养真的高。 “那你岂不是还在危险中?” 感受到了黎童对自己的担心,百里烨心情都好了不少,点点喜悦跃上眉梢,手指在黎童的手掌心里轻轻蹭了蹭:“想杀我的人不少,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黎童想把手抽回来,奈何百里烨握得太紧。 谁愿意一直活在随时可能被杀的环境中呢? 如果有,那这个人一定是个变态。 黎童上下瞅了瞅百里烨。 算了,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内心里就像个变态。 听了一下午说书,黎童又拽着百里烨去看了已经有个轮廓的蒙学,没了之前的木屑纷飞,院子和教室里都显得既干净又宽敞,黎童甚至还跟百里烨商量起院子里该种些什么来。 “等蒙学彻底建好了,我还要让任棠也来。” “我已经将他安排进蒙学了。” “是吗?”黎童的眼睛又开始变得亮晶晶的。 “这个时候,应该在上课,夫人要去看看吗?” “要的要的。” 翊城中的两处蒙学,全都靠近皇城,主要还是为了方便官宦子弟就读。 这两处蒙学中,官宦子弟和寒门子弟是分开的,平常上课时间基本不大可能碰得上,但若是休闲课余时间,就很难说了。 偶尔还会发现械斗,不过好在蒙学中为了保障学子的生命财产安全,巡逻的护卫不少,至今也没出过人命。 黎童和百里烨到的时候,恰逢下课时间,一帮孩子聚在一处院子里,围成一圈,走近了还能听见加油之类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又走近了些。 百里烨的耳朵比黎童的好使,一下就从嘈杂的声音中认出了任棠的叫骂声,以及拳头落在身体上的沉闷声响。 “都给我闪开!”百里烨爆喝一声。 别说那帮孩子一下就让开了条道去,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男人,连最里面的人也都停下了手脚,惊愕地望过来。 黎童蹙了蹙眉,那倒在地上的孩子不认识,但那挥着拳头的,她可太熟了。 “你……打人?”黎童有些难以置信。 任棠有那么一瞬间的惊慌,舞出去的拳头还在半空中,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刻缩回了袖子里,还往后退了好几步,低着头不敢看她。 “怎么回事儿,说说吧?” 百里烨一手牵着黎童,眯眼瞅着那个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小子,身上的衣物还被扯烂了,灰扑扑地沾满泥土,狼狈不堪。 任棠垂着头,犹豫着,最后实在有些受不了集中在他头顶上的视线,磨蹭着挪到了黎童跟前,想伸手又不敢,最后还是揪住了黎童的一小片衣角。 “姐……姐姐,我……” 百里烨却见不得他那副扭捏样,骂道:“怕什么?打都打了,还有不敢说的?” “你别那么凶嘛。”黎童轻轻推了推他,百里烨这才有所收敛,但在任棠看来,着实也没比刚才好到哪儿去。 那眼神太吓人了。 ‘你们是谁啊?’人群中不知道哪个不要命的混小子大声问了出来。 百里烨抬眼望过去,他的视线过于犀利,那小子仿佛全身都被冻住了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像是被狼盯住了,但凡他一动,就有生命危险。 还不等任棠把话说明白,又立刻从后面匆匆跑来了一名老师。 一见到百里烨,就立刻慌里慌张地行了礼:“在下范一同,没想到将军来此,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百里烨没半点好脸色,哼了一声,范一同险些将膝盖弯下去,来个当场跪拜。 黎童倒是很好脾气,一边将人扶起,一边问道:“学子打架,蒙学不管吗?” “不,不是的,只是偶尔也会有所疏漏。” 黎童笑了笑,一手拉过任棠:“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那边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小子已经被扶了起来,嘴角紫青一片,任棠显然下手不轻,不过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衣服就不多,现在因为打架又被扯坏了,好死不死还被最不想看到的人看到了,实在是丢脸丢到地缝里去了。 那个被揍的小子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儿子。 向来看不起寒门子弟,又见任棠是半路插进来读的蒙学,想让任棠认他做大哥,结果就是任棠死活不认,见天儿找任棠麻烦。 今天这一架,实在是任棠忍无可忍之下反抗的结果。 任棠自小就跟着爹娘干农活,手脚力气比同龄的孩子大出许多,即便那小子是兵部侍郎的儿子,也练过那么几天功夫,可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一切技巧都成了纸老虎。 他被任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好样儿的。”百里烨目露赞赏:“没给我丢人。” 任棠没想到自己打架不被揍,反而还被夸,登时间一双眼睛睁得发亮。 听完事情原委,黎童也没多生气,只摸着任棠的脑袋,柔声道:“蒙学该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却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也有仗势欺人,看来我弟弟不太适合在这处蒙学上课。” 任棠秉持着姐姐说什么都对的道理,连连点头,毫无原则。 百里烨更别说了,只沉沉地应了一句“嗯”,范一同的那颗心立刻沉入海底,后脖子发凉。 上一个得罪百里烨的人,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141有多能吃 百里烨的威名,在翊城,不管大人小孩,都是如雷贯耳。 那兵部侍郎家的小儿子在听到任棠是百里烨带进来的之后,原本还强硬站着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勉强靠着身边的朋友才没跌坐下去。 原本以为会迎来电闪雷鸣般的怒火,却没想到黎童嘴角从一开始就带着浅浅的笑意,气氛相当平稳而安详。 百里烨没说什么话,很明显已经将控制权全都交到了自家夫人手里。 他作壁上观,一点出面的趋势都没有。 任棠更是听话,一只小手牢牢抓着自家姐姐的袖子,一副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眨着一双眼睛还特别委屈,好像刚才那个把人摁在地上打的人不是他。 “如此这般,棠棠,收拾东西,姐姐给你换另一处蒙学去。”黎童声调柔和,范一同却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阎王亲自来索命的声音。 百里烨当初替任棠交的钱可是足足/交够了三年的! 而且为了能让任棠住得好吃得好,还特别又加了钱,简直就是蒙学的大客户。 可是现在大客户也跑了! 范一同焦急地擦了擦额头不断渗出来的汗水,颤颤巍巍道:“夫人,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的,回头……” 话还没说完,范一同就看见黎童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连带着站在旁边的百里烨都有些惊讶。 “小孩子打闹的确很正常,一次两次没关系,但三次四次次数多了,大人还是不管就有问题了,我弟弟是个能忍的,他绝不会贸然出手,除非是被欺负的不行了。”黎童关爱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孩儿,面对范一同的脸色又沉了两分:“你们这处蒙学的老师任由学生斗殴,也不过是因为起头的人是官宦子弟,你们担心得罪人家,倘若是寒门子弟,恐怕早就出来了。” “不是不是……” “呵,可惜了,我弟弟虽然也是寒门子弟,却并非没有靠山。”任棠催促了一下任棠,再不看几乎要跪下来的范一同,将头扭向已经嘴唇发白的那位兵部侍郎家的儿子。 嘶! 本来还想说几句的,但看那小子被打的挺惨,现在还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黎童就不忍心了,故而只是虚虚地将视线往他身上一放,就移到了一直不说话的百里烨脸上。 “你在这里花了多少钱?” 百里烨淡淡一笑,非常温柔:“不多,也就几千两。” “剩下的拿回来。” “好。” 范一同一听这话,眼前一黑,当场倒地。 黎童一点同情也没有,居高临下地看着,说话的语气极其冰冷:“这处蒙学的老师身体似乎也不怎么健康,换一处挺好。” “夫人说得对。” 众学子:“……” 你身为将军的秉公执法呢?!一点立场都没有吗?! 碧雨:“?” 将军的立场就是夫人,你们还是太年轻。 等着任棠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回来之后,黎童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人终归还是打了的。” 任棠很聪明,当即点了点头,走到了那小子跟前。 那小子似乎还怕被打,当即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 只见任棠猛地一个九十度鞠躬,随后又直起身来,一脸严肃认真:“对不起,这是为我刚才没轻没重打伤你道的歉。” 说罢,任棠转身就走。 百里烨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而后视线犀利,一下落在那小子身上,只见那小子猛地一颤,求生欲令他立刻福至心灵,冲着任棠的背影大声喊道:“对……对不起!我为我对你说的话向你道歉!” 任棠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但黎童却看见他的嘴角不可所察地往上扬了扬。 离开蒙学的路上,黎童没有问任棠那些人对他说了什么,总归是不太好听的话,或许是扎人心的话。 比如说没爹没娘。 翊城中的消息,无论好坏,总归是传得特别快的,从这处蒙学到另一处蒙学,最快的行走速度是半个时辰,但黎童他们走得慢,而且还在一家成衣店和医馆略微停留了一段时间。 因为任棠的衣服在打架的时候被扯坏了,身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淤青。 虽然小孩子的身体看着挺结实,但黎童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受了内伤呢?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任棠在被送到第二处蒙学的时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和待遇,不过当蒙学校长想将任棠送去专为官宦子弟上课的区域时,却被拒绝了。 任棠拒绝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是靠着百里烨和黎童才能进入蒙学,但他自己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寒门子弟。 黎童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任棠。 她尊重他的决定。 而百里烨,则静静看着满目柔光散发着强烈母爱的黎童,甚至心里开始幻想,倘若有一天自己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是会长得像他多一点,还是长得像黎童多一点,是鼻子像,还是眼睛像。 百里烨脑内肆意飞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无论长得像谁,那都得是他和黎童的孩子。 “姐姐……”任棠还牵着黎童的手,回头想听她的意见。 黎童莞尔:“你的事,你自己决定,你只要记得,姐姐会支持你,也望你不要后悔。” 任棠露出一颗小虎牙,笑得灿烂,随后随着校长去了寒门子弟的课室。 回去的路上,黎童心态平静,百里烨莫名情绪飞扬。 黎童都有些纳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该是让人愤怒的,可作为姐姐的她在起初的那一点愤怒之后,就一直很平静,甚至很欣慰,而百里烨就更奇怪了,他脚步轻盈,黎童丝毫不怀疑若是此时此刻她松开手,这男人能飞起来。 黎童诧异地看向跟在后头的碧雨,试图从这位护卫眼中得到些许提示。 而某位被委以重任的护卫,耸肩摊手撇嘴三连。 得,他也不知道。 “咱们的蒙学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啊?之前还觉得应该稳妥些,今天出了这档子事儿,我觉得应该加快些速度。”黎童略有些埋怨。 百里烨回过神来,牵着黎童的手紧了紧,他对“咱们的”这三个字感到分外高兴。 “回头我催一催,尽量让他们在过年前完工。” 黎童点了点头:“还是稳妥些,上课的都是孩子呢。” 碧雨:“……” 真好,全然没关心到老师们的生命安全呢。 一众还没开始上课但已经答应了的老师们:“????” 是我们不配。 行至饭点,黎童就拉着百里烨进了最近的一处酒楼,前脚刚踏过门槛,就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姑娘被推了出来。 推人的是个小二,白毛巾挂在肩上,一脸不耐烦和嫌弃,甩着手道:“你快走吧,咱们这庙小,实在是供不起您这尊大佛了,您另觅高处吧。” “别赶我走了,求求你了,你们这已经是我找的第十三家了,求求你,再帮我跟掌柜的说说好不好?我尽量少吃一点。”那姑娘小鼻子小眼睛全挤在一块儿,身材臃肿,脖子短粗,比黎童还矮上半个个头,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但黎童站在门边细细打量着她,觉得这姑娘若是瘦下来,铁定是另一番模样,眼睛虽小,但胜在亮,其余五官都很精致,只不过被肥肉挤到了一起才显得难看。 而一听着简短的对话,黎童当即起了好奇心,到底是有多能吃,才能被酒楼赶出来? 那小二抹了一把脸:“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还要再信你,我就是猪,快走吧!” 圆滚滚的姑娘被推了出去,站在酒楼外头,欲哭无泪。 她回头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从左望到右,这条街上的酒楼都已经被她去过一遍了,没有一家能让她留下来超过半个月。 她有些沮丧,脚步像是粘在地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黎童的善心泛滥成灾,大概是受了任棠被欺负的冲击,此时看着这孤零零的小姑娘,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是有多能吃,才被那么多酒楼赶出来啊?” 小姑娘六神无主,陡然间听到有人问她,声音软软的还很好听,不由得泪眼朦胧地望过来。 黎童唇边还带着淡淡笑意,却不是那种熟悉的嘲讽,一时间让圆滚滚姑娘产生了好感。 “也不多的……”她嗫喏着,粗得跟香肠似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搅在一起。 刚才赶人的小二正端完菜路过,见她还没走,还跟客人搭讪,不由得插了句嘴,语气分外义愤填膺:“这位夫人你可别信,她一个人能吃五大碗饭!” 说着,还比了个手势,郑重其事:“这么大的碗!” 别说黎童了,百里烨和碧雨这两个大男人都露出了惊讶和佩服的眼神。 碧雨冲着她比出一个大拇指:“厉害!” 圆滚滚姑娘大概是头一回被人夸,那张肥嘟嘟的脸立刻红了半边,甚至还有些娇羞地晃了晃身子,小声道:“也不是特别厉害。” 小二:“……” 你究竟在谦虚些什么呀?! 142是为了我 圆滚滚姑娘叫朱佩佩。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百里烨第一反应是:“你的身材的确和你的姓氏很匹配。” 似乎是听惯了类似的嘲讽,朱佩佩面上的情绪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脸淡然,超脱得像是一个历经世俗磨难的方外之人。 像百里烨这种不痛不痒的话,于她而言,就跟被蚂蚁咬了一口一样,略微有那么一点疼痒,却可以忽略不计。 黎童用胳膊肘怼了一下百里烨,百里烨立刻老实,只管坐在一旁点菜。 “你爹娘呢?” 这四个字,倒是比百里烨刚才那句话的攻击力强多了,朱佩佩立刻扁了嘴巴,委屈的哭腔流了出来。 那一刻,百里烨有种被轻视的不爽感。 “爹娘嫌我太能吃,又因为太胖定不下好人家,把我赶出来了。” 碧雨面无表情:“那太惨了。” 朱佩佩瞅了他一眼,有些无语:“你表达同情的时候,能不能使用一下你的五官?你这样干说显得特别虚假。” 碧雨摸了摸腰间的刀柄,选择闭嘴。 “我倒是可以收你做我的丫鬟……” 话没说完,百里烨一脸惊恐,一下抓住黎童的手腕:“夫人,三思。” 黎童没忍住笑了出来:“我话还没说完呢。” 随后又转向眼睛发光的朱佩佩:“不过我有个要求,你的每餐饭都有固定配比,倘若多吃,哪怕是一粒米,我都会把你赶出将军府。” 原本听到有人也收她做丫鬟,还管饭,朱佩佩就特别高兴,但在听到黎童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朱佩佩的表情一下从喜悦变到了惊恐:“将……将军府?” 对于她的这段表情变化,百里烨立刻冷了脸,房间里的气氛陡然间下降至寒冬,朱佩佩打了个寒颤。 对于这种情况,黎童早有心理准备,柔软的手立刻搭上了百里烨的手背。 房间里的温度片刻间升温了几度。 “将军府怎么了?能管吃管住,不好吗?”黎童微笑着,看不出丁点不悦。 朱佩佩稍微缓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失礼了,不过也知道了面前这两人是谁,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吓人,朱佩佩又放松了下来。 “将军府很好,只是我……” “不敢?”黎童像是看穿了朱佩佩的心思。 朱佩佩点了点头。 黎童也不勉强,只道:“随你,我只是见你有缘,所以才想收你做我的丫鬟,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 话说到这,百里烨就拉着黎童往里面走去,他们是来吃饭的,在门口已经耽搁太长时间了,别说黎童,他都有些饿了。 似乎是还在犹豫,朱佩佩并没有跟进来。 黎童朝后看了一眼,见那圆滚滚的姑娘还呆愣愣地站在大街上,那双透亮的眸子有些迷茫。 “夫人很喜欢她?” 黎童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可怜而已。” “管不住口腹之欲,活该。”百里烨毫无同情心。 似乎是怕黎童真想要那胖丫头,百里烨又劝道:“咱们府上现在可穷呢,养不起这么会吃的。” 黎童笑了出来,反问道:“若我真收了她做丫鬟呢?” 百里烨想了想:“那就收了吧。” “不再多劝劝我?” “夫人喜欢就好,别的我来解决。” 这男人,真是该死的有安全感。 黎童摸了摸鼻子,突然间觉得若是回不去了,待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错。 但很快的,黎童又醒悟了过来,她似乎已经没有一开始那种特别急切地想要回去的心了,甚至连家人都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她一时间有些怔愣。 才想起来不该对这里的人产生感情,但现在才明白,却有些晚了。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有七情六欲,无法自控。 黎童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百里烨刚要问她怎么了,就听见门被敲响了,碧雨立刻去开了门,就看见朱佩佩很局促地站在外头。 百里烨看到那张肥嘟嘟的脸,就觉得心里头一股嫌弃不断往上冒,但看在黎童的面子上,尽量忍住了。 “想通了?”黎童问道。 朱佩佩点点头。 “怎么就想通了?” 朱佩佩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冷若冰霜的百里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又看着黎童说道:“外面都传言将军府就是人间地狱,将军就是人间的阎王,进去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个尸骨无存。” “这么恐怖啊?”黎童有些不敢相信,偏头疑惑地看向百里烨。 百里烨脸色铁青,骂道:“一派胡言!” 随后看向已经开始发抖的朱佩佩,问道:“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朱佩佩:“……” 太吓人了! 碧雨:“……” 将军,您可能对自己有那么点误解。 黎童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此时再看百里烨,反而觉得他有点可爱,好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黎童就没觉得他可怕。 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就把他摔进了花坛里。 黎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致使本来有些僵硬的气氛有了些微缓解,她抿了抿唇:“将军府没有那么可怕,人云亦云罢了。” “可他们都说,将军一个不高兴就杀妻杀妾。”朱佩佩略有些担忧,手掌挡在嘴前,低声道。 百里烨抽搐了几下嘴角,有些无语:“我杀妻杀妾关你屁事?” 朱佩佩一下梗住脖子:“连妻子小妾都随便杀的,更何况底下的丫鬟仆从?” 碧雨:“……”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地找死。 果不其然,下一秒,百里烨的脸色已经阴转暴雨了。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咬牙切齿。 朱佩佩抖了一下,刚才来之前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此时在百里烨的一句话下,轰然崩塌。 她后悔了。 “不必害怕。”黎童柔软的声音,仿佛是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将快要冻结在一起的空气破开了一道裂缝,给了即将走入绝境的朱佩佩一根救命绳。 “杀妻杀妾什么的,都是外面人在说,你看我不就活的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是相府千金。” 碧雨:“……” 过于执着地找死了啊这位姑娘。 黎童也不生气,伸手挡住了蠢蠢欲动的百里烨,说道:“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我不会害他。” 黎童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来像是非常理所当然,且语气坚定,朱佩佩一时间信了之前那些被杀的都怀揣着要害人的心思。 而作为当事人的百里烨,在那瞬间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心里头那只藏着的猫爪子又开始不安分的撩拨,酥酥麻麻的,仿佛海潮,一浪又一浪,拍打着坚硬的岩石。 “所……所以……” 不等朱佩佩说完,黎童用力点了一下头,将她没说话的疑惑都肯定了。 朱佩佩看着松了口气,看向百里烨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 而对于百里烨来说,真的完全不需要这种突如其来的同情啊! “还后悔你刚才的决定吗?”黎童问道。 朱佩佩这回很是坚定:“夫人,我能跟着您吗?” “可以,不过一日三餐的份量,可是我来定。” “嗯!” 就这么的,朱佩佩就跟着回了将军府。 房间就安排在有春隔壁。 因为刚进府,朱佩佩还不能很快上手,只能跟着有春熟悉应该要做的事情,以及将军府中的禁忌。 黎童趴在床上打哈欠的时候,百里烨正沐浴完回来。 “夫人,你为何要那个胖丫头?” 这问题憋了他一下午了。 将军府里要什么样的丫鬟都有,而且个个细致体贴,干活利落,最重要吃得少。 黎童翻过身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百里烨,她总不能告诉他说是想要一个自己的人吧? 于是乎,眼珠子转了几圈,回答道:“她挺坚强的。” “坚强?”百里烨有些错愕。 黎童点点头:“你看她,因为吃的多,被爹娘抛弃,没有人家愿意娶她,她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在外面讨生活,还能活得这么积极,实在很难得。” 百里烨抬头一想,确实。 “但造成这些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她吃得多吗?” 黎童摇了摇头:“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吃的那么多的。” “你觉得有人害她?”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黎童从床上坐起来:“我观这丫头的五官其实很精致,若是瘦下来,也会是个小美人儿,可惜……” 百里烨对朱佩佩长什么样没什么具体印象,只觉得她很胖,哪儿哪儿都胖,看着很肥腻,看多了会没食欲。 但听黎童这么一说,又觉得挺有道理。 按照那小二说的,那么大的碗,他一个大男人都没法吃那么多,更何况一个姑娘。 嗯,我家夫人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心思细腻,我眼光真好! 黎童见百里烨的反感情绪缓和下来,决定再接再厉:“而且咱们也从她口中得知了将军府在外面人眼里的印象,正好也可以趁此机会澄清澄清,为你以后多铺一条路嘛。” 百里烨一听,心里头顿时化成一滩春水,喜鹊蹲在枝头,狂喜。 原来夫人都是为了我! 是为了我! 为!了!我! 143下毒的人 减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 尤其朱佩佩。 头一天答应得好好的,可真到了吃饭的时候,朱佩佩就有些忍不住。 她自以为自己的意志力还是很强的,然而在饭菜面前,一切都成了纸老虎。 有春得了黎童的吩咐,盯着朱佩佩吃饭,由于她的饭量是正常人的三倍,不能一下子减到跟正常人一样的饭量,所以黎童决定先减一碗饭,慢慢来,时间长了稳定下来之后,再减一碗饭。 但她万万没想到,朱佩佩摔倒了第一条路上。 不过,索性朱佩佩很识时务,在她破戒第一次之后,就立刻乖乖地去管事那里领了屁股板子。 一共十下,每一下都不带人情的。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 期间黎童去看过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动荡,这丫头其实偷吃得不多,也就一盘小点心的量,足够抵了那十板子。 不过打了板子就不能干活了。 黎童还不想做个周扒皮,她要人来是干活的,不是躺着养伤的。 “下回还偷吃,就别去领板子了,围着将军府跑十圈吧。”黎童扔下这句话之后,就吩咐有春给她上药,争取早点下地。 百里烨听说了之后,倒是什么也没说,毕竟又不是他的丫鬟。 他想了想,如果是他的丫鬟,这会儿大概已经去城南的乞丐窝过日子了。 朱佩佩怕百里烨,每次他一出现,她就立刻躲到角落里去,能不跟他对视就不对视,就怕百里烨一个眼神就送她去乱葬岗。 虽然自从进将军府之后,除了那自己讨的十板子,她并没有再受过罚。 就是,饿。 眼见着朱佩佩吃的饭在日日减少,但黎童每次见她,还是觉得她没有变瘦,肥肉果然非常坚强,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坚强。 不过,也正因如此,黎童开始怀疑朱佩佩是不是真的被人下了什么毒。 “你家中还有亲人吗?”一日下午,黎童状似无意地问起。 因为自从朱佩佩进入将军府当丫鬟之后,百里烨就让碧雨去调查了这姑娘的身世,得出的结论就是有家人,而且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弟弟,但从来没有管过她,她被赶出家门之后,也没有出来找过她。 就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朱佩佩垂着头,声音有些低落:“有的。” 黎童点了一下头,没继续往下问,只道:“想回去吗?” 朱佩佩很果断地摇了摇头:“他们没把我当家人,以前想把我嫁给有钱人家当小妾,赚点聘礼,后来见我突然胖起来,嫁不出去,又嫌我吃得多,给了我几块饼就把我赶出来了。” 听上去很惨,但看朱佩佩的表情似乎已经不在意了。 也对,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死抓着不放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对方就算做了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却也还是她的家人,血脉亲情,最割舍不断,哪怕她一点错也没有,哪怕她是最受伤害的那个人,世人也会让她放宽心胸。 可是凭什么呢? 黎童抿了一口茶:“突然胖起来?” 朱佩佩点了点头,随后看了一下周围,低声道:“其实夫人,我觉得我可能是被人下了蛊,我本来饭量很小,就是有一天起床突然就很饿,特别想吃东西,之后越吃越停不下来,就越来越胖了。” “蛊啊!”黎童呢喃了一句。 她之前一直想着毒,倒是忘了还有蛊这种更邪性的东西。 “如果是蛊的话,就难办了。”这是百里烨从外面回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翊城没有解蛊的高手,就算有,也很难办。”碧雨插了一句嘴。 黎童眨了眨眼。 “解蛊,一般得下蛊的人动手,一旦解蛊,下蛊的人会遭到蛊虫反噬,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佩佩中的是什么蛊。” “不过我看这蛊也没要人性命,只是让人一直保持胃口大开的效果,夫人也不必过于担心。”百里烨这话说的毫无心理负担,朱佩佩跟在身边很想吐槽合着不是他中蛊,但求生欲让她选择闭嘴。 黎童颇为同情地瞅了一眼自家胖丫鬟:“胃口大开之前可碰到过什么奇怪的人?” 朱佩佩愣了半晌,而后猛一拍肉手:“还真有。” 黎童眼睛一亮。 “那人个子不高,大概比碧侍卫还矮上半个头,穿一身黑,还带着黑色的幕篱,看不清长什么样,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就这?” 朱佩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碧雨陷入沉思,随后接收到来自自家将军的探询视线,老实回答:“确实下蛊的话,也不一定非要有肢体接触。” “你跟那人有仇?”黎童扭头问道。 朱佩佩惊恐摇头:“我都不认识他。” “那就是随机下手。”百里烨看了一眼朱佩佩:“你命不好。” 那可真是太不好了。 不过祸福相依,如果朱佩佩没变胖,她应该早就被家里人嫁给哪个老头子当小妾去了,也见不到黎童。 念头这么一转,原本那点难过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反正人总归是要死的,现在她吃得开心住的开心,还不用担心被嫁给老头子,就算短寿几年,也没关系的嘛。 朱佩佩心宽体胖,一下又开开心心起来。 黎童震惊,随后在心中感叹自己真是找了个心态强大的丫鬟。 百里烨也很震惊,他就没见过这么能说服自己的人。 碧雨更加震惊,甚至开始有点敬佩。 “我会试着跟江湖上的兄弟联络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解蛊的人。”朱佩佩从碧雨身边路过的时候,碧雨趁机低声说道。 朱佩佩回头冲他笑了笑:“有劳啦。” 诚如黎童所说,朱佩佩如果瘦下来,的确会变得很漂亮,刚才那一笑,抛开脸上堆积在一起的肥肉不说,其实明眸皓齿,极为清爽,像是被暴晒之后落到脸上的第一颗雨。 碧雨呆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手指摩挲在剑柄上。 头顶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仰起头,就对上赤衣那一双微微眯起的眸子,带着异样的光彩,仿佛在问:“你小子春心萌动了?” 碧雨咽了咽口水,他的春心早八百年前就萌动了,可惜让他萌动的人,除了他,萌动全世界的男人。 不,还要除去将军。 见碧雨不搭理她,赤衣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夫人,今日得闲,要不要去接任棠下课?”百里烨突然问道。 黎童想了想,自从任棠去了新的蒙学,她就没去管过他,那小子自己拿主意得很,很少有需要她操心的时候。 不过,不提还好,一提就有点想。 于是乎,黎童点了点头,随后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之前花的钱拿回来没有?” 百里烨不管这档子事,扭头看向正在发愣的碧雨,见他没反应,一脚踹了过去。 碧雨立刻站直,迅速回答:“回夫人,拿回来了!” 吴梦泉的死,大理寺和刑部查了很久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没有目击者,找不到仇家,之前刺杀的人也无所影踪。 皇帝又逼得紧,最后邱仲肖和柳行非常不甘心地写了结案陈词。 吴大人乃是忧思过甚,导致猝亡。 案子,就那么定了。 像是炎热夏日里的一阵凉风过境,再没有激起什么波澜。 相府之中,黎胤之翘着二郎腿,对面坐着正在看书的黎胤贤,兄弟两个向来不大对付,只有在面对自家小妹的事情上的时候,才会呈现出高度默契。 “吴大人的案子,二弟有没有什么想法?”黎胤之挑着一双桃花眼,不管对面是谁都乱放电。 黎胤贤头也不抬:“我是太医,不是仵作。” “讨论讨论嘛,咱们兄弟两个也难得好好说说话。” 黎胤贤:“……” 实在是不想跟你说话好吗? 我是正经人。 黎胤贤仍不抬头:“我是太医,只管治人,不管查案。” “那越州的瘟疫呢,我总可以问问了吧?” 这才是真正想问的。 之前忍了那么久不问,还真是难为他了。 黎胤贤终于勉强给了自家大哥一个极短暂的眼神:“是毒,不是瘟疫。” 黎胤之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又笑眯眯地继续望着自家二弟。 “下毒的人是谁我不知道,目的也不太明确,不过可以看看谁是既得利益者。以此猜测,就算不是他做的,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话里话外,黎胤贤都像是已经锁定了人选。 黎胤之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自家二弟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耿直,不大会藏心里话,除非他不说话,一说话随便就能套出点什么东西来。 这事过去有半个月了,越州还没有什么动静。 不过,应该也快了吧? 黎胤之看向门外,天边正有一缕乌云聚拢起来,渐渐的,形庞大之势,而墙缝下,一群黑黢黢的蚂蚁成群结队,悄无声息地爬过。。 “又要下大雨了。”他说。 黎胤贤闻言也望过去,心思微动,垂头继续看他的书。 144很难证明 百里烨被封赏了。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受封赏了。 当一箱子一箱子从皇宫里送出来的黄金白银珠宝首饰都抬进将军府的时候,黎童都有些呆愣。 天上掉馅饼了? 这大白天的,黎童让人打开箱子,那一瞬间金光闪耀,险些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当场送走, 她还从来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 “我滴个亲娘咧!”黎童禁不住感叹。 百里烨大踏着步子,却没有半分受赏的傲气和喜悦,愁绪锁在眉梢,拳头也紧紧握着。 黎童不傻,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 她吩咐管家先将这些东西清点一下,然后对照名单,挨个儿锁进仓库里,她自己则拉着百里烨回了院子。 “怎么回事儿?” 百里烨全身环绕低气压,还没回答,就听朱佩佩说道:“夫人,外头都在传将军出钱出药,支援了越州,所以才能让疫情那么快稳定下来,好多人都在说将军才是……” “闭嘴!”百里烨厉声喝道。 朱佩佩捂了嘴,惊恐地看着黎童。 黎童柳眉紧蹙,挥了挥手道:“吩咐下去,府里谁都不许往外说些有的没的,不想死就都给我闭紧嘴巴。” “可是夫人这不是好事吗?”朱佩佩没按住好奇心。 黎童眼神冰凉地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朱佩佩就被碧雨拉走了。 “拉我出来做什么?”朱佩佩还有些不满,却换来碧雨立刻松手和铁青的脸色,一时间也有些心惊胆战。 “看来有春没把将军府的规矩跟你说明白,将军和夫人的话说一不二,并且你没有资格发出任何疑问。” 看着陡然变了脸色的碧雨,朱佩佩被吓住了。 进将军府这么久,下人之间的气氛和谐,主仆之间也没有那么明确的阶级关系,黎童甚至从不苛待他们这些下人,还有其他院子里的几个姨娘,基本很少出来走动,就算出来,大部分时候也是跟黎童有说有笑的,更不会为难下人。 这让朱佩佩一时间有了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真得非常幸运,却也因此忘记了她在的地方是将军府,规矩森严,说一不二,也忘记了她一开始就受的那十板子。 朱佩佩不敢再多问,颤颤巍巍地闭紧了嘴巴,站到一边去了。 见她这样,碧雨也不再多说,兀自走到一旁去跟管家交流去了。 这次这件事,可大可小。 但不是百里烨做的。 突如其来的功劳,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对方有些急躁了。 “是……那个人吗?”黎童犹犹豫豫地问道。 百里烨的脸色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个难看了,但在黎童问完这句话之后,还是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 “出手都不跟你打声招呼的吗?”黎童错愕。 百里烨闭了闭眼,这才是他最头疼的。 之前的一些事,有很多都是通过贺源通知他的,但这次的确连贺源也不知道,他在回来之前还顺便去找了一趟贺源,贺源还在深山里训狗呢,很久没出来了。 黎童趁着眼神不说话,这不是明摆着在逼着百里烨往那条路上走吗? 不行,她得未雨绸缪,先谋一条后路出来,万一事败呢? 她不能看着百里烨去死。 手掌心里的冷汗开始慢慢往外冒,不一会儿就出了一手,黎童摊开手掌,偷偷将冷汗蹭在衣服上。 “这些封赏不能收。” “我明白。”百里烨有些咬牙切齿。 今天朝堂上的事,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这种无从下手无从开口的窘境了,当时直接就有些懵,现在想起来,那小皇帝甚至都没让他将解释的话说出口。 那些随着一起回来的金银珠宝,就好像烫手山芋。 现在见到黎童,他已经清醒下来了:“我去宫里一趟。” “我陪你吧?”黎童急急道,随后缓了缓:“我也该去见见皇后了。” 百里烨静静凝望着她,点了点头。 夫妻两个马不停蹄,套车进宫,走前,朱佩佩按照吩咐去了柳鸾儿的院子,美其名曰学做点心,有春则守在院子里,防着有心人。 黎童其实对这个黎家旁支的妹妹一点印象也无,也并不是真的很想见她,但她得为了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做些尝试。 宫女通报了之后,黎童就被领着进了鸾凤宫。 “参见皇后娘娘。”黎童没敢直视,只虚虚地瞅了一眼,就立刻乖巧行礼。 黎秀没想到黎童会来见她,不由得也有些惊讶,不过前朝发生的事情,她向来很清楚,只是这次百里烨是受封赏的人,她就有些糊涂了。 若是受罚,找她还情有可原。 “不知姐姐进宫找我,是叙旧还是……” “是想求个心安。”黎童浅浅一笑。 黎秀也跟着微微一笑:“姐姐过来坐。” 两个人都没有互相试探,黎童更是上来就开门见山表达了自己的来意,不过看黎秀的表情,的确也对越州的事情不太了解。 百里冼派了黎胤贤去控制疫情,治好就回来了,而所需药材和控制疫情的银钱也都跟着一道去了,之后又去越州的那些药材和银两就不是百里冼的意思了。 如今房间传闻甚嚣尘上,都在说是百里烨的行为。 小皇帝是信他会这么做,但对于他的目的,却笑而不语。 “皇后娘娘也信?”黎童诧异。 说实话,黎秀不信,但从百里烨之前拼命赈灾的行为举止上,又没法真正说出不信这两个字来。 最后,也只得讳莫如深地笑一笑。 黎童柳眉一挑,明白过来,不止是他们,连带着皇宫里这两个做主的人也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臣妇明白了,不过,此次前来,臣妇也是想跟皇后娘娘说明,这件事不是将军做的。” 黎秀讶异了一下,低声道:“怎会?” “真不是。”黎童苦笑,随后眼神坚定:“有人想陷将军于不义,挑拨将军与皇上之间的感情。” “所以,姐姐是想本宫与皇上说一说?” “正是。” “此事可有证据?” 黎童更加头疼,她总不能把柳鸾儿拉出来吧?没有人会信的,她计划多年,布局一环扣一环,就连跟她沟通多年的贺源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没有。”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黎童纠结地望着黎秀,姐妹两个一时之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百里烨和百里冼,叔侄两个,都难搞得很。 “本宫明白了,姐姐放心,本宫会试一把。” 黎童微微松了口气,她就说,这皇后面相就非常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不会让她白来一趟的,果然嘛! 好人有好报。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的皇后,让宫女将黎童送了出去。 宫门外,黎童刚站定,回头就看见百里烨也出来了,送他出来的,是小皇帝身边的内侍应荣,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看起来很是和蔼。 “夫君……”看着百里烨淡薄的面容,黎童一颗小心肝就悬了起来,又轻又急地喊了出来。 百里烨的身形顿了一下,然后看见了一脸焦急的黎童,心下一软。 “看来夫人真是很担心将军,咱家这就回去了,将军一路慢行。”应荣恭敬地行了礼,便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百里烨略微点了一下头:“有劳公公。” 说罢,快步走向黎童,原本有些沉重的嘴角也慢慢扬了上去。 人才刚走到跟前,黎童就有些迫不及待想问结果,但看应荣没走,她转而伸手拉住百里烨,两人迅速上了马车。 “如何?” 百里烨现在已经完全心绪平静了,见黎童这么担心自己,甚至还有点小雀跃,伸手将黎童有些乱的发往后拨去:“同皇帝解释了,至于信不信,就是他的事了。” “这事的确很难证明。” “没事,别担心。”百里烨眸光似水,下意识的,将黎童搂进了怀里。 黎童咬了咬牙,此时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某个不打招呼就做事的女人头上,她非得把她完完整整揪出来不可。 原本还想让她多藏一会儿的,现在看她好像急不可耐的样子,是不是…… 黎童的脑子从来没这么清醒过,按照百里烨的说法,柳鸾儿以前做事都会打招呼,但这次没有,看起来非常着急,那就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还不相信黎童,所以要瞒着她,二是来不及了。 另一头,朱佩佩已经和柳鸾儿一起卷起袖子站在了小厨房里。 柳鸾儿教得特别细心,几乎可以说是手把手的了,纤细白嫩的手上沾满了面粉,站在一侧,声音柔和地指点。 朱佩佩学得也很认真,目不转睛,好似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面团,像是要跟它缠缠绵绵一路到天涯。 “这么说,你是被人下了蛊,所以才这么胖的?”柳鸾儿轻声问道,那音调,像是怕伤着了朱佩佩这颗肥大的七彩玻璃心。 朱佩佩眼含热泪,极度委屈地点点头:“幸好遇到夫人,不然我就要流落街头,变成乞丐了。” “她是挺善良的。”柳鸾儿轻轻地说了一句,眼神之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朱佩佩眨了眨眼睛,状似无觉。 145那不一样 “百里烨手上只有半枚虎符。” “但他如果想,可以直接强兵入城,不费吹灰之力。” “他杀人的时候,我就在场,手起刀落,剑上都没沾上血。” “那些个女人不可怜。” “将军府这种地方,只有安分,才能活着。” “你不一样。” “燥起来啊我的妹妹!” “童童,爹和大哥不会不顾你的安危,出了事,爹和大哥都会护着你,一切都是为了青岐。” …… 黎童睁开眼睛,呼吸有些不规律,身边躺着的人紧闭双目,面容平和。 天光未亮,她却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 天下之大,芸芸众生,那么多人,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淦! 无语! 凭什么是她? 如果这是个游戏,她一定砸锅卖铁氪金,也不要来这种地方搏命! 我要氪金! 让我氪金! 能不能给一条氪金的路?! 啊! 黎童紧紧抱着百里烨宛如钢铁的胳膊,思绪纷飞,一口咬了上去。 “嗷!” 就着凌晨点点微光,房间里传来百里烨克制又沉闷的叫声。 躺在房顶上的赤衣:“……刺激。” 时刻准备着伺候的有春半梦半醒,被这一嗓子嚎得从床上滚了下来,睁着朦胧双眼:“怎么了怎么了?” 碧雨颤了一下,等了一会儿发现没动静,又闭上了眼睛。 唯有朱佩佩,从始至终,抱着枕头,岿然不动。 清晨起来饭桌旁,百里烨委屈着一张脸,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瞥一眼黎童,嘴里哼哼唧唧不清不楚,让黎童一瞬间想起来小时候家里养的那条小黄狗,在外头犯了错回家被爸爸拎着耳朵骂的时候,就是像百里烨现在这样的。 黎童很想笑,但现在不是时候。 为了克制情绪,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黎童很无奈,但错在自己。 “对不起嘛,我做噩梦了。”黎童道歉道德毫无诚意。 碧雨:“?” 您这精神抖擞的样子看起来可真不像做了噩梦的人。 “夫人,为夫手疼,吃不了饭了。”一米八几的壮硕汉子委委屈屈。 “我喂你我喂你。”黎童从善如流。 碧雨:“姜果然是老的辣。” 赤衣:“……带劲。” 有春:“夫人真是能屈能伸。” 朱佩佩:“惊,将军竟然会撒娇?!” 越州的事情,在百里烨的强势镇压,以及将礼物分批次不动声色归还给小皇帝之后,并没有在翊城掀起多大浪花。 而黎童,也趁着百里烨出门的间隙,匆匆跑去见了柳鸾儿,打算来一次从身到心的深刻交谈。 小厨房里,朱佩佩已经不喊柳姨娘,改喊师父了。 黎童心道,不送这丫头去读表演,实在是暴殄天物。 “呀,夫人来啦?”朱佩佩瞪大了眼睛,明知故问。 黎童略一扶额,浮夸了浮夸了,这孩子怎么不禁夸? “你先出去一下,我与柳姐姐有话要说?” 朱佩佩看向柳鸾儿,只见后者点了点头,脸色不显山不露水,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黎童也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只是心下暂且平静。 小厨房安静了下来,柳鸾儿也不说话,兀自净了手,招呼黎童到一边去坐下。 “今天你来得不凑巧,点心都还没开始做。” “没什么,你应该知道我也不是专程来吃点心的。” 柳鸾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装也不稀得装了?” 黎童扯开嘴角:“不装了,挺累的。” “也是,挺累的。” “累你还撑了那么久?” “爱他,累也觉得甜。” “他对你又不好。” 柳鸾儿的眼神渐渐淡漠下来,随后又在眼底伸出留了一抹不可动摇的坚毅:“那是你没见到。” 黎童双手托腮:“看来你们上辈子很好。”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柳鸾儿最深刻的记忆,她面上虽然只是浅浅一笑,可黎童偏偏看见了那眸底的缱绻眷恋,还有……还有一丝隐而不发的痛苦。 或许,所有的甜蜜只是柳鸾儿自己觉得甜蜜而已。 黎童不催,只是有点酸。 这么大的一个漂亮姑娘杵在眼前,跟自己喜欢的男人上辈子有过纠葛,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头顶有点绿绿的。 别人都是什么前世今生三生三世的纠缠爱恋,她倒好,总有一种莫名插足人家感情的小三即时感。 黎童歪着脑袋想,要是她没钻进黎胤童的身体里,这辈子的百里烨和柳鸾儿会不会终成眷属? 郎才女貌的,可把她这个妖怪酸死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唯有吃瓜才能让她快要被醋淹死的小心脏活过来了。 “一见钟情。” 啊,更酸了。 她就多余问这一句。 “不过你放心,是我对他,不是他对我。” 你不要以为你这么说,就能缓解点什么?黎童轻轻弯起的唇角暴露了她的心。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哥带我去季春园游,我最喜欢的小荷包被人丢进了湖里……” “他帮你捡回来的?”黎童没忍住。 柳鸾儿看了她一眼,黎童立刻闭嘴,抬手在自己的唇缝前划了一道,安静吃瓜,我懂。 “大哥那时候还不是大理寺卿,但因为性子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他们趁大哥不在,欺负我,幸好他出现了。” 黎童仰着头幻想着,那时候的百里烨应该小小一个,却也已经有了长大之后的英气和俊朗,眉眼深邃有神,面庞虽稚气未脱却也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稳重,尽管偶尔还有些冲动,但本性善良。 “他那时候,刚打完架回来,头发被扯断了好几根,身上还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打的架,还有点猪臭味,见我哭个不停,二话不说就跃入了湖里。”柳鸾儿说着的时候,似乎也回到了那个时候,眸光潋滟似水,端得情动。 黎童微微扭曲了一下五官。 这走向怎么有点不大对? 别人家的一见钟情,可都是什么阳光正好,少年人身姿挺拔,逆光而来,然后将姑娘揽在身后什么的,这男主角怎么有点剑走偏锋? “他那样子……” “确实在别人眼中,算不得很英朗。”柳鸾儿掩唇笑了笑,眉眼间满是爱恋。 那这可不是算不得很英朗,活脱脱一个熊孩子好么?就这,您也能一见钟情,实在是佩服! 不过看柳鸾儿这样,黎童也打住了想要吐槽的心。 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懂的。 别人随手一帮,就能让她记了这么久,柳鸾儿是缺爱吗?黎童陷入了沉思。 “其实,除此之外,我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想见他,得过五关斩六将,可他不知道我,他把我忘了。”柳鸾儿低落起来。 黎童想,按照百里烨的心思,那时候还混不开窍呢,估计满脑子都是自家大哥吧?哪里能想到自己随手一帮还能整出个爱慕者来。 百里烨是皇子,柳鸾儿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门不当户不对,能嫁进来当个妾室,都算是祖宗烧高香了。 她这一步,得花了多少心血呢? 黎童默默在心里同情完,再看柳鸾儿的时候,来的路上那一腔愤怒全都付诸了东流,唉,她真的是太善良了。 不过,有些话该问还是得问。 “越州的事,你做的?” 柳鸾儿很快止住缅怀过去的复杂情绪,看着黎童的眼神多了一分尖锐。 黎童只觉得后背好似被扎了一下似的,有点冷。 “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果然。 这个反问就跟一块巨石从山顶落入湖泊一样,砸了个水花四溅,将人淋成落汤鸡,狼狈不堪。 “越州……不就只有……”黎童说不下去了。 越州瘟疫,死亡一百七十多人,黎胤贤去的时候,已经没了一百五十多人,他走以后,因为自身身体原因没能扛过去的,又多了二十多人。 不等黎童说完,柳鸾儿就站了起来,神色冰冷,语气更冷,像是整个人都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带着极浓重的阴气。 她就是来索命的。 “有些事,你不敢做,就我来做,有些人,你不敢杀,就我来杀。”柳鸾儿弯下腰,脑袋凑向已经全身僵硬的黎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几条命算什么?” 黎童腾地站起,身后的椅子应声而倒。 她目眦欲裂:“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他想走这条路,他早就走了,还有你什么事儿?!这江山,这百姓,都是他和先皇,和成千上万的兵将拿命换来的!他不愿看生灵涂炭,不愿看无辜枉死,所以才一直隐忍至今,细细筹谋,步步为营,你以为他为什么一直不动手?”黎童压着声音,几乎要从喉咙里咳出血来。 柳鸾儿有些发愣,胸前被人狠狠推了一下,脚下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黎童一想到那些因争斗而死的百姓,心里就一阵一阵抽痛,不是为她自己那颗脆弱的善心,而是为百里烨感到不值。 他苦心孤诣地想要保住那些无辜的百姓,却还是在这条路上遇见了。 146努力活着 “你不配!” 黎童没忍住,往她脚边啐了一口,随后一甩袖子大步出去了。 她可太生气了。 很久没这么生气过了。 气得手抖。 再在这里待下去,她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内分泌失调更年期提前。 这女人,简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不不,黎童更觉得是仇恨,她恨那些人,恨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除了她自己和百里烨,其他人在她眼里就只是工具人。 有价值的能留长一点,没价值的无所谓死不死。 黎童气势汹汹地在长廊上走着,越想越气,冲着红漆柱子就是一脚,然后又继续走,走着走着又还是觉得气,对着墙壁又是一脚。 赤衣不知道黎童和柳鸾儿都说了些什么,她打算跟进小厨房的时候,黎童不让她去,一看她犹豫,黎童就哭。 赤衣实在没办法,只能答应。 但见黎童从小厨房出来的时候,气得一张小脸红通通的,哭倒是没哭,就是感觉气得狠了。 她仔细一想,刚才也没听见两人吵架,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赤衣琢磨着,要不要告诉将军呢? “不许告诉他!”黎童仰头就喊了一句,声音又软又可怜。 赤衣叹了口气,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怎么就被听见了呢? 算了,大概是姐妹两个闹小脾气吧,过两天就好了,这种事,告诉将军的确也没什么用,别到时候反帮了倒忙。 将军那个护犊子的脾气,啧啧! 虽然黎童走了,但朱佩佩还留在柳鸾儿的院子里。 没黎童的吩咐,朱佩佩也没敢走,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到了小厨房门口,探头就看见柳鸾儿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背影相当萧索,好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朱佩佩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一直到日落西山,柳鸾儿才忽然大喘了一口气,像是走丢的三魂七魄全都回来了一样,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眶红红的,却没有眼泪。 “柳姨娘……”朱佩佩听见动静,站在门外怯怯地唤了一声,师父也不敢喊了。 柳鸾儿回过头,见是朱佩佩,想扯开嘴角冲她笑一笑,却实在没有力气,指着一旁只揉了一半的面团,说道:“将面团再揉一揉,便放着醒一夜,我有些累,你做完之后,就先回去吧,明日我再教你。” 朱佩佩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 柳鸾儿回了屋,又开始坐着发呆,随后走到桌边,提笔写了些什么,又唤来了一个丫鬟,将纸条递了过去。 黎童回了院子之后,就开始原地转圈。 但是这事已经做了,人也杀了,她实在也没那个能耐去阎王殿里把人要回来,这才是最糟心的。 怎么她就不能穿去个玄幻世界呢? 有点那什么法力之类的? 还能去阴曹地府抢抢人。 “异想天开!”黎童无情唾骂自己。 “夫人说谁异想天开呢?”百里烨恰好迈进了房间。 黎童眉头一跳:“没什么,你今天都干什么去了?” “去新蒙学催了催进度,顺便去看了看任棠那小子,还去打听了一下吴大人的案子。”百里烨简直知无不言。 “吴大人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黎童蹙眉。 “还有人在暗中查。” 黎童眉头更深:“查得出来吗?” 碧雨站在屋外,展颜一笑:“放心吧夫人,查不出来,不过是大理寺那批人想求个心安罢了,他们要再往下查,大概能查出些别的东西来。” “比如?” “吴大人贪赃枉法之类的。” 黎童竖起一个大拇指,碧雨微微羞红了脸。 “那越州的事呢?” 百里烨眼神闪了一下,随后放下了茶杯:“夫人……” “一百七十多条性命呢。”黎童有些难过。 百里烨起身,走到黎童跟前,伸手轻轻环住了她:“是我对不起他们,百年之后等我下去,向他们赔罪。” 黎童没说话。 “这人已经超出了我的容忍范围,我已经让贺源去查了。”百里烨碰了碰黎童软软的脸颊,又捏了捏她的耳垂,不一会儿那块地方就红了起来,百里烨轻轻笑了一声,觉得好玩,又捏了捏:“夫人别担心,你夫君我也没那么容易完蛋。” “我不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黎童拉过他作乱的手:“我担心你被逼着往前走,越州的事就是开始。” “人生在世,很多人都会身不由己的。”百里烨轻声道。 黎童摇了摇头:“不是的,别人的身不由己是现实催促,你不一样,你后面堆的全是白骨,我希望都是敌寇的,不是自己人的。” 见黎童这样说,百里烨觉得自己什么苦都能吃得,什么痛都能受得,甚至想抱着这小女人转上几圈,然后跑出去告诉别人。 我夫人心疼我! 心!疼!我! “夫人真好。”百里烨开开心心。 “成亲真好。”百里烨高高兴兴。 碧雨:“……”完了,将军傻了。 赤衣:“……”将军您清醒一点啊,您都成了九回亲了。 黎童也高兴,轻轻揉着百里烨的脸,直到听到他说:“夫人,什么时候给为夫生个儿子啊?” “女儿不好吗?”黎童下意识地反问。 随后神经一跳,立刻从百里烨怀里蹦了出来,她大概是脑子抽了。 “女儿也好。”百里烨像是没察觉,又蹭了过来。 生什么? 生什么?! 生孩子是不可能生孩子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生孩子的,也就只有说说骚话卖卖萌才能勉强过活这样子。 黎童伸出胳膊挡住百里烨,然后趁他不注意,扭头就跑。 百里烨站在原地,伸出的双手停留在半空,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以及有点懵:“我说错什么了吗?” 碧雨自认为很懂:“看来夫人喜欢女儿。” 百里烨一拍脑门儿,有道理。 有春握拳加油:“将军快去哄哄夫人!” 百里烨抬脚就追,信心百倍。 黎童没跑远,当她抬头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跑到了二夫人那处荒败的院子。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跟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夫人很有缘,自从进了这将军府之后,都不知道第几回来这里了。 真是每次都有新鲜感受呢! 黎童坐在小池塘边上,落叶还是那么厚,味道还是那么臭,但莫名的又觉得这里能让她暂时心安。 大哥说,她们不可怜。 可黎童不这么觉得,现实所迫,哪儿有不可怜? 但凡能有个好日子,谁乐意来这外人眼中如同地狱的将军府杀人? 瞧她,相府千金,众星捧月,不还是不能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人和人生吗? 不过嘛,这白给的便宜老公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光看脸就够三碗饭。 黎童意难平的心稍稍有了那么一点缓解。 百里烨顺着追来的时候,黎童正拿着一根棍子百无聊赖地戳着那臭水池子,她没什么表情,唯一的一点能让人猜测出情绪的大概就只有那一抹微微嘟起的红唇。 好像是有点不开心。 百里烨看了看周围,立刻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心下有一抹不安升腾了起来。 身后脚步声渐进,黎童飘渺的思绪在脚步声停下的时候就回来了,跟百里烨在一起这段时间,她已经能认出他的脚步声了,故而拿着木棍继续戳臭水池子,权当不知道。 “夫人……”大概是没沉住气,百里烨带着讨好的声音冲她薄弱的耳垂来了。 “嗯。”黎童虚虚一应。 百里烨立刻来了信心,只要别不理人就还有的救! “我没有说女儿不好,女儿也好。”百里烨不拘小节,跟着黎童一道坐在了池塘边上。 黎童抽搐了几下嘴角,求求您别说了行吗?生儿子生女儿,她一点都不想了解。 可没想到,百里烨说起来就没完。 一张嘴叭叭的,说个没停,甚至已经开始放飞,说什么要多生几个,环绕膝下,共享天伦,诸如此类,听得黎童宛如被念了紧箍咒的猴子。 师父莫念了啊! 整个人裂开。 “要生你生,我可不生,一个我都不想生,还生好几个?”黎童抱着头,这年头女人生孩子就是活脱脱地闯鬼门关,这身体的年龄还不到二十! 百里烨脸色突变,气氛登时间降温。 他咬了咬牙,刚要说什么,又听黎童蒙着脸说道:“我还小,我娘生我的时候,差点死了。” 那语气听起来委委屈屈,百里烨的怒火瞬间熄灭。 是他思虑不周了。 还什么生好几个,话说出来完全没考虑到黎童的感受,百里烨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抱住了黎童:“夫人,怪我,是我没考虑周全,那咱们晚几年再要孩子。” 黎童郁闷,您能不能把要孩子这件事先放在一边?!现在是说孩子的事的时候吗?! “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知道呢!”黎童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喊完又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百里烨整个呆住,抱住黎童的手微微松了松。 他轻叹了口气:“我努力活着,行不行?” 147肯定中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百里烨还是没有松口。 黎童的心沉入冰冷的湖底。 他始终没有放弃夺江山的念头。 要是她真给他生了个孩子呢? 算了算了! 黎童拼命晃了晃脑袋,她简直是疯了,听说过女人为了孩子放弃一切的,但为了孩子放弃权势的男人却少之又少。 黎童自觉很幸运,却也没将这份幸运放在这关头上。 “二夫人是做什么的?” 黎童没再继续就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说,转而问起了这院子原来的主人,并且,她也做好了百里烨不说甚至跟她撒谎的准备。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回百里烨却是准备实话实说的。 “她是个杀手。” 这她已经知道了。 “是一场宴席上,一名官员送的舞姬,剑舞很利落,同别的舞姬不一样。” 逐渐柠檬。 “其实我还挺欣赏她的。” 所以直接娶进门做了第一房正室,以至于她现在就是个续弦。 更酸了。 “如果不是她要杀我的话,或许这时候我已经将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酸味稍稍减弱了一些:“你就没想过把她留下来,为你所用?就跟周姐姐一样。” 百里烨摇了摇头,手指捻着黎童的一缕发丝。 “我跟周姑娘是心甘情愿的互惠互利,况且是周姑娘先找的我。” 周姑娘这三个字极大的满足了黎童内心的占有欲,但百里烨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百里烨的目的很明确,手段很磊落,如果是别人给的,他照收不误,无论有没有利用价值,都会事先跟对方说明白。 如今府里还活着的这三位,就很明确了。 柳鸾儿本来就爱百里烨,爱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以身代之的那种,周兰就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而崔晴晴,他爹就是工部尚书,自崔晴晴嫁过来那日起,就是明面上的一条线了。 再就是她。 黎童。 黎相态度不明,却让黎童嫁了过来,黎相甚至不知道自家女儿被掉了个包,还跟反贼头子立了字据。 虽然那字据,估计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就是了。 人如果能控制感情,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至少,黎童现在还是个人。 唉,人生啊,就是起起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 “大夫人也不无辜。” 黎童有些惊讶,她还没问呢,百里烨就很自觉地打算都交代清楚了? “嘴里说着对我有心,实际却是西麟派过来的奸细,妄图窃取我青岐军事机密。” 啊,这就该杀了。 “不过她藏得不好,又太急于立功,趁我出府,就立刻进了我的书房。” 黎童窝在百里烨怀里:“请君入瓮?” 百里烨轻轻笑了一下:“嗯。” “那之后的那几房小妾呢?” “怪只怪她们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 黎童抓着他的手,细嫩的指尖摩挲着百里烨粗糙的手掌,厚实坚硬的掌心上还有些细密浅淡的伤痕。 那轻微的触感,让百里烨心头恍如被海潮冲击,一波又一波,却不似海潮冰凉,阳光在那上头,铺满了金屑。 “幸好为夫没给。” 黎童掐了一下他的掌心,这人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说正经事。” “后来娶进门的那几个妾室,一个是想用点心收拢我,估计是听了家里那些人的话,什么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胃之类的,天天做那些腻得要死的点心。” 黎童立刻想到了柳鸾儿。 “你就为这杀她?” “也不是,是她听到了我与几位大人的谈话,不得不除。” 黎童一下子没能下结论,这到底是活该呢,还是死得冤呢? “夫人,你的夫君没那么暴戾,送几块点心就要杀人的话,柳氏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也是。 黎童刚要点头,立刻警醒过来:“你对柳姐姐……” “苍天可鉴,没有其他的感情。”百里烨立刻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是因为她不多事。” 黎童斜眼看他:“还因为她大哥吧?” 百里烨的小心思被戳破了也没恼羞成怒,只是抱着黎童晃了晃。 柳行算是那种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人,去大理寺也算是专业对口,只是这性格的确得罪人太多,他又不站队。 又恰好柳鸾儿非要嫁给百里烨,硬生生跟百里烨有了那么一点牵扯。 对此,柳行相当不爽,但碍于自家妹妹的关系,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大概这就是妹控吧。 “其实你想过,她为什么非要嫁给你吗?”黎童带着些许希冀。 “想过。” 百里烨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因为你夫君我貌比潘安她一见钟情无法自拔吧?” 黎童:“?” 一见钟情是对的,无法自拔也是对的。 但貌比潘安? 她没见过潘安,但肯定不是百里烨这样的。 他块头太大了。 不跟这个自恋的人继续纠结,黎童又问:“那另外两个呢?” 百里烨哼了一声,显然对黎童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但又不敢说什么:“另外两个,一个是个大嘴巴,不管听到什么都往外说,我这儿是将军府,来往大多是军中人士,偶尔也会有文官进出,有些人见了得当没见过,有些话听了得当没听过,可这女人……” 百里烨顿了顿:“即便受了罚还是屡教不改。” 黎童一想,也对,将军府不比其他官员的府邸,偶尔的谈话之中很可能涉及机密,丫鬟和仆从大多也是跟了百里烨很久,亦或者是直接从军中退役下来的,口风严得很。 府中没有什么家长里短妻妾争风吃醋的桥段,剩下的,自然是不能说的东西。 而且,家丑不可外扬,很多东西一传到外面,就会被添油加醋变成另一番内容,百里烨对此相当反感,更重要的是懒得处理。 没有人希望自己成为八卦中的当事人。 “原本我是打算放她出府,或是我替她再寻一门亲事的,可她不愿意,非赖在这,还跟我一再保证不会再乱说。”百里烨翻了个白眼:“她当我傻么?竟然还会相信她说的话?” 换作黎童,估计也不会信的,狼来了的次数太多了。 “我被她缠得烦,便让碧雨将她处置了。” 黎童看向院外,正守在那里的碧雨被这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刺了个正着,将身体往后缩了缩。 “另外一个呢,是一个富商送的歌姬,长得挺好看,身段也不错,奈何脑子有点问题。”百里烨话里话外全是嫌弃:“进府没几天,就开始耍小手段,争风吃醋。” 黎童眉头一挑,兴味十足。 百里烨见状,捏了捏黎童的脸,低下头来小声说:“如果是夫人的话,我肯定中招。” 闭嘴吧你! “所以,为夫嫌烦,就也想送她出府。” “然后人家也不乐意,你就又让碧雨去处置了?”黎童接话接的相当顺畅。 百里烨点了点头,目露笑意,一脸“你看其实不是我不想给她们活路,是她们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我送她们一程”的无辜。 黎童深呼吸一口气,有些庆幸,自己一开始那么作死,都没被碧雨处置掉。 大概得多谢谢自己那个身份强势的便宜爹。 “但如果是夫人的话……” 百里烨还想再说些肉麻的好听话,被黎童一把捂住嘴巴。 你可行行好吧? 倏地,掌心里湿润了一下,黎童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好似被什么电流穿过了身体。 她瞪向百里烨,后者却只是欠欠地笑着。 黎童将手收了回来,握起拳头放在一边。 “夫人还想听什么,只管问,为夫一定统统都说。”百里烨拍了拍胸脯。 黎童瞅了他一眼,自觉自己还没那个本事让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更何况她也不想听,毕竟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不想听了,说点别的吧?” “好。” 黎童思考了一会儿:“如今去蒙学上课的大多是男孩子。” “夫人也想让女孩子去吗?” 黎童点点头:“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不能因为女孩与男孩之间有体力等天生差距而赋予歧视。” 百里烨沉默着,只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人。 “男人能上战场杀敌,女人也能,女人不一定就非得待在后宅。”黎童握着他的手,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只手也是白白净净的,没有任何伤口,而不是这样粗糙坚硬,淌过血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但首先得把选择权交给他们,不是吗?”黎童仰起脸,冲着百里烨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百里烨收拢手掌,连带着黎童的手也一起握紧。 他心里有什么在狂乱着,眸光隐隐闪动,含着些许快要抑制不住的激动。 “夫人的想法,很令人感到新奇,但似乎又情有可原。” 黎童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说的是真心话,随后又猛然醒悟过来,这人真的好像在她面前的时候,一点原则都没有。 站在院外守候的碧雨,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听到尾:“夫人,你的感觉是对的。” 赤衣:“兴奋!我觉得我很快就能认识张二少爷了!” 148夫妻一体 最终,百里烨算是意料之中的同意了黎童的想法。 等他们的蒙学建立好之后,男女等同比例招生,同时也会加入相应课程,比如插花、刺绣、歌舞之类的弹性课程,同时还打算招一些这方面才艺出众的老师,男女不限。 不过,这些还只是在计划之中。 一切都得新蒙学建成之后。 但,黎童已经开始做课程计划了,三不五时的,百里烨也会指点上几句。 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无风无浪。 但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黎童往地上啐了一口,她真的很讨厌这句话,但又不得不信这个邪。 夏转秋,天气逐渐变得没有那么燥热了,趴在树上的知了也跟没了精神头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叫得凄惨。 黎童拉着有春,主仆两个刚从新蒙学出来。 宅子建的差不多了,就剩一些小细节需要抠一抠,黎童不是建筑专业,也就略微瞅了那么几眼,提了一点小意见。 工匠们大概是没见过脾气这么温和的夫人,一个个非常热情,听说是将军夫人,更是连带着对将军府都赞不绝口,好像以前他们就没说过将军府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一样,连百里烨那个杀妻杀妾的名声,现在也很久没人说起了。 从热闹的大街,一路慢慢散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边。 河水潺潺,碧波清冽,黎童浮躁的心都沉淀了下来,正打算感觉感觉这难得的平静,就隐隐听见有哭声,且那哭声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大白天的,总不能闹鬼吧? “有春,听见什么了吗?” 有春跟在后头:“夫人,有很多人在哭呢,听着像是哭丧。” 黎童寻思了一下:“去瞅瞅。” “夫人,晦气。” “人总归是要死的,晦气个什么?”黎童秉着有热闹不看王八蛋的原则,拉着有春就往哭声那边去了。 更何况,万一不是哭丧呢? 拐过胡同口,黎童探出大半个身子往里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男人被人从一道门里扔了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侧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显得相当狼狈。 “你们怎能动手?”男人看着挺瘦弱的,手脚并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手一软又坐了下去。 “你别来了你!”门里的人冲他吼了一句,用力地将门合上了。 黎童静静看着,眉心微锁,脑海里有什么影子闪了过去。 “有春,你觉不觉得他挺眼熟的?” 有春也跟着望过去,看了好半天,摇了摇头。 黎童抓了抓头:“那是我认错了。” 男人的手心被擦破了,刺痛一阵一阵传来,他干脆坐在那里缓着气息,还跟小孩子似的冲着伤口吹了吹,引得黎童一阵眉头抽/动。 “夫人,确实是有丧事呢。”有春指了指刚才那户人家的门口。 果不其然挂着两盏白灯笼。 黎童还是觉得他眼熟,一时不打算走,站在胡同口看着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很是恋恋不舍地盯着门口,不过犹豫半晌之后,还是迈开步子打算离开了。 头一抬,恰好与黎童对视上。 两人皆是一愣。 随后,黎童就见男人扬起了笑脸,是冲着她的。 “你认识我?”黎童等着男人走近,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男人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冲着黎童行了一礼:“草民小丘,见过将军夫人。” “我没见过你。” 小丘摸了摸鼻子,丝毫没有被撞破窘境的羞赧,解释道:“先前见过夫人从新蒙学里走出来。” 黎童恍然大悟,随后指了指那挂着白灯笼的人家:“你跟那家……” “啊,没关系。” “啊?” 黎童挠了挠头,满脑袋问号。 小丘亲切地笑着解释:“那户人家的爹没了,寿终正寝,我是去给人哭丧的。” “但是没哭好?”黎童反应过来,见小丘略害羞地垂下头,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唉,没哭好,这单子钱又泡汤了。”小丘很遗憾地回头望着那紧闭的木门:“得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哪家需要哭丧的。” 黎童:“……” “夫人心善,若是碰见有哪家需要哭丧的,可否联系草民?”见黎童没说话,小丘又补了一句:“若事成,草民可以将哭丧赚取的一部分钱财赠与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黎童木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可能有点智障的年轻人,她看起来就这么像是会随处乱逛的人吗? 她缺那点儿哭丧的钱吗?! 是的,她缺。 现在真是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 未来还有更多需要花钱的地方。 “好的,没问题。” “那就多……”小丘面上一喜,刚要感谢,就被黎童打断了话。 “不过,我看你挺眼熟的,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你要不提示我一下?”黎童眯着眼睛,跟这人待在一起越久,她就越能肯定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百姓。 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有身份的气质。 小丘面上不显,坦然解释:“大概是因为草民常给哭丧,街头上随处走来走去地找人家,夫人应该是偶尔看见过草民。” 黎童想了想,半信半疑:“是吗?” “是。” 大概是小丘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坦然,眼神丝毫没有闪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度,让黎童渐渐打消了疑虑。 与小丘分开之后,黎童就径直回了将军府。 路上还是有些不得劲,遂吩咐:“安排个人去查一查这个小丘,我总觉得他有点问题。” “是,夫人。” 刚踏进院子,茶还没喝上一口,朱佩佩就急急忙忙地来了,一来就鬼鬼祟祟地跑进了黎童的房间。 “怎么了这是?”黎童有些诧异。 “夫人,奴婢觉得柳姨娘真的有问题。”朱佩佩压低了声音,眼神冲着门外扫来扫去。 “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柳姨娘说梦话了。” 黎童刚拿起一个苹果,顿了顿:“她说什么了?” “说什么好不容易活过来,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之类的,而且而且……”朱佩佩凑到黎童耳朵边上:“我还看见柳姨娘偷偷往院子外头放鸽子,那鸽子脚是红色的。” 信鸽? 黎童无声想着,越州那边的消息已经按下去了,其中不仅有百里烨插手,更有柳鸾儿吩咐那边暂时不动,但倘若百里烨之后彻底举事,越州估计会大举响应,同时还有涑州和雾城,黎童不相信柳鸾儿不会在那些地方安排人手。 徐凌还在翊城呢,是时候抽个时间去看看他的酒楼了。 “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回去还跟她继续学做点心。”黎童拍了拍朱佩佩的脑袋,安抚道:“我会处理的,别担心。” 朱佩佩惶惑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冷静了一下,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又像没事儿人似的走了出去。 坐在屋顶上一直盯着的赤衣,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愣。 夫人刚才没发觉自己在说别担心的时候,有点像将军安慰人的样子。 “这夫妻俩越来越像了。”赤衣喃喃了一句,然后又眸中放光地补了一句:“离我的张二少爷又进了一步,开心。” 与此同时,松庭楼里。 穿着灰色布衣的男人从后门走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楼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他,见他进来,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抬手推开一间包厢门,里面已经有个人在等他了。 小丘长叹了一口气:“今儿楼里没比赛。” “骗人。” 屋里的人戴着面纱,赫然是之前被黎童追着跑的那名小倌。 小丘无奈地将房门关上:“您这消息可真灵通,但楼里确实没比赛。” “你刚才让人撤了,我知道。” “那您还等什么呢?”小丘无语。 小倌将头扭了过去,窗户开了一条缝,下面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热闹的叫卖声从窗缝里流淌进包厢里,更是衬得他孤独寂寥。 “我就想在这儿坐会儿,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感觉自己还有点人气儿。” 这语气真是说不出的哀怨,却也让听的人感到心疼。 可世间诸多事物,总归是有不得已的。 有些人的身份与生俱来,责任和担当也与生俱来,不得不背负,这才是最让人感到无奈和痛苦的。 眼前人就是如此。 一切都是别人给的,他不想要,还不行。 被人硬塞在手里,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让他握紧,拼了命的不能松。 小丘心软下来:“不是还有夫人吗?” “她跟我一样,背负了那么多,只能自己咽下去,我若还将我自己背上的东西告诉她,让她与我一起背负,那我可就真没用了。”小倌转过头来,他没将窗户合上,还想再听听这烟火声。 “话不是这么说的,夫妻一体,同甘共苦,你不告诉她,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听呢?”小丘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放到他手里。 暖烘烘的热度顺着掌心到达心底,面纱下的唇线紧了紧,他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丘,无情嘲讽:“你都没成亲,你知道个屁?” 小丘气急败坏,说了个“我”字就再说不下去了。 好心劝慰反被嘲,换了别人早挨揍了,偏生眼前这位还揍不得,苦往自己肚子里吞,小丘扼腕。 149绝不认输 “黎三小姐是个有意思的人。” 小丘正喝着茶呢,忽然听见那人说了这一句,他又等了一会儿,发现那人又不说了,心里头不爽,直觉欠的很。 “能把一不开心就杀妻杀妾的大将军握在手里,那可不得有意思么?” “不一样。” “又不一样了?”小丘反问。 “你知道的,他不是那种人。” “单我知道有什么用?坊间都那么传。”小丘死鸭子嘴硬,打不过还不能说两句闲话发泄发泄啦? 小倌看着他轻轻地笑:“不讲证据了哦?” “不讲。”小丘气结。 只要一想到当初被百里烨摁在地上打,他就一肚子气,娘的,别人都是不打脸,他专挑脸打,打得他跟猪头似的,半个月没出门。 “其实我一直摸不明白黎相的意思,但又觉得我应该得想明白。” 小丘嗑着瓜子,斜躺在榻上,说话之前还打了个嗝。 “千年的老狐狸一只,玲珑心窍全是眼儿,你才混了多久,摸不明白可太正常了。” 见他不说话,小丘又道:“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交给我。” “有你在真好。” “我活着才是真好。” 两人相视一笑,而后笑声大了起来。 像这样平和默契的相处,也就只有在松庭楼里了,出了松庭楼,他们就得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万恶的阶级统治。 随着新蒙学的逐渐完工,百里烨在翊城的声望又开始回升,百姓口口相传百里将军不遗余力为民谋福祉,实在是青岐之幸。 就连茶馆里的说书人,又开始靠着说百里烨的故事创就业新高了。 不过好在,朝廷里目前还没有风言风语传出。 正因如此,黎童蠢蠢欲动,开始拉着百里烨天天往外面跑,还专门往穷乡僻壤里头钻。 “乡亲们,别担心,有将军在,必然保你们衣食无忧!”黎童赤着脚,站在田埂上,小手一挥,所有人跟着下地。 “虽然今年收成不好,但是咱们也不能懈怠,努努力,咱们还能再种点儿别的!” “像我今儿给大家伙儿发的白菜种子,这会儿种下去,过年前咱们就能吃上!” 黎童喝了口有春递过来的茶水,又大声喊道:“白菜做成腌白菜,能保存很久,味道还特别好,咱不愁过不了这个年呐!” 拿着锄头的百里烨,此时正卷起了裤腿和袖子,跟百姓们一道挖着地。 他抬头看看自家夫人,忙了一早上,现在又在动员整个村一起干,一张小脸热得通红,却神采飞扬,精神四溢,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我就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夫人。”一位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的大叔低声说道。 “可不是咋的?” “以前见过别家的夫人,那趾高气昂的,眼皮底下硬是看不见别人。” “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金贵得很,哪儿跟这位似的,天天扯着咱们下地,干起活来比咱们还利索。” 一个穿着白布麻衫的年轻人也拿着锄头,不过他倒没有掺和进对话里,只是直起腰,静静看着远处田埂上开始给下地的百姓分发凉茶的夫人,眼底深处全是浓浓的动容。 百里烨听着耳边的赞赏,比听到夸他的还要高兴。 随后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那年轻人看着自家夫人的眼神,他眉头微微一皱。 啧! 果然我家夫人魅力十足,幸好我也不赖。 “听说将军也来了?” “不就在那儿吗?” 附近的视线纷纷落到了自己身上,百里烨轻咳了一声,拿起锄头往地上狠狠一砸。 “将军娶了那么多房,终于算是娶对了一回。” 听到这句话,百里烨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 “我还以为将军有多凶神恶煞呢,没想到长得还挺好看的,跟夫人真般配。” “可不是咋的?” 百里烨的笑容已经快咧到耳朵根了。 “看将军刚才跟夫人说话,又温柔又体贴,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吓人。” “传闻还说将军滥杀无辜呢。” “你都说是传闻了,一点证据都没有的事,人家娘家都没人说什么呢!” “我看呀,八成是后宅里的争风吃醋,将锅都扔到将军头上去了。” 百里烨面上不显,心里却连连点头。 对对对。 没错没错。 就是这样。 多说一点,我还能再听五百遍! 黎童分完了那一片的凉茶,就转而往百里烨这块来了。 茶碗递到百里烨手上的时候,黎童还拿着帕子替他细细擦着汗,问话的声音想不出的温柔。 “累不累?” 百里烨将茶碗递过去,咧嘴一笑:“不累,以前在边关,没战事的时候,士兵们也都跟着老百姓一块儿下地,今天一拿起锄头,就想起那时候的事了,还挺怀念的。” 黎童带着淡淡笑意,眼底却蓄着心疼。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每次只要他一提起在边关的往事,黎童就止不住地替他难过,替他擦了脸,又擦了手,最后帕子还被他找借口收走了。 看过那么多套路,黎童当然知道收帕子是什么意思,不过今天开心,也就随他了。 和百姓们搞好了关系,百里烨之前那点糟心的名声,也渐渐被百姓们自己的想象力给圆了回去。 除却下地,百里烨还帮着解决了村里好几对感情纠葛,甚至还借此机会当了次媒人,见证了几对小情缘儿的婚礼。 “啧!” 婚礼结束的时候,百里烨站在人堆里,很是遗憾地叹气。 黎童捏着酒杯凑过去:“怎么啦?不开心?” 百里烨看着站在身侧的女人,伸手揽过她纤细的脖子,而后埋下头去:“后悔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喝得太多。” 白瞎了一个白给的洞房。 黎童低低地笑着,她可一点都不后悔当初那一棍子。 “夫人……” 百里烨抬起头,眼神分外明亮,亮得让人惊心,黎童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揽了回来。 “我们什么时候圆房啊?” 果然。 狗男人! 黎童推了他一下,周围的人已经有几个注意到他们了,几道别有意味的视线投射过来,让黎童有一种仿佛被架在火架子上烤的错觉。 脸红心跳。 通体发热。 “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啊!”黎童恼羞成怒。 百里烨笑而不语,将脑袋埋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像只撒娇的大型犬。 黎童单手推着他的脑袋:“回去再说。” “好!” 阴谋得逞。 碧雨摇头叹息:“将军变了,我的赌注要输了。” 赤衣跃跃欲试:“我的张二少爷!我的张二少爷!” 有春欣慰:“将军终于长大了。” 朱佩佩疑惑:“有春,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回去的路上,黎童绞尽脑汁,但最终也没能想出一个可行性方案。 她偏头,看着心情倍儿好的百里烨,登时间头大如牛。 难道今天注定要晚节不保? 不,猛女绝不认输。 黎童握了握拳头。 草草沐浴完毕之后,趁着百里烨没回来,黎童一个猛子扎进被窝,打定了主意装死,拒回任何消息。 不过,由于下了一天的地,身体疲惫,黎童还没等到跟百里烨干一架的地步,就已经脑袋一歪睡着了。 等到百里烨回来的时候,黎童已经不知道跟周公下了多少次棋了。 “唉!” “失策。” 百里烨无奈叹气,争取下次洗澡速度一定要黎童快。 屋顶上,赤衣敲着碧雨的腿:“你输了,给钱。” 碧雨恨啊,恨将军不给力。 夜色浓重,无风无月,门外一片寂静,偶有凉风袭来,将积攒在人心头上的燥热吹散些许。 “如何?” “回主子,确实在下地,跟百姓们一起,毫无尊卑之分。”一个年轻男人恭敬地站在下面,赫然是白日里跟着一起下地的那名白布麻衫的年轻人。 “同吃同饮?” “是,夫人亲自分发的凉茶,将军拿了锄头,在地里待了一整天,还被百姓请去参加了村里的婚礼。” 而坐在高位上的人,恰是百里冼。 “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便是与最低等的士兵同吃同住也不嫌弃,如今还是这样。” 百里冼从座位上走下来:“他们都说他变了,变得居功自傲,变得目中无人,变得滥杀成性,其实他们哪里懂?” “朕四叔心目中,以前只看得见朕的父皇,旁人在他眼中,确实是看不见的。” 百里冼又笑了笑:“如今,多了一个黎三小姐。” “不过说他居功自傲的,既有功劳,为何不傲?他也不是一个谦虚的人。至于滥杀成性么?倘若那些被杀的人都是无辜者,那确实是滥杀成性,可惜不是。” “主子英明。” 百里冼摆了摆手:“朕不英明,只是讲证据,说实话罢了。” 他背过手:“听闻柳行还在查吴梦泉的案子?” “是。” “让他别查了,再往下查也没有意义了,吴梦泉贪的那点东西,还不够松庭楼过一晚的。”百里冼走出门外,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夜色,抿了一下唇,扭头问应荣:“今夜要下雨啊,皇后歇下了吗?” “应该未曾。” 百里冼沉默了一会儿,对着那白布麻衫的年轻人说道:“你且回去吧,至于银两,去找邱仲肖。” 150真去找人 为了不让人说是三分钟热度。 百里烨和黎童跟着百姓一起下地,直到将所有白菜种子都种完,才双双把家还。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这次即便民间声音沸沸扬扬,朝堂上仍旧没有针对百里烨的声音,不知是被压下去了,还是都默认了只要对百姓好,做什么都可以的行为。 总之,百里烨是越干越起劲了。 不过,黎童到底是姑娘家,还是已婚妇女,在这个时代里不能抛头露面太多,更何况还天天跟一群糙汉子在田里跑来跑去,百里烨作为当事人的丈夫,也有点不大乐意。 于是乎,黎童就带着有春逛大街去了。 几度路过松庭楼,黎童还是对那位躲着她的小倌念念不忘。 抓心挠肝似的。 好奇心实在是要不得。 可没办法。 忍不住。 黎童再度施展出其不意跑路大法,趁着有春不注意,一个闪身溜了进去,气得有春原地跺脚,发誓等回去以后,得好好向赤衣请教轻功。 松庭楼里,来来往往的小倌,各有风情。 可黎童一个都看不上眼。 她伸手将人从眼前拨开,望过去,没有一个是他,身段有相似的,眼神却截然不同,黎童一阵失望。 忽而,走廊拐角处一道人影闪过。 黎童眼前一亮,刚迈开步子准备追过去,就被有春一把抓住了胳膊。 “夫人,将军说了……” “将军回头再说吧!”不等有春说完,黎童拨开有春的手,就跑了过去。 可已经晚了,走廊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子。 房间很多,不可能每一间都推开,万一里面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或者是不能得罪的客人,那黎童就遭了殃了。 但,万一呢? 黎童在二楼转了一圈,始终没见那道熟悉的人影钻出来,打着哈欠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今天松庭楼好似有歌舞比赛,又搭了一个比上次更大更华丽的舞台,今天在大厅里等着看的客人也比往日里要多了很多。 黎童趁着有春刚张开嘴,就立刻打断:“我的小有春,难得来一趟,我又不干嘛,看看歌舞总可以吧?” 有春蠕动了几下嘴巴,很为难,却也觉得夫人可怜,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吧,有我顶着呢,将军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黎童拍了拍那双瘦弱但有力的小肩膀。 至于她不走,就是有种莫名而来的信心,那小倌今天肯定在。 刚才那慌不择路躲着她的背影,一定是他。 黎童仔细地在一楼大厅里细细搜寻着,今天的人确实很多,人挨着人,穿着不同颜色和不同材质衣物的人站在一起,交头接耳,不分彼此,说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骚话。 不过很可惜,黎童在全神贯注找了一刻钟之后,没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真令人遗憾。 不过能看到别的漂亮小哥哥跳舞,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放眼二楼,已经没了空位,黎童感叹幸好自己来得早,她现在这个位置,简直就是黄金一座,视野极佳,一楼大厅里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任何事都能收入眼中。 “夫人,今天好像是个大日子。” 有春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处于好奇心最为旺盛的年纪。 没了一开始的窘迫,此时也跟着兴致勃勃起来,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四处瞅来瞅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春也不例外。 黎童拍了拍她的脑袋:“看这情况,应该是个盛会啊,咱们来得早真是不如来得巧,回头拉百里烨一起来看。” 有春倒抽一口凉气,夫人这大概是不想要命了吧? 但转念一想,恐怕夫人真干得出来这事儿。 没多会儿,松庭楼的老鸨子就花枝招展地上了台,说了些杂七杂八的客套话,然后才慢悠悠地进了正题。 的确是个歌舞比赛。 不单单是选松庭楼花魁,喜好跳舞的客人也可以上台,但是不参与评选,就博个满堂开怀。 不过,一般人也不乐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跳舞。 老/鸨子大概看准了这种想跳但是不敢的心理,所以还特意准备了面具。 “真是周到啊!”黎童低声感慨。 有春应和道:“为了赚钱嘛。” 黎童直觉那小倌一定会上去,故而身子往下缩了缩,将大半个身子都隐藏在栏杆后头。 有春见状,有些疑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您不是不怕将军吗?” “我找人呢,跟怕不怕他有什么关系?” “找谁?奴婢帮您一起找。” 黎童想了想,对方一直蒙着面纱,除了那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睛,其他地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描述的。 “眼睛很亮,有一种悲悯众生的感觉,蒙着面纱,穿白衣服,也不一定,反正是浅色系的衣服,个头么,比将军矮上那么一点儿。” 有春思索了一会儿,扭头朝一楼望去。 穿白衣服的可太多了啊! 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意念寻人嘛! 黎童也琢磨着不好找,万一对方改了妆容和衣服,凭她的直觉的确可以碰上一碰,但这世间相似的人太多了,尤其今天人还那么多,要找一双眼睛实在是太难。 她没抱太大的希望。 但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避她,那种闪躲的感觉实在是太清晰,黎童确认对方认识她,她也认识对方。 随着第一位小倌上台,黎童眯起眼睛,静静观赏起来。 一舞毕,客人们纷纷往台上扔礼物,珠宝首饰,荷包香囊,金银铜板,有什么扔什么,多多少少,都算一份心意。 只是其中的大头,还是老/鸨子拿。 过去数十位,黎童还是没找到那个人。 情绪逐渐开始暴躁。 她就不信了。 这么漂亮的舞台,他能不上? 黎童让小二上了一壶好茶,又加了几盘瓜子,哪怕今天会被百里烨摁着打,她也一定要把这藏头露尾的小伙子抓出来。 而某位正被惦记的小伙子,此时此刻被人摁在房间里。 “不能出去!” “你现在不能出去。” “她还在外边儿。” “我看她今天是铁了心要抓你了,你再忍忍!” 某位小伙子双手扒着门缝,抓心挠肝。 “我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一次比赛,你让我去证明我自己吧!” “不行!比赛还可以再有,但你要是被她抓了,下次再有比赛,就不能再来了。” “不会的,我跟她商量商量。”小伙子跃跃欲试,门缝已经被扒开了一道:“她要是不同意,我就给她治罪,逼她同意!” “不行!不可以!别冲动!” 被剥夺乐趣的某位小可怜,最终瘫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一楼舞台上,那些喜好跳舞的男子们一个接一个旋转跳跃不停歇,而他只能含泪忍痛放弃。 黎童似乎有所觉察,回头朝着挤满人的走廊里看了好几眼,却什么也没发现。 “夫人怎么了?找到人了?”有春分外警惕。 黎童晃了晃脑袋,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在盯着自己,但人群里毫无异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 一楼大厅的舞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上去。 直到最终得出花魁人选,黎童才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离开了松庭楼,踏过门槛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那人还在里面,但她找不到。 “夫人,有缘千里来相会,总能找到的。”有春鼓励地握了握拳。 黎童:“……”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望着主仆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松庭楼二楼某一处房间内,幽怨的眼神仿佛看了有一百多年。 “别难过别难过,下次我多出点钱,让老/鸨子开个更大的。” 幽怨的眼神转移了目标:“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连连点头。 回了将军府,黎童抬眼就看到百里烨坐在她房间门口,穿着薄薄的单衣,一身刚沐浴完毕的温热水汽环绕在周身。 黎童的脚步微微一顿,暗道一声糟糕。 她扭头看去,有春早已离她十丈远,胸口握拳,用口型说道:“夫人加/油。” 真是令人开心的应援呢! “去哪儿了?”百里烨面含微笑,眼神之中带着隐隐杀意。 黎童抿了抿唇:“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有区别吗?” “有的有的。”求生欲爆棚。 “说来听听。” “真话令人难受,假话让人欣喜。”黎童俏皮地眨了眨眼,在看到百里烨的眼神逐渐冰冷的时候,她腿一软坐在他跟前,双手搭上他的膝盖,郑重其事:“其实我是去找人的。” “哪个去松庭楼的不是去找人的?”百里烨歪着头问道。 黎童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么说好像也对。” “啊不对!”义正言辞:“我的找人跟那些人的找人不一样,我是真去找人的!” “之前为夫不就跟夫人说了,不用去查松庭楼吗?” “我不是去查松庭楼。”黎童站了起来,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百里烨的脸色,见只停留在刚开始冰冷的阶段上,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我总觉得里面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但那个人一直躲着我。” 百里烨眯起眼睛:“男人?” 151那就一起 杀意袭来。 猝不及防。 黎童打了个哆嗦,仰天长叹,人生真艰难啊! “那不然呢?”破罐破摔。 “我去松庭楼里找女人,像话吗?” 百里烨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你要找什么人,可以跟我说,我让人去找。” “太大张旗鼓了,他本来就躲着我。” “那我就让人偷偷找,你把特征告诉我。” 这问题可太难了啊! 她也想知道特征。 戴面纱、长得应该还挺好看,算不算特征? 这种人在松庭楼一抓一大把好不好? 黎童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凭直觉找人就是这点麻烦,有一个醋缸转世的便宜老公更麻烦。 不过,谁让她喜欢呢?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离开你啊?”黎童决定剑走偏锋。 本来嘛,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无理取闹就对了。 但是吧,百里烨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百里烨果不其然整个人都哽住了,嘴唇嗫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静静地盯着黎童。 “我不会离开你的。”黎童再接再厉。 “哼。” 黎童心中一喜,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都想好咱们女儿叫什么了,怎么?你想让她喊别人爹?” “当然不是!”百里烨脱口而出,再看向黎童的时候,脸色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覆盖在脸上的冰霜层层融化,嘴角隐隐还有笑意。 黎童摊开手,显出很无奈的样子。 “我承认,一开始我去松庭楼确实是因为好奇……” 话没说完就换来怒瞪。 “但是之后的几次去,都是为了找人。”黎童抓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你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不会有别的小妖精。” 百里烨斜着眼睛,半信半疑。 但至少脸上的表情没那么凶神恶煞的了。 “真的呀,骗人是小狗。”黎童举起三根手指头,冲着百里烨笑得阳光灿烂。 “你一定要找他?”百里烨的态度软和下来。 黎童想了想,其实找不找的到,问题不大,她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他是谁而已,为什么要躲着她。 仅此而已。 但心里头总有一股强烈的念头,想要找出他,这才是黎童坚持不懈的原因。 “既然夫君不喜欢,那就不找了吧。”黎童抿了抿唇,显得有些失落。 兴许是夫君这两个字取悦到了百里烨,他伸手将黎童从地上拉起来,唇边笑意又漾了开去。 “如果夫人不找到他不心安的话,那为夫陪你一起找。” 也……也行吧。 黎童纠结地想着。 她一开始还在想着,万一找到了人,说不定能跟对方打打商量,再跳个舞给她看看,但多了一个百里烨的话,她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继续挂在脖子上再说吧。 正当黎童被百里烨拉进房间的时候,另一处的院子里,传来东西被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清脆而响亮。 朱佩佩一脸震惊,呆愣愣地站在小厨房门口。 柳鸾儿抬着双手,大概是气氛有些尴尬,她勉强笑了笑,吩咐丫鬟来收拾干净,自己则率先走出了小厨房。 朱佩佩没有多待,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朱佩佩率先将锅揽到了自己身上。 “不关你的事,是我精神没集中。”柳鸾儿摆了摆手。 “柳姨娘……” “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先回去。” 柳鸾儿看起来很疲累,朱佩佩也没有过多纠缠,只多说了几句让她注意身体,就麻溜儿地滚了。 朱佩佩离开之后,柳鸾儿就像是虚脱了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脸色有些苍白,手指还微微颤抖着。 就在刚才,越州突然传来了一道消息。 于大夫没了。 于大夫一家子老小全部失踪。 柳鸾儿自然知道于大夫不会抛下她,除此之外,那就是出事了。 谁做的? 不清楚。 只知道对方下手干净利落,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柳鸾儿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计划可能出现了漏洞,被人发现了,而最明显的一处漏洞就是越州瘟疫。 黎童说得对,她太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着急行事就会露出马脚,如今这马脚被有心人士抓住了。 柳鸾儿想不出来究竟是谁,但那个人一定在翊城。 索性,对方只抓到了于大夫,却没有顺藤摸瓜抓出她,这算是一种幸运,可她还是担心。 她与于大夫之间的交流仅仅只是书信,于大夫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只知道她一直在为百里烨做事。 但就这一点,就足够他们对付百里烨的了。 越州瘟疫,枉顾百姓性命,那一百七十多条性命,柳鸾儿只要想到这个,就止不住的心慌。 她错了。 这个时候才真切明白自己做错了。 可来不及了。 那就只有补救。 补救。 补救。 柳鸾儿满脑子只剩下这两个字。 她可以死,但百里烨绝不能因她出事。 柳鸾儿拿起笔想要联系贺源,可指尖的颤抖和脑海中的纠结让她无法落笔,这时候联系贺源就等于将贺源也拉扯了出来。 贺源与百里烨的关系太近了。 柳鸾儿将笔丢开,揉乱了那张被墨汁浸染了的白纸。 彼时,朱佩佩从柳鸾儿的院子里出去之后,就直奔黎童的院子。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迫不及待想要告诉自家夫人,但当她一路狂奔快要冲进房门的时候,被站在门口守着的碧雨一把拎住命运的后脖颈,牢牢地拽了出来。 “干什么?我有大事要说!”朱佩佩二百斤的身体在碧雨手中,宛若一只肥大的小鸡崽子,毫无攻击力。 碧雨脸色不改,仍旧抓着不放,甚至还将朱佩佩拎得离房间更远了些。 “屋里两个正谈情说爱呢,将军好不容易哄着夫人能亲密亲密,你现在要是闯进去坏了将军的事,回头你就只能给夫人托梦了。” 朱佩佩脖子一缩,当场噤声。 然而,黎童已经听到了门外朱佩佩的声音。 她想从百里烨的腿上起来,但无奈那双粗糙厚实的手仍旧不情愿地握在她腰上,那双薄唇因为沾了水而显得柔软魅惑,失了平日里的冷硬和无情。 “我听见……” “夫人什么也没听见。” 黎童默默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直男突然撒起娇来,确实让人招架不住。 “我就去看看,要不一起去?”黎童跟他打商量。 “那就一起。” 百里烨现在一刻也不想让黎童离开自己的视线,总感觉一旦被她跑了,想再追回来就难了。 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太折磨人了。 打开房门,朱佩佩已经快被碧雨拎着出了院子,见身后传来声响,两人都停下动作回身望去,一眼就看到激动万分仿佛陷入危难急于被拯救的黎童,和脸色铁青明显被打搅了好事想要抓几个倒霉鬼泄泄愤的百里烨。 朱佩佩,倒霉鬼一号。 碧雨,倒霉鬼二号。 赤衣,倒霉鬼三号。 赤衣:“????”关我屁事?! 两人对视一眼,刚准备拔腿就跑,就听见后头黎童喊了出来:“佩佩!” 碧雨同情地看了身边人一眼,朱佩佩却一脸地“如果我要死,你也别想逃”的架势,一把揪住了碧雨的衣袖。 碧雨瞅着自己被揪皱的衣袖,眉头一紧,这衣服他挺喜欢的,所以可以砍断这胖丫头的手吗? “进屋说吧。”黎童下了最后通牒。 朱佩佩大叹一口气,认命般的松开了抓着碧雨的手,垂着头往屋子里走。 “说吧,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回来找我?” 朱佩佩抬起头,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后红了红脸,将头又垂了下去。 见她这样,黎童看了看自己,不看不要紧,一看才知道自己的衣襟松开了,心下了然,转头朝着某个动手动脚的男人胸口锤了一下,慌忙将扣子扣好。 被打的某位男士揉了揉并不太疼的胸口,有些含蓄地笑了。 其实他本来想更进一步的,担心黎童接受不了,所以今天也只是浅尝辄止,但是男人嘛,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尤其还是在这种梦寐以求的场合,总是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多动了一些其他地方。 他半仰着头,想着,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 “佩佩,你看见什么了?”黎童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朱佩佩抬起头,看见百里烨还在,不由得欲言又止。 见状,黎童也不在意,只道:“说吧,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他迟早也要知道。” 还沉浸在美好未来畅享中的百里烨醒悟过来:“跟我有关?” “算吧。” 朱佩佩点了点头:“今天我跟柳姨娘学做点心,本来做的好好的,就在刚才,有个丫鬟偷偷给柳姨娘递了一张纸条,柳姨娘看了之后方寸大乱,点心也不教我做了,让我回来,也没说明天继续。” 百里烨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 “看到纸条上写什么了吗?” 朱佩佩摇了摇头:“那丫鬟是将柳姨娘叫出去的,我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就只是在小厨房里待着。” 152天还没黑 朱佩佩出去之后,百里烨才疑惑地看向黎童。 “你怀疑她?” 黎童没作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黎童看着百里烨,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点怪,他竟然不问她为什么怀疑柳鸾儿。 他的表情也很奇怪,像是早就知道了人有问题,只是隐而不发。 “你难不成也怀疑她?”黎童小心翼翼地问道。 百里烨沉默了半晌,忽而笑了出声。 行了,破案了。 夫妻两个早就开始怀疑柳鸾儿了。 黎童捧着脑袋,有些失笑,亏她之前还打算瞒他,担心他一个冲动把人家砍了,现在可好,原来只是把人家当工具人,自己假装不知道。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黎童嘴里“啧啧啧”的,眼神也相当欠揍,最后百里烨没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不轻不重的,但黎童还是假模假样地嚎了一声。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她的?” 百里烨本来还想再装一会儿深沉,结果耳朵差点被黎童揪掉。 “当我知道她非常了解我的喜好的时候。” 黎童一眯眼,伸手又要去掐,被提早准备的百里烨一把抓住手腕。 “夫人,再揪就没了。” “你早就知道了,却还装傻告诉我你也不知道那是谁?”黎童气急败坏,双手操作,最后结果就是被百里烨牢牢按在怀里。 “我那时候不是也担心夫人吗?” 黎童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那时候也是被防备的对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就打算往下跺,被百里烨猛地一把抱起,扛在了肩上。 “你放我下来!” “狗男人!” “我对你那么好,掏心掏肺,你还防着我!” “夫人,消消气。”百里烨好脾气地劝。 黎童的双手被禁锢在前头,只剩下双脚垂在百里烨背后,柔软的肚子还顶着百里烨坚硬的肩膀,顶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幸亏房间不算大,百里烨走了没几步,就将黎童扔到了床上。 一个天旋地转,黎童略略缓了缓,随后就从床上蹦了起来,跟个小钢/炮似的,冲着站在床边的百里烨就扑了过去。 百里烨迅速脱下外衫,倒是没躲,张开双臂,来了个正面迎接。 黎童本就身体悬了空,没有着力点,被百里烨抱着一下就倒回了床上,她伸手抓过枕头就往百里烨脸上捂去。 还没怎么用呢,枕头就被一把丢开了。 黎童又抓过了叠在身边的被子,被百里烨迅速拉过,盖在了自己身上,三下五除二,顺势将黎童裹成了一个老北京鸡肉卷,只露出一个脑袋来,还龇牙咧嘴的。 “你松开我!”黎童挣了挣。 百里烨摇了摇头:“不行啊夫人,松开你,你又得揍我。” “知道我要揍你,你就不能表现的好点儿?”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黎童动了动脑袋:“你不知道吵架的时候就喜欢翻旧账吗?” “这是不好的习惯,夫人,咱们得往前看。” “呵!” “夫人,我觉得我最近表现得挺好的。” “是吗?” 百里烨猛点头。 黎童“哈”了一声:“那你刚才还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呢?”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敢说你没去过拾花楼?” 百里烨头疼:“怎么又绕到拾花楼去了?我以前是去过几次,但我没跟那些姑娘有什么,我只是去喝酒。” “那我去松庭楼也没什么啊,我去了几次,连漂亮小哥哥的手都没摸到,不信你去把羽帘抓回来问问,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不是只是单纯听曲?”黎童有些气得上头,全然没注意到百里烨在听到羽帘这个名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表情僵硬。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回得来? 托梦吧。 百里烨将整个人都压在黎童身上,两人脸对着脸,中间的距离大概一个拳头差不多,但黎童动来动去,以至于到后来百里烨的鼻尖都碰上了黎童的鼻尖。 那么几不可查的触觉,让黎童整个人都轻颤了一下。 她不敢乱动了。 眼前的人眸色幽深,倒映出她有些慌乱的影子。 “你……你下来。”黎童有些心虚。 话音方落,唇上突然被压了一下,而后那人又缩了回去,面上带着浅浅的得逞的笑意。 “你这是趁人之危,我告诉你,不道德。”黎童整个人被困在被子里,手脚伸展不出来,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随后,唇上又被压了一下,黎童整个人开始僵硬,一大片绯红顺着脖子蔓延到了整张脸,耳垂早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你……你……” 现在这种情况,跟刚才的两情相悦完全不一样。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而且,他眼中隐隐还有些别的意思。 黎童丝毫不怀疑自己今天可能就要凉在这里。 唔! 凉在这里,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现在这个被裹在被子里的状态实在是太羞耻了啊! “夫人……” 百里烨沉沉地喊着,那声音就好像寄居在山中随时准备惑人的精怪,稍有不慎,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吃入腹。 黎童在心里计较着,犹犹豫豫地开口:“天还没黑呢。” 百里烨有种大事将成的快意,却也没立刻放黎童从被子里出来,只是往边上一滚,与黎童头并着头地躺在一起。 “夫人,其实我觉得老天爷对我还是很宽容的。” 黎童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勉强将手从被子里折腾了出来,长呼了一口气。 “嗯?你又有什么新的人生感悟了?” “我还是皇子的时候,虽然不得宠,住的地方也不算太好,但我遇到了大哥,也从那场争斗中活了下来。西麟之战,大哥战亡,我却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如今,我虽胡乱地娶了那么几房妻妾,却也在最后娶到了你。” 黎童心里甜丝丝的,也有点酸酸的疼。 “我不后悔。” 黎童差点跟着本能也开口说出不后悔这三个字来,临到门刹住了车。 她来到这里,嫁给他,都不是她能选的,这个时候就显出老天爷的偏心来,百里烨可以选择娶或不娶,可以选择去战场也可以选择不去,可以选择争权也可以选择不争,但却没有给黎童回家的选择。 她就像是被老天爷从另一个时空抓过来,粗暴地扔在了这里。 如果百里烨凶残一些,她这会儿就不是全须全尾地躺在这了,或许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跟那什么大夫人二夫人相聚一堂,凑一桌麻将还带几个后备队员的了。 “夫人?”见黎童不说话,百里烨有一下地慌张。 “怎么?”黎童回过神,眼神却没那么快收敛,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低落。 百里烨偏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虽然两人之间隔得很近,他却突然觉得在刚才的一瞬间,好像离她很远,远到她好像会随时乘风而去,抓也抓不回来。 这么想着的时候,百里烨心中一颤,伸手将黎童牢牢抱住。 “你不能走。”他说。 “啊?”黎童茫然。 “你也不能后悔。”他有些着急。 黎童失笑:“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 黎童摸了摸他的头:“我没说我后悔啊。” 嫁给他这事,的确跟黎童后不后悔没半毛钱关系,又不是她非要嫁的,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坐在轿子上了,一点选择权都没有好吗? “可你刚才好像想要离开我。” 黎童不由得感叹这个男人的直觉可真是敏锐啊,只得摇头抚慰:“是你的错觉。” “我会对你好的,你别离开我。”百里烨将脸紧紧贴在她身上,宽大的肩膀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黎童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在害怕自己像先皇一样,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消失了。 “那……”百里烨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却明亮得堪比启明星。 “怎么?”黎童后背开始发毛。 “天黑之后,还算数吗?” 黎童愣了愣,随后立刻明白过来,原本已经开始退下去的红色又开始回温。 “算……算吧。” 不就是被啃一口吗? 她忍了! 到时候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忽而,房门被敲响,两个人都有惊了一下,尤其黎童,瞪大了眼睛,生怕外面的人突然闯进来。 但自然的,有春不会那么嫌弃自己小命太长的。 “夫人,将军,该用饭了。” 有春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就跑离房门老远,躲在墙壁后面静静地等着,身边还站着同样浑身戒备的碧雨。 “怎么样啊?听见里面什么动静没?”有春扯着碧雨的衣服。 “没什么动静,将军不会这么没用吧?”碧雨发出了不怕死的质问,但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夫人挣扎得太厉害,将军不舍得下狠手。 嗯! 一定是这样没错的! 没多会儿,房门开了,两人都衣衫整齐,只是黎童还有些脸红,百里烨跟在后头,像是办成了什么大事似的志得意满。 碧雨眼睛微眯,将军这是得逞了?怎么速度这么快? 153瓮中之鳖 一处深山,所见之处,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在最深处的地方,被人为开辟出了一块区域,其中正有上百号人正在操练,发出的响声足以震动脚下砂砾。 可外面的人,却听不见。 没有人会头铁地找到这深处来,因为仅仅只是外围,就已经被布满了各类陷阱,还有数不清的暗哨毒箭。 贺源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 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练兵、巡视陷阱、更替岗哨,后来多了一项任务,训练猎犬。 将军让人送来的那十几条猎犬,每一条都健硕有力,四肢发达,且看得懂最基本的训练手势。 只是猎犬忠于原本的主人,来到陌生地方和见到陌生的人之后,那十几条猎犬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和狂躁的情绪中,贺源费了老大的劲才让它们停止嚎叫。 牲畜不同于人。 猎犬如今认得贺源,却不会认得百里烨。 倘若有一天,贺源反水,就可以利用这十几条猎犬为自己谋利,百里烨将这些凶悍的牲畜交给他,便是给了他最大限度的信任。 他总是这样。 丝毫不怀疑贺源的忠心。 贺源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山里的早晨总是非常凉快,习武之人总是不太怕冷或热,贺源也是一样,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自如行走在山间。 被招募来的那些士兵,准确来说是被捡回来的那群人,他们的命是将军给的,也可以说是贺源给的,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练搏命,只为了有朝一日为将军豁出命去。 这群人,无父无母,有些是被丢弃的,有些是从各个地方逃出来的,有些是实在活不下去的。 无论男女,全都在贺源手底下狠命地出拳。 弱者,就没法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有了光,总得拼上一拼。 白色的鸽子轻巧地落在树枝上,贺源抬手就将它够了下来,鲜红的细脚爪上捆着一卷纸条。 他小心取下,迅速瞥了一眼。 “越州,于大夫。” 贺源抿了抿唇,将那卷纸团进了手心里碾了碾,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小团纸屑,从指缝中翩然落下。 越州的事,他是清楚的,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到这种地步。 他是个兵,决定入军营的那一刻,除了报她点拨之恩以外,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如果一个国家里没有了百姓,他还有什么好去保护的? 对于她的做法,贺源是不支持的。 可他也没有阻止。 那一百七十多条性命,有一半的责任,该他担。 在越州下毒的人,是她藏在暗里的人,贺源甚少接触她手里的人,在得知出事之后,他甚至都没法找到那个人。 最近一段时间,他频繁离开这里,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 他还不想被将军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于是乎,越州的事,被他放在了一边。 事情已经发生了,至于要如何解决,她那么有主意,应该自己有办法,倘若解决不了,这不,已经找上来了。 贺源思索片刻,便抓着鸽子回了自己的住处。 于大夫是个秉持治病救人为准则的大夫,他不会是下毒的人,但他曾经受过她的恩惠,所以当她提出为百里烨说几句话这种不太过分的小要求的时候,他一口就应下了。 然后,失踪了。 全家老小,仿佛人间蒸发,毫无踪迹。 贺源猜不出他究竟是被人抓走灭了口,还是被人抓走关了起来,只等有一天再站出来指证百里烨为己之私滥杀无辜。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太好。 而最好的一种可能性,是于大夫自己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莫寻。” 贺源提笔写下二字,卷在了白鸽的细脚爪上。 事情做的越多,露出的马脚就越多,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贺源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已经报了她的救命之恩,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百里烨是她的执念,她又何尝不是他贺源的执念呢? 放走了鸽子,贺源一个人又在屋里坐了很久,直到有小兵过来喊他,他才慢慢走出屋去。 “今日操练如何?” “回副将,有二十人申请入梅花岭。” “才二十个?”贺源有些不满。 小兵有些为难:“确实少了些,但已经是目前这一批人当中选出的最适合的人选了。” 贺源也明白急不得,点了点头。 梅花岭不是什么好地方。 里面充斥着毒虫蛇蚁,比外围还要更加复杂要命的陷阱,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什么角落射出的冷箭。 以往每次进去历练的人,运气好的话,有五成能活着出来,若是运气不好,能活一个都算是老天开恩。 活着出来的人,将有望跟在贺源身边。 若是想要再往上一层,跟在百里烨身边的话,就得连着进梅花岭十二次。 碧雨和赤衣是历年来的佼佼者。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超过这两人的记录。 贺源也不例外。 “人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在梅花岭入口等着了。” 贺源应了一声,抬脚就走。 那二十人,每一张都是贺源熟悉的面孔。 “祝各位好运,若是能活着出来,便请各位喝酒。”贺源没说什么漂亮话,脸色也是冷冰冰的。 “是!” 整齐地喊声,震耳欲聋。 二十张年轻的面孔,头也不回,踏入梅花岭外围那一层白雾中,片刻间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贺源在入口处站了很久,双手负背,肩背挺直,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 他不走,那跟着一道来的小兵也不敢走,只是站在离贺源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等着,每次将人送进梅花岭,贺源总会在这里站上一刻钟的时间。 像是提前给可能会死去的兄弟默哀。 可不知为何,这次他站了很久。 “副将?”小兵轻轻地催促了一声。 贺源回过神来:“走吧。” 将军府里,黎童死活不乐意出浴桶,直到皮肤泡得发白发皱,她还死扒着浴桶边缘不放,美其名曰多泡会儿,对身体好。 百里烨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着急,大手一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闻听那平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黎童心中警铃大作,这狗男人简直了! “你出去!我马上就洗好了!”黎童惊惶大喊。 脚步声就停在屏风外面,不再往前了,黎童松了口气,却也没听见脚步声往外走,她等了一会儿,从浴桶边缘探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她。 唉!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啊! 黎童狠了狠心,一下从浴桶里站了起来,飞快拿过放在一旁的衣服,胡乱地穿上之后,踏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步子往外挪。 “夫人洗好了?”百里烨眉眼含春,明知故问,极其欠揍。 黎童微微红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春早就已经开溜了,一直紧跟在百里烨身侧的碧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几乎等于是住在屋顶的赤衣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而朱佩佩,此时此刻已经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打起了呼噜,雷打不动的那种。 而院子里的其他丫鬟仆从,早就已经被遣到了别的地方去。 根据百里烨的吩咐,今天晚上,谁也别出现在他面前碍眼,否则的话,重则逐出将军府,轻则棍棒伺候。 这种情况下,黎童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堪比瓮中之鳖。 百里烨这张巨大的网已经盖下来了。 一点缝隙都没给她留。 她今晚注定要死在他手上。 他奶奶个腿的! 黎童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很不情愿地走进了房间。 蜡烛只留了一支,堪堪将房间照亮,昏暗得像是裹了一层模糊的糖衣,暧昧又甜腻,香炉里的香也换了,比之前的还要更为淡雅清幽,若隐若现,但其中还有一种黎童从来没闻过的香味,令人有一丝莫名的想要沉醉其中。 这个狗男人的细节做得还挺完整。 连床单都换了新的呢! 黎童撇了撇嘴,转过头,就看见百里烨已经换下了外衣,一脸期待地静静盯着她。 总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真是不太好受。 黎童简单粗暴地踢掉了鞋子,一下蹦到了床上,被子一掀,将自己藏了进去。 “熄灯。”她道。 百里烨摩微一弹指,只听空气中一记轻微的破裂声,整个房间就暗了下来。 没多一会儿,身边的位置就轻轻下陷了一点,黎童原本已经做好的心理建设此时此刻形同虚设,不争气的心脏又开始胡乱跳起了节奏。 “夫人……”百里烨沉声唤着。 黎童咬着牙,有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在大脑中拼命滋生。 来吧!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这颗祖国的小花苗,已经准备好接受狂风雷霆了! 她感觉着身前的人已经慢慢压了下来,黎童一不做二不休,伸手一把揽住百里烨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向自己。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事直接点! 154我家二哥 当清晨的第一缕风吹进窗缝,黎童整个人都窝在百里烨怀里。 尽管还在睡着,可那张白净的小脸上还是挂着掩藏不住的疲惫,她一手搁在百里烨胸前,一条腿还搁在人家腿上,乌色的长发散乱在枕头上,彼此之间相互交缠,密不可分。 百里烨忽而睁开眼睛,垂眸看向怀中呼吸平稳的女人,屈起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捏了捏,又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在她柔软的头顶蹭了蹭。 从今往后,你就彻底是我的了。 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谁也不能! 一夜辛劳,百里烨精神抖擞,黎童累得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掀开眼帘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朝着旁边的人锤一拳。 只可惜,落空了。 拳头被牢牢握在人家的手掌心里,还被无情地翻开了,粗糙的手指强势地交叉了进来,与她十指相扣。 “夫人,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百里烨带着笑意,用脸颊蹭了蹭黎童的头顶。 “你说呢?” “为夫不知道,为夫很开心。” 真是相当欠揍的言论呢。 黎童气结。 “你起开,沉死了。”黎童推了推他。 百里烨动了动,还是没将黎童松开,只是让两人之间的姿势稍微轻松了一些。 “你今天没去上朝?”黎童猛然反应过来。 “为夫已经上完朝回来了。” 黎童还有些懵:“现在什么时辰?” “都快过吃午饭的点了,夫人。”百里烨捏着她的手指,跟玩具似的捏着玩,不痛不痒的。 黎童陷入沉思。 她的体力,原来这么差的吗? 要不说呢? 肚子还真有点饿。 黎童挣扎了几下,从床上爬了起来,瞅了一眼还躺着的百里烨,估摸着他大概是下朝回来见她还睡着所以又接了个回笼觉,但他精神百倍的样子,不由得思考,这狗男人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 比如采阴补阳之类的。 不然大家都是一晚上没睡觉,凭啥他这么精神? 凭啥? 凭啥?! 黎童勉强闭着眼睛给自己穿好了衣服,回头瞅着他还搁那儿躺着,心里就一股子火气冒上来了。 “还躺着做啥呢?起来吃饭。” “好咧!”百里烨闻言就翻身下床,动作那叫一个利落。 有春早就已经准备了午饭,只等着黎童吩咐,大概还得了百里烨的交代,今天这餐饭那叫一个大补,什么小鸡炖蘑菇、黄豆炖猪蹄。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坐月子呢。 黎童嘴角抽搐,手里的筷子微微颤抖。 再观百里烨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她甚至毫不怀疑倘若有人问起,这人一定快乐地与人分享,恨不得昭告全世界的野心已经统统在他脸上显露出来了。 不用说,首先整个将军府应该都知道了。 昨天实在是有些大张旗鼓。 黎童一想到这个,脸就不由自主地烫起来。 活过上辈子,也交过几任男朋友,电脑里的动作小片也看了不少,还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人整得这么丢不开脸过。 “一会儿吃完饭,夫人要不要休息休息?”百里烨柔声问道。 黎童翻了个白眼,真得夸你一句体贴啊! “不了,我想去看看任棠,顺便去转转,看看城里有没有传出新的故事。” 百里烨也不阻止,点了点头。 反正无论她想去哪里,只要不离开自己,怎么都好说。 任棠背后是百里烨这个消息,在第二蒙学传得人尽皆知,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背地里嘲讽,甚至还有说其实任棠是百里烨的私生子,但没有人敢下黑手。 谁都知道百里烨是个护短的脾气。 招惹百里烨,那就等于是自己把自己往黄泉路上推了一把。 不过,任棠选择在寒门子弟的区域上课,就让人有些想不明白,毕竟他背靠百里烨,怎么样都能去官宦子弟这一块上课,获得更好的教学资源。 但他踏踏实实的,与人为善,从不多话,准时上课,到点就走。 在第二蒙学中,似乎也没交上几个知心好友,独来独往的,这也给了别人说闲话的机会,比如眼高余地,不屑与他人结交。 总之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错处。 得亏任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明确,也本着不给黎童惹麻烦的原则,任由他们去说。 黎童是踩着下课休息的点来的,手上还拎着礼物。 蒙学里的学生对于这个陌生的女人有着本能的探究,不过当他们看到站在黎童身边的百里烨之后,就立刻明白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份。 “是那个传闻中痴傻的黎三小姐吗?” “看起来一点也不傻啊。” “笑起来挺温柔的。” “没想到她竟然能活下来。” …… 诸如此类声音不算太大但又刚好能让路过的黎童听清楚的悄悄话,在这一路上,都非常多。 黎童撇了撇嘴,怨念地瞪了一眼百里烨。 都怪你。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转而瞪向那几个多嘴多舌的学生,吓得人家低呼一声,然后抱团跑走。 黎童又抬手打了他一下,百里烨轻叹了口气,真难啊! 任棠不知道黎童来了,捧着书坐在窗前认真看着,班里的几个同乡虽然与他说不上几句话,关系也谈不上有多好,但家中做了什么点心之类的,也会拿来与他共享。 任棠也从不推脱他人的好意,一律接过,转天再给对方同样的回礼,算是有来有往,不算融洽,却也不至于被人在背地里捅刀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任棠深刻实践着。 “这位同学,可否帮一下忙,将任棠叫出来?”黎童好脾气地抓着一个门边正在与人交谈的同学说道。 那男同学瞅了一眼黎童旁边那个一脸杀气的男人,很是警惕地问道:“你找任棠做什么?他不会惹事的,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黎童挑了挑眉头,笑意在嘴边漾开。 看起来,自家弟弟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蛮不错,都有人维护他了。 “不是,我是他姐姐。” 那男同学微微蹙眉:“没听说他有姐姐啊!” 随后,边上的一个男同学立刻变了脸色,用手指戳了戳他,低声道:“任棠的姐姐,将军夫人。” 那旁边那个岂不是…… 再看黎童,已经温柔到双眼都弯成了月牙。 那位男同学还不等黎童再开口,就已经风似的钻进课室,然后又风似的将还拿着书的任棠拽了出来。 “你姐姐找你!” 扔下这句话,他又风似的跑了。 黎童看了目瞪口呆,腿脚挺利索啊这位小朋友。 看到黎童的那一刻,任棠立刻收起惊愕的表情,将书卷在手心里,做了一个标准的行礼动作。 “姐姐,姐夫。” 百里烨想着的是,这句姐夫真好听。 “你们怎么来了?” 百里烨将黎童精心挑选的礼物递过去,黎童则摸了摸他的脑袋,任棠已经比她高了,她要摸他脑袋,只能微微踮起脚尖。 “过来看看你。” “我很好。”任棠也就只有在黎童面前,才显示出些许孩子气,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还露出一小颗虎牙。 黎童看着也高兴:“看出来了,你的同学还挺维护你,怕我找你麻烦呢!” 任棠回过头去,就看见身后一大批同学不分男女的躲在窗户和门后头,偷偷地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任棠笑了笑:“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回头等新蒙学建好了,我本还打算让你过去,现在么……”黎童瞅了一眼那些稚嫩的面孔,笑道:“看来是不需要了。” 任棠一怔,忙说道:“姐姐,我可以过去。” 黎童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到时候再说。” 离开第二蒙学之后,百里烨牵着黎童的手,在大街上随意乱逛着。 先前有关于百里烨的消息已经淡了下去,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变化得特别快,今天茶馆里的说书人说的故事已经变成了她家二哥的。 “我家二哥那么高岭之花的一个人,竟然还有故事?”黎童兴致勃勃地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和两盘瓜子。 “话说这位黎家二公子,年纪轻轻,不仅长得一表人才,品貌端庄,而且医术绝伦,圣手仁心,乃是御医院里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这倒是真的。”黎童点头应和。 “前阵子越州瘟疫,大家可知晓,死了百多人啊!”说书人一拍醒木,“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唤醒所有瞌睡虫。 黎童微微蹙眉。 她现在简直对越州这个地方有了ptsd,一想到越州,就想到柳鸾儿做的那些蠢事,啧,后患无穷,还不知道如何解决呢! “想着黎二公子,奉命前往越州,救治瘟疫,到了之后,立刻就下到了疫区,亲自为病人诊治,温言细语,关怀备至,让遭受瘟疫侵袭的越州百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别说黎童了,百里烨都有些变了脸色。 “他说的是你二哥吗?”百里烨低声开口。 黎童挠了挠头,有点不确定:“是的吧?” “温言细语?”百里烨微微扭曲了五官:“你二哥在朝中/出了名的毒舌,连贵妃都敢张嘴怼的,之前请他治病的病人,几乎每个都被他骂过愚蠢。” 黎童擦了擦脸上没有的冷汗。 她二哥真厉害。 155二位贵人 黎童对自家这个便宜二哥的印象不多,唯一的几次交集还是她回相府的那几次。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二哥看起来温润如玉,比那个风骚的大哥看起来要靠谱多了,而且话少、内敛,人看起来也很正直,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会对陌生人,尤其还是病人口吐芬芳。 大夫,不都是医者仁心的吗? 啊,对,仁心,又没说嘴上得仁慈。 黎童收回纷乱的思绪,再听说书人讲述的时候,心里已经完全没了对自家二哥的美好想象,因为百里烨这个家伙一边听一边在她耳边纠正。 譬如,当说书人说黎胤贤对病人温和地说:“一定要注意饮食,酒必须得戒了,也切忌大鱼大肉……” 百里烨就会对黎童说:“你二哥绝不可能这么说话,他一定会说要想早投胎,尽管敞开吃,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等着你去亲自磕头呢。” 黎童:“……” 别说,百里烨学得还挺像。 又譬如,当说书人说黎胤贤看待病人,无论男女,一视同仁的时候。 百里烨就会对黎童说:“一视同仁倒是对的,那是一视同仁的毒舌,你二哥把不少姑娘说哭过,以至于到现在连你大哥都有媒人上门,就你二哥没有。” 黎童:“……” 我二哥这是注孤生啊! 再譬如,当说书人说黎胤贤虽有如今盛名,却也不骄不躁,经常会拿着医书,刻苦研读的时候。 百里烨更是翻了个白眼:“你二哥拿的那不是医书,是毒舌大全。” 黎童:“????” 什么玩意儿? 百里烨怕黎童不信,又补了一句:“你娘写的。” 黎童:“……” 牛批! 离开茶馆的时候,黎童感觉自己外焦里嫩,从身到心,原本以为在那个家里面二哥是最正常的,却万万没想到二哥才是隐藏大招,这么一对比,看风骚大哥都顺眼多了,起码披着一个正经的纨绔子弟的壳嘛。 “诶,你怎么那么了解我二哥啊?”黎童反应过来。 百里烨眼神闪烁了一下,才不会说是被打击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想要了解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弱点,回头再被打击的时候,可以知己知彼,顺利回嘴。 无奈黎胤贤库存太多,百里烨习惯于说不过就动手,深切希望能将黎胤贤套着麻袋打一顿。 但黎胤贤这个人,真的非常棘手,比百里烨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棘手的多,他好像没有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社交活动,不是在皇宫,就是在相府。 好不容易逮着他被某位大臣请去府上诊病,左三圈右三圈全是护卫,生怕他路上出点什么事,百里烨根本找不到什么机会下手。 久而久之,百里烨就放弃了。 黎胤贤嘴巴这么毒,迟早有一天栽在有缘人手里。 “要去看看柳月村吗?”百里烨突然问道。 “嗯?” “听闻救出任棠的曾婶有了第二春。” 百里烨没把话说完,但黎童听出了后面的意思,睨着他,道:“你牵的线吧?” 百里烨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人慢慢行着。 新建的柳月村在翊城外不远的地方,视野开阔,前有良田,后有果山,虽然那场山洪中失去了不少亲人朋友,但能够从灾难中活下来,已经是幸运了。 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埋怨哀悼。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曾婶是二婚,婚礼很是简单朴素,同她成亲的是另一个没了媳妇儿的鳏夫,一个厨子,样貌算不上特别突出,人还有点胖,但面相看着朴实憨厚,是个脾气很好相与的人。 原本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因为一个村子里的,大家都是一起逃命的交情,曾婶为人又善良温和,村里没那么多闲言碎语,即便有,也被强势掐灭了。 再一说,就是曾婶救的任棠。 而任棠,现在算是明面上的将军弟弟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将军弟弟的救命恩人? 那不是明摆着让祖宗可以收拾收拾来接自己了吗? 最关键的是,曾婶与厨子的亲事,还是百里烨一手促成的。 柳月村刚建那会儿,曾婶忙里忙外,做了不少事情,鼓励了很多人,大家都看在眼里,那厨子对曾婶有那么点好感,但碍于俩人都成过亲,厨子膝下还有个女儿,一直也没敢明说。 百里烨看在眼里,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就将人算计了。 说实话,做媒婆真的容易上瘾。 反正百里烨现在就处于这种莫名的心态中。 曾婶的婚事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黎童没能参加,临时让有春去买了点贺礼,算是补上。 “夫人,你那份,为夫早就给替上了。” “不一样的。” 在这个年代里,女人想要改嫁,可真是太难了,稍有不慎就容易被人挂在贞节牌坊上示众。 “你应该早些和我说,我还能喝个喜酒,现在这都晚了。”黎童埋怨道,脸上却是笑着的。 “不晚的。” “那厨子人品怎么样啊?对曾婶好吗?他那个女儿认不认曾婶啊?后娘可不好做的,好些孩子都对后娘抱有敌意,万一做出点什么事情来,防不胜防。”黎童噼里啪啦一大堆问题扔出来。 “别担心,为夫出手之前,都是查清楚了的。”百里烨捏了捏黎童的手指。 那厨子的原配是因病过世的,死的时候女儿还跟个豆芽儿似的,爹娘都喊不利索,对自家娘亲的印象约等于无。 曾婶在村子里的风评很好,因为没了丈夫,又没有一儿半女,经常照顾村里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在大部分孩子眼中,巴不得曾婶是自家亲娘,厨子的女儿也不例外。 再说那厨子,柳月村建好以后,他就去翊城里头寻了份工作,如今在一家大酒楼里当掌厨,每月给的工钱足够养活他们一家三口的了,更何况曾婶自己还能做些刺绣贴补家用,完全不用为生计忧虑。 为了曾婶的下半辈子,百里烨可谓是面面俱到,将所有问题都思考到了,并且还利用了一下自己的将军身份。 “村子里没人敢说曾婶的闲话,不然就送他们翊城大牢七日游。”百里烨拍了拍胸脯。 黎童挽着他的胳膊,心下一片平静。 对于黎童和百里烨的到来,整个柳月村都给予了最热烈的欢迎。 村民们拿出了家中最丰盛的饭菜,一份一份往曾婶家里送去,每个人都挤在曾婶家门口,就为了见这两位大恩人一面。 百里烨因为经常来,所以大家的兴趣已经没那么高了。 倒是黎童,来的次数相对比较少,而且也正因为黎童出手救了偷溜进城的任棠,才能让柳月村的山洪问题得到了重视和解决。 以及因为黎童的提议,百里烨才决定在翊城中建立为寒门子弟上课的蒙学,这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在期待着。 总的来说,黎童的份量远比百里烨高得多。 望着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神,还有那些在旁人眼中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土产,什么一篮子鸡蛋,几大块猪身上最好的部位,几只活力四射的鸡鸭鹅,还有鲜艳欲/滴刚采摘下来的水果,碧雨和有春抱着那些东西,连走路都成了问题。 “没想到二位贵人会来,我都没什么准备。”曾婶摩挲着手掌,一边打开篱笆门将两人迎进来,一边喊着一个小姑娘去泡茶。 那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身子小小的,略微圆嘟嘟的脸颊,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 “这是……” “我女儿芽儿。”曾婶回答得相当自然。 黎童明白过来,这白来的女儿还真不需要她操心,看起来已经完全把曾婶当成自己亲娘来对待了。 “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 黎童进门以后,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四处走了几步,环视着这算不上有多富贵的院子,但处处都透着精致,曾婶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多亏贵人扶持,如今是越来越好啦!” 芽儿将热茶端了过来,但看着好似有些怕陌生人,尤其是面无表情的百里烨,怯生生地站在门外头,直到曾婶将茶壶接过去,她才一溜烟儿跑了。 “芽儿认生。”曾婶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黎童摆了摆手:“没关系,小丫头嘛。” 随后又锤了一下什么也没干的百里烨:“有点笑模样,看你把小丫头吓的。” 百里烨摸了摸唇角,他很吓人吗? “家中没什么好茶叶……” “不妨事,我喝什么都行。”黎童说着,凉凉地看了一眼百里烨。 后者立刻也表明态度:“本将军也一样。” 曾婶脸上的笑意更开了,眼角深邃了几分。 贵人就是贵人,又能高高在上,又能深入民间,一点架子也没有。 黎童刚坐下来,偏头往门外望去,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出现在院子外头,见她好像注意到了,那人就一闪身不见了。 “怎么了夫人?”察觉到黎童的异样,百里烨刚喝了一口那几乎没什么茶味的茶水,随口问道。 “没什么。” 黎童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百里烨却放在了心上,也跟着往院外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转头吩咐道:“碧雨,去外头。” 156原来是你 碧雨很听话地立刻转身出了门去。 曾婶刚端了做好的饭菜进来,两人肩擦着肩互相路过。 “诶,快要吃饭了,这是要去哪儿?”曾婶有些疑惑,还妄图将碧雨拦下来。 “没事的曾婶,他有事要做,一会儿给他留点就行。”黎童看了一眼百里烨,笑着解释道。 曾婶也没纠结,点了点头,将饭菜一一都端了上来,只是芽儿仍旧很怕生,不敢与他们同桌进餐,曾婶专门给她做了小餐,让她端去房间吃。 饭菜很简单,四菜一汤。 吃惯了将军府里的那些用名贵食材做出来的,黎童一时间还有些没适应,但吃了几筷子之后,她开始想念爸爸做的饭菜了。 也是这样简单,这样充满烟火气的。 这一盘盐放的多了,那一盘错把醋当成了酱油,还有这一盘红烧肘子甜的有些过头了,黎童嘴里吃着曾婶做的饭菜,脑海中却想起了爸爸第一次下厨的样子。 眼眶微红。 她有多久没想起过爸爸了? 黎童没来由得一阵心悸,筷子尖颤抖了一下,坐在一旁的百里烨察觉到了黎童的不对劲,眉头微锁,略略偏头看着黎童,却见她仿佛要哭出来似的。 难不成这饭菜很难吃? 不会啊,咸淡适宜,很爽口。 百里烨因此陷入沉思。 夫人的味觉,是不是跟他不一样? 黎童没在失落和懊恼的情绪中沉浸太久,及时收敛了起来,随后便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边夸曾婶做得好。 曾婶笑得合不拢嘴。 院子外头,碧雨站得笔挺,脸色冷硬,腰间的长剑已经拔出了些许。 他若是动作再快一点,眼前这不要命的丫头已经在去喝孟婆汤的路上了。 “明花。”碧雨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那丫头还是穿着一身黄黄红红的衣服,整个人跟番茄炒蛋似的,跌坐在地上,瑟缩着身子。 “你不是柳月村的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碧雨这是明知故问,将军和夫人这次出行,是临时起意,就连他也不知道将军会突然带着夫人来柳月村,可这丫头出现在了这里。 上一次这丫头想要靠近将军的心思已经是明晃晃的了,他还顺带警告了一番,没想都她竟然还敢出现在将军面前,真是不怕死的典范。 “我……我是来探亲的,听说将军来了,我就来……就来看看。”明花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不敢正眼看碧雨,往后退了几步。 对于这种自己找上门的人,不论男女,碧雨都坚定地站在百里烨这一边,屡教不改,一概除掉。 但,她还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算起来,也是一个无辜百姓,碧雨微微蹙眉,有些头疼。 算了,先抓起来吧。 碧雨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一个手刀劈了过去,明花还来不及惊呼,就被一大片黑暗席卷了眼前的世界。 黎童和百里烨没有在村子里停留太久,四处走了走,任由曾婶向他们介绍如今村子里的情况。 黎童又提了一些建议,曾婶一一记下,并保证会在之后与村民们交流并尝试,等有了成果之后,会让人去将军府报喜。 回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黎童这时候才想起来问白天是什么情况,碧雨怎么一去不回。 只是话音才落,那个被问起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你是鬼吗?”黎童愕然。 碧雨愣了愣,他不就出现的时候用了点轻功吗? “人呢?”百里烨扯了扯嘴角,问道。 “回将军,带回来了。” 百里烨脸色微变:“你把人带回来干什么?问问什么来头,什么目的,要是来者不善,直接弄死不就得了。” 对于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黎童哑口无言。 碧雨不敢说话。 “先把人带过来吧,趁我还不打算睡觉。”黎童发了话。 百里烨一脸不满,对于那个打扰到他和夫人进行亲密行为的不明人士充满了怨念和愤恨,碧雨暗暗在心中为明花点了根蜡,希望明年的今日不会是她的忌日吧。 碧雨的那一下不算非常重,明花昏迷了一会儿就苏醒了。 只是碧雨很明显没那个怜花惜玉的心,将明花整个人都捆成了粽子,扔在了柴房里,她醒过来的时候,浓郁的木柴发霉的味道冲鼻而来,以及让她万分害怕的紧紧锁住的门窗和昏暗的光线。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冲动地跑去曾婶院子外面。 但那个男人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冷血无情,她知道的,他出手就救了那么多人,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不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的。 他救了她。 或许,他也会同意自己进将军府报恩。 她不求什么,只求能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什么都行。 可她现在后悔了。 她还小,她才十六岁,她还有大好美景没有看过,她的大好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去世了吗? 明花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 “将军,将军在哪里呢?救救我啊!” 碧雨站在柴房门口的时候,只觉得清晰的大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打开了锁,踏进柴房,就看见那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好的一张脸此时跟花狸子似的。 “你不要杀我!”她尖叫了一声,凄惨地撕破空气。 碧雨皱了皱脸,抬手揉了一下耳朵,幸好他对这类型的不感冒,否则可真遭罪啊! “我要杀你的话,还把你弄到这里来做什么?”碧雨反问,弥漫在空气中的哭泣声短暂地停了一下。 明花眨了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或许……是看上我的美貌了?” 此时此刻,碧雨真有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了。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对你这样的,不感兴趣。”碧雨站在门边,与明花之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甚至不打算过去扶她起来,冷冰冰道:“起来,跟我去见人。” “见谁啊?我不去!”明花又尖叫了一声。 碧雨脸色更差了,手指按在剑鞘上蠢蠢欲动:“你再尖叫一声,我就宰了你!走!” 明花打了个颤,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近不远的勉强跟上了一点不打算等她的碧雨。 百里烨正给黎童喂葡萄,老远就听见了脚步声,嫌恶地抬起头。 果然,见到的人也同样是嫌恶的。 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姑娘的时候,就该抹了她的脖子,也免得让她出现在夫人眼前,脏了夫人的眼睛。 见到是个女人,黎童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之后就是长久的了然。 总不可能是冲着她来的吧? 黎童深以为然地看向百里烨,后者立刻接收到探寻的视线,连连摆手表忠心:“跟我无关!” 黎童笑而不语,百里烨更慌了。 然而,当明花的视线越过碧雨落到百里烨身上的时候,她又尖又细的声音立刻从那白皙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将军!救我!” 还带着一颤三晃悠的哭腔,令人头皮发麻。 “嗯……”黎童意味不明,眼神莫测,百里烨只觉得后背发凉。 “瞎咋呼啥呢?!”碧雨眼瞅着自家将军的脸色晴转暴雨,回身怒喝了一句。 黎童眉毛微挑,哟呵,咱们家小护卫的脾气也挺暴啊! 明花颤了颤,闭紧了嘴巴,只敢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百里烨。 黎童单手托着脸,心内一片平静。 真好,又是一个无视她的女人。 上一个还没斗出什么花儿来就被百里烨当场扼杀了,不知道这一个能不能撑到下一轮,黎童恶意地想着。 不过,不知道为何,这些姑娘家总喜欢装可怜。 黎童瞅了一眼百里烨,又瞅了一眼同样浑身冰冷的碧雨,有了一种疑问,直男真的喜欢这种吗? 明花手上还绑着绳子,黎童示意了一下,碧雨拔出长剑,寒光一闪而过,绳索应声断裂,明花揉了揉已经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眼泪汪汪地看着百里烨。 “白日里,你在曾婶的院子外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百里烨漠然开口。 明花扁了扁嘴,刚要说话,一边的黎童就立刻插了进去:“哦,原来白天是你啊!” “你是谁?” 明花没过脑子地开了口,就看见百里烨脸色突变,周身寒意暴涨。 黎童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按在了百里烨的手背上。 这姑娘的段位,怎么比徐黛碧还差劲? 就这,还打算在百里烨身边活下去? 太不带脑子了吧? “你说我是谁?”黎童好脾气地反问。 明花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犯了大错,能坐在百里烨身边的女人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此时再看百里烨对她的态度,傻子也知道她是谁了。 整个将军府里,能在百里烨身边的,除了将军夫人,那位尊贵的黎三小姐,还能是谁? 明花暗暗埋怨自己冲动,一大颗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可怜兮兮地哀求:“民女眼拙,未能认出夫人,还请夫人网开一面。” 黎童轻轻笑了笑:“慌什么,你这不是立刻认出来了吗?别怕,我不是什么凶残的人,你跟曾婶认识?” “认识的。”明花眼珠子转了几圈,乖巧回答:“我今天本来是去看望曾婶的,没想到她家里有客人。” 碧雨手指抖动了几下,不由得看了一眼明花,这女人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撒谎,真是不怕他当场戳穿。 157事不过三 碧雨的表情,自然全都落在了黎童眼中。 那样不自然地公然撒谎,黎童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人当成傻子在糊弄。 光天化日的,这人真是不懂尊重残障人士。 “你叫什么名字?”黎童仍是好脾气地问,百里烨都有些不耐烦了,但看黎童的表情,明显是打算耍着人玩一阵,他也就闭着嘴静静看着。 “明花。”明花显然有些意外之喜的惊讶,又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表情深沉的百里烨。 这一眼,差点没让百里烨跳起来。 真是好不容易弄走一个羽帘,没想到又来一个明花。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吸引这么多烂桃花了。 不是都说翊城的姑娘没一个想嫁给他的吗? 这些人是瞎了? 也不一定,或者是冲着他的权势来的。 又或者,是馋他的身子。 百里烨垂眸看了看自己,然后又偏头看了看自家与众不同的夫人。 管他馋什么呢? 一概扔乱葬岗。 “名字挺好听,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吗?”黎童掰着自己的手指,微微垂下头,漂亮的眼睛却往上挑着,似笑非笑地望着站在下面逐渐情绪平稳的明花。 这丫头,真当她好糊弄。 “爹娘都在。” “就你一个女儿?没个哥哥弟弟什么的?”黎童又问。 明花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胡乱地应了一下。 “你看起来很喜欢将军,想不想过门啊?”黎童把身子往后一仰,翘起了二郎腿。 百里烨一听这话,立刻瞪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就被黎童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怒意转接到碧雨和这个不知死活的明花身上。 碧雨只觉得自己已经半个人踏进棺材了,按在剑鞘上的手指疯狂抖动,他开始后悔,不该把人带回来的。 他觉得他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呜呜。 明花睁圆了眼睛,欣喜地与黎童对上视线,而后很是娇羞地垂下头去,又偷偷抬头,看向脸色极差的百里烨。 “想。”很轻很轻的一个字,却清楚地飘进在场人的耳朵里。 见她这般动作,黎童没来由得一阵反胃。 柳眉微锁,黎童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语气开始冰冷:“你以为你是谁?” 明花微怔:“什么?” “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华没才华,要容貌没容貌,要脑子没脑子,你凭什么过门?”黎童没有大怒,只是眼角拼命地抽搐。 “原来在明花姑娘眼中,咱们这将军府是什么人都收的吗?”黎童趁着明花脑子还没转过来,继续说道:“别说是个妾室了,就连个丫鬟,你也不够格。”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明花跳了起来,被碧雨一脚踢在膝窝处,一下就跪在了黎童跟前。 黎童见她如此冲动,不由得叹息摇头,“啧啧”两声:“这点气都受不得,还想入将军府的门?就你这样儿的,但凡嫁个稍微有点门第的人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不让我过门,怎么知道我活不了?” 哟呵! 黎童惊了。 这真是大胆的言论。 突然觉得这丫头坦率得有点有趣了啊。 但是,百里烨的脸色已经快要黑成锅底了。 黎童瞅了一眼身边的男人,暗暗摇了摇头,就算她想要放过明花,恐怕出了这将军府,也会立刻被碧雨拉去乱葬岗。 不等黎童再说些什么,百里烨已经忍不下去了。 “因为在你过门之前,我会先宰了你。” 明花呆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百里烨。 “可……可将军之前还救了我……”她木讷讷的。 百里烨嗤笑了一声:“我救的人何其多,难不成每个我都得娶回家吗?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面前,惹我厌烦?” 见百里烨当真起了杀心,黎童也有点后怕,扯了扯他的袖子。 百里烨却没管,任由黎童拉扯着。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明花跟前,俯视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下抽出碧雨挂在腰间的长剑。 闪着寒光的剑刃抵在那段白皙的脖颈上,明花瞪大了眼睛,眼泪也忘了掉下来,只是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她清楚地感觉着剑身的冰凉,就在自己脖颈间,稍有差池,她就真的得去见阎王爷了。 “我……我……” “若刚才夫人问你想不想过门的时候,你回答不想,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百里烨此时此刻相当无情寒冷,盯着明花的眼神宛如盯着一个死人。 “碧雨。” “属下在。” “今日之事,你没处理好,回头自己去领板子,将此人拖下去。” “是。” 碧雨没有半点反对,他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留一条命吧。”黎童还是有些心软,对上百里烨的视线,颇有些心虚。 百里烨沉默了一会儿:“听夫人的。” 碧雨点了点头,不等明花再辩驳,一手拎住她的衣领就往外拽去。 明花根本来不及站起,仿佛一块破布,被死死拉扯在地面上,她双腿用力蹬着地,狠狠瞪着黎童,转头看向百里烨的时候,又是满脸悲愤。 “我只是喜欢将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喜欢你,想要嫁给你,怎么就算犯了死罪?!她一个白痴都能嫁给你,我凭什么不行?!”明花撕心裂肺地喊着,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倘若她不说最后一句话的话,或许黎童还能将那指甲片儿大小的同情分点给她。 但无奈和啊无奈和。 “妈的!老娘刚才还救了你,现在就说我是傻子,我他娘……”黎童一下站起来,抄起椅子就准备往外头砸去,动作太大,以至于吓到了刚要发火的百里烨。 百里烨一把抱住黎童,温声安抚道:“消消气,消消气,一会儿我就让碧雨揍她。” 黎童双手拿着椅子,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 最后椅子还是被百里烨夺了下来,扔到了一边去。 黎童喘着气,瞪了他一眼,而后返身进屋,百里烨摸了摸鼻子,有些莫名的心虚,对于自己招致烂桃花还被当场抓获的心虚。 因为已经很晚了,黎童没那个心思再与百里烨说些什么,索性直接脱衣服准备上床睡觉。 跟在后头的百里烨,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见黎童困得开始打哈欠,也很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待到两人都躺在床上的时候,百里烨才后知后觉起来,刚才黎童抄椅子骂娘的时候,好像其实也不是那么生气。 他撇过头,身边女人的呼吸还没有那么平缓。 她还没彻底睡着。 “夫人……”百里烨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脸上,麻麻痒痒的。 黑暗之中,黎童睁开了那一双死鱼眼。 “作甚?” “你刚才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吧?”百里烨带着笑意。 “哼。” 百里烨凑近了些许:“夫人其实是怕我杀她,对吧?” 黎童翻了个白眼:“是啊,你猜对了,好棒棒哦,大晚上不睡觉就问我这问题?” 察觉到黎童还有些生气,百里烨缓了调笑的心思,认真反省。 “夫人,这不能怪我。” “嗯?” “也不对,该怪我。” 黎童突然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该怪我魅力太大,让她们一见钟情,无法自拔。” 果然。 黎童握了握拳头,努力忍住了将拳头砸在这个自恋的男人脸上。 “夫人,你可也好好抓紧我,不能让别人把我抢走了。”百里烨说就说,手上还有动作,在黎童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黎童冷笑一声:“你要是那么容易就被别人抢走了,我还夺回来干什么?” 百里烨梗住。 “我这个人吧,其实也挺看颜值的,万一哪一天有个谁比你长得高长得好看,说话又温柔,还对我好,我肯定跟他走。” 百里烨:“!!!!” 不行!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百里烨斩钉截铁。 “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的。”黎童很有耐心。 百里烨咬了咬牙:“你说是谁?我去宰了他!” “我爹。” 好的。 百里烨完败。 黎童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碧雨自然是没有将明花怎么样,他一个大男人实在也没法对一个不是犯人的人下手,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明花与寒夜寺里那个假老尼姑不同,他没法真狠狠心将人的手腕卸下来,但是如果不做点什么,按照这女人没脑子的架势,保不齐日后会做出什么来。 竟然当着将军的面说夫人是白痴,整个翊城怕也是独一份了,碧雨后怕地晃了晃脑袋,一剑鞘打在明花的小腿上。 明花哀呼了一声,往前一扑,跪倒在满是沙石的地上。 这里是荒郊野外,莫说人影了,鬼影都看不见半只,明花坐在地上,狼狈地抱着自己的膝盖。 “你到底想怎么样?”带着明显的哭腔。 碧雨站在月光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将明花整个都遮了起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放过你了,事不过三的道理,你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明白吧?” “凭什么……” 话没说完,碧雨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没有什么凭什么,怪只怪你没托生个好人家,将军不是你能攀附得起的,别一天到晚净想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配。” 158能吃是福 “我只是喜欢……” “别说喜不喜欢的了,我一个外人听了都觉得恶心。”碧雨很不给面子地冷笑了一声,全然不顾明花委屈凄惨的模样。 不过这大半夜的,他抬着下巴,也全然没注意明花的表情。 “喜欢一个人,如果对方正好喜欢你,那是好事,但如果对方不喜欢你,你还一个劲往上蹭,那就令人讨厌了。”碧雨掂了掂手里的长剑,说道:“咱们将军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也就是不想在夫人面前杀生,所以才收敛了,不然你以为你今天能活着离开将军府?” 明花收住了无用的哭泣声,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更加孤苦落寞。 碧雨也不再多费唇舌,对着明花的另一条小腿用力敲了下去。 漆黑的夜色中,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明花凄厉的惨叫声传出去半里地,碧雨没有下太重的手,没真将她的腿打断,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起码也得小半年不能下床了。 “我会给你的家里人送信,让他们来接你,在此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 碧雨转身走了几步,而后停下,又转了回来,明花担心他反悔,忍着疼痛往后挪了几步,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你还要做什么?” “记住了,不该你觊觎的东西,千万别觊觎,这次因为夫人替你求情,所以只是小小的教训,换了旁人,这个时候已经在乱葬岗待着了。” 碧雨轻轻笑了一声,一脚踏在黑土地上,飞身而去。 明花抱着头,向着四周望了望,得亏今天晚上的月亮还算挺亮的,要不然让她一个弱女子待在这种地方,不出一会儿就得崩溃大哭。 明花往边上挪了挪,将自己大半个身子藏在草丛里,才勉强让自己获得一点安全感。 小腿被打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她却哭也哭不出来了,她不明白她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要遭受这种结果? 她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说她水灵,活泼又可爱,以后肯定要许给哪家公子哥的。 可现在呢? 什么公子哥,什么都没有,还被人扔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都是骗人的! 也不知道碧雨是怎么跟她爹娘说的。 等到两个花白了半边头发的老人家匆匆赶到的时候,明花已经快要在草丛里睡过去了,两人提着破纸灯笼,在草丛堆里找到了满脸泪痕还无法正常走路的女儿,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们只知道,自家女儿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贵人。 贵人心善,没将人打死,只断了她两条腿,好好医治,往后还能正常走路,若是再看不清身份,下回见到的就是她的尸首了。 深夜有人安眠,也有人觉不成觉。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鲜血染红了,耳边充斥着搏命的厮杀声,刀剑碰撞在一起的尖鸣声,还有兵器入肉的摩擦声,带着血肉飞溅在半空中,洒向墙面、地上,还有人的脸上、身上、眼瞳中。 台阶一级级往下,血流成河,汩汩成泊。 贺源被人当胸一剑,沾着鲜血的剑尖从宽阔的后背上刺出,鲜血顺着伤口喷溅出来,滴滴如花,在她眼前开得漫山遍野。 碧雨和赤衣是坚持到最后的,百里烨曾让他们先走,他们不愿,自打跟随将军以来,他们就没想过把脑袋从裤腰带上拿下来。 他们是如何死的? 柳鸾儿想了想,碧雨好像是力竭而亡,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皇城卫,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似乎是想要活捉他。 赤衣呢? 赤衣好像是为了掩护碧雨逃脱,被季吞山的大刀砍断了后背,柳鸾儿看见她扑在他身上,一边嘶哑着嗓子让他走,一边不顾伤势扭身向后发出了仅余不多的飞镖。 苦心孤诣数十年,从梅花岭里裹着鲜血爬出来的死士,横七竖八地躺在战场上,有些被割断了脖子,有些像贺源一样被刺穿了心脏,更有甚者支离破碎。 她知道,还有一些被俘了。 那一刻,他们齐齐咬破藏在齿缝中的毒囊,眼中是毅然决然的坚定,是绝不背叛的决绝。 他们知道,踏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 百里烨曾经给过他们机会。 他们没有选。 “我们的命,是将军的!” 那些孩子,好些还都是孩子。 柳鸾儿抱着倒在血泊里的百里烨,他浑身是血,双目赤红,衣衫破碎,遍体鳞伤,长剑已经折断,碎落两旁。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那双深邃的眼睛正在逐渐失去神采,变得黯淡无光。 那时候,她单知道会输,却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这么不留余地。 那位年轻皇帝站在台阶的最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那淡漠的眼神后面放了些什么,她不清楚。 她只知道,成者为王败者寇。 寒光乍起,柳鸾儿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划破了自己的脖子。 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听见那年轻皇帝说了句什么“厚葬”。 他们这些失败者,要什么厚葬? 果然还是太仁善,太仁善了。 做皇帝,需得心狠手辣,不要养虎为患,百里冼,你懂不懂?! 陡然睁开双眼,房间里一片漆黑,身侧是酣然入眠的皇后,百里烨抬手摸了摸脸,却抹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他怎么会梦到这些呢? 那个女人是谁? 百里冼呆坐了一会儿,又慢慢躺了下来,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床顶,脑子里一片复杂。 梦里的场景好似真切发生过,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倍感熟悉。 那些人的嘶吼声、拼杀声,震耳欲聋。 他努力搜寻了一遍从小到大的记忆,明白自己的记忆是连贯的,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那么这就只是一个梦。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吧? 百里冼顿觉口干舌燥,可梦里那个女人临死前,为什么要问他懂不懂? 她希望他能学会雷霆手段吗? 就像四叔以往治军一样。 这个梦,没头没尾,但却让百里冼一夜未眠,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应荣轻轻敲响房门来催促他上朝。 “朕学不会的。”穿衣服的时候,百里冼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应荣正转身拿起腰带,没听清百里冼说了什么,讶异地转过头:“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百里冼回过神,摇了摇头。 自家小皇帝有了很多心事,应荣也不敢多问,安静地替他系上腰带。 将军府中,一处院子里,柳鸾儿醒的很早。 她站在走廊的拐角处,就那么静静等着,等着那个人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去。 她很小心地没有被发现,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他好像心情不错,走路的脚步很轻快,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笑意,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他以前总是冷着一张脸,即便她请他到院子里用点心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笑过,总是来得急,去得也急。 似乎,是从黎童进门以后才开始转变的。 柳鸾儿心里有点苦涩,又有点不可名状的开心。 苦涩的是,他的快乐不是她给的。 开心的是,他终于也学会将自己从那一片泥沼里慢慢走出来了。 “幸好。”柳鸾儿看着他的身影从走廊尽头消失,庆幸地低语了一声。 “小姐……”一个丫鬟忽然从她身后出现,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后见她偏过头,那丫鬟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昨晚碧护卫抓回来的女子是个普通百姓,叫做明花,是之前将军救助过的一个村子里的村民,对将军有不轨之心。” “杀了吗?” 丫鬟摇头:“碧护卫打断了她的腿,将她送回去了,小姐,要下手吗?” 柳鸾儿思忖片刻,摆了摆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虾米而已,既然将军决定了留她性命,那咱们就不要节外生枝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做多错多,暂时蛰伏。” “明白,那于大夫那儿呢?” “将人撤回来,于大夫不找了。” “是。” 丫鬟刚要离开,柳鸾儿抬手拦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贺源……来了吗?” “贺副将没说要来。” 柳鸾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落,随后点了点头,放丫鬟离开了。 黎童今天似乎不打算出门,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 没有公婆需要侍奉就是这么随心所欲,想睡到几时起就睡到几时起,甚至还不需要去赴那些违背良心的交际宴会。 其实本来是有的,都被百里烨拒绝了而已,压根儿也没传到黎童跟前来。 柳鸾儿来的时候,黎童才懒懒散散地踏出门去。 “柳姐姐来啦,来的可真巧,我正要去吃早饭呢,一起吧?”黎童似乎忘记了先前两人的争执,说话之间还显得相当热络。 对此,柳鸾儿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相反,还接受得相当自然。 “好啊!” 要知道,这些大宅子里的女人,仿佛喝一口风就能饱,在面对黎童这种左手抓两根油条,右手捧一大碗粥的架势,相当惊恐。 但这将军府里的女人就有些不一样,不说崔晴晴和周兰了,单说眼前的柳鸾儿,对于黎童这种饿死鬼投胎的吃法完全不当一回事,她那一小口都不够黎童塞牙缝的。 “柳姐姐吃饱了?”黎童愕然。 柳鸾儿微微笑着:“瞧着胃口可真好。” 黎童咧嘴一笑:“能吃是福能吃是福。” 159无功而返 “说起来,姐姐找我有事?” 黎童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但显然从她徘徊在饭桌上的眼神表明,她其实还想再吃点儿。 “也没什么大事。” “那就还是有事儿呗。” 柳鸾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快又将笑容收敛了。 “有时候仁慈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只会给自己招致麻烦,你明白吗?” 黎童凝视了她一会儿,知道昨晚上明花的事让她知道了,不过也没关系,将军府就这么大点儿,她们几人的院子离得也不太远,她的院子里有柳鸾儿的眼线这件事,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会有。 懒得去找而已。 找出来又有什么用? 跟割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无穷尽也。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也没必要将关系搞得那么僵,但柳鸾儿心思深,执念重,绝不会让百里烨身边出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危险。 包括那个如今看起来还没有半点危险性的明花。 “你打算杀她?”黎童心中警铃大作。 柳鸾儿摇了摇头:“将军点名放了一条性命的人,我就算再一意孤行,也不会无视他的要求。” 还不等黎童开口,又听她道:“但我会派人盯着她,倘若她有半点异动,我会下手。” 黎童猜也是如此。 “不要小瞧这些看起来无甚用处的小人物,往往到最后的时候,总是这些人能搅乱大局。”柳鸾儿走前,扔下了这句话。 黎童想到了那个将自己藏得很好的吴梦泉。 在百里烨的这条线上,吴梦泉毫无疑问是其中最无关紧要的,区区一个工部侍郎,实在也没有崔晴晴她爹来得举足轻重。 况且还贪生怕死,起了背叛这条心。 黎童望着柳鸾儿离开的方向,想着,大概上辈子的时候就是毁在吴梦泉手上的。 她是特意来提醒不要小觑明花的。 她没放下要除掉明花的心思。 如今留着明花,只是因为百里烨说了放她一条生路。 可昨夜里,百里烨也是起了杀心的,倘若不是她拦了一下,明花昨夜里就被碧雨宰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百里烨和柳鸾儿是同一类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只是,百里烨遇见了黎童,尚有所转圜,可柳鸾儿呢? “啊,不不,不是这样的,如果按照这样算的话,那……”黎童敲了敲脑袋,简单粗暴地捋了一条线出来。 百里烨如今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愿意听黎童的话,比如留那个不知轻重的明花一条性命,柳鸾儿同样也是。 所以只要黎童在,或许…… “啊,突然感觉自己好重要。”黎童仰倒在椅子上,感慨万千,甚至还有一点小欣喜。 “夫人本来就很重要呀!”有春端了冰镇的水果过来,冲着黎童甜甜一笑。 “就你会说话,赏!” 黎童瞅着那跟花儿似的小脸就开心,伸出手去捏了捏,手感也挺不错,陡然间想起羽帘,黎童的表情变了变,也不知道那丫头现在去哪儿了,日子过得好不好,或者…… 或者,已经死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按照百里烨的尿性,绝不会任由羽帘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给将军府造成威胁的丫鬟活着离开,黎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早该想到这种可能性的。 而且,这丫鬟还曾经试图毒杀自己。 黎童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她没法去怪责百里烨,他习惯了先将不定因素清除,毕竟他要做的事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差错。 “夫人,今天要出去逛逛吗?” 大概是看出黎童的心情突然就不好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有春还是很贴心地提了建议。 黎童收回心思,歪了一下脑袋:“好啊,去逛逛。” 半刻钟后,松庭楼门口,有春悔不当初。 这一次,不是为了找人来的。 单纯是为了享受。 就跟第一次一样,目的单纯。 黎童抬手在自己唇角划了一个弯曲的弧度,整了整衣服,抬脚迈入。 “夫……” “收声!” 有春:“……嘤!” 今日的松庭楼同往常一样,大范围的清静之中,裹挟着小范围的热闹。 黎童在前头走着,有春在后头跟着,路过一些房间的时候,偶尔能听到里头调笑的声音,男男女/女,分外和谐。 啊! 这才是俗世间嘛! 黎童要了一壶酒,几盘松庭楼的特色菜,又叫了两个清秀儒雅的小倌,一个弹琴,一个跳舞,美不胜收。 她让有春将房门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三不五时往门外瞅一眼,看看路过的那些美景,偶尔还能听见那些温和宛如溪水潺潺的声音,眼睛、耳朵都得到了极高的享受。 一道清蒸鲈鱼,色香味俱全,松庭楼里别的不说,厨子是真的好,黎童夹了一筷子,抬眼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她门口闪了过去。 黎童眼睛一眯,放下筷子就冲到了门后。 果然是那一直躲着自己的小倌。 哈! 俗话怎么说来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掉了的笔千万别急着找,肯定找不着,等有一天,它会自己出来的。 瞅瞅,这不就出来了吗? 黎童没有立刻跟上去,一直躲在门内偷偷地观察着,直到那道身影拐过走廊,进了一扇门之后,她才“噌”的一下钻出来,刚追了没几步,就被一个人挡住了。 黎童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全然没注意到挡着自己的人是谁。 她往左,那人就往左,她往右,那人就往右,将她拦了个严严实实。 “诶,你谁呀?你到底要往哪边走?!”黎童怒喝了一声,抬头才看到眼前这人怎么那么眼熟呢? 个子高她一头的男人嘴边噙着笑,见到是她,还略夸张地惊讶了一下:“呀,是夫人呀,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个屁?! “小丘?你怎么在这儿?”黎童一边问他,一边眼神往那扇闭着的门瞟去。 “来吃饭。” “你上这儿来吃饭?” 小丘挠了挠头:“松庭楼的饭菜着实不错,随便点一个小倌,能吃一天。” 黎童吸了一口气,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你让让,我找人。” “夫人这是要找谁啊?这么急吼吼的样子,若是让将军知晓了,怕不是要打翻醋坛子哟!”小丘话那么说着,人还是那么站着,半点儿不让黎童离开的架势。 “他知道。”黎童伸手推了一把小丘,愣是没推动。 “呀,将军真是心大,换我可不行。” “诶你让开!” 岂料,小丘一把抓住黎童的手腕,丝毫没有男女之别的界限,拉着黎童就往另一边走去,边走边说道:“难得在这里见到夫人,不若容草民请夫人喝顿酒吧,这松庭楼里的男子左不过那几样东西,草民可比他们有玩法多了。” 黎童:“????” 你在说什么猪话? 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有春见自家夫人被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拽着走,不由得有些急了,上前抱住小丘的胳膊:“你放开我家夫人!” “小丫头,我又不把你家夫人怎么着,你不用这么使劲儿吧?” 他的腰被有春死死掐着,衣服下面的那一部分,小丘觉得大概已经青了。 将黎童拉进屋子的那一刻,小丘往外头瞅了一眼,见那扇门轻轻开了又合,才松了口气,将房门关上了。 “夫人……” 小丘笑着转过身,就瞧见黎童若有所思的面容。 “你究竟是谁?为何千方百计拦着我?”黎童眯了眯眼:“你在帮他,对不对?” “夫人在说什么,草民不明白。” “不明白?” “不明白。” 小丘兀自坐了下来,见黎童还站着,倒了一杯酒推到桌子的另一边:“既来之则安之,松庭楼里的酒其实也不比饭菜差。” 黎童知道耽误这一会儿,动静闹得有点大,那人肯定已经走了,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继续盯着小丘,却见这人心理素质当真好,被她盯着,硬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喝酒喝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妈的! 这人到底属什么的? “你今天怎么没去哭丧,跑这儿逍遥来了?”黎童抿了一口酒。 “哭完了,又被人撵出来了。”小丘坦然地回答。 “你这业务水平不咋滴啊?” 小丘瞅了她一眼:“大概是因为今天心情不错,实在哭不出来。” “不能将私人情绪带入工作,懂不懂?” “多谢夫人指教。” 懒得在这里跟小丘说些有的没的,黎童又喝了几口酒,就告辞走了。 临走前,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地将那扇门推开了,果不其然,里面空无一人。 “哼!” 黎童转身就走。 站在屋里的小丘眼瞅着黎童又又又从松庭楼里无功而返,大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也跟着离开了屋子,在二楼溜达了一圈,顺着楼梯下到了一楼,又进了一个最靠里的房间,推门一个闪身躲了进去。 但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茶杯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已回。 “唉!”小丘叹了口气,将纸条揉皱在了手心里。 160琼州山匪 刚刚下朝,百里烨就急着往家赶。 自从和黎童互通心意之后,他心里眼里满满全是她,要不是为了赚钱养家,真是 一刻也不想跟她分开。 只是行了一段路,就有人将他拦住了。 “将军,刚得了差事就这么着急回家?”黎胤之挑了挑眼:“您这一去没三五个月可回不来,今儿个可得陪下官好好喝一杯啊?” “没空,不喝,闪开。” 拒绝三连。 “啊呀,这么急做什么嘛,家里有什么急事?”黎胤之很厚脸皮地挂了上来,丝毫没有其他大臣看见百里烨时的那种诚惶诚恐的表现。 百里烨将他大舅哥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来:“你妹妹就是我的急事,让开让开 。” 说罢,直接抬手将黎胤之扔到身后,碧雨很尽职尽责地拦了一下黎胤之,两人瞬间隔开一长段距离。 “啧,有意思了。”黎胤之抽出怀里的扇子,挠了挠后脖子,笑容意味不明。 琼州出了一伙山匪,听闻有百多号人,不知道从哪里流窜过来的,打家劫舍奸淫掳掠什么都干,极其没有下限。 附近乡镇大多遭受过此等劫难,官府派人镇压,也无济于事,还损伤不少。 那一片背山面水,这伙山匪对山中地形掌握良好,且在其中布置了不少陷阱机关,有些甚至还涂了毒。 琼州知府实在没了办法,只得上/书翊城求援。 百里烨接了任命,即刻就得出发。 黎童刚回到府上,凳子还没坐热,就等来了这个消息,当即一个头两个大,极其不情愿,但是又不能不去。 这是一个多好的在民间建立声望的机会啊! 这伙山匪来得正是好时候。 可黎童还是不大乐意。 扯着百里烨的腰带,一张小嘴撅得都能挂酱油瓶了。 “多危险呐!” 黎童软软地说,随后又眼睛一亮:“不如带我一道去吧?” 百里烨失笑:“你就是想出去玩,根本不是担心我。” “哪儿有?我也是担心你的,谁知道琼州那边有没有比我漂亮比我善解人意的姐姐妹妹,你这一去没三五个月估计都回不来,我担心担心怎么啦?”黎童很不要脸地耍着赖皮。 百里烨捏了捏她的脸,很是受用这番话,虽然知道她是故意说的,却也还是止不住心里的喜悦。 “行吧,去收拾行李。” 最终还是妥协了。 其实百里烨私心里也是想带她一起去的,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舍得让自己一个人去,结果毫无意外是自己赌对了,虽然理由有点不太让人满意,但对百里烨来说,已经满足了。 他向来不是一个渴望太多的人。 车马很快就准备好了,府上姐姐妹妹听闻之后,一起出来送人,不过都是冲着黎童。 四个姑娘家围在一起,不放心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扔,像是说不完似的,送的零零总总的东西加起来都够塞满一马车的了。 而百里烨,原本该被围着关怀的人,此时非常落寞地站在马车边上,脸色逐渐僵硬。 碧雨:“将军可太惨了。” 赤衣:“将军的家庭地位着实令人扼腕。” 有春:“果然,将军府是夫人做主!” 朱佩佩:“夫人可真厉害啊!” “还走不走了?!”百里烨一声怒喝,全场鸦雀无声。 黎童摸了摸鼻子,尴尬道:“走了走了,你们都回去吧!” “小心啊!”崔晴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黎童的手,很是害怕地飞快瞥了一眼百里烨,然后躲到了周兰身后。 周兰将一枚护身符塞到黎童手里:“没事别往上冲,躲在将军后头,保住命才有以后,男人什么都是浮云。” 百里烨一股气直往脑门儿上涌。 柳鸾儿拦了拦,握住黎童手的同时,还将一瓶东西塞到了她手心里:“冷静行事,注意安全。” 黎童点了点头,终于在百里烨快要爆发的时候,拉着他跳上了马车。 车轮转动,缓缓前行,没多一会儿就出了翊城。 百多号人,行进之中,毫无声响。 一开始,黎童还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着,等过了两三个时辰以后,她就腰酸背疼地在马车里打起滚来。 她开始想念现代社会舒舒服服的汽车来。 没有手机,没有平板,出远门的路上,她只能依靠马车外那些缓慢变动的风景来度过这漫长路途,庆幸的是,这几位姐妹准备的零嘴实在是花样繁多,她能好几天都不带重样的吃。 从翊城到琼州,先走陆路,再走水路。 陆路要煎熬一些,但上了水路,就舒服了。 黎童是长在海边的,对于水有着天生热爱,上了船等于又活了,黎童从船头跑到船尾,抓着那些船员问东问西,单是盯着同一片水面,她就兴奋地睡不着觉。 百里烨没想到黎童会这么开心,心下对出发时的不满也彻底散干净了。 “方才琼州方面传来消息,那伙山匪住在四方山深处,有一片山寨,山寨下面陷阱、机关、暗哨等都非常齐全,其中必有懂得这方面的人才。” “狗头军师。”黎童下了结论。 百里烨笑了笑:“这是琼州那边送来的四方山的地形图。” “他们有地形图还打得那么惨?”黎童露出鄙夷的眼神。 “琼州一直是个安定的城市,这一任琼州知府在任上十几年了,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这次山匪的突然袭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懂了,没好好养兵呗。” 百里烨点点头。 他身为将领,对于琼州知府的做法其实也是不太满意的,但琼州实在是安定太久了,算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洪水地震干旱全都跟琼州无关,大盗匪徒山贼也从不往那边过,更别提那些重案惨案了,能有个伤人的案子在琼州都算是大案了。 府衙里的捕快整日只需要在城里巡逻,过着平凡又重复的生活,实在也没那个心思练兵,那群山匪明显是有备而来。 “这份地形图其实是份旧图,正经对战的时候,其实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黎童蹙眉,捏着那份地形图翻来覆去地看,凉凉地说:“琼州知府晚节不保啊!” 百里烨不置可否。 由于黎童他们前期坐的马车,所以要比大部队晚了几天才到琼州。 碧雨带队,很快就掌握了四方山的情形,只是没等到百里烨来,他也不敢贸然带兵上山,只是守在山脚下,暂时将琼州城外的老弱妇孺暂时安置到了城内去,而剩下的青壮年全都被征来当了暂时的兵丁。 琼州城内兵马不足,无怪乎那些山匪到了这里之后,横行霸道。 “将军,这是新的地形图,不过还是不够详尽,再往里我们就不敢进了。”碧雨双手奉上重新绘制的四方山地形图,神色严峻。 百里烨静静看着,眉头深锁。 另一头,黎童下了马车之后,直接带着有春去了府衙。 琼州知府林有崖今年五十好几了,虽花白了头发,但精神头看上去还挺足,不过连日来山匪侵扰,又让他老了七八岁,冲着黎童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来。 “挑几个对四方山熟悉的,还有对此次山匪袭击有经验的,来跟我说说具体情况。”黎童免了那些客套话,上来就开门见山。 林有崖张了张嘴,最后只得应了下来。 几个府衙捕快,每一个都受了点伤,有一个伤在了脸上,来的时候绷带还没拆,一抹鲜红染在脸上,不过看小伙子走路腰背挺直,也不像是疏于练习的样子。 见到来的不是将军,而是个女人,几个捕快都有些惊讶,但出于礼貌,都没先开口,再看林知府也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说话,他们就算安逸了这么久,也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了。 “山匪来了多久?每次来都带多少人?最频繁遭到袭击的村镇是哪一块?听说他们还掳人,迄今为止,掳了多少人?一一说来。” 那脸上带着伤的年轻人率先站了出来,拱手道:“回夫人,山上的山匪总数应该有近两百人,他们每次都是五六十人一起来,通常都会有一个领头的,看着像是他们的某一任当家,琼州城东外的溪水村这半个月以来已经被劫了七次了。” 年轻人顿了顿,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黎童,又继续说道:“至今为止,包括琼州城内的,已有三十五名女子被掳。” 黎童咬紧了牙关,眉头更深。 “可有人员伤亡?” 气氛陡然间沉重下来,年轻人没说话。 黎童闭了闭眼,感受着从眼皮处传来的滚烫的温度,她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霍统。” “霍统,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你带去给他们的家人,就说是朝廷额外的抚恤,感谢他们的孩子为此付出的一切,朝廷不会忘记他们的。”黎童站了起来,示意了一下有春,她甚至都没眼去看那群半大的小伙子,他们拼命忍泪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 她心里沉重,现在恨不得立刻抓个山匪来让她打一顿。 161请君入瓮 霍统离开府衙的时候,手里还揣着沉沉的钱袋子,身边跟着有春。 这丫头的个子还不到霍统的胸口,矮矮小小的一个,看起来好像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她整个丢出去,然后在天上飞个几圈,再“啪叽”一声掉下来。 有春走在他身侧,冷不丁听到霍统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由得有些纳闷。 “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霍统回过神,摸了摸鼻子,刚要解释,才明白有春以为他是因为拿了银子才开心,微微松了口气。 扭头看向有春,却见这小丫头蹙起了一双细眉,眉眼小巧精致,不由得感叹果然是富贵人家里的丫鬟,养得如此好。 不知不觉又走神了,有春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丝怜悯。 “你在可怜我?”霍统瞪了瞪眼,脸上的伤口因为稍有些起伏的面部表情而扯痛了,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天杀的山匪!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当时幸亏他闪得快,不然那把大刀就不只是划破他的脸了。 有春点了点头:“是有点同情。” 而后,她指了指霍统的脸,小心问道:“会留下疤吗?” 霍统轻轻碰了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没什么。” 有春“嗤”了一声:“等日后你找不到媳妇儿,再说留点疤没什么吧。” 霍统一怔,顿觉后悔。 他家三代单传,可不能没媳妇儿啊! “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没有那种祛疤的膏药啊?” “怕了吧?” “怕了怕了。”霍统从善如流。 “应当是有的,回头我去问问夫人。” “夫人这么好吗?这种膏药应该很贵吧?” 有春笑着拍了拍他:“夫人宽厚仁善,一点膏药而已,不会吝啬给你的。” “其实琼州离翊城那么远,夫人女流之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来受罪?” 有春一脸“果然你们这么想的”表情,说道:“夫人原本是不想来的,可无奈和将军接了差事,夫人是担心将军,与其在府里坐着等消息,一天天的心挂不回肚子里,不如跟了来。” 霍统一时间有些酸。 大概这就是夫妻吧? 不过,不是都说百里将军喜好杀妻妾吗? 怎么感情还如此好? 有春望着霍统,看他脸上表情几番变化,寻思了一会儿,说道:“传闻不可信,咱们将军对夫人可好着呢,要不夫人也不会因为担心跑到琼州来。” “是是。”被看穿心思的霍统非常尴尬,只得讷讷点头。 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看人心思都这么准,惹不起惹不起。 “而且!”有春又很认真严肃地说道:“你别小瞧女流之辈,打起架来一样能挠花你的脸,更何况我家夫人本事大着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统很是心虚。 “我管你什么意思呢?”有春没好气地呛道,随后又缓了语气:“之前出事的一共有多少人啊?这点钱够不够?” 霍统张了张嘴,然后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银两,然后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差不多够了,咱们琼州小地界儿,也花不了那么多银子。” 虽然话是听霍统这么说着,但有春还是觉得回头得跟夫人说说,再添点儿。 毕竟是人命呢。 她点了点头,看着霍统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家门口,门外头挂着两盏白纸灯笼,他的神色逐渐严峻起来,又整了整衣冠,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妇人,脸色憔悴,眼眶红肿。 有春抿紧了嘴唇,垂下头去。 霍统看了她一眼,随后冲着妇人勉强扯开一个笑容:“白嫂子,我来送抚恤。” 妇人擦了擦脸,露出一丝讶异:“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之前是府衙给的,这次是将军给的。” “将军?” “是啊,翊城来人了,大将军带兵来剿匪。”霍统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柔软。 有春看着机会补了一句:“那些山匪很快就玩完了,白嫂子别担心!” “这位是?”妇人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这陌生的小姑娘。 “我是将军跟前的丫鬟,陪着霍捕快送抚恤呢。”有春咧开嘴,露出一排干净洁白的银牙,显得很是灿烂可爱,让这压在人心头上的阴霾驱散了些许。 霍统一时有些晃了眼,顺着有春的话,将先前准备好的银钱递给了妇人。 之后又挨个儿去了出事的人家,有春每次都会看准时机说上几句话,给人打定心针,这一路笑下来,脸都僵了。 路上,有春一边揉着脸,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还有多少家啊?” “没了。” “没了?” “嗯。” “那可真太好了。”有春用力张了张嘴,酸痛感旋即而来,紧跟着又掰起手指头来,那姿势跟之前霍统算抚恤的时候一模一样。 “咱们这走了能有二十七家。” “嗯。” “天可怜见,我看到那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实在是有些没忍住,刚才是不是很丢脸啊?”有春垂着头,慢慢行着,不等霍统回答,又自己开了口:“应该不丢脸,换了谁都会忍不住的,说不定比我哭得还惨呐!” 霍统一时间想到了自己。 确实,出事那会儿,他哭得好像是比小丫头惨多了。 几年的兄弟,转眼间横尸在自己眼前,换了谁都忍不住的,霍统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罢了,正是情绪难以控制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话?”察觉到身边的安静,有春仰起头,就看见霍统也微微红了眼眶。 她猛然想到,这位是当事人呢,应该比她更难过才是。 有春轻轻扯了扯霍统的袖子:“你别担心,将军来了,这些山匪的好日子到头了。” 霍统想扯个笑容给她看看,却因为伤势和心情,显得笑容极其扭曲。 有春咽了咽口水:“你还是别笑了吧。” “啊?难看?” “不是,是小心牵着伤口。”有春昧着良心回答。 活二十年,头一回被个姑娘关心,霍统一时间有些脸红,不过幸好他长得黑,那羞色一时半会儿还透不出来。 另一头,府衙里,黎童已经大致了解了四方山的情形,和当初他们进山抢人的过程。 不可谓不惊险。 山里头那些陷阱、机关和暗哨,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碧雨拿到的那份新地图,也是根据他们的表述,在旧地图的基础上重新绘制的。 而今,百里烨和黎童兵分两路。 百里烨带着碧雨继续研究如何进山,黎童和有春,还有藏在暗处的赤衣,打算去看看那个倒霉透顶的溪水村。 林知府担心出事,想多派几队人马护着黎童,但被拒绝了。 理由是,人多扎眼。 有春陪着霍统去送抚恤了,赤衣只能暂时现身,与黎童两人换了极其普通的百姓衣衫,一路快步前往溪水村。 溪水村在琼州城东面,出了城门再走一里地就到了。 因为被劫的次数太多,溪水村里已经没多少百姓了,大多都被安置在了琼州城内一些废弃的宅子里。 剩下的,则是手脚利索的青壮年。 他们按照吩咐,在村子里挖了暗道和陷阱,一来为了逃走,二来为了困住前来袭村的山匪。 不过,自从百里烨来了琼州之后,山匪好似得到了风声,藏在山寨中不出来。 百里烨派了重兵,将四方山几个下山口子围住,剩下的按兵不动,每日里该怎么就怎么,与山上的山匪形成了对峙的架势。 不过,山上物资不足,又有二百山匪和几十俘虏,全部都要吃饭,百里烨不信他们能一直藏下去。 要么偷溜下山抢掠村庄,要么拿人质来换。 两条路。 每一条都是死路。 百里烨赌的就是他们露面。 那群山匪中有个军师,懂一些排兵布阵,也有一点小聪明,从不出面,琼州城里那些跟着官府一起打过山匪的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个军师,但山寨里那些领头的当家话里话外都曾提及过。 黎童和赤衣两个人缓慢行走在溪水村边缘地带,两人都身材娇小,藏在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中,很难被人发现。 村子里行走的人不多,只是偶尔会有几个人影窜出来,似乎是在告诉外人,这村子里是有活人的。 “请君入瓮的把式。”黎童低声道。 那语气听着不像鄙夷,也不像夸赞。 “也不知那些山匪会不会信?”赤衣问道。 黎童摇头:“不会信的。” “为何?” “按照他们之前说的,溪水村半个月被抢了七次,平均下来两到三天就被抢一次,可我们来琼州已经有段日子了,你可还曾听到溪水村被抢的消息?” “那不是因为山匪得知了将军带兵前来的消息,所以暂时藏匿了吗?” 黎童又摇头,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你看那边,之前我就怀疑为什么溪水村频繁被抢,来了才知道溪水村离四方山只有五里地,山匪下来第一个就能看见溪水村,其实只要他们动作快,抢了就走,上了山,谁也抓不到他们。” 黎童顿了顿,伸长脖子往远处看了一眼,又飞快缩了回来:“而且,百里烨没在那边安插兵马,等于是漏了一个口子给他们。” 162没有动静 “之前就听闻这群山匪中,有一个军师。” 黎童忽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腿,说道:“这么明显的陷阱,他们不会来的,难道要寄希望于那群山匪突然脑子抽筋非要下山抢溪水村的时候再抓人吗?” 赤衣挠了挠头,不懂。 “我知道百里烨现在的计划是打算跟他们耗,但山上还有三十多个姑娘家呢,多过一天,她们就多一天折磨。”黎童深呼吸了几口气:“你猜猜,此时的她们又在经历什么呢?” 赤衣也是女人,顺着黎童的话去想了一下,陡然间遍体生寒。 她们平白无故被掳上山去,本就没了贞洁可言。 这世道,女人没了贞洁,等于没了命。 等到那伙山匪熬不下去了,这群姑娘家又会遭受什么样的劫难,可想而知。 那伙山匪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百里烨不可能想不到。 只是他是男人,他没法与这些女人感同身受,一切都是以活捉这群山匪为前提在行事的。 黎童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人只要活着就行,如今百里烨来势汹汹,这群山匪可能会畏惧,暂时不动这些姑娘,但时间一长,容易生变。 “夫人,您想做什么?”察觉到黎童有危险倾向,赤衣警觉起来。 “放心,我没想上山。”黎童安抚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斤两,我很清楚,上了山也没我的好,咱们走吧。” 说罢,黎童转身拨开杂草丛,往琼州城方向走去。 赤衣松了口气,紧随其后。 翊城相府,黎夫人暴跳如雷,黎相畏畏缩缩。 “好端端的,怎么又跑那么远去了?!” “你说你这个当爹的,就不能把这差事分给别人,怎么就又让那百里烨给得去了?!” 黎夫人拽着黎相的衣领,用力晃着。 “夫人,夫人,诶呀夫人,轻点儿。” 黎相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他求救似的看向身边坐着的两个儿子,结果,大儿子摇着扇子看向外边,二儿子盯着手里的书。 他奶奶的! 好两个不孝子! 一会儿给老子我等着的! 黎胤之:“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黎胤贤:“娘可真厉害,爹可真没用。” 黎夫人急得头上冒火:“听说那琼州的山匪穷凶极恶,童童去了万一被抓去了可怎么是好?” “不会的,百里将军骁勇善战,定然不会让女儿涉险的。”黎相老实劝道。 “他骁勇善战归骁勇善战,怎么就那么不懂怜香惜玉呢?怎么就能让童童跟了去呢?危险哪儿能说遇不到就遇不到的?万一就遇上了呢?!”黎夫人一句比一句音调高,黎相想捂耳朵,但是不敢,只能硬生生受着。 一把年纪,家庭地位极低,实属不易。 “夫人,你怎么就不能盼女儿点儿好呢?” 黎夫人怔了怔,连忙反应过来,双手合十朝着上天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对对对,是我糊涂了,佛祖保佑,莫怪莫怪。” 黎夫人又在原地转了几圈,一拍大腿,说道:“我现在就去佛堂给童童祈福去!” “去吧去吧。”黎相忙不迭道。 好不容易将黎夫人送走了,黎相立刻冷下脸来,瞅着自己那两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儿子。 “呵!”黎相冷笑一声。 黎胤之“啪”的一下打开扇子,讨好似的笑容爬上了唇角,几步凑到黎相跟前,一边扇风,一边扶着黎相,说道:“啊呀爹,你瞅瞅你,怎么出这么一头汗呢?快过来歇歇,喝口茶,要不要嗑点儿瓜子?” “刚才看戏挺舒服啊?” “没有没有,那哪儿能呢?儿子观爹,能屈能伸,大丈夫也。”黎胤之竖起一个大拇指。 黎胤贤身子不动,抬起眼帘:“大哥也是大丈夫。” 黎胤之飞了他一眼:“闭嘴,大哥和爹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黎胤贤翻了个白眼。 今天他特意坐在这里,是为了说一说越州的事,但没想到黎夫人开口就是小妹跟着去了琼州剿匪,他一担心,就听到了现在。 那个百里烨,迟早有一天毒得他半身不遂,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 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就那么不长脑子要带小妹去? “爹,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百里烨一接到差事,我就想着小妹肯定也会闹着跟去,所以已经跟仲肖打了招呼,让他的人一路上看着点。” 黎相微微蹙眉:“你也不要太与姓邱的走得近,他不是我们的人。” 黎胤之顿了顿,随后又笑道:“放心吧爹。” “爹,越州的事呢?”黎胤贤瞅准机会开了口。 黎相没言语,黎胤之也沉默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家脑子一根筋的二弟。 “越州瘟疫是有人下毒导致,那位于大夫有重大嫌疑,现在于大夫不见了,是被人抓了,还是被人灭了口,都无从查出。”黎胤贤捏紧了手里的书,伸直了脖子:“疫情之后,传言四起,百里烨捐钱捐药,是最大利益者。” 黎胤之观察了一下自家爹的表情,而后施施然坐了下来:“啊呀二弟,你都说无从查起了,还怎么查嘛?我看就是那于大夫想要自己捞一笔名声,不小心玩脱了,所以跑了。” “不会!”黎胤贤立刻反驳。 “这件事肯定……” 还不等黎胤贤把话说完,黎相就摆了摆手:“贤儿,越州的事,跟你这个太医没有关系,你治好了瘟疫,此事就已了了。” 黎胤贤眉头倏然皱紧:“爹!” “我看你是最近御医院里太繁忙,累得脑子都昏了,去好好休息吧,我和你大哥还有事要说。” 黎相都这么说了,黎胤贤也不再坚持,只是仍不太甘心,可黎相又说得对,他只是一个太医,又不是查案的。 愤愤然下,黎胤贤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走了。 黎胤之咂摸了一下嘴,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爹,不太好整啊!” “不好整就不整。”黎相用茶盖将茶杯边缘的茶叶抹下去,说道:“老虎爪子总算亮出来了,不负先皇所望。” “那不找于大夫了?” “找个屁?!”黎相啐道:“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你专心盯着姓邱的和百里烨就行了。” “那二弟呢?” 黎相瞥了他一眼:“你二弟虽然直脑子,但不蠢,也不是鲁莽之辈,咱们这么明晃晃的暗示,他也该猜出这里头有问题了,不会贸然行事的。” 黎胤之酸酸的:“您就这么信他?” “哼!”黎相阴阳怪气。 百里冼下了朝,没去御书房,而是让应荣带着奏折去了鸾凤宫。 提前打了通知,他到的时候,黎秀已经准备好了茶点。 自从坦白心迹之后,百里冼对黎秀的表达也越来越直白,只是黎秀仍旧有些害羞,却也心里高兴。 “今日可有好好用饭?”刚跨过门槛,百里冼就问道。 “用的好着呢,怎么皇上每次都要这么问?”黎秀将沏好的热茶端过来,随后就被百里冼拉着坐到了一旁。 “那就好。” 说完这三个字,百里冼就一直盯着黎秀的肚子看。 “皇上,怎么了?” “怎么还没有动静呢?”百里冼伸手摸了摸。 黎秀腾地一下脸红出血,握住百里冼的手,低声道:“您说什么呢?” 百里冼脸皮厚了很多,反握住,笑嘻嘻道:“以前不明白你的心意,所以不敢胡乱碰你,可这段时间朕明明很努力啊!” “啊呀您别说啦!”黎秀慌得要捂住他的嘴。 还在屋里的宫女和应荣立刻相视一眼,默契又尴尬地安静退了出去。 就当他们又聋又瞎吧! “今天上朝的时候,那些文武大臣又催朕了。”百里冼拉着她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笑道:“皇后,朕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呀?” 黎秀红着脸:“臣妾也努努力。” “好。” “听闻将军去了琼州?” 百里冼正批着奏折,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将军夫人也去了?” 百里冼这才抬起头来:“是担心她吗?” “嗯。”黎秀老实地点点头。 “黎家本家和旁支向来关系浅淡,倒没想到皇后与那位黎三小姐感情不错。” 黎秀不卑不亢:“见过几次面,觉得很投缘。” 百里冼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无奈地笑了一下:“确实是个有趣又聪慧的女子,不知为何坊间传言她是个傻子。” 黎秀也不太明白,毕竟她只是个旁支小姐,本家的事,尤其是那位黎相的心思,深不可测,或者是不愿意让自家女儿进宫说的谎言也未可知。 但这话,无凭无据,不能说。 “许是因为行事不按规矩来。”黎秀寻了个合理的由头。 百里冼笑道:“难说。” “琼州……” “那些山匪无恶不作,确实危险,但四叔将名在外,又极疼爱四婶,有四叔在,她不会有事的。”百里冼想到那双利索的腿脚,好几次都险些被追上,就直觉此次琼州山匪必然闹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163放火烧山 琼州城内,黎童和赤衣平安回到了府衙。 因着黎童不让带人,林知府坐立难安,好不容易见回来了,心里一颗大石头落了地,脚下一趔趄,差点头朝地摔下去。 黎童失笑:“有那么害怕吗?” 赤衣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琼州城多少年没来过大人物了? 这一来就来了个青岐知名大将军和将军夫人,这林知府没一开始就晕过去就算心理承受能力强的了。 这要再出点什么事,林知府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单看将军那架势,非得拆了整个琼州城不可。 可怜这林知府一大把年纪了,真是要晚节不保。 之前被黎童叫来询问的那几个捕快,已经被百里烨叫去驿站了,黎童扑了个空,砖头带着赤衣直奔驿站。 前脚刚走,后脚有春和霍统就回来了。 四人擦了个肩,谁也没见着谁。 黎童到驿站的时候,恰巧碰见百里烨带着人打算去四方山山脚下晃晃,身后还跟着那几个倒霉催的捕快。 百里烨比黎童难伺候多了,一张脸板在那里,几个人大气不敢出,生怕说错点什么,惹恼了这位大将军,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脑袋给砍了,见着黎童的时候,脸上放光,说不出的高兴。 还是将军夫人和蔼可亲呐! “回来了?”百里烨抬头见到黎童,一张冷硬的面颊立刻像灌了春风,暖意融融,唇角的弧度也扬了起来。 他伸手拉住黎童,前前后后地端详了一下,除了鞋子有些脏之外,其余都完完整整。 “累不累?去哪儿了?” 瞧着百里烨变脸似的表情,那几个捕快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英雄果然难过美人关。 将军夫人果然是厉害角色! “去了一趟溪水村。”黎童走在百里烨身侧:“你这是要去四方山?” 百里烨微微蹙眉,点了一下头:“溪水村不安全,以后不要一个人去,有春呢?” “我让她送抚恤去了,这会儿应该去府衙找我了。”黎童瞅了一眼那几个捕快,说道:“你带着他们做什么?身上都还有伤呢。” 众捕快连连点头。 百里烨抿了抿唇,没说话,黎童却懂了。 “你想让他们探路?不是有地图吗?” “我们毕竟没进过四方山,即便有了地图,里头地形复杂,也容易中招。” “那也用不着……”让几个伤兵去,黎童话没有说完,她反应过来,百里烨说的探路就真的只是探路而已,并不是让这些伤兵去打头阵送死。 可这群捕快不是那么想的,他们望着百里烨的眼神是惊骇的,而她在刚才听他说的一瞬间也是同样认为的。 唉,这个人呐,真是! 黎童转过头去,柔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将军只是想让你们按照地图走一遍,会派人保护你们的。” 黎童瞅了一眼百里烨:“将军带的兵都是精锐,护你们几个,绰绰有余,尽管放心大胆地走。” 几个捕快面面相觑,提起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下,冲着黎童点了点头。 “何必与他们解释?到了就知道了。”百里烨满不在乎。 若不是在场人多,黎童真想一脑瓜崩弹上去,她这是在为了谁殚精竭虑啊,处处想得细致周全,生怕有一点惹出不好来。 总不能来一次剿匪,就传了个将军为抓山匪将受了伤的捕快带上山去强行探路的消息吧? 那可太悲催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但凡有这么一点危险的苗头,就能将百里烨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来剿匪的事情掩盖得一干二净。 黎童不能忍受这种事情的发生。 一个越州,已经后患无穷。 百里烨果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的,每一个捕快身边都起码围了四个人,前后左右,滴水不漏。 林知府之前带人与山匪有过几次正面冲突,这里的几个捕快都是多少参与过几次,但有一个人是每一次都参与的。 不过,这人现在还没来。 是霍统。 百里烨本来是想让人将霍统带回来的,却听说黎童让人送抚恤去了,故而只得暂时先带这几个去四方山看看地形。 这伙山匪很机智,先前用过的陷阱和机关经常会进行改动,或许今天的和三天前的就不一样了。 林知府因此吃过好几次暗亏。 根据地图和捕快们的记忆,百里烨一行人找到了好几处陷阱,都是一些比较简单基础的,百里烨让人一一破坏,并在陷阱附近放了裹了迷药的药丸,一踩就破。 即便百里烨带了兵来,这群山匪还是大着胆子在改动陷阱,他们已经走得比较深处了,陷阱和机关也越来越多,进度也开始慢慢减缓。 “你这是打算活捉几个?”黎童看着一名士兵往坑里放迷丸,扭头问道。 百里烨笑了笑,他不会跟黎童说,他手底下还有个副将打算烧山呢。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百里烨没那么鲁莽。 四方山是个不错的地方,林中走兽飞鸟,繁花异草,看护了琼州城数百年,真要为了这群不知道哪里来的山匪烧了它,百里烨还挺舍不得。 新的地形图上到底还有所不完整,按照捕快们的记忆,又多了好几处没有在地形图上标注的角落。 百里烨让人一一填满。 有春和霍统没在府衙找到黎童,就回了驿站,刚到就听说黎童跟着百里烨进山去了,有春一刻不停,又打算进山。 霍统不放心,一道跟了来。 “你受了伤,要不还是回去吧?” “不用,四方山我比你熟。” 有春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霍统的确对四方山相当熟悉,他带着有春抄了近路,不到半刻钟就找到了黎童。 “夫人!”有春低低地喊了一声,跑到了黎童身边。 黎童有些惊讶,抬头就看到了跟在有春身后慢慢走着的霍统。 小伙子脸色沉重,似乎在这里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他站在那里,浑身充满戒备,眼神谨慎地四处扫着。 百里烨正在同那几个捕快说话,回首间看到黎童正与一个年轻男人说话,不由得眉头蹙起。 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 “将军,那就是霍统。”一个捕快提醒道。 百里烨神色微动,提步走了过去。 “你就是霍统?” “见过将军。” “听闻你从小就在四方山里溜达着长大,对四方山非常熟悉,要不要加入帮忙?” “好。” 霍统不卑不亢,腰背挺直,初次见面,就让百里烨对他起了惜才之心。 琼州城平稳安定,会将人的血性一点一点磨光,百里烨偶尔还会庆幸这伙山匪来了这里,让这里的年轻人都狠了起来,而不是明明才二十上下却活得像个知天命的年纪。 “我在各处陷阱附近都安了烟丸和迷丸,一踩就破。” “他们很狡猾,其中那名军师深谙此道,他们不会那么轻易下山的。” “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下山。” 霍统蹙了蹙眉:“他们手里还有三十几位姑娘。” 百里烨眉头更深:“就是因为知道他们手上有人质,所以本将军才不愿意等了。”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百里烨摔了杯子,怒不可遏地在驿站里走来走去,抬着手指了半天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骂这群混蛋。 他脱口而出这句话,让黎童怔住了。 “今天晚上,他们若是不下山谈判,明日晚上,咱们就摸黑上山放火。” 当然,放火不是真的放。 烂了的木头已经备好了好几捆,在这四方山里,就地取材,取之不尽。 黎童一颗心塞回了肚子里,原来他早就已经想好了,但很快的,黎童反应过来:“你派人去山寨里递了话?” “当然啦。”百里烨掐了掐黎童的脸,笑道:“你夫君好歹也是个将军,不会干等着的。” 霍统:“……” 现场杀狗? 有春坦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习惯就好。” 霍统:“?” 我为什么要习惯这种场合啊?! 其实,百里烨也没报多大的希望,一直等到傍晚,四方山里仍旧一片安静,更是半个人影都没从里头走出来。 霍统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看向似笑非笑的百里烨。 “碧雨,通知下去,明晚上山。” “是!” 碧雨干脆利落,转身就走,路过霍统身边的时候,还带起了一阵风。 霍统眨了眨眼,突然有些羡慕。 连将军身边的护卫都能有这种以一当十的气势,那将军呢? 黎童想了想,抬头唤了一声:“赤衣!” 霍统望过去,忽然间身边有略过一道劲风,吓得他险些将腰间的刀拔/出来,定睛一看,黎童身边已经多了一名红衣女子。 高高的乌发竖起,面容冷峻清丽,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冷剑。 那红,便是敌人身上的血。 “夫人,有何吩咐?” “你也去准备准备吧,明晚一起。” 赤衣一直以来受到的命令都是保护夫人,此时却要让她抽身离开,不由得有些迟疑,看向百里烨。 那男人坐在椅子上,点了点头。 赤衣领命,恭敬道:“是。” 164没事盯着 赤衣快步出门,路过霍统身边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浅浅淡淡,却意味深明。 霍统下意识地绷直了身体,有一种被老爹盯着练武的时候的错觉,喉头发紧,等赤衣离去,他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连将军夫人身边的一个女暗卫都有这种慑人的气势,大户人家真是可怕。 百里烨看似没说什么话,注意力始终在黎童身上,但他眼观六路,偶尔还分出心神来注意身边的情形。 此时此刻,这位叫霍统的小年轻的表现就很令他觉得有趣。 这一夜,不仅是驿站里的人,四方山上的也没睡好。 大家几乎都是睁眼到天亮的。 黎童是一想到要开战了,就兴奋得不得了,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拉着百里烨问东问西,最后被百里烨一把按在床上亲了个呼吸不畅,才算消停了。 “你到时候打算怎么打啊?” “直接上山吗?” “我能不能一起去啊?” “我也想打山匪。” “我一定不给你拖后腿。” “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黎童甩着自己的小拳头,在百里烨跟前晃来晃去。 那跟肉包子似的白皙娇嫩的拳头,在百里烨眼前实在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确实被这小拳头打中过。 当然,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自己轻敌和下不了手。 “夫人,你别说了,为夫不会让你去的。” “我就跟在大部队后面也不行吗?我就当个乖巧的吃瓜群众。”黑暗之中,黎童的眼睛闪闪发光。 百里烨几乎要气笑,他一点都不相信黎童会真的乖乖躲在后面,只要逮着机会,她一定会冲上去先给那群山匪开个瓢。 黎童沉默了一会儿,暗暗咬牙:“你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去,到时候会不会真出事,我可不知道。” 百里烨一听就头皮发麻,那场面,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 算了算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比她到时候凑热闹到处乱跑来得强。 他妥协了。 黎童开开心心地赏了他一个大么么,响亮又清脆。 而邱仲肖的人恰在天亮的时候抵达了琼州。 他们消息灵通,直奔驿站。 “公子,咱们不进去?”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男人蹲在草丛里,低声问道。 邱仲肖打了个哈欠,连日奔波,让他没睡过一个好觉,一起跟来的十几号人,也是同样疲惫。 但没办法,差事嘛。 “主子说了,暗中行事。” “那咱上山吗?” 邱仲肖想着那女人的行事风格,肯定不会乖乖待在驿站里,听说他们晚上就会动手,山上那群匪徒也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再等等。” “这群山匪到底哪儿来的?” “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军师。” “选择琼州抢掠,然后霸占四方山,不出意外的话,都是这军师提议的。” “丧尽天良的东西!” 邱仲肖揉了揉鼻子:“别废话了,找地儿歇着,晚上再说。” “路上打听了一下,这群不是东西的东西还抢了好些姑娘上山呢!” 邱仲肖的脚步顿了一下,语气有些危险:“抢了多少?” 说话那人愣了愣:“好像……三十来个。” “娘的这群畜生!” 邱仲肖一下就没了睡意,站在原地思索了很久,又抬头看看尚且安静的驿站,百里烨说的是晚上再动手,所以这个时辰应该只有少部分精锐还在守着四方山,按照他目前带来的这些人,想要混进去不是难题。 “你,你,还有你们几个,守在驿站门口,盯紧了黎三小姐。”邱仲肖双手叉腰:“她大部分时候都会跟在百里烨身边,一般不太可能出事,你们别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就成。” “明白。” “那公子,你要上山?” 邱仲肖点头,回首看向隐藏在熹微晨光下的四方山,静谧又幽深。 “放心,问题不大。” 这批人都是江湖人士,行事自由散漫,但既然接了活,自然不会中途放弃,更何况还是替邱家做事,赏钱多不说,任务还不是很重。 再加上,邱家人对他们以礼相待,从来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 邱仲肖的话一说下来,这群人纷纷响应。 他们趁着天色还没大亮,摸进了四方山。 他们对四方山不熟,即便手中有地图,也难免险之又险地碰上陷阱,好在那些陷阱大部分都被百里烨的人破坏了,但糟就糟在还有迷丸。 被一连放倒两个之后,邱仲肖的脸色都跟墨差不多了,连骂百里烨行事鬼祟。 可殊不知,他此时也挺鬼祟的。 避开了巡山的士兵,邱仲肖将那两位被迷倒的兄弟藏在草丛里,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里进。 他倒是不太担心这两个兄弟的安危。 山匪已经被百里烨逼着躲在山寨里不敢出来,能发现他们的,只有百里烨的人,他们都是江湖人士,问起就说是听说这里有山匪为害百姓,特意前来伸张正义,没想到中了迷/药。 这种说辞,聪明人都不信,但管用。 他们的身份,无可指摘。 邱仲肖等人的行进速度快而轻,靠近岗哨的时候,上面的人还在打着盹。 有人想要试图用轻功跳上去将人弄死,被邱仲肖一把抓住,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梢,那上头还蹲着一个暗哨。 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头上肩上落满了树叶,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他,一动不动,相当敬业。 “区区一伙山匪,竟能做到这地步,不可小觑。”邱仲肖低声说了一句,就带着几人又往后退了下去。 这样的暗哨不知道有多少个,彼此之间相互距离又有多远,邱仲肖等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此时此刻,邱仲肖也明白了为什么百里烨到琼州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攻山。 山匪手中还有三十多个无辜的姑娘,若是强行攻山,那些姑娘们可能就没了活路,甚至在那之前,还会遭受非人待遇。 “公子,怎么办?” 邱仲肖沉默着,他在仔细思索着百里烨动手的方式。 他的人手不够。 起码与百里烨比,完全不够。 邱仲肖叹了口气:“下山。” 几人没有纠/缠,立刻放弃,非常果断。 一直待在驿站外守着的那几人看到邱仲肖他们回来了,都有些惊讶,但也很默契地什么都没问。 “将军已经醒了,似乎已经开始布局,黎三小姐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暗卫也被派出去了,身边只有一个小丫鬟。” 邱仲肖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那小丫鬟的样子,看着体格娇小,实则力气很大。 “没事,盯着。” 傍晚的时候,刚用过饭,百里烨就带着人出去了,黎童和有春远远地跟着,身边还护着一队人。 邱仲肖看在眼里,一脸的“果然如此”。 按照计划,先一波上山的人手中都握着烟丸和弓弩,借着山中繁茂枝叶的遮挡,迅速而轻巧地靠近暗哨。 这么些天下来,百里烨已经基本摸清了暗哨的位置。 虽然每天都有所变动,但与岗哨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十尺。 百里烨带过来的这批人中,碧雨和赤衣的轻功最为卓绝,一个手势下,两人就已经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两个藏在树枝上的暗哨。 两人脚下不停,飞速地在树枝之间穿梭,每当杀意闪过,树枝上便有一个不易察觉的身影被悄悄顺着树干扔下来,而后又被藏在树下的士兵轻巧接住。 邱仲肖远远看着,眯起了眼睛。 “这两人的轻功实在了得。”有人低声道。 “咱们中轻功最好的也比不上这两位,你看那女子的身形,落地无声,片叶不惊,看她年纪似乎也不大,竟有如此造诣。” 两人的动作很快,一个时辰内就将所有暗哨都清除干净了。 岗哨上,一班两人,数量没有暗哨多,但要解决起来,也颇有难度,只要能打开一个口子,邱仲肖的人就可以立刻混进去而不被发现。 他在等。 百里烨见碧雨和赤衣回来,趁着岗哨换班之后的空荡,一批士兵已经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岗哨下的死角。 随后,下一个手势立刻亮起。 林间,数道弓弩对准了岗哨上站着的人,顷刻之间,箭雨如潮。 那站立在上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弩箭射穿了喉咙,黎童站在人群后面,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嘶嘶”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漏了气,然后身子软倒,从上头栽了下来。 早已躲在岗哨下面的士兵,就像接住之前的暗哨一样,接住这些人的尸首,胡乱堆在草丛下面。 邱仲肖此时已经没了惊愕,眼中满是原来如此。 他没法趁乱混进去了,百里烨手底下这批人实在是规矩有素,步步为营,一点所谓的厮杀混乱都没有。 所有过程,都安静而迅速。 “公子,这……” “跟在后头。” 邱仲肖吐掉嘴里的草叶子,他得亲眼看着那些姑娘们没事,也得亲眼看着那些山匪是如何死的。 165不杀降兵 百里烨的人动作很快,突破岗哨之后,一路潜行。 除却草丛被踩在脚下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那么多人,行走在林间,山寨之中,竟无人发现。 邱仲肖带着人早就分散突破,混进了山寨中。 这帮江湖人士的动作也很快,常年单兵作战,让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不凡的轻功和单打独斗的实力。 一批人趁着夜色,轻巧潜入,按照邱仲肖的吩咐,先去找那三十多个无辜的姑娘,剩下的人又分作两半,一半盯着黎童,一半盯着百里烨。 而碧雨收到的命令,也是先去救那些姑娘。 好巧不巧,两队人马,撞上了。 “这……” 邱仲肖挠了挠头,面对碧雨,眼神闪烁。 碧雨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形,眼中露出无奈和探寻。 “真巧,你们也来了。” 邱仲肖干干地笑了几声,伸出手往后退了一步:“要不几位碧护卫先请?” “不了,一道吧。” 碧雨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想起了寒夜寺那场莫名其妙的架。 “那位红衣姑娘呢?怎么不是她来救人质?” “杀人去了。” 话音才落,一股寒气就爬上了邱仲肖的后脖子,他伸手摸了摸,百里烨手底下这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邱仲肖后知后觉,觉得还是碧雨稍微好相处一点。 毕竟当初寒夜寺里,邱仲肖是对赤衣下了狠手的,他俩这梁子莫名其妙就结下了,今天要是换了赤衣来,别说救人质了,见面就得先干一架。 “杀人好,杀人好。”邱仲肖讷讷地说。 碧雨瞅了他一眼,尽管邱仲肖和他身后这批人都蒙着面,但自从寒夜寺那次之后,他就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不禁有些好笑。 “赤衣只是一介暗卫,邱大人何必害怕?” 邱仲肖对被认出身份这件事一点都不意外,只压低了声音道:“上次我揍她,她还没揍回来呢,按照身手来看,单打独斗,我打不过她。” 碧雨笑而不语。 他和赤衣同在百里烨手下做事,百里烨不发话,他们不会动手杀任何一个人,不,是根本不会动手。 所以,邱仲肖这点担心,完全是没必要的。 但碧雨,就是不想跟他说。 “好男不跟女斗。”邱仲肖摸了摸下巴。 “公子,您就是打不过她吧?”忽的,邱仲肖身后有低低的声音传来,还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戏谑。 邱仲肖回过头去,却见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刚才他们谁都没开口的样子。 碧雨唇边的弧度又往上扬了几分。 他们的速度很快,立马就找到了关姑娘们的地牢,是一处被挖空的山洞,外头用铁栅栏做了一个门,还有两个山匪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时不时地说着话,来打发时间。 就两个人,毫无威慑力。 邱仲肖一下就跳了出去,还不等那俩山匪叫出声来,就被碧雨手底下的士兵用弓弩射穿了喉咙,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地倒地。 手法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邱仲肖挠了挠头,寒气已经直逼天灵盖。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百里烨压根没打算活捉这些山匪。 他这是打算无声无息地将这山寨上下全屠了啊! 不管邱仲肖的复杂情绪,碧雨已经带着人走进了那黑漆漆的山洞里,三十多个姑娘乌压压一片挤在臭烘烘的墙角,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惶和恐惧。 她们相互拥抱着,彼此依靠。 碧雨一改之前的冷脸,抽剑一下斩断锁着牢门的铁链,迈步进去,放柔了声线:“别怕,我们来救你们了。” 邱仲肖跟在后头,乍一听碧雨这声音,情绪更复杂了。 地牢里,原本压抑的哭泣声,逐渐转变为嚎啕大哭,听的人心里难受,即便是上过战场杀敌无数的士兵,一时间也有些无法承受,纷纷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等她们哭够了,碧雨才让人将她们一个一个领出来。 什么询问的话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很安静地领着她们往外走。 通往山下的路不止一条,一队士兵已经破开了另一条路,碧雨带着她们一路往下,慢慢行着。 这些姑娘们经历了这一遭,没有直接崩溃,倒是让碧雨相当敬佩。 而出了地牢之后,邱仲肖就立刻与碧雨分开了。 另一头,赤衣率先带着人摸进了山寨,偌大的院子里,一批山匪或坐或站,每个人脸上都焦虑万分,有人沉默,有人不耐烦,有人喋喋不休,看着气氛相当紧张,像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互相扯着领子打起来。 而再远处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影影绰绰的有人在里头不安地走来走去,还有人低沉着嗓音叫骂出来。 赤衣眯了眯眼睛,没多会儿,就察觉到身边的士兵变了气势。 她扭过头去,果然是百里烨来了。 “将军,现在冲吗?” “不急,等碧雨。” 百里烨神色冷峻,手指按在地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 他在数时间。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碧雨需得半个时辰内找到那群姑娘,然后带着她们从另一处下山,如今时间才刚过半。 黎童一直跟在后头,为了不打乱百里烨的计划,她一直忍着好奇心。 原本还以为今天晚上会是一场大战,没想到一路安安静静,一连杀了那么些个人,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完全没那种热血澎湃的感觉。 但她仔细一想,大概也能明白百里烨这么做的理由。 不想打草惊蛇。 毕竟山匪手中还有那三十多个无辜的姑娘。 他不能忍受无辜百姓在他面前丧命,所以越州那件事,在他心中成了一根不能说也拔不出的刺。 他和柳鸾儿,这辈子怕是也不能终了。 原本黎童还想着,万一哪一天,她找到回家的办法了,是留百里烨一个人在这里,还是她留下来。 这是一道至今无解的题。 但倘若能有一个人真心爱他的话,黎童大概狠狠心,也能真的选择离开。 这个人选,本来是柳鸾儿。 可她,走错了一步。 左边胸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暂时还没见到血肉分离的场景,却已经有隐隐痛感传来,黎童抬手轻轻捂住,面上却不显,甚至还显得有些淡漠。 有春一直陪在黎童身边,察觉到自家夫人的不对劲,不由得有些担心。 “夫人,是不是累了?” 黎童回过神,摇了摇头,将手放了下来,蜷起手掌,缩进了袖子里。 霍统一开始还在前头带路,直到百里烨的人开始动手之后,他就跑回了有春身边,听有春那么问,他也转头看向了黎童,却并没从黎童脸上看出点什么东西来,不由得有些疑问,有春到底是怎么察觉出自家夫人累了的? 搞不懂搞不懂,果然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以后要是娶进了门…… 等等! 他在想什么糟东西?! 霍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引起了有春的注意。 “你做什么呢?嫌自己伤口好的太快,给自己脑袋添点挑战?”有春扭头问道,而后踮起脚尖,用手摸了摸他的头。 霍统愣了一下,又忽然好像被电击了似的,猛然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捂住了刚才被有春碰过的地方。 “没事,我没事。”他有些慌乱。 黎童这时候才认真打量起霍统来,视线从他身上,飘到有春身上,然后又飘回到他身上,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忽然,前边的人开始动了。 黎童知道,百里烨给碧雨的时间已经到了。 多年默契和信任,必不用说。 赤衣早已跃跃欲试,迫不及待,长剑在手,冲锋在前,一下便冲进了院子里,临头便给了最近一个山匪脖子上一刀,血溅三尺,见了血,院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大厅里有人冲了出来,张望了一下,竟似全然不管,又冲了回去。 黎童眯起眼睛,看见那人将大门牢牢地关了起来,而后屋里有人吹灭了灯,霎时间陷入一片漆黑。 百里烨带着人直奔大门口,一脚踹了出去,那扇门仿佛纸做的,顷刻间倒了下去,拍起一地碎屑。 而屋里,空无一人。 “搜!”百里烨站在门口,长臂高高抬起:“一个不留。” 手起刀落,遍地哀嚎,滚烫的鲜血在空中肆意飞溅着,断肢残骸片刻间到处都是,空气之中弥漫着逐渐浓郁的血腥气,持续挑战人的嗅觉和视觉,饶是与这些山匪拼杀过几次的霍统都有些承受不住。 黎童站在人群外,心脏在左胸膛里疯狂跳动,有那么一瞬间,黎童以为它要从她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她以前总是想,百里烨在战场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今依稀看到了,却觉得好像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像是站在地狱里,脸上溅着鲜血,冷冷地看着恶鬼在自己眼中翻滚求饶,却无动于衷。 不是都说,不杀降兵的吗? 那些山匪已经放下武器,准备投降了的,他们为什么还在动手? 166没有人证 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百里烨的人下手干净利落,一刀一个,那些山匪尽管有些手里拿了刀,却还是像待宰羔羊一般被人无情斩杀。 黎童捏着袖子捂住了嘴,胃里不断翻涌着。 “夫人,要不咱们先回去吧?”有春也有些难受,将头撇向一边,扶住了黎童。 黎童摇了摇头,提步慢慢走了进去。 “将军,没找到那个军师。” “再搜!”百里烨冷面无情。 霍统没见过这种阵势,只觉得喉头发紧,很努力才勉强没让自己吐出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神落在那些山匪身上,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跟他打过照面,有些还曾经嘲讽过他。 路过一具尸首的时候,霍统顿了一下脚步。 那具尸首是被人当胸一剑,刺穿了心脏,鲜血顺着伤口喷薄出来,染红了大半个胸膛,他还睁着眼睛,手里的刀才刚刚出鞘,大概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就咽了气。 霍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心中莫名。 琼州府衙里的捕快,不止一次面对过这些山匪,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有时候还会折损几个人,可这些人在百里烨手底下,却如此不堪一击。 霍统抬起头,看着站在那里的男人,仿若看着一个站在天地之间的神明。 他杀意凛然,却又悲悯百姓。 他原本可以活捉这些山匪……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一般掠过,黎童张了张嘴,他这个便宜老公是在灭口,为那些无辜的姑娘们。 “夫君……”黎童轻轻地唤了一声。 百里烨听到呼唤声,几乎是瞬间收敛了满身杀意和冰霜,快步走到了黎童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眉头微微蹙起:“怎么这么凉?” 后知后觉,百里烨看了看身边这不太入眼的环境,明白过来,他是经历过沙场的人,战场之上的尸体比这里的要多得多,可黎童是千金小姐,嫁给他之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翊城的人都没见过几个,更何况是这种血腥场面。 是他疏忽了。 该打! “怪我,早知道应该让他们先把这里处理干净,再让你进来的。”百里烨有些懊恼,说着就要用手去捂黎童的眼睛,被黎童拉住。 “没关系。”黎童淡淡说着,虽然还是有些难受:“你应该经常看到这种场景吧?” 百里烨笑着将黎童搂进怀里,尽量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也让她不要去注意身边的东西:“自从上了战场,这些都是小儿科了。” “这里……” 黎童说着就要往周围望去,被百里烨一下捧住脸掰了回来:“不要看不要看,挺可怕的。” “活人我都不怕,还怕什么死人?” 不过,黎童还真就不到处乱看了。 百里烨心道:“那你刚才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 “听刚才你的人说,找不到那个军师?” “嗯,那个军师跑了,不过我早就派人封了山,如今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溪水村,他要么一辈子躲在山里别被我找到。”百里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黎童换位思考了一下,倘若她是这个军师,恐怕早在听说百里烨会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但是这寨子里的当家们难道就会任由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作吗? “山匪全死了吗?”黎童问道。 “回夫人,都在这儿了。”一个士兵上前禀告。 他们将整个山寨上下都杀了个干净,所有的尸体都被迅速规整,摆放在院子里,一具一具堆叠了起来。 “将军,一共一百八十九人,都在这儿了。”赤衣手里还握着滴着血的长剑,红衣似血,乌发如瀑,在这黑夜之中,仿佛杀神临世。 霍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随后偏头看向有春。 还是小丫头好。 这红衣女人太可怕了。 “嗯,碧雨呢?” 话音刚落,山脚下一支烟火弹尖啸一声,炸向夜空。 那是碧雨放的。 他已经安全将所有姑娘都带下了山,之后就是先送到驿站去妥善安置,等着明日一早,让林知府发通告,丢失了女儿或娘子的,都来驿站领人。 “连同寨子,全部烧了。” 百里烨说完,拉着黎童就往山下走去。 赤衣恭敬点头,挥了一下手,身旁几个士兵立刻将火油浇到了尸体堆上,寨子里不缺火把,随手扔过去,大火轰然,没一会儿就烧红了半片天空。 霍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只觉得这些山匪轰轰烈烈来琼州城闹了一遭,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实在是…… 图什么呢? 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非要打家劫舍,干这种勾当? 回了驿站,黎童的手已经被百里烨捂热了。 刚才山寨里那一切,仿似只是她往十八层地狱里面瞅了一眼,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梦醒之后,身边的人在哄着她笑一笑。 “你别闹了,大晚上的都累了,我去看一看那些姑娘们。”黎童说着就要走,被百里烨牵住手,耍赖皮不放,还将自己的脸凑过来,用手指点了点。 “做什么呀?”黎童明知故问,有些害羞。 百里烨笑而不语,又点了点。 黎童还没有在众人面前秀恩爱的癖好,朝着四周望了望,见周围没有人,有春也早已出去了,便迅速在百里烨脸上亲了一下。 那些姑娘们被碧雨暂时安排在驿站里,三十多个人相互挤在一起,大部分人现在已经情绪平复,只是脸上多少还有些不安,想要快点回家。 但碧雨不放人,她们也就静静等着。 黎童来的时候,那些姑娘们一个都没坐下,站在屋子里,不知所措。 “夫人。” “她们如何?” “尚算稳定,但……”碧雨欲言又止。 “明白了,我进去同她们说说话。” “是。” 碧雨推开门,看着黎童走进去,又很贴心地将门合上了,不过到底还是留了条门缝。 黎童看了一圈那些个姑娘们的脸,笑着说道:“别害怕,我只是想同你们说说话,明日一早,你们的家里人就会来接你们回家,今天晚上可以睡一个好觉。” “真的吗?”有姑娘怯生生地问。 黎童看过去,那姑娘脸上还有泪痕,但是左脸颊红通通的,显然是挨过一耳光,至今伤势还没好全。 那些山匪果然还是死了好。 打女人的男人都是垃圾。 “真的,那些人都死了。”黎童笑着说道:“我让人给你们准备了吃食,一会儿你们就好好吃一顿,然后回房间好好休息,晚上不会再有噩梦了,明天的太阳会特别好看。” 百里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黎童温温柔柔的声音,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在那一刻暂时松了下来。 明天的太阳会特别好看。 他也很期待。 有春端着饭菜轻轻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端着饭菜的人,这都是之前黎童吩咐的。 驿站的饭菜不是很好,但对于这些姑娘一直被关在山寨里吃不饱睡不好的姑娘们来说,足够了。 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被人折辱,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吃一餐饭,睡一晚觉。 黎童半点没提她们在山上的遭遇,只是十句里面有八句是咱们将军多么勇武,听得那些姑娘们都纷纷掩嘴笑起来,有胆子大的还调侃了几句,气氛一时间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 “夫人和将军之间感情真好。” “你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大把好男儿等着娶你们呢!” 说完这句话,突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有人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被抓上山这么久,不会有人相信我们是清白的,我们可能……” “一派胡言!”黎童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厉声打断了她:“你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坚强勇敢,不屈不挠,险境之下,不折纤腰,不向恶势力妥协,本夫人倒要看看,哪个王八犊子敢说你们半句恶言?” 看着姑娘们都泛红起来了的眼眶,黎童轻咳了一声,放缓了声调:“其实,你们应该也听说过将军以前的名声吧?也不太好,说他杀妻杀妾,喜怒无常,其实将军这人特别憨,被人污蔑了也不知道自证,任由这些谣言传了这么多年。” “可那又如何呢?将军不还是活的好好的?”黎童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你们再看我,整个翊城都说我是白痴,可我真笨吗?” 姑娘们纷纷摇头。 “谣言就是谣言,传得再多再广,那也是谣言。”黎童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是要将这声音刻在每个人心上:“那些山匪全都死了,没有人证,明白吗?” 众人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有姑娘脑子灵活,站了出来。 “夫人说的话,我们都记住了,我们是清白的。” 她说得用力,手掌也紧紧握着,骨节青白得透出来,像是全身都使了很大的劲。 黎童笑着点点头。 紧跟着,所有的姑娘都明白了,纷纷说道:“我们是清白的。” 站在门外的百里烨,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滚烫,浇在他心头上,开出了一朵艳丽娇嫩的花。 167想杀我呀 离开琼州前一天,林知府哭哭啼啼,老泪纵横。 “将军呀……” 百里烨听他哭了能有半个多时辰,脑袋都快炸了,黎童一见林知府那样,早撒丫子溜了,说要带着有春去买些琼州特产,回去送送亲朋好友。 “林大人就放心吧,此次琼州山匪一事,不会干扰您的仕/途的,您就在琼州好好干着吧。”百里烨不胜其扰,只得把话说了。 林知府一听,立刻抹了抹哭半天才掉一滴的眼泪。 “啊呀,下官也不是这个意思。” 由于翻白眼太影响形象,百里烨忍住了,将一旁的碧雨拉了过来,说道:“本将军还得陪着夫人去逛逛,林大人有什么事,尽可交予本将军的护卫。”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速度奇快。 碧雨:“!” 将军,您不能这样! 回头看向林知府灼灼的目光,碧雨只觉得后背发凉,勉强一笑:“林大人,这边请,咱们长话短说。” 林知府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有春要走,霍统舍不得,亦步亦趋地跟在黎童身后,俨然一副小跟班的姿态,只是眼神有八成时间是粘在有春身上的。 黎童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正在看的簪子,说道:“有春啊,刚才那家成衣店的料子似乎还不错,你再去帮我看几匹吧。” “是。” 眼瞅着有春离开,霍统的眼神都跟了出去。 “你也跟着一道去。”黎童突然发话,霍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黎童叹了口气,无语地望着他:“我们这马上就要走了,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就赶紧去说去做,晚了就没机会了,可别说本夫人没给你腾空间。” 霍统面上一喜,张嘴道谢,转身出门,一气呵成。 “小年轻啊,真好。” “夫人也年轻啊!” 百里烨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了出来,舔着一张笑脸凑了上来。 “跟林大人说完话了?” “别提了,臭老头子话太多,可烦死我了。” 言外之意,要不是林知府年纪大了,他那硬/了的拳头恐怕早就砸上去让他闭嘴了。 “都说了些什么呀?”黎童得寸进尺。 百里烨皱起五官:“头疼头疼。” 见他如此,黎童仿佛看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在原地捧着肚子大笑不止,最后被恼羞成怒的百里烨一把勾住脖子,按在怀里用力揉着软乎乎的脸颊。 他们从驿站收拾好行囊,整顿好人员,准备离开的时候,城里一大批百姓前来送行,其间还有那些被抓上山的姑娘们。 他们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俱是感激。 黎童坐在车里,面朝着外头,用力挥了挥手,便放下了帘子。 “不多看会儿?”百里烨有些纳闷。 黎童摇了摇头,当真没再往外看一眼:“人生很长,总有数不清的人从身边路过,若是每个人离开的时候,我都要多看几眼,我怕我最后会撑不下来。” 这话说得既伤感又低落。 又像是在预示着什么,总之百里烨心里很不得劲。 路上休息的时候,黎童将有春招呼了过来,表情猥琐:“霍统都跟你说什么了呀?” 有春腾地一下红了脸:“没说什么。” 黎童眯了眯眼:“没说什么?” “没有。” “嘴硬,回去就把你配给老光棍。” “夫人!”有春跺了一下脚,娇俏可爱。 黎童伸手勾过小丫鬟的肩,低声道:“你喜不喜欢霍统啊?” “夫人说什么呢?我们两个没关系的,只是说过一阵子话而已。” “以后都没交集了?” “没有,我不会离开夫人的。” 小丫头表了忠心,严肃又认真,黎童叹了口气,这万恶的封建思想就是不好,仆从没有自我,一辈子绕着主家过活,主家让死就死,主家让活就活,像有春这样的,离开将军府,基本就没其他路可以选了。 一个丫鬟,尤其还是将军夫人身边的丫鬟,至关重要,能从她嘴里掏出不少有用的东西,出了将军府,落在有心人士手里,不死也脱层皮。 黎童无奈,只得暂且收了心思。 “霍统那小子不错。”吃饭的时候,百里烨突然说起:“资质好,有热血,有冲劲,心里有山河,只可惜……” “嗯?” “是家中独子。” 黎童撕了一片肉塞进嘴里:“三代单传呢。” “所以只能放弃了。”百里烨看向不远处正提着一桶水慢慢走过来的有春:“不过咱们家这小丫鬟,确实也挺不错,那小子眼光挺好。” 黎童有些骄傲:“那可不。” 只是俩人没想到的是,当一众人马赶到最近的驿站的时候,霍统已经等在那里了。 自打百里烨等人离开琼州之后,他就立刻回家跟爹娘说了自己的想法,虽说家中有不舍,但也都尊重他的决定,琼州尽管安稳,可也就这样一直平庸下去了。 年轻人,都有热血报国的雄心壮志。 霍统自不例外。 他告别家中二老,迅速收拾了行李,为了不错过,霍统星夜兼程,快马加鞭,硬是比百里烨等人还早一步到了驿站。 见到他的那一刻,有春整个都呆住了。 黎童眨了眨眼,半晌才吐出三个字:“有意思。” 百里烨瞅了一眼已经红着脸垂着头去的有春,淡淡说道:“既然来了,好好招待吧,有春,你去。” “啊?”有春慌忙抬头,满脸惊愕。 黎童也很默契地点了点头,还顺势在有春背后推了一把:“是啊,琼州的时候你俩就一起办过差事,也算有点交情,你去,合适,我也放心。” “夫人,累吧?” “累呢。” “我陪你回屋歇着去。” “好呢。” 说罢,夫妻两个眼神暧昧,双双离去。 有春一脸无语,看着这对演戏都略显浮夸的夫妻,心中憋闷得慌,对上霍统,语气都有点不大好:“走吧。” “干……干嘛去?”霍统有些呆傻。 有春瞪了他一眼:“招待你啊!” 碧雨路过霍统身边,上下迅速打量了一下这愣小子,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赶紧跟上。” 进了屋,百里烨伺候着黎童脱下外衫。 身上陡然轻了一些,黎童整个人都舒爽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榻上,而后整个人都很咸鱼地躺了下去。 下次出发前,一定要让有春在马车里多垫几张软垫。 她这老腰啊,这一路颠得都快散架了。 “夫人,这回咱们收获颇丰。”百里烨讨好似的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顺势就将手按在了黎童腰上。 黎童跟大爷似的躺在,软软得任由百里烨折腾。 “琼州百姓都会记得咱们大将军的好,不过,那个军师可还没找到呢,你打算怎么办?”黎童就着百里烨的手喝了一口茶。 “他逃不了。” “这么有信心?” 百里烨微微一笑:“为夫走之前,跟林知府说了,那个十恶不赦的军师还没抓到,所以四方山的守卫没有松懈,溪水村的陷阱还在。” 黎童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好像咱们的人少了一些呢。” 百里烨凑上去,亲了一口,随后抱着黎童一起躺在榻上。 两人耳鬓厮磨,百里烨的手还放在黎童腰上,轻轻揉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沉重,气氛逐渐朦胧起来。 黎童看了一眼外面,天还亮着。 她伸手握住了百里烨的手,感受着手心里的滚/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冷静点。” “冷静不了。”百里烨脱口而出,干脆低下头来,埋进了黎童的颈窝里,薄唇时不时触过那片娇/嫩的肌肤,意味深刻分明。 “我还不想生孩子。”黎童压低了声音,推了推百里烨。 身上的人陡然间僵硬/了一下,而后缓缓抬起头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盯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还不算完。 “为什么?”百里烨逼近了她,甚至能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脸色奇差无比。 黎童不敢直视他,将眼神瞟了开去,却被他撅住下巴,硬生生掰了回来。 “回答我,为什么不愿意给我生孩子?!” 黎童蹙起眉头:“松手。” 百里烨眉头紧锁,呼吸/急促,牙关紧咬,有那么一瞬杀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黎童在感觉到那一抹杀意的时候,反而不那么怕了,好整以暇地整个人彻底躺倒了下去,静静看着百里烨:“你想杀我呀?” 百里烨怔住。 “杀吧,动手吧,别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来吧!”黎童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宛如板上鱼俎。 百里烨情绪复杂,一时之间有些懵了,捏着下巴的手稍稍松了开来。 这女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哭着解释吗? 岂料黎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顺势往下一扯,那只手就抓在了纤细的脖子上。 她仰头,继续说道:“用力,别害怕!” 百里烨顿觉烦躁,手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一股气直冲天灵感,一下就从黎童身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背对着黎童。 他望着门,想走又不愿意走,想听个解释。 真烦! 168娘的害怕 见百里烨一直没有动作,就坐在旁边,不说话也没动作。 气氛压抑。 甚至冰冷。 黎童隐约能察觉到环绕在周身的愤怒,但是他又在死死控制着。 她垂下眼帘,看见百里烨紧紧握着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色,心里终究还是被刺了一下。 黎童叹了口气,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出。 “我不是不愿意给你生孩子。” 百里烨紧绷的肩膀颤了一下,却依旧梗着脖子没回头。 黎童望着他,将身子往他后背挪了挪,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我太小了。” 是这具身体的年龄实在是太小了,还不到二十岁。 身体各方面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而且在这医疗技术不太发达的古代,女子生育根本就是鬼门关踏一脚。 她不敢赌。 话音落下之后,黎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将脸贴在百里烨的后腰上,一动不动,她察觉着百里烨的身体逐渐柔软下来,心知他是被说服了,只是这时候大概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你要是非要我在这个时候给你生孩子……”黎童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也不是不行,万一我要是死在……” “不许说!”百里烨急急喝停了她,转身死死盯着她。 黎童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松开了环住他的手,转身面壁,闷闷的声音从那边传出来:“这是事实,不是不说就不存在。” “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不会为了还没出生的一个都谈不上是生命的所谓的孩子去放弃自己,那没有意义。”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以为生了孩子,我就不会离开你了?不是的,人和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活不下去……” “我可以为了你活不下去。”百里烨打断了她的话。 黎童捂住了脑袋,真是他娘的脑壳疼啊! 这种感情,负担太重了。 她当初就不该答应他。 还是死了算了。 “没有孩子可以,没有你不行。”百里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愤怒,甚至在短暂迅速地思考过后,他理解了黎童的忧虑,然后又很快醒悟过来,似乎很早以前他就考虑过,大事未定之前要孩子都挺不明智的。 可是他怎么就…… 视线胶着在背后,黎童一动不敢动,胳膊都开始有些发麻了,酸痛感自下而上,缓缓而来。 她“嘶”了一声,百里烨立刻将她整个人从榻上捞了起来,紧张万分:“怎么了怎么了?” 黎童抬起胳膊,一脸无语:“胳膊麻了。” 百里烨愣了愣,有些失笑,接过黎童的胳膊, 轻轻按揉起来。 “怪我。” “嗯?” “不该胡乱发脾气。” “所以呢?”黎童循循善诱。 百里烨从善如流,笑意重新爬上了眼角:“夫人说得对,都听夫人的。” “那我若是之后喝避子汤,你可不要生气。” 百里烨深呼吸了一口气,商量道:“这三个字换一换,听着心里难受。” 黎童笑着抿起唇,凑到他脸下,低声道:“万灵汤?” “也……行吧。” 大龄弱智儿童真得很容易就哄好了,黎童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道:“不生气了吧?” “我还能生什么气?” “那来吧。”黎童又躺了下去,张开双臂看着他。 百里烨微微蹙眉,将手往背后放了放:“我不会杀你的。” 黎童踢了他一脚:“去关门。” “什么?” “关门去!”黎童恨铁不成钢。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百里烨猛然间福至心灵,跳起来就冲到了门边。 守在门外的碧雨吓了一跳,忙问道:“将军,何事?” 百里烨双手扶住门框,又瞅了一眼屋顶,说道:“你,和赤衣,顺便再去告诉其他人,没什么事都离这里远点儿。” “啊?将军,这……” “这什么这?”百里烨不耐烦道:“滚!” 说罢,门板牢牢拍在碧雨鼻子前,在门口呆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赤衣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把拎住他的后脖领,将他拽走了。 “诶诶诶,什么意思啊?” 赤衣摇头叹息,一脸“你这个弱智”的表情。 另一头,由于霍统早来了一步,已经在驿站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说要招待,实在也没什么可招待的。 霍统虽然从小到大没出过琼州城,可这么大个人了,自理能力还是非常强的。 更何况,他也不是个内向的人,顶着一张笑嘻嘻的还算友善的脸,几乎没有人为难过他,驿站的人一听说他是琼州来的捕快,甚至还请他说一说百里烨是怎么剿灭山匪的。 短短时间内,霍统就成了驿站的说书人,还收获了不少迷弟。 就这么一路走来,碰到的人都和善且热络地同他打招呼,看得有春一愣一愣的。 “你来了几天啊,混得还挺不错的。” “也没几天,是他们人好。” 有春偏头望着他,脸上的绷带已经拆了,露出底下的伤口,从鼻梁上横起一道,落在右脸颊上,索性伤口不深,此时已经生出了粉嫩的肉。 “你的伤,还疼吗?” 霍统摸了摸,将头偏开了去,似是不想让有春看仔细:“不疼了,这都多少天了。” “既然你来了,也用不着我之后还要托人从翊城将药膏给你寄回去,你这回来,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去翊城吧?” “嗯。” “家里人都同意?你是打算归在将军麾下?” “是。” 有春想了想:“也对,将军赏罚分明,带兵严谨,你跟着他,也确有前途。但战场杀敌,随时可能丧命,你可是你们家的独子。” 霍统笑了笑:“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应当的。” “既然你这么勇敢,趁着晚饭还没到,我给你做点吃的,算是先给你开个小灶。” “真的?!”霍统有些激动。 有春笑了笑,带着他径直往厨房走去。 有春的厨艺算不上特别好,不过家常小菜,信手拈来,对于从来没尝过除了自家娘以外其他姑娘的手艺的霍统来说,这已经是这一趟来最大的收获了。 年轻小伙子本就胃口大,有春做了三个菜,他就着吃了五碗饭,看得有春目瞪口呆,甚至还有些担忧。 “怎么了?”霍统还以为她是觉得自己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所以才吃那么多,慌忙解释道:“你做的很好吃,我本就胃口大,一个不小心就吃的有点多了,真的不是……” 有春笑着摆了摆手:“我是觉着好像有点养不起你。” “啊?” “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吃的人。”有春竖起一个大拇指。 霍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还想吃第六碗的,就是怕吓着她。 不过,好像,确实有点吃得多了。 “你别嫌弃我,我能少吃一点的。”霍统认真地看着有春,像是在说什么特别重要的誓言。 有春眨了眨眼,冷不丁点了一下头。 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两人俱转过头去,就看见碧雨和赤衣肩并着肩站在厨房门口,眼神暧昧地望着他俩。 “哟,开小灶呢,有没有我俩的份呐?”碧雨阴阳怪气道。 赤衣冷笑一声:“估摸着是没有吧,以我的眼神,那碗里可都空了啊!” “那咱俩是出去吃啊,还是在这儿等等看,有春丫头会不会赏我俩一口饭吃?” “要不咱俩还是……” 有春生怕他们再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立刻说道:“我现在就给你们做菜,二位想吃什么呀?” 赤衣撞了一下碧雨的肩,溜达了进去,一边挥手,一边盯着霍统三百六十度地打转:“随便随便,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 碧雨抱着双臂,用脚将凳子拉开,一屁/股坐在了霍统对面,双手捧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瞅着霍统。 “啧,小伙子长得挺俊啊!” 赤衣说着就要动手,被碧雨一筷子打在手背上:“你注意着点!说什么呢?” 赤衣刚要握拳反击,立刻想到了一遍还在炒菜的有春,轻咳了一声:“知道知道,我就那么一说,也没想怎么的啊?” “你还想怎么的啊?”碧雨相当不满。 “你管我呢?”赤衣呛了回去。 碧雨哼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筷子不再说话。 有春端了饭菜过来,有些纳闷:“你俩都在这儿了,不守着将军和夫人吗?” 碧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看向赤衣。 赤衣笑了笑:“将军和夫人有事做,不许我们在附近待着,让我们自己找点儿事做。” 有春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说起来,那山匪军师还没抓到呢,咱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问题吗?” “将军早就留了人手在琼州,那小子跑不了。”碧雨夹了一筷子肉。 “等咱们离开琼州城的消息传出去,那狗头军师就会自己从四方山上下来了,到时候就是一个自投罗网,就地处死。”赤衣将两根筷子重重拍在一起,霍统抖了一下肩膀。 这女人嘴里的杀气实在是太重了,霍统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心肝有点受不住,还好旁边坐着有春,不然他真有点撑不下去。 娘的,害怕! 169皇后有心 回到翊城之后的第二天,黎童就收到了皇后派人送来的请帖。 邀请黎童参加花宴。 不止是黎童,还有各家命妇。 想想过去的十几年,身为黎胤童,根本没有参加这些宴席的机会,有两个原因,其一是黎相和黎夫人不放人,其二就是黎胤童是个傻子。 万一大闹宴席,都是朝廷上有头有脸的人,哪个能受的下那份气? 再加上黎胤童的身份,这苦吃了还得自己咽。 不过,自从黎胤童嫁了人之后,脑子不傻了,行为不疯了,甚至百里烨那在民间不太好的名声都开始好转了,各家势力也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其实,这场花宴,来得还是晚了些的。 黎童一开始还以为会更早请她的。 百里烨马不停蹄地就进了宫,详细说明了关于琼州山匪的处理事宜,以及后续,对于屠光整个山寨的时候,他一笔带过。 百里冼却也一点都没追究,只是点着头,神情平和地赏了一些东西。 有来有往,百里烨也将黎童挑选的一部分琼州特产递了过去,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却也是黎童精心挑选的,美其名曰缓和叔侄关系。 “表明功夫总要做做的嘛。” 百里烨想起黎童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一脸俏皮和些微阴险,都让他忍俊不禁。 “四叔辛苦了。” 百里烨回过神,笑着说道:“微臣之职,不谈辛苦。” 等百里烨离开皇宫之后,百里冼的脸色就冷了下来,乍一看,同不说话的百里烨还有那么一丝相似,进门的应荣一时间吓了一跳。 “皇上,不如看看将军送了什么?”应荣小心问道。 一提到这个,百里冼就收起了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意。 “打开看看。” 应荣应了一声,将那精美的包装盒子打开,里头是充满琼州特色的特产,有零嘴,也有一些小玩意儿,都是百里冼小时候喜欢的类型。 他突然有些矛盾起来。 “四叔的性情,当真令人头疼。” “难道是琼州山匪一事,将军未处理好?” 百里冼摇了摇头:“他将山匪全都杀光了,一个不留。” 应荣抿了抿唇,后脊背有些发凉,但他还是忍着笑了笑:“那些山匪无恶不作,理当如此。” “可传话回来的人说,他一举攻进山寨,其中有些山匪已经缴械投降,却还是被他斩杀,尸体堆放一处,一把火烧到了天亮。” 应荣沉默下来。 “律法当道,他此举便是滥用私刑。” “或许,将军有其他用意?” 百里冼笑了笑,有些无奈:“确实有,可他刚才一句都没有解释,所以朕才头疼。” “是何理由?” 百里冼瞥了他一眼:“为了那三十多个姑娘的清誉,因此除去一切知情者。” “将军此举……” 百里冼抬起手,阻止了应荣的话:“你不用替他解释什么,琼州知府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也不是老糊涂,那些山匪即便落到府衙手里,也活不了,他何必亲自动手呢?” “这……” 应荣已经有了想法,但是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他不敢说,只得垂着头站在一边。 百里冼也知晓他的心思,扯了扯嘴角,也就不再提了。 四方山上的人,都是百里烨的人。 他想在上头做什么,完全就是只手遮天,绝不会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到山下去,所以他才敢。 琼州知府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个摆设。 百里烨离开琼州之后没多久,大破四方山山匪的故事就传进了翊城大街小巷,茶馆的说书人又有了新的酒钱素材。 有春替黎童选好了参加花宴的衣服和头饰,一整套下来,头沉的要死,最后被皱着眉的黎童硬是拆下来好几支,然后换了件低调色系的衣裙,才勉强乐意出门。 “像这种花宴,一般都是给那些未婚姑娘相看婆家的。我一个已婚妇人,穿得那么花枝招展的做什么?”黎童扶了扶脑袋,一脸不虞:“再说了,我还得让他们看看将军府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我一个正室都穿得寒碜呢!” 百里烨听完了前半句,还挺开心的,可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笑容就僵硬在了唇角。 别人都是巴不得到处炫耀自家夫君对自己有多好,自家夫人可好,跑出去炫耀自家有多穷。 不过转念一想,也对,之前就说了,将军府穷呢,砸锅卖铁养军备了都。 “夫人,也是不乐意去,可以不去。” 黎童瞪了他一眼:“这么好的搞钱的机会,你让我别去,想什么呢?” “搞钱?” “那可不么?”黎童一脸的理所当然:“这么大的场合,那些官太太们,肯定穿金戴银的,我一直也没怎么在人前露面,这一趟去,物以稀为贵,她们肯定会送我东西啊!” 百里烨眉头一挑。 “夫人言之有理。” 黎童一巴掌拍在百里烨胳膊上,抖了一下头,说道:“我今天必要满载而归,等我凯旋!” “好的夫人,夫人加油!”百里烨在胸前握了握拳。 黎童说完也不走,笑着看向百里烨。 百里烨一时间还没领悟过来黎童什么意思,来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堵在走廊上,最后还是黎童一脚踢了过去,恨铁不成钢道:“愣着干啥呢,送我去啊!” 百里烨恍然大悟,瞥了一眼碧雨。 碧雨肩膀一抖,飞身而出,甚至还用了轻功,转瞬间就没了影子。 黎童感叹:“兔子都没他跑得快,每次看都觉得厉害。” “夫人,为夫也很厉害的。” 百里烨凑了过去,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逼人的目光,可黎童怎么看都觉得他另有他意,抬手就将他的脑袋拍到了一遍去。 坐着马车,摇摇晃晃,黎童被送到了宫门口。 百里烨是男子,不方便进入,只得站在门口,当着皇城卫的门,替黎童整了整衣服,然后又轻轻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又迅速闪开,那速度如此熟练又迅速,颇令人心酸。 “好好玩,回头我来接你。” 声音温柔又动听,是一副好丈夫的标配了。 黎童点了点头,脸上笑着,心里已经麻得四肢乱颤了。 赤衣仍旧是躲在暗处跟了进去,有春在明面上陪着黎童,进了宫门,还有宫女在一旁守候着。 “将军夫人,这边请。” “有劳。” 皇后请了约莫三十几个夫人小姐,对黎童来说,全是陌生面孔,而这些女人看着黎童的眼神,也跟看陌生人差不多。 等知道她的身份,顶多也就恍然大悟地“啊”一声,多的,也就没有了。 只是她们也有疑惑,就算是黎家本家的小姐,可坊间传闻毕竟傻了这么多年,皇后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也将人请来了。 还有一些是提早就得到消息的,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思来看黎童。 那一瞬间,黎童只觉得自己站在人堆里,好像被人围观的猴子。 “夫人,忍住。”有春用力握着黎童的手,劝道。 黎童扯开嘴角,三姑六婆什么的果然是最烦人的,好不容易捱到皇后来了,黎童看见她宛如看到了救星。 皇后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对上黎童的视线,不由得笑了出来。 她本就生得好看,温婉大方,比黎童更像个世家大小姐,再加上皇后的仪态,更是将黎童扔到了九霄云外去。 可此时此刻,黎童只有一个念头,这皇后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可都是极品啊! 皇宫里的人果然很有钱。 这一趟来着了。 “都站在做什么?快一起过来坐吧。”皇后招呼着,率先坐在了上首,她环顾了一圈,抬手道:“上茶点吧,许久未安排此类宴席了,今日得空,便叫大家来聚一聚。” “皇后有心了。” 众人纷纷附和着,黎童不知道说什么,也跟着笑着点头。 “都别拘着了,随意说说话,聊聊天,我黎家姐姐因着幼时的病不常出门,此番病好了,本宫也就想着让大家伙见见她,日后若有什么可以帮衬的,也千万别说不认识。”皇后笑着说完这句话,却明里暗里都表示了一个内容。 她在给黎童撑腰。 将军府日后,可能还会出点什么不大不小的事。 要不然,黎童一个深得宠爱的相府千金,就算嫁出去了,也轮不到她们这群人来帮衬。 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心思,只是脸上不显,各个笑着点头。 黎童看了一眼皇后,很快又收回了视线,顺着皇后的话,举起了茶杯,笑着说道:“那就多谢各位日后的帮衬了,也多谢皇后提点。” “都是自家姐妹,说什么谢呀?” 这么简单的两句对话,在座的夫人小姐都立刻明白了皇后的用意,今天来是为了证明皇后和黎童是一条线的,那么从暗里来说,黎童连接着相府和将军府。 其外之意,相府和将军府是支持皇帝的。 所以,那些个将军府会造反的言论,全是谣言。 百里烨对黎童有多好,尽管这些人没见过黎童,却也清楚明白黎童过门之后,百里烨不管是名声还是行事上,都出现了好转迹象。 起码,黎童是三任正室之中,唯一一个跟着百里烨到处跑,还活过三个月的呢。 170一般厉害 “听闻,奚家二小姐是不是也到婚配的年纪了?” “回皇后,是的。” 皇后嘴边噙着温柔的笑意:“今天来了吗?让本宫看看。” 黎童正吃着点心,一听这对话内容感觉就是进入了今天这场宴会的中心点,不由得提起了精神,顺着声音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还梳着少女的发髻,小脸透白,清纯可人,一身绿衫青春洋溢,眉目高挑,看着就是个活泼的性子。 不过大概是出门的时候被耳提面门了,小姑娘乖巧端庄地站了起来,行的礼数周全,面上表情也克制得恰到好处。 “参见皇后,皇后千岁。” “起吧。” 皇后端坐在高位上,虽然年纪也还小,放在现代也就是个高中女学生,可在这里,她却必须得独当一面,有时候还得冷淡得处理宫中大小事宜,甚至还得给自家的丈夫养别的女人的孩子。 啧! 黎童啃了一口苹果,反正她是不可能给百里烨的小老婆养孩子的。 谁的孩子谁养。 要是百里烨非要她养,她就把字据扔出来,然后回娘家。 计划通√ “可有说亲事?” 黎童心里“呜呼”一声,来了来了,现场表演一个做媒。 那小姑娘红了红脸,垂头低声道:“未曾。” “可有相看的人家?” 话音刚落,黎童还正在兴头上呢,却见那小姑娘偏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黎童当时就心里一句“卧槽”,不祥的预感瞬间爬上天灵感。 可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吧? 奚家二小姐的动作很快,但皇后眼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不动声色地往黎童这里递了个眼神。 黎童冷然的嘲讽立刻挂上了嘴角,皇后心领神会。 “要得是门当户对的才好,奚家的女儿怎么也得是正室吧?” 皇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其中意味却已明了,只见那奚家二小姐脸色一白,立刻勉强扯开了嘴角,说道:“皇后说的是。” “奚大人是……” “回皇后,是兵部侍郎。” “啊,兵部侍郎。” 黎童微微蹙眉,托着下巴想了想,之前任棠在蒙学里揍的那小子,好像就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儿子。 再仔细一瞧,这奚家二小姐的确跟那小子有点眉眼上的相似。 这是造的什么孽缘呐? 不过,小皇帝是不会让兵部侍郎家的女儿嫁进将军府的,一个相府千金已经够了。 黎童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个手托住下巴,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便宜老公这么招桃花呢? 也不对。 好像是自从名声开始好转之后,桃花就来了。 一朵接着一朵,烦不胜烦。 这事要是给他知道,他肯定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黎童想着,脑袋往边上一偏,她看得方向正好是赤衣躲藏的地方,有她在,百里烨一定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算球! 之后,皇后又问了其他几家未出阁的小姐,有些是已经相看好了的,还有一些说了客套话,趁此机会与皇后拉近关系,希望皇后帮着看看的。 总之,各有各的心思。 然而,这些心思里面,还藏着对黎童的好奇。 比如,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傻。 再比如,百里烨为什么还不杀她。 第一个问题,难解,作为鸠占鹊巢的黎童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个问题,说不得说不得,感情的事情真得说不得。 整场聚会,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夫人或者小姐来跟她主动说话,甚至连站的位置都离她有好几个人的距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上有什么传染人的东西。 不过,也正因如此,黎童一个礼物都没收到。 “这帮娘们儿,好抠!”黎童几乎要捏碎手里的茶杯。 “夫人,莫急。” “我怎么能不急?这都快结束了,桌子上的茶点都吃得差不多了,她们居然还在聊哪家的公子哥更合适?” “这年头不都盲婚哑嫁的吗?门当户对,盖头一盖,谁也不爱。”黎童愤愤地咬了一口糕点,化悲愤为食量。 她出来的时候可跟百里烨下了决心的呢。 这要是空手而归,岂不是会被他笑话死? 大概是怨念太重,惊动了皇后。 那边厢眼神落下来,黎童还在咬着糕点。 “难得在这么个正经的场合与自家姐妹相聚,本宫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如就将这枚镯子送给将军夫人吧?” 嗯? 黎童怔住。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籁之音? 眼瞅着皇后将那只翡翠桌子从手腕上退下来,交由宫女送了过来,黎童立刻站起谢恩,高呼三声皇后千岁,原本是打算将镯子直接塞进怀里的,但看着形象不大好,于是忍住了。 有春代为接过,也跟着行了礼。 既然皇后送了东西,其他人也不好干看着,只得陆陆续续将身上的东西,借着吉祥话交由了仆从递过来。 一时之间,黎童的笑容都快咧上耳后根了。 皇后不愧是皇后,察言观色的本事实在是太强了,瑞思拜! 黎童笑眯眯地道着谢,自动忽略了某些从人群之中传递过来的浅淡恨意和嫉妒。 恨吧! 嫉妒吧! 只有优秀的人才会被怨恨和嫉妒! 聚会过半,百里冼来了。 一来,就直奔皇后而去,端得一副帝后琴瑟和鸣的良人美景。 黎童见了都直呼柠檬树下你和我。 听闻在座的都给黎童送了东西,百里冼来得匆忙,没带什么,故而心思一转,打算送一副亲笔字画,以感谢黎童先前亲手做的那一份生辰贺礼。 皇帝的亲笔字啊! 黎童兴奋,甚至开始掰起手指,这拿出去,得换多少银子啊? 似乎是看出了黎童的心思,有春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夫人,皇家的东西,按规矩不能变卖。” 瞬间失去梦想。 不想要了。 能不能跟皇帝打个招呼,换点现银? 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 黎童抬眼望去,笔墨纸砚全都已经齐活了,百里冼甚至已经开始飞速下笔。 他身姿挺拔,长身玉立,肢体随着笔中游走而轻晃,黎童越看越觉得眼熟,脸色逐渐严肃起来,直到百里冼落笔。 他抬起头来,纵观下方,眼中一片傲气。 视线撒落之处,俱不在他眼底。 黎童猛地一震,脑海中有一个人的影子与他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是了,他们的身高、体型全都合得上,还有那人一直认得自己,拼命在躲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身份问题,为何要躲呢?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这要说出去,她大概真的会被灭口的吧? 离宴的时候,黎童踩着半轻快半犹疑的步子,带着有春打算离开,那位奚家二小姐不知道怎么就避开人群走到了她跟前。 那姑娘比她还高一点儿,黎童有点不太爽。 看着脸小小的,年纪好像也比她小,究竟是吃了什么长得这么快? “这不是奚二小姐吗?怎么?找本夫人有事?”黎童装傻充愣。 奚二小姐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从旁人看来,她们似乎只是在简单的寒暄,可她说的话,却意外地针对。 “将军夫人这个位置,我要定了。” 黎童倒抽一口凉气,小姑娘挺敢说啊,上一个这么敢说的腿都被打断了,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呢。 还没开口,身边的有春就有些忍不住了,不过被黎童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这里还是在皇宫,可不能发生什么引人深思的争吵。 “奚二小姐好胆量,本夫人等着。” 这就算是接了战书了,不过黎童并不打算把她放在眼里,毕竟只要百里烨不动摇,任何女人都是过眼云烟,她也实在没那个心思去跟这群后宅女人玩过家家。 她的目标伟大着呢! 更何况,现在还迫不得已地背了一个包袱。 踏出宫门的时候,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了,黎童收回复杂的情绪,掀开车帘,就看到百里烨坐在里头捧着书,见她来了,抬头便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眸中闪着星光。 “玩的开心吗?” 这话问的,活像接女儿放学的爸爸。 黎童抿了抿唇,心中暗道:“我才是你爹。” “还行吧,收获颇丰。”黎童爬上马车,偶然间回头,就看见奚二小姐站在宫门外,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望着这边。 黎童眯起眼睛,冷哼一声,钻了进去。 百里烨不明所以,抬手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 “方才怎么了?” “没怎么,碰见一个不识好歹的人。”黎童一笔揭过,随后献宝似的让有春将收到的礼物全都放进了马车里,一边递给百里烨看,一边问:“这些能卖吗?值多少钱?我看着成色都不错,这是皇后送的,这是皇帝送的,有春说皇家的东西不能变卖,只能放家里压箱底了。” 百里烨不一会儿就接了满手,目瞪口呆,良久才竖起一个大拇指:“夫人果然厉害!” 黎童忍住笑意,谦虚道:“一般厉害,一般厉害,哈哈哈哈哈哈哈!” 171将军没说 由于送的礼物都不是金银,而这些名贵的首饰都是特制的,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故而,没法在翊城换成现银。 黎童只觉得自己抱了一堆破铜烂铁回家,一股脑儿全扔给了百里烨,气得脑壳冒烟。 “这帮娘们儿,忒抠!” 百里烨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 “夫人别急,为夫可以将这些东西卖得远一些。” “真的?”黎童眼中发亮。 百里烨微微点头,将扔了一马车的首饰重新归置起来。 这些东西,的确都是好东西,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一户普通百姓吃大半辈子的。 “皇后可真有钱啊,回头我还得在她面前哭哭穷,让她多办几次这种聚会。”黎童换了个姿势,将脑袋搁在百里烨肩侧:“今天来参加聚会的那些夫人小姐,她们身上穿的布匹、戴的金银,个顶个的华贵,朝臣一年的俸银才多少啊,私底下不知道贪了多少呢!” “国库未丰,边关尚不安稳,百姓仍在水深火热的边缘疯狂徘徊,他们倒是高枕无忧,吃香喝辣,我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对吧?” 百里烨偏着头,眸色柔如春意:“夫人说的是。” 忽而,他话头一顿,眼神凛然。 车帘轻轻飘起,外头的景物正迅速往后倒退,百里烨伸手扶住黎童,另一手按在了车框上,透过不断飘起的车帘往外望去。 “碧雨?” “将军,属下在。” “快点儿。” “是!” 听出主仆二人言辞有异,黎童直起身来:“怎么了?” 百里烨扯了扯嘴角,笑容很浅:“没什么,有小虫子。” 顺着他的视线,黎童也看向车外,只是外头很安静,她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觉得百里烨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像是一头随时准备亮出利爪的猛虎。 马车的速度越发快了,几乎是一路颠簸着到了将军府大门口。 而后,百里烨率先打开车门,一跃而下,又在之后迅速伸手进马车里,拉住了黎童的胳膊,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的将人从马车里轻巧地拽了出来,护在怀中,一路严严实实地跨过了大门。 黎童就算不问,也知道刚才似乎发生了点什么。 因为无论是百里烨,还是碧雨,都脸色冰冷,碧雨腰间的长剑甚至隐隐有出鞘的迹象。 有杀手。 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百里烨来的,不得而知。 “会是谁?” 迈入房间的时候,黎童还有些后怕。 许是被发现了踪迹,所以一直到他们到达将军府门口,对方都没有动手。 “不知道,无论是谁,都不会得逞的。” 黑夜总是能放大一个人的情绪,然后加深一个人对某些事情的记忆。 身边的人已经开始打呼,黎童睁着眼睛睡不着,因为闭上眼睛就是百里冼泼墨挥毫的潇洒样子,还有那一双无比淡漠的眼睛。 他藏得很好,却又藏得不是那么好。 黎童一开始还以为这样一个人是不大可能对某些事情产生过分的执着的,毕竟一旦如此,就有了可以攻击的软肋。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喜欢跳舞。 还跑去那么出名的松庭楼。 服。 不得不服。 知道这件事的黎童轻叹一口气:“真希望自己失忆。” “夫人……” 身边的人呢喃了一句,吓得黎童浑身僵硬不敢动,生怕把他惊醒了,但等了片刻,百里烨只是梦呓似的念叨了一下,就再没别的动静了。 那,小丘呢? 小丘又是谁? 黎童脑子里疯狂转动,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在什么正式的场合里见过小丘,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才是最头疼的。 不管了,左不过是皇帝那一派的人。 没交情更好,免得日后起了冲突,她还会有负罪感。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黑暗之中,她静静凝视着百里烨熟睡的面庞,说还是不说呢? 算了,先不说吧。 百里烨虽然平日里装得深沉,实则骨子里还多少带着点少年时的冲动 越州和松庭楼,就算是两相抵消吧。 你拿我一张牌,我拿你一张牌,太公平了。 这么想着,黎童就觉得舒服了,眼睛一闭到天亮。 朝阳升起的时候,百里烨就已经不在屋里了,黎童磨蹭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有春已经端着早饭推门而入了。 “将军呢?” “回夫人,出去了。” “又出去了?” 黎童抓了抓头:“见谁去了?” “将军没说。” 黎童一想,也是,说了才有鬼呢。 他去见谁,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奚二小姐?” “赤衣是这么说的。” 百里烨轻笑了一声:“奚大人好似不大会教养孩子。” 碧雨往后退了一步,没搭腔,只能在心里对这位即将遭遇劫难的奚大人表示同情了。 今日朝堂上的内容,一半是围绕百里烨剿灭琼州山匪的,有大臣递了弹劾的奏折,弹劾百里烨嗜杀成性,将所有山匪一概剿杀在山上,其中还包括了已经弃械投降的山匪,另一批人则是站在百里烨这边的,说是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里烨那是替天行道,合着遭受苦难的不是自家人,竟然还为那些山匪开脱 诸如此类的争吵,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百里烨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明明他才是当事人,却好像个旁观者一样半句话都不说,顶多也就是抬起头来,冲着百里冼露出一个抱歉又内疚的笑意。 到了,百里烨也没受到责罚。 朝堂上的站队,向来不虚不实,帮忙说话的人不一定出发就是好,弹劾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敌人。 百里烨明白,百里冼也明白。 老狐狸似的作壁上观的黎相和黎胤之更是明白。 下了朝,百里烨故意走慢了几步,眼瞅着兵部侍郎从自己身边迈过去,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奚大人。” 奚迎顿了顿,转过身来:“不知将军叫住下官有何事?” “也无甚大事,不过只是提醒一两句。” 奚迎有些纳闷,方才朝堂上的时候,他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啊,这难道也得罪这位杀神了? “贵府的公子和小姐,行事过于任性,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也就是碰上了本将军的夫人,脾气好,为了朝堂和谐,也为了咱们之间的关系着想,不愿意多生事端,故而才一退再退。”百里烨拍了拍奚迎的肩膀,低声道:“奚大人,这官位稳不稳,日子好不好过,有时候也看家里人懂不懂事,对不对?” 短短几句话,奚迎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弓手行礼:“将军说的是。” “本将军没什么别的事了,奚大人慢走。” 奚迎抹了抹顷刻间布满额头的细密汗珠,点了点头,快步走了。 望着他迅速跑走的身影,百里烨轻哼一声。 “将军这是在吓唬谁呢?” 忽的,身后一个极为欠揍的声音软软地传过来。 百里烨皱了皱眉,抬脚就要走,肩膀上立刻就挂上来一条胳膊,手上还捏着一把扇子,扇尖朝着奚迎离开的方向点了点。 “这奚大人犯了什么错了?将军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黎胤之,把你胳膊从我身上拿开。” 黎胤之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 “奚大人没得罪我,得罪的是我家夫人,你妹妹。”百里烨将最后三个字说得很重,黎胤之猛地一蹙眉。 “他做什么了?我们黎家的女儿也敢欺负?不要命了吧?!” 百里烨翻了个白眼,一家子妹控,没救了。 “他奶奶个腿儿的!回头我就让二弟捣鼓一点泻药出来,拉他个三天三夜,以儆效尤。”黎胤之说得狠厉,百里烨却仿佛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那只猴。 趁着黎胤之义愤填膺的时候,百里烨赶紧跑路。 下了朝,又威胁了一下人,百里烨立刻就打道回府。 昨夜里的刺客还没抓到,碧雨后来返回去再找的时候,对方已经撤退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夫人呢?”百里烨刚跨过门槛,就问管家。 “回将军,夫人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 “已经出去半个时辰了,说是去买些小玩意儿,身边还跟着有春呢。” 百里烨眉头微锁,有春只是力气大,但若要跟那些杀手相比,根本不足以挡住,赤衣虽然身手不错,但若是对方来势汹汹,双拳难敌四手,结局也不一定乐观。 百里烨转头又跨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他应该出门之前就告诉她,那些杀手是冲着她来的。 不然按照她惜命的性格,一定不会这么贸贸然地出门,都怪他! “碧雨,立刻散人出去找!” “是!” 百里烨站在十字路口,感觉黎童在哪一条街上都出现过,她喜欢的东西太杂了,每次带着有春逛街的时候,只要有时间,几乎每条街上都会去溜达几圈,但凡有点意思的店铺,她也都会进去转一转。 普天之下,她就喜欢两样东西。 这也喜欢,那也喜欢。 不过,只有一条街,她去的次数相对来说比其他的要多。 石里街。 松庭楼在的那条。 172多喝点奶 偏僻的小巷子里,腥红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逐渐延伸,落到人的脚边。 赤衣的左肩中了一剑,鲜血将她胸前一大片染红,像是一朵艳丽盛放的牡丹。 她喘着气,后背死死靠着冰凉的灰墙。 因为猝不及防被三个人围攻,她从房顶上摔了下去,小腿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弯曲到了一边。 她的腿断了。 只那一下的功夫,黎童和有春就不见了踪影。 对方的身手不亚于她,三个人,合作无间,每个人都蒙着面,武功路数很杂,不知道是哪方人马。 他们没有趁机取她性命,而是让她无法动弹之后,立刻抽身离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她。 是夫人。 赤衣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用牙咬开木盖子,朝天高高射出,一朵刺眼的白色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碧雨正带着人四处搜寻黎童的踪迹,百里烨刚准备踏进松庭楼。 烟花炸开的方向,在城南。 顺着信号,百里烨和碧雨找到了那处小胡同,鲜血的痕迹逐渐出现,且越来越浓。 两个男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由于失血过多,赤衣已经很难再维持自己的注意力了,视线也开始模糊,直到那两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她又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暂时恢复了一点精神。 “将军,夫人被劫走了。” 看见赤衣的状况,碧雨一下就瞪圆了眼睛,迅速跑到跟前,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着那条断腿,碧雨眼眶通红。 “往哪里走了?多少人?” “有三人围攻我,其余的不知道,他们从那边走了。”赤衣挣扎着指了一个方向。 百里烨顺着望过去,又看了一眼赤衣,转头说道:“扶赤衣回去,好生照料,碧雨带人跟我走!” 碧雨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赤衣好一会儿,才握紧剑柄,跟上了百里烨。 漆黑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像是木头放置久了的霉味,一下一下地往鼻子里钻。 黎童打了好几个喷嚏,终于把自己打醒了。 她动了动身体,发现双手被束缚在背后,脚上还牢牢捆着粗糙的麻绳,几乎都要透过袜子磨破她的脚腕了。 门窗紧闭,光线昏暗,黎童晃了晃脑袋,感觉后脖子传来一阵钝痛。 迟钝的脑子正在逐渐恢复清醒,她想起了了。 有黑衣人从天而降,冲着她和有春一人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有春? “有春!”黎童惊慌地喊了一声,下意识地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手脚被缚而直直往旁边倒去,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旁堆积得高高的柴火上。 柴枝尖锐,划破了她的额角。 黎童轻呼了一声,冷静了下来,她半张脸贴在地面上,呼出的热气将嘴前的尘土吹出了一片空地。 她静静听着,等待着,除她之外,这个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 刚才她的呼喊,似乎也没有引来其他人。 黎童用力仰起头,看向四周,门窗上没有透出影子,说明外面也没有人看守。 这么说的话,对方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会逃走。 黎童躺在地上缓了缓力气,而后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身体,跟虫子似的,往一边蠕动着,费了好半天的劲,才终于碰到了墙壁。 而后,又慢慢顺着墙壁朝墙角蹭去。 对方不知道什么路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百里烨应该发现自己不见了吧? 赤衣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突然被抓,说明对方一早就摸清了赤衣的路子,提前将她处理了。 黎童一阵后怕,只能祈祷赤衣千万别出事。 “究竟是哪个王八犊子敢绑架我?要是让我逃出去,我一定以牙还牙!”黎童狠狠咬着牙,用巧劲让自己坐了起来。 手上的绳索捆得很结实,黎童稍稍挣了挣,就觉得手腕上的皮肤已经被磨破了,刺痛一阵一阵传来,疼得她龇牙咧嘴,五官扭曲,然后又是一阵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她是造了孽了。 不过,目前最可疑的人物,无出其右就是那位奚二小姐了。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喃喃道:“她不会这么白痴吧?” 还没思索多久,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不少,黎童来了精神,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外头的锁被下了。 房门应声而开。 充足的光线瞬间倾泻进来,黎童被刺得避开了眼睛,好半天才缓过来。 来人虽站在逆光下看不清面目,但从衣着上来看,是个女人。 黎童撇了撇嘴,跟百里烨有仇的大多是男人,要不然就是那些男人们的女人,但这个范围是在太大,不好判定。 而跟她有仇的,目前也就一个奚二小姐了。 也不是,还有一个明花,可惜明花应该做不到这个程度。 当光线在来人脸上辗转,黎童终于看清了那张活泼可爱的脸,此时却蓄着要她命的凶狠。 “唉,没前途啊!”黎童叹了一声。 奚二小姐挥退了身后的人,独自站在黎童跟前,轻蔑地俯视着他。 “将军夫人,不对,是黎三小姐,我说过,将军夫人这个位置我要定了。” 黎童摇了摇头,只感觉自己看着的已经是具尸首了,不由得惋惜,这么好看的人儿,很快就要变得冰凉了。 这么一想,还觉得有点可惜呢。 “所以,你就打算弄死我?” “不然呢?”奚二小姐捂嘴笑了笑,姿态轻摆,像是堤畔的杨柳,风姿绰约。 “我觉得吧,按照面相来看,我应该比你长寿。”黎童用后脑勺抵着墙壁,尽量让自己坐得直一些。 “黎三小姐,搞搞清楚,你现在是在谁的手上?”奚二小姐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黎童挑了挑眉,混不在乎。 她看着外头的天色,还大亮着,心中大致估算着百里烨找到自己的可能性,然后又估算着自己究竟能拖延多长时间。 “奚二小姐,你莫非是觉得自己这一趟做得天衣无缝?” “自然,本小姐雇的人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你那个一直跟在暗处保护你的暗卫已经被本小姐的人解决了,而你那个忠心耿耿的丫鬟,现在还不知道躺在哪个猪圈里呢?没有人能找得到你在哪儿。” 奚二小姐往前迈了一步,黎童只觉得眼中寒光一闪,定睛一看才发现奚二小姐手上多了一把匕首,不由得心中大喊吃苦。 这看着像是要折磨她啊! 比如划脸这种常规操作。 黎童咽了咽口水,虽说黎胤童这张脸不是那么倾国倾城,可好歹也是明眸善睐柳眉樱唇,更重要的是,疼的是她啊! “要不然咱们打个赌?”黎童的眼睛盯着逐渐逼向自己的刀尖,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因为害怕而紧紧抓着地面。 “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打赌。” 刀尖又近了一分。 黎童突然大笑了一声,果不其然将奚二小姐笑愣了。 她再接再厉,说道:“你爹区区一个兵部侍郎,就敢得罪相府和将军府,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你们奚家了?你以为为什么将军不娶你,还不就是因为你爹是兵部侍郎吗?” “你什么意思?” “愚蠢!”黎童骂道:“将军掌管边军二十万,如今边关安定,将军自请待在翊城,本就是为了消除皇帝的戒心,娶兵部侍郎的女儿,不是把将军往死路上推吗?” 奚二小姐蹙了蹙眉。 “你说你爱他,却要他死,好一个你爱他!” 说着话的时候,黎童已经默默将双腿挪到了身前,脚尖死死抵着地面,做好了万一她不顾一切扑上来刺她的时候,她还能反扑过去给奚二小姐造成一点伤害。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她的选择。 趁着奚二小姐分神之际,黎童又紧跟着说道:“你该知道,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有多疼我,为了不让我嫁入皇宫,我爹宁可让我当一辈子傻子,我娘为了不让我嫁给百里烨,恨不得拿刀冲进宫里去,你猜猜,我失踪了这段时间,他们会如何?” 眼瞅着奚二小姐的手抖了抖,黎童心中稍安。 “我嫁进将军府之后,几乎与百里烨形影不离,哪怕只是短暂的分开,也会有暗卫定期给他传消息,可你杀了我的暗卫,按照百里烨敏感的心思,他怕是已经封城了。”黎童冷笑一声,问道:“所以你要不要再猜猜,他在发现我被杀害之后,会如何疯狂地找出凶手,然后又会如何疯狂地报复?” “你可知,四方山上的那些山匪是怎么死的?”黎童压低了声音,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鬼魅:“我可是亲眼所见,一百多条人命,堆在一起,一把火下去,烧了整整一夜。” “你闭嘴!” “我想想,你们奚家能烧多久呢?” 黎童见她开始心绪崩溃,心中暗爽。 跟我斗? 小姑娘家家的,回去多喝点奶吧! 173螳螂捕蝉 黎童深知不能将人逼得太紧的道理,故而话说到这份上,她就暂时闭嘴了。 她可不想着奚二小姐一下钻进牛角尖里,然后想着反正抓都抓了,不如杀了赌一把。 万一百里烨没发现黎童呢? 万一百里烨没发现是她下的手呢? 这世间大部分的人,总是逃不过心存侥幸这四个字的。 不过,幸好这奚二小姐还没有完全被爱情冲昏头脑,她在权衡利弊之后,放下了手中的匕首,瞪着黎童好半天,随后抬脚在她胸口踹了一下。 那一下很重,黎童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感觉自己的肋骨好像被踢断了,黎童痛得没法保持身形,上半身弯了下来,脑袋几乎触在地面上。 这小娘们儿! 黎童倒在地上喘着气,因为疼痛而脸色苍白。 “我承认你说服了我,我确实开始感到害怕了,不过我既然做了,也没那么容易把你放回去,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说罢,奚二小姐转身就走了。 黎童清楚地听见外面的锁又挂上了,然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陡然松了下来,黎童整个人干干脆脆地瘫软了下去,疼痛也随着时间逐渐缓解下去,只是只要她一动,立刻就会卷土重来。 不过庆幸的是,黎童没有吐血。 “百里烨,狗男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 黎童用额头抵着地面,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忍着疼刺骨的痛,将自己从肮脏的地面上支撑起来。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恐惧也越来越浓,黎童手脚被缚,施展不开动作,这会儿真就像只鹌鹑似的缩在墙角里。 “喂!有没有人啊?”黎童朝着门外大喊。 “有没有人啊?我好饿啊!” 门外毫无动静。 “就算是只待宰的羔羊,临死之前,也该给口饱饭吃吧?”黎童再一次大喊。 门外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黎童不禁开始思考,这奚二小姐到底是不是真的蠢,竟然连守门的人都不安排,她就这么放心她不会逃出去? 黎童用后背紧紧贴着墙壁,手掌撑在墙面上,前脚掌抵着地面,一点一点将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 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黎童没法从里往外看,只得蹦跳着到了门边。 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她看到外面的院子很是空荡,没什么杂草,大概是定期还会有人来清理,不过也没什么盆栽之类的装饰品,看着不像是废弃的宅子,更像是没人住。 黎童歪着脑袋想了想,翊城像这样的宅子有很多,而院子里面也实在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 而她所在的这间屋子,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木头发霉的味道,一闻就知道是柴房。 黎童轻轻撞了撞门,发出些微动静来。 撞完之后,她又看向外面,仍是没有半个人影出来,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呢! 黎童靠着墙壁,慢慢挪到窗边,用脑袋顶了顶,发现窗户是被钉死了的,而后,她又慢慢挪到了另一边,仍是被钉死了。 眼珠子转了几圈,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不出多长时间,这屋子里大概会漆黑一片,到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孤身一人在这种陌生的地方,不管是谁,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感。 最终,黎童将视线落在了几乎堆满半个屋子的柴火上。 有一部分是已经劈好了的,整齐得码在墙角,还有一部分是又长又细的干枯枝丫,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捆一捆堆放在墙角。 黎童慢慢地跳过去,然后背过身,用尚且能活动的手勾住其中一捆枝丫,往旁边带了带,随后又将更里面的那一捆一点一点往外拿。 枝丫粗糙,黎童不沾阳春水的手指没多一会儿就擦破了皮,手腕处更是触目惊心,红肿一片。 勉强留出一个能藏人的空隙,黎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塞了进去。 她在里面转了个身,用力伸长胳膊,将那几捆放在外面的枝丫勾了回来,堪堪挡住那块空隙。 她用脚将衣裙往里头拨了拨,睁着眼睛,透过缝隙看向外面。 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黑,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缓慢的心跳声。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另一头,百里烨找到了被扔在臭水沟里的有春,对方没有杀她,却将她捆了个结实,嘴里还塞着臭烘烘的布头。 “将军,快救夫人啊!”有春能开口说话的第一秒,就哭着喊了出来。 百里烨脸色铁青:“看清楚脸了吗?” 有春张了张嘴,难过地摇了摇头。 “夫人最近有没有与人结怨?” 听他这么问,有春立刻有了念头:“是奚二小姐!” “奚迎的女儿?” “是。” “将军,还没证据,我们不能……”碧雨尚存理智地劝道。 百里烨抬起手:“放心,关乎夫人的安全,我不会冲动。碧雨,你带一队人去奚府找奚迎,顺便看看奚怀颖在不在府上,倘若不在,就让奚迎把她抓回来。” “是!” “连锐,你去找黎胤之,把事情跟他说了,让他去找邱仲肖问消息。” “属下领命!” 百里烨仰起头,天要黑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给夫人准备晚饭,那些人有没有欺负她。 连锐找到黎胤之的时候,他还在拾花楼里喝酒,左拥右抱,极其惬意。 “不是,你谁啊?这位小兄弟,没人告诉你,进门之前得先敲门吗?”黎胤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酒意,看人的时候,像是在明目张胆地送秋波。 连锐蹙紧眉头:“抱歉,还请各位先出去,在下有要事与黎大人相商。” 黎胤之对于这种带刀的人有着天然的害怕,更何况,这人身上一股子百里烨的味道,再一偏头,他身后还站在一溜儿五六个跟他差不多的。 “说吧,什么事儿?”黎胤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满是怨念:“这么大张旗鼓地跑来拾花楼找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呢?” 连锐没那么多客套话,当即开口,直奔主题:“夫人被绑了,对方身份不明,还请黎大人……” “什么玩意儿?!”不等连锐把话说完,黎胤之那喝了半肚子的酒立刻就清醒了,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 连锐被吓了一跳,但很快稳住自己继续往下说:“还请黎大人去找邱大人,问一下江湖上的消息。” 黎胤之脑子转得快,立刻就明白了百里烨的用意:“知道了,你回去接着找人。” 话音刚落,连锐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掠了过去,再定睛一看,屋子里已经没有黎胤之的身影了。 他暗自惊讶了一下黎胤之的身手,随后转身出了门。 柴房里,已经几乎看不清了。 黎童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仿佛高度近视一般,满屋子的黑暗好像浓稠的墨汁,一团一团凝结在眼前,让她无法看清屋中的一切。 虽然,也没什么值得看清的就是了。 天已经很黑了,黎童清楚得明白对方根本没有人来,甚至就好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样,连晚饭都没给她送。 她的要求一点也不高,哪怕是个馊馒头也行啊! 这是换了种方式? 打算饿死她? 黎童只觉得,这种死法真得是糟透了。 她想做个饱死鬼。 “百里烨,你什么时候才来啊?”黎童喃喃着。 她想要动动手指,却发现早就麻了,手腕处的疼痛也开始传递得非常缓慢,黎童想着,大概这个时候手腕断掉,她都觉察不到吧。 黎童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屋子里的霉味已经让她的嗅觉产生了习惯,她几乎要闻不出来了。 她歪着脑袋,感受着周围能将人逼疯的寂静。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了,她藏在这堆干枯的柴枝里面,仿佛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将在漫长的岁月中,孤苦到死。 “我可太惨了。”黎童喃喃道。 “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吃一顿大餐,冰糖肘子得来一份,珍珠丸子得来一份,燕窝鱼肚鲍参全都得来一份,还得要有甜品,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的那种,水果和茶点全都得来齐,我还得找几个漂亮小哥哥跳舞给我看。” 黎童哼唧了一声,委屈巴巴:“我这么可爱,应该不会那么早死吧?” “也不知道那个奚二小姐叫什么名字,等我出去了,一定要把她抓来饿上一顿,不,要饿上两顿。” 正当黎童自己絮絮叨叨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些微动静。 像是有许多人在院子里走动着,脚步虽然踏得很轻,但行走之间,难免有兵器相撞的轻微声响,黎童屏住了呼吸。 从这伙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好似不是奚二小姐那伙人。 不是吧? 不是这么狗血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她这只蝉也太惨了点吧? 黎童往后缩了缩,虽然背后已经没有其他空间让她再藏了,可本能还是让她这么做了。 而门上的锁,很快被人晃动了几下。 174黄雀在后 “怎么样?找到了吗?” 黎童听到有人在问。 那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就在门边不远处,并且那声音正在慢慢靠过来。 黎童没听过这声音,既不是百里烨的,也不是碧雨的,但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这门上有锁,要砸开吗?”有人问他。 “砸吧,找不到人,被砸的就是我们了。”那人说道。 旋即,只听一阵清脆的金石碰击声,那把锁被扔到了地上,黎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扇木门“吱呀”叫了一声,外头走进来三四个人,还有人在鼻尖扇了扇,似乎有些嫌恶。 “这味儿可真冲啊!” “柴房,当然冲。” “没人,咱们走吧,下一间。” 这些人都背着光,黎童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今夜连月色都被隐藏在云层背后,似乎是想将一切真相都遮盖起来。 黎童不认得他们,不敢贸然现身,只得闭紧了嘴巴,尽量让自己的呼吸降到最低。 风口浪尖上,想要趁机杀她的人,大有人在。 就算没有奚二小姐,也会有其他人,黎童没法确认这些人是本着好心来找她,还是想来截胡的。 那些人似乎真得没有发现她,只在屋子里随意地转了一圈就出去了。 “找到了吗?” 这群人走了之后没多久,黎童又听见了外头传来了声音。 不过这次,好像又换了一批人。 而这个声音,她听着还有些耳熟。 “不应该啊,我打听到的消息,人就是被他们带到这附近来的,这边的宅子我们都找过了,一点踪迹也没有。” “或许,将军那边会有线索?” 黎童眉头跳了一下,又听那人说道:“那就过去他那里看看吧。” 紧跟着,还不等黎童从柴枝里面撞出来,那群人已经消失在院子里了。 “哥儿几个别走啊!” 黎童整个人不稳,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因为喊得急,嗓子一时吃紧,灌进去一口夹杂着灰尘的空气,她猝不及防地咳嗽了起来。 “别……别走……咳咳!” 柴枝被撞倒,好几捆压在了她身上,黎童用力仰着头,脸冲着门外。 “我在这儿!咳!” 可没有人听到。 那群人走了。 黎童懊恼地拿头撞了一下地面,但很快的,她又醒悟过来,万一那群人是在诈她呢? 这么一想,后背立刻冒出来一片冷汗。 黎童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身后的柴枝已经倒成一片,被绑来之后,她滴水未进粒米未入,虽然一直也没怎么动弹得保持体力,可熬到现在,精神上已经快要透支了。 她原本一直挺直的脊背,也一下就松垮了。 不过,黎童陡然间抬起头,眉毛不受控制的一抖。 门开了啊! 突然就又有了动力呢! 这般想着,黎童歪七扭八地将自己又从地上折腾了起来,累出一身汗,一路蹦跳着到了门边,她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瞅着外头空荡荡的院子。 等了好一会儿,觉得这院子应该不会有人来了之后,她才开始往外蹦。 她没敢直接往院子里蹦,而是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外蹭着,等到她蹭到拐角的时候,内里的衣服几乎已经湿透了。 娘的! 更饿了这可怎么办? 大概是看黎童实在可怜,月亮终于起了一点同情心,从云层后面慢慢探出了大半个身子,雪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将黎童前方的路稍稍照亮了些许。 “这是你今天干的唯一一件好事,为你鼓掌。”黎童抬起头,冲着月亮露出一个欣赏的眼神,然后她纵身一跳,跳下了一级台阶。 仍是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大门口跳过去。 短短一截路,平常从这走到那,五分钟都用不着,此时此刻,黎童却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 气喘吁吁,黎童一脑袋砸在木门上。 只听“咚”的一声,脑门儿上飘满小星星。 “什么人?!” 忽听一声厉喝,黎童简直要被吓得当场表演一个双膝下跪。 身后火光亮了起来,暖黄的光将黎童僵硬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 “好……好汉饶命……” 颤颤巍巍的话还没说完,黎童只觉得一股力量从身后袭来,随后狠狠抱住了她。 “你……你……” “夫人,我总算找到你了。” 回应她的,是百里烨轻颤的声音。 黎童当即委屈起来,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知道身后的人是百里烨,她再也不用绷着力气,整个人一下就软倒了,放心地将自己交由他。 “你怎么才来呀?” 黎童将脑袋窝进百里烨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对不起……” 百里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心里酸痛得很,紧紧抱着黎童,一刻也不想撒手。 等黎童哭够了,抬起头来,两个人都泪眼汪汪的,那表情如出一辙,黎童没忍住,笑了出来。 百里烨气急,却见她一张小脸满是憔悴,不过也就一天不到的工夫,就成了这样,他更是心如刀绞。 飞快地用匕首割断麻绳,百里烨抓着她的手腕,红肿、破皮,手腕本就细,如今软软地歪在一边,已然没了知觉。 他的脸色,比之刚才,又冷硬了半分。 黎童用脸颊蹭了蹭百里烨的,笑道:“被绑架嘛,是这样的啦!” “你还笑?” 黎童咧开嘴:“她没杀我算好的了。” “她还想杀你?”百里烨咬着牙:“我先宰了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 百里烨将黎童一把抱起,然后转了个身,黎童才看到院子里满满当当站了能有二三十号人。 “还有一批人还散在外头,在找绑你的那几个人呢。” 黎童将脑袋靠在百里烨肩上,说道:“不用找了,他们只是收钱做事,这么晚了,让兄弟们回去休息吧,明儿再说。” “行,听夫人的。” 经此一遭,黎童想要再离开百里烨的视线,就有些难了。 由于手脚被捆绑得太久,黎童足足被逼着在床上待了三天,才被允许下床走动,就连吃饭都是百里烨一口一口亲自喂的。 “赤衣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不过这段时间不能保护你了,我换了别人来。” 换谁都行,反正都是藏在暗处,一般情况下,她都见不到的,黎童晃了晃脑袋,张嘴接过百里烨已经吹凉了的粥。 “你打算怎么处置奚二小姐啊?”黎童眨了眨眼:“你不会要杀她吧?” 百里烨瞪了她一眼:“我倒是想,你让吗?” 黎童理亏得笑了笑。 杀了她岂不是便宜她了? 所以她出了个主意,让奚家在三日之内给奚怀颖寻了一户外地人家,然后火速嫁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奚怀颖这辈子都别想再回翊城了,她出嫁的那天,百里烨还很贴心地抱着她去看了。 两人坐在马车里,看着通往城外的大街上敲锣打鼓,每个百姓都在欢呼着说着恭喜,就像是黎童嫁给百里烨的那天一样。 那些祝福的话,张口就来,毫无诚意。 而坐在喜轿里的那个人,想必会用一辈子来恨她吧? 黎童笑嘻嘻地挪了一下屁/股,凑到百里烨跟前,脑袋贴在他胸膛上,仰起头,问道:“万一我那时候没能吓到她,她还是把我杀了,你会怎么样?” 百里烨脸色一白,突然认真起来,在她额头丧轻轻碰了一下,说道:“我会屠了奚家满门。” “然后呢?”黎童心中一颤。 百里烨没有回答,但黎童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接下去的打算。 他会借此起事。 相府会看到他的态度,他为黎童冲冠一怒,是真心对待黎童的,世上人都道只有先皇能镇得住百里烨,可后来多了一个黎童,而今,黎童也没了,再没谁能挡住他。 因黎童屠奚家,百里冼站在皇家的角度,要么让百里烨偿命,要么交出兵符,从此退隐。 而黎童一旦没了,且不论黎相会如何,黎夫人所在的汪氏便不会善罢甘休,黎胤之和黎胤贤两个妹控就更别提了。 总之,事情很大,黎童不能死。 也幸亏,她没死。 只要一想到她出事,百里烨就后怕不已,将黎童紧紧抱在怀里,那双宽厚的肩膀微不可察得轻颤起来。 那天夜里,百里烨数次产生幻听,好像听见黎童在哀叫,每一次都像是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 刀尖下,伤口汩汩流血,发脓、溃烂,无论如何也愈合不上。 “夫人,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 黎胤之得知自家妹妹安然无恙之后,松了一大口气,随后才敢把事情告诉黎相,结果换来卷起的书砸在脑袋上的待遇。 “平时怎么没见你嘴巴这么严?”黎相骂道。 黎胤之挠了挠头:“爹,这事儿真不赖我。” 黎相忐忑地瞅了一眼屋外:“你娘不知道吧?” “我哪儿敢告诉娘啊?这不找揍呢么?” “去,拿点什么补品去看看你妹妹。”黎相顿了顿,又道:“也知会一声邱大人,得守口如瓶。” 黎胤之连连点头,出了相府大门就拐弯先去找了邱仲肖,找人这事儿上,他还真出了不少力。 175称个体重 “听说你被绑架了?” 一大清早,柳鸾儿就拎着点心来看笑话了。 不过,这点心确实好吃。 黎童翻了个白眼:“别听说啊,这不是实打实的吗?” 柳鸾儿掩嘴笑了笑,望着她额头上一抹浅淡的红痕,随后又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看着似乎也没受太大的罪,便放下心来。 “奚怀颖做的啊?” 黎童想起这女人是活过一辈子的,听她这么问,遂眯起了眼睛,一下扑到她身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别是知道吧?” 柳鸾儿点着她的额头,让她离自己远一点,说道:“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不过我却不知道她胆子竟然这么大。”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黎童有些生气。 “这我也算不到呀,上辈子的你早死在喜轿上了。” 黎童摸了摸下巴,一想也是。 “那她上辈子是怎么回事儿?” “她爹是兵部侍郎,皇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她嫁给将军的,不过她上辈子的结局跟这辈子的差不多,只不过下手的人变了而已。” 黎童歪着脑袋,她还趴在柳鸾儿身上,双手环着她的腰。 真细呀! “她呀,上辈子就没学乖,心思都放在脸上,都是玩手段的人,哪个看不出来?要怪就怪奚迎不会教养孩子,总共也就一儿一女,还都教得嚣张跋扈的,这不是找死呢么?” 黎童撇了撇嘴:“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嘛。” “你这都从哪儿听来的歪理?”柳鸾儿笑道。 “奚迎上辈子可没落着好。” “什么下场?” “满门抄斩。” 黎童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合着奚怀颖嫁出去,还算是保全了一命?” 柳鸾儿点点头,随后又有些局促,掐着她的肩膀问道:“夫人,您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去?这光天化日的,多不成体统。” 黎童厚着脸皮,在她胸前蹭了蹭。 “我不,多软乎啊!” 柳鸾儿一时失笑:“幸亏生成了女子,若是男子,这时候就该被人骂登徒子了。” “骂吧骂吧,反正也不掉块肉。” 暂时替赤衣顶班的连锐,蹲在房顶上,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甚至隐隐觉得,咱家大将军的脑门儿上,好像有点子冒绿光。 “说起来……”黎童支起上半身,定定地望着柳鸾儿:“你为什么不醋啊?” “醋什么?” “百里烨为了找我,动那么大阵仗,你又那么喜欢他。” 柳鸾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黎童的眼神充满温情,那双好看的眸子里丁点嫉妒都没有,令人费解。 “我醋啊,可那又怎么样呢?” 黎童静静望着她。 “我们做的事,有今天没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没命,我实在也没办法将时间浪费在争风吃醋上。”柳鸾儿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更何况,我不是也害过你吗?” “你真看得开。” “不是我看得开,你以为我不想争吗?可没有用,即便没有你,也会有别人,那么多人,争得过来吗?”柳鸾儿捏了捏黎童的脸:“你看,之前有个徐黛碧,然后又有个明花,现在又多了一个奚怀颖,倘若他做了皇帝,以后还会有更多人。” 黎童一听,当即仰天哀嚎。 突然间又想跑路了是怎么办? “我之前同你说过,要你别如此仁善,该下手时便要下手,不然她们总以为你好欺负。” 黎童听她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忙抓住她的手:“你不会是要杀奚怀颖吧?” 柳鸾儿沉默了一下。 不可否认,她是真那么想过的。 尤其是当她知道绑架黎童的人就是奚怀颖雇的之后。 之前她之所以不对徐黛碧和明花下手,是因为徐黛碧懂得审时度势,见情况不利于她就选择了保全徐家,而明花只是一个毫无背景毫无能力的百姓,她派人盯了一会儿,也发现明花是被吓着了,一直待在家中不外出。 而奚怀颖不一样。 奚怀颖背后是工部侍郎。 而她爹奚迎,也不是无野心之辈,要不然也不会落个满门抄斩的地步。 “你都把人送出去了,我还能怎么样?”柳鸾儿泄了口气。 “嘻嘻!” “嘻你个头。”柳鸾儿又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教训道:“往后你可得小心些,听闻赤衣伤得很重,短时间内没法保护你了,也就是对方摸清了你身边的人,所以才会被抓,让将军多安些人在你身边。” “知道啦。” “这段时间,我也好好想过了。之前的事,是我过于冒进了,等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一概罪责,皆由我承担,落不到将军头上去,你可安心。” 黎童挠了挠头,松开了柳鸾儿。 “所以,你可以把朱佩佩带回去了吗?” “你知道啦?”黎童不好意思地问道,小心瞅着柳鸾儿的表情。 “我是傻子才不知道。” “行吧,我明天就让她回来。” 柳鸾儿将点心推到黎童跟前,拉着她坐下。 “你还是让她现在就回来吧,这丫头属实太能吃了,她的饭量都够三个成年男人的饭量了,很不正常。” “她被下了蛊了。” 柳鸾儿微微蹙眉:“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蛊虫能让人这般嗜吃。”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黎童倒了一杯茶,推到柳鸾儿跟前,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就塞进了嘴里,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见她这番表情,柳鸾儿不由得笑了笑。 她抿了口茶,问道:“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她一个小丫头,家世平庸,即便瘦下来,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好看的样貌,什么人要如此费尽心机地给她下蛊?有什么好处?” 黎童眨了眨眼,小声道:“或许是拿她做测试?” “这话她跟你说的吧?” 黎童点点头。 “你信啊?” 黎童又挠了挠头:“我……” 柳鸾儿陡然间有些生气,连着点她的额头好几下,点一次就问一句:“我怎么跟你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你不要那么仁善,不要那么仁善,小心些,小心些,这丫头浑身上下透着古怪,你还派她来监视我,你是真不怕她一个不小心把我弄死了?” “不会的。” 虽然这么说着,黎童却还是有些心虚起来。 朱佩佩的身世,她是查过的,可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却未可知。 表面上的东西,很容易伪造。 黎童咽了咽口水,紧张起来。 见她有了后怕之心,柳鸾儿缓了语气:“知道我为什么会怀疑她的身份吗?” 还能为什么? 不就是你疑心比我多吗? 黎童扁着嘴。 柳鸾儿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她肯定又在暗里编排她,忍住了才没又用手指头戳她。 “我给她下了毒。” “啊?” “亲眼见她喝下去的。” “啊?!” “但她一点事儿都没有。” 黎童张开嘴,因为过于惊愕,已然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了。 柳鸾儿伸手托了托她的下巴,哼了一声:“这丫头本事大着呢,不过我倒也不怀疑她会有害人之心。” “为什么呀?” “她要杀你的话,有很多次机会,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那她为什么找上我呢?” 柳鸾儿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这你就得去问她了,不过这丫头看着憨厚,实则心眼很多,她从我这里套到的消息,估摸着半真半假地告诉了你,而因为你的信任,她应该也从你这里获取了她想要的消息,所以我建议你……” “嗯?” 黎童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趁她没发现你发现她之前,还是杀了比较好。” 果然。 黎童翻了个白眼:“就没有什么和平一点的方法吗?” “死人才安全。” 有法医! 所以死人也不安全! 黎童很想朝她这么喊。 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个阶级明确划分的年代,死一个被人家里抛弃的孤女,还是大宅子里的丫鬟,根本不会有人费心去查的。 看出黎童不想杀人,柳鸾儿也没打算替她动手,免得到时候还得招她埋怨。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或者你可以选择以德服人。”柳鸾儿走前,低低地嘲讽了一句。 “以德服人。”黎童在嘴里默默咀嚼了这四个字,觉得也不是不行。 很快的,朱佩佩就被柳鸾儿赶了回来。 她站在黎童跟前,滚圆的脸,和滚圆的身躯,还有低头看不见脚尖的肚子,黎童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这么胖,布料都比别人用的多。 “夫人……”朱佩佩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黎童冲她笑了笑:“一段时间没见,你这看起来怎么比之前还要更胖了?” “没有没有,我一直保持着呢!”朱佩佩连连摆手否认。 黎童却不信:“不如咱们称个体重?” “不……不用了吧,夫人?”朱佩佩后退了几步。 她往后瞅了瞅,似乎开始寻找逃跑的路线,因为她隐约觉得自家夫人眼中似乎藏了点什么可怕的因素,寒意顺着她的尾椎骨一路攀爬,直冲天灵感 。 176微服私访 “要的,怎么能不要呢?” 黎童垂头掰了掰自己的手指甲,又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咱们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你一天的饭量都得按照我说的做,可方才我与柳姨娘说话,却无意中得知,你在她那里吃得很好啊!”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朱佩佩几乎要哭出来。 黎童忽然眼神一厉,喝道:“连锐!” 屋顶上的黑衣男人应声而下,如张开翅膀俯冲下来的雄鹰,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锁定站在院子里的朱佩佩,呼吸之间,那双宛如鹰爪一般锋利的手已经箍住了朱佩佩的双臂,闻听骨头错位的“咔哒”声,朱佩佩的胳膊被/干脆利落得卸了下来。 朱佩佩轻呼一声,只觉得自己那么多的肥肉都没能阻挡这双爪子的刺痛,实在有些白吃了这么多。 连锐手下用力,刚要一脚踢向朱佩佩的膝窝,迫使她跪下来,余光处只看见黎童抬了一下手。 他止住了动作。 黎童似乎也没料到连锐的动作这么果断,跟赤衣的行事风格全然不同,不由得有些惊讶。 不过一想到赤衣,黎童的眼神又就凌厉了起来。 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她受些伤害无可厚非,可她身边的人是无辜的,他们不该受到牵连。 好在,有春没什么大事,只是困在臭水沟子里躺了一段时间。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人研究这种让人一直不停地吃吃成一个大胖子的蛊呢?” 朱佩佩脸色逐渐苍白。 “好奇怪啊,对吧?” 朱佩佩干干地笑了几声,半垂着头。 “后来我又琢磨了一下,或许这个人真的很喜欢吃东西,又觉得自己的肚子不够大,吃得不够多,所以呢,这个人就……” “夫人别说了!”朱佩佩急急开口。 黎童笑而不语,定定地望着她。 “愿意交代了吗?” 朱佩佩扁着嘴,委屈巴巴地点点头。 黎童随意地甩了甩手,连锐领会,当即松开了朱佩佩,而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朱佩佩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后那阵风忽而来忽而去。 可是,你走就走,能不能先把我的胳膊接上? 朱佩佩欲哭无泪,晃着两条没知觉的胳膊,蹭到了黎童跟前,一声招呼也不打得一屁股坐了下来,显得气闷得很。 “你还不开心了?”黎童好笑地说道。 “那我也没起伤害夫人的心思呀!”朱佩佩吸了吸鼻子,眼眶微红,但丝毫没有要落泪的趋势,只是眼巴巴地瞅着黎童手里的点心。 黎童叹了口气,将点心塞进了朱佩佩嘴巴里。 小姑娘果真是小姑娘,就这一块点心就收买了她,当即破涕为笑。 “连锐,把她的胳膊接上!” 话音刚落,朱佩佩只觉刚才那道风又从头顶袭来,她慌里慌张得站起想要逃远一些,只是还不等她起身,胳膊又被对方按住了,闻听“咔哒”两声,疼痛瞬间从关节处猛烈袭来,朱佩佩痛呼出声,脸色愈发苍白。 但也就过了一会儿,朱佩佩就发现自己的胳膊能动了,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而身后那道风又不见了。 “夫人身边真是卧虎藏龙,我万万不敢伤害夫人的,只是贪口舌之欲,觉得将军府里一定有很多好吃的,所以才跟进来的。”朱佩佩说着,又在黎童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走了一块点心。 “所以,当时被酒楼赶出来,并不是演戏?” “当然不是了,不过我当时也确实是看准了夫人衣着华贵,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所以才动了心思,没想到居然是将军府的。”朱佩佩吐了吐舌头。 黎童仔细观察了朱佩佩的表情和眼神,不像是作伪假装,微微松了口气。 对不用自己亲手杀人感到庆幸的同时,也庆幸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姑娘不会就此丧命。 而朱佩佩,很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吃货果然天下第一,黎童叹息,伸手将眼前的那盘点心全都推到了朱佩佩跟前。 “谢谢夫人!夫人真好!” 啧! 好人卡也发得很顺手呢。 “所以,你那些故事都是编的,什么爹娘抛弃之类的。” 朱佩佩歉疚地笑了笑。 “为了吃,给自己下蛊,佩佩啊,对自己挺狠啊!” “夫人,你是不知道,这天底下好吃的实在是太多了,一想起我没法吃完,我就难过得要窒息。” 一会儿工夫,桌子上柳鸾儿带来的那几碟点心,已经全进了她的肚子了。 黎童挑了一下眉,鼓了鼓掌:“佩服,真是个狼火啊!” “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黎童抿了口茶,勉强在短时间内消化了朱佩佩的过往,同时也佩服起这姑娘来。 许多人都很在意自己的身材和样貌,尤其是姑娘家。 大部分人的目标就是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然后相夫教子,安稳又平庸地度过下半辈子,可朱佩佩却志不在此。 吃遍天下美食,真是好伟大。 黎童也想这么干。 但是如果还有美人在侧的话,那就更好了,嘿嘿! “夫人,你笑得好猥琐哦。”朱佩佩无语地看着黎童。 黎童抹了抹嘴唇,确认没有口水滴下来,才缓缓说道:“如今你身份暴露,我这儿就不能留你了。” 朱佩佩惊恐万分,腾地一下站起来,而后扑倒在黎童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哭嚎道:“夫人,你别杀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柳姨娘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么说,你知道柳姨娘的秘密了?” 朱佩佩一愣,再度哭嚎:“夫人,这不是关键!您要我是个瞎子,我就是瞎子!你要我是个聋子,我就是聋子!您要我失忆,我立马变成弱智!您别杀我!啊!” 黎童给她干打雷不下雨的操作搞得头疼不已,扯了扯她,却发现这丫头的重量实在是有点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只得任由她抱着。 “你这话,我怎么信啊?” 朱佩佩松开一只手,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那要不然……您就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黎童不由得失笑,捏住她肥肥的下巴,说道:“那要不然……我让连锐看着你?” 朱佩佩身子一抖,黎童甚至能看到厚几层衣服下面的肥肉也跟着颤了三颤。 “连侍卫还得保护夫人呢,就不用屈尊看着我了吧?杀鸡焉用牛刀呢,是不是啊夫人?”朱佩佩害怕地缩着脖子,只感觉自己的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蛊是你自己下的,自己解了吧。” 黎童说完就站了起来,稍稍蹬了蹬腿,朱佩佩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手,目送着黎童大步离去。 站在远处的有春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只见朱佩佩又哭又笑的,最后还把连锐叫了出来,心道大概是犯了错,被夫人罚了,见黎童过来,她立刻跟了上去。 “夫人,您就饶过佩佩吧,她没什么坏心思的。”有春求情道。 黎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她没坏心思?” 有春张了张嘴,想起了羽帘。 而后,她又看了看黎童,旋即闭上了嘴。 “夫人,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看看蒙学建的如何了。” 大概是因为百里烨一直在催促,蒙学的进度加快了不少,桌椅板凳什么的都已经齐全了,木屑粉尘也全都被打扫干净了,院子里看着干净而空荡,还有为数不多的用于装饰的盆栽摆在墙角,课室大而明亮,看着似乎随时都可以收入学徒的样子。 负责蒙学建造进度的人走了过来,见着黎童,恭敬地行了礼。 是个中年男人,姓岑,此前黎童来的时候,一直没碰见他,听说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到处催工匠加快点速度,有一种全家人的脑袋都别在他一个人的裤腰带上的错觉。 “岑先生辛苦了。” “夫人过誉了,分内之事罢了。” 岑游三十出头,皮肤略黑,身形瘦削,但眉眼精细,看着不太像个干木匠活的。 “敢问先生,还需多久可以收入学徒?” “回夫人,等墙面再粉刷一遍,约莫过两个月就可以了。” 黎童点点头,跟在岑游身后,静静在蒙学中溜达起来,没多一会儿,就碰见了熟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白衣,眉目温和,眼神平淡,正仔细听着身边工匠的介绍,时不时点头应和一两句。 见黎童停下了脚步,岑游也跟着停下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继而很贴心地给黎童解释道:“这位公子听闻咱们这儿在建新蒙学,故而进来询问一些事情。” 黎童笑了笑,表示理解。 岑游是普通百姓,若是知道了这男子的身份,大概是会当场吓晕吧。 二人绕了个圈,慢慢走了过去,那边厢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人靠近,抬起头来,正好与黎童隐含笑意的眼神对上。 两人就好像不认识一样,默契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岂不知黎童心里却在无情打着小算盘:皇帝微服私访呢,第一站就先来她这里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不如提个字吧? 177他来翊城 瞅着黎童一直盯着人家年轻公子看,岑游心里七上八下的。 想劝又不敢劝,极其矛盾,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发觉好像说了会凉,不说也会凉。 这到底说还是不说啊? “夫人,咱们去别处看看吧?”岑游开了口。 黎童却抬起手:“不忙。” 岑游心里咯噔一下,就看见她果真朝着那年轻公子那边走了过去。 嘶! 脖子更凉了。 “我瞧今日天气好,出门一定遇贵人,果然碰见了。”黎童站在百里冼身前,笑容恬淡。 “是在下遇见贵人才对。” 黎童笑着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二位认识?”岑游小心翼翼。 百里冼和黎童相视一笑,俱不作答,岑游试探着看向黎童身边的丫鬟有春,却见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不知为何,脊背和肩膀早挺直了起来,隐约还有些如临大敌的紧绷。 “公子怎么有兴趣来这儿了?” 两人并肩行着,全然不顾岑游,往另一边走去。 “听闻新蒙学进展顺利,快要完工,便过来看看。” “如何?” “甚好。” 黎童笑容更深:“那不知这新蒙学可有幸能得公子墨宝?” 百里冼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 “自然。” “那就多谢公子了。” 黎童道谢完,转头看向战战兢兢跟在后头的岑游,说道:“可否请岑先生备些笔墨?” “当然可以,我这就去。” “有劳。” 岑游慌慌张张地跑了,很快就抱来了文房四宝,虽比不上宫里的,但也足够了,百里冼也不挑剔,认真地提起笔,待落下时又停了停。 “新蒙学起名字了吗?” “未曾,不如公子给起一个?”黎童眨了眨眼。 百里冼仰头想了想,又看向黎童:“夫人真狡猾。” “整间蒙学我都建了,公子起个名字而已,不辛苦吧?”黎童站在一侧,说得既不要脸又很有道理:“而且公子才华横溢,起名字这种小事,肯定手到擒来。” “那便叫……”百里冼不欲跟她争论,唇边笑意浅淡:“启阳书院吧。” “好名字。” 看他龙飞凤舞,肆意挥洒,黎童啥也看不懂,只觉得帅!酷!好看!一会儿就拿去做成牌匾,她还要镶金字,挂在大门上。 正想着的时候,就见百里冼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私账,哈了两口气,用力在纸上摁了摁。 大侄子真乖啊,还给留名。 黎童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等回头建好了,我再差人送一副匾额来。” 黎童眼睛一亮:“这……多不好意思啊!” 随后又生怕他反悔,连忙道:“谢谢啊!” “夫人客气了。”百里冼拢起袖子,看着黎童仔仔细细地将那副字卷好,宝贝似的递给有春,又说道:“夫人宅心仁厚,心怀百姓,我也不过尽我之能罢了,毕竟……” 那也是我的子民。 “我明白。”黎童笑了笑,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四周,诧异道:“怎么公子是一个人来的?应……应小哥没跟着一块儿来吗?” “难得出来一趟,他替我买东西去了。” 听你瞎说。 之前一个人去松庭楼去得挺勤快的啊! 黎童眉头一挑,笑容不改。 两人又走了一段,黎童就瞧见不远处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近了才看明白确实是应荣,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些精美的礼盒,瞧着就是女子用物。 酸了酸了。 立刻就酸了。 百里烨都没给自己买过那么一大堆东西。 什么发簪啊镯子之类的定情物都没有,这个臭直男! 这话若是被碧雨听到,大概就得翻白眼了,夫人你醒醒啊,将军在雾城的时候莫名其妙给你买了好多小花儿呢!累得我胳膊差点折了! “不知启阳书院的先生可都有着落了?” 黎童正出神呢,听他这么问,立刻回答道:“嗯,将军已经都搞定了。” 百里冼笑了笑:“将军的手段,怕是不够委婉。” 黎童撇了撇嘴,你这吐槽的方式倒是挺委婉的,也没见你给我整几个老师啊? “他的行事方式一直如此,不过胜在有效。” “确实有效,但毕竟事关我国之栋梁,总该让那些先生自愿上课,效果才更加好不是吗?” “公子说的是,不知公子可有中意的人选?” 瞧着黎童眼中狡黠的光,百里冼不由得失笑,这女人真是句句都想从自己身上捞点好处,早知道就换个日子再来了。 “有,回头我便去问问。”百里冼很是无奈。 黎童福了福身:“那就多谢公子啦。” 占了个大便宜,黎童心情好得能上天,正当百里冼准备告辞的时候,有人正往这边急急走来,冲着两人行了礼之后,就附在岑游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岑游脸色微变,随后走到黎童身后,垂眸道:“夫人,将军来了,您看……” 本来还想委婉地劝劝黎童快点让这位年轻公子走吧,可黎童脸上一喜,扭头竟然冲着那年轻公子说道:“将军来了,要一起见见吗?” 岑游当即觉得为什么自己的心脏那么好呢? 他恨不得自己现在直接晕过去得了。 不过好在这位年轻公子笑着拒绝了,随后黎童也没挽留,两人客套地告别,为了避开百里烨,百里冼和应荣还专门挑了另外一条路离开了。 百里烨无论是行事还是走路,都显得极其豪迈,跟百里冼完全是两个风格,他走路带风,一步是人家的两步,见着黎童,那走路的姿势就跟跑没太大区别,片刻间就到了黎童跟前。 “知道夫人在这儿,我就直接过来接你了。” 百里烨一头的汗,咧着嘴憨憨地笑着,还顺势将脸凑到了黎童跟前。 那架势,就差在在脸上写“快给我擦汗”这五个字了。 黎童果真掏出了帕子,替他轻轻擦着,肤色本就黑,这连日的太阳一晒,东奔西走,怎么感觉又黑了点呢? “夫人都做了些什么?” 百里烨这么问的时候,还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努力当透明人的岑游,只是这一眼,差点没把他看跪下,额头的冷汗一片一片往下落。 “没什么,见了一个朋友,让他替蒙学起了个名字,然后又题了字,顺便还说要帮咱们再找几个先生。” 黎童挽过百里烨的胳膊,还不等他吃醋,就又道:“这人你认识的。” “我认识?” 果不其然,那份醋意稍稍被疑问压了下去。 “嗯,很熟呢。” 百里烨微微蹙眉,扭头问岑游:“我认识吗?” 岑游都快被吓哭了,练练捏着袖子抹汗:“这……草民也不知道啊!” 黎童“噗嗤”一声笑出声:“你别吓着人家岑先生了。” 百里烨摸了摸脸,收起了那逼人的视线。 “有劳岑先生这一路带我参观了,接下去您就忙你的去吧,不用陪着了。” “嗯,快滚。” 黎童拍了他一下。 岑游巴不得快点走,迅速地行礼之后,比兔子跑得还快。 见他走了,有春也慢慢跟远了些距离,尽量不妨碍夫人和将军说话,再之后就是毫无存在感的连锐了。 “夫君,要不要猜猜是谁?”黎童眨了眨眼睛。 百里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百里冼。” 黎童眼神一僵,撇了一下嘴:“没劲,你怎么那么快就猜到是他了?” 百里烨伸手捏这黎童的脸:“普天之下,能让夫人追着题字的,除了当今皇帝,也没别人了。” “你都没把自己考虑进去啊?”黎童歪着脑袋问他。 百里烨把头一扬,非常骄傲:“为夫又不是别人。” 某位男士对自己的定位真是非常明确且自信呢。 “你今天都去见了什么人呀?” “贺源。” “啊?” 这是百里烨难得几次提起的人,黎童很清楚得知道这人对百里烨来说很重要,不亚于碧雨和赤衣在他身边的地位,或许更高。 “你不是说,他在深山里练兵吗?他来翊城了?” 黎童一时间有些惊慌。 本该在练兵的人,此时出现在翊城,有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百里烨决定举事了,第二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黎童收敛心神,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第一种可能性不大,那就是第二种了,可最近柳鸾儿都没什么大动作,她甚至说了最近还让她的人都撤回来,暂时蛰伏了。 “嗯,出了些事,这些日子他会住在将军府里。”百里烨说得坦荡,看起来似乎这只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而贺源不是他最忠心的副将,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亲朋好友,突然跑到翊城来找他玩儿一样。 黎童蹙紧了一双柳眉,贺源和柳鸾儿相识,且非常熟悉,虽然柳鸾儿长大后没跟贺源正面接触,女大十八变,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但当兵的人总是非常敏锐的,万一被发现了呢? 柳鸾儿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黎童不相信百里烨不明白这个道理。 黎童狐疑地看向百里烨:“你为什么让他住在将军府?” 178可以解释 贺源是个高大雄壮的汉子。 站在黎童跟起,就跟座山似的,粗略看起来,那块头似乎比百里烨还壮实很多,雷霆一点都不怀疑,他一脚踩下去就能将她这小身板踩碎。 他的行李不多,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就两三件衣裳,很轻的一个包裹,背在他身上,毫无存在感,就好像山上多了一只蚂蚁的那种存在感,丝毫没有引起注意的价值。 百里烨将他的客房安排在了略微远一些的院子,这让黎童稍稍松了口气。 “你不相信柳姐姐,对不对?” 这个问题,百里烨没有回答她。 但她知道,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答案了。 黎童收了心思,恐怕连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得到百里烨的全副信任,更何谈一个柳鸾儿呢? 可他若是知道,她为了他,撕开时间踏破鲜血而来,千般筹划,万般蛰伏,他会不会…… “不会。” 黎童坐在椅子上,几乎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百里烨一直都是个行事狠辣的人,能取得他信任的人,像赤衣和碧雨,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只是因为她被百里烨给予了大程度上的信任,所以他们才愿意对她和颜悦色,可如果黎童没有占了黎胤童的身躯呢? 或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百里烨一点都不相信柳鸾儿会为了他做这么多的事,在他眼里,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柳鸾儿必有所图。 而柳鸾儿做的那些事,其中贺源占了很大功劳。 所以,贺源来了。 这个时候来了。 黎童心里一跳一跳的,总觉得有什么意外即将到来,她站在院子里,隔着院墙眺望另一头,她很想知道柳鸾儿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越想越焦心,黎童最终还是溜去了柳鸾儿的院子。 夜色朦胧,才刚刚入秋的风刮过长廊,拂过廊下挂着的灯,黎童一路小跑,才到院子门口就看见柳鸾儿搬了张摇椅,坐在房间门口赏月,身边还摆着一张小几,几子上还放了些许茶点。 而在几子的另一边,还摆着一张空摇椅。 她是知道她会来? 黎童慢慢走过去,柳鸾儿的眼神柔柔地转过来。 看见她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 月光昏暗,像是那一片雪白中被蒙了一层纱布,更衬得眼前的美人不可方物,饶是黎童都有些心动。 “这么晚不睡跑到我这里来,是担心我?”柳鸾儿的声音细细的,软得像是第一把初雪,还没看仔细,就在人的掌心里化成了一滩水。 “那我可不得担心吗?” “你担心顶个屁用?能让那姓贺的滚出将军府吗?” 周兰的声音突然从屋子里传了出来,黎童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妖娆的女人扭着腰迈了出来,姣好的面容上还带着点不虞之色。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为什么在这儿,我就为什么在这儿。”周兰说着,坐在了柳鸾儿身边的另一张摇椅上。 黎童木着眼睛,原来这张摇椅不是为自己准备的,自作多情了,好难过呀。 “你的事,兰姐姐居然也知道?”黎童诧异。 柳鸾儿的事,匪夷所思。 她是因为自己就是非正常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对这方面没有那么抵触和不信任,可周兰是实实在在的本地人,这种事说出去,难道不会被当成疯子吗? 柳鸾儿居然敢说? 最关键的是,周兰居然也敢信? “我不知道。”周兰脱口而出。 黎童惊得瞪大了眼睛。 周兰看了一眼始终保持着淡淡微笑的柳鸾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她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是有关于将军的。我本来就与将军是合作关系,一条绳上的蚂蚱,将军如果出事,我也跑不了。” “事情很重要,越少人知道越好。”柳鸾儿插了一句话。 “那你还不是告诉了我?我是黎家的人,你告诉我,不如告诉周姐姐。”黎童靠着红漆柱子站着,抱起了双臂。 “我可不想知道。”周兰翻了个白眼,在这昏暗的光线之中显得极为明显。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正因为你是黎家的女儿,所以对待你,才不能跟对待周姐姐一样的法子,我得取得你的信任。而取得信任的方式,就是得先说出我的目的。” 黎童吸了一口气:“你这是在走钢丝。” “你不也是在走钢丝吗?” 黎童哑口无言。 这些女人的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每个字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深可见骨。 玩不过玩不过。 “贺源来了,你打算怎么办?”黎童没再抓着之前的问题细究,转而问出自己这次来的原因。 “不打算怎么办,贺源是男子,只要我不出门,他总不能找到我这里来吧?” “你这是消极抵抗,他可以被算计过来啊!”黎童皱着眉头。 柳鸾儿见她担忧的模样,禁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就算他不来,也会有人把他算计过来,我不管是积极抵抗也好,消极抵抗也好,总归是要跟他见面的。既然如此,我还费什么力气,安心等着人送上门来,不更舒服吗?” 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哈! 可黎童就是有点不得劲。 她用力磨了磨牙,脑子里转出一个念头来,随后一摆头,说道:“回去睡觉了。” 话音一落,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看起来真像是被说服了的样子。 柳鸾儿和周兰都没拦着她,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周兰偏过头:“就这样了?” “就这样吧,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柳鸾儿长舒一口气,望着头顶忽明忽暗的月亮,说道:“这么多年了,一直在算计,虽说是心甘情愿的,可有时候也会觉得累,以前总担心贺源什么时候会来,如今他来了,我倒是不担心了。” 周兰静静看着她。 “这说明,他知道了。” “可也说明,他不相信你。” 柳鸾儿笑着转过头,夜风将她落在脸颊两旁的长发轻轻掀起。 “那又如何呢?” 一阵心疼蓦然爬上周兰的心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 这世间女子,若是遇上那个情字,便无论如何也逃不开。 离开柳鸾儿的院子的时候,周兰还有些郁卒,她是花楼女子,这辈子见过的男人形形色色,什么都有。 家中有妻儿的,表面家庭和谐,夫妻和美,实则在她身前时,总说他妻子有多无趣多蠢笨,还有已定了亲事的,却见天儿地往花楼里跑,一掷千金,还有说要给楼里的某位姑娘赎身的,骗了姑娘的钱,至此没了踪影。 如此如此,比比皆是。 花楼女子多无情,但若钟情起来,却也可自比祝英台,只是那梁山伯万里挑一,她们没那个福气遇见罢了。 周兰还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会不会有那样一位公子愿意赎了她,然后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可当眼睁睁看着那些姐妹们从楼里出去,日子却过得比在楼里的时候还差,那些娶了她们的男子仍旧每日出入花楼,与别的女子同饮同住,她就歇了那份心思。 没有什么,比银子更忠诚。 所以,周兰找到了百里烨。 她一直觉得,像百里烨这样不近女色的人,想要占据他的心,得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一个被传了数十年傻子的女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周兰翻着白眼想了想,黎三小姐顶多也就是中等偏上的姿色,身材也没她好,走路也没柳鸾儿婉转婀娜,可爱也比不上崔晴晴,百里烨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想不明白啊! 感情这事,太难理解了。 “夫人这么晚去哪儿了?” 黎童刚推开房门,就听见从里头传出来透出不满的低沉声音。 她微微一怔,踏出去的脚步试图一点一点收回来,却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房门被人用力打开,里面站着的那个人面色不善,紧紧盯着她,还不等她解释,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下一秒黎童就双脚腾空,脑袋朝下,被男人狠狠地扛了起来。 “放……放我下来,我可以解释!”黎童挣扎着。 而后,又是一个天旋地转,黎童一下被扔在柔软的床铺上,还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太阳的温暖味道。 “你解释。” 百里烨竟然没继续发脾气,只是站在床边,插着腰静静看着他。 “我去看柳姐姐了。” “给她出主意了?” “我不觉得她会伤害你。”黎童说完这句话就有点后悔了,因为越州的事,也因为百里烨突变的脸色。 啊! 这真是一根刺啊! “贺源这次来,不是为了她。我让他住进将军府来,纯粹是因为方便。”百里烨放下双手,语气缓和了一下:“府中戒备森严,寻常人没法探听我与他之间的交流,而且安排他住的那个院子里面有密道,一旦被发现,他可以立刻离开。” 黎童挠了挠头:“所……所以……” “夫人愿意相信的人,为夫也会试着去相信。”百里烨这句话让听的人心里暖烘烘的,油然生起一股歉疚来,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露出一个笑容。 179不可或缺 诚如百里烨所说,贺源进了院子之后,就几乎没出来过。 别说见柳鸾儿了,除却贺源刚进府的时候,黎童见过一次之外,之后想要见他,简直难如登天。 也不知是不是百里烨刻意交代了,贺源避她如蛇蝎。 “我还不想见你呢!”黎童冲着贺源缩在方向的院子啐了一口,随后拉着朱佩佩去了柳鸾儿那里。 这么一个定时炸弹摆在将军府里,就算他的院子偏远,黎童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总觉得什么时候就会炸开。 大概是猜到了黎童会来,柳鸾儿一早就在外面等她,却在见到朱佩佩的时候,闪过了一丝诧异。 “你竟然不带有春?” 黎童顿了一下脚步,随后说道:“这是重点吗?” “所以你又想怎么样呀?” 柳鸾儿望着黎童,眼中满是无奈,身体却又很诚实地拿了一盘茶点递过去。 “她会下蛊。” 黎童指着朱佩佩,吓得朱佩佩连忙补充:“只会一些简单的,不伤人的。” “所以,你想给贺源下蛊?” 黎童点点头。 “不用。” “怎么不用?”黎童蹙着眉头,咬了半块点心就拉着柳鸾儿坐了下来:“他一天待在将军府里,我就一天不安心,生怕他哪天出幺蛾子把你认出来。” “认出来又能如何呢?” 看着柳鸾儿这自暴自弃的样子,黎童抓耳挠腮的着急。 百里烨和她之间现在还隔着一层窗户纸,原本黎童还想着要不要直接把柳鸾儿拉到百里烨跟前去,两人清清楚楚地坦白,可百里烨早就知道柳鸾儿有问题,也怀疑她的身份,却始终没有往前一步,更加没有任何试探。 而柳鸾儿,别提了,动都不带动的。 她急啊! 难不成以后她要做中间人吗? 众所周知,中间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的啊! 伙伴之间的秘密好多,这如何成大事啊? 只是,既然柳鸾儿不想将自己暴露在百里烨面前,她也就愿意支持她,替她去隐藏,也愿意阻止百里烨伤害她。 天底下能有一个人如此毫无保留地深爱另一个人,真得很难得。 不过,倘若柳鸾儿真得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或许黎童就又会是另一种选择了。 “你不是不想在百里烨面前暴露吗?贺源和他关系那么近,只要是贺源说的,他八成会信,然后就会不得不来调查你,再之后,越州的事就瞒不住了,百里烨会杀了你。”黎童急急说道。 “越州的事,原本也瞒不住他。”柳鸾儿轻声说着。 黎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劝道:“现在只是一层窗户纸,谁都不会去捅破它,你还可以站在暗处,起码没有生命危险。” 可是如果贺源一旦知道,这层窗户纸就保不住了。 对于黎童努力要保住她的命的举动,柳鸾儿那张白皙的面容上隐隐泛起了一抹浅红,她从未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非血缘以外的人关心她,且真心实意。 “那你想怎么做?贺源武功高强,想要靠近他,都很难,更遑论给他下蛊。” 黎童扭头看向朱佩佩。 这就是她的领域了,朱佩佩昂头挺胸,猛拍胸脯,肥肉颤了三颤,相当自豪。 “下蛊这种事,没有下毒那么难,我只要和他擦身而过,蛊就能上他的身了。” “这么简单?” 朱佩佩“嗯”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打了包票:“柳姨娘别担心,包在奴婢身上吧。” “那你要给他下什么蛊?失忆的吗?会不会影响将军与贺源之间的计划?” “奴婢要下的是一对子母蛊,能让他对你产生疏离感,甚至厌恶感,从而降低你俩之间的亲切感。” 柳鸾儿想了想,问道:“所以你还得对我下蛊?” 朱佩佩对上黎童疑问的视线,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之前她还没告诉黎童呢,怕她会觉得自己居心叵测,只是没想到这柳姨娘如此聪慧敏锐,一下就猜出来了。 “嗯。” 原本还以为柳鸾儿会拒绝,岂料她摊开双手,整个人都仰倒在椅子上,淡然说道:“下吧,别客气。” 那姿态,跟去花楼享受的男子没什么区别,朱佩佩只觉得这将军府真是与众不同,和她以往看的话本子里写得完全不一样。 说好的女人之间的争锋相对你死我活呢? 怎么都算计起男人来了? 费解! 而至于怎么与贺源碰见,就得靠黎童了。 身为将军府的女主人,黎童哪里都能去得,而身为将军府男主人的下属,既然入住将军府,无论是否必要,都得礼节性地拜见一下女主人,而自从贺源入住以来,别说拜见了,连个礼物都没有。 对此,黎童咬牙切齿。 臭直男,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 黎童让厨房特意准备了一些点心和水果,让朱佩佩提着,一路顺畅无阻地到了贺源住的院子。 不得不说,真的很远。 大部分女人,在走路这件事上,只有逛街才不觉得累。 而黎童,恰恰是这大部分女人中的其中之一。 贺源的院子里没有安排丫鬟仆从,清清静静的,一进院子,连个打招呼去通报的人都没有。 只是黎童刚和朱佩佩两人踏进院子里,那扇紧闭的房门就打开了。 贺源衣冠整齐神色严肃地站在里面,看见是黎童,眯眼盯了她好一会儿才走了出来,恭敬行礼,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但黎童总觉得他浑身上下一股子血腥味,比百里烨还浓烈。 “贺副将入府多日,不知可有什么缺漏的?”黎童缓和着脸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好接触。 贺源目不斜视,连正眼都不敢多看在黎童脸上。 “不缺,末将对吃住没有那么大的要求。” “本夫人也知道贺副将跟随将军多年,同甘共苦,多为不易,故而今日特意让厨房准备了一些小吃食,送与贺副将尝尝,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贺副将多海涵。” 黎童示意了一下朱佩佩,朱佩佩立刻拎着食盒走上前去。 她一手提在食盒上,一手放在食盒底部托着,手指轻弹,袖子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只待贺源接过的时候,那东西边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胳膊底下。 贺源是个武将,所着衣衫皆是为了方便而做,莫说宽袍大袖那些衣衫跟他搭不上边,就是平日里常看到的那些装饰流苏都没有,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袖腕紧扎,那只灰褐色的蛊虫没法从袖子进去,只得顺着他的胳膊,一路爬到了后背,最后钻进了他的后衣领里。 朱佩佩紧紧盯着,面容上有些许紧张,直到黎童低低地喝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立刻垂头回到黎童身后站着。 黎童笑了笑,有些歉疚:“小丫鬟没见过贺副将这么雄伟魁梧的男子,一时晃了眼,贺副将莫怪。” 贺源神情不变,只道:“不敢。” “点心也送到了,本夫人这就走了,贺副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开口。” “多谢夫人。” 黎童端着架子点了点头,转身带着朱佩佩就快步走了。 两人一直走出院子很久,才敢稍稍放缓脚步,大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吧?” 黎童抓着朱佩佩,那贺源的气势比百里烨强太多了,他根本没有任何收敛,别看他表面上看着恭敬,实则眼底总藏着些许轻蔑,要不是她暗里掐着自己的手指,差点没绷住。 “没问题的夫人,咱们现在可以去柳姨娘的院子看看。” “好好好。” 黎童连连点头,若是贺源出什么幺蛾子,她真会弄点什么东西让他直接变成白痴,居然敢小看她? 这边厢子蛊一落,那边母蛊就有了反应。 柳鸾儿微微蹙眉,摩挲了一下传来些微跳动感的左肩,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她的确是不想让贺源认出自己的。 所以,尽管不情缘,她还是小小地利用了一下黎童的善心。 她比她仁善,不,柳鸾儿摇了摇头,在黎童心底,这世界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值得被尊重,都该被放在一块天平上,他们是等同的,不该为了谁的利益而去牺牲。 她的这部分仁善,或许能拉着百里烨,不让他坠入无间地狱里去。 而他们这些本就在地狱里的人,看着这抹光,或许能让下辈子好过一点。 “柳姐姐!” 忽然,黎童兴奋的声音就从院子外头传了进来。 柳鸾儿笑着,站起来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她跟只蝴蝶似的飞着到了她跟前,然后炫耀似的一比大拇指:“我成功了!” “什么你成功了,不是人家佩佩的功劳吗?” “那也不能少了我这条不可或缺的线呐!”黎童抱着她的腰,轻轻晃着求夸奖。 “切了水果,吃不吃?” “吃!”朱佩佩举起手,大声回答,换来黎童一个瞪眼。 而一直跟在不远处看着黎童行事的连锐,此时正蹲在一根树枝上,手里还把玩着一片嫩绿的树叶子,虽然听不清黎童和柳鸾儿说了些什么,但看起来去见贺源是一件让她很开心的事情。 忽的,连锐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咱将军不会绿了吧?! 180就我一个 接下去一连几日,百里烨都早出晚归,黎童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想着,总归会对她说的吧? 可等着等着,等到她睡得昏天黑地,百里烨都没跟她开口。 与此同时,贺源也经常不在府上,根据柳鸾儿安排在府上的眼线,这两人的进出时间基本属于前后脚。 柳鸾儿本想让人试着跟踪,却总是在跟了几条街之后失去对方踪迹。 避免被发现,只得放弃。 “你说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黎童啃着苹果,想不通。 “不知道。” “我脑子笨,想不出来很正常,怎么你也不知道?” 柳鸾儿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将军与贺源都是跟踪好手,我的人不敢跟得太紧,但他们只要一找到机会,我的人就跟丢了,实在也没办法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真贼啊!”黎童狠狠咬了一口。 “你不是天天与将军同床共枕吗?今晚上熬着别睡,用你的美色引诱一下?” 黎童瞥了她一眼:“你能好好争个宠吗?这怎么还给我出主意的?” “咱们这府上,争宠有用吗?” 周兰笑着搭茬:“没用。” “跟你有什么事儿?”黎童气道。 周兰端详着自己刚做的蔻丹,小声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们说些事。” 还不等黎童开口,柳鸾儿似乎已经觉察到了周兰话里的意思,问道:“将军让你对谁下手了?” 周兰抬起袖子掩住红唇,媚眼如丝。 黎童愕然,凑过去:“谁呀?” “你猜猜?”周兰挑起细长的柳眉,眼神之中透露着些许暗示。 黎童细细与她对视好一会儿,试探着低声道:“我认识的?” “很熟。” 黎童舔了舔嘴唇,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除却将军府里的几个人,那就只剩下相府的人了。 而相府里的人,能用到美人计的,只有一个。 黎胤之。 可是,她都已经嫁到将军府了,而且大哥不是原本就跟将军一条线的吗?百里烨干嘛还要让周兰去给他下套? 见黎童一副恍然大悟然后又想不明白的表情,周兰和柳鸾儿对视一眼。 而后,周兰就开了口:“不明白?” 黎童摇摇头。 “要不再想想?” 黎童皱着脸,果真按照周兰说的又想了想,可还是没明白,翘首以盼地望着周兰,希望她能解惑。 但周兰却没有继续开口,看她那样子,似乎是想让黎童自己想明白。 “好姐姐……” 黎童撒着娇就要扑过去抱人家,被周兰灵活地闪身避开。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哦,我这小身板可禁不住你这般压的。”周兰掐了掐自己的腰,冲柳鸾儿挑了一下眉。 黎童顿住,然后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腰。 也挺细的,但比不上人家吃饭的家伙,酸了,还有点生气,哼! 歇了打闹的心思,黎童又认真起来,这几日百里烨回来得很晚,早上天没亮就出去了,黎童根本逮不住他,看起来今天晚上得熬夜了。 黎童摸了摸脸,她这娇/嫩的肌肤啊! 晚上他要是不说,家法伺候! 眼神陡然间变得犀利,手里的苹果再次遭到强烈袭击,汁水四溢,别说离得近的周兰和柳鸾儿感受到了强烈的怨念,就连不远处的连锐都察觉到了,暗自祈祷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夜很快深沉下来,为了避免自己睡着,黎童端坐在桌边,手边一壶浓茶,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她就不信了。 今晚还能逮不住这只大耗子? 更漏声声响,夜色逐渐浓稠,门外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宛如一片穿不透的黑色幕布,将那些无论是肮脏还是纯净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黎童焦躁地翘着二郎腿,手摆在桌子上,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带着缓慢节奏的声响。 有春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了进来。 “夫人,四更了。” 黎童一口银牙咬得咯咯直响,手指也不敲桌面了,反而一点一点用力收起,怒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到那张娇俏白皙的小脸上,屋顶上蹲着的连锐从这位向来笑嘻嘻的夫人身上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意。 糟了! 将军保不住了。 “连锐!” 一声怒喝,连锐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手忙脚乱了一阵,连锐立刻恢复到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微微颤抖着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 他站在门外,屋外的黑暗与屋内的昏黄,将他整个人一分为二。 连锐绷直了肩膀,垂落的面目下面是紧抿的唇线,僵硬而紧张,黎童眯着眼睛,从狭窄的眼缝中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 “你跟着将军好久了吧?”她突然问道。 对于第一个问题竟然问的不是将军最近在做什么,连锐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了,冷着脸回答:“回夫人,属下是不久前才来的,之前一直没见过将军。” 眯起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黎童很快明白过来:“你之前在深山里?” “是。” 也就是说,连锐来了之后没多久,贺源也跟着来了。 “那你可知贺源为什么会出来?” “这个属下不知。” “果真不知?” “果真不知。” 对于百里烨手底下守口如瓶的本事,黎童并不是很想领教,说白了,这帮人其实跟死士没多大区别。 她是真挺怕万一问到了什么不能说的绝密,然后他们又因为自己是夫人而不能蒙骗,纠结之下服了毒哪可就完了蛋了。 对此,若是连锐知道,恐怕得说一句,夫人您真想多了,死士也不会死在这种无用的地方啊! “从深山里出来的,除了你,还有谁?” “就我一个。” 连锐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他的双手垂放在身侧,缓缓地握成了拳,很用力,用力到关节发白。 黎童明白过来,深山里的那些训练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跟养蛊差不多。 “以往能出来的人,也这么少吗?” 连锐咽了咽口水:“回夫人,上一波没有出来的人。” 黎童心中寒凉腾起,从心脏处逐渐往四肢百骸扩散,指尖因为发凉而有些颤抖。 沉默许久,黎童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他去了哪儿?” 虽然没有点明是谁,但连锐知道黎童说的他是谁。 他知道,但不能说。 于是,他沉默了。 “不能说?”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气极反笑。 “已经过四更了,他今晚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连锐仍旧沉默着,他张了张嘴,眉目之间满是难色地看向站在一旁同样很为难的有春。 “夫人,休息吧。” “不休息,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睡,你退下吧。”黎童摆了摆手,转身拿起桌上的剪刀,将烧得过长的灯芯轻轻剪掉,再不看一眼连锐。 有春没说什么,自家夫人从来没有这么倔过,一向好说话,但这次将军似乎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了。 夫妻之间,哪儿有那么长时间连句话都说不上的? 有春缓缓走出门去,站在连锐跟前,又看了一眼屋里始终坐在桌边的黎童,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夫人这般只是担心将军,不管将军在做什么,总得跟夫人说一说。你也看见了,夫人没那么不讲道理,我现在看着夫人,你速去速回。” “这,有春姑娘……” “去吧。” 连锐咬了咬牙,躬身抱了拳,快步离开了。 而有春在目送着他离开之后,又迅速推开房门窜了进去,用小声又克制的声音说道:“夫人,连锐走了,去找将军了。” “那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有春连连点头。 话音刚落,黎童就开始将自己的衣服脱掉,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然后留了一件外衣,扔在脚边。 说实话,从夏转秋,改变最大的就是日夜温差,而现在这个时刻,温度很低,黎童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去,将厨房里凉了的饭菜端过来。” 等到一切就绪之后,有春就回屋歇着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一柱快要烧尽的蜡烛,黎童用力搓了搓脸,然后双臂交叠在桌上,将头埋了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黎童听到房门被小心推开的轻微声响,有脚步声慢慢靠近,那人踩着克制的步伐走到她身边。 那人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听得一声极低的叹息声,然后被黎童扔在脚边的外衣被捡了起来,轻巧地盖上黎童冰凉的肩头。 百里烨指尖微微一颤,面上神情微变,心中钝痛,仿佛有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血肉。 他没说话,只是将胳膊环过黎童的后背,从她腋下穿过,轻巧地将她抱起。 他的动作很轻,可原本就没怎么睡熟的黎童一下就醒了,朦胧的双目呆愣愣地望着百里烨,她用力咬着牙,让呼之欲出的哈欠憋在胸腔里,硬生生逼出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去,然后又被黎童用力抹掉,眼角那一块片刻间就泛了红。 “你放我下来。” 沙哑的声音从那把纤细的嗓子里发出来,百里烨蹙着眉,下意识地将胳膊收紧。 181水牢奸细 房间里,压抑的沉默在两人中间逐渐蔓延。 黎童挣扎了一两下,没能从百里烨怀中挣脱下来,索性深呼吸了一口气,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忽的,燃到头的蜡烛“嗤”的一声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熹微的晨光从薄薄的窗户之外透进来,似乎在两人的面目上盖了一层朦胧的薄膜。 “夫人……” 百里烨嗓音低沉,听上去也像是一夜没睡,带着些微的沙哑和疲累。 “我有苦衷。” 黎童暗自翻了个白眼,两人之间感情稳定,百里烨突然玩了这一出,傻子也知道是出了大事了,黎童生气的点在于百里烨将她排除在外,一点风声都不露,这是打算自己扛啊! 夫妻一体,就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她黎童不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实践者。 可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了,百里烨还是没有一丝一毫放松的倾向,他仍然不打算告诉黎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倘若之后谋事失败,百里烨估计会毫不犹豫地一力承担,将黎童整个撇出去。 她不能答应这种事的发生。 “你放我下来。”黎童放弃挣扎,但还是重复了这句话,她感觉到身下的胳膊寸寸收紧,然后又一点点松开。 百里烨沉默着,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黎童,像是要争分夺秒地把她记在脑子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 黎童坐在床上,被子盖住冰凉的腿。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黎童扯了一下嘴角:“嗯,那什么跟我有关系呀?” 百里烨张了张嘴,犹豫半天没说出来。 他已经连续几天没睡好觉了,精神高度集中,一直就泡在水牢里,呼吸的空气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连锐告诉他,夫人在等他的时候,百里烨心里又酸又痛,还有一点点甜。 可他现在在做的事情,确实不敢告诉她。 太残忍了。 他怕她看见之后,不再对他那么好,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他毫无戒心。 他担心她会怕他。 “总之……” “没有总之。”黎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反正那些话估计也是劝黎童不要打听,那些话翻来覆去的没有一句是她爱听的。 “我之前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你却一直没有。现在,我的耐心被耗完了,你说还是不说?” 百里烨还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小声问道:“那我要不说,会怎么样啊?” 黎童咧开嘴,露出一排干净整齐的牙齿,说道:“不说啊?不说咱们就和离,反正字据也写着了,我也帮你做了不少事,不算违背诺言。你如今在民间的声望够用了,又手握二十万边军,可谓一呼百应,工部尚书还是你岳父,哼,好着呢,哪儿用得着我啊?” “不,不是,好端端的,怎么能说和离呢?” 百里烨急得挠了头,他之前想过黎童会跟他闹,跟他发脾气,摔东西都没问题,却没想到她冷冷静静的,还把字据拿出来说了。 字据。 字据。 那该死的字据到底给她藏哪儿了? 之前让赤衣偷偷找过,可黎童猴精猴精的,那字据一会儿换一个地方,赤衣又不能找得太频繁,最后只能放弃。 “迟早烧了那玩意儿!”百里烨咬牙低声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黎童瞅了一眼窗外,天光渐亮,这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她一夜没睡,现在倒是显得倍儿精神,看着百里烨的眼睛还闪着光。 “还不说是吧?不说拉倒!”黎童拉过被子,翻身就睡,留百里烨孤零零地站在床外头。 其实这种情况下,黎童压根儿也睡不着,那炽热的视线跟滚烫的烙铁似的,烫得她后脑勺一跳一跳的。 百里烨沉思很久,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往前迈了一步两步,最后坐在了床边。 感受着身后的位置微微下陷,黎童一颗心都悬起来了。 可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那狗男人开口。 这到底想通没想通啊? 黎童急得想抓耳挠腮,却又只能躺在被子里装睡,手脚僵硬。 “真想知道?” 黎童腾地一下转身,晶晶亮的眼睛看着犹豫不决的百里烨。 “很不好看的。”百里烨想了半天,用了这么一个难以言喻却又很委婉的形容词。 黎童有那么一下似乎知道了百里烨在干什么,小心问道:“很……血腥?” 百里烨放在床边的手掌倏地收紧,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黎童抬起胳膊枕在脑后,脸色平静得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既然场面很血腥,那我……” 百里烨望着她,眼中露出希冀。 黎童兴奋一笑:“我当然要去看看啦!” 这么带劲的场面,怎么能不去亲眼看看? 以前总是在电视剧或者恐怖片里才能看到那等限制级场面,现在有机会可以亲眼见见,黎童当然不会放过了,她可是能就着死神来了吃冒菜的女人! 百里烨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和某种别有意味的探寻。 “真要看?” “看!不看不是中国人!” “什么国?” 黎童僵住,甩了甩手,将百里烨的疑问暂时挥散,然后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拉过百里烨的胳膊,说道:“让你这么紧张的事情,无非是练兵出了问题,有奸细混进去了?” 百里烨神色凝重,黎童一看就知道说中了。 “幕后之人还没审出来?” “没有。” “效率不够啊!”黎童目露凶光,又问:“是不是不够狠?” 百里烨眉峰一挑,看向黎童。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口。 他的刑罚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狠厉无情,对这种事这么兴奋的,估计他这可可爱爱的小夫人是看多了话本,自个儿不知道脑补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对此,他还是有些慌张的。 毕竟现实和话本还是不太一样的。 水牢离将军府不远,甚至可以说与将军府只隔了一道墙,最快的路线就是从贺源住的那个院子翻墙出去。 不过,就算黎童想,百里烨也不会带她翻墙,所以还是从大门出去,绕了一圈才到。 黎童一直以为将军府隔壁那栋宅子是有人住的,因为时不时就会有人进出,现在才明白原来这栋宅子也是百里烨的,只不过借用了别人的名字。 宅子表面很正常,但是一直往里走,走到书房。 黎童看着百里烨将其中一本书抽了出来,只听轻微的一声“哒”,眼前的书架应声而开。 “哇哦!”黎童感叹,古人的智慧真是无与伦比! 书架移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阶梯,一股阴冷带着腥气的风迎面而来,黎童缩了缩肩膀,看了一眼日头正往上升的外面,只觉得自己好像正跟着百里烨一步一步走进地狱里去。 两人先后进入,走了差不多十几步路之后,墙壁上就出现了亮着的油灯,将通道两旁照亮,而那股腥臭的味道也逐渐开始变得浓郁。 黎童蹙了蹙眉,忍不住掩住口鼻,她伸手扯了扯百里烨的衣袖。 百里烨扭过头,见她如此动作,便明白了,却也没办法,水牢终年暗不见天日,里头的鲜血无论用水冲了多少遍,总归还是会有一些渗透在缝隙里,那些铁锈味经年累月地积攒着,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人的鼻腔。 他本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这种味道从小就混在他身上,早就已经习惯了,可黎童不是,黎童是捧在掌心里的珍珠,这世间肮脏的东西都不曾碰触过她。 可如今,却要在他手上布满灰尘。 “这味道……”黎童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就撞进百里烨略有些紧张的视线中,她笑了笑:“真带劲。” 百里烨眸中的紧张僵硬/了片刻,而后消散殆尽。 他禁不住开始问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他的珍珠,连他都敢打。 水牢里关着的人不多,除却少一部分需要当场出现的,大部分都在交代完真相之后,就永远也张不开嘴了。 一直往里又走了一段路,黎童就听见了从深处传来的叫喊声,凄厉而嘶哑,透着求死的强烈欲/望。 黎童扭过头,停下了脚步,指了指里面,用口型问道:“奸细?” 百里烨点头。 黎童“哦”了一声,抬脚越过百里烨,径直走了过去。 那人被绑在老虎凳上,身上已经被鲜血遍布,大片大片的红色从他身上流淌到脚边,汇聚成一大滩,黎童甚至还能看到那范围正在慢慢扩大。 他皮肉翻开,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见苍白的骨头,疼痛让他止不住地颤抖,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鼻梁似乎被打断了,口水混着血液粘/稠得顺着下巴低落下来。 而贺源,冷着一张脸,一双利眉宛如见了血的长刀,锋刃毕现,他抱着双臂站在烧得火红的烙铁炉旁,时不时看一眼打着哆嗦的奸细。 “说,还是不说?” 话音还未落,贺源就慢慢走向了一边,黎童望过去,那里摆着一张木桌,桌子上摆着一溜小型工具,而贺源面前的,正是大/大小小十几根长针,单是看着就让人感觉骨头疼。 182放了他吧 “嘶!” 黎童倒抽一口凉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头皮发麻,在这个只有奸细急促呼吸声的水牢中,显得特别扎耳。 贺源顿了顿,回过头来,就看见黎童瞪大了眼睛,已经快走到那奸细身边了,而百里烨只是静静站在外面看着,一点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将军,您怎么把夫人带来了?” 不等百里烨作答,另一头的黎童小心避开地上的血泊,蹲在了老虎凳前头,细细地观察着,亲眼所见的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啧啧啧,这下手可真狠,不愧是贺副将!” “就这还没把人弄死,就这还能硬撑着不死,了不起!” 见黎童不怕,反而还夸起来了,贺源有些莫名诧异,以及那么一丢丢的震惊。 “将军,夫人这……”有点虎啊,贺源欲言又止,转而换了个说辞:“与众不同。” 百里烨仿佛一个了无生趣的死人,木着眼睛看向贺源,又毫无感情地“哼”了一声,贺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自从山里发现有奸细之后,贺源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挖出来一个,其余还有没有不得而知,不过贺源想对方既然能安插眼线到他那里,必定不会只安排一个,那太不保险了。 他暂时叫停了训练,孤身一人带着奸细前往翊城找百里烨,路途遥远且凶险,贺源隐姓埋名,不敢走官道,穿小路翻山越岭,吃了很多苦,可只要一想到他们筹谋多年却要因为这些蝼蚁而功亏一篑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些苦根本不算什么。 如今将军距离那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了。 抓获一个奸细,就等于打草惊蛇,原本贺源也没打算那么快动手,而是进入梅花岭的人越来越少了,且从梅花岭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好几波人进去,都不见得能出来一个。 贺源一开始还以为是进来的人没有好好训练,或者觉得自己暂时没法从梅花岭里活着出来,所以想继续训练,可后来发现并不是如此。 训练计划没有被搁置,每日的训练强度也没有被调整,甚至部分内容还进行了加强,这些新进的应该比以往的更为强横才是,怎么会弱到一个都活不出梅花岭呢? 这一次进梅花岭的一共二十人,只有连锐活着出来了。 其余的十九人,全部丧命。 连锐告诉他,那十九人中有两个奸细,一进梅花岭就撺掇他们分组探索,可只要有人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组队,另一个人就会以各种意外的方式死去。 幸得连锐谨慎,在不确定其他队友中还有没有他们的同党的时候,与其中一人同组的时候,假借取水,顺利遁走。 他看见了那人在好不容易抓到的山鸡肉上面撒了东西。 之后,连锐便一直单打独斗。 贺源的训练内容中,并没有让他们自相残杀的计划,梅花岭虽然危险,但只要齐心,精诚合作,就能通过。 可连锐所在的这批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想在贺源面前立功,证明自己是全队最强。 而全队最强,就是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连锐当时便猜测,外面没进梅花岭的人中,或许也早有奸细混入其中,并长年累月的给他们洗脑,让他们不要进入梅花岭,而进入梅花岭的人则被暗示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梅花岭。 “哦,所以这奸细就是跟你说新进的人越来越差的那个小兵?” 贺源点头。 黎童围着那不成人形的奸细走了一圈,说道:“这法子不错啊,潜移默化地削弱你们的战力和数量。” “但他嘴太严了,无论末将如何用刑,仍是不开口。” “这都多少天了啊?”黎童站在那奸细跟前,不由得有些佩服起来,人被折磨成这样,依旧对幕后之人忠心耿耿,什么都不肯交代。 “回夫人,快有七天了。” 黎童猛一回头,指着百里烨就想开骂,被百里烨一把握住手指,柔声劝慰道:“夫人莫气,没有下次了。” “哼!算你识相。” 百里烨松了口气。 贺源:“……”将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将军! “放了吧。”黎童看着那进气多出气少的奸细,眸色平和,就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简单普通的事情。 贺源瞪大了眼睛,隐隐有些怒意:“夫人,不能放!” “这七天,你们应该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吧?可这人骨头硬,头还铁,什么都不肯交代,既然如此,留着也没什么用。”黎童说完,就看见那奸细的头颅微微晃了一下,隐约有抬起来的趋势,但不知是不是伤势过重,体力缺失,导致他只动了那么一下,就又跌回了原地。 百里烨暗自思索了一会儿,竟也跟着点了头:“那就按夫人的意思做吧。” “将军!” 百里烨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冷静自持,并非心血来潮哄着夫人开心,贺源一下就冷静了,怒气在瞬间消散。 贺源躬身抱拳:“末将领命。” 之后,贺源就迅速离开了,偌大的水牢之中,只剩下百里烨和黎童,以及一个只能喘气不能说话的奸细。 “诶,不是说水牢吗?水在哪儿呢?”黎童就跟去亲戚家做客似的,四处参观了起来,但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不由得扭头问百里烨。 昏暗的光线将百里烨的面容照射得影影绰绰,他站在那里,笔挺的身姿一半藏在黑暗里,另一半则像是笼了一层烟红的纱。 黎童怔在原地,只觉得此时的百里烨过分冷峻,令人心惊。 “怎么了?” 百里烨没有回答她,只往前迈了一步,让整张脸都从黑暗里露了出来。 “夫人,你为什么不害怕?” “啊?”黎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四周,然后很认真地回答了起来:“除了有点黑,还有点臭,其他还好吧。” 百里烨又朝着她迈了一步。 “你不觉得我可怕吗?” 黎童挑眉,指着那随时准备就义的奸细,问道:“因为他吗?” 百里烨沉默着。 “二五仔的下场,是这样的啦!”黎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走到百里烨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别担心,你夫人我不会做二五仔的,一定挺你到最后。” 虽然不知道二五仔是什么意思,但最后一句话他听懂了。 百里烨冷硬的脸上陡然间浮现一抹暖意,握住了黎童的手腕。 “你手怎么这么凉呀?”黎童蹙了蹙眉,双手捧住百里烨的手掌,垂头往他手心里哈了两口热气,用力搓了搓。 “现在才刚入秋,你的手就这么凉,不太对劲啊,是不是生病了?按你这体格,你现在这岁数,应该是血气方刚的呀,回头请个大夫来看看。”黎童絮絮叨叨地说着,忽而停了下来,谨慎的眼神在百里烨脸上转了几圈,而后慢慢下滑,最后停在某个地方,又迅速收回,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是不是肾……” 百里烨一听那个字,立刻捂住了黎童的嘴,红色在顷刻间遍布耳朵,甚至开始向脸部转移。 “我……那儿好不好,夫人难道不清楚吗?” 黎童挠了挠头,一想也是。 许是不想黎童再纠结这件事,百里烨这回很积极地带着黎童四处参观,还让黎童亲眼见证了水牢是如何形成的,以及挂在墙上、放在地上的那些刑具是怎么用的,不过由于那些刑具都沾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血腥,百里烨没让她碰,只近距离地瞅了瞅。 “这地方,死过很多人吧?”黎童抱着百里烨的胳膊,小声问道。 百里烨看着她,已经没了一开始的不安,而是多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想要更了解她多一点的情绪。 他家夫人怎么那么匪夷所思? 这种地方,寻常姑娘家别说进来参观了,站在门口都该瑟瑟发抖哭爹喊娘了,她还跟看景点似的,逛得兴起,一边逛还一边带评价的。 费解。 属实费解。 不是说黎家的人都把她保护得很好吗? 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应该不大可能给她看到才对,她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好奇心? 也不是,或许正是因为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没接触过,所以才对这些认知范围外的东西倍感兴趣,就像她只要一听到可以出远门就很兴奋一样。 百里烨心疼地看着自家夫人,决定了,只要他在之后活下来,不管成不成功,都要带她四处游玩,让她开开心心的。 贺源的动作很快,那名看着浑身上下都不能碰的奸细,就那么被贺源毫不留情地从老虎凳上拽了下来。 捆绑着他的绳索因为用力,几乎已经嵌进血肉里,他摔跌到地上的时候,甚至因为麻木而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给他治治伤吗?”黎童问道。 贺源抬头看向百里烨。 而后者,毫无自主意识:“听夫人的。” 贺源:“……好的。” 那奸细虽然意识模糊,却还是能感觉到周遭的环境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没有浓重的血腥味,身体内没有那些冰冷刑具的碰触,身体开始产生知觉,痛感正在卷土重来,隐隐约约的,他甚至还闻到了些许淡雅的花香。 183因为自己 将军府中,贺源难得没有一回来就一头扎进自己的院子里去,而是跟着百里烨去了书房。 黎童很没自觉,也跟着一起去了。 她很少来百里烨的书房,就连进去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次算是借了贺源的光,能让她好好参观一次。 百里烨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简单粗暴,行事干净,处处都透着利落,连装饰都只有桌上的一盆蓝色小花,看着还挺眼熟。 唔,冷冰冰的。 黎童撇了撇嘴。 “怎么连点心都没有呀?”黎童扫了一眼只有一壶茶的桌子,然后坐了下来,又微锁的眉蹙得更深:“凳子也好硬哦。” “我吩咐下人给换一张软乎的?” “不用了,反正我也坐不了多久,你们打算谈什么?我想听听。”黎童舔着笑。 贺源略有迟疑,看向百里烨。 而后者,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既然夫人想听,那就从头说起吧。” “好!”黎童立刻坐直了身体,双手摆在膝盖上,像个认真听讲的小朋友。 其实,按照原本事情的发展,山中/出现奸细,应该是贺源直接负责,并不需要带着奸细千辛万苦地来翊城找百里烨,其中风险不言而喻,倘若奸细通风报信,贺源很有可能折在路上。 在来之前,贺源叫停了训练,并将山中所有人分成了几百个小队,每个小队都领了任务,分散了出去。 而任务的最终目的地,就是翊城。 贺源只是提前来了而已。 “逐个击破?”黎童歪头问道。 贺源沉默点头。 这方法也亏得他能想得出来,耗费时间不说,万一这散出去的小队中有奸细,这个小队很可能全军覆没。 黎童只要一想到那些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好苗子,就不由得心疼。 那可都是下一个碧雨和下一个赤衣啊! 啊,不对,还有下一个连锐。 而这名被抓出来的奸细,名叫刘纵,同他相识多年,在山中一直勤勤恳恳,长着一张很容易泯然众人的脸,话不多,但为人和善,训练勤勉,常常与那些小子们混在一起谈天说地,即便有人申请去梅花岭,他也会挨个儿去谈心,给他们分享经验。 这么多年,贺源都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直到最近的一次梅花岭之行,连锐身负重伤一个人活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见贺源。 梅花岭中发生的事,全都是通过连锐的嘴告诉贺源的。 “那你们又怎么相信连锐说的就是真的呢?”黎童发出疑问。 贺源站直了身体,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说道:“他向我发过毒誓,此生只效忠将军一人,而且刘纵还是连锐抓出来的。” “刘纵被抓出来之后,既不承认也不反驳,自那日之后,便也再没开口过,他一心求死。”百里烨顺口补充了一下。 黎童啧啧称奇,能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挣扎七日还留着一口气,这贺源着实手段了得,意志坚定,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朱佩佩那个子蛊起不起作用。 不过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柳鸾儿在院子里不出门,贺源也几乎不在将军府里溜达,两人见面的机会约等于零,这子母蛊大概只是起了一个双重保障。 反正下都下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刘纵从水牢里被放出来之后,就被百里烨暗中送离了那栋宅子,暂时安置在了另一处比较偏远的小破宅子里,并且还安排了一个人过去照看。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月了。 身上被白色的绷带缠了个严严实实,他动了动,疼痛立刻席卷而来,疼得他头晕目眩,差点再一次昏厥过去。 在深山的时候,他就了解过贺源的手段,只是没想到,跟他假意称兄道弟这么多年,那些个令人寒毛直竖的手段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刘纵忍不住笑了一声,可他的喉咙伤着了,又因为睡了太久,笑声不像笑声,而是像被人用力掐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嗓子眼很干涩,他一点都不怀疑倘若他多说几句话,很有可能会吐血。 刘纵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并不很精致的屋顶,极其普通的瓦片房,粗糙的墙面,他轻轻偏过头,屋子里还有简单的桌椅陈设,除了眼睛和嘴巴,绷带连他的手指都缠得结实,他只能依靠仅有的那点触觉轻轻感受着身下的那张用木板牢牢拼接出来的床。 这是一户并不那么富裕的人家。 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他是奸细,别说贺源不会放过他,就是百里烨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翊城。 不,不,他记得一些,好像有谁说,放了他。 刘纵想要想起那个人,却头疼欲裂,像是有一把刀子在他的大脑中搅动,毫不留情的将里面搅得一塌糊涂。 忽然,房门被推开,一束刺眼的光线从门外射了进来。 刘纵眯了眯眼,就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了眼前,那人手上端着什么,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阳光中,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耀眼得让他看不清。 “你醒啦?” 是个姑娘。 声音很好听,又细又软,还带着一些清脆,像是初春枝头上跳跃着的黄鹂鸟。 待她走近了,刘纵才眯着眼睛看清了她的长相,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是盛着一汪泉水,清可见底,底下的细沙游鱼全都笼着一层暖和的烟纱。 只是可惜,这姑娘额头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看着像是被什么利刃割过的。 “你是谁?我又在哪儿?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让你照顾我的?你听了谁的命令出现在这里?”刘纵还没那么神智不清醒得认为这个姑娘是路见不平。 他本该死在那个水牢里的。 无论是贺源,还是百里烨,都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放了他。 “你问题好多哦!”那姑娘噘了噘嘴,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了一边,然后全然不顾刘纵的反对,将人从床上扶了起来,还顺手往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又替他掖好了被角。 “你可以叫我小衣,你现在在我家,至于你怎么出现在我家的,我倒不是很清楚啦!” “不清楚?” 小衣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将药碗拿起来,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递过去。 “半个月前的一个早上,我出门买菜,就看到你一身是血的躺在我家大门口,我就把你捡回来啦!” 刘纵蹙着眉,没张嘴喝她的药。 于是乎,小衣硬生生将勺子塞进了他的嘴里,逼着他咽下了那苦涩的药汁。 “我活这么久,头一回救人,你可别死在我这儿啊!”小衣状似恶狠狠地威胁道,又是一勺子塞进他嘴里。 刘纵呛了几口,看着小衣的眼神仍旧带着警惕。 小衣也不管他,飞速地喂完他喝药,就晃着脑袋走了,留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进行人生思考。 一直到晚间吃饭的时候,小衣才回来,手上端着饭菜,面上红通通的,还有些许细密的汗珠。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小衣将饭菜摆在小几子上,一边给他喂饭,一边说道:“当然是干活啦。” “干活?” 小衣看了他一眼:“不干活没钱赚,你养我啊?” “我……” “不过看你这样儿,身上都是刀口,还有一些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伤口,看着就像是得罪了仇家被人家砍了,等你伤好了,赶紧走,别连累我!” 刘纵闻言,不由得心中一跳:“你……要放我走?” “什么叫放你走啊?说得好像我囚禁你了一样。”小衣白了他一眼,说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错,可只够负担我一个人的开支,如今多了一个你,还受着重伤,你知道单是每日的药钱就够我在饭馆干小半年的了。” “你没有家人吗?” 小衣的手顿了顿,脸色微微变得苍白了些,语气也没刚才那么灵动了。 “我爹娘不要我了。” 刘纵垂眸,露出些许歉意:“抱歉,我无意……” “知道了,吃饭吧您。” “钱,我会还你的。” “行行行。”小衣以很快的速度喂完了饭,端着空碗出去了,没过多久,又端了药碗来,这回刘纵没那么多废话了,一勺一勺喝得又乖又快。 小衣走后,刘纵又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差不多摸清了小衣的作息时间。 早上天不亮就会起床,挑水劈柴,然后做早饭,顺便给他煎药,喂完他之后又会迅速离开,一直到午间会回来一趟,专门给他送饭和药,然后又会离开,再回来就是晚饭的时候了,之后又会出去,一直到很晚才会筋疲力尽地回家,有时会沐浴,有时不会,倒头就睡,根本来不及与他说几句话。 她很忙。 因为自己。 刘纵深切得希望自己的伤能快点儿好,一开始对小衣的怀疑和猜忌,这么些天相处下来,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小衣不会武功,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性情很活泼,偶尔会有一些小憧憬,想着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她努努力,说不定还能被她碰上个状元呢! 听说老张家的二少爷很快就要参加科举了,说不定就能中状元,她也长得不难看,得跟他好好接触接触,万一成了呢? “傻丫头。”刘纵长叹了一口气。 184你不对劲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兔子也开始做窝了,黎童又开始拉着百里烨到处上山下乡,巩固民心去了。 虽然之前水牢里那件事让她看到了百里烨的另一面,也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动摇了那么一下谋逆之心,可第二天睁开眼睛看到那张难得线条柔和的脸,就又忍不住想要把一切都捧给他。 大概这就是爱吧? “啊呀,林婶子,咱们青岐可没有那么不开化的嗷,谁说女子丧夫之后就不能改嫁啦?” “日子还是要过的嘛,你一个人拉扯孩子,多难呐!” “我瞅着那张屠夫是不错的,是不是啊夫君?”黎童用胳膊肘怼了一下百里烨。 百里烨连忙点头应和:“没错,本将军看中的人,定然错不了,若是真错了,他以后欺负你,尽管来将军府找本将军,本将军必定给你讨回公道!” 见林婶子娇羞地垂头轻轻点了一下,黎童一拍手掌,拉着人就往路边走。 说合了一对亲事,又得了一篮子猪肉。 路过一片果林的时候,还顺手替阿婆摘满了果子,得人送了一些果子解渴,又甜又香。 “再过一段日子,该秋收了吧?”黎童问道。 百里烨点头。 以前在边关的时候,他没少带着兵士给百姓收稻谷,只是边关的天气到底和翊城比不得,边关常年风沙,气候干燥,还时常要遭受邻国敌军侵扰,那边每到秋收都是一场仗。 而翊城,气候宜人,温暖舒适,尽管今年收成不好,可并没有造成特别大的影响,皇家不会允许都城出现百姓动荡。 如今启阳书院已成,等过了秋收,就能收入学徒了。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百里烨却总是不能真正开心。 他觉得自己最初的目的正在开始变化。 一开始,他以为他是想保住大哥的江山,不在这冷漠的侄子手里变得冷酷无情,而在黎童的一步步提醒下,他才发现百姓们对当今皇帝的不满比对他要严重得多。 也对,毕竟他保家卫国,冲锋洒血,而皇帝只是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上。 要说起来,那位说书人可是从黎童手里坑了不少银子。 百里烨眼神柔软,静静地看着正双手托腮认真听说书的自家夫人,时不时张开嘴,让有春将剥好的瓜子塞进她嘴里。 百里烨挥了挥手,有春会意,点头退了开去。 剥瓜子的任务就交到了他手上。 “诶,还真别说,这口才是真好,我眼光也是真好。”黎童嚼着瓜子仁,嘻嘻笑着,露出两条细长的眼睛缝,长长的睫毛密而黑,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扫下两块阴影。 百里烨失笑:“这还带夸自己的呢?” “那可不么?”黎童转过头,红唇在杯沿上沾了沾,问道:“赤衣那边怎么样啦?” “刘纵很警惕,至今也没完全信任赤衣。” 黎童摇头叹道:“这人确实有点本事,在贺源手底下训练了那么久,又千方百计地从梅花岭里活了下来,还爬到了能跟贺源和平说话的地位,居然还能保持初心坚定地做一个二五仔,真是不服不行。” “确实,不过可惜了。” 黎童看了他一眼,可不可惜的,也难说,毕竟立场不同,站在刘纵的角度来看,他也只是忠于自己心中认定的那位,无论后果如何,他都已经决定要承担了,并且已经承担了。 刘纵想到了死,想到了会被惨无人道的折磨,却没有想到黎童会让百里烨放了他,更没想到百里烨同意了。 放虎归山。 亦或是欲擒故纵。 “这茶馆里的点心到底是没有柳姐姐做的好吃,饭菜就连松庭楼……” “嗯?” 黎童舔了舔嘴唇,干干一笑:“吃菜吃菜。” “夫人挺想念松庭楼啊?”百里烨的眼神一时间变得非常危险。 “没有没有,家里就有这么一个大宝贝,我还想松庭楼干什么?” “我是大宝贝?” “是是是。”黎童连连点头,讨好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 有春:“……”夫人真是能屈能伸。 碧雨:“……”酸呐,赤衣什么时候能喊我大宝贝? “之前不是说夫人在松庭楼找人吗?找到了吗?” 黎童停住动作,抬眼仔细观察着百里烨的表情,他唇边带笑,但笑意不达眼底,隐隐透着一股杀意,以及漫上后背的寒冷。 果不其然,等不到黎童的回答,他也不是很在意,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危险。 “需要为夫帮夫人找吗?” “用不着。”黎童缓下了方才略显紧张的态度,此时说出的这三个字还显得有些冷硬。 百里烨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黎童的不悦,眼眸中的威胁之意渐渐淡去,转而变得柔软。 “夫人生气了?” “不生气,我哪儿敢呐?”黎童小心思忖片刻,试探道:“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那个人了?” 百里烨却笑而不语,将黎童的一颗好奇心高高地吊了起来。 他笑着看了一眼黎童,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黎童那颗好奇心又“啪”的一声被砸进了深渊里。 他知道了。 确实是知道了。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他怎么不说呢? 黎童紧张得瞳孔晃动,半垂着头,时不时不轻不重地看一眼貌似认真听书的百里烨,眼前的饭菜顿时变得毫无滋味。 她才下了决心要替大侄子好好瞒着的。 这下可好,完蛋! 回去的路上,黎童拉着百里烨的手,小声道:“你冷静些。” “夫人怎么了,为夫看起来有哪里不冷静的样子吗?”百里烨仍旧笑着,看着心情愉悦,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快/感。 “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黎童竖起一根手指,在百里烨眼前左右晃了晃:“你这人心思重,有什么想法都不跟我说,你知道我在松庭楼找什么人了,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肯定私底下还背着我做了什么。” 百里烨静静看着黎童,伸手抚上她的脸,笑容缱绻,神情温和无害,一如他们刚认识那会儿的样子,充满了危险的信号。 黎童往后退了一步:“你莫不是现在就要动手了吧?” “不至于,时机还未成熟不是吗?”百里烨强制拉过黎童的手,死死扣住,说道:“夫人别怕,为夫怎么也得选个良辰吉日,对不对?” “奸细还没除掉呢,你不怕事到临头,功亏一篑吗?咱们不着急走这一步。”黎童紧张劝道。 百里烨笑着:“我知道,我准备这么久,也不是为了来玩一下子的,奸细可以慢慢除,我的兵也不止山中那些。” 黎童立刻就想到了那二十万边军,倘若全都进入翊城,仅靠那三四万皇城卫,的确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只是边关遥远,除非边军早已暗中在前进的路上了。 黎童一直以为事情不会那么快走到最后一步,毕竟这中间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处理完,民心虽然开始倾向于百里烨,但毕竟还没有稳固下来,在绝对的皇权统治下,百里冼还是他们心目中的皇帝。 不知不觉,黎童已经被百里烨拉着回了将军府,坐在床头的时候,黎童静静看着百里烨,他从容不迫地解开衣衫,脸色浅淡,看不出多少情绪。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终究是没压住好奇心。 笑意爬上百里烨的唇角:“我是他的四叔,看着他长大的,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算不表现出来,我也能猜的出。百里冼从小就是个脾性平淡的人,你知道吗?那么小的孩子,看到死人,眼中一点惧色也没有,就像是在看一具蚂蚁的尸首一样,无关紧要。” 黎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里。 “喜怒不形于色这点,他做得很好。只是,他虽淡漠,却也太过平和,平和得什么都能忍受,甚至还能忍着大臣指着他的鼻子骂,为夫有时候想,倘若他带兵打仗,会不会也对敌军处处忍让,枉顾皇家尊严?”百里烨回过头,定定地看着黎童,唇边笑意再度扬起:“夫人,身为一国之主,他去松庭楼跳舞,便也是枉顾皇家尊严,这样的人,配做皇帝吗?” 黎童愣了愣,想起了那个在新蒙学里问东问西的年轻皇帝,又想起他亲笔写下启阳书院四个字的样子,直觉他并非如此的。 他该是爱民的,只是应该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黎童很矛盾地挠了挠头,她跟百里冼接触得太少了,这些皇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心思深,难琢磨,烦得很! 做人就不能简单一点吗?! 而此时此刻,皇宫之中,百里冼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正打瞌睡的应荣吓了一跳,赶紧拿来了外衣,轻轻盖上了百里冼的肩头。 “天气转凉了,皇上要注意身体。” 百里冼伸手拢了拢衣服,笑着说道:“大概是有人在想朕吧,天确实凉了,回头多做几件厚些的衣裳送到皇后那里去。” 185还有后招 空荡干净的小院子里,刘纵已经能下地了。 身上的绷带开始换薄了一些,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露出一张并不算太俊朗的脸,但线条柔和,乍一看还有些清秀感。 小衣不在,他四处走了走,看了看,并没有在屋子里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 这里,就是一个姑娘单独住着的小破院子。 粗粗看去很简陋,但仔细打量起来,就知道处处透着精致,譬如窗台上总会摆着新鲜的花,桌子总是很干净。 院子里的树会落下几片树叶,然后被人扫到树根下。 井边的水桶里总是会有满满的井水,靠墙边的鸡鸭圈里,饲料总是满的,不怕人,见人过去,还会抬头叫唤。 厨房里,餐具一应俱全,刀具被整整齐齐摆在靠墙的桌案上,蔬菜、肉类、调料,按类型整齐放着,没有难闻的油烟味,门窗前后开着,微凉的风穿过,将厨房里时不时会产生的难闻气味吹换出去。 站在小衣闺房前的时候,刘纵有些犹豫。 门上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屋子里很干净,有着女儿家独有的淡淡的香味,桌上只有一只茶杯正放着,茶壶的水还是温热的,许是小衣走前倒的。 里屋是床铺,枕头和被子都整齐叠着。 刘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将枕头拿开了,下面什么都没有,摸了摸被子里面,也没什么都没有。 他扭头,看向立在一旁的衣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霎时间,刘纵的耳朵泛起了红色,从上往下,依次是外衫、里衣,和肚兜,都是些亮眼的颜色,是女儿家喜欢的,再往下就是一些普通的锦盒,看上去花不了多少钱,没有锁,刘纵很轻易地打开了,里头都是一些便宜首饰,还有一些碎银子,像是攒了很久的。 他抿了抿唇,轻轻按了一下衣柜内壁,又敲了敲最下面的那块木板,没有暗格,是实心的。 刘纵松了口气,将衣柜轻轻合上。 背后是梳妆台,没什么好看的,台子上一眼就能看清摆着什么东西,但刘纵还是伸手在梳妆台下摸了摸,没有机关,藏不了东西。 离开房间的时候,刘纵感觉自己好像出了一后背的汗。 他刚才在搜查的时候,一直很紧张,很害怕,害怕自己会找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幸好,没有。 刘纵算了算时间,午间了,小衣快回来了,按照以往的时辰,她应该再过半刻钟的时间就会到家了。 刘纵想着,走回了自己的屋子,然后脱掉鞋子,躺回了床上。 心中默念着倒数,果不其然,当最后一句说出口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推门的声音,那个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他的门口,刘纵的唇角微微扬起,然后又在门被推开的时候,压了下去。 “你怎么还躺着呢?”小衣的臂弯里挂着一只食盒,径直走到床前,拉了拉他的被子,说道:“你现在的伤好得差不多啦,大夫说了,得时常起来走动走动,有利于伤口恢复。” 刘纵顺势坐了起来,眉目含笑:“今天带了什么吃的?” “肉沫茄子,烧鸡,还有半条鱼尾巴。”小衣一点也不在意刘纵没回答自己一开始的问题,将那些饭菜一一端出来,刘纵很自觉地将小几子搬上床,又接过了小衣递过来的筷子。 “你现在伤也好了,应该可以自己做饭了吧?打明儿起,我就不专门回来给你送饭了,有那点儿时间,我都能赚好些铜板了。菜呢,我会提前一天买好放在厨房,你自个儿想吃什么就去折腾。” “你不给我送了?”刘纵握着筷子,有些失落。 “我很忙的。”小衣郑重道:“之前我是跟掌柜的说了得照顾远方表哥,掌柜的才同意我每日都能在饭点的时候回来给你送饭,我这都少赚了一个多月的铜板了,看你现在这样子也没钱还我,但也不能阻止我赚钱啊!” 刘纵蠕动了几下苍白的嘴唇,低低的“哦”了一声。 “怎么的?还被我伺候上瘾了?” “没。” 小衣蹙了蹙眉:“赶紧吃,吃完我还得回去呢。” 刘纵沉默着,但还是快速都扒起饭碗来。 “我……” “嗯?” 刘纵将空碗递过去,看着小衣停下动作看着他,见他半天不说话,不由得拎起食盒就要走。 “我过两天就会离开。” 小衣站在门口,背对着刘纵,瘦弱的肩膀一下紧绷了起来,很快又松垮了下来,回过头道:“你有去处了?” 刘纵点头。 “那你……”小衣踟躇了一下,低声道:“你记得还我钱啊!” 话音一落,人就快步出去了,刘纵甚至来不及叫住她。 出了院门很长一段路,确定没人跟着,小衣才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一下钻进了另一条没什么人进出的小巷子。 随后七歪八拐,上墙跃顶,最后翻进了一处高门大户的后墙。 她脚下飞快,落地无声,没一会儿,就出现在了一间房间门口。 而门口,碧雨手握着剑柄站得笔直,见她来了,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腿好利索了?跑那么快?” “我的腿,你着什么急?” “我!” “将军在吗?” 碧雨抬手轻轻敲了敲,里头传来沉闷的声音:“什么事?” “将军,赤衣回来了。” “进来。” 房门被推开,赤衣闪身而进,碧雨贪婪地看了一眼那矫捷的背影,扭过头去重新站成了一尊雕塑。 书房里,百里烨和黎童正说着话。 自从赤衣受伤之后,黎童就一直没见到她人,得知百里烨让她出任务的时候,黎童还担心得不行,现在看来,似乎伤势已经好了。 “如何?” “回将军,他打算离开了。” “什么时候?” “他说过两日,具体时间未定,而且他趁我不在,翻了我的屋子,看起来并没有怀疑属下。”赤衣顿了顿:“所以属下想趁这两天,试探他。” “可行,不过切记保护好自己。” “属下明白。” 黎童坐在旁边,一直没打断他们的谈话,这两人对话简短利落,节奏极快,莫名有一种干脆的魅力。 啊! 搞事业的女性真漂亮! 黎童双手托腮,欣赏地看着站在那里的赤衣,不仅能力卓绝,武功高强,而且长得好看,前凸后翘,玲珑有致,这样的姑娘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臭小子。 一想到这个,她就有点不甘心。 她恨! 她怎么就没穿成个男的?! “赤衣,你的伤真得好了?” 赤衣转过头,认真的视线落在黎童身上,探究地转了几圈,确认黎童是真得在关心她之后,才露出一丝笑容。 “回夫人,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任务。”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保护我啊?” 赤衣怔了一下:“一切听将军吩咐。” 黎童便扭头看百里烨。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你不喜欢连锐吗?” 而此时蹲在屋顶上的连锐仿似被嫌弃了一般,唇角苦涩得压了下来,委屈,跟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也不是,毕竟他是个男子,不懂变通,还是赤衣好,漂亮小姐姐,偶尔叫下来说说话看着也赏心悦目。”黎童说着,唇角上扬一个温柔的弧度,歪头看着赤衣。 赤衣的脸热了热,属实没想到夫人竟然会觉得她好看,而且竟然还不吃醋? 等等,夫人难道……不会是…… 啊! 如果真的是…… 那就糟了! 赤衣心中既烦恼又雀跃,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这么大,那是不是就能说明那张二少爷也一定能被她拿下? 有戏了有戏了。 “连锐也长得不难看啊?”百里烨挠了挠头。 连锐:“……”回将军,属下不敢在夫人眼中长得好看,赤衣也就算了,毕竟是个女子,夫人再怎么也不会对她产生某种感情,可他就不行了,万一夫人……是吧?那他还要不要这条 狗命了? 碧雨:“……”真好,将军完全没抓住重点呢。 百里烨想了想:“也行,等抓了幕后主使之后,赤衣卸下任务,就让她换回连锐。” 黎童开心地连连点头。 赤衣没在府上久待,又迅速离开了,为了让刘纵相信,他们将戏演了个彻底,包括小衣帮工的那个饭馆,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那个刘纵真得会相信赤衣吗?” “不确定。” 百里烨站在黎童身边,捏着她的一缕发丝轻轻摩挲着,随后说道:“像他这样的人,能不动声色卧底这么久,警惕心比寻常人要重,不过也就一个多月的相处罢了。” “你还有后招吧?” “有。”百里烨笑着看向她:“想知道吗?” 黎童眯了眯眼,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让我猜猜。” “好,夫人猜猜。” “比如,安排几个刺客追杀?”黎童说完,又摆了摆手指,说道:“不应该叫追杀,应该叫灭口。” “然后呢?” 黎童歪着脑袋想象着美好又狗血的画面:“然后呢,小衣为了让刘纵顺利脱身,缠住了杀手,由于不会武功,不慎受伤,而刘纵不忍小衣无辜受他牵连,选择带小衣一起逃离,两人露宿野外,小衣问起,刘纵和盘托出,完美!” “那他万一选择自己跑呢?” 黎童顿了顿,突然冷脸:“无情无义,宰了吧。” 186公子是谁 两天后,刘纵果然打算离开了。 他原本是想走之前跟小衣告别,却从早上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小衣回来。 月上柳梢,夜风凉入骨,刘纵坐在屋子里,越来越心焦。 小衣每天的作息很统一,自打不用给他带饭之后,她就只在早上给他做一顿饭,晚上得过了酉时才回来。 可今天,戌时都快过了,院门还没有被推开的动静。 出事了。 这是刘纵心中唯一的念头。 不能再等了! 刘纵站起来,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小衣与人为善,交际范围简单,没有仇家,就是邻居家也总是互相送些东西,处得很好,甚至连她家里多了一个男人这种事,都没多少风言风语传出来。 所以,若她出事,必定是因为自己。 刘纵握着拳,出了房门,坐在院子里,倘若是因他出事,那么那些人肯定会来找自己。 他只能等。 这无疑是一种煎熬,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撕扯,右边的声音让他走,不过区区一个平民百姓罢了,如何能与公子的大事相提并论?而左边的声音却在让他留下,就算是一介百姓,也是一条无辜人命,更何况她还救了自己。 那一处,鲜血淋漓。 终于,在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院门被敲响了。 刘纵几乎是飞似的跑过去的,打开门,外头站着惊慌失措的小衣,脸上泪痕未消,浑身还在轻微地颤抖着,身上的衣衫倒是还算整齐,没有破口的地方。 刘纵刚想松口气,眼神就落在了从小衣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黑衣人,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隐隐还含着危险的笑意。 这人声音沙哑低沉,刘纵眉头微蹙,他没听过这个声音。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刘纵死死咬着后槽牙,侧开了身子,小衣猛地颤了一下,随后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往里进,路过刘纵身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扭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请柳兄走前面。” 刘纵无奈,只得照做。 黑衣人走在最后,还不忘一脚踹上院门,略有些沉重的撞击声让两人都有些心惊,刘纵担心地看向小衣,却见她紧紧咬着牙,眼泪蓄在眼眶中,自打见到他之后就一直没有落下。 他心下疼痛愧疚兼有之,却也只能忍着。 进屋之后,黑衣人四处打量了一下屋子,叹道:“本以为你被抓之后应该会死,却没想到你竟然能活着出来,看样子是熬不住折磨,泄露了消息吧?” “我没有!”刘纵激动地反驳,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黑衣人却笑了笑,抬手在空中压了压,刘纵只得将情绪也跟着压了压,并让自己努力坐在凳子上。 “百里烨最恨背叛,他不可能让你活着。” “是有人让他放了我。” “哦?什么人竟然能让鼎鼎大名的百里将军放一个奸细活路?” 小衣像是被刘纵的身份吓着了,喃喃道:“奸细?” “你别听他胡说,我不是!”刘纵急急看向小衣,却见她压根儿没看着自己,整个人好似失了三魂七魄,呆愣愣地坐在床边。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只知道是个女人。” 黑衣人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寒光在屋中四处扫着,像是随时随地或是下一秒,就可以出现在刘纵或者小衣身上的任何一处。 “女人?” 那黑衣人嗤笑了一声,手中匕首直指刘纵,声音陡然间凶狠起来:“你在耍我不成?!” “我没有!” “百里烨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杀妻杀妾不在话下,你说他会听一个女人的话放了你?你跟那女人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放了你?难道不是你借出卖公子来换取生路吗?” 刘纵常年在深山,对百里烨如今在民间的形象毫无所知,故而,他对黑衣人说的话全无招架之力,上下牙齿磕在一起,硬是什么解释也说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放了他。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过的,那女人放了他,必然是想从他身上获取些什么,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的伤势恢复得越来越好,他甚至一开始还怀疑那女人是不是小衣,想利用刻意靠近他来获取消息。 可小衣,根本没有那样做。 她只是每日照顾他,不问他的来历,不问他为什么伤得那么严重,甚至也不问他什么时候走。 而她每日早出晚归,只是想多给他赚些药钱。 刘纵从没见过这么耿直善良的姑娘,一颗冷硬的心早就不知不觉被软化了,看见她笑,他也跟着傻傻的乐。 他知道自己是个祸害,迟早有一天会连累小衣。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黑衣人可不管他想那么多,只慢慢走到小衣身边,冰凉的刀身拍了拍小衣的脸颊,黑衣人转身看向刘纵,问道:“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你应该不舍得吧?” “你别动她,我真的没有背叛公子,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百里烨为什么会放过我,或许……或许就是想跟踪我找到公子!” 刘纵急急开口,一长串话几乎没怎么喘气就大声说了出来,冷汗顺着额头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他死死盯着那把在小衣脸上作乱的匕首,生怕黑衣人一个不小心就在那白皙的肌肤上划上一道。 如果真是这样,他大概会恨死自己。 “整整七日,你当真什么都没说?” “我没说!” 黑衣人却仍是不信,锋锐的眼睛眯了起来,顿时发狠:“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寒光在他眼前乍现,刘纵只觉得耳中轰隆隆的,像是一道接着一道的闷雷在他脑子里接连不断地炸开。 小衣的尖叫声刺进他的耳膜中,穿透了他的心脏。 大片大片的黑暗像是墨汁一般糊住了他的双眼,粘/稠得无法拨开,看不清小衣,也看不清自己。 将军府中,黎童和百里烨并肩站着,两人小声说着话。 “到底行不行啊这招?” 百里烨将手放在嘴边,挡去一些声音:“你应该相信你的胖丫鬟。” 黎童眉头微锁:“说实话我不太信。” 百里烨:“?” 朱佩佩:“??”不相信您把我叫过来干嘛? 床边站着赤衣,抱着双臂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那人之前疯狂的嘶吼声至今还在她脑海中回荡着。 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如此撕心裂肺,眸光碎裂之处,皆是生不如死。 是为了她。 不,是为了小衣。 赤衣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出去了,她心里有些堵。 “想什么呢?”碧雨也跟着出来了。 “没想什么。” “你别不是真跟他处出感情来了吧?”碧雨睨着她。 “没有,怎么可能?”赤衣将后背靠在墙上,神色莫名:“只是觉得他也挺可怜的,就那么死守着,受着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竟都没人来救他。” 碧雨沉默了一会儿,细细品着赤衣口中的意思,颇有一种物伤同类的错觉。 “你放心,倘若以后你碰到这种事,我一定去救你。” 赤衣瞪了他一眼:“你不能盼我点儿好?谁要遇到这种事?” “朱佩佩到底行不行?”碧雨生硬地扯开了话题,赤衣也懒得跟他掰扯,将头扭到一边去,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她不是赤衣,而真的只是小衣的话,或许也不错。 不过,没有如果就是了。 屋中,百里烨和黎童静静等着,里屋只有朱佩佩和刘纵。 早在放走刘纵之前,黎童就让朱佩佩在他体内下了蛊。 不过由于刘纵是个卧底十几年都没被发现的人,其心性非常人可比,故而朱佩佩的这只蛊暂时没法发挥作用,只得先靠时间拖延,慢慢累积感情之后,再挑选合适的时机让他情绪暴露,就此崩溃,才能触发蛊虫的作用。 所以,小衣必须得在他面前出事。 本来没想那么快的,可刘纵偏偏打算要走了,他们只得赌一把。 而现在看起来,赤衣的演技确实不错。 这只蛊,便hi让人在心防失守下,说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比如山中的奸细还有哪些,幕后主使又是谁。 朱佩佩用极其温柔又缓慢的声音问着,刘纵则以更慢的速度说出那些名字,有些名字是贺源耳熟的,有些是听过一耳朵但是不曾注意过的,一一被记录下来。 而刘纵并没能说出幕后主使之人的名字。 只唤他,公子。 朱佩佩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都无济于事。 “也不算没有收获,对不对?”黎童瞅着百里烨严肃的面容,笑着缓和道。 百里烨略略收敛,点了一下头。 而贺源,拿着名单就即刻去写飞鸽传书了。 那些被分散出去的小队,其中有几支小队,恐怕即将开始新一轮的互相残杀了,而其余没有奸细混入的小队不需要再继续任务,可以直接前往翊城接受安排了。 “公子是谁呢?”黎童靠在百里烨肩上,偏头问着他。 百里烨笑了笑,反问道:“是啊,是谁呢?” 187再次赴宴 夜深人静,枝头上缀着一片孤零零的叶,在风的动作下,终于落了下来。 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昏黄的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摇晃了几下,使得窗户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了一段。 丫鬟快步穿过走廊,轻轻敲了敲房门。 “进。” 丫鬟左右望了望,确定没人跟着才轻巧推开房门,快步进去。 里头的人正在卸妆,细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根珠钗,小心放进盒子里。 “小姐,咱们能动的人已经有一半在城外了。” “另外一半呢?” “也在赶来的路上,最慢的大概半个月也能到了。” “好。” “其余不能动的都已经蛰伏,只等举事的消息,若是当地府衙不遵,便可取而代之。” 柳鸾儿拿过浸湿的绢帕,按上自己的红唇,一抹嫣红立刻染了开来。 “为保万无一失,明日就让城外的人先行入城,想办法混进皇城卫去。”柳鸾儿长舒一口气:“季吞山这个人,脑子不太好使,但忠君,他和季饮河两个人是先皇留下来保护百里冼的,若有必要,想办法提前除掉。” “奴婢明白。” 丫鬟很快领命离开,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柳鸾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卸了妆之后,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眼神却出奇得亮。 终于要到这一步了。 皇宫之中,御书房内,百里冼端坐在案前,底下跪了一排人。 领头跪着的正是季饮河。 他面色苍白,弯下的脖子露出最脆弱的那一部分,头垂得很低,紧抿的唇线冷硬而坚决,脊背绷直,浑身气势死死压抑着。 “全被拔除了?” 百里冼的声音听上去很平缓,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不生气,就好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这件小事,却是他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回皇上,臣办事不利。” “不怪你。”百里冼低垂着眼眸,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已经不那么烫的茶杯,问道:“如何暴露的,展开说说?” “是连锐。” “连锐?” “连锐是这次申请进入梅花岭训练的一个穷苦小子,是贺源从乞丐窝里把他捡回来的,他在进入梅花岭之后发现了问题,脱离大部队行动,我们的人没能将他弄死在里面。他出来以后,便牵扯出了刘纵。” “刘纵没死?” 季饮河深呼吸了一口气,若是死了才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 “贺源的手段,出自将军,能让人生不如死,他被贺源辗转带回了翊城,我们没能拦截住贺源。” 百里冼静静听着,面上仍旧不显,可空气中压抑而寒冷的气息越来越重,季饮河单膝跪地,颤抖的肩开始慢慢往下移。 “我们没能找到刘纵。” “百里烨的本事,你们都领教过,想从他手里把人找出来,是不大可能的,这朕倒不怪你们,可你们竟然连一个贺源都没能拦住?” “是微臣失职,还请皇上降罪!”季饮河一额头磕在地上,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纷纷磕地,沉闷的声响霎时间响起。 手中的茶杯逐渐凉了,百里冼撤开手指。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去弥补,他们拔除了奸细,恐怕接下来将会有一大批人进入翊城,知道该怎么做吧?”百里冼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微臣明白!” “这次可不能再出事了。” “臣等必以命护住皇上!” 说罢,齐刷刷一排人站起,有序地跟在季饮河身后,迅速离去。 这群人各个精锐,手脚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只是百里冼不知道倘若对上百里烨的人,能不能一战之。 应荣很担心,一直等在门外,直到看着季饮河他们离去,他才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百里冼一个人坐在那里,脸色仍旧是看不出情绪的平淡,可应荣就是知道他的小皇帝现在处在一种矛盾又纠结的状态里。 “皇上,夜深了。”应荣终究还是进去提醒了一句。 百里冼回过神来,扯开嘴角:“去皇后那儿吧。” “是。” 鸾凤宫中,黎秀刚得到了皇帝要来的消息,立刻让宫女将准备好的吃食都端了上来。 即便已经互通心迹许久,两人还是宛如一开始那般热情又内敛,眼神对视那一下,黎秀就将头垂了下去,额畔落下的发挡住了她微红的脸,百里冼笑了笑,耳朵尖红成了桃花瓣。 “天转凉了,以后不用特地跑到外面来等朕,若是生了病,心疼的又该是朕。”百里冼拉过她的手,果然有些凉,他握了握紧,将人迅速牵进了屋。 “妾身明白了。” 应荣很识趣地没有跟进去,同鸾凤宫的大宫女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相视一笑,然后站成了两尊雕塑。 “皇上心情不好?”黎秀拉过百里冼的胳膊,将人按在柔软的榻上。 “看出来了?” “太明显了,眉头都皱着呢。”黎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揉了一下百里冼的眉心:“若是烦忧,可与妾身说说,或许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但起码能将苦水倒一倒,一个人兜着也挺累的,不是吗?” 百里冼笑着,却还是没将心事说出来。 “明日你办个花宴,请各家命妇出来聚聚吧。” 黎秀怔了一下,随即问道:“要请她吗?” “嗯。” “要说些什么呢?” “问问夫妻感情,问问何时要孩子,问问如今的日子过得好不好,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虽然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自己这样问,但黎秀还是点了头。 无论如何,不管事情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他们二人总归已经是一条船上的夫妻了,他生她即生,他死她即死。 一夜迅速而过,当第一缕阳光/滑入门内的时候,黎童就收到了来自/宫内的请帖。 “啊哈,花宴。” 黎童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精神抖擞,眼睛发光,仿佛见到了源源不断向她扑来的金银财宝。 百里烨见她这样,不由得忍不住伸手掐住了她的脸,揉圆搓扁,好一通折腾,最后被黎童以咬住手背结束。 “快快快,帮我选一件赴宴的衣裙。” 黎童拉着百里烨,随后将衣柜里的那些衣服都扔在了床上。 百里烨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干这事,站在屋里像个木头,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左右摇摆,最后遭致怒瞪。 “这件我觉得好。” “这件我也觉得不错。” “要不然这件吧,也挺好看。” “合适,太合适了。” …… “你有没有点主见?” “没有。” 黎童:“……” 百里烨跟着笑:“啊呀夫人穿什么都好看!” “这话不够真诚,换一句。” “天底下没有能配得上我夫人的衣服!”说的简直豪气干云,恨不能将他的天灵盖拧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黎童:“?” 黎童气急:“合着我得光着去?” “啊不是不是,穿这件素的吧。”百里烨急中生智,求生欲让走失多时的智慧瞬间冲入大脑。 “展开说说。” “咱们家不是穷吗?哪儿来那么花里胡哨的衣服?穿些素的,布料不是那么好的,说不定今天又能大捞一笔。” 黎童点点头:“有道理。” 百里烨松了口气。 碧雨:“……”将军啊,咱能不能有点气势? 连锐:“……”这家庭地位,一目了然。 朱佩佩:“夫人,厉害啊!” 有春:“六!” 这回花宴,黎童没带有春,而是选择带了朱佩佩去。 直觉告诉她,这次花宴或许没有之前那场那样简单就可以蒙混过去了,之前那次是因为大家都不熟悉她,所以不敢与她多来往,可这次就不一样了,经过上次被她搜刮了一笔之后,这次花宴或许她还得出点血。 有春虽然力气大,但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夫人小姐,总不能上去跟人家打一架吧? 朱佩佩就不一样了,看见不顺眼的,就让她下个蛊,要再碰见第二个奚怀颖,那就更好了,先下手为强。 这次仍旧是百里烨送她去的。 马车上,还往她袖子里塞了一把匕首,以及几包药粉。 “你是不是太担心了?”黎童掂了掂那把匕首,不是很重,但放在袖子里还是存在感非常强,总让她不自觉地就去摸一下。 她知道百里烨为什么担心。 上次奚怀颖的事,让他一直后怕着,倘若当时黎童身上带着匕首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没那么容易被抓走了,也或许能自己解开绳索,也不必以那般难受的姿势困在那柴房里那么久。 “都是女眷,我也不方便去,朱佩佩虽然会下蛊,但是不会武功,连锐藏在暗处有时候情况紧急也不一定能来得及出现保护你,所以夫人还是小心些为好。”百里烨严肃认真地说道,:“你可别小瞧那些女人,真要动起手来,不比男人差。” 黎童偏头想了想那些做着蔻丹的尖利的指甲,这要往身上哪儿划一下,确实要命。 “放心吧,我厉害着呢。” 看着黎童下车,百里烨还是很不放心,却也没办法,同她约好到时辰了就会来接她,不必执着于从那些夫人小姐手里捞钱。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黎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带着朱佩佩就进了去。 碧雨坐在马车上,说道:“还是头一回有人嫌将军啰嗦的。” 百里烨笑了笑:“也就她了,天下独一份。” 188脑子进水 不愧是花宴。 黎童刚和朱佩佩还没真正走到园子里,就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层层叠叠,馨香馥郁,视线落入其中,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旁,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所及之处尽是绚丽,让人一时挪不开眼,也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皇家果然是皇家,真令人震惊。” 黎童拉着朱佩佩,一路感叹过去,两个人仿佛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目瞪口呆,连连称奇,前头引路的宫女好几回都没忍住想要笑出声来,碍于规矩,只得用力忍耐着,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好不容易将人引到了正厅,那宫女逃似的飞奔而去。 黎童纳闷:“我没把她怎么样吧?” 随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扭头问朱佩佩:“我不吓人吧?” 朱佩佩早已过了那个害怕黎童的时候,自从被戳穿身份之后,她又回到了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状态,视线毫无顾忌地在黎童身上打转,而后斩钉截铁:“没有。” “那她……” “胆子小,上不得台面。”朱佩佩毫不留情地吐槽。 黎童斜着眼看她:“哟,现在也会说别人胆子小了哦!” 朱佩佩鼓起脸,刚要反驳,余光处就瞥见有人往她们这边来了,似乎人数还不少。 “夫人教训的是。”朱佩佩立刻垂眉低首,声音也小了不少。 黎童一挑眉,福至心灵,虚虚地抬了抬手:“下次不要这么鲁莽了。” “奴婢明白。” “这是怎么了呢?”忽而,一个娇俏的声音就从黎童背后传了过来。 这声音,听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但就是含着一丝刻薄,黎童撇了撇嘴,转过身去,就看见那走在最前头的不知道是谁家的夫人,一身靛紫色衣裙,外套一件闪着银光的烟纱料子,走动之间,裙摆仿佛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啧! 有钱。 这料子一看就不便宜,她就没在府上看到百里烨给她买过! “这谁啊?”黎童侧身靠向朱佩佩,问道。 朱佩佩梗着脖子:“不知道。” 黎童一哽:“我就多余问你。” 朱佩佩眉头微挑:“我也觉得纳闷,夫人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是我太天真。” 那夫人腰肢轻晃,莲步轻移,没多会儿就站在了黎童跟前,眼神毫不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起黎童来,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看见了什么嫌恶的东西。 黎童微微眯眼,对此行径产生了某种疑问。 难不成是最近百里烨的名声变好了,所以这些人都不怕了,觉得可以随意欺侮他的夫人了? 难不成奚怀颖的事没在圈子里传开? 还是这个女人记性不好,完全忘记了百里烨之前的…… 也不对,百里烨杀妻杀妾,跟她有什么关系? 黎童眼珠子胡乱转着,百里烨疼她的消息似乎都没他杀妻杀妾来得轰动。 也是,在她们眼中,或许自己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死在丈夫手里的可怜女人,更何况今天还穿了一件比上次还要朴素的衣裙,连头上的珠钗都只戴了一支。 瞅着这位夫人,这脑袋上前前后后三百六十度的首饰,实在是…… 她不重吗? “这就是那位将军夫人吗?怎么穿的那么……” 黎童皱着脸,逐渐变臭,这花宴还没开始呢,就有人上赶着捡软柿子捏了。 不等那位夫人把话说完,她一扭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朱佩佩:“我看起来像软柿子吗?” “不像。”朱佩佩很老实地摇头。 “那她怎么一脸嫌弃我的样子?”黎童伸手指着那位目前还没自我介绍的夫人的鼻子。 朱佩佩看过去,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位夫人,然后拉着黎童也很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回夫人,大概是因为自卑。” “嗯?怎么说?”黎童微微挑眉。 “夫人天生丽质,单单只穿这样朴素简单的衣衫都挡不住您的美貌,不像有些人,即便穿了这千金一匹的烟笼纱,也没那个气质顶住。” 那位夫人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自己,当即便竖起了眉毛,立马就用手指指了回去。 黎童却改了颜色,笑道:“怎么这皇后娘娘办的花宴,竟然可以请妾室过来的吗?我一直以为只有正室夫人才能来参加的呢?” “你说谁是小妾?!” 那位夫人陡然声音尖利起来,跟猫被踩了尾巴似的,黎童蹙起眉头,将脑袋往后挪了挪,等她喊完,才又掏了掏耳朵。 “一般来说呢,正室夫人都穿得比较正统端庄,譬如你身后的这位夫人,色彩不艳丽也不低沉,款式谈不上多新颖却也不陈旧,恰恰好,再譬如这位夫人,款式很新颖,应当是如今市面上最流行的一款,但在色彩上极为考究,既不过分张扬也不过分低调。” 黎童随意指了两个跟着来找茬或者是看戏的夫人,面上笑容温婉。 “你再看看满场,谁与你一样传得如此招摇,今日可是皇后办的花宴,你却穿千金一匹的烟笼纱,这是在给谁打脸呢?”黎童忽然往前逼近了一步,那夫人一时没警惕,吓了一跳,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听她又继续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将军夫人,也该知道我还是相府千金,当今皇后的姐姐!” 没再继续往下说,因为黎童已经看到了皇后的仪仗,正在慢慢往这边走来。 她退回了原先的位置上,示意了一眼朱佩佩。 朱佩佩立刻收到,上前一步,抬头的瞬间眼眶已红,沙着声音委委屈屈:“咱们将军府之前为了赈灾,捐出去不少钱粮,将军还得照看着兵士们是否吃饱穿暖,府内各个节衣缩食,没想到区区一位妾室竟然还敢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辱我将军府夫人,这位夫人,您可得摸着良心问问您这样做该是不该?” “我都说了我不是妾室!” 之后,黎童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皇后走近。 而这位夫人由于背对着,显然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继续在黎童跟前尖利地咆哮着,解释自己并不是妾室,而是某位听都没听说过的一个小官员的夫人。 黎童想了想,上次的聚会,她没有见到这位夫人。 然后,黎童又暗暗迅速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数,确认比上次聚会来的人要更多,当即明白了为什么小官员的夫人也会被请来的原因了。 上次,只是皇后简单的想要把黎童介绍出去。 而这次,大概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夫人小姐聚会了。 只是看起来,似乎效果并不那么好。 毕竟眼前这位就没有一丝一毫对她的尊重,虽然将军府穷了点,可好歹她嫁的人还是个将军呢,品级地位哪点不比她高?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要主动过来找她茬? 脑子进水了吗? “这儿怎么吵吵嚷嚷的?”皇后的声音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从身后不远处传了过来,黎童歪过身子,冲着黎秀挥了挥手。 岂料,还不等黎童开口,那位夫人就迫不及待先告了状。 黎童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我也不想的啊,别的夫人都穿得那么端庄有礼,偏她如此高调张扬,我又不常出门,实在是不能怪我。” “你……” “放肆!”皇后一声厉喝,黎童都有些被吓着了。 平日里以温和待人著称的皇后竟然也会生气的,还挺有点那母仪天下的意思,黎童缩了缩肩,抱住了朱佩佩圆滚滚又手感极佳的胳膊。 “这位是将军夫人,岂是你可指三道四的?”皇后是看着是真动了气了,只见她一甩手,身后立刻上前来两名内侍,拉过那位夫人就往外走去,甚至还在她想要开口辩解的时候,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黎童瞪圆了眼睛,悄悄冲着黎秀比了个大拇指。 黎秀没想到她这般行为,刚升腾起来的怒气一时消散了一半,甚至险些笑出来。 “行了,都别干站着了,今儿是花宴,外头的花都已经搬到这园子来了,都出去看看吧,难得大家伙出来聚聚,都别被这小事扰了好兴致。” 皇后发了话,所有人也都笑哈哈地附和。 黎童也跟着点头,悄声说道:“咱们这个皇后啊,恩威并施,有一套,真便宜百里冼那小子了。” 朱佩佩:“……”夫人胆子也挺大的,竟然还直呼皇上名讳,她跟在夫人身边,小命真的没问题吧? “你怎么不说话?”没得到应有的反馈,黎童有些不满。 朱佩佩小小的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奴婢不敢妄议皇家。” 黎童无语地看过去:“信你个鬼。” 朱佩佩:“?” 黎秀并没有跟那群夫人小姐们出去,反而将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内侍都吩咐了出去,独自等在厅内,静静地看着黎童和朱佩佩咬耳朵。 她倒是耐性好,明摆着是找黎童有话说,却不催。 等黎童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有一会儿了。 “皇后找我有事?” 黎秀笑了笑,冲黎童招了招手。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几日不见姐姐,想念得紧,于是才想了这花宴的法子。” 黎童登时挺起了胸膛,眼睛都亮了,她咋不知道她有这魅力呢? 189只能随我 “其实也不必如此费心,皇后若是想见我,派个人来传一声就行。” 黎童不好意思地笑,冲着朱佩佩眨了眨眼。 朱佩佩会意,点点头到外面站着去了。 皇后表现得这么明显,摆明了是有话想要对她说了。 偌大的房间里,很快只剩下姐妹两个,外头嘈杂的说话声越来越远,黎童抓过一把瓜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顺势翘起二郎腿,看向还站在那里的黎秀,问道:“皇后有什么事就请说吧,臣妇知无不言。” 虽然之前跟黎童有过几次接触,但时间都不长,见她如此直接得开门见山,黎秀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不由得垂头一笑,温良柔顺的面目让人狠不下心说重话。 “这种时候,姐姐都不先说一些场面话的吗?” 黎童咧开嘴笑了笑:“大家姐妹一场,不整这些虚的,有话就说,有忙就帮。” 黎秀顿了顿:“不过这次确实也只是叙叙旧而已。” 黎童眨了眨眼,没能从黎秀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但她不信。 今天这么大的排场,请了这么多夫人小姐,然后又将自己留在这里和她脸对脸,却说只是酗酒,她别是真把她当傻子吧? 可黎童也懒得戳破,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 若只是简单叙旧,大可以派人去将军府请她进宫,百里烨不会不放人,百里冼更加不会不允许她们姐妹相亲相爱。 黎童见她坦坦荡荡的,当即眼珠子一转,将那点小心思全都藏了下去。 她看了看外面,想起刚才那位嚣张的夫人,能收到请帖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哪怕只是个小官员,很多事情就是因为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人在中间插了一杠子,才会在最终失败。 只要今天不闹幺蛾子,哪怕搞不到钱也没关系,黎童已经默默打定了主意。 “姐姐与将军,可过得还好?” 黎童一怔,这算哪门子问题?怎么张嘴就问感情? “还凑合吧,怎么了?”黎童刚问出口,卡在上下牙齿中间的瓜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扭过头来,问道:“你是不是在外头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啊?” “啊,也不是,只是将军这人的脾性,听闻阴晴不定,有时候很是暴躁,之前他那些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本宫只是怕姐姐会受了气。”黎秀说得温柔,字里行间似乎是琢磨了很多遍,又怕戳到黎童的伤心处,犹犹豫豫地开口,一段简单的话慢吞吞地说完。 黎童吐掉瓜子壳,笑道:“他能给我什么气受?说实在话,我原本也以为他凶神恶煞,就跟传闻中那样如恶鬼一般的人,可嫁给他之后才发现,他有时候傻乎乎的,还怕我磕着碰着,之前我不是失踪了吗?” 黎秀点点头,睁圆了眼睛,眸底深处亮出一抹即将听到八卦的兴奋神采。 “你可不知道,他当时撒了满城的人找我,都急疯了。”黎童拍了拍手,放下腿,兴致勃勃:“我跟你说,我当时被困在柴房里,他一把推开柴房的门,晚霞的光洒在他伟岸雄壮的肩上,仿佛神兵天降。” “真的!你可别不信,我当时就觉得这辈子我大概就认定这个男人了,太帅了有没有?简直太帅了!就跟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英雄救美,一出佳话。”黎童说得手舞足蹈,眉眼之间染开一大抹桃红。 黎秀微微张着嘴,她偏头看向门外,金黄色的光从外头洒进来,在地面上落下一大片刺眼的白光,细密的粉尘在半空中缓慢得忽而上忽而下,像是极小的蝴蝶在那里无声飞舞。 她从没有过这样跌宕起伏的经历。 她的人生,按部就班,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全部安排好了,一直到结束,她甚至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以怎样的姿态,身边又会躺着什么人。 但现在,有了变数。 “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为我红了眼睛,我被困在柴房那几天,他就几天没睡觉,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包裹着凡人靠近即死的戾气。”黎童单手托腮,咂摸着嘴巴:“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害怕,万一我死了,他可怎么办啊?” 黎秀回过神来。 “如此说来,将军很疼姐姐?” 黎童娇羞一笑:“也不是这么说啦,我们俩是互相疼。” 她一时没说话,双手在身前搅动了几下,又说道:“他其实以前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好,对吧?” 黎秀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这个,她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 不过真要说起来,好像百里烨确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从军了,军营中规矩森严,不会因为他是皇子就对他另眼相待。 听皇上说过,他吃过不少苦,没建功立业之前,在军营中常遭屈辱,他都一一挺过来了,打仗的时候,不要命似的冲锋在前,好几次都差点回不来了。 “人活一世,都有目的。”黎秀轻声说道。 黎童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的目的,从一开始也只是为了整个青岐,或许其中还夹杂着对先皇的承诺。” “以前倒是听说过一句玩笑话,百里将军凶神在世,唯有先皇能镇得住他。”黎秀掩住唇,垂头貌似轻轻笑了一下。 黎童却有些笑不出来。 “那是因为只有先皇对他好。” 黎秀怔住,立刻明白过来。 皇室之中,亲情淡薄,不受宠的皇子就与不受宠的宫妃一样,只能住在冷宫里,就连最低等的内侍宫女都可以随意欺侮,夏天吃不饱冬天穿不暖,许多小皇子小公主因此死在饥寒交迫之中,也不是没有。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也很怕他,想着要逃,用了很多蠢笨的法子,甚至不惜伤害自己。”黎童抿起嘴角,露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容:“他那时候啊,为了不让我跑,还费尽心思抓我回来,又担心伤着我,被我揍了好几拳。” “你们还打架呢?”黎秀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八卦,声音都响了起来。 黎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辩解道:“什么叫打架啊?那叫……那叫夫妻情趣。” 黎秀:“……”我信了你的邪。 “那你们现在还打架吗?” “早不打了。”黎童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就道:“不过还怪想念的,你这么一说,我打算回去就跟他打一架。” 藏在屋顶上的连锐:“……”原来这就是将军与夫人之间的闺房之乐,实在与众不同。 守在门外的朱佩佩:“?”一想到将军要被揍,不免有些兴奋。 黎秀又掩唇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为何姐姐还穿得如此朴素?上次那件衣服可没有这次的这么……” 黎秀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词来,略有些为难地看着黎童。 黎童打量了一下自己:“还行吧,其实我对外在的东西没那么看重,省下来的那部分银子都用在养兵上了,我觉得不亏。” “将军身为一个男人,也同意姐姐这么做?这不会丢他的面子吗?” “他拗不过我,只能随我了。”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黎童借着喝茶,偷偷从眼缝中观察着黎秀的表情,她坐在那里,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都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不像她,想盘腿就盘腿,想跷二郎腿就跷二郎腿,瓜子嗑得咔咔响,没有半点规矩礼仪。 人比人,确实容易气死人。 不过,若是要她跟黎秀换,她宁可当黎胤童,起码相比较来说,自由自在,没有那么多束缚,若是闯了什么货,就用自己是个傻子不懂事为由蒙骗过去。 可黎秀就不行了。 她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得母仪天下,一步一行都得踏在方寸之中,多了少了,偏了倚了,都会遭致话柄。 “别说我了,你跟皇帝呢?如何?你喜欢他吗?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骂过你?或者打过你?欺负过你?”黎童一下问了很多问题,一时间把黎秀都问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皇上脾气温和,为人宽厚,从不发脾气,也没有骂过我,更别说动手打我了。” 黎童回想着那位小皇帝冷淡的面容,确实是不像经常发脾气的人,相比较下来,百里烨才是那个一不如意就有可能动手动刀子的人。 比不得,一比得气死。 不过,黎童怎么想都觉得还是百里烨比百里冼更像个人,像个活生生的人。 百里冼虽然不发脾气,话也少,但不说话仅仅只是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吓人,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被勾起来的恐惧,像是他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心思。 “皇上是很好的人。” 黎秀说着,两颊便泛起红晕来,乍一看,与她刚才说起百里烨时有那么几分相似。 黎童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这傻丫头,也知道这天底下最不能爱的就是皇帝,不说那三宫六院的嫔妃,就是每隔几年的选秀就有的她头疼。 身为皇后,她还得亲自给自己心爱的丈夫挑女人,说不定还得宽厚大量地把人从自己宫里逼出去,皇后若是无子,还得过继了别的女人的孩子来养,不可谓不惨。 190花宴刺杀 黎童的嘴角微微皱起,反正她是干不了这活。 要是百里烨敢做这种事,她肯定跟他过不下去,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她就一颗心,给了出去,自然也想要换回来一颗完整的。 也就是如今府里那几个都挺有自己想法的,也很安分守己地围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百里烨也不去做那些多余的事,黎童现在还能忽悠自己暂时无视这些事,等尘埃落定,她还得找百里烨要个说法。 黎童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身体一震,瞳孔甚至还带着些许颤动。 倘若事成,那百里烨就是皇帝了,那三宫六院的事就都归百里烨了,如今按照百里烨对她的用心程度,到时候肯不肯放她走还是个大问题了。 不行,按照那狗男人的尿性,一纸字据框不住他,她得提前想想别的办法。 这些问题,她早先都想过,可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实在是有些昏了头,全都抛到脑后去了,如今再想起来,只觉得有一种被温水煮青蛙了的错觉。 “姐姐,怎么了?在想什么?为何突然如此惊慌?” “啊?没,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府里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不过没事,有我的大丫鬟在呢,应该问题不大。”黎童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去,好在黎秀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一场花宴下来,黎童没套到黎秀什么话,自然的,黎秀也没从黎童这里得到多么有用的线索。 姐妹两个,你来我往,直到花宴结束,才结伴在园子里溜达了半圈。 “姐姐喜欢这些花吗?” “还行,挺好看。”黎童回答得宛如一个陪着妻子逛街的敷衍丈夫,毫无感情。 黎秀却不在意:“听闻姐姐很喜欢花,挑几盆带回去吧。” 黎童不太懂这些,不过瞧着应该都是些珍贵品种,故而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随意指了几盆,便让黎秀吩咐内侍去安排了,回头送到将军府去。 那边厢,其他的夫人小姐们都已经快要结束谈话了,只等着皇后过来说几句话就散会回家。 黎童出园子的时候,还在纳闷。 “诶,你说,她为什么会说我喜欢花啊?” 朱佩佩一脸无语:“夫人,您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 黎童“哦”了一声:“确实不该问你,你知道个屁?” 朱佩佩:“……无语。” 眼见着黎童迈出几个大步子将朱佩佩落在后头,朱佩佩冲着那背影用力打了一套拳,黎童回头瞪了她一眼,朱佩佩又跟没事儿似的收起拳头,笑嘻嘻地跟上去。 连锐:“……无语,这什么主仆?” 站在宫门口,黎童抖着一条腿,很没形象地靠在朱佩佩身上。 “诶,将军怎么没来?” “许是有事耽搁了,咱们自个儿回去吧。”黎童说着,扯过朱佩佩,抬脚就走:“咱们也能顺道逛个街。” 正当连锐抬脚准备飞身换个地方跟的时候,只见黎童和朱佩佩已经拐过了胡同口。 忽听一声尖叫,他心下大惊。 胡同里,黎童和朱佩佩互相紧紧抱着,背靠着墙壁,一步步往后挪着,而她们对面站着一个拿着刀的蒙面汉子,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也挡不住一身横肉。 此人脚下沉稳,眼如铜铃,挥刀的动作像是练过的,还有些军中的架势。 连锐一击即出,堪堪挡去那人临空劈下的刀光,一把拎住黎童的衣领,想要将人往后拽去,可第一下使力却没能将人拽离原地。 连锐微微一愣,这才注意到紧紧抱着黎童的朱佩佩。 啊! 淦! 这二百斤的女子! 对面刀光再度袭来,连锐来不及再去拽人,只得倾身向前,抽出腰间软刃,剑身如蛇,顺着刀身盘旋而上,剑尖打在刀柄上,欲挑起那人的虎口,却见那人忽然用力将刀往上抛去,自己的手却瞬间脱开,而后袖中一道寒光自连锐眸中亮起,软刃迅速抽离回挡的片刻,那人却又忽而退身而去,抬手问问接住高高落下的刀柄。 “你是什么人?”连锐厉声喝道:“竟敢对将军夫人意图不轨?!” “我杀的就是她!” 黎童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汉子,拉着朱佩佩就往胡同口跑去,身后杀意顷刻间袭来,刀剑相撞,呼喝声起。 连锐的功夫虽不如碧雨和赤衣,却也在这个男人之上。 他看起来虽然有军中的架势,一板一眼,挥砍起来大开大合,但也有不少破绽,再加上似乎许久未好好练武,不少招式在使用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些生疏,连锐看准一处漏洞,软刃的剑尖趁机划断了那人的手腕,鲜血顿时如注。 黎童担心连锐,袖子里藏着的药粉被她拿了出来,紧紧抓在手心里。 她拉着朱佩佩站在不远处的胡同口,静静看着连锐和男人的打斗,当然战局也从一开始的旗鼓相当到最后单方面的追着打,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眼瞅着男人要跑,连锐自然不肯放过,藏在手腕下的暗器连发两下,齐齐命中脚踝,男人哀嚎一声,跌落在地,鲜血透出鞋袜,顺着脚踝流淌到地面上。 他筋骨已断。 彻骨的疼痛让他根本没法从地上站起来,只能慢慢往前挪着。 软刃已重新收回腰间,连锐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朝着男人颈间狠狠一击。 黎童见场面已经稳定,立刻冲了过去,抓过连锐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担心道:“没伤着吧?” 连锐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手扛起已经昏迷的男人,往后退了一步,退到安全距离,抱拳道:“属下无事,夫人不用担心,只是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走大路尽快回将军府为好。” “好好好。” 黎童连连点头,转身就要走,却听朱佩佩低声惊叫了一下。 “你咋了?”她惊地回头:“你伤着了?” 朱佩佩颤着手指,指着黎童:“夫人,我没伤着,伤着的是你啊!” “我?” 刚才突如其来的惊吓,让黎童根本没发现自己其实在躲避的时候,已经被男人的刀尖划破了袖子,甚至还在雪白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鲜血顺着手腕,从指尖上滴落下来。 连锐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他失职了。 他竟然让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了。 该死! 黎童后知后觉,被朱佩佩提醒下,才觉得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她蹙着眉头,捧着自己的胳膊,哎哟哎哟叫着,催促了一下连锐:“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万一这位猛男还有同伙可咋整呐?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实在是经不起咯!” 走了没几步,又对朱佩佩说道:“今儿我必须吃两只鸡,好好补补。” “夫人,你手受伤了,为什么要吃鸡?” 黎童一想也是:“那该吃什么?” “猪脚。” “有道理,就吃猪脚!” 连锐:“……” 回到将军府之后,黎童才发现百里烨还没回来,想着估计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如今大事再即,他忙也无可厚非,不过也正好,趁着他忙,她得赶紧把伤口处理好,免得被他看见以后又逼逼叨叨一晚上,啰嗦得很。 有春倒是差点给吓哭,急急忙忙地拿着伤药,红着眼睛就来了。 索性伤口不是很大,就是见了血,再加上黎童本身就白,那伤口血次呼啦的看着有点吓人,其实擦干净了血迹之后,并没有那么夸张。 “将军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能迟到,没去接夫人呢?”有春不满地说道。 “不怪他,他忙嘛。” “忙也该提前让人打个招呼,夫人之前就因为参加聚会之后出了事,如今又是参加花宴之后出了事,将军还不长记性呢,非要等您出事不成?”有春气得直跺脚。 黎童一听,仔细一想,好像也是,摸着下巴思索,难不成这聚会以后就跟她绝了缘了?那她岂不是就此失去了一条走上人生巅峰的致富之路? 啊呀,今天真是亏大了。 只搞来几盆花不说,还受了伤,亏了亏了。 连锐那边的动作很快,将男人用麻绳绕着捆了好几圈,丢到黎童跟前之前,还让人去叫百里烨回府,言简意赅的将夫人遇袭这四个字说了出去。 百里烨去接黎童的路上,被路过的黎胤之缠了一会儿,故而迟了,如今一听到消息,恨不得把黎胤之吊起来打,飞似的奔回来了将军府,一来就扑到了黎童跟前,抓着人前后左右地看。 “干什么呢?注意点影响!”黎童用没受伤的手拍了他一下。 “受伤了?” 百里烨对血腥味很是敏感,即便绷带缠了好几圈,黎童自己都没闻到血腥味,却被百里烨一下嗅出,甚至还准确地掀开了她的袖子。 看到缠绕好几圈的绷带的同时,百里烨周身迅速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寒意,裹挟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见此,连锐当即跪地,安静得等候处罚。 黎童慌里慌张地抱住百里烨的胳膊,轻声撒着娇:“夫君,我好疼,我们先回屋去好不好?” 191我是叶原 百里烨很不甘愿,甚至恨不得现在就抓着那个凶犯扔到水牢去,让连锐好好伺候他一顿。可黎童受了伤,如今还拉着自己,他不敢用力作劲,只得半迁就着被黎童拉进了屋里去,脸色冷硬得像一块千年寒冰。 黎童虽然打着腿肚子,也挺怵他这副表情的,可还是大着胆子捏住了他的脸,轻声地哄。 “别生气了嘛,你板着脸的样子特别吓人。” 百里烨好端端一张脸,就那么被黎童肆无忌惮地捏变了形,。 不过,他倒还真是收敛了戾气,拉过黎童作乱的手,怕她太用力又触到伤口,小心翼翼地托在自己的手掌上,心疼不已。 他的夫人,娶进门来之后虽说也没对她多好,但起码吃穿不愁,也没真动手对她怎么样,甚至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张嘴,可硬是被别人又是绑走,又是袭击,受伤不知道多少次。 百里烨一想到就恨得不行。 想把黎胤之吊起来打的念头,愈发浓厚。 连锐听了百里烨的话,没继续将人放在黎童眼皮子底下,而是拎去了之前刘纵待过的地方,那个水牢。 而刘纵,自从被朱佩佩引着说出那些奸细的名字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地被扔在水牢的某一处牢房里。 吃穿倒是不愁,百里烨没让人饿着他。 只是他特别担心小衣。 虽然想着百里烨应该不会把无辜的百姓怎么样,可只要一想到他之前的暴戾行径,他还是担心百里烨会不会把小衣灭口。 而且,那个追杀自己的人,他也没法确定究竟是谁的人。 他的精神有些不集中,记忆上似乎还出了点问题,他只记得听到了小衣的尖叫声,然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了,之前又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呢? 他是怎么又回到百里烨的水牢的,昏迷期间,百里烨是不是从他这里获取了什么,小衣又去了哪里。 她会相信自己这个奸细吗? 对了,小衣长什么样子? 刘纵坐在冰凉的地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干草,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他双手捧着脑袋,似乎有一根线贯穿其中,隐隐作痛,有些东西正藏在黑暗深处,伺机窥探着,随时准备冲出来将他撕扯粉碎。 他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依稀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错事。 痛苦的闷哼声自黑暗之中缓慢传出,可在这个无声无息的水牢里,没有别人听得到,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忽而,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低沉又迅速,而后没多久,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旋即传来,有人在说着话,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刘纵放下双手,磨蹭到了门边。 他隐约觉得那说话声有点熟悉。 刘纵张了张嘴,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像是哑了。 他伸手压了压柔软的喉咙,又用力咽了咽口水,再度张开嘴的时候,还是只能发出相同的声音。 刘纵颓然地坐在地上,那边的说话声已经停了,脚步声也没有再响起。 没有人离开。 又大概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又走进来一个人,脚步声比之前的还要沉重,似乎每一步下去都踩着一根白骨,即便刘纵没看见他,却依然觉得这人可怕,整个水牢的气氛都在片刻间下降了不知道多少度。 “将军,要弄醒吗?”连锐弯下脖子,恭敬道。 “嗯。” 人被绑在墙上,铁链捆得很用力,几乎将皮肉从缝隙中勒出,堪堪有要破裂的趋势,冰冷的水自近处泼到身上,带着一股巨大的冲力,突如其来的疼痛和寒冷让昏迷不醒的人晃着脑袋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视线中,虚虚实实地站着两个人,通身释放着毫不收敛的气势,仿佛有一双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 即便看不清,他也知道眼前站着的其中一个人是谁。 不知是寒冷作祟,还是其他什么因素,他克制不住的浑身颤抖起来,上下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响。 “既然醒了,那就说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即便多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他仍然感觉自己的心脏那一刻仿佛要破开胸腔跳将出来,在那人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心脏如擂鼓,因为害怕而产生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只剩下无尽的颤抖和灭顶的恐慌。 百里烨微微蹙眉,看着眼前近乎苍白到透明脸色的高大汉子,不由得有些纳闷,偏头与连锐对视一眼,同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刺客未免心理素质也太差了点。 这幕后主使都找的什么水平的刺客啊? 百里烨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想错了,这刺客不是他那个好侄子请的,再怎么不济,也该请几个手脚功夫看得过去的啊! 眼前这位,虽然看着是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也似乎在军中待过,有那么两下子军营架势,但不知是不是多年未动手,舞起刀来后劲不足,章法也乱,所以在连锐手底下压根没撑过去多久,也就吓唬吓唬黎童这种不懂手脚的姑娘家。 “你看着,他像个刺客吗?”百里烨点了一下下巴。 连锐摇了摇头,实在也不敢承认他竟然当时被这么个家伙吓了一跳,还伤到了夫人。 “再给泼一盆水,让他冷静冷静,这个样子什么都问不出来。” “是。” 第二盆冷水又泼了上去,那人冷得一颤,因为恐惧而涣散的神智的确有了那么一点聚拢的趋势。 “我看他还不是很清醒,再给他来点狠的。”百里烨冷冷说道。 连锐刚准备拿起蘸了盐水的鞭子,还没走几步,就见被绑着的那人立刻抬起了头来,一双眼睛瞪得发亮。 “我醒了!我醒了!” 百里烨这才看清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那几两肥肉正看到他的时候,还颤了几颤,百里烨忽然觉得这张脸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你是谁?” 百里烨坐在那里,整个人往后仰着,让连锐提了一盏灯将汉子的脸照亮。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没有没有!”他又慌里慌张地垂下头去,全身上下都在告诉百里烨,他们确实相识。 记不起来的,大概也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人物,百里烨不去纠结这些,如今最重要的是这人抱着什么目的来刺杀黎童。 “胆子这么小,还敢来刺杀将军夫人?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连锐厉喝一声,将手中鞭子狠狠甩向汉子,鞭子末端带着倒刺,在空中响过清脆的一声,而后重重扎进皮肉之中,勾起一大片血肉。 汉子没忍住,凄厉地嚎出了声。 不远处蹲坐在地上的刘纵猛然直起了腰,刚才一度没听到什么声音,他还以为今天晚上是不准备用刑了的,可是没想到这才第一下就受不住了。 要知道,他当初可是忍了足足七日,也没嚎得如此响天彻底。 他一直以为能进这里的,都是如他一样的人,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贪生怕死的。 百里烨显然是被惊着了,眉眼逐渐蓄满烦躁。 “我……我……” 他开了口,却因为痛苦而久久说不出话,最后在连锐第二次抬起鞭子的时候,说了出来:“我姓叶,我叫……我叫叶原。” 百里烨眯起眼睛,他记得这个名字,可在他的印象中,叶原跟眼前这人的体貌实在是相差甚远。 叶原虽然体格健壮,但没有那么胖,身高上倒是有点相似,而且叶原当时白白净净的,怎么也晒不黑,是他的副将之中最白嫩的一个,也是最不像当兵的一个,军营之中没少有人因此调侃他。 不过大家都是过命的兄弟,当兵的向来说话直来直去,很多不过脑子,没人把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叶原通常也都是跟着笑笑就过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叶原会当逃兵。 军营之中,最忌讳有逃兵。 那场战事,他们打得很艰难,很多前一日还在喝酒吃肉说笑打趣的兄弟们,转眼就成了黄沙中的断肢残骸,凄苦冷寂的氛围弥漫着整个军营,但没有人说要走,只有叶原。 不,叶原也没有说走,他是偷偷离开的。 瞒着所有人收拾了行李,趁着巡逻兵交接的空隙,一翻身钻进了营地外的树丛,等到第二天点兵的时候,才发现叶原跑了。 百里烨没有怒不可遏,只是觉得心寒。 他没有立刻安排人手去抓回叶原,因为他们还有一场仗没打完,百里烨让人将叶原逃跑的消息压了下来,只说他突发急症。 百里烨和跟随他的副将们,都憋着一股气,硬是将那场仗打赢了,可他们也损失了很多兄弟。 “你不是叶原。”百里烨微微眯起锋锐的眸子,似乎是要将这人从头到脚都看个清楚。 “我是叶原!”那汉子挣了一下,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碰撞的声响,然后紧紧勒住他的皮肉,被勒住的地方经不起这般动作,不一会儿就磨出了血。 百里烨冷笑一声:“叶原的确贪生怕死做了逃兵,可叶原是本将军的副将,就算体貌之上有所改变,本将军也不会认不出他,更何况……” 192叶原死了 叶原死了。 百里烨亲眼看着的,死得透透的,活生生被剥去一层皮之前,全身筋骨还被一寸一寸的碾碎,死后又被挂在军营门口曝晒了三天三夜,尸体都臭了才放下来,破草席一卷就挖了坑埋了,绝不可能有复生的可能性。 眼前这人,要么跟叶原有亲戚关系,比如兄弟之类的,要么就是仗着自己容貌相近而冒名顶替,隐藏真实身份。 但估算年纪,应该不是叶原的儿子。 叶原死的时候,亲都没成。 不管他是不是叶原,总归跟叶原脱不开关系。 百里烨站了起来,一步步向他走过去,顺手拿过了一旁烧得通红的烙铁,那人害怕得牙齿打颤,用力挣扎着,却只是将被铁链勒住的伤口磨损得更加严重而已。 “贪生怕死,倒是跟叶原很像。” 话音刚落,烙铁便烧进了皮肉里,伴随着男人的凄厉嚎叫。 黎童正走到水牢门口,冷不丁听见这声动静,脚下一晃,差点往前跌去,好在赤衣跟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 “这……这听着是在用刑呢。”黎童虚虚地往里头一指。 赤衣好说歹说都没能拦住黎童,只得跟着一起来,现在听到里面的动静,更是拉着黎童的手就要走,但看黎童一直往里头瞟的视线,估计自己的话大概率是会被左耳进右耳出的。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夫人这样一个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就对这种事情那么好奇呢? 别的姑娘家,光是听见声音都会做一晚上噩梦了。 她倒好,净往上凑,还嫌不带劲。 里头的人似乎没发现外面正有人慢慢进来,黎童踩着极轻的步子,还刻意压低了呼吸,一只手捂在胸口上,之前来的时候没发现这条路怎么那么长啊! 就在即将到达的时候,黎童停下了脚步。 她鬼鬼祟祟地伸出去半个脑袋,一手扶在墙上,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往里头瞧,只这一眼留差点没让她心脏骤停。 百里烨正挡在那人前面,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黎童踮了踮脚,才看清百里烨手中拿着的是一根针,又细又长,能有一个小孩儿胳膊那般长。 黎童咽了咽口水,只见百里烨面无表情的将那根针扎进了那人的指尖里,而那人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竟似喊都喊不出来,张大了嘴只能发出仿似哑巴的声音,短促的“啊”了一声,再无动静,只浑身抖如筛糠。 他似乎异常希望这个时候自己能昏厥过去,可连锐只要一察觉到他要晕厥,就是一桶冰水泼到他身上,冰水不管用了之后,就换成了盐水,再然后就换成了刺激穴道,就那么一根细细的针,扎进穴道里,痛不欲生。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派来的?” 百里烨的语调毫无起伏,就像是一潭死水,哪怕是扔进去一块巨石,似乎也激不起任何波浪。 “你是叶原的什么人?” “叶原贪生怕死,战场之上当逃兵,你也贪生怕死,敢来行刺,却不敢说出真实身份,只敢冒认一个已死之人的名,你们叶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你以为本将军会查不出你的身份?不过是给你一条路,少受些罪。” 百里烨掏出第五根针,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刺了进去。 “你们叶家与本将军有仇,本将军知道,你们若是冲着本将军来,本将军别无二话,还得夸你们一声有情有义,可你们不该动我的夫人。” 黎童缩了一下肩膀,靠在墙边不敢动。 “想知道叶原是怎么死的吗?” 百里烨冰冷的声音,字字句句都宛如一并裹着寒冰的钢针,带着残忍的笑意,刺进汉子血流如注的身体里。 “我将他全身筋骨一寸一寸打断。” 黎童下意识地摸了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轻微地打了个寒颤,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站在一旁的赤衣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捂住百里烨的嘴。 她知道当年叶原的事,听贺副将提过一嘴,也是因为叶原的事,百里烨军中再无逃兵,更无逞口舌之勇的莽夫,每个人都严守军规。 “他就像条没骨头的软虫,躺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逃兵,可不就是没骨头的软虫。” 因为紧张,黎童的嘴唇开始变得干涩,她伸舌舔了舔,却在片刻后再次变得干涩。 “然后本将军剥了他一层皮。” “啊!” 那汉子被绑在上面,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中发出宛如野兽嚎叫的低沉声音,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脚边逐渐凝成一滩。 “将他挂在军营大门口三天三夜,无人收尸。” “本将军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们叶家的人,会有今日地步,全是因为叶原贪生怕死做了逃兵,你可知道因他一人之过,我军中多少兵士丧命边关,再无法回家见爹娘一面!” “倘若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兵,本将军尚可原谅他,可他是本将军的副将!” 黎童的颤抖一时间停了下来。 她一把抓住赤衣的手腕,木愣愣地望过去,只见赤衣微微点了点头。 黎童将发抖的手收了回来,就算她没有经历过战争,却也知道临阵脱逃是兵家大忌,小兵尚且会受到惩处,更遑论举足轻重的副将,更遑论当年摇摇欲坠的青岐,每一个兵士都是拖延敌军往前一步的砖块。 当时的百里烨,输不起。 他背后是百万青岐百姓,是先皇临终前的嘱托。 黎童承认他的手段过于残酷,可在那样的情况下,一旦有一个逃兵出现,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军心动摇,国之危已。 “本将军自问待叶原不薄,他却如此待我?” “若不是惩处他,九泉之下,我以何颜面去见那些昔日共过生死的兄弟?” 待刺完整十根针之后,百里烨背负双手,站在那汉子跟前,冷然道:“现在,还不打算说你自己是谁吗?死也要死的没有名字?” “叶迁。” “我是他弟弟。” 叶迁垂着头,脖子像是没了支撑,他的下巴几乎抵着胸口,刚一张嘴,血水混着涎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滑过伤口的时候,他忍不住颤了颤。 “自打大哥死后,他逃兵的消息就从军营中传到了村里。” “村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叶家出了一个逃兵,全村的人都看不起我们,他们以前还因为大哥被升为了副将,还特意跑到我家来献殷勤!” “甚至,我还因此议了一门好亲事。” “可自从大哥死后,亲事黄了,爹娘病了,家中生意败落,到后来只能贱卖家中首饰以过活!” 叶迁咳嗽了几声,身上的衣服因为鞭打和烙铁,已经变得零碎,从里头露出来的皮肉,有些往外翻着,有些泛着焦黑,鲜血将他整个人都覆盖成了一个血人,唯有脑袋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都是因为你!” “若不是你将大哥是逃兵的事传出来,我们叶家岂会沦落至此!” “你行事残忍,就算我大哥逃了又如何?!你有那么多副将,有那么多兵,就不能随意拉一个上来顶替我大哥的位置吗?!” “我们叶家家道中落,都是因为你!” “大哥犯了错,你把他杀了就得了,你还折磨他!” “打断筋骨,剥去人皮,曝晒尸首,你太狠了,你太狠了!” 黎童一双柳眉紧蹙。 赤衣听着,咬得后槽牙咯咯直响,拳头不可自制地握紧,因为用力,致使关节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 “什么人?!”连锐耳尖,猛一回头喝道。 百里烨顺势一手就握住了一旁的鞭子,扭头就看见黎童小心翼翼地从湖南的光线中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脸上还带着尴尬的笑意,见这种场面似乎不应该笑,就又很尴尬地抿起了嘴角,冲着百里烨挥了挥手。 “你怎么来了?”百里烨一时有些惊慌,手中的鞭子立马扔给了连锐。 之前那一次,百里烨没让黎童看到自己用刑,就是怕黎童会对自己产生恐惧,会因此疏离他,带她来的时候,他心里就万分忐忑。 可这次,他不知道她来了多久,看了多久,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 “我听说连锐把他带来这儿了,所以我就来看看,好歹我也是当事人不是?”黎童怯生生地走到百里烨跟前。 百里烨有些慌乱,拉过黎童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摩挲在她细腻的掌心里,带着微凉的温度,却同样惊到了黎童。 她不知道他竟然会害怕。 她不明白,有什么好害怕的? 之前还不是带她来看这水牢了吗? 还给她介绍了那些刑具到底是怎么用的呢? 这回怎么…… 黎童瞥了一眼他的手,嘴角抿紧了些,怎么害怕的发抖? 叶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用了刑,导致有些上头,不管不顾地放弃了害怕,看见黎童就大笑了起来,随后一口血水冲着黎童吐了过来。 不过由于力气不足,那口血水最终也只落到了他脚边。 “我听说百里烨自从娶了一个傻子之后,收敛心性,都不杀人了,我就想这个傻子一定在他心目中很重要。如果我杀了那个傻子,不就也能让百里烨尝尝痛苦的滋味了吗?” 黎童皱起脸来,指着他的鼻子反唇相讥:“你才傻子呢!你们全家都傻子!你大哥是逃兵,临阵脱逃,贪生怕死,你空有一身武力,却也只敢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下手,不要脸!” 193不是小衣 “你一个女人,你懂什么?!” 大概是愤怒暂时抵挡住了疼痛的袭击,叶迁的身子往前挣了一下,铁链紧紧勒进他的伤口,鲜血一行一行地流淌下来,让这本以滋养暴戾多年的地下水牢愈发挤满血腥。 黎童抓着百里烨的胳膊,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咬着牙又进了两步,将百里烨拉到自己身后。 “你才懂个屁呢?!” 连锐眉头一挑:“……夫人还会说脏话呢?” “废物一个,自己没本事,人姑娘家不要你了,就把罪责都怪到你大哥身上。不过也是,谁让你大哥当了逃兵呢?打不了仗,怕死,可你也不想想,你大哥当了副将之后,是不是给你们带去了无上荣光?若不是你大哥,你怕不是连议亲的机会都没有!” 黎童“哈”了一声,满脸嘲讽:“我夫君身边的副将那么多,总有几个废物蒙混其中,更何况当时那场仗异常艰难,就因为你大哥当了逃兵,带走了一部分情报,导致我们无辜死伤无数兄弟,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赤衣:“其实……” 百里烨横了一眼过去:“闭嘴。” 黎童扭头看了一眼,不管他们在她背后嘀嘀咕咕什么,继续道:“叶迁是吧?我现在就在这说了,你们叶家,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全是废物!” “爹娘管生不管教,有跟没有一个样,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幸亏那家姑娘退了亲,不然嫁给你这种窝囊废,这辈子都毁了!” “你闭嘴!” 叶迁嘶吼着,仿佛因为用力过度,嗓子撕破了,很快咳嗽起来,宛如一只完好的锣被一柄锋利的刀子划得七零八落,声音断断续续,沉闷又破碎。 黎童恶意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如他的意。 “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国为民,既然选了入军营,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站在黎民百姓前面,于沙场之上悍然面对敌军,抛头颅洒热血方是我青岐好男儿!” “你大哥倒是比你强一些,起码靠着自己爬上了副将的位置,在那之前应该也算是吃尽苦头,可到了也没能抵挡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贪生怕死,只能逃了。” 黎童轻咳了一声,声音缓和下来,只仍旧紧紧盯着被绑在上面的叶迁。 “倘若他坦白说出自己害怕,或许我还能赞他一句光明磊落,如此这般将数万兄弟背弃,身为他的家人的你们,难道不应该一同承担罪责吗?” “怎么?就许你们背弃战友和百姓,不许战友和百姓背弃你们吗?”黎童咬着牙,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那些话:“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啊?也不过是我夫君用命护在后面的一介蝼蚁罢了!” 黎童死死握着拳头,因为情绪激动而抑制不住地大口喘着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因为气愤而张开了,不断地向外流淌着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可怕情绪,头顶有一团黑雾忽上忽下,黎童勉力忍着才没让它盖到自己眼前来。 百里烨静静站在黎童身后,先前因为叶迁刺杀黎童的愤怒已经逐渐减淡,甚至消失不见,如今满胸腔都是黎童护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她之前总是拿字据来跟他说话,虽然后来不怎么提了,但百里烨心中仍然时不时会担忧,怕她什么时候会突然跟他说,她不干了,现在就想走。 其实,哪怕是他们如今已完成了夫妻之间该做的所有事,百里烨心中依旧忐忑不安,他总有一种黎童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错觉,总觉得黎童心里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更重要的人要去见。 比他更重要。 她之所以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是因为迫不得已,是因为他不让她走。 百里烨想过,倘若成亲之初,他没能拦住她,就那么让她跑了,或许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么多事,也就看不到这具瘦弱的身躯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看起来真美。 比任何时候都美得让他心动。 百里烨抬手捂住左胸口的位置,那里面跳动的节奏正在可察的范围内快速提高,一股接着一股滚烫的水流在往外冲撞,撞得他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这世界整个都被翻了过来,唯有她一人在他眼前站得笔直,瘦弱的双肩像是支撑起了他的整个破碎的世界,挡住了冲向他的千军万马。 那些飘浮在半空中凌乱的碎片,过去的,未来的,好的,不好的,如今都盖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黄色的光,棱角被磨平,身周仿佛有春意在流动,百里烨收起了浑身的刺,向她伸出双臂。 “夫人……” 水牢中的空气仿佛因为黎童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而停止了流动,在她闭嘴的时候,又加入了不可打破的冷然气息,直到百里烨轻轻地唤出声,那道看似坚硬的屏障才被轻巧摧毁。 黎童转过身,看了看百里烨略有些苍白的面孔,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咬了咬牙,肯定是被这废物气的。 她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已经垂下头去不说话的叶迁。 “我们回家?”百里烨瞅着黎童抓着自己的手,头一回对这种亲密接触有了一丝局促。 黎童毫无察觉,只道他是难过了,连连点头,拉着百里烨就往外走,路过连锐身边的时候,还嘱咐了一句:“再好好问问除了是为叶原来的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要是没了,就……就……你自己看着办。” “是。” 眼瞅着黎童和百里烨都走了,赤衣却还留在原地。 连锐本想继续用刑,忽然感觉身边还站个人,扭头一看差点没吓一跳,赤衣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面无表情,显得有些阴郁。 “你怎么还不走?” 赤衣回过神来,问道:“刘纵是不是在这儿?” 连锐心中微动:“你想见他?” 赤衣沉默以作答。 “你不怕碧雨知道?” “我干嘛怕他知道?” “你们俩不是……”连锐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却欲言又止。 赤衣一缩肩膀,露出惊愕的眼神:“你可别胡说八道,我跟碧雨只是好兄弟。” “好兄弟?” 赤衣重重“嗯”了一声,眼瞅着连锐露出“信你个鬼”的眼神,也懒得理他,继续确认道:“刘纵在哪间?他怎么样啊?” 连锐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指完就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会不知道刘纵在哪间呢?” 赤衣没回答,抬脚径直走了过去,留下连锐满脑袋疑问,以及对赤衣和碧雨之间兄弟感情的深深矛盾中。 刚才黎童对叶迁的一通狂轰滥炸,虽然声量并不算大,但在这个极其安静又有不少密闭通道的地方,那声音传播起来就比别的地方快多了,也响亮多了。 她说的那些话,都被刘纵听了个一清二楚。 无非是一个不甘于沉没俗世的懦夫罢了,刘纵冷笑了一声,自己竟然和那样一个人被关在同一个地方,甚至还有可能用的还是同一套刑具,单是这么想着,他都觉得自己被拉低了档次。 那边厢,黎童和百里烨离开的脚步声响起之后,刘纵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回走到了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地上,又恢复了最初的姿势。 四肢敞开,躺在那里。 望着那一片粗糙又肮脏的墙面,刘纵心如止水,直到听见有脚步声顺着地面颤动而来。 那脚步声很沉稳,也很轻,幸亏他是躺在地上,不然根本听不到来人的脚步声,这人轻功定然不错。 刘纵没动弹,微微眯上了眼睛,清醒的眼神却从狭窄的眼缝里,直直投向脚步来的方向。 没多会儿,那人停了,就停在离他牢房大概十步远的地方。 不知道那人在做什么,不走也不过来,就那么站在哪里,刘纵也不敢动,黑暗之中,两人似乎就那么对视着,刘纵能清楚得感知到对方在看自己。 那眼神很奇怪,似乎带着某种同情和怜悯,甚至……还有淡淡的歉疚,没有意想中的愤怒和恨意。 是谁? 不知为何,刘纵在那瞬间想起了一个名字,又鬼使神差地叫出了口:“小衣。” 可惜,空气之中传来的仍旧是压抑的冷寂。 不是小衣。 怎么可能会是小衣呢? 小衣不会武功的。 刘纵明亮的视线黯淡了下去,那人不过来,他也懒得费心思去关注,干脆完全闭上了眼睛,当那人不存在。 过了大概半刻钟的功夫,那脚步动了。 只是并没有过来,而是走了。 刘纵睁开了眼睛,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就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双手抓着阻拦他前进的木柱子,朝外头喊道:“你是不是知道小衣在哪儿?!” 回应他的,仍是死一般的空寂,裹挟着水牢里的潮湿与阴寒。 “你告诉小衣,我很好,让她别担心!”刘纵继续不死心地喊着,他望着看不清的走廊尽头,那里根本没有人。 194一定是梦 一路上,黎童几乎是拽着百里烨在走。 脚下步子飞快,像是身后有什么野兽在追着,俩人一口气走回了将军府。 期间,都是黎童在絮絮叨叨,百里烨是一句话也没说,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眉眼之间全然没有怒意,舒展开来,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开心。 有春和朱佩佩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对夫妻又闹什么幺蛾子呢。 “有春,烧热水。”黎童踏进房间的时候,扭头吩咐道。 有春愣着点了点头,朱佩佩还没问怎么回事就被拉走了。 在咱们将军府,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宁惹将军,不惹夫人。 惹将军,顶多打一顿,要么扔出去,大概率只要不是犯太大的错误都不会死,但惹了夫人,必死无疑,反正将军不会让那人好过。 现在这情况,黎童脸色差得能活劈人,还是不去触霉头的好。 但,将军为什么笑呢? 他不想活了吗? 有春满脑袋疑问,却也只能拉着朱佩佩在厨房蹲着烧水。 一想到叶迁,黎童还是止不住的愤怒,奔腾着的情绪在她胸腔里面横冲直撞,无论任何时候碰到这种只会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的人,她都没法保持正常情绪,尤其是推在自己重要的人身上。 “我跟你说,你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 黎童捧着百里烨的脸,说得情真意切,眼神极其认真,认真得像是在说着这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最严肃的誓词。 “他这种人,一无是处,依靠爹娘,依靠兄弟姐妹,依靠亲戚朋友,依靠那些毫无血缘关系的或许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却不会依靠自己,事情发生只会怨天怨地怨他人,你杀叶原一点问题也没有!”黎童说得信誓旦旦,语调也有些不受控制地扬起,生怕百里烨会因此怀疑自己,否定自己。 可百里烨根本没有。 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一股力量充满了,他甚至觉得哪怕现在天塌下来了,他都能用一双手生生扛住。 “我听夫人的。” 百里烨的声音很轻,看着黎童的眼神满是柔情缱绻,可惜黎童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丝毫未觉。 “嗯,你听我的。” 黎童气得连喝了两大杯茶,然后下意识地捏起袖子闻了闻,之后又扯过百里烨,竖起鼻尖在他身上四处也嗅了嗅。 “怎么了夫人?我不臭吧?”百里烨也跟着嗅了嗅。 黎童皱着眉头:“一会儿得好好洗洗。” “嗯?”百里烨不解,他的确没闻出什么臭味来,每天都洗澡的呢,今天还没怎么出汗,难不成是因为沾了点血腥味儿? “跟那个废物站一个空间下这么久,我想想都觉得反胃。”黎童不解气地咬了一口点心。 百里烨弯起嘴角,拥住黎童,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颈窝里,声音低沉宛如呓语,带着一丝令人想要主动沉溺其中的蛊惑。 “夫人,我们一起把这味道洗干净啊?” 有春来告知热水已经烧好了的时候,百里烨正在屋里被黎童拿着枕头追着打。 一桶一桶热水被提进屋里,黎童正琢磨着谁先洗的问题,就见百里烨已经开始脱/衣服了,房间里的空气逐渐变得逼仄和燥/热,黎童有些待不下去,趁着百里烨没发现就悄悄往外走,等她踏出这个屋子,一切就将迎刃而解。 “夫人,做什么去?”可百里烨头都没回,就开了口。 黎童整个身子猛然一颤,笑着迅速想了个漏洞百出的理由:“那个……我……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做吃的,我突然觉得有点饿。” 说罢就要跑,岂料身后一阵劲风直袭而来,黎童躲闪不及,腰上堪堪被一股力量拉扯住,她低头一瞧,分明是一条腰带。 糟糕! 那腰带之上的力量根本不是她能抗衡的,她轻巧的身体就那么往后飞去,不出片刻,牢牢被他控在怀里。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黎童心跳加速。 “嗨!”她挥了挥手 之后的结果,一方欣喜且满足,一方羞愤且疲累。 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大片大片洒落的水渍,被浸透的衣物散落在房间各处,这儿一堆,那里一叠,腰带被扔在桌子上,鞋子飞得四散。 床铺之上,被褥之间,两人额头抵着额头,散乱的发纠/缠在一处,你我不分。 黎童只露了一个脑袋出来,粉嫩的两颊透着与平日不同的红,像是春天里最初开的那株桃花,眉心微微拢起,藏着一抹浅浅的倦意。 而百里烨则将双臂都放在了被子外面,一手穿过黎童的颈下,握住她的肩,一手搁在黎童的腰上,俨然一副将黎童完完全全包围的架势,即便在睡梦中,也难掩强势的一面,不知是做了什么梦,拢住腰间的那只手紧了紧。 长夜漫漫,两人抵足而眠。 黑暗似一团雾气,从四面八方无声侵袭而来,缠住黎童的脚踝,一路向上,直至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 清晰而干燥的空气在片刻间变得浑浊,可黎童丝毫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只是莫名觉得有些心慌。 这雾气,仿似在带着自己往前走。 黎童抬起头,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没有指引,没有方向。 要去哪里呢? 黎童不知疲倦,直到有星点光芒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一把刀子刺进了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里,那点光芒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知道刺得黎童睁不开眼睛。 好一会儿,她才放下挡着双眼的手臂,却看见自己站在了家门口。 熟悉的门牌号,熟悉的楼道,还有熟悉的楼下阿姨的说话声。 她,回来了? 黎童难以置信地四处张望着,从楼上跑到楼下,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没错。 是她的家,是她家所在的小区,就连守门的保安还是那个笑起来憨憨的小张。 她,怎么就回来了呢? 黎童有些茫然,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心痛,像是有一只布满鲜血的手在用力地拉扯着,拨弄着她心底深处的那根弦,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不知疼痛。 “童童,你怎么跑到楼下来了?” 忽然,一个熟悉又分外想念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黎童望过去,那张她想念多时的容颜此时正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并且离自己越来越近。 “爸爸……”黎童张开嘴,发出来的声音却异常沙哑,疼痛得像是被一把刀子锋利地划出了一道伤口。 仅这两个字,就让那道伤口又深了一寸。 黎童激动地伸出手去,却在即将触碰到爸爸的时候,呆住了。 她的手,穿了过去。 像是穿过了一团透明体。 而爸爸,毫无所觉。 “爸,我特地下来接你的啊!” 另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自另一边传来,黎童惊愕地转过身,却见另一个自己从她刚才奔出来的楼道里跑了出来,脸上带着她惯常的笑意,熟悉又陌生。 黎童一时间惊恐万分,大声喊道:“爸!” “那不是我!” 黎童跑到了爸爸跟前,试图抓住他的手臂。 “那不是你的女儿!” 她的手仍旧穿过了爸爸的身体。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爸,你看看我!” “我才是你的女儿!” 黎童徒劳地挡在爸爸和另一个“黎童”中间,可这两个人似乎根本看不见她,兀自说说笑笑着上了楼道,然后将她关在了门外。 “不可能的。” 黎童背靠着那扇不大可能因为她而开启的门,慢慢地滑坐了下来,身体好像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她整个人都顺着倒了下来。 “这一定是梦。” 黎童反应过来,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一掐。 “啊!” 疼痛迅猛而来,颤抖顺着指尖逐渐蔓延至全身,黎童抱住了自己的头,喉咙里发出宛如被抛弃的小兽的低鸣。 这算怎么回事? 她被莫名其妙扔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然后又被莫名其妙扔回来,接着发现自己的家人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家人,而那个别人还他娘的顶着自己的脸?! 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点?! “你们就这么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我?!” “凭什么把我扔在青岐?!” “凭什么让别人顶替我?!” “凭什么?!” 黎童仰天嚎叫着,质问着,但没有人回答她,空气之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寒冷,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上。 嚎叫了约莫半个小时,黎童颓然地开始发呆,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开始不知不觉从她身体上撤走的雾气,又开始回来了,重新卷上了她的脚踝,蒙上了她的眼睛。 黑暗再度席卷。 黎童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周环绕着另一个人的气息,浓烈且强势,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中,像是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天光初亮,银白色的光裹着一丝寒冷从窗外钻进来,在地上劈开一道刺眼的裂缝,黎童抱住了百里烨的胳膊,他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脸畔,胸腔缓慢而有规律地起伏着。 他能够被自己触碰着。 195手感不错 丞相府,偏僻阴冷的祠堂里,黎胤之跪着。 他颓废着脊背,斜眼瞅着头顶那几排列祖列宗,一股子怒意仿佛正在逐渐被烧开的水,气泡正从底下一连串地往上涌。 “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你摸了去,大庭广众的,你让人家以后怎么活?” “不行,你必须娶了人家!” “你要是不娶,以后别喊我娘!” 黎夫人穿破天的怒吼声言犹在耳,那一巴掌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黎胤之用舌头顶了顶被打过的地方,不碰还好,一碰就让他微微扭曲了五官。 他抬手摸了摸,应该是有点肿了,娘下手可真狠。 他又摸了摸肚子,一整天了,粒米未进,滴水未入,他那凉薄的二弟怎么还不来?不会真打算饿死他这个大哥来一个大义灭亲吧? 膝盖底下没有蒲团,现在又没人盯着,祠堂大门早就锁上了,黎胤之干脆身子一歪,直接坐在了地上,用尚存一些力气的手轻轻揉着发疼的膝盖和发麻的小腿。 忽然,外头墙根底下传来一记轻微的落地声,黎胤之没理,仍旧低着头。 来人脚步稳健,拍了拍上墙时候蹭到衣服上的灰尘,慢慢走了进来,一看到黎胤之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啧”了一声。 “你怎么才来?”黎胤之头都没抬,继续道:“你大哥都快当场去见十八辈祖宗了。” 黎胤贤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扔了过去,冷淡道:“怕你吃馒头不饱,特意去买的王家铺子的烧鸡。” 黎胤之眼睛一亮,“呜呼”了一声,接过油纸包,三下五除二拆了开来,撕下一大片鸡肉就往嘴里塞,边吃边抖腿:“唉,要是能再有一壶酒就好了。” “都这样儿了,还想着喝酒呢?” 黎胤贤眉头微拢,踱了过来,蹲在黎胤之跟前,深处一根手指将黎胤之的脸侧了过来,眸色深了一分。 黎胤之是记吃不记打,现在更是有了烧鸡把之前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去了,往后撇了一下头,将脸从黎胤贤手上挪开。 “别看了,伤不重,隔几天就能好。” 黎胤贤呼出一口气,确实伤得不重,黎夫人出嫁从夫多年,早已不舞刀弄剑的了,盛怒之下出的手还注意了分寸,看着伤势严重,红肿了一大片,其实没伤到什么内里,就是确实得好几天不能见人了。 以至于,黎胤之今天的早朝都没去上,由黎相代为请了病假,好几天的病假。 家丑不可外扬嘛。 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黎胤之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得罪邱家小姐的事,还是在隔日传遍了翊城所有大街小巷。 “我带了药来,上不上随你。” 黎胤贤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药瓶子,刚要扔过去,就见黎胤之主动将脸凑向了他,嬉皮笑脸,一双桃花眼对着他这个二弟都毫不吝啬地滋滋放电。 “上,当然上。” 黎胤贤:“……骚死你得了。” 吃完了烧鸡,黎胤之就瘫在地上打着饱嗝,略带着圆/润弧度的嘴唇泛着油光,舌/尖意犹未尽地里外舔着,踹了一脚蹲在他旁边愁容满面的黎胤贤。 “还别说,老王头家的烧鸡就是滋味足,明儿我还想吃这个。” 黎胤贤瞅了他一眼:“你这是跟祖宗们处出感情来了?打算在这儿住下去了?” “我不想娶那邱小姐!” “那你摸人家?” “我没摸她!”黎胤之一提起这个就来气,火腾腾地往上冒:“我那是……” 黎胤贤望着他,却见他又不说了,砸吧了几下嘴,又蔫了下去,认命似的说了一句:“反正我不娶她,大不了在这儿陪着列祖列宗们唠嗑,祠堂地方大,我相信列祖列宗们不会嫌弃我这个小辈的。” “无论如何,娘这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做好跟娘长期作战的觉悟吧。”黎胤贤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看架势是要走。 趁他刚迈出一步,黎胤之一把揪住他的衣摆,唇角压了下去,委屈巴巴:“好弟弟,你再陪大哥一会儿呗?” “我御医院还有事儿,晚一点再来看你。”黎胤贤无情地将自己的衣摆从黎胤之手里抢回来,走了没几步,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又掏出了俩东西,扔了过去:“别说当弟弟的不疼你,做做样子。” 那是两块膝盖垫子。 黎胤之笑嘻嘻地抬起头,哪里还看得见黎胤贤的身影。 臭小子溜得可真快。 要说起邱家小姐和他的事,那真是理不断剪还乱,当时情况相当复杂,人又多,其实黎胤之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按在人家身上了,而且他还顺势揉了那么几把,并因此下意识地评价了一句。 手感不错。 还别说,那一大嘴巴子比起他娘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但也是真疼。 也就是说,这一天下来,黎胤之总共挨了两个耳光,以及来自亲娘的一顿毒打,和来自亲爹的一顿臭骂。 黎胤贤当时好像没说什么,就是那眼神有点瘆得慌。 不过,事发突然,他也挺没想到的,邱仲肖竟然直接带着他妹找上门来了,全然不顾往日兄弟情分。 不过,换位思考,倘若是他妹妹发生这种事,他可能会直接拎着刀去对方家里吧。 能理解,能理解。 但真的不是他的错。 翊城最近新开了一家酒楼,环境格局都相当大气,每一层的风景还各不相同,越往上档次越高,有好几道特色菜和独有配方的美酒,据说味道非常不错,每日限量,先到先得,不分官宦平民,也不接受预订,每桌只能订一份。 当然了,期间也有官宦子弟想靠着自家权势闹上一闹,意图抢个三四盘,岂料掌柜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当场关门,直接歇业。 再然后么,就没有然后了。 酒楼照开,那官宦子弟也没再敢闹事。 有旁观者言,这酒楼背后在朝中有人撑着,此人势力不小,寻常官宦子弟得罪不起。 黎胤之却很清楚,酒楼掌柜姓徐,正是之前籍籍无名却在一夜之间异军突起的徐凌,他背后是百里烨。 出事的地方,就在酒楼从一楼通向二楼的楼梯上。 这日酒楼有贵人请客,请一楼全体吃饭,还特地请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徐凌瞧着有噱头,就让小二摆了台子,外头有百姓听闻有好事都涌了进来,二楼的人听说之后都走到了外面来看热闹。 恰巧,黎胤之就属于那种爱看热闹的。 他原本搭在二楼靠近楼梯的栏杆上,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喝多了酒怼了他肚子一下,紧跟着又踩了他的脚,原本周围人就多,他身子不稳,斜着就往旁边倒了过去,眼瞅着自己就要摔下楼梯,余光瞥见一个姑娘正和旁边的人说说笑笑往上走。 他记得他当时是喊了一声什么“快躲开”之类的话,但那姑娘傻愣愣的,闪躲的姿势倒是非常利落干脆,往旁边那么一让,他就跟被打断了翅膀的鸟似的跌了下去,出于本能,他下意识地手舞足蹈,想要抓住什么。 危急时刻,身边正巧伸出来一条细嫩的胳膊,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服,他当时还庆幸了那么一下,这世间还是有好心人的。 可他这身高体壮的男子,如何是那细嫩胳膊能撑得住的? 他把好心人带下去了。 俩人互相抱头,跟麻花儿似的顺着楼梯滚了下去,楼梯正往上走的客人纷纷惊骇地避开,等滚到了地,黎胤之支起身,刚抬头想要说谢谢,迎面就挥来一白嫩的手掌,“啪”的一声落在自己英俊不凡的脸上。 真好,刚才还嘈杂喧闹的世界一瞬间变得清静了,连他妈鸟都不叫了。 “虽然……” 黎胤之话没说完,就见身/下的人已经红了眼眶,用力咬着下嘴唇,快要哭出来了。 他怔愣了一下,手掌心里就传来了异样的感觉,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更何况黎胤之这种纵意花丛片叶不沾身的。 黎胤之笑了笑,在一片惊愕的眼神之中缩回了手,然后很欠揍地说了句:“手感不错。” “嘶!”耳边刹那间响起一大片抽气声。 紧跟着,黎胤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推开人群就往外跑,全然不顾身后气急败坏地怒吼:“黎胤之,我跟你没完!” 响天动地。 人神共愤。 这种事,最容易成为百姓间的茶余谈资,但黎胤之想着给人家说个几天也就过去了,他跟那邱家小姐躲个几天,翊城这么大,人这么多,总有更大的谈资可以说,这点小事不会流传太久的。 可惜,他忘了邱仲肖的妹控程度,是跟他有的一拼的。 这种关乎妹妹清誉的事,当天就传到了邱仲肖耳朵里,也就是当天,邱仲肖拉着邱心儿找上了门。 当时,黎胤之已经在挨打。 196大哥罩你 虽然从小就被打,但黎家门风严谨,向来是家丑不外扬,关起门来教训孩子。 所以,黎胤之也不怕。 但万万没想到,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被扇大嘴巴子,别说邱家兄妹俩吓了一跳,就连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黎胤贤都跳了一下眉毛。 事关姑娘家清誉,又是众目睽睽之下黎胤之不负责任地跑了,黎夫人是真动了气了。 当场就跟邱仲肖商量起婚事来,全然不顾黎胤之在旁边的大声拒绝。 “不行!” “不可能!” “我不娶!” 邱心儿原本也是没打算嫁黎胤之的,只是被哥哥拉着来非要一个说法,可是要什么说法呢?是她自己起了好心拉了人家一把,没成想自己没站稳被带了下去,说起来真是一场误会。 可当时人那么多,她的清白也确实毁了。 以后再要议人家,难。 但现在看到黎胤之这么大声的反驳,邱心儿就不爽起来,指着黎胤之破口大骂。 “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啊!” “你一个纨绔子弟,成天往拾花楼跑,花名在外,哪个姑娘嫁了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黎胤之“嗨呀”一声,反唇相讥:“那你来这儿干嘛来了?不就是想让我负责吗?!” “你以为我想来啊?!”邱心儿扯着脖子,面红耳赤,上下比划着自己的胸前,狠命推了一把黎胤之。 “登徒子!” 黎胤之扯了扯皱了的衣服:“那你当初干嘛救我啊?!” “要知道你这么没担当,错了不敢认,我当年不救你了!” “谁说我不敢认?”黎胤之吼回去,非常大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邱心儿楞了一下,更大声地吼回去:“现在说有屁用?!” 黎胤之怔住了没说话,因为邱心儿眼睛红了,并伴随着一大颗珍珠似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她扭过头去,飞快地用手背将那颗眼泪抹掉了,胸膛急速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女儿家的清誉,是很重要的。 这件事,他确实做得不对。 他可以道歉,可以认错,甚至可以站在所有人面前给她磕头,但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跟她成亲,黎胤之真的一万个不愿意。 他想娶的人,起码也是自己喜欢的。 他们家,已经有一个被迫嫁人的了。 黎胤之握了握拳头,向前一步:“除了成亲,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是我欠你的,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这边厢,两个小的还在商量怎么不成亲。 那边厢,都已经谈到成亲的良辰吉日了。 最终结果就是,黎胤之被关进祠堂,而邱心儿跟着邱仲肖回去了。 黎夫人说了,就算是绑着,也得去成亲。 “淦!” 黎胤之锤了一下冰冷的地面,片刻后,又捂着手呼呼地吹起来。 “要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推我的,我一定让他在楼梯上滚个十七八遍!” 将军府内,百里烨正陪着黎童在后花园钓鱼,风景优美,气氛静谧。 黎童将脑袋靠在百里烨肩头,失焦的视线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百里烨说话,偶尔应个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夫人,方才奴婢在街上听到个消息。”有春踏着轻巧的步子,手里揣着一包刚从大街上买回来的糖炒栗子,小声道。 黎童扭过头:“什么消息?” “黎大公子要成亲了。” “成亲?我大哥?!”黎童一下惊叫了起来,而后又寻思想起来还在钓鱼,伸手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假的?” “真的,听闻女方是邱家的小姐。” “邱家?”黎童眼珠子晃了几下,问百里烨:“邱家是干什么的?” “邱仲肖,刑部侍郎,是她大哥。” 黎童缩了缩脖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那算门当户对吗?” “不算。” “为什么?我爹是丞相,我哥是尚书,而邱家如今主事的只是个侍郎,怎么看都不算门当户对吧?不过,我觉得我爹娘应该也没那么重的门第之见。” 不等百里烨回答,黎童又问道:“那邱家小姐品行如何啊?” 百里烨原本想答,但张开嘴立刻觉得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会不会让黎童觉得自己对人家小姐太了解,让她怀疑自己曾有过不轨之心? 故而,他看了一眼有春。 有春立刻绷直身体,接过话茬:“邱家小姐,叫心儿,长得不错,容貌上佳,品性正直,因为体弱所以会些拳脚功夫,但没听说闹出过什么幺蛾子,在一众夫人小姐当中,属于人缘不错的那种,但邱家跟朝中一部分官员家族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 “邱家不是单纯的官宦世家。”百里烨淡淡地插了一句,这些话就不适宜有春来说了:“传闻邱家先祖是个从深山里出来的野人,无父无母,但是跟江湖上各大门派都有不浅的交情。” “野人?” 百里烨点点头:“其实我认为可能是某位隐世高人的徒弟,出师之后下山入世,山中无岁月,出来之后不知今夕何年,所以才以讹传讹了。” 黎童点头应和:“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倒是非常大。” “有些事情,朝中不方便出面,就会交由邱家。” 黎童恍然大悟,怪不得百里烨说不算门当户对,邱家这算是朝中的特殊存在啊! 就算只是个侍郎,但作用比六部尚书大多了。 那她,要不要去巴结巴结? 江湖啊,那可不朝廷里那些勾心斗角带劲多了,起码不用整天都想着怎么算计别人和怎么防别人算计自己。 回头要是百里烨篡位不成功,她还可以跟皇后求个情,让她带着百里烨去江湖里闯荡闯荡,但是如果他们非要弄死百里烨的话,那她就想点别的招,死遁什么的,不是常用套路吗? 嗯,后路还是要选一条的。 “不过,邱家是保皇党。” 这一句话,让黎童立刻打消了念头。 “那我爹会同意我大哥娶邱心儿?” 百里烨笑了一下:“你爹都同意我娶你,怎么会不同意你大哥娶邱心儿呢?” 黎童蹙了蹙眉。 百里烨揉了一下她的头,温柔道:“夫人,善不为官,黎相在位这么多年,端水持平,利益党争,他清楚得很。” 端水,是个技术活。 黎相是这一行当的佼佼者。 黎童撇了撇嘴,都是千年的狐狸成精,别说这辈子了,上辈子都是算计人的老妖精。 “按我大哥那性子,肯定不同意这门婚事。” “所以黎大人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黎童心中微动,虽说她大哥平日里吊儿郎当,但正经事上从不含糊,更何况还关乎自己的终身大事,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成亲之后他就不能一天到晚往拾花楼里跑了,也不能整日一逮着机会就喝得酩酊大醉了。 他肯定痛苦万分。 那么,这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恐怕在跪祠堂吧? “有春,你打听到我大哥和邱心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春点点头:“听闻是黎大公子去新开的酒楼吃饭,恰巧碰上热闹,人一多,一推搡,一个不小心就碰上了邱小姐的……” 黎童眯了眯眼:“什么?” 有春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描述起来有些脸红,只用手在自己胸前划拉了一下。 登时间,黎童倒抽一口凉气:“真的假的?” “真的,听在场人说,当时黎大公子还评价了一句呢。” “他说了什么?” “手感不错。” 黎童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点了几下头,没错了,是她大哥能干出来的事。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黎童胸前,说起来,自家夫人的手感也是挺不错的,虽然肩膀瘦弱,但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长挺好,而且最近好像还胖了点,抱起来软乎乎的,更舒服了。 “大哥真是欠揍啊!”黎童摇头叹息,回头问百里烨:“那咱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好歹也是我亲大哥成婚呢。” “随些礼吧,估计现在还在讨论良辰吉日,夫人要不要回相府一趟?” “你陪我吗?” 百里烨当下应道:“可以,不过你娘向来看我不顺眼,你得护着我。” “当然啦!”黎童拍了拍他的肩,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别怕,大哥罩你。” 百里烨一把搂住黎童,大手用力按在黎童脑袋上,一边揉一边笑着说道:“那小弟就多谢大哥啦!” “啊呀啊呀,我的头发!” 有春见夫妻两个闹得开心,早无声无息地退到远处去了,站在廊下静静看着。 朱佩佩抱着一盘点心凑了过来,羡慕道:“将军和夫人感情真好。” “是啊。” “我以前一直以为将军不近人情,可现在看来,将军只对夫人以外的人不假辞色。” 有春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其实将军为人很好,只是一直都把自己藏起来了。” 朱佩佩扭头看着她:“你对将军挺熟悉?” “我是将军捡回来的。” “你不是夫人从相府带过来的丫鬟?”朱佩佩将一整块点心都塞进了嘴里,无论吃多少遍,将军府的点心真是吃不腻的好吃。 有春摇了摇头:“夫人在嫁进将军府的时候,身边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听闻还疯疯癫癫的。” “疯疯癫癫?”朱佩佩一脸难解其意地看着不远处正跟百里烨扭打成一团的黎童。 疯癫不太像,但是敢往百里烨脸上招呼拳头的,胆子倒是很大。 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缩着脖子低声道:“这件事,赤衣最有立场。” 说罢,三人齐齐仰头。 赤衣从屋顶上倒吊下来,眯着眼睛说道:“夫人那时候经常自尽来着。” 197被人陷害 没过几天,百里烨就派人往相府递了拜帖。 黎夫人对于黎童要来这件事,表现得非常高兴,但对于百里烨会跟来这件事,又非常难以接受,一双漂亮的眼睛几乎要冒火。 而黎胤之,仍旧跪在祠堂里。 不过,旧时代的婚事通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像黎胤之这种高门大户出生的公子,大部分时候,婚姻就只是拿来巩固利益的棋子,想要寻一个真心相爱的良人,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也没想过自己的婚事竟然会决定得这么草率,草率得仿佛被人牵着鼻子走,他甚至都没有权利亲自挑选良辰吉日。 婚礼的日子定下了。 就定在一个月后。 说起来很仓促,喜服也在定下时间的那一刻立刻吩咐人去做了。 黎夫人只是让府中一个下人去祠堂门口通知了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继续罚跪,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再出来。 倒不是怕黎胤之会逃婚,虽然他行事花哨,但为官那么久的人,与一般纨绔子弟还是不同的,他只是一时气不过,感觉被人玩弄在了股掌之间,怎么想都觉得那天在酒楼发生的事情很怪异。 怎么偏偏就逮着他去酒楼吃饭的时候出事呢? 黎胤之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事情发生时的具体过程,看热闹是人之常情,外头有哄闹声,不管是谁都会出房间看一眼,更何况还有不错的免费戏班子可以看,但他怎么就刚好站在靠近楼梯的位置呢? 黎胤之坐在地上,单手托腮,半仰着头在脑海中搜寻着杂乱的记忆。 啊! 他当时是被人挤过去的。 谁? 是谁? 是哪个王八蛋敢算计他? 黎胤之捧着脑袋,视线死盯着一处地面,用力在记忆深处搜索,但可惜的是,经过小半个时辰的努力,毫无所获。 当时人太多,他的注意力又被楼下的喧闹吸引,根本没注意身边有什么人。 黎胤之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 “别拍了,再拍就更傻了。”黎胤贤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墙进来了,一脸的鄙夷。 “有你这么说大哥的吗?”因为没想起推他的人到底是谁,黎胤之表情有些不大好看。 黎胤贤抱着双臂斜靠在墙边:“小妹来了。” “小妹怎么来了?”黎胤之脱口而出:“小妹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 黎胤贤眉尾一挑:“你说呢?” “啧!她一个人来的吗?” “你觉得,按照目前百里烨对小妹的疼爱程度,以及之前小妹险些出事,他会让她一个人来吗?” 答案是不会。 所以百里烨也来了。 他们绝不是来同情自己的。 他们必然是来嘲笑自己的! 就算小妹心疼自己,但百里烨,他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黎胤之伸长脖子望了望紧闭的祠堂大门,问道:“他们不会来这儿吧?”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响动。 黎胤贤扯开嘴角,慢悠悠道:“哦,差点忘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他们过来慰问你了。” “黎胤贤你个小王八蛋!”黎胤之跟烫了屁股似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然后仿佛一只无头苍蝇,在祠堂里转来转去地找地方躲藏。 但祠堂那么大,能躲的地方很少。 除了放贡品的桌子底下。 黎胤之那么大个人,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钻,还不忘咬牙切齿地警告黎胤贤:“你要敢说出去,我就是你的下场!” 在把露出来的衣摆用力扯回去之后,黎胤贤放下了手臂,侧过身,恰巧看见祠堂大门被推开了。 他也不走,弯腰吹了吹地面,一掀袍子坐了下来。 进来的人,没有黎童,只有百里烨,引路的下人没来,在外面合上门之后就离开了。 “嗯?怎么只有你?黎胤之呢?不是说被罚跪祠堂好几天没出来了吗?”百里烨四处张望了一下,眉头微蹙。 黎胤贤歪了一下脑袋,百里烨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立刻被一阵笑意取而代之,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步上前,立在那张供桌前,随后抽出了摆在桌子上的香,缓缓地点燃,在手中晃了晃,冲着黎家列祖列宗拜了几下,又缓缓地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我之前还一直以为,黎胤之真的会找一个心意相通的姑娘成亲呢!” “世事难料。” “酒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太清楚。” 百里烨抖了一下眉峰,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供桌下面,一股恶意漫上眉心,他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上,一副打算在这里跟黎胤贤长聊的架势。 立刻领会到百里烨意图的黎胤贤,对于能够坑自家大哥一把的行为,表示非常赞同且快乐。 于是乎,俩人就那么开始了自认识以来第一次没有针锋相对的和平谈话,即便是谈话内容全部围绕黎胤之的事情。 “所以,将军认为我大哥是被人陷害了?”黎胤贤微微皱眉。 百里烨点头。 “那会是谁呢?” 百里烨看了一眼供桌下面,继续说道:“不知道,总之是有人也想跟黎家绑在一起。” “若真如将军所说,那如今我们与邱家立了婚约,岂不是邱家是幕后主使?” 黎胤之身高腿长,缩在那小小一方供桌下面,时间短了尚且能忍受,时间一长简直身体各个部位都开始酸痛难耐,但外面的两人还不准备走,并且有越来越聊投机的趋势,而且话题内容也让他非常在意。 “邱家向来是保皇党,且邱家从不拿子女婚事来做利益勾连,这件事应该不是他们做的。” 经百里烨一提醒,黎胤之清醒过来。 当时的情况混乱,其实如果不是邱心儿在他摔下去之前突然伸手想要拉住他,那么他摔向的人似乎正好是当时正在上楼的人。 黎胤之忽而瞪大了眼睛,那个利落闪开的姑娘。 那是谁家小姐? 他得仔细想想,他应该见过的,那姑娘很眼熟,很眼熟…… 黎胤之手脚一僵,一胳膊肘打在背后坚硬的墙壁上,酸麻的感觉立刻宛如蚂蚁噬咬般层层叠叠而来。 他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外面说话的两人陡然间都闭了嘴,黎胤之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等了好一会儿,桌布都没有被掀开的趋势,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捏住一角,轻轻拉起来一条缝隙,睁着眼睛将脑袋贴到地面上,往外望去。 然后,准确得撞进百里烨似笑非笑的眼神中。 “真巧啊,黎大公子。” 黎胤之的脸当即红一块白一块,扯下桌布挡住了那道戏谑的视线,片刻之后,他破罐破摔,一掀桌布钻了出来,瞪了一眼看戏的黎胤贤,又转头看向百里烨。 “你干嘛来了?” 语气相当恶劣。 “看你。” “看过了,快走吧。” 百里烨这次没纠缠,还真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就往外走,干脆利落地让黎胤之产生了这人怕不是被别人易容的百里烨吧? “他就这么走了?” “不然大哥想再跟将军聊两句?” 黎胤之磨了磨牙,情绪稳定下来,回头刚想说他原本要撞的人是谁,在视线落到黎胤贤身上的时候,立刻闭上了嘴,眼珠子一转问道:“爹在哪儿?” “这个时间,应该在书房。” 随后黎胤之根本不管自己还在被罚跪,快步往祠堂外面走去。 黎胤贤也不阻挡,对于自家大哥和自家老爹有事瞒着自己这种操作,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性子直,有些事知道之后很难闭的上嘴,硬憋的话,容易憋出内伤。 既然如此,不如不知道。 黎童原本也是想来祠堂看看大哥的,但由于黎夫人想念得紧,好不容易见到黎童一次,死活不放人,一听到黎胤之的名字就气得头顶冒火,横眉竖眼,有种心脏病要被气出来的架势,黎童也就不说了,示意了一下百里烨让他去看看。 反正夫妻一体,谁去都一样,就是去看看黎胤之在祠堂里面有没有受苦之类的。 如今婚事也定下了,黎胤之总不能一直在祠堂里跪着,好歹也是新郎官,得出面四处走动走动。 大哥虽然行事狂放些,但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不会给相府抹黑。 黎童说话温柔,眉眼含笑,一口一个娘亲,撒娇的语气别提多甜腻了,许久没见到自己宝贝女儿的黎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即就同意放黎胤之出来了。 谁知道这边前脚才答应,那边黎胤之就已经闯进黎相的书房了。 “你确定是郑小姐?” “是。”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爹?” 黎相看了一眼黎胤之,示意了一眼门,黎胤之立刻会意,探出脑袋在外面张望了一下,就把书房门关了。 “郑岁立场不明,倘若郑岁是保皇党,那这件事就是皇帝做的,倘若郑岁是百里烨的人,那他为何在祠堂跟你说那些话来提醒你?” “啊这……”黎胤之一下有些懵。 “胤之,无论如何,这件事被邱家拦了,邱家的目的或许也得好好试探试探。” 黎胤之点了点头,只觉得有一张网从他头顶密不透风的盖了下来。 198做个约定 一直到离开相府,黎童都没见到黎胤之,不过从百里烨那里得知她大哥小子过得不错,没磕着没碰着,除了不能喝酒,其他都挺好,黎童也就放心了。 其实她对这几个便宜亲人没那么深的感情,但他们对她的好,黎童是放在心里的,哪怕其中不得不夹杂了一部分利益相关。 比如,将她嫁给了当时名声极差的百里烨。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夫人请问。” “你当初为了娶我,跑到小皇帝跟前去求圣旨,小皇帝为什么会答应?” 百里烨脚步顿了一下,又缓步继续走,说道:“他很少有拒绝我的时候。” “很少有,那就是也有拒绝你的时候了?我是相府千金,我跟你成婚,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极大的威胁,他完全可以拒绝的。” “我以命相逼。” 黎童眉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这么想娶我?” 百里烨扭头微笑了一下,刚想说些情话,就被黎童抬手打断了。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 百里烨果然闭了嘴。 最初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利益,摊开来说太直白,尽管百里烨不觉得黎童会生气,但难免会有心寒。 他们如今感情正好,不该说那些破坏气氛的话。 这是根刺。 百里烨很想说当初就是因为喜欢她,可是没法当着她面说谎,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百里烨险些吐血。 但是对于当初的求娶,百里烨一点都不后悔。 他偏头看着在自己身边规矩走路的黎童,又想起之前在胡同里拼了命跟自己打架的黎童,实在是没办法联想到一块儿去。 只是一直想不明白,她那个时候怎么眼里会有那么重的绝望呢? “嫁给我,很痛苦吗?” 心里话说出了口,百里烨被自己吓了一跳,想收嘴,已经来不及了。 黎童想了想,扭头看百里烨,眼眸之中黑沉沉的,忽而星光乍现,弯了下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百里烨的唇线忽而拉平:“真话。” “不痛苦。”黎童说完这三个字,抬脚继续走起来,也不看百里烨了,只听着身边的人好像轻轻地松了口气,随后她又说道:“只是我当时确实不想嫁给你。” 百里烨的手掌微微缩拢:“那现在呢?” “唔……”黎童歪着脑袋想了想,想的时间不长,但百里烨一颗心都吊起来了,甚至感觉都要窒息了:“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百里烨有点气。 “我只是喜欢你,还没到特别想要嫁给你的程度。” 百里烨不太明白,在他的概念中,只有嫁夫从夫的道理。 “那就是如果我们现在没成亲,我向相府求娶,你也不一定会嫁给我,对不对?” “也不一定。” 百里烨只觉得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叶小舟,随着黎童的话语忽而上忽而下地翻腾,一双脚踩不到实地,抓心挠肝。 黎童抬手挽住百里烨的胳膊。 “忽略掉那些过分夸张的谣言,其实你人很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就说要杀人,长得又高又好看,还很正义,很善良,有时候还傻憨憨的,但这些都建立在我与你深入接触的前提下。” “我哪里傻憨憨的?”虽然最后一句明显是在骂自己,但百里烨莫名有些雀跃,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了扬。 黎童笑了笑,没回答百里烨,只继续说道:“你之前跟我说善不为官,我知道伴随着的还有一句话,是慈不掌兵。你在军中的手段,尽人皆知,我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残忍血腥没有人情,可倘若你手段柔软,又如何在军中立威?那数万兵士如何肯听你的?那场仗又如何能赢?” “像叶迁那样的人,欺善怕恶,欺软怕硬,不给点苦头吃,以后还会使绊子,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寻找自己的错处。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都会有很多很多,唯有震慑,心存恐惧,才能让他们安分守己。” 黎童的手顺着百里烨的胳膊慢慢向下滑去,纤细的手指穿过百里烨的手指,插进他粗糙的指缝间,而后扣紧。 “我不觉得你有错,我也能理解你如此行事的原因,但如果没有嫁给你,我应该也会害怕你。” 百里烨抿了抿唇,低头看着相互交缠的手,心思复杂。 “因为传言。” 黎童点点头。 三人成虎,古来有之。 百里烨突然停下脚步,不远处就会将军府的大门了,他直直看过去,深邃的眸子里暗潮汹涌,有什么话隐含在嘴边,蠢蠢欲动地想要告诉黎童一些事。 “怎么了?” “郑岁是我的人。” “啊?”黎童一时没反应过来:“郑岁是谁?” “户部尚书。” 黎童眨了眨眼,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什么户部尚书啊,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 “原本跟黎胤之成亲的人,应该是郑岁的女儿。” 黎童这下听明白了,他哥的确是被算计了,还是被自己喜欢的人。 “那……怎么就成了邱家呢?” “不知道,中间出了岔子。” 黎童舔了舔嘴:“你的计划被邱家截胡了,不过你这一手我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呀?我哥不是也站在你这边的吗?难不成你怀疑我哥不是真心跟你一条线?” 他确实怀疑。 毕竟他和黎童成婚这么久,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黎相的态度却还是暧昧不清,而黎胤之虽说总跟自己勾肩搭背地喝酒,但话里话外也还是向着他爹的。 即便黎童嫁给了他,到事情了结的时候,他们仍然有法子能将黎童从自己身边安然无恙地带走。 他们根本不担心黎童在自己身边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伤害。 证据就是,每次他们外出,都会有一批人暗中随行保护,邱仲肖亲自带队,而邱家是保皇党,但邱仲肖又跟黎胤之的关系不错,这不得不让百里烨心中提防。 但倘若黎胤之和郑家有了姻亲关系,那么他就等于多了一条稳固的线。 “现在计划失败了,你别不是打算向我二哥下手吧?”黎童有些担忧。 百里烨略略思考了一下,其实忽略掉黎胤贤那张嘴,他那张脸还是很有欺骗性的,只是可惜了,黎胤贤是被黎相和黎胤之排除在外的,他动黎胤贤没有意义。 “我二哥……” “不用担心,不会动你二哥。” 有他这句话,黎童稍稍放下了心,拉着百里烨继续往前走。 “其实你可以不跟我说。” “你之前说要帮我,我一开始以为你骗我,后来发现你特别认真。如今你看,刚才一路走过遇到的那些百姓,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以前很害怕我,眼神中全是惧意,根本不敢正眼看我。”百里烨笑了笑,显得有些开心:“可刚才有人还跟我打招呼。” “是,我的大将军开心吗?” “多亏有你。” 黎童挠了挠脸,这四个字也不一定,如果没有她,还会有柳鸾儿。 柳鸾儿的路子是和她一样的,只不过更加含蓄而已,犹如温水煮青蛙,将那些名望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收拢进百里烨的袖袍之下,只待关键时刻喷薄而出。 而她,像个催化剂,逼的柳鸾儿也不得不将效果明晃晃地放了出来。 真要论起来,只有启阳书院是她完完整整做下的。 一想到柳鸾儿,黎童除了心疼,还有点酸。 酸她认识了百里烨两世,其实比她这个正室还要更了解百里烨,倘若不是身份问题,或许正室这个位置都会是柳鸾儿的。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个截胡的小偷,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是,只能说他们二人有缘无分。 上辈子没能好好在一起,这辈子仍然只能擦肩而过。 柳鸾儿用了两辈子的时间来靠近他,却也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看着他身边的她,柳鸾儿心里真的不怨她吗? 黎童想不明白,如果换做是她,肯定是要撂挑子的。 大概这就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爱情吧? 反正她不行。 爱情不是她的必需品,可以有,但如果没有,问题也不是很大,倘若她是柳鸾儿,在经历过上辈子之后,可能会在这辈子想尽办法把百里烨拉出这个火坑。 篡什么位? 赏花赏月赏美人不舒服吗? 拐个将军去闯荡江湖,多浪漫! “百里烨……” “嗯?” “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你别死。”黎童说得认真。 百里烨笑着揉了一下她的头:“这件事,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吗?” 黎童摇了摇头:“你那时候只说尽量不死,如果不死。” 百里烨沉默下来,黎童心里一紧,抓着百里烨的胳膊,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星光,信誓旦旦,说得百里烨一颗心都疯狂跳动起来:“我们都别死,我们去看山河,去看大川,去看漫天星子,去看山间百花,我们还可以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围着篝火跳舞,躺在河边亲吻、拥抱,就我们两个,或许还有孩子,好不好?” 199不动邱家 “要不买凶?” “不行不行,万一杀手败露行迹,被当场抓获那就完犊子了。” “那要不下毒?” “不行不行,一旦查出毒源,顺藤摸瓜,就铁定完犊子,当初我就是靠着袖子查到羽帘,又靠着毒源查到你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柳鸾儿茶也喝不下去了,茶杯在桌子上用力一磕,一双柳眉竖起,生气了。 黎童笑了笑,立刻安抚道:“别气别气,总归还有别的办法的嘛,不过你之前都没提起这个刘大人,你确定他真的……” “会。”柳鸾儿捏了捏发疼的眉心,说道:“上一世与这一世有诸多不同,很多事情本不该发生,但到最后都发生了,我本以为在吴梦泉死后,他会安分守己,所以也就没有过多关注他,若不是我之前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告诉我,他有了动作,我也不会发现原来他还存着同样的心思。” “按理说,吴梦泉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了,也算是杀鸡儆猴了,他这只猴怎么这么不听劝呀?”黎童托起下巴,想不明白。 柳鸾儿冷笑一声:“那就让他陪吴梦泉去。” 黎童刚要张嘴说话,就又听她满是杀意的说道:“你若实在下不了手,我也不逼你,这事我来做。” “你别冲动。” “快要来不及了,将军的人已经在往翊城赶了,而且如今将军想要将黎胤之彻底抓在手心里的想法,已经被邱家拦了一手,咱们的速度更要加快些,替将军铲除后患。” 黎童抿了抿唇:“上一世,他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先皇忌辰。” 黎童下意识就开始掰手指算日子,柳鸾儿瞅了她一眼,说道:“别算了,咱们满打满算还有半年时间。” “那不还早着呢么,还能过个年。”黎童试图舒缓柳鸾儿沉重和急躁的心情。 柳鸾儿却摇了摇头。 这辈子的时间线发生了很严重的变化,与上一世很多事情的走向背道而驰,所以即便她的记忆不出差错,仍然有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料范围。 比如,贺源本不该这么早就离开深山。 再比如,深山里的奸细也本不该这么早就被发现。 还有就是黎童。 上一世中,黎童在嫁给百里烨之后,并没有那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她一贯的傻,一贯的听话,被百里烨关在后院,就那么哄着养着,过着跟相府里别无二致的生活。 到最后…… 柳鸾儿看了一眼此时在她面前嬉皮笑脸试图哄她开心的黎童,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总是用天真单纯的眼神看着她的黎童。 两张脸重合到一起,竟然离奇得不相匹配。 “你是谁?”柳鸾儿冷不丁开口问道,坐在对面的黎童整个人都僵住了,柳鸾儿也回过神来,问道:“我刚说了什么?” 黎童眨了眨眼,收起笑脸:“你问我是谁?” 她心中一颤一颤的,手指尖都开始发抖,脑内疯狂地思索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了吗?没有吧?她在他们面前一直这般作态,跟之前没两样啊! 柳鸾儿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思绪混乱,根本没注意到黎童的不自在,反而笑着说道:“我大概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嗯嗯,那要不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黎童现在巴不得让柳鸾儿赶紧离开,这女人过了两世,很多思考事情的方式都不同了,毕竟重生这种事,也的确相当诡异。 回去的路上,柳鸾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偏过头,低声问道:“你说,会不会她上一辈子就在装傻呢?” “奴婢不知。” “那她这辈子为什么不装傻了?” 柳鸾儿也知道没法从丫鬟口里得出什么结论,只摇着头笑了笑,或许是因为她重活一世的关系,所以很多人都变了。 “继续将人散出去找于大夫吧,安静了这段时间,如今深山中的奸细被尽数拔除,抓了于大夫的人恐怕会有所动静。” “是。”丫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黎大公子和邱小姐的婚事呢,我们要不要……” “不动邱家,邱家虽然是明面上的保皇党,但邱家忠的不是皇帝,是青岐,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皇帝的那个人能不能保青岐不乱,如今宇内安定,他们的站队自然会是当今皇帝。” 柳鸾儿顿了顿,吩咐道:“不过,你让人去看着那个徐凌。” “小姐不相信他吗?” “不到最后一步,谁我都不信。” 丫鬟应了声,跟着柳鸾儿回了院子之后,又迅速从小门离开了。 黎童眼瞅着将柳鸾儿目送走之后,她就整个人跟被放了气似的软在了椅子上,这女人的直觉实在是太吓人了,还是没什么事尽量少跟她接触的好。 柳鸾儿重活一世尚可说执念太深,所以老天爷垂怜,那她黎童算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借尸还魂,对这里也没有执念,按照柳鸾儿的说法,上辈子黎胤童活得好好的,柳鸾儿死的时候,黎胤童都还活的开心着呢。 有春见自家夫人蔫头耷耳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捧着水果就凑了过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同柳姨娘闹矛盾了吗?” 黎童直起身子来,摆了摆手:“没有没有,柳姐姐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同我闹矛盾?” “那您这是……” 不想有春追问下去,黎童支棱起精神来:“启阳书院是不是能收学徒了?” “夫人要去看看吗?” “要去要去,我心里头现在就惦记着这档子事了,早解决早好,我还得把任棠安顿好。” “听说小公子最近在蒙学交了不少朋友呢。” “是吗?以前看他个性孤僻,我还真怕会孤独终老,不过我也担心那些人并不是真心结交。”本是好事,黎童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认了个弟弟,黎童自觉想给他更好的,只不过她与百里烨筹谋篡位这件事,却不能将任棠牵扯进来,黎童甚至在想,是不是得就此跟任棠断了关系,万一之后他们阴谋败露怎么办? 任棠虽说不是她的亲弟弟,可好歹因为她的关系,颇受百里烨照顾,如今他那张脸都能混进官宦子弟的圈子里了,之前听朱佩佩说,还有人特意上门去打听,似乎想提亲来着。 按照这情况,一旦他们出事,任棠就没法在翊城待了。 所以,她不能一头扎进这件事里不回头,得准备后路了,给自己,也给自己爱重的人。 这般想着的时候,黎童就拉着有春出了府,直奔启阳书院。 “咱们这段时间进度很快,再过个两三日,应该就能开始上课了。”岑游在前头引路,侧着身子同黎童说道。 黎童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得过了秋收呢。” 岑游挠了挠头,低声道:“将军说了,越快越好。” 两人相视一笑,黎童有些尴尬,百里烨真是不错的甲方。 “既然如此,收入学徒的消息都放出去了?” “还未曾,这不等着夫人定夺呢么?” 黎童就只想当个甩手掌柜,但现在活丢脸上来了,她也只得半推半就地接着,眼珠子一转,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建议的,如今书院建好,我也不打算插手,之后都得仰仗岑先生管理,至于如何收费,我个人以为既然书院是面向寒门子弟的,便不用像第一蒙学那般贵,便宜些就好,至于老师这方面,将军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必担心。” “明白了。” “哦,另外还有一点我得说一下,咱们书院不分男女,都可入学。” 岑游眼睛一亮,不过只愣了一下立刻就点了头,笑意漫上眼角,那几条原本浅淡的沟边又深了几,冲着黎童行了一礼。 “多谢夫人。” “岑先生客气了。”黎童挺直了脊背,目视前方,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是不信的。” “夫人今日可还有其他事?” “暂时没有,岑先生有事?” 岑游笑了笑:“某想与夫人商讨一下院规。” “可以。” 黎童刚答应下来,身后跟着的有春就有些急了,上去凑到黎童耳边,又指了指天边的太阳,说道:“夫人,时辰不早了。” 其实她更想说孤男寡女的,实在不合适,万一被将军知道了,按照将军之前的脾气,恐怕不能善了。 黎童顺着望过去,笑道:“没什么,你回去同将军说一声,让他晚些时候来书院接我就好。” “可……” “现在就去吧,免得他到时候又慌得到处找我。” “夫人与将军的感情真好。”岑游笑道。 黎童腼腆一笑,说道:“去何处商讨?” “夫人这边请。”岑游站在前面,伸出一只手,向黎童指出了一个方向。 黎童刚抬脚,回头看见有春还在原地跺脚,不由得催促:“快去快回。” 有春咬了咬嘴唇,一扭头就飞快地跑了,跑之前还往赤衣在的地方瞅了一眼,只见那暗处迅速飘过一缕暗红色的影子,有春跑得更快了。 200一个皇商 徐凌刚踏过酒楼大门的门槛,管事的就急匆匆跑过来跟他说有贵客上门。 徐凌刚想问是哪个贵客,陡然间精神头一凛,虽说翊城遍地是贵客,可在他心目中能称得上贵客的,就只有一个。 百里烨来了。 来翊城这段时间,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将军府拜见,生怕被别人看出他和百里烨的关系来,而他出发的时候,大哥也嘱咐过,到了翊城之后,千万不要主动上门去找,翊城人多眼杂,保不齐哪儿就有谁的眼线。 他遇事容易冲动,别给百里烨惹麻烦。 故而这段时间,他听话得很,一门心思只想把酒楼做大,立志要给百里烨一个足够强大稳固的支撑。 听闻百里烨还建了一个蒙学,徐凌还偷偷让人往里头送了一笔银子。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小徐同学,本以为起码得在翊城待上个三五年才可能有机会见到自家偶像一面,但万万没想到这不过几个月,偶像就上门来了。 说不激动都是假的。 徐凌在大门口做了好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才问了管事的贵客在哪间房,颤着步子就往那边去了。 小二甲:“东家这是怎么了?” 小二乙:“瞧着那贵客不是贵客,别是东家在外面欠的债主找上门来了吧?” 管事的一人一个板栗敲在脑袋上:“在这儿编排东家来了,干活儿去!” 房门外,徐凌紧张地扯了扯衣服,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确保自己身上没染上一点不干净的东西,才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房门。 很快,里头就有人来开门了,是之前雾城见过的那个满身煞气的护卫。 徐凌现在见他,心里头还有点发憷。 “碧护卫,好久不见啊!” 碧雨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侧过身去:“徐掌柜请。” 房间里头,百里烨正夹着筷子慢悠悠地吃菜,用余光瞥了一下徐凌,头都没抬地说道:“你这酒楼的饭菜不错,回头让厨子多烧几道,我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好的好的。”徐凌双眼发亮,局促地站在那,笔直得跟竹竿子似的,像是随时准备接受训话。 百里烨终于正眼瞧了他一下,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不用紧张,过来坐。” “是。”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黎胤之的事。” 事情没说明白,但徐凌立刻反应了过来,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什么有贵客请客根本是无稽之谈,戏班子是他请的,特意就挑在黎胤之来酒楼吃饭的时候,郑家小姐也是他派人引过去的。 将黎胤之挤到楼梯口的人也是他安排的,可邱心儿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他却不知道,出事之后,他也盘问了酒楼里的管事和小二,每个人都说自己不知道,当时酒楼里人太多,根本没注意。 计划原本很完美,但仍旧出现了纰漏。 邱心儿横插了一手,误打误撞救了黎胤之。 黎家本该与郑家的婚事,如今换成了邱家,徐凌知道的时候,当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事情办砸了,他在偶像心目中的地位,不,本来也没地位,现在更加近不了身了。 徐凌欲哭无泪地痛苦了好几天,就是不敢上门告罪。 而今,百里烨亲自来了。 “所以,你也没查出来?”百里烨的语气很温和,听上去一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可这倒是让徐凌更加坐立难安起来。 偶像不怪自己,可自己能不怪自己吗? 偶像好不容易交代了自己一件差事,他给办砸了不说,还让人家截了胡。 想骂脏话。 徐凌张了张嘴,没说出辩解的话来,垂着头,丧气得很。 百里烨笑了笑,转而拍了拍徐凌的肩,说道:“你这里是酒楼,客人来往众多,有人暗中插手,的确很容易破坏我们的计划,不过你这酒楼的管事和小二也是该好好清查一遍了,不要掉以轻心。” “将军是怀疑有奸细?” 百里烨笑而不语,继续夹菜吃。 他们的计划其实粗略看上去并不那么完美,漏洞百出,当时就算不是邱心儿,但凡有个旁人横插一杠子,都能让黎胤之化险为夷。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邱心儿呢? 百里烨笑了笑,给徐凌倒了一杯酒:“莫想太多,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接下去就好好开着这酒楼。” 徐凌连连点头,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放在桌上推到百里烨跟前,说道:“将军,这是这个月的账目,还请将军过目。” 百里烨摊开迅速看了几眼,上面的数字比他预想得要好太多,他的兵不会挨饿了,当初收拢雾城徐家真不是一桩亏本买卖,他赚大了。 “你大哥现如今怎样了?” “前阵子收到大哥来信,已稳住涑州局势。” “你们兄妹三人,确实不错。” “谢将军夸奖。” 百里烨又吃了几筷子菜,起身打算走了,走前又多嘱咐了一句:“记得把菜往将军府送一份。” “是,我送将军。” “不用了。”百里烨摆了摆手,兀自走了出去。 徐凌站起身,看向门外,正好对上碧雨放过来的视线,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再眨眼的时候,碧雨也已经不见了。 “这护卫也太吓人了。”徐凌拍着自己的胸脯,惊魂未定。 前脚刚踏出酒楼大门,百里烨只觉得一道视线胶着在自己后背上,他的脚步顿了顿,猛地朝后看去,当视线落在二楼一个人身上的时候,百里烨眉心微锁,唇线被迅速拉平。 那人靠在栏杆上,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手里还捏着一只酒杯,见百里烨看过去,浑然不惧,甚至还举起酒杯冲着百里烨敬了敬。 “周钰。” 百里烨将这两个字在齿缝间磨来磨去,最后扭头走了。 从涑州回来之后,他就将这个人抛到了脑后去,不外乎是因为周家太过低调,而周钰这个人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 如今想来,黎胤之这件事上,似乎也有他的影子。 要不然,他今天跑来酒楼干什么? 真来喝酒的? 还捏着酒杯跟他虚空敬酒,这不明摆着挑衅么? 一个皇商,好好做生意不行么,非要掺和进政/治斗争里,真是嫌自家日子过得太安生了。 百里烨气呼呼地走到将军府门口,回头就看见有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朝后望了一眼,眉头微蹙:“怎么就你一个?夫人呢?” “夫人……夫人……”有春说得不利索,吓得百里烨以为是又出事了。 “夫人在启阳书院,同岑先生商量院规的事,夫人让将军晚些时候过去接她。”有春捏着袖子擦了擦汗,一口气将话说完了,百里烨的脸色才安稳下来。 “反正没什么事,现在去吧。” 小半天没见了,怪想的。 只是,他万没想到,一走近,就看见那个岑游靠得黎童很近,两人脑袋都快凑一起去了,黎童手里还握着笔,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皱着,似乎在苦思冥想着什么,而旁边的岑游则看起来要沉稳很多,目光偶尔落在黎童身上,让百里烨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碧雨跟在后面,瞬间感受到了从自家将军身上传递而来的寒冷。 糟糕。 有春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暗道一声不妙,那几口气差点没能从嗓子眼里挤上来,她眼前一黑,立马越过百里烨冲到了黎童跟前,一脑袋挤了进去,岑游冷不防被往后推了一下,稳了一下身子才站住。 “夫人,将军来了。”有春后怕地提醒道。 黎童一听,惊喜地抬起头,看向百里烨站的位置,笑容立刻灿烂地爬上眼角,一丢手里的笔,蹦着就跑到了百里烨跟前,一下抱住他的胳膊,仰头望着他,清脆的声音从纤细的脖子里发出来,带着忽略不去的喜悦。 “我还以为你要晚一点才来呢!” 百里烨想要发泄的怒气在那一刻消散了一半,他抬手将黎童耳边散落的发拨到脑后:“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了。” 黎童露出一口白牙,嘻嘻笑着,拉着百里烨就走到桌前,拿起跟岑游商量了很久的院规,指着给百里烨看。 “写这玩意儿太费脑子了,你快看看,有没有缺的?” 黎童递过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百里烨都视若珍宝,只是一想到只是她和另一个男人头靠着头想出来的,他就一肚子气。 努力忍着没在人家面前失仪,百里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一行一行看过去,顺便也说了几点看法,岑游在得到黎童点头同意之后,立刻上前提笔补充,写完又退回原来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听着。 这一行为,极大的满足了百里烨,让他的火气渐渐地又消散了一部分。 “暂时就先这样吧,以后若有别的,再行补充就是。” “行,听你的。” 黎童开开心心地将院规卷好,交给岑游,岑游也适时告退,碧雨和有春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一同退下,留百里烨和黎童独处。 201给点教训 见人都走了,百里烨才敢捏着黎童的手指玩起来,还捎带着一点力度。 黎童眉角抖动了几下,知道这位主大概是心里有点不舒坦。 “怎么了?” 百里烨哼了一声,没作答,但那瞥着黎童的眼神看起来别提多哀怨了,行吧,这是吃醋了。 黎童抿着唇扭头冲着旁边笑了一声,唉,吃醋的样子也是顶可爱。 “你还笑?”百里烨气急败坏,不捏手指了,伸手就上来捏黎童的脸,软乎乎的,往两边一用力,好看的脸就变了形。 黎童噘着嘴,一脑袋顶在百里烨胸口,趁着他松手之际,赶紧将自己的脸救回来,轻轻揉了揉,得亏是个没动过刀子的原生态的脸,要不然可经不住他这么折腾。 “以后启阳书院就交给岑先生管理了,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往这儿跑吧,你肯定到时候又得不开心。”黎童挽过他的胳膊,又腾出手去拍着他的背,就跟哄小孩儿似的,轻声细语地劝:“咱们把事儿早做了,我之后就能安心陪你了。” 百里烨蠕动了几下嘴唇,哼哼唧唧。 “别气嘛,我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呢,外面花花世界什么都比不上你。” “真的?” “真的真的,你要不信,我跟你发个誓?”黎童一边瞅着百里烨的神态,一边就举起了三根手指,嘴巴刚张,什么话也没说,就被捂住了。 瞧着百里烨舍不得的样子,黎童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更坚定了哪怕事败也绝不能让他死的决定。 什么相府千金、汪家外孙,她都不要了。 眼前这个大宝贝,她处了多少任垃圾男朋友才换来的啊! 百里烨的神色有所松动,其实他也没多吃醋,方才二人的姿势从远处看的确有些许暧昧,若是在外人面前看来,他脑袋上就该冒绿光了,可走近了看两人中间其实还能再站一个人,要不然有春怎么挤进去的? 他就是,有点,不得劲。 不管黎童身边站着什么人,他都不得劲。 她身边,只能站自己。 “今天我去找徐凌了。” “他那边怎么说,查出来了吗?” 百里烨摇头:“不过我今天碰见一个人,可能就是他乱了我的计划。” “谁?” “周钰。”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黎童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一直到百里烨提到涑州,黎童才恍然大悟。 “那个皇商?” “嗯。” “他不好好做生意,瞎插哪门子手?” 百里烨也很费解,不过周钰这个人向来脾性奇怪,就连他身边的人有时候都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更别说与他交集不多的百里烨了。 只是,之前涑州的案子里有他,百里烨回来之后派人好好查了一通,硬是没将他查出什么花儿来,若不是秦九吟那账本里有他的名字,或许百里烨根本查不出他也牵涉其中,百里烨甚至猜测,这人似乎是等着自己去抓他。 可百里烨不仅没动手,反而根本不在意账本上有他的名字,然后,这人就消失了。 现在,他又出现了。 百里烨可不觉得这个人是一时兴起,总有一种在被拼命吸引注意力的感觉。 无聊。 虽然这么想,但百里烨看着身边的黎童,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周钰若是发现自己对他根本不理睬,不知道会不会转而向黎童下手,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周钰这人,脾气太古怪了。 “他坏了你的事,要不偷偷把他抓来问问?”黎童提议。 百里烨笑了一下:“抓不到他。” “为什么呀?”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那么高的道德感。夫人仔细想想,当初秦九吟就是他一手扶上去的,秦九吟一出事,他立刻流入人海,无影无踪,根本没想过要救秦九吟,甚至于他连自己的名字在账本上这种事,都懒得处理,而且我怀疑秦九吟根本都谈不上是他的下属,他也根本不需要秦九吟为他敛的那些不义之财。” “那他千辛万苦地干什么?” “玩儿。” 黎童:“……?”无语。 “他很享受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成就感,当初我抓了秦九吟,他就盯上我了。” “所以他偷偷跑到翊城来,找人监视你,监视徐凌,看到你们打算对我大哥动手,所以将计就计,引了邱家小姐过去。”黎童说着,又蹙了眉:“那他怎么就能确定邱家小姐一定会出手救我大哥呢?” “当时出事的时候,邱心儿就在你大哥附近,而且她站的位置,比你大哥还更靠近楼梯,再加上邱家人无论男女,都自小习武,又因常年与江湖人士打交道,胸中自有一股侠义之气,碰见有人出事,定然出手。” 黎童抿紧了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很难搞。 如果百里烨真的被他盯上了,那么之后的一系列动作,或许都会被周钰截胡,这人能怂恿秦九吟贩卖流通阿芙蓉,全然不顾百姓和国家安危,品性可见一斑。 “你打算怎么办?找他谈吗?” “谈是谈不了什么的,他有权有钱有地位,含着金汤匙出生,什么都不缺。” “那怎么办?” 说话间,百里烨已目露凶光,浓郁的杀意自眸底深处升腾而起,黎童正烦恼着,顿觉身周气温一下低了好几度,仰头就看见百里烨一脸要杀人的样子,当即心中一凛。 “他死了,会对朝廷有影响吗?” “有。”百里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所以不能轻易地动他。” 黎童垂下肩膀来,人的确该受些挫折,像周钰这种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的少爷来说,天底下就没有他不能动的人和事,缺失了应有的敬畏之心,人的胆子就会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而于周钰而言,已然是将自己置于了皇权至上。 青岐百姓于他来说,不过是可以肆意赏玩的物品罢了,他可以随意扶持一个秦九吟上任涑州知府,将涑州官场搅得一团乱,也可以将百里烨这样在战场拼杀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玩弄于股掌,坏他谋划,还向他耀武扬威。 “得给他点教训。” “确实得给。” 夫妻两个不谋而合,但周钰藏身之所极多,身边又有不少暗卫随行保护,想要近他的身,何其难。 不过,周钰敢在百里烨面前现身,说明他根本不担心百里烨能找到他。 但他忘了,翊城毕竟不是他的地盘。 百里烨想在翊城逮一个人,那就跟堵住了兔子的窝口一样没什么区别,兔子在里头蹦跶来蹦跶去,最后还得蹦跶进百里烨张好的网里。 “周老板,逮你,可真费了本将军好一番功夫。” 周钰歪着身子,又扭头看了看四周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暗卫,以及他身边的一地狼藉,不由得眉峰耸/动几下,然后一脚将一张翻倒的矮几踢了踢正,他自己则很不拘小节地坐了下来,随手拿过还剩了半壶的好酒,又捏了一只酒杯过来,兀自给自己斟上了。 一杯喝完再看百里烨,周钰才笑道:“地方是破烂了点,不过将军常年居于边关多年,那等苦寒之地都待得,这地方好歹还有片瓦能挡房上霜,将军应该不嫌弃的哦?” 百里烨挥了挥手,身后一干护卫将躺了一地的暗卫全都捆了起来。 他自己则走到了周钰跟前,一掀袍子坐了下来。 酒杯茶盏在刚才的打斗中碎了不少,百里烨从一堆破烂里面捡出一只尚能用的酒杯,并用手指敲了敲,示意周钰倒酒。 周钰咧嘴一笑,全然没了初见时那股子神秘莫测的味道,一口白牙憨的不行。 “真是辛苦将军了。” “周老板东躲西藏的,也挺辛苦。” “我真是糊涂了,忘了这翊城不是我的地盘了,实在是惭愧。” “嗯,本将军也该惭愧,竟不知周老板也来了翊城,没做好欢迎准备,让周老板受委屈了。” “将军言重了。” “周老板过谦了。” 两个人假模架势地你来我往寒暄了一顿,随后酒杯一碰,清脆的一响,周钰仰头一口饮尽,百里烨却原封不动地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周钰低下头来,瞅了一眼那满当当的酒水,眸色微变,面上显出一分笑容来。 “将军莫不是不敢喝?” “不敢。”百里烨答得坦坦荡荡,也冲着周钰笑:“周老板走南闯北,见识广,眼光深,这杯子里下的什么药,还烦请周老板同本将军说说?回头,我也好让我下头的人去准备准备,万一用得着呢?” 周钰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又紧着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饮尽。 “将军好眼色。” “比不得周老板好手段。” “我手中的药,不过是一点小迷药罢了,不及杀吴梦泉的毒。”周钰将手中酒杯往墙上一掷,当即四分五裂,满室寂静。 百里烨端详着手中的酒杯,剔透的液体漾在其中,映出他模糊的样貌,隐约间,透出些狰狞来。 202礼尚往来 夫人说了,得给他点教训。 百里烨将手中的酒杯,捎带着里头的酒水,一并砸在了地上,清脆声起,震耳欲聋,外头守着的暗卫冲了进来,各个持刀站得笔挺,冷着脸瞪着已经呆住了的周钰。 “绑起来。”百里烨淡然开口。 “我这都束手就擒了,就不用绑了吧?”周钰有些慌张,但也只是有些而已。 百里烨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从容起身,还拍了拍根本没染上灰尘的衣摆,径直往门外走去。 屋子里,一干暗卫立刻一拥而上,将没有丁点武力值的周钰摁在了地上。 “将军此番行事有些鲁莽了。” 被绑成麻花的周钰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上,背靠着马车壁,斜着眼睛看着闭目养神的百里烨。 “周某好歹也是替皇家办差事的,将军这般随便绑了我,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百里烨八风不动,充耳不闻,假装自己聋了。 “将军这是准备带周某去哪儿?一般的地方,周某可是不去的。” “啊呀,这邱家和相府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将军就算把我杀了,也无济于事的嘛。更何况,以周某愚见,邱家和相府的婚事也并不算是一件坏事,邱家是保皇党,如今邱家主事之人乃邱仲肖,与当今皇帝和黎家长子都关系不浅,但相府态度摇摆不定,即便将军强娶了黎三小姐为妻,仍然未能定下黎相姿态。” 百里烨总算睁开了眼睛,周钰再接再厉。 “如今这般,两相抗衡,黎相不就得被逼着下决断了吗?看看他究竟是站在长子这边,还是站在一贯疼爱的小女儿这边。” 百里烨笑了一下,抬脚就往周钰身上踹了一下,将人从位置上踢到了地上。 “说来说去,就不是站在本将军这边。” “诶将军这话怎么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黎三小姐……” “麻花就别说话了。” 话音刚起,百里烨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劈下,周钰眼前一黑,一脑袋磕在马车壁上,昏死过去。 没从将军府正门进,碧雨驾车绕了一大圈,到了将军府后门,将周钰一点不客气地扛在肩上,跟在百里烨身后,一直往黎童的院子去了。 周钰这种身份,去不得水牢。 那种地方,要么一辈子出不来,要么进去就得脱层皮。 不过,百里烨打定了主意,周钰既然胆子这么大玩到他头上,那他就得还回去,还得让自家夫人看个欢喜。 黎童今天一天都没出门,姐妹四个在院子里搓麻,还让有春裁了一些纸条当处罚,贴完就散伙。 百里烨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四个女人一台桌,每个人脸上都贴满了白色的纸条/子,一回头,能吓退十个百里烨,得亏是大白天。 崔晴晴难得从院子里出来,许久没见到百里烨,这一见到,立刻就打起了摆子,全身抖得能发电,要不是周兰死死抓着她,她能从凳子上滑到桌子底下去。 见她这样,黎童也歇了继续搓麻的心思,回头很是无奈地看着周兰和柳鸾儿。 两人比崔晴晴的脑子动得快,当即福身就走,片刻不停留。 而碧雨,扛着周钰走地比较慢,见百里烨身子一僵停下来,他也就跟着停了步子,脚步一转,躲到了墙壁后头去。 半晌,等那三姐妹都走了之后,百里烨才招呼碧雨跟上。 “哟,这谁呀?” 黎童一看碧雨扛着个人,眼睛一亮,拎起裙子就奔了过来,脸上的白纸条/子还没来得及扯,给碧雨差点吓一哆嗦。 “周钰。” 百里烨微微蹙眉,抓过黎童的胳膊,一边皱着眉,一边给黎童扯那些纸条/子,下面那张脸还粉扑扑的,跟春天里的桃子似的,水嫩透亮,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这就给逮住了?” 黎童跟看见了个新鲜玩意儿似的,围着碧雨打转,可惜周钰头朝下,黎童碍于百里烨在旁边,也不敢拿手去碰他脸。 “我还以为挺难呢,这小子狡兔三窟,合该不能那么快逮住啊?” 黎童双目灼灼,到底还是没忍住拿指头戳了戳周钰的大脑门子,百里烨笑着抓过她的手,吩咐碧雨将人扔到小书房去。 “走吧,你不是想给他点教训吗?” “可我还没想好怎么给他教训呢。” “不妨事,慢慢想。” 周钰不是百里烨手底下那些犯了事的小兵,也不是混进来的奸细,只是手贱嘴贱脑子贱地插手了百里烨不能往外说的算计。 打是打不得的,骂又不痛不痒,若是将人扒光了扔到大街上去游街,周钰是皇商,前头顶了个皇字,做了就等于下了皇家的颜面,也做不得,黎童着实犯了难。 可若是不折腾他一顿,他就不知道日子也有不好过的时候,人也有不能招惹的。 “想不出来,你想。”黎童耍了赖。 百里烨原本也没打算让黎童动手,他早想好了,周钰不是喜欢给人下绊子吗?不是喜欢给人酒里下药吗?那就给他整点儿上头的。 小书房分内外两间,百里烨有时候处理公务太忙,午休就会直接在小书房的里间休息,不去打扰黎童了,这时候里间的床上,周钰就被扒得只剩了条底裤。 双手双脚都被捆在床上,周钰整个人姿势羞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百里烨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桌子上瓶瓶罐罐放了一堆,每个瓶子里装的药效都不一样,有深的也有浅的,不过这种药一般也不致命。 百里烨还没打算弄死他。 周钰还未娶妻,不过却是有一门亲事,听闻过了年就成婚,女方家不混朝堂,是绵州出了名的商户,跟周钰也算是青梅竹马。 周钰就算再混账,也不舍得负了那青梅,以至于他在外头的时候,就连青/楼都没进去过几次,坚贞得跟他的纨绔形象很不匹配。 “也不知周老板喜欢哪种,所以本将军就全都弄来了。” “什么东西?”周钰刚醒过来,脑子还有点不大转,后脖子发疼,眼前还有点晕,一阵一阵的。 百里烨笑容亲和,却让周钰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让他恰好发现了自己只穿了条底裤。 “不是!我衣服呢?百里烨,你想干什么?!”周钰惊恐了起来。 由于他只穿了条底裤,黎童不被允许现场围观,只能站在房门外面,偷偷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周钰的鬼哭狼嚎。 “我是周家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他娘的还是百里家的人呢,我的事你也敢插手,真以为自己插了翅膀能飞天了是不是?你他娘的就是插了个鸡翅膀,也跃不过去一丈二。”百里烨一掌拍在桌子上,那些个瓶瓶罐罐磕碰在一起,倒了一半。 “是我错了!我不敢了!将军放过我吧!”周钰立刻认错。 黎童听着捂着嘴笑,还真是能屈能伸,怪不得能坐到皇商这个位置。 百里烨皱着脸:“要不你再跟我横一会儿?周老板这么快认怂,本将军都有点不好意思下手了。” 周钰一听有门儿,又要多求几次饶,就听百里烨随手在那些瓶子里面挑了一瓶扔给站在一旁的碧雨,淡淡道:“那就让本将军的护卫来吧。” 碧雨伸手接过,立马上前,二话不说掰开周钰的嘴就往里灌。 “你给我……咳咳……吃了什么?百里……百里烨,你若杀了我,我周家不会放过你的,咳咳……”周钰涨红了脸,咳嗽个不停。 “老子等着。” 没多会儿,药效上来,百里烨就搁那儿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看周钰浑身透出粉红,连骂百里烨的声音里都开始带着藏不住的颤音。 周钰尚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高门大户的子侄,多在成年后就有通房丫头,周钰也不例外,虽没吃过这玩意儿,却也知道这是什么,下/腹处发热的迹象越来越浓烈,看着百里烨坐在那都快成重影了。 “百里烨,你无耻。” 瞅瞅,骂人的话都软得跟春水似的,还带着忽视不去的喘息声。 百里烨笑了笑,抓了把瓜子在手心里,甚至还心情很好地递了一把给碧雨,主仆二人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床上已经开始扭动的周钰。 “老子没把你扒光了扔大街上算是给周家面子了,周钰啊周钰,你说你为啥非要来招惹我?” 隔了一扇门,还开了一条小缝,黎童虽然看不见里面在发生什么,但里头人说话的声音那叫一个清楚。 要不说呢? 朦胧更美,这会儿听着周钰那因为药效而不成连的句子,黎童只觉得全身舒畅,百里烨那折腾人的法子怎么就那么多呢? “听闻周老板特别舍不得你那未婚妻,你坏了我的算计,要不礼尚往来一下?”百里烨带着笑,眯着眼睛问尚存一丝理智的周钰。 一听这话,周钰模糊的视线又清明了一分:“你别碰她!” 他挣扎了几下,体内迅猛发作的药效让他根本无力挣脱,只得像条没骨头的虫子似的在床上扭来扭去。 “百里烨,我错了,这回是真的,以后见着你我绕道走,但我求你,你别碰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黎童在外面听着这话,禁不住眼角一热,玩心虽重,倒不想还是个痴心汉子。 203花拳绣腿 百里烨向来不是什么善心很多的人。 此时此刻,眼瞅着周钰即将失去理智,被捆绑的部位也开始泛红,甚至因为用力而磨出了一片血痕,他却仍是安稳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瓜子嗑了一把又一把。 “去,浇他一盆冷水。” 碧雨应了一声,刚打开房门,就看见黎童弯着腰坐在那听,不由得面上露出些尴尬来。 黎童却不以为意,摆了摆手:“弄冷水去。” “是。”碧雨拔腿就走。 碧雨的动作很快,冷水从头而降,床单枕头什么的全都没保住,如今本就入了秋,气温降低,周钰又只穿了一条底裤,冻得一哆嗦,的确清醒了不少。 “周钰,你要不想受折磨,本将军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你问!”周钰咬着牙,嗓音沙哑,目光之中透出些恨意来。 百里烨抹了抹眼角:“别这么看着本将军,对你用的手段,已经算是轻的了,本将军名声在外,说实话,真要杀你,不会用这法子。” 周钰心中明白,百里烨其实没表面上那么好说话,他在军中的那些手段是可以写进史书里去的,剥个皮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可还是忍不住想恨他。 从小到大,周钰顺风顺水,他什么就能有什么,哪怕是拿砖头砸开了表姑家的儿子的脑袋,也是连句责罚都没有,他被宠得无法无天。 “涑州一案里,除了秦九吟,你还留了谁?” “都被你清完了。” “秦骕是不是你的人?” 周钰横了他一眼:“不是。” “为什么选中秦九吟?” 周钰嘲讽地看了一眼百里烨:“贪得无厌的人最好控制,秦九吟要钱,而我有钱,我不仅有钱我还能让他做一条地头蛇,就算是翊城的人来了,也得乖乖听他的话,不比到翊城当条虫子强吗?” 百里烨思索片刻,点了头。 黎童翘着二郎腿,琢磨着周钰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如果换做是她,恐怕也宁可在涑州那等偏远的地方作威作福,也不想来翊城给别人当踏脚石。 “你可知流通阿芙蓉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知道。” “知道你还敢?”百里烨左看右看,一眼瞥见碧雨挂在腰间的长剑,伸手就要去够。 “可我没让他往外运输!”这一句话落下来,百里烨就停了手。 周钰用力扯了扯脖子,冲着碧雨低吼:“再给我泼一盆冷水!” 碧雨都不用百里烨吩咐,二话不说又是一盆冷水将周钰即将涣散的理智勉强唤了回来。 “秦九吟的胃口越来越大,当初我跟他说了,阿芙蓉这种东西的危害,他也信誓旦旦地同意,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与不少外商建立了联系,并有少量阿芙蓉从涑州流了出去,正因如此,我才在那段时间频繁出入涑州的。” “我虽有暗卫护身,但涑州毕竟不是我的地盘,秦九吟在涑州脱离了我的控制,他想杀我,在涑州简直易如反掌。原本我是打算自己动手的,我还说动了秦骕,但没想到你们来了,我只能从旁观望。”周钰哑着嗓子,脑袋重重砸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怪不得我一开始去找秦骕的时候,他那么镇定。” 周钰喘着粗气,低吟了几声,又道:“你以为秦骕不想当涑州知府吗?他只是碍于世俗礼教,拿他娘做借口罢了。你去了,对他而言,其实更好,我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想要扶持他成为涑州知府,需要很漫长的时间,而你不同,你一句话的事,就能让他顶替秦九吟,把持涑州。” “秦骕跟秦九吟不同,秦骕知进退,懂分寸,有他在涑州,涑州官场不会再步秦九吟的后尘。” 这就是在给秦骕说情了。 百里烨扫了周钰好几眼,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去管秦骕未来的前途,也不知道该不该夸这小子心大。 的确,刚才那一瞬,百里烨起了杀秦骕的念头。 不过,也只是一念罢了。 涑州如今不止有他百里烨的人,还有百里冼和黎相的人扎在那,为的就是担心秦骕成为第二个秦九吟,也为的是担心秦骕为了帮百里烨将整个涑州官场翻过来,毕竟在明面上,秦骕的确是他扶上去的。 啧,这算是给了做了嫁衣了? 百里烨感觉自己有点心梗的征兆了。 “好,那么黎胤之的事呢?” 周钰扯了扯嘴角,药效已经通遍全身,他整个人都红得不可思议,在神智涣散的最后一刻,他不怕死地咧开嘴,笑道:“耍你玩儿。” “你妈!”百里烨一拍桌子,跳起来就要冲过去捅他个对穿,被碧雨一把抱住腰死死拦住。 “将军,将军莫气,气坏身子不值当!” “我他娘的!”百里烨朝着半空中蹬了一下腿,气急败坏。 听里头动静像是又闹起来了,黎童把耳朵贴着门缝,却怎么也没听见周钰的声音,光听见百里烨在里头叫骂,甚至还伴随着桌椅被踢踹的动静。 黎童坐不住了。 周钰那性子听上去就是个没怎么吃过苦头的大少爷,游戏人间,也玩弄人心,百里烨本就不是一个耐心很好的人,通常都是他耍着人玩儿,哪儿有人敢耍着他玩儿的,简直是找死。 为了能让黎童听好戏,房门压根没关实,黎童一推就进去了。 “夫君!” 黎童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百里烨立刻停止了动作,回头看见黎童略带担忧的眼神,立刻收敛了怒意,而床上的周钰因为抵抗药效耗费大量精力和体力,此时已经昏厥了过去。 “人没死吧?”黎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死不了。”百里烨走到近前,拉过了黎童的手,听到黎童关心周钰,他有些不开心。 黎童笑了笑,捏了捏百里烨的脸:“别醋了,这就算是给过教训了,派一些人送他回绵州去吧。” 百里烨点点头,然后就将黎童拉出了房间。 “诶,我想看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呢。” “也就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长得比碧雨难看多了!” 碧雨:“……” 总感觉被将军骂了是怎么回事儿? 第二天一大早,鸡都还没叫过三声,周钰就已经坐上了离开翊城的马车,为了防止这人言而无信往回跑,百里烨还特地挑了一队精锐沿途护送他回去。 周钰坐在马车上,恨得牙痒痒。 “百里烨,你别给我逮着!” “瞧好了,白纸黑字,还有你的亲手画押,此生非召,绝不踏入翊城半步,碰见百里烨绕道走。” “我没写过这种东西!这不是我写的!”周钰这次没被绑着,但是被下了软筋散,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马车上,瞪圆了眼睛盯在那张纸上。 百里烨龇着牙靠过去,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上面的手印就是你的,给老子老实点儿!” “百里烨,你卑鄙,趁人之危!” 百里烨冷笑着,眸中寒意毕现:“我还能跟卑鄙些,周老板想试试吗?” 周钰感觉到了后脖子上袭来一抹凉意,然后心尖上有什么东西被冰冰凉凉地擦了一把,他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惊恐地望着百里烨,然后拼命地摇了摇头,旋即见百里烨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他就更慌了。 左顾右盼之下,周钰一脑袋砸在车夫身上,喊道:“还不快走?!没听将军说吗,非召不得入翊城,快走快走!” 那车夫被撞得吓了一跳,一甩缰绳,马蹄迅速向着城门口而去。 黎童从不远处的墙角歪了半个身子出来,“嘶”了一声,问道:“周钰怎么那么怕将军了啊?” 有春面带得意:“将军的手段,一般人撑不住的。” 赤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近前,低声剧透,说完就溜:“周老板有个心尖儿上的人。” 虽然不知道那是谁,但黎童知道,百里烨这招的确挺损的,然后她就歪着头开始想,倘若自己哪一天也被人抓在手里这样威胁百里烨呢? 不行,她得强大自身。 之前那些个花拳绣腿,也得好好练一练了。 说动就动,黎童开始早起晨跑,再打一套拳,捏着肚子上平白无故养出来的小游泳圈,她甚至还给自己定了一个绕着将军府跑三圈的体能计划,争取以后遇到歹徒打不过的时候,还能让他们追不上自己,起码也能拖延一点时间嘛,晚上睡觉之前还得做做瑜伽舒展身体。 对于这种奇怪的睡前姿势,百里烨表示长了不少姿势,但对于黎童要拉着他一起做这件事,他充分展现出了拒绝的姿态,每天都处理公务到深夜,等他从书房回来,黎童要么已经撤了垫子准备休息了,要么已经睡熟了。 “夫人最近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吗?”百里烨逮住了从房间里出来的有春,做贼似的望了屋里一眼,小声问道。 有春一脸迷茫:“没有啊,将军为什么这么问?” 204玉城汪家 房间里,黎童正闭起双目,分开双腿坐在软垫上,双臂缓缓展开,整个上半身都慢慢往前压去。 百里烨紧皱双眉,看着这近乎虔诚的姿势,突然有一种自家夫人是不是听信了外面的游方骗子回家来搞什么邪术的错觉。 嘶! 要是让他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哄骗他的夫人,一定剥了他的皮! “夫人最近有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吗?” “没有呀!” 被百里烨这么接连地问,他的表情又非常耐人寻味,有春都不自觉地慌张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知为何很默契地往后看了一眼站在那万分懵懂的碧雨,再之后,三人一同望向屋顶某处。 赤衣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那瞬间冒了出来,往下一弯腰,看见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她摊开手,惊恐万分:“我不知道,别问我。” 恰逢此时,朱佩佩嚼着点心从走廊尽头晃了过来,自从身份被戳穿之后,黎童也不管她吃多少了。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有春一把拉过朱佩佩,捂住她的嘴,蹭了一手心的点心屑,然后又很嫌弃地在她衣服上擦了擦。 “你知道夫人最近怎么了吗?” 朱佩佩朝着门缝里头望去,非常淡定地说了一句:“哦,减肥嘛。” “减肥?” 朱佩佩点头:“之前我陪夫人去看周姨娘的时候,周姨娘也在做这个呢,不过周姨娘的姿势可比夫人现在做的这个难多了。” 百里烨的神色陡然间凝重起来,思索片刻,推门而入。 朱佩佩刚要说什么,又被有春一把捂住嘴给拖走了。 “夫人……”百里烨进屋之后,转身将房门合上,见黎童还坐在软垫上深深呼吸着,她双肩打开,姣好的面庞上汗涔涔的。 “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处理完公务了?”黎童睁开眼,从旁边的小几子上拿过濡湿的帕子,在脸上轻轻按了按。 运动过后,出一身汗,黎童只觉得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被清洗了一遍。 舒坦! 百里烨静静凝视着黎童,在脑海中组织了很久的句子,才慢慢对着黎童说出来:“夫人,你的身材很好。” 黎童:“……?” “所以不需要每天都这么努力地把自己折腾得这么辛苦了。” 百里烨走到黎童身边,伸手就将她从软垫上捞了起来,薄薄的衣服已经被汗湿了,紧紧贴在那具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尤为美丽动人,百里烨忍不住有些躁动。 黎童推了推他:“我出汗了,脏呢,你先别碰我。” “不脏。” 百里烨说着还往前更靠了靠,滚烫的手掌心贴在黎童的腰间,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她敏感的肌肤上。 察觉到百里烨身上的变化,黎童不由得心惊,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后大退了一步,离开他的控制范围,随后拿起帕子扔到他身上,边往外跑,边对他说:“我去洗个澡,臭死了!” “夫人!” 百里烨一腔热情被浇了冷水,握着那还带着些许香气的帕子,一脸的欲求不满。 趴在浴桶里的黎童深以为,老是喝避子汤也不是办法啊,可恨这年代连个套子都没有,是药三分毒,大夫都这么说了,得亏她现在这具身体还年轻,新陈代谢比较快,可古代人也都死的早啊! “我太难了!”黎童嚎了一声。 “夫人,怎么了?”有春还以为黎童怎么了,抱着毛巾就冲了进来。 “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好。” “是。”有春犹豫着转了转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跟将军闹别扭了吗?”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黎童往自己身上泼着水,一点一点将细小的泡沫冲下去。 “将军去小书房了。” 黎童微微蹙眉:“大半夜的他去小书房干什么?” 但话刚一出口,再对上有春颇有深意的眼神,黎童倏地皱起脸,莫不是以为自己不想跟他同房,所以一气之下跑去睡书房了吧?这男人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 一想到这,黎童赶紧从浴桶里跳了出来,胡乱穿好了衣服,就往小书房跑去,可在快到小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停了下来,而守在门口的碧雨也一早就发现了她。 她听到了不属于百里烨的声音。 不止一个。 黎童偏头望了一眼头顶夜空,月黑风高,还真是一个好办事的晚上呢! “夫人,您怎么来了?”碧雨一下子站得笔直,房间里的人似乎早就已经知道黎童的到来,没多会儿,房门就被打开了,百里烨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有客人?”黎童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试图越过百里烨,去看屋里坐着哪些人,但无奈百里烨挡得太严实,而屋里的人似乎也不打算出来见一见这将军府的女主人。 百里烨面不改色,温柔笑道:“临时有些事要处理,夫人不用担心,夜深了,夫人先回去歇息吧。” 这就是不打算让黎童参与了。 黎童心下一琢磨,也没想纠/缠不放,又与百里烨说了几句不要聊得太晚,就果断转身,带着气喘吁吁追来的有春又回去了。 小书房内,明晃晃坐着四五个大臣。 这段时间,他们其实经常来,只不过都是在半夜来罢了,毕竟大白天的往将军府跑,实在是太扎眼了,而恰巧最近一段时间黎童由于热衷锻炼身体,经常把自己搞得很疲累,通常百里烨回屋的时候,她就已经睡着了。 要不是今天这么一遭,黎童甚至还不知道百里烨已经开始动手了。 回到房间,夜已经很深了,这个时候狗都已经睡了,柳鸾儿肯定也在做梦呢吧,黎童没太纠结,最终还是选择先睡。 百里烨既然打算瞒着自己,那他之后有什么动作,估计也不会告诉自己了,或许他接下来的动作会比之前算计黎胤之还要危险。 诚如她所想,隔天的朝堂之上出现了难得的争吵,而百里烨就站在争执的边缘,漠然看着,同样站在边缘的还有坐在高位的百里冼,以及冷眼旁观的千年老狐狸黎相。 这次的争吵源于玉城。 玉城乃青岐边关要镇,汪氏一族镇守于此,但因为与西麟相邻,城外经常遭到西麟兵不痛不痒地袭击,三不五时装作马匪劫掠一番,杀几个人,抢些东西。 而汪氏一门上下本就脾性简单直接,当年退守赤都的一战,已经成为汪氏族人的心头烙印,对于西麟兵三番五次的小动作,他们也不打算容忍,经常你杀我二十,我杀你三十,你来我往,不得消停。 在这种边关重镇,无论战事最终打不打的起来,倒霉遭殃的永远是百姓。 西麟当年递了降书之后,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但堂堂西麟太子在自家宴席上被敌国将军砍了脑袋这种屈辱历史,对于西麟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磨灭的伤疤,居住在玉城之外的青岐游牧就成了西麟兵泄愤的对象。 而这次,西麟军恰恰砍错了人。 积蓄多年的仇恨,一朝点燃,有如燎原之势,在每个人的心头上烧了起来。 玉城与翊城相隔十万八千里,就算八百里加急送信,也得起码两三个月才能送到,等事情发生的时候,百里冼知晓,玉城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情形一触即发,只等百里冼一道圣旨。 汪氏一族在玉城根基很深,跟土皇帝没什么区别,倘若要拥兵自立,也没什么不可能,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玉城汪家始终安安分分,直到这次汪家一个小孙子被砍了。 汪家的小孙子不过十岁,某日外出游玩的时候,认识了城外一支游牧,结识之后便常带着人出来玩耍,一直也没出过事,即便家中长辈一直叮咛嘱咐不可去城外,这小孙子却是不听,带着二十号护卫又出门了。 这一去,就没回来。 连带着那二十个护卫,全都折在了玉城城外。 而那一支游牧也被重创,若非正好遇到一支汪家军巡逻,恐怕整支游牧都会被灭。 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不听话的汪小孙子没了之后,整个在玉城的汪家一支都烧了起来,恨不得拿起刀就冲到西麟去,但这一代的汪家家主汪流却觉得事有蹊跷,以雷霆手段将暴/动按了下来。 汪家人出门,无论是衣饰,还是马匹,或者马车之类的代步工具上,都有显眼的标识,他们跟西麟兵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没道理认不出,可对方还是动了手,而且几乎将那一整支游牧灭族,这看上去就跟灭口没什么区别。 汪流当即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翊城。 汪小孙子的脑袋被劈了半个下来,人送到汪家的时候,半个身子都被血淋透了,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惊愕、痛苦、恐惧,全都停留在了那一刻。 院子里,那二十个护卫的尸首也并排放在那里,汪流一具一具看过去,每个人身上都不止挨了一刀,有一半人的尸体是残缺的。 对方下手狠厉,处处充斥着刻骨的仇恨。 灵堂里,哭嚎声一片。 “家主,从兵器上来看,确实是西陵兵。”汪家管事汪延低声道。 205不宜离开 汪流没说话,在看完所有人的尸首之后,他将视线投入灵堂里面。 那具小小的棺椁里,躺着他们汪家这一辈最小的孙子,也是这群人中,死得最惨的一个,其余人或可断手断脚,或可割喉穿胸,唯有他,被削去半个脑袋。 他还只有十岁。 汪流眸色深沉,黑得见不到底,浓浓的恨意被压抑着,仍旧从四肢百骸流淌向外,汪延站在他身后,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小孙子来之不易,被一家子宠坏了,虽因家规不曾在玉城中嚣张跋扈,但也经常不听长辈所言,四处玩耍。 城外的游牧,他们早就警告过不止一次,可还是出了事。 西陵兵蠢蠢欲动,他们早就知道了,本以为也就只是小打小闹,其实按道理来说,若非这小孙子不是汪家的孩子,这一次也的确跟往常的偷袭抢掠没什么区别。 但,汪流仍旧觉得有一层阴霾盖在头顶,那是阴谋的味道。 “翊城那边来消息了吗?”汪流问道。 “还未曾,听闻朝堂上已经吵了很久了。” “出兵,还是不出兵,对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汪延还是点了头:“是。” 青岐稳固民生还没有几年,此时若要开战,难免容易被其他国家趁虚而入,虽然西麟曾战败,也曾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向青岐递了降书,但这么些年下来,仇恨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西麟子民的神经。 玉城有汪家驻守,想正大光明地出兵,就得有个名目。 现在,名目有了。 倘若青岐皇帝不出兵,那就是让汪家忍气吞声,汪家世世代代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皇帝却不愿意为汪家出头,汪家军恐怕里里外外都会有不满,搞不好就来个拥兵自立,与青岐皇帝决裂。 但倘若青岐皇帝让汪家出兵,那么粮草、人马、时间,全都成了问题,而西麟此时说不定已经与别国建立了某种盟约,又说不定在动手之前就已经集结人马,可能性实在太多太多。 汪家军里并不是没有动心思的人,只是都被暗中摁死了,剩下的要么有心思却藏了起来,要么对汪家和青岐皇室死了心,剩下的才是忠诚的。 “无论如何,先整合兵马。”汪流抬了抬手,神色冷峻,无论这场仗打不打的起来,他都得做准备。 “是。” “细数粮草,磨锐兵器,加重巡防。” 汪延点了头,快步而出。 先撩者贱,汪流很清楚,倘若皇帝不同意出兵,那这口怨气,他只能逼着汪家所有人都往里咽。 青岐如今不稳。 朝堂之上,仍旧争论不休,百里冼的脸色越来越沉,玉城实在离得太远,消息不通,或许他们在争吵的时候,那边搞不好已经打起来了。 “行了!”百里冼终于耐不住,吼了一声。 霎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百里烨宛如被冰霜冻结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他轻轻挑了眉,静静看向自家这个向来不动声色的大侄子。 “一群半个身子都踏进黄土的人,这点事都弄不明白,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皇上息怒。”众大臣齐齐惶恐。 百里冼扯了一下嘴角,有些头疼地揉了一下眉心,说道:“都回去好好想想,明日上朝若再拿不出具体方案,还是如此吵闹不堪,一人挨五十板,上宗祠跪着去!” 愤怒的退朝之后,百里冼又让应荣留下了黎相和百里烨等一众重要大臣。 御书房内,百里冼有些焦躁,但性格中的内敛让他没法流露出真正的情绪,只是眉目深锁间,还是能让人看出他的不安。 百里烨看向黎相,黎相又看回来。 两人视线交错,随后一起看向兵部尚书漆明彦。 漆明彦:“……”你们看我干什么?! 剩下的四位都是带过兵的将领,有两个是跟着百里烨的,另外两个是老将,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不得不退回翊城。 这些个人里面,百里烨和黎相态度不明,但年轻将领想打,就因为他们年轻,上过的战场次数不多,迫切需要军功傍身。对他们来说,枯坐在皇城根下是不会升官的,只有战功才是实打实捏在手心里的。 而两名老将,一个想打,一个不想打。 想打的那个,年轻时候本就脾气暴躁,禁不起激,如今西麟兵杀了汪家的小孙子,这是明摆着踩到脸上来了,不打不行。 另一个不想打的,心中顾虑也能理解,国库并不丰盈,打仗劳民伤财,若是他国趁虚而入,青岐会再次陷入险境。 “黎相认为呢?”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百里冼突然点名。 “玉城路途遥远,不知真实情况。” “黎相有何想法?” “近年来,汪家军中常有居心叵测之徒,此次事件,有两种可能,一是西麟兵故意挑衅,二是汪家军中有小人。” 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令人遐想不已。 西麟主动挑衅,背后必然有他国势力,青岐贸然出兵,恐折损汪家兵力。 汪家军中有小人,要么是奸细,要么是汪家有了反意。 但他们远在翊城,事实究竟为何,根本无从得知,非常被动,就算百里冼一早就安插了自己的人在汪家军中,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那个人也早已没了最初的忠诚。 人心,是最不可估量的东西。 “既如此,不如皇上派人前往翊城查探事实真相为何,倘若是西麟挑衅,那便想办法探出于西麟合谋的是谁,之后再从长计议。”一个年轻将领说道。 那位不想打的老将此时也点了头:“若是查出乃汪家军中/出了问题,便也可以借此机会重洗汪家军。” 百里冼沉默着思索,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百里烨。 叔侄两个一对视,百里烨就张了嘴:“前往玉城的人还得皇上慎重挑选。” “四叔认为谁最合适?” “我不宜离开翊城。”百里烨立刻将自己摘了出来,相当厚脸皮。 百里冼又转而看向黎相,黎相眨了眨眼,又将头扭向漆明彦。 漆明彦:“……”你老看我干什么?! “漆大人?”百里冼疑惑开口。 漆明彦战战兢兢:“臣以为……不如让吴老将军去吧?” 反正他不去,爱他妈谁去谁去。 吴数,吴老将军,就是那个提议不想打的老将,年轻时候也是能以一当十的猛汉,只不过在一场战役中,不慎摔落了马,马蹄踏断了他的腿骨,如今走路都还有些跛,不得已从前线退了下来。 因为他不想打,所以他会更客观。 而吴数,出了名的直脑子不会撒谎,跟季吞山不相上下。 但,只他一个人去是不行的,还得再派一个人。 百里冼从那两名年轻将领中选了个相对性格沉稳些的,倘若到时候真不可避免要打,那么他也能帮上忙。 二人即刻回去收拾行囊,准备点兵出发。 为了以防万一,百里冼还在之后修书赤都,准备粮草和兵马,随时准备应战。 “要打起来了?”黎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叼着半块点心,惊讶地看着正从大街上打听消息回来的朱佩佩。 “也不一定,如今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故意挑衅,还是军中有变。”朱佩佩塞了两块点心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不过,大街上都在传,说不定就是汪家想要自立。” 黎童微微蹙眉,她不相信娘亲的娘家人会反,若是想要自立,早干嘛去了?非得等到新君登基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还牺牲了汪家最小的孙子,那也太狠了吧?不至于不至于。 “夫人,您说,皇上会派将军去玉城吗?” 黎童一怔,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答案。 当初百里烨从边关回来,就是为了不让皇帝担心,功高盖主这四个字很危险,哪怕他们是亲叔侄。 如今玉城在危险边缘徘徊,朝中武将不是没有,能打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现在还只是在试探,不必非得百里烨出马,就算皇帝让他去,百里烨恐怕也不会去。 但他不去,不代表他的人不去。 果不其然,贺源混进了前往玉城的军队之中。 从皇宫离开之后,百里烨没有直接回将军府,而是被黎胤之拉去了酒楼喝酒,自从定下婚事之后,黎夫人就同意黎胤之出门了,只是不能再去花楼,去一次就打一次。 无奈之下,黎胤之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去花楼看姑娘,那去普通酒楼喝酒总可以吧? “你干嘛不去玉城?”黎胤之醉眼朦胧,其实神智非常清晰。 “我干嘛要去玉城?”百里烨饮下一口酒,眉峰微动,这酒不错,喝着很清冽,还带着一股果香,说不定夫人会喜欢,一会儿带点回去给她尝尝。 “难得立功的机会啊!” 百里烨瞥了他一眼:“我需要这点战功吗?” “也是。”黎胤之晃了晃脑袋:“你别不是想退了吧?” “确实有点儿。”百里烨不动声色,随意地夹了一颗花生米,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我一直在等青岐什么时候能真正稳定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了。” “你想做的?” 百里烨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带心爱的人去游山玩水。” 206别试探我 虽然不确定百里烨说得是不是真话,但黎胤之能万分确认他嘴里的这个心爱的人一定是他妹妹。 看不出来啊! 自家小妹本事这么大! 没多会儿,黎胤之就开始捂着脑袋喊醉了醉了,百里烨瞅了一眼桌上翻倒的六壶酒,叫了小二过来,又掏了一锭银子,吩咐道:“送黎大公子回府。” 而他自己,则立刻返身回了将军府,手里还拎着从酒楼要来的一壶酒。 彼时,黎童正好让朱佩佩去街上给她买烧鸡,而她自己则在院子里打算先睡个午觉,刚眯上眼没多久,就察觉到有人踩极轻的步子到了她身后。 那人连呼吸都刻意压制着,却独独忘了身上还有浓重的酒味,黎童顿时有些不满,下了朝不第一时间回家,却跑出去喝酒,狗男人! 当那只充满温度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时候,黎童倏地睁开眼睛,纤细的手掌握住百里烨的手腕,此时仿佛有无穷尽的力量,她整个人无所顾忌地蓦然站起,将毫无防备的百里烨吓了一大跳。 紧跟着,黎童的肩膀顶上了百里烨的胸口,她看也没看百里烨,后撤一步,将他整个人都从自己的背上顶了起来,百里烨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在那片刻间离了地。 他有些惊慌失措。 但多年习武和边关生活,让他的反应非常快,放下手中酒壶,一掌抵在了黎童腰间,堪堪将自己离了地的脚又重新放回了地面上。 “夫人!” “你还知道回来?” “为夫……” “为夫你个头!” 黎童不听,然后将百里烨整个人扔了出去,虽然没能像第一次那样将他扔进花丛里,但好歹让他暂时滚出了自己十尺以外。 面对黎童审视的眼神,百里烨有一种出去逛青楼被当场抓获的窘迫。 “夫人,别生气。” “洗澡去!” 百里烨张了张嘴,然后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喝了不少酒,怪不得这么生气,讨好的笑容立刻漫上嘴角:“这就去,这就去!” 黎童“嗤”了一声,在百里烨沐浴的时候,等来了朱佩佩的烧鸡。 她打开了百里烨带回来的酒,嗅了嗅,眸中一亮,方才的生气稍稍消散了些,算这男人有良心,自己喝还不忘给她带一壶。 美酒配烧鸡,人生一大乐事! 净房内,百里烨趴在浴桶内,刚才黎童对付他的动作很是熟悉,似乎曾几何时,他好像也被如此对待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很困惑。 除了他夫人,到底还有哪个王八蛋敢这样对他? 浸湿的毛巾搭在脸上,片刻之后,百里烨清醒过来,一把抓下毛巾,他想起来了。 上一次这样对他的,不就是自家夫人吗? 百里烨抓了抓头,就是洞房那天晚上,他喝多了,被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扔进了花坛里,然后…… 百里烨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摸上自己的后脖子,然后又被夫人一棍子打晕了。 真是别开生面的洞房呢! 他就说那天怎么不仅脖子疼,全身上下好像都被摔过一遍一样。 从浴桶里爬出来,百里烨随意套了几件衣服就往外走,本就是习武之人,哪怕天气的温度降了下来,他的身体也照样热得像个火炉。 “洗好啦?”听到后面的脚步声,黎童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捏着鸡腿,两颊绯红。 百里烨走过去晃了晃酒壶,还成,趁他洗澡喝了半壶。 这酒的度数不低,黎童喝了半壶还能听见他过来的脚步声,看样子最近身手还有些进步了,刚才那一下顶着他的胸口现在还有点儿疼。 “夫人怎么自己偷偷喝酒?” “胡说八道!”黎童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呵斥的声音都带着柔软的醉意:“我这哪儿是偷喝?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喝,再说了,你带回来不是给我喝的吗?” “是给夫人喝的。”百里烨靠了过来,揽过黎童的肩,摸了摸,有些不满:“夫人,别减肥了,又瘦了。” “谁减肥了?”黎童闭着眼睛靠在百里烨胸口,酒精让她的思路有些缓慢,但基本的逻辑思考能力还在。 “要打仗了吗?” “不会。” “为什么?” “有我在。” 黎童睁了睁眼睛,抬手抚上百里烨的面颊,他身上有很多陈年伤疤,深浅不一,交错纵横,有一道很长,横在他背上,像是一条扭曲的丑陋的蜈蚣,带着狰狞的凸/起。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黎童吓了一跳,百里烨很紧张地捂住她的眼睛,不想让她看。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男子也一样。 黎童很喜欢抓着百里烨的手指抚/摸,那里有很厚的茧子,都是常年练武留下的,黎童甚至能想象得到,他不顾严寒酷暑地拼命习武,原本应该锦衣玉食娇/嫩的手指一层一层破皮流血,然后结出这样厚的茧子有多痛苦。 “你会保护青岐。”黎童轻声说道。 百里烨笑了笑:“我也会保护你。” “你不要死。” “我不死。” 最后不知是不是黎童睡了过去,嘴里含糊不清地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百里烨也好像没听见黎童梦呓,也不停地重复回答着她。 他知道,玉城的事,终究还是吓着她了。 可他没办法,还有半年时间,他却有些等不及了。 他不仅需要民望,他还需要军功,太久没打仗了,所以西麟都快忘了他当年是怎么闯进夜宴取他们太子首级的。 身为将领,无论年纪多大,骨子里都是血性汉子,即便是那位请求休战的吴老将军。 出发玉城的人马以最快的速度整合完毕,浩浩荡荡足有两万人,不过若真要打起来,这两万人却是不够的。 而这两万人马里,掺杂着各个势力的自己人。 “小姐,我们要出手吗?” 冷寂的院子里,柳鸾儿负手站着,逐渐入秋之后,目之所及的天空泛出一片萧瑟的苍白,偶有雁鸟悲鸣而过,往人心头上扔下一捧急促的仓惶。 “找到于大夫了吗?” “未曾。” “抓紧时间。” 军中,自然也有他们的人。 只是要在玉城搅风搅雨,柳鸾儿还在考虑,此时引进西麟兵,对青岐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想在玉城安插自己的人手,却可以趁此良机,否则过了这村没这店,想要再进玉城,就难了。 汪家一门在玉城根基太深,他们将整个玉城守得宛如铁桶,城内城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可以说玉城每个百姓都是汪家军的后备人选,外来的人想要融入进去,得付出百般努力,即便是想要在玉城安家,或是开店,都得经过层层盘问。 为的不过是防奸细。 防西麟的奸细,也防朝堂争斗的奸细。 玉城,是一块肥肉。 相府中,黎夫人早已得知消息,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在府里大吵大闹,而是极为冷静地坐在黎相的书房里。 她已经沉默了一早上。 “黎翰忝,这仗不能打。”黎夫人终于开了口。 黎相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嘴唇在杯沿上轻轻按了按,沉声道:“夫人,皇上也是不想打的。” “那……” “这仗,打不起来,只是玉城恐怕以后不会是汪家独大了。” 黎夫人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自从嫁到翊城来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家里人了,汪家一门不会轻易来翊城,她被送到翊城,不过是为了当个人质,牵制汪家在玉城的所作所为,只是那么长时间过去,汪家之中或许有些人已经逐渐忘记她了。 她是汪家的大小姐。 是汪家这一辈中文武双全的女子,是可以领兵打仗的。 汪家,没有弱女子。 只要她在,汪家和皇室之间,总归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为什么不对我动手?”黎夫人捏着拳头,一双细长的柳眉此时显得极为凌厉。 黎相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夫人,你武功高强,又不怎么出门,想要杀你,实在是难于登天。更何况,这一次我确实认为不是咱们的人干的。” 黎夫人看向他。 黎相扯开一丝笑容,拍了拍黎夫人的手背,安抚道:“其实半年前,我就收到过汪流寄给我的书信,西麟兵徘徊于玉城之外,恐有侵害之嫌,我们那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西麟兵一度小打小闹,我们也就逐渐放松了警惕。” 黎夫人不傻,脑子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西麟在试探。” “又或许,是咱们的人在试探,若说没有自己人从中作梗,西麟兵恐怕不会那么快动手,汪家这小孙子可是当了出头鸟了。” 对于汪家的人会在玉城遭遇什么样的事情,黎夫人向来早有准备,只是乍一听到自己人可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却仍然心有不甘。 汪家子侄只能战死沙场。 像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敌寇手中的,即便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黎夫人也没有太大的同情和怜悯。 她十岁的时候,已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没有人认为她是个女子,只能在家中绣花。 “西麟如今的皇帝,可比咱们的皇帝要有胆魄多了。”黎相瞅着黎夫人的脸色,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 黎夫人长眸一眯,一觉就踹了过去,气道:“你别试探我,小心我揍你!” 207等我消息 “夫人……”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可曾有半句替汪家说过什么?我们汪家不会叛国,不会拥兵自立,世世代代都只会守在玉城,无召绝不入翊城半步。” 黎夫人说得斩钉截铁,黎相自认理亏,不敢说话。 其实像这样不轻不重的试探,黎相干过很多回,每次都会得来黎夫人一记冷眼,而像这次这样疾言厉色地反驳,却是头一遭。 哪怕是刚成婚时,黎夫人都没有如此激动过。 恐怕也是因为那汪家小孙子吧。 黎相在心中叹了口气,嘴上说不同情不怜悯,其实还是难过的,这口是心非的样子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夫人,我错了。” 黎夫人瞥他一眼,“哼”的一声扭过头去。 他们的婚姻本就不是建立在感情上的,只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又生了三个孩子,两人的感情早已不同于以往。 在黎相眼中,黎夫人性格彪悍直接,半点吃不得亏,却甘愿成为家族和皇室之间维系的纽带,嫁给他之后,更是将整个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拼了命地为他生下三个孩子,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相夫教子,不仅成功融入翊城的官宦圈子,更是让那些眼高手低的人无法小觑她。 她本该是玉城之外最潇洒肆意的女将军,而不必被围困在这一方大小都能一眼看得见的天地里。 这些年,他是对不起她的。 所以有时候她无关轻重的吵闹,黎相总是愿意退一步再退一步,她识大局,从不会无理取闹,随意吃醋。 唯一的一次失态,便是他与皇帝之间的妥协。 同意黎胤童嫁给臭名昭著的百里烨。 “汪家的小孙子,不会白死的。” 黎夫人定定地看向黎相,两人对视着,黎夫人终于弯下脖子来,轻声道:“但愿吧。” 黎相没有再劝,也没有再试探。 这么多年了,他应该要学会相信自己的夫人。 将军府的一处院子里,黎童和柳鸾儿吃着点心说着话,几个丫鬟站在走廊下,静静地瞪着吩咐,偶尔也交谈几句。 “你的人混进去了吗?”黎童开口问道。 柳鸾儿点点头:“混了一些,汪家一族将玉城守得滴水不漏,我早几年就想安插人混进去,可都被赶了出来,如今正好。” 黎童拿起小木槌敲碎了一颗核桃,汪家的小孙子没了,死得很惨,倘若当今皇帝有点血性和尊严,就绝不会容许有人在他头上跳来跳去,汪家就是如今青岐的脸面。 然后,她半眯着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百里冼,年轻皇帝的脸与百里烨的重合在一起,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不过也是,毕竟两人是亲叔侄。 他们两个,无论是谁,应该都会出手攻打西麟的。 又不是没打过。 而百里烨,应该更为迫切。 他是个将军,半生都宿在马上,如今回到翊城养尊处优,这种日子必定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军功,需要鲜血和白骨。 黎童丝毫不怀疑,倘若百里烨的野心足够强大,汪家这一遭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那么,是不是他干的呢? 黎童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玉城的事,是不是你做的?”黎童突然正经起来。 柳鸾儿楞了一下,随后否认:“当然不是,我尽管又活一回,能提前预料到很多事,也能提前做很多准备,但玉城从我出生起就是我没法插手的地方,那是边关重镇,我尝试过很多次,但都以失败告终。” 见黎童似有不信,柳鸾儿又道:“你不要以为我让人在越州下毒,就也会对汪家的人动手,那不一样。”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静静听着。 柳鸾儿捋了捋发,嗓音柔和下来:“我在你眼里,大概已是不择手段之人,我能为了将军动越州百姓,牺牲那白多条性命,却不会动汪家。” “为什么?” “汪家世代驻守玉城,一门忠良,其心可鉴,有汪家在玉城,青岐可保,动汪家,等同叛国。将军纵使谋逆,却也绝不会做那等叛国之事,所以……”柳鸾儿顿了顿,眼神坚定:“玉城之事,决计不会是将军所为。” 黎童撇了撇嘴,应道:“知道了,我信他。” 这女人,那么恳切得要她信百里烨,却只字不提让她信她,爱情真是能令人盲目而降智,黎童看着柳鸾儿,还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心狠手辣,拥有无穷尽的力量和勇气。 “那你可知将军最近开始召大臣进府了?” “我知道。” “那其中有没有……” “有一个。” “有?!”黎童立时瞪大了眼睛,核桃都忘记敲了。 柳鸾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我不确定。” 确实是不确定,就因为不确定,所以柳鸾儿没告诉黎童,只派了几个人监视,但这些天下来,她的人没从对方那里得到任何一星半点的线索,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出错,毕竟上一中,这人从始至终,只露过一次侧脸。 “不确定?为什么不确定?” “我没抓到他的把柄。” “上一世也没有吗?” 柳鸾儿懊恼地摇了摇头,若是上一世拿到了,或许她和将军都不会落得那么惨。 “将军知道吗?” 柳鸾儿愁眉紧锁,百里烨能知道吴梦泉有问题,是因为吴梦泉过于贪生怕死,所以露出了自己的马脚,但这个人不同,这个人虽然从表面看来并不赞同百里烨,但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他这边的,甚至还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把自己的女儿嫁了过来。 “是……谁?”黎童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柳鸾儿犹豫许久,才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崔守知。” 黎童微怔了一下,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哪里听过呢? 她有些口干舌燥地想了很久,手里的核桃一颗一颗被敲碎,但核桃仁却没有被她放进嘴里,她有些恍惚,脑海中都是那个瑟瑟发抖的总是鹌鹑似的躲起来的小姑娘。 “不是我想的那样吧?”黎童抱着某种希冀。 柳鸾儿轻叹了口气,将她的希冀打得粉碎。 黎童无奈地抱住了脑袋:“她爹……有病吗?” 两人对坐良久,一度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也是柳鸾儿一直没能狠下心的原因,崔晴晴在这府里,存在感太低太低,柳鸾儿一直没把她当回事,顶多也就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因为太害怕百里烨,她几乎从不主动离开自己的院子。 大部分时候,都是周兰或者柳鸾儿去叫她,这其中十次还有六七次是她不会出来。 即便重活一世,柳鸾儿也一直没有对崔晴晴动手。 她什么也不知道,被自己的父亲扔进了这世人口中吃人的将军府里,从此不闻不问,生死由天。 “那小晴儿怎么办啊?”黎童很是担忧。 “我试探过小晴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她爹用来稳住将军的一个工具,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将军谋反事败,牵连整个将军府,我与将军共死,小晴儿他们……” 黎童搭上柳鸾儿微凉的手背,安慰道:“这一世不会重蹈覆辙的。” 柳鸾儿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愿吧。” 原本愉悦的气氛陡然间冷下来,黎童还有些不大适应,将摊了一桌子的核桃碎一点一点扒拉到小盘子里,然后指尖捏着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吃。 “你也别担心,小晴儿什么都不知道,将军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他没那么狠心。”黎童安慰道。 “我不会担心将军会对她怎么样,小晴儿虽然胆子小,但那毕竟是她爹,将军倘若对她爹动了手,我不知道小晴儿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的确,人在极端的情形下,会爆发出超出平常的潜力。 崔晴晴如今有多怕百里烨,到时候情绪冲动,就更容易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来。 一个人,不是保住命就可以的。 “要不……我寻个机会问问将军?” 柳鸾儿略一思索就点了头。 得到同意,黎童也没那个心思继续待在这里蹭吃蹭喝了,她拍了拍手就站了起来,走前还说了一句:“等我消息,别冲动,看好小晴儿。” 百里烨今天走前说是会回来陪她用饭,黎童掐了掐时间,应该也差不多快回来了。 等她回到自己的院子的时候,就看见百里烨正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黎童有些惊讶。 百里烨抬起头,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刻展开温柔的笑意:“夫人去哪儿了?” “去找柳姐姐说了会儿话。” 百里烨神色微动:“你跟她关系很好?” “还成吧,挺聊得来。”黎童笑了一下:“这府里,也就几个姐妹能说说私房话了。” 百里烨不知道在想什么,袖子里的手动了动,将什么东西往里头推了一下,牵过黎童的手,一同往屋里走去:“摆饭吧,饿了。” 黎童看了一眼百里烨的袖子,随后问道:“今天去见谁了?” 208下什么蛊 百里烨往里进的脚步顿了一瞬,随后又想没事儿似的继续往前走,一直到桌边坐下,也没有松开黎童的手。 “去见了几位大人。”他的表情认真而平和,看起来无懈可击。 “是之前你见的那几位吗?” “嗯。” 黎童应了一声,随后又问道:“那里面有小晴儿的爹吗?” “有。” 对于百里烨的有问必答,黎童没来由得感觉到了一阵害怕,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 “怎么了?”见黎童不问了,百里烨还有些没适应,开口问道。 粉嫩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轻轻的一行字似乎在柔软的唇齿间婉转而过,吐出来的时候还带着温润缠绵的潮湿,裹着一丝小心翼翼:“你当时娶小晴儿,是因为他爹,对吧?” 百里烨的眼睛眨了一下,随后有些慌乱地抓紧了黎童的手,解释道:“我对她没有感情的,夫人不要乱想。” “我知道,利益嘛。”黎童垂下眼眸,流露出一丝失落来。 要说起来,他们之间的婚事,一开始也是为了利益呢。 “夫人,你不是。” “啊?”黎童有些茫然。 “我娶你,一开始的确是为了利益,但后来不是。我很后悔当初目的不纯地强娶你,却又不后悔去求了这道圣旨。” 黎童眨了眨眼,春意绽在唇角眉梢,反手握紧了百里烨宽厚的手掌,柔声道:“我知道呀,不然你也不会想尽一切办法要偷走我的字据。” 百里烨整个身子僵住,一阵尴尬宛如龙卷风席卷而来,他眼神闪烁,四处张望,不敢看黎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觉得他隐藏得挺好的啊! 难不成是之前赤衣偷的时候被发现的? 赤衣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赤衣:“……”突然感觉后脖子有点凉是怎么回事? “拿出来吧?”黎童摊开手掌。 百里烨紧了紧手指,随后很不甘心地在黎童的手心里挠了挠,脸上委委屈屈的,很显然并不想把东西交出来。 “能不能不交?” “你想反悔?” “想。”回答得真是一点都没有犹豫呢。 黎童闭紧了嘴,也不生气,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百里烨。 百里烨被看得有点全身发毛,又挠了挠黎童柔/软的手心,带着哀求的意味,小声道:“夫人,你看我们不仅有了夫妻之名,还有了夫妻之实,这字据已经没什么用了。” “谁说的?万一你以后对不起我,我还可以拿着这字据远走高飞。” “不行!”一听她要走,百里烨整个人都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了,死死抓着黎童的手,指尖还在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黎童张了张嘴,思忖片刻,声音软了下来。 “你要想留着也可以……” 闻言,百里烨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是不能毁掉。”黎童略有些厉声,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要是烧掉了,我大不了再写 一份和离书。” 百里烨“唔”了一声,微微蹙眉:“干嘛非要说这么伤人心的事嘛?” 不知为何,黎童察觉到了百里烨浓重的不安。 其实之前有好几次机会都能让他不动声色地拿走字据,赤衣不止一次地进过她的房间这件事,黎童一直是知道的,那段时间里,她也经常改变字据的存放位置。 但自从她和百里烨突破防线之后,她就没再换过了,她把字据放回了衣柜最下面的小盒子里。 那地方其实很好找。 百里烨只要想,随时都可以拿走,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还偏偏让她发现?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呀?”黎童突然凑了过去,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直直盯着百里烨,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百里烨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但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他不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黎童忽然笑了,她重新坐回凳子上,门外的有春也端着饭菜来了。 她不打算追问了。 “吃饭吧。”黎童轻声道。 百里烨看了黎童一会儿,拿起了筷子。 用过饭之后,百里烨没有出府,只是抱着黎童坐在院子里,两个人头挨着头,小声地说着话,面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之前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两人就那么坐着,一直到天空的颜色变成深蓝,星子开始在头顶闪烁,逐渐连成一片银河,黎童眨了眨眼,困意就顺着眼角流淌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半夜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黎童平躺在床上,原本应该是百里烨躺着的地方有些冰凉,他起码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又或者说,他根本在她睡着之后就离开了。 去哪儿了? 去做什么? 去见了谁? 又为什么要瞒着她? 后半夜,黎童没能睡着,只是睁着眼睛,一直到窗外的光线逐渐亮起,将些许暖意渗透进略有些寒凉的房间里,黎童翻身坐起,赤着脚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空茶杯就往屋顶上一扔,闻听“咚”的一声,之后又是茶杯落地摔碎的清脆响动。 守在门外的有春吓了一跳,连忙敲门。 “夫人,怎么了?” “没事。”黎童淡淡说道,仍旧仰着头:“赤衣,下来。” 屋顶上的赤衣掀开半块瓦片,直直撞上黎童沉静冰冷的眼眸中,她僵了一下,脑子里飞快转动,将军究竟干什么了?夫人看起来好吓人啊! “他去哪儿了?” 黎童红着眼眶,声音有些哽咽:“他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 “没有,夫人别乱想,将军不是这种人。”赤衣劝着,一旁的有春也着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已经很久没见自家夫人这么难过了。 “哼,什么不是这种人?他不就是想娶就娶嘛,我不也是他强娶回来的?”黎童磨了磨牙,腾地站起:“我回相府去。” 这话一出,赤衣当即就慌了手脚,一下抱住黎童的腰,将人提了回来。 “夫人别冲动。” “那你说,他去做什么了?” “属下真的不知道,将军没说,将军只吩咐属下保护好夫人。” 黎童端详着赤衣的神色,却见她眼眸清明,神情俱是真诚,没有半分撒谎心虚的迹象,心中了然。 她自然不是怀疑百里烨移情别恋了,而是百里烨开始瞒着她行事了。 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崔守知在他身边,黎童实在有些担心,按照柳鸾儿所说,这一世因为她的缘故,历史走向有了一定偏差,这崔守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动手脚,而她们也无法确定崔晴晴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的一切全都是猜测。 黎童想了很久,拍了拍赤衣的手背:“你松开我。” “夫人……”赤衣有些犹豫。 “你松开我,我不走。” 赤衣看了一眼有春,有春立刻站到了门边去,但凡黎童有点想离开的架势,就立马关门,不给她行动的机会。 “你去找他,我要知道他的动向。” “啊?”赤衣挠了挠头,按理说,她是将军的人,本来该听将军的话守在夫人身边寸步不离,但现在…… 看着黎童的表情,赤衣实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到底听谁的啊?! 她想跟碧雨换班了! “你去不去?”黎童瞪圆了眼睛。 “那夫人,属下去的这段时间,您不能离开将军府。” “我不离开。” “属下会尽快回来的。” “去吧。”黎童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哪怕之前腿受了伤,如今还有点没好全,但对赤衣来说,仍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她轻巧地旋身而出,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在她离开之后,黎童又转身看向有春:“去把朱佩佩叫来。” 半个时辰之后,黎童和朱佩佩就已经出现在了柳鸾儿的院子里。 “所以,你想对小晴儿动手?”柳鸾儿有些惊讶,之前她们还将崔晴晴排除在外了,可这才过了多久,黎童就改了心思。 “不算动手吧,给她下个蛊而已。” 朱佩佩适时凑上前来,一边的眉毛一挑:“没问题。” 给崔晴晴下蛊,是刚才黎童一瞬间的决定,这既是保护崔晴晴,也是为了百分百排除崔晴晴可能存在的嫌疑。 倘若崔守知被发现,依照百里烨的性格,崔晴晴在将军府就待不下去了。 “倘若她就是做了崔守知的内应呢?背叛了将军,你也要救她吗?” 黎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并不是她愿意的。” 柳鸾儿静静看着她,两人视线交错,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抬手将一旁的丫鬟叫过来:“去喊崔姨娘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刚吩咐完,她又转头问黎童:“你想给她下什么蛊?” 朱佩佩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竹筒,打开上面的软木塞,一条乳白色的长着两条长须的蛊虫从竹筒里颤颤巍巍地探出了脑袋。 柳鸾儿微微蹙眉,身子往后仰着躲了一下。 “这蛊能让人起不来床,就算是大夫来看了,无论看多少次,也只会得出风寒一个结论,需静养。”朱佩佩满意地捏着软木塞将蛊虫戳了回去。 209童童不傻 朱佩佩下蛊的手段,快而安静。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蛊虫已经顺着崔晴晴的衣领钻了进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等入了夜,崔晴晴睡着啊,那蛊虫就会从暗处爬进她的鼻中。 柳鸾儿体内那只母蛊早在贺源离开之后,就被朱佩佩轻巧地取了出来,而贺源体内那只子蛊,在母蛊离体之后,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 如今贺源带人去了玉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你莫不是想对崔守知下手了?”柳鸾儿眼瞅着崔晴晴离去,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黎童,陡然间觉得眼前这看似没心没肺的姑娘好像忽然间变得让她看不懂了。 见她不说话,柳鸾儿又接着道:“我还没抓到崔守知的把柄,根本没办法确定最后是不是他与吴梦泉合谋出卖了将军,吴梦泉死的时候也没有透露有关于他的一星半点,你千万不要冲动。” “你看我像冲动的人吗?” “像。” 黎童:“……” 回答得真是毫不犹豫令人伤心呢。 黎童挠了挠脸:“放心吧,我还不敢杀人呢,不过我们得抓紧时间吧,你的人现在还有能用的吗?” “当然,你想做什么?我会全力配合你。” “你还再找于大夫吗?” “在找,我在江湖上也散布了消息,但目前仍没有任何消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柳鸾儿欲言又止,愁绪和不安在她眉眼之间缓慢散开。 “嗯?”黎童想事情想得头疼,正偷偷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见柳鸾儿不说话了,抬起头就看见柳鸾儿盯着她,她一时间有些慌张,点心差点没拿稳。 柳鸾儿凑了过来,纤细的手掌竖在嘴边,低声道:“极有可能是宫里那位抓的。” “那怎么办?”黎童惊叫一声,紧跟着捂住自己的嘴,又低声问了一句:“真要是他抓的,他可怎么办?你的人进不去皇宫吗?” “进得去,可皇宫那么大,到处都是巡卫,想要找一个人实在难如登天。更何况,自从之前皇宫出过一次奸细之后,季吞山将整个皇宫守得宛如铁桶,但凡有点不对劲,立刻就将人抓去用刑,根本不讲道理。” 黎童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想起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皇帝,多从他人口中听说他的忍耐力有多好,但私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手段却并不知道。 能坐的上皇位的人,黎童根本不信他会仁慈,尤其在对待叛徒上。 “要不要我进宫去找找皇后,探探口风?” 柳鸾儿摇了摇头:“没用的。” “为什么?” 柳鸾儿轻叹了口气,敲了一下黎童的脑门儿:“你忘了,他的皇后也是你们黎家人。如今黎相态度暧昧,既不偏向将军,也不偏向皇帝,他怎么可能将事情都告知皇后?” 黎童微微蹙眉,原本只要黎胤之娶了郑家小姐,黎相再如何态度暧昧,都会被皇帝贴上投靠百里烨的标签。 可现在…… “而且最近,我的一部分人似乎被盯上了。” “谁?” 柳鸾儿摇了摇头,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懊悔,之前越州的事还是让她暴露了出来,其实这伙人盯她很久了,就像是苍蝇盯上了腐肉,穷追不舍。 得亏手底下人一直都是拿钱办事,她也从来没露过面,否则这个时候哪儿还有可能坐在这跟黎童说话。 “进皇宫找人的事,我再想想办法吧。”柳鸾儿叹息一声。 黎童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点心塞进嘴里,明亮的眸子里有数不清的思绪,柳家不是官宦世家,柳行是白衣出身,一路爬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的,其间付出了多少无人可知,但黎童明白,从白衣混上朝廷重臣的过程中,并不轻松。 柳鸾儿的人大多还是江湖中人,想要混进宫去找人,前提条件是先得皇宫的完整地形图,然后再得到宫中人的信任,这个过程很艰难,花费的时间会很多,没有几个江湖中人愿意进皇宫去找麻烦,哪怕钱给的再多。 更何况,皇宫中规矩太多,禁卫森严,一个不好就会被拖走盘问,若是被查出身份有异,人没找到自己先折了,那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黎童没接触过季吞山,但从柳鸾儿口中听来,这人决计不好对付。 还是得她来。 黎童本想告诉百里烨,让百里烨去找,毕竟他到底是皇室中人,宫里肯定也有他的人,找起来会更加方便。 但是黎童现在不想找他了,因为她现在有点生气,对于百里烨的隐瞒,她要他主动来找她说明。 那张字据…… 黎童不是没想过烧掉,但最后还是放了起来,并不是准备拿来威胁百里烨履行承诺的,而是那张字据能时时刻刻提醒她,她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过一点少一点的,她希望能给百里烨带去他想要的东西。 不管那个梦到底是不是真的,她都得做好回去的准备。 赤衣出去寻找百里烨所在,很快就在相府的书房里,见到了他。 碧雨守在门外,一如往常地安静,只在赤衣落地的那瞬间,他的手握上了剑柄,但在看到那一抹/红色衣角的时候,又松了开去。 “你不看着夫人,怎么来这儿了?”碧雨走到走廊的另一处,将赤衣拉到了阴影下。 赤衣叹了口气,双手抱胸:“夫人生气了,非要我出来找将军,不然就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将军先前偷了字据,被夫人发现了,又一夜未归,如今又出现在相府,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碧雨挠了挠头,面露难色。 “不能说?”赤衣问道。 碧雨摇了摇头。 “那你一会儿跟将军说,让他有点儿心理准备,夫人这回可生气了,一时半会儿可哄不好。” 想起黎童那冰冷的眼神,赤衣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童童其实不傻。”黎相抿了一口茶,轻轻的叹气声仿若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这句话他藏了很久了。 自从黎胤童出生,他就已经与黎夫人商量好了。 绝不会让黎胤童嫁进宫里去,更不会让她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 “她从小就很聪明懂事,我们让她装傻,她就装傻,我们让她别出门,她就不出门,碰见府里有客人,她也会很听话地装作傻乎乎的样子,都不需要我们提醒,她就懂得在人家面前装傻充愣,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相府有个白痴三小姐的事,越传越广。” “等我致仕之后,就会带着家人退隐,从此离开翊城,然后给童童寻一门她喜欢的亲事,或可生下几个可爱的孩子,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百里烨端坐着,手掌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缩拢。 不行。 不可以。 不能够。 他决不允许! 若是放在以前,他倒是可以容忍,但是现在,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看着黎童去跟别的男人。 做不到她看着别人笑,跟被人拥抱,跟别人接吻,甚至……甚至跟别人生孩子。 “我会保护好她。” 黎相顿了一瞬,平和的眼神落在百里烨身上,随后又瞥向他一早就带来了那张字据,以及他熬夜写的一封和离书。 “嫁出去的女儿真是泼出去的水,在府里的时候多听话懂事啊,嫁了人就知道帮着夫家反过来坑爹啊!”黎相哀叹了一声,却丝毫听不出怨怼,隐隐还带着些笑意。 百里烨抬起头:“皇位我不会让。” “不再考虑考虑?” “倘若他当真是明君,我做他一回磨刀石又何妨?” “好。” 这个字,他等了很久,终于在今天等到了,百里烨心潮澎湃,站了起来,冲着黎相重重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黎相。” 决定要来相府的时候,百里烨其实是忐忑的,他在床前看着沉睡的黎童很久很久,久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 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黎童来说,并不是最好的,她说不准还会生气,说不准以后都不愿意见到自己了。 可他没有办法。 他谋逆,谋逆是要株连的。 以前他天不怕地不怕,浑身上下都是坚硬的铠甲,如今多了一道软肋,他想好好护着。 走出书房的时候,百里烨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胸中憋闷的灼热愈发浓烈了一些。 “走吧。” “将军……”碧雨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 “方才赤衣来过了。” 百里烨眉心微锁,一丝不安涌上心头:“夫人出事了?” 碧雨张了张嘴,不是夫人要出事,是将军您要出事啊! “夫人生气了,很难哄。” 百里烨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自己被发现了,可他也是头一回干这种背着心上人的事,没做好不很正常吗? 但是…… 就是…… 怎么说,心虚。 唉,理亏。 得想个法子混过去。 “将军,童童不傻。”黎相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身后,百里烨转过身去,正对上黎相似笑非笑明显是看戏的表情。 老狐狸! 210我管不着 战战兢兢地回到将军府的百里烨,跟做贼似的小心窜进院子里。 他想了一路的办法,每一个办法到最后都被他舍弃了。 黎童不是普通姑娘,用对付普通女子生气的法子对她一点用都没用,诚如黎相所说,童童不傻。 他之前做的事实在是有些明目张胆,因为他心虚。 现在,更心虚了。 还有点惶恐。 怕黎童现在就不待见他了。 “将军,赤衣说了,夫人只让她观察您的动向,并没有让她看您去做什么,又跟人说了什么。”碧雨安慰道。 “这有什么区别?”百里烨很是烦躁。 “要不,咱买些夫人爱吃的?或者首饰?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些吗?” “你觉得夫人跟那些庸脂俗粉一样好糊弄?” 碧雨挠着下巴想了想,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这些蠢法子没用。” “那将军想到办法了?” 黎童什么都不要,她是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千金小姐,什么都不缺。 她只想要百里烨的坦诚。 可百里烨暂时给不了。 对,他反悔了。 他不想把黎童牵扯进来了。 但黎童,很明显不愿意,她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黎童从早上等到中午,过了饭点,才看到百里烨鬼鬼祟祟地从院门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堂堂大将军回个家都这么不光明磊落,黎童差点气得差点笑出来。 她用力拍了拍桌子,冲着院外喊道:“干嘛呢?!” 百里烨猛地一哆嗦,陡然间生出一股想要逃的错觉。 娘的。 面对逼至城墙下的西麟兵的时候,百里烨都没这么慌乱过,如今看着一个只跟他隔了一个小小院子的黎童,他竟然慌得心跳都乱了节奏。 碧雨捂住脸,没眼看没眼看啊! “你进不进来?”黎童又喊。 她蠢蠢欲动,准备再等个五分钟,要是他还不进来,她不介意冲出去给他一个爱的教育。 百里烨踟躇半天,最终还是挪了步子,脸上的笑容勉强漾起来,却没得到黎童半点回应,她只是冷冷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百里烨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她知道了。 “夫人……” “进屋,我有话跟你说。”黎童不等他开口说完,就立刻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迈进了房间。 有春站在门边,冲着百里烨点了点头,然后在胸前握紧拳头,用口型说道:“将军挺住。” 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踏进去的时候,仿佛有一种踏进鬼门关的孤注一掷。 “你说夫人会打将军吗?”朱佩佩嚼着小饼干,靠着红漆柱子,望着已经关上的房门,问碧雨。 碧雨抱着剑:“应该会吧。” 毕竟,也不是头一回打架了。 夫人下得去手。 “嘭”的一下,屋里传来了重物砸地的声音,碧雨身姿不动,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倒是朱佩佩兴趣灼灼,似乎想要靠近去看看,结果被碧雨一把抓住袖子。 “好奇心太重,容易死得早。” 朱佩佩缩了缩脖子,捏着小饼干继续蹲在柱子边。 有春担心不已:“不会有事儿吧?” “你指谁?” 有春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将军。” 碧雨扭动了一下脖子,叹道:“希望人没事。” 房间里,黎童整个人压在百里烨身上,一条纤细的胳膊横在百里烨脖子上,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百里烨的手腕,面红耳赤,气势汹汹。 “赤衣说你去见我爹了?” 百里烨本想说不是,但看着黎童的样子,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无奈地道了一句“是”。 “你把字据给他看了?” “看了。” “那我爹怎么说?” “黎相说,童童不傻。” 百里烨说完这句话,就放弃似的将脑袋砸在了桌子上,他一路上做了无数预想,却压根没想到自家夫人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刚进门就把他推到了桌子边缘,然后一个猛子就扑了上来。 他当然不可能让黎童受伤,一手才扶住她的腰,转眼就被摁在了桌子上动弹不得。 夫人的力气比之前更大了,速度和反应力也比之前更强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偷偷背着自己做训练了? 想到这,百里烨立刻反应过来,黎童之前不仅做那些奇奇怪怪的睡前姿势,还围着将军府跑圈儿来着。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家夫人可真是未雨绸缪啊! “这我爹倒是没说错,我确实很聪明。”黎童又用力往他脖子上压了压:“老实点儿,除此之外,你们还做了什么交易?” 百里烨愣了一下,随后定定地看着黎童的眼睛。 两人离的很近,再近一点点就能鼻尖碰着鼻尖了,几乎能从彼此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房间里没有点蜡烛,屋外的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射到屋里,在地面上投出一大片暖黄的光晕。 百里烨松开一只手,轻轻抚上黎童柔软的脸颊。 “夫人,你信我吗?” 声音柔情似水,溢满了缱绻的爱意,深得像是要将黎童整个人都溺在里面。 可黎童却好似铁石心肠,用力磨了磨牙,说道:“不信。” 百里烨又是一怔,咋不按套路出牌呢? 这个时候不应该动情得跟他说信吗? 咋回事儿? 夫人心里没他了? 虽然知道这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百里烨心里还是堵了棉花似的憋屈,酸涩像是淅淅沥沥的春雨,顺着屋顶的瓦片似断不断地往下滴在水潭里,激起一片片涟漪,让人整个沉浮其中,不由自主。 “你总是骗我。”黎童红着眼睛,却没有眼泪掉下来,她咬着牙关,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倔强的样子让百里烨心中更添了一份酸涩。 “你说要我替你谋事,好,我替你谋了民望,平了杀妻杀妾的名声,又建了启阳书院,之后无论你做不做得成皇帝,寒门子弟的官员都会记着你,我还诓着皇帝写了牌匾,还从皇后那里蒙了好些金银回来,你呢?” 黎童委委屈屈的,一张小脸拧巴着。 “你一开始就骗我,字据是哄着我开心写的,你想拿走就拿走,瞒着我跟那些大臣们私下来往,一早就怀疑吴梦泉也不说,一个劲试探我,对,还有柳姐姐,你也怀疑她,可她……可她……你还问我信不信你,你不也没信过我吗?” “夫人,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后悔了。 百里烨说不出口,万般思绪缠在心底,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来:“对不起。” “你还是不肯说,对不对?” “对不起。” “你反悔了,你不想让我参与了。”黎童有些难过,如果他早一点跟她说不想让她参与,她一定不会这么难过,一定转头就走,可现在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阴谋阳谋? 百里烨没说话。 黎童松开了他,深呼吸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捂面好一会儿,然后用力搓了搓脸,仰头说道:“崔守知有问题。” 百里烨愣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 他蹲在黎童跟前,半仰着头看向黎童,却没从她眼里看出半分虚假和试探。 “夫人,你哪里来的消息?” “崔守知藏得很好,对吗?” 百里烨没说话。 “我对小晴儿下了手。” 百里烨神色冷峻,依旧沉默着。 “所以你不要动小晴儿了。” 黎童抓着他的手,细细摩挲着,眸光中尽是疼惜,这双手是用来杀敌寇的,不能再染上自己人的血了。 “崔守知的事,我查不了,我没有人脉,所以只能靠你去,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于大夫。”黎童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我……我猜测,于大夫可能在宫里,所以……” “我明白了。”百里烨反手握紧了黎童的手,柔软的触感顺着掌心传递到心上,暖流将冰山融化得彻底,心内一片蔚蓝海洋,平静而安稳。 “嗯。”黎童低低地应了一声,眼眸垂下,掩饰住自己的失落和难过,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百里烨掌心里的厚茧:“我不气了,你出去吧。” “我出去?我出去要去哪儿呢?” “随你去哪儿,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我管不着。”黎童扁着嘴,眼眶红红的,仍旧没掉下一滴泪来。 她甩开百里烨的手,起身打算出门去,却被百里烨拉进怀里。 “对不起。” “你说了三遍了,我不想听了。” “夫人……”百里烨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又捧住她的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薄唇就近贴了上去,一触及分:“我错了。” “我的确是将字据给了黎相,我还……我还重写了一份和离书。” 黎童没想到百里烨竟然给自己来这一手,缓缓抬起头来,眼眸之中的委屈,从惊愕到愤怒,清晰可辨。 “狗男人!” 黎童怒喝一声,屋外站着的几个人纷纷抖肩。 朱佩佩吓得饼干屑掉了一地,拍着胸脯道:“将军这是没救了吧?” 碧雨面无表情:“看来是得出事了。” “你怎么不担心?” “是祸躲不过啊。” 赤衣远远地从屋顶上飞了过来,刚才她就透过瓦片缝看了一眼,然后就胆战心惊地不敢再看了。 “夫人太吓人了。” 211坦白从宽 晚间,百里烨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一只眼睛青了。 程度不重,但也足够好几天出不去府门了。 碧雨从没见过自家将军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狼狈过,憋住不笑,一张脸涨得通红。 “笑个屁?!” 对付不了黎童,难道还收拾不了你吗? 百里烨揉了揉眼睛,“嘶”了一声,唉声叹气地往书房走,今天别说打地铺了,夫人连房间都不让进了。 “派人去盯住崔守知。” “崔大人难道也……” “不确定,希望他没问题。” 碧雨不再多问,点了点头,就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百里烨按住眼睛,又吩咐丫鬟去给他弄了个鸡蛋来,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用鸡蛋揉着眼睛。 而黎童,一直没从房间里出来。 她气坏了。 原本以为百里烨偷拿字据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还附带一份和离书,这虽然到不了卸磨杀驴的程度,但明摆着是不想让她参与了,可她都跟着一起走到这地步了,怎么可能说退出就退出? 她看起来那么像贪生怕死的人吗? 行,既然他都这么想了,那她还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回家去呢! 黎童双手捧着下巴,兀自琢磨着。 她在这里的确没多大本事,没那么聪明,脑子转得也不快,人脉也基本没有,别人都是看在她爹她娘的份上,称她一声黎三小姐,其实背地里还是管她叫傻子。 哼,百里烨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之前那些,都是他哄着她做的,压根儿也没想过会出什么成绩,她巴巴的捧着一颗热心肠去做,就换来他一份和离书。 算盘可打得真好啊! 黎童都有些佩服他了,佩服得心里开始发疼,就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她的心尖上一下一下地割,血没见几滴,倒是疼得死去活来。 黎童抱着脑袋,她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算得上她做的好事,大概就只有启阳书院了,唔,还帮了任棠。 可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说不得她已经将任棠拖入了另一个地狱里。 黎童自个儿在屋里琢磨了半天,最后腾地一下站起,抬腿就往门外走去,之前她与百里烨在房间里争吵,也不对,算是她单方面对百里烨进行了精神攻击,此时此刻,有春和朱佩佩格外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 “你俩做什么?”刚打开房门,黎童就被吓了一跳。 “夫人,您还好吧?” “好着呢,别提多好了。”咬牙切齿。 有春与朱佩佩对视一眼,勉强扯开一抹笑意:“夫人,要不要用饭?” “不用了,我出去一趟。” “夫人,那我陪您。” “不用了,今儿我住相府。” 黎童摆了摆手,刚走了几步,就回头把朱佩佩带走了,留下有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赤衣将一颗小碎石子扔到她肩头上,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拔腿就往书房跑。 夫人这回果真是气大了。 不说离家出走,改回娘家了。 黎童气势很盛,拉长着脸,满面寒霜,朱佩佩这时候都不敢跟她说笑了,很是安静得任由黎童拉着她,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相府。 相府管事通报说小姐回来的时候,黎相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他跟百里烨之间的交谈被这宝贝女儿知道了。 知道黎童回来,黎夫人原本被玉城汪家打扰的坏心情一下全没了。 没有什么能比宝贝女儿回家来更让人心情亢奋了。 黎夫人一时间吩咐下人去准备黎童爱吃的饭菜,以及再打扫了一遍黎童的房间,点了最新的熏香。 “童童啊!”黎夫人跟炮弹似的冲到了黎童跟前,然后又稳稳地停在她面前,抓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随后又用力抱了抱她,眸中满是惊喜:“怎么不提早让下人通知呢,娘亲差点没来得及准备准备。” 黎童扬起笑脸:“没事的娘亲,不用准备。” “是不是百里烨那个混小子给你气受了?娘亲回头就去砍了他!”黎夫人竖起柳眉,看起来煞气遍身。 跟在黎童身后的朱佩佩缩了一下肩膀,看出来是亲生母女了,脾气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个敢打,一个敢砍。 朱佩佩歪了一下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不定夫人也是敢砍的。 “童童,娘亲吩咐下人做你爱吃的。” “谢谢娘亲。” 黎相扒在走廊后面,偷偷地望着这边母女情深,心头一阵沉重。 “爹,你干嘛呢?” 忽的,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了声音,吓得黎相差点惊呼出声,回头才看到是黎胤之,也同样鬼鬼祟祟地缩着脑袋。 黎相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怒道:“吓唬谁呢臭小子?!” 黎胤之摸了摸额头:“童童怎么回来了?她跟将军吵架了?” “应该是的。” “哼,吵架算什么?童童应该砍了他,我之前不是还送了她一把刀吗?怎么不用上?”黎胤之皱着眉头,拳头握紧。 黎相一听,又是没忍住一个巴掌拍上去:“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 黎胤之摸了摸脑袋:“爹,今早上百里烨才来过,晚上童童就回来了,你跟百里烨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 “没有。” “爹,你可别骗我,我从小就是被你骗大的。” “我用得着骗你吗?” “用得着。” 黎相又甩个巴掌过去,岂料黎胤之往后一躲,眼睛一瞪,“嘿”了一声:“打不着!” 由于动静过大,很正常地引起了母女两个的注意。 黎夫人现在看黎相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拉着黎童的手,瞪了一眼那没正形的父子俩,扭头就走。 黎童本想打个招呼,但一想到百里烨跟黎相中间那点小九九,立刻也就怒上心头,将头一扭,随着黎夫人消失在走廊尽头。 “爹,你不受待见了。” 黎相冷着脸:“胡说,明明是你不受待见。” “诶……” 黎相说完,不等黎胤之开口,抬脚就走,留给他一个冷漠孤寂的背影。 没等到吃晚饭,百里烨就来了。 神色匆匆,满面焦急,因为惹急了黎童,百里烨自知理亏,不敢贸贸然上门,只等在相府门口,直到黎胤之大摇大摆地走到他跟前。 “我夫人呢?”百里烨伸了伸脖子,没能从黎胤之身后看到他想看的身影。 “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饭,说是要给爹娘亲手准备一桌子好菜。”黎胤之不等百里烨反应,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边上带了带:“听说你跟童童吵架了?” “没有。”百里烨有些焦躁。 “童童都气得跑回娘家来了,还说没吵架?” “是她单方面攻击我,我一点都没还手的。” “你还想还手?!”黎胤之瞪大了眼睛。 百里烨被黎胤之缠得有点烦,一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肚子上,逼的黎胤之松开了自己,还没退出几步,百里烨又将黎胤之一把拎到了跟前来,低声问道:“夫人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很生气?” 黎胤之揉着肚子,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没看出多生气,不过她带来的那个丫鬟怎么换了个胖丫头?” “她没带有春。”百里烨喃喃着,有春是他给她安排的,朱佩佩是她自己在大街上捡回来的。 她气得跑回来,连行李都没收拾,就带走了自己的丫鬟。 她这是什么都不要了? 百里烨止不住地想,越想越难过,可到底是自己做的孽,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我说,你来都来了,要不进去?”黎胤之撞了撞百里烨的肩膀。 这边厢,百里烨还在纠结烦恼,那边厢,黎童已经将黎相堵在了书房里,身后还跟着一个足够将房门堵死的朱佩佩。 黎相这么大把年纪,朝堂上阴谋算计见识得不要太多,却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粗暴上来直接用下蛊威胁人的。 “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吧!”黎童双手插着腰,一副女土匪的架势。 刚才以为自家女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说,所以黎相很自然地就遣散了书房附近的下人,但看现在的情形来说,他后悔了。 他不该把人都遣散的,起码也得留那么一两个,现在被堵了门,简直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别说蛊虫了,那看着能有二百斤的丫头站在门口,就这体重,一身板子下来,他这条老命就得当场去世。 不过,弑父这种事,自家宝贝女儿应该干不出来吧? 黎相小心翼翼地瞅着黎童,却见她面容平和,好像刚才说要把蛊虫放进他身体里的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又好像是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的平淡无奇。 自家女儿被迫傻了这么多年,一向都是听话又懂事的,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打了黎相一个措手不及,恐怕百里烨那边也是一样束手无策,这一时间根本摸不到她的命门嘛! “他是不是把字据给你了?” 黎相叹了口气,点头道“是”,又补充道:“还有一份和离书。” 212就变成猪 一听到和离书三个字,黎童就火冒三丈,拳头再次硬了,她当时就不该留手,应该打得再重一点,干脆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还谋什么反,打成残废,她养他一辈子。 “那您是怎么想的?真要我跟他和离?” “童童,这和离书于你而言,能保你性命。” 黎童眯了眯眼睛,黎相的态度跟之前不一样了,他似乎确认了什么,他靠向了百里烨。 其实今天来,也不是为了真要给黎相下蛊,不过是为了吓一吓他,黎相混迹朝堂多年,稳坐丞相之位不动摇,心思算计都强于他人。 可黎童不同,她是他们放在手心里宠着的傻了一辈子的宝贝女儿。 他们不舍得再蒙骗她。 论算计,黎童自然算计不过这只千年老狐狸,但若是打直球,这些个人精定然也招架不住。 黎童不吵不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直看着坐立难安的黎相。 书房外,朱佩佩严阵以待,手里捏着一只小竹筒,软木塞被轻轻打开一条缝,一条灰褐色的带着长须的虫子在竹筒口子的边缘小心试探着。 黎相打了个不怎么起眼的哆嗦。 “字据与和离书。”黎童伸出手。 黎相仍旧犹豫着。 “爹,这蛊,能让人变得痴傻,其实原本我也没打算将这蛊用在您身上,毕竟您是我爹,您疼我爱我宠我,童童都记着。可百里烨这件事,女儿已经插手很多,若真要我置身事外,其实也简单,这蛊我来中。” 黎相瞪大了眼睛,急急道:“童童别冲动,你要是真傻了,你娘非得跟我和离不可。” 黎童耸了耸肩:“但凡我真傻了,日后无论事成事败,都跟我没关系了,反正您手中也有我与百里烨合作的字据,以及百里烨不要我的和离书。与其最终让我痛苦,不如提早处理,您觉得呢?” “爹觉得不妥。” “字据。”黎童摊开手:“和离书。” “童童,有了和离书,你就不用真傻了。” “可我不想跟他和离。” 黎童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百里烨正与黎胤之走到书房门外。 “我嫁了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辈子我也不离开他。那份字据您尽可烧了,这份和离书您若非要留着,也行,我自愿真傻,反正我不跟他和离。” “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我想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爹,我爱他,离不了他,您把和离书给我吧?” 黎童的声音听上去委屈又坚决,百里烨站在那,半边身子冰凉,半边身子火热,初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但凡下了决心,就一定会做到底,却没想到她真就一头扎在了自己身上。 “啧,我单知道我妹妹死脑筋,却不知道她这么死脑筋。天底下好男人多了去了,怎么非栽你身上了?”黎胤之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咬牙切齿地说着,还瞪了一眼神思未定的百里烨,见他不说话,又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问道:“为了我妹妹,你能不能放弃……” “不能。”百里烨脱口而出。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朱佩佩,视线却好像已经穿过她,落在了那个拿自己威胁亲爹的黎童身上。 “事情已经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你觉得……”百里烨扭过头,神色冷肃:“百里冼会放过我吗?” 黎胤之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话。 这个问题的答案谁都不知道,百里冼的心思比先皇还要深沉难猜,那张永远不动声色的年轻面庞,还有始终沉稳忍耐的性情,别说黎胤之,就是连站在朝堂上多年的黎相都有那么几分摸不透。 说他仁慈,在下达将人犯施以剐刑的命令的时候,他眼都不眨一下。 说他残忍,在被宫妃背叛的时候,他却只夺了封号,将人逐出宫去。 若说他不爱民,却又能亲自率领大臣为百姓下地,在遭到抱怨的时候,甚至厉声呵斥,但凡是利民之策,他从不多话,户部掏不出钱,他便自行降了宫中用度,无论如何都能将那笔赈灾款凑出来。 难以捉摸。 心思诡谲。 这也是黎相一直以来没能真正下定决心的理由。 而百里烨的手段,相比较起来,更为直接明了。 他在军中的威望,远超当年的先皇,二十万边军只听他一人的,哪怕他没有兵符。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皇帝大多惧怕这类将军,要么夺其兵权,将人困在皇城,要么夺其首级,取而代之。 可百里烨,自从西麟回来以后,就主动留在了翊城,不再领兵。 如今的边军统领,是百里烨当年亲自教导的副将,已多年未归翊城,不知忠心是否尚存,但在百里烨看来,依旧可用。 人心易变。 哪怕是贺源,百里烨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猜忌一二。 而黎童,这个本该不信任自己、本该丢弃自己的人,却信誓旦旦地对旁人说,要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烧字据的时候她都没那么生气,却因一份和离书,气得揍了自己,现在眼睛还疼着呢,百里烨抬手捂了捂已经没那么青黑的眼眶,嘴角却不由自主扬了起来。 先皇都没这么动手打过他。 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她敢。 是真的气得狠了。 那一刻在他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被种下的一颗种子,忽遇春雨,轰然长成参天大树,期间花草纷繁,莺鸟啼鸣,不绝于耳。 书房里,黎童还死乞白赖地伸着手,大有一副“今天不给我和离书,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的架势。 百里烨轻步走到朱佩佩身后,拍了拍她。 朱佩佩转过头,吓了一跳,刚要冲书房里喊,就看见百里烨摆了摆手,朱佩佩会意,往旁边挪了一条缝给他,并且还很贴心地将小竹筒重新塞好,放回了袖子里。 既然将军来了,那这蛊虫也就用不上了。 反正她来,也只是给夫人充当门面,总不能真让她给谁下蛊吧,这相府里的哪个她都得罪不起。 黎童背对着门口,一门心思想从黎相手中将和离书要过来,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黎相挑了一下眉毛,脸色变得颇有些意味起来。 唉,这和离书,到底给还是不给啊? 烦! “人来了,你自己同他要吧。”黎相扔下这句话之后,飞似的窜出了书房,仿佛身后有一百只狗在追他。 黎童心上一跳,呆在原地很久没动弹,直到身后的视线灼热得让她无法忽视,她才慢悠悠将脖子转过来,甚至依稀还能听见骨头摩擦的轻微声响。 “你怎么来了?” “夫人,跟我回去吧。” “回什么回?和离书还没拿回来呢!” 黎童撇过脸去不看他,她可不想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黎相手里,原本黎夫人就不想让她嫁给他,黎相又惧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离书就落到黎夫人,或者旁人手里去了,到时候事情可就大了。 百里烨轻轻拽着她的袖子扯了扯,黎童没好气地往边上动了动,仍是不看他。 “我会拿回来的。”百里烨低声说着,带着些许讨好。 “那你现在去拿。”黎童总算转过身来了。 她看着他,明眸之中隐隐有水光荡漾,眼角泛着浅浅的粉色,像是桃花瓣上最淡的那一抹,却也是最令人心动的那一抹。 百里烨微微愣住,随后上前一步,伸手将黎童搂进怀里。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黎童的脸埋进百里烨坚实的腹部,她低低地哼了一声,环抱住了百里烨。 “对不起。” “第四遍了,这一天都还没过去呢。”黎童有些不开心。 百里烨歉疚地摸了摸鼻子:“可我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总觉得处处都对夫人有愧意。” “那你就对我更好点儿,别再惹我生气了。” “好。” 黎童仰起头,冲着他伸出一根小手指:“说好了啊,不能再惹我生气了,拉勾!” 百里烨纵/横沙场数十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头来竟然沦落到要跟人拉勾才能被相信,实在是前半辈子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但是,他却并不感到难过,反而很开心,一种久违的被人重视的开心。 两根手指纠/缠在一起,黎童轻轻地说着:“百里烨要是再骗我,再不跟我说实话,再试图抛下我,再惹我生气,就变成猪!” 百里烨:“……” 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多? 朱佩佩捂住嘴巴,和碧雨两人站在书房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赤衣躺在屋顶上,松了口气。 晚饭到底还是没在相府吃,对于百里烨的不请自来,和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宝贝女儿带走这件事上,黎夫人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以至于甚至想从厨房里拿刀。 临走前,百里烨与黎相又来了一次单独的交谈。 不过这次交谈之后,黎相还是将字据与和离书原封不动地交了回去,原本他也没打算将这两样棘手的东西放在自己身边,尤其是这份字据,真是铁板钉钉的将军府与相府合谋的铁证。 一大把年纪了,确实非常惜命。 213她不能死 百里烨很乖。 这次主动将字据与和离书都交给了黎童。 拿着这两样东西,黎童陷入了沉默。 再然后,她就将和离书团成团,塞进了香炉里,没多会儿,只听“噗”的一声,明亮的火焰从香炉里窜了出来,很快又熄灭了下去。 一团灰烬。 百里烨张了张嘴,垂眼看向还捏在黎童手中的那份字据。 为什么不烧字据? 黎仰起头,将手中的字据摊开,纤细的手指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划过来划过去,发出清脆又低微的声响。 “这字据,是将你我绑在一起的开始。” “我不会烧了它。” 黎童抿着唇,嘴角略略向下压着:“若是你再敢瞒着我自己去做事,我就让人将这字据送到宫里去。” “别!” 虽然知道黎童不大可能会那么做,但百里烨还是有些心慌。 他拉过黎童的手,现在是千不敢万不敢跟她对着干,生怕她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来。 “不会,再不敢瞒你什么了。” “哼。” 黎童试图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略略用了用力,却感觉他抓得越发紧,扯了几下没扯出来,也就随他去了。 将字据重新收好,当着百里烨的面,黎童仍旧将东西放回了衣柜最下层,随后用手指敲了敲那锦盒,百里烨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了,现在来说说吧。” “说什么?” 黎童瞪了他一眼:“自然是你的那些合作伙伴啦。” “我已经派人去盯着崔守知了。” “有动静没有?” “暂时没有,不过只要他有动作,我就能知道。” “可也不能一直老这么等着。” “自然。” 见百里烨回答得这么顺畅,黎童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想法了?” 百里烨笑了笑,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呼在她耳畔,敏感地红了一片,他眸色顿时深了一分:“崔守知虽然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将军府,但毕竟是唯一的女儿,崔守知不会放任不管的。” “你要动小晴儿?” “我自然听夫人的话,不动她,但夫人不是已经动了吗?”百里烨环抱着黎童:“我听闻,崔晴晴病得下不来床了。” 黎童摸了摸鼻子,有些被发现小动作的心虚。 “其实你早知道吧?”黎童抬着头,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有短短的胡茬,摸上去有些轻微的扎手。 百里烨笑而不语。 将军府里,到处都是他的人,她的那些小动作,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任由她去胡闹去折腾,只要不伤到自己,怎么样都行。 “夫人,其实为夫还有一些疑问,还望夫人能予以解答。” “什么?” “赤衣同我说,刚入府的时候,夫人总是想方设法的……”百里烨顿了顿,看向黎童,那双纯澈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流。 “伤害自己。” 黎童努力忍着面色不动,眼角却还是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暴露出了些许不安。 “我那是……”黎童紧张地用手指缠了几缕头发,小心翼翼地问道:“玩儿呢,你信吗?” 百里烨掐住她的脸,然后怕她疼,放松了力度,又揉了揉,反问道:“夫人觉得为夫该信吗?” “不能说。”黎童咬了咬牙,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起码现在不能说,等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不好?” 见百里烨犹豫,黎童又抓着他的手补了一句:“不会影响你的计划的。” “既然夫人都这么说了,为夫权且信夫人。” 黎童连连点头。 将军府的一处小院子里,崔晴晴的确已经爬不起来了,面容苍白,呼吸急促,手脚无力,就连从床上爬起来都是一种奢望,俨然一副受伤寒侵扰严重的症状。 朱佩佩的蛊虫,确实很拿得出手。 不过朱佩佩来历不明,百里烨并不希望黎童与她太过亲近。 丫鬟端着药食进到屋里,服侍崔晴晴将那一大碗苦不堪言的药汁喝下,然后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替她简单地擦了擦身体,陪她说了会儿话就又出去了。 看着头顶的床帐,崔晴晴一时想不明白,她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呢? 一开始的时候,柳鸾儿和周兰都来看过她,嘱咐了几句,还带了些补品,黎童也来过几次,每次都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的脑子没有别人转得快,想事情也很简单,胆小怯懦,成事不足。 虽然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理该是将她捧在掌心宠着的,可在父亲心中,她远没有权势来得重要。 看到黎童的时候,她还小小的嫉妒过那么一下子。 那个传闻中痴傻的黎三小姐不仅没被爹娘厌弃,甚至还被捧在掌心里宠得无法无天,听说黎夫人为了不让她嫁给将军,甚至还拿着刀意欲闯宫,就连将军都对她和颜悦色的。 她嫁到将军府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虽然胆小怕死,经常避着将军,但将军府里出了什么事,她也是知道一些的。 黎童在嫁进来之后,还闹出过一些事情,可将军从来没红过脸,如果换做是她,恐怕已经去见大夫人她们了。 慢半拍如她,也知道,黎童跟她们府中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崔晴晴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可胳膊肘弯起在床上撑了一会儿,却因为无力再度倒了下去,索性枕头是软的,她没将自己直接砸晕在床上。 她深呼吸了几下,又尝试了一次,这回屏住气,总算让自己往上挪了半分。 整天这么躺着,连上个净房都得丫鬟扶着才能去,好像自己得了一场病,硬生生变成了个废物一样。 虽然,原本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 她生了这么久的病,她爹崔守知却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崔府上下更是一个人都没来将军府看她一眼。 他们都当将军府是水深火/热的地狱,却将她亲手扔进了这里。 崔晴晴叹了一口气,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敲响,她扭过头去,长久地盯着,直到那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的影子从外面落到地上。 那影子很长,看得出来影子的主人是个高大的人。 是个男人。 崔晴晴瞳孔一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发现,她必死无疑。 不,她不能死。 她不能死。 “来人啊!”崔晴晴惊叫了一声,尖细的嗓音甚至在那一刻有了破裂的痕迹。 进门的人大概是没想到崔晴晴会突然喊叫,前进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随后迅速朝里屋冲了进来。 那张脸由远及近,一下出现在崔晴晴眼前,他的手冰冷坚硬,捂住了崔晴晴的嘴。 “喊什么?”男人紧皱着一双刀眉,黝黑的脸上还有一道横贯鼻梁的伤疤,让他看起来凶神恶煞,宛如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崔晴晴害怕得浑身颤抖,脸色急剧苍白,像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晕厥的样子,让男人不由得手下松了些力道,就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她摁死了。 这姑娘的身子骨未免也太脆弱了,像只随手就能拎起来的小鸡崽。 崔晴晴瞪大了眼睛,原本就没什么力气,此时因为惊慌和恐惧下,更是眼前一阵一阵发昏,一团一团的黑色压着她的眼皮而来。 “姑娘,别怕,我家主子只是想找你问点儿话?”男人的嗓音低哑,离得近了,崔晴晴甚至觉得自己还能闻见他齿缝中流淌出来的血腥味,她浑身发抖,全因为没有力气而无法挣开男人桎梏住她的手。 “别……别杀我。”崔晴晴哭了出来,哽咽着声音,轻得根本听不清。 男人挠了挠头,虽然对付一个弱女子很让人感到不耻,但现在也是没办法,谁让崔守知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呢? 他将崔晴晴整个人都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扛上了肩,直接就从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崔晴晴还试图呼喊,却在被男人扛着踏出房门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丫鬟倒在门边不省人事,她惊得捂住了嘴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恐惧在那一刻像一只手一样紧紧撅住了她的心头。 她院子里的人本就不多,这男人如入无人之境,就那么将她掳走了。 她会死吗? 崔晴晴不敢哭了,怕哭得男人烦了,真就一刀结果了她,不,或许都不用刀,男人的手就跟铁棍一样坚硬,方才捂住她的嘴的手只要往下滑一点,就能握住她的脖颈,只要那么轻轻一下,她就得见阎王爷去了。 她向来与人为善,究竟是谁要这样对她? 崔晴晴想不明白,只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身体紧绷着,直到男人将她扛进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放到一张冰凉的床上。 “劳烦姑娘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家主子很快就来,别想着逃,逃出去没好。”男人走前,冷冰冰地撂下这句话。 即便他不说,崔晴晴也不敢逃,更何况,她现在没有力气。 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就是来自门缝和窗缝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屋子里没有令人难以接受的霉味,像是一个正常房间,甚至还有隐隐的香薰味。 214一点银子 这样干净整洁的环境,让崔晴晴颤颤巍巍仿佛站在悬崖边上待死的心情,稍稍有了那么一点好转。 再加上,男人离开之后,久久未归,崔晴晴的心情更是趋于平缓。 在崔晴晴的概念中,能多活一时就是赚的,所以此时此刻对她而言,是最佳的休息时间,因为病痛的折磨,让她晚上都睡不好,这次这么一闹腾,精神和体力都到达了临界点,筋疲力尽之下,崔晴晴一歪脑袋就睡了过去。 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总之崔晴晴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屋里的灯已经被点亮,摇曳着暖黄的光。 桌上摆放着香喷喷的饭菜,饿了小半天,崔晴晴眼巴巴地望着。 男人正坐在桌边,拿着一块帕子,仔细又谨慎地擦刀,偶尔还将刀拿起来,立在眼前,细细地看。 “醒了?”男人没有抬头,只是随手将刀放在了桌边。 崔晴晴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男人也不恼,那张黑脸似乎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表情,没法揣测他到底心情好不好。 “既然醒了,就先过来吃饭吧?”男人没动,兀自拿起了筷子。 崔晴晴很饿,体内的蛊虫还在作祟,根本没法从床上爬起来,折腾了那么几下,最终还是倒在床上,呼呼地喘气。 男人微微蹙眉,有些不耐地挠了一下头。 “我……我自己可以……”眼瞅着男人要走过来,崔晴晴吓得赶忙再度支起胳膊,却还是没能坚持几下就又摔了回去。 最终,还是被抱进了极具压迫力的怀抱中。 崔晴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待着,她局促地不知道手该放在什么地方,僵硬得任由男人将她抱到凳子上坐下。 由于她没什么力气,男人还得时不时抬手扶一下她随时可能往后倒下去的背。 “你这病挺严重啊!” 崔晴晴惊了一下,筷子险些没拿稳:“我……我能好的。” 男人轻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放心,不杀你。” “你到底是谁?你家主子为什么要见我?”崔晴晴大着胆子小声问道。 “哦,我家主子今天临时有事,没法过来见你了,只能委屈姑娘先暂时在这里住几日。” “住几日?!”崔晴晴瞪大了眼睛。 她是有夫之妇,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男人掳走,还一下失踪好几日,这要是传出去,别说回将军府了,就连崔府都容不下她。 失了名声的女人,没有活路。 崔晴晴整个人颤抖起来,筷子从纤细无骨的手指间落了下来,一根砸在地上,一个滚在桌上。 “不 ……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 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男人蹙了蹙眉,早知道就不该揽这活,他可太烦面对这些柔柔弱弱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姑娘了,又不能捏死,还得好好哄着。 “别怕,你那院子里我都处理好了。” “处……处理好了?”崔晴晴登时间通体生寒,一下就从凳子上跌了下来,脸色苍白一片,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畅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脚边,惊恐无度。 “你……你怎么能杀人呢?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男人用力挠了挠头,烦躁像是虫子一般爬上了他的脑门儿,然后顺着经络传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错了,错得彻底。 当初就不该跟连锐抢功! “谁说我杀人了?我只是……”男人顿了顿,随后又道:“只是给了他们一点银子,让他们闭嘴罢了。” 崔晴晴抽噎了一下,愣住了:“一点银子?” “啊!” 她果然是没人爱的。 没有人喜欢她,没有人关心她,就连她院子里朝夕相处的下人丫鬟,都因为一点银子就不顾她的安危,帮着凶徒隐瞒她的去向。 这一下,崔晴晴更难过了,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男人站在她边上,顿时手足无措,想说点什么吧,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围着崔晴晴绕来绕去地走。 咋哭得更厉害了呢? 他不懂啊! 他一个大老粗的汉子,在军营十几年,连姑娘家的头发丝儿都没摸到过,现在碰上个柔柔弱弱捏一下就能出水的小姑娘,一时间失了准头。 连锐见唐煜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左等右等,最火还是拎着酒亲自找来了。 还没进院子,老远就听见崔晴晴的哭声,他眉头一皱,别吧,唐煜虽然人看着粗犷了点凶悍了点,但不至于对人家姑娘动手吧? 好歹也是将军娶进门的小妾呢! 大小也算半个夫人。 连锐刚抬脚准备踹进去,房间里的哭声就没了,他顿了顿,眼珠子一转,随后猫着腰在门口蹲了下来。 将军心里只有一个夫人这件事,连锐是清楚的。 府上娶的其他姨娘,不外乎都是为了利益,连锐也很清楚。 唐煜三十好几了,因为打仗,家中父母亲人全没了,孤苦伶仃一个,跟着将军在边关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尸体堆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多少回,也正因如此,他连亲事都没定,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没了,怕耽误人家姑娘下半辈子。 可现在不打仗了,唐煜一直在边关,最近一段时间应了百里烨的命令,偷偷潜回了翊城,实在是憋得慌了,才出来替百里烨做些不怎么打眼的任务。 暂时绑架崔晴晴,恐吓一下有问题的崔守知,就是唐煜目前的任务。 这任务不重,也就是看守崔晴晴。 一个不懂武功的小丫头片子,让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来看守,实在是有些杀鸡用牛刀,原本是连锐来做,但唐煜说他实在是忍不住想搞点事了。 无奈之下,连锐只得将任务拱手相让。 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争的东西。 连锐与唐煜没什么交情,一个常年在深山训练,一个常年在边关苦寒,同在将军手底下做事,有今天没明天,惺惺相惜罢了。 房间里,崔晴晴不哭了,唐煜盘腿坐在她跟前,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还哭不?” 崔晴晴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 “没别人喜欢,没别人关心,那又怎么了?那就日子不过了?” 崔晴晴微微噘着嘴,水汪汪的眼睛显得相当委屈可怜。 “坚强起来,振作起来,你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很好,不要靠着别人去生活,你可以的,相信你自己!”唐煜握了握拳头,摆在崔晴晴眼前。 “我……我……” 崔晴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明明长得那么凶悍,脸上那条疤看起来也很可怕,说话的声音又响又沉,每个字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就像一座山一样魁梧庞大,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整个人扛起来,摆在眼前的拳头又似乎比沙包还大还硬。 崔晴晴丝毫不怀疑,这个拳头砸过来的时候,一定能把她的脑袋砸扁,或许她死的时候,都可能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可这样一个人,却在鼓励她,好好活着,一个人也能好好活着,不需要依附任何人。 崔晴晴哽咽着,喉头颤了几下,唐煜看她这副样子,似乎是又要哭,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脑子一时抽了筋,大手直接盖了上来,将崔晴晴那张小脸捂得严严实实,也将她喷涌上来的情绪瞬间压灭。 “唔……” 唐煜另一只手捂着脑门儿,跟她打商量:“你别哭,我就松开你。” “嗯!”崔晴晴点了一下头。 连锐蹲在屋外,一边敲着已经发麻的腿,一边努力抿着嘴,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笑出声来打扰了屋里两个人谈心。 没多一会儿,连锐悄没声儿地站起来,瞅了一眼屋里,随后踩着轻巧的步子,翻墙而去。 崔晴晴这边应该是不用担心了,有唐煜在,崔晴晴也不至于遭到什么虐/待,唐煜虽然大男人了一点,但从不欺负弱小,像崔晴晴这种随手就能捏死的姑娘,唐煜就算气急了也不会下手。 百里烨从连锐口中得知的时候,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当下就有了个不成熟又大胆的想法。 他手底下这些个兵啊,前半辈子满脑子都是打仗打仗打仗,就算偶尔闲下来了,也很少会去青楼这种地方,百里烨之前也带他们去过几次,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别到时候再憋出什么毛病来,可一个个点了姑娘又不往床上带,倒是让那些姑娘们陪着一坛子一坛子地喝酒,鸨娘们每次见他们都没什么好脸色。 唐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换句话说,浑身上下都是不懂风情的钢铁直。 百里烨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嗯,就这么定了吧。” 连锐挠了挠头:“将军,什么定了?” “没什么,让唐煜跟她好好相处,其余事不用他操心。”百里烨摆了摆手:“明天,你就去崔府,偷偷地告诉崔守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我都知道了,他如果不想跟吴梦泉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就让他去东郊外的林子。” “是。” 连锐走后没多久,碧雨就进了屋来,抱拳道:“将军,东西已经放在崔大人的书房了。” 215尝试了解 入秋的步子越来越快,转眼间院子里的叶已经开始逐渐泛黄,甚至偶尔还有几片已经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百里烨走出书房,双手负背站在门口。 裹挟着凉意的秋风自走廊尽头吹过他的脚踝,将他垂落的衣摆轻轻掀起,黎童身后跟着有春,正快步往他这边走来。 他突然有个决定,想要问过她的意思。 “怎么了,叫我来做什么?”人还没到跟前,黎童轻快的声音就已经传进了耳朵里。 百里烨转过身,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些淡淡的笑意。 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她,都让他心绪平静。 甚至,雀跃。 “有件事,想问问夫人的意见。” 百里烨走向她,牵过她的手,很自然地将她拉进了书房里,有春很乖巧地没有跟进去,站在门口,充当了原先碧雨的职责。 看门。 有春撇了撇嘴,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碧雨去哪儿了? 黎童被按在椅子上,她仰头观察着百里烨的表情,虽然他脸上笑着,可眼底却弥漫着一丝担忧和紧张。 “什么事啊?” 百里烨没有立刻回答,只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放到黎童手上,初秋了,她的手都开始凉了。 “有关于……柳氏的。” 黎童微微一怔,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百里烨一早就表示过他对柳鸾儿的怀疑,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揭穿她。 如今,这是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黎童手心里冒出了一片冷汗,柳鸾儿对百里烨的感情比她要深得多,那是整整两世的刻骨感情,是共死过的关系。 倘若百里烨知道了,还会这样冷待柳鸾儿吗? 那她怎么办呢? 黎童捏了捏有些发僵的手指,回过神来:“你打算怎么做?” “夫人想让我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黎童第一反应就是这狗男人果然很狡猾。 明面上看着是在询问自己的意思,实则是在暗戳戳的试探,毕竟放在以前,他并不知道柳鸾儿对自己的心思,故而接触起来毫无心理压力,去她那里吃顿饭吃些点心施些小恩宠,就能让柳鸾儿在柳行面前替他拉拢一二。 可现在不一样了,柳鸾儿对他有心思,而他对她没有,甚至还觉得如果背着黎童去跟柳鸾儿就见面,就有一种背叛了黎童的感觉。 这让百里烨感到分外难受。 他小心翼翼地瞅着黎童的神色,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发怒的倾向,他稍稍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是你要做的事,问我做什么?”黎童心虚地随处飘着视线。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嘛。”百里烨蹲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背。 黎童低下头,思索片刻,说道:“她一根筋,固执得很,你说话的时候,不要那么直接,尽量别伤着她,就行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望着黎童澄澈毫无私心的双眸,百里烨心中微动。 “夫人的话,为夫记住了。” “那你现在要去找她吗?” 百里烨点点头。 黎童眨了眨眼,也行,这件事其实还是早说早好,无论是对两人之后的感情走向,还是对大事发展的影响,都有深切意义,柳鸾儿也不用这么一直藏着掖着了,她的人或许也可以直接为百里烨所用。 百里烨的人,明面上总有一部分人是在监视之下的,能用的不过是贺源那批人。 可之前深山里的那件事,直接导致贺源的人中多多少少出现了纰漏,或许一些关键信息早就已经被透露了出去。 但柳鸾儿的人则不同。 他们一直隐藏在暗处,或许连对方都不知道还有柳鸾儿这批人的存在。 “那你去吧。”黎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紧贴住了杯壁,她其实是不想百里烨去的。 可这两人的恩怨,只能他们自己去解决。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长痛不如短痛吧,黎童这样想着。 百里烨就那么蹲在那里,静静地凝视了黎童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他才慢慢站起来,仰视变成了俯视,眼中的情绪却没有变。 “她跟柳行不一样,她心里都是你。” 百里烨走前,听见黎童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心中微酸,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最终没说什么,踏出了书房而去。 黎童坐在书房里好一会儿,直到有春悄悄从外面探出脑袋来:“夫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陪我出去走走吧?” 有春不明所以,但她看出来夫人似乎有些不大开心,但刚才也没听见夫人和将军争吵的声音啊,这俩人又闹什么别扭了,碧雨今天也不在,真奇怪。 出了将军府,黎童一路无话,静静逛着,直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松庭楼门口。 自从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之后,她已许久没来了。 藏在袖子里的手掌微微收拢,指尖触碰掌心,黎童被自己的冰凉吓了一跳,随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嘲笑自己患得患失。 再之后,她抬脚就走了进去。 松庭楼里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来来往往的小倌们穿着或诱人或保守的服饰,腰间挂着精美的配饰,每次走动间,都能听见清脆的玉石碰撞声,悦耳动听,让人忍不住想要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黎童随便让找了个房间,然后点了几道菜几壶酒,就坐下来慢慢品。 只是这次,她没有点小倌。 房门虚掩着,开了一条缝,有春站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观察着黎童的表情,却见她不骄不躁,不悲不喜,双目空无一切,偏头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外不知走过了谁,身影滑了过去,而后又滑了回来,微微倾着身子看向屋里。 那人眉头一挑,伸手将门一下推开。 “哟,夫人也在啊?” 有春微微蹙眉:“你是什么人?出去!” 黎童没转头,仍旧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好似全然没听见那人略带轻佻的话语。 可那人却根本不看有春,径直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黎童对面,看了看菜色,随后又很自主地喊人再送一副新碗筷来。 “夫人,怎么一人喝闷酒?” 黎童终于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忽而笑了:“邱大人,别来无恙。” 邱仲肖微微一愣,随后挠着头笑起来:“夫人怎知是我?” “见你好几次,总是觉得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大人,后来身边的护卫提醒了我。” “原来如此。”邱仲肖一点也没有为隐瞒黎童而感到愧疚,只眯着眼睛笑:“下官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没必要说。” “我明白。” “夫人与将军吵架了?” “没有,为何这么问?” 邱仲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说道:“夫人若不是与将军吵架了,怎会跑到松庭楼来呢?按照下官对将军的认知程度,将军恐怕会暴跳如雷。” “我想来就来啊,更何况我又没叫男人来陪我。”黎童说完这句话,又很快反应过来地盯着邱仲肖:“喂,你是自己硬要来跟我喝酒的,可不是我请你的。” 邱仲肖夹了一口菜,连连点头,很敷衍地应着:“是是是,若是将军问起,下官一定说是下官硬凑上来的。” “到时候他要是打死你,我不会为你说情的。” “这么无情无义的吗夫人?咱们好歹也有过几面之缘呢?” 黎童面无表情地抽了一下嘴角,懒得再搭理他,又将头扭了过去,看着窗外开始边喝酒边发呆。 她并不是担心百里烨会与柳鸾儿旧情复燃,只是担心当柳鸾儿说出那些事之后,百里烨会因为愧疚而无法割舍柳鸾儿。 两个人的感情中间,若是横插了一个人,迟早也是会出事的。 到最后,三个人或许都会互相怨恨。 这是黎童不想看见的,也是黎童目前担忧的事情。 “说起来,你应该早就知道是他了吧?” 黎童没有明说是谁,但邱仲肖却是听明白了,顺着黎童的视线也看向窗外:“邱家世代效忠皇室。” “无论这个皇室值不值得效忠?” “是。” 黎童陷入沉默中,她没法说百里冼不值得被效忠,也没法说他不适合当皇帝,她对他知之甚少。 “或许,夫人该尝试了解一下。” “谁?百里冼吗?” “是。” 黎童转过头,两条胳膊交叠在搭在桌子上,双目灼灼:“你觉得他能做好?” “能。”邱仲肖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邱仲肖拿着筷子戳了一下碗,再度抬头的时候,眼神飘渺,似乎积聚在脑海中的回忆不知道飘向了何处。 他从小就和百里冼一起长大,那人自小聪慧懂事,性格却很内敛,表情和他的话一样少得可怜,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小小年纪心机深沉。 其实对邱仲肖来说,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皇宫之中,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稍有不慎,别说自己,甚至还会连累身边的人一同遭殃。 他曾亲眼看着身边的大宫女被活活打死,血流了一地,只因为那大宫女多陪他玩了一阵。 216有人逼迫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却从来没有人想过,他自己究竟想不想成为那个竞争者。 他被一路逼着向前进,往那尸山血水里面跨,每一步都不亚于百里烨在边关的拼杀,有的时候,他甚至对邱仲肖说,他其实更愿意去战场,起码杀的都是敌寇。 他不在乎谁做皇帝。 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无所谓,只要是为了青岐,随便是谁都可以。 黎童听着,越听越觉得心惊。 她知道宫中的算计都是不见血的,暗地里捅刀子,一捅一个准,一捅一个血肉模糊,外面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笑着把血往下吞。 有春没出去,站在门边静静听着,一张小脸因此惨白一片,眸中俱是心疼。 “他出宫,并不全是为了来松庭楼,更多的时候是去城外看看。” “城外?” 邱仲肖抿了一口酒,颇为惆怅:“夫人不知道吧,你没动手之前,城外有一片贫民窟,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出手,只能趁溜出宫的时候,去给那些人送点吃的穿的,若是有剩余的时间,才会来松庭楼坐一会儿。” “每次,他都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大街上的百姓。那次你能在松庭楼里见到他跳舞,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站上喜欢的舞台了,皇宫里他不能跳,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落个纵情声色的名声,说他枉顾皇室颜面,而在松庭楼里,没人认得他。” 黎童有些心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追着他到处跑了,那就可以让他多在松庭楼跳会儿。 那或许,是他屈指可数的几次开心的时候。 “朝中大臣皆说他对百姓不够爱戴,可他们又怎知暴雨起水患那几日,他彻夜未眠,身边的暗卫被派出去了一半,只为了能随时盯着下去赈灾的官员,不让他们中饱私囊,克扣赈灾款,你以为赈灾的那些官员为何会如此兢兢业业?” 黎童喃喃着:“他们怕死。” “谁不怕死呢?暗卫去了一半,皇帝身边就成了漏水的铁桶,但凡有居心不良者,皆可趁此机会对他动手。” 皇帝可真是高危职业啊!黎童想着。 “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狼狈退场,我不仅是他的臣,也是他的朋友。”邱仲肖定定地看着黎童:“我不可能让他离开那个不知道多少人为他拼了命得来的位置,更何况,这位置还有你丈夫的一份功劳。” 黎童想起来,当初也正是百里烨带兵从边关赶回,才让百里冼顺利登基的。 其实言外之意,也不过是百里烨当初对于百里冼登位一事,并没有那么排斥,甚至还是支持的。 而让他最终改变心意,想要夺取皇位的,是他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不是百里烨想要那个皇位,是他身边那些人想要更高一层的权力。 从龙之功,古来诱人。 “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去城外的贫民窟看看。” 离开松庭楼的时候,黎童心情很复杂,不过脚步一转,仍旧往城外走去。 有春有些担心,跟在身边不停地问:“夫人,咱们真要去吗?要不然别去了,这天都快要黑了。” 黎童抬起头,看着正头顶的大太阳,十分佩服有春的睁眼说瞎话。 “邱大人说的没错,倘若这个皇帝值得,何必还要推将军走这条不归路呢?谋逆之罪,咱们都得死啊,趁现在还未走得更深,若能及时止损,说服将军放弃计划,那岂不是更好?难道你想死吗?” 有春蠕动了几下嘴唇,沉默了下去。 她的命是将军的,将军如果想要拿回去,那就拿回去,若是想要留着,那就留着,她没有自主权利。 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看着黎童坚毅的面目,有春又想到了将军看着夫人时的样子,满心满眼的全都是夫人,似乎只要看见夫人,将军的心情就能变得很好,深邃的眼眸之中全都是春意降临,即便表情没那么丰富,可那冷峻的弧度总是会柔和下来。 她是不希望将军死的。 也不希望夫人死。 可夫人说得对,这条路走下去,成了还好,若是不成,整个将军府都得一起下地狱。 出了城,按照邱仲肖指的路线,主仆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庄子。 庄子的人不多,大门口是一大片篱笆围起来的门,种着两棵果树,还没走进去,就看到一大片菜园子,菜园子隔壁还有一小块地方,养着鸡鸭,再往旁边则是一口水井。 房屋之间的间隔并不宽敞,中间的路上还有几个孩子正在快乐地跑来跑去,嬉笑着玩耍,看着似乎很惬意,并不像她想象中的贫民窟的样子。 “夫人,这是……贫民窟?” 黎童低声道:“如果邱仲肖没有骗我,那他们如今能过这好日子,都是亏了他的福。” 庄子里几乎不来外人,当两个衣衫华贵的女子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很快就吸引了视线,貌似庄子管事的人走了出来。 “二位来这里做什么?” 是位老者,看上去大抵有六十多岁了,花白头发,但耳力和听力都还不错,腿脚也都利索,走起来甚至比黎童还要快上许多,皮肤黝黑,手指间满是厚茧,一看就是劳作的手。 “只是想来问些事情。”黎童柔声道。 老者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戒备:“若是问人,咱们这儿都是无亲无故的,看这位夫人年纪尚轻,应该还没有孩子,咱们这儿是贫民窟,不敢脏了夫人的衣裳,还请回吧。” 黎童闻言,心中便确认了几分邱仲肖的话。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问问他来这里,有多久了?” “你们……” 老者太过谨慎,黎童只能委婉敲打:“他遇到了一些事情,不太好处理,我需要知道他一些消息,才能帮他。” “我听他的一位好友说起,他先前总是来这里。” 大概是黎童的表情太过于真诚,老者的心还是动摇了一下,将原委清清楚楚地告诉了黎童。 不得不说,这些事原本不该由这位高高在上的年轻皇帝亲自来做,他大可以随便吩咐一个身边可信任的亲信来做。 但他没有。 黎童并不认为他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只是大概是觉得这些事,只有自己亲手做了才能感受到其中意义。 从贫民窟离开之后,黎童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原本就已经有些动摇的篡位之心,如今又动摇了几分,他跟她一样,与传闻中的样子并不一样。 黎胤童痴傻,实则什么都明白。 百里冼无情无义,却比朝中任何一人都关心百姓所思。 “夫人,您在想什么?” 这一路,有春一直跟着没有说话,现在看黎童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愁眉紧锁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不安起来 。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好好思考过要如何真正地帮到百里烨,从头至尾,我想着的只有自己要如何逃开这个地方,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并不介意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谁。” 黎童喃喃道:“可现实给了我一个耳光,不是我不去听不去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这皇位谁坐都可以,但如果这个人能爱民如子,一直坐着又何妨?” “夫人想背叛将军吗?”有春的声音一下变得有些阴郁。 黎童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 “我知道你效忠于他,不管他说什么,哪怕让你去死,你都可以二话不说立刻行动,可一旦发起兵变,百里烨在史书上就洗不干净了。”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是他主动想要这个位置。” 有春微微蹙眉:“夫人认为是有人逼迫将军?” 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否定了:“不可能的,将军不想做的事,没人可以逼他。” 的确,按照百里烨的性格,他不想做的事,没人能硬逼着让他去做,在黎童出现之前,这个人没有惧怕的东西,但倘若是被蛊惑的呢? 没有惧怕,不代表没有欲/望。 只要是人,都会有欲/望。 而百里烨的欲/望,不过是守护青岐,更多的,大概是守护住大哥的江山,哪怕是他的儿子也不行。 百里烨之前之所以愿意支/持百里冼登位,黎童猜测大概是因为当时那些皇子中,只有他最有可能做一个好皇帝。 毕竟百里冼心思深沉,能最大程度的平衡朝中党派势力的对垒。 可他忘了,百里冼在众人口中是个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半分关怀的人,包括百姓。 但其实这些伪装,很容易就能打破,只要去看去听。 很可惜,百里烨没有,一如当初的黎童,只想抓取眼前近在咫尺的东西。 黎童长呼了一口气,她不期望有春能够明白,毕竟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只需要遵从主人的吩咐和命令行事就可以了,其他的,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阶层分明。 拐过一条街,两人都听见不远处一条小巷子里传来了辱骂声,以及拳头落在身上的沉闷声响。 217杀过人吗 有人倒在地上哀嚎着,哭着喊“别打了,救命”之类的话。 黎童加快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声音传来的小巷子里探了半个脑袋出去,身后的有春也忘记了刚才的些微冲突,紧紧抱着黎童的胳膊。 小巷子里,一个人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看不清面目,但浑身上下都被血污和尘灰染得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人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对着他拳打脚踢,下手毫不留情,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那些脏话让有春这个小姑娘禁不住脸色难看起来,抱着她的胳膊都开始用力起来。 “赤衣!”黎童低喝一声。 近处的屋顶上,红衣女子翻身而下,抽出腰间匕首,手腕一扬,匕首破空而出,“叮”的一声稳稳扎在那些人脚边。 打闹声顷刻间归于安静。 “什么人?!”有人高声喝道。 赤衣翩然落地,冷然地望着这群人:“不想死的,立刻滚。” “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大抵是看赤衣只是一个姑娘家,那群人丝毫没有露出惧意,反而还调笑着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赤衣,污言秽语紧跟着张口就来。 赤衣眉峰锁起,偏头看向身后。 黎童没有走出来,只用赤衣足够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不要伤人性命,给点教训,尤其是嘴。” 听到吩咐,赤衣脚下一蹬,手腕翻转,手掌间便又出现了一柄匕首,寒光伴随着势如破竹的红色光影,在那群人之中如闪电穿梭,那些人还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倒在了地上,要么捧着肚子,要么捂着脸,身体各处都被小小的匕首割出了程度不同的伤口。 而躺在地上的人,全然忘了逃跑,只是躺在那里,震惊得不敢动弹。 “再说一遍,滚。”赤衣站在那里,匕首在指尖肆意发散寒芒,红色衣裙宛如盛放的火焰,在狭小的巷子里,逼人的灼目。 黎童“啧”了一声,再次感叹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人? 好帅好飒的姐姐,爱了爱了! “夫人,把您过于夸张的眼神收一收。”有春善意提醒。 黎童摸了摸下巴,确认没有口水流下来之后,才直起身板,慢悠悠地走到了那还躺在地上的男人跟前。 五官不算很俊朗,由于布满灰尘和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黎童也看不出这人到底多大年纪,不过从偶尔几块正常的皮肤上来看,应该是个年轻人。 眼睛挺大,目光不算澄澈,有着像是常年混迹市井的那种精明,还带着些许戒备和恐惧,身子骨不算瘦弱,但也不是特别强壮,大概属于那种勉强可以被碧雨拎起来的那种程度。 “你叫什么名字?” “二……二虎。” 黎童挑了一下眉,这名字……真有特色。 “你杀过人吗?” 二虎打了个哆嗦,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恬淡的女人,僵硬的脖子朝着两边晃了几下,他似乎还听到了骨头摩擦的声音。 黎童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答案有多出乎意料,只又问道:“他们为什么打你?” 二虎沉默下来。 “不说也没事,反正我能救你第一回,也救不了你第二回,这次我帮你教训了他们,下次大概他们会更加往死里揍你。”黎童说完就转身打算要走,余光还落在二虎身上:“看你的样子应该常年混迹市井,本夫人现在需要一些像你这样的人,今晚会有人去找你,如果你不想被揍,就跟着那个人走。” “你知道要去哪里找我?” 二虎着急地从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受伤的胳膊肘一撑到地面上,疼痛立刻席卷而来,二虎的脸色登时间雪白一片,本就扭曲的五官如今更是龇牙咧嘴无法见人,大白天的看着竟然还有点瘆人。 黎童无语地看着他,留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从小巷子离开之后,黎童就再没有去别的地方闲逛了,直接一路回了将军府。 “夫人,您认识那个小混混?”有春端着茶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黎童笑着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碗,红唇在杯沿上压了压,说道:“你不是认识他吗?” “奴婢怎么会认识他呢?” “你以前不是在街上混的?” 有春闭了嘴,眼神闪躲,避开了黎童似笑非笑的视线。 “你是我的丫鬟,要在我近身伺候,我怎么可能不清楚你的过去?” “夫人,您什么时候……” “不久。” 黎童捏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敞开双肩,仰倒在椅子上:“我孤身一人嫁进将军府,相府没有给我配下人和陪嫁丫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有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黎童,眼底波涛汹涌。 因为将军府里早就已经有相府的眼线了。 与其从相府里再带人过来,让将军府里的人倍加警惕之外,并不会有任何作用,而只有黎童独自进府,才能让他们放松戒备。 “我知道羽帘已经死了。”黎童叹了口气:“但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就装作不知道,羽帘做了那样的事,离开将军府,根本活不了,百里烨本就不是什么善心汹涌的人,我早就知道。” “可将军对您是不同的。”有春急急开口。 黎童笑了笑:“这我自然知道,他待我好,我也知道,所以他想做的事,我也会替他去做,但谋取皇位,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对那个皇位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夫人不是将军,怎么知道将军不想要?” 闻言,黎童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也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想要?” “奴婢……”有春没念过书,抓了抓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黎童的话,陡然间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黎童伸了个懒腰:“你看,他身边的人都希望他去争那个位置,都在他耳边说那个人有多坏,对百姓有多忽略,对朝臣有多退让,可却不知道那个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心里又想了些什么,你们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 “有春,倘若今天你没有跟着我去贫民窟,是不是也觉得那位对百姓不闻不问,只顾坐在自己的高位上享受荣华富贵?” 有春红了红脸,垂下头去,不置可否。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和立场,有些事做了,不一定要说出来,有些事不做,只是因为没必要。” “行了,你去歇着吧,我有些累了。” “那奴婢服侍您休息?” “不了,我就在这儿躺一会儿。” 有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黎童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只能安静地退了下去,在能够听到黎童声音的地方静静待着。 赤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她身后,拿握过刀的手哒在有春肩上,女子冷艳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眸中深不可测。 “不要试图揣摩主子的心思,将军让你跟着夫人,是要你听夫人的话,夫人才是你的主子,明白了吗?” 有春喉头发紧,紧张地点了点头。 她丝毫不怀疑,一旦开口反驳,她的下场就会跟羽帘一样,将军身边的人,无论是谁,对将军的话都言听计从,将军不需要特别有自我想法的下属。 赤衣说完那句话之后,身形一闪,重新飘回了黎童不远处,静静守着。 百里烨从柳鸾儿那里回来的时候,黎童正好脑袋一歪,沉入了梦境中,她确实是有些累了,最近这几天脑部活跃程度比以往都要频繁得多,哪怕是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没能停止,即便在梦里,也仍旧在思考究竟要如何才能让所有人都得到更好的结果。 可答案,是不行。 就连有春都希望百里烨能够坐上那个位置,更遑论他身边的其他人,那些所谓的股肱之臣。 黎童丝毫不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 就是这群人在挑拨离间。 吴梦泉是一个,崔守知也算一个,或许还有其他人,或许,还有她爹黎相。 百里烨坐在黎童身边,望着这张即便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的脸,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又像是怕碰碎了,急急忙忙地缩回来。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柳鸾儿说的话。 因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但更多的,是他觉得柳鸾儿似乎还有什么在瞒着他,她没有把话说明白,但他却不想再听了。 那些话的背后,是他害怕的真相。 似乎只要她一说出来,就会在他和黎童之间横出一道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鸿沟。 “夫人……” 百里烨轻声唤着,这点音量根本不足以叫醒黎童,他似乎只是站在了十字路口,不知道走哪一条路才能够在终点见到他想要的结局。 百里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眼前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用一双极其复杂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从他微锁的眉宇间,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那有着坚毅弧线的薄唇上。 整张脸都处在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状态下,他压抑了许久,就像是一座火山,只要找到一个爆点,就能立刻释放出足以让身边所有人都灰飞烟灭的暴戾。 可如今因为某种原因,他仍然死死压抑着。 218怕你害我 当那双带着些微温度的手抚摸上脸颊的时候,百里烨才如梦初醒。 “夫人醒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黎童打了个哈欠,一颗泪珠从眼眶里被挤到眼角,百里烨抿了抿嘴唇,弯下一个弧度,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动作轻柔,仿若在触碰什么珍宝。 “回来有一会儿了,见夫人睡着,所以没敢打扰你。” 黎童“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和她,聊得怎么样?” 百里烨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后又迅速恢复到原样,柔声道:“也就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 黎童没打算让百里烨蒙混过关,刚睡醒的眼眸还处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在她看来,百里烨的面部轮廓极为柔和,甚至比平时还要更温柔,那双深邃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似乎是要将自己从身到心都看穿,黎童陡然一阵心悸,从椅子上坐了起来,随后伸手抱住了他。 百里烨不知道黎童怎么了,双手僵硬在旁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抱住她。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抱抱你。” 黎童将脑袋歪了一下,脸畔贴着百里烨宽厚的肩头,他的怀抱很宽阔,臂膀很坚实,就这么环抱着她,周身环绕着全都是他的气息,令人倍感安心。 “我最近……没在喝避子汤了。”黎童几不可闻的声音忽然出现在百里烨耳边。 百里烨的身子一僵,很快柔软下来。 他没说话。 他知道黎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 她愿意替他生孩子了,在这个关键时刻。 可百里烨并没有感到多么欣喜,反而觉得慌张和不安。 她想做什么? 用孩子来威胁他放弃皇位? 不可能的。 即便他要放弃,与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的势力们也不会同意,甚至还有可能抓着这个孩子来威胁他。 这个孩子,会将黎童置于险地。 “不急。”百里烨轻声道。 黎童在心里叹了口气,就知道他会不同意,所以,她还是得动手。 轻轻松开百里烨,黎童抬头看向他,却见那双墨如深渊的眼眸中有化不开的浓情和歉疚,黎童笑着摸了摸他的眼睛,说道:“不必感到内疚,我都明白。” 百里烨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仿似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他心口发慌,只得生硬地“嗯”了一声。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虫鸣已经没有那么响亮了,透着些许衰弱的气势,有气无力,只嚎了没多久就都歇了下去。 一片寂静。 黎童躺在床上,身边的人呼吸平缓,像是已经睡熟了。 她翻了个身,手搭在男人胸口处,手掌下的心跳有着均匀缓慢的节奏,在她即将要陷入沉睡的时候,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夫人?”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黎童懒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将头往里蹭了蹭,继续睡着。 男人等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挪开她的手臂,小心地塞回到被子里,而后用极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往床下蹭,提起床边的靴子,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房门合上的那一刻,黎童倏然睁开眼睛,唇边轻哼。 狗男人。 二虎住的地方很好找。 有春在下午被赤衣警告了一番之后,很乖地告知了二虎的住处,二虎的确是个小混混,不过并不算游手好闲,也从未干过欺软怕硬的事情来,只是家中老爹是个赌鬼,欠了赌场不少钱,赌场的人找不到他爹,只能找二虎。 二虎也想过找份稳妥些的活,起码贴补些家用,可因为他老爹已经赌出些名堂来了,赌场的人经常上他做工的地方闹事,搞得如今翊城中好些地方都不要他,而那些大饭馆大酒楼更是不会要他这么一个出身卑贱的人。 白天那个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来找他。 二虎不敢出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等着,一颗心全落在了外面的院子里,可一直到月亮从他的左肩爬到头顶,院门都没有被敲响的动静。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骗了。 那样一个衣着华贵的夫人,不管要做什么,随便吩咐一声,就有无数人上赶着要帮忙吧?找他一个小混混做什么呢? 二虎颓然起来。 正当他准备放弃回屋睡觉的时候,院子外面却传来了声音。 门没有被敲响,但是有人进来了。 来人并没有隐藏什么,脚步声肆无忌惮地在他耳边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不可忽略的沉重杀气。 二虎颤了颤肩膀,下意识地跑到门后面,拿起了用来挡门的木棍。 他向外望去,只见来的并不是什么一身黑衣的杀手,而是一个胖乎乎的丫头,粗略看去,甚至比两个二虎还要胖得多。 二虎一点也不怀疑,这丫头要是撞过来,完全可以将自己撞死。 他咽了咽口水,手中的木棍握紧了几分。 朱佩佩站在门前,歪了一下身子,瞅着屋里摇曳的烛火,却没见到夫人说的那个人,不由得皱起胖脸。 “人呢?叫什么名字来着?二……二……二什么玩意儿?”朱佩佩挠了挠头。 “二虎。”躲在门后的二虎没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朱佩佩一拍脑门儿,喜上眉梢:“啊对,二虎,谢谢啊!” 刚准备要说谢谢,朱佩佩立刻警醒过来,往后退了一步,她刚才看了一眼屋里,明显没有人,只是点着蜡烛而已。 难不成人已经凉了? 现在凶手正打算谋害她? 她抬手按在腰间,厉声喝道:“谁?出来!” 没有人回答她,二虎更是躲在屋里一动不动,捏着木棍的手甚至开始冒冷汗,这胖丫头究竟是不是那夫人派来的人? 两个人都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朱佩佩圆滚滚的身子几乎堵住了大门,她不进去,二虎也不敢硬碰硬地出来,两人就那么僵持着,直到朱佩佩站得腰酸背疼,她将手放了下来,一咬牙,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房门。 二虎一个不防,抱着木棍就被门框撞到了鼻子上,一阵酸痛瞬间而来,逼出他一行热泪,以及鼻腔之中汹涌的鲜血。 “唔!” 二虎捂着鼻子蹲了下来。 朱佩佩一个箭步迈进去,扭头就看见二虎瘦弱的身子蜷缩在墙角。 “你躲这儿干嘛?” 二虎扭曲着五官抬起头,头顶被一大片阴影盖住,朱佩佩站在他跟前,此时宛如一座大山,凶神恶煞,似乎只要他不从,这座山立刻就会倒在自己身上,将他压个血肉模糊。 “我怕你害我。”二虎闷闷地说道。 朱佩佩抽搐了几下嘴角,伸手就拎住了二虎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从门后拽了出来,又随手拿过桌上的抹布,甩到了二虎脸上。 “一会儿还去见夫人呢,收拾收拾,脏死了,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朱佩佩嫌恶道,捏过抹布的手指在二虎衣服上蹭了蹭。 “你真是夫人派来的?”二虎仰着头,堵着鼻子,眼睛向下看着朱佩佩。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杀手?有我这样的杀手吗?再说了,你看看你这家徒四壁的,杀手杀你干嘛呀?”朱佩佩瞅着这一眼就能看清楚的屋子,更加嫌弃地摇了摇头,随后才上下打量起这弱不禁风的小鸡崽子似的身子,问道:“怎么?做过亏心事?” “当然没有!”二虎急急反驳,下意识地松开手,鼻血顷刻间流淌下来,朱佩佩往后退了一步,倾过上半身,抓着他的手又给放回了鼻子下。 “好好捂着,赶紧去洗洗,夫人没那么多时间等你。” “哦。”二虎往外走了几步,扭过头:“夫人到底找我做什么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见朱佩佩不愿多说,二虎只得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跟着朱佩佩离开了房子。 百里烨偷偷离开之后,黎童也跟着爬了起来。 她去了柳鸾儿的院子。 “有什么事儿不能白天说吗?”柳鸾儿打了个哈欠,很不情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今天跟他说了?” “说了,都说了。” “他信吗?” 柳鸾儿睁着朦胧睡眼,用力眨了眨,回想着百里烨当时听到的表情,虽然有意料之中的震惊,但似乎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震惊,再没别的了,甚至没有一星半点关于她默默付出这么多年的感动。 他就像是一早就料到了。 可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大概是早就怀疑她了,怀疑她别有用心,却不知道她真的只是单纯为了他而已。 “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啊?”黎童有些不解。 柳鸾儿抓乱了长发,长舒一口气:“你管将军信不信呢?反正我都跟他坦白了,除了我又活了一世这件事之外,至于他需不需要我接下去的帮助,这就是他的事了,不过就算他不要,我也还是会按照我的计划继续进行,除非我死。” “真痴情啊。”黎童眯着眼睛凉凉地说道。 柳鸾儿抬手抹了一下唇角,笑道:“吃醋啊?” “是啊,恨不得以身代之。”黎童接了话茬,话里话外凉了个透心。 219大概杀人 “将军给崔守知下了套。” 柳鸾儿将话题拉扯了回来,语气也较之前严肃了些许:“今晚就能有结果。” “所以这就是他大晚上非得趁我睡着溜出去要做的事?”黎童扯了一下嘴角,之前怎么说来着,说不会骗她了,是,是不骗她了,嘴都不张了,说都不说直接溜走,这行为,说他狗男人都是谬赞了。 “诶,我相信将军做完之后,会告诉你的。”柳鸾儿凑了过来,原本朦胧模糊的双眼此时看起来熠熠生辉,透露着想吃瓜的浓浓兴趣。 黎童抬手将她的脸挪开,心里头一股气憋得不上不下。 最好他说。 要是不说,她不介意把他的眼睛再打青一次。 朱佩佩带着二虎来的时候,黎童已经从柳鸾儿的院子离开了,只不过她没回自己的院子,因为不知道百里烨什么时候回来,既然他不说他自己的事,那么黎童也不打算把自己的事告诉他。 坦诚,是相互的。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二夫人枯败的院子里,黎童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头顶的屋檐上趴着静默的红衣女子,今晚的月亮很亮,寒凉的银辉透过深蓝色的夜空洒向人间,在黎童肩头上落下一大片银白,就像是初雪提前落了下来。 这院子,原本让黎童感到害怕。 可之后的每次来,都让黎童的害怕一点一点散去,直到现在可以在大半夜的时候坐在这漆黑的屋子前面,心内毫无波动,甚至想吟诗一首。 “胖佩怎么还不把人带过来?她是不是迷路了?”黎童喃喃自语。 又等了小半刻钟之后,黎童将身子往台阶上一倒,轻声唤道:“赤衣啊!” “夫人,有何吩咐?”赤衣从屋顶上探出半个脑袋。 黑夜之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好无聊啊,跳个舞给我看看呗?” 赤衣脸上一僵,显得有些为难:“夫人,属下……不会跳舞。” 黎童侧过身子,脑袋仍旧向上抬着:“那……舞个剑?” “这个可以。” 话音方落,赤衣翻身而下,皎洁的月光之下,她宛如一只火红的蝴蝶,衣袂翻飞间,腰间软剑“叮”的一声出鞘,射出一道逼人的寒芒,自月下划出数条碎裂的银光,仿若九天星子落入院中,零零碎碎。 赤衣腰肢婉转,总能在不经意间扭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手中软剑宛如长蛇,狂放肆意地将地上的落叶碎到空中,再以更加破裂的方式回归泥土。 黎童一条腿屈起,胳膊靠在膝盖上,手掌撑着她的下巴,入了神似的看着。 这剑招,与赤衣一样,潇洒放纵,大开大合。 她很羡慕。 活了三十年,她始终不能做自己,好不容易学着去跟别人坦诚,结果到了这一地步,还是互相瞒着做事。 真失败啊! 黎童叹了口气。 当赤衣停下来的时候,黎童才稍稍抬起一点头,疑惑问道:“怎么不跳了?” “夫人,有人来了。” 赤衣一边说着,一边将软剑收回了腰间,一个转身,脚尖轻点,飞回了黎童身后的屋顶上,继续她趴着的事业。 院门外,果然出现了两道影子,一胖一瘦,一高一矮 。 黎童挑了一下眉,打了个哈欠,不满道:“来得也太慢了点吧,本夫人都要困死了。” 朱佩佩快步走到黎童跟前,笑嘻嘻地咧开嘴:“夫人对不起嘛,一个不小心走岔了条路,所以回来晚了。” 黎童“哼”了一声,将身子歪了歪,视线落在仍站在那里局促不安的二虎身上。 “过来说话。” 二虎战战兢兢的,虽然天黑看不清什么,这胖丫头带自己走的也都是小路,但一路过来,他还是看到了不少珍贵物件,这必定不是什么寻常有钱人家。 “见过夫人。” “不必害怕,本夫人只是想让你替我做事。” “不知小人有哪里可以帮到夫人?” 黎童笑了笑:“听闻你从小就混迹市井,对翊城的大街小巷了解得跟自己家一样,是吗?” “还成吧,只不过比其他人要熟悉那么一些。” 二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他脸上的伤之前破了道口子,上了药之后一直有些发痒,他将脸稍稍偏开去一些,怕惹了这漂亮夫人的眼。 “不必谦虚,有春跟我详细说过,这翊城之中的混混不在少数,但能做到像你这样的却很难,小时候经常被人追着打吧?” 在黎童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二虎脸上还是笑着的。 因为有个赌鬼爹,二虎的日子一直都不太好,赌鬼爹为了躲避追债的,又不愿意离开翊城,只能带着儿子东躲西藏,每次都能精准避开债主的追打。 真要论起来,二虎他爹才是真正熟悉整个翊城的人。 可惜,人现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黎童只能退而求其次。 原本黎童的计划是花钱雇一些杀手,但杀手的武功路数向来很容易查,只能暂时将杀手放到后面去以做备用。 而二虎,是恰好送上门来的。 “夫人,想让小人做些什么?”二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黎童笑了笑,没有勉强,只道:“不急,等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派人去通知你。这次叫你过来,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我想找你,有很多种方法,除非你死。” 二虎抖了抖身子,将头愈发往下垂了垂。 “小人明白。” “杀过人吗?” 二虎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黎童,眼前的夫人笑意盎然,看起来就好像是在问他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 像他们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杀人什么的根本想都没想过,自己没被人杀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没……没有。” “我要你做的,大概就是杀人。” 二虎微微蹙眉,有点不太明白,杀人就杀人,什么叫做大概? “也不一定就是杀人,或许也只是让你帮点小忙。” 黎童说的话不虚不实,让二虎整个人都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一个没听明白,或许就会一头栽下去,但以他从小到大都没念过几本书的文化程度,他实在是没办法揣摩黎童的心思,只得像个木头人似的呆站在原地。 “佩佩,让你做的事,你做了吗?” 朱佩佩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站在一旁掏出怀里的点心小心翼翼地啃着,一听到黎童问话,立刻直起脖子来,说道:“回夫人,做了,你看他都没什么察觉。” 二虎一愣,一时间慌张起来:“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在你身体里放了条虫子。”朱佩佩随意地摆了摆手。 二虎一听,当即原地蹦了能有三尺高,转着圈摸着自己,上上下下前后左右观察了很久,身体毫无异样,再抬头看那主仆二人,都用极其平和的眼神看着他。 真放虫子了? 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别担心,只要你把事情做好了,我自然会把虫子从你体内取出来,但如果做不好,或者你背叛了夫人,那这条虫子就会让你生不如死。”朱佩佩恶狠狠地一口咬掉半块点心,二虎缩了缩脖子,只感觉自己就是朱佩佩手里那块点心,后脖子一个劲发凉。 “我……我不会背叛夫人的。” “做好了,有赏。” 黎童抬了抬手,朱佩佩会意,立刻从怀中掏出一袋碎银子丢了过去,二虎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不敢现在打开看,但只用手掂量着,就知道这里头的钱够他生活好一阵子了。 “这是定金。”黎童重新倒回了台阶上,笑意盈盈地看着站在那里像个木头杆子的二虎,说道:“见过的事,谁都不要说。” “小人明白。” “佩佩,带他回去。” 朱佩佩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声二虎,率先踏出了那荒僻的院子。 在彻底踏出院门之前,二虎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那夫人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单薄的身体似乎随时可能变得透明,然后随风散去,他心中一悸,慌忙收回视线,跟在朱佩佩身后快步离去了。 “赤衣……” “夫人,有何吩咐?” 黎童叹了口气,像是很疲累的样子:“他回来了吗?” “未曾,需要属下去吗?” 黎童想了想,轻声道:“算了。” 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黎童在冰凉的台阶上稍稍清醒了一下神智,手掌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擦了擦,站起来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从始至终都虚掩着的房门,心中仍旧存着一股不安。 或许有朝一日,没了百里烨的疼爱,她也会变成这样一个院子。 趁着他没回来,黎童裹着一身寒冷钻进了被窝里,而赤衣蹲在房顶上,犯起了难,夫人做的这事儿,到底要不要告诉将军啊? 这夫妻两个老是干这种要命的事情,他们这些做下属的,真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啊! 赤衣挠了挠头,她幕天席地得睡习惯了,此时仰头倒在屋顶上,双手靠在脑后,心内一片翻江倒海,夫人怎么也不嘱咐她一句,让她不要说呢,这让她很头疼啊! 220死在战场 东郊外的林子里,月光照不进去。 来人慢悠悠地走着,全身紧绷,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靠近林子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里面一片漆黑。 倘若他在这里死了,没有人会发现,只要将他的尸体往里面一扔,鲜血就会引来野兽,而野兽就会将他的尸首啃食得一干二净。 他喉头发紧,咽了咽口水,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可是,人已经走到这里了,再退后,是不是来不及了? 周遭一片安静,入了秋,连虫鸣都变得微弱,头顶月亮孤寒,更衬得他身影飘忽,像是随时都会被恐惧击倒。 百里烨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静静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知下面的人是怎么想的,总之,他非常希望今天晚上他会是无功而返的。 可惜了。 百里烨张开嘴,无声地叹了口气。 崔守知一直都是站在他身边的人,从他前往边关开始,朝堂中无论有什么动静,都是他偷偷写信告知他。 百里冼登位之时恐会出现意外,也是崔守知提早通知他,希望他能回来主持大局,如有必要,可取而代之。 那时候的崔守知还是向着他的,甚至希望他能趁机杀了百里冼。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在密谋要背叛自己了呢? 吴梦泉向来贪生怕死,他是知道的,可崔守知,他从一开始站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就知道他并不怕死,甚至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还将唯一的一个女儿送到他府上来。 一切都是假象。 崔守知站在原地很久,终于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古来叛者,都没有好下场。 吴梦泉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提心吊胆,如今真来了,他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甚至于还松了口气。 只希望,晴晴能好好活着。 “你来得太慢了。” 林子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来,崔守知颤了颤肩膀,脸上露出些惧意来,这个声音他没听见过,既不是碧雨,也不是贺源,更不是百里烨。 难道自己猜错了? “你是谁?” 林子里的人没有回答他,低低的笑声从那片宛如墨一般化不开的黑暗中传出来,崔守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影子在他身后晃了几下。 忽而,破空声起,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崔守知虽年纪上去了,可这么多年仍旧没忘了手脚功夫,堪堪旋身避过,脚下还没站稳,便又是一道寒光直刺面门而来。 “你到底想如何?!”崔守知再次避过,却有些微微喘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他新收一擦,警惕地盯着林子里。 里头,只有风声吹过。 树叶刷刷作响,崔守知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那人任何回应,包括暗器之声。 崔守知站在外面不敢走,战战兢兢地等着,生怕他一个转身对方立刻又要放冷箭,更何况对方抓住了他一根小辫子,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呢? 这个万一,他赌不起。 对方深更半夜叫他来,却什么重要的话都没说,只放了两枚暗器,甚至还没打到他,崔守知不相信对方骗自己来是为了杀他。 按照吴梦泉的死法,对方想要他的命,不需要这么麻烦。 而此时林子里,百里烨已经从树枝上落了下来,脚步声藏在风声里,他走到碧雨身后,静静地看着外面那位默默无闻跟了自己很久的老将。 崔守知功夫不算很好,在百里烨手底下甚至过不去三招,原本年轻的时候也是打算跟着百里烨去边关的,可那时候崔守知已经成了亲,一旦去了边关,或生活死,都不由自己做主,百里烨不想他与家人生离死别,故而没带他走。 果然,人心易变。 百里烨叹了口气,他手上其实没有什么证据,甚至今天晚上都不打算杀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只是诈一诈他。 倘若他心中无愧,今晚就不会来。 “将军,接下去该如何?” “你觉得该如何?” “杀之。”碧雨眼神冰冷,他跟在将军身边的时间没有崔守知长,却向来以百里烨唯马首是瞻,从不问他此举到底对还是不对,但凡是对将军不利的,全都该杀,以绝后患。 百里烨轻笑了一声,笑声只刚出口,就被林子里的风吹散了。 他之前还与夫人说慈不掌兵,可不知是年纪长了,还是在翊城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他这一颗本该冷硬的心此时却狠不下来。 回去的路上,碧雨仍旧想不明白,皱着一双刀眉使了劲的想,跟在百里烨身后数次欲言又止,最后惹得百里烨不得不停下脚步来。 “将……将军……”碧雨有些尴尬。 “想问为什么不杀他?” “是,属下不明白。”碧雨梗着脖子。 碧雨长得好,不像跟在他身边的其他暗卫,皮肤白皙,像是怎么晒都晒不黑,跟了他这么多年,性格有时候还跟毛头小伙子一样横冲直撞,但真要在关键大事上,又不会掉链子,他用得相当顺手。 对比于贺源来,百里烨其实更喜欢碧雨这个直肠子。 贺源,心思还是多了。 百里烨拍了拍碧雨的脑袋:“他该死在战场上。” “可他背叛了将军,更何况,他如今根本不可能去战场上,将军就是不舍得杀他。” 看着碧雨气鼓鼓的样子,百里烨禁不住心情变好了些许。 “是。” 百里烨一点没否认,碧雨更气了。 他握紧了挂在腰间的剑鞘上,咬着牙,大有一副准备背着百里烨去偷偷弄死崔守知的想法。 只要把人弄死了,事后将军问起来,大不了打他几鞭子,反正不可能把他弄死。 有了这个念头,碧雨蠢蠢欲动。 “把心思收回去。” “将军……” 被看穿了心思的碧雨,一瞬间有那么一丝红脸,但看着百里烨已经逐渐走远的背影,他只得用力握了一下拳头,在心里骂了无数遍崔守知王八蛋。 或许,将军留着崔守知,还有别的用处吧,那就让那个老匹夫多活一段时间。 碧雨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而百里烨和碧雨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留崔守知一大把年纪在寒风吹拂的林子外头战战兢兢地站了半宿,一回去躺下就起不来了。 第二天,差人去宫里告了病假。 崔守知向来老当益壮,这突然病倒,让朝中议论纷纷,皇帝都有些惊愕,让人去崔府送了些补品,慰问了几句,又让邱仲肖在崔府外头盯着,面上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管的样子。 百里烨自然是知道崔守知为什么病了,老神在在的眯着眼睛站在一众大臣里,视线一会儿落在这个身上,一会儿落在那个身上,最后与笑容欠揍的黎胤之对上。 黎相仍旧是那副管他天摇地动我自岿然的气势,像个不问世事的隐世高人。 今日早朝没什么大事,早早就下了,百里烨随着人流往外走,黎胤之跟在后头,几大步就跟了过来,一胳膊挂上他的脖颈。 “将军,许久未见,出去喝酒去啊?” 百里烨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刚要拨开他的胳膊,却感觉黎胤之将胳膊收拢了一些。 “对,再紧点儿,你就能掐死我了。”百里烨咬牙切齿。 黎胤之仍旧没缩手,跟百里烨哥俩好似的往外走,凑到百里烨耳边小声道:“听闻崔大人生病,是因为昨晚吹了一夜的风。” 百里烨丝毫不在意黎胤之是从哪里知道的,面容不改:“哦,所以呢?” “听闻是有人将崔大人叫了出去,就在东郊的林子里。” 百里烨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黎胤之,将他的胳膊用力从自己脖子上扯下来,随后整了整衣服,说道:“崔大人的事,黎大人挺清楚的,那想必也知道是谁人将崔大人叫出去的,既如此,不如告知大理寺去?便说有贼人袭击崔大人,崔大人根本不是生病,而是受了重伤,就快死了。” 无凭无据的一件事,说出来谁也不信,只是黎胤之这种放在脸面上的阳谋,让百里烨有些烦躁。 他跟黎相,真是上阵父子兵。 一个拿眼睛看着你,就能让你浑身上下不舒服,开始疑神疑鬼到底还摆着什么阴谋算计等他跳,另一个就看着你笑,看似亲近,实则鬼晓得后面放着的是刀子还是蜜糖。 “这下官哪儿敢呐?”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都快成亲的人了,还喝什么酒?我可听说那邱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脾气,你还是好好想想等她过了门,怎么保住你在相府的地位吧?”百里烨抬腿一脚踹去,黎胤之往旁边一躲,笑嘻嘻地看着他。 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来气。 他为什么会娶邱家小姐,还不就是因为百里烨干的好事? 百里烨一想到这,原本因为计划被姓周的打断而产生的坏心情,此时竟然好了那么几分,邱家背后一半靠着江湖门派,那邱家小姐的手脚功夫可算是官宦世族里也能拿得出手的,黎家不是依靠武力的家族,黎胤之更是只懂一点皮毛。 他开始想象黎胤之的婚后生活了,总不会过的比他舒坦。 一想到自己府上还有只不好哄的母老虎,百里烨摸了摸已经好了的眼睛,想起自己大半夜溜出去,莫名有些后怕。 221还剩半年 百里烨一夜未归,黎童一点不生气,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把赤衣从屋顶上,要不就是从树上叫下来舞个剑,丰富一下无聊的内宅生活。 自从柳鸾儿在百里烨面前半坦白半隐瞒地说了自己的事情之后,做起事来愈发明目张胆,甚至偶尔还往百里烨的书房窜,两人一聊就是一下午。 这在以往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周兰在将军府里也是有几颗眼钉子的,得知之后,还特意跑到黎童这里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将军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跟柳鸾儿粘搭上了。 “你倒是一点不着急。”周兰细细端详着自己刚做好的指甲,冲着黎童翻了个白眼,愈发嫌弃。 “你就整天搁这儿坐着,什么也不干?” “谁说我什么也不干了?”黎童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我做的事可多了好么?” “那你做了什么呀?我可听说了,将军一夜未归,你都……” 黎童微微蹙眉,将头一扭:“你听谁说的?” 百里烨特意挑了大半夜狗都睡着的时候溜走,就是不想惊动旁人,倘若那天晚上黎童真就睡熟了的话,还真发现不了。 可周兰大半夜不睡觉? 不是她的作风。 面对黎童审视的眼神,周兰挺直了胸膛,明媚的脸上不见半点心虚。 “行了,知道你胸大,不必在我面前如此炫耀。”黎童摆了摆手,周兰在将军府这么久,说府里没她的人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虽然她把自己送给了百里烨当笼络人的工具,可工具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说白了,周兰还是防着百里烨的。 她跟柳鸾儿不同。 柳鸾儿是一颗心全挂在了百里烨身上,黎童丝毫不怀疑如果百里烨让柳鸾儿去死,只要是对百里烨好的,柳鸾儿二话不说一定立马上吊。 但周兰,只是因为利益。 跟她交好,也不过是因为暂时没有利益冲突。 一旦她们之间出现龃龉,周兰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把刀子捅进黎童身体里。 周兰见黎童心里有数,也就不多说了,在黎童这里蹭了一顿饭之后,晃着细腰满足地走了。 黎童皱着脸,无语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婀娜背影:“我怀疑她就是来蹭饭的。” 朱佩佩立刻凑过来附和:“奴婢也觉得是。” “二虎那边怎么样?” “臭小子挺乖的。”朱佩佩拍了拍腰间,示意母蛊一点动静都没有。 黎童点了点头,距离百里烨上一次夜不归宿已经过去三四天了,两人心照不宣地都不挑明,百里烨的眼睛暂时算是保住了,但他心里总七上八下的,怀疑黎童正憋着什么呢,打算挑个良辰吉日就把他正法了。 因此,百里烨这几天都非常乖。 下了朝就回府,哪儿也不去,陪在黎童身边,惯得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最后还是黎童烦了。 “你能不能别黏着我了?”黎童扭身看着离自己三步远的男人。 “夫人这就不要我啦?”百里烨顿时委屈起来。 “我没那么说。” 百里烨宛如一个开染坊的,黎童给他三分颜色,他立刻就能浪起来。 “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切勿儿女私情,我这里一点问题也没有,将军不用天天守着我。”黎童推了推他伸过来的胳膊,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去。 “但为夫有些事想同夫人商量。” 黎童的脚步顿了顿:“什么事?” “有关于……”百里烨欲言又止。 “嗯?” “就是……”百里烨止言又欲。 “说呀!”黎童跺了跺脚。 百里烨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黎童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是跟崔晴晴有关。” “你不是已经把小晴儿弄出去了吗?”黎童刚说完,就跟想到了什么似的,狐疑地看着百里烨:“你不会真的从她嘴里挖出了什么东西吧?” “倒也不是,她对于崔守知做的事,一点都不知情。” 黎童松了口气:“那她是怎么了?” “其实不止是崔晴晴,还有柳鸾儿和周兰。”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 不明所以。 百里烨轻轻拉过黎童的手:“夫人,其实如果能早些遇见你,或许我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也不会娶她们。” 黎童更加一头雾水,不太明白百里烨的意思。 “无论之后事情会发展到如何结局,我想我总得给她们准备一条路。” 黎童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 “周兰且先不论,但是柳姐姐,她已经插手太多,很多事情都有她的痕迹,倘若真要查起来,她根本不可能躲得过,哪怕她的兄长是大理寺卿。” 黎童反手握住百里烨的手腕:“你莫不是打算一人承担?” 不等百里烨说话,黎童一下甩开他的手,这回是真有点生气了。 “别的我不说,柳姐姐就不可能放你一个人承担,越州的事,是她做的,想必她也告诉你了,你想揽过来,你问过她没有?她手底下有多少人我不知道,但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除非能顺利看着你登位,否则她死都不会闭眼的。” “所以,我需要夫人。” “你要我去说服她?”黎童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柳鸾儿虽然看着温柔,很多话也愿意听,但不代表在百里烨的事情上,她会让步,黎童自认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让柳鸾儿放弃,这是她拼了两世才得来的。 “先说崔晴晴吧,她比较单纯一些,应该会听。”黎童扭过头去,随后又猝然皱眉:“你是不是……已经给崔晴晴找好下家了?要不然你怎么会突然跟我说这个事?你和柳姐姐布局那么久,虽然还剩半年,但时间上……” “夫人怎么知道还剩半年?” 黎童哽住,糟糕,百里烨从来没跟她说起过半年后就是他动手的时间,她所知道的半年后是柳鸾儿基于上一世的经验告诉她的。 “唔,我猜的。” “猜的?” 黎童连连点头:“半年后,不就是先皇忌辰吗?这么大的事,我觉得你肯定会选一个对你意义重大的日子,我说得对吧?” 百里烨不置可否,但看着黎童的眼神却显得怪异起来。 黎童暗暗偏头捂了捂脸,她怎么嘴巴就这么快呢? “啊呀,不说柳姐姐了,先解决小晴儿的事吧?你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 百里烨点了点头,虽然有点不大地道,但对于他身边那群不知道女人为何物的兄弟们,百里烨还是存了一点私心的。 “是什么样的人啊?家世如何?人品如何?有没有钱?会不会对小晴儿不好?毕竟小晴儿算是二婚,我怕那个人会因此对小晴儿有微词,小晴儿本就是个性子单纯的人,胆子又小,受不得欺负的。”黎童拉着百里烨,边走边滔滔不绝,话里话外都是对崔晴晴的关切,听得百里烨都有些酸了。 夫人对自己都没有这么担忧过,却对他的女人那么担忧。 黎童见百里烨一直没说话,扭过头就看见他脸色臭得能传出去十里地。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没有,没有不对。” “那你干嘛脸这么臭?是不是不情愿?你是不是其实不想给小晴儿找对象?” “没有!”百里烨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反驳。 黎童上下打量着百里烨,伸手捏住百里烨的脸,往两边用力扯了扯,强人所难道:“那你笑一笑。” 百里烨很勉强地顺着黎童的手指往两边扯了一下嘴角,随后将黎童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柔声道:“别闹了。” “哼,你给小晴儿相了什么样的人啊?” “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一个老将。” “老将?”黎童瞪大了眼睛:“多大年纪了?” “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好时候。他虽是武将,但不是莽夫,容貌上倒是有些瑕疵,家世上或许也有些配不上崔家,但他人很好,懂是非,绝不会欺辱崔晴晴,也不会……”百里烨说到这,稍稍顿了顿,拿眼色瞅着黎童。 “也不会什么?” 百里烨咽了咽口水,有些心虚:“也不会娶妾。” 黎童抿住唇,忍住笑,往他身上靠了靠:“知道啦,不过还是得看看小晴儿自己的意思吧?” “嗯,这个是要的。” 黎童适才反应过来:“你把小晴儿带走看管,莫不是看管她的人就是这个人吧?” 百里烨垂着头,唇角扬起的弧度柔和又温暖,深邃的眼眸中似乎藏着黎童看不清的意味,仿佛有一颗深藏其中的星子正在灼灼重生,让她的心跳莫名有种乱了的节奏。 “干……干嘛突然这样笑?”黎童伸手按住胸口,好似要是不按住那颗心,就会从里面跳出来似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人好聪明。”百里烨轻轻抱住黎童。 黎童翻了个白眼,这种事情简直一点都不难猜好不好,百里烨突然这样问她,又是拿小晴儿当话头,之前为了诈崔守知,还特意将小晴儿偷偷带出了将军府,小晴儿又不是死人,总得有个信任的人看管。 两相一结合,自然而然就能联想起来。 222没有证据 真要说起来,百里烨这么做也能让人理解。 与其找那些眼界低的平民女子,不如找个温文听话的大家小姐,在百里烨的概念里,既然崔守知能为了绊倒他,把自己唯一的一个女儿送过来,那自然也不会对她好。 唐煜是个会疼人的,看着凶悍,实则内心很柔/软,对上崔晴晴这种从里到外都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姑娘,简直般配得不行。 唐煜跟在百里烨身边这么多年,鞍前马后,风里来雨里去地跟着厮杀,百里烨是看他哪儿都好,除却家世问题,他一点不觉得唐煜配不上崔晴晴,相反还觉得崔晴晴胆子太小,说不得会拖累唐煜。 但外人不这么觉得。 崔晴晴即便二婚,那也是崔府的掌上明珠,不说嫁个王爷,也够的上个世子妃,搁百里烨这儿,却给了个没身份没地位的莽夫,名字说出来谁也不认识。 黎童担心着崔晴晴往后如果真嫁给了唐煜,在翊城估计是生活不下去的。 但看百里烨这兴头上,明显是做媒做上瘾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这刚说了崔晴晴,下一个就轮到周兰了。 周兰不比崔晴晴,那是个刺头。 自己个儿的主意特别正,当初从万千公子哥儿里面挑出了一个最不能合作的百里烨搭伙,就是为了给自己搏一个安稳又有钱的未来。 在她眼里,跟皇室搭上关系的,迟早有一天要完。 但耐不住皇室有钱啊! 那都是金灿灿白花花沉甸甸的钱袋子,她过惯了花楼挥金如土的生活,真要一下摔进尘土里,她铁定是不乐意的。 所以,百里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好,眉头皱在一起,都快成一字了。 “后悔吗?”黎童问。 “悔。”百里烨答得一点没心理障碍。 “现在那些年轻臣子里头有人品正,家里还有钱的没有?”黎童又问。 百里烨眉头更紧,有是有,可人家家世清白,怎么可能娶一个青/楼女子做正室夫人呢?还是个二婚。 朝臣,无论是寒门出身,还是世家出身,都不可能娶一个过往不干净的女人做正室,这往后要是娶了妾,那周兰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单是外面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死,还不如窝在将军府里当米虫,偶尔帮着将军笼络一下消息来得自在快活。 但,如果周兰过去做了妾,回头人再娶一个家世高傲的正室夫人,她的日子一样不好过,正室容不下周兰这样极善魅惑的主。 妾通买卖,可打杀,随便安个罪名在周兰身上,她想自己寻个死法大概都做不到。 “算了,要不还是让她自个儿活吧?”黎童提了建议。 百里烨抬手按了按发酸的眉心:“那哪儿行呢?这世道,她一个女人要如何过活?没有依靠,没有仰仗,她又不会功夫,出去了若是碰上那些不长眼的混混毛/贼,出了事,怎么办?” 黎童心说还真不用担心她。 周兰那是从地底下用力钻出来的虫,是巨石中拼命成长的叶,该尝的苦,前半辈子她全都尝够了,人的一辈子苦甜各一半,没道理她一苦苦到尾,离了百里烨,她才能真正好好生活。 “给她一笔钱,将她送到一个没什么人认识的地方去,周姐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当初她在花楼里能一眼相中你,说明她不仅有魄力,而且眼光独到,像周姐姐这样的人,是不会被苦难打垮的。” “你对她评价可真高。” 黎童抿着唇笑了笑,像周兰那样活在淤泥里仍旧洒脱的人,黎童是很羡慕的。 “行吧,就按夫人说的做。” “至于柳姐姐……”黎童顿了顿,这可比刺头还刺头,而且人家不像周兰,无牵无挂一身轻,走哪儿都没负担,柳鸾儿就算从将军府出去了,顶头还有个不近人情的柳行。 对于这个没见过面的柳行,黎童抱有一种同情和怜悯。 自家妹妹瞒着自己做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他这个当哥哥的到最后还得收拾烂摊子,搞不好这乌纱帽就得往下摘。 寒门子弟出仕,能做到柳行这份上,不容易。 “再说吧。” 百里烨也知道勉强不得,他总不能像对待崔晴晴那样去对待柳鸾儿,行不通,崔晴晴没有人脉,但柳鸾儿有,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手底下不止在朝中有眼线,甚至还牵扯了江湖人士,那雇起杀手来的熟练程度简直就跟一干高级杀手签了长期合同似的。 黎童甚至还有点害怕,怕柳鸾儿发现自己逐渐开始变化的心,然后为免后患,直接把她给咔嚓了。 到时候,她找谁说理去? “贺源那边怎么样了?”黎童忽而将话锋一转,百里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玉城那边的事还没有定论,不过汪家小孙子确实是西麟兵杀的,贺源带了一批人偷偷潜进了西麟军的兵营,烧了他们的粮草,原本是想砍坐镇将领的脑袋,但被逃过了,只砍了一个副将的。” 黎童挑挑眉:“那也不算没收获。” “嗯。” “这么说,是认定西麟兵挑衅了?” “算吧,玉城那件事就跟咱们没关系。” “那崔守知呢?你有想过他吗?” 百里烨的手指突然冰凉了一下,偏头看着黎童。 崔守知藏得很深,倘若是他挑出西麟兵杀了汪家小孙子,故意栽赃给百里烨,引起皇室猜忌,那么皇室必然对百里烨下手,而百里烨为了保命,自然也会奋起反抗。 崔守知跟在百里烨身边这么多年,清楚得了解百里烨的性情,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沉稳的人,甚至还有些冲动,一旦被冤枉,第一反应便是动手,而不是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错过第一波自证良机,百里烨就只能反了。 届时打起来,不管是皇室赢,还是百里烨赢,对崔守知而言,都有好处。 皇室赢了,崔守知可以拿出这么多年跟在百里烨身边获取的消息做证物,说明自己一直忍辱负重蛰伏在百里烨身边,就是担心他狼子野心对皇帝不利,从而借助百里烨的势,一举踏青云。 若是百里烨赢了,从龙之功,也有他的一份。 这如意算盘简直打得啪/啪响,也就是吴梦泉过于怕死,要不然还真就能跟崔守知一样苟到最后。 这要说起来,还真多亏了柳鸾儿能重活一世。 要不是她,吴梦泉或许现在还活着,甚至还在到处搞事。 “只是猜测,没有证据。”百里烨提醒道。 黎童点点头,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崔守知的手段干净利落,一切蛛丝马迹都在明面上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百里烨原本就不太关注他,等如今关注了,才发现自己实在有过于信任他,方方面面的细节上再来推敲,就能找出不少令人怀疑的东西。 经黎童提及,百里烨才后知后觉,这次玉城汪家的事,的确有崔守知往日行事的影子。 只是他多年未动手,百里烨都快忘了崔守知原本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当年的上一任工部尚书就是这么无声无息地病逝的。 “就这么放过他,真不甘心。”黎童恨恨地捏了捏手指。 “会有机会的,以往是我不防着他,但现在既然有了戒心,他再要做事,就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真的?” 看着黎童狐疑的神色,百里烨笑着环抱住了她,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手还在她的腰上揉了两下,最近大概是吃的好了,人胖了些,腰间丰/腴了一点,手感比之前好了很多。 “夫人,胖了些。” 黎童一把握住他的手,一脑袋撞在他额头上,佯怒道:“说什么呢你?” “胖了好,抱着舒服,软软的。”百里烨说着,拿脸蹭了蹭黎童的肩颈,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暧昧莫名,内里涌动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情愫。 黎童暗暗心惊,这大白天的,他怎么也不挑时候? 刚才的一撞没用上力,对百里烨来说根本不痛不痒,黎童察觉到他身上的某些变化,伸手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背,背后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没撒手,不过那点变化也立刻淡了下去。 “夫人真不懂风情。”百里烨有些委屈。 黎童轻咳了一声:“有春他们还看着呢。” “让他们看着去,夫妻之间闹点小情趣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再说了,他们又不是头一回看到了,再丢脸的事,都让他们见过了,不差这一两回。” 黎童瞥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有春和碧雨,顿时一阵心虚。 “好好的,刚还说正事呢,怎么能一下歪到这么诡异的话题上去?” “反正夫人不用担心,崔守知那边为夫已经派人盯着去了,夫人尽可去做些其他事,崔晴晴在我手里,谅他不敢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崔守知对小晴儿……” “好歹也是唯一一个女儿,纵使将她送了过来给我,心里也还是疼着的。” 黎童点了点头,再冷漠无情以利益为上的人,心里也还是会藏了一块柔软的地方的,只是有些人柔软的范围大,有些人柔软的范围小罢了。 223一步废棋 但是,柳鸾儿不那么想。 但凡是挡在百里烨面前的人,不管有没有做过,都要先除掉。 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 这句话成了柳鸾儿目前的行为宗旨。 原本的她绝不会这样想,甚至也同意黎童的话,越州的事只是一次鬼迷心窍的错步,不要给百里烨未来的为君路上添加黑历史,但在跟百里烨愈发接近之后,她还是动了心魔。 她想杀崔守知。 不管上一世最后见到的那片衣角是不是这个人的,单凭他应了百里烨的局,去了东郊林子,这个人就不能留。 他已经有了私心,不再对将军抱有一心一意的忠诚了。 这样的人,迟早成为祸患。 她不能容忍第二个吴梦泉出现。 更不能容忍上一世的重蹈覆辙。 最近一段时间,柳鸾儿似乎沉迷于布局,除却偶尔会去书房与百里烨话事,根本与黎童已经没说过几句话了。 黎童每每去找她,不是在百里烨的书房,就是盯着翊城地形图在看。 黎童觉得她已经魔怔了。 是被崔守知逼的,也是吓的。 上一世给她的阴影太重了。 “你这样迟早要出事。” 黎童倾身一手盖住那张翊城地形图,挡住了柳鸾儿有些吓人的眼神,随后趁她还没说出话来,黎童拉过了柳鸾儿的手腕,强制性地将她摁在椅子上,随后扭头朝守在门外的丫鬟吩咐道:“准备好的吃食端上来。” “我不饿。”柳鸾儿挣扎了两下,却是没能挣开黎童的桎梏。 “你少来,你别以为我最近没找你,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有夏都跟我说了,你这一大早光看这图了,一口饭没吃过,怎么的?打算修仙了?这是到了辟谷期了?” 丫鬟端了吃食过来,黎童单手接过,摆在一旁的桌子上,筷子蛮横地塞到柳鸾儿手里,恶狠狠地说道:“赶紧给我吃!这么大个人了,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听说过一句话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会儿赶着时间不吃饭,到关键时刻垮了,我找谁委屈去?” “还有大半年呢,我的姐姐!不急于一时。”黎童苦口婆心。 柳鸾儿想放下筷子,手却被黎童握得紧紧的,硬是不让她将筷子放到桌上,而是按在了饭碗上。 她挣了挣,仍旧没挣开。 这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柳鸾儿想不通。 “现在好不容易挖出了一个崔守知,我想尽快把他解决了,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同等心思的人,能解决一个是一个,我怕夜长梦多。”柳鸾儿解释着,又想伸手去够地形图,被黎童一把拨开。 “我知道他棘手,但缺你那点儿吃饭的时间吗?再说了,将军那边已经盯着他了,小晴儿也被带走了,短时间内他翻不起浪来。你的人已经被盯上了,现在要是动手,动静太大,之前吴梦泉的案子还没结呢,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柳行还在暗地里追着。” “我……” 柳鸾儿语塞,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松垮了下来。 她兄长是个什么脾气,她最清楚不过,吴梦泉的死并不是天衣无缝的,只是碧雨没进屋子,用的毒又极其罕见,普天之下听说过的人恐怕不会超过两只手,想要从屋中找到线索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也不是找不到。 凡做过必有痕迹,只看人的眼睛和心思能不能到那个细致的程度,柳鸾儿丝毫不怀疑自家兄长的实力和直觉。 柳行是个但凡有疑点就一定会追查到底的性格,谁劝也不听,即便明面上吴梦泉的案子已经了结了,可背地里,他仍旧在靠自己的消息网在调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查到些不该查到的东西。 柳鸾儿在这个当口对崔守知下手,就是在给柳行递线索。 冲动过后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柳鸾儿暂时冷静了下来,但黎童知道,她那颗躁动的心绝不会甘愿平静。 崔守知,她必是要杀的。 黎童走的时候,把翊城地形图带走了,并千叮咛万嘱咐丫鬟一定要好好看着柳鸾儿将饭菜都吃下去。 “贺源回来了吗?” “回小姐,贺副将还在玉城。” “玉城的事还没了结吗?” “我们的人传来消息,玉城那边已确认并非将军所为,但也无法确认是西麟兵主动挑衅,所以……” 柳鸾儿想扔下筷子,但下意识地又握紧了,她看看门外,生怕黎童从外头冲进来又给她按住。 “盯紧了崔守知,找到崔晴晴了吗?” “未曾。” “宫里找到于大夫了吗?” 丫鬟往前迈了一步,凑到柳鸾儿耳朵旁,轻声道:“找到了,在后宫,但我们的人没法将于大夫带出来,戒备太森严了,而且是季统领亲自看护。” “季吞山?” “是。” 柳鸾儿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拿起饭碗,狠狠地扒了一口饭,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片刻间两腮鼓起,用力嚼着,像是嚼着仇人的骨血。 季吞山虽然脑子直,但武功很高,而且身为皇城卫统领,他在宫中声望颇高,想从他手底下劫人,的确很难。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暗卫统领的同胞弟弟季饮河,没什么大事基本就待在皇帝身边,像是不用睡觉的鬼。 原本柳鸾儿想过要不要直接混进宫去杀了百里冼,但别说过季饮河那一关了,季吞山守着的城门,连只老鼠都钻不过去,进出的人员,就连送泔水的,都能来来回回检查个三四回才放人。 她曾试图让自己的人混进去,可还没到城门,就被扣下了。 理由千奇百怪,有说是生面孔,没见过,让叫证人,不听一面之词的,有说面相生猛,看着就不是好人不让进,让换个慈眉善目的来,还有的说个子太高,要不就是脚下太稳,看着像习过武。 一旦有反抗的,当场就给摁住了,拖进皇城卫地牢就是一顿毒打,然后半死不活地扔出宫外去。 柳鸾儿试过几次之后,就放弃了。 现在于大夫在宫里,她没办法,只能寄望于百里烨的人能将人带出来,但百里烨的人大多是外男,想要出入后宫,也颇有难度。 但,黎童就不同了。 放下碗筷之后,柳鸾儿擦了擦嘴就往黎童的院子跑去。 凳子还没坐热,茶还没上几口,黎童就看见柳鸾儿如临大敌似的奔了进来。 “怎么了?” “你想办法进宫。” “这时候?” “也不是这时候,只是你得想办法进宫去,去后宫,找皇后,带我的人。” 黎童不傻,立刻反应过来:“你的人确认于大夫在后宫了?” “是。” “但皇城卫守得跟铁桶似的,我带进去多少人,出来还得是多少人,进出宫门都得查三四遍,于大夫根本带不出来。” “那就不带。” 说完这话,柳鸾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慑人的寒光。 黎童惊了一下,这是打算直接在宫里把人处理了。 也对,宫里过的宫女内侍数不胜数,随便挑个枯井把人往里头一扔,隔个七八年都不一定能将人翻出来。 皇宫太大了。 黎童没干过杀人的事,虽然之前找上二虎也是为了干这个事,但说到底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提前打个预防针,万一有一天她真走到这一步,还能有个选择。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她在被逼着去杀人。 那位于大夫她没见过,得来的有关于他的消息全都来自于柳鸾儿,以及黎胤贤。 越州瘟疫,黎胤贤是功臣,可这位于大夫也是不遑多让,甚至于在黎胤贤看来,都可以给这位于大夫论功行赏。 “此人不能留。”柳鸾儿强调着。 黎童望着她眼中令人心惊的杀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知道原本柳鸾儿是没打算动于大夫的,可惜对方将于大夫带走了,还包括于大夫的家里人,不出意外的话,全都在宫里。 她是真没想到这位皇帝可以这么不动声色地就把人给扣了,还那么明目张胆地直接将人藏在了眼皮子底下。 百里冼的动作很快,越州那边稳定下来没多久,风声刚起,于大夫就不见了。 他早就盯上柳鸾儿这股横空出世的势力了。 又或者说,早就已经防备着百里烨了。 柳鸾儿的人帮百里烨的动作太明显,虽然查不出背后是谁在操作,但盯紧了百里烨总归是没错的。 越州成了木桶里的一条被截断的木板,蛛丝马迹宛如细水,正从木桶里汩汩而出。 黎童丝毫不怀疑,一旦于大夫出了事,柳鸾儿下一步就会被揪出来。 她甚至觉得于大夫可能已经死了,说不定已经将事情全都交代了,倘若是这样的话,于大夫就已经是一步废棋了,实在没必要为了一步废棋而去淌这个火坑。 可是这皇宫,她能说不进吗? 黎童目光深沉地看着已经走入牛角尖的柳鸾儿,头疼得仿佛有数根铁丝在她大脑中横冲直撞,刺激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224夫人请进 无事不登三宝殿。 黎童上一次主动进宫是为了百里烨,这一次却是为了府中姨娘,不过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为了百里烨。 谁让自家这位姨娘冲动之下做出那种事,都是因为男色惑人呢? 黎童递了帖子之后,没能立刻被允许进宫,不过皇后让人传了话,如果没什么急事,就让第二天再去。 黎童欣然应允,并且很贴心地没有问皇后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趁这点时间,柳鸾儿抓紧把自己的人挑了几个机灵懂事地塞到了黎童身边,人不多,就两个,添一个有春,加上黎童,进宫的一共四个人。 原本百里烨也想跟着去,但黎童不让,左右他是外男,又进不了后宫,难不成去御书房跟百里冼大眼瞪小眼吗? 黎童都怕他俩打起来。 虽然大概率打不起来就是了。 百里冼就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百里烨虽然性格里带着点冲动,但默默地在外面干了那么多坏事没让人知道,也说明还是稳的。 就是怕他俩对机锋,一张嘴吐半个青岐江山,连带着把先皇拉扯进来,刀刀不见血,却能扎的对方心上全是血口子,亲叔侄,就算是为了争皇位,也属实没必要这个时候互相招惹。 再说了,百里冼大概也是不想见到百里烨的。 这俩叔侄现在都暗戳戳地布着局,中间还有一众以黎相为首的老狐狸在当搅屎棍,到最后谁能胜出,还真不一定。 走到宫门的时候,季吞山不在,倒是看见了霍统。 自打他跟来了翊城之后,黎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不过倒是听说,有春和他还有来往,只是不知道这俩小年轻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不过,霍统看着有春的眼神,似乎比一开始的时候要赤裸多了,眼神直勾勾的,就差没把眼珠子粘有春身上了。 黎童偷偷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有春,低声问道:“你跟他到底怎么样了?” 有春吓了一跳,小巧的耳朵尖立马红了一半:“夫人说什么呀?什么怎么样了?我跟他没关系的。” 黎童满脸不相信,用双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你当我是瞎的吗?” “夫人!”有春跺了一下脚,小姑娘脸彻底红透了,压根儿不敢抬头看霍统。 “你要是觉得他好,我同将军说一声,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迟早也得给你说亲事,瞧着这霍统对你还是一门心思的,我瞧着也不错。” “不错什么呀?夫人快别瞎说了!” 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黎童摸了摸鼻子,暂且按下了给有春拉红线的念头,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宫门口守着的霍统。 小伙子脸上那道疤浅了不少,粗略看上去倒是看不出什么来,远远看过去还跟以前一样憨厚俊朗,配咱们将军府出来的大丫鬟正合适,而且跟着季吞山在皇城卫里干,熬个几年,稳稳当当地出人头地。 不过,黎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时候。 毕竟跟着百里烨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风险太大,有春心眼子实,她还得想个办法把她摘出去,要不然早点给她嫁出去得了。 霍统现在是季吞山的人,季吞山又是皇帝跟前得信任的大统领,不出意外的话,前途不可限量,有春跟着他,背后靠山也算是多了一份。 日后将军府如果出事,有春还能蒙霍统照顾,怎么着都能保下一条命。 黎童这边打着算盘,那边霍统一个劲盯着有春瞧,等几人走到跟前的时候,他才堪堪回过神来,挨个儿检查黎童带进来的人。 “夫人原先来的时候,不是都只带有春一个吗?怎么这会多带了两个?” 霍统虽然一颗心都在有春身上了,可该问的规矩一点没落下,眼睛落在面生的那俩人身上来回地看。 但因为都是姑娘家,霍统也没法上手搜查,只能拿着刀鞘在人家身上轻轻拍了拍,听听有没有不该有的响动。 “夫人见谅,生面孔都得查仔细。”霍统向黎童告了罪,扭头就冷脸看向那俩丫鬟:“袖子掀起来。” 黎童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俩丫鬟。 那俩丫鬟虽然不是跟在她身边的,却也听话,乖巧地掀开袖子,甚至还听从霍统的话,将裙摆也跟着掀了掀,露出里头的绣花鞋,霍统拿刀鞘拍了拍她们的脚背,没觉察出什么东西来,冲着黎童示意了一下。 “夫人请进。” “有劳。” 有春跟在黎童身后,路过霍统身边的时候,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那轻飘飘的眼神直让霍统一颗心也跟着飘了起来。 等四人都进了宫门好一段路,霍统都没将视线收回来。 “哟,看上将军夫人身边那大丫鬟了?”一同巡卫的兄弟拿肩膀撞了一下霍统,调笑道。 霍统摸了摸鼻子:“什么叫看上啊?我与她本来就认识。” “怎么认识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 “说说说说!” 刚才一直盯着人家都没红脸,现在被人一起哄,霍统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头看向宫门内,那里早就没了那道心心念念的影子,只得转过身来推了一把还在起哄的兄弟,说道:“巡逻去,别闹腾我了,回头被统领发现又得挨罚!” “唉,将军夫人生得好看,身边的丫鬟也是个顶个的水灵,不知道咱们兄弟啥时候也能得姑娘一个青眼?” “想去吧!” 那人被推了一下,而后一堆人哄笑了起来。 霍统站在人群中,握紧了刀鞘。 他得爬上去,得给她创造一个看得见的未来,才不枉费千辛万苦跟来这一遭。 一路随着皇后派过来的宫女引路,黎童还在琢磨着见到皇后该说点什么客套话,原本昨日递帖子的时候,说是多日未见甚是想念,所以想进宫来看看她。 但昨日皇后没同意她进宫,说明宫里出了事。 黎童这一路走来,都在细细观察着来往宫女和内侍的表情,但不知是不是宫中规矩森严,不允许那些个宫女内侍在外人面前表露太过情绪,故而一个个都面容冷漠,一举一动全都按着规矩来,眼神多瞟一下都不行。 从这群下人这里是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了,黎童收回视线,继续跟着那宫女到了皇后的寝宫。 因着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宫里很安静,皇后也没盛装,只随意穿戴了些许,甚至都没怎么梳妆。 黎童到的时候,见她正站在院子里,提着一只小水壶浇花。 美人美景,肌肤胜雪,别说男人了,黎童都险些看呆了。 “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来?”皇后直起腰,将手里的小水壶递给了身旁的宫女,莲步轻移,转眼间到了黎童跟前,伸手轻轻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屋里引。 迈过门槛之前,黎童回头看了一眼有春,有春点点头便停下了脚步,转身候在门口,另两个也跟着有春安安分分地站着。 “早先就盼着姐姐来找本宫说说话,一直没寻得机会,没想到姐姐竟递了帖子来。”皇后看起来很高兴,脸上没有丝毫忧心的神色,黎童细细观察着她,也没能看出昨日宫里出了什么大事的迹象。 “皇后若是想见我,随时可差人去将军府的,反正我在府上也没什么事可干。” “怎么会呢?将军府那么大,姐姐又是正室夫人,琐事一定一箩筐,本宫从别的夫人那里听闻,单是算府中收支这类的账目,就能将人累瘫。” 黎童客套地笑了笑:“不如皇后要管一整个后宫呢!” “不过听闻将军治军严谨,还将军中的一些规矩都带到了府里,是真的吗?” 黎童挑挑眉:“自然是真的,就是因为他这样,所以我反而没什么事做,这不就闲的发霉,跑进宫来找娘娘您说说话嘛。” “也是,不若我们出去走走,先头来几次都碰上不少事,都没机会带姐姐逛逛园子。” “今日是个好机会。” “是。” 皇后笑着,拉了黎童就往外走,候在门口的有春和那两个丫鬟立刻打起了精神来。 “我同皇后去逛园子,你们就不用跟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吧,记着别到处乱走,宫里贵人多,免得冲撞了。”黎童吩咐了一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皇后的胳膊。 皇后抿了抿唇,面上笑容无懈可击地扬着,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俩丫鬟脸上片刻,就挪了开去,顺着黎童的力度,缓步离开。 宫里没了主事的人,大宫女为了伺候主子,也跟着一道去了,剩下其他不能管事的,只能将三个将军夫人的丫鬟暂时带去了宫女住所。 有春听了黎童的话,没有四处走动,但另外两个显然已经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行动了,便借着寻茅厕的理由结伴离开。 “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必须回来。”有春拉着其中一个人的手腕,郑重道。 “放心吧,坏不了事。”那人混不客气地拨开有春的手,踏出房门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 225冷宫藏人 对于那两个不是自己的丫鬟,黎童心里还是很慌的。 柳鸾儿身边的人,有一半是江湖中人,是她花了钱雇来的,要说忠心还真谈不上,没了银子,这帮人立刻就会走。 对他们来说,没钱卖什么命? 而对柳鸾儿忠心的,其实于大夫就算一个,但于大夫为首的这些人里武功最好的都拿不出手,保个命是凑合的,让他们进宫找人加杀人却是万万不行的。 对普通人来说,皇宫是禁地,带有天生的威慑。 而这两个丫鬟,手底下功夫很不错,黎童没见识过,不过柳鸾儿是这么说的,是能跟碧雨对上个平手的程度。 她们杀人不靠兵器,单那双手,就是最好的武器。 皇宫很大,先前只打听到消息于大夫在后宫,但后宫范围也不小,还有四处巡视的皇城卫,单靠两个人想要真找出于大夫却是难上加难。 不过好在进宫之前,柳鸾儿就着重分析了对方可能会将于大夫藏在那里。 要么是眼皮子底下的密室,要么就是无人问津的冷宫。 冷宫好找,密室难寻。 一旦被发现,只能逃,死都不能死在宫里,人是黎童带进来的,出了事,黎童首当其冲要被问责。 而黎童,牵扯着百里烨。 故而他们这次行动,其实极具风险。 黎童这边陪着皇后百无聊赖地逛园子,听她说宫里那些个奇葩事,还有某个后妃为了争宠做出的那些算计,以及又有谁家正琢磨着要把人送进宫里来。 听着这些宫里的八卦,黎童深感庆幸,自家爹娘真是疼她,不对,是疼黎胤童疼到骨子里去了。 若非他们的先见之明,现在说八卦的,就是黎童了。 “也多亏是你,换了我入宫,恐怕都活不过第一集。” “啊?什么?” 黎童慌忙缓过神,挠着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问我做不了你这么好。” 皇后笑了笑,伸手捏过一朵将落未落的花瓣,说道:“没有谁一开始就能做好的,为了活下去,总能逼出些潜力来。更何况,为了他,本宫也得好好活着,若不然,这皇宫这么大,他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他?” 皇后露出一丝温柔的弧度:“皇上啊!” “皇后爱他?” “自然是爱的。” 黎童顿了顿,普天之下,哪个男人都可以爱,唯独帝王不可。 帝王之爱,多情又无情。 后宫之中的女人,专宠一人便会成为其他人的劫难。 “可是……” “本宫知道姐姐想说什么,本宫背后是黎家,全不可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于外人看来,本宫说爱,不过是仗着家世行凶罢了。”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 皇后摇了摇头,那抹笑意就多了一份苦涩。 “其实本宫当初也有选择,可以选择不入宫,换其他黎家的小姐去。但是本宫不愿,因为本宫爱他,哪怕他不爱本宫,只要能站在他身边,即便背后是悬崖,本宫亦不惧。” 黎童咽了咽口水:“那如果有人有不臣之心呢?” 皇后松开挽着黎童的手臂,昂首挺胸,神色沉肃,隐隐流露出一股后宫之主的气势:“只要本宫在一日,这江山,只能握在他手中。倘若真如姐姐所说,这朝中不稳,本宫便与他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 “只要是他想要的,即便入地狱,本宫也会为他取来。” “那他呢?”黎童有些心虚,也有些心疼:“他可曾愿意为你这样做?” 皇后垂下头来,高傲的宛如天鹅颈的脖子微微弯曲,声调也没了刚才的强硬,只余下柔软的部分。 “爱一个人,不当求他有等同的回应。感情不是做交易,不是你出一两,我便出一两的货物,总有一人付出的多,或付出的少,可那并不代表他不爱你。” “他爱我,我知道,这便足够了。” “人都有私心。”黎童看着从皇后指缝里落下的那片花瓣,柳眉微锁。 “是,本宫也有。本宫也是人,偶尔有时候也想要他多看看本宫,可也得时时刻刻记着,他并非本宫一个人的男人,他还是这全天下百姓的皇帝。” “皇帝嘛,总归不能与寻常男人相提并论的。” 所以说,幸好她没进宫,黎童撇了撇嘴,再度深切感谢了黎相和黎夫人。 这后宫不仅吃人,还会将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当然,这也不是说黎秀就不是人了,只是看着那张温婉柔和的面目,黎童一点也感觉不出她也曾为了自己的私心,去使些害人的算计。 虽说黎家的女儿入宫便是皇后,可要稳固后位,不懂城府,是不行的。 黎童自认自己做不到,反正要她杀人,她可能会做好久的噩梦。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黎童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突然问道。 皇后楞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黎童会问得这么明目张胆,幸好现在就她们两个人,雷霆没带丫鬟,皇后的宫女也都跟得挺远。 “是什么感觉?”黎童混无察觉,全然没想到自己已经踩了这宫里的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是刚入宫的时候吧。”皇后在愣神过后,也没想到自己就那么说了出来,一点也没感觉到窘迫和局促,说出来的那一刻,好似压在心上的石头被放了下来。 她看着黎童脸上没有半点鄙夷和恐惧之色,只觉得庆幸,眼前的这位本家姐姐果然跟别的女子不一样。 她一点也不害怕黎童会将这些腌臜事说出去。 “后宫果然很可怕。”黎童吐槽了一句。 皇后忍不住笑了一下,捏着袖子掩住唇:“没办法,宫里就只有一个皇帝,皇后之位也只有一个,可后宫里的女人却有那么多,总得争。” “若是不争,结果可想而知。要么是老死宫中,要么是被人踩在脚底,活得还不如低等宫女。” “我早先看那些话本的时候,里头就说后宫里折磨人的手段比军营里,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不是真的?” 皇后想了想:“军营里的手段是什么,本宫不知道。不过后宫里有些后妃,确实有些不太上得台面的手段,能让人伤着,还看不出来。” 黎童缩了缩脖子,一脸八卦,低声道:“什么手段?说来听听!” “比如拿银针扎人后背啊胳肢窝啥的。”皇后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大小,跟黎童脑袋碰着脑袋:“就这粗细的银针,或许这么长,扎在人身上,看不出伤口痕迹,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黎童缩得脖子都快看不见了,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肢窝,一想还真疼。 “后宫里总有些古里古怪的传闻,本宫刚进宫的时候,每天晚上都点着灯睡觉,一闭上眼睛就好似能听见枉死妃子的哭喊声。不过现在嘛,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黎童猛一哆嗦,听习惯了可还行?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听习惯了。 那玩意儿多瘆人啊! “要说这后宫里更恐怖的地方,那就是冷宫了。” 皇后大概是许久没跟人说这些闲话了,说起来就没完,原本端庄的神态此时放了下来,更加接地气不说,让黎童也差点忘了这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有很多后妃,被人陷害,亦或者犯了错,就会被皇上罚去冷宫。通常来说,一旦进去,基本没有可能出来,很多女子进去之后没多久就疯了,还有的因为做了不少恶事,在进入冷宫之后没了以前的派头,就会被报复,最后凄凄惨惨地死在冷宫里,甚至啊……” 皇后压低了声音,凑到黎童耳边,呼气声掠在耳畔,却冰冰凉凉的。 “等负责冷宫的内侍发现的时候,人都烂了,倘若娘家人还要,就费点银子把尸首弄出去好生安葬,若是娘家人不要了,便由宫里专负责的内侍拖去宫外的乱坟岗,草席一卷,连个碑都没有。” 黎童打了个哆嗦,强自挤出一个笑容来。 “皇后您这说的跟鬼故事似的,也太吓人了吧?” “当然了,冷宫也是个藏人的好地方。”皇后忽而直起腰来,冲着黎童展颜一笑,似有所感。 黎童搓了搓手指,讪讪一笑。 “不会吧,那地方那么恐怖,还会有正常人去那儿吗?” “正是因为没人会去,所以在那里藏个人,也不会被发现。” 黎童没接话,吞了吞口水,随在皇后身侧,一路走着,一边揣摩着皇后话里的意思,一边想着这到底是皇后在故布疑阵,还是说人就被藏在冷宫里。 这帮子人,一个比一个难搞,心思一个比一个难猜。 黎童琢磨得脑袋都快破了,也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最后这一路,竟是听着皇后说了不停地有关于冷宫的恐怖故事。 她觉着,今天晚上回去,她大概就会梦见死在冷宫里的那些妃嫔。 这么一想,尾椎骨都在冒寒气。 娘的,不来了,下次再也不来了。 这好好的一个姑娘,给糟践成什么样了? 226抓点儿紧 百里烨得知黎童带了两个生面孔进宫,便猜到了其中缘由,转头就去找了柳鸾儿。 他已经许久没主动进过柳鸾儿的院子了,即便之前柳鸾儿向他坦白了一些事,但聪慧如百里烨,也明白柳鸾儿即便爱他,也不可能事事都与他说明。 譬如这两个他从未见过的丫鬟。 柳鸾儿大概是没想到百里烨会来找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掌心,用疼痛让自己暂时恢复了理智。 “将军怎么来了?” “你确定人在宫中?” 百里烨开门见山。 柳鸾儿点头:“妾身的人已经将翊城翻了不下十遍,大街小巷,勾栏瓦肆,就连城外的破庙、城内的垃圾堆,都已经翻遍了,仍没有找到。除了宫里,妾身实在想不出还能被藏在哪里。” 倘若人真的在宫中的话,那说明在很早之前,皇帝就已经对百里烨起了戒心。 而深山中的奸细,也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安排下的。 百里烨抿着唇,从左到右,抿出一条僵硬的弧线,稍稍向下弯着,但眉眼却很快舒展开来,在柳鸾儿看来,百里烨此时的表情有些矛盾,像是开心,又像是不开心,眼角处透些许莫名其妙的欣慰之意,但嘴角似乎还蕴着些愤怒。 这到底算几个意思? 猜不透啊! 这过了一世,她怎么就开始看不明白将军的心意了? 柳鸾儿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莫不是过了一世她变傻了? “敲自己做什么?”百里烨回过神,诧异问道。 柳鸾儿放下手:“没什么,将军可曾想过,倘若不在宫中,又会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百里烨答得很快:“不过你既然已经派了人进去,想必也猜到不能连累到夫人,宫里待的时间不能太长,你们的时间不多。” “将军放心,夫人不会有生命危险。” “嗯。” 百里烨点了头,随后又什么都没说的走了。 而黎童那边虽然生命没有什么危险,但精神上已经遭到了来自于温柔皇后的强烈暴击,陪着皇后回去的路上,黎童一度有些精神恍惚,甚至开始想象那冷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并且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几欲参观。 “那个……那个娘娘啊……”黎童摩拳擦掌,一双眼睛亮得刺眼,已经没了刚才的惧意。 “姐姐想做什么?” “有个不情之请。”黎童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头。 皇后瞧她这样,低头笑了一下:“想去冷宫?” 黎童连连点头。 “那可不是个好地方,晦气得很,就算是常年在宫里伺候的人,都不乐意往那边走,姐姐为什么想去?” “没见过,自然好奇。更何况听娘娘说了那么多恐怖的事,说实在的,怕是有点怕,不过这天还亮着,冷宫就算有孤魂野鬼,应该也不敢大白天出来瞎晃,晚上我可就不敢去了。” 黎童手舞足蹈的,看起来确实非常好奇的样子。 “见鬼啊,人活这一辈子,我还没见过鬼呢!” 皇后张了张嘴,许是没见过黎童这种神鬼难遇的主,不由得也有些发愣,遂沉下神色来,仔细打量了黎童。 黎童见她不说话,不由得收敛了举止。 “是不是不该去?” “倒也不是。”皇后笑了笑,招了身后不远处一名宫女来,说道:“本宫毕竟是皇后,往冷宫那边去不太合适,便让这宫女带姐姐去看看吧。” “这能行?” “能行。”皇后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令牌:“若是碰上皇城卫,或是其他不懂事的,亮出这块令牌,没人敢阻你。” “这好啊!” “更何况,冷宫也不是禁地,不过是阴冷些罢了,如今入秋了,姐姐去看过,满足了好奇心,便回来吧。” “好好好。”黎童连声应着,心思早飞到冷宫去了。 同皇后分开以后,黎童脚步说不出的松快,那宫女一度都没跟上黎童。 冷宫地处偏僻,宫墙高且深,越走越暗,越走越冷,外头的阳光照不进里面,越过最后一道宫墙,仿佛变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地狱。 黎童站在那条中间线上,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被黑白割成了两半。 “确实挺冷哈!” 黎童冲着那一直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的宫女扯了个笑脸,结果她热脸贴冷屁股,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活得跟个七老八十看破红尘的老太婆一样,冲着黎童微微点了点头,硬是一句话也没说。 黎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站在冷宫墙外什么也没瞅见,又回头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夫人,里头都是些疯疯癫癫的后妃,怕会冲撞了您,届时,奴婢担待不起。”宫女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仍旧冷冷淡淡的,丝毫不见恐惧,甚至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黎童差点以为这是个没得感情的机器人。 这宫里的宫女内侍怎么都这个样子的? 怕不是这冷宫里疯疯癫癫的后妃都比他们像个人。 黎童没再跟她说话,凑到一处虚掩的院门外,卷起袖子轻轻推了推,歪着脖子往里头瞧,院子里半个鬼影都见不着,安静得连虫鸣都没有。 她等了半晌,一下推开门去,却见一道影子自余光处迅速飞过,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黎童吓了一大跳,刚要尖叫,方记起身后还跟着一个宫女,捂着嘴硬是把那尖叫声咽回了肚子里。 后妃疯疯癫癫,总不能够会飞吧? 她无神论者,向来不信神神鬼鬼的东西,大多都是人在作祟。 黎童大着胆子往里头迈了一步,回头一看那宫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似乎根本没想过要跟进来。 “你在外头等着。” “是。” 黎童抽了一下嘴角,都不劝一下的吗? 她也不是真的不害怕好吗? 黎童又往里迈了一步,眼瞅着那宫女确实没打算劝她,只得硬着头皮往里头进,冷宫不愧是冷宫,大白天的风迎头吹过来,就能激起身上一大片鸡皮疙瘩。 院子里落叶满地,没人打扫,屋子里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住没住人,黎童往里头瞅了一眼就不敢多看了。 还有一口枯井。 常听闻,许多宫女内侍犯了错,或是遭了嫉妒,都会被扔进没人管的枯井里头,尸首过了十几年都不会被人发现,或许一口枯井里还可能找出好几具尸首。 不知道这口井里面,有没有。 黎童探了头过去,还没看到底,就听见了些许人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风吹过回廊的声音,不清不楚,没有方向。 “青天白日,要么装神弄鬼,要么物理现象。”黎童一个猛子趴在枯井边上,朝着漆黑一片的井底使劲看:“而我,相信是后者。” 没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黎童微微蹙眉,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只是,等她转过身的时候,却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宫装,还挺眼熟。 黎童想了半天,见那人冲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随后飞速跑没了影,将黎童整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谁啊? 咋回事儿啊? 无语。 冷宫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冷点儿,还有那几个大白天缩在屋子里不点灯的妃嫔,黎童啥也没瞧见,老大不乐意地跟着宫女离开了。 而等她回到皇后寝宫的时候,那俩丫鬟已经跟有春一道站着,等在那里了。 “姐姐要留下来用饭吗?” “不了,出来之前答应了将军要回去陪他用晚饭的,下回吧,我拖着将军一道来,好不好?”黎童扯着笑脸。 “也好,那本宫便等着了。” 出了宫,又看见霍统带队正好经过宫门口,又来了一遍她们进宫时的待遇,就怕有手脚不干净地把宫里的东西顺了出去。 因是规矩,不管是不是熟人,都得检查,黎童也没生气,任凭霍统拿着刀鞘四处拍。 瞧着霍统时不时落在有春身上的眼神,黎童收了袖子站在旁边,不经意地问道:“姓霍的,你什么时候才能攒好聘礼啊?” 这话问得霍统一个踉跄,问得有春一个哆嗦。 黎童却不当回事,挑了一下眉毛,又问道:“我们家有春年纪可不小了,花儿似的年纪,可等不了你三五七年。” “夫人别说了,您在说什么呀?”有春急得去捂黎童的嘴,被黎童轻巧躲开。 “我可告诉你啊,本夫人已经在给有春相看人家了,你再不抓点儿紧,我可就把有春许给别家了。” “夫人!” 这话霍统哪儿听得下去,当下就急了,也不管身份有别,当下就蹦到了黎童跟前,一把抓着有春的胳膊。 “夫人可别,再等卑职一段时间,聘礼……聘礼马上就准备好了!” 要说霍统会做人呢,同队的皇城卫兄弟几个立刻也上来帮着说话求情,让再宽限几日,听得有春一张小脸臊得通红,再不管黎童,甩开霍统的手,一捂脸就跑没了影。 黎童急着追有春,扭头踹了一脚霍统:“你可抓点儿紧呐小伙子!” 227你不怕吗 有春倒是没跑远,不是生气,纯粹是羞的。 原本平日里见霍统都是私底下见,这还是头一回当着黎童的面见霍统,本打算是当没见到的,可万没想到黎童竟然来了这么一招,有春力气大脸皮薄,此时躲在墙角不敢抬头。 黎童早先想着要把有春摘出去,忘了小姑娘跟她不一样,这年代都讲究含蓄,即便双方都有心意,那也得私下里谈妥了再说亲事。 嗯,她是有些急了。 “有春呀,夫人错了,下回我把他叫府里,再仔细谈谈。”黎童耐着性子哄她。 有春下巴都快戳上胸口了,整张脸连带着脖子都红得快滴出血,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听不清楚,不过黎童大致也猜到她想说什么。 “先回府吧,回府说。” 有春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另外那俩丫头在离开皇城卫视线之后,就立刻与黎童和有春分开走了,她们得加紧速度回去复柳鸾儿的命。 其中一个,就是黎童在冷宫里看到的那个。 只是她摇头点头的,又走得太快,黎童这边还忙着安抚有春,扭头想再问问清楚,人就已经不见了。 无奈之下,只得拉着有春往将军府跑。 那俩丫鬟的轻功也挺不错,等黎童到了柳鸾儿的院子,对方都已经安排好了茶点等她来。 “怎么样?” 黎童人还没坐下,嘴巴先张了。 柳鸾儿看着不像是得到好消息的表情,倒了一杯茶推到黎童手边:“人确实是在冷宫,可惜我们去的晚了。” “人死了?” “没死,但被转移了。” 黎童微微皱眉。 “冷宫里确实有人住的痕迹,我的意思不是那些后妃,冷宫里的妃嫔大多精神不正常,但阿远寻到的那处,很干净。” “正常人住的。” 柳鸾儿点了头。 黎童有些为难:“皇城卫守的太严密,哪怕我跟霍统有交情,也越不过规矩去,下次再进宫,他们只会检查得更严,我原本也不是什么经常进宫的人。” “我明白。” “昨日宫里出了事,但看皇后又好像没什么大事发生,不过……”黎童回想了一下皇后当时将冷宫的表现:“是皇后引起了我对冷宫的兴趣。” 对方给了套子,黎童很自然地往里钻了钻。 “他们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去的。”黎童说得淡定,柳鸾儿心里却起了滔天骇浪,她捏起的手掌收拢又锁紧,最后懊恼地捂了捂脸。 “我……打草惊蛇了。” 黎童闻言,却也觉得没什么,能做到皇帝皇后这种位置的,能是什么单纯天真好骗之人吗? 皇后看着温柔和善,可却能将那些各有心思的后妃都治得服服帖帖。 换了黎童,黎童办不到。 也不想办到。 那后宫能将人的本性吃得一干二净。 才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搁她那会儿还在上高中呢,放这里却已经开始要人命了,想想就后脖子发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方是早做了准备了,不管咱们什么时候去,人一准找不到。搞不好,人在冷宫这个消息也是假的,就等着我递帖子呢。”黎童抿了口茶,眸子里半点没忧虑。 柳鸾儿一想也是,随后也冷静下来,重新摊开翊城地形图,纤细的手指在上面横来划去,嘴里还嘟嘟囔囔。 “你说什么呢?还打算先弄死崔守知?” “当然得弄死,留着等他整幺蛾子吗?” 黎童撇了撇嘴:“可将军不是要留着他?” 柳鸾儿手下动作顿了顿:“我猜不透将军留着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崔守知背后还有人吗?” “也不一定是背后。” 柳鸾儿眉头紧皱,她上辈子到底愚昧混沌到什么地步去了,将军身边都被渗透了,她也只在临死的时候才瞧出吴梦泉来,崔守知还只看到了一片衣角猜出来的。 那年轻皇帝,果真是小看他了。 “别想了,将军留着他,总有用。”黎童劝了几句,甚至还想劝柳鸾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看这姑娘一门心思全在杀人上,劝了会儿黎童就不劝了,扭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百里烨刚从外头看崔晴晴回来,兜头瞅见黎童,二话不说伸手就抱住了,埋头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做什么去了?”黎童拍了拍他的脑袋。 “看崔晴晴。” “她怎么样?” “日子过得还挺不错,既来之则安之的,除了不能离开房间,跟唐煜聊得挺好的。” 黎童点了点头,心想着崔晴晴大概只要不在将军府里,去哪儿都能过得舒坦。 “你留着崔守知,是不是下不去手?” 百里烨没反驳,却也没承认。 黎童没戳穿,只歪着脑袋问他:“那要不要我替你下手?” “你别淌这浑水!”百里烨有些着急,抓着她的手还有些紧得发疼,随后见黎童脸色微变,才松了松,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夫人干干净净的,我不想你手上沾血。” “我都跟着你谋反了,沾点血算什么?” 怂归怂,狠话还是得说的。 跟二虎套关系,就是为这准备着。 看了那么多年探案,意外导致目标人物死亡的方法还是挺多的,只是她到底不是反社/会人格,也不是脑子极度聪明的典型,这方面还得细细琢磨。 柳鸾儿也是跟她一个想法,所以这几天才一直研究翊城地形图,想找出一条合理的路径来。 而黎童有了二虎,地形图就不用看了。 二虎就是个活体导航。 “你知道,崔守知不能留。” “我知道。” 崔守知犯事没在明面上,但要抓他把柄也简单得很,就是大概过程复杂些,也令人痛心些,到底是跟着百里烨多年的老人,没在战场上英勇牺牲,反而要折在这种阴谋算计里,是百里烨对他的愧疚。 百里烨心里有一根刺,黎童想着,得替他拔/出来。 遂,一转头,她又去找了柳鸾儿。 俩心狠手辣的女人头碰头,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崔守知死得像个意外。 “崔守知老奸巨猾,手底下肯定还有别的能制衡将军的东西,咱们得先把那些找出来。” “或许将军也正是在找这些。”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继续盯着那张地形图。 而朱佩佩,按照黎童的吩咐,偷偷将二虎从将军府后门带了进来。 “来得正好。”黎童一把扯过二虎,将地形图往他跟前一怼,指着就说道:“人就住在这儿,你瞅瞅怎么怎么安排?” “意外死亡?” 二虎战战兢兢地问,头一回来的时候是夜里,因为太紧张害怕没敢四处张望,这一回是大白天来,将军府大得惊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府邸,二虎一颗心就跟悬在嗓子眼里似的,一张嘴就能吐出来的那种情况。 再看黎童指着的那地方,也是个黄金地段,寸土寸金,能在那地方建宅子的非富即贵。 啧! 他单知道要杀人,或许杀的还是哪个不长眼得罪了夫人的世家子弟,可没想到杀的是个官啊! 二虎摸了摸后脖子,别说,入了秋虽然是有点凉,可他现在就跟赤脚站在冰面上似的,进不得退不得。 “很难?”见二虎白着一张脸不说话,黎童问道。 二虎摇了摇头,也不算是难,就是……算了,就是难。 “其实这地方很好做意外。”二虎心理建设了很长一段时间,黎童和柳鸾儿也不催他,只静静等着,黎童还很贴心地拉着他坐下,往他跟前放了杯茶。 二虎受宠若惊。 “二位夫人看这条街,富贵人家大多选址建宅就在这,尤其家中有为官者,一则是这里离皇城近,二则是离闹市近,却又因为与闹市隔了一条街而不显得吵闹。且二位看这里,从这里出发,拐弯走不出二十步,就是万花楼,万花楼走出去不出十步就是松庭楼,过了松庭楼再拐弯的这条街上,就是徐家酒楼。” 徐家酒楼,就是徐凌开的那家。 虽然之前出了事,但徐家质量保证,酒楼生意蒸蒸日上,也不是没有同行恶意竞争过,但都在暗地里被百里烨摆平了。 只是,外人只知道酒楼背后有贵人,却不知道是谁。 又因为徐凌将酒楼包厢的保密性做的很好,自此成了朝中人士争相前往的重要地点。 崔守知也不例外。 “闹市之中,最容易引发事故。” 黎童盯着二虎指的那条街,淡淡道:“证据也最容易被抹除。” “什么时候动手?”柳鸾儿将注意力从地形图上收回来,抬头问道。 “我今晚去问问将军,从崔守知那边得到什么有用消息没有,倘若没有,咱们就再等一个月,倘若确认他没什么用了,就尽早除了。” “你不怕吗?” 黎童捂了捂胸口:“怕呀,怎么会不怕呢?可将军下不了手,不是只能我们来吗?” “你可以不插手,这事完全可以我来做。” 黎童看着柳鸾儿,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而笑了出来:“你背负得太多了,歇会儿。” 228谁会喜欢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不过是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纵使她有相府做支撑,能保一条命,但百里烨谋反的事已经板上钉钉,而她将军夫人的身份也板上钉钉。 无论如何说明她不知情,也不会有人信。 相府必然会因为她,声望一落千丈。 杀崔守知,不仅是为了百里烨,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如果要陪在百里烨身边,这一步终归是要踏上去的,她不可能一直清清白白手不沾血,那样究竟是对不起谁呢? 自从崔晴晴失去消息、崔守知又被神秘人士威胁了一通之后,崔守知基本下了朝就回府,没什么事也不去工部报道,跟当初的吴梦泉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差问皇帝要一队皇城卫护着他进出门了。 不过,崔守知到底和吴梦泉是有些不一样的。 崔守知会功夫。 早年跟着百里烨也是血雨腥风过来的,手脚力气都比吴梦泉大得多,反应也快,只是这些年岁数上来,体力渐渐跟不上,应酬多了之后,身材也有些走样,原本就比百里烨大那么几岁,如今两人站一起,却看着不像同一辈。 百里烨在没心思之前,活得很随性,即便边关生活,也大多直来直去,聪明劲全用在了对敌上。 对自己人,他放了十万个心。 可若一旦发现背叛者,惩罚起来也相当不留情面,剥皮拆骨那都是寻常事了。 可崔守知不一样,不仅防敌寇,也防自己人。 这几年下来,尤其在当了工部尚书之后,一天下来脑子基本转个不停,头发都掉了有一半多。 百里烨有时候站他面前,都不太敢认他当兄弟。 也是,哪儿有兄弟看起来能跟自己老爹称兄道弟的? 几人在柳鸾儿的院子里大致制定下计划之后,二虎就被朱佩佩带着原路返回,从后门回去了。 他得随时做好准备,包括跑路的。 杀朝廷命官,这是他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 砍头的大业。 虽然心慌,却莫名有一种兴奋。 二虎回去以后,彻夜不眠,一个人缩在屋子里,对着地形图仔仔细细地规划起了路线来,顺带着还想了好几个备用方案。 但他一个人不够,还得叫上几个口风紧的兄弟。 银子不是大问题,将军夫人不差那几个钱,不过这事到底是风险大,二虎陷入了矛盾之中。 另一头,黎童从柳鸾儿的院子离开之后,就在房间里等百里烨回来。 百里烨这人,从来不对她说让她相信他之类的空话,就是有时候大男子主义发作,觉得那些事都他一个人做就成了,不必将黎童牵扯进来。 可一开始的时候,把她牵扯进来的,不就是这个狗男人吗? 放心上了,就觉得不能连累了,若是不放心上,就可以随意利用,不把人当人,黎童一边唾弃他,一边又感到开心。 “夫人这么晚还不休息?”百里烨进了屋,先脱去了外衫。 “等你。” “有事?” “有,我想再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对上黎童的视线,百里烨突然有些心虚。 “崔守知身上还有你需要的消息吗?” 百里烨怔了一下,随后脸色微变。 他抿着唇,一时间陷入沉思,看着黎童的神色,他有些摸不清自家夫人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对崔守知下手了? 也不是啊,自家夫人不是那么能下得去手要人命的性子,虽然去水牢的时候,那劲头也跟寻常女子不太一样。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黎童瞧着百里烨为难的样子,也不催,歪着脑袋就那么等着他,没多会儿有春就端着脸盆进来了,她伸手接过,拧干了帕子往百里烨脸上放,微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回了点神。 “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这人留不得,将军知道吧?” 百里烨闭了嘴。 “当初能杀吴梦泉,怎么崔守知就不能了?” 百里烨拿下脸上的帕子:“夫人这是打算替我动手了?” “是啊!”黎童转身坐回床边,伸手摸了摸柔软的床垫,说道:“崔守知可比吴梦泉城府深多了,吴梦泉想要的可能只是保命,但崔守知不一样,他或许想要的,还是将军的命。” “人心贪婪,他靠着什么手段坐上了尚书之位,就能靠着什么手段除掉将军。”黎童眉心微拧,望着百里烨:“夫君,你在军中手段狠厉果断,容不下背叛之人,难不成在翊城待了几年,却忘了那些手段吗?” 黎童往前迈了一步:“怎么杀吴梦泉的,就怎么杀崔守知。” 话虽然这么说,但对吴梦泉下的毒已经让柳行有了可前进的线索,一旦他找到毒物来源,那么就可证实吴梦泉是怎么死的,所以不能再用同一种毒物来对付崔守知。 只是,她总归也得逼一逼百里烨。 他狠得下心,黎童就能下得去手。 “我知道吴梦泉不能跟他比,可人一旦有了异心,就变不回原来那样子了。” “夫人也变不回以前那样了,对吧?” 黎童苦涩地笑了笑:“对啊。” “我真后悔,后悔把你拉扯进来。” “来不及了哦。”黎童捂住了百里烨的嘴。 “你们想怎么做?” 黎童略一挑眉,他说的是你们,不是你,心底里已经默认柳鸾儿也参与了其中,或许还有其他人。 但他这么问,就是他同意了。 也从侧面反映出,崔守知其实已经没了利用价值,随时可以除去。 可既然如此,他还留着崔守知干什么? 有碧雨这种好用的护卫在,杀个人简直轻而易举,干嘛让她们两个女人想法子? 黎童仍然想不明白崔守知和吴梦泉,同样都是跟着百里烨多年的老人,为什么崔守知就能在暴露之后多活这么长时间,而吴梦泉却果断地被下了死命令? 一股不安的情绪自心尖升起,黎童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让她如坠冰窟的可能性。 百里烨是希望她动手的。 他假意犹豫不决,实则是想让自己真正站在他这边,从而影响黎相接下去的决策。 一旦她真的动了手,她就撇不干净了。 “我能信任你吗?”黎童张了嘴。 百里烨想都不带想的,果断回答:“自然能。” 可原本黎童应该信的,却因为他回答得太不带犹豫,黎童却又不敢信了,诚惶诚恐地点了头,只感觉自己像只没防备的兔子,一个猛子就扎进了百里烨光天化日摆在地上的陷阱里了。 疑心一旦升起,想要消除,就变得难上加难。 黎童假意咳嗽了几声,将自己复杂的情绪压下去,无论如何,这一步还是得走了。 难顶啊! 崔晴晴那边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舒坦,她甚至都不想回将军府了,虽然唐煜不让她出房门,脚上还拴着一根铁链,可这地方没有吓人的将军,而且饭菜也还不错。 “喂,你打算关我多久啊?” 崔晴晴现在已经不怕唐煜了,这男人看着吓人,其实脾气特别好,声音听着低沉了些,但正经说起话来还挺温柔的,一点也不带杀气。 “主子没说,你就得一直在这儿待着。” “你主子到底是谁啊?” “不能说。”唐煜瞅了她一眼,过了惊慌失措的头几日,小姑娘现在脸上都有些肉了,看着软乎乎的,摸上去一定也是软乎乎的。 唐煜的手指蠢蠢欲动。 但军人的自制能力让他忍住了。 崔晴晴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对她来说,活着就已经是竭尽全力的事了。 “你想你爹吗?” “不想。”崔晴晴头也不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唐煜皱了皱眉,没听说崔家父女感情不好的消息啊! “为什么?你爹对你不好吗?” 崔晴晴冲着唐煜扯开一个毫无感情的笑容:“我爹把我送进将军府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我爹了。” “你不喜欢将军?” “谁会喜欢他?”崔晴晴皱起小脸,眸中露出些许厌恶:“他心狠手辣,对明媒正娶的夫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算计起来,丝毫不管是自家人还是敌人,但凡挡了他的路的,全都被他泄了命,只要是能为他所用的,亲爹亲娘也不在话下。” 唐煜的脸本来就黑,现在听着稍微有点好感的姑娘在自己面前说偶像的坏话,一张黑脸更是黑成了锅底炭。 “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不是这样的人?我亲眼所见,他把夫人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还把夫人的剑扔进了池子里。”崔晴晴用力咬着碗里的肉,就好像在咬百里烨的。 见唐煜不说话,崔晴晴放下筷子,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不仅亲眼所见,我还亲耳听见的,他在书房里跟人说,不过是利用来的棋子而已,该丢就丢了,只要能达到目的,不用管手段如何。” “女人嘛,一旦动了感情,便可随意取用。”崔晴晴冷笑一声,全然没了之前在将军府里的胆怯模样,眼神之中甚至还有些阴狠:“你以为翊城之中那些关于他杀妻杀妾的传闻是如何来的?” 229草民不敢 启阳书院已经开始收入学徒了,为了避免不劳而获,以及学子入学不珍惜的情况出现,校规提早了那么几天贴在了书院门口。 进书院之前,还得先通过测验。 这部分的工作全都是岑游在做,身为一个木匠,他难得被予以重任,从建学开始一直到现在,一直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中,只觉得成就感爆棚,一点不觉得累。 黎童赶巧在学院测验的时候来瞅了一眼,门口人山人海,这大秋天的硬是一个个都挤出一脑门的汗,各个都是盼着自家孩子能进学院的家长,有些挤不动了,索性一屁股靠着墙壁坐了下来,甚至还有人从怀中掏出干粮的。 “啧,热闹,跟菜市口似的。” 黎童垫着脚尖观望了一会儿,拉着有春就往后门去了。 一帮大小孩子都在课室里唰唰唰地写着试卷,岑游拿着教鞭,颇有一副先生的样子,面容肃穆,眼皮微垂,步履沉稳,黎童丝毫不怀疑这位前木匠的动手能力。 “夫人,要叫岑先生出来吗?”有春低声询问。 黎童抬了抬手:“不用,咱们先看看。” 启阳书院收的都是寒门子弟,有些别说写字,甚至连字都认不全,这部分孩子被放到了别的课室去,那里专门有先生进行问答测验。 “有教无类,不错。”黎童轻声赞了一句。 这边考场纪律严明,进度顺利,那边却出了点岔子,大门口传来了喧闹声,虽然离课室比较远,但不知是不是门口跟着起哄的人太多,声音隐隐约约被风送了过来。 “去看看。” 黎童当下就提了裙子走了过去。 事情很简单,是一个孩子迟到了,过了进书院的最后时间,家长拉扯着守门的衣服不松手,嗓门儿响亮还带着些许尖锐,黎童人还没走近,就觉得耳朵里面一阵一阵发疼。 “好好说话,不要撒泼,松手!”黎童皱着眉头,厉声喝道。 许是因为黎童穿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而且还是从书院里面出来的,那妇人眼睛一亮,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下扑在黎童脚前,粗糙的手掌一揽就抱住了黎童的腿。 黎童怔了怔,无奈这些干农活的妇人,有时候力气比男人还大,她往后退了一步,愣是没能将自己的腿从对方手里解救出来。 “你撒手!” “夫人您行行好,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让他进去吧,我们就只是迟了一阵子而已!”妇人哭嚎着,仍是没松手。 黎童皱着眉头有些烦躁,冲着边上那几个守门的,不耐烦地说道:“还不赶紧拉开?” 说罢,她又扭头去看那已经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孩子,个子小小的,身上的衣服还打着补丁,看得出来家境不是那么富裕。 “为什么迟到?” 妇人抹了抹泪,跪在黎童跟前抽噎着:“前一日下地忙了一天,不小心闪了腰,早上没能爬得起来。” 黎童扭头低声问道:“最后入学时间是什么时辰?” “回夫人,卯时三刻。” 黎童心道,这天气五点多确实有点难顶,岑游将这时间卡得也太死了,像这样没赶上时间迟到的估计还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像这位妇人一样敢闹腾,说不定都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你回去吧,孩子交给我。”黎童沉吟片刻,让有春将那孩子拉到了身边。 “夫人……”那妇人愣住了,还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闹的时候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可能性,其实根本没存着能让她孩子进去的希望,毕竟这书院也不缺学生。 现在希望成真了,她反而有点不敢信了。 不过黎童也没打算拿自己钱给他们交学费,说道:“记得把学费交给我的丫鬟,本夫人先进去。另外通知下去,之前由于不可控因素迟到的,还有一次补救的机会,明日辰时三刻之前到书院参加测验。” 说罢,黎童就转身进了书院。 她还得把这事跟岑游好好说道说道,哪儿有把最后入学时间定得这么早的,他这是打算卡入学人数吗? 整啥呢?! 外头发生了骚乱,里头早就有人把消息传了进去,岑游让另一个人暂时代他监考,自己则走了出去,迎面就看见黎童气势汹汹脸色不善地走过来,当即迅速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没做到位。 “夫……” “夫你个头,过来。”黎童打断了他。 岑游绷着脸不敢说话,跟在黎童身后走到了一处较为静谧的地方,此时仍在测验时间,书院里根本没有人行走,自然的,他们的谈话也无人听得到。 “为何将最后时间卡得这么早?”黎童站定脚步,扭头就问。 “回夫人,朝臣们便都是卯时开始办公,草民还往后延了三刻的。” “那三刻顶什么用?还有城外的呢!”黎童清了清嗓子:“孩子起那么早,脑袋瓜子都还不清楚,你就让他们来测验了。不说孩子们,百姓家中大多还是种地为主,一个个平日里那么累,又得那么早进城将孩子送进书院,你卡得这么早,有些住得远的,注定了就得迟到,本就是为他们设的书院,你却把他们一个个往外推,你安的什么心?” “草民不敢!”岑游说着就跪了下来。 黎童也没去扶他,只俯视着他的头顶,说道:“我让他们发了通知,让他们今日未能参加测验的,明日辰时三刻之前再来,若明日还迟到的,便不收了。” “草民知晓了。” “别再给我搞砸了!” 岑游白着脸不敢说话,眼睛盯着尔面前的那双绣工精致的绣花鞋,直到抬脚离去,他才颤颤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 没多会儿,一处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个人。 岑游楞了一下,行礼道:“崔大人。” 来的人正是崔守知。 他直到有人在盯着他,有百里烨的人,也有宫里的人,说不定还有相府那边的人,其实崔守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变成了香饽饽。 不过也很清楚,这些人里面,有人要保他,有人就要杀他。 他并不觉得百里烨不会动他,只是没到时候,也正因为百里烨的动作,所以宫里的才会对他起了注意力。 不算坏事,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崔守知向来行事低调,还是头一回被人架在火炉子上烤,众目睽睽的,他想做点什么都只能偷偷摸摸,就连在自家府邸里说个话,都得瞧瞧周围有没有眼睛盯着耳朵听着。 这日子,实在遭罪。 幸好,岑游是他的人。 在他得知黎童要搞书院的时候,崔守知就让岑游去黎童跟前晃了一阵子,果不其然,岑游就被安排了,甚至还颇得黎童信任。 区区普通百姓家,竟然还妄想出仕为官? 可笑! “崔大人,没想到夫人竟然会过来,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按她说的做。” 崔守知还不打算让岑游暴露身份,这家书院是百里烨在后面支持着,如今岑游已经是明面上/书院的负责人,倘若到最后,这书院一定要活下来的话,那他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顶替百里烨了吗? 百姓只见过黎童出现在此处,也知道她花过钱资助,可出现在百姓面前的,却是他崔守知的人啊! 百姓大多愚昧,上头说什么便信什么,只要给了好处,何愁没有人护拥? 启阳书院虽说是为寒门子弟专门设立的,可里头教书的先生却是不弱于第一第二蒙学,甚至有好几位都是致了仕的大能前辈,朝中已有不少人士表达过希望能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去的话了。 可百里烨没同意。 第一第二蒙学还不够他们学的吗,非要来跟百姓家抢资源? 但若是启阳书院是他崔守知的,往后想往里塞什么人不行啊?白花花的银子还不是大把大把地来? 更何况,真弱有才识的从启阳书院出去,任了官,张嘴还不是他的门生弟子? 崔守知的想法很好,望着岑游离去的背影,险些笑出声来。 他不能消失太久,转身就从启阳书院的后墙翻了出去。 “这老小子手段还挺多。” 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连锐嚼着片嫩叶,阴沉地盯着崔守知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面。 “真想弄死他。” “将军说了,不着急,你赶紧跟着去吧,我回去复命了。”碧雨说完就从树上跳了下去,身影在房顶之间起落几下,便没了踪影。 连锐吐掉被嚼得稀烂的树叶子,握了握手掌,翻身而下。 书院之中,测验还在继续,黎童又看了一会儿才带着有春离开,临走之时,千叮咛万嘱咐,第二天的测验可千万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了,岑游连连保证。 离开书院之后,黎童转弯就往崔府方向走去。 为了能让事情更像意外,只有亲自走过,才能知道计划之中是否还有疏漏,但有春不知道,只是奇怪为什么夫人不往热闹的街道走,却要往一开门就能见到官宦子弟的街里窜。 230有家室吗 “夫人,咱们来这儿做什么呀?不回府吗?” 黎童没回答,只伸长了脖子,边走边观察,心中默默记下了路的长度、所需时间,以及拐弯之后的视野盲区。 见黎童不说话,有春也不问了,只管安安静静地跟在后头,只是心中疑问越发浓重,甚至开始寻思要不要回去给夫人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总觉得夫人好像脑子出了点问题。 每次出来逛街,夫人就算不进松庭楼,眼睛也会往里头甩一眼,还会带着些许渴望。 可今天,别说渴望了,眼神都没飘进去过。 夫人开始信佛了? 戒色了? 出大问题了。 从崔府出发,若是坐马车,距离拐弯不过几个呼吸之间,若是马车速度过快,车轮承不住压,倾覆是必然的,但会不会造成死亡却很难讲,整个残疾倒是可以。 但黎童想他残疾,更想他长眠。 还是在闹市区更容易造成意外,譬如惊马。 这里的拐角处,人群不多,刺客没法混入其中,无论事成不成,最后都很难顺利溜走,黎童摇了摇头,继续往下一条街走去。 转过弯就是松庭楼所在的街道,热闹是很热闹,但在黎童看来,还不够。 但如果是个特殊日子的话,或许人会更多。 “有春,最近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有春想了下,摇了头:“没有,不过年底是太后寿辰。” 现在距离年底还早,中间时间太长,谁知道崔守知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等着他们,黎童摇了头,等不及太后寿辰了。 忽而,脑中灵光一闪,黎童伸出手指掐了掐,扭头瞪大了眼睛问道:“我大哥的婚事是什么时候?” “快了,就这个月底。” 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了枕头,递枕头还是自家大哥,果然还是自家人靠谱。 黎童不担心了。 对于即将被坑婚事的黎胤之来说,也就是打了个喷嚏的困扰。 相府之中,愁云惨雾。 黎胤之又被罚去跪祠堂了。 承认错误。 接受惩罚。 下次还敢。 距离大婚的日子不远了,也就十来天不到半个月的样子,黎胤之又偷溜着跑出去喝酒了,被黎夫人派出去的随从双手双脚地架了回来。 “我好歹也是堂堂尚书,出去喝个酒怎么啦?我不要面子的啊!”黎胤之悲愤大喊。 “你给我好好反省!都快要成亲的人了,还天天跑出去喝酒叫姑娘,像什么样子?!”黎夫人插着腰,一脚把祠堂大门给踹上了。 “我没叫姑娘!”黎胤之大声反驳,可惜大门没开。 相府之中,只要不是什么株连的大罪,黎相从不插手府中之事,别说黎夫人怀孕后了,就是怀孕前,他也不敢跟黎夫人大小声,乐得怂,别人说他堂堂丞相怎么还惧内,他也笑嘻嘻地不予回应。 要知道,黎相年轻时候也是俊朗的一张小白脸,翊城富贵人家里的小姐们心仪他的不少,可万没想到他竟然娶了个汪家的。 汪家在翊城没有根基,这汪家大小姐明摆着是过来做人质的,对当时颇有才名的黎相来说起不到丁点推动力。 可,黎相就是答应了,还答应得特别爽快。 别问,问就是一见钟情。 且,一情就情了这么多年,甚至连个侧室都没有。 黎胤贤捏着本医书坐在祠堂外头的院墙上,从怀里掏出一包烧鸡就扔到了黎胤之的脚边,笑意淡淡地挂在嘴边:“省着点儿吃,晚上我不在,估计没人给你送吃的。” “你是不是亲弟弟啊?就不能叫个人送?”黎胤之气急败坏,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将烧鸡拿了起来,揣进袖子里。 他刚从楼里被逮回来,现在还不饿。 “你晚上要做什么去啊?”黎胤之没忘了问。 “进宫一趟。” “大晚上进宫?” 黎胤贤点了点头:“皇上吩咐的。” 黎胤之想了会儿没想明白,黎胤贤是御医,且还是御医院中等级比较高的御医,除非是皇上和皇后生病,又或者是宫中有贵人得了急症,非他不可,不然通常都不用他去,而且那都是生了病紧急召请的,万没有这种提早通知的。 总不可能还有人能提前知道自己生病吧? “别是你做了什么事招惹到了皇上,皇上打算把你骗进宫去弄死吧?” 一听这话,黎胤贤当场就有了一种想要弑兄的冲动。 “也不对,肯定是你嘴巴太毒,惹怒了宫中宠妃,人家跑皇上那儿给你上眼药去了,你等着,你进宫就死。” 黎胤贤冷笑一声:“放心,我死之前一定拉你当垫背的。” “怎么跟大哥说话呢?”黎胤之仰起脖子。 黎胤贤盯了他一会儿,忽而笑道:“安心等着嫁人吧大哥。”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从墙上跳了下去。 “嫁你个头!” 祠堂里,传来黎胤之的凄厉怒喊。 当夜,黎胤贤应召入宫,黎相推开了祠堂大门。 彼时,黎胤之正心安理得地啃完了白天自家二弟给他带的烧鸡,可是那么大个成年男性,一顿只吃一只烧鸡哪儿够? “各位列祖列宗,想必也一定不会放任子侄饿死在这祠堂里,既然如此,小辈就借吃一下各位长辈的贡品,等小辈出去了,一定加十倍还回来。” 黎胤之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然后伸向了供桌上的香蕉。 “做什么呢?!” 黎相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黎胤之啃了一半的香蕉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异常难看。 “爹,你怎么进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的香蕉……” 欲哭无泪。 “别香蕉了,给你带吃的了。” 黎相偷偷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忘了一眼门外,低声道:“偷偷带的,吃完嘴擦干净,别给你娘知道。” “还是爹好!”黎胤之“嘿嘿”笑了一声,盘腿坐在蒲团上,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爹,您知道皇上叫二弟进宫是去做什么吗?” “也没什么大事。” “没大事?”黎胤之不信,没大事能把御医院里排头号的御医大半夜叫进宫去? 黎胤贤这人本事很大,脾气跟本事一样成正比,有时候别说宠妃了,皇帝的面子都不一定给,头疼脑热那些个小病小痛得要是把他叫去了,指不定被他怎么指桑骂槐,你还没办法治他的罪。 不能杀啊。 普天之下医术好的多了去了,可眼皮子底下就这么一个,弄死了茫茫人海再去哪儿找一个? 再说了,本事大的人脾气也大,这不正常吗? “是因为越州那事。” 黎胤之只觉得手里的饼子立刻就不香了,越州无辜死了一百多条人命,要不是黎胤贤去了,或许死伤数量还会往上加,而且先前听黎胤贤说起过越州的那名大夫,没能给人家办功劳,黎胤贤一直觉得心中有愧。 越州的事,他们隐约知道百里烨在里面插了手,但他们没能找到确切证据,之后传出风声来造势的,便是从这位于大夫的口中。 而于大夫,不见了。 “爹是觉得,于大夫在宫里出事了?” 黎相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静静地仰头看着月亮。 将军府中,黎童从浴桶里面爬出来,今天在外面差不多走了一整天,整个人酸痛不已,尤其是腿。 虽然很累,但脑子里非常亢奋。 那一条条街道仿佛在脑海中铺了开去,送嫁的车马一大早就会从邱府出发,只要在路上制造一些障碍,送嫁队伍为了能在吉时之前赶到相府,必然会绕道,而崔府所在的街道由于朝中官员大多建宅于此,普通百姓甚少会去,因此道路也会相对冷清和顺畅。 送嫁队伍,必然会走那条路。 “听有春说,夫人今日去了书院?”百里烨难得今天心情不错,将黎童的一条腿放到自己腿上,轻轻地替她捏着腿。 黎童回过神来:“嗯,今日书院收学,岑先生先前发了通知,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是白来的机会,不好好珍惜,故而有入学测验,我去看了看。” “如何?” “岑先生做得还行,就是时间定得太早了些。” “听有春说,是卯时?” 黎童点了点头:“都是寻常百姓家,我瞧着还有好些是从城外赶来的,卯时有些太早了。” “夫人宅心仁厚。” 黎童捏了捏他的脸:“你为何看起来很开心?今天碰上什么好事了吗?” “没什么,贺源快回来了。” “玉城的事,处理完了?” “嗯,甚至还逼着西麟兵往后退了六十里地。” “贺源挺厉害啊!”黎童一边竖着大拇指夸着,一边在心里默默感慨柳鸾儿这人若是生成个男子,应该会比贺源厉害得多吧,她脑子实在是太好用了,手段也不比百里烨仁慈。 “他是我身边最好的副将。”百里烨的骄傲都快从眼角流出来了。 黎童将脑袋靠在百里烨胸前,手里把玩着他的衣领,一会儿折起,一会儿翻下,脑子陡然间里闪过去一道电光火石。 她仰头问道:“贺源有家室吗?” 231送走再说 对于手底下兵将的私生活,百里烨以前虽然关心,却也着实没上心到去给人家介绍对象。 毕竟那个时候的他自己,也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且,当时江山未定,他们也没那个想法去成家,即便午夜梦回的时候,会想过去青楼尝一下女人,但酒色误人的道理让他们克制。 而这么多年过去,百里烨自请从边关回来之后,手底下那帮人要么还留在边关,要么退下盔甲,归还田野,要么就如同崔守知和吴梦泉这般的,早早回了翊城,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逐渐变得不像自己。 而像贺源这般死而复生的,家中早已没了亲眷,也没有什么心上人,除了跟着百里烨,实在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没有。” “那他有心上人吗?” 百里烨看了一眼黎童,他觉得是有的,直觉告诉他,他甚至应该可能还认识这个人,但他不太确定,贺源是个板正的人,这么多年全副心思都在为百里烨的大业奔走,甚少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 对他而言,百里烨就是他一生仰望的方向。 贺源很少在他面前,谈及自己的心事。 一个人,是不可能没有私心的。 “不知道。”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侧耳听着百里烨平缓稳定的心跳,知道他并不是在撒谎,他确实不知道。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夫人想为他相亲?” “你身边的人,总不能孤苦伶仃的。” 百里烨扯过黎童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夫人仁心,可夫人是否想过,倘若有朝一日我们事发兵败,贺源作为为夫的副将,是逃不开一死的。” 一听这话,黎童立马歇了心思。 别说贺源了,柳鸾儿恐怕也是如此。 或许这一世的结局,也并不会比上一世要好。 毕竟都是做着同样一件事。 贺源的脚程很快,三日后就回了翊城,马不停蹄地从将军府后门进到了百里烨的书房,二人彻夜长谈。 贺源回来的事情,柳鸾儿还不知道。 故而,当两个人在百里烨书房门口面对面碰见的时候,贺源愣住了,柳鸾儿整个人都惊呆了。 柳鸾儿:“……”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人告诉我?!朱佩佩那蛊还管不管用啊?!她还没做好准备要跟贺源坦白啊啊啊啊! 贺源:“……”眼熟,就是眼熟,非常眼熟,她到底是谁啊? 百里烨不明就里:“你们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进来?” 柳鸾儿回过神,垂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自贺源跟前快速闪身进了书房里去,而贺源虽然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安静着也跟了进去。 “贺源,这是柳姨娘。” 百里烨言简意赅地做了介绍。 柳鸾儿行了礼之后,便乖巧地坐在一边,也不说话,也不敢正眼看贺源。 虽说他们两人早已相识,甚至贺源的命都是她别有目的救下来的,但这么些年,都是她在暗贺源在明,柳鸾儿从来也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兀和猝[-[最快发]]不及防。 贺源微微蹙起一双刀眉,眸色之中凌厉尽显,看起来倒也不像是识破了柳鸾儿的身份,只当她是卧底来的。 毕竟,她大哥还是跟百里烨关系不太好还总是使绊子的大理寺卿柳行。 不过,既然将军将人介绍了过来,那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利用,另一种是信任,贺源不觉得是第二种可能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她眼熟,之前也不是没在府里碰见过,却也没有像这次一样,有那么强烈的感觉。 贺源很迷茫,同时还觉得一定是柳鸾儿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朱佩佩的蛊虫早在贺源离开将军府前往玉城的时候就已经被取出来了,此时在书房里,两人中间的距离不过隔了一张桌子,柳鸾儿局促不堪,贺源越看越觉得奇怪,心中疑窦渐生。 “夫人打算何时动手?”这话是百里烨问的。 “月底。” 百里烨摸着下巴想了想:“月底是黎胤之大婚。” “是。” “是个好日子,热闹。” “需要卑职做些什么吗?”贺源插了句嘴。 百里烨摆了摆手:“暂时不用,你刚从玉城回来,且先歇个几日。回头你就去启阳书院,盯着那个岑游。” “卑职记下了。” “那个二虎可牢靠?”百里烨抬眼看向一直垂着头的柳鸾儿,心下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姑娘家脸皮薄,在府上这么多年一直也没见过贺源这般的外男,该是害羞。 “是夫人从大街上寻来的,打小就在翊城里混,上头有个赌鬼爹,欠了债跑得没了踪影,夫人遇见他时,他正被赌场的人围着打呢。” “夫人替他还债了?” 柳鸾儿摇了摇头:“不过,夫人确实给了他一笔银子,至于够不够还债,妾身不知。” 百里烨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那便是办事的酬劳。” “夫人虽时而冲动,但在大事上谨慎得很,赌徒是无底洞,若是真替二虎还了债,他那不靠谱的爹回来,还是会继续拖累二虎。妾身观那小子虽是在街上混日子,但身板儿直,眸色干净,是个会做事的,将军不必担忧。” 听她娓娓道来,贺源眉心更紧,抬头直勾勾地瞪着柳鸾儿,眼眸深处变幻数次,那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重了。 直到柳鸾儿告辞离开,贺源仍坐在位置上想得头疼。 “怎么了?”百里烨一早就看出贺源状态不对,眼瞅着柳鸾儿离开的时候大松了口气,回头就见贺源捧着脑袋,面色难看。 “你们俩……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贺源整个人猛地一震,脑袋也不疼了,思绪也不乱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他绝对没有撬将军墙角! “将军误会了,卑职与柳姨娘从未见过,并无苟且!” 贺源说着就要往下跪,百里烨被这大反应吓了一跳,幸好他信任贺源的为人,但若是换了别人来看,这反应铁定是要出点问题的。 “我没说你与她有苟且,不过……” 百里烨话说至此,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乎有一根线在记忆之中逐渐变得清晰,他大概弄懂了些什么。 随后再看贺源的时候,只觉得同情。 贺源被这一束眼神看得后背发毛,却又猜不透将军为什么这么看他,若是怀疑他与府上姨娘苟且,那不该是生气么? 怎么会是同情呢?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你下去休息吧。”见将贺源盯出了个浑身不舒服,百里烨才作罢,挥了挥手让他回自个儿院子去。 碧雨守在门边,瞅着贺源浑浑噩噩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没来由的也是一阵同情。 惨呐。 千里迢迢赶回来不说,还被将军戏弄。 可怜,真可怜。 “碧雨。” 屋里,传来百里烨的声音。 碧雨麻溜儿地钻了进去:“将军,有何吩咐?” “连锐那边如何?” “回将军,盯着崔大人呢,自那日去见了岑游之后,崔大人便没再做其他事了。” “他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百里烨摆弄了一下桌上的盆栽,手指捻着一片逐渐开始泛黄的叶子,说道:“去告诉唐煜,让他将人带离翊城,隐姓埋名,去乡下过日子。” “那缘由呢?” 百里烨收回手,思索片刻,说道:“崔府即将遭难,他爹特意嘱咐他,为了保住崔府血脉,让崔晴晴苟且偷生。” “属下明白了。” “至于将军府这边,崔晴晴恐怕巴不得离开,她见我宛如老鼠见了猫,这辈子怕是都不想见到我。” 碧雨本想说些什么话来宽慰自家将军,但抬头就看见百里烨脸上一丝一毫的挽留委屈都没有,他便闭了嘴。 这世上,能让将军挽留委屈的,大概也只有夫人了吧? 所以,莫名其妙的,唐煜成了崔守知的人。 不过,这么一段时间与崔晴晴相处下来,这姑娘虽单纯,懂得事却也不少。 生母早亡,崔守知续了弦,可惜继母也是个不能生的,导致崔府只有她一个大小姐,继母就算为了人前名声,也得待她好,可惜崔守知心中名利更重,只道他是跟着百里烨杀多了人,命中带煞,所以这辈子没有儿孙福。 唐煜不太在乎自己变成了谁的手下,只要能护住崔晴晴就行。 他的动作很快,崔晴晴听闻之后也没有过多反抗,她早猜到自家父亲在做些不能与人说的事,出事也是迟早的,只是没想到爹竟然还会顾及她的性命。 “唐大哥,你把我送走以后,你还要回来吗?”崔晴晴有些害怕,攥着唐煜的袖子,娇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唐煜瞅了瞅那发抖的细白指尖,心下也存着疑问。 因为碧雨来找他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让他送完崔家大小姐的时候,再回来复命,反而用一种揶揄且带着欣慰的眼神看着他。 太奇怪了。 看着就好像是在告别。 “先把你送走再说。”唐煜一甩缰绳,马匹嘶鸣,车轮转向远方。 232你的忌日 相府两位公子的婚事一直都是翊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当翊城中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 就跟炒冷饭似的,隔三差五被人拿到桌上来说笑说笑。 而作为当事人,黎胤之本就吊儿郎当不当回事,还觉得这算是成就了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美名。 黎胤贤呢?说起来更巴不得没姑娘上门,他这张嘴算是在翊城打出一片天了,能受得住他这张嘴的,一定是天底下最超凡脱俗的女子。 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若是换了别的富贵人家,男子早该定了亲事,按照这两兄弟如今的岁数,早都该有几个孩子了,却还是光棍两条,相亲相爱。 这其中,也有黎相和黎夫人的纵容。 黎相和黎夫人的婚姻便不是自己做主的,其中掺杂了利益,使得这桩世人眼中美满和谐的婚事并不那么纯粹。 也正因如此,黎夫人从来不允许黎相单方面替她的孩子们处理婚事。 好在,黎相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大男子主义的人,在府中大小事上,他几乎不插手,任由黎夫人去闹去折腾,即便是自己被骂个狗血淋头,他也甘之如饴。 他深知,自家夫人尽管脾性大,却从不是一个冲动行事的人。 她可为了整个汪家放弃爱情,嫁给他这个她口中软弱无能却不知为何当上丞相的文弱男人,也可为了痴傻女儿不嫁入皇家而拿着刀子冲进宫去以命相逼。 因她的婚姻不是自己想要的,故而也不会让她的孩子们的婚姻搅和进利益里去。 但黎胤之的婚事,是她没想到的。 以往也不是没罚过黎胤之,只是这次尤为频繁,前前后后从出事到成婚这一日,黎胤之基本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祠堂过的。 她没能保住宝贝女儿,也没能保住大儿子,黎夫人心里苦。 月圆如盘,风吹竹叶,黎夫人站在廊下,祠堂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她微微倾着身子看向里面,黎胤之正捧着黎胤贤抽空给他买的烧鸡一口一口啃着,黎胤贤捧着医书坐在台阶下,兄弟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烧鸡的味儿没之前那只好吃啊?”黎胤之吐槽着,然后又啃了一口。 黎胤贤忒嫌弃:“昨儿买的,忘了给你,在小厨房热了热给你拿过来的。” 黎胤之被噎了一下,突然就有点吃不下去了呢。 “你还不如不说!” “大哥问的话,那做小弟的不是有问必答么?” 行,他就多余问。 明日就是大婚了,黎胤之还在被罚跪祠堂,明面上是罚跪,实则跟换了个地方睡觉没什么区别。 黎夫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离去。 黎胤贤看了一眼门外,视线落在医书上,轻声道:“你别怪娘。” 黎胤之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二弟这话说得好笑,我好端端得怪娘做什么?” “嗯。” 这什么意思?黎胤之想不通。 他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听,纨绔子弟,随意乱招惹桃花,翊城大半姑娘都对他有意思,可惜又碍于他爱喝酒的喜好不敢上门。 为着什么呢? 谁都知道他爱喝酒,可谁都不知道他酒醉之后会干出什么事来? 更何况,相府,岂是说进就进呢? 一早黎相和黎夫人就放了消息,自家孩子的婚事都由自家孩子自己决定,他爱跟谁处就跟谁处,可万万也没想到竟然真得有人敢使手段到相府头上。 好在,邱家小姐在圈子里的人品不差。 “明日就要成亲了,有什么遗言吗?”黎胤贤再度将注意力从医书转移到黎胤之脸上。 “帮我好好照顾爹娘。” 黎胤贤用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忽然就有一种想要拿着医书暴扣在自家大哥头上的冲动,他这整日整日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您是娶新妇,不是倒插门。” 黎胤之“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冲着黎胤贤嘿嘿一笑,吐出半块鸡骨头。 “不是说邱家小姐很能打吗?我寻思,我不喜欢她,她可能也不喜欢我,听说她脾气也不大好,我也不是个能将就的,这要嫁进来,我俩不得天天打架?”黎胤之很惆怅。 “你打得过她吗?”黎胤贤举起医书放在嘴边:“我替你打听了一下,听闻这位邱小姐三岁开始练武,五岁开始拉弓,七岁就能上马猎熊,而且力大无穷,徒手拧开你的天灵盖是没什么问题的。” “嘶!” 黎胤之瞪大了眼睛:“这么可怕吗?” 黎胤贤将医书拍在腿上,拿过摆在地上的酒杯,往台阶下那么一洒:“大哥,明年明日,就是你的忌日。小弟这厢,先干为敬。” 黎胤之梗住脖子,随后一脚踹了过来,口吐芬芳。 “那邱家小姐好相与吗?” 将军府中,黎童也有些紧张,抓着百里烨问个不停。 “邱家人脾性向来直接,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为夫觉着同黎大人倒是有那么点相映成趣的意思,夫人/大可放心。”百里烨揉了揉她的手腕,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 “相映成趣?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黎童自觉文学素养应该还可以,她虽然不太了解邱家小姐,但自家大哥还是接触了点的,那邱小姐不应当跟黎胤之一样是个爱喝酒的吧? 也不对,邱家与江湖门派相交,喝酒应该也挺厉害的吧? 不过,先前黎胤之遭算计,这邱小姐还能在人群之中伸出援手,想来也不是个难搞的人,总归是个心中有正义的。 自家大哥也就是爱喝点酒,从不乱搞男女关系,应该问题不大吧。 黎童如是安慰自己。 “那个邱仲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夫人好端端地怎问起他来?” “也没什么,先前与他有过几次交谈,觉得这人想法挺多。” “邱家是保皇党,但到了邱仲肖这一代,态度暧昧不明,朝中甚少有明面上的敌人,邱仲肖很会做人,可谓左右逢源。”百里烨舔了一下唇角,眸色低沉下来:“如非必要,我不会动他。” 黎童眯了眯眼睛,想起这人先前在松庭楼里对她说的话,那可算是态度明确了,就是实实在在地站在皇帝那一边的,甚至话里话外,还让黎童感觉到他在动摇百里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引导着她,让她怀疑百里烨。 怀疑百里烨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是在利用她,或许他喜欢她,但是在利益面前,她该是排在第二位的。 一直到如今,黎童其实心中仍是存疑的,对于自己在百里烨心中的地位。 这根本不需要邱仲肖提醒。 只是黎童虽然清楚,却也并不需要有个外人在旁边撺掇,那感觉委实不大好,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什么都没看懂的白痴。 这场局里,谁比谁单纯呢? 黎童抬手看着自己白皙细腻的手掌,细长的手指宛如青葱,指甲粉/嫩白洁,修剪整齐,她怕的不是血腥,是怕自己一旦踏过那条分界线就会陷落深渊。 忽而,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掌心里,将她的视线覆盖,黎童抬起眼,百里烨那张脸就落入她的一小方天地里。 关切的眸子里蕴着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深如海底,广如天幕,那里头密密麻麻得还有一层层的算计,算计皇帝,算计朝臣,算计她,也算计他自己。 “夫人,怎么了?” 黎童收拢手指,她的手掌于他而言太小,也不过虚虚将他的手掌握住。 她笑着摇了摇头:“心悸。” “别怕。”百里烨伸手抚上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反手紧握住黎童的手掌,那软软的触感抓在掌心里,像是握着一块暖玉。 他假做不知道黎童明天要做的事,抬手按上她的脖颈,轻轻发力,让她弯下头来,而她自己则扬起下巴迎了上去。 双唇相接,一触及分,全然没有先前做事时候的缱绻旖旎,像是纯粹的安慰,两人头碰着头,百里烨偶尔抬头触一触她的唇角,眸光之中敛着一池春意,倒映出黎童惶惑又渐趋安心的神色。 他们虽然早已剖白心迹,并且圆了房,但百里烨是个相当自持的人,从不向她无穷无尽的索取。 过了刚开始那一遭的时候,黎童还想过,是不是他不行。 但后来渐渐发现,不是他不行,是他在克制和隐忍,尤其当她说出会喝避子汤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因为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正常纾解。 但像今天这样纯粹的表达,却是头一回。 没有那么深切的亲吻,只是一下一下轻轻触碰着,腰却软了下来,黎童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掌在寸寸收紧,身前男人的体温在逐渐升温,掌心愈发滚/烫,胸腔里似有一处被拼命撞击着,一下又一下,像是里头有什么要冲将出来。 “百里烨。”黎童将头埋进他的肩颈,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耳畔,用近乎低咛的声音轻唤出声:“夫君。” 233为夫是想 别说百里烨本就心中有她,饶是个正常男人也抵不住这一声柔如春水还带着些许娇意的低唤。 他猛地一颤,体温急剧升高,心跳都比往日快了不止数倍。 百里烨的喉结迅速滑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门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虽然还没吃晚饭,不过吃之前运动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现在这个时辰,应该不能算是白日宣淫了……吧? 黎童见百里烨半天没动作,不由得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难不成自己已经对他没有吸引力了吗? 这狗男人莫不是开了荤之后就觉得没新鲜感打算换一口尝尝了吧? 这世道女子地位低,说难听点,就算是被男人亵玩也是可以拿钱摆平的,更极端些的甚至不用负任何责任,黎童咬紧了下唇,眉头紧皱,暗自揣摩着百里烨的想法。 她心中七上八下,瞧着百里烨看着门外出神,她愈发难耐不安。 算了,既然他不想,她也不能上赶着,好像缺了他不行似的,黎童缓了缓气,将手从百里烨手中抽出来,作势要从他怀中起身。 百里烨慌忙回过神,抓紧了黎童的腰,眼眸之中闪过一瞬紧张。 “做什么?”黎童对自己欲求未果的行为感到羞耻,并没有注意到百里烨的情绪,此时还有些羞赧,语气听上去并不那么友善。 “夫人,天刚黑。”百里烨被钓了情动,嗓音莫名有些沙哑,仍是克制着。 黎童顺着看了一眼门外,点了一下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嗯,黑了,怎么了?” 随后又恍然大悟道:“是,该吃饭了。” “不……” 不等百里烨说话,黎童已经挣开他的手往门外走去。 有春早已等在外面了,见房门关着,屋里也没什么动静,碧雨也站得老远,她不知道将军夫人在做什么,因此不敢打扰,猛然间黎童打开房门,还把小丫头吓了一跳。 “你站这儿做什么呢?”黎童有些气闷,扯了扯衣领,脸色也不大好看。 有春惯会察颜观色,一瞧就觉得是将军惹了夫人生气,再回头去看跟出来的百里烨,果然,一脸懊恼得让人想抽他。 “奴婢是来询问是否可以用饭了。” “用吧。” 黎童随意地甩了甩手就走到院子里去了,凉风吹过衣襟,擦过微有些汗湿的脖颈,让浮躁的情绪稍稍得到了些许缓解。 她没刚才那么热了。 有春站在廊下,动了几下脚步,嗔怪地瞅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百里烨,低声道:“将军,您怎么又惹夫人生气了?真是的!” 不等百里烨开口,就只能见到小丫头风风火火跑去厨房的背影了。 百里烨挠了挠头,他什么时候这么没有威慑力了吗? 连个小丫头都敢跟他置气了? 啧! 有春本来多听他的话啊,自打跟了夫人以后,现在都敢跟他呛声了,失策,失策啊! 黎童深呼吸了几口气,等着身体内的燥/热回归到正常状态,她摸了摸脸,脸颊的温度也跟着下去了,才转过身,抬眼就看到百里烨很是不安地站在廊下看着她。 有毛病吗这男人? “夫人,刚才我不是……” 百里烨欲言又止。 “别说了,我懂。” 百里烨:“……?”你懂什么了就你懂? 深邃的眸子蓦地冷了半分,他忽而踏着大步走向黎童,二话不说拦腰将她抱起,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黎童下意识地抱住了百里烨的脖子,惊慌失措。 “你做什么?” “做为夫刚才就想做的事。” 没有多余的话,百里烨抱着她进门,后脚一勾就将房门用力踹上了。 “诶,不是……你……” 黎童被扔到了床上,手脚并用地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兜头一大片阴影就压了下来,随后来自于男人身上的气息猛然间包围了过来,气势汹汹,压得黎童一时间呆愣住了,手肘撑着床面,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脑子里仿佛被冻成一团浆糊。 黎童:“?” 刚才不还一脸地不情愿吗? 这现在又是在作啥呢? 她伸手推了推百里烨坚硬的胸膛,见推不动,一缩脖子试[醋溜文-学首发]图从他胳膊下面钻出去,岂料衣领就在下一秒被拎住了,她又被扔回了床上,手臂被牢牢摁住。 啊! 这…… “你……你要干嘛?”黎童有些瑟缩,大抵是百里烨一直都给她好脸色看,即便她闹她折腾也由得她去,黎童头一回有种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捏断她脖子的感觉,像是自己其实一种都在他的手掌心里蹦跶。 他就是如来。 她就是那只死猴子。 黎童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居高临下俯视她的百里烨,横不起来,那就只能装怂了。 “那个,要不你让让?有春马上就端饭过来了。”黎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百里烨健硕的手臂。 那薄薄的衣服下面,肌肉立起,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不吃了。”百里烨咬牙说着,随后整个人都压了下去。 “那不行啊,人是铁饭是钢……”黎童还想说些什么,嘴巴却已经被堵住了,床帐被扯了下来,低呼声从里面传了出来,还伴随着黎童偶尔放轻的求饶声。 门外,有春和朱佩佩端着饭菜,两脸懵逼,随后又转成木然。 两人转身看向躲得远远的碧雨,眼底全是几乎要溢出来的不满和愤恨,有春一跺脚,端着饭菜就朝着碧雨走了过去,朱佩佩紧随其后。 “这跟我没关系啊!”碧雨抱着剑跃上屋顶,满脸无辜。 “那你不晓得通知我们一下?”有春对于刚才在门外不小心听了那么一耳朵污言秽语,啊不是,是……算了,那不重要,反正就是辣耳朵! 她脏了!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为什么要遭这种罪? 碧雨心虚,抬头看了一眼早就已经躲到另一边屋顶上的赤衣,娘的,他怎么知道将军突然就起了兴致呢? 晚饭最终成了夜宵,黎童躺在床上,一个劲骂百里烨不是东西,她的腰险些要断了。 她才深刻明白,之前百里烨确实多有隐忍和克制。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夫人,吃些粥?”百里烨笑嘻嘻地端着碗过来。 “吃你个头,滚!”黎童气急败坏,身子往里侧一弯,酸疼立刻招呼上来,黎童一口气没接住差点憋过去。 百里烨放了碗,伸手按住了黎童的腰,轻轻揉着。 “还不是夫人撩/拨的。” “你还有理了?” “没有没有。” 黎童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最后被百里烨抱着坐到了桌边,她懒得动弹,百里烨就一口一口喂,半点儿没有伺候人的委屈,倒是乐在其中,眉眼之间全是餍足。 黎童吃了半碗饭,恍惚间想起来,他方才似乎全都……唔,狗男人,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孩子。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到底在犹豫个什么啊? “明日就是大哥大婚了。” 百里烨拿起帕子擦了擦黎童的唇角,兴致稍淡,点了一下头。 “夫人,吃饱了吗?” “差不多了,怎么了?你又要出去?”黎童立时警惕起来。 百里烨笑了笑:“没有,不出去。” 他将脑袋搁在黎童肩上,偏了一下,轻轻蹭了蹭,唇/瓣似有若无地触着黎童肩颈上那片敏/感区域,说道:“为夫是想……” “嗯?” “再来一次。” 黎童瞪大了眼睛,像是被烫了脚似的要跳起来,岂料腰间被一股大力紧紧握住,紧跟着人就被抬高了,不等黎童喊叫出来,她的手已经触到刚换了没多久的新床单。 “不行不行不行,刚吃完饭,不合适不合适不合适。”黎童连连摆手,撑着自己往床脚躲,她真是怕了这男人了。 百里烨唇边微扬:“那就等会儿。” “不行不行不行,困了困了困了。”黎童作势拉过被子,转头就打算闭眼,岂料身边的位置立刻压下来一个人,拿起一缕发梢搔着黎童的鼻尖。 “夫人,刚吃完饭就睡,这对身体不好。” 黎童睁开眼:“吃完饭剧烈运动对身体也不好。” 百里烨若有所思,点了一下头:“夫人所言有理,那咱们出去走动半个时辰消消食。” 黎童:“……”天要/亡我! 也不知百里烨是怎么了,抱起黎童就往屋外走,不顾反对,硬生生抱着她绕着将军府的院子走了好几圈,数次路过二夫人那荒败的院子,不过只是在门口晃了一下就过去了。 黎童注意着百里烨的表情,却见他像是丝毫想不起这院子里也曾住过一位他的夫人,这院子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荒败的、没人住过似的。 “你还会记得她吗?”黎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谁?”百里烨的脚步顿了一下。 黎童抬起手臂,指着那扇无人问津的院门:“二夫人。” “不会,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这回答可真渣男啊! “她要杀我,没杀到,反被我杀了,这样的废物没必要记着。” 黎童噎了一下,随后竖起一个大拇指:“夫君说的对。” 234他不甘心 二虎穿着一身灰色的极其不惹眼的粗布麻衣倚靠在墙边,脸上还抹了一把灰,大街上人群熙攘,再过不多久,送嫁的队伍就要从这里经过了。 他从天没亮的时候就开始等,不是因为拿人钱财,而是睡不着。 在知道自己要干这件大事之后,二虎回去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件事情无论做得成做不成,他都没法在翊城待了。 故而,他将那处仅能遮风避雨的破屋子卖了,收拾了生活必备的细软,住进了便宜客栈里。 只等事情结束之后,立刻出城,远离纷争。 若是换作往常,崔守知绝不会出府。 但今天,是礼部尚书黎胤之大婚,但凡是在朝官员,不管是对立党派,还是没点交情的,多多少少都在收到请帖之后前往相府,无非是在宴席上待的时间长短罢了。 二虎嘴里叼了一根干稻草,半眯着眼睛,抱着双臂靠在立柱上,视线从狭窄的眼缝中投射出去,将那些嘈杂的声音全都屏蔽在外,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即将走到他这条街的送嫁队伍,唢呐的声音高亢激昂,穿透云霄而来。 人潮在远处汹涌,片刻间就已到了眼前。 二虎吐出嘴里已被嚼得稀烂的干稻草,抹了一把脸,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朝身后不远处的一面破墙扔了过去。 石子落地的声音很轻,完完全全被兴奋的人声掩盖。 二虎转身遁入人群中,就像水滴落入大海,瞬间消失不见。 连锐坐在树枝上,一条腿往下垂着,入秋的树叶落了不少,却也能勉强遮挡住他的身影,启阳书院里的学生目前还在上课,外面行走的多是步履匆匆的老师,没一个抬头看一眼。 对面不远处的窗户里,岑游正伏案写着什么。 “还写个什么劲儿呢,无亲无故的,遗书写了也没人看 。”连锐垂头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长剑剑鞘。 若是换作是他,死了也就死了,管他死后洪水滔天呢? 没多会儿,院外传来喜庆的奏乐声,岑游停笔看了眼窗外,没发现连锐,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之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写。 连锐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随后就看见一颗石子从外头扔了进来,不轻不重地正好落在花丛里,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崔府大门外,马车已经停好,没多会儿,崔守知就慢悠悠走了出来。 这条街偏静,但那边不远处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隐隐约约能从中听到令人欢欣的笑闹声。 车夫站在马车旁,手里拿着新制的鞭子,崔守知看了他一眼,踏上了木梯。 车轮转动,距离闹市越来越近,崔守知闭着眼睛安坐在车内,身体微微左右晃动着,鞭炮炸开之后的烟火味顺着晃开的马车帘飘进鼻下,有些呛人,崔守知抬手就拉上了车窗上的挡板。 马车外,车夫用力一甩缰绳,马蹄哒哒,混在那一片蓄势待发的杀意中。 片刻后,崔守知的身子往右歪了一下,他睁开双眼,眉心锁住一片疑惑,以及隐隐的不安,他伸手拉向车窗上的挡板,露出一条缝,外面的街道没什么人,但喜乐仍能清楚地钻进他的耳朵。 “是不是走错了?” 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回大人,另一条道堵死了。” 崔守知重新将挡板合上,伸手按住了莫名开始狂跳的胸口,只一下,马车突然整个往后仰了一下,崔守知的身体没有着力点,整个人也往后倒去,后背狠狠撞在车厢上,疼得他脸色倏地发白。 “怎么回事?!” “回大人,有小儿扔了没炸完的鞭炮,马惊了!” 车夫的声音毫无惊慌之意,崔守知瞪大了眼睛,忙爬起来去掀车门,可手指还没触到门边,马车便又狠狠往旁边撞去。 “让马停下!” 此番,外面没有再传来车夫的声音。 “让马停下!”崔守知慌乱起来,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起,好不容易在动荡如海面的马车里坐直身体,却怎么也打不开马车的门。 有人要杀他。 这是崔守知思绪回笼的第一反应。 要如何杀他? 是谁要杀他? 崔守知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有伸手入袖,空空如也,只余一枚用以装饰的玉佩,毫无用处。 他记起来了。 原本是打算带一柄匕首的,可府里伺候他更衣的妾室说,不过是去一趟马上就回来的,更何况还是人家的大喜日子,地点又在相府,哪个不长眼的敢在相府里闹事?何必带这些沾了煞气的东西? 是,他们不敢在相府里闹事,却敢让他死在相府外。 崔守知想着那名容姿万分合他心意的妾室,通体生寒。 车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摇摇晃晃地打在车壁上,崔守知收拢慌乱的情绪,忙向外爬去,却见车夫早已不见踪影,马匹果真是惊了,烈声嘶鸣着,马蹄乱甩,街道两旁的人群因着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全都拥挤在一起。 马车突然从无人关注的拐角处冲撞出来,人群发出惊慌的哄闹声,物什被撞翻在地,有人猝不及防,踩住了别人的衣裙,或脚背,一时间,人祸四起。 崔守知着急忙慌地想要从马车里出去,待在马车里,只有死路一条。 那车夫估计也是对方的人,还有那个让他不要带武器在身上的妾室,等他活着回去,等他活着回去,一定要她生不如死! 崔守知几乎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摸遍了,没有任何一件可以拿来防身的东西。 他扒在车门边向外望去,人群纷纷后退,全是百姓,根本不会有人冲上来救他,而送嫁队伍的喜乐声还在隔壁那条街上喧嚣。 崔守知试图让惊马停下,但每次都在即将够到缰绳的时候被弹回车厢内。 最后一次尝试,崔守知拉住了半空中无主乱甩的缰绳,他唇角笑意方方扬起,余光处却瞥见一道寒光,直刺他面门而来。 缰绳再度脱手。 而他,滚落马车。 有谁混在人群中,朝着他的腰部狠狠踢了一脚,崔守知闷哼一声,整个人原本是想借力滚到街边,却因为这一脚硬生生地滚到了马蹄下。 万籁俱寂。 鲜血在身下缓缓流淌开去,崔守知睁着眼,大张着嘴,胸膛快速起伏着,却不知为何再也到达不了心脏,只觉得冷,万分的冰冷,像是胸前破开了一道口子,冷风止不住地往里头灌,将他的血脉骨头全都冻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在下一秒寸寸碎落。 崔守知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用一只锤子,一点一点得敲了开来,露出里头最肮脏不堪、最不为人知的丑陋。 “救……救……” 破碎的声音从那把苍老的嗓子里飘出来,而后散在围拢的百姓的视线中。 送嫁队伍长过一条街,吹着喜乐,敲着喜鼓,那条街上人人欢欣鼓舞@看书就去@,说着喜庆的话,在地上捡着随意被抛洒下来的喜糖,每个人脸上都想沾着这一份运气,一直到年尾去。 二虎拢了拢袖子,从怀中掏出一颗喜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说实话,确实挺甜的。 他转身朝着巷子深处走去,自路边捡起一颗石子,随手扬起,将那颗石子扔进一道围墙里。 启阳书院中那棵树上,连锐改坐为靠,手指摩挲着剑柄已经有小半刻钟了,第二颗石子落入草丛里,似乎砸在了什么硬处伤,只听“哒”的一声脆响,窗户里的岑游抬起了头,往外头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复又低下头去。 连锐紧了紧唇角,抿出一条冷硬的线,他扶着树干站了起来,眼睛向下瞟去,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跳了下去,只一瞬,身影便出现在了岑游所在房间的屋顶上。 “岑先生,崔大人请您后门一叙。”屋子里,一个小厮开口道。 岑游抬起头,思索片刻,放下了笔,随那小厮往后门而去。 “今日不是黎尚书大婚吗?崔大人怎会来此?你确定让你来叫我的是崔大人?”岑游虽说跟着去了,路上却还是不停地问。 那小厮在前面带路,连连点头:“确实是崔大人。” 一直到后门打开,岑游站在门边,望着空无一人的外巷,不由得蹙起眉头。 “崔大人人呢?你莫不是……” 岑游有些被耍了的生气,转过头却不见小厮,唯有胸膛处泛上来的一阵凉意。 他张了张嘴,往后退了两步。 “是……是谁?” 连锐抱着长剑,从旁边的一处墙外探出半个脑袋,笑容挂在唇角,宛如天边朝霞,灿烂又艳丽。 “是我。” 岑游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见连锐伸手拔出自己胸膛上的小刀,而后又抬手插入了另一个地方,疼痛卷入大脑,岑游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不甘心。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他不甘心! “谁要你……来……来……杀……” 连锐低着声音,笑容不减:“当然是……崔大人。” 岑游瞪大了眼睛:“不可……不可能……” 小刀再度被拔出,而后又捅入,鲜血溅上连锐的脸,他抬手擦了擦,最后一刀,干脆利落地划断岑游的脖子。 235二虎走了 涉及官员死亡一案,即便明面上看起来像是意外,仍旧需要有关部门进行调查。 柳行凳子还没坐热,望着刚倒上的酒,手上还拿着筷子,听着手底下人汇报的情况,心里头那个愁啊! “咱们这位崔大人可真是会挑时候啊!”邱仲肖抓紧时间抿了口酒,拿胳膊肘捅了一下柳行。 柳行看了他一眼,放下了酒杯。 崔守知被马蹄踏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相府来,黎胤之抓了抓大红的喜袍袖子,扭头看向自家老爹。 “大喜的日子,别同你媳妇儿说那些有的没的。”黎夫人打了一下注意力不集中的黎胤之,扭头就去招呼客人了。 黎胤之扯了扯衣领,走到柳行和邱仲肖这一桌,他抬头看了看,刘巍已经走了。 “你们俩不去看看?” 柳行冷着脸站起来,捏着酒杯冲黎胤之敬了敬,而后仰头闷干,放下酒杯,一甩袍子就走。 “啊,这人……” 邱仲肖拍了拍黎胤之的肩,也冲他敬了一杯,笑着说道:“兄弟祝你成婚大吉,早生贵子,我跟去瞅瞅。” 崔守知的尸体已经被白布盖上抬去了翊城府衙,马车和被踏死崔守知的惊马也被他的人一并带去了府衙,刘巍带着人在出事的地方转悠着,没能找到车夫。 “据围观百姓说,是一群孩子捡了没炸完的鞭炮,不小心炸到了马蹄下,惊了马,崔大人从马车里滚下来,不慎滚到了马蹄下,被踏死的。” 刘巍捏着袖子摸了摸鼻尖,蹲在崔守知死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滩干燥的血迹。 “那几个孩子呢?”柳行侧着脸站在刘巍身后,四处张望了几下。 有百姓知道这里出了事,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往这边看着,等柳行靠近之后,那群百姓又都缩了回去。 “仵作方才简单检查了一下,确认崔大人身上确实有马蹄印。”刘巍走到柳行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没看出什么东西来,问道:“不知柳大人可看出什么来?” 还不等柳行开口,就见巷子另一头有衙役匆匆跑来。 “大人,启阳书院的岑先生死了。” “启阳书院?”刘巍蹙眉。 柳行看向手里捏着红色纸屑的邱仲肖,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邱仲肖扔掉红色纸屑,捻了捻指尖,抬头撑开唇角:“没发现。” “那个岑先生是怎么回事?” “岑先生是启阳书院如今对外的校长,负责书院一切事宜。” “人怎么死的?死在哪儿?有无目击者?谁第一个发现的尸首?”邱仲肖凑了一头过来。 那个前来禀报的衙役一时被问懵了,扭头瞅着自家大人,刘巍摆了摆手,他立刻行礼作答:“回大人,人被乱刀捅死在启阳书院后门,目前并不太清楚是否有目击者,是书院负责洒扫的小厮发现的。” “乱刀捅死?”邱仲肖一挑眉,扭头与柳行对视了一眼:“这位岑先生仇家很多吗?” “未曾听闻,岑先生脾气很好。” “那这死法可不太像啊!”邱仲肖屈起胳膊肘戳了戳柳行,问道:“是吧柳大人?” 柳行往旁边退了一步,点了头:“嗯。” “尸首呢?” “已经抬去府衙了,大人是否现在要去看?” 刘巍瞅折兴致勃勃的邱仲肖:“我瞧邱大人似乎对这案子很是热衷,要不……” “不了不了,这岑先生又不是什么官员,我刑部插什么手?”邱仲肖笑着就往柳行身后躲,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不过,去看看倒是无妨,是吧柳大人?” 柳行背着手,偏头看了一眼邱仲肖,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头:“嗯。” 岑游死得可比崔守知惨烈多了,浑身上下中了七八刀,只最后脖子上那一刀是致命的,其余的看着严重,却只是令岑游死前感受到剧烈痛苦,鲜血几乎染红了他前半身的衣物。 现场没什么打斗痕迹,可以确认的是,对方的武力值明显在岑游之上,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岑先生原本只是个木匠,也读过几年书,因着是他从头至尾将书院捣腾起来的,故而夫人便将书院全权交由了岑先生打理,夫人偶尔才会来书院看看。”发现岑游尸身的小厮恭敬回答。 “将军夫人?” #最快发# “是。” “岑先生待你们如何?” “岑先生脾气很好,从未与人红过脸,没听说岑先生有……如此仇家。”小厮大概是想到了岑游的死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啊不过……”小厮缓了缓情绪:“前些日子,因着入学测验一事,夫人似乎说了岑先生几句。” “入学测验怎么了?”邱仲肖看着蹲在地上检查血迹的柳行,扭头问道。 “回大人,入学测验时,夫人恰好来书院,看到一名妇人因着孩子迟到在书院门口闹事,岑先生定的最后时间是卯时三刻,使得城外好一批想上学的孩子都没法入学,夫人便让岑先生第二天再测一回,定了辰时三刻。” “就这?”邱仲肖挤了眉。 刘巍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出那片血迹有什么问题:“可有争执?” “未有争执。” 邱仲肖撇了撇嘴:“那算个什么?不过下官也不觉得夫人会对岑先生下手,没必要嘛,是吧柳大人?” 柳行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冷冷地看了一眼邱仲肖:“嗯。” “你怎么老问柳大人?你问问我不行吗?”刘巍拢了拢袖子,走了几步,回头又问:“去不去府衙?” “去去去。”邱仲肖拽着柳行就跟了上去。 柳行被拽着走了几步,蹙着眉回头问那小厮:“岑先生死前都在做什么?” “回大人,一直在课室里。” “见过什么人?或者,有谁来见过他?” 话毕,那小厮神色闪烁了一下。 柳行顿时停下脚步,若是普通人,小厮不至于这么迟疑。 “是谁?” “大……大人……” “尽管说便是。” 小厮想了会儿,随后下了什么很大决心似的咬了咬牙,低声道:“是崔大人。” 三人一惊,面面相觑。 将军府中,黎童捏着手指来回踱着步,这是她头一回干这种大事,心里慌得不行,自己没晕,差点把柳鸾儿转晕了。 “您可歇会儿吧,我的夫人。”柳鸾儿捏着帕子按了按唇角。 黎童大喘一口气坐在了柳鸾儿对面,手指却忍不住不停敲击在桌面上,柳鸾儿望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心。” 不一会儿,朱佩佩从院外快步走了进来。 “夫人,二虎走了。” 黎童略一皱眉:“崔守知呢?” “死了。” “死透了?” “死透了,尸首已经被翊城府衙的人抬走了。” “车夫呢?” “车夫服了迷药,如今人还在府衙里。” 黎童看向柳鸾儿,后者则微微一笑:“放心,车夫是咱们自己人,断不会出错。” 可黎童还是有些不安,朱佩佩捏了捏手掌,又低声道:“夫人,还死了一个人。” “谁?!”黎童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 惊马最不受控制,万一这场意外里还死了无辜的人的话,黎童大概后半辈子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愧疚难耐。 “是岑先生。” “他怎么会死呢?”黎童瞪大了眼睛。 朱佩佩摇了摇头:“据说人死得很惨,听闻是仇家寻事。” 黎童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原地走了几步,说道:“我得去看看。” “去吧。” 黎童点了头,拉过朱佩佩就直往启阳书院而去。 与此同时,启阳书院因为出事已经暂停授课,主要还是因为岑游死得过于惨烈,怕影响了孩子们的身心健康,等黎童赶到的时候,书院里就只有翊城府衙的人了。 而百里烨则与黎童前后脚,一个出了将军府,一个进了将军府。 “夫人呢?” 刚进门,百里烨就转头问还在安坐着喝茶的柳鸾儿。 “夫人去书院了。” 百里烨听罢转身要走,便听身后柳鸾儿开口:“岑先生是将军遣人杀的吧?” “别多问。” 望着百里烨风似的离开的背影,柳鸾儿单手托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轻笑了一声出来。 “小姐,贺副将来了。” 片刻间,笑容就从那张姣好的面容上消散了下去,柳鸾儿耳朵尖微微泛红,拽住丫鬟的袖子:“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见见您。” “我有什么好见的,让他走!” 柳鸾儿一边说话,一边提起裙子就打算躲屋里去,一转头就看见贺源已经站在了院门口,他身姿挺拔,手掌微微缩拢,紧张地垂放在身体两侧。 一刻钟后,两人局促地面对面坐着。 这还是他们相交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这么坦诚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见面,贺源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盯着柳鸾儿,视线一寸一寸从她的额头、鼻梁、唇角,一一滑过。 “你好吗?” 柳鸾儿扯了扯袖子,低着头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门外:“你看我现在这样是不好的样子吗?” 236掘地三尺 “我其实找过你。” “我知道。” 贺源笑了笑,方才紧张的情绪渐渐淡下去:“但你藏得很好。” 院子里,柳鸾儿静静看着眼前的茶水。 “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 柳鸾儿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我救你并不是因为我想救你。” “我知道,为了将军嘛,我早就知道了。”贺源笑着,他伸手拿起杯子,略微苍白的唇瓣贴在冰凉的杯沿上,苦涩的茶水浸润唇齿,同他发现这个真相时的心情别无二致。 “可你还是救了我,不是吗?”贺源放下杯子,他不是没有纠结过,也不是没有折磨过自己,但到最后他看开了,放下了,无奈地说服了自己。 感情这件事 ,对一些人来说,本来就是单方面的。 “至少我对你而言,还是有些用途的,对吗?” 柳鸾儿沉默了一会儿,细长的指甲轻轻地绕住腰间挂着的流苏,小声问道:“自从那日在书房见过面之后 ,你一直都没来找我,就是在琢磨这些话?” 贺源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实在没猜到会是你,所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现在能接受了?” “不能。”贺源答得很快,随后又低下头去,望着茶杯里渐渐沉到杯底的茶叶,说道:“不过将军对我说,事成之后,你会离开?” “嗯。” “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没有。”柳!看书就去-om!鸾儿将胳膊抬到了桌面上,相互交叠着,上半身靠在桌边,看着贺源,笑容恬淡:“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要么死在翊城,要么一辈子不再回翊城。” 贺源心中一悸,捏着茶杯的手渐渐放了下去。 “没关系。” “啊?”贺源的声音太轻,柳鸾儿一时没听清。 贺源抬起头,冲着柳鸾儿笑了笑,忽而站了起来,说道:“有我呢,你别担心。”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柳鸾儿一个人。 手中的茶早就凉了,丫鬟想过来替她换成热的,柳鸾儿却摆了摆手,那一口凉茶猛然下肚,她疼了一下,脸色蓦地苍白,随后她又笑了。 那笑声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这辈子利用了很多人,好的坏的,做了不少事,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唯一的,只是对不起哥哥而已。 启阳书院中,岑游死的地方还有好大一滩血迹,门边、墙上,处处都是,触目惊心,黎童没亲眼见过这么惨烈的现场,胃中一阵翻腾。 不过好在她来得晚,死亡地点又是在室外,血腥气已经没那么重了。 邱仲肖不知为何还待在这里,见黎童来了,顶着一张笑脸就凑了过去:“夫人可小心些,别破坏了案发现场。” 黎童瞪了他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本官也不知道啊,尸首已经抬去府衙了,夫人要不要随我一同去看看?” 黎童上下打量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想法:“你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 “那不然?” 回答得倒是坦白,看着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一脸的狗官样。 黎童撇了撇嘴,暗暗口吐芬芳了一阵,随后一整衣领,说道:“还请邱大人带本夫人府衙走一趟,顺便告知一下有关于岑先生被杀一案的大致内容。” “愿为夫人效劳。” 邱仲肖腰一弯,手一伸,笑容谄媚,且欠打。 黎童咬了咬牙,握了握拳,昂头挺胸,抬了一下下巴,刚要迈出去一步,就见百里烨快步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黎童身后的案发现场,他微微一蹙眉,拉过黎童。 “以后这种地方,夫人还是不要来了。” “下官见过将军。” 百里烨适才转身看着邱仲肖:“邱大人可有所发现?” “暂时未有发现什么,不过听闻夫人与岑先生交好,故而还请夫人也前往府衙,需要询问一些相关线索。” 黎童搭着百里烨的胳膊,轻轻捏了捏:“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为夫随你一同去。” 黎童想了想,点了头:“也好。” 一路上,邱仲肖大致将他看到的消息都说了,侧重方面仍然是岑游是否有暗地里的仇家,可惜黎童一问三不知,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惹得邱仲肖满脑袋黑线。 府衙里,仵作已经将两具尸首都做了详细检查,得出的结论与他们看到的情况正相符合,但柳行还是觉得事有蹊跷,一如当初吴梦泉的死。 “崔守知是工部尚书,岑游是个木匠,能让将军夫人赏识并坐上启阳书院负责人的位置的人,除了手上功夫出色之外,人情世故上应当也颇有能力。”刘巍盖上白布,回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柳行,说道:“下官问了好些岑游身边的亲戚朋友,都说不曾听闻他与谁结仇,也不曾听闻他与崔大人有甚关系。” “是暗中往来。” “是。” “他家中,就连灶膛里都翻出来查了,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与崔大人有联系的信件或旁证。”刘巍摸着下巴,在摆着尸首的木桌旁边走了几圈,问道:“柳大人,会不会是崔大人怕岑游出卖他,或者是崔大人发现了岑游意图背叛,所以率先出手灭口?” 柳行眉心紧缩,这种说法很可行,但前提条件是,崔守知有罪证在岑游手中,而今的障碍是岑游家中没能找出任何有关于崔守知的东西。 当然,这也不能排除崔守知已经派人将岑游家中翻遍的可能性。 “掘地三尺,再找。”柳行说得斩钉截铁。 刘巍点了头,立刻吩咐了下去。 事关朝廷命官,没有人敢贸然说无关,只能往下查,但一旦最终结果证明崔守知就是傻了岑游的凶手,那么崔守知意外死亡就成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柳行偏头看着被白布蒙头的两具尸首,胸膛之处只觉得有一股气憋闷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人喉头发酸。 听闻崔守知意外身亡,崔府上下哭成一片,而崔晴晴不知所踪。 “所以,将军的意思是,崔姨娘早在出事之前就已经失踪了?”刘巍蹙着眉头。 “是。” “崔姨娘可是将军府上的姨娘,怎么失踪了这么久,将军都不知道?”邱仲肖唇边仍挂着笑意,看起来却让人觉得冷。 百里烨瞥了他一眼,说道:“本将军原就不喜欢她,胆子小得跟蚂蚁差不多大小,见到本将军不是哭就是抖得要晕过去,实在是提不起那个兴趣去她的院子里,久而久之,本将军也不过是把她当做府上多一双的筷子罢了。” “将军可真是无情呐!”邱仲肖斜倚着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百里烨。 “不过人既然失踪了,还要多劳烦刘大人多方寻找。”百里烨转头看向正准备让自己主见变成透明色的刘巍。 刘巍被逮个正着,连连点头。 “不过倘若找不回来,也无甚大事,本将军观她大抵是自己走的,院子里的丫鬟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许是早不在翊城了,这茫茫人海的,要找个人实在是费劲。” “将军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她都敢不要本将军了,本将军为何还要担心她?”百里烨看了一眼出神的黎童,靠过去搂住她的肩,说道:“更何况一个姨娘而已,本将军还有夫人呢。” “好歹也是崔大人的独女,将军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伤人了。”柳行冷着脸,终于说了句人话。 百里烨松开黎童,轻轻将她扯到身后,坦然道:“崔姨娘自嫁入将军府之后,从不曾伺候本将军,本将军也从不曾欺辱过她,好吃好喝好穿供着她,因她实在怕我,我们甚至连圆房都不曾过。她也不过是崔守知用以拉拢我的工具罢了,本将军看在她安分的面子上才让她好好活着,难不成还要本将军对她多上心吗?” 两人对视着,一时之间气氛凝滞 。 “怎的?莫不是柳大人看上她了?”百里烨嗤笑了一声:“倘若刘大人将人找回来了,本将军大可一封休书送上,或让刘大人直接将人送去您府上?” 柳行一握拳头,往前踏了一步,眼瞅着一副要打起来的架势,邱仲肖一把拽住柳行的胳膊,笑道:“诶,别冲动别冲动,下官觉得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崔姨娘如何那都是将军说了算的。” 百里烨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啊,是本将军忘了,柳大人的妹妹也是本将军的姨娘呢!” “你!” 黎童倏而板下脸来,往前迈了一步站在百里烨身前,直视着咬牙切齿的柳行,说道:“知道柳大人与我夫君不和,不过令妹是自己想要嫁给将军的,将军也从不曾对她不好,她若是想要回柳家,只消她一句话,将军也不会不放人,柳大人何必如此针对?” “被休弃的女人……” “休弃,和离,又如何呢?不活了吗?她是你妹妹,连你都看不起她,她又要如何过下半辈子?”黎童厉声问道。 237时候未到 柳行向来固执,坚持己见,甚少听从他人意见,却在黎童一声声质问下,呆住了神色,大概是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些话,他一时间竟没能反驳黎童。 气氛比之前还要更为冰冻,黎童小小的个子站在百里烨身前,仿佛替他挡住了来自全世界的恶意。 百里烨只觉得胸腔中有一股火在燃烧,愈演愈烈,滚烫的温度游向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燃烧成了一片灰烬,而后又寸寸拼合,重新凝结成一个他。 “夫人……” 他低喃出声,却不知道下半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唤着,从那齿缝间细细咀嚼品尝过后的两个字,带着深入骨髓的甜腻和缱绻。 “你别怕,我不信还治不了他了。” 黎童卷起袖子,跃跃欲试,似乎只要柳行有别的动作,她能立刻一拳头砸在他脸上,就好像当初打百里烨一样。 不,更重。 百里烨扯开嘴角,点了点头。 “你……”黎童一指柳行,刚要开口吐出一串在肚子里准备好的人间俗语,就被邱仲肖轻轻地挡了下去,黎童不满地扭头:“你要干嘛?” 邱仲肖摸了摸鼻子:“啊呀,现在不是应该着重于崔大人和岑先生的死因吗?至于其他的,几位大可以私下处理,对不对?” 黎童挠了挠头,回头看了一眼百里烨,好像是这个意思没错。 算了,且放他一马。 “那么岑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人乱刀捅死,凶器是一把小刀,现场没有找到凶器,猜测是呗凶手带走了。杀死岑先生的凶手似乎对岑先生有很重的怨气,并没有让其一刀毙命,他身上其余伤口多是为了泄愤,最致命的一刀是在脖子上。” “割喉啊?” 邱仲肖点头:“对方下手利落,猜测是个会武的人,岑先生没有丝毫反抗,从血迹抛洒路径来看,岑先生被小厮带去了后门,在后门处碰见凶手,被凶手追着砍了一路,最后一刀,岑先生没能躲过。”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他是躲不过吧,凶手明摆着是在戏弄,如果凶手与岑先生有怨,那往这方面调查不就清楚了吗?” “可了解岑先生的人都说,岑先生没有仇家。” “岑先生确实脾气很好,那引岑先生去后门的小厮又怎么说?” 邱仲肖笑眯眯地瞅着百里烨,随后又将视线落在黎童脸上,说道:“小厮说,是崔大人要见他。” 黎童腾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去看百里烨的反应,但手掌紧紧握住,指甲戳在掌心里,疼痛让她控制住了自己。 “我……从不知道岑先生与崔大人相熟。” 柳行度过了方才被黎童质问之后的震惊,此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看着黎童的眼神变得愈发尖锐。 “夫人不知道岑先生与崔大人相熟?” “不知道,岑先生从未提及。” “那敢问夫人,您为何当初会找岑先生来处理书院事宜,要知道他只是一个木匠?” “是府上一个丫鬟引荐的。” “那丫鬟如今何在?” 黎童咬着下唇使劲想了想:“应该还在府里。” “可否派人跑一趟,将这丫鬟请来一问?” “自然可以。” 黎童回答着,心里却仿佛翻起了滔天巨浪,她只觉得似乎有一张网正朝着她铺天盖地地袭来,网的尽头攀着一只虎视眈眈的蜘蛛,蜘蛛的腿往哪根线上一搭,她便得朝着另一边逃去,如此疲于奔命,却还是逃不脱蜘蛛的桎梏。 那蜘蛛想让她往哪里逃,她就得往哪里逃。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却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并没有带回那名丫鬟。 “丫鬟呢?”黎童显得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紧张。 那衙役恭敬道:“回各位大人,那丫鬟不见了。”!醋-溜儿文学首发!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黎童死死攥着手心,才让自己免于失态。 邱仲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浅浅笑道:“看来夫人是下了套了。” “如此说来,那岑游确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和善,起码进入启阳书院是有目的的。”刘巍适时地加以补充。 黎童像是备受打击,身体摇摇晃晃,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靠进百里烨的怀里。 她垂着头,眼眶微红,似是一副真心错付的面容,拳头紧了又握,握了又紧,抬手按了按眼角,偏过了头去。 黎童对岑游的确没话说,不嫌弃他是个木匠,也不嫌弃他身份低微,甚至委以重任,将启阳书院交给他,更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还很大方地批了一笔银子给他,为了防止书院有意外发生。 可万没想到这般信任,却换来私心和背叛。 黎童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对于刚刚被怼了一遍的柳行来说,本应该是爽快的,可此时看着黎童一颗小心灵受伤的样子,眉目之中也颇有不忍。 “夫人,要不要去看看岑先生的尸首?”邱仲肖生怕事情不大,还在一边提议。 柳行微微蹙眉:“尸首便不要让夫人看了,左不过那几道伤口,免得晚上做噩梦。” 黎童震惊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柳行。 柳行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轻咳了一声,说道:“还是先查清楚崔大人和岑游之间是什么关系吧?” 对于柳行突如其来的好意,黎童接受无能,百里烨却有些醋了,连带着面部表情都不善起来,为了表现所有权,更是紧紧揽住了黎童的肩,柳行一哽,将头撇了过去。 气氛霎时间又变得诡异起来,刘巍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邱仲肖对视一眼,干干得相互一笑,表达默契。 奉命搜查崔府的衙役忽而来报,说是在崔府崔守知的书房里找到了一间密室,在密室里又找到了一些东西,东西太多,没法一下子全搬来府衙,因此已经让人围起来了,现在请几位大人过去看看具体情况。 这种好戏,黎童当然不愿错过。 她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百里烨,只见这男人目不斜视,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清高姿态,黎童撇了撇嘴,暗骂一句狗男人。 而后,她的视线越过百里烨身侧,落到了踏着大步从他们身边越过去的柳行身上。 似乎是察觉到黎童的视线,柳行偏了偏头,黎童慌忙收回视线,窘迫地摸了摸鼻子,仿佛做了什么小动作被发现了。 黎童刚将脑袋缩回来,只觉得脑门儿上一股寒气作祟,她微微抬头,就看见百里烨宛如地狱一般的视线胶着在她的天灵盖上,似乎只要她再晚一秒收回注意力,她的天灵盖就能被拧飞。 “夫人可不能这样看着别的男人。”百里烨弯下腰来,薄唇有意无意地触着黎童的耳尖,冰凉又隐含威胁。 为保小命,黎童连连点头。 因为崔守知意外身亡,崔府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事,门口喜庆的红灯笼已经换成了白的,院子里的白幡也挂了起来,触目所及,一片苍白悲凉之色,厅堂之中,偶有压抑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尸首经过仵作快速检验之后,已经缝合送了回来,此时正躺在正厅中的棺材里。 “速度还挺快。”黎童喃喃道。 邱仲肖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她身后,低声道:“毕竟有官位在身。” 嗯,还是个尚书呢,重臣。 黎童抿了抿唇,随后就看到百里烨揽着她的肩,远离了总是看起来像意图不轨的邱仲肖身边。 “我看着像是对将军夫人有想法的人吗?”邱仲肖摸着下巴,看着正走进正厅的黎童和百里烨背影自言自语。 柳行站在他身侧,上下打量着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邱仲肖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崔守知的书房里的确有一个密室,就在书架后面。 密室不大,但五脏俱全,里头摆放的珍品比外面放出来的那些还要贵重许多,甚至有好一部分连宫中都不常见。 最引人注目的,则是摆放在密室一角的木箱子。 箱子上了锁,用斧子劈开之后,里面的东西不是珍宝,而是一堆账簿,能够证实崔守知任工部尚书这几年以来,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其中有几份的落款正是岑游。 证据实打实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算是板上钉钉地证明了崔守知与岑游之间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岑游的死,也被准确地引向了崔守知。 可柳行却并没有破案了的畅快,只皱着眉头,一遍又一遍地在密室里搜寻着什么,意图找到不属于这间密室的线索。 但,可惜,没有。 柳行看向正牵着黎童走向密室入口处的百里烨,胸腔中跳动着的那颗心从滚烫到平缓,最终他长舒一口气。 不甘心啊! 这一步步的证据,就好像是别人放到他手心上来的,一点一点让他成为帮凶。 邱仲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轻声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柳大人莫心急。” 238砍头不疼 百里烨并不关心他们到底信不信,总之手段已经用到了这份上,接下去,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不会更差了。 更差的时候,他已经走过来了。 独自一人,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而如今,他有黎童,还有身后千百人。 百里烨侧身亲了亲黎童的头顶,发上淡淡的香味顺着飘进鼻腔中,他深吸了一口,又紧紧搂住了黎童,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身体里的力度,让人微微有些发疼。 黎童嘤咛了一声,皱着眉头看他:“你做什么?” “没什么,夫人现在想去哪里?” “不回府吗?”黎童有些怔愣。 “回府也不知道做什么,更何况,目前咱们动作越多,他们就越手忙脚乱,不是吗?” “稳一点不行吗?” “他们信吗?” 黎童想了想,一颗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百里烨笑出声,扶住她的脑袋,低声道:“夫人想不想去松庭楼?” 黎童仿佛白日见鬼似的推开百里烨,又往后跳了三步远,惊恐地看着他:“你莫不是疯了?请我去松庭楼?真的假的?你怕不是给我下套子?等我进去了之后,就打算我的腿?” 百里烨捂了捂脸,笑容止不住地想要挂在唇角不下来。 “是说真的,不是试探,夫人去不去?/醋溜儿文学最-快发布/若是不去的话……” “去!” 黎童急急应道,随后笑着上前,侧着脸上挑着眼睛瞅着百里烨,小心翼翼地讨好道:“你说的哦?你请客哦?不反悔哦?” “为夫……” “反悔就是猪!” 黎童熟门熟路,撒腿就跑。 百里烨:“……” 随后,他扭头看向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碧雨,问道:“夫人就那么喜欢去松庭楼吗?” 碧雨:“……”不知道,不敢说,别问我。 “本将军英勇威猛,哪里比不上松庭楼那些弱得跟小鸡崽子似的男人?” 碧雨:“……”您比不过人家贴心啊! 这话也就只能心里说说,张嘴说,他是不敢的,别问,问就是怕死。 有春斜了一眼碧雨,偷偷比出一个手势。 碧雨:“?” 许久没来松庭楼,黎童分外想念当初头一回来的时候,叫的那两位漂亮小哥哥,又会弹琴又长得好,说话也好听,她真得超喜欢这里的。 可惜家中醋王实在太酸,让她也只能午夜梦回的时候来这里逛一逛。 松庭楼没有变,还是之前那般令人心旷神怡,迎面走来的漂亮哥哥们各个风姿绰约,瘦削挺拔有之,健硕魁梧有之,气质文弱有之,英气俊朗有之,黎童像是几百年没尝过荤的老尼姑,进了松庭楼一双眼睛就没停下来四处转动过。 跟在身后的百里烨脸色越来越难看,可想起是自己主动提起的,那股子不甘心又不得不压了下去。 碧雨还是头一回来这种男色侍人的地方,抱着长剑,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眼瞅着路过身边的那些小倌们冲着自己眨眼,碧雨就一度想跟百里烨请假能不能在外面等。 要是来抓人的就算了,可偏偏是来花钱的。 选了视野最好的一处包厢,黎童简直就跟回自己家一样,等着百里烨进去了,她还站在门口跟鸨娘聊得开心。 再进屋的时候,就已经挑了两个弹琴不错的。 黎童打算让他们来一出合奏,上次就么听着呢,这一次不能亏待自己。 “怎么样?”黎童兴致勃勃地进屋,就像是没看见百里烨那张黑出锅底色的脸一样,张着笑脸凑到他眼前,还不怕死地搔了搔他的下巴。 “什么怎么样?” “人啊,你看看,多公子哥儿啊,这一个个拎出去那都是名门子弟……” “夫人很喜欢?” “那可不……”黎童咽了咽口水,知道自己不能骚得太过分,话锋一转,笑道::“不能这么说,咱们是来消费的嘛,总不能对不起自己的眼睛和银子不是?” “是这个意思?” “是是是。”黎童连连点头。 碧雨:“……啧。” 有春:“……”夫人可以再怂一点,反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躲在窗外屋顶上的赤衣,口水直流:“我也想看小哥哥。” 碧雨:“做梦!” 为了避免今天难得的娱乐项目被叫停,黎童别提多殷勤了,一会儿倒酒,一会儿夹菜,忙里偷闲时不时抽空听一耳朵琴音,嘴里还说着恭维百里烨的话,只不过说着说着最后还是转到了崔守知和岑游的事情上。 这里头门道太多,黎童只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算计中的一环,而线头捏在眼前这男人手里。 但仔细一琢磨,似乎又不止如此。 黎童只觉得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层迷雾,伸出手去摸不到实处,脚下的路被遮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是生机。 “你是怎么知道岑先生和崔大人之间的关系的?” 黎童没有拐弯抹角,倒了酒之后,就双臂搁在桌上,偏头静静看着百里烨。 “不过是派了人盯着崔守知,之后发现他与岑游有来往,所以也顺便让人多盯了一下罢了。” 百里烨抿了一口酒,松庭楼里的酒不醉人,甜甜的,还带着花香,对于百里烨这样习惯喝烈酒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够带劲,不过因着黎童的关系,此时却也觉得这酒正合适,暧昧而令人脸红。 但是这话题实在是有点不恰当。 “毕竟岑游是书院的负责人,而夫人为书院也付出不少心血,崔守知对我有异心,岂不知他的人会不会暗地里对夫人下手?” 百里烨捏起黎童的一根手指,细白的指尖蹭了蹭他的下巴,柔软温润的触感让他心上那本冷硬的部分也软乎了下来。 “毕竟,夫人与我而言,实在是重中之重。” 这一点,黎童没想过否认。 之前出的意外全都是实例。 只是其中,或许还有涵盖着其他成分,比如说利用。 黎童的身份摆在这里,不用白不用,百里烨的目标又非常叛逆,叛逆到令人感到害怕,叛逆到能让无数人跟着他出生入死。 “所以崔守知书房里的密室,其实不是衙役找出来的,是你让人特意捅出去的?” “是。” 黎童白他一眼:“你回答得倒是爽快。” 百里烨弯唇一笑,欲盖弥彰似的给黎童倒了一杯酒。 “别以为这样就讨好我了,说吧,岑先生是你……” “是。” 黎童一口气没喘上来,不上不下得噎在喉咙口。 “那也用不着下这么狠的手吧?” 黎童皱了眉头,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岑游死得有多惨,但从已经看到过尸首的人口中得知,岑游死前定然遭受了不小的痛苦,她跟岑游没有仇,虽然岑游接近她别有目的,但也不至于让人死得这么惨烈。 百里烨笑而不语,轻轻摸着黎童的头,手指顺着她的侧颊滑到脖颈,而后顺势抚摸上她乌黑的发梢。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别有目的地接近他,没法忍受其他人别有目的地接近黎童,哪怕最终目标还是他,他都无法忍受。 他的人,他的东西,无论是谁都不能多看一眼。 若不是怕黎童会因此怕他,百里烨早就弄死那个岑游了,没让连锐把他下半/身也划了,都算是百里烨善心未泯。 见百里烨没有隐瞒自己的意思,黎童悬起的心稍稍安放了下来。 其实这两个人、这两件事都很好串联,黎童略略一思索就立刻明白了其中关节,岑游与崔守知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分歧,岑游威胁崔守知要告发他,崔守知因此灭口,顺便将岑游藏起来的证据全都藏进了密室里,但没想到事出突然,崔守知死于惊马意外,这是明面上摆着的事实。 就算呈到御前,也揪不出错来,也绝不会因此搭上刘巍一个办事不力来。 只是柳行和邱仲肖却不一定会信,因为吴梦泉猝死的案子还在前头摆着呢,大家都在官场里沉浮了那么多年,是真是假,就算第一眼看不出来,直觉也会告诉他们其中有蹊跷。 不过这种事,崔守知以前干得不少,百里烨也是其中好手。 “夫人,害怕吗?” “怕什么?” “怕我。” “怕你干什么?”黎童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百里烨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没能将思绪转过来,“啊”了一声之后,垂头笑了出来,反问自己:“是啊,怕我干什么?” “你莫不是喝多了?”黎童皱了皱眉。 不等百里烨说话,黎童已经将他的酒杯拿走了,扭头冲着有春说道:“给将军拿茶杯来。” 而后又转头看向百里烨,她心知不是自己害怕,而是百里烨害怕,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你放心,我没那么脆弱,事情做都做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总不可能追去阴曹地府把人要回来吧?”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都做了这么大的事了,我做一点也没什么。前路坎坷,我陪你一道走,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黎童咬了咬筷子尖,问道:“砍头不疼吧?” 239越早越好 百里烨平生听过那么多要陪他一直走下去的话,却从未有任何一次像这次一样心动澎湃,想要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前方洪水滔天,他亦不惧。 只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胜负欲。 他不能输。 这场仗,他一定得赢,就像以往的任何一场。 朝堂之上,因为崔守知的死而引起了巨大反响,密室中找出了不少崔守知生前贪赃枉法、暗害前任工部尚书的罪证,比对字迹后,全都符合。 百里冼盛怒,可崔守知已经身死,只得让人抄家,府中丫鬟仆侍一一遣散,夫人妾室们也全都沦为庶人。 有娘家的,花了点钱都被接了回去,没娘家的,亦或不愿保的,只能流落街头,自寻出路。 至于崔晴晴,因为她已嫁了人,故而崔府出事,连累不到她。 但她为何失踪,便无人知晓了。 有人猜测,崔守知做的那些事,崔晴晴作为崔家大小姐可能都知道,所以崔守知出事之后,她为了避免被追责,自己跑了。 更有甚者认为崔守知对崔晴晴不好,为了拉拢大将军,硬将女儿送进了将军府,崔晴晴怨恨崔守知,所以与岑游合谋,杀了崔守知,但没想到崔守知暗地里还雇了杀手对付岑游,两人皆死,只余崔晴晴逃走。 坊间茶肆,风言风语传得漫天飞,黎童和百里烨俩人随耳听着,都觉得百姓不愧是百姓,脑洞果然非常大。 这种可能性,他们这两个布局的人当初都没想到呢。 “说实话,你当初送走小晴儿,是真的想让她与你那位老将携手吗?”黎童戳了戳百里烨的胳膊。 百里烨捏住她调皮的指尖,摩挲了几下,说道:“是啊,这一点上,我没有骗夫人。” “那下一步呢?我们要怎么做?” 下一步,他早就想好了。 距离先皇忌辰还有半年,但先皇忌辰之前,还有太后寿宴,这件事,黎童不知道。 他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牵着黎童的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慢慢走着,周遭那般吵闹,他却好像只能感受到掌心处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温热和柔软,像是流淌在冰山下的涓涓暖意,穿过万水千山,穿过前朝旧岁,破开哒哒马蹄和狂沙血雨,终于在冰雪消融之时明艳在他的心尖。 “下一步,当然是送走周兰了。”百里烨笑着,将黎童的指尖放在自己胸口上。 黎童有些奇怪,手掌下的心跳声很快,快得不像平时冷静稳重的百里烨,她的手掌随着胸膛每一次起伏也跟着起伏着,她抬起头,正好撞进百里烨深情专注的眼神中,她蓦然有些心慌意乱,稍稍用了点力,将自己的手指从百里烨的手上抽了出来。 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被火烧着了一般,滚烫灼热,令人不敢再碰。 她用力揪着手指,又怕百里烨多心,转而挽上了他的胳膊,问道:“周兰心中只有银子,你是打算给她一大笔钱吗?” “我们将军府很穷的,哪儿有那么多银子给她?” “那你……” “她不只是需要银子,她更需要的是安定的生活。” 黎童不置可否。 不过对于周兰的了解,从她一开始接近百里烨,与百里烨合作开始,她的目的就是要脱离青楼那种境地。 周兰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她知道自己拥有不输人的傲人资本——艳丽的容貌和妩媚的身材,以及过于出众的体贴人心。 周兰曾私底下跟黎童说过,经她手的那些朝臣,没有一个逃出过她的手掌心,无一例外的交上了百里烨需要的信息。 而今,尘埃即将落定,周兰的存在会暴/露百里烨曾经做过的事情。 所以,她必须得走。 彻底消失。 蒸发人间。 百里烨或许想过要让她埋骨不知名之地,但现在因为黎童,周兰大抵能活。 银子是不可能给多的,不过安定的地方,百里烨倒是可以为她找到很多个,风景好的乡间,人迹罕至的深山,或是大隐隐于市的繁街闹巷,商旅来往众多的烟火都城,只要她想,百里烨立刻就能派人送她去。 从此隐姓埋名,世间再无周兰此人。 回了将军府,黎童脚下不停,直奔周兰的院子,而百里烨则带着碧雨回了书房。 周兰一如既往地坐在软垫上,修长的两条腿,一条屈起搁在软垫上,一条被她的双手抱着弯过了肩上。 黎童抽搐了几下嘴角,心里直道佩服。 她那该死的瑜伽,她只做了不到七天就被迫停止了,当然不是因为她没坚持下去,而是因为百里烨不同意。 对此,黎童嗤之以鼻。 他们习武的还经常猝不及防来个一字马呢,她练个瑜伽下下腰怎么了? “哟,练着呐?”黎童揣着袖子,踩着轻巧的步子慢悠悠晃了过来。 周兰瞥她一眼:“干嘛这么狗狗祟祟的?多日不来找我,我看你来找我铁定没什么好事?” “怎么会呢?是好(醋溜-儿文学最快发)事,是好事。”黎童噙着讨好且略微心虚的笑容,很是不拘小节地坐在了软垫的一头。 “什么好事啊?”周兰换了条腿弯。 “送你离开将军府。” 周兰动作一顿,面上闲适的表情也僵硬/了下来:“你说什么?” “你该离开了,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再接下去,你会很危险。”黎童收敛神色,认真了起来,像是怕周兰不信,鸦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周兰。 周兰沉思片刻:“容我想想。” “需多久?” “明日晚间。” “好。” 黎童莞尔,告辞离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黎童就看见朱佩佩懒洋洋都坐在廊下,手边摆着两三盘点心,吃得那叫一个舒服,脸上的肥肉将她本该精致小巧的五官挤到一起,再这么一眯眼,简直找不到她的眼睛在什么地方。 她从未问过朱佩佩到底是什么来历。 “佩佩啊,你这是打算在将军府吃到地老天荒?”黎童轻轻踹了她一脚。 朱佩佩对自己的脑子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不聪明,但也不傻,黎童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从中听出了一点想让她离开将军府的意思。 手里的点心三两下进了嘴,朱佩佩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夫人希望奴婢什么时候走?” 黎童不答反问:“你想什么时候走?” “嘿,其实奴婢自打跟了夫人以后,吃穿不愁,将军府里的点心和饭菜实在是奴婢平生吃过的东西里面最好吃的,如果可以不走的话,自然是不想走的,不过嘛……”朱佩佩冲着黎童咧开一嘴白牙:“夫人之前一直不说,如今却来问了,便是希望奴婢走得越早越好,是也不是?” “是。” 黎童颇为喜欢有自知之明的人,对于朱佩佩的好感,她从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多,把她留在身边,只因为她的蛊虫好用又不伤人性命。 可现在,却是实打实改观了。 这丫头跟在自己身边,半点不拖后腿,需要她的时候就出现,不需要她的时候就乖乖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只要给她足够的吃食,她甚至能一动不动地待到地老天荒,这也是一种天大的本事。 “我头回见到夫人的时候,就觉得夫人是干大事的人。”朱佩佩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只瓷瓶,递到黎童跟前,说道:“所以,为了感谢夫人多日以来的收留和照顾,佩佩准备了一份谢礼。” “这是做什么的?”黎童抬手接过。 “能让人假死。” 黎童微一怔,这玩意儿好啊,万一事败,她还能想办法把这玩意儿给百里烨用上,只要他一死,她再让人偷偷把他运出城去,然后去哪儿不行啊? “多谢!” “不过夫人,这虫子对人体还是有一定损害的,毕竟不像奴婢平时用来把玩的那些,蛊虫入体之后,七天内必须将蛊虫引出体外,否则元气大伤,损伤根本,严重者会遭蛊虫入脑而亡。” 黎童倒抽一口凉气,却还是紧紧握住了那只瓷瓶。 “要如何引出蛊虫呢?” “在中蛊者的手腕处割出一道伤口,请一内力深厚者,以鲜血诱之。”朱佩佩摸了摸下巴,寻思道:“不过,这蛊虫我研究得还不算透彻,还只是半成品,效果嘛,可能会打个折,所以夫人倘若到时候真要用到了这虫子,或许还可辅以龟息散配合。” 找一内力深厚者都费劲,还得再找听都没听说过的龟息散,黎童决定推翻刚才对朱佩佩的改观,她还是有点不靠谱。 似乎是觉察出了黎童的嫌弃,朱佩佩笑道:“啊呀夫人,奴婢毕竟不是这方面蛊虫的研究者,能弄出一只已经很不错啦!” “还带这样夸自己的?” 朱佩佩晃了晃她那肥硕的大脑袋,笑容可掬。 “奴婢听闻,夫人的二哥不是御医院里有名的御医吗?说不定他有呢?医毒不分家,蛊毒也是毒嘛,夫人何不去问问?”朱佩佩在旁边挤眉弄眼地撺掇,但黎童却在听到她提起黎胤贤的时候,动了心思。 240何时需要 黎胤之大婚当日出了人祸,虽说没出在他的婚礼上,但好歹也是因为人家正前往他婚礼的路上出事的。 对此,坊间传闻甚嚣尘上。 说什么都有。 有说崔守知恶人自有恶人磨,正是因为黎家大公子嫉恶如仇,请了崔守知前去观礼,但没想到人家有神仙庇佑,受不得这怨气缠身的崔守知,所以故意让人在路上丢了命。 黎胤之:“……我还有这能耐呢?” 也有说是黎家福泽深厚,祖上有神仙荫庇,而崔守知罪孽深重,恰逢黎家大公子大婚,喜事冲撞,崔守知不敌,故而死于途中。 对此,黎家众人表示这真不关他们的事。 黎胤贤:“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我是佛祖投胎转世让他们过来聆听我的佛言佛语,他们敢不敢来?” 黎胤之:“不敢来不敢来。” 别人家佛祖都是普度众生,送往西方极乐世界,你这佛祖是一言不合要人狗命,直把人往十八层地狱里扔,哪个头铁想不开要来听? 礼部尚书大婚,又是丞相之子,百里冼微服出宫站在暗处,不仅送了祝福,还送了贺礼,只是他前脚才走,后脚就听说了工部尚书当场死亡的事,要不是他年轻底子厚,那一头眩晕估计得当场过去。 案子还没落实,又听说负责启阳书院的岑先生也没了命,还死得特别惨,进宫报告案件内容的刘巍将两人死状描述得相当清晰,听得百里冼当天晚上的饭都没吃几口,愣了饿到了半夜。 百里冼怕血。 按理说,这深宫中尔虞我诈活出来的皇子不应该怕血,可百里冼就是怕,他跟百里烨不同,百里烨遇血就兴奋,越战越勇,可他尽管见过那么多血腥残忍的事,却仍旧没法将那些东西冷淡待之,尽管他面上并表现不出来多少。 叫黎胤贤进宫那天,其实并非全为了于大夫,还是为了他自己。 皇后怀孕了。 但宫里,除却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就只有百里冼知道。 这件事,不能说出去,尤其是现在情况不明的时候。 皇后虽人在深宫,宫中又有皇城卫日夜守护,但终归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譬如说当日装成丫鬟跟着黎童进宫来的那两个。 一切隐患,他都将其算计在内,一分一毫也错漏不得。 他珍惜这个孩子。 黎胤贤虽为人耿直,却也知道皇帝让他大半夜进宫,必定是不得已,进宫之后直奔御书房,抬眼就看见皇后也在,当即心中就有了思量。 这位年轻皇帝感情寡淡,却在眼底深处藏了一个人的影子。 黎胤贤看得透彻。 安胎的药方当晚写下之后,百里冼才又带他去看了那位人间蒸发的于大夫。 于大夫活得好好的,一家子完完整整,全在杳无人迹的冷宫里。 那处冷宫外还埋伏着诸多暗卫,由季饮河领头,便是先前混进宫的那些个人都没能找到于大夫的藏身之处,即便有人触碰到了蛛丝马迹,也在下一刻丢了性命,再出不去皇宫。 只是,黎胤贤一直也没想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带他去见于大夫? 黎相态度暧昧,左右摇摆不定,朝堂之上,既不靠向皇帝,也不偏向野心勃勃的百里烨,却让百里冼向自己示好了。 黎胤贤并不觉得自己能左右黎相的意思。 他只是个御医,专司治病救人,朝堂上的纷争说起来跟他一点关系也搭不上,真该套关系的,黎胤贤认为还是得找黎胤之。 自家大哥虽说喝酒上面很不拘小节,朝堂上对喷得再凶,下了朝还是能跟对方勾肩搭背找酒楼喝酒去,人情世故上,的确要比他更为圆润光滑。 可为何,皇帝不找黎胤之,却找他呢? 黎胤贤的脑子没黎胤之那般九曲十八弯,但到底其中诡异让他心思也跟着敏感起来,时值秋日,诸事繁杂,天边白光越泛越近,隐约有什么在厚厚的云层后面蠢蠢欲动,有一只手在拨动云谲。 从后宫中请脉出来,黎胤贤万没想到会碰见缩头缩脑的自家小妹——黎童。 自打她成婚后,甚少回相府,他也很久没与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好好说过话了,每次她回相府的时候,都被黎胤之和百里烨抢了戏,其中还有自家老娘在旁边拱火,妹妹为了调剂关系,一直疲于应对。 他看在眼中,疼在心中,却没了主要立场。 这都是出嫁之后女子的处境,是妹妹需要做的。 “二哥!”黎童低声冲着他招了招手。 黎胤贤有那么一丝的惊讶,倒不成想妹妹竟然是真的来找自己的? 黎胤贤快步走到她跟前,见她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眼中更是惊讶万分:“你一个人出来的?” “我有事需要二哥帮忙。”黎童扯了扯黎胤贤的袖子。 “随我来。” 黎胤贤带着黎童拐了几条短浅的巷子,到了一处偏僻的面摊,来往皆是布衣麻衫的平头百姓,看见他们两个衣着如此格格不入的人径直坐下来,都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 “黎大夫来了,今儿还是豆腐鸡蛋面吗?”面摊老板是个上了岁数的大爷,脸上褶子都能开个四世同堂了,笑起来整张脸都好像一只裹了八十八个褶的大汤包。 “是。” 还不等黎胤贤开口,黎童也乖巧举手说道:“我也一样。” “啊呀,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 “我妹妹。” 面摊大爷笑呵呵的:“兄妹两个都长得这样好看,了不得了不得。” 黎童双手捧脸,万没想到自家这位张嘴就能说得姑娘家哭出来的二哥,竟然这么接地气,跑到这种巷子里吃面,再看面摊大爷的态度,似乎还是常客。 “这里的面很好吃?” “小妹尝尝就知道了,说起来,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黎胤贤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才递给黎童。 “二哥,你知道龟息散吗?”黎童接过筷子,压低了声音。 黎胤贤脸色微微一变:“你问龟息散做什么?” “我需要。” 黎童没说做什么用,只眼巴巴地望着黎胤贤,企图借此打动黎胤贤坚不可摧的内心。 “你说,我就有,你不说,我就没有,童童,你说二哥有没有?” 黎童哽住,这人不都说二哥耿直吗?最重要是还非常疼她,怎么阴起来跟大哥不相上下啊? 谣言害我! 黎童思索再三,最终沉默下来,只睁大了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黎胤贤,她不告诉黎胤贤,一是还没想好这玩意儿最后会用在谁身上,二是知道的越少就会越安全,二哥一直被爹爹和大哥排除在外,就是怕连累他。 黎家如今没跟政/治牵扯上的,就只有二哥了。 大眼瞪小眼的局上,黎胤贤还是败下阵来,他长叹了一口气,似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和隐忍,让黎童一瞬间喉咙酸涩,有那么一刹,她都想直接告诉他了。 “二哥,你是有的吧?” “不说?” 黎童摇了摇头。 黎胤贤盯着黎童好半天,才无奈道:“有。” “谢谢二哥!”黎童开心起来。 “不过这东西毕竟是毒,对人有害无益。童童,若是你打算给敌人用,那用便用了,若是给想救的人,或是你自己用,用之前定要告诉二哥,二哥会帮你。” “知道了二哥。” “龟息散,取其名,便是让人停止呼吸,暂停脉搏,就算是医术精湛的大夫,也摸不出来。不过,用药七日之后,倘若无人将其唤醒,便会进入永眠,再也醒不过来。” “二哥,怎么唤醒啊?” 黎胤贤眼珠转了又转,反问道:“你看二哥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吗?” 黎童挠了挠头,她今天这算是恃宠生娇来了,可黎胤贤又不是白痴,她要这种药铁定不是为了什么做好事,既然没法从她身上问出点什么东西来,但至少到时候需要人解的时候,黎童会来找他。 想明白了这一条,黎童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多好意思。 先前还想着自家二哥应当是问什么都给的,全然忘了他顶上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鬼。 耳濡目染的,这二哥怎么可能真二呢? 顶多也就是被养成了不涉政的直率性子,也对,整个翊城的姑娘都不敢肖想自家二哥呢,不得有点真本事么? “何时需要?” “若是现在可拿的话,也好。”黎童眼睛里闪着光。 黎胤贤又叹了口气:“先吃面吧。” 正说着,面摊大爷就适时地端了面过来,憨憨笑着,又退了下去。 “这面裹着世俗气,比那些山珍海味更得人心。”黎胤贤没头没尾地来了那么一句,听得黎童只觉得深奥无比。 一碗面而已,至于吗? 第一口下去,黎童当即觉得,至于,非常至于,这老艺术家手擀的面口感筋道,入喉即柔,老汤浓郁,下肚温厚,别说是世俗气,这简直是人间烟火中最得人心的那一块。 241少说少错 “如何?”黎胤贤温温笑着。 “好吃!” 黎童仰起头,唇角沾了点金光透亮的汤汁,黎胤贤伸手替她抹了抹,狭长的双目中满是宠溺,黎童一时间有些呆愣,而后捏起自己的袖子盖上了唇角,粗鲁地擦了擦,低下头去夹着面一口一口吃着。 “童童,他对你好吗?” 黎童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黎胤贤说的是谁,忙点了点头。 “他不曾欺负我,也没对我说过重话,只要是我喜欢的,他都会弄来给我,对我……很好。” “这样啊……”黎胤贤笑意柔和。 黎童瞅着黎胤贤的视线里,蕴着庆幸、欣慰,还有担忧,其中意味浅淡,浅淡到黎童稍一错眼就能忽略,可他们面对面正坐着,黎童压根没有机会错过,只有尴尬地低头,心里头一跳一跳的,还滋生着陌生的情绪。 黎童没有哥哥,小的时候家境也不是那么好,爸妈离婚之后,她就没再见过妈妈,听爸爸说,她改嫁了,过得很好,让她不要去打扰。 自此,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爸爸为了能让她读好的学校,拼了命的工作、兼职,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却是咬着牙和着血送她进了梦寐以求的校门。 爸爸很爱她。 她很清楚。 可她从没在爸爸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生活的重担险些压垮了他们,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抚慰对方,能活着往前奔走已经用尽力气,他们是彼此之间的动力。 黎童只觉得鼻头发酸,眼前面汤的雾气氤氲了她的双目,潮湿得像是一片沼泽地。 “童童,怎么了?” 察觉出黎童情绪上的不对劲,黎胤贤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发颤。 他在怕。 怕黎童没有说实话。 他捧在手心里心尖上的宝贝疙瘩,自小到大没听过一句重话,可不能在别的臭男人那里受委屈。 “是不是百里烨?!” 黎胤贤咬牙切齿,原本就对他无甚好感,即便说名声不能代表一切,可事实讲究没有空穴来风的事,百里烨在军中威名虽盛,但那是对军人,不对翊中贵女,杀气那般重的人,他是真不相信能照顾好自家柔柔弱弱一碰就滴水的宝贝妹子。 此番见了泪,黎胤贤恨不得一股脑儿把全世界的不好都堆到百里烨头上去,要不再寻思寻思给他整点儿软骨头的药? 黎童只是一番小小的感慨,全然不知自家二哥已经把她心上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而此时正在首饰店挑挑拣拣的百里烨,只觉得一阵寒意跟蛇似的爬上后背,冻了他一个哆嗦。 “将军,怎么了?”碧雨对百里烨一闪而过的杀意极为敏感,捏着一只碧玉镯抬起头来。 “没什么,觉得似乎有人要杀我。”百里烨直起腰,朝首饰店内的掌柜和客人扫了一眼,并没能从中看出点什么异样来,而后顺便扫了一眼门外,蹙紧了眉头。 “可知道夫人去哪儿了?”他偏头问道。 “不知,可要属下去给赤衣发消息?” “不用。”百里烨拿起一支白玉的发钗,回头问道:“这支怎么样?” “好看。” 百里烨很是嫌弃地瞅了一眼碧雨,果然不能跟武夫,尤其还是单身狗,讨论这些女子佩戴之物,除了好看、漂亮、可以,没别的形容词了。 碧雨挠了挠头,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夸,师父只教他怎么杀人,没教他怎么追姑娘啊? “该赤衣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心思。”百里烨佯装往地上啐了一口,朝自家亲护卫心上扎了一刀。 碧雨:“……将军,您教教属下呗?” 百里烨又斜他一眼:“这种事都是天赋使然,你学不会。” 碧雨:“?” 那发钗并不算贵,付了钱之后,百里烨又去买了些黎童平日里爱吃的零嘴,兜兜转转逛了好几圈,路上还碰见些许受过他恩惠的百姓,有好几个都大着胆子冲着他打招呼,百里烨一时间膨胀了不少。 遂又觉得,自己没明目张胆搞大事,真是对得起这些个黎民百姓对他的爱戴。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是对外操戈,还是对内动兵,受苦的都是百姓和江山。 回了将军府,黎童已经回来了。 她手里揣着黎胤贤给她的龟息散,忐忑不安,最终还是将东西塞进了衣柜最底层,顺便还写了一张字条以作提示。 万一那天到了之后,她不得不用上这药,其中又出现了某种意外的话,或许有别的人能发现,从而帮上忙。 黎童抬手按了按狂跳的心脏,合上衣柜门,回身就看到百里烨双手负背,唇角挂着隐隐笑意,身子笔挺地站在门边。 光从他背后打进来,在他身上渡出一圈柔和的弧线。 “去哪儿了?”黎童随口问道。 “去见了几位大臣,然后买了些东西。”百里烨慢慢踱过来,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轻轻牵住黎童。 只一触,他就微微皱了眉:“怎么这般凉?” 黎童下意识地缩了缩指尖,却被百里烨握得更紧,她刚想解释,就听百里烨已经替她做好了回答:“定是穿得薄了,如今已入秋,天气转凉,明儿多穿些。为夫习武之人,热得很,刚好可以给夫人暖暖。” “那你就给我暖暖。”黎童往百里烨的掌心里使劲塞了塞。 百里烨旋过身,另一手往黎童头上飞快地碰了一下,黎童只觉得发间似插/入了什么刘带着重量的物件,抬手摸了摸,触手温润。 “你买发钗去啦?” 百里烨微微一笑,盯着黎童那一头乌黑的发,笑道:“好看。” 站在门外的碧雨:“……?”将军您自个儿也没夸到多好听去。 “同那些大臣都商议了什么?” 黎童靠在百里烨怀里,诚如他所说,习武之人阳气旺得很,即便只穿了薄薄的衣裳,也有热气往外冒,黎童的手握在那大她一圈的手掌心里,没多会儿就给捂热了,她原本身子就不僵,此番跟着他走到了饭厅,已是热得像是回了夏日。 “也没什么,不过是举事之时的一些细节。” “都已经决议好了?” “差不多吧。” 百里烨说得不尽不实,黎童听出他话外的意思,尽管之前答应了她,却还是忍不住想将她牵扯得少一些。 心态到底是同成亲之时不大一样了。 唉,爱情啊,真愁人。 有春吩咐其下丫鬟上了菜,百里烨见身后没跟着朱佩佩,不由得问道:“你那胖丫头呢?今儿似乎没见着她。” “她走了。” “走了?”百里烨刚要问为什么,转头就想起来原因,自家夫人心善得不行,朱佩佩本就是无辜牵扯进来的,如今能走自然是早些走为好。 他又看了看退下去的有春,摩挲了一下指尖。 “听闻,那霍统对咱家丫头有心?” “有。”黎童笑着,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那何时来说亲?” 黎童瞥他一眼,眸中盛满笑意:“平日里看你对旁人都不甚着急,倒是对有春上心。” 百里烨挠了挠头,细瞧着黎童的神色,摸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吃醋,舔了舔嘴唇,只道:“有春刚来将军府的时候才到我的腰,细苗苗似的一根,大夫说她营养不良,挺懂事的一个小丫头。” “确实。” 黎童说完这两个字就不说了,百里烨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只能闭了嘴。 少说少错。 “不过可惜霍统那小子有贼心没贼胆,也许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给有春安逸日子,想再搏上几年。” “这可等不得,女子花儿似的年纪能有几年,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哪个非要等他?”百里烨有些气闷,换作是他,总先得把人弄到自己身边来才放心,就这么干放着,徒生意外。 “夫君说的是。”黎童喝了一口汤,抬眼看他:“那将军可有办法?周姐姐已经同意离开,柳姐姐暂时说不得,余下我身边的便是有春了,回头还得把任棠弄去启阳书院,把他放在第二蒙学,我始终不大放心。” 百里烨点头。 启阳书院毕竟是自家亲手弄出来的,无论这江山谁坐,启阳书院到底是为国建设栋梁,没哪个不长心敢去动。 更何况,牌匾还是皇帝亲手写的。 那意思,便是皇帝也有一份。 百里烨嘬了嘬牙花子,一摆手,道:“行吧,回头我让碧雨去皇城卫走一趟,跟季吞山好好说道说道。” 黎童点了头。 “周姨娘何时走?” “将军想她何时走?” “越快越好吧。”百里烨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就坐在一旁喝着清茶,陪还没吃完的黎童说话。 黎童看着他干干净净跟脸似的碗,他从军多年,军中习惯便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在的那几年,边关战事吃紧,指不定什么时候西麟兵就要打过来,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回了翊城之后,他也没改吃饭的习惯,进食速度相当快。 “嗯,我同她说。”黎童想了想,还是补了句:“吃饭细嚼慢咽些。” 百里烨一怔,而后单手托住了下巴,笑嘻嘻地望着自家夫人:“晓得了。” 242我要走了 因着心里还记着周兰的事,黎童与百里烨说了几句话就从饭厅离开了。 周兰那日跟黎童聊过之后就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她不是拖沓之人,性格里的干脆利落自打娘胎里就有,将军府的确不是她久待之处,她心里早有思量,只是真到了这要走的这一天,却还是有些不舍得。 这处的院子,她来的时候空空荡荡的,那边花圃里净是杂草,连一棵正经长着的花都没有,房间里虽然偶尔会有丫鬟清扫,可还是留下薄薄一层灰尘,陈设简单,连珠帘都是最简单的素色,瞧着就是一股冷清样,无半点人气。 也就是她住进来之后,百里烨又拨了几个丫鬟给她,这空泛的院子才终于慢慢活起来。 如今她一走,这院子又该凋落了。 黎童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逐渐深秋的天气越发笼着一层灰白色,院子不大,周遭无人,却好像这天地间只余她一个,寂寥无比。 黎童站在院门外,有那么一刹那不想进去打扰她。 那是宛如一幅画的景象,美人孤坐,身前茶气氤氲,袅袅白烟模糊她捻在指尖的一片青黄相接的叶,乌黑的长发落在瘦弱的肩头,丝丝缕缕,像是秋日里的瀑布,水声清静而冷冽,她抬眸一瞬,整个方寸便乱了。 “我要走了。”她说。 黎童遥望着她,点了点头。 “不说些什么吗?” 黎童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抿住了唇角。 “我挺舍不得你的。” 那简简单单几个字,惹得黎童差点落下泪来。 她在这里的朋友不多,周兰勉强算一个吧,她很聪明,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却又性情大方,有些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是扎人,她却不同,带着不惹人厌烦的戏谑将那些刺人的话摘出来,捅到人跟前,然后抱着嘻嘻哈哈。 我也舍不得。黎童心里默默地想。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和你很有缘,后来慢慢地接触,发现你这人还挺有意思,重情重义,颇有分寸,只有时候傻得天真了些,可惜嫁进了这将军府来,你若是在旁的人家里,应该会过得更加随心些。” 黎童忍不住笑,这话可千万不能给百里烨听到,若是听见了,指不定就不让周兰竖着出去了。 “你很好,所以希望我活着一日,用不着替你上香。” “我无他意,只望你日后,能过得肆意妄为些。” 藏起来的手扯紧了袖子,黎童就那么望着周兰,甚至忘了周兰是什么时候起身走的,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那石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瓷白的茶碗边上,摆着一片青黄相接的叶、 黎童走近,将那片叶放在手心里,她轻轻摸了摸,恍惚想起她们离别都没有好好抱一下,就这样下半辈子都见不着了。 她方才都说了什么呢? 似,什么都没说。 黎童捂了捂脸,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将那片叶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进了怀里。 周兰走时,好歹她们还见了面,朱佩佩走时,悄无声息的,像是她从来没来过,若不是她留下了蛊虫,黎童都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偶遇贵人的梦。 这院子,以后再不会有人来了。 黎童站在院门口,回头细细看了好几眼,才扭头离开。 人生是一场宴席,曲有终时,人来亦有人走时,那些人像是天边的云,随着风来过一趟,留下几滴雨几片潮湿,又随着风去了,直让人感叹多情凉薄。 黎童站在廊下,抬头仰望着天,他们都寻到了去处,那她呢?谁来安排她的去处? 那场梦已经过去很久,却好像是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黎童的脑海深处,即便狠心剜去了,也留下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她实实在在的家人。 爸爸身边的女儿…… 不是她了。 那是梦,还是现实?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吐出,柳鸾儿尚且可以与她说出重活一世的事,可她又向谁去说她借尸还魂的事? “不公平,淦!” “夫人,什么不公平?” 有春不知道突然从哪个犄角旮旯儿里钻了出来,吓了她一个哆嗦,手上还端着一盘子点心,黎童飞速地瞅了一眼,发现是平日里朱佩佩最爱吃的那种。 黎童没回答她,有春也不介意,只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道佩佩会去哪儿,这么大个天地,好人坏人那么多,不知道她之后能不能吃饱。” 黎童寻思,那丫头一身本事,单那些个虫子就能让怀有歹心的吃尽苦头,还真用不着担心。 “你啊,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黎童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顺手捏起一块点心,她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但味道确实不错。 有春扁着嘴摸了摸头:“奴婢能操心什么呀?” “你的霍统啊!” 有春腾地一下脸通红,手脚都有些无措起来:“夫人说什么呀?什么你的我的,他……我……我跟他没有关系。” 黎童憋着笑:“是是是,现在是没什么关系,可保不齐……” “夫人!” 眼瞅着自家脸皮薄的小丫头害了羞,黎童才摆了手打住。 不过没出一盏茶的时间,黎童肃然了神色,这回是正经的问话,有春瞧着气氛似乎也与刚才不一样了,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有春啊,我要你对我说实话,你是如何看待霍统的?” 有春蠕/动了几下嘴唇,樱/桃红似的唇/瓣抿了抿,仿佛在踌躇着什么。 见她不说话,黎童又道:“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但总归也会有一天要嫁人,将军府出去的姑娘,门面也不会太低,可我总得让你许个你喜欢的人,日子是两个人过,倘若是互相喜欢的,那这枯燥的日子才有过头,你说是吗?” “霍统这小子吧,粗看上去莽莽撞撞的,实则心思细腻,脑筋也转得快,打定了主意要求个前途,便就真跟来了翊城。”黎童细细观察着有春的脸色,接着说道:“翊城繁华迷人眼,霍统却一颗心纹丝不动,全副挂在你身上,我听闻他如今在皇城卫中可吃香了,还有好些宫女都偷偷给他送过帕子呢。” 有春手里一紧,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呀,虽说脸上那道疤还在,但粗粗看着也看不出来,人还是俊朗的,又有一把子力气,瞧着就是个能护家人安稳的,你若真与他结了连理,也算了我一桩心事。”黎童捏着手里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就着帕子捻了捻手指。 “不过,你若真不中意他,那我也就替你回了他,让他呀,另觅佳人去。” 这话都说到这份上,有春这小丫头还沉得住气,只是脸色难看得吓人,跟白纸似的,黎童适时打住了话头,又打发了有春自去歇息,想想清楚,换了别的丫鬟近前伺候。 有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魂都像是飞到墙头外面去了似的。 黎童轻叹了口气,屈起手指敲了敲墙面,屋顶上的赤衣翻下半个身子来,圆溜溜乌黑的脑袋落在头顶。 黎童又叹,得亏是大白天,放了晚上能给她吓死。 “你呢?怎么说呀?” 赤衣脑袋一蒙,关她什么事? “你同碧雨呀?”以为赤衣是没听出什么意思来,黎童解释了一下。 赤衣又是一蒙,她跟碧雨能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共同赴死吗?再说了,就算有关系,那也是跟张二少爷。 诶,她的张二少爷,啥时候才能和她结连理? 见赤衣一副不开窍的样子,黎童只觉堪忧,这百里烨身边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令人操心呢? 不过转念一想,赤衣和有春又不一样。 罢了,随风吧。 黎童一个人坐了会儿,想了些乱七八糟的心事,然后就起身前往书房。 碧雨还是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守着,百里烨看不着的时候,他就背靠着墙,虚虚地站着,听到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立刻就绷紧了身体,手也放到了剑柄上,一双眼睛锐如利刃,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黎童方一抬头,就撞进了那一束要人命的视线中,陡得心上一震。 碧雨见是夫人,立刻收了杀气,随后就听见屋里传来低沉的声音:“碧雨,怎么了?” “是夫人来了。” 屋里一阵沉默,没多会儿,门就开了。 百里烨瞥了一眼碧雨,到底没说什么,如今是非常时期,碧雨紧张些也没什么,只是不能叫夫人看见。 “下次小心些。” “属下明白。”碧雨恭敬地垂着头。 黎童“啧”了一声,快步走近,看了一眼碧雨,随后拉过百里烨的胳膊,两人往书房里头进去。 “夫人问过有春了?” “问过了。” “她是什么意思?” 黎童单手托腮,一脸惆怅:“小丫头片子心里有他,但是面皮儿薄,还是得男方先袒露了心迹才好。” 百里烨点头应是。 “明确些,姑娘家的总是心思更敏/感点,需求安全感,让霍统抓点儿紧。” 243重要日子 贺源自打跟柳鸾儿说开了之后,两人便再没见过面。 一是明了这么些年的心意,郎有情妾无意,终归是等不来最终结局,贺源是个粗人,却也明白感情之事说不行就是不行,他没那想法去做话本子里那些惹人厌恶的动作,只得让自己忙碌起来。 二是柳鸾儿散在外头的人全都回了翊城,零零落落得装作普通百姓蛰伏着。 于大夫仍旧被藏在宫中,但柳鸾儿已经下了命,无论他是生是死,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行处置不迟,大不了多做一点准备。 深山里的那批人,自除去细作之后,零零散散得也到了翊城,听从贺源吩咐,系数藏于城外。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甚至挖通了一条简陋的暗道,直通皇宫。 皇城卫由季吞山统领,进出把守得严严实实,宛如铁桶一般,柳鸾儿这么多年努力想要将自己的人插进皇城卫去,都因各种问题被季吞山给踹出了门。 她是当真不知道季吞山的规矩是什么,一日三变,跟一天三顿饭似的。 人瞅着跟傻大个儿似的,那么大个脑袋,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骚东西。 对此,柳鸾儿相当愤慨。 季氏这两兄弟,一个把着皇城卫,一个把着宫中隐卫,都是皇帝跟前最忠实的拥护,柳鸾儿本动了想要拉拢的心,但想起上辈子的时候,百里烨就在这事上栽了跟头,她也就作罢了。 这两人,好似没什么可拿捏之处。 不爱金银,不爱美女,不爱权势,无贪无欲无念,实在不是人。 故而,她的人都零零散散混成了低等宫女,或低等内侍,莫说探听消息,便是四处走动都显得奢侈。 宫中规矩森严,她的人折了不少在上面,如今留下来的人,各个都是人精,手底下也多少都有些功夫傍身。 但想要从宫中把消息传出来,却是极可能会有性命之危。 季饮河的隐卫便是手上沾了不少她的人命。 先前跟着黎童进宫的那两个丫鬟,若不是黎童出现得恰到时候,也险些要丢半条命在隐卫手中。 季饮河想抓活的,要不然也没可能让她们逃出来。 “都安排妥帖了吗?” “都安排好了,小姐。” 柳鸾儿摸了摸胸口,随着日子一点一点接近,这里头的动静也是越来越不得消停了,她甚至还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总感觉遗漏了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可越是想就越是想不明白,到底遗漏了什么。 “小姐,怎么了?” “我总觉得忘了什么。” 丫鬟攒了攒手指:“小姐莫急,咱们万事俱备,宫里现在还没什么动静呢,不会有事的。” “希望吧。” 书房里,黎童整个人都很没形象地斜躺在椅子上,一条腿搁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地晃着,手里捏着一颗瓜子往嘴里塞。 “书院那头,我换了个可靠的人去负责,等过几天,你去同第二蒙学的校长说说,我得把任棠调出去,至于早先付的学费就不往回拿了。” “换了谁?” 百里烨正写字呢,乍一听黎童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他有些诧异。 启阳书院换人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跟他商量,好歹这书院也是夫妻两人共同商议的结果,怎么到头来他反而成了个外人,他还往里投了不少钱呢? “刘大人介绍的。” “刘巍?” 黎童点点头。 百里烨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好在刘巍是他一派系的人,他介绍的人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自己的东西,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来得稳当。 “写什么呢?” “贺礼。”百里烨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却在下一秒变了脸色,忍不住想要抽自己嘴巴一下。 黎童微一蹙眉:“什么贺礼?谁有大事吗?” “过两日是一位大臣的生辰,所以写副字给他。”百里烨厚着脸皮道:“咱府上穷嘛,拿不出什么稀世珍品来,也就为夫这一手字拿得出手了,皇上都赞誉过的。” 黎童不疑有他,只道:“不要脸。” 百里烨虚虚一抹额,笑道:“要脸可娶不着好媳妇儿。” 黎童斜他一眼,又嘱咐了一句:“记得别忘了把任棠调出来。” “遵命,夫人。” “皮!” 百里烨做事稳妥,答应了事隔日就做好了,不过只是从蒙学里头调个人出来,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儿了,碧雨去说了一句那边就毕恭毕敬地放人了。 日渐深秋,骤然降下来,黎童站在院子里顿觉萧瑟。 以往这时候,周兰早该拉着崔晴晴跑来同她说话谈天了,可如今,一个两个全都不知去向。 也不是,崔晴晴的行踪,百里烨是掌握着的,只是她的下半辈子再不会回翊城就是了。 周兰是彻彻底底消失了的。 她虽是个女人,可本事不小,即便不依附于男人,也能将自己的日子活得声色俱佳有滋有味。 更何况,她现在还有很多钱。 说起这个钱,黎童就止不住一阵心痛,她念在周兰为百里烨做了那么多的份上,给了她足够买下两座启阳书院的钱,其中还夹着一些她的嫁妆,那些个好看的珠钗啊玉镯啊,啊!疼! 柳鸾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这做的是什么表情啊?” 两人异口同声。 黎童哽住,柳鸾儿掩唇笑了笑。 “想到什么了,这么痛苦?”柳鸾儿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黎童摆了摆手,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转而问她:“你来找我有事?” “有。” 黎童转头吩咐有春沏了热茶,随后引着人进屋,这院子里的秋风一扫,直扫得人心头拔凉。 “最近将军在翊城中的动作很频繁,你知道吗?” 刚坐下,黎童就听见柳鸾儿来了这么一句,她有些纳闷,动作是有的,也见了不少朝臣,据说贺源的人也早就入城了,但若要论起频繁来,应该不至于吧? 黎童扒拉了几下手指头,离先皇忌辰的时间还有小半年,这动作比起以往的那些来,的确也算是有些显眼了。 当然,显眼这个词,也仅限于对他们这些知情人士来说。 见黎童似乎真没什么察觉,柳鸾儿细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唤回黎童飞出去的神智,说道:“年前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什么?” “太后寿辰。” 话音甫落,黎童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问柳鸾儿:“上辈子他起事的时候,是先皇忌辰没错吧?” “没错。”柳鸾儿答得肯定,眼神中却残留着犹疑。 黎童心尖一跳,手指寸寸转凉。 “你在……犹豫什么?你在怀疑什么?” 柳鸾儿一双细眉紧紧蹙着,她不说话,似在思索什么,黎童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也跟着沉默着坐在一旁,等着她出结论。 “我不知道。” “什么?!”黎童瞪大了眼睛。 莫不是蝴蝶效应? 黎童用力眨了眨眼,因为她的出现,让本该死去的黎胤童活了下去,走出了与上一世不同的生活线,所以一些事情的发展走向有了些微改变,而上一世的时候,百里烨满脑子只有夺位。 所以,那么是不是也因此改变了百里烨起事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要选在太后寿辰呢? 太后跟他有仇吗? 黎童有些无措地抓了抓头,茫然地看向柳鸾儿。 两个女人就那么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漂亮的眸子里俱是迷茫和疑惑,得,她重活一世,到了这一步也是没了章法。 不过,看起来比她要冷静一些。 “你说怎么办?”黎童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 柳鸾儿舔了舔略有干涩的嘴唇,而后似嫌不够,又捏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道:“将军倘若真要在太后寿辰之日行事,那按照他如今的动作,已然是将大半行动都布局好了,他这是压根儿没打算让我们掺和进去。” “但贺源肯定知道,对不对?” 柳鸾儿一怔,随后立马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她这才明白过来,贺源那日不是来同她说表白的,而是来同她诀别的,要个答案,若是之后死了,也算没有遗憾。 该死的! 她怎么早没想明白? 柳鸾儿想着要不要去套贺源的话,但转念一想,自那日之后,贺源都不回将军府了,自他进了翊城,行踪一直成迷,柳鸾儿的人也屡次摸不到他,可倘若是等他上门,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更何况,贺源虽然心中有她,却是将百里烨放在第一位的。 黎童显然也在问话之后想明白了,截断话头沉默下来,她用力捏了捏发凉的手指,轻声道:“咱们也得防一防。” “你要如何做?” 黎童重新坐下来,杵着下巴,想到了那被她塞在衣柜底下的蛊虫和龟息散。 “我还有个问题,之后有没有哪位朝臣过寿?” 柳鸾儿没想到怎么话题会落到这上面来,细细想了想,摇了头。 黎童“啧”了一声,暗骂:“狗男人!” 244好事将近 百里烨瞒着人做事,黎童也不打算告诉他。 两个女人在房间里合计来合计去,最终决定由柳鸾儿去套话,而黎童则想办法摸一摸百里烨的想法。 这一日,秋高气爽,黎童拉着有春逛大街,逛着逛着就逛到宫门口去了,恰好碰见霍统带队巡视。 主仆二人就那么站在宫门口,黎童看着霍统,霍统看着有春,有春垂头盯着脚尖,一张小脸微微泛红,宛如秋日枝头上挂着的一枚小果,煞是诱人可爱。 黎童偏头看了一眼自家小丫头,泛起一丝戏谑的笑意,然后冲着霍统招了招手。 霍统踟躇了几下,与身旁的几个兄弟说了声,便提步过来了。 对此,黎童表示幸好他过来了,若是避开,她指不定会对着皇城卫统领季吞山骂出点什么来呢? 他自己打光棍就算了,好不容易手底下一个下属能有一门好亲事,他若还因此滋事拦着那真是要天打雷劈。 “见过夫人。”霍统抱拳行了礼,视线却落在有春身上。 黎童见状,笑问:“咱们有春什么时候成夫人了?” 霍统一瞬明白过来,正对向黎童,又重新施了一礼:“是属下之过。” 即便知道自家夫人在开玩笑,但有春还是紧张得揪紧了手指,低垂着头,挤眉弄眼地给霍统递眼色,可惜憨小子这回看也没看她,压根儿没注意到,急得有春满头冒汗。 黎童压了压想要往上飘起的唇角,指了一个地方,说道:“那边说话吧,有些事想问问你。” “是。” 未来媳妇儿在别人手里,霍统没半个不字,黎童丝毫不觉得如果她现在要霍统捅自己一刀,就能带走有春的话,这小子定然手起刀落。 宫门外附近的一处茶摊,三人刚坐下,黎童只要了一壶茶。 “先前将军派人来同你说过了吧?” 霍统攒紧手指,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你怎么个意思?真要我家有春等你八载十载的?” “自然不是。” 霍统局促地看了一眼有春,乌黑的头顶正对着他,就算没看见她的脸,他也能想象得到此番那面上是何等风景,他紧握的掌心处微有瘙痒,他摊开手掌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 百里烨的人不仅找了他,也找了他的顶头上司季吞山。 原本他就是个外来户,被百里烨随手插进皇城卫里的,季吞山和他的人一开始并不接受他,甚至暗地里还有过几次打压,可霍统都一一受了。 他明白是为什么。 皇城卫里好些人在说,大将军恐会谋逆,而自家上司只对皇帝忠诚,他们本是水火不容的。 而在他们眼中,他霍统就是个奸细。 霍统聪明机警,皇城卫里的大部分人就算对他有看法,也因着季吞山严苛的规矩没有对他下狠手,更何况他自加入皇城卫后,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从未有过一次错漏,认认真真巡视皇城。 时间一长,他们也就稍稍对他放下了一点戒心,甚至还有人愿意跟他开开玩笑话了。 但霍统明白,倘若有一日他们发现他可能背叛,他们也一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皇城卫只对皇帝忠诚,他们的命只为皇帝存在。 季吞山的手段简单粗暴,从不搞那些折磨人的法子,一旦坐实背叛的身份,基本也就没了活路,只是少那些被折磨的过程,直接跨阎王殿罢了。 黎童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清脆声,就像一下一下的鼓点,敲击在有春和霍统的心上。 随着黎童敲击速度的加快,他二人的心跳声也跟着快了起来。 最后一下,只听“啪”的一声,霍统整个人一震,慌张地抬起头,第一反应却是看向有春,而后才看向似乎已经在发作边缘的黎童。 “夫人……”他讷讷道。 “想好了吗?”黎童点了点已经凉了的茶碗,说道:“茶都快凉了,你再想下去,隔壁老王的孩子都能上蒙学了。” “隔壁老王是谁?” “你管隔壁老王是谁呢?重点是这个吗?”黎童瞥了一眼有春。 霍统哽住了一下子,微舔嘴唇,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有春一下,视线在有春那张透红的面孔上流连了许久。 “我是愿意的,只是有春……” 黎童一听有戏,一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怼在正在发愣的有春胳膊上:“怎么说啊我的小丫头?” 有春“啊”了一声,茫然地眨了眨眼,在对上霍统期待的眼神之后,立刻反应过来。 “嗯,奴婢……” “说直接点。”黎童催促道:“愿意还是不愿意?” 有春仿佛穷途末路,被逼到了死角,整个人不安地坐在长凳上,缠结在一起的手指因为不自觉的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偶尔抬头,惴惴地看向期待的霍统,又垂着头看向正在等她答复的黎童。 正当霍统看不下去打算暂时不逼她的时候,却见有春猛然抬起头,张开了嘴:“我愿意。” 霍统怔愣住,黎童单手托腮,又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笑得阴谋得逞。 “什么?再说一遍?” “我……我愿意的。”有春积聚起来的勇气在黎童带着调侃的笑意中,缓缓消散,可答案仍旧没有变。 “奴婢愿意的。” “好,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的,咱们就挑个良辰吉日。”黎童拍了拍手,终于大口地喝了一口茶摊上那浓得让人龇牙咧嘴的茶,说道:“你们呀,可浪费太多时间了,瞅瞅你家将军,认定了下手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有春放松下来,“噗嗤”的笑了一声,又害羞地低下头去。 “那这么着,霍统,你先回去吧,尽快找个时间跟你们统领说说,让他把时间给你空出来。” “是,夫人。” 霍统站起身来,想要伸手去拉一拉有春,但因为黎童这个大电灯泡在这儿,他只得咬了咬牙忍住,抱拳行了礼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好半晌,有春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去看心上人笔挺坚毅的背影,眼眸深处满是快要溢出来的爱恋。 黎童叹了一声:“真好啊,年轻的爱情。” “夫人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有多老似的。” “我不老吗?”黎童反问。 “不老,夫人还年轻呢,夫人能长命百岁的。”大抵是心头一件大事落了地,有春眉开眼笑,棚外秋风萧瑟,棚内因这小丫头桃花绽在暖意里。 “了了你的终生大事,嘴巴倒是甜起来了,之前还推三阻四的呢,小丫头真是口是心非。”黎童点了一下有春挺翘的鼻尖,说道:“咱们也该回去了,去看看将军在做什么。” 主仆二人刚离开,城门口的拐角处露出一个人影来。 她手指纤细修长,死死抓在城墙边缘,洁白干净的指甲因为用力逼出一抹苍白,微微有断裂的趋势,甲片下面的血红也随之被逼了出来,似透着一股滔天骇日的恨意。 杀气浓郁,正走到附近的霍统朝着四周警惕地看了看,却只见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看起来弱柳扶风的模样,似乎身体不太好。 他走过去,皱着眉垂头问道:“姑娘有事吗?” 明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惊慌,她收回手,拢了拢袖子,怯懦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到几乎让人听不见:“没有,多谢官爷。” “谢我做什么?”霍统嘟囔了一声,又道:“皇城附近莫要逗留,姑娘快些离开吧。” “是,民女马上走。” 明花抬起脚步,可才走了一步,却仿佛是因为站得太久了导致腿麻,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几欲跌倒,霍统眉头更深,握着剑鞘往她腰上扶了一把。 “多谢官爷。” 明花堪堪站稳,却仍旧是踩着极慢的步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不远处,其他巡视的皇城卫走了过来,见霍统看着一抹黄色倩影慢悠悠地走远,都不由得说起玩笑话来。 “霍统,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这么快移情别恋了?” 霍统微蹙起眉头,瞪了说话的人一眼 :“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看着好像不是将军夫人级啊的大丫鬟啊?” “不过看这背影,这姑娘应也是好看的。” “可惜是个瘸子。”另有一人补充道。 霍统轻咳了一声,转而问道:“老大呢?” “去茅厕了,估计一会儿就来,你找他有事儿?” 一想到即将要跟心上人成亲,霍统就忍不住红了脸,好在他皮肤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不过由于表情略显羞涩,还是让几个围着他的兄弟们看出些端倪来。 有人撞了一下他的肩,玩味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看这意思是好事将近?” 霍统点了点头,笑道:“回头请兄弟们喝酒。” “啊呀啊呀,没想到没想到,你来得最晚,碰好事你倒是第一个。” “说说说说,先前不还没答应吗?” 几个人围站一圈,各个脸上兴奋得好像是自己要成亲。 “刚将军夫人来了。”霍统轻声道。 其中一个兄弟摸着下巴思索好半天,一拍掌,道:“怪不得我瞅着前几日好像将军身边的护卫来找过老大,我还以为是咱老大什么时候得罪将军了,敢情是为了你啊!” 245暗潮汹涌 季吞山没多久就回来了,一眼瞅见手底下几个人不好好巡视,搁城门口聊天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刚走到近前就听见霍统说了些什么,他的怒意转瞬就消失了一半。 皇城卫里一水的光棍,多少年没碰见过这种大喜事了。 前阵子好不容易礼部尚书成亲,却没想到工部尚书丧了命,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说什么的都有。 皇帝心情不好,季吞山默默地加强了巡视力度。 “霍统。” 季吞山的声音自人后响起,几个说话的一瞬间站姿笔挺,神色肃穆。 “老大,我们马上去巡视。” 没想到季吞山却摆了摆手:“没事,大白天的也没哪个刺客胆子这么大,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边说他们选良辰吉日,等定下了再通知我们,这段时间你还照常报道。” “属下明白。” 季吞山转而看向其他人,又道:“回头都跟别部也说说,咱们兄弟霍统要成亲了,大家伙随点儿份子钱,送点儿礼,别让将军府把咱们皇城卫看扁了。你们回去再商量商量,到时候出几个力气大的兄弟,准备抢新娘。” 季吞山发了话,一帮子热血的大小伙子全都哄笑起来,霍统站在人群中,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眼底眉底全是笑意。 “哦对,你这要办大事,还得把爹娘也接到翊城来吧,给你方一下午的假,回去写信去。”季吞山很有人性地安排了下来,霍统没有半个不字,真情实感地道了谢之后立马握着剑鞘就飞快地跑了。 季吞山捏了捏冰凉的剑鞘,目送着霍统的身影消失在大街尽头,转头对那些还沉浸在即将可以玩闹的状态中的皇城卫们,冷然道:“事情还没定下来,先别高兴得那么快,都回去准备准备,咱们兄弟的大喜事不能出半点岔子。” “明白!” 一干人等齐齐应下,随后在季吞山的挥手下,重新回去巡视皇城,履行本职。 临近年关总是会有很多突发状况,宫墙外如是,宫门内亦如是。 皇后的肚子还没太显怀,原本是打算瞒下来的,但不知道是哪个伺候的宫女或是内侍说漏了嘴,消息在短短半日内传遍了整个翊城。 后宫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开始蠢蠢欲动。 而皇帝,恰好不是那个喜的人。 以防万一,皇后免了后宫中的请安,也将一部分权分了出去,入口的东西每日都有专人烧煮,入口前还得有人先试,房间里的东西一一看过,但凡可能相冲的物什也全都整理了出去,宫女内侍身上甚至都不准佩戴香囊一类的挂饰。 而近前伺候的那些宫女和内侍中,皇后将一部分有可疑的宫女和内侍全都遣出了宫,留下几个忠心的。 百里冼让季饮河带着两小队隐卫亲自去保护皇后,并让季吞山往鸾凤宫附近增派了人手,短短时间内,黎秀身边宛如密不透风的铁桶。 不过,也正因为皇后有喜,后宫中原本不怎么承宠的妃嫔也动起了小心思。 什么花园偶遇,什么吹/笛弄萧,什么送汤送点心,手段层出不穷,百里冼苦不堪言,只能在无人的时候,与应荣吐槽几句。 去了鸾凤宫,他又跟没事儿人似的,拉着黎秀的手嘘寒问暖,生怕哪一点照顾得不周到不细致,损了皇儿,也伤了皇后。 因着消息走漏,黎胤贤入宫的次数也增加了。 “如何?”皇后缩回白皙的手腕。 “安好。”黎胤贤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环顾整个屋子:“皇后,微臣可否四处看看?” “可以。” 得了应允,黎胤贤就大大方方观察起来,就连床底下都没有放过。 “最近宫中不安定,皇后可要小心。” “本宫知道。” “这香炉是新换的吗?”黎胤贤说着,掀开了摆在榻边的一只香炉。 听他这么问,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立刻紧张起来,上前一步说道:“回大人,这只香炉一只摆在宫中,没有替换过的。” “那燃香呢?” “也未曾换过。” 黎胤贤将那只香炉拿起来,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往那堆灰烬里搅了搅,又凑近鼻子细细嗅了嗅。 他这番动作弄得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皇后蹙起一双细眉:“可有什么问题?” “这宫中不要摆香炉了。” 说着,黎胤贤抬手就将那只香炉扔出了门,自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径直落进花坛里。 “怎么?” “这燃香中掺了可致小产的东西,不过份量微末,短期内造不成大事,但时间一长,尤其是到了生产期,引个大出血却是绰绰有余。” 黎胤贤说得平淡,皇后和一众人等皆大惊失色。 “这燃香用了多久?” 大宫女颤抖着嘴唇,不敢隐瞒,连忙说道:“还不到半月。” “嗯,尚未酿成大祸。”黎胤贤点点头。 “大人可要开些药?” “那倒不必,端喝下官前些日子开的安胎药便可,正常饮食,那些微末毒素可自行从身体里排出去。”黎胤贤用帕子擦了擦那根银针,又揣回了袖子里,说道:“不过此事非同小可,皇后还是再仔细查查宫中的人吧?” “本宫明白,多谢黎大人。”皇后神色肃穆,细白的手掌攥紧,指甲嵌进掌心里,因愤怒而全然没察觉到疼痛。 黎胤贤前脚走,后脚皇后就让人开始搜宫。 不过她说的搜宫并非搜整个后宫,对方做事如此隐秘,现在必然手边已经没了证据,但在她自己的宫里搜查,却可以震慑一些人。 比如,宫女,或内侍。 小喽啰就算胆子再大,做了亏心事,也免不了露出些细微表情来。 更何况,皇后待他们不薄。 鸾凤宫中的待遇比之在其他宫中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皇后生性平和,待人宽厚,即便下面的人犯了错,也甚少有动板子的,更别提要人命了,身边跟着的大宫女也是从黎家旁支带过来的,为人手段不仅精明,而且心思细腻,深懂如何拿捏人心,恩威并施。 不过像这次事态严重,又撇不开嫌疑的,皇后也只是给了银钱,随后遣出宫去,也没打算要人家的命。 但是一旦出了宫,命就不由己了。 故而,有些人趁着被遣出宫去之前,就偷偷找到了大宫女。 不过,这也仅限于之前走漏皇后有喜这件事,这次燃香的事,却毫无头绪。 皇后没打算告诉皇帝,本想自己解决,可当晚,百里冼在处理完公务之后还是匆匆赶来,然而那燃香带着香炉都被黎胤贤扔到外面花坛里去了,之后也没哪个不长眼的宫女和内侍敢去收拾,这可是证物! “他为何要扔出去?”百里冼也觉得奇怪。 皇后摇了摇头,按理说这是证物,就该好好保存下来,可黎胤贤却都没跟皇后解释那是什么东西,只说了效用,原以为他会拿回去仔细研究,却不料他在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之后,随手就给扔了。 “去将那东西拿进来给朕瞧瞧。” “皇上识药?”皇后有那么一刹的疑问。 百里冼表情一顿,随后又摆手道:“算了,不看了。” 皇后提着袖子掩了掩唇,忍住没笑出声,说道:“黎大人自有黎大人的用意,皇上不必忧心。” 百里冼叹了口气,眼睛瞄在皇后的肚子上,伸手摸了摸,说道:“如今前朝,后宫,哪一个都不让朕省心。偏在这时候,这孩子却也要来凑热闹,可愁煞朕了。” “孩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宝贝,许是知道好事将近,所以才急忙赶来的。”皇后握住百里冼微凉的手,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搔了搔。 百里冼反手握住她,笑容自眼角漾开来:“还没出生呢,皇后就帮这孩子说话了,以后朕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咯。” 皇后被他逗得直笑,随后身子一歪,轻轻靠在他肩头上。 这个男人是自己选的,这孩子也定然要为他平安健康地生下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她不介意手上染点不一样的颜色。 “朕……” 百里冼欲言又止,看了看门外,又回头与皇后相视着。 “给皇后跳支舞?” “好啊!”皇后直起身来,径直走到一架筝前,笑容明媚:“妾身给皇上奏乐。” 片刻后,屋里就传出了轻荡悠扬的琴音,还和着脚尖落地的轻巧节奏,哒哒哒的,似是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招惹得人止不住的心动,守在门口的小宫女想扭头往里面瞅一眼,却被身旁一起守着的大宫女伸手打了一下头。 “莫要东张西望。”大宫女严肃道,视线在低头的小宫女头上落了一瞬,又道:“都警醒着点,不可出纰漏。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不欲取人性命,可若真伤了,皇上可不会心慈手软。” “奴婢明白了。” 小宫女颤巍巍地应声,挺直了脊背,又用力眨了眨眼睛,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不敢东张西望。 246何德何能 “人都安排好了吗?” 徐氏酒楼中,百里烨站在窗前,望着底下人头攒动的大街,百姓来来往往,笑闹声不绝于耳。 他一只手搁在窗台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发出略有些沉闷的响声。 “回将军,安排好了,有一部分已经成功混入禁军。” “但皇城卫里的季吞山防备太深,之前安排进去了几个,但因犯了一下小错,被季吞山调去了低等职位,如今甚至连巡视都排不上。” 百里烨微微蹙眉:“废物。” 身后坐在桌边的一干人等纷纷相视一眼,微垂了头。 “不过,季饮河的隐卫中已经成功混入了我们的人,隐卫不同于皇城卫,各个身份隐秘,容貌隐藏,届时若动起手来,还可接应一二。” “不错,其他呢?” “太后寿辰之日,会游街。到那日,整个翊城都会很热闹,皇帝和皇后都会出宫,皇城卫必然倾巢出动。” “人选好了?” “选好了,尽等东风。” 贺源一直坐着没说话,手边的茶已经喝了三杯。 他抬头静静看着百里烨的背影,手指屈起抹了一下唇角,这道背影与当年救他的那道背影重叠在一起,恍惚间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丝毫未变。 “贺源……” 百里烨转过头,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走神了的贺源脸上。 贺源回过神:“将军。” “你的人呢?” “都安排妥当了。” “你到时……” “贺源追随将军多年,不求同年同于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百里烨盯着他好半会儿,又将头转了回去,低沉的声音自窗边传起:“如今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想要现在退出的,还来得及。” 半晌,无人言语。 房间里一片沉闷,碧雨抱臂靠在门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听着百里烨说话,冷着一张脸沉默不语,只那么静静地看着百里烨岿然不动的背影。 他的命是将军给的,名字也是将军给的,有今日吃穿不愁也全靠了将军,他不是什么大义之人,但也绝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 在座的所有人,有一半以上是为了利益,但他不是。 将军让他生,他就生,将军让他死,他就死。 刀在手上,只要一声令下,他绝不犹豫。 碧雨看向贺源,贺源跟在将军身边的时间比他还长,有那么一段时间里,碧雨是妒忌过贺源的,妒忌他能得将军全副信任,妒忌他能跟将军相处的时间比他更长,甚至他还幻想过贺源有朝一日会背叛将军。 这样,将军便会器重他。 可渐渐的,他发现,贺源跟他是一样的。 而贺源为将军做的,是他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至此,再无他心。 没听到任何人的答复,百里烨放在窗台上的手攥了攥,后又松开,轻轻地笑出了声,笑声听上去极为飘渺,落在风里,又余了一丝递到众人耳朵里。 “那就愿在座的诸位都能得偿所愿吧。” 百里烨垂下手,回头扫视了一圈所有人的面孔,神色郑重,像是要将所有人的脸都记在脑海深处。 “徐凌。” “将军,有何吩咐?”徐凌心惊胆战地应了声,眸光灼灼。 他自小就钦慕百里烨,那年纪轻轻就在沙场上生来死去的将军是他愿望中的样子,可惜他出身商贾家庭,注定了要继承家业,再说了,长兄也不会放他去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拼杀。 他每每上街,路过那些个书摊书店,都会进去看上那么一两眼,若是有写百里烨的话本子,徐凌都会买上不同样式的好几卷回家放起来。 他此番来翊城,还特别带了一箱。 晚上睡觉前,就拿出来翻一翻。 他至今都不敢相信从小仰慕到大的偶像,如今能站在自己面前跟自己平和地说话,甚至予自己重任。 尽管这任务,有点大逆不道。 但那样一个愿意为过为百姓抛却性命厮杀的英雄,绝不会因一己私心去做这种事,他相信他有苦衷。 定是如今的皇帝太过分了! 百里冼:“……?”朕做了什么就过分了? “不要暴露自己,你们徐家本可以置身事外,安心做生意便是。” 徐凌张了张嘴,却对上百里烨抬起的手掌,那双手粗糙坚韧,遍布伤痕,徐凌咽下那些愿为他追随至死的话,点了点头。 楼梯自上而下,百里烨拾级而下,碧雨抱着剑静静地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徐氏酒楼,就好像真的只是来这里吃了一顿饭,忽而,一股杀意自不远处的人群中侵袭而来,碧雨敏锐地转过头,冷冽的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扫过。 “不用管。”百里烨淡淡道。 碧雨收回视线:“是。” “就怕他们不动手,让连锐注意附近的可疑人物,无论是不是,跟上去,不是最好,是就直接处理了。” 碧雨简短地点了一下头,抬手摸了一下耳朵,在耳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随即,暗处传来一记轻微的“哒”声。 百里烨在徐氏酒楼附近走动了一会儿,站在一处首饰摊前,随意地拿起了一对碧绿色的耳坠。 他提着在阳光下看了看,忽略了摊主大肆吹捧的话语,脑海中只想着黎童戴上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 “就买这对吧?” “公子要不要再看些别的?看公子器宇轩昂,想必家中夫人也定然人比花娇,看这对珍珠坠子,莹白如雪,晶莹剔透,一定……” “嗯,也买。”百里烨不等摊主把话说完,就点了头。 碧雨摸了摸鼻子,很自然地掏了腰包。 这些大街上摊子里的东西,有些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不过好在百里烨的眼神尚可,手里买的那两样东西倒是这摊子里为数不多的还能拿得出手的,可到底也不过是十几枚铜板的价钱,只是他再想到咱将军府如今可是贫困家庭,买这些民间之物应该也不算什么。 方才一闪而过的杀意已经消失殆尽,暗处的连锐也已经不见了,换了旁的暗卫替着。 百里烨脚步不停,怀里揣着的两对耳坠仿佛在发烫,催促着他快回去给夫人看看,给夫人戴上试试,夫人一定很开心。 时间剩不下多少了,他想尽一切可能对她再好一些。 黎童此时正翻着黄历,想选最近的良辰吉日,又让丫鬟去找了柳鸾儿来,让她安排人去找喜婆之类懂得处理婚嫁事宜的人,得尽快才行,这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离太后寿辰就越近一天。 “这般急,恐怕喜服都来不及做呢!”柳鸾儿蹙着眉头。 可话虽然这么说着,她也仍旧派了手下人去找手艺最好的绣娘,有春和她的接触不深,但上一世的时候,她清楚得记得这个被百里烨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丫头,是拼死拦在刀前的。 虽然,最后的结局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加班加点,一定得做好。” 百里烨沾沾自喜地走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女人头碰着头,有春局促又害羞的捧着点心站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们手上的东西,偶尔黎童还会抬起头来问她的意见,有春的声音很小,却也很清楚得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要不就定这天吧?丫鬟出嫁,喜服用不着太精致,这两天开始动工,到那日,应当还能剩下几日来试。”柳鸾儿抬起头,问有春:“你觉得如何?” “都听夫人们的。” 黎童犹豫了一会儿,拍了案定下了。 日子就定在十月十五。 定下了日子,柳鸾儿就立刻让人去皇城卫通知了一声,这边黎童立刻就开始点嫁妆,抬头的瞬间就看见百里烨傻呆呆地站在院门口。 “你回来得正好,陪我们去库房看看。”黎童招了招手。 百里烨回过神,摸了摸怀中揣着的耳坠子,身体很诚实地跟了过去。 说实在话,真要说将军府穷,那是不大可能的,单是百里烨这几年勾结朝臣收的银两那都足够买下小半个翊城了。 零零总总的珍奇宝物堆满了库房,架子上都是些稀世名品,随便拿一样出去都够的上一户人家吃半辈子的了。 有春颤颤巍巍地站在库房门口,紧张地跟在黎童身后,心说这里头哪个物件当了嫁妆她都把不敢拿出去啊! 她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 “夫……夫人……”有春想说些什么,却在黎童逼视的眼神下不甘愿的闭了嘴。 黎童拉过柳鸾儿,两个亲亲姐妹毫无顾忌地在库房里游走起来,东看看西看看,全然不把那些宝贝放在眼里,就跟逛商场似的,还带评价。 “这好像看着太富丽堂皇了些,不太配有春。” “这瞧着太小了,不上档次。” “这大是大了,但不够精致。” “这串珍珠项链不错,先收着。” “这套白玉制的头面也好,也收着。” 有春战战兢兢,那些个东西随便拿出去一样,都能买她的命。 她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百里烨,心里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踏在阎王殿大门口了。 247去哪儿啊 城北一处荒僻的院子里,一个男人正坐在桌前吃饭。 桌上一荤一素,素的是一盘腌咸菜,荤的是一盘炒鸡蛋。 咸菜是从之前路过一户农家后院的时候顺手拿的,鸡蛋是从隔壁邻居家的厨房里偷的,顺便还取了一些调料和米。 他身上没有钱。 当日,他从四方山中逃出来之后,避开了重重围堵,又险些在溪水村丢了性命,最终身受重伤又逃回了四方山,却被坠入绝境,跌入悬崖。 他听说过百里烨的手段,宁可死个尸骨无存,也不想在他手底下生不如死。 可没想到,他竟然能在那种杳无人迹的地方活了下来。 像条狗一样,活了下来。 凭借着从医书上看来的那点微末知识,勉强认出了几根用于治疗伤口的草药,又挖着那些得以果腹的草根和虫子,恢复一些气力之后,又爬上那些挂有鸟窝的树。 就那么一日日撑着,撑到了他混进翊城。 索性之前在琼州的时候,他就低调行事,几乎未曾露面,百里烨没见过他,也自然无法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连通缉画像都画不出来。 他安排在溪水村的人没能将他活捉,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悬崖之后,竟都没搜查崖底,大概也是觉得他压根儿活不了。 从琼州走到翊城,他受尽苦楚。 这一笔笔的账,他要一点一点算回来。 用力嚼了一下嘴里的咸菜,酸咸的滋味让他恨意更深,双目顷刻间赤红,却又在门响时恢复如初。 他放下碗筷,又捏着袖子擦了擦嘴,慢慢走出门去。 门外,是一个女子。 他侧开一点身子,让那女子进来,自己又谨慎地往门外的巷子里瞅了几眼,才小心关上门。 “怎么样?” “她正打算给她的丫鬟定亲,至于百里烨那,他进了徐氏酒楼,待了整整一个上午。” 那女子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慢慢往屋里走去。 他看了一眼她的腿,眸中情绪深邃。 “你的腿,还能好吗?” 女子使劲揪着裤腿,咬紧了一口银牙,随后扯开一个恨意的笑容:“好不好的,不就这样了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好人家了,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听闻太后寿辰就在年前,届时他必定出席。” 明花微微蹙眉:“可那时候守卫也必定森严,我们想要动手,或许会很难。” “对太后动手当然难,可他本就自恃武功高强,我最近观察他,发现他时常出门身边只带一个护卫,我们对他下手,不难。” “确实,不过那个护卫看起来武功也不低,我们两个……”明花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又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瘸子,你不过一身三脚猫功夫,哪里弄的倒他们?” “办法有的是,别涨他人志气,走到这一步,可来不及了。”他威胁道。 明花怯怯地点了点头,伸手摸上自己那条腿之后,眼中的情绪便又坚定了,露出浓厚的狰狞的恶意。 连锐的追踪术和轻功仅此于碧雨,跟踪一个武功路数几乎比普通人高不出多少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会住在这么残破偏僻的地方。 而那个跟他合作的女人,竟然还是个瘸子,可惜了那张小家碧玉的脸。 听他们谈话,似乎是打算在太后寿辰之日对将军动手,但至于如何动手,却没能从他们的话中得出线索来。 连锐想着,要不然就听将军的,现在就把他们解决了? 可他又好想知道这两条蛆虫究竟能起多大的浪花,恶意自心底海中泛上来,连锐挠了挠冰冷的剑鞘,还是从那堵矮墙上跃了进去。 院外轻巧的落地声,传入屋中两人的耳朵里。 “二位,出来一叙?”连锐微微弓着腰,唇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上挑着眼,看向怀着忐忑心思缓缓走出门外的两人。 “你是何人?” “我看你挺聪明的,要不然你猜一猜?”连锐起了戏谑的心思。 明花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胆怯的神色来。 “你是……百里烨的人?” 连锐“啧”了一下:“聪明,再猜一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那人怔住,随后偏头看向明花。 明花对上那道质疑的视线,连连摆手:“跟我没关系,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身后根本没有人跟着!” 连锐轻笑了一声,手掌缓缓往后,大拇指抵在剑鞘边缘。 “姑娘未免也太看不起将军身边的暗卫了。” “我……我……” 明花颤抖着双肩,连连后退,眸底已泛出泪光,惧怕自心底升腾而起,立时传遍四肢百骸。 她仿佛被人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本能而来的害怕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明花几乎要哭嚎出声。 “不,不要杀我……” 连锐挑了一下眉头,转而看向那猜出他身份之后就一直缄默不语的男人,问道:“她已经求饶了,你呢?” “呵!” “哟,还挺横。”连锐露出一抹敬意来。 可这抹微不足道的敬意,并不能够让连锐放过他。 他可是带了任务来的。 长剑出鞘,寒光闪过那两人的眼前,明花心底再承受不住,抱着耳朵尖叫起来,那凄厉之声让连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杀过那么多人,只有眼前这位嚎叫得最为响亮,也最为惹人厌烦。 而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却趁她尖叫之时,反身跑进了屋里,“嘭”的一声迅速合上了门,连锐不解其意,明花却在下一秒用力拍打起了门来,一下又一下,那看起来不堪重负的木门似乎随时随地准备来个当场解体。 连锐大步向前,一掌将明花掀翻在地,抬腿朝着那门就是一脚。 木门终于惨叫一声裂成两半,狼狈地摔碎在地。 而屋中,空无一人。 连锐咬了咬牙,心道,这么小小一间屋子,一眼望到边,怕是有密道。 他回头看向已然在哭泣着往墙边爬出去的明花,冷笑一声:“姑娘,去哪儿啊?” 明花只觉得,那声音宛如鬼魅。 来自地狱的要她命的鬼魅。 她原本也只是一介平凡普通的农家女,一辈子也没起过这种害人性命的算计,自从遇到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之后,她藏在心底深处的阴暗面都被一点一点地挖掘了出来。 有时候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都觉得自己可怕。 可最终,还是没能敌过心内的愤恨。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如果当初她能好好听话的待在家里,安心养腿,帮着家里人随便做些力所能及的绣活贴补家用,按部就班地这辈子大概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可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报仇呢? 明花脖间冰凉,四肢的温度也在渐渐流失,眼前的景象翻倒旋转,她像是看见了痛哭流涕的爹娘,以及悔不当初的自己。 “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好吗?” 在黑暗彻底包裹她的最后一秒,她听见那个冰冷笑着的男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好吗? 好。 太好了。 可她没机会了。 连锐提步跨过明花逐渐冰凉的尸首,走进屋中,长剑随意而起,所到之处,皆为碎末,最后靠着里屋的木床被拦腰劈开,露出底下一条黑洞洞的通道。 连锐静静地看着很久,忽的一跃而起,跳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他手上,可从来没有漏网之鱼。 这条密道,自他住进这处荒院的时候就已经挖通了,连明花都不知道,这是他拿来给自己逃命用的,直通向城外。 只要他动作够快,只要明花能拦住那个男人一二分,都足够他逃出去。 他上次可以活下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粗重的喘息声顺着狂躁的心跳声在耳边拼命嘶吼着,他已然听不清后面到底有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这条密道很粗糙,碎石好些都堆在角落里,偶尔有几颗滚落在路中间,他跑得急,好几下都猝不及防地踩在上面,疼痛让他险些摔倒在地。 幸好洞壁窄,他只微一伸手,就能抵在墙上,稳住身形。 连锐快步走着,心平气和,一边还拿着长剑在黢黑的洞壁上敲敲打打,有几下打在冷硬的石头上,还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静静地听着,密道似乎并没有拐弯的地方,直通到底,带着微弱的风声,以及人在前头跑动的呼吸声。 “何必呢?乖乖地死掉不好吗?”连锐淡淡说道。 他用了些许内力,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楚得传到了前方正在奔跑的男人耳中。 男人心下大骇,对方内力深厚,而他因之前受了重伤,底子还未完全恢复,此番若是被抓,等同于任人宰割。 不行! 不行! 在前方终于出现亮光的时候,他眼中一喜,立刻就要扑出去,只听耳后一阵破空声而来,“噗嗤”一声,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捅穿了他的身体,他的动作停留在原地,缓缓垂下头去,却见那泛着血光的剑尖出现在自己眼前。 连锐歪着脑袋,笑道:“蝼蚁。” 248这么倒霉 师明,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 原本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可偏偏天降人祸,来了一伙装作商旅的外地匪徒,以借宿的理由敲开了师家的门。 他爹被当胸一刀,血溅在地上。 然后就是听到声响出来看情况的他娘,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引起了匪徒的注意,被砍死在房间门口,整个人头朝下趴着,面目血污纵横。 师明那日正好去了集市,爹吩咐他买的东西太多,他在集市上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赶回来。 可才走到门边,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师明自小机敏,直觉告诉他家里出事了,他围着家绕了一圈,跃过一堵矮墙往里看,只见门边隐约有血迹,房门口也有血迹,屋子里还有陌生人的身影在缓慢走动,而爹娘不见踪影。 他报了官。 可当地官府不作为,以没听说有盗匪经过为由拒绝了派遣捕快,倒是其中有一个老捕快怕出事,等他离开府衙的时候,跟上了他。 他爹娘一声朴素,安分守己,临了却连个晚年都没能安稳度过,死于非命。 那老捕快跟着他回了家,家中匪徒已经吃饱喝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一行人在门口脸对脸的正好碰上,老捕快下意识地抽了刀。 对方本就是亡命徒,各个身带煞气,一见老捕快这动作,当即明白他们是暴露了,藏着的兵器一一全都见了光。 师明不会功夫,没能报的了家人的仇,也没能保住老捕快。 他就跟只老鼠似的被那群匪徒抓进了山里,从此之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师明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无恶不作的匪徒没有杀他。 但是在那些没日没夜的折磨下,他变得不再像自己,不,不对,似乎是又好像被藏起来的原本的自己被这群匪徒挖了出来。 他喜欢看衣着光鲜的人被掼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泣求饶,像条狗一样跪在他面前,许下那些随口而出的诱惑。 金钱,美人,权势,有的没有的,张口就来。 他爱极了这些濒死之时爆发出来的求生欲,世间万象,令人着迷。 可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踏在濒死边缘。 连锐没有杀他,避开了他的心脏。。 这人当初在四方山的时候就干过不少脏事,害了不少百姓,这样的人若是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不把他用在那些百姓身上的手段还到他身上,即便是连锐这种以杀人为本职工作的人,也不免觉得有点不公平。 简单地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之后,连锐就扛着人原路返回,顺便将已经凉透了的明花挖了坑埋了。 他不知道明花究竟是谁,只知道这人对将军和夫人来说,只是一只可有可无的苍蝇。 但苍蝇再小,总是在耳边嗡嗡嗡地直叫唤,也让人厌烦。 索性除了。 此后,安安静静。 百里烨万没想到连锐出去一趟竟然会给他带回来这么大个惊喜,要知道当初师明从四方山逃走之后,他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么多人留守溪水村,硬是让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人还受着重伤,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武功高强呢! 百里烨的指甲敲在桌面上,面前的地上面朝下躺着浑身是血的师明。 一桶冷水浇下去,在这秋日的暖阳中,师明被冻醒了。 他本就穿得不厚,又被连锐当胸捅穿,泄了大把阳气,仅剩的半条命此时奄奄一息,发丝凌乱,冰冷的水滴顺着长发在身前凝作一滩。 百里烨挠了挠耳朵,点了一下下巴。 连锐会意,上前一步,用脚尖勾起了师明的下颚,让他得以将视线落在百里烨身上。 对视那一眼,师明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且幅度愈演愈烈,脸色也苍白得宛如一张刚制好的白纸。 “没想到啊,本将军找你这么久,兜兜转转,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百里烨握着扶手往前倾了倾身,见师明一副白日见鬼的样子,顿觉嫌恶。 “怎么?活着不好吗?非要往本将军身上撞?” 百里烨摸了摸唇角,偏头看向连锐,笑意若有似无:“听说,你是跟着一个女子找到他的?” “是。” “什么样的女子啊?” 连锐的眼珠转了几下:“是一个瘸腿的。” “长得如何?” 连锐心中一跳,莫不是那其实是将军有过好感的女子?或是,将军其实早就发现师明混进了翊城,而派出去刻意接近他的细作? 连锐左思右想,选了一个不容易得罪的答案:“比不上夫人。” 百里烨眉头一皱,瞪了一眼连锐:“你在说什么屁话?她根本就不能跟夫人比!她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夫人相提并论?” 连锐挠了挠头,顿觉后背发凉。 “是,将军说得对,是属下想差了。” 为什么这种情况下,他还得吃狗粮呢? 连锐转头看着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师明,一下又平衡了,这里还有个比他更惨的呢,又要挨打又要吃狗粮,舒坦了。 百里烨沉吟片刻。 瘸腿的,还跟他有仇的,除了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农家女子,便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杀了?” “杀了。” 百里烨咂摸了一下嘴,说实在的,倒不是同情,只是觉得当初就该弄死完事儿,也省得后头那么多糟心事,人是死了没错,可谁知道死之前他们两人谋划算计了多久,又做了多少先手准备。 不过好在连锐脑子还可以,没将人弄死在原处。 “说说吧,为了找我报仇,多做了什么手段?” “呸!” 也不知道师明突然哪里来的勇气,刚才还害怕得浑身颤抖,虽然现在也还在颤抖,但看着百里烨的眼神之中已经布满了仇恨,以及欲杀之而后快的愤怒。 百里烨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身子往后一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百里烨轻声笑了一下,说道:“连锐,带他去水牢看看。” 连锐抱拳应下,单手拎住宛如一块破布的师明,将他整个人往后拖了出去,血渍和水渍混在一起,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污·秽。 水牢里,刘纵还活着。 一日三餐,定时定点,过得像只等着养肥被宰的猪。 而赤衣,再没来过。 没人同他说话,没人来见他,他原本也只是一个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孤儿,背叛了将军,他现在就像活在黑暗里的虫子,再没有见到阳光的一日。 水牢入口处,陡然传来了些微动静,然后便是沉闷往里进的脚步声,以及有什么重物拖行的声音。 刘纵蹙了蹙眉,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牢门边,静静向外望去。 进这里的人,要么死,要么就跟他一样,永无见天日。 也不知道来的这个人,是哪个倒霉蛋。 不过刘纵好歹也是在贺源手底下磨练过的人,老远就闻到了血腥味,虽然不浓,但他清楚得知道这味道一定是从进来这人身上发出来的。 看来这人倒霉到家了。 一会儿动了刑,血腥味一定会铺满整个水牢。 “嗵”的一声,那人被扔到了地上,扔人的人下手不轻,毫不留情,刘纵甚至都觉得好像听到了骨头砸在地上断裂的声音。 “啧啧啧!”刘纵过了那段心惊胆战的时间,现在就跟现场吃瓜群众一样,充满好奇。 “喂,谁啊?这么倒霉?”刘纵大声喊了一句。 连锐正将师明捆上木架子,陡然听见水牢里的问话声,一下子没能想起来这个满是怨魂的地方还有个活人。 而这个活人,已经安然无恙地活了很久了。 连锐没回答,只是觉得奇怪,明明是个细作,为什么还要让他活着? 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师明已经失去了力气,血液的流失和之前遭受的恐惧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连锐将自己紧紧地绑在木架子上。 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但他竟然没那么害怕了。 他不怕疼,也不怕死,只是怕没法亲眼看着痛恨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四方山上那些土匪,他谋划算计了多久才让他们终于引起了官府足够的重视,甚至朝廷还因此将百里烨派了过去。 师明原本是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的,可没想到百里烨如此赶尽杀绝。 四方山上,除他以外,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全部焚杀。 他的手段,让师明感到由衷的害怕。 师明喘着气,虚虚地眯着眼睛,偏着脑袋看着正拿着烙铁往火里捅的连锐,哼笑了一声。 连锐转过身:“哟,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你小子可以啊?” “你替他卖命多久了?” “这跟你有关系吗?” “等你没有用了,他也会杀了你的。” 连锐无语地笑道:“你又知道了?” 还不等师明说话,连锐用力将烙铁插进火红的炭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师明,脑海中已经有了在不久的将来这人会变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只要一想到这个,他感觉自己的血液立刻就沸腾了起来,整个人尤为亢奋。 249如果我说 百里烨直到半夜才进水牢,碧雨没有跟来,他守在了黎童的院门口。 之前已经被黎童见过一次自己用刑,当时百里烨差点没把自己吓死,这回绝对不能再让黎童看见了。 任何人在心上人面前,都希望能保持自己最好的一面,像这种血腥又残忍的场面,即便是百里烨也不愿意让黎童多看。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带黎童来参观水牢了。 悔不当初。 悔之晚矣。 唯有一句问候不知道谁祖上的优美词句。 彼时,师明已经只剩一口气了,跟当初的刘纵和叶原弟弟差不多待遇,不过从细节上来看,却又严重得多。 百里烨多看了连锐一眼。 贺源说过,连锐是新一辈里面最出色的,无论是体能还是手脚功夫上,都挑不出错,而在用刑手段上,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这小子看见血的样子怎么这么怪异? 怪异的可怕。 有些激动,还有些无所适从的兴奋,眼睛里仿佛冒着红光,像是走在沙漠上饥渴难耐的人终于碰到了一小片足以活命的绿洲。 现在的小年轻都是这样婶儿的? 百里烨只觉得心里毛毛的,然后还有一点似乎后继有人了的感觉。 之前在四方山的时候,由于师明隐藏太深,而当时百里烨也想着山里绝不会多出去一条活口,就没想着要去调查师明的身世。 以至于今时今日,他甚至不知道师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师明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洗洗干净还是一个白净清秀的大小伙子,从头到脚一身文人气息,不过因着在山匪窝里待了那么段时间,看人的眼神中偶尔也露出一些慑人的匪气来。 可惜这点匪气,在百里烨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杀我,是因为我要杀你,是吗?”百里烨坐在连锐从旁边搬过来的椅子上。 “不然呢?”师明声音微弱却清晰,听上去似乎只要再给他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他还能起来再挨一顿毒打。 “就非得有这么大的执念?” 师明虚弱地冷笑一声,些微的抬头动作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龇牙咧嘴了一番,说道:“人活一世,没点执念,不就活不下去了吗?” “为什么跟着那些山匪为非作歹?”百里烨没去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果然都有点变态。 “他们杀了我的爹娘。” 百里烨:“……” 连锐:“????” “我是不是耳朵有问题?我听错了吗?”百里烨转头看同样一脸懵逼的连锐。 连锐缩着脖子,没来由得被师明这句话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虽然他喜欢杀人,可也不会帮着杀亲仇人去祸害无辜。 这人,有点东西。 “将军,您没听错,您要是听错了,那属下也听错了。” 百里烨“啧”了一声,开始思考要不要把这个没人性的东西剁碎了丢去喂野狗。 “他们没有杀我,把我带走了。” 百里烨眯了眯眼睛:“之后,你就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抢掠百姓,做的那些事,都是你出的主意?” “有些是。” 连锐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可真是个畜生啊!” 师明却恍若无所谓,扯开一个苍白的笑容:“可他们如果做事隐蔽,又如何引来官府围剿呢?” 连锐一哽,无措地看向百里烨。 这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角度,简直刁钻。 “你为了报仇,拿无辜百姓的命来做试探?”百里烨眯起的狭长双眸中,陡然射出一道逼人的寒意。 师明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事情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呢? 他知道这样做不好,但他停不下来。 他其实跟那些山匪,没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个恶毒的人。 没得到回应,百里烨腾地站起,身后的椅子被他的小腿用力往后撞去,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山匪杀你爹娘,掳你回寨,将你养成了这副德行,本将军如今更是不后悔当初焚杀他们。只是你,也不配活着了。” “你自己的痛苦,为何要他人来承担?” 说罢,百里烨转身就走。 临走时,递了一个眼神给连锐。 踏出水牢的那一刻,里头就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声,沙哑而搀着浓郁的血腥气,只一刹,又好似闪电过处,悄然消失。 刘纵正躺下来没多久,突然听见这么一声,吓得他从冷硬的石板床上跳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些已经结疤的伤痕,想着,他当时被动刑的时候,应该没有喊得这么丢人现眼吧? 他刚想躺回去,就听见有脚步声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顿时间,刘纵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来人不是碧雨。 来人对他有着浓重的杀意。 黑暗之中,露出了连锐的半张脸,一般隐没在黑暗中,一般暴·露在人前,他抿着唇,面无表情,神色冷漠,显得他极为可怖。 “你……你想做什么?” 刘纵有些慌张,垂头看去,发现连锐手指尖上还染着一片血污。 “是你杀了那个人?” 连锐歪了一下脑袋:“我很奇怪,为什么将军会留着你?你到底有哪里值得他留下你?” 刘纵往墙里头缩了缩,这牢门看起来应该很结实的样子,百里烨也没下命令让人杀他,这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小子应该不会突然出手要了自己的命吧? “我也想知道。”刘纵大着胆子回答。 “你是替谁卖命的?” 刘纵舔了舔嘴唇:“不能说。” “都现在这个境况了,你何必呢?” 刘纵等于早先就在鬼门关跨了个来回,现在压根儿不怕,脑袋掉了也就是疼一疼的事,问题不大,干脆抱起膝盖坐在床上,看着牢门外的连锐。 “这大局未定,不好说啊。”刘纵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着实非常欠打, 连锐眯着眼睛盯着他,好半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等到将军不需要你了,我就会来取你性命,一定好好招待你,让你下辈子都忘不了。” 听着这声音,刘纵承认自己真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哪儿来的狼啊? 碧雨哪儿去了? 太吓人了呀! 赤衣呢? 赤衣也行啊! 从水牢离开之后,百里烨就去了黎童的院子。 彼时,黎童已经沐浴完毕,打着哈欠准备躺到床上去了,正抖着被子呢,就听见身后的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 “哪儿去了?” “做什么去了?” “跟谁见了面啊?” 灵魂三问。 百里烨摸了摸脸,从身后环抱住了黎童,又将头埋进了她的肩上。 “怎么了?黏黏糊糊的?”黎童摇了几下肩膀,却不想百里烨抱得更紧。 百里烨摇了摇头,内心里只觉得对黎童有一种歉疚,以前也有,三不五时地就从心底里跑出来,今次对上师明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百里烨才深刻觉得他将危险带给了黎童。 像这样的人,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 他之前做事干脆直接,与他有仇的人,怕不是海了去了。 也就得亏这两人的武功不高,他也提前做了可能会被刺杀的准备,要不然还真不大可能发现藏在暗处的明花。 普通人,不太擅长隐匿杀意。 百里烨不知道这两人之前有没有试图过接触黎童,但他想的,应该是接触过的。 明花恨他,也恨黎童。 而师明,他恨所有人。 百里烨派兵追杀他,他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还非要追到翊城来,想方设法地要把他一起扯进地狱里。 可惜了,学艺不精,班门弄斧。 连锐说得对,不过蝼蚁。 “你也上点儿心,咱们的大丫鬟要成亲了呢!”黎童在他怀里转过身,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点。 百里烨撇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知道啦!” 黎童看了好笑,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百里烨嘴硬:“没发生什么事啊!” 黎童作势伸手要拧他的耳朵,百里烨反应敏捷,一下往后跳出去五步远。 “那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百里烨一惊,立刻抬起手臂嗅了嗅,刚想说没什么味儿啊,就闻到了些许血腥气,这是在水牢里沾上的。 “呃,如果我说……” “不信。” 百里烨哽住。 行吧,望着黎童的眼神,百里烨还是决定坦白从宽。 黎童听完,只倒抽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日我带着有春去找霍统的时候,老觉得有人盯着我,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霍统那帮子好奇的皇城卫兄弟呢!” 百里烨没说话。 “不过这明花说杀就杀了,她家里怎么办?” “不知道。” 其实对于这种抱有恶意的人,百里烨没那么大的同情心,只一刀结果了对方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换了旁的,早就扔水牢里剥皮了。 不过很快的,黎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算了,自作孽不可活,望她下辈子好好过吧。” 百里烨挑了一下眉毛,他原本还以为夫人会怪他下手太狠呢,毕竟之前也是因为夫人才放过了那个心怀叵测的女人。 “至于她家里那边,也就别递消息了,有这么个女儿,是他们的拖累,让碧雨给他们送点银钱去吧,好歹也养了这么多年呢!” 百里烨点点头,答应下来。 250先留个后 自从和邱家结了亲,黎胤之在相府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邱心儿的脾气简直跟年轻时候黎夫人如出一辙,要不是两人不同姓,黎胤之都觉得这是不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 原本只有黎夫人会说他,现在多了一个邱心儿。 婆媳两个第一天就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一致对黎胤之,从早到晚能将他说得啥都不是,堂堂礼部尚书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黎相,作为地位好不到哪里去的存在,也跟着笑而不语。 言道,他不跟着落井下石就算是还存着点父爱了。 黎胤之:“……” 不想活。 但怕死。 他宛如一个孤儿。 惨。 黎胤贤向来是这个家里看得最清楚的人,从不跟黎夫人对着干,甚至见天儿地拿着黎夫人呕心沥血的旷世著作认真拜读。 黎胤之嗤之以鼻。 也正因如此,黎夫人向来不拿好眼色看他。 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怎么这觉悟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书房里,黎胤贤坐没坐相得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个橘子上下抛着玩儿,抛够了就一点一点剥开,揪下一瓣橘子往嘴里塞,霎时间他一张俊逸的面孔上,所有五官都不由自主地挤在了一起。 缓过那一阵,黎胤之吐了吐舌头,往嘴里倒了半杯茶。 “怎么这么酸?谁送来的?”黎胤之随手将剩下的橘子扔到了桌上。 黎相瞥了他一眼,凉凉道:“莫浪费。” 黎胤之撑着下巴,眼瞅着那还剩大半的橘子,想了半天,点了一下头:“知道了爹,一会儿我就拿去给媳妇儿吃。” 黎相:“……” 他是这意思吗? 黎相终于正视起这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儿子:“你现在不怕死了?” 黎胤之缩了缩脖子:“怕,但是一想到她吃到这瓣橘子快乐的脸,我就又不怕了。” 黎相:“……” 太惨了。 他儿子终于疯了一个。 黎胤贤很少来书房,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就来了,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黎胤之说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书房门被敲响,黎胤之暂停幻想,然后被黎相踹了一脚:“开门去。” 黎胤之却不想动,朝门口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谁?” 黎胤贤手臂一伸,径直推开书房门,面无表情地瞅着屋里的黎相和黎胤之。 “爹,大哥。” 对于二儿子,黎相向来是只要他开心就好,想干什么都行,教育方法与黎胤之完全不同,黎胤之可谓是从小就在打骂和阴阳怪气中成长的,思想没歪算是天资聪颖的了。 不过,黎胤贤也明白,自己的个性并不能够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适应,他更适合直来直去的沟通和交往。 而医术,是他从小就想掌握的东西。 黎胤之尽管看起来不靠谱,但在人际交往上,确实要比他强得多。 起码明面上,朝堂中的文武大臣没有一个是跟他交恶的。 反观黎胤贤,就算是被他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多少也对他抱着不那么友好的视线,因为他嘴巴太毒。 很多人都说,就算他不会医术,光那张嘴,都可以把人气活过来。 “贤儿,有事吗?” 黎胤贤走进门来,静静地转身将书房门合上,兀自走到桌边坐下,说道:“皇后有喜了。” 黎相不动声色,但还是没忍住抖动了一下眉梢。 “嗤!” 黎胤之笑了出来,随后抖着腿,说道:“小皇帝还挺有心思。” 黎相白了他一眼:“没心思也坐不到现在。” “你早就知道了吧?”黎胤之想起来那日他还在跪祠堂的时候,黎胤贤被突然叫进宫去的事。 黎胤贤点了头。 这件事他思考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自家爹爹和大哥,毕竟皇帝是想让他守口如瓶的。 但这件事很大,皇后怀着的那可是皇嗣,未来的皇帝。 皇帝明显不太相信黎家,但又因为他的医术而不得不相信他,又或许御医院里有谁是皇帝不能信任的。 比黎家尤甚。 他被召进宫去,是逼不得已。 可他到底是黎家人。 倘若自家爹爹和大哥真的有异心,就算是天大的错,他也得跟着一起。 一家子,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他知道这些年黎相是如何养他的,他们都不想他涉足朝堂,总想着若是有一天家里出了事,或许还可以因为他救过不少达官贵人而博一些怜悯,求一条生路。 可黎胤贤不想。 他的脊梁被养得比任何人都直,苟延残喘这个词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救人,不是为了让别人来救他。 “贤儿,你以为如何?” 黎胤贤猛地抬起头,这是长这么大,黎相头一回问他的意思,以往要么都是替他安排好,要么就是他自己做好了决策去通知一下黎相和黎夫人。 通常来说,他们两人从没有不同意过,以一种诡异的信任浇注在他身上。 黎胤贤摇了摇后槽牙:“儿子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黎胤之在旁边非常欠揍地补刀。 黎胤贤一个眼刀扔过去,吓得他小腿一阵哆嗦:“你知道?” 黎胤之扭头看黎相:“爹,怎么说?” 黎胤贤:“呵!” 黎相若有所思地摸着嘴唇上修剪整齐的两片小胡子,说道:“皇帝谁都不信,御医院里恐怕有鬼。皇后有喜是大事,绝不可掉以轻心,前朝后宫全都盯着她的肚子,以往她没怀上也就罢了,如今这个时候怀上,不是好事。” 黎胤之沉默着点头。 “皇帝同样也不相信我们,可贤儿,你不一样。” 黎胤贤抬起头,一双眸子清澈如碧潭,没染上半点肮脏的世俗色。 这是整个黎家养出来的。 “你虽是黎家人,但你不涉朝政,对身外之物毫无野心,一心只求医术。”黎相感慨地叹了口气:“所以他愿意分一点信任给你。” 对此,黎胤贤表现得有些难以接受,继而脸色微微铁青。 看自家二弟这副样子,黎胤之收起了打击他的心思,反而劝慰道:“你毕竟是黎家人,他本就不该把全副信任都交给你,将来若是出了事,他也没理由怪责到你头上。” 黎胤贤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感受到安慰好吗? 受人信任,是一件能让人从心感受到被需要的快乐的事。 可现在这件快乐的事,被打碎了。 “贤儿,不必觉得抱歉,为人君者,便是如此的。”黎相淡然道:“为君之道,在知人善任,在平衡人心,他还差一着,且有的学。” 黎胤贤忽而抬起头看向黎相,他眯了眯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被利用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他有什么可利用的呢? 来坦白,也是他自己认真思索之后的结果,并没有人逼迫他。 若说皇后有喜这件事,皇帝瞒得紧,若不是半夜叫他进宫,恐怕宫里宫外都不会有人知道。 黎胤贤想不大明白。 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琢磨医术上,对于旁的,他不懂。 “此事不必细究,贤儿,这事你藏在心里,就当没有说过。”黎相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说道:“明白吗?” 黎胤贤皱了皱眉,只觉得心头萦绕着一股怪异的薄雾,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就告辞离去了。 望着自家二弟犹疑转身的背影,黎胤之伸手拿过桌上的橘子,揪了一瓣塞进嘴里,足以让他整个人宛如过电一般的酸涩立刻奔涌全身。 方才想得太入迷,他怎么忘了这橘子? 黎相:“……” 他怕不是真的生了个傻儿子? “不行,我现在就要拿去给媳妇儿尝尝!” 黎相还来不及阻止,亦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阻止,眼瞅着黎胤之飞奔而去,心里开始琢磨是不是相府过几日就该办白事了。 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白事。 要办也行,先留个后吧。 然而,没出一盏茶的时间,黎胤之就青着一只眼睛风流倜傥地回来了。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恢复了之前整个人瘫在上面的状态,黎相见怪不怪,问道:“这回下手算轻的了啊?” 黎胤之冷哼一声:“就这点小手段,都比不上娘动手的一成。” 黎相没理会,这皮糙肉厚的从小揍到大,一点不担心。 “你觉得,皇帝这番举动,是何用意?” “试探吧?”黎胤之抖着腿:“皇帝没法从爹和我身上获取关于黎家的消息,小妹又嫁到了将军府去,也只能从二弟身上下手了。” “而且,玉城之前还出了事,虽然最终结论是西麟兵挑事,但是真是假,谁知道呢?”黎胤之摸了摸发青的眼眶,倒抽一口凉气,还是有些疼的。 黎相抿了口茶,指尖顺着杯沿轻轻地摩挲着,看向秋风乍起的院子,眼神晦暗不明。 “很快,就是太后寿辰了啊,要准备什么贺礼呢?” 黎胤之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说道:“白玉做的麻将牌呗,老太后一定喜欢!” 251如愿以偿 而即将迎来大日子的老太后本人,此时此刻,正和后宫几个妃嫔搓着麻将,欢声笑语溢满整个花园,全然不似带霜的秋日。 自从嫁进皇宫之后,她就再没离开过这座金丝囚笼。 真要说起来,似乎还是她自己主动要进的。 这一进,就是大半辈子。 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回翊城的时候,老太后只是愣了愣,连滴眼泪也没掉下来,似乎早就已经做好了见不到他的准备,转首就开始安排新帝登基。 事情很多,很忙,像是从早上睁开眼睛开始,就有冗杂的大小事务纷至沓来,就连晚上睡觉做的梦里也全都是那些要她拿主意的妃嫔和文武大臣,逼得她没有那个心情去悲伤去哀恸。 可等过了那个阶段,她也没了悲伤的情绪。 只是偶尔想起先皇来,觉得心里头有那么一丝酸涩。 他怎么就走了呢? 连句有关于她的遗言都没有留。 真是个薄情寡性的男人。 那她也不要为他哭了。 这皇宫有什么好啊,惹得那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往里进? 老太后打出一张筒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好还是挺好的,有那么多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都想跟自己搓麻,想方设法地输银子给她,想从她手里得些好处,每个人目的明确,多好啊! 没人想从这个冰冷的地方获取感情。 感情是这里最廉价也最拖后腿的东西。 可她偏偏动了感情。 老太后散了牌局,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铜镜里映出她鬓边华发的苍老面目,她抬手摸了摸,叹了口气。 “本宫老了。” “太后还年轻呢!”一直陪在老太后身边的大嬷嬷笑着说道。 老太后慈祥地挤出几条岁月的沟壑:“他还年轻呢!” 大嬷嬷沉默了下去,唇边的笑意也不知不觉有些下降,她知道老太后说的“他”是谁,这么多年了,心里头就藏着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戳人心的人。 “不般配了。”老太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陡然间生出一股恐慌来。 “他去了这么多年,这会儿子也不知道投到哪户人家家里去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议亲了,跟他议亲的姑娘漂不漂亮,活不活泼啊?” “定是没有太后好的!”大嬷嬷张口说道。 老太后哈哈笑着,笑了很长时间,笑得眼角都渗出泪来。 “你说他怎就这般狠心?这么多年了,连个梦都不托给本宫。”老太后愤愤地说着,语气里却没半点怨恨,还带着些小女儿的撒娇意味。 “就怕您啊,总想着他,不愿意好好好过。” “是啊是啊。”老太后无奈地应和着,瞪了一眼大嬷嬷:“真不知道你是站在谁那边的?” “自然是太后这边的。” “听你瞎说。” 大嬷嬷笑了笑,没反驳,只道:“再过段时间,就是您的寿辰了,这会儿子肯定都在给您准备贺礼呢,到时候又能好好热闹热闹。” “嗯,宫里许久没那么热闹过了。”老太后一手搭在大嬷嬷胳膊上,忽然问道:“听闻前些日子黎家大小子成亲出了事了?” “是,崔大人没了。” “崔大人?”老太后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这个人的身影,恍惚间想起来:“啊,崔守知啊,怎么没的?” “听闻是赶着去参加婚宴,被小童放的爆竹惊了马,跌下马车跌死了。” 老太后挑了挑眉:“这人啊,心思不纯,死了也就死了吧,朝廷里不缺人才。” “太后说的是。” “只可惜黎家大小子好不容易混来的喜事,平白添了一桩人命,真晦气。” “可不是说呢么?” “这些个年轻人啊,想一出是一出,好好过日子不行吗?非得闹腾来闹腾去的,这江山谁坐不是坐呢?”老太后慢慢走着:“要我说呀,当初还是让他待在边关别回来的好啊!” “可那时候情况紧急,不回来也不行呀!” 老太后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 “他最近动作挺大的吧?”老太后又问。 大嬷嬷在宫中待的时间很长,老太后什么时候进宫的,他就什么时候进宫的,作为老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宫里宫外都有不少她的人,想要得到点消息相当简单,就连皇帝在冷宫里藏了一家人,她也是清楚的。 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争斗,她们这些半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人,又何必去置喙呢? 老太后虽然年岁大了,但眼明心清,很多事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不去管罢了,可若是有不轨之徒意图颠覆江山,她却也是要动上一动的。 大嬷嬷沉默着没说话,老太后也只是笑笑。 “他呀,不管多大年纪,都还冲动得很。面上那些沉稳内敛,全都是装出来的。”老太后前脚还语气温和地说着,后脚就陡然眉目冷厉起来:“那些个在他耳边嚼舌头的乌龟王八蛋,这回就全都揪出来,送到下面去见先皇。” “奴婢知道了。” “你可看紧着些。” “奴婢明白的,定不会让这些居心叵测之徒好过。” 论起害人的手段来,或许外头那些男人还比不上后宫里这些女人,各个吃人不吐骨头,满嘴血腥,面上还能装出一副岁月静好山河无恙的美好容貌来。 像周兰那样只略略利用美色就能让人心甘情愿送上自己的,在后宫之中,可谓比比皆是,而老太后正是其中佼佼者。 别看如今年老色衰,但这一行一举间,全是让人不敢直视的磅礴气势,这是多年浸润后宫而来的成果。 “这些人啊,一个个都黄土埋脖子了,还这么较劲,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的气力?” 老太后和大嬷嬷走到湖边,今日天气不错,暖阳照在人身上,足够让人昏昏欲睡,可老太后精神矍铄,一双眸子锐利得能让人从噩梦中醒过来。 “可真不想过这个寿啊!”老太后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笑着:“总觉得是在提醒本宫又老了一岁。” 大嬷嬷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却又听老太后说道:“又离他近了一年。” “太后!” 这话听着让人心酸。 大嬷嬷比老太后还要小几岁,一辈子没成亲,陪在老太后身边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不管老太后做什么,她都一千个一万个支持,从没有二话,老太后说要谁的命,她就想尽一切办法去要那个人的命。 可就是听不得老太后说自己阳寿将至这种话。 她还得陪着老太后长命百岁呢! “阿远啊,你也该出宫看看了,老陪着本宫这么一个死老婆子,实在是没什么好的。” 大嬷嬷握紧了老太后的胳膊:“您胡说什么呢?您在奴婢眼中,永远都是黎家最美丽大方的小姐。” “是,全天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配得上本宫的。” “是是是。”大嬷嬷附和着。 老太后原本还笑着,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略有些铁青。 “去相府,召老太爷进宫。” 大嬷嬷一愣,福了一下身,点头应是。 老太爷进宫的时候,已是快吃晚饭了,年纪虽大,但腿脚利索,他许久未进宫,此时跟在一个内侍身后东张西望,无论看见什么都啧啧称奇,前头领路的内侍不由得无语,只毫无感情地应答着。 “难得呀,我的老妹妹!” “别来无恙呀,我的老哥哥。”老太后笑着,挥退了身边侍奉的宫女,大嬷嬷也站到了门口去。 等人都走后,老太爷才鬼鬼祟祟地从怀中掏出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隐约还散发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老太后伸长了脖子等着,只见老太爷小声道:“烧鸡,你往常最爱吃的那家。” “叫哥哥进来做什么呀?” 老太爷虽然年纪比老太后还要大上几岁,甚至有时候做起事来相当随性任性,但脑袋瓜子还是灵光。 老太后一边极没形象地用手撕着烧鸡,边吃边说道:“还不是那帮搞事的,我儿媳妇如今可是有了身子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子,可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给弄没了。” “想折腾谁啊?” “朝里有一个算一个,你看着办。” 老太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这事儿,你且放心。” “他们呐,都当本宫老了,不顶事了,全然不将本宫放在眼里,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一个个跪在本宫门前,请本宫出面周旋。”老太后捏着帕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才半会儿功夫,她已经吃了大半只烧鸡了。 还是哥哥带来的味道好。 还是哥哥靠谱。 有依靠的感觉真好。 老太爷见剩下的小半只烧鸡没动,便自顾自拿起来直接开啃,老太后拿着根牙签剔着牙,手里捧着刚沏好的热茶,舒服地打着饱嗝。 前半生战战兢兢,严于律己,如履薄冰,后半生舒舒服服,回归自我,黎家这两位老兄妹同出一门,性格上大同小异,都是不受束缚的人。 可两个人,全都没有如愿以偿。 一个进了宫,一个被迫娶了心上人以外的人。 252姑太奶奶 老太爷离宫后,老太后整个人又紧绷了起来。 “去将军府,请将军夫人明日入宫一见。” 大嬷嬷攥了攥手掌,点头应是,立刻就退了出去。 将军夫人不是旁人,是整个黎家都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也是老太后一直没舍得动手接触的人。 她是后宫里的人,上一任的皇后,一国之母,其间手段不是黎童这种没经历过城府算计的人可以想象的。 黎童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隔绝在阴谋之外。 若非必要,老太后是真得不想将她牵扯进来,可惜,事与愿违。 人心总是在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 若非如此,黎童也不会嫁进将军府。 老太后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大嬷嬷亲自到将军府传话,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黎童只从黎夫人口中稍稍听过老太后的身份,知道这是她的长辈,但从来也没见过,不由得心中一慌。 那可是太后啊! 比皇后还要厉害的角色。 黎童一颗小心肝仿佛被挂在半空中晃啊晃的,一直落不到实处,看到百里烨走过来,才稍稍有些好转。 “你说,老太后叫我去做什么呀?” 百里烨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抚道:“别怕,她是你的长辈,应该只是许久未见你,想你了,才叫你进宫去说说话。” 这话,黎童不信。 谁信谁傻。 对此,柳鸾儿表示同意。 “黎家上下加起来所有人都不同意你嫁给百里烨,其中利益纠葛复杂难理,更别提身处后宫的老太后了,她目光锋锐,岂能看不出你与将军的婚姻中间夹杂着什么东西?只不过如今才叫你进宫去,的确怕是有些问题。” 黎童一听这话,心里更是一颤。 果然男人的话不能信,闺蜜的话得听一听。 柳鸾儿说的没错,她得做好准备,即便老太后是疼她的,但她浸润后宫那么久,心中的天平必然是把江山放在前面的。 有些话,她不能说。 还得好好提防着老太后套话。 黎童烦躁地抓了抓头,问柳鸾儿:“你有没有怎么跟老人家和谐相处的秘籍啊?教我几招!” 倘若是嫁给别的人家里,或许还能在婆媳关系中获取知识和经验,但柳鸾儿和黎童偏偏嫁的收拾百里烨这么个无需孝奉公婆的男人,一嫁进来,自己的院子自己做主,而黎童更是握着整个将军府下人的生杀大权和财政大权。 综上所述,她就是将军府的女霸王,啊不是,女主人,独一无二的女主人,百里烨还得往后稍稍的那种。 “老太后心思叵测,总之你入宫之后,少说少错,少做少错,明白吗?” 柳鸾儿担忧地出着主意,她身份不够,自然没理由进宫去见老太后,更何况,老太后之前忙着搓麻,甚少接见朝臣夫人,等同避世,很多人都差点忘了这个女人曾几何时也是能亲手砍下反贼头颅的心狠之人。 柳鸾儿陡然间想起来,不由得心中生寒。 好在黎童的身份护着,只要不是天大的错处,应当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可…… 柳鸾儿看着黎童,他们现在就在做着大逆不道的事啊! 老太后人在深宫,应该没那么消息灵通吧? 柳鸾儿如此安慰自己。 想着第二天就要入宫,黎童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被百里烨一下箍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用手指在他胸前焦躁地划来划去。 “你说老太后叫我去,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这个问题,她先前已经问过一遍了,可因为紧张,让她短暂地失了忆。 百里烨被她闹得睡不着,只得握住她作乱挑起他体内火苗的手指,长舒一口气,说道:“夫人且安心,老太后虽说久居深宫,经历过那些可怕的手段,但对自家人脾性温和,我每次见她,她都是笑眯眯的,和蔼得很。” “是吗?” 我不信。 一定是笑面虎。 黎童扁着嘴委屈地想。 “可我听柳姐姐说,皇帝初登基那会儿,碰见宫中有人造反,老太后亲自拿着刀将反贼的脑袋砍下来了呢!” 百里烨微微一震。 是有这么回事。 若不是他来得快,当时的老太后恐怕还会砍第二个、第三个……直至宫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老太后是会武的。 但似乎很多人不知道她会武。 亦或是,忘了她会武。 这女人真要凶起来,那可比男人都下手要快准狠,直戳心脏,直逼命门,百里烨摸了摸早就已经好了的眼睛,似乎还能感觉到曾经的疼痛。 “你怎么不说话?” 见百里烨一直没反应,黎童抬起头看了看他,才发现他竟然发起呆来,她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百里烨才回过神来。 “是啊,老太后当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当年先皇出征,老太后是动过要跟着先皇一起去的念头的,甚至念头强烈到跟先皇大吵了一架,两人冷战,谁也不跟谁说话,一直到先皇带兵离开翊城,两人也没和和气气地说一句话。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再见面的时候,一个躺在棺材里面,一个站在棺材外面。 百里烨那时候以为她会哭,却万没想到,那女人心狠地一滴眼泪都没掉,转眼就开始扶持新帝登基。 她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当时有反心的所有人。 其实,百里烨不止一次的认为,那日就算他不赶回去,老太后也能稳住局面,只是有了他,局面更容易控制罢了。 他的思绪再度转远。 当时的老太后,身披华服,手中握着还在滴血的长剑,剑尖上的心血粘·稠得一滴一滴落在脚边的台阶上,那张玉似的面容上还沾着两三滴,看起来十分刺眼。 她冷着脸,一双细眉冷厉地撇着,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看着身前已经抽搐着停止呼吸的反贼,只问了一句:“谁敢上前?” 当时的百里烨以为,深宫中的女人的确都是沾了血的。 可从没想过,那是她第一次真正亲手杀人。 先皇在世时,待她很好,只要她想要的,先皇倾尽一切都会替她弄来,简直是要将她宠到天上去。 彼时的百里烨不懂,还因此不屑和嘲讽过。 而今,自己也变成了那样。 真是风水轮流转。 百里烨搂着黎童的手臂微微收拢了些,怀中的人等不来回应,渐渐得被困意侵袭,此时呼吸绵长,已入梦境。 而百里烨,已经睡不着了。 那时的老太后,天真单纯,活泼可爱,灿烂的笑容就像是夏日里最艳丽的阳光,照过人的心头眉眼,驱散那些终日凝结的冰霜。 她也不过大他几岁而已,却在那不见天日的后宫中抱着一个人的回忆,渐渐老去,鬓边都开始有了恼人的白发。 幸好,他的童童没有进后宫。 幸好,他将她抢了过来。 翌日清晨,黎童醒过来的时候,百里烨已经起了,她看见两道影子站在门口,隐约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 只是隔着一道门,听不太真切。 黎童翻身下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门外的动静也停了下来,随后,房门被人推开,黎童抬头望过去,是百里烨。 “一会儿用了早饭再入宫。” “好。”黎童点点头,她本就有此意:“你方才在跟碧雨说话吗?” 百里烨没想瞒她,点头道:“嗯,让他去做些事。” “跟大局有关?” “自然有。” 黎童想了想:“你今日要不要同我一道入宫?” 百里烨笑着拿过外衣,替黎童穿上,说道:“为夫正有此意,许久未见大侄儿,去见见他,问候问候。” 啧! 黎童瞅着他,这叔侄两个一个比一个心狠,感情是有的,针锋相对也是有的,两个人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又是同样的矛盾。 “万一人家不想见你呢?” “怎么会呢?” 忽略掉黎童话里的鄙夷,百里烨掐了掐她的脸。 碧雨有事,今日赶马车的人成了连锐,黎童没怎么见过连锐,但每次见连锐都觉得他浑身上下仿佛都是从血水里泡着出来似的,整个人阴冷得很。 车轱辘滚到宫门口,百里烨先行跳下车,回身朝着正往外掀帘子的黎童递出手,黎童冲他笑了笑,伸出手去。 连锐站在车外,偏头向外,没眼看没眼看,现在终于了解到碧雨为什么在接到外出任务的时候这么兴奋了,这简直是近距离屠狗。 宫中防备森严,连锐只能拿着马鞭坐在马车上,守在宫门口。 而百里烨和黎童并肩走了一段路之后,就各自由宫女和内侍引路分开了。 黎童心怀忐忑,一路上不敢东张西望,偶尔张嘴试图从小宫女那里得到些许信息,删减之后发现没有任何有用线索。 遂,放弃,等死。 老太后让大嬷嬷准备了不少瓜果点心,一见到黎童,脸上的褶子就都挤了出来。 黎童快步上前,刚要行礼,胳膊就被一只手握住了,她顿了顿,顺着那力道缓缓起身,正对上老太后和蔼可亲的笑脸。 “天冷,先进来坐,咱们自家人就不行这些虚礼了。” “谢太后。” 老太后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叫什么太后呀,叫姑太奶奶。” 253那就两幅 黎童受宠若惊。 但在老太后逼迫又带着笑意的眼神下,战战兢兢地喊了声姑太奶奶。 大嬷嬷忍着笑奉上热茶,然后又安静退了出去。 黎童望着大嬷嬷的身影,问道:“这大嬷嬷好眼熟。” “忘啦,小时候远嬷嬷还照顾过你一段时间呢。” 黎童微有怔愣,随后干干地笑了笑,有些局促:“是……是吗?” 老太后不疑有他,毕竟那时候的确年纪很小,记忆模糊或是忘了也是正常的,她将桌前的点心推了推,说道:“这些都是你平常爱吃的,多吃些。” “谢太后。” 黎童有些惶然,随便拿了一块点心就小口小口地吃着,三不五时抬头用余光瞅瞅老太后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偶尔聊一聊一些家长里短,府中妻妾有没有耍心机争宠的,要如何把握家中男人心思的,不一而足,应有尽有。 黎童听得目瞪口呆,不愧是从宫斗中笑到最后的女人,这手段和城府简直比里写得还要刺激惊人。 叹为观止。 想给老太后打call应援一条龙。 只是说了那么多,黎童还是没能摸清老太后究竟是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叫她进宫,糊里糊涂之下,又觉得自己似乎被老太后套了很多话,但具体套了些什么,她又不甚清楚,只觉得自己跟被灌了酒似的,老太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原本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可屁股一坐下来,面对老太后和蔼的笑容,她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都交代了呢? 黎童往下缩着脖子,很是惊恐。 斗不过,斗不过。 姜果然是老的辣。 “童童,后悔吗?”老太后突然问道。 黎童愣了一下,险些没转过脑子来,等想明白了就撞进老太后含笑的眸子里,她心神一荡,反问道:“您后悔吗?” 老太后眼眸之中露出一丝惊异和欣慰,说道:“不后悔。” 黎童灿然一笑:“童童喜欢他。” “哦?有多喜欢?”老太后似是来了兴趣,眸间仿佛有亮光闪过。 黎童抓了抓袖子:“不知道,就是见到他就很开心,姑太奶奶呢?” “嗯,本宫也是。” 一老一少,对坐着相视而笑。 “先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黎童大着胆子问道。 有关于先皇的话题,她之前都是从百里烨和旁人处得知片缕,那些个断断续续的东西加起来才能勉强拼凑成一个先皇的样子,但那样子实在是太过高大英武,不像个凡人。 可老太后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少年夫妻,是一路扶持走过半生的人。 按照皇室惯例,皇帝驾崩之后,其他妃嫔有两条路,一是出宫送去宗祠,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一是留下,困死后宫。 而皇后,同样也可前往宗祠。 老太后选择了留下,却没再插手后宫中任何一件事,她完完全全将权力放给了皇后,自己则一门心思请着那些妃嫔们搓麻。 也从未给先皇抄过经书之类的东西,听上去,相当无情冷漠。 可从老太后偶尔流露出的眼神当中,黎童没看到一星半点的冷漠,只有浓浓的、深邃的爱意和怀念。 “他呀,是个可幼稚的人了。” “怎么说?”黎童双手托着下巴,已经进入了听故事吃瓜的虔诚状态了。 老太后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犹记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初雪,他呀,偷偷去园子里裹了一把,又偷偷地塞进了烨儿的脖子里,还不许他反抗。” 黎童“嗤”的笑了出来,然后又捂住了嘴。 “可他呀,心怀天下,胸有青岐,其他的人和事都被摆在后头,本宫也不例外。”老太后深叹了口气:“本宫也不怪他,他毕竟是皇帝,得为青岐百姓想,御驾出征那日,本宫躲在城墙上送他出行,他连个头都没回,定是气大了。” 黎童沉默下来,却看着老太后的眼睛分明红了。 随后又听她低骂了一声:“幼稚鬼!” “姑太奶奶……” “烨儿同他是兄弟,两个人性格一模一样,什么事都宁愿自己扛着,招惹了人也死咬着牙不放,跟狗似的。” 黎童点点头,确实很像狗。 “可又好哄得很,顺着毛摸,再大的气也不生了。”老太后揉了揉无名指上的玛瑙戒指,说道:“可惜呀,本宫是哄不着他了。” “不过你们还来得及。”老太后伸手覆上黎童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宛如冬日冰河下面的暖泉,悄无声息地流淌:“看得出来,他很疼你。如今,时机未稳,尚有转圜的余地,你多劝劝他,莫要行错了路,届时悔之晚矣。” 黎童心头一颤,登时间明白了老太后在打什么主意。 她紧张得喉头发紧,又在老太后温和的眼神下松软下来,愣愣地点了点头,像是脖子都不受控制似的。 从老太后宫中离去之后,黎童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小时候的她走亲戚回家的状态,也是这么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空手而来,满手而归。 这真是…… 黎童舔了舔微涩的嘴唇:“这感情牌打得太好,我有点接不住啊,这可咋整?” 更令人后怕的是,老太后明明人在深宫,却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很明显眼线遍布,或许连将军府里也有老太后的人。 只要这么一想,黎童都禁不住后背发凉,感觉随时随地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 暗处的眼睛,赤衣:“……” 与此同时,百里烨已经和百里冼两人对上了。 两个人看似都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内里却较着劲,话不投机半句多,还非要聊,一会儿聊什么今天天气不错,适合秋游登山,一会儿聊什么过段日子太后寿辰将会有哪国使臣送什么珍宝来,一会儿又聊某小国正商量着送美女来,这美女到底是皇帝自己收入后宫,还是赐给朝臣。 最后得出结论,反正百里烨不收。 皇帝表示,朕也不收。 罢,那就赐给某个看不顺眼的朝臣好了。 赐给谁呢? 某个被看不顺眼的朝臣瑟瑟发抖。 等两人反应过来人还没确定送美女过来的时候,气氛就开始变得尴尬了,应荣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腹诽叔侄两个果然是叔侄两个,平日里看着做事稳重,实则内心里还跟个孩童似的幼稚,两人竟然在这种地方相互较劲。 但,看着却都好像有了人味儿。 也不算坏事吧。 应荣这么安慰自己。 “再过段时间,便是太后寿辰了,皇叔可有想好的寿礼?”百里冼从汪·洋奏折里抬起头,眼带戏谑。 将军府很穷这件事已经深入人心,哪怕百里烨之前在皇帝寿辰的时候只送了一副手写字,百里冼也没说什么,勤俭节约,中华好美德,但老太后毕竟不一样。 老太后不仅是一国之母,还是百里烨的大嫂,是为稳固青岐皇室做出过巨大贡献的,百里烨应该…… “是微臣的一幅字。” 百里冼哽住,行,刚才的心里话就当他没说过。 “只一幅字不太好吧?”百里冼暗示。 偌大一个将军府,他就不信百里烨能把那些好东西都藏起来,他两人面和心不和就算了,老太后可是他敬重万分的皇嫂,不应该这么小气吧? 百里烨沉默半晌,眉头微蹙:“皇上说的对,一副确实不太好。” 百里冼点点头,但隐约觉得百里烨这话有点问题。 “那就两幅。” 好的。 就当他青天白日放了个屁。 百里冼开始隐隐认为百里烨就是针对自己,不愿意把好东西送他就算了,还这样侮辱他的母妃。 百里冼气得直咬后槽牙,还得装作脸上笑嘻嘻。 “实非不愿意为老太后寻觅珍宝。” “哦?”听百里烨似乎是要解释,百里冼挑眉瞅他。 “为了节省府中开支,微臣遣散了好些仆从,除却必要的侍奉和洒扫,府中实在没有什么能担此任的人。” 百里冼:“……” 朕就多余听。 谁爱信你这个鬼话谁信? 哪个不知道你将军府里那些暗卫各个精锐,武功高强,身形鬼魅,随便派出去一个找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呈给老太后高兴高兴能怎样? 不过,若是百里冼知道将军府为了给一个丫鬟送嫁,特意开了库房选那些个碧玉玛瑙珍珠的当嫁妆,怕是会气得厥过去再厥回来。 “将军府,已穷成这副样子了?” 百里冼说完这话就想抽自己大嘴巴子,真是气糊涂了,这不是递了求赏的梯子是什么? 果不其然,百里烨眼睛一亮,百里冼轻咳了一声,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百里烨,叔侄两个这一顿眼神交流极为凶残,应荣在旁边深受其害。 最终,百里烨也没开口要东西。 他如今虽然还顶着将军的官职,但无战事,他就是个闲人,翊城内外随便瞎逛,若非要谋大事,他能比黎童还闲。 眼瞅着时辰过午,百里烨的心思也逐渐飘远,夫人跟老太后沟通得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她那凶巴巴的脾气也就是对他使,外人眼里怂得不行。 他有点担心。 254送些经验 见百里烨没了闲心跟自己打机锋,百里冼眼睛一转就知道他这是在想自驾夫人了。 说起来,他也想。 当然是想皇后。 谁要跟这么一个时刻准备着要自己命的皇叔待一起啊? “太后自进宫后,一直未见过皇婶,许是因为快过寿了,突然想起来要见一见,皇叔不必如此担忧。” 百里冼嘴边带着笑,百里烨怎么看他都觉得是在幸灾乐祸,故而脸色也很差。 “微臣明白。” “昨日,太后还宣了老太爷进宫呢。” 百里烨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自太后进宫后,甚少接见黎家人,仿佛跟黎家扯断了关系似的,可一连两日接见,这倒是有悖常理,不得不防。 百里烨瞥了一眼正在批阅奏折的百里冼,心下一紧,忽然觉得这趟不应该进宫,应该称病。 老太后的手段他是清楚的,兵不血刃,极会把握人心。 黎童虽有些小心机,但在老太后眼中根本不够看,老太后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她玩得团团转。 这么一想,百里烨就有些坐不住了。 百里冼这时候就不想着轰百里烨走了,甚至还想多留他一会儿。 “趁着快午饭了,皇叔不如与朕一同用点吧?” “不……” “诶,你我叔侄二人,许久未能同桌吃饭了,今日皇叔既然来了,便多待一会儿。应荣,吩咐御厨,多做些将军爱吃的菜。” 随后,不等百里烨再开口,百里冼已经吩咐了下去。 百里烨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谁让他是臣呢? 君让臣一起吃饭,臣不敢不听啊! 可他好想媳妇儿。 也不知道媳妇儿有没有想他? 百里烨脑子转到这,立刻心情就平复了下来,按照自家夫人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大概率是想不到自己的。 百里冼从层层叠叠的奏折中抬起头,看百里烨一脸郁色,顿觉胸中舒畅,连午饭都多吃了两万。 而百里烨,吃一口想一会儿,仿佛那饭里菜里全是毒。 话不投机半句多,叔侄两个互相折磨熬到了傍晚,在百里冼一个伸懒腰下,百里烨再次提出了离宫的要求,百里冼同意了。 一踏出御书房的门槛,百里烨提步就往走廊尽头走去。 应荣远远地目送着,等见不到他的背影了才返回御书房。 “走了?” 应荣忍住笑意:“走得可快了。” 百里冼嗤笑一声:“还是皇婶有办法,能将朕的皇叔抓得紧紧的,可惜皇婶不是朕这边的人。” “奴婢以为,将军夫人并非黑白不辨之人。” 百里冼抬眼,若有所思。 良久,才颔首觉得应荣这话说的没错。 “挑个好天气,去启阳书院走走吧。” “奴才明白了。” 百里烨立刻之后,第一反应就事转道去了老太后宫里,听闻黎童已经走了,连门都没进,转身就走,殿里的老太后原本都已经做好敷衍他的准备了,没想到人家压根儿不搭理她,气得老太后差点摔了一个茶盏。 “这逆子!” 大嬷嬷默默地握住老太后的手腕,将那只茶盏轻巧地救了下来。 宫门口,黎童已经拽着霍统东问西问,脸上还带着调侃的笑意,霍统一个大小伙子,黑色的面皮下面硬是被说出了显眼的绯红。 “你一个大男人,在这事上可千万别害羞,得多听多学多看书,懂吗?” 霍统无措地挠着脖子,生硬地点着头。 黎童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这事上,男人多占主动,有春也是个害羞的性子,你不能让她来,所以你得多用心些。回头啊,我让将军派人给你整理些有用的,你好生看看学学,别到时候不会,苛待了有春。” “不会的,夫人放心吧。”霍统连脖子都红透了,笔挺的身子站在那里,僵硬无比。 “我可是过来人,你莫不听劝,这会儿听着乖巧,回头又该干啥干啥,苦了我的有春,届时我可饶不了你。”黎童越说越离谱,百里烨是个武人,耳朵灵敏得很,老远就听见黎童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饶是有过几次经验的他都不由得老脸一红,几大步迈过来拉过黎童的手就往外走。 “诶,你出来了啊,跟皇上聊得好吗?”黎童反应过来,还不忘回头跟霍统挥手告别。 霍统大松一口气,看着百里烨的背影都多了一丝感激。 百里烨绷着脸将黎童拉上马车,又用力拉上马车门和马车帘,外头等着的连锐掏了掏耳朵,天晓得他刚才多希望自己聋了。 咱们这个夫人,确实有点东西哈! 这班,没白换。 碧雨:“……” 你个出尔反尔的狗东西! “你一个姑娘家,跟霍统都说些乱七八糟的?”百里烨皱着眉,心里头说不上来的燥郁。 黎童观察了一下百里烨的脸色,忽而捂着嘴笑起来,指着他道:“你耳朵红了诶!” 百里烨气急败坏,一把抓住黎童的手指,咬牙切齿:“以后这些话,不要同别的男人说,还……还光天化日的,你可真不害臊!” 黎童起了调戏的心思,将百里烨的手往下压了压,上半身倾了过去。 “不跟别人说,那跟将军说呀!” 她眼神不乖,一会儿落在百里烨的耳尖上,一会儿又落在百里烨抿起的唇瓣上,即便她什么都没做,却好像让周身的温度都急剧升高了起来,百里烨自觉呼吸都有些不畅,握着黎童的手的指尖还在不自觉发抖。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百里烨伸手拉开了马车的窗帘,一阵舒爽的清风吹了进来,将聚在一处的燥热吹散了些许。 百里烨觉得刚才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他…… 他好像被自家夫人调戏了? 坐在马车外的连锐简直想把自己戳聋算了。 这薄薄的一层马车门顶个屁用啊?! 又开始后悔换班。 碧雨:“……” 你妈! 黎童盯着百里烨看了好一会儿,车厢内气氛逐渐失控,她立刻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趁着他还残存着一些理智,与百里烨保持好安全距离。 “这些事,总不能让有春去跟他说吧?” “那也不能你跟他去说。” 黎童撇了撇嘴:“我有经验。” “经什么?” “而且我还是有春的娘家人,我关心一下我姑娘的未来生活怎么了?” “不是,夫人……” “那我不正好碰见他,话赶话就说上了吗?你怎么还生气了呢?” “我没生气。” “那你这作的哪门子妖?” “我没……” 百里烨哑口无言。 连锐无声鼓掌:“夫人牛逼!” 黎童晃了晃百里烨的胳膊,哄道:“啊呀,不就这一点小事嘛,我也就说他这么一回,我不就这么一个打心眼儿里疼的大丫鬟吗,我以后再不说了。” 百里烨的气还是有点不顺,但听着黎童的保证,方才的酸味下去了一点:“不说了啊?” “不说了。” “那不行。”百里烨忽然改口,黎童愣住,却见他定定地看着黎童,勾起唇角:“夫人跟为夫,还是可以说说的。” 黎童咬着牙,努力忍着才没让嘴角扬上去,延伸向下飘着,点了点头。 连锐:“……” 我聋了算了。 将军怎么一点立场都没有? 这事儿是可以商量着来的吗? 妇人家家的,光天化日之下,跟别的男人谈这种闺房之事,实在是…… “对了,你回头呀,派个人去给霍统送些经验。” “送什么?” 黎童用手势比划着:“就那些……呃……懂了没?” 百里烨顿觉口干舌燥,这玩意儿就不能想,一想就进脑子,进了脑子就出不来了,吃晚饭的时候还在想,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看见黎童就浑身燥·热。 百里烨想摔桌子。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色令智昏的人。 可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自制力怎么有点子差? 而这份令人感到羞耻的工作将要交给谁去做呢? 自然是碧雨。 因为连锐提早得到消息,故而他寻了个理由先溜一步。 赤衣必须得跟在黎童身边,这档子差事也接不了。 唯有刚办完差事回来的碧雨,正好撞在当口上。 作为一名成年男人,且是一名单身二十多年的成年男人,碧雨跟在百里烨身边,虽然去过青·楼,却没碰过里面的姑娘,一门心思只想着干大事。 也不是没有姑娘送他秋波,可这死直男硬是觉得人家过于放浪,不够自持,从而看不上。 “这是将军让我交给你的。”碧雨相当正直严肃地将包得严严实实地画册递到霍统手里,全然不理解这小子为什么脸红成这样,还道这人不够大气,连收个礼物都这般小家子气,幸好也就只配个丫鬟。 当然,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说说,谁不知道有春在黎童心里有多重要呢? “将军还说,多看多学习,切勿浪费光阴。” 碧雨说完这话,歪了一下脑袋,实在思索不透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反倒是霍统眉头一皱一舒,脸更红了。 “有劳碧护卫走这一趟,慢走。”霍统抱拳歪头,即便还没翻开那些东西,胸腔里的那颗心也跳得乱了规矩。 255眼睛闭上 有春成亲当日,天朗气清,艳阳高照,难得的好天气。 虽然只是将军府一个丫鬟出嫁,但那排场却丝毫不亚于富贵人家,百里烨和黎童亲自送嫁,当事人感动之余心惊胆战,旁观者多羡慕有之。 霍统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两列皇城卫的兄弟,各个铠甲布身,刀剑在侧,威风凛凛,气势一点没比将军府送嫁的弱。 一场婚事,宛如两方人马当庭对垒。 而这对新人夹在中间,半个不字不敢说。 霍统的爹娘端坐高堂,两个人都笑得看不见眼睛,眼瞅着自家儿子终于成了家,还娶了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是个丫鬟,可靠山强硬,丝毫不怕日后会被人欺负。 更何况,黎童送的那份嫁妆里,还有几张田契和房契。 有春大可以离开将军府,另谋出路,金银财富全都是她自己的,只要不作奸犯科,这不动产别人想收也收不去。 黎童当真可称得上是国民最想要的老板,没有之一了。 原本黎童还担心着会有不合时宜的傻蛋过来捣乱,让百里烨的人在暗中紧密盯着,一直到将新人送入洞房之后,才稍稍安心下来。 毕竟,有春还是有家人的。 虽然在黎童看来,那帮家人不要也罢,但在这个血缘至上的世界里,有春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这种束缚。 作为娘家人,百里烨当仁不让得与霍统那帮人碰起了酒。 各个都是猛汉子,一开始还都看着情形小杯小杯地客气着,等上了头,气氛也热闹起来之后,这帮人就开始沸腾了,莫说酒杯,酒壶都不见踪影,一个两个全站在椅子上,拿着酒坛抡着喝。 黎童无语,这群人怎么跟被关了几十年才放出来一样呢? 好在霍统没跟他们瞎胡闹。 不过也对,如今情形不明朗,每个人心上都仿佛压着一层能将人压死的阴霾,能让人又这么一刻放松实在是太珍贵。 新郎被早早扶去后院找新娘,黎童不喝酒,捧着茶碗坐在台阶上看百里烨和季吞山划拳,两个人喝得面红耳赤,嗓门儿一个比一个大,旁边还围着一圈呐喊叫好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脚边皆是碎开的酒坛子,酒水被撞翻,洒了一地。 霍统来翊城一直没有自己的宅子,这次为了成亲,他动用了大半生的积蓄,甚至还预支了三个月的月俸禄,买了一间足够宽敞的宅子。 虽然看上去并不太豪华,但简洁大方,陈设精致,虽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的宅子,但作为一名皇城卫,也足够拿得出手了。 而霍统的爹娘,也在打点了家中之后,搬来了翊城。 天上的月亮皎洁银白,在每个人的头上撒下大片大片的霜华,每个人都抛却了身份,借着酒意肆无忌惮,有人干脆拿着筷子敲起碗来,有人和着节奏跳起舞来。 姿态动作却全部像松庭楼里那些婉转婀娜的,而是豪放洒脱,姿态奔放,让黎童一度以为他们是在边疆的战场上。 有今日没明日。 今朝有酒今朝醉。 黎童抿了一口热茶,烫人的温度自喉管顺延而下,像是在胸前铺开一片暖意,而后流淌向四肢百骸,最后将她冻僵的指尖包裹住。 百里烨歇了歇,换了连锐和碧雨上去同他们喝。 他四下张望,发现黎童坐在台阶上,仰头发着呆,踏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走过来,弯腰想说些什么,一个身子不稳就坐了下来,险些扑在黎童身上。 “夫人,想什么呢?” 他一说话,酒味就扑面而来。 黎童抱了抱他,嗔道:“你今儿未免也太开心了,喝了多少酒啊?” 百里烨笑了笑,伸手勾在黎童肩上,整个人将大半力气都卸在了黎童身上,脑袋还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像条求安慰的大狗。 “难得有这种时候。”百里烨闷闷地说着:“很久没有这种时候了。” 黎童知道,他是想回边关的。 那里自由自在,天高地阔,不像翊城里,虽然繁华热闹,可这片繁华之下埋藏了太多白骨鲜血,周围的人都指着他一飞冲天,压力重重下,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而且…… 那里,还有皇兄。 百里烨像是真得醉了,嘴里的话说得糊里糊涂,前言不搭后语,黎童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一些。 他说:“皇兄还没见过你呢,他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你这样好,这样对我好,皇兄还会赏赐你很多很多好东西。” “皇兄是个可好的人,仁心英勇,善良宽厚,能文能武,兵法超然,胸怀天下,他手下的兵各个都是精兵强将,我也要成为皇兄那样定国安邦的英雄。” “我要带你去见我皇兄。” 正巧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来,黎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先皇过世多年,她倒也没有那个强烈的想法要去见他。 “你醉了,夫君。”黎童拍了拍他的背。 百里烨酒品很好,喝多了也不发酒疯,不大喊大叫,不哭闹扰民,更不会挥刀砍人,宛如智障,只是变得异常黏人,抱着黎童就不撒手,整个人蹭在她身上,怎么拽都不下去,屡次让黎童感到生命濒临绝境的窒息。 寻常人在醉酒之后尚力气变得很大,更何况习武之人。 好在碧雨和连锐还保存着仅剩不多的理智,合力将百里烨推上了马车。 而唯一一个没喝酒的,大概也就只有必须保持清醒的赤衣了。 故而,她成了赶马车的人。 赤衣挥着马鞭,骂骂咧咧,不干不净。 而碧雨和连锐,由于走路已经走不稳,被赤衣扔在马车顶上,两个人还知道所处位置不太安全,兄弟两个手脚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外相亲相爱。 回了将军府,黎童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但暗处的隐卫还在悲愤的值班。 虽然喝不了酒,但刚才宴席之上,黎童还是让人给他们送了些吃食,以及振奋人心的红包。 黎童扶着百里烨,摇摇晃晃地踏进房门,在终于将这人扔上床之后,黎童只觉得自己的腰背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酸痛难忍,下次再不让他喝这么多的酒了。 遭罪的是自己,实在没必要。 酒意上头,人也不哭不闹,在黎童拧干毛巾给他擦完脸之后,带着酒味的呼噜声就起了,不同于以往的呼噜,这次的响亮而绵长,仿佛能吵醒已经睡熟了的隔壁邻居。 黎童叹了一声,这大概就是习武之人吧?连呼噜声都带着浓厚又强烈的杀意,恨不得把他闷死在枕头里。 自从军后,百里烨就没睡过一个完整的安稳觉。 这一次,似乎是短暂地放松了一下,任由黎童摆弄自己,衣裤鞋袜被扔在床边,换上了干净的里衣,等一切做完,黎童已经热出一身汗。 勉强去净房擦洗了一遍,回来的时候,百里烨莫名坐在了床上,手里还抱着被子,眼神懵懂涣散,见她来了,木愣愣地转过头。 “你去哪儿了?怎么那么久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话问的,仿佛她出轨了似的。 黎童伸手摸了摸百里烨绯红的脸,温度有些高,却不是因为生病而发烧,相反他很健康,这是噩梦醒来后的体温升高,因为害怕、紧张等一系列情绪导致。 黎童坐下来,揉了揉他的头,语气温和:“没有,我只是去沐浴了,出了汗,身上脏。” “我也要沐浴。” “你喝了酒,不能那么快沐浴,我给你擦洗过了,明天再沐浴,好不好?”黎童就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似的与他说着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像阵带着甜意的风辗转过百里烨的唇角。 “你没有不要我?” “没有,不会不要你。”黎童扯过他,按着他的手臂让他重新躺下,被子拉到胸前,在身边用力掖了掖。 而后,她自己也躺下,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搭在百里烨身上,一下一下小心地拍打着:“乖,该睡觉了。” 百里烨一错不错地睁着眼睛看着她,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黎童就会消失不见,离得那么近,黎童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惶惑。 她笑了笑,伸手盖住百里烨的眼睛,隔绝了那道令人心颤的视线。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别担心。” “把眼睛闭上。”黎童的声音微微有些严厉,百里烨犹豫了一下,最终在惹她生气和不惹她生气中选择了后者。 黎童轻柔地抚摸着百里烨的脸,他的睫毛很长,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睫毛微微颤动着。 黎童轻笑了一声, 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快睡。” 而后,黎童就轻轻哼起歌来。 一首摇篮曲,调子平缓柔和,在这个静谧的夜中缓缓淌进人的耳朵里,黑夜能让人心绪平静,让这首歌中的情绪放大,百里烨的睫毛不再颤动,呼吸也变得绵长平稳,这是真睡着了。 赤衣躺在屋顶上,打了个哈欠,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还别说,她也差点睡着。 256领一支兵 有春成亲,是府里大事。 除却大箱大箱的嫁妆,黎童还送还了她的卖身契,从此之后,有春就不再受将军府牵连了。 只要她想,她可以随时离开。 此举也让将军府中很多下人丫鬟蠢蠢欲动,只要办差利落,干活勤快,对主家一心一意,就能换取这么好的利益。 谁不想自由呢? 谁想一辈子困在这规矩森严的地方呢? 百里烨原先以军规治理府中事务,不少下人犯了一点错就容易被遣出府去,被主家遣离的下人很多达官贵人家都不会要,除非是安插的眼线。 即便被收了回去,也再难见光。 没有人想活在黑暗里。 蠢蠢欲动的心思在土壤下缓慢活动起来,黎童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观世音下凡普度众生,院子里的下人丫鬟在有春出嫁之后,一个比一个勤快,这一日到黎童身边想尽办法展示自己的没有十五也有三十,都快给她看花眼了。 更别提还有一些别的院子里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的,甚至于之前崔晴晴院子里的丫鬟下人都在黎童院子外头探头探脑,希望能得黎童一眼注意。 百里烨:“我在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任何地位。” 碧雨:“是的将军。” 连锐:“……” 赤衣:“这还用说?” 众下人:“夫人最好啦!” 有春小鸡啄米似点头:“对对对。” 因着有春成亲,黎童给她放了婚假,好好休息,独自一人上了街,反正身后有赤衣跟着,她也不太担心有哪个胆儿肥地敢来行刺她。 不过由于之前也出过事,赤衣险些断腿残废,黎童在出门的时候,还是让赤衣多叫了几个暗卫跟随。 这回,不是她主动想去逛街,而是有人给她递了请帖。 邀她启阳书院一叙。 她知道这人是谁,故而不得不去。 百里冼穿着便服,脸上似乎还特意涂黑了些,抹了两撇小胡子,腰间还挂着铜板式样的挂饰,看起来像个正经商人。 赤衣老远看着他,挥手将赤衣招了下来。 “夫人,有何吩咐?” “你和你的人就在这里待着,他身边有人,察觉到你们在,不会跟我说实话。” 赤衣往远处站着的人看了一眼,明白地点了点头。 黎童整了整袖子,深呼吸几口气,缓缓走了过去。 百里冼本就是个表情稀少的人,除却皇后和应荣之外,他就没正经对外人笑过。 而眼前的黎童,险些被他的难得的笑容吓到灵魂窒息,连张开嘴说话的第一个字都差点卡在喉咙里没吐出来。 “见过公子。” “四婶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 “听闻最近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出嫁了,谋得一个好亲事?” 黎童抿了抿唇:“确实是一桩好亲事,不过对方是早先就认识的,随着有春来了翊城,如今在皇城卫。” “季吞山手底下的人?”百里冼略有惊讶。 黎童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哂,满皇城都是你的眼线,霍统又是百里烨安排人插进去的,你要说不知道可就真得把她当傻子了啊? 似乎是意识到黎童眼里的嘲讽,百里冼摸了摸鼻子,扭开头去。 “挺好的,翊城中难得有这样热闹的事,先前黎大人成亲还出了事。” “公子所言极是,权当冲喜。” “年末了,各地灾祸频起,翊城中也该有紧密巡逻了,朕想让四叔领一支兵,四婶以为如何?” “领什么兵?” 黎童有些诧异,翊城中的兵最大一支便是皇城卫,皇城卫下各部门分管内皇城、外皇城及翊城城内、翊城城外四支,霍统便是负责外皇城一支小队的队长。 而这四支的大队长都已有人选,据百里烨之前说的,这四支全是百里冼的人,若要从中再分出一支来,就需得从这四支里挑人,这不是明摆着抢功抢人才吗? 即便是威名赫赫的百里烨,恐怕也不足够令人信服 。 毕竟皇城与边关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这里都是达官显贵,处理起来,也需得看人下菜碟,不能像在边关训兵时那般简单粗暴,而百里烨的人情世故只运用于需要对方配合的时候。 更何况,皇城卫统领就是季吞山。 季吞山效忠皇帝,皇帝的话说一不二,而先前民间对于百里烨的传言甚嚣尘上,季吞山一度想要暗中让季饮河去解决了百里烨,毕竟不管是不是真的,空穴总不会胡乱来风,得先按死在襁褓里,才能安枕无忧。 故而,季吞山看不惯百里烨。 可百里烨战功显赫,季吞山又很佩服他,这两种情绪夹杂其中,实在是有些矛盾。 故而,在有春和霍统的婚礼上,季吞山带着自家兄弟追着百里烨灌了个开心,当然,他自己也没能好的了哪儿去。 而季吞山的酒品可没有百里烨那么好。 回去之后又吵又闹,十几个皇城卫都没能将他按住,最后还是有人请了季饮河来,一掌拍在季吞山后颈上将人打晕了才算完事儿。 隔天酒醒的时候,季吞山摸着自己发疼的后颈抓着自家兄弟问:“昨晚上到底哪个王八蛋行刺我?” 季饮河:“……” 傻逼。 启阳书院里,两人肩并肩慢慢行着,如今已至深秋,黎童心里一边琢磨着如何更好地回答百里冼的问话,一边又琢磨着如何从他嘴巴里挖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如此这般,两人都有些心累。 当然,不擅长此中之道的黎童肯定更加筋疲力尽。 “所以,公子是想让妾身去劝劝夫君?” 百里冼笑着:“倒也不是劝,四叔是个懂大局的人,如今朝堂之上变幻莫测,朕也实在离不开四叔左右,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皇城卫四支中,出现了奸细。” 黎童心中一凛,只有一个猜测。 不可能。 皇城卫中怎么可能会有奸细? 但随后又想到,百里烨想将霍统插进皇城卫,轻而易举就完成了,可之前又听柳鸾儿说,想要进入皇城卫需要经过层层盘查,季吞山可不会因为霍统跟百里烨有交好关系就放他进去。 那么问题来了,霍统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呢? 因为百里烨和百里冼之间的血缘关系吗? 黎童觉得不可能。 正因为百里烨跟百里冼有亲戚关系,所以百里烨的人才不能进入皇城卫。 黎童握了握拳头,指甲在掌心里嵌出一小道一小道浅浅的痕迹。 “正因为朕相信四叔的为人,所以才想要四叔进入皇城卫,明面上是领一支兵加密巡逻,实则是替朕抓出其中奸细。” 百里冼像是没察觉出黎童不对劲的情绪,自顾自说道:“四叔性格坚毅,眼里容不下沙子,对待叛徒手段严苛,震慑力度大,唯有如此,才能让有心之人望而却步,再不敢染指皇城卫一支。” 黎童好不容易缓下心绪来,说道:“公子所言极是,皇城卫乃翊城一大防守,切不可出现疏漏,不过此事为何公子不直接与夫君说呢?” 百里冼双手负背,停下脚步,弯着脖子静静看着黎童,唇边笑意浅淡,竟是将黎童看出一身冷汗来。 娘的,这男人有毒。 “四叔这人之前在边关待了太长时间,总想着打仗,没有战事,却还想着回边关去,他在翊城这里无所事事,空顶着虚衔,朕知他其实心中不快。” 黎童垂眸,这倒是说的是实话。 百里烨嘴上不说,但每次都多少流露出对于边关生活的回忆。 他是想回去的。 边关即便苦寒,也比翊城这种金丝囚笼要好得多。 “若是朕直接开口要他领一支皇城卫,他定然开口拒绝。”百里冼提步继续往前缓缓行着:“四叔是个极为固执的人,谁的话也不听,以前还有父皇,父皇驾崩之后,便再无人管得住他了。可自从四叔与四婶成亲之后,四叔收敛了许多,故而……”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黎童却是不听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百里烨愿意听她的。 黎童摸了摸唇角,耳垂渐渐泛红:“妾身明白了,会努力试试的。” “那就多谢四婶了。” “公子客气了,分内之事。” 从启阳书院离开之后,黎童轻一脚重一脚地还有些踩不到实地上来,她直觉百里冼在拿她做幌子,真要让百里烨插手进皇城卫吗? 奸细? 除了霍统,还有谁是百里烨暗插进去的? 黎童心上一直不安地跳着,她想快点见到百里烨。 脚步不停地赶回将军府,却没能见到百里烨,一问才知道这人带着贺源出门去了,留了话晚上会回来用饭,却没说去了哪里。 无奈,黎童只能等。 好在,百里烨这次没有鸽她,准时在晚饭之前回来了。 黎童不安地坐在屋子里,因为神经紧绷,最后干脆躺到了榻上,闭着眼睛假寐,百里烨一踏进屋子,她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快来坐下,我有事要同你说。” 百里烨望着她笑:“我也有事要同夫人说。” 257怎可惧内 黎童微微一怔,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抓着百里烨的胳膊。 “我先说。” “好,夫人先说。”百里烨倒是没想抢,退让了一步,反正这事不大不小,稍后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 黎童坐直了身体,刚要开口,猛然看见房门还开着,忙走过去将房门小心翼翼地合上,合上之前还往外瞅了好几眼。 见她如此谨慎,百里烨倒也认真了起来。 “今天我去见小皇帝了。” 百里烨的神色陡然变得严肃。 “他找你做什么?” “他想让你领一支皇城卫的兵。” 百里烨微微蹙眉,立刻想到了其中关键:“皇城卫四支全是他的人,他让我领的什么兵?从四支里面挑人再建一支吗?” 黎童眨了眨眼,眼神之中似乎还带着些许赞赏。 百里烨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让我树敌吗?他还说什么了?” “说皇城卫中有奸细,让你领兵,是为了暗地里帮他查。” “放屁!”百里烨只觉得越听越离谱,很没形象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谁敢往皇城卫里安插人手?这跟直接送人头到季吞山手上有什么区别?” 黎童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而百里烨立刻想到了霍统。 糟糕! 当初因为黎童看重霍统,百里烨原本是想放在自己手边的,可霍统有亲眷,而他找那个处在朝不保夕的状态中,不好将人拉扯进来,左思右想,想到了皇城卫。 现在再一细究,这不是主动给人下了把柄吗? 奸细? 霍统不就是个现成的人选? 如今还和将军夫人身前的大丫鬟成了亲,身份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 百里烨凭空手掌里出了一片黏腻的冷汗,握了握手掌,而后又摊开,用力在袖子里擦了擦。 这差事,他是不能接,却又不得不接了。 “怎么办?”黎童很是担忧。 “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明日上朝,他大概就会同我说,他这不是在让你劝我,而是想通过你给我打个预防针,免得明日朝堂之上让我出丑。” 黎童“嘶”了一声:“他还挺讲究礼貌的,晓得事先通知你一声。” 百里烨咬了咬牙,这便是不好之处,君臣君臣,君为先,即便不乐意,他也得应。 “对了,你要同我说什么?” 百里烨回过神来,登时间觉得自己要跟她说的这件事简直无足轻重,不过见黎童这般好奇,他还是张了嘴。 “是周兰。” “周姐姐怎么了?” “她日前来信,说她寻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打算过隐居的生活了,让我们不要担心。” “隐居?” 黎童耳朵里听着这两个字,简直难以置信,要不是百里烨正握着她的手,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和幻听了。 在黎童的脑海中,周兰那样明艳的人,绝不会去那等人烟稀少甚至人迹罕至的地方,更不可能一个人过,她那样热闹的性子若是一个人过,岂不是会无聊寂寞死? 她应该要去那些繁华喧闹的城市,游人如织的,商旅遍地的,能随时随地碰见几个谈得来的好友,能随时随地的碰见她喜欢的那种漂亮小哥哥,或许还能从中遇到一个愿意陪她度过茫然一生的良人。 而不是住在那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连个艳遇都得等上十七八年。 可她来信了。 百里烨说她已经选定了地方,语气坚决认真,是做了决定的。 黎童挠了挠头,还是不太敢相信。 “我们给了她那么多钱,她跑去隐居?” 百里烨笑了笑:“她说不定是想在深山里折腾一处豪华大宅呢?” 黎童“啊”了一声:“也是,好些在城里住惯了的有钱人都喜欢去乡下地方找地儿建宅子,美其名曰安度晚年,其实就是乡下的环境比城里好,适合养老。” “是,夫人说得对。” 百里烨毫无立场。 黎童瞥了他一眼,周兰走后一直杳无音信,如今才给他们寄来了第一封算是报平安的信,黎童猜测,这怕也是最后一封信。 “算了,她开心就好。”黎童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没派人去找她吧?” “没有。” “那就好。” “她来信,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并不是让我安心。” 一听这话,黎童顿觉自己的地位果然比百里烨要高,眼神之中都多了一丝骄傲,百里烨目露宠溺,揉了揉黎童柔软的耳垂。 “这活你接不接啊?” 百里烨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看着黎童才想起来百里冼让她说的事。 “我是臣子,可没有不接的道理。” “也对,那你可得小心些,我看那个季吞山就不是什么好人。” 百里烨笑而不语。 虽然是敌对的立场,但季吞山为人刚正不阿,心中只有皇帝,可他手里染的人命也都是些该死之人。 “皇帝的意思是让你从四支皇城卫里面再行挑人,这就是明摆着让他们给你下绊子了。” “别担心,训兵而已。” 黎童欲言又止,百里烨明白她的想法,不能挑霍统,甚至必要情况下,还得跟霍统撇清关系。 可即使如此,难道他们就不会怀疑他和霍统了吗? 百里烨攥了攥略微有些凉的掌心,到底还是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了。 翌日朝堂之上,百里冼果然开口提了这件事。 对此,黎相仍旧一副看破一切的高人脸,黎胤之照常眼中闪过一片片戏谑和惊诧的光 ,而其余人等窃窃私语,不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柳行这帮人竟然没有反驳的意见,跟哑了似的半句话不说。 百里烨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旧非常不情愿,撇着头应下差事。 下了朝之后,百里烨站在殿门口一时没走动,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直到柳行和邱仲肖从他身边路过。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看了他一眼,提步离去。 百里烨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不说话,装高冷?” 邱仲肖险些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幸好身边还站在一个柳行,伸手搭了一下,勉强没在众大臣眼前丢脸。 不过,三人本就没什么大交情,其中也就邱仲肖的站位是不明不暗的,听百里烨说了这句话之后,回头冲着他笑了笑,百里烨当场翻了个白眼,表演一个原地不屑。 邱仲肖挥了一下拳头,身边的柳行已经抬脚准备走了。 黎胤之跟黎相说了会儿话,果不其然就跑来找百里烨勾肩搭背了。 “诶,妹夫啊……” 百里烨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皇上为什么突然让你领一支皇城卫?” “你想知道?” “嗯嗯嗯。” 百里烨面无表情地扯开一个笑容:“我也想知道。” “有问题。” “三岁小儿都知道有问题,还用你说?” 黎胤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上下瞅着百里烨,又注意到了他前往的方向:“这是要去皇城卫?” “当然,我可是唯皇上是从的好臣子。” 百里烨非常不要脸地给自己贴了金之后,不管原地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黎胤之径直去找季吞山麻烦,啊,不是,是安排工作。 季吞山一早就得了消息,连巡视都没去,大马金刀地坐在皇城卫抚司里,身边还站着分别负责四支皇城卫的副统领,等着百里烨上门,可左等右等直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百里烨的身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门口。 不是,他就纳了闷了,从朝殿到皇城卫抚司最慢也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这半个时辰他是回了趟将军府吃了个饭吗? 哟,还把朝服换了。 果然是回了趟将军府。 季吞山气得直咬牙,面对百里烨的时候连脸色都不稀得换。 “将军未免也太不将皇上的话放在眼里了,为何来得如此之慢?”季吞山很不给面子,厉声叱问。 百里烨脸皮厚如城墙,不以为意道:“夫人有命,下了朝必须先回府报告,之后方可出门。” 季吞山:“?” 四位副统领:“??” 你妈! 有媳妇儿了不起哦! 百里烨微笑,是的,有媳妇儿就是了不起,我跟你们这群单身狗没有共同话题。 “将军,你一个八尺男儿怎可惧内?”其中一个副统领嫌弃道。 百里烨却摊开双肩:“什么叫惧内啊?你若真心爱一个人,自然是以她为先,不过是下朝之后先回去见她而已,如此小事,我若是做不到,才不配称八尺男儿。” 见那位副统领还想说什么,百里烨又道:“唉,我忘了你们都还没媳妇儿呢,这话跟你们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季吞山:“?” 四位副统领:“?” 你妈! “回头啊,等有空,我让夫人办个诗会茶宴什么的,请翊城内众夫人小姐来,替你们相看相看,如何?” 其中一位副统领顿时眼睛发亮:“啊这多不好意思……” 另一位副统领立刻眉开眼笑接下话茬:“那就多谢将军了!” 季吞山:“……” 妈的,委屈,我也想要,可我不能说。 淦! 凝滞的气氛一时间缓和下来,百里烨看向脸色铁青的季吞山,抱拳道:“如此,还请季统领和诸位副统领,选些得用的人才给本将军,另外也请详细说一说皇城卫内的规矩。” “好说好说。” “请将军座,这边是吾等的花名册,鉴于将军并不太了解皇城卫,故而人选由我们来挑,再送到将军面前过目,若是将军有不顺眼的,咱们再议。” 百里烨自然点头称好。 258给他练兵 这一整日,百里烨都待在皇城卫抚司里面。 季吞山蹲了一会儿觉得应该脑补出大乱子来,又嫌太无聊,寻了个由头溜出去巡视了,留下四个副统领挨个儿带着百里烨去挑人。 其中,就有霍统。 百里烨在见到他的时候,不由得眉心一跳,扭头就跟身边还在介绍的副统领说道:“他本将军就不带走了,免得日后有人说本将军假公济私,换个人吧。” 霍统猛然抬头,惊愕地看着百里烨。 两人对视下来,霍统立刻明白了,赶忙低下头去,听着副统领的吩咐退了下去。 那位副统领倒是觉得这理由也算充分,没想太多,又叫了另一个人进来。 只是霍统刚走,就被正巧巡视回来的季吞山碰上了。 “你被选上了?”季吞山的语气有点不善。 霍统怔了一下,摇了头。 “没选上?” “回统领,没选上。” “为什么不选你?” 霍统想了想,如实回答:“将军说如果选了我,怕日后有人说将军假公济私。” 季吞山冷哼一声,放霍统走了。 他刚一回头,就看见百里烨和几个副统领从屋子里面走出来,几个人还有说有笑的,气氛和谐得令人嫉妒,季吞山脸色更差了。 娘的,刚才就不该出去。 怎么一回来感觉自己几个兄弟全变成别人的了? 皇上为什么要把这狗东西派来皇城卫啊?! 百里烨新官上任,声望不够,从皇城卫四支里面挑出来的人,他每一个都只知道名字,但不知道性格。 而且从这些小子的眼中,百里烨看到了一半崇敬,一半不屑。 崇敬的是他当年年纪轻轻力挫西麟,不屑的是他自无战事后除了上朝就是到处乱逛四处娶亲性情变得暴戾且阴晴不定,他不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高高在上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了。 对此,百里烨只有一句话。 “你看我像在乎的样子吗?” 故而第一把火,在皇城卫烧了起来。 皇城卫里的人毕竟没上过战场,百里烨不能简单粗暴地直接将他用在军营里的法子搬到这里来,这些原本也不是自己的兵。 就算明面上还没对自己表现出多大的敌意,但暗地里谁知道会不会出于原上司的授意,给他下点绊子呢? 百里冼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可还是让他从四支皇城卫里选了人。 第五支皇城卫。 莫说原本的队伍不太乐意,就连朝臣中也多少有点不和谐的声音。 这不就是分权吗? 有声音说是皇帝开始忌惮季吞山的势力过于庞大了,恐有逼主之嫌,对此种猜测,暴躁的季统领表示“放你妈的屁”。 还有一种就比较委婉一点,是因为百里烨之前忙着深入基层,体验民生,现在又闲下来了,人一闲就容易搞点事情,所以皇帝为了防止这位动不得的皇亲出乱子,比如又要娶谁的女儿侄女之类的,只能给他找些事情做。 而翊城中除了皇城卫还能算兵可以受点折磨之外,其余都充其量只能说是懂点功夫,落百里烨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百里烨当年训兵的手段,就算没见过,那也是如雷贯耳。 可以说,知道的没有人想体验,看都不想看。 太血腥。 太残忍。 太反人类。 而黎童,特别想看。 评价:带劲。 但百里烨不让她看,美其名曰军营重地,女子不让进。 黎童:“?” 军什么营? 你在说什么猪话? 醒醒啊将军,你现在在皇城卫啊! 自打进了皇城卫,百里烨似乎找到了另一种充实业余生活的方式,每日早出晚归,硬是将那群表面应承背地里不服的小子训得没力气跟他作对。 皇城卫里有一部分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身后不是朝廷重臣就是富贵人家,看上了皇城卫这一只铁饭碗,背后的大靠山就是当朝皇帝,不管换了哪一任皇帝,这饭碗都丢不了,要说有多忠君爱国,有是有,但可能没有那么多。 而这群人,年少无畏,虽然不敢仗着家世在皇城卫里横行霸道,但对于百里烨也没那么多的敬畏,话照听,事照做,但做得好不好,只能说十分里面能到个五分已算不错。 对此,百里烨只能说,还没吃够苦。 阳奉阴违的事,他以前可没少见,对付起来实在太有经验,甚至还能开个课。 “季统领,如今分出来的这支皇城卫,应算是本将军全权处理的吧?”百里烨坐在皇城卫抚司里,结着厚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摩挲在杯沿边。 季吞山眉头一跳,只觉得要糟糕。 虽然那些事不是他吩咐的,可人先前是他的,若说他没私底下暗示让人给百里烨下绊子,谁信啊? 反正这事搁他头上,他是不信的。 人占理,纵使季吞山再不满也得应他这一句要求。 “皇上下的令,我们选的人,让将军领的兵,人不好,是我们的错,不过既然已经到将军手上了,自然是得听将军的话,不听的按照规矩来,将军发话就成。”季吞山说完之后,寻思了寻思,又补了一句:“不过皇城卫毕竟不比将军手下边军,不触犯律法的还请将军留条性命,别把人打死了。” “这个本将军心里有数。” 百里烨抱了抱拳:“那就多谢季统领了。” 他唇边带着笑,笑得季吞山汗毛根根竖起,总觉得他这句话说出去,那些个兵不止得脱层皮那么简单了。 完了,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把锅扔他头上。 季吞山这种担忧是正常的,且很快就会成真。 百里烨加大了训练力度,更是在皇城卫先前的规矩上又加了几条,更为严苛不说,但凡错那么一丢丢,一百五十个俯卧是跑不了。 以往皇城卫规矩再严明,俯卧顶天了也不过一百个。 而今,百里烨又给加了五十。 皇城卫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巡视皇城,四支里面守内城的是最严格的,却也最轻松,因为内城碰见的都是严守规矩的宫女内侍,大不了再碰上几个随处走动的后妃,宫中有季饮河的暗卫守着,一年下来也碰不上几回刺客。 而最累的,则是守城门的,三教九流尤其多,还经常碰见仗势强闯的,没点体力和手脚功夫有时候还真拦不下来。再难一些的,碰上一伙子遮遮掩掩的匪徒,保不齐人家身上还带着兵器,被划破点皮那都算是运气好,万一伤着重要部位,这饭碗也就算丢了。 但守城门也有守城门的好处,容易立功。 像季吞山这种坐到统领位置的,还有副统领里的三位,全都是守城门立了功升上去的,剩余的那位是运气好,守的外皇城,拦下了一个意图混进宫的他国奸细。 百里烨如今领的那支兵,准确来说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所以无论是手脚功夫还是体力、脑力,全都得上上成。 自然而然的,要求也就高了起来。 可被选中的人不知道啊,只觉得自己原本是正规军,跟了百里烨之后,成了杂牌儿,心中多有不甘。 除非能有个大意外发生,能让他们立功,展现自己,否则迟早出乱子。 而最近能出点事的大日子,也就只有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 百里烨一身疲累,挂在黎童身上,还有余力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狗皇帝,说什么抓奸细,就是为了让老子给他练兵。” 当然,还有后半句话他没说。 他想在太后寿辰之前把他累死,这样寿辰就能顺利进行了。 想得倒挺美。 他还能再活五百年! 在骂骂咧咧声中,黎童吩咐下人去给百里烨烧热水,自己则小心脱去百里烨的鞋袜和外衣,他一身臭汗,脱下外衣的时候,黎童只感觉自己似乎被他身上的汗臭味扇了一耳光,差点给她扇懵了都。 兴许是百里烨平日的形象太好,黎童从没想过这男子汉的味道竟然这么重。 而百里烨本人,全然无察。 黎童面上已经露出一丝嫌弃,但等她将他的衣服全都脱下来之后,黎童又愣住了,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她怎么能嫌弃他呢? 当初在边关打仗,他怕是一年到头连个热水澡都没洗过,血水汗水混在一起,那么大一群老爷们儿混在一起,那滋味说不定还能熏到十里外的牛羊。 这味道,于他而言,说不定还能催眠呢! 黎童揉了揉唇角,用了点力气将百里烨从床上扶起来,一边嘴里哄着百里烨自己也动点儿劲好跨进浴桶里去。 “今儿怎么样啊?那群小子还明里暗里欺负你吗?”黎童给他搓着背,问道。 百里烨迷迷瞪瞪的,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他们敢?一个两个都跟猴子似的,以为进了皇城卫就顶天了享受金饭碗了,才一百五十个俯卧就叫苦连天,换了老子手底下那些边军二百个都不在话下。” 黎童笑了笑,每次听他提起都是一嘴的骄傲,那可都是他手把手交出来的宝贝疙瘩,没了一个都得哭爹喊娘,外头都传百里烨手底下的边军各个骁勇善战,以一当百。 可惜,他已经几年没回去了。 259梦里都有 “是是是,咱们将军最厉害了。” “那可不么?”百里烨闭着眼睛毫无负担地接受来自于自家夫人的奉承:“夸奖的话多说点,为夫爱听。” 黎童一边将水泼到他脸上,笑骂道:“不要脸!” 百里烨睁开眼睛,用力抹了抹脸,笑道:“要脸可娶不着媳妇儿。” 黎童又准备泼他一脸水,岂料被百里烨率先抓住手腕,他略一用力,黎童赶紧用脚抵住浴桶,百里烨没想到没能拉动,惊讶地回头看向黎童。 “别想拉我进去,我身上衣服可干净着呢!”黎童用力踢了一脚浴桶,冲着百里烨龇了龇牙,趁他愣神之际,将手腕迅速抽了出来。 百里烨见这次竟然没能出其不意,撇了撇嘴,有些泄气。 “洗完了,快出来,搓背搓的我手都累。”黎童站起身,一边直起腰,一边拿手背轻轻敲着自己的后腰。 百里烨虽说累了一天,可回府之后,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了黎童,躺在浴桶里的时候都没抬手碰过毛巾,歇了这么一会儿,体力基本已经恢复过来了。 “夫人,我想吃饭。” 黎童听着这略带撒娇语气的声音,不由得抖了一下肩膀,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百里烨趴在浴桶边上,冲着她一个劲抛媚眼。 整啥呢这狗男人? “你又想干嘛?”黎童满是警惕。 百里烨朝她招招手:“夫人,过来嘛。” “过来你个头!”黎童啐道,赶忙抬脚往屋外走去,吩咐丫鬟准备吃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百里烨正光着身子撅着个腚从浴桶里跨出来。 她连忙捂住眼睛。 好险! 她的眼睛就差那么一点就去世了。 虽然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看过了,可这么直接的正面暴击,她是没想过的。 百里烨很是粗鲁地拿过毛巾简单地将自己擦了一遍,抬头就看见黎童正捂着眼睛背过身去,他笑了笑,衣服也没穿,径直走了过去,一把从后抱住黎童。 黎童本想转身,伸手一摸他手臂上还沾着水,紧跟着就摸到了他光·裸的腰际,沐浴完毕之后肌肤上滚·烫的温度只隔着几层衣物从背后传来,黎童当即整个人都要从地上跳起来,赶忙伸手将房门关了。 这男人怎么能骚成这样? “要死了你!”黎童羞得脸通红,转身的时候视线锁定在百里烨脸上,怕往下看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从衣柜里迅速抓出一套衣服,胡乱盖在百里烨身上。 “我已经让丫鬟去准备了,马上就好了,你赶紧穿上。” “都老夫老妻了,夫人还怕看见什么呀?”百里烨扭着身子,最终还是在黎童的强烈要求和恼羞成怒下,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后又套了一件略厚的外衣。 黎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在皇城卫里遭受了什么折磨,竟然比喝醉了的时候还要可怕,回家来折腾她来了。 要是发脾气那种,黎童倒是不怕,还有法子治他。 可这骚里骚气的样子,黎童实在没办法承受,没眼看没眼看,一出手就被打成了血皮,她委实受不了这个。 若是松庭楼里那种比她还柔弱无骨的,或许还有点美感,但像百里烨这种一身真男人的象征,臂膀坚实,透露着满满荷尔蒙气息的男人,这么一撒娇实在有点让人招架不住,甚至还有点辣眼睛。 丫鬟很快就端来了吃食,热气腾腾地摆在两人面前,氤氲的雾气让黎童的脸暂时得到了缓解,她一边给百里烨夹菜盛汤,一边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确实是累坏了,不过…… “皇城卫里都不给你饭吃的吗?”黎童又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 “也不是,就是不太好吃。” 不好吃是不可能的,毕竟皇城卫这帮人得护着翊城里这些达官显贵,而是百里烨怕自己被暗害,不敢吃得太多,袖子里还随时藏着解毒丸。 季吞山性子耿直 不会用那么复杂的法子,但他手底下那四个笑面虎似的副统领却不一定。 他们都敬佩他,却也都防备他。 “那回头我去提提意见?让他们改善改善?”黎童小心着问。 百里烨从碗里抬起头:“倒也不用。” 他伸手拉过黎童的手,手指在她掌心里捏了捏:“不如夫人来给我送饭啊?” 合着是在这儿等着呢! 皇城卫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听闻没几个成了亲的,都是些味道重的光棍,霍统刚来没多长时间就拐了个将军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走,可把这群人嫉妒坏了。 这将军夫人若是又提着食盒去送饭,能把他们酸死。 百里烨这是蔫着坏呢。 他笑了笑,又晃了晃黎童的手。 “行吧,明儿给你送,想吃什么?” “糖醋排骨,炖鸡汤,东坡肘子,烩鱼丸。” “全是肉啊,再搁点儿素的?” 百里烨咬着筷子想了半天:“腌白菜吧。” 黎童无奈。 他今天就跟个孩子似的,处处都需要哄,许是累得够呛,就连爬上床之后,都没什么动作,只是抱着黎童哼哼唧唧的,一会儿说这疼,一会儿说那酸,哄着黎童在睡觉之前还给他全身上下来了一次重度马杀鸡。 等他睡着,黎童已经累得不想动了,瘫在床上抖着手,觉得自己这一晚上折腾得能短寿三年。 当兵的皮糙肉厚,平常用的劲对他来说不痛不痒,非得往死了用劲才算有点效果,可黎童是金贵的大小姐,从来没干过这种活,手上哪儿有那么多力气? “真是要了命了。”黎童哀叹一句,扭过头看百里烨,那边已经开始打呼了,节奏明快,起伏悠长:“睡得还挺香。” 翌日,等百里烨去皇城卫报道的时候,黎童也开始准备吃食了。 听百里烨说过,他那一支里面只有三十人,霍统不在其内。 不过,因为霍统娶了有春的关系,黎童也还是给他和他所在的那支皇城卫准备了吃食,都是一群大小伙子,食量大,黎童准备了很多,以往都是只带一个丫鬟,这回带了三个,每个人两只手上都拎满了东西。 百里烨一大早就在训兵,老远就看到黎童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原本还冷冽的表情,开始缓慢融化,唇角慢慢上扬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还在拼命训练的皇城卫察觉到百里烨浑身气场的变化,不由纷纷抬头。 “看什么呢?”百里烨回过神,立刻又短暂地恢复了威严,甩手道:“你们继续!” 话音一落,人就已经飘到了黎童跟前。 黎童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已经站在自己眼前的百里烨,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上仅有的几颗汗珠,笑着问道:“累不累?” 百里烨随手吩咐跟在身后的三个丫鬟去分吃食,自己则微微屈了膝盖,脑袋靠在黎童肩上蹭了蹭。 “好累呀!” 众皇城卫:“……” 你在说你妈呢?! “给你带了爱吃的,也带了些给你的兄弟们,让他们先暂时歇歇吧,吃些东西,应该不碍事吧?”黎童轻声问道。 即便她已经足够小声,但由于站得近,皇城卫们耳力也都敏锐,清晰得听到了黎童的话,顿时间对这位将军夫人的好感度蹭蹭往上涨,并纷纷扭头乞求似的看着百里烨。 “不碍事,我晚些再带他们去巡视。” 百里烨接过黎童手里的食盒,另一边,三个丫鬟已经将食盒打开,香味自内而外散发出来,一众皇城卫一个个跟没吃过肉似的眼放绿光。 “都过来吃东西!”百里烨大手一挥,这帮小年轻欢呼一声就全冲了过来,围在那三个丫鬟身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黎童叹为观止,叹了一声:“年轻真好啊!” “夫人也不老啊,二十都不到呢。”百里烨捏了捏黎童几乎能掐出水来的小脸蛋,笑容明媚如冬日暖阳。 黎童没接话茬,兀自掀开了食盒:“都是你爱吃的,我多加了两道素菜,你一会儿也要多吃些,不能只吃肉的。” 两人挑了个僻静处,相对坐了下来。 “如何?有进展吗?” 百里烨回头看了看那群还围在那跟看新鲜事似的大小伙子,摇了摇头:“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其实每个人都存着心眼,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和他们交心。” “所以你就折腾他们呗。” 百里烨又捏了捏黎童的脸:“对啊,只有拿出点真本事,他们才会在有心眼的同时,还能对你夫君我保持一点敬意,万一以后他们要是对我下手,说不定会因此动点恻隐之心,放我一条活路呢?” “瞎说什么呢?你得长命百岁的。”黎童皱了皱眉,伸手抹去他唇边的汤渍。 百里烨冲着她笑,反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是,我不仅要长命百岁,还得跟夫人白头偕老呢。” 这边浓情蜜意羡煞旁人,那边拿着筷子酸得排排坐。 “将军和夫人感情真好。” “好羡慕啊!”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给我送饭的夫人?” “恕我直言,我也想要甜甜的恋爱。” “梦里有。” 260居安思危 吃完饭之后,两人又甜甜蜜蜜地说了会儿话,黎童就带着几个丫鬟回去了。 百里烨不依不舍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黎童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好半晌才收回了眼神,一回头就看见身后站着三十个皇城卫,眼巴巴地看着他,神色各异,欲言又止。 “看什么看?别人家的夫人看得这么起劲,有能耐自己讨个去,跟老子巡视去!”百里烨拍了一下腰间挂着的长剑,抬脚就准备走。 “我们看的是将军。” 夫人谁敢看啊? 百里烨动作一僵:“什么玩意儿?看我干什么?!你们别是都被季吞山教得变态了吧?” 一众皇城卫:“……” 这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啊? 有个胆子大的立刻凑了上来,低声道:“将军,您跟夫人是真爱吗?” “这不废话吗?不是真爱,她能来给我送饭?” 那人挠了挠头,朝后头几个兄弟看了看,又回头说道:“不是啊,我家的姨娘就不喜欢我爹,冲着我爹的家产来的,可她也总是给我爹送这送那的,相反我娘就很少给我爹送饭到衙门。” “那是因为你姨娘要是不巴着你爹,但凡她犯点错,你爹就得把她卖出府去。”百里烨难得耐下性子解答。 “所以,夫人那……” “我们不一样!”百里烨瞪了眼。 “啊这……” “你看我敢休她吗?” 众人想了想,全都摇了头。 夫人的家世他们可都是知道的,虽然百里烨是将军,又是皇子,还为青岐立过大功,但黎童是相府千金,她爹是两朝重臣,为国为民也付出过不亚于边军打仗的辛劳,她娘就更别说了,汪家的大小姐啊,要不是为了维系汪氏和皇族的关系,也不会放弃守城嫁到翊城来,那听说可是汪氏文能写诗武能打仗的大小姐。 “更何况,夫人是本将军亲自求娶的,府中事务都是夫人说了算。” “真的啊?” 所有人都不信,虽说百里烨现在的名声没那么臭了,可以往的黑历史还是能查一查的,每一桩每一件都表明这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脾气暴躁,性格恶劣,动不动就要杀人,将军府以军规治理,说百里烨不管事,谁信? 谁都不信。 “爱信不信,连我都得听夫人的。” “可夫人不是个傻子吗?”有谁心直口快说了出来,百里烨当即脸色一变,眼神宛如箭矢直刺面门。 全场鸦雀无声。 “口无遮拦,罚你追加一百个俯卧,做不完不许吃饭!”百里烨虽然生气,却并未大发雷霆,说完之后立刻转头看向其他人:“你们三人监督,少一个你们也跟他一起做,其余人整装,随本将军巡视。” 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多求情一句。 刚还给他们送了吃食,转头人一走就说人家是傻子,还当着人家相公的面,这种没良心的话说出来实在是有些丢人,那口快的兄弟一边往地上趴,一边暗骂自己是个猪头。 百里烨带着人从内皇城一路巡视,再穿过外皇城,然后出了外皇城城门去到翊城城内,翊城比较大,他只能选一些热闹的大街进行巡视,再另外分派小队去巡视僻静的胡同和巷子,以免有不轨之徒在这些不惹人察觉的地方行不义之事。 最后一站,才是通往城外的城门。 东西南北一共四个城门,全部都得巡视,百里烨分了四组,自己带一组,其余三组分派南西北城,什么时候巡视完什么时候集合,集合之后就地解散,回家吃饭。 这一趟下来,是个人都得累得吃不下饭。 好在百里烨迅速适应了强度,不过累坏了手底下这群被选出来的年轻人,原本的巡视路线只是四条中的其中一条,强度并不那么大,还有人轮班,如今是要完整巡完四条,中间不带断的,简直就是从人间天堂直线坠入十八层地狱。 这心理落差,让一时接受不了的兄弟背着百里烨偷偷去跟原先的顶头上司诉苦,一个个声泪俱下,恨不得以血写书,讲述自己悲惨的命运。 也有副统领因此跑到百里烨跟前说话,看能不能降低一点训练难度,毕竟每日巡视四条线的工作量已经非常大了。 对此,百里烨嗤之以鼻。 老子当年在边关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眯一眼的功夫都可能有敌军偷袭大营,那种日子老子可整整过了十来年,那工作强度不比现在更大? 你们这就顶不住了? 啊,就这? 就这?! 那位副统领被说得面红耳赤,最终还给百里烨道了歉,坚决表示服从大将军的训练指使,再有人到他面前去诉苦的,一律再加五十俯卧。 “居安思危啊,李副统领。”百里烨语重心长。 李副统领连连点头,愧疚难当。 这边厢,百里烨练兵已经练得起了兴趣,让一众被选中到第五支皇城卫里的兄弟们一度想要找个大师给自己超度。 那边厢,黎童又开始四处溜达了。 身边的丫鬟已经不是有春了,而是换成了柳鸾儿的人,无论是身手还是脑力都不有春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没有有春可爱,也没有有春活泼,更没有有春的忠心。 充其量,不过是合作对象派过来保护她的保镖,拿钱办事办完走人的那种。 不过,有一个好处就是黎童可以随便跟她交谈有关于大事的一切细节,不用像瞒着有春那样字斟句酌,生怕她因此受害。 而自打有春成亲之后,黎童是找了各种借口让有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现在已为人妇,就该操持家里,照顾公婆,让夫家没有后顾之忧。 等等一系列车轱辘话说出来之后,有春就算再想留在黎童身边也没办法了。 “记得,趁年轻,多要几个孩子,以后啊,儿孙绕膝,丈夫疼爱,公婆和睦,这日子不比在将军府里给人做下人来得强吗?” “给夫人做下人,奴婢开心着呢。”有春虽然心里甜丝丝的,这辈子能遇上这么好的主家,可一张小嘴撅起来都能挂油瓶了,满脸写着不开心。 “胡说八道!”黎童佯怒:“倘若你遇到的不是我这样的人,今儿犯错打一棍子,明儿主家不开心就赏一鞭子,你还会觉得好?下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主家手里,主家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说卖就卖,一点尊严都没有。” 有春抬起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有春,我希望我们是朋友,我付银钱,你做工,你不想干了,就可以走,你成了家,就该以家里为重,夫人身边不缺会做事的下人,你要是想我,就来将军府,不会有人赶你出去。”黎童柔着声音说道。 虽然在这个年代,想让一个女子拥有自我意识很难,但先从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一点一点的渗透、给予,身体力行地让他们明白这并不是一件悖逆礼教的事情,还是可以的。 虽然收效甚微,但起码应该会有那么一丁点效果吧? 霍统的爹娘都已经来翊城住下了,人生地不熟的,若是没有春领着,恐会出事,翊城是皇城根天子脚下,尽管如此,仍有仗势欺人之辈,若是有春在,起码对方会看在将军府的面子上,不至于那么不给情面。 黎童听着身后丫鬟的话,踏进一处成衣店。 里头的掌柜一见到黎童身上的衣饰,立刻知晓是位富家夫人,脸上笑意明朗,殷切地解说着。 那些个奉承话,黎童左耳进右耳出,随便挑了几件合眼缘的,拿着就进了里屋去更衣,留下柳鸾儿那个丫鬟在外头等着。 掌柜的也是名女子,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选了个角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声音低到只有对方才能听清,就连嘴皮子都不怎么动,那一句句消息就全都透露了出来。 等到黎童出来的时候,两人又恢复了沉默。 黎童看了一眼那丫鬟,丫鬟微微点头,黎童就付了钱,吩咐掌柜将选中的几件衣服送去将军府后,装作无事地离开了成衣店。 “如何?” “回夫人,我们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就等夫人动作。” “好,今天晚上回去我就跟他说,你们听我消息。” “是。” 黎童顿了顿,又问道:“最近戒严,你们没被发现吧?” “夫人放心,我们的人藏得很严实,一个都没出事,就算被抓,宁死也不会供出什么。” 黎童放下心来,不过对于他们动不动死啊死的,还是有些不大舒服。 今天百里烨回来的很早,嗯,也就比前几天早回来半个时辰,不过已算不错了,那个被罚追加一百俯卧的兄弟,明天怕是都爬不起来。 “累不累?”黎童接过百里烨脱下的外衣,又顺手递过去一杯热茶。 百里烨舒服地叹了口气,精神头倒是比前几日要好得多了。 “不累。”百里烨拉过黎童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又轻轻将她拉到身边,抱了抱。 黎童任由他抱着,说道:“我今天听人说城南的明法寺很灵,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看看?” 261欲困寺中 明法寺,城南一处香火鼎盛的寺庙。 灵不灵的,黎童不知道,她只知道明法寺坐落在一处小山坡上,无论何时何地,门庭若市,且传闻寺中神佛有求必应。 更重要的是,能将百里烨暂时困在那里。 倘若能一直困到太后寿辰之后,那就更好了。 对于黎童的要求,百里烨向来也是有求必应的,说有空就有空,没有空也有空,第二天,两人就带着几个下人前往明法寺。 对于突如其来的放假,第五支皇城卫小队简直快乐到要上天。 两个时辰之后,黎童和百里烨双双下了马车。 仰头看着那金字牌匾,黎童伸着懒腰,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在那一圈一圈绕着金字打转。 “走吧,我们进去。”黎童拉过百里烨的手,拾阶而上,边走边感叹:“这寺庙的香火可真旺盛啊!” 百里烨点头,却没说话。 他是不信神佛的。 若这天地间真有神佛,怎么不保佑皇兄呢? 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这还是第一次踏进寺庙。 大殿宝相森严,庄重肃穆,诸天神佛皆在袅袅香烟中,或立,或站,或躺,各个悲天悯人,慈悲宽怀。 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巨大的鼎炉中,香灰叠得层层厚厚,香客们一个接一个摩肩接踵的路过,每个人手上都捏着几根或几十根长香,每个人都怀着多年未果的希冀,怀揣重金,神情虔诚。 路过门口摆着的那只功德箱的时候,百里烨瞥了一眼,低笑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 黎童撇了撇嘴,没搭理他。 一直跟在身后的碧雨握了握腰间的长剑,两条剑眉几乎要蹙在一起,像他们这般活在刀尖上的人,也是不信神·佛的。 若真有神·佛,他们怎会沦落至此? 谁会想要时时刻刻都在搏命的生活呢? 若神·佛真有求必应,就该应一应他多年诉求,赶紧让赤衣了解他的心意吧!别再惦记那个不着边际的张二少爷了!那只会读书的傻小子连顿饭都不会做! 要不,他捐点香油钱? 碧雨在功德箱边上顿了顿,随后就察觉到了来自自家主上的死亡凝视,他后脊背一凉,捐什么香油钱?那是老婆本! 连锐原本就是暗卫,如今和赤衣一同躲在一处屋顶上。 “你确定他真是当年将军手下第一暗卫吗?”连锐发出质问。 赤衣:“……” 你以为我想承认吗? 黎童带着丫鬟踏进大殿内,百里烨落后一步,站在了外面,他背着双手,抬头看着大殿内拈花一笑的菩萨,神情莫测。 你若真有灵,就把我的皇兄带回来。 这么多年了,好歹也该托一次梦吧? 或是,告诉我,他下辈子过得好不好,都可以。 百里烨的手掌微微收拢,唇线抿得僵硬而生冷,全然没注意到身旁正走来一位僧人。 “这位施主,为何不进去?” 百里烨回过神,眼前的僧人黄袍袈裟,头顶戒疤陈旧,双手合十,面目慈祥,唇角隐隐挂着悲悯众生的笑意。 “在下是陪夫人来的。” 言外之意,老子不信。 僧人笑了笑,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只伸出一条胳膊,向外示意了一下,百里烨见状,走了过去。 两人停在一处远离人群的廊下。 “将军是否不信诸天有神·佛?”老和尚的声音平缓亲和,即便百里烨对这个地方本身就带有排斥感,却对老和尚即将到来的劝说并不反感,甚至还想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百里烨看着院子里源源不断往上进入大殿的信众,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 “那么将军,可信报应?” 百里烨微蹙起眉头,不解地看向老和尚。 “因果轮回,业障报应,诸人于世,皆逃不过此中计算。” “于大师所言,我将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老和尚沉默半晌,百里烨扭过头去,就看见老和尚目色深沉,望着络绎不绝的香客思索着什么,良久才微笑着说道:“佛说,人生来自有定数,但贫僧以为,将军选择为何,将来便是为何。” “前路未知,亦有转圜余地。”老和尚双手合十,轻轻作揖。 目送着老和尚离去,百里烨站在原地,突然就笑了出来,这大概就是自家那位行事不拘风格的夫人为什么非要来明法寺的缘由了。 劝他。 劝他放弃在太后寿辰的时候行事。 亦或是,劝他放弃谋夺江山。 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要放弃,谈何容易? 他缓缓走回大殿门口,黎童跪在蒲团上,像是所有的信众一样,虔诚跪拜,心里念着什么。 她一边害怕着,一边又在替自己谋事。 是谁对她说了什么吗? 一阵裹挟着香火之气的冷风迎头吹来,将百里烨被纷乱思绪缠绕住的脑子吹醒了片刻,除了他那个好侄子,还能有谁呢? 他总让她担惊受怕。 本就是被捧在掌心里的珍珠宝贝,跟着他,又被绑架,又被刺杀,算计层出不穷,人祸不一而足。 黎童高高兴兴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回头就看见百里烨一脸沉思地站在大殿外面。 “你怎么不进去呀?” 黎童脸上带着笑,手臂还亲亲热热地挽着百里烨,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完完整整地倒映着百里烨的影子,清晰又真切,如同她对他的感情。 “刚才看夫人去求签了,许的什么愿?”百里烨勾了勾唇角。 黎童将脑袋一歪,嗑在百里烨肩膀上,俏皮道:“你猜。” “姻缘?”百里烨笑着眯了眯眼睛。 “姻缘我不是有了吗?这都不用求,我就知道是上上签。”黎童耸了耸鼻子,拐弯抹角地说着情话。 这一句话,让百里烨仅余不多的失落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他一直认为老天待他不好,却又再一再二往他身边放这样诚心实意愿意待他好的人,先是皇兄,再是夫人。 他此生杀戮尤重,本该如世人所说那般是个天煞孤星,谁若离他太近,都会因他损耗元气,导致早亡。 起先,他是不信的。 可父皇、母后,然后又是皇兄,再是身边的那些数不清的与他亲近的宫女内侍,接二连三离他远去之后,他就信了。 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了。 他希望自己不信,这样就能自私得将黎童再抱得紧一点,但潜意识总有一个声音在蛊惑他,意图说服他,他就是天煞孤星,在他身边的人非死即伤,要是想不害人,就赶紧独善其身,放别人走。 可他,不想放开黎童。 死也不想放开。 就算是要下地狱,也想拉着她一起。 是不是不太厚道? 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 百里烨拉着黎童的手越来越紧,紧得都让黎童感觉到了些许疼痛,她抬起头来看过去,却见他脸色惨白一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莫名凝重。 “怎么了?不舒服吗?”黎童关切问道。 百里烨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 笑容倒不是很勉强,可配上苍白的脸色,怎么看都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了。 “我方才问了方丈,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上几晚。”黎童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希望能将他的注意力暂时放到明法寺上。 “要住在这?”百里烨有些惊诧。 黎童点点头:“我很喜欢这里,虽然现在看着人多又热闹,但方丈说大部分香客是不住在寺里的,入夜之前就会离开,届时寺里很清静,而且寺院后山还有一大片枫叶林,如今正值深秋,一定很美。” “天黑了还能看见什么?” “所以我们现在去看啊!” 黎童拉了拉百里烨,眸子里一闪一闪,宛如盛满星光,那一瞬间,百里烨只觉得自己被满天星子铺满全身,心尖有万顷烟花乍然升空,璀璨绚丽,一时无两。 前往后山的路铺就着整整齐齐的石阶,两人漫步其上,手掌心的温度互相传递,似是两颗心最近的距离。 枫叶红如火,从眼前星星点点,燃烧至天尽头,风一过,那火便飘摇起来,像是活了一般,要将走入其中的人团团裹住。 它们来势汹汹,触到眼底、掌下,又极为柔·软谦和,火红的叶尖脆弱又气势宏大,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小心翼翼又浓烈磅礴,掌心的温度层层升高,百里烨只觉得自己要被这团火焰吞噬了,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老方丈诚不欺我,这片枫林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枫林,我们以后年年都这个时候来这里吧?好不好?”黎童晃了晃百里烨的手,明亮的眸子带着强烈的希冀。 百里烨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等答应下来,又猛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妖精蛊惑了心智的毛头小子。 简直是…… 色·欲熏心。 百里烨咬了咬后槽牙,刚要说些什么,手中一空,眼前的身影就扑入了那一片耀眼的火红之中,转瞬间消失无踪。 “夫人!” 不知为何,明知这里不会有危险,百里烨却还是心中一抖,连带着喊出口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音。 262从谁听闻 枫林很大,黎童的身影又娇小,转眼穿入其中,百里烨紧随其后,也只能勉强抓到黎童的一片衣角,可只在余光之中露出一瞬,然后又消失了。 “夫人,别跑!” “你让我别跑就别跑,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黎童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百里烨原先还有点担心,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脚步也没刚才那么着急了。 黎童三不五时会发出点声音来,声音不远不近,让百里烨知晓她所在的方位,无形间也让百里烨安心不少。 只是这么大一片枫林,枫叶层层叠叠,遮挡视线,碧雨即便眼神再好,也经常捕捉不到自家将军和夫人的身影,未免影响两位游玩的雅兴,碧雨没有跟得太近,只是这样也让两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危险境地。 连碧雨都跟不上,更遑论赤衣和连锐。 赤衣:“我看不见夫人了。” 连锐:“我也看不见。” 赤衣咬紧牙关,别说夫人了,她连碧雨的身影都快看不见了。 “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赤衣:“……” 你这种人,就该单身一辈子。 连锐:“……” 你又知道了? 不远处,黎童跑得有些累了,见身后的百里烨还没有追过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枫树下,背靠着树干仰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香火鼎盛的寺庙,仿佛连这片枫林都染上了出尘脱俗的意味。 倘若万物有灵,这里说不定也有一位修炼成形的枫树精吧? 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黎童微眯着眼睛,话本里那些精怪换化作人形,要么魅惑人心,要么晴朗俊逸,这枫林常年浸染在高僧的佛语之中,定然也是仙气飘飘的。 忽而,不远处一根横亘至空中的树枝被人轻轻挡开,黎童看过去,一名穿着紫袍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那人眸色极黑,深邃如渊,眼角微扬,带着浅淡的笑意,定定地看着黎童。 “快过来这边坐。”黎童拍了拍身边的一块空地。 百里烨抿了抿唇,很听话地走过去,垂眸看了看沾染上些许尘土的黎童的指尖,而后跟着坐了下来,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拉过黎童的手,轻轻替她擦拭着。 “姑娘家家的,这么不拘小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野姑娘呢?”百里烨嘴里嫌弃着,手中松祚却没有丝毫懈怠,眼中笑意更是浓得让人甘愿沉醉其中。 “谁家的野姑娘啊?”黎童歪着脑袋笑问。 百里烨抬起头:“我的。” “那你是谁的呀?”黎童干脆将脑袋靠在了百里烨肩上,弯弯的眸子看向他。 “你的。” “我是谁呀?” “你是我夫人。” “那你是谁呀?”黎童就跟逗着百里烨玩儿似的,一个个问题说出口几乎不过脑子,像是三岁稚童执着地确认一个身份。 “我是你相公。” 黎童笑了出来,用更轻的声音问道:“相公是什么呀?” 百里烨捏了捏她雪白的鼻尖,然后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没过一会儿又垂下头来,在她的发上轻轻印上一吻。 “相公是护你一辈子的人。” 好不容易找到自家将军和夫人的碧雨:“……” 你妈! 一对狗·男女! 赤衣:“呜呜呜,我也想要甜甜的恋爱。” 连锐:“!” 你莫看老子! 枫林下,黎童靠在百里烨胸前,一只手把玩着他的衣襟,然后又玩他挂在腰间的玉佩,那是一块看起来质地不怎么样的玉佩,黎童以前没怎么注意过,不过最近似乎经常见他戴在身上。 她细细观察着这枚玉佩,花纹简单,甚至有些地方还有些粗糙,看起来比路边摊卖的那些还不如。 将军府竟然会有这么次的东西,难不成将军府是真的穷,不是她胡编乱造的? 百里烨见她似乎对这枚玉佩上了心,轻声问道:“怎么了?” “这玉佩……” “是皇兄送我的。” 黎童:“?” 先皇送这么没牌面的东西? 他是把你当亲弟弟的不? 国库原来这么穷的吗? 当然,这些话黎童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先皇在百里烨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黎童可不敢在他面前说有关于先皇的任何不敬之语。 “他亲手做的。当时,他还不是皇帝,连太子都不是,而我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比低等内侍都不如的皇子。” 黎童抚摸着那块已经带上自己体温的玉佩,脑海中想着小小的百里烨在吃人的皇宫里是如何生存下来的,每一天都吃不饱穿不暖,每一天都有内侍宫女嘲讽他、欺辱他,他明明是皇子,却被迫活得像一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蚂蚁。 渺小、卑微。 只有先皇愿意照拂他,让他在那冰冷的地方获取一点足以活下去的暖意。 他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百里烨短暂的痛苦的童年,也以一颗真心获得了另一颗真心和一辈子的托付。 亲情淡薄的皇宫里,此等兄弟情何等难能可贵?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天边的云层渐渐被染成深紫色,温度也开始下降,寒冷透过衣衫缓慢侵袭过来,不动声色地将两个人包围。 百里烨将黎童从地上拉了起来,又随手拍了拍沾在她身上的尘土,郑重其事地拉过她的手:“听闻明法寺里的斋菜很不错。” “从谁听闻?” 黎童今天似乎特别喜欢问问题,百里烨笑了笑,没当回事,只觉得自家夫人今天格外可爱。 “那些香客说的。虽然我不来明法寺,但身边总有些交好的大臣喜欢往这边跑,明法寺不常收客人入住,能入住的大多都是些有身份的。” “像我们这样的?”黎童指着自己的鼻子。 百里烨温和点头。 两人回到明法寺的时候,僧人也已经安排好了相邻的两间厢房,虽然百里烨对此种安排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可这里毕竟是寺庙,不得不遵守规矩。 更关键的是,黎童还在旁边笑嘻嘻地劝说。 唉,他为什么要听她的话来什么明法寺? 这地方清心寡欲的,拉个小手都得避着这群和尚,晚上还得分房睡,简直跟酷刑没什么区别嘛! 什么不错的斋菜? 骗子! 连油都没有! 这玩意儿怎么吃? 百里烨看着面前那道绿油油的青菜,一度想把筷子扔出去,幸好旁边还有一道凉拌豆腐,带着一点酸味。 他口重,吃不了这些寡淡无味的菜式,听别人说这儿的斋菜好吃,他便真信了。 “为什么没有肉?” 这话一问出来,差点将端菜过来的小和尚吓个趔趄。 黎童一把捂住百里烨的嘴巴,无视他怒不可遏的眼神,扭头冲着那苍白脸色的小和尚说道:“小师父莫怪,他口无遮拦惯了,并无恶意的,也是头回吃斋菜,不习惯。” 小和尚双手合十,面容平和下来:“小僧明白,未能让二位施主尽兴,是小僧之过。” “不不不,不怪小师父。”黎童连连摆手:“小师父千万别客气,他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倒是挺爱这些斋菜的,他就是挑食。” “我不……” “你闭嘴!”黎童低声喝道,转而看向小和尚的时候,脸上又带了笑:“多谢小师父款待,我们会吃完的。” 小和尚点点头,礼貌告退。 “要吃你吃,我不吃,我下山找烧鸡。” 黎童见他要起身,伸手一把拧住他的耳朵:“你去找什么?” 百里烨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被拧耳朵,“哎哎”了几声,刚要生气就对上黎童咬牙切齿的脸,立刻就讨好地笑了起来。 “夫人别气,夫人别气,我吃还不行吗?” 碧雨:“……” 赤衣:“啊,不知道我以后跟张二少爷成亲的话,张二少爷会不会让我拧耳朵?” 连锐:“?” 张二少爷是谁? 你为什么要跟他成亲? 你跟碧雨难道不是一对吗? 碧雨绿了?! 碧雨:“你才绿了!你全家都绿了!” 屋子里,百里烨和黎童相对而坐,黎童吃一口就往百里烨碗里夹一筷子,看着他吃下去,她再吃第二口,百里烨从没想过吃顿饭竟然也能有一种被严刑拷打的错觉。 “夫人,咱们明天就回去吧?”百里烨小心翼翼道。 “就住一晚就回去啊?”黎童流露出可惜和依依不舍的神情,噘着嘴看着百里烨,眼神可怜兮兮:“多住几晚呗?我挺喜欢这里的,清静又漂亮,也没有人打扰我们,自由自在的。” 百里烨眉心微蹙,看着碗里黎童给他夹的斋菜,心中浮起了一波涟漪。 黎童还在旁边说着求情的话,一边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百里烨的神情,见说得差不多了就闭了嘴,静静地等着。 这种事情,只能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百里烨不是白痴,倘若做的多了说的多了,恐怕会被他察觉到自己心思已变。 届时,说不定还会激得他将自己关起来。 得不偿失。 百里烨抬起头的时候,黎童冲他亮出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像是真得只是单纯想在这里住上几天。 263不缺混混 虽然寺中给两人安排了相邻的两间厢房,但半夜月上柳梢庙中寂静无声的时候,黎童的窗户仍旧被谁轻轻地敲了一下。 身边没有熟悉的味道,黎童也一时之间睡不着。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伸手摸一摸身边,空空如也,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百里烨亦如是。 且烦躁程度,甚至比黎童还甚。 窗户被谁打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黎童猛地往外面一看,却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在窗前晃悠了一下子,随后房门就被偷偷开了一条悄无声息的缝。 黎童侧了一下身子,随后单手托起脑袋,唇角的弧度已不知不觉弯了上去。 她就看着那道影子鬼鬼祟祟地猫腰进了屋,然后又鬼鬼祟祟地转身将房门合上,再然后又鬼鬼祟祟地踏着极轻的步子走到床边。 黎童就那么睁着眼睛,百里烨一眼瞅见,险些吓得心跳骤停。 “夫人怎么没睡?”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没想到公子跟我一样,也睡不着。”黎童捏着尖细的嗓子,百里烨眨了眨眼睛,随后恍然大悟,扑了过来。 黎童当即横起胳膊,抵在百里烨胸前,低声警告道:“别乱来,这可是在寺里,清静之地。” “夫人,这太残忍了。”百里烨低着声咬着后槽牙。 “哪里残忍?” “对于开了荤的男人来说,摆在眼前的肉,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连牵个小手都得偷偷摸摸宛如偷情,可我们是正经夫妻呀!”百里烨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他怎么就答应了黎童要来这狗日的明法寺呢? 这跟逼他出家有什么区别? 黎童捂着嘴笑,气得百里烨直薅她胳肢窝,两人倒在床上,一时间滚作一团,最后在火势即将燎原的时候被黎童牢牢按住。 “不可以。” 百里烨咬了咬牙,深呼吸一口气,翻身坐起,冷静了好一会儿,又走到桌边,猛灌了几口凉茶,才终于将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他委委屈屈地回到床边坐下,可怜兮兮地望着黎童。 黑暗之中,他的眼睛分外明亮。 黎童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知道啦,咱们住几天就回去,好不好?” “那回去以后,你要补偿我。” 这是坐地起价了? 黎童握了握拳:“行。” 最终,百里烨还是没回去自己的厢房,他转身抱着黎童就倒了下去,只是也就只是这样倒下去而已。 他什么也不敢做。 虽说他不信佛,却也知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寺里清心寡欲,他既然住了进来,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 可他也实在忍不了和夫人分开睡。 什么都不做,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天微微亮的时候,两人还未醒,寺外钟声被敲响,辽远悠阔,浑厚古朴,响彻整个明法寺内外,将凝于其中的山雾尽数驱散,林间飞鸟纷纷惊醒,扑簌而去,寺内众僧悠悠转醒,纷纷前往大殿,聆听方丈讲念早课。 百里烨翻了个身,胳膊往旁边一伸,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闭着眼睛又摸了摸,还是什么也没摸到,身边的位置空空的,但仍带着一丝温度,证明人才刚起没多久。 他翻身坐起 ,扫了一眼屋里,黎童也不在。 她出去了。 窗外的雾色正在慢慢散去,金色的阳光投射进来,在人的眼瞳上落下一片艳色。 以往总是他看着黎童的睡颜离去,这还是头一回他醒来的时候身边没人,百里烨一下就清醒了,利落地穿好鞋袜,随手拿过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迅速地穿上,推开门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 清凉的山风拂面而来,百里烨打了个哆嗦,朝着四周望了望,什么也没看见。 不远处,僧人们的念经声缓缓传来。 他顺着声音走过去,没一会儿就在大殿门口看到了黎童,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神情浅淡,看不出多少情绪来,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不经意流露出些许悲伤和失落来。 但那股情绪,又在下一秒迅速消散,就好像不曾有过,就好像只是百里烨一时眼花。 许是百里烨的眼神过于炙热,很快就被黎童察觉到了,她扬起笑脸,冲着他招了招手,百里烨微微一笑,提步走了过去。 “和尚念经有什么好听的?” 话虽然这么说着,可百里烨见黎童没有离开的动作,也跟着站在黎童身边,听着里头令人昏昏欲睡的早课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百里烨就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夫人,咱们不走吗?” “再听会儿。” 又过了半个时辰。 “夫人,咱们真的不去到处走走吗?” “再听会儿,你不觉得自己污浊的内心被洗涤了吗?” 百里烨沉默半晌:“没有,甚至觉得自己更想砍人了。” 黎童:“……” 你妈! 终于,在百里烨即将到达临界点,且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皮子越来越沉的时候,黎童拉着他离开了,免得他真的忍不住在大殿里控制不住滥杀无辜。 说实话,那些木鱼声真得相当催眠,黎童好几次想打哈欠都忍住了,忍出了满眼泪花,又硬生生憋回去。 终于,在折磨够自己和百里烨之后,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百里烨永远不可能吃素,也放不下上阵杀敌。 明法寺困不住他多久。 黎童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之内,正在里头讲解佛法的老方丈也正抬起头来看向她,两个人视线相交,黎童垂了垂眸,老方丈慈祥一笑,继续讲经。 接下去的几天内,黎童用尽了办法将百里烨留在明法寺内。 自从第一日百里烨陪她听了讲经之后,黎童几乎每天都拉着睡眼朦胧的百里烨去听经,然后将他牢牢按在蒲团上。 老和尚慈眉善目,对于百里烨每次对他的怒目圆瞪只当没看见,仍旧一脸慈祥,笑着问他有哪里不懂的吗。 百里烨咬牙切齿:“并无不懂,请方丈继续往下讲吧。” 就这么几日之后,百里烨终于明白了黎童的良苦用心。 谋夺皇位这条路上,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黎童有了退让之心,他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黎童会用这么磨人心智的法子。 这,堪比酷刑。 他宁可去蹲水牢,让贺源往自己身上扎个几十针。 这一日,百里烨忍无可忍,正想跟黎童说能不能下山回府了,毕竟如今离太后寿辰已经不足半月,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同那些人商讨,他不能再在这山上浪费时间了。 可黎童,却不见了踪影。 他寻遍了整个明法寺,包括后山的枫林,都没能找到黎童,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就连赤衣,也被她甩开了。 百里烨握握拳头,在留人在山上继续寻找和他留在山上找黎童这两个选择中,产生了摇摆。 彼时,黎童正站在明法寺后山的一片林子深处。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走了吗?”黎童微蹙着眉头,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二虎挠了挠头,有些紧张:“草民只是想帮夫人的忙。” “你……”黎童顿了顿,她谨慎地注意着周围,说道:“你已经帮过我的忙了,不需要再帮忙了,我也没什么可以让你帮忙的,你拿了钱,就赶紧离开翊城。” “可是夫人,离了翊城,草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天大地大,随便你去哪里,你的钱足够你去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活了,何必再回翊城呢?” 二虎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草民想为夫人卖命。” “不需要。” “夫人需要的。”二虎说得斩钉截铁:“草民熟知翊城内的任何消息。” 看着二虎坚定的眼神,黎童捏了捏手掌:“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您想让将军暂时不要离开明法寺。” 黎童一听这话,略略松了口气,刚才的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自己的计划暴露了,不过说实在的,她这计划确实不算高明,明晃晃得足以让百里烨察觉自己的目的。 可百里烨,还是任由她,跟着她在这里住了好几天。 她知道,接下去他忍不住了,必要情况下,甚至会强行带黎童下山。 她等不了了。 原本是想要动用柳鸾儿的人,可现在二虎送上门来了。 黎童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也有些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把一个无辜人士牵扯进来。 百里烨不是她,他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同情心,二虎若是被发现,一定没命活下来,甚至还会被百里烨扔去水牢,黎童想都不敢想。 “不行!”黎童拒绝了。 二虎咬了咬牙:“草民知道最近翊城中·出现了不少生面孔,而这些人不同于江湖人士,他们更像是军人。” 黎童的眉心猛然一蹙。 “草民可以帮您。” “你怎么帮我?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混混,身手也不好,顶多就是跑得比常人快,那些人你一个也动不了。” 二虎笑了笑,有些憨厚:“这胡同巷子口,最不缺的就是混混。” 264游街预备 和二虎分开之后,黎童就迅速回了厢房。 彼时,百里烨已经急得头上冒火,绕着整个明法寺瞎转,甚至还找了老方丈,让全寺的僧人帮忙寻找,却万万没想到黎童自己回来了。 完好无损。 没有缺胳膊少腿。 甚至还因为走得急而显得微微发喘,脸色微红。 “你去哪儿了?!”百里烨冲了过来,一下抓住黎童的胳膊前后左右地细细检查着。 黎童站在厢房里,身子紧绷得像个木偶,任凭百里烨摆布。 “我只是到处走了走。” “到处走了走?” 这个理由过于苍白,黎童自己都不信。 她冲着百里烨扯开一个尴尬的嘴角,硬着头皮点了头,没错,她就是出去走了走,一走就是一整天。 百里烨没有深究,只道:“没事就好,下次不要再一个人出去了。” 听说黎童安全回来了,明法寺的僧人也都纷纷回了寺中,该念经的继续念经,该敲木鱼的继续敲木鱼,只有老方丈过来慰问了一下,顺便跟黎童来了一次友好的视线交流。 隔日,两人就离开了明法寺。 回去的路上,百里烨沉默了半路,黎童心中七上八下的,使劲观察着百里烨的表情,希望能从那上头看出些什么来。 可惜的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最初认识的时候,即便脸上在笑着,可那笑意不达眼底,冰凉一片,分外陌生,只是出于礼貌,或者某种必须要对她笑的原因。 “你不开心吗?”黎童忍受不了这种令人心惊的压抑,终于开口问道。 百里烨的眼神从车窗外收回来,定定地看着黎童,语气平淡:“夫人,你昨日究竟去了哪里?又见了谁?” 黎童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变,而后笑了笑:“我……没去哪里啊,我只是……” “走了一走?”百里烨扯开嘴角轻笑一声,反问道:“夫人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黎童不敢看他,将眼神低了下去。 百里烨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从没这样爱过一个人,将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摆在心尖上,怕摔了,怕砸了,怕碎了,小心翼翼地捧着,换来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隐瞒。 “你背叛我了吗?” 这句话,放在心里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口,百里烨只觉得一阵轻松。 黎童脖子一僵,猛然抬头,因为激动甚至声音还显得有些尖细:“你怎么会这么想?!” 见她这番反应,百里烨心里倒是舒服了一些。 黎童举起拳头,往他胸膛上狠狠砸了一拳,眼眶瞬间便红了。 “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我为你放弃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我有多喜欢你,你心里没!数!吗?!”黎童问一句就砸一拳,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甚至咬牙切齿,每个字都砸了一拳。 她下手不轻,每一下都能听见百里烨隐忍的闷哼声,可他硬是躲也不躲,脸上笑意倒是莫名其妙地爬了上来。 “你笑什么?” 见他笑成一只褶子精,黎童那点愤怒逐渐开始消散,最后所剩无几,小拳拳也锤不下去了,畏畏缩缩地收了回来。 “知道了。”百里烨轻声说道。 黎童撇过头去,嘟囔了一句:“你知道个屁?” 回到将军府后,百里烨只坐了没一会儿就去了书房,黎童兀自去沐浴,等沐浴出来之后才知道他又出门去了,至于去见了谁,黎童猜测,不外乎是那几个蠢蠢欲动在他耳边嚼舌根子的大臣。 黎童咬了咬牙,转头就去找了柳鸾儿。 院子里,柳鸾儿伸出自己白嫩的手,细细端详着刚做好的蔻丹。 “二虎?” 柳鸾儿打量了一下黎童的脸色,见目前还正常,平缓了语气问道:“你莫不是有别的想法吧?”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是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 柳鸾儿歪了一下脑袋:“可太后寿宴之时动手是最容易成事的,届时人多,一旦发生暴动,即便是皇城卫和暗卫全体出动,也不一定能保得住皇帝。” 而皇帝一死,能够顺理成章继位的就只有百里烨了。 二虎此时回来,甚至还能帮忙混在人群中搅动骚乱,他的人全是无辜百姓,跟贺源那些精心训练过的兵士和柳鸾儿从江湖上雇来的杀手都不同,从身形上来看,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这群人不会武功。 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有眼力的人一般都会先注意步伐稳重疑有身手的人,而会忽略与慌乱百姓相差无几的混混。 他们很容易就可以逃脱。 也很容易就可以制造骚乱,替百里烨创造良机。 “你知道他身边的那些大臣吗?” 柳鸾儿抬起眸子:“你指的是哪些?” “那些想要利用将军达成自己目的的人,撺掇将军谋夺大位的人。” 柳鸾儿神情一滞,又在下一秒迅速凝重起来,这个问题上辈子的时候她压根没思考过,她一直以为这皇位是百里烨自己想要,所以这辈子重生之后,她就拼了命地去经营自己的人脉和财富,就为了有朝一日能给百里烨提供强大的后力。 可若是这皇位,并不是他想要的呢? 他只是在被人逼着往前走? 柳鸾儿想得出神,险些一用力就掰断了自己的指甲,直到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你为何会这么说?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黎童摇了摇头:“他总是瞒着我与那些大臣会面,除却偶尔的几次让我知道了吴梦泉和崔守知之外,其余的人都藏得很深,我根本没法无从得知那些人中有哪些藏着狼子野心。” 柳鸾儿掌心中一片黏腻的寒凉。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倘若这皇位是百里烨自己想要,那么一旦他登基之后,那些人就是从龙之功,可百里烨这人做事手段狠厉,就算几年内为了稳固政权不动这些人,但也会在之后让他们全都一一消失,但若是这些人本就存着不臣之心,只想推一个傀儡上去呢? 柳鸾儿知道百里烨不会成为傀儡,却也知道他这人极重情义。 这些大臣跟着他多年,冒着不知多少风险,一个两个背上全都顶着几十口甚至上百口身家性命,他不会下手太狠的。 但,这些人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你打算怎么做?”柳鸾儿想明白之后,转而问黎童。 黎童有些紧张,搓了搓手指,凑过去低声道:“其实我也很慌,脑子里倒是有一个大概的计划,但是错漏百出,所以……” “需要我帮你参谋参谋?” “嘿嘿,柳参谋,帮帮忙。”黎童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 “不怕我向将军告密吗?” “你会吗?” “会。” 黎童哽住。 柳鸾儿见她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努力忍住不告诉他,这事很严重,你知道的。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本应该在太后寿辰上助他一臂之力,而不是绊他的脚。” “我明白,你继续帮他,我只是做一些退路。” “行。” 两人商讨之后,便各自分开安排人手。 而黎童与百里烨之间,在太后寿辰之前的那段时间,甚至可以说是聚少离多,两人都是早出晚归,见面的时间和次数少之又少,身边的人看着着急,可两位当事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百里烨倒是察觉出了什么,却因为有赤衣跟着,且一找到机会就会告诉他有关于黎童的去向和正在做的事,他就觉得没什么问题,故而也从不多问,只当黎童也在为他的事奔走准备,却没有想过黎童会瞒过赤衣。 太后寿辰当日,百里烨早早就起了床,因为还得进宫贺寿,不得不强行将赖床的黎童从温暖的被窝里连哄带骗的扯了出来。 黎童满脸的不开心,闭着眼睛被丫鬟无情摆弄,最后又被百里烨连推带抱地提上了马车,宛如一个没感情的精致娃娃。 “好困。”黎童打了个哈欠,逼出两行热泪。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天才蒙蒙亮,寒气顺着车窗渗透进来,黎童打了个哆嗦,倒是把瞌睡虫逼退了不少。 百里烨怕她受凉,伸手将车帘又给盖上了,拢了拢她的衣襟,说道:“坚持坚持,怎么说也是你姑太奶·奶的大生日。” 黎童点点头。 这位姑太奶奶确实很有本事,虽然接触不多,但并不妨碍黎童尊敬她。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硬是在入宫门之前,将自己颓靡的精神气提了起来,挽着百里烨的胳膊,抬头挺胸地迈了进去。 游街是下午的事,而早上得先带着群臣去宗祠见先皇。 原本是不用的,毕竟只是一个寿辰,可当今老太后地位不同寻常,即便不插手朝政,在民间和朝臣间的威望也不比百里烨和百里冼低。 黎童丝毫不怀疑,倘若她的这位姑太奶奶野心大一些,直接将百里冼踹了自己当女皇手揽大权,朝堂上这些人估计都不敢说些什么。 更别说,她背后还有庞大的黎家做支撑。 皇后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负责太后寿辰的事交由了底下几个妃位分管,她总管一些需要裁定的大事。 好不容易熬过了困顿得令人发疯的早上,黎童趴在百里烨宽大的袖子下眯了一小会儿,就被拉起来送贺礼,很没灵魂地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又坐回去继续趴着,直到开始游街,黎童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265快叫御医 今日,太后是主角。 独属于太后的鸾车行在最前面,皇帝和皇后次之,而文武大臣和一干命妇小姐全都整整齐齐地站在宫门口等着。 因为要等到鸾车们绕城一周,所以这一等没个两三个时辰下不来,可他们也不敢说句累,只是巴巴地等着。 季吞山带着所有皇城卫跟在鸾车附近,季饮河的暗卫铺满整条街道,而百里烨则带着第五支皇城卫守着那群可怜的只能等待的大臣们及其家人。 百里烨没找到机会离开,黎童作为将军夫人,站在最前头的位置,也没找到机会离开,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围,只见城墙拐角处,二虎的身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黎童垂着头,捏着袖子,寻着个机会,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偷偷摆动了几下,没一会儿,二虎就从那地方消失了。 “人到哪儿了?”黎童凑到百里烨耳边轻声问道。 百里烨站姿笔挺,目不斜视:“算算时间,应当到永英大街了。” 黎童略微仰头在脑海中想着地图,过了永英大街,就是朱午大街了,届时,鸾车就会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她用力敲了敲酸痛的腿,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 与此同时,跟随在太后鸾车附近的宫女们手提花篮,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时不时从篮子里掏出喜糖和喜钱,往附近的百姓堆里抛洒着,每次都能收到百姓们兴奋的欢呼声。 太后面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唇角微微弯起,三不五时冲着探头想看看太后长什么样子的百姓点头示意,其中甚至还有百姓冲着鸾车跪地叩拜。 有一就有二,一路过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虔诚跪地。 百里冼倒是没有太后那么轻松惬意,他一手护在皇后腰间,尽管有皇城卫和暗卫在附近守着,他心里还是不安。 黎秀把手覆在他手背上,温婉笑着。 “别担心。” 百里冼点了点头,显然也没将皇后的话听进去。 不担心是不可能不担心的,倘若只是他一个人出来,那他肯定听皇后的话不担心,现在可是在外面,这么多人,一旦引起骚乱,皇城卫再多也护不住他的女人和孩子。 眼见着宫门越来越近,百里冼心中的跳动也越来越急。 忽而,最前头的一匹马尖啸了一声,百里冼整个人都几乎要跳起来,他一手搂住皇后护在怀里,抬手道:“季吞山!” 季吞山就跟在皇帝的鸾车边上,立时挥手调了一队人过去。 季饮河守在暗处,在那匹马尖啸之时,当即就跃到了皇帝身边,一手按在腰间,一双锐利的眸子警惕着周围,严阵以待。 “可有情况?” “回皇上,暂无。” “屏退百姓,注意安全。” “是。” 季饮河点头应下,随后冲着空中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有数道人影自暗处跃下,混入百姓之中。 彼时,二虎随着人潮涌动慢慢退到了后边去。 他面带惊恐,神色惶然,全然没引起皇城卫的注意,偷偷从袖子中掏出了几颗烟丸,趁着混乱扔进了人群脚下。 霎时间,蒙蔽视线的烟雾四起,百姓之中不知谁喊叫了一声,紧跟着骚乱起来,哭叫声混做一团。 季饮河愈发靠近了鸾车。 忽而间,人群中窜出几道迅捷的身影,季饮河敏锐察觉,拔剑而上,浓烟之中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随后两道影子又猛然分开。 那偷袭的人藏在人群中,季饮河回身迅速道:“皇上,娘娘,速下鸾车。” 如今情形混乱,百姓四处踩踏,挤得鸾车动弹不得,留在这里只会更危险,现在皇城卫还在附近,可以护着百里冼和黎秀前往宫门。 已经不远了。 来的杀手似乎不多,但招招都冲着百里冼而去,索性季饮河跟得紧,每一次都能精准挡下。 烟丸造成的视线障碍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消散于风中,杀手失去机会,重新隐匿进人群中。 季饮河握着长剑,锐利地扫视着离他们不远的人群。 听闻鸾车出了问题,等候在宫门口的众大臣和命妇小姐们一个个都惊慌不已,黎相与黎胤之对视一眼,一同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的百里烨。 他站得宛如一颗青松,腰间长剑利落清爽,未出鞘即有凶相显露。 “爹……”黎胤之低声道。 黎相抬起手,阻住了他的话:“再等等。” 邱仲肖听说之后,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他会武,此时过去也是帮忙,但百里烨还得负责大臣们的安全,不能走开。 去之前,他扫了一眼百里烨,这男人面容严峻,线条锋锐,一张薄情寡义的唇抿出一条僵硬的线条,眉心微锁,似乎这件意外也让他有些惊讶。 可也仅仅只是有些而已。 难道不是他做的? 邱仲肖暂时收起好奇心,向柳行递了一个眼神。 柳行略一点头,朝着百里烨走去。 “将军,您要不要去看看?”柳行沉着声音问道。 百里烨看着他,撇回头:“那边有两位季统领,全都是个中好手,而本将军的职责是保护如柳大人这般的重臣。” 柳行沉默半晌,退了回去。 黎童攥紧了袖子,细细观察着百里烨的表情,脸上并没有愤怒之意,也没有太多的惊讶,更没有对身处危险境地的皇帝、皇后及太后的担忧,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料到这一出戏其实并不会造成多大危害。 毕竟,黎童只是想扰乱太后寿辰,暂时拦截百里烨的动作。 游街的时候,是最容易动手和得手的首选机会。 骚乱很快被平息,季吞山没能将杀手抓回,似乎在发现无法下手之后,对方就齐齐撤退,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因为骚乱而导致好几名百姓遭踩踏重伤,百里冼让刘巍派人将受伤百姓送去了医馆,事后皆由朝廷发放赔偿。 季吞山被吓得不轻,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百里冼余惊未定,手里紧紧攥着黎秀的手掌,甚至捏得她都有点生疼。 而最初受到惊吓的太后却仍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脸上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反倒是来安慰那些等得焦心的大臣和命妇。 百里烨看着太后,黑眸深邃,其内情绪涌动,手掌按在剑鞘上,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凸显。 她到底怕什么? 她有心吗? 晚宴之时,众大臣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及下午游街之时发生的意外,在季吞山的重重保护下差点让皇帝和皇后受了伤,季吞山对此分外自责,晚宴的时候更是连滴水都不喝,尽职尽责地带着人不停歇地巡视。 百里烨和黎童安静地坐在下座,送了贺礼,说了吉祥话之后,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着饭菜,旁若无人,秀的一手好恩爱。 皇帝坐在上头,眸色不明地扫了两人一眼。 老太后仍是什么也没说,宴席过半之后就以身体为由退了下去,剩下皇帝和皇后主持宴席,看着那些准备好的歌舞表演。 黎童靠在百里烨身侧,用胳膊肘捅了捅百里烨。 “我方才听人说,游街的时候出了意外。” “嗯。” “是你做的吗?” 百里烨举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不是我。” 黎童当然知道不是他,惊讶地点了点头,单手托起下巴揉了揉,若有所思道:“那会是谁呢?是不是那些人?” “不知道。” 百里烨扫了一眼在场的大臣,确实是有几人顺着看过来,与他的视线对上,但只是一触,就立刻无事地分开了。 他确实是准备在太后寿宴的时候动手,可在此之前,他又反悔了。 故而,计划并未成行。 所以游街之时那些出现的杀手,才令他感到惊讶,又仿佛意料之中。 他猜到了可能会有人动手。 或许,真如黎童所说,是这些人中的其中。 他们的野心,并不比自己小。 桌上的酒喝完了,百里烨晃了晃酒杯,意犹未尽地放了下来,随手招过一名宫女说了几句,那宫女就点着头退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就端了一壶酒回来。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黎童皱了皱眉。 百里烨笑了笑:“我酒量好,喝八大坛子都没问题,这区区的……” 话没说完,只见百里烨脸色一变,一丝疼痛自腹中窜了起来,仿佛一条火线顺着胸腔直从下面冲了出来。 百里烨手一抖,整个人都扑在了桌子上,黎童吓了一跳,刚伸手去扶他,就见他唇角落下一丝刺眼的红来。 “夫君!”黎童惊叫了一声,引起了周遭的注意。 上首的百里冼正与皇后说着话,听到这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喊叫也看了过来,只见百里烨已经面无人色地躺在了黎童怀里,唇边挂着殷红的血迹,而黎童已经泪流满面,哭得不成·人形。 “叫御医!快叫御医啊!” 黎童捧着百里烨的脸,慌乱地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却不知为何越擦越多,黎童慌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死死抱着百里烨。 “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我二哥是御医院里最好的御医,他一定能救你的,一定能救你的!” “你再撑一撑,百里烨你再撑一撑!” 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了黎童,她只觉得天好像突然塌了下来,心上猛然缺了一块口子,望过去,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洞。 266死透了的 百里烨中毒昏迷。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就连黎童都被惊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好在黎胤贤来得快,动手也快,再加上百里烨自己底子不错,撑了过去。 太后寿宴上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震怒,勒令严查,季吞山作为皇城卫统领,负责护卫皇城,现在出了这种事,让贼人混了进来,不得不憋屈地背了黑锅。 这也就是百里烨中了毒,那万一对方是冲着皇帝来的呢? 季吞山后怕不已,跪在御书房的地板上直冒冷汗。 季饮河站在一旁,冷着脸看不出多少情绪来,抱拳下跪道:“回皇上,微臣作为暗卫统领,也未能及时发现端倪,致使大将军中毒,难辞其咎,甘愿受罚。” 百里冼也并不是真想罚他们,可文武大臣都在,他不得不给个说法。 更何况,他其实还在怀疑,百里烨中毒这件事究竟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还有游街之时发生的事,此时想来,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取他的性命,而只是专注于制造骚乱,而杀手的那几下明面上看似朝他出手的动作,其实处处破绽,根本伤不到自己,一击未中,对方立刻远遁,动作熟练像是早就计划好了。 百里烨中毒的事,发生在太后离席之后。 老太后听闻之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叫皇帝来问了些问题,便点点头,让身边的大嬷嬷去库房里选了些补品送去了将军府。 彼时,将军府内,黎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肿成了桃子核。 百里烨还没有醒。 她抽噎着,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给他洗着脸,又怕吵着他休息,声音压在喉咙里,忍不住才跑到门口去捂着嘴呜咽几下。 柳鸾儿到的时候,就看见她在门口哭呢。 她摇了摇头,走到门边朝里头望了一眼,鼓起的被子下面除了些许起伏外,并无其他动静。 “黎御医不是说了吗?将军没事的,你不必这么担心。” 黎童捂了捂脸,扁着嘴站起来:“让你看笑话了。” “担心自己的男人,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我若是你,这个时候怕是都已经拿刀砍人了。”柳鸾儿捏着帕子按了按她的眼角,凑近了低声道:“这事儿不是我们做的。” 黎童怔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不是她做的,但也不会是二虎做的,那么是谁呢? 二虎听她的话,多余的动作他不会做,在游街之时制造一场骚乱,将百里烨可能安排好在太后游街之时对皇帝动手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导致他的计划出了差错。 那么,接下去就会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对方顺势而为,趁乱对皇帝下手,但只要对方动手,二虎安排好的杀手也能趁乱将人按下。 另一种则是对方发现有人从中作梗,误会或可能是皇帝故意为之,选择撤退,另谋良机。 无论哪一种,皇帝都不会在游街之时出事。 可,百里烨究竟为什么会中毒? 黎童吸了吸鼻子,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毒是被下在酒杯里的,百里烨中毒之时,皇帝立刻封·锁了整个宫宴,端来酒杯的宫女也被找到,立刻押了上来。 可那宫女,一问三不知,拼命说自己是无辜的,并不知情,但黎童不信。 别说黎童不信,就连不接触此类事故的黎胤贤都不信。 太后寿宴,如此至关重要的场合,能服侍其中的无论宫女还是内侍都是经过层层挑选的,只要一个出了差错,那就跟拔萝卜似的能拔出一串相关联的。 那宫女是专司宴会酒水的。 六岁就进了宫,如今已经在宫中待了十多年了,算是个老人,一直在这方面就没出过错,身边人缘也不错。 像她这样的宫女,地位不算低,顶头负责她的便只是一位老嬷嬷了。 那老嬷嬷,是先皇身边的人。 先皇故去之后,老太后本想将人调到自己身边来,可老嬷嬷干习惯了负责宴会这项工作,硬是婉拒了。 如今手底下人犯了事,老嬷嬷难辞其咎,当晚就悬梁了。 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线索断在此处,黎童大骂愚蠢至极,气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好在紧急想起了自家穷,没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时没想开,挂了也就挂了,可问题是宫女死咬着自己是无辜的,不知道怎么酒里被下了毒,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也不承认,就差那么一点,季吞山都要相信她了,好在黎童急中生智,派人暗里去找了宫女的家人。 一找才知道,这宫女的家人全都没了踪影。 黎童又气得差一点摔茶盏,收拾了一下自己之后,慌忙就进了宫,她和柳鸾儿的人不能出面去找,只能让皇帝出手。 百里冼听闻后,第一反应竟是犹疑。 “皇婶是如何知晓那宫女的家人必定为旁人所胁?” 黎童被这句话问得差点心梗,但看在这叔侄二人之间本就有一场暗潮汹涌的争斗,她也就能迅速领会百里冼话里的意思了。 他是怀疑百里烨自导自演,博取同情。 对此,黎童只发出一声鄙夷的“呸”。 百里烨到现在都忍着没发兵逼宫,只是暗戳戳地跟那些有野心的大臣周旋,不是觉得时机未到,而是良心作祟。 当初不还是他护着百里冼登位的吗? 他要真想要皇位,当初带兵进城的时候,就该给他脑壳上来一箭。 中毒博同情这事,实在没必要。 单看老太后的表现就能明白了,这里头博的同情全是黎童给的。 何苦来哉呢? “能让人如此不顾性命的,便只有放在心尖上的人受到了生命威胁,不是爱人便是家人,臣妇斗胆,私下调查了这宫女,身边并无来往密切的内侍或侍卫,也无定亲对象,只是每月都会托人情去宫门口送银钱给家里人。” 百里冼虽有怀疑,但内心里的信任却是占大部分的。 待黎童走后,他立刻就叫来了季饮河。 季饮河的效率很高,不出半日就查来了消息,那宫女的家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全都被埋在了城郊的一处院子里。 一共五口人,一个不少,全都是割喉,一击毙命,院子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倒是饭菜里有迷·药。 那处院子,正是宫女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往常负责拿银钱的人正是家中老三的书童。 不过,只有一日,来拿银钱的人不是那个书童。 那书童的尸体,最终被发现在院子的水井里,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泡得发白发胀,索性如今天气已凉,尸体上没有太多的令人恶心的虫子。 季饮河带着消息去了天牢,本还死咬着嘴不肯松开的宫女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当即目眦欲裂,撕声吼着不信,直到季饮河冷着脸将尸首全都摆在她眼前。 宫女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只是对方姓甚名谁,她仍旧表示不清楚,倒是将对方的身高、面目等一系列外观特征都说了出来。 百里冼当即叫人画了像,却认不出那是谁。 最终,画像被送到了将军府。 恰时,百里烨也已经醒了,体内还有些余毒,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虚弱,黎童正舀着汤勺喂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让我康康是哪个王八蛋下个毒?”黎童愤愤地扔下汤碗,拿过画像展开一看,眉头一皱,发现这人竟不在自己的脑海中。 百里烨接了过来,思索半晌,觉得这人颇为眼熟,却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这人是谁。 “碧雨,进来认人。” 守在门口的碧雨听到喊话,当即推门而入。 “回将军,属下不识此人。” 百里烨微微蹙眉:“你也不认识?” “不如叫连锐和赤衣也来认认?”碧雨提议道。 不等自家主子发话,连锐和赤衣立刻就从暗处窜了下来,赤衣常年跟着黎童,这次对方下手也是针对百里烨的,赤衣只瞅了一眼就摇了头。 反观连锐,神色微变。 百里烨即便中了毒,也依旧感官敏锐:“是谁?” 连锐舔了舔唇:“回将军,是师明。” 百里烨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呢?这小子没死?” “回将军,死了的,死透了的。” 连锐捏了捏手掌,师明是他亲手杀的,尸体就在水牢底下,他不可能死而复生再跑回来给百里烨下毒。 百里烨思索半晌,又问了问有关于审问宫女的细节,算了算时间方明白过来。 “没想到这小子临死前还布了个局,要不是老子底子好,还真跟他一块儿去了阎王殿。” 黎童一听这话就不开心,往百里烨肩头上锤了一拳:“说什么呢?” 百里烨嘻嘻笑着,握着黎童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将画像递给碧雨,说道:“你进宫一趟,告知小皇帝,凶手是当初四方山上逃走的师爷,为了向我报仇才来的翊城,人现在已经死了,结案吧。” 碧雨恭恭敬敬地接过画像,转身就走了。 黎童有些不解:“皇城卫守卫森严,那个宫女就算人缘再好,又怎么将毒混进去的?” 百里冼捏了捏黎童软乎乎的手掌,笑着问道:“是啊,谁知道呢?” 267保持距离 皇城卫里确实出了奸细。 只不过这奸细,目前来看,似乎是针对百里烨的,从季吞山的反应来看,那人并没有对百里冼做过什么。 看着自家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百里烨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皇城卫是不能待了。 皇城卫里出了问题,这事得季吞山负责,于情于理,季吞山都得挨顿打,第五支皇城卫恐怕百里冼就算不想收也得收回去了,而且还将因此牵连其他四支皇城卫。 百里烨出事,证明皇城卫里确实有人希望他死。 且先不说奸细不奸细的事,皇城卫那么多人,真要对百里冼动手,不必等到今日。 重新整顿这件事是躲不过去了,起码短时间内,季吞山那个直脑子还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他感到些许内疚。 至于其他的,爱谁谁吧。 趁着这次机会,百里烨请假不上朝,好好地在府里陪着黎童。 准确来说,是被黎童照顾着。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活像个大爷。 时间一长,黎童也反应过来了,但也没说什么,毕竟人差点就在她眼前没了,宠着点就宠着点吧。 “还要不要再喝点儿?”黎童捧着一碗鸡汤,柔声问道。 百里烨摇了摇头,一早上喝了能有五碗汤了,还都是不同种类的汤,他觉得自己走起来晃几下还能听见里头的水声响。 幸好他饭量大。 “夫人,陪我出去走走吧。”百里烨从床上挣扎起来。 其实他身体早就大好了,那毒不算稀有,虽然毒性大,但黎胤贤来得快,及时催吐之后又用银针逼出部分毒素,他就是有点不大想动。 因着他中毒的事,那些个有心思的人也都暂时歇了,这段时间没少往他府里送东西,黎童收的手软,补品跟不要钱似的往他饭菜里加。 往日里,他们总三不五时的喊人递消息,闹得他整日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想着法子的将百里冼的人从官位上挤下来,然后换上他们的人,虽然他人在翊城看着很闲,实则并不比任何一个人轻松。 后来与黎童表明心迹,有了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对夺位的兴趣骤减,这让那些人产生了危机感,甚至似乎对黎童有了杀心,若非百里烨从中斡旋,黎童怕是已经踏过鬼门关好几回了。 他夹在中间,处境艰难。 而现在,算是这段时间以来最为舒坦的日子了。 黎童搀着百里烨慢慢往建在假山上的亭子上揍,石阶节节而上,两人慢悠悠走着,凉风从远处吹过来,拂过黎童的脸畔,带着些微香气吻在百里烨侧颊。 “夫人好香。”百里烨笑着道。 黎童微眯了眼睛:“前阵子有春自己做的胭脂,桂花的。” “下回让她做个香囊呗?” “你要?”黎童有些惊讶。 百里烨捏了捏黎童的手背:“如果是夫人做得就更好了,我就是想跟夫人有一样的味道。” 黎童微微红了脸:“有春都嫁人了,要做香囊也是给她自己的夫君做,你上的哪门子资格去要?” 百里烨开心起来:“那我要桂花的。” 而后,他指了指不远处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说道:“咱家那棵桂花树可开了好久了,就用那棵的。” “知道啦!”黎童哄着。 “要两个,夫人一个我一个。” “好。” 百里烨像个孩子似的,抱着黎童开开心心地往亭子里坐,为了让外人看到百里烨还没身体康复的样子,每日早起,黎童都得事先在他脸上抹一层白·粉,看起来苍白虚弱一些。 而此时在黎童的眼中,他的那些在战场上积累起来的戾气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全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该有的样子,弱不禁风,身娇体贵,若是再白些就更像了。 嗯,她家夫君本来也该是个天不愁地不怨的娇公子的。 黎童眯着眼睛冲着百里烨笑,时不时伸手在他脸上摸一摸,像是摸不够也看不够似的,百里烨也好脾气地随便她折腾。 “等再过几日,我就去跟皇上说,把皇城卫还回去。” “现在就可以说啊!”黎童歪了头。 “这事儿得亲自说才有诚意。” 黎童抿了抿唇:“行吧。” 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为百里烨是在太后寿宴上中的毒,黎胤贤可算是找着机会上将军府了,一天至少能来三趟,每次来都看见自家宝贝妹妹围着那臭男人伺候来伺候去,气得他想在药里下毒,直接送那狗男人归西。 他妹妹多金贵的人,竟然跑这儿来伺候别人? 黎胤贤老远就看到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处在一块儿,当即咬了牙背着药箱就去破坏这抹和谐的场景。 “看来将军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了啊,都敢跑这儿吹风来了?”黎胤贤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冷着脸瞪了一眼春风满面的百里烨,随后又很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家被美色蒙骗的单纯妹妹。 真想给他下毒啊! “二哥!”黎童松开了百里烨的手,高高兴兴地蹦起来。 百里烨看着空落落的手,有点不大开心,想打人,比如眼前这位。 黎胤贤像是赢了一局似的,眉眼上挑,拉过黎童,径直坐了下来,再转头看向百里烨的时候,眼神又蓦地冷了下来。 “手伸出来。” 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百里烨心不甘情不愿,一挽袖子伸出去,黎胤贤伸手搭脉片刻,“嗯”了一声:“恢复得不错。” “二哥真厉害!”黎童一听立刻竖起大拇指。 百里烨咬牙切齿,刚要说什么,就听黎胤贤扭头对他说道:“不必再服药了,将军底子好,体内余毒可自行排出,明日便可上朝了。” 百里烨翻了个白眼,最后一句话可以不用说,他还想在家里多瘫几日。 黎胤贤:“……” 不可能,不存在,想都不要想。 “真的吗?!”黎童非常不合时宜地没接收到自家夫君的强烈暗示,甚至因为过于开心而拉住了黎胤贤的手。 百里烨倒抽一口凉气,拳头逐渐硬了。 黎胤贤瞅了一眼被握着的手,得意万分,宝贝妹妹果然没白疼,绝不会嫁了夫家就忘了娘家的。 “既然如此,多谢黎御医了。”百里烨咬着牙说道。 “不客气。” “若无他事,就不留黎御医用饭了,来……” “没事,不过下官也很久未与童童说话了,难得来一趟,童童不会吝啬请二哥吃顿饭的,对吧?” “怎么会呢?二哥说的哪里话?”黎童挥手便叫来了站在远处候着的丫鬟,随口就吩咐了下去。 百里烨:“……” 你难得个屁?! 你一天来三趟! 尽管百里烨用全身心的表情来表示自己的拒绝,但到底是自家夫人的娘家人,命也是人家救的,没找他要诊费都算是这人没丧了良心了,请吃顿饭而已,百里烨还请得起,可怎么就那么不乐意呢? 上了饭桌,黎胤贤眼疾手快地抢了黎童左侧的位置,百里烨由于顾及身体原因慢了一步,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黎童右侧。 上菜没多久,黎童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挤死了。 再看看眼前这碗快要堆得比她鼻子还高的饭碗,黎童忽然觉得,下次还是不要留二哥在府上吃饭了。 这谁遭得住啊? “童童,怎么不吃?” “夫人,怎么不吃?” 两个从一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的男人,异口同声。 黎童咽了咽口水,他们精神打架,为什么要折磨她? 碧雨:“……”惨,实在是太惨了。 赤衣:“……”幸亏将军中了毒,不然晚上大概会挨一顿毒打。 连锐:“……”啧!啧啧!啧啧啧! 到底,那碗饭还是没能吃下去。 因为黎童摔了筷子。 正常情况下,她就不是一个能忍得住脾气的人,虽然相对大哥来说,她有点怕二哥,可今天跟百里烨争风吃醋的二哥感觉起来比以往更亲近了些,也直接导致黎童肥了胆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黎胤贤,黎童冷着脸将百里烨扯回了房间。 “闹什么呢?”刚进房间,黎童关上房门,转身插着腰问百里烨。 “没闹。”百里烨梗着脖子。 黎童气急反笑:“那还叫没闹?真闹起来是不是打算拆家啊?” “不敢,咱家穷。” “你还有理了?” 百里烨缩了缩脖子:“没有。” 不等黎童再说话,百里烨上前一步拽住了黎童的手,委委屈屈地说道:“他虽然是你二哥,可也是个男人,你都嫁了人了,不得保持点距离吗?” 黎童张了张嘴,忽然抬手,似是要准备捏百里烨的耳朵,但临到头又放了下来。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我们是兄妹!亲的,有血缘关系的!” “我知道,可那不是忍不住嘛!”百里烨一点不回避自己吃醋了这个事实,反倒是仗起势来:“你跟别人多说几句话,我都觉得难受,更何况你还牵他的手,你的手只能我牵,谁也不能碰!” 末了,百里烨还补了一句:“你爹也不行。” 268看于大夫 因着黎胤贤那句话,百里烨不得不第二天早起去上朝,只是黎童不放心,仍旧往他脸上多抹了一层粉。 “你可记着了,不许跟人起冲突,别人要是敢动手,你就先躺地上,回头我再去人府上撒泼。”黎童一边给他整着腰带,一边嘱咐道。 “知道啦,咱家穷,反正那群人都是贪得民脂民膏,咱们讹点儿就讹点儿。”百里烨从善如流。 黎童瞪了他一眼:“什么叫讹呀?那叫劫富济贫。” 百里烨咧开嘴:“嗯,夫人说的对。” “朝上好好说话啊,把那第五支皇城卫给退了,小皇帝自己的破烂摊子让他自个儿收拾去,没得叫你辛苦的。” 百里烨连连点头。 在屋顶上听了个清楚的连锐:“……” 赤衣面无表情:“不要这样看我,夫人是将军自己要娶的。” 早已经习惯了的碧雨:“自己娶的媳妇儿,还能咋样呢,宠着呗。” 连锐看着已经跟在百里烨身后走远的碧雨,眯着眼道:“他倒是看得开。” 赤衣斜了他一眼:“反正也找不到媳妇儿,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 连锐哽住。 好……好有道理。 不过,朝堂之上,百里冼照例慰问了几句,百里烨委婉表达了自己的身体不大好,体内仍有余毒,需要多休息几日,至于第五支皇城卫一事,还请交还给季统领去处理。 百里冼见百里烨态度坚决,也没过多犹豫就同意了。 事情顺利得令人惊讶。 下了朝,百里烨照常往家赶,黎胤之勾肩搭背地跟了过来。 “妹夫,身体大好?” “不好不好。”百里烨假意咳嗽了几声,带着黎胤之远离了人群。 黎胤之很配合地拍着百里烨的背,一手还扶着他,等走远了,百里烨才将他的手无情甩开,黎胤之看着自己的手,略略有点感受到了嫌弃。 嘶! “将军这什么意思啊?”黎胤之将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 百里烨瞪了他一眼:“除了我夫人,你们黎家没一个好东西,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诶,你这话可说得有点不讲道理了啊,哪儿居心叵测了?我这不还帮你掩护了么?” “掩护个屁?呸!” 百里烨往地上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要不是黎胤贤,他能在今天上朝? 第五支皇城卫最终还是并了回去,被选出来的人该回哪队回哪队,就好像之前只是被抽出来经历了一场艰苦锻炼。 不说每个人的体能都增强不少,就连身手和反应力都比原先厉害了不止一成。 说实话,季吞山还真有点佩服百里烨。 这帮小子一开始就是刺头,现在听说要回原队,都还有些依依不舍,有几个还问百里烨是不是不回来带他们了,以后是不是没有第五支卫队了。 季吞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自己的兄弟心散了。 御书房中,百里冼批阅着奏折,身侧站着应荣,瞅着茶快凉了,就上来将茶换下去,再换杯热的回来,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大部分就只是这样守着。 “他的话,朕该信吗?” 应荣立刻反应过来:“回皇上,此事应该不假。” “嗯,毕竟是要了命的事。”百里冼合上一本奏折,面色淡淡,说道:“朝廷里有一半是他的人了,朕想着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动手呢?” 应荣没答话。 这问题,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百里冼答案。 因为他自己就有。 除开太后寿宴,便是先皇忌辰了。 他真正想问的,而是百里烨为什么后来还是反悔了,没在太后寿辰上动手。 百里冼有想过去找老太后聊聊,可最后也没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看似心胸开阔什么都不在乎的老太后说这些事情,自从他登位之后,老太后就什么都不管了,宛如一个甩手掌柜,安心在后宫里窝着,跟那些宫妃们搓麻、听戏班子。 夜渐深,百里冼批了一整天的奏折,站起来的时候险些打了个趔趄,头晕脑胀,吓得应荣赶忙上前想要扶一把,被百里冼摆摆手挥退了。 “当皇帝一点都不好,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想要这个位子呢?”百里冼不客气地吐槽道。 应荣吓了一跳,赶紧朝外头瞅了一眼,低声劝阻:“皇上,这话可说不得。” 百里冼无奈地摇头笑道:“是是是,说不得,万一被父皇听见,今天晚上就得给朕托梦,然后一顿臭骂。” 应荣附和着笑了笑。 从御书房离开,百里冼径直去找了皇后。 他没让人通传,踏过门槛的时候,发现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大宫女守在门口,冲着百里冼微微点头。 百里冼没说什么,让应荣也留在了外面。 暗室的门被打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百里冼提步进去,走了不出五=十步,眼前就明亮宽敞起来。 黎秀正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一杯热茶,手里捏着茶盏一下一下地将漂浮在上面的茶叶拂下去,见百里冼来了,立刻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您怎么来了?” “批完奏折来看看你,倒没想到你在这里。”百里冼走过去,握住了黎秀的手,略微有些凉,他微微蹙眉,又握紧了些。 黎秀拉着百里冼坐下,将手中的热茶塞进他手掌里。 “来看看于大夫。” “他人呢?” “小儿子做了噩梦哭闹,他去看了,一会儿便回来。” 百里冼点头。 于大夫一家子被他强行从越州接回来之后,算是囚禁一般关在了后宫里,前阵子是在冷宫,但自从冷宫有人进出之后,他就将人转到了皇后的宫中。 这里很安全。 宫中除却皇帝和老太后,没有人敢派人搜这里。 且禁卫森严。 于大夫是个好人,医者仁心,心胸宽厚,对于一家子被强行带来翊城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只是一家子老老小小多少还是受了点惊。 尤其是胆子小的小儿子,一开始的时候还真是天天晚上做噩梦,哭喊着说有人要杀他,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想象力就已经非常丰富了。 还能说什么呢? 怪只怪于夫人怀孕的时候,读了太多奇奇怪怪的话本。 现在虽说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皇帝和皇后也待他们不错,不缺吃喝,也不苛待他们,只是不能随意乱走而已,但偶尔小儿子还是会做做噩梦。 不过这皇宫之中,不乱走也是保他们的命。 一家子还能活的好好的,于大夫对此是有些感恩的。 他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留在越州,大概也是死路一条。 有生路,谁愿意去死呢? 更何况,还是带着一大家子。 百里冼也没不耐烦,陪着黎秀喝茶吃点心,两个人小声说着话,面上都带着浅浅打的笑意,偶尔对视的时候,里头的爱意几乎都能溢出来,于大夫着急忙慌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虐狗的场景。 幸亏他成婚多年,并且膝下有女有子。 但,为什么还是有点被虐到了呢? “草民参见皇上。”于大夫甩了甩头,快步走到百里冼跟前,弯腰就拜。 百里冼虚扶了一下:“于大夫多礼了,这些日子委屈于大夫了。” “是草民让皇上担心了。” 百里冼笑了笑,平头百姓难得有这种觉悟,这于大夫确实担得起黎胤贤这么看重他。 “你应该知道朕为什么会护着你。” “草民知道。” 跟聪明人说话,且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聪明人,百里冼显得心情更加舒坦起来。 “越州一事,还得多亏了于大夫。” “医者本职,不敢居功。” “朕知道,越州的事,于大夫出了不小的力气,若非于大夫,黎御医赶去的时候,恐怕越州无辜受害的百姓将会更多。” 于大夫闭紧了嘴,沉默着。 百里冼笑了笑,没觉得有什么,继续说道:“只是这场瘟疫究竟是如何来的,于大夫心中定然有数。于大夫放心,朕能将你一家子都平安无事地安置在这里,也同样能平安无事地将你们送去别处,只要于大夫愿意与朕说实话,那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这已经不是百里冼第一次问他了,可每次于大夫都用沉默来应对。 受了人家的恩,又拿了人家的钱,为了保命又出卖人家,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虽然于大夫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可信守承诺这件事,也该贯彻到底。 百里冼没能等来于大夫的答案,也并不气馁,脸上表情仍旧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只是气氛有些压抑。 反正,人总归是在自己手上的。 有用没用的,不会对他而言,而是对当初用于大夫的人而言。 不过养一家子而已,多几双筷子,吃不了多少米。 索性这几个也都懂事,自打进宫之后,从没给皇后闹过乱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去哪里就去哪里,懂得惜命是件好事。 百里冼又坐了会儿,同于大夫问了几句话,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就带着皇后离开了。 暗室之中,于大夫松垮了紧绷着的后背,轻叹了口气。 这还不如死了呢! 269突然游湖 百里烨像是装上瘾了似的,一见到黎童,整个人都跟被抽了骨头似的往人家身上倒去,倒就倒了,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手不老实地按在人家腰上,全然不避讳身后还跟着一个碧雨。 “夫人,为夫好累呀!” 百里烨将脑袋蹭在黎童的颈窝里,像条狗似的拱来拱去。 黎童捧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妥来,抬头看向已经看破红尘的碧雨,问道:“今日可发生了什么?” “回夫人,什么也没发生。” 将军甚至在甩脱黎胤之之后,还想找个人碰瓷来着,谁想别人都当他是瘟疫,见他过来,十步远就已经躲开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早得了风声将军要讹人呢。 黎童又碰了碰百里烨的脸,那层粉还好端端地在他脸上敷着,没被蹭掉一星半点,倒是被百里烨保护得很好。 黎童放下心来。 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赶忙让丫鬟端了热水来,又吩咐准备吃食,一边给他擦脸,一边问着今天朝上发生的事。 百里烨知无不言,有问必答,乖乖地坐在椅子上随便黎童折腾。 “他就这么放手了?”黎童还有些不敢相信。 百里烨摊开手。 黎童吸了吸气:“总觉得还有阴谋呢。” 百里烨又耸了耸肩,没阴谋是不可能的,那小子其实就盼着自己这回中毒去世呢,没想到他命硬,挺过来了。 的确,他命硬。 当初战场上那种情况,先皇都没挺过来,他却挺过来了,不得说命硬么? 那时候,似乎也传过一阵子谣言,说他是天命之人,是真正的真龙天子,是有上苍护佑的,要不然怎么单就他九死一生地从西麟回来了呢? 还带着西麟太子的人头。 也是那时候起,朝中有人起了异心。 不过,那时候的百里烨满脑子都是先皇驾崩和一定要扶持皇兄的孩子登基这件事,将那些登门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撵了出去,甚至有几个话说得重了的还被他当场暴打到三天出不了府门的。 百里烨吃完饭就坐在院子里吹风,虽然快要入冬了,温度更低,但好在今天天气不错,天尽头的云层被染上一圈金黄色的光,像是有佛降临,普度众生。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想要夺位的心思的? 似乎是有几年了。 又似乎是坊间传出百里冼为君毫无建树开始的。 是谁将话传到他耳朵里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话的确动摇了他的意志,因为他的动摇,那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而在他近乎默许的情况下,那些人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 渐渐的,他同意了。 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针锋相对。 他开始出入朝堂。 开始与那些臣子暗中来往。 甚至开始处心积虑地往朝中塞所谓的自己人。 一阵凉风吹过来,百里烨不觉得冷,却觉得胸口一股燥·热升腾起来,他将外衣脱了,薄薄的衣物下隐约能见到几道狰狞的伤疤,那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掀起了袖子。 疤痕狰狞可怖,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攀附在健硕的胳膊上,百里烨皱了皱眉,这道疤是他替先皇挡住的,可终究没能保住先皇的命。 黎童端着刚熬好的鸡汤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百里烨盯着自己的胳膊发呆。 她走过去,一眼就瞅到了那条疤,心上一动,顿觉心疼。 脚趾踢到桌角都能疼得人冒眼泪,这样一条疤得多疼啊? “想什么呢?这么冷的天,怎么连外衣也脱了?不冷吗?” 黎童放下鸡汤,握着百里烨的胳膊,将袖子撸了下去,而后拿起外衣盖在他肩头。 “知道你们学武的体热,但你现在好歹也是伤者,配合点。” 百里烨点点头,端起鸡汤喝了一口,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了下去。 黎童一挑眉:“怎么了?不好喝?” 她拿起碗喝了一口,没有啊,味道不错,不咸不淡还很鲜,这狗男人怕不是这段时间对他太好,开始挑食了吧? “夫人喂我。” 黎童:“……” 碧雨:“……”糟了!我的狗眼! 夫妻情·趣而已,黎童这么安慰自己。 天冷,鸡汤放了这么一会儿已经不烫了,黎童拿起来之后就一勺接一勺往百里烨嘴里灌,边灌边问:“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夫人问的是什么?”百里烨装傻。 黎童瞪了他一眼。 “太后寿辰,先是游街之时有人袭击,造成骚乱,我听闻好像还伤了几名百姓,凶徒到现在也没抓到,再是寿宴上你中毒,虽然已经明了是师明干的,但皇城卫里的奸细是个问题,你想留下这些隐患?” 第一件事,是黎童做的,问这个只是想试探百里烨究竟知不知道。 而第二件事,的确隐患非常大,虽然百里烨现在将第五支卫队还了回去,但难保百里冼之后还有招。 总不能一直装病吧? 百里烨眼眸深邃,神色微微沉下来。 游街之时,他并没有在队列里,故而对当时的情况不了解,碧雨又在他身边,连锐倒是混在人堆里,但是也只看了个大概,当时乱作一团,敌我不分,连锐一开始也以为是百里烨的人,但那些人逃跑的速度和路线都像计划好的,就让连锐产生了疑惑感,直觉那不是百里烨的人。 而且,百里烨在之后也承认了并没有在游街时安排人手行刺杀之事。 所以,这帮人的来历和去向都成了谜。 连锐一度认为是那些人做的,百里烨不置可否。 但若是出了差错,锅还是百里烨来背。 而皇城卫中的奸细,与其说是留着对付百里冼,不如说是恰好找到了一个可以为自家主子铲除异己的机会。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百里冼的人。 “夫人你知道的,皇城卫我动不了。”百里烨有些黯然。 黎童拧起眉心,细细观察着百里烨的神情,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直觉告诉她,百里烨并没有那么难过,甚至还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呢? 庆幸这个大侄子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的小白兔。 经此一事,也让百里烨明白,皇城卫是真正握在百里冼手里的。 季吞山虽傻,但忠心,与贺源不相上下。 贺源:“……” 放屁!老子比他聪明多了! 丫鬟端来了汤药,黎童随手又喂了进去,百里烨咳嗽了几声,苦不堪言,突然又觉得这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了呢! “夫人,明日休沐,咱们游湖去吧?”百里烨突然握住黎童的手。 黎童仰头望了望逐渐变成深蓝色的天空,随后裹了裹外衣:“这么冷的天,去游湖?”你脑子没事儿吧?是不是毒傻了? 后半句话,黎童没说。 “行。” 尽管如此,隔日过午,黎童还是让丫鬟准备了好些吃食,与百里烨一起游湖去了。 天朗气清,湖面光洁如镜,波光粼粼,偶尔有白鸟飞过湖面,赤红色的脚爪在湖面上划出一道利落干脆的波痕。 以前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跟玩得非常好的大学室友出来坐过船,市里有一片占地面积极大的湖泊,风景很不错,船票不贵,学生党很能负担得起,湖中心还有一座小岛,岛上被开发得不错,还有安静的茶室,那清茶的滋味,黎童舔了舔嘴唇,觉得现在还能回味出来。 黎童站在船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中浊气一扫而空。 她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今天来游湖,似乎其实也不错。 百里烨在船舱里待了很久,似乎与谁在说话,黎童没管,早知他出来是有事,并非全然为了跟她游湖,只是往日里都是避着她的,不知道这次怎么竟然带上她了? 百里烨出来的时候,胳膊上挂着披风,顺势往黎童肩上一盖:“好看吗?” 黎童撇了撇嘴:“这大冷天的,又不下雨,也不下雪,荷花叶子都烂到水底去了,有什么好看的?” 百里烨笑了笑,望向黎童方才一直注视着的方向,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但黎童就是盯着看了很久。 “那夫人刚才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发呆而已。” 这话,百里烨不信。 他刚才分明从她眼神中看到了浓重的回忆,她以前跟谁游过湖吗? 但黎童明显不愿意说,他也就没追问,只站在黎童身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逗着黎童开心。 夜色暗下来的时候,船外的温度也开始下降到黎童遭不住了,两人只得转移室内。 船上的餐食不错,虽说天气冷,但经验老道的渔夫还是能抓到几条肥美的鲜鱼,现做了端上来,甚至还应黎童的要求,将其中一条鱼片成了极薄的鱼片,百里烨从没见过这种吃法,皱着眉头在黎童的强烈要求下尝试了一块。 蘸料是黎童亲手做的,这里调料不多,她就着脑子里仅有的那点餐饮知识弄了个大众口味出来,不过看百里烨的表情,似乎也不排斥就是了。 “夫人怎会想出这种吃法?” 黎童笑了笑:“不是我想的,是在书里看来的,听说常有海边渔民出海捕鱼的时候,会将捕上来的鱼当场片做鱼脍,很是鲜美,我也想尝尝。” 百里烨眼眸微闪:“夫人想出海?” 黎童想了想,摇了头:“想,但是危险,所以还是想想就好了。” 270画舫遭遇 “你的事处理完了吗?” 黎童没有继续话题,扭头四处看了看。 刚才上船的时候看到的那几张陌生面孔,现在已经全都消失了,什么时候下的船? 见黎童心思不在这上面,百里烨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她碗里,解释道:“为夫已经让他们走人了,不让他们来打扰我跟夫人的二人世界。” 黎童:“……” 这么(马蚤)的吗? 她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黎童一开始是真得认为百里烨喊她出来游湖,就是单纯拿她做幌子来跟这些人谈话的,但没想到游湖也在计划中的吗? 顺带? 不管是不是,黎童承认还是有点开心的。 她看了看碗里的那块鱼肉,也给百里烨夹了一筷子。 “夫人不问问我跟那些人都谈了什么吗?”百里烨轻咬了一口,顿觉自己心情也不错。 黎童有些怔忪。 不问也知道,无非就是接下去围绕如何夺位为中心思想的拓展方案,不过百里烨自己有自己的计划,黎童也有自己的计划。 原本是想帮着百里烨夺位的,但在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之后,就不能这么一往无前了,一件事不可能只有一个结果,她必须得想好退路。 百里冼不是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整个皇城卫都对他忠心耿耿,还有一支实力深不可测的暗卫,朝堂上也仍有一批重臣拥护,并没有那么容易扳倒。 扮猪吃虎,势均力敌。 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兵权不足。 一旦他拥有兵权,朝堂上那些人不会放过百里烨的。 任何一个朝廷,都忌讳功高盖主,更何况百里烨原本还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黎童看着百里烨,视线一点一点描摹过他的五官,每一处都令人动容,高挺的鼻梁,深邃如渊的眼眸,凌厉锋锐的眉,时常冷硬又时常能吐出温柔句子的唇。 “你得保证好自己的安全。”黎童轻声说道。 百里烨眨了眨眼。 “你答应过我的,要活着。” 百里烨伸出手,轻轻地握住。 他的手大出她的很多,很轻易就包裹住了。 她的手腕那样细,似乎只要他稍微用一点力气就能折断,可也就是这样一双手,愣是能打得他骨头生疼。 普天之下,哪儿还有这样的女人? “夫人,我会活着。” 黎童点了点头,垂下头看着碗里那块鱼肉,想了想,夹起来吃了。 “我们在谈太后寿辰游街那时的事。” 黎童筷子一顿,抬头看向他,不明白怎么他居然在查这件事?这难道不应该是百里冼去查吗? “很蹊跷,不是吗?” 黎童慌忙垂下头来,掩盖住有些闪烁的视线:“我不知道,那日我又没跟去游街。” 百里烨放下筷子,拿起一边的茶,抿了一口。 “我没有安排人去对皇帝动手,是因为游街之时,皇城卫和暗卫全体出动,的确可以趁机惹出(马蚤)乱,但隐患也极大,容易伤到百姓,还会暴露自己。所以最终,我否决了在游街之时行动,但我也在附近安插了人手。” 黎童眼珠子转动了几下:“你是想看看一共有多少暗卫?” 百里烨点头。 的确,那时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皇城卫是明面上的卫队,有多少人都是实打实的,想要对付皇城卫只要花点时间找到击破点就可以了。 但暗卫不同。 季饮河为人阴沉低调,轻易不出面,这么些年跟在百里冼身边,手底下有多少暗卫根本不清楚。 百里烨倒是有幸跟他的几个暗卫交过手,怎么说呢?有来有往,以他的身手最多能对上三个,若是多来几个,恐怕也会折在他们手上。 所以,他不得不谨慎。 他自己也有暗卫,但若论起精锐来,确实不如季饮河。 原本,他是想让贺源去训练暗卫的,可一旦贺源调去暗卫营,练兵就没人去了,他手边能用的人才确实不多,碧雨得跟在他身边,分·身乏术,不过好在现在新人里面出了个连锐,就是个性有点怪异。 百里烨还在考虑要不要让连锐去领暗卫营。 连锐喜欢鲜血,喜欢杀人,这是贺源将他带出来的时候说的,百里烨并不希望自己的暗卫营被他训练成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营。 “那你看出来了吗?” 百里烨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暗卫比不上季饮河的。” 这一点,黎童倒是能理解,毕竟百里烨之前干的营生都是在马背上打天下,真刀真枪的干仗,让他练兵可以,但要练这些暗地里的勾当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而季饮河是专门做这个的。 黎童想了想,她考虑退路是有必要的。 在游街之时惹起骚乱,虽然确实伤了几名百姓,但事后柳鸾儿还是派人偷偷去给伤了的人家送了药和银钱,只是她们没想到百里烨竟然没有动手,而他身后那些怂恿他的人也很听话的没有动手。 这就是,暴露了她们。 黎童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 她的动作看在百里烨眼中,足以证明一些事情,譬如游街时的行动跟她有关,或许柳鸾儿也牵涉其中。 百里烨刚思索完,转眼就否决了一部分,造成骚乱意欲行刺的那几个杀手恐怕是柳鸾儿找来的,黎童常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没出嫁之前也一直待在相府,哪儿有那个机会出去结识杀手这个行当? 就连一直盯着黎童的赤衣都说了,虽然夫人经常往外跑,但从没见夫人碰见过不同寻常的人。 至于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是很常见的防身术,恐怕是夫人看哪些杂书里面自学的。 “夫人不必忧心。” 黎童不解,抬起头“啊”了一声。 百里烨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凑过去:“为夫不会说出去的。” “你……要说什么呀?”黎童顿觉忐忑。 百里烨摇了摇头,仍旧笑着,没有明说,只望她碗里又夹了一块鱼肉。 黎童看着碗里,突然觉得鱼肉也不是那么鲜美了。 她做的事,被发现了。 这感觉真糟糕。 但他怎么都不生气的? 黎童细细端详着百里烨的神情,确认他的确没有半分愤怒,她做的这件事,最终背锅还是百里烨,外人不明缘由,看起来就是有人要刺杀皇帝,这是大罪,要杀头的。 见黎童不敢吃那块鱼肉,百里烨知道自己如果不说清楚的话,恐怕今天晚上都没的好睡,只好又加了一句:“知道夫人是为我好,可这些事情,为夫心中有数,夫人确实不必担忧。” 黎童揉着下巴,撅起嘴来,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又不是玩过家家的游戏,说停还可以停的,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更何况他身后还缀着一串吸他血的人,倘若他走不到那个位子上,黎童丝毫不怀疑这群人能生吞了他。 这条路,本就是荆棘遍地满是血腥的。 “那你有退路?” 百里烨舔了舔嘴唇,他不敢说他根本就没准备退路,若赢不了,就只有死。 他本来是不怕的。 生活在战场上的人,有今日没明日,本来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回翊城,也不过是将战场换了个地方,日子还是跟从前一样。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亲了,有个夫人,有了牵挂的人,以后,还会有他和她的孩子。 这个时候再不想退路,就不对了。 可他不能说。 起码现在不能说。 说了会被打。 百里烨心虚地往外面看了看,搞不好,还会被扔到湖里去。 “为夫已经想好退路了,夫人不必担心。”百里烨说得郑重其事。 黎童眉心一拧,见他确实严肃,便也就放心下来,没再继续追问,总之看他也不是那么毫无准备的人。 百里烨微松了口气:“夫人,天色晚了,是打算宿在船上,还是回府?” “可以宿在船上?”黎童有些惊讶。 百里烨笑道:“自然可以,再晚些时候,还会有画舫,咱们可以上去听曲。” “只听曲?”黎童挑眉一笑。 百里烨心中微动,缩着脖子凑到黎童眼前,挑着眉略有些猥琐地低声道:“那再干点儿别的?” 黎童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思,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脑门儿上:“想什么呢?正经点!” 百里烨有那么一瞬间的委屈,捂着脑门儿坐了回去。 老夫老妻了,说点儿荤话怎么了? “那画舫上除了听曲下棋,其他的也干不了嘛,这么冷的天也不可能下水,不然夫人还想做什么?” 黎童单手托腮,眸光耀眼。 星月升空,湖中倒影,黎童偏头斜靠在百里烨肩上,两人等了没多久,对面就开来了一艘画舫。 其间琴声悠扬,有箫声合奏,笑语欢声从灯光璀璨的船舱里流淌出来。 黎童扬了扬眉,捅了一下百里烨腋下:“来了。” 百里烨看了一眼自家夫人,那兴致勃勃的样子,比他这个男人还要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喜欢女人呢! 远远地,船头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还在朝着她拼命挥手,黎童的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角。 他不好好地藏起来,跑这儿来干什么? 她不记得当初给他的钱,足够上画舫喝花酒的啊! 271必须成长 百里烨搂着黎童飞上画舫的时候,黎童只觉得自己脑子都是空的。 这轻功,是真实存在的吗? 牛顿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好不好? 黎童抹了抹额头上没有的虚汗,再抬头就看见笑得像个二愣子似的二虎。 “你怎么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你不是应该出城了吗?”黎童连续三问,却只换来二虎憨憨的笑容,以及他瞥向百里烨的眼神。 略带着些讨好,和敬畏。 嘶!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钻进大脑,黎童只觉得后脊背立刻被一股蛇似的寒凉侵袭了。 他俩早就认识。 黎童又扭头看向百里烨,只见这男人不看她,脖子伸了老长,头扭到一边去,愣是不看她。 就这动作,黎童要是再看不出来点什么,那可真就是太蠢了。 怒急攻心,黎童抬手就在百里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百里烨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住黎童的手。 “夫人!” 黎童抿着笑:“疼啊?” 百里烨咧了咧嘴:“也……不是……” 站在一旁的二虎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自己就站在战火边缘,稍有不慎立刻就会被牵扯进去烧个粉身碎骨,他还小,他还想活,他还有大把美好生活可以去过。 “骗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黎童用力甩开手,将百里烨推到一边去,顺便瞪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二虎。 说什么上画舫听曲,不就是让她看自己笑话来了吗? 黎童冷眼看着百里烨,一种被人耍着玩儿的极度不满情绪在胸腔内膨胀,百里烨被她看得有点发憷,示意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碧雨,碧雨会意,立刻上前一步踹了一脚就快退到他身前的二虎。 二虎“啊呀”一声,又跌回了黎童跟前。 黎童眯了眯眼睛,好哇,狗东西,吃里扒外,拿老娘的钱还出卖老娘,怪不得不肯出城呢,原来是有了别的主子了! 二虎只觉得眼前一黑,要完! 当即扭头跑到百里烨身后,伸手试图扯袖子求情,但在触及到百里烨视线的时候,怂得只敢弯着腰。 “夫人,不是我不想说,是将军不让。” “所以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黎童咬牙问道。 二虎连连摆手:“那自然不是的,草民那日是真得被赌场的人追着打呢,幸好遇见了夫人救草民于水火。” “那你跟他是怎么勾搭上的?”黎童没好气地指着百里烨道。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想解释解释,但看自家夫人这会儿正气头上,听到他的声音肯定会觉得他是在转移视线故意推脱,所以他只得任由二虎去解释。 二虎瞅了一眼认怂的百里烨,干干地笑了笑:“不是勾搭,是……”二虎转了一下眼珠子,大着胆子说道:“是草民找上将军的。” 百里烨一听这回答,眼睛一亮,连缩着的脖子都慢慢伸长了不少。 黎童眉心微拧,觉得此事仍旧蹊跷。 二虎看气氛有些许缓和,再接再厉,说道:“草民觉得这事情实在大,左想右想,还是决定找将军。” 黎童深呼吸了几下,陡然间有些难过。 “你信不过我。” 她握了握拳头,正是因为二虎信不过她,所以才会担心转而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百里烨,让他来兜底。 不过也是,她本就没什么本事。 见黎童的情绪低落下来,百里烨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二虎望过来的视线,他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则伸手想要搂过黎童,不料被她打开了手。 “累了,我要去睡了。” 黎童扭头就走,一时忘了他们现在在画舫上,而不是在自己的船上,吵闹的奏乐声瞬间扑面而来,黎童只打了个回神,又若无其事地随手抓过一个歌女,面无表情道:“房间在哪儿?” 那歌女看起来是被吓着了,船舱内的奏乐声也有那么片刻停滞。 黎童微微蹙眉,有些不满,又问了一遍:“房间在哪儿?” 歌女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黎童便松开她的手径直走了过去,百里烨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满目忧虑。 唉,还是有点太急了。 可要是不告诉她,总觉得时间拖得越长,等她自己知道以后,会发更大的脾气,还不如尽早让她知晓。 二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军,夫人生气了,这可怎么办?” 百里烨看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办,等着挨揍吧。” 二虎摸了摸脖子,觉得自己的皮可能没那么厚。 顺着歌女指示的方向,黎童果然找到了一个空房间,房间里的陈设清爽简单,窗户开着,湖面上的风掠过一道波纹后裹着寒凉吹了进来,黎童吸了吸鼻子,转身准备关房门,抬头就看见百里烨站在不远处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黎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用力将房门合上了。 锁倒是没锁,虽然生气,但她还是不想百里烨在外面冻着的,毕竟体内还有余毒,湖上又那么冷,要是生病了,回头还得她照顾他。 按他脸皮厚的程度,肯定自己一会儿就进来了。 但让黎童没想到的是,别说敲门了,门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早就习惯了有百里烨在身边才能睡着的黎童,和衣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坐了起来。 她盯着门口好半天,怒意早就没有了,其实原本也没有多少,被冷风一吹脑子也就清醒了。 在崔守知这件事上,黎童其实并没有计划得那么完满,有疏漏是正常的,而百里烨正是为了替她填补疏漏,才会找上了二虎。 至于岑游,是黎童最大的一个疏漏。 岑游和崔守知相勾结,崔守知死了,岑游也得死,但岑游为人圆滑,又是书院里有名的人物,想要悄无声息弄死他,比较麻烦,一旦有人报案,刘巍肯定得查,刘巍一动,一直盯着的柳行和邱仲肖也会动。 这么一串下去,没个铁证,就会将黎童拉扯出来。 再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众人面前,岑游威胁崔守知,死于崔守知之手,崔守知又死于意外,总的来说,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证据全都摆在了他们眼前,就算柳行和邱仲肖有疑问,也不得不在多方压力下结了案。 百里冼哪怕知道其中有猫腻,也只会让这两人暗地里调查。 总之,这事就算是了了。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赤着脚走到门边,她一手按在门框上,即便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直觉也告诉她,百里烨就在外面。 她将房门开了一条缝,靠着门边的百里烨眯着眼睛听到动静,陡然间脊背一紧站直了身体,紧张地看着黎童。 “进来。”黎童冷着脸道。 百里烨咽了咽口水,赶忙跟了进去,却一眼就看到了黎童光洁的脚,顿时一阵心疼,应该再早点告诉她的。 她还真是知道怎么戳自己的心? 也不管黎童是不是还在生气,百里烨大几步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抱起黎童,吓得黎童惊叫了一声,又赶忙捂住嘴,慌乱地看了一眼外面有没有人。 “你做什么?” 百里烨刚才在门外站了半个多时辰,心中又惊又忧,想着怎么才能哄自家夫人开心,可现在看她这么不在乎自己,又觉得他实在是混账。 隐瞒的东西太多了,想要一件一件都说出来,不仅需要时间和合适的契机,更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如现在。 “这么冷的天,夫人以后不许光着脚踩在地上。”百里烨脸色难看地将黎童放到榻上,自己却仍站在那里。 黎童仰着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将人扯着蹲在了身前。 “你生什么气?”黎童抬手抚上他紧皱的眉心,轻轻揉了揉,嘟囔道:“我都没生气。” 百里烨耳力敏锐,听她这话蓦地眼中一亮。 “夫人是该生气的。” 小心翼翼的试探,以退为进。 黎童瞪了他一眼,百里烨笑了起来。 “所以游街的计划,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猜的。” 黎童看着他,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夫人这件事做得很好。”他说,听起来像是怕黎童不自信,尽管这件事如果查出来,最终结果也是会落在他头上。 “你骗人。”黎童垂下头去。 百里烨握住她的手,手指有些凉意,他裹住捂了捂。 “没骗人,所以你看,这次我不就没插手吗?” 黎童一想也是,她不太擅长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所以第一次算计崔守知的时候,难免担心自己做的不好,百里烨也是如此,他怕自己做的不好,让黎童有后顾之忧,守在宫门口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紧张。 就好像是养着自家的孩子,看着她一步一步爬上去,碰到坎坷颠簸都恨不得替她去,可有些事情注定了必须要成长,他不可能每一次都在她身边。 在她这个位置,迟早有一天也是要面对这些的。 如果没有那些肮脏的事,他倒是希望她永远都不会有接触这一切的时候,希望她干干净净的,开开心心的,只要跟着他就可以了。 272夫人的人 窗外很静,月色很亮。 黎童偏头看了一眼,又扭头撞进百里烨的眼眸中,那一片浩瀚星河似乎转瞬间钻进了他的眼里,明媚璀璨。 黎童怔了怔,柔声道:“我会努力跑起来。” “嗯?” “尽量不让你那么担心。” 百里烨勾了勾唇:“好。”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即便她成了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他也不可能不担心的。百里烨如是想着。 “要见二虎吗?” 黎童歪头想了想:“不了吧,明天见吧,让他回去休息好了。” “夫人不生气了?” “本来也没多大生气。”黎童低下头,抓着百里烨的手指捏了又捏。 百里烨沉默了一会儿,抓着她的手在唇上亲了一下,随后就起身将黎童抱了起来,这回是抱到了床边,被子也替她盖好,才走到门边去。 门外,碧雨抱着剑靠墙站着,听到开门声立刻站直了身体,等待吩咐。 “船上没什么事,都去休息吧。” 碧雨点了点头,见房门关了之后,就屈起手指在墙壁上敲了几下,然后转身离开。 这艘画舫原本就已经被百里烨买了下来,原本还打算让黎童听听小曲开心开心,没想到小曲没听到,还差点把人气着了。 算了,下次再找机会吧。 房间里,黎童已经躺下了,不过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没睡意,而且非常清醒。 “夫人,夜很深了。”百里烨边说边脱衣服。 黎童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搁在上面,脚趾灵活的抖了几下:“睡不着。” 百里烨看了好笑,径直爬进了被窝里,伸手将人揽过。 “你跟我说说呗?”黎童戳着百里烨厚实的胸膛。 “夫人想听什么?” 黎童吸了吸鼻子,眯眼想了会儿:“跟我说说边关的事呗。” 百里烨有些惊讶,他原本还以为黎童想知道他最近都跟那些人合谋了什么呢,没想到居然会想听他以前在边关的事。 以前也说过一两次,但似乎入秋之后,就没再说过了。 见百里烨有些怔愣,黎童捏了捏他的脸:“在想什么?” 百里烨回过神:“在想夫人为什么不想听我的计划?” 黎童笑了笑,将脑袋靠在他胸前:“你有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计划,我不是也没跟你说我的吗?” “夫人可以说。”百里烨厚着脸皮。 “不说,反正不冲突。” 这就是黎童睁眼说瞎话了,百里烨要夺位,黎童现在想得更多的反而是怎么阻止他行事,说没冲突是骗人的,要不然也不会有游街闹事这一出。 百里烨扯着嘴角,没有多说,只是看着黎童的眼神更深邃了几分。 黎童不确认百里烨信不信,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爱他妈信不信吧,就当她先撕毁合约好了,等尘埃落定,一切事情了结,他想怎么着她都成,但前提条件是,他俩都活着。 这一夜,百里烨说了很多边关的事,还有边关小镇的一些吃食、风景和遇见过的人。 黎童听得入神,她原本想过如果有机会真正的离开翊城,第一站要先去哪儿,她先是想的江南,但现在听百里烨说着,她却动了念头想去边关看看了,看他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万里黄沙,千里雪飘,那一块土地上不知有多少战士的鲜血浸染着,跟寸土寸金的翊城全然不同。 “半夜说不定还能听到鬼嚎哦!”百里烨压低了声音,凑到黎童耳边吓唬她,最后被黎童一拳打在胸膛上,咳嗽了好半天。 “夫人下手好重。” 黎童“哼”了一声,当她没听过鬼故事是怎么着,像这种类型的鬼故事,她能说一百个不带重复的,保管吓得他半夜不敢起来上厕所。 什么半夜鬼嚎,她是不信的。 边关风沙大,城墙破碎有缝隙,那些沙哑像哭声的声音也不过是风吹过缝隙造成的,古人不明,权当鬼神之说。 想到这,黎童忽而脑中一闪,古人相信鬼神,有时候还真是一件好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变动,百里烨低下头:“夫人在想什么?” 黎童抬起头,额头正好碰着他粗糙的下巴,刺得她有点疼,她伸手摸了摸,皱眉道:“该刮胡子了,扎手。” 见状,百里烨更是恶劣地往黎童脸上蹭了蹭,蹭得黎童手舞足蹈,也不知怎么回事,蹭着蹭着事情发展的走向就不对了。 黎童还是第一次在船上醒来。 船身随着波浪摇晃,她也跟着摇晃,尤其昨天晚上,摇晃得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船在摇,还是别的在摇,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天地都被翻转了过来。 湖面上的风很轻,黎童披着厚厚的外衣倚在窗栏上,身后那股独属于百里烨的气息片刻后就围了上来,黎童看着搁在自己身侧的两条胳膊,清晰地记得昨天晚上这两条胳膊有多恶劣地把她禁锢在身下。 她眯了眯眼,脑袋往后砸了一下,正正好撞在百里烨胸口上,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随后又沉沉地笑起来。 “看起来夫人昨夜没累着。” 黎童闻言,立刻缩了脖子:“没有没有,挺累的。” “是吗?可为夫怎么觉得……” 话没说完,百里烨的嘴被黎童用手捂住了,他笑意盈盈地看着黎童,黎童只觉得手心里忽然被一抹温热濡·湿了一下,她抖了抖,慌忙收回手。 尽管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可她还是会因为百里烨的一些举动而感到害羞和心跳加快,甚至有时候不敢看他。 啊! 真是! 他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好看? “二虎呢?不是说今天见他吗?”黎童撇开头去,悄悄地深呼吸了一下,尽力将脑子里的灼·热压下去。 百里烨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凑在黎童耳后,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后,没一会儿那一块地方就红了起来,他眼神更深,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搂在黎童的腰间手紧了紧。 “为夫这就让人去把他叫来。” 说着就要转身,被黎童按住手背。 “先用早饭吧。”她说。 其实也不是不想见,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于黎童而言,过了昨晚,问与不问,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左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二虎罢了。 可二虎,说到底也不是她的人。 拿钱办事罢了。 别人出更多的钱,他也确实可以将自己的消息告诉对方,怪只怪黎童没将事情跟他说清楚。 “二虎现在是你的人了?” “不是。” “嗯?”黎童扭头看他。 百里烨讨好似的将碗筷在黎童面前摆好:“是夫人的人。” 黎童看着发笑,问他:“我的人?” 百里烨点头。 “那你呢?”黎童又问。 百里烨看着她笑:“也是夫人的人。” “本夫人面子这么大?” “是是是,我就是夫人的跟班、打手、小护卫,谁不敢听夫人的话,本将军摘了他的脑袋!”百里烨故作凶狠地说道,逗得黎童直笑。 二虎是过了早饭之后才来的,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怯懦的眼神从垂着的头颅下面偷偷瞄过来,瞧着黎童的表情似乎也并不生气,应该多少也会留他一条狗命的吧? “还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这声音宛如催命符,二虎握拳给自己打气,终于还是踏进了房门。 黎童见他那样子,不由得一阵好笑。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二虎伸了伸脖子:“那夫人会打我吗?” 见黎童张开嘴,他又迅速补了句:“夫人这么善心,一定下不了手的吧?” 黎童有些无奈:“不会。” 二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黎童实际的年龄都奔三了,此时看着二虎这个样子像极了家隔壁的小崽子,也是这么鬼头鬼脑的,可同样的年纪,二虎却已经在摸爬滚打学着怎么活下去,甚至会面不改色地帮着她杀人了。 黎童在心底“啧”了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百里烨坐在她身边,眉头微蹙,突然间就觉得眼前这小混混怎么那么不顺眼? 大概是察觉到了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死亡视线,二虎本能地缩起脖子,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又朝着黎童投去救命的眼神。 黎童打了一下百里烨,这人有时候的气势是真得强盛,单单只是看着你,就能让你平白无故出一身冷汗,像二虎这样的,胆子再小点儿,怕不是要尿一裤子。 “你现在算是跟着将军做事了?”黎童说这话的时候还瞅了一眼百里烨,却见这男人梗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二虎也偷着看了一眼,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坚定道:“小的自然是夫人的人。” 百里烨眉头一挑,心说这小子还挺上道,手偷偷从袖子里伸出来,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二虎缩着脖子扯了一下嘴角。 黎童抠了抠手指,瞧着这两人的小动作,说道:“行吧,那万一以后我发现你不听我的话了怎么办呢?” 二虎挠了挠头,看看顶头暗戳戳盯着他的百里烨,又看看笑里藏刀的黎童,只觉得这他娘的简直了,他当初就该拿着钱一走了之。 273保他的命 其实自打知道二虎将自己的计划告知百里烨之后,黎童就有件事没想明白。 她看着二虎,又看看百里烨,这两个男人的小动作是真的多,眉来眼去的,得亏二虎是个男人,百里烨性取向也正常,要不然黎童还真有点自己头上绿油油的感觉了。 “你其实可以一直瞒着我。”黎童扭头看着百里烨:“为什么决定告诉我?” 百里烨垂眸瞅着衣角,抬头笑道:“就是觉得不告诉夫人,心里不踏实。” “嗯?” “怕以后你自己知道了,说我骗你。” 二虎瞧着气氛不是那么凝滞,多了一句嘴:“早说早解脱。” 黎童笑出了声,再看百里烨的表情,发现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唇边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自家男人还真是跟别的有点不大一样,别人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将事情瞒下来,等到瞒不住的时候才犹犹豫豫地坦白。 也只有他,想都没想清楚,就着急忙慌地要把事情真相告诉她,明知道她可能会生气。 黎童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被他吃定了。 “夫人莫生气。”百里烨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黎童的袖子。 黎童瞧着就想笑,伸手抓住了百里烨的手指,用了点力,将自己的手指挤进了百里烨的指缝里,牢牢地抓紧。 他真得好傻呀! 两个人的世界,没有人能插进去,二虎挠着头,突然间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来给夫人解释的吗? 怎么现在看起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呢? 他都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百里烨一时情动,倾着身子过去,二虎瞪着眼睛,轻咳了一声,他才恍惚想起来这房间里还多了一个不该在的人。 “出去。” 语气不太好,换了平常,二虎肯定抖着身子惊慌失措,现在么?巴不得。 二虎很贴心,出去之后还没忘记把房门合上,片刻后,屋子里就剩俩人了,这大白天的,黎童也没那个心思,见百里烨又凑过来,她兀自松开他的手走到了窗边。 他那么坦白,那么她要不要也坦白一点? 黎童很纠结。 身后的温度覆了上来,黎童弯下脖子,看着环在她腰间的手。 真难啊! “夫人在想什么?” 身后的人声音温柔,若是不知道他的人,怕是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人曾身骑战马,手握兵器,一挥之下,伏尸百万。 黎童将自己的手轻轻盖上他的手背,触感很粗糙,她摸着他的虎口,那上面的茧子厚得能将她的皮肤刮破。 “我们是不是一直没有聊过有关于你夺位的事?” 百里烨身子一僵,紧贴着黎童后背的胸膛微微有离开的趋势,黎童感觉到了一丝冷空气挤了进来。 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能这样相安无事下去,一直到事情结束。 他死,她活。 要么,他成为皇帝,她成为他的皇后。 杀头大罪,他没想过别的路。 百里烨很聪明,他知道这段时间以来黎童态度上的变化,从一开始答应帮助他,他的名声逐渐在民间有了巨大的转变,哪怕他登位,百姓也不会有太大的反感,反而有一部分大概是乐见其成的。 到之后的摇摆不定,再到现在她开始寻找退路,甚至在筹谋着如何阻止他,那张纸已经没法作为他们合作的证据了。 他不在乎,黎童也不在乎。 可黎童,在乎他的命,在乎得不行,如果阻止她,她一定痛苦万分。 所以,他任由她去行动。 计划是必行的。 只是一旦黎童被发现,她就会很危险,那些人不会同意黎童的动作,他之所以后来让连锐也跟着赤衣保护黎童,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他没法一直护在黎童身边。 大概是察觉到了百里烨的抵触情绪,黎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谈?” 百里烨紧了紧胳膊:“是。” “你知道。” 这是一个陈述句,黎童并没有在问他。 他知道她的一切行为目的,但是他没有阻止。 所以,他是真的傻,对吧? 黎童有那么一瞬间的热泪盈眶,但眼泪没有落下来,她用力深呼吸了一下,将眼泪重新逼了回去。 百里烨沉默着,这些事本不该放到台面上来说的。 “我不问了。” 黎童捏着他的手指,有些闷闷不乐,可又不能跟他发脾气,他实在是压力太大了,她做的这些事跟他的想法相悖,按照他原本的性格应当是要把她关起来的,可他没有,甚至还很放任。 心里又酸又甜,黎童在他的怀里转过身,双手捧着他的脸,视线从他的五官处一寸一寸挪过去,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来的时候,还抱怨老天爷怎么能这么对她,将她送到一个陌生又可怕的世界里来,可现在又觉得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因果这个事还真说不清楚,大概他们上辈子就是有恩怨的。 “怎么了?”百里烨有些担忧:“夫人不要瞎想,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为我好,但如果我阻止你,你一定会跟我发脾气,然后瞒着我偷偷地做。与其让你偷偷行事,冒着我不知道的风险,不如我提前将那些风险挡了。” 黎童瞥了他一眼,那是挡吗? 似是看明白了黎童眼神中的意思,百里烨笑了笑,低下头来,脑袋埋进黎童的颈窝里,用力地抱着她。 不管,反正就是挡了,谁来问都是挡了。 两人没再纠结这个问题,黎童不提,百里烨更是嘴都不会张。 下船之后,也没在街上多停留,径直回了将军府,有些事还是得做的。 百里烨回府之后换了一身衣服又出门去了,黎童沐浴完毕,转身去找了柳鸾儿,府里没了周兰和崔晴晴,一下子冷清不少,有春自从嫁人后,黎童也经常不让她回来,说什么嫁了人就该好好相夫教子早点生个大胖小子这类的话,反正说别人是说得很顺畅的,她自己嘛,还是不了。 到现在,她每次和百里烨同房完,仍旧会习惯性地喝一碗避子汤。 百里烨很担心,毕竟是药三分毒,但也没有阻止,这个时候他们确实是不大适合要一个孩子,可那些人不这么想。 柳鸾儿也是知道的,只是她没说,反正百里烨没什么事也不会到她院子里来。 死过一回的人,已经看明白了很多事,他爱不爱你,心里有没有你,都特别清晰,以前是蒙了眼睛,总觉得他对你好是因为感情,其实不然,像他们这样的人,哪儿有那么容易碰见感情呢? 可她就是放不下。 只是她放不下,也不想逼着百里烨接受她,他救她一条命,这辈子就好好还他。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坐在外面喝茶?”黎童来的时候,柳鸾儿正坐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边的茶都不冒热气了。 黎童摸了摸冰凉的茶杯,然后触到了同样冰凉的柳鸾儿的指尖,“啧”了一声:“在想什么呀?” 柳鸾儿将手指缩回了袖子里,用力攒了攒紧,仰头笑道:“没什么,夫人怎么来了?” 黎童舔了舔嘴唇:“去屋里说吧,外头怪冷的。” 柳鸾儿听她这样讲,立刻就吩咐了丫鬟端来火盆,她不说还好,一说才感觉出来确实挺冷的,她出来有一阵了,屋里的火盆都快熄了。 踏过门槛的时候,黎童吸了吸气,惊讶道:“你不怕冷吗?” 柳鸾儿笑了笑:“一会儿就热了。” 说罢,丫鬟就去关窗了。 黎童看着,就道:“门就不必关了。” 又关窗又关门的,她可不想被闷死在这里面。 柳鸾儿看着她,没说什么,随她去了,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心里,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黎童坐了下来,接过柳鸾儿递过来的热茶,暖心的温度让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将军知道我们的计划了。”黎童说着,发现柳鸾儿并不惊讶,立刻反应过来:“你告诉他的?” 柳鸾儿摇头:“本来也瞒不住他,你真以为我们做得有多天衣无缝吗?” 黎童看着丫鬟进来将火盆弄热,屋子里片刻后温暖了不少,将寒冷挡在门外。 “你都不告诉我。”黎童扁了扁嘴:“我觉得我就好像跳梁小丑似的,净让他看我笑话了。” “但将军很受用。” “嗯?” “你的身份注定了你的行事,要么左,要么右,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将军,这让他很开心。不管你是答应了将军合作,还是后来做的那些阻止将军行事的举动,都是为了保住他的命。你要知道,在这皇城中,真正关心将军的人没有几个。” 黎童被“保住他的命”这几个字说得有些脸红,恕她直言,一开始合作是为她自己,并不是为了百里烨,可她看了看柳鸾儿,并不打算说出来。 “你呢?” “我不一样。”柳鸾儿垂头有些失落。 她想了很久,甚至都快开始忘了自己的初衷,她那么拼命地建立势力,有数不尽的财富,数不尽的人脉,哪怕离开将军府,离开百里烨,她都能过得很好,能给大哥带去坚不可摧的后盾。 可令她奇怪的是,每当她想着自己会离开的时候,并不觉得难过。 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百里烨。 274以命还恩 最初,是因为他救了她。 再加上,他长得好看。 无论男女,都容易被第一眼的美色惊艳,从此温暖一生。 在柳鸾儿心目中,百里烨一直都是一个温暖的人,他看起来好像很冷漠无情,杀人不眨眼,但其实内心是一个特别柔软的人。 他的拒人千里之外,也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人,别被他的不由自主伤害到。 百里烨的身份,注定了身边不大可能出现真心对他的人。 嫁进将军府的那天,百里烨就对她说过,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嫁给他,但只要她安分守己,他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更不会碰她。 他真是说到做到,一直也没碰她。 跟上辈子一样。 柳行跟他,也跟上辈子一样互看不顺眼。 柳鸾儿抹了抹有些干涩的眼角,笑容略微有些酸苦,看着黎童说道:“我还挺羡慕夫人的。” “啊?羡慕我什么?” “羡慕夫人可以不顾一切。” “你也可以啊。” 柳鸾儿摇了摇头:“我做不到的。” 黎童有些不大明白柳鸾儿的意思,只觉得古人的想法真是弯弯绕绕太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简单一些,不是很好吗? 只是她也不明白,如果不喜欢,怎么能为百里烨做到这种程度?只是因为救了她吗? 黎童不信,反正她是不会因为一个人救了她而奉献一生的,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这种拿自己一辈子去还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束缚一生,不如直接翘辫子。 黎胤童的前半生都被照顾和保护得很好,让她可以无拘无束没有后顾之忧,故而黎童在来到这里之后,其实也没多感受到来自上阶层的施压,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总会有人为她兜底的。 再加上现代人的思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意识到其实有些事做跟不做,都会对她、或者身边的人造成极大的影响。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跟家族扯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 连坐,不是随便说说的。 柳鸾儿当初嫁给百里烨,已经是犯了忌讳。 好在柳行为人正直,一直也没跟百里烨同流合污,这也让他在百里冼眼中的地位没有受到过多的影响。 否则,仅凭柳鸾儿的行为,柳行的仕途也就到这了。 “而且,我觉得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把将军放在心上,我似乎更享受事业有所成的满足感。”柳鸾儿换了个姿势,正对着黎童,笑容温润:“你应该明白,世家大族中的女子,长到及笄,就会应爹娘要求去跟那些门当户对的公子成亲,若是正好互为心上人也就罢了,若不是呢?女子的一生便就如此蹉跎了,只能挣扎于泥潭中。” “这世道,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出去玩耍,可以出去做官考取功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可女子却不行。女子只能囿于后宅,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操持家事,不能拥有梦想,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从商为官,甚至如果与男子多看一眼,都会被人说不检点,然后架在火上烤。” 柳鸾儿深呼吸了一口气,又扯开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你知道吗?我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为了利益,不得不对我和颜悦色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多满足,只有那种情况下,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这里……”柳鸾儿指着自己的胸口,直勾勾地凝视着黎童:“是满的,跟喜欢将军的时候不一样。” 黎童捧着脸,静静听着。 作为一名现代人,她特别能够理解柳鸾儿的想法,甚至很佩服她能有这样的觉悟,但是大环境下,柳鸾儿这样的女人仍旧是少数。 她是拼了命的。 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粉身碎骨,连尸体都看不见。 没有人会为她哭。 黎童想到了柳行那张冷漠的脸,那也是一个固执的拥有着封建思想的死直男,但他的确又是真得心疼自己的妹妹。 要不然,也不会同意柳鸾儿嫁给百里烨的要求。 能做到这一步,这哥哥也实在不容易。 “你说羡慕我,我也挺羡慕你的。”黎童双手交叠,搁在下巴上,冲着柳鸾儿勾起唇角。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能有那么大的勇气跳出圈子,去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而且还做得那么好。”黎童歪着脑袋,手指尖划在杯沿上:“你喜不喜欢百里烨,其实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你喜欢他,那说明你眼光好,你不喜欢他,那也不过是说明他不是你的菜,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你为他已经做了很多,救命的恩早就还清了,我觉得你实在也没必要拿一辈子去还。” “夫人想得很通透。”柳鸾儿笑着说。 黎童冲着她“嘻嘻”笑了笑,算是认下了她的夸奖,但随后她又微微垮了脸:“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阻止他继续进行他的计划,所以到最后的结果,或许仍旧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没有什么事一定能成的,竭尽所能吧。”柳鸾儿看了一眼门外,平静道。 黎童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外,默默颔首。 她看着柳鸾儿,想着她一个姑娘家,在这么一个对女人不太友好的环境下,硬撑着心里那一口气去做了连男子都不敢做的事情,虽说她是抱着还恩和感情的心态来的,但仍旧足够勇敢。 这一点,黎童自问比不上她。 毕竟她也只是个挣扎在基础线上的小白领。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黎童想不明白,百里烨不阻止她,是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她做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小打小闹,或许的确会造成一点影响,但还不足以动摇计划的根本,可柳鸾儿呢? 即便她对百里烨的感情已经没有那么深了,但至少还是爱他的,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第一反应是阻止黎童,这与他们的初衷不同。 “因为你这是在护他的命。”柳鸾儿说得很平静,可黎童在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亏欠,她还在想着越州的事。 “其实你就算离开,不留在百里烨身边,不再替他做这些事了,都没关系的。” 古人这种以命还恩的方式,她是真得不大认同。 “就让我任性一次吧?”柳鸾儿抿了一口茶。 黎童无语:“行吧。” 她看着柳鸾儿,这样漂亮的一个姑娘家,离了翊城,分明也能过得风生水起,却偏偏要将自己困在这里,她登时间有些不爽百里烨了。 还不是因为他。 不在现场的百里烨:“……”就很无辜。 “你觉得贺源怎么样?” 大概是看气氛有些凝滞,黎童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得柳鸾儿都想赶人了。 她最不想提到的人就是贺源了。 明明是救了他,却总觉得处处亏欠他。 这么些年,他也的确为她做了很多事,辗转于她和百里烨之间,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却仍然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千里而来,他那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夫人是做媒人做上瘾了吗?” 黎童笑了笑:“啊呀,我只是觉得,贺源真得很好嘛。” “夫人同贺源的交情有多深,我可是很清楚的,夫人从哪里得知贺源很好?”柳鸾儿站起来,拿起夹子往火盆里扔了一块炭,又稍稍捅了几下,扭头问她:“贺源这人,从一开始就是我送到将军身边去的,他有多少本事,心有多狠,我可比夫人明白。” 黎童摸了摸鼻子,可不是咋的,能在百里烨身边的人,哪个不心狠? 你瞧碧雨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到了水牢里,折磨起人来,一样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能睁着眼将一个大活人亲自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 在他们的人生目标中,只有活着。 然后替主子铲除所有挡在路中间的障碍,必要情况下,自己也可以除去。 贺源,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黎童叹了口气,这样的两个人,很般配,但确实活不久。 他们没有平淡的日子。 柳鸾儿不是周兰,周兰孤身一人,本就对这里不存感情,说走就走,一身潇洒,可柳鸾儿不行,她还有柳行。 翊城,是她的牢笼。 虽然柳鸾儿的存在能让黎童很好地实施计划,甚至还能有一个商量的人,但黎童也深刻明白柳鸾儿也是她阻止百里烨行动的巨大阻碍。 啊! 难顶! 从柳鸾儿的院子离开之后,黎童忽然有一种无论自己怎么蹦跶,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的错觉。 坐在椅子上,黎童突然用力踹了一下桌脚。 不管了! 无论如何,柳鸾儿现在勉强也算是她的助力,她要先说服她真正认同自己,然后一起来把百里烨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挖出来。 杀人的事她不行,但柳鸾儿可以啊! 更何况,就算不杀人,她还有她哥呢,她哥可是大理寺卿,身边还经常跟个刑部的邱仲肖,查个把大臣,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275什么案子 柳行在朝堂上没站任何党派,不管谁到他面前来,他都是一张死人脸,久而久之,也没人到他面前去讨嫌了。 更何况,柳行白手起家,要说家底,实在是也没多厚。 好在也因为他不站党派,使他目前为止也没成为任何一方要攻击的对象,就是不知为何,邱仲肖这个明晃晃的保皇派总是跟在他身边,这让有心人也放不下柳行。 虽然表面上,柳行相当嫌弃邱仲肖。 黎童将这两个人的名字不知不觉地写在了白纸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两人的名字已经并排躺在他眼前了。 啧! 邱仲肖是不能去接触的,太明显,同时也会增加黎童的风险,比如百里烨背后这波人可能会怀疑黎童投向皇帝,从而派人来杀她。 她不想百里烨夹在中间难做。 黎童捏着笔,在邱仲肖的名字上重重划了一道。 剩下的就只有柳行了。 自打柳鸾儿一意孤行嫁进了将军府之后,兄妹两个就再没有一次正经的会面,仿佛断绝关系。 但黎童明白,柳行是放不下柳鸾儿的。 黎童放下笔,将写有柳行名字的那张纸拿到眼前,她眯了眯眼,觉得可以突破。 “我要见你哥。”半刻钟后,黎童站在了柳鸾儿面前。 柳鸾儿眉心微拧:“我哥脾气很不好的。” “我知道,接触过,但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的人。” “你不怕将军吃醋吗?” “我会跟他解释的。” 柳鸾儿捏着帕子打量了一下黎童,眸中怀疑:“我知道我哥长相俊朗,你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 黎童后背一紧:“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哥能比得上将军吗?” “怎么比不上了?”柳鸾儿胸膛一挺,张口就来。 “我哥丰神俊朗,追他的小姑娘能从南门排到北门,而且白手起家,凭借自己的本事稳坐大理寺卿的位置,破案神速,算无遗漏,深得皇上信任!”柳鸾儿极为骄傲,眼神得意。 黎童斜着眼看她:“算无遗漏?” 柳鸾儿哽住。 这方面,她似乎也横插一杠子坑了自家哥哥好几回。 “你哥都二十好几了,真要有那么多追他的姑娘,怎么到现在还没成亲呢?”黎童颇为嫌弃。 柳鸾儿伸长了脖子反驳:“那你二哥也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呢你怎么不说?” “你哥怎么能跟我哥比?我哥是谁?我哥乃是连皇上都敢骂的御医院第一人!”黎童竖起大拇指:“你哥敢骂皇上吗?” 柳鸾儿想了想,虽然柳行胆子也大,不过还真没大到那个地步去,也不知道黎胤贤到底是长了个什么胆子,他又不是言官,区区一个御医简直就是骂遍整个翊城。 算了,大概这就是家世的差距吧。 柳鸾儿也不跟黎童吵了,两个大家闺秀竟然在这个时候为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争论,实在是幼稚。 “你找我哥干嘛?”柳鸾儿没好气道。 黎童想到来意,嘿嘿笑着,凑到柳鸾儿跟前,轻轻敲着柳鸾儿的肩,讨好道:“将军身边那些吸血虫,我想请你哥把他们揪出来。” “我哥可不会手下留情的。”柳鸾儿看了一眼黎童。 而且,她也不太希望柳行牵扯其中,对方根基深厚,单凭柳行一个人,不足以将其扳倒,更何况,这些人尽管野心勃勃,也依然是百里烨最终是否能登大宝的强力支持。 再说了,柳鸾儿还要帮着百里烨呢,这会儿若是帮着黎童剪除百里烨身边的枝丫,那她之前的那些努力不都白做了吗? 是她傻,还是黎童傻? “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柳鸾儿问道。 黎童噎了一下,也是,她其实没什么立场帮她阻止百里烨,她不说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黎童咬了咬唇,许是之前做的事都有柳鸾儿帮助,让黎童产生了一种可以跟她交流的错觉,有些事可以帮,有些事却不可以。 柳鸾儿到底是站在百里烨那一边的。 黎童挠了挠头,知道自己过分了。 瞅着黎童的神色变幻,柳鸾儿也没沉默多久,直接说道:“这事我不能帮你,我之前帮得够多的了。” “我明白了。”黎童很干脆地点了头:“不过,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好。” 离开院子的时候,黎童有那么片刻的失落,但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她身边能用的人不多,二虎原本是,现在也变成了半个,有春嫁人之后,已经很久没回将军府了,是她不让她来的,可现在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丫鬟,黎童本能得非常想念她。 虽然有春是百里烨派到她身边来的,按理说是百里烨的人,可相处下来之后,有春的很多想法都已经开始围绕黎童进行,甚至还会帮着瞒住百里烨。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丫鬟。 可她嫁人了。 黎童百无聊赖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可用之人,不知不觉就从府里出来了,身后的丫鬟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很是安静。 现在这丫鬟,比赤衣还冷。 是彻头彻尾的百里烨的人,而且武力值比有春高多了,不可信。 路过松庭楼的时候,黎童停下了脚步。 已经很久没来这个地方了,她记得,这里似乎是邱仲肖的地儿,里头人来人往,还是那些熟悉的漂亮小哥哥,可黎童却没那个心思去欣赏,只是想着,柳行这种人应该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吧? 吧? 嗯? 视线中走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紧接着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黎童张着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嘶! 黎童倒抽一口凉气,甚至有想要给自己一个耳光清醒清醒的冲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不过,柳行跟邱仲肖的关系真的这么好? 黎童仰头看了看那上面高高悬挂着的松庭楼三个字的牌匾,摇了摇头,呵,男人,原来他喜欢这个调调,怪不得到现在还没成亲。 无辜躺枪只是因为邱仲肖相约的柳行:“……”我不是,我没有,不关我的事。 松庭楼内,黎童快步进去,一眼就看到柳行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邱仲肖拉进了一个房间里,随后没多久,一个小厮就端着饭菜和酒水进去了。 房门虚掩着,黎童犹豫着,然后在隔壁开了一个房间。 松庭楼里的隔音设施做得不错,尽管黎童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把自己嵌进墙壁里去了,仍旧听不到隔壁在说什么。 唉,墙壁造得太厚实,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黎童小酌一口,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叫来了小厮。 “客人,这……”小厮听着黎童在他耳边说的话,有些迟疑。 隔壁房间是邱仲肖和柳行,两个人中任何一个都是他开罪不起的,而今眼前这位看身着的衣料也明显是富家夫人,估计也是他开罪不起的。 左右摇摆半天,那小厮看着手心里放着的一块银锭,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隔壁。 黎童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英雄难过美人关,有钱能使鬼推磨,至理名言。” 小厮去了隔壁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了。 “进。” 黎童抬眼,门外,小厮侧身站着,面无表情的柳行就站在他身后。 两人视线对上的时候,黎童清楚地看见柳行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但转瞬即逝,他又恢复成了平日里最冷漠的姿态。 “没想到将军竟然会允许夫人来这种地方?”柳行迈了进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认只有黎童一人之后,才在她对面坐下。 “他不知道我来。” 其实黎童自己也瑟瑟发抖。 她本来也不想进这里的,但是没法啊,谁让柳行在这儿呢?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拿我没办法,还是说说柳大人的事吧?”黎童给柳行倒了一杯热茶,亲亲切切地推到他跟前。 柳行挑了挑眉:“我有什么事?” “听闻柳大人是朝中不可多得的探案好手,经柳大人手的案子,就没有冤假错案,无论背后势力有多大,柳大人都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柳行转着手中的茶杯,眯眼道:“难不成夫人手中有难破的案件?” 黎童神神秘秘地看了一眼门外,微微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有,还请柳大人帮忙。” 一听有案子,再看黎童谨慎的模样,柳行大概明白她所说的案子恐怕涉及朝臣,也难怪她让小厮传话只见柳行。 邱仲肖虽是刑部的,但他态度明确,是站在皇帝那一方的。 倘若这案子里牵扯到皇帝一派,邱仲肖恐怕会从中作梗,他跟他相交多年,深切知道这人脾性,只要不触及皇室威严和皇家利益上的事,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插手,但一旦触碰,哪怕是再好的兄弟他都会下手。 柳行思及此,再看黎童的时候,就没之前那么小觑了。 这女人,想得还挺细致。 “什么案子?”柳行松开茶杯,郑重地看着黎童。 276有一算一 “先说明,这案子,柳大人恐怕只能自己查。” 柳行望着黎童,仔细思索着。 “案子很危险,或许还会有人为了阻止案件进行而派来刺客,致使柳大人或身边的人的生命安全陷入危险境地,本夫人这么说,柳大人还愿意接吗?” “接。”柳行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就脱口而出。 黎童微微挑眉,不得不说,她开始佩服柳行了,这样刚正不阿的人,实乃朝廷栋梁,真要死了,就太可惜了。 “柳大人还得答应本夫人一件事。” “夫人请说。” “这个案子,恐怕您只能自己查。” “我明白,兹事体大。” 黎童点头,说着就站了起来:“过几天,本夫人会让人给柳大人送去一份名单,上面的人各个有嫌疑,万望柳大人注意安全,若有需要,大可送信到将军府。” 柳行也跟着站了起来,抱拳颔首,目送着黎童离开。 离开松庭楼之后,黎童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般松了一大口气,不过才走了没几步就头疼起来,这名单要弄全也很麻烦啊! 算了,全不全的无所谓,先从百里烨那里骗几个名字出来。 晚间,日落西山,百里烨还未归,黎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出去浪,也不知道捎个信回来,到底回不回来吃晚饭啊?! 黎童抓了抓头,有些烦躁。 “来人,去问问将军到底做什么去了?”黎童吩咐道。 门外的丫鬟应了声,立刻小跑着出去了。 又等了能有一盏茶的时间,那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黎童看了她一眼,这凉凉的天气里,她竟是跑出了一额头的汗。 “将军是被人叫去应酬了?” “回夫人,是。” “喝酒了吗?” “喝了,奴婢到的时候,将军脚边都滚了好几个空坛子了。” “啧!”黎童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他奶奶个腿儿的!” 丫鬟瑟缩了一下,跟在夫人身边这么些日子,还是头回见夫人说粗语,她闭了闭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在哪里?” “回夫人,在迎香斋。” 黎童摸着下巴,迎香斋她是没去过,但她知道那里是花楼,不过因为所处位置比较偏僻,不大热闹,像黎胤之这样的人也只是偶尔会去。 但,听闻那里经常会出入一些达官贵人。 因为冷清,斋里的姑娘也懂事。 黎童站在门口的时候,里面还在不停传出行酒令的声音,听上去人很多,也很热闹,偶尔还有姑娘家娇俏的撒娇声,听得黎童后背一阵一阵发寒。 “去看看将军还在不在里面。” 黎童吩咐了一声,自己则让小厮搬了把椅子来,就那么坐在门口,一双漂亮的眸子死死盯着一开一合的房门。 她眼神好,不用丫鬟去看,门开的时候,她就看见百里烨红着一张脸,手上还拎着一只酒坛,一只脚踩在雕花圆凳上,看起来亢奋得不行。 喝得还挺开心的哈! 黎童咬了咬牙。 丫鬟进去之后没多久,屋里的嘈杂声就微弱了下来,应该是知道黎童来了。 酒坛子碎裂的声音很沉闷,但停在黎童耳朵里,不知道为何就觉得很悦耳呢! 房门又被打开,百里烨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看着黎童略微有些严肃的小脸,他整个人在那瞬间就酒醒了。 他瞅了瞅门外,碧雨竟然该死的不在。 “夫人怎么来了?”百里烨讨好似的凑上去。 “我不能来?”黎童反问道,然后又看了看周围:“也是,这地方我确实不能来,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了将军的雅兴?” “没有没有,我正准备回去呢!”百里烨摇着头,一双眼睛因为酒意而显得朦胧。 黎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发烫。 大概是黎童的手有些凉,贴在他脸上,让他感觉到片刻舒爽,百里烨歪着脑袋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憨憨地笑着,说道:“夫人,好舒服。” 黎童哼了一声,在他耳朵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我既然来了,不带我进去看看你那些同僚?” 这一句话,吓得百里烨彻底酒醒了,整个人都站直了身体挡在黎童跟前,眼神闪烁:“这……不好吧,里头都是些男人,还有……” “还有女人。”黎童接了话茬。 “夫人明鉴,我没碰过她们!”百里烨当即就要举手发誓,被黎童拉着拦了下来。 这方面,她倒是很信任他的。 他原本也不是会乱玩的那种人。 刚才开门的那一眼,黎童就看见他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酒坛子倒是有五六个,唉,哪儿有人跟他似的来花楼只喝酒不碰姑娘的? 黎童也没逼着他带她进去,随后又问道:“那夫君是要继续喝,还是跟我回去?” 这话说得平淡,但内里隐含什么意思,百里烨相当清楚,他甚至已经脑补到自己挨揍的情形了。 啊呀! 他这张英俊的脸又要遭受磨难了。 百里烨其实一时半会儿还是回不去的,他回头看了看屋里,那些人大概也是猜到了黎童的到来,说话声音都轻了不少,黎童没能从他们隐晦的交谈中听出些什么来,但看百里烨的表情显然还不到回府的时候。 “要几时才能回去?” 黎童是有点生气的,但大庭广众下还是得给自家男人面子,故而就这么忍住,假装大度,拉着百里烨的手不松,依依不舍的样子让百里烨有些不忍,想现在就不管不顾地陪着自家夫人回去。 可是,不行。 见百里烨难以抉择的样子,黎童轻叹了口气,捏了捏百里烨的手指:“明白了。” “夫人先回去,为夫很快回来。”百里烨有些歉疚。 黎童看了一眼虚掩的门,里面似乎也有几道视线正朝外看,她抓着百里烨的手,说道:“晚上回来,我要问你些事情。” “为夫可能会很晚回去。” “那就明天。” “好。”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管黎童说什么,百里烨都会答应,这倒是让黎童憋闷的心情暂时得到了缓解。 黎童扯了扯百里烨的衣服,又替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不大开心地说道:“少喝些酒,我让丫鬟给你准备好热水和醒酒汤,今晚我就先睡了。” “好。” “小心些。” “好。” 黎童转身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百里烨,就见他还站在原地,笑眯眯地望着她的背影。 黎童想了想,又跑回到百里烨跟前,踮起脚尖往他脸上触了一下,轻声又快速地说道:“早些回来。” 这回是真走了。 百里烨站在门口,摸了摸脸,感觉自己好像更醉了。 屋里的吵闹声早就已经听不见了,等他回去的时候,那些个人又是一阵哄笑,百里烨垂头笑了笑,拎起一坛子酒,豪爽道:“不醉不归!” “夫人可真疼将军,将军好福气!” “将军什么时候也给末将牵牵红线啊?” “唉,下官家里的就是个母老虎,什么时候也能如将军夫人这般体贴可人?” 百里烨笑骂道:“本将军的夫人天下第一好,可没有第二份的,你这么想要,回头本将军让夫人好好给你物色物色。” “那末将就在这儿多谢将军了。” 紧跟着,又是一阵哄笑。 碧雨抱着剑站在门外,方才黎童来的时候,他恰好去屋顶上转了一圈,等回来的时候,黎童已经走了,可给他吓了一跳,不过看将军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 此时听着屋里的人说的那些话,碧雨不由得勾起唇角,自家将军也就只有在提起夫人的时候,才会如此有人气儿。 黎童回了将军府,没有立刻睡觉,只将刚才进屋子找百里烨的丫鬟叫了进来。 “里头都有哪些人,你记住了吗?” 丫鬟眨了眨眼,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回夫人,有些奴婢不大认识。” 黎童抿了抿唇:“你只管写下你认识的那几个。” “是。” 小丫鬟的记性不错,不过扫了一眼,就认出了七八个大臣,拿起笔就在纸上迅速写起来,还很贴心地在旁边写了官位。 “今日之事,全部忘了,不可说出去。” “奴婢明白。” “下去吧。” 黎童拿着那张纸,虽然人数不多,但这些人里面,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计划,总归是要一步一步来的,就让柳行先拿这几个人开刀好了,黎童将那张纸折好藏起来,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动静。 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黎童支起上半身,就看见百里烨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推门走了进来。 黎童动了动,但还是躺了回去。 “夫人……”百里烨轻声唤着,没有靠近。 黎童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睡了,没搭理,听着百里烨又叫了好几声,紧跟着,脚步声又出去了。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百里烨就回来了,换了干净衣裳,身上的酒味也没那么浓了,黎童感觉着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他动作不大,像是怕吵醒黎童,胳膊慢动作似的挪过来,轻轻放在黎童腰上,再然后,黎童就感觉脸上被轻碰了一下,带着珍视的意思。 277兹事体大 这一夜很安静。 周身萦绕着男人温热的气息,黎童早起的时候,难得见他还睡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才打算从床上爬起来。 手臂才刚撑着床板,扶在腰上的那条胳膊却突然动了一下,力道随之而来,黎童一个不防,跌在男人身上。 “闹什么呢?”黎童微微皱眉,却没生气,在他胸口上打了一下。 百里烨闷哼一声,脑袋在黎童身前蹭了蹭,瓮声道:“夫人,头疼。” 嘶! 又撒娇! 黎童摇了摇后槽牙,真不知道该拿这狗男人怎么办才好,她挣了挣,见他不松手,也只得又躺了下来。 “头疼啊?”黎童抬手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力度刚刚好,百里烨舒服的哼哼起来,黎童忍不住笑了一声:“跟个小猪似的。” “哼!”百里烨鼻子出气,往黎童白皙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天底下哪儿有我这样的小猪?” 黎童缩了缩脖子:“也对,那就大野猪吧。” 百里烨抬起头,眯着眼睛,不悦道:“难听。” “那……”黎童左思右想:“大香猪?” 话音刚落,气得百里烨朝着黎童就是上下其手,惹得黎童在床上四处翻滚,最终被百里烨狠狠按进怀里,用力揉了一顿才作罢。 “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吗?” 百里烨身子一僵:“记得,夫人想问什么?” “昨夜里都有哪些人?” “夫人为何会想要问这些?”百里烨莫名有些不安。 黎童扭头看他:“说是不说?” 两人面对面,对视了很久,最终还是百里烨败下阵来。 “需要给夫人写下来吗?” 虽然不知道黎童究竟要做什么,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也可能不是什么好事,百里烨摸不透,干脆爬下床拿过笔和纸,又因天冷,用极快的速度窜回了被窝里。 两人就那么肩并肩地趴在床上,黎童的下巴搁在百里烨肩头上,看着男人认认真真地将那些人的名字和官职一点一点写下来。 黎童边看边咋舌,这些个人啊,各个都是朝廷重臣,身负重任,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欲越来越难以填平,黎童不知道倘若真到了最后一步,他们不得满足,又会如何对待逼迫百里烨? 那一定会是非常可怕残忍的景象,她不能任由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黎童从来没问过百里烨身边的那些人究竟是谁,逼迫他前进的人是谁,总觉得百里烨多年经营应该是可以自己做好退路的,却压根没想过他根本没给自己准备退路。 他的退路,就是去见先皇。 每次只要一想到这,黎童就觉得心绞痛,下巴用了点力,百里烨吃痛,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继续写着。 “人还挺多,昨晚花不少钱吧?”黎童咬着牙。 百里烨心虚:“也没花多少……” “这么说,昨晚还真是将军结的账?”黎童更气了。 “也不……” “你再跟我说?” 百里烨停下笔,摇头道:“不说了不说了。” 黎童没消气,又在百里烨肩上用力咬了一口:“迟早被你气死,以后每个月你花多少钱,都得给我报账。” “啊?夫人,不可!” 那多丢人啊! 百里烨在心中哭嚎。 本来惧内这帽子已经摘不掉了,他也甘之如饴,可这男人应酬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若是夫人每个月只给那么点,那他还玩个锤子?!别夺位了吧,干脆做生意去得了! 黎童横过脸:“嗯?说个理由。” 百里烨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拿过床边小几上的茶,润了润唇,递到黎童嘴边,讨好似的笑。 黎童瞅着他,也抿了抿茶水。 “夫人,你看哈,如今府内开支全都交由了夫人管理,为夫是将军,手底下那么多兄弟,偶尔也要叫出来吃吃酒,那花销肯定大,若是……” “若是有这种不得不去的聚会,夫君可同妾身说,妾身不会那么不给面子的。” 百里烨听着她那自称,冒了一脖子冷汗。 这都不说“我”了,妾身都出来了,糟糕,要完,他的钱袋子保不住了,难道他得开始存私房钱了? 瞧着百里烨快速变换的神情,黎童心情好了不少。 “放心吧,不会克扣将军平日里的用度的,请几个人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不过至于那些个花楼么……” “不去了不去了。”百里烨摇头如拨浪鼓。 花楼一夜掷千金,谁爱去谁去,反正以后他不去了,一会儿还得让碧雨给他寻个藏私房钱的地儿,要不然后半辈子难过。 黎童心情倍儿好:“嗯,写完了吗?” 百里烨将纸递过来,足有十七人,上至尚书,下至主事,六部皆有,丫鬟写的那几个名字也都在这上面,黎童单知道百里烨布局之大,却不成想他暗地里结党营私的范围竟然这么大,柳行若是要动,朝廷必定动荡,就等于是一场大换血,黎童眯了眯眼,陡然间明白自己将柳行牵扯到了一个什么地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帮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区区一个大理寺卿,恐怕在他们眼中,不足为惧。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跟柳行合作,这份名单无论如何,她也会拿去给柳行,至于柳行的生命安全,大不了她让二虎去雇一些人好了。 这件事,铁定是瞒不住百里烨的。 “夫人准备拿这份名单做什么?”百里烨心中有一丝怀疑,但在没听到黎童的答案之前,他仍旧抱着一些希冀。 “夫君这么聪明,恐怕猜得到。”黎童望着他,笑眼明媚。 答案,呼之欲出。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百里烨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他到底是阻止呢还是阻止呢还是阻止呢? “不过夫君还是假装不知道吧,这样你良心上可能过得去点儿。”黎童将那张纸折好,用手指戳了戳百里烨胸口。 百里烨一把握住黎童的手指,面上有些惶惑。 “夫人,这事很危险。” “我知道,所以短时间内我应该是不会暴露的。” “你找了柳行?” 黎童点头。 朝廷之中愿意查这些人的,除了柳行,没有其他人了,就算是邱仲肖,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夫人,你若真要这么做,咱们一开始的字据可就算是作废了。”百里烨的脸色沉了下来,手里的力度也渐渐收紧,黎童有些吃痛,微微蹙眉。 “你这算是,违约。” 黎童仰起头:“怎么?将军打算要跟我收违约金吗?” 百里烨看着她,只觉得一阵头疼,当初写字据的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恨不得回去打爆当初的自己的头。 这违约金,谁他娘的敢收? 黎童歪着脑袋,知道他对自己没办法,更何况字据里根本没写明违约该如何,只说任对方处置,百里烨是不会要自己的命的,但…… 忽而,黎童脑海中闪过一丝少儿不宜,她不由自主地往床边挪了一点,与百里烨拉开一点距离,甚至开始思考要在如何的情形下安全离开这突然变得危险的房间。 百里烨似乎还没转过弯来,只觉得眼前的人突然离自己远了,他微微皱眉,用了点力气,又将人扯了回来。 “夫人小心掉下去。” 黎童顺势将手抽回,坐到了床边,背对着百里烨开始穿鞋:“天很亮了,该起床了,这件事咱们可以回头再聊。” “那违约金呢?夫人打算怎么说?” “啊,这……”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想办法赖掉。 “要不现在还吧?”百里烨的声音逐渐变得危险起来:“字据里没明确写明违约之后该如何,但任凭处置这四个字却是白纸黑字的,夫人莫不是忘了?” 黎童头皮一紧,在百里烨的手伸过来之前,她已经一个兔子蹦窜到了门边,回头冲着百里烨说道:“兹事体大,从长计议。” 说罢,房门一开一合,人已经逃出去了。 百里烨一阵失笑,捂着眼睛倒在了床上,无奈笑着:“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关起来?那怕不是这辈子都会被记恨,算了,好赖黎童做这件事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地摆脱那些人,大不了将暗卫都挪出来。 至于柳行? 管他去死。 谁叫他偷偷跟夫人见面的? 一想到这个,百里烨就恨不得拿刀冲到柳府去。 黎童自然不会直接去找柳行,而是找了个信任的小厮去传话,晚间到松庭楼见面,有连锐和赤衣跟着黎童,这消息也就转瞬传到了百里烨耳朵里。 “选什么地方不好,偏要选松庭楼?”百里烨一拳砸在桌子上,还觉得不解气,站起来又踹了一脚桌腿,打算出门去松庭楼,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随着时间靠近,很多人都开始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眼中都带着别样的含义,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等黎童回来,再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278感情不和 连续两天踏进松庭楼这件事,让黎童感到格外兴奋。 柳行来的速度很快,她刚进房间没多久,小厮就引了人来,两个人对视着,心情不言而喻。 “这么快?”柳行有点惊讶。 黎童挑了挑眉:“你怎么怀疑我的办事能力?” “不敢。” 柳行是个很直接的人,进门还没坐下就伸了手:“名单。” 黎童也干脆,掏出来就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点着,淡淡说道:“上面有一部分人是你得罪不起的。” 柳行看了她一眼,仍旧拿起了那张纸。 “我要是不敢,你还会来找我?” 黎童嘻嘻笑着,兀自坐了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说道:“你打算先从谁下手?” 柳行明显不想说,但黎童又明显想听,他说不出谎话来,一时之间很纠结。 黎童看他那副样子,嗤笑一声,道:“说吧。” “户部主事余岩。” 黎童叹了一声:“户部啊,油水部门。” 柳行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意外,黎童看着他也没说什么,毕竟自己在外人眼中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家闺秀,实实在在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种大家闺秀。 “觉得我不应该知道这些?” “没。” “话是那么说,但你是这么想的。” 柳行被噎了一下,决定闭嘴。 “我承认我的确被保护的很好,很多事情都不了解不明白,但这并不代表我蠢,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想,或许我没有你们想得多想得透彻,但我能理解。” 柳行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对黎童而言,被瞧不起似乎已经是一件正常的事了,但她仍旧想要替自己说些什么,尽管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 “你有什么想问的?” 柳行看着这份名单上的名字,有一部分人是表了态度,站在百里烨这一边的,可如今黎童要他去查这些人的罪证。 “你们俩感情不和?” 这是柳行斟酌许久得出的结论。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端端的,黎童为什么要坑百里烨? 黎童正喝着茶,被柳行这句话问得差点没呛死。 不过转念一想也对,这上面好些人都是站在百里烨这条线上的,摆明了跟百里烨有利益相关,黎童虽然是相府千金,但毕竟已经嫁给了百里烨。 以夫为天,无论如何,黎童都不该做这种事。 这是要拆百里烨的墙啊! “挺和的啊!”雷霆说得坦然,但柳行不信。 和个屁? 和的话,成亲这么久了,你肚子还能没点动静? 柳行想着,视线就落到了黎童的肚子上,平平坦坦的,果然是有问题。 黎童挑了一下眉,耳朵红红,揽过袖子盖在肚子上,柳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多不礼貌,轻咳了一声,重新将注意力停在那份名单上。 大官暂时动不得,只能从低等官位入手。 户部管理财政,是油水最丰厚也容易捞取的地方,有些官员大半辈子都在为了能进户部而奋斗,甚至铤而走险。 钱财,确为人一生贪念之求。 “我跟将军好得很,柳大人就不必费心去猜了。”黎童攥了攥手指,思忖之后还是开了口:“我家将军身不由己,很多事并非他所愿。本就深陷泥淖,时间一长,单凭他自己,更是无法走出来。” “明白了,夫人放心。” “那就多谢柳大人了。” “夫人客气了,此乃下官之职。” “除却这份名单,本夫人并无其他证据,接下来的一切都需靠柳大人查证,倘若有需要的地方,还请柳大人不要客气。” 柳行知晓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推脱,点了点头。 从松庭楼里出来的时候,黎童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似乎百里烨的命和他二人未来的美好日子都在她肩上趴着,前有狼后有虎,脚下如履薄冰,一句话要在脑子里转上十七八个圈才敢说出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百里烨是怎么度过的。 她仅仅只感受了这短短的时日,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黎童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腿就要回将军府,忽而从旁边窜出来一个人,黎童顿了顿,就见眼前这人正是碧雨。 “你在这儿做什么,将军呢?” 碧雨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黎童望过去,就看见百里烨靠在窗边,一条胳膊还搭在窗台上,正冲着她没皮没脸地笑着。 “一点也没个大人物的样子。”黎童低声嘟囔道,唇角却是扬了起来。 碧雨:“……”猛男无语,夫人明明就很喜欢。 这是一家新开的酒楼。 酒楼氛围不错,很是静谧,大厅各处还摆放着绿植,环境清幽,全然没有那种嘈杂的令人耳朵疼的吵闹声。 “翊城真是每天都有新开的酒楼。”黎童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感慨着:“我记着原来这一家好像不是酒楼来着?” 碧雨在前面引路,听黎童这么问,立刻回答道:“回夫人,原也是家酒楼,不过是素斋,如今酒楼的风格没大改,仍是先前的陈设。” 黎童“啊”了一声:“没多少人吃素斋吧?” 碧雨点头:“城外有许多寺庙可以吃素斋,且便宜,实在也没必要进城来吃。” 这地段实在是太贵了。 推开房门,黎童进去,看到百里烨仍旧站在窗边,不过眼神已经转了回来,温温地落在黎童身上。 碧雨将门合上,自己则抱着剑守在外面。 “谈好了?”百里烨问道。 黎童点点头:“不是让你装作不知道吗?” 百里烨捂了捂额头,假装一脸为难地说道:“怎么办呀?自家夫人要拆台,夺了府上的权,还背着将军在外面跟别的男人见面,堂堂大将军丢死人了。” 黎童笑得眯起了眼睛,附和道:“是呀,怎么办呀?大将军太可怜了,要不然我们把他那个没良心的夫人抓起来吧?” “好啊,抓起来,抓起来关在哪儿呢?”百里烨伸手揽过黎童的腰,顺势在她粉嫩的唇上亲了一下。 黎童双手抱着他的腰,将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百里烨身上,又跟着问道:“关在哪儿呢?” 百里烨看着她笑,丝毫没有自己的势力即将遭逢剧变的危机感,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希望黎童能够一直这么顺利下去,真得将那份名单上的人一一除掉。 对那皇位,他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强烈欲念。 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种累赘。 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怎么就那么多人想要? 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全国各地不管大事小情全都要他抉择,但凡下错了令,一个弄不好就得念罪己诏,还有数不清的想要他的命的人,后宫中的女人那么多个,每个都要宠幸,百里烨光是想想都觉得自己腰疼。 他看着怀中还抱着的这位,啧,单这一个就够呛了。 突然间,就有点心疼自己的大侄子了呢。 某位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的大侄子临空中箭:“……嘶!” 黎童见他突然不说话了,神思也不知道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她伸出手指在他眉心上戳了戳:“想什么呢?” 百里烨回过神,勾起唇角,低下头来,与黎童额头贴着额头,沉声道:“想夫人呢。” “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想把夫人关起来。” 黎童瞪了眼:“小伙汁,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哦。” 百里烨笑出了声:“不想让别人看到夫人,夫人只能我一个人看。” 黎童扑在他身上,脸蹭在他胸前,耳畔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带着一种让人感到放松的安全感。 “真霸道。” 话是这样说的,可黎童却是笑着的。 “跟柳行谈妥了?”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转了回来,黎童有些不大开心:“不是让你别管这些吗?” 可他忍不住呀! 毕竟这件事情的确很危险。 “好,不问。” 黎童看着百里烨的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心。 “你是不是也不想夺位了?” 百里烨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门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站在门外的碧雨竖起了耳朵,他跟着将军多年,将军做的任何动作他都一清二楚,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私心里,他是希望将军放弃的。 自打将军有了夺位的念头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不开心,碧雨总是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也就是后来娶进了夫人,将军才渐渐有了原来的样子。 会笑会闹,像个正常人。 碧雨不止一次的想过,要不要去结果了那些蛊惑将军的人,可临到头,他还是放弃了,倘若那原本就是将军心中所想呢? 一顿饭吃完,黎童仍然没能从百里烨口中得知具体答案,她不禁有些气馁,却也能对百里烨表示理解。 多年经营,多年血泪,想要一朝散去,接受,谈何容易? 他能做到不阻止黎童,怕已经用了全副力气了。 279好不要脸 柳行的速度很快,不过半月,弹劾的折子带着罪证一道一道往百里冼的桌案上放,每次上朝都会有一名官员或革职,或调任。 一开始,还没人觉得有问题。 时间一长,就有人从中发现了端倪。 这些人,都是百里烨一党,还有一些站位不清不楚的,有人开始怀疑,这些人也可能是跟百里烨一道的。 有人猜测,怕不是上头那位开始动手清洗了。 殊不知,这些都是柳行在按照黎童给的那份名单挨个儿查。 朝堂之上,气氛沉重压抑,柳行递的证据都是铁板钉钉的,任凭说破了嘴,喊破了天的冤枉,那位侍郎仍旧被拖了出去。 罪名,抄家流放,府中一干人等皆刺为奴。 所有人都在细究着百里烨的表情,可他好似无所感,仍旧是下了朝就往家赶,丝毫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似乎这些人的确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黎胤之因为这些事,也有几日没跟百里烨勾肩搭背的了。 他心里慌。 平日里就他明目张胆地跟百里烨走得近,不知道下次是不是自己就被提了上去,他摸了摸后脖子,有点发凉。 “是皇上动的手吗?”黎胤之慌得连爹都不喊了,手里拿着茶碗发抖。 黎相瞅了自家这个不长心的大儿子一眼,满脸嫌弃。 “难说。” “倘若是皇上动的手,那他怎么没反应啊?” 最近朝堂上的情形实在是太奇怪了,原本中立姿态的柳行突然间开始大肆调查朝中官员,一开始还是暗地里的,自从遭受几次刺杀之后,他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出门在外毫不避讳,就差没在脑门上绑根带子,上面写一行字“过来杀我”。 更关键的是,他是一抓一个准。 至今为止,没有错漏。 而也因此,柳行受到了极大的褒奖,一时间成为朝中文武大臣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多年在位上的,多多少少手上都不是那么干净,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地跟他套近乎,连黎胤之也不例外。 可惜的是,柳行现在连邱仲肖都不见了。 态度极其猖狂。 行事极其嚣张。 “我就是想知道,柳行下一步要查的人是谁。”黎胤之咽了咽口水:“爹,我总有一种被人绑在绳子上,排着队去砍头的错觉。” “你贪污了?” “没有。” “受贿了?” “也没有。” “那你是杀人了?” “爹,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慌个球?” 黎胤之哽住。 “柳行不是那种随意乱查的人,你没发现吗?这次遭殃的那批人中,没有一个是我们的人。” “发现了,所以才奇怪,他好像手上有名单似的。” 黎相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 “说不定真的有名单呢?” 黎胤之也就是随口一说,但仔细一想,又确实有这个可能,可这种要命的名单,柳行是从哪里搞来的? “莫不是邱仲肖给他的?” 黎相皱着眉头,这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诡异。 他都不知道百里烨那边究竟有多少人,邱仲肖一个保皇派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名单,疑点太多,反而邱仲肖的嫌疑没那么大。 更何况,邱仲肖自己都糊涂着呢。 柳行跟邱仲肖的关系一向很好,但这次,似乎连邱仲肖都不知道柳行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在支撑着。 又大概是因为柳行知道自己查这些会身陷险境,故而才事先不告知邱仲肖,并且还将身边关系不错的人都推了出去。 得亏柳行向来不涉党争,家中爹娘又早亡,他又没成亲,更没听说他有哪个心上人,唯一的一个妹妹还嫁给了百里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柳行的确是查这件事的合适人选。 黎童得知柳行遭到数次刺杀的消息之后,便央着百里烨从暗卫中寻了几个面生的过去护着,无论如何,柳行不能死。 “我单是知道他能查,我却是不知道他这么能查,差点把老子给查出来。”百里烨喝了一口凉茶,冰凉顺着喉管直通向下,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百里烨有些不安。 对方针对柳行的刺杀越来越明目张胆,甚至青天白日下都敢大打出手,得亏柳行自己也是个会武的人,受了些伤,好歹逃过一劫。 以前不怎么跟柳行接触,只知道这人油盐不进,说一不二,百里烨开始怀疑这人当初到底是怎么当上官的? 寒门子弟,白手起家,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有点东西。 连锐被派去保护柳行,也是这一次,百里烨险些出现在柳行的视线中,好在被连锐及时转移目标。 柳行这人,简直就跟个火药桶子一样,随时随地可能就会炸。 他手里的名单,宛如一根引线,原本黎童只让他引到这个头,却没想到这人自我发挥,硬是引出了好几个头,其中一个就是百里烨。 黎童听闻后,也是一阵心惊胆战。 他也太靠谱了。 不行,得稍微拦一拦。 而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百里冼对近来柳行的大番动作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万没想到向来不表态的柳行会突然横空出世,还隐隐有帮他肃清朝野的趋势。 不过,保皇派中,也不缺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百里冼稍稍动了点脑筋,或许他也可以给柳行一份名单。 “季饮河。”百里冼忽然唤道。 眼前黑影闪过,季饮河已单膝跪地。 “派些人保护好柳大人,万不可出错。” “微臣领命。” “随时注意出现在柳大人身边的任何人,即时来报,去吧。” 季饮河略一点头,旋身而出。 百里冼眯着眼睛思索,柳行背后到底藏了什么高人,竟然能弄到这么一份名单,不过也亏得柳行那么沉得住气,现在这个时候才开始动作。 不过,动静到底是大了点。 另一头,柳行受了点伤,黎童也让人松了口信过来,让他暂时歇一歇,免得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话很糙,但确实是关心。 原本黎童认为像柳行这样固执己见的人恐怕不会听,就连百里烨也是这么想的,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上朝的时候,柳行捧着自己受了伤的胳膊,全程保持缄默,一个字都没往外蹦,战战兢兢等了一个早上的大臣们,在下了朝之后,纷纷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一个两个,包括百里烨在内,都将柳行这个人列入了恐怖名单。 以前,柳行身边还能经常看见个邱仲肖,起码看起来不是孤身一人,现在邱仲肖也见他害怕,柳行独自一人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只觉得天气格外舒爽和晴朗,内心一片澄明。 “他可真是个变态。”邱仲肖咬着手指,恨恨地说道。 刘巍缩着脖子站在旁边:“柳大人查你了?” “没有。” “那你说他变态?” 邱仲肖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刘巍:“他得罪了所有大臣,他不变态?” 刘巍拢着袖子,也上下打量起邱仲肖来:“与一个把哭丧当兴趣爱好的相比较来说,应该算是不变态的,顶多也就是胆儿肥。” “姓刘的,你找茬?” 刘巍继续缩着脖子,抖着腿溜了。 邱仲肖没了说话的人,左顾右盼,看见个黎胤之正往这边走来,他咬着牙,舔着笑脸凑了上去。 “黎大人……” 黎胤之正想着事,冷不丁眼前凑过来一张大脸,吓得他差点一巴掌打过去。 “邱大人怎么神出鬼没的?有事?” 邱仲肖笑了笑:“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人讨论讨论。” 黎胤之挑了一下眉,直觉这人嘴里即将说出他不大想听的话,左右看了看,试图寻找溜之大吉的理由和路线。 “本官还有旁事,先不说了,邱大人,回见。” “不是,诶,黎大人……” 一个转头,黎胤之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宫道尽头。 邱仲肖伸手抓了个空,尴尬地挠了挠头:“怎么见我跟见鬼一样,真是见了鬼了。” 下了朝,百里烨走得最快,简直就跟有狗在后面撵似的,可即便如此,还是被不想听到的声音拦住了。 “将军,可有空一叙?” 百里烨停下脚步,喊他的人,正是兵部尚书漆明彦。 “漆大人,本将军好像和你没什么交情?”百里烨试探道。 漆明彦笑了笑,没正面作答,只伸出一条胳膊,指向自己的马车,说道:“请?” 这人并不在柳行的名单里,却也不是保皇派,跟黎相一样态度暧昧,却比黎相要低调得多,很多时候,百里烨甚至还会忽视他。 但堂堂兵部尚书,找他干嘛? 现在和平时期,玉城的事也暂了了,百里烨实在也想不明白漆明彦跟他有什么好谈的,即便这么想,但人家盛情在此,百里烨也不好退却,跟着上了他的马车,回首又让碧雨回将军府跟黎童打声招呼。 “将军与夫人的感情真好。”漆明彦从头看到尾,眼神中意味不明。 “漆大人何必如此说,谁人不知漆大人与尊夫人也感情甚笃?” 漆明彦勾了勾唇角:“那确实是。” 百里烨:“……”好不要脸。 280一起嗨啊 漆明彦是出了名的抠。 要他请吃饭,简直就是得等六月飞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往日里除了上朝全无交集的两个人,漆明彦怎么突然就想请百里烨吃饭了? 百里烨以为好歹也是大酒楼,万没想到竟然只是个路边摊,而且还是个非常僻静的路边摊,马车进不去的小巷子,两人肩并肩走了能有两盏茶的功夫。 这鬼地方,也不知道怎么被漆明彦找着的。 一处馄饨摊。 掌摊的是个老汉,看着约莫有五六十了,鬓发皆白,眼角皱纹怕是能夹死苍蝇,不过面容和蔼,瞧着是个善心的人。 百里烨回翊城这么久,还没吃过这些路边摊,不过也并没那么排斥,很自然地坐在了漆明彦对面。 漆明彦看了他一眼,与老汉招呼道:“两碗韭菜馅儿的。” “好咧!”老汉热切地应了一声,粗糙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头进了屋里头。 “将军,这处的韭菜馅儿馄饨是整个翊城最地道最好吃的。”漆明彦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递给百里烨,又给自己也抽了一双。 百里烨接过,筷尾在桌子上用力敲了敲。 “倒没想到漆大人竟然喜欢吃路边摊。” 漆明彦忽略了话里的调侃之意,笑道:“将军是在边关吃过苦的人,应当也能接受这路边摊吧?” “自然能。”百里烨看着老汉忙碌的身影,说道:“边关苦寒,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吃上口热的。那时候谁若是能给我一碗热馄饨,他让我做什么我都能应承。” 漆明彦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面上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又道:“让你去死也应?” 百里烨笑着回答:“应,不过得缓一缓。” “将军辛苦了。” “保家卫国,何谈辛苦?”百里烨摆了摆手。 恰时,老汉端着两碗馄饨走了过来,莹白的汤汁,碧绿的葱花漂浮其上,鲜美的馄饨隐绰于下,惹人指动。 百里烨捧着碗,先大喝一口汤,汤汁浓郁鲜醇,他大呼一口“爽”,漆明彦大声笑起来,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一碗馄饨里,不过十二只,根本不够两个大男人吃的,反正是漆明彦请客,百里烨本着不宰白不宰的原则,又叫了两碗,漆明彦欲言又止,最后也给自己叫了两碗。 两人沉默着,嘴里唏哩呼噜,直到吃出一身汗,喝掉最后一口汤,百里烨摸了摸肚子,意犹未尽,这才想起正事来。 “感谢漆大人款待。” 这是真心话。 要知道能从漆明彦口袋里掏银子,那简直比从户部拿钱还要难,能请顿馄饨已经是顶天的了。 对于漆明彦而言,百里烨这就是蹬鼻子上脸的典型案例。 他钱袋子疼。 不过一想到回头能报销,他觉得这疼稍稍得到了些许缓解。 “漆大人可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漆明彦愣了一下,随后咧开一嘴白牙,百里烨也跟着笑,两个大男人跟傻子似的坐在人家摊位上对笑,那大爷倒是觉得没什么,看了他们一眼,面上的皱纹又挤了起来。 “倒也没那么严重,不过确实是有事想问。” 百里烨往后仰了仰,打了个饱嗝:“可是想问最近柳大人的举动缘由?” “正是。” “我要说我不知道,漆大人信吗?” 漆明彦没说话,只斜着眼看他。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漆大人身在朝局,却心思通透,明了如今朝中暗潮汹涌,柳大人动的这批人,明里暗里,都与本将军有些牵扯,若说本将军没做什么动作,漆大人肯定也不信,不过本将军确实也没让人去刺杀他。” 漆明彦眉心微动。 “柳大人为人刚正不阿,是朝中难得的破案人才,可惜性子实在太直,不会做人,朝中想要杀他的,恐怕不在少数。” “所以将军也不否认您是其中之一?” “不否认,如果有机会,我确实想杀了他。”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可惜啊,柳大人一心只想肃清朝野,剖析真相,不爱钱财,不爱美人,不爱权势,实在是无处下手。动朝廷官员,总得有个名目不是?” 漆明彦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更何况,他还是我大舅子呢,再怎么说,本将军也得护着他,要不然他那个妹妹可不是要在我府上作妖?” “将军怕这个?” “那当然是怕的,我家夫人性格温厚善良,我又不能时常在府上陪着她,若是一个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我上哪儿哭去?” 对于黎童之前出的几次意外,漆明彦是知道的,对于百里烨这番话,他多少也信那么七八分,故而没往深里纠结。 “再者说了,柳大人这般不畏强权,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漆明彦倒抽了一口凉气,若说前几句话都是在夸柳行的话,这句话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他就知道百里烨没那么容易放过柳行,这段时间的按兵不动不过是在麻痹对方,以及麻痹他们这些微有心思的人。 这顿馄饨,不亏。 “只是本将军不明,漆大人是为谁所用?” 漆明彦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他是没想到百里烨这么直接,都吃了他的馄饨了,连句多余的客套话都不讲,就这么上来开门见山,实在是有点让人措手不及。 “将军非要问得这么明白吗?”漆明彦的语气有些冷。 百里烨笑了笑,全然不在意。 “漆大人不涉党争,这些事你明明可以不过问,却还是来了,能让漆大人破费请吃饭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吧?” “不过一碗馄饨,算什么请客吃饭?”漆明彦心虚地摸了摸膝盖。 百里烨数了数面前还空着的几只碗,唇角勾起,说道:“不止一碗哦漆大人。” 漆明彦哽住:“……”娘的,钱袋子更疼了。 “漆大人,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本将军确实不知道。”百里烨摸着已经凉了的瓷碗:“如今柳大人一意孤行,看这势头,怕是要得罪整个朝堂上的人,现在还只是我这一方的人,下次或许就不是了。” 话没有说透,但漆明彦知道了。 柳行大概是受了谁的指点,觉得朝堂污浊,想要替皇帝来一个彻底的大清洗,或许也不是替皇帝,柳行自己就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二愣子,致力于打造出一个百姓安享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要不然那些个经年悬案也不会在他手上破获。 大理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跟他挺像的,尤其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那几个,那可真是驴拉磨似的一往无前。 这次动荡,也有他们的功劳。 也不知道柳行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一个两个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尤其是在查找到那些官员们的罪证的时候,每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查起来更带劲了。 对此,柳行只有一句话:“再接再厉。” 百里烨和漆明彦分开之后,立刻就打道回府。 “碧雨,派人盯着漆明彦,看看他在为谁做事。” “是。”碧雨朝着身后打了个手势,只见一道影子迅速划过,就算有人看见了,也只当是看花了眼。 “老小子藏得挺深,要不是这次柳行大动朝局,恐怕他还会蛰伏着,这些老狐狸也真够沉得住气的。” 一阵冷风吹过来,百里烨拢了拢袖子:“天又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到时候……” 想到黎童,百里烨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将军是想带着夫人去别院避寒吗?” “嗯,你先让人去打扫打扫,趁着还有时间。” 碧雨点头。 有时间,但不太够了。 而漆明彦离开馄饨摊之后,并没有回府,而是重新进了宫。 御书房内,百里冼皱着眉头,听着漆明彦说的那些话,心中思绪繁杂,他原本还以为是百里烨透了消息给柳行,故意让柳行做这些事,好麻痹他,却没想过百里烨真不知道内情,反而是柳行背后有高人指点。 不过也对,百里冼登基的时候,柳行就已经是大理寺卿了。 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百里冼留着柳行,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柳行是先皇选的。 其下也有不少人想要挤走他,毕竟柳行为人只擅查案,于人际交往方面实在是比稚龄儿童都不如,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这次更好,一下子得罪完了,原本两方人马还在互相较劲,现在柳行横插一缸子,朝上人人自危,硬是有让对立的两方有合作的趋势。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柳行行事,触及利益,没有人会坐以待毙。 百里烨回了府,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黎童,黎童正在因为柳行而头疼,她是万没想到柳行竟然这么不受控,不过思前想后,她也琢磨出一个计划来,干脆来个朝局大乱,自己的党派不好过,对面的党派也别想安居一隅。 大家一起嗨啊! 281泡澡去啊 黎童不知道保皇派有哪些人,不过反正已经跟百里烨摊牌了,他总会告诉她的。 反正黎童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两个字。 搞事! 搞事! 搞事! 早知道干这事能这么开心,她应该早点找柳行的,现在也不嫌弃柳行了,希望他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啊哈哈哈哈哈哈!”黎童只要一想到那些野心勃勃的大臣,此时此刻只想着怎么销毁自己的罪证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大笑出声。 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舒服! 百里烨老远就听到自家夫人笑得狂放豪迈,仔细想了想,难不成她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带她去别院避寒了? 每次说出去,她都很开心。 “夫人在笑什么?怎么这么开心?”百里烨走了过来,径直伸手将黎童揽在怀里,天冷了,两个人这样抱着特别暖和,也让百里烨觉得他们两人就是应该这样不可分割的。 黎童仰着头,小脑袋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 “现在朝上是不是很乱?” “是啊,都快被柳行闹翻了,很多人都想杀他。” “我听说他受了伤。” “一点轻伤而已,有为夫的人在,他不会有事的。” 黎童摸了摸他的下巴,胡茬又有些硬了,扎手得很。 “那再帮帮他,让他搞点儿大的呗?” 百里烨眉心一跳,只觉得自家夫人似乎又有鬼点子了,而且甚至打算从他下手,那眼神太亮,他觉得有些耀眼,却不愿意挪开视线。 “夫人想做什么?”百里烨用下巴磨着黎童的额头,惹得她娇笑连连,最后被一拳打在胸口上才消停。 “你想办法去搞一份保皇派的名单?”黎童耸着一双细眉,眼中满是狡黠,百里烨片刻就明白了黎童的意思,只觉得幸好他没站在黎童的对立面,这玩法,谁遭得住啊? 不过,也幸好柳行是个命硬且头铁的人。 一般人还真做不来这个。 局势一旦混乱,别说百里烨这边没人管,小皇帝那边也没人顾忌了,整个朝堂上人人自危,谁还会去想那皇位上坐的是谁。 到时候,百里烨甚至可以有闲心找机会顺势隐退,远离这一切混乱的中心。 黎童摸着百里烨的脸,深情地凝视着他。 只是不知道,她的想法,是不是也是他的想法,他是不是真得愿意抛开着一切陪她去什么都没有的山水里。 一时之间,黎童有些惆怅。 百里烨敏锐地察觉到黎童的情绪波动,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就又不开心了,他又没不答应她去弄名单。 “夫人……” “我想出去玩。”黎童打断了百里烨的话,搂着他的腰晃了晃。 百里烨惊觉黎童的敏感,没将剩余的话说出来,只笑道:“正好,最近天冷,为夫也让碧雨去准备准备,咱们过几日去别院避寒。” 黎童眼中一亮:“有温泉吗?” “有。” 就知道她会喜欢,百里烨心中更是欢喜。 两个人就跟连体婴似的抱了很久,直到丫鬟来说该吃饭了。 唉,还想再抱会儿。百里烨心中感叹。 “你说的那个别院在哪儿啊?”吃饭的时候,黎童咬着筷子问道:“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之前没想起来,再加上也很少去。” 不是很少去,是自从百里烨回来以后,就没再去过,要不是天冷了,身边又有了在乎的人,百里烨还想不起来。 别院在青山,冬暖夏凉。 因为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所以只是定期安排人过去清扫,平时的时候,那边根本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只是现在还没下雪,若是落了雪,那里应该会更美。 百里烨没准备带很多人去,不过黎童倒是跟柳鸾儿打了招呼,想要她去,只是被拒绝了,柳鸾儿自从想明白以后,除却要商讨大事之外,根本也不外出半步。 黎童倒是也信任她,将府中大小事宜都交给了她处置,一点也不觉得柳鸾儿会趁机为自己谋取些什么。 黎童也不怕。 她要的,一直也就只有百里烨一个而已。 他们坐了半日马车,才全身酸痛得到了别院,里头已经清扫干净,仆侍们恭敬地站在门口等着迎接。 地方很大,后山还有一片桃林,只不过现在季节原因,看不到什么好风景,只有干枯的褐色枝丫,以及满地腐朽的落叶。 不过,这并没有打扰到黎童的好心情。 房间的布置也很得黎童喜欢,柔软的被褥,新点好的熏香,味道出奇得令人感到舒适,还有温泉里熟悉的淡淡的硫磺味。 黎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下水泡泡了。 自打来到这个地方,黎童的洗澡场所只存在于房间里的浴桶,她实在是很想念淋浴,浴桶洗漱实在是有点费水且麻烦,尤其是天冷之后,水温很容易就下降了,洗一半就得有丫鬟进来换水,实在让人有些尴尬。 而温泉,是仅此于淋浴让黎童想念的存在。 她甚至还想念汗蒸。 “夫人喜欢这里吗?”百里烨安置好了东西,就拉着她四处转悠。 黎童连连点头,起了想一直住在这里的念头,这里离开皇城,远离是非中心,清幽静谧,是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但,百里烨肯定不会同意。 至少现在不会同意。 时机不合适。 山上本就温差大,入了夜之后更冷,黎童裹着披风,缩着肩膀,跑到了百里烨的书房门口。 即便出来了,他仍然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黎童跺着脚,大声喊道:“百里烨,泡澡去啊!” 那动静和姿态,像极了小时候学堂门口喊他一起去踢马球的世家公子,他们也是这样喊他的。 “百里烨,踢马球去啊!” 只可惜,那些人现在很多都不在了,皇朝更迭,有些家世凋零,为保那么点血脉,不得不举家离开了翊城这个伤心地,还有些犯上作乱,被百里烨亲自带着人送上了断头台,亦或是送去了流放地。 再有一些,便是如同黎胤之这般的人,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从心谈话。 立场不同,利益相悖,即便还能像以前一样喝酒谈天,却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了,他们都在彼此提防。 百里烨笑了笑,笑容略有些苦涩,他放下笔,将已经写好的信件用火漆封口,递给了碧雨。 “务必小心。” 碧雨微一点头,才将信塞进袖子里,缓缓走到门边。 “见过夫人。” 黎童看了他一眼,点头应答。 她看向里面,百里烨正笑眯眯地走出来。 “我东西都准备好了,直接过去呗。” “好。” 黎童眯着眼睛笑,兀自拉过百里烨的手。 “我还让人煮了鸡蛋,准备了水果,一会儿我们可以边泡边吃。” “夫人没有准备酒吗?”百里烨神色莫名,唇角勾笑,然后被黎童打了一拳。 “脑子里净想些乱七八糟的。” 百里烨见黎童脸红红的,他自己也有些心猿意马,好不容易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金刚经才没让身体出现某种变化。 即便如此,他嘴上也没闲着。 “跟夫人在一起,怎么能不想嘛?再说了,为夫本来也没想什么,是夫人多虑了。” 黎童欲言又止,嘴里嘀嘀咕咕,耳朵尖却整个都红了。 百里烨微笑着,在黎童试图松开他的手的时候,反手牢牢抓紧,黎童挣了几下没挣开,索性也不挣扎了。 池子里正好的温度,让人整个都放松下来。 黎童慨叹一声,感觉有钱真好,还能自己给自己建一个温泉山庄,想什么时候来泡就什么时候来泡,哪儿像她那里,想泡个温泉就得花好几百,要是更高档一点的,没个上千拿不下来。 百里烨给黎童剥了个鸡蛋,白嫩嫩得宛如黎童的脸蛋,他捏着鸡蛋送到黎童嘴边,低声道:“夫人,我给你搓背?” “好哇!” 黎童全然不设防,张嘴咬了一口,就转过了身去,趴在池子边缘,嫩白的后背暴露在百里烨眼前,他的眼神转瞬间就幽暗了不少。 在黎童的概念里,大家都已经是夫妻了,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连澡都一起洗过了,搓个背算什么? 可她忘了,百里烨毕竟是个男人。 一开始的确在搓背,百里烨还尤其认真,但渐渐的,黎童发现本应该在她后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她的胸前。 啧! 狗男人。 黎童暗骂一句,握住他的手,随手拿起放在边上的鸡蛋,转手就敲在了百里烨的头上,闻听清脆的碎裂声,百里烨闷哼一声,手上动作一顿。 “夫人好不解风情。”百里烨收回手,摸了摸被敲过的地方。 黎童冷笑一声:“不是说搓背吗?” 百里烨嘀咕一声,无奈认命。 “你什么时候把保皇派的名字告诉我啊?” “一会儿的吧。” “你刚才让碧雨干嘛去了?”黎童嚼着鸡蛋,趁着百里烨的手移到她肩上的时候,轻轻伸手握住。 百里烨怔了一下:“夫人怎么知道?” 黎童翻了个白眼:“你走哪儿碧雨都跟哪儿,但这回他不在。” 282夫人的钱 碧雨的那封信,是给柳行的。 正是黎童一直要的保皇派的名单。 百里烨这么做,无非只是不想让柳行有单独见黎童的机会,他丝毫不会怀疑黎童铁定还会约在松庭楼。 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好?! 她要是喜欢那样儿的,他也能! 黎童听了百里烨的解释,斜着眼睛看百里烨,看得他浑身不适,最后又猛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不适,于是乎又理直气壮起来,黎童看着直想笑。 唉,醋坛子真可爱。 黎童捏着百里烨的脸,揉圆搓扁,上下其手,百里烨也任由她动作,没有丝毫不爽,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 若是换了别的女人,恐怕早就已经被扔出去了。 也不对,她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跟百里烨一起泡澡。 算了,不纠结。 黎童摸着百里烨的下巴,柔声道:“醋坛子,本夫人给你刮胡子?” 百里烨哼了一声,抱着黎童又是一阵猛搓,随后才唤来下人准备剃须的用具。 “我这可是第一次给男人刮胡子,我会小心些的。” “那是得小心些。”百里烨还是有点害怕的,怕心爱的女人守寡,更怕她改嫁,然后忘了自己。 黎童跃跃欲试。 百里烨胆战心惊。 望着黎童手里锋利的小刀,百里烨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别动哦。” 黎童按住百里烨,稍稍清洗了一下小刀,整个人坐在百里烨的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另一手拿着小刀顺着他的脸颊一点一点地小心刮蹭着,眼神专注,神情仔细,百里烨垂眸看着怀里的人,扶在她腰间的手也渐渐放松。 死就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黎童自己也害怕,这小刀看起来就很锋利,甚至还能照出她自己的脸,每一次下刀,黎童都使劲忍住了没让手颤抖。 她小心翼翼的,刮一点就蘸一点水继续刮。 如此这般,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放下刀的时候,她手还在抖。 百里烨看了心疼,轻轻替她揉着手腕,不等他说出以后不用替他刮胡子的话来,黎童就率先捂住了他的嘴。 “等我多刮几次就熟练了。” 百里烨只得按下心思。 行吧,夫人开心就好。 另一头,碧雨一路疾行,轻巧避开柳府外的护卫,找到了柳行的书房。 屋里烛火挥动,有人影独坐其中,伏案书写着什么,碧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只听见毛笔滑过宣纸的轻微声响。 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房门。 “进来。”屋里的人头也不抬,沉声说道。 但房门并没有被推开。 柳行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适才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 他微微蹙眉,问道:“是谁?” 碧雨推开一点门缝,将信件顺着缝隙扔了进去,“啪嗒”一声,信件出现在柳行的视线中,顺着力度落在地上。 柳行见此,立刻从书案前离开。 他很谨慎,没有第一时间将信件拿起,反而用脚将信往里面踢了一点,自己则走到门边等了一会儿。 门外,碧雨已经迅速离去。 柳行蹙着眉,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将信拿了起来,里头同样是一份名单,字迹很眼熟,他眸中一亮。 这字迹跟上一份名单上的字是一样的。 同一个人书写。 那么也就是说,是黎童让人送来的。 柳行一一将那些人名看过,有几个他很清楚,是保皇派,只是其中并没有邱仲肖的名字。 为什么不写邱仲肖? 难不成是看他跟他关系好? 也不对。 邱仲肖此人,他很清楚,不是那种喜好权势之人,贪污受贿应该也不会,他们邱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跟武林盟主差不多,实在也没必要为了那么点银子败坏祖宗家业。 看来写这份名单的人,很清楚朝局。 是百里烨吗? 他们想做什么呢? 柳行自己就是当事人,如今朝堂上的动荡,他再清楚不过,现在又送来一份名单,无疑是让他将朝局往更乱里面推,也使得他更加危险了。 以后想要杀他的人,只会更多。 不过,倘若这真是百里烨写的,或许他大概能明白为什么了。 人一旦有了软肋,行事就会清晰起来。 不过,柳行也不是怕死的人,大理寺那群人也不怕死,甚至引以为傲,虽然手上只有一份名单,其他什么也没有,但也足够让他们往死里查了。 柳行是个有本事的人,亲自教出来的那几个徒弟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一个两个都难缠得很。 短短时间内,朝局再次动荡。 每次上朝,都能碰见几张生面孔,这对于百里烨来说,颇为新鲜,也越发佩服起柳行来,柳家这两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幸好他没跟他们对上。 不过,也正因为百里烨给的那两份名单,柳行没再继续往下查他的事。 如果是以前的柳行,恐怕没有那么好糊弄,必定是要一查到底的,但现在他学会了变通,起码是会给别人送一份人情了。 恰好,百里烨也记这一份人情。 “所以,漆明彦是在替皇帝做事?”书房里,百里烨将毛笔一扔,墨汁溅开,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浓重的一点。 碧雨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百里烨冷笑一声:“不愧是皇兄选的人,这躲藏的功夫确实有点本事。” “要下手吗?” 百里烨摆了摆手:“现在官位更替,局势变换,谁是谁的人已经弄不清楚了,他不出手,咱们也先按兵不动。” 柳行这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下来,倒是打散了党派林立的局面。 这对于百里冼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毕竟如今上来的人,多多少少都对皇帝抱有一份信任,而新上任的年轻官员更是抱着鸿鹄之志来的,此时动手,实非明智之举。 更何况,百里烨现在也听黎童的话,正在渐渐抽身。 他仿佛一个旁观者,那些个人求到他面前来,他也就装模作样地帮扶一下,其实本质上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暗地里还让连锐将那些人往更深的阴暗处拖去。 他们太拖他的后腿了。 有野心是好事,但也得有发挥的余地才是。 若是做吸血虫,也得让百里烨看到他们的价值。 可惜了,一个都不成事。 百里烨向来看不惯他们贪污受贿,以前因为绑在一条绳上,故而之鞥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局势不同,心态也不同了,百里烨只觉得身后拖拽着他的负累正在被黎童一点一点的解开。 他感到格外轻松。 青岐之所以这么几年都起不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群人尸位素餐,可百里冼登位时间不长,不足以压制他们,而百里烨心不在朝堂,又执着于先皇,才被他们说的那些话蒙蔽了心眼,步步走错。 索性,为时未晚。 黎童拉着百里烨的手,指着那片桃林说道:“等来年春天,这儿开花了,咱们再来看,一定特别漂亮。” 百里烨偏头看着黎童的侧脸,柔和的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撒下一圈明媚,百里烨只觉得心潮跌宕,幸好遇见了她,幸好他去求了圣旨,幸好百里冼同意了。 有那么多的幸好,让百里烨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运气大概都用在了上面。 可又让他惶恐,怕他的运气真得用完了,到最后护不住她。 “到时候你给我做个花环,好不好?”黎童见他不说话,扭过头来看他,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倒映出他的影子。 百里烨笑着答:“好。” 柔情又动听,仅仅只是一个字,却好像是在说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听得黎童心中一颤,似有什么东西被拨弄了一下,让她耳尖酥麻。 黎童忍不住摸了摸耳朵,指尖触及的温度有些烫。 啊呀,这男人好让人动心。 好烦! “怎么了?” 看着自家夫人捂着胸口的小女儿姿态,百里烨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处是她的柔软,坚硬的内心刹那间也跟着软成一滩春水。 “没怎么,开心。” 黎童摇头晃脑地迈步在桃林里,虽说如今秋黄落叶多,除却干枯的颜色,什么都看不见,但黎童还是觉得这里处处充满春意。 “夫人,我们该回去了。”天色渐晚,百里烨不得不开口打断黎童的兴致。 黎童也没觉得不开心,很干脆地原地掉头:“这片桃林好大哦,有尽头吗?” “自然有,不过桃林尽头就是树林深处了,那里有野兽,不大安全。” 黎童回头看了看:“有钱真好,还能买座山。” 听着黎童的话,百里烨禁不住笑出声:“为夫的钱,不就是夫人的钱吗?夫人要是开心,也可以买座山。” 黎童想了想:“还是算了,买座山还得买别的,怪浪费钱的,咱们有一座就够了,存点钱以后出去玩。” “好。”百里烨宠溺地应下。 以后出去玩,这几个字多充满希望,百里烨攥紧了手里的温度,只希望能够多停留片刻,即便现在有柳行扰乱局势,但这样的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 他的确,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挥霍了。 283自家酒楼 两人在青山别院住了差不多六七日,才坐马车回翊城。 彼时,柳行已经将整个朝堂祸祸完了,每个人看他都跟看瘟神似的,甚至有些人眼中还带有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杀意。 而柳行,权当自己瞎了。 反正这事,他是要做到底的。 百里冼也不是没问过他这么做的原因,但柳行不愿意说,只道自己在其位谋其职,已蹉跎半生毫无建树,前阵子有人送礼送到他门前来,才促使他想要好好查一查在朝官员,想必收受贿赂的人不在少数。 这话,柳行自己都不信。 不过,确实好生拉出来以权谋私的蛀虫。 至于他胡编乱造出来的那个人,也被众大臣翻来覆去地找。 可惜啊,原本就是假的,哪里找得到? 大家都在任多年,深谙官中规矩,柳行既然拿出了这种托词来,他们也只能拼尽全力掩藏自己的罪证,顺便再雇几个杀手对付柳行。 万一弄死了呢? 可没想到,柳行就是命大,怎么死都死不了,甚至背后还有人在护着他,这也让他们在动手的时候多加了几分小心。 或许柳行,正是上面那位特意扔出来的鱼饵。 百里冼因此无辜背锅。 不过,背就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还可以借着这件事树立威信,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揉捏的傀儡皇帝。 只是柳行的动作到底是大了点。 换作先皇也不敢这么做。 先皇真是好眼光,选中了柳行这么个火药桶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厉害! 但是,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难不成是先皇留下来的人? 百里烨从青山别苑回来的第一天,就被百里冼叫去了御书房。 叔侄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顾无言。 “唉!” “唉!” 两人双双叹气,蓦地对视,空气再度凝滞。 “皇上,有什么想问的?”百里烨看了一眼手边快要放凉的茶,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柳大人最近动静太大了,朕担心他。” 百里烨“啧”了一声:“他自己上赶着往阎王爷面前钻,自然心里是有数的。” “四叔可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保护柳大人?”百里冼试探着看向百里烨。 百里烨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臣也很想知道呢,许是柳大人自己的护卫吧。” 这瞎话编的谁信呢?百里冼腹诽了一句,面上却不显。 保护柳行的人武功高强,身形鬼魅,绝不是普通护卫,他之前派了季饮河前去查探,发现那些人中有几个人的功夫并不在他的暗卫之下,尤其轻功相当厉害,行走无声,没个几十年的苦功夫绝拿不下来。 这些人跟季饮河的暗卫不同,季饮河的暗卫更擅长刺杀。 而这些人,似乎更擅长隐匿和逃跑。 令人奇怪。 “唉,朕还是很担心。” 百里烨又看了一眼手边彻底放凉的茶水,叹道:“皇上若是担心,不如将柳大人叫来,让他别查了,这朝中人人自危,臣不过带着夫人出去玩了几日,这回来就被那些个大臣围堵,让臣去好生说说柳大人,这……” 百里烨面露为难地看着百里冼,虽然已经开始放弃夺位这件事,但能给自家大侄子添点堵,他还是乐意之至的。 更何况,之前还答应了黎相要做那块石头,这回就看看他要如何处理柳行闹出来的乱子,若是处理的不好,他也正好可以借此发难。 百里冼果然脸色变得有些微难看,但很快又掩饰过去:“辛苦四叔了。” “不辛苦,这都是同僚信任。” “四叔岂不知朕没找过柳大人,实在是他这人固执得很,可叹他又是朝中栋梁,又无差错,确实是查出了不少贪官污吏,朕欣喜又烦忧。” “柳大人确实人才。”百里烨语气凉凉地说道。 朝中动荡,民间也有消息流通,接二连三的有官员府邸被查抄,这么大的动静又成了茶馆里的谈资,有不少读书人大肆谈论该话题,有一部分人觉得是皇帝在肃清朝野,另有一部分钦佩于柳行的敢作敢为,更有一部分人阴谋论起来,说是朝中怕有大事要发生,要不然柳大人为何兵行险着。 不过说来说去,柳行的名声倒是扶摇直上,在民间颇有追捧者。 对此,黎童表示竖起大拇指,柳大人牛逼! 自从回来以后,百里烨就再没去应酬过,每日下了朝就回府,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气味。 “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柳行此人,实在油盐不进,先皇当真好眼光,竟将此人调任大理寺卿。” 语气之中,尽是鄙夷,丝毫听不出对先皇的敬意。 “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得手的,不知道柳行身边怎么多了这么厉害的高手?” “恐怕他背后还有旁人支持,否则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将军那里怎么样了?” “现如今动手,不是明智之举。” “明哲保身吧各位。” …… 一片唉声叹气,气氛让人感觉压抑。 百里烨坐在窗边,耳边是隔壁房间里不断传来的讨论声。 这房间是他让徐凌特制的,有专用的传声筒,即便在外人看来,墙壁很厚,隔音很好,但只要在这个房间里,就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除非耳语,否则一清二楚。 这群人想也不想地就约在了徐氏酒楼,实在也是被柳行吓怕了。 往日里,不见他们对他有多尊重,话里话外除了问何时动手,就是问事成后能给他们多少好处,甚至还有人大言不惭地想将女人送到他身边来,先求一个未来的贵妃之位,或者后位。 后位? 百里烨冷笑一声,就凭他们,也敢肖想? 这皇位若是他真想要,单凭他手里握着的二十万边军就足矣,还用等得到现在?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百里烨的思绪被打断,沉声道:“进。” 碧雨推开房门,身后还站着毕恭毕敬的徐凌。 他也是刚知道百里烨来了。 自打百里烨让他低调行事专心生意之后,他就没往将军府送过消息,看起来似乎根本与将军府毫无关系。 “你哥那边如何了?” “谢将军关心,我大哥那边一切安定,小妹那边也势态良好。” “听说你想再开第二家?” 徐凌对于自家偶像突然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眼中亮了亮,有些激动。 “是。” 对于百里烨在他的酒楼里安插眼线这件事,徐凌没有半点不适,甚至还有点开心,这说明自家偶像对他也是看重的。 幸好,幸好他是个有用的人。 “好好干吧。” “草民领命,定不负将军所望。”徐凌抱拳应下,面上笑容灿烂。 百里烨看着他,不由得勾起唇角。 这小子当初见到的时候还是个纨绔子弟,带着小跟班四处惹事,如今却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酒楼东家了。 “多大的人了,稳重些。” 话是这么说,但百里烨的语气却并不重,听在徐凌耳朵里,只觉得跟大哥的嘱托没什么区别,让他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你去忙吧,不必招呼我。” 徐凌有些舍不得走,哪怕是不说话,就那么跟在百里烨身边也好,可他明白自己必须得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百里烨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徐凌知道百里烨在做的那事情很危险,他也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在百里烨需要的时候,递出手臂。 百里烨一直等到隔壁房间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放下茶杯。 “碧雨,去请夫人来吃饭。” 碧雨应是,转身迅速离开。 黎童恰时正在跟丫鬟踢毽子,天儿太冷,老坐着不动,让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停止流动了,碧雨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黎童跳起来将毽子踢飞。 那利索程度,叹为观止。 “夫人,将军请您去吃饭。” 黎童接住临空落下的毽子,喘着气扭过头:“吃饭?哪儿?” “徐氏酒楼。” 黎童若有所思,那酒楼她去过,但因为是徐凌开的,未免让别人发现他跟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黎童后来没再去,没想到百里烨竟然一点都不怕。 “我收拾一下,你等等。” “是。” 在黎童到之前,百里烨就事先点好了她爱吃的菜,她一到,热菜就开始端上来,一道接一道,色彩艳丽,目不暇接。 “发财了,怎么请吃饭?”黎童调侃道。 百里烨拉着黎童的手坐下:“以前都是去的别家酒楼,如今在自家酒楼尝尝,也算给徐二涨点儿生意。” 黎童瞅着他,当她不知道呢,徐二生意做得很好,自打开了酒楼之后,同行竞争就没少过,即便如此,每到饭点的时候,楼下大厅也是座无虚席,这还要涨什么生意? “自家酒楼?” 百里烨压低声音:“为夫入股了。” “我以为你会怕人知道呢,所以之前即便听说这里不错,也没敢多来。”黎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鲜美的味道令她眸中一亮。 284将军府穷 百里烨往她碗里夹着菜,突然间就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暗。 “所以夫人就经常跑去松庭楼?” 闻出话里的醋味,黎童展颜一笑:“怎么又跟松庭楼扯上关系了?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嘛!” “哼。” “以后不去了不去了,乖哈!”黎童揉了揉百里烨的头。 百里烨忍着嫌弃没躲开,瞥着黎童:“夫人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还是去了好几次。” “我那不是有事吗?” “就不能换个地儿?” “行,下次换个地儿。”黎童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岂料百里烨脸色更差。 “还有下次?” 黎童一哽,拿筷子敲他:“你别得寸进尺啊!” 百里烨见目的达成,也没真得生气,一边给黎童介绍菜式,一边说徐氏三兄妹是如何做生意的,徐凌又在翊城开酒楼的时候遭遇了什么。 同行恶意竞争,古来有之,徐氏酒楼生意好,遭了不少嫉妒。 不过好在徐家本就是做酒楼生意的,即便徐凌纨绔,但该学的也都学会了,懂得察颜观色,也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将那些抛过来的刀子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甚至还没有动用到百里烨的人脉。 徐凌在翊城站稳了脚跟,徐黛碧也不遑多让,一个女人家,在两位兄长都离开之后,独自一人硬是撑住了雾城本家,不容小觑。 都是狠人。 黎童忽然间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菜呢? 顿时间,嘴里的菜也都没了滋味。 啧! “夫人怎么了?不开心?饭菜不合口味?” 惊讶于百里烨的敏锐,黎童摇了摇头:“你怎么能那么快察觉到我的情绪?” 百里烨温和笑着:“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夫人啊。” “是这样吗?”黎童歪着头:“可我发现,像你们这些习武的,感官都很敏锐,稍微有那么点视线在身上,就能立刻发觉,我怎么没那个感觉?” “因为夫人没有习武啊!” 黎童眉头更深,她也是有点手脚功夫的好吗? 算了,之前打百里烨,那都是他让着她,真要动起手来,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把她按住,也就是他不跟她计较。 黎童撇了撇嘴,有点不大开心。 怪只怪她穿过来太晚,若是小一点,说不定还能缠着黎相给她找个师父,然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什么的。 她这点防身术,在遇到这里的高手的时候,一点作用也没有。 瞧出黎童的心思,百里烨小声提议道:“夫人如今练武也来不及了,要不为夫让人给夫人准备点毒防身?” 黎童来了兴趣:“什么毒?” 先前朱佩佩走的时候也给她留了点,但不多,用完就没,黎童一直很宝贝地放着,轻易不拿出来,她若是不想成为百里烨的负累,手上就必须有点能防身的东西,越多越好,总归是没错的。 “夫人想要什么毒?要剧烈一点的,还是轻微一些的?” 黎童转了转眼珠子:“剧烈一点的是怎样的?” “见血封喉,肠穿肚烂。” 黎童咽了咽口水,那是有点可怕的:“那轻微一些的呢?” “迷·药之类的。” “那迷·药吧。” 黎童不大想伤人性命,万一一个手抖不小心弄自己身上了怎么办?迷药好歹还有缓和的余地。 百里烨点点头:“那夫人开心些了吗?” 黎童摸了摸鼻子:“其实也没不开心,只是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 “夫人不是绊脚石。” 听着百里烨的话,黎童朝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百里烨一点也不含糊,转头就叫了碧雨进来,吩咐了几句,碧雨看了一眼黎童,点点头又出去了。 “拿药去了?”黎童悄声问道。 百里烨笑着点了点头:“夫人别急。” “我不急。” 其实还是有点急的,现代哪儿有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了这里,她真是长了见识又长了脑子了。 碧雨带过来的迷药跟寻常的看起来似乎一样,但听他介绍,药效要比寻常的强,白色粉末一般的东西,随风撒过去,就能迷倒一片,若是单独对付一个成年男人,只需指甲缝的那么一点,就能让人睡上三天,小小的一包,就塞在黎童的袖子里。 “研究出这东西的人真是天才!”黎童竖起大拇指。 百里烨笑了笑:“但若是流入歹人手中,这东西便不好了。” 黎童珍而重之的将东西放好,说道:“东西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人。” “是。” “夫人言之有理。”碧雨也跟着附和。 百里烨没想到碧雨还没出去,脸色一时有些难看,嫌弃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碧雨:“……”行,是我多余。 “属下告退。” “快滚。” 碧雨宛如被抛弃一般撇着嘴出去了,看得黎童直笑,没忍住打了一下百里烨,低声道:“你怎么跟个渣男似的,用完就扔。” “他多碍事。” “哪儿有?碧雨很好。” 刚合上房门的碧雨听到黎童这么说,心情登时阴转晴,抱着剑在门口守着。 “不要在我面前说别的男人好。”百里烨有些醋,虽然他自己也知道碧雨的确很好,但从黎童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人感觉很不爽。 黎童没再继续理会他的小心眼,戳了戳他的胳膊:“贺源最近在做什么?许久没见他回将军府了,他不是还在处理你那些事吧?” “嗯,要处理的,怎么说也经营了这么多年,那么多人想要短时间内安置好,不是易事。更何况,即便现在有柳行扰乱局势,他们也依然在盯着我和贺源的一举一动,那么多人来了翊城,动静再小也会被有心人发现。” 虽然柳行的横空出世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筹谋多年,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人开始针对他们了,计划不可能停下,只能改变策略,剑走偏锋。 柳行是要杀的,位也是要夺的。 即便没有百里烨,他们也依然能再推上去一个人。 只是现在这个合适的人选,依旧也只有百里烨罢了。 更何况,百里烨还握着兵权。 现在也就是百里烨还没有跟他们撕破脸皮,否则以他们的野心程度,若是来个鱼死网破,百里烨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得住黎童。 二十万边军,毕竟远在千里之外。 远水难解近渴。 朝中局势虽然混乱,但底下盘根错节,不是柳行这一招能清理干净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得再破釜沉舟一些。 “那你打算怎么办?”黎童问道。 但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百里烨回答,黎童抬起头,发现这人在走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很是凝重。 黎童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看着他,蓦地,没忍住伸手碰了碰他纠结的眉心。 百里烨倏地一把抓住黎童的手腕,纤细得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黎童吃痛,却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在想什么?” 百里烨微微松开手,垂眸见那白皙的部分已经被他捏红了,不由得一阵心疼,轻轻替她揉起来。 “没什么。” 口是心非。 但,黎童没逼他说出来。 这么多年的负担压在心头上,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出口的,他需要时间。 贺源最近因为百里烨的计划突然变动,导致他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睡觉了,有时候连饭都来不及吃,那么多人千里迢迢奔来翊城,本以为能在太后寿辰上动手,却不料临时决定不动手,现如今又因为柳行,局势混乱,自顾不暇,只得将计划拖到了先皇忌辰。 还得过个年。 这天越来越冷了,那么多人要安置妥当,贺源实在是头发都掉了好几把,本来也没剩多少,现在更少了,愁! 柳姑娘一定不喜欢秃子! 更愁了! 实在没法,贺源找上了徐凌,他一个做生意的,手头肯定有钱。 为什么不找百里烨? 答曰:将军府穷啊! 再答:将军府的钱都拿去养那二十万边军了。 再答:将军的钱都在夫人那!将军自己还藏私房钱呢! “我给你打欠条。”贺源捂脸。 徐凌瞧着贺源眼底下的青黑,颇为同情:“这也不用,你是将军的得力助手,我信得过你,要多少?” 贺源眼睛微眯,竖起几根手指。 “五百两?”徐凌试探开口。 贺源摇头。 “五千两?” 贺源舔了舔嘴唇,给了个眼神。 徐凌眉头皱紧:“那么多人呢?” 贺源为难点头。 徐凌轻咳了一声:“行吧,我给你五万,再给你匀一处宅子出来,先凑合住一住,没什么事别出门,低调行事。” “多谢徐老板!徐老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世……” 徐凌越听这话越不对,忙抬手打住:“你还是给我写个欠条吧!” 贺源拿了银票,转头就去了钱庄兑钱,然后趁着天色渐暗,将分散在各处的人通知到徐凌准备的宅子里去。 有些化作乞丐,蹲在乞丐窝里,蓬头垢面,好些连虱子都长了,不能光明正大从大门进,只能从后门或者趁着没人,直接翻墙跃入,还有些干脆当起了小商贩,在脸上抹了些东西,辨不出原来面貌。 总而言之,当这群人出现在贺源面前的时候,贺源只觉得他有种成了丐帮帮主的错觉,这些可都是他手把手日以继夜带出来的兵! 285自私一回 贺源苦啊! 但他没处说啊! 当初还没跟着将军的时候,柳鸾儿就跟他说过将来可能会遇到的劫难,他一一听着,也表示自己一定能撑过去,并且圆满完成任务。 现在看着眼前这群邋里邋遢的兄弟,贺源头回觉得自己把事情办砸了。 “头儿,有地方洗澡吗?我快痒死了!” 稀稀拉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贺源回过神,摆了摆手:“宅子不大,房间不算多,你们自个儿看着分配,没事别出门,一切听我安排,散!” 一声令下,几下呼吸间,眼前已经没了人。 “速度还挺快。”贺源叹了一声,无可奈何。 对于徐凌给他们安排的这处宅子,贺源是没什么意见的,远离闹市区,占地不大不小,虽说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是有点挤了,但总比蹲在乞丐窝里要好得多了,往日里更苦的日子都过过,这点小挫折不算什么。 更何况,这宅子确实不错。 安顿好之后,贺源就拎出来几个能力不错的人专门负责这里,他自己则回了将军府,这件事还得让百里烨知道,心里有个数。 只是,他来得不是时候,百里烨和黎童去了青山别院。 柳鸾儿无事可做,原本都是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不出来的人,这日鬼使神差地竟然想着出来遛个弯儿,反正百里烨和黎童也正好不在,如今周兰和崔晴晴也走了,偌大一个将军府剩她一个,极为孤寂。 她看见贺源的时候,本想转身走开,可不知为何,脚底生根,硬是没挪动半步,直到贺源望过来。 仿佛是好几辈子没见面,贺源看着她,心底无端生出些思念来,愈演愈烈。 “许久未见,贺副将。”柳鸾儿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他。 她挺直了脊背,手上捏着帕子,葱白的指尖微微有些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拼命隐藏着这份紧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会紧张。 似乎每次见到他,她都会紧张。 没来由得。 贺源往前迈了一步,脚尖落地的时候,又顿觉不妥,站在原地没动。 “是,许久不见了,柳姑娘。” 柳鸾儿怔了一下,随后掩唇笑起来,再抬头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似闪着星光,贺源有那么一瞬间不敢呼吸。 “我哪儿还是什么柳姑娘?” 不是! 她一直都是他的柳姑娘。 在他心里面从来没变过。 贺源在心里咆哮着,面上却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来,跟在百里烨身边多年,他早已学会如何隐藏真实情绪,唯有负在背后握紧的拳头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知道百里烨从来没碰过她,可在世人眼中,她到底是嫁人了。 嫁了人,意味着不清白了。 或许,如果她愿意,跟着他离开这里…… 或许,他们会不一样。 “近日还好吗?”柳鸾儿轻声问着,即便他们中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可贺源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听见了她声音中带有的关心,那让他忍不住欣喜。 “很好,你呢?” 柳鸾儿垂下头,唇角微微扬着:“我也很好,近日天转凉了,贺副将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着了凉。” “好,我会注意。” 柳鸾儿抿了抿唇,想再说些什么,可脑子里不知为何乱成一锅粥,那些个想对他说的话黏黏稠稠地挤在一起,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句开始说好,这让她有些迷茫。 索性,他也就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不耐烦。 贺源一直以为,自那次谈话之后,他们两个就该如同陌生人一般相处,这么些天不见她,贺源也没有再想起过她,他以为自己忘了,以为自己真得做到了心如止水。 可当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愚蠢。 那颗不跳了的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拼了命地叫嚣。 想她。 想她。 想她。 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想她。 自欺欺人。 “柳姐姐,你得为自己活。”黎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柳鸾儿整个人都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贺源大概也是担心自己跟柳鸾儿独处会惹人诟病,脚步动了动,想要寻个理由离开,毕竟他这次来将军府主要还是为了找百里烨。 柳鸾儿却以为他要躲,急急忙忙地开口:“贺副将!” “是。”贺源赶忙回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就好像他就是在等她留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柳鸾儿只觉得掌心里出了一片黏腻的汗水,她用力抓了抓帕子,才嗫喏着开口:“贺副将,是来找将军的吗?” “是,不知将军可在府上?” “将军陪夫人去青山别院了,贺副将若是有事,也可先与我说。” “这样……”贺源握着拳头,汗湿的手掌摊开,在后腰上用力蹭了蹭:“也好。” 就让他自私一回。 “请。”柳鸾儿欣喜于他答应,又羞于自己的表现是不是不够大方,走在前面的时候,挺直了脖子,颇为紧张。 贺源跟在后面,离得不远不近,正正好的距离,远处看去就像是无关紧要的两个人,可他的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近乎痴迷地望着那背影。 他念在心里十几年的背影。 在深山里的时候,出任务的时候,跟着百里烨风里雨里闯的时候,都是这道背影在支撑着他。 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能去见她。 “贺副将,一切都还顺利吗?”柳鸾儿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将贺源飘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是,一切尚可。” “这些年,辛苦贺副将了。” “这话柳姑娘说过很多遍了。”贺源贪恋地望着柳鸾儿的背影,声音也逐渐放轻:“贺源的命,柳姑娘救过,将军也救过。” “最近朝局不稳,我哥哥……呃,柳大人闹出了一些事,暂停了计划,手下兄弟没有因此闹事吧?” “没有,他们很听话,最近事情闹得很大,坊间都在传,他们也听说了,能够理解。” “那就好,贺副将用过饭了吗?” 贺源张了张嘴想说用过了,可私心里却又想跟她多待一段时间,他捏紧拳头,说道:“没有。” “我也没有,贺副将若不嫌弃,一起用些吧?” “好。” 天知道柳鸾儿在说出这句邀请的时候有多担心他会拒绝,在听到那个字的时候,柳鸾儿清晰地听见自己松了口气。 两人面对面坐着,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久违的静谧,他们从没这样安静地吃过一顿饭,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贺源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向来吃饭的时候就是唏哩呼噜的,嚼没几下就往下吞,这是在边关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后来进了深山练兵,到现在进了翊城,这个习惯也一直没改。 可如今在柳鸾儿面前,看她吃饭的时候轻轻巧巧的,就连咀嚼的时候都只有轻微的动静,偶尔而有筷子碰触在碗碟上的脆响,不知不觉,他也放满了速度,小口小口地吃着,丝毫没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这样才算是吃饭。 他一边吃,一边用余光小心看着眼前的人,一点一点地将她整个人都用视线笼罩起来,这是他珍视多年的人,如今就在他眼前,没有在像之前那样躲在暗处,也没有蒙着面纱,就那么坦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柳鸾儿也很紧张,拿起筷子的时候,一时间都忘了要怎么用。 以前见他的时候,也没这么担心自己出丑过。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心慌的厉害,怕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不好,不够大方,不够温婉,不够进退有度,不够…… 什么都不够。 什么都觉得不对。 柳鸾儿垂着头,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望着她的视线有多炽热,直到一碗汤冒着热气出现在她眼前。 柳鸾儿怔了一下:“贺副将?” “喝些汤吧,光吃饭挺干的。”贺源笑着说道。 “啊?啊,嗯。”柳鸾儿手忙脚乱地端起汤,喝了一小口。 “在想将军吗?” 柳鸾儿猛地抬头,见贺源望着她,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慌,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想我们之后的计划。” 贺源明白她不想谈,对于百里烨只带黎童去青山别院这件事,贺源是有些生气的,可也知道这件事怪不了百里烨,是柳鸾儿自己非要嫁进将军府的,并非他强取豪夺,而百里烨心中也根本没有柳鸾儿,不过一段孽缘罢了。 他和她,岂知又不是一段孽缘呢? “我这次来,也是想请将军示下,我们在翊城待的时间太长了,恐会引人注目。” “你们如今住在哪儿?” 贺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在徐老板安置的宅子里。” “徐凌?” “是。” “他倒是个靠谱的,你们住在他那,一时半会儿也没人发现你们,如今动荡已起,恐怕会持续到年尾。”柳鸾儿放下碗筷,视线落在院内。 随后,她又扭头看向贺源:“不过,将军暂时没了桎梏,决定应该会比之前更清晰。” 286头一场雪 贺源不知道柳鸾儿是什么意思,他向来不怎么擅长动这方面的脑子,从来都是百里烨说打哪儿他就打哪儿,要不就是柳鸾儿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两个都是救命恩人,两个的话都得听。 好在两人目标一致,贺源夹在中间,也不用太难受。 百里烨和黎童一走就是七日,贺源天天往将军府跑,跟柳鸾儿同桌吃饭了七天,他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近。 甚至还因此产生了一点本不该有的希冀。 或许,他们也可以…… 贺源抬起头,恰好柳鸾儿也望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贺源慌忙撇开头去,柳鸾儿只觉得那一瞬间的心惊。 像是背叛了百里烨。 当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柳鸾儿猛地一震,这几日她究竟在做什么? 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吧,到时候,他们应该可以再谈一次。 “贺副将,我得到消息,将军和夫人应该这几日就会回来了。” 贺源慌乱地应了一声。 “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了。” 柳鸾儿点了一下头,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一整个下午。 百里烨和黎童一回府,立刻就有下人来报,随后没多久,贺源就来了,动作很快,眼神很闪烁,透着心虚,不敢看百里烨。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黎童没走,蹲在百里烨的书房里,听贺源报告有关事项,其实主要还是观察贺源的表情,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 “贺副将这几天一直在府上?”黎童见贺源说完话,立刻问道。 贺源身子一僵:“回夫人,是,主要还是不大确定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黎童“哦”了一声,给百里烨递了一个内容莫名的眼神,又问道:“跟柳姐姐相处的如何?” 百里烨坐在书案后,看似拿着笔在写些什么,实则耳朵竖起,准备听八卦。 他对柳鸾儿本就没有情,将人娶进府,晾在那好几年,守了好几年活寡,于私心而言,他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的。 倘若能替她找个好归宿,百里烨乐见其成。 贺源嘛,跟了他那么久,知根知底,是个会疼人的,百里烨笔下动作顿了顿,瞅了一眼自家鞍前马后的兄弟,怎么看都觉得配柳行的妹妹绰绰有余。 柳家又不是什么名门世族,柳鸾儿还是个二婚,能嫁个良人算是不错了。 如果这两人能成,他还得给准备聘礼。 嘶! 又得他花钱。 贺源被黎童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不知道黎童什么意思,求救似的看向百里烨,却见自家将军看都不看他,仿佛没听见。 “回夫人,我与柳姨娘并无瓜葛。” 黎童睨着他,满脸写着不信,贺源梗着脖子,死撑。 行吧,不说就不说,她本来还想牵个线的。 “怎么还叫柳姨娘呢?”黎童有些不满。 贺源捏了捏手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情于理,他都该叫她一声柳姨娘的,也就是只有他两人在的时候,才敢大着胆子喊她一声柳姑娘,就好像她还是他的柳姑娘一样。 他的这点小私心,他不想让人知道。 放走贺源,黎童就凑到了百里烨跟前,刚才就看他在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弄些什么,现在一看才知道这厮压根儿啥也没写,光顾着听八卦了。 “怎么想的啊?”黎童随手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戳了戳百里烨。 “贺源心思深,让他自己琢磨吧,这种事,外人急不来。” 黎童摸了摸下巴,是急不来,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怎么也得等那批人都玩儿完,然后她和百里烨两个人离开翊城,解散团队,双宿双·飞。 想象总是美好的。 现在还离那一截美好的日子不知多久呢。 黎童站在屋檐下,轻叹了口气。 忽而,眼前一抹白色翩然飞过,黎童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抬头望去,触目所及,一片纷纷扬扬。 下雪了。 她伸出手,掌心里落下一抹冰凉,顷刻间被她的体温融化。 黎童倒是不知道青岐的雪来得这么早这么猝不及防,她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似想到了什么,抬脚往百里烨的书房奔去。 “夫君!”她亲亲热热地一边喊着一边推开书房门,可随后就呆在了门口,里面没人,百里烨不在。 黎童微微蹙眉,走到门口,随手叫了一个丫鬟过来:“将军呢?” “回夫人,将军方才出去了。” “有说去哪儿吗?” “没说。” 黎童挥手让丫鬟退下,站在檐下思索了会儿,敲了敲身边的柱子。 因为下了雪,赤衣和连锐躲藏的地方换成了院内的树干上。 “去找找将军。” 赤衣点了一下头,看向连锐,连锐会意,接下了独自守着黎童的任务,而赤衣则一袭红衣迅速离去。 百里烨是被贺源叫出去的。 去了徐凌安排好的宅子,去看看那些他一直也没怎么见过的兄弟们。 听说将军要来,那些个半大小子全都激动得要命,跟翘首以盼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没什么区别,贺源都不忍心瞧。 在很多人心目中,百里烨宛如神明。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青岐。 即便他选择大逆不道,也会有人前仆后继地为他铺出一条血路,慷慨舍命。 这是如今的百里冼做不到的。 百里烨前脚刚踏过门槛,后脚灰白的天空中就飘落了雪花,他怔愣一下,抬头望去,洁白剔透的雪无风自扬。 来年会是很好的一年。 “参见将军!” 整整齐齐的喊声,唤回了百里烨的思绪。 院子里,几百个兄弟跪在那里,以他们最虔诚的姿态迎接他们的神明,百里烨胸口跳动,只感觉热血沸腾。 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都以为自己老了。 “起吧,今日只是来看看兄弟们。”百里烨努力压着激动的语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失态。 贺源搬了一张椅子过来,百里烨没坐,一掀袍子径直坐在了地上,又令下人将买好的水果切好端来。 那些个兄弟们瞧着,也跟着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 贺源摸了摸鼻子,回想起当初在边关对敌的时候,百里烨也是如此,兄弟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兄弟们睡干草,他也睡干草,绝不搞特殊。 这也是为什么百里烨在军中威名尤甚的原因。 “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年的头一场雪,没想到会跟兄弟们一起过,是我的荣幸。”百里烨脸上带着笑。 他望着那一张张稚嫩充满热血的面庞,不由得想起当初的自己。 怀揣一腔壮志,跟着皇兄踏上保卫青岐的路,那时候的他,大言不惭,跟皇兄说要踏平西麟,为皇兄搏一个四海升平,宇内安定。 而今,斯人已逝,荣光不再。 黎童到门口的时候,恰好听见里头传来不绝于耳的豪迈笑声,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围着百里烨,听他说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 她本应该进去,但没有。 里面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她不想去打扰。 黎童站在门口,背靠着墙壁,看着头顶天空中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越积越厚,这也算是他们一起看过了初雪了。 灰白的天空,像是本就有一层雪堆在那里,只是天空装不下了,所以才会漏下来,造福凡间百姓。 藏在暗处的连锐皱眉:“夫人为什么不进去?” 赤衣不是很懂,但似乎能够理解,但她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连锐没得到答案,只得从脚边寻了一颗小石子,朝着守在人堆外的碧雨掷了过去。 碧雨感官敏锐,石子破空而来,他脑袋一偏,任由石子擦着他的耳畔落了地,他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敢偷袭他。 “碧雨,怎么了?”因着石子不带杀气,百里烨只察觉到碧雨有那么一瞬间的心情不好。 碧雨将视线从那颗石子上收回来,恭敬道:“无事,将军。” 百里烨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杀意,也就继续同那几个兴致勃勃的小子说起话来,黎童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没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还有些不大适应,往里面探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碧雨扭过身来。 两人视线一对上,碧雨当即心中一抖,瞳孔微缩。 夫人怎么来了?! 黎童笑了笑,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前,碧雨回头看了看还在说故事的百里烨,舔了舔迅速干涩的嘴唇,决定屈服。 连锐:“……”这狗东西不告诉将军吗? 赤衣:“看来夫人真得很疼将军。” 连锐偏头看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赤衣在树干上蹲下来:“将军一直很怀念在边关的日子,自打回了翊城之后,将军一直都不大开心,这帮人中有一部分是当初跟着将军在边关生活过的,他们能来,将军很开心,像这样围坐一圈谈天说地的日子,是将军一直念着的。” 连锐沉默下来,将军去边关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那里玩泥巴呢,其实他也很羡慕他们,可以这样围在将军身边,听他说话。 287让门开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碧雨不大对劲的情绪,百里烨还是将他叫了过去。 碧雨不放心黎童,注意力一直停留在门外,百里烨叫他的时候,他的反应还有些迟钝,这让百里烨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碧雨从不会这样分神,即便他身边有足够的人保护他。 他在想什么? 或是,门外有什么? 百里烨看向门口,很安静,没有人经过,雪花一片片落下来,仿佛将整个世界都从外面隔开。 也对,这样的天气,足够让人怀念某些已经不在的东西。 碧雨是个孤儿。 与旁的孤儿不同,他是家破人亡的产物。 生意场上得罪了仇家,碧雨的爹娘被人砍死在家里,对方心狠手辣,未免留有后患,决定斩草除根,试图将当时还在外面玩耍的碧雨骗回家中。 但彼时的碧雨虽然贪玩,却也聪明,趁着对方不备,逃进了七弯八拐的巷子里。 撞上百里烨,也纯粹是偶然。 百里烨替他报了仇。 至此,就一直跟着百里烨。 家里没了爹娘,碧雨不再想回家,他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将家里的生意和宅子全都交给了叔伯,从此之后,跟着百里烨学如何不动声色的杀人。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碧雨吐了,一整天没吃饭,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是赤衣守在他身边,以近乎逼迫的方式将一碗粥塞进了他嘴里。 第二次的时候,他学会了如何控制情绪。 第三次的时候,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盯着尸体了。 第四次的时候,利落转身,内心毫无波澜。 “想家了?”百里烨想了半天,也只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碧雨愣了一下,垂头闷声道:“回将军,没有。” “给你放假,可以回去看看。” “不用了,将军。” 百里烨不再说话。 赤衣远远望着,不知道怎么的,她能感受到碧雨有些不开心,她也跟着有些心里闷闷的,一双柳眉微蹙,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你怎么了?”连锐察觉到身边的女人气息陡然沉下来,警惕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赤衣斜了他一眼:“为什么躲?” 连锐挠了挠头,缩起脖子:“腿麻了,换个姿势。” 别看赤衣平时的脾气好,但真要论起来,也算是有些阴晴不定,连锐自认打不过赤衣,也不敢招惹。 他是后来者,赤衣和碧雨的感情不是他能比拟的,他心里很清楚。 但,他也想跟他们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毕竟以后要同生共死的嘛。 门口的黎童站得久了,穿在鞋子里的脚有些冻僵了,她直起身子,轻轻跺了跺脚,用力搓了搓手,往掌心里哈了好几口热气,又用力搓了搓,在脖子上揉了几下,才揣进厚实的袖子里。 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黎童庆幸穿着古人的衣服,宽袍大袖,暖和! 可鞋子是薄的,这雪要是继续下下去,她也站不了多久了。 碧雨刚才发现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听她的不告诉百里烨,但按照百里烨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没有发现她的。 她想再安静地陪他一会儿。 “夫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出的时候,黎童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袖子包住了自己的脑袋,随后便是一阵闷笑,一只手握住了她的。 “夫人,进去吧。” 黎童抬起头,眼前是百里烨略有心疼的一张脸。 “跟他们说完话了?”黎童没动,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后背紧靠着墙壁,脚尖微微用力抵着地面。 “嗯,夫人想要见见他们吗?”百里烨没收回手,反而更握紧了些。 不知道她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都是冰的,这般姿势站着不动,估计甚身子都冻僵了吧?百里烨愈发心疼,他明白黎童不进去的理由。 黎童想了想,还是摇了头。 见不见其实无所谓,对她和百里烨之间的感情并不会有多大阻碍,但是她的身份会让他们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百里烨没有逼她,只道:“我已经让碧雨去准备马车了,一会儿你可以自己先回去。” “你晚上不回来了吗?” “回的。” “好。”黎童低头看着脚尖一会儿,又抬头笑着说道:“那我不等你吃晚饭了。” 言外之意,可以晚些回来,她不生气。 百里烨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握着黎童的手更紧了几分,整个世界仿佛都没了色彩,只有眼前这张被冻得有些苍白的脸,还有脸上那一抹灿烂的笑容,因为冷还有些僵硬,却并不妨碍百里烨认为这是天底下最温暖的笑容。 一直到碧雨驾着马车过来,百里烨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 黎童笑了笑,将已经被他捂热的手抽回来,朝他挥了挥手,提着裙子爬上了马车,碧雨很贴心地在马车里准备了暖炉,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黎童舒服地叹了一声。 “你回去吧,让赤衣来驾车。”黎童拍了拍碧雨的肩。 碧雨点头,跳下马车,没多会儿,那抹·红色身影不知从哪里翩然落下,就正好落在碧雨之前坐着的地方。 “慢些行。”碧雨嘱咐赤衣。 “知道了,放心吧。”赤衣扯着缰绳,面色平静地没有呛碧雨。 黎童掀开马车帘,朝着还站在外面的百里烨挥了挥手,笑着喊道:“回去吧,好好玩儿!” 百里烨扯开唇角,眼眸之中俱是深情。 一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大街尽头,他才转身回去。 大门口,一颗颗脑袋从里头伸出来,带着戏谑的笑意。 “将军,那是夫人吗?” “夫人长得可真好看。” “给夫人驾车的是不是赤衣啊?” “她那一手轻功可真漂亮!” “将军……” 百里烨背过双手:“进去说。” 马车里,黎童捧着暖炉,好一会儿冻僵的身体才缓过来,她不大想回将军府,有春不在,百里烨也不在,贺源估计又去找柳鸾儿了,她不可想当那个电灯泡。 “赤衣,去徐氏酒楼。” “是,夫人。” 赤衣用力一拉缰绳,朝着另一条道慢悠悠跑去。 徐凌没想到黎童会来,一时间没有准备,见她是一个人来的,还以为跟百里烨闹了矛盾,但看那张白净的脸上又没有怒意,忐忑之下,一边招呼,一边吩咐了小厮去通知百里烨。 还是先前她跟百里烨待过的房间,都不用黎童吩咐,徐凌就点好了菜,一份一份挨个儿上,将黎童伺候得舒舒服服。 “夫人怎么一个人来?”徐凌逮着机会小心问道。 “嗯,他有事,我又不想一个人待在府上,所以出来了。” 主要还是因为百里烨不让她去松庭楼。 黎童撇了撇嘴:“你这儿的菜式真是每次来都有新的,厨子不错啊!” “夫人喜欢就好。” “不用招呼我,你去忙你的吧,我就是找个热闹的地方待会儿。”黎童摆了摆手,看上去的确不大希望徐凌在她身边碍眼。 徐凌点了点头,退了下去,吩咐小厮在门口候着,有什么需要都予以满足。 其实徐氏酒楼不像别的酒楼那样热闹,隔音做得很好,一个人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安静,关了门,外面本嘈杂的声音就被隔在了外面,像是被蒙了一层纱,听不真切。 黎童抿了一口酒,酒味很淡,果香倒是很浓,喝上去跟饮料没太大区别,黎童笑了笑,大概是徐凌怕她一个人喝多了不好交代,特意换成了这种。 菜吃了一半,门被敲响了。 “夫人,有人想见您。”外头传来小厮恭敬的声音。 黎童放下酒杯,来的人不是百里烨,如果是他,直接就推门进来了,万不可能让小厮多问一句。 也不大可能是黎家人,按照她那两个哥的性格,也应该是直接推门而入的。 黎童看向门口,沉默一会儿,说道:“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露出一张笑眯眯的熟悉的脸。 邱仲肖。 黎童很久没见他了,内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人阴险得很。 算计别人就算了,要是算计到她头上来,黎童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手里的酒壶扔他头上,应该会扔的吧,毕竟她的脾气也不大好。 “邱大人,许久未见了。”黎童先开了口。 邱仲肖眯着眼睛笑了笑,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方才就见夫人进来,本以为是看错了,问了小厮才知道确实是夫人,故而前来打扰。” “有事?”黎童语气不大好,毕竟她想一个人吃饭。 还有就是,万一让百里烨知道她跟一个男人同桌吃饭,孤男寡女的,虽然没什么,但看在别人眼中总归是有点什么的,人言可畏啊! 谁让她今天出门没带丫鬟呢? 就算是在自己人的酒楼里,黎童还是怕的。 邱仲肖本想将门合上,黎童摸向酒杯的手停住了动作:“让门开着吧。” “夫人所言极是。”邱仲肖转身,走到黎童对面坐下,脸上还是笑嘻嘻的,笑得黎童想骂人。 288孤男寡女 邱仲肖这头才进房间,那头徐凌就又派了小厮出去。 放黎童一个人在房间没什么,他只要让小厮盯着就行,但现在进去了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他都得自己盯着了。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百里烨砍的。 幸好,黎童没昏了头,还记得让门开着,外头的人都能看见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徐凌远远看了一眼,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气氛看上去并不那么紧绷,黎童虽然没笑,但也一直在吃东西,邱仲肖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见此,徐凌稍稍松了口气。 在翊城这么久,徐凌也知道这男人不是普通人,听说还是跟将军对立党派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找上夫人,不能掉以轻心,他要保护好夫人,万一这男人心怀不轨想要哄骗夫人怎么办?又万一夫人不从,他将夫人绑了来威胁将军怎么办? 绝不能让夫人在自己的酒楼里出事! 徐凌打定主意,今天一整天都要盯住这男人,故而他往黎童房门口又派了两个小厮。 大概是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邱仲肖捏了一颗花生米在指尖上,说道:“看样子徐老板很看重夫人。” 黎童手下一顿,瞪了他一眼:“邱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是有夫君的人。这话若是给将军听到,他指不定又要怎么闹我呢?到时候哄不好,我可找邱大人麻烦。” 邱仲肖就像是来蹭饭的,半点脾气没有,冲着黎童就是一顿笑,笑得黎童浑身不舒服,干脆筷子一放,双手交叠搁在桌子上。 “邱大人,这饭也快吃完了,您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没事,就是许久未见夫人了,叙叙旧。” “叙旧?”黎童瞅了一眼桌上几乎空了的盘子,她觉得有必要让邱仲肖明白蹭饭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 “邱大人,有话还是直说吧,要不然我就上你家要钱去!”黎童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消食。 邱仲肖挑了挑眉,看着黎童的背影一时间没说话。 “是为了柳大人的事吧?”黎童停下脚步,抬手揉着肚子,吃多了,有点撑,揉一揉,助消化。 见邱仲肖不说话,黎童也不管他,兀自说道:“按理说,柳大人和邱大人关系这么好,柳大人的事不应该来问我。不过,我很佩服柳大人,在这件事上,我的确做了一些什么。” 邱仲肖眉心一跳。 “我派了一些人去保护柳大人。” “江湖上的人?” 黎童转了转眼珠子:“不是。” 邱家对江湖上的事了若指掌,对于柳行身边的人,他定然早就调查过了,这时候绝不能说是江湖上的人,一说准露馅儿。 但黎童也没说是什么人,让邱仲肖自己猜去吧! “那……” “邱大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行事方法,有些地方并不好用,反而容易引火烧身。”黎童打断了他的话,面上和善笑着,眼底却没有笑意,反而有些冰冷,衬着外面还在落的雪,更是让人心上多冷了几分。 “至于其他的,恕我不知道。我就是个无知妇人,能想到派人去保护柳大人,已经是我的智商极限了,邱大人不该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期望。” 闻言,邱仲肖只觉得震惊。 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且看表情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邱仲肖挠了挠头,若是黎童大声反驳他还好说,这不痛不痒甚至还承认自己蠢笨的做法实在让人有些无从下手。 黎童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因为下雪,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撑着伞,连小摊贩都比平时少了不少,倒是窗户下正好有个婆婆在卖烤红薯。 “来人!”黎童朝外面喊了一声,一直守着的小厮立刻进了门来,黎童指着窗下说道:“去给本夫人买两个红薯上来。” “是,夫人且稍等。” “夫人喜欢吃这种粗食?” 黎童回头一笑:“这么冷的天,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烤红薯,邱大人不觉得很幸福吗?” “幸福?” 邱仲肖有点不大明白,黎童这样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认为从这种平民百姓才会吃的东西中能感受到幸福? 小厮动作很快,烤红薯飘着香就送到了黎童手上。 “邱大人吃吗?” “夫人自己用吧。” 黎童晃了一下头:“其实我也就意思意思,并不打算给你的。” 邱仲肖哽住,有点气是怎么回事? “柳大人这件事,将军是怎么想的?” 黎童啃了一口热乎的,正张着嘴拿手作扇往嘴里扇气,听见邱仲肖这么问,不由得咧嘴一笑:“这话邱大人应该问将军去,问我做什么?” “将军与夫人形影不离,将军在想什么,夫人应该都知道,问夫人也是没错的。”邱仲肖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也就这么想的。 “形影不离?邱大人对这个词可能有点误解,我今天还是一个人吃饭的呢!”黎童双手捧着红薯,又啃了一口,嘴里呼着热气:“要不然邱大人这顿饭可蹭不上来。” “那夫人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刚才说了,佩服柳大人罢了。” “其余呢?” 黎童瞅着他:“那就没有了哦,我好歹也是有夫之妇,不能对别的男人有太多关注。” 她知道为什么邱仲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些问题,无非是想看看黎童说出口的答案到底能不能前后一致,这种常规的询问犯人的方式,黎童没想到邱仲肖竟然会用到自己身上,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她都想动手了。 百里烨就算对她有所怀疑,也不敢这么对她。 黎童舔了舔嘴唇:“邱大人吃饱了吗?” “吃饱了。” “那赶紧走吧,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不好听。” 黎童直白地赶人,让邱仲肖有点落不下脸面,但没想到刚起身,门外就踏进来一个人,身姿笔挺,踩着风雪,面容沉峻,看向邱仲肖的眼神带着不客气。 “你怎么来了?” “徐二派人来告诉我,夫人一人在这里用餐,为夫想了想,还是打算过来陪你。”百里烨越过邱仲肖身边,仿佛没瞧见他,径直走到黎童跟前,握了握她的手。 还好,不凉。 黎童举着红薯:“吃吗?” 百里烨眼都不眨一下,当即低头咬了一口。 “好吃吧?”黎童眯着眼睛笑。 “好吃。”百里烨摸了摸她的脸,夫人递的哪怕是毒药都好吃。 两人旁若无人地相处着,全然没将邱仲肖放在眼里,在听说邱仲肖单独找黎童的时候,百里烨恨不得拿刀冲过来砍人。 黎童用手指指了指旁边,百里烨看过去,然后又故作惊讶地说道:“呀,邱大人还在这儿呢?” 守在门外的碧雨微微扬起唇角,将军作坏的时候也是挺让人没面子的。 邱仲肖眯了眯眼,倒也没怎么生气。 方才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无论是谁都没法插入进去,他从没想过杀伐果决的百里烨会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尤其这女人的身份还摆在这里。 “将军的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邱大人关心。” 邱仲肖不走,死皮赖脸的,百里烨也就当他不存在,黎童更是无所谓,靠在窗边啃红薯,啃一口就往百里烨嘴边送一口,旁若无人秀恩爱,邱仲肖被迫吃狗粮吃到撑。 “邱大人不走?” “不走,难得逮到将军,想跟将军多说会儿话。” 百里烨冷笑一声:“邱大人想说什么?” 不等邱仲肖开口,百里烨又道:“倘若是有关于柳大人的事,我想邱大人还是别问了,我并非柳大人背后之人,没那么大能耐。” “那将军认为是谁?” 百里烨摊开双手:“谁知道呢?不过柳大人敢这么跟所有朝臣作对,恐怕背后的人力量不小。” 邱仲肖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柳行就是敢单干,甚至还带着整个大理寺一起干,这一股劲头将整个朝堂都烧了起来。 只要一想到这个,黎童就觉得柳行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无论如何也得保住他。 要知道,黎童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打死不回头的固执型人才,比那些没实力还硬扛的菜鸡麻烦多了,弄又不能弄死。 “原来将军也是这么想的,那么将军心中可有人选?” “没有,望遍整个朝堂也找不出这样的人,倘若真有,此人势力必定不俗,或许我们都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这太过可怕。” 百里烨这话将邱仲肖带入了另一种可能性,看邱仲肖锁眉沉思,黎童在旁边静静看着,不由得觉得百里烨这忽悠人的本事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柳行与邱仲肖关系匪浅,如若柳行背后真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么邱仲肖的立场就会变得艰难。 所以,他必须得知道柳行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怂恿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289进宫之前 雪下了一会儿又停了,黎童拍了拍手,打算回去了。 看那两个面对面坐着的男人,气氛谈不上僵硬,但显然不怎么愉快,邱仲肖没有离开的意思,百里烨也捧着热茶不动,颇有一种不说服邱仲肖就不走的架势。 啧! 男人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黎童走过去,踹了踹桌腿:“走不走?” 百里烨赶忙放下茶碗,抓着黎童的手:“走,马上走,手怎么这么凉?为夫给你捂捂。” 黎童没好气地抽回手,转而看向邱仲肖:“邱大人还想问些什么,一并问了吧。” “没了。” 邱仲肖显得有些颓然,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百里烨的话对他起了作用。 自己交好多年的兄弟竟然是个别有用心的人,这种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中,想要再令其消失,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行,那我们就先走了,邱大人自便。” “不送。”邱仲肖头也没抬。 百里烨和黎童走后没多久,邱仲肖就站了起来,他望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趁着宫门未关,递了进宫的牌子。 “皇上,邱大人请见。”应荣佝偻着背迈进了御书房的大门。 “这么晚了他还进宫来做什么?”百里冼从繁多的奏折中抬起头来,这段日子朝局被柳行扰乱,单是提官调任这类事情就让他焦头烂额,更别提还有明里暗里的弹劾折子让他头疼,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去找皇后了。 现在邱仲肖又踩着宫门关闭的时间进宫来,百里冼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两兄弟折磨得英年早逝了。 “让他进来。” 语气不大好,应荣只能在心里暗暗替邱仲肖祈福。 “参见皇上。” “说吧,什么事这么急,让你现在都要进宫来?”百里冼头都没抬,手中朱笔不停。 邱仲肖面色不显,只道:“今日臣在将军那得知了一些消息。” 百里冼手下一顿,仍旧没抬头,故意问道:“什么消息?” 最近闹的最大的事就是柳行了。 邱仲肖没什么关心的人,放在第一位的是皇室,对,是皇室,并非百里冼,第二位的是邱家,第三位的则是他妹妹邱心儿,第四位便是柳行。 柳行之后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邱仲肖在意,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必要情况下,邱仲肖甚至可以以命去换。 “蛊惑柳大人扰乱朝局的人,或可势力庞大,也或可是先皇之人。” 这话说得相当大逆不道,却也委婉表示了柳行不是主事之人,是可以轻判的,起码能保住一条命。 不过,柳行查的人最后都证实了是有罪之人。 真要下旨降罪,也不至于要脑袋,是邱仲肖怕。 他到底也不是真的相信百里冼。 “先皇之人?”百里冼喃喃着。 百里烨不也是先皇之人吗? 他知道,这个皇位要安稳坐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别说现在朝堂上有很多臣子不认可他的能力,就算是认可了,按邱仲肖所说,还有颇具野心的人在蠢蠢欲动。 总有人肖想皇位,总有人能因此找出各种理由。 邱仲肖还有一个或可没说出来,那就是百里冼自己的人、 他小心观察着百里冼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破绽,邱仲肖也不是没想过百里烨会诓他的可能性,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跟以往办的案子全然不同,以往的有些案子虽然也涉党争,但不像这次那么复杂,就连当朝皇帝都被算计了进去。 以往,总有柳行跟在他身边指点他。 可现在,柳行成了当事人,邱仲肖难免关心则乱,脑子不够用。 “他身边的另一伙人是什么身份,还没查出来吗?” “是……”邱仲肖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口:“是将军夫人的人。” “黎童?” “她是这么说的。” “她自己承认的?” “是,说很佩服柳大人,担心他出事,所以派了些人去保护他。” 百里冼眯了眯眼睛,瞅着案前的奏折,正好是一道弹劾柳行的折子。 柳行此举,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有很多人要杀他,也有很多人愿意保护他,就连黎童这样的后宅妇人也知道是非对错,而这些人,这些口口声声要为民请命的人,却要将这样一个立志求一个天下太平一往无前的好官置于死地。 呵,这就是他的臣子! 百里冼将那道折子扔在地上,邱仲肖偏头看了一眼,拿了起来,眉心微紧,他看了一眼百里冼,明白这样的折子他不知道每天要看多少。 “皇上,柳大人他……” “朕明白,你不必多说,既然将军夫人说是她派的人,那就是她派的人。既然是同一个目的,那你就叮嘱好你的人莫要与他们发生冲突。” “臣遵旨。” “还有别的事吗?” 邱仲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摇了头。 “那你便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臣遵旨。” 邱仲肖脚步犹豫地离开之后,百里冼又坐在御书房里很久,才拿起笔继续批阅奏折。 应荣守在门外,掐着点儿进去换茶,本想劝百里冼休息,但看他那下笔的势头和凝重的脸就知道,今天晚上他又要睡在这里了。 将军府中,黎童是被百里烨背回来的。 白天的时候在宅子外面站得太久,后来虽然去徐氏酒楼吃了一顿休息了一阵,但在百里烨看来,她还是冻着了。 虽然对黎童来说,压根儿一点事都没有。 他就是想背。 百里烨也不否认,反正就是想跟夫人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百里烨还亲自去端了热水来,说什么也要给黎童洗脚,得亏黎童是个现代人,没那些个以夫为天的观念,否则换个人早被吓着了。 “做错事了?”黎童被按在床边,强行脱了鞋袜。 她双手撑着床板,支棱着肩膀,脑袋往前倾着,凑到蹲在她身前的百里烨跟前,视线在他那张俊逸的面庞上一寸一寸落下。 “没有,夫人说的什么话?” 百里烨脸上没有半点心虚,他身边的暗卫里面,只有赤衣一个女人,甚至在某种情况下,赤衣比两个男人都狠。 所以,百里烨也根本没把赤衣当女人看过。 除了黎童以外的女人,他心如止水,问心无愧。 不过,今天让她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他是有点心疼,和感动的。 从来没有人这么理解他过,哪怕是先皇,偶尔也会有些对他的疑心。 “那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给我洗脚?”黎童说着,双脚已经被百里烨的大手按着,小心翼翼地放进热水里,粗糙的手掌在她娇嫩的脚背上滑过,黎童有些发毛,忍不住缩了缩。 “就是……” 百里烨将热水泼在黎童的脚背上,手指一点一点地轻柔搓着,像是握着什么易碎的宝贝,分外珍视,圆滚滚的脚趾,又白又嫩,他看得久了就有些心动。 他眼光真好,夫人连脚趾都那么可爱。 “就是想疼一疼夫人。” “你已经很疼我了呀!” 这话不是客套,黎童确实认为百里烨已经很疼她了,在确认心意之后,没有凶过她一次,虽然会瞒着她一些事情,但总体来说,对黎童产生不了大的影响。 而且,黎童还一直觉得百里烨其实是个很温柔又懂礼貌的人,不像旁的那些世家公子,总高高在上的,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得听他们的,一意孤行,固执己见。 这一点上,百里烨还是很有优势的。 黎童摸了摸百里烨的脸:“其实我还蛮开心你能见到他们的,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见到他们,也知道你其实很想回边关去,不想待在翊城,如果不是那些人,你恐怕早就回去了,何至于还在这里娶那么多女人。” 最后一句话有点酸,百里烨听着笑了笑,抬手捏了一下黎童的脸。 “夫人真懂我。”百里烨仰起头,笑容灿烂:“可若不是他们让我留在这,我又怎么会娶夫人呢?” 黎童撇了撇嘴。 百里烨拿过旁边的毛巾,搁在自己腿上,又抱起黎童的双脚捂进毛巾里,微微用力按了按,然后又仔细擦干,将她的脚捧进被窝里,又拿了个暖炉塞进去。 黎童看着百里烨忙进忙出,最后脱了衣服一下窜进被窝里,伸手揽住黎童软软的身子,脑袋在她身上嗅了又嗅,寻了个合适的姿势躺了下来。 “你说,你为什么当初要跟皇上求娶我?我那时候的名声可不好,他们都说我是傻子,这辈子也就只能被养在相府。” 但你家世好啊! 百里烨差点脱口而出。 “是不是他们逼你的?可按理说,为了长久的计划着想,你不该求娶我,如此明晃晃的野心,实在是给了小皇帝一个盯住你的机会。” 百里烨揽着黎童的腰,手掌很不安分地在她腰间揉捏着:“有这部分原因,但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嗯?”黎童被揉捏得有些痒了,瞪了他一眼,按住他作乱的手。 百里烨笑了笑,没再动,只在她耳边轻声道:“进宫之前,我有偷偷去见过夫人的。” 290一点动心 他不是什么人都娶的。 尤其是正室。 如果只是小妾的话,看情况娶就娶了,反正只要不闹事,也就多一双筷子的事情,如果能带来点用处,那也就更好了。 所以你看,闹事的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一连两个正室都出了事,第三个,百里烨想要自己好好看看。 他是白天的时候去的相府,仗着自己轻功好,翻了后院的墙,没惊动府卫就偷摸找到了要去的院子。 那时候的黎三小姐,还是黎胤童。 那天天气很好,蓝的天,澄澈如洗,宛如上好的碧蓝绸缎,白的云,轻盈柔软,风一扯就碎。 黎胤童平日里没什么机会出去玩,更多的时候,只被允许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除此之外,无论她想要什么,相府的人都能为她弄来。 她是个小傻子,自小就是。 黎胤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但爹娘说是,哥哥说是,门房李叔说是,丫鬟下人们都说是,那她就是了。 不出门就不出门吧,反正府上也有很多她玩不过来的东西。 黎胤童说想钓鱼,丫鬟们陪着她坐在荷花池子边上,身后的矮木桌上还摆了各种各样的吃食,全都是黎胤童爱吃的。 钓竿有人准备,鱼饵也有人串好,放鱼的水桶摆在脚边,她只要坐在旁边等着就行了,如果鱼上钩,她再拎起来,就如此简单。 她喜欢钓鱼,能坐一整天不带动的。 爹娘并不阻止她看书,那些个奇奇怪怪的论志,她其实看了很多,有时候也会羡慕那些人可以天南地北地四处玩耍,遇见一些旁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经历,但更多的是她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她现在这样也很好。 黎胤童抬起头,触目所及只是一块很小的天地。 可这一小块天地里,她已经什么都有了。 她是个很懂得满足的人。 百里烨躲在假山后面,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姑娘坐在荷花池子边,她本就白得透亮,一身碧蓝色的衣裙更是衬得她整个人晶莹剔透,宛如不染世俗尘埃的仙子,那双眼睛更是明媚宛如朝霞,他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多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黎胤童并非长得倾国倾城,可她身上却有常人没有的清澈单纯,黎相和黎夫人并没有要求她必须要学会各种礼仪,也并没有让她一定要学会琴棋书画,做个大家小姐。 他们更希望她活得开心。 之所以如今还拘着她,不过是因为江山未稳。 若是放她出去,外面的危险足以吞噬她。 索性,黎胤童很懂事。 她不吵不闹,从不任性妄为,从不苛待下人,每天乖乖巧巧地待在院子里,偶尔会离开自己的院子去前面走一走,若是碰见刚好有客人在,她也会安静地偷偷离开。 但若是不小心被外人看见了,她也能迅速领会,装成痴傻的模样。 百里烨去的那天,正好赶上相府有客。 正是崔守知。 身边还带了个年轻人,看着五官俊逸,但百里烨没能认出那是哪家的少爷。 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上门拜访,聊天中途,那年轻人就借故出了书房,鬼鬼祟祟地四处走动,假意迷路,找到了黎胤童所在的院子。 那日,她恰巧就是在钓鱼。 身边跟着的丫鬟也安安静静的,偶尔剥一颗葡萄放到黎胤童嘴边,喂她吃下,那年轻人看到黎胤童的时候,百里烨分明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以及不该有的欲望。 崔守知果然是有目的的。 跟他一样。 百里烨的思绪落到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崔守知的野心早就已经明确了,只是因为那时候的他没反应过来,亦或是被那年轻人气着了,忘了还有一个崔守知。 小姑娘就算不嫁他,也不能嫁给这样一个不真心的男人。 可他没想到,小姑娘比他聪明得多,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陌生男人,丫鬟们发出惊呼声,随后有人上前,想要带那年轻人离开。 可是很明显,他不愿意走,他的目的还没有达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坐在池子边的黎胤童身上,气得百里烨掰碎了一块假山,恨不得跳出去挖了他的眼睛。 “黎三小姐!”那年轻人自来熟地喊着黎胤童。 可黎胤童没有转身,只是紧紧盯着平静无波的池子,嘴里嘟囔着什么,离得近了才听清楚:“这小鱼怎么还不上钩呀?” 那年轻人不依不饶,尽管有丫鬟挡着,仍是不死心地往黎胤童身边凑过去,只是还没走几步,黎胤童就站了起来,拿着鱼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很直接,像是要看透这人似的,看得那年轻人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不知道我的院子,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的吗?”黎胤童微微蹙起一双柳叶似的细眉,手腕一用力,鱼竿被扔在地上,细长的手指指着那开始有些惊慌的年轻人。 “都是你!大声说话,吓跑了我的小鱼!给我把他抓起来,我要把他切成一片片的,串到鱼竿上!”黎胤童跺着脚,厉声尖叫着。 那年轻人闻言,两股战战,推开走上来的两个丫鬟,慌不择路地往后逃去。 他似乎一点都不怀疑黎胤童在吓唬他,逃跑得毫无心理障碍,躲在假山后面的百里烨瞧着,莫名笑出了声,有些爽快。 胆子这么小,也敢求娶相府千金? 那年轻人跑了之后,黎胤童又恢复了平静,面上淡定得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她拿着鱼竿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让丫鬟重新在鱼钩上串了鱼饵,继续安安静静地钓鱼。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下人们再不敢掉以轻心,又多派了几个人守住院门。 她钓了一天的鱼,百里烨也就躲在假山里看了她一天。 一直到天空变成靛蓝色,黎胤童才站起来,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下人来催促她,似乎早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百里烨的视线跟随着她,趁人不注意,转身就飞到了屋顶上。 他很没形象地趴在上面,掀开半块瓦片,露出一条缝,偷偷地往屋里看去,黎胤童正坐在书案边,手里捧着一本江湖异闻看得专注。 没多会儿,丫鬟就端了饭菜进来。 不用人催,黎胤童就放下书走到桌边开始动筷,整个过程很安静,像是她每天的日子就是这样。 没来由得,百里烨只觉得小姑娘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她应该四处去走走,四处去看看,不应该活在这一小方天地里到老。 那一刻,他同意了他们的建议,明知道不可为。 以防万一,他进了宫。 他准备了很多说辞,在百里冼面前一一说出,胸有成竹,甚至还当着黎相的面发了毒誓,会待她好,不然天打雷劈。 百里烨听说了黎夫人的举动,他没生气,只觉得理所应当。 小姑娘前半生有爹娘陪,后半生就换他来。 成亲当日,他因为开心,喝了很多酒,不管谁来敬酒,他都接下,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不知不觉就走错了路,甚至还在花坛里睡了一觉,醒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得觉得全身疼。 再然后,他发现他的小姑娘不太对劲。 百里烨一度以为是被掉包了,心里很不舒爽,还让碧雨仔仔细细地调查了相府,才终于接受小姑娘的本来面目。 那新婚之夜的一棍子,现在想来,还觉得有点疼。 他的小姑娘戒心很重,下手太狠。 百里烨抱着怀里已经熟睡的黎童,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真好,他的小姑娘仍然是那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活泼跳脱,像只不小心落入凡尘的精灵。 他很幸运,精灵落到了他身边。 从百里烨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并不属于黎童,黎童心中微沉,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过于暧昧的气氛,只好脑袋一歪装作睡觉。 她是不大相信一见钟情的。 这种事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 但百里烨对黎胤童的感情,似乎够得上一见钟情,但好像又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 唉,总有一种自己不小心成了替身的感觉。 黎童在心里叹息着,如果她说出真相,百里烨会不会把她砍了? 应该不会吧,毕竟这身体还是黎三小姐的呢! 烦。 很烦 烦透了! 都怪那群闲的没事干怂恿百里烨求娶的狗东西,要让她知道是谁,一定把他们扒光了吊起来打,还要拿光他们的家财。 黎童闭着眼睛,松开了抱着百里烨的胳膊,身子往前一转,背对着百里烨,有些闷气。 百里烨丝毫没觉察出异样来,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前胸紧贴着黎童的后背,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黎童只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被吵得睡不着。 她睁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房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矫情。 他只是说了个故事,又没说他喜欢黎胤童,充其量也只是有点好感,或者说是同情,黎胤童这样被完完整整保护起来的姑娘根本就是稀有物种,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心,黎童平静下来之后只觉得是正常的。 换了她,或许也会有那么一点动心。 291求个恩典 朝堂之上,柳行又有事启奏。 这段时间以来,每次上朝,文武大臣们最怕的就是柳行有事起奏,因为他每次出面,都会有一个倒霉鬼出现。 而百里冼也怕了。 除却朝上几位重臣,生面孔已经占据大半,柳行实在太不受控,他不知道背后之人到底要做什么,真得是在帮他肃清朝野吗? 百里烨作壁上观,满脸写着“与我无关,别来烦老子”。 而黎相,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与百里烨并肩站着,一脸沉静,仿佛下一秒就要看破红尘,一点也不像个一朝宰相。 百里冼捂着额头,一脸难耐地听着柳行说着那些证据,最后装作愤怒的样子让人将那涉事官员拖了下去。 这次早朝,又在凄厉的惨叫声中结束了。 柳行本人,眉眼淡然,昂头挺胸地离宫而去,留下那些个老臣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锋芒毕露,迟早要完。 很多人都这么评价柳行。 但柳行就是还活着,甚至还能再抓出几条蛀虫来。 因为这件事,邱仲肖已经很久没跟柳行好好说过话了,心里头郁闷得紧,最后被黎胤之拉着去喝了一通酒。 百里烨没离宫,转身递了牌子,请见了老太后。 自从先皇驾崩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跟老太后正经说过话了。 这一次,他想求个恩典。 为了黎童。 老太后似乎没料到百里烨竟然会想要见她,她以为他会恨她一辈子,犹豫半晌,才决定撤了麻将桌,将宫院里清空,等着百里烨来。 “去准备一些将军爱吃的吧!”老太后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暖炉,如是吩咐道。 大嬷嬷应了声,亲自去准备,她也很久没见这位了,想当初,还曾抱过他,转眼间就已经成了大将军,还娶了相爷的女儿。 百里烨请见老太后的消息,转眼间就传到了百里冼的耳朵里。 “他去见老太后了?” “是,亲自递了牌子的。” 百里冼皱了皱眉:“派人看着些,别让他气着了老太后。” “要请御医去守着吗?”应荣问道。 百里冼想了想:“请吧。” 应荣点头应是,缓步退下,还特意请的是黎胤贤。 百里烨独自一人走在冗长幽暗的宫道上,越走越觉得压抑,头顶的日光被高高的宫墙遮挡,阳光只能照射到一半。 他站着,前头后头,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啧! 所以说他讨厌这地方呢! 还没走到门口,百里烨就看见一个小内侍冲了进去,显然是老太后让在外面等他的,一看见他就进去通报。 这是宫里的规矩。 百里烨径直抬脚迈入,老太后住的寝宫一直没变过,他本以为皇兄过世后,老太后多少也会换个地方住,免得睹物思人,没想到不仅寝宫没换,连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没换过。 他始终没看透过她是怎么想的。 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来了?” 刚踏过门槛,百里烨就听见了老太后的声音,他抬起头,见她斜斜地躺在踏上,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见过太后。” 百里烨虚虚地行了个礼,一掀袍子自己坐下了,手边是老嬷嬷端上来的热茶,芳香扑鼻,是他当年最喜好的茶。 可在边关待这么些年,他已经喝不惯这么浅淡的味道了。 “本宫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见本宫了呢。” “太后哪里的话?” “不恨本宫了?” “恨的。”百里烨这两个字说得直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好似只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老太后本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就不会痛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再从他嘴里听到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里跟针扎了似的。 “有什么事,说吧?” “想请太后护着我夫人。” “黎三小姐?” “是。” “她做什么了?” 百里烨看着眼前茶碗里冒出来的氤氲雾气:“她还没做什么,只是想求太后,倘若之后我出了什么事,请务必保护好我夫人。” 老太后笑了笑:“她有黎家和汪家护着呢,不需要本宫。” “不,需要的。”百里烨抬起头,眸光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太后毕竟身份不一样。 她比百里冼要得那些老臣们的心。 她的手段,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人,足以颠覆整个朝堂,只是目前的她不愿意出手罢了。 倘若她是男子,还有他皇兄什么事? 黎家和汪家,虽然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但终究被压在皇权之下。 黎家没有兵权,虽有个皇后,可皇后的威名只在后宫,并没法影响前朝,黎相虽然在前面撑着,但为人臣子,倘若百里冼要对黎童下手,黎相挡不住。 而汪家虽然有兵权,但功高盖主,汪家至今不敢回翊城,等他们人到,黎童都凉透了,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一个鲜活的黎童。 即便他不在,也仍旧能好好活着的黎童。 黎童在为他谋后路,他也得为她求个安稳。 “你怎么就能那么确定本宫一定能护住她?” “你也是黎家人。” 老太后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本宫并不是那般深情厚谊的人,你怨恨本宫,不也是因为先皇驾崩之时,本宫没落一滴泪吗?” 百里烨脸色僵了僵。 “烨儿,你要相信你的夫人,她并非软弱之人。”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百里烨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自从他们的关系恶劣之后,她再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以往偶然见到,要么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要么只简单称呼一句将军,像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我知道。” “不过你既然你求到了本宫这里,本宫愿意护着她,将她送离翊城。” 百里烨猛然抬头。 她看穿了他的心思,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她竟然会直接说出来。 老太后面上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说道:“这是你大嬷嬷特意给你准备的,吃点吧,一会儿带回去给你夫人尝尝。” “嗯。” 这回,百里烨没驳她的面子,还真就捏了一块塞进嘴里,是他喜欢的口味,一点没差。 “这茶也是你以前爱喝的,不过看你动也没动,想必是喝不惯了。” 她连这个也知道。 百里烨咬了咬牙,有点想伸手去抿了一口,但还是忍住了,捏紧了手指,解释道:“在边关待得太久,那边的吃食都很重,淡了嘴里没味儿,扛不过去。” 风一吹,嘴里全是血腥味,味道重些,能盖过去。这句话,百里烨憋在了心里。 但他知道,即便他不说,老太后也能猜得到,她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极会揣摩人心,要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招揽了那么多人为她卖命。 老太后看了一眼大嬷嬷,大嬷嬷点头,走进里屋去,拿了一只锦盒出来。 “拿去吧。” 百里烨看了一眼,疑惑地打开,里头放着一枚玉牌,没刻字,但玉质上乘,一看就不是凡品。 “可以换一条命。” “明白了。”百里烨没有矫情,当即收下,站起来冲着老太后行了一个大礼:“多谢!” 老太后没忍住笑了一声:“看来她对你来说,是真的很重要。” “比命重。” “行了,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就退下吧,本宫还约了人搓麻呢!” 百里烨眉心微拧,起身告辞,头都不回。 “这小子真是变了很多,连本宫都有时候看不透他了,或许当初的确不该将他叫来翊城。”望着百里烨逐渐远去的背影,老太后慨叹道。 大嬷嬷揉着老太后的肩,说道:“将军还是念旧情的,只是放不下面子。” 老太后借着大嬷嬷的手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门外,路过桌边的时候,看了一眼那杯百里烨动也没动的茶碗,心思莫名。 “以后,将这茶叶都收起来吧。” “是。” 这茶叶,原本也是为了留着给他喝的。 如今他都不爱喝了。 百里烨出了宫,立刻马不停蹄回了府,彼时,黎童正缠着柳鸾儿说她跟贺源的事,缠得柳鸾儿都快打人了。 好不容易等来百里烨,柳鸾儿伸手将黎童一推,直接推进百里烨的怀里,自己则往后跑了几步,挪出一个安全距离。 “将军啊,求求你快将你的女人带走吧,烦死我了!” “诶,柳姐姐说这话我可太伤心了,我这不是好心吗?”黎童伸手去抓柳鸾儿,被百里烨牢牢控制住双手。 “求求夫人了,放过我吧,你去牵别人的红线不行吗?” 百里烨听了那么两三句就明白过来了,顿时笑出了声,不由分说扛起黎童就往外走,柳鸾儿见此,松了一大口气。 “诶,不是,百里烨,放开我,我跟柳姐姐好好谈谈!” 柳鸾儿站在原地,双手合十,一脸无奈,谈你个头啊谈?谁要跟你谈啊?快走吧! “柳姐姐,我觉得贺副将真的是个不错的人,你考虑看看啊!” 远处,黎童的喊声随风传来,柳鸾儿捂住了耳朵,一个转身就看见了贺源含笑站在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简直了! 292肩上是人 黎童被扛在肩上,边喊边扑腾,最后被百里烨无情又温柔地扔在床上。 “啊呀,我跟你说……” 黎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又被百里烨抓着胳膊按下。 “别折腾了。” “我哪里折腾了?我这不是为他们好吗?”黎童梗着脖子,倔强反驳。 百里烨捏了捏黎童的脸:“不是早答应我不插手他们的事吗?这么快就反悔了?” 黎童撇过头,她才不想承认是自己无聊了一时兴起呢! 最近的确是有些无聊,自打有了柳行这个强力助手之后,那些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来找百里烨了。 柳行忙着找他们的罪证,他们忙着买凶对付柳行和掩盖证据,实在是分身乏术。 黎童在府上百无聊赖地待了几日,就拉着百里烨出门去了,如今已到年尾,许多外商的店铺已经提早关店,收拾行囊准备回乡过年去了,热闹的街巷还好,略微僻静的巷子几乎无人走动。 年尾,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百里烨见她是真无事做,拉着她就出了门,上街逛逛,说不定还能碰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黎童有点不甘心,还想着给柳鸾儿跟贺源牵红线,百里烨没管她,两人就那么肩并肩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一些小摊贩总会在这个时候弄出些符合过年气息的小玩意儿,赚些小钱,然后过个好年,不过两人有意思的事情没碰见,倒是碰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黎童戳了戳还在挑选小玩意儿的百里烨,指了指已经拐进胡同的几道人影,轻声道:“你看那些人要做什么?” 百里烨望过去,已经只能看见几片衣角了,急匆匆的,像是有什么事。 碧雨一直在注意着周围,原本觉得这几个人虽然行事鬼祟,但毕竟没碰上他们,犯不着自己主动送上去,但看如今夫人的态度,是想管一管的。 唉,这个好奇心啊! 确实是有点重。 “想去看看?” 百里烨这话一问出口,碧雨就明白,这一趟是走定了,咱家将军在夫人面前向来没什么原则可言。 那几个人走路虽然很快,但百里烨这几人也不是吃素的,干习惯了跟踪人的事,百里烨拎起黎童,脚不沾地地跟上,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方一点都没察觉。 黎童窝在百里烨怀里,只觉得身边的人仿佛没有呼吸,连心跳声都被压得很缓慢,再看碧雨,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偶尔能看见胸膛处的起伏,黎童甚至觉得这可能就是个死人。 干暗卫的,确实有点东西。 那几任鬼鬼祟祟地走到一处小门前,朝着四周围警惕地张望了几下,才敲了几下门,别说百里烨他们,就连黎童也听出来那敲门声带着节奏,是暗号。 里面有人快步过来开了门,几人闪身进入。 “有猫腻。”黎童低声道。 “将军,这几个人都带着功夫,属下先摸进去看看?”碧雨提议道。 百里烨思忖片刻:“一切小心。” “是。” 话音刚落,黎童只觉得身侧一阵劲风拂过,碧雨就没了踪影。 她在心底低呼一声,叹道:“这功夫不好学吧?” “都是拿命练出来的。” 逃跑的功夫,当然要好好学。 碧雨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左右超不出一盏茶的时间。 “院子里一共八人,全是男子,带着武器。有一间屋子上了锁,门窗紧闭,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属下怕离得太近被发现,所以先行回来了。” 百里烨拧起眉头,对方人数太多,他们也没摸清形势,不好贸然进去。 “找人盯着这里,咱们夜深再来。” “是。” 黎童眼珠子转了几圈,拽着百里烨:“会不会是人贩子啊?” 百里烨顿了一下,不无可能,但也可能是想趁着年尾乱象私卖些什么,以往每年年尾的时候都会发生这种事,屡禁不止,赚钱的营生,总让人趋之若鹜,不顾凶险。 好不容易捱到入夜,黎童已经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天黑能掩盖很多东西,几人换了深色的衣物,隐藏在黑暗中,黎童也学着屏住呼吸,按照百里烨教她的方式,控制气息,让心跳声渐趋平缓。 院子里的男人们看起来没有离开过,有人围坐一圈说着话,有人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准备晚饭,还有人拿着武器靠在墙边假寐。 但那间带锁的屋子,一直也没人进去过。 碧雨脚尖轻点,轻巧无声地落在屋顶上,他没敢动瓦片,怕发出声音引起下面的人注意,只将自己整个人伏在屋顶上,耳朵贴着瓦片,尽量听着屋里的动静。 没有人说话,但是有浅浅的呼吸声,隐约还有哭泣声。 总归,里面是有活人的。 因为碧雨离开,连锐从暗处现身,暂替了他的位置。 习武之人夜视能力都不错,连锐老远就看见碧雨朝着他们打了个手势。 “将军,碧雨说屋里有活人,或许真如夫人所说,这些人是人贩子。” 百里烨没做声,脸色很沉重,身边的黎童捏紧了拳头,一脸地想要冲进去将人救出来的架势。 “去通知刘巍,带人过来。”百里烨吩咐道。 说话间,又有人影朝院门靠近,百里烨搂着黎童往黑暗里压了压。 黎童捂着嘴,分明看到那高大的人影肩上还扛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那姿态就像是白日里百里烨扛着她的样子。 “他肩上是个人。”黎童指着说道。 百里烨自然也知道那是个人,不过今夜还很长,百里烨开始思考是他们先动手,还是等刘巍过来一起动手。 再看黎童的表情,明显是想先动手。 “夫人以为如何?” 百里烨低头询问,连锐惊讶地看了一眼,先前还不大愿意相信自家将军动了心,娶黎家千金或许也只是因为对方的背景,现在看来不尽然,将军是真将人放在心上了,这种事也要问一嘴。 黎童很久没打人了,想动手的心思越来越重,难得碰见这种可以见义勇为的事情,她眼睛发亮,闪着耀眼的光。 见此,百里烨也不多说了。 “通知碧雨,随时准备拆屋顶。” “是。”连锐应下,立刻开始打手势。 “让赤衣把咱们的人叫过来。” 话一说完,连锐刚要打手势,就看见赤衣躲藏的位置露出几片不属于赤衣的衣角,他会意,立刻换了手势,跟在赤衣身边的人当即就跃到了百里烨身边。 百里烨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连锐却有些震惊,赤衣早料到百里烨会不等刘巍来就动手,所以早就让人来了。 未雨绸缪。 他果然还得学。 百里烨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塞进黎童手里,嘱咐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黎童瞅着手里的匕首,一下拔开,慑人的寒光有些刺目。 她微微皱眉。 她没杀过人啊! 给她匕首干什么呀? 里面都是些比她力气更大的男人,万一她不敌,匕首被抢去了,那不是糟糕了吗? 不过,算了,谁让这匕首是她男人给的呢? 还别说,瞧着还挺锋利,不知道能不能吹毛即断。 黎童这边拿着匕首胡思乱想着,那边百里烨已经安排好暗卫围住了院子,里面的人虽然都有些功夫傍身,但毕竟不如他的暗卫那般精通隐匿,丝毫没有察觉,倒是那个抱着刀靠在墙边假寐的男人似乎有些敏锐,他睁开眼瞧了瞧四周,没发现什么,却也没再继续闭着眼睛了。 碧雨仍旧趴在屋顶上,将自己当成了一只蜥蜴,也将自己牢牢掩藏在黑暗之中。 他看着男人走到了屋檐下,似有所觉地往屋顶上看了一眼,但没发现什么,屋子的锁还是完好无损的,里面的人虽然仍然在哭,但声音被压得很低,像是怕惹恼了他们,换来更恶劣的对待。 他没进屋,直接靠在了门边。 总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有人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煮好的饭食,他犹豫片刻,走了过去。 饭菜不是那么好吃,盐放的很多,男人喝了好几口水将那股味道压下去,草草就着米饭囫囵吞下之后,就又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待着。 他其实并不太想跟这些人搭伙。 若是早知道他们是人贩子,他根本不会加入他们,但现在入了火坑,想要往外跳,不脱层皮,很难。 “诶,饭菜端进去。”说话的人很不客气,态度颐指气使,男人没半句话,接过来站在一旁,又接过钥匙去开门。 碧雨离得最近,对男人的表情看得也是最清楚,当即他就知道恐怕这组队伍也并不是那么和谐的。 这个男人似乎良心未泯,可以成为一个突破点。 碧雨这般想着的时候,决定以开门声做掩护,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瓦片,向下望去,原本屋里是没有点灯的,漆黑一片,碧雨没法从哭声判断出有多少受害者,但因为男人进来的关系,外面的光线稍稍照亮了门口那一片,让碧雨大致判断出了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以及屋内的情况。 293甘愿被擒 男人端着饭菜进了屋,并没有更往里进,只是将饭菜放在了地上。 黑暗之中,他的眼神锐利。 碧雨趴在屋顶上,屏住呼吸,静静地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气息均匀,步伐稳健,下盘很稳,腿部力量看着应该很强横,手上拿着的不知道是什么刀,一直没有见他离手,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青筋纵横,爆发力应该也不容小觑。 碧雨咽了咽口水,他并不清楚自己如果单独对上这个男人,会不会有胜算,同时也很奇怪,一个人贩子团队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这样的人,去接雇佣生意养活自己,那是绰绰有余的。 再不济,去哪个有钱人家的府邸做护卫,也能安稳度过余生。 这人浑身正气,丝毫看不出是干这种营生的。 “吃饭!” 屋里,男人突然开了口,他的嗓音很低沉,还带着一些沙哑,似乎是不怎么好好爱护嗓子的缘故,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有些咳嗽。 随后,不等屋里的人反应,他就转身准备出去了。 碧雨微一凝神,手掌扶在瓦片上。 岂料,男人停下了脚步,似有所察地抬起了头,视线正好往碧雨这边投来。 碧雨咬着牙,硬是没让自己挪动半分,只从那瓦片缝里与男人对视着,期盼他看不见他,只是,希望落空,碧雨看着男人唇角微微勾起,随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地走了出去。 屋门上锁的声音不是很大,但碧雨还是听见了,非常清楚。 没有离开的脚步声,男人守在了门口。 碧雨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决定朝院外打手势,他要准备拆屋顶了。 连锐收到通知,当即就回了个手势,顺便也接收到了院子里有人帮忙的消息,他只觉得奇怪,什么时候混了个自己人进去? 碧雨拆屋顶的动静不大,但于门外的男人而言,简直如同在耳边一样。 “咳!” 忽然,男人咳嗽了一声,碧雨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没过多久,男人又咳嗽了一声,碧雨才接着继续。 有人帮忙放风,碧雨表示这屋顶拆得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不过不知道这男人为什么要帮他。 良心未泯不至于,要真良心未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同伴抓这些无辜的人,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请君入瓮,故意帮助碧雨,实则是探他虚实。 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碧雨不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那就干脆将计就计,看看这男人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碧雨想不透这些弯弯绕绕,干脆专心拆屋顶,等拆出一个足够成年人通过的洞口之后,碧雨才停手,未免他的突然让屋里的人发出动静,碧雨没有立刻跳下去,而是往屋里扔了一颗特制的迷烟丸。 他过来的目的,并非为了将人带出去,而是确认这些人的安全,并在将军带人冲进来的时候,保护这些人,不让他们成为人质。 在将军这里,个人主义是没有用的。 原本他一个人还有点担心,现在有了外面那个男人,碧雨的担心起码减少了一半,虽然目前为止这男人目的不明。 计划缓慢进行,男人始终没有离开,却也没听见屋里的动静,碧雨拆了屋顶之后就趴着不动,屋里的人中了迷药都睡着了。 院门忽然被敲响,碧雨紧绷了身体,腰间长剑缓慢出鞘。 他知道,屋外面是自己人。 院子里的人似乎也没想到这大晚上的还会有人来敲门,本就是做昧良心的生意的人,此时一个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弄得警惕起来,一个两个全都拿出了武器握在手里。 院子坐着说话的几人站了起来,有两人走向院门,一人站在门后,举着砍刀,另一人握着匕首背在身后,谨慎问道:“谁?” 外面并没有人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开门的那人又问了一遍,语气带着不善:“到底是谁?!” 仍旧没有人应答。 两人决定不开门,转身欲走,才走了没几步,门却又被敲响了。 在这静谧的晚上,这敲门声透着一股诡异,让这几个手上沾了不少人命的亡命徒没来由得冒了一身冷汗。 门被敲了几下,又没了动静。 都是在河边走的人,心虚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恐惧到极点就会变成不管不顾的愤怒,那人握着匕首再度走到门边,开了一条门缝往外望去。 外面的巷子,空空荡荡的,他紧张得脸都白了。 莫不是真见鬼了? 他把手放在门框上,微微有些缠斗,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一转身,门又被敲响了。 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他猛地转身趴在门上朝外望去,仍是什么都没有。 汗毛在瞬间竖起,他只觉得一股恶意的寒凉顺着尾椎骨直攀向上,颤抖的手都快握不住匕首了。 他们原本是不信鬼神的,害了那么多人,也没见有哪只鬼半夜找他们算账,可现在却是实打实地怕了。 院子里的人不敢动,手里握着兵器,仿佛被冻住了。 碧雨仍旧趴在屋顶上,忍不住想要笑出声,眯着眼睛,挤出几条浅浅的沟壑来,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弄出动静来,他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而屋檐下靠墙站着的那个男人,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像是在看一场戏。 门外,恶作剧的几人躲在暗处偷笑。 黎童眯着眼睛捂着嘴,忍笑忍得很辛苦,窝在百里烨怀里不停颤抖双肩,百里烨微微勾起唇角,一副“夫人不管做什么他都支持”的昏君模样,连锐只觉得美色惑人爱情让人迷失自己,但在这件事上,他觉得夫人做得对,吓不死这几个王八蛋。 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会伤害无辜。 向女人孩子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手有脚干什么营生不好非干这个,而且还是皇城根下干这种事,他差点还以为青岐内乱百姓动荡了呢! 眼瞅着院子里的人已经惶恐不安,而百里烨的暗卫都已经爬上了各处墙头,不远处等着刘巍的暗卫做了个手势,百里烨猛一抬手,暗卫纷纷跃入墙内。 刹那间,院内打斗声连成一片。 碧雨仍是没动,因为屋檐下的那个男人没有动。 他仿佛一个旁观者。 百里烨将黎童拉在身后,连锐跑在最前面,一脚踹开那扇并不牢固的院门,不多时,刘巍带着人冲了过来。 “全部拿下!”百里烨喝道。 那几个人的身手比不上暗卫,没一会儿工夫就全都被按在了地上,根本用不着刘巍的人,等于说刘巍的人跑过来做了个见证,将还处于昏迷中的孩子一个个从屋里头抱了出来。 碧雨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刀架脖子的男人,见他神态从容,一点都不反抗的样子,很是奇怪。 这人的身手明明足够他逃脱,为什么甘愿被擒? 男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笑意,碧雨更懵了,笑你个头笑,被抓回去不是杀头就是流放,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将军,一共八个人,全都在这儿了。”碧雨扭过头,走向百里烨。 黎童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拉着百里烨的袖子:“这就结束了?” “结束了。” “哈?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开始即结束?我还没玩过瘾呢!”黎童有些不满,想象中的热血打斗一点也没出现,全是暗卫做的,而且打斗的时候,她还在门外,压根儿没看见。 嘶! 不开心! “我们救了人不是吗?”百里烨摇了摇黎童的肩:“去看看那些孩子?” 黎童磨了磨牙:“去看看吧。” 一共十七个孩子,全都中了迷药昏睡着,衣服上多多少少都沾着尘土,有几个脸上还有伤,明显因为不听话被揍过,还有好几个还带着泪痕,即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稚嫩的小脸上全是折磨的痕迹。 这下,黎童没了刚才不满的情绪。 好歹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玩的,这么想着,黎童走到一个被抓了还面带凶恶的男人跟前,抬腿就是一脚,在场的男人们纷纷下·腹一紧。 将军夫人不愧是将军夫人,下手可真狠。 百里烨的脸色变了变,原来夫人以前打他都是轻的,看来夫人的确是爱他的。 “他们会怎样?”黎童扭头问道。 刘巍看了一眼百里烨,见他点了头,才恭敬回答:“回夫人,按青岐律例,贩人者,判斩刑。” 碧雨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在百里烨耳边低语了几声。 随后,两人的眼神都落在了那个自愿被擒的男人身上,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又冲着碧雨笑了笑。 百里烨抬手将刘巍招过来,低声道:“那个男人留着,本将军要问他,其余人带走。” 刘巍顺着百里烨的手指看过去,没从那男人脸上看出什么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说什么呢你们?” 黎童将那些孩子挨个儿看了一遍,除却一些淤青,并没有其他伤痕之后,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294函阳在哪 最终,刘巍报上去的人贩子,只有七人。 剩下的那个男人被百里烨带回了将军府,碧雨说,这人很有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烨没有避开黎童,问话的时候,黎童就捧着热茶坐在一边,安安静静的,很好的扮演着一个观众的角色。 男人立在下面,垂着的脑袋偏过来,眼睛上挑,那眼神让百里烨有些不大舒服,但并没有恶意。 这人确实很有意思。 “我没有名字。”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黎童捏着点心啃了一小口,因为讶异而插了句嘴,百里烨没觉得有什么,他也想问这个问题的。 “爹娘没有取。”男人淡淡地回答。 黎童眨了眨眼,没觉得男人的回答里有问题,只理所当然道:“那你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啊!” 男人似乎没想到这个层面,歪了一下脑袋,头稍稍抬起来一点,直视着黎童,忽而咧开嘴,黎童发现他竟然缺了一颗牙。 “没念过书,不识字,不会取。” 黎童“啊”了一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百里烨:“那夫君你给他起一个?” 百里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是想问这男人的身份的,现在竟然延伸到要给他起名字了,他并没打算把这人收为己用啊! 不过,好在没人纠结这一点,黎童指了指牙,问道:“你的牙呢?” “被人打掉了。”男人说完,咳嗽了一声。 “谁打的?” “我爹。” 黎童怔了怔,倾了身子靠向百里烨,低声道:“这人好像有点可怜,怕不是个弃儿。” 百里烨思索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跟着那些人?” “无处可去,他们收留了我。” “你知道他们是人贩子吗?” “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但已经离不开了。” 这一点,在场的人大概都能理解,那些个人贩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功夫不错脑子又傻的,不骗着留下来多浪费。 “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自己学的。” 碧雨眉头一挑,自学成才,这人极有天赋,若是杀了真有点可惜。 百里烨也是一个想法。 最重要的是,这人虽然在人贩子堆里待了很长时间,但基本的善恶观念还在,知道他们做的事情是不好的事,但又碍于收留之恩,不得不替他们卖命。若是以往有人能发现他们做的事,来救那些孩子,百里烨几乎可以确认他同样会是今天的举动。 “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自学成才?”黎童疑惑。 男人笑着,样子看起来有些单纯。 “有图。” 黎童恍然大悟,她倒是忘了这一点,通常那些武功秘籍里都是带图画的,不过这更证明了这人天赋异禀,是个武学奇才,这样练竟然还能保持善心,没走火入魔。 真想给他鼓鼓掌,厉害啊!厉害啊! 碧雨没见过这种人,以往总在说书人口中得知这种天才,现在碰见一个,恨不得当场跟他切磋一场。 但他知道,他极有可能打不过这男人。 暴力因子在血液里流淌,碧雨跃跃欲试,而连锐更是比他还想跟这没有名字的男人来上一场,唯有赤衣无动于衷。 一群臭男人,就知道打架,就不能像她一样安安静静地当个花瓶吗? “你还没给我取名字。”男人突然开口。 黎童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明确男人的视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我给你取?”她有些难以置信。 男人点了一下头。 黎童又凑到百里烨耳边,低声问道:“将军想将他收为己用吗?” 百里烨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这种时候,收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或许并不是坏事。 最主要的是,他身边有多少可用之人,那些人都清楚。 这个男人,或许来得恰到好处。 “夫人,你给他取一个吧。” 这意思就是想把人留下了。 黎童点了点头,苦思冥想:“那你不如就跟碧雨姓吧?” “好。”男人没有一点反驳。 碧雨指着自己的鼻子:“为什么跟我姓?” 黎童没理他,只道:“就叫碧阳好了。” 碧雨无语,感觉自己被莫名其妙塞了个弟弟。 男人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咧开嘴笑得开心:“好。” 百里烨有些醋,明明是自己将他带回来的,怎么老缠着他夫人说话? 夜已过半,黎童打了个哈欠,百里烨见状,挥了挥手让碧雨将碧阳带下去安置,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碧雨会意,忍着没在路上跟碧阳打一架,将人塞进了偏僻的房间里。 隔日,那七个人贩子都被判了斩刑。 早朝的时候,刘巍上了折子,特意提到了百里烨,隐隐有为他请功的意思,百里冼倒是没想到朝局都这么混乱了,百里烨还有心思上街抓人贩子。 不过也好,省得他没事干净给他招惹是非。 百里冼也不吝啬,下旨赏了不少东西,夸奖的话不要钱的往外扔,听得百里烨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百里烨抓人贩子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翊城,在民间的声望又涨了一波,茶馆里的说书人也迎来了一波新素材,说得那叫一个口水四溢,黎童得空去听的时候,还赏了那说书人一锭碎银子。 碧阳至此之后,就被百里烨安排跟在黎童身边,成了一名护卫。 黎童去哪儿,碧阳就跟到哪儿,遇到危险,就拿命护着,原本黎童是想让碧阳跟着百里烨的,在接收到百里烨危险的视线之后,勉为其难的收下。 暗处有两个暗卫跟着也就罢了,现在明面上又派来一个,黎童只觉得她的自由只存在于沐浴的时候。 这日子,太难了。 听闻抓人贩子的时候,将军夫人也是跟着一块儿去的,有功劳,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还有百姓特意将家中好物递过来,有递鸡蛋的,有递水果的,还有递亲手绣的小玩意儿的,黎童空手上街,回府的时候必然满满当当。 这都是衣食父母的爱啊! 对此,黎童决定再想想办法做点好事,于是乎,她上街的次数又频繁了起来。 只是天越来越冷,下雪的时间越来越长,夜来得越来越早,大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倒是那些酒楼花楼里,还尚存热闹。 松庭楼是不能进的了,她怕百里烨出幺蛾子。 徐氏酒楼也不大想去,有徐凌在,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跑去搞事。 花楼更不可能去了,她是个女人,百里烨又不在里面,她没那个理由进去,女扮男装什么的,那都是电视剧里演的,正常人谁看不出来有问题。 黎童在大街上瞎逛着,碧阳默不作声地跟在身边。 今天百里烨没陪着她,被百里冼叫进了宫,说什么有要事商讨,黎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最近除了柳行,还有什么大事好商讨的。 雪花越来越大了,黎童摊开手掌,掌心的温度顷刻间将那片足有指甲盖大小的雪花融化,黎童心尖一颤。 雪下了多久了? 好像有七八天了吧? 看路面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了,早上才扫过一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人踩在上面,没过多久就凝成了一层冰,滑的不行,做生意的酒楼饭馆没办法,让人在门口铺了一块毯子。 那毯子没多久也被浸湿了,一脚踩上去,靴子准保湿透,脚被冻得没法好好走路,只能用力跺着。 刘巍让人在城门口贴了告示,雪天路滑,禁止城内纵马,马车不可疾速,违者一律衙门大牢三日游,附带三十板子。 百里烨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碧雨就告诉他,黎童不在府上,跑到外面的酒楼里去了,顺便听书。 酒楼大厅比外面热闹,火盆烧得旺盛,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又将一干人等的瞌睡虫统统赶走,随即而来的便是如雷的掌声,黎童被吵醒,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鼓掌,懵懵懂懂地附和着喊几声好。 碧阳跟在她身边,看着她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人家做,不由得扯开嘴角。 一路上,他几乎没有开过口,宛如一个听话的哑巴。 百里烨赶到酒楼的时候,黎童已经让人上了菜,她依旧不太习惯让人看着她吃饭,所以让碧阳坐下了。 “夫人!” 百里烨有些不满,但没说什么。 黎童抬起头,看见百里烨很是欣喜,拉着他坐下:“还别说,这酒楼有几道菜还真不错,你快尝尝。” 说着,她就夹了几筷子送进百里烨嘴里。 期间,碧阳仍是坐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百里烨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是不是有点太自在了? 百里烨给碧雨递了个眼神:“把你弟弟带走!” 碧雨:“……”什么时候我就多了个弟弟? 尽管如此,碧雨还是找了个借口,将碧雨拖走了。 “他们干嘛去?” 百里烨睁眼说瞎话:“有事吧,不用管。” “今天大侄儿找你说什么了?” 百里烨一顿:“他想让我去一趟函阳。” 黎童略一皱眉:“去函阳做什么?” 问完又反应过来:“函阳在哪儿?” 295皇上仁心 函阳在青岐的最北边。 每年冬天,函阳都会出现雪灾,今年估计也不例外,更何况,今年似乎下雪比较早,函阳恐怕更早。 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得有人提前送御寒的物资过去。 恰好,百里烨有空。 如今朝中乱成一锅粥,百里冼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让百里烨去,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也没有人比他在民间的威望更重,更能震慑那些妄图夺取物资的匪徒。 “很远?”黎童有些担忧。 这都快过年了,竟然还出远门,而且还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下,黎童不得不阴谋论的怀疑小皇帝是不是想在路上动手脚。 百里烨不知道该怎么说,皇帝下旨,他不能不去,但他又舍不得把黎童一个人留在这,如今翊城内不太平。 他这一去,一来一回,万一中途再出点什么意外,说不定还没法在年前回来。 “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 百里烨闻言,只觉得果然如此。 但,函阳太远了。 送物资,不是一件轻松事。 之前带她去琼州的时候,百里烨就很担心,但毕竟去琼州会走一趟水路,起码比颠簸在马车上要好很多,可这回去函阳,没有水路,全部都是陆路,说不得有时候还得骑马,那边地势险峻,他实在舍不得黎童吃这种苦。 “反正都是坐马车去的,把马车里垫得暖和些,我没关系的。”黎童紧紧拉着百里烨的手,像是他不同意的话就一直拉着他不松手的架势。 黎童的性子有时候很倔,说难听点就是固执,不听人言,决定了的事,背着人也得做,百里烨最担心这个。 她太莽了。 “不止是坐马车,或许还得爬山。” “爬山我也不怕的。” “山里还会有很多毒蛇虫蚁。” “那我们多带些驱虫的药粉。” “夫人,很危险。” “我一个人在这里更危险,搞不好那些人就在等着你什么时候离开我,然后绑架我威胁你呢?” 这意思就是铁了心要跟着他去了,这种可能性也能说得出来,但百里烨知道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那群人为了利益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本来他还想过偷偷地走,让她跟不上,但想到被她发现自己瞒着她,又担心又生气的模样,百里烨又心里酸酸胀胀的。 说不定,还会追上来,那更危险。 见百里烨沉默着不说话了,黎童又追问道:“什么时候走?” “再过几天吧,如今物资还在准备中。” “那咱们也准备准备。” 百里烨没再反对什么,只是或许黎家那几位又得找他麻烦了。 唉,又烦又甜蜜! 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有了事做,黎童就开始写要采购的单子了,函阳很远,还得考虑到他们路上御寒的许多问题,细细一想,要准备的东西不少。 黎童也没心思继续听书了,趁着时间还早,拉着百里烨就离了酒楼。 “这回派多少人随行啊?” “五千。” 黎童知道这只是百里冼给的人,剩下还有百里烨自己的人,但人不能带多,被发现就完了。 路途遥远,出任何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当初百里烨去赈灾回来的路上,不还被刺客偷袭了吗? 一想起这件事,黎童就不由得一阵心慌,视线落在他的腰上,她清楚地记得那道疤有多深,对方是有多想要他死。 她得多带些药啊毒啊之类的东西,嗯,去找找二哥吧。 物资很快准备好,黎童也购齐了想要的东西,同时也磨着黎胤贤给了不少保命的药,满满当当地塞进百里烨的袖子里。 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临到头派不了大用场,所以在袖子里藏了些毒药,黎胤贤说了,迎风撒过去,碰到就是一条命,毒的很,要她自己小心点。 黎童也是没想到自家二哥不仅嘴毒,心也是挺狠的。 只是这次,却很奇怪地没有阻止她去函阳。 黎胤之也听说了黎童要跟着去,奉了黎相和黎夫人的命,巴巴地跑来将军府,假意劝说了一番,也送了点东西,零零总总望过去,全是保命的。 黎童挑了几样随身带着,剩下的全扔给碧雨他们去分了。 临出发的日子越近,黎童心里就越忐忑,总觉得还少买了些什么东西,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到缺了什么,焦躁得很,比之前跟着去琼州剿匪还要焦躁。 毕竟,函阳太远了。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雪下了一夜。 黎童裹着披风站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今年好像特别多灾多难,先是各地水灾,本就空虚的国库被狠狠盘剥了一回,后来又是一波瘟疫和山匪,虽然是人祸,但也坑了国库一层皮,如今又是雪灾,黎童只觉得这国库摇摇欲坠。 当皇帝,也不是那么好的。 百里冼恐怕是青岐史上最穷的皇帝了。 听说,户部天天哭没银子,就差没卖裤裆了。 所以说,当这个皇帝有什么好?每天睡三四个小时,全年无休,不能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兴趣爱好,后宫佳丽几十号人,还得定期交公粮,前朝后宫得周旋妥当,还得防着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刺客,头秃得比谁都快,一个不小心决策失误还有言官当着面骂,还嘴就记你一个不听谏言的罪,让后世子孙接着骂。 这么惨的工作,每时每刻都还有憨批上赶着抢,黎童实在是想不明白。 反正啊,她是不想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去受这份罪的。 “惨啊!”黎童不由得感叹一声。 “夫人在说什么惨?”百里烨收拾好了自己,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听见黎童颇具感慨的两个字。 黎童摇了摇头:“我在说那些受灾的百姓。” “现在还不一定发生了雪灾,只是提前预防罢了。” 黎童点头:“希望人没事。” “会没事的。” 府里的事情又都交给了柳鸾儿处理,为了防止有人偷偷在将军府内作乱,百里烨将贺源留了下来。 对此,贺某人乐意之至。 浩浩荡荡五千人出了城门,百里冼站在宫墙上,他在宫里看不见外面,只是望着出城的方向,静静地站了很久,直到应荣过来叫他,他才发现自己的脚冻僵了。 “派人跟着了吗?” 早上起的太早,水也没喝几口,吹了一下冷风之后,嗓子都有些哑了百里冼咳嗽了几声,借着应荣的手从城墙上慢慢走了下来。 “回皇上,跟着了,不会出事的。” 百里冼无奈地笑了一下:“明明朕应该派人去刺杀他,却不知为何总下不了手,希望他能活着。” “皇上仁心。” “仁心吗?”百里冼摇了摇头:“不尽然啊,朕若真仁心,怎会为了这皇位残杀兄弟?” 应荣不大喜欢百里冼这么说自己,眉头紧皱,可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他确实是动了手的。 正因如此,才让人难受。 “不必挂怀,事实而已。” 百里冼知道应荣对他忠心,他难受,他也就跟着难受,他拍了拍应荣的肩,独自一人走在前面。 应荣看着自家主子一个人走在前面,背影孤寂,在狭长的宫道里显得愈发寂寥。 这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他一人,连他也挤不进去。 坐上这皇位,他从未有一天真正开心过。 出了城,风雪更大,其中还夹杂着几点雨珠,黎童坐在马车里还好,外面的人被雪花拍脸,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 黎童不由得心疼,突然想念起暖宝宝的好来。 好在他们准备的御寒物品足够多,出发前几天,还特意嘱咐了让随行护卫的士兵多往盔甲里塞些厚实的衣裳,就连马鞍都裹了一层毛边,要不然实在是有些冻屁股。 队伍不停歇地走了一天,入夜之前进了一座小镇,但他们没进城,在城外扎营生火,趁着城门没关,百里烨让人进小镇里买了很多肉,给兄弟们加餐。 黎童在马车里烧水,等着百里烨进来的时候,将热茶捧到了他手心里。 “现在就已经这样冷,到了函阳,只会更冷吧?” 百里烨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热茶,顿觉自己冻僵的身体立刻活了过来,他想摸一摸自家夫人的脸,却又怕冻着她,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倒是被黎童眼疾手快地抓在手心里,用力地捂了捂。 黎童怕百里烨担心,笑着道:“我反正在马车里,冻不着,倒是辛苦了那几千个兄弟,你们当初在边关的时候,情况是不是比这更恶劣啊?你们那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才哪儿跟哪儿啊?我也能撑得住。” 百里烨掌心里暖暖的,心里头也是暖暖的,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被氤氲的雾气迷了眼睛,让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 他用力眨了眨,反手握紧了黎童的手。 出来的时候,黎童又跟柳鸾儿确认了一遍先皇忌辰的时间,倘若可以的话,他们就在外面过年吧。 最好,连先皇忌辰都赶不上。 黎童看着外面,风雪将马车帘掀起,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天,但她却觉得这样很好。 296你的迷弟 每往北多走一日,风雪就越大。 他们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夜晚来得越来越快,天气变得恶劣,队伍里逐渐出现伤病患者,为了能保持行进速度,黎童让出了马车,让军医和病患在马车里治疗和养病,而她则让百里烨带着她骑马,厚实的披风裹住两个人,互相温暖彼此,倒也没那么煎熬。 百里烨将黎童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露出来,黎童偶尔拉下一点点,看看外面的景色,浩瀚天地间,似乎只他们一队人在前行。 这是一种足以令人震撼的景色。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队伍终于才见到了久违的太阳,百里烨当即决定加快行进速度,争取能在入夜前找到一个背风的适合扎营的地方。 “我是真没想到这雪会下的这么久。”黎童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只觉得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酸麻得厉害。 她是被百里烨抱下来的。 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跺了跺脚动起来。 “我也没料到,好在我们出发得早,要不然再往后一些,可能会更加困难。”百里烨扶着黎童,慢慢地走着,恢复一下下肢的血液流动。 碧雨和连锐落地之后,立刻带着人出去巡视,没多久就回来了。 这回赤衣也没躲在暗处,而是换了身衣服跟在黎童身边,碧阳仍是不说话,瞧不出来忠心不忠心,但他的一手刀法很好用。 这么冷的天,正适合吃火锅。 碧阳没半点不乐意,对着肉抽刀就砍,切肉片片均匀,令人叹服,博得了队伍里不少年轻小伙子的好感,碧雨也缠着要学。 不过可惜,他不会教。 接下去几天,天气都还不错,风雪暂时停了,身体不错的几个也有闲情逸致互怼了,一路上气氛很不错。 黎童自从被百里烨抱着骑马之后,就不大想坐马车了,队伍里还有病患,马车里暖和,全都挪了上去,好在马车比较大,挤一挤还是可以多躺几个人的。 百里烨在边关待的久,经常跟士兵们打成一片,只要不涉及重大事情,基本没什么架子,他们本以为黎童这样的千金小姐应该脾气大得很,却没想到也是没什么架子,说起话来还笑盈盈的,让人颇为心暖。 没多久,就开始有人说将军和夫人天生般配这样的话,黎童听见了,只笑着给人加了餐,诶,她就喜欢听这个,希望他们多说点。 百里烨拿她没办法,却也觉得他们说的对。 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行进了半月,天气不阴不晴,偶尔入夜后会飘上几片雪花,但好在路仍算平坦,路面没有过多结冰,但为了防止意外,百里烨还是让人用软布裹住了马蹄,尽量走得平缓些。 原本黎童还担心会有匪徒拦路抢劫,但当她回头看到后面跟着的浩浩荡荡几千人的时候,她觉得她这个想法简直是蠢透了。 如果真有这样胆子大的匪徒,正面硬刚是不大可能的,唯有可能就是在水里动手脚,无论如何,不得不防。 这么多物资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黎童特意吩咐了人注意士兵们的每日饮食,负责烧煮的人务必不能离开半步,谨防有小人作祟。 百里烨对此没什么意见,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他们这段时间前进得很顺利,反而让他有些不安。 队伍后面还跟着人,他是清楚的,就像之前带着黎童出门的时候,身后也总是跟着人,只是每一次他都没法确认究竟是敌是友,唯有抓秦九吟的时候知道有一伙人是邱仲肖的,但另外还有一伙人,一直没露面。 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只要他们不动手,百里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咱们今天歇在这儿吗?” 黎童跟赤衣去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之后看见百里烨坐在河边发呆,不远处,士兵们已经开始扎营了。 “回来了?”百里烨回过神,拉过黎童,摸了摸她的手,有点凉,捂进了掌心里。 这个地方很宽阔,没有什么遮挡物,视野极佳,最近的树林面积不大,想要在里面藏人不被发现很困难。 “四处走了走,今天天气不错,雪融化了很多,怎么不继续往前走了?”黎童问道。 “最近生病的兄弟有点多,趁着今天天气好,让他们好好休整一下,明日再出发。” 黎童点头,天气好,人的身体恢复得也会比往常快。 她也发现了,最近咳嗽的人越来越多,在医学发展落后的年代里,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足以要人命,好在他们现在还没有缺失任何一人。 黎童看了看四周,拉着百里烨的手靠进了他怀里,仰头摸着他又开始长胡茬的下巴,从远处看来,他们的姿势暧昧又深情。 “我发现有人跟着我们。” 百里烨正享受着,猛一听见黎童这么说,就垂下了眼来。 “不用管。” “会是谁的人?” “不知道,不过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他们还没有动手,说明可能是自己人。” 一个月,足够他们准备完整的计划。 物资已经运出,只要按照既定路线到达函阳就可以了,哪怕这个时候百里烨出事,队伍里也会有人站出来带着人继续往前走,任务不能停。 他们都是兵,知道一旦停下,函阳百姓就得遭灾。 可黎童却不大信,自己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敢正面相见? 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上,让黎童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带着心思,睡不安稳,生怕睡熟了之后有人掀开她的帐篷劈下一刀来。 之后的天气一直没有怎么下雪,阳光洒在雪堆上,白得刺目,百里烨让士兵们都在眼睛上蒙上半透明的纱布,放慢行进速度。 黎童很诧异,但转念一想又明白了。 边关也是下雪的,下起雪来恐怕比现在这种情况还要恶劣得多,军中得雪盲症的肯定也很多,这都是用命换来的经验。 这么一想,又很心疼,他吃了太多苦,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 再半个月后,队伍终于看到了函阳城的城门。 一早就得到消息的函阳县令带着府衙众人哆哆嗦嗦地等在城门口,老远就看着乌压压一片靠近过来,心里头说不激动那是不可能的。 函阳地处偏僻,土壤又不大适合种植棉花,种出来的棉花又黑又小,棉絮一扯就碎,根本不足以御寒,好在朝廷每年都派兵往这里送物资,才使得函阳百姓能勉强度过寒冬。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厚,函阳县令叶枚怕朝廷派人派的晚,早早就递了急信,等得嘴角都起了好几颗水泡。 现在见人来了,来得还比他想象得早,要不是师爷拦着,还得在百姓面前保留一点威严,这时候他早就冲上去抱着百里烨哭了。 百里烨啊! 青岐百姓心目中的神明,竟然这次亲自押送物资过来了。 叶枚原本还以为朝廷会派别的官员来,每次那些官员都会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克扣一些,可若是百里烨亲自来,那这些物资就是十成十用在百姓身上的。 他怎么能不激动? 百里烨抱着黎童就下了马,一眼看见叶枚盯着自己闪闪发亮的眼神,他没来由得心里一悸,这县令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黎童也察觉出一点问题,靠着百里烨轻声问道:“你迷弟?” “什么?”百里烨不大明白。 黎童想了想,换个词:“崇拜你的?” “不知道。” 虽然这么答,但看这激动万分的眼神,似乎跟徐凌每次看他的眼神差不离,怎么每次这么看他的都是男人?真是奇了他娘了个怪了。 百里烨瞅了一眼身边的黎童,他媳妇儿怎么不这么看他? 尽管心里有所不满,但看在叶枚也是一方父母官的份上,百里烨没摆脸色,叶枚也只当是一路行来被风雪冻僵了脸,亲亲热热地招呼人往府衙去,至于物资,已经安排了人接收安置,接下来的事情,就全都交给叶枚了。 这将近两个月的路程,不是睡马车就是睡帐篷,这么多人全都筋疲力尽,碰见床都倒了下去,一个个鼾声震天。 百里烨强撑着跟叶枚说了些客套话,也拉着黎童补觉去了,一切都等睡饱了再谈。 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叶枚也没让人叫醒,只吩咐厨房热好饭菜,无论他们什么时候醒,都能吃上口热的。 百里烨起的时候,府上没人,物资很多,一时半会儿整不下来,叶枚带着人在清点,百里烨不管这个,径直去厨房端吃食,等端回来,就看见黎童裹着衣服傻呆呆地坐在床上,刚睡醒的懵懂样子极大地取悦了百里烨。 “你站那笑什么呢?”黎童的嗓子微有些沙哑,还是刚睡醒的状态。 “吃点东西?”百里烨问道。 黎童点头,慢慢挪下了床,即便屋里已经放了一个火盆,离开被窝的时候,黎童还是被动了个哆嗦。 函阳果然冷得令人发指啊! 297如此除夕 “他们呢?” 吃了一半,黎童问起来。 她刚才朝门外看了一眼,没看见碧雨和碧阳,似乎原先围绕在身边的熟悉气息都不在,赤衣和连锐也出去了。 这院子里,好像只有她和百里烨。 “我让他们去休息了,这一路过来,他们累的多。”百里烨解释道,又给黎童盛了一碗粥。 路上吃得不好,黎童的肚子一直不大舒服,也就吃得很少,现在安定了,又睡了一觉,黎童感觉特别饿,连着吃了三碗粥才停下。 黎童点点头,表示理解。 运送物资的士兵只需要骑着马跟着走就行了,但碧雨他们是护卫,除了要跟着走,还得精神集中警惕着周围随时随地可能冲出来的各种危险,晚上还要轮流守夜,即便不守夜,也不敢睡得太实。 精神体力双倍疲累,能撑到函阳,已经非常人所及了。 黎童低声道:“他们真得很厉害。” 百里烨笑了笑,没说什么。 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厉害怎么能行呢? 不厉害,不拼命,会死的。 不仅自己会死,还会连累身边的人一起死。 “一会儿吃完饭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百里烨问道。 “要的。” 函阳的雪要比其他地方都大的多,好在他们到的这天太阳很大,被扫到路边的雪有一部分化成了水,沿着墙根慢慢往下流淌着,汇成了一条污浊的溪流。 叶枚将函阳治理得很好,除了过冬还得靠朝廷之外,百姓算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听闻百里烨来了,函阳百姓都不顾寒冷出了家门,就是想一睹将军风采,可惜百里烨他们来得太快,进城的时候,他们没能瞧见。 此时百里烨带着黎童上街,就被认出他们的百姓吼了一嗓子,随后黎童瞪大了眼睛看着原本关着的门窗一扇扇打开,从里头探出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眼神之中全都闪着光。 在这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百里烨仍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有百姓冲上来往黎童手里塞了两个滚烫的东西,黎童一个不防差点摔地上,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两颗烤红薯,裂开的部分冒着白烟,透出里头金黄色的红薯肉,香味正丝丝缕缕诱哄着味蕾。 虽然刚吃过饭,但黎童还是馋了。 “多谢老乡!”黎童一点不扭捏,递了一个给百里烨。 不过,有一就有二,接了烤红薯之后,黎童又收到了从各个角落里奔出来的百姓们的礼物,还全是熟食,有些似乎是刚出锅的,烫手得不行,黎童拿不住,全扔给了百里烨。 反正他皮糙肉厚的,不怕烫。 本意是逛街,结果一分钱没花,将函阳这儿的特产吃了个遍,黎童更喜欢这地方了,民风淳朴,朴得不行了都。 等回到府衙,他俩都吃饱了。 “咱们得在这儿过年了吧?”黎童抱着百里烨的胳膊,心思微动。 他们从翊城出发到函阳就用了一个半月,在旁人眼里算是速度比较快的了,以往别的官员送物资的时候,都是花两个月的。 现在往回赶,铁定是要在路上过年。 太劳累,没有必要。 对于百里烨来说,回不回去过年并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那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人了,他留恋的人此时就在身边。 倘若黎童还在翊城,他倒是会考虑要不要先赶回去陪她。 但现在,很显然不需要。 “那就在这儿过年吧,反正人都在。” 黎童点了点头,兴致就起来了,既然决定了要在这里过年,那就得买一些过年的东西,总不能冷冷清清的。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叶枚安排的,一处不大的宅子,在翊城算不得什么,但在函阳就是富贵人家才能住得起的了。 碧雨等人休息够了就来了,听闻要在这里过年,一个两个都很高兴。 他们从没在翊城以外的地方过过年,这感觉很新奇。 黎童拉了赤衣和碧阳又出了门,打算买些鞭炮回来,到时候点了扔在门外,热闹热闹,还得买些窗花灯笼什么的,虽然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但也得好好布置布置。 百里烨写了信寄回翊城,告知皇帝,他们打算在函阳过年,然后就再也不管了,跟着黎童满函阳乱跑。 叶枚听说之后,高兴地差点满城通知。 在百里烨说低调行事之后,叶枚很听话地没这么做,但在跟家里人吃饭的时候,他说漏了嘴,然后么,一传十十传百,隔天整个函阳还是都知道了。 百里烨猛男无语。 但事已至此,只能随他去。 再然后,百姓们纷纷将礼物送到了他们住的宅子,哪怕只是站在门口看一眼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好,仿佛看一眼就能多活十年似的,百里烨反正是不大理解这种行为,黎童却很能体会百姓们的激动心情。 追星嘛,是这样的。 她要是能近距离看到自己的偶像,那估计是比这些百姓还要疯狂的,但是这话不能说给百里烨听,要是让他知道,黎童恐怕连觉都睡不成。 除夕的时候,黎童亲自下厨,赤衣打下手,碧阳负责劈柴烧火,碧雨和连锐,一个端菜,一个剁肉,百里烨只负责吃和迎来送往。 原本叶枚还想大摆筵席,被百里烨拒绝了。 以往过年都是进宫过的,人很多,看着很热闹,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特别孤独,那些看着精致的饭菜端上来没吃几口就凉了,色彩艳丽,但寡淡无味,连先皇都不爱吃,老太后更是碰都不碰,坐下没一会儿就借口回宫吃小灶。 而他呢,得面对时不时就上来套近乎的大臣,然后喝一肚子酒,最后被碧雨扶着回府,躺在冰凉的床上,连个暖心的人都没有。 在边关的那段时间,每个人都把今天当成最后一天在过,自然也不会过年。 百里烨看着眼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脸上带着笑的丫鬟仆侍,这是过去的几年里从未有过的经验,头一遭,觉得非常新奇。 函阳城里稍微有点地位的人,知道百里烨不喜外人打扰,于是也只让人送来了过年礼,道了祝福,无论如何也得在将军面前留个印象。 碧雨端着菜从百里烨面前路过,笑着喊道:“将军,快入座吧,夫人说马上就能开吃了。” “好。” 百里烨应着,转头就去了厨房。 外面冷,还下着小雪,厨房里头倒是很热,黎童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做了很多菜,明摆着不是只跟百里烨两个人吃。 百里烨没说什么,碧雨他们跟着他多年,早已不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论一句过命的兄弟情也是足够的。 至于碧阳,半路捡来的小可怜蛋,整日里跟着黎童寸步不离,百里烨有时候看着都醋,但想到这人功夫或许在碧雨之上,只要能保护好黎童,这点醋他能忍。 百里烨没进厨房,只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唇角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得扬起了一个很大的弧度,好像只要能那么看着黎童的背影,他就满足了。 碧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将军跟木桩子似的杵在那,还笑得像个傻子。 “将军,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黎童正炒得热乎,猛一听见碧雨的声音,抽空回了个头,笑道:“外面冷,快进来,里头暖和。” “做的什么?” “辣子鸡。” 冬天嘛,吃点辣的,让人舒服。 黎童还让连锐多切了些肉和蔬菜,又让赤衣准备了一个铜锅,这么小雪的天气不吃火锅可惜了。 啊,再整点儿小酒! 人生不过如此。 除夕守夜,几人慢慢地吃,就着酒,说着话,天南地北,好笑的不好笑的,什么都能唠起来,碧阳不说话也不喝酒,倒是对那火锅情有独钟,肉和菜没了,他就自己去厨房弄好了再端来,安静地边吃边听他们侃。 百里烨其实没喝太多的酒,耳边是黎童捏着赤衣的手说给她看手相,注意力却放了一点在碧阳身上。 他依旧不是很信任这个人。 身份成谜,是个隐患。 连锐不凑热闹,一手拎着已经喝醉了的碧雨的衣领,免得他滑到地上去,一手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花生米吃。 叶枚来请他们去看烟花的时候,碧雨已经睡了一觉醒了,听说要去看烟花,酒都醒了一半,抱着连锐就往外跑。 函阳的烟花没有翊城那么壮丽秀美,颜色也不多,在夜空中一朵一朵地炸开,却别有一番滋味,百里烨想了半天,大概是因为今年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吧? 黎童靠在百里烨怀里,仰着头,迷蒙的眸子里是烟花的影子。 他们站在最好的位置上,赤衣很识趣地拉着碧阳去了人堆里,留百里烨和黎童独处。 “真好,希望我们明年也能一起这样看烟花。”百里烨搂着黎童的腰,轻声道。 黎童柔柔地笑了笑:“你说错了,不是明年,是每年。” 百里烨垂下头去,深情地将黎童捉进眼眸里:“好。” 黎童抬起脖子,碰了碰百里烨的嘴角,一朵巨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黎童张了张嘴,百里烨歪了一下脑袋,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298传什么了 夜渐深,黎童已经打着哈欠睁不开眼睛了。 守夜什么的实在撑不住。 无论如何都会长一岁的。 更重要的是,天还在下雪,美则美,但很冷。 黎童决定放弃坚持这项风俗。 百里烨见她熬不住了,也不问她刚才说了什么,弯腰将人抱起,看了一眼还在闹腾的碧雨和赤衣,好在连锐和不说话的碧阳都还挺冷静,知道一人看一个,他也就不担心他们会出事了。 他打了声招呼,就带着黎童回去睡觉了。 清早起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叶枚那边来人说,物资都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可以进行交接,顺便还问了百里烨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对此,百里烨没什么态度,扭头看黎童。 而黎童当然是觉得越晚走越好,最好能拖到先皇忌辰去,可她知道,不大可能,先皇驾崩在三月,还早呢,他们不可能在函阳住三个月,还得带着五千人回翊城复命去。 “我还想再住几日,刚过了年,让兄弟们好好玩玩,放松放松。” 黎童没把话说死,只笑着跟百里烨说了想法。 百里烨眸色不明地看着黎童,随后同意了。 他其实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希望自己回翊城,尤其是先皇忌辰之前。 她知道,很多事她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她聪明,很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她不说,那百里烨也就不问。 这都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野心了。 皇位可以不要,他也可以随便黎童折腾,甚至指使二虎去算计那些人,出了岔子他都能兜着,闯了祸他也能揽过来,总之不会伤她一分一毫。 更何况,那些人本就该死。 可有些事,他答应了人,就必须得做。 准备回翊城的那天,黎童有些不大开心,不是没玩够,是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恐怕能在先皇忌辰之前,或者恰恰好那个时间到。 她不确定那些人是不是已经处理好了柳行给他们折腾下来的烂摊子,但她想,短短一个小时内就有很多事会发生,更何况他们离开了这么久。 上了马车,黎童抱着毯子不想动。 出了函阳没多久,天就不下雪了,但还是灰白灰白的,像是天往下压了一块。 黎童掀开马车帘,寒风吹进来,将聚着的热气吹散了不少,同时也吹进不少新鲜空气,黎童没敢大口呼吸,怕鼻腔疼,捂着嘴靠在车窗边上,外面正好是百里烨骑着马经过。 “睡醒了?” 百里烨放缓了速度,尽管蒙着面,黎童还是从那双眼睛看到了浅浅的笑意,似乎无论任何时候,他看着她的时候,都在笑。 百里烨见她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什么,又问道:“饿不饿?” 黎童摇了摇头:“你冷吗?” “不冷。” 这话不是骗人的,习武之人向来体温高于常人,似乎是怕黎童不信,百里烨还腾出一只手递过去。 黎童抓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确实挺暖和的。 真好,这是个大暖炉子。 百里烨却有些皱眉:“怎么在马车里待着,手还这么冷?” 黎童扯开嘴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外的百里烨不明白黎童怎么不搭理他,看起来神情也是恹恹的,莫不是生病了?当下,百里烨就将马交给了碧雨,自己闪身跳上了马车。 刚准备躺下的黎童只觉得马车骤然抖了一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车门被打开,百里烨带着一身寒意钻了进来。 “你怎么进来了?” 百里烨没说话,只将黎童的手抓了过来,双指按上了她的脉搏。 黎童不明所以,想缩回手,却被百里烨瞪了一眼。 黎童:“……” 刚才还说这人每次见她都笑呢,真是不禁夸,这么快就瞪她了。 “怎么了嘛?”瞧着百里烨松了口气似的将手收回去,黎童又问了一遍。 “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没有啊。”黎童握了握自己的手腕,缩回了袖子里。 “那夫人刚才为何不理我?”百里烨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黎童,盯得她全身都不舒服起来才罢休。 “啊,我有不理你吗?” 百里烨瞅着她,睁眼说瞎话。 黎童摸了摸鼻子,见百里烨好似真的生气了,才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百里烨垂眸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唉! 当初打西麟兵都没这么输过,他怎么就败这儿了? 反手握住黎童软乎乎的手,又稍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看她微微皱了眉,百里烨才笑了一下,这就算是惩罚了吧! 见他笑了,黎童才敢往他身边挪一点:“不生气啦?” 百里烨轻哼了一声,算是没否认。 啊呀,这男人真好哄,黎童只觉得心里欢喜。 “夫人不想回翊城吧?”气氛沉默了一会儿,百里烨开了口。 黎童抓着百里烨的手,摩挲着他指尖上的茧子和浅浅的伤疤,那地方的确让人生不起多少好感,每个人都带着算计和阴谋,千方百计地想要从他身上获取些什么,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她爹也不例外。 虽然跟她爹接触不多,但黎童知道,能坐在相位上这么久的人,不会是单纯的人,心思深沉连当今皇帝都比不得。 关于皇位一事,他一直没有表态,是想要得到些什么吗? 把自己保护了那么多年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有杀妻名声的人,黎童不相信黎相真得是心甘情愿的,更重要的是,他安抚住了脾气暴躁的黎夫人。 唯一可能,就是他们私底下达成了某种共识。 需要百里烨在其中起到一定的作用。 黎童一直在思考,他们究竟有什么计划,需要这么掩人耳目地扔出那么多烟雾弹,就连黎胤童都成了其中一环。 黎相不怕百里烨真如坊间传闻中那般嗜杀成性吗? “我知道我们一定要回去,我不会不懂事。” “夫人一直都很懂事。” 百里烨看着抓着自己手不放的黎童,语气柔软下来。 黎童看着百里烨,欲言又止,想问问他是不是真得决定要在先皇忌辰上动手,可一旦问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他会在那天动手的,第一个谎话说出来以后,就需要无数个谎话来圆,黎童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天赋。 百里烨太敏锐了。 她相信就现在这一点点时间,都足够他看出她心里的疑虑,并且从中猜出些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但有时候也特别累,比如现在,黎童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智商跟不上,想尽办法都瞒不住他。 “我不会让夫人难做,夫人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用顾及我。” 瞧这话说的多好听,黎童白了他一眼,她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他?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双手,甚至还为了他去杀人,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大的勇气,明明以前连杀鸡都不敢。 好不容易猜出他对皇位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引得他彻底放弃,中间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走了那么久的歪路,黎童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老天爷把她送来这为什么不给她一点金手指,好在百里烨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万一是那种变态总裁呢? 那她岂不是下了喜轿就完犊子了? 不过,仔细想想,她来到这,虽然经历过一些不大好的事情,但总体来说没伤及性命,总有人在护着她。 黎童看着他,她何德何能呢? 就因为黎胤童生在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家族里。 “话说得好听。”黎童撇了撇嘴,怎么可能不顾及呢? 百里烨抱过黎童,马车摇摇晃晃的,两人凑得很近,黎童的额头贴上百里烨的唇角,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烫,让人面红耳赤。 “要是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百里烨感叹道。 早些遇见,他就没那些心思,更不可能被人蛊惑了。 黎童也有相同的想法,早些遇见,她也不用在社畜的路上吃苦那么多年。 回到翊城的时候,气温已经回升,但还有些冷,枝头挂着的雪融化成雨,淅淅沥沥跳着舞,冷不防落人脖子里,冻得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回来,再过一个月,就是先皇忌辰了。 先皇驾崩于春时。 这让百里烨一直无法释怀。 严寒过去,万物复苏,山河重建,最该在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回了府,黎童发现有春回来了,小丫头被养得很好,原本小小的一张脸现在都有些肥嘟嘟起来,红润有光泽,面上满是幸福的迹象。 “打算什么要孩子啊?”黎童扯了有春过来,怕人多的时候问她面子薄。 有春果不其然还是红了脸,摸了摸肚子,道:“正在准备呢,夫人呢?” “不急。” “可已经在传了。” 黎童愣了一下,先前一直不让有春来,有春虽然性子直但脑瓜子还算聪明,跟在百里烨身边那么久,稍微一转就知道黎童的用意何在,之后她也就真没怎么提出要回来继续伺候的事,现在她却来了。 “传什么了?”虽然猜到可能外面的人在传什么,但黎童还是问了一句。 299以彼之道 黎童和百里烨成亲已经快一年了,到现在肚子也没动静。 其实,这样的话如果放在寻常女子身上,恐怕不过半年就会传出来。 但黎童不是寻常女子。 她背后是相府和汪家,就连宫里那位都护着的人。 她才跟着百里烨送完物资回来就出了这种事,说明对方现在有了余力,也意识到了黎童对百里烨产生了某种令他们害怕的影响。 原本百里烨心里什么都没有,但因为黎童嫁进将军府的关系,百里烨的心思有了改变,开始放弃对皇位的争夺。 都不是蠢人,想要百里烨重新回到他们的网中,就只有让他只有他们。 故而,黎童不能留。 对于这个世界的女人来说,没有孩子,就是最大的罪。 从这一点下手,是最简单也最不引人注意的,百姓随波逐流,一点点风言风语,就能在片刻间将人淹死在口水里。 就算她是相府千金又如何? 她敢对百姓下手吗? 有春一开始也没怎么关注,直到后来上街买菜,听到隔壁有几个夫人在低声说话,似乎也怕是被人听到,但又按奈不住八卦的心。 消息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就那么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都说因为黎三小姐脑子不好,所以生不出孩子。 黎童对此表示:“脑子不好跟生不出孩子有什么关系?” 有春提醒道:“夫人,他们的意思是,因为您……不好,所以将军不愿和你那什么,怕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好。” 有春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得费劲,黎童听得也费劲,还生气。 “一群愚民!” 百里烨也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还是在宫里听到的,几个御书房外伺候的小宫女偷偷咬着耳朵,被碧雨听了个清楚,转述给了百里烨听。 他倒是没有当场发火,但脸色很难看。 百里冼虽然看着脾气好,但规矩很严,应荣更是手段凶狠,御书房内外不允许嚼舌根,那是不要命了才敢做这种事,那些小宫女敢,那就是百里冼授意的,专门说给他听的。 连百里冼都听到了这个传言,恐怕宫外更盛,他得承这个情。 他不能让黎童听到这些话。 别说民间不乏那些因为生不出孩子而最终寻了死志的人,就连朝中都有臣子因为发妻没有孩子而背弃诺言娶妾的。 流言能害人。 他不想让黎童听到那种恶毒的话。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百里烨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偏偏就可以口出恶言,恨不得对方去死。 黎童一天没出府,她用不着亲自上街去听,光是从有春嘴里讲出来的那些话,她都觉得心里堵,而且有春还刻意用了一些不那么难听的词,尽管如此,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那些人之中,又有多少是她曾经帮助过的人呢? “你先回去吧。”黎童有些心累。 有春犹豫着,她是想在这里陪着的,总觉得让夫人一个人待着会出事。 “不必担心我,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件事,我会等将军回来,跟他一起商量。”黎童也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早不传晚不传,偏偏等她和百里烨离开了翊城之后传,回来之后正好是传言力度最大的时候。 这不就是明摆着逼百里烨处置她吗? 看来,有些人是察觉到了什么,等不及要对她下手了,可也不问问百里烨答不答应。 这件事,从头到尾,黎童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寒心,他们好歹也和百里烨相处了那么多年,就算是一颗石头,这么多年放在身边也该有点感情了,可没想到非但捂不热,还长了刺,往人心上戳。 黎童握了握拳头,真想揍人啊! 百里烨回来得很快,第一时间找到了独自坐在院子里思考问题的黎童,他有些不敢上前,这一路过来他想得很明白,这件事归根究底是因为他,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黎童,一时间踌躇不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黎童瘦弱的背影。 “过来啊,站那干嘛?”黎童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他,转过身来冲着他招手。 百里烨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上前。 他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黎童眉心一跳,迅速抬手将他握住,拉到了身边来坐下。 “这件事跟你无关,不要因此责怪自己,更不必将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黎童吩咐了一个丫鬟端了热茶来。 百里烨掌心微湿,眼神缱绻,还带着歉意。 早知今日,当初他就该看着百里冼登基之后,立刻回边关去,也省得有些人催生了心思,逼他至今。 “不过,我还是有些生气的。”黎童扁了扁嘴,学着百里烨的样子,掐住了他的脸:“我跟你说哦,这事你还是要查的,把人查出来,我要揍他。” 百里烨沉重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的轻松。 “好。” “至于坊间的话,你也不必挂心,能不能生孩子我们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是,夫人说的是。” 百里烨听着,连眼眶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潮湿起来,他那颗冷硬的心软得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不远处蹲在房角上的连锐眯着眼睛:“夫人可真有本事。” 蹲在一旁的赤衣:“夫人心胸宽广。” 站在屋檐下的碧阳:“嗯。” 碧雨:“!”夭寿,这哑巴竟然开口了?! 接下去的事,百里烨没让黎童插手,当然了,黎童也没准备管,虽然知道宫里不会过多插手这件事,但毕竟事关皇室颜面,百里冼还是将百里烨叫进宫去装模作样地聊了会儿天,问问他打算怎么做。 毕竟这事,明摆着是百里烨那边的人做出来的。 百里冼还算厚道,先行安抚了黎府那边,尤其是黎夫人,差点又拿着刀子冲到人家酒楼里去,问问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说她宝贝女儿是不下蛋的鸡。 抓不住幕后的人,谣言只会越来越盛。 毕竟黎童确实自成亲后就没有怀孕,除非她现在立马怀上一个,可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是不大可能的。 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黎童揉了揉下巴,还有一个月,够怀上了吧? 若是她有了百里烨的孩子,那些人还会想办法要她的命吗? 这可是太子! 黎童缩了缩脖子,看了看四周,是“太子”。 可这具身体还很年轻,连二十岁都不到,黎童看着自己的肚子,用手摸了摸,说实话,她是真不想生,这个年代生孩子是真真切切地鬼门关走一遭。 好不容易穿越一回,还没过瘾,她不想死。 黎童左思右想的时候,没注意到百里烨进来了。 男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沉思,手还摸着肚子,当即脑子里就是一炸,不会吧?这就中奖了?夫人不是每次之后都会喝避子汤的吗?难道不管用?还是有哪一次没喝? 百里烨挠了挠头,想不明白,也实在想不起来她有哪次没喝,毕竟每次喝的时候,他都在场呢。 虽然看她喝不大开心,但总归也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 等等,其实现在这个情形,也是可以怀的,怀了正好破了谣言,甚至还能震慑那群不懂事的蠢蛋。 “夫人!” 百里烨想通以后,兴冲冲地走到黎童身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视线灼热,时不时还扫过她暂时平坦的小腹。 黎童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视线盯得有点不大舒服,偷偷将手抽了出来,微微偏过了身去,警惕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夫人,你是不是……” 看他这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黎童就知道他想岔了,当即道:“不是,没有,怎么可能?” 话毕,百里烨颓丧了下来。 说句心里话,他其实还挺想要个孩子的,他跟夫人的孩子。 “那要不要……” “不要!”话没问完,黎童第一反应就否决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其实她还没想透到底要不要,算了,还是先不要吧,还没到那地步呢。 她挠了挠头:“你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百里烨刚才被拒绝,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苍白,但很快清醒过来。 “还没有,人云亦云,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会承认。” 猜到会是这样的了,黎童也没多难过,不过这谣言要是一直不过去,黎童上街都容易被戳脊梁骨指指点点。 虽然她本人不是很在意,但多少都是会有点不舒服的。 要不然,再搞点事儿把这档子盖过去? “夫君,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黎童眼睛发光,神采奕奕,百里烨一看就知道她要搞事了。 “你说,我听。” 黎童嘿嘿一笑:“虽然不知道是谁传的谣言,但极大可能是那些人,你随便挑几个不顺眼的人,去查一下他们的私生活,最好是乱一点的,然后让人说出去。” 百里烨眉头微挑。 黎童左右晃着身体,攒起手掌,轻轻锤着百里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啦,百姓最爱听八卦了。” 300是我祖宗 查别人私生活这件事,碧雨和赤衣抢着做。 最后因为赤衣要保护黎童,相对来说,更为重要,所以百里烨还是点了碧雨去,对此,赤衣有极大的怨念,对碧雨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桑骂槐了好几天。 而碧雨双手一摊:“她开心就好啦,但是查八卦真的很开心。” 黎童:“……”活该单身。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内,说书先生的素材成倍增加,今天说某位大人宠妾灭妻,百里冼让柳行去查,查出来立马革职查办,顺便抄个家充盈国库,明天说某位夫人背着丈夫偷吃,偷得还是家里的马夫,百里冼又让柳行去查,结果还真是,后天又说某个二世祖仗着家里关系横行乡里,柳行都不用百里冼吩咐,立刻带着人就去找证据了,找出来就是往大牢里一塞,棍子往屁股上揍,再逼着那家人给银子赎人,国库又丰盈一笔。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被扔出来,没过几天,对于黎童不能生这件事早就被百姓扔到了脑后不知道哪里去了。 谁若是提起来,就会得一句,不能生算什么,那什么大人的昨儿去青楼被家里母老虎提着刀差点剁了,现场可刺激了。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管她能不能生呢,就算不能生,将军还不是照样将人疼得天上有地下无,怕不是有人觊觎将军,故意放风声出来,好让自己顶替上去。 以往被八卦迷惑的百姓这回全都脑袋清醒了起来,要说将军夫人做的好事可是谁都能说出几件来的,前阵子还跟着将军长途跋涉跑去给函阳送物资,换了旁的夫人小姐谁有那么大胆子? 以前将军名声不好,一个个都不敢往上凑,现在夫人把将军带好了,眼红的倒是一个个都来了,还使这种下作手段,实在不要脸。 百姓们想明白以后,各个义愤填膺,要给将军夫人撑腰。 至此,再有人敢说那些话,无不招来痛骂,甚至连饭桌都给人家掀了。 黎童没想到八卦还能带来这样的效果,在院子听丫鬟给她说,笑得前仰后合,闭不上嘴,果然多做好事是有好处的。 不行,她得再挑个太阳好的天气出去做做慈善。 这么想着的时候,百里烨就回来了,他特意在下朝之后往大街上溜达了几圈,发现果然没人说黎童不能生的事了,甚至还有胆子大的百姓过来同他说,夫人很好,千万不要因为孩子的问题刁难夫人,他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听得百里烨面红耳赤极为尴尬,本有看热闹的人还以为百里烨会发脾气砍人,没想到他脾气好的不行,还客客气气地点头应答,甚至莫名其妙地保证一定会对夫人好。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百里烨也高兴,一路上听过来全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八卦。 黎童清了清嗓子,抿了口茶,拉着百里烨坐下:“我是真没想到这些个文武大臣竟然有这么私生活可以扒,太带劲了。” 比看那些明星的私生活还要带劲,毕竟这些大臣可都是黎童可以想办法亲眼见到甚至说上话的人,面对面正儿八经的人,背地里竟然玩得这么花,这让黎童有一种亲自看着自己的三观崩塌重塑的刺激感。 “刚丫鬟还跟我说,那个什么曾大人还喜欢玩那个。”黎童竖了手掌挡在嘴前,压低了声音凑到百里烨耳边说道。 “什么?哪个?”百里烨没听懂,一脸茫然。 虽然开了荤,可他还是那个清纯的不懂旁门左道的小直男。 黎童轻咳了一下,在给他科普和不给他科普的两难中选择了后者,这种东西还是不要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好。 难为情。 真难为情。 哈哈! “没有没有,你刚从大街上回来吗?听到了什么?” 见黎童不愿意多说,百里烨也没追着问,左右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八卦嘛,回头再问碧雨好了,他最近查这个查得兴起,应该什么都知道。 “没什么,诚如夫人所说,已经没有人说我们的事了。” 黎童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道:“我打算再做点好事,把这件事情彻底挪过去。” “夫人想做什么?施粥?” “施粥也行,这刚过完年,很多人手头都不足,城里的乞丐恐怕又多了,天气还暖,但得防着冷空气,昼夜温差大,还有地里的作物也得预防一下。你的那些人还在徐二的宅子里吗?反正都没什么事干,调几个人出来帮忙吧?” “行。” 施粥这事,任何时候都是可以用来博民心的。 而且他们做了也不是第一回了,得心应手的很,该搭棚子的搭棚子,该煮粥的煮粥,该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听闻将军府施粥,乞丐或者家里条件稍差一些的都来了,还有一些有钱人家也趁机过来帮忙,刷一波好感度。 反正都是做好事,黎童不愁人家抢风头。 贺源带出来的那些人,各个身姿板正,一看就知道手底下都是有功夫的,皇城卫巡城的那一波正好听说,也过来看了看,瞧着没什么需要帮助的,过来说了几句话又走了,临了还多看了几眼贺源。 黎童瞅着那眼神里的意思,是想把人抢回皇城卫去,前些日子她听百里烨说,皇城卫被季吞山好好地整治了一番,处置了一批心思活络的,现在很缺人。 百里烨不在,他带了人买铺子去了。 说实话,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宅子里着实不太像样子,翊城不比深山,地方大,随便盖房子住,这里寸土寸金,他将军府就算能拿出钱来给他们置办宅子,但动静实在太大,他被人盯得紧。 至于做什么营生,黎童没问,总归是亏不了。 要是亏,她就进宫去求皇后办几场花宴,从那些个夫人小姐手里捞一笔,这事儿她干的熟。 期间,黎胤贤也来凑了一波热闹,在她的摊子边上摆了一个义诊的摊。 听说这位是宫里给贵人看病的,百姓们一个个都往前凑,瞧着还是个贵气逼人长得俊朗的,不少小娘子都往他跟前凑,黎胤贤坐了没多久脸都黑了,看得黎童直想笑。 她这二哥,虽然嘴毒,但奈何长得实在好看,文质彬彬,清朗俊雅,翩翩贵公子,可太符合这些小姐们想象中的心上人的模样了。 不过,人好歹是来帮忙的,黎童也没真打算看着自家二哥在摊位上发脾气,忙走过去,找了个理由将二哥带走了,让二哥身后的年轻大夫顶了上去。 “二哥,辛苦你了。” 黎童递了一杯热茶过去,黎胤贤的脸色才稍稍有些好看,瞪了她一眼,当他不知道刚才她在旁边看热闹看得有多欢吗? 要是再晚一点过去,他真怕自己一张嘴就砸摊子。 “累不累?”不过毕竟是从小疼到大的宝贝妹妹,黎胤贤的气没生多久,反而担心起她的身体来。 之前的传言他不是没听到,也差点跟着他娘到茶楼里砍人去了。 “要不二哥给你把把脉?” 黎童脸色一白,随后又一红:“二哥,我没事。” “真没事?”黎胤贤微微蹙眉,既然妹妹说自己没事,那就是百里烨有问题了,他想了想,不能让百里烨耽误自家妹妹的后半生幸福:“那二哥回头给他也看看?” 黎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赤衣:“……”我真喜欢二哥。 连锐:“……”糟糕。 虽然在大街上说这个事不大好,但黎童还是不想让百里烨背上这种奇奇怪怪的锅,于是乎,拉着黎胤贤到了一处没人注意的小角落,低声道:“二哥,我俩没打算要孩子,起码现在暂时不想要。” “为什么不想要?”黎胤贤脱口而出,随后又明白过来,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扯过黎童的手腕,径直按了上去:“你喝避子汤?喝了多久了?你是打算现在不要还是以后都不要了?是他让你喝的还是你自己要喝的?他怎么也由得你胡来?” 黎胤贤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黎童被他捏得有点疼,但因为他生气的关系,黎童也不敢说。 “是药三分毒,不知道吗?”黎胤贤是真得生气了,他是大夫,最清楚这种东西是不能喝多的,对女子身体不好,容易留下后患,索性他知道的早,还有回旋余地。 见黎童缩着脑袋挨骂,黎胤贤也张不开嘴了,只能将那些脏话全都憋回肚子里,回头全扔给百里烨听。 他深呼吸了几下,缓了缓语气,说道:“一会儿二哥给你开食补的方子,给我好好养着,不许再喝那些东西,你要真不想要,就暂时别跟他同房,明白了吗?” 黎童瑟缩地点着头:“明白了,二哥你别生气。” 黎胤贤哼了一声:“我哪儿敢生你的气,你是我祖宗!” 黎童仰着头露出一嘴白牙,抓着黎胤贤的胳膊晃了晃,撒着娇:“二哥你真好。” 黎胤贤嗤之以鼻。 那可不么? 要不是看在宝贝妹妹的份上,百里烨现在死八百回了。 正在看铺子的百里烨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跟在一旁的碧雨关切道:“天冷了,将军多穿些衣。” 301真怀一个 施粥的摊子撤了之后,黎童就打算回府了。 这一天下来,累够呛。 百里烨那边定了铺子就急匆匆地赶过来,正好赶上黎胤贤在收拾药箱,刚要上去客套几句,就见黎胤贤抬头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不打算搭理他。 百里烨莫名其妙碰了个钉子,只得转头去找黎童。 “累不累?”百里烨抓着黎童的手,一握就是冰凉的,微微有些心疼,用力捂了捂。 黎童本来还想撒娇,碍于黎胤贤的眼神过于凶狠,她只得畏畏缩缩地作罢,低声道:“不累啦,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了,每次都觉得挺有意思的。” 百里烨的感官比黎童要敏锐多了,黎胤贤对他的嫌弃已经很明显了,比之前还要明显得多,百里烨仔细想了想,除了年前带着黎童去了函阳一趟,他好像没别的事情上得罪他吧? 更何况,去函阳这件事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黎胤贤不像是会翻旧账的人啊! 绞尽脑汁,想不明白。 “你二哥看起来想杀我。” 黎童沉默着,何止呢,甚至想在毒死你之前狠狠折磨你一遍。 “到底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他了?” 黎童对了对手指,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发生的事,听得百里烨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这事,确实也是他欠考虑。 “一切都听二哥的。” 他也不想好不容易有个心爱的人,就被自己的粗心大意给折腾没了。 黎童乖巧地点点头。 黎胤贤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才拿着食补的方子走过来,很用力地塞进百里烨手里,冷声道:“自己注意点,按着方子里的,每天都得吃。” “知道了二哥。”百里烨攥紧了那张方子,随后目送着黎胤贤甩袖离去。 他这是也在气黎童呢! 百里烨摸了摸鼻子,这才打开方子看了起来,都是些调养身体和排毒的食材,味道偏清淡,不过好在黎童也不是什么喜好嗜辣重口的人,只是多少都会有些中药味,可能口感上没有那么好,但为了身体,多难吃也得捏着鼻子往下咽,黎童没吃就已经一脸苦色了,她可太惨了,都怪这个男人。 “那要不咱真怀一个?”百里烨犹豫着提了建议,遭到黎童一顿白眼攻击。 “你想得美,听二哥的,你要是忍不住,咱们分房睡。” “那不行!” 黎童冷不丁喉咙痒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戳着他的胸口,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忍得住。” 百里烨咬着牙:“忍得住,铁定忍得住。” 忍不住就去冲凉水,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那么多年的苦他都忍过来了,现在这点算什么? 黎童斜着眼睨着他,狗男人! 这么想着,一拳头已经砸在了百里烨胸口上。 百里烨闷哼一声,自觉理亏,连揉都不敢揉,只将方子递给了碧雨,一句句都交代了下去,瞅着这里没他们的事了,才拉着黎童回府去。 府上有柳鸾儿主事,大小事都用不着百里烨和黎童操心,柳鸾儿有那么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嫁进来不是来做姨娘的,而是来做管家的,甚至私心里还觉得万一哪天她把府上的钱全都卷了,这两人可能一时半会儿都想不起来。 唉,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深沉的信任。 柳鸾儿抿了一口茶,看着每天都跟点卯似的往她这里一坐顺带蹭吃蹭喝的贺源,心里头的滋味别提多复杂了。 他们是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一步呢? 不是明明已经说明白了,以后只是合作关系吗? 可人家是带着将军的吩咐过来,特意跟她商量事情的,她还不好推脱,推脱就显得她别有用心,心思不纯。 刚解决了黎童在外面的名声问题,接下去又要挨个儿解决那些没被柳行整下去,安分了一段时间又开始蹦跶的蚂蚱。 柳鸾儿看着手里的那份名单,注意力却分了三成在对面的贺源身上,虽然他一直也没有出格的举动,可柳鸾儿就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甩也甩不脱,局促得很。 “将军是真不打算要这个皇位了吗?” “是这个意思。” “多年经营,你们吃的那些苦,就白吃了?” 贺源笑了笑:“将军做的事,总有自己的理由,我等跟随就好。” 柳鸾儿将那份名单往桌上一拍,说实在话,她是心里有点不大舒服的,两辈子加起来,她都在为了替百里烨夺取那个位置而放弃了自己,这辈子她做足了准备,甚至还沾了无辜人命,以为可以万无一失,谁想到百里烨自己竟然先放弃了,甚至还主动开始捣毁自己的势力。 她有一种房子塌了的无措感。 真要这么干吗? 柳鸾儿一直觉得,那个位置只有百里烨坐,才是天命所归。 “你就不觉得不甘心吗?” “柳姑娘不甘心?” “你觉得我应该甘心?” 柳鸾儿的语气不大好,但贺源还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上去一点脾气都没有的样子,很是容忍。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柳姑娘若非心中有将军,也确实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如今是将军自己放弃了,柳姑娘心中有怨也是应该的。” 听他说着这话,柳鸾儿有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她觉得自己碰到对手了。 以前没觉得这男人这么难以搞定,每次见他的时候,她都能清楚看见他眼中深藏的隐忍,她以为他的目标跟她是一样的,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可以说放弃就放弃,洒脱得让柳鸾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诈死藏在深山,做一个查无此人的人,这些都是她给他的路。 一颗棋子罢了。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贺源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按照她的计划,一步一步接近百里烨,获取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无论她想要做什么,贺源都会替她完成。 可现在这颗棋子,明显不听她的了。 他失去了掌控。 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比如想把她困在身边。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柳鸾儿打了个哆嗦,嘴唇一下变得有些苍白,她颤了颤手指,而后紧紧捏住。 “柳姑娘,将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皇驾崩后,将军一直浑浑噩噩,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蛊惑了心智,所以才做出了些不合时宜的事,也让柳姑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是将军的错,也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柳鸾儿冷冰冰的。 贺源抬头看着她,眸底的隐忍藏了多年,蓦然有些破冰的架势,让柳鸾儿心头一惊。 他错就错在没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错就错在没先一步将她抓在手心里,错就错在一直听她的话。 他错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将军和夫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或许还不会踏出这一步。 夫人说得对,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得先开口。 可看着柳鸾儿陡然间戒备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前方的光明仍旧隐在黑暗之后。 黎童是被百里烨背回来的。 她一条胳膊横在百里烨脖子上,手臂绕过下巴,五指分开扒拉在他俊逸的脸上,揉了一会儿,落在了他的耳垂上,没一会儿那块地方就红透了。 黎童整个人趴在他背上,侧着脸,呼吸喷薄在他青筋微微爆出的脖子上,随着他的每一步走动,那柔软的唇都若有似无的在那上面轻触一下,触得百里烨都有点忍耐不住,这刚才还说要忍的呢! 真是服了。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夫君……”黎童软软地唤。 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这谁顶得住啊? “想吃桂花糯藕。” “一会儿吩咐厨房做。” “想吃红烧大肘子。” “做,都做。” 黎童嘻嘻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细细的,恰好在百里烨的耳朵边上,跟虫子似的爬了进去,百里烨打了个颤,手一抖差点没把人从背上扔下去。 “还想吃你。” 这句话声音极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百里烨一颗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是造了孽还是救了人,怎么这辈子能碰上这么个妖精? “夫人……” “嗯?” “要不,咱们真怀一个吧?” 黎童一听,立马就知道自己大概稀里糊涂脑子进屎地说了蠢话,激得这男人又起了小心思,她在他背上立刻支棱起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说道:“还不到时候,你……你别想了,要不还是分房睡。” “不行。” 不生就不生,分房睡是不可能分房睡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分房睡的,要他分房睡不如让他去水牢蹲几天。 不过,倒是可以玩点儿别的,前些日子正好看到了一些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黎童不知道百里烨想到了什么,原本还只是微微红的脸,一下子更红了,这也让她莫名有了一种危机感,她想从他身上跳下去,可那双勾住她大腿的胳膊很是用力,几乎是将她禁锢在了他的背上。 302污了眼睛 自上次在画舫上见过二虎之后,他整个人就仿佛消失了。 似乎是知道黎童不待见他,故而即便已经跟在将军身边做事了,也仍旧想着法儿避开了黎童。 可,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地没能避开。 二虎的爹回来了。 原因不外乎是百里烨替二虎还清了债务。 也不知道这老头子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自家蠢儿子扒上了大腿,他也就没皮没脸地凑了过来,还好死不死地跑到了百里烨跟前来求恩典,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现在往底下收人这么没要求,连这种老滑皮也收。 二虎这个爹在众人眼中不是什么好东西,染上赌瘾,欠一屁股摘,媳妇儿病死了,留下个儿子小小年纪就要操心今天吃什么,怎么才能让他和爹活下去,为了躲避债主,小孩子没少在胡同狗洞里乱窜。 可他爹,不是在街上装残疾要饭,就是要完了饭去赌场赌,身上一个子儿都没给过二虎,索性邻里邻居地看不下去那么个孩子被糟践,多少也会留点剩饭剩菜给他,二虎就这么吃着百家饭长大。 能活下来,真实属不易。 因有那么一个爹,二虎深知赌博不好,从不曾去过,但为了活下去,他自小就在市井走动,从小到大撩猫逗狗,除了杀人放火,几乎什么都干,好在以前有个邻居是做教书先生的,送给二虎剩饭菜的时候,会提点一两句做人的道理,二虎一直记着,没走歪路,能给人一条活路就给一条活路。 二虎是孝顺的,即便他爹都坑他到这份上了,他也没多怨恨。 他娘生病死的,死的时候,二虎丁点儿大,瘦得跟个豆芽似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让他抛下他爹,自己过,床板底下还藏着一包攒下来的铜板,拿去求隔壁的爷爷收留他,就给口饭吃能活着就行。 可等他娘真走了以后,二虎翻开床板,只瞅见一个空荷包。 里头的铜板早被他爹偷去赌没了。 可怜他娘到死都还以为她自己藏得很好,二虎苦笑着没处说,小孩子没那么大的力气给他娘办丧,又找不到他爹,只能去求了隔壁的爷爷。 隔壁爷爷是个好人,二话不说就让儿子儿媳将他娘拿草席裹了,寻了个荒草地将人埋了,还象征性地拿木板子立了个碑,让二虎三跪九叩之后,这丧事就算是办好了。 从始至终,他爹都没出现过一次。 二虎也没想着去寻,守着那一处破屋子,原本愤怒着还想等老头子回来揍他一顿,可没想到老头子压根儿没回来。 胸口积聚着的怒意随着时间一点点散去,父子之情也就彻底断了。 黎童听着二虎面无表情地说着那些事,不由得微蹙了眉头,他爹回来,第一时间不是问儿子过得怎么样,反而是问他要钱,这把二虎气够呛,父子俩打了一架,老头子就跑了。 原本二虎以为老头子再怎么样也该心里有数,有些人家得罪不得,谁知道老头子脸皮厚如城墙,直接找上了百里烨,被碧雨打断了一条腿,扔到了大街上。 常常跟二虎混迹一起的小混混们在大街上看到了这件事,转头就去二虎的新家里通知了他,他本不想管,但左思右想血脉割不断,还是去瞅了一眼 。 这不瞅还好,一瞅就断不开了。 那老头子躺在街上,撕心裂肺地哀嚎,说儿子不孝,嫌他老,拖他后腿,把他赶出家门不说,投靠了有钱人家,还让有钱人家的护院打断了他的腿,要断他生路。 有钱人家的护卫碧雨突然觉得自己下手轻了,应该直接拔了这老滑皮的舌头,然后折断他的脖子。 百里烨站在楼下,看着楼下一个劲冷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杀人了,名声下去了,才让这种无赖敢上他面前来撒泼? “将军,要不要属下……”碧雨气得咬牙。 百里烨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黎童从一家铺子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垂着头看不出表情的二虎。 他抬了抬手,见黎童面色不善。 “夫人怎么在那?” “没瞧着她后头跟着的丫鬟么?出来买东西的,应是半路上瞧见了二虎。”百里烨语气有些酸,碧雨缩了缩脖子往后站了点儿。 他最不喜黎童跟别的男人站一起,更何况还是个低贱的混混,那混混的爹还在她跟前不远处的大街上打滚哭嚎。 实在成不得体统。 百里烨颤了颤指尖,想杀人。 黎童站在店铺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老头子作践自己,忽而冷笑一声,转身带着二虎走了。 那老头原本就是骂给二虎听的,现在见他要走,当然不肯放,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扑过去,百里烨动了一下,只见连锐已经更快地出现在黎童身边,朝着那老头子胸口抬腿就是一脚,将人踹出了半米远。 那人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喘着气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黎童转过身,冰冷地扯了一下嘴角:“你儿子已经卖给本夫人了,现在是本夫人的人,他或生或死,本夫人说了算。方才你辱骂本夫人的丈夫,本夫人看在你年纪大的份上,饶你一条狗命,若是再纠缠不休,扒了你的皮。” 说罢,黎童也不管众人是怎么看她的,带着二虎扬长而去。 百里烨重重呼出一口气,又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抬腿往楼下走去,碧雨快步跟上,没多久,两人就站在了那老头子跟前。 连锐那一脚很重,但好在有分寸,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但也够这老滑皮很长一段时间起不来了。 不过他身上没钱,恐怕也没机会治伤,他可以死,却不能死在他们自己人的手上。 百里烨站在那男人跟前,轻蔑地俯视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只要他轻轻提脚,足以将人踩死在这里。 但他嫌脏。 这种人,都不配他脏手。 “听见刚才我夫人说的话了吗?你儿子已经是我们将军府的人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富贵还是贫穷,生或者死,都轮不到你来置喙和插手,再让本将军看到你出现在我们任何一人的面前,就不只是扒皮了,本将军可没有夫人那么善心。” 百里烨说完,转身就走,连多个眼神都不给人家。 围观的百姓都还站着,都要扒皮了,还说善心,将军可真是护妻得很,众人讪讪,没一人敢去扶那受了伤爬不起来的老头子。 他就那么躺着,一直躺到了天黑,皇城卫巡逻的过来看了一眼,听闻白天里发生的事,见人还有口气,挪了墙边去,总不能任凭人躺在这堵着路。 皇城卫走过之后没多久,一道黑影落地。 老头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胸口疼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里面的骨头断了,头顶黑影罩下,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片破碎的呜咽。 那黑影嗤笑一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按在他白日里被踢中的胸膛上。 “你要……做什么?” 老头子被按住,试图伸手去拉扯,岂料黑影按住的力度越来越重,疼痛宛如风暴席卷而来,老头子张大了嘴,闻听“咔嚓”一声,似有什么断了。 “怪只怪你不识好歹,下辈子投胎记得带点脑子,也带点良心,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往上凑的。”黑影收回手,瞧着老头子在跟前咽了气,他才闪身匿进了一旁的黑暗里。 轻巧跃入一面院墙的时候,黑影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廊檐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是在等他,朝他挥了挥手,他抿了抿唇,唇线有些僵硬。 “人死了?” “回将军,死了。” “怎的不听夫人的话?” “属下认为,这种脏东西不该活在这世上,他污了夫人的眼睛。” 百里烨眯了眯眼,冷然道:“是污了夫人的眼睛,还是污了你的眼睛?” 连锐默了声。 百里烨顿觉无力,摆了摆手:“去休息吧,下次莫要再被我发现。” “是。” 眼瞅着连锐几下闪身消失踪影之后,百里烨沉声道:“碧雨,你觉得如何?” 碧雨之前还不觉得,只当连锐下手狠了些,可现在看来,这小子有点嗜杀,索性暂时还不带折磨的手段,若是有,那就是大问题了。 “成年了,不好管。” 百里烨瞪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吗? 不好管也得管。 “跟贺源说一声,他手底下的人。” “是。” 头疼,百里烨以往带的兵里面还没见过这样的人,虽然他主要也是教杀人,但也不允许手底下的人不将人命当回事。 那二虎的爹尽管可恨,但也罪不至死,更何况夫人已经说了要留人一条性命,可连锐还是趁夜去将人杀了,手段狠辣,百里烨让人将尸体收敛了,扔去荒郊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也算有一处落脚的地方。 “再看看其他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不能掉以轻心。” 碧雨不敢有违,连锐这种性格若是被居心叵测的人收买,会出大事。 303吃的不多 “诶,二虎,回来啦?” 瞧着隔壁张姨喊他,二虎略略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昨儿听说你爹回来找你了,怎么没见他跟你一起?”那张姨好似看不懂二虎不想聊天的表情,兀自在那问着。 “你爹那么大把年纪了,你也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外边儿?” 二虎微微蹙眉:“我跟他早就断了父子之情了。” “血浓于水,不能这样说的。” 二虎咬了咬牙,忍着,他才刚搬来这里没多久,这里的人不知道他的过去是个小混混,也不知道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他现在跟着将军,按他爹的说法,他还是将军跟前的大红人。 呵,大红人? 他要是大红人,那碧护卫又算什么? 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从小到大,最先懂得的道理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 昨天闹的那一出,很多人都看见了,会传到这里来也不意外,二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什么都不清楚的人,一上来就同他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忽而,一个略娇俏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人家父子俩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好端端的父子,怎么会断父子情谊呢?其中定然有原因的,你这个妇人,若是不知内情,就不要乱说戳人家心肝子的好,都是邻里邻居的,有些事还是不要多嘴。” 二虎望过去,却见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细腰一握,仿似柔弱的青竹立在那,一张小脸不施粉黛,唇角微微扬起,眸色凌厉,看向他的时候,又带着些许笑意。 有些眼熟。 这女子是谁? 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张姨愣了一下,显然没注意到二虎这个愣头青竟然还有人替他说话,平常怎么说他都不还嘴的,这次突然有人帮忙说话,不由得有些不满,看着那女子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刚要说什么,就见二虎张了嘴。 “张姨,我是我娘十月怀胎拼了命生下来的,为了生我,我娘身体变差,没几年人就没了,我娘生病,我爹从不回家,就连我娘过世,我爹都不回来看一眼,我爹自我生下来就没给我一口饭吃,这样的爹,我要来做什么?您说呢?” 这还是头一回二虎在外面说自己家里的事,那张姨的丈夫见她站在门口一直不回家,便出来看看,没想到一耳朵就听见二虎说这事,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婆娘铁定多管了闲事,惹人不满了,当即就道了歉,拉着人回去了。 胡同里本就人少,出来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以看,都回自家去了。 一时间,只剩下二虎和那黄衣女子面对面站着。 “你不走吗?”见她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只笑盈盈地看着二虎。 那女子把头一歪:“我帮了你,你不请我吃顿饭吗?就算不吃饭,喝口茶总可以吧?” 二虎没遇到过这种性格外放还很自来熟的姑娘,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家中……简陋……” “我不嫌弃。” 那姑娘说完,抬腿就往二虎家门口走去,见门没开,还用脚踹了踹门:“开门啊!” “哦,哦。” 二虎有些木讷地开了门,侧开身子让姑娘先进。 那姑娘笑着骂了一句:“呆子。” 院子不大,反正也就只有二虎一个人住,而且他也不常在这儿,大多数时候只是晚上过来睡一晚,白天就是蹲在各种胡同巷子里,与那些个兄弟们谈天说地,了解翊城内各种鸡毛蒜皮。 好在屋子里还算干净,只是没有茶叶,也没有热水。 “我……我去烧水。”二虎拎着空茶壶,有些尴尬。 “你住得还挺好,刚才听那妇人说,你爹回来了?”见二虎没应答,那女子也没觉得有什么,自顾自说着:“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找过你麻烦了,没跟着你回来,是将军夫人替你解决了吧?” “姑娘知道的还挺多。”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得知的有关于他的消息,但他又没从这女人身上察觉到恶意,只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除却目前跟着将军做事以外,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一个女子如此惦记。 “姑娘若是想从我身上下手以接近将军的话,这个算盘恐怕是要落空了。”二虎的脸色沉了下来,空茶壶握在手里,看起来像是当成了武器。 他手上没功夫,唯一的一点长处就是跑得快,二虎不知道这女子会不会武,只能随时随地防着。 见二虎这样戒备,那女子反而笑了笑,坐了下来,用细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催促道:“不是说烧水吗?我等着呢。” “好,姑娘稍等。” 二虎退了出去,在门口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女子还盯着他看,唇边笑意若有似无。 她到底是谁啊? 为什么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 不,为什么他也对她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二虎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这颗榆木脑袋也只适合干干体力活。 那女子见二虎出去了,便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嘴里嘟囔着:“一个人住到底是大了点,不过胜在清静,就是邻居是个长舌妇,算了,无妨,反正左右是个好欺负的妇人,一条蛊虫就能让她永远闭嘴。” 二虎烧完水正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那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陡然间脊背一凉,这话听着更耳熟了。 “哟,烧完水啦?我还以为你得花一两个时辰烧水呢?”那女子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身就冲着还在发愣的二虎笑。 这笑容也眼熟得很。 二虎挠了挠头,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附带着这个名字的感觉就是鼻子有点疼,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很狼狈地流了鼻血。 “朱佩佩?” “还记得我,不错。” 朱佩佩眯起眼睛,径直拿过二虎手里的茶壶,她刚才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茶叶罐子,算了,她也不是非要喝茶不可,白水也行。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二虎有些不敢认,毕竟之前朱佩佩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是能挡在他跟前牢牢遮住太阳的身材。 跟现在这个,腰身纤细,弱柳扶风的样子全然不是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这样啊!”朱佩佩理所当然道,随后眼珠子一转,站起来在二虎跟前悠了一圈,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好……好看。”二虎微微有些红脸。 朱佩佩嘻嘻笑了一下,说道:“你这院子啊,太冷清了,没活气。” “我也不常在这儿住,就只是一个落脚的地方而已。”既然是熟人,二虎就没那么局促了,坐在了朱佩佩对面,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那个胖得比猪还可怕的朱佩佩:“你真是朱佩佩啊?” “不像?” 二虎凑在她脸前细细瞧了瞧:“五官还是有些像的,要不然我也认不出你。”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我放心不下夫人,一直偷偷跟着,后来被发现了。” “嗯。” “所以你呢?跟我一样?” 朱佩佩看了他一眼:“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无处可去了,身上银钱也不够,想来想去,还是打算来投奔夫人,虽然他们做的事危险了点,但我自保还是可以的,不像你,到时候也就是个找死的炮灰。” 二虎抓了抓脸,确实如此。 “你不回家吗?” 朱佩佩沉默下来,脸色有些苍白,二虎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戳中了问题核心,她怕不是被家里人赶出来了。 “没事,你就住我这儿吧,反正我也不常回家。” 朱佩佩本也没打算将从家里带出来的坏心情说出来,听二虎这么说,立刻扬起了笑脸:“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找你。” 二虎也跟着笑了笑,随后小心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吃的不多吧?” “你嫌弃我?”朱佩佩冷了脸。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呢?不过,你要不要去见见夫人?” “不去了,我就在这,她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做不到的,可以找我试试,不过你别告诉她我回来了,她这人表面上没什么,其实可爱操心了。” 二虎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连身边的丫鬟有春都给配了个有前途的皇城卫呢。 原本,像他这样的人,在办完事之后就该杀了,可夫人非但一句没提,甚至还给了他钱,放他走。 是他自己想回来的,也是他自己凑到将军跟前去。 他这辈子没被人这么认真对待过。 于他而言,夫人就是他黑暗人生中蓦然出现的一束阳光,他舍不得,若是没见过倒还好,可见过了,谁愿意撒开手呢? 他不知道朱佩佩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回来的,反正他是宁可死,也要死在夫人身边。 “那我去给你收拾收拾屋子,正好有一间客房。” “行。” 朱佩佩点了头,看着二虎出门的背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304杀人工具 “好端端的,怎么将连锐调走了?” 虽然黎童没有内力,仅会的那点手脚功夫也只是一些简单的防身术,但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是少了一个人,她还是有感觉的。 连锐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 她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叫了赤衣下来问,赤衣也只答不知。 但黎童不信。 连锐是贺源手底下最新一批里面功夫最好的,他被百里烨调走,要么是出任务,要么是做些杀人的勾当。 现在这个情形下,黎童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可等了几天,也没听到朝中有谁死了,黎童不得不暂时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不是在瞒着我做什么事?都现在这个情况了,不必如此遮遮掩掩了吧?”黎童有些不满,盯着站在眼前的赤衣。 “夫人,属下真的不知道将军让连锐去做什么了,要不您等将军回来,自己问问他?”赤衣大着胆子提议。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听碧雨传信,说是与那些人应酬了,大抵会晚些。” 黎童掰了掰指甲:“你先去吧,我知道了。” 等他回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这狗男人,说了就听,过后不改,服了。 黎童起身,径直往柳鸾儿的院子去了。 巧的是,贺源还真的在。 这也是个狗男人。 现在越来越明目张胆了,要知道柳鸾儿现在还没被休呢,明面上还是百里烨的妾室,他就算是百里烨手底下得力的副将,也不该如此轻浮,天天往有夫之妇院子里跑。 得亏柳鸾儿院子里的都是自己人,将军府里也规矩严谨,不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坏了她的清誉。 这男人还说喜欢柳鸾儿,却连这么浅显的问题都没察觉出来,实在是让人手痒。 还喝茶? 喝个头?! 赤衣尽管藏在暗处,也察觉到了夫人的心情不大愉快,她又看了看不远处院子里正在和柳姨娘喝茶的贺副将,只觉得夫人这无处可泄的火气怕是要发出来了。 为贺副将默哀。 珍重。 果不其然,黎童眯着眼睛走过去,抬腿便是一脚,贺源好歹也是久经沙场的人,即便不用眼睛看,也知道身后有袭击。 身子一侧,翻身站起,刚要抬手,就见是黎童,当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想打本夫人?”黎童眉毛一竖,之前还没怎么,现在看贺源简直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不敢。”贺源抬着手到了脑后,无措地挠了挠,看得柳鸾儿没忍住掩唇笑了笑。 黎童瞪了她一眼:“我有事要与柳姐姐说,你若无事,便先找个远处待着。” “是。” 贺源尽管不愿意,却还是不敢违抗,只得哀怨地看了一眼柳鸾儿,走到了院外去。 黎童瞧着他那眼神,显然是已经觉得自己和柳鸾儿是一对了,对于她这个突然出现并打破他们二人世界的第三者,应该予以痛斥,可惜了,她是这将军府的女主人,还是他主子疼宠的人。 “啧,还没把你弄到手呢,就先这副做派了。”黎童拉了拉裙子,说道:“我可跟你说,别被这狗男人迷了眼,得多考验考验他。” 柳鸾儿听了直笑:“将军又招你了?” “他哪天不招我都算是老天开眼了。”黎童拿起茶碗就往嘴里灌了一口,有点苦,她抖了一下脸,将茶碗放下了。 “怎么了?说说吧?” “他又瞒着我做事。” 柳鸾儿私心里是想说这不是正常的吗,但看黎童现在这样,这话是不能说,说了就等于火上浇油,将军回来定然遭罪,她也是见过将军青了一只眼的情况的。 那时候还想,这女人怎的如此胆大,连百里烨这个杀神也敢打,不怕死吗? 事实证明,确实不怕死。 还陪着将军作了一个大死。 “他将连锐调走了。”黎童怕柳鸾儿不明白,又补了一句:“连锐不常出现在人前,又是这一批里身手最好的,之前崔守知那件事就是他做的。” 柳鸾儿闻言立刻明白了,挥手招了个丫鬟过来:“去将贺副将叫进来。” 找贺源,是因为贺源最清楚连锐是个什么样的人。 碧雨在百里烨身边多年,一直都是百里烨最得力的暗卫,除却赤衣之外,很大一部分的事情,包括杀人,都是碧雨去做的,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如今形势微妙,百里烨不大可能会动任何一个人。 但柳鸾儿也没从贺源这里听说百里烨有什么动作,现在又听黎童这么讲,她倒是也心里没底起来。 “连锐?”贺源有些奇怪,好端端地怎么问起这小子来了。 他前几天才收到将军的吩咐,说连锐出了点问题,让他带回去好好地再教一教,其实贺源私心认为连锐这性子没什么大不了,本就是杀人的工具,可将军和碧雨瞧着都觉得不妥,甚至还让他将队伍里的人都仔细查一查,看看有没有相似情况的,全都提出来重新教。 还别说,真就有那么几个跟连锐是一个想法的。 这些人,不把命当命,包括自己的,必要的话,能用的到的一切都可以舍去。 “他被将军叫去做什么了?你应该明白,现在这个时候,不必要动手。” 柳鸾儿有些严肃,这些时日,两人相处着都是很和谐的,就算没有开怀大笑的时候,但气氛从没像现在这般凝滞。 果然,一碰到将军的事,她就不再是自己了。 贺源有些苦涩。 他到底还是差那么一着。 听贺源将连锐的事情说了一遍,黎童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心理变态的前兆吗?要是一个不防没处理好,连锐功夫又那么好,难保不为祸无辜。 “连锐的爹娘是死在他眼前的。”黎童听贺源这么说。 连锐一家本是乡里最富庶的,家中田地扑面足够他混吃等死一辈子,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青岐与西麟战乱的那几年,那些个边陲小镇无一幸免,再加上先皇崩于沙场,百里烨带兵流落西麟,不知所踪,更让这份困苦残忍添了绝望。 西麟兵突袭,说可以不屠小镇,但得交出大额银钱来赎人命,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人性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纷纷指向连家。 连氏夫妇为保儿子一命,托人连夜将他送走,可他半途中打晕了带走他的人,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会亲眼见到爹娘死在西麟兵刀下。 连父临死前发现了连锐,冲着他无声地说不要出来。 后来百里烨砍下西麟太子人头,凯旋而归,原本不会经过这里,但听手下人说这里有一伙西麟兵作乱,便带了一小队人马绕路过来,将那群乌合之众砍了祭旗。 原本那时候,他就能见到百里烨的。 但,他们急于回程,先皇的尸首得带回翊城去。 孤苦无依的连锐跪在地上,说要跟随百里烨,百里烨没有见他,询问原因之后,便让别人带他走了。 至此,深山无日,夜夜苦练。 也因着亲眼见到爹娘惨死,让他心中逐渐扭曲,直到第一次在梅花岭杀人,他发现自己对鲜血有极端的渴求。 可百里烨治军严明,即便他不来深山,贺源也将他的规矩贯彻深刻,他只能熬着忍着,望有一天能从深山出去。 跟在百里烨身边,总能有机会杀人的。 黎童叹了口气:“这孩子还年轻,得好好教。” 贺源点头应是。 “但翊城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黎童说着,突然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贺源,眼神之中带着些许惊诧:“二虎的爹自那日闹事之后就没再出现,我听闻皇城卫曾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再没见过,我以为……” 以为那老滑皮懂事地走了,所以是被连锐杀了,才被百里烨发现连锐心中怪异吗? 贺源抬头看着黎童,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怪不得百里烨那么着急把人调走,连锐先前几次杀人都是有百里烨吩咐,而这次她明说要放二虎的爹一条生路,可连锐还是背着去将人杀了。 心里的恶鬼待不住了。 想饮血。 “二虎知道吗?” “他应该不知道,将军处理干净了。” 毕竟是爹,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这个东西,无论如何都割舍不去,即便二虎再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人是他爹。 “就当他走了吧。” 也确实是走了,走得不大体面,连个碑都没有,就那么被草席一裹扔进了平土坑里,过个三五年草长莺飞,也就看不出那底下还埋了个人。 黎童叹了口气:“回头让人送些东西给二虎吧。” 毕竟是自家手底下的人因为私心下了手,好歹也得补偿一下。 “属下明白了。” 原本他们这些人就是暗处的人,很多事情不方便做,一露面就容易被人盯上,从而束手束脚,像二虎这种混迹市井的小混混要获取消息,相对来说比他们更方便。 海水,只有藏在海里才不会被发现。 “先皇忌辰快到了,咱们的人手都布置好了?”黎童转而问一直不作声的柳鸾儿。 305题有点难 寒冬初霁,晴空如碧。 雪化之后,顺着屋檐淅淅沥沥融成一片绵延的雨,丫鬟撑着伞,牢牢盖在黎童头顶,即便如此,还是被那么一两滴冰雪冻上了肩头。 这是最冷的时候。 黎童转身踏进徐氏酒楼,用力跺了跺快要冻僵的脚,要不是说徐凌有事,非得让她往酒楼跑一趟,她才不来呢。 不过,她不明白的是,怎么不找百里烨? 算了,找谁都是一样的。 “你们东家呢?”黎童抖了抖披风,将那几滴沾在毛领子上下不去的雨水抖落下去,抬头问迎上来的小二。 那小二愣了愣神,连忙回答:“东家临时被叫了出去,您不妨先上雅间?” “可。”黎童抬脚就走,踩了没几步台阶,又问道:“可知道你们东家去了哪里?” “东家未说。” “谁叫去的?” “小的不知。” “那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也未吩咐。” 黎童蹙了蹙眉,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徐凌找她,按理说应该等在酒楼里,如果是有大事要他处理,也该留个人交代一声,这小二一问三不知,实在不是徐凌办事的风格。 他们这些做生意的,细节之处皆周全,要不然哪儿来回头客? 进了雅间,黎童吩咐了丫鬟在外面守着,对那小二说道:“有点子冷,多拿几个火盆来。” “是。” 小二走后,黎童思索片刻,走到窗边,朝着外头轻轻敲了敲窗框,没多会儿,赤衣脚挂着屋檐倒吊了下来。 “夫人,怎么了?” “你派个人出去找找徐凌,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赤衣微一垂眸:“明白,要不要通知将军?” “要。” 旋即,赤衣整个人就收了回去,黎童按着窗框朝上头看了看,已经找不见赤衣的影子了,迎面一阵冷风过来,黎童打了个寒颤,犹豫了一下,将窗户半掩了。 小二这时候送来火盆,一个摆在桌下,一个摆在门边。 “夫人,可要此时点菜?” “不了,你下去吧。” 黎童挥了挥手,看着外头三三两两走在路边的行人,因寒冷还未彻底过去,每个人都揣着袖子,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行着,生怕脚下一个打滑摔过去。 她转过身,想倒杯热茶捧在手里,却忽然嗅到了一股极为清幽的香味,若有似无,只那么一刹那又消失了。 黎童走到桌边,用力嗅了嗅,那香味好似没了。 “奇了怪了。” 手里的茶凉得很快,黎童又倒了一杯,左等右等,徐凌一直没来。 黎童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她再度走到窗边,抬头向上轻唤一句:“赤衣!” 可没人应她。 忽而,身后门响,她转过身去,门外有一道人影迅速闪过,黎童心下一惊,赶忙走了过去,拉住了门闩。 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丫鬟呢? 黎童紧贴着门框向外望去,哪里还有丫鬟的影子,甚至都连酒楼大厅传来的隐约说话声都不见了。 她被人算计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黎童有些气急败坏,狠踹了一脚雅间的门。 门走不通,不还有窗吗? 黎童的手刚搭上窗框,才发现自己在三楼。 徐氏酒楼的二楼便比其他楼房的二楼要高一节,三楼更是如此,都够得上别家酒楼的四楼了,黎童往下望了望,心中估摸了一下,大概有个十几米,下面无遮无挡,这要是摔下去,不死也半残。 黎童咽了咽口水,命还是要惜的。 也不知道做这事的人想怎么样,但看只将她困在这里,半晌也不见人从外头进来,黎童就觉得她大概还是能多活一会儿的。 就是有点担心她的丫鬟和赤衣。 赤衣上次为了救她受了重伤,险些断了腿,这回希望她能安然无恙,黎童嘴不喜欠人情了, 尤其欠的还是命。 现在看起来,骗她来的人不是徐凌,而是假借了徐凌的名义,徐氏酒楼恐怕已经落入他手,徐凌这时候要么被宰了,要么跟她一样被困在某个地方不得自救。 翊城很多人都知道徐氏酒楼背后有人,但具体是什么人,却只有少部分人知道。 这知道的一部分人当中,最具有嫌疑的,还有要拿她做筹码的,唯有诱哄百里烨踏上夺位之路的那些人。 黎童想了想,今天一大早,百里烨就被叫了出去,然后就是她。 看来,他们计划周全,就是冲着她来的。 唉! 黎童叹了口气,吴梦泉和崔守知都还在前头摆着,这些人怎么就那么不知道进退呢?为什么非要撕破脸呢?大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相安无事不好吗? 权势当真是迷人眼。 不知道等了多久,方才黎童嗅到了那抹清幽的香味又来了,比刚才还要更浓郁一些,黎童本能地想捂住口鼻,可已经来不及了。 头晕目眩片刻,转眼就摔到了地上。 黎童只来得及骂一句,淦!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准确来说,是这屋里没有光。 黎童是从床上醒过来的,身上还盖了一条被子,可想而知,对方似乎暂时还不打算要她的命,甚至只要她不作妖,还是愿意好好关着她的。 黎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时辰,只知道她要是再不出现,百里烨恐怕要遭。 她蹭着床往外挪,却立刻发现脚上被绑着什么,黑暗之中,黎童浑身僵硬地在自己的脚踝上摸到了一条已经带上她体温的铁链,手指般粗,坚硬而无情。 “喂!有没有人啊?”黎童扯开被褥,大喊道。 毫无动静。 “有没有人?!” “我想上茅房!” “我饿了!” “我快要死了!” “救命啊!” 黎童朝着黑暗中怒吼了好几声,仍旧没听见什么动静。 她用力咳嗽了几声,平静了下来。 有了之前被关在柴房里的经验,黎童此时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恐慌了,双手细细地摩挲着脚踝上的铁链,顺着脚踝一路往上,发现铁链是被镶嵌在床底下的,她又用力晃了晃床,发现仍是没有动静,便明白这床是镶死的。 黎童掀开垫在下面的被单,摸了摸,是熟悉的石板床。 也就是说,除非她现在手里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或者钥匙,单凭她一个人是不可能弄断铁链的。 啧! 这题有点难,但也不是没得解。 他们不想她死,总得给她送饭的。 可黎童没想到的是,等她的肚子饿得开始叫唤的时候,头顶传来了声音,她仰头望去,只见屋顶那一块漆黑的地方被人挪出了一小方天地来。 而从那一小方天地中,落下来两个圆滚滚的东西。 黎童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只听床上发出两记闷响,随后那里又恢复往常,黑暗再度侵袭了黎童的视线范围。 啊这你妈…… 怎么说呢? 就很机智。 黎童无语,为了不跟她产生交流,还真是煞费苦心,难为他们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黎童在床上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那两只还没凉的馒头,软倒是挺软乎的,就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她知道,他们大概是打算把她困到先皇忌辰之后。 “诶,有水没有?噎得慌!”黎童抬头喊了一句。 可没有任何动静。 像是那个人将馒头扔下之后就离开了。 黎童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眼睛能大致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伸手在四处摸了摸,床边摆着一只小几子,小几子上有一只凉透了的水壶,黎童拿起来晃了晃,还能听见里头的水声。 可这么冷的天,让她喝这么冷的水,黎童咬了咬牙,好汉不吃眼前亏,风水迟早轮流转,给我等着! 一口冰水下去,当场升天。 带劲。 屋里光线昏暗,不知几时,黎童啃完那两个馒头之后,就开始思索怎么才能挣断这根碍事的铁链。 她身上没有武器,即便有,在被掳走的时候也该被搜走了。 黎童用力拽了拽那根铁链,纹丝不动,只发出铁链撞击在床板上的声音,她又摸索了一下脚踝处的部分,比旁处要细的多,但光线太暗,她没法看清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能用手指一寸一寸地研究着。 好在,对方没将她的手也绑起来,她能将自己的发簪拔·出来。 或许,可以一试。 黎童坐在床上,将自己被绑住的那条腿伸到身前,盘在另一条腿上,她试探着将发簪卡进锁扣里,咬着牙,狠命一掰。 嘶! 这酸爽的痛感。 此法行不通,放弃,别到时候还没把自己弄出去,先把脚弄折了,得不偿失。 黎童重新将发簪插回头上,盘腿坐在床边,一手支起撑着膝盖托着下巴,另一手搁在一旁,手指轻轻敲击着,眉头紧锁。 忽而,她站起来,慢慢挪下了床。 黎童发现这铁链很长,足够她到达另一边的墙面,她靠着墙边细细摩挲着,几乎将整个房间都摸了一遍。 没有桌椅,也没有烛台之类的东西,门窗倒是有,但都被钉死了,还在外面蒙了一层黑布,隔绝了一切光线,怪不得什么都看不见。 黎童寻思着,大概对方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那么,她还在翊城。 又或者更大胆一点,她还在徐氏酒楼。 306悬崖勒马 百里烨是一大早就被叫出去的。 原先就已经跟他们打了招呼,近期内不要频繁见面,免得被人抓到错处,可他们还是叫了他去。 理由无他。 只一个黎童。 百里烨就不得不去。 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已经从威胁开始了。 这里不是徐氏酒楼,亦不是闹市,反而是一处极偏僻的巷子,隔壁便是一所见不得光的窑楼,说着是窑楼,其实不过是一栋二层的小楼,装点了几下门面,几个略有些姿色的女子,或站在门口,或站在二楼,虚虚的眼神落在过路人身上,偶有几个被说动了拖进去。 这里不比其他几处花楼,莫说陈设,便是姑娘,都拿不上台面,堪堪维持生计罢了。 百里烨进门的时候,往那边看了一眼,颇有些嫌恶,以往见面,从未在这种地方,看来他们也是被先前柳行那一闹闹得草木皆兵了。 挺好。 知道怕,就好。 “爷可终于来了,二楼雅间,就等您了。”小二肩上搭着毛巾,殷勤地凑了上来。 百里烨瞅了他一眼,这自然不是普通小二,脚下平稳,是个练家子,虽姿态低微,可看着他的眼神之中却全无过多的惧怕,似是看好戏一般。 “爷身边那位护卫呢?怎的也没跟着来?” 那小二在前头引路,一边朝着百里烨身后张望。 “话多,不该你问的别问。” “是。” 上了二楼,百里烨站在门口好半晌,那跟在身后的小二之前吃了冷眼,此时也到底想起站在眼前这人曾在西麟杀进杀出,并非那些几句话就能吓个魂不附体之徒,如今也不敢多催,只静静地等着。 “开门。”百里烨冷声道。 小二应了声,立刻上门推开雅间的门,里头的人立刻停止交谈,皆朝着门口望来。 百里烨面色不显,视线扫过屋中一干人等,他眯了眯眼,全在这儿了,一个不少,若是他今日准备得当,这里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行事如此不周密,野心就算再大,又能翻得起多少浪花来? 他当初究竟是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被这群人蛊惑行事,走了这大逆不道的路? “叫本将军来,所为何事?不是先前说了,无甚大事,莫要联系吗?”百里烨才踏进去,那小二就将门合上了,百里烨侧着身子瞥了一眼,并不在意。 一群养尊处优惯了的,多年身手不用,眼底贪婪愈甚,脚下虚浮不堪,百里烨只觉得自己一人也能将这群人都按着打,不足为惧。 他兀自走到桌边,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不由得一哂。 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很多,一个个面色红润,野心比平时还要更显露半分,以往还愿意在他面前装些什么,如今却是一个比一个心思外露。 百里烨心中微动,是什么让他们有了倚仗。 忽而,又觉不安。 好在这回他没让碧雨出现在人前,此番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还能有退路可言。 “将军,夫人可还安好?”其中一人忽而带着笑意开口。 百里烨眼眸一闪,转头看过去,是一名他从前不怎么在意的主事,忘了是哪个部的,但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有些本事和野心的。 只一问,便让百里烨心生警惕。 他一早出来,出来的时候,黎童还在睡,但现在若要问,他便是答不出来了,可再看这些人各个面色显露,黎童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将军府内戒备森严,即便他不在,也如铁桶一般,那就是如他一样,被人骗了出来。 他们如何动作,他都不管,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他捧在心上的人。 “这是要与本将军撕破脸?” 他强忍着心中不安和害怕,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自持,不为所动,可缩在袖子里的指尖仍不可克制地微颤着。 百里烨知道他们应该还不敢动黎童的性命,但他怕就怕在他们会折磨她。 “我们怎敢呢?只是想请夫人做做客罢了。更何况,欲成大事,当不拘小节,吾等也是怕夫人在此处会扰了将军心思,只是为了帮一帮将军而已。” 百里烨咬着牙,看着那张说话的脸,简直想将那人的嘴撕烂。 冠冕堂皇。 恶心至极。 “而且,大事将至,吾等也是怕夫人会不小心受了伤。” 百里烨深呼吸一口气,坐到了桌边,一手缩成拳藏在袖子里,另一手则拿起了一双筷子,径直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看起来似乎对黎童的去向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连唇角都微微上扬起来。 “坐下说吧。” 他声调略沉,听上去毫无波澜。 一旁站着的那几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解,唯有一人从始至终都没从凳子上站起来,只眸带深色地看了一眼百里烨,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都坐。 百里烨微微蹙眉,此人他知道,兵部员外郎岳亭。 先前的那些计划中,这人一直不温不火,分外不起眼,话也少,基本没什么大动作,一开始的时候,百里烨也并没有将这人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六品官罢了。 可现在,不得不重视了。 此人明显是这些人当中能拿主意的人。 或许连带走黎童这个法子,也是他出的。 想到此处,百里烨看着岳亭的眼神就有些不善,带着透骨的冷意,丝丝扣扣地盯在岳亭身上。 他多年戎马,刀下斩过无数亡魂,即便先前被人所拿捏,可真要下起狠心来,这里的一众文臣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是这心思深沉的岳亭,也一时之间有些面色晦暗。 杀气太胜。 岳亭此时一边胆战心惊得警惕着百里烨会不会突然暴起将他们宰了,一边又在考量着自己如何才能说动他放下戒心,与他们重新计划大事,他甚至还想到了更改利益,百里烨不是有勇无谋之人,若不然,当年西麟太子的人头也不会被他取回,想要他做傀儡,到底还是难了点,是他们之前想当然了。 “将军可放心,夫人很安全,一切都好。”岳亭开了口。 百里烨睨着他,眼神上下扫视,似有轻蔑之意,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冷哼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员外郎,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岳亭脸色微震,沉了下来。 气氛一时凝滞,在座在站十几个人皆被骇得口不能言,大抵是自从跟百里烨合作以来,他都没有对他们如此疾言厉色过,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随时可以威胁他的错觉,如今再细想,他们简直是在死亡线边缘疯狂徘徊。 “本将军不管你们是不是真得带走了夫人,倘若要本将军知道她少了一根头发,你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 百里烨抿了一口酒,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也仿佛磕在众人心上。 “既然知道夫人是本将军心中之重,便不该用她来掌握本将军。究竟是什么错觉,让你们真得以为本将军是个好拿捏之人?”百里烨扫过岳亭略有些苍白的面目上,又道:“先皇忌辰一事,本将军早有安排,你们若是等不及,可另行布置。” “将军所言是真?” 百里烨看了那人一眼:“筹谋多年,你们真当本将军为美色所惑,放弃大业吗?” 见无一人应答,百里烨冷笑一声,骂道:“愚蠢!” 岳亭自方才被百里烨噎了一下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时见百里烨利用身份反客为主,且多年未用的杀气一直压着众人,不免对身周这些人起了轻蔑之心,果不其然是扶不起来的一滩烂泥,野心有余,实力不足。 其实原本他是想抓漆明彦的,毕竟他是兵部尚书,虽不如百里烨这般握着实权,却也够格在兵事上说话,可惜此人实在太抠,又惧内,朝堂之上态度捉摸不清,岳亭左思右想还是从旁人下了手。 第一个,便是吴梦泉。 可惜,胆子太小,被百里烨一吓就露了马甲,落个惨死。 第二个,便是崔守知。 此人较吴梦泉要胆大心细,野心比他还大,却无奈崔晴晴是他的软肋,他原想将崔晴晴抓来,却被百里烨先一步送走,不知所踪,而后崔守知又不知为何死于马蹄,岳亭眯着眼睛,原先以为是死在小皇帝手里,现在却觉得怕是这位将军早生了弃卒之心。 他想悬崖勒马了。 可开工哪有回头箭,他们付出了这许多,岂能他说停就停? 这帝位,他非是要给他顶上去不可。 “闻将军此言,可是并未有反悔之心?”岳亭话说得直白,眼神漠然,直勾勾看着百里烨。 百里烨垂眸捏着那微凉的酒杯,笑了一下:“你们如今带走了本将军的夫人,本将军无论反不反,不都是你们说了算?” “将军有心了。”岳亭举杯冲他敬了敬:“只要将军不改心意,咱们还是如往常一般,下官知道将军的人已入翊城,下官也不妨与将军透个底,只要将军一往无前,我等必为将军马首是瞻,宫墙之内的事,将军便不必费心了。” 307如此逼迫 黎童已经适应了黑暗,甚至还能看到些朦朦胧胧的影子。 头顶的瓦片自刚才扔下馒头之就一直没有再掀开,但黎童知道,看管她的人一定还在外面。 时至如今,她能够确认对方暂时没有想杀她的心,但如果百里烨不从,或许她也就到此为止了。 黎童清楚得知道对方为什么绑走她。 她摩挲着站在原本是门的位置边,手中拿着发簪,门虽然被钉死,但缝隙还在,外面的那层黑布只是为了阻挡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但若门开了,黑布就不成问题。 她失踪,对方肯定会告知百里烨,即便不说,百里烨也很快就会明白她出了问题。 会有人来找她。 黎童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插进缝隙之中。 碧雨被百里烨留在酒楼外面,心中默念着时间,手指因为焦躁而微微带着颤抖,时间一到,他不再犹豫,只抬头看了一眼那酒楼破烂的牌匾,握着长剑剑鞘转身离开。 彼时,贺源还在徐二给的宅子里训人。 连锐神色肃然,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手中兵器皆已被卸下,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原本也牢牢按着,可后来见了血,便有些放纵,现如今听贺源苦口婆心地说着那些人命无辜之类的话, 他不由得有些凄然。 他也不想变成魔鬼,可那血好似毒,让他上了瘾。 仇人皆早早过世,他连个复仇对象都没有,心底里的阴郁在那深山中日渐积聚,没有发泄的地方和机会,便熬到了现在。 那些道理,他何尝不懂? 碧雨来的时候,贺源正口干舌燥地捧着茶碗灌。 “收拾收拾,事情有变,都跟我走。” “怎的了?” 连锐抬起头,看碧雨一脸急色。 那边话音甫落,墙外头猛然摔进来一抹狼狈的身影,连锐握着拳站了起来,眼眸之中杀气尽显。 他闻到了血腥味。 可再定睛一看,那身影竟是熟悉的人。 碧雨同样望过去,待看清之时,眼瞳微颤,这是顶替连锐跟在赤衣身边保护夫人的暗卫,怎如此狼狈? “赤衣呢?”碧雨冲过去,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 那人咳嗽了几声,唇角旋即淌下一串血珠,似是受了很重的伤,断断续续地从口中流出一行字:“夫人被掳,赤……护卫遭袭,不知所踪。” 碧雨只听得周身一片寒凉。 “如何会遇袭?对方多少人?你是如何回来的?” 那人吐出一大片鲜血:“五六人,功夫皆与我等平分秋色,是赤护卫护我。” 贺源还想再问些什么,可那人已经眼睛一闭,厥了过去。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贺源抬头看向紧咬着牙关的碧雨,他知道碧雨与赤衣的关系,他二人是一同从深山里出来的,互相扶持,互为后背。 连锐看着他,亦不作声。 碧雨忽而抬头,眼眸之中遍布血丝,如同泣血一般低哑出声:“连锐带人去找赤衣救夫人,贺副将随我去找将军。” “夫人在何处失踪?” “徐氏酒楼。” 连锐应下,见贺源也点了头,领着人将兵器还给了连锐之后,语重心长道:“小心行事,切莫冲动。” “明白。” 临走前,连锐看了一眼已经迅速收拾好情绪的碧雨,心下只觉骇然,能如此控制情绪不为所动,他到底是比不过。 连锐挑了几个人,又去原先贺源说过的铺子里选了几个人,转身就扑向徐氏酒楼。 虽然在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可到的时候发现楼中空空如也,别说徐凌了,连个小二的影子都瞧不见,连锐面色深沉,一抬手,身后众人皆四散搜寻。 他原先还想着,对方即便掳人,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的大动作,却不料对方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将酒楼整个控制了,如今别说是夫人,就连着酒楼东家恐怕也遭了毒手。 连锐心中微沉,他是知道这酒楼背后是谁的。 如此行径,那就是要撕破脸了。 徐凌一直为百里烨所用,虽然入了翊城之后,两人交集颇浅,寻常人压根想不到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可逼迫着百里烨的那些人却是清楚的。 几人将徐氏酒楼翻了个遍,仍是一人未见。 连锐直觉这里还没翻到头,又令人仔仔细细又找了一遍,就连地窖也没有放过。 “有吗?” “没人。” “没有。” “小二一应人等全不见了。” “怎么办?” 连锐唇色发白,他知道他们不该继续逗留在此处了,可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还有问题。 “有找到密室暗门之类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这么一个酒楼,虽然很大,但毕竟是吃饭的地方,谁会往这里放密室? 连锐不信邪,带着人一层一层往上走,雅间的墙为了隔音,特意砌得很厚,里头也有床可以歇息,但墙是实心的,床底下也是实心的,没有暗道,也没有机关。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 连锐又带着人去了后院,后院也有住人的地方,小二住的,厨子住的,徐凌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房间里陈设简单,看得出是只偶尔住几晚,并没打算细致打理。 连锐拿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杯,而后视线落在里间,这里应当是主家住的屋子,陈设摆件上要比其他几间看着金贵些。 “好好搜一搜这间屋子。” 连锐说着,自己已经先带头进了里间。 通常来说,密室暗道这种地方,都会设置在里间,一是寻常人不会随意进入,二是离得近,倘若有人夜半潜入,稍有动静便能发觉。 不过,这屋子也就这么大,无论密室暗道藏得有多深,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挤在这,也该找到了。 可,一无所获。 连锐只得暂时放弃这里。 可出了徐氏酒楼,翊城这么大,对方也有可能将夫人带去了别处,他们要如何找? 连锐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要他杀人可以,要他动脑子,简直要了命。 “我们现下该如何?”有人问。 连锐咬了咬牙,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心道:“我他娘的也想知道现下该如何。” 正当这边一筹莫展的时候,另一头,碧雨带着贺源去往了百里烨所在的那处小酒楼,众人一眼就见到了对面那耀眼刺目芬香呛人的窑楼,不由得神色几变。 他们家尊贵无比的将军何时来过这等低俗下作的地方? “不是那,是这。”碧雨提醒道,脸色难得的比刚才多了一丝诡异的红润。 贺源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他刚才还有那么一瞬想着要不要瞒住夫人。 “现下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但他们既然需要将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对将军做什么事,但我担心他们会对将军下些毒手以做控制。夫人尽管重要,但若夫人出事,将军不受控,便是要与他们鱼死网破,他们定会寻其他的后退之路。” “你当如何?”碧雨盯着那安静的小酒楼,问道。 贺源抿了抿唇,眼神微闪:“你带几人进去,先找到将军,倘若将军无事,我便不进去,倘若将军有事,以砸杯为信,今次咱们就血溅于此。” “好。” 碧雨二话不说就应下,带着人扭头就进。 彼时,百里烨早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弄了个清楚,待碧雨上楼,恰好见到百里烨带着冰冷笑意踏出门来。 碧雨刚要说什么,就见百里烨冲着他微微抬起手掌。 “如此,便言定了。” 屋内没有人出来,百里烨微点下颚,扭身就朝楼梯口走来,经过碧雨身边时,轻声道:“可有找到夫人?” 碧雨垂头跟在其后:“已让连锐带人去寻了。” 百里烨心中沉底,狡兔三窟,更何况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莫说连锐去查,怕只怕就算他去查都不一定能找到人。 几人到了徐氏酒楼时,连锐已不在,只余了两人等碧雨来。 百里烨踏过门槛,空荡荡的酒楼大厅裹挟着慑人的冷意扑面而来,百里烨只觉遍体生寒,连徐凌也着了道。 他们确实是下了大手段。 如此逼迫,待他日后真得登大宝,他们以为他们便能活了吗? 那些权势,有命才可用。 黑暗之中,黎童已经从门换到了窗,不知是不是干活的人偷懒,窗户有一处钉在外面的木板略有些松垮,被她找到了可下手的机会。 捏着发簪的手指已经发僵,她用力捏了捏,重新握上,一边注意着头顶瓦片上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转动了几下发簪,试图往缝隙里面再入几分。 木板到底是不如玉,黎童虽捏得手指和手掌处都通红,且作痛,却还是将那块松动的木板撬动了半分,细微的声响传进耳朵里,黎童咬着牙,动作愈发小心。 细碎的木屑顺着落下来,黎童咽了咽口水,又用了一点力气,只听“嘎吱”一声,黎童立刻停了手,将发簪迅速抽回插进发里,闪身往旁边挪了几步,后背死死地抵着墙角,紧张得朝头顶望去。 308是真滴疼 她等了半晌,上头一直没发出动静来,心中微微一松。 黎童一边警惕着,一边又回了原来的位置,一手小心摸索着,另一手则重新拔出发簪,按着先前撬开的位置缓缓深入,待到发簪再无法前进的时候,黎童咬着牙,屏住呼吸,朝着刚才裂开的方向一点一点往里撬。 当足够一条胳膊伸出去的洞口出现的时候,黎童几乎要哭出声。 她小心抓住外面的黑布,又将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才将黑布一点一点往上拽。 当光线透出的时候,黎童只觉得自己好像在这黑暗中被囚禁了一个世纪。 喉咙有些堵塞,莫名热泪盈眶,黎童用力压了压喉头,偏头将眼角在肩侧用力蹭了蹭,稍稍一折,那块本就松动的木板就落了下来,黎童甚至还能听见铁钉掉落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她回头看了看,屋顶仍无动静,不知是不觉得她会逃走,还是人不在。 第一块木板被拆下来之后,第二块就更简单了。 只不过黎童不敢将黑布完全拿下,只能蒙着黑将木板一块一块拆卸下来,她晃了晃脚,铁链仍旧困缚着她纤细的脚腕。 登时间,黎童有些挫败。 就算她将整扇窗户都拆掉,可这脚踝上的铁链仍旧不允许她离开这里,希望百里烨的人能给力点,就像上次她被抓一样给力。 外面是个空荡的小院子,没有人守着,但很干净,看得出来经常有人走动。 黎童扯了一片衣角扔了出去,而后将黑布重新盖上。 她弄不断铁链,只能等。 可除非别无他法,坐着等人来救,并不是她做事的习惯。 黎童将那些拆卸下来的木板全都归拢,抱起藏进了被子里,自己又跟没事儿人似的回到了床上坐着。 她刚才注意了外面的光线,大致猜算了一下时辰,应该是午时左右。 视野那么好,应该能找到她的吧? 黎童坐了一会儿,五脏庙忽而咕噜了一声,啊,时间差不多了。 “喂!该给馒头啦!” 黎童用力踢了一下腿,铁链随之晃动,砸在床板上,发出沉闷声响,没多会儿,头顶的瓦片被掀开,黎童看见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腕伸了出来,捏着两个雪白的馒头,只一下,那手又缩了回去,馒头准确地落在黎童眼前。 低头再抬头的片刻间,瓦片又合上了。 对方似乎是真得一点都不担心她会逃走,甚至都没打算往下面看一眼屋里是什么情况,黎童啧了一声,拿着馒头爬下了床,掀开黑布朝外面看去。 边吃边看。 吃饱了才能动脑子想办法。 馒头松软香甜,黎童三两口就解决了一只,另一只也以极快的速度吞下肚子,她决定闹一闹。 不闹,对方还以为她真是那么好拿捏的呢! 黎童眯了眯眼睛,再不躲藏,伸手将罩在外面的黑布扯了下来,光线一瞬间刺进屋中,黎童迅速眯起眼睛,却还是不防被白光闪疼了眼睛,一行热泪倏地淌下。 她抬起手,捏着袖子擦了擦脸,又伸出手去,将多余的木板用力掰了下来,掰不下来的,黎童便抬起另一条不受束缚的腿,狠命踹了出去。 若说之前担心被发现动作的话,现在的她,简直就是要让他们发现动静才是。 木板被踹飞出去,砸在外面空荡的院子里,发出足以令人听见的动静,黎童回头看了看,那屋顶上的人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奇了怪了。 他们是真一点都不怕她逃走吗? 就这么相信这根破铁链子? 行吧,她也的确挣不断这根铁链。 黎童又是一脚踹了出去,窗户上的细木条不堪一击,纷纷哀嚎着飞落,黎童哼了一声,拿着一根木条,反身坐在了窗框上。 她这时候才仔细看起脚踝上那根铁链来,确实是她能力所及之外。 黎童深呼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似乎是要将全副身心的力气都用在这一喊上:“救命啊!!!!” 不知是不是被她吓到了,黎童分明听见屋顶上传来瓦片被踩碎的声响,她抬头望去,果不其然那块瓦片被掀开,有一张脸背着光朝下望着。 黎童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冲着那看不清五官的脸挥了挥手,咧开一嘴白牙,顺手又拔下发上玉簪,抵住自己的喉咙,说道:“叫你们管事的来见我,本夫人有桩生意要与他谈。” 语气柔和,却分明透着威胁。 那人呆愣愣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数分钟,黎童扭动了几下脖子,她都有些手酸了,这人怎么还不动作? 莫不是不怕她死? 她猜错了? 黎童微微蹙眉,正打算走下一步的时候,就见那人将头缩了回去,瓦片也盖了回去,再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黎童等了好一阵,确认暂时没人过来,就放下了手。 百无聊赖地等了好一会儿,黎童才终于听到了外头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她登时提起了精神,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捏紧了发簪。 来人是张陌生面孔,她并不认识,但从衣着上来看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的,通身气度不凡,隐隐有上位者的姿态。 是个当官的。 只是不知道是个几品官。 看这走姿,显然是做惯了趾高气昂这一行事风格的。 黎童“啧”了一声,只觉厌恶,百里烨戎马半生做到那份上还没眼前这人这般高傲呢,不说百里烨,就说她爹两朝丞相待人也还是谦恭的,这人有什么资格? “你谁?”黎童用发簪指着那人,满脸不悦。 那人顿住了脚步,双手负背,笑盈盈地看着黎童,眼底却分明是一片鄙夷,黎童看得真切,越发不待见此人。 “哪个主子下面的狗?” 果不其然,这话一说出口,那人立刻变了脸色。 “这里你够得上资格与本夫人说话吗?” 那人气性小,三言两语就被黎童气得涨红了脸,黎童只觉得好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她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忍不住气的人,不由得起了一些恶劣的小心思。 “叫你主子来与本夫人言谈。” 黎童扭了扭略有些酸的手腕,将发簪转在指尖,眼尾上挑,视线细细地在那人身上一寸一寸地挪,似是要将他从里到外都看个透彻,鄙夷个透彻,仿佛要将那人刚才对她的鄙夷一并还回去。 “怎么?听不懂本夫人的人话?”黎童柳眉倒竖,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轻笑了一声:“哦,我忘了,你是狗,的确听不懂人言。” “你!”那人冷喝了一声,却又似乎想起了她的身份,话到嘴边滚了几圈最终还是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一张脸忽而红忽而白,几番变化。 黎童见他这样,不由得大笑出声。 “有趣!” 黎童明摆着不想与他说话,那人无奈,又拉不下脸面,只得狠命甩了一下袖子,大步离开。 “啧!就这么点气性,怎么成就大事?”黎童摇了摇头,晃着腿,铁链顺着摇摆砸在墙上,落下一片片灰白·粉屑。 又没过多会儿,黎童正把玩着手中发簪的时候,院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浩浩荡荡,听起来能有七八人。 黎童微微蹙眉,她不过一个小女子,用得着来这么多人吗? 而为首的那个,黎童只觉颇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的身份,只坐在窗框上定定地看着他走近。 此人神色沉静,面上带笑,却不达眼底,比方才那人要宽阔得多。 “不知夫人有何事要与在下商谈?” 黎童单手托腮,发簪一下一下敲打在膝盖上,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人,仍旧没能想起来这人是谁,如果是官位高的人,她应该有所印象,除非是官位低的人,混杂在人群中,行事低调,她便只是一扫而过不会放在心上。 “我是谁?”黎童不答反问。 “将军夫人。” “原来阁下知道啊?”黎童眯着眼睛恶狠狠地笑道。 那人只轻笑一声,抬手挥退身后众人,往前迈了一步,朝着黎童伸出一只手:“夫人,我等不会伤害夫人,只是想借夫人做些事情罢了,夫人不必如此。” “本夫人才不信绑匪的话,我要见百里烨,三天之内见不到他,你们就等着替我收尸。”黎童举起发簪,再度抵上自己的喉头,怕对方不肯答应,她用了点力气,喉间娇嫩的皮肤立时便见了红。 那人眉心一动,似是没料到黎童敢来真的,顿时间也有些惊慌,但很快镇定。 “夫人,我们本无意于此。” 黎童歪着脑袋,冲着他温婉笑着,发簪又往里刺了刺。 说实话,是真滴疼。 可她不能退。 那人果真是慌了,忙又上前一步,却因害怕黎童真拿性命做赌,只得耐着性子继续游说,连带声音都软乎了下来。 “夫人切勿冲动,不如,我等先替夫人将脚上铁链解开?” 黎童眯了眯眼,这是要先谈条件示好了? 她晃了晃脚,铁链互碰的声音低沉发闷,想了一会儿,只道:“钥匙扔过来,本夫人自己解。” 309是谁伤的 那人只犹豫片刻,还是让人将钥匙拿了过来。 他拿着钥匙往前走了几步,被黎童用发簪逼退,他眼中露出些许惊讶,似是没想到黎童的戒备心这么强。 黎童没放下手里的簪子,她大致测算了一下自己开锁,和对方趁机冲过来挟制她的距离,捏着发簪以最快的速度开了锁,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她大呼一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接下来的事了。”黎童将钥匙扔回那人脚边,手中发簪仍然不放。 “夫人无非是想见将军,可此时并非绝佳时机。” “哦?是吗?我怎么听着那么不信呢?” 黎童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细小的伤口,是先前威胁那人留下的,她是真下了狠手,不过伤口小,流不出多少血,如今更是已起了一层略软的血痂。 见她这般动作,这人倒是有些慌了,生怕黎童再给自己脖子上来一下。 他深知百里烨有多将眼前这个女人放在心上,掉一根头发,多一个伤口,都会令他大发雷霆,如今真伤着了,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也会让百里烨将罪责扔在他们头上,这锅他们背定了。 嘶! 早知道这女人这么能闹,当初就不该心软答应了这举措。 现下可如何是好? 若是让人就这么回去了,指不定在百里烨面前怎么告状,这人想了又想,嘴唇逐渐干涩,身后的人有些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离得太远,黎童听不见,只得皱着眉头等他们的决定,直觉告诉她有点不妥。 他们要是真不顾她的性命怎么办? 将她杀了,埋在找不到的地方,在百里烨面前谎称只要他将事情进行到底,就把她还给他,那他是信还是不信? 黎童咬着牙,手里的发簪有些捏不住了。 她这一步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对方若是顺势而为,那她可就真得不偿失了。 “喂!商量好了没有?”黎童有些不耐烦。 她看着提主意那人,气性果然小,才过了多久,一逮到机会就要往死里整她,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状,黎童眯着眼睛,虽说解了铁链,可她仍然坐在窗框上,发簪越捏越紧,指节几乎发白。 见那两人不说话,黎童冷笑一声:“或许,你们也可以试试看。” 说罢,便拿起发簪往自己脖子上刺,其眼中决绝意味浓重,便是那气性小之人都被吓了一跳,更遑论另一个本就有诸多顾虑的人。 “夫人住手!” 黎童很及时地停手,但发簪仍旧在脖子上留下了比之前还要深刻的痕迹,黎童咬着牙,忍着没痛呼出声。 这回回去,她一定要让百里烨好好请她吃顿饭,还得去松庭楼吃! 遭老罪了! 这人到底没听身后人的建议,他左思右想,反正已经和百里烨达成了一致,黎童如今这般闹,真要闹出什么好歹来,后面恐怕无法收场。 “放了夫人可以,只是我们也得与夫人说清楚一些事。” “你说。” “今次之事,是我等办得不妥贴了,让夫人受了委屈,之后我等会补偿夫人,不过……” 他顿了顿,又道:“还望夫人回去后,莫要提及我等请夫人来做客一事。” 黎童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发簪,像是深思熟虑一般让他等了好一会儿,估摸着此人心焦得差不多的时候,黎童见好就收,点了头。 这人倒还算言而有信,真就派了人找来辆马车。 彼时,黎童仍不敢全信。 直到安然无恙地上了马车。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去,果然车轮方向是朝着将军府而去的,她悬起的心稍稍安了下来。 不过,只要不到目的地,她就不敢多放松,发簪始终握在掌心里,而真正到了将军府门口的时候,黎童还有点不敢相信。 她几乎是从马车里爬出来的,几个蹦跳远离了那辆看起来很可怕的马车。 府中管家见她回来了,惊喜不已。 “夫人可算回来了!” “将军呢?”黎童张嘴就问。 “将军带人出去了。” “去叫他回来。”黎童说完,立刻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有很多话想要问百里烨,她其实一点也不相信对方这么果断地放了她是因为她闹了起来。 黎童踏进府门的那一刻,柳鸾儿就知道了她回来了,当下没多犹豫,也立刻往她的院子赶去。 自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百里烨整个人就时时刻刻处在一种随时会爆发的境地中,仿佛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就能拿刀杀人,若不是为了确保黎童的安全,那些在小酒楼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百里烨回来的时候,黎童刚送走了柳鸾儿。 她还有心有余悸。 独自坐在院子里,发簪摆在眼前,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好似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百里烨站在院门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似那只是他一抹幻想中的背影,怕他进去就会打扰到她,从而令她消失。 碧雨、连锐等人跟在身后,面面相觑,都没能从对方眼中得到些许关键线索,只觉得将军奇怪,人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反倒不敢见了? “将军……”碧雨轻唤了一声,随后看见百里烨整个人一震,仿似大梦初醒。 “她是真的。”百里烨喃喃出声。 “夫人回来了,将军。”碧雨再度提醒道。 百里烨深呼吸了几口气,说道:“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碧雨垂下脖子应了是,带着人麻溜儿滚了。 他慢慢靠近,踏着小心又谨慎的步子,带着某种隐约的害怕,黎童抬起头,神思迅速从远处飘回。 “你回来了?” 百里烨低低应了一声,走过来将黎童牢牢搂进怀里,力气之大,像是要将黎童狠狠嵌进身体里一样,若是换了平时,黎童肯定叫着喊疼,可这次她却没有,咬着牙忍着,反手抱住了百里烨的腰身,也是用力地抱着,像是用了全身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天穹开始变得靛青,黎童只觉指尖发麻,她略略动了动,百里烨才回过神,将她稍稍松开了些。 两人都用了很大的力气,陡然间分开,一股冷风趁虚而入,黎童抖了抖肩,百里烨一时有些气愤自己,揽着人往屋里走。 先前没注意,进了屋坐下来平视着自家夫人的时候,才发觉她脖间有伤。 百里烨怕自己眼花,立时凑近了些。 一共两个伤口,一个浅些,一个深些,黎童本就娇生惯养,皮肤养得极为娇嫩,稍轻轻一下便显得痕迹极为可怖,如此伤口,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没那么骇人,但在百里烨的情·人滤镜下,简直就跟要了他的命没什么区别,当即脸色变得极差。 “是谁伤的?” 他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生啖此人血肉的悚人表情。 黎童缩着脖子,握住百里烨的手指:“我伤的。” “嗯?” 黎童咧开嘴,意图讨好。 “我料他们暂时不敢对我下手,所以以此威胁。” 短短一句话,听得百里烨冷汗冒了一身。 “倘若他们敢呢?” 黎童挠了挠头,她当时没想到这一层,后来想到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硬着头皮赌,好在她赌赢了。 见黎童这副表情,百里烨后怕不已。 幸好,幸好那群人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幸好他让他们知道她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可还有哪里伤着?” “没有啦。”黎童摸了摸脖子,伤口其实不深,都已经凝固结痂了,再有就是脚踝上被铁链磨出来的红痕,不过隔着裤子和袜子,多少也不太疼。 “以后万不可如此。” 黎童点点头,靠在百里烨胸前,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抬起头来:“赤衣呢?” 百里烨严肃了神色:“赤衣护主不力,我让她领罚去了,接下来会换人守在夫人身边。” “她也不是故意……” “我明白,可这已经不是赤衣第一次犯错了。” 黎童蠕动了几下嘴唇,见百里烨意味坚定,便也不再提,只道千万别将人罚得太重了,好赖之后行大事还能算上一份战力呢。 不过这一点,百里烨自然心中有数。 先皇忌辰转眼即至,天气已转暖,偶尔会有冷风吹过,但丝丝缕缕间,却能察觉到一分暖意。 这段时间内,黎童几乎见不到百里烨的面,就连贺源也很长时间没来了,黎童偶尔去柳鸾儿的院子,也是常常见不到人影。 整个将军府里,看起来只有她一个闲人。 啊,百无聊赖。 索性,二虎上门来了。 “本夫人还以为你跟着将军做事去了呢,怎么还有闲工夫来找本夫人?” 二虎自从脱离贫困之后,整个人都红润了起来,肤色也较先前有了很大改善,比如说不那么黑了,就连瘦弱的身板子都结实了不少,看起来小日子过得挺美满。 “草民听闻夫人在府中无聊,便来带夫人去游玩。” 黎童眉心微锁:“游玩?” 这个时候? 310其心可诛 黎童对现在出门当真是已经有了一种阴影,总觉得现在出门没好事,她才刚死里逃生回来呢! 但看着二虎期待的眼神,黎童伸长脖子,试探问道:“有惊喜?” “有的有的。”二虎连连点头。 黎童刚想张口确认一下赤衣在不在,猛然反应过来赤衣估计领了罚还受着伤呢,许是猜到了黎童的意思,藏在暗处的暗卫一个闪身就落在了黎童跟前。 是几张年轻的陌生面孔。 再然后就是连锐一脸淡漠地站在院门口,眼神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深意,看得黎童有些不太得劲,仿佛欠了他什么没还,莫不是因为赤衣? 别吧,一个碧雨已经够烦的了。 “你带夫人去哪里?见什么人?不说清楚,夫人不可能跟你走。”连锐冷漠说着,一副不讲情面半分不退的架势,似乎只要二虎说不出个理由来,他就能一刀砍过来。 二虎本就是个市井混混,即便如今跟着百里烨做事,大部分时候用的手段还是有些不上台面的,也从未真实见过血,碰见连锐这种杀人当吃饭的人,他还没开口就已经怂了三分,连眼神也不敢与连锐正视。 黎童摸了摸鼻子,说实话,她也不是很想被百里烨这么护着,这跟坐牢真得没什么区别,以往还有周兰可以说说话,如今周兰不在,有春也嫁出去了,柳鸾儿这些天连个影子都见不着,黎童可谓是无聊得都快头上长蘑菇了。 “没事,他可信。” 黎童摆了摆手,跟二虎出去之前,她还特意往自己房间走了一趟,翻开衣柜最下层,将先前二哥和朱佩佩给的东西全都揣进了怀里。 现在情形严峻,出门在外,身上总得带点防身的东西。 见黎童这么说,连锐也就不多说了,反正在他手里,夫人绝不会出事。 跟着二虎出门,即便身后跟着比先前人数还要多的暗卫,黎童心里还是惴惴的,她抬手摸了摸藏药包的地方,稍稍有那么一点安心。 二虎带她到了自己家。 黎童眉头一跳,她其实还是头一回来二虎家,院子小小的,这会儿天气转暖,院子里还放了几盆花,瞧着已经快要开了,那骨朵儿水灵灵的,小巧可爱。 按照黎童对二虎的了解,他是绝无可能在院子里种花的。 这院子里还养着旁人。 还是个女子。 黎童的八卦之心开始燃烧,甚至眼神也不太安分地往房间里看去,只可惜门掩着,看不到里头有没有人。 “夫人莫急,本就是带您来见她。” 黎童听他口中亲昵之意,颇有些好奇,她不记得二虎有来往如此亲密的姑娘,难不成跟着百里烨之后就算是飞黄腾达,所以有姑娘爱慕了? 黎童再看此时在院子里忙碌的二虎,小模样其实折腾干净了还挺人模狗样的,也就是身上穿的衣服还带着补丁,人靠衣装,要是换一换,也能当个小公子。 二虎转过头,笑道:“夫人屋里请,外头还有些冷的。” 黎童点点头,抬步往里面进,可惜的是,屋里没人,但空气中隐约有一股女子身上的熏香味,淡淡的,颇为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茶壶也是热的,新烧的水,黎童掀开茶壶盖嗅了嗅,还是新买的茶叶,又拿起茶杯仔细瞅了瞅,嚯,也是新买的茶具,这玩意儿不贵,但放在二虎身上就有点意思了,他不是那么讲究的人。 “你说的人呢?” “她得知夫人要来,所以出去买菜去了,夫人请再等等。” 反正既来之则安之,她倒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多会儿,院门被打开,黎童听见动静,不耐地伸长脖子往外看着,一个略有些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的确是名女子没错,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熟人啊! 黎童微蹙了眉,只见那姑娘净对着她笑,莫不是之前自己干好事的时候结下的善缘?可她这贫瘠的大脑里着实没有这位姑娘的倩影。 这都快大结局了,怎么还冒出新角色了? 黎童捧着茶杯,奇怪的同时又觉得这姑娘的五官越来越眼熟,直到她靠近,说出了第一句话。 “夫人,别来无恙。” 黎童倏地睁大眼睛:“佩佩?!” “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怎么回来了?还住在二虎家里?”黎童站起来,围着朱佩佩一圈一圈地转。 胖子果然都是潜力股。 “不瞒夫人所说,我被族里赶出来了,无处可去,还是回来了这里。但我知道,夫人肯定不希望我回来,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二虎这里了。” 黎童微微蹙眉,对于朱佩佩那个神神秘秘的族地,她是不大想去了解的,好奇心再重也不想了解,盛行巫蛊的族地,她能想到的只有南疆那一带,蛊虫遍布,俱是奇毒,而且那边的人不太喜欢外人,诡异之法颇多。 “原本我是没打算让夫人知道的,但前几天我出门,无意间听到了一些事,再加上过两日便是先皇忌辰,我觉得此事必定得让夫人知晓才行。” “什么事?” 朱佩佩看了一眼二虎,二虎立刻站到了门边去,警惕地看着外面。 也就是黎童被绑的那几天,朱佩佩上街,正逢吃午饭的时间,她就进了一家小饭馆,打算吃个面凑合一下,却见几名穿着短打的人护着一个小公子走进了对面一家客栈。 原本这样的人是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朱佩佩一开始也没觉得他们奇怪,直到听见隔壁桌的人说起,临近先皇忌辰这样的大日子,翊城是要封城的,一个月内只出不进,而这几个人全是生面孔,且脚下稳健,腰间挎着兵器,各个面带煞气,是实实在在见过血的。 朱佩佩放心不下,胡乱吃了面就摸进了对面客栈,用了一锭碎银子买通了客栈小二,没想到小二也觉得那几人奇怪,只是做来往生意的大多不会怎么去了解客人的身份,小二即便心中有异,拿了银子也不敢声张 ,生怕出什么事,见朱佩佩来问,便恰好将话都一股脑儿地交代了,还问这几个人是不是官府在查的重犯。 朱佩佩一头汗水,她又不是衙门的人,她知道个屁? 黎童第一反应也是觉得朱佩佩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或许这些人在封城之前就进城了,只是…… 黎童没能猜想下去,若是封城之前就进城了,他们还找个屁的客栈? 朱佩佩似在观察了那几个人几天之后,她发现这几人白天基本不出门,用饭也是让小二端了进房间吃的,晚上会遣几个人从窗户翻出,但因为她自己武功不到家,没敢跟的太近,对方也总能以很快的速度将其丢下。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发现这些人每次前往的方向,都是靠近皇城的宅子。 黎童眉心微锁,靠近皇城的宅子寸土寸金,大多是官宦人家,普通百姓买不起,也不会去买。 “还有,夫人,我还画了那小公子的画像。” 朱佩佩说着,立刻出门走去隔壁的房间,回来的时候,手上果然拿着一幅画。 “我只见过他一次,他后面一直没从房间里出来,所以可能会有些错漏。” “无妨。” 摊开画像,黎童只觉得天灵盖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登时间有种眼冒金星的错觉。 这小公子怎么长得跟百里冼有那么七八分相似? 也不是,或许是跟百里烨像。 黎童慌乱地合上画像,仔细想了想,按百里烨那尿性,不大可能在外面有私生子,那百里冼呢? 皇家血脉流落民间,也不可能吧? 他寻常出门不都是去松庭楼跳舞吗? 更何况,邱仲肖和他关系那么好,没可能有了私生子,姓邱的不知道。 所以这人,是谁? 那些把他带来这里的人又是谁? 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 黎童在心里默念了这四个字之后,忽然间一个念头冲上头顶,他们连蛊惑百里烨煽动野心谋夺大位这种事都敢干,找一个跟皇室容貌相似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这个孩子最终被他们如此利用的话,那么百里烨就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只是他的兵权让他们暂时舍不下他而已,一旦百里冼落位,他们就可以搬出百里烨谋国的证据,介此,百里烨继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这个孩子…… 黎童捏了捏手掌,只擦出一片黏腻的冷汗。 “那些人现在可还在那客栈?” “应当还在的,我没见他们出来过,更何况方才我出门,便是去客栈看看他们的动静。” 黎童在屋子里左右转了几圈,忽而朝外头喊道:“连锐,听见了吗?” “听见了。” “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 “要活口。” 说罢,屋外一道人影闪过,二虎和朱佩佩还处在片刻怔愣中。 黎童很清楚,以往赤衣带着的暗卫绝不敢听她与旁人说话,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做一下手势或者轻唤便会出现,而连锐则是会从头听到尾的。 311必不还手 然而,等连锐带人赶到客栈的时候,对方已经失去踪迹。 朱佩佩终究还是露了马甲。 回到将军府中,黎童只觉得呼吸困难,心上被一张网盖得密密麻麻,她抬头望去,入目之处,竟是一片血红。 有人站在那黑暗之中,浑身浴血。 惊醒的时候,已是半夜,身旁的男人平缓地呼吸着,独属于男人的温热气息环绕着她,黎童伸出手,按在他胸口上,心跳声强壮而令人心安。 黎童长舒了一口气。 “夫人?” 头顶猛然传来声音,黎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再度抬头的时候就看见百里烨已经醒了。 怎么这么浅眠? “怎么了?”百里烨关切地看着她。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惊醒了,接着睡吧。”黎童拍了拍他。 “客栈的事,我已知晓了。”百里烨忽然说道。 黎童下意识地抓紧了百里烨的衣襟。 “此人不足为虑,夫人不必多想。” “你知道他不是皇室血脉?” 百里烨轻笑一声,黑暗之中,他眸色深幽如墨,令人莫名沉静下来。 “他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他们找来掩人耳目的傀儡罢了,御医院中人才济济,想确认一个皇室血脉算不得什么,只是为夫也很讶异,他们竟想到了这种断绝后路的法子,只怕后日,一个不留。” 百里烨说得温柔,可偏偏最后一句话却透着满满杀气。 即便他不要这皇位,也不会让大哥用命换来的江山给这般不择手段之人。 江山可易主,皇室血脉却不可混淆。 因先皇忌辰,事关重大,黎相受命,随同礼部共同行事,皇城卫加派了巡逻人手,城门口只出不进,季吞山亲自带队,忙得脚不沾地,但凡可疑人士,不管是谁,一律先抓了关起来,等过了忌辰再行处置。 因着先前柳行闹得那一出,如今他在民间声望颇重,季吞山请了柳行去,让他也带着大理寺众人有事没事往街上溜达溜达,震慑不法之徒,俨然一个吉祥物的效果。 好在,柳行虽然面冷,却也答应了。 不过,也因为忌辰一事,柳行安分了,这几日朝堂之上一直没弹劾什么人,众大臣皆松了口气。 而那几个察觉被盯梢迅速遁走的人,此时更是无影无踪,寻不到蛛丝马迹。 百里烨亦忙,虽然在皇城卫待了没多久,但原先第五支皇城卫散回原队之后,仍对他抱有敬意,路上碰见的时候,除却季吞山不给他好脸色之外,之前跟过他的几个都不约而同地微笑着点头示意。 “笑什么笑?巡逻!”季吞山顿觉个人声望遭到了攻击,迅速带着人走了,看得百里烨摇头直笑。 若非立场问题,他或许也愿意和这般心肠耿直的人成为好友。 因是先皇忌辰,礼部是最忙的,而身为礼部尚书的黎胤之整个人都快忙得找不到自我了,甚至因为忙,几日都没回主卧,一直睡的书房,邱心儿自与他成亲后,虽谈不上多么贤良淑德,却也收敛了脾性,甚少与黎胤之发生争执。 当然了,她也不大擅长与人打唇枪舌战。 这几日见他忙于公事,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亦是眼下青黑一片,就连胡茬都长了出来,原本也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如今看来竟有那么一股落魄颓唐之风。 她心念微动,平常不大能说得出口的关切之语,此时竟也能脱口而出了,字句顺畅,倒像是早在心中念了千百遍。 黎胤之的心思不在这上面,随耳听了听,点头应着,亦没有注意到邱心儿说话之时的神情,若他看到,恐怕也会吓一跳。 他们这桩婚事,本就是流言促成。 郎无情妾无意,就连洞房也无,只余夫妻二字盖在头顶。 邱心儿不是那般不知好歹的人,见黎胤之满心思都是公事,也就不在这里讨他嫌了,放下汤盅就走了。 待黎胤之回过神,书房里只他一人,汤盅已开始微凉。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黎胤之想不起来,一拍脑袋:“算了。” 汤虽然已凉,但黎胤之还是喝了个干净,很是不拘小节地手掌抹了一下嘴唇,擦去油渍,随手拿起笔便签写起来。 这一忙,又忙到了入夜,就连晚饭也是府中小厮来催的。 黎胤之头都没抬:“不去吃了,随意弄些端到书房来。” 那小厮有些踟躇,犹豫着说道:“可夫人说……” “夫人说什么说什么?没看到爷在忙吗?”黎胤之一头乱絮,此时无处发泄,见小厮磨磨蹭蹭,不由得火气上了头。 “今日是……” “滚!” 黎胤之无论在外人还是自家人面前,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那小厮也没想到这回竟然能惹得黎胤之如此大发雷霆,不由得脚下一颤,弯了弯腰便跑走了。 而院子那头,邱心儿得了小厮答复,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战战兢兢的小厮退下,她看着一整桌的菜肴,拿起筷子自己独坐着吃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 原本没想告诉她的,可他们自成婚以来,虽每日同床共枕,他却应着成婚那日的承诺,硬是不碰她一下。 起初的时候,她以为他是厌恶她,还借机同他发过好大一通脾气,还将他的眼睛打青了,可他却好脾气的什么也没说,而后,外头就开始传堂堂礼部尚书竟然惧内,被夫人打了还乐呵呵的,要知道黎相虽然也惧内,可黎夫人从不打黎相,没想到娶了个大儿媳妇竟然脾气这么暴躁。 邱心儿那时是害怕的,怕被黎府休出去,可胆战心惊地等了好几天,府内却是悄无声息,就连黎胤之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还同往常一样。 至此,她也歇了心。 他脾气是当真好,邱心儿从没见过这样好脾气的男人,被女人打了,眼中不说嫌恶愤怒,却是丁点计较都没有,像是本该如此让着她的。 而后,似乎又是黎胤之见她心惊,竟还与黎夫人说了,转头黎夫人便与她谈了心。 说起黎胤之小时候的事,说他打小就皮,小时候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后来当了礼部尚书,收敛了些许纨绔脾性,又经了几次事,除却喜好喝酒外,其他恶习真是一概不沾的,但若他真的犯了什么错,她该骂便骂,该打便打,不必顾忌。 黎府不同旁的世家府邸,夫妻之间的事,只要不涉及权势之争这类事情,她和黎相都不会插手。 只是以后要打,还是不要往脸上招呼了,好歹还得上朝呢,给点面子。 这一番话下来,说的邱心儿既是面红耳赤,又是羞愧难当。 之后种种相处,她以为,他是已将她当成妻子了,却不想,原来是她一厢情愿,他不过是在履行承诺罢了。 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邱心儿本不喜欢生辰大办,知道她的人一早便已送了礼过来,整个黎府,唯有黎胤之不闻不问。 她思忖半晌,还是吩咐厨房炖了汤盅,又端了饭菜前去书房。 远远的,书房仍有光亮着,影子落在窗户上,邱心儿就算不进去也能猜到他必然又是在处理先皇忌辰一事。 因他是礼部尚书,这几日一份份需要他签字统筹的公案纷至沓来,有些还需要他待到第二日亲自去看。 书房门被敲响,黎胤之微微蹙眉,却没发怒。 他知道是谁来了。 笔下略一顿,黎胤之有些难言的懊恼,把小厮骂走以后,他就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他连礼物都没准备。 犹豫了一会儿,黎胤之深呼吸一口气,是祸躲不过,大不了被她揍一顿。 “进来。” 屋里人声起,邱心儿推开了门,抬眼便见黎胤之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她,她怔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唇角勾起。 “过来吃饭。” “诶!”黎胤之狗腿似的应了一声。 此时此刻,面对女罗刹,保命的心态还是占据了上风。 然而,事情的发展走向并没有如同黎胤之想象得那么可怖,反而平静祥和,邱心儿坐在对面,撑着胳膊看着他一口一口将饭菜吃完,最后连汤也喝了个干净之后,就收拾收拾打算走了,期间一句话也没说。 一句话也没说? 这氛围属实有点奇怪。 但黎胤之眼瞅着邱心儿离开书房,他也没敢伸手拦人。 今天确实是他理亏,既然人家给了台阶,那他也不能不给面子,黎胤之回头看了看书案上,方才慌慌张张用白纸盖住的画还没有画完。 今晚,不睡书房了。 送画的时候,黎胤之显得有些窘迫,邱心儿拿着画,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是头一回给除了妹妹之外的姑娘送东西,一个是长这么大头回收到男子送的礼物,还是亲手画的画,这上面的墨渍还没干,一看就是新画的,而且画中人的神韵与她分明不差丝毫,足以见作画人的细致和妥帖。 “那什么……”黎胤之瞅着她的神情,看起来不似生气,却也不似欢喜,他捏了捏手掌,有点忐忑:“是我准备不足,为表真心,你今日打我,我必不还手。” 邱心儿捏着那画,眼尾因他这句话而扬了起来。 312他们叔侄 先皇忌辰,普天同哀。 朝中文武大臣,纷纷天没亮就起了床,沐浴焚香,着白裳,配白花,各个平日里喜好争奇斗艳的夫人小姐在今日也是点了素妆,只在一些细小部分添了不太引人注意的小心思,毕竟无论年纪多大,都不喜在人前露出素面朝天的模样。 故而今日虽是大哀之日,车马往宫门口涌动,夫人小姐各个下车之时,黎童瞧着仍觉得是一副百花共盛的景象。 啧! 黎童摇头轻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幸好她听了丫鬟的话,也是化了淡妆来的,要不然真是被比下去了。 “夫人,在看什么?” 百里烨坐在稍里面的位置,见黎童不动,只朝外看着,他也跟着瞅了瞅,除却那些不甚面熟的夫人小姐,便是朝中大臣,看起来没有哪个是能让黎童上心的。 “没什么,瞧着真难过。”黎童言不由衷道。 随后百里烨率先一步下了马车,反身朝着往外挪的黎童递出手,黎童顺势而为,借着百里烨宽厚的掌心落了地。 人潮涌动,即便他们在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下车,仍有不少视线投注过来,甚至还有臣子带着家人过来拜见的。 出于礼貌,黎童也回了礼。 随后,几人便一同进入宫门。 黎胤之作为礼部尚书,早早就到了,邱心儿陪着黎夫人身边,安安静静的,全无常人口中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反而极为乖巧贤淑,偶尔对黎夫人的话点头应和,看起来婆媳关系和谐稳定。 黎夫人见黎童来了,眼底蓦然亮起。 黎童也望见了,扯了扯百里烨的袖子,百里烨会意,立刻与先前那位大臣告辞失陪,带着黎童朝那边走去。 “娘!”黎童低低地唤了一声。 黎夫人似是很久没见到黎童,不由得眼下一红,邱心儿朝着黎童笑了笑,黎童也弯着唇角喊了声“大嫂”。 本也不是聚会交流的合适场合,几人没在一起说多久的话,就被内侍分别引进了内殿。 忌辰的流程很繁复,于黎童而言,简直比听老和尚念经还要枯燥,且旁边那么多人盯着,她连偷个懒都不行。 男女分别而立,黎童探头探脑地往不远处看去,恰好对上百里烨瞧过来的眼神。 百里烨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黎童撇了撇嘴,将脑袋缩了回去。 没一会儿,她微微动了动有些站得发麻的脚,四处望去,皇城卫站在最远处,带着凶煞的兵器挎在腰间,神色肃穆,每个人手臂上也都绑着一条白色的系带。 再看百里烨那一块站着的大臣,各个面容庄严,神色严肃,瞧着一个个都是真心为先皇哀悼,却不知内里有多想将那皇位据为己有。 黎童眯起眼睛,细细观察着周围。 如今时辰尚早,想要动手的人应该不会挑这个时候来,皇城卫和季饮手底下的暗卫一个一个全都精神集中,满是戒备,此时动手,无疑是送把柄。 先前被柳行闹了一通仍旧鼎立于此的大臣们,此时也是八风不动,真能沉得住气。 不过也是,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等这几个时辰。 先皇忌辰要持续办三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抓住对方的头尾,对方也有足够的时间藏匿和等待。 前方高台上,百里冼高举双臂,双目紧闭,在内侍的长吟声中,重重跪地,即便离得远,黎童都觉得自己能听见那令人牙酸的膝盖撞击地面之声。 老太后难得在众人面前露面,微微收着下巴,神情收敛,眼底似覆着一层极厚的雾气,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情绪,黎童只觉得果然如百里烨所说,老太后城府极深,擅长隐藏心思,但她是真得不悲伤吗? 倒也不尽然。 一日夫妻都尚且有百日恩,更何况少年夫妻。 只是当年那般 情景下,若是她不立住,便没有后来百里冼登位了。 思绪翻飞间,时间飞速而逝,黎童看到那站在高台上吟诵先皇过往功绩和哀悼先皇过早驾崩的内容之后,便虔诚地收起圣旨,高呼一声“跪”。 黎童看了看四周,连忙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之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等结束的时候,黎童只觉得自己腿软得根本起不来,好在旁边的人扶了她一把,她才撑着膝盖慢悠悠地站起。 远处的百里烨见状,忙走了过来。 “怎么了?” “没事,跪久了腿软而已。”黎童解释了一下,顺便朝着扶她那人笑了笑,是位面容和蔼的夫人。 百里烨目露心疼,只得扶住黎童的胳膊,让她借着自己的力气缓一缓。 “他们什么时候动作?”暂别那位夫人之后,黎童靠着百里烨的胳膊,低声问道。 “不知。” “我方才观察了一下,先前被柳大人折腾了那么久还坚挺下来的几位,刚才看着丝毫不露痕迹,像是胸有成竹。” “确实胸有成竹。”百里烨应着,眼底一片冰冷,连锐还没有找到客栈那几人。 百里烨低头看着黎童担忧的神色,摸了摸她的发顶,说道:“夫人莫忧心,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黎童不疑有他,只觉百里烨瞧着也是胸有成竹,应该是做好了准备的。 众大臣暂退广场,中午休息一个时辰后,沐浴斋戒,臣子们前往皇陵,而命妇们皆要开始抄写佛经,以备第二日于宗祠焚烧。 第二日白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皇城卫突然被调动了一阵,不过并没有引起骚动,黎童抄了整整一夜的佛经,唯有中午用午膳的时候得到了片刻休息,因为疲累导致精神力有些涣散,幸亏黎胤贤送了些提神的药丸来,勉强让她支撑到了晚宴。 集体素斋。 黎童万没想到自己还能碰到这种壮观的场面。 虽说现在天气转暖,可这几百人坐在广场上吃豆腐青菜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惊叹,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一回了。 虽说是素斋,但黎童也吃得津津有味的,一边吃,一边观察着周围,这已经是第二日了,他们怎么还不动手,这么想着的时候,黎童就看见对面的宫墙上似乎飞过去一个影子,一闪而逝,黎童有那么瞬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后,便看见附近的皇城卫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两小队。 黎童捏着筷子,身子微微后仰,身后站着的丫鬟见状立刻凑上前来。 “夫人有何吩咐?” “去看看赤衣回来了没有?” “是。” 丫鬟迅速退下,黎童重新坐好,她拢了拢袖子,捧起热茶抿了一口,一双眼睛紧紧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出些什么。 如此风平浪静,着实让人心里不安。 没多会儿,丫鬟回来了,小心跪在黎童身后,从掌心里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夫人,方才奴婢回来时,碰见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 黎童心上一惊,挥手让丫鬟退下,将纸条放在桌下摊开,上面内容不多,只一行字:晚间留宫。 黎童不动声色,将纸条塞进袖子里,她冲着对面正好抬头的百里烨眨了眨眼睛,百里烨迅速收到眼神,却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点了点头。 虽然不明原因,且心中还有顾虑,但黎童还是在晚宴结束之前退了出去,而皇后身边的宫女一早就等在了外面,见黎童出来,便立刻上前将人带走。 见黎童提早离席,百里烨虽然担心,但想到她刚才冲他眨眼的示意,便明白其中定有缘故,再加上她身边已安排了不下一小队的暗卫,又是在安排完满的宫中,百里烨反而不那么担心。 不是今夜就是明夜,一切就将尘埃落定。 他这块石头,磨到如今,也该磨到那把刀亮了。 百里烨看着眼前的茶杯,偏过头,恰巧,坐在身侧的黎相也偏过头来,二人相视一笑,皆抿了一口热茶。 心照不宣。 皇后并不在鸾凤宫,而是在一处偏僻的宫墙暗处,还不等黎童行礼,便听皇后幽幽说道:“忌辰之后,夫人可有什么要求?” 黎童微怔,事情还没成,这就要给奖励了? 可是看皇后这表情,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不过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黎童按下心中疑虑,只道:“我要将军活着离开翊城。” 皇后眼眸一闪:“除此之外?” “只此一求。”黎童坚决。 皇后观察着黎童的情绪,发觉她丝毫没有动摇之心,便应了下来,转头要走之时,又顿了脚步,回头问她:“你嫁与他时,他是翊城中最不可接近之人,你却为何仍愿意助他?” “他值得。”黎童勾起唇角,并不打算解释更深的原因。 皇后垂下高昂的脖颈,轻缓一笑:“他们叔侄,其实很像。” 黎童歪着脑袋不解其意,她对皇帝确实了解不深,不过要说像,单从五官样貌上,确实有点,但性格上…… 小皇帝到底年轻,多少没敢沾血。 “将军是一块极好的磨刀石,相爷这盘棋赢了。”皇后说着不清不楚的话,甚至还朝着黎童微微福了一下身,吓得黎童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313何人可配 皇后对黎童说的话,令她彻夜未眠。 她左思右想都没想明白这里面的关系,但她明显又不敢直接告诉百里烨,更何况,在她的认知中,或许皇后也猜到她不会告诉百里烨。 因为大事未定。 当天穹逐渐泛出靛青色的时候,黎童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今天是忌辰的最后一日了,同先前两日一样,沐浴斋戒,焚香祈福,还得在宗祠跪一天,吸那令人头昏脑胀的檀香。 光是想想就觉得灵魂要遭受重击。 黎童一晚没怎么好好睡,此番算是被百里烨硬拽起来的,闭着眼睛任由丫鬟摆弄,最后懵懵懂懂地被扶上马车。 入了宫,听内侍吟诵悼词,而后随人流前往宗祠。 依旧是男女分立。 黎童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中,仿佛看见一队皇城卫从人群后面溜了出去,她用力眨了眨眼,待看清之时,那队皇城卫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后没过多久,又是一队皇城卫补了进来。 黎童看了看四周,发现原本跪在那里的几个大臣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咋回事儿,这帮人怎么跟鬼似的。 这要是换别的地方还行,这里可是宗祠,也忒吓人了些。 黎童身在其中,并不知道此时在宗祠外面,已然有人正在开始调兵,从最外围的皇城卫开始,逐渐有人在悄无声息中死去。 宗祠不在皇城内,而如今因百里冼不在皇宫,致使皇宫之中守卫空虚,对方没费多大的力气便占稳了皇城,其次便是让百里冼和那些迂腐不堪的大臣死在宗祠内。 皇朝更迭,不过是史官笔下一行字而已。 男人看着还不及他腰高的孩童,掌心阵阵发烫,梦寐以求的愿望即将达成,今日之后,他必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皆掌于他手,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被人踏在脚下,曾经被践踏得粉碎的尊严和自我,以后也会一点一点拾回来。 “今早上与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男人幽幽地问那孩子。 孩子眨着眼睛,闪过惧怕的光芒,愣愣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 大掌抚过头顶,那孩子缩了缩脑袋。 正在宗祠内祭拜先皇的大臣们,有些已开始昏昏欲睡,有些仍坚持着抄写着佛经,抄一张便烧一张,嘴里念念有词,说着青岐这些年来的变化,说着先皇的功绩,又说着新皇,一半似夸奖,一半似纠责。 黎童瞅了一眼百里烨,见他站在外头,神色肃穆,双目幽深,定定地望着那块冰凉的牌位,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之后,有人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在百里烨耳边说了些什么。 百里烨微微蹙眉,以眼神找到了黎相的位置,随后又将视线挪了开去,落在一张她不熟悉的面孔上。 那是谁? 看官服上的纹样,似乎是一个品级不大高的官。 之后,百里烨的视线又一一落在其他人身上,黎童也跟着望过去,却发现那些人的品级都不大高,隐藏在官员中,看起来丝毫不起眼。 而就是这些人,却占据了朝堂半壁,也蛊惑了百里烨。 今日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了。 黎童不知不觉掌心出了一片冷汗,她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动手,总觉得下一秒或者再下一秒都有可能。 她紧紧抓住了袖子里中的药包,倘若败了,不得不死…… 不! 不会! 不会败! 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哪里那么轻轻松松就败给这群乌合之众? 忽而,一阵风起,院子里干枯的树枝摇晃了几下,黎童嗅了嗅,似乎从风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刚想起身,就发觉自己的手软酸软,径直跌了下去,而身后的丫鬟见状想要上前来扶,只踏出一步,整个人便也跟着倒了下去。 黎童愕然,这还没天黑呢! 风,轻轻缓缓,所到之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失去力气,有人发现不对劲,试图逃离宗祠,却还没跨过门槛,就被一刀割断了脖子,黎童躺在地上,亲眼看见那一道鲜红的血液划破半空,溅在那扇开合百年的铜环上。 她只觉手脚除却无力,还一阵冰凉。 那寒意,宛如毒蛇一般缠绕而上,最终纠结于心尖,死死地绕着,几近窒息。 这就……开始杀人了? 进门那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黎童知道,那就是朱佩佩口中的那个孩子,果然与百里冼有那么几分相似,可那孩子面色苍白,瞳孔颤动,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坏了。 黎童一阵心痛,怎么能在祖国的花朵面前干这种血腥事呢? 只担忧了这孩子一会儿,黎童就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百里烨的身影,最终在最边缘的位置看到了抱着双臂靠墙站着的百里烨,他面色沉重,眼底正酝酿着一股风暴,旋转呼啸,似乎随时可能将这里的一切席卷一空。 那牵着孩子的男人身后陡然闯进来一大批握着兵器的人,黎童眯着眼睛,原本应该防守紧密的皇城卫此时无一人现身,而不管是院子里的大臣,还是在屋里的夫人小姐,全都因中了迷药而瘫软在地,无法反抗。 黎童的手微微颤抖着,即便如此,仍旧握紧了袖子里的药包。 其实至今为止,她都无法确认百里烨是不是真得改变了原有的心意,他隐藏得实在是太好,哪怕皇后昨天与她说了那番不清不楚的话。 可是他是她认定的男人,就算他要毁天灭地,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 黎童暗暗咬着舌·尖,血腥气抵抗着大脑中源源不断传来的迷药气息,让她勉强可以保持清醒,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墙边靠着的百里烨,想看清楚他接下去会如何做。 那些人闯了进来,有些脸上带着狞笑,有些面无表情,凶神恶煞,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对这里的人保持着鄙夷和不屑的神色。 黎童被粗鲁地从地上拽了起来,粗糙的麻绳捆上她的手腕,跌在她身边的那位夫人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只是那位夫人已经彻底昏迷过去,根本感觉不到这点疼痛。 为了避免被拎出来示众,黎童也干脆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 他们被胡乱堆作一团,紧紧挨着彼此,待迷药过去了一部分药效,黎童察觉着身边的人开始轻微动作起来,她才小心睁开眼睛。 手上捆缚着的绳索并不那么难以解开,对方似乎信心十足,就连绳结都打得相当随意,黎童只稍稍用力挣了两下就挣开了,她小心动作着,一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门外,显然不是皇城卫的人守着,而百里烨此时正站在院中,神情倨傲,对面站着的赫然是百里冼,尽管背影稍显落拓,却仍然笔挺着,而在他身后则站着自己的父亲,双手负背,虽然看不清正面,但黎童还是感觉到了浓厚的威武不能屈的意思。 黎童往门边稍稍挪了挪,惊动了身边同样被捆绑着的某位夫人。 那位夫人睁大了眼睛,不明白黎童要做什么,但也很机智地闭上了嘴,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替黎童观望起了门口的动静,发现不对立刻就拿脚尖轻踢一下黎童。 门口的人偶尔朝里头看一眼,发现都挺安静的,也就没再继续关注了。 黎童一个闪身落到了窗边,已经清醒了的人看见黎童的动作,都不由得张大了嘴,黎童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那些人又一个猛刹车闭上嘴。 窗外,两方人马对峙着,黎童发现黎胤之倒在一边的地上,脑后似乎还有鲜血痕迹,在他的不远处邱心儿死死咬着嘴唇,跪坐在地上,努力忍着才没让自己失态,只是一双美眸紧盯着黎胤之不放。 “皇上德不配位,才大志疏,对百姓不施仁德,实在是不配当一国之君。” 黎童皱起眉头,这话是那牵着孩子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可黎童仍然想不起来这人究竟是谁。 “而且,据微臣所知,皇上屡次暗中·出宫,借微服之由,却前往松庭楼这等卑贱下作之地……”那人话说一半,冲着百里冼咧开一个极度嘲讽和鄙夷的笑容:“竟是枉顾皇室颜面,此等作为,实不配再为君。” “交出皇位!”忽而,有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 紧跟着,越来越多的人都喊了出来,场面宏大,气势汹汹,步步紧逼,百里冼半步不退,仍旧站姿笔挺,稳如青松。 “朕不配?何人可配?是你?还是你?还是……”百里冼扭过头,直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百里烨:“这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 黎童心上一紧,可百里烨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唇角竟也微微勾了起来。 他在笑什么鬼东西? “皇上还是太年轻,这皇位,臣是不会坐的。”百里烨总算开了口,他手中握着刀,很是随意地挽了个刀花,寒光在百里冼那张绷紧的脸上划过:“不过嘛,总有人比皇上要合适。” 百里冼冷笑一声:“谁?这个不知从哪里找到的稚童吗?” 314有药有蛊 “皇上可别不信,此子……” “放肆!”百里冼厉喝一声,硬生生将那人要说的话截在嘴,“皇上血脉岂容你等因私心而混淆?!” 百里烨微微抬起头,眸底闪过几道亮光。 黎童隔得远,看不太真切,只觉得似乎其中隐隐有些欣赏。 他还在等。 等一个契机。 而她爹,黎相也双肩打开,静静地等着。 百里冼丝毫不惧被人困住的窘境,死死盯着那孩童,上前迈出一步:“你当真……是皇室血脉吗?” 那孩子本也就是个乡下稚童,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此番更是直面上位者的威压,不由得颤抖起来,眼泪充盈着眼眶,只晃了一下脑袋,那泪珠就跟断了线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滑,恐惧尤甚。 “如此怯懦,竟也敢说是皇室血脉?”百里冼直起身,又往前迈了几步,已然站在那男人身前,他毫无所惧地紧盯着男人的双目,忽而抬起一脚,便当胸踹了过去。 许是因为太过有恃无恐,男人丝毫无所防备,也没料到这养尊处优的小皇帝竟然力气这么大,绕是他常年习武,也险些被踹到了地上,而那孩子在他手上牵着,亦被连累了,小小的身体跌坐在地上,手掌被地面划出一道口子。 那孩子捂着手,片刻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百里冼昂着脖颈:“卑贱!” 黎童摇了摇头,稚童何辜? 男人在众人面前被下了面子,当即上前几步,高高扬起了手,黎童看戏看到此处眼睛都瞪大了。 而后,他的手被挡下了。 是百里烨。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说道:“皇上长大了。” 这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在众人心中掷下了一块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石子。 不仅仅是正面听着的百里冼,还有百里烨身后站着的那些野心勃勃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无论怎么翻过来说,似乎都可以,但他面色淡淡,又看不出多少蛛丝马迹来。 “将军,你……” 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百里烨一个眼神制住了。 到底不过是一介文臣,即便习了几年武,身上的气息也没法与能在敌军之中杀个来回的百里烨相比。 只一个照面,那人便不得不闭了嘴,败下阵来。 黎童不由得愕然,这群人到底当初是怎么蛊惑到百里烨的? 啊,也不是,当初这人从战场回来,先是最敬爱的大哥战死沙场,回来之后又看见大哥的江山正在被居心叵测之徒觊觎,差点还逼死了大哥的妻儿。 再加上后来小皇帝年纪轻,即便有黎相等重臣在旁辅佐,仍无法彻底胜任皇帝这份工作,而且大哥最爱的妻子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掉,这才导致他心神不稳,遭人趁虚而入。 黎童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便没了其他疑虑。 低谷期嘛,的确容易被不好的东西影响判断力。 “四叔,这皇位你想要吗?” “你敢给吗?” “不敢,这是父皇留给朕的,谁都夺不走,除非朕死!” 百里烨将手中的刀扔到了百里冼跟前,冷冷道:“那你死吧。” 黎童心下一惊,玩真的吗? “四叔,你当真要做这乱臣贼子?”百里冼看了一眼脚下闪着寒光的刀,咬了咬牙。 “这问题问晚了。” 言外之意,他已经是乱臣贼子了,无论今天百里冼是自主退位,还是被迫退位,事实都已经摆在了眼前。 百里冼没有弯腰,只用脚尖一点,那刀便凌空飞了起来,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黎童低呼一声,要不是现在情况不允许,她甚至想鼓个掌缓和一下气氛。 没想到小皇帝也有点身手,她一直以为他身段这么好,是练舞练出来的呢。 “黎相……”百里冼低声唤着。 黎相微微勾起唇角,一副哪怕天地崩塌亦不改颜色的从容姿态,只缓声道:“皇上尽可做自己想做之事,微臣跟随皇上,竭尽全力。” 有了这句话,百里冼便下了决心。 他一脸决然,自尽是不可能自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自尽的。 横刀在手,百里冼扑了出去。 可他哪里是百里烨的对手,只一下,便被挡住了,刀也跟着落了地,再然后,便是一众嘲讽的刺耳的笑声。 黎童双手抓着窗框。 龙困浅滩这场戏,确实有点子虐。 “皇上可记住这些笑的人了?” 百里冼狼狈地站在那,虽不明白百里烨的意思,但还是咬着牙回答:“记住了。” “此事后,你当如何?” “杀。” 百里烨缓缓勾起一个笑意:“黎相以为如何?” “犯上作乱者,当杀。” 百里烨捡起那柄刀,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刀身:“那便依黎相所言。” “将军,你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那群人才明白过来他们晦暗不明之中的意思,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又想起他们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不应该这么怕,又往前踏了一步。 “将军你可别忘了,你与我们本就是一丘之貉,我们死,你也逃不了!” “既然皇上不肯体面离去,那便让微臣替皇上一把!” 说罢,那人一抬手,宗祠外一伙人握着兵器冲了进来。 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但百里烨却纹丝不动,仍看着脸色苍白的百里冼,缓声问道:“以后若还有此事……” “不会有此事!” 百里烨顿了顿,将刀递了过去。 百里冼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回头看向黎相,而后者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皇城卫何在?!” 然而,人声落下,却无人应答。 原本那些人还颇为恐慌,见事情未变,又大笑了起来,笑百里冼不自量力,笑百里冼竟然真得相信百里烨这个犯上作乱者,而百里冼一时间神色严峻,神色闪烁,心门摇动 ,不知自己是不是真得被骗了。 “信你所想的。”百里烨淡声道。 百里冼咬紧后槽牙,喝道:“季吞山!给朕滚出来!” 忽而间,周遭破空声响起,数道迅如闪电的身影自墙后高高跃出,季吞山没来,来的是季饮河。 季吞山带着皇城卫回宫逮人去了。 季饮河的暗卫,并不比皇城卫差,甚至战力还要在皇城卫之上,皆可以一当十,即便这群人有江湖人士护着,仍然没能逃过最终的结局。 “留活口。”百里冼松了口气。 百里烨仍旧站在那里,手中兵器皆被卸下,而后任由季饮河的手下将他无情押住,黎童看得一清二楚,是百里冼下的令。 她捏紧了手指,那些人不会放过拖百里烨下水的机会,他让他们翻了车,他们也不会让他完整脱离这个局面。 而现在这个时候,也正是百里冼可以清除异己的时候。 百里烨首当其冲。 怎么办? 怎么办?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黎童咬着舌·尖,又晃了晃脑袋:“这哪里是饿死师父,明明是要把师父弄死。” 不是,等等,她刚才还在等着宗祠里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乱斗呢,现在是怎么回事?单方面群殴? 黎童揉着眼睛,而且那些江湖人士显然只是拿钱办事,却不想卖命的意思,打了没几下就缴械投降了,有些动作快的,倒是直接跃出墙头溜之大吉,剩下那些不会武功只有野心的起事者徒手就缚。 啧! 看来是钱没给够。 而那孩子早已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坐在地上,衣袍脏乱,呆愣愣的,像是被吓傻了。 百里烨走前,往宗祠里面看了一眼,恰好对上黎童的双目,他勾了勾唇角,扭过了头去。 这是个什么意思? 最后一眼? 黎童只觉得寒毛直竖,她们这些夫人小姐因为都在屋里,再加上又不是主要人物,顶多就是拿来做威胁的人质,现在尘埃落定,自然也没人找她们麻烦,没多会儿,屋子里就没什么人了。 黎童眼珠子一转,提起裙摆就要冲到黎相身边去,却横过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胳膊,那手力气很大,抓得她有些疼。 回过头,是黎夫人。 “此时不妥。” “可娘……” “听娘的,再等等。” “他们会不会……会不会给他用刑?”黎童红着眼眶,几乎要哭出来。 黎夫人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不会的,有你爹在呢。” 百里烨让百里冼记住那些笑的大臣,百里冼还真是一点都没给他丢脸,确确实实一个都没落下,全都记住了。 在隔日的早朝上,内侍拿着圣旨,挨个儿将那些人的名字念了出来。 彼时,季吞山正带着皇城卫,挨家挨户的查抄。 天牢重地,一时之间,人满为患,哭嚎成天。 而黎童,一直没能等到百里烨回来。 她试图进宫,却在宫门口被拦了下来,试图去相府求情,却又被爹娘拦下,就连黎胤之都称病说不行,而黎胤贤更是一早就被召进宫去,一直没有出来。 黎童拉着柳鸾儿的手:“到底怎么办?我好害怕!” 柳鸾儿眸底一片深黑,轻声道:“你不是……有药也有蛊吗?” 315突然探监 黎童没有深究柳鸾儿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果断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再没有用到这两样东西的机会,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倘若百里冼当真卸磨杀驴,要拿百里冼当反面例子,拉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那她也就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黎童头一回如此庆幸自己的身份好用。 她揣着药和蛊,立刻吩咐了丫鬟套车,她要去相府。 见着她离开,守在不远处看着的丫鬟转身就往柳鸾儿的院子去了。 彼时,院子里已经多出来了一个人。 贺源。 “皇上真不会动将军?” “有她在,不会。” 没多会儿,院子外头又来了一个人,是连锐,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腰间长剑一直处于出鞘的程度,眼底蕴着浓重的杀意,似乎只要有那么一个不长眼的激他一下,他可能就会当场爆发。 贺源看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多久没睡了?” 连锐看了他一眼,兀自坐了下来:“将军什么时候出来?” 这意思就是自打百里烨进去以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碧雨还守在天牢外面。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将军跟前的得力助手吗?”连锐眼中布满血丝,对于贺源的答案,极其不满。 贺源握了握手掌,他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听从将军的吩咐,在他出来之前,照顾好将军府,照顾好铺子里的生意,照顾好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 “连锐,你冷静些,皇上暂时不会对将军做什么,更何况还有黎相在。” “呵!那只老狐狸会那么好心?”连锐啐了一口,形象相当粗糙,全然没顾及旁边还有一名女子在。 当初他在听说了将军的计划之后就觉得不妥,那皇位给将军没什么不可以的,既然有那个机会,为什么不将计就计,取而代之?非要搞这一出,现在可好,小皇帝过河拆桥,他们连将军的面都见不到,更不知道他在里面有没有受苛待。 要他说,干脆就带着兄弟们杀进天牢去,把将军抢出来,那小皇帝该死就让他死去,这皇位换谁坐不是坐,用得着如此低声下气吗?再说了,将军还有二十万边军没动,就算离了翊城,他们去边关也能当个土皇帝,何至于在这里仰人鼻息? 连锐瞅了一眼桌上的茶,也不管是谁的,拿起便喝了一口,柳鸾儿“诶”了一声想要阻止,见贺源摇了摇头,她也只得作罢。 “你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但也要看将军愿不愿,这江山是他和先皇拼了命守下来的,皇位他不坐,便也是要让先皇的血脉坐着的。那些人狼子野心,从民间找了个孩子妄图混淆皇室血脉,这才引得将军起了杀心。” “更何况,当今皇上并不昏庸,只是感情浅淡了些。他毕竟是先皇之子,在这一点上,将军永远会让着他。” 柳鸾儿嗓音轻轻柔柔的,倒是意外地梳理了连锐烦躁的心绪,他看了她一眼,明白这人便是贺副将挂心了多年的女子,此番看来,倒的确长得颇为端庄,只是一想到这女子之前做的那些事,连锐又觉得有些女子果然还是不该招惹的,胡乱得罪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明面上,将军毕竟是参与了夺位之争,此番天牢之行,是必然的,也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我倒不认为他们会在天牢里对将军用刑。” 贺源微微蹙眉:“那鸾儿你为何还要叫夫人去相府求情?” 连锐刚也想问,陡然察觉到贺源的称呼,不由得眉心一紧,这就叫上鸾儿了?可人家现在还是明面上将军的妾室呢,你挖墙脚是不是挖得有点太明显了? 将军还在天牢呢,头上就要绿了? 不行! 连锐一下站起,抓住贺源的手腕,冷声道:“我有事要单独同你说。” 贺源“啊”了一声,急急忙忙与柳鸾儿道了声失礼,就被连锐大力拉走了,柳鸾儿只摇着头不明所以,将军手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性情怪异。 此时,相府外,黎童刚下了马车。 似乎是知道她要来,相府门口的管家一见到她的马车,就立刻让身边的小厮去里面通知,而他自己则迎了上去。 “知道我要来做什么吧?”黎童下了马车,看见管家过来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她能忍这么几天没过来,已经是极限了。 管家点了点头,恭敬道:“夫人和老爷已经在里面等您了,快请。” 黎童有些忐忑,捏了捏袖子里的东西,提步跨过了门槛。 诚如管家所说,除了黎胤贤,全都在位置上坐着等她了,三双视线投过来,黎童竟然有些慌乱,但当指尖触碰到袖子里的东西的时候,她又冷静了下来。 别慌,别怕,她现在是在救她男人! “爹,娘,大哥。”黎童乖巧地一个个喊过去。 “童童,快过来让娘看看。” 黎夫人伸出手,面上满是心疼,黎相也流露出一丝怜惜,黎胤之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却让黎童那颗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小心脏愈发动摇了起来,莫不是百里烨真在天牢里遭为难了? “娘……”黎童扁了扁嘴,脑袋靠在黎夫人温暖的肩上。 由着母女两个好生温存了一番,黎相轻咳了几下,黎夫人才拉着黎童的手坐下,看她似乎还担忧,又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将军一事,你莫要惊慌,不过……” 黎童翻了个白眼,果然这些人说完话之后都喜欢加个要命的转折。 黎相仿似没看见黎童快要翻到后脑勺去的白眼,只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将军就算临阵倒戈,亦不能改变他先前想要篡位的心,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到此种地步,更何况,他手中还有兵权。” 黎童抿了抿唇,他手里还有足以动摇国本的二十万边军。 这次也就是小打小闹,那些野心勃勃的官员几乎都是品级低下的,故而百里烨醒悟过来以后,足可布局倒戈,而不怕遭人陷害。 黎相是聪明人,早先便已觉察朝中定有不少人有这种念头,但想要彻底揪出来,却很难,故而他才利用了百里烨,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的确,一网打尽了,连百里烨一起。 此番他入天牢,也是为了要他交出兵权。 百里烨这样的人,手中有兵,是极大的危害。 谋反一事,能有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除非这人手中无权无势,闹不起风浪,更稳妥一些,就是死。 可百里烨经营多年,手底下以命效忠的人不胜其数,他不管有没有兵权,都可以再来一次,只要他有野心。 所以,小皇帝会选择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黎童想明白以后,不由得红了眼眶,同时也有些急,紧紧拽着黎夫人的手:“爹,你可以帮他的对不对?” 黎相看着黎童,轻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抱着点希冀,希望自家女儿没有对那人情根深种,可现在看来,还是算漏了这一步。 “你说呢?”黎相扭头看向黎胤之。 黎胤之摸了摸鼻子:“儿子带妹妹去天牢。” “现在吗?”黎童一时间有些怔愣,还转头看向黎夫人,黎夫人眨了眨眼,点头示意。 到天牢门口的时候,黎童还有些不敢相信,怎么那么突然就探监了,这便宜老爹还没说到底救不救人呢,她这药和蛊是用还是不用啊? “大哥……”黎童有些慌张,担心进去以后,看到的是遍体鳞伤的百里烨。 黎胤之似乎是猜到了黎童的想法,安慰道:“没事,他皮糙肉厚的,就算是真被动了刑,也死不了。” 这话说得,简直跟乌鸦嘴没什么区别了。 与百里烨同床共枕这么久,黎童自然清楚他身体上到底有多少可怖的伤疤,她是一点也不想看见他身上再莫名其妙多出几条了,看着就让人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天牢并不是一个观光的好场所,不过比起百里烨的水牢里,血腥味都是淡了很多,原本还担心会吓到自家宝贝妹妹,可看她淡定万分的样子,黎胤之还是松了口气。 百里烨算是重刑犯,又是皇室子弟,再加上犯的事情有所缘由,不能与普通犯人关在一起,他在天牢最深处。 还是个单间。 双人大床、绣花被褥、松软枕头,甚至还有茶具,一应俱全,简直不像来坐牢的,他这是来度假的吧。 不过见他这样,黎童悬着的心还是落了下来。 完完整整的,没多什么东西,也没少什么东西,挺好挺好。 见到黎童来了,百里烨整个人都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一下便冲到了门口,黎童扁了扁嘴,站在牢头身后,门一开就跑了进去。 站在百里烨跟前,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是她不想忍,实在是忍不住,看着自家男人在这里受罪,虽然没被动刑,住处也还算干净,可到底是在坐牢,以后就是有案底的人了啊! 316交出虎符 “你怎么样?” 黎童摸了摸百里烨的脸,好些天没刮胡子,下巴上已经密密麻麻地长了一茬,摸上去尤为扎手。 “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吃的好不好?” “睡得好不好?” 百里烨抓着黎童的手,紧紧地握着,朝还站在牢房外的黎胤之感激地点了一下头,黎胤之耸了一下肩,拉着牢头走去外面说话,给他们留了安全空间。 “我很好,真的,你看他们把这里布置得挺干净,吃的也好,就是可想夫人了,晚上老睡不着。” 瞅着百里烨眼下淡淡的青黑,黎童知道他并没有说谎骗她。 他也怕自己死了。 “跟夫人的好日子,为夫还没过够呢。”百里烨将她的手放在唇边碰了碰,眼眸深处俱是星光。 黎童红了红脸,随后发现自己竟然一个不小心被他转移了话题,她今天过来可不是专门为了探监的。 这男人真是!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放了你啊?那些人都已经该判的判了,怎么你这儿还没有动静我怎么瞧着你那大侄子就是想趁机……”黎童抽出手,往自己脖子上横了一刀。 百里烨笑了笑:“夫人,此事于他而言,算是一道难关,他得选。” “那他要是选了杀你呢?” “那就只能委屈夫人了。”百里烨露出一丝疼惜和愧疚,抓着黎童的手紧了紧,天知道他以前有多么不怕死,现在就有多么怕自己死,怕自己死了之后,她又要回到那被关着不能出门的日子,传她嫁了一个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传她清白不在,以后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过下半辈子。 这些天,百里烨晚上睡不着,满脑子都在想这个事。 只要一想到,就会觉得自己当初委实太过头脑不清醒,怎么就迷迷糊糊上了贼船,又把她拖了进来呢? 天牢里的日子很单调,虽然有邻居,但当百里烨跟人家说自己是谋反进来的时候,对方只露出一脸敬佩之后就不敢再跟他说什么了,毕竟自己虽然犯的也是砍头的大罪,但不涉及九族啊! 万一牢头看他俩人聊得嗨,把他也算进去了可咋整? 因此,百里烨失去了一位可以畅聊打发时间的狱友。 而另一边,是个空牢房,听闻他进来的前一天就因为生了重病死在了狱中,据说是个关了几十年的老贪官,贪得能有大半个国库。 对这种人,百里烨也是佩服的,反正他是不知道这些个文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要是给他的话,他能再养二十万边军,护青岐大安。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一会儿就让大哥带我进宫。”黎童摸着百里烨的眼角,只觉得那里刻满了疲惫。 “不必进宫。” “不,我得救你,我不能让他一直把你关在这里,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想明白,就算他不杀你了,说不定又会找个理由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他不能这么做。” 黎童说得坚定,却也知道百里冼如果真要这么做的话,是可以做到的。 她怕自己去晚了,百里冼真得就下了这样一道圣旨,到那时,便是她也无论如何都没法将百里烨从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拉出来了。 黎童捏了捏袖子里的东西,眸色微暗。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搏命。 百里烨即便在牢里待着,敏锐度也没降低,心心念念的人就坐在自己眼前,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放大,黎童方才有什么动作被百里烨精准捕捉,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她袖子里藏着东西,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可再看黎童的表情,很明显不愿意告诉他。 “夫人,你不要做傻事。”百里烨沉声道。 黎童扯起嘴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让百里烨的心一直沉到崖底。 从天牢离开以后,黎童一直沉默着,袖子里的东西都快被捂热了,黎童神思乱飞,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这么干,原本是想好的,可临了还是会有点担忧,万一没用呢? 这么一路走着,就连黎胤之喊了她好几声,黎童都没听见。 “大哥,我要进宫。” 黎胤之望着她,长叹了一口气。 这次带她出来,原本的目的地就是要带她进宫,要不然黎相早就开口了。 御书房内,百里冼正眯着眼睛假寐,自从事发后,他一直也没想明白一件事,明明那时候收到的消息全都是负面的,怎么到了最后关头,却变了样子,黎相跟他说的话,他只信了其中一半,另外的一半,他想不明白。 这皇位,他这位好四叔有那个资格夺。 难道真如黎相所言,百里烨其实原本就是不要的吗? 那这么多年来,他都在跟自己斗? 直到应荣进来说将军夫人求见的时候,百里冼才勉强将乱了一地的思绪收拾了一番,抹了一把脸,让人进来。 黎童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满脸都写着忧思过甚四个字。 “参见皇上。” 黎童颤着声音见礼,她其实还是有些怕眼前这人的。 百里冼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出声让她起来,黎童缓了缓有些僵硬的膝盖,笔直地站在了那里。 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黎童直勾勾地盯着百里冼,两人就那么对视着,谁也不让谁,半晌,还是黎童开了口:“皇上打算何时放我夫君?” 百里冼挑了眉,露出一丝兴味。 黎童一进宫,皇后和老太后那就都得到了消息,老太后还算沉得住气,只让身前的大嬷嬷赶了来看看情况,半途中就遇到了急匆匆的皇后。 夺位这种事,只要皇帝在位,总会发生的,百里冼度过了这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而只要百里烨活着,他永远都会是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的第一对象。 所以,小皇帝想要他死,是很正常的一个想法。 可想法,和实施,总归是两码事。 更重要的是,如今青岐还需要百里烨,这才是百里冼左右摇摆的一个关键因素,要不然,百里烨早悄无声息地死在天牢里了。 那二十万边军,是他的心头大患。 黎童的到来,显然给了他一个向下的台阶,只是这个台阶,他还不能走得太明目张胆,得迂回一些。 做皇帝,是真得累。 百里冼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再看看眼前这个倔强地看着他想要一个答案的女人,再想想她背后那不可撼动的黎家和汪家,实在是……令人头大。 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恃无恐,却也知道进退,要不然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要求入宫了。 “朕也还在想一个两全的法子,不过既然皇婶来了,不如皇婶帮朕一起想想?” 黎童一愣,啊这? 这剧本走向怎么跟她想得不太一样呢? 她来的时候可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还打算承受百里冼莫名其妙的刁难呢? 黎童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道:“皇上您是认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百里冼点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朝廷内外无数人都盯着,其余人都是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唯有四叔还未有定论,最主要的是如今边关暂稳,西麟仍旧虎视眈眈,四叔还杀不得,却也不能就此什么都不罚。” 黎童恍然大悟,这么说她就懂了,同时又有点庆幸,幸亏百里烨军功卓绝,地位稳固,要不然这小皇帝不是说杀就杀了吗,还救个屁? “那不如……交出虎符?” 百里冼微微抬眸。 黎童眨了眨眼:“贬为庶人?或者,做个闲散,令其离开翊城,十年内不许回?” 百里冼微微勾起唇角:“四叔愿意交出虎符?” 黎童心中一动,小皇帝原来在这等着呢,虎符这东西,对历国历代的皇帝来说,确实是个好东西。 可调边军二十万。 黎童攒紧了手掌,咬牙道:“如皇上所愿。” 百里冼掀起唇角:“好,静待四婶佳音。” 御书房外,皇后和大嬷嬷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里头没什么动静,感觉起来似乎并不会出什么大事,直到黎童沉着脸色走出来。 见到这两人,黎童还吓了一跳。 不过,还不等黎童开口,大嬷嬷和皇后就都先后开了口:“夫人还好吗?” “皇上可有为难你?” 黎童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怎么说呢?算为难也不算为难,这虎符交不交,还得问百里烨,所以,她还得去一趟天牢。 “我没事,劳烦二位贵人挂念。” 皇后松了口气,大嬷嬷瞧着确实没什么事,又问了几句,才告辞回去了。 “要回去了吗?”皇后柔声道。 “我答应了皇上一件事,现在得去办。” 皇后自然明白是什么事,原本百里烨被关,她就已经想到了,但这件事得有一个台阶,硬要是不行的。 “有事需要帮忙的话,便差人进宫找本宫。” “是。” 黎童福了福身,又跟应荣说了两句,就出宫去了。 而黎胤之等在宫门口,见黎童出来之后,又转头把她送到了天牢,这次他没跟着进去,同天牢的几个狱卒坐在外面谈天,听天牢里那些犯人的八卦。 317近来可忙 关于虎符一事,百里烨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 说实在话,他其实早就想到这个可能性了,原本还以为小皇帝就算不亲自来,也该派身边的亲信来传话,可他进了天牢这么久,别说见小皇帝一眼了,就连天牢里的狱卒都不敢跟他多说话,硬是把他关在这里熬了那么些天。 直到黎童来。 百里烨突然顿悟,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怕百里烨不愿意给,即便这几率很小,他却仍不敢冒险一试,虎符这东西,不好过旁人的手,但他又怕进了天牢跟百里烨面对面之后,百里烨一个暴起直接让他驾崩在天牢里,那就真得不偿失了。 送走黎童之后,百里烨坐在冷冰冰的天牢里,只觉得自家这个大侄子对他的警惕心真是一成都没变,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吧? 却也觉得可怜。 人生那么长,却连可信之人都屈指可数。 黎童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将军府,一头扎进房间里,果不其然,从床底下找到了一个暗格,隐藏在黑暗里,若不是特意钻在床底,或许根本发现不了。 她整个人都趴在床底下,按照百里烨所说,在床脚找到了一个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孔,轻轻往下按了按,那暗格便整个轻微地往上颤了一下。 那里头,就是虎符。 暗金的材质,只摸了一下,就感觉到一股煞气扑面而来,黎童的手指颤了颤,将东西塞进了里衣的暗袋里。 这是百里烨的命。 她不敢耽搁,只想现在就长了一双翅膀飞到百里冼跟前去,一手交人,一手交虎符,然后迅速收拾行李,带着百里烨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马车等在府门外,这回,黎童是独自进宫。 一天之内,她连续进了天牢三次。 第三次,仍然没有把百里烨带出来,但黎童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进天牢了。 她讨厌这个地方。 她宁愿去百里烨的水牢。 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百里冼的工作效率就高了起来,没出三天,百里烨的判决就下来了。 功过相抵,认错态度又良好,收回大将军衔,罚没一半家产,府邸仍然可以住着,只是以后没有实权了,那二十万边军此后只在皇帝一人手中。 再加一点,宫中还会有旨意,鉴于百里烨有前科,所以暂时不能离开翊城,要接受监视,至于什么时候停,回家等通知吧。 原本还想立刻带着百里烨离开的黎童,听到圣旨内容的时候,差点跳起来打应荣,被百里烨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这种结果,对很多人来说都好,尤其是那些文臣,起码不用再看百里烨脸色行事了。 握着刀的人,总比那些握着笔杆子的要来得腰板儿硬。 但现在,这把刀被卸了,所以握着笔杆子的觉得自己又行了,但很明显,百里烨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从天牢出来之后,百里烨就不上朝了。 而百里冼,无所谓。 不上朝就不上朝吧,把你手底下会带兵的人都交出来,百里烨二话没说,把贺源踢了出去。 贺源:“……”凭什么是我?我不想去! 百里烨:“明天我就休了柳鸾儿。” 贺源笑眯眯:“好的,将军,属下明天就上朝。” 柳鸾儿:“……”无语,狗男人! 无事一身轻,百里烨很多年没这种感受了,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闲来无聊就带着自家夫人去茶馆听听戏,根本不用去想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这件事。 百里烨让贺源整合了一下手底下的人,数了数,约莫一千多号人,又问了他们自己的意愿,一部分拿着钱过自己的日子去了,一部分被送进了皇城卫,还有一部分希望能继续跟在百里烨身边,百里烨想了想,都留下了。 以后带着夫人出去玩,难免碰上不长眼的狗东西。 剩下的还有一部分人被贺源以交流切磋为名,送进了季吞山的皇城卫和季饮河手底下的暗卫营。 而柳鸾儿那波人,江湖人士全都拿钱散了,剩下忠心不二的在翊城开起了铺子,归到了徐二手底下。 但本质上,是柳鸾儿和徐二两个人一起做生意。 说起来,那日黎童从徐氏酒楼被带走,徐凌没受什么伤,却是被饿得不行。 他被绑在酒楼地窖下面的密室里,嘴里还塞着臭抹布,手脚都被绑着,要不是那密室里还放着些点心和茶,徐凌都觉得自己活不到连锐找到他。 出来的那一刻,什么都没说,先求着连锐带他去吃了顿好的。 徐凌经此一遭,立刻明白自家酒楼安保系统太差,所以在柳鸾儿找到他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柳鸾儿手底下的人大多都有点功夫,而且跟着混了那么久,干的都是大事,眼力比他酒楼里那些小厮要强得多,再加上头脑灵活,很多事不用吩咐就已经安排了下去,替徐凌解决不少麻烦。 翊城里发生的事,徐凌处理好酒楼之后,就立刻飞鸽传信给了徐延和徐黛碧,交代了一些事情,顺便说了句,柳鸾儿的人会过去那么一批帮忙。 徐延没说什么,原本他还想着,百里烨这次事情恐怕会遭,但结果下来已然出乎意料,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只要他还活着,即便手中没有兵权,朝中之事,他仍有资格插手。 徐黛碧已沉稳很多,洋洋洒洒写了满满四五张纸给徐凌,让他务必在翊城好好发展,替将军留条稳固的后路,这次的事情是个极大的教训,若是夫人出了什么事,他们徐家万死难辞其咎。 徐凌明白其中道理,还特意跑去请教连锐,希望他有空能教教他酒楼里的人几招拳脚功夫。 连锐问了百里烨的意思,百里烨只道,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是自家生意,教吧。 于是,连锐就去了。 不出三日,又被赶回来了。 无他,下手太狠,那些个都是没怎么正经练过身手、骨头都已经长硬了的小厮实在受不住这么要命的操练。 连锐只轻嗤了一口:“没用。” 然后换了赤衣去。 赤衣去了,碧雨自然也跟着了,反正现在将军巴不得他们赶紧滚出他的视线,好让他和夫人两个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说实话,他这双狗眼也是看腻了。 不过,虽然已经出了判决,百里烨也正式成了一名闲人,可短期内还是没法离开翊城,百里冼怕他没歇心思,出了翊城就要搞事情,所以要监视他一段时间。 因此,直接导致那批监视他的暗卫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狗粮,赤衣和碧雨也乐得放了个长假。 “这赌是我赢了吧?你什么时候给我介绍张二少爷?”赤衣拿胳膊肘捅了一下装傻的碧雨。 “赌?什么赌?我不知道。” 赤衣瞪起眼睛,一把拎住碧雨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碧雨叫唤了几声,一个弯腰迅速将自己的耳朵从赤衣手里解救出来,头也没回,撒腿就跑。 “他娘的!狗东西!”赤衣喊了一声,抽出腰间软剑,脚尖一点,追了出去。 将军府里,百里烨正亲自拿着榔头和钉子,准备给黎童弄一架秋千,正逮着天气变热,他还打算应着黎童的要求,往院子里种一圈葡萄,反正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翊城了,他又不大想在翊城城里逛,那就只能从自己府上下手了。 叮叮咣咣的,就那么折腾了大半个月。 好不容易弄好了,黎童屁·股还没沾上,宫里就来消息了,说解了百里烨的禁足。 意思就是,他能出城了。 黎童瞅着那还没享受过的秋千,忽然间觉得,真是操蛋,这小皇帝就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 她都已经做好要在这里蹉跎一两年的准备了,可这一个月都还没过去,禁令就解了,这不存心耍人玩儿吗? 黎童气闷,还不能当人家面骂,只能心里嘀嘀咕咕不干不净。 然而,又过了没几天,宫里又来了旨意,让黎童进宫,对,只是让黎童进宫,不带百里烨。 对此,百里烨相当愤慨,强行跟着一起进了宫。 进了宫才知道,是皇后找她,百里烨只得转道去找了小皇帝,两人就那么坐在御书房大眼瞪小眼,气氛十分尴尬。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冼觉得百里烨可能已经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趁机弄死他了。 说实话,他也挺后悔的,这折子要批不下去了啊! 百里冼轻咳了一声,问道:“皇上近来可忙?” 本是一句关切的问候,听在百里冼耳朵里,却是十足的嘲讽。 “忙,忙得很,四叔有什么事吗?”百里冼从奏折的海洋中抬起一双疲惫的眼,语调冷冷的。 没了百里烨在边关坐镇,边关那批人似乎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有关于边关的消息比往日里要多了很多,这御桌上一半是有关于边关的消息,大小皆有,事无巨细。 百里冼这时候才彻底明白,虎符这个东西,在百里烨这里其实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他在边关待得太久,那边的兵与其是青岐的兵,不如说已经成了百里烨的兵,以往黎相同他说过此事利弊,要他尽早将百里烨调回来,可他当时没听,如今后悔已晚。 318你惧内吗 本来以为百里烨还会多说些什么,可等了半天,他却是安安静静地喝起茶来,看那样子似乎是不打算再开口了。 百里冼抓心挠肝想听点他说什么,最终也不得不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下继续被奏折包围。 另一头,黎童已经到了鸾凤宫里,正和皇后两个人亲亲切切地吃着小点心,皇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起来就像要生了似的。 黎童看得眼热。 “可要小心些。”黎童说道。 后宫之中,人心叵测,谁也不知道谁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别看皇后现在是这里的一把手,就连老太后大部分时候都会听她的,可在触及利益的事情上,还是容易引起一些人的反弹和攻击。 “本宫心中有数。” 黎童默了默,看了一眼外面,随着天气转热,院子里枯黄的枝丫也开始变嫩,青色像是笔尖蘸了点颜料,一点一点往上爬去。 “谢谢你。”黎童忽然间很感慨。 皇后笑了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温软的手覆在她的手背:“要不是你,怕是避不开血流成河。” “怎么是我的功劳?我可什么都没做。”黎童扯开嘴角,有点讶异。 “不,你做了很多,只是你不觉得那些事有多大的作用罢了。” 黎童看着皇后,只觉得明明年纪差不多,怎么心思却差了那么多,这里头弯弯绕绕的东西像是千万条蛇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稍有不慎,还有可能被一口毒牙咬中,丢去个半条命,对于黎童来说,似乎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很显然,皇后也没想多说。 “你们打算什么走?” “过段时间吧,等天气再热些。” 其实黎童想的是,怎么也得把新做好的秋千坐腻味了再走,不然多亏。 皇后叫自己进宫来,零零散散的话说了一大堆,黎童怎么也没能从那些关切的话里面找出些蛛丝马迹来,只是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当中,藏了很多不可名状的东西。 太深太深了,她挖不出来。 她想,如果她是黎胤童的话,或许就能明白了。 可惜她不是。 百里烨比黎童早一步出了宫,他把百里冼折磨得够呛,当然,是精神折磨,不过临走时,还是同百里冼说了如何处理边关之事。 他坐镇翊城,如非必要,这辈子从皇城里离开的机会屈指可数,只要西麟不作死,他更没那个机会去边关走动。 更何况,百里烨虽然被夺了兵权,他的威名也仍能镇在边关。 他们叔侄二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了很多次,可每每到了关键那一步的时候,不是百里烨退缩,就是百里冼退缩。 他们两个都不肯先走那一步棋,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谈得如何?” 黎童歪了一下脑袋,她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等看到了百里烨,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但还是觉得自己做的那些并不算什么。 “挺好的,皇后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夫人想什么时候走?” “等天热吧?” “好,听夫人的。” 百里烨唇边始终带着笑,大手揽在黎童的腰上,还很不安分地揉了揉,被黎童拍了一巴掌,他缩了缩,仍然厚着脸皮放着。 他们没坐马车,两人肩并肩慢慢行着。 城里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百里烨先前谋反的事,茶馆里说的还都是那些大臣们的私房事,不过黎童听着,似乎细节部分被进行了少许改编,说书先生说起来多了几分韵味,听众也听得津津有味。 还别说,百里烨作为这些故事中偶尔出现的重要配角,也觉得这些故事若是写成话本来,估计也能卖个不少钱。 诶,回头让徐二也请几个说书先生去。 “这王大人真那么能玩?”黎童兴致勃勃,眼里似乎还闪着八卦的光。 百里烨忍不住笑,低声道:“那王大人不止养外室,还在外头养了好几个……小倌。” 最后两个字,是用极轻极轻的气声说的,黎童听得耳朵一痒,她伸手挠了挠,精神头立刻飘了上来。 嚯!双插头! “那为什么不纳妾呢?” “他惧内。” 黎童只觉眼角抽搐,这算哪门子惧内? 随后,她又问百里烨:“你惧内吗?” “我……”百里烨想说惧的,可他突然发现自己能说又不能说,这他妈是个大坑啊! 黎童托着下巴冲他笑得一脸春意盎然。 百里烨:“……”淦! 两人决定离开翊城的时候,是在六月份,夏天才刚起了个头,赤衣和碧雨吵吵闹闹得非要跟着。 贺源也想跟着,可惜被百里烨踢去了朝廷,每日都得点卯,被百里冼安排去了对接边关事务,忙得脚不沾地,连锐还被他抓去当了壮丁,尽管如此,还是每天都要翻一遍柳府的后墙,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反正黎童估摸着要过柳行那一关就够他折腾的了。 嗯,百里烨已经休了柳鸾儿。 不过这件事,外头的茶馆里只传了没几天就不传了,原因无他,柳行翻出了某一位官员的私生活扔了出去,转移了大众注意力。 怎么说呢? 谁叫那位大臣前几日呛了柳行几句。 他们走时,有春已经怀了身孕,霍统开心得就差没把有春供起来了,黎童去瞧了一回,觉得这样也挺好,送了些以后给孩子的小玩意儿,又得了霍统的承诺,这辈子不会纳妾,绝不辜负有春之类的话,黎童才放心地走了。 不过,她瞧着自己平坦的肚子,到底还是有点意难平。 她都已经不喝避子汤了,这怎么还不来啊? 烦! 肯定是百里烨不行! 百里烨:“?” 马车摇摇晃晃,车轮一路向前,他们没什么计划,走哪儿算哪儿,以往百里烨总在边关吃风沙,回了翊城也是被拉扯在酒色权欲中,全然没有自己的生活,如今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日子。 碧雨和赤衣坐在马车外,两人三句不过就开始吵架,不出意外的话,最后都是以碧雨被单方面殴打结束。 黎童看着窗外,景色在视野中缓慢往后退去,百里烨伸手揽过她,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偶尔垂下头来,在她发顶上留下一吻,黎童有时也会抬起头,同他交换一个。 日子那么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他们已经离开翊城半年多了。 这半年里,主仆四人辗转了很多地方,百里烨偶尔会收到翊城的信,大部分是贺源写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跟他说西麟那帮狼崽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被汪家的人打了一遍又一遍,还抓了几个俘虏扒光了吊在城门上,跟他说柳行差不多把朝里的文武大臣都得罪了个遍,连黎相那种好脾气的都跟他在朝上怼了起来,按照这情形下去,他都开始怀疑他和柳鸾儿是不是得重新投个胎才能在一起了,这大舅子实在是有点不大好控制,这半年来脾气越来越大。 百里烨看了直笑,回信问百里冼不管吗。 之后没多久,他就收到了百里冼的信,百里烨还以为他寄错了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确认,里头的内容令他感到惊奇,竟说了想他。 嘶! 黎童听百里烨的意思,是觉着他这大侄子八成是中了邪了。 百里烨给回了信,说青岐大好江山,区区半年,不够,反正黎相老当益壮,还能再战十年,有他在朝,百里冼当可高枕无忧,趁老狐狸还活着,多学点坑人的本事,之后又问了几句小皇子的事,百里冼原本是想让他起字的,但百里烨以他一介武夫,没什么文化,起不出好名字为由给推了。 百里冼看着信,面上没什么表情,呆愣了一会儿,随手拿出一只锦盒,将信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当初文可定国武能安邦的皇子,怎么会起不出好名字呢?百里冼只笑,不过是为了堵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罢了。 又过了半年,他们碰见了周钰。 周钰已经成了亲,眼尾唇角全带着抹不去的春意,跟先前那副阴郁算计的模样全然不同,这回才算有点年轻小子的青春气息来,只是那说话的腔调还是改不掉装深沉的架势,瞧得黎童只想上手揍他。 “夫人别动手,小心伤着自己,为夫替你来。”百里烨拦住黎童跃跃欲试的手,自己则挽起了袖子,朝着周钰走了一步。 周钰脖子一缩,猛地后跳一步躲到了护卫身后,双手叉腰佯装胆子大,冲百里烨喊:“你现在就是个没品级的闲散,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 “你说凭什么?” 周钰胆子没了,嘴巴还在:“百里烨,你敢动我试试?!我让我哥弹劾你!” 百里烨眼角抽了抽。 他还真不是怕弹劾,他连谋反这种事都敢干,普天之下,现在除了黎童,还真没什么能让他怕的,纯粹只是觉得周钰这小子还挺好玩,尤其吓唬他的时候,百里烨一下子没想明白自己以前是怎么被这小子唬到的? 不过,别看他现在这样,做起生意来,确实也很舍得下手段,这样的人可结交,不可得罪。 319不看拿走 黎童怀孕在冬日,下初雪的日子里。 一开始还不知道,直到她看着最喜欢的红烧肉犯了恶心,她忽然觉得,初雪这天确实是个吉祥日子。 而百里烨,慌得不知所措。 想当年,他一个人冲进西麟兵大营,被百多人围着都没这么紧张害怕过,此时此刻看着黎童尚且还看不出来的肚子,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额头上布出一片冷汗,几息之间问了丫鬟好几回怎么大夫还不来。 “你别紧张。”黎童笑着安抚。 “我不紧张。”百里烨口是心非,冷汗还是一涔一涔地冒。 黎童没办法,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在自己身前,手掌心里黏黏腻腻的一片,黎童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总归会有这一天的,更何况,你之前不是很想要吗?” “之前是之前。”百里烨皱着眉头。 黎童知道,自打他们从一个小村子路过,听闻村子里一个产妇难产死在床上之后,百里烨对于子嗣的念头就弱了下去,甚至于在床笫之事上都变得极为小心谨慎,黎童甚至有一回看到他在给黎胤贤写信。 赤衣靠着红漆立柱,摇头感慨:“我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一个这样把我放在心上疼的男人呢?” 碧雨翻了个白眼,心道:“我看你是瞎,所以看不见我。算了,我也是瞎,竟然看上你。” 赤衣斜他一眼:“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是不是骂我呢?” “没有的事。”碧雨挠了挠头,然后被赤衣一脚踹在屁股上。 另一头,百里烨拉着黎童的手,瞅着黎童搁在桌子上的另一只手,袖子被稍稍卷起一些,大夫布满厚茧的指尖轻轻搭在上面,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百里烨怕大夫摸不准脉,连呼吸都刻意屏住了。 黎童看着他笑,他却神色严肃,像是在对待一件天底下最严重的事情。 “夫人确实是有喜了,三个月内莫要同房,饮食要注意,一会儿老夫写一张单子,上面的则是不可孕期内不可食用之物,另再写一张安胎的方子,每日服用即可,其他的不必太紧张。”老大夫看了一眼紧张兮兮的百里烨,说道:“孕期内可能会产生某些不大好的反应,比如呕吐、情绪反复之类的,那都是正常的,身边人也不必太紧张,免得影响孕妇情绪。” 黎童看了一眼老大夫,感激地点点头,随后拍了一下百里烨:“听见没,不要太紧张。” “知道知道。”话是那么说,可他看着还是紧张,用力搓了搓脸,才吩咐赤衣送老大夫出去,顺便问一些具体的东西。 百里烨瞅着黎童的肚子:“我还是有点不敢信。” 黎童也跟着瞅自己的肚子,谁敢信呢,突然间这里头就多了一个人。 “夫人想回翊城吗?” “你想回去?” 百里烨是不想的,巴不得这辈子都不回去,翊城里头已经没有足以让他留下来的人和事了,但黎童跟他不同,黎相、黎夫人还有那两个一直都不大待见他的大哥二哥,她的亲人都在那,血脉之情,割舍不断的。 黎童怀孕了这件事,总归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我去写信。”百里烨握了握黎童软乎乎的手,先将她送回了房间里去休息,自己则快步去了书房。 三个月后,等胎位彻底稳定了,他们才开始回程。 听闻黎童有孕,黎夫人那边收到信之后立刻就张罗了起来,虽然时日尚早,但有些东西能先准备就先准备着,等人到了,稳婆之类的早就已经安排妥当,黎夫人甚至还想让黎童先住回相府安胎,毕竟将军府里虽然有丫鬟,可到底不在眼皮子底下,多少有点不放心。 又因怀孕,马车只能慢慢地行,避免颠簸,回程的时间便被拉长了。 “要准备好酸枣。” “把房间都收拾出来,百里烨那混小子信里是怎么写的?” 黎胤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回头他也住进来。” 黎夫人是一万个不乐意,但毕竟宝贝女儿是人家的妻,将人莫名分开总是不好的,只得退一步:“让他住隔壁去。” “什么时候到?”黎夫人又问。 “算算日子,应当半月后。”黎胤之瞅了一眼自家媳妇,邱心儿冲他摆了摆手,黎胤之立马脚底抹油溜了,等黎夫人再想起他的时候,就只能看见温婉笑着随时准备回答问题的大儿媳妇了。 啧! 果然还是女儿好,女儿妙,女儿都是娘的小棉袄。 半个月转眼即至,马车准时停在了相府大门口,黎童借着百里烨的手下了车,一眼就看到望眼欲穿等在那里的黎相和黎夫人,身后还跟着同样焦急隐在眼底的黎胤之和黎胤贤,邱心儿出门去看黎家下面的铺子了,这会儿还不在府上。 说起来,黎童倒还挺想见见这位嫂子的。 百里烨回了翊城,百里冼立刻收到了消息,不等百里烨在相府把凳子坐热,宫里就传了消息出来,百里烨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去了,最终结果就是被留在了宫里吃晚饭,顺便看了一眼他的侄孙。 不得不说,是真的可爱,百里烨突然间没那么慌乱了,这也意识到百里冼非要在这时候喊他进宫的原因了。 “其实是皇后收到了婶婶的信,说你比她还忧心,所以……” 话没说完,但百里烨懂了。 回相府时,黎童已经睡下了,怀了孕的女人向来比较嗜睡,黎童也不例外,百里烨没吵醒她,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一会儿摸摸她的脸,一会儿碰碰她的头发,手却不敢往她肚子上放,怕自己手劲大,也开始想象他的孩子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是像他还是像夫人,嘴巴又会像谁,性格会是调皮还是安静,算了,他和夫人都不是安静的人,应当会很调皮吧,那家里恐怕有的热闹了。 想着想着,百里烨自己就轻轻笑了起来,安静的房间里,只余一根烛火在轻轻摇动着,若非黎童现在睡着,大概能被吓到,太渗人了。 黎童这一胎不大闹腾,孕反也没那么严重,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百里烨跟着她一起胖了十来斤,好在他及时止损,勉强保住了那八块腹肌。 虽说早就什么都准备好了,可等到生产那天,相府上下还是乱成了一锅粥,百里烨原本稳定下来的心绪,在看着一大堆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时候,突然间又慌乱了起来,幸而黎胤之和黎胤贤早得了通知,在百里烨有所动作的时候,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产房污·秽,男子不能进。”黎胤之说道。 “不行,我得进去看看,我放不下心,我害怕!” 还没开始大动,百里烨就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捏着黎胤贤的手骨都快断了。 “你松手。”黎胤贤皱着眉。 “媳妇儿!”百里烨毫无所觉,大喊了一声。 随后也不知是不是黎童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怒骂从房间里传了出来:“百里烨你个王八蛋!啊!” 百里烨听着心上一紧,意图往里冲,最后忍无可忍的黎胤贤拿着银针往他脖子上扎了一针。 至此,安静了。 黎胤之:“……” 黎胤贤甩着手,冲着已经看呆的赤衣和碧雨说道:“还不拖走?等着上菜呢?” 黎童千辛万苦,只觉得生孩子真是女人的第二次重生,实在是他娘的太疼了,整个下半身宛如被一双手生生撕裂,要不是想着不能便宜了那个罪魁祸首,黎童真想一脑门儿撞死在床头。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娘的! “百里烨呢?”黎童生完以后,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起来,努力睁着眼睛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他情绪过于激动,二哥让他去睡一会儿。”黎夫人抱着孩子,邱心儿坐在她床边,很委婉地说了一句。 黎童抖了抖手指,据她对二哥的了解,恐怕手段没那么婉转。 “要看看孩子吗?”邱心儿又问道。 黎童摆了摆手:“不看,拿走。”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去看一个噩梦? 更何况,刚生下来的孩子都皱巴巴红通通丑的不行,她还是等孩子好看点儿再看,不然容易留下心理阴影。 百里烨醒过来之后,立刻就冲到了黎童所在的房间,不等黎童开口,他就已经趴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摸着黎童冰凉的手,呜呜咽咽地喊着媳妇儿。 嘶! 妈的,这怎么开口骂他? “见过孩子了吗?”黎童的嗓子还是有些哑。 百里烨摇头:“没去见,就急着来见你了,看不到你心慌。” 黎童脸色稍缓,算他有点良心。 百里烨问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黎童看着床顶:“不知道,你要不……去看看?” 百里烨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看了,看什么看?那兔崽子刚来就把老子的媳妇儿折磨成这样,老子不动手揍人都算不错的了。 他掀起被子,翻身上床,搂住了黎童,将人紧紧按在胸前。 他真的,差点又失去她了。 “夫人,疼不疼?” “疼。” “不疼,为夫给你捂捂。” “还要亲亲。” “好,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