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别作死了》 第1章 山匪打劫 青石镇连连绵绵地下了三日小雪。 周昫在山脚蹲了大半日,头顶和肩上都是洁白一层,呵出来的白气裹着通红的手指,眨眼就搓没了影。 他身旁还蹲了好些一样打扮的人,其中一个爬到他身边,搓着手道:“老大,今天怕又要空守一天了,要不我们回去吧,手都要冻僵了。” 周昫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了一个个冻得通红的鼻头。 今年的天气格外冷,雪下得早,山里存粮不够,他们就只能出来蹲外快,结果一个月了,也只见过几个背柴火挑箩筐的,根本劫不下手。 周昫烦闷地拔了根枯草,塞进嘴里一顿猛嚼,一边想着当年昌都城里醉香楼的九宝鎏金包和吊烧琵琶鸭。 当年因为这事偷偷溜出宫,回去后还挨了他爹一顿竹板子,又在屋里思过了好几日才算完。 那几日他是怎么过来的?是看话本还是雕乌龟来着? 周昫猛的晃了好几下脑袋。 呸呸呸,还想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今天要再找不到吃的,又得喝西北风了。 昌都城什么的,见鬼去吧。 他将口里嚼烂了的枯草吐掉:“再等等吧,半个时辰后还没有货来,就回去。” 冷风裹着雪落在地上,一群人正无聊得开始打盹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串哒哒哒的车辙声。 透过几棵光秃秃的老树,一辆骡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厚厚的棉布帘子罩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人,但车身颇高,车轮吃雪的辙印又深,车厢四角还有伸出来的悬钩。 这东西别人不识,周昫却知道。 各方车辆制式不同,却唯独这悬钩是昌都城里特有的。 作为大盛一朝的京城,昌都满城非富即贵,为免冲撞权贵,车箱四角会挂上象征身份的铜铃悬灯,地位低的远远看到也能提前避让。 如今这车虽未挂铃,那悬钩却是没办法削掉的。 周昫眼眸发亮,拍落了头肩的薄雪,抡着胳膊活动筋骨:“弟兄们,来活了,走,干他一票大的。” 同福赶着车,突然那骡蹄子就乱了阵脚,他还没来得及拽稳,便听到一阵喊杀声,十几个蒙脸拿刀的山匪从侧面山林里冲出来,团团将他围住。 周昫脸上抹了土灰,看上去横眉怒目凶神恶煞,他打头站着,一把钢刀直指着车头:“天冷了,弟兄们肚子饿,想问这位贵人要点吃的。” 同福虽是家奴,但也是打小在城里长大,养得白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公子公子……我们碰上山匪了……” 山间一时安静,没有惯常的大惊哀叫或是怒骂威胁,安静得周昫一度以为车里人是不是已经叫人给暗杀了。 就在他等得不耐烦时,厚厚的车帘子被掀开了。 那是一只素白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根上套着个银环。 日光昏暗,照进车里的更不剩多少,周昫的眼神顺着那只手往上,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大氅拥着手炉,微微向前倾了身。 “要多少?”车里的人出了声,隔着棉布帘子听上去温温沉沉的。 哟,口气不小,看样子还是个肥差。 周昫把钢刀扛到肩上,想了想伸出了五根手指:“我们这么多兄弟,少说也要五百两。” “五百两!”同福大惊之下倒忘了害怕,“你们怎么不去抢啊!” 周昫哈哈一笑,目露凶光:“是了,我们就是在抢。如何?是现在就乖乖把银子交出来,还是吃上几刀再把银子交出来?” 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京城里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都没有这个数。 见车里人犹豫,周昫摆了摆手,十几个人挥着钢刀慢慢逼近。 “五百两太多了,我拿不出。”车里人道,声音平平的听不出生气的意思,“若是你们愿意,这里有一百五十两,可以拿去。” 五百两一下砍到了一百五十两,这差得也太多。 周昫皱起了眉,隐约看到他大氅上的绣锦暗纹,不像寻常之物。 他心念转动,不知此人来历,还是见好就收比较稳妥,何况一百五十两也够他们全寨用上大半年了。 “行。”周昫甩了一下刀,向他摊开手,“但你得先交银子,我们验验货。” 车里微微响动,不多时一个布包递了出来,同福两眼都是怨愤和不舍,可四周刀光晃着,也不敢再多出声,接过后一扬手抛给了周昫。 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周昫第一次碰上这么爽快的生意,对车里人更添两分好奇,目光往里探了探,却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这位公子想来是个明白人,之后的事应该也用不着我多说吧。” 车里人拢了拢大氅,将那外露的一角拉了回去:“那是自然,既是给诸位的茶酒钱,自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那就好。”周昫点着头,摆了摆手,那刀光中自然让出一条道儿来。 棉布帘子放下,将车里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同福掖好了帘角,转身瞪了周昫一眼,便驾着骡车哒哒哒地走远了。 地上的车辙没多久就覆上了新雪。 王常伸着个脖子煞是可惜:“老大,那人这么爽快,一百五十两肯定是要少了,难得碰上这么有钱的,就这么放他走了吗?不多宰点吗?” 周昫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宰宰宰,一百五十两还不够?当心哪天把自己宰进去了。” 他从布包子里摸出一块银子,将剩下的全部交给宋彦:“老宋,你带着他们先回去吧,我进城里一趟,今晚就不回寨子了,不用等我。” 宋彦抱着银子眉头皱起,脸上是几分不赞同:“那人看着不是个好惹的,你别多事。” 周昫手脚麻利地摘了脸上的装束,又将里外衣服换了换,重新挽了发,眨眼间便成了另一副爽朗不羁的模样。 他将钢刀交给王常,收好腰间的小匕首,又从路边随便拔了根枯草衔在嘴里:“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去看看,又不干别的,过两三天就回去。” 第2章 英雄救美 周昫揣着一块碎银子进了城。 这京里来的贵人其实也好打听,镇上几家好点的客栈酒楼转转,或是几个大户人家家门口打听一圈,基本就有着落了。 翠华楼里,陆浔提着茶壶倒茶,同福便坐在他旁边,看着桌上两碗白粥和一碟花生米直发愁。 方才伙计满脸堆笑地迎了他们进来,谁料最后只在这不起眼的大堂落座,还只点了这么俩便宜玩意儿,上完菜后便连眼都懒得往这边抬了。 同福叹了一口气:“公子,真的不去报官吗?那可是一百五十两啊,一年多的俸禄银子呢,我们统共就带了这么多……” 陆浔抿了一口茶:“无妨,一百五十两而已,不是还剩了些碎银钱币吗?” 同福两眼怨念:“那能顶多少事?全凑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半两银子。” 陆浔放下茶杯,手指在杯口处摩了摩:“半两银子也够了,宅子是现成的,之后我入了镇学,也能领些月俸回来,饿不了。” 同福脸上现出几分焦急:“公子,我哪里是怕饿……我是担心您……这儿的条件和京里差那么远……” 周昫便正好在这时进了翠华楼的门,大堂里的人不算很多,但也不少,他却一抬眼就与陆浔的目光接了个正着。 那人端坐在朱漆彩绘的画柱旁,却全然不受俗侩色彩影响。木簪半绾青丝,身上是一袭素色长衫,只坐在那儿,便有一种空山遗雪的沧冷感。 周昫目光下移,看到了他轻握着茶杯的手,修长的食指指根上戴着一个银色的圆环。 找到了! 那目光越过了好几桌,与周昫遥遥相对,明明是平和无波,周昫却让他盯得心头一颤,好似被看穿了身份一样,急急躲开了目光。 “哟,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陆浔看到桌边多了一个人。 身上锦袄掐着银线,束发的小冠上明晃晃一颗血红玉石,明明是大冷的天,手上却还拿着一把折扇,扑扇扑扇地打着风。 同福低下了头,心里有几分不舒服,却也知道这些富贵人家的规矩,陆浔待他好,不代表其他人也把他当人看。 他默默地起身站到陆浔的侧后方。 那人眼里压根就没有他,两道目光直挺挺地盯在陆浔脸上,仿若有形一般上下摩挲:“在下李双,天下无双的双。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陆浔没有理他,低头抿了一口茶。 李双却不尴尬,反而更加有兴致地凑到桌边,收了折扇,一点一点地敲着下巴:“我看公子眼生,想来不是青石镇的人吧,不知来此所为何事?或许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陆浔让他看得有些不舒服,眉心蹙起,搁下茶杯作势就要起身,那李双却飞快地两手一张拦了他。 “诶,公子,别急着走啊。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吃的这么素,想来手头紧张,要不到我那包厢里坐坐,保证好酒好菜绝不亏待,如何?” 他说着半倾了身,一把折扇就要去挑陆浔的下巴。 陆浔眸光闪过冷意,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已然捏起,还未及动作,便听得啪的一声,那折扇已经被扇飞了出去。 周昫不知何时横在了陆浔和李双之间,一脚踏着椅子,两眼凶光。 李双被乍然打歪了手,捂着通红的手背转过身来气急败坏便是一顿骂:“哪个王八蛋龟孙子!连小爷我的事都敢坏!” 周昫微抬着下巴,双目睨着他:“这位公子不想理你,少来烦他。” 李双随便打量周昫两眼,见这人衣服粗陋,面上不屑:“他不想理我?呵,他又和你是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周昫一手轻握着手腕转动着拳头,扯起话来眼都不眨一下:“我和他三世因果十世纠缠,今日就管了怎么着?” “你敢!”李双横眉一竖,“你可知我是谁!我爹又是谁!敢动我,敢坏我的好事,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周昫冷笑一声,一拳而过,兜起的利风擦在李双的脸上。 “啊!”李双惊叫一声,两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 周昫将椅子踢到一旁,踏前一步,蹲下身揪起他的领子,阴恻恻道:“这次只是吓唬吓唬你,再让我看到你缠着他,我就让你这鼻子流点血……滚!” 周昫扬手一甩,将李双扔了出去,周围的人早吓得躲到了一旁。 李双在地上滚了两圈,散了衣带,模样有些狼狈,他爬起来指着周昫:“今日我没带人,不与你斗,你给我等着!” 周昫朝他扬了扬拳头,李双赶紧踉踉跄跄地逃了。 “哼,就这脓包猥琐模样,还好意思说天下无双。”周昫大功告成一样拍了拍手,转过身来看到愣在原地的陆浔,“你没事吧?” 陆浔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多谢你出手相助。” 周昫有些骄傲地抬了抬眉,拖过椅子顺势在这桌边坐下:“没什么,我就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家伙,家里有爹了不起啊。” 陆浔歪了歪头:“你认得他?” 周昫自来熟一样地提了茶壶给陆浔倒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认得啊,他爹是镇令嘛,上梁不正下梁歪。” 陆浔:“镇令?镇令李桂?” “嗯。”周昫随口应了一声,突觉不对,抬起眼来果然见陆浔低眉沉思,“喂,你不会想结交他吧?我告诉你那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陆浔失笑:“没有,怎么会。” 周昫松了一口气,见桌上饭食寥寥:“你们就吃这么点吗?” 同福见他方才救了自家公子,又是个直爽的,也就不再拘着:“我们也不想的,可进城前碰到了山匪,钱都被劫光了。” 周昫刚抽出筷子的手顿了顿:“山匪?劫光了?” 敢情那五十两真是全部家当?连点底都没留?这么实诚的吗? 周昫看了看陆浔:“你就没留点儿?” 话说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对,赶紧又改了口:“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山匪打劫,你们就给他了?” 第3章 病来如山倒 同福怨念丛生:“那有什么办法,那群山匪十几个人,全都带着大刀呢。” 带刀的山匪头子周昫没了话讲,突然心虚地不太敢去看陆浔,自己一个狮子大开口把人劫成这个样子,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了。 他匆匆忙忙扬手喊了小二,添置了几个好菜,全给推到陆浔跟前:“这顿……算我请的。” 陆浔看着眼前摆得精致的菜碟子,眼角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就多谢了。” 不谢不谢,反正拿的是你的银子。 周昫灌了一杯茶,将那点子心虚全咽了下去。 “你不是镇上人吧?来奔亲的?” “来上任的。” “上任?”周昫惊了一下,将口中的菜咬断了,“你是官儿?” “不是,京里调我来当镇学的夫子。” “哦……”周昫重新将菜塞到嘴里,眼眸中的一丝警惕消了下去。 朝中科举兴盛,每年都有大量举子中榜,但能留在京里的毕竟只是少数,其他大部分人则外派到各处,或授予官职,或入官学教书。 这其中便大有文章,派去何处,授予何职,一步步多的是人情算计。 青石镇虽不算贫瘠荒僻,到底离京城还有些距离,被分到这儿来,还只是个夫子,估计是银子使少了。 周昫默默在心里给陆浔头上盖了个没心眼好欺负的戳。 难怪他自京里来,身家却没有多少,估计那车和大氅都是京里行走时装点门面用的,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倚仗了。 青石镇虽小,打点送礼的规矩却一点没少,陆浔初来乍到就没了银子,又惹上了李双,周昫有些担心他之后的日子不好过,或许能把那一百五十两匀一点出来还给他。 “明日一早,你到城隍庙旁的巷口来吧,我给你样东西。” 陆浔似有不解,但也没问什么,欣然应下了:“好。” 周昫问过陆浔名字,两人自翠华楼告别,他一路往城外去,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说服宋彦把钱要出来。 可他最终没出得城门。 …… 夜色初起,城门已经落了锁。 通往城隍庙的街巷里,周昫虚浮着脚步,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撑着墙,一摁就是一个血印子。 许是闻到了血腥味,几只大黄狗自街角蹿了出来,冲着他汪汪汪地叫得急促。 周昫本就头疼,让它们一叫脑袋里更是嗡嗡直响,烦躁地斥道:“闭嘴!再叫就炖了你们!” 街巷的尽头是一座很旧的屋子,算是山寨的据点,周昫混迹城里时就在此落脚。 他好不容易跨进屋里,一手的血渍看得心烦,就着屋角的水缸冲了个干净,冷得一阵牙关打颤。 可他额角破了一块,洇洇的血止不住,不一会儿又流了他一手。 周昫坐到草垫上,不知从哪儿拖出个香炉,抓了两把香灰摁到伤口上,刺痛之下,那血却不再流了。 该死的,今天居然让人摆了一道。 那李双是个玩阴的,当面打不过,背地里便喊了人尾随他,趁机在巷子里套他麻袋。 呸!什么狗东西,老子一打四,不还是把那些杂碎全打趴下了。 可这样一来耽误了时间,等他赶到时城门已经关了。 回不去山寨,便拿不到银子,明天要给陆浔的东西自然没了着落。 周昫缓了一会儿,实在是脑子晕得厉害,胃里又阵阵恶心,他歪了身子往地上一靠,倒头睡了过去。 “老四!老四!” 这人好烦。 周昫将在自己眼前乱晃的人影推开:“干什么?睡觉呢!” “都什么时辰了,你再不起就迟到了。” 周昫捂着耳朵埋着头不想理人。 迟什么到,他现在又不去念书。 “嗐,二哥,你这样不行,看我的。” 肋下突遭袭击,一阵剧痒传来,由不得周昫不醒。 他嘻嘻哈哈地睁开眼,看到两个华服少年围在他床前。 “懒猪儿快点起来,今日宫宴,休学一天,咱们看戏去,晚了可没有好位置了。” 周昫呆呆愣愣:“看戏?” “对啊,快点。” 那两人把他一拉,欢呼雀跃地就往外跑。 周昫一身里衣连鞋都没穿:“诶,等等,我还没换衣裳……” 推开门,猛的一把大刀直下,泼了周昫一脸的猩红。 什么……情况…… 未及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柄长剑直刺,穿过了他的喉咙。 周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血光,听到了殿外传旨的声音。 “东宫谋逆,奉圣旨,杀无赦。” 长剑被拔出,周昫浑身一颤如坠冰窟,猛的惊醒过来。 喉咙里一片刺痛,口中干得厉害,轻轻咽一下便像被刀子划拉了一样,饶是这般,周昫还是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在证明自己还活着一样。 他瞪着眼睛望着房梁出神,好半天才慢慢回了魂。 该死的,做这种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忍痛深吸了几口气,等稍微清醒了才爬起来找水喝。谁知手脚虚软得厉害,刚站起来便跌了下去,磕得膝盖一阵钝痛。 屋里没有生火,周昫也懒得折腾了,爬到水缸边猛灌了几口,等冰凉的水顺着食道灌进腹中,喉中火灼般的疼才缓了几分。 几时了?他睡了多久? 周昫眯着眼睛往外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他这个方位看不到月亮,便是下半夜了,只是不知具体时辰。 这种时候,除了睡觉什么都干不了。 靠,做那种梦,搞得他现在想睡觉都没心思。 周昫抹了两把嘴,慢慢地坐回草垫上,浸在黑暗里发呆数羊。 夜风顺着门窗墙角漏了进来,丝丝缕缕地往人骨头缝里钻,仔细点还能听到呜呜呜的穿堂声,落在夜里跟鬼叫一样。 周昫越坐越冷,脑袋涨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他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却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烦得要死。 他该买两壶酒备着的,不管怎样,一口灌下去总能暖和几分,好过如今缩在这里强挨。 想他当年离京前夕,被押在刑凳上挨板子挨得身后血肉支离,第二天不照样爬起来赶路出京。 如今不过打了一架,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这破身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胃里突然一阵绞痛,周昫攥紧了拳头狠狠顶住上腹,咬紧了牙将一阵阵冲上喉咙的呕吐感给咽下去。 他今晚若是这么死了,也不知宋彦他们多久才能发现,来给他收尸。 第4章 病去如抽丝 陆浔第二天一早就来了巷口,手里还捏着从浑安当铺得来的信儿,里面洋洋洒洒全是周昫近些年的事迹。 他昨日回去便查了人,如今看来,果然没找错。 陆浔将那信儿收好了,等半天没等到周昫,却在街角矮墙上看到了一个糊着血迹的手印。 他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循着那一路断断续续的痕迹往里走,最终停在了一个破屋子前。 推开门,一股寒凉的气息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周昫歪倒在角落,蜷缩着团成一团,唇色苍白,牙关咬得死紧。 陆浔心中不祥的预感成了真,他几步匆匆上前,将周昫埋在怀里的头掰了出来。 手底下的人几乎冻僵了,可在脖根处却摸了一手冰冷的黏腻,左脸青了一大块,已经发肿了,嘴角磕破了皮,右边额头混着血和汗糊了一大坨泥块。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阿昫!阿昫!”陆浔拍着他的脸,连唤了他好几声也不见他反应,再不敢耽搁把他背了出来。 陆浔一路疾行,之前那场祸事却在他脑海中重演。 宣德五十四年,太子起兵谋反,遭圣上镇压兵败,牵连甚广。 一道圣旨,东宫一百零三口尽赴黄泉。 彼时东宫的四皇子刚好偷偷混出宫外玩耍,躲了十余天,到底还是让巡防营的人抓了回去。 圣上许是过了那最为震怒的时段,看着曾经疼爱的太子只剩得这一根独苗,赦免了他的死罪,但夺了他的皇族身份贬为庶民,押在昭华门外打了五十大板,发配出京。 整个东宫都被逐出了宗册,所以昨日陆浔问周昫叫什么名字时,周昫只说他单名一个昫字,家里人死绝了,没有姓。 同福见陆浔背了个糊着血的人回来,吓得手中铜盆都掉了,还没缓过神便让陆浔喊去起火烧水。 陆浔进了里屋,把周昫放在床上,扯过被子给他盖严实了,从药箱里拿出参片塞进周昫嘴巴里。 周昫人没醒,却明显难受得很,皱紧了眉头要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陆浔不见了昨日的温和作派,箍紧了他,一把捂住不许他张嘴,沉声道:“含着,不许吐。” 周昫呜呜呜地挣扎,扭着脖子死活不肯答应,气得陆浔一下火起照着他腿侧给了几巴掌。 乍然受了疼,周昫软趴趴地安生下来,微微皱起的眉眼倒是有几分委屈。 陆浔趁着给他清创换洗的时候,把他身上的伤全都查了一遍,又仔细地摸了几轮脉,断好方子抓药。 等到一切收拾妥帖,周昫松了眉头安安静静地睡着时,太阳已经过了午。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周昫又是被喉咙里的刺痛蛰醒的。 救命,这是吞了刀子吗…… 意识慢慢回笼,周昫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了胳膊腿的知觉,他一边闭着眼睛缓神,一边艰难地挪动,却是突然动作一僵。 周身一片温软,他在哪儿? 大惊之下,周昫猛的睁开眼清醒过来。 身上身下是软枕锦被,烘得又松又暖,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安神香的气味。 这不是他的屋子!这是什么地方! 周昫一下掀了被子直挺挺地坐起身,动作太大立刻眼前一黑,差点没再一头栽下去。 他闭着眼睛缓了会儿神,眼前总算恢复了光亮,屋内桌椅柜架俱全,地上铺着毛毯,门里侧还挂了厚厚的挡风毛毡,床头边的小凳上温着水,不远处的香炉燃着袅袅熏香。 虽不能与高门大户相比,却也十分不错了。 周昫呆愣愣地坐了半晌,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踢了被子下床,扯到身上的伤又是疼得直吸气。 门边传来声响,周昫警觉地看过去,见人进来更是震惊得眼睛都圆了。 “醒了?”陆浔也怔了怔,随即就缓了神色,“睡了这么久,偏我走开这一会儿,你就醒了。” 周昫呆呆地看着他,愣是许久都没回神。 陆浔张着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睡迷糊了?” 周昫还是没反应,陆浔看他情况不对,收了那点子玩笑,有些担心地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又重新检查了一番他头上的伤。 不会伤到脑袋了吧? 周昫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他的手:“我……” 他一开口便觉得自己嗓子肯定是劈了,一说话便牵得耳朵里也阵阵刺痛,痛就算了,还哑得几乎听不出声来。 陆浔端了水给他:“别说话了,你起了烧,嗓子肿得厉害。” 周昫接过水来啜了两口,几乎立刻就要流下两行清泪。 以前听人说过,这要是运气背的时候,喝水都能塞牙缝,他现下却是喝水都割嗓子,也不知道哪种更背一点。 水也不想喝了。 …… 周昫在陆浔这里足足养了三天,才慢慢恢复了精神,虽然嗓子还没好全,胃也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但好歹烧退了,能说出人话了,就是粗哑得有些难听。 陆浔洗了手,过来给他头上的伤换药。 “你的银环呢?”周昫这几日见他手指上什么都没戴,早就想问了。 “碍事,收起来了。”陆浔不经心地答着,“你说那日与你动手的人,是李双派去的?” “是啊,没本事,就会背后捅人刀子。”周昫坐在床边,无聊地晃悠着两条腿,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陆浔道,“他可再来找你麻烦了?” 他头一扬,陆浔差点把手上的药糊他一鼻子,咬牙嘶了一声把他的脸掰正:“没有。” 周昫乖乖低着头让陆浔上药:“他若来烦你,你一定告诉我,我绝对打得他满地找牙。” 他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报仇,陆浔换好药,拍了拍他脑袋:“是是是,行啦,别管他了,坐好,到膝盖了。” “哦。”周昫十分配合地把腿曲起来,拉起裤子,坐在床边由着陆浔给他磕破了的膝盖上药,然后就被盯着喝了一碗黑得深沉的苦药汁,苦得他直吐舌头。 自他醒了后,陆浔就按着他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番。 最终得出结论,说他胃寒脾虚气弱,外部受了大创,又引得寒气入体,伤了底子,然后毫不客气刷刷刷地开了一大页纸的药单子让他喝。 胡扯,老子身体有那么差? 周昫实在是讨厌那股又酸又辛又苦的味道,有一次趁着陆浔不在偷偷把药倒窗外,陆浔发现后又让同福重新煎了一碗,沉了脸拿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喝。 那么苦的药,一口一口地喝,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要不是看在陆浔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周昫都能把那药碗扣到他头上。 喝了不到半碗,周昫就服软认错告饶,保证以后再不倒了,陆浔才勉强放过他。 第5章 针灸推拿来一套 周昫盘腿坐在床上,看着案边一字排开的银针,眼角直抽抽。 “同福啊,你家公子……真没问题吗?” 同福正拿着烈酒和火灯挨个儿地过着银针,连头都没抬。 “放心吧,我家公子的医术可是跟太医署的老先生学的,绝对没问题。你前几天伤那么重,现在不也好了?” 周昫正要反驳,见陆浔推门进来,一身幽怨便冲他而去:“这针就非扎不可吗?” 陆浔接了同福手上的活儿,把同福换了出去,不容置疑地点着头:“嗯,非扎不可。” 周昫双臂抱在胸前,一张嘴撅得老高:“可我已经好了,真好了,不信你摸。” 他往前伸着手,那手腕恨不得戳到陆浔脸上去。 陆浔稍稍避开了头,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治标不治本,摸多少次都一样,你如今这身体也就看着好,内里早就千疮百孔,底子都耗空了。再不好好治一治,以后可有的你受。” 周昫两手往后一撑,不在乎地斜倚了身:“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大不了我下回生病,眼睛一闭直接死个干净,痛痛快快的也没什么不好。” 陆浔已经把最后一根针处理完了,直起身在他腿侧拍了两下:“你才多大年纪,说什么死个干净。放心吧,这针不疼,快点,趴好了。” 周昫撇了撇嘴,没能犟得过陆浔,一翻身趴到床上,还顺手拐了个枕头在怀里搂着。 陆浔见他衣裳层层叠叠包了不少,甚至连腰带都系了好几根,一副生怕被强抢了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无奈和好笑。 “穿这么多你不热?把衣服解了,你这样我怎么用针?” 周昫把枕头又抱紧了些:“我冷……” 是啊,冷得都出汗了。 陆浔看了看一旁燃着的炭炉,因着周昫今日要施针,这屋里早就烘得暖暖的,比起冷,陆浔更担心他不要被闷死了。 “快点,别闹。”陆浔难得耐着性子哄了他几句,又伸手将他背心的衣服拽了拽,“施个针而已,你至于怕成这样?” 周昫果然唰的撑了起来:“我没怕。” 激将法奏效,陆浔挑了挑眉梢:“那就把衣服解了,早点施完早结束,你再这么拖着,信不信我等下多扎你两针?” 周昫立刻摆出了一脸的震惊:“我说大哥,针哪能是随便扎的,你这样可是草菅人命啊!” 陆浔知道他是故意玩闹,好气又好笑,在他嘴上轻轻打了一下:“别乱喊,快点。” 他半哄半骗,好不容易把周昫那里外三层剥了下来,果然见他皮肤上晶莹莹的一层汗珠。 得,又多了个事。 周昫埋着头趴在床上,虽然不冷,但皮肤直接接触到空气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察觉到背后温热的毛巾盖了上来,他轻轻一颤,急忙转过身,要去握陆浔手上的帕子。 “我自己来吧。” 陆浔躲开他的手,把他重新按了回去:“你就算了吧,等会擦个半天,黄花菜都凉了。” 周昫扭不过他,干脆闭着眼睛把自己当木头,任由陆浔飞快地把他捯饬干净,再拉了件衣裳盖住他身后。 “放松点。”陆浔打着圈儿地揉他后肩,“你绷得紧,进针时反而容易疼。” 周昫偷偷攥着手,卸了背上的力,心里那口气却提着没敢松。 施针这种事,他以前见过,可还真没试过。 银针缓缓刺进皮肤里,有些疼,但不算难忍,周昫闭着眼睛缓了缓,才将紧绷着的心力松了几分。 屋里一时间安静得很,陆浔下手利落,没多久就把周昫从背到腿扎成个刺猬,取针后再用艾绒灸过一遍,才算完成。 刚刚被折腾过的皮肤泛着红痧,带着些滚烫,在陆浔微凉的手指触碰下缩了缩。 “你这筋络堵得可真厉害。”陆浔按着他背上的筋脉推了两道,淤结不畅,手下不觉加了几分力,立刻把趴着装死的周昫摁得嗷嗷直叫。 “疼疼疼……别!”周昫扑腾着要从他手底下爬出去,他本就出了层汗,滑腻腻的跟条泥鳅一样,陆浔差点就没按住他。 “别乱动,我给你推开就好了。”陆浔曲起一条腿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脖颈,把他上半身摁紧了,另一只手顺着他骨骼间的筋脉深深地推碾过去。 “不!住手!”周昫猛的攥紧了枕头,剧烈的钝疼自背心推向了后胛骨。 他硬憋着气,感觉自己的骨头像要被活生生卸开了一样。 陆浔察觉到了手下的阻力:“放松,吐气,别和我顶着。” 周昫脸都要憋红了,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气,立马又被陆浔按着狠狠推了几道。 “啊!”他拳头捶着床,两脚控制不住地往上勾起,可脖子和后腰被按住了动弹不得分毫,口中急道,“别推了别推了!要死了!” “脚下去。”陆浔沉了点声音。 周昫疼得受不住,上半身动不了就努力胡扭着两条腿想挣开来。 陆浔摸中了他一块骨头准备正位,正是不容乱动的时候,偏生周昫挣扎得厉害。 “干什么!”一声威喝,陆浔一手按紧了他,另一只手腾出空来冲着他身后盖了两下,“你再乱动!” 两声太过清脆,并没有多重,也就浮起一片麻。 周昫愣了一下,立刻就消停了:“别别别,我不动了。” “脚放好。”陆浔没个好气,这人明明能做到的,就是欠揍。 周昫如今这姿势压根使不上力,只得听话地把脚放下。 “吸气。” “吐——” “啊!!!”后背骨头咔嚓咔嚓两声响,钝痛传开,周昫的脚才本能地要翘起来,身后立刻又挨了两下。 “不长教训是不是。”陆浔的声音落在他脑后。 周昫疼得脑子发懵,心想陆浔下手也忒狠,是不是发现他是山匪了,故意找机会折腾他的。 “别别别……陆先生……陆夫子……陆大人……陆老爷……我不是……我错了……你轻点啊……要断了……” 嗯,还行,还能说胡话。 陆浔摸准了位置,突然扳着他的骨头猛的一推,周昫只听得肩胛骨处咔的一声,眼前唰的一片空白。 第6章 水冲龙王庙 呼吸像突然停滞了一样,待周昫回过神来时,陆浔已经松了手,任他死鱼一样趴在床上。 “呜……”周昫反应迟钝地哼哼,全身骨头疼得像散了架一样,手脚都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陆浔已经净过了手,在他身后轻拍了两下,半哄半催:“行啦,不按你了,起来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周昫哀怨地看他一眼,继续趴在床上装死:“你下手也太重,我要被你按残了,你可得负责。” 陆浔正好拿了他的衣服,闻言将衣服一放,似笑非笑地伸手逼近:“行啊,反正已经残了,再按一轮吧,我一起负责。” “卧草……”周昫见陆浔身影已经压了下来,心里一急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 他几乎是原地起跳,扑腾着四肢往床里爬去,没爬出几步小腿就倏的一紧,连人带被子一起被拖了回去,在床褥上拖出了一道痕迹。 后腰被按住,周昫心里警铃大作,垂死挣扎一样扭过身去推陆浔的手:“别别别,陆大人我开玩笑的……你再按我真死了……” 陆浔三两下抓了他乱挥乱舞的手,反扭了压制住他的挣扎,就着那姿势往他身后盖巴掌:“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呢,就不长记性。” 巴掌不重,声响却清亮得很,很容易让周昫联想起小时候胡闹,他娘半真半假吓唬他的模样。 周昫微微红了耳尖,想挣扎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心中震惊陆浔怎么力气那么大。 “哎哟……”周昫在床上蹭着脑袋,嗷嗷地叫得十分夸张,“疼了疼了,陆大人别打……” 陆浔控制住他,手上却一点没停:“还说胡话?还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 周昫半个身体紧紧地压在床上,是真的一点都挣不开,羞得不行,只得软了态度给他告罪求饶:“好好好,以后不说了,别打别打……” 陆浔又盖了两下,才松手放他起来。 身上压制的力道一松,周昫立马一个弹起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角离他远远的,身后衣服掉了也顾不上。 陆浔看得好笑,十分单纯而又无辜地歪了歪头:“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人笑脸底下藏着个啥啊,周昫以一种见鬼般的惊悚表情看着他。 陆浔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捡了衣服给他放到床边:“行吧,那我先出去了,你穿好衣服出来准备吃饭。” “公子公子!”同福拍门。 陆浔侧身时拉上了屏风的格挡,将周昫挡住后才开了门:“怎么了?” 门上厚重的毛毡被掀起,屋外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呜呜泱泱的一片。 同福急得跺脚:“外面有十几个人,拿着棍子和石头砸我们的门。” “砸门?”陆浔轻轻蹙了眉心,他来青石镇才几天,又因着周昫的事基本没怎么出门,哪里就惹到人了? 同福揪着手,脸上愁得皱成一团:“会不会……又是那个镇令的儿子啊……” 陆浔愣了愣,身后周昫却已经冲了出来。 “他娘的,那姓李的还敢来!老子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周昫手上腰带还没系完,脚上却已经大跨步地往外撞了,“你们在这等着,老子出去会会他!” “阿昫……”陆浔伸手想拦他,却哪里拦得住。 周昫大步流星地往外去,还不忘顺手抄了根棍子嗖嗖地甩着。 门一开,迎面就是一颗石头飞了过来,周昫提起棍子就砸,砰的一声将那石头击出老远。 “哪条道上的,撒野撒到老子门口,活腻歪了吧!” 话一出,却是两边都怔住了。 王常手里举着块石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周昫,突然眼眶一红,扔了石头扑过去:“老大!” 这一声吼打破了平静,十几个人反应过来,一股脑儿的喊着老大围过去,颇有种久别重逢声泪俱下的意思。 周昫让他们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居然是回头去看陆浔出来没有,然后赶紧关上门,手动把王常的嘴给捂了。 陆浔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倘若知道了他就是之前打劫的山匪,铁定把他赶出去。 “嘘!你小声点!别喊!”周昫压着声用气音说的话,周围一圈人见状全都缩起脖子闭了嘴。 王常扯着周昫上下前后左右打量了一圈,压着声音都掩不住哭腔:“老大,太好了,你没事吧?” 原来当日宋彦带着人回了山寨,等了四五天都不见周昫回去,心中焦疑不定,便让王常带着几个人进了城。 结果他们到城隍小屋一看,人没有,干涸的血迹却有不少。 几个人当场就急红了眼,嚷嚷着要替老大报仇雪恨,之后在城里蹲点打听了两三天,才打听到周昫浑身是血的让陆浔拐到这地方来了。 周昫匆匆忙忙穿上的衣裳,衣襟都没整好,脖子根处的红痧露了出来,正好落在王常的眼里。 他浑身一震,颤抖的手指着周昫的脖根:“老大,你受伤了……是那个姓陆的干的?他关你了?打你了?折磨你了?” 王常说着就动了气,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挥着手道:“他奶奶的,弟兄们,走,给老大报仇!” “报仇!” 棍子齐齐一举,眼见着这群家伙就要冲进门去,急周昫赶紧一把将王常给薅回来:“干什么干什么!停停停都给我住手!” 周昫去抢王常的石头,两个人拉胳膊拽手腕地胡缠在一块,正好让刚出门的陆浔看在眼里。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了两人紧握的手上,有点不太确定:“阿昫……你们……这是……” 周昫唰的一下撒了手,几步跨回陆浔身边:“不是……那个……我拦他们呢。” 他回过头,趁着陆浔在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杀鸡抹脖一样的给王常那些人使眼色,装着一口正经:“看什么呢!还不赶紧滚!” 王常还待再说点什么,见周昫眼睛都快眨出重影了,虽然心里不懂,却也没捅破,装着气势接着他演:“哼!你给老子等着,咱们走着瞧!弟兄们,走。” 一场危机眨眼化于无形,周昫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陆浔问。 “没事。”周昫扬起一个笑脸,抬起胳膊搭着陆浔的肩,连拖带拐地勾着他往屋里走,“他们找错门了。” 第7章 窗是用来爬的 入了夜,周昫老早就说自己累了要睡了,然后关门熄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翻窗从后院跳了出去。 城隍庙旁的小破屋里,王常他们正围着烤火,连宋彦都在。 白日里周昫冲他们使眼色让他们滚的时候,偷偷给他们打了个亥时破屋里见的手势,回去报信的人把事情一说,宋彦便赶在落锁前进了城。 周昫这会儿果然就来了。 “老大!”王常第一个迎了上去,两眼放光恨不得扑到周昫身上。 宋彦站起身,借着火光将周昫打量了两圈,见他里外衣物都换了新的,蹙起的眉心就没有松过:“你还是去招惹他了。” 周昫揉了揉鼻子,从王常的熊抱里挣脱出来,好兄弟一样地拉着宋彦盘腿坐下,伸手烤火:“老宋你别紧张,我又不是不回去。” 宋彦想的根本就不是回不回去的问题,绷着一张冷脸:“他可是从京里来的。” 周昫捡了根木棍,将火拨得旺了:“京里来的人多了,我还能见一个躲一个不成?再说,他若真冲着我来的,我就算想躲也躲不掉。” 火光明灭,周昫见宋彦的脸绷得更紧,真怕他下一秒就把自己崩坏了,赶紧拍着他的肩膀哄道:“你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 宋彦躲掉了他的手:“就怕他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周昫不死心地又把手搭过去:“他就一遣派过来的镇学夫子,既无权又无势,连钱都被咱们劫光了,哪头狼看得上?” 前边的话王常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几句说陆浔是个好人的意思他却听出来了,挪着屁股挤到了周昫身旁:“可是老大,他都把你打成这样了……” “什么?他动手了?伤你哪儿了?”宋彦倏的坐直身体,把周昫整个人掰了过去。 王常告状一样地手指在脖子周围划了一圈:“脖子,又红又紫的,我都看到了。” 宋彦对着周昫一脸怨怼。 周昫无语地摊着手,将衣领扯开了给他看:“唉,你看你看……一点行针推骨按出来的红痧而已,别那么大惊小怪的。” 宋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王常不懂,他却是知道的,还真只是行针推骨的红痧…… 他松了口气,却还是不赞成地看周昫一眼:“你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周昫将衣服拉起来:“福祸相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要是真在我身上图谋什么,待在身边反而容易发现。” 明明是歪理,却愣是让人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宋彦一肚子闷气,到底没再说什么。 他是山寨里唯一知道周昫身份和过往的,别看周昫平日里咋咋呼呼和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模样,但心里冷硬得很,不至于随便让人哄了去。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周昫语气一转,手中的树枝啪的折成两段,“我还有另一件事没办。” 他眸中寒光闪过,阴恻恻的像一头凶兽:“李双那小子既然敢暗算我,也该吃吃苦头了吧。” …… 周昫议完了事,原路从后院翻了回去,一抬头却看到自己屋里亮着。 不是吧,这就被发现了? 他踌躇几步蹭到了窗前,轻轻勾起一条窗缝儿,眯了一只眼睛偷偷往里头张望。 陆浔站在屏风那侧,只映出来一个模糊轮廓,分明只是背手站着,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周昫心中忐忑,却又生出几分久违的熟悉和怀念。 该说不说,今晚这场面倒有点像他当年偷溜出宫吃香喝辣,回去后被他爹抓个正着的模样。 那时候可真热闹啊,他爹要揍他,他娘和哥哥就帮他拦着,围着院子你追我逃地跑了好多圈。 不过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按在长凳上挨得他哭爹喊娘。 想起陆浔今日往他身后盖的那几巴掌,周昫默默地揉了揉团子,今晚不会又要挨一顿揍吧?要不先回山寨里躲几天再说? 他轻着手把窗板放下,猫腰踮脚地后退转身,不出几步就听得背后啪的一声,脚下一顿,亮光就铺了过来。 “大半夜的上哪儿去?”陆浔一手撑起了窗板,温润的橘光从他身后泄了出来,“回来了就进来。” 那语气与其说是生气,倒是无奈的意思居多。 周昫抓都被抓了,尴尬也没用,冲着他嘿嘿一笑满脸人畜无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就要翻窗。 手刚搭上窗台,便让陆浔打了一下。 “呜……”周昫捧着手委屈。 “从门进来。”陆浔一字一句道,嫌弃地看他一眼又轻声怨道,“哪儿学来的坏习惯,尽往窗户走。” “窗户也能走嘛,还近……”周昫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陆浔像是要伸手抓人的样子,赶紧一撇身跑了。 重新从门口进了屋,周昫一眼便瞧见那两个障眼用的枕头被揪了出来,陆浔坐在桌边,正施施然地倒着水。 他有些拘谨地跨进去,难得带着几分乖顺模样地坐到床边,觉得自己像极了被守株待到的兔。 陆浔推了一杯到桌对面,转过头来有些无语地看着周昫:“坐那么远干什么?” 怕你揍我…… 周昫反应过来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继而又有几分新鲜。 他怎么回事,居然会怕陆浔揍他?且不说这些年他就没怕过几个人,就凭陆浔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几下巴掌,有什么好怕的? 陆浔见他愣愣的像是在发呆,把杯子又朝他那边推了推:“渴不渴?要不要喝?” “哦……”周昫揉了揉鼻子,挪了屁股坐到陆浔对面,端起杯子咕哝咕哝一口就吞完了。 陆浔自己倒了一杯却没喝,只在手里握了握温热的杯身:“去见过他们了?” 果然还是要问出去的事。 周昫装傻充愣:“啊?谁?” 陆浔面色平和:“今日来砸门的那些人,你们认识吧。” 被识破了…… 周昫也没挣扎,又是嘿嘿一笑:“抱歉啊,他们以为你绑了我,想帮我报仇才打过来的,我已经把误会给他们说清楚了,不会再来砸门了。” “嗯,无妨。”陆浔轻轻应着,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我又不是绑了你,下次想出门就说一声,别偷偷摸摸地翻窗爬墙。” 第8章 我叫你一声 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陆浔看着从当铺换回来又所剩无几的银两,认命地拿着调遣文书到镇学里挂了名,开始了每日上值赚钱养家的生活。 他回来时,周昫正拿着根小铲子在院子里刨土,也不知埋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哟,陆夫子,回来啦。怎么样,那班小兔崽子可还安生?要不要我去帮你镇镇场子?” 周昫直起腰,把铲子往肩上一扛,那语气老神在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陆浔家的老爷子。 陆浔看他一眼,道:“好好说话。” “是是是~”周昫嘿嘿笑着,伸手去接陆成手中的油纸包,“陆夫子又买了什么好东西?” 香味扑鼻,油纸里包着半只烤鸡,难得还带着热乎劲儿。 周昫两眼放光,一只手胡乱在身上擦了擦,就要去掰鸡翅膀。 陆浔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将油纸包夺了回去:“去洗手,糊着土就敢抓东西吃,也不怕待会儿闹肚子。” 到手的烤鸡飞了,周昫摊着手看了看:“哪儿会,这不挺干净的吗?再说了,春泥治百病,不干不净吃了没……” 陆浔懒得与他掰扯这些歪理,抬了抬眉头威胁道:“你去不去?” 吃人的嘴短,周昫立马低头:“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 他走到井边打水洗手,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念着:“唉,我说陆夫子啊,您老人家管得可真够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呢。” 陆浔有些哭笑不得:“又胡说了,我才大你多少,哪儿来这么大的儿子。” “七八岁啊,也不算小了。”周昫把手上的水珠子甩得满天飞,如愿掰了那鸡翅啃了一口,顿时香得直眯眼,“当不了爹,当师父总行吧。” 他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陆浔骤然愣住,顿了一会儿才抬头问他:“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周昫抓着鸡翅啃得嘴角挂油,口中含糊不清道:“我不能有这种想法吗?” 以前在宫里,皇家子嗣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组建自己的班底,太傅、侍讲、伴读、亲卫……虽然也有各方博弈的成分在,但最初的根基就是这么立下的。 周昫运气不好没赶上,还没到年纪呢东宫就出了事,直接把他轰出了京城。 他一个人摸爬滚打过了这么些年,本来对这些事都看得淡了,但王常前两年认了一个师父,两人相持相护的模样,倒看得周昫私底下偷偷羡慕。 陆浔看着他吊儿郎当的表情,温和地劝道:“我的规矩可不少,你不明不白地喊这么一声,以后怕是要吃不消。” 周昫把鸡翅啃完了,抹了一把嘴,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啧,不就喊句师父嘛,怎么就吃不消了?” 他看着陆浔,眼神中带了几分挑衅:“你行不行的?” 呵,还是个不听劝的。 陆浔长长舒了口气,坐直了身,迎着周昫的目光轻道:“行。” 周昫的嘴脸控制不住地越翘越高,他将鸡腿掰了下来递给陆浔,借着低头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 嘿嘿,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在这里蹭吃蹭喝了。 周昫抬起头展颜一笑:“呐,师父,这个大鸡腿给你!” …… 陆浔每日上值规律得很,他不在,周昫也落得自由,这会儿正拖了把躺椅放在廊下,边嗑瓜子边看话本,悠闲得不行。 门外传来几声犬吠,周昫从书生翻墙私会小姐的情节中抽回神儿来,扔了书,几步跨出去开门。 二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尾巴摇得欢快,在周昫开门的那一刻就撒了爪子奔过去,扑在周昫怀里又蹭又舔。 “好二郎,想我了吗。”周昫亲昵地抱着它的脖子揉乱了它的毛。 那是他捡回来的一条狗,背上黑亮,腹下却是雪白,额间一小撮白毛像极了三眼神将。 周昫本来想给它取名叫二郎神的,转念一想,又觉得取这么个名,算不算亵渎神灵? 他娘要是在的话,肯定要说他胡闹,非得抓了他打板子不可。 于是他让了一步,唤它二郎。 二郎伸着舌头,哼哧哼哧地汪汪叫了两声。 周昫满意地摸了摸它的头,将它脖子上的挂铃取了下来,稍一动,挂铃打开,里面塞着一张油纸。 东门大街,怡红楼。 信是王常送来的,周昫眼前亮了亮。 他们本来商量好了要给李双点颜色瞧瞧,谁知道那家伙弱得很,着凉得了个风寒,就直接躺在家里出不来了,害得他们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才又等了这么些天。 周昫嘴角牵出一抹冷笑,站起身将那油纸团巴团巴扔到了一边,抻着胳膊活动了下筋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走,二郎,该干活了。” 怡红楼是青石镇里有名的欢馆,还开了不止一处,东门大街那家虽算不上什么大门面,却胜在隐蔽不惹眼。 李双既选了这个地方,摆明了不敢让家里知道,自然不会带多少随从,倒是方便下手。 周昫到了地方,轻易就找到了正在盯梢的王常,两人在茶摊子里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见着李双心满意足地出来了,脸上带笑,脚步虚浮,一看就喝了不少。 周昫打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尾随过去,在经过一个偏僻巷口的时候,猛的从背后堵了李双的嘴拖进去,不由分说一个麻袋兜头罩下,两根绳子迅速捆了个结实。 “唔!”李双喝了酒本来就有点晕乎,这会儿眼前一黑人已经被放倒了,正惊慌想喊救命,却已经动弹不得了。 周昫与王常对望一眼,谁都没有出声,抬起脚来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李双痛得直哼唧,在地上滚了几遭之后缩成了一团。 两人出够了气,找准地方一拳将人捣晕了,一顿操作之后,把他连人带麻袋一起丢到了李家后门旁。 陆浔自学里回来便不见周昫的影子,一直等到了天黑,没等到周昫,却等到同福给他带了个消息。 “公子,我听街口大爷说,镇令家儿子,就是之前欺负咱们的那个,他被人打了!” 第9章 连夜抓人 “被打了?”陆浔愣了愣,转眼望向空荡荡的院子,生出几分不安的感觉来,“在哪儿被打的?” 同福摇着头:“不知道,听说是在他们府院的后门边发现的,装在麻袋里,身上连里衣亵裤都没了。” 陆浔的眉心皱得更深了:“阿昫呢?还没回来?跟你说他去哪儿了吗?” 同福只得接着摇头,他当时在屋里忙活,只听得周昫远远喊了一声他出去散散就没别的了。 陆浔凝眉想了一会儿,起身出门,跨过门槛时正巧见一团疙瘩纸滚在角落,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东门大街,怡红院。 看名字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陆浔对着那揉皱巴了的油纸看了好一阵,手指越捏越紧,在脑子里念了十几次别动气,才做了个深呼吸,将那纸折好了收进怀里,沉着脸色出了门。 他在东门大街转了一圈,周昫的行踪没见到,李家公子的事却听了不少,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周昫上回半夜偷摸出去的事,脚下一拐,径直往城隍庙的方向去了。 小屋里,周昫正与弟兄好几个一起围着火堆说笑玩闹,他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正是痛快的时候。 陆浔慢慢走进巷子里,还没到门口,便听得一阵犬吠声,紧接着屋里嘻嘻哈哈的声音骤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之气。 陆浔驻足,与门口一只龇牙咧嘴的狗子四目相对,在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竟生出了几分新奇的感觉。 他望了望屋里映出来的杂乱人影,提声喊了一句:“阿昫。” 屋里原本正绷紧神经盯着门口的众人,闻声愣了愣,十分默契地移了目光,齐齐望向那个被喊的人。 阿昫?老大?! 周昫蓦然回神,眨了眨眼睛,看着外面已然暗了的天色,突然一拍额头。 糟了,他这一下高兴胡闹过了头,竟忘了还有个陆浔等他回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昫露出个脑袋,朝着陆浔心虚地笑了笑:“师父,你怎么来了?” 居然还敢问他怎么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陆浔心头火起,一抬眼看到周昫身后层层叠叠挤过来吃瓜看戏的人影脑袋,又触到他眼神中的一丝忐忑。 毕竟在外人面前,还是给他留几分面子。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和的模样:“这个时辰,菜都凉了,我来接你回去。” 陆浔的脸色平平,辨不出喜怒,也不知道他对今天事知道多少。 周昫原本还在纠结,如果万一陆浔就在这朝他发了火,他该怎么办,服软吗?可身后那么多小弟看着……还是硬刚起来?那会不会把陆浔给气死啊? 见陆浔不是咄咄逼人的模样,周昫大大地松了口气,跨出门来朝屋里摆了摆手,语气中不免带了两分得意和炫耀:“我先和师父回去吃饭啦,你们自己玩吧。” 屋里的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周昫走了半天他们都没回过神。 师父?老大什么时候有了个师父?! 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刚走过拐角,陆浔就突然变了脸,眼神一凛吓得周昫立刻松开了勾着他肩膀的手,连退了好几步,后背抵上了墙。 娘呀,果然是生气了。 周昫左右瞟了瞟,长巷两端都漆黑无人,一时间不知是该庆幸好还是该觉得不幸好。 庆幸他不用丢脸,但陆浔显然是不会放过他的。 至于吗?他不过是回去晚了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果然当夫子的都循规蹈矩老实刻板,这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占山为王,还不得气得灵魂出窍。 到底是自己理亏,害得人大晚上顶着寒风跑了一趟,周昫揉揉鼻子破天荒地放低了语气:“师父,别生气,我下次一定早点回去行吗?” 陆浔眼神紧紧盯着他,像是无形的绳索将他五花大绑一样,他没说行还是不行,却问他:“东门大街好玩吗?” 周昫愣住,心里已经炸开了锅,揉着脸绝望呐喊,面上却装着清澈懵懂:“啊?什么东门大街?” 陆浔嘴角挂着冷笑,脚下又逼近了几步,他比周昫高了一个头,如今气场大张,挨得近了满满都是威压感。 薄唇轻启,陆浔又问:“怡红楼里快活吗?” 周昫脑子里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陆浔怎么会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东门大街和怡红楼的!他们今天注意得很,不会留下痕迹才对啊! 他目光一躲闪,陆浔便知这事猜的八九不离十了,眼神暗了暗,伸手将他翻了个面,干脆利落地反扭了胳膊。 周昫一惊,猛的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过分危险,慌乱地顶腰蹬腿地挣着:“师父你干什么,还在外面,有话好说你先放我起来……哎哟!” 陆浔本就带气,偏生眼前的人还不安分:“好说什么?是说东门大街的酒好喝,还是怡红楼的姑娘好看?” 这话咬牙切齿地落在耳边,周昫心喊要糟,果然下一秒就疼得直咬牙,一时间有些缓不过来气。 陆浔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我不束着你,你就真哪哪都敢去了?那东门大街是个什么地方,还敢叫姑娘,你才多大你就学人叫姑娘!” 街巷空旷,有些回声。 周昫听得心里发慌,像个三岁小儿一样被摁在街边揍,实在是太难为人了,他还偏偏挣不出来。 他脑子转得飞快,立马抓住了陆浔训话里的关键,强忍下一口疼,急着声道:“没有师父!我没喝酒,没叫姑娘!” 陆浔压紧落实了:“还不说实话?” 周昫这下是真冤枉,立马不乐意地甩了个脸色:“怎么就不是实话了?我就喝了两杯茶而已,不信你去问王常。” 第10章 欠揍的吧 陆浔顿了顿手下动作。 怡红院那地方一听便是去找乐子的,陆浔自然认为周昫是去了,但见他如今这憋屈愤恨的模样不像作假,想来自己是真猜错冤枉他了。 “真没有?”陆浔又问了一遍。 “骗你是小狗。”周昫赌咒道。 真的是憋屈死了,他堂堂一个匪窝头子,别说去几趟窑子了,就算把人姑娘拐到山寨里当夫人,也没人敢说他胡来吧。 可如今却要在这里自证清白,脸都丢光了。 陆浔松了手,脸上的疑云却没散:“那你去怡红楼做什么?那可不像是正经喝茶的地方。” 周昫手上揉着,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脑子里飞快地盘算有什么理由可以搪塞过去。 陆浔飞快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刚挪开的身形又逼得近了些:“今日李双被人打了,套着麻袋扔在他府上后门……不会是你干的吧?” 周昫心里一凉,这陆浔莫不是占卜算命出身?怎么猜得这么准! 眼尾余光瞟到那手又要抓来,周昫脚下匆匆几步,鱼一样地从陆浔的包围圈里溜了出去。 陆浔一下抓了个空,扭头瞪他:“还敢跑?” 周昫逃出生天,突然生出了两分骄纵之气,冲着陆浔嘿嘿一笑,挥了挥手:“师父,再不回去菜就凉了,我先回了昂~” “你站住!” 周昫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周昫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与床下站着的陆浔默然相对。 “下来。”陆浔冷道。 惹是生非犯在他手里还敢这么嚣张的,周昫还是头一个。 陆浔在心里念了足有二十遍的莫生气,才忍住了没直接对他动手。 周昫抱着被团缩着脖子,整一个弱小无助可怜但欠揍的模样,他方才胡闹着让陆浔追的时候开心,眼下却有些怂了。 啧啧啧,陆浔那脸黑起来,还真像个能砸死人的锅盖。 “我下去可以,但你别过来。”周昫负隅顽抗。 死到临头了还敢提要求。 陆浔气过了头,眉心反而松开了,脸上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看得周昫汗毛直立。 “行啊,我不过去,下来吧。”陆浔平和道。 他能有这么好说话?不会是被气糊涂了吧? 周昫面对他那似笑非笑却像要刀人的眼神,说什么都不敢相信他一点,弱弱地把被子又抱紧了几分。 “师父……您别这样……有点瘆人……” 周昫顾不得把敬称都用上了。 “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陆浔还是那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却也善解人意地后退了几步,转身出门,“那我不盯着你了,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吃饭吧。” 门啪嗒一声关上,周昫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听着陆浔的脚步声确实走远了,才敢慢慢探出头来。 真……走了?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陆浔这突然转变的态度是几个意思,请君入瓮?欲擒故纵?守株待兔? 周昫有点恶寒一样的抖了个激灵,这种脚下悬石的感觉实在是挠得心里发痒,怎么着都不好过。 他从床上下来,背过手拍了两下,又揉了揉,自我感觉还行。 要不让陆浔出出气算了,好过在这里不明不白地熬着。 周昫打定了主意,顿觉自己一身浩然正气英勇无比,昂首挺胸阔步出门,然后在见到陆浔时低眉缩手,立刻变成一个乖宝宝的模样。 桌上的菜是新热的,陆浔坐在桌边,欣赏着周昫从张牙舞爪一秒收敛的表演,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顽劣不堪,心中的气顿时散了不少。 “舍得出来了?” 周昫装着无辜,朝他憨憨一笑。 “站那。”陆浔平淡无波的两个字止住了周昫往桌边走的脚步,“吃饭之前,先把今日的事说清楚。” 周昫努了努嘴,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咄咄逼人训教问话的方式,但神奇的是面对陆浔他竟然没怎么排斥。 难道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还是因为他说话好听? 周昫觉得自己真是个肤浅的人,这么容易就迷失自我了,一点原则都没有。 陆浔看他眼神扑闪扑闪的,满脸都是异想天开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没想什么好事。 曲了手指在桌上叩叩敲了两下,陆浔语气平平脸色却是端肃的:“想清楚了吗?” 周昫撇了撇嘴,自己真是栽他手上了,陆浔既是猜到了,今日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 “是他先暗算我的。” 一句话把今日之事认了,可听上去却像是他受了极大的欺负,跟家里告状来着。 “说具体点。”陆浔都觉着自己今日耐性好了不少。 周昫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到最后还不忘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可是他先惹的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不是我的错。 陆浔揉着发愁的眉心:“你既想报当日之仇,有的是办法,何必惹得这般人尽皆知?” “镇令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还不得把这事查个彻底?到时候寻到你头上,你又该怎么办?和衙门打一架?” 周昫闷着嘴,心想自然不会,他才没有傻到和衙门正面冲突的地步。 今日这事他做的小心,万没有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了去。 镇令是个什么货色,这么丢脸的事他恨不得立刻掩了悠悠众口,查不到真相就囫囵找一个替罪的,泄了愤,把事情盖过去再说。 要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大不了回山寨里去就是,就不信那姓李的还敢带人杀上去。 不过这事他可不敢让陆浔知道。 装着无所谓,周昫吸了一下鼻子:“那怎么办?这事我干都干了,总不能主动上门去赔礼道歉吧。” 陆浔头疼地叹了口气:“你还真能惹麻烦。” 第11章 一个小小的失控 “麻烦?” 周昫仿佛被这句话点燃了炮仗一样,身上骤然一冷,原本胡闹耍赖的气息全然消失,只剩得一双冰冷犀利的眼眸,抬起来幽幽地盯在陆浔身上。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个麻烦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你了是不是?” 陆浔一顿,眉心慢慢收紧。 眼前之人的气息状态与方才截然不同,明明立在橘黄的烛光中,却与这温暖的颜色格格不入,脸上阴影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吞噬了去。 陆浔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看到那层人皮模样被撕碎,露出底下森然的白骨。 周昫冷冷嗤笑一声:“放心,陆大人,若镇令真查到了我头上,有什么罪责我自己担得住,绝不会连累您一点。”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 陆浔看着眼前几乎陌生的人,眉心拧得更深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岔了。” “我想岔了?”又是一声冷笑,周昫往前走了两步,身影正好把坐着的陆浔盖住,“是我想岔了,还是你被看穿了不敢承认?” 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撑在桌上,眼睛睁得通红,目不转睛地盯进陆浔的眸中:“我本以为你与那些人不一样的,可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同。” 两人鼻息相闻,陆浔在这极近的距离中嗅到了一丝绝望的死气。 “风光的时候谁都想凑上来分一杯羹,出了事就急着撇清楚关系,生怕被牵连上一点。” 周昫越说越激动,眼眶通红,整个人微微颤抖,却在极力压制,撑在桌上的手指用力到像要抠进去一样。 “贪生怕死啊,没关系,人之常情,认了也没什么好羞愧的,用不着假意惺惺地给自己找借口,反正也没什么人在意,我也不欠你们什么的。” 你们…… 陆浔脑子里嗡的一声响,飞快地捕捉到周昫话中的关键字眼,瞬间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 当年东宫出事,墙倒众人推,上书言太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折子几乎能把御书房给淹了,其中不乏东宫门人之笔。 托他们的福,东宫没了之后还被列上了九十九条罪状,彻底被剔出了皇族谱。 对于周昫,圣意本想在京中着人约束管教,只是这差事迟迟无人肯接。 圈禁废皇孙,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无助于升官扬名发财,听着也不吉利,搞不好还惹得一身臊。 曾经多少人想巴结东宫都巴结不上,那会就有多少人避周昫跟避鬼一样。 于是周昫在挨了昭华门外五十大板之后,被改判出京。 陆浔这段日子见到的周昫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混蛋模样,身上看不到一点京城那场风波的影子,甚至让陆浔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可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能不会留下痕迹,不过是被小心翼翼地粉饰太平了而已,如今却被无意掀开了。 陆浔看着周昫闪动的目光,看着那里从一潭死水掀起了狂风暴雨,无数激烈的情绪在其中挣扎呐喊,却又被禁锢在那一层冷漠之下,最后只化成了眼角的一抹绯红。 周昫紧紧地盯着陆浔,仿佛想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什么,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 许久之后,烛火突然啪的爆了个火花儿。 僵持被打破,理智慢慢回笼,周昫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的行为。 这么多年过去,他本以为自己早看开了,没想到今天却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捅了个干净,掀了个底朝天。 他还真是个笑话,事到如今竟还在为当年之事心怀不平,越活越回去了。 周昫长长地呼了口气,像是屏住呼吸的人终于憋不住了,整个人都脱了力。 他闭了闭眼睛,眼底的波涛汹涌顿时化作无形,仿佛累极了一样挪开了目光:“对不起师父,我不是说你。” 附身的魔鬼消失了,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错觉。 周昫将桌边的杯盘往里推了推,撑在桌沿:“你罚吧,我这次不跑了。” 他不想面对陆浔。 也不想面对方才的自己。 能就此翻过最好。 陆浔没有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抬了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周昫微微一抖,本能地绷紧神经想把手抽走,察觉到是陆浔之后却没有动。 陆浔牵着他的手,慢慢带着他整个人转了过来,微抬着头与他正面相对:“阿昫……” 周昫被迫转过了身,眼神却一直瞥开了不敢看人,站在那儿浑身都不自在地绷得僵直。 像是生怕再刺激到周昫一样,陆浔放缓了声音,神情却十分认真:“我没有觉得你是个麻烦的意思。你与李双的矛盾,到底是因我而起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你不是喊我一声师父吗?哪有师父因为害怕麻烦就把徒弟一个人丢出去的道理?那就太不像话了。” 周昫愣了愣,没想到陆浔会这么说,他胡乱喊的师父,陆浔却认真上了。 眼睛吧嗒吧嗒地眨了两下,周昫把目光挪了回来,见陆浔温和而坚定地看着他,手腕上让陆浔抓着的地方有些发烫,却让他出奇地心安。 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周昫突然有些难为情,他当山匪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如今却要个文弱夫子来安慰他。 丢人…… 周昫又心虚地把目光瞥开了,结巴一样地囫囵道:“哦、哦……” 应完之后,像恍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偷偷地瞄了陆浔几眼:“你……你不生气了?” 陆浔见他脸色又变回了往日里的无赖欠揍模样,心中一阵无语。 他还在想自己是不是伤害到了人脆弱的小心灵,要怎么弥补,那边却已经浑然臭石头一块跟他卖乖了。 罢了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解就是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都不再提方才的事,假装那段插曲从未出现过。 “师父?”周昫歪下了头看他。 陆浔一咬牙拽过他的手,朝他身后挥了两下,周昫疼没疼不知道,自己手却是真疼。 他松了手,整个人没个好气:“坐下,吃饭。胡闹半天,菜都凉了。” 第12章 神兵出场 镇衙的人很快就大张旗鼓地进了东门大街,封了怡红楼,又将附近商户都圈了起来,挨个盘问。 陆浔给浑安当铺捎了个消息,让他们盯着东门大街的事,放点混人视听的话出去。 外边风声太大,他干脆把周昫束在屋里避避风头。 周昫发现陆浔真是一个责任感爆棚的人,他随口喊上的师父,陆浔却把他当徒弟认认真真养了。 别的不说,书已经拿回来了好几本,说是怕他这几日闷着无聊,多看看书总是好的。 周昫从前在学苑里就是个不耐烦的,如今闲散了这么多年,哪儿还能安安静静地看得下去。 果然他左手接过,转身右手就把书都扔床底吃灰去了。 于是两日后,陆浔下了学回来查他功课的时候,他眨着两个单纯懵懂的眼睛什么都答不出来。 “不会?”陆浔皱眉,略带不满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周昫垂头看地,装傻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陆浔深吸了口气,压着几分心头火道:“你书呢?拿过来。” 周昫一顿,这才想起那书还扔在床下呢,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耗子拖走填了洞底。 他偷偷侧过眼神往后面的床底扫了一眼,心想着他要是当着陆浔的面把书从床底捡出来,下场会怎么样。 陆浔见他面露迟疑,缓缓站起来:“嗯?莫不是连书都丢了?” 周昫后退一步,心虚地赔笑道:“没有,哪能呢,我这就去拿。您要不先到书房喝个茶?我一会儿捧着书过去。” 陆浔眸中闪了一下,周昫平日里就是个没大没小的混账模样,什么时候改口唤您了,那绝对是心里有鬼。 这段日子,他算是看出来了。 陆浔没有立马揭穿他,装作一脸不知,努力平和了声音道:“拿个书而已,能废多长时间?用不着去书房喝茶,我就在这等着,去拿吧。” 周昫没了办法,到底是躲逃不过,只得当着陆浔的面儿,硬着头皮趴到床底下,伸着手够了好半天,人都快钻进去了,才把那几本吃灰的书尽数掏了出来。 眼见着陆浔脸上越来越冷,周昫破天荒地咽了咽口水。 他以前贪玩,在学苑里三天两头就有背不上书来的时候,把那几个侍讲的老大人气得胡子直跳。 不过他当时身份摆在那儿,老大人们自然不会与他动真格,顶多说教几句把他留在学堂里继续背,背完了再放他回去。 但陆浔显然没那么好说话,周昫只觉得盯在他身上的眼神像要把他活剐了一样,浑身都叫嚣着危险。 他把那几本书拍了拍,扑簌簌地掉出来一片灰,甩干净了才狗腿地把书递过去:“师父,给。” 陆浔是真没想到他胆子大到能把书扔床底了,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他没把书撕了烧掉是不是已经算好了? 书没接,陆浔冷着声音问道:“你平日里是趴在床底看的书?” 这话摆明了就是挖苦人的,周昫闭着嘴没敢接,在心里偷偷吐了下舌头。 果然夫子就是夫子,改不了的职业毛病,任凭平日里多温和好说话的模样,一到治学教书这事上绝对能变脸大灰狼。 不过这事算他理亏,陆浔会生气也实在正常。 周昫向陆浔赔了个笑,把书往桌上一放,脸上带着几分乖巧模样:“师父别生气,我认罚行不行?” 夫子嘛,也就这脾气,忍一下把人哄过去就是了。 见陆浔抬眉,周昫不等他开口就转身撑在了桌上,主打一个只要我趴得够快,你就没有别的选择。 陆浔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周昫的这点小心思在他眼里根本就藏不住。 他松了紧绷的脸色,轻轻抬了下眉,在周昫看不到的地方挂起一丝了然的神情,欣然应道:“行啊。” 周昫放了心,安安稳稳地趴在桌上,还有心思想着等会儿结束了要怎么跟陆浔讨点甜头。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周昫满心疑惑,微微抬起身转头想去看陆浔在干什么,还没瞧见呢,就让陆浔一声喝住了:“别动。” 周昫动作顿住,悻悻地撇了撇嘴回身趴好。 哼,不看就不看,搞什么啊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 身后脚步声近,周昫微微收敛心神老实等着,陆浔的声音就落在他脑后。 “这回可是你自找的。” 这话听着不太对,周昫嗅到了几丝危险的气息,但此时再要变卦却为时已晚了。 衣摆微动,周昫悄悄地咽了口水攥紧手,心里疯狂地告诉自己巴掌而已又不是没挨过,下一秒就猛的瞪大眼滞了呼吸,嗷了一声从桌上蹦了起来。 “卧槽,你拿的什么东西!”周昫咬牙嘶着冷气,见到陆浔手中的东西,瞬间眼皮直跳。 镇学里的黄铜戒尺啊,那玩意是各地官学里的标配,夫子们人手一把,不知镇压了多少神兽顽童。 皇宫学苑里也有,不过那些个老夫子们包袱重没敢动他,他唯一挨的一次还是他爹动的手,隔天他就爬不起来了,把他娘心疼得眼泪两行,好几天没让他爹进门。 周昫早知道是这玩意儿,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的。 “想反悔了?”陆浔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的意思。 周昫一时间气结,有些郁闷道:“你方才没说用这玩意儿。” 陆浔垂眼,手上正反摆弄几遍,反射的光影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方才你动作那般快,也没让我把话说完啊。” “你……”周昫难得吃了个瘪。 陆浔心情又好了一些:“大话都说出去了,如今却想赖账吗?” 周昫差点让他给噎死,缓过气来咬牙切齿地点着头:“行,你来。” 老子要再吭一声就跟你姓! 第13章 一个小苦头 陆浔自打把周昫从城隍庙旁的破屋里抓回来时就发现了,手这东西吧,自己疼不说,对周昫还不顶用,过后他该怎么浑还怎么浑,也不知道罚的是他还是自己。 所以陆浔今日把学里的神器带回来了。 周昫咬着牙重新撑回桌上,心里却不如之前那般气定神闲了。 陆浔一下拿回了主动权,火气歇了几分,轻敲了他一下。 周昫吓了一跳,攥拳咬牙,在心里默默地发狠戳小人。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陆浔偏头瞟了眼他略带别扭的神色,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没有很快,周昫咬紧牙关,心里骂着这家伙手还真重,即便他有心理准备,还是忍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以前在宫里虽也挨过板子,但他那时候金尊玉贵,年纪又小,哪儿有人真敢下重手,顶多不过是拿最轻最轻的竹板,雷声大雨点小地打成薄红一片,除了他爹气急了动的手,但真正重的也没几次。 最重的还是离京前的那几次,虽然看在他年岁不足的份上没有用包铁皮的廷杖,却也是结结实实的五十下红木板子,完了爬都爬不起来,还得被押着叩头谢恩。 来了青石镇后倒是没再挨过这种打罚了,平日里打架动手挨的拳头棍子,哪里会像今天这般只往一处招呼,而他还得忍着不能还手。 大话真说早了。 周昫渐渐由牙关紧咬变成了张口大喘粗气:“等一下,等一下。” 陆浔哪里同意。 “停!停!你住手!”周昫人爬不起来,便挥舞着胳膊往身后够。 陆浔顺理成章地反扭了他的胳膊,周昫的危机感迅速滋生,抻着脖子急道:“陆浔你丫的快放手!” 真是一点求人的态度都没有,今日若不给他吃点苦头,还真当自己好欺负? 陆浔假装听不到,理都不理他,只是手上又默默加了两分力。 周昫的声音一下就变了调:“啊草!姓陆的!你特么……嗷!” 陆浔听着他口中不干不净,一怒之下更没给周昫好果子吃。 周昫呼吸都快断了,直到陆浔停了手,他才骤然回魂。 等了一会儿,陆浔才阴沉沉地开始发问:“方才的话再说一次?你喊我什么?” 周昫吸了下鼻子两眼湿润,身后疼得明显,硬生生把他这条刚猛铁汉子逼出了泪,根本没有精力和心思去管陆浔说的什么。 陆浔耐着性子,由着他休息了好一阵,直到那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也没见周昫回答他的话。 那就别怪他无情了。 周昫只觉着背上的手一紧,猛地睁大了眼,在那狂风暴雨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抖着嗓子认错:“师父!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陆浔总算是听到了点像样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压着周昫的劲力却没松,等他稍微喘匀了一些,才开口问道:“如何,心定下来了吗?能好好聊聊功课的事了吗?” 周昫许久没挨过这种接连不断的锤杵,脑子有些宕机,等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陆浔说的什么话时,心里简直要骂天了。 闹了这么半天,你就是想聊聊功课的事?你聊就聊啊,倒杯茶边喝边聊不好吗?没背书他现在立马滚去背就是了,多大点事,非得这么磋磨他干什么! 周昫心里暗戳戳地骂了一长串,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丢的书?前两日让你看的文章,看了多少?” 周昫闭了闭眼睛,心想陆浔怎么一上来就是这种死亡问题,先礼后兵,难道不应该先问几句客套话吗? 他这边正琢磨怎么把这事圆过去的好,陆浔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回答,也不和他耗着。 周昫正出着神,差点没咬了自己舌头:“嘶——别!我说!” “说。”陆浔没个好气,这人是真的欠揍,就非得吃点苦头才肯学乖。 周昫放弃挣扎一样破罐子破摔,坦白道:“那天就扔床底下了……没看多少……” 这般实诚的大胆,陆浔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要不直接打哭算了? 陆浔垂眼,看着手底下的人绷得紧张,到底没忍心。 算了,好歹是自己徒弟,万一把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 陆浔琢磨半天,没再动手,只用手背碰了碰他。 第14章 上药我是专业的 身后没了动静,周昫等得满心忐忑,被陆浔的手轻轻一碰就嚎出来了,把陆浔吓了一跳。 “师父别!我背,我现在就背,你别动手!” 周昫嘴一开话一溜儿地就蹦了出来,生怕说得慢了陆浔又给他一顿。 陆浔见手下的人微微绷着,却是真的怕了,反而有些意外,今天这顿苦头的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他原本还担心周昫对这种形式有逆反心理的,没想到周昫全然不会,如此看来,倒也不是那么难教。 “文章加两篇,等下一起找我背,明日起自己找时间,再抄二十遍给我。” “是,师父。”周昫忙不迭地应了,陆浔稍一松手,他就连滚带爬地躲出去老远。 “站那么远干什么?”陆浔有点好笑,面上却是一副无辜表情,好像方才打人的不是他一样,“过来,趴床上来。” 周昫嘴角一抽,满脸见鬼了一样的表情。 干什么?罚都判了还没打完?桌子趴完还得趴床?玩这么花的吗? 陆浔看他脸色变了几变,全然没个正经模样,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心软得太早了。 “脑子里想什么不干不净的!不想三天坐不下就乖乖过来,给你上药。” 周昫往后挺着脖子压根就不信他。 上药?师父你要不要看看自己满脸想揍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儿的。 吃一堑长一智,再别想哄他趴下了。 周昫不动,那浑身戒备的模样让陆浔发觉自己语气似乎不对,尴尬了一下缓了声音:“过来,真给你上药。” 周昫将信将疑,目光落在陆浔手中的东西上,看了一阵又挪回陆浔脸上,他不说话,那意思却不言而喻。 陆浔叹了一口气,无语地将那东西搁到桌上,空着手走到床边:“可以了吗?” 周昫眨眨眼睛,觉得这才像话,便屁颠屁颠地蹭了过去。 “嘶——轻点轻点!”陆浔缓了神色,周昫这会儿又叫嚣上了,怀里抱着个枕头,在衣料磨过时直皱眉。 陆浔仔细检查了一番他身后的伤,意料之中的通红一片,不过,伤势比自己预想的要轻许多。 这小子似乎还挺扛揍。 这样的伤,其实也不必非要上药的,由着它疼上个三四天,也就好了。 周昫见陆浔盯了自己半天也不说话,那沉思的表情看着就不像是在想什么好事。 不会又被坑了吧…… 周昫让他盯得心里发毛,干脆微微侧了身,反手去拖被子。 陆浔挡住了他的手,回过神来:“药还没上。” 周昫心里直跺脚骂街,那你倒是上啊,一直盯着我看什么!要不是他现在太疼,真想一脚把这人踹下去。 陆浔拿了凉水浸过的帕子,先将他身后细细擦了一遍,再取来金疮药,往伤重的那几处敷了一层。 周昫让他伺候得舒服,拥着枕头身子骨都懒了。 陆浔替他拉好了被子,一抬头见人闭目养神好不自在的样子,心里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子倒是享受上了。 手往周昫的腿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陆浔拖着语气嫌弃道:“起来背书,这才什么时辰?眼下睡了,今晚睡不着又折腾我一晚上?” 之前周昫受伤养病那阵子,白日里睡得多,晚上就不怎么睡得着了,他自己一个人无聊,就跑去陆浔屋里寻他胡天侃地,赶都赶不走,把陆浔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周昫正舒服呢,闭着眼睛装死。 陆浔等了一会儿,成功让他气笑了,上前一步揪了他的耳朵,把他从枕头上提了起来。 “啊啊啊!疼疼疼……” “还睡不睡?” “不睡了不睡了……” “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你今夜要还背不出来,别怪我再打你一顿。” 周昫让陆浔训了几句,悻悻地离了被窝,起身拣了书,连滚带爬地跑了。 好歹是在宫里学苑开的蒙,即便这些年没再碰过书,当年的底子还是在的。 陆浔布置的也不是多难的东西,周昫手上甩着书,一会儿看看一会儿顶头上,念着念着倒也顺利背了下来。 东门大街嚷得紧,风声却没传到周昫头上。 那地方本就鱼龙混杂,各种偷鸡摸狗的人多的是,又有浑安当铺掺和着,说出来的话真假掺半,镇衙里人抓了挺多,事却没见得问出了多少。 陆浔照例到镇学里上值,下了学后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进了翠华楼。 包厢里,早有一个人等着他了。 陆浔:“你怎么来了?先生可还好?” 魏朝显然刚吃完饭,拿帕子抹了嘴后扔到一旁,面带幽怨:“我可是连夜跑了五天马,腰都快颠断了,你倒好,不问我怎么样,倒先问我爹。” 陆浔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拿了壶倒茶:“这一桌子菜都快让你吃完了,你还能有什么事?” 他饮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京中出了变故?” 魏朝拿他没办法,也知道这里不是闲话的地方,先拣重要的事跟他说了:“圣上处置了赵大监一党,东宫的事,怕是又要翻出来了。” 前太子谋反这事,在最初几年的口诛笔伐之后慢慢沉寂下去,却在人人都以为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出了新的传闻。 东宫其人纯善,都是赵大监在中教唆挑拨,离间天家关系。 赵大监是天子近侍,把持大内权势不逊于外品大臣,近几年圣上年事渐高,许多事都委派了他去,他也就更加气焰嚣张。 可圣上明面上处置了赵大监,却没有为前太子翻案,也没将东宫尸骨迁入皇陵,事实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不,准确来说,事实到底如何不是最重要的,圣上的态度才是。 陆浔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沉默一会儿问道:“先生怎么说?” 魏朝漱了口:“春寒也能冻死人,让你当心。” 第15章 虎狼之图 周昫拿着笔,半趴在桌上抄书。 抄了大半天,腿都站酸了,也不是他写字有多讲究运气架势,实在是坐不下。 眼睛时不时地瞄一下门外,写一个字都得发半天呆,整一个心不在焉,手边放着几张抄好了的纸,上面的字却是歪歪扭扭难以入目。 这也怪不了他,手不碰笔好几年了,生疏这么久,哪是一朝一夕能练回来的。 午后的阳光洒进了屋里,周昫盯着那光影出神,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还在宫里。 那会儿他三天两头就被他爹罚抄书,太多了根本抄不完,只能扮着可怜去找哥哥们救他。 几个哥哥往往口头上说他几句,手上却是提笔帮他抄的,别说,那字迹模仿得还挺像,只有一次被他爹发现了,结果就是哥儿几个一溜儿全被罚去跪佛堂。 如今倒是没人帮他抄了,同福那家伙字不认识几个,胆儿也没有,压根帮不上忙。 周昫摸着发酸的手腕,干脆搁了笔,抓着墨条磨洋工,浑身上下全是不想写的意思。 他一个占山为王的匪头子,干什么要在这里念书写字啊,准备改道从良?噫……想想就头皮发麻。 周昫眼里瞟着书上的圣人之言,脑子里却想着前几日看的话本。 说某地的商老爷召了个男奴进后院,天天胡搞在一起,把姨娘们都晾在一旁。结果他不在的时候,男奴和其中一个姨娘好上了,还有了孩子。 这种故事桥段算是老生常谈了,没什么新鲜意思,但那本书胜在花样繁多,图文并茂。 也不知王常从哪儿找来的书,让脸绷子宋彦知道了铁定把他吊树上吹风去。 周昫嘿嘿笑着,突然意上心头,拣了笔依着当时的记忆,在纸上绘了个颠鸾倒凤图,画完还暗自欣赏一番,觉得有几处没画好,又重新拿纸绘了几幅。 也不知陆浔看到这种东西会是个什么反应,看他那霁月清风的模样,应该没经历过这种事吧,会不会被吓得脸红?然后盖上书让人把这污人眼睛的东西拿出去烧了? 越想越好玩,周昫书也不抄了,琢磨着又绘了好几张小图,前后叠好一翻,动作跃然纸上,十分生动顺畅。 这一画就忘了时间,直到屋外传来陆浔回来的动静,周昫才匆匆忙忙把那些小图收了起来,往旁边书堆底下一塞,抓着笔假装认真抄书的样子。 陆浔让他背书念书,本也没指望他能学进去多少,只是找个由头让他有点事干,在屋里好好待着而已。 眼下看到他略显生涩的笔触,倒也没觉得有多大不满意,反而生出了几分怜惜。 陆浔把手中的油纸包拎了拎:“翠华楼的肉馍馍,吃吗?” 周昫早闻到了肉香,不过是装着矜持没吭声而已,眼下陆浔一问,他立马就撂了笔凑过去,眉眼含笑。 “师父,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还有翠华楼的饼子吃?” 陆浔有一种养了狗子的错觉,拿一串肉包子就能钓上来好几只的那种。 他将油纸包搁到了茶桌上,拆了稻草条:“学里发了例银,这几日可以吃点新鲜的。” 周昫有些心虚地揉了揉鼻子。 他原本想回去把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匀些出来还给陆浔的,可上回问了宋彦才发现,银子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 “怎么用得这么快?” 宋彦又翻他白眼:“山寨里囤大半年的粮米药物,你知道得多少钱?隔壁寨子两个月没开锅了,又问咱们借了些。” 山寨毕竟与寻常人家不同,哪天就被围了也说不定,现成的米粮可比银子宝贵多了。 周昫知道这道理,自然也没话说了,心里想着等哪天再干笔大的,得把陆浔那一百五十两还给他才行。 他满心思想着别的,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才想起来自己身后的伤没好,顿时一蹦三步远。 “哎哟哟哟哟!” “怎么了?压到了?”陆浔满脸关切,说着便有把人拉过来现场看伤的意思,“你伤怎么样了?今日上药了没有?” 周昫还没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吓得连躲带蹿离他远远的:“没事!没事师父!我自己能行。” 见周昫尴尬,陆浔也没再勉强:“行吧,你自己小心点。” 周昫喜滋滋地捏着肉馍馍配茶吃,看陆浔坐在一旁,出着神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手上有意无意地摆弄几枚钱币。 “师父你想什么呢?” 陆浔将几枚钱币叠在一起,又一一拿开,拣出了两个:“你觉着这两个有什么不一样?” 周昫嘴里嚼着东西,凑近了眨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除去一个新点一个旧点,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比较新?” 陆浔让他伸了两根食指出来,将两个钱币一左一右地放上去:“现在呢?” 周昫两只手都被征用了,只得把饼子叼到嘴里,看着陆浔一脸懵地唔唔摇头。 陆浔又在他左右手指上各放了两个,想想觉得不够,又从荷包和袖袋里找出七八个,小心地叠了上去。 手指本就不平,钱币垒得高了,自然摇摇欲坠。 周昫突然觉得陆浔莫不是在耍他吧,不然怎么拉他干这蠢事,手指叠着钱币堆的小山,不能动又不能说话,不是傻子是什么。 可陆浔看他的眼神认真得不像是在开玩笑:“怎么样?” 周昫刚想说不怎么样,却突然发现还真有不同:“唔唔唔唔唔唔……” 陆浔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边重了是不是?” 这都能听出来?! 周昫瞪大眼睛唔了一声,用力点了一下头,等陆浔将他手上的东西撤了,才把嘴里的饼子拿了下来,嘎巴嘎巴地活动着腮帮子。 这一会儿脸都酸了。 “这钱怎么一边重一边轻?你收假钱了?” 陆浔捏着钱币的动作顿了顿:“怎么说?” 周昫嘴里嚼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有些黑作坊偷偷铸币,再拿去东门大街那种地方用,没多会儿就能流传出来。不过那种币长得磕巴,也就能哄哄不留神的人。” 陆浔抚了抚币上的花纹,光洁如新,边缘整齐,却是足以以假乱真了。 罢了,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能了的,陆浔也不急这一会,拿两个荷包将钱币分开装了,转头见桌上乱糟糟地堆着好些东西,也就顺手拣好。 书堆拱成了一团,陆浔将最底下几张杂乱的纸抽了出来,正想随手搁到一边,突然动作一顿,觉着那纸上的图样有些不对。 他将纸展开了,猛的瞪大了眼,然后眉头越蹙越深,最终唰的一下抬起眼神。 咚—— 那边周昫已经起身逃命,匆忙撞倒了椅子也不管。 呵,好啊。 第16章 动手了动手了 罪魁祸首周昫已经畏罪潜逃。 陆浔这回倒是不急不忙,也不出去追,就那么慢悠悠地在书房里搜罗了几圈,又在纸篓和书堆里找到好几张小画,姿势各异简直让他大开眼界。 他把那些画全都捡起来整理齐了,就那么大喇喇地供在书桌上。 到最后还是周昫躲不下去了,摸回书房外探头探脑,求饶的意思十分明显:“师父……” 陆浔一手翻着他的画作一手端茶,闲闲地扫了他一眼:“想清楚了就进来。” 周昫撇了撇嘴,心想他能想清楚什么?想清楚再挨一顿打?他现在可遭不住啊。 想归想,周昫还是钻了进去,束手束脚地站在桌子对面,一眼就看到了桌上一字铺开的虎狼之图,陆浔还贴心地替他分了类,瞬间尬红了脸。 陆浔抬起的眼神对着他上下一通打量,最后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会得挺多啊。” 周昫让他打量得不好意思,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把他视线给挡了:“没有,没有师父……我看着玩的……” “看着玩?”陆浔捏着他一张画稿,阴阳怪气,“你字写得不怎么样,画倒是生动得很,试过不少了吧?” 周昫一惊,立马扬头大声道:“没有!” 两人俱被吓了一跳,陆浔难得见他这么激动慌乱的时候,感觉十分新鲜,周昫反应过来却有些懊恼。 啊啊啊啊……他在干什么啊,试过又怎么样啊!他这个年纪要放宫里侍寝宫女都有了吧,还不能试一下?他在紧张什么啊! “没试过?”陆浔的眼神落在画上,“那你倒是很有天分。” 这夸得让人毛骨悚然,周昫可不敢受,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神偷偷地扫过四周。 “找什么呢?”陆浔把他的注意力拽了回来,“想看我会不会再揍你一顿?” 周昫一听就收回了目光,软了脸色:“别师父,我还坐不下呢……” 陆浔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叩着:“我看你是坐得舒服了,让你抄书,你倒是抄出了阴阳合和,挺厉害的不是?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周昫与他隔着桌子,脚下卯着劲儿随时要跑:“我过去,你别动手啊。” 陆浔绷着个脸盯他,大有一种你不过来试试的意思。 周昫与他僵持一阵,到底是认了命,苦着脸一步一挪地蹭了过去,才绕过桌子就见势头不对。 他瞪大了眼,立马紧急撤回了一个周昫。 陆浔还没抓到就被人跑了:“还跑?” 那语气没有实质性的怒意,咬牙切齿的感觉倒是明显得很。 周昫才不怕,只要不被抓到,那数就算翻上天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拿他没办法,到时候丢的就是陆浔的脸了。 丢陆浔的脸啊…… 周昫心里有几分动摇。 唉,陆浔也就仗着自己好说话,才在这里作威作福,要换个人,还想在这儿趾高气昂?他分分钟能把人气趴下。 罢了罢了,谁让陆浔是他自己认的师父,气死了就没师父了。 周昫一声长叹挪过去。 挨手板这种事情宫里也是有的,以前他爹考他背书没背出来,手里挨过不少打,一点不比身后扛揍。 周昫不死心地做最后的挣扎:“师父,你答应我轻点好吗?” 陆浔要说生气也不算真生气。 周昫嘛,这么些年占山为王干的都是什么混账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能在屋里乖乖待着已经不容易了,画几幅虎狼之图而已,对他的要求不能太高。 但全然不管吧,又怕这家伙蹬鼻子上脸,明天就把屋顶给你捅了。 雷声大雨点小吓唬一通好了。 陆浔正要抓住他的手腕,手都挨到了,周昫却突然鱼溜一样地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哀声长叹。 “不行不行,师父你换一个吧。” 陆浔一手抓了个空,脑子里突突直跳,咬牙一个眼神狠瞪了过去:“你怎么那么多话?” 周昫举着那只手要伸不伸的,落在陆浔眼里着实欠揍得很,干脆直接上手将他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捉了过来。 “哎!等……”周昫差点要给陆浔跪了。 屋里没别的人,周昫也不怕丢了面子,手拽不回来,就直接整个人扑过去把手盖住。 陆浔手上动作堪堪收住,差点没砸他头上,语气不善地啧了一声:“让开,这都敢拦?” 第17章 还治不了你了 周昫趁着这个机会疯狂揉着手:“别!师父,真受不住。” 他满脸情真意切,眼见着陆浔口唇轻启,便要说出不好两个字,周昫赶紧一手捂了他的嘴:“三思啊师父,您要不再考虑考虑?” 陆浔大大的眼眸中满是震惊疑惑和佩服,这是什么胆大包天的操作,整个人都扑过来就算了,还捂上他的嘴了! 哪家徒弟能干出来这事? 陆浔觉得要不是自己近几年身体底子调养得还不错,能当场被周昫气厥过去。 周昫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想想自己只是捂了他个嘴,也没干别的伤天害理的事,应该不算很过分吧。 眼神偷偷地一点一点往上挪,然后在触到陆浔满是愤恨的眸光时咻地躲开了。 完了,脸黑成这个样子,看来不是一般的严重。 周昫万般心虚地赔着笑,小心翼翼道:“那个,师父……我……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这、这就松手,你别动啊。” 陆浔没有反应,浑身嗖嗖地放着冷气。 周昫只觉那冷气要是能化形,自己肯定得被钉成刺猬。 他试探着慢慢松手,那防备的架势,好似只要陆浔一动,他就敢再不管不顾地捂上去一样。 好在陆浔没动,连他的手都不拽了。 周昫松完了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明明都没做什么,却淌出了一身的汗,周昫正想庆幸逃过一劫,耳边就听到陆浔带着冷笑轻轻哼了一声。 心脏骤然漏了一拍,周昫未及动作,就被提着肩上的衣服拎了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仓皇这哎哎直唤,扑簌簌地蹬着腿也没逃掉。 实打实地挨了顿揍。 身后那地方的伤还没好呢,他今日坐都没敢坐,如今再给锤杵一轮,周昫又扑又蹬像一条大肥的土溜儿鱼,就差扒着桌面啃了。 “知错了?”陆浔在周昫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甩了甩手,太费胳膊了。 周昫期期艾艾地趴着,正是怵他好说话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蹭了一把额上的汗,咽了几口唾沫,心想自己这么老实,陆浔再怎么着也该消气了吧,便琢磨着开口说几句软话讨个饶。 “是,知错了。”他又吞了几口唾液,发觉嘴里干得厉害,怕陆浔不肯轻易饶他,避重就轻地讨价还价,“换点、换点别的好吗?罚站?罚跪?再抄二十遍书也行啊……” 陆浔惊讶于周昫这么能给自己挖坑,他扫了几眼搁在一旁的小画,心里突然生出个主意,欣然松手放了周昫起来。 自由来得太过简单,周昫眨巴着眼睛一时还不敢相信,直到他被陆浔按着坐在那红木板凳上,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师父……”周昫哆嗦着声音,不敢置信地看他。 陆浔恍若不见,将桌面收拾好了,一根沾了墨的毛笔塞进周昫手里:“画吧,画完五张就放你起来。” 周昫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努力消化着陆浔那句话的意思。 画?画什么?画那些虎狼之图吗?当着陆浔的面画? 第18章 如坐针毡 周昫握着笔,对着面前空白的纸,僵在了原地。 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取笑陆浔是一回事,如今要他当着面,一笔一划画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杀的,他没羞没躁也没到这个程度啊! 他不动,陆浔就好整以暇地搬了个凳子坐他旁边,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你最好快点儿下笔,一刻钟后我要看不到第一张图,别怪我不客气。” 周昫惊得瞪大了眼,心想这是摊上了个什么大魔头,这么磨人的法子也亏他想得出来。 像是为了威胁他一样,陆浔把架子上一个白沙漏刻拿了下来,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周昫眼皮子底下,跟催命符一样扑簌簌地漏着沙子。 周昫抿着嘴眼巴巴地望了陆浔一阵,不见任何转圜的余地,只得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地握起笔。 地瓜地瓜,旁边的人就是个地瓜。 他一边给自己洗脑,一边艰难地下笔。 身后的热乎劲儿还没下去,虽不至于忍不住,但也难受得紧。 如坐针毡…… 周昫头一次对这个词语有了切身的体验。 真的太贴切了,发明这个词语的人当年肯定经历了什么吧,肯定是! 周昫不知不觉就往前倾了身,靠着手肘支撑桌面分掉压在身后的力,然后后腰就挨了一下。 “嘶——”周昫侧着身躲,顺着那姿势偷偷把身后抬起来。 陆浔早把他的各种小动作尽收眼底,拿尺子敲了敲凳侧:“坐好,腰挺直。” 周昫缩了缩脖子,生怕下一刻就遭了殃,装着可怜跟陆浔卖惨也没用,只得苦着个脸重新坐好。 笔触落在纸上,一笔一划很快就勾勒出一个人的模样,可到了关键位置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陆浔就坐在他身侧,他屏气凝神,甚至能听到陆浔轻微的呼吸声响,红了的耳尖怎么也消不下去。 手中笔似有千钧重,迟迟都落不到人物身上,只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耗着时间。 白沙漏得飞快,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 周昫瞧着那细细的白沙尽数漏完,他手里的图却依然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不禁偷眼瞟了一下身旁的陆浔。 毫无意外地得到了一声轻斥的冷笑。 “呵,好话你不听,就偏要试试疼是不是?” 半边身子发麻,周昫默默地蹭起来打算要逃,胳膊却让陆浔拽住了。 陆浔知道周昫桀骜不驯的性子,也知道他当初喊这一声师父带着些玩闹的成分,并没有真往心里去,所以原本也没想与他上纲上线。 这些天即便偶尔罚他几下,也是拿捏着分寸半劝半哄的多,哪里有真跟他动怒训人的时候。 但周昫一直跟他胡搅蛮缠,口中嚷嚷着求饶认错,却一直是个吊儿郎当毫不上心的样子,多少抱着哄他开心的意思,哪里真听进去了,过后还要跟他讨赏卖乖。 还当他看不出来? 陆浔到底是为人师者,三番两次威胁警告都不被当回事,威势气场立不住,以后还怎么教? 原本的三分气变成了五分气,没有放水,实打实的力道,周昫皱眉咬牙,在炸痛中爆发的力量差点把那凳子抽了出去。 陆浔看着他折腾:“你不服气?” 周昫一听这话更是吓得丢盔弃甲,出口的话几乎是用吼的:“不!师父!我……” 他那个服字还没说出口,身后凌厉的风声却重新下来了,终于是在陆浔这铺天盖地中彻底慌了神:“我服师父!我不敢了!真的!饶了我……” 陆浔手搭着他后腰:“能好好听教了吗?” 周昫被他磨得头皮发麻,话都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能……我听……” 陆浔松了手:“你自己说的,可记住了。” 第19章 山寨出事了 周昫总算被放了起来,整个人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扶着桌子也不敢站直。 陆浔往椅子的把手上敲了敲,语气沉沉:“坐下,接着画。” 周昫方才一直俯着身子,又哭又嚎,眼下还有些缺氧地发着懵,让陆浔吼了一句也没敢反驳,两手撑着椅子把手慢慢往下坐,手抖着几乎要拿不住笔。 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周昫哭丧着脸,又让陆浔危言吓唬了几句,这才强撑着打起精神提笔描画。 他端坐着上身,腿上稍稍用力,不声不响地将受力分担一些出去,虽然腿酸得厉害,好歹身后好受点了。 只是并没有瞒过陆浔多久就被发现了。 顶上目光威压沉沉,周昫咽了好几口口水都没敢抬头。 陆浔瞧着他那怂包似的模样,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子,明明害怕却还敢耍糊弄人的心思。 但到底没再跟他一般见识,只往他脚底下塞了个脚踏,逼得全身力道只能尽数落在身后。 果然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周昫在这威胁之下终于痛定失痛,下笔飞快,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五张小画都画出来了,悻悻地给陆浔交作业。 陆浔收了他的画作,竟还一张一张仔细看了过去,哪里线条没勾好的还指着让周昫一一改过,把个周昫尴尬得脚趾头直抠地。 等陆浔最终放他出去的时候,他站在书房门口,整个人都快傻了。 天啊,他刚刚都经历了什么! …… 李双的风波比想象中的还要结束得飞快,也不知哪个倒霉蛋成了替罪羊,反正这事无声无息地就歇下去了。 周昫被陆浔拘着学了半个月的书,熬得头皮发麻,踏出屋子的那一刻简直像大刑已满重新做人一样。 “我很凶吗?”陆浔看着周昫落荒而逃的背影,端着一碗白粥自我怀疑地问同福。 同福默默地移走了目光,心里想着周昫前几天的嚎声就觉得惊悚万分。 要不是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他还以为杀猪呢。 周昫在镇里闲逛了一整天,王常他们不在,没人和他一起玩笑胡闹,还有些无聊。 走着走着就到了城隍旁那间破屋,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久违的亲切感来。 周昫拎着酒壶进去,还没等坐下,就眼尖地看到屋角立着一块瓦片。 干山匪这一行的,总有些约定的传讯方式,二郎是一种,瓦片便是另一种。 当山上的人不好在城中久待,却又等不到要找的人时,便将这瓦片立起来放在角落。 他身上气息瞬间一沉,过去捡起来一看,果然是他们通信用的东西。 山寨出事了。 周昫的眼神暗了暗,酒也不要了,疾步出了巷子往城门口赶,临出去之前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陆浔的方向,似是犹豫。 半晌之后,到底是转身出了城。 …… 衙兵包围山寨,已经六天了。 周昫匆匆赶到的时候,两边正打得热火朝天。 这片山岭驻了不止一个匪窝,平日里地界划分明晰,倒也不起争执,甚至偶尔还能互相帮衬一把。 但今年冬日太长,山匪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一开春见有路过的肥差,个个都争先恐后。 结果有个倒霉蛋一路过来竟然被劫了三轮,别说银子,衣服裤子都差点被扒完了。 好巧不巧,这倒霉蛋还是个京里来的监察御史,平白受了这般屈辱,到了镇衙里气急败坏地大闹了一场。 李桂本就为自家儿子的事心烦,这回更是下不来台,好不容易安抚住人,套麻袋的事也不查了,带着衙兵就直冲山寨。 周昫偷偷摸摸地绕到他们驻扎的地方,趁着无人注意放了一把火,这才逼得山上的衙兵不得不退了回来。 东门大街的事没个结果,如今又失了利,接连吃了几个哑巴亏,李桂更是恼羞成怒,干脆下令封山,切断物资水流,就算是围也要把山上的人都围死。 周昫趁乱回了山里,刚好碰到其他山寨的老大过来商议对策,除了与衙兵死耗也没别的出路。 这一耗,便耗了足足两个月。 山中物资虽紧,好歹家中老少都在,又是背水一战,自然死守。 山下衙兵的心却早散了,在某次交锋后大败而归,连首将都差点让山匪掳回去压寨。 李镇令过惯了舒服日子,哪儿受得了长时间的风餐露宿,没多久就染了风寒,这才找了个借口打道回府。 山寨虽然赢了,却也损失不少,许多屋舍都毁了,开出来的地也被踩得一塌糊涂,只得匀着人手一点一点修补。 周昫于打架积极,干起活来却是个犯懒的,眼下就抱着个锄头,躲在屋顶上看着夕阳摸鱼躲闲。 这个时辰,陆浔应该差不多要散学了吧。 自己一声不吭消失了两个多月,不知道会不会把他急死,估计得拿着自己的画像上街,挨家挨户地问过去了。 周昫边想边一脸傻笑。 要不明天偷偷回去一趟,给他个惊喜? 哎不对,他气性那么大,会不会一下怒火上头,直接拿黄铜戒尺把自己给抽瘸了? 周昫想起之前的事突然一个激灵,满脸惊悚,觉着身后的肉都开始疼了。 不行不行不行,还是先找同福打听一下比较好。 屋顶上的人对着一片夕阳余晖一会儿笑意盎然,一会儿哭丧着脸,一会儿唉声叹气,活像个脑子有毛病的。 宋彦在底下看着,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喂。”他拿棍子笃笃地敲了敲栏杆,拉着嗓子问,“又在想京里来的那个夫子?” 周昫躲懒让他发现了,干脆朝他挥了挥锄头:“老宋,上来一起吹风啊。” 第20章 不准动他 宋彦翻着白眼与他同流合污了,爬上去挨着坐到他旁边,闷了一会儿,一脑袋凑了过去:“你真认他当师父了?” 周昫两手撑在身后,闭着眼睛让风吹乱了头发,漫不经心地答道:“是啊。” 他答完半晌没了声音,察觉身边气氛不对,睁开眼睛果然见宋彦神色凝重地盯着他。 周昫眼角抽了抽,脑子里忽地闪过陆浔要怒不怒的表情,觉得嘴里有些干。 他伸手揽过宋彦的肩,顺便把他的头转开去:“哎呀,老宋你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 宋彦不放弃地又把头转了回来,认真道:“你想好了,他可是从京里来的。” 周昫也不放弃地把他的头转开去,拖长了声音应付道:“知道知道,这话你都说八百遍了。他人其实还不错的,要不找个时间我引你认识认识?” 宋彦给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他都打上你了,你还说他人不错?” 周昫一呆,随即见了鬼一样推开了宋彦:“卧槽,你怎么知道的!” 他被陆浔强压着学了半个月的书,待得烦了少不得和他斗智斗勇,被抓住后自然得一顿板子。 回山寨那日,他身后的伤其实还没好全,不过只是一点薄肿,于起卧行动无碍,他自信并没有露出马脚。 宋彦怎么会知道的,不会是偷看他沐浴了吧…… 周昫默默地捂了胸口。 宋彦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他本就与周昫相熟,这两个月天天混在一起,要还看不出端倪,他这山寨军师也用不着当了。 “我总觉得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你还是别跟他有交集的好,要是觉得欠了他人情撂不下面子,我想个法子让他主动放手就是。” 周昫手上动作顿了顿,胡闹的气息敛去,反多了几分沉静。 宋彦这是在试探,试探他对陆浔的态度。 周昫倒不觉得宋彦会害自己,可保不准他不会对陆浔做出过火的事情来。 “不行,不准动他。” 周昫到底是在东宫里长了十几年的,平日里再怎么吊儿郎当,一旦收敛了玩闹的心思认真起来,周身的气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漫出来。 宋彦心里微微震动:“你就这么信他?” 周昫挪开眼神,望向城里的方向:“算不上信吧,但他的确和京里那些人不一样。” 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霞光,模糊了他轮廓起伏的棱角。 宋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你高兴就好。” 镇学里,正是月试的时候。 陆浔坐在台上,听着学生们挨个儿上来与他背书,眼神微微放了空。 镇衙的兵马已经撤回城好些日子了,周昫怎么还不回来? 山寨的事不难打听,陆浔甚至去过几次,只是周昫没有说破这事,陆浔便也不去捅开,知他无恙就行。 陆浔的目光飘向窗外,吓得躲在窗底下偷看的周昫立刻缩了脑袋。 呼……差点被发现了。 他昨日好不容易把山里安顿好了,在宋彦一番千叮万嘱之后总算进了城,想着这时候陆浔还没散学,便干脆跑学堂堵陆浔来了。 陆夫子治学严谨,不知在学里是不是也一副凶狠模样?发起火来是不是也揍人?那群小孩子会不会被他吓得哇哇直哭? 周昫两眼闪闪发光,满心期待地躲在窗户底下偷看,一想到陆浔待会儿被自己吓一跳的模样,便兴奋得直搓手。 “夫子……夫子!” 陆浔回神,对面一个浑圆的小童看着他。 “您怎么还出神啊,我都背完了。” 周昫在窗户底下捂嘴偷笑,让你天天说我不专心,这回自己不专心让人抓到了吧,活该。 陆浔又往窗户外看了两眼,稍稍蹙了眉。 错觉吗,总觉得今天学堂的猫有点闹腾。 周昫薅了根野草叼在嘴里,蹲在学屋的墙根底下,闭着眼睛打着小盹儿,耳边有一遭没一遭地听着背书声,不时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啧啧啧,这镇学里的学生不太行啊,一篇论语而已,颠颠倒倒地背了这么久,能背顺当的就没几个,他四五岁的时候就倒背如流了好吗。 可陆浔居然没有动手揍人,还一脸平静地让他们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个头啊,要换自己背成这样,早挨上板子了。 不行不行不行,这人太双标了,等会儿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挨了那么多冤打,得要点补偿才行。 要什么好呢……烧鸡?还是灌汤肉包子? 周昫咂了咂嘴,还真就闻到了一股飘香,他疑惑地睁开眼,立刻就变了脸色。 李双头束玉带,一身华服,满面春光,身后小厮提了几个食盒,浩浩荡荡地往学屋里来。 “陆夫子,散学了。”李双十分自然地迎上刚出门的陆浔,挡在他跟前不让他走,“今日翠华楼新出了几样小菜,我着人带了来,一起喝几杯?” 他站到陆浔视线所及之处,挑了两下眉,又合了扇子理了理头发,一股花油香浓得呛鼻。 陆浔冷淡中带着几分客气,偏头躲过他伸过来的手,往旁边退了一步:“陆某还有公事,恕不相陪,李公子请自便。” 李双两手一张,整个人倏的又挡住了陆浔的去路:“别走啊。公事嘛,好说,你回头报我的名字,就说与李公子我相约,谅学里那些个老匹夫也不敢拿你怎样。” 他说着那扇子又要来挑陆浔的下巴,让陆浔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李双有些尴尬,恼羞成怒地一摆扇子,身后几个小厮立刻鱼贯上前,将陆浔围了起来。 “陆浔,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几日我天天等你散学,与你示好,给足了诚意,你却推三阻四,好不听话,可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陆浔扫了一眼周围:“李公子慎言,此处可是镇学……” “什么镇学,不就是我镇衙底下的一群奴才?”李双鄙夷地嗤了一声,“青石镇是我李家的地界,能被李公子我看上,是你三世修来的福气,委身于我不比你在这破学里混的差,你别不识好歹。” 周昫的目光越沉越黑,在听到“委身于我”四个字时砰的一拳打穿了窗户。 第21章 老子怒了 众人皆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力。 李双捏紧了扇子往那处一指:“哪个王八羔子躲墙角呢,滚出来!” 原本一片淡然的陆浔突然生出两分紧张,目光往那处追去,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陆夫子,你在这儿呢,让我好找。”一个老夫子自月门处赶了来,“哟,李公子也在呢。” 他说着话,十分顺手地将挡路的小厮推到一边,拉起陆浔的手就走:“快点快点,不是说好今日有要事,学正大人等着开会呢,就差你了。” 陆浔脸上闪过一丝懵然,又迅速恢复如初,与他匆匆走过月门之前,回头朝那屋角瞥了一眼。 树枝轻晃,却什么都看不到。 魏夫子拉着陆浔一直走到镇学的后堂,确认李双没再追来才松了手:“没事吧?那李双怎么又来找你,这都多少天了,还没完没了了。” 陆浔朝他拱了拱手:“多谢魏夫子替我解围。” 魏夫子摆摆手:“哪里话,多大点事,你我既是同僚,关照也是应该的。倒是你,这么让他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那就是个霸王,还得早做打算才是。” “嗯。”陆浔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那屋角轻晃的树枝。 李双就是烦人了些,离霸王还差得远呢,他眼下有别的事,不想横生枝节,能避则避吧。 “躲?我看他还能躲多少次!”李双猛的摔了一个杯子。 好端端的计划平白让人搅和了,李双嘴上嚷得厉害,眼下却不敢真在镇学里耍横。 他之前在东门大街让人阴了一把,没用的衙役到现在都没找出来是谁干的,他爹丢了个大脸,当时就上了家法,把他拖院子里打了一顿。 李双本就吃了惊吓,那一打更是直接在屋里养了一个多月,前不久才刚出来。 他爹这段时日剿匪失利,灰溜溜地回了城,正是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他能对陆浔这种小人物发发难,却不敢真闹到学正那里去。 一身闷气无处撒,李双把那几个小厮指使得团团转,一边狂扇着扇子,猛灌了好几杯水,这才气颠颠地去上茅房。 周昫趁着他系裤子的时候,冲着他后脑怼了一拳,把人蒙头捆结实了。 学苑里有个钟楼,足有五六层楼高,平日里鲜有人去,不声不响倒是摆设居多。 周昫把人拖了上去,一把掼到地上,二话不说就是拳打脚踢。 “唔唔唔……”李双在地上来回打滚,好不容易自己钻出了麻袋,一抬头却对上了周昫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是……是你!”李双懵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周昫这张脸,“你是之前翠华楼里那个!” 今日的情形与上回东门大街太过相似,李双难得脑子灵光,笃定道:“上次在东门大街,也是你下手暗算我的!” 周昫一声冷笑,抬脚踹在他的肩膀,把他踢翻下去:“怎么,只许你暗算别人,不许别人暗算你?” 李双两手被缚,艰难地扭动着爬起来:“你敢!” “我不敢?我好怕呢。”周昫嘴上说着怕,面上却一点不显,伸手揪了他领子对着他鼻头就是一拳。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再让我看到你缠着他,我就让你这鼻子出点血。” 李双眼前一黑,鼻下果然一股温热,他匆匆抹了一把,立刻糊了一手鲜红,眼见周昫步步威逼之下,手脚并用地退到了角落,神色仓惶地看了眼栏杆外。 钟楼势高,这顶层的四周又只有围栏,此时冷风阵阵,倒真显得天地开阔孤立无援。 “你可别忘了我爹是谁。”李双紧紧贴着角落,声音里溢出一丝底气不足,“青石镇令,手底下有几百号人,你敢动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周昫抬脚踩在他肩膀,将他死死地压在围栏上:“是么?那他可要动作快点才行,不然可接不住你。” 李双让他阴恻恻的眼神看得遍体生寒,飞快地扫了一眼围栏下的半空,满目眩晕,不敢再多看:“你……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猜出来了吗?”周昫悠哉悠哉道,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倏的把人提了起来,“把你扔下去啊。” “啊!”李双一声惊叫,人已经被仰面按在了围栏上,腰部以上悬空在外,眼前天旋地转一片白光,“不!不要!” 他努力抬着脖子,浑身发抖,面色煞白:“有话好说!你别冲动!” “好说,我不冲动,我就是想问你要个东西。”周昫慢悠悠道。 李双咽了好几口唾液:“你要什么,钱?还是官?我给你,我都给你,你放了我。” “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的。”周昫一手拽着他,另一只手却翻出了一把小匕首,刀锋抵在他的胯下,只消轻轻一动就能让他断子绝孙,“倒是你这玩意麻烦得很,割了吧。” 李双吓直了眼,没想到他要的会是这个东西,刀背森寒,他连抖都不敢抖了。 疯子,这简直就是个疯子! “不……不……我和你有什么仇,你至于这么害我?” “仇嘛……谈不上。”周昫手里的刀锋比划着,“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救……啊!” 李双突然扯着嗓子叫起救命,却立刻变成一声惊叫,周昫的匕首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裳,胯下一凉,李双人已经懵了。 “好言劝你一句,别叫那么大声。”周昫抓着他的手轻轻扽了扽,把他又往外拎了一些,嘴角挂着瘆人的笑,“不然我受了惊吓,说不准手就松了。” 李双声音都快哑了:“不……不……我不叫……你……别、别松……” 楼上的动静终究是瞒不住,底下吵吵嚷嚷的人围了过来。 “快看!那是不是公子!” “怎么到那儿去了!” “要掉下来了!” “公子找到了!在钟楼上面!” “来人!快!” 周昫皱起眉啧了一声,这群人别的没有,嗓门倒是大得厉害,看来动作得快点才行。 声音嚷开,连在后堂的陆浔都听到了。 他踏出院子,一抬头便见高楼上两人挂在栏边,苍天白慕下显得异常缥缈,仿佛下一刻就要跌下来了。 陆浔蓦地攥紧了手:“阿昫……” 第22章 要被算账了 耳旁是呼呼的风声,李双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听到楼下的叫嚷声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你听,我的人来了,就在下面。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讨不了好。不如你就此收手,我也放你走。” “放我走?”周昫笑得阴森,“李公子可是还没搞清楚情况?” 浑凉的刀身蹭着肌肤,一点一点地划过,甚至能听见沙沙的声响。 周昫提声喊道:“不妨告诉你,楼下的竖梯早让我撤了。与其等他们上来救你,不如你直接下去更快些。” 这话与其说是给李双听的,倒不如说是给楼下人听的。 周昫手上用力,李双两脚便离了地,大半个人都被拎出了栏外,整个背部失了支撑,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李双又是一声惊叫:“啊!不!不要……” “阿昫!你在干什么!快把人放下来!” 周昫微微一惊,视线从李双身上挪开,便见陆浔疾步而来,面上惊怒惧慌神色交叠。 听到陆浔的声音,李双再也坚持不住哭嚎起来:“陆郎救我!” 啪! 周昫手一扬给了他一拳,整个人的气场愈发冷沉,斜过来的眼神像能把人生剐了一样:“你喊他什么?陆郎?他是什么人,也由得你这般玷污!” 李双让他一拳砸懵了,脸上肉眼可见地青了一块,呆滞半晌才有了喘息声:“我……我……” 周昫眼神一凛又是砰的一声砸了过去。 李双只觉耳边嗡嗡直响,一边脸颊高肿,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崩溃一样颤抖了声音哭道:“那我喊陆浔?陆夫子?” 周昫眼刀沉沉:“你还想喊他?” 李双闭嘴了。 周昫把他揪起来,逼近了道:“你给我听好了,他和你一点关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你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缠着他!” 陆浔已经赶到了钟楼底下,天知道他看到两个人悬在半空时心脏都快吓停了,要匆匆上楼却被底下的人七手八脚拦住。 “陆夫子!陆夫子!不能上啊!” “那人说了,有人上去就把我家公子扔下来,你不能上去啊!” 陆浔让他们拦得脱不开身,又添几分怒意,干脆站在底下仰头道:“阿昫,快下来!多危险知不知道!” “听到没有!”周昫阴沉着声音,匕首的寒芒重新抵住,冰冷彻骨。 “啊!”李双一声凄厉的尖叫,腿都吓软了,哪还敢说一个不字,僵硬地应了几声是,又被逼着赌咒发誓,周昫听得满意了,才一手将他拉了起来。 …… “师父~” 钟楼的二层,周昫探出半个身体,挥着胳膊同陆浔招手,眼神亮亮的,完全没有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陆浔一颗心让他折腾得忽上忽下,不知他又要闹出什么花样:“怎么只有你?李双呢?” “我家公子呢!”小厮在一旁跟着喊道。 周昫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楼上:“在上面啊,他腿软了走不动,等着你们去接他呢。” 底下小厮一听,一窝蜂地涌进了钟楼。 周昫却勾了勾嘴角,手一撑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半空中在旁边的树枝上借了把力,一个翻身轻轻松松地落地。 他瞥到陆浔的身影,脑子一动,故意顺势歪了脚往地上一摔。 陆浔本就悬着的心又为他揪得一紧,赶过去将周昫拽起来,拉手摸腿前后左右检查了一圈。 “哎,我没事师父~”周昫得了甜头,心满意足地由着他折腾,脸上还带着一丝憨笑,活像叼了球回来讨赏的狗子,“这才多高呢,摔不了。” 陆浔稍稍松了口气,脸上却绷得黑沉, 一个眼刀硬是把周昫的憨笑逼得憋了回去。 要不是眼下周围有人,他多少要给这小子几巴掌醒醒脑子。 这干出来的都是什么混账事!还好意思朝他讨巧卖乖? 陆浔长吸了一口气,扣紧周昫的手腕咬牙切齿:“回去再跟你算账。” 周昫被迫收了笑,悻悻地揉着鼻子。 唉,谁让他被抓个正着呢,算账就算账吧。 等了一会儿,李双软着手脚让人吭哧吭哧地抬了下来,脸色苍白,衣裳不整,胡乱裹了两件小厮的外衣。 那随行的小厮看到自家公子这副惨状,又急又气,指着周昫正要发难。 可李双早让周昫唬破了胆子,此时见他横眉一瞪,哪里还吃得消,什么仇都不想报了,喊着小厮赶紧走。 陆浔挡在周昫身前,本还想着要如何安抚李双两句才不至于大动干戈,没想到李双压根连看都不敢看他,简直跟见了鬼一样,多留一刻都能要命。 陆浔眼睁睁地看着一伙人呼啦啦地跑远了,惊疑交加地地往身后看了看。 周昫向他眨着两只干净无辜的大眸子。 一路回到宅子里,陆浔都没有松过周昫的手。 他是抓的真紧啊,周昫腕上让他捏红了一圈,有些疼,偷偷地转了转手,便察觉头顶上两道目光不善。 “嘿……师父……”周昫不动了,心虚地抿了下嘴,“有点疼,您轻点行不,要捏断了……” “疼?”陆浔反问一句,继而失笑,“这就疼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等会儿那才叫疼呢。” 周昫浑身一颤,心想已经这么严重了吗?严重到陆浔遮掩都没有,直接就赤裸裸威胁他了。 陆浔是真要让他气得七窍生烟,消失两个多月了连个信儿都不捎,一回来就给他这么大个惊喜,是生怕他命太长了不是? 越想越气,陆浔连脚步都快了不少,书房也不去了,直接就把周昫拽进他自己屋里,一句废话没有按到了床沿。 周昫在一连哎哎声中陷进了被褥里,鼻尖触到熟悉的气息,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感动。 还是这个味道!陆浔还给他留着屋子,干净软和的屋子! 只是还没等他感动完,两眼蓦地一睁,感动的心瞬间稀碎。 第23章 出了个意外 “闭嘴,你还好意思讨饶!” 饶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讨的吗?不讨白不讨。 周昫趁着陆浔说话的这点空档迅速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这才抱着软和的被子跟他卖着乖:“我怕你手疼。” 陆浔让他这一打岔,才发现自己手上都红了,热热麻麻地比周昫好不到哪里去。 他今日回来得匆忙,东西还留在学苑里呢,看来以后要在屋里备一根才行,省得拿来拿去的麻烦。 陆浔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眼睛一亮总算是找到个好东西。 周昫听着背后的脚步声去了又回来,狐疑地扭着身子回过头,倏的眼眸睁大。 陆浔手中握着蓬松的鸡毛。 “师父!”周昫从床沿跳了起来连连后退,“来真的啊!” 陆浔挥手,听着那干脆利落的声音很是满意:“你试试就知道真假了。” 周昫听着那声音有些头皮发麻:“不是……” “三!”陆浔指着床沿,活脱脱一个被熊孩子气疯的模样。 周昫看着与陆浔气质完全不搭的鸡毛,很想说师父你这模样有点好笑的,崩形象了啊。 “二!”陆浔怒道,又往前踏出一步,气势汹汹还真不是盖的。 周昫把那点子好笑吞了个干净,囫囵趴回了床沿上,一脸可怜怯生生地扭头望着他:“师父我错了……” 陆浔抬手敲了一下,立刻收获了一个装模作样扯着嗓子高嚎的徒弟。 “嚎什么,我还没用力呢,闭嘴。” 周昫卖乖失败,扁了扁嘴转过头,立马就挨了一下,呼呼直打滚。 陆浔就那么站在一旁看他折腾,垂眸盯着他的眼神严肃得发冷。 周昫滚到一半的身形突然停下,在陆浔满身冷肃之气下默默收敛了动作,心虚地瞟了他几眼却没敢抬头。 完了,真生气了,还是不给哄的那种。 “怎么?不滚了?”陆浔发问,明明没多大声音却像能压死人,“要是疼就多滚一会儿,我等着就是。” 都气成这样了,再让他等着,怕待会儿不得脱一层皮。 周昫内心惴惴,这时候总算知道规矩起来。 疼是真疼,周昫攥着被子,将痛呼声埋在怀里,只微微拱了拱腰,心里直喊娘。 师父他真就一点水都不放啊。 陆浔没给他多少时间缓缓,看着他一点一点歪了身子,越偏越远,眼神暗了暗,手下偏了几寸。 “啊!”周昫突然间扬了声。 陆浔猛的停住了手。 周昫这一声嚎得真切,不像之前那般只是装模作样,可陆浔自己下的手自己心里有数,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周昫正忍疼忍得辛苦,突然察觉腰上一重,浑身立刻绷紧,惊恐地扭过身去抓陆浔的手:“师父!” “你受伤了。”陆浔口中问着,却是肯定的语气居多。 周昫愣了一下,他以为陆浔是气他乱动要伸手压他来着,没想到居然是问这个。 他慢了一拍,反应过来时脑子已经来不及编其他借口,让陆浔一瞪,立马心虚地瞟开了眼神。 “起来,我看看。”陆浔松了手。 周昫却心虚地躲着他:“没事师父,不用看……” 他前不久才在山寨里经历过一场大战,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腿侧就让镇衙的人拉了一刀。 这要让陆浔看到了他可解释不清啊,说他不小心摔倒把茶碗坐碎了被割到的? 陆浔等了一会儿,见周昫心虚地缩着眼神不像是乖乖给看的样子,干脆直接动了手。 “哎!哎哎哎!师父!”周昫被突然欺身而上的陆浔吓了一跳,过了几招之后居然让他制服了,直接被反扭了胳膊按在床板上。 我师父这么厉害的吗!看不出来啊! 周昫还有心感叹,挣了几下没挣开,干脆把头埋进被子堆里装死。 腿侧赫然一道刀口伤,因为开始结痂看上去有些狰狞,好在伤口不深,只是破了皮,没有伤到内里。 方才的印子还在,与刀口交叉的位置痂皮脱落,泛出几丝鲜红来。 陆浔有些自责,随即又生出两分恼怒,两相矛盾之下说出来的话倒是埋怨居多:“有伤怎么不说?” 周昫的声音埋在棉花里,听上去瓮瓮的:“没事师父,又不是什么大伤。” 不是什么大伤你方才都疼得够呛,这要是大伤那还得了? 陆浔有些后怕,又气他没心没肺地逞强,抬手盖了几下,在脑子里默念了十几遍不要和伤患计较,这才稍稍控住了怒火。 周昫还在默默挣扎,让陆浔敲了一记:“别动,床都让你揪得乱七八糟了。” 周昫心想这能怪我? “好好待着,我去拿药。” 第24章 说好的心疼呢? 陆浔拿药酒替周昫洗了伤口,再用金疮药细细敷好了,又给他其他地方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什么伤了才放下心。 这么一打岔,陆浔便没有刚回来时那么怒气冲天了,打眼瞧见周昫身上那几道红得骇人的楞子印,心觉自己方才下手狠了。 “疼吗?”陆浔拿手背碰了碰,还热乎得厉害。 周昫缩了缩躲开他的手,见陆浔放缓了语气,这才委屈地和他告状:“师父你手太黑了。” 陆浔随手拍了他一下:“咎由自取,那么高的地方也敢胡来,我看你就是欠揍欠的。” 周昫嘶了一声,背过手摸了摸方才被拍的地方也没反驳。 陆浔突然觉得眼下这样挺好,他还有话要问,周昫却不像是个肯老实交代的,少不了要斗智斗勇费一番心力。 他处理完周昫的伤口,却没允人起身,反而拖了个圆鼓凳过来,就那么坐在床边。 周昫一看他这架势不对,抱着个枕头默默地往床里侧平移。 陆浔看得好笑,却是带着气地轻哼了一声:“嫌床趴着不舒服是不是,你再动信不信我让你趴长凳上去。” 长凳哪里有床趴着舒服。 周昫动作一顿,立马停住不敢动了,心里疯狂捂脸呐喊。 不是都心疼了吗!不是都给我上药了吗!怎么还一脸等着算账要我好看的样子啊! 他下巴靠在枕头上,眨巴着个眼睛,看上去温温软软人畜无害,陆浔要不是见识过他钟楼上张狂嚣张的模样,还真要给他骗了去。 深吸一口气,陆浔定了定神,觉着还是不要与他这柔弱可怜的表情相对的好,想了想干脆把他抓了出来。 周昫虽说他以前在宫里,也是众星捧月被伺候大的,可陆浔毕竟不是宫中内侍,上药看伤时还好,这会儿却显得尴尬。 太危险了!简直太危险了! 周昫琢磨着怎么才能换个姿势,刚有动作,就被警告性地敲了一下。 “别动。” 不是很疼,周昫微微缩了一下,耳上有些浮红。 宫里讲究礼仪规矩,什么屁大点的事都能弄出来一套繁琐的流程,挨个板子也不例外。 用多大的板子,在什么地方打,怎么打,要不要去衣,要不要唱数,全规定得明明白白,甚至还有司礼监的人看着。 皇子怎么说都是主子,面子还是要留的,即便被罚了板子,也不会有去衣的时候。 他以前偷偷溜出宫玩,看到街坊里有小子被他爹娘拿扫帚追得满巷子乱窜,最后被剥了裤子揍得哭天抢地,还幸灾乐祸地看得热闹。 如今却轮到他自己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周昫尴尬地闭了闭眼睛。 “这些天去哪儿了?”陆浔问。 语气中的怒意淡了下去,反添了几分无奈和恨铁不成钢。 周昫敏锐地察觉到陆浔不像方才那般生气,觉着这事也不是全无希望:“师父,我要不还是起来回答吧。” 想得倒挺美。 陆浔戳着他身后把他微微起身的动作按了回去,一句话断了他的念头:“麻烦什么,就这么答。” 周昫的小算盘撒了一地,果然该来的躲不过。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神秘道:“师父,我要是说,我被一个世外高人掳去了洞穴里,学了一套修仙大法,你信吗?” 我信你个头啊,人还没起来就敢满口瞎编。 陆浔一脸黑线,咬牙切齿:“我还学了套抽人大法呢,你要不要试试?” 周昫扁扁嘴,把事先编好的借口说了出来:“有个兄弟,呃……遇到了些麻烦,喊我过去帮忙,他那离这儿远,我就多住了几天。” 陆浔默默地听着他胡说八道,好歹没像方才那般离谱,也没想戳穿他,只往他身后敲了两下:“第二次了。” 周昫知道他什么意思,上回半夜翻墙出门,便是不告而走,这次算第二回,还一去就是两个月。 怎么说都是他理亏,周昫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道了一句:“错了,以后不会啦。” 陆浔才不信他的口头保证,干脆利落地给他判了罚:“十下,长长记性。” 周昫怔了怔,有些受宠若惊。 十下?陆浔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了?他还以为会被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故事都编好了,跌宕起伏催人泪下,谁知居然没能用上。 “是,师父。”周昫应了一声,心里还有点惋惜。 陆浔听出了他语气中漏出来的那一丝松快,轻轻抬了眼皮,心想你高兴早了吧,以为我吃素的? 第25章 已读乱回 陆浔拿捏好了力气,不算轻。 周昫对陆浔的手劲有了新的体会,嗷嗷叫着来回翻腾了五六次,心里庆幸总算是挨完了。 等陆浔走了,看他不把这戳鸡毛撅折了。 但他没等到陆浔走,又被点住了,立时一个激灵。 “第二个问题,怎么受的伤。”陆浔又问。 周昫汗涔涔地愣在了原地。 不是完了吗?怎么还问?就不能给个痛快? 陆浔等了一会儿,见他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干脆扬起手给他提提神。 “哎!”周昫被强行拖回了神。 陆浔举着鸡毛吓唬他:“浑什么呢?回话。” 周昫眼见那鸡毛都快戳他脸上了,缩了缩脖子,边琢磨着边说:“我……呃……让碎瓷片割的?” 陆浔听得眼角直跳,说着又想抬手抽他:“我问你呢你问我?刀口伤和瓷片伤能长得一样?满口胡话还当我看不出来呢?” 周昫缩起脖子,当即就改了口:“别打别打,是我与人动了手。” 陆浔要不是有那么多年的涵养在身,早把白眼翻上天了,就非得他威胁着才肯说点老实话? “那今日呢?今日和李双又是怎么回事?” 周昫脑子还停留在怎么把刀伤的事给圆了,没想到陆浔问得这么跳跃,他脑子卡壳,也来不及细想多少,听到李双的名字立马暴起。 “我上次真是给他脸了,他居然还敢来纠缠你!” 陆浔顿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周昫今日发难,是为前段日子李桂剿山匪的事报仇来着,没想到却是因为自己。 脑子里闪过屋角树枝轻晃的画面,陆浔犹豫道:“你……听到了?” 周昫撑起来顺势跪在床边,一拳头打在靠枕上:“哼,今日犯我手里算他倒霉。就凭他,还敢肖想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真以为仗着个镇令爹他就是天皇老子了?” “我呸!他就该去钟楼吹吹风醒醒脑子,知道什么人是他惹不起的,下回再被我撞上,我真让他断子绝孙!” 一通怒气发泄完,周昫看着貌似被他吼傻了的陆浔顿了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不是把人吓到了。 他讪讪地住了嘴,试着伸手在陆浔失神的眼前晃了晃:“那个……师父?” 陆浔确实在出神,但不是被吓傻的,只是隐隐觉着这事怕是有些麻烦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陆浔问,见周昫眼神微闪,手中掸子一敲,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老实讲,讲清楚了。” 周昫眨了下眼睛,却觉得这事当着陆浔的面有点难说出口。 他心虚地往后靠想坐在脚后跟上,压得身后一疼才发现那伤滚着还坐不下。 陆浔想起了李双最后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心中越发觉得不对,眼神紧紧盯着周昫,一点躲避的机会都不给:“快说。” “也没怎么样……”周昫眼神飘到了一边,“就打了他几拳,威胁要把他扔下去……” “就这样?”陆浔眼里满满都是不信,他微微俯身,周身的气势将周昫团团裹住。 “还有……呃……还有给他放了点血……”周昫眼神又飘向了另一边。 陆浔眼皮一跳,便听得周昫说道:“在……在他那个地方……” 陆浔眼前一黑,咬牙将人拽起来。 “哎!师父!”周昫连滚带爬,胳膊却让陆浔死死拽着。 “你行啊你,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当真以为青石镇衙就是个摆设?” 周昫几下挣扎磕得膝盖生疼,这话他却是不爱听的:“我怎么啦?就许他李双嚣张,不许别人耍横?镇衙又怎样?那李桂还不是草包一个,有什么好怕的!” 陆浔听着他口出狂言,气得又扬了手。 “李桂是草包?他要是草包能在这当了十几年镇令还安然无恙?早不知死哪里去了。” “真以为上次把他耍得团团转是你能耐?是,你是能耐,可你想过没有,只要他有一次反应过来,就以他那作派,能与你善了?” 陆浔气急,难免声音重了两分。 官场里的势力盘根错节,有的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垫脚石,能够坐镇一方的又怎么会是真正的草包。 若李桂是个光明正大的官儿,陆浔还不至于这般紧张,东窗事发了顶多按律判周昫一场,但那都是过了明面的,他好歹心里有数。 可李桂偏偏是个浑官,正事办不了多少,背后的阴谋勾当却一大堆,谁知道他暗地里能使什么绊子,搞不好就能要了人性命去,防都防不住。 周昫让他吼了一顿,心里不服气,却偏生找不出话来反驳,山寨的事他虽然赢了,但也着实没讨得了多少好,一时间堵得脸颊鼓鼓闷得发慌。 “那按你说的,我就只能由着他们欺负,不能还手?” “你想还手我不拦你,但方法多的是,你也该动动脑子,而不是闷着头就冲过去。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为着那种人把自己的安危搭进去,你亏不亏!” 第26章 李桂来了 周昫本来一肚子的气,却在听到陆浔最后那句亏不亏后顿时消了。 他在原地闷了一会儿,突然仰头朝着陆浔轻轻一笑,嘴角露出半个虎牙,半真半假道:“为了陆夫子,不亏。” 陆浔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方才是不是被调戏了?被自家徒弟调戏了?这小子皮痒了吧。 陆浔想训人,声音里实质的怒意却淡了下去:“少跟我贫嘴,跪直了,好好反省反省。” “哦……”周昫揉着身后,没说什么倒也乖乖跪了。 陆浔将鸡毛掸子放了回去,深吸几口气将心境平缓下来,隔着屏风看到周昫跪在床边还算规矩的背影,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自己对他真是越来越不知客气了,方才一急居然连跪都罚上了。 别说周昫曾经的身份摆在那,就算以他目前混山寨当老大的脾气,能这么乖乖认他的罚也属实出乎意料。 周昫虽然喊他一句师父,但两人着实没有多少关系,算起来相识至今也不过半年。 陆浔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他虽有任务在身,但周昫身份特殊,他着实不应代入太强,可每每事到临头,他又实在忍不住管这管那。 周昫对他的依赖和信任他不是察觉不到,这本该是好事,起码是符合他计划的,可陆浔却不知为何总是心存几分顾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闭上眼睛,脑子里烦乱乱地理都理不清,外边李桂却已经找过来了。 他带了镇衙里的差役,几十个人提着刀棍,将陆浔的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昫前一秒还在床边半趴半跪地哼哼,后一秒就凶神恶煞地要往外冲,让陆浔一把拽住,连哄带训地塞回屋子里。 “反省反省,让你起来了吗?”陆浔无奈地将人捞了回去。 周昫让他拢在臂弯里,迈着步子还要往外冲:“还反省什么呀,他都找上门来了唔……” 陆浔随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饼子:“小声点,别嚷得外边都听见了。找上门来便找上门来,我还不至于应付不了,你乖乖待着别出来。” 应付?就陆浔一个手无寸铁的夫子能怎么应付! 周昫将饼子甩开,刚被按到凳子上又立马弹了起来:“不行师父,那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和他讲不了理,让我去!” 陆浔心想我和你也讲不了理啊,让你去,你能干什么,直接两边开架?那还得了,他这宅子还要不要了。 好言相劝没用,眼见着周昫又要往外冲,拉都拉不住,陆浔干脆把气势一沉,威喝一声:“闹什么!今日闹了这么久还嫌不够!” 周昫让他吼得微微一愣,陆浔就趁着这空档飞速地将他拽了回来,二话不说将人绑在了椅子上。 周昫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绑了手脚:“师父!你干什么,放开我唔……” 陆浔重新往他嘴里塞个饼子,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半是安抚半是警告:“乖乖待着,等会儿回来就替你解开。” 周昫拼命眨巴着眼睛左右摇晃:“唔?唔唔唔!” 陆浔却已经径直关了屋门走了。 哎,真是,一个两个,就非要他来硬的才行。 陆浔出了门,将李桂迎进了正堂,请他上座,又让同福上了茶。 李桂面上神情郁郁,甩着袖子踏步进屋。 好在他摆开的阵仗虽然极大,却并没真动什么手,人只带了几个进去,其他的都留在外头。 “陆夫子,镇学一切都好?”李桂说了一句客套话,却只瞟了一眼茶色,连杯都不端。 陆浔坐在侧首,向他微微点了下头:“劳烦李大人挂心,还好。” 李桂掸了一下膝边的灰:“听说小儿与陆夫子有些往来,可是给陆夫子添麻烦了?” “李大人言重,陆某一介书生,岂敢得贵公子高看。”陆浔说得谦逊,语气却并不卑下,反而另有点锋芒,只是很快又收住了,诚恳地问道,“今日之事,不知李公子伤势如何?” 李桂甩开袖子,冷哼一声:“让那闹事的出来见本官。” 陆浔微微敛了眉,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向前倾了倾身:“抱歉,李大人。” 李桂面上更黑,眼神盯了过来:“怎么?陆夫子不会是想说那人和你没关系吧?我家小厮可都听到了,那人喊你师父。” 陆浔不动,略垂着眼神:“是。他今日之举确实危险,陆某罚了他,眼下正面壁思过,暂时不能出来。” 砰! 李桂猛的拍了一下桌子,跟进来的几个人便唰地抽出刀棍,刀光剑影落在陆浔脸上。 李桂指着他疾言厉色:“陆浔你可知这是包庇罪犯!” 罪犯?这罪名的大帽子扣得还真快。 陆浔长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拱了下手:“李大人息怒,小徒唐突,陆某自不会推诿卸责。药石大夫,李公子如有需要,陆某定当尽力。” 这话听着平平,落在李桂耳朵里却别有一番讽刺的意思。 李桂看着他咬牙切齿,胸口起伏,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其实李双要说伤得很重也不是,鼻青脸肿是难看了些,但养上个把月也就好了。 关键是他胯下那一道刀伤,虽然只伤了表皮,但侮辱性太强了。 李桂绕开了陆浔的话,眼神恻恻:“看样子,你是不肯交人了?” 陆浔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好哇。”李桂一字一顿,慢悠悠站起来,背过手大喝一声,“来人!” 一阵脚步伴着兵器声,外头的人已经涌了进来,动静太大,引得周边俱是远远围观的人。 “陆夫子既不肯配合,就休怪本官直接拿人了。” 箭在弦上,陆浔却不见急色,只轻轻叹了一声,面带几分惋惜:“李大人,今年监察之年,御史大人还在镇上吧。若有什么不合律法规矩的事情传到京里,于您而言,怕是得不偿失。” 李桂满身怒气骤然一凝,像是突然被捏住了七寸:“你什么意思?” “若我没记错,李大人今年该是升调考核了,如此重要关头,还望凡事三思。” 陆浔往前稍走了两步,从袖兜里摸了两枚钱币搁在李桂手边,压低了声音:“京里盯着这边的人也不少,李大人不要自己将把柄递出去才是。” 第27章 马甲掉了 陆浔回到里屋的时候,发现绳子已经被周昫挣脱得差不多了,只是人滚到了地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哎,怎么就这么倔呢,绳子都捆不住你。”陆浔叹了一声,将他捞了起来,顺手将所剩无几的绳子解开。 “李桂人呢?”周昫蹭掉了嘴上的饼子,伸着脖子往外看。 陆浔将绳子打着圈收起来,轻描淡写道:“走了。” “走了?!真的假的?就这么轻易地走了?没要挟你?没和你谈条件?” 一连的问话不停歇地砸了过来,陆浔停下了动作,心想咱俩到底谁是师父啊,怎么反倒他成了被问话的那一个。 “我好歹也是正经科举出身,有京里的任命文书,他无令无旨,强行到我宅子里动粗抓人,在御史那里可讨不了好。” 周昫虽然还没出宫开府,外头的事却听过许多。 御史负责监察百官,有谏言之权,说白了就是打小报告的,偏偏还是正大光明地打小报告,你说气不气人。 “可御史远在京里,也会知道这里的事?”周昫半信半疑。 陆浔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今年是升迁考核之年,御史已经来了,在镇外的山道上让人劫了好几场,正看李桂不顺眼呢。” 周昫愣了愣,想起之前那个被劫了个底儿掉的倒霉蛋,后知后觉那竟是京里派来考核李桂的监察御史,难怪能把李桂逼去剿匪了。 这事听着有几分道理,可他却总觉得李桂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发,张着嘴还想问点什么,陆浔却不让他说了。 “别管李桂了,你这么压着,身后不疼吗?”陆浔与他玩闹一句,见他脸色瞬间转白,好笑地拍了拍他,“起来,给你敷一敷。” 李桂满脸郁气地回了镇衙,还未入门便见近身小厮快步而来,凑在他跟前小声道了一句:“作坊刘老板来了。” 李桂正让陆浔的两枚钱币刺得内心悬悬,此时听到这话更是不耐:“他这时来做镇衙里做什么?被人看到怎么办!去打发他走。” 小厮莫名其妙地让他吼了几句,也不敢顶嘴,唯唯诺诺地应着声就要去赶人。 李桂走了两步,心里怎么都不踏实,只觉得袖子里那两枚钱币烫手得很。 莫不是真让陆浔查到了什么…… “等等,带刘老板去后堂。”李桂喊住了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去一趟镇学,仔细查查今年新来的那个夫子是个什么来头。” 周昫又让陆浔拘了小半个月。 时近端午,好好的天突然接连下了三日暴雨,镇学里的钟楼塌了,陆浔被匆匆喊去善后。 他前脚刚走,后脚李桂就带人围了宅子。 同福吓得发抖,又哪里能拦得住周昫,反让他给锁屋里了。 “你干什么!快放我出去,公子说了你不许去的!” 周昫把人关进了柴房,锁了门,将钥匙远远地抛到花坛里:“好同福,等师父回来你替我瞒一瞒,别告我的状。” 同福急得直跺脚,听着门外打斗声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柴房没有窗户,他费了半天劲才将门砸出了一个洞,好不容易爬出来,外面早没了人影。 雨已经停了,屋檐下却还水流如注,哗啦啦地汇进两侧的暗渠里,地上尽是泥泞,坑坑洼洼地混着暗红。 同福找到陆浔时,镇衙眼线的报信几乎是同时到的。 陆浔捏着那墨色还新的纸,差点没忍住将它撕了,到底是让多年心性支撑着强行冷静下来。 周昫逃了,但没能出得了城,让衙兵围在了城墙上。 李桂看着眼前人做困兽之斗,脸上大仇将报的得意之色越来越深。 这人让他吃了好几次暗亏,如今总算是轮到他出一口恶气了,之前失了的面子,今日要十倍百倍地打回来。 他盘着手上的珠串,不怀好意地盯着周昫:“来啊,都给我小心围着,抓活的。” 周昫喘着粗气,眼前有些犯花,有血自右边胳膊流下,顺着刀锋溅到了地上。他背抵着城墙边的垛口,侧眼瞟向城外的方向。 李桂似乎很享受这种过程,也不急着让人将他拿下:“看什么呢?还等着同伙来救你?” 周昫倏的收回了目光,左手按在了微微发抖的右臂上。 李桂又盘了两颗珠子,将那手串拢了起来,背手甩在身后:“咱们还真是冤家路窄啊,青石山上的匪头子,也是你吧?” 周昫面上挂着不羁的笑意:“你又知道?” “只要肯花钱,总归是能打听出许多事情的。”李桂蛮有兴趣地打量他,“你是山匪这事,陆夫子还不知道吧?你说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周昫面上不变,拇指却默默地扣在了刀柄上。 李桂接着道:“我就不明白,你一个匪头子当得好好的,做什么想不开还跟镇学夫子扯上关系?” “老子乐意。”周昫挽了个刀花,“与其打听我,你倒不如回去问问你那宝贝儿子,身子底下凉不凉?” 李桂脸上明显一黑,猛的攥紧了珠串:“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在这胡说八道。” 周昫抬了下眉:“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让李公子出来给大家见见,不就知道了吗?” 周昫把李公子几个字咬得格外重,李桂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气急吼了一声:“来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贼头子抓起来,我要他吊在城门口示众。” “我看谁敢!” 众人将将劈出去的刀棍一顿,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见一人踩着细碎的水花上了城墙。 周昫原本故作松弛的状态顿时绷紧,握着刀的手指又攥紧了几分。 陆浔怎么来了!陆浔怎么在这种时候来了!他不应该在镇学里的吗?方才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李桂的眼神沉了沉,心想镇学那边怎么没把人拖住:“陆夫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浔扫了周昫一眼,见他人还安好,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李大人,你趁我不在,将我的人抓到这地方来,又是什么意思?” “你的人?”李桂冷笑一声,“陆夫子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人可是青石山上的盗匪,身上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陆夫子不会是要包庇这贼子吧?” 第28章 谁还没点身份 周昫面上铁青,心里却咚咚直跳。 完了,马甲被扒了,最不想让陆浔知道的事情被捅了出来,陆浔会怎么想? 要知道被劫的京官不只是那倒霉御史,陆浔也是一个,还是自己带人劫的。那御史都恨不得端了贼窝,陆浔又怎么可能不生气。 周昫忍不住想去看陆浔的脸色,却又害怕触到震惊和憎恶的眼神,紧抿着嘴视线飘忽,但始终都没敢落到陆浔身上。 他很矛盾。 相识至今不过半年的时间,他却已经习惯了陆浔的包容,甚至会有意无意地耍赖胡闹,惹他几下打也无伤大雅。 既然享受过这种偏爱和包容,再要他面对陆浔实质性的厌恶,周昫觉得自己承受不住。 他担心被厌弃,但骨子里的自尊又绝不允许他对这事表现出来在乎。 明明紧张得要命,却偏要强撑着装无所谓,周昫觉得自己要折腾疯了。 天上又飘起了雨,落地却毫无声响。 陆浔的声音浸在雨中:“他是不是贼子我不管,但他如今是我府上的人,李大人要动他,也该问问我的意见吧。” 周昫心里漏了一拍,继而扑通扑通地跳得更快,顶得他额角发疼。 “问你的意见?”李桂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陆浔啊,我给你几分脸面,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不成?你在京里的那点子事情,还寻思着我不知道吗?” 他穿过身前的几个衙兵,缓步走到了陆浔对面,仰着头,目光从下眼皮睨了出来。 “三年前你科甲出身,授了大理寺评事,两年即升司正,却办事不力,遭圣上当众训斥,夺了职,贬到这来当夫子。我可说错?” 李桂顿了顿,见陆浔默然无言,更添了几分底气。 “莫说你如今一介镇学夫子了,便是你风头最盛时的大理寺司正,也管不到我青石镇令的头上。还要我问你的意见?你脸皮可真够厚的。” 雨雾之下,周昫的反应比陆浔还要大。 他知道陆浔被遣来这鬼地方八成是京里不顺,却从不知还发生了那么多事。 新科两年即升大理寺司正,遭圣上当众训斥……那些恍若隔世的字眼被翻了出来,这其中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手中钢刀才要动,陆浔便扫过来一道眼神。 隔着雨雾朦胧不清,周昫却万分确定,那一瞥而过的眼神,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陆浔的衣领已经湿了,水珠滑入了颈间:“青石镇的镇务,大理寺自然管不到,可若是人犯了事,就只能请大人屈尊,到大理寺喝喝茶了。” 李桂的脸色变了变,眼神中生出了两分凌厉。 上回陆浔摆出了钱币的事,始终是戳在他后腰上的一根刺。 虽然查出来陆浔在京里没什么背景,他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所以今日故意把陆浔支走了才动手。 若陆浔识相,不来掺和这事,那他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若不识相,拿到了周昫也是牵制他的把柄,就休怪他借机一起办了。 “陆夫子说我犯了事,可得拿出实证,否则就是栽赃命官,这茶指不定是谁喝呢。” 陆浔笑了笑:“李大人自己都把作坊供出来了,哪还需要我拿什么实证。” 李桂盘着珠串的手指一滞,戒备道:“什么作坊?” 轰! 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墙摇,城西一道黑烟漫天而起,冲进了雨雾里。 李桂瞳孔骤缩。 陆浔用眼神点了点黑烟方向:“那不就是了,看来御史大人已经找到地方了,李大人若不赶紧过去,保不准会被查出什么来。” 李桂总算彻底变了神色,原本胜券在握的脸上现出明显的动摇和慌乱。 他明明已经让作坊关停了,不应该露出把柄才对的。 手中的珠串盘得飞快,额头的汗混进了雨中,李桂强压下了声音中的急躁:“城西那处多的是铁石作坊,随便哪个堵了烟筒也不奇怪。” “是不奇怪。”陆浔道,“但如果有作坊进了大批锡铜炭火,却突然闭门不干了,您说奇怪吗?” “不干就不干……”李桂突然止住了话,察觉出不对来。 陆浔眯了眯眼眸,像极了一点一点地把猎物诱进笼中,到最后才摘掉了掩饰用的草:“城西多的是黑白作坊,本来不好找的,这还要多亏李大人帮忙。” 李桂猛的攥紧了珠串,看向陆浔的眼神杀意腾腾。他之前为免遭人怀疑,特地停了作坊,没想到反而暴露了自己。陆浔这招以退为进还真是使得不留痕迹。 “好手段,陆夫子不愧是能两年当上大理寺司正的人,倒是本官小瞧你了。” “不敢当。”陆浔抻了抻润湿的袖子,“不过李大人放心,御史只知那处有人私铸钱币,不知背后瓜葛,若快些赶去,便还有机会。” 私铸钱币,可是死罪。 以为自己死路一条的李桂突然发现还有一线生机,眼神又阴鸷起来:“是吗?那我还要谢谢陆夫子了。” “谢倒不必。只是我还有个朋友,若我今日不能安然回去,他明日指不定就传出什么话来了。” 李桂原本的杀意就这么被强行按压住了,他不知这话里真假几何,但眼下动不了陆浔,再憋屈愤恨也没空在这里纠缠。 “放人!”李桂愤愤地甩了一下袖子,二话不说撂下人就走。 呼啦啦的人潮退去,周昫顺利地出了城,站在雨雾里却比方才还要紧张。 他手背上蜿蜒的血迹十分扎眼,轻而易举地就被陆浔盯上了:“胳膊受伤了。” “嗯。”周昫低头应了一声,垂着眼神不去看陆浔。 陆浔小心拉过他的手,见他肘下一道刀伤几乎贯穿了小臂的一半,狰狞地翻出内里模糊的血肉,心里揪了起来。 “疼吗?” 许是那语气中的心疼太过明显,周昫几乎是在瞬间酸了鼻子。 “嗯。”他将原本到了嘴边的不疼咽了回去,眨着眼睫上的湿润,“疼。” 那语气委屈得很,像极了被欺负的小孩子回去找大人告状。 陆浔顿了顿,心里又给李桂加上了一笔,手上的动作更加利索。 他撕开了伤口周围的衣物,给周昫止了血:“忍一忍,同福马上就来了。” 第29章 劫我的人是你 同福赶着骡车走得摇摇晃晃,却一点没耽误陆浔上药。 周昫难得没有闹腾,安安分分地坐在车里,药蛰得伤口刺疼也没吭声,只是胳膊抖得厉害。 陆浔抬起头,见周昫紧咬着牙一脸难耐,不免又多出两分心疼:“疼了就说,别强忍着。” 周昫深吸了两口气,将那颤抖的劲儿压下去:“嗯,没事……” 他顿了顿,师父两个字终究没有喊出口。 雨又大了起来,噼噼啪啪地打在车板上,尤其大声。 车里光线暗得很,看不清陆浔的面容,可两人呼吸相闻,周昫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陆浔的气息。 “冷吗?”陆浔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周昫吸了一下鼻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能结巴半天:“嗯……还行……哈啾!” 话音刚落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还没等他尴尬,一只手就伸了过来,覆在他的额头上。 周昫抖了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只觉脑中有一阵空白,覆在额上的手却滚烫得厉害。 “没起烧。”陆浔又试了试自己额上的温度,将车上备用的衣物给他,“不过有些凉,衣服披着,回去还是喝两碗姜汤吧。” 周昫脸上苦了一下,心想姜汤真不是一般难喝,可陆浔说回去诶。 他裹好了衣服,听着那边陆浔没了声音,犹豫一阵,到底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师父?” “嗯?” 周昫没了声响,过了半晌,又试探地喊了一声:“师父。” 陆浔皱眉,觉得这人今日粘腻得不正常,却还是耐着性子哄他:“怎么了?” 周昫得了肯定的应声,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手边触到了陆浔的袖角,借着暗色的掩护偷偷拉了过来,用手指来回捻着上面的袖纹。 “我……”他顿了顿,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山匪的事……” “当日拦路劫我五百两银子的人,是你吧。”陆浔替他说了。 周昫手上动作一顿,继而攥得更紧了,小声嘀咕了一句:“是一百五十两。” 陆浔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轻斥道:“瞒了我这么久,你倒是好胆子。” 周昫心中微颤,抿了抿嘴,也不敢坐了,默默地从位子上蹭下来,半蹲半跪地挨在陆浔腿边。 陆浔察觉到他的动作,也不急着叫他起来:“知错了?” “嗯……”周昫讷讷地应了一声,他确实知错了,当初不该劫陆浔劫得那么狠的,如今把他卖了都赔不起了,“一百五十两,我会想办法还的,您多给我些时日……” 一百五十两虽然不少,但也不算太要紧,还不还其实也没太大所谓,不过陆浔难得见他这么乖巧的时候,忍不住就想逗一逗他。 “可以,但我要收些利息。” “好。”周昫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您说了算。” 陆浔轻轻提了一点嘴角:“不多,每个月二十尺子,我给你记着,什么时候还完了,什么时候结清。” 周昫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不是被坑了,立刻举着双手抗议:“师父,你是要我命吧!” 那可是一百五十两啊,陆浔肯定不会要他劫来的钱,他不偷不抢,三五年能还上都是上天眷顾,到时候五六百记的尺子,他直接投胎去算了。 “你当初不也威胁要我命来着?”陆浔衣服差点让他扯掉了,咬牙切齿地把衣领拉了回来,心想这小子可算是回到咋咋呼呼的状态了。 周昫被他一句话堵了嘴,可五六百记的尺子又实在挨不起,耍赖一样地在他膝边歪缠:“啊……师父啊,陆大人啊……陆老爷啊……您行行好……”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胡搅蛮缠起来陆浔还真招架不住,又怕他碰到了胳膊上的伤,半真半假地气道:“闭嘴,多大个人了你拽我袖子干什么!起来!” 周昫一顿,发觉手中那袖角不知何时已经扯成了一大片,对面陆浔衣衫不整两眼冒火。 他悻悻地将那袖子还给陆浔,临松手前还不忘多抚平两下:“错了师父。” 陆浔瞪了他一眼,要不是顾虑他有伤在身就动手了,如今却只能威胁两句:“坐好,再胡闹就把你扔下去。” “哦。”周昫屁股一抬坐了回去,想想又问道,“那我等下可以不喝姜汤吗?” 陆浔一记眼刀:“我看你现在就想挨板子。” 周昫撇撇嘴不说话了,虽然挨了一句骂,整个人却放松下来,伸长了腿,悠哉哉地往后靠着车壁。 骡车哒哒哒地进了一片山林,雨停了,天又亮堂了起来。 同福拉停了车,回头冲着车里道:“公子,我们到山脚下了,接下来往哪走?” 周昫顿了顿,山脚下?什么山脚下?不是回去吗? 他心觉不对,一把掀开了车帘子,见外边青草葱葱,可不就是山寨底下。 眼神逐渐凝重,他回过头来时又气又怨,委屈得陆浔都怕他下一瞬就哭出来了。 “没有赶你走的意思。”陆浔开始安抚人,连声音都放轻了,“李桂已经盯上你了,城里不比这儿安全,若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城门一关,你逃都逃不出来。这山寨好歹是你的地盘,他没那么容易动手。” 周昫紧抿着嘴,摆明了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乐意的表情。 陆浔难得拿出了哄小孩子的语气:“听话。” 周昫还是杵着不动:“那你呢?李桂不会放过我,难道会放过你?” “我总比你好脱身。” “那也不行。” 对话陷入了僵局,周昫倔起来八匹马都拉不住,就那么抱着胳膊坐在车里,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下去。 到最后还是陆浔先叹了一声,起身挑帘下了车。 这一下把周昫给整不会了,下车又不是,坐在车上更不是,左右为难像只热锅蚂蚁,到底是绷不住跟了过去。 “师父……”周昫脚下踩起了水花,要去拉陆浔的胳膊,快触到了又没敢真拉,“你别生气……” 陆浔回过头,脸上又哪里有生气的痕迹:“都到山脚下了,寨主大人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周昫的手愣在了半空,像听不明白一样:“师父,你……” 陆浔故意抬了抬眉:“怎么?不可以?花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住两天都不给了?” 第30章 找打? 青石镇里乱成一团,陆浔却带着同福住进了周昫的山寨。 说是山寨匪窝,却和平常的村子没有多少区别,屋舍俨俨,稍微平坦的地方还整出了几块庄稼地菜园子,老少相呼,鸡犬相闻。 周昫自己有个小院子,他将隔壁屋收拾出来,陆浔便有了落脚的地方。 寨子里的人见老大带了个师父回来,一个个不嫌事大地凑过来看热闹,全让周昫给挡回去了。 二郎撒着欢儿地扑过来,才要对陆浔龇牙,就让周昫手动按住嘴,提着后颈拎到一旁教训半天,到最后还是陆浔看不下去了替它求的情。 “阿昫,别难为它了。” “不行,是狗子就能不讲规矩吗?今天要不跟它说清楚,它明天还敢吠你。站好了,你还敢动!” 二郎让他强行拎着俩爪子罚站,后腿还挨了几下打,呜呜叫着满眼委屈。 陆浔看着周昫一脸正经训狗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心道你自己都没什么规矩,对狗子倒是要求很高啊。 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周昫就好像淤泥看到了白花,一边想要靠近,一边却怕自己弄脏了对方。 “师父,山里湿气重,东西也没有宅子里齐全,你要是缺什么就告诉我。” 陆浔看着他几乎把压箱底的家当全搬出来了,忙前忙后却一直躲着眼神。 “阿昫。”陆浔轻轻唤道。 周昫正蹲在地上把一道裂沟填平,闻声抬起了头:“嗯?” 陆浔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近了,嘴角噙着一点笑,居高临下揉乱了他的头发。 周昫被人揉得一脸懵,直到陆浔走了,他还在那儿晃神。 不是……师父你那我家狗真乖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小心翼翼的日子过不了两天,在陆浔有意无意的暗示下,周昫发现陆浔是真没嫌弃他,那大胆的心就慢慢回来了,天天带着陆浔满寨子乱逛,张狂骄傲得不像样。 “看,师父,这是我打下来的山头。” 看着周昫那自豪神气的表情,在京城的纷繁复杂里浸泡了二十来年的陆浔,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是岁月静好……和鸡飞狗跳。 “药呢?”一大早,陆浔就沉着脸色两眼喷火。 周昫让他堵在了墙角,憋屈地蹲在地上揪着草根:“喝了。” 怒伤身怒伤身……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真的喝了。”周昫眨巴着眼睛,一脸真诚。 “谁喝的!”陆浔的吼声都快压不住了。 周昫扁了扁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好半晌才小声地挤出了一句:“二郎……” 陆浔手指着他,知道这人摆明了就是故意找打的,一碗药而已,再苦又能苦到哪儿去,还不是鼻子一捏的事。 “你行……”陆浔气得咬牙切齿,也不跟他废话了,提声喊道,“同福,东西拿来。” 东西?什么东西? 周昫疑惑,然后就满脸震惊地看着那黄澄澄的一把被递到了陆浔手里,默默地咽了口水。 这都带上山了?! “那个……师父……”他眼神左右瞟着,脑子转得飞快,迅速分析此时逃出去的可能性。 陆浔手指一动:“看什么?这不正中你下怀吗?还跑什么跑?” 哪里正中下怀了啊!周昫直呼冤枉。 他是想找个机会闹腾陆浔一下,但也仅限于不痛不痒地拍几下而已,怎么会是想挨这个! “来,你起来,站起来,我今天就让你称了心意,省得你日夜惦记。” 陆浔掂着手,周昫扒着墙角哪里敢起。 “别啊师父,我可不惦记这个啊!您好歹是进士登科的人,天天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儿啊。孔夫子说了,教书育人讲究因材施教,这么暴躁是不行的。” “你管我?”陆浔头疼,也顾不得什么气度了,“起不起来?” 得,这还不讲理了。 周昫可怜地捧着个胳膊:“我伤还没好呢,你就舍得?” 他不提伤还好,一提陆浔就更生气了。 “你也知道自己伤还没好?我还以为你不疼了呢。闹什么不好,就非得拿喝药来开玩笑。还给二郎喝了,也亏你下得去手。” 周昫让他训得头都要缩胸口了,知道自己这下玩过了戳了陆浔的怒点,手里绞着草根弱弱地认错:“错了师父,下次不敢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 周昫刚想改口说没有下次,那边陆浔的手却已经抓了过来。 我滴个亲娘呀! 周昫四肢并用连滚带爬,不出两步就让陆浔抓住了就地按下,耳边呼呼风响。 “师父饶命!”周昫膝盖歪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啃泥。 “如何?尽兴了吗?” 第31章 甜头 “不挨了不挨了……”周昫摆着手,连跳带蹦离陆浔远远的,靠着墙角边揉身后边嘶气。 之前出这主意的时候想的好,如今才发现坑死自己了。 真的是,他干什么不好,就非得惹揍上身,陆浔的手黑起来什么样的又不是不知道,作什么死。 陆浔冷哼一声,摆明了这事还没完:“这是第几次了?” 周昫愣了一下,见他眼刀沉沉,立马反应过来自证清白:“就这一次师父!真的,我没骗你!” 一次就能要他半条命了,还能来几次? 陆浔谅他也不敢在此时扯谎胡言,信了他的话,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同福重新煎了一碗,去喝完。” “哦,好。”周昫一脸老实巴交地应着,见陆浔拎着尺子气势汹汹也没敢靠近,就贴着墙根横着脚步挪到门口,这才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外屋的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浑黑药汁已经摆好了。 周昫远远地嗅了一下就捏了鼻子,见同福没事人一样地呆在旁边,就想找个人松松气。 “同福,这药怎么闻起来更难喝了,你是不是偷偷换了方子?” 同福手里摇着把草扇纳凉,闻言理直气壮地抬了抬下巴:“是公子换的,让你长长记性。” 那语气多多少少带了些私怨。 自打周昫住进了陆浔宅子里,同福与他相处甚好,都把他当半个公子看待了,骤然得知他竟是那日劫道的山匪,气得一连好几日都不曾理他。 周昫捏着鼻子走近了些,见那桌上药汁苦黑一片,旁边别说蜜饯了,连水都没有,摆明了想要苦死他。 “同福啊,你念我点好,这样我怎么喝得下去?” “怎么喝不下去?”陆浔挑了帘子出来。 周昫一个激灵,背上寒芒直蹿,二话不说将那药碗捧起来,眼睛一闭整一个豪气冲天地干完了,然后被苦得两眼发直。 陆浔掰开他的手将空碗拿了下来:“早这样多好,非得挨一顿抽。” 周昫被苦得不行,又挨了一句埋怨,见陆浔拿着碗去了灶房,闷着声跟了过去。 陆浔放下了碗,转头就见周昫靠在门口,嘴唇紧抿,眼角耷拉,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到底有几分心软。 他会做出这事,陆浔其实并不意外。 山匪的事,陆浔口中不说什么,却知道周昫心里是真在意的,虽然他这几日咋呼了不少,但眼神中那点子试探和小心翼翼却一直没有消掉。 做错事时陆浔罚他,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当作亲近之人,从而找回几分安全感。 如今这分明是委屈来找安慰的。 “难过了?”陆浔擦干净手,一点不介意地找了个小马扎坐下来,往身旁的位置拍了拍,周昫便默不作声地蹭了过去。 “行啦。”陆浔见他不说话,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冰糖,“这次放过你,下不为例。” 口中的甜掩盖住了苦味,得到了甜头的周昫却耍起了脾气:“你都看出来了,还下那么重的手,随便拍几下不就好了,我又不是真不喝。” 陆浔想着哪里就重手了,再晚一点估计连印子都找不着了。不过还是伸了手过去,隔着衣服替他揉了揉:“打疼你了?” 周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哼。” 陆浔看着眼前这人上一秒还委屈巴巴,下一秒就敢和自己甩脸色,摆明了有杆子就使劲爬,抬手拍了一下。 “啊嘶——”周昫挺直了腰,抬眼瞪人。 “你啊。”陆浔虎着脸数落他,“闹什么不好,非得和自己身体过不去。还亏得是我看出你心思来了,不然你以为现在能坐得下?” 周昫揉着那一片酥酥麻麻,嘴撅得老高,人却赖在陆浔腿边不起来了。 也不知山寨里的闲话是怎么传的,反正很快全寨子都知道了陆浔是镇学里的夫子,有一根黄铜戒尺,专治各种不服,连老大也不能幸免。 甚至开始有人拿这话来吓唬自家孩子:“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陆夫子喊过来了。” 效果还整挺好。 陆浔觉得自己风评被害,周昫却抱着个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吧,让你脾气暴躁动手打人,这回被传成吃小孩的大妖怪了吧。 宋彦这几日刚好去了其他寨子办事,听到这消息差点暴跳如雷,匆匆忙忙把手上的事交代了就往回赶。 真的是,他一天不在就不知道能生出什么事来。 一大早,周昫的院子外就围了不少人,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是被外面的熙攘人声吵醒的。 周昫打着哈欠出了门,一抬眼便见堂中宋彦和陆浔隔桌对坐,那气氛都快冷出冰碴了。 呃……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打开方式不对? 周昫怔愣地看看这俩人,又回头看看房间,干脆退了一步把门关上,等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打开。 哦吼,更糟了。 这俩人非但没有消失,还齐齐侧过头来,四道打量的目光就盯在他身上。 宋彦的眼神里满是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陆浔却是轻轻地抬了抬眉。 “醒了?”陆浔说得十分自然,“怎么今日起的这般早?不多睡会儿?” 周昫眼眸动了动,心里惊叹道,看不出来啊,师父你还能这么茶! 宋彦本来就不赞成周昫与陆浔走得太近,陆浔的举动越是自然,越是显得两人朝夕相处亲近异常,他说这话,可不就是怼着宋彦心窝子戳吗! 果然宋彦闻言脸色一黑,狠狠瞪向陆浔,眼刀子嗖嗖不知道飞了多少个,陆浔却像有金钟罩一样,安坐喝茶,连点反应都没有。 周昫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危险又碍事,干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我……梦游呢,你们接着聊,我回去继续睡会儿……” 门啪的一声关上,周昫却没走,抵在门后心里跳得飞快,支着耳朵趴在门板上偷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宋彦道。 陆浔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我一个镇学夫子,能想什么?” 宋彦冷哼了一声:“少拿那一套说辞来糊弄我,我可不上当。一个从京里来的夫子,恨不得把名声挂在头上吧,怎么可能跟上山匪的窝里来,前程清誉都不想要了吗?” 陆浔微垂了眼,手指圈着杯口转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你一个边城山匪,对京里的事倒是清楚得很。” 宋彦眼眸眯了眯:“用不着套我的话。你最好真别存其他心思,否则莫说我,他也不会答应。” 第32章 殿下 青石镇里闹得满城风雨,好在御史大人还算能干,沿着线索顺藤摸瓜,到底是把私铸钱币的事抓了个人赃俱获,当日就把李桂的供状八百里加急送去了京城。 圣上的批折很快就下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钦差和两队精兵,青石镇里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排场。 风波过去,周昫屁颠屁颠地跟着陆浔搬回城中没两天,镇衙的差役就找上门来了。 “陆浔住这儿?” 来者不善,周昫的脸色比他们还难看。 “干什么?” “据李桂供认,陆浔包庇山匪贼犯,御史大人传他去问话。” 果然有些狗,一旦下了水,疯起来什么都咬,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好在陆浔今日出去了。 周昫斜倚在门边,拿尾指掏了掏耳朵:“不知道,不认识。” “不认识?”那人明显不信,转头跟手下要了一张画像,仔细比对了一番,“要我说,这个就是你吧。” 周昫看了一眼那张据说是山匪的画像,无语到白眼都懒得翻了。 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怎么看出来是他的啊! 那差役却不管那么多,直接一招手,几个人把周昫围了起来,口中客气,动作却强硬得很:“跟我们走一趟吧,是与不是,大人自有分辨。” 周昫一只手背到身后,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落入掌中:“我若说不呢?” 差役办的是御史的差,这段时间在青石镇里不说横行无阻,那也是挣足了面子的,如今哪里忍得下周昫嚣张。 他的手按上刀柄,身旁的同僚却用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凑到他耳边:“头儿,大人交代过的,不能伤了他。” 一个山匪贼子,伤了就伤了,也不知御史大人磨磨唧唧地干什么。 差役头儿眼神喷火,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抡了几遍,到底是强咬着牙松开了。 “咱们也是奉令行事,还请这位公子多担待配合。您若不肯去,咱们就只好在这候着了。” 哟,还跟他甩起泼皮无赖了。周昫抬了下眉,手一动,将匕首收了回去。 这群人摆明了拿不到人誓不罢休,放在平时周昫也不是赖不过,但如今牵扯着陆浔,耗久了终归是个麻烦。 他拍了拍衣服,跨过门槛跳下台阶,一副桀骜的混子模样:“早这么说多好,那走吧,本公子就随你去镇衙看看。” 镇衙戒严,驻守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全是京里来的精兵。 进了镇衙大门,自有里边轮值的差役来接人,周昫没有被带去正殿,却被引去了后堂,空荡荡的连个人都没有。 搞什么名堂? 周昫皱了眉,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瞧见人,却有两个小厮端着茶盘上了点心。 “你们那什么大人呢?”周昫问。 小厮向他躬着身:“公子稍待,大人更衣就来。” 更衣……又是这种百搭借口,当官的就是爱摆谱子,总要让人等一等才显出自己尊贵来。 不过,居然还给他上了点心?这么客气? 周昫的眼神落到了点心上,倏的凝了起来。 这是……醉香楼的九宝鎏金包。 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周昫僵立原地,面上一片冷沉。 九宝鎏金包是醉香楼的独门秘方,他当年在京里爱的就是这个,绝不可能认错。 但这东西不经放,出锅一刻钟不用就会失了滋味,根本不可能长途携带,除非……把做鎏金包的厨子带上。 可谁又能做到如此? 周昫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捏紧,脑子飞速运转,无数个片段和猜测冒出来又一一连上,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直到门外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人到了门口,摆手让身后跟着的随从都退了下去,这才缓步进屋,向周昫拱手行了个常礼。 “臣,礼部侍郎董存知,见过四殿下。” 周昫嘴唇紧抿,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发顶,没有说话,也没动。 短短一句话,包含了太多信息。 礼部侍郎,四殿下…… 周昫几乎不用再问什么就能猜出个大概来。 董存知这礼行的太久,也没见跟前人有什么反应,慢慢抬起头来,又喊了一声:“殿下?” 他在朝中也算是有年份的了,周昫之前与他见过几次,脸是认得的,装傻便没什么意思。 “圣上派你来的?”周昫开了口,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事。 “是,圣上着臣接殿下回宫。” 董存知说完,见周昫面色不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圣上知道殿下爱这醉香楼的九宝鎏金包,特让臣将醉香楼的厨子带上,殿下用用看?” 周昫看着那尚且冒着热气的圆滚包子,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其他人呢?”周昫问。 董存知在心里叹了口气,圣上的预料没错,这事果然不好办。 东宫其他人早没了,这是众目所见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卦,周昫问的,不过是圣上的一个态度而已。 董存知琢磨了一下语句:“上月,圣上六十大寿,大赦天下,又生怜爱之心,不忍二爷流落在外,故允迁入皇陵。” 周昫听他咬文嚼字地说完,心里已然一阵冷笑。 圣上估计是有些后悔了,又认回了这个儿子,但并没有重提旧案,也没有恢复先太子之名,他们不过是借了大赦的光,得了这一份施舍,从丧家之犬被召了回去。 大赦,怜爱,这名声多好听啊,还能落个圣人慈悯的名头,而他还要跪在那人跟前,感恩戴德。 这份怜悯,周昫一点都不想要。 他垂眸看着九宝鎏金包出神,却没有要动它的意思。 “你们召我来,不是想问山匪的事吗?问吧。” 董存知早在京里就听圣上讲过青石镇的情况,对他落草为寇这事心知肚明。只是周昫的身份还没有对外声张,他只好拿山匪当由头,让御史去请个人而已。 “殿下恕罪,是臣逾越了。”董存知又向他行了个拱手礼,“山匪之事,是李桂胸怀不满,胡乱攀咬,那等胡话,自是不能听的。” 门外起了人声,是随从又引了个什么人来。 董存知回过头,展颜一笑迎了上去:“哟,陆大人,来得正好,我正与殿下说呢。” 第33章 暴雨欲来 陆浔还没跨进门槛,人就愣住了。 周昫怎么在这? 他明明今早才接到了董存知的传信,来与他商量李桂和周昫的事,怎么都没想到这位礼部侍郎动作这么快,事情还没开始讲呢就已经把人拢过来了。 周昫与他四目相接,一时冷得可怕。 董存知对这点微妙的变化没有一丝察觉,还邀着陆浔往里走,口中吹着彩虹屁:“殿下这事,陆大人辛苦了,您写的折子,圣上瞧后龙颜大悦,称陆大人不愧是青年才俊。” 他说得越多,周昫的眼神就越冷,到最后终于是冷笑出声:“陆大人确实辛苦了。” 陆浔心里被刺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碍于董存知在场,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讲。 董存知卡在两人中间,场面话滔滔不绝,一点没觉得尴尬,好不容易说得口干舌燥换了壶茶,终于有随从上前与他说御史大人有请。 “想必是又查出了新的线索。”董存知拈了一下胡子,向周昫和陆浔拱了拱手,“殿下既然来了,便安心住在这,伺候的人都备好了,殿下有事尽管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周昫沉着眼神看他躬身退了出去,想起镇衙外那两圈精兵,突然知道了请君入瓮这个词的含义。 说什么伺候的人,分明是监视他的人。 董存知走了,屋里只剩得他和陆浔两个,一时安静异常,谁也没有开口打破。 半晌之后,新换的茶都凉了,陆浔才叹了口气,唤了他一声:“阿昫……” 周昫眼睫轻颤,一开口又是一声冷笑:“陆大人,这一声恐怕不合适吧。” 他冷硬的目光投了过去,陆浔顿了顿,缓缓站起身,拱手与他行了个常礼:“殿下。” 周昫手指捏紧,望着陆浔俯下的发顶一点都不开心,他眼眶发红,干脆把头撇了开去,闷着嘴鼻子哼了一声。 屋里又安静了下去,能听到风吹过堂的沙沙声,夏蝉的鸣叫一阵盖过一阵,这么闷热的天,怕是要有场大雨。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周昫抠着檀木椅的扶手,侧着身没有看陆浔,“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吧。所谓的圣上训斥,是借口吧。” “是。”陆浔淡淡地答道,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一丝躲闪,“东宫的事,圣上不说,心里却是后悔的。他想寻你,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寻,所以找了个由头,将我遣过来了。” 周昫笑得有些自嘲:“老宋的眼光果然不错,亏我还觉得你与京里那些人不同,到头来天下熙熙攘攘,终究是殊途同归。” 陆浔没有否认周昫的话,他想了想,觉得也不算冤枉自己。 “回宫之事,你怎么想的?”陆浔问。 “还能怎么想?”周昫往后靠着椅背,随手端过来晾凉的茶,揭了一下碗盖,听它咯哒一声响,“没见外头精兵包围,恨不得把这里箍起来一样。” 陆浔长吸口气:“我也是今日才接的传信,本没想那么快将你带过来的。” “算了吧,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周昫的茶一口没喝,又让他搁了回去,“你折子都写了,我还逃得掉吗?” 两人不欢而散,周昫得留在镇衙,陆浔却是要回去的。 同福一见陆浔回去就匆匆报信:“公子,您今日走后,镇衙来的人把……” 陡然看到陆浔一脸疲惫,同福有些惊讶,急急收住了话头。 “嗯,知道了。”陆浔轻轻应道,缓步进了屋,想了想又把同福叫了来,“你准备准备,收拾一下东西,回去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回去?”同福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露惊喜之色,“回京吗?圣上许您回去了?” 来青石镇的目的,陆浔没有告诉他,同福便一直以为自家公子是触怒圣颜,才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如今听闻能回去,自是喜不自胜。 这地方的条件太差,他倒是没什么,但着实委屈了他家公子。 同福蹦了一会儿,又想起周昫来:“那……昫哥儿呢?他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周昫被镇衙的人带走了,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同福是相信陆浔的,公子没多作反应便是没事。 昫哥儿若能跟回京去谋个差事,怎么都比当山匪强啊。 陆浔被他略带期待的眼神望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周昫的冷笑来,头疼得更厉害了。 周昫被变相关在了镇衙里,外头一圈伺候的人恨不得把眼睛挂他身上,别说出门了,出个院子都难。 宫里那个不愧是看他打小长大的皇祖父,对他的脾气倒是摸得清楚,知他必定不肯安生回去,连这种半强硬的手段都用上了。 当初的命令那般冷酷绝情,如今这心疼怜爱又哪里不是一厢情愿。 周昫坐在屋里闷声不响,看着那一抹红烛慢慢熔开,浸在了暗色里。 镇衙起火了。 周昫踩着混乱的人影翻了出去,不敢往城门的方向跑,只好往东门大街赶。 东门大街是青石镇里最早建起来的地方,房屋错落不齐,街巷大小不一,七弯八绕的,加之前段时间连日暴雨,更是混乱不堪。 周昫翻过屋檐,跳进一道窄巷时,天上刚好炸开一道惊雷,电光闪烁之间,两个人影扑了过来。 周昫连退三步,匕首已经握进了掌中:“什么人?” 对方闭口不答,两道兵刃的冷光已经削到了眼前。 周昫仰头躲过的同时抽刀格挡,铛的一声长剑嗡鸣,匕首顺着剑身刮下,带起一串刺耳的划拉声,一个人影被踹飞出去,跌回了暗色里。 天空中又是一道闪电晃过,雷声震得人心惶惶,周遭破屋败瓦在电光中犹如森然鬼域,在那一闪而过的光亮里又爬出几个人影来。 周昫一脚踏上墙根,借力将整个人翻到半空,漆黑之中不知与人过了几招,长臂绞过,匕首抵上了一人的手腕,随着皮肉破开的声音,落了一手温热。 他夺了那人的长剑,几步退回街角。 周围又陷入了死寂,暴雨欲来的气息越来越浓。 第34章 围攻 乌云压得更低了,在又一道电闪过后,雨开始噼噼啪啪地往下掉,豆大的水珠子砸得人脸生疼。 周昫背抵着墙,长剑横在身前,微屈了腿是个随时能扑出去的动作。 周遭漆黑一片,细密的脚步声在这沉闷的暗色里迅速围合,像一张飞快收拢的滔天大网。 倏的几条人影飞扑而上,长剑扫过,周昫一脚踢在了不知谁的背心,人体跌落溅出了水声,却没有任何呻吟。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任何一点轻微声响都会暴露自己。 周昫回身扫开了两道剑风,右边刺来的长剑牵制住他的招式,左边便失了防护,飞刺而来的凌厉剑势唰地撕开了他的腰侧。 一片衣摆飘下,溅出一道血红。 周昫尽力偏过了腰,脚下不稳,回肘剑柄击在那人脸上,随着突然炸开的暴雨,双双摔落在地。 日间的炎热被激起,紧密的雨珠浇得人无法呼吸,周昫抹了一把颌边的水,眉眼冷凝得愈发凶狠。 这些人哪里来的?是谁想要他的命? 腰侧有温热流出,又迅速被雨水浇成冷凉一片。 惹人焦灼的脚步声再度包抄近前,久战于他而言并不明智,今夜若不能逃出去,光是流血都能把他流死。 周昫胡乱勒住了腰侧的伤,刚走两步,便觉侧前方剑风袭来,他就势倒地滚了几圈,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剑击声接连而上,差一步就能把他削成肉泥。 前方突然蹿出个人影,不由分说拽起周昫,手中箭弩连射,一颗信号弹冲开了雨帘。 暴雨如注,硝烟弥漫。 周昫被人拽着在夜巷中飞奔,撞得耳鼻生寒。 脚下突然让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才发现这地竟有个斜坡,周昫失了平衡,连带着那人一起滚了下去。 身体撞到硬物的闷响,周昫却没察觉疼,在雨中喘息了两阵,才发现自己被人护在了怀里。 熟悉的气息笼下,周昫看不清人都能断定那是谁。 “陆浔。” 陆浔顿了顿,没有解开脸上的罩布,唯独露出的眼睛在夜色里看向周昫:“你认出来了。” 细密的脚步声逼近,两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屏息静气地趴在那斜坡下,脚边不远就是一条沟渠,因暴雨涨得哗哗作响。 等那声音离得远了,两人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松懈下来。 陆浔微微撑起身体,眼神往下扫,口中轻叹一声:“你怎么又受伤了?” 周昫喉间一哽,心头漫起的情绪复杂不明,陆浔的温暖让他贪恋,可一想起那别有居心,又让他恨得慌。 “我若死了,你也不好交代吧。” 陆浔没有出声,沉默了好一会儿,周昫在这沉默中突然有些难过。 若放两天前,陆浔早朝他动手了吧,雷声大雨点小地吓唬一阵,然后按着他上药,到如今,总归是生分不少。 黑暗里响起一声叹息,继而是陆浔略带疲惫的声音:“也是……你血流得凶,先止住吧。” 周昫没有拒绝,由着陆浔将他搬到了渠边的矮檐下,解了衣裳。 伤口的血水已经糊成了一团,差毫厘便要割破内里。 这里没别的东西了,陆浔解了衣裳,将还算干燥的里衬撕开成长条,给周昫裹上。 斜坡上头传来几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响,没多久东门大街就陷入了喧闹。 董存知在火光中丢了人,好不容易循着信号光闪找来,一声令下围了整个东门大街,一路慢慢搜寻过来,果然发现了几个黑衣死士。 雷声阵阵,雨势却渐渐小了。 这矮檐杵在斜坡下,从上面往下看着实不易发现,但却是个极小的地方。 陆浔解了防水罩衣挂在檐上,勉强替两人隔开了雨。 遥遥的人声来了又走,两人都没有说话。 周昫几乎是挨着陆浔,鼻尖刚好在他颈窝的位置,混着雨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温热气息,不知为何在这雨打寒凉中生出几分安全感。 等了半晌,直到人声渐渐远了,周昫才动了动屈得快麻掉的腿:“你怎么不出声?” “嗯?” “镇衙的兵,不是你喊来的吗?” 雨声停了,陆浔揭开罩衣,抖落了上面的水珠:“只是让他们清个场罢了,这暗处躲着的豺狼虎豹,也该有人来清一清。” “那是些什么人?”周昫问。 “不好说。圣上没有明言你的事,但京里应该有人猜出来了,他们不想让你回去。” 周昫默了声,低头看着水流出神。 朝上的事,明面上吵成什么样都没有关系,左右大家兵刃亮得明白,怕就怕那暗处的爪牙,若不是他在山林混的这些年,方才围攻之下真讨不了好。 “阿昫。”陆浔轻喊了一声。 周昫正出着神,让他一喊自然就抬了头,懵懵的样子看上去还有几分乖巧好骗的感觉。 “你是怎么想的?真不愿意回去?” 周昫眼睛一眨就换了个模样,闷着脸横过脖子:“陆大人这话问的,我都落你手里了,愿不愿意又能怎样?” “你若真不愿意,我想办法送你出城。” 周昫一愣,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眼神转回来,见陆浔脸上认真,不像是糊弄他的样子。 “你说真的?可我走了,你怎么办?” 陆浔眼眸微动,内心的柔软突然被轻轻触了一下,周昫明明还在同自己生气,却还是无意识地问出他该怎么办的话。 “你是众目睽睽之下在镇衙丢的,黑衣人他们也见着了,这事扯不到我身上。” 陆浔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当票:“天亮之后,我就不能和你一起了。你拿着这个去浑安当铺,就说换半锭银子,自会有人帮你出城。” 常人哪有只换半锭银子的,周昫听出来那是暗语。 “不过,”陆浔补充道,“山寨是不能待了,你先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再说。” 周昫手上拿着当票,整个人有些恍惚,怎么都猜不出陆浔是个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又愿意放我走了?你来这小破城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把我抓回去博圣心的吗?如今功败垂成,不可惜?” “是挺可惜的。”陆浔难得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轻笑,“所以你得跑快点,别让我反悔抓到了。” 第35章 浑安当铺 周昫去了浑安当铺。 去之前还疑神疑鬼,怕让陆浔给卖了,去之后发现这地儿根本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江湖组织,与宫中半点关系没有,这才放下心来。 那半锭银子的暗号好使得很,浑安当铺的掌柜秦小余亲自接了他的当票,俯首说但凭吩咐。 周昫微微惊奇,可转念想到陆浔的身份,又觉得不是不可能,便默默给他盖了好几个深不可测的戳:“你们和他很熟?” 秦小余虽是当家掌柜,却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斜插着一支鹅毛簪,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哥,正领着周昫往内院走。 “那要看是哪种熟了。”秦小余挑着好看的眉,“若说生意关系,陆先生可是我们的大主顾。” 周昫心里冷笑,想着陆浔装穷哄他哄得够厉害的啊:“哟,这么厉害呢,给了你们多少钱?” 秦小余停了脚步,摇着一根食指:“他都来当东西了,能有几个钱。不过,他的医术是真好。” 周昫脚下不着痕迹地顿了顿,没料到陆浔是真没钱,冷笑变成了黯然:“那……生意关系外呢?” “医术那么好,是个能交的朋友。”秦小余带他进了屋,指着备好的大卷头发粗胡子,“你改个模样,我带你出城,等你这事了了,我又能攒下个大人情。” 周昫沉着个脸,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青石镇又是连日暴雨,镇衙的兵挨家挨户地搜了好几天。 董存知丢了人,急得满城乱转,风里来雨里去的,恨不得泡在雨中掘地三尺,却怎么都寻不到周昫的踪迹。 陆浔天天看着他老泪纵横,形容枯槁,头发都白了一半,心里万分愧疚。 但京里那是什么地方,脚踩细丝悬于高崖之上,周昫又是这么个桀骜性子,他对宫中有怨,又是被强拘回去的,心怀不满难免言行有差,到时候不管是龙颜大怒还是万夫所指,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可他这样的身份流落宫外,无疑是个钉子,某些人之前顾不上,如今想起来了迟早要拔掉的。 陆浔原本是想慢慢转变他态度的,但很明显,京里的人坐不住了。 无论是想见他的圣上,还是想杀他的什么人。 陆浔叹了口气,给董存知递了拭泪的帕子。 不管怎么说,如今周昫有浑安当铺的人跟着,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浑安当铺里,周昫趴在桌上,看着一堆伪装用的卷头发大胡子出神,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了好几天。 秦小余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地忙活:“你都杵这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走?” “天气太差,我怕湿了鞋。”周昫敷衍地答道。 这摆明了就是个借口,他其实心里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可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秦小余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算账:“可真够矫情的。你左右没事干,不如来帮个忙?” 周昫蔫蔫地趴着,连手都懒得抬:“你都算几天了,还没完?” 私铸钱币的事牵扯太大,李桂在浑安当铺里明的暗的存了不少东西,如今一朝被抄,光清点核对就忙了几个日夜。 秦小余同他说着话,手上的算盘却没停:“这账复杂,自然得细着算,漏了一个铜板都是亏的。” 周昫翻翻眼皮,随手摸了个账本翻着,见那一条条记录列得整齐,突然想起秦小余说陆浔当过东西。 “对了,陆……”周昫话一出口顿了顿,改了称呼,“陆先生在你们这儿当了什么?” 秦小余拨两下算盘就计个数,丝毫没耽误说话:“想知道?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黑店啊。” “嘿,怎么说话的,保护主顾的隐私可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秦小余终于停了拨算盘的手,用笔杆敲着下巴,仰头想了想:“不过,他半锭银子都给了你了,这点事告诉你也无妨,就当是赠礼吧,要记得我的好哦。” 周昫推开他指过来的手:“快说。” 秦小余掰着指头:“头冠,玉佩,指环……还有件织锦大氅。” 周昫的猜测果然没错,难怪他后来都没见过那指环了:“这些东西,多少钱?” “这我得查一查。”秦小余搁了笔,起身出去,不多时就拿了另一本账册回来,啪啪打了两下算盘,“一共当出了一百四十六两九钱,如果现在赎回,需要一百七十一两三钱。” 周昫怔愣地听他报了两长串数字,心里直喊暴利啊,陆浔怕不是被这黑店坑了。 “他不是你们的大主顾吗?怎么也收这么多钱?算这么清楚?” 秦小余将账册摊平了放在面前,端庄严肃道:“那不行,主顾归主顾,账还是要算清楚的。陆先生吩咐的事情我们不会含糊,账自然也一样。” 周昫原本还想蒙混过关把东西哄出来的,结果小算盘才打起来就歇了,他顺手将一旁的银子取了来:“喏,拿去,我赎。” 那钱还是陆浔吩咐当铺给周昫的,借花献佛也不能这么借吧。 秦小余连手都没伸:“这是给你的钱,陆先生吩咐过的,我们不收。” 又一条路被堵死,周昫正要抓狂,当铺的伙计却跑了过来:“当家的,镇衙出事了。” 形色匆匆,周昫跑得比谁都快。 前几日他放的那场大火烧得凶,镇衙几乎毁了一半,若不是恰逢大雨,根本就灭不下去。 关押李桂的牢房几乎被烧穿,好在李桂让人抢了出来,安置在一处偏僻阁楼。 本以为这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不容易逃,谁成想那阁楼竟然轰的塌了。 而陆浔被御史邀去审讯,刚好就在里面。 周昫换了装,顶着一脸大胡子,和看热闹的人一起让卫兵拦在了外头,望着眼前废墟一片却怎么也挤不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楼就塌了!”他慌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人群相挤,有的是消息灵通的:“这楼建在小坡上,底下的土让大雨一冲,可不得塌了。” “那人呢?里头的人呢?”周昫冲那人问。 “埋在底下了呗,这不正挖呢吗。” 周昫眼神颤抖,那楼都塌得不成样子了,十几个杂役和卫兵正一点一点将碎木头搬开扛出去。 这么慢,得挖到什么时候? “这!这!这有人!” 第36章 选择 一个杂役吼了一声,旁边几个立刻凑过去帮忙,围观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不多时一个人被抬了出来,却已经是血肉模糊。 人群中一片唏嘘声,周昫整个人仿佛沉进了冰底,蹒跚着几步往前,让卫兵拦下了。 “退后退后,做什么!” 人影的间隙里一只手滑了下来,并不是陆浔。 周昫稍稍松了一点气,但也真的就一点儿。埋得浅的尚且如此,底下的更是福祸难料。 不远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而来,让卫兵拥着进了镇衙,一见这场面差点软了腿跌到地上,让身后的人扶住了。 “没事……没事……”董存知抹了两把汗,身上的官袍已经湿透了,“怎么样?人救出来了吗?” “救出个护卫,伤得严重,已经送去侧堂让大夫看了。两位大人和李桂……还没有消息。” 董存知强行定了定心神,让他们接着往下挖。 “大人,能再多派些人吗?这样快点。” 董存知胸口还在起伏大喘,脑子却是异常冷静,好端端的楼就这么塌了,这能正常吗?太不正常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毅然拒绝了。 “不行,之前镇衙走了水,如今又塌了楼,事情来得蹊跷,指不定是冲着谁的,就怕有人趁乱下手,不得不防。外头的一切人手安排照旧,加紧防备,看到可疑人等全部严查。” 气血上涌,他从未觉得自己脑子有今日这般好使。 殿下的行踪还未找到,若是有人声东击西,他怕是三个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唉,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他碰上,那边殿下没有消息,这边一个圣上心腹,一个御史,一个重犯,死了哪个他都难逃其咎,怎么就不把他埋进去呢? 董存知看着那废墟,又瞥到了里外三层的人群,突然有了主意:“征召百姓吧,按三倍工钱,救人有功的,每个赏二十两。” 周昫当即就应了召,撸着袖子直冲废墟而去。 天又暗了下来,暴雨冲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大群人在雨水泥泞中泡了一天一夜。 陆浔被救出来抬进了侧堂,周昫要跟着去,却让卫兵拦在了堂外。 “辛苦了,剩下的事,自有衙里人经手。你去那边开个条子,回头来领二十两赏银。” 周昫没动:“我想去看看陆大人怎么样。” 那卫兵皱了眉,还是拦着不放:“这是内衙,没有董大人的允许,无干人等一律不得进去。” 周昫与他对峙半晌,伸手摘了胡子,卸下了脸上的伪装:“我不算无干人等吧。” 空气湿润,耳边还能听到雨后的蛙叫声,陆浔迷迷糊糊地醒来,手边撞着个乱糟糟的脑袋。 周昫就趴在床边,浅浅地打着盹儿,听到动静立马就醒了。 “师父?你醒了!”他脸上露出喜色,转而又克制着怕惊了陆浔,“感觉怎么样?脑袋晕不晕?身上疼不疼?” 陆浔皱了一会儿眉,半晌才慢慢想起事来,当即倏地坐起身,拽过周昫上下看了一圈,说不出是急是怒:“你怎么被抓回来了?浑安当铺没护得住你?” 周昫让他抓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轻轻一笑:“没有师父,我是自己回来的。” 陆浔缓了一阵神,脑子渐渐清晰冷静下来,发觉自己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有些冲动,肯定是迷昏了脑袋。 他松了抓着周昫的手,眼神往屋内扫去。 “别担心师父,我让他们都出去了,这儿没有别人。”周昫回道,言语中溢出一点小骄傲。 陆浔这才松了口气,撑着床慢慢坐好:“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周昫顺势坐到了床边,伸长了腿吊儿郎当地晃悠:“就是突然想明白了呗,回去宫里锦衣玉食,总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好。” 陆浔一听就知道他拿这话敷衍的,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他:“好好说。” 周昫哎哎两声,挪着屁股躲开他的手,脸上却笑嘻嘻地乐着:“师父你怎么一起来就打人呢!” 挨个打还能开心成这样,几日不见怎么愈发傻了。 陆浔抓住他的胳膊,又把他拖了回来:“别闹,快讲。” 周昫得了甜头,带着丝心满意足:“我听到董大人的话了,这楼塌得蹊跷,指不定是冲着谁来的。那帮人这么见不得我好,我偏要大摇大摆地回去,气死他们。” 他说得轻巧,陆浔却听得明白。 那晚追杀周昫的人失了手,自是不甘心的,如今对方在暗他们在明,保不准又要挑出什么事来。 外边的人以为这是暴雨天灾,镇衙的人心里却清楚得很,这哪里是雨水冲垮了楼,分明是被炸的。 那轰的一声像极了雷鸣,可却是自楼底而起,瞬间把楼炸得七零八落,再让暴雨一冲,什么气息痕迹都留不下。 好在他当时和御史在侧厢的小茶室讲话,那地方小,反而没有塌坏,虽然埋得深了些,到底只是晕过去了。 陆浔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李桂呢?” 周昫撇撇嘴:“没死,不过浑身是血也好不到哪儿去,董大人着人日夜看着呢。” 没死就好,这回的事应该有一半是冲李桂去的,下手这般狠绝,是多怕被查出点什么。 另一半估计就是周昫了,若董存知因着衙里混乱减了外头搜寻的人手,周昫趁乱出城,很容易让人盯上。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陆浔抬眼看向周昫,又透过他在想京里的那几个人。 会是谁?还是都有? “师父?”周昫见他发呆,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你别吓我。” 陆浔回过神,长舒口气:“你真的想好了吗?回了京,免不了要见一些人。” “你是说圣上那老头子吧。”周昫故意说得轻巧,“你放心,他如今想做亲恩情深的样子,我顺着他就是,绝不胡来。” 老头子都叫上了还说绝不胡来? 陆浔端起了神色警告他:“你这话在这里说过就算了,以后可不许再提。” “知道,我懂。”周昫又晃起了腿,“谁还没在宫里待过呢。” 床让周昫晃得咯吱咯吱地响,他那毫不上心的模样陆浔怎么看怎么来气,伸手往他腿上拍了一下。 “别晃,当心把腿晃粗了,多难看。” 周昫一惊,立刻停了动作,手指圈着自己大腿:“真的假的?晃腿会变粗吗?” 陆浔没理他:“明日我寻人拿些宫规官记策论来,你以前在宫中待过,现在也隔好些年了,趁回京之前赶紧补一补。” 周昫想起上回被拘着学书就头皮发麻:“又来?!” 第37章 背书 青石镇的事几乎是快马加鞭地传回了京里,圣上大怒。 但此事不宜声张,自然不能直接查人,圣上干脆寻了个由头,把可能的人叫到宫里阴阳怪气了一顿,敲打的意思不言而喻。 青石镇总算是平静下来。 周昫和陆浔在镇衙里养了小一旬的伤,一个腰上挨了刀子,一个被塌下的楼埋了一天一夜,两人半斤八两。 镇衙又是被烧,又是被炸的,好端端的屋子院落平白没了一半,住起来愈发束手束脚。 周昫说什么都不肯待了,硬是拉着陆浔要回宅子里住去。 董存知随口劝了一句没劝住,也就算了,将衙里的兵拨了一半过去,换了便装,隔着距离驻点巡逻。 同福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懵了,他前不久才接受了周昫是山匪的事实,还想着给他在京里谋个差事,如今怎么就突然变成殿下了! 周昫走过去与他勾肩搭背,眯着眼神笑得意味不明:“小福子,以后跟着哥混,哥罩你啊。” 同福听得一阵寒毛,直以为周昫要将他带入宫去当内侍,两眼哀哀地望向陆浔,说不出的震惊难过:“公子……” 陆浔掐了周昫胳膊一把,将同福捞了出来:“又胡说,好端端地你闹腾同福做什么?他是个什么单纯性子你不知道?” “我就说个笑。”周昫摊了摊手,嘿嘿地歪了身去看躲在陆浔身后的人,“我胡扯的同福,没要你当公公。以后你看上了哪家姑娘,跟我讲,我给你出聘礼,铺他个八九条街,保证风风光光……” 话没说完就让陆浔强行推走了。 “诶诶诶,师父你推我做什么!” “还风风光光呢,要吹牛也等你先顺利回去再说,前天让你看的官署从记背完了吗?” 周昫如今一听到背书就头疼:“别啊师父,今天才搬回来,容我休息两天行不行?” “你哪回不是这么讲的?下月便要回京了,你算算还有多少时日,就非得等回去了闹笑话不成?” 陆浔深觉自己快成苦口婆心的老妈子了,一样样事比周昫还要操心。 他将周昫推进了屋,按着人在桌前坐下,书箱用具早有人送过来了。 “给你半个时辰,温完了自己找我背,再要颠三倒四的,就按上回的再翻一倍,到时候你扛不住可别找我求饶。” 周昫一听这话就直哭天抢地,以前背文章好歹有个思路逻辑,如今这百官职权连带人名履历却又多又散,他本是个没耐心的,总想着像之前那样囫囵背个大概就算了。 陆浔上次只是找个借口把他束在屋里,这回却是认认真真地教,要求自然不同。 前几天,见周昫三天了都背不顺畅,同样的问题换了个模子就答不上来,直接稳着手劲十记戒尺把人抽跪了。 要不是镇衙人多,周昫都能嚎出个天怒人怨了,以至于眼下陆浔一提背书他就觉得身后隐隐作痛。 还翻了倍挨?他的团子难道就不是团子了吗?! 周昫苦哈哈地把书翻出来,一边哀嚎惨无人道,一边念念有词地背着书。 但脑子里的东西也不是说装就能装的,那么多个官署人名,没多久就糊成了一团浆糊,粘得他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半个时辰后,陆浔没等到人,过来一看,见他抱着桌子睡得香甜,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该说他缺心眼。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随便拿了本书卷成长筒状,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唔……”周昫拱了一下,发出含糊不清的嘤咛声,睁着朦胧的眼睛见到陆浔,憨憨地冲他笑了,“师父~” 还能笑?待会就该哭了。 陆浔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脑子还没跟上来,也不着急,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催他去洗把脸。 清凉凉的水扑到脸上,说不出的舒爽提神,周昫伸了个懒腰,想起陆浔让他背官署从记的事来,心里咯噔一响。 完了……他睡着了! 隔着屏风,周昫悄悄斜了身子,眼神从侧边扫了一下陆浔的状态,一触即收却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清醒了就回来。”声音跨过屏风,听上去没有多生气,却也不算温和。 周昫拖着腿一步一蹭地往回挪,见椅子已经被占了,陆浔坐在旁边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哦嚯,不给坐了,要完。 周昫站到陆浔面前,心虚地喊了一声师父,略低着头,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椅子上扫。 陆浔晾了他一会儿才开的口:“睡醒了吧,想来书也学得差不多了,背吧。” 周昫舔了舔发干的上颚,很想把方才打瞌睡的自己揪起来好好控诉一场,别说后面还没背完的,前面才背的他也没记得多牢,睡这一觉,又忘差不多了。 陆浔半晌等不到他开口:“嗯?背不出来?” 这话头听着就不对,周昫打了个抖,哭丧着脸手指已经摸上了腰带。 “不用这么着急。”陆浔开口制止了他的动作,“有多少算多少,先背来听听。” 周昫捏着腰带结的手指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都能想到,自己一开口背成那副鬼样,打少不了,陆浔还得再骂他一顿,还不如直接趴倒算了。 “师父……”周昫垮着个脸求饶,一副天塌了一样的表情。 陆浔:“不背?” 周昫抿着嘴低垂了头。 陆浔见状也不多说什么:“行。” 周昫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混到了今天这地步,一点地位都没有。 话是如此,绕上腰带的手指还是犹豫地顿了顿。 陆浔自从上回不小心抽到了他的旧伤,再有正经要罚的时候,就给他定了一个去衣的要求。 周昫虽然觉得让他看过好多次了也没什么,但每每事到临头了还是有几分尴尬的。 可陆浔那人有原则得很,规矩定下了就是定下了,周昫不动,他也不动,两人就这么耗着。 周昫哪里顶得住这种压力,没多久就闭着眼睛掩耳盗铃。 行,谁让人是师父,这么多破事。 第38章 预热 周昫腰上的刀伤虽然没有大碍了,到底还没脱痂,陆浔怕他又蹭坏了,连桌子都不给趴。 周昫便这么侧站着,紧张得不行,垂下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陆浔的动静。 “师父,我方才实在太困,等下一定好好背,能不能……” “你说能不能?”陆浔扫了他一眼,一句话把周昫的心思按了回去,顺便把他发颤的胆子又吓得缩小了一圈。 不是吧,今天得惨成什么样儿啊! 周昫手指揪紧了衣服,心里不断地打鼓。 陆浔看了看他身后,痕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还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家伙。 “这几篇官署从记,你学几天了?” 这是要边打边问话? “额……”周昫咬了一会儿牙,闷闷地受着责,觉得这次和之前有些不同,“三、三天?四天?” “几篇官署从记而已,有那么难背?” 周昫缓了缓气息:“人名太多了,官署又乱,看着绕得慌……” “绕你就干脆睡了?” 周昫缓了缓气息开了口:“没留神嘶……没留神就睡着了……” “哼,你今年多大年纪了?离回京又还剩几天?还当自己是刚启蒙的幼童,非要有个人在身边跟着,盯着你一点一点学是不是?” 陆浔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过了好几层科考了,对自觉性这种东西自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他给周昫布置了课业,讲过重点,剩下的自然由他自己理解温习消化,有不懂疑惑的两人再探讨就是。 但周昫从来就不是个能坐得住的性子,有陆浔盯着的时候他还能学进去一些,没有陆浔在的时候,他玩笔玩纸玩砚台,干什么都好就是看不进去书。 其实回宫这事,他要说放在心上其实也不全是。 难不成还指望他回去之后发奋图强努力奋斗?别说暗地里那些人不答应,周昫自己就不想给圣上那老头子办事。 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还想让他卖力气干活?做梦! 陆浔看他没了声,虚晃着表情又不知在哪里神游天外了。 手上加了力气,成功把人拉回了神。 周昫一个趔趄往前蹭了一步,心知自己方才走神把陆浔惹着了,身后疼着也没敢揉,嘶着气有些心虚地看陆浔脸色,“师父……” 陆浔没有为难他:“坐好了继续背,我看你疼着还能睡过去。” 这水都放到北冥的大海了,周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他手上的动作飞快,坐回去的时候小心地试了试,虽然有点闷闷的疼,但不碍事。 师父果然还是疼我的! 陆浔就在身旁,周昫不敢放肆,强打着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硬是把书上那纷繁复杂的人名履历往脑子里塞。 “坐直坐正。”陆浔铺了几张纸,提笔沾了墨,眼神扫到周昫坐得歪七扭八,不悦道,“含胸驼背地像个什么样子。” 周昫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然后趁陆浔不注意偷偷扮了个鬼脸。 师父最近管的真是越来越宽了。 屋中安静了下来,除了周昫那断断续续的念叨,便只有陆浔若有若无的落笔声。 不过半个时辰,周昫的注意力就有些撑不住了,口中念着吏部三年一考,眼神却四处乱瞟,见陆浔聚精会神地写着东西,就勾着脖子老往他那边瞧。 “看什么?都背会了?”陆浔提笔沾了新墨,连眼神都没抬。 周昫咻的收回眼神,盯着书页上的那几个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纠结一阵到底是把书放下了。 “师父,你写什么啊?” “青石地志。”陆浔写完最后几个字,待纸上墨迹稍干,递了过去。 周昫这还是第一次见陆浔长篇的字呢,扮出个诚惶诚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纸接了。 “师父……这……全是你这会写的?” 周昫是真感叹呐,就这么一会儿,那文章不长的篇幅,却把青石风土人情都纳进去了,不愧是科甲出身的大神。 “你也该学写时论了。”陆浔轻飘飘地又给他加了任务,“怎么样?能背了吗?” 周昫一顿,赶紧放下地志抱起书装作啃得入神:“没、没……我再背一会儿……” 陆浔看了眼时间:“我看你有心思管东管西,还以为你背好了呢。再给你一刻钟,要还记不住,就只能给你提提神了。” 周昫头皮发麻,翻着剩下还有好几页的书大惊:“师父,还有好多呢!一刻钟怎么背得完?” “我给你三天了,你就一点没看全堆到现在?” “……” 这事难道不是过去了吗?怎么还提! 热锅赶蚂蚁,周昫抱着书念得飞快,可他越急就越记不住,那些字就像是和他有仇一样,左耳进右耳就溜了。 眼见着一刻钟越来越近,周昫干脆把书往桌上一拍。 算了,背什么背,反正都背不完的,谁怕谁。 第39章 争执 陆浔看着他赌气一样地坐在桌前,也不去理他,反正时间到了,什么后果他自己受着。 最后一滴水珠落下,一刻钟到了。 周昫再怎么无所谓,也还是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如何?你是打算先背几段听听,还是想直接来?” 周昫两个都不想,于是铤而走险地给自己创造了第三个选项。 他要先发制人! “师父,你这样不讲道理。一罪不二罚,这三日的事,方才打过就揭篇了。现在你让我背,就是另一件事了,这多少页呢,半个时辰怎么背得完?!” 陆浔还没怎么出声呢,就先让周昫劈头盖脸地一顿埋怨了。 他眸光动了动,人却是压制住的平静:“是么?那你想怎样?” 周昫没想到自己真能争成功,见陆浔退了一步他也就顺着台阶下来:“再给三天好不好?我这次肯定认真背。” 陆浔看着他真诚卖乖的眼神,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连这半个时辰都坐不住,再给你三天你就能坐得住了?” 周昫让他这笑意盯得心里直发毛,正想开口辩解一句,却听得砰的一声砸在桌沿。 “站起来!”陆浔沉声喝道,脸上笑意一收,倏的绷得死沉。 周昫几乎是弹起来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捂向身后,心里砰砰直跳。 “前几天那十下打挨过就忘了吧?当时你怎么保证的,这几日又是怎么做的?三天又三天,你能有几个三天?” “半个时辰虽然不多,也足够你专心致志地背下一两页了,但你在干什么呢?插科打诨东瞟西看的,脑子都用去想怎么逃了吧。难道这书是念给我的吗?” “我给了你机会,回京的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怎么,你觉得那地方是康庄大道,等着你回去吃香喝辣安享荣华富贵是不是?” “要是这样,我劝你趁早改了主意,换个地方当山匪,也比你回去送命的强。” 陆浔气急了话说得重,周昫最开始还缩着脖子听,到后面就越来越不乐意了。 陆浔是这么想他的,陆浔居然是这么想他的! “你看不上我就别管我!” 周昫本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怒气一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怼。 “你不就是看不起我当山匪吗,看不起就算了!又不是我求着你替我筹谋这一切的。” “这么些天你让我学这学那,问过我没有,我心里再不愿意,面上不还是学了吗?怎么就成我哪哪都不是了!” 话音重得像炸雷,把外院里扫地的同福都吓了一跳,攥着扫帚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这才回来多久怎么就吵架了? 诡异的安静笼罩了整间书房,衬得周昫的呼吸声愈发沉重,怒意往天灵盖上突突直冲,逼得他涨红了脸。 陆浔与他目光相撞,没有动作,眸光中却有万千情绪起伏,从震惊到怀疑,最后在失望中动了怒:“这也是你说得出来的话?” 周昫目光忽闪,喉咙中发出低沉的滚动声:“陆大人,扪心自问,您这么上心,真是为了我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陆浔顿了一下,冷沉之气有些许松动,他的目光聚焦在周昫身上,又仿佛不在他身上。 周昫在他的犹豫中浑身骤冷,不过是随口说出来气他的话,难道真有什么? 双手拳头逐渐握紧,周昫往前迈出了一步:“你在想什么?” 陆浔略带失神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觉着他怒目咬牙逼近的模样,有些像丛林中的凶兽。 “陆浔,你在想什么?”周昫几乎是压制着暴躁一字一句问的,他受不了陆浔与其他人一样,在他身上用阴谋。 “没什么。”陆浔回了神,移开了目光。 “你骗人!”周昫笃定道,“你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别有居心,回京不是你的目的对不对?你在图谋什么?我是你的棋子吗?” 陆浔眼眸慢慢失了焦,在这声声质问里突然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又觉得自己一系列的举动有些可笑。 周昫是什么人,等回了京,自有三师教导言行举止,根本不需要他来操心。圣上给他的任务,只是让他接回周昫。 如今任务完成了,他还在这瞎操什么心,由着周昫想干什么干什么,他也落个一身轻快不好吗? “抱歉。”陆浔从椅子上站起来,躬身往后退了一步,“殿下恕罪,是臣逾越了。” 仿佛喷涌的火气被骤然浇灭,周昫心里瞬间塌了一块,理智从暴躁中回来,他有些惊慌地去抓陆浔的手:“师父……” 这动作不合乎礼仪规矩,陆浔微微让了一下,落在周昫眼里却跟天崩地裂一样。 “师父!”他几乎是扑上去,眼睛通红地扑到陆浔身上,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 陆浔有些不适应这种逾越的接触,轻轻挣了挣,却把逼近崩溃边缘的周昫吓得更惨了。 那一声殿下,似乎给周昫提了个醒,不管是不是阴谋利用,陆浔与他,并不是唯一对应关系,没了他,陆浔还可以有别的殿下。 但他不行,他只有一个师父。 宫苑深深,他只要想到往后陆浔携了别人的手,就说不出的慌张可怕。 周昫哽咽出声,一开口就能听出明显压抑的哭腔,连字都在发抖:“师父,我方才说的是气话,您别往心里去。” “气话?”陆浔轻轻反问一句,嘴角的自嘲之意太过明显,“臣倒是觉得,殿下说的不无道理。” “师父,您别这么说……”周昫一颗心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想再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方才被怒意冲了头,话只拣刺人的说,如今再想解释什么,却已经有心无力了。 “这几日逼你逼得紧,抱歉,以后不会了。”陆浔想平静地与他说,可语气中那丝冷意却压不下来。 “我没有看不起你当山匪的意思,能在短短几年打下那么大一个山头,这世上能做到的也没几个人,我还是挺佩服你的。” “至于宫中的事,圣上该为你找了太傅的,等回了京,再跟着慢慢学就是了。” 第40章 吃不消 周昫攥着陆浔的手,仿佛攥着块千年寒冰一样,冰冷得摸不出一丝温度。 “什么太傅?”周昫讷讷问道。 “殿下不曾听过?”陆浔声音平静,就像在镇学里为学生们耐心答疑一样,“宫中皇子,到了一定年岁,皆交由三师指导言行学问。殿下受圣上重视,您的太傅,自然会是个德高望重之人。” “不能是你吗?” “殿下说笑,臣资历浅薄,学问粗鄙,怎能担得起这般重任。” “怎么担不起!”周昫急了,紧抓着怕他跑了一样,“我管那家伙给我找的什么人,我一概不认,反正东宫就剩我一个了,他有本事就再把刀架我脖子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拜另外的人……” “住嘴!”陆浔有些气急地打断他的话,要不是被抓着就动手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讲,你知不知道被参个大不敬会是什么下场!” 周昫让他的威势一震,委委屈屈地闭了嘴,垂头站着,手上力气却一点没松。 陆浔手腕都让他攥疼了,有些恼怒自己没忍住又教训起了人。 他垂眸扫了一眼,气恼道:“松手。” 陆浔满身气场,周昫说不害怕是假的,可却还是硬着头皮没有动,骂就骂了,手他是不会松的。 “那些气话,不是有心的……”周昫低着头,不敢看他。 陆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后面的话,不由得又想冷笑:“所以呢?你不是有心的,我就该宽宏大量原谅你,当没发生过,一切照旧?” “是你自己说的,你没求着我筹谋什么。这书你若想念,便念,不想念,便算了。圣上吩咐我的事已经办完了,接下来如何也与我无关。” “你当我闲着呢,天天没事干追在你身后让你练字背书?” 周昫让他几句话训得一声不吭,心想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陆浔骂起人来这么可怕,一句脏话没有,却字字刀子一样的又狠又准,怼得人无地自容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还不如直接动手……啊呸!他手也黑。 陆浔深吸了口气,看着周昫这垂头丧气的样子,胸中的怒意淡去不少。到底是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哪里能说生疏就生疏。 他相信周昫那是不过脑子的气话,如若不然,他就真该寒心了。 但这发起脾气来什么话都敢说的性子,着实得给他掰一掰。京里不比别处,伴君如伴虎,来日把虎惹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陆浔沉着个脸,一点没缓,被他抓着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该做什么不知道,还等着我请呢?” 周昫顿了顿,抬起眼求证一样地看看陆浔,抿了下嘴刚想说点什么,让陆浔眼神一瞪囫囵吞回肚里去了。 行吧行吧,挨打总比挨骂强。 周昫安慰着自己。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方才就不该创造出第三选项的,铤而走险这下是真险了。 周昫很识相地退回椅子前。 陆浔没有立刻动手:“周昫,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这诗书礼义官署时论,你还学不学?” 周昫微微晃了晃,他还是第一次听陆浔连名带姓地喊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严肃感。 “你不用急着回答,想一想。若是不学,我也不会说你什么,还同以前一样。若是学……”陆浔顿了顿,“我便不会由着你随便学学。” 周昫被后腰上的重量吓了一跳,听着陆浔最后那句几乎是威胁的话,满心满脑都是不学不学不学…… 陆浔的手覆上他的身后,周昫一抖立马绷紧了神经,却发现陆浔只是给他揉了揉。 什么情况?这就给揉了? 周昫有些尴尬,想动一动:“师父……” “决定好了就说。” “……” 周昫哪里是想说这个。 陆浔又揉又捏,不像惯常上药那般轻柔,反而带着些力道,像揉面团一样。 这难道又是新的逼问花样? 要不是知道陆浔为人,他都要觉得那手心术不正了。 没多久就让陆浔揉得热乎一片,周昫脸皮再厚也撑不下去了:“我学,师父。” 陆浔试了试温度,感觉正合适。 “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我的规矩不少,你不明不白地跟了我,怕是要吃不消。” 周昫脑子嗡嗡的,觉得他眼下就已经吃不消了。 “今日正好可以试试。” 话音落,周昫骤然揪紧的心还没反应过来,就在那凌厉的破风声中彻底懵了神。 这一下仿佛是要证明陆浔的话似的,周昫愣了一瞬才爆发出一声高嚎,腿一软就要往前栽去,让陆浔伸手捞住了。 他一开口就是染着哭腔的粗喘,就着那姿势抱住陆浔的胳膊,只一下就眼眶通红。 第41章 扛不住 陆浔向来说到做到,说了今天会让他扛不住,那他就真得扛不住。 周昫有了切身体会,就是代价有些沉重。 他熬得脸色通红,终是绷不住跑了。 周昫可怜,陆浔却一点都不为所动:“站回来,你别逼我。” 周昫不知道逼了会怎样,但直觉告诉他绝不会好过。 他硬撑了一会儿,到底没敢去试探陆浔的底线,尝试着挪了一下腿,立刻带得一阵叫嚣。 周昫挪得慢,陆浔也不催他,就静静地看着他半瘸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拐了回来,心虚又无助地瞟了陆浔一眼。 “站不住?”陆浔问。 “嗯……”周昫应了一声,觉察到陆浔的严厉似乎出现了一丝松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记住了,饶过这次行不行?” 陆浔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铜面:“总摔着也确实不是办法。” 周昫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忙不迭地点头同意,那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谅你第一次,伏着吧。”陆浔挑了挑眉,十分大方的模样。 “……” 周昫诚恳的表情僵在了一半。 师父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陆浔一点都不管他徒弟那震惊控诉的眼神,本着师父多心疼你一些的观念,替他收拾了桌面,还好心地在桌沿处搁好软垫,然后摆出一个请的表情。 周昫看着那一切准备就绪,心想如果他这时一把掀了桌子,还能不能留一条小命。 挣扎无望,周昫破罐子破摔地,还不忘愤愤地揉了团纸攥在手里,口中闷闷哼了一声:“你来,谁怕谁!” 要不是微微发抖的身后出卖了他,陆浔都要信了。 就这?越怂越嚷,说的可不就是他。 强装出的镇定没多久就打回了原形,周昫不管不顾地撑起来要跑。 “还敢跑?”陆浔把他摁住了,“念书偷懒,口无遮拦,逃避责罚,你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屡教不改者,罪加一等。” 周昫呼吸一滞,还没等脑子里那个“啥”字缓缓飘出来,就在呼呼风声下懵了神,哀哀怜怜地喊着师父。 陆浔停了手,却没有放人。 他与周昫,自相识以来的关系便有些微妙。周昫是殿下,他却占着个师父的名头。偶尔施加的约束管教,周昫虽然认了,但总是卖乖居多。 这就导致很多事情陆浔说了很多遍,周昫却不一定真往心里去,累人得很,效果却不一定有多少。 偏偏陆浔是个师者责任感很强的人,他仔细反思过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如果要带,那便真把周昫当徒弟带,不要去管他殿下的身份,要把训责的权威立给他。 如果不带,那便干脆别管,免得到时候教不出个样儿,还被言官参一个逾越的罪名,两头都落不得好。 陆浔需要一个机会,而今天正好就是。 “不要师父!”周昫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绷得又僵又紧,想给陆浔磕个头,“您高抬贵手……” 第42章 惹不起 陆浔铁了心,一点轻饶的机会都不给,在周昫几近崩溃的叫嚷声中,高抬了贵手。 “师父……师父……”周昫忍不住那泛起的哭腔,又被鼻中的哽咽堵得直咳嗽,一抽一抽地带得浑身哪哪都疼。 陆浔点着他,成功把人吓成了筛子:“还不服气?” 周昫哪儿还有这胆色。 “没有!我服!”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服的师父!真的!心服口服!从头到脚哪哪都服!” 他一下太过激动,牵得身后直抽抽,嗓音又软了下去:“太疼了,再挨就要死了……” 砰! 尺子飞快地抬起,继而抽在了桌沿,那剧烈的震动吓得周昫双手抱头,心跳都快停了,压根不敢想象,这下要是落到自己身上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就是你说的再不敢了?”陆浔冷声问道,“动不动就要生要死,什么毛病!” 周昫紧闭着嘴,生怕下一刻就抽到自己身上,气都不敢多喘一声,恨不得缩到桌子底下去。 陆浔把人震慑住了,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想好了要回京,想好了喊这声师父,就把你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毛病收起来。”陆浔端起语气来整个人都透着严厉的气场,“这顿打,算是给你留个提醒。” 周昫快嚎哑了,书背不出来咬牙挨一顿就是了,自己今天到底为什么要惹他,这哪是他惹得起的人。 “您给个机会吧……” “知错了?” “知错了!” “改吗?” “改!” “那就记住了,再敢有一次……” “没有了!不敢了!” 陆浔轻轻哼了一声,松开了对他的禁锢:“起来。” 天籁之音,周昫感恩戴德,劫后余生一样连滚带爬地逃命。 陆浔看着他有些无奈又好笑,嚎得那么大声,这不还是能跑能跳? “刚说的什么,还敢跑?” 周昫惊恐地望着他:“师父,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了不打的!” 陆浔挑眉:“那你跑什么?” “我……”周昫一时语竭,观察了一会儿陆浔的脸色,看出他没再有动手的意思,这才慢慢地捡回了胆子,小声嘀咕了句,“您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挺有骨气啊,这么快就敢呛声了。 陆浔冷哼,站起身。 周昫立刻把胆子丢了,双手合十,矮身伏小就差给他磕头了:“师父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陆浔看着他耍赖卖乖,哪还有当殿下的样子,将尺子轻轻掷到桌上:“还是要当殿下的人呢。” 周昫噘嘴:“您也没把我当殿下啊。” 陆浔眉头一横:“不乐意?” 周昫立马改了口:“乐意乐意……您别吓我了。” 陆浔不着痕迹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还站得起来吗?” 周昫试了试,别说站起来了,动一下都头皮发麻。 他疼得脸上表情夸张,衬上那哭红了的眼睛,又委屈又可怜:“不行……” “这么不经打?” “师父,做人说话凭良心啊!” 这一下动作太大,抻到了是真疼得眼前发黑。 “行行行,我扶你回去。” 周昫这小半天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骂,心神忽聚忽散,忽悲忽怒,好不容易让陆浔捞到了胳膊弯里,干脆软了力气挂在他身上。 “哎——”陆浔一下没防备差点让他拽到地上去,一手急急圈住了他的腰,一手撑了把桌子勉强稳住身形。 没摔下去,周昫让陆浔护在了怀里,鼻尖触到了他颈侧若有似无的气息。 心中微喜,周昫深埋着脸,可嘴角勾起压都压不住。 陆浔吓了一跳,正想问他有事没有,不想低头把这一切看个正着。 你这奸诈得逞的表情还能再明显一些吗…… 陆浔一头黑线,本想关怀安慰人的话一句都不想说了,就着那姿势圈稳周昫,将他按牢在怀里,然后抬手盖了两下。 没多少力气,可周昫身后那惨状是一点都遭受不起了,瞬间从温柔乡中回身,惊蹿而起,胡乱攀扯住陆浔的胳膊。 “哎!疼疼!你干什么!” “你再胡闹,要摔了信不信我让你自己爬回去。” 爬回去?! 周昫惊恐摇头。 陆浔瞪人:“那就好好走!” 第43章 警告 又是熟悉的看伤上药,只是这回的伤比之前的重了。陆浔给周昫肚子底下垫了两个枕头,才让他堪堪缓和一些。 都疼成这样了,居然连皮都没破。周昫十分惊讶,对陆浔又高看了一截。 五彩斑斓的颜色看上去有些凄惨,但陆浔毕竟是能断脉行针的,又是自己亲眼看着下的手,知道远不到真伤了他的程度。 果然能看着就是好。 陆浔这般想着,周昫对他的心思全然不知,否则指定要大喊天理何在。 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手黑也不用黑成这样吧! 一张凉巾盖住了身后,激得周昫缩起团子嘶了一声冷气。 陆浔团了块布团给他:“拿着,扛不住了就咬。” 周昫警铃大作,不是,什么叫扛不住?他又干什么了啊他! 惊慌翻起的动作被压下,周昫快急骂人了:“不是!等会!我啥都没干啊!” 陆浔抚了抚他背心:“不打你,就是上药可能会有点疼,乖乖忍一下,别乱动。” 哦,上药啊。 周昫舒了口气,放松了趴在床上,陆浔上药的手艺他一直是认可的……个屁! “嗷!”周昫一个鲤鱼打挺差点跟陆浔打起来,“师父你松手松手!不行了!” 陆浔拦着不让他翻过身去:“别动,再蹭药就没了。” 周昫扭过上半身,眼神惊恐地看着陆浔手中那瓶:“师父你是不是拿错了,这是什么药,怎么这么烫!” 这药的气味就和之前清清凉凉的不同,方才被陆浔抹上去揉了几把,更是直接烧得跟滚油泼的一样。 “这次与之前的不同,得揉散开了,这药能活血化瘀,发热也正常。” 周昫虽然很想喊这么烫真的正常吗,可让陆浔一通吓唬,也担心自己肉里结起硬块,到底在陆浔半哄半劝下乖乖上了药,只是把帕子咬成一团糟。 “师父,你以后可别再这么打了。”周昫还没从那疼劲上缓过来,“这也太遭罪了!简直是挨了两轮。你手也太黑了。” 他汗湿了一身衣裳,陆浔干脆拿新的给他换上:“你若好好听话背书,我也不至于用这种法子。” 周昫擦了汗,重新披了件干爽里衣,小声嘀咕着:“你好好说我也听啊,何苦这么磋磨我?” 陆浔听到了,手指在他耳朵上戳了戳,好笑道:“我说多少次了,你听哪儿去了?也好意思说。” 周昫让他戳得痒,抬手揉了一把:“那我如今这样了,申请两日休息,不过分吧。” 陆浔打量了他一轮,似是在思考:“你这两日,下床是有点难受……反正也干不了别的,不如干脆把书拿来,趴着看吧。” 周昫如遭雷劈:“不是师父,两天都不行……” 最后一个吗字生生让陆浔盯着咽了回去。 陆浔在床边坐下,长舒了一口气,手指搭在他的背上,一捋一捋地给他顺着毛:“你回京这事,圣上很是重视,特意从百官翰林中挑了几位侍讲,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董大人过几日也会来教你宫礼,没多少时间了。” 周昫倏的撑起身:“要他们做什么?我不用他们教!” 陆浔曲了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叩了一下,声音温温的倒也没多少怒气:“又说胡话,身后不痛了是不是?圣意恩赏,岂容你回绝。” 周昫很想呛声的,但对方毕竟是陆浔,他松手趴了回去,却还是不甘心地轻轻哼了一声:“什么圣意恩赏,你又不是不能教,干什么还要派别人来?摆明了别有居心。” 陆浔捏了捏他的耳朵,耐着性子温声劝他:“我还有其他差事,李桂那边总要再查清些才好。再说,术业有专攻,许多学问他们比我更专业。” 周昫搂着个枕头把脸偏开:“专业个鬼,反正他们来了也没用,谁爱听谁听。” 陆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耍小孩脾气,揉了几下他的后脑勺:“你这话同我说说就算了,可别真跟几位大人闹起来。” 周昫不答,嘴撅得老高。 陆浔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干脆将人半扶半拽地掰回来,两手捧着他的脸,轻轻捏了捏,认真问道:“嗯?” 周昫躲开他的眼神,敷衍似的应了声:“嗯……” 陆浔叹了一声,只得端了几分语气:“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若有哪位大人跟我告状,或是你哪门功课学得不好,我可不轻饶你。” 周昫受了一通警告威胁,五日之后董大人来时,他伤还没完全好,就让陆浔拎去上课了。 身后的伤压在凳面上,即便铺了两个垫子还是有些闷闷地蛰着疼。 周昫坐着搓衣板一样,严重怀疑陆浔是蓄谋已久故意而为。 “古有悬梁刺股,这伤正好能时时提醒你,专心用功,少三心二意混水摸鱼。” 陆浔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着,周昫翻翻白眼,见董存知已经来了。 “殿下。”董存知给他行了个小礼,抬头时见周昫坐在桌后沉着个脸,哪里像是准备念书,倒像是谁欠了他百八十两,讨债来的。 “这……”董存知有些不解地望向陆浔。 “董大人但讲无妨。”陆浔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然后恭敬地将他请到西席落座,趁人不注意给周昫使了几轮眼色。 “辛苦董大人了。”周昫不情不愿地表态开口,然后心想等陆浔走了就要你好看。 谁知陆浔跟料定了什么一样,也不走,就那么捧着杯茶坐在一旁,摆明了怕董大人搞不定周昫,给他撑场子来的。 周昫怕被看出来身后有伤,强忍着装成没事人的样子,端坐了一上午起身时腿都麻了。 关键是陆浔对董存知礼敬有加,周昫再想给下马威就显得撂陆浔面子了,他动不了手,整个人憋屈得不行。 又过几天,侍讲团的大人们紧跟着就到了,带着圣意浩浩荡荡地一排开,从书经史论,到时策呈文,甚至连写诗作词、音律书画都有涉及,仿佛是要把这几年他缺下的课都给他补上一样,把周昫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 陆浔略陪了几天,后面就没再出现了,只在晚间的时候回来。 周昫这几年自在惯了,骤然间回到这种紧绷的状态,时刻有人盯着,一坐就是一整天,连出去喘口气歇会儿的空档都没有,根本适应不了,整个人烦躁得不行。 可他身后还疼着,陆浔的威胁尤在耳边,还真就硬生生把砍人的冲动压制在爆发的边缘。 啊!好烦啊!这些人一天天的有完没完!困得住老子的人,困不住老子的心!看我明天不把桌子掀了把墨台扣你们头上! 第44章 手滑 陆浔又与李桂耗了一天,晚间回来的时候,觉得同福的神色很是古怪,看着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陆浔宽了外袍,取了件轻便的长衫换上。 同福跟在他身后,帮他摘了头冠,重新绾了发,只系了一条布绦,纠结了半天,递茶时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他……好像有些奇怪。” 陆浔听他这么说,倒没什么惊讶的,顺手接过茶饮了一口:“惹事了?” “没有没有……”同福立马摇头,否认完后又不太自信地顿了顿,“就是……我去给他送过几次茶,看他表情黑得好像要吃人一样。” 同福揪着衣服下摆,眉头皱得死紧:“公子,殿下他不会被欺负了又不敢说吧?” 陆浔让茶水呛了一口,摸出帕子拭了嘴角,心想那些大人哪个不知道他身份,欺负他那是嫌命长,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没事。”陆浔搁了茶碗,“他是一下子学太多,烦的。” “啊?哦……”同福其实没有听得很懂,但公子说是就是,“那要不要给殿下减一减?” 陆浔盯着杯中茶叶沉浮,心中思绪漫开。京里的都是精明人,哪能不知道如今这课业有多重,可却还是这么排了,该是什么道理? 他摸了摸杯口,眨眼将眸中的不忍盖了下去:“不用,等回了京,身不由己的事更多,让他先熟悉熟悉也好。” 他口中说着,却还是起了身:“他在书房还是在自己屋?” 同福看了看天:“这个时辰,应该还在书房做功课。” “行,我去看看。”陆浔拢衣出门。 书房里,周昫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拄着额头,一副半生不死的模样。 天知道他现在每天辰时睁眼,就一刻不停地学到太阳下山,脑子里一片飞虫嗡嗡乱转。 学学学,学学学,一天到晚哪来那么多东西学!要不是陆浔的威胁还挂着,他早踹桌子不干了。 可陆浔倒好,警告吓唬完了,把他一个人撂在这儿受苦,自己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点义气都不讲! “垃圾!混蛋!负心汉!”周昫恨得咬牙拍桌子,门被推开了都不知道。 “干什么呢?”陆浔人在门外就听到他骂骂咧咧,温和道,“谁又惹你了?” 周昫没听清来人声音,只当又是哪个不识趣的进来,随手拣了一本书就扔过去:“滚出去,少来烦我!” 书啪的一下摔落在陆浔跟前,他脚步顿了顿,停在了原地。 周昫没听到人出去的声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起头来正要发作,才看到陆浔立在那里,垂头看着地上摊开的书册若有所思。 “师、师父……” 周身戾气倏地散去,周昫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天呐,他摔了书,还是当着陆浔面摔的,就摔到了陆浔脚步前,他还让人滚来着…… 周昫突然觉得天昏地暗两眼发黑,不知道他这时候假装晕过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师父,您……怎么来了?” 陆浔的眼神慢慢地从书上扫到了周昫身上:“这是……什么意思?”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有没有生气,但往往这种时候就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周昫站了起来,搓着手指:“手、手滑师父,没拿稳,它就飞出去了……” “手滑?”陆浔轻笑,听得周昫寒毛直立,“那你这手滑得够远的,要不要我也手滑试试?” 周昫心想您老人家一手滑他还能有命在?他身后的伤还没全消呢,再来就真死了。 “师父……我、我不知道是您……”周昫小心翼翼地敛了语气,偷眼打量陆浔的神色。 “不是我,是别人就可以摔了?” 反问的语气,凝视的眼神,昭示了陆浔的不满意,周昫十分识相地闭了嘴。 摔书这事往大里说确实有失体统,但陆浔知他这几日过得辛苦。以周昫的性子,被强压了这么些天还没闹腾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今不过耍个小脾气而已。 陆浔今日过来本也没想同他动手。 “下不为例。”陆浔瞪了他一眼,“把书捡起来。” “哎,哎好师父。”周昫没成想自己能得了饶,赶紧点头哈腰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心里都惊讶自己这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 飞快地捡了书,周昫回到桌前坐下,见陆浔走去了西席的位置,不知道他今日过来到底是几个意思,监工吗? 陆浔不吭声,周昫也不敢放肆,翻开书,一手提笔沾墨,整个人的注意力却是落在陆浔身上的。 陆浔面上淡着神色,其实心里纠结得很。 他原本是想着周昫不容易,过来陪一陪哄一哄的,可事到临头了,才发现自己平常训他训惯了,于安慰人一道上着实没有什么经验。 自己一来反倒把周昫搞得更紧张了。 陆浔在心底里叹气,想着自己是不是出去比较好,可他突然进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会不会把周昫搞得更加不知所措? 哄也不是,走也不是,陆浔瞥见手边放了几张周昫写的诗稿,干脆拿起来看。 完了,他果然是来监工的! 周昫一直留心着陆浔的动作,见他翻书改卷,心里大喊不好。 果然下一刻就收到了两道冷凝的目光,盯得他额头冒汗,一动不敢动。 “呵。”陆浔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殿下这诗文写得可真够好的,不落窠臼,不拘俗套,别具一格。” 这表扬周昫可不敢应,他紧紧地低着头,只当作没听见,眼神偷摸摸地往门口方向扫了好几次,蠢蠢欲动地要往外跑。 “看什么呢?坐不住?”陆浔目光打量着他。 周昫一惊,倏地收回眼神,疯狂摇头。 “过来。”陆浔道,等周昫一步一挪地蹭了过去,才把手上的纸稿交给他,“你写的?” 周昫瞥到了纸稿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字。 “吃得苦中苦,心里会更堵?”陆浔问。 周昫眨着眼睛,是实话嘛。 陆浔皱眉:“一失足成大瘸子,再回首又闪了腰?” 周昫接着眨眼睛,也是实话嘛。 陆浔看着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深吸一口气,上手要揪他,周昫赶紧头一偏躲开了。 “还敢躲?” 周昫撇了撇嘴,屈服于强权,默默地把头伸回他手底下,让陆浔一把揪了耳朵。 “哎!哎!轻点轻点……” “我本来想着你这几日辛苦,打算允你一天休息出去散散心,现在看来是想多了。” “别啊师父……”周昫损失惨重。 “明日开始,我亲自查你功课,再有胡说八道偷懒耍滑的,你就试试。” 第45章 严厉 陆浔一句话给周昫定了性,然后接管了他晚上的时间。 周昫背默诵写全要从陆浔那儿过,第二天晚上就挨了个彻底。 “这文章谁写的?”陆浔沉着脸问。 周昫抠着衣带,嘴型中那个“我”字刚要出来,就被陆浔打断了。 “你要敢说个我字,就别怪我掌你嘴。”陆浔一句话把人吓住了,见人眼神躲了下去,这才冷哼一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文章的结构、用词、风骨、思想,绝不是出自你的手笔。说,哪儿抄的。” 周昫继续抠了一会儿衣带,见实在瞒不下去了,才把事情招了。原是他换着题目,哄那些侍讲傍读对换着写了些文章,再杂糅一抄,就成一篇了。 “好手段啊。”陆浔起身。 “师父!师父!不至于来真的吧!”周昫惊慌失措地被按下。 平日里来侍讲的大人们,碰上周昫黑沉的脸,到底没几个是真敢惹他的,每次都是谨小慎微地把内容讲完,碰到他功课胡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周昫糊弄他们容易,要糊弄陆浔却难了,几篇简简单单的功课文章,就把他这些日子的水平心思揭了个底朝天,然后就换陆浔黑了脸。 “这是第几次了?”陆浔毕竟是科考出身,对某些事看得重,更何况以周昫的身份,若是养成抄人文章的习惯,保不准哪天抄了不该说的,被人暗算了都不知道。 周昫想闭嘴不答的,但似乎躲不过去:“也就三四……” 他听到陆浔嗯了一声:“五六……” 身后压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七八九次吧……” 周昫越说越小声,陆浔却是一个字不落全听到了。 “我真是给你脸了,上次是太轻了还是怎么样,居然让你有胆子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 如今离上次那顿责才几天,周昫身后的伤还没好彻底呢,就敢阳奉阴违把这些糊弄人的手段都用上了。 背后一紧,周昫察觉陆浔是来真的,急急地蹬了两下腿:“我错了!我重新写师父!” 风声呼啸而起,周昫的心随着它一起吊了上去,然后直坠而下。 陆浔道:“我知你对京中之事心怀芥蒂,这些东西也非你本意想学,可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躲不开,避不掉。” 他说一句,便落一次,周昫头脑发涨,倒是就着剧痛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我三番五次与你讲理你不听,如今也不要求你真心实意主动去学了,只消你记着不学是个什么下场,再要偷懒时就给我好好掂量掂量。” “不敢了,不敢偷懒了!”新伤叠着旧痛,周昫熬得牙根都咬酸了。 陆浔往他坐椅子的位置又补了几下,连着之前的凑齐了数,这才松手放人,冷声道:“坐回去,今日的功课,重新写了交上来。” 周昫身后突突直跳,脑袋发懵,勉强撑起身要去提腰带,让陆浔制止时还一脸又惊又懵不知他意欲何为。 陆浔还绷着严厉的模样:“提什么,就这么坐,软垫也不必用了,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起来。” 第46章 重写 又被罚坐。 周昫脑子里嗡嗡的,如今正是挨了打怕人的时候,陆浔说了不许他用软垫,他便不敢用,滚烫压着冷硬,差点没摔下去。 “师父……”周昫两眼通红地求饶。 陆浔却一点不为他所动:“你要拖便拖着,反正疼的不是我。” 求情被挡了回来,周昫没了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忍疼拿起了笔。 可文章这种东西,哪是他一时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更何况他身后又疼,坐着难受得紧,脑子里突突直跳,跟一团乱麻似的。 不到一刻钟,周昫便再坐不住从椅子上滚了下去:“师父,我站着写好吗?” 陆浔冷冷地盯他。 周昫没了底气:“跪、跪着也行啊。” 陆浔开口,不容置疑的三个字:“坐回去。” 周昫没法,咬咬牙坐了回去,只觉得团子底下那两道肿伤鼓起得更厉害了,硌在椅面上的压迫感分外明显。 这回的伤比上次画小图时还难熬,坐不了多久周昫又滚下来了。 陆浔本就带气在身,见他三番五次地来回折腾,到最后耐心磨光了,便干脆走过去,在周昫一阵惊慌失措中将人提了起来,按在了椅子上。 “你再给我摔下去试试。” 有了陆浔的镇压,周昫这回再疼也没敢往下翻了,提起十二分精力把这辈子学过的东西全用上,勉勉强强凑出了一篇文章交差。 陆浔看了,文章质量着实不怎么样,唯一的优点竟然是语句还算通畅,可见这几日的课就没用心学过。 但毕竟是周昫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也不能要求太高。 陆浔圈出了许多不足之处,然后罚了他二十作威慑。 周昫揪着他的衣袍,泄愤一样地把他袍角咬得乱七八糟。 陆浔:“松口,谁让你咬我衣服的。” 周昫嗓子有些哑:“你都打人了,我咬下衣服都不行?” 陆浔听出了他赌气的意思:“不服气?” 周昫闷了声。 陆浔手搭在他身后,轻轻地拍了他两下,引得他一阵瑟缩:“没关系,不服便不服,明日还是一样的规矩,记得疼就行。” 周昫让他罚了一通,回到自己屋里时人还是懵的,第二日上课时态度明显端正了不少。 陆浔知道他的性子,给点阳光就能蹬鼻子上脸灿烂得没边。别看他这时候怕得厉害,哄上一哄他就又能浑回去,反反复复一点用没有。 如今好不容易压得他真怕了肯安安分分用心学了,陆浔只能继续黑脸当恶人,等到周昫学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松了下来。 董大人惊奇地看着周昫变化飞快,再碰见陆浔时,与他感叹了句:“殿下最近长进了许多,真是孺子可教也。” 陆浔面上不显,只在心里道了一句,他就是欠揍。 入了秋,天气明显凉爽下来,京里那堆乱糟糟的事情告了一段落,回京的旨意终于颁到了青石镇。 临走之前,周昫与陆浔回了一趟山寨。 旨意并没有明文昭告天下,山寨中的人只以为老大京中有人,要去谋个正经出路,不舍归不舍,倒是祝贺的多。 除了宋彦。 等到众人离去,屋里便只剩了两个人。 宋彦冷着脸,抱着胳膊斜靠在墙上,目光盯着与二郎玩闹的周昫:“你真想好了?” “嗯。”周昫应了一声。 宋彦做了一个深呼吸:“千防万防,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当时我就该拦着不让你去见他的。” “不关他的事。”周昫揉着二郎的爪垫,抬起头来,“圣意决定的事情,能有几个人左右反抗得了,你我还不清楚吗?无论来的是谁,都逃不过这个结局,如今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 宋彦站直了身:“可是你回去……” 周昫撒开了二郎的爪子,搓上了它脖颈的软毛:“那些人已经追过来了,即便我不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回去同他们干上一场,谁怕谁呢。对吧,二郎。” 二郎前爪搭在他腿上,回应似的汪了两声。 周昫拍了拍它的脑袋,站起来把一个包裹交给宋彦:“山寨以后就托付给你了,等我哪天衣锦还乡,要请我上来吃酒啊。” 骡车映着夕阳的金光哒哒哒地走远了。 王常扬着脖子招了半天的手,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作罢,见宋彦面色凝重,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哎呀,老宋你别拉着个脸,老大能进京那是好事,以后说出去,咱们也是京中有人罩着的。” “嗯。”宋彦淡淡地应了一声,心想他能罩住自己就不错了,别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就好。 王常见他兴致不高,干脆伸手勾了他脖子往回走,嬉笑着问他:“老大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这么大一包。” 宋彦拍了拍沉甸甸的包裹:“你的卖身钱,几百两呢。” 马车里,周昫坐在侧边上,眼神总时不时地去瞟陆浔,把陆浔瞟得好气又好笑。 “你总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 被问了,周昫这才卖乖一样地嘿嘿一笑,把屁股往陆浔那边挪了挪:“师父,你怎么不问我和宋彦单独讲了什么?” 陆浔一脸不解:“既是单独讲的,我问来做什么?” 周昫眨巴着眼睛,有点愤愤不平的意思:“你是我师父啊,就不怕我们偷偷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陆浔对他那点子事情心里还是有底的:“商量便商量了,我看他是个靠谱的,不会同你一般胡来。” “哎哎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胡来了,我才是你亲徒弟,胳膊肘往外拐。”周昫面上装着个委屈生气的模样,心里却是松快得很。 人有时候奇怪得很,自己认可的东西,就很害怕被亲近的人否认。 宋彦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陆浔又是他自己认回来的师父,他之前总怕着陆浔瞧不起山寨里的那些人,会认为那是狐朋狗友,没成想陆浔完全没这意思,倒是开明得很,真是太好了。 他心情好,闲闲地往后靠着软垫,见对面座上无人,便往下滑了一些,伸长了腿搭过去。 陆浔突然见横了个人在眼前,睨了他一眼:“做什么?又开始放肆了?” 第47章 换不了吃亏 训人的话,却没多少教训的语气,倒是无奈居多。 周昫这段日子让他管得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陆浔不绷脸色,他就忍不住想翘翘尾巴闹闹他。 “你管我~” “坐好,摔下去我真不管你。” 周昫扬着鼻子哼了一声,两只脚还挑衅似的一勾一勾的。 车过城门,在一道坎儿上碾过,哐当颠簸了一下,真把周昫从座儿上给颠了下来。 “哎!”周昫一个翻身往地上栽去,让陆浔飞快地拎住了背心的衣服,好歹没摔成个狗啃泥。 “呼,好险好险……”周昫拍着胸脯。 陆浔把人拎起来,顺手往他身后甩了一下:“不好好坐着,这下真摔了吧。” “嘶——”周昫缩了腰,手扶在陆浔膝上,扭头控诉道,“干什么干什么,说好今天不打我的。” “轻轻拍一下而已,也算打?” “怎么不算!都拍红了!”周昫坚决抗议,扯着衣服就要给他出示证据,这会儿倒是没皮没脸得很。 “行行行……”陆浔按住他的手,敷衍地给他方才挨了拍的地方揉了两下,心想就这点力气,他手都没红,“快坐好吧,进城人多,等下让人瞧见了丢不丢脸。” 周昫没有跟着他回宅子里,在翠华楼附近就跳下车去了,说什么最后要去逛一逛,还不要人陪,陆浔拦都拦不住。 晚膳前周昫回来,手里大包小包地提了不少点心糕子,说是路上无聊时解馋的,然后在陆浔一脸狐疑中笑盈盈地拿出个木盒来。 “又是什么东西?” “你猜师父。” 木盒细长,倒像是放簪子的。 “看上哪家姑娘了?” “说什么呢,我都要走了还祸害人家姑娘。”周昫把那木盒摆在两人中间,神秘兮兮道,“我想与你做个交换,拿这个,换你一样东西。” 陆浔打量着他:“又想诓我银子?” “你看看嘛。”周昫把木盒推给他,“绝对物超所值。” 陆浔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了,只见那深木色的盒中,头冠、玉佩和指环安安静静地躺着。 陆浔愣了一瞬,才将那指环拿了出来,摸在手中温润冰凉,的确是他的那一个。 “你怎么……” “在浑安当铺的时候看到的。”周昫两手撑着椅面,身体前倾,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小愧疚,“当初是因为被我劫了银子,你才当了它们的吧。” 陆浔盯着那指环看了许久,像是在想什么事,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带出个笑:“你又是哪儿来的银子?” “赏银。”周昫求表扬一样地昂着下巴,“之前镇衙那事,我挖人有功,赏了不少银子,都记在账上呢。” 陆浔失笑,看他的眼神颇有一种我家狗子能抓兔子了的欣慰感。 周昫在这种时候突然难为情了,眼神瞟向一旁:“你就说换不换吧。” 陆浔摸了摸银环,感动之余倒也存了点心,没有轻易答应:“你想换什么?” “你答应了我再说。”周昫眨眨眼睛,摆出一副委屈样儿,“我们之间,这点信任总该有的吧。” 陆浔不忍看他失望,心想周昫应该还是知道轻重的,便点头应了下来:“好吧,你换吧。” 然后周昫就乐颠颠地把那黄铜戒尺给抢走了。 陆浔看着他那阴谋得逞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第二天。 陆浔对着桌子后面的周昫头疼:“戒尺呢?真让你扔了?” 周昫仗着陆浔伸手也捞不着他,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点了点头,心里一边咚咚直跳,一边又觉得新鲜好玩。 “扔哪了?”陆浔忍着要掀桌子的冲动,按了按额角。 “后园的井里。”周昫实诚道。他是真扔了,昨晚抢到手就扔了,咕咚一声沉进水里,不带半分犹豫。 “好……好……”陆浔咬牙念了几声好,“你给我等着。” 周昫在椅子上晃着腿,吊儿郎当地一点也不紧张:“哎呀师父,您就别威胁我了,戒尺都没了,您那手能顶什么事,百十来下我都是挨得住的。” 陆浔笑了笑:“谁说用手了。” 他转身出去,周昫便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没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拎了一堆东西,往桌子上一搁,挑眉睨着眼神:“自己选一个吧。” 树藤水瓢擀面杖洗衣棍鸡毛掸子……靠,他怎么忘了还有这玩意! 周昫嘴角直抽,看他的眼神跟看鬼一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万物皆可用来揍崽子? “如何?”陆浔两手撑在台面上,往前倾了身,“选哪个?” 周昫默默地往后挪了挪,离陆浔更远点,确保他的手够不到自己,然后苦口婆心地与他讲道理。 “师父啊,你别一天天要打要揍的,这样不行,会把人吓跑的。那孔老夫子都说了,读书人别动粗……” “孔老夫子几时说过这话。”陆浔听出了他满口胡诌,站直身瞪了他一眼,“你论语是想重新学是不是?” 周昫立马端正态度舍弃胡诌的路子,让陆浔讲学简直就是他人生一场大劫,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可不想再回去。 “我的好师父,反正明天就该启程了,到了京里还要那劳什子玩意干什么?您有事吩咐,说一声,我还敢不听吗?咱们和和气气的多好。” 陆浔心想这饼画得可真够大的:“行啊,咱们和和气气的,你过来。” 周昫一动不动,甚至还往后挪了挪,多日的求学经验告诉他,你过来这三个字后面,绝对接不了什么好事。 “殿下,陆大人。”董存知吭哧吭哧地上了门,“如何,明天启程,可还有哪里缺的?” 两人皆是一惊,急急忙忙摊了几本书将桌上那堆东西盖了,周昫飞快地翻过桌子,在董存知进来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殿下。”董存知向他行了个礼。 周昫清了喉咙,拍拍他的肩膀:“辛苦董大人了。” 几句场面话送走了董大人,周昫正要松口气,突然发现手腕让陆浔捏住了。 “……” “这回还能躲哪去?”陆浔欺身上前。 躲不到哪去,周昫心想,挤了一个讨好的笑:“师父饶命。” 陆浔盯了他一会儿,到底不是真生气,伸手在他身后掐了一下,温声轻斥一句:“惯的你,无法无天。” 第48章 退缩 夜里,陆浔才熄了灯,就听到门被敲响了,不等他应声,一道人影便挤了进来,在屏风外停住,只探了个头。 陆浔听出了周昫的脚步声,要放下床幔的手停住了:“怎么过来了?睡不着?” 周昫本就带了打探的心思,见人没睡,便蹭了进去,一句话没有,只将手中的被子枕头往陆浔床下一扔,盘腿坐下,整一个要来打地铺的架势。 “怎么了?”陆浔问道。 周昫太过安静,陆浔察觉出他情绪不太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不料让周昫轻轻抓住手腕,抱进了怀里。 这又是撒的哪门子娇?陆浔有几分新奇。 周昫与他朝夕相处了半年有余,顽皮胡闹的时候有,暴躁生气的时候有,但如此心事重重的模样,却是第一次。 陆浔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就着那姿势坐在床边,另一只手揽了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周昫的发顶,察觉腿边的人拱了拱,又靠得更近了。 周昫不说话,陆浔也不催他,两人便这么拥靠着坐在微凉的夜色里,听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也不知坐了多久,陆浔一边的腿让他压得发麻,刚动了动,周昫就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师父?”声音自床沿处传来,轻轻的,像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嗯?”陆浔应了一声,收回的视线落在他的侧上方,借着月光能朦胧看到他耳尖的轮廓。 “我不想回去了。”周昫轻道。 屋里一时间安静,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才听他接上了后半句:“好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小心翼翼的。 陆浔有些惊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才又重新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头发:“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怎么。就是……”周昫吸了一下鼻子,“就是不想回去了。”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听出他话里几分敷衍的孩子气。 手底下的人正绷紧了神经,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回答。 “好。”陆浔欣然应道。 周昫完全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他本以为陆浔听了这话肯定要失望,气急了指不定就揍他一顿,最起码最起码也要训他几句,哪里想到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他猛地转身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着陆浔:“您……您答应了?” “嗯。”陆浔点了头,声音轻快,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答应了。” 周昫还在愣愣地懵着神。 陆浔看他顶着一头蹭乱了的毛发,伸手给他揉得更乱:“京里的水又深又浑,一颗脑袋天天悬着,哪里有外边逍遥快活,要换我,我也不想回去。” “可是……”周昫急道,又不知说什么好,卡顿了半天,“那你让我学那么多时论策问……” 他这话说到最后弱了下去,浸在其中的语气复杂,既有控诉陆浔严厉的意思,却又觉得自己对不起陆浔那么多的心血付出。 “这会儿倒怨起我来了?”陆浔轻笑,没忍住戳了戳他的脸,那地方还没完全瘦削下去,软乎乎的手感不错。 “不是……”周昫轻声反驳。 “多学点又不碍事。”陆浔知道他的意思,收敛了没再逗人,“你若回京,那些东西自然是你的基础,你若不回去,也是一种积累的过程,怎么看都不是损失。” 周昫没了声,眨着眼睛居然觉得陆浔说的有道理。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小声问道:“真……真的可以吗?” “我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如今侍卫环护,不容易走。”陆浔说着便当真思索起来,一点迟疑都没有,“我想想办法,让浑安当铺搭把手,或许可以。” 周昫看着陆浔那认真的表情,自己反倒不会了。 明日回京,要说他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那是假的,可他只是心里不定,这么说说而已,哪里真有不回去的意思。 “哎呀师父……”周昫看着陆浔都起身拿纸提笔了,赶忙把人拦了回来,“您也太着急,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就写上信了。” “明日便要起程,时间剩的不多了……” 周昫哭笑不得,连哄带拽地把人拉回了床边:“行啦行啦,您就歇着吧,我就是想想,又不是真不回去。您向来老谋深算,怎么今日这般好糊弄。” 陆浔被推上了床,好笑地咬牙问他:“说谁老谋深算呢?一点规矩都没有。” 周昫甚至连被子都给他拉过来囫囵盖好了:“说我自己呢。快睡吧您嘞,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睡,明天可起不来了。” 陆浔心想要不是你闹这么一遭,他这会儿早睡着了。 周昫重重心思一扫而空,又浑回了原本的模样,乐呵呵抖开带来的薄被,摆好枕头,就这么往床下一躺。 挨这么近,也不怕陆浔半夜起身踩着他。 陆浔看着他的安详一样的睡姿,舒了口气,翻过身仰面躺在床上,正想闭了眼睛,却发现被子被拽了一下。 又干什么? 周昫抓住了他被子的一角,用手指绕着,侧过身,眼前是雕花的床板。 屋里静了下来,能听到床上人浅浅的呼吸声,被角触在鼻尖,淡淡的全是陆浔身上的气息。 “师父?”周昫试探着轻喊了一声。 “嗯?”陆浔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困意。 “你要睡了吗?” “说……”陆浔恍惚又想起了当初周昫天天睡前找他聊天的日子,真是没一个安稳觉,熬得他眼下乌青几日不散。 “你方才是哄我的对不对?”周昫略扬着尾调,并不觉得陆浔哄他有什么不好,相反还挺高兴。 陆浔在困意中回了点精神。 周昫这人吧,平日里插科打诨,但其实心里挺明白的。此事难以回头,他俩都心知肚明,周昫不过来求个安慰而已。 “也不全是。”陆浔应道。 周昫玩着被角的手停住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床沿,只能看到陆浔的一点轮廓。 “阿昫。”陆浔的声音带着困意的含糊,却一字一句道得明白,“不管我做了什么,回宫之事的选择始终在你,此前是,如今也是。若你今晚真心想走,我也会答应的。” 第49章 心思 秋风起的时候,回京的队伍总算是起了程。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凉意,衬着和煦的日光,倒是温暖爽朗得很。 过了青石镇的地界,周昫说什么都不肯再坐车了,干脆跟侍卫队的要了一匹马,扬鞭飞踏,激起一阵狂沙。 “殿下咳咳殿……”董存知被沙尘呛了鼻,“您慢点跑……” 可尘埃未落,马蹄声却已经远了。 董存知慌慌张张地揪了身边两个侍卫,跺脚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快追!” 他是真怕啊,万一周昫存了要跑的心,就此逃离队伍,或者碰上个什么事,出了意外,他都脱不了干系。 董存知急得满头大汗,重重地唉了一声,干脆转去陆浔车里告状。 这段日子下来,到底谁说了算他还是看得清楚通透的。 虽然不是很合乎礼制,但殿下愿意,圣上也默认了,那他便乐得顺水推舟。毕竟殿下这个年纪,有个能管得住的人总比由着他闹的好。 “陆大人,您看这……”董存知拍着大腿,一脸为难,“唉,跑这么快,万一磕着碰着了,可如何是好?” 陆浔往他手里塞了一杯茶,诚恳地应和着:“是,是,您放心,等会回来,我一定好好说他。” “哎,辛苦陆大人。”董存知点着头,口干舌燥灌了一杯茶。 陆大人没有着急,也没提担心周昫丢了的事,那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董存知放了心,坐了一会儿便回自己车里去了。 周昫打马快跑,把侍卫们都远远甩在身后,天高路远,疾风迎面,说不出的舒爽痛快。 他以前便喜欢骑马,隔三差五就要去围场里松松筋骨,可自打东宫出事后,他便再没机会骑过了。 如今重回马上,昔日的意气与念想似乎也一并回来了,说不清是纵情还是泄愤,他夹着马肚子真就跑出了就此离去的架势。 半日后,周昫在晚饭前赶了回来,一下马就钻进了陆浔的车里,二话不说提壶倒水灌了好几口。 陆浔在他进来时只觉一阵尘土气扑面而来,果然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眼睛里却明亮了不少。 “哎师父,我跟你说,跑马可真太舒服了,明日你也试试。”周昫咽下了口中茶水,伸着手要去拿桌上的糕点,手背立马挨了一下,“嘶——” “去洗一洗,跟个泥猴儿一样,脏不脏?”陆浔带着点无奈的嫌弃。 “跑半天了,饿得慌。”周昫卖起了惨,“吃了再去。” 陆浔瞥了一眼他那糊着沙尘的手,实在是不肯答应,干脆拿起一块点心塞他嘴里,打发道:“吃了吧,够了没?你车上已经备好水了,去洗了再来。” 周昫囫囵咬住了那糕团子,嚼了几口,桂花的清甜铺满了舌尖。 他舔舔嘴唇,眼神又落在那糕点盘子上:“再要一个,要白色的。” 一块还不够?还挑这挑那?蹬鼻子上脸,说的可不就是他。 陆浔轻轻白了他一眼,又拾起一块喂给他。 周昫张大嘴啊出了声,像极了嗷嗷待哺的幼崽,叼住糕团子的时候不小心含到了一点陆浔的指尖。 陆浔:“……” 想揍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周昫咚的一下蹿起来跑了,爽朗的声音落在空中:“师父我去更衣啦。” 陆浔垂眼看到车内地毯上还留着俩泥脚印,思考着明天要不要在车外贴个“周昫不许入内”。 长途行路无聊得紧,陆浔没有拘着周昫在车里坐着,想骑马驾车都由着他去,甚至还从侍卫队中派了几个身手好的跟着教他,这一路倒也充实欢快。 用过晚饭,周昫围着安扎的地方慢慢兜圈子消食,一道目光自暗处幽幽地盯着他。 周昫慢了脚步,两圈之后改了方向。 “看我半天了,想干什么?”周昫站在囚车前,一旁的侍卫见他说话,规矩地退开几步。 李桂此次与他们同行,却是手脚被拷,歪坐在囚车里,素布粗衣,盘起的头发落下了许多缕,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受了牢狱之苦,又被塌下的楼要去了几乎半条命,整个人消瘦不少,皮肉挂不住耷拉下垂。 “真没想到,前东宫流放在外的殿下,竟会落脚在我青石镇,难怪之前陆浔那般护着你。” 周昫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后悔了?该早点巴结上我的?” 李桂带着几分自嘲的苦笑:“不,早知道,便该离你远远的。若不是你,陆浔也不会来查我。” 周昫掏了几下耳朵,也没掏出来什么:“那可算了吧,你命定至此,挣扎也无用。” “是吗?”李桂伸了伸手,将缠在一起的铁镣抖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我的命我认了,可就是想不明白,双儿与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你几次三番地与他过不去?” 周昫嘴角挂着冷嘲:“这么好的问题,你不如去问问你那宝贝儿子。” “他让你吓破了胆,什么都不敢说,我倒是从下人那里听到了些言语。” 周昫眉心蹙起,觉得他接下来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是因为陆大人吧。”李桂慢吞吞道,“毕竟他那模样,喜欢的人应该不少……” 周昫踹了囚车一脚:“嘴里放干净点,否则我不介意让你也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 李桂无所谓地笑笑:“我如今也和断子绝孙差不多了。倒是你——”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周昫的眼神意味不明:“心思不纯啊。” 周昫脸色微变,又立刻恢复如初:“得了吧,我这人向来混账,有什么心思都不奇怪。” 他语气中真真假假混着,让人辨不出虚实。 “那殿下便要小心点了。”李桂用着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陆大人可不是什么柔弱小白花,自大理寺混出来的,刑讯问责的手段,那不是一般了得。” 周昫不着痕迹地翻了翻白眼,心想还用得着你说! 他拍拍屁股转身要走,又让李桂喊了一声。 “殿下,我犯的这些事,是活不了了。人之将死,不如卖你一个人情?” 周昫停住脚步,半回过身:“有话便说,人情就算了。” 李桂犹豫一会儿,长舒一声:“也罢。” 他微微挪了一段,脸凑在囚车的栏杆上,目光闪烁不明:“提醒殿下一句,以前东宫那位,对陆大人也是颇为照顾。” 第50章 失望 “陆大人!陆大人!不好了,殿下他……” 呼声自老远处传来,陆浔方才就听到外面起乱了,匆匆从车中探出身:“怎么了?” 那侍卫才跑到近前,气都没喘匀:“殿下……把李桂打……打了……又骑了马跑……拦不住……” 陆浔心中骤然缩紧,提摆下车,一边派人策马去追,一边往李桂囚车的位置赶。 李桂正仰头靠在囚车的围栏上,额头一块乌青肿起,鼻下正流着血,将手帕糊得鲜红一团。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陆浔阔步而来,一旁的侍卫纷纷给他见礼。 “方才殿下与李桂说了几句话,属下不敢多听,站远了些,突然就见打起来了。殿下很生气,甩开我们翻身上马,谁也不让跟。” 陆浔眉心蹙紧,走向囚车时脚步却稳了下来,整个人敛去仓惶之色,变得冷沉:“你同殿下说了什么?” 李桂依旧仰着头,一动不动,只眼神斜过来睨了陆浔一眼:“没什么,随便闲聊几句。” “随便闲聊也把话一句句说清楚了。”陆浔眸中闪着冷光,那模样比盛怒的周昫还恐怖几分,“那些逼问的手段,你不想再受一遍吧?” 李桂终于坐起了身,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似乎带着点轻蔑地嘲讽:“几句话而已,也值得陆大人动手段?你想知道,我说就是。” 他吸了吸鼻子,见血差不多止住了,便将手帕丢到一旁,把方才同周昫讲的话与陆浔复述一遍,却把最后那件事给隐去了。 “就这样?”陆浔阴沉着脸问他。 “反正我这么说,信不信随你。”李桂伸长了脖子,一副要命拿去的表情。 周昫策马飞驰,闯进了夜色笼罩的林道里,马蹄踏断了枯枝败藤,又将碎屑扬到了空中。 两旁林木飞速后退,偶尔伸出来的枝杈自身侧扫过,有些麻麻的疼。 方才李桂最后告诉他,陆浔少时从医,因那一身模样得了不少贵人的青眼,东宫他爹就是其中一个。 陆浔当时被纠缠得几乎无法出门,还是圣上下旨将他调去了太学署。有圣旨护着,他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之后他科甲出身,有了官封,又任了大理寺的职,不似太医署半仆性质好拿捏,那些打着歪主意的人才歇了心思。 他爹对陆浔…… 周昫紧紧攥着缰绳,几乎要把那粗糙的纹路捏进手心里去,脑海中回荡着他和李桂的对话。 “你说的这些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说,胡诌的吧。”囚车前,周昫一把揪起李桂的衣领,目光阴恻。 李桂头卡在栏杆之中,却无半分急色:“殿下那时才多大年纪,又养在内宫,怎么会知道这些腌臜事。若是不信,自可回京打听。昔日东宫那位与陆大人,在城西清风馆,可留下了不少故事。” 砰的钝击声响,李桂霎时间眼前发黑。 周昫两眸睁得通红,像一头怒兽,斥退了所有打算跟过来的侍卫,自己一个人打马跑了。 思绪夹着情绪翻涌奔腾,在快马加鞭中撞进了那无边的夜色里。 陆浔去了周昫的车厢,对着烛火守到了天明,才听到远处响起的哒哒马蹄声。 整个队伍都忙了一宿,董存知看到天边那一人一马踏着晨色而来时,简直要老泪纵横:“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周昫翻身下马,整个人有些恍惚:“我师父呢?” “在车里呢,等了一晚上,说是等到太阳升起您都没回来,便要派人封山了。”董存知答道。 见周昫跌跌撞撞地往车边走,董存知想了想还是拦住人低声提醒着:“殿下,陆大人这回怕是气得不轻,找了藤子刮了一晚上的毛刺呢。您待会顺着点,不要和他硬顶着来。” 周昫神情恍恍,也不知真听进去假听进去,只是随口应了句:“知道了,多谢董大人。” 陆浔的车厢近了,帘子的缝隙透出了橘黄色的暖光,在渐渐亮起的晨色里已经有些朦胧不清。 周昫愣愣地站在车边,直到车里人咳嗽了几声,他才乍然回神,像在迷雾中徘徊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光亮。 其他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远远地围守着,却无一人靠近车厢。 周昫挑了帘子进去,见陆浔坐在侧边的位置上,手边随意地搁着一根藤子,表面光滑,也不知刮了多少轮。 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周昫矮了身进去,却发现那车厢的高度由不得他站着,可他一个犯事待罪的人,坐到主位和另一边侧位都更不像话。 犹豫几番,周昫蹲下了身子,半跪半坐在车内地毯上。 车厢里的空间不算逼仄,但也不是十分宽敞,周昫几乎就在陆浔腿边,手抬一抬就能搭到他的膝盖。 可周昫缩着胳膊,低垂了头,连陆浔的衣角都不敢碰。 就这么诡异地安静着,两人谁都没有开口,陆浔始终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有个人进来了一样。 周昫跪坐得腿都麻了,难耐地挪了挪腰,才听到陆浔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的声音:“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走了之。” 陆浔依旧没有看他,抬手将已经被晨光掩盖的烛火熄了。 周昫动了动嘴角,不知是要解释还是要认错,在这场景中竟是一句要说的话都找不出来,只是继续低垂着头。 陆浔等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你也累了一晚上,歇着吧。” 那语气里透着无尽的失望,陆浔是真的有些心累了。且不说与囚犯动手这事,便是他一声不吭撇下整个队伍的人出走,就让陆浔觉得深深的无力感。 是什么样的事情就非得做到这一步不可?难道他们之间的信任连李桂短短几句话都经不住吗? 周昫就像一匹飞奔的马,每次陆浔自以为抓住缰绳的时候,周昫都能给他扇一个好大的耳光。 被扇得多了,人就麻了。 陆浔起身下车,袍角从周昫的鼻尖扫过。 那浓重的失望之气几乎是瞬间笼罩了周昫全身,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仿佛所有心神都要被带走一样。 惊慌抬眼中看到了那根被刮得光滑的藤子,周昫几乎没有思考地抢到手中,狠狠地抽了下去。 第51章 误伤 陆浔刚探出车门,便让身后凌厉的破空声响吓了一跳。 周昫咬着牙目中通红,扬着那藤子就往自己大腿上落。 “你做什么!”陆浔急急回身,拦下了他高高抡起的手,“有你这么打自己的吗,打坏了怎么办?” 周昫仰着头瞪他,眸中皆是凶气,他鼻息沉沉,手上绷紧了力气,与陆浔争抢一样就是不肯松手,仿佛下一刻就能暴跳而起,抽陆浔个狗血淋头。 陆浔一手压着他肩膀,一手去掰他的手指:“松手,藤条给我。” 周昫不应,嘴唇抿得死白,狠狠地盯着他。 “周昫。”陆浔沉了声色,两个字中饱含警告之意,“你什么意思?” 被唤了全名,周昫似是回了魂,看清楚了眼前之人是谁,将藤条往陆浔手中一塞,跪起身便去解腰带:“师父,你打……” “理由呢?”陆浔问。 周昫正要褪衣的动作顿在了一半,脑子懵懵地有些转不过来。 他闷了一会声,开口道:“你是我师父,管教徒弟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 陆浔眼中幽光浮现,听着他这话直想甩他一个耳光。 怎么,他是那种打骂徒弟以泄私愤的人吗?教了这么久,就教出一个不需要理由? 陆浔本就心急如焚等了一晚上,如今更是气起,将藤子往座上一拍,冷声道:“哼,可当真是个好理由。” 发觉自己有些失控,陆浔闭了眼睛做了两个深呼吸,如今他与周昫都陷在情绪的漩涡里,根本没法好好说话。 “大家都耗了一晚上,很累了。”陆浔声音疲惫,“我没想动你,先歇着吧。” 周昫脑子里钝钝的,眼见着陆浔要走,他也不去拦,又将藤子抢了过来。 陆浔看着他几乎发了疯一样,明明疼得头冒冷汗唇色发白,手上的劲力却一点都不肯减。 就想这么逼他是不是? 陆浔心中恼怒,想着就让周昫自己抽,他还真能抽断自己腿不成?疼到极限自然就停下了。 可周昫仿佛打的不是自己的一样,他越是狠戾,陆浔便越是生气,怒火噌噌噌地往上涨。 可到底是自己看顾了许久的崽子,陆浔根本不忍心看他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 “够了!”陆浔出声,抬手去抢他的藤子。 周昫却根本不给他,在争执抢夺中又狠抽了自己几下。 陆浔攥着拳头,又是心疼又是恼火,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清醒清醒,看这一天天干的都是什么事。 又是一藤高高扬起,陆浔拦不住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咻的一声,藤子鞭在胳膊上,震得他手臂发麻。 这得是用了多大的力气?陆浔咬牙闷哼了一声。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反而是陆浔略歪了歪身子,周昫愣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控制不住浑身发抖。 “师父……”周昫看了看自己手中攥着的东西,又看了看陆浔衣袖上那道明显的印记,慌忙将藤子扔了去捧陆浔的手。 “师父,我……我打到你了……”周昫颤抖着声音,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宽袖卷上去一些,便见一道笞痕赫然斜亘在陆浔的小臂上。 周昫不懂那些控制技巧,下的都是死力气,这一道伤痕,却比陆浔之前戒尺叠了五次十次抽出来的还要惨烈。 周昫整个人仿佛分崩离析,看着陆浔的伤不知所措,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绷断,他不管不顾地将扔到一旁的藤子捡了起来,左手扬着就要往自己右手掌心上落。 陆浔只堪堪来得及捏住他扬起的手腕:“又是做什么?” 周昫盯着自己的右手目眦欲裂:“它伤了你,我废了它!” 陆浔震惊地听着他狠厉的话,只觉得眼前这人陌生得他几乎要不认识了,隔着周昫发红到失神的双眼,他似乎感同身受了那崩溃的情绪和状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桂和他讲了什么? “阿昫,不至于。”陆浔揽过他的肩膀,轻轻唤着他,另一只手摸上他左手手指去夺他攥着的藤子,“听话,别抓着,你把藤条给我。” 周昫瞪着眼睛,整个人裹在了狠厉的气息中:“不,它该打,它伤了你,它该打!” 陆浔看着他几乎陷入了偏执里,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温声劝到最后语气陡然一沉:“说了藤条拿来!不是该打吗?过来!” 陆浔沉了声的训责已经在周昫的潜意识里树立了足够的威严,周昫微微愣了愣神,手上一松力,藤条就被夺走了,紧接着人就被提了起来。 陆浔一手按住他后腰,见他紧张得缩起,轻轻哼了一声:“不是找打吗,现在就怕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胆子呢。” 周昫艰难地吸气,牙齿咬住了嘴唇,手指抠着地毯上的软毛,难得没有与他呛声求饶。 陆浔没有动手,反倒就着那姿势先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腿根处乌青一片,是骑马骑的,藤条抽出来的印子凌乱,交叉重叠的地方已经破了皮。 陆浔皱起眉,想平日里打他几下都能嚎上天去,自己下手这么狠却是一声不吭,这算什么?自残以求心理安慰?什么毛病! 越想越气,陆浔抬手。 周昫咬牙受了他几下打,方才整个人戾气冲天,这会儿趴腿上了却渐渐安稳下来,乖乖顺顺地连挣扎闹腾都没有。 陆浔拍了几下,冷声问他:“挨够了吗?冷静了没有?” 第52章 真相 周昫没有动静。 陆浔摸着他身后滚烫,终究是默默叹了口气,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开口问道:“疼不疼?” 周昫眼睫颤了颤,喉中有些哽咽,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摇了摇头。 “血都糊成一片了还说不疼,你也真下得去手。”陆浔埋怨一句,将人扶起来,探着身要去角落的小屉子拿药。 他才有动作,便察觉腰间的衣物被抓紧了,周昫跪在他腿边,手指将他衣摆揪成了一团,却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陆浔盖住了他攥成拳头的手,拇指在他的拳眼上摩挲几下,温声安慰道:“没要走,我去拿药。” 周昫顿了一会才松的手,眼神没敢完全抬起来,却也一直盯在陆浔身上,直到人又坐回来了才放下心。 陆浔见他垂眸不动,有些摸不准他的主意。 周昫嘴唇动了动,声音艰难到像是挤出来的:“你的手……” 陆浔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心里难受,摆明了你的伤不好就别想动我的伤,干脆拿了药先给自己的伤口处理好了。 纱布覆上,周昫最后抖着手替他系了带结。 “好了,轮到你了吧?”陆浔稍稍摊开了手,将腿上的位置留给他。 周昫却只是跪着没动,轻轻地道了句:“对不起……” “知道对不起就乖一些,可别让我带着伤去抓你了。”陆浔半哄半劝,对面的人却一直默然不动。 陆浔头都要大了,往常训起人来气若山河词若连珠不带停顿的,如今要哄人却发现自己词穷得很。 这也不能怪他,大理寺里哪用得着他哄人,威逼利诱就够了。 陆浔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叹出时,终于听到了周昫那边的动静。 “师父。”他垂着头,声音轻若蚊蚋,“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事,你能原谅我吗?随便给你打……” 陆浔眉心动了动,有些好奇什么事会把他吓成这副模样:“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周昫又不说话了,把头垂得更低。 “是李桂与你说了什么?”陆浔猜道,见周昫默然不语便知猜对了一大半,“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如今镣铐加身,巴不得带坏一个算一个。” 这话几乎就是哄小孩儿的语气了。 “不是胡说八道……”周昫轻道,顿了一会儿后,像突然鼓足了勇气,猛地抬起头来,“我爹他……他对你……” 周昫说不连贯,陆浔却从那只言片语中串起了整个事情。 之前周昫与李双起了争执,为的什么原因陆浔心里清楚,若是方才李桂顺着这事讲,又和东宫有关…… 陆浔猜出来了,眸光中的神色变了变。 周昫察觉出了眼前人周身气息的变化,更加确定这事八九不离十,见陆浔神色晦暗,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 “师父……”周昫小心翼翼地唤道,仓惶之色渐起,伸手拿了搁在一旁的藤子捧给陆浔,“你别生气……我……” 陆浔按下了他的手,将藤子拿走:“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即便东宫真对我做过什么,也不该牵怒到你身上,你那会才多大,能成什么事。” “更何况……”陆浔顿了顿,“事实并不全然如传言一样,东宫对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聊了一晚上,第二日圣意就来了。” 陆浔后来想过,那件事应该是针对太子设的局,只是他被当成箭了。 那日清风馆里,几位贵公子摆了席面,把他也喊过去了,太子就在其中。 太医署在这些贵人眼中就是半仆一样的存在,更何况陆浔当时还不算太医署的人,那些人对他自然也轻佻得很,起哄闹事,到最后是太子把他带走的。 那晚他歇在了东宫外院的偏殿,什么都没发生,第二日圣意就来了,斥责太子目无礼法,强抢良民,罚了半月闭门思过。 陆浔倒是得了荫庇,去了太学署。 周昫静静地听他讲完,脑子里还懵懵的不知真假:“是……这样子吗?” 陆浔曲了手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怎么,李桂说的话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 周昫闭眼缩了一下脖子,摸了摸额头:“既是这样,我爹为何不说,就由着圣意曲解黑白……”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弱了声音,在京中的浑水里,有时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圣意在的地方就是真相。 陆浔摸了摸他的发顶:“阿昫,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有时在意太过,反而会落人把柄,遭人利用。” 周昫抬起眼神,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陆浔接着道:“圣上如今在意你,便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真假混杂,你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周昫敛了目光,轻轻嗯了一声,眼尾余光扫过一旁的藤子,突然觉得自己腿侧疼得厉害,眼神又往陆浔膝上探了探。 陆浔看着他试探的眼神瞟了又瞟,心中有些好笑,不管怎样总算是把人的心神捞了回来。 “师父……” “去榻上。”陆浔笑着嫌弃道,“多大个人了,压着我都嫌腿麻。” 周昫垮脸: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等太阳升高的时候,周昫总算搭着被子睡着了,陆浔向远处围守的侍卫比了个手势,一群人提着的心都安稳下来。 昨日闹腾了一夜,干脆在原地多休息一日再起程。 周昫睡到午后才醒来的,精神恢复,人也清醒不少,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捅了多大的篓子。 正心虚地想着怎么办,一睁开眼却见陆浔已经坐在旁边等着他了,一脸准备秋后算账的模样。 他就不该醒! 周昫装着打哈欠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浔早看到他了,好笑地把手伸过去捏他的耳朵:“醒了就起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就等十五再说。 周昫翻身拱开他的手,继续睡。 陆浔也不恼,手搭到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从现在开始算时间,每过一炷香加二十,你看着办?” 一炷香二十?!周昫心中大嚷,霸道啊,没有天理啊,不支棱起来还当他好欺负!反正债多不压身,那干脆再睡上一个时辰,到时候加到几百上千下,就不信陆浔还能真下得去手。 周昫脑补着陆浔头疼的画面满心得意洋洋,然后在一炷香快到的时候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炷香没到,这二十下不能算!” 第53章 回京 陆浔挑眉:“我说了算你说了算?” 周昫没话了。 说是秋后算账,到底是在路上,陆浔没与他动真格。 擅自离去,殴打钦犯,自残体肤,三条错处罚了三十下藤子,收着力打的,挨完了也只是红了一片,浮着些藤条印子,算是小惩大诫。 车上不比屋子里,周昫没好意思嚎出声,咬着牙嘶嘶直抽冷气。 倒是他腿后自己浑抽出来的伤太重,跑马暂时让陆浔禁了,坐下又受不住车里颠簸,只好天天趴在榻上,无聊得整个人都快长蘑菇了。 又行了半个来月,眼见着离京中越来越近,陆浔和董存知开启了入宫前魔鬼训练的模式。 董存知天天上周昫车里请安问好,然后抓着他把进宫的礼仪流程对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动作细节都给他抠好了。 周昫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闭着眼睛都能把那流程从头顺到尾,好几次想拍桌而起,都让一旁镇场的陆浔瞪了回去。 陆浔也来,却是来讲面圣奏对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一些面上的话实际是什么意思,每天一个模拟小场景,经常问着问着周昫就栽坑里了。 “你这么回话又该被拖出去挨板子。” “啊啊啊啊!”周昫烦躁地揉着脑袋,“以前怎么没觉得和那老头说话这么麻烦,他自己不讲清楚还要我猜。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猜什么猜,就不能好好说话!” 陆浔曲了手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又皮痒了?” 周昫闷闷地哼了一声。 陆浔收了折子,倒了杯茶给他:“你以前年纪小,圣上对你只有祖辈的慈爱,现在你大了,又隔着之前的事,就不止这一层身份关系了。” 周昫神色暗了一下又恢复如常,咕哝哝地把茶灌完了,咋咋呼呼地挥着手:“再来再来,我就不信我还能被拖出去!”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中秋日前到了京里,看到红墙金瓦延绵不绝,周昫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没成想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他们在城中驿站宿了一晚上,沐浴更衣,连头发都用兑了玫瑰花露的水细细搓了一遍,再用烘得暖和的干布巾子一点点擦着。 一切仿佛都和当年一样。 周昫让水汽蒸得有些恍惚,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布巾子:“下去吧,我自己来。” 推开窗,屋外秋夜的冷风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屋中的热气。 周昫窝在一张单头翘起的美人榻上,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屋顶出神,然后在那清冷的凉意中打了个喷嚏。 “怎么湿着头发吹风?”陆浔进了屋,见他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布巾子却被扔到了一旁,皱起了眉。 学过医的总见不得人平白糟蹋自己身体,陆浔走过去时顺手将布巾子捡了起来,罩在他头上:“也不怕明日头痛。” 周昫揉了揉鼻子,看着陆浔将窗户关小了。屋外的暗色被挡去了一半,倒显得屋里橘黄黄的暖得烘人。 “你明日……会和我一起进宫吗?”周昫有些僵硬地揉着布巾。 “嗯。”陆浔应着,将人拽起身坐好,给他擦着头发,“我也该去复命。” 周昫乖乖坐着,任由陆浔干净利落地把他头发搓成个鸡窝,耸了耸鼻子,半真半假道:“那如果我明日被拖出去打板子,你要救我啊。” 这张嘴,怎么一天天就不说点好话? 陆浔干脆连他的脸一起搓了,搓得周昫哎哎直叫唤,口中半是哄劝半是威胁:“你明日要是被拖出去打板子,下来我肯定给你加一顿。” 周昫好不容易挣扎着把自己的脸解救出来,两颊红扑扑的倒是被搓得暖和了,仗着陆浔今天不会动他和他叫嚣:“师父你心也太狠了!我还是不是你亲徒弟了!” 陆浔将他老实摁了回去,包起头发一点一点绞干了水,还不忘搓一搓耳朵,完全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等会让厨房送碗姜汤来,你喝了再睡。“ 周昫撇嘴抗议:“为什么!” “吹这么久的风还问我为什么?”陆浔想敲他,生生忍住了,”你若是今夜把自己折腾病了,我就让你试试什么叫真狠。” 姜汤是同福送来的,经验丰富,硬是站在那里看着周昫喝得一滴不剩全咽下去了才走。 第二日,周昫五更天就被唤起来更衣洗漱,感觉自己像极了要去侍寝的妃子,从头到脚收拾干净就等着被打包抬上床……啊呸! 好不容易折腾到可以出门,他才第一次见到了穿官袍模样的陆浔。 长廊上,陆浔侧身背手站在那儿,遥遥地望着天边刚刚泛起的鱼肚白。 他身上白领衬着红袍,胸前是官补刺绣,头发梳得齐整,戴着乌纱,之前的清和素静感退去,反添了几分明朗的端穆。 “师父。”周昫扬声唤他。 陆浔往这边侧过头,见他一身暗纹金丝,腰间玉佩香囊环绕,倒真有几分殿下的模样:“收拾好了?” “嗯。”周昫应了一声,踩着朦胧的薄露晨光慢慢走了过去,深吸一口气像要上战场一样,“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陆浔把他这些天的表现回想了一遍,又把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两圈,直把周昫盯得头皮发麻,像干了什么混账事要被发现一样。 “吃饭别吧唧嘴。”陆浔道。 周昫紧张半天,满心以为陆浔还要交待什么大件事,结果就这? “哎呀师父,你怎么还记着这事?我不都改了嘛!”周昫抗议。 这习惯还是他当山匪之后养出来的,粗人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可不就是这样。 学宫礼的时候董存知说他用餐声音太大,纠了几次没纠过来,直接就把陆浔请过来了。 陆浔也不说话,那几天一日三餐就拎着根戒尺坐他旁边,听他吧唧得大声了就敲他一下,硬是掰着他把这习惯改了。 “明日便是中秋,官宴连着宫宴,前朝后宫少不了吃饭喝酒的时候。你新回京,肯定躲不掉,到时候看着些,别喝上头了。” “哎,行嘞。”周昫爽快地应着,跟在陆浔身后慢慢地往楼下走。 新阳初上,马车和仪仗已经在外边等着了。 “师父。”眼见着就要出门,周昫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陆浔回过身来,刚好与他眼中的一丝不安擦肩而过。 “没什么。”周昫朝他展颜一笑,在陆浔侧身躬让中抬脚出了门。 就是想喊喊你,怕之后没机会了。 宣德五十八年中秋,圣上接回了流落在外的四皇孙,大赦天下。 第54章 游湖 皇宫里,胡内侍端着热茶,躬身进殿。 宣德帝瞥了他一眼,将手上的文章轻掷到桌上,接过茶,掀了杯盖:“老四这小子,文章写得愈发浑了,瞧瞧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自打赵大监出了事,胡内侍便接替了内侍总管的差职,一直小心谨慎。 他看出来宣德帝心情不错,口中骂着人,脸上却不见怒色,便顺着他的话道:“四殿下聪慧机敏,哪能呢?” “哪能?”宣德帝果然被带起了心思,笑着和他掰扯,“依朕看,谁都不能,就他能,从小就是这么个浑天浑地的性子,没少把他爹气得动手,也不知随了谁。” 胡内侍恭维道:“四殿下也是知道有圣上护着他呢。” 宣德帝叹了口气。 近些年,他面上不显,心里对东宫却愈发觉得思念和亏欠,好不容易把周昫找着接回来了,自然宽纵几分。 他不害怕周昫恃宠而骄,反而担心他有了宠也骄不起来,一副恭敬疏离的模样。 所幸周昫没有,还和从前一般咋咋呼呼,回来没多久就混成小一辈的头儿老大了,连带着宫里也热闹不少。 宣德帝很是欣慰。 只是最近……似乎骄纵太过了。 周昫自打回宫后便重新进了学苑念书,他自外边走了一趟,知道的好玩东西多了,学苑里多是比他小的男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上树打鸟,下湖捞鱼,简直就是一哄而起。 学苑司正这个月里第三次找来了勤政殿,哭求着请圣上做主。 上上回是为了抓鸟砸坏了屋顶,上回是为了做菜烧了小厨房,宣德帝看着下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司正问:“这回又是什么事?” “不敢欺瞒皇上,四殿下把人都带去游湖了。” 哦,逃课啊。 宣德帝松了口气,心想这么点事也值得来找他做主,这司正干得也太没气量了。 “少年心性,自是贪玩的多,难得近日天气好,他们既想游湖,便多派些人跟着,别出事便好。”宣德帝说着,手已经去拿杯子喝茶,准备把这事揭过。 “那个……圣上……”司正斟酌着词句,把那两个字又着重说了一遍,“游——湖——下水的那种,说是要比谁不怕冷游得快……” “噗——”宣德帝呛了好大一口茶,胡内侍赶紧给他拍背递帕子。 “下湖里游水?”宣德帝又惊又气,深秋啊,也不怕冻出个好歹来,“谁想的主意!” 司正不敢说话了,心道还能有谁,您心里难道就没点数? 宣德帝也知道自己问岔了,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思索半晌:“把今日下了水的人都扣下,让各宫自己去领。” “是。”司正立马恭敬应下,顿了顿,又问,“那……四殿下?” 宣德帝的目光落到周昫的文章上,拿定了主意:“朕派人去领。” 周昫换了衣裳,喝了热汤,两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倚在廊下罚站,看到陆浔身影出现的时候震惊得脸都僵了。 陆浔因着周昫和李桂的事受了赏,仍回大理寺任职,越级升了少卿,接手了许多陈年案子,今日突然接到宫里传召,人都是懵的。 此时两人便在廊下面面相觑,一别一月有余,谁都没料到再见会是这样的场面。 好在这里是学苑,不拘着给这群小殿下问安行礼的地方。 “你……”陆浔有些犹豫道,“犯事了?” 周昫不敢再倚着柱子了,站直身,整个人规矩不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司正出来了,见到陆浔时还愣了一下,继而心领神会,有如看到救命稻草,上去与他见礼:“陆大人,可是圣上派您来接殿下的?” 陆浔不知道哇,去传召的人只让他来,其余什么都没讲。 他向司正回礼,又看了一眼周昫:“是殿下出了什么事?” 司正难得见周昫闷了声的老实模样,心里喊了好几句圣上英明,然后赶紧把陆浔请了进去,将周昫怎么撺掇人下湖游泳的事说了。 周昫在门口扒墙角,听得头皮一阵阵直发紧,蠢蠢欲动想冲进去捂司正的嘴。 这老头也忒小心眼了,说游湖便说游湖,怎么把他这段时间干的那些事全讲了呀,是生怕陆浔的脸不够黑,还是生怕他待会死得不够惨? 周昫焦虑得直挠门,却又绝对不敢在此时冲进去,门上的漆都让他抠下了一块。 陆浔听着,惊讶之余又觉得确实都是周昫能干出来的事,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圣上如今摆明了想教训他又下不去手,干脆把这折磨人的差事交给他了。 陆浔叹了口气,出来时正好撞见探头探脑的周昫立刻缩了脖子规矩站好,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过来。”陆浔朝他道,语气平平。 周昫看了一眼如释重负准备看戏的司正,垂头跟着陆浔走了。 身后之人试探打量的眼神时不时地扫到身上,陆浔不用回头就能猜出来周昫的心思,左不过想知道陆浔会拿他怎么样,可陆浔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若是在青石镇,该罚罚该骂骂,陆浔不会有半分犹豫。可如今这皇城中,他一个臣子还能对殿下动手不成? 穿过长廊,拐角的亭子正是无人处,陆浔停住了脚,回过头时周昫明显退了一步。 陆浔咬牙失笑:“怕什么?不是闹天闹地挺厉害的吗?” 周昫就怕他拘着礼节与自己生分,如今见他出言训话,反倒心里一松,开始与他告状:“师父你都不知道这宫里多无聊,整天一抬头就见这宫墙圈起来的一小块院子,不找点事做都要闷出毛病来了。” 陆浔话还没怎么说呢,就先听了他一通抱怨。 若是一直在宫里待着的还好,可周昫经历过山林广阔,再要回来做笼中之鸟,自然憋闷得慌。 陆浔理解,也没有真与他生气,但他都快蹿天上去了,说还是要说的:“那你就带着人在宫里闹腾?马上就要入冬了还下湖游泳,就没个能看得住你的是不是?” 周昫努努嘴不说话,眼神往陆浔身上扫了两下,心想能看得住的也不是没有。 “陆大人,陆大人……”胡内侍颠颠地从长廊跑来,手上拂尘一抖一抖的,“陆大人留步。” 第55章 陆府我来啦 胡内侍堪堪赶了来,身后一个小内侍垂头捧着一个锦盒,小碎步挪得飞快。 “四殿下,陆大人,留步。”胡内侍笑容可掬,分别朝两人做了礼,转身将那锦盒取过来,“圣上有样东西,要交给陆大人。” 陆浔恭敬地接过,见胡内侍微微点了头,这才把锦盒打开,微微张大了眼眸:“圣上这是……” 胡内侍又向他行了个礼:“圣上近日政事繁忙,无暇顾及殿下功课,还望陆大人受累几日。” 陆浔怔了好一会儿,看看同样一脸迷茫的周昫。 “圣上还说了,教引训责,全凭陆大人做主,之前是怎样,如今便还是怎样,宫中绝无二话。” 这话重了,陆浔有些惶恐地跪下身,将锦盒高举头顶之上:“臣不敢,是臣逾越。” 胡内侍赶紧将他搀了起来,脸上笑得愈发慈爱,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圣上是真心托付,陆大人就莫要推辞了。” 周昫看着两人打哑迷似的推来推去,直到胡内侍与他告退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满心好奇地凑到陆浔身边,伸长了脖子眼神直往锦盒里勾。 “师父,什么东西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陆浔看了他一眼,将锦盒递给他。 一把戒尺,一块金牌。 周昫恍然抬头,眼睛瞪得老圆,嘴角却是忍不住地翘起:“太师令?” 陆浔盖上了锦盒,看着他几分打趣,满眼都是你完了的神情:“怎么办呢四殿下,您这次的事可犯在臣手里了。” 周昫:“……”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周昫跟在陆浔身后,围着他一路哀怨地啊啊啊出了学苑,上了陆浔的马车。 他抱着胳膊坐在侧边座上,眼神时不时地瞟一下陆浔手边的锦盒,心里疯狂哀嚎。 那老头也真是,太师令给就给了,干什么还搞一根戒尺!看他今晚就给偷出来扔臭水沟里去! 他是有过前科的人,陆浔瞧着他眼神不对,立刻起了防备之心:“又憋什么坏主意呢?” 周昫眼睛一眨,满脸单纯无辜地装傻。 陆浔见识多了,轻易不被他骗去,连威胁带恐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戒尺你要敢动,我就让你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周昫眉心一皱就要开口胡缠。 陆浔没给他机会,一句话断了他的念想:“我说到做到。” 开玩笑,御赐之物,要真让他扔哪个臭水沟里去,那就是大不敬之罪,到时候即便不下狱治罪,也该推出去挨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 这种底线的事情,陆浔绝对会给周昫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来,什么事情是绝不容情的,必须让他有个忌惮。 周昫敛了气焰,皱起鼻子小声哼了一句:“不碰就不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稀罕。” 陆浔住的地方并不在主街上,周昫便听着车外由肃静到热闹喧嚣,然后又渐渐归于清静,那车总算是停了。 “公子回来了。”同福一如既往地来迎他家公子下车,谁知道车帘一掀探出头来的却是周昫。 他龇牙扮了一个鬼脸,直把同福吓得退了好几步,然后后脑勺就挨了陆浔一下轻打。 “同福招你惹你了?整天吓唬他。” 同福惊魂未定,看着从车上跳下来的活生生的周昫,张大了嘴话都不会讲了。 “四殿下要在府上住几日,备个院子,再拨几个人去。” 陆浔给他安排住处,转头就见周昫悠悠哉哉地在院里溜达,这会儿已经和看门的阿伯聊上了,丝毫不把自己当个外人。 “还乐呢,挺高兴?”陆浔慢悠悠地走过去,手里托着那个锦盒,示意一样地抬了抬,“别忘了你还有账没算。” 周昫脸上一苦:“师父,干什么那么较真呢?” “三。”陆浔给他倒数。 周昫立刻跳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大步流星地赶在陆浔前头:“走走走,早算晚算不都是算,现在就算。” 书房的侧间,周昫跟着陆浔进去,见地上铺着软席,中间一张矮几,靠墙的地方是一面架子,角落还搁着一张长凳。 周昫本还想问这是什么地方的,在看清架子上的东西后就闭嘴了。 满架子的戒尺啊,长的短的厚的薄的,什么材质都有,旁边藤条都是论捆算的,更别说那些看上去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周昫哽了一下,默默后退一步,发现门已经被锁了。 不是……师父他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喜好?他知道了会不会被灭口啊。 陆浔把锦盒放到架子正中,打开取出了戒尺,回头看到周昫满脸扭曲的震惊,便知道他又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周昫咽了口唾沫,心想这由不得他不胡思乱想啊。 陆浔白了他一眼,觉得再不开口解释自己的风评形象就真该歪了:“大理寺刑狱的入职功课,便有刑责统论,我研究了一段时日,后来想着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这屋子就没撤。” 陆浔给他解释完,突然轻轻笑了:“你还是第一个进来的。” 周昫无语,这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庆祝的事? 他看着陆浔手中的戒尺就有些腿软,虽说进宫后的胡闹行为是带了几分赌气的意思,希望圣上老头受不了了能找陆浔帮忙,但也没真想会直接被陆浔提溜回来啊。 早知道换点别的祸闯了,陆浔挺讨厌不顾安危这种行为的,今天这遭怕是得挨几下才能过去了。 “师父,咱们许久不见了,有话好说?”周昫贴墙蹭了过去,抵着墙根坐下。 陆浔将戒尺横在跟前的小几上,看着周昫道:“行啊,那你说说吧,这深秋天里下湖游泳,你怎么想的?” 周昫心道还能怎么想,给圣上那老头子添堵呗。 但这话他不敢明说。 “我看那湖水甚好。” 好你个头!陆浔翻白眼,差点就骂出声了。敷衍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借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开揍得了。 “甚好?哼,是挺好。”陆浔微微抬了下巴,“隔了一个来月,该做什么没忘吧。” 不是……来得这么快的吗? 周昫还想再辩驳几句,见陆浔一脸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的表情,把话吞了回去。 行,罚就罚吧,能换得来陆府住几日,怎么想都是他赚了。 周昫挪到小几侧面,突然停了动作:“我不要这个。” 第56章 不对你教啊 陆浔顿住,好气又好笑,你都要挨罚了还挑三拣四管他用的是哪根? 周昫瞪着两只眼睛,抱着胳膊整一个绝不退让的架势:“要我挨那老头的,没门!” 陆浔一时间竟不知答他什么好,扫了他一眼,抬手敲他:“别老头老头的喊,哪天顺口了在外面喊出来,就不是一顿戒尺能过得去的了。” 周昫挨了他一下敲,翘了鼻子撇头哼了一声,丝毫不怕。 陆浔心想一月不见胆子养肥了啊。 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将手上的放回架上的锦盒里,又把旁边的那些拿下来一字摆开在桌面上:“要哪个,自己选吧,不够我还有。” 周昫的目光偷偷挪回来扫在桌上那一排东西上,看着都不是什么好的。 陆浔看他犹犹豫豫,挑半天挑不出个所以然来,抬了下眉,带着几分威胁道:“这么难挑?也罢,不为难你,都给你试试好了。” 周昫震惊,这么多根都用他身上他明天还爬得起来? 不等陆浔定调,周昫便飞快地随便拣了一根出来,然后烫手一样地往陆浔怀里一塞:“选好了,就这个。” 陆浔目光下移,见到一根黑檀木尺。 他倒是会挑。 陆浔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板面,那动作直把周昫看得直咽口水,心觉自己方才是不是草率了。 但已经由不得他后悔了。 桌面被收拾干净,陆浔在一旁等着,他本来就穿着官服,如今敛了温和说笑的神色,整个人更是透出严肃之气。 周昫撇了撇嘴,两手习惯性地摸上台面边缘,默默地抠紧了。 浑了一个来月,有些账总归是要结的。 看来青石镇的教训还没全忘光,这会儿该是记起那打的疼来了,陆浔心想。 对于周昫在宫里作天作地的行为,他能理解,但并不代表赞同,尤其是对这种不顾后果的找乐子行径,出于公心私心,都该给个教训。 陆浔默默地吸了口气,一下一下不急不慢。 没有落得特别重,周昫咬牙勉强还能忍住,可心里的怕却一层盖过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了一头冷汗。 他想起之前有一回,好似也是这般打的,第一轮不声不响的十几二十下过去,并没有多难熬,可隔一会儿再挨,那简直就是钝刀子割肉,哭成半死不活都熬不过去。 不是吧,不至于吧,这次的事,至于陆浔用这种手段来罚他吗? 周昫怕了。 挨打这种事,本就是看那一身硬气,若能强咬着牙一次扛过去自然最好,否则越怕越疼,越疼越怕,反反复复简直是恶性循环。 “师父……”周昫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 陆浔正好打了两轮,便停了手:“想说什么?” 有机会! 周昫眼睛亮了亮,赶忙收拾了情绪,出声道:“今日天气还算暖和,那水游开了也不冷,而且去的都是会水的,不会水的没下……” 陆浔眼神动了一下,原本的三分气如今便是七分。 周昫还在斟酌语句,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被骤然砸断了,他猛地闭了嘴滞了呼吸,然后爆发出哀嚎声。 “别别师父!” “这样的理由都说得出口,谁给你的脑子?”陆浔气道。 周昫紧紧地扒着台沿熬过三下,就觉得自己挨不下去了。 陆浔没给判个具体的数目,摆明了就是认为他说的不对,罪加一等。 说的不对你教啊,打打打就会打,难道打完就能说对了吗? 周昫在心里疯狂吐槽,心神一散,就越发挨不住,陆浔这回没有按着他,他根本就没法自己不动。 大杖则走,周昫逃了。 他猛地从台面上弹起来,连滚带爬飞速后退抵到了墙角:“师父,不行了!真不行了!” 陆浔看了他半晌,突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来:“好胆子啊。” 几个字说得周昫心里哇凉哇凉的一片,整个人往墙角缩,就差砸墙跑了。 “师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错了,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周昫几乎是一口气地把所有认错求饶的话说完了,然后揪紧了眼神等着陆浔发落。 一月不见,陆浔今天是真没想为难他的,周昫认真反省反省,认个错,保证没有下回,他打几下留个教训,这事便算过去了。 可这人满脑子心思,就没一个是正的。 陆浔捏戒尺的手指紧了紧:“自己回来。” 周昫看着他那眼神,哪里敢啊,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动。 陆浔气笑:“行,你不回来,那我过去。” 第57章 真下得去手 周昫更不敢了,回去还有台面趴,等陆浔过来这边只有墙角他还能有命在? 陆浔才动了脚步,他就连滚带爬地扑了回去,把陆浔刚迈了半步的腿给强行摁回原处:“别别师父,哪里敢劳动您过来,我开玩笑的。” “玩笑?”陆浔挑眉,他这种绷着脸色的薄笑着实有些瘆人,“呵,好笑么?” 周昫让他盯着收回了嬉皮笑脸,低头撇了一下嘴,乖乖应了一句:“不好笑。” 陆浔哼了一声,目光扫到台面上。 周昫心里苦啊,掐着方才飞奔而逃的自己的脖子前后摇晃:让你跑让你跑,不长记性,跑什么跑,你跑得掉吗? 这一轮的打与方才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周昫自第一下就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马出声认错求饶。 他的手抠不住台面,忍不住要往后伸,好在大脑立马反应过来,转而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陆浔没听他的。 看宫里的意思,这次的教训是必给的。周昫又是个给点阳光就皮得没边的,看他浑了这一个月到方才都和自己大呼小叫就知道,若是今日不和他拎一拎,他明日就不止是下湖了。 一点水都没放。 周昫就真以这样的力道挨了十下,牙齿都咬酸了,陆浔停下的时候,他才乍然松了力,瘫在台面上哀哀地呼着气。 师父他是真下得去手啊,疼死老子了! 没被压着,他能控制住不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就不能不躲不动,整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歪成了一道斜线。 “回来。”陆浔敲着台角,“都偏哪个山海旮旯去了,下回得给你定个不能动的规矩。” 周昫大惊回头,心想不是吧,不能逃不能挡就算了,怎么现在连动也不给动了! 他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老子震惊、老子生气、老子不服,但老子不敢动……愤愤之下反而显得有些委屈。 陆浔知道以他现在的水平做不到这个程度,要真按着乱动就加罚的规矩,挨上上百下都是少的。 吓唬一下得了。 “回来。”陆浔又说了一遍。 周昫慢慢挪着膝盖往回蹭,事到如今,他总算收敛起撒泼打滚的心思,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反思这件事。 战战兢兢地伏在台面上,周昫偏头往后瞟了几眼。 唉,趴着就是这点不好,连个脸色都看不到。 陆浔见他探头探脑:“还有话要说?” 周昫倏地把头缩了回去,又怕这动作让陆浔以为自己没话要讲,赶紧先开了口:“有、有……” 他重复一遍,心里飞快地组织语言,试探着道了一句:“秋日天凉,下水容易引起伤寒。” 总算听到了点像样的话,陆浔拍了拍他身后,示意他继续。 方向没错! 周昫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道:“古往今来,淹死的从来都是会水的,那湖虽在宫里,却没人游过,深浅不明……” 陆浔斜睨了他一眼,心想这不是挺清楚轻重的,就是欠的他,非得挨上一顿打才肯端正心态。 周昫说完,屏了呼吸。 陆浔听着他把话讲完:“说完了?” 难道没完吗?! 周昫手指收紧,心里咚咚直跳。 “请、请师父指点?”他实在想不出来了,只能努力摆正了姿态,一副虚心老实的模样。 “学苑的学生都是各宫各府的心头肉,若有人出了事,你拿什么赔?” “又不是我逼他们下水的。”周昫应声反驳,“他们比我还积极呢。” 身后不轻不重的一下,吓得他一声惊呼。 “可头是你带的,这事你难逃干系。” 第58章 饶是不能饶的 周昫眨眨眼睛没了话,这一点之前也曾在他脑子里一晃而过,但他觉着宫里有侍卫守着,总不会有多大的事。 如今让陆浔点了出来,想想也确实如他所讲。 自己的身板如何,周昫心里有数,深秋里游个湖虽然胡闹,但于他而言,到底算不上多大风险。 可其他人就说不准了,那都是各宫各府里精心养着的公子哥,别说真出事,就算是惹个小风寒打两个喷嚏,跟着伺候的人都得追责。 若是某些人有心利用这个机会,把其他脏水泼到他身上,到时候他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陆浔罚他,也不是没道理。 “错了……”周昫小心翼翼地往后瞥了一眼,试图以良好的态度获得减刑,没什么底气地试探道,“看在我也没惹出什么大事的份上,这次能不能饶了……” 他一直偷偷观察着陆浔的表情,见人眉尾轻挑,眼神扫了过来,立刻改了口,义正言辞道:“饶是不能饶的,错了就该长点教训。” 陆浔将他的所有小心思尽收眼底,到最后听他自己声讨自己哑然失笑。 当初不还一脸打疼老子算你赢的表情吗?如今怎么就这么怂。 “这样子么?”陆浔收回了目光,落在周昫身后,眼角爬上几分逗弄的意思,“我原本还想着,你若认错态度良好,这回我便从轻发落,但既然你这么说……” “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周昫急急接了他的话,不让他把后面的内容说出来。 他倏地撑起身准备和陆浔聊聊怎么个从轻发落法,谁知腰还没直起来就让陆浔一尺子压了下去。 后腰上的力其实没多大,周昫若不愿随便就可以挣开,可他就真这样被压回去了。 陆浔的声音自脑后飘下:“别动。” 这话听着像是要改主意,周昫赶紧扬声保证:“师父,我认错态度良好的,绝对良好的,您想让我怎么认都行,站着跪着都好商量,从轻发落啊师父!” 陆浔勾了勾嘴角,把方才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但既然你自己都说不能饶了,我自然依你。” 淦!什么人啊这是!断章取义选择性耳聋也不能这么明显吧! 周昫一时间欲哭无泪,郁闷得直想骂人,还想再浑水与他讨几句饶,陆浔却已经收了玩笑的颜色。 他慌手慌脚地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是来不及了。 “啊!”周昫揪着手嚎了一声,这才发现陆浔改了打法,自己纯粹是吓的。 六十的数目不少,周昫控制不住地左偏右闪,人也越爬越高,口中断断续续地喊着饶。 陆浔眼见着他越扭越歪,膝盖已经离了地,整个人就差翻过台面去了,干脆伸手拽住他后背心的衣服,把人拖回来。 周昫察觉到自己被压制了,心中警铃大作,挨了这么多次打,就算没记住教训,也该挨出经验了。 让陆浔伸手压制,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师父!师父饶命,我认错,我不敢了!”周昫扬声高喊,侧脸贴在台面,紧张地蹬着地,挨了那么多次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疼。 自己也真是奇怪,昭华门外那顿廷杖不知比陆浔下的手重多少倍,可他当时挨着可以一声不吭,怎么到了陆浔这儿就差叫破天了? 落完最后两下,周昫总算是被放过了,大喘着粗气像挺过一劫。 陆浔收拾好屋里,回头见人还瘫在那里呜呜嘤嘤,一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好笑地随手往他身后拍了一掌,立刻得到一只声泪俱下控诉不堪的徒弟。 “起来,装什么死?”陆浔声音中带着笑意,他到底是一个多月没见过周昫了,如今该罚的也罚了,对他也没什么气。 周昫听出来他的心情不错,也提了两分胆子:“你下的手你不知道?都肿成什么样子了,还不许人歇歇了?” “好好好,你歇你歇。”被人呛了一阵声的陆浔也不恼,顺着他的语气哄人,“要不要再拿帕子敷一敷揉一揉消消肿啊,四殿下?” 第59章 耍赖 周昫突然一阵鸡皮疙瘩红了脸。 他怎么就觉得最后这个称呼那么羞人呢?宫中哪个殿下像他这样被按趴了揍的,说出去丢死人了,还不如在院里正经挨一顿板子呢。 想着自己如今的动作姿态,周昫从台面上撑爬起来,见陆浔闲闲地坐在一旁,偷偷朝他龇了个牙。 对宫中殿下动手,这是何其胆大包天!也就自己脾气好由着他打,换成别人早写折子弹劾他了。 “我说师父,这都回宫了,我好歹是个殿下呢,您以后能不能换一种方式,做什么非得动手呢?咱们是礼仪之邦,打人不好,显得多暴力似的。”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过心,周昫也就仗着陆浔眼下刚罚完人正是没脾气的时候,与他大声呛小声。 陆浔有些好笑,伸手捏了他的脸颊:“那你倒是别惹事啊,这才一个来月,学苑就让你搅和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你说你该不该打?” 周昫唔唔唔地抗议,把自己的脸从陆浔的魔爪中拔出来:“我怎么惹事了吗!我已经收敛很多了好不好,明明是宫里那群人太没见识,一丁点事都大惊小怪。” 他两颊鼓囊囊憋着气,胳膊抱胸重重地哼了一声:“师父你净帮他们不帮我!” 陆浔看着他撅着嘴耍起了小孩脾气,戳了戳他鼓起的两颊,好笑地哄着人:“我怎么不帮你了,今日这打放了多少水,你不知道?” 周昫怎么不知道,陆浔今日这水放得都快淹没金山了。虽然挨着时炸疼,却没多少后劲,绝对不是陆浔的真实水平。 周昫如今对陆浔的手段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若是陆浔有心追究,别说六十了,三十下就能把他打得爬不起来。 今天这事要放到青石镇陆浔盯得最紧的那阵子,他是决计没法站着出这个门。 可周昫就是想和陆浔耍赖。 “我不管,反正你打疼了我,还那么凶,我生气了,你今天要是不把我哄好了,我就、我就……” 陆浔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等着他把话讲完:“你就如何?” 周昫哽住了话,心道他还能如何?他难道还能把陆浔打一顿不成?想想就觉得脊背发麻。 突然灵光一闪,周昫猛地张开双臂抱住陆浔,把脸埋到他衣服上蹭了好几下,一个劲儿地歪缠要说法:“我就撒泼打滚,不让你走了。” 陆浔让他拱得站不稳,踉跄了几步扶住了墙,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他:“你三岁五岁,多大了还这般胡闹?快松开。” “我就不!”周昫嗯嗯啊啊地就是不干,抱着陆浔树袋熊似的一顿乱蹭,狗皮膏药一样撕都撕不下来。 陆浔这回是真气笑了,咬牙切齿箍住他的腰,掐了一把他的团子。 “嘶——哎哎哎!”周昫从胡搅蛮缠中迅速回神,他身后才挨了顿打呢,再怎么放水也是肿了一层的好吗,“疼疼疼师父,别掐。” “现在可以哄好了吗?”陆浔拉着声音半真半假地威胁他。 周昫扭着腰却逃不出来:“你这是屈打成招!” “嗯?”语气上扬,带着威胁,陆浔又轻轻拧了小半圈。 周昫十分夸张地喔喔叫得像鸡打鸣:“哄好了哄好了。” “屈打成招?” “我是自愿的!” 陆浔轻笑一声,松手放开他,食指在他额头上推了一下:“能的你,连我都敢缠了。” 周昫嘿嘿笑着,手上放松了些力气,却还是圈着陆浔不肯撒手,把下巴搁在陆浔肩头,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师父,你有想我吗?” 陆浔身上挂了个大挂件,拖着脚步艰难地往外走,心道周昫这小子是不是又沉了:“想什么想,大理寺的案子一天到晚审不完。” 周昫才不管他说什么:“你就是想了,刚才守门大伯告诉我的。” 陆浔掰开他圈着自己的胳膊,准备开门:“守门大伯告诉你什么了?” 周昫带了几分骄傲:“公子说的小殿下就是你啊,挺俊啊。” 他模仿着守门大伯的说话的调调,听上去还真是那么回事。 陆浔好笑地摇着头,由着他围在自己身侧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最后往他嘴里塞了好几块糕团子世界才安静了。 晚膳没有大摆宴席,陆浔只叫了几碟子清爽的菜式,摆在矮榻的小几上吃,也不拘什么礼节。 周昫胃口大好吃了两碗饭,要不是陆浔拦着他还能再要一碗。 “吃这么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饿了好几天。”陆浔饭后还得加班整理卷宗,周昫吃饱喝足,就歪在桌边替他磨墨。 “宫里的菜,来来回回就是那些,全都是炖盅盖碗,那些菜和肉都蒸烂了,腻得很,不然我也不会去学苑小厨房折腾了。” 陆浔也料想到他在宫里不自在:“你难得出来,明日让同福带些醉香楼的新鲜花样给你?” “可我想吃烧鸡。”周昫搁了墨条,“油纸包着手撕的那种。” “行啊,我正好知道有家做的还不错,明日买了给你尝尝。” 周昫满意了,喜滋滋地磨着墨,瞥了一眼陆浔手头的卷宗:“师父你看的什么呀?” “江东改税,士绅之间怨气不少,还有人造了讽刺朝廷的歌谣,是个老先生,送来了大理寺。” 陆浔顿了顿,突然抬眸扫了他一眼:“江东税制如何,领差官职是哪几个,你可记得?” 周昫磨墨的手骤然一顿,满心擂鼓大喊,方才不是聊烧鸡吗?怎么就突然变成考察功课了?! “忘了?”陆浔声音轻轻的,微调有些上扬,听得周昫直觉自己要完。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干巴巴地装傻赔笑,往门口方向挪了几步,打着哈欠一脸困得不行的模样:“师父我好困,就不陪你了,先去睡啦。” 说完还打量了一下陆浔的神色,然后在人开口动作之前拔腿而逃,风卷残云,只剩得屋门还在啪嗒啪嗒地摇晃。 很好,陆浔心里有了数,这些天肯定一点没学。 第60章 搬家 陆浔本以为宫中只是把周昫暂托他府上住几日,意思意思教训过,对外头有个交代就是了,毕竟太师令只是私下给的,并没有明文颁诏。 再说了,哪有真把宫中殿下养在外臣府中的道理。 谁知第二日宫里就来了人,大箱小箱满满当当占了一院子,不光是周昫的日常用度,就连内侍和婢女都被一并指派了来。 周昫看着那架势,感觉宫里就差连夜把他装箱打包系上万福结了。 “这……什么意思啊?”他一出门就看到满院子珠光宝气,差点闪瞎了他的眼。 下聘迎亲都没这阵仗吧。 胡内侍笑着从人群堆里穿过来,抱手向周昫行了个礼:“问殿下安。” 他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打量周昫两眼:“殿下昨日,过得可好?” 周昫一下就听出他话里话了。 还别说,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耳濡目染,对这种试探问话很有心得,有时都用不着多想,光凭直觉就知道人真想问的内容。 不就是想知道陆浔罚他没有,哼,蒙谁呢。 “还好。”周昫心下了然,装着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答了他面上的话,然后凑近了胡内侍,小声怨道,“就是陆大人的手太黑了。” 胡内侍一脸惊讶的样子。 “你是不知道,他打人,那板子挥起来跟不要命一样,哐哐就往死里抽。”周昫十分夸张。 “哟!这么重?”胡内侍顺着他的话道,那表情也看不出来真信假信,“可是要寻个太医……” “可别可别。”周昫赶紧摆手,“寻了太医,明儿全京城都知道我挨揍了。这儿有药,我用着也还成。” “唉,那行。”胡内侍应着声,又出言安慰他,“陆大人毕竟是大理寺的人,难免雷厉风行下手重了些,委屈殿下了。” 陆浔本来已经出门往大理寺去了,路上听得人来报,才匆匆调头往回赶,这会儿刚进门,就看到周昫和胡内侍聊得热火朝天。 他敛袍下阶,到了跟前还是先与周昫微微一礼:“殿下。” 有外人在,周昫抬了抬下巴,十分有架势地嗯了一声,心里的小人手舞足蹈。 哈哈,你小子也有今天! 陆浔忽略了他满眼闪动的得意,转向胡内侍:“劳胡内侍专程跑一趟,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可是圣上有吩咐?” “不敢不敢,能为圣上办事,岂敢言辛苦。”胡内侍笑得十分温暖,手上拂尘换了个方向,“圣上昨儿思索许久,觉得四殿下如今也大了,住在宫中不合适,出宫开府又还需些时日,就想托陆大人照看一段时间。” “您放心,殿下的月银用度,内务府会尽数拨足,有什么短的缺的,陆大人也可随时提出。” 陆浔躬身应着不敢:“圣上吩咐,臣定当尽力。” 他俯身垂头时眸中暗了暗,有些拿不准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内侍说完几句场面话,又领了谢例银子,带着人登车回宫复命去了。 周昫刚回宫,这段时间几乎是圣宠加身,御赐之物数不胜数,就连内侍和婢女的人数都比规例多出好几个,是圣上特地赏的。 东西就算了,人,周昫却是不想要的。 先不说他离宫这么些年,早不习惯别人跟前跟后地伺候了,就单看这宫里的人,他便不敢随便用。 谁知道那背后都是哪些人的眼线。 陆浔喜静,独身开府,又没娶妻,全府上下连带看门烧火驾车的也就二十来个人,如今乍然翻了一倍,想想就吵得慌。 周昫皱着一张脸,当下就想把这些人全都遣回去,就算遣不回去,也该找个院子单独管起来,省得一天天盯着他。 他满是盘算的眼神看向了陆浔,却只见陆浔轻轻摇了摇头。 刚赐下的人就被遣回去,太驳人面子了,倒被怀疑其心不纯。 周昫虽然有些憋闷,到底没有坚持,指手画脚一顿乱指挥,把东西和人都收了。 皇宫里,宣德帝喂着笼里的鸟,听到胡内侍问安的声音也没转身,只口中问道:“安置好了?” “是。”胡内侍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派过去的人也都留下了。” 宣德帝逗着鸟儿,也不知听没听,最后突然回头凑近了胡内侍,悄声问了句:“可罚过了?” 胡内侍就知道圣上会问这个,方才故意没提,就等着他问,这会儿才笑着答道:“罚过了,殿下口中嚷得凶,不过除偶尔有些动作别扭外,活蹦乱跳的并无大碍。奴才本想为殿下传个太医,殿下还怕消息传出去,不肯答应呢。” 宣德帝爽朗地笑了几声,将鸟食扔回盆中,拿帕子擦着手,心情松快:“他那浑性子倒是一点没变,就是脸皮子薄了。以前他爹罚他几板子,都能来告御状说腿打坏了,结果太医一看,再晚点连红痕都瞧不见了。” 胡内侍跟着笑:“殿下这不是仗着有人疼吗?” 宣德帝满意地点点头:“陆浔也是个懂分寸的,赏双倍俸禄,入宫随候。” 双倍俸禄没什么,入宫随候却是个难得的殊荣,意味着有事随时可进宫面圣,不用按流程写折子再慢慢等审批。 胡内侍赶紧点头哈腰替人谢恩。 宣德帝漱了口,瞥到桌角周昫之前的功课,又将准备退下的胡内侍唤了回去:“等等,功课不可落,老四既然无大碍,过两日便回来上学吧,到时候午膳就来这儿,跟朕一块儿用。” 周昫听到这个消息时人都快裂开了,什么叫功课不可落?什么叫过两日回来上学吧?什么叫午膳跟朕一块儿用? 他不就一混吃等死的富贵纨绔,又不考科举功名,又不办差当职,有什么功课不可落的啊! 而且那么远了还要天天进宫上学,累不累啊! 还得和那老头共进午膳?天啊,饿死他算了! 周昫哭天抢地,抱着陆浔的腿撒泼打滚,委屈巴巴地喊着:“师父他们欺负我!” 陆浔哭笑不得,心想这徒弟怎么一月不见往回长了?听着他口出狂言赶紧捂了人的嘴。 如今府上多了不少人,可不兴什么话都讲的。 “好啦好啦。”陆浔安慰道,真觉得自己正带着一三岁小童,“起码现在能出宫了是不是?等旬假休沐,师父带你去街上玩。” 第61章 早起 周昫虽然搬到了陆府住,但依着圣上的意思,学苑还是得接着去的,他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开启宫里宫外两头跑的生涯。 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比起之前被困在四方宫墙之内倒是轻松自在很多。 就是每日起的实在太!早!了! 宫中学苑每日寅时开始早课,他要穿衣洗漱用早膳,路上又得花时间,四更天才过,鸡都还没起,内侍就已经掌灯唤他了。 冬日的天本就亮得晚,外边黑漆漆一片,又冷,蒙蒙雾气笼着京中的屋顶。 周昫裹着被子,翻过身,拿枕头捂住耳朵,把自己包成一团。 “四殿下,不能再拖了,再晚些,早课就该迟了。”今日当值的是双喜,他挽起纱帘让外头的光影透进床帐内,一声接着一声地唤着。 周昫依旧没有动静,整个人睡得死沉,完全不理会快急冒烟的双喜。 四殿下每日早上都唤不起,宫中那么多人,就没一个和四殿下这般胆大的,双喜郁闷得很。 周昫也郁闷得很,这什么破规矩,每天天不亮就唤人起来读书,搁谁受得了啊,不知道他正长身体要多睡觉吗! 他打定了主意,不管外面是天塌还是地陷,不起就是不起,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同福站在院外,伸长脖子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里头动静,着急得直抠手:“怎么样啊?殿下起身了吗?” 陆浔平日去大理寺,出门比周昫还早,今日恰好是要进宫,才说等周昫同行。 同福急急跑过来传话,谁知周昫压根就没起身。 再这么下去,两个人都非得迟到不可。 双喜一出来就长叹口气,哭丧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要不你来试试?” 同福一滞,他在青石镇不是没有喊过周昫起床,可十次里有九次是失败的,剩下那一次还是沾的陆浔的威风。 胜算难料啊。 同福正想硬着头皮去试试运气,身后就让人喊住了。 “怎么都杵在门口?”陆浔已经换好了官袍,缓步而来,跨过了月门的小槛,眼神往虚掩的门内扫了扫,“殿下还没起?” 双喜赶紧从阶上下来,仿若找到了救兵:“陆大人,陆大人您劝劝殿下吧,这时辰再不起,今日又该迟了。” “又……?”陆浔敏感地捕捉到关键字眼。 同福心觉周昫要完。 双喜却不知这其中关窍,他是真愁啊:“以前的不提,出了宫后,如今已经连续三日没上早课了,按学苑规矩,事不过三,再迟到就该罚板子了。” 若是殿下因着迟到被罚,他这个伺候的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到时候总管那里他也逃不掉一顿打。 双喜快愁哭了。 陆浔看了眼时辰,四更天已经过半,路上还得小半时辰,这会儿即便是起了,也必定用不上早饭了。 “去跟车房说一声,把车停到这院里吧。”陆浔吩咐道,一边抬脚上阶,“早膳再挑些好入口的,放到车上。我去看看殿下。” 同福低头应是,抬眼见双喜就要跟着陆浔往屋里去,连忙将人给拖了出来,顺手替陆浔把门给关严实了。 “你拖我出来干什么?”双喜被他推着往外走,满脸错愕不解,“殿下还等着伺候起身呢。” 同福心想不拖你出来,你看到不该看的就该被灭口了。 “放心吧。”同福过来人一样地拍着双喜的肩膀,把外头候着的几个也一起喊出了院子,“陆大人懂的,我们去备车就行。” 准备伺候人的陆浔绕过屏风进了里屋,见周昫面朝里拥着被团睡得香甜,整个人蒙头罩脸裹得密不透风,也不怕憋死了。 周昫这人夜里精神,早上便起得晚,之前在青石镇,陆浔盯功课盯得最紧的那段时间,他也是辰时过了才起的,如今天还没亮就要赶路进宫,着实难为他。 可既然进了京城,就由不得像在青石镇那会儿一样随便了。 陆浔叹了一声,坐到床边,将他被子扯开了一些,捞着将人翻了个身:“阿昫,该起了,等会儿早膳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昫好好的美梦让人搅和了,不爽得很,手上扒拉着将人推开:“出去,再吵老子睡觉就拖出去打板子。” 陆浔被威胁了,有点新鲜地眨眨眼睛。 俗话说酒醉壮人胆,看来睡迷糊了也是。 敢这么硬气骂他的周昫,倒是十分难得一见。 陆浔看着刚从被团里挖出来的人转眼又埋了回去,任劳任怨地又喊了几次,一点用都没有。 时间渐过,再不走就真该迟了。 行吧,陆浔咬牙,既然软的不行,那就直接来硬的。 他转身出门,见车已经备好了,让同福把洗漱的东西和周昫的衣物也一并拿进了车里,然后不由分说将床上那一堆拽了出来,连人带着被子扛出了门。 周昫一阵失重,猛的醒了过来,脑子懵懵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口中却已经先骂开了:“靠,哪个不长眼的敢动老子!” 他蹬着腿挣扎起来,才发现胳膊被人给圈住了,身后隔着被子挨了几巴掌,不怎么疼,闷闷的连响声都不太听得到。 “你他娘……” 话没说完,眼前一顿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扔进车里了。 陆浔登踏上车,冲着门外候着一脸惊悚的双喜吩咐一句:“驾车,出发。” 马车门啪的一声关上,车里亮起了灯。 周昫要杀人的表情在看到陆浔后变成了懵然,坐在被团里,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莫名其妙。 他这是……被抢了? 眼神挪到旁边黑着脸的陆浔身上,意识回笼,心里咯噔一响。 完了…… 陆浔看他眼神躲闪,显然是已经醒过了神,冷笑一声:“醒了?” 周昫默默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陆浔瞪他:“唤殿下起个床可真不容易,怎么,殿下要把臣拖出去打板子吗?” 周昫缩起了脖子,把被子又裹紧了些,觉得今晨格外冷。 如今倒是个老实巴交的模样儿。 陆浔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转手把衣服给他:“衣服换了,洗漱的东西在旁边,换完了用早膳。” 一连串的指令丢了下来,周昫脑子钝钝的慢了半拍。 陆浔见他没动,眼尾一挑:“怎么?殿下不会?要不要臣伺候你?” 周昫原地起跳:“不,师父,我可以,你别过来。” 陆浔盯着他飞快地换衣服,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胳膊。 这小子也忒沉了,差点没闪了他的腰。 第62章 有仇就报 紧赶慢赶地进了宫门,周昫总算是卡着时辰进了学苑,脑子里还回荡着下车前陆浔对他的威胁恐吓。 这下好了,明日开始陆浔天天来叫自己起床,那不跟个黑脸阎王站床边索命一样?他不会今晚就做噩梦睡不着吧。 周昫打了个寒颤。 “四殿下!等我等我!”身后一人赶了上来,腰间环佩撞得叮当响。 来人叫周宴,是他皇太叔家的小孙儿,比周昫小几个月,人长得粉面玉琢,比女儿家都精致几分,可惜是个闹腾的。 因为前头已经有好几个哥哥,到了他这儿也没什么家族期望,安安乐乐别学坏就好。所以他平日里过得潇洒自在,也是个天天气得学苑司正跳脚的人。 两人碰到一起,没多久就玩熟了,简直相见恨晚。 上回游湖,他就是最积极的那一个,被他大哥逮回去就请了家法,按在祠堂的长凳上打了一顿板子,之后又关了好几日禁闭,今天才终于出了门。 “多日不见,四殿下今日来得这般早?”他拿胳膊肘捅了捅周昫,眼神含着揶揄的笑。 两人难兄难弟,因为迟到站廊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周昫将捆书甩到背上,见他行动无碍也就放了心:“哟,你大哥肯放你出来了?” 周宴轻轻哼了一声:“游个湖怎么啦,他下手没个轻重,都打出血了,气得我大嫂不肯理他。要再不放我出来,他就该憋死了。” 周昫浑浑一笑:“就凭你这话,你大哥再打你一顿都不冤枉。” “你还取笑我?”周宴捶他,转而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听说圣上把你送到大理寺陆大人府上住去了?还赐了太师令?” 周昫挑眉:“怎么?羡慕啊?” 周宴嘻嘻哈哈地笑着:“羡慕谈不上,就是心里平衡了。至少以后闯了祸,你也有个人管着,省得每次只有我挨揍。” 周昫抬脚踹他:“得了吧,老子就算到了陆府也不用挨揍。” 周宴侧开两步躲过,又立马贴了回来,两人并排着往学屋里走。 “唉,不过我说四殿下,圣上这是什么意思?他就算想抬举陆浔,也犯不着拿你做赔啊,太师令给就给了,怎么还让你搬了过去?从古至今,哪有把皇家宗亲养在外臣府邸的道理?这不惹人笑话吗?” 周昫心想有什么可笑话的,这破皇宫他还不想待呢。 拐角处一人与他们迎面而来,下巴一扬,凤眼高挑:“有句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人自己都不觉得是笑话,你瞎操什么心?” 周宴差点撞到了人,一生气抬手指着他:“周明你嘴里放干净点!” 周明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拍开了,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扫着周昫:“怎么,某些人自己乐颠颠地跟着人身后喊师父,一点身份不讲,还不肯让人说了?” 这人要说起来还是周昫的亲堂兄弟,他爹娘早亡,宣德帝怜惜这个孙儿孤苦无依,便带进宫养在了皇后宫中。 周昫与他打小就认识,却是一见面就动手打架的那种。 如今两人虽然年岁渐长知道收敛,但还是互相看不顺眼。 “说,怎么不肯让人说了。”周昫几步绕过周宴,长身立在周明眼前,“你不如再说得大声点,好让这合宫上下都知道,我周昫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本就比周明高了半个头,又在外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一旦冷沉下来,眸中的凶光忽闪,像在看猎物一样。 周明自诩心智坚定,却还是有那么一阵儿的心虚。 这话他也就当着周昫的面刺刺他,却不敢真嚷得合宫知道,若真如此,到那时丢的就不是周昫的面子了,而是圣上的。 周明并不是头脑发热的傻子。 两人怒视相对半晌,雷霆电闪之际还是让学苑的内侍打断了。 “哎哟,几位殿下怎么都站在廊下呢?有什么话进屋里说不好?今晨风大,可不要吹着了。” 有了台阶,周明一甩袖子,顺着那内侍的意思进了屋。 周宴捏着一把汗,万分后悔自己方才多嘴说的那些话:“四殿下你别和那等小心眼的人置气,他就是嫉妒圣上给你选了先生,没给他选。” 周昫也不知道话听进去了几分:“置气?怎么会。四殿下我心胸宽广,从来都是有仇就报。” 于是当天下午的摔跤课,周明就被周昫摔出个鼻青脸肿。 司正一看架势不对,连忙请了太医,把这俩祖宗都送勤政殿去了。 陆浔今早从宫中出来,袖中就揣着周昫的月试卷子,结果傍晚下了值,学苑司正又拉着他一顿投诉。 周宴的事,圣上已经下了口谕,让周昫回去找他领罚。 回到府里,同福说周昫去了书房。 陆浔没说什么,一路进了书房侧边那隔间,就见周昫背对着门,抱着胳膊坐在软垫上,对着台上那根竹板蹭蹭直冒火气。 陆浔突然觉得手臂有点酸,隔三差五揍徒弟也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啊。 他叹了口气,进房走到周昫对面坐下,眼神自然而然落到台面的竹板上,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这竹板轻轻薄薄一片,是真用来吓唬三岁小孩的,压箱底多少年了,能把它找出来周昫也是不容易。 周昫还是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实际上心里忐忑得厉害。 早上他赖床迟到的事还没过去呢,转眼又赚了顿打,还不知道陆浔打算怎么发落他。 他飞快地扫了陆浔一眼,然后继续装生气委屈不说话。 陆浔将他的动作一点不落全都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周昫如今是不怕自己了。 该领责就乖乖认错请罚,哪个像他这样耍一堆心眼子。怎么着,料定了自己心软,不会真的重责他? 陆浔起身,在那架子前慢慢走了几步。 周昫屏着呼吸,注意力全都落在陆浔身上,然后见他拿了一根青黑色的竹枝。 不至于吧……周昫有点想逃。 陆浔一点没有掩饰,直接拍到他眼皮子底下,吓得人浑身一挺:“轻竹板不适合你,用这个吧,位置你自己选,我定数目。” 第63章 替罪的手 周昫瞄了那竹枝几眼,心想这么清高的玩意儿难道不应该放在供瓶里赏玩? 周昫只觉选哪儿都疼,更何况陆浔给他定数目,那他选哪儿有什么区别,该疼成什么样不还是由陆浔说了算。 啊呸,就算不由陆浔定数目,疼成什么样也由陆浔说了算。 陆浔若是心软,八九十下都能只打出薄肿,起坐只是微微扎着。可他若是下了狠心要训,三下就能把人抽跪了。 张弛自如,要是大理寺的刑讯课有科考的话,陆浔他绝对榜上有名,还是遥遥领先的那种。 周昫深有体会,绝没想惹他。 “先说说今日怎么回事,怎么就把人摔破相了?” 陆浔的官袍没换,身上还带着大理寺审案的余威,如今绷了点脸色,更像是审讯大案要犯了。 周昫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跪起来,喊一句“大人明察,小民冤枉”,但又直觉这样做估计得先挨一顿板子,到底没敢。 他拣着解释的时候,把周明狠狠地吐槽了一顿,甚至连两人五六岁那会儿的旧仇都翻出来讲了。 越讲越入戏,越讲越激动,完了口干舌燥,还不忘拿了杯子让陆浔给他倒茶。 陆浔眼皮直跳,心想你这认错呢还是说书呢?事儿没过去还指望我给你倒茶?想得美,自己倒! 要茶没成功,周昫也不恼,自己动手灌了一大杯下肚,满足地啊了一声,嘴巴一抹,接着绘声绘色。 陆浔没打断他,听他把和周明的恩怨说了一通,愈发觉得这人小时候也是欠揍得很,能在宫里长成这种性子也是不容易。 “说完了?”陆浔见他歇了话头却还一脸意犹未尽,不去当说书先生实在可惜,“所以你今日借着摔跤课的机会,公报私仇,把他脸给打青了?” 周昫不说话算是默认。 陆浔吸了一口气忍住火:“周明自小养在皇后宫中,长的是中宫的脸面。他行事有差,自有人教导,如今却让你打破了相,中宫怎么都会要个说法。” “他自诩文武双全,哪知道那么不经打,随便两下就撂倒了,还能怪谁。”周昫低了点声音理直气壮。 他这副表情陆浔算是见多了,大体来讲就是虽然犯了事,但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还能打着心思辩两句声。 “那你如今落人把柄,受人责难,也怪不了谁了。”陆浔摸了摸竹枝墨色,“说吧,选哪儿?” 周昫撇了撇嘴,心想还能选哪儿。 他刚要开口,见陆浔满眼要揍人的意思,突然觉得不对。 身后扛揍,陆浔肯定不会有太多顾忌,熬得他死去活来的时候都有。倒不如换个不太抗揍的,陆浔肯定不会下死手,他有所顾忌,自己也能少吃点苦头。 “手吧。”周昫毅然决然地改了主意。 嘿嘿,他真是个小机灵鬼。 陆浔有些意外,没想到周昫会选这么个地方,可下一瞬触到他眼底那抹得逞一般的骄傲,陆浔就懂了。 行啊,想得挺周到,都算计起他来了。 “行。”陆浔面色不变,对周昫抬了抬眼。 事到临头,周昫喉咙生硬地滚了滚,还是有些退缩。 陆浔故意将他的手又拉近几分:“既是你自己选的,怕什么?” 周昫也不想怕的,可抵不住那东西看着实在不像是好受的样子。 掌心肉薄,又是十指连心。 他方才真是脑子抽了才觉得陆浔会给他放水。这么疼陆浔打起来简直事半功倍好不好! 周昫满脑子叫嚣着赶紧把手抽回来,可他左手让陆浔攥住了高高举起,两人中间隔着台几,他扑不过去,人已经歪七扭八地趴到台面上了。 手上方寸之地,周昫突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扯住了陆浔的袖子,生生把他的手拽停了下来:“师父!师父你让我缓缓。” 陆浔的目光顺着那拽他袖子的手一直看过去,见周昫没个样子地横在台面上,左手胳膊紧紧地绷着忍疼,不甚满意地皱了眉。 “这就是你认错的样子?” 周昫一愣,本还撒泼打滚一样的动作定住了,眼神往上触到了陆浔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心下有些怂了。 “我……不行了……”周昫小声道了一句,没等陆浔开口就弱弱地松了右手,缩着脖子小心地瞥了陆浔一眼。 陆浔呵笑一声:“这才哪到哪?我也不瞒着你,今日的账不止这一件事,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周昫有些慌了,什么叫今日的账也不止这一件事?他还有什么事值得陆浔算账的啊? 哦,今日赖床赖过头了。 可他没迟到啊!踩点进去的! 耳边响起了翠竹的破风声,周昫心中一骇,急急咬住了牙:“师父!停、停!我换个地方!” 第64章 得意忘形 罚到一半,又岂是他说换就换的。 陆浔没理他,结果就是周昫疼得不行了,直接一声怒吼,将两人中间那张碍事的台几推到了一旁。 陆浔吓了一跳,以为周昫终于是忍不下去了准备欺师灭祖,结果却只看到他捧着自己肿了一圈的手呼呼直吹气。 “另一只。” 周昫嘶哈嘶哈直摇头,说什么都不肯:“不行,右手还得写字……” “写字?”陆浔反问一句,“这事我等会还有笔账跟你算呢。” 周昫是不知道自己欠的什么账了,但却知道这右手绝对不能交出去。 陆浔等了半天,面上一点颜色没缓。 周昫没讨到饶,又怕陆浔等久了给他来个翻倍,闷着声把手递了出去,在陆浔攥他手时本能地缩了缩,又唤了一声:“师父……” 他眼里委屈的情绪太重,让陆浔一瞬间软了心神,罚归罚,他到底不忍强硬地将周昫逼到失望的境地。 “罚一半数,剩下的依你。”陆浔做了让步。 周昫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转亮,陆浔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个刻板的老夫子,能在规矩之下做出让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好。”周昫欣然应下,那语气还带了点小兴奋,然后在棍子的风声中直接把手甩出了残影。 以后一定要警告宫里那群小的,千万不要寻一个在大理寺当差的人做师父。 他转身平趴到地上,陆浔没有晾他多久。 痛这种东西,挨着的时候才是最震慑人心的。 这东西比鸡毛掸子还厉害。 周昫揪着手边挨边想,觉得自己像一条鱼,抽一下就跳一跳的。 为什么打身后也这么疼啊,早知道方才全挨手上得了。 该死的,周明你最好不要再犯老子手上。 周昫疼得生气,把所有愤恨全归到周明一个人身上,心里已经盘算着怎么报仇了。 “起来,向着我。”陆浔下了吩咐,语气听上去这事一点没完。 周昫立刻从自己的复仇大计里抽身回神,想起自己不知还有几笔什么账没算的,不敢怠慢地爬起身转向陆浔。 他不敢像方才那样坐下,偷偷瞟了一眼陆浔,见他没有不许,就半跪半坐地把身后悬空在两脚之间,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说不出的老实乖顺。 “你最近,得意忘形了是吧?” 陆浔声音平平,听到周昫耳朵里却像是平地惊雷,他蓦的一抬头对上陆浔威严的眼神,立刻又垂了目光,慌里慌张地摇头直道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陆浔冷声,“早课睡迟了就干脆不去,月试的卷子胡编乱写,学苑的大人罚你站廊子你都能直接跑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陆浔越说越气,不知不觉沉了声愈发冷厉:“怎么,这京里是你做主?我心软疼你一次,你就真当没人管的住你了是不是?” 周昫越听越害怕,头都快缩到胸口了,到最后坐也不敢坐了,颤颤巍巍地跪起身,红着眼睛,像要被训哭了一样。 陆浔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能在那场大乱中活下来,又在青石镇外占山为王,周昫怎么看都不是那种没有头脑只会闯祸惹事的人。 要说在青石镇里碰上陆浔后他插科打诨,那是因着陆浔给了足够的包容唤起了他真实的少年心性。 如今回了京里,两人分别一月不见,周昫那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就是他给自己选的路了。 京中水深,他这一回来多少人虎视眈眈。周昫心里有恨有憋屈,却又反抗不了圣意,干脆装着傻耍起混账无赖来。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就是一个只知溜猫逗鸟的混球,你们那些争来争去的事我不感兴趣,我不会威胁到你们,你们也别盯着我。 陆浔大概猜出来了,所以之前的事并没有多生气。 可自从周昫搬到陆府来,不知是心神放松了还是怎么着,总之渐渐有点肆无忌惮的苗头了。 可皇权之下,如果越了那条线,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第65章 师父你冷酷无情 有些时候,桀骜不驯是褒义还是贬义就在刹那,圣意是慈爱宽纵还是厌恶贬斥也在一念之间。 周昫身在局中,陆浔却看得比他清楚。 “我知道你回京来心底里不情愿,你想当个表面纨绔吃喝玩乐我也不拦着你。”陆浔见他这会儿乖乖顺顺地听训,刚缓下几分语气,又转然一凛,“但你松了这么段日子,怕是要上房揭瓦了吧。” 周昫让他说得一抖一抖的,也知道自己这段日子有点浑得不像样。进了陆府,看着陆浔,总觉得自己还在青石镇,心里不像在宫里那般紧张。人一放松下来,那些表面功夫也就懒得做了。 还好如今只是苗头,宫中那人还没察觉出什么,但陆浔这边却是瞒不住的。 “错了师父。”周昫勉强应了一声,想开口求个饶,抬眼见到陆浔黑沉的脸又不敢说了,急急收回的目光从那竹枝上一扫而过,心中有些发怵。 陆浔长吸了一口气,将眼里其他情绪压了下去,沉声道:“今日给你紧紧弦,省得你无法无天。” 周昫心里高喊着今日算是完了,哭丧着脸转身,腿后就挨了一下敲。 “嘶——” “还想舒服趴着呢?撑起来。” 周昫理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陆浔说的撑起来是什么意思,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师、师父,我手……” 他摊着掌心给陆浔看,都不敢想象手脚着地把身体撑起来会疼成什么样。 “撑起来。”陆浔又说了一遍,压根不去看周昫手上怎么样,他一旦绷起脸,给人的训责感就很强。 周昫撇着嘴,不敢再同他讨价还价,手掌按在地面针扎一样的疼,周昫不知自己能撑多久。 屋内静了下来,第一道破风声起时周昫闭了眼睛,塌了腰两股战战差点就没撑住。 陆浔下了心罚他的。 这是周昫当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也真就如此。 他挨得辛苦,胳膊也酸,再多的力气也经不住这么耗的,每次塌下后撑回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位置也越来越低。 终于是撑不住摔趴到地上。 之前他躲来躲去的陆浔可以当作没看到,可如今他摔得这般明显,陆浔再当没看到不管他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在周昫这里,规矩破过一次,之后便当没有了。 陆浔加了罚,周昫挨不过几下又摔了,很想抱着团子在地上打滚。 “撑起来。”陆浔见人不动,神色茫然又不知跑神想什么去了,又沉了几分声音。 即便是在大理寺也没有敢在他面前走神的,也就周昫三番五次地撩拨他的脾气。 屋内燃了香,就放在墙边的矮架上,如今已经烧掉了四分之三。 “看着那炷香,如果香燃完了你还挨不完的话,也不用撑了,直接趴在地上,翻倍重来吧。” 翻倍重来? 周昫几乎是瞬间惊觉回神,见陆浔面上冷若冰霜,再不敢拖拖拉拉。 陆浔的好脾气让他磨得差不多了,眸光微动,手上攥紧。 第66章 为师我人格分裂 周昫本就挨得辛苦,这下更是挨不住了,眼见着香就要燃尽了,他心慌意乱,更是挨不住。 “周昫!”陆浔终于是看不下去了,打一下摔一下,他就是打到明日都打不完,“你再给我摔一次看看!” 严厉至极的语气。 吓得周昫瞬间浑身绷紧,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陆浔脸色黑得吓人:“你要再摔一次,干脆也别挨了,滚回你屋里去!” 他第一次在训人时用了滚字。 周昫方才还念了无数次饶,真到这时候却没胆子跑,摇着头直道不敢。 陆浔不动,他就这么撑着,连气都不太敢喘。 “师父?”周昫等不到人动作,心下害怕更甚,终究是忍不住出口试探。 陆浔看了一眼即将燃尽的香:“忍着,我不会停。” 周昫心里猛地跳了一下,陆浔说没停就真没停。 顿了两三个呼吸之后,周昫才痛哭着哀嚎出声,手撑不住了就换胳膊肘,在那方寸之地挣扎腾挪。 他感觉自己挣扎得厉害,实际上身后顶在那里连位置都没怎么变。 香熄掉的前一瞬,结束了,一次没摔。 周昫软了手脚,瘫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脑子还没从方才那顿暴揍中缓过劲来。 没错,就是暴揍。 还是单方面的那种。 他死鱼一样地侧脸趴在地上,陆浔的袍摆在他眼前扫过,将那竹枝放回了架子上。 “师父……”周昫瘫在地上,见陆浔不太搭理自己,满心酸得不行。 陆浔的脚步停在了架子边,没有动作,他知道周昫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挨了一顿打跟他撒娇求安慰。 可他自己的情绪都没缓过来。 要在训责和安慰的角色中无缝切换,陆浔总觉得自己再来几次就该人格分裂了。 太难了,教徒弟可比审犯人难多了。 陆浔很想绷着脸不理他,但转身见周昫软软糯糯地撅在那里,眼圈红得委屈,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崽,那气终究转成了无可奈何。 罢了,谁让自己当初招惹的他,如今也不能不要了。 陆浔没有说话,只是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察觉手底下的人明显放松下来,一只手伸过来攥住了他的衣角。 周昫其实挺好哄的。 陆往他身下塞了两个软垫,让他放松了趴着,给他检查了一下身后的伤。 泛红叠肿,明天怕是要坐不下了。 干脆替他告两天假好了,也让他好好睡两天。 “能起来吗?”陆浔问道,声音还带着点冷。 周昫动了动腿,疼是疼的,但还没到起不来的地步,可他不想回去,总觉得那边的人盯着自己。 他摇了头。 陆浔看了他一眼,见他飞快躲开了眼神,心中猜到了几分:“那就留在这吧,我去拿药。” 屋里换了新的香,淡淡的很好闻,凉帕镇住了身后的热意。 周昫趁着陆浔出去的时候自己摸了摸身后,一道一道的十分明显,他试着按了按,立刻疼僵了身,又委屈巴巴地蹬了好一会儿腿。 陆浔给他两手上抹了药,让他自己对着揉匀了,再给他身后涂了一层,要他趴着晾一会儿,想想怕他难堪又给他搭了一条帕子。 周昫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手,眼神一扫一扫地往陆浔身上瞧,被发现了又赶紧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 “有话就说。”陆浔坐在旁边陪他,手上翻着书,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一个。 周昫又闷了会儿,到底是藏不住话,毛毛虫一样地挪到陆浔身边。 “师父,你说那老头既然给了你太师令,为什么不干脆颁旨把名分定下来呢?” 今日周明的话倒是提醒了他,陆浔的太师令是私下给的,没有过官场明面,他住在陆浔这就名不顺言不正的。 陆浔手指动了动,将书抬起来要敲他。 周昫立马缩了脖子,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圣上……” 陆浔这才瞪了他一眼,放他一马。 “太师毕竟不是寻常官职,以我的年纪资历,怕是要引得朝上议论,到时候吏部礼部都难做。” 周昫撅了嘴,愤愤地趴了回去:“这些人真是一天到晚闲得慌,又不是给他们找师父,叽叽歪歪干什么!” 陆浔听出了他气话的意思,这回是真捏了书在他头上啪的敲了一下。 “哎……”周昫抱住了头,小声地埋怨一句,“打我做什么,又没说错……” 话是没错,理却不是这个理。 给皇子找先生,说白了的确是皇家的私事,换到平头百姓家,谁还管你请哪个先生呢。 可事情到了世家重官身上就不一样了,先生是能影响子弟前行之路的人,在某些时候兴许能成为倚仗,不得不慎重考量。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中也有势力分合,其重要性不小于说亲联姻。 更别提在宫中。 东宫之位未决,周昫在这种时候回来,他身上就压着一部分可能性。 没看到那些大臣恨不得连宫里一只猫的事都要管吗,更何况一个储君预备人选的先生,那可是关乎未来局势的事情。 周昫如果连这都想不明白,之前在青石镇就真白学了。 他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就是气不过。老子的先生,老子爱认哪个认哪个,关你们什么事,管天管地! “你这若不是气话,就真该再挨一顿打。”陆浔说着威胁人的话,声音却没什么实质的怒意。 周昫听着陆浔的威胁吓唬,摸摸自己鼻子不说话,察觉到陆浔掀了他身后的帕子,紧张得直想回头。 “别动。” 蠢蠢欲动的脑袋缩了回去。 陆浔见药已经起效,替他把衣服拉起来轻轻拍了下,引得人哎哟一声,抱着团子滚开了。 “如今朝上局势不明,你又让人盯着,多长几个心眼。再敢惹出事来让人告状,我一样揍你。” 第67章 魏怀春 陆浔第二日进宫告了罪,然后替周昫求了三日休息。 圣上倒是很爽快地应下了,也没对陆浔怎么责的问东问西,只说就把周昫交给他了,该打打该骂骂,不要客气。 圣眷深重,陆浔出来时却一点不觉轻松。 照理说,皇子遣送外臣府邸,说明他失了圣心,可周昫不是。 赏赐的东西流水似的往陆府里送,生怕周昫吃了亏一样,圣上还隔三差五就召他共同用膳,然后哈哈哈地笑得开怀。 陆浔想不明白,京中其他人也想不明白,但无论如何,谨慎一些,至少面上按照圣上的意思走,总不会错的。 陆浔觉得自己这段时日行事顺了不少。 他越级擢升,挡了一些人的官路,在一些小事上难免受到刁难。 可自从周昫搬到府上,他在大理寺行文调卷派差,那些人都十分用心配合,到刑部沟洽时,对方也明显客气许多。 就连到他府上打点送礼的人也多了起来。 是福是祸……陆浔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日下了值,他没有回府,而是换下官袍,坐了一辆不起眼的驴车,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伙计是认得他的,不用多话就把他带进了茶房。 红泥小火炉上滚着涓涓热水,满室都是茶香。 “来了?”薄薄的热气后一人抬起头,半白的须发笼着朦胧,他手上倾倒,水泄入壶中。 “先生。”陆浔行了个学生礼,“近日安好?” “好。”魏怀春摆着手招他过去坐,又将一杯溢着热气的茶汤推给他,“最近天愈发冷了,尝尝我煮茶的手艺?也暖暖身子。” 陆浔眸光微动,低头谢过,这才捧起吹了吹,饮了一口。 “如何?”魏怀春满眼期待,“伙计说这可是秋日枫霜化的水,用来煮茶,别有一番滋味。” 陆浔其实没尝出什么秋日枫霜的意味来,反倒是那茶因为煮过了头有些发涩。 不过先生煮的茶,向来如此,不能要求太高。 他带了点笑:“嗯,秋重霜浓。” 魏怀春两眼发亮,甚是期待的样子,端起自己那杯啜了一口,然后猛然顿住,不知是该怀疑自己还是该怀疑陆浔。 陆浔不着痕迹地勾了点嘴角,顺手接过了煮茶的活儿。 “你是不是学坏了?”魏怀春轻轻嘀咕了一句,看着他煮茶,与他闲聊一般,“听闻四殿下住到你府上了?” “嗯。“陆浔将茶碾过了筛,“圣上给了太师令,却没有颁明旨。如今到处议论纷纷,不知圣意是贬是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样虚虚实实不挺好?之后不管是哪种结果,都可以是圣意英明。” 陆浔筛茶的动作停了,看向魏怀春时多了些谦恭:“请先生赐教。” 魏怀春把茶炉中的火拨旺了,听那水咕咚咕咚冒得大声,他往前凑近几分,压低了声:“圣上费了那么多心思,把四殿下召了回来,可会只是为了思念之情?” 陆浔碾茶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一点他之前便想过:“宫中子嗣单薄,这几年各方缠斗,如今只剩得一位皇子和两位公主,皇孙虽有五位,却是难说,其余的都是宗亲。” 魏怀春点着头:“外有北敌南患,内有世家宗亲,那个位置可不是谁都有命坐的,多一个人就是多一条路。圣上在为四殿下铺路,阿浔呐,你如今便是头一个。” 陆浔蓦地抬起眼神,落在魏怀春的脸上,面上的平静之下,狂风暴雨席卷。 “你的第一步,已经迈过去了。”魏怀春拿了杯子,越过桌上的茶盘,放到陆浔跟前,“从青石镇回来,你升少卿已然是越级,再升就不合适了。但圣上把四殿下放在你这里,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暗示。等你站稳了脚跟,你在官场的势力,便会是四殿下的第一倚靠。” 陆浔眼睫轻颤,垂眸看着轻晃的茶水,没有动作。 他知道周昫回来肯定免不了卷入这些纷争中,但没想到速度居然这么快,圣上甚至连一两年缓和过渡的时间都不给,就要把周昫推到台前去了。 “圣上既是想铺路,选我并不是最优解。”陆浔从情绪中回到理智,“朝中那么多资历深厚的大臣,换成哪一个都比我更有助力。” 魏怀春摇了摇头:“他们或许更有助力,但你才是最稳妥的那一个。” 陆浔抬头看他。 魏怀春深吸了口气,谨慎道:“圣上不会是个养虎为患的人,朝中资历深厚的大臣哪个不是世家,世系亲缘盘根错节,再交一个殿下过去,莫说四殿下能不能压得住,便是圣上自己也没有这个把握。” “但你不一样。你没有背景,所有的根源底气都来源于圣意,要处置你可比处置那些老滑头们简单多了。更何况……” 魏怀春又往前探了几分身子,眸中幽光闪闪。 “四殿下对你情分不薄,你便是那拴虎的铁链子,来日他若起了二心,你就是圣上拿住的第一个软肋。” 顿了一会儿,魏怀春还是问出了口:“这条路,你还要走吗?” 陆浔久久地盯着杯面,直到茶凉,他才像恍然回神,手指摩挲着杯口,见茶叶悬立在水中,突然长舒了口气:“局都已经开了,我一枚棋子还有得选吗?” 过了冬至,年关就很近了。 春假从腊月二十放到正月十五,朝廷各部停文封印,进入过年状态。 难得学苑休了课,陆浔也不用去大理寺上值,周昫正想拐着他一块儿玩呢,谁料直接被一道口谕召回了宫里。 “圣上派奴才接殿下回宫,待年过了,再送殿下回来。”胡内侍一如既往地慈眉善目。 春假期间,宫中几乎天天有宴席,京里各宫各府也有人情走动,周昫这段时间还待在陆府,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去吧,去宫里热闹热闹,有戏听,有打铁花看,不比在外头无聊。”陆浔哄着堵了自己门的人。 外边胡内侍已经催了。 “新春官宴,你会来吧。” “嗯。” “那你记着,把压岁钱给我啊。” 陆浔失笑,这人怎么就一直惦记他的银子? “好。”陆浔拖长了声音应他,推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临到头要走时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宫中这几日人多,你自己多当心。” 第68章 翻了个墙 说是春假,但宫里宫外一点不比平日轻松。 开春的第一天,百官便要进宫朝拜,女眷们也要去后宫侍礼。 这算是重礼,一大堆繁琐的流程规矩。 陆浔往年因官职不够,倒不用参加这些麻烦事,今年却是避不开的。 不到四更,他便起了身,换了官袍踏雪进宫。 宫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罩着厚毛毡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在一重宫门处验过身份,外官行一路,女眷行一路,再到二重宫门停下,下车步行。 内侍们从昨夜起就一直没停过扫雪,粗盐洒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强清了宫道上的积白,但陆浔一路走到朝殿,袍摆和靴底还是湿了。 离大礼开始还有一会儿,众臣都聚集在偏殿,自有内侍上热茶点心、毛巾手炉,伺候着更衣暖身。 但谁也不敢多吃,免得大礼时闹肚子,到时候想去茅房可就难了。 圣前新贵,围着陆浔说话打招呼的人很多,几个端坐的世家老臣对他也十分客气。 朝礼从辰时三刻开始,一直到巳时半才结束,这期间众臣就在广场上列着队,听司礼监礼官的口令,跪,拜,起,听颂,然后再循环。 周昫站在皇亲的那一队,从陆浔身边经过的时候朝他好一顿挤眉弄眼。 这是……有事? 陆浔朝他微微点了下头,又着重瞪了他一眼,周昫才收了动作规矩站好。 等所有流程结束,众人腿都要跪麻了,跟着内侍回偏殿歇息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有气无力的模样。 陆浔还没进屋,见双喜在廊边张望,便走了过去。 “殿下派你来的?”陆浔问。 这种时候特地寻他,也不知是什么事,但见双喜面色如常,想来不是什么大麻烦。 面对一大群穿朝服的大人,双喜还愁自己找不着人,见到陆浔开心地行了个礼:“问陆大人安,殿下在后暖阁,请陆大人过去。” 陆浔点头,跟着他出了偏殿,拐过长廊,又穿过一个小花园,进了一间漆红的小楼,侍女为他打了门帘,阁内红绸轻晃,暖香熏人。 周昫已经解了外面的氅衣,正坐在桌边吃栗子饼,见陆浔来了两口将整个饼子都塞进嘴里,随便拍了两下手上的残渣就过来迎他。 “呜呜……”周昫俩腮帮子鼓得跟只仓鼠一样,却是一脸阳光。 陆浔看屋内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了,伸手给他倒了杯茶:“吃这么急,也不怕噎着了。” 周昫嘿嘿笑着,灌两口茶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伸出两只手:“我的压岁钱呢?” 陆浔一巴掌打了个空,这才从怀里掏了个红色的荷包给他,笑骂道:“拿去拿去,一天到晚惦记我的银钱。” 周昫乐颠颠地接了过来,手上一摸觉着里头的东西形状不对,拆开来看竟是一对黄金打出来圆滚滚的饺子,顿时爱得不行。 “师父,这不便宜吧。” “是啊。”陆浔应着,弯着眼眸看他,“四殿下还欠臣一百五十两呢,打算什么时候还?” 周昫一愣,以他如今身份地位,那一百五十两不算什么,可一还钱陆浔就得给他算利息,按月计的板子啊,谁傻谁还。 “哎呀师父,大过年的提什么欠债还钱,喝茶喝茶。” 陆浔喝了半杯茶,又吃了一块栗子饼,见周昫坐在旁边满脸乖巧,就知道这趟过来肯定不只为了压岁钱的事。 “惹祸了?”陆浔问。 “师父你会不会说话!” “不然你一脸心虚干什么?” 周昫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有那么明显吗? “说吧。”陆浔给自己添了茶,又拿了块栗子饼在手上,一副准备听说书的架势。 早膳不敢用太多,木头人一样又跪又站了大半天,肚子早就饿了。 反正没人来找他告状,周昫自己能说的事,应该不是什么大祸,当故事听了也好。 周昫斜坐在椅子上,伸长了腿,有些漫不经心:“有个姑娘看上我了,说要与我结亲,她娘今日入宫,会跟宫里娘娘提一提这事。” “噗——”陆浔让栗子饼呛了一口,赶忙喝了一口茶压下,觉得这事已经不能用惹祸来形容了。 照理说周昫在宫里,是不会接触到外臣家的女孩儿的。 今日宫里是人多了些,但这一上午都在行朝礼,后宫也不例外,闲聊的环节还没到呢,他怎么就知道人要提这事了?肯定有情况! “你怎么知道的?你干什么了?”陆浔饼子也不吃了,下意识地人都往前凑了几分。 周昫看着陆浔快惊掉下巴的模样有些好玩,不过也觉得自己估计是要凉了,要不是怕这亲真被定了下来,他可不敢跟陆浔说自己干的事。 “我就……翻了个墙。” 宫中皇子长到十二岁左右,就会从后宫嫔妃的院中搬出来,集中住到皇子所去,等到十六岁再出宫开府。 这期间,就不能随意往妃嫔住所去了,以示男女有别。 周昫那日在宫中闲逛,见一院墙伸出来的树上挂着彩球,里头有人说话,高举竹竿捅了半天都没捅下来。 他也不知怎么想的,蹭的两步蹬上了宫墙手往树枝上一捞,一个跟斗翻了进去,顺手把彩球也捡下来了。 里头的人吓得惊叫,半晌才缓过神,接了球跟他说谢谢。 周昫本以为是哪宫的小侍女贪玩,结果那姑娘居然是刘妃家的侄孙女,进宫探亲小住的。 她一身劲装,倒是个爽快洒脱的打扮,见周昫身手不错,就硬拖着不让他走了。 周昫讲到这,抬眸扫了陆浔一眼。 陆浔一阵无语,这让他说什么好? 他噌地站了起来,周昫几乎是同时逃开的。 “你过来。”陆浔指着他咬牙。 “不。”周昫躲在柱子后,“你要打人。” 陆浔觉得额角直跳:“你过不过来?” 周昫一步一步地往回挪,走得近了就让陆浔一把扯住了胳膊,反手掀翻了按到榻上。 “师父师父,在宫里呢!”周昫急得直喊,又不敢太大声。 “你还知道在宫里呢!”陆浔恨得牙痒,“敢翻后妃的宫墙,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话音落,一声清响引得人轻颤。 第69章 就地取材 “嘶——疼,疼师父……”周昫咬牙嘶了几声气,怕引来人,不敢大声嚷嚷。 陆浔将人拎起来,按坐在榻上,没个好气:“然后呢?接着说。” 他没怎么收力,周昫挨了几下就已经发烫了,偷偷抬起身后揉了揉。 “然后我们就一起聊天了,她说宫中无聊,连院子都不能随便出,来半个月了连御花园长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实在是闷得慌。” 周昫顿了顿,又抬眸扫了陆浔一眼,声音越来越小。 “然后我就找了套侍女衣服给她,带她翻了墙,去御花园逛了几圈……哎!哎!师父!我错了!” 话没说完,人又被按下了。 “周昫你能耐啊!还敢带人换了衣服翻出墙去,要是让人抓了你怎么解释?刘家那边怎么交代?能的你,要上天了是不是!” 陆浔又气又恨,不免下了手劲。 周昫哎哟哎哟地叫唤几声,忍不住轻轻扭着:“错了师父!不敢了不敢了!” 等再被拎起来按坐到榻上的时候,周昫就觉得自己可以烙饼了。 呜……好疼…… 他哭丧着脸揉着身后,委委屈屈地让陆浔拍掉了手。 “还敢揉?接着说,说得岔了还打。”陆浔威胁他。 周昫撇了撇嘴,也知道如今在宫里陆浔已经给他放了水了,不然以他这事,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过得去。 他原本估摸着这事是得挨棍子的,打断腿的那种,所以提前让人挂了隔音保暖的厚毛毡,再吩咐伺候的人站远了去。 他自己趁陆浔没来,先把屋里能打人的东西都藏起来了,做足了准备。 现下得了轻饶,反而不敢瞒着了。 “我们没被发现,从御花园回去后她挺开心的,说进宫这么久了就今天最开心,翻墙回去时还很不舍。” “我见她有些难过,就答应再带她出去玩。反正这些天宫里忙着过年,到处都乱糟糟的,多我们一个不多……” 他说到这,又心虚地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打量陆浔的脸色,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自觉地转身趴下。 陆浔只觉得人都要气麻了,狠狠将周昫一瞪,吓得他想抱头钻桌子底下去。 “出去了多少次?”陆浔严厉。 周昫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戳着手指小声道:“御花园、御膳房、上学苑、绣纺局、跑马场……” 陆浔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年轻人情窦初开,正常正常,猪都知道拱白菜呢是不是,反正也没被发现,多大点事,看开点,忍一忍,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个头啊! “你给我趴过来!”陆浔头疼得骂人。 不想忍了,费命。 周昫心想不是吧,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要趴过来了。 陆浔环视一圈,一个顺手的东西都没有,本该插着梅枝的花瓶光秃秃的,底下倒留了两片花瓣。 “东西呢?拿出来。” 周昫刚翻过身,听陆浔的话就知道自己藏棍子让他发现了,小声求道:“等会还有官宴……” “那不正好,坐着好好反省反省。” 这话听着可怕,周昫让他盯着,又不敢不拿,只得弱弱地把手伸到软榻的垫子底下,好半天摸出了一根被挤歪的梅枝,带出几片稀稀落落的花瓣。 陆浔眼皮直跳,一时间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 梅枝纤细却坚硬,因为是用来插瓶的,枝条修剪得极有形状,上面的短刺都没剔。 这让他怎么下手?一枝条下去周昫就该躺医馆去了。 周昫就是料定了陆浔不会用这么狠的东西打他,才故意拿的这个。 陆浔头疼之际,正好瞥见了周昫腰上的东西,他今日穿的是皇子正袍,腰间系的是蟒皮,可不正好。 周昫一直小心翼翼地盯着陆浔眼色,如今见他眼眸一亮,瞬间头皮发麻:“师……” 话没说完,手上的梅枝被夺走,随意地扔到一旁。 周昫人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咻的一松,紧接着身后炸响。 “师父!”周昫咬着牙低声求饶。 疼不疼的他已经不太顾得上了,主要是太大声了,这东西怎么能这么响! 蟒皮劲韧,若是制成细利的鞭子,七成力挥下,一道就能破皮见血。 但腰带毕竟做了柔软处理,面又宽,陆浔拿捏好了力度,倒是正好。 陆浔按紧了人:“说什么不敢了,你有什么不敢的,知道这后宫什么地方,就敢带着人姑娘四处跑,要是不出事还打算瞒着是吧,还挺骄傲是吧,欠揍。” 周昫就知道今天说了这事自己肯定得挨顿揍,嘶嘶呼呼龇牙咧嘴地告错求饶。 又盖了三下,见周昫难耐地蹬着腿,陆浔才停了手,也不用他起来了,就着那姿势点着他身后问道:“然后呢,你们就私定终身了?” 周昫身后滚烫,却被陆浔压着腰不敢去揉,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没有!是前几日她出宫回家,与我作别,提起结亲的事,说等她娘春礼进宫了,再问问娘娘的意思。” 周昫说完,听身后没了声,心中忐忑:“真的师父,真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干。” 沉默半晌,陆浔终于松了手,把腰带扔回给他:“起来。” 第70章 猪和白菜 周昫扑簌簌地系着衣服,趁机偷偷揉了好几下,不是很疼,陆浔还是给他放了水呀。 他慢腾腾地蹭出来,也没敢像之前那样坐到桌边,就小步挪着站到陆浔跟前。 “师父,怎么办呀,你说宫里不会真让我和她结亲吧?” 陆浔沉思一阵,再看向周昫的眼神变得认真:“阿昫,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喜欢她吗?” 喜欢?东宫出事之后,周昫就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他自己都被卷在洪流漩涡中身不由己,干什么还要去祸害一个姑娘。 “我是见她困在宫中可怜,带她走一走,玩一玩,真没有那个意思。” 陆浔紧紧地盯着他,像是在辨别他话中的真假,倒不是担心周昫说谎,就怕这小子心底其实喜欢了却还不知道。 不过,从周昫疯狂拒绝的眼神看来,他是真没动这心思。 陆浔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朝中五大世家,刘氏是其中之一,当家的刘方成是工部尚书,虽说这几年风头被其他世家盖住了,到底还是树大根深。 以圣上的打算,是不会让周昫和世家有牵扯的,给他的先生都不选世家出身的人,怎么可能让他与世家结亲。 圣上那里,陆浔倒不担心。 但是,刘家…… 世家出身的女子,从小礼仪教导肯定未曾落下,可这刘家的女儿进了内宫,却敢和男子翻墙乱跑,陆浔总觉得这事不对。 若说这姑娘年纪小贪玩,一次两次便罢了,那么多次,刘妃宫中硬是一直无人发现,甚至于刘家知道这事后不仅没想遮掩,反而是想进宫结亲。 事出反常,或许不是猪拱白菜,而是有人动了心思,拿白菜钓猪。 陆浔幽深复杂的眼神落在了周昫身上。 刘家近年在朝中的发展占了下风,除了工部,其他五部几乎没有说得上话的刘家人,刘方成虽然占了个工部尚书的名,但其下的侍中、侍郎都不是自己人,很难说有多大分量。 刘家若不想被人拿捏,就要立起自己的主心骨,可宫中刘妃无子,刘家便没了天然的选择。 若是周昫这次动了情,刘家便有了两情相悦的说辞,再提出结亲的事,那就是顺水推舟,拿住一个皇孙,手上便多了一个筹码。 所以陆浔担心的,是周昫吵着闹着非要不可,那才是真的头疼。 但眼下看来,还好。 周昫看他一脸严肃不说话,心里更慌:“师父,师父你说句话,别吓我啊。” 陆浔收回眼神睨了他一下:“你还能被吓?” 周昫快给他跪了:“真的师父,你听我这心跳。” 时辰快到了,陆浔不再兜着他:“刘氏世家大族,他家姑娘的亲事,关系朝上各方,圣上自有裁断,也不是后宫哪位娘娘能说了算的。” 周昫听懂了,松了口气,呼呼拍着胸脯:“那好那好,吓死我了,现在京中的姑娘都这么猛的吗,一来就要结亲,这谁顶得住啊。” 陆浔整着衣裳,一边打趣地问他:“你还会顶不住?当初叫姑娘唱曲儿,你不是挺会的吗?” “那能一样吗,叫姑娘唱曲儿那就是玩儿,爱怎么玩怎么玩,玩过就算了,哪会有一堆麻烦事。”周昫心神一松,出口的混账话就多了起来。 陆浔刚抻好了衣袖,抬手捏了他的耳朵,皮笑肉不笑:“爱怎么玩怎么玩?” “哎!痛!错了师父。”周昫头往陆浔手上的方向伸,一边去攀陆浔的手,“别揪别揪,待会出去让人看出来了。” 陆浔松了手:“以前的事我不管,往后你要敢胡来的,就给我等着。” “哎,好。”周昫揉着耳朵,狗腿地应着声。 午时,官宴开始,重华宫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周昫与几个年长些的皇三代,跟着他的小皇叔周祁,代替圣上给各位大人们敬酒,挨桌挨个儿地喝过去。 这是周昫回宫后的第一个春宴,他作为先太子唯一留下的儿子,身份本来就敏感,加之前段时间搬去陆府的事,更是引得许多人对他好奇。 他几乎被人群包围了。 陆浔也好不到哪儿去。 直等到前宴结束,正宴开始,所有人依着位次入座,两人才从人群包围的嘈杂中解脱出来。 周祁坐在圣上的下位,而皇三代的座次都挨着母家。 周昫没有母家挨了,就跟陆浔坐在了一块儿,离台上有些远,倒也落得清静。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全是那种炖盅盖碗,一看就是昨晚先做好,今天热一热就端上来,没一个新鲜的。 撇嘴摇了摇头,周昫转手提了酒壶,乐颠颠地在那儿看戏喝酒磕花生。 陆浔眼神扫着他:“少喝点儿,小心待会难受。” 周昫朝他一笑,有些骄傲地挑了眉:“没事师父,我酒量好着呢,之前在山寨,连喝了三大缸都没问题。” 陆浔给他翻了个白眼:“还得意呢?上回给你养身子,药喝了多少,针又扎了多少,这么快就忘了。” 周昫不服:“哎哟师父那是意外,你别总揭人短行不行?” 陆浔不想理他:“行,你别酒醉胃痛让我抓到就行。” 周昫耸耸鼻子,哼,他才不会,他是千杯不醉! 台上热闹。 周明不知怎的上了台前,说了一段很漂亮的祝酒语,引得宣德帝连连称好:“不错,不枉司正说你才思敏捷,文若清泉。” “都是师傅们教得好。”周明口中谦谦,脸上的神色却是欣喜的。 周昫听得一阵肉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直接抖了个激灵。 陆浔看到他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借着桌子遮掩,伸手掐了他的腰。 “嘶——哎!”周昫老实了,默默地揉着方才被掐的地方。 “你也十七了,年岁到了,该为朕分忧了。”台上的人还在讲话,“等过了年,就出宫开府吧,到时候朕给你出银子。” 四下哗然恭贺,周明谢恩。 宣德帝的眼神却扫到了台下:“老四马上也十六了,一起吧。” 第71章 出宫 周昫要出宫开府了,可以光明正大地住到皇城外了,不用天天对着宫里那群假模假样的人了。 他高兴得不行,一点不介意自己是被顺带捎上的。 周明气得够呛。 独一份的荣耀和两个人都有,这分量完全不一样。 天知道他为这一日努力了多久,平常学苑功课不敢放松,那篇祝酒文也是由翰林师傅改了好几轮的,前后筹谋了近一月,才在春宴上争到了脸面。 凭什么让他周昫也一起! 周明趁着选府邸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狠狠地瞪他。 周昫倒是一点不介意,大大方方地让他瞪,反正又不会少一块肉,甚至周明越憋愤他越高兴,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高高地翘着二郎腿,一张张地翻着图纸。 说是过完年出宫开府,但从选宅子到迁民居再到翻新重修,没小半年根本开不出来,有些修得精细的,花上个三五年也是有的。 周昫还住在陆浔府上,但宫里学苑不必天天去了,出宫开府意味着马上要当值办差,即便是闲差也要做做样子,宣德帝的意思是先让他在京中熟悉熟悉环境。 奉旨吃喝玩乐,那感情好呀。 周昫身份尊贵,却一点不摆宫中贵人的架子,出手大方,又玩得起闹得开,没多久就和京中那群纨绔公子哥们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了。 春假之后,各部开印办公,江东改税的风波又闹了起来,歌谣传唱,要京里把他们的老先生放了。 那老先生就关在大理寺里,之前也是参加过春闱的,但最终没中,又回去当地做夫子了。 陆浔看过那些歌谣的抄录,措辞拿字,细节昭昭,绝不是一个远在江东的教书夫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宣德帝也是这么想的。 这事背后必有朝中的势力,可到底是谁,没有线索证据。 那老先生上了年纪,胡子灰白,宣德帝当初看他不像是个难说话的,民情舆论又太重,便想用怀柔政策,卖个好名声,下旨大理寺不得严审,只能好言相劝,以德服人。 这一劝,就过了两个月,那老先生是一句好话不说,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开口骂人。 陆浔按了按额角,听下属报四殿下来了,便干脆出来透透气。 “师父!”周昫原本坐在窗台上吹风,见到陆浔便跳了下来。 陆浔只觉心上一松,仿若阳光扫了阴霾,好笑地弹了一下他额头,轻斥道:“没规矩,谁让你坐窗台的。” 那语气中带着笑意,听不出多少责怪的意思。 “谁没规矩了!”周昫咋咋呼呼地与他呛声,“你都多少天没回去了,还好意思说我。” 民意汹汹,江东那老先生不能再拖着不放了,可要问的东西还没问出来,陆浔这几日几乎是住在大理寺的。 周昫撅着嘴,两腮鼓得老圆,让陆浔捧到手里面团似的揉了揉。 “别气了,我不在府上,不正好没人拘着你出去玩吗?你开府的事情怎么样了?地方选好了吗?” 周昫翻翻白眼,到底很容易就被哄好了,抓着陆浔桌上的果子吃:“我挑了几处,等你回去看了再定。” 陆浔洗了手,又将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人才觉得松快了些,他这几日没怎么睡,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 “师父,那个编曲儿的老头儿还没招?” “嗯。”一提起这事陆浔又开始头疼了,眉心很明显地蹙了起来。 “那就是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周昫愤愤地咬了一口果子,嚼得吧唧响,“这种人,我有经验,吃硬不吃软,你跟他讲理是没用的。” “别吧唧嘴。”陆浔说他。 周昫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要我说,管他什么先生不先生的,直接板子伺候,先打三十杖,保证他什么花花肠子都给你倒干净了。” 陆浔心想那倒是和你挺像的。 他叹了口气:“圣上下过旨,大理寺只能好言相劝,不得严审。” 周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给自己挣好听名声,死要面子,有本事别让大理寺背这个锅唔……” 陆浔拿了果子塞他嘴里。 周昫与陆浔一起用了午膳,他无官无职,到底不能在大理寺待太久,出门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陆浔送。 “那个江东来的老先生,你见过吗?”跨出陆浔的院子,周昫问了带路的杂役。 “没见过,声音倒是听过好几次了。”杂役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讨好都来不及,话一点没瞒,“那老先生,可不是一般人,看着一身夫子文气,骂起人来啊,啧啧啧,多难听的都有。” “骂人?”周昫偏头。 “是啊,陆大人不知受了他多少气呢。” 周昫停了脚步:“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带我去。” 那杂役正要犹豫,手上已经被塞了银子。 周昫解释道:“我不干什么,就是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那杂役立刻就懂了。 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公子,哪个不是贪玩图新鲜爱热闹的,碰到这种事,瞧一瞧看一看,回去了也是一番吹嘘的谈资。 “哎,好,殿下这边请。” 因着圣上旨意,那老先生没有待在大理寺的牢房,倒是单住了一处屋子,只是门口有人把守。 杂役拿银子疏通了关系,就说带殿下见一见,其他人也没怎么拦。 周昫进了屋子,那老先生正躺在榻上小憩,一腿弯曲,一腿垂在榻下,没有穿鞋。 那杂役正要上前唤人,周昫抬手拦下了,只让人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老先生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人声,朦胧间睁眼看到床边坐了个人,瞬间就吓醒了:“你谁啊!” 周昫悠悠地倒着茶,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听说你骂人挺厉害,你来请教请教。” 最初的惊诧过去,老先生醒过来反而淡定几分,他有圣旨护身,没人敢动他。 “哼,姓陆的派你来的吧。怎么,我方才骂他骂得还不够爽快?还再派一个小的来。小子,你才多大年纪就跟他混,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一百五十两。”周昫答道。 第72章 契机 那老先生叫陈颂文。 他立刻坐起身,簌簌几步从床上下来,鞋也来不及穿,手撑到桌上才发现自己激动了。 可那是一百五十两啊!他冒着性命的风险办的这次事,也就收了五十两,果然是亏了。 周昫手握在杯上,岿然不动,抬起眼皮斜睨着他:“眼红?” 陈颂文到底是经历过事的,知道如今不是谈钱的时候,安然无恙地走出去才是顶要紧的。 他收回了激动的情绪,回身把鞋子趿上:“别废力气了,这招若有用,老夫我也不必在此待到今日。” 情绪一惊一乍的,口中发渴,他抬手要来提水壶,却让周昫按住了。 陈颂文撑着桌子:“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周昫歪了歪脖子,手上却没动,“哪能让您自己倒茶呢?还是我来吧。” 陈颂文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哗—— 周昫手一扬,杯中的水泼了他一脸。 陈颂文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的水:“你……你……” 话没说完,便见周昫一把脱了外袍,将袖子挽到手肘上,高抬着下巴,一脸凶相。 陈颂文急急退了几步,惊慌道:“你干什么!你大胆,圣上可是下过旨的,大理寺不可严审!” 周昫冷笑,一步一步逼近:“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 陈颂文见他不似玩笑,自己却已经退到了墙角,急急喊出声:“来……” 人字还没喊出来,就已经挨了一拳。 守在门外的杂役听到了动静,赶紧上前推门却发现里面已经卡住了,打斗声夹着陈颂文哎哎哟哟的呼喊。 “殿下!殿下!快开门,打不得,打不得啊!” 周昫才不管外面怎么样,反正门锁了,谁也别想进来。 陈颂文已经肿了一边脸,又让周昫揪起来时再绷不住:“大人,大人饶命……” 砰! 周昫把他另半边脸也打肿了。 “你不是硬气吗?在这硬扛了几个月都不吭声,想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还饶什么?” 他提了拳头又打。 杂役听着里头的情况越发不好,想要强行踹门又碍着周昫的身份不敢动,只得围在外头干着急。 “殿下!不能打啊!”一个杂役拍门。 “哎,别劝了。”另一个杂役拦道,“要我说,就让他打,这几个月咱受的气还少吗?” “对!殿下打得好!” “打得好!” 门外的风向突然变了,全是叫好的吆喝声。 屋里的陈颂文都快傻眼了,鼻子一热,口中已然尝到了腥味。 他跌坐在地,双手抱头:“不,不,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的,我说……” 陆浔赶到时,屋里屋外都闹得正欢。 “干什么!”他黑沉了脸色,瞬间大张的威势把全场的闹腾声都压了下去,“这差要是不想当了就趁早说,别在这儿丢大理寺的脸!” 门外在惊慌声中跪了一地:“陆陆陆陆大人……” 屋里的声音突然停了,安静半晌,那门才在几声轻响之后打开。 周昫慌里慌张地出来,衣裳不整的样子让陆浔看在眼里,他只觉得自己腿肚子阵阵发软,低垂着头一点都不敢抬。 太可怕了,陆浔的眼神太可怕了!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都想给陆浔跪了。 “殿下闹够了吗?可要臣回避?”陆浔冷着声音。 周昫哪里敢应声,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陆浔眼神扫了一圈满院子跪着的人:“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手上都没活儿要干吗?” 底下的人互相看一眼,连忙一溜烟散了,周昫也低着头要随他们一起滚,让陆浔盯住了。 “殿下跑什么?殿下也有活儿要干?” “我……没、没……”周昫攥着手指,话都说不清楚了。 陆浔瞪了他一眼,转头吩咐了近侍:“请殿下到我屋里去。” 那人点头应是,周昫又被狠狠地剜了好几眼,威胁警告之意溢于言表,赶紧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陈颂文的脸肿得都快看不出来是他的了,缩在角落里,哎哟哎哟地喊得惨,见进来的是陆浔,忍不住又骂。 “陆大人,圣旨明令,今日之事你怎么都要给我个说法!不然这事绝对过不去,我江东不会放过……” 砰! 陆浔捡起被撞倒的凳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吓得陈颂文噤了声。 眼前的人似乎与之前不一样了,一身冷沉之气,像是没了耐心,再不想与他耗着了。 陆浔的确是不想再耗着了。 这事僵持太久,眼下被周昫打破了一条口子,如果他能借势查出东西来,圣上那边就不会没有退路。 “这事的说法,圣上自然会给。”陆浔没把多余的眼神给他,兀自伸手将桌上歪倒的水壶扶正,“不过在此之前,你的舒服日子过得差不多了,有些交待,也该给了吧。” 周昫又回到了陆浔的屋子里,见那近侍关门出去,心底一片绝望哀嚎。 完了完了完了,今日这事肯定得挨揍。 本来是想打完就跑的,如今让陆浔抓了个正着可还行? 他瘫在榻上,抱着靠枕来回翻滚,哀哀怨怨地嗯嗯啊啊。 一个时辰后陆浔回来,一推门便见桌前一个人噌的跪直了身,不过膝盖底下垫着软垫。 他关了门,周昫还听到一声极轻的咔哒落锁声,喉咙一紧,又冒出几分冷汗。 陆浔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桌后坐下,翻了折子,提笔落墨。 完了,被晾着了。 周昫低着头罚跪,听着笔尖触在纸面上的沙沙声,一句话不敢说。 陆浔没有看他,他却总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着自己,似乎只要动上一动,陆浔就会暴跳起来揍死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膝盖开始发酸,这还是垫了软垫的结果,周昫都不敢想象,要是方才直接跪地上,这会儿该痛成什么样。 他没怎么跪过,平日里也就在宫中见宣德帝时叩个头,春礼倒是跪得久,但那会儿也有垫子,而且人多,可以偷偷坐下去偷点懒。 哪里像现在,跪得笔直动都不敢动。 这种闷闷的长时间的罚也磨人得很,还不如直接噼里啪啦打一顿呢。 周昫暗自想着。 他有些跪不住,心痒难耐,偷偷瞟了一眼陆浔,见他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便悄悄挪了挪膝盖。 第73章 使不得 砰! 陆浔一掌重重拍在桌面的折子上,听着都手疼。 周昫浑身一个激灵,屏住呼吸不敢动了。 一室无声,陆浔连看都没看他,提笔沾了墨,接着往下写。 又过了一刻钟,膝盖上的酸麻更加明显。 “师父……”周昫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低声唤了一句,试图提醒陆浔这儿还有个跪着的人在。 陆浔没有抬头,只道:“受不住就起来,又不是我让的,问我做什么?” 这话说的……周昫哪里敢起来。 他垂头丧气地蔫了脑袋,偷偷地把重量先放在一边膝盖上,过一会儿再换另一边,就这么交替地缓着劲儿,一边悄咪咪地揉着大腿。 陆浔瞟到了他的小动作,也不说破,由着他自己在那儿折腾。 眼见着又一刻钟过去,周昫的小动作越来越大,已经不能用明显来形容了。 陆浔写完最后一个字,啪的一声搁下笔,底下的人立刻规矩起来,垂着头,听脚步声慢慢走近,最终停在了他眼皮底下。 “动作挺多?”声音自头顶传下,一听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夕。 周昫赶紧摇头,又想到这样会不会被错认为是死鸭子嘴硬,连忙小声解释道:“不敢了。” “说早了。”陆浔轻笑一声。 周昫心下一苦,看着眼皮底下的袍摆去了又回:“起来。” 陆浔总算是喊起了,周昫居然满心都是好好好太好了,再跪他腿就要废了。 他一扬起头,脸上放松的笑意还没淡下去,就先让陆浔手中的东西唬住了神。 鞭子??!!! 瞳孔瞪大,笑意转为惊悚,周昫几乎是在一瞬间想要不逃了算了。 门被锁了,他的眼神往窗户扫去,思索着冲过去跳窗逃跑的可能性。 陆浔便在他眼前凌空抽了一下。 极为锐利的破空声响,眼前划过鞭子的残影,周昫瞬间僵住了脖子,弱弱地挪着膝盖离那东西远点。 “殿下是听不懂,还是要臣请你?”陆浔冷笑着逼近。 周昫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见鬼一样地哇了一声,倏地转身就跑。 可他跪得久了,腿上发麻,没两步脚下就歪了,让陆浔一把揪了后衣领拽了回来。 “师父!师父饶命!使不得啊,会死人的!”周昫吓得大喊。 身后被敲了一下。 硬的,不是鞭子。 周昫侧身回头,见陆浔将鞭绳握在手里,却是倒转了拿的。 可鞭杆儿也疼。 他一只手让陆浔抓着,另一只手就抓耳挠腮,好几次都想伸过去挡,到底怕被殃及了没敢。 陆浔把他往矮榻的方向一推,周昫跌跌撞撞地往榻上扑,颇有几分连滚带爬的意思。 动作流程已经很熟悉了,周昫双手搭到了腰上,明显生出几分犹豫。 这里毕竟是大理寺,办公事的地方,虽说陆浔锁了门,可还是很奇怪啊! 周昫转头看了陆浔一眼,试图讨个情。 “要我帮你?”陆浔捏着手上的东西轻抬。 周昫立马收回了目光,十分爽快地拒绝了。 让陆浔帮?算了吧,他怕没命还。 万事准备就绪,陆浔这会儿倒是不急着动手了,自己坐在榻边。 “反省了那么久,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清楚了吧。今日这事,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周昫眨眨眼睛,他方才什么都没想啊!光顾着觉得膝盖疼了。 但这事不能让陆浔知道。 “我……”周昫脑子转得飞快,“我想着,那陈颂文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大理寺碍着圣谕不能动手,那就由我来,我不是大理寺的人,即便打了他,也不算有违上命。” 周昫说完,绷紧了神经等着陆浔的反应。 陆浔难得顿了好一会,眉心微蹙着沉思,过了半晌才道:“你是单纯因为气不过才动的手吧。” 诶?被发现了? 周昫那话其实不全是真,但也不假。他会去打陈颂文,单纯是因为看这个人不顺眼,只是碍于环境评估了一下能不能去,才顺道想的上面那一些。 周昫回头看陆浔一眼,讪讪地笑:“师父你怎么知道?” 陆浔蓦地抬手敲了一记,听他嗷了一声口中呼呼直吹气。 “我怎么知道?哼,你若真心为了审陈颂文的话,早同我说了,还用得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去?” 第74章 小聪明 周昫听出来陆浔语气中的变化,不是那种单纯的怒意,却是责怪偏多。 他用手肘支撑着半扭过身,装着一副乖软的语气:“怎么样啊师父,有没有用?陈颂文招了没有?” 陆浔看他一眼,知道他开始卖乖,可自己偏偏就吃他这一套。 青石镇刚认识那会儿,周昫还跟他叫嚣着硬气,即便板子上身也是一副老子不怕的表情,吃了不少苦头。 后来发现卖乖求饶效果显着,周昫便果断抛弃了硬扛的路子,面子里子全不要,梨花带雨,连嚷带哭,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倒把陆浔搞得下不去手了。 被拿捏了,陆浔气闷,又无可奈何。 他不甘心地啧了一声,鞭杆儿高高抬起,见周昫缩了脑袋,敲下时还是收了几分力:“能的你,趴回去。” 周昫啊了一声,卖乖没成功,委委屈屈地趴回去,闷着鼻子应了一句:“哦……” 陆浔深吸口气,将翻白眼的冲动忍了下去,到底是把事情告诉他:“陈颂文确实招了,是一个姓赵的富商找的他,提供了素材,让他写成歌谣。” “姓赵的?”周昫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仿佛闲聊探讨一般,“朝上姓赵的官员倒是有好几个,但都不是什么说得上话的,不至于干出这种事。如果不是胡扯的姓名,就只能是其他关系旁支了。” 陆浔总算有几分欣慰,看来青石镇那阵子没有白教。 “姓名倒是真的,陈颂文也是个老狐狸,怕哪天东窗事发,自己死无对证,特地找人对过。”陆浔道,“人已经查出来了,那姓赵的富商,他兄弟的妻舅在许府当外院管事。” “许府?!”周昫猛地撑起来,侧了腿斜坐在榻上,“户部许思修?中宫的……” 陆浔扫了他一眼,周昫就闭了嘴。 “这事到此为止,姓赵的富商已经去捉了,之后该如何,就不是大理寺能定夺的了。” 周昫点点头,见陆浔脸上没有怒色,便凑近了几分:“师父……” 陆浔看他,见他两眼明晃晃地写着“我聪明吧”“这次多亏了我”“求表扬”“求夸赞”“求给小红花”…… 陆浔一时失笑,咬牙将人拽过来按下:“你还骄傲?还好意思骄傲?” 周昫呜呜哎哎地喊着,怕引来人也没敢太大声。 陆浔手上没停:“这京中什么地方,圣谕是什么,也由得你这般钻空子耍小聪明?” “不……哎!”周昫抱着陆浔的膝盖,左扭右拐地躲着,像条活鱼一样。 他疼,陆浔自己的手也没好到哪儿去,又盖了几下拽着衣服把人拎起来。 “收拾好了,墙角站着去。” “哦,好。”周昫斯哈斯哈地揉着身后,触手一片热乎,有点像新出炉的馒头,听到陆浔的话麻溜地滚了。 还以为自己今天必得是横着出去呢,结果只是挨了十几棍子罚站,陆浔真是越来越心软了。 周昫面对墙角站着,边揉着身后边想。 外头有人来报,姓赵的富商已经捉到了,连着他那兄弟一起。 陆浔收了折子,临出门时若有所思地扫了周昫一眼,顺便把人也提了过去,就让他站在一旁听着。 姓赵的和他兄弟可没有什么圣谕嘱咐,提到审讯堂里见到了陈颂文,脸上立刻白了半边。 陆浔知道这些人的行事作风,都是些仗着人势欺软怕硬的家伙,当下话也不多说,一道令签下去,先按趴下每人打了二十棍。 周昫还是第一次见审讯场上的陆浔,比平日里严肃太多,那黑脸阎王的称号可不是空穴来风。 要自己碰上这样的陆浔早认错求饶抱大腿了,底下那俩人还能狗仗人势地喊“你知道爷是谁吗”,果然还是见识太少啊。 他偷眼瞧着陆浔那威风凛凛冷气沉沉的背影,又听那棍子挥得虎虎生风,自己身后还一抽一抽地发着疼呢,总觉得陆浔把他拎过来现场观摩,有一种杀鸡儆猴的意思。 背上蹿出一阵寒芒,周昫整个人都规矩了,收了眼神大气不敢出。 人老实了,接下来的审讯倒是快得很,几个人的口供都能对上,签字画押,收进牢房。 陆浔将口供和折子带上,提上周昫,赶在下钥前进了宫。 勤政殿里,宣德帝一身冷肃,凝视着桌上的供状一句话不说。 周昫和陆浔都埋头跪在下首,伺候的内侍和宫女早退下了,连胡内侍都不在,殿内鸦雀无声。 周昫在这肃杀的氛围中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警惕,像一只陷入险境的凶兽步步为营。 酉时,殿外遥遥地传来明和寺的钟声,宣德帝才像恍然回神。 “陈颂文怎么样了?” 周昫没想到宣德帝问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他思绪飞转间,陆浔已经开口答话了。 “陈颂文仍歇在大理寺偏院中,已经请了医士诊治。臣未尽看守之责,请圣上降罪。” 周昫心里缩紧,他这事说轻了是混账脾气耍小聪明,说重了却是无视圣上威严,一切只看宣德帝的意思。 若宣德帝为这事罚他,挨一顿板子,受一顿训斥,或者关上一段时间,这没什么,他认了。 但陆浔不能被牵连。 周昫扶在地上的手指紧了紧,正想抬头说话,就瞟到陆浔悄悄给他递的眼色。 不要出声。 “你倒是护着他。”宣德帝把折子合上,轻轻掷在桌面,“老四,你怎么说?” 被点名了,由不得周昫不回答。 “臣知罪。”周昫叩了头。 他恭敬乖顺的模样,倒把宣德帝的祖辈之心唤了起来。 这孩子可不就是这性子嘛。 宣德帝心下微动,面上却不显,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陆浔看值不严,停职一月,回府闭门思过。” 陆浔应是。 周昫才抬起头还未张口,便见宣德帝冲他一指:“你也是,什么火爆脾气见人就打,禁足一月,抄三十篇时论交过来,陆浔你盯着他。” 第75章 闭门思过 陆府闭门谢客,朝中一片哗然。 陈颂文因着圣意宽宥,只被夺了出身遣回原籍,赵姓兄弟就没这么好待遇了,直接送去刑部下了狱,量罪定刑,连带着抓去的还有许府的外院管事。 到底是中宫的外家,宣德帝没在明面上将这事挑破,但却驳回了周明选的那处府邸,给他批了另一处城西南角的。 圣意恩典,许府却不能没有表示。 中宫日日进佛堂抄经,许思修上书言自己管教不严,自请闭门思过,三年不领俸禄,宣德帝倒是一点不犹豫地批了。江东士绅失了朝中支持,改税的阻力倒是小了。 外边乱糟糟的一片,陆府里却是一派安静祥和。 只是停职一月,没有罚俸,也没有降级,不是带薪休假是什么,府里那么大,不出去就不出去。 陆浔心态超好,回京这么久了,总算是有一个喘息的时候。 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池光潋滟,细柳低垂,周昫就躺在亭下,拿书盖着脸,在斑驳的日光中呼呼大睡。 陆浔一来就看到被风吹得散了一地的纸,好几张飘在他脚下,上面画着形态各异的乌龟。 还好,只是乌龟而已,没再画什么虎狼之图。 陆浔好笑地摇摇头,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没要求了。 换成当初,周昫要敢在他面前画乌龟,少说都得挨顿手板。 他揭了周昫脸上的书,抬手弹了周昫一个脑瓜崩儿,成功把人唤醒了。 周昫囫囵一声,半眯着眼睛看到陆浔就弯了嘴角:“师父~” 他伸着手要陆浔拉,陆浔也就顺势把人捞起来,温声斥道:“书抄几遍了,就在这儿偷懒。” 周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懒地歪在陆浔身上,一点都不着急:“没偷懒啊,我是光明正大的懒,离一个月还有好多天呢,到时候再抄也是一样的。” “行,你别到时候抄不完了来找我哭。”陆浔扯着衣服将人薅开了,边说边把他桌上的纸张叠起来。 春色正好,一旁放着茶水果点,陆浔伸手拿了过来,只是还未等倒出来什么,便闻到了一股酒香。 他皱了皱眉,手摸到了水壶上,揭了盖子,轻轻晃了晃,一时间酒气扑鼻。 周昫睡得迷糊,忘了自己把酒倒到水壶里的事,如今闻到了酒味才想起来,却已经是晚了。 眼见着陆浔周身气息渐沉,周昫憋着气悄咪咪地往外挪,探出了腿还没放到地面,陆浔便骤然一个回头。 厉鬼索命…… 周昫猫着身子僵在一半。 “酒当水喝?”陆浔笑得人毛骨悚然。 周昫刚好让他堵住了去路,背后又是栏杆,要跑也跑不掉,默默地把伸出去的腿缩了回来,心虚地挤了个笑:“不敢了。” “不敢了?”陆浔勾着嘴角,眼中幽幽的光芒一闪一闪的,“看来还是个惯犯。” 周昫吃惊,我就说句不敢了怎么就成惯犯了?!这中间有因果关系吗?! 陆浔把壶盖咔哒一声盖了回去,拎起水壶,对着杯子倒了一点,酒色清澈透亮,不见一点杂质,在日光下莹莹闪烁。 “醉香楼的君子烧?”陆浔用手指点了一下,又辨了气味,“这东西难得,殿下眼光不错。” 他说得和气,眼神却一点不和善。 周昫只觉得自己后脖颈发凉,哪里敢说话,让陆浔盯着一路回到自己院子,看着他趾高气昂地把自己私藏的酒全给没收了,一壶不剩。 两眼含泪,满心不舍。 陆浔前段日子太忙,没空管着周昫,如今乍然一空下来,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才发现这人哪哪都是毛病。 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饭不好好吃,酒却喝得挺欢,也不知这段时日都跟什么人混到一起了。 陆浔把人审了一通,又抓着他仔仔细细把了一回脉,眉头越皱越深,然后唰唰唰开了一长串药膳单子,顺便给他定了昏定晨省的规矩,三餐吃饭都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周昫自打回了京就没被管得这么严过,况且他前些天喝惯了酒,如今骤然养起生来,总觉得吃什么都没有滋味。 越是喝不到,越是馋得慌。 陆浔把没收来的酒全放在酒窖里,每一坛都贴了封条,登记造册,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 警告已经先声明了,周昫敢动一个,就抽断一根藤条,再喝三日苦药,说到做到,决不轻饶。 陆浔像是故意吊着他,酒放那里后也不管,既不锁起来也不找人看着,由着周昫日日在那里徘徊。 看得到却喝不到,周昫天天眼巴巴地与自己赌气,然后骂天骂地踹回自己屋子,躺在床上打滚。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自己堂堂一介山寨老大,要什么没有,又不是小孩子了,喝个酒都被这么管着束手束脚,气死个人。 他腾的一下翻坐起身,提笔写了张纸条,封好口子让采买跑腿的人带了出去。 月上中天,周昫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换了衣裳,翻窗去了后园子。 等了一会儿,听到围墙外起了车辙声,紧接着传来几声蛙叫。 周昫大喜,两腿一蹬攀上墙头,果然见周宴在外边冲他挥手。 “你怎么亲自来了?不怕被你大哥发现了挨板子?”周昫问。 “怕什么,你受了难,好兄弟当然是要两肋插刀。”周宴掀了盖布,整整齐齐八个白瓷酒壶,都用稻草捆好了,拿绳子吊过去就行。 周昫将东西捞上来,先揭开盖子尝了一口,清冽的酒香萦绕在唇舌间,顿时整个人都舒爽了。 巷子外遥遥的打更声响,周宴怕被人发现,也不敢待太久,转身跳上车,掀着帘子道:“我走了,五日后再来,你要缺什么,还写了纸条叫人送我那去。” 周昫抹了一把嘴,颇有江湖气地冲他一抱拳:“谢了,等我出去,一定请你去醉香楼包场子。” 周宴:“这话可是你说的啊,赖账的人找不着媳妇。” 两人笑闹,周宴缩身进了车中,顿了顿,又重新钻了出来:“说到这个,我听说红云馆新来了个娘子,曲儿唱得超级好,正好下月登台,一起去?” “行啊。”周昫对这种事一向没什么忌讳的。 “那就一言为定。”周宴乐滋滋地走了。 周昫不敢将酒带回屋里,便在园中找了个角落埋好,又喝了一壶,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屋睡觉。 第76章 人赃俱获 没两日,宫中将周昫选的府邸图纸送过来了,足足五十几张画稿,请殿下一一过目勘正。 周昫对这东西其实兴趣不大,没看两张就烦了,干脆滚在陆浔身边耍赖,让陆浔替自己看。 陆浔抵不过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替他看就看了。 他拿着笔,沾了朱色,偶尔在图纸上圈画,偶尔问周昫几句,两人离得近了,总好像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酒味。 “你……喝酒了?”陆浔蹙眉,不太确定。 周昫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立马恢复如常,大大咧咧地与他叫嚷:“没有啊,酒都让你收了,我还喝个鬼,不信你去看。” 他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还自带一股被冤枉的委屈劲儿。 陆浔有些怀疑,可那酒味实在太淡,他再仔细闻,又似真的没有。 收在酒窖里的酒,周昫应该没胆子动,外头进来的东西,又有管家查验,除非有人私带。 陆浔查案子查多了,不自觉地就开始排查各种可能,将信将疑地抬起头,见周昫一脸乖得过分,愈发觉得不对。 “真没有?” 周昫紧张之下有些烦了:“真没有!师父你怎么就不信我?我又不是犯人,用得着这么审我吗!” 陆浔见自己把人惹恼了,知道自己不小心又代入了当值查案的状态。 带徒弟不是审犯人,要有耐心,慢慢教。何况自己无凭无据,真冤枉了人也不好。 陆浔心里默念着,将外露的审视情绪收了回来,转手给周昫递了个橘子,开始哄人:“抱歉,是师父不好,吃个橘子消消气?” 周昫抱着手臂生气,心里却在偷笑,看着递到自己眼下的橘子,撅了撅嘴:“要剥皮。” 陆浔想扔他,咬牙道:“行,剥皮。” 又到了约定的时候,周昫听着蛙叫声,攀上了园子的后墙。 这次来的却是周宴贴身伺候的小厮,他给周昫行了个礼,压着声道:“问殿下安。” “怎么是你来了?你家主子呢?还好吗?” “主子没事,殿下放心。”小厮给周昫递着酒,解释道,“今夜是小霍将军来了,大公子临时把我家公子喊去作陪。” “小霍将军?霍老将军家的?” “是,是霍老将军的七公子霍成,前两日刚从陇西回来。” “哦。”周昫将酒都提了上来。 这人他多少听说过,原本也是京里游手好闲的玩乐公子,东宫出事前一两年,突然就上陇西带军去了。 霍家与周宴家里有姻亲关系,往来走动也正常。既然霍成回来了,少不了要他们作陪。 “替我转告你主子一句,就说酒够了,等我过些天出去,一定找他喝个痛快的。” 来人走了,周昫收拾东西转身,才发现树下不知几时站了个陆浔,吓得他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下去。 “师父,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吓死我了。”周昫默默地把手上东西挡在身后,眼神往墙外扫了扫,巷子上已经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陆浔方才听了多少。 “吓着殿下,倒是臣不好了。”陆浔盯着他,一点没有是臣不好的自觉,“下回定然朗声高呼,提前通报,好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 周昫让他说得心里发毛:“别、别师父,你别这么说话,怪吓人的……” “为师吓人?”陆浔陡然转了语气,“那也比不过殿下半夜翻墙取酒来得吓人。怎么,生意还没谈完?还待在上头舍不得下来呢?” 哦豁,全被知道了。 周昫讪讪地跳了下来,贴着墙根站,离陆浔老远,随时防备着要跑。 “东西放下来。”陆浔没动,只目光幽幽地盯着他。 酒瓶子到手里还没捂热呢,就要被没收了。 周昫不舍得厉害,可让陆浔盯着又不敢说不,慢吞吞地放到地上。 整整齐齐八个白瓷酒壶,全用稻草扎的网兜捆好了,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 陆浔心里估摸着主意:“如此轻车熟路,不是第一次了吧,之前的藏哪儿了?” 周昫想说没有之前的,话到嘴边让陆浔一瞪就咽了回去,垂头小声道:“喝完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喝完了瓶子总还在吧。”陆浔真觉得自己在查案,斗智斗勇没一刻省心的,“你别逼我带人搜,那后果可就不一样了。” 周昫冷汗直冒,强撑着打着哈哈:“师父您哪儿的话,哪用得着您来搜,我交就是了。” 池塘一角的柳树下,周昫把酒坛儿都挖了出来,也是一模一样的八个白瓷壶,不过全是空的。 还真就全喝完了,这才几天。 陆浔心头火冒,一眼瞪过去,周昫背后一冷,连退几步,拔腿逃命。 “周昫你敢!” “师父我错了!!” 月色明朗,后园中两个人影一逃一追。 三圈之后,周昫到底是让自家师父抓了回来,就拎到了他藏酒的柳树旁,环抱着树干捆了手。 那是棵歪脖子树,周昫被迫俯着身,这姿势实在危险。 陆浔就坐在树下,呼呼地直喘气,盯着他的眼神气得能杀人:“你跑啊!你再跑一个看看!”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跳上蹿下地抓人,他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要给人当师父。 周昫抓都被抓了,哪里还敢嚣张,让他吼得直缩脖子,偷偷地挣着手。 完蛋,捆得老紧。 陆浔平息了一会怒气,从树上揪了几根柳条下来,比比划划,又挑了几根出来。 周昫等了一会不见人动静,一歪头便见陆浔埋头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编着柳条。 这是干什么?气坏了编柳条静心? 他好奇地看着,见陆浔手指盘得飞快,三根柳条很快就缠成了一股,愈发觉得我家师父心灵手巧。 看这手艺,这做工,比起宫里的织娘们来一点不差的。等会头尾一接,便是个极好的柳环,踏春时肯定受姑娘们喜欢。 周昫想借机卖个小乖:“师父,你那柳环儿编好了能给我么?” 陆浔神色复杂地抬眸扫了他一眼:“行啊,就是给你编的。” 他手上正好编完,慢悠悠地站起身,拿着柳编儿嗖嗖地试着手劲。 周昫后知后觉事情发展好像不太对,听着那清脆锐利的破风声,只觉得腰酸腿软屁股痛,更加努力地挣着手:“师父,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第77章 静心 “干什么?”陆浔迈着步子一点点逼近,一把按下了周昫挣扎的手,满脸阴恻地贴近,“你说我要干什么?” 周昫身后皮肉直跳,屈了腿想往地上坐,哀戚戚地颤着声:“别,师父,咱们有话好说……” “好说?”陆浔好笑,“呵,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你身上什么样自己不知道?用着药膳呢,还敢偷偷喝酒。蹲什么蹲,站起来!” 周昫神经倏的一绷,整个人贴着树干蹬直腿:“我错了,真的,师父你信我……” “酒是什么东西,你真就如此痴迷非喝不可?保重身体这种最基本的事情,我三令五申你都不当回事,规矩都管不住你,你还有什么命要我饶的?” 陆浔突然攥紧了手,猛的凌空抽了一记,把周昫吓得闭眼嚎了一嗓子。 柳鞭没抽到他身上,劫后余生,心脏狂跳。 “我没收了你的酒,藤条悬顶你不敢动,便偷偷摸摸让人给你带。寨主大人好计谋,有胆气,既然酒都喝了,挨点打又算什么呢,对吧?” 陆浔浑身上下全是沉沉的威压,周昫笼罩其中,只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了,又让他阴阳怪气说了一顿,打还没挨,人已经快哭了。 “师父我再不敢了,求你……”他斜着目光瞟到陆浔冷沉的脸,那柳条盘起来的鞭子就垂在他身侧,今日这打估计怎么着都不能免了,他咽下一口,改了声,“轻点……” 陆浔不应他:“我说过的,酒窖里的酒,你敢动一个,就抽断一根藤条。如今你动的不是酒窖的酒,这儿也没有藤条,就只能委屈你换换,用这柳条了。” 周昫欲哭无泪,他不想委屈换换啊,柳条柔韧,真甩起来打人也是疼的,更何况如今三根缠成了一股,这得疼成什么样? 可陆浔与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全然不同,根本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师父动了真格,自己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陆浔走到他身后,手环过他的腰,摸索着解了他的腰带。 他站着,衣裳直接滑到了脚踝。 陆浔把他的后衣摆撩起,缠到腰间系稳了,将身后和长腿露了出来。 月色皎洁,园子里一景一物都格外分明,有晚风吹过,在皮肤上带起一层鸡皮疙瘩。 呃……不行……太羞了…… 周昫红了耳朵,浑身僵直不敢动弹:“师父,要不……要不咱回屋里打吧。” “你的酒埋在这儿,自然是哪里藏的哪里打。”陆浔手动按下了他的腰,拽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身后顶了出来,“我劝你还是少胡思乱想,不然待会忍不住疼,那才是嚎得全府尽知。” 周昫一惊,柳鞭已经贴上了他的腿后,摩挲着交接处那道褶痕,陆浔平稳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敢逃责,你该先受四十记静静心。” 周昫震惊。 四十记静心?!这心静得也太要命了吧!正式罚还没开始他就先挨四十记,之后怎么办?他怎么挨的下去?还能有命在? 早知道方才就不跑了,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 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陆浔下手轻点,若这四十下只是警告,收着力打,即便是预热都好。 周昫往常最怕陆浔预热着打一轮了,那意味着他之后得疼出半条命去,可如今竟隐隐觉得预热都是一种期盼,起码不要一上来就抽死他。 “你还真爱胡思乱想啊。”陆浔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平平的却像一道惊雷。 周昫仓惶回神,身后已经是破空声响,柳鞭就落在他的褶痕处,猛的炸开一阵剧烈的刺痛。 “啊!”周昫不管不顾地嚎出声,紧紧地抱着树干几乎要把自己陷进去。 陆浔没有预热,也没有一点点加着力让他适应,一来就是重责,周昫根本受不住。 身后飞快地浮起一道红痕,鼓起半指高,横亘在白净的底色上显得有些狰狞。 周昫腿抖了,心也怕了,才知道陆浔今日气成什么样:“师父,我……啊!” 话没说完,身后紧接着又挨了一记,紧紧贴在第一道红痕的下方,第二道红痕迅速肿起。 周昫下巴磕到了树干上,被身后锐利的疼逼得眼泪直流。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身后第三记却已经炸开了。 还是往下,紧贴着落在腿后。 “嗷!”周昫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胡乱缩紧的手腕让绳子勒得生疼。 可身后那才是真的疼。 “师父!饶命饶命!我错了!真的再不敢了!不敢逃了!” 夜空辽阔寂静,显得周昫的呼痛求饶声尤其刺耳。 周昫也不管是不是嚎得府里人尽皆知了,人尽皆知就人尽皆知吧,他只知道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今晚真要让陆浔抽死在这里。 陆浔听着他几乎是呐喊一般的嚎啕,眉心蹙起。他这府上虽说够大,周围民居也不算多,但也经不起这般高嚎的。 嗓子还要不要了。 陆浔伸手进怀,摸了张帕子出来,团成一团塞进了周昫嘴里。 “唔……??!”周昫猛然僵住,惊恐地瞪大了眼,觉得自己三魂六魄瞬间吓飞一半。 “咬住了,若是掉了,一次给你加二十。”陆浔声音平平地判着罚,丝毫不管手底下的人慌成什么样。 嘴都堵上了,师父他是真想我死吧? 身后的柳鞭又下来了,还是并排着往下,已经完完全全到大腿上了。 那地方可不如团子经打,说实话,身上哪个地方都不如团子经打。 “唔!”周昫又爆发出一声痛嚎,却让手帕堵在了嘴中,最终只转成一声闷哼般的呜咽。 陆浔摆明了罚他逃,估计之后的打都会落在腿上,可该怎么忍?把他人拆了他都忍不住啊,修罗道过刀山也就这样了吧? 柳鞭贴到了腿后,点在即将落在的第五道伤上,淡淡的凉意与发红滚烫的肿伤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昫倏的回魂,听到陆浔不咸不淡的话:“你这走神的次数还真不少,挨着打都能想东想西,胆子不小啊。” 第78章 仓惶 周昫慌了神,急急忙忙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拽回来,但等不到他缓过劲,身后的柳鞭便如骤雨般狂落。 “唔!唔!”周昫忍不住两腿直躲,但他双手被缚,这姿势下什么也躲不掉,反而把陆浔惹得更恼。 柳条细而劲韧,三根缠到一起之后那痛愈发凌厉,雷劈斧凿一样地冲上脑际,直刻进骨髓深处。 周昫嗷嗷痛呼高嚎,只觉把嗓子都喊劈了,但他被帕子堵了嘴,实际只溢出几声闷闷的呜咽。 二十下,全落在大腿后,红了一大片,楞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充血鼓起将皮肤撑薄,滚烫得惊人。 疼痛层层积累叠加,两腿战战,周昫觉得自己脑子都疼懵了,咬着帕子呜咽得可怜,眼泪糊了一脸。 陆浔把柳鞭横在他腿后:“还敢走神想东想西?” 周昫瞬间提起十二分精力,拼命摇头,口中嗯嗯呜呜地应着声,努力表达出自己深刻认错悔悟的意思。 师父饶命!饶命啊! 陆浔没有松口,心软轻饶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他若现在放过周昫,今日这事便没教不下去了。 “逃责的四十下,还有二十,罚完了才许你说话。” 生路被堵住了,周昫卖惨的呜咽声瞬间小了,他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泪眼朦胧打转。 陆浔垂眸看了一眼他布满红痕的腿后,柳鞭往下移,点在了他的小腿上。 “剩下二十,罚在这里,站好。” 周昫心惊,不是吧,打完大腿打小腿,陆浔这是想把他的腿废了不成? 小腿上的肉比大腿上的还少,柳鞭这种东西,根本用不了多少力就能疼进皮肉深处,他肯定得一瘸一拐好久。 “唔……”周昫小声地抗议。 “不是在与你商量。”陆浔轻而易举地看出他的意思,声音却像寒冰一样,“站好。”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没有余地。 周昫在心里咬牙发狠戳小人。 你特么要打人了还让人站好?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话?这么霸道,活该你上火皮肤变差。 还说他逃罚,他何时正经逃过了,他要是真想逃,陆浔还不一定能抓得到他呢。 这么凶的师父还要来干什么?不要了不要了。 陆浔突然莫名觉得这人的后脑勺看着有些不对,他有些想打喷嚏,却没打出来。 “在想什么?” 周昫脑子嗡的一声响,仓惶地摇着头,心里骂得再大声,还是乖乖站直。 柳鞭落下,咬进小腿抻直的肌肉里,一下就能带出一道白痕,再慢慢转红。 周昫疼得直踮脚往前蹿。 陆浔没像方才那般打得飞快,每一下都极有规律,给他留够了喘息的时间。 可越是这样,那疼就越是连绵不绝难以忍受。 钝刀子割肉,这样慢慢的磨打,不见得比劈头盖脸一口气抽完好受多少。 周昫忍得头皮发麻,要不是口中塞着布团,这树干估计就要被他啃秃噜皮了。 小腿能受力的地方不大,红印很快就布满了一层,陆浔再抬手,第一道伤叠上去的时候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红痧。 “呜!”周昫的闷哼声陡然转厉,他猛地弯了腿,那伤处仿佛被火烙过了一般。 陆浔没有催他,淡淡地等着他自己缓过来重新站好。 周昫汗湿了一头一脖子,沾着头发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哆哆嗦嗦地往回站,只是没两下又被打弯了腿。 “唔……” 这地方也太疼,跟打手上有得一比。 周昫不住地磨着膝盖,好像这样能缓一缓腿后的疼。 好不容易熬完了数目,大腿连着小腿早没一处好地方了,红楞高肿,站都有些站不稳。 陆浔就是故意的!就是想让他走路也抽着疼!长记性这事,不就这些手段,他早看透了。 周昫缓过一口气,蹭掉了额上的汗,口中布团就被摘了。 “有话说?”陆浔问他。 周昫方才有的,挨着打的时候一肚子话想说,如今乍然松下来,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陆浔等了一会儿,也不期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你若没话说,我们就来谈正事。” 周昫默默收紧心态,竖起了耳朵。 “不许饮酒,这事我与你有言在先,你明知故犯,从重处置。” 还要打?! 哦,是了,他身后还一片光洁,一点印子都没有呢。 挨了这么惨的一顿,居然还只是前菜,周昫心里苦啊。 陆浔抓着他又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两条腿分站在树干两边,整个人就差扒在树干上了。 柳鞭点上了身后。 “五十,每十下一组,一共五道伤。你若躲了,一次加十下……”陆浔声音不重,可整个人气场太强,柳鞭滑下,点着腿沿的肿伤,“加罚的全打在这。” 周昫被吓住了。 十下全抽在一道伤上已经是很严厉的罚了,他肯定忍不住的,到时候躲一次加十下,那简直就是个恶性循环。 会被打死的吧? 周昫脑子闪过这个念头,虽然他觉得陆浔不会真打死自己,可打个半死也不是没可能。 “师父……” “认错求饶的话就别说了。”陆浔没让他把话说出来,“不想嗓子嚎哑了就咬好帕子。” 又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周昫在这严厉中莫名生出一丝委屈,沉默着将帕子叼回嘴里,把脸别过了另一边。 藤鞭咻的抽破空气落在身后,周昫猛地一颤,待要剧烈挣扎起来,却已经让陆浔按住了后腰,没了躲闪的机会。 他心神大骇,果然就一连遭了十下痛抽,呜咽着咬牙强挨,冷汗直冒。 帕子终究被吐了出来,周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嗓子:“师父!不要!我不敢了!” 第一道伤结束,高肿得几乎要破了皮,柳鞭已经抵住了第二道伤即将落下的位置。 周昫怕得身后直缩,却根本没有可以躲逃的地方。 那么劲韧的东西,十下全落在一个位置,即便是收了力气,那痛感也能打进肉里,像刀子乱搅。 周昫不敢想象自己这样挨过五十会变成什么样,喊出来的声音愈发无措:“真不敢了,师父!师父……” 第79章 反省 那柳鞭还是扬了上去,再落下时抽断了周昫的求饶声。 嗖嗖的几下利响之后,一声哀嚎直震天际。 周昫把头磕在树干上,抬着腿挣扎乱踹。 第二道伤如期拱起,陆浔抵住了他不安分的腿,一柳鞭落在他腿沿褶痕那里。 “嗷!” “想加罚?” 犹如盛火被冷水泼下,周昫立时噤了声,缩起脖子不敢动弹,抖着嗓子小声念了一句:“错了……” 这一下带着警告和震慑,只一下就已经像火烧了一样,柳鞭是挪开了,可那痛却连绵不绝,嵌进皮肉深处,又传遍全身。 乱动加罚,周昫不敢受这样的十下,真的不敢。 他屏气凝神地等着陆浔发落,那柳鞭总算是回到原本第三道伤应该在的位置,正好是团峰肉最厚的地方。 “管好你自己的腿,再有一次,就别想要了。” 周昫让他一个字一个字砸得颤抖,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见陆浔肯饶他,赶紧认错卖乖求放过。 “不敢了师父,够疼了,长足记性了,以后不敢喝了……” “这话我听得多了。”陆浔淡淡地应了他一句,“听得多了,就不知道有几分可信了。与其纠结于此,不如让你一次痛个彻底,以后想起来再不敢犯。” 他说一个字,周昫心里就凉过一截,终于又让猛抽下来的柳鞭打成了滚烫。 “嗷!”周昫嗓子有些哑了,嚎得难听,又生生受了十下痛责,脖颈上青筋暴起,恨不得把团尖那点子肉给剜了去。 天杀的,这遭真是疼死他了。 偷喝个酒而已,多大点事,至于往死里打? 周昫头皮发麻,察觉那柳鞭又点了上来,急得脱口就喊:“师父!等等!我有话说!” 陆浔果然停了动作:“说。” 周昫咽了好几口唾沫,他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身后疼得实在厉害,想争个喘息的时间缓一缓,可如今陆浔问,他又不能不答。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周昫踌躇半天只挤出了一句,“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陆浔看得出他身后抖得厉害,知道这种打法他挨不住,想求饶也正常。 “错哪儿了?” 周昫浑然一顿,他随口认的错,压根没想过陆浔还能问他详细的,这让他怎么说? 陆浔看他满脑子顶着问号的模样,一声轻笑:“呵,不知道?” 周昫倏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没有!没有不知道!” “那就说!” 周昫抿了好一会嘴:“酒气伤身,我不该喝的,以后都不喝了,一点不喝了……” 这话一听就是没怎么认真想过的,应付之辞,陆浔懒得听,手一抬,丝毫不给周昫留下机会。 “嗷!”周昫被这突然落下的痛责抽得几乎要暴跳起来与人拼命,凶神恶煞地怒吼出声,看着像是要杀人。 可下一刻又浑身瘫软脱力地抱回树干去,期期艾艾地抽噎着,可怜得不行。 一打就哭一打就哭,自己这没骨气的毛病还真是没救了。 柳鞭压上了他身后唯一完好的地方,那是等下第五道伤的位置。 “你身在这京城中,酒是不可避免要喝的,可见方才那话,就没过过脑子。”陆浔道,心下不满,“随口拿来应付我的吧。” 周昫凄凄惨惨地挨着训,心想他都疼懵了,怎么可能还有脑子? 陆浔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以前没与你提过反省认错的规矩,今日便不算加罚,我替你说。” “但以后,你再有惹事犯错的,就自己想清楚了再来回我。想不出来,说的不对,就一直挨着,我看你还敢不反省在那儿随口搪塞。” 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声,柳鞭往下压了几分。 陆浔沉声:“没听懂?” “懂!懂了!弟子记下了。”身后压迫感太强,周昫根本忽视不掉,立马给自己换了一个谦卑的自称。 陆浔轻轻哼了一声,手上压着的力道却没有减。 周昫这人吧,就是这么个毛病,明明一颗灵透的脑子,偏生吊儿郎当的没几个事能入他心里。 好好跟他说,他插科打诨,十分能听进去两分就不错了,非要等到责罚上身,痛得怕了,才会把那些浑赖的心思都收起来。 每次都要废不少力气。 陆浔长吸一口气,要训人了。 “你身上有的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毛病,只是还没显出来而已。我当初给你调养了多久才有些起色,怎么,如今到了你自己手上,就这么轻贱?” 周昫一抖,轻贱那两个字刺得他心里钝钝地发痛:“我没……” “别急着否认。”陆浔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这酒好喝吗?好喝到你连命都不想要。” “那还用什么药膳,养什么身子,用了也是白用!还敢瞒着我,这其中但凡有点和酒性相冲的东西,你眼下就该在太医署里躺着!” “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板了,还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大事?谁给你的胆子,居然还敢在这里与我装无赖玩心思!” 陆浔越说越气,语气不知不觉中陡然转厉,猛地扬起的一道柳鞭抽落,带起的风声引得人心神俱骇。 周昫早在他开口骂人时就开始摇头痛哭了,要不是手被绑着他能把自己耳朵捂上,那一字一句抽在他心里,一点不比身后的柳鞭好挨。 砰的一声带得碎屑飞起。 “啊!”周昫猛的缩起脖子闭上眼睛,人已经被吓傻了。 柳鞭就落在他眼前,抽在树干上,赫然一道鞭伤,扑簌簌地掉着树皮碎屑。 陆浔走近一步,声音就落在他耳边:“明知道我有言在先,你顶着挨断藤条的风险还是偷偷要了酒喝,小聪明耍得这般好,怎么,殿下如今身份尊贵,是觉得臣管不住你了是不是?!” “不!没有!”周昫急急地开口反驳,对上陆浔那盛怒的模样又没了底气,“师父你别说了,别说了行吗……” “那你怎么敢的?” 陆浔轻轻一句,截住了他近乎咆哮的哀求。 “规矩悬顶,你怎么敢的?” 呼吸停滞,周昫惊恐地看着他,口中没了声音,转为压抑着的低泣。 半晌,柳鞭重新压到他身后。 “还有十下,挨着好好想想。” 第80章 嚣张 这十下分外重。 其实陆浔并没有再加力,但周昫本来就快到承受边缘了,再被他一番训责说慌了神,在近乎崩溃的状态下,更没有什么忍痛的能力了。 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只觉得这十下打连个尽头都没有,生生真要把他抽死过去。 师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喊了无数次,开口却只有沙哑的哀嚎声。 最后一道伤痕肿起填补了空白,身后红肿斑驳由臀到腿连成了一片,让夜里的凉风一吹,那热意翻滚得愈发明显。 周昫走不动了。 陆浔将他送了回去。 主子心里不痛快,周昫那一院儿的人都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地留在外院,轻易没人敢进去。 陆浔进后园前就让人封了门,连带着通向后园的几条小道和长廊也都一并封了个彻底。 那园子够大,府里的人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是看着这可怕的气氛和架势,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在第一个试图打探消息的内侍被周昫连骂带砸赶出来后,就再没人敢去自讨没趣了。 同福成了那个被托付重任的人,端着药和清粥进了内屋。 周昫正趴在床上,放空了脑袋发呆。 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了,只记得陆浔将人都遣了出去,给他擦了汗换了衣服,就压在床上看伤上药。 周昫人都快吓没了,他身后风吹都觉得疼,要是让陆浔再揉个伤,不得当场疼昏过去? 他在陆浔手底下抖了好久,好话说尽,才求得陆浔只给他轻轻地铺一层药,不揉。 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周昫迷迷蒙蒙地伸了个懒腰翻身,压到了身后的伤,差点没一下蹿上房顶去。 昨夜的记忆悉数回来,挤得他脑子钝钝的疼。 天啊,他昨晚遭遇的那都是什么啊! 周昫趴在床上怀疑人生。 同福进来前叩了门,见里面没有人应,便轻轻地把东西送进来。 在青石镇待了那么久,处理这种场面,他已经很有经验了。 “咦,殿下您醒了?怎么也不出声?”同福把药和吃的放到他床头的矮桌上。 周昫懒懒地撩起眼皮扫了那些东西一眼,药黑得深沉,粥白得干净,反正两个都是看着一点胃口没有。 他稍稍挪了个姿势,眼神小心翼翼地往同福身后瞟:“怎么是你来了?其他人呢?” 同福到底是陆浔的人,平日里并不随便到周昫的院里来,如今他来,肯定是有陆浔的吩咐。 同福熟练地先给他倒了水:“公子让我来看看,若是您醒了,便用了粥,再把药喝了。” 哦,只有同福一个,陆浔没来啊。 周昫放了心,松了紧绷的神经陷在床帐褥子里:“没胃口,你拿走吧。” 同福见周昫闷闷的兴致不高,知道他挨完打心情不好,看自家公子送粥熬药的架势,怕是这顿打也不轻。 “您怎么样啊?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再上个药?” 他们俩到底是从青石镇一起混过来的,如今没外人在,周昫也不拘着,反正心里闷得慌,登时就冲着同福倒苦水了。 “同福你是不知道,你家公子他……”周昫斟酌了一番用词,“他简直是人面兽心,手黑的啊,那么长那么大的柳条鞭子,生生就往我身上抽。” 同福要不是在青石镇里见识太多,就让他哄过去了:“您这回犯的什么事啊?公子好像气得厉害,昨晚把后园都封了,这会儿还闷沉沉的不怎么说话,府里都提心吊胆的。” 周昫顿了一下,有些心虚:“师父他……还在生气啊?” 同福想了想:“也不算生气吧,就是心情不太好,不大理人。” 那不就是在生气! 周昫灰心丧气地重新把自己瘫回床褥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怎么办啊,师父还在生气,万一心里想想气不过再跑来暴揍他一顿,他可受不住啊。 偏生眼下府里还在禁足,他连跑去周宴那儿躲上几天的机会都没有。 说什么天无绝人之路,呸,都是骗人的鬼话。 同福陪了他一会儿,摸了摸粥和药的温度,之前还烫着,眼下正好入口,待会儿就该凉了。 “殿下,您把粥和药用了再睡吧。” 一个寡淡无味,一个苦得要命,周昫哪个都不想用,反正陆浔不在,天皇老子也管不了他。 他把头往里侧一偏,拿枕头盖住了,干脆道:“不要。” 同福有些无语,这位殿下平日里刀枪不怕的,用个药却每次都要磨好久,明明比自己还要大两岁呢。 “您快用吧,等下就凉了,我还得回去跟公子复命。” 又是这招。 周昫轻轻哼了一声:“别拿你家公子来压我,告诉你同福,这招不好用了,老子不怕!” 同福听着直想翻白眼,这话您有本事当着我家公子的面说?冲我叫嚣有什么用。 他待要再劝,却见屏风后转进来个人。 同福张了张嘴,那人却摆了个噤声的动作。 “殿下……”同福拽了拽周昫的枕头,声音有一点点僵硬,“殿下快起来。” “我不!”周昫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异常嚣张。 同福让那冷沉的目光盯得心里直发毛,手上悄悄提醒一般地推了推:“别闹了殿下,快起来,待会儿药就凉了,公子还等着呢。” 他把公子两个字咬得重了些,让那目光扫了一下都脖子发凉。 周昫拱了拱将他的手顶走:“药凉了就凉了,公子等着就让他等。” 好心当做驴肝肺,同福差点让他给气死。 公子的脸更黑了,殿下你个木头再不开窍就完了。 同福夹在两人中间,进退维谷,硬着头皮把粥端了来,一手去掀周昫的枕头:“不能等,殿下快点……” 他这回用了力气,有些强硬,周昫让他拽得烦了,猛的一把掀开撑起身来。 太过突然的动作撞翻了同福手上的东西,那碗跌到了地上,一声脆响之后碎成了六七八块。 其中一块随便咕噜噜地滚了滚,在陆浔跟前打了几个转儿才停下。 第81章 胆怯 屋中鸦雀无声,气氛冷凝到了极点。 周昫脸上从不耐烦转为震惊,再转为惶恐,撑在床上的手有些发僵:“师师师师师父……” 陆浔的眼神从地上碎掉的粥碗扫到周昫身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同福,你先下去吧,把门关好,让外面的人暂时不要进来。” 同福低着头都没敢抬,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周昫的目光就一直粘在他身上,说不出的羡慕,眼巴巴地恨不得跟他一起滚。 同福别走!你看看你家公子那准备大刑伺候的表情,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同福在转过屏风前飞快地回头看了周昫一眼,两人目光相交,这么久的相处到底已经养出了几分默契。 周昫:同福你义气呢!带上我啊! 同福:殿下我尽力了,方才是你说不要的,保重。 门啪的一声关上,屋内又迅速安静下来。 陆浔站着,沉沉的目光落在周昫身上。 周昫惊恐至极,别说动了,连呼吸都快停了。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昨天他从墙头一转身看到陆浔时,也是这种死亡凝视的目光,然后他就被捆在树上,用柳条抽得哭爹喊娘。 陆浔没有说话,收了目光,迈出一小步俯身去捡那碗的碎片。 他一动,周昫就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看到他的动作后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盯着陆浔的一举一动。 自己打翻的碗,却让陆浔捡起来,怎么看都是罪加一等。 周昫在满屋子无形的威压中头皮发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要去捡碎块。 “师父,您放着,我来捡……”他才刚忍疼勉强跪起身,就受了陆浔一记眼刀。 警告。 周昫看懂了,动作骤停,惶恐不安地跪在床上。 陆浔动作有条不紊,将碎块捡了,又将地上收拾干净,熟练得不像一个大理寺提笔审案的人。 周昫心虚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心中不安长得飞快。 等陆浔收拾完地上,就该过来收拾他了吧。 陆浔净了手,拿一旁的布巾一点一点擦干指上的水珠,转身看到周昫紧张地盯着他,让他发现了又急急忙忙缩回了目光,一心一意地盯着堆在膝盖前方的被子。 “冷静了?”陆浔轻踱着步子走到床前。 周昫只觉得那像临终倒数的踏点声。 “师父……”周昫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动作太急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得直龇牙,又不敢大声嚷嚷,“我方才、方才就是随便说说,不是真心的,您别当真……” 陆浔盯着他,绷着脸色不说话。 周昫已经退到了床角,身前抱着被团,再无其他退路,见陆浔面色沉沉,只当他心下不喜。 昨晚陆浔才说了要他爱护身体,他今日就当着陆浔的面把粥碗砸了,陆浔肯定觉得他不知悔改。 明知故犯,屡教不改,可是要加罚重责的。 “师父……”周昫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脸色,“我知道错了,罚别的成吗?真挨不住了……” 他身后的伤沉淀了一夜,从明显的炸痛变成了那种钝钝的肿胀的感觉,不动还好,要再打,简直跟要了他的命差不多。 没有回应。 周昫没法,揪着被子弱弱地商量:“那……那能先记着,等我伤好点了再打吗?” 还是没有回应,陆浔双唇紧抿,连动一动的意思都没有。 心底凉了半截,周昫鼻子有些发酸。 “那……明天罚?” 依旧没有回应。 “今、今晚?”周昫不停地让步,最后咬了咬牙,连敬称都用上了,“今天晚上,我过去书房找您领罚好不好?现在真的疼……” 陆浔看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语意中的真假。 周昫自从发现装可怜博心软很有用之后,挨揍时叫唤起来总是分外起劲,陆浔有时候都分不清他是真疼,还是装的。 周昫昨晚让他一顿狠责罚怕了,见他眉头轻蹙,心下愈发凄楚。 自己方才说情求饶的行为,若硬要说,也算是找借口逃避责罚,陆浔若真要现下让他再长个教训,他好像除了挨着也没别的办法了。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周昫喉咙堵得厉害,把眼眶都憋红了。 他不敢一直缩在角落,怕陆浔说他一点悔过受责的意思都没有,就眨着模糊的视线慢吞吞地将被子团起来,准备待会垫肚子。 轻轻地抽噎声被极力压抑着,一下一下地落进陆浔心里。 罢了…… 陆浔了无痕迹地吐了口气,缓了两分语调:“趴过来。” 周昫一颗心如坠冰窟。 这一步,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他闭了闭眼睛,视死如归地爬出来,解了衣带,俯身伏到被团上,又怕陆浔等急了不耐烦,动作不敢太慢,扯到身后的伤疼得直哆嗦。 床边凹陷,陆浔坐了下来。 周昫攥紧手指,把头埋在臂弯中,肉眼可见的紧张。 等了半天,炸痛没落下来,却是陆浔微凉的手指触了触他身后。 起肿了,果然昨天应该狠着心给他揉开的。 陆浔有些后悔,昨天下手不轻,这样由着他慢慢好,估计得十天半月坐不下。 身后游走的触碰若有若无,周昫提心吊胆,所有注意力都在陆浔手上,生怕他突然一下摁住,揉伤也是很可怕的。 他紧张得很,整个人绷得僵直,又因为紧缩而痛得咬牙。 “揉开吧,我去拿药和热水来。”陆浔努力放轻了声音,担心吓到他。 周昫还是被吓到了,整个人哆嗦起来。 “不……”只说了一个字便收住了话头,他如今不敢直接跟陆浔说不要,“师父,您饶了我,再不敢了,真的……” “你也就在我面前不敢。”陆浔早看清他了,轻轻挡了他的话,语气却是平和的,像是调侃,“在同福面前不是挺嚣张的吗?药说不喝就不喝,人说让等着就得等着。” 周昫蔫蔫地耷拉了脑袋:“错了……” 他这副模样看着实在可怜,像是落水的狗崽子被捞了起来,浑身都滴着水还怕挨人骂。 陆浔轻叹,顺着他的背安抚几下:“揉开不是罚你的意思,我尽量轻一点好吗?” 第82章 傲娇 轻一点也疼啊。 周昫一点都不想答应,又不敢明说,就闷着声,默默地往床里头挪蹭。 陆浔就看着底下的人悄无声息地离他越来越远,终是一声好笑,捞着他的腰把人拖回来。 周昫快吓哭了,声音发抖去抱陆浔的手:“师父,求你了,真的,别……” “真不揉?”陆浔叹气。 周昫十分坚定地摇头:“不揉不揉。” “行吧。”陆浔一番哄劝没有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那用消肿的药好不好?镇痛的。” 周昫犹豫了一下,轻轻撩起眼皮扫了陆浔一眼,明明有几分愿意,又怕陆浔哄他的实际还要给他揉开。 信任的小船摇摇晃晃。 陆浔让他气笑,什么叫打蛇上棍得寸进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故意道:“上不上?不上我可走了。” 说着真就起身要走。 周昫顿住,心觉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再哄一哄劝一劝吗?说不定他就答应了。怎么能抽身就走? 真是善变无情的老男人!管杀不管埋! “不!师父别走。” 他匆忙之中爬起来抱住了陆浔的腰,牵扯到身后的伤又疼得两腿一软,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陆浔身上。 快十六的人了,那一副身子骨根本轻不到哪儿去。 陆浔一时也没防备,直接让他拽失了平衡,脚下一歪连带着周昫一起摔回床上,好巧不巧手肘压到了周昫的伤。 “嗷!”周昫瞬间眼前一黑,两腿一蹬,人快疼没了。 陆浔匆忙起身,见那高肿被压出了一圈惨白,正在慢慢地又浮出红色。 这样慢慢好也不是办法,费时费力不说,谁知哪天又压到了,长痛不如短痛。 他刚还想心软的念头这会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果断道:“还是揉开的好,我去拿药。” 周昫正疼得七荤八素,听见陆浔这话人都傻了。 不是说用镇痛的药了吗?怎么又要揉开了啊!!! 身边一轻,陆浔已经绕过了屏风开门出去了,周昫根本没来得及拦住,只听得屋外传来陆浔唤人的声音。 狗急跳墙。 周昫再不敢待着了,惊恐之下潜力无穷,匆匆忙忙收拾了衣裳,忍着疼连滚带爬地下床翻窗。 陆浔刚吩咐完人,回来便见床上乱七八糟空无一人,倒是一旁的窗户大开,洒进了满眼春光,窗板还在咔嚓咔嚓地晃着。 一时不知道是气是笑。 不是说疼得起不来身,连碰一碰都不敢了吗,这会儿怎么又逃得这么快? 陆浔追了出去,用不了多久就发现了沿着墙根偷溜出逃的周昫,一把提了他的后衣领:“还跑?” 周昫一声惊呼,手脚并用也没跑掉,从矮丛后被提了出来,哭丧着脸就差哇哇大嚎:“师父!不!我不要回去啊!” 陆浔毫不客气地把人抓了回来,按回床上顺便把他手脚捆了,嘴也堵上。 大刑在即。 屋里点了安神香,绞过热水的帕子盖在身后,热气腾腾的烘闷下,沉淀下去的伤又尽数发酵出来。 周昫撅在被团上两眼瞪得老圆,呜呜咽咽地挣扎。 陆浔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后脑,然后揭了帕子,下手没一点犹豫。 “唔!”周昫挺长了脖子,咬得牙都酸了。 曾几何时他在寨子里也是能呼风唤雨的,如今却被按在床上嚎成一只待宰的猪,越混越回去了。 陆浔手快,没让他受太久的罪。 身上束缚被除去时,周昫已经痛得麻木了,汗湿了一身衣裳,仿佛又挨了一顿痛打一样,瘫在床上连眼皮都不想抬,心里却叫嚣得厉害。 陆浔你丫的手黑心狠以后找不着媳妇!有种给本殿下等着!!! 一旁收拾残局的陆浔突然很想打喷嚏,回头望了望周昫,便见他闷声扭头,只给他留了一个后脑勺。 他方才没在骂我吧? 陆浔眨眨眼睛,把扯得乱七八糟的床褥收拾好。 周昫身后的伤刚被揉开,面团一样发酵出来,又滚又烫,肿得像个球。 这会儿也不好用镇痛的药,陆浔只绞了凉帕给他盖在身后,多少降降温。 外头有人敲门,是同福的声音,陆浔没让人进来,只把新做的粥点和药接过了手。 周昫拢着被子,闷着头不理他。 陆浔不知是该无语还是该好笑,他又不是犯错的那个,还好心过来看伤喂药,怎么如今看着反而是他把人欺负狠了。 还说怕他呢,这会儿不就敢和他耍性子闹脾气了。 陆浔把手上东西放好,将快挪到床缝去的人拖了出来,温声哄道:“闹半天了,吃点东西?” 没人回应,这回轮到陆浔碰冷脸了。 “知道你身上不好心里难过就没胃口,但昨晚到现在快一天了,一直这么饿着不难受?” 周昫本来不觉得什么的,混山头那会儿有时三天都吃不上东西,也没见他怎么着了,可如今让陆浔两句话一说,还真有些饿。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咽了一下口水,却还是别着脸没有吭声。 要是三言两语就被哄好了,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掉价?那以后陆浔动起手来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不行不行,要让陆浔知道,自己也不是好哄的! 陆浔看着那微微动了动的后脑勺,却等不到之后的反应,有点想伸手拍人,可一看周昫身后的惨状,难得压着脾气继续哄人。 “虽说只是白粥,却是熬了许久的,米油都熬了出来,香得很,你确定不试试?” 陆浔描述得诱人,周昫耳边听着瓷勺磕在碗沿的声音,鼻间就仿佛闻到了香味,他动摇了。 不行,忍住…… 陆浔哄了这么一会儿,粥的温度也晾得差不多,再看周昫那一副恃伤而骄坚决不肯配合的欠揍模样,真觉得自己是给他脸了。 “听话,把粥和药喝了再睡好不好?”陆浔耐着心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肩。 “……” “阿昫……” “……” “周昫!” 陆浔绷了声音,周昫几乎是同一时间弹了起来,飞速后退,眼一抬就见到陆浔黑了的脸。 “过来,把粥和药喝了。”陆浔收了温和的哄劝语气,直接给下了命令。 周昫拥着被团,心里狂跳,僵着没敢动。 陆浔转身撸了袖子:“我看你是想再挨一顿。” 周昫一看他满地寻找工具的架势,吓得声音都尖了:“不!别师父!我喝,我喝……” 陆浔压根没想揍人,只是吓一吓,果然见周昫匆匆忙忙爬出来端着碗喝得飞快,一点不用他费心。 啧,还是打轻了。 第83章 你谁啊 周昫在床上趴了五天。 其实这五天他过得挺自在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话本管够,身后虽然还钝钝地疼着,不碰倒也没什么。 陆浔还是会过来给他把脉看伤,有时还陪着他一起用饭,哄着他喝药。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青石镇那会儿。 周昫初时还有些怵自家师父,陆浔一来就绷紧了神经,唯唯诺诺地低眉顺眼不敢造次,让干什么干什么。 养了三五日才慢慢又敢拿正眼看人了。 这事也不知怎么传到了宫里,宣德帝赏了几箱瓜果点心给陆浔,还是由胡内侍亲自送过来。 “劳陆大人费心,辛苦。” 陆浔恭恭敬敬地接了赏,周昫也接了赏——他那三十篇时论被加到六十篇了。 胡内侍宽慰他:“圣上的意思,殿下是马上要开府当差的人了,多学学时论政务,有好处。” 被迫接旨的周昫在风中凌乱。 这好处给你要不要? 悠哉悠哉的日子结束了,周昫直接从床上被提了出来,铺纸抄书。 春日和煦,杨柳依依。 周昫站在园中的亭子里,一脸苦闷地抄那些长篇大论的文章。 亭子正对着池塘,那满树曼妙婀娜的柳条随风轻晃,偶尔荡进来几枝拂过亭边的围槛,说不出的轻柔飘逸。 这么好的景致,周昫却连看都不想看,身后直抽抽的疼,觉得自己以后都不能正视柳树了。 选在这个地方抄书,总有种刀架在脖子上的错觉,陆浔他就是故意的! 陆浔确实是故意的,周昫抄书,他就坐在一旁敲着棋子陪他。 说是陪,其实就是监工,周昫早看透了。 他还坐不下,站上小半个时辰就腰酸腿疼,干脆搁了笔,揉了揉手腕,斜眼见陆浔没有反应,便大了几分胆子。 “师父……”周昫站得规矩,眨着眼睛,整个人明晃晃地欲言又止。 求请假,求休息,求上茅房…… 陆浔对着棋谱,落了一颗白子,头也没抬:“一刻钟,不要走远。” “哎。”周昫狗腿地应了一声,走开几步出了陆浔的视线,这才一把放松了捶肩捏背没个正形。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周昫耳尖,登时就提了警惕。 墙边树影轻晃,不多时便跳下来一个人,矮着身偷偷摸摸地往园子里溜。 轻盈的脚步踩过春日的新泥,踏上鹅卵石的小径,突然蓦的一顿,转身间腿风从脸侧扫过,匆匆忙忙对了一拳。 双方落地,各自后退了几步。 “嘶——”来人甩着手,将周昫上下打量了一通,“你谁啊?” 大幅度的动作牵扯到身后的伤,周昫闷哼一声,咬牙将疼忍了下去,见这人一副正经打扮,没想到说出来的话这么不要脸。 “在我家园子里鬼鬼祟祟,老子还没问你是谁。” “你家园子?”那人顿了顿,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你……陆家的?” 这人果然是冲着陆浔来的。 周昫眼神忽闪,应了他:“对。” 那人眼眸微眯,摇了摇头:“不对,不像……” 他话没说完,跟前拳风已至,周昫已然欺身而上。 拳脚声密集而沉闷,带起的风势扫落了新花嫩叶,两人互相掐了脖子扯了衣领滚落在地,灰尘四起,一时间竟是难解难分。 “哎!你揪到我头发了,快放手!要秃了……”那人拽紧了周昫的手腕直咬牙。 “秃了活该!”周昫抬脚踹他,“手拿开,别拽老子衣服!” 亭子里,陆浔又落了一颗黑子,突然听到一阵鸟雀扑翅声,抬头见园子一角扑簌簌地不得安宁。 他满心疑惑过来一看,只见到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一身灰,满脸土。 “你们……干什么呢?” 又是几阵钝钝闷闷的拳脚声,陆浔被涌起的灰尘呛得咳了两声,弱弱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殃及了。 “师父!师父我抓到个贼!”周昫一个翻身,将那人压在地下。 “师父?你是陆浔从青石镇带回来那小子?”魏朝刚反应过来,头皮揪得一疼,立马大嚎一声,“揪人头发你大爷的!陆浔你还不管管!!” 陆浔无语,他不想管,这俩都不想管,一起丢出去好了。 两人撕扯半晌,总算是在陆浔冷沉的凝视中悻悻地松了手。 周昫被赶回去抄书,看着远处在立在池边的两人,满身满眼都是不服。 这人谁啊,大家都是动手打架的,凭什么他没事,自己却还要在这里抄什么鬼书! 魏朝站得老远了都能察觉到背后一片寒凉,好笑得不行:“我说陆浔,你这徒弟可真够凶的,不愧是能占山为王的人。” 陆浔折下几枝惨遭波及的断枝:“恭敬点,他如今可是皇四殿下。” “我看他不太乐意吧。”魏朝随手摘了一朵花,在手指间拧着玩儿,“尝试过山野自在的人,谁会想困在这高墙里,还当人人都和你一样呢。” 陆浔拿走了他手上的花:“好端端的花,你摘它做什么?” 魏朝笑嘻嘻地挡在他身前:“不如……你把他给了我?正好我最近无聊,想收个徒弟玩玩,他身手不错,挺对我胃口的。” 陆浔心想你俩简直是半斤八两。 他回过头,远远地见周昫飞快地收了目光,假装认真抄书。 “他不折腾死你的话,我倒也没意见。” “这话可是你说的。”魏朝抬了胳膊肘去架陆浔的肩膀,让人偏了偏躲开了,“之后他跟了我你可别不许。” 陆浔倒不觉得周昫会跟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直觉如此。 “陆府还在闭门思过,你挑这种时候来,是东西找着了?” 魏朝啧了一声:“东西东西,我来就不能是为了情分?难得陆大人被关禁闭,来看看热闹不行?” “现在热闹也看够了。”陆浔朝他伸手,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 拿来吧你。 魏朝气闷,从怀里摸了锦囊扔给他:“拿去拿去,走了几座山,好不容易在山崖壁上找到的,你可欠我个大人情。” 陆浔解了收口的系绳,里头用金丝帕包着,是四枚朱果。 “多谢,人情我记下了,别告诉先生。” 第84章 神兽出笼 周昫离得太远了,伸了半天脖子半句话都没听到,遥遥地见那两人往回走,赶紧收了姿态。 魏朝心情很好,掀了半截竹帘,一进到亭子里就看热闹一样地往桌前凑:“哟,抄书呢?” 周昫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想理这说风凉话的家伙。 魏朝一点不介意:“别生气啊,我哪知道你是殿下,所谓不知者无罪,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陆浔在棋盘边坐下:“你自诩阅人无数,却连殿下都没认出来,这眼神也不怎么样。” 周昫见陆浔帮自己说话,有人撑腰,立马底气十足地瞪人:“不怎么样。” 魏朝转身坐到陆浔的棋盘对面,乐呵呵地给自己倒着茶。 “黑棋要输了。”他往棋盘上扫了一眼,抢过陆浔手上的白子就下,“他一口一个老子,谁会往殿下身上想啊,我还以为是哪儿翻进来的小贼。” 会不会说话的! 周昫揪着笔想戳他,碍着陆浔在场没敢动手,浑身上下全是郁愤之气。 “而且他薅我头发!”魏朝告状。 “你还撕我衣服呢!”周昫也告。 陆浔叹气,这俩年龄加起来都快四十了吧,怎么都跟个三岁小孩一样。 拌嘴吵闹半天,周昫的书没抄多少,两人的棋却下得差不多了。 “不是……怎么可能!” 陆浔的黑子赢了,把输得怀疑人生的魏朝送回围墙边。 “快走吧,待久了让人发现。” 魏朝翻身准备上墙,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回过头:“对了,不知道你收到消息没有,我听说陇西的霍小将军回来了,你当心些。” 一月之期到了,圣上解了陆府的禁足令,两人依着规矩进宫谢恩。 周昫把那六十篇时论交了上去,宣德帝一一看过,见他行字还算规整,居然没有敷衍了事,还有些惊讶。 “老四这一个月,倒是长进不少。” 周昫嗤之以鼻,天知道这一个月他付出了多大代价,天天让陆浔盯着养身体抄书,都快把他逼娼为良了。 所幸,陆浔要回大理寺上值了,周昫谢天谢地。 庆祝他神兽出笼的小宴就摆在醉香楼,周宴做的东,把平日里头他们玩得好的那一伙都请上,围了一大张桌子。 酒香浓烈,周昫还没从陆浔的威压下走出来,不太敢碰,就光握着筷子喝汤吃菜。 周宴他们并不知道陆府里的事,只当周昫没兴致,便嚷嚷着让掌柜的把当季新菜端上来。 “凉拌柳芽。”掌柜眉飞色舞,“春日用这个,清热去火明目,最是清爽,各位爷尝尝。” 周昫伸出去的筷子顿在半空,然后强行拐了个弯。 “这道是香煎柳叶鳊,用的是晨初挂露的柳叶和沅江的鳊鱼……” 周昫换了勺子,他吃蒸蛋羹总没问题了吧。 “爷好眼光,这份柳苗蒸蛋可是楼里的抢手菜,柳香蛋滑,入口即化……还有这道柳枝炒肉……” 周昫要石化了,这还没完没了了? 直到掌柜的介绍完,他才发现这一桌根本就是柳叶宴,连米饭都是垫着柳叶蒸出来的。 毁灭吧…… “你怎么不试试?”周宴嘴里嚼吧嚼吧,“挺好吃的啊,很清新,苦味都去掉了。” 不,我看着它就苦,命苦。 周昫格格不入地单要了一碗蛋炒饭,特别强调就要最普通的那种,多拌点猪油,然后抱着吃得特别香。 周宴看着都心酸:“那些人最是拜高踩低了,你在府中思过,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周昫扒了两口饭:“没有啊,哪有人敢欺负我,我就是想这个而已。” 这段时间他身上带伤,又用着药膳,陆浔干脆把荤腥油腻和不利伤口恢复的发物都撤了,天天清汤白面,周昫都觉得自己瘦了。 “也是。”周宴轻而易举地改了想法,“我看你脸色红润,倒比之前还要更好些。” 周昫:…… 他被陆浔养得这么好吗? 门外脚步轻踏,珠帘碰撞出银铃跳跃声,小二引了个人进来。 “你小子原来在这,让我好找。” 屋里的人纷纷搁了手中的杯盏碗勺起身,周宴急急将口中的酒咽了下去:“霍七叔,您怎么来了?” “原本今日想邀你出城跑马,你府上人说你在醉香楼,我就寻过来了。”霍成吹了好几年陇西边沙的风,身上带着一股凛冽之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主位,一动没动的周昫。 这间屋里,满座都是京中高贵的纨绔子弟,有父兄荫庇的富贵闲人,在霍成这个军职在身的将军面前,自然都执下礼。 除了周昫。 霍成该对他行臣子礼的。 可两人都没动,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周昫只觉得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 周宴赶紧给两人互相做了介绍,那尴尬的痕迹便悄无声息地被掩饰过去。 霍成拱手行了礼:“臣霍成,见过四殿下。” 周昫在他低头的瞬间,眸中忽闪一下,立马又恢复了原本咋咋呼呼的模样,叫嚷着让给霍七叔摆座加筷。 觥筹交错,霍成虽然虚长了一层辈分,却也是个爽快的,三杯五盏后,席中很快又热闹起来。 霍成坐在周昫身旁的位置,手中握着酒杯,目光落在轻晃的酒面上:“臣听闻,四殿下是拜了陆大人为师,住在陆大人府上,听陆大人管教?” 周昫正剥花生,嘎吱嘎吱地嚼着,闲聊一般心不在焉:“谈不上什么管教不管教的,我不过是宫里不方便,暂时住在他府上,等我自己的府邸修完了,就搬出来。” 他这段日子被陆浔管得严,又打又训的,心里多少有些埋怨郁闷,在府里没办法,出来总要找机会顺顺。 嘴上跑跑马车而已,碍不了什么事。 霍成眉心微蹙,脸色暗了几分:“陆大人年少登科,又接连破了几起要案,是个有才之人,殿下既然喊了这句师父,便该有弟子的恭谨。” 周昫有些不高兴了。 恭谨?他对陆浔还不恭谨?任打任骂就差把陆浔当老子供了好吧。 再说了,他和陆浔怎么样关这人什么事?突然端什么长辈架子。别看周宴喊一句七叔,其实比自己长不了多少年纪,也就和陆浔差不多。 诶不对,自己喊陆浔师父不就比陆浔差一辈了吗?亏了亏了…… 周昫将最后一颗花生扔进嘴里,起身拍掉手上的渣:“我和陆大人的事,就用不着霍将军费心了。” 第85章 和你很熟吗 怡红楼里热闹喧天。 台上是新来的娘子,脸覆轻纱,纤纤素手抚在琵琶弦上,轻拢慢捻,婉转诉断愁肠。 雕花的窗台边,周宴他们几个挤着脑袋地瞧,一直到那娘子谢礼退场,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坐回桌边。 周昫看得好笑。 他在青石镇时可是混迹东龙大街的常客,虽然没真做过什么,看却看了挺多,光床底就不知趴了多少回,在关键时候一下冒出来,能吓坏不少人。 所以他对着四周的脂粉钗环见怪不怪,十分自然地歪在美人榻上,翘着脚,由着四个姑娘替他捏肩捶腿。 偶尔娇嗔声响,他便把手伸过去,沿着下颌线虚抚而下,再熟练地挑起人的下巴撩拨。 周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他,自己却紧张得不敢让人碰:“昫哥儿,你……你不紧张吗?” 他们在外头,也就没用殿下的称呼。 周昫张嘴,由着身旁的人喂了一颗葡萄给他,这季节还能有葡萄,怡红楼也是花了大银子的。 “紧张什么,你家里难道没有伺候的丫鬟?” 周宴红着脸,赶紧将几位姑娘请去了别处,听着那银铃般的笑声远了才松一口气,自己蹬了鞋坐到周昫的榻边上。 “你是不知道,我娘和我哥管得严得不得了,五年前,我身边伺候的人就全换成了小子,别说姑娘了,连个嬷嬷都没有。你说我现在紧不紧张。” 他说得口干,愤愤不平地端了手边的杯子一口喝尽。 周昫伸出去的手顿在了一半,想把这个人从榻上踹下去。 那是他的杯子啊啊啊!算了,不要了。 “还是你好啊。”周宴也歪到了榻上,两眼放空地望着雕梁画栋的房顶,“出了宫,就不用被人管着了,想干什么干什么,多好。” 他收了目光,侧躺着身,两眼促狭地看着周昫:“我说……陆大人会不会管你看小娘子啊?” 周昫这回是真踹他了。 “哎哟。”周宴摔得屁股疼,爬起身来就去揪人。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闹腾半天,把床榻踢得一片狼藉,周昫让屋里的暖香薰得有些迷离,便唤了个小侍带他去更衣。 怡红楼是京中的大地方,说是清馆,卖身不卖艺的那种,所以很多官宦显贵喜欢到这里聚聚,既能附庸风雅,又能见红袖添香。 但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只要银子给足了,哪有什么清馆不清馆的。 周昫一路穿过那些莺歌燕舞的长廊,不料在矮阶错落间碰上了熟人。 两人俱是一顿。 “你怎么在这儿?”霍成面露诧色。 周昫对他的印象不太好。这人对其他事都挺爽快,就是对自己总摆长辈架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两手往脑后一抄,周昫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怎么,这地儿是你开的,只许你来不许我来?” 霍成脸色不太好看,挥手让一旁跟着的小侍退下了:“殿下今日过来,陆大人不知情吧。” 周昫一听他提起陆浔心里就莫名不乐意,随即也沉了脸色:“关你什么事,每次都陆大人陆大人地喊着,我师父和你很熟吗?” 霍成眸中颤动,像是压抑着情绪,却没有表露出来,到最后也只是深深地换了口气:“殿下如今这年纪,到这地方来还早了些,热闹瞧过了就赶紧回去吧。” “这就不劳霍将军费心了。”周昫将胳膊放下,穿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既知我是殿下,便该知不该管的别管。” 好端端的心情平白让人给搅和了。 周昫洗过脸,整个人才舒爽不少,正打算往回走,却发现回廊环绕,高低通畅,格局摆设都差不多,自己找不着路了。 都怪霍成把领路的小侍遣走了。 周昫凭着记忆左拐右拐了几次,然后彻底迷失在这花花世界,正打算找个问路的,便见方才那个小侍趋步而来。 “公子,公子让我好找。” 周昫见着他高兴,伸手就勾了他肩膀:“你也让本公子好找,快走快走,他们该等急了。” 小侍哪里敢让他搭着,匆匆忙忙躬了身,在前头引路。 周昫走了一会儿,觉着路好像有点不一样:“小哥,我们没走错吧?” “放心吧公子,不会错的。” 小侍带他拐了个弯,又下了花阶,周昫见果然是他们包厢门口,便径直推门进去了。 包厢里,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主事都在,各自倚在香衾软枕上,端着风雅饮酒碰杯。 江东改税那事,宣德帝虽然没有直接治许府的罪,却处理了许多涉事的官员,里头有大半是世家门生。 大理寺和刑部这两个月来忙翻了天,好不容易把案子了结呈了上去,圣上还算满意,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陆大人,此次多亏有你。”董存知坐在主位,向身旁的陆浔敬了一杯酒,“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得散架咯。” 他一个礼部侍郎,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本想着再熬几年就告老还乡的,却不知自己哪点让宣德帝看上了,正好刑部主事空缺了大半年,就直接被任命了刑部尚书,调过来处理这事。 可礼部都是些读书文人,最狠也就是指着人鼻子骂一句老匹夫,刑部和大理寺却是真动鞭子和板子的,一天天的鬼哭狼嚎把他吓得不行。 陆浔前脚刚解了禁闭出府,后脚就在大理寺里忙得昏天黑地。 也不知周昫这几日怎么样了。 他端了杯,略低了半分,与董存知轻轻一碰:“董大人言重,陆浔只是尽了本职,谋断裁决都仰赖董大人指点。” 董存知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在朝为官多年,有些事情虽然说不明白,那点感觉却不会有错。 比如现在,虽说他担了刑部尚书的名,但这前后谁占的份量多,圣意在谁身上,他还是看得清的。 就像从青石镇接殿下回来一样,眼前这位才是主心骨。 董存知有了青石镇共患难的经历,对陆浔的印象比平常那些世家子弟好上许多倍,他年纪又大,难免多了几分慈爱。 正想说点什么,便见门轰的一声被推开了,门里门外一时间愣成了一片。 周昫愣在了原地,看着满座茫然的大人们,一眼就扫了座上端着杯子还没放下的陆浔,顿时瞳孔睁大。 不是!陆浔他怎么会在这里啊! 第86章 不会这么巧吧 周昫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现在关门假装不知道没看见还来得及吗??? 他僵着脖子回头想问带路的小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一开门,人间天堂就成悲惨世界了?! 可身后早没了人影。 我特么被人阴了。 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的,一桌子人接二连三地离了席,拱手向他行了个礼。 “见过殿下。” 声音整齐而震人心魂。 周昫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自己后脖颈发凉,他回过头,见陆浔慢人半拍地才站起来,看向他的眼神复杂得很。 眼见着陆浔也要拱手,周昫可不敢受他的礼,赶紧几步跨进去打断道:“各位大人不必多礼,快坐快坐……” 他面色如常,心里却盘算得飞快。 这会儿若是转身就走,先不说逃不逃得掉,肯定坐实了他来逛花楼的事,即便陆浔当下不说什么,等会回去了也没他好果子吃。 三十六计走为下。 周昫硬着头皮,顶着陆浔那震惊疑惑打量的目光,向陆浔走去:“师父,我可算找到你了。” 陆浔原本的神态复杂变成了怔愣,在满头问号中,成功成为了新的众矢之的:“殿下……是来找臣的?” 周昫十分真诚地点着头:“府里出了点情况,管叔搞不定,师父我们快回去吧。” 陆浔半信半疑地被他拽着起身,向在座的大人们告了辞,跟着周昫出了门去。 “出什么事了,管叔都搞不定?还让你来寻我?”陆浔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周昫哪里来得及把借口想好,如今陆浔问起,只能含含糊糊道:“管叔没说,您回去再问问他就知道了。” 陆浔听他语气不对,眉心蹙了蹙:“你莫不是……编了话来诓我的?是偷偷来逛花楼了吧?” 周昫心神一骇,立马扬声反驳:“没有,真是管叔……” “昫哥儿。” 周昫脚下一顿,立时浑身冰凉,惊恐地看着周宴从旁边屋里出来了。 这世道……巧也不能巧成这样吧?!他方才开错了门,结果对的门就在旁边?还在这会儿开了! “你这手也解得太久了吧,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快点,姑娘们等着呢。” 周昫挤眉弄眼地朝他使眼色。 “你眼睛怎么啦?被薰香迷了?要不要找个姑娘给你吹吹啊?”周宴合上了手中摇着的折扇,玩趣一样地在周昫胸口敲了敲。 周昫心里呐喊着要去捂他的嘴,人都快吓瘫了,大哥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眼神不好吗?没看到我身后跟着个人?! 周宴总算在这危急关头读懂了周昫的眼神,偏了偏头,果然看到了不远处无辜站着的陆浔。 “陆、陆大人?”周宴飞快地看向周昫,不出意外地吃了一记白眼,“不是……陆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浔要再看不出这其中猫腻就白在大理寺当差这么久了,他望向周昫的眼神眯了眯,往前踏出一步。 “府里出了点事,臣是来请殿下回去拿主意的。” 周昫心里一震,立马听出了这话里的坑来,周宴却是丝毫不觉。 “你府里出事了?什么事?严重吗?还是跟陆大人回去要紧,下次再玩也是一样的。” “我谢谢你啊……”周昫强颜欢笑,比哭还难看。他本来还能垂死挣扎几句把事情圆过去的,这下却是被捶得死死的了。 还下次?他这次都不知道能不能走着出去。 “走吧,殿下,府里的事要紧。”陆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周昫闭了闭眼睛,心底绝望偏生还不能表现出来,悻悻地顺着陆浔给他递的梯子下。 走出怡红楼前,周昫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二楼的围栏边上,霍成垂眼看着他们。 这个人,行踪可疑。他方才没能说过自己,八成在背地里使了坏,故意让那小侍给自己带错路。 周昫嘴唇抿紧几分,总觉得他落在陆浔身上的眼神不太一样,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出了怡红楼,微凉的夜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气。 周昫上了陆浔的马车,十分自觉地坐到了最靠近门边的位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后背挺得笔直。 车门关上,垂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只剩得车底传来的车辙碾过声。 陆浔整了整衣袖和袍摆,斜眸睨了缩在角落的周昫一眼:“车里宽敞,殿下用不着坐那么远。” 周昫嘴角抽了抽,挣扎半天只往陆浔的方向挪了半个屁股的距离,便不敢再动,只小心翼翼地瞟了瞟陆浔,触到那喜怒难辨的表情后又连忙缩了回去。 陆浔恨铁不成钢,眼神在车上扫了一圈,从小屉里抽了把折扇出来,展开看了看:“若是没记错,你之前是说今夜去周宴家里听说书的。什么书,就听到怡红楼来了?” 周昫端正地放在膝上的手指稍稍蜷起,眼神一点没往陆浔那边瞟。 “给你个机会,坦白从宽。” 周昫喉咙滚动了一下,这才勉强出声:“是周宴说,怡红楼今日有新挂牌的娘子,要来凑凑热闹。” 死道友不死贫道,刀悬颈上,他毫不犹豫地把周宴卖了。 陆浔将折扇合上,在手里轻敲着试了试,觉得手感不错。 他抬起的眼神忽闪,阴阳怪气地将他上下一通打量:“是么?那今晚玩得可还开心?” 死亡提问,周昫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发毛:“不……师父,我没干什么,人都没碰……” 似是察觉到陆浔那玩味地眼神落在自己肩头,周昫略僵硬地转了转眼珠。 玄青的衣袍底色上,赫然印着一片白雾茫茫,带着新茉的淡香。 周昫顿住,在脑子里崩溃。 啊啊啊!哪个姐儿把脂粉蹭他身上了啊! “别急,膝边也有。”陆浔拿折扇轻轻敲着座沿,好心提醒他,“还有手肘那里。” 周昫:……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陆浔手上叩着节奏,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三处,脂粉成色略有差异,殿下叫了不止一个娘子吧。” 话到此处顿了顿,陆浔将折扇提起来握到手里,目光幽幽:“挺厉害啊,玩得这般花。” 周昫默默抱住自己,又把那半个屁股的距离挪了回去,紧紧地贴着车厢门板。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掸了掸衣摆:“说吧,这回打算趴几天?” 第87章 一个大比兜 周昫脑子里警铃大作,差点从座上滑了下去。 趴几天?不是,现在问话都成这种风格了吗?他还能打算趴几天?! “师父,我没真干什么。”周昫觉得自己这波真是亏死,杀千刀的霍成,这仇他迟早要报! “没真干什么,那就是干了一些了。”陆浔目光猎猎地盯着他,将他乱瞟的眼神和心虚的表情尽收眼底,“展开说说吧,也让为师学一学。” 这话说的……周昫可怎么接,总不能说他风月老手,对着姐儿们动手动脚吧,让陆浔学了他还有命活? 他支支吾吾地哼唧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讲。 陆浔总算是让他哼唧得烦了,手中握紧折扇在座沿猛的一敲,那边周昫的支吾声戛然而止,两手抱住了头。 “坦白从宽你不要,非要我来审你是不是?缩着做什么,趴过来。” “不!”周昫仓惶,“师父,我坦白从宽!” “你没机会了。”陆浔泼了他一瓢冷水。 这小子,给好脸色的时候从不好好配合,非得蹬鼻子上脸,什么毛病,不能惯着。 陆浔收了那点子阴阳怪气,绷起了脸色:“我劝你自己乖乖过来,逃责的苦你可是吃过的,别逼我在你身上再用一轮。” 上次那顿柳鞭虽说过去了一个月,但周昫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腿根抽抽直跳,他试过的,真把陆浔惹急了陆浔能让他后悔长了俩团子。 到底是屈服于自家师父的淫威。 周昫试探着挪近了一点,一点,又一点……终于是让等不及的陆浔一下抓住手腕,拖过去往膝上按。 “哎!不……师父!”他手忙脚乱地挣扎,手一扬,手背挥过,好巧不巧地扇了陆浔一耳光。 啪! 清脆的声响在车厢中回荡,周昫惊恐地回头,陆浔将略微偏了的脸转回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了半晌。 周昫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要完球了,以陆浔眼里容不下沙子的脾气,不会要把自己扇成猪头吧。 他哆嗦着端正了身子跪在陆浔的腿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那那那那个……师父你别生气,我不是成心的……” 陆浔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嘴唇紧抿,一句话不说,直把周昫看得浑身上下寒毛直立。 这种沉重的威压谁受得了。 周昫连咽了好几口唾沫,这才把手伸了出去:“要要不……您先打几下出出气?” 陆浔眸光微闪,突然就抓住了他的手反扭在腰后,按趴在腿上先对着那乱拱的团子抽了七八下。 周昫猛地蹬了一下腿,身后骤然遭受接连捶杵,隔着衣裳都是一片明显的火辣。 “哎——”周昫弓起身子,刚叫出声就想起自己如今还在马车上,急急忙忙地闭上嘴。 陆浔这几下打着出气的,没什么章法,胡乱抽在团子上,横七竖八反而钻心得很。 “轻、轻……错了……”周昫忍疼忍得直吸气。 扇子打人这么疼的吗?他以前怎么不知道! 陆浔歇了手,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得让自家徒弟气死,盯着周昫的后脑勺咬牙切齿:“能的你,再挣啊?” 周昫双手得了松解,赶紧缩回了胸前,飞快地摇着头。 不敢动,一点都不敢动。 陆浔哼了一声,将他的衣摆撩了上去,折扇的扇柄就压在他身后:“十下,方才那些不算,先给你正正风气静静心。” 周昫现在就听不得静心这两字,他惶然心惊,未及说话身后的扇风便落了下来。 不算快,也是按着章法一下一下打的,可却实打实地用了力气。 周昫自第一下起就缩起肌肉绷紧腰背,他也知道自己越是紧绷越是疼,可在扇风之下根本控制不住。 如今已近初夏,衣裳本就轻薄,扇骨声清脆,碾出的痕迹又立刻被下一记抚平,滚烫堆叠,周昫额头渗出了薄汗。 “师父……嘶……”他一手摸向了陆浔脚踝的位置,囫囵将他的袍角攥到了手里。 最后一下落完,陆浔把手搭到了周昫的后腰上,用了一点力气,将他上半身压低。 身后被顶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都可以用手肘撑着了,脚掌蹬地的姿势也变得有些勉强。 周昫虽然没解腰带,却还是耳根发烫。 折扇压在团峰,将浑圆压凹了一道,轻轻摩挲两下,陆浔的声音传来,没什么语调起伏。 “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讲的反省吗?第二个十下,结束后,我要听你反省了什么。” 倒俯着的姿势不太舒服,周昫满脑子的注意力都在身后轻飘飘的接触上,运转起来有些吃力。 没等他想明白反省是什么意思,第二个十下就落了下来。 “啊——”周昫一声惊呼没喊完,就急急把陆浔的衣角塞到口里咬住。 虽说马车隔绝了一些声音,可夜里不如白天喧闹,谁知道这声音会不会漏出去。 他一如既往地绷紧了腿后肌肉想蹬地卸疼,却发现在这高顶的姿态下,身后没有受力点,像是飘浮着挂在树杈的断线风筝,根本没法把力卸出去。 所有的疼都让他一个人扛下,本就微微发烫的地方如今更没有什么忍受力,轻而易举地被打出了双倍的痛感。 “唔……呃……呜呜……”周昫的呼痛声被咬在了喉咙里,喊出来的师父也变得含糊不清。 他控制不住地拱着腰微微躲着,倒也没敢真翻下陆浔的腿去,尽管陆浔根本没用多少力气按着他。 十下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打完了。 周昫松了紧咬的牙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再晚一点他就要憋死了。 陆浔手环在他腰侧,把他拱歪了的胯扶了回来,声音不轻不重地飘下:“想了什么,说吧。” 周昫满脑子懵懵然然,还沉浸在身后的滚烫中没有回过神。 想什么?说什么? 哦,对了,陆浔方才让他反省来着。 陆浔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声,手又搭上了他的后腰,口中轻笑:“呵,没想?” 第88章 极限拉扯 周昫一听他这语气就不对,急急忙忙出了声:“不!我想……啊!” 陆浔可不想听他胡说八道,反正等他身上疼狠了,脑子总能端正几分。 周昫攥紧了手指直想骂人。 反省反省,你倒是住手啊!这么疼着怎么反省啊! 可他还真是不疼就反省不了,陆浔对他的脾气已经摸得很清楚了,非暴力不合作嘛。 若是这会儿让他坐着站着即便是跪着,他都能满脑子避重就轻地编故事,谁知道最后讲出来的会是什么浑话。 倒不如让他疼了,收了心没力气去想东想西,说出来的自然就是真话了。 虽然费手费力气,但这法子在周昫身上好用得很。 十下,身后又热了一个度。 好在车内空间有限,周昫又是伏在陆浔膝上的,这姿势下陆浔总没法抡圆了手臂,虽是痛痛麻麻发着烫,倒也不至于忍不下去。 就是很想揉…… 周昫胳膊蠢蠢欲动了好几次,到底是让他自己拽回来按住了没敢往后伸,只是难受地蹬了蹬腿。 他这回是学乖了,陆浔动作一停,他气还没喘匀就立马开口出声:“我想了!我想了的师父……” 陆浔总算是将人拽起来了一点,却把他的衣摆又往上堆了堆,手就环在他的胯边:“说说看。” 周昫舔了一下嘴唇,其实方才光顾着忍疼骂人,什么都没想。可说点什么还不简单,反正就认错呗,他认过无数次了,早已经驾轻就熟。 “我不该瞒着你偷偷去怡红楼的,错了,以后不敢了,饶了这次。” 认错,保证,求饶,三件套一样没落,全是套路没有一点感情。 陆浔听这话都快听到耳朵起茧子了,不过这也算是他第一回正经让周昫反省,周昫不知道说什么也很正常。 “在怡红楼里做了什么?”陆浔开口问他,轻轻将他身后的衣料抻平,“说详细了,别与我耍心思。” 陆浔说完自己都顿了顿,觉着这用词这语气真是越发像是在审犯人了。 周昫倒是一点不觉,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陆浔能再捶他一顿。 “我没干……哎!” 只堪堪说了三个字,身后便猛的挨了一记,横亘两团拱起的一道痛意有点明显。 蹬着的腿瞬间软了,周昫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陆浔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飘下来:“若是还没有想清楚,我不介意再来几轮,反正费不了多少事。” 周昫嘶嘶哈哈地磨着牙,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你当然费不了多少事,费的明明是他的团子。 “周宴说怡红楼今日有新娘子登台,要来看看热闹,我答应了。” “那听说书呢?” 周昫抿了抿嘴,声音低了几分:“哄你的……” 腰上的力道一紧,随即就是三下飞快地落扇,全叠在团尖一处地方,直把那处衣料压出了明显的褶痕。 周昫张大嘴用着气音呼嚎,抻长了脖子,蹬着腿双臂往前爬,胡乱攀住了侧边的座沿,才一挺身,就让陆浔拽着腰带拖了回去。 腿根处挨了一下敲。 这下是用了实在力气的,折扇带起的破风声干脆而锐利,落在腿根那不受疼的地方,一下就能起红痕。 周昫仰起脖子呼了一声痛,回手抱住了陆浔的膝盖:“别、别师父……” “不想多吃苦头就安分点。”陆浔重新抱稳了他,“接着说。” “那我说了你能不能别打……”周昫委屈,他这不说被打,说了也还是被打,怎么想都是亏本买卖。 “呵。”陆浔轻笑,折扇一下一下地往怀中的团子敲着,还专挑他团尖处挨了责的地方,“殿下有胆气啊,这会儿还能和臣讨价还价呢?” 周昫如今一听他喊殿下就浑身发毛,立马改了口:“不,师父,我好好说。” 陆浔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绷紧,知道他害怕,手上用力折扇便压进了肉里。 “嘶……”钝闷闷的疼碾过神经,顺着脊背而上,周昫就知道陆浔喊了殿下便不会有好事。 他手上拍着陆浔的腿,却一点没敢用力:“错了错了……别压师父……” 陆浔松了力气把折扇抬起来:“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与我浑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还没到正经罚的时候呢,周昫就让他磨出了一身的汗,低了低头,仗着陆浔这个视角看不见,报复似的把额角的汗全蹭在陆浔的衣服上。 哼,就师父那洁癖,还怕不能膈应死他? 陆浔只觉怀里的人安静得不同寻常,不知他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却只见人撒娇似的拱了拱,倒也没有挣扎逃跑的意思。 怎么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陆浔蹙了一点眉心,只是沉着声音催他:“歇够了没有?” 周昫的小心思得了逞,心里平衡许多。 “我们要了个包厢,然后叫了几名伺候的姑娘。周宴他们几个,没来的时候叫嚷得起劲,真见着了人却一个个怂得不行,别说干点什么了,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太丢脸了。”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 陆浔要让他气笑,想起他肩头手肘的脂粉来就咬牙切齿:“他们丢人,那你呢?你很厉害?” 周昫听着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迅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急急忙忙抢过了话:“我不是!我没有!师父你别动手听我说!” 陆浔让他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啧了一声往他身后轻敲了一下:“嚷什么嚷,要说就说。” 周昫暂时捡回了一次命:“我只是让她们捏肩捶背揉腿,没干什么过分的事。” 如果只是捏肩捶背揉腿,周宴能说出“姑娘们等着你呢”这种话?当他看不出来还是当他好糊弄? 陆浔眼神忽闪,默不作声地抬起折扇,破开风声又是连抽三下,还是落在团尖。 周昫嚎了一声差点没摔下去:“还有,还有!我说师父……” 陆浔没停手,折扇往下挪了几分,依旧是十下,只落在一处地方。 第89章 没人管管他吗 陆浔本以为自己耐心够好了,谁知道还能碰上周昫这种,每次他以为周昫要老实认供的时候,周昫总又能生出许多幺蛾子来。 这到底是谁磨谁的性子……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手中捏稳力道,十下连抽能把那地方瞬间抽出一道红肿拱起的扇印来。 “师父……不要!啊!”周昫咬得牙根发酸,手上捏拳猛的砸在一旁的矮座上,直震得小台上的茶盅哐当作响。 夜里来往的人少,车里的声响多多少少还是漏了出去,驾车的大叔听着里头砰砰啪啪像是摔跤打斗的声音,整个人快惊呆了,僵直地坐着一点不敢乱动。 这么勇的吗?公子和殿下都这么勇的吗?! 他斜眼瞅了瞅近在眼前的陆府,又不敢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主子们的事,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惨了。 左右为难之际,他难得大着胆子替公子做了一个决定。 马车就这么无视陆府门口,哒哒哒地驶走了。 嗯,没看到,走过了,再走一圈。 陆浔落下一记,看着手底下的团子缩起来直躲:“干什么?造反吗!” 周昫蹬了一会儿腿,只觉得身后新涨起的那道火热怎么都歇不下去,陆浔这一晚上半威半吓的罚,总算在这一刻有了陡然狠厉的苗头。 “没有……不敢……”周昫轻着嗓子,连语气都没敢放重一分,生怕陆浔觉得他不服管教,真又给他来个刻骨铭心的。 陆浔把折扇压在他身后,显然是耐心被耗光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再说不好,也用不着你说了,我直接判责,到时候会是个什么下场,希望你心中有数。”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的,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偏偏这种淡淡的语气威慑感太强,反而让周昫一点不敢敷衍。 这回是全招了,从姑娘给他喂葡萄,到他挑人下巴,再到解手后走错了门……周昫一五一十地招了个干净。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个事,周昫倏地从陆浔腿上撑了起来:“师父,霍老将军家的霍成,你认得吗?” 陆浔本就没用多大力气压他,这一下被他挣得猝不及防,差点让他后脑勺磕着了下巴。 反应迅速,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的陆浔想揍人,却在听到霍成的名字后冷静了几分。 今日霍成也在怡红楼,他察觉到了,只是装着不知而已,可周昫怎么会问这个人,他又知道了什么? 眼神中的复杂一闪而过,陆浔揪过周昫的胳膊重新把人按趴下了:“你的账还没算完呢,别岔开话题。” “哎!哎!”周昫自身难保,立马就把霍成的事扔到了九霄云外,“我讲完了,真的,再没有隐瞒的了!师父你……” 陆浔按下了他挣扎着要起来的背:“你讲完了,如今便好好听着。” 周昫听这语气就知道陆浔准备开始训人了,松了挣扎的力气安安分分地伏在人腿上,从头到脚散发着老实巴交的气息。 求饶过,求从轻发落。 毕竟他打也不想挨,骂也不想受。 陆浔开了口,没有什么怒气:“怡红楼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但你日后人在京城,想要完全避开是不可能的。眼下官家子弟将那里视为玩乐的地方,以后官僚同属也少不了邀你同去的时候。所以,去怡红楼这事,我不禁你。” 周昫要惊呆了。 我师父……我师父也太善解人意了吧!这么开明与那些老古板完全不同的好吗! 他欣喜若狂的抬身让陆浔压下了。 “别急着高兴,我话还没说完。”陆浔在他腰上摸了几把,解开了他的腰带,“但下面几个事情,你给我记好了。” 身后发凉,周昫预感不太好。 “第一,不管什么时候,不许碰怡红楼里的人,不管男的女的。这里说的碰是什么意思,怡红楼指的是哪些地方,我相信你心知肚明,所以,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不要试图试探这道底线。不然……” 陆浔说着,将折扇竖了起来,一下抽落在腿根靠内的地方,把周昫吓得差点失声大叫。 “罚的便是这里。”陆浔轻道。 周昫几乎要让这一下吓飞了魂,罚这里?天杀的,这地方哪是能挨打的?!他本来就对那些事不怎么上心,这下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我、我知道,记下了……”他这会儿腿根都有点哆嗦。 陆浔只是给他提个醒而已,并不是真要为这点罚他,所以敲过一记,见人知道怕了,效果达到了,也就抬手放过他。 “第二,怡红楼里多的是各方眼线,你说出去的话指不定就让什么人听了去,所以,今后凡去这种地方,注意看人,也注意自己的言行。”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周昫也不是傻子,有些道理其实陆浔不说他也知道,但陆浔还是特意拎出来给他讲一讲,免得他哪天浑劲一起来什么也不顾的。 “是,知道了。”周昫应着声,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劲来。 “再来说说今日这事。”陆浔略略调整了一下他的姿势,把他身后挪到一个合适好下手的位置。 然后语气骤然一转,从沉着冷静的辨事理定规矩,变成了被熊孩子气坏的街头大娘。 “你行啊你,偷偷摸摸去怡红楼还敢哄我是去听书!还挑人家姑娘下巴!怎么好事没见你学得这么快?嚣张得很啊,怎么,我这一个月忙着没空管你,你要上天了是不是!” 周昫让他突然一顿毫不停歇的训话喷得直抱脑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师父如今耍起泼来真是一点形象都没有了,这般有失官衙体统,就没个人来管管他? “二十下,你要再敢动一下你就试试!” 周昫抱着脑袋疯狂摇头。 折扇落下来了,翻滚的疼在身后炸开,周昫知道这不是陆浔使出全力的结果,可疼还是疼的啊,何况陆浔又开始只搁着一个地方揍。 “师父……师父……”周昫偷偷摸摸地拱着腰,想让身后折扇落下的地方错开几分。 可陆浔几乎跟有鹰眼校正的一样,一下连着一下,位置丝毫不差的。 “你还要拱哪儿去?”陆浔手下看着快拱到天上去的两团,“加十下吧。” 第90章 你不讲理 好不容易挨了十下准备缓口气的周昫,听到这话人都要跳起来了:“不是!师父,说好就打二十下的……” 陆浔这会儿是一点废话都不想再和他讲了:“加二十。” “你不讲理!”周昫叫嚣。 “三十。”陆浔瞪人。 周昫悻悻地闭嘴了,数目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翻了个倍,师父这火爆脾气莫不是提前到了更年期? 陆浔却是知道他的,别的不敢说,见人下菜碟的本事周昫绝对是天资聪颖无师自通。 若犯的是大事,他顶天了就是告错求饶,可若是事情不大,那他绝对敢卖乖叫嚣。 眼下事情说开了,偷偷去怡红楼这事显然不是什么原则大错,只是恰好让陆浔逮个正着,换成哪家府邸都少不了训责一通。 周昫心中担子卸下了,知道陆浔不会真的重责于他,那点小孩子脾气便露了出来。 没关系,这种情况,暴力镇压多拍几下就好了。 陆浔从众多纷繁复杂的应对方案之中,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那条路,手下把人后腰按住了,第二个十下还是落在方才那道扇印上。 周昫自挨了第一下就察觉出事情不对,往常陆浔这般罚,十下一组之后便会换地方,怎么今天就不按常理出牌了? 原本就已经叠到红云浮肿的地方,正是不受疼的时候,如今乍然又接十下,痛感翻得飞快。 “师父!别……”周昫疼着直蹬腿,手上拽着陆浔腿边的衣袍,狠狠地扯着,若是那衣料质量差点,这会儿就该成布条了。 十下一到,陆浔就停了手,看着那地方随着红印叠深拱起得更明显了,不用上手试探便知肯定滚烫得厉害。 他再把折扇压到那地方时,周昫就抖了嗓子:“不!师父我错了,您可怜可怜我,挪一挪……” 这会儿倒是要他可怜了,方才不是嚣张得很? “你不是控制不住吗?”陆浔没听他的,折扇轻敲,“余下的数目,还落在这,我看你能不能控制住?” 陆浔对他的承受力在哪心里有数,最后这几十下听着数目多,可他收着手劲,力气也都散在表层,再加三十下落在这一处,也只会叠深颜色,看着滚烫吓人,却连淤块都不怎么会起。 不过数目太多摆在那儿,钝刀子割肉,却也不那么好挨。 周昫刚想骂一句街,就让身后骤然落下的折扇打断了。 三十下,一下没停,真就全落在一道伤上。 噼噼啪啪的声响落得飞快,周昫差点让这毫不间断的狂风暴雨给捶懵了,咬着牙险些憋断了气。 “师父!师父!等等等,疼、疼啊……” 他控制不住地四肢乱爬,可胯边让陆浔按紧了,一下也没躲过。 三十下过,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让陆浔一把揪了起来,不由分说按坐回马车侧座上,热意未消的肿伤猛然触到凉垫,吓得他立刻翻了下去。 身后烫得吓人,简直像是从颠锅新出炉的一样。周昫幽怨地瞟了陆浔一眼,见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折扇丢回小屉里去了。 陆浔回眼正好看到他急匆匆收回目光,手忙脚乱地系了衣裳,然后愣在那里要坐又不敢坐。 里头声响停了,不多时车门开了一条缝。 “回府吧。”陆浔道,为着这事车都不知道兜多少路了。 “是。”驾车的大叔松了口气,低垂了眼神绝不往里面多看一眼。 陆浔合了门,回头便见周昫半跪着手肘撑在侧座上,撅着个嘴不理人。 也不知这坏习惯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每次罚完之后总要他哄上几句,不然就能堵上半天的气,这和当初干天干地的硬汉山匪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生活怎么这么艰难。 陆浔叹气,坐回了座上,看周昫一眼:“难受?” 明知故问,周昫哼了一声不理人。 “你若是肯好好把事情讲了,也不至于白挨了那么多数目。”陆浔这会儿没什么气场,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温和好说话的感觉。 “那你就不能温柔一点?那么凶巴巴的谁敢说啊。”周昫与他呛了一声,然后马上防备着离他远点。 这叫什么?又菜又爱玩? 陆浔失笑,知道他这会儿嘴硬而已,也不去与他计较什么:“过来,我给你揉揉。” 周昫鬼信他,陆浔揉伤如今在他这的信誉度就是零。 陆浔见人不动,也不催:“马车绕了远路,回去还得要小半时辰,你那么跪着不难受?” 周昫打量他,想着他是不是在钓鱼执法。 半晌之后,实在是膝盖硌得慌。这马车是短途的,侧座根本容不得一个人趴下,要真这样一路跪着颠回去,他明天估计得瘸。 “你让我趴一会儿,我不揉。” 要求还挺多。 陆浔爽快地答应了,答应得周昫都有些心虚,生怕自己让他给算计了,趴在人腿上也战战兢兢,干脆把他两只手都拉过来抱进怀里。 这下总不能使什么坏了吧。 陆浔双手被禁锢,哑然失笑:“师徒一场,就没一点信任?” 周昫闭口不答,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陆浔拿他没办法。 行吧行吧,就当自己是个抱枕好了。 …… 周昫如今闲人一个,没有念书的压力,也不必为当差苦恼,整日与京中那群纨绔混在一起,吃喝嫖……嫖他眼下应该是不敢的。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陆浔有些发愁,可他还有大理寺的差职在身,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周昫,再说周昫也大了。 同福听着陆浔的苦恼,诧异于公子怎么会被这个问题难住。 “虽然宫里的学苑去不了,但京中的学堂还是有很多的,再不行,寻几个先生来府里教也行啊。” 陆浔心想那估计府里就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了。 “可去了学堂,他又能学些什么呢?” 同福觉得今日的公子有点奇怪,尽问些简单的问题,难道是当值太辛苦脑袋钝了? “诗书礼易,什么都行,能学的东西太多了,这世上的书,难道还读得完吗?” 是啊,这世上的书读不完,能学的东西太多,可那是周昫需要的吗? 念书该对一个人有所助益,而不是仅仅为了困住一颗心。 陆浔琢磨半宿,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提笔给周昫写了张名帖。 第91章 谁惹的他 怡红楼走一遭,挨了打的倒霉鬼不只周昫,还有周宴。 周宴是回府后才发现他哥气势汹汹地拎着竹板等他的,然后他就被押在长凳上抽得哭爹喊娘,最终还真是他娘出的面,才把他可怜的屁股解救了出来。 十天了,他还在床上趴着。 周昫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明日,他们约好了要来我这斗蛐蛐,你来不来?”周宴趴在床上,胳膊底下垫着个长条枕头,一个小侍站在一旁替他打扇,看着舒服得不行。 周昫就坐在他床沿,看另一个小侍替他们剥莲蓬,觉得这江南的东西挺好玩,便自己也拿了一个剥着玩。 他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不来了,我明天还得去学馆。” 周宴看着他,满眼可怜地摇了摇头:“唉,陆大人这招用得狠啊,直接把你送学馆去,你好不容易出了宫学,这下又得念书做功课了。” 周昫往上抛了一颗莲子,仰头正好接进了嘴里,吊儿郎当道:“怕什么,宫学都过来了,还怕这宫外的学馆不成?” 其实他去的不是学馆。 从怡红楼回来的第二天,陆浔说给他找了个身手教习,问他最近有没有空,想不想去试试。 周昫这几天确实闲得没边,玩也玩腻了,正无聊得很。 如果陆浔找的是教书讲学的夫子,他肯定不会想去,但身手教习嘛,他还是有些兴趣的。 毕竟吃饭的老本行不能忘,而且陆浔给他找的人,肯定不会差。 于是,周昫兴致勃勃地拿着陆浔写的名帖去了。 结果,他在巷子里钻了半天,好不容易寻到了地方,接名帖的人却是魏朝。 “哈哈,小殿下,你师父果然把你打包卖给我了。” 周昫死鱼眼,差点拔腿就走,不过还是看在陆浔的面子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魏朝在江湖待了许多年,若单论身手,比陆浔都好,之前在陆府只是没与周昫认真而已。 加上他走南闯北知道的新鲜玩意儿多,脾气又与周昫大差不差,都是那种又玩又闹的,两人没多久倒是混成了统一战线。 周昫如今还挺喜欢去他那里的。 “我走了。”周昫拍干净手上的莲蓬渣渣,抬脚套着靴子。 他起身看到周宴舒服地趴在床褥上,突然捉弄心起:“你老这么趴着也不是办法,我有个法子,能让你的伤快点好,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法子?真管用?”周宴也是真的趴太久了。 周昫点着头,说得煞有介事:“你去找个手稳的,先用热水敷上一阵,再用活血的药油把肿块揉开,保证你三天就能起来。” “真的?”周宴半信半疑。 “真的。”周昫满脸真诚。 他脚步轻快地出了周宴的院子,乐呵呵地想着周宴揉伤会嚎成什么样,不知道会不会把屋顶给掀了。 周昫想得好笑,一拐弯却在长廊碰上了霍成,轻快的气息顿时一收。 这一回,却是周昫把随行的小侍遣退了。 “殿下有事吩咐?”霍成站得笔直,落在周昫身上的眼神还是有点难以捉摸。 周昫总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见。 “霍将军说笑了,我一个闲散殿下,能有什么事吩咐。”周昫阴阳怪气地应着,“上回在怡红楼,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将军,若是没将军搭的那把手,想必我还要在怡红楼里迷上一阵路。” 霍成淡定,连眼睫都没颤过:“能帮上殿下的忙就好。” 淡淡的三言两语对过,两人之间却弥漫起一股无形的火花对峙,隐隐有股不欢而散的意思。 周昫出了门便去找魏朝:“我向你打听个人。” 魏朝正在钓鱼,让他吓了一跳鱼全跑了,只捞上来个空鱼钩:“我说殿下啊,我好歹是您师父的朋友,您就算不喊一声师大爷,也该喊一声大哥吧。” 师大爷特么是哪门子称呼??? “是,是,朝哥,朝哥。”周昫在他旁边坐下,捡了他的鱼竿,随口应着,立马又问,“霍成你认得吗?” “霍成?哪个霍成?”魏朝觉得自己被敷衍了,也想敷衍回去,却在捡饵料的时候顿了顿。 “等下……霍成?”他直起身,抓住了周昫的手腕,“你说的可是霍老将军府上的霍成?你怎么会问他的?他去找你师父了?” 周昫看他反应,心道霍成这人果然不对:“我碰上他了,他和师父有仇?” “有仇!可大仇了!”魏朝脸色变了变,简直是义愤填膺,“陆浔当年在太医馆,要不是因为他整日纠缠,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 “他倒好,把陆浔纠缠得门都出不了,闹得小半个京城都知道了,最后也不过是被霍府拘了回去,送去军里还得了个将军的名头。如今回来还不知道心思改没改呢,让你师父小心着点。” 周昫听着他讲,突然就明白了怡红楼里霍成看陆浔的眼神,手上一用力从池子里拽出条鱼来,甩在地上啪啪翻着。 “他最好是别再存什么心思,这京里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陆浔发现,周昫这几日似乎脾气有些大,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滋滋地冒着阴郁之气,把他院里那群伺候的人吓得够呛,连同福都不太敢接近他。 “他这是怎么了?谁又惹到他了?”陆浔又一次看着周昫没什么兴致地扒完饭,撂下筷子走了,十分新鲜又小心地问同福。 同福苦恼地直摇头。 他还算好的了,毕竟不是贴身伺候周昫,那双喜就不一样了,这两三天就让周昫骂了二十几回,比之前小半年加起来的都多。 本着为徒弟身心健康和全府幸福着想,陆浔去了一趟周昫院里,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骂人声,也不知是哪个小侍触了他的霉头。 陆浔眨了眨眼睛,心想要不等会儿再来? 门啪的开了,一个小侍落荒而逃,周昫站在门口显然怒气未平,看到陆浔时还愣了愣,但只一小会儿,他就嘴一撅闷声进去了,连师父都没叫。 陆浔看着气性超大的徒弟,脑子里缓缓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是我惹的他? 第92章 生气 陆浔进去的时候,周昫正坐在榻上生闷气,不远处搁着一个棉布裹的沙袋,已经被捶得变了形。 “怎么了这是?不开心?”陆浔慢慢走了过去,看着周昫快气成河豚的背影,突然在想如果自己这时候惹恼了他,他会不会也跳起来给自己一拳。 “没有啊,挺开心的。”周昫背身对着他,手上抓着一个块木头,正用锉刀一下一下地剔着,一看就是心里闷着火没处撒,指尖摁着锉刀都快剔出咬牙切齿的感觉了。 陆浔听着他极差的语气,想不起来自己最近怎么他了,除了因为怡红楼的事罚了他一顿,又把他哄去了魏朝那里上课,别的也没有了。 可怡红楼那事周昫怕他还来不及,不可能跟他怄气,至于魏朝那里,他见周昫明明去得挺开心的啊。 真是孩子大了不由娘…… 陆浔叹气。 “在雕什么?”陆浔往他手上看看,见那木头被削得不像样子,无奈得直想笑,“也让师父看看?” 周昫察觉到他走得近了,突然把锉刀握进掌心,戳戳就往那木头上扎了两个洞。 “做什么?威胁我呢?”陆浔挑眉。 “我没有。”周昫堵着气,头也不回,口中胡扯着连腹稿都不打,“我给它扎眼睛呢,跟您没关系。” 陆浔看着那木头底下一截千疮百孔,都快成马蜂窝了,估计是被扎了剔,剔了又扎,也真是难为它了。 “都扎出来这么多眼睛了,你当啄木鸟啊?”陆浔与他开了一句玩笑。 谁知周昫突然恼了一样,赌气甩手把木头往榻上重重一砸,砰的一声震得一榻的木屑扑簌簌直掉。 陆浔脸色沉了几分。 周昫才发觉自己做得过火了,心虚地飞快瞟了陆浔一眼,默不作声把木头又捡起来:“我没拿稳……” 陆浔盯了他一会儿,看在他心里烦闷的份上没与他一般见识,闭眼长叹了一声:“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若是我哪里惹恼了你,我同你道歉。别气了好不好?” 周昫眼睫颤了颤,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陆浔那么骄傲有原则的一个人,居然这么随随便便地就同他道歉,甚至连理由都不问,就只是为了哄他别生气而已。 他突然就很想撒泼打滚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话一出周昫才发现自己委屈得不行,“那个霍成他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浔愣了一下,没想到周昫生气会是因为这件事。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如今也没对我做什么呀。” “他有!”周昫一把扔开了手上的东西,腿一蹬从榻上转过身来,“那日在怡红楼,就是他故意把我引到你那儿去的。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二楼看你,那眼神,根本就是死性不改。” 陆浔总算知道他这些天的脾气是从哪儿来的了,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啊,一点就着。 周昫气得上了头,只觉得自己肺都要炸了:“您也是,明明知道他回来了,却不把事告诉我。我那天都问您霍成是谁了,您还故意把话盖过去,您就是故意不让我知道的。” 陆浔听着他满口埋怨委屈的话,却一口一个您字,有点莫名的可爱,心底舒了一口气,开始给炸毛的徒弟顺毛:“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多心吗?” “屁!”周昫爆了一句粗口,气得跺脚,“您就是怕我听了不忿,去找霍成麻烦。” 陆浔挑眉,心道你这不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吗? 周昫快气死了:“您就是不相信我,觉得我没有分寸,觉得我会惹事,就是想拦着我。可明明是他欺负人,我把话和他撂明了怎么了?就这您都不许,您就护着他!” 陆浔哭笑不得地听着他说完一大堆,真觉得周昫这脑补出来的一场大戏……还挺在理。 虽然眼下什么都没发生,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周昫要冲出去替他讨公道,他也绝对会拦着。 除了最后那一句。 “我没护着他。”陆浔几乎就是哄孩子的语气了,“我是你师父,我为什么要护着他?” “您就有。”周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就是想和陆浔无理取闹,看他无可奈何手忙脚乱地哄自己,“您不告诉我,不肯让我去,您就是护着他,和一个外人一起,欺负我。” 陆浔真是无语了:“我哪里就欺负你了?” 周昫两颊鼓得老圆:“我气那么多天了也不见您多问一句,多问一句很麻烦吗?街边捡来的徒弟果然没什么要紧的,由着我气死算了。” 陆浔快让那满屋子的醋味给酸死了,可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啊,听着周昫哐哐哐地给自己扣了好几个罪名,无辜又好笑地直摇头。 “是,是,是师父不好,让阿昫受委屈了。”陆浔真觉得自己带了个三岁小孩,突然玩心一起,哄着他道,“阿昫要怎样才能不生气呢?要不师父给你打两下?” 周昫被这冷不丁的玩笑激得瞬间回神,见鬼一样地看着陆浔。 虽然他之前挨陆浔揍时也暗戳戳地想过,等哪天要给自己报仇,也把陆浔按到桌上狠揍一顿,揍到陆浔求饶也不停手,再告诉他求饶一句加十下,躲了动了加二十下。 这画面想想就很棒棒。 可真碰上陆浔这么说,他却只觉得师父脑子怕不是坏了。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冷死了。 周昫光明正大地翻了一个白眼。 耍着性子无理取闹了一顿,他如今回过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见陆浔含笑看着他就羞恼得不行,干脆绷着个脸赌气往外走。 “上哪去?”陆浔要被这徒弟笑死,撒泼的时候闹得欢,这会儿倒是脸皮薄了。 周昫拉开门,回头,十分有底气道:“我爱去哪去哪,您管得着吗?” 他说着就要甩手摔门。 “你敢?” 一句话轻悠悠地飘来,生生压住了他的动作。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哼了一声:“我饿了,去找吃的不行啊。” 说完又怕陆浔生气一样,瞟了陆浔一眼,然后溜得飞快。 陆浔看着还在来回摇晃的大开的屋门,嘴角噙出了一点笑。 养个徒弟其实也挺好玩的。 要不等过些时日,手头那案子结得差不多了,跟大理寺告几天假,带周昫出去逛逛好了。 第93章 冲动 陆浔计划得挺好,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接到消息的同福几乎是从府里狂赶到大理寺的,他手上捏得老紧,在堂中来回踱步,看到陆浔出来时差点绷不住哭了:“公子……” 陆浔让他吓了好一跳,心下骤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殿下他……”同福两眼通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他与霍小将军动了手,惹恼了圣上,被关到内廷司去了。” 事发突然,陆浔一颗心直坠,匆匆忙忙脱了刑狱的罩袍,向当值的主司告了假,带着同福就往宫里去。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动了手?还闹到圣上跟前去了?” “午前的时候,在安宁街口,殿下与霍小将军打了一场,砸了许多商铺,引了很多百姓围观。巡防营抓了人,但因着两人身份特殊,不好审讯判责,便直接送了宫里。之后传出的消息,就是殿下被关去内廷司了。” 马车驾得飞快,陆浔坐在其中,手指轻捻着官袍的袖口,在这紧急时候反而生出了几分冷沉。 当街斗殴还闹得这么难看,丢了天家颜面,圣上龙颜大怒也是情理之中,即便是就此罚下板子来,陆浔都觉得正常,可为什么是把周昫送去内廷司? 内廷司那种地方,说白了就是宫中的大理寺,专门关押审讯后妃皇亲和宫中内侍的,当街斗殴这事怎么也不至于到需要关押审讯的地步。 肯定还发生了什么。 陆浔眉心蹙得死紧:“宫中没有别的消息了吗?” 同福摇着头:“内侍们应该是得了吩咐,没人敢开口,只听说圣上气得不轻,当时就砸碎了一个花瓶。” 陆浔目光盯在一个点上,思绪连接得飞快:“霍将军呢?” “罚了三十板红木杖,已经送回府闭门思过了。” 一路紧赶着进了宫门,陆浔却让胡内侍拦在了勤政殿外。 “圣上口谕,陆大人这几日没事便不要进宫了。” 陆浔眸光微微晃动,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当时在青石镇那小宅子里,周昫暴躁失控的画面。 笼在袍袖下的手指蜷了蜷,陆浔还是强压下心中的着急,恭敬地行了礼:“殿下行事冲动,若有御前失仪,还望胡内侍照拂一二。” 都是在宫中行走的人,这字里行间的打探意思,胡内侍也听得出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如今在气头上,殿下到内廷司去避一避也是好的。宫门快下钥了,陆大人还请安心回去吧。” 胡内侍说得真挚,消息也隐晦地透露给陆浔了。周昫就是言行有差,圣上一怒之下把人关了起来,但也只是关起来而已。 宣德帝不让陆浔进宫,摆明了不想让陆浔插手这次的事,圣意昭昭,陆浔若一直求着反而落人口舌。 下钥的敲梆声响,再逗留便真来不及了。陆浔向胡内侍托付几句,又往宫道深处望了几眼,才让慢慢闭合的宫门隔了视线。 内廷司的高墙上,只有一扇极小的窗户,周昫坐在墙根的粗席上,满身阴郁,看着窗外那一点日光慢慢沉了下去。 静夜深长,宫中连晚风都比外头要凉上许多。 白日里,勤政殿上,宣德帝听着巡防营报了事情经过,抓起一份奏折就摔在他俩跟前:“为着这么一点事情就当街大打出手,天家颜面都让你们丢尽了。” 霍成垂头不语,周昫却是恶狠狠地盯着他。 “什么叫就这么一点事情?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周昫胸口起伏,说话没了分寸,差点当着御前又要动手,让身后的侍卫给按下了,他转过头,瞪着身侧之人。 “霍成,你心里揣的什么心思你自己知道!你敢说你没有打探他的行踪偷偷摸摸地跟踪他?你敢说你没有耗在大理寺和陆府门口等着他?你又想逼到他不能出门是不是?” 霍成在他几近怒吼的质问声中一动不动,只一味地垂着目光盯着身前的青石砖纹。 宣德帝似乎让他们闹得头疼,不想再在这事上耗下去,干脆利落地判了罚。 拖出去,各打三十大板,回府闭门思过。 周昫倏地挣开了身后侍卫的手,根本不肯认下这罚,宣德帝的脸瞬间就黑了:“周昫,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敢抗旨?” 主君威严,殿中几乎是瞬间噤了声,只剩得周昫扬着下巴站在那儿,望着那张与他爹有五分相似的脸,目眦通红,压闷了数年的情绪在一瞬间奔涌而出,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他干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却只是轻轻罚过,我爹当年什么都没干,却要给这群人替罪担责。” 一片寂静,只剩得声音落地回响,殿中人不知何时已经跪成了一片。 “你说什么?”宣德帝目光聚起,声音极轻却带着无尽的压迫。 突然一声清脆的利响,一个花瓶碎了满地。 宣德帝几乎是暴怒一般地指着他:“你有胆子再说一遍!陆浔便是这么教你的?!” “这种事还用得着教吗?”周昫看着他,笑得有些自嘲,“圣上觉得这种事,我还用得着被教才知道吗?” “你……咳咳咳……”宣德帝站立不稳,咳嗽间扶住了桌角,又将上前搀扶他的胡内侍推开了,“出宫一趟竟学成这样,你今日也别出去了,留在宫里好好反省反省。” 周昫被强行关进了内廷司。 这地方,他当年离京前也待过一阵,往事与现实叠加,让他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几点火光靠近,是内廷司的当值小吏来送饭菜,他手中摆着碗筷,口中不耐烦地喊着:“吃饭了吃饭了。” 周昫抽回神,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天都黑了,你们打算关我多久?” 那小吏正要走,听到声音又回过头来:“圣上没有开口,谁敢放人?” 砰的一声周昫已然到了铁栏边上,手一伸揪住了那小吏的衣领,把他整个人卡到了铁栏的空隙里。 “我有什么错?凭什么关我?!” 他速度太快,那小吏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撞得脑袋发懵,一睁眼便是周昫那双阴鸷的瞳孔,近在咫尺,吓得他腿后抽筋。 “来人啊!快来人!” 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打斗声,但圣上没有明令,周昫还是殿下,侍卫并不敢真伤到他,费了许多功夫才把那小吏救了出来。 周昫挣扎着几乎要把门锁踹开:“开门,我要回家。” 第94章 大闹 三日了,周昫还是没有回来。 没有圣谕,陆浔进不去宫里,好在陆府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那日勤政殿上的事,陆浔已经知道了。先太子之事,毕竟是圣上的忌讳,由着周昫那般捅出来,陆浔都替他捏了把汗。 平日里不是做事挺有分寸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冲动犯浑。 陆浔闭眼长叹了一口气:“殿下他怎么样了?” “说是不大好……”管叔脸上也有急色,“不肯用膳,不肯睡觉,一直闹着要出来,圣上亲去了一趟内廷司都压不住他,已经让人把他锁起来了。” 陆浔眸中的沉色更深了:“消息能递进去吗?告诉他好好吃饭,安生待着,不然就等着出来挨板子吧。” 消息兜兜转转地递了进去,周昫还真就安生了不少,虽然还是一脸倔强阴鸷模样,起码肯吃上两口饭了。 内廷司里,周明站在铁栏外,看着坐在里头理都不理他的周昫,挥手屏退了其他人:“以前在学苑,便知你是个惹事的,没想到你在宫外待了几个月,更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周昫目光沉沉,根本不想理他。 周明也不恼,自来熟地找了张椅子坐下,隔着铁栏与周昫闲聊一般:“听说你天天嚷着要出去?” 他看看周昫,见人没有要搭话的打算,便自顾自地往下讲:“可我看圣上的意思,即便是让你出了这内廷司,也不会让你再回陆府去了。” 这话说完,果然见周昫动了,阴沉的目光侧了过来:“你知道什么?” “我也是听宫里下人们胡说的,你别当真啊。”周明脸上挂着轻快的笑,随手端起一旁的茶壶来,却只是揭开看了看,再嫌弃地盖了回去,“既然陆大人教不好你,圣上便想留你在宫里,带在身边亲自教了。” 周昫倏地起身,让铁链拽住了手腕,碰撞出铿锵声:“关陆大人什么事?” “三字经你没读过?教不严,师之惰。”周明往后仰了仰,靠在了椅背上,玩味道,“你说圣上会不会收了他的太师令,回头再给你找个厉害的?啧啧啧,可让你捡到便宜好事了。” 周昫瞪着他,铁圈在手腕上勒出了痕迹:“信口开河,你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周明大笑一声,“你进来了五日,都没见陆大人来过吧,是因为圣上不让他进宫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宫里情况稍安,陆浔缓了两天,正琢磨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周昫捞出来,却听得管叔火急火燎地来报。 “公子,不好了!殿下今日又闹了一场,强行闯出了内廷司的牢门,打伤了几个侍卫。圣上那边勃然大怒,把天子近卫都调过去了,里外起码多了二三十个人,整个内廷司围得密不透风,咱们的人也进不去了。” 陆浔手中一紧,笔墨划过将刚写好的请罪折子毁了。 如此阵仗,宫里的情况到底是有多不好? 他搁了笔,匆匆忙忙地换了官袍:“进宫吧。” 管叔捧过腰带:“可圣上说了不让您去。” “总不能留阿昫一个人在宫里。”陆浔系了腰带,拿过帽子往头上戴,“走吧。” 才踏出府门,便见一辆宫车疾驰而来,下车的是胡内侍,也不说其他什么客套话,直接将陆浔引上了车:“陆大人,圣上请您进宫一趟。” 陆浔进宫时宫门已经落锁了,胡内侍拿出了天子令牌,将陆浔带了进去。 勤政殿里的气氛凝重得很,宣德帝就坐在桌案后,曲肘拄着头,似在小寐,听胡内侍唤了两声,才缓缓睁了眼:“来了?” 陆浔行了礼,又告了罪。 宣德帝只摇摇头,让他起来,又让胡内侍出去了:“朕本来是有责怪你为教不逊的意思,可仔细想想,这事本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心病,着实怪不到你身上。” 陆浔躬身,未等他说话宣德帝就摆了摆手,撑着椅子扶手勉强站起来:“朕这几日总是梦见先太子,梦见他小时候的事。他那会儿也是个顽皮捣蛋的,功课背不出来,朕罚他他还不乐意,满宫乱跑抓都抓不住。” 宣德帝口中埋怨,脸上却带着慈怜:“后来长大了才好的。老四如今这个性子,倒和他当年有七八分相似。” 烛火轻晃,落下一点无声轻叹。 “朕与他,到底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陆浔垂首不语,就这么埋在烛光静默中。 半晌,宣德帝总算又开了口:“罢了,你去劝劝老四吧,毕竟是东宫唯一的血脉,朕不想看他真闹出什么事来,太子又该在梦里怪朕了。” 陆浔应着是,躬身退了出去。 他跟着胡内侍去了内廷司,有圣上口谕在,又是胡内侍亲带,一路上倒没遇到什么阻拦。 门锁开了一重又一重,几乎每五步就有侍兵守卫。 总算到了关着周昫的牢房,这里烛光并不亮,依稀只能看到一个人影,背身躺在墙边的粗席上。 空中浮着安神香的气息,浓烈得有些呛鼻,陆浔眉心动了动正想问,胡内侍却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 “殿下闹得太厉害了,之前十来个侍卫联手才勉强将他拦下,太医怕这样下去有损心神,可殿下根本不肯用内服的药,这才无奈点了香。” 陆浔点了点头,接过钥匙,待四周人等都退了出去,才开锁进门。 有极轻的呼吸声传来,墙边的人应该睡着了,可并不安稳。 陆浔走得近了,才看到他手脚都捆着粗绳,腕边还锁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就扣在墙边的铁环上。 这一套类似大理寺的枷锁,本是对重犯才会用的,可见这人之前闹腾成什么样。 眸中浮起一丝心疼,陆浔叹了口气,拿钥匙开了他腕上的铁链,又将粗绳解开,将他手脚放了出来。 那绳捆得太紧,在周昫手脚上留下了一圈圈嵌进皮肉的麻纹勒印,取下时有些疼。 周昫醒了。 他猛的睁开一双凌厉的眸子,拍开身侧人的手,倏的翻身一滚抵到墙边,却在看到陆浔时明显顿住了动作。 “师父?” 陆浔这一路都在心疼和严厉之间犹豫,却在触到周昫那骤变的眼神时,瞬间拿定了主意:“醒了?” 第95章 混沌 陆浔的语气冷沉得很,整个人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愈发严厉。 周昫脑子里还钝钝懵懵的没有完全清醒,却是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家师父的怒意,本能地心尖发颤,曲了腿跪坐在墙边,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陆浔没有理他,只将手里的粗绳扔到一旁,又起身将烛火拨亮了几分。 光亮扩大,橘黄的暖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周昫躲了躲,很想再缩回一旁的昏暗里,可刚动了一下,就挨了陆浔一记严厉的眼刀。 周昫不敢动了,安分地垂着头。 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的亮光,脑子也跟着清醒几分,周昫想着自己这几日做的事,心里越跳越快,到底还是生出了一阵忐忑。 饶是他之前无数次吵着要回陆府,如今真见到了陆浔,却是一阵一阵地发怵。 浓烈的安神香的气息呛得他直想打喷嚏,皱了好几次眉头之后,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陆浔看他打了两个喷嚏,又慌慌张张地捂了嘴,干脆把安神香熄了,又将香炉挪远了些。 内廷司的牢狱里没有坐的地方,陆浔在大理寺待惯了也不拘什么,随便挑了个地方盘腿坐下,见周昫快把自己缩进墙缝去了。 “过来。” 周昫没敢动,只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还没触到陆浔的目光就迅速缩了回去。 他胆怯得很,陆浔却一点不为他所动,连脸色都没缓上一缓。 “再说一遍,过来。” 字是咬着说的,相当于下了最后通牒。 周昫心里咚咚直跳,他腿上有些不听使唤,勉强站起来一点,却又因为紧张得发颤而跪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挪到陆浔跟前重新跪好。 他低着头,视线里只有陆浔落在地上的身影和一点衣袍,可头顶上那沉沉盯着自己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都忽视不掉。 “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陆浔问他,那声音里的语气着实算不上温柔和善。 周昫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这几日完全陷入了情绪崩溃的深渊,理智被怒气压过,整个意识浑浑噩噩,浮浮沉沉,这会儿都不算完全清醒。 脑子里挤了一大堆的事,耳边是一群人嘈杂的叫嚷声,刺得他两鬓钝钝地发疼,根本不知从何处理起。 他不说话,陆浔也不催,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膝盖直接跪在坚硬的地面上,本就生疼得很,更何况陆浔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周昫用不了多久就跪不稳了。 针扎一般的痛麻蔓延而上,可陆浔冷沉的目光就盯在他身上,周昫不敢乱动,只好偷偷地掐着自己大腿。 陆浔看他两眼放空,跪得摇摇晃晃,便知他脑子现下根本用不了。 “转过去,下衣解了。” 突然听到指令的周昫还有些懵懵的,一抬头触到陆浔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匆匆忙忙动手照做,一点犹豫都不敢有。 直到下衣褪下,皮肤乍然接触到夜里空气的微凉,他才后知后觉陆浔是个什么打算,怯怯地扫了陆浔一眼,胆战心惊地把衣摆提了起来。 难得这般自觉。 陆浔心里想着,却也没打算改主意。 因着周昫之前闹得太厉害,内廷司为防万一,将这牢狱里头多余的物件全撤了个干净,如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陆浔解下了自己束袍的外腰带,在手上对折,再压到周昫身后。 宽面的东西触到身上,周昫紧张得缩起,手指捏紧了衣摆。 破风声响,烛火微晃。 一记腰带抽在身后,直把浑圆都压陷进去,离开时迅速带出一片极宽的红印。 官袍的腰带毕竟是场面上的东西,用的是上好的皮料,不似尺棍那般生硬,却也不如竹板那般轻薄。 这东西不容易打坏,陆浔下手时便没怎么收着,三下叠抽在一处,能把那地方抽出星星点点的红痧。 “啊!师父!”周昫高嚎着歪了腰,手背上捏得死紧。 没有循序渐进的预热与打底,一来便是成片的大面积炸痛,周昫在这混混沌沌的精神状态下根本受不住。 跪着的姿势,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前后左右没有台面借力,本就难以维持平衡,何况他本就跪了一阵。 再三记叠上去,周昫就叫嚎着被打趴了,手上再也攥不住衣摆,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坏了陆浔的规矩,捂着身后的滚烫死活不肯将手拿开。 “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周昫带着哭腔脱口而出,甚至都没去想陆浔是为什么罚的他。 反正陆浔罚他总有理由,不是这个错了就是那个错了,认错总不会有错。 “你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认什么错?”陆浔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看着周昫的呼嚎认错声戛然而止,又变成了压抑着的低声啜泣,“过来,我今夜第三次说这个词了。” 周昫畏惧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又没胆子真僵持着不动,挪得十分缓慢:“我不敢了师父,真的……” 手臂被抓住,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把他往陆浔怀里带,周昫吓得腿软却又不敢推拒,口中一叠声地喊着饶命。 陆浔压下了他的背,把他整个上半身都圈进了臂弯里,一条腿微微支起,正好垫在他腰腹之下。 动作被禁锢,周昫方寸大乱:“不要师父!我认错,我不敢了……嗷!” 腰带在他的求饶声中兜着风抽落,没怎么收力,也没怎么停顿。 身后仿佛置身于烙板之下,在反复的捶楚中滚起骇人的热浪。 “师父饶命!饶命啊!”周昫蹬着腿,却根本跑不掉,陆浔不说话只管打,他就以为陆浔要打到他认错认对了为止,心里绝望得不行。 陆浔说得没错,他连自己干了什么都想不清楚,哪里知道自己错哪儿了,要真按这个罚,他今夜就算被打死在这都说不出来。 二十下,陆浔就停了手,把嚎得不行的人提了起来,让他跪好认真听着。 周昫身后烫得吓人,自己碰都不敢碰,虚捂着哆哆嗦嗦地跪好了。 “我给你一日时间,你自己好好理一理思绪,明日晚上,我要听你想了什么。”陆浔伸手揽过他身后,在周昫的紧绷退缩中,手掌搭在那一片滚烫上,“今日这个,算警告。” 第96章 清醒 周昫让陆浔大刀阔斧地一顿吓唬,整个人累得快脱了力,脑子里没空去想其他的东西,一直紧绷着的心神反而松了下来。 等他重新躺回粗席上,没多久就睡着了,连安神香都不用点。 陆浔将烛火的光拨小了,一直陪到他绵长的呼吸声响,又给他诊了好一会脉,处理了身上的伤,才起身离开。 宫门落锁后进入内廷已是特许,断没有留外臣在宫中过夜的道理。 进来接他的侍卫看了看被丢在一角的铁链和麻绳,有些犹豫:“陆大人,这……” 陆浔看了一眼躺在墙边的周昫,在这空落落的牢狱中显得分外单薄:“他不会再闹了,就不必捆着了吧。” 那侍卫不敢拿主意,看向了胡内侍,见胡内侍点了一下头,才没再坚持。 周昫睡了好沉、好长的一觉,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日光透过那扇小窗投了进来,在地上框出了一片刺眼的光影。 他一只手臂压在脸上挡了一会日光,翻身时压到了身后的伤。 沉寂了一晚的皮肉猛的一蛰,疼得他牙关一紧立马翻了回去,一边揉着身后,一边怀疑人生。 他干什么了他? 餍足的长觉让他精神好了许多,脑子总算又开始正常运转,却又觉得恍若隔世。 昨晚好像师父来了,师父好像很生气,好像强压着他抽了一顿,好像还要他反省什么事…… 周昫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完蛋了,师父昨晚说了什么?要我想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啊啊啊!!! “殿下?”胡内侍站在铁栏外,这么多天难得见周昫安静的时候,不知他是好是坏,心底七上八下的。 周昫倏的回神,抬头对上胡内侍满脸切切,却也是真的担忧之色,骤然绷起的神经稍微缓了缓。 胡内侍见他依旧浑身冷肃之气,但眼神不似前几日那般疯狂,心下稍安,抬了抬手吩咐身后的小侍把食盒递了进去,轻声劝道。 “已经中午了,殿下睡了许久,想必是饿了。内廷司不如别处方便,先将就着用点吧。” 周昫这几日就没吃多少东西,可他心情不好,眼下见了那食盒也没多少食欲,抿着嘴靠在墙边,一动不动。 胡内侍叹了口气:“殿下多少用点吧,陆大人昨夜特地吩咐了这事,连菜样都是他亲自挑的。您用点,奴才也好有个交代。” 周昫手指微微动了动,心中纠结了一会儿,总算是起了身。 他一动,外边围着的侍卫便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数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他一个人身上。 周昫眼神冷冷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嘴角挂起一抹嘲讽似的冷笑,然后径直走到了食盒旁,动作如常地拣了筷子开始吃饭。 胡内侍提心吊胆了好几日,如今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道一物降一物,在四殿下这里,果然还是提陆大人好使。 周昫每样菜都只吃了一点,给肚子垫了个底后便搁了筷子,拿帕子擦着手,给胡内侍使眼色示意他有话想说。 胡内侍打了个手势,其他人便都退远了,但不敢全然退出去,只远远地站着,以防这边有什么不测能立马冲过来。 “殿下可是想问陆大人?”胡内侍问道。 周昫眸色微微动了一下,这人不愧是能在御前伺候的,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这人就看出来了。 “嗯。”周昫没什么情绪波动地应了声。 “陆大人昨夜离宫前已经向圣上请了旨,今夜酉时还会再来一趟,请殿下宽心。” 胡内侍说完,本以为周昫会松一口气,谁知道一抬头却见他脸色怪异得很,说不清他是希望陆大人来还是不希望陆大人来。 等胡内侍走后,周昫才躺回了粗席上,眼睛望着地上的光影像在出神。 师父今夜就来,今夜就来……这么快!那他到时候说什么啊? 哦,他好像和霍成打了一架,又和宫里那老头吵了一场,然后就被拖这里关了起来,也不知关几天了,中间闹了挺多次,周明还来过…… 脑子里的事情渐次蹦了出来,周昫皱着眉有些烦躁,眼见着窗外日头渐渐偏西又沉了下去,那狂躁终究变成了恐慌。 酉时过,不见陆浔,却有侍卫搬了东西进来。 一张条凳,一张太师椅,一块板子,一根泡在桶里的藤条。 就这么明晃晃大摇大摆地安置在牢房正中,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那些侍卫搬完东西就退了出去,全程低垂着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沉重的训责感便这么笼罩下来,周昫觉得自己像极了待宰的羔羊,浑身都在叫嚣着想逃。 小半个时辰后,陆浔自己进来时,便看见周昫神色沉重地缩在墙边,恨不得离那几样东西越远越好,一脸的怀疑人生。 门开了,周昫几乎是惊恐地回神,然后在陆浔沉沉的目光注视下垂了头。 “听胡内侍说,你今日精神好多了。”陆浔将牢门关上,不过没锁。 周昫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用膳了吗?”陆浔慢慢地走到正中的太师椅坐下,抻了抻官袍,愈发像在大理寺提审重囚。 “嗯。”周昫应了一声,无比庆幸自己今日用了膳,不然单为这事就能挨一顿拍。 他抿了抿嘴,怕声音太小陆浔没听到,又补了一句:“吃过了。” 陆浔将旁边的板子拿到手里,手指轻轻按了按板面:“昨日与你说的,没忘吧?” 这么快就开始了吗?! 周昫心里一沉,再抬头时脸上便带了苦色:“师父……” 陆浔用板子点了点身前的条凳:“趴上来再说吧。” 这是要边审边打了。 周昫闭了闭眼睛,知道自己再逃不过,视死如归一样地挪过去,俯身趴到了条凳上,两手抱住了凳腿,还没开始就出了一头冷汗。 “准备好了?”陆浔轻问。 周昫神经绷得紧张,脑子里慢半拍地想着陆浔的意思,便听得风声呼啸,紧接着一板拍在他身后。 “啊!”周昫疼得一个激灵,迅速明白了陆浔的意思,挣扎着去解自己的腰带,“别打,别打师父!哎……” 又囫囵挨了七八下板子,周昫才一边嚎着痛,一边把下衣褪了,昨日的伤被唤起,身后一片红云。 第97章 逼迫 陆浔等着周昫趴稳了,才把板子横放在他身后,故意放成一边重一边轻,看他摇摇晃晃地顶着:“我问你答,板子不许掉。” “是……”一句话把周昫正要飘开的思绪拉了回来,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身后,也就没心思胡思乱想了。 “这次的事,你怎么说?”陆浔开始问话。 周昫吞了两次口水,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他身后的板子没放稳,一说话就忽忽悠悠地摇着,搞得整个人都十分紧张。 “霍成他跟踪你,每日早晨就等在街角的巷口,等你马车走了他就跟上去。他还找人到处打听你的行踪和喜好,打听你这些年的所有事情,都把手伸到府上来了。师父,他就没安好心。” 陆浔听着这话,心里反倒生出两分欣慰来。霍成做的那些事他其实一清二楚,只是因着没有实质影响,他也就当不知而已。 可对周昫来说,他能知道这些事情,就说明他平日里不是浑白赖的。心眼和手段,他一个没缺,就是性子太冲动了。 “你觉得自己的处理对吗?”陆浔拿走了板子,开始压着手劲往下落。 五分的力,一板一板地没有很快,闷闷地打进肉里。 不算很难忍,周昫却已经开始紧张了。 陆浔的手段他是试过的,这样的打法,等前面几十下打过,看着平淡无奇没什么大事,其实伤都沉在肉里,缓上一阵子再挨,那简直就是山崩地裂,能把他活活疼去半条命。 师父居然要用这种打法罚他! 周昫心下害怕,可又不知哪儿来的硬气:“他既然敢做那些不要脸的事,嘶……就怪不得我将它们捅出来。” 陆浔盖下一板,抬起手,摸了摸他身后的温度:“但这事有必要由你亲自动手吗?有必要闹得全城皆知吗?当众让巡防营抓去了御前,你还真是唯恐自己挨不上板子。” 程度还不够,陆浔又挥起了板,盖了几下之后,落板的位置慢慢下移,最终停在了下半部分连接大腿的地方,一连苛责了好几板。 这地方不耐痛,周昫的喘息逐渐转重。 那条凳不算很长,容不得他整个人趴在上面,故而他小腹抵着凳沿,两条腿正好垂落在地,蹬着地面一松一缩地忍着痛。 陆浔看着他两条腿一会儿不到就绞到了一起,突然把板子竖了起来,两板啪啪地落在他腿侧。 “腿分开,卸力,你再给我绷着。” 周昫被迫分开了腿。 他也知道绷着容易打伤,可他昨天才挨了一顿皮腰带,虽说不是多重的伤,却也是红了一片,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 完全放松了挨,那力道能直接掼进肉里,无意识的本能占据高地,他根本没法控制自己不绷力忍疼。 结果就是陆浔把他的腿拍得更开。 “啊!师父……” “按京中律令,打架斗殴者,杖二十至五十,致人伤残性命者另处。圣上罚你三十板,也算秉公论处,你哪儿来的胆子敢公然抗旨?进京前与你讲的那些小心谨慎,都学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陆浔越说越气,语调有了变化,下手也跟着重了几分。 他知道周昫是个爱玩爱闹不喜约束的性子,也愿意尽自己所能护着让他多几分自在。 可这里是京城,不是什么事他都能摆得平护得住的。 平日里周昫打打架闯闯祸他都可以当少年心性睁只眼闭只眼,但侍君这事不行。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会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回是宣德帝看在亲缘情分上不忍动他,可君王的亲缘情分最是难讲,只看东宫当初的下场就知道了。 宣德帝如今再怎么后悔思念,也只能是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也只能是由他自己讲,而由不得别人说。 陆浔不知道这情分究竟有多深,能罩住周昫多少次,他不能拿周昫的命去赌帝王的情分。 只要一想到自己小心护着带回来的人可能落个白绫毒酒的下场,他就忍不住手脚发凉。 或许当初就不该带周昫回来,江湖深远,总能有办法护下他一条性命。 周昫让陡然加重的板子打得几乎喘不过气,手指掐在凳腿上死死地抠着,却在听到“秉公论处”几个字时骤然发了火。 “他秉公论处?他那算什么秉公论处!”周昫突然从条凳上翻了下来,膝盖磕到地上也不觉得疼,两眼通红地瞪着陆浔。 “他要是秉公论处,霍成与我就不该是一样的罚!他只觉得我们当街闹事丢了他天家颜面,哪里管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 周昫说得激动,撑在条凳上的手攥成了拳:“你要是为这事罚我,师父,我不认。” 陆浔看着他又陷进情绪失控的漩涡里,越发觉得周昫迟早有一天要在这事上吃大亏。 心病难解,陆浔知道,可若因此放任自己让情绪吞没,从来都不是一种求生的选择。 陆浔眼眸暗了暗,没有顺着周昫的反应缓下神色,反而向前俯下身,两个人隔着条凳,却离得极近,呼吸相闻间,在彼此的瞳眸中看到自己。 “你不认?好,那你觉得此事的结果会怎样?抗旨不遵,能移九族。” 周昫在这威压下一点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有本事,便将我九族都移了,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陆浔似乎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显得冷沉,“那周宴呢?同福呢?王常,宋彦,还有……我呢?” 周昫瞳孔骤缩,指甲掐进了掌心。 陆浔眸中情绪闪动,又让他迅速压了下去:“五年前,东宫那场火烧得不够旺是不是?你还想看它再烧一遍是不是?” “不!”周昫几乎是惊叫失声,仓皇失措地抬手去捂陆浔的嘴,“师父你别说了……” 陆浔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压了下去:“你既做出了这个选择,又为何连听都不敢听了?” 周昫两手被抓,捂不了耳朵,就一直拼命地摇头:“不要师父……” “我说的事情有几分真假,你心里清楚。”陆浔没停,强迫他继续听,“如何?陷在情绪里好玩吗?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痛快吗?违抗上命的下场,你当真受得起吗?” 第98章 煎熬 周昫一声悲切的怒吼,挣开陆浔的禁锢,反手打翻了长凳,板子被那力道掼了出去,直挺挺地摔到地上。 “让你别说了你听不懂吗!真以为我就不敢动你了!!!” 浓重的喘息声滚在喉间,像极了野兽低沉的咆哮,周昫攥着拳怒目圆睁,却意外地再没有其他动作。 巨大的动静之后,是对比鲜明的沉默,烛光在剧烈的晃动中渐渐平复,又归于原本的风平浪静。 陆浔静静地看着被打飞的板子,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可到底还是心里发冷,终是在烛花的爆开声中勾出一抹冷笑。 “呵,好啊,挺好,我也不是非要说的。你如今连板子都敢翻了,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周昫的心骤然一沉,继而直坠而下,寒意自地上升起,又迅速蔓延了全身。 他惊恐地看着陆浔,很想张口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浔站起身,目光垂落,冷冷地看着他:“这次的事,说到底,是你们皇家的家务事,本也和我没什么关系。殿下是不是忤逆圣意,圣上又打算如何处置,远不是我一个外臣能置喙的。我倒也不必为了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就当我,多管闲事了。” “师父……”周昫手脚冷得发僵,颤抖着要去抓陆浔的衣摆,“您别这样,弟子胡说的……” 陆浔听着他改了自称,往后避了一步,没让他抓:“臣不敢当。” 周昫一手抓了个空,像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一样,嚎啕着扑过去抱住了陆浔的腿:“不!您敢当!您敢当的!” “放手。”陆浔扯开他的胳膊。 周昫被这种疏离的动作吓得更加崩溃,不管不顾地往上扑,跪在地上紧紧环住陆浔的腰,把头抵在他腰间紧紧地挨着。 “师父求您了,别吓我了,我受不住的,您知道的,我受不住的,求您了……” 他颤抖着声音,颠来倒去地喃喃个不停,又在这仓惶无措中生出一股无端的委屈和赌气来。 “我做错了事,您不就是要罚吗?您罚就是了,我又不是不给,您何必赶我走呢?您赶我也没用,我不会走的,就算您把我撕开,我还是会粘回来的。” “师父……师父……”周昫一声声地唤着,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 怀中的人站着,甚至连一点动作都没有,周昫声音渐渐小了,到最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陆浔一眼,再看一眼。 陆浔若真狠起心,疏离冷漠,远比疾言厉色更让人难熬。 周昫鼻子酸了:“师父……”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视线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焦点:“板子拿来。” 平日里听到这话能翻白眼的周昫,这次却觉得有几分庆幸,匆匆忙忙地将板子捡了回来,双手捧着又跪了回去。 陆浔没接,周昫也不敢动。 他垂头跪着,正好笼在陆浔投下的阴影里。 一丝夜风从小窗溜了进来,烛火晃得厉害,再装不下的烛液顺着烛身滑落,融进烛盘之中。 许多事情,有一就有二。板子既是被周昫拍掉的,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陆浔都不会轻易接回去。 周昫高举的胳膊渐渐发酸,手上越举越低,这种沉闷闷的罚着实磨人得很。 “举好。” 陆浔略带不满的声音落下,周昫慌忙忍着酸胀又将板子举了回去,整个人都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抖着。 “师父,求你……” 他要跪不住了。 又晾了周昫一会儿,陆浔看那手实在抖得不像样子,知道眼下已经接近他的极限,才将那板子拿走了。 “自己趴好。” 周昫松了一口气,腿都要跪软了,淌了一身的汗,去扶条凳时跌跌撞撞的有几分狼狈,又摔了两跤,才好不容易又趴了回去。 板子压到身后,试探性地按了按皮肉,周昫不由自主地发着抖,默默地把凳腿抓得更紧。 “害怕吗?”陆浔问他,继而听到他生硬的吞咽声,“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这次的罚不会轻。有些事你一上头做了便做了,你不觉得有错,我也不说什么。只是这代价你要记着,下次再犯,也自己掂量掂量。” 凌厉的呼啸声起,周昫绷紧了皮,直接被第一下吓破了胆。 厚重的板子落在身后,原本沉淀在皮肉里的伤被翻了出来,像无数块刀片翻搅,板印浮现,先是泛白,继而转红,又隐隐透出些暗青来。 周昫下巴磕到了凳面,张了半天嘴哀鸣才从喉间爆发,手指紧紧地抠着凳腿,腰背绷得僵直都缓不过去那道疼。 陆浔没有给他多少缓冲适应的时间,第二记板子便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响落了下来,正打在第一记下方,蔓延出去的板印边缘逐渐连成一片。 “啊!”周昫张嘴啃住了凳面边缘,又让下一记打得松了口。 若说昨日的腰带像是热油翻滚,今日这板子就是重锤撞击。 待到五下覆满一轮,板子再往青肿上叠时,周昫便忍不住了,一声一声嚎得凄厉,手好几次都没抠稳凳腿,却也没敢往后伸。 二十下,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力道,全打完能让他整个身后泛青高肿。 “师父饶了我吧!”周昫呼嚎出声,突然觉得让那老头拖出去打三十板也不错,起码宫里罚过,师父便不会再动他。 陆浔没有理他,后面几板全落在他臀腿交接的地方,直把那原本的凹陷也抽成一片肿起。 “师父!师父!” 身后疼得让人发疯,周昫根本就趴不住,好几次都撑着手把上半身支起来,又让陆浔飞快地按下了,被迫抬起身后,然后挨上加了力的几板。 二十下板子而已,周昫快挨去了半条命,陆浔松手时他就趴在凳上,喘成一条濒死的鱼。 陆浔换了藤条,在空中挥了两下甩去多余的水珠,咻咻的锐利破空声听得周昫缩着脖子直躲。 他身后已经肿了,沉甸甸的感觉十分明显,不碰都知道,连手都挨不得,怎么挨得起这玩意儿? “师父,师父我挨不住了……”周昫惊恐地看着陆浔直摇头。 陆浔把他挣扎着抬起来的肩膀压了回去:“挨不住,就熬着。” 第99章 听教 藤条横过来点在身后,凉意激得皮肤上寒毛林立,周昫吓得噤了声,这才闻到空气中似乎浮着酒味。 “没有数目,什么时候你记住了,什么时候停下。” 陆浔的声音传来,周昫心尖一哆嗦,那藤条便撕裂空气抽了下来,直直落在已经发肿的地方,再横着抽了过去。 积起的肿伤似乎在瞬间被抽散,暗青之上飞快地爬起一道红紫斑驳的印痕,藤上残留的烈酒渗进伤口,蛰得皮肉痉挛发颤。 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周昫有种魂魄被生生劈开的错觉,本就没怎么收住的眼泪奔涌得更厉害了,哀嚎着绷紧了全身肌肉,却发现身后一绷起来就像夹了刀片一样,又疼得立马松开。 没等他完全把这道伤的疼忍下去,第二道又紧随其下,并列着将那青肿叠成了紫胀。 “我记住了!师父我记住了!”周昫急得直喊,根本不敢再挨上一下。 回答他的又是一记锐利的破风声。 “嗷!”周昫抻长了脖子腿后有些痉挛,手上再抱不稳凳腿,挣扎着往前伸着想要攥住什么爬开。 “你记住?你记住了什么?”陆浔看着他辗转翻腾,手上又落了一记,“趴好了。” 周昫受痛嚎了一声,手又抱了回来,伏在条凳上控制不住地发颤。 “你的过往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也知道,可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拿着这委屈到御前冲撞天子。” 陆浔声音转厉,藤条带起的风声拽得烛火摇曳。 “说你冲动,你还不当回事,怎么,真当自己少年心性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这京里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般目无天威皇权?” 周昫让接连几下重的抽得几乎要滚下条凳,嚎嚷着涕泗横流,两脚几乎把地板蹬出印来。 放松之下的痛意太过难捱,他身后本能地又绷得僵紧,即便是缩得皮肉钝疼也好过迎上藤条割裂般的尖锐。 陆浔蹙起眉,踢开他快扭成螺旋的腿:“卸力,腿分开,弯下去。” 周昫嚎得快要喘不上气,嗓子已经哑了:“不、不敢了……饶了我……师父……啊!” “饶你?”陆浔想笑,却是满面冷意,“还好意思让我饶你?是不是这段时间日子太过安逸,让你飘飘然都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了?” “若这事你能处理得好,冲动也就冲动了,可你如今有什么底气和筹码,如果圣上震怒,你又让谁去饶你?!” 带着焦急与怒气的藤条落在斑驳紫胀的地方,尖锐的疼径直陷进肉里,层层叠加无法消解。 周昫挨得死去活来,手上掰紧了凳腿,用力到几乎能把条凳拆了。 “进了内廷司还不思悔改,还敢闹到满宫不得安宁,你知道这京里多少人等着看好戏,他们恨不得背后捅你一刀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你还敢这么不知轻重地把自己卷进去?!” 陆浔气到咬牙。 这京里明枪暗箭多少,自打回京后明里暗里试探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绷紧了心神与那些人小心翼翼地周旋,才将局面维持在目前的平衡状态。 有些人虽然背地里蠢蠢欲动,但到底顾忌着深浅不敢轻易动手,可周昫却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把柄递了出去。 有的时候,如履薄冰地筹谋多年,要毁掉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师父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周昫让他骂得不行,疯狂地摇着头,松了手去捂自己的耳朵,又立马被身后接连而下的两藤抽得抱回凳子,“嗷!” “这便是你听教的态度?”陆浔动了怒,手上不免又加了力气,“顺耳的就听着,不顺耳的就让我闭嘴?好得很啊四殿下,这师父要不让你来当?” 周昫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心里防线愈发岌岌可危,他在别人那里挨上多难听的骂他都能怼回去,把人气吐血都是常有的事,唯独在陆浔这里不行。 谁让陆浔是他自己认回来的师父,从头到尾,他都只有挨训的份。 “平日里胡闹我不管你,可谁教的你,在教责的时候都敢打断师长之言?谁教的你,这般目无师长大逆不道……” 杀人诛心,这话周昫根本就听不得。 “我没有!”他高扬了声音反驳,继而又没有底气一样地弱了声音,“师父求你了,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屡教不改。”极轻的声音,落在周昫耳朵里却跟死神催命一样。 藤条的力一点没收,一连三下落在一个地方,没有丝毫停顿。红痧迅速肿起,又让面上薄薄的一层皮肤兜住,鼓得几欲要破开。 周昫滞住了呼吸,眼眸瞪大,半晌一声崩溃的痛嚎之后,终是忍不住连人带凳一起翻了下来。 砰! 条凳翻倒,却没有预想中沉闷的撞击和钝痛,陆浔在他落地前把人捞了过去,周昫缓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摔进了陆浔怀里。 他眼眶一红,胳膊立刻就缠了上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抱着陆浔崩溃大哭。 “师父,师父,师父……” 陆浔听他一声声地唤着自己,说不动容都是假的。 大面积的身体接触,他能轻易地感知到周昫的颤抖,原本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如今却在他怀里破碎得不成样子。 今晚的罚,对周昫而言,属实太过严厉了些。 陆浔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话,分明是顶着周昫小心翼翼护起来的伤口,硬是把它撕成了血淋淋的一片,若是有别的选择,他也不想用这种方式。 可是他赌不起。 即便今晚过后周昫恨死了他,他也要把这道底线给周昫划清楚了。 皇权不是随随便便能挑战的,即便坐在上面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祖父。 周昫哭得抽噎,又讨不到陆浔的安慰,整个人凄楚得不行,就着那姿势悄悄蹭了上去,把自己的额头埋到陆浔的颈侧,抵着他体温的暖意。 “师父。”周昫哑着声轻轻地唤着人,却没敢抬头,“我改的……真的,您说的我都改的……” 半晌没有回应,周昫眼里又浮起一片湿润:“您别不理我……” 陆浔没动,察觉到热热的呼吸萦绕在自己颈边,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沾了上来,心里一阵发酸。 再大的错,说到底是因他而起。 当初,先生说他是宣德帝用来拴住周昫的铁链子,如今来看,却是他自己先动手把周昫锁死了。 真是造孽啊…… 第100章 顺毛 陆浔轻轻动了一下,就发觉怀中的人仓惶地抱紧了自己,两人挨得太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周昫慌乱的心跳。 到底没忍心再训他,陆浔由他抱着,声音放缓了几分:“今日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多少?” 周昫闷着嘴没有吭声,只是胳膊又紧了紧,整个脸都埋在陆浔肩上。 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回答,陆浔左手揽上了他的后背,右手就搭在他身后。 周昫立时浑身一僵,瑟缩起来要躲陆浔的手,却发现在这个姿势下,自己让陆浔抱了个稳,根本无处可逃,声音仓惶而出:“师父,不……” 陆浔揽稳了他,将他盖在身后的衣摆撩了开去,右手在那红紫斑驳上一下一下若有似无地轻轻拍着。 “嗯?” 声音尾调上扬,劝哄和威胁的意思同在,就看周昫怎么答了。 周昫快吓惨了,他身后肿烫得厉害,让陆浔的手轻轻触着都觉得针扎一样,根本不敢挨上一掌。 “您别打,我错了!”周昫声音都变了,仰着头抵在陆浔的肩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手上把陆浔搂得死紧,“以后都不敢了师父,您别打,真的,我记住了……” 陆浔听着他惊恐之下颠来倒去地把知错和不敢说了好几遍,却始终没提具体意思,知道他对这事排斥得厉害。 “师父,饶了我吧……”周昫真的快到崩溃边缘了,却不知道除了让陆浔饶他还有什么办法。 陆浔没想到自己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只要再加一点就能毁了这个人一样。 千万般思绪终是化成一声轻叹,巴掌没拍下去。 陆浔收了手,看着怀里快抖成筛糠的人,松了压迫的力气,轻轻顺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没事了阿昫,师父不打你了,别怕……” 紧绷的弦在那一刻松了,周昫在沉默了几息之后,压抑着哀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烛光扑闪,勤政殿里,宣德帝听到胡内侍进来的脚步声便抬了头,眼神询问般地看着他。 胡内侍轻轻躬了身,回禀道:“陆大人已经罚过,殿下知错了。” 宣德帝松了口气,这才放下折子,伸手要去拿茶,胡内侍赶紧给他奉了过去。 “这小子,连朕的脸面都不给,到底是只听陆浔的话。”宣德帝揭开茶盖喝了一口,叹道,“罢了,打成什么样了?” 胡内侍接过茶盅放回桌上:“太医已经瞧过了,肿得厉害,怕是要趴上一阵,好在伤只及皮肉,未到筋骨,仔细养着,不会落下毛病。” “嗯。”宣德帝拿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允了陆浔陪着他吧,有什么需要的就送过去,再拨几个心细的人过去伺候着,太医也留一个。” 胡内侍口中应着是,东西却是早就送过去了的。 内廷司的牢房里没有床,便在地上铺了好几层褥子,垫得软和了,陆浔才把已经收拾舒坦的周昫抱上去。 听差的人都退到了外隔间,门一关,便只剩得他们两个。 烛火拨得很暗,倒衬得小窗漏下来的月华明亮。 周昫看着在身边躺下来的陆浔,有些怵他,可是又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裹着被子,往陆浔身边蹭了蹭…… 又蹭了蹭…… 陆浔察觉到身旁动静,侧过了身,将周昫身上搭着的被子揭起来几分:“难受得厉害?” “嗯。”周昫应了一声,声音里浓重的鼻音还没消下去,“烫……” 他这次的伤肿得老高,陆浔难得没提出来要替他揉开,周昫真是怕死要被揉了。 只不过方才化瘀消肿的药一涂,身后的热意自动就滚了起来,不碰都噌噌地冒着热气。 陆浔拿了把小扇,替他扇着风:“缓一缓,待会药效过去就好了。” 周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偷偷地看着陆浔:“师父,你今夜不回去吗?” 陆浔怕他刚挨了打,对着自己心里不自在:“圣上允了我今夜留下,若是你不习惯身旁有人,我便去外间休息。” 周昫眨了眨眼睛,没怎么说话,又往枕头里埋了一点。 陆浔不着痕迹地轻叹了口气,替他重新把被子搭好:“你睡吧,师父不扰着你了,如果有什么事就喊一声。” 周昫明明这会儿对着陆浔是有点怕,可看他起身要走,心里又觉得空空的。 “也没有不习惯……”周昫轻喃了一句,有些看不起扭扭捏捏的自己,心里烦闷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头往里一扭,赌气道,“算了,随便你了,不留就不留。” 陆浔听出了他声音里耍脾气的意思,心下宽了几分。不管怎么说,周昫还能与自己大呼小叫,总归是比怯生生的好。 “好啦,别气了。”陆浔躺了回去,顺手将人捞过来,轻轻地给他捋着毛,半真半假地逗他道,“殿下要是赶臣出去,臣就只能睡过道了。” 哼,活该,就让你睡过道。 周昫耸着鼻子哼了一声不理他,手却偷偷地揽了过去,默默环住了陆浔的腰,然后就装死不动了。 陆浔:…… 怎么愈发觉得自己像个抱枕了? 云雾挡了月光,周遭里安静下来,昏暗环绕,只剩得那一角朦胧的橘色。 周昫在这昏暗里大了几分胆子,仗着陆浔也看不清自己,偷偷地把脸转了回来:“师父?” “嗯?” “我睡不着。” 他平日里在外边遛猫逗狗的,这个时辰正玩得上头呢,哪里是睡觉的时候。 “那聊聊天?”陆浔问,恍惚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周昫天天不睡觉跑去和他胡天侃地。 周昫撇了撇嘴,心想有什么好聊的,你就不能哄两句? 他一时间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可以聊的,闷闷地闭了嘴,又觉得两人都不说话的气氛有点严肃,仿佛下一刻陆浔就会绷了神色。 视觉在这昏暗中降到了最低,其他感官就愈发灵敏,身后的热意降了一些,可那疼却叫嚣得更加厉害。 “我疼……” 周昫终于找到了话题,声音浸在昏暗里,又多了两分可怜和委屈。 陆浔果然侧过了身,半撑起来掀被子看他的伤:“难忍吗?要不要再用点药?” 周昫本就只是想同陆浔卖卖可怜惹他疼惜,听他这般说又矜持起来:“也不是很难忍,算了,不折腾了。” 陆浔还是把烛火挑亮了给他看伤。 消肿的药效猛,隔了这么一段时间,淤血都发了出来,愈发显得那伤肿胀得可怕。 好像下手重了…… 陆浔闷闷地想着有些自责,轻着手给他涂镇痛的药。 周昫看出他眼里漫出的心疼,默默地打蛇上棍:“师父,你以后别那么凶,看着就不像好人。” 第101章 你明白的对不对 陆浔气笑,有点想敲他了。 这家伙,团子还在自己手里呢,就敢在这里蹬鼻子上脸没大没小了。 陆浔抬手,在他腿后没伤的地方轻拍了一下:“那你倒是安分一点,让我做个好人啊。” 周昫吓了一跳,察觉陆浔是和他玩笑,立刻嗷嗷叫了起来,也不知是和谁告状:“师父打我!” 陆浔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嚎,好笑地在方才拍过的地方敷衍地搓了两下:“好好好,揉了揉了……” 两人胡闹几句,又慢慢归于平静。 空气中浮着的气息有些微妙,在那故意嚷出来的轻松玩闹下,是彼此心里都硌着点事情。 陆浔躺回了周昫身侧,替他拉上被子,终是在这平静中生出了两分认真。 有些话总归是要说明白才行。 “阿昫。”陆浔唤他。 周昫听出了那语气中的不同,直觉地有些抵触接下来将要听到的话,可陆浔将他揽住了,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知道这次是为了什么罚你吗?”陆浔放轻了声音,像生怕他受惊一样,等了一会才接道,“你其实心里明白的对不对?” 周昫动了动,在陆浔的等待中没有了后路,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 陆浔罚他的原因,与霍成打的那一架倒是其次,出言不逊违逆圣意才是主要的。 “师父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君亲君亲,从来都是先有君,再有亲。”陆浔揽着人的手紧了紧,像是对着周昫,又像是对着他自己,“阿昫,东宫的火,不能再烧一遍了。” 周昫眼睫颤了颤,鼻子有些泛酸。 他在宫里长起来,又亲历了东宫那场大难,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道理,所以自打回京之后,他就一直装着不去想那些事,与宣德帝维持着面上的关系。 可他这次失控了。 或许是吃喝玩乐的日子让人麻木,浪荡公子装久了,假的也慢慢成真了。也或许是压抑了太久,只撕开一道口子就压不住情绪奔涌。 虽然很不甘心,但陆浔说的没错,他如今没有底气,对抗只会是以卵击石。除非他不想活了,否则,雷霆雨露,他只有受着的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声轻叹之后,陆浔的手在周昫后脑勺揉了揉:“抱歉,师父说了那些伤你的话,还把你打得这么重。” 周昫鼻子更酸了,温热在鼻梁滚过,把枕头泅湿了一片。 陆浔察觉到一只胳膊抱了过来,紧接着人就拱近了,脑袋抵到了他胸前,报复一样地蹭乱了他的衣服。 在四周的昏暗之下,两人静静地躺在烛光边上。 周昫缓了好久,陆浔也没催他,只轻轻地给他顺着毛。 许久之后,呼吸才重新归于平静。 周昫吸了一下鼻子,从陆浔怀里抬起了头,可四周太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师父?”周昫试探地唤了一声。 陆浔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嗯?” “圣上他……他为难你了吗?” 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担心他…… 陆浔心里浮出两分柔软,听那语气,不用看就知道周昫这会儿肯定表情凝重。 他换了个姿势,让两个人都躺得舒服些,手指在周昫的眉心上揉了揉:“没有,没什么为难的,别担心,师父还应付得住。” 晚风带着月华的清凉,轻抚过窗槛铁栏。 周昫的呼吸声渐沉,困意总算涌上了眼皮,陆浔的气息近在咫尺,让他恍惚有种还在青石镇的感觉。 “我想我爹娘了,还有兄长……” 陆浔听到耳边极轻的声音响起,绕着困意像是梦中呓语。 “离京之前我也在这里待过,待了好多天,还挨了板子,可是没人来看我……” 没头没尾的话,周昫只是自顾自地说到哪算哪。 陆浔手动了动,盖在他缠抱着自己的手上,轻轻揉了揉:“疼吗?” “嗯……”周昫应着声,又往陆浔的方向拱了拱,把头抵在他肩上,“师父,我答应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陆浔轻轻揉着他的动作停了,半晌终究应了一声:“好,师父相信你。” 宣德帝已经很久没去后宫了,晚上就歇在勤政殿的内隔间,他这两年睡眠愈发地浅,时常做梦不说,周围一点动静都能醒,然后就睡不着了。 左右躺着也累,干脆起来翻折子看书。 胡内侍捧了安神的茶盏进来,搁在宣德帝的手边,却没有立马退出去。 “有事?”宣德帝眼神都没离开过折子,朱笔又批了两个字。 胡内侍躬了躬身:“方才夏忠全递了消息来,说酉时才过,陆府四殿下院里的内侍,就没了三个,其中一个,还是这边派去的。” 夏忠全是宣德帝派给周昫的内侍首领,管着周昫院里的事。 宣德帝的笔触顿住,眼神从折子上抬了起来:“三个?” “是。”胡内侍应道,“说是贪食开小灶,误用了乌头为汤。” “误用?”宣德帝冷笑一声,将手上的折子掷到桌上,“陆浔今夜刚罚了老四,那边就没了三个人,天下能有这么巧的事?” 胡内侍让他眼神扫了一下,躬身躬得更低了些:“是,奴才也觉得,属实太巧了些。” “让夏忠全去查,事情是从他手底下发生的,他要是查不出来,这总管也不用当了。”宣德帝目光聚到了烛火上,脸上有些冷沉,“内廷司那边也派人盯紧了,老四的吃穿用药,你亲自去看。” 内廷司里,陆浔担心周昫会起烧,夜里起来看了好几次,又给他上了一次药。 结果他睡得老好,也就在陆浔上药碰到时哼唧了几声,让陆浔半哄半迫地顺了几下毛就消停了,连醒都懒得醒。 身体还挺结实的。 陆浔松了口气,侧眼看向一旁团着的衣物,眸中起了冷肃之意。 他今夜给周昫处理伤口的时候顺便给他换了衣裳,却见他里衣的痕迹不太对,像是被什么东西脱色染了一样。 但周昫是什么人,他的衣物,别说染了颜色,即便只是一点污渍,按规矩都得换新的,这样的衣物怎么可能穿到他身上。 就算周昫这几日胡乱关在牢里没有更衣洗漱,可再怎么出汗脏乱,也不应该是这样的痕迹。 事情不对…… 第102章 谁能不变呢 陆浔天亮后还得去大理寺上值,临走前把那团衣物拿走了。 马车上,管叔跟他讲了昨夜三个内侍中毒身亡:“毕竟是殿下院中的事,又都是宫里派来的人,府上也不好直接查。” “事情发生在陆府里,有什么不能直接查?”陆浔正了神色,整个人笼上了凌厉之气。 他心中的猜测隐隐成型,将那团衣物交给管叔:“还有这个,去查一下,这衣服上的痕迹是什么,哪些人碰过殿下的衣服。” 周昫还是被关在了内廷司,但风向变了,虽然不得自由,一应用度却都是按他身份给的,还有胡内侍亲自照看统管。 陆浔得了特许宫牌,可在内廷司里留宿过夜,不过他第二天就单独另铺了一张床,任由周昫满脸哀怨忧愤地在一边抗议。 这小子是真把他当抱枕啊,那么大一个人缠在他身上,夜里好几次都差点把他压背过气去。 “师父你怎么这样!我是伤患!”周昫抱着个真的抱枕与他控诉。 “伤患就去上药,抱着我伤能好?”陆浔一点没心软,严词拒绝不留余地,“自己睡,都要出宫开府的人了,丢不丢脸?” 他明日还得去大理寺上值,再让周昫纠缠一晚上,眼下乌青就该引得同僚侧目了。 马车再来接他出宫时,管叔已经将周昫衣物上的痕迹查出来了。 “是蜀南的蛇疯草,碾碎了以文火熬上三日,再以熬过的浆水浸泡衣物,药性会通过皮肤渗入体内。那熬出的浆水初时无色有淡香,待汗湿后会显出棕褐斑点,与殿下衣物上的痕迹正好一致。” “蛇疯草……”陆浔接过了管叔递上的草株,隔着帕子捻在手指间仔细看了看。 管叔接着道:“这草内服易致咯血,外用渗入肌肤则会放大情绪,如果发汗或是血流加快,药效更甚,能持续五六日之久。” 陆浔眸光暗了暗,难怪他觉得周昫这几日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大怒大悲,起落得太过夸张。 这草只是放大情绪,不直接致狂,情出有因,别人只会觉得是周昫冲动,又哪里会想到还有别的原因,倒是个很好的掩护手段。 “人查得怎么样了?” “经手过殿下衣物的共有四人,其中一人便是中毒死的。”管叔略微顿了顿,言辞中又多了两分谨慎,“那人……是圣上的暗线。” “圣上?”陆浔惊讶。 照理说杀人灭口,若这两件事有关系,中毒身亡者极大概率就是动手的人,可这事任由谁做都有可能,唯独宣德帝,绝对不可能。 “不对,中间有哪里错了……”陆浔锁了一阵眉头,将那株蛇疯草包回帕子里,“浆水不可能直接从府外提进去,就只能是在府里,以文火慢熬三日……去查一下另外三人近日的行踪,常去的地方有没有生火煮水的痕迹。” 车到了,陆浔起身,管叔替他挑了帘子,又见他想起什么一样,转身坐了回来。 “夏总管最近是不是忙坏了?你们搭把手吧,动静闹大一些也无妨。殿下过不久就要开府,他院子里那些人,也该好好整一整了。” 进了大理寺,陆浔还没从府里那团事里抽出神,就听到小吏报说刑部尚书董大人正在内堂等他,一起来的,还有霍小将军。 往日恩怨,又相隔数年,如今当面相见,陆浔有些淡漠,霍成的神色却复杂得很。 董存知倒是和稀泥和惯了,一点不觉得拘束尴尬,和和气气地喊着两人一起坐下,又喊着上茶摆点心。 “陆大人,霍小将军之前有些举止不当,冒犯了你,圣上罚了他,让他过来与你当面道个歉。” 董存知与霍府本就交情不错,也算是看着霍成长大的,如今干这种事,颇有种撮合自家吵架的后辈子侄的意思。 “霍府怕他自己过来坏了事,便托我陪着一起,你要有什么不爽快的,也当面说说他,不用拘着。” 董存知说着就给霍成使眼色。 霍成却是脸色深重,眉心紧蹙,肩膀绷得生硬,一副僵坐着不太敢动弹的样子,沉默半晌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董大人,您要不还是出去吧。” 董存知顿住,他是来说和的,把说和人赶出去是几个道理。 霍成却坚持得很:“有些话,我单独与陆大人说就是。” 董存知大惊:“这哪行啊!就是因为怕你单独与陆大人说出祸事来,你府上才让我跟着一起的!不行不行不行……” “董大人。”陆浔开了口,“您之前与寺卿大人的棋还没下完,他一直念着呢,知道您来,想必是茶都摆好了。” 得,这个也赶他走。 两边都是目光烈烈,没有让步的意思,董存知夹在其中,当真觉得自己多余得很。 “真不用我?”他低了声问陆浔,见陆浔微微点了下头,才轻叹了口气,转向霍成,“那你别乱来啊。” 霍成眉头抽了一下,将他连拉带拽地往门外推:“董大人快去吧,寺卿大人等着呢。” 门啪啦一声开了又关上,董存知被客气地请了出去,看着紧闭的屋门胡子直抖。 看他回去了就跟霍府告状去。 门关上,屋里的氛围就有些拘谨的尴尬。 霍成慢慢地走回来,看着方才坐过的硬木椅面色有些犹豫。 陆浔知道他前不久受了一顿宫里的木杖,宫里正经罚下的三十板,那是铁定能打出血的,今日能出门已经是身体很好的表现了,怎么可能坐得下。 陆浔没有让他难堪的意思,也跟着站了起来:“霍将军可是有话?” 霍成看向他,见陆浔坦坦荡荡地站着,没有丝毫躲闪,周身气势并不强硬,却给人一种不可轻易得罪的感觉。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却与数年前被自己逼得出不了门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你变了好多。”霍成轻道,也不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 “在这京里泡着,谁能不变呢?”陆浔淡淡地答了一句,“霍将军在陇西这么几年,不也是与当年不一样了。” 第103章 我没想闯祸的啊 霍成听他提了当年,眼神垂落几分:“抱歉,当年之事,是我的错。” 陆浔倒是真不把这事放心上了:“都是过去的事,你我都不再是当年的人,圣上既有论断,到此为止也挺好的。” 霍成嘴唇动了动,望向陆浔的目光里情绪翻涌。 他倒希望陆浔能介意的,生气质问亦或是恨怨交加都没有关系,起码那样他们之间不是白纸一片。 可陆浔只是淡淡地站着。 有些话,终究还是没有再说的必要。 霍成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有些羡慕周昫:“殿下怎么样了?” “与霍将军差不多。”陆浔答着,突然发现这两人还真是差不多,都是挨了板子闭门思过,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 霍成伸手去拿茶碗,已经摸到了,却又纠结一般地放下:“陆大人,虽说这事不是我该管的,但还是想提一句。”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地望向陆浔:“殿下他那般身份,注定了要被卷进是非之中,往后少不了沾染事端。你与他,真就非在一条船上不可吗?圣上只给了太师令却未颁明旨,这个身份,就不能不认?” 陆浔知道霍成是什么意思,远离周昫,就能断掉许多是非,但这条路他回不了头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周昫自己挣扎吧。 “有什么办法呢。”陆浔轻轻勾了嘴角,“谁让我已经是他师父了。” 周昫养了整整十日,等到行动没有大碍了,便去勤政殿给宣德帝认了错。 宣德帝面上说了他几句,倒是爱怜疼惜的语气居多,然后把他从内廷司放了出来。 不过,没允他出宫。 周昫又住回了他之前在宫里的院子,即便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只是道了谢恩。 陆浔忙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和府上两边跑,白日里要审大理寺的囚犯,晚上还要查府里那摊子事,腾不出手来,也就由着周昫被拘在宫里算了。 反正府里乱糟糟的,让他在宫里磨一磨性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宣德帝看周昫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遣他再回学苑里念书写字去。 接到这个消息的司正大人差点原地自闭,倒是那些个年纪小的殿下哥儿们,欢呼着两天没好好上课了,一见周昫就嚷嚷着天气暑热要不下湖游水吧。 周昫哪里敢再带他们下湖,自己身后的伤才好没多久,他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再把陆浔惹毛了。 师父那手黑的啊,挥起板子来是真的一点水都不放,生生往死里打的。屁股开花,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周昫叹气,歪着身子,斜拄着头,手上捏着根笔,有一划没一划地临着字帖,实在是无聊得紧。 如今已是盛夏,屋里太闷,学苑的学生们这两个月都搬到了临湖的敞轩里念书,矮栏外便是碧波荡漾。 桌子被轻叩了几下,周昫抬起眼皮,见坐他前面的周昂背着手,偷摸给他递了几张叠起来的纸。 周昫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组人物小像,喜怒哀乐四个形态画得栩栩如生,可不就是台上教他们临字的侍学大人季老先生。 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周昫起了兴头,正想提笔往上再添几抹,突觉身边不对,一回头果然见季老先生站在他背后,用死亡的眼神盯着他。 周昫:…… “四殿下写了什么好东西?”季先生说着便掏出了戒尺。 周昫在他们这一辈的大排行其实都不知多少了,但宣德帝照着他以前在东宫的序齿喊他老四,其他人也就跟着喊四殿下了。 自己最近已经很安分了,祸都没怎么惹,为什么好不容易偷个玩儿都能被抓得这么巧啊?! 周昫嘴角抽了抽,干巴巴地笑两声,默默抬手试图把桌上的画稿掩住,然后就见那戒尺一扬,砰的一声落在他桌上,吓得他赶紧把手缩走了。 好险…… 画稿被戒尺妥妥压住,再让季老先生拣了去,周昫就看着他肉眼可见地气到了手抖。 “四殿下你……你……你学风不正……有辱斯文啊……”季老先生的表情简直像在哀叹家门不幸,什么君臣之礼也顾不上了,举着戒尺要打他。 周昫脖子一缩人已经从位置上跳开了:“季大人!季大人您注意形象!” 季大人不想注意形象,举着根戒尺追着他跑,惹得满堂笑闹着起了哄。 周昫这段日子闷得久了,难得有这般胡闹的时候,也没跑太快,半真半假地逃着哄着人追。 季老先生上了年纪,哪里跑得过他,没多久就气喘吁吁,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扶稳,竟直接从栏边栽了下去。 噗通一声水花飞溅,满屋哗然一时间变成了鸦雀无声。 未及反应,又是一声落水响,周昫已经解了外袍跳下去了:“别去叫人,喊侍卫,传太医!” 勤政殿里,夏忠全已经把事情查出来了,正在向宣德帝回禀。 “乌头汤是一个侍衣的内侍熬的,熬完后假装成滋补汤药,给那三人送去喝了,又伪装成他们开小灶误食的模样。” “侍衣的内侍?”宣德帝手上握着一串佛玉珠,一颗一颗地捻着,“原因呢?” 夏忠全跪在下面深叩着头:“说是平日里受他们苛待,不堪凌辱,蓄意报复。但奴才保证,殿下院中绝无欺凌之事。”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候着的小侍就立马捧了个托盘上前,放着的是一件布满棕褐色斑点的里衣。 “这是殿下在内廷司里换下的衣裳,奴才着医官查过,是蛇疯草的痕迹。此草熬出的浆水经由皮肤渗入体内,能致人躁狂。” “虽然熬煮浆水的锅灶已经被毁了,但奴才在洗衣房的角落寻到了长时间烧火的痕迹,而那内侍的鞋踏上,有同样的灰烬。” “奴才推断,是那内侍对殿下衣物做了手脚,又怕自己败露,便以乌头谋害他人,试图遮掩视听,可奴才再要审时,那内侍却已经自尽了,医官说是吞了乌头。” 宣德帝听他前前后后讲了许多,目光盯着那衣物,冷意蔓延:“蛇疯草……多好的手段啊,朕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忍不住出手了。查出来那内侍的身份了吗?” 第104章 怕什么来什么 夏忠全赶紧又叩首:“奴才已经命人抓紧查了。” 宣德帝哼了一声,手指一拢将整串佛玉珠握住:“殿下院中能出这种事,便是你这总管的失职,念你查办还算尽心,罚二十板,暂留原职。” 能在宫里混到一院总管的位置,宣德帝的意思夏忠全立马就听明白了。 殿下院中伺候的人都是仔细挑过的,还能混进来那背后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接下来的事宣德帝不用他插手了。 夏忠全提了一个月的心总算是揣回了肚子里,二十大板不算什么,在宫中当内侍的谁没挨上几次打,早练出来了,养上半个月就能好。 他就怕宣德帝这次撤了他的职,那他下半辈子就只能去做苦差,宫中最是势利,到时候少不得受人白眼磋磨。 战战兢兢地从勤政殿里退出来,见到偏殿里候着的陆浔,夏忠全满心感激地行了个礼。 宣德帝把陆浔召了进去:“老四院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陆浔俯首答是。 “朕原本想等他开府后再授他差职,眼下看来得提早些了。”宣德帝拿了本折子,由胡内侍转递给了陆浔,“他这会儿应该在学苑,你去看看,这几日就接他出宫吧。” 陆浔告了退,不过还没等他出勤政殿,便见一个小内侍火急火燎地来报,进门时还差点让门槛给绊倒了。 胡内侍赶紧上前,训了他一句:“怎么当差的,成何体统。” 那小内侍跪了个五体投地,连头都不敢抬起一点,说了几句奴才该死,才慌张道:“启禀圣上,宫中学苑来报,四殿下和季大人落水了。” 季大人年纪大了身宽体胖,又是不会水的,周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拽出了水面,和匆忙赶来的侍卫一起,七手八脚地把人拖了上去。 司正几乎被吓去了半条命,一边喊着烧热水煮姜汤,一边指挥着侍卫把附近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 季大人已经被呛得不省人事了,太医正在给他压肚子挤水。周昫倒是还好,淌着一身湿漉漉的,让人簇拥着站在一边拧衣裳。 眼下虽是暑热,湖底的水却是凉的,他从水里起来,让岸上的风一吹,阵阵发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憋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一抬头就见周明站在人群里,挑衅般看好戏一样地望着他。 周昫眼神暗了暗,方才他虽跑在前面,却一直有注意身后的人,季老头踉跄的那一下,决不是平地能摔出来的。 正好在周明旁边…… 季老头哇地吐了一大口水,一阵咳嗽总算是醒了过来。 司正松了口气,转头看到浑身湿透的周昫,一边头疼,一边又担心他受凉吹出风寒病来,赶紧挥手喊人把他带去换衣服喝姜汤。 课是上不了了,临湖轩也不能待了,学苑的学生们都被聚到学屋里抄书,周昫和周昂两个则被罚去了夫子阁。 夫子阁里高高地供着孔夫子的塑像,侧手边还置着一根戒尺,周昫就盘腿坐在下方的蒲团上,旁边是跪着的周昂。 “四哥,怎么办啊,司正大人等下会不会打我板子?”周昂沮丧着个脸,垂头丧气地浑身发抖。 他是周昫的亲堂弟,十岁的年纪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就是被宫里管着没多少胆子。 碰上周昫后崇拜得不行,简直把他当偶像一样,在学苑里天天四哥长四哥短地跟在他身后,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四哥一起出宫闯天下。 周昫看着他就想起当年离京前的自己,不过周昂太胆小了点,那软软弱弱的怂包子模样总引得周昫忍不住想吓唬他。 “我看很有可能,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那画稿又落在他手里,就司正大人那板正脾气,肯定气得胡子直翘,七窍生烟。” 周昫心里还在想周明,端着个严肃的表情说得煞有介事,果然见周昂脸色唰的一下瞬间惨白。 “那怎么办呀?” 周昫心不在焉地安慰道:“怕什么,打板子就打板子呗,咬咬牙噼里啪啦一下子就过去了。” 周昂大腿发颤,真就让他两句话吓红了眼眶:“不行……我不想挨板子……四哥你救救我……你不怕司正大人,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周昫倏的回过神,惊讶地发现自己把人吓哭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你……你哭什么呀?” “我不想挨板子……” “你不想挨板子你也别哭啊。” 周昂努力地吸着鼻子:“可是我怕,我忍不住……” 哭声瞬间转大,把周昫吓了个手足无措,赶紧捂了他的嘴巴:“行行行,四哥救你,救你……” “尊嘟吗?”周昂嘴被捂着,眼泪倒是收得挺快。 周昫想说假的,他都要自身难保了,怎么救啊,他都怕救不了自己。 季老头怎么说都是有正式任命在身的,平日里胡闹气气他没什么,可害得人落水差点丢了性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都不敢想若是季老头没救起来会怎样,戕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即便不是故意的都得判个重责,何况季老头门生不少,到时候言官骂人的折子都能淹死他。 这事他和周昂都脱不了责任,但说起来还是他的责任更大些,希望司正大人悠着点,只要不捅到师父那里去还一切好说。 周昫阴沉着个脸,愈发觉得周明那个表情有问题得很,这世上哪能有这么巧的事,可是他没有证据。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周昫突然浑身一凛,后背寒芒直蹿。 不至于吧?!怕什么来什么,还来这么快!!完了完了完了…… 他手忙脚乱地扑回去自己的蒲团上跪好,膝盖才挨着地面,那门就开了。 司正看着殿内两人跪得笔直规矩的背影,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地退了出来,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 是夫子阁没错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四殿下居然没坐着? 周昫全身上下绷得僵紧,整个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凝神听着来人的动静。 司正到底反应快,愣了一下就懂了,赶紧把身边人请了进去,还故意大声叹着跟拿了尚方宝剑一样:“陆大人快请快请,您今日刚好在宫里,实在是太好了。” 第105章 师父你把人吓哭了 夫子阁里的茶座都摆在侧边,正面之上只有孔夫子的圣像,以示这宫里学生们是受圣人教导。 如此,学苑里的司正、侍讲们既能行教责之权,也全了君臣之礼。 眼下,陆浔就坐在茶座上,听着司正大人捶胸顿足好一番告状。 他们坐的位置在周昫的侧后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周昫略昂着头,跪得挺拔,一动不动的,很有一番赌气不服的意思。 只有周昫知道自己是吓僵了,他凝神听着身后两人说话,好几次都想过去把司正的嘴给捂了。 啊啊啊啊!告状这种事情,为什么就非要当着他的面说啊!这不跟杀头的人看着磨刀一样?怕他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陆浔听着司正讲完,眼神才扫向周昫这边:“四殿下呢?可有话要说?” 周昂就跪在周昫旁边,很明显地看到周昫在听到“四殿下”这几个字时抖了抖。 司正大人虽说是义愤填膺,却也没有添油加醋,这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没什么能够抵赖的。 至于周明……周昫没有证据。 他抿了抿嘴,原本略昂着的头低了几分:“没有……” 司正大人喝了口茶,原本以为周昫不管有理没理肯定会辩上几句,正要与他好好论上一论,没成想周昫就这么爽快地认了。 这下倒把他搞不会了。 接下来怎么办? 既认了错便要判罚,可是他不想判啊,别说周昫买不买他的账,就算周昫眼下肯认这个罚,谁又能保证他没有心生怨恨?毕竟是宫中的小殿下,谁知道未来会不会是上头的掌权人。 这罚判得轻了不能服众,判得重了自己又该被记入黑名单,当真是轻重难断,左右为难。 既然是烫手山芋,还是交出去好了。 司正转头看向陆浔:“陆大人,圣上既把四殿下的太师令交由您保管,四殿下这边就有劳了,我去看看季大人怎么样了。” 说完,也不管陆浔答不答应,拍了拍他的肩膀,脚下撤得飞快。 周昫听着身后的门又关上了,这才试探着回了头,果然立马就对上了陆浔那想敲他的眼神。 “师父……”周昫笑得僵硬,有些担心万一陆浔就在这里揍他可怎么办,身边还有个周昂呢。 隔壁周昂却已经绷不住哭了,大理寺出身的陆大人罚起人来毫不手软,连四哥都遭不住,这事早在他们这群小殿下里传开了。 如今司正走了,可不就是要陆大人罚他们的意思。 “四哥,四哥……呜……哇……”周昂忍不住放声大哭,害怕地躲到了周昫身后。 什么都没做,完全不知道自己把人吓哭的陆浔一脸懵然,质疑的眼神盯向了周昫,把周昫盯得寒毛直立。 陆浔挤眉:你干什么了? 周昫弄眼:天地良心,真不关我事啊! 他真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被当成欺负小孩子了,当下思绪飞转,圆了个话出来:“师父,周昂他还小,他那份罚,我替他受了。” 陆浔懂了,周昂是怕受罚才哭的,而且周昫这么说,只要他答应,既能把周昂支出去,又能立住周昫这老大罩着小弟的伟大形象。 这种话,还真是周昫能说得出来的。 周昂感动得一塌糊涂,看向周昫的眼神更加崇拜了,而周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向陆浔摆了个求求的表情。 陆浔有些无语的好笑。 不过,判错行罚是一回事,周昫的面子他却是尽量不伤的。 “行啊。”陆浔答应了。 周昂逃出生天,陆浔看着周昫那大松一口气的模样,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放心了?”陆浔问他。 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周昫没了负担,又变回没皮没脸的模样,看着陆浔那似乎打算撸袖子大干一场的意思,慌得不行。 “师父,你别当真啊,我方才就是哄哄他的……” 可不能真让他一个人受两个人的罚啊! 陆浔把人唬了一顿,这才轻哼了声,坐到了离周昫最近的椅子上。 “说吧,今日怎么回事?”饶是周昫方才说没什么要讲的,陆浔还是再问了一遍。 有时候,同样的事在不同人的视角里,会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周昫转向他跪着,偷偷摸摸地揉了揉膝盖,想要求个饶又不太敢,就一直拿眼神试探地瞟一下陆浔,再瞟一下,再瞟一下…… 陆浔让他瞟得哭笑不得,脸上却还端着神色,恨铁不成钢一样地嫌弃道:“跪不住了就坐着说。” 周昫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立刻扯出一个狗腿的笑,屁股一伸,赶紧坐了。 他说的情况和司正讲的倒也没有很大差异,只是多了许多解释,还有,关于周明。 “师父,我最近真的已经很收敛了,实在是念书念得无聊,才稍微玩一玩的,谁能想到就那么刚好……” 在课堂上开小差,被抓了之后还胡闹着捉弄先生,这事放哪儿都是不对的,可放到周昫身上,又好像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错处。 毕竟陆浔刚听到落水的事时,还以为是周昫与人动手,把季大人给摁水里去了。 有了这种预期,他还真觉得目前情况已经算挺好的了,季大人也救起来了,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就是受了惊吓,要将养几日。 不过,该给的交代还是要给的,周昫若是不在他这里吃点苦头,就该被外面的言官骂上天了。 “实在该罚。”陆浔道。 周昫肉眼可见地顿了顿,随后默默地挪蹭着离陆浔远点,眼神不住地瞟向供台边上的戒尺。 他这点小动作自然没逃过陆浔的眼睛。 陆浔看到那供在台侧的戒尺了,黄澄澄的一柄还挺有分量。 不过,他并不想用。 这是在宫里,一大堆的礼数规矩,若要动夫子阁中供着的戒尺,就得明确地断对错判责罚,再说一堆承圣人训的场面套话,以示受圣人教责。 麻烦得很。 再说了,周昫是他徒弟,又不是圣人徒弟,他干什么还要借圣人的名义去罚自家徒弟? 陆浔看周昫默不作声地离他越来越远,曲了手指叩了叩扶手:“过来。” 第106章 他还能说什么 周昫躲得再远,都抵不住陆浔一句“过来”。 他耷拉了脸色,认命地一点一点往回挪蹭,直到离陆浔跟前一臂的距离,就停住不再往前了,偷偷摸摸抬起眼皮打量陆浔的脸色。 陆浔等了他半天都没见人再动,眉心微蹙,刚“嗯”了一声,就见周昫慌了吧唧地连滚带爬扑了过来。 师父这语气听着,不会先给他扣磨磨蹭蹭一个不服管的罪名吧? 陆浔接住了他,顺手把人一翻,直接按到自己腿上,抬起手就往他身后盖了一掌。 周昫愣了一下,两眼瞪大,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扑腾着手脚挣扎:“哎!师父,别!” 陆浔用手打的,又隔着衣裳,周昫身后只是一片发麻,并没有多痛。 可这是在夫子阁,门没怎么锁,门外就有人,他心里慌啊。 “师父,我错了,错了……”周昫又挨了几巴掌,让那清亮的声响羞得满脸通红,“嘶,哎哟,我们回府里罚好不好?回府里随便您罚好不好?待会有人进来了……” 陆浔揽住了他的腰啪啪又打了几下,半认真半玩笑道:“进来便进来,你衣裳齐整,有什么好怕的?” 周昫老脸一红,他是衣裳齐整,可这小孩子挨揍一样的姿势,让人看到了他真的扛不住啊! “师父,师父啊……”周昫装着强调假哭。 陆浔拍够了二十下,才把人提了起来,问他:“真的知错?认罚?” 错是知错,可他不想挨罚啊。 周昫苦着个脸,又怕不认陆浔能搞出点更难堪的事来,被迫点头认了:“认认认……” 陆浔这才松了抓着他的手,没头没尾地突然问道:“你今日临的什么帖子?” 周昫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也照实答了:“兰亭序。” 陆浔想了想,道:“给你五日时间,把兰亭序临五百遍交过来。” 周昫一愣,继而大惊:“五百遍!!!” 陆浔料到了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要认真临的,若有写错写坏的,不算。前后笔法没有长进的,也不算。五日后,管叔来接你回府,我一并检查,少一遍计五下尺子。” 周昫怔在原地,如遭雷劈,心想师父你要不打死我得了,五天临五百遍兰亭序,还那么多要求,他不吃不睡都临不完啊! 眼见着陆浔起身,周昫不管不顾地拦住人,拽着腰把他摁回了椅子上:“不!别!师父饶命,我罪不至死啊!” 陆浔让他拽得一个趔趄,摔坐到椅子上时人都是懵的。 这小子,干什么这是,欺师灭祖啊? 陆浔的目光一路往下,最终停留在周昫拽着自己衣服的手上。 周昫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后知后觉地骇了一跳,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陆浔的脸,悻悻地松了力气,还讨好地笑着替陆浔把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了。 “不……我不是故意的师父……您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会长皱纹,会变老,变丑……” 陆浔听着他插科打诨,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耳朵:“说谁丑?” 周昫立马哎哎哎地叫唤起来:“不丑不丑,谁都不丑……” 陆浔松了手,倒也没多大恼色:“这一次,命运可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罪是不是至死,就看殿下自己的努力了。” 周昫真要哭死。 那可是五百遍啊!又不是五十遍,五天时间,他手抄断了都抄不完好不好! 周昫泪眼巴巴地蹭在陆浔腿边,把全部力气都扑他身上,就差撒泼打滚了:“师父,师父你可怜可怜我,一百遍,抄一百遍好不好?” 五百遍砍到一百遍,陆浔心想你也真敢开口。 周昫看出了他的心思,耸了耸鼻子,小声嘀咕道:“当初我在青石镇打劫要五百两,你不也砍到一百五十两了吗?五十步笑百步,谁又看不起谁呢?” 陆浔听到了,哭笑不得:“松开。” 他让周昫缠得起不了身,撂又撂不开,干脆伸手环到周昫身后,半玩笑半威胁地掐住。 “哎——”周昫果然一下绷紧了,背着胳膊去握陆浔的手腕,“痛痛痛,师父别掐别掐……” 陆浔勾了勾嘴角,松了手,看周昫哼哼唧唧地揉着,好言道:“师徒一场,送你一句好心提醒。” 他话说到这顿了顿,果然见周昫竖起了耳朵。 “五日时间,现在已经开始算了。你与其在这与我胡缠,不如赶紧多抄几遍,兴许到时候还能少挨几下。” 周昫翻出个死鱼眼,这算哪门子好心? “还有……”陆浔像生怕吓不死他一样,“这几日学苑的功课不许停,若是让我知道你逃课,逃一节五十记尺子,你自己看着办。” 周昫震惊了:“那我怎么抄啊?!” 陆浔说得理所当然:“既是罚,自然没有耽误学里正课的道理,你自己另找时间抄就是。” 周昫想骂街了。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陆浔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了,跨出夫子阁,清风拂面,脸上的笑意却落了下去。 他转了脚下方向,先去看了在学苑侧厢休息的季大人,替周昫赔了罪。 季大人已经从落水的大惊中缓过神来了,见陆浔向他弯腰行礼,赶紧伸手搀住。 “陆大人不必如此,这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殿下。我与殿下轩中追逐,已是失了礼数体统,如今想起甚觉羞愧。至于落水……” 季大人眉心皱了皱,又长叹了一声:“是我没站稳,不关殿下的事。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殿下能不顾身份安危救我上来,我……我感激不尽。” 季大人说着反而勉力坐起身来要给陆浔行礼,吓得陆浔急忙把他扶住了,又和司正一起劝慰了好一番。 再出来时,日影已经偏西了。 陆浔顺着长廊慢慢走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季大人那句“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这话可不像是能随口说的。 之前在夫子阁里,周昫也提了几句周明异常的表情,如今来看,季大人今日落水,或许还真不是意外巧合。 周明,中宫,许府……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晚风乍起,骤然带得树叶沙沙作响,许久才停。 陆浔停了脚步,看着周明站在长廊中间,明显就是在等他。 第107章 抄不完根本抄不完 “陆大人。”等风停了之后,周明才往前迈了几步,脸上神色如常,“陆大人是从季大人那里出来的吗?季大人怎么样了?”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敛起思绪,拱手向他行了个礼:“见过明殿下。季大人受了惊,按太医嘱,还得再休养一阵。” 周明点了点头,惋惜般地叹了口气:“也是,季大人年纪大了,委实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昫弟弟这次闹得有些过了,陆大人多少受他牵连,也是委屈了。” 这话听着,倒有几分离间的意思了。 陆浔眸中动了动,对这位养在中宫膝下的殿下又有了几分新的认识,当即谦恭一笑,略微躬了躬身。 “臣为圣上办事,自当尽心竭力,哪里有委屈的说法。”陆浔提了圣上,果然见周明脸色有几分生硬。 他心下了然,目光落在周明的右脚上,转了话头:“臣方才,见明殿下走路右足稍轻,似有钝撞之伤,若如此,还需尽快医治才是。” 周明脸上现出一丝惊慌,全让陆浔看在眼里,一分不落。 陆浔接着道:“季大人右足亦有扭伤,按太医推断,应是落水前踩着或者绊着什么了,站立不稳,这才摔了出去。明殿下腿上若有不适,还是得早些请太医看看。” 周明的脸色沉下来了,又继而扬起笑,故意将右脚伸出来转了转脚踝:“哪有什么伤,陆大人看错了吧。” “是,明殿下无事便好。”陆浔向他微微点了下头,告退走了。 周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立时消失不见,看着陆浔离去的方向眼神暗了暗。 季大人追着周昫跑,经过他身旁时他伸了脚,本是想绊季大人摔一跤的,谁知季大人那一步正好踩在他脚上,还真把他脚腕处踩肿了一片。 不行……这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陆浔出了宫门,上了车,听着帘外打鞭声响。 他在大理寺待久了,察言观色的技巧和真假套话的手段早就炉火纯青,方才只稍微用了用,就把周明心里的东西套了出来。 还真让阿昫说对了。 管叔见他脸色沉沉,倒了杯茶递到陆浔手边:“公子,可是在圣上那里不顺?” 陆浔接过喝了大半杯,将思绪收了回来:“还好,和预想的差不多。圣上不再让夏总管查下去,是要自己派人查了。” 管叔略宽了宽心:“殿下这回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们已经把背后的人查出来了,没在圣上面前参他们一笔,实在是可惜。” “可惜什么。”陆浔将杯盖盖上,“事涉中宫,我们查出来,圣上只能有两分信,让他自己查出来,便有十分信了。” 管叔懂了:“那殿下……” “殿下五日后出宫回府,管叔,劳你到时候接接他。” 管叔应了一句是,又听陆浔接着道。 “许府这些年管着户部,该赚的银子,不该赚的银子,他都赚了。李桂和陈颂文沉舟在前,陇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管叔犹豫了一下:“毕竟算是军务,我们插手,会不会不妥?” 陆浔深吸一口气:“陇西在前方打战,后方军粮却平白被烧了一仓,这是把刀架到霍府背上了。霍小将军本次回京,估计也有为这事打算的意思。只要有人进了大理寺,就没什么不妥的。” 四殿下被陆大人罚了五百遍兰亭序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得满京上下全知道了。 周昫也没空管自己丢不丢脸了,每日起早贪黑,争分夺秒,一手握着笔一手摊着纸,苦哈哈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临。 偏偏被陆浔威胁恐吓了一通后,他还不敢逃课,就把东西带去课上抄。有时候午后是摔跤骑射课,他也把纸笔带上,就蹲在一旁的石凳子边抄着,看上去辛酸狼狈得不行。 祸也不闯了,事也不闹了,整日两耳不闻窗外事,沉着张脸跟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样,谁敢扰他写字他就跟谁急。 学苑里难得又平静下来,侍讲大人们听说了这事,还十分新奇地相约组队去围观了一番,然后每个人出来都是一副开了眼界的表情。 周昂看着周昫受罚,心里觉着对不起这位哥哥。毕竟,如果自己那日没画那画,没递给周昫做玩笑,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而且,夫子阁里,周昫还替他扛了责,这罚本该也有自己一份的。 趁着学屋里没人,周昂小心翼翼地蹭到周昫桌边,试探般地唤了一声:“四哥……” 周昫稳着手,直到写完了一个字,才抬起头来:“嗯?” 周昂抿了抿嘴:“你抄多少了?陆大人罚了五百遍,也太多了,能抄完吗?” 这话可算问到周昫的痛处了。 他就是抄不完啊,真抄不完! 这两日他恨不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可就算如此,到现在也不过临了七十来遍而已,还不知道是不是符合师父“有所长进”的要求。 有时候他抄得心烦手软脖子酸,也想过干脆撂挑子不抄了,反正都是要挨尺子的,挨多挨少有啥不一样,一遍五记尺子让陆浔去算呗,还能真把自己打死不成? 啊呸!就师父那手黑的,如果真想让自己长记性,五下连抽能给他活活抽出高肿的一道,师父的尺子,哪里是那么好挨的! 少一遍五记尺子,一百遍就是五百记尺子,那五百遍…… 周昫浑身一抖不敢想了。 他总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真交了张白卷,或者随便糊弄几遍交过去,师父八成会照实了给他算账,那就不是趴个三五天能过去的事了。 算了算了,保命要紧,多抄一遍算一遍吧,能少五记尺子简直是救命了好吗。 “要不,我和你一起抄吧。”周昂提议道。 周昫才又捏起笔的手顿了一下:“你要替我抄?” 周昂点着头:“这事本来我也有错……再说了,五百遍那么多,陆大人总不会一张张细看吧。我习字课学得还不错,兰亭序临个七八分像还是可以的。” 周昫心下一喜,正想说那敢情好哇,可又立马把这兴奋的念头摁下去了。 之前在青石镇,陆浔管他功课时也让他抄了不少书,那会儿他就哄过侍读模仿笔迹替他抄了几篇文章,硬是让陆浔那眼尖的给揪了出来。 然后他就被摁在桌上抽得哭爹喊娘,再顶着身后的高肿又坐回硬木椅上,生生翻倍重抄了一轮,陆浔才放他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周昫泄了气,拍了拍周昂的肩膀:“你的好意哥心领了,哥还是自己来吧。” 第108章 五日时间到了 周昫让陆浔罚得狼狈,外面那些御史言官倒不好说什么了。 季大人听说了这事后,好几次都想去跟陆浔说个情,不过让司正给拦下了。 “我说季大人啊,人家师徒俩你情我愿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季大人捶着手,在屋里来回来回地兜着圈子:“四殿下虽说淘气了些,到底没有大错,陆大人这般罚,是不是太重了?” 司正让他转得头昏,赶紧将人拽住了:“重不重的陆大人心里有数。年纪轻轻就能让圣上交出太师令的人,你还担心他思虑不全?” 陆浔这一步,司正是真心觉得不错的。 季大人在文人圈中分量不小,这事处理不好就会遭人唾沫星子,他当时也是担心这个,才不好下手。 陆浔倒是一招就堵了悠悠众口。 文人重名节气度,罚临五百遍兰亭序,倒比直接罚一顿板子合人心意,而且还这么大张旗鼓地罚,摆明了就是罚给那群人看的。 既然效果不错,四殿下看着惨点就惨点吧。 司正看得开,季大人却还是愁眉不展。 “可四殿下于我,毕竟也算有救命之恩,这般是不是太委屈他了?” 司正刚喝下口的茶差点喷出来:“委屈?季大人啊,这京里还有几个人能给四殿下委屈受?他不折腾别人就谢天谢地了。好不容易来个能治住他的人,咱们还是多庆幸庆幸吧。” 周昫真就抄了整整五天的书,手都要抄出茧子来了,让管叔领上车的时候愁眉苦脸,怀里揣着个纸匣子,像是要上刑场一样。 结果回到陆府,一直等到了戌时过,陆浔才姗姗来迟。 “殿下是在我屋里?”陆浔缓缓地走着,刚进院子就看见自己屋中透出来的光亮。 同福为他提着灯笼引路:“是,殿下说要等您回来,我说了公子这两日下值晚,让他先回自己屋里歇着,他就是不肯。” “闹脾气了?”陆浔问。 同福想了想:“也没有吧,就是对着个匣子唉声叹气的,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 陆浔推门进屋,绕过屏风,才看到周昫已经歪在桌上睡着了,胳膊底下还压着同福说的那个匣子。 周昫这几日疲于抄书临字,觉都没怎么睡,黑眼圈熬出来好大的两个,顶在眼睛底下,像黑熊崽子一样。 进到陆浔屋里神经一松,没多久就睡着了。 烛光轻拢,呼吸绵长,这场景倒另有一番岁月静好的意思。 陆浔走得近了,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什么异常,这才轻着手脚将他胳膊拎起来一些,把那压在底下的匣子拖出来,正想着怎么把他挪到床上去,周昫就醒了。 “唔……” “吵醒你了?” 周昫睁着还带困意的眼睛,看了陆浔两眼,摇了摇头,把陆浔还没收回去的胳膊拉过来,抱着枕到了脑袋下,很舒服一样地蹭了蹭。 陆浔抽了抽自己胳膊,一点没抽出来,有些好笑道:“拽着我干什么?困了就去床上睡。” 周昫也不知听到了没有,闭着眼睛与他说话:“同福说,你这两日很忙。” “嗯,赶着把手上的案子结了。”陆浔抬手,揉了揉周昫拱在他手边的脑袋。 自打周昫被抓进宫去,他们许久未曾这般放松地说过话了。 周昫的头发挺粗的,平日里总是高高地束成一把扬在脑后,这会儿让他迷迷糊糊蹭乱了,软趴趴地胡乱卷着,倒多出了几分柔软的意思。 陆浔揉了好一会儿,把他头发彻底揉乱了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去吧,让同福送送你回去。” 周昫没动,闭着眼睛嘟囔:“我不想回那边院子。” 陆浔听着他半闹一样的语气,又想起那边院子里的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就留在这吧,让同福带你去收拾一下,进里屋去。” 周昫这才满意地松了手,一手揽着同福一手打着哈欠地走了。 等陆浔用过晚膳,沐浴完又换了衣裳,再进到里屋时,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了。 周昫刚回来时困得厉害,可在桌上趴着睡了一觉,又在陆浔床上滚了一阵,这会儿反倒长出几分精神来,想起自己没抄完的兰亭序,霎时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听到陆浔开门进来的声音,他赶紧胡乱扯了被子往身上一裹,假装自己睡得正香。 结果陆浔走到床边,就看到这人在大热天里把自己裹出了一头的汗。 傻不傻…… 陆浔看他睡着的模样看多了,很容易看出来他是真睡还是装睡,只看这人眼皮阖得紧张僵硬,就知道他心里没鬼才怪。 “别装啦,你这睡得不像。”陆浔带着笑,将他裹在身上的被子扯了下来,伸手一摸,果然他后脖子到背上全是黏腻的一片。 “去把汗擦一擦,换了衣服再回来睡。”陆浔轻轻拍了拍他,见人一动不动,完全一副老子睡着了莫叫老子,天塌了都叫不醒的模样。 “周昫。” 声音带上了点沉,周昫心里咚的一跳,再装不下去了,偷偷撩开眼睛皮瞟了陆浔一下。 一声轻笑,陆浔又哪里有生气的模样,伸手把他拽起来:“快点,去擦一擦,你汗涔涔的不难受?” 周昫被戳穿了,面上有些挂不住,听着陆浔半哄半笑的有些懊恼,半推半就地去了隔间擦汗换衣裳。 等他再回来时,那匣子已经打开了放在床边,陆浔就倚在床头,一页一页细细地翻看过去,时不时地眉心轻动,把某一张挑出来搁在一旁。 完了,这事果然过不去今天啊。 周昫瞬间心情沉重,两条腿灌了铅一样再挪不动,突然后悔自己今晚为什么要留在陆浔屋里过夜。 陆浔手中换过一页,抬眼见周昫拘谨地站在屏风边上:“怎么傻愣站着?” 周昫心里一跳,这时候再要走也来不及了,咬了咬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从床脚的位置爬进了里侧。 “这都是你自己临的?”陆浔问,眼神却没离开手上的纸稿。 他语气放得很平,听不出来是喜是怒。 “嗯。”周昫轻轻应了一句,庆幸自己没真让周昂帮忙。 “临多少遍了?” 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个问题。 周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壮士断腕一样:“两百一十七……” 第109章 师父你藏的什么鬼 两百一十七遍,里头还混了一些临得不怎么样的,有些是一时心急把字形临岔了,有些是错了一两笔干脆将错就错的…… 若是丢了就白抄了,周昫舍不得啊,想着反正不是很明显,能多过一篇算一篇,就偷偷夹带进去。 结果还是让陆浔挑了出来。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纸页翻过的声音,周昫在这安静中紧张得不行,手里不由自主地拽了被子过来,在怀里抱着,忐忑不安地等着陆浔的宣判。 光陆浔手上拿着的那一沓,就已经挑出来十几张了,上边字迹的行笔勾提之间,明显带着仓促急躁的意思,有几个字连笔太过,几乎囫囵着看不出字样来。 陆浔眉头微动,又抽出来一页,搁到一旁,点了点上面写错的两个字。 周昫生吞了一下口水,看着那被挑出来的纸页渐渐增多,在心里给自己点蜡烛默哀。 唉,师父年纪也不小了,这眼神怎么就这么好使呢? 陆浔说少一遍五记尺子,没抄完的加没过的,那他现在头上就悬着……呃,一千五百记的尺子! 老天啊,这哪里是人能挨的!铜墙铁壁都能给抽出凹痕来吧! 周昫其实觉得陆浔不会真拿这个数目罚自己,可又摸不准陆浔是个什么态度,打算罚到哪种程度,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卖一波乖的好。 “师父,我有好好临字的,没偷懒……”周昫的表情可怜得不行。 五百遍实在太多,他赶着时间,有些又是蹲在摔跤场边的沙地抄的,条件艰苦,他实在是尽力了。 “真的,你看。”周昫伸着手,“我手指拿笔都快拿肿了。” 陆浔心想能有这么夸张? 不过他还是侧过头,拉起周昫的手,先捏了捏指骨,又就着烛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周昫这几日抄得辛苦,陆浔是知道的,能抄出来两百多遍已经是超过他的预期了,虽然那字临得只有五六分像,但对周昫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罚本就带着几分给外人看的意思,陆浔也没真指望他能把五百遍抄完,只是怕他插科打诨动歪心思又落人口舌,才提了一大堆规矩要求。 要是周昫敢顶风作案,陆浔就真能让他爬不起来。 好在周昫没怎么乱来。 陆浔其实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难得见周昫这么老实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逗逗他:“你这手,看着不像是有伤的样子……” “有伤!怎么会没伤!”周昫快急冒烟了。 他在青石镇的山寨街巷摸爬了几年,好歹也是握过刀剑打过群架的人,不像其他皇室子弟养得细嫩。 如今手快抄断了,手腕又僵又酸,那手指表面却愣是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真的是冤死。 陆浔嘴角微微勾了勾,将那正好二十张挑出来的纸页给他:“别的暂且不论,这囫囵夹带进来的东西,是琢磨着我不会发现呢。” 周昫脸上一苦,看着陆浔已经把床边收拾齐整了,然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小皮拍,瞬间一头黑线嘴角直抽。 师父你把这东西藏在枕头底下是几个意思???能镇鬼消灾祛邪??? 陆浔还是倚在床头,对上周昫那一脸复杂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又没想好事。 “知道殿下今晚用得上,方才特地让同福送过来的。”陆浔拍了拍腿上,一脸让周昫趴过去的意思。 鬼信你啊…… 周昫往后挺着脖子,毫不留情地翻了一个白眼,却还是扛不住陆浔那盯过来的眼神,浑身抗拒地挪着趴了过去,目光不住地往那小皮拍上瞟。 这东西个头不大,一下也就只能盖住半边团子,看着像是用腰带那种皮料子制的,也不知道打人疼不疼。 陆浔看他慢吞吞的,等不及了干脆直接上手把人拽趴过来,在周昫惊慌乱叫的哎哎抗议声中,雷厉风行地把他的衣摆撩了上去,一条腿微微曲起,正好把他身后顶到了最高处。 两个人都在床上,陆浔腿一抬,周昫上半身就陷进了软和的褥子里,他膝盖也点在床上,没法像平时那样用脚蹬着地面,整个人陷在床褥中有些找不到着力点。 “师父,师父别……” 寝屋不如在书房那般正式,又是在床上,虽然下衣没解,但这样被揽在怀里的姿势有些难为情。 周昫突然脸上一红,心慌地扑腾起来反手去挡身后,正好让陆浔抓了反扣在后腰。 他上半身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在床褥中陷得更深。 完全被压制的状态,周昫慌得在心里直嚷:完了完了完了…… 陆浔似乎还觉得不够,把他整个人又往前挪了挪,腿上又抬高了几分,让他身后挺得老高。 小皮拍贴了上去,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它的压迫感,周昫身后缩了缩,两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啪的一声落在右边,将衣物压出一片印痕。 “啊!”周昫紧张地揪起嗓子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东西没有多疼,麻麻的一片,也就比巴掌重一些而已。 呃,喊早了…… 陆浔被他的惊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好笑地报仇一样又往周昫身后盖了一下:“喊什么,嚷这么大声。” 那声音里咬牙切齿的却没多少怒意,甚至还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埋怨。 周昫立马知道陆浔今晚也就雷声大雨点小地拍一拍他,不是真要罚,紧绷的心神明显放松下来,壮了胆子与陆浔呛声。 “师父打人还不让人喊了!这世道没天理啊没天理……” “你……”陆浔听着他在那装惨卖哭,哭笑不得地干脆不与他说了,直接挥手动拍子。 “哎!哎哎哎……”周昫让骤然狂落的拍子打断了卖惨的假哭。 这东西虽说一下一下的不怎么疼,可抵不住这接连不断的狂揍啊。 周昫蹬着两条腿,鱼一样地挣扎乱翻:“师父,停停停……别打别打,我错了!” 陆浔停了手,将快把自己蹬床底下去的人拽了回来,警告一样地在他身后拍了一下:“趴好了你再给我乱动。” 第110章 殿下是演技派 双喜是被同福喊过来送东西的。 说是四殿下要在陆大人的院里过夜,可他明日的洗漱用度连着衣裳靴子都没有带,让双喜给他送过去。 等双喜抱着一大包东西,跟着同福哼哧哼哧地走到陆浔屋外,一推门就让殿下嗷的一声尖嚎吓得连退三步,惊悚地望着同福。 “师父,痛痛痛,你轻点,哎哟……饶……” 里屋隐隐约约地传来些呼痛求饶声,夹杂着清脆的噼啪声响。 双喜之前也知道自家殿下让陆大人管得死死的,却是第一次撞破这种场面,一时间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同同同福……”双喜话都说不利索了,杀鸡抹脖地给同福使眼色。 他听到了这种事情,不会让殿下给灭口了吧,院中最近可是有好些人被撵出去了。 同福早得了陆浔的吩咐,对双喜摆了个嘘的动作:“我们悄悄地把东西放在外屋就走。” 周昫原本与陆浔半真半假地嚷着疼,突然声音一顿,耳尖地听到了外屋的动静,立马就收了叫嚷声,慌慌张张地要起来。 “师父,师父外面有人?!” 陆浔把他抬起来的背按了下去,手上不停又往他身后招呼了几下。 这小皮拍初时挨着还不觉什么,二三十下后皮肤被打红了,那痛感就骤然上去了,更何况陆浔就像和他较上劲了一样,只搁着他臀腿交接的那一点位置打。 “哎——嘶——”周昫张大了嘴却又立马咬住了声音,压着嗓子与陆浔求饶,“不……师父,等等……” 陆浔把他的挣扎都压了下去,小声催道:“刚才不是嚷得挺起劲吗?现在怎么不嚎了?” “有、有人……”周昫从落拍的间隙之中缓着呼吸,然后被陡然加重的两下抽得大嚎出声,“嗷!” 这两下是真疼啊,与之前半玩闹似的拍打不同,这两下是直接从下往上抽过来的,火辣辣的滚烫得厉害,一点不比藤条板子好挨。 敢情这才是真正的威力…… 周昫只觉得自己身后的团肉仿佛处在颠勺之中,让这两下打抽了上去,又重新落回锅里,瞬间拱起一片热意,疼得他直攥手。 “我错了我错了!” “知道怎么嚎了没有?” 陆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周昫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故意要打给外面人听的? 等那皮拍再下来时,周昫就敞开了嗓子嗷嗷哇哇乱叫。 “嗷!师父饶了我吧!” “啊!痛啊!” “我错了!不敢了!救命!” 周昫嚷得十二分像,陆浔听得好笑,手上用着巧劲,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得吓人,把外屋的双喜唬得两腿发颤,放完东西简直是落荒而逃。 门啪嗒一声合上了,周昫再忍不住蹬着腿乱拱:“师父,人走了人走了,你轻一点哎,要熟了……” 陆浔又盖了他几下,这才松了压制他的手。 周昫一得自由就咕噜一下滚开了,连滚带爬地躲到床角哀哀戚戚地揉着伤。 陆浔落手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噼噼啪啪一顿乱拍,他这一会儿就挨了有近百下了。 两团滚烫得厉害,摸上去有些像新出炉的热乎大馒头,虽说不至于疼到忍不住,估计也是起了一片红痧。 “师父啊,你就不能轻着点手。”周昫委屈巴巴地跟人告状,“我还是不是你亲徒弟了啊?” 这种打法其实挺费力气的,一点不比照实了打省劲儿。 陆浔捏了捏发酸的手腕,又拣了那皮拍,半气半笑地作势要去捉他:“我是不是轻着手你不知道?来,你过来,我再让你试试轻重……” “哎哟我滴娘啊……”周昫十分夸张地叫嚷着从床上翻下来,扑腾着让陆浔追得满屋子乱跑。 最后让陆浔抓住了按到小桌上,又白白挨了二十几下,后悔得他心肝疼。 两人闹了一通,把床上扯得乱七八糟的,陆浔也没叫人进来收拾,自己把床重新铺好了,把周昫赶到里侧去,再往他怀里塞了一大个抱枕。 闹腾到半夜,满屋总算是安静下来。 周昫侧躺在床上,看陆浔半边身形浸在烛光里,慢慢将那一沓临帖的字收进匣子里。 那五百遍没抄完,周昫自己心里知道的,陆浔没说饶了他,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 这事没定下来,周昫就总觉得心里悬着一块,终究还是忍不住往外边蹭了蹭:“师父。” “嗯?”陆浔应着声,把匣子关上。 “剩下的那些字……”周昫琢磨着话语试探他。 陆浔在床边坐下,敛去了方才玩闹时的笑意,但也没什么怒气,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温和平静的感觉,却不知怎的让人不敢轻动。 “阿昫。”陆浔唤了他一声。 周昫敏感地察觉到陆浔的语气变了,那股平和之下,是说不出的端肃认真。 陆浔没有侧头看他,只盯着烛火投在地上的光影,像是在沉思出神:“你问这句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周昫愣了一下,不知道陆浔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怕我接着罚你,让你把剩下的三百遍折成尺子数挨了?” 那不然呢?周昫在心里应着声,却没真说出来。 “我问你,季大人落水这事,你想过怎么处理吗?”陆浔像总算记起来屋里还有个人一样,偏过头来,目光温和地落在周昫身上,“你有没有想过,假若没有我,这次的事,该怎么处理呢?” 屋中氛围骤变,周昫的瞳孔缩了缩,原本已经放松的心重新提了起来,声音里带出点颤抖:“师、师父……” 假若没有你……是什么意思? “别怕,我们只是聊聊。”陆浔慢慢地倚着床头,像夜话一样,“季大人落水,你被罚去夫子阁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是在想怎么解决这件事?还是在想让师父知道了怎么办?” 周昫的目光晃了晃,听陆浔接着道。 “还有你这几日抄书的时候,是想着该怎么应对宫里宫外和朝上那群人,还是想着抄不完我会罚你?” 周昫微微打了个颤,敏感地察觉出陆浔怕是憋了个大的,突然不敢再躺着了,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曲腿跪在了床上。 第111章 师父你别反思了 陆浔坐了起来,伸手去牵他:“没有怪你的意思,躺着也没关系的,不用跪着。” 周昫抿了一下嘴,陆浔跟他认真说事,他哪里敢躺,可陆浔说了不用跪,他再坚持也显得不像话,心中左右权衡了一番,最后折中跪坐在了床上。 “你没想过吧。”陆浔替他答了。 周昫垂头不语,这事他确实没想过。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似乎习惯了受陆浔的管束和保护,不管事情闹成什么样,总有陆浔在替他兜底,而他只要发愁陆浔要揍他了该怎么办。 比起京中那一堆复杂到让人脑壳子疼的关系,面对陆浔一人显然要简单得多。 周昫选择了简单的那条路,而把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了陆浔。 明明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却理所当然地觉得陆浔会给他顶着。 察觉到跟前的人缩了缩,陆浔又把声音放缓了几分:“这事你是有责任,但不能全怪你,我也脱不了干系。” 周昫怔了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陆浔自我反省,有些不知所措。 陆浔道:“这几日,我仔细反思了我们回京后发生的事,发现许多事情是我这个当师父的做得太多了,把你护得太过。原本是想着能让你多自在一段时日,没想到却把你推向了更无能为力的境地。” 周昫心中狂跳,呼吸却几乎滞住,他有些听不得陆浔这般认真的自我检讨,偏生这样的检讨还是因他而起。 “不,师父,你别这么说……” “听我讲完。”陆浔截住了他的话头,“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之前的做法不对。阿昫,你是宫中的殿下,还是从昔日东宫里出来的,这一重身份,便注定了你不可能偏安于一隅。”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道理我们在青石镇的时候就知道了,进京后却好似慢慢忘了。你收敛锋芒待在我这陆府里,吃喝玩乐,看盛世繁华,似乎这样那些人就不会盯上你了。” “可是阿昫,我想错了。你不单是我徒弟,还是这皇城中的殿下,我虽白占了你一个师父的名头,终究也只是朝臣,许多事情,都没法越过你去,也不可能,永远都将你挡在这院墙里头。” 周昫慌了,他不知道陆浔到底从这次的事里反思出多少东西来,但这些话落在他耳朵里,就只有一个意思。 陆浔要把他扫地出门了。 “师父,师父我错了。”他心底一着急,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反正把错先认了总是没问题的,“您罚我就是,别说这种话。” 陆浔听着他已经开始发颤的声音,不知道自己几句掏心掏肺的反省怎么就把他吓成这样,明明也没骂他什么呀。 周昫低垂着头不敢看他:“这次季大人落水,那些人肯定说得很难听,上折子要宫里训斥责罚我什么的,你肯定很为难……我明天去跟季大人道歉行吗?” “你是该去跟季大人道个歉。”陆浔答了他的话,“但我今晚要说的不是这个。” 周昫人要疯了,真巴不得陆浔直接打他一顿算了,这么晾着拿话吓唬他算什么事?他是真遭不住啊。 “阿昫,斩草除根,他们不会因为你的不争而改变打算,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躲避和退让换不来所谓平静的生活,你只有自己立住了,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陆浔往前倾着身,目光专注而认真:“你是能在山中呼风唤雨的人,不该被我困成这笼中囚兽。” 周昫似乎听明白了陆浔的意思,又好似听不明白,在这种未曾有过的氛围状态下生出了极大的惶恐。 “师父,我知道,我天天闯祸没个正形,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事,京里那些人个个都是官场里混出来的老狐狸,你和他们打交道,肯定很辛苦……” 周昫心里紧张,脑子里也乱,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的。 “是我不好,是我没想清楚,是我躲懒了,把那些难事都丢给了你。我没有觉得你困住我什么,真的,你是师父,管教训责,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我也真的有错,又怎么能说是困囚呢?” 周昫着急得不行,他觉得有很多想说想解释的东西,可那些东西在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根本就捋不清楚。 明明自己在外边脑子挺清楚的,怎么到了陆浔这里就不好使了呢? 周昫心里郁闷得不行,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示清楚自己的意思,着急得左顾右盼,看到那皮拍子还放在一旁,干脆拿了过来,两手捧着递到陆浔眼前。 “师父,我知道错的,也没有不服管的意思,您要罚罚要骂骂,我绝对不多说一句,求您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陆浔看着递到了自己眼下的皮拍,没想明白这事怎么就成自己要打他了:“我没有生气,没有要罚你的意思。” “您有!”周昫扬声道,气性连着委屈一起,也不等陆浔回应,直接就把皮拍子往他手上一塞,撩了衣服翻身趴下。 “您不生气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错了您直接摁下罚就是了,一直以来不都这样的吗?也没见您跟我客气什么。” 周昫越说越气,他在宫里熬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回了陆府,结果陆浔却在那里跟他说什么反省自己做错了,说自己困住了他。 屁,哪里是囚笼他难道会不知道?! 周昫气得不行,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突然婆婆妈妈地跟我说什么你错了,我是你徒弟,不是你师父,你要认错也没必要来找我。” 陆浔看看被强塞到自己手中的皮拍子,又看看眼前趴好了姿势还在跟他大呼小叫的周昫,突然觉得这场面十分新奇。 要挨打的人把拿板子的人劈头盖脸一顿训,这事放哪朝哪代都不多见吧。 周昫还在生闷气:“您就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不服管束,我干什么了您就怀疑我?要打便打,何必说那些话来磋磨我呢?” 话音落,陆浔的脸突然就沉了几分。 “磋磨你?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是为了磋磨你?” 第112章 讨打,但是挨不起 周昫扁了扁嘴没有答话。 陆浔深吸一口气,将骤然蹿上心头的怒火压住几分。 亏他还想了那么久,仔细跟周昫分析这京中局势,结果说了半天,就落了一句自己在磋磨他,是为了要打他的结论。 “臣竟不知,殿下是这般想的。” 周昫让四周生出的冷意刺得抖了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 “师父,您别喊我殿下成吗?” 听着怪瘆人的。 陆浔嘴角的温和变成了冷笑:“那该喊你什么?好赖话你都听不得,你倒是教教我,该说点什么才能顺了你的心意。” 完了,把人惹火了。 周昫攥了攥手指,立马心虚地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师父你的罚我都受着,不用再说那些话的。” “噢,是么?”陆浔冷笑了一声,“行啊,你既是听不得那些话,只想挨一顿打了事,那还等什么,把下衣褪了。” 最后一句的语气陡然转沉,听得周昫心里一颤。 方才不是隔着衣物打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要他解衣了?! 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陆浔一眼,周昫小声试探道:“能不能不脱啊……我好歹也是快要开府的人了……” 陆浔没有应声。 屋中冷意带着威压,陆浔一旦敛了神色,那训责感便沉沉地笼罩下来,尽管这里并不是书房,而他也只穿着里衣,半散着头发。 周昫在这沉默的对峙中败下阵来,两眼一闭,腰一拱,装着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地把下衣褪了。 反正被陆浔看过无数次了,穿着和脱了也没多大区别,薄薄一层也挡不了多少疼。 然后他肚子下面就被塞了两个枕头,被迫把身后高高地撅起。 听着陆浔挥手试着皮拍力度的嗖嗖声,周昫后悔了。 啪的一声落在身后,炸开的痛瞬间把他拽回神。 “嗷!”周昫扬起脖子高嚎了一声,手指攥紧了床褥,挺着腰缓了半天。 身后一边团子火辣辣地滚起一片疼,像是被揭去了一层油皮。 天杀的,这鬼玩意特么这么疼的吗?方才那顿打明明很好挨的好不好! 一样的东西,一样的人,怎么打出来效果能差这么远?! 周昫立马端正了态度,看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想挨了,开口准备求饶:“师父……” 陆浔垂眸看着他,眼底一片了然,却一点不肯顺他的意:“怎么,话听不得,如今连打都挨不得了吗?” 一句话把周昫后面没来得及说的都堵了回去。 “要打便打,行啊,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可自己趴好了。别说我不心疼你,剩下的两百八十三遍,零头我也不要了,算你一千四百记。若是敢挡敢躲,一次给你加五记,我看你今晚得挨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身后的拍子紧跟着就下来了。 陆浔动了真格,落拍就不再像方才那般雷声大雨点小地半闹半哄,皮拍兜着风抽在皮肉上,接连三五下没怎么停顿,还都是落在同一处,瞬间就把那一片抽得泛红叠肿。 炸痛来得突然,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周昫一下子根本就挨不住,手里拽着床褥子,反应的速度都赶不上身后落拍的速度。 五下之后陆浔停了手,周昫才嗷地爆发出一声高嚎:“我错了!我错了师父!” 身后高高地顶着,这姿势下绷不住力,那痛就实打实地全落在他身上,刺得他头皮发麻,大张着口呼呼直喘。 没人应他,又是接连飞快的五下,落在另一边团子上,原本一红一白的颜色悬殊立刻变成同等的绯红一片。 “嗷!”周昫疼得蹬腿翻了个身,从枕头上滚了开去,两手控制不住地捂向身后,声音里染上了哭腔,“师父啊……” “加十下,趴回来。”陆浔瞪着他,严厉起来一点水都不放。 周昫原本抱着的那丝侥幸心理碎了,陆浔一旦跟他认真,他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处。 “三……”陆浔开口倒数,连等都不想等了,“二……” 周昫根本没料到他倒数都能数这么快,急急忙忙地趴回原处,还没等他准备好那拍子就下来了,又是一连五下盖在方才的拍印上。 本来就滚烫未消的地方,根本忍不下这样的打法。 周昫疼得直咬牙,万分痛恨前不久嚷得没轻没重的自己。 让你狂,让你狂,说什么大话不好?非得说要打便打,师父的打是那么好挨的吗?要真这样挨一千四百下,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身后的皮肉被飞快地拍凹,未等一记的疼消化下去就立马迎来了下一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叠涨到吓人的温度。 这回是真要熟了。 疼痛积攒到了忍都忍不住的程度,周昫失声哀嚎,蹬着腿不由自主地往前爬:“师父,师父别打了别打了……” 他两手挥舞着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会儿拽床单一会儿抓耳抱头,往身后挡了好几次,又让那呼啸的风声吓得缩了回来。 被陆浔拽住拖回去的时候,周昫整个人快吓没了。 “不!不!师父饶了我!”他趴都不敢趴了,反扭着身双手合十给陆浔拜了又拜,“饶了我师父,不敢挨了,真不敢挨了,我错了我错了……” 陆浔轻挑了下眉,心想你小子方才不是叫嚣得挺厉害吗?这会儿倒是认怂认得挺快。 他今晚本来也没想真打周昫的,谁知道这人欠得很,非得顶着火硬拱,生生给自己白赚了一顿。 “挡了几次了?”陆浔问他。 周昫被他吓得一僵,刚才兵荒马乱的一场,他哪里记得自己挡了几次,反正应该不少…… 陆浔看着他心虚得直躲的眼神,轻哼了一声,将手上的东西往床上一拍:“起来,跪好。” 有如天籁,周昫慌忙爬起来跪在床上,原本想去提裤子的手伸到一半,就让陆浔瞪得不敢动了。 衣摆够长,可身后空空的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总有种陆浔还要接着揍他的感觉。 “知道为什么打你?” 周昫眨眨眼睛,心里不太确定,可让陆浔盯着又不敢不说,只能偷偷抬起眼神瞟他:“我……书没抄完?” 第113章 我的皮拍呢! 陆浔看着周昫那心虚的表情,就知道他方才说了那么多,对面的人愣是一点没听进去。 恨铁不成钢啊,这人平日里在外头不还挺聪明的吗?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就这么不上道呢? 亏他还觉得周昫这段日子不容易,不忍逼迫太过,打算抱着温和说理的心态,心平气和地与徒弟来一场深入平等的交流,哪知直接就被自家徒弟给撂翻了。 既如此,陆浔也懒得与他慢慢剖心了,还是干脆利落地提要求动板子比较适合他。 周昫跪得笔直,却是低着头的,察觉到陆浔的目光打量着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毛,好在床上的褥子很软,膝盖倒不怎么疼。 “听着。”陆浔发了话,果然见周昫提起了注意力,“圣上打算给你授差职,最快下个月就会颁旨。” 周昫有些吃惊地抬起目光,直直地望着陆浔,听他接着道。 “这京里什么样的你比我清楚,你不想动别人,别人却已经开始动你了。” 陆浔把这段时间的事告诉了他,蛇疯草的事,乌头毒的事,还有周明脚上的伤。 “一味躲着不是办法,我也不可能永远护得住你,你若是不想成为别人上位的垫脚石,就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周昫愣愣地听着,脑子里慢半拍地把陆浔讲的内容消化完,突然就不爽了:“就为了这?” “什么?”陆浔没明白。 周昫顶着一个怀疑人生的表情,觉得自己今晚真的是冤死。 “你刚才跟我说了一大堆,又是认错又是自我反省的,吓得我人快没了还挨了一顿打,就为了这事?” 陆浔本以为他会为了别人陷害他的事愤愤不平的,但现在看来,周昫关注的重点根本就不在那上面。 “师父啊!”周昫一声长嚎,也不跪了,愤愤地一屁股坐下,又被蛰得立马跪起来。 “嘶……啊。”周昫揉着身后,脸都气鼓了,“这事你直接跟我说了不就行了?非得绕那么大一个弯。” “我直接说了你就会做?” “有什么不会的?再不行你还有板子呢,我还能越得过你去?” “但我不想逼你。” 周昫生气了:“师父你摆正一下自己的心态和位置好不好?师父该做什么,该怎么和徒弟说话,难道还要我说吗?你不逼我,若是我死犟着走岔了你也不逼我,就由着我一条路走到黑?那我还跟着你干什么呢?” “你之前明明不这样的,我哪里错了岔了,一点都能被你揪出来,挨着板子生生给改了。现在怎么就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起来了?倒显得我有多大逆不道不肯听教似的。” 陆浔让周昫吼了一通,新奇之下还有几分没反应过来。 虽然周昫语气老凶了,跟要和他吵架似的,可那声音里却浸着浓浓的委屈。 “你这般由着我,就不怕我算计你,把你带坑里去?”陆浔半真半逗地问他。 周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他又不是傻,是真心是算计他能分不出来?别的不说,在宫中长了十来年,这点看人的直觉判断他还是有的。 撇过头,撅了嘴,周昫满脸的赌气:“我既然认了你,自然是相信你。” 陆浔心间一动。 周昫已经扭回了头,鼓着两颊咋咋呼呼地与他呛声:“师父你别整天疑神疑鬼想东想西的好不好?跟我还玩什么心思呢?爽快点行不行?扭扭捏捏的还是不是男人啦!” 感动到一半被强行打断的陆浔:…… 我的皮拍呢!!!这臭小子会不会说话的!给点好脸色就飘天上去了! 他转身把皮拍拣到手里,另一只手来抓周昫:“来,你过来,不是要爽快吗?躲什么!” “哎!你别过来!”周昫扑到床上,手脚并用地往里爬,“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说不过就打人呢!” 陆浔又气又笑地牙痒痒,把他拖回来翻趴过去,也不拘什么规矩,撩了他的衣摆就揍。 “啊!啊!疼疼疼!”周昫挥着胳膊反手去拦他,让陆浔一把扭住了手腕。 “还敢伸手过来拦呢?”陆浔抓着他,把他手指掰开了握到手里,再把皮拍压到他掌心上。 “不!别!师父我错了!”周昫还是趴着被反扭的姿势,让陆浔拽住了连缩手都做不到,一时间警铃大作。 “晚了。”陆浔挑了挑眉梢,皮拍飞快地在他掌心上落了五下。 掌心皮肉太薄,炸痛的感觉比落在身后的更加明显,瞬间就大面积地红热了一片。 “啊!错了错了!”周昫嗷嗷直叫,又挨了十五下才被放开。 “另一只手。”陆浔点了点他后背。 周昫震惊:“关另一只手什么事!” “你刚才挡了多少次了,别以为我不记得。”陆浔小气起来也是锱铢必较,“伸不伸?爽快一点,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周昫想咬人。 另一只手背了过去,陆浔如法炮制地抓着又打了二十下,听着底下的人喔喔直叫,实在闹腾得厉害。 周昫这会儿的情绪,他不是不懂。 无非是最近这段日子过得憋闷,方才又被他吓到了,真怕师父与自己生分了变得瞻前顾后恭恭敬敬,所以故意使劲闹腾来试探确认。 自己一个人长大不是不可以,但也实在太辛苦了。 这种苦周昫吃过,再碰到陆浔,便不愿意撒手了。 陆浔不介意给他个定心丸吃。 抬手摁住周昫的后腰,陆浔扔了皮拍,一只手盖住他半边团子:“殿下既然这么说,为师就不客气了。” 周昫原本还在对着自己发红的手心呼呼吹气,被身后的重量压得一怔。 陆浔道:“从明日起,你院中的人和事,自己管好了,再要闹出什么事来,我就先打你一顿板子。” 话音落,手下用力,将周昫半边团子实实在在地揉了一遍。 “嗷!”身后红肿被捏住,周昫疼得直捶床,“师父轻点轻点别揉了……” 陆浔松了手,满意地拍了两下。 很好,一点淤肿没起的,不用上药明天也能好一大半,这皮拍子用着果然不错。 周昫才松一口气,另半边又被握住了,吓得他瞪眼滞了呼吸。 “还有。”陆浔道,“以后京中的事你自己处理,差你自己当,我不插手,办砸了就自己过来领板子。若是你没说让我发现了……” 陆浔顿了顿,手上用力:“别怪我让你后悔长了这地方。” 第114章 今日休沐 周昫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昨晚是不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以后陆浔不替他挡那些麻烦事了,他要自力更生了,这也没什么……但自力更生了不应该荣辱自负吗?他为什么还得挨揍啊?! 这是什么不平等的霸道规矩! 周昫郁闷得直捶床:“垃圾!混蛋!惯会耍花样坑我的!” 他愤愤地披了衣服下床,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坐在隔间慢悠悠喝茶下棋的陆浔,瞬间石化在原地。 “醒了?”陆浔啪嗒落下一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能吼得这么大声,看来身后的伤是不疼了。” 周昫心里一咯噔,两手默默地挪到身后,明明昨晚炸疼得那么厉害,今天居然只剩下一些麻麻的痛了,不碰它都没什么感觉。 “疼、疼的……”周昫默默往里屋退了一步,干笑道,“师父你怎么没去上值啊?” 外面都天光大亮,已经迟到很久了。 陆浔又落下一子,看向周昫的眼神中似笑非笑的意思愈发明显:“今日休沐。” 周昫:…… 得,又把天聊危险了。 可他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哪里会在意哪天休沐啊!好吧,陆浔就是在嫌弃他闲散得连日子都不知道了。 周昫悻悻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神在屋里到处乱瞟。 陆浔收回目光,从容不迫地落下一颗白子,提走了五颗黑的,哗啦一声丢回棋盒里:“你在这屋里禁足五日,把昨日滥竽充数的二十篇临帖重新写了交过来。” “五日!”周昫震惊,他在宫里关了一个来月了,不想再被关了,立刻拉了声音装起哭腔来,“啊……师父啊……” 陆浔眼看着他蹭蹭蹭地粘过来,随手从旁边的小碟子里拿了块软糕堵他的嘴:“啊什么啊?吵不吵?” 他眉眼间一点怒色都没有,全是打趣的意思,周昫一点不怕地蹬鼻子上脸,将那软糕扒拉开:“你昨晚都罚过了为什么还关我?让我先出去玩一天好不好?” 陆浔眼神都落在棋盘上,手上落着子,看都没看他:“你觉得合适?” “有什么不……”周昫脱口而出,又急急刹住了话头,直觉陆浔这话里有坑。 果然,陆浔又落下一子后就转过了头,用考校功课一样的眼神望着他。 周昫:“是不太合适……” 陆浔挑了下眉洗耳恭听:“哪里不合适?” 这场景像极了陆浔当初考他官署从记和面圣奏对的时候,周昫已经条件反射地端正了心态,脑子里转得飞快。 “公子。”同福在外面敲了敲门,得了应声后转进隔间,给陆浔递了个小木匣子,“季大人府上送过来的,说托您转交给殿下。” “给我?”周昫惊讶,季大人还能给他送东西? 陆浔手指在匣子上摩挲两下,嘴角微勾,一派了然的神情,将东西递给周昫:“给你的,拿着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周昫不敢接啊。 陆浔也不急,将那匣子放在他手边,语气松快:“脑子在我这寄存久了,是不是也该领回去了?一炷香,说不对答案,二十记皮拍。” 周昫:??! 不是……现在是什么问题啊?他要说什么答案啊! 陆浔说完那话就不理他了,一心一意地盯着棋盘,想着落了下风的黑子要怎么逆风翻盘。 周昫急得浑身难受还不敢扰了自家师父,只能一个人待在旁边纠结得眉头死拧。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兔毫。 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让他接着抄?! 一炷香过得飞快,陆浔已经为黑子找到了一条起死回生的法子,转过头来,看戏不嫌事大一样:“如何?” 周昫瞪着眼都快把那匣子瞪穿了也不出声。 “去把皮拍拿过来。”陆浔轻和道,果然对上周昫那怨念的眼神,十分好说话地改了口,“行,我去也行,你翻倍挨就好。” 周昫眼睛瞪得一圆,反应迅速地把将要起身的陆浔摁回椅子上,自己冲回里屋把皮拍子拿出来了。 陆浔把皮拍子拿在手上,感觉有个徒弟帮忙跑跑腿也很不错:“左手还是右手?” 这还有什么好选的? 周昫偷摸努了一下嘴,伸出了左手。 陆浔没有像昨晚那样抓他,把皮拍压到他掌心的时候见他缩了缩,抬眸扫了他一眼:“规矩没忘吧,伸平,自己举好了。” 周昫让他的眼神扫得心虚,心里喊了好几句要死要死,才打起精神把手伸好。 抬手,落拍,第一下就是炸痛。 “啊!”周昫龇牙咧嘴地直跺脚,手上也没怎么敢躲。 这规矩还是在青石镇时陆浔给他打着立下的,不过回京后就不怎么提了。 皮拍不像戒尺生硬,陆浔是真舍得下手,呼呼地舞着风声拍得周昫整个手掌发麻。 “嘶——哎,哎,师父……”周昫口里斯斯哈哈直出气,手还是被打低了几分。 “抬起来。”陆浔沉了声,唬得周昫心里一抖,条件反射手赶紧抬回去了。 皮拍压在泛红的掌心上,轻轻地挠了挠:“第一次,加五下,省得时间久了你记不清了。” 周昫在心里骂了一句天,还没嚣张起来的气焰,立刻就被皮拍打歇下去了。 “记、记住了……”周昫忍得面目狰狞,“疼,疼,哎,够数了够数了!” 二十五,陆浔连一下都没多打,周昫就自己跳开了,呼呼地甩着左手。 长进了,居然还记得数数。 陆浔将皮拍放在棋盘旁边,提醒道:“再一炷香,答不出来可就是四十记了。” 周昫垮着张脸,让他答,让他答,你倒是问啊! 他杵在陆浔身旁,眼神往皮拍上溜了好几次,掌心正是滚滚发烫的时候。 之前陆浔管他功课就这样,二十二十地往上加,等加到八十也不管手了,直接摁趴了揍身后。 周昫抖了个激灵,总算记起同福进来前陆浔问他的那个问题。 这几日不合适出门吗? 周昫将那笔拿了起来,拇指抵在笔锋上轻捻着。 突然啪的一下,那笔被拍回匣子里,吓得陆浔手上棋子都掉了。 “师父我知道了!” 第115章 还不算太傻 陆浔让他吓得心里漏了一拍,恨得牙痒把人拽过来,抬手就往他身后啪啪拍了几巴掌。 周昫哎哎地叫唤,边跳脚边扭腰地躲他,脸上却是一派喜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师父!” “知道便知道,嚷这么大声做什么?”陆浔拍得自己手疼,松开他,转身把被棋子砸乱的棋盘重新摆好。 周昫嘴角晏晏地凑上来:“你昨晚故意让双喜听到动静,那小子守不住事儿,自然会透露出去,既是重罚,少说得养两三日的伤,今日出去就露馅儿了。” 行,还不算太傻。 陆浔将他快凑到怀里的脑袋推了出去,还绷着正经脸色问他:“那匣子呢?” 周昫挑着眉头扬着下巴,一脸得意到不行的表情:“季大人想必是听到风声了,觉得你罚得太重我太可怜,想给我说个情又不好太明显,只好拐弯抹角地以笔传情啦。” 什么鬼以笔传情…… 陆浔见他骄傲得没个正形,抬手又要拍他,让周昫嬉笑着躲开了。 “给支笔而已,怎么就断定季大人是给你传情,不是让你再抄一轮?” “那还不简单。”周昫双手叉腰,鼻子都快长天上去了,“赠笔在文人中是示好的意思,何况这笔品质不错,他不直接给我而是托你转交,不摆明了怕你不知道他对我示好吗?他这个苦主都下场说情了,你不得给点面子?” 意思是没错,但这话陆浔听着怎么那么想揍他呢? 还示好呢,就不能换个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大人和他之间有点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让季大人听到了估计想把这笔收回去,晚节不保啊…… 周昫见陆浔一脸拿他没办法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答案拿了个满分,嘿嘿地坐到陆浔对面伸手拿点心。 “师父,我都答对了,那二十遍临字就免了呗。” 这得寸进尺的家伙。 陆浔握住了皮拍:“行啊,那你把剩下的一千四百记还了。” 周昫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动作一顿,见陆浔抬手抓他,哇的一声转身撒腿逃了。 勤政殿里,霍成给宣德帝递了折子,奏请派人彻查陇西的军粮司。 宣德帝手上盘着珠串,盯着那折子一言不发:“你觉得那火生得蹊跷?” “臣不敢臆断。”霍成又叩了一次首,“陇西有自己的屯田,平日里勉强能粮草自供,粮仓位于大军后方腹地,只备不时之需,常年不轻易开启。” “这次是因为前方战况胶着,才从粮仓调运,可调令发出的当晚,粮仓就被烧了。当夜无风,大火却几乎是一呼而起,瞬间火势滔天,里外尽数烧遍,连抢救的时机都没有。” “实在不像是意外。” 宣德帝拨着珠串的手指停住,抬眼看他:“那你以为如何?” 霍成垂着头:“臣几经辗转,前不久终于查到了余烬的痕迹,其中有八成,不是粮米,而是谷壳。” “什么?”宣德帝眸光转厉,“谷壳?” 他一手撑了桌子,胡内侍赶紧扶他起身。 “行啊,主意都打到军中去了。”宣德帝胸口起伏几次,将那珠串扔到桌上,“就依你,让大理寺去查。” 周昫说是禁足,但日子过得挺自在的,只要不出屋子,陆浔也不拘着他干什么,下值回来还会给他带好吃的。 闲散了三天之后,周昫终于还是被陆浔拎着皮拍赶去了书桌前。 魏朝翻墙来看他的时候,周昫正临窗写字,一手托着腮,抄得无聊。 “哟,小殿下,又抄书呢?”魏朝两手抱在胸前,倚在窗边看周昫坐得歪七扭八的,眼角挂着几分笑,“外边传言,你在陆大人院里挨了好一顿板子,那叫声惨得啊,我还以为你肯定爬不起来了呢。看来,陆浔还是心软了。” 周昫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魏朝自个儿搬了个鼓凳坐下,提壶倒茶:“行,我盼你点好,二十遍抄多少啦?” 周昫抬起头来:“你又知道?” 魏朝喝了一口茶,老神在在地笑着:“知道啊,我怎么不知道。今日可是你师父让我过来看着你的,省得你抄烦了祸害他的屋子。” 周昫气结。 魏朝倒是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说你,好歹也是占山为王呼风唤雨的人,与我交手都能赢个两三分,怎么就那么怕他?” “我没怕他!” “那你现在别抄了,跟我逛窑子去。”魏朝怂恿道。 周昫立刻就歇了火装听不到,这人哪里是不盼着他好啊,分明是怕他挨得不够狠,明知道他不敢才故意这么说的。 他才不上当呢! 哼,晚上就跟师父告状,说魏朝不让他抄书还要拐他出去逛窑子,让师父骂他嘿嘿。 魏朝看着周昫发怂就觉得好玩,也不知道陆浔是怎么把他吃得死死的,要换自己那么揍他罚他抄书,他早奋起反抗把屋子拆了。 啧啧啧……太双标了。 当晚陆浔回来,周昫就指着魏朝把他给卖了,气得魏朝想跳脚又让陆浔瞪得不敢说,三个人半玩半闹到月色高挂才散。 更衣上床,周昫拿着陆浔给的宫中折子看,拉着脸像是要找人干架。 派职那事,宣德帝批给他的职务是京城守备军统领。 乍听上去似乎很厉害,但皇族当差,大多就是挂个虚名,混上几年,只要不出问题,就能论封受赏。 镀金用的,自然不会握实权。 何况,京里的守备军也没有什么实权。说是守备军,其实跟打杂的差不多。 原本京城的防务由守备军负责,城内巡逻治安归巡防营,两者互相配合牵制。 但东宫出事之后,守备军的统领被撤了,相关差职逐渐被巡防营替代,慢慢也就沦为一个边缘摆设。 没有权力和差职,俸禄差银就容易被克扣卡要,半年发一次禄银都是常有的事,守备军要吃饭,就只能给其他部门打打下手,讨点辛苦钱。 这样的位置,京里没几个人看得上。 “那老头给我派了这么个烂职位,师父你还替他上心?” “你该掌嘴,口中没个遮拦。”陆浔说他,却没真让他掌,“我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去处。” 第116章 整顿 京中关系盘根错节,许多职位都握在世家手中,周昫若去了那些地方,估计会被摁得死死的,搞不好真就沦为世家棋子。 宣德帝忌讳他与世家扯上关系,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把他放过去。 守备军因着没有实权,成了世家的漏网之鱼,谁都管不着,周昫反倒可以放开手脚。 况且周昫之前当过土匪打过山寨,虽说与官军不同,好歹有些相通之处,把他放过去也不算太为难他。 所以陆浔看到这个差职的时候,是真觉得宣德帝用心良苦。 若周昫能把守备军带好了,便能在京中立足,他手里有军权,其他人再想动他也要忌惮几分。 而且巡防营一家独大这么些年,宣德帝早觉得不妥了,也算是一举两得。 “怎么样?”陆浔问他,“守备军中还有一些东宫旧部,你若去了,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安慰。” 周昫对在京中当差,给宣德帝卖力这事,其实还是挺不乐意的,可眼下的情形,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陆浔说得没错,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去动那些人,可那些人却不会放过他。 屋中安静,周昫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什么,陆浔也不催他。 这几日两人就寝的时间早,倒是常在睡前说会儿话,似乎在这种安逸的氛围之下,更容易触及心里的想法。 周昫突然翻侧过身,眼睛一眨,眸中映着烛光一闪一闪的:“师父,你就不怕我把好好一个守备军带成土匪队,再把京里搅得不得安宁?” 陆浔看他模样便知他应了这事,只是不想直接承认兜着圈子卖乖而已,当即也轻勾了嘴角,侧过身凑近周昫,把手盖到他身后。 “怕什么,到时候你进了大理寺,可就真落在我手里了。” 周昫脑子里一晃而过陆浔在大理寺里审犯人动大杖的模样,当即一个激灵把陆浔的手拱开,扯了被子翻过身给陆浔留了个后脑勺。 “师父你三更半夜的说什么鬼故事,睡觉睡觉。” 宫中的旨意说是下月颁,但下月其实也不过是三日之后。 周昫进宫领了旨,便是一个有正经差职的人,只是他那府邸起码还得修到年底,便仍然先住在陆浔府上。 这事看上去不太合乎礼数,但宣德帝没说什么,其他人也就闭了嘴。 和他一起被授了差的还有周明,去的户部,相比之下,简直是天壤之别。 周明的府邸倒是修好了,开府也就是这几日,一时间热闹得厉害。 周昫回了自己的院子,第一件事就是把满院的大小侍从都招了过来。 他之前便知道宫里带出来的这群人中鱼龙混杂,所以平日里并不喜欢待在自己院里,用得多的也就双喜这个单纯的半大小子。 饶是这样都让人钻了空子,给自己下了那么大一个套,说不在意是假的。 周昫出了陆浔的院子就变了脸色,目光沉沉地把底下跪着的一地人都扫了一遍。 以前陆浔不好动他院里这批宫人,这次倒是趁着机会,把这群人的底细都给他摸清了,名单册子也交给了他,至于是去是留,便由他自己决定。 周昫对着册子把人都挑了一遍,撤掉了近乎一半的人,赏了银子,直接送回了内务府,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半天不到,便把剩下的那群唬得收了心。 夏忠全低垂着头,直拿袖子抹汗。 他之前在宫里挨了一顿板子,这几日才刚能下床走动,听到周昫喊他赶紧低着头上前:“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 周昫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夏内侍是宫里的老人了,许多事不用多说想必你也知道。” 夏忠全又开始流汗了,只是不敢擦:“请、请殿下示下。” 周昫手里剥着花生,往嘴里抛了一个,这么懒散的动作,偏生带着一股压力。 “圣上手下能人无数,爷这府里却只要一个总管。你既接了这差事,便该认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荣辱性命挂在谁的身上。” 夏忠全心里一骇,他是圣上派来的这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他没想到周昫竟这么直接地要把他从圣上手里挖过来。 “你若是做不到,便赶紧趁现在说了,爷还能到宫里说句话,给你挑个好去处。相遇一场,也算是好聚好散。” 夏忠全被唬得连连磕头,他心里清楚,只要他从四殿下这院中回宫去,不管是什么原因,对圣上而言便是一颗废棋弃子。 他虽是圣上派的人,前途却是挂在周昫身上的,只有周昫强大起来,他这条眼线才有存在的价值。 相处了一年之后,他才第一次觉得四殿下不愧是从昔日东宫里出来的。 夏忠全磕着头:“奴才既跟了四殿下,自然没有回去的道理,生是这边的人,死也是这边的鬼。” 这算是做出选择了。 周昫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会儿:“既如此,哪些事该说,哪些事该干,希望你心里有数。” 夏忠全匆忙抹了两把汗:“是,奴才明白。” 周昫拍了拍手上的碎渣:“院中诸人诸事还是由你统管,等年底开了府,你便是府上总管。” 夏忠全心里一亮,像他们这种人,可不就争个总管的位置吗? “但若再让人钻了空子……”周昫的声音沉了沉,“便不是二十大板了。” 管叔看着周昫那院里的动静啧啧称奇:“公子,您真不去管管?这么大阵仗,宫里不会有意见?” 陆浔倒是吃瓜喝茶乐得清闲:“这点事他自己管得住,别小看他了。内务府派来的人犯了这么大的事,殿下不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他们还敢有什么意见?” 管叔犹豫了一下:“那……朝上的事,也真不管了吗?” “由着他先折腾吧,京里的水,他总要自己蹚过一遍才知道深浅,去碰碰壁也没什么不好的。” 陆浔呷了一口茶:“不过,还是让我们的人护着点,如果折腾太过,就来报我。” 第117章 当差 暑末转秋的时候,周昫正式挂了腰牌到守备军里去上职,不出半个月就被气成个球。 他知道守备军穷,却没想到能这么穷! 四个月没发例银了,就连帮着搬砖运木头的辛苦钱也没发,眼下因着他要上职,才勉强得了一点情面银子,光给他置办茶水瓜果就花得差不多了。 很多兵士家里揭不开锅,只能自行出去讨点生计,留下当值的人连五分之一都没有。 来接他的是守备军的副将曹辛,身上的兵袍怕得有三五年没换,就连腕上护甲的绳子都烂了,拿稻草搓成捆系的。 堂堂一个副将,这日子过得倒不如他院中一个粗使的小侍。 周昫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户部要钱。 户部那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了,一边客客气气地请着殿下吃茶用点心,一边囫囵推诿,个个都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第一次正经接触官场事的周昫,开局就碰了好大一个钉子。 他还是把这群人想得太简单了。 虽说他以前便知这京里水深,但他那会儿毕竟是宫中殿下,京里的人乐得卖他些人情,一些不太难办的小事多的是人巴结讨好。 而如今挂了官职,守备军的差银数目又不是小事,没有户部主事发话,谁也不敢给他开这个口,只拿着话客客气气地把他哄来哄去。 这事若是在山寨中倒还好办,左右不过抄家伙干一场,打得赢就抢,打输了就撤,直接爽快,哪里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他如今却得与人兜半天圈子,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郁闷得不行还得撑着张笑脸装客套,连桌子都不能掀。 真的烦死了。 周昫气滚滚地早退旷工回府,一进门就沉着个脸,衣服没换,鞋也没蹬,就那么坐在屋里抱着手臂生闷气。 这破差事,有什么好当的,成天拿老子当猴遛呢。 银子不给就算了,还好意思继续给守备军派活让他们去挖城河,不给钱净使唤人,他当山匪都没这么不要脸好不好! 双喜让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探着个头凑过去想问他怎么回事,结果周昫绷着个脸一身凶气,直接把双喜给吓跑了。 陆浔酉时半回来,一下车就发觉府里气氛凝重得不对劲,听同福说殿下今日回来得早,但脸色很不好看,一副准备杀人放火的样子。 “公子,您不去看看吗?”同福一脸忧虑,“双喜来问过几次了,殿下脸色一沉他们都没人敢近身,连夏内侍都不敢。” 陆浔摘下官帽,又换了常服,脸色平和,并没有多少紧张之色。 周昫这几日的情况他听说了,都在意料之中,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很要紧的。 虽说周昫在京中长大,有那么一些小聪明,但他之前并没有和朝臣有过多接触。 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经历变故对京里的人失了信任,又在山寨那种直来直去的地方当了几年老大。 如今要他一下子跟户部那群老狐狸打交道,属实有些难为他。 但这恰巧就是陆浔要的。 脾气和经验这种东西,只有自己磨出来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没事,让他自己闹着去。”陆浔拿湿布巾子擦着手,“若是每次闹脾气都要我去哄,以后开府了怎么办?总不能让我天天往那边跑。” 周昫闷了小半天都没等到陆浔,到最后自己坐不住了,踹了门大踏步地往陆浔院里去。 他啪啦一声推开门的时候,陆浔正拣了筷子准备用晚膳。 动作顿在了一半,陆浔看着气势汹汹闯进来像是要把他抢光的徒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周昫恶狠狠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半晌才将目光挪回陆浔身上:“我有话说。” 他脸上的神情认真而严肃,偏生那语气又带着满满的赌气意思,两相叠加倒像是大狗子在撒娇。 陆浔直觉这一说就没得饭吃了,默默将旁边的椅子拖了出来,招呼周昫过去:“要不先吃饭吧?有什么事能比吃饭重要,吃饱了再说?” 周昫这会儿哪里有心思吃饭,气都气饱了:“不,师父,我现在就要说。” 他话说完也不等陆浔回应,回身飞快地关紧了门,然后几步跨到陆浔身旁,拉起人就往里屋去。 陆浔被推着摁坐到床上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欺师灭祖霸王硬上弓? 周昫一把掀了枕头,气势汹汹地将皮拍拿出来捧给陆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直把陆浔盯得往后仰了仰脖子。 “你这……什么意思。” 陆浔床边铺着软毯,周昫也就顺势跪过去,把皮拍递到陆浔眼前,一鼓作气:“师父,这差我不干了!” 屋中瞬间安静下来,陆浔没有说话,眼神落在周昫的脸上看了许久,这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把那皮拍放在一旁。 唉,说什么不哄他,临到头了没几次是忍得住的。 “怎么了?”陆浔脸上没有愠色,反而还多了两分温和,牵着他的手放自己膝盖上,“被欺负了?” 周昫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欺负这个词被用在他身上,总觉得有几分丢脸,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明晃晃地写着委屈。 陆浔看出他的心思,换了问法:“差上的事情不顺?” 周昫这才点了点头,然后像被打开了什么闸门一样,哗啦啦地把这几日的事全说了。 越说越气愤,越说越闹心,整个人噌噌噌地冒着火气。 陆浔不让他跪,想拉他到床边坐着,但周昫觉得自己认着错呢,和师父并排坐着像什么样子,死犟着就是不肯,到最后也只是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 陆浔听了他好一通抱怨,只是听着听着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渐渐不对起来,当中不干的决心没多少,憋屈的吐槽倒是挺多。 不是真的不干。 陆浔松了一口气,初时的担心淡了下去,反而添了几分好笑。 周昫这口气憋了好多天了,今日又强闷了半日,如今一股脑儿地全吐完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陆浔看他的眼神不太对。 第118章 求责 他没有眼花吧?他居然看到陆浔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这特么什么意思啊!他都快憋屈死了,陆浔居然还能笑! 周昫不干了:“师父!” 陆浔没有管他的控诉,拿起一旁的皮拍在手里掂了掂:“说完了?” 周昫刚要炸起的毛在看到那皮拍后歇了下去,一鼓作气再而衰,他如今已经奔三快要竭了:“说……完了……” 陆浔抬了点下巴,拍了拍床沿,“嗯,既然说完了,那就趴吧。” 周昫心惊。 不是吧这么快??? 正常流程不应该是先劝说教训几句,然后看他态度再决定动手的吗?怎么这回一言不发就开揍啊?这不符合常理啊! “不、不是……那个,师父……你不说点什么吗?” 陆浔看着他左右漂移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有的时候,嚷得大声的未必是真相。 他与周昫怎么说都斗智斗勇快两年了,自己徒弟是个什么性子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人就不是个乖乖认罚的,只要不是真的大错,那就能蒙则蒙,能混则混,不被抓到最好,要不是自己这几年手段强硬了点,还真不一定能压得住他。 要说周昫主动请责的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可那几次都是因为被自己吓的,怕自己生气才请的罚。 但今日,他这错认的,明显有些飘忽不定。 以周昫的性子,若真的不想干了,估计会直接把挑子撂了,或者进宫请辞,或者直接放手不管。 他是真有胆子先斩后奏的,大不了事后被发现了再畏畏缩缩地装乖卖可怜,然后认错求饶一条龙,哪里用得着先来讨一顿打。 可他今日却这么理直气壮地冲过来直接挑明了,声势浩大仿佛生怕自己不知道似的。 这哪里是不想干了,分明是拿话试探自己。 陆浔看穿了他的心思,却装作全然不知地催他:“你既打定了主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的,趁早打完我还要去吃饭。” 周昫:…… 老子来认错求责,你居然说你要去吃饭??? 周昫想撸袖子。 他这次来求打是真心的,但理由却恰恰相反。 这个月受的窝囊气太多,他感情上是真想撂挑子不干,可理智却告诉他不行。 明明难受却硬要忍下去,简直太憋屈了。 他自己压不住自己,就想来找陆浔讨个责,也试探试探陆浔的态度,板子下来知道疼了自然不敢不干,陆浔的威胁可比他自己的理智好使得多。 可他都这么主动了,陆浔却在那里惦记着吃饭!他难道都没有吃饭重要吗?! 周昫脸上千变万化,一点没落全让陆浔看在眼里。 “快点。”陆浔拿皮拍敲了敲他的胳膊,“趴上来。” 周昫闷声盯着床沿,把手搭到腰带上,顿了顿,又抬起眼皮略显紧张地问:“师父,这事……这事你答应吗?” “不答应。”陆浔回答得干脆。 “不答应你还打我!”周昫与他叫嚣,心里却松了口气,万一陆浔真答应了,那才叫没台阶下。 “谁跟你说答应了才能打的?” “……” 陆浔看着周昫在那里犹豫,干脆收了那一点玩笑的意思,直接把话给他挑明了:“你不就是因着这事来讨个记性的吗?既是如此,还磨蹭什么?我也不多罚你,二十记皮拍,趴上来。” 心思被戳破了,再纠结就显得扭捏,何况这事本就是他自己求的,也算是求仁得仁,反正今日不管怎样他都要把这心给定了。 周昫咬咬牙,跪起来解了衣带,上半身趴伏到床上。 陆浔看了看他跪着的脚踏,眼神动了动,到底是给他膝下垫了个枕头。 衣摆被掀开,微凉的皮拍触到皮肤上时,周昫还是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照理说他不应该害怕的,毕竟是自己求的罚,而且皮拍打出来的疼算是比较好忍的了,如果陆浔不是真铁了心罚他的话。 可事到临头了他还是紧张,抿着嘴把头埋进了臂弯里,默默吸了口气憋住,准备忍疼。 陆浔的声音落在他脑后:“二十记,规矩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自己的手自己管好了。” “是。”周昫勉强应了一句,因为紧张,声音听上去有些艰涩。 身后的皮拍离了皮肉,带出一股轻微的风,激得寒毛直立,下一瞬就破开空气盖了回来,风声未过就炸开一声脆响。 周昫咬着牙闷哼了一声,半边团子被拍得发麻,未等他缓过劲来,第二记便紧接而下。 陆浔用皮拍罚他的时候,落手总是很快,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他,三五下把他身后打成浮红一片,再接着落拍,炸开的痛感就十分明显。 因着是他自己要的教训,陆浔没怎么放水,照着二十下给他打出薄肿的力度落的。 “啊……呼……”周昫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攥紧了手忍着身后迅速飞涨的热度。 好在这种痛只落在皮肉表面,不像是戒尺藤条能疼得他牙关发颤,但这种大面积飞快的落拍很容易打出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蛰疼出来。 他不敢往后伸手,就小幅度地挺着腰在床沿上乱蹭,手上攥着把被子搓成了发皱的一团。 两边各二十下,噼噼啪啪很快就过去了,周昫龇牙咧嘴地忍出了一头薄汗,最后一下落完之后,才嗷地嚎了一声,然后放松了瘫在床上呼呼喘气。 身后两团滚着热意,疼是疼的,但还在他的承受能力范围之内,程度拿捏得刚刚好,既能引起他的敬畏之心,又不至于真让他疼得不行。 得偿所愿,周昫咽了两下喉咙,在手臂上蹭了一把额头的汗,才一手撑着床抬起身,一手摸索着去提裤子。 后腰上突然一重,陆浔用皮拍把他压了回去。 “师、师父……”周昫一愣,陷回床褥中时还有点懵然,“二十记,不是打完了吗?” 陆浔重新将他垂下的衣摆撩了开去,见他身后绯红一片十分均匀,拿皮拍轻轻拍了两下:“是,你想求的打罚完了,接下来,该轮到我的了。” 第119章 依赖 周昫迷茫地眨眨眼睛,没有明白陆浔说的“该轮到我的了”是什么意思,只听到陆浔吩咐了一句“趴着别动”,就乖乖伏在床边了。 身后的脚步声去了又回,陆浔换了把木质的戒尺回来。 说是戒尺,却足有一指来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都快赶上一块板子了。 陆浔握在手上试了几次力道,拿捏稳了才按了按拍面。 周昫屏住了呼吸,敏感地察觉出屋里的气氛不对,身后被戒尺压住的时候心里一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楚,就被第一记打得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他猛地瞪住了眼睛,在第二记落下后才痛嚎出声:“嗷!” 与皮拍炸开在表皮的痛不同,这回的疼却是沉闷闷地落进肉里的。 方才被皮拍拍红了的皮肉正是敏感的时候,他又没做好绷紧忍疼的心理准备,那疼完全是直掼而入,两下就把他疼得臀腿发抖。 周昫怕了,声音发颤地开始求饶:“师父……师父……” 喊了两声周昫就说不下去了,陆浔近段时间对他还算温和,偶尔动手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拍几下,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突然挨这么重的打都不知道。 “疼吗?”陆浔问他。 周昫憋着气忍得牙关发酸,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疼,真疼……” “还要挨吗?”陆浔再问。 每次这么简短的问话,都不会是什么好兆头,何况陆浔沉了声音,明显是动了气。 周昫被那两下打破了胆,这会儿也收了气焰不敢没大没小地叫嚣,就弱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能、能不挨吗?” 说完果然听到陆浔一声冷笑,吓得周昫立马闭了嘴。 “是不是皮拍挨着太舒服了,觉得多挨几下疼一疼也没关系?” 周昫听着这语气不对,连忙闭着嘴直摇头。 “那便是我最近给你的好脸色太多了,让你敢拿当差这事来试探我。”陆浔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怎么,守备军的差难道是办给我的?既是知道这差不能不当,你自己不想办法说服自己,却要让我拿着板子来给你提点警醒。” “四殿下,今年多大了,还没断奶呢?”陆浔的语气明显阴阳怪气起来,“臣是您的师父,不是您的乳娘。路都给你铺好了还不够,还要我哄着打着威胁着才肯往下走,你这什么毛病。” 知难而退是人的本能,所以周昫会产生退却之心也没什么,陆浔气的是他明知此事不对,却不肯自己约束自己收拢情绪,只把那问题直接丢过来。 这两年,周昫与陆浔几乎是朝夕相对,他默认了陆浔的管教权,也就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到陆浔手中。 反正只要在陆浔跟前,好的坏的情绪都有人接纳,哪里对了错了陆浔也会给他指出来,他慢慢就懒得自己多想了。 依赖太过,对周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陆浔这次要的就是把他推出去,所以才在一开始的时候跟他说好了凡事不管,结果这人遇到事了还是一头撞了回来。 周昫伏在床沿,让陆浔训得直缩脖子。 可这事不能全赖他呀,谁让陆浔拿着板子的形象在他心里异常高大。 他与其自己和自己斗气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如直接来陆浔这里受一顿责,铁定能灰溜溜地回去继续干,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简单粗暴但是很有效。 就是没料到这点偷懒都能被陆浔抽丝剥茧地揪出来了,他自己压根就没发现。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你师父还是你师父。 周昫缩着脖子一副埋头鹌鹑的模样,弱小无助可怜地一句话不敢说,仿佛陆浔再骂两句他就要碎掉一样。 可陆浔知道,若这会儿让他出了这屋子,他绝对一脚能踹飞一扇门。 “跪好。”陆浔拿戒尺给他扳着姿势,“膝盖往里,大腿贴着床板,手臂往前伸平。” 周昫被迫照做,直接把自己折出了两个九十度。 他跪在脚踏上,腰胯的位置比床面高出一拳有余,之前膝盖跪得远,还能整个人放平了伏在床上,如今却只能把身后高高地拱起来。 这近乎跪撅的姿势逼得他瞬间两耳通红。 还不错,还能有闲心害羞。 陆浔抬了下眉,把戒尺贴到他臀腿交接的那处褶皱上,轻拍两下,淡淡地开口判了罚:“二十下,自己趴好了,姿势坏了就重来。” 周昫心里一抖,紧张地吸了一口气,身后便被不轻不重地责了一板,吓得他惊叫出声。 “回话。”陆浔沉声道。 “是、是……”周昫颤着声,怕陆浔觉得他不知悔改要重责,但又不敢直接求饶,只好兜着圈子曲线救国,“知道错了师父……” 要是接下来的二十记都如方才那两下那般打,那他可真受不住啊。 别说二十了,两下就能把他打哭,到时候他肯定会因为撑不住姿势被罚重来,简直就是个恶性循环。 陆浔听他认错听得实在太多了,这话完全就是没过心的,也没什么好听。 抬手落板,戒尺兜着风抽在臀腿交接处,第一记就把周昫抽出了呼痛声。 “啊!师父!师父!嗷!” 周昫只挨了两三记,人就已经扑簌簌地跪不住了。 虽说陆浔没再用之前那两下的打法打他,可臀腿那位置本就不扛疼,如今被重点关照,陆浔落板又没怎么放水,不过两三下就肿起一道。 “师父我不敢……啊!” 周昫哀嚎着认错,往前伸平的手控制不住地要缩回来揪被褥攥拳头,想起陆浔说的话又赶紧伸了回去,大口地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在这个姿势下根本就用不上力。 以前陆浔罚他,只让他不要乱动,对姿势的要求其实不高,爱怎么趴怎么趴,周昫通常都把手攥在脸侧,或抓着桌沿,或揪着被子,既能趴稳,又能借力把痛卸掉一些。 可他如今这姿势,腰腿之间弯成了九十度,身后高抬送了出去,连绷一绷肌肉都做不到,手伸平了没有东西抓,那力就卸不出去。 周昫张着嘴想要咬住点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就让身后的戒尺打歇了心思。 “嗷!师父饶了我!” 第120章 委屈 陆浔落下的板子不快,力道却没减。 刚浮起的肿伤被下一记戒尺抽碾,瞬间痛感飞涨。 周昫咬了半天牙,终究还是受不住那重叠的痛,嗷地高嚎一声再跪不住,猛地蹬直了腿整个人往前冲了一截,扑腾着几乎要爬到床上,绷紧了腰背捂住身后,张着嘴呼呼直喘。 身后的戒尺停了。 陆浔像是料到他会坏了姿势一样,波澜不惊,面色平静地等着,也不催他,就看着他从粗喘渐渐收敛平缓。 疼痛总算降到了勉强能忍得住的程度,周昫缓过了神,这才后知后觉屋里静得只剩下他的喘气声。 坏了,他姿势坏了! 周昫胆战心惊地回过头,果然见陆浔看戏一样皮笑肉不笑地等着他。 “缓够了吗?没关系,不着急,反正要重来的,不够你再接着缓缓也行。” 师父你怎么能面色平静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陆浔头上冒火,周昫哪里还敢再缓,默默地把自己挪了回去,再跪下弯腰时肌肉拉伸,扯到了臀腿的那道肿伤,又疼得他直抠床板。 “不敢了师父。”周昫眨眼挤出两丝哭腔,弱弱地给自己求个饶,“受够教训了,轻一点好不好,挨不住了……” 陆浔垂眸扫了一眼他身后,除了臀腿交接那一道红得厉害,隐隐有要肿起的意思,其他地方都只是浅浅的浮红一片。 虽然这种打法不太显伤,但陆浔自己下的手自己清楚,离周昫挨不住的程度还早着呢。 周昫自从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之后,挨打时就很少再硬气叫嚣了,倒是扮可怜装扛不住的多,摆明了搏他心疼,陆浔试过一次之后便不再上他的当了。 “别着急喊。”陆浔带着点笑,看得周昫心里发毛,“想要挨不住也不用这么心急。” 戒尺点在了腿边,推着周昫把撅歪了的姿势摆正,又点在后腰迫使他把腰塌下去,然后一路滑过,点在了那道肿伤上。 皮肤在轻撩之下起了一层寒芒,还没挨就开始发抖。 周昫心里预感不太好,嗓音已经变了:“师……” 没等他话说完,戒尺已经落下来了,带着横风抽开在皮肉上,一瞬间带出一道火烧火燎的疼。 “啊!”周昫猛的一下抽搐,浑身发颤,生生把要挣扎的苗头压了下去,维持着姿势没变,只在口中大叫,“错了,错了,师父饶命!” 又是一下。 “啊!”周昫两手不敢往回缩,就死死地往前抻着,腹下却绷紧起来。 只是这样反而把身后顶得更高,几乎是送到了陆浔手中。 又是一下。 周昫要疯了,身后那一道滚烫得飞快,几乎要把先前的肿都翻出来。 陆浔其实并没有加力,相反还减了两分,只是他如今改了打法,落尺的力度都散在皮肉表面,三两下就抽出一层斑驳的红痧,晕在臀腿之间看着有些骇人。 “师父,师……嗷!”周昫强撑着挨过了十二三记,到底是一下没忍住缩回手半撑起身。 听到陆浔啧了一声的时候,差点吓飞了魂。 完了,又动了,都挨过一半的数目了,不会还要重来一遍吧…… 周昫小心翼翼地瞥了陆浔一眼,心里有些憋闷,突然就擦了一下眼睛,壮着胆子跪起来,默默地凑过去抱住陆浔的腿,低头皱着个脸也不说话。 咋咋呼呼的认错求饶听多了,这种默不作声的卖乖却是第一次。 陆浔直观地察觉出他心里委屈。 这事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错,谁家崽子被叼出去之前不哭嚎着扑回来几次,周昫能在自己闹情绪不想当差时来找陆浔讨个责,已经算是态度端正了。 只是陆浔想给他立个教训,免得他养成了习惯,以后都把自己的情绪交给陆浔处理。 “抱着我干什么?趴回去。”陆浔轻轻动了动腿,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 周昫委屈的情绪一下子就起来了,一声不吭地把陆浔抱得更紧。 陆浔让他拽得无奈,就着那姿势捏了捏他的耳朵:“多大了,有错不反省,却跑来与我撒娇。” 周昫乍然仰起了头,下巴拄在陆浔腿上,由低往高地看着他:“我没有不反省,我知道错的,可是你不听啊,还打那么重,还要重新打过,都挨一半多了还要重新打过,我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忍住不动!” 陆浔听着他几乎声泪俱下的控诉,倒像是自己欺负惨了他,心下好笑,抬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既是知错,不好好挨罚,还耍着心思赚我心疼,你说你该不该打。” 周昫闷闷地闭了嘴,整张脸都写着委屈。 “快点,趴回去,再闹可就翻倍了啊。”话是这么说,陆浔的手却在周昫的头上安抚一样地拍了拍。 周昫撅着个嘴,听他半哄一样的语气不像是认真要罚,这才勉强信了他,磨磨蹭蹭地趴了回去。 陆浔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摸了摸他身后那道伤,这会儿边缘已经开始晕开了。 十来下而已,不算多重的伤,连肿块都没怎么起,只是因着陆浔用了技巧,那位置又不扛揍,才疼得厉害些。 陆浔放了心,坐到床边,给他轻轻揉着:“守备军的差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周昫紧张了一下,发现陆浔揉得舒服,不像是要折腾他的样子,这才放松了趴着。 “差银肯定得要回来,户部说眼下拿不出银子,但马上中秋,各地的秋供总挪不掉,我到时候就派人去户部门口盯着,来一个我搬一个。” 这不要脸的法子,还真像是周昫能想出来的。 陆浔嘴角勾了点笑。 虽说有些胡闹,却也不是多大的错处。对付户部那群老狐狸,这种另辟蹊径的法子说不定倒能管用。 陆浔停了揉伤的手,巴掌盖在周昫身后的伤上:“行,给你十日,我要看到这事解决了。” 十日? 周昫愣了一下,就被身后的巴掌打得吱哇大叫,手脚乱扑:“师父!师父!疼疼疼,你别打、别打呀……” 陆浔按住了他的后腰,也不拘什么姿势,只往他那泛红处盖满二十下巴掌:“若是完不成,戒尺四十,照实了打。” 第121章 请吧 周昫得偿所愿,还求一赠一,挨了两顿打,什么委屈郁闷都忘到脑后了,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陆浔看着乱得几乎像被洗劫了一样的床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好喊同福进来把东西都换了。 周昫只要在床边上挨揍,不管轻重,每次都能给他揪成一团乱,恨不得被子枕头全给扔地上去。 看来以后要教训人还是去书房的好,工具齐全,地方干净,由着周昫又揪又踹也没多大关系。 周昫刚挨完回去时还没觉得什么,到第二日就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了。 身后的疼缓过一晚已经歇了下去,只要不碰就问题不大,可那位置实在是不巧得很。 臀腿之间的那一道没那么快能消,鼓囊囊地横亘着,他每走一步都能牵扯到,虽不至于疼到忍不住,可终究是不太自然。 更麻烦的是,他发现自己又又又坐不下了! 周昫站在自己当差的屋子里,看着摆在面前的硬木椅子直犯愁。 身后那道伤的位置,正是坐下时受力的地方,他早上起床时迷迷蒙蒙地一屁股坐下,结果就是瞬间疼醒一蹦三尺高,把来伺候他洗漱更衣的双喜吓得掉了脸盆。 周昫不想让人看出来他挨了打,上值时连马都没敢骑,坐了车去的,进车厢后就直接趴在座上当死鱼了,如今又怎么坐得了守备军营房里的硬木椅子。 可待会要分差点卯,他放着好好的椅子不坐,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唉…… 周昫叹气,守备军是武司,本就不是精细地方,穷也是真穷,连个软垫都没有,只能苦了他了。 变相罚坐,还不能乱动……陆浔肯定是故意的,哼! 趁着其他人还没来,周昫先关了门在座上试了好几次,忍疼牙关发酸,才勉强坐稳了。 两刻钟不到,他就把接下来蹲守户部的计划和分工给排了下去,效率高得惊人。 曹辛听着这几乎盗匪蹲点打劫一样的计划,心里忍不住担忧:“殿下,我们这般做法,万一把事闹大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周昫一点不担心,只想赶紧结束把他屁股解救出来,“户部克扣守备军的差银,这事他们理亏在先,他们可比我们更害怕把事情闹大。” “但是……”曹辛还是不放心。 毕竟守备军受京里各部的冷眼和刁难许久,这些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突然要他挑起冲突,怎么可能不犹豫。 何况殿下才刚出宫办差,之前又是那么个纨绔名声,万一场面收拾不了,殿下只落个年少胡闹的名头,却要他们担实责…… 曹辛是真的担心,守备军可再伤不起了。 “别担心,我又不是真抢户部,不会给人握住把柄的。”周昫已经坐不住了,屁股底下针刺般密密麻麻的蛰疼抓耳挠心一样。 他挺直了腰,身体往前靠,尽量把力匀一些给大腿,怕被看出端倪又不敢太明显,整个人看上去绷得十分僵紧。 曹辛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刻钟,才让终于忍到了边缘的周昫连哄带推地请了出去。 门一关,周昫就没有形象地趴到桌上瘫着了。 可真特么疼,早知道应该在身后塞个棉垫子的。 这事一办就是七日,周昫愣是一点机会都没找到。 派去蹲点的人带不回什么有用的消息,他自己想去又总能被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绊住手脚。 事到如今,他也算看出来了,曹辛他们哪里是真心办差,恰恰相反是怕极了他惹出事端来,那些恭恭敬敬,不过是把他当宫中殿下哄着罢了。 兔子急了都能咬人呢,老子这么辛苦还挨了顿板子,怎么这群人就没一个争气的! 周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是他催不动啊。 十日一到,陆浔直接就把他叫到书房的侧间里去了。 周昫拘谨地站在屋子正中间,低头搓着手指。 尽管都是挨打,这地方的氛围可比里屋严肃多了。 他最近几次在床边挨惯了,一下回到这里,只觉得哪哪都不习惯,连头都没敢抬,眼神余光却早看到了桌上那把戒尺。 师父说戒尺四十照实了打,不会是认真的吧…… “如何?”陆浔开口,把周昫吓得一激灵。 自从上次罚过之后,陆浔就单方面宣布把这根戒尺当他的家法用了,周昫抗议,不过没什么用。 “计划已经分下去了,只是……”周昫抬起眼皮扫了陆浔一眼,“他们都怂得很,没一个敢出头的……” “那就是没办成了。”陆浔替他总结了结果,伸手拿了戒尺,“还等什么,请吧。” 周昫退了一步:“师父,这不怪我。” 陆浔不动声色:“你是统领,人没管好,不找你找谁?” 周昫没话说了。 “趴过来,要我去请你?”陆浔抬了点下巴睨着他,理直气壮地威胁。 周昫看着他一副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样子,有气没处撒,愤愤地走过去往桌上一趴,衣服也不解。 陆浔反手拿着板子,在他身后敲了一下:“自己脱,让我动手就加二十。” 黑店啊! 周昫鼓着嘴回头瞪了陆浔一眼,然后愤愤然地拆了腰带。 板子又贴到了身后,这会儿距他上次挨打不过十天,余威没散,周昫还记着那疼呢,再怎么想不在意也还是紧张地瑟缩了两下。 陆浔挑了一下眉头,故意拿板子轻轻拍了拍他,满意地看着他微微躲着:“四十,我不会放水,你自己抓稳了,躲了挡了,一次加五记,你要是觉得四十不够,大可以一直躲下去。” 周昫听得头皮一凉,他是吃过规矩苦头的人,知道陆浔认真起来说一不二,在心里嚷了一句大魔头之后,到底还是收起了两分耍脾气的意思。 “放松,不想受伤就别绷着。”陆浔拿板子在他身后压了压。 周昫还没开始挨呢,就被陆浔磨得快要崩心态骂人了,不过还是忍着紧张努力把身后放松下来。 明明在发脾气却又乖乖听话,这诡异的场面。 见把人镇住了,陆浔便不再管他,手上掂量了力道,专心致志地挥手落拍。 一下就把周昫打出了嚎叫声。 第122章 照实了打? 说了照实打,就真的是照实了打。 陆浔手上的戒尺挥得虎虎生风,一点没跟他客气。 这戒尺比寻常的厚重不少,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有些沉闷,一下就是一道宽红方正的板子印。 身后被一次次拍扁,周昫两手紧紧地抓着桌沿,哈声嘶气,挨一下就蹬腿顶腰挺一下脖子。 不过,说实话,今日是疼,但没有上次那么难忍。 陆浔改了打法,没有用那些磨人的技巧把力气打进肉里,或是横着抽出炸疼,也没有只搁着他臀腿之间那最不受疼的地方落板子磋磨他,就只是按着寻常那般,照着他整个团子由上到下一层一层地染色。 这戒尺面宽不窄,三下就能把周昫身后覆盖满一轮,然后往红印上叠加。 虽是缓慢,那沉钝而大面积的痛感却在一刻不停地累积,几乎连成了没有空隙的延绵不绝的疼。 “师……师父……”周昫在咬牙抽气的间隙里喊着人,身后的温度已经慢慢爬了上来,原本应该微凉的板子不知怎的变得有些烫人。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是挨陆浔的罚他就必定要喊师父,虽然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陆浔没理他,闷声只管往他身后揍。 挨到二十过,周昫就有些绷不住了,手上小动作不断,口中吱吱哇哇的乱嚷求饶声也多了起来,身后皮肉紧绷的时间越来越长。 “师父!师父你轻点啊救命……” 陆浔盖下一板,见他身后缩起绷得死紧,用戒尺的侧沿敲了敲他的腿后:“放松,你再给我绷着。” 周昫在心里咬牙,你来挨你能不绷着试试?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喘了几口粗气,身后稍稍放松了一点,立马又让一板子打得绷回了原型。 “啊!” “放松。” 明知放松了要挨一下疼的,还要逆着身体本能放松,这哪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周昫疼得想揉,但听得出来陆浔的声音没有真的生气,估摸着这打也就是例行公事,并不是真要罚他哪里错了。 毕竟陆浔有言在先,如果说了却不打,那以后再立威胁就不管用了。 哼,师父的这么点心思伎俩,老子早看得透透的了。 周昫看穿一切似的耸了耸鼻子,挨之前还紧张得不行,这会儿却是放了心一点不怕了。 “我疼!”周昫同他叫嚣。 “你疼关我什么事。”陆浔半真半假地绷着声音,“再缩着信不信我给你上点手段。” 周昫才不信,嘴一扁,耍赖一样地捶着桌子假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认的师父都不管我死活,天天就知道打我,那么厚那么大一个板子啊,还要对我上手段,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的孩子,这要是上了手……哎!” 陆浔听着他胡诌,到最后越说越离谱,成功被气笑,终究是忍不住动了手。 周昫后腰被压,那板子立马就疾风骤雨般地落了下来,一下追着一下,再不给他一点喘息时间。 周昫慌慌张张地扒紧了桌子,疼得直蹬腿,却因为被陆浔压住了蹬不起来,“师师师师父,慢点啊……我错了,嗷!来人!救命啊!” 周昫胡乱挣扎,身后又开始绷起来了。 陆浔喊了他几次放松也没什么用,干脆将戒尺立了起来,用板楞竖着两下抽在他腿根靠里的位置。 “嗷!”周昫猛地爆发一声尖锐的哀嚎,高扬了脖子懵了有三五个呼吸,要不是陆浔摁着他就要滚到桌下去了。 半晌,才脱力一样地摔回桌面上,呼呼地大喘着气。 陆浔这两记的力道和角度拿捏得正好,挨了责的地方瞬间鼓起一道,热滚滚地烧着。 发生什么了? 周昫怔愣了好半晌,直到身后戒尺又落下来时才骤然回神。 “不!不!师父我不敢了!” 戒尺还是宽面落在臀峰,一连责了四五下也没停。 周昫又忍不住绷紧肌肉,缩起来的时候挤压到了腿根那道肿伤直接疼得他一激灵,赶紧松开的时候又挨了好几下戒尺。 放松了要受拍打的痛,绷紧了那道伤的锐疼他又受不住。 进退维谷,这回是真哭了。 “师父……师父……啊!” 陆浔停了手,放开他的时候,周昫就撑不住从桌边滑了下去,跪着撑在地上呼呼喘气。 后面这二十下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如何?”陆浔垂头看着他,还有心思拿着戒尺在手里转了个花儿,“挨够了没有?” 周昫眼角余光瞟到那影子凑近,吓得他慌忙往桌子底下钻:“够了!够了师父!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 “出来。”陆浔扶着桌沿,用戒尺敲了两下。 周昫听不出他声音中的情绪,哪里敢出去,只缩在最里面抱着桌子腿儿。 陆浔今日也没想真把他罚成什么样,完全是被他的混话气得临时下的手,这人真的是,给一点好脸色就能蹬鼻子上脸。 陆浔故意绷了语气:“我数到三,一……” “师父,师父……”周昫又急又不敢出去。 “二……” “您别……” 在三字马上要出口的时候,周昫到底还是手忙脚乱地爬了出去。 刚出桌子,见陆浔伸了手来捉他,心下一骇,本能地又往回躲。 可惜晚了。 陆浔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从桌子底下揪了出来。 “师父!我错了错了错了,您行行好……”周昫去抓他的手,又没敢真的挣开。 陆浔丢开了戒尺,空手往他身后盖了两下,力气不大,声音却清响得很,吓得周昫哎哎喊着赶紧去提裤子。 挨戒尺还好,直接挨巴掌总让他有种小孩子被教训的感觉。 陆浔松开他,虽是训着人,语气却不严厉:“都是挂了差职的人了,说的什么混账话,还钻桌子底下,丢脸不丢。” 周昫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匆匆忙忙把腰带系了。 要什么脸,小命重要,再说他在陆浔跟前把下辈子的脸都丢完了吧,早就练得没脸没皮了,反正陆浔不嫌弃他,多这一次不多。 “再给你五日时间,这事要还没办成,戒尺六十。” “凭什么!”周昫抗议。 这么多话。 陆浔啧了一声,拽了人又要去拿戒尺。 “哎哎哎行行行……”周昫边跳脚边躲他,“五日就五日。” 第123章 断腿 周昫沉着个脸,浑身上下全都写着老子心情不好、老子不好惹,阴沉沉的目光把自己院里的人扫了一圈。 他原本对守备军这事虽然上着心,却不是全心,多少带着试探深浅的意思。 如今发现陆浔是真打,他头上还悬着六十记戒尺,就不得不拿出全力加快点进度了。 曹辛他们不敢出头冒这个险,周昫便寻思着自己带其他人去,可在府上看了一圈,竟没一个合适的。 他当时从宫中带出来的只有内侍,府上的护卫又全都是陆浔的人,早得了陆浔的吩咐,没一个敢插手。 在青石镇时他好歹有一帮手下,如今到了京里却成光杆将军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人没有,钱他还能没有? 周昫翻箱倒柜摸出来一包银子,转头就去了南门的牙行。 所谓牙行,就是撮合买卖的地方,只要手头够硬,从房子到人都能买。 周昫跨进那嘈杂的街巷时,两边多的是卖身葬父、卖身给兄弟治病的人,但这种事真假难辨,草席底下没演好诈尸的也不少。 他从这些人中穿了过去,打算找个卖力气的牙行档子,不过没等他走出几步,就听到一阵狗叫朝他奔来。 “二郎?” 二郎吐着舌头哼哧哼哧地打着圈子,又蹦又跳地往周昫身上蹭,尾巴摇得老欢了。 真是二郎! 周昫蹲下身,搂着它脖子又惊又喜还有些担心:“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京里了?其他人呢?还好吗?” 二郎汪汪叫了两声,叼着周昫的衣服带他走。 牙行这边的人乱得很,屋子建得密集,巷子都很窄,白日里也漏不下多少阳光来,地上是一滩一滩的污水。 周昫七弯八拐地绕了足有一刻多钟,才转到了一间杂院里头。 二郎跑在前面,汪汪的叫声很是兴奋。 “二郎你去哪儿了!”王常迈着大步跨出了屋子,一上前就把二郎拎了起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乱跑,让人抓去炖了狗锅怎么办?” 二郎四肢乱刨,又朝门口的方向叫了几声。 王常提了警惕:“外面有人?” 二郎应了一声。 王常半信半疑地放下它,想想还是伸手捞了根棍子,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掩的门边,没等他伸手那门就啪啦一声被踹开了。 “老……”周昫在外头就听到了他的声音,正想踹进门来给他个惊喜,哪知一进门就是当头一棒。 “喂!”周昫急忙忙地侧身避过,他这几个月跟着魏朝混多了,身手倒是长进了不少,三两下架住了王常的棍子,“老常!是我!” 王常气势汹汹的一瞪眼,在看到周昫后陡然愣住了。 一别一年,周昫如今束着贵公子的装扮,王常一时还有些不敢认。 “老……大?” 二郎围着他们又叫了两声,尾巴摇得老欢。 周昫松开架着王常的手,俯身去摸二郎的头:“老常你这眼力见儿还不如二郎……” 话刚说完,就让王常抱了个满怀。 “哇——老大,真的是你啊——” 周昫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你好好说话,大老爷们哭什么,别拿我衣服擦眼泪啊喂!” “我不哭,我不哭。”王常随便抹了几下脸,笑得难看,“来,老大,快进来,老宋看到你肯定会高兴的。” 周昫一踏进屋便察觉出气氛不对。 秋日气爽,屋里却阴冷得很,只有一丛火苗烧着铁锅,宋彦躺在旁边一席旧床褥上,紧闭双目满额的汗。 “怎么回事?”周昫闻到了血腥气,立时沉了脸色。 “你走之后不久,便有人来打听寨子,老宋说寨子不安全,便分了银钱,把能安顿的都安顿走了,剩下我们十来个没处去的,就一起进了京。” “前日我们接了个差事,给清风馆运了几车花泥,不知怎的冲撞了贵客,那人便下令打断了宋彦的腿,还说要把我们一起端了。” 王常说得生气:“他奶奶的,杀人放火,老子也不是没干过!” 周昫掀了宋彦的被子,见他左腿囫囵捆着木棍缠了布条,已经让血迹泅红了一片,眼神暗了暗:“知道那人是谁吗?” 王常又擦了一把眼睛:“我听清风馆的人喊他六爷。” 清风馆……又是清风馆。 周昫摸了一把宋彦的额头:“他发烧了,不能待在这儿,其他人呢?” “出去找活儿了,给老宋凑药钱。” 周昫随手拿了一把银子给他:“叫他们回来吧,找不到的话就雇几个可靠的,再雇一辆车停到最近的巷口,先把老宋挪出去。” 一群人折腾了小半日才挪了出来。 时间太紧,周昫没来得及找院子,就在离陆府不远的客栈里包了几间房,又请了医馆大夫。 等宋彦收拾安置好,太阳已经下山了。 周昫抱着手臂斜靠在宋彦的床边:“我手上有件事,正缺人手,不过可能跟朝廷起点冲突,你们干不干?” 都是当过山匪的人,没什么不能干的。 “好。”周昫站直了身,“明日巳时,户部门口见。你们隐着点踪迹,别让人发现了。” 陆浔正拣了筷子准备吃饭,门就被推开了,周昫沉着个脸进了屋,一句话不说拖了椅子,愤愤地坐在陆浔身旁,把陆浔看得一愣一愣的。 谁又惹他了? 陆浔朝着同福使眼色。 “师父。” 周昫突然出声,把陆浔吓了一跳,急忙收回眼神。 “诶。” 陆浔眨眨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乖巧。 周昫憋了半天气,做了个深呼吸,才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陆浔。 “怎么了?”陆浔问着,悄悄将他跟前的碟子推开一些,有点怕他一怒之下把桌上东西砸了。 周昫看了他半晌,突然泄了气一样:“宋彦他们来京里了。” 陆浔倒没有很惊讶:“何时来的?” “两个月了。”周昫顿了顿,把宋彦受伤的事说了,“师父,我能不能借你的人查个人?” “好。”陆浔答应了。 周昫有些意外:“你答应了?这么爽快?你不问问查的是谁?” 陆浔好笑:“你大了,有自己的打算,我信你有分寸。只是你如今的班底还没建起来,我的人便借你用用,以后可就要收银子了。” 第124章 冤家路窄 周昫干脆跟守备军说他这几日不去上值了,然后带着人在户部门外蹲了两天,将里头现有的秋供岁品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丝绢绸缎,秋粮新盐,就在方才,还运了几车金银玉器进去。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周昫就换掉那一身伪装用的混混装扮,轻车熟路地带人进了户部大门。 他最近来得多,门房早知道了这位是宫中的小主子,在宫里头就是个混世魔王,把季大人都折腾到湖里去了,前不久出宫领了守备军的差职,天天来讨银子,把户部大人们磨得头皮发麻,偏偏还不能把这尊大佛怎么样。 左不过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公子哥儿,仗着身份来这里耍耍威风,哄着奉着就是了。 那门房也是在京里混了多年,见人下菜碟的本事一等一的好,点头哈腰地问了安,唤了部里的小吏去报大人,又要将人引去客堂喝茶用点心。 “不用了,我直接去余大人那。”周昫不要人领,自己抬脚进去了。 他走得快,没多久就把门房甩掉了,穿过院子和回廊,跨进账堂的时候突然被人喝住了脚步。 “可是四殿下?” 周昫一脚正踩在门槛上,侧过头看着这人眼生:“这位老兄是……” 那人养得圆润,脚步虚浮,腹上一条腰带勒出了赘肉,穿的却不是官袍:“我呀,我是明殿下府上孙管事家里的,您叫我孙六就行。” 周昫目光微闪,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王常,果然见他咬牙攥紧了拳头。 前日晚上,陆浔的人就把消息给他送回来了,那个下令打断宋彦腿的人,就是周明府上孙管事家里的,叫孙六,仗着周明和孙管事的身份,很有一些派头,外头人称六爷。 冤家路窄。 王常记死了他的模样,他却压根连侧眼都没看过王常。 周昫目光生寒,人却扯了嘴角笑得客套:“哟,孙管事家里的,那可是稀客。不过这里是户部,不是管事院子,可是走错了?” “四殿下哪里话,这地方我来得比您多,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孙六见周昫姿态不高,原本略躬的身慢慢就直了。 昔日东宫里出来的又怎样,落毛凤凰不如鸡,被踢出京城时不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犬。 如今虽说接回了宫,那一身乡野做派,更是和明殿下有天壤之别,也就是明殿下不和他计较才吃了他几次亏。 如今被派去守备军那破落地儿,可见圣上对他也不是喜欢的。 孙六想着,腰杆挺得越发的直:“近日秋供,户部事情多,明殿下如今挂了户部的差,总得搭把手,就让我过来,帮着点点数目,清一清账册。” “噢,这样啊。”周昫收回了踏着门槛的脚,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人。 陆浔给他讲京中事务的时候跟他说过,各地岁供层层进京,有些真真好的东西,早让底下人偷摸着私吞完了,剩下的才送进宫里,或是充入国库。 像孙六这种,就是顶着帮忙的名号,来这里搜刮东西的。 户部对周明,少不得巴结两分,不管是不是真的周明的意思,这个面子,都得卖给孙六。 周昫拍了拍袖口束腕上的灰尘:“如此便好,那我守备军的差银也能有着落了,今日也不算白来一趟。” 孙六哎哟一声,引着周昫走开几步,离身后那群跟着的人远点,然后才摇着头两分惋惜八分瞧不起地道: “我说四殿下,您想用守备军差银这事套点银子出去玩,我懂。但您这条路子,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周昫没有反驳,反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守备军是正经朝廷编员,我来要的也是他们出过力的人头钱,又不是白拿银子。”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孙六见周昫认真发问,愈发得意,“守备军如今就是个人人看不起的腌臜去处,朝里还留着他们的军籍没下落,已经是开恩了,谁还拿正眼瞧他们。能给其他各部卖卖力气是他们的福分,怎么可能还给银子。” “您要真想找点银子花花,不如今日从我这儿走,就算带出去三五件玩意儿也不妨事。等过两日忙完了这遭,我再请您到清风馆玩上一玩如何?” 周昫抬眼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逐渐猥琐,嗤笑一声,轻巧道:“好哇。” “那就这么说定了。”孙六面露红光,“到时候我找几个好看的小倌儿……” 砰! 周昫抬腿一脚直踹进他上腹,力道透过层层肥肉,将他整个人都踹飞了出去。 孙六摔得难看,一时间爬都爬不起来。 他早上醒得晚,这会儿才用了早膳没多久,让周昫这一脚踹在胃上,登时酸水直涌。 “王常。”周昫喊人,目光落在孙六身上,如冷风削着寒霜,“解了他的腰带,把人给我绑了……” 孙六一骇,脑子醒了一半,仓仓惶惶地爬过来给他磕头,口中的呕都没来得及忍住:“四、四殿下,四殿下……” “谁是你四殿下。”周昫目光凛凛地看着他,“我是圣上亲封的守备军统领。” 孙六哆哆嗦嗦地磕着头,在那乍起的秋风里又清醒了两分。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诋毁朝廷的守备军。”周昫踢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京里多少人累死累活,你倒是好,占着户部把自己养得满嘴流油。怎么,朝廷的户部是你姓孙的吗?”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孙六把额头磕肿了,“奴才说了浑话,奴才狗娘养的猪油蒙了心……” 周昫冷哼了一声:“你不是猪油蒙了心,是昨夜用的猛药还没过去吧。” 孙六一顿,后椎骨发凉。 他多年混在风月场上,多的是用药助兴的时候,昨日玩得太晚,今儿走路脚步都是虚浮着的。 “主意都打到我头上了,你知道胆大包天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四殿下……不,统领大人……” “王常。”周昫打断了他的话,懒得再听,“还等什么?把他衣服扒干净,打断一条腿,捆结实了,送回明殿下府上去。” 第125章 要账 院里的人听到了声音,慌着手脚出来劝时孙六已经让人给扒干净了,中间挣扎太过,还白挨了好几下拳脚耳光。 “哎呀,哎呀四殿下,四殿下使不得啊!那明殿下府里的孙管事……” “有什么使不得的,孙大嘛,谁不知道一样。”周昫拍了拍腿边的灰,打断了他的话,“我倒是好奇,户部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内院奴才做主了?” “这……”来人顿了顿,推赖起来,“殿下哪里话,户部自然是许大人做主。” “噢,是么?”周昫用眼神点了点孙六,“那他可是户部的人?” 几个官吏目光躲闪,谁都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周昫知道他们不敢说,也没期待他们能说出什么来:“既无官身,也无差凭,穿着那一身扎眼在户部里招摇,与朝廷纲纪礼法不符,我让人扒了他,也是落个清净。” 对面几人正要开口,周昫却没给他们机会。 “辱骂朝廷守备军,又对着本殿污言秽语,甚至意图盗取朝廷秋供,这桩桩件件传出去,几位大人,户部的脸上、许大人的脸上,可不好看啊。” 周昫三五句话把户部和孙六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摆明了不给户部护短的机会,否则上面那些罪名就不是孙六一个人的,而是户部一起的了。 他话说得客气,语气却一点不让,硬是把户部的人堵得一句维护的话都不敢说。 “王常。”周昫使了个眼色,“把人拖出去吧,如此见不得人的事,别脏了几位大人的眼睛。” “不!不……唔!”孙六挣扎着,让王常狠狠把嘴堵了,转头拖了出去。 一场闹剧落下,院中噤若寒蝉,突然有一种唇亡齿寒的危机感。 周昫的来意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一个敢像之前那般哄着他。 宫里人悄悄喊他混世魔王,还真就是个混世魔王,之前还能说说笑笑,今日却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面不讲。 余兴淮在这秋日里硬是闷出了一头的汗,捻着袖口擦了好几次额头。 “余大人,如今秋供到了,守备军的差银也该发了吧。” 余兴淮脸上堆着笑,为难道:“四殿下,不是不给您发,实在是近日事忙,这进物清点的账还没算完,发不了。不如,您过两日……” “不怕。”周昫随便找了个椅子坐在门口,“户部事忙,我知道,你们尽管算就是,我在这等着,算完一样提一样。” 余兴淮哪里敢答应:“四殿下,这户部的账进出都得归许大人批过,许大人不在,属下也做不了主啊……” 周昫在椅子上坐稳了,靠着椅背:“我若是没记错,守备军的差银是例行支出,不需要许大人亲批。之前存银不够没办法,如今既然有了,自然不必麻烦许大人。” 余兴淮找的几个借口都被周昫挡了回来,如今又让人拦了门,摆明了今天是不易打发的。 “是是是……”余兴淮勉强堆着笑,想着先把人哄住了,大不了就一直让他等着,还能等到天黑不成? “四殿下也有好几日没来了,我让他们给您上点新茶瓜果,秋日气燥,您润润喉。” “不必了。”周昫一点没想让路的意思,“余大人紧着算账吧,账算好了,你我都能舒坦。” 宋彦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才迷迷糊糊地醒了,然后在床上缓了好久,直到左腿处的剧痛传来,才真正地回了魂。 “你醒啦?”同福在一旁叠着被子,见他醒了就跑过来,“你可别动了,公子说你腿骨断了,要夹上三个月才能好。” 宋彦两手攥着床单,忍得脸色苍白:“同福?周……殿下呢?” 同福理所当然:“去上值了啊,还没回来呢。” 宋彦有几分震惊:“这是陆府?” 同福点头:“是啊。” 宋彦蹙了眉头,表情凝重地想了好一会儿:“你家公子呢?我想见他。” 一刻钟后,陆浔进来了。 “听同福说,你想见我。” “我怎么会在这?” 陆浔坐在了桌边,两人隔得老远,也不怕说话费劲。 “你腿伤引起了高烧,放在客栈阿昫不放心,就把你挪进来了。” “他人呢?当差不可能当到这时候,天都黑了。” 陆浔给自己倒了茶:“你这么聪明,想必京里的事也打听得差不多了。户部欠着守备军的银子,他讨债去了,堵着那群大人们,要不到银子是不会走的。” “这简直是胡闹!”宋彦一激动牵到了腿上的伤,又疼出了一阵冷汗,“去户部耍横,他不要命了吗?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喝茶!” 陆浔捧着茶杯,好奇地问他:“你怎么就觉得阿昫会搭上性命?” “哼,你别把我当三岁小儿诓。户部是许思修的地盘,中宫与东宫向来水火不容,当年的事说不准他们参与了多少,如今更是巴不得抓住殿下的把柄,你还把他送过去自投罗网!” “谁是谁的网,不到最后又怎么说得准。”陆浔喝了一口茶,盯着杯面勾了勾嘴角,“别小看阿昫了。” 宋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户部要出事?” 陆浔没有应声,宋彦便懂了。 他自青石镇第一面起就觉得陆浔摸不清,周昫要跟着陆浔他是不同意的,哪天被骗去卖了还能帮着数钱呢。 奈何那只猪一心要拱白菜,他拽都拽不回来,只能提心吊胆地防着。 可后来看陆浔种种,又觉是真为周昫着想。 越是这样越让他发慌。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他也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关照。 但他之前试探了几次,来京后也细细打听了一番陆浔,都得不出什么结果来。 看似松松散散的陆府,实际上箍得跟铁桶一样。 “你为什么同意接我进来?” “不单是你,还有王常和二郎。”陆浔起了身,轻轻走了过去,“阿昫往后的路要走下去,就不能一直赖着我,他身边需要人,你们刚好是不错的选择。” 宋彦看着他,目光一点没躲,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思:“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就敢说这种话。” 第126章 宋彦 “那自然是查过了。”陆浔站在他床前不远的位置,递了一张折起来的文纸过去。 宋彦的眼神落在那薄薄的文纸上,盯了半晌,又看了陆浔一眼,警惕地抬手接过。 那是一张图纸,绘的是一处宅院。 宋彦的表情有些许凝固,陆浔还真把他查出来了。 “京中大户人家的子弟,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组出自己的班底,阿昫虽说出京时年岁不足,但不代表先太子没为他提前准备好。” 陆浔轻轻踱着步,像在与人讲课一样。 “这种班底成员,多数会从族亲中年岁相近的孩子里挑选,若是更讲究些,干脆从小就集中在一个地方教养。你是属于后者,这宅院便是你长大的地方。” “东宫出事,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那宅子自然也没了。不过,先太子在事发前遣散了一部分,你便是那时候离京的吧。” 宋彦将文纸重新折了起来:“陆大人还真是厉害。” “没什么,只是恰巧在大理寺的文库里看到当年的记事,又听了一些传闻。”陆浔停了脚步,“你既是从小被当作殿下侍读教导的,比起其他人,自然更合适些。” 宋彦抿着嘴没有说话。 他自幼学的便是京里谋士辅佐的那一套,但在陆浔面前还是太浅薄了些。谋士需要信息,而以他如今的条件,能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其实就算没有我说那些,你自己也做出选择了。”陆浔道,“我只是觉着,既然我们的目的没有相悖,友好合作总比敌对防范的好,你说呢?” 宋彦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他,总觉得这个人自己看不透,沉默半晌,才问道:“你对他,到底是什么目的?为什么这么帮他?” 见陆浔眨了一下眼,又补充道:“别说什么你是他师父。” 陆浔笑了,突然想到如果眼前的人是周昫,他还真会讲这话。 “昔日东宫救过我,这是我欠的人情。” 周昫带着人在户部耗到了亥时。 余兴淮是真没想到他能打算一直耗到天明:“四殿下,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怎么能说是为难呢?”周昫一把椅子挡在大门正中,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们说要算账,我等着就是。” “四殿下,您知道的,这没有许……”余兴淮又不敢真说,“要不您今日就当体谅体谅,明日,明日我一定把这事报上去。” “余大人。”周昫沉了声音,“我领的是守备军的差银,走的是朝廷正经流程,干哪个人答不答应的什么关系?” “你让我体谅?笑话!”周昫抬手掀了一个茶杯,震得满堂人都跪了下去,“户部发银子,难道都是叫人体谅的吗!” 余兴淮伏在地上冷汗不断,到最后没了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守备军的差银批了下去。 “这就是了嘛余大人。”周昫又恢复了往日那股插科打诨的劲儿,拍着余兴淮的肩膀,“账结清了,你我都能回去睡个安生觉。” 余兴淮诶诶地点着头,简直是欲哭无泪。 今日孙六在户部受了辱,四殿下又把守备军的差银要走了,他在许大人和明殿下跟前,怕是要交不了差了。 差银是连夜抬出来运回守备军的,曹辛第二日得知这消息时人都快吓傻了,看着那满院的大箱子只觉手脚冰凉。 周昫这一夜就歇在军里,第二日一早接了旨意进宫,临走前只把差银的账目交给了曹辛。 宣德帝其实昨日就知道了,只不过一直摁着没动,等收到了告状折子,才把周昫叫进宫来,装模作样地训了一顿,然后把他打发回去闭门思过。 周昫事办完了,也没惹出什么大乱子,这才昂首挺胸地回了府,在陆浔面前骄傲得像只公鸡。 宋彦因着养伤住进了陆府里,王常要照顾他也就跟着搬进来了,连同一起的还有留在客栈里不方便的二郎。 府上一时间热闹了不少。 王常在户部里见识了一番老大如今的风采,本就钦佩的感情愈发趴得五体投地,在宋彦面前说得出神入化。 他敢说,周昫也是真敢认,一唱一和牛皮都吹上天了,宋彦翻白眼翻得眼皮都酸了,想把人赶出去,可是他动不了。 闭门思过就闭门思过,有人有狗陪着一起闹,周昫胆子都大了。 陆浔最开始还由着不与他们计较,到后面根本忍不住。 “谁干的?!”陆浔站在倒了的架子前,指着摔了一地的杯盘碗盏。 对面两人一狗一问一个不吱声。 “周昫。”陆浔看他。 被叫全名了,周昫立马站直了规矩起来,眼神飘向王常,还没对上线就先被喝住了。 “看他干什么,问你呢!”陆浔气道。 周昫立刻收了目光,抿了一会儿嘴,突然朝王常和二郎一指:“是他们,一跑一追,把架子撞倒了。” 王常愣了一会儿,然后从不可置信变成震惊愤怒:“老大!你义气呢!明明是你和二郎玩,跑着跑着把架子拽翻了!” “是你!” “是你!” 两个人突然就争执不下,吵得陆浔一怒之下把他们全撵出去罚站。 围墙下,周昫背抵着墙面蹲着马步,两手平伸捧着一口铁锅。 已经小半个时辰了,饶是他体力不错,这会儿都有些站不住,两腿发颤,腰胯偷摸摸地一点一点往上顶。 啪的一藤条敲在腿侧,周昫倒吸一口冷气:“嘶——” “站都不会站了?”陆浔瞪他,“要我重新教?” 周昫哪里敢让他重新教,慌忙忙把小心思都捡了回来,忍着臀腿的酸胀又往下蹲了几分,瞬间抖得怀疑人生。 “手肘伸直。” “背挺起来,贴住了。” “别抖。” “肩膀沉下去。” 周昫挨了十几下藤子,虽说不是可了劲抽的,却也龇牙咧嘴地疼,合理怀疑陆浔是故意挑刺折腾他的。 站在旁边的王常看得害怕,让陆浔目光一瞪,二话不说就蹲得十分标准。 陆夫子声名在外,他在山寨里就听说了,连老大都惹不起的人,他还是老实点的好。 第127章 开府 两个人被陆浔押着站了一个半时辰,连着二郎都没有例外,叼着个碗站在旁边。 最后结束时站都站不直了,两个老头一样地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往回走。 宋彦的腿伤救得及时,又有好药养着,陆浔给他看过,恢复得比预想的快。 他坐在床上看书,见这两人瘸了一样撞进来,然后坐在桌边瘫着就不动了。 “被罚了?”宋彦挑了下眉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周昫白了他一眼:“你就幸灾乐祸吧你。” 宋彦与他拌嘴惯了:“能让你这么吃亏的人,倒是很少见啊。” “哼。”周昫压得脖子酸,抬身换了一边,“他就是仗着我让着他,不然一天能气死八百回。” 宋彦把书合了,伸手去够床头的杯子:“他现在没被你气死,已经是心胸宽大了。” 周昫顿了顿,手撑着桌子坐直起来,眼神微妙地笑看着他:“老宋,你不对劲啊。” 宋彦喝了水:“有什么不对劲的。” “你以前可见不得我和他在一块儿。” “我见不得有用吗?你还不是屁颠屁颠地跟在人身后。” “切~别说得我那么掉价好不好,明明是他拐了我跑的。” 呼噜声起,王常已经趴着睡着了,看得两人一阵无语。 “你真的想好了吗?”宋彦突然问道。 “想好什么啊?”周昫心不在焉地答着,一边探手探脚地想去捏王常的鼻子。 “陆……”宋彦有些不习惯,犹豫一下还是改了称呼,“陆大人的底细,我探不清楚,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稳。” 周昫停了手上动作,脸上玩笑的神色淡了下去,收回了手,垂眸看着桌面:“宋彦,不要试探他。” 屋里安静,只留着王常的呼噜声。 周昫转过头,看着宋彦认真道:“他与我之间,不需要相互试探。” 宋彦皱了眉:“你不怕他带着什么目的?不怕他利用完你又踢开你?” “若能这样倒也不错。”周昫自嘲地笑了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与我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只怕在那之前,先害死了他,也害死了你们……” “殿下。”宋彦也敛了神色。 周昫眨了一下眼睛回过神来,拍了拍自己的嘴:“哎呀哎呀呸呸呸……说的什么乌鸦话,不做数的不做数的……” 宋彦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便知方才的话他不会再说,也就收了心思。 “你既铁了心认他也好,这样以后有个人管着,要是有什么事,我也能有个人说去。” 周昫的动作骤然一收,警惕地看向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宋彦挑了点眉,“陆大人与我说了,让我以后也看着点你,有什么劝不住的就直接告诉他,由他来劝就好。” 周昫:??!!! 老宋你小子什么时候和陆浔这么熟了! 由他来劝?陆浔会什么劝啊!直接拿块板子就一顿打了好吧!自己屁话都说不了一点! 周昫翻着一双死鱼眼:“等我开府了,你别跟着来了。” “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周昫倏地站起来,抻得臀腿腰背一阵酸胀,差点又跌了回去,一边嘶气一边威胁,“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自己出去住去,哼!” 聊不下去了,这天是一点都聊不下去了。 周昫开府的日子选在了小年的时候,摆了前后两院子的酒桌,从午前一直闹到夜里,那些人才醉醺醺地被自家马车拉走了。 换了衣服,周昫躺在床上,只觉得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他被踢出京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回来的可能,但如今,他居然开府了。 周昫翻了个身,只觉得这床陌生得很,辗转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睡意,干脆起身换了衣裳,躲着人悄悄从围墙翻了出去。 陆浔还在写字,这几日府里突然安静下来,没人闹腾了,他还有些不习惯。 外头起了风声,像是要下雪的样子,陆浔搁了笔,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起身打算去窗边透口气。 手伸出去还没碰到窗板,突觉气息不对,未及反应,那窗板便被猛地推开。 砰! 伴随着涌进屋里的风雪寒意,一个人飞扑进来,直接和他迎面撞了个满怀,一连串的扑通声响后,两个人在地上摔成了一团。 “哎哟,我的头……” 周昫龇牙咧嘴地抬手去捂额头,一睁眼便见到了陆浔那张近在咫尺死黑死黑的脸。 “……” “周!昫!” 周昫趴在他身上,脑子都吓钝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哇的一声,见鬼一样地扑腾着要往后逃。 “哇——啊!师师师师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他手忙脚乱地四肢各顾各的,一点不听大脑指挥,不小心自己踩了自己的衣袖,又把自己拽翻了身,本能地反手撑地时正正好摁到了陆浔的大腿上。 “嘶……”陆浔腿上的肉都让他压青了一块,咬牙切齿一脸要吃人的模样,两眼嗖嗖地冒着火,“你还敢?!” “不不不不……”周昫话都不会说了,见陆浔像是要来抓他的样子,噌的一下蹦起来跑得飞快,“啊——救命啊!” 你还好意思喊救命?? 陆浔快把后槽牙咬酸了,默念了十几遍莫生气别动怒,才恨恨地坐回桌边,拿过镜子果然见自己额头青了一块,微微肿起一个包。 飞来横祸,今晚的字是写不下去了。 周昫最近几个月长得飞快,个头蹿得几乎和他一样高,身子骨也明显长开了,那么大一只猛地扑过来谁扛得住啊?没被撞散架了都是身体素质好。 陆浔打开了药箱,拿药瓶的动作一点都不轻柔。 周昫躲在屏风外偷偷观察,刚伸了脖子就听到药瓶重重地拍在桌上砰的一声,杀气腾腾吓得他后脖颈一凉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怎么办啊,师父一脸绝不善罢甘休的阎王样…… 周昫苦着个脸四处张望,见墙上挂着根拍被子的藤拍,咬咬牙一把抓了下来。 第128章 卖乖 陆浔刚拔了药瓶塞子,眼尾余光就瞟到周昫跪了过来,手上高高地捧着根藤拍,嘴唇微抿,眉头紧锁,眼神低垂,满脸严肃认真,一副沉重反思诚心请罚的模样。 不过,他什么性子陆浔还能不知道?要是能老老实实挨罚,那就不是周昫了。谁知道他面上乖乖顺顺的,心里是在想什么主意。 陆浔扫了他一眼,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干什么?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周昫才不滚,来都来了。 他抿了会儿下唇,膝盖往陆浔的方向挪了挪,把藤拍又递高了一点,眼神一点没敢抬,态度十分良好:“错了师父……” 他其实觉着陆浔生气归生气,但不会真的对自己动手,毕竟不是什么大错,无心之失嘛,估计雷声大雨点小地拍几下出出气就算了。 所以才敢捧着藤拍过来讨巧卖乖。 陆浔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神里两分生气,三分无奈,五分嫌弃。 这人明明最近在外头也混得像个人样了,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就这么欠揍呢?错认得飞快,气人的事却一点没少干,还越打越皮实,就仗着自己如今心软不会跟他动真格是吧。 陆浔故意默不作声地沉着眼神盯着他,直把周昫原本的自信盯得摇摇欲坠。 不是……这眼神什么意思?!真生气了?不至于吧,就这么点事,还能真打不成?早知道不拿这玩意儿了,看上去还挺疼的…… 陆浔看着他原本专注的眼神逐渐飘忽不定,就知道他心里面装着其他的小九九,搁这儿装模作样哄自己呢。 哼,就这点儿心思,还当瞒得多好没被发现?你不是想请责吗,行啊。 手上的藤拍几乎是被抢走的,周昫倏的一惊才匆忙回神,眼里的震惊一点也没掩藏住。 真拿走了……真打啊?!! “师、师父……”周昫往后仰着,身上每根寒毛都叫嚣着要不逃了吧。 陆浔故意当着他的面,把藤拍握在手里试了试力道:“不是知错请责吗?那还等什么?” 不是……我就是客气一下你怎么能当真啊! 周昫憋着个苦瓜脸,郁闷得直想抓狂。 陆浔用藤拍敲了敲墙壁:“下衣解了,跪过来,手撑着墙……” 周昫一听他这么多要求就头皮发麻,当下也不想装乖巧了,耷拉了神色一脸可怜:“啊……师父……我又不是故意的……” 陆浔才懒得听他装哭:“三……” “……” 又数!又数!你个大阎王天天老子数到三,是不是四五六不会算啊! 师父脾气不好,就该来个硬气的徒弟堵堵他,管他数到多少就不过去,撂他一两次看他还敢。 周昫心里叨叨逼逼,手上动作却一点没慢,跪着挪过去解了腰带,略往前倾了身胳膊抵在墙上,满脸的不服气。 陆浔心里好笑,面上却一点不显,用藤拍挑开他后衣摆的时候见人缩了缩,突然生了几分折腾他的念头。 收徒弟可不就是拿来欺负的嘛,更何况今夜差点被这小子撞残了,不出个气都觉得自己亏了。 陆浔跃跃欲试,用藤拍点了点周昫的侧胯:“跪那么直干什么?弯腰,哪里要受罚的,自己撅出来。” “……” 周昫狠狠地磨着牙,然后眼睛一闭把身后撅了出去。 “抬高。”陆浔给他调着姿势,又把藤拍搁到周昫身后摩挲了几下,成功引得人起了一阵寒战,“自己撅好了,若是坏了姿势……后果你懂的。”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周昫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顶他一句,就被身后啪的一下打散了气。 “啊!”周昫浑身一抽,后臀缩紧,手上直想挠墙。 这藤拍是用偏硬的藤条编折出来的,因为要拍被子,折出了一个近似三叶草的形状,一下就能盖住整个身后。 陆浔啧了一声:“别动。” 周昫嘶嘶呼呼地挪着膝盖,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街,又把挨责的地方送了出去。 方才试过一下,陆浔拿捏准了力道,也不再晾着他,手起拍落,一下一下落得飞快。 “哎!哎哎哎!疼,疼!”周昫一连挨了七八下,姿势早被打歪了,扭腰侧身,一只手捂向身后,一只手反过身去拦陆浔的藤拍,“错了错了,别打师父,别打。” 陆浔本来也没用多少力气,见他囫囵着闹腾,干脆抓了他的胳膊把他拽过身去,加了三分力认真地抽了三下。 “噢!”周昫立马疼了个激灵。 藤拍的边楞咬进了肉团里,一拍下去就能抽出四五道痕迹来,带得身后又酸又疼。 他扑腾着蹬腿跳脚,挣脱了陆浔的手,连滚带爬地逃到了桌子后,呼着气死命揉了几把。 “师父你真下得去手啊!我还是不是你亲徒弟了?不就撞了你一下,至于……” 周昫的控诉戛然而止,就着烛光这才看清陆浔额头边上起了个肿包,看上去有些凄惨……和搞笑。 “噗嗤——”周昫没忍住,也不知素来端庄的陆大人,明日宫宴被人问起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会是什么表情。 想想就好笑得很,难怪他会生气。 “周昫!”陆浔本就气得牙痒痒,见他笑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隔着桌子就拽了周昫的手,直接把人拖过来横在桌上。 “哎!哎师父!我错了!”周昫两边手腕都让陆浔抓住了,整个人横挂在桌上,不过一会儿身后就挨了十几下,疼得他直蹬腿。 “你还笑?你还敢笑!大半夜的不睡觉翻我的窗子干什么?能的你!”陆浔是真咬牙切齿,这什么人啊这是!撞了自己还好意思笑? 他对着周昫身后接连盖了二十来下,直把那两团拍出了一片红云,藤子印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这才解气一样地把人提起来,把镜子往他眼前一放:“笑!你笑啊!” 周昫一边规矩跪着,一边偷摸地背着手揉伤,抬眼看镜子时发现自己额角也肿了一块,和陆浔的肿包刚好凑成了一组对称。 “……” 难怪他当时觉得头疼,敢情是这么磕出来的! 第129章 绿茶 “周昫你给我等着!要是明天传出了什么事,我多少再揍你一顿。”陆浔扔了藤拍,气冲冲地坐下来上药。 周昫缩了缩脖子,他不想挨揍,可这事必然瞒不住。 陆大人和四殿下额上一人一个包,明天京里就该传他俩打架了,也不知到时候会传谁打赢了。 想想就挺刺激,周昫隐隐地还有些期待。 陆浔把药上完了,转过头发现周昫还跪在那,眨着眼睛一脸不知真乖假乖。 “过来。”陆浔手上拿着药,口中没个好气。 师父果然是心疼自己。 周昫就等着呢,立时扯着嘴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凑过去,盘了腿坐在陆浔身边,脖子抻长了把脸伸过去。 陆浔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打了一下:“都是开府的人了,还整天没个正形。你府上知不知道你来我这了?” 周昫也不躲,由着陆浔给他上药:“不知道,我是偷偷翻出来的,才不告诉他们呢。” 他那处新府邸当初是和陆浔一块儿选的,位置是偏了点,却胜在离陆府不远。 虽然两处府邸的大门开在不同的街上,但侧院实际只隔了一条不大的街巷,翻墙溜过来连一刻钟都不用。 偷偷跑出来的还骄傲呢?没一点主子样。 陆浔想着,手上重了两分,揉得周昫嘶嘶直吸气。 “师父,师父你轻点。” 陆浔哼了一声,松了手,又重新沾了药油:“该的你,谁让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这来翻墙跳窗的?” “你今日没来……”周昫对着手指委委屈屈。 今日他开府,周宴那一大群,曹辛又一大群,加上宋彦王常他们,热闹得很,可陆浔没去。 “礼物不是给你送去了吗?”陆浔给他上完药,看他外衣已经泅出了雪化的湿润痕迹,找了条毛巾扔给他,“外衣脱了,这么冒失失地跑过来也不怕着凉生病。” “光礼物有什么意思啊。”周昫嘟嘟囔囔的,见陆浔进了里间也爬起来跟过去,一边拿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解衣服。 “有什么意思?”陆浔快气笑了,“挑个开府的礼物,你都恨不得把我私库给搬空了,没意思就给我送回来。” “那怎么行!”周昫蹬掉了沾雪的靴子,“给了就是我的了。” “你的?”陆浔翻了翻白眼,“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一百五十两银子,四殿下如今有钱了,该还了吧。” 周昫:…… 还钱就要算利息,他傻了才还。 “我没钱!”周昫想都不想,“师父你都不知道守备军穷成什么样,屋顶都是漏水的,我都快把我自己那点媳妇钱给搭光了!” 周昫熟门熟路地跳上床滚进里侧,扯了枕头被子躺好:“再说,咱俩谁跟谁啊,分这么清干什么?” 陆浔看着他理直气壮地鸠占鹊巢,整一个大无语:“你干什么……” 周昫把被子盖了半张脸,眨巴着眼睛看着陆浔:“外面风雪这么大,你舍得让我冒着雪回去吗?万一冻坏了怎么办?” “……” 这股子茶味是怎么回事?这小子莫不是最近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浔眼皮直跳,忍也不忍了,啧了一声直接上手。 “哎!哎哎哎……”周昫与他闹着叫嚣,“干嘛!干嘛!又动手又动手,话都不给说了!” 身后挨了两下巴掌,周昫被拿被子裹成了长条形推到了床里侧的边边上。 “睡觉。”陆浔警告他,“再闹就真把你丢出去。” 周昫毛毛虫一样地蹭了好久才把自己救出来,趁着屋里熄了灯陆浔看不到,龇牙咧嘴地朝他挥了挥拳头。 “周昫。”陆浔不知道哪儿来的第六感。 周昫一惊,呲溜一下躺好了,悻悻地一句话没有。 外头的风雪声呼呼地大了起来,倒显得屋里空旷安静得很。 两人都没出声,却也没睡,倒是一个比一个瞪的眼睛大。 自从周昫也当了差,他们见面的时候便少了,七八天见不到一次都是常有的。 陆浔翻了个身:“听说你最近,和巡防营闹得挺不开心。” 周昫在风雪声中放松了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他最近正为这事烦得厉害,跑回陆浔这儿来闹了一通才觉得舒服了点。 “哼,那群家伙,霸着城内外的职权久了,是一点不肯放手。圣上让我和他们商量重整京城防务的事情,屁,有什么好商量的!” 周昫气得直骂人。 要回差银只是个开头,守备军要想长存下去,就必须有自己的实权。 所以圣上让他着手重整京城防务,这事他是上心的,和曹辛他们讨论了好久,还找陆浔问了许多意见。 可当他拿着方案准备和巡防营的人好好商量商量的时候,巡防营的人却一个比一个难搞,他说一句,底下能顶他十句。 再然后那话头就跑偏了,一堆人在那儿七嘴八舌地争论,今年冬装的领扣是做一个好还是做两个好。 去你大爷的这有什么好争论的!做三个好了! 周昫当时就踹了椅子黑着脸走了。 “师父,那些人就不是能商量的!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不就是不想放手吗?量谁不知道似的。要我说也甭商量了,直接打一场,我看他们个个养得肥头大耳,不动一动都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 陆浔倒不觉得他会真动手,不过还是顺着周昫的话半哄半劝:“收收你那脾气,别一有什么事就发火,担心哪天惹出事来。” 其实圣上的用意陆浔也能猜出来几分,若只是单纯想把职权分出来,那直接下道圣旨就是了,巡防营虽说近几年傲得很,但也没到敢抗旨不遵的地步。 让周昫去办这事,不过是想拿这事磨磨他,由他自己挣出来的守备军前途,才更可靠一些。 既不用自己当恶人,又能推一推周昫,一举两得,圣上向来喜欢这般。 所以周昫这事,陆浔只给他建议,不直接插手,周昫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拉倒,好坏也让他自己撞去。 “收什么收!再收我就要气死了!”周昫噌噌冒气,一点不想听。 他如今既是宫中殿下又是守备军统领,两重身份加持,敢正面说他的人没几个。 “师父你别管,这事我心里有数。” 第130章 背锅 周昫是心里有数,但对面那些人又哪里是能被轻易拿捏的。 在又一次不欢而散时,周昫摔门而出,翻身上了马。 “殿下。”曹辛跟着他身后出来,伸手拽住了他的马头。 周昫满肚子气:“放手。” 曹辛看他脸色不对:“您饮了酒,如今天色黑了,打马疾行,怕是会出事。” “几杯而已,又没醉,能出什么事?”周昫有些不耐烦地一勒缰绳,马就拱开了曹辛的手。 这场巡防营的宴赴得憋屈,他如今心里不舒坦,不去跑一跑马就要气炸了。 “你带着人先回去,别跟过来。” 话音落,周昫夹了一下马肚子凌空抽了一鞭,那马嘶鸣一声便冲了出去。 “殿下!殿下!”曹辛的声音一眨眼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狂风裹着暗色在耳边呼啸,将烦闷之气冲散了几分。 周昫一路骑得飞快,在发现街口有人时已经来不及勒马了。 马的萧鸣声冲破了天际,那人被吓得跌坐在地,周昫勒得几乎整个人快倒挂了,才让马蹄从那人身上凌空飞了过去。 “没事吧?”周昫翻下马来扶人。 那人手里抱着个招文袋,像是个学子,脸色吓得惨白:“没、没事、没事……” 周昫大概检查了一下他的手和腿,没什么事,便掏了银子给他:“抱歉,冲撞了你。银子你拿着吧,若有什么事,可以到统领府找我。” 那人明显是被吓傻了,接着银子点着头也不知道说话。 周昫策马而去,谁知一夜过后,京城里便传了起来:四殿下骑马撞死了人。 “胡说!我当时看过,他明明连伤都没有!” 可流言传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那人是国子监里的学生,报官的是他合住的同窗。 “当时没事,但回来后脸色就不对了,夜里吐了血,就再没醒过。”那人言辞切切,甚至还拿了周昫给的银子出来,“这是殿下给的封口费,有此为证。” 这下群情激愤,国子监的学子不干了,嚷嚷着上书请命。 各方御史也不闲着,参罪的折子真就把尚书房给淹了,连带着周昫之前如何仗势欺负孙六、如何劫掠户部的银子,都黑白不分地一并参了个彻底。 平白而起的流言肯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但周昫已经没时间去查了。 他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要查那学子的真正死因,一边要应对谩骂澄清流言,府上也没时间回,带了几套衣服直接就住进了守备军的差房里。 直闹腾了将近一个月,这事才有了结果——那人的死是旧疾发作,与周昫无关,但周昫吓着了他害他病发,论理,要承担责任。 其实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如何迅速将涌起的群愤压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众矢之的在哪,宣德帝看得清楚。 他把周昫叫到宫里斥责了一顿,收了他的守备军腰牌,罚了四十大板,禁足一个月,让他去找陆浔领。 忙活了一个月,周昫重新回到陆府门前时,心里复杂得很。 怕吗?他自然是怕的,腿灌了铅一样难以动弹。 陆浔这段日子都未曾正经罚过他了,但不代表他的要求已经废了。平日里玩玩闹闹的没什么,真犯了事,他绝对讨不了一点好。 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如果陆浔真罚他宣德帝说的四十大板倒还好,咬紧牙关也不过一柱香的事。 他只怕陆浔根本看不上那四十大板,要按照自己的规矩罚他。 那他这一个月就真得出不来了。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进了陆府。怕归怕,他却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心安。 站在陆浔跟前,周昫手指紧紧捏着身侧的衣服,垂着眼神不敢看人:“师父,我……” 声音艰涩得很,说完这几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陆浔看了他一会儿,将手上的书搁下了:“守备军的事、你府上的事,都交待好了吗?” 周昫眼睫轻颤,原本还抱着的一丝侥幸之心被击得粉碎。 都让他交待后事了,看来真要十天半月爬不出去了。 周昫闭了闭眼睛,喉咙滚了一下:“交待……好了。” 他太紧张了,陆浔没想在这个时候罚他:“今日我不动你,给你一日时间,好好想一想这次的事,明日申时,到书房找我。” 陆浔说得平静,甚至连气场都没怎么张,但周昫只觉得自己腿软。 “你的院子还给你留着,同福会过去照顾你。但明日申时之前,你得在屋里待着,不许出门。” 周昫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屋的了,满心惶惶,不知道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他今日逃过一劫,但胆战心惊地等着明日的死期也一点不好熬。 一晚没睡,周昫把这几日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认错反思的腹稿都打了好几版,可第二日站到书房里时却脑子一片空白。 侧室里,陆浔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长凳被搬到了屋子中间,上面软垫都给他搁好了,桌上并排放了好几样工具,有他之前试过的,也有他之前没试过的。 周昫刚跨进门的步子瞬间就走不动了,之前想好的话忘了个干净,看着满桌子的工具脊背发凉。 “师父……”周昫见陆浔的眼神看了过来,软了腿准备要跪。 “不用跪了,直接趴过来吧。”陆浔正拿着帕子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擦过,把周昫看得喉间发哽,默默地又吞了好几次口水。 师父都发话了,周昫只得硬着头皮挪过去,上前趴下,即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些承受不住,抖着手解了好几次腰带,才把裤子褪了下来。 皮肤一接触空气,表面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长凳不比床边榻上,趴着并不舒服,边缘的位置有些硌得慌。 周昫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软垫压在了肚子底下,虽然舒服了一点,却把身后顶得老高。 陆浔先拿了皮拍,想一想就知道今日这场不是三两下能结束的,干脆搬了个凳子过去,坐在周昫身旁。 “准备好了?”陆浔问。 周昫察觉到身后皮拍已经压了上来,闭眼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两只手在凳腿的位置抱稳了,才勉强应了声:“嗯。” 第131章 训教 “没有数目,什么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换下一个。” 陆浔温吞的声音落在耳边,周昫一直都没想明白,师父是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的。 “是……”周昫的声音有些颤抖,这种不定数目的打最难熬了。 皮拍盖了下来,大面积地拍在身后,将两团一点一点地染红。 有些酥酥麻麻的痛,好在陆浔只是干打,没用什么磋磨人的法子,不算太难忍。 周昫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挨着,感觉身后的温度慢慢上涨。 “那日的事,说一遍。”陆浔一边不紧不慢地挥拍,一边道,“说仔细了。” 这是要边打边问话了。 周昫原本正咬着牙忍疼,这会儿要开口答话,气息有些不稳。 他讲得断断续续,偶尔还蹦出几句咬不住的呼痛声。 好在他这几日把事情来来回回地想了好多遍,昨日又打过腹稿,一连串说下来也算流畅。 “你身边有人吗?”陆浔问。 “嘶——”周昫挨了一记皮拍,震得半边团子发麻,难耐地拱了拱,没听明白,“什么?” 陆浔往他另一边团子也落了一记:“曹辛,或者其他人,那日有人跟着你吗?” “呃……”周昫在落拍的间隙中喘息,答得艰难,“曹辛在,我们一起赴的宴,出来后……” 周昫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日曹辛拦了他的马,怕他疾行出事,还真说中了,可是他当时没听。 完了,师父不会是指这件事吧…… 不听人劝,光这事他就得挨一顿板子。 “出来后怎么了?”陆浔落下一拍,然后停了手,摸了摸他身后的温度。 周昫抿嘴咽了一口,脑子里盘算得飞快。 他不知道这件事陆浔知道了多少,是真不知道问他,还是已经知道了故意试探他。 若是陆浔不知道而他说了,那就得平白多挨一顿。若是陆浔知道但他没说,那就是故意隐瞒罪加一等…… 前有狼后有虎,周昫犹豫的这一会儿,落在陆浔眼里分外明显。 眼神暗了暗,陆浔再落拍时便改了力道和角度。 皮拍的破风声陡然变得凌厉,落在皮肉后打横抽了过去,瞬间带出了大片磋磨的灼痛感。 “嗷!”周昫浑身绷紧,嚎叫声立马就变了,神思收回,一开口就是认错,“师父我错了!” “问你话便答,是什么就答什么。”陆浔声音里浸着两分不满,“我给你喘息的时间,不是让你琢磨着该说不该说的!” 话音落,又是凌厉的一拍,周昫身后立刻红了一个度,灼痛得像是被搓去了一层油皮。 “不敢了!我不敢乱想了!”周昫攥着凳腿,高扬了脖子,两下就被逼出了哭腔。 “不敢?”陆浔微扬的语调带着冷笑,“说早了,我看你是还没想清楚吧。” 又是一记抽落,略显粗糙的拍面自两团团峰处碾磨而过,带出一层明显的红痧。 “啊!”周昫手指离了凳腿,又攀上了长凳边缘,紧紧地抠着,蹬直了膝盖也缓不过去那明显的灼痛,“师父……师父……” 周昫开始求饶了。 “腿。”陆浔往他膝弯上拍了一下,吓得人浑身一颤,“跟了我多久了,还守不住规矩。” 要换平常周昫估计早就在心里头骂人了,怎么天底下就你这挨打的规矩多?这不行那不行的,宫里都没你啰嗦! 可他今天没这个胆子。 又挨了五六板,身后的肿热感已经很明显了,周昫偏头咬住了袖子,忍出了满头汗。 “想清楚了吗?”陆浔又问。 周昫松嘴大喘了一口,嗓音都是抖的:“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师父,您别打……” “说。”陆浔停了手,却把他堆在后腰的衣服往上推了推。 周昫被这个动作吓得半死,倒豆子一样把话都说全了。 “我错了师父……”周昫说到最后还是弱弱地补了一句,“我那日烦得紧……以后不会了……” “烦得紧?”陆浔放下皮拍,换了藤条,“哼,我看你是春风得意,飘了吧。” 周昫心里一阵哆嗦。 “四殿下年纪轻轻就领了守备军统领这等要差,手下掌着几千上万号人,怕是看不上我们这等寻常人,自然也听不进什么话。” “师父!师父你别这么说……”周昫就怕陆浔自怨自艾地贬低自己,“我听的,您说的话我听的……” 嗖—— 藤条抽破空气,落在他身后灼热的红肿上,本就滚烫敏感的皮肉根本承受不住这般锐利的撕咬。 周昫说话的声音一顿,继而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哀嚎:“嗷!” 他没准备好,翻身挣扎时从长凳上滚了下来,两手虚捂着身后,却根本不敢碰。 “滚够了,就自己趴回来。”陆浔在椅子上坐下,“为师有的是时间,等着就是了。” 周昫原本还想说两句求饶的话,这下却是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经验之谈,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拱火。 周昫抬着眼神偷偷瞟了陆浔好几眼,才扶着长凳把自己趴了回去。 那一记藤条带着警告立威的意思,陆浔没刻意收着,这会儿已经由白转红,慢慢浮出了肿起。 “我的话你听,那除了我的呢?”陆浔整理着他的衣服,又把那软垫的位置挪了挪,将他后腰到腿后的位置都暴露出来,“其他人就说不动你了是吧?” 周昫抿了一下嘴,却不知怎么应声。 他与户部那一场干得利落,差银要回来了,守备军许多人是真对他刮目相看,甚至把他当成了守备军的希望。 好话听得多了,难免有些膨胀。 不过,因为如今这环境属实艰难,他那膨胀的心态并没有表现出来多少,连自己都没察觉,哪里想到会被陆浔抓着一点苗头,抽丝剥茧地给揪了出来。 “刚愎自用,不听劝告,古往今来多少人物死在这八个字上。”陆浔抬手,将藤条搭在他身后,“四殿下,您如今还不是什么人物呢,谁给你的底气,让你敢这般无视他人言语!” 话到后面语气陡然转厉,紧跟着一记藤条抽了下来。 第132章 反思 “嗷!”周昫猛地蹬直了腿,绷紧的身后发着颤。 他本就挨了有三四十下的皮拍,身后热肿的皮肉正是敏感的时候,陆浔又是下了手认真罚的,一记藤条就能留下一道发白的印子,不出十下就能落个屁股开花的下场。 “啊!师父……嗷!” 周昫哀嚎声几乎要破了音,两只手根本抓不住长凳,转而死死地抱着头,整个人以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发着抖。 那种明明浑身都在抗拒,却又被理智强行压制住的感觉。 “师父!我知道错了!”周昫嚎啕着的声音有些难听,“您饶我一次!就这一次!嗷!” 身后跟挨刀子一样,要不是有陆浔给他的规矩压着,周昫这会儿早控制不住跑了。 陆浔在他的哭嚎声中硬生生抽满了二十记才停了手,看着抖得不成样子的徒弟,把眼里的情绪压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这次闹出了人命,要不是周昫还有个殿下的身份撑着,早该进刑部大牢了。 “收敛脾气收敛脾气,这事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记住了多少?我拿着板子追着你打着劝着哄着,你都只是勉强听进去两三分,更不用说其他人的话了。” “你说心里有数让我别管,行,我不管,可你倒是给我交的好答卷!” 陆浔呵斥一声,手上藤条抽落,叠在那斑驳鼓起的红肿上。 “啊!”周昫咬牙忍得面目狰狞,身后滚起的剧痛让他一度想把那两团剜了出去,可不管他怎么挺身蹬腿,那锐利的疼就是缓不下去。 手抱不住头了,他又扒回了长凳,指甲抠得惨白,整个人趴在长凳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满脸不知是泪是汗。 “怎么,从户部要回一次银子就把你能上天了是吧,飘飘然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行了是吧。喝了点酒,心情不好,就理直气壮地不把别人的劝告当回事了,谁给你的胆子!” 陆浔口中说一句,手上就抽落一藤。 “话谈不下去就摔椅子踹门,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还敢在城里策马疾行。四殿下,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真当自己还是山匪老大呢!” “如今闹出人命来,给人抓住把柄闹得满城风雨,你又能怪谁?好不容易把守备军整出了几分起色,如今却被一把打落,你又能怪谁?” 周昫原本就被一顿暴打吓崩了心里防线,如今让陆浔劈头盖脸一顿呵骂,根本就忍不住眼泪,哆哆嗦嗦地趴在长凳上,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趴好了,今天饶不得你。”陆浔盯着他道,“四十记藤条,十记一组,认错,你得记着自己是因为什么受罚。” 四十记藤条! 周昫瞬间慌了。 他从进屋到现在少说都挨了五六十了,身后红肿斑驳得不像样,不动都疼得厉害,又怎么可能忍得下那四十记藤条! “师父!师父!”周昫方才还怕得缩头当鹌鹑,这会儿却急得开口,陆浔气成这样,他再不出声就真死了,“不关我的事,我没想事情变成这样的。” 周昫是真觉得自己冤死,那个人的死到底和他有几成关联都说不准呢,但这口锅就是死死的扣在他头上。 都怪那些散播谣言煽风点火的人,本来这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事,打马疾行又如何,京里干这事的权贵不知有多少,他那晚的事师父都不一定知道。 如今这么一闹,倒成了天大的错,师父若真要揪着这件事给自己细细地掰数错处,那他今天不掉一层皮铁定出不去这个门。 该死的,等他之后腾出手查出来,一定要让那挑事的付出代价,不然都对不起他这些天受的骂。 “我是吓着了人,可是我的马都没碰到他,当时我就看了,一点伤没有,我还给了他银子,他说没事我才走的,谁知道他一回去就发了旧疾……” 话没说完,周昫骤然一顿,猛地瞪了眼睛,继而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痛嚎。 藤条抽在已有的肿痕上,他不知道陆浔是怎么下的手,只道那疼顿时翻了好几倍,像刀片绞在肉里一样。 “嗷!” 这痛已经超出了周昫的忍受范围,他猛的一顿挣扎,忽的腰上一重,回过神来时已经让陆浔反扭了胳膊摁紧了,立刻吓得肝胆俱裂。 “不!不师父!” “不关你的事?”陆浔冷笑,“我让你反思,你反思得好啊,反思了一天就给了我这么几个字,倒是把自己推得干净,可见方才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那今日这打,也不算冤了你。” 周昫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几句话,没想到把陆浔惹得更恼,等他反应过来再要认错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陆浔摁紧了他,打横拿着的藤条抽在他身后靠下坐凳子的位置,一连十下不挪分毫。 “啊!嗷!”周昫蹬腿挣扎却死活逃不掉,本就热胀发肿的地方挨不起这样的锤杵,瞬间泛白肿起几欲破皮。 “我错了!我错了师父!”周昫悔得肠子都青了,强忍着身后的疼咬牙出声。 藤条咬上了臀峰,骤然掀起的疼狂风巨浪一样,周昫嚎得嗓子都哑了,把头磕在长凳上都没什么缓解的用处。 “师父!师父……嗷!” 没有放水,四十记藤条周昫挨了个结实,身后明晃晃的四道藤印伤,充着血红得吓人。 他浑身发颤,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在陆浔松手时瞬间脱了力,没趴稳从长凳上翻了下去。 “起来。”陆浔的声音传来,“谁让你下去的。” 周昫正趴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抬起头一眼看见陆浔换了板子,立刻吓白了脸。 还有?! “师师师父……”周昫哆嗦着想往后退,可身后牵一下都疼得厉害。 他现在这样连巴掌都不知道挨不挨得住,怎么可能挨得起板子! “规矩守不住,那就多练练,长长记性。”陆浔在手中掂了掂板子,“省得你飘飘然忘了自己是谁,连句话都听不进去。” 第133章 求饶 陆浔拿的是给周昫当家法的戒尺板子,沉甸甸的有些厚度。 周昫还记得是怎么被这东西打到肉痛的。他皮肉完好时都受不住,更别提现在这脆皮情况了。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他就能见老太爷去了。 “不!别师父!”周昫根本就不敢应,带出来的哭腔听得人心酸,“我不敢了,我改……” 他整个人几乎缩得躲到长凳底下去了,怕极了陆浔伸手过来抓他。 “你这话我听得太多了。”陆浔完全不为他所动,扶起长凳板子点了上去,“没真疼怕了,这事你就过不了心。我与其提心吊胆地同你耗着,不如让你一次长足了记性。” “不……” 周昫又待哭求,却让陆浔打断了。 “自己趴回来。不然就按逃责罚,先挨四十戒尺。” 又挨四十! 周昫震惊得瞪大了眼,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见陆浔铁了心,咬了许久牙,到最后还是犟不过,自己趴了回去。 他动作挪得慢,可俯身趴下时还是抻到了身后的伤,疼出了一头冷汗。 “呃……” 周昫没有刻意收着,甚至还暗戳戳地多表现了两分,期期艾艾地发着抖好不可怜,希望能稍微唤醒一点陆浔的恻隐之心。 陆浔等了好一会儿,实在让他慢吞吞地装得不耐烦了,干脆抬手一板抽在他身后把人逼趴了。 “嗷!”周昫身后一阵抽疼摔在长凳上,后腰立刻就被摁紧了,身后被剥了个干净。 “师父!师父!”周昫急得大喊。 方才那一板陆浔没用什么力他都疼得够呛了,这要是正经兜了风抽下来,他干脆直接去投胎还来得痛快。 陆浔手上动作飞快,却也趁机将他身后的伤检查了一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没问题,还挨得住。 其实光从身体层面说的话,周昫还是挺扛揍的,换别人挨到这种程度,身后估计该起紫痧或者破皮了,他却还只是高肿一片。 陆浔罚他时一直仔细着,时间长了,对他身体的承受限度在哪儿摸得清楚。 这就导致周昫在试图用哭嚎装惨时总会被轻而易举看出来,然后挨得更惨。 但身体扛揍不代表周昫不疼,反而会因为扛揍而挨上更多,疼得他快疯了。 “手自己管好,别逼我绑了你。”陆浔摁住了他的后腰。 板子兜风抽了下来,一下就能盖住两三道藤条印子,原本的肿伤被拍散压扁,周昫都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熬。 “啊!”周昫手脚发麻,张嘴偏头和着衣服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又被下一板抽得松了口,“师父饶了我!” 板子一下接着一下落得不紧不慢,总是在上一记的痛感将要缓下来时,又被下一记顶上了高峰。 “嗷!” “疼——啊!” “我听,我听师父,我记住了!” “嗷!不敢了!” 身后疼得抽搐,周昫声嘶力竭地喊着饶,只要陆浔饶了他,他什么话都能听,让他干啥他就干啥。 不就听从劝告收敛脾气嘛,他收!要什么脾气,脾气哪有命重要! 之前的肿胀都被翻了出来,藤印的边缘逐渐模糊连成一片,深红中透出星星点点的痧印。 周昫疼得牙都咬不住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手上发泄似的一拽,两腿猛的蹬紧,那架势像要与人同归于尽一样。 “嗷!” 他挣扎的力道太大,陆浔一时竟摁不住人,手下倏的被挣开,周昫带翻了长凳,连人一起咚的一声翻了下去,压到身后疼得他立马翻了个身,嘶嘶哈哈地忍得面目狰狞。 “起来。”陆浔沉了声音,“还敢往下滚,规矩都束不住你了是不是?” 周昫让他一句话吓去了半条命,扬起头时面色惨白:“不!不能了师父!真的不能了!” 他身后滚烫得快烧了,肿胀的感觉明显得像要把表皮撑破一样,他不用看都能知道,肯定是肿成球了。 “师父你饶我一命吧,够了,真的,我真的记住了,不会忘……”周昫口中哀求,看着陆浔身形逼近,顿时吓得哭腔压都压不住,“哇——” 师父莫不是真要打死他? 他如今这样根本跑不掉,那长凳却也是万万不敢回去的。 胳膊被陆浔抓住,吓得他哭嚎着抱紧了陆浔的腿,里子面子全不要了。 “师父师父,我错了,我反省,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陆浔让他猛的一抱差点没站稳,看着周昫扑过来几乎要卸了他腿一样的架势,啧了一声:“放手。” 事到如今,放手绝对是死路一条。 周昫死死地抱得更紧:“我真知道错了,我去面壁成吗,别打了,真受不住了……” 陆浔腿上让他掐得生疼,推又推不开,干脆沉了声音:“周昫。” 预感不太妙。 周昫浑身一震,弱弱地收了声音,变成了压抑着的哽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动作却一点没松,囫囵着把鼻涕眼泪全蹭陆浔身上了。 “松手。” 最后通牒了。 周昫抿紧了嘴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陆浔有时候是真拿他没办法,这人死缠烂打地喝责都不听,再跟他按着规矩翻了倍地罚嘛,自己又下不去手。 闭眼长吸了一口气,陆浔语气没软,却也是让了一步:“松手,到墙角跪着去。” 周昫如听天籁一般,立刻就松手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去了,生怕晚一步就要被陆浔拽回长凳上。 这不是动作挺麻溜的吗?还说挨不住了? 陆浔瞪他。 周昫跪到墙角,心里咚咚跳着还没平复,一个软垫砸过来时,吓得他一声惊叫。 “啊!” “跪好了。”陆浔把椅子提了过来,就隔着不远坐在他身后,“给你一刻钟,自己想清楚,待会儿要是再说不好,这打你一点别想逃。” 周昫膝下垫了软垫,倏的一个激灵跪得笔直,疯狂地摇着头直道不敢。 陆浔就在他身后,目光盯得他头皮发麻,别说耍心思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呼吸都快停了。 周昫缩紧了脖子,恨不得缩到墙缝里去,身后的伤叫嚣得滚烫,鼓鼓囊囊的感觉愈发明显,好在上衣够长,不然下下辈子的脸都丢没了。 第134章 认错 一刻钟,其实也没多长。 周昫呼吸堪堪调整平静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戒尺轻敲了一下。 陆浔:“时间到了,转过来。” 周昫不太想面对陆浔,但又不敢不听,连忙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低垂着头,挪动膝盖把身体转了回去。 “想好了吗?说说吧。”陆浔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板子却还在手里拿着。 周昫咽了两口唾沫,觉得喉咙有些不受控制,肯定是方才嚎得太大声把嗓子喊劈了。 “我……”周昫一张嘴就听到了浓重的鼻音,心道自己果然是哑了,“我不该心高气傲,稍微做出点成绩就自以为了不起,大意轻敌,让人抓了把柄……” 好在他这段日子受的各种谩骂挺多,为了在陆浔跟前讨点好,昨日又反思了一日,如今要自我检讨,倒不算很难,就是一条一条这么自己说出来有些尴尬。 周昫把姿态放得很低,头垂得就差给陆浔磕一个了。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见陆浔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扫了陆浔一眼,结果让陆浔抓个正着,吓得他立马把眼神收了回去,低眉敛目,规矩得不像话。 陆浔不置可否,只是拿戒尺轻轻叩了两下腿:“嗯,接着说。” 周昫抿了抿嘴,知道自己话说的方向没错,心里好歹有了几分底。 “其次,我不该刚愎自用,不听他人劝告。”周昫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眼尾触到陆浔盯下来的目光,立马收了隐瞒的心思,“其实这次赴宴前,曹辛有劝过我别去的,我没听……” “为什么不听?”陆浔问。 这话说了估计又得挨一顿训。 周昫扁了一下嘴,如今让人盯着也不敢瞒:“曹辛说这次是私宴,无事献殷勤,怕不会有好事。然后我觉着,巡防营那些人也就、也就那样……他们要真能动手反而称了我的心意,省得天天这么耗着……” “呵。”陆浔一声冷笑,吓得周昫立马闭了嘴,缩着脖子装鹌鹑,“四殿下好威风啊,这才当了多久的差,连巡防营都不放在眼里了。” 周昫低着头哪里敢说话。 陆浔哼了一声:“接着说,把错认完了一起罚。” 周昫立马哭丧了脸,敢情到目前为止,正经的罚还没开始?!那他白挨的这么多是什么啊! “没了?”陆浔见他不出声。 周昫吓了一跳慌忙回神:“有、还有……” 自己真的是,不能更怂了。 “师父提醒过我要收敛脾气,我没太放在心上,出了事才慌慌张张地找补,明明只要稍微小心一点就能避免的事,发生了跑断腿都弥补不了。” 周昫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陆浔的神色,见他还一脸没完的神色,只好眼睛一闭,把最后一条错处说出来。 “事情发生了,我本该第一时间来找师父认错的。”周昫手指抠紧了衣服。 之前陆浔跟他说过,让他差没当好就自己过来领责,可他怕得要命,事情又接二连三地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就干脆顺理成章地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我怕你骂我,就一直躲着没敢来……” 最后这一条倒是陆浔没想到的,一时气笑:“你挺厉害啊,错认完了吗?认完了就趴过来。” 还趴?! 周昫满脸惊恐,疯狂摇头,腿软到跪都跪不住了:“不!师父,我好好反省了的!” 他都把自己骂成这样了难道还不够? “四条错处,一条二十。”陆浔看着他不容置疑,“既是知错便把罚受了,好好长长记性。” 你大爷! 周昫在心里骂街,早知道这样他把四条错浓缩一下说成一条好了,如今要挨八十……八十! 这特么是人能挨的吗! 周昫根本接受不了,哭声一时间忍都忍不住:“师父,师父你饶了我吧,我记住了,真的……” 陆浔让他嚎得耳朵痛,见他磨磨蹭蹭地干脆伸手过来抓他:“闭嘴,不许哭。” 周昫哪里敢让他抓到,挣扎着要爬走,却早让陆浔给堵在了墙角。 陆浔伸手一捞就把人拽了过去,也不要长凳了,直接摁在了腿上。 “师父!饶命!饶命!”身后的衣服被掀开了,周昫吓得魂飞魄散,“挨不住了,真挨不住了。” 啪的一声,周昫眼前一黑,光张嘴却忘了喊出声,脑子里全是身后惨烈的痛。 啪的又挨了一下,那呼痛的哀嚎才冲出了喉咙,周昫剧烈地挣扎起来。 陆浔让他挣得有些恼了,费了些劲儿才按住了他:“怎么,你不认?” 简直是死亡提问。 “我认!”周昫立马就出了声,几乎是用吼的,“师父,我认,但是……嗷!” 陆浔冲着他身后盖了几下,听着他撕心裂肺一样的哭嚎,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巴掌。 分明才用了五分力不到。 但周昫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不想挨,一下都不想。 身后的巴掌还在继续,落在肿伤上跟山崩地裂一样。 “求您,求您了,就当心疼心疼我!明日再打,加二十……” “四十……” “翻倍!翻倍还不行吗!”周昫下了血本。 陆浔停了手,有些惊讶地听着他哐哐一顿给自己加刑:“你确定?” 周昫当然不想,可他现在也是真的挨不住,狠狠心咬了牙:“确、确定。” 大不了今晚跳窗跑了就是。 陆浔想了想,一百六十下,周昫能挨他都不想打,太费手了。 “明日开始,每日二十,八天。”陆浔给他定了话。 周昫心神颤颤地点头答应,只要陆浔现在能放过他就好,反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陆浔松手放了他起身,指着一旁的桌子让他过去:“把你认的错写下来,抄完十遍才许回去。” 周昫才松到一半的气又立刻提了起来,内心已经咆哮了。 不是……抄什么抄!他现在像是能坐下的样子吗! 周昫扬起头泪眼婆娑,见者伤心。 陆浔知道他卖可怜,曲了手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坐不下就跪着抄。” 第135章 安慰 周昫是横着出来的。 他跪着都费劲,根本走不动路,被送回自己屋里时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身后的热度退了一些,一层一层的痛感却涌得愈发明显。 他不敢让陆浔给他上药,又实在疼得不行,只好拿着药瓶自食其力。 可是他看不到身后的境况,有时下手没个轻重,都能疼到闷头咬牙忍半天的冷汗。 挨打的时候光顾着害怕和认错了,这会儿消停下来,一股委屈的凄凉感却油然而生。 这一个月来,周昫几乎天天被指着鼻子骂到狗血淋头,偏生他还得忍气吞声不能骂回去,更没法动手,已经很可怜了。 结果回到陆浔这儿,又挨了顿狠的。 即便他早就料到自己逃不过一顿责罚,也知道自己有错,但如今真挨了训教,还是委屈难过得不行。 这事要说起来,明明他也是受害者好不好,却连个安慰都讨不到。 周昫越想越觉得心酸,干脆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夜风起的时候,周围显得愈发空旷安静。 同福送了晚膳进来,见周昫在床上缩着没动静也不敢打扰他,只把东西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周昫没什么力气,胡乱瞟了一眼根本不想动。 他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睡,一直精神高度紧绷,方才挨责时又嚎得心累缺氧,这会儿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满脑子疼得厉害,却怎么都睡不着。 外头连风声都没了,万籁俱寂,周昫只觉得哪哪都是冷清的,满屋的冷寂像是要把他吞没。 身后的伤碰不了水,他自然没有沐浴,也懒得更衣,就这么和衣躺着,汗发了又干,黏黏糊糊地团了一身,难受得很。 辛时刚过,门被推开了,来人脚步放得很轻,但周昫还是听出来了,立马闭了眼睛。 屋里的烛火还燃着,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 周昫俯趴着,鬓边的碎发糊着汗,双目紧闭,眉心蹙了起来,一看就是极不安稳。 陆浔坐到床边,轻轻掀了他身上胡乱搭着的被子,见他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便知他没睡。 周昫心里咚咚直跳,不知道师父这会儿过来是想干什么,装着睡根本不敢睁眼。 陆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起烧,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上药了吗?” 他的语气放得很平,听不出喜怒,周昫紧闭着嘴没敢吭声,把装睡贯彻到底。 陆浔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作:“把裤子脱了。” 身旁的被褥凹陷了几分,周昫察觉到陆浔坐近了他身旁,只以为自己默不作声的态度又惹恼了人,怕是又得挨一顿打。 他不敢睁眼,鼻尖却酸得不行,又怕又委屈,闭紧了眼皮都压不住泪水涌了出来,顺着鼻梁滑了下去。 陆浔看到了,顿了一会儿,终究是叹了一口气:“脱了,我给你看看伤,不动你,你这样包着不嫌难受?” 周昫扁着嘴,安静了一会儿,才怯懦懦地抬眼确认陆浔的脸色,见他面上平平,不像是要打人的样子,才慢吞吞地往身后伸手。 他用的药粉,可是涂得不均匀,也没揉开,东一坨西一簇的糊在衣物上,脱开时还粘黏得有些疼。 身后的伤慢慢发了出来,颜色转深,淤肿让表皮兜住,沉沉地看着有些吓人。 “你这药上了跟没上一样。”陆浔说了他一句,便见周昫缩了脖子,一副犯了错的可怜样。 陆浔拉起点他的里衣,伸手摸了摸周昫的后背,果然是一片黏腻。 周昫虽不是个多讲究的人,却极爱清爽,若平日里汗成这样,他肯定要好好洗一个澡。 可如今他屋里没其他的人,他挨了罚碰不了水,又不爱别人近身,只能这么将就了。 陆浔就是料定了他不舒服。 “同福去打水了,你这浑身的汗,擦一擦,把衣服换了吧。” 周昫被他骂了一天,委屈可怜得不行,如今骤然听他放缓了语气,像是久受寒风的人突然见了篝火,巴不得多往陆浔身旁靠靠。 “别撒娇。”陆浔绞了帕子,热乎乎地在手上晾了晾,让周昫半跪着靠自己身上,给他擦背,“告诉你,没用,你还有一百六十记在我这里挂着。” 陆浔说着威胁人的话,语气却没有多硬。 周昫就着那姿势把头抵在陆浔脖颈旁,闻言吸了一下鼻子,报复似的在陆浔肩上蹭了一把。 把人收拾好的时候都快到亥时了。 陆浔给他身下垫了个软枕,裤子没提,只在身后搭了条锦帕。 微微撅着的姿势,身后又空落落的在陆浔手边,周昫总觉得心惊胆战,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在这样比较舒服。 陆浔没给他揉伤,可是药上得仔细,拿药油把药粉溶开了再细细敷上去的。 如今药效一起,周昫只觉得身后歇下去的疼又翻了出来,灼热感一层滚过一层,发饼一样地肿得老大,根本提不上裤子。 “呃……”周昫哼哼唧唧地有些难耐。 陆浔又在锦帕上叠了一张凉帕,才勉强让他舒服了点。 周昫实在累得很,好多天没怎么睡了,如今身上舒服了眼皮也重了起来,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松不下,一点动静都能引得他瞬间惊醒。 “没事,是风吹到窗板了。”陆浔抚了抚他的背,看他这么提心吊胆的到底有些心疼。 虽说京里如今这局面,周昫不得不成长得快一些,但要他独自面对这么多方的指责,还是太难为他了。 周昫偏着头,看着陆浔轻轻下床把窗户关紧了,很想找他讨几句安慰的话。 错他可以认,罚他也受着,但这次的事,他也是真的委屈。 “师父……”周昫的声音闷闷的。 陆浔走了回来:“睡不着?” 周昫沉默不语,权当默认。 陆浔坐到他旁边,放下纱帐将光挡去了一半:“其实这次的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陡然受了个表扬,周昫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陆浔看得好玩,戳了戳他的脸:“如何查真相,如何应对各方责难,你都做得挺好的。” 像是飘荡了许久的心有了归处,周昫瞬间就委屈了:“那您还罚我……” 陆浔勾了点嘴角,在他额上点了点:“好归好,错归错,一码归一码。若不是你大意,能给人钻这空子?” 周昫没话说了,手从小被底下摸过去,攥住了陆浔的衣角,有些失落:“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陆浔摸了摸他的头:“你能做到这一步就够了,剩下的,师父来吧。” 【番1】假如在现代1 中秋假前补课的周六,周昫一觉睡到了十点多,醒来后才发现宿舍里只剩了他一个。 摸出手机,看到两个未接电话,王常打过来的,但是他调了静音一点没听到。 点开微信,王常给他发了消息。 “老大,你醒了没,今天课上要点名,来不来?一教504。” 点名就点呗,又不是没点过,明天就放假了今天还查这么严,哪个老师上的课啊,一点人性没有! 周昫翻了个身,手上打着字。 “不去,你替我答到吧。” 过了一会儿,王常又给他发了消息。 “随堂小测,让交卷子。” 周昫打着哈欠从床上下来,抓着头发觉得今日这老师也太不识趣了,都大学了,还搞什么随堂小测? “你顺手帮我写一个吧,抄老宋的,抄不到就算了,随便写点。” 对面秒回了一个明白的表情。 周昫叫了外卖,结果下楼拿的时候忘了带钥匙,就这么华丽丽地被关在门外。 “老常,我忘带钥匙了,回不回?” “不回,我下了课就去赶车,下午的课翘了。老宋中午要去图书馆,晚上才回去。你要不来拿?” 周昫犹豫了一会儿,在蹲门口吃饭和跑一趟拿钥匙之间,选择了后者。 “等我,去拿。” 他穿着双拖鞋晃晃悠悠地去到教室的时候,里头已经在交卷了。 周昫没进去,抱着胳膊倚在外头的柱子上,等着王常出来。 “老大!”王常大步流星,把钥匙给他。 “老宋呢?”周昫吊儿郎当地甩着钥匙,往里头伸了伸脖子。 “他说今日这老师讲得好,在请教问题呢。” 这事倒是稀奇。 周昫突然八卦心起,想去观摩一下今天这位老师是何方神圣。 才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里头传来的讲话声,心中咯噔一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扭头就走了。 “哪儿去?” 周昫脚下猛的一滞,像被绳子生生拽住了一样。 这声音,这语气,不会那么巧吧! “转过来。” 完了。 周昫低着头,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体,目光触及到陆浔的时候觉得五雷轰顶。 真是师父……不是!他不是去国外参加什么交流会去了吗?! 陆浔是临时来顶课的,一来就发现自家徒弟不在,有个叫王常的替他答了到,又偷偷夹带着多交了一张卷子。 就这点伎俩,还寻思着他看不出来? 周昫已经慌到找不着北了,可周围哪哪都是人,宋彦和王常都在,丢不起人的他只好硬撑着装轻松。 “老师好。” 陆浔的眼神扫在他的拖鞋上,盯得他腿肚子阵阵发软。 周昫咬紧了牙,心里想着如果师父要把他就地正法,怎么跑才能快一点。 “嗯。”陆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当不认识他一样,提着那一沓卷子扬长而去。 “老大?”王常拿手肘捅了一下他,“看什么啊?没事,名我替你应了,卷子我也替你交了,不会露馅儿的。” 一句话一个晴天大霹雳,周昫觉得自己要不直接劈死算了。 陆浔进了地库,手刚搭上车门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 “师父!师父!”周昫跑得太快,差点把陆浔撞飞。 “你过来干什么?”陆浔开了车门,将卷子丢进去,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我……”周昫低头搓着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没话说就别挡道,我还赶着回去吃饭。” 周昫左右看了看没人,面上就不装了:“对不起师父,我不知道是你。” “不是我,其他老师的课就可以逃了?”陆浔一点没客气,“这么熟练,还是个惯犯。我不在你就准备上天了是吧,这一个月你上了几次课?” 周昫缩着脖子,迅速读懂了陆浔想揍人的眼神,立刻低头认错争取宽大处理:“我错了我错了,等回去再罚好不好?” 陆浔瞪了他一眼,开了后座车门:“可以,但我要先收点押金。” 周昫愣住了,看了看车门,又看了看陆浔的表情,心里冒出一个惊悚的念头。 啥意思?在车里动手?! “师父……” “进去。”陆浔盯着他,“不然就在外面。” 在外面可还行?! 周昫浑身一个激灵,低头钻了进去。 陆浔坐进车里时顺手关了车门,也不和周昫客气,直接把人拽过来横趴在腿上。 “师父!师父!”周昫哪里见过这架势,只觉得陆浔想对他剥皮抽筋,“我错了,不敢……” “这里的隔音也就那样。”陆浔提醒了他一句,“不怕人知道你就尽管嚎。” 一句话吓得周昫捂了自己的嘴。 车里没什么东西,陆浔左右看了看将充电线拔了下来,在手里对折了一圈,也不废话,直接对着他身后抽下去。 这会儿虽说是中秋,天却还热着,周昫只穿了个宽松的短袖短裤,两下就被抽得直咧嘴。 早知道应该换条牛仔裤的。 充电线细长,咬进肉里却能疼好久。 “嘶——”周昫把拳头抵在嘴边,怕人听到根本不敢大声叫唤,车里空间不大,连挣扎都有些困难,“师父我错……” “闭嘴,你现在还没资格求饶。”陆浔摁紧了他手上一下没停,咻咻的锐利声听着就肉疼。 周昫抠着皮座垫,嘶嘶呼呼地想给他磕头,又怕地库里突然来什么人,胆战心惊地更忍不下多少。 身后刚绷了起来,臀腿处立马就挨了一道重的。 “哎……”周昫压着声,手往后试探了好几次,还是被自己拽住了。 好在陆浔没打算在这儿折腾他。 二十下,就停了手,有些嫌弃地将充电线扔了回去。 “这地方太窄,手都挥不起来。” 周昫震惊:???!!! 这地方特么不是你选的吗? 还手挥不起来?你想怎样啊,找个宽敞的地儿胳膊抡圆了抽?! 腹诽没完,身后就挨了一记掐。 周昫差点没忍住叫了出来,反手扯着陆浔的衣服求饶:“错、错……不敢乱想了……” 陆浔听着他不打自招,松手换了另一边掐:“今晚回去,收拾好了到书房等我,剩下的账一起算。” 【番2】假如在现代2 周昫拖着个行李箱,翻出钥匙开门后先探了个头进去,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师父?” 屋里没人,静悄悄的,灯都没开。 周昫松了一口气。 嗐,这不没回来嘛,怂什么,自己吓自己。 他抬脚踹开了门,大摇大摆地拖着行李进屋,摘了身上的书包往沙发上随手一扔,打开冰箱拿出可乐,咕哝哝一口气灌了半听,这才舒爽地往沙发上一瘫,懒懒地打了个超长哈欠。 “哇——” “你在干什么?” 周昫猛的顿住,差点把自己噎死。 陆浔站在房门口,看着厅里书包鞋子扔得到处都是,周昫毫无形象可言地歪在沙发上,一只脚还架着茶几。 “周昫。” 周昫在那满是警告的语气里读出了风雨欲来的意思,噌的一下收了脚跳起来站得规矩。 要死要死,这老狐狸在家呢干什么不开灯啊!黑灯瞎火的待个啥?就等着钓他上钩呢吧! 周昫干巴巴地赔着笑:“师父,没开灯,我不知道您在家。” 陆浔抬了点眼皮:“吓到你,倒是我的错了。” “没有没有……”周昫立刻否认,“是我的错……” 陆浔的目光从周昫身上挪开,依次从乱扔的书包鞋子行李箱上扫过,最后停在了那半听冰可乐上,眉心收紧。 “我错了师父!”周昫反应比他还快,已经默默地错身挡住他的视线,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陆浔瞪了他一眼:“给你半小时,收拾好了滚进来。” 收拾完东西,周昫又飞快地冲了个澡,换了宽松的家居服,踩着点进了书房,然后站在桌子跟前抠手指。 陆浔已经将写着他名字的卷子抽了出来,就搁在台面上。 “说吧,这学期上了几次课?” 陆浔都不奢求问他逃了几次课了。 这学期才开学一个月,周昫还没从暑假的悠然中缓过劲来呢,一个星期能去两次都已经是给面子了。 周昫抿了抿嘴,飞快地瞟了陆浔一眼:“忘、忘了……” “忘了?”陆浔的眼神多了两分杀气,逼得周昫直缩脖子,“呵,行啊,是你的卷子吧?” 这不明知故问吗?答是和不是都是错,周昫哪里敢回答。 陆浔也没想让他答什么,直接拿了红笔过来对着答案改:“满分一百,差多少分挨多少下,没及格再翻倍。” 周昫瞪大了眼,在心里哭嚎着王常可千万争点气啊,不然他今天就得被打瘸在这。 陆浔唰唰一顿改完,把卷子拍在他眼皮底下,吓得周昫退了一步。 哦豁,五十八,差两分没及格,人生绝望。 “该打多少?”陆浔问他。 周昫瞟了一眼卷子把眼神垂下:“四十二……” 感受到一记死亡目光,周昫水灵灵地改了口,语气悲惨得要哭了一样:“八十四。” “把皮拍拿过来。” 周昫生咽了一口,灰溜溜地转身去捧皮拍,再回来时陆浔已经把台面收拾好了,接了皮拍,指着台面让他趴上去。 “规矩忘了?”陆浔提着皮拍不轻不重地在他身后敲了一下,“请罚,自己说。” 周昫一时间红了脸。 去衣请罚这种事,陆浔跟他讲过规矩,却没让他做过几次,光想想就能尴尬得脚趾抠地。 “师父,别了吧,我都这年纪了,还动不动就去衣,有伤风化……” 陆浔听着他在那理论,也不和他多费唇舌,直接提了皮拍抽下去。 “哎!”周昫没防备他突然打下,惊叫一声赶忙抓紧了桌子。 身后的皮拍落得快,一下一下地打在软肉上,用不了多久就浮出大面积的疼来。 “师父……师父……啊!”周昫一连挨了二十余下没停,只觉得身后那一片快起烧了,忍不住跳脚拱腰地求饶,“不敢……错……” 陆浔停了动作,将他一只背过来打算揉伤的手拍开。 “如何?请罚吗?” 周昫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在心里大骂。 你揍这么一顿就为了让我请个罚?你多说一句我还能不听不成?! 深吸了一口气,周昫咬牙切齿:“请!” 面子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丢得多了就习惯了,不要也罢。 他把裤子拽了,头埋在胳膊圈里当鸵鸟,眼不见为净。 “我不该逃课,不该让别人帮写卷子,错了,请师父罚。” 耳朵红了一圈,周昫要尬死了。 陆浔听着他言不由衷,多少能猜出来他是怎么想的。 错了,但不是大错,刚好被抓住只能认栽,打完这事就过去了,以后该怎样还怎样,小心点别再被抓住就好了。 真是能的他。 陆浔按住了他的腰:“规矩守好了,别让我看到你乱动。” 皮拍再兜风抽下来时,那力道就完全变了样,周昫第一下就被打得立马收拢了心思。 “嗷!师……啊!” 陆浔没给他多少喘息的时间,直把他逼得语不成句,身后原本那几道数据线印子,已经彻底看不出来了,一片红得均匀。 “我……嗷!错了……” 周昫又想蹬腿,腰才拱了一下就被摁紧了。 “还敢乱动。” “嗷!” “怎么,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得了了是吧,平常不学临考试抱抱佛脚就行?以前就是这个毛病,没个人盯着你就能上天了。能的你,逃课还敢让别人替你写卷子!” 周昫让他一顿狂拍逼出了泪,嚎声都快跟不上陆浔落拍的速度了,根本没空说什么话。 皮拍的伤只疼不重,陆浔没有留手,一口气把那八十几下全打完了。 周昫只觉得身后被不停地拍扁弹圆,滚滚发烫,想拦又拦不住,只能不停地蹬腿抠桌子。 陆浔停手的那一刻他才恍然一下如回光返照,趴在台面上呼呼喘气。 好在不是一边八十,要疼懵了都。 “起来,坐过去,重新把卷子写了。” 周昫勉强撑起来摸了摸身后,热乎一片已经开始鼓囊囊地发肿了:“师父,我犯了错,哪里好意思坐着,我站着写吧……” “你爱磨蹭便磨蹭。”陆浔拿了手机调了个计时器,“反正半个小时,我收了卷,再改一遍,还是差几分打几下,你自己看着办。” 【番3】假如在现代3 不坐下陆浔就不把卷子给他。 周昫磨了一会儿牙,终究是走过去一屁股坐了,嘶了一声勉强坐稳,有点针扎的蛰麻,好在还忍得住。 提笔写卷子,倒有一半的题是他不会的,果然这脑子久不用就钝了,他一个月没好好上课,该会的不该会的,他都不会。 周昫越写越心慌,眼神不住地往陆浔那边扫,身后也开始疼着有些坐不住。 早知道方才应该多看两眼卷子答案的,光顾着看那个五十八分了,后悔啊…… 陆浔看着他一副心不在焉坐立难安的样子,干脆换了根藤条过来,一下敲在桌沿,把人吓得一激灵。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答案?” 周昫一骇,立马低下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坐直了,不许用腿分力。” 手机响的时候周昫只觉得那闹铃跟催命一样,陆浔不由分说地把他卷子抽走了,就在他眼前改了一遍。 六十九,比王常好一点,不过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好消息,及格了,不用翻倍。 坏消息,陆浔拎的藤条。 周昫有点想钻桌底,但是让陆浔挡住了,揪着后脖颈的衣领被提了起来。 “师父……师父……使不得啊……” 陆浔也不拘什么规矩,先就着那姿势往周昫身后抽了两下。 “嘶啊!啊!”周昫边捂着身后边跳脚要逃,又让人拽了回来,“别打,别打师父。” “手拿开。”陆浔收了一半力气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撑椅子上去,该做什么自己不知道?” 知道知道,他知道个鬼哦。 周昫趁着转身陆浔看不到他脸的时候龇了一下牙,自己走过去去衣弯腰手撑到了椅子上。 因着他坐了一阵,身后皮拍打出来的热意已经歇了几分,肿却发了出来,那片嫣红的颜色上多了些沉闷。 藤条再落下时,那锐疼就变得异常明显,周昫咬着牙嘶嘶出声。 撑在椅子上的姿势比趴桌子上难受多了,弯腰站着,腿使不上力,身后就没法绷着,放松了挨没有抵抗,那藤条的力道能直接咬进肉里很深的地方,每一下都能疼得他哆嗦。 更何况,手撑着椅子,身下连个支撑借力的都没有,那疼便转不出去。 周昫蜷缩了手指,挨了一半数目就软了腿有些站不住。 咻的一藤落在身后靠下的位置,那里本就不经打,又是加了力气的一藤,周昫嚎了一声几乎是跳起来,虚捂着身后又不敢下手揉。 藤条在椅子边上敲得啪啪作响,陆浔的声音紧跟着便下来了:“撑好,谁让你起来的,手不许离开椅子。” 这一藤加了力气,抽出来的灼热感久久不散,臀腿处已经浮出了一道痕印。 “太疼了师父,我撑不住。” 陆浔心道就是让你疼的,不然罚你干什么?挠痒痒啊。 “撑不住也给我撑好了,不然就进侧室趴长凳上去。” 周昫一听这个就头皮发麻。 书房侧室的长凳,他就没趴过几次,可每次都得横着出来,三天坐不下都已经算好的了。 那地方都要留下心理阴影了,与那里比起来,弯腰撑椅子都能算得上舒服的了。 周昫立马端正了态度,撑就撑嘛,不把长凳请出来一切好说。 陆浔看他又摆好了动作,这才把藤条贴上去,在他身后靠下的位置点了点。 “你不是撑不住吗?剩下的数目便都打在这,我看你疼得狠了,能不能收点心。” 该死的这老狐狸怎么就净拣着他软处磨,只要他说不行的地方,一定会被重点关照。 “我……”周昫心慌开口,身后的藤条却已经不等他了,一记叠在方才的肿印上,直把那深红碾成一道惨白 “嗷!”周昫高嚎出声,要蹿起来的动作让他生生压下,认错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敢!” 挨了那么久,这会儿他才算是真正认真起来。 陆浔没放过他,下一记还是叠在原来的位置,看着周昫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喘息声都变了调儿。 “如何?好受吗?” 周昫疼得咬牙说不出话,就一个劲地摇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错归错,改不改全看心情,不让你真疼了你还不当回事。”陆浔握紧了藤条,拿捏好了力道又往上叠了一道,如期听到自家徒弟又一声哀嚎。 身后那道伤飞快地鼓了起来,抻得皮肉生疼,周昫弯了腿不敢站直。 “以前就是个要人盯着打着才能学下去的性子,如今上了大学没个人看着,你就放飞自我了是不是?告诉你,你这学期期中要再给我拿一堆刚及格回来,我就让你把高考前的日子再过一遍。” 周昫浑然一惊,想起当时的惨状来还是脊背发凉。 那会儿他下定了决心要好好考,又管不住自己,才求了陆浔督促他,谁想得到陆浔那家伙手黑的啊。 同一种类型的题错两遍罚抄,三遍就直接动手了,时间从早到晚排满,恨不得睡觉时都间给他放英语听力。 简直不是人能过的日子,自己在那高压下没碎掉也真是能扛。 只是都大学了,他到底为什么要选一个课这么多还要期中考的专业啊! “还能胡思乱想呢。” 陆浔一声轻哼,吓得周昫浑然回神,未及出声身后就一连挨了三下,还是那个位置。 “啊!啊错了!” 藤条的风是从下往上扫的,像要把他那团肉剜下去一样。 周昫蹬直了腿就差爬到椅子上去了,又让陆浔给拽了回去,唬得他腿一软就想去抱大腿求饶。 “呜……师父……” “别动。” 腿后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撒娇失败。 “这次是警告,要再逃课,你最好别让我抓到。” 身后的藤条落了下来,没再搁着他一处打,凌厉的劲儿收了几分,可是没有章法,倒像是劈头盖脸一顿乱抽。 周昫嗷嗷地嚎着也站不住,人还没挣出去便让陆浔一把抓起来摁坐到了椅子上。 肿伤被压,酸爽直冲天灵盖。 “噢!不行了不行了!哎呀……” 头上挨了一下拍。 “你再给我乱嚷嚷。”陆浔真是又气又笑,这小兔崽子就瞅着自己不会下狠手,倒是叫嚣得挺厉害。 “坐直,脚离地。”陆浔生生把椅子调高了一截,“半个小时,把错题改了,出来吃饭。” 第136章 得寸进尺 陆浔说了会帮他,便是真的会帮他。 周昫紧绷的心神明显松了下来,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埋着半张脸,偷偷地抬眼看着陆浔。 陆浔手搭着他的背拍了一会儿,察觉到不对,低下头,把他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还不睡?” 周昫往床里头缩了一点,揪起被子盖得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睡了就变成明天了……” 陆浔立马就懂了他的意思。 八日的惩罚期,明日就开始,周昫这摆明了不想挨那二十下。 陆浔装着没听懂,给他掖着被子:“别想东想西了。” 周昫一看陆浔这准备要走的架势,心里着急。 难得陆浔这会儿心软,时机千载难逢,他努力卖个乖说不定剩下的打就不用挨了。 “师父。”周昫匆匆伸手拉住了陆浔,“等一下。” “嗯?”陆浔回头,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会儿,“还有事?” 周昫抿了抿嘴,抱着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的决心:“我明天还有二十下要挨……” 他眨了眨眼睛,希望善解人意的师父能读懂他的心声:这么乖巧善良老实懂事的亲徒弟,您自然是下不去手的对不对? “所以呢?”陆浔一点不上道。 周昫恨他是块木头。 “所以……所以能不能不罚了……”周昫弱弱地对着手指,又立马扬声保证道,“错我记住了,以后会尽量小心的。” “就只是尽量小心?” “不犯!不会再犯了师父,您饶我这一次。”周昫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整个人快扑到陆浔身上去了。 这得寸进尺的模样。 陆浔把人重新塞回被团里去,不置可否:“先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明天就没得说了。 周昫记挂着他那没挨完的打,哪里敢现在就睡,抱着陆浔的胳膊死活不肯撒手。 “师父,真的,已经够重了,挨不下了,我记着这事我睡不着,您舍得看我孤枕薄被,彻夜难眠吗?” 陆浔听得好笑:“词别乱用。” 周昫才不管他,拽着陆浔不肯他走,胡乱攀扯着把陆浔的袖子揪得乱七八糟,整一个闹起来没个消停的模样。 若是五六岁的小儿还好,周昫如今这么大一只,陆浔是真有些吃不消,觉得他像一只撒泼打滚的大狗。 “你放手。” “别打了吧师父。” “放不放?” “你不饶我我睡不着啊……哎!” 周昫突然被揪了起来,吓得他慌慌张张地去抓被子。 “睡不着就别睡了!”陆浔把人拖了出来,照着他腿侧啪啪就是两下。 “嗷!师父!”周昫挣扎着直躲,把那锦帕甩到了地上,这回换他被陆浔拽住胳膊了。 “不是心里记着打睡不着吗?”陆浔咬牙笑道,“那干脆现在就打了吧,省得你日夜记挂。” 哈?现在打?这事情发展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人被按下,周昫背后寒芒直蹿,他挨不了啊,他现在真挨不了啊! “别了!别了别了师父……嗷!” 身后挨了一记巴掌,疼得他想骂街,不管三七二十一挣开陆浔的手就往床角爬,打定主意死也不出来。 “还睡不睡得着?”陆浔瞪着他气势汹汹。 周昫一个劲地点头,手上去拉被子:“睡得着睡得着,我现在就睡师父。” 陆浔怒气冲冲地重新把人安顿好,看着周昫安安分分一句废话没有就老实睡了。 哼,什么欠揍的破毛病,哄十句不如骂一句。 床帐挡了日光,陆浔没让人打扰他,由着他睡到自然醒。 一场极长的觉,把这段时间的精力都补了回来。 周昫睡醒的时候午时都过了,身后的疼已经歇了下去,除了有些沉沉坠坠的感觉,似乎没什么大碍了。 他还记着自己今日有二十下打来着,想了想,先自个儿试了试。 小心翼翼地往后伸着手,周昫戳了几下自己的团子,肿还没消,但疼还忍得住。 陆浔罚他时向来很有分寸,从不让他伤得太过,若是换宫里的四十大板,这会儿肯定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可周昫觉得陆浔罚得比宫里的疼多了。 看来太有技巧也不是什么好事,周昫总觉得师父那家伙要是狠起来,有的是办法在不伤得太过的情况下,让他痛成求生不得。 今日这般算是还好的? 周昫张开巴掌啪的拍了自己一下。 “嗷欧欧欧——” 像是沉寂的火山突然爆发,周昫瞬间僵了身形动都不敢动,抓着床单咬牙直忍。 同福接了吩咐一直在外头守着,听到动静就进来了:“殿下没事吧?” “没事,没事……”周昫缓了两口气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真是大意了,今天这样可怎么挨啊。 他往外看了看,已经是天光大亮:“什么时辰了,我师父呢?” “午时过了,公子进宫去了。” “进宫?”周昫心中一紧,身后的疼都忘了两分,“圣上找他了?” “没有,是公子自己要去的。你要起了吗?” 周昫放了几分心,死赖一样地趴了回去,伸了个懒腰。 他许久不曾这么安逸,碰上同福就想卖卖神气:“我不起,你能把我怎么样?” 同福本来还有些担心,如今听他还有心情说笑,登时就翻了个大白眼。 “不怎么样。”同福抱了两件衣服进来,“就是公子临走前有吩咐,让你好生在府里待着,若是醒了,便把他衣服洗了。” 洗……衣服??? “干什么让我洗?”周昫抗议,一把掀了帐子,“我又不是洗衣房的长工。” 同福将衣服一角翻了出来,赫然一片凌乱泪渍:“谁弄脏的谁洗。” 周昫:…… 不就糊了一点眼泪鼻涕吗?陆浔你大爷的小气死算了! 魏朝来的时候便见周昫哼哧哼哧地站在廊下搓衣服,挽着袖子还真有几分干活的模样,如果忽略那一脸不服的话。 “哟,四殿下这么勤快?”魏朝一脸看戏地伸脖子朝他身后望望,“又让你师父暴揍一顿啦?” 周昫撩了一把水泼他:“师父又让你来看着我?” “不是。”魏朝大爷一样地一撩袍子,找了个地方坐下,“他让我同你下下棋,折磨折磨你。” 第137章 回锅 陆浔确实是想通过下棋让周昫收一收脾气的。 他原本打算自己来,可是想了想,只怕周昫现在对着他别说发脾气了,声都不敢吱一个,话说重点都能哭给他看。 这才找了魏朝过来。 “别当我不知道,你今日还欠着二十记打吧。”魏朝给自己斟茶倒水,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你师父可说了,若是这棋你赢了,那二十记打就给你免了。” 周昫眼睛一亮,立马又让怀疑压了下去。 这人就没少坑他,之前还嚷嚷着要拐他去喝花酒逛窑子,唯恐天下不会大乱似的。 “真的假的?”周昫不大信他。 魏朝啧了一声,觉得这小子哄着也太没意思,就这还怀疑他?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你爱信不信。”魏朝把茶杯搁了,“不下我可就走了啊,今晚你师父回来揍你你可别哭。” “哎哎哎,站住!”周昫喊住了人,抿嘴想了一会儿,这事若是真的他能免顿打,若是假的他也不吃亏,“来,下就下,谁怕谁啊。” 两人端棋盘撸袖子,好好的一场棋硬是让他们下出了干架的意思。 魏朝的棋比不上陆浔,但应对周昫还是可以的,而且他下法刁钻得很,经常能把人气个半死却吭不了声。 周昫很快就上钩了:“你……你这下的什么东西!” “你管我什么东西。”魏朝晃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怎么样,你要是下不出来就认输,我找陆浔领银子去。” 周昫有些烦躁地将棋子扔了回去:“他给你多少钱?你输我一盘,我给你双倍。” “我劝你别打这种主意。”魏朝一手托着头,“你师父那双眼睛可是从大理寺里练出来的,让他知道了,你怕是得挨个双倍。” “那你别老堵我路行不行?就非得看我不好过?” “那不行,我还想要银子呢。” 周昫气结,忍着火又下了小半个时辰,真快让这老登气死了,走哪堵哪,比朝上那些老奸巨猾的人都难搞。 眼见着这盘棋自己输定了,周昫终是没忍住撂了棋盘。 烦死了,老子不下了! 陆浔回来后便把他叫到书房去了。 没进侧间,可周昫还是紧张,攥着手有些冒汗。 对自己身后的伤,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那就像一座休眠火山,不碰还好,碰了就是山崩地裂,他今天一整日都没敢坐下。 “听说你今日打翻了棋盘?”陆浔收拾着桌面的书册折子,话像是随口问的。 果然是瞒不过去…… “不是故意的。”周昫盯着自己鞋尖前那一小块地方,“下得太烦了没忍住……” 陆浔将书叠起来放到了架子上:“昨日你答应过什么?” “收敛脾气……” “做到了吗?” 周昫的唇尖动了动:“没有……” 陆浔把书收好了,转身绕过桌子,直视着他:“所以昨天那些话,就是说给我听听的吧。” 周昫骇了一跳抬起头,慌起来有些语无伦次:“没有,不是……” 他是真怕陆浔因此给他定一个不知悔改的过错,那他今日怕是要疼死在这。 “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是真的……真的就一下没忍住……” 周昫越说声音越弱,到后面头都低下去了。 好吧,这话他自己听着都不信。 陆浔倒是信了,旁观者清,他看得比周昫清楚。 比起这京里大多数人,周昫算是很有分寸的了,只是他本身的底子就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即便前些年那场变故让他学会了克制与低头,但到底经验不够,沉稳不足,逼急了一样吹胡子瞪眼。 如今在府里比较放松,魏朝又和他熟,他就没太端着,脾气一上来就上来了。 陆浔如今的打算,就是把他的耐心多磨上去几分。 “过来。”陆浔朝他伸手,“把你今日的账还了。” 周昫脸色一垮,看着陆浔浑身都是拒绝。 他现在就听不得这话,两条腿跟千斤重一样,明明只有一小段距离,愣是挪了半天,直到陆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才匆匆忙忙地站了过去。 “哪只手摔的棋盘?” 周昫扁了一下嘴,把右手伸了出来。 指尖被攥住,继而几下大力地盖了下来,直震得他整个胳膊阵阵发麻。 “师父,师父……”周昫缩着手,才发现陆浔是拿自己的手打的他,“轻点轻点,您这样,自己不也疼吗?” “那换板子?” 周昫不说话了。 陆浔丢开他的手,把人拽过来按到腿上,解腰带的时候就发现手下的人已经发抖了。 “这么怕?”陆浔难得生出心思逗了他一句。 你不怕?你不怕你来试试?! 周昫想炸毛的,但团子还在人手里,没敢炸起来:“能轻点吗师父,真的疼。” 陆浔没急着下手,先给他看了一下伤,昨晚的肿没揉开,如今乌沉沉的看上去是不大好,摸着还有点僵。 “你今日没上药?”陆浔手指触着他伤,用了两分力按下滑过,将有肿的地方悉数摸了出来。 周昫立马就知道痛了,身后微微缩起又怕得松开,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忘、忘了……” “这都能忘,你心倒是挺大的。”陆浔话音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绷了起来,“手给我。” 周昫懵懵的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却还是把右手反伸了过去,直到陆浔抓住他的手腕摁到了后腰上,又压住了他的腿弯,他才猛然惊觉陆浔的打算。 完全被压制的动作…… “师、师父!”周昫惊呼出声,寒毛都立起来了,“不能了!真的不能……” 啪! 一记扬起的巴掌落在肿伤上,周昫愣了两三个呼吸才爆发出一声哭嚎,手脚猛的要挣扎却已经被按紧了。 师父这是想把他身后的肿伤给拍散啊! “不!别师父!我认错!” 第二记巴掌接踵而至,落在本就乌沉暗青的地方。 深埋的肿痛瞬间被翻了出来,碰一下都能疼半天的地方,又怎么挨得起这般专门关照。 周昫喊破音了,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只觉得那痛要把他淹没。 第138章 忍着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提出今天接着来的,回锅这种东西是那么好受的吗?真是把自己埋死了都不知道。 周昫悔得肠子都青了。 陆浔就是知道他现在脆皮得很,所以才用的手,毕竟是肉做的巴掌,又是自身的一部分,轻重缓急总是感受得更直观明显些。 许是觉得周昫嚎得太惨,长痛不如短痛,陆浔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个痛快。 身后又被顶高了,察觉到陆浔动作的周昫几乎要被吓惨:“师父,不要,饶了我……” “忍着。”陆浔感受到手下人的反抗,把他摁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搭在他身后,轻抚了两下,“我快一点,疼一会儿就过去了。” 屁!怎么可能疼一会儿就过去! “不行,不行,过不去啊……”周昫急得想咬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散了。 你大爷啊!!! 周昫疼着一口气没上来吊在了嗓子里,半晌之后才嗷的一声嚎了出来,呼呼地喘着重气,只觉得身后又重新烧了起来,一层盖过一层像要把他淹没。 爬不起来了…… 周昫刚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发现身下陆浔的腿动了,似是又将他身后顶高了几分。 什么囫囵心思全扔了,周昫一开口就是喊饶:“不!师父!我错了!别打别打,我再不敢骂了!” 陆浔让他吼得一愣,无辜地看了看自己不敢再动的腿。 这也没干什么啊,就是腿被他压麻了挪一挪而已,至于把人吓成这样? 听着他不打自招,陆浔好气又好笑:“怎么,你还敢骂?不服气?” “不!我服气师父!”周昫急道,方才还能在心里骂骂咧咧,这会儿却一点不敢想了。 陆浔搭在他身后的手用了点力,揉过他的伤。 “啊别……”周昫掬了满满一把的心酸泪,身后发着抖,怕陆浔觉得他不服管又不敢缩,剩下那只手紧紧地拽了陆浔的衣服卸力,“不、不行了,师父啊……” 陆浔把他剩下那点肿伤都揉散了,这才缓了语气松开他,抚着他后背顺了会儿毛:“好啦好啦,不动你了,别哭了,起来。” 周昫原本是疼出的一脸泪,如今听到陆浔那句别哭了突然就嘴一扁,也不起来,就伏在陆浔腿上呜呜咽咽地哭得梨花带雨,扯着陆浔的衣角就要往脸上抹。 陆浔听着他半真半假地哭,好笑地空出手来在他腿后没伤的地方响亮的拍了一下:“你再拿我衣服擦鼻涕眼泪,明天就坐着搓衣服去。” 周昫动作一顿,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衣角,这才不情不愿地松手丢了。 哼,谁稀罕。 陆浔好不容易把人从腿上挪开了,血液回流,腿瞬间麻得跟针扎一样。 这小子现如今也太沉了,以后还是按桌子上的好。 第二日,魏朝来的时候,亭子里的棋盘已经摆好了,陆浔今日不必当差,正坐在亭里与周昫说话。 魏朝难得见周昫这么规矩站着垂头听训的模样,啧啧称奇,也不知陆浔给他喂了什么蛊药。 几步跨上了台阶,魏朝脸上带着两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故意歪了脖子去看周昫,口中调侃道:“殿下早哇,我还以为你今日必是爬不起来了呢。” 周昫瞪他。 陆浔在,魏朝知道周昫干不出什么事,便使劲撩他,笑嘻嘻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干什么,生气了?有本事再把棋盘掀了啊。” 周昫心里一慌,察觉到陆浔的眼神看了过来,立马收了气焰站得跟个乖宝宝一样。 陆浔没说什么,叮嘱两句便走了。 他昨日进宫试探了宣德帝意思,圣上心里倒还是站在周昫这边的,那这事便好办许多。 这段时间周昫忙得脚不沾地,陆浔的人也暗中把事情调查得差不多,那学子是有旧疾不假,但归咎到周昫身上属实是三人成虎。 “咱们在醉香楼的人递了消息过来。”管叔给陆浔递了封信,“昨晚,告官的那个学子喝得上头,说自己这次大赚一笔,要找姑娘好好伺候。凑巧巡防营也有在吃酒的,两边争吵几句动了手,闹的动静不小,头都打破了。” 陆浔看完了信,又折起来塞回封袋里:“他们自己能闹起来,倒省得我费心了。把这事散出去吧,三言两句拆碎了传,也不必说得太清楚,由着外边传去。” “是。”管叔接了信,正要退下,又听到陆浔喊他。 “陇西军粮的事,已经差不多了,你把这份呈案送送到霍将军府上去,巡防营风光了这么多年,也该碰碰钉子了。” 三日后,一骑快马疾驰穿过大街,在户部尚书的府门前停下。 巡防营参将赵起翻身下马,帽子没来得及摘就匆匆跨了进去。 “许大人,许大人……”赵起穿过了三进院子才到了许思修的茶室,“大事不好,陇西军粮的案子,大理寺查到我们头上了。圣上下了令,钱统领已经被抓进刑部大牢了。” 许思修面上凝了一瞬,使了个眼色,身旁心腹便到门外看了两圈,将门锁紧了,才引着赵起坐下。 “急什么?自乱阵脚。”许思修斥道,“这事后续已经处理干净了,大理寺就算手段通天,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赵起惊魂未定,大气还喘不平:“可钱统领被抓了,若他把我们供出来,私吞军粮,可是死罪……” “供不出来。”许思修伸手捧了杯盏,却只看不喝,又搁下了,“你这两日找个时间,到狱里看一看他,就说他的父母妻儿,我替他养了。” 赵起略愣愣,随即反应过来:“许大人的意思,是让他……” “军粮这事总要有人扛下,为了他父母妻儿,他会愿意的。”许思修从椅子上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钱统领没了,巡防营便归你管。” 赵起脸上焦急未下,喜色又起。 许思修接着道:“京里现下不如之前,告诉你那巡防营,陇西的事不要再碰。” “是。”赵起立马起身行礼,又道,“霍成这次回京,怕是有备而来。” “错了,霍成算什么。”许思修手指捻了捻,“倒是陆浔,我以前还真小看他了。” 第139章 霍成 禁足到半个多月的时候,周昫就接到了宫中的赦令。 陇西军粮的案子有了结果,巡防营的统领认了私吞的罪名,瞬间成了京中矛头所指,宣德帝趁着这风波卸掉了巡防营一半的职权,顺理成章塞给了守备军。 周昫拿回了腰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滚出了门。 要了个老命,鬼知道他这半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 陆浔似乎看准了要磨磨他的耐性,每天变着法儿地给他找事,下棋、临帖、打坐、削木头、擀面皮……身旁还总有捣乱的人,完不成便是二十下打。 周昫自从第一天没忍住掀了棋盘挨了顿疼的,便迅速长了记性,气成个球也不忘咬牙切齿地拈花微笑,就差捧着莲花说一句老衲心如止水了。 然后再苦哈哈地挨拍去。 虽说陆浔只拿手打,可周昫身后旧伤未未褪,肿胀的皮肉光挨巴掌就很勉强了,每次都能挨出一片均匀的红,隐约浮着巴掌印。 守备军正式接手了城防的活儿,周昫忙得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好在陆浔之前给他看过城防的卷宗,曹辛等人又是可靠的,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端午的时候,雨水便多了起来,噼噼啪啪地打着屋檐。 周昫兜着圈子要到了城外一块跑马地,正看着图纸,想着把那处围起来当个校场用。 宋彦掀了帘子进来,拣干布擦着肩头的水:“你怎么还在这?我以为你肯定去找陆先生了。” 周昫手指中间夹着根毛笔,时不时地在图纸上写写画画,听他说话也没抬头:“好端端的找师父干什么?” “霍将军要回陇西了,你不知道?” “知道啊,朝上说了小半个月了,他要回就回呗,关我什么事。” 宋彦抬了抬眉头,走过去在周昫对面坐下,抻了抻被雨水打湿的袖口:“我收到的消息,霍将军走之前打算到陆府与陆先生聊聊,就在今天,两刻钟之后。” 周昫晃笔的动作骤然顿住,他抬起头,看了宋彦一会儿,突然把笔扔了,嗖的起身出门:“啊啊啊啊!老宋你怎么不早说!” 陆府,竹帘半卷,陆浔正倚在窗边,看檐边滴水打在铜铃上。 一双长靴飞快地踏过院中积水,周昫冒着雨就踩进来了。 “师父!”周昫推开门,看到屋内只有陆浔自己,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着急?”陆浔从窗边过来,看他身上滴水,皱了点眉,“下着雨呢,斗笠蓑衣也不披一个。” “我打马,那些东西披着不方便。”周昫随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水,正想问霍成的事,便见同福从廊下拐了进来。 “公子,霍将军到府门口了。” 周昫立刻脸色一沉,拇指扣上了刀鞘,抬着步子就要迎出去:“好哇,他还敢来骚扰你,真当京里没人了是吧。” 陆浔看他一副要干架的意思,哭笑不得,赶忙拽了他胳膊把人拉回来顺毛:“干什么呢?他就来说点事情,你还打算把人轰出去不成?” 周昫听陆浔替霍成说话,心里更不舒坦,指着门口噌噌冒气:“他在陇西军,你在大理寺,你们有什么事情好说的?即便真有事,到公房说不行吗?偏要跑到府上来,安的什么心?” 陆浔飘了一下目光,这么听着他还真有几分心虚,好像他和霍成真有点什么似的。 “他没安什么心,不会对我怎么样的。”陆浔耐着性子顺毛捋,“再说了,这里是我府上,这么多人,你也在,他要是敢动什么心思,我喊一声,他还能跑得了不成?” 周昫抿着嘴,把头偏过另一边,梗着脖子不肯松劲。 唉,孩子长大了,没有以前那般好糊弄了。 陆浔握住他的刀鞘,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不见周昫放手,便拍了拍他的手腕,“听话,把刀放下,在府里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 周昫赌着气又攥了一会儿,到底没拗得过自家师父,松手由着陆浔把刀收走了。 廊下传来脚步声,霍成由管叔引了进来,周昫立马往前站了一步,将陆浔挡在身后。 霍成脸色变了变,明显是不大高兴:“你怎么在这?” 周昫下巴一抬,眼神睨着他:“我还没问你来干什么呢!” 两人四目相对,陆浔似乎能听到空气中火花相撞的滋啦声。 唉,他上辈子造的什么孽碰上这两个。 陆浔拦着周昫,手搭在他背上顺了两下:“夏季的雨最是伤人,你淋成这样,去换身衣裳,再把头发擦一擦,别回头病了。” 周昫瞪着霍成不动。 “好啦,听话。”陆浔费了好些功夫,才连推带拽地把周昫哄了下去。 霍成便全程这般看着,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他还是第一次见陆浔这又气又笑又无可奈何的鲜活模样。 陆浔摇了摇头,回身间又恢复了往日里那股客气的模样,向霍成微微欠了下身:“霍将军,见笑了。” 霍成没说什么,跟着陆浔进屋,却在跨进门的时候停了脚步。 “霍将军?”陆浔回头。 霍成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嗯?” “皇家向来无情。”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突然笑了笑:“霍将军今日来,不会就为了和我说这事吧?” 他没说什么,答案却不言而喻。 再纠缠这事也没什么意思了。 霍成吸了一口气将思绪尽数收敛:“不是,是为别的事。” 两人坐下,又上了茶,霍成从袖中拿了份名单出来。 “这是?”陆浔没接。 “兵部,可用的人。”霍成把名单放到桌上,推到陆浔眼前,“军粮的事,能查到这个地步,多亏了你。许思修毕竟是中宫外家,没有实质性证据,拉不下他。往后你在京中,遇到的麻烦怕会更多。” “这些人曾在我手下待过,都是可用的,如果需要,直接找他们就是。”霍成顿了顿,知道光说这些陆浔不会收,但还是有两分不甘心,“四殿下如今统领守备军,与兵部多少要打些交道。” “好。”陆浔捧了茶,“那我便替四殿下多谢霍将军了。” 第140章 温泉 入秋的时候,那校场便修好了,一起修起来的还有附近的一处庄子。 守备军已经扶上了正轨,周昫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陆浔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跟朝中告了五日假,与他一起到庄上住了几日。 漫山枫树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似云锦堆叠,风一过,枫飘如落霞,下有溪水淙淙,清可见底。 京城的喧嚣繁华褪去,似乎又回到了青石镇那悠游自在的日子。 周昫和王常整天带着二郎满山跑,不是打兔子就是抓山鸡,宋彦嫌他们太闹腾,倒是经常和陆浔一起喝茶钓鱼。 今年的雨是真的多,白日里还好,一到晚上就噼噼啪啪地下起来,落在屋瓦上如白鱼跳珠,一时间凉意顿生。 庄子里有一处热泉泉眼,围着砌了个汤池,四周轩门一拉,便将雨声隔绝在外,热气氤氲,倒是温暖得很。 陆浔解了外衣,搭到架子上,又绾了头发,才下到池中站定,便觉水中不对。 他来得晚,这时候应该是没人了,可水中暗波阵阵,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偏生眼前雾气缭绕,想看也看不清。 屏息间,似有什么东西靠近,腿上被触了一下,陆浔下手飞快。 水声扑溅,一个人影从水中猛地挣了出来,扬起的水花兜头浇了陆浔一脸一身。 翻掌过了两三招,陆浔心下了然,探出的手在那水帘的间隙中穿过,揪了耳朵从水中提出来一个人。 “哇啊!疼疼疼!是我,是我师父!”周昫歪了身子,一手抱着陆浔的胳膊,一手去捂自己的耳朵。 陆浔揪着没放手,咬牙切齿道:“干什么?装神弄鬼的,你欠揍是不是?” 周昫脱口:“不是不是……” “嗯?”陆浔手上又重了两分 “哎,哎,疼……”周昫龇牙咧嘴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师父你别捏了,耳朵要掉了。” “该的你。”陆浔这才哼了一声将手撒开。 真的是,这混小子干的什么事,好端端的要让他吓得心脏堵嗓子眼儿了。 周昫揉了一会儿耳朵,见陆浔靠坐在池边,便也拨着水蹭过去。 陆浔瞪他:“又靠过来做什么?” 周昫嘴一撇,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装模作样地大声嚷嚷:“干什么干什么,还不许我靠过来了?” 陆浔抬手作势要打他,周昫把脖子一缩躲了过去,立马换了张狗腿的笑脸,嘿嘿地笑着去抱陆浔的胳膊:“哎呀,师父,别打了,打我做什么,你都不嫌手疼。” 陆浔瞪他一眼,将他扒过来的爪子拍了下去,嫌弃道:“那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周昫鼻子一皱,切了一声:“我哪里不安分啦,我很安分的好不好,你都没见过我真正不安分的模样。” 这话倒是真的,周昫在陆浔面前简直收敛成乖宝宝了,要换其他人,屋顶都能给他捅穿了。 就这,师父还一天天的觉得他不安分,真是没吃过生活的苦啊。 周昫摇头感叹。 陆浔突然生出几分好奇和期待:“那你真正不安分一下我看看?” 周昫嘴角一抽,心道还是别了吧,你看完不得抽死我。 池子的水不算太深,但也足够在上面狗刨似的划拉两下。 周昫放松了半漂半浮地躺着,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陆浔的侧颜。 方才那一通折腾把陆浔全打湿了,水珠顺着发丝滑到脖颈,再坠入微微敞开的衣领。 “看什么呢?”陆浔转过头来,“闯祸了?” 周昫变成了死鱼眼:“师父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陆浔坐到了池边:“那你今日怎么泡这么晚?还偷偷摸摸地躲着,宋彦他们都回去了。” 周昫划了一下水,坐到陆浔身边去:“等你啊,你都不来。” 陆浔趁着水雾迷蒙翻了个白眼,心道就你们那闹腾劲儿,每次都恨不得把半池子水都泼出去了才肯罢休,谁敢来? 好在泉水是活的,不至于让他们闹干了。 “师父。”周昫突然喊他,“你觉得宋彦怎么样?” 陆浔不知道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看上宋彦了?!这可有点难办啊。 周昫又道:“他好还是我好?” 陆浔懂了,松了口气,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从哪儿吃的醋?” “你最近总和他在一处,钓鱼、喝茶、下棋……你都不带我!”周昫撅了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你徒弟呢。” 陆浔好笑,这酸醋味起码得喝了有一缸。 他最近确实是和宋彦走得近,不得不说,比起周昫,宋彦的性子与他相处起来更加融洽。 不闹腾,又是聪明人。 有些话都不用说得太清楚,陆浔只消稍微提上两句,宋彦就懂了,还能举一反三想出新的东西来。 如果说陆浔和周昫是斗智斗勇,三句话说不通就直接动手暴力镇压,那和宋彦简直不要太省心,不愧是昔日东宫特地教导的。 毕竟是跟在周昫身边的人,陆浔对宋彦也抱着几分培养的心态,能教的也多少教着。 结果这人吃醋了。 “喝茶钓鱼,你坐得住?”陆浔对自家徒弟还是知道的,半个时辰钓不到鱼周昫能撒网把鱼塘捞光,“这些事,我带你你也不来啊。” “你都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不来!”周昫不乐意了,偏生还装着不在乎,“你要是觉得宋彦不错,想把他收到门下,也不是不行,我好歹能捡个师兄当当。” “真的?”陆浔问了一声,立马听到身旁的拨水声停了,不用看都能猜到,周昫肯定是气成一脸包子的模样。 “您真这么想的?!” 连称呼都变了,还装大方呢,陆浔翻翻白眼。 这事他其实也说不清楚,周昫和宋彦,要客观来看,宋彦更像是能当他学生的人,可陆浔没有收他入门的想法,宋彦也没有要拜师的意思。 至于周昫吧,要说聪明也挺聪明的,就是欠揍得很,经常把人气到肝疼,可偏偏就入了陆浔的心,发现时已经撒不了手了, 那声师父喊着喊着,假的也就成了真。 陆浔转身,抬手对着周昫额头弹了一下:“假的,有你一个已经够要命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第141章 黑夜 雨幕之下,一封急信连夜送进了庄子。 周昫披了件罩袍,只将轩门开了一小半:“什么事?” 来人将信呈在手上:“曹副将急报,有人夜闯京城,袭了守备营。” 周昫接了那信,展开看时眉心蹙得紧了。 “如何?”陆浔已经换好了衣服,从里隔间走了出来。 “五十余人,都带着刀剑,身手很好,就是冲守备军来的。”周昫将信给了陆浔,飞快地换着衣服,“师父,我回去一趟。” 陆浔将信收了起来:“别自己去,把人带上,小心点。” “好。” 马蹄声自山道中远去,陆浔看了一眼蒙在乌云之后几不可见的月光,眯了点眼睛向院墙外的山林望去,心中生出两分不祥的预感。 风声穿过树林,雨势更大了,黑夜掩藏了太多痕迹。 陆浔开了伞,踩着水从后院穿过,要跨进月门之前突然听到几阵锐利的破空声响,脚下急退几步,一排箭矢紧跟着钉到了地面。 刀光剑影自上空劈落,让飞旋的长伞隔开,雨珠飞溅,是落在利刃上的清脆声响。 陆浔猛的俯身,长刀自背上贴过,他脚下飞旋着扭身翻转,十几把刀剑急刺猛砍,竹伞不堪重击,转眼间削落成泥。 雨水冲刷着天幕,陆浔站在包围圈中,压着急喘的气息,一股温热顺着手臂而下,自指尖滴落,混进脚下的浊水里。 呵,原来今晚的目标是他啊。 陆浔的眼神飞快地扫掠四周,来人里外三层,没有五十也有三十,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一片枫叶在雨中飘落,瞬间让人踩在脚下,四面的包围几乎在同一时间暴起。 陆浔眼神陡然转厉,刀剑织成的巨网中衣袂翻飞,他夺了不知谁的长剑,转身间带出一长串的血色,人倒下去了两个。 犬声大吠,二郎冲撞着通往后院的门,惊动了庄中护院,交战打骂声随着火光一路蔓延。 紧密的刀风逐渐将陆浔逼得没有回圜的余地,却也迟迟拿不下他,院中积水的颜色越来越深。 墙头和屋顶上隐约现出了十几点寒影,弓弦绷紧的响动透过雨声落进陆浔的耳朵里。 不好! 陆浔心念一动,只听耳边谁大喊了一句“撤”,那紧围着他的刀剑骤然四散,与此同时箭矢脱弦而出,破开了雨帘。 周昫快天亮时才接到的消息,来人身上中了箭,两三句话说完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庄子被围,陆大人生死不明…… 周昫从未觉得自己四肢能如此冰凉。 因着这次是去庄子上玩,他只带了三十几个亲兵随行,昨夜只留了五六个在庄子里,其他人都跟着他回来了。 庄子里虽有护院和伺候的人,但那些都不顶事,周昫都不敢想陆浔要怎么应对。 他手上抖得厉害,急匆匆地将守备营收尾的事情交给了曹辛,带着人一路狂奔回了庄子。 雨已经停了,初升的日光映在山林中,有水珠从屋檐滴落,坠进混浊的水坑里,又被长靴踩碎。 “师父!” 周昫一路从前院搜到了后院,都找不到陆浔的身影。 昨夜山雨太大,许多痕迹都被冲刷得干净。 “师父!” 声音在山林中回响,那满山枫红如血,刺眼得很。 整整三日,周昫一点没睡,眼中熬得通红,带着人将附近一带翻了好几遍,才在一处溪涧的浅潭边发现了陆浔。 污泥覆身,刀口和箭伤已经在水中泡烂了。 伸手的时候,周昫怕得要死。 所幸,气息尚存。 陆府里众人来来回回,脚步匆匆,端水送药进出不停,就显得独自立在院中的周昫格格不入。 管叔掀了帘子,叹了几声气赶过来劝:“殿下,您几日没睡了,这么下去怎么撑得住?回屋里歇会儿吧,等关太医出来,我立马去叫您。” 周昫立着不动,手上捏紧了拳,两眼直直地望着垂了帘子的屋门。 要不是怕吓着了关太医,他此刻应该跪在这里的。 为什么要缠着师父去庄子?为什么要撂下师父先行回城?为什么要把亲兵都带走?守备营被袭就被袭了,就算连锅端了又能怎样?能有师父重要? 他现在根本不敢睡,别说睡了,只要稍稍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出陆浔浑身是血的模样,仿佛一旦他离开这里,便再也留不住陆浔。 “管叔。”魏朝不知从哪里翻进来的,“陆浔怎么样了?” 管叔看了一眼周昫,没敢直说:“关太医在治了。魏公子,劝劝殿下吧,这么不吃不喝不睡地站着,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啊。” 魏朝听到关太医几个字就知道事情不太妙,担忧地朝屋里投了一个眼神,再回头时却强行平复如常了。 “走。”他一手握住周昫的胳膊,装作十分自然地要拖着人往外走,却发现手中的人根本不动。 “你自己去吧。”周昫喃喃道,连眼神都不斜一下。 魏朝难得没与他呛声:“关太医是太医院最好的大夫,你师父的医术就是跟他学的,有他在,出不了事。” 周昫抿着嘴,恍若未闻。 唉,真的是,陆浔如今开不了口,这臭小子倔起来谁的话都不听,连个压得住他的人都没有。 魏朝把陆浔搬了出来:“你听话,别添乱了,当心你师父知道了醒来揍你。” 周昫眨了一下眼睛,一动不动,心想要是这样能行,揍就揍吧,是他该的。 魏朝见说不动人,也不和他客气了,向管叔使了个眼色,突然就上手擒拿。 周昫也是反应够快,三两下格住了他的招式:“你特么干什么!” “臭小子,好赖话听不懂啊,非逼着老子动手。”魏朝反身一腿横扫逼得周昫退了几步,紧跟着错手而上。 周昫跟着他练过一段时间的身手,后来虽说领了守备军的差职,却也没有落下,一个月里总要去个十来次。 如今两人认真动起手来,彼此知根知底的,三五招之内魏朝还真拿他不下。 拳风扫过落叶,魏朝费了好一顿功夫,还挨了周昫好几下踹,才把人给摁到了地上。 “你动啊,你再动?” 周昫哪里肯服,挣扎着要起,屋帘子却被一把掀开了。 关太医跨出门来骂道:“要打出去打!还治不治了!” 第142章 天亮 关太医发了话,周昫和魏朝都被赶了出去,院门砰的一声关得毫不留情。 魏朝拍了拍身上的灰:“被赶出来了,这下满意了吧,还牵连上我。” 周昫没有理他,兀自抿紧了嘴唇杵在那儿,眸中是久熬之后的血红,又像浸着泪光。 魏朝叹了口气:“反正在这站着也帮不上忙,去歇会儿吧,你不想关太医还要一个人救俩吧。” 周昫有些动摇了。 魏朝再接再厉:“而且,你师父醒来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他能安得下心吗?替他想想,别折腾自己了。” 周昫嘴唇动了动,转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魏朝:“别告诉他。” 魏朝总算是拿住他一个把柄,顺着劝道:“那你乖一点,现在就去更衣吃饭睡觉,把自己照顾好了,我便不告诉他。” “你威胁我?”周昫眸光中多了两分凌厉的气场。 威势扑面而来,魏朝却一点不怯,反而挑了眉:“对,我就是威胁你,你若是不怕,就在这儿杵着好了,看他到时候生起气来理不理你。” 痛点被捏住了,周昫可以忍下陆浔的罚,却不能忍下陆浔不理他。 咬着牙盯了半天院门,周昫才勉强松口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 屋中燃起了安息香,周昫许久未曾用过这东西了,可脑袋一挨枕头,还是胀痛得厉害。 思绪浮浮沉沉,身体像浮在水中一样,他似乎没有睡着,又似乎入梦极深。 又是东宫,又是抄斩的旨意,周昫在那血光中飞奔,看着长刀砍落,那利刃之下却是陆浔的脸。 “不要……师父……”他在梦魇中挣扎,却迟迟醒不过来。 “殿下,殿下!”同福守在他床边,喊了半天没喊醒人。 “别喊了,我来吧。”魏朝摸出几根银针,朝他几处大穴扎了一下,才见人慢慢平复下去。 周昫再睁开眼时,外头一片漆黑,屋里只点着一支蜡烛,同福就打地铺睡在他床边,听到动静立马醒了。 “殿下,您醒了?” 周昫揉了两下发沉的脑袋:“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同福拿了衣服给他披上,“天还早,您要不再躺会儿?” 周昫躺不下,只觉得那昏暗要把他吞了一样,爬起来蹒跚着往烛光旁边去:“师父怎么样了?关太医出来没有。” 同福自己眼眶都红红的,对着周昫也没太多心思:“伤是处理好了,但是人还没醒,关太医说剩下的只能看公子自己了……” “同福。”魏朝恰好进屋打断了他的话,“你才听几成呢就在这儿嚼舌根,该挨板子啊。” 同福低了头不敢讲了。 “他说的是真的?”周昫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魏朝觉得自己真是奔波命,那边一个躺着生死未卜,这边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发疯爆炸的。 “你都躺这么大半天了,他一个伤患,还不能多睡会儿了?” 魏朝面上轻松,却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若是周昫这会儿发疯跑出去,他就赶紧把人摁下拿绳子捆了,要再不行就只能敲晕了,虽然有些残暴。 可等了半天,周昫并没有动。 那一觉,倒是把他的头脑睡清醒了。 “你去看过他了吗?”周昫问,冷静的语气让魏朝有些不适应。 “嗯……看过。”魏朝斟酌着说法。 周昫想问他师父看上去怎么样的,可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敢问。 既想知道答案,又怕那答案自己承受不起。 周昫起身,喊了人准备更衣洗漱:“守备军的差不能落,这次的事也还有许多要查的,我先去上值了。” “哎,哎——”魏朝喊他都喊不住,觉得他这状态比发疯还恐怖。 “同福同福,快点,找两个可靠的跟着他,别出事了。” 不过,事实完全出乎魏朝的想象。 周昫从未像现在这般冷静自持过,每日早晨去陆浔院门口站两刻钟,也不进去,就在那站着,然后到守备营去上值,一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一点事都不惹。 魏朝都觉着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掉包了,悄咪咪地跟管叔商量要不要去明和寺请两位大师父过来驱驱邪。 “驱什么邪?” 周昫突然出现,吓得魏朝一个激灵噔噔噔就蹿到管叔身后去了。 这人现在的气场也太瘆人了些。 那完全是一种压抑住所有情绪,只由理性支配的状态,可他表面越是平静,内里的波涛就越是汹涌,一旦那层理性的薄膜兜不住,便会是天塌地陷的崩坏。 “唉,我说陆浔啊,你要再不醒你家徒弟就真疯了,你造的孽你得负责啊。”魏朝趁着没人的时候跟陆浔念叨,又突然叹了气。 “你管管他吧,他这样,也挺可怜的……” 也不知陆浔听到没有,听到多少,总之第七日的时候,陆浔醒了。 说是醒,其实也不过就睁了眼,迷迷蒙蒙地动了动,不到一刻钟又睡了过去。 但也足够让府里人高兴了。 关太医重新给他诊过脉,说能醒来就问题不大了,再小心将养着就好。 周昫接到了消息,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在陆浔门口僵站半天,才鼓着勇气推门进去了。 屋里浮着浓重的草药气味,床上的人比之前几乎消瘦了一大圈,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透着病气的白。 周昫看了两眼便赶紧把目光撇开了,不忍心再看又不舍得不看,自虐一样地把自己掌心掐出了血痕。 陆浔的呼吸声很浅,却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拉住了周昫摇摇欲坠的意志。 天快亮的时候,陆浔真正意义上地醒了。 这一觉睡得太过漫长,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手边碰到什么东西,陆浔略微歪了歪眼神,见周昫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周昫原本就睡得浅,被陆浔一碰立马就醒了,抬起头不防备撞上陆浔的目光,竟是一瞬间怔在了原地。 “怎么了?睡傻了?”陆浔眼眸弯了弯,因为睡太久,声音轻飘飘的。 万千的情绪似乎在那一刻奔涌而出,又最终落了回去。 周昫喉间轻动:“师父……” 第143章 倔驴 陆浔醒了,虽然还是很虚弱,但到底一天天好了起来。 宣德帝下了旨,又赐了许多药材,嘱咐他安心休养,有什么事吩咐老四去干就好,别累着。 陆浔现在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因着外面天气转凉,怕惹了风寒,连门都不怎么出,在窗边多站一会儿都有人给他披大氅。 周昫还是每日过来看他,下了值就往陆府里跑,一直陪到陆浔睡下,他才回自己院里去。 一切似乎还和以前一样,但陆浔总觉得不对。 他看着坐在对面咋咋呼呼地说东道西的徒弟,轻而易举地看出来那闹腾之下的小心翼翼,那种强行装出来的若无其事。 对于周昫,他太熟悉了。 “你前几日说查那些人,查得怎么样了?”陆浔问。 朝上的事,周昫倒也没特地瞒着陆浔,反正以师父闲不住的脾气,若想知道,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查,那他不如直接说清楚了,反而能让师父少费点心神。 “围击守备营的那些已经抓住了,都是死士,被抓的时候就自尽了。仵作验过身份,没有结果,就连他们的刀剑兵刃,也是外头最常见普通的那种,辨不出来源。” “至于庄子那边……”周昫顿了顿,“没抓住人,从留下的几具尸身上看,应该是一伙的。” 陆浔咳了几声,他那晚几乎是陷进了重围中,最后是顺着温泉底下的水流通道冲出来的,呛水伤了肺,这几日总时不时地咳几下。 “师父……”周昫脸上神色复杂,小心地倒了水,“您慢点。”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接过水杯,心道周昫这几日把称谓都改成“您”了,还装着没事呢。 “我那晚与他们交手,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又说不上来。这几日仔细想了想,觉得很像是青石镇里的那一次。” “青石镇……”周昫凝神想过,“是我放火从镇衙跑出去的那一晚?” “嗯。”陆浔喝了一口,将咳意缓过去,“能养这么多死士,又能追到青石镇去的,这京里也没几个人了。” 周昫的拳头紧了紧,垂下的眼神多了两分杀意。 “阿昫。”陆浔唤他,“别冲动,查归查,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周昫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下没忍住,赶忙松了手,眼神中的杀意也敛了起来:“是,师父。” 正经规矩得不像话…… 陆浔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盘算着怎么从他口中问出点什么,可对上周昫那张“师父您有何吩咐”的脸,又觉得肯定是白忙活一场。 算了,还是问问其他人吧。 管叔本来不想陆浔多费心神,但陆浔问了,他也只能说。 于是下一个旬假的时候,周昫就被陆浔叫去了书房,进的侧室。 即便觉得自己早该挨一顿打,这地方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比起板子上身的疼,陆浔训人时威沉沉的压力更让人难熬。 “来了?”陆浔坐在矮几之后,看他傻愣愣地站在门口,伸手唤他。 那语气说不上多生气,甚至可以算是温和的。 周昫咬了咬牙抬步走得近了,轻轻地跪在陆浔跟前。 陆浔拉了他的胳膊,又把语气放缓了两分:“没让你跪,坐下吧,我们聊聊。” 周昫没有动,倔着不肯。 陆浔如今的身体虽然好多了,到底是大病了一场,要说拼力气,还真不一定比得过周昫。 他没拉动人,心里叹了一声这小子力气怎么这么大了:“阿昫。” 周昫捏着拳,抬起的眼神里全是认真:“是我的错,师父,我该罚。” 以前真罚他的时候,他又逃又蹿没个安生。现在没想罚他,他却上赶着讨打。陆浔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加头疼。 “行。”陆浔放弃了拉他的打算,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既说是你的错,错什么了?说来听听。” 周昫又抿嘴不说话了,只垂着眼神一副倔强的模样。 其实陆浔也能猜出来几分,这次受伤是在周昫的庄子里,这小子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以他那倔脾气,肯定把自己怪得不轻。 可是周昫心里也知道,这错要说出来,陆浔肯定不怪他,搞不好还得安慰他。 他不想说。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头疼他现在这样闷嘴葫芦一个,还不如之前咋咋呼呼的好说话。 舒缓的脸色被收去了两分,陆浔沉了点语气:“既是没什么要说的,那还跪着做什么,起来。” 还是没动。 陆浔起了些怒意:“周昫你欠揍是不是?” 周昫眼神终于动了,抬起头道:“是,请师父责罚。” “你……”陆浔有点想骂人,气一起咳嗽就跟着来了,一连咳了好几声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师父……”周昫慌了,手足无措地起身要去扶陆浔,又怕碰碎了一样不敢碰他,“对、对不起……” “跪回去。”陆浔在咳嗽的间隙瞪了他。 “师父……” “跪好。”陆浔的声音中带出几分实质性的怒意,“你不是要跪吗?那就给我跪好了。” 真的是,什么脾气,好好说话愣是不管用,倔驴一样。 陆浔一手撑着桌子,闷头咳了好一阵,才把嗓子中的咳意压了下去,再抬头时见周昫惴惴不安地跪在那,一副想过来又不敢动的样子。 陆浔晾了他一会儿,等屋中气氛平静了一些,才道:“我听说,你派了守备军,把府上周围两条民巷都围起来了。” 周昫没吭声,算是默认。 “守备军是让你这么用的吗!”陆浔抬手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屋中砰的一声响,“还敢盘查路人不给放行。统领大人,你好大的面子,要不我这宅子让给你算了。” 陆浔沉了眼神,再说出来的话就带上了训责的意思。 周昫又垂着头不说话了。 庄子的事让他心有余悸,对方在暗,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杀到陆府来了。 这段日子陆浔昏迷着生死不知,他别的又干不了,固执地把陆府围了,好像这样就能把陆浔留下一样。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看周昫如今这样一戳一个默不作声,真惹得人气大,话也不想说了。 “去,把板子拿过来。” 第144章 隐瞒 放戒具的架子就在侧旁,那把被当成家法板子用的戒尺就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周昫膝行着挪了几步,把那板子捧到了陆浔跟前,低眉敛目地候着。 没有太久,手上的板子就被拿走了,但是陆浔没出声,周昫平伸着手,试探地抬眸看了陆浔一眼。 陆浔差点要气笑,这么厚的戒尺,他是怎么会想用手挨的? “怎么,想把你这双手废了?” 试探失败,周昫认命地伏到旁边那张小几上,默默地抓稳了边沿。 陆浔在他那躲闪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分心虚,不是害怕挨板子的那种胆怯,倒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怕自己知道。 “只趴着就完了?” 周昫顿了顿,难得又开了口:“就这么打吧,我挨得住……” 他这个样子,陆浔就更觉得事情不对了,干脆将板子往桌角一放,转头厉声道:“你是挨罚呢还是买菜呢?这罚你要是想挨就把规矩守好了,不想挨就起来,反正我现在摁不住你。” 周昫闷头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心里被扎了一下:“我挨,师父……” 陆浔不再答话,敛手坐在一旁,只要周昫不动,他也绝不动手。 屋中的气氛有些凝重。 周昫这样趴着,到底是受不住陆浔干晾着他,慢吞吞地解了腰带。 衣服只褪下了一点,堪堪把受罚的位置露了出来。 陆浔看不惯他遮遮掩掩犹犹豫豫的样子,耐心耗尽,啧了一声直接上手,把周昫吓了一跳,惊慌之下要挣开陆浔的手。 “师父!” “你敢?” 周昫略微一失神,下衣便被陆浔褪了去,腿侧一片混乱的笞伤闯进了视线中,红紫斑驳刺眼得很。 陆浔都说不清自己一时之间是什么反应,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觉胸中一股气直冲脑门,又是怜又是恼,差点没把人直接揪起来。 “呵。”一声冷笑,陆浔忍着怒意咬牙切齿,“行啊周昫,你好大的胆子。” 周昫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在这沉沉的威势下生出了真正的害怕。 “什么时候的事?”陆浔压着火气问他,声音冷得吓人。 周昫没有回话,身后立马就挨了一下,炸响的巴掌声重得很。 陆浔是真生气,完全是用了十成十的劲儿打的,周昫咬牙挨了这一巴掌,身后半边发麻,立马浮出一片红印,险些叫出声来,陆浔自己的手也拍红了。 “不想说话就滚出去。”陆浔甩了袖子。 “师父!”周昫急急抬起头来,见陆浔脸色阴沉,怕他真把自己给撂出去了,有些慌乱,“我……就……前几日……” 那会儿陆浔躺着没醒,周昫面上看着沉着,心里却恨得不得了,忍不下去了拿着藤条自己把自己抽了一顿。 他用了狠劲,又不懂那些控制技巧,用不了七八下就能把自己抽成血淋淋的一片,却是狠瞪着眼,跟疼的人不是他一样。 事后伤口没有好好处理,只是拿纱布胡乱缠了,他没让人知道,照样到守备军里当值,又是骑马又是抓人的,把伤处磨得一片狼藉。 万千情绪在陆浔眼中碰撞,最终化成一句又心疼又埋怨的长叹。 “你这又是何苦?” 周昫眨了一下眼睛,闷闷的没有再应声。 “疼吗?”陆浔看着那扎眼的红,心里怨他还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不疼。”周昫拉起下衣将那伤盖住,“没事的师父,您罚吧,我挨得住。” “说的什么鬼话!”陆浔是真想抽他,却只是抬手在他身后拍了一下,“起来。” “不!”周昫固执地没有动作,像是在强调什么一样说得坚决,“没有保护好您,害您受了伤,就是我的错!” 他原本还担心别让陆浔发现腿上的伤,如今却一点顾忌没有了。 “麻痹大意,掉以轻心,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师父您该罚我的。害您受了伤,是大过,即便打死也没什么。” 陆浔听着他语出惊人,发现周昫再一次陷进了偏执的情绪里,那状态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七年前东宫那场祸事铸下的伤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只是周昫离京的时候把那段往事和宫门一起锁了起来,封闭在心底,从此没心没肺地过着日子。 陆浔的出现在他心里搭出了一个新的归属地,可当陆浔出事的时候,那新的归属地也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 周昫恐惧于过往,即便这次的事并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陆浔给了他安全感,让他潜意识中形成了一种认知倾向,只要受过罚,他的错就可以被原谅,那些可怕的后果便不会发生。 于是他几乎自虐一样紧紧地抓着这根救命稻草,偏执地什么都听不进去。 不破不立。 陆浔拿起了板子:“你是该罚,但有的是罪名。” “是,听师父的。”周昫难得没有折腾,即便身体本能地有些发抖,还是挡不住他铁了心地要讨罚,“师父的罚,弟子不敢开脱。” 这话要放在平常,陆浔都想谢天谢地了,但现在听着,只觉得扎耳得很。 陆浔把板子搁到他身后:“守备军的事情,滥用职权,罚三十板,把人都给我撤了。陆府还没沦落到这种地步,你看不起谁呢?” 周昫没有答话。 守备军驻守陆府周围的事,其实硬要说的话,也不算是滥用职权,顶多是夹杂了私心。 毕竟宣德帝把这次的事全权交给周昫查办,既然对方的目标是陆浔,那在陆府周围加强戒备,也多少说得过去。 但守备军毕竟是朝廷的兵,用在朝臣身上,份量有些重了。虽然宣德帝默许了这事,陆浔却不敢心安理得地接受。 见人不太乐意答应的样子,陆浔抬手抽了他一板,五分力带着警告,将两边团子压凹了一道,再迅速浮起一片红印,带出一声咬牙的闷哼。 “呃……” “听到没有?”陆浔沉了声,是命令的语气。 周昫咬了咬牙,有些不大甘心:“是……” 第145章 自伤 身后板子落了下来,压着力气,一板一板地打得均匀。 陆浔没有刻意为难他,但也没有放水。 那板子本来就沉甸甸的有些分量,几十记打下来也没那么好挨。 身后在不断的拍打中逐渐泛红发热,再慢慢肿起。 周昫开始时还能咬住牙,后面就慢慢溢出些闷哼声了,求饶的冲动几乎破口而出,又让他生生忍在了喉咙里。 其实也不是挨不住。 这打虽疼,但比起他自己那几下藤条来说,差得远了。 只是他在陆浔这儿,挨打求饶求成了习惯,那疼是一点都忍不了,没几下就嚷嚷着疼得受不住了,要陆浔饶他。 但这次打他不想求饶,所以忍得格外辛苦。 十五之后,那钝疼和肿热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了。 周昫把拳头埋到脸下,张口咬住,牙印嵌进了皮肤,借着那种与身后截然不同的痛感,把求饶的念头生摁下去。 陆浔听出来他的闷哼声和方才不同,手上微动,再落下时那板子就变了角度,刀削一样的抽得团肉直颤。 “嗷!”周昫一下没忍住嚎出了声。 身后浮起一道明显的板印,叠在原本均匀的红云上,边缘清晰得像是烙上去的一样。 “好胆子啊。”陆浔的声音浸着冷沉的怒意,“谁教的你,挨责的时候还敢咬自己?” 腿上那伤的账还没跟他算呢,现在居然当着面咬上了?! 陆浔心头的怒火烧得差点当场爆发,气不过抬手又抽了他一板,叠在原本那深红的板印上。 “啊!师父我错了!”周昫松手扒紧了桌沿,疼得想翻身打滚,求饶认错的话再压不住喊了出来。 也不知道陆浔怎么打的,那钝疼绞在皮下肉里久久不散,周昫隔了这么一会儿还忍得发抖。 “你错什么?不是自己找的打吗?还敢咬?当着我的面咬?我就管不住了你是不是?!” “不……嗷!”周昫又挨了一板,蹬着腿想把那疼卸下去,却一点用没有,“不敢了,不敢了师父!” 剩下五板,陆浔没饶他,直将那一道伤痕抽得肿得老高。 周昫嗷嗷地嚎着,不知何时流了一脸的泪。 他趴在矮几上抖得厉害:“不敢了师父……” “起来。”陆浔没个好气,指着三步开外的地方让他跪过去,“跪好了,你还有账没算。” 周昫忍着疼勉强爬起身跪了过去,才跪稳,又听陆浔道:“手抱着脖子,抱住了,别让我看到你放下来。” “是、是……” 师父真生了气,周昫这会儿就是个惊慌惶恐的状态,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有战战兢兢照做的份儿。 陆浔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稍稍平复了情绪,将茶几推开,盘腿坐在了周昫对面,两人之间一片开阔,没有任何阻隔。 “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事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陆浔看着他,板子在地上砰砰敲着。 周昫记不清了,动了动嘴唇想认错,又突然觉得陆浔并没有要他回答什么,单纯训他而已。 “上回你翻墙喝酒,我罚得那么重,你就不长记性是不是?要不要我把成套的规矩在你身上过一轮,立一遍,你才能知道什么叫怕?” 周昫双手抱着脖子,缩着眼神不敢说话,那可怜的模样一点不像威风凛凛的大统领。 “你腿上的伤,罚三十板,认不认?”陆浔干脆利落地判了罚。 “是,弟子知错。”周昫应得飞快,心里居然松了口气。 自伤这事,他之前怕极了陆浔知道后骂死他,如今只说了这么几句罚三十板,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卷起左边的袖子,右手握着戒尺压在自己左前臂上,声音中多出了两分沉叹:“不过这一次,是我没护好你,算我的责任,所以这个错,罚在我身上。” 周昫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抬起眼神。 只听啪的一声响,那戒尺直直落在陆浔的胳膊上。 像是被巨石砸中一样,周昫脑袋嗡的一片失神,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扑了过去。 “师父!” “跪回去,好好看着。”陆浔用眼神止住了周昫的动作,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不容反抗,“手抱好了,再松一次,就是二十记藤条。” 周昫眼看着他手臂上浮起的红痕,只觉得疼得不行,边跪回去边哀求道:“是我的错师父,我的错,您罚我吧,别打自己。” 陆浔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又看回周昫:“若是我早些发现你心里怎么想的,便不至于让你做出这种事来,你的错,有我的责任。” 那戒尺又抽了下去。 “不!不要!”周昫几乎是大叫着又往前扑,伸着手要去拦陆浔的戒尺,“师父!别打!” 明明是他的错,那戒尺怎么能落到师父身上。 陆浔动作快,这一会儿已经抽了五六下了,胳膊上那一道痕迹已经浮出了红痧。 戒尺让周昫攥住,陆浔瞪他时眉眼无情:“你又坏了姿势,二十记藤条,跪回去。” “不!”周昫哭嚎着满眼泪,几乎要给陆浔磕几个头,“师父您打我吧,求您了打我吧,多少藤条我都挨。” “松手。”陆浔让他扑得几乎要摔下去,“这便是你听教的态度?” “是弟子的错,我错了师父。”周昫口中认着错,手上动作却一点没有让步,攥着那戒尺不肯让陆浔再打,“您消消气,我知道错了,我听教,再也不敢了……” 陆浔被他拽得没法再打,原本压着的怒火愈发高涨。 周昫从来不是一个肯好好听教的人,陆浔每次都要与他费上许多劲儿,几十板子下去打得他怕了才有可能慢慢讲。 今日这场本就难办,偏偏周昫一直蒙在自身的情绪里偏执得不肯回头,拖得这场教责几乎要进行不下去。 这世上的师父,没人当得比他更狼狈了。 失望与懊恼的情绪在心中盘集,陆浔在那争夺中骤然发了火,手一扬将那戒尺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第146章 破立 砰的一声戒尺摔在地板上,又弹出去老远,翻转的碰撞声带着怒意,在这屋中砸得震天响。 陆浔停了动作,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人,紧抿的唇线让他看上去有些凉薄。 周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吓得呆愣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多过分的事。 怕是真要完……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陆浔,却被那寒意刺得立马缩了眼神,腿肚子有些发抖。 跌跌撞撞地把戒尺捡了回来,重新托在手上捧了过去,周昫低垂着头,内心忐忑不安。 如果师父不接该怎么办? 陆浔果然晾着他,起身让开了他的礼,在周昫看不到的地方闭了闭眼睛,无力地叹出一口气。 他从未有过这般暴躁的举动,方才一时火起失了控,大概要把周昫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吓得更惨。 陆浔有些懊恼,可心里的气也是真的。 那种沉沉的无力感爬满他的全身,让他一时间有种要不放手算了的念头。 本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何苦累了自己,还误了他。 两人没一个动的,屋里安静得叶落可闻。 一刻钟过去,周昫摇摇晃晃地开始跪不住了。 他本就不常跪,何况还是这种举着戒尺的罚跪,没多久胳膊就酸得跟灌了铅一样。 可陆浔不说话,他就怕得要死,内心惶惶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师父……”周昫终于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句,偷着眼皮瞄了一下,声音小得跟蚊蚋一样,“我错了,您别生气。” 叛逆和乖巧诡异地在他身上共存。 罢了,谁叫自己先惹的他。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时脸色恢复了一派冷峻,他拿走了周昫手上的戒尺:“去取藤条。” 周昫一直垂着头不敢看他,这会儿听到陆浔开口简直跟得了大赦一样,膝行挪了几步胡乱摸了根藤条捧了过来。 他跪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会儿腿上发软,看上去有些颤颤巍巍的。 陆浔接了藤条,见周昫自觉地弯腰准备趴下,用藤条拦住了他的动作。 周昫愣愣地抬起头。 陆浔的声音还是没什么温度:“我再说一遍,跪回去,手抱住了。” 周昫没想到那藤条是用到陆浔身上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瞬间红了眼:“师父……” “你若是不想听,现在就可以走。”陆浔看着他无动于衷,“我累了,不想与你犟着了。” 周昫抬起的脸上满是仓惶,还想开口再求,却见陆浔眸中尽是冷硬寒光。 他有种直觉,要是他敢开口再说一个不字,陆浔是真能把他撂出去。 心里天人交战,周昫到底是没敢再试探陆浔的意思,咬着牙跪了回去。 左臂的袖子被挑开,藤条点在了那板痕上。 周昫抱在脑后的手指揪住头发,默默咬紧了牙。 藤条抬起的时候把他的心魂也拽了上去,紧接着是凌厉的呼啸声。 “啊!”周昫一声哀叫,在藤条抽落的炸响声前闭了眼睛,拼命忍着自己扑过去把那藤条折断的冲动。 “看着。”陆浔抽落了第二记,在原本的板印上叠出两道白痕,鼓起的边缘慢慢连到了一起。 陆浔要是对自己狠起来,一点不比周昫差。 周昫光听着那声音就心惊胆战了,哪里还敢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求您了,饶了我吧!” 陆浔没说话,只是落藤的狠厉声一点不减,每抽一下都能听到周昫几近惊恐的哀嚎。 时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周昫数着数目,在三十记打满的时候猛的睁眼扑了过去,拦腰抱住陆浔将他左手护在身下。 “够了,别打了师父,够三十了……”周昫抱着他,整个人抖得厉害,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陆浔腰上被箍得老紧,他掰了掰周昫的胳膊,没掰动,反而把周昫吓得愈发用力。 好家伙,气不过要把他拦腰勒断不成? 陆浔拿藤条在周昫后肩上敲了一下:“还敢扑过来?一点规矩没有,松手。” 周昫已经忍到了极限,根本再撑不住一点,骤然崩溃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与哭嚎声一起爆发。 他紧抱着陆浔,认错求饶的话也不说了,就一个劲儿地疯狂摇头,不管陆浔说什么就是不肯松手,骂也没用。 眼泪把陆浔腰侧那片衣服全糊湿了。 陆浔挣不开他,冷着声问:“哭什么?你不是挺下得去手的吗?血肉模糊了都不嫌疼,我这还差得远呢,有什么好哭的。” 周昫拼命地摇着头,在嚎啕的哭声中囫囵道:“不敢了师父,是我的错,我不该打自己的……” 他抱住陆浔的手又紧了两分,整个人满溢着绝望和无助。 “可是我怕啊……” 伪装的平静表面被撕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巨浪滔天,再无收拢的可能。 “我怕关太医摇头,我怕那扇门再也打不开,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陆浔并不知道,那晚周昫小心翼翼地守在他床边,隔不了多久就要去摸一摸他的脉,探一探他的鼻息。 “师父,你不该遇上我的……” 周昫哭得太凶,脑子里嗡嗡作响。 黑暗中响起一声轻叹,一只手抚上他的背。 可算让他发泄出来了。 陆浔扔掉了藤条,俯身将他揽进怀里,温声斥道:“又说胡话。你怎么会帮不上忙呢?是你把我找回来的对不对?查案抓人也是你在办,他们跟我说,你认真的时候还真有几分统领的风范。” 周昫埋着头,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 眼泪浸过外衫湿了里衣,陆浔心道泪如泉涌这个词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阿昫,这本不是你的错,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 长夜天亮,周昫哭得更大声了,扒在陆浔身上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陆浔担心他背过气去,一边顺着他的背,一边努力把他的脸扒拉出来。 好不容易养这么大的徒弟,可别在他怀里闷死了。 周昫直哭了一刻钟才缓了一些,勉强撑起来拉过陆浔的手。 第147章 教训 胳膊上哪里有身后扛揍,饶是陆浔收了力气,那伤痕看着也触目惊心。 “疼吗?”话是陆浔问的。 周昫红了眼睛,点着头也不说话。 “疼就记住了。”陆浔温声道,却分外坚定,“下回再敢自己伤了自己,我就照着这般再罚一次。” 周昫连这一次都受不住,小心翼翼地捧着陆浔的手直摇头:“别打,不敢了……” 陆浔照着他后脑揉了一会儿,伸手将藤条捡了起来。 周昫看着他的动作,想起方才的事,怕他又要往手臂上抽,赶忙将人抱紧了:“对不起师父,我坏了规矩……” 陆浔心道难为你还记着呢。 他往后退了一点,刚好坐在矮凳上,就着那动作将周昫揽稳了,左胳膊搭在周昫的后腰上,迫使他微微弯腰将身后撅起来。 “规矩的事,我先记你一次。”陆浔将他下衣褪了,“但你还有罚要挨。” 后腰上是陆浔的左手,没用多少力气,但周昫怕蹭到他的伤,硬是不敢动弹,两只胳膊环在陆浔的腰上。 陆浔抬起藤条,照着他身后抽了一下,两分力,也就堪堪有一点痛感而已。 “既是害怕,为什么不与我说?” 周昫愣了愣,身后又挨了一下。 “嘶——” “在外面强装就算了,到我跟前还打肿脸充胖子。”陆浔又抽,声音也带上两分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真当我看不出来?” 周昫心虚,可怜地窝在人怀里。 他怕极了陆浔面色苍白好像随时会倒下的样子,不敢再将自己的情绪强加到陆浔身上,只想把所有麻烦的事情都给陆浔挡开,让陆浔安安心心养伤便好。 怎么能想到这样都能被师父看出来,明明他已经装得很好了,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陆浔抽他,咬牙切齿的却没多少生气的意思:“当上守备军统领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不把我放眼里了是吧?” 周昫耳尖有些发红。 若是陆浔正经教训他就算了,偏生这教训小孩一样的姿势,连打都是半真不假的,羞人得很。 “错了,师父……”周昫有点想逃,到底没敢,“我自己趴着吧。” 陆浔啧了一声往他身后连抽了三下,周昫总算是咧咧嘴呼了一句疼。 “挨罚就挨罚,哪儿那么多话讲。”陆浔说他,“惯的你。” 周昫闷了声,觉得师父有些无理取闹,怎么打不是打,他自己趴着难道不更顺手吗?非得这样抱着。 恶趣味不可取。 陆浔好不容易把人从情绪漩涡里捞了出来,不欺负一下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努力,才不肯轻易放过。 他说一句就抽一记,但又不照实了打:“干的什么混账事,还非得逼我用尽了手段才肯讲,你说你该不该打。” 周昫咬着牙,把脸埋得一点都看不见,方才还嚷嚷着自己欠揍求责,这会儿却死活说不出该打两个字。 “说,下次还敢不敢了?”陆浔拿藤条指着他身后。 “别揍了……”周昫喃喃道。 陆浔抬手:“问你话呢。” 周昫心不甘情不愿地:“知道了……嘶!” 陆浔一点都不给他糊弄:“知道什么了?说清楚。” 周昫被逼无奈,声音闷在陆浔身上:“以后有事都告诉你,不瞒着你了。”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陆浔这才收了折腾他的心思,拿藤条压着他微微泛红的身后:“罚二十,长长记性。” “哦……”周昫闷闷地应了,哪知下一瞬就吃痛嚎出了声,“嗷——疼!” 既说了是罚,陆浔便是认真罚,收了方才半哄半责的语气,藤条是压着五六分的力气照实了落的。 不过这姿势确实不大顺手。 “该的你。” 藤条落在泛红的身后,那里挨过板子,带着一层薄肿。 两伤交叠,陆浔把力道都散在表面,藤条抽下的瞬间疼痛炸开得明显。 “啊!”周昫膝盖蹭了蹭,挣扎的幅度却不大,只是把陆浔抱得更紧。 二十下藤条,陆浔没刻意磋磨他,半炷香时间都不用就打完了。 周昫被陆浔困在怀里,难得老老实实地挨完了二十下。 身后的红云上是几道颜色更深的藤印,肿起并不高,比他腿侧的伤好多了。 出了书房,周昫就被陆浔摁到床上看伤上药,刚开始还说着“弟子不敢劳烦师父”的话,企图滚回自己院里去,直被陆浔的眼刀剐了两轮,又挨了两下巴掌才作罢,缩着脖子当鹌鹑。 腿上那伤重得很,周昫怕着陆浔,果然上药时又被骂了一顿。 他大哭了一场,脸色泛红,眼睛浮肿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下去。 同福进来送东西时被他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出,摆完杯盏碗碟就赶紧跑了。 殿下犯了什么事?公子是下了多重的手才会哭成这样?! 同样被骂的还有陆浔。 关太医第二日来给他看诊,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新伤。 医者最恨别人不爱惜自己,关太医指着陆浔气得要说不出话。 “陆浔!你还学医呢,你这……你这干的什么事啊?!”老先生胡子直抖,“你身上的伤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吗?还下这种手?他疯你也跟着疯?!” 陆浔赔着罪,向关太医递了个眼色。 “干什么?”关太医给自己胸前顺着气,没个好脸。 陆浔往他身后瞟了一眼,周昫已经绕过屏风进来,咋咋呼呼地呛着声:“喂喂喂,骂谁呢?” 关太医哪里知道这屋里还有个人,还是个罪魁祸首。 背后语人是非还被抓个正着,关太医一时有些尴尬。 “趁人不在说人坏话……哎!”周昫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话没说完就挨了一下砸。 陆浔半笑半气地拿橘子扔他:“欠收拾啊你,好好说话。” 关太医眨着眼吃惊地看着周昫与前几日判若两人,然后更吃惊地看着陆浔的所作所为。 这么大胆的吗?! 就在他担心周昫这尊大佛会不会跳起来给陆浔一拳时,却见周昫把砸身上的橘子接住了,满脸不忿地蹭到一旁剥橘子皮出气。 “就说说也不行吗?又没说错。” 第148章 秋雨 “周昫。” 得,被叫全名了。 周昫闷闷地收了声,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 这就……结束了? 关太医看着一场还没爆发的硝烟被掐灭在摇篮里,有点没反应过来。 当初陆浔要接四殿下的太师令,这事关太医是不赞成的。 四殿下那样的身份,明明是个皇孙,还是先太子嫡出,但没有亲族势力,在这京里就像小儿持金过闹市,迟早被人当活靶子打。 他若是安分守己老实不惹事的性子还好,可偏偏又是混世魔王一样的声名,当他的太师,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太师令是宣德帝给的。 关太医虽说在太医院还算有些资历,可说白了也不过一个下臣,根本没有替陆浔说话的机会。 后来周昫闯了几次祸,外边的传言就更加确切凿凿了,说陆大人碰上四殿下是真冤,三天两头被气得不轻,府上搞得鸡犬不宁,还得替四殿下收拾烂摊子,过的简直不是人能过的日子。 但这几日看来,外头那些传言似乎不太靠谱。 这个府上谁说了算,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关太医松了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好不容易把周昫支开,陆浔送着关太医出府。 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着落叶,另有一番凉意。 今年的雨实在是太多了。 陆浔撑在伞下,抬手接水珠的时候蹙了眉。 “回去吧。”关太医已经到了外院,不想让陆浔再送,“你身子如今正是受不住寒的时候,别来回折腾了。” 陆浔收了目光:“不妨事,都到这儿了,没剩多少路,我送您上车吧。” 关太医拗不过他,看他脸上挂着白,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你身上的药性虽然解了,但到底伤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分外凶险。你自己应该也能察觉到。” “嗯……”陆浔应了声,眼神却留在脚尖前的不远处,见那雨势大了几分。 关太医突然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年没有那些事,你便能一直跟我学医,也不至于卷入这京中浑水,如今还要受这种罪。” 陆浔搀着他上了车:“我本就是陷在泥潭中的人,干净不到哪去。这浑水,迟早要蹚。” 雨声愈大,房檐已经落水如注。 同福踩着水洼跑回来,见陆浔站在外院的廊下看雨,紧赶了几步过去 “公子,您怎么站在这?关太医说您受不得凉。” “嗯,进去吧。”陆浔收了目光,见同福头上顶着斗笠,却还是湿了大半身,两条裤腿都淌着水,“你去哪儿了?怎么湿成这样?” 同福跟着他往内院走:“管叔让我去交个单子,谁知道南门那边水淹到了小腿,鞋子都快能养金鱼了。” 陆浔上了台阶,转身收了伞:“南门又淹水了啊。” 京城地势北高南低,宣武河自西向东贯穿了南端下部。 今年雨水太多,河中水位一直居高不下,南端低洼处的积水无法排进河中,淹水成灾是常有的事。 南门附近住的多是下层百姓,牙行杂市就在那边,街巷屋宇杂乱,治理起来很困难。朝廷每年都拨了银两,但效果一直不怎么样。 陆浔又看了看天,雨已经挡去了整个天幕:“这么大的雨,若再下几日,怕是要无法收拾了。” 周昫接到急报时,是三日后的晚上。 宣武河决了堤,水从断口漫出,一泻千里,直冲入南门附近的街巷,瞬间淹起足足有半人之高。 那边多是简单搭起来的屋子,受不住大浪冲击,当下就塌倒了一片,许多没来得及逃出来的人,全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周昫踏出门时手上还在系甲,斗笠蓑衣全没戴,直接就翻身上了马。 他走得急,又见陆浔院中一片安静,不想扰了陆浔安睡,只让人留了口信,便打马走了。 雨势太大,塌倒的地方又连成一片,他到之前有人试着搬抬了一些,结果动到了要害处,一连串塌得更严重了。 周昫下马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架板上,看脚底下的水翻涌着还在涨,曹辛跟着给他汇报情况。 “这样不行,工部的人呢?” 曹辛低了头没说话。 “一个都没来?”周昫冷沉了脸。 不过想想也是,这边住的都是下层百姓,他们的性命,工部那些官老爷们没有几个在乎的。 “他们不来,你便带人去请,若还请不动,就直接拿绳子捆了,堵上嘴拖过来。银子朝廷年年拨,水却年年淹,他们工部是吃干饭的吗!” 若是半年之前,曹辛听他说这话还会劝上两句,但现在,立马就下去办了。 周昫进了雨棚,拧掉了发上的水,宋彦已经把这附近的地形沟渠图拿过来了。 “水位还在涨,光拦河堤不行。这雨不停,河堤的断口就拦不住,还得把积水降下去。” 周昫就着灯火看那图上沟渠纵横交错:“这么多沟渠,水为什么还涨这么快?” “说是沟渠,却早就堵住了。”宋彦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情况比周昫熟很多,“这等下贱地方,入不了官家人的眼,朝廷每年拨下的清淤费,最终到这儿能拿出来一成,就已经是不错的了。” 宋彦指了指图上几处地方:“这些是关键卡口,若能挖通,水位应能下降一半。” “行,我带人去。”周昫卷着袖子,把身上的护甲摘掉,见宋彦要跟出来,想起他腿伤过,经不得湿寒之气,“你留在这儿吧,替我压压阵,有什么事,派人来报我。” “好。”宋彦没有推却。 他对自己的长短之处很有自知之明,拿刀砍人这事他并不擅长,但运筹谋略却少有失败的。 以前在山寨时也是这般,周昫带人冲在前,他就是压后的那一个,两人早已习惯了这种默契。 周昫带着人在水中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总算把那几处关口全挖通了。 他半身污泥发着臭,又被新雨淋了个干净,回来时,工部的人已经到了。 第149章 救灾 筑堤修渠,本是工部的差事,但这活儿又脏又累,没几个愿意干的人,何况各部近些年指使守备军惯了,养出许多矜贵毛病。 周昫回来时,雨已经比昨晚小了,打在脸上,也不觉得疼。 雨棚里坐着几个人,正烧炉煮着热茶。 “就来了这么几个?”周昫隔着雨眯了眯眼睛。 “还有几个,跟着老宋去堤坝上了。”王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愤愤不平道,“又是要披蓑又是要换靴的,下个水跟要了他们命一样。” 昨晚守备军连夜叫人,工部那些官员心里是不高兴的,可周昫的面子,又不敢不给,勉为其难地来了这边,却也没几个愿意沾水的。 周昫踩着架板进了棚子,一脸混花楼的纨绔姿态:“哟,几位大人喝茶呢。” 棚中几个人先是一惊,见周昫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又放松下来。 心里怨不怨的不好说,表面的客套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殿下来了,快,快坐,这天儿怪冷的,喝杯热茶暖暖。” 周昫也不与他们客气,坐下接了杯子,果然茶香扑鼻:“庐山云雾,哪儿来的这般好茶。” “不敢说好,勉强能入口而已。”身旁的官员俯身说道,脸上却不是谦虚之色,“也就是如今条件有限,将就对付两口。” 周昫手指捏着茶杯晃了晃:“茶对付完了,几位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出去看看?” 屋中原本还算和气的氛围一滞,捧了茶的官员脸上略显艰涩。 “殿下,这南门人员杂乱,沟渠淤堵,淹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急在一时,如今雨还没停……” 砰! 周昫没等人说完,便将杯子狠狠地扣在桌上,再扫出去的眼神就变了模样:“敢情我是请各位来这儿喝茶的?!” 满棚皆静,那官员被飞溅的茶水泼了一脸,拿袖子擦着水珠,有些郁愤和尴尬。 他好歹在朝中待了十几年,怎么说也是有品级的官员,眼下被这么说道,脸上有些挂不住。 可周昫除了年纪,身份品阶均高于他,他摆不了架子,心中却不服气。 “四殿下何必如此动怒。”那官员心中忍着气,“修渠灌水,下官比您经验丰富,这暴雨引起的决堤积水,等雨停了,河道水位下降,自然就撤了,不必着急。” “守备军原与此事无关,四殿下又何苦急着大半夜的将我等叫来,这般咄咄逼人。” “是么?”周昫站起身,眼神在棚中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没人说话,周昫也没指望他们能回答什么,径自提了声音:“来人,把各位大人请出去,各打五十军棍。” 那官员乍然失色:“你……你凭什么?!” 周昫用脚推开了椅子:“宣武河决堤,圣上命守备军会同工部共治水患,这事便是守备军的事。宫中既将此事交与了我,这地儿便由我说了算,敢在我眼皮底下偷奸耍滑,就先掂量掂量自个儿骨头够不够硬。来啊!” 门口军将一站,碰撞出铿锵之声,气势凛然。 那官员吓软了腿:“不……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周昫上前两步,俯身逼近,“这位大人怕是忘了我回宫前是干什么的了吧?你们既然不想下水,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挨了板子走不动,自然就不必下了。” 那官员想起他之前在户部干的事来,是真敢把人腿给打断了,瞬间一身冷汗,跪都跪不稳。 周昫目光扑闪:“如何?下水吗?” 工部底下的这群人,常年与大料徭工打交道,克扣银钱用料,压迫徭工卖力,都是常有的事,没有好处,轻易使唤不动他们。 周昫一顿大刀阔斧的吓唬,倒是把人都赶下了水,不到半日,工部就又增派了五十余人。 可是雨总不停, 决口处的沙袋堆起了三次,又冲毁了三次,决口越来越大。 周昫着人去看,才知那堤坝的厚度比原定的薄了三分之一,且坝心处的材料换成了碎沙。 在经受了河水长年累月的冲刷之后,这次的暴雨终于成了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眼下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 好在壕沟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决堤的水有了去处,不至于全灌入街巷中。 受灾的百姓没了住的地方,暂时迁到了驿馆里,每日吃用又是一笔开支。 周昫一边忙着疏水挖人,一边还得跟户部死缠烂打地要银子,恨不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来。 他腿上的伤本就没好全,如今又是沾沙又是泡水的,再被凉雨一浇,五日后雨势渐停的时候,周昫却起了烧。 宋彦掀了帘子进来,把药和吃的搁在桌上,看到昨夜送来的药碗还放在原处,一点没动过。 周昫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桌案后看图纸和账册,如今雨停了,清运废墟和重建又是费人力物力的时候,工部能出方案,但人手有限,户部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你的药又没喝。”宋彦将那凉透的药碗拿走,蹙着眉一脸发愁。 周昫嫌药苦,又仗着自己身体底子不错,向来有病也不爱用药,就靠着自己硬扛,宋彦都说不动他。 “一点烧而已,两日便好了,不碍事。”周昫把一页账册结了,又翻了下一本,“户部只出得起一半的银子,我想直接雇南门受灾的百姓做工,你觉得怎么样?” 就地雇人,既免了人丁不足,又能使流民有个依靠,而且建的是他们自己的地方,也不用太担心有偷奸耍滑的。 “是个好主意。”宋彦看了一遍账册,又把新的药搁到他手边,“温度刚好入口,喝了吧。” 周昫扫了一眼那浓黑如墨,了无痕迹地躲开两分:“但户部拿不出现银,说用一批粮米抵用,到时还得拿一部分去折兑银子……” 宋彦看他拿了账册起身,像是要出去的样子:“你的药……” 周昫还真就出了门:“你喝了吧。” 宋彦:…… 想摔桌子,但一直以来的教养让他忍下了。 行,不喝是吧。 第150章 喝药 这几日雨下得少了,天色也渐渐明朗起来。 周昫去了一趟户部,把事情都谈妥了,心情不错,提着马鞭哼着调子回了守备营,进院子时见王常冲他使了个眼色。 “什么意思?眼睛进沙子了?”周昫起了玩心,与他半玩笑半闹,“要不要我替你吹吹啊?” 王常还想说点什么,但让宋彦一瞪,只投去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匆匆走了。 “干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周昫看着王常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宋彦,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周昫先探头往里看了两眼,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这才放了八百个心跨了进去。 “回来了?”屏风后转出个人,差点没把周昫的魂给吓飞了。 “啊!”周昫扔了马鞭,惊悚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屋里的陆浔,眨了眨眼睛,脑子里想起个事来。 回头看,宋彦果然替他把屋门关严实了。 周昫:…… 老宋你不至于吧!说好的兄弟情谊呢!! 陆浔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将他扔在地上的马鞭捡了起来:“吓到你了?” 周昫一个激灵,看那马鞭落进了陆浔手里,喉咙上下滚了一遭,心想待会儿要是挨这个就真是要了老命了。 “师父。”周昫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您怎么就出来了?不是说这个月要静养吗?” 陆浔将马鞭握在手里,看新鲜一样地上下捋了几遭:“府里闷,刚好今日雨停了,出来走走。” 他一抬眼看周昫站得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站那么远做什么?说话多难受,过来,我又不打你。” 你这哪里像是不打我的样子。 周昫嗤之以鼻。 他不来,陆浔也不催他,闲闲地走到桌边,扫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碗,再若有所指地看了周昫一眼,然后却当没看见一样,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听说你前几日,差点把工部几位大人拖出去打板子。” 周昫让他几道眼神扫得头皮发麻。 陆浔摆明了知道他起烧了还不喝药的事,却偏偏装着不知,就等着他自个儿扑上去呢。 “嗯……”周昫两手背在身后紧巴巴地攥着,“那群油嘴滑舌的老狐狸,我不做点什么压住他们,根本不会上心办事。” “嗯,有道理。”陆浔换了个姿势,侧着身,一只手玩着马鞭,一只手搭在桌沿,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给点教训,就不知道要上心。” 周昫觉得他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内涵自己,并且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唉,算了,反正被抓到了,乖觉一点坦白从宽还能少受点罪,大不了让师父拍几下,总不能真因为这点事拿马鞭打他吧。 “师父……”周昫这么想的,脚下却又往远挪了一步,“我就是有一点点烧,没什么事的。” “哦?”陆浔扬着语调,“一点点烧是多少烧?没什么事是没哪种事?你不说清楚了,我怎么听得明白?” 周昫揉了揉鼻子,有点后悔提起这事。 他就应该装着不知道和陆浔硬扛到底的,反正陆浔装傻装不过他,如今这阴阳怪气的问法谁受得了啊。 “师父……”周昫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陆浔不像太生气的样子,干脆直截了当认了错,“我错了。” 陆浔没动,像没听到一样,一边轻叩着桌子,目光落到了药碗上。 周昫瞬间福至心灵,把知错就改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现在就把药喝了。” 他几步跨回来,与陆浔隔着桌子,伸手去拿药碗。 陆浔就等着他呢。 眸光忽的一闪,陆浔手指飞转,倒拿着马鞭挑开周昫的手,再反手用鞭杆儿一压,夹住周昫的手腕,要把人拽过来。 周昫让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只觉陆浔那架势像要把他剥皮拆骨生吞活剐了一样,瞬间挣脱了手嗷嗷叫着拔腿逃命。 可是门被锁了。 “老宋你丫的,大白天锁什么门啊!”周昫哐哐捶门,突然耳朵一疼,手着挠墙被拖了回去,“嗷!师父!师父我错了!” 桌子太远了,陆浔懒得把他拖过去,干脆就近把他摁在了墙上,想了想,再把他胳膊拽过来反扭在后腰。 周昫脑中警铃大作,摁墙还不够,还要压手,这是要打成什么样?!! 他眼角余光瞟到了陆浔握在手上的马鞭,那鞭身是用牛筋制的,缠出来的花纹泛着黝黑的光亮。 “不!师父等一下!” 马鞭斜着抽在身后,像长蛇咬进肉里一样,那锐疼直掼进肉里,撕裂似的顺着神经直蹿上脑门。 这东西也太要命了! “嗷!”周昫疼得跳脚,可让陆浔拽着胳膊压住了后腰,又没敢真挣开他,只能嘴上喊饶,“别打师父!” 马鞭这东西太凶,平日里打马时都不会用全力,更何况对人。 要真用了力气,一鞭就能出血。 大理寺里的头号刑具,除了大杖,就是鞭子,陆浔练过一段时间,倒是对那力道拿捏得很好。 周昫知道陆浔是收着力气打的,估计连两成力都没有,可这不妨碍他真疼啊! “噢!噢!师父饶命!”周昫七歪八扭地躲着,不过一点没躲过去。 他这几日常在水里待着,就没穿甲,又觉得厚衣服泡了水发沉,仗着自己身体结实不怕冷,仍旧穿着初秋时的薄衣。 陆浔本来只想抽他三两下唬唬人的,谁知上手摸到他身上衣物这么单薄,登时涨了两分气,直咬牙切齿地抽够了十下才停的手。 周昫嗷嗷呼呼地叫唤,疼得十二分惨,在陆浔松手时连滚带爬地缩去了墙角,捂着身后拼命揉搓。 身后又疼又酸,真的太像要变成八瓣的了。 陆浔如今摁着他有些费力气,压着喘息,凌空把鞭子甩得啪的一声巨响,成功把人吓得抱了头。 “不敢了!”周昫脱口而出。 陆浔哼了一声:“真是能的你,伤没好也不知道注意点,起了烧还当自己没事人一样,药也不喝,衣服也不穿!” 周昫抱着头,可怜巴巴地冒出两只眼睛,小声辩道:“我穿了衣服的……” “……”陆浔想敲他。 这糟心徒弟还要来干什么?扔了吧。 第151章 君子报仇 陆浔生气归生气,到底还记着周昫的伤病,没真跟他一般见识,看他站在一边委屈兮兮地揉团子,火倒是歇了几分,将马鞭搁到一旁。 “过来,我看看打成什么样了。” 周昫有一半可怜是装的,听到这话一脸狗腿地蹭过去,心里美滋滋地享受陆浔的心疼。 “可疼了师父,屁股要成八瓣了。” 他哼哼嗤嗤地嚷着疼,突然见陆浔一副要上手剥他裤子的架势,吓得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这里毕竟是巡防营,要是随便进来个人,统领大人的面子就不用要了。 陆浔手一滑,手里的人就泥鳅似的跑了:“跑什么,我看看。” 周昫跑了几步,终究是没逃出自家师父的手掌心,被拎着后衣领拖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去。 打不过就躺平任撸。 陆浔听他叫得厉害,不像是真的,但又担心万一真是自己下手重了,还是谨慎点好。 结果解了他衣服一看,只见那身后几道斜斜的鞭痕,泛着红,连肿都没起。 就这还好意思叫生叫死? 陆浔一顿无语,觉得自己下手轻了,见人闷着头拱成个鸵鸟,直接伸手在他身后拍了一巴掌。 “嗷!”周昫噗的弹起来,一脸怨念,还没发出来就憋了回去,因为陆浔给他诊脉了。 湿寒入体,气血阻滞,尤其是腿上的伤,泡过水,又没好好处理上药,才结没多久的痂又撕开了。 周昫觉得自己要挨骂,没等陆浔开口就抱着枕头示弱装可怜。 陆浔瞪了他几眼,冷着脸一声不吭,开了药单子,又替他把腿上的伤口处理了,才把人放了出去。 宋彦再端着药进来时,就看到周昫有些坐立难安地杵在主位上,手上拿着本折子挡住半张脸,眼神却时不时地往一旁的陆浔身上瞟。 镇住了啊,果然还是请陆先生来好使。 宋彦装着没事人一样地端药进屋,往周昫跟前一放:“殿下,用药吧,新煎的,温度适宜,正好入口。” 周昫瞪着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想跳起来骂人。 一声清脆的咯哒声,陆浔放下茶杯。 周昫倏地收了脸上表情,低了头,整个人散发着老实巴交的气质。 “殿下是要人喂?”陆浔开了口。 周昫背上蹿起一阵寒芒,疯狂地一顿摇头。 往事不堪回首,他是疯了才敢让陆浔喂,那种拿着勺子硬生生一口一口地喝,能直接把他苦死。 周昫扁着嘴盯了那药汁半晌,眉头一皱视死如归,端起来一饮而尽,余光扫过宋彦那张得逞的脸。 宋彦你给老子等着!!! 宋彦心情大好,收拾了空药碗扬长而去,深藏功与名,留下背后的周昫被苦得直吐舌头。 就是不知怎的,宋彦之后半个月喝的茶不是咸的就是辣的。 成功做完这一切,且没有留下任何把柄的周昫,对这种不入流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和坚决反对。 等南门这片的积水退去,坍塌的屋舍也清得差不多时,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 剩下清理人丁户籍,核计损失,重新修堤筑坝通沟渠等事情,有户部和工部接手,无须守备军再费心。 至于追究决堤积水的责任,有的是吏部和刑部,自然也不用守备军管。 周昫拿着旨意到宫中复命。 哪知人还没踏进去勤政殿呢,就已经听到里面有言官对着他一顿骂了。 “不识体统,大半夜满城抓人,好几位大人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就被带走了。” “恣意妄为,仗着圣上旨意耍威风,差点就把几位大人拖出去当众打板子了。” “贪赃枉法,强迫户部让出今年的优质贡粮,却以贱米转手,大贪中间差价。” …… 周昫冷着一张脸,杀气腾腾地盯着对面几位御史的脸,真恨不得一个拳头砸上去让他们清醒清醒。 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就是这些人。 可他却是诡异地死死忍着没动,只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那你们说怎么办?顾及体统等着雨不下了再办?” “那也用不着催得这么急吧,晚个一时半刻,又不会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那一时半刻里雨势不会再加大,堤坝不会再决几个口子,水不会再淹一片?你家开龙王庙的啊!” “你……” “你什么你!”周昫就算不动手,光动口怼起人来也是一点没在怕的,“南门迁出的百姓有多少你数过吗?一天吃用要多少银子你算过吗?今年秋收丰盛,外边粮米贱卖一斗几钱你心里记过吗!” “我……” “别我我我,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大人要是算不清楚,我可以给你举荐几位账房先生。” 宣德帝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喝着茶,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位言官被周昫反骂到说不出话来,一个个面红脖子粗的。 “好啦,御前争吵,成何体统。”宣德帝收了悠闲姿态,压着声音,听不出喜怒。 周昫住了嘴,看那几个言官诚惶诚恐地俯首告罪。 “御史有监察百官得失之责,不因参评获罪,但也该核清事实,分明轻重,不要平白惹人笑话。” 宣德帝没有直接降罪,但这话已经有训责的意思了,几个言官是抹着汗出的门。 屋里没有别人,宣德帝缓了脸色,当爷孙说事聊天一样,让人给周昫上了茶果点心。 “你师父的伤怎么样了?” 宣德帝要享天伦,周昫也就不客气地坐下吃了,咬下一口酥饼,又灌了一口茶咽下。 “您赐了药,又允了关太医诊治,师父已经没有大碍了,再养几天,下月初应该就能上值。” “那便好。”宣德帝点着头,眼神和蔼地看着周昫,“马上过完年,你就该十八了吧?” “嗯……”周昫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 “时间过得快,转眼老四都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宣德帝感叹一句,见周昫一脸惊悚地转过了头,笑道,“怎么,不想成亲?” 周昫就差把拒绝两个字顶在头上了。 “嗯,也是。”宣德帝想了想,“你刚开府没多久,守备军那边又还没稳当下来,倒也不急这一两年。” 周昫松了口气。 “那就先给你找两个侍妾吧。” 第152章 婚事 “噗——”周昫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原本那口气没来得及松下去,卡在喉咙里呛得直咳嗽。 “哎哟,慢点慢点……”宣德帝把茶给他,“吃那么快干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周昫心道这是抢不抢的问题吗?这老头莫不是今日有毛病,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成不成婚的事情,难不成今年皇室生育没达标,要拿他开刀??? 宣德帝还想再问几句,周昫就装傻充愣咋咋呼呼地把话题岔开,然后趁宣德帝一不留神,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忙跑了。 简直是落荒而逃一样出的宫。 胡内侍进了殿里,见宣德帝一副拿自家小孩没办法的样子,心情还算不错,便也上前去凑几句趣儿。 “四殿下这是怎么了?跑得这般快。” 宣德帝心情好,拣着桌上的茶果也吃了两个:“中宫那边给周明的婚事定下了,朕想问问老四有什么想法,才提了一嘴,他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胡内侍也跟着笑得慈爱:“四殿下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呢,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 “朕见他平日里这楼那馆的去的不少,以为他多能耐呢,哪知他脸皮这么薄。”宣德帝起身,拿了胡内侍捧过来的帕子擦手,“不过也是,这事本该由后宫问他的……” 可东宫连着太子妃的母家都早没了,如今放眼望去,整个后宫竟没一个能与周昫说道此事的女眷。 胡内侍见宣德帝神情低落,怕是又想起了先东宫的事,赶忙岔了一句:“四殿下当了这一年差,看着长进了许多,人都稳重不少。” 宣德帝听他一说,果然从忧思中抽回神来,带了几分骄傲的笑,虚点了点胡内侍:“就你这双眼睛会看。” 胡内侍哈腰笑着,搀着宣德帝往里间去。 宣德帝长吸了一口气:“他确实长进了许多,方才那场面,要换他刚回宫那会儿,御史参他第二句时他就该动口骂人了,要不了第三句就该动手了。” “今日还能忍着性子听完,辩驳时说得也有道理,就是稳重还缺了点儿,说出来的话可真是一点脸不给人御史留啊。” 胡内侍陪着道:“四殿下就是个直爽性子。” “直爽好,就是容易得罪人,不过那群老狐狸,有个人磨一磨他们也好。”宣德帝坐到榻上,由着胡内侍给他松了鞋,“这次老四治水疏民,虽然有些急切,但想的还算周全。陆浔是个会调教人的,朕没看走眼。” 胡内侍捧过茶,宣德帝接了,用碗盖撇着浮沫,沉思了一阵:“拟个旨,等过几日他回大理寺上值,再给他升一升。” 顿了顿,宣德帝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让祁王去宣旨吧。” 怡红楼的包间里,骰子的晃荡声夹着酒杯的碰撞响。 周昫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两条长腿架着桌角。 周宴看他没什么兴致,拖了张椅子坐过来,手里的扇子捅了捅他:“你想什么呢?南门水患不是治好了吗?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周昫手上玩着两颗骰子:“你娘催你成亲了没?” “我娘还忙着我哥的婚事呢,没空理我。”周宴促狭地眨眨眼睛,又挨近了点,压着声音问,“你这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浪子回头想成亲了?” 周昫将他的头推远:“去去去,成什么亲,多麻烦的事,我才不想呢。” “那你愁什么?” “圣上前几日说要给我找侍妾,我跑了。” “干什么要跑啊,这不是好事吗?”周宴顺手拿酒杯喝了,“上个月,周明娶了许尚书的嫡亲孙女为妃,办得可热闹了。圣上能记挂你,也是好事。” 周昫也拿酒仰头喝了,心道那糟老头子坏得很,被他惦记,能有什么好事。 成了亲,他身上吊着的就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到时候再想离开京城,就很难了。 无论如何,这亲他绝对不成,侍妾也不会要。 周昫心里打定主意,将手上的骰子丢开,提声喊了人。 “几位爷吃好玩好,可还有什么缺的要的?”鸨母拎着方桃红的纱帕,扭腰进来时一路都是脂粉香。 周昫抢了周宴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着,一副放浪模样:“可有水灵的姑娘,弹琴跳舞唱曲儿的都可以,多叫几个来吧,今晚,爷歇在这。” 陆浔是到第二日才知道这事的,来报信的人感受着头顶越来越沉的威压,深埋着头一点不敢抬起来。 “他真在怡红楼里歇了一夜?” “是。” “叫了多少人?” “有七八个。”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鬓角突突直跳:“这会儿走了吗?” “还没有,昨晚闹到半夜才睡下的,吩咐了人,让今日不要打扰。” 陆浔那口气在胸腔转了半天才呼出来:“知道了,下去吧。” 管叔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觉得殿下这次怕是要完,琢磨着给他说两句话:“公子,或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殿下他,应该有分寸的……” 被陆浔目光扫了一下,管叔犹豫着又没了底气:“……吧?” “哼,分寸?”陆浔一声冷笑,“备车,去怡红楼,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有分寸法。夜宿娼馆,他最好是真能找到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周昫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一个人把床占了九成,将那几个姑娘全挤到了角落里,还有几个已经滚到了床下。 帘子被掀开,刺眼的光亮透了进来,周昫抬臂挡住眼睛,翻了个身,含糊的声音里满是被搅了清梦的不悦:“出去,不是说了别来打扰吗?” 陆浔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整个人冷得冒气。 他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子的酒味,再看这遍地狼藉,各种衣物从门口一路扔到了床边,所有人都脱得干净。 周昫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倒还知道给自己留一条亵裤。 陆浔这会儿没直接动手把人就地正法已经算是很能忍的了。 “怎么,殿下是还没玩够?要不要为师再给你叫几个进来?” 第153章 要完 周昫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翻身坐起,脑子里“为师”两个字还在声声回荡。 “师、师父……” 他瞪大了眼睛,对上陆浔那张黑得能吓死人的脸,手指偷摸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嘶了一声,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呵。”陆浔笑得瘆人,“睡醒了吗?不够还可以接着睡,为师不急,就在这等着你。” 背上寒芒直蹿,床边站了个夺命阎王,周昫哪里还敢睡,几乎是滚下床的,膝盖磕在地上,疼得他直咧嘴。 怡红楼这种地方,陆浔之前给他划过底线警告过就算了,并没有禁着他来。 这两年他与周宴等人在这吃酒听曲玩骰子很多次了,也没见陆浔管过。 哪曾想这会儿突然就出现了。 周昫赤着半身跪在地上,后背承着日光,有些滚烫,可如今已然入冬,空气中浮着的冷意又刺骨得很。 明明屋里燃了炭盆的,难不成不中用了? 陆浔光看着都觉得他扎眼,懒得多和他兜圈子,收了那阴阳怪气的意思,直接就沉了语气:“好玩吗?玩够了吗?” 顶上的威压沉得可怕,周昫低着头,连陆浔的袍摆都没敢看:“弟子不敢……” 话音未落,他眼角余光瞟到了地上散乱的衣服,床边脚踏上还挂着不知谁的赤色鸳鸯肚兜,那颜色鲜红得像给了他两个耳光,愈发显得他方才的话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陆浔做了两个深呼吸,由衷感叹自己的定力也是越来越好了,居然到现在还能念着这是在外面,要给周昫留几分面子。 要是换成回京前后那会儿,周昫若敢做出这种事来,就凭陆浔的气,他今天就绝对别想竖着离开怡红楼。 “给你一刻钟,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滚回府里来。”陆浔甩了袖子往外走,“若是晚了,一炷香十记藤条。” 一刻钟……一刻钟??! 周昫乍然回神,天杀的怎么才一刻钟!!! 以怡红楼和陆府的距离,他就算现在立刻滚下去快马加鞭,一刻钟也回不了陆府好吗! 师父莫不是昏了头了? 周昫匆匆忙忙地爬起身,满屋子找着自己的衣服靴子,还不忘顺手拿衣服被子把屋里人都盖严实了。 好在昨晚他把人灌酒灌得厉害,饶是方才那般动静,满屋子人也愣是一个醒的都没有。 周昫一边喊着人给他备水梳洗,一边却怎么都找不着自己的另一只靴子,急得头上噌噌冒烟。 眼见着一刻钟快到了,他才堪堪踏出怡红楼的大门,剩下那只靴子也不找了,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陆浔坐的车,其实也没比他快多少,但到底是早到了。 周昫打马跑得飞快,可下了马站在门口却僵了腿,缩头缩脑地往门里望了好几次都没敢进去。 “殿下。” 周昫吓得缩了脖子,见出来的是管叔,才缓了几分心神:“管叔……你吓死我了。” 干出这种事来,现在才知道怕,管叔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快进来吧,公子等着呢。” 周昫刚跨上门槛的腿又缩了回去,整个人抱在门边:“师父他……很生气吗?” 毕竟也是看顾了两年的,管叔比陆浔心软,看他这样又有些心疼,无奈地叹了口气。 “嗯,公子挺生气的,您待会儿见了,少说两句,公子要是动了罚,您也忍一忍,再不能拱着火上了。” 周昫几乎是被管叔拉着手拖进去的,心道要他忍一忍别拱火,那他也得忍得住才行啊! 师父那个人,真动起手来狠绝得不得了,根本就没有忍住的可能,自己在他手底下,哪次不是熬得满脑子只剩下一个疼字,恨不得没长那两团,就这样还指望他忍得住? 痴人说梦。 可周昫再怎么满心拒绝,也还是被管叔带了进去。 “公子。”管叔进了屋门,艰难地把缩在自己身后的人推出去,“殿下回来了。” 周昫低着头,紧紧抓着管叔的胳膊,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根本不敢让人走。 陆浔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一刻钟,你已经迟了。今日这门一刻关不上,计时便一刻不停,反正挨打的是你,受不受得住,也不关我的事。” 周昫快吓傻了,怔愣之间手上失了力,管叔便趁着这时机赶紧把自己摘了出去,飞快地关了门,把院里的人全带走了。 要完…… 周昫脑子里浮出两个字,贴在门边不敢动弹,胆战心惊地抬起眼神,在这危急存亡之际,突然眼前微微一闪,生出两分侥幸的希望。 陆浔看出来了,语气中带着两丝冷嘲:“是不是觉得在你屋里,没去书房,很庆幸?” 周昫的眼神又缩了回去,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陆浔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顺手拎起了桌案上的藤条,缓着步子慢慢走到他跟前,随意得像出门唠嗑。 “今日这事,你大概率是不能善了了。若是在书房,你爬不起身还得我把你送回来,倒不如直接在这儿罚,省得我来回折腾。” 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 周昫的侥幸被掐灭得彻底,欲哭无泪,眼见着陆浔越走越近,自觉自己戴罪之身还站着与师父讲话似乎不太像话,没等陆浔开口就主动跪了。 “师父……” 喊了一句,后面认错求饶的话却没说得出来。 陆浔站在他跟前,看他如今跪着都快有自己胸口的位置高了,可干出来的事却和以前一样混账。 “昨夜之事,你得给我个理由。”陆浔冷声道。 两人离得太近,周昫只觉那压迫感从天而降,压得他连一点眼神都没敢抬,要不是空间太小,他能直接五体投地趴得干干净净。 “前几日进宫,圣上问起我成亲的事,说要先给我找两个侍妾……我不想要,所以就……” 他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陆浔替他说了。 “所以就夜宿娼馆,纵情声色,胡闹了整整一夜?!” 与厉声呵斥一起下来的还有藤条锐利的破空声响。 周昫察觉到风声气流变化,飞快地歪了身子躲开,惊悚地看着那藤条径直抽在门板上,砰的一声带走了一块漆皮。 第154章 花样 “啊!”周昫被那陡然抽下的凌厉的一记藤条吓得心惊肉跳,透过漏下来的日光,他甚至能看到飞溅出来的木屑。 这么要命的吗?!这一下要是落在身上,不得抽出个皮开肉绽?师父该不会是真想打死他。 眼尾余光瞟到陆浔的袍摆又动了,周昫怕他再抽一道狠的,那自己就完了。 “不!不师父!”周昫一把拦住陆浔的手,也不管这举动是不是坏了陆浔的规矩,“我没动她们!真的!我发誓!” 陆浔果然顿了动作,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居高临下的审视望得周昫浑身发软。 这是在辨真假了。 平日里的温和敛得一干二净,陆浔如今只剩得冷沉,心道若周昫今日还敢花言巧语地逃责,他也不用手下留情了。 方才那记藤条他虽下了死力,却是偏了两分的,可下一记就不一定了。 周昫在那一瞬仿佛看到了大理寺狱中审讯的陆浔,黑脸阎王的外号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他在那威压下只觉自己喉间哽得厉害,勉力咽了两口,赶紧接着道。 “我、我昨晚是叫了人,但只是在屋中划拳饮酒掷骰子,没、没干那种事……” “划拳饮酒……呵!”陆浔冷笑,眼里的寒意像能凝出霜来,“划拳饮酒能饮得满地都是衣裳?周昫啊,事到如今,你还敢避重就轻呢……跪好!” 周昫让他一声呵斥倏的跪直了,两手背在身后绞着,心里咚咚直跳。 他这次是冲着躲开成亲纳妾去的,自然要做得真些,所以昨日闹的动静挺大。 反正他之前趴过东龙大街的床底,画过虎狼之图,即便不干那事,也有的是花样。到最后把人都灌醉了,他才大大方方地往床上一躺。 周昫原本是打算等事情办完了,就回来同陆浔解释,只拣划拳喝酒这种小事说了,其它的只当是流言夸张,反正陆浔没有亲眼所见,即便要查也是查无对证。 谁知道陆浔速度这么快,居然直接就去了怡红楼,把那现场的狼藉模样看了个遍,倒是让他想瞒都瞒不了。 捉奸在床……他甚至是这么想的。 好在他还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条退路——亵裤没脱,这事就不至于是死罪。 陆浔哼了一声:“觉得自己没做到那一步还很得意是吧?觉得这样就不算违了之前的警告是吧?” 周昫缩着脖子,觉得那藤条都快戳自己脑袋上了。 “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变着花样折腾,之前的警告是让你这般钻空子权衡试探的吗?!真当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周昫让他训得有点跪不住,原本就没怎么编好的理由,如今更是一点都说不出来。 “知错了,师父。”周昫小声道,战战兢兢地扫了陆浔一眼,还没看到脸色呢,就又缩了回去。 “知错?你知的错还少吗?”陆浔看着他缩脖子的鹌鹑样就来气。 主意不是挺大吗?这会儿在他跟前装什么乖巧可怜? 陆浔甩了一下藤条,冷着声音:“进里屋去,该做什么自己知道。” 周昫腿上发软,勉强爬起身也没敢抬头,灰溜溜地往里屋走。 长凳被搬过来了。 周昫站在屏风边上挪不动腿。 咻的一记藤条打在身后,吓得他蹦了开去,嗷嗷呼呼地搓着团子。 “愣什么?还等着我请你呢?” 周昫连道了几声“不敢”,一边瞥着陆浔的动作,一边磨磨蹭蹭地解着腰带往长凳上趴。 陆浔等了一会儿没什么耐心,啧了一声直接提了藤条过去。 周昫本就时刻注意着师父的举动,见势不妙,唰的一下把裤子褪了趴得飞快。 一声冷笑,带出风雨欲来的意思,把周昫激得寒毛四起,陆浔挑开了他的衣摆,竟是一句话没有,抬手就抽。 “嗷!” 没有循序渐进,一来就是重手。 周昫还没做好准备,差点让这一下抽得滚下凳去,匆匆忙忙地抱住了长凳,脚下还没蹬稳,第二下紧接着就下来了,一点休息缓和的时间都没给他留。 红痕一道跟着一道接连浮了起来,周昫抠着长凳忍得辛苦,呼痛声都跟不上陆浔落藤的速度。 “师父!师父!”周昫强忍着要往后伸手的冲动,额上已经起了汗,“嗷!我错了!我不敢了!啊!” 陆浔没理他,一句话不说,只闷声落藤。 周昫以前怕他边打边骂,每次都能被骂哭,如今又觉得这种不说话只管打的气场更恐怖,他甚至连陆浔这会儿是为了哪个错打他的都不知道。 身后已经红了一片,道道红痕界线分明,陆浔打得快,就这一会儿周昫便挨了二十以上,忍疼忍得面目狰狞。 “师父……师父,疼啊……嗷!您慢一点,我认错,我认……啊!给个机会吧……” 身后的藤条停了,周昫一下脱了力,耷拉在长凳上呼呼喘着粗气。 方才挨着的时候不觉,如今骤然一停,身后锐利的疼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瞬间堆到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 “如何,殿下的花花肠子收起来了吗?” 竟是为了这个! 周昫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无比想掐死方才磨磨蹭蹭的自己,就为了这个他就挨了二十几记藤条,他亏死了他! “嗯?” 冷沉的声音从脑后飘下,比身后堆叠的锐疼更加恐怖。 惨了! 周昫打了个抖,发现自己光顾着心里想事忘记答话了,立马吓出一身冷汗,着急忙慌地开口要答,身后的藤条却一点不等他。 “嗷!”呼痛声越过认错的话脱口而出,周昫蹬直了腿,心里直骂街。 呼呼的风声夹着锐利的破空响,是真的一点喘息时间都不给他啊。 陆浔不愿意,他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十记,又把身后的颜色叠深了一个度。 周昫憋在喉咙的一口气总算有了喘息的时候,他高嚎一声,带出了哭腔。 丢死个人,又被打哭了。 “知道回话了吗?” 藤条又点到了身后,周昫吓得瞬间回魂,再不敢耽搁,一叠声地往外蹦:“知道!知道!我错了师父,不敢耍花样了,您别打,记住教训了,我不敢了……” 第155章 腿根 没有安抚,陆浔甚至连话都没有多说。 周昫缩着脖子等了一会儿,只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陆浔在干什么。 他蹭掉了泪,疑惑着要扭头去看,不料腰间一紧,竟是被捆上了绳子。 脑子里懵了一瞬,继而警铃大震。 不至于吧!!! 周昫惊恐万状地挣扎:“师父!师父!我罪不至死啊!” 陆浔往他身后红痕处盖了两下巴掌,将人拍老实了,把腰上的绳子系紧,才将他双腿踢开,把手脚也捆结实了。 肚子下面被垫了足足三个枕头,周昫从未撅得这么高过,简直跟献祭一样,他埋着头连脖子都红了。 不行,太凉了…… 一块布团递到了嘴边,陆浔的声音传来:“叼着。” 周昫大惊,呜咽一声,抬起头时泪眼汪汪。 “别这么看着我。”陆浔冷酷无情道,“可怜也没用。若是不想待会把嗓子喊哑了,就自己咬好。” 心里凉了半截,周昫脸色一垮,刚想说话,嘴里就被塞了布团,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藤条竖着贴上了右侧腿根的位置,引得臀腿轻颤,周昫想缩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动弹,像一只待宰的猪,连嘴都被堵了。 “还记得之前说的,碰了怡红楼的人要怎么罚吗?”陆浔问。 周昫心里全凉了。 不会吧!真要照那样罚??? “一侧四十,算是给你留个教训。”陆浔手上藤条轻点着,压根不去管自家徒弟被吓成什么鬼样,“你最好不要乱动,不然藤条落在哪儿,可就说不准了。” 落在哪?还能落在哪??? 周昫满脸惊悚,身后藤条抬起的时候,几乎把他的魂魄都勾走了。他陡然滞了呼吸,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呼啸的风声像夺命宣言,啪的一声炸响,藤条落下时仿若火舌舔过,瞬间燎出一道红来。 周昫顿了半晌,在身后剧疼炸开的时候猛的引颈高嚎,呼痛声却被布团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眼睛又湿了。 他大爷的怎么这么疼啊!比抽屁股上疼了三倍不止。 藤条落下的位置离中间太近,那疼就像是生劈进去的一样,带起的风格外凌厉,引得身下阵阵发凉。 陆浔这会儿倒是很有耐心,给他留足了喘息的时间,等那挨责的位置缓过了痛感的最高峰,他才落下一记。 “唔!”周昫每次都是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缓下就又被揪了上去,那疼延绵不绝就没断过。 身后伤痕叠加,灼烧一般的痛感翻了倍地上涌。 他很想缩起来,或是绷紧肌肉抗疼,可是绳子捆得死紧,他根本连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么大张着,毫无阻挡抵抗地暴露在藤条之下,所有的疼一分不落地全让他一个人受了。 放松姿态下的痛感更强,腿根内侧的皮肉细嫩,根本挨不住这般专门的关照。 周昫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不会是四十记藤条都要打在这一个位置吧?! 那他还挨什么挨,直接去死算了。 下一记藤条应声而至,打碎了他的胡思乱想。七下,腿根那处已经明显浮出了肿,臀肉在藤条的威势下无助地发着颤。 周昫呜咽着牙都咬酸了,手指在凳腿上抠得惨白。 他挨得这般半死不活的,却连四分之一的数都不到,后面剩下的那么多可还怎么熬? 不能动,又没法求饶,还能怎么着?真就这么生挨到师父气消? 人生绝望。 又是一记凌厉的藤响,周昫蹬紧了腿,却一点用都没有。 他总算把口中的布团蹭掉了,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像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一样开口求饶。 “师父!师父你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那里真的太疼……” 陆浔捏紧了藤条,眸中泛着冷意,再抬手时冲着他腿根那道伤痕一连落了三记。 一记都得缓半天疼的地方,根本没办法想象三记连抽得痛成什么样。魂魄像是被生生撕碎,痛感在瞬间高涨到周昫无法承受的程度。 “嗷!!!” 凄厉的嚎声难听得刺耳。 周昫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人好像被抛到了半空,又重重摔落,粗重的喘息之下,眼泪早糊了一脸。 “师父!” “闭嘴!还有脸跟我求饶?”陆浔这次是动了真气,“三番五次警告过的事情你都敢变着花样地钻空子,我给你脸了是吧!” 又是带着怒气的一记,红肿之上现出了血痧,周昫猛的挣了一把,却让绳子束缚在了原地,半分未挪。 “不想成亲,不想要侍妾,有的是办法,可你这想的什么馊主意?平日里你去那儿喝酒玩闹,我没管你,是想着你大了知道分寸在哪。你倒是给我交了个好答卷啊周昫,还想瞒着我?!” 陆浔震怒,下手一点没轻。 腿根处的皮肉早肿得通红透亮,周昫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把饶命喊了无数遍,实际上喊出来的却全是哀嚎。 “喊什么?自己做的混账事能怪谁,给我受着!” 陆浔一点水都没给他放,眼看着他腿根处那道伤一点一点隆了起来,最后顶成了高肿的一道,表皮之下是红紫交叠。 相比起来,身后那几道藤印伤都显得不算什么事了。 “师父……师父……”周昫哭得不成人样,哽咽的声音沙哑得难以听清,“我错了,我反省,您消消气,换个地方打吧,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那地方肿得太厉害,他如今叉开了腿都能察觉到。藤条带起的风刮在上面,都能疼得他发抖。 但是陆浔没有如他的意。 藤条再贴上那个位置时,周昫差点吓崩溃了,认错求饶好话说尽,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陆浔才能饶过他。 “啊!”还是那里,周昫哭嚎着啃住了凳沿,脸上的表情狰狞得像是要去杀人放火一样。 事实上他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挣断绳子,打翻长凳,柜子床底哪里都好,他躲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 手臂青筋暴起,腕上被绳子勒出了红痕,周昫自以为挣扎得剧烈,实际上却只是抽动了几下。 四十记藤条,真就全部抽在了一处地方,乍一眼看上去,右边腿根比左边大了一圈,要不是陆浔力度掌握得好,他肯定要破皮出血。 第156章 铁板 藤条总算是放过了他右腿根上的伤,可随即又贴上了左腿。 周昫一颗心在火海中滚了半晌,好不容易被捞了出来,还未及喘一口气,又立马被放到了刀尖上。 一想到方才切皮割肉一般的痛还要再熬上一轮,周昫就觉得天塌地陷一样,怎么都接受不了。 “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师父……”周昫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声音都带着颤,“我不该在怡红楼宿了一夜,不该干那些事还想瞒着你,不该存了侥幸之心在警告线上试探,不该耍小聪明!我记住了,再不敢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连称谓都改了,若不是被捆起来,肯定就抱着陆浔的大腿哀哭求饶了。 “说完了吗?”陆浔的声音传来,还是冷冷的没什么起伏。 周昫又怕又委屈:“师父……” 陆浔将掉到地上的布团捡了起来,给他换了个新的,趁他说话的时候直接塞他嘴里:“咬住了,你再敢往凳子上啃,可就掌嘴了。” 求饶的路子被堵死了,任凭周昫再怎么泪眼汪汪地凄惨呜咽,陆浔也没一点动容。 以周昫这胆大包天的性子,若这回不能一次给他打怕了把规矩立稳,他下次还敢。 藤条又点到了身后,这点简单的动作都能让周昫怕得直缩,屏住了呼吸根本不敢出声,直到藤条抽落下来,他才猛地一抻脖子,崩溃地发出一声闷哼,脸上涨得通红。 无法忍受的疼,周昫用尽了力气挣扎,绳索勒进了皮肉里,粗糙地磨过皮肤,他却浑然不觉。 “唔!唔!!” 腿根处挨责的地方在迅速泛红肿起,周昫满脑子空白,除了铺天盖地的疼,什么都顾不上。 他挣得太过厉害,以至于整张长凳都被他扽挪了位置,差点没翻下去。 陆浔摁住了他的后腰,知道是他疼得受不住的本能反应,也没再和他计较是不是坏了规矩的问题,只是把人按牢了,耐着性子一记一记地将他左腿根的位置也抽成肿亮的一片。 四十记藤条,漫长得像过了四十年一样,周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陆浔停手的那一刻,他仿佛在阎罗殿里走了一遭。 结束了……熬过来了…… 周昫浑身瘫软在长凳上,挣扎与嚎叫几乎耗光了他的力气,冷汗浸湿了衣裳,脸上更是狼狈得不像样。 陆浔允了他休息,可是绳子没解。 周昫敞着腿趴在凳上,只觉身后那两处肿得厉害,鼓鼓囊囊地发着胀,一抽一抽地疼。 耳边有撩水声响,陆浔绞了张帕子,蹲下来给他擦脸。 周昫刚让自家师父收拾了一顿,这会儿还怯生生地有些怕人,可又忍不住想从陆浔那儿讨点心疼和安慰。 “师父……”周昫哑着嗓子,把头蹭在陆浔的臂弯里。 陆浔将他脸上擦干净,又重新绞了一遍帕子,擦掉他脖子和背上的汗。 “渴吗?要喝水吗?”陆浔问。 周昫早就嚷得口干舌燥,又巴不得多蹭蹭陆浔的好,听他问便赶紧点了头:“要……” 水来了,陆浔喂他喝的,可身上的冷意一点没撤。 周昫小口小口地啜着水,眼神却越过杯沿偷偷地往陆浔脸上瞧。 他是真没想到这件事会把陆浔惹得这么生气,早知道就不这么干了。 “师父……”咽掉最后一口水,周昫小声地唤了他一句。 陆浔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回来时手上换了板子:“趴好,账还没算完。” 还没算完?!! 周昫像挨了个晴天霹雳一样怔了半晌,反应过来时人都快裂开了,拼命地挣着手想从长凳上离开。 “师父,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他是真挨不了了,身后腿根内侧的那两块肿得像两个馒头,挤压着中间的位置,他趴着不动都疼,根本不知道再挨上板子会崩溃成什么样。 “师父……”周昫声泪俱下,刚擦好的脸又哭花了。 板子搭上了身后,不过这次是横着搭的,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藤印上有些骇人。 周昫猛的浑身绷紧,怕把陆浔惹毛了抬手就给他一板,闭了嘴小心翼翼不敢再嚎。 “在怡红楼里跟你说过,一刻钟,晚了一炷香十记藤条,没忘吧。” 周昫紧张地攥着手,都不知道这问题该怎么回答才好。若说没忘,那他肯定迟了得挨打,要说忘了吧……更得挨打。 不过陆浔也没要他回答的意思:“你迟了两刻钟连一炷香,七十记。” 周昫浑身一僵,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能耽误那么久,他明明策马都快跑出残影了。 陆浔将板子拎起来了一点,棱角分明的板沿从两团上面划过,坠着板子本身的重量,引得底下人一阵战栗。 以周昫目前的伤来看,再挨上不放水的七十藤条,就该破皮见血了。 陆浔不想,便给他换了板子。 宽面,厚重,还刚好可以盖住藤条的伤,够疼,但又不至于打坏。 不过,既然换了工具,作为代价,陆浔饶了他十记,算六十。 可周昫一下都挨不住。 板子兜着风下去,抽在已经伤痕累累的身后,将原本歇了好一阵的痛都翻了出来。 “啊!”周昫又是挣手又是蹬腿,嚎得凄惨,张开的嘴猛地啃到凳沿上,想起来陆浔说的话,又急急松开了牙,“饶命!饶命师父……” 第二板接踵而至,一板能盖住三四道藤印,将原本沉下的肿伤再次抽得泛红。 这特么比揉伤还疼啊!!! 可周昫除了求饶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与陆浔相处了这么久,他知道陆浔最恨什么。 明知故犯,屡教不改,如果陆浔因为这两样错罚他,他每次都得熬到求生不得,偏偏他这回两条都占了,还是之前明令警告过的事。 自己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上了。 “我错了!我错了!”又是一板,周昫仰着脖子嚎啕痛哭,满脑子都是自己跪在地上求师父饶命的画面,“再不敢试探底线了师父,求您开恩,轻一点,真的疼啊……” 第157章 熬过来了 陆浔稳着手劲,一板一板地往下打,其实他已经收了些力气了,但周昫本来的伤就不轻,那板子又有些分量,落下时的痛一点不减。 身后的藤印几乎要被拍匀了,周昫甚至能感受到肿伤被生生碾过压扁,新疼带着旧痛一起陷进肉里,再重新发酵一样地肿起来。 “师父……饶命……”周昫把头抵到长凳上,恨不得一脑袋磕晕算了,也好过在这里生生熬刑。 以前陆浔罚他,扭手摁腰压腿已经是很严重的了,鲜少有把他捆起来的时候。 有时他挨得狠了,又躲又逃这种事也不是没干过,大不了之后被抓回去再多挨几下,嚎得更大声点,但起码当时还算个生路,能喘口气都是好的。 哪里像现在,手脚连着腰都被捆紧了,他挨到求生无门,却连稍微动一动都做不到。 身后肿得像个球,板子慢慢往下打了,那是坐椅子的地方。 啪的一板落在臀腿的位置,板沿剐蹭过他腿根处那两块伤,瞬间碾出的刺疼跟钉子入骨一样。 “嗷!”周昫猛的一挣,带得整张长凳哐当震响挪了位。 陆浔顿住手,压了声音:“周昫。” 威势罩下,周昫骤然清醒遍体生寒,心知自己方才的举动,往重了说不定会让陆浔以为他是不服管。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啊!他服得透透的了好吗! “我知错师父!”周昫急急忙忙开了口,生怕晚一些自己就没机会了,“我听教,我服管,再不敢拿警告当耳边风了,您信我!” “拿警告当耳边风?”陆浔重复一句,把周昫吓得半死,“呵,板子上身了,疼狠了,你自然不敢拿警告当耳边风。” 身后的板风声变了样,是从下往上扫的,一板一板全落在臀腿的位置,板沿扫在腿根的伤上,疼得直蹿脑际。 周昫努力地拱着腰,想让身后板子尽量落在别处,不要再磨他那两处伤了,真不是人能挨的。 但总是徒劳无功。 “嗷——”周昫疼得头昏脑涨,过度的哭嚎让他有些缺氧,“师父,我不敢了,你杀了我吧,真不敢了……啊!” 陆浔停了手,板子压在他身后一道伤上,用了点力气:“知错?” 周昫躲不开他,生咬着牙,忍得大腿发抖:“知错,知错……” 陆浔松手,换了一道伤压:“改吗?” 周昫快抖成筛子了:“啊……改!我改!” 陆浔没有松手:“以后怎么说?” “不敢再犯了。”周昫几乎是在强撑,“我听话,不敢耍心眼了,师父……” “怡红楼呢?” “我不去了,再不去了,我再去就是狗!” “自己说的话,可记牢了,你若敢再有一次,便不会有今日这般轻饶了。” 陆浔手上用力,板子压着肿伤推碾了一小截,周昫受不住那疼,嗷的高嚎出声,陆浔才松了手,看凳上的人脱了力一样瘫软下来,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昫这回是真挨了个狠的,陆浔给他松开绳子时,他口中还在声声低喃:“饶了我……饶命……再不敢了……知错了……” 陆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他刚罚完人,自己的情绪还气着,便冷着个脸,把周昫身上收拾干净就走了。 周昫知道自己这回把人气狠了,抱着枕头缩在被子里,难得没有撒泼打滚地闹腾。 身后的伤上过药,缓过最初火烧般的疼后慢慢歇了下去,最后维持在一个沉沉钝钝的水平,虽然挨不了力,但只要不动,就没什么事。 周昫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陆浔拿板子拍散了他身后的肿块,让他不必揉伤时再遭一轮罪,可当时的疼他光想想就觉得浑身发麻。 他叹了口气,勉强换了另一个姿势趴着,伸腿的时候突然嘶了一声,然后咬牙不动了。 腿根内侧那两处伤肿得厉害,存在感异常明显,稍微动一动就会互相磨蹭挤压,疼得他眼冒金星。 靠,那地方还真是能打的! 他岔着腿,肚子底下垫着枕头,趴在床上怀疑人生。 最后那六十记板子其实只罚了一半,按陆浔的意思,是剩下的先给他挂起来,明日开始每天一个时辰,到书房去抄书反省,若是态度良好,就给他免了。 若不然…… 周昫没让他把话说完,赌咒发誓自己态度绝对良好,如假包换,求师父饶命。 当时说得痛快,可他现在光想想书房那张红木大椅,就觉得身后要废了,到时候还得握笔抄书,他肯定会因为坐不住乱动掉下来再挨上几次回锅的。 “殿下。”外边有人,是宋彦。 周昫差点吓炸了毛,急急忙忙拽了被子把自己盖严实了,又放了帐子,才把人唤进来。 宋彦昨夜不见他回府,今早一问才知他在怡红楼过了一夜,还未等他去找人呢,便又听说殿下快马加鞭地往陆府去了。 他稍一想便把事情猜出个七七八八,特地等了半天,才上陆府来的。 “你怎么到这来了?”周昫抱着枕头,只露出个脸。 “你没来上值,我不上这来怎么找你?”宋彦本还想打趣他两句的,可一进来看他眼睛的肿还没完全消下去,心里有些吃惊,“打得这么重?可还能起得来?” 周昫死鱼一样地趴在帐子里,连声音都是懒的:“要了半条命了。你帮我挡一下那些人,这几日要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别让他们找我。” “寻常的事都还好,有曹大人他们在,乱不起来……” 宋彦略顿了顿,周昫就察觉出他的意思了,收掉了话音中的懒散。 “袭营的人查出来了?” “没有。”宋彦神色有些严肃,“线索断了,几乎像一夜消失。” 周昫的眼神蒙上一层冷意。 宣武河决堤的事,本也不由守备军管,但宫里下了旨,他只能去,追查围攻庄子和守备营的案子被耽搁了,如今再要接着查,线索却断得一干二净。 巧合得就像故意把事情从他手上摘掉一样。 他倒不觉得袭营的事是宣德帝干的,但如今摆明了宣德帝不想让他再查。 “把明面上的人收了吧。再派几个不惹眼的,给我盯着许府。” 第158章 大胆 周昫一瘸一拐地挪去书房的时候,陆浔已经在里头了。 身后的伤歇了一天,变成那种沉钝钝的疼,摸上去有些僵硬,但好歹不再像油泼一样疼得惨烈,就是腿根的那两处伤磨人得很。 周昫没敢直接大咧咧地推门进去,先是扒在门边往里头望了两眼,果然看到了那张万恶的红木大椅,上面光秃秃的连张软垫都没有。 还没进去,他就觉得屁股痛了。 缩回头,周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身后,又整理了一番衣服,看着没什么问题了,才畏畏缩缩地推门进去。 “师父……”周昫站在下方,绞着手,说不出的乖巧老实。 “来了?”陆浔只抬眸扫了他一眼,指着红木大椅让他坐上去:“三篇时论,抄一遍,再说心得。” 周昫低头应了声是,哪里敢有多余的话,一瘸一拐地挪到椅子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扶着扶手,忍着疼慢慢往下坐。 昨日陆浔罚他板子,最后还特地往他坐椅子的地方补了好几板,就是为后续这些日子做准备的。 臀腿处发着肿,周昫根本不敢坐实下去。借着桌子的遮挡,他半屈了膝盖,腿上的力气是绝对不敢松的,这姿势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半蹲。 他的动作太过颤颤巍巍,陆浔不消细看都能猜出来他的不对劲,手上折子放下时便重了两分。 啪! 周昫现在就是个不经吓的状态,眼神瞟到陆浔那边苗头不对,胆子立马就被吓飞了,浑身一凛,倏的坐了个结实。 啊!草! 失去了腿上力量的支撑,身后实打实地压在硬木椅上,瘀肿被压得彻底,像挨了一记重锤,钝疼持续不断地往上涌,腿根处的伤受到了双重挤压,难忍得很。 周昫又开始往外冒冷汗了。 可在陆浔眼皮底下耗着,他不敢造次,在哼哼嗤嗤地磨蹭了一炷香,收到了一记死亡凝视之后,终于颤颤巍巍地拿起笔。 这次的时论,是讲秋收的。 今年雨水太多,被淹的田亩无数,各地收成都受了影响,秋粮收不上来,百姓没法过冬,流民和匪寇便多了。 周昫咬牙忍着疼,一笔一笔地抄着时文,字写得哆哆嗦嗦的。 陆浔之前教他策论时也是这样,给几篇观点不同的文章让他看,再问他心得总结,有时还会给他拟个题,让他自己写。 周昫刚学时,觉得这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囫囵吞枣地翻过去,自然说不出什么有实质的东西,为此还吃了不少板子,然后就像现在这般肿着皮肉罚抄。 后来慢慢上了道,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了,挨的罚才渐渐少了。 托陆浔的福,他现在写的折子还算过得去,处理的朝廷文书也没闹出什么笑话。 这一路走来,自己真是太不容易了。 周昫感动得为自己抹泪,然后一抬头,发现陆浔就站在他桌前,看那表情,应该是想给他一巴掌。 周昫:“……” 他匆匆忙忙地低头提笔,假装自己抄得认真,一看才发现那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还写得歪歪斜斜的。 救命,刚才光顾着自我感动,忘记动笔了…… “呵。”陆浔绕过桌子走过来,笑得人毛骨悚然,“真是不记打啊。” 周昫赶紧搁了笔站起来,惊慌失措地想给他跪下认错,谁知腿还没弯就被人揪过去摁趴在桌子上了。 “师父!”周昫急得大喊,“师父开恩,不能再打了啊!” 巴掌落了下来,又急又重,像铁砂掌一样。 周昫怕自己掉下去,手上连忙扒紧了桌沿,咬牙强挨了十几记,才突然反应过来。 糟了,是巴掌! 陆浔也发现不对了,伸手在他身后摸了几把,然后解了他的腰带。 一个棉垫被抽了出来。 完犊子了……周昫埋头装死。 “呵,周昫啊。”陆浔看着手上的棉垫气极反笑,“这么大的胆子,为师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周昫两腿发软,巴不得现在来道雷劈了他,这样还能死得痛快点。 人到害怕的时候,总会生出几分铤而走险的侥幸心理。 他知道今日有罚坐,自然更知道自己坐不下,寻思半天,想着冬日衣服还算厚实,便偷偷找了个棉垫塞在身后,又怕太明显被看出来,还特地挑了个不太厚的,在穿衣镜前试了半天,调整得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才出的门。 结果,进来才一刻钟就被扒了。 陆浔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个皮拍。 周昫吓得根本站不住,反了身就往桌子底下钻,情急之下撞到头也不管了。 “我错了师父!不敢了!啊——” 脚踝被抓住,周昫整个人被拖了出去,腿根的伤受到挤压,一时疼得他想翻白眼,慌乱之中抱了一下桌子腿,还因为手滑没抱住。 “饶命!我不敢了!”周昫疯狂求饶,大腿没抱上,人就已经被揪起来压回桌上了,吓得他满口大叫,“师父!师父!” 手反扭到了后腰,裤子被抓了下去,发面馒头似的两团被迫撅高,迎着皮拍挨了上去。 “嗷!”周昫拼命地蹬着腿,嚎得不似人声。 皮拍质地劲韧,不像木板子那般坚硬,陆浔没怎么留情,几下落在肿伤上,能在红紫斑斓中叠出一片惨白。 “不行了!不行了师父!” 周昫两条腿扭得不成样子,身后本能地缩起,夹到腿根的伤又是一阵尖锐刺痛,吓得他立马松开,又紧接着挨了几下皮拍。 缩起又疼,松开又疼,怎么着都躲不掉,真的是进退维谷,周昫扯着嗓子嚎得分外凄惨。 “是我这阵子给你的好脸色太多了是吧?能的你,罚坐还敢带垫子?!” “你怎么不干脆把枕头被子全带上?要不要我再找两个人伺候你?!” 陆浔是真气到无语,抓着拍子又盖了几下。 “嗷!”周昫后悔得不行,自己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想的这鬼主意,这下更别想师父轻饶了。 “我本想着你今日若是安生,那三十记板子便算了,真是看得起你。”陆浔指着他的后脑勺,“规矩给我守好了,三十记你一下都别想逃。” 第159章 这次真够了 周昫一时间浑身发冷,三十?!他这样的伤还得再挨三十!! 没等他说话,身后的皮拍便已经兜着风抽了下来,呼呼地带着力道,像鞭子一样,抽在身后,能把肿起的地方压凹下去。 这下是疼到牙关都在抖了。 周昫呜呜嗷嗷地嚎得撕心裂肺,也不怕喊得全府都知道了,甚至希望能多嚎过来几个人,不管是谁都可以,再没人救他他就真疼死了。 “嗷!!!师父……疼啊……” 皮拍往腿后的地方去了,原本略带沉闷的声音重新变得清亮起来。 其实腿后不比身后扛揍,但那里没伤,即便陆浔一连七八下不换地方能抽出一道肿痕来,也比打在身后和臀腿的位置好太多。 三十记,大部分还是落在腿后的。 感谢老天,师父还能心疼自己。 打完的时候,周昫的腿已经完全软了,滑下桌子,虚捂着身后呜呜直哭,却连碰都不敢碰。 原本歇下去的钝疼又被翻了起来,身后重新肿大了一圈,连腿后都滚着烫。 得,这回是更坐不下了。 周昫抹了两把眼泪,梨花带雨的看着很是可怜,正想着趁师父还能心疼赶紧求个情,不奢求能免了罚,但能推后一日都是好的。 可他一抬起头,却见陆浔往红木大椅上放了块搓衣板,对着他道:“裤子提起来,坐下,把时论抄完。” 周昫唰的一下面色苍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坐?坐哪?坐那搓衣板上?谁?他? 他现在别说红木大椅了,垫着软垫都不一定能坐下,还要坐那东西上面??! “师父……”周昫嘴一扁,眼泪就下来了。 他做不到啊,真的做不到啊! “自己坐上来,坐好。”陆浔脸色一点没缓,手指叩在椅背上,“让我动手你就是罪加一等。” 周昫撇着脖子不愿意,可又觉得陆浔说的那句罪加一等不像是吓唬他的,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慢慢爬了过去。 眼神落在搓衣板上,看着那规则起伏的棱角,他都不敢想象肿起的皮肉压上去会是什么样,手在扶把上撑了好几次,都没敢坐下去。 陆浔看他在椅子边磨磨蹭蹭地拖了足有一刻钟,本就没剩多少的耐心更是耗得见底,啧了一声伸手便要去拿皮拍。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别,师父!我坐,我坐!” 周昫终于知道急了,闭了眼睛破罐子破摔一样坐下,腿上力气一松,搓衣板的棱子直接就嵌入皮肉。 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周昫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捂着身后滚到地上嚎啕大哭了。 那种疼能透过皮肉浸到骨子深处,像一团刀子在身后乱绞。 陆浔把他抓了回去。 周昫吓得挣扎,可还是被按坐到搓衣板上,胡乱地缠抱着陆浔,却还是借不了力,反而被按紧在上面。 身后滚着连绵不断的剧疼,肉都在抖,那两道卡在腿根的棱子尤其明显,周昫抽噎的幅度大了点,都能磨得他眼前发黑。 这坐的哪里是搓衣板,分明是刀子。 周昫被强压着生生坐了一刻钟,疼到受不了了,突然回光返照猛的挣开了陆浔的束缚,再一次滚了下去。 陆浔沉声:“周昫。” 周昫抱住了他的腿,口中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陆浔一句也没听清。 自己真是把他逼狠了。 “够了师父,真的够了……” 总算有两句勉强能听出来的话。 周昫哭得太过,忍不住开始咳嗽,偏偏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才更加绝望。 够不够的他说了不算,只要陆浔觉得他受的教训不够,记不住,他就得挨下去。 “师父……”周昫悔恨交加,今日这般又何止挨了个回锅。 陆浔由着他抱,垂眸看他肩膀哭得直抽抽,忍气沉着声:“别人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你倒好,昨天怎么说的?身上还挂着罚呢,就敢与我耍心眼?!” 周昫拼命摇头,手上抱得老紧,一句话都没敢讲。 陆浔哼了一声:“起来,把脸擦了,书抄完。” 周昫缓了半天,撩水洗了脸,眼睛还肿着,又回到了桌子边上,好在陆浔没再让他坐,默认允了他站着抄。 其实站着也疼。 身后一会儿又热又胀的像是要破开,一会儿又沉沉坠坠的像块大石,腿根处的肿伤存在感十分明显,受着挤压,一跳一跳地抽着痛。 可陆浔还在一旁,周昫顶着他的目光不敢再造次,牙都咬酸了,也没敢再乱动,收拢了注意力抄书。 一个时辰,文章抄完了,只是字形都打着哆嗦,不堪入目。 周昫战战兢兢地交了上去,挨了几下手板,没有多重,只是微微红了一片,和身后比起来简直算是蜻蜓点水。 陆浔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答得还算中规中矩,这才被放了出来。 他在怡红楼闹了一晚上的事,外头没觉得什么,反正京城里这般做派的富贵公子数不胜数,早就见怪不怪了。 知道内情的宣德帝却让他气得无语:“朕给他找侍妾,他不乐意答应,就跑去那种地方胡闹?” 胡内侍顶替了周昫的位置被骂,送着茶让宣德帝消消气。 宣德帝接了茶,却没喝,转手又放下了:“前两天还说他长进不少稳重了呢,结果这闹的哪一出?没人管了是吧?” 胡内侍躬着身,知道宣德帝不是真发火,倒是又气又拿人没办法的意思居多,赶紧半劝半哄着:“有人管有人管,陆大人管着呢,当时就抓回去罚过一顿了。” 宣德帝这才哼了一声,拿起茶到了嘴边,想想又不忿道:“不行,你去一趟陆府,传口谕让陆浔好好管一管,别手下留情。再扣他三个月的例银,朕看他还能有钱去花天酒地。” 胡内侍应着声,哭笑不得地去传口谕。 周昫都趴床上了还因着这个事被抓出来接旨,身后又疼又不能发作,憋闷得不行。 他能挨陆浔骂,不代表能挨宣德帝的骂,更何况要不是这老头提了成亲纳妾的事,他能去怡红楼闹事吗! 平白挨了顿打,他还没闹呢,这老头居然还扣他月银,还让师父不要手下留情! 周昫想连夜进宫往他鞋里扔毛毛虫。 第160章 不逃 陆浔进来的时候,周昫正换了衣服,手上堆着个枕头,慢吞吞地准备往床上趴。 他没料到自家师父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乍一眼看到吓得瞬间站直身体,猛地扯到伤处疼得他咬牙直想翻白眼。 陆浔看着他忍得快变形的脸:“很疼?” 他的语气连个波澜都没有,周昫听不出那背后的情绪,不知道师父是真心问自己疼不疼,还是嘲讽反问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绞着手指规矩地站在原地。 方才胡内侍来宣圣上口谕,说到“别手下留情”几个字时,周昫是真的顶出了一头的问号和感叹号。 什么意思?宫里那老头什么意思!生怕师父罚不死他?! 陆浔俯首应着“谨遵圣谕”,周昫在一旁简直心惊肉跳,缩着脖子恨不得陆浔看不到他才好。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他是真怕陆浔为着那几个字,再把他揪起来暴揍一顿。 这次是真挨得狠了。 周昫站在床边,连眼神都没敢抬,小心翼翼地垂头等着,也不知道师父这会儿过来是什么打算。 陆浔看他拘谨得厉害,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可毕竟刚把人狠罚了一顿,这会儿根本软不下语气。 他原本没打算今日来的,谁知道周昫又拱着火挨了一顿。陆浔担心他身后的伤太重,只好过来看看。 眼神扫过,见他床头放着几个瓷瓶,陆浔走了过去:“上药了吗?” 周昫摇了摇头,又怕陆浔觉得他没有好好上药养伤,连忙解释了一句:“本来准备上的,刚好宫里来旨……” 陆浔没说他什么,只拣了两个瓷瓶出来:“趴着吧,我看看。” 枕头垫到了肚子底下,周昫现在对这个姿势有些应激反应,身后空落落地高撅着,总觉得下一刻师父的藤条板子就抽上来了。 搓衣板的棱角不那么平整,周昫出去接个旨又来回磋磨了一番,身后有几处磨破了,粘黏的衣料褪下来时疼得直抽气。 伤果然有些重了。 陆浔蹙了点眉,拿棉团替他把破口的位置都清理干净,才点着药粉敷上去。 “嘶……唔……” 不破的地方还好,破了的地方一挨药粉就疼得尖锐,周昫忍得浑身都在颤抖,又不敢挣扎叫嚷,只能咬着一角被子压着声音哼哼。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徒弟,陆浔还是没忍心由着他一个人这般难受。 唉,罢了。 心里长叹一声,手上动作放得更轻了,陆浔边上药边往他伤口的位置吹了吹,语气不由自主地就放缓了。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周昫的眼睫颤了颤,灵敏地捕捉到了师父的心疼,嘴一扁,哼哼唧唧的抽噎声大了一些。 “好了好了,不疼了,我轻点。”陆浔果然心更软了,可看着他疼又生出几分埋怨,“你怎么这么能拱火呢?与我耍心眼玩心思,你玩得过吗?到最后受罪的不还是自己?” 周昫被药粉蛰得缩了一下团子,夹到伤又疼得立马松开,心道师父你这是哄人吗?虽然话不假,可也太扎心了吧! 哼唧声更大了。 陆浔听出来他卖乖的意思,手往他腿后没伤的地方拍了一下:“蹬鼻子上脸啊?不许撒娇,生气呢。” 周昫闭了嘴,换成一双可怜的湿漉漉的眼睛:“别气了师父,都打成这样了……” 陆浔对着他额头弹了一下,如愿听到自家徒弟啊了一声,心情才好了点。 “哼,你难道不该?”他口中说着,故意往周昫身后伤不重的地方多揉了两下,“再敢胡闹耍小聪明,我就去找些活血利肿的药酒,给你身后都揉一遍。” 周昫:!!! 三魂六魄被吓飞了,周昫抱着枕头石化在原地,心里呜呜直嚎。 不是……师父他怎么能这么狠啊! 上完药,裤子却没提,陆浔只在他身后搭了条丝锦,便将被子盖了起来。 周昫看他一副准备要走的意思,心里有些失落。 以前罚得重的时候,他只要多嘤嘤两声,陆浔总会心软留他过夜,这次却没有要陪他的意思。 “怎么了?”陆浔把东西收拾好,抬眼看到人窝在被团里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难受吗?” 这会儿天冷,若是起了烧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伸手摸了摸周昫的额头,没什么异样,可要抬起时却被人轻轻一带拉进了被子里。 “做什么?”陆浔轻轻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 “我是不是发烧了?”周昫半埋着头,声音瓮瓮的。 “没有。”陆浔抬眉,这小子的身体一直挺结实的。 “夜里就该发烧了。”周昫笃定道,满眼都是可怜,“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屋里空荡荡的,连个知道的都没有。”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陆浔有些好笑:“同福就在外面,你喊一声他就听到了,或者让他进来陪你也行。” 周昫头一扭,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陆浔捏了捏他的耳朵:“快点,放手,不然我揍你了。” 周昫不情不愿地松了点力气,怀里的手就抽走了,烛光熄灭,屋里陷入了黑暗,他堵着气趴在床上,揪着枕头的一角和它过不去。 没过多久,脚步声轻响,床边凹陷了一块,一个人躺了下来。 周昫眼睛一亮,嘴角扬起个心满意足的笑。 嘿嘿,师父果然还是心软放不下他。 “师父~”周昫拉着身上的被子给他。 陆浔把人按了回去:“别乱动,药都让你蹭没了。” 周昫才不管,哐叽哐叽往陆浔身边挤,抱着他一只手臂美得不行。 陆浔推都推不动,只能替他把被子掖好了,口中凶道:“不好好盖着被子,你今晚要是真起了烧,我明日还打你一顿。” 周昫点着头,满脸写着这个世上我最听话。 陆浔才不信他:“卖乖也没用,明日的罚抄你别想逃。” 不想就不想呗,反正他也逃不掉。 “我不逃师父。”周昫往他身旁凑了凑,声音就抵在他耳边,“你在这,我不逃。” 第161章 剿匪 两人躺在一个被子里,温度很快就传给了彼此,罩得暖烘烘的。 周昫嫌热,便把手臂伸了出来,借着暗色悄悄勾着陆浔的头发玩,没什么睡意。 “阿昫。” 陆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周昫吓了一跳,匆忙松手放开他的头发,趴在枕上假装老实。 “圣上与你说的事,你真没想过?”陆浔问道。 周昫松了口气,就问这事啊,他还以为陆浔发现他的小动作了呢。 “师父你要是想说成亲纳妾的事,就算了吧。”周昫懒懒地趴着,声音闷闷的有些不高兴。 这事谁也不能逼他,师父也不行。 陆浔偏过了头,看着他模糊的轮廓:“你这个年纪,就没一点想的?成了亲,有个家,日子也会安稳下来。” 周昫像听出什么来了一样,倏地抬起了头:“师父你什么意思?你烦了我了是不是?” 陆浔一顿:“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周昫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你巴不得赶紧送我走?” 陆浔失笑:“你是殿下,有自己的府邸,迟早要成家的,难不成还能一辈子赖在我这?” 周昫生气了:“殿下怎么啦,殿下也是你徒弟,你要不喜欢,我现在就把那边府邸封了,搬回来住。” “说的什么话。”陆浔半真半假地拍了他一下,“越说越离谱了。” 周昫哼了一声,嘟囔着小声道:“反正我是不会成亲纳妾的。你不也没成亲吗,还说我呢……” 陆浔啧了一声,笑得无语,侧过身抬手捏了他耳朵:“能的你,管天管地。” 周昫嗷嗷叫着:“师父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身后被拍了一下,没怎么用力,还隔着被子,不过也疼。 “闭眼,睡觉。”陆浔把人摁老实了,才默默叹了口气,对着床帐顶子出神。 算了,没想法就没想法吧,反正他现在年纪也不大,没什么好着急的。 其实周昫的心思陆浔也不是察觉不出来,两人说到底是差不多的,在这条没法回头的路上,谁也不想再牵连上无辜的人。 宣德帝虽然气得拍桌子,但到底没再提让周昫成亲纳妾的事,可这消息还是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京中就这么暗流涌动,有想法的人家到处打听找人牵线,可周昫没有母族,这事又不能直接去问圣上。 兜兜转转,那些人到最后居然都围到了陆府门口,问着殿下娶亲,不行的话陆大人也成啊。 陆浔对着桌子上堆得比他人还要高的几摞问安折子怀疑人生,再看一眼半趴在桌上闲闲抄书的罪魁祸首,气不打一处来,大手一挥又给他加了两篇时文。 “凭什么!我干啥了我!”周昫无辜得直抗议,让陆浔瞪了一眼立马歇了下去。 抗议无效。 七日后,周昫刚能勉强坐下,就被陆浔推着赶出去上值了。 今年秋收不好,陇西的战事又吃紧,入了冬了都没歇,军粮供应不能落下,国库存粮都供着战线,根本匀不出接济百姓过冬的粮食。 各地流民匪寇多了起来,甚至有不少涌到了京城周边,有几分各立山头的意思。 清剿匪寇的差事落到了守备军头上。 陆浔升了官阶,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自然没法跟着周昫到处跑,便在他离京前专门把人叫到书房,拎着戒尺认认真真地警告了一番。 “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自己心里要划分清楚,别以为我不在身边就没人管得你了。” 周昫一身气势恢宏的铠甲,站在陆浔跟前老实听训,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那些胡闹的心思和小聪明都给我收干净了,多听听各位将军和大人的意见,少骄傲,少得意,若是让我知道你闹出什么事来,下场绝不会比这次好。” 戒尺敲在桌沿,咚的一声吓得周昫身后一紧,差点给陆浔跪了。 他才挨了一顿狠的,还没从自家师父的余威中走出来,连忙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那个胆子,一定小心谨慎。 整整大半年,周昫几乎都在外边东奔西跑,流民闹事要去镇压,山匪打劫要去清剿,留在京城里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连春节都在外边待着。 其实这事不算太难,就是各地流寇此起彼伏,打法各不相同,又要兼顾安抚民心,磨人得很。 不过,对于周昫和守备军这支队伍来说,倒是一个绝佳的磨合机会。 周昫当过山匪头子,后来又被陆浔盯着学了不少兵论和时策,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甚至还瞅着时机,打了几场漂亮的仗,引得士气大涨。 夏初的时候,陆浔因着查案出了一趟京,回程时顺路绕去了周昫的驻点。 周昫当时刚端了一个匪窝,军帐就扎在山沿,他在泥地烟灰里滚了好几天,身上又是汗又是土的,正赤了半身,站在溪水里冲澡。 天边的晚霞烧得通红,连风都是暖的。 周昫憋了气钻进水里,直泡得浑身都舒爽了,才猛的蹿出水面,哗的扬起一大串水花。 陆浔就站在岸边,晚风吹动了他的衣角,漫天的霞红落在涟漪上,一直铺到了他的脚下。 周昫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回神,脸上扬起灿烂的笑,踩着一溪的金光往岸边跑。 “师父!” 陆浔接住了他,被抱了个满怀,蹭了一身的水。 “师父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先告诉我?你要待多久?” 陆浔让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了个措手不及,好笑地抬手捡走了他发上的一片叶子。 两人都站在岸边,陆浔才发现这小子居然长得比自己还高一点了。 周昫也发现了,故意昂了昂下巴站得笔直,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几个月不见,长这么高了。”陆浔捏了捏他的脸,原先还带点婴儿肥的,现如今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俊朗的线条。 周昫耸着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弯腰捡了衣服,随手搭在肩上,另一只手拍了拍胸膛:“那是自然,还长结实了呢。” 第162章 皮痒 陆浔来了,周昫高兴得很,可听他说只待一晚就走,又有些闷闷的失落。 两人围坐在火丛旁,陆浔拿干布给他擦头发。 周昫掰断手中的干柴扔进火里,不悦地嘟囔:“那老头这么着急做什么?晚一日天还能塌了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赶着投……唔!” 陆浔一巴掌捂了他的嘴,用干布罩着把他的头发搓成了鸡窝:“口无遮拦的,皮痒啊你。” 周昫皮痒不痒的不知道,打倒是真挨了一顿。 起因是他想着让陆浔多留两天,便趁着夜黑风高,偷摸到马厩里给陆浔拉车的马喂了点巴豆。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怕被人知道,都不敢假借他人之手,本不该被发现的。 可人算不如天算,马厩里留了他的脚印,而陆浔早起时看到了他鞋底的新泥。 周昫有时觉得,师父查案的水平太高也不是件好事,自己想偷摸干点坏事都不行,一眼就能被看出来,瞒都瞒不住。 陆浔好歹没当着军中那么多人的面戳穿他,随手拎了根马鞭,若无其事地把他拉进帐子里。 “师父……”周昫偷偷地拽了拽手,发现陆浔把他手腕抓得死紧,怕人生气,也没敢用力挣。 帐门一放,那马鞭就下来了,嗖嗖地听着吓人得很。 周昫哪里敢挨,绕着床榻桌子屏风边躲边逃。 “我错了师父!怒不责人啊,您消消气……” “站住!你还敢跑?!” 周昫到底是没逃出自家师父的手掌心,屁股上挨了两下,疼得他跳脚,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押到角落里面壁思过了。 衣服的下摆被撩起来塞到腰间,周昫面墙跪着,双臂向上高举着一碟子的巴豆。 “举好了,手伸直!” 周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东西撒了。 陆浔拖了张椅子过来,就坐在他身后,气哼哼地瞪他:“要是有掉出来的,别怪我让你全吃下去。” 那还得了! 周昫身后一紧,疯狂摇头,手臂绷得僵直,上面那张小小的碟子似有千斤重。 师父现在对他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以前还有手下留情的时候,现在可不,手黑得很,真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陆浔冷哼一声,倒拿了马鞭,扬手用鞭杆儿在他身后抽了一记。 “哎哟!”周昫吃痛,膝盖往前挪了一步,本能地想反手捂住身后。 可刚一动,碟子里的巴豆就骨碌碌地滚得厉害,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得,这下连动都不能动了。 “跪好。”身后的陆浔语气不善,训人的话也不想说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小子什么都懂,就是存心的。 陆浔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地抬手又抽了他两记。 “哎!哎!”周昫小幅度地偏着腰,“疼啊师父。” 这姿势简直比拿绳子捆了他还难熬。 若是被绳子捆了,他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挣扎用力,反正也挣不开,还能借着那力道忍下几分疼。 可如今却不行,他得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把挣扎的冲动压下去。 “你还知道疼啊?”陆浔头上冒烟,“我还以为你自觉皮糙肉厚,不怕打了呢。你今年几岁?干的什么破事!” 话说着又是咻咻几下。 周昫龇牙咧嘴地呼着痛。 他是跪着的,本就不容易保持平衡,更何况手上还举了个东西,没多久就觉得胳膊酸膝盖痛了。 “师父……”周昫含糊着声道,“我、我趴着挨行吗?” “你想得倒美。”陆浔用鞭杆儿敲了一下他不知何时弯了的手肘,“手伸直,还敢偷懒?” 师父就在身后亲自监工,周昫哪里敢偷懒,可抵不住那股酸麻感沿着胳膊越积越重,身后的鞭杆儿又没个规律,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他一下,提心吊胆地难熬得很。 跪了足有两刻钟,陆浔才大发慈悲地让人起身。 周昫哆哆嗦嗦地把那碟子巴豆放下,高举了许久的手臂一动弹,骤然释放的酸痛感瞬间传遍全身。 简直酸爽…… 陆浔把人打了一顿,也只多留了一天,就匆忙赶时间走了。 他没打得多重,周昫也就当时疼,过后又立马生龙活虎地提刀上阵。 去年雨水太多,今年却是一点雨都没有,暑夏闷热得厉害,声声蝉鸣,更叫得人心头烦躁。 勤政殿里置着一大盆冰山,使得屋里比外面凉爽几分。 宣德帝盘腿坐在凉榻上,将手上的折子一合,不悦地掷到桌上:“这么吵,都怎么当的差?” 满殿的人尽皆一骇,倏的全跪下了,一室之内噤若寒蝉。 “奴才该死,圣上息怒。”胡内侍叩着首,“奴才这就去叫人,把外面的鸣蝉都粘了。” 宣德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在胡内侍将要退出去前喊住了人:“陆浔呢?来了没有?” 胡内侍躬着身:“陆大人已经在偏殿候着了。” 宣德帝喝了口茶,又按了按额角:“传他进来,其他人都退下吧。” 陆浔在偏殿候了好一阵,那边没有冰山,他穿着官袍,内衫已经湿了,踏进勤政殿时被屋中的凉意激得一颤。 宣德帝一手握着珠串,目光垂落在方才那份折子上,并没有看他:“大理寺的折子朕看了,户部贪污税银的事,是你去查的?” “是。”陆浔俯首应声。 “呵。”宣德帝冷笑一声,目光陡然转厉,咬牙道,“五分之一的税银啊,他们怎么敢的!” 砰的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宣德帝骂道:“这两年农时不利,陇西又战事频繁,户部叫着没钱叫了这么多年,他许府倒是富得流油啊咳——咳咳咳——” 陆浔见他气急而咳,又俯首道:“圣上,保重龙体要紧。” 宣德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喘顺了几口气,又做了个深呼吸:“老四呢?他匪患除得如何?” “京西到京南一带都清得差不多了,就是东面的山上还有几处顽抗的,怕是要到秋末才好说。” “秋末……”宣德帝盘着佛珠的动作停了,“税银的事不要声张,你回去替朕理一份折子,把户部这些年干的事都列出来。” 第163章 巨变 陆浔踏出勤政殿的时候,天空刚好滚出一串闷雷,层云压得很低,却一点没有要下雨的意思,闷得人心烦。 院中十几个内侍正拿着长竿儿,仰头将树上的鸣蝉粘掉,见陆浔走过,都转身行礼。 陆浔前脚出了宫,后脚紧跟着就去了茶馆,进屋时魏怀春正捧着个瓷碗喝药。 “先生。”陆浔向他行了个礼,“暑症可好些了?” 魏怀春正把药咽下,苦得皱眉:“好多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劳得你费心。” 陆浔倒了杯水捧给他:“今年的天气太闷,暑邪不散,还是小心为上。” 魏怀春漱了口,看了看他的神色,猜道:“你刚从宫里出来?” “嗯。”陆浔在他身旁坐下,还是给他请了脉,面上的沉色没褪。 魏怀春凑近了他一点,小声问道:“可是户部的事,宫里有主意了?” 陆浔拧了一点眉心:“最迟秋末,这雨便该下了。” “秋末啊……”魏怀春重复了一句,像是在想什么,“殿下是要到秋末才能回来?” “嗯。”陆浔换了他另一只手的脉诊,“东面有几处山寨不对劲,虽说看着也是流民草寇,交手时却与之前那些不太一样,粮草兵械,都不像是寻常匪寇能有的。” 魏怀春摸过杯子,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着:“许府这么些年贪没的银钱,都能堆出一座金山了,可他许思修并不是奢侈之人,也不爱书画玉石美色。这么多的银子,总该有个去处,但京里却查不出来。叶藏于林,倒是个极妙的法子,是军是匪,谁又说得清。” 陆浔看着桌上那几道水痕划线,一道围着一道将杯子圈在了中心:“许家握着巡防营,圣上让殿下掌守备军,本是想对其形成挟制之势。可如今看来,万一起事,许府能够里应外合,却是守备军腹背受敌。陇西如今战事吃紧,即便想回援,也怕是有心无力。” 魏怀春手指叩着其中一道划线:“但这买卖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若没有十成把握,巡防营那群老狐狸未必敢跟着他干。周明虽说养在中宫膝下,毕竟只是皇孙,又非嫡出,从名义上论,祁王和四殿下都比他更名正言顺。” 陆浔沉默了,看着杯中浅浅晃动的水。 他已经查出了户部这些年私吞税银的事,宣德帝的打算,许思修未必毫无所察,只是双方都没敢动弹。 眼下的京城和这天气一般闷得人烦乱,迫不及待想要有一场暴雨浇灭那平静表面下的焦躁不安。 周昫的守备军成了这场权力角逐的关键,这趟浑水,他和周昫谁也躲不掉。 “据先生看,这事会从哪方先起?” 魏怀春拿了个大蒲扇,一下一下地打着风:“守备军在,许思修不敢轻举妄动,可圣上动了除他之心,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铤而走险。” “如今殿下不在京中……”陆浔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两人眼神相交,几乎是同时觉察出了事情的关窍。 周昫不在京中,东面的盗匪牵制住了他。 许思修的身后还有中宫,只要速度够快,控制住宫中局势,巡防营自然听他号令,到时候城门一关,挟天子而令诸侯,周昫若不投顺,便是叛贼。 “流民盗匪,或许本身就是个幌子。”陆浔面色凝重。 这事他发现得太晚了,他应该在周昫告诉他不对劲时就想到的,可他却自以为发现了许思修的底牌,根本没想到这会是对方调虎离山的计策。 “不过,许思修要完成这个计划,还有个关键的人。”魏怀春点了点杯沿。 宣德帝……陆浔想到了。 这位圣上能稳坐高位六十余年,是个狠起来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的人,只要他在,许思修想控制宫中局势,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陆浔抬头看了看窗外骄阳,又想起勤政里的冰山,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三日后,陆浔写的信刚快马加鞭送到周昫手上,宫里就传来了消息——圣上抱恙,歇早朝。 犹如平地惊雷乍响,满朝哗然。 胡内侍在朝殿上被一群大人围得脱不开身,只道是暑气太盛热着了,有太医诊治,休息几日便好。 可足足半月,都未见宣德帝再次临朝,也没有召见下臣,倒是太医署的灯火日夜通明,中宫和祁王常常出入后殿,周明也被叫进了宫。 这是大行之势,京中瞬间紧张起来。 圣上病况不明,中宫动了印玺,许思修接手了巡防营的统管权,当天就下令关了城门,派兵节制各处,不许官民上街走动。 周昫调马回城,可那几处山寨的流寇却一反防守之态,像长蛇一样缠得他没法脱身。 事情快得突然,但满朝文武谁也不是傻子,反应过来旋即就是一场骂战,太学署的学生当天就与巡防营起了冲突,朝殿上也分成两派骂得不可开交。 “许思修你什么意思?圣上只是抱病,祁王还在宫中,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户部尚书来接管巡防营吧。” 许思修坐在侧首的椅上,端着茶盅不见急色:“圣上病重,中宫不过托我暂时主持大局,怎么,你是要造反吗?” “你……你无耻!狼子野心,户部这么多年贪没了多少银两,圣上未曾明面追究,你还真当所有人都是瞎的吗!” 许思修眼神丝毫不让:“信口雌黄容易,你若没有证据,便是构陷朝廷命官,按律,应当拿下。” 茶盅落地摔得粉碎,殿外巡防营唰地抽出兵刃。 山林中,周昫翻身下马,摘了头盔,卸了臂上的缚甲。 他刚结束了一场突袭,手臂上中了两箭,好在箭上没毒。 “京中怎么样了?师父来信了吗?” “没有,城门封锁了,有重兵把守,先生的信,怕是出不来。”宋彦给他递了水囊,又补了一句,“我们的粮食与物资也断了。” 周昫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暗了暗。许思修的速度可真够快的,如今形势调转,他孤军在外,没有地盘,没有补给,状况比他当初在青石镇当山匪时还不如。 臂上渗着血,他撕了纱布,用牙齿咬着一端,把伤口缠了:“还能撑多久?” “最多五日。”宋彦答道。 “够了。”周昫咬着纱布打了个结,“师父还在城里,我们得快点。” 第164章 回城 勤政殿的偏殿里,周明僵着身子如坐针毡,与他在一处的,除了许后和周祁,还有陆浔。 周明的眼神悄悄从殿中几个人的身上扫过,圣上病重,皇权垂危,中宫娘娘和祁皇叔在这他能理解,可陆大人一个外臣为什么也在这里? 屋中没人说话,都各自安静坐着。 周明已经在这待了五日了,门外全是挎刀侍卫,拦着门,不许他们踏出去半步。 桌上的茶已经见底,可他不敢喊人再要,只能忍着干渴,依旧坐得端正。 其实他也没什么心思喝茶了。 许府的打算,周明也是前几日进宫后才看出来的,登时吓得一脸惨白。 他从小养在中宫娘娘的殿里,耳濡目染,说他对那九五至尊之位没有想法是假的,但他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可是谋逆,要诛九族的! 周明一身冷汗地跌在凳上。 可箭已离弦,他与许府早就是一荣俱荣,根本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门开了,侍卫挎着刀,提声说请陆大人进殿。 许后眉心微动,藏在宽袖下的手却猛地攥得死紧——宣德帝怕是真要醒了。 其实这次还不到许思修原本计划动手的时候,可宣德帝病得突然,这样的时机根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她用中宫印玺让许思修接管了巡防营,之后只要宣德帝咽气,再用强硬手段将周明推上帝位就可以了。 谁知这病来得又急又重,宣德帝那口气却一直吊着迟迟没有咽下去。宫中侍卫在他病起的那一刻就围了勤政殿,许后进去都有人随行,想做点什么都找不到机会。 宫外已经闹得几乎天翻地覆,许思修以微妙的优势压住了局面,却再难推进一步。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计划一定要快,每拖一日于他们而言,都是离死期更进一步。 可五日前,宣德帝睁了一次眼,第一句话,便是让宫中禁卫把他们四个圈禁在一起,之后便再无消息。 陆浔……周昫…… 许后坐在内间,眼神隔着屏风的薄纱落在陆浔身上。 她怎么都没想到,先东宫留下的余孽,居然成为了他们计划的最大变数。 巡防营一时半会儿进不了内宫,但圣上的禁卫也出不去宫门,只要守备军不回城,她许家就还有机会。 但周昫已经到了城外。 夜色下,长钩挂上了城墙,守备军如玄影一般攀绳而上,巡防营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一批守备军已经翻上去了。 兵刃相接,铜铃警报大响,有人匆忙回身上马报信,却被暗绳绊了马脚,摔落时刀刃已经架到了颈上。 今年天旱,去年新挖的沟渠没有多少水,王常带着人在沟道中爬了半日,从城门里侧包抄回来。 铁链撞出了哐当声,城门在巨大的震响中打开了。 兵荒马乱,打斗声响了整夜,守备军在第二日午后抓到了许思修,周昫收了刀,却听宋彦说陆浔五日前进了宫,便再没出来。 宣德帝挺过了这次暑热急症,虽然面色还有些虚弱,但好歹能起身了。 他抬着手,有内侍为他更衣,侍卫统领在外隔间报说四殿下已经到了宫门口。 “他的速度倒是快。”宣德帝自己抻了抻衣摆,“宣他进来。” 绕出外隔间,陆浔已经在候着了,宣德帝抬手示意他免礼:“此次乱子来得突然,也亏得老四能赶回来。” 陆浔略躬了身:“殿下既然领着守备军,京中有变,自当尽力。” 宣德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你教的。走,一起看看去。” 周昫在宫门口卸了刀甲,才跟着侍卫进了勤政殿。宫里气氛沉沉,几乎每五步都有侍卫把守,平日里往来打杂的内侍一个不见。 他绷着个脸,直到在勤政殿里见了陆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许思修下了狱,宣德帝不想见他,只让刑部和大理寺把事情查清楚,朝中互相牵连,几乎每天都有府邸被抄。 这种人心惶惶的状态持续了整整四个月,最终被掩埋在初冬纷飞的大雪下。 周昫在辰时出的门,呵气成雾,屋檐处新结的冰凌还没清掉,他披着毛领大氅,去了大理寺的刑狱。 牢中高墙窄窗,长年不见日光,比外面更冷,到处弥漫着阴腐的气味。 周昫下了好几次台阶,又过了好几道牢门,在重刑囚室里见到了许思修。 狱卒开了牢门的铁锁,抬了张太师椅进去,才恭恭敬敬地将周昫请进了门。 许思修手脚都锁着镣铐,半蜷着缩在墙角,只看了他一眼,又重新闭了眼睛:“大冷天的,四殿下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冷天的,来请你吃酒。” 周昫一副吊儿郎当样,坐到椅上,抬了抬手,身后的狱卒端着食盒,抬着小桌,不多时便摆了一桌子菜,边上还有一壶温着的烧白。 “醉香楼新出的玩意儿,尝尝?” 许思修慢腾腾地挪起身,坐到小桌前,他受过刑,身上新旧伤痕叠加,拿酒杯时手有些抖。 周昫看他没有犹豫地一口饮尽,抬了下眉,问道:“你就不怕我下毒?” 许思修抖着手又倒了一杯,笑道:“你没这个必要。我犯的是死罪,不差这一会儿。” 两杯酒下肚,身上很快就暖和起来,许思修这才拾了筷子:“四殿下可是有话想问,说吧,我不吃白食。” “许大人倒是爽快。”周昫歪了身子,曲肘半倚着扶手,状若随意地问道,“宣德五十四年东宫谋反,可是你的手笔?” 许思修慢条斯理地用着膳,仿佛是在府中用膳:“四殿下也太看得起我,构陷一朝太子,便是我统管六部,也不一定做得到。” 他顿了顿,用筷子拨了一下汤面:“但若只是顺水推舟,火上添油,那就简单许多了。” 周昫身上的气息沉了两分。 “朝上讲究的是平衡,无论是谁,势力太盛便是对皇权的威胁,太子也不例外。”许思修抬眼看他,“四殿下不会真以为,当年事实如何,圣上他一点都不知道吧。” 第165章 许思修 周昫没有说话。 这牢里太黑,即便狱卒给他们点了灯,那昏暗依旧挥之不去。 “这次的事,大理寺和刑部昼夜不断地审了四个月,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案,圣上他是真想把我许家给摸清查透了。” 许思修说得平静,仿佛话中之事与自己全无关系。 “可殿下还记得,当年东宫的案子,圣上查了多久吗?”他往前倾了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昫,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日。” 周昫眼睫轻颤,听许思修笑得荒唐。 “哈哈哈,太子谋反,圣上他就查了三日,便下旨抄了东宫,一个不留。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许思修已经搁了筷子,甚至连酒杯都推到了一边。牢中衣食俱缺,他脸上没一点肉,倒衬得那双眼睛分外精神。 “他怕啊,怕到连多留几日都不敢,恨不得把东宫连根拔起,再不要留一点威胁才好。” 许思修的声音在牢中回响,又让夹缝中漏进的寒风吹得四散。 “圣上已经老了,太子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监国理政,六部都有他的人,手上还掌着守备军,这是足以谋权篡位的势力。圣上怕他,朝野上下对他的每一句夸赞,都会让圣上多一分忌惮。” “从宣德五十年开始,圣上便与东宫矛盾不断,太子贤名不再,骄奢淫逸,不孝不悌,受训斥被禁足那都是常事。” “赵大监所做的,不过是找人摹着太子的笔迹,写了两封意图谋反的书信。加上我在税银的账簿上做了手脚,圣上很容易就想到豢养私兵。” “人在恐惧与震怒之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等他理智恢复的时候,东宫早就成为一座空殿了。” 许思修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才觉得口干,抬手倒了酒。 “我许府虽说是京城世家,但三辈以来从未如现在这般鼎盛。殿下可知原因?” 他一杯饮尽,暖流自胸腔流过,没等周昫开口便自己答道。 “因为圣上想培养一股能与东宫制衡的势力,他挑中了许家,默许甚至放任了许家势大。说到底,许府不过是他磨出来的一把刀。” 许思修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昫:“此情此景,殿下可觉得熟悉?” 周昫眸光暗了暗:“你想说什么?” 许思修长叹了一声,嘴角挂起的笑不知是在嘲讽谁:“东宫没了,许府这把刀便成了新的威胁,圣上不会容许这局面存在太久的。只是我没想到,圣上选出来制衡我的人会是你。早知如此,当初在青石镇,我就该斩草除根。” 周昫放下手,屈指弹了一下桌边的水壶:“到现在才后悔,未免也太晚了。” 许思修道:“这次你放火烧山,再疾驰回京,也不过比我的人快了一步而已。如此铤而走险,当夜京城的大门若晚开一刻,面临内外夹击的就是守备军了。” 他说的一点没错,周昫也知道自己那晚兵行险招,若是城门没开,他在两面包围下能被射成刺猬。 不过周昫一点心思没露,抬了头,往后靠在椅背上,故意拿着架子:“放心,你的人,赶不上来。” 许思修笑:“你赢了,大话谁都会说。不过,陆大人没教过你,人不能得意忘形?” 他提起陆浔,周昫身上骤然就冷了:“之前派人夜袭守备军营,围杀庄子的,是你吧?” 许思修吃了一口菜,语气平常得像在与人说今日天气不错:“你既已查到我头上,我也没什么好抵赖的。不过我没想到啊,他一个文科取士,身手竟那般好,十几个人都没围得住他。一个烂泥里爬起来的人,居然能查出那么多事来,实在太危险了。” 砰的一声,桌上碗碟一震,酒杯倾倒,瞬间洒了片。 周昫长臂探过桌子,猛地拽住了许思修的领口,几乎是把他提了起来:“你说谁是烂泥里爬起来的人?” 许思修身形单薄,攀着他的手却没有挣扎:“清风霁月的陆大人呐,你喊了他那么多句师父,不会连他的身世过往都不知道吧?” 周昫嘴唇抿紧,拳头已经提了起来。 许思修却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语气:“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他藏得那般好,京里知道这事的人就没几个。” 周昫一把摔开他:“那你就把它烂在肚子里。” 许思修跌在地上,捂着胸口咳了半天:“晚了,我能查到的事,你觉得圣上会查不到?他那么放心地把你交到陆浔手上,难道不会留有后招?” 周昫站着,垂头睨着他:“你把话说清楚。” 许思修粗重地喘了几口,像是终于缓过了气,勉强撑起身,慢慢地重新靠墙坐好,仰头看着周昫,笑里带着同病相怜的意思。 “唇亡齿寒,兔死狗烹。四殿下,你我走的,说到底是同一条路。” 突然涌进的寒风吹灭了灯火,高墙的小窗透着昏暗的天光,有白点飘进,外面又下雪了。 辛时过,天黑透了。陆浔刚结束三司会审,跨出刑部大堂时见宋彦在马车边等他:“先生。” 陆浔俯身进了车里,语气发沉:“你来这,是出事了?” 宋彦点头,跟着坐在侧旁的位置:“傍晚的时候,殿下在醉香楼与人动了手,之后策马而去,到现在都没有音讯。能想到的地方我们都去找了,可是没找到。” 车内燃着小暖炉,陆浔松了大氅的领口:“他今日去哪儿了?” 宋彦道:“早上辰时出的门,没让人跟着。醉香楼的人说,殿下是午时去的,独自在包厢里喝了半日酒,也不许人进,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没让人跟着,还查不到行踪。 陆浔蹙了眉,心里不详的预感不断加深。 以前周昫偷摸干点坏事时,也不是没有悄咪咪地瞒着他,但从没有瞒到查不到行踪的时候。 今日三司会审,能让周昫特地躲着他去的地方…… 陆浔突然想到了什么,敲了敲车板:“掉头,去大理寺。” 第166章 陆浔 皇宫的东面有一座矮山,明和寺就建在这里,每日晨钟暮鼓,宫里都能隐隐听到。 周昫坐在西面山沿的一处四角亭里,这地方离明和寺主殿太远,平日里人烟就不多,如今天冷,又是深夜,更是连只鸟都没有。 他饮了酒,身上发烫,晚风却吹得他头痛。东宫的屋檐就在他眼下铺开,高低起伏,浸在黑夜里,像幽冥一样。 自打回京以后,他就再没靠近过那个地方,也不再去想之前的事,但这几个月几乎天天抓人抄家,像是看着往事回演。 有些东西横在心里,跳不开,也躲不掉。 今日许思修说的话惹得他心烦。 宣德帝与他爹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即便当时不懂,在青石镇那些年也早想明白了,本以为心死了不会在意的,可听着话说到明面上,还是难受得厉害。 还有陆浔…… 周昫浑浑噩噩地想着许思修说的话。 宣德帝年少即位,及冠之年与当时垂帘听政的太后有过一场较量,最终太后落败,那一派也几乎都下了狱,其中一家姓穆,一半抄斩一半流放,之后便改了陆姓。 而抄了穆家的,正是他爹的舅舅。 许思修倚着墙,看着周昫:“当年众目睽睽之下,东宫从清风馆带走了他,因此落了个骄淫的罪名。做局的人自然心怀鬼胎,可你师父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以他的模样,那时想带他回府的贵公子能从醉香楼排到大城门,但没一个真碰成他的,便是霍府的小将军,也没有办法。” “可他那晚,却轻易就跟东宫走了,连一点纠结犹豫都没有。” 许思修目光忽闪,一点没有阶下囚的模样,倒像是在朝堂供证:“穆家因为太子母族而落难,他千辛万苦地改姓回了京城,你信他全无打算?” 周昫手上揣着酒壶,又仰头灌了一口,才发现壶中已经空了。 连酒都不给他喝…… 周昫不知哪里来的火,扬手一摔,酒壶就在亭柱上撞得粉碎。 山风夹着细碎的白,这几日的雪就没怎么停过。 周昫在那霜寒地冻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听寒鸦忽叫,乍然回神,像是一瞬间忘了许思修说的那些话,也忘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看了眼天色,赶紧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完了,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师父该生气了。 陆浔刚从大理寺的重刑狱里走了一遭,出来时脸色比天色还要难看。 周昫果然去见了许思修。 可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无论陆浔怎么问,许思修就是闭口不答。 直到陆浔走后,许思修才睁了眼。 这人太厉害了,自己只要一开口,无论真假虚实言多言少,陆浔总能听出些什么来,还都推得很准。他不想被问出什么,就只能全然不理,连多余的眼神动作都不能有。 “公子。”管叔见人出来赶紧打了伞过去,又给他塞了个手炉。 陆浔抬头几乎看不到月色,眉心蹙紧。 这么晚了,周昫那小子能跑到哪儿去? 许思修是个绝对的老狐狸,即便是他对上,都要绷紧了注意力,不敢掉以轻心。凭周昫那点小聪明和暴脾气,还不得三言两语就被诓跑了。 眼前屋檐起伏,再往远一点,半露着明和寺高耸的佛塔。 能让周昫情绪激动的,除了自己,也就只有东宫的事了。陆浔想着过往,试图从中猜出些什么。 明和寺……倒是离东宫很近。 周昫摸着黑下山,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接连滚了几个台阶,后背撞在了树根上。 剧烈的翻转震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半撑起身,忍不住喉间酸水上涌。 山道上有几点火光靠近,进而传来了嘈杂人声。 “前面有人!谁在那?” “是殿下!陆大人,找到了!” 火光渐大,周昫让那突然出现的明亮晃得睁不开眼,混沌之中似乎又回到了东宫被抄的时候。 陆浔匆匆赶过来时,周昫正把两个人摔了出去,手上还不客气地提着一个,顶着一身戾气仿佛杀红了眼,周围的人不敢和他真动手,只能一叠声地喊着殿下息怒。 半日焦急,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陡然转成怒意,陆浔沉了声:“周昫!你发什么疯!把人放下!” 那声音太过熟悉,周昫几乎是条件反射,提人的动作猛的一滞。 酒气冲天,陆浔都不知道他今日是喝了多少,才能喝成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当即就挥了手:“还愣着做什么?动手,把他拿下。” 周昫几乎是被五花大绑塞进车里押回去的,中间挣扎了两次,被陆浔一骂又立马缩了脖子,老老实实地让人拿绳子捆了。 屋里燃着暖炭,周昫被不怎么温柔地扔在地毯上,同福带着人进来,给他送醒酒汤,再伺候他洗漱更衣。 陆浔不在,周昫又开始折腾起来,绳子一解就不乐意让人动了,咋咋呼呼地嚷得大声:“我没醉,喝什么醒酒汤!备水,我要沐浴!” 他挣扎得厉害,同福几个人按都按不住,好好一碗醒酒汤倒让他洒了一半。 陆浔一进屋就收到了同福满是求助的眼神,当即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响得吓人:“闹什么?还敢闹?!” 周昫猛的一抖,立马停住不动了,既不挣扎,也不配合。 同福手上还端着醒酒汤,夹在这俩之间进退两难,又看了陆浔好几眼。 陆浔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不要和这醉酒的一般见识,才将那闷火压住了几分,对同福道:“下去吧,再盛碗新的醒酒汤过来。” 同福得救了,连忙应了声是,带着人飞快地退出去,还不忘顺手把门关上。 陆浔走近几步,见周昫盘腿坐在毛毯上,背靠着床沿,偏头避开了自己的眼神。 他头发挣散了,鬓角几根发丝垂下,反添了几分不服的倔强感。 “好端端的又是闹哪门子脾气?”陆浔说了他一句,见他神色郁郁,到底没忍心再骂他,吸气叹了一声,“还起得来吗?” 第167章 发烧 周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矛盾得很。 今日许思修说的话不像有假,虽说那是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可事情发生了,冤冤相报,根本算不清谁对谁错。 曾经的陆浔和现在的陆浔,两个形象在他脑海里分裂,他怀疑曾经那个人接近东宫的用意,却依旧忍不住对眼前这个人的依赖和亲近。 脑子像是被生生撕成两半,头疼得快要裂了,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自家师父,便干脆赌气闷了声。 不要和喝醉酒的人一般见识,有什么账也等他清醒了再算…… 陆浔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深感自己近日越来越有耐心了,肯定是被狱中那群老狐狸磋磨出来的。 他拿了一旁的干布,泡进热水里浸湿,一边没好气地吩咐着人:“酒气上头,你今晚肯定是没法沐浴的,把衣服脱了,身上擦一擦。” 周昫抿着嘴坚持不动,像一块倔石头杵在那里,成功挨了陆浔一记眼刀。 这臭小子莫不是仗着酒劲跟他作威作福? “听到没有?”陆浔咬牙,有点想动手。 周昫眨了两下眼睛,到底还是怕挨揍,慢吞吞地起来把衣服脱了。 外面寒风呼啸,屋里却暖烘烘的安静得很。 周昫像个提线木偶,陆浔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但嘴上轻易蹦不出两个字,就连眼神也一直躲躲藏藏。 就差把“我绝对有问题”几个大字贴在头上了。 他在山上滚了一遭,身上泥土混着雪水,脏得黏腻,擦过后才爽快了许多。 等换过干净的里衣,周昫不等陆浔吩咐就爬上了床,拉着被子兜头把自己裹了个彻底,摆明了不想理人。 同福送了新的醒酒汤来,陆浔拉了拉他的被子:“出来,把汤喝了再睡。” 里面的人不太情愿。 陆浔拍着裹成球的被团,难得哄了两句:“快点,不苦的,你喝完我就不吵你了。” 周昫磨蹭了一会儿,到底是磨不过自家师父,闷闷地爬起来,端过汤碗仰头两三口就喝了个干净。 陆浔都怕他呛死了。 帐子放下,屋里的烛光调暗了,陆浔出门时同福还一脸意外。 “怎么了?”陆浔问道。 同福看看屋里,又看看陆浔,小心地问了句:“公子……不教训人吗?” 陆浔叹了口气,抬头见院中飘着雪:“他心里不舒坦,喝了酒,又吹了冷风,今夜怕是不好过。你进屋去吧,小心守着,若是有什么动静,便来报我。” 周昫确实不好过。 他裹在被子里,明明热得不行,皮肤摸上去却凉凉的,也没有汗,头痛欲裂,像是被铁钳夹住一样,四肢却虚软得厉害,仿佛只有意识飘在云端。 同福睡在隔间的小榻上,听着他辗转反侧,果真是极不安稳的样子。 突然咚的一声响,同福吓了一跳,翻身下榻连鞋都没穿便进了里屋,见周昫连人带被子地滚到了地上。 “殿下?!” “师父……” 同福凑得近了,见他双目紧闭满脸通红,伸手一碰果然烫得吓人,再不敢耽搁跑出去报信,出门时还让门槛绊了一下。 陆浔过来了。 屋中的烛光重新亮起,陆浔一边给他诊脉,一边吩咐人煎药端水。 周昫烧得迷迷糊糊,只觉满屋子人影乱晃,他醒了,便不肯再好好待在床上,挣扎了好几次,揭掉了额头上的凉布,掀被下床,嚷嚷着:“我的鞋呢?!” 陆浔按他都按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大半夜的你找鞋做什么?” 周昫也不答,就闷着头在屋里找:“我的鞋不见了!” 他酒量一直都很好,鲜少有喝醉的时候,偶尔几次喝得多了,也是倒头就睡,一觉醒来便没事了,从没有这般胡闹折腾耍酒疯的。 陆浔看他快把自己塞床底去了,赶紧把人捞起来,连哄带骗地摁回床上:“不会不见的,你好好躺着,鞋它待会自己就出来了。” 同福刚好端了药进来,低着头,心道公子这哄人的技巧也太拙劣。 谁知周昫还真就安静了。 好说歹说把药给他灌下去,再包着被子给他捂汗,周昫嫌热,踹着被子跟条鱼一样。 喝醉酒的人连理都讲不了,陆浔哄劝得烦了,干脆揭了被子,把人翻了个面,往他身后盖了几巴掌,扬声喊道:“同福,把戒尺拿过来。” 周昫微微缩了一下,不相信陆浔还真能对他一个又醉又病的人动手,收敛了两分嚣张气焰,却还是哼哼唧唧试探地闹着。 然后同福真把戒尺捧过来了。 陆浔接过来重重往他床头一拍,直接把人吓得缩进被子里去了。 “闹啊?不是闹得挺欢!” 周昫装死,没多久就捂了一身的汗,烧退了一些,困意紧跟着席卷而来。 陆浔给他擦过汗,又重新换了衣裳,要起身时却被人拽住了。 一只胳膊攀了上去,周昫半环着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腿边,难受道:“师父,我头疼……” 陆浔往他脖子后摸了摸,已经不像之前那般烫了。 “喝了烧酒还敢去吹冷风,你不头疼谁头疼?” 明明是训人的话,语气却是温和的,倒是埋怨的意思居多。 周昫皱了眉,头又往他腿边拱了拱,小声嗫嚅:“我错了……” 陆浔可不觉得他是真知什么错。 往日里挨打受痛,他只要真心假意地认几次错,总能求得陆浔心软打轻点,如今头疼难耐,也寄希望于认认错就能不那么疼。 陆浔唤着同福拿了药,在他额头和人中的位置点了点,又摸着头上几处穴位给他按揉了好一阵,才听他渐渐安静下来。 雪落了一晚上,到日出前才停,将院中和屋顶都盖了白白的一片。 早起的内侍正将粗盐撒到雪面上,再拿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沙沙声响听着有些空旷。 周昫醒了,觉得身上哪哪都又酸又疼,像被人捶了一顿,囫囵伸展了一番,才发现陆浔躺在他身旁。 帐子没放,屋里烛火已经熄了,清晨朦胧的日光透过窗户,落在陆浔的发丝上。 周昫突然就顿了动作,侧身躺着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第168章 尊重 陆浔昨夜着急赶过来,只在里衣外披了件大氅,头发也没绾,在熹微的晨光下更添了一抹清落和悠远。 周昫想起在青石镇与他初见时的场景,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是许思修嘴里故意接近东宫的陆浔,还是一路把他从青石镇带回来的陆浔。 周昫想不明白,就定定地盯着陆浔看。 他原本觉得,师父对他好,即便这背后有别的目的也没什么,反正他早就放弃自己了,这样好歹还显得他对师父有些价值,不至于一无是处。 可眼下得知两家有世仇积怨,又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陆浔当初接进东宫真是别有用心,他该如何是好?要怎么面对陆浔?又要怎么面对自己? 周昫盯着人,见那眉心动了动,眼睫轻颤,立马就闭了眼睛。 陆浔醒了,似乎察觉到有目光盯着他,可偏头看时却见周昫睡得正好。 他侧过身,伸手探了探周昫的额头,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周昫没想到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来摸自己的烧,心里一软,眼皮有些颤动。 那些下意识的担忧和怜惜是骗不了人的。 周昫不是懵懂无知的大白兔,他从未怀疑过师父对他的好,是因为陆浔没有能让他怀疑的地方。 陆浔手掌微痒,便知手底下的人已经醒了,跟他装呢。 他往外看了看天色,日光已经透进来了,昨夜折腾半宿,今日两个人都起得晚,还好休沐不必上朝。 “醒了就起来。”陆浔推了推人,“去用早膳,再把药喝了。” 周昫知道自己瞒不过,又不想起来面对陆浔,便假装往被子里缩了缩,囫囵着声音:“我头痛,再睡会……” 陆浔好笑,手指在他脸上刮了一下:“行啦,昨夜借着酒劲跟我撒泼耍疯一晚上了,还嫌不够呢?” 周昫:…… 他昨夜是醉了,但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只是借着酒意的情绪闹腾而已,可明明已经装得很真了,怎么还是被看出来了啊?! 陆浔起了身,隔着被子拍了他两下:“你昨晚吐了个干净,胃空着不难受?先起来吃点东西,要是还困,再回来歇着。” 周昫没动,像块木头。 陆浔默默叹了口气,这人从昨天开始就不知道在和他别扭什么。 他掀被子下了床,伸手去拿架上的大氅:“我先回去了,同福进来伺候你,你安分一点,别总闹腾欺负他。” 身边倏的一空,像把心带走了一块,周昫突然就慌了,猛地睁眼翻坐起来:“师父!” 陆浔刚把大氅拿到手上,让他吓了一跳:“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周昫不知道,他不想面对陆浔,可陆浔要走他又不乐意,心里五味杂陈。 他昨日干的那些事,本该挨一顿打的,但陆浔没动他,明知他是装的酒疯,却还是陪着折腾了一晚上。 周昫低了头,手上抠着被子:“你……你不生气吗?不问我和许思修说了什么?” 陆浔看了他一眼,一边披着大氅一边说道:“生气啊,怎么不生气。私会朝廷要犯,酗酒闹事,还敢跑去山上吹冷风,随便哪一样就够你挨一顿的了。” 周昫扁了扁嘴,心道:果然…… “但你才起了烧,我不想动你,这笔账,先给你记着。”陆浔系好了系带,垂下手,眼神看回他,“至于发生了什么,我虽然想知道,但我尊重你的意愿。” 周昫抬起头,有点没明白陆浔是什么意思,不解地眨了两下眼睛。 “你是宫中殿下,还是一军统领,以后会知道更多关键而不能外传的事情。这里不是大理寺查案,你不是犯人,我没有拿板子逼着你说的道理。”陆浔顿了顿,“阿昫,你大了,轻重虚实,由你自己决断。” 自由来得太过突然,周昫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他原本还在想,昨日的事,如果师父拿板子严刑逼供,他能咬牙挺过多少下。谁知道陆浔说不逼他,说与不说,都由他自己拿主意。 不用被严刑逼供,周昫松了一口气,可不知怎的心里又生出了另一股空落落的感觉。 “不过……”陆浔绕出屏风前又停了脚步,转过头来半玩笑半认真地看着他,“你若是干了什么坏事,自己不招还等我查出来,我让你三日坐不下。” 周昫身后一紧差点被吓炸毛,好半晌才对着屏风的方向张牙舞爪,心里那点空落落倒是没了。 啊啊啊!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 那边陆浔威胁完人,早就不着痕迹地勾了嘴角,轻飘飘地走了。 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好,周昫昨晚难受成那个样子,睡了一觉,今日活蹦乱跳的又是一条好汉。 他烧刚退,外面天又冷,陆浔拘着没让他出门,他就在府里溜猫逗狗,一直到了晚上,也没见陆浔过来。 周昫躺在床上睁眼睁了半天都没睡意,满脑子陆浔的身影挥之不去,他突然就嫌弃自己了。 这般畏畏缩缩的一点都不像他!多大点事,问就问了,自己朝夕相处所见所感的人,难不成还抵不过别人口中的几句过往? 像是生怕自己再反悔一样,周昫倏的翻身下床,随手抓过大氅就走了。 有人敲门,陆浔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他:“你来做什么?” 周昫裹着大氅,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家师父:“你怎么不过来?” 这么冲的脾气,像是来兴师问罪的,陆浔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能冲上来和自己打一架。 “怎么,还想让我陪睡啊?”陆浔玩笑了一句。 周昫偏头哼了一声:“我有事想问。” 陆浔心道你不像是来问事的,倒像是来入室抢劫的。 看来许思修真和他说了不得了的事。 “进来。” 周昫得了允,噔噔噔地进了里屋,踢掉鞋爬上床,十分自觉地霸占了陆浔的枕头和被子,一点没有鸠占鹊巢的负罪感,甚至还颐指气使地大声嚷嚷。 “熄火熄火,我要睡觉了!” 陆浔额角突突直跳,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吸气呼气再咬牙,才没当场把人丢出去。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摊上这么个糟心徒弟。 第169章 过往 烛火熄了,陆浔躺了下来,没多久就察觉身旁一大团人影靠近。 “不是说有事想问?”陆浔半闭着眼睛问道。 黑暗中无人答腔。 这小子又闹的哪门子脾气? 陆浔懒得理了,不想说话便直接睡觉吧,也挺好的。 可等他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时,身边的人却开口了:“师父。” 脾气再好的人都要炸了。 陆浔生生让他从睡意边缘拽了回来,咬牙切齿:“有话就说。” “许思修说你原本姓穆。”周昫轻道。 晚风过堂,屋中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陆浔睁了眼睛,明显能察觉到身旁之人的紧张。 周昫屏了呼吸,屋里太暗,他看不到陆浔的脸色,反倒多了两分勇气:“是我爹的舅舅带人抄的穆家。” 屋外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穿过回廊带出了呜呜的低咽,一下清脆的碎裂声响,不知是哪盆花遭了殃。 屋里显得愈发安静,过了许久,暗色里才起了一声轻轻的“嗯”。 陆浔十一岁以前,睁眼闭眼,听到的几乎都是如何回京复仇。他不曾亲历那场灾难,所知所感,都是从大人口中听来的。 流放远疆,路上几乎能死一半的人。穆家到底能耐,硬是想方设法造了一场混乱,从流放地逃了出来,从此改名换姓。 但回京复仇,东山再起的心思从没有歇过,陆浔便是背着这样的期望出生的。 族中并不富裕,甚至一度衣食艰难,可对后辈的教导从未间断。他们不缺熟悉朝堂的老狐狸,陆浔的启蒙,甚至比大多数世家的孩子还要好。 直到他十一岁那年,太子南下,族中勾结豪强掀起了一场小叛乱,没有成功。 之后陆家散了,陆浔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太医署。 他从筹谋复仇的环境中脱离出来,亲身站到了天子脚下,再置身事外地去审视这整件事情时,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政权争斗,这事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几乎是时刻不休。当穆家选择了支持太后,便注定了有失败的可能。愿赌服输,这事怪不了任何人。” 陆浔语气平静,像是无数次与周昫讲课一样,谁都不知道他当初从复仇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用了多少力气。 他这颗棋子当了太多年了。 不过,那日在清风馆见到太子时,陆浔还是动了心思,倒也不是想寻仇,只是陆家两次栽在同一脉人的手上,陆浔想要见见。 意料之中的满堂起哄,那些人对他轻佻得很,陆浔见得多了,只是了无痕迹地将他们拨开,哪知太子护下了他,还把他带回了东宫。 马车上,太子倚着软靠,看陆浔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既没有攀上高枝的欣喜,也没有落入魔爪的惊慌,突然就起了兴趣。 “你怎么不怕?” “殿下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太子抬了下眉,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搭着陆浔的肩膀,再沿手臂一路下滑,最后点在他臂弯上。 “听闻京中心悦你的人甚多,初见乍欢,本宫也一样。” 陆浔只是淡淡地看着,一点没动:“您看我的眼神,与那些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但看得多了,自然就看出来了。” 太子顿了顿,靠回软垫上,将折扇扔了:“切,没意思。” 他收了那副纨绔的模样,再看回陆浔时,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审视:“不过,本宫对你倒是更有兴趣了。今夜多的是人盯着你的去向,便委屈你和我回一趟东宫吧。” 马车进了东宫内院,陆浔被安置在一处偏殿里。 第二天一早,便是斥责东宫行为不检的圣喻,和着陆浔去太学的恩典。 陆浔那会儿还不那么清楚天家关系,想澄清两句,却被太子拦下了。 “多谢你了,不过,不必多费唇舌了。” 陆浔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个局?” “嗯。”太子点着头,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陆浔蹙了眉,觉得自己被耍了:“您知道?那您还把我带回来?” “总不能看着你被那群人欺负吧。”太子说得轻巧,一点没往心里去,眼神里却现出两分失落,“再说了,昨夜的事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即便没有这事,也会有别的错。” 他眼睛一眨,那点失落又不见了,转而是一种真诚的歉意:“只是连累你污了名声,实在抱歉。” 陆浔愣了一下,倒不知该怎么答了。 “你去吧,有圣意恩典,那些人便不敢再轻薄于你。能进太学不容易,学好了,也能挣个不错的前程。” 陆浔去了太学署,之后便碰上了魏怀春,他底子本就不错,魏怀春爱才,更是愿意教他。 日子在一天天变好,而等他再收到太子的消息时,东宫已经一夜之间尽赴黄泉。 京里风声鹤唳,每天都有人被抓走。魏怀春因为帮太子写过表文,也被牵连受了刑。他失了官职,府邸也被抄了,陆浔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偷偷接了出来。 “我欠你爹一个人情,所以圣上找人去青石镇时,我答应了。” 周昫听着,突然想起许思修说过的话,翻过身半撑起来,警惕道:“那老头有没有让你答应什么奇怪的条件?” 陆浔抬手往他身后盖了一下:“你这胡乱喊人的毛病怎么就不改呢?” 周昫不答,又往前拱了拱,脸上绷得严肃:“有没有师父?”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屋里太暗,周昫完全看不清他的脸色。 “有——”陆浔拉长了声音,像是被他问得无奈,“十年之内,不能成亲。” 周昫愣了一下:“就这样?” 陆浔想揍他:“你还想怎样?” 周昫松了口气,滚回被窝里。 不成亲就不会发展出家族势力,这缺德法子还真是那老头会用的。 算了,只要不是什么要命的条件就好。 “师父,你别灰心。”周昫信心满满,“只要你有喜欢的姑娘,我一定帮你提亲,不管多难都给你想办法,绑都给你绑过来。” 陆浔心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你不把人吓跑就不错了。 第170章 算账 周昫庆幸自己没有一个人死耗着。 许思修果然到了牢里都不安分,还想着挑唆关系能拖死一个算一个,还好他问了师父,不然两人之间梗着这点猜忌,迟早要出问题。 他没了心事,一夜好睡,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两日后就被陆浔叫到了书房。 “师父你找我?”周昫顶着一张灿烂的笑脸进去,在看到桌上放着的戒尺时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 陆浔站在桌边,侧过头来问得自然:“病好了?” 周昫浑身警惕地绷了起来,立马握拳抵唇,猛地咳了几声:“还、还没呢咳……咳咳咳……” “哦?这么严重?”陆浔手指从戒尺上轻轻抚过,皮笑肉不笑地,“可我怎么听说,你昨日就嚷嚷着病好了不用喝药了?” 周昫:…… 同福那没义气的怎么又告自己的状! 这下让他怎么办?要是说没好,没好还不喝药陆浔不得揍他一顿?要是说好了,那方才就是撒谎,还是罪加一等。 反正怎么着都得再添一个错处。 周昫脑子转得飞快,突然灵光一闪:“我昨日是好了的,兴许今早天冷,又着了凉……” 话音越来越低,周昫让陆浔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浑身寒毛直立,到最后自己先心虚地噤了声。 “说啊,接着说啊,怎么不说了?”陆浔半眯了眼眸,翻过戒尺让它用边楞立起来,好脾气地问。 周昫觉得自己要完,哪里还敢说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十分识时务地认了错:“不敢了师父。” “口说无凭,你不做点什么,我怎么相信?”陆浔拿了戒尺,在桌上点了点,“趴过来。” 真要打啊…… 周昫默默地吸了口气,还没挨呢就觉得身后隐隐作痛,有些紧张地捏着手。 陆浔说这账先给他记着,他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呢,哪里想到算账算得这么快。 他看一眼陆浔,没得商量,只好认命地趴了过去,两手交叠压在脑袋下,心想着他应该没有到干坏事不招还让陆浔查出来的地步吧,这打应该不至于三天坐不下吧。 陆浔看他趴得舒服,挑了下眉:“准备好了?” 话音落,没等周昫回答,那戒尺便兜着风抽了下去,啪的一声分外结实。 “嗷——” 两团生生凹了一道,周昫差点让那一尺子抽得跳起来,才刚有动作便让陆浔给摁下去了,尺子跟不要力气似的往他身后盖,连个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他。 身后衣摆的褶皱都给抽平了。 周昫难耐地拱腰蹬腿,却也不敢真的掀了陆浔的手逃掉,只好扒着桌沿,努力在尺风中给自己求个饶。 “我……错了……饶命……” 陆浔很少有这种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揍的情况,周昫身上受着疼,脑子却灵光起来,想起陆浔落尺前的最后一句话,突然福至心灵。 “我脱!我脱师父!”周昫忍着伸手往后挡的冲动,心道师父这手黑的看不到伤就真能往死里打,“我脱!” 陆浔停了手。 周昫身上一松,趴在桌上呼呼喘气,这一会儿都不知挨多少了,身后一跳一跳地滚着热意。 师父也真的是,为这么点事,还犯得着抽他一顿?明明说一声他就脱了。 和小命比起来,面子这东西他早就不要了。 周昫心里骂骂咧咧,慢慢撑起来解了腰带,身后果然已经红了一片,好几道边缘清晰的板印纷乱地叠在一起。 陆浔难得见他这么识相的时候,心中多了两分满意,但下手一点没和他客气,戒尺就压在他身后,提醒似的敲了两下:“腰塌下去,身后抬高。” 周昫埋着头跟个鸵鸟似的,一点话语权没有地听话照做。 书房的暖炭烧得少,身后凉丝丝的感觉分外明显。 “前两日的事,从头到尾给我交代清楚了。”陆浔就坐在他身旁,抬手就能给他一尺子的位置,“若是再耍小聪明,我就让你好好长一长记性。”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不像是假的,周昫听得心里发毛,慌忙摇头直道不敢。 开玩笑,让陆浔给他长记性,不褪一层皮他都下不来这桌子。 周昫一点都不想尝试,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全招了,并且表示了深刻的检讨和反省,然后求师父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 陆浔绷着脸色,听周昫言辞切切地认着错,一点动容的意思都没有。 认错,求饶,保证,一条龙一个不少,老套路了。 “说完了?”陆浔的声音传来,不辨喜怒。 周昫趴着,看不到他的脸色,心里有些没底。 “私会朝廷要犯,你能耐啊你,打过一场胜仗就把你厉害坏了是吧?许思修是什么人,你当真以为靠自己那点小聪明能磨得过他?” 陆浔陡然气起,完全就是教训人的架势,手一抬一尺子抽在周昫身后。 “啊!”周昫猛地抻了脖子,拱了好半天腰才落了回去。 “你们之间谈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若是许思修动了心思反咬你一口,你当你辩得过去?即便圣上这次信你,谁又能保证其中一点怀疑芥蒂都没有?” 陆浔说得生气,手下一点没停,三记尺子落在同一道伤上,能把人抽得嗷嗷直叫。 周昫吃着痛,在桌上翻转腾挪,却也没敢挣扎太过:“我……错了师父……” “你错什么错?你还能知道错?!”陆浔骂道,“还敢给他带吃的,你是脑袋被驴踢了还是怎么着?若是他吃出一点毛病来,这事你就摘不清楚。” 又是三记,并排地落在下一道伤上,身后的痛感堆叠起来,顺着脊背往上蹿。 周昫这大半年都在外边东奔西跑的,许久不曾认真挨过板子了,如今连骂带打的,乍然之下挨得辛苦,原本那点卖乖讨巧的心态收得一干二净。 陆浔说的东西他之前没想到,如今听起来是真的胆战心惊。 这事无疑是递了个把柄出去,许思修若存了心思,随便套几个罪名到他头上,以宣德帝的性格,即便这次不说什么,他也迟早得去狱里走一遭。 “我……”周昫忍着疼喘了两口气,这回是真的端正了态度,“弟子……知错。” 第171章 小惩 周昫改了自称,这句认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不似以往只是为了求饶随口嚷的。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浑归浑,在正经事上却从来都拎得清。 陆浔了解他,把利害关系给他挑明了,只要他能听进去,这事也没必要怎么重责。 所谓责罚,从来都只是手段。 “二十板,长个教训。”陆浔定了罚,“回去写篇反思交过来,这件事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你自己想。” “是。”周昫应了声,知道陆浔只是给他提个醒,才二十板,摆明了小惩大诫。 身后的戒尺落下来了,只是寻常的力道,但打在已经挨过一轮预热的地方,每一记都像炸开在皮肉上一样。 周昫咬着袖边,闷哼声一点没停。 好在陆浔只是正常落尺,没用什么技巧手段磋磨他,疼归疼,周昫倒也还忍得住。 二十下,用不了多久就打完了,身后一整片红得均匀,原本纷乱的尺印已经看不出来了。 周昫松了口,嘶嘶哈哈地要撑起身,想着怎么跟陆浔讨两句安慰。 谁知才起到一半,后背就让戒尺压住了。 周昫猛的一顿,心里漏了一拍。 那戒尺没用多少力气,却轻而易举地把他压了回去。 “师、师父……”周昫有些慌,伏在桌上一动不敢动。 陆浔的语气倒是稀松平常,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三笔账才算了一个笔,急着起来做什么?” 周昫不知怎的头皮发麻,生咽了一下喉咙,觉得自己好像要废。 “酗酒闹事,你怎么说?”陆浔挪走了尺子,将他掉下来的衣摆掀了上去。 周昫:“……” 他还能怎么说?那日醉香楼有个人吵得厉害,他听得心烦,就给了人一拳,然后策马走了。极顺手的事,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况。 这事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好辩驳的,虽然周昫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但师父既点了错,他认也就认了。 “知道错了……” 陆浔置若罔闻,给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肚子底下被塞了个软垫,腿微微分开,周昫寒毛都立起来了。 “去山上吹冷风,你又怎么说?”陆浔语气中的平和敛去了两分,沉沉的威势压了下来。 “我……”周昫浑身上下僵了一样,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觉得不说自己会死,当下就垮了脸,“师父……” “别跟我求饶。”陆浔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的身体,我又有什么好心疼的?” 戒尺压上了泛红的地方,周昫缩了缩,又没敢真躲。 “提醒你一句,趴好了别绷着,不然我就用点别的法子来帮你了。” 周昫头皮一紧,低声道了句“不敢”,可当戒尺真抽下去时,他疼起来根本什么都顾不上。 “嗷——师父!” 五下叠在一起,又急又重。周昫猛地挺身蹬直了腿,根本不敢再趴下去,转眼间身后一道明显的尺印便浮了出来。 要说方才那二十板是提醒,现在的可就是实打实的罚了。 “周昫。”陆浔沉了声音。 训责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周昫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反正就是有心没胆,一点不敢违逆,顺着自家师父的意思趴下,重新把身后送上去。 可他刚摆好姿势,那尺子立马就咬了上来,一连七八记叠在同一处,直接把他的姿势抽没了。 又一道伤痕浮起来,横亘在团峰的位置。 周昫高嚎着撑起了半个身,还没从那铺天盖地的疼中反应过来,就突然失了支撑,手已经被陆浔反扣到身后。 他要吓死了。 “师父!师父我不敢……” 他顿了一下,随即被淹没在身后的落尺声中。 陆浔没怎么收力,十下落在一处,慢慢往下沿的位置打去,他是真生气。 “我给你脸了是吧?酒是能那样喝的吗!下雪的天,喝了烧酒还敢跑去山顶吹风?你当自己有几个身子经得起折腾?!” 周昫的嚎叫声都跟不上他落尺的速度,身后瞬间炸出的痛让他没法忍受,挣得满脸通红,张着嘴像要咬人一样。 “我……不敢了!再不敢了!饶命……啊!”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一脸,他两条腿又蹬又踹,要不是后腰被陆浔按紧了早不知翻哪里去了,根本放松不了。 陆浔握着尺子的手指挪了两分,再落下时那声响就变了,力道沉闷闷地直掼进肉里。 周昫也算是身经百战,挨过两三下便察觉出不同来,立马吓出一身冷汗。 “师父别!我不敢绷着了!” 可是晚了。 他再条件反射地蹬腿时,肉里深处乍然激起的疼跟钉刺一样,逼得他不得不立刻放松下来。 陆浔没告诉他要挨多少,他便以为是挨到师父气消,只觉昏昏前路,遥遥无期。 “你平日里喝酒,我没怎么束着你,是因为这事避不掉,我相信你有分寸。可你有的什么分寸?!” 陆浔一声怒斥,一尺子抽下去,底下人痛哭着赌咒发誓。 “我错了!再不敢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要再有一次,再有一次您就打死……嗷!” 陆浔没让他说完。 戒尺压到身后,用力地把肿痕压凹了一道。 周昫咬着牙,身后臀腿发颤,知道自己说错话惹得陆浔罚了。 “不敢……不敢胡说了……” 陆浔抬了手,凹痕回弹,慢慢由白变红。 他又换了一道压。 “呃……”周昫真是让他磨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师父一旦认真要罚,那真的是软硬不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求、求您……” 陆浔没有停手,反而压着尺子慢慢往旁边碾去。 肿伤被一点一点地推平再重新浮起来,那钝疼跟揉伤差不多,周昫快把牙咬碎了,心里不知道把许思修骂了多少遍。 陆浔总算是抬了手,看着那被碾过后的地方发着胀,红得透亮。 “从现在起两个月,你一滴酒也不许喝,记住没有!” “是……” 周昫死鱼一样地喘着气,要换平时他早就抗议了,这回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有。 呸,要什么话,只要师父饶了他,什么事都好说。 第172章 怂死算了 周昫连骂带打地挨了一顿训,出门的时候步子都是瘸的,弯着腰根本不敢直起来。 师父真的是……手怎么能这么黑啊! 同福就守在院子里,见他出来便起了身,将喂小雀的谷子放到一旁,往里头看了一眼:“结束啦?” “嗯……”周昫一点没有觉得掉面子,扶着腰一副快要不行的模样,“同福,快,搀我一把。” 同福过来扶他,谁知周昫一把勾了他的肩膀,随即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他哪里扶得住,登时就让周昫给拽翻到地上去了。 “殿下!殿下你也太重……哎!” 周昫故意闹着他,两个人吵吵嚷嚷地摔成一团,把院子里的雀儿都吓飞了,扑棱棱地一阵响。 “做什么?没闹够?”陆浔跨出门来,站在小阶上嫌弃地看着人,“皮痒就说。” 周昫慌慌张张地一缩脖子,不光自己飞快地闭了嘴,还连着把同福的嘴也捂严实了,满脸写着不敢造次,差点没把人憋死。 陆浔瞪他一眼,趾高气昂地走了。 周昫回屋后看过身后的伤,泛红发肿,像个发面馒头,摸上去有些钝钝的痛,但其实算不上多严重的伤。 陆浔罚他从来都看着分寸,不让他伤得太过,打到发肿已经算是比较严厉的了,很少会有破皮出血的。 周昫就想不明白了,自己怎么说也是在刀光剑影里杀过几轮的人了,随便挨两下刀子都能比现在这伤更重,可他压根没眨过眼,怎么就能被一根尺子抽得又哭又嚎? 说出去都没人信。 隔天魏朝提着酒来找他,见他抱着软枕趴在床上怀疑人生,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你怎么这副模样?又被陆浔那家伙揍了?” 周昫懒懒地撩了眼皮,看到他手里的东西,严重怀疑这人是来找茬的:“你来干什么?” “找你喝酒啊。”魏朝把东西放到桌上,说得理直气壮,“长白雪,玉壶春,醉香楼都喝不到,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尝尝?” 周昫眨了下眼睛,有点心动,可陆浔昨日刚下的禁令,他可没胆子今天就反了,当即便扭了头:“没心情,不喝了。” 魏朝跟发现什么新鲜事一样,满眼八卦地凑上前:“啧啧啧,不对劲,你不对劲。” 要说陆浔清风霁月,那魏朝和周昫简直就是臭味相投,多少次两人一起偷偷喝酒耍闹,各自瞒着不敢让自家祖宗知道。 魏朝凑在他床头:“你以前挨了板子,可恨不得多喝两杯解解气呢,怎么这次这么乖?” 周昫不理他,论装死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莫不是陆浔他给你禁了?”魏朝随口开着玩笑,见周昫面色一僵,没想到自己一说就中,惊道,“他真禁了不给你喝酒啊?” “嗯……”周昫沮丧着语气。 “你干什么了把他惹成这样?”魏朝替他鸣不平,“管得也太宽了,你都多大了他还当你小孩儿似的管,喝个酒怎么啦。” 就是就是! 周昫与他哐哐一顿抱怨。 远在大理寺的陆浔突然打了几个喷嚏,寻思着自己今日穿的也不少啊。 “诶,我们偷偷地喝一点,就一点。”魏朝给他出主意,“你不说我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周昫看着魏朝跃跃欲试的表情直想翻白眼。这特么就不是个好人,成天到晚就会怂恿他,巴不得把他坑死了才好。 偷偷地喝,万一让师父知道了,魏朝他屁事没有,自己估计得被押进书房堵着嘴抽去半条命。 周昫才不傻。 “不要。” “你怕什么!”魏朝拍着床豪气冲天,“要我说,陆浔哪里就这么可怕了?你现在人高马大的,手下还有那么多人,给他一拳,他难道还能还手不成?” 周昫闷着声不说话,心道那时候用不着陆浔还手,自己估计就得先废。 “怂死你算了!”魏朝恨铁不成钢。 可周昫他就是不敢啊。 以前挨打时还能跟陆浔叫嚣来着,现在却是恨不得给陆浔磕两个头以表真心。 明明陆浔没干什么,但他就是怕,怕师父生气,怕师父骂人,一见陆浔黑了脸就不自觉地腿软。 肯定是自己这些年被训惯了,要换成当初刚认识那会儿,怎么可能乖乖被打,少说也要跟陆浔犟几轮。 就以陆浔那三句话不离规矩的性子,自己真能把他气上天去。 唉,算了。 陆浔现在对他是越来越不客气,下的都是死手,要是当初的自己碰上现在的陆浔,说不好是陆浔先被气死,还是他先被打死。 画面有点惨烈,周昫抖了个激灵,飞快地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跨过年,京里慢慢从紧绷的氛围中舒缓过来,各部空缺的职位又有新人填上,朝中的秩序也在恢复。 周昫与许思修私见的事,陆浔盯得紧,把消息都拦下了,没让人钻了空子,好在许思修也没多说什么。 接连两年天灾人祸,宣德帝有意求个好兆头,开春的时候,便宣布要亲自主持春耕礼,并且开了口要与民同乐。 巡防营被许思修把持太久,重建还需要时间,京中如今守备军说了算。周昫担了安防重任,刚过完年就忙得脚不沾地。 春耕礼的地点定在了京南城郊,这一片本就是皇庄,旁边还有一座三层高的风雨楼,立在上面能看到千里沃野。 天还没亮,周昫就已经披甲出门,带着兵马等在了宫门口。 圣上出行,百官随侍,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宫门行到城郊,旌旗蔽天。 人太多了。 礼部主持祭礼,繁琐的环节一套接着一套,直忙活到午后,众人才到风雨楼歇脚。 宴席已经摆上了,都是些乡野菜式,对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京中贵人来说,反倒新鲜有趣。 宣德帝坐在主位,兴致不错,他说着风调雨顺的词,旁边一位农户正端着菜为他传碟。 午后的天带着懒散,连风和云都没怎么动,众人在这闲适的环境中松懈了警惕。 菜碟放到了桌上,揭盖时发出细小的碰撞声,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寒光乍现,一根钢针滑入掌中,径直刺向宣德帝的面门。 第173章 突发 瓷盘摔落,杯盏倾倒。 宣德帝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偏了头,钢针自他脸侧擦过,带出一道血痕。 惊变乍起,席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刚怔愣的一刹,听到了祁王惊恐的喊声。 “父皇!” 他起身去拦,周昫却比他更快一步,抬脚踹在桌沿,径直将那农户撞偏了身形。 宣德帝一口气没喘过来,那农户腰力了得,硬是在偏退之中扭回了身,钢针的寒芒再一次逼到了眼前。 砰的一声,刀柄架住了握着寒针的手腕,周昫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出刀,只能硬生生接住了那一下。 但这也足够了。 天赐良机总是稍纵即逝,那农户一击不成,便绝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席上众人已经回过了神,惊慌失措地喊着护驾,守备军从屋外涌了进来,祁王已经将宣德帝护去了一旁。 周昫与那农户过了几招,拳脚之间总觉得有一丝诡异的熟悉。 钢针刺了过来,周昫侧手隔开,那农户见事情不成,不再恋战,扬手甩下一颗烟雾弹,便要飞身踏出窗槛。 “拦住他!”周昫喊了一声。 窗外骤然几道刀光,守在外头的守备军把人逼了回来。 周昫已经拔出了刀,举刀要砍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疾唤的“阿昫”。 风雨楼上一片混乱,各种吵嚷之声不绝于耳,那声“阿昫”并不清晰,周昫却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也听懂了。 刀锋偏了两分。 那农户急退两步,寡不敌众,终究是让涌上来的守备军拿下了,卸掉武器,被反扭了手摁跪在地上。 宣德帝到底是经过风雨的人,在这场行刺中一点没见他变了神色。 他轻轻拍了拍周祁,让这个小儿子退到一旁,眼神从底下扫过的时候在陆浔身上多留了一瞬。 “慌什么?吓成这样,成何体统?!” 冷峻而沉重的威势压住了全场,众臣跪成一片。 宣德帝收回目光,示意守备军让那人抬起头来。 一张上了年纪的农户的脸,黝黑无光,眼眸里的恨却像是有血海深仇 “你是什么人?为何行刺朕?” 那农户喉咙滚动,啐了口血痰,头立刻就被摁到了地上。 宣德帝眯了眼眸,挥挥手让人把他押下去。 “关进大理寺重狱。”宣德帝顿了顿,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底下众人,又加了句,“无令,任何人,不得提审。” 一场春耕礼,声势浩大而来,却是这般草草收场。 宣德帝本想博个好兆头的,这事却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到他脸上。 皇庄中的人几乎都下了狱,连带着礼部和守备军负责检视的人也不能全然逃脱关系,停了职,留府查办。 多事之秋,狱中关着的许思修还未处决,如今又生出新的事端。 刑部和大理寺从未像现在这般忙过,所审之事还都是与谋逆行刺相关的重案要案,光是嫌疑人,就能排满整条长安大街。 偏偏事关圣上安危,一点马虎不得,审讯室里的灯火几乎每一日都从天黑燃到天明。 三日后,宣德帝才终于下了旨,让陆浔提审那农户。 旨意是胡内侍亲自到大理寺宣的,念完后还特地强调了一句:“陆大人,圣上说了,这次的事由您独审,差吏、衙役、狱卒等人,一概不能带。” 陆浔俯首应是,心中的不安,到底是变成了实质。 风雨楼上,那农户的身手太过熟悉,以至于在周昫那一刀砍落之时,他没忍住喊了人。 这一声淹没在周围张皇失措的嘈杂中,本不该那么明显的,却还是没逃过宣德帝的耳朵。 通往大理寺重狱的通道很昏暗,即便已经春暖,这里的阴冷也没退去一分一毫。这条路陆浔走过很多次,但从没一次像现在这般忐忑不安。 门开了,那农户躺在干草堆上,一动不动,直到带路的狱卒完完全全地退了出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陆浔啊,一别多年,这大理寺卿,你当的可还舒心?” 陆浔猛地停住了脚步,像被什么巨大而无形的棒子砸中一样,顿在了原地。 “我没想到,第一个来审我的人,会是你。”那农户坐了起来,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像两道利箭,“与仇人君敬臣忠,给人当枪使,你可真能给穆家丢脸的!” 骂声在空旷的牢室里回荡,像一张巨网,将陆浔拖回了曾经。仿佛溺进深渊之中,陆浔在那一刻失了呼吸。 他闭了闭眼睛,任凭回忆将他吞没,放弃了挣扎。 “伯父。” 陆万松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伯父?这么些年陆家四散,你倒是在朝堂上平步青云,早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吧?” 陆浔没有说话,这么些年他确实没认真找过陆家,陆万松不算冤枉他。 陆家就像一张大网,把他死死地束缚在仇恨与报复之中,那是他不愿回去的过去,是他好不容易才挣脱的牢笼。 他是个自私的人,不想再背这个沉重的包袱。 其实他有想过,找到陆家的人再帮他们安定下来。但刚来京里时他自己都没立住脚跟,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能力去找人。后来他进了太学,又中了科甲,授职于大理寺,能腾出手来了,可他却不敢了。 东宫那场祸乱,让他见识了权力争斗的残酷,自己走的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陆家已经家破人亡过一次了,不能因为他再重蹈覆辙。 或许,四散飘落而各自安好,会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陆万松胸膛起伏,明显气得不轻:“流放的这一路,家中老少挨了多少辱骂和鞭子,姑娘们又受了多少欺辱,在你眼里就那么轻易地揭过了?这么多年,一点一点说给你的那些事,那些道理,都让狗吃了吗!” 砰的一声清脆的碎裂响,用来盛水的陶碗被摔得四分五裂。 陆万松红了眼睛,狠狠地指着陆浔:“你忘了,你不在意了,但我没忘!即便陆家就剩下我一个了,这仇也得报下去。” “那老东西还好意思自表宣德?他能有什么德?东宫落难,朝堂纷争不止,他活该!我只恨今日这一击没要了他的命。” 第174章 封府 陆浔从狱中出来的时候,脚步不像平日里那般稳当。 那一路一个人都没见到,只有胡内侍在出口的地方等他:“陆大人,圣上正等着您呢,还请您随奴才进宫一趟。” 陆浔看了眼等在一旁的马车,是宫里的车,连着随行的人,也都是宫里的护卫和内侍。 说是请,却处处透露着强硬。 陆浔没多说什么,只向胡内侍欠了欠身,道了句有劳,便蹬着小踏上了车。 春日薰着暖风,屋檐底下有燕子衔泥。 勤政殿里,陆浔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说在等他的宣德帝却迟迟没来。 屋中伺候的内侍都低着头,别说给他端茶递水了,连个动作和声音都没有。 陆浔知道,宣德帝故意晾着他的。 大理寺狱里让他独审,要说隔墙没耳,陆浔是绝对不信的,风雨楼上自己的那一声疾喊,到底是暴露了太多。 陆万松在狱里狠狠骂了他一顿,说他不义不孝,孤恩负德,什么难听的话都往他身上扣,但也正是因此,将他的嫌疑摘得干净。 这次行刺的事与他无关,他们已经多年不见,陆家也和他没有关系。 陆浔眼睫轻颤。 这么多年,他没去找过陆家的人,可当他站在京城的高位之上时,陆家的人也从没找过他。 甚至直到风雨楼出事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陆万松已经随着流民来到了京郊,在那待了大半年了。 他希望与陆家各自安好,陆家又何尝不是给了他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全。 殿外是明和寺的敲钟声,一下一下地撞进他心里。 身体有些摇晃,陆浔定了定神,他跪得太久,膝盖上最初的痛意过去,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麻木。 门开了,宣德帝终于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握着那串佛珠,一颗一颗地捻着。 陆浔凝了神,在他坐下的同时,俯身行了礼:“臣陆浔,参见圣上。” 宣德帝没有叫起,而是把佛珠放到桌上,又接了胡内侍端来的茶,喝了两口,才慢悠悠地问:“那农户,你审过了?说了什么?” 平和的语气里藏着锋芒。 陆浔没有抬头,近在眼前的是地上方砖的花纹。 落在头顶的眼神像架在脖子上的刀一样,宣德帝在试探他,但其实他没什么好让宣德帝试探的。 陆浔把这几日能查到的都说了,包括那农户是他伯父的事情,然后俯身告罪,等候宣德帝的发落。 宣德帝的眼神暗了暗,若是此时陆浔有任何隐瞒的,他都觉得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把人押下去,可偏偏一句没有,让他想发难都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陆浔啊,看似一身温顺好拿捏,但一步一步的一点把柄没落下,长此以往,倒是个比许思修还大的麻烦。 周昫跟着刑部也审了好几日。 春耕礼的防卫由守备军管,礼部特地安排了农户献菜的环节,那些进楼的农户都由守备军一一核验筛查过,如今出了事,他逃不掉责任。 可他坐在椅上,满脑子都是陆浔那一声疾喊,和宣德帝那一句无令不得提审。 他有意找陆浔问个究竟,但两个人各自忙得不可开交,审讯室里一待就是几日,根本找不到机会。 这些天眼皮老跳,周昫心中的预感实在不好,总觉得这件事自己办错了,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可是没人告诉他是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他该放那个人走的。 身后有人走动,宋彦弯腰与他耳语:“胡内侍带了人,把先生请到宫里去了。” 周昫骤然凝了目光,放下架着的腿,侧头问道:“没看错?” 宋彦依旧压着声音:“十六个人,都是带刀侍卫,不会有错。在那之前,胡内侍宣了旨,先生是一个人从重狱出来的。” 周昫的眉心收紧了,拇指按在椅子的扶手上,像卡住了刀口。 他好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那答案呼之欲出,最后一层薄纱却始终掀不开。 周昫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口的焦灼压下去:“别惹眼,派几个人去宫门口守着,有什么消息立马来报。” 这一守,便直接守到了天黑。 陆浔没有出来,却有一小队侍卫兵封了陆府。 周昫匆匆离了刑部,勒马在陆府门口截住了人:“你们什么意思?便是要封府,也该给个能服众的理由。” “殿下恕罪,圣上口谕,奴才只是照办。” “圣上口谕?”周昫有些冷嘲,“行,我问他去。” 周昫掉转马头进了宫,他步履匆匆,那些内侍根本拦不住他。 “四殿下,四殿下……”胡内侍气喘吁吁,张臂在周昫身前拦了好几次,才勉强让人停了脚步,“圣上已经安寝,有什么事,您明日再报,也是一样的。” “安寝?”周昫指着殿内大亮的灯光,“安寝了还点什么灯?你少拿那套搪塞人的说辞对付我,让开。” 胡内侍让他拨到一旁,眼见着周昫就要推门,赶忙扑身拦上:“四殿下,就当老奴求您了,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周昫让他抱住了腿,到底忍住了没有直接踹人:“你们把我师父弄进宫来,到现在一点音讯没有,倒说是我为难你?真够有脸的,起开!” 胡内侍紧紧地抱着他:“殿下,殿下使不得啊……” “让他进来。”宣德帝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止了这场纷闹。 周昫进了殿,见宣德帝靠在榻上看折子,不悦的眼神扫了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先给宣德帝行了礼,然后一点弯子不绕,直言道:“我师父呢?” 这一句太过随意,没有任何君臣粉饰,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满的质问,反倒让宣德帝一瞬间有些晃神。 他似乎看到八九岁时的太子,站在桌前,双手叉腰,生气地问他:“我的猫呢?” 那时候太子因猫贪玩误了功课,他便把那猫儿没收了,允诺好好做功课便还给他。 烛光扑闪之中,周昫的身影与太子更像了,宣德帝突然有些落寞。 今日陆浔在大理寺狱时,他就在隔壁的暗房里,陆万松说的那些话,他一字不漏全听得清清楚楚。 东宫落难,是他活该。 宣德帝敛了思绪,收回的目光落到折子上,不再看人:“陆浔与行刺案有关,事情明朗之前,他留在宫里。” 第175章 恨意 周昫眨了一下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信,我要见他。” 宣德帝将手中的折子扔到小几上,语气陡然严厉:“胡闹!什么你信不信,刑案要犯,岂容你说见就见。” 皇权的威势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窒人心魄,而又不容出声反驳。 周昫在那威压中猛地握紧了拳,咬着牙,眼神紧紧地盯着他。 自他回京后,双方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旧事,宣德帝对他也多是长辈的怜爱。虽然心中芥蒂没消,两人相处倒也还算和谐。 可如今,帷幕撕破,眼前这人不再是他的祖父,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皇权面前,这份本就淡薄的亲缘更显得不堪一击。 许思修之前说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新仇叠着旧怨,那被他深锁在心底的恨意再也压制不住。 周昫蓦的红了眼睛。 当年的情况是不是也如今日这般?他爹根本就没有谋反的心思,却被生生逼得起了兵,再落个谋逆当诛的下场,到死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眼前这个人,仅仅是因为忌惮,就能抄了整个东宫,他家里上下一百多人的性命啊,说没就没,从事发到抄没也不过三日而已。 真相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东宫毁得那般不明不白,这人如今又把陆浔扣下了。 周昫的恨怒与杀意不加掩饰,在冲出的那一刻让宣德帝为之一震,竟在一瞬间感到胆寒。 背着烛光,周昫像一头凶兽。他已经完全长起来了,带着守备军东奔西跑的这两年,让他身上的气息褪了稚嫩,染出了几分杀伐果断。 宣德帝这么多年头一回察觉到了危险,这是在风雨楼上那危机时刻都没涌现出来的直觉。 他毫不怀疑,若是周昫佩刀,此刻就该拔出来了。殿中没有其他人,周昫如果扑过来,他是绝对挡不住的。 两人僵持,谁也没说话,像一根绷紧的弦。 突然的开门声打破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胡内侍端着茶进来,小心翼翼地打着岔。 “圣上,小厨房送了玉竹百合汤来,里头还煨了绿豆碎,最是清爽可口,说了半天话了,您先尝一尝,润润喉?” 宣德帝心里略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了,抬手拿了盅汤。 胡内侍又给周昫送了一盅,温声道:“四殿下,尝一尝吧,能清火安神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胡内侍使了个眼色。 这话里有话。 周昫斜过眼,见胡内侍着重地眨了一下眼睛,又不露声色地摇了下头。 陆大人安好,不要干傻事。 冲动在爆发的边缘被压住了,周昫僵持了一会儿,将那外张的攻势收了回去。 他没喝那碗盅汤,黑着脸行了礼,请安告退。 皇宫被丢进了黑夜的死寂中,空气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 宣德帝喝了两口便将盅汤放下了,叹气的时候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想杀朕。” 胡内侍接了盅碗,又给宣德帝捧了帕子,安慰道:“圣上哪里话,殿下性子是冲动了些,但也是明事理的……” 宣德帝咳了两声,起身时候有些费力:“东宫没了,这笔债,始终是朕欠他的。狼崽子养大了,想算账了。” 胡内侍搀着他:“圣上……” 宣德帝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你把陆浔的位置透露一点出去,放老四去见他一面。” “是。”胡内侍心下略宽。 方才的情景真是够吓人的,仿佛下一刻就能刀剑相向,他手心捏了把汗。陆大人完全是四殿下的逆鳞,谁碰谁死。 宣德帝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凌厉起来:“不过,调五十个侍卫过去,看紧了,如果陆浔要跑,就地格杀,不必留情。” 春日天暖得快,不过三日,原本光秃秃的枝条上便已经抽出了新芽。 陆浔被关在宫中一处极偏僻的小院里,屋宇陈旧,庭中草木倒是不少。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外臣,有朝一日竟会被关到所谓的冷宫里来。不过,这里吃穿用度虽然简朴,倒也没什么缺的。 宣德帝没让他干什么,只每日将论语从头到尾抄录一遍。 暮色落下后,黑夜很快就染遍了整个宫闱,院里透着断断续续的虫鸣,其中似乎夹着飘渺的嘈杂声。 陆浔搁了笔,仔细地听了听,那声音愈发清晰。他出了门,空气中浮着一丝热浪,东南方向的天空映出一抹红云。 起火了。 嘈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院外是侍卫赶着救火的脚步声。 陆浔望着那火光,蹙了点眉,便听院角枝叶轻响,紧接着落下一道黑影。 周昫足尖刚落地,身后掌风就已逼至,他匆匆回身接了两招,认出陆浔的身手,立马收了招式,边躲边挡。 “师父!师父是我!” 陆浔猜出是他了,手上动作却一点没缓,三两下把人逼到墙角,顺势就反扭了他的胳膊,把人给摁跪了。 “痛痛痛……轻点师父,饶命……” 陆浔押着他,开口就问:“火是你放的?” 周昫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就被看出来了:“不是……嗷!” 扭着他的手用了点力,周昫立刻就改了口:“是我是我,是我派人放的……师父,手要断了……” 陆浔哼了一声,松手放了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突如其来的低气压让周昫有些发慌。 他察觉到陆浔是生气了,便束手束脚地跟在陆浔身后,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师父……” 陆浔没理他。 周昫抿了抿嘴,到底是跟了陆浔那么久,对他的心思也摸着了几分,不等人问就解释道:“那边是个小厨房,里面没多少东西,也不和其他屋子相连……” 陆浔还是没理他。 周昫眨了下眼睛,垂头丧气地杵在门边。 陆浔看着他脸上的委屈,有点像二郎被骂了不敢进门的模样,心突然就软了。 三日了,自己被带进宫里,临走时连句话都没来得及捎给他,肯定让他担惊受怕了很久。 陆浔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到底没忍心看他受苦:“进来。” 第176章 底线 周昫立马察觉到陆浔的语气变了,虽说还是有些生气,但明显多了几分无奈。 他赶紧跨进门,很是规矩地站到陆浔跟前,方才太紧张了没有注意,如今认真看了一圈,才发现这屋内的陈设简单得让人心寒。 他在青石镇的山寨里给陆浔的屋子都比这个好。 陆浔看到他脸色变了,是那种又心疼又恼怒,愤愤然想出去找人打架的表情。 “阿昫,我没事,你别胡思乱想。”陆浔把他思绪拉回来,“这里清净,简单点也没什么不好。” 周昫紧抿了一会儿嘴,没有答他的话,却是一把拽起他的手:“走,师父,我们离开这。” 他力气挺大,陆浔被拽得走了几步,才把人拉住:“等等……” 周昫回道:“侍卫赶着去救火了,就剩几个而已。外面黑灯瞎火,我们顺着墙根阴影出去,不会被发现的。宫外有人接应,我们今晚就走,这破京城,谁爱待谁待。” 陆浔原本只以为他要把自己带出宫,没想到他连京城都不想待了,一时震惊,竟忘了出声。 “师父。”周昫催他。 “不行。”陆浔回过神,立马就拒绝了,“眼下人人自危,你在这种时候带着我连夜出京,会被认为是畏罪潜逃,到时候行刺的罪名扣到你头上,你洗都洗不清。” “洗不清就洗不清,我不在乎!”周昫着急,情绪有些激动,“反正十年前我就该死了,多个罪名又怎么样,东宫背负的罪责不差这一个。” “可是我在乎。”陆浔明显地感知到那翻涌的情绪,按住了他发颤的手,“阿昫,行刺是大罪,十省通缉,日子比你想的更加难过,这条路的风险太大了,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没必要拿命去赌。” “那我们便不出京城。”周昫立刻改了主意,反手抓住陆浔的手腕,“我们回府里去,守备军是我的人,守住陆府不在话下。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之前许思修能做的事,我也可以……” 陆浔捂了他的嘴,眼神往外面扫了扫,小声斥道:“口无遮拦的,说的什么疯话。” 周昫被捂了嘴,眼神却固执地一动不动。别看他这几年收敛长进了许多,内里那点疯劲是一点没变,陆浔是真信他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跪下。”陆浔声音不大,没多少生气指责的意思,只是十分认真。 周昫嘴唇紧抿,虽然乖乖跪了,却是满脸倔强,一副绝不让步的模样。 “手,伸出来。”陆浔道。 这屋中没有戒尺,陆浔环视一圈,只好把桌上的镇纸拿了过来,打横了放在他手上,让他捧着举高了。 “下面的话,好好听着。”陆浔看着他,声音一沉,师者的训教感便笼了下来。 “你是厉害,但还远没到能在京里呼风唤雨的地步。在我出去之前,你给我安安分分地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给我离得远远的,这是底线。你若敢踏出去半步……” 陆浔眼神暗了暗,直直地盯着他,说出来的字一个一个地钉进周昫心里:“藤条打断,逐出师门。” 周昫听到最后几个字时猛地抬了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浔:“师父……” “我说到做到。”陆浔轻道,却重得周昫几乎承受不住。 他抖着手,茫然无措地跪在原地,原本炸起的毛被这一盆冷水浇得狼狈。 话说完了,陆浔要将他手上的镇纸拿走,却发现周昫死死地攥着,根本就拿不掉。 外面的吵嚷声更大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摇晃的光影自屋外映了进来,晃得人影有些扭曲。 这么重的话,陆浔其实挺心疼他的。 但现在比起分析形势,直接把底线给他划清楚了才更要紧。严刑峻法,乱世用重典,也不是没有道理。 周昫不想答应,就紧紧地攥着镇纸不肯松手。 “周昫。”陆浔警告了一声。 捧着镇纸的手顿了顿,僵持了好半晌,到底是慢慢松开了。 周昫背着火光,垂头时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突然间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茫然无措。 陆浔将镇纸放回桌上,回头时见他一身颓然:“回去吧。” 周昫没动。 陆浔默默叹了口气,伸手要扶他起来:“阿昫……” 周昫摇摇欲坠的委屈在那声轻唤中彻底决了堤,他忽然往前一扑,拦腰把陆浔抱得死紧。 没有说话,甚至连泣音都听不到,但抑制不住抽搐的肩膀出卖了他,陆浔感觉自己的衣服要湿了。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陆浔缓下了声音,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师父答应你,一定好好的好不好?” 周昫没动,大声地吸溜了一下鼻子。 陆浔从袖兜里掏出手帕,勉强将他的脸掰出来,打趣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一点都不好笑。 周昫满脸都是不高兴。 陆浔哄人失败,只好收了玩笑的意思,宽慰道:“如今多事之秋,京里局势不明,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不会轻易动我的。” 周昫又不是傻子,牢里那人的身份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诛九族的大罪,圣上怎么可能放过陆浔,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他圈着陆浔的手一点没松:“您在宫中,我心里就一直悬着。他一旦真要对您做什么,我根本赶不过来。师父,您跟我走吧,等出了宫,我什么都听您的。” 陆浔又哪里不知道宣德帝动了杀他的心思,把他关在这里,不过因为他是拴住周昫的链子。 那他就更不能走了。 “听话,阿昫。” 陆浔想掰开他的胳膊,周昫就抱得更紧。 “您不肯跟我走,那我就留下来。您不是怕我在外面惹是生非吗?我不出去了,我就留在您身边,他若要您性命,便将我的一起拿去好了……” “周昫!”陆浔喝了他一声,要不是他抱得紧,就该挨上一耳光了,“你闹够了没有?手松开!” 周昫让他一声呵斥噤了声,手上力气却没松,固执得不行,根本就不是能哄的。 “我让你松开!”陆浔动了气。 四周的气氛骤沉,周昫有些害怕,不敢再死缠烂打,慢慢松了手:“师父……” “出去,我不想见你。” “师父!” “你再不听,就别叫我师父。” 第177章 痘疫 把人骂走了,陆浔也很难过。 但周昫如今的实力,还不足以和宣德帝撕破脸正面对抗。若真到了那一步,周昫的下场不会比许思修更好。 可他那疯起来不管不顾的性子,陆浔要一次性按住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得好好给他掰一掰才行……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 陆浔抬头,圆月已经染了红,风中带着热气,这场火烧得太大了。 宫外,宋彦数着时间等着,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却只有周昫一个。 先生没有答应。 宋彦早料到如此,但他劝不住周昫。 “殿下?”宋彦紧赶了几步去接他,走得近了,才发现周昫状态不对。 他一手撑着墙,神色有些恍惚,仿佛下一刻就能栽到地上去。 “殿下。”宋彦搀了他,担心道,“怎么这副模样?被宫里侍卫发现了吗?受伤没有?” 周昫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你说对了,师父没答应。老宋……” 他看着宋彦,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脑子一阵一阵的钝疼,眨眼之间又忘得一干二净。 这几日高度紧张,他几乎就没阖过眼,如今乍然失了心神,疲惫得很。 “我们回去吧。” 大火烧了将近一个时辰,把那整座厨房烧得只剩下乌黑的构架。 宫里并没有对外声张,只说是不小心走漏了灶火。 审讯持续了一个月,除了陆万松,确实再牵扯不出来其他的什么人。 但守备军失职无可辩驳,周昫被降了职,又罚了一年俸禄,腰牌暂挂在巡防营之下。 这意味着守备军虽然仍归他管,但以后所有的军需与调动,都要在巡防营里走一遭,由巡防营统管审批。 周昫默不作声地接了旨,难得没有什么反应。 宣德帝没有处决陆万松,只让他一直囚在狱里,也没有撤掉陆浔的官职,却迟迟不肯放他出宫。 周昫仿佛真的被锁进了笼子里,收掉了所有外露的锋芒。 守备军没了自主权,又回到了比巡防营低一头的时候。但巡防营里多是新组的队伍,许多事情又只能仰赖守备军帮忙。 宣德帝明显是削了周昫一系的势力,但又忌惮着不敢一次性做得太过。双方关系在这场风波之后,维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没了陆浔在头上顶着,朝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压到了周昫身上,即便有宋彦和曹辛他们帮忙,周昫也应付得勉强。 陆府还是被封着,但管叔偷偷混了出来,把一枚银色的指环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周昫皱着眉,眼神从手中的指环扫到管叔身上。 是他与陆浔初见时看到的那枚指环。 “是公子之前吩咐的。”管叔俯首回道,“您拿着这个到浑安当铺,便是新的主子,可以调他手下的人和银子,陆府里的所有人,也听您差遣,绝无二话。” “浑安当铺?”周昫想起青石镇里陆浔当了这指环的地方,其实回京之后他就发现京里也有浑安当铺,还进去逛了一圈,没想到竟会是陆浔的地盘。 周昫知道陆浔手里有好些个厉害的人和信息网,他以前每每求要,陆浔怕他依赖太过,总不肯轻易给他,只有真碰上难事了,才派人帮他一把。 如今真到了手,周昫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完全没有高兴的意思。 这种交代后事一样的感觉,他一点都不喜欢。 “你们是师父带出来的人,等师父回来,你们还归他管。” 但入暑的时候,宫里突然起了痘疫,最先发病的人是陆浔,隔天几个内侍和侍卫也染上了。 太医查了一圈,说是送到陆浔院里的一件衣物引起的,可当侍卫赶去尚衣局时,那宫女却已经自缢了。 这场痘疫来得突然,好在陆浔那处院子本就偏远,宣德帝直接下令落锁封门,周昫见不到人,差点在宫里闹了一场。 最后还是关太医把他拦下的,说了痘疫需要静养,不宜挪动,又答应了这几日替他好生看着陆浔,给他传递消息,周昫才没闹起来。 第三日的时候,得了痘疫的人中就死了两个,陆浔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那屋里全是烧艾的气味,灯火彻夜不灭,东西烧了一堆又一堆。 周昫就在落锁的宫门外边等着,看到板车拖了两具裹着草席的尸身出来,要拉去烧了。 “殿下……”他这几日不吃不睡的,宋彦担心他撑不住,“有关太医在里面呢。” 周昫捏着指环,冷静得吓人:“老宋,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师父没撑过来,你就把我和他塞在同一个棺材里,一起烧掉。” 宋彦听得心惊:“殿下,先生不会希望您这样的。” 周昫没有答他的话,心里却暗暗发狠。 师父你要是狠心丢下我一个,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反正活也活过了,也就那样吧,没什么意思,黄泉路那么长,你别想自己一个人先走。 沉沉的死气压在皇宫上方,宣德帝这几日也总咳嗽,周祁不放心他,又劝不了他喝药。 “老毛病了,喝了也没用。” “您喝一天停三天的,怎么能管用?” 宣德看了他一眼,笑的时候又咳了好几声:“也就你,还能和朕说这种话。” 周祁为他顺了顺气,叹道:“老四他就这冲动性子,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老四啊,可惜了……”宣德帝突然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了一个小柜前,煞有介事地开了锁,捧出个盒子,“东宫册印,和巡防营军符。” 周祁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突然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赶紧跪了下去。 宣德帝伸手搀他:“快起来快起来……” 周祁没敢让他真扶:“父皇怎么把这拿出来了?” “东宫之位空悬太久,也是时候定下来了。”宣德帝把盒子放到他手上。 “这……”周祁略显惶恐,想要推辞,宣德帝却按住了他的手。 “这些年,朕处理政事愈发力不从心,倒有一多半,是托你做的。论治国理政,平衡朝中势力,他们几个,都不如你。” “老四有他的长处,陆浔把他教得很好,但他的心从不在这上面,他甚至恨着这个位置,恨着这个皇宫。他会是一把好刀,但也太危险了,只有陆浔是锁住他的链子。” “你今后要用他,就得把陆浔抓在手上。” 第178章 暗度陈仓 四日之后,陆浔从那高烧中撑了过来,病情总算是慢慢好转。 关太医着实松了口气:“你要是一直不醒,这宫里就该乱了。” 陆浔躺在床上,在这场疫病中瘦了整整一大圈:“抱歉……” “也不是你的错。”关太医脸上系着罩布,他每日进来的时间有限,也不能多待,“四殿下这几日一直在外头等着,你有话带给他吗?” 陆浔想了一会儿:“您别把我的病说得太严重,让他回去吧。” “行。”关太医提了药箱,又把水和吃食放在他床头顺手的小几上,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道,“这次的痘疫来得蹊跷,摆明了是冲你来的,你自己多小心。” 蹊跷吗?陆浔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想到了一个人。 京里如今这微妙的关系平衡,就立在自己这个小小的支点上,把他拔掉,京里肯定要乱,浑水才能摸鱼。 许思修…… 陆浔只是猜的,他没有证据。 但几天后周昫查到了,那侍女就是许府安在宫里的棋子。 都进牢里了还能翻出浪来。 周昫去了一趟大理寺。 许思修依旧是戴着重镣倚在墙边,见到周昫进门就睁了眼:“这么快就查到老夫身上了,殿下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如何,陆大人可还安好?” 周昫没有说话,甚至连脚步都没停,气冲冲的几步上去,揪着衣领把人拽起来,抬手就是一拳。 砰! 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不仅是许思修,便是身后跟着的狱卒都被这一拳打懵了。 反应过来时,许思修已经摔在了地上,掉了一颗牙,糊了满嘴的血。 “四殿下!”那狱卒见周昫抬了拳头还要再打,赶忙扑过来要拦,“使不得啊,四殿下,这若是打死了……” 又是砰的一声,许思修径直从他眼前摔了过去,吓得那狱卒跌坐在地,后面的话都是抖的:“打死了……圣上跟前,交、交不了差……” 周昫眼里压根就没看他,只恶狠狠地盯着蜷缩在地,爬不起来的许思修:“许思修,你给我等着,这笔账,我十倍地跟你算!” 说完也不管牢中人作何反应,径自跨出门走了。 大理寺外,宋彦牵了马过来。 周昫翻身上马,一边说道:“把计划提前,顶多半个月,不能再拖了。” 陆浔又养了整整十日,才从这场疫病中恢复过来。 周昫终于得了机会去见他,大包小包,恨不得把整个醉香楼都给他搬进去,倒是把陆浔看笑了。 “你当我这闹饥荒呢?” “师父你都瘦一大圈了,二郎都长得比你圆润。” 陆浔确实瘦了好多,周昫都不太敢看他,就锲而不舍地给他盛汤夹菜,装着咋咋呼呼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快点,您是想自己吃还是我喂您吃。” 陆浔只想揍他。 这小子怎么说起话来就这么气人呢? 今晚的月色很好,陆浔吃饱了坐在廊下纳凉,周昫就坐在他下面一个台阶,紧挨着他,一副很依赖的样子。 “今日是有大礼?”虽然周昫换了朝服,但陆浔看到了他束发的正冠。 “嗯,圣上下旨再立东宫,是祁皇叔。”周昫声音平静得很,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浔扫了他一眼,轻问道:“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周昫像在出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浔的意思,“我随便,他爱立谁立谁,反正不关我的事。” 周昫对那个位子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个高台,看似风光,一旦站上去,这一生便要困在这四角红墙之中,连个御花园都抠抠搜搜的逼仄得很,还不如在青石镇当山老大有意思。 他顿了顿,又偏过了头,认真看着陆浔问道:“师父,你想我去争那个位置吗?” “你若喜欢便去,不喜欢便算了。”陆浔随便薅了几根草在手上编着,只要周昫能在京里站稳脚,在不在那位子上面,都无所谓。 倒是圣上,突然在这个时候再立东宫,陆浔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祁王长于文治,圣上立他为储,想必会把巡防营给他。”陆浔将草绳扭结成环,拉过周昫的手,在他腕上比着,“你近日收着些,别与巡防营起什么争执。” “哦。”周昫抬手,看着腕上新系的草环,应得干脆。 晚风吹得人困倦,陆浔病后常嗜睡,让和风撩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沉了。 周昫进来一趟不容易,他本想多陪一阵子的,但实在挡不住困意上涌。 周昫扶他进了屋,蹲在床边轻轻拍着他,像哄小孩儿睡一样。 陆浔迷迷糊糊地好笑:“回去吧,别待太晚了。” 周昫依恋地守在他床边:“没事,我等您睡了就走。” 陆浔知道他是个倔脾气,也便由着他,意志一松,立马被淹没在困意里。 “师父?”周昫尝试着唤了两声,没听到陆浔的回应,眼睛一眨,脸上就变了表情。 几道人影从皇宫屋顶掠过,不知哪个碰倒了花盆,一声碎裂响,惊动了侍卫。 “谁?站住别跑!” 人影踩着屋瓦转身而逃,朝东北角奔去,底下的侍卫紧紧追着,越聚越多,追了足有半个时辰,却突然没了踪迹。与此同时,西南小院里有黑影翻出了墙。 周昫出了门,有侍卫往里望了一眼,见床帘半垂,里面的人已经睡了。 周昫给了他们银子:“大晚上的,辛苦了,给弟兄们喝茶。” “殿下放心。”那侍卫收下了,自打陆大人关了进来,殿下对他们向来慷慨,“陆大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奴才一定尽心。” 可第二日,陆大人不见了,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你说什么?陆浔跑了?!”宣德帝起身起得太急,眼前骤然一片发黑,撑着桌子猛咳了几声。 “父皇……”周祁扶着他,眉头皱紧。 宣德帝勉强喘过了气,示意周祁没事,继续问底下的人:“老四呢?” “四殿下还在守备军里当值。” 宣德帝眯起了眼神。 这事实在不对,先不说陆浔怎么突然就跑了,便是周昫,陆浔跑了他居然还能安心地去上值? “去,宣他进来。” 第179章 计划 陆浔这一觉睡得极沉,迷迷糊糊将醒未醒的时候,察觉自己似乎陷在云里上下颠簸。 过了好一阵,意识才渐渐明朗。 不是做梦,自己是真的处在颠簸之中。 陆浔骤然惊醒,倏的睁开眼。 “哟,醒了。”魏朝就蹲在一旁,手上还捏着个药瓶,见他醒了便回过头。 陆浔脸色发沉,眼神飞快地扫了一圈,发现自己在一架飞奔的马车里,车外艳阳高照,已经是午后了。 “怎么回事?”陆浔的眼神最后落到了魏朝身上,即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却还是问道,“你干了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偷你出来呗。”魏朝说得漫不经心,把手上的药瓶放回角落的小柜,“不过这不是我的主意,都是你那宝贝徒弟想的。” “说清楚。”陆浔一身的低气压。 “行,我说清楚。”魏朝关了柜门,坐回侧边的座上,毫不客气地把周昫卖了,“那小子觉着你不能再待宫里了,但你又不肯走,所以昨日给你的汤里,加了一点点东西,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陆浔眼神紧了紧,难怪自己昨夜困乏得厉害,果然是这样。 魏朝接着道:“等其他人把宫里侍卫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之后,我把你偷出来,宋彦再装成你的模样,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故意让侍卫看到,然后才偷偷翻墙走的。” “昨日进行得顺利,宫里要发现你不见,怎么着都得到今日天亮以后,这会儿你早跑远了。” 陆浔越听脸色越严肃,这一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金蝉脱壳,胆子可真够大的。 “你好歹也算他半个师长,他想的主意,你就不知道拦着?还帮着他一起?!” 魏朝双手一摊:“老爷子在他手上呢,我不帮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先生也……”陆浔又惊又诧。 “好多天前的事了,那小子突然跑到老爷子那儿去,把人接走了,连我都是事后才知道的!”魏朝一副被熊孩子气惨了的告状语气,“陆浔,等你见到他了一定得好好教训教训,这干的什么事啊!” 陆浔蹙紧了眉:“他人呢?” 魏朝还带着怨念:“留在京里了。” 陆浔已经大概猜出来他的计划了。 他们两个人,若是一起离了京城,必定会给宫里留下抓捕的把柄。若是不走,宫里又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留在府里就是瓮中捉鳖。 周昫悄无声息地把人偷走了,自己却留在京里掌着守备军,只要他咬死了不知此事,朝中忌惮便不会轻举妄动。 可这样一来,全部风险便由他一个人担了去。 东宫新立,没有陆浔在手里,宣德帝不会留他太久的。 “不行,停车,我得回去。” 陆浔掀了被子要下来,让魏朝拦住了。 “你回什么回啊,好好躺着吧,这前后明里暗里跟着几十个人呢,都是看着你的,回不去。” 陆浔的眼神盯向他:“你什么意思?” “押送啊,你徒弟的意思。”魏朝抬了抬眼皮,“让你好端端地把浑安当铺给他,这下翅膀硬了,管不住了吧。” 周昫找的地方在一座小城里,离京里疾驰一日就可到,挺朴素的一座府邸,难得里面宽敞,什么都不缺。 若不是眼下这情形,倒是个极适合静养的地方。 陆浔是真没想到,周昫接了浑安当铺,第一件事居然是琢磨着把自己偷出来,而且还大逆不道地派人盯着不让他出门。 第三次被人客气地请回来时,陆浔脸色黑得吓人,唬得魏朝连面都没敢露。 但还没等他想出来事情该怎么办,宋彦的消息却先来了。 “先生……”宋彦骑了一日快马,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圣上病重,殿下被关进了内廷司……” 事情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陆浔那点隐隐约约的预感成了真。 宣德帝自打上回病重之后,身体就没怎么好过,这回匆匆忙忙地再立东宫,很难不让人多想。 内廷司里,周昫又被关进了那间牢房,震惊之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宣德帝倒下了,在他眼前直直地栽下去的! 他是昨日进的宫,不管宣德帝怎么问,他都咬死了不知陆浔去向,还反过来问宫里要人。 宣德帝自是不信,扬言要传他府上的人进大理寺问话。 周昫当然不肯,两人针尖对麦芒,宣德帝一时怒火攻心,猛咳了一阵之后,居然咳出了血,紧接着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父皇……父皇!”周祁手忙脚乱地喊着太医。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连周昫都愣在了现场,完全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有倒下的一天。 殿中的侍卫唰的抽出了刀,宫中乃至整个京城在那一瞬间进入了戒严状态,周昫被关进了内廷司。 太医在勤政殿的内室里忙活了大半日,隐晦地跟周祁示意圣上的大限怕是不远了,请东宫早作准备。 宣德帝昏睡了一日一夜,自己也知道是该安排后事的时候了,宣着几个重臣和皇亲进来嘱托了一番,等人都走了,才把周祁叫到了床边。 “老四人呢?” “先关在内廷司了。” “闹了吗?” “没有,安静着呢。” 宣德帝闭了眼睛,长吸气的时候显得异常粗重:“陆浔还是没消息?” “嗯……”周祁顿了顿,补充道,“但我看陆大人,不像是有野心的人。”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这世上最说不准的就是人,权势大了,心也就变了。”宣德帝勉强坐起来,“老四太过依赖他,若是他有反心,老四绝对是冲在第一个的人。” “朕本想,他若肯安分待着,老四还能为你所用,但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宣德帝咳了几声,抓起来周祁的手,“陆浔不在,老四便不能再留着了,你得尽快卸掉他手上的兵权。” “父皇……” 宣德帝止住了他的话,眼神又暗了下去:“但他毕竟是你皇兄的骨肉,你皇兄就剩这一点血脉了,不要伤他性命。” 第180章 牵绊 半个月后,宫里发了国丧,新帝继位。 宣德帝骤然发病驾崩,无论前情如何,这事由周昫直接触发,他就脱不了干系,参他不忠不孝的折子堆满了半个勤政殿。 周祁头疼得很,他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但言官们笔锋犀利,根本不肯轻放,周昫一手握着守备军的军权,也没有要低头松手的意思。 京中的关系绷得紧张,这浑水接连搅翻了太多次,以至于各方都看不清水下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却没人敢轻举妄动。 派去审周昫的官员回来了,行完礼后垂首跪着,只道了句:“臣无能,还请圣上责罚。” 周祁见他垂头丧气中还带着一丝气恼,便知又是无功而返。 内廷司里周昫根本就不肯配合,坐在椅上的气场仿佛他才是主场刑官,问什么都不说,有时勉强开了口,却是几句话能把人气得半死。 这已经是第四个人了,前面被他硬生生气走了三个。 周祁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人先回去了。 “圣上,圣上……”胡内侍捧着折子进来,脚下匆匆,脸上却难掩喜色,“找着了找着了,陆大人的行踪,找着了。” “当真?”周祁连忙搁了笔,接过那折子飞快地扫了两眼,在最初的欣喜过后迅速冷静下来,“这事可还有人知道?” 胡内侍方才走得急,这会儿还有些喘:“奴才亲手接的密报,没给他人瞧过。” “那好。”周祁想了一会儿,在空白纸上盖了私章小印,折起来封好交给他,“这事莫要张扬出去,让人备车,你今夜就替朕跑一趟,把陆浔带过来。” “这……”胡内侍接着那封折,到底有些迟疑,“若是陆大人不肯……” “不会的。”周祁打断了他的话,“陆浔若有心藏起来,便不会给人留下可查之机,但他透露了自己的消息。” 周祁的面容与宣德帝不太像,可他一旦认真,眼神却十分相似:“先帝有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陆浔与周昫,本质上是一样的。他是周昫的链子,周昫又何尝不是他的。” 马车在路上疾驰了两日两夜,赶在第三日子时前悄无声息地进了宫。 陆浔是一个人来的,踏入殿后向周祁行了礼。 周祁喊了起:“朕还以为,你起码会多带几个人。” “圣上说笑,臣只是进宫,不是打仗。”陆浔回道。 “你就不怕朕把你扣下了?”周祁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到时候你与老四都在宫里,可再没有什么筹码了。” 陆浔站在下面,言辞谦逊却并不势弱:“臣的筹码,从不只是四殿下和臣两个。圣上以私印招臣进宫,不也是为了留下退路?” 三两句话,彼此的心意都试探得清楚。 周祁从不怀疑陆浔留有后手,若以圣喻招他,这事就被摆在了明面上,陆浔不来,那就是抗旨不遵,到时候只会把事情激化,双方谁都下不来台,所以周祁用的是私人小印。 “陆大人果然是聪明人,难怪先帝那么不放心,说什么也要把你留在宫里。” “先帝高看,臣何德何能。”陆浔俯身,又向他施了一礼,收了原本试探的语气,“陇西的战事一直不停,京中又接连遭了几场大乱,若是圣上与四殿下不和,朝堂便稳定不了。” “如今这局面,圣上想必比臣看得更加清楚,放四殿下出去,远比卸掉他的军权,将他困在宫里更有助益。” 周祁当然知道,他现在缺的就是一把刀,但他又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放人,一把不受控制的刀,谁知道出鞘后砍的是什么人。 “老四啊……”周祁叹气,“他劫走了你,又当堂顶撞了先帝,这事无论如何都得有个交代,可是朕派了四个刑部主官过去,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 陆浔拱手告了声罪,心知周祁说的还算客气了,就以周昫那天不服地不服的性子,何止看不上眼,把人脸气绿了都是轻的。 外面突然起了嘈杂声,紧接着是打斗响,什么人摔了出来,撞碎了围栏护瓦。 “圣上,圣上!”门开了,胡内侍急匆匆的进来,又急急忙忙地给陆浔补了礼,“哎哟陆大人,您快出来看看……” “出什么事了?”周祁问道。 胡内侍一手指着门外:“四殿下、四殿下他不知怎的出了内廷司,这会儿已经闯到殿外了。” “这都能闯进来?内廷司怎么看的人?!”周祁一声怒喝,把紧跟着胡内侍进来的内廷司吏吓跪在地。 “臣……臣……” 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周祁转向陆浔,正想说把周昫的事交给他了,转头才发现陆浔一身冷沉得吓人。 “圣上。”陆浔比他更先开口,“臣请担任此事主审。” 周祁答应了。 陆浔又道:“臣还想请圣上下令,调侍卫军拿住四殿下,押回内廷司。” 周祁没想到陆浔会这么说,他看了一眼胡内侍,见胡内侍微微点了下头,想了想,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头允了。 双拳难敌四手,周昫到底在靠近勤政殿大门时被侍卫拿下了,数十个人围着他,还伤了十几个,才勉强拿镣铐将他锁了押回内廷司里。 “周祁!”周昫拼命挣着,像一只咆哮的凶兽,将铁链拽得哐当作响,四五个侍卫都差点押不住他,“你有种冲我来,你拿我师父算什么本事!” 他突然一个猛劲撞开了一条路,抬脚踹在门上,硬生生将落锁的门栓踹出了裂痕,谁都不知道他今晚接到消息时有多害怕。 师父被找到了,被抓回来了,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勤政殿里。 他怕得浑身发抖,像是刀架到了脖子上,巨大的恐惧淹没了理智。 他喊着小吏给他送东西,在开门的那一刻打晕人逃了出去。 “周祁你给老子滚出来!”又是一脚,踹得满堂皆震,周昫的声音里带着嘶吼,“你敢动他,我便是死都让你整个宫里陪葬!” 门开了,夜里太黑,周昫凶神恶煞地盯着来人,直到那人进了近处的烛光里,他才看清楚了那张脸。 陆浔换了官袍,站在那儿,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闹够了吗?” 第181章 审讯 周昫一时怔愣,睁大了瞳孔,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来人,原本外张的气焰凝结在了半空,只剩心脏跳得飞快。 “师父……” 陆浔缓步下了小阶,站到周昫面前,眸中冷得厉害,连一丝多余的情感都没有。 “臣陆浔,奉旨来审四殿下的案子。”他说完便收了眼神,对左右道,“把人押回去。” 审讯室里点着蜡烛,照得通室明亮。 周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押回来的,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陆浔一身官服坐到了桌后主位,只觉得身下的椅子扎得很。 他不敢坐了,慢慢地从椅子上蹭下来,跪到了地上。 陆浔没有理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司吏捧过来的案记,里头是周昫进来后的每日记录,和前几次审讯的情况。 没人说话,只有偶尔纸页翻过的声音。 周昫忍不住想看陆浔,又觉得那张熟悉的面容陌生得很,凌厉的气场刺得他把目光移开。 这般模样的陆浔,他只在大理寺里见过。 屋里太过安静,一点小小的动作都能被无限放大,周昫干不了别的事,只能顶着个脑子胡思乱想。 为什么会是师父来审他?勤政殿里发生了什么?周祁是怎么找到师父的? 他之前干的那些事,每一件都是摁在陆浔给他划的底线上反复蹦跶,所以他干净利落地把人偷出来送走之后,别说见面了,连消息都不敢递一个,就是怕师父骂死他。 完了,师父知道了多少?魏朝那家伙不会把自己全卖了吧?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想越心惊胆战,以至于陆浔放下案记,看了他好一阵,他都没有发现。 坐在侧旁的簿记小吏捏着笔,在这吓人的安静中等了好半天,最后看着陆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黑,可四殿下居然还一副浑然不知的发呆模样,终究是忍不住出了声。 “四殿下……”察觉到自己被陆大人的余光扫了一下,那小吏头皮发紧,硬是撑着又提醒了一句,“四殿下!” 周昫一眨眼睛回了神,抬头对上的就是陆浔审视的目光,唬得他脑子一片空白,赶紧跪直了。 “想完了吗?”陆浔开了口,听着语气不善,“没想完就接着想,我不着急。” 周昫喉咙滚了一下,愈发觉得自己要完,他还记着陆浔之前说过的话,连错都不敢认,踌躇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弱弱的:“弟子不敢……” “殿下什么都没讲,这不敢又是从何说起。”陆浔的声音是压着火的平静,“你是想自己招,还是等我来问?” 周昫不敢让陆浔问,可自己招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眼神往一旁的小吏身上扫了好几遍。 “要招便招,不招便不招。”陆浔动了气,连声音都严厉起来,“看他做什么?他脸上有答案?” 声音硬狠狠地落到地上,吓得周昫和那小吏同时缩了脖子,两个人都拼命摇头。 无妄之灾,那小吏捏着笔,恨不得躲到角落的阴影里去才好,只求这两位大神不要拿他来做文章。 陆浔不是看不懂周昫的意思,无非是以前训责时从来没有他人在场,如今这屋中却不只他们两个,周昫潜意识里就在排斥和抵抗。 陆浔使了个眼色,那簿记小吏就忙不迭地起身告退,把屋中剩下的几个侍卫都带了出去。 门一关,这偌大的审讯室里便只剩得他们师徒两个。 周昫也说不上自己是松一口气还是更紧张了,屋中没有外人让他觉得安全,可也意味着陆浔不会再对他留手。 “师父……”周昫刚喊了一声,正想着给自己求个情,便见陆浔起了身,将桌上收拾干净了,让他趴上去。 虽说早有预料,事到临头了周昫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他有些僵硬地起身趴了过去,两手往前伸,紧紧地抓着桌沿,难得没有忘记把裤子褪掉。 内廷司里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刑具,但很多都不适合用在周昫身上,好在板子藤条这些是不缺的。 陆浔沿着墙边的架子走了一圈,挑了几块板子在手上掂着。毕竟不是自己府上用惯了的东西,陆浔也不着急动手,挽起袖子先试了试手感,拿捏得差不多了才抬手凌空挥了几次。 周昫趴在桌上,听着身后呼呼的破风声响,不知不觉就捏了一手心的冷汗。 衣服被掀开了,身后乍然触到空气,周昫忍不住缩了缩,手上又攥紧了几分。 果然不管趴多少次,他还是克服不了对落板的恐惧,反而越来越怕。 板子点到了身后,比划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角度和位置,只一会儿,陆浔的声音便落下来了:“四十记,先收收心。” 周昫吓了一跳,没想到一来就是这么大的数目,可他方才走神被抓了个正着,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勉强应了声“是”,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抖。 板子落下来了,周昫绷紧了神经,结果却出乎意料地没那么疼。 陆浔只用了六七分的力气,直上直下地拍打,仿佛眼前是一团十分劲道的肉。 周昫咬着牙,偶尔在呼吸的间隙受疼嘶气,心里的惧意却越来越大,不出二十下,眼眶就红了。 身后的颜色和热意都是慢慢堆叠上去的,这摆明了是预热。他受过陆浔那些磨人的手段,知道预热之后的那顿打,才是真正的震人心魄,每回都能嚎得他不似人声,恨不得当场撞死算了。 “师父……”周昫在落板的间隙中喊他,声音有些哽咽。 “嗯?”陆浔应了声,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周昫缓过了两个呼吸,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我……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先帝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故意的……嘶——您饶我这一次行吗?下次再不敢了。” 身后的板子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就在周昫以为自己求饶成功,正想撑起来再反省几句时,腰上突然一紧。 身后的炸疼来得突然,眼泪比声音更先出来,在又一记炸响之后,周昫才猛的哭嚎出声:“师父!师父我知错!” 第182章 师父 陆浔积攒了一肚子的火,被周昫“不知道”三个字彻底点燃。 他改了落板的方式,让十成的力道都散在皮里肉外,堆积的剧疼骤然炸开,周昫一下子根本就承受不住。 “啊!师父饶命!”他疼得想翻过身去,可后腰被陆浔按紧了,根本就挣不开,只能徒然地蹬着腿,手指死死地抠着桌沿,“我错了!不敢了!嗷!” 陆浔狠着心,一连往他身后落满了十下板子,才停手让他缓一口气。 周昫让那十下打懵了神,身后板子停了许久他都没反应过来,只知那炸疼直冲脑际,逼得他瞬间丢盔弃甲,什么心思都不敢有了。 身后挨过责的地方浮起了一道边缘清晰的板印,不过几个呼吸就起了痧点,肿得又高又红。 “周昫你好样的!这么多天,这么多事,你琢磨半天就跟我说了句你不知道?!” 陆浔气不过,抬手又落了三板,周昫高嚎着差点喊劈了嗓子。 “你干的那些事,是打量着我一点都不清楚,还是觉得没什么好讲的!事到如今,居然还敢避重就轻地跟我耍心眼,拿着不知道三个字就想把自己撇干净,你好大的脸啊!” 板子又砸了下来,还是十成的力道,落在了臀腿之间。 那地方本就不经打些,周昫根本就忍不下那瞬间爆发的炸疼,只恨不得把身后剜了去,再不要受这种苦楚才好。 他后悔方才说的话了。 “错了!错了师父……” “别喊我师父!”陆浔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够胆子啊,我不跟你出宫,你就敢给我下药,劫我出京,还派人盯着不让我出门。我真是小瞧了你,给你的人手是让你这样用的吗!” 陆浔震怒,下手一点没轻,周昫就着那滔天怒意把他讲的话全听进去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心里,砸得他满心发颤。 “不敢了……师父我不敢了……”周昫的求饶声被淹没在哭腔里,愈发显得含糊不清。 陆浔一点都不想听他认错求饶,压制了那么多天的恼怒和焦虑一旦爆发,根本就没有再收住的可能。 “当日在宫里我怎么跟你说的,底线画得那么清楚,话说得那么重,都没把你折腾的心压下去。你主意这么大,又不想听我管,那还喊什么师父?” 周昫仿佛听到了什么晴天霹雳,猛地收住了哭嚎声,却压不住那持续不断的呜咽,他咬着唇,勉强从哭腔中挤出几个字:“我听您管,我听您管的,师父……” “我那日说了什么?”陆浔问道。 周昫脑子嗡的一声响,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瞬间浑身冰凉。 不可以…… 他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我问你那日说了什么?!”陆浔的声音严厉了几分,手上又落了三板,把周昫打出了哀嚎声。 他实在想不明白,周昫怎么能一边几次三番地与他耍心思卖心眼,一边却大言不惭地说着听他管教。 周昫哪里敢答,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几个字,只是拼命地摇头。 求您,别问了…… “周昫。”陆浔冷了声。 威势太重,周昫从没在陆浔认真喊他全名的时候再生抵抗之心。 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只喊了一句:“师父……” 那声音里的哀求太过浓重,却也是死死地坚持着不肯退后一步。 他退不了了,身后是万丈悬崖,退一步他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屋内突然回归了安静,两人在这场对峙中拉锯,谁也不肯先松开手,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 “呵。”陆浔忽然一声冷笑,他似乎被那漫天怒火烧得疲惫至极,也失望至极,“如今连话都不肯答了。” 后腰上的力道一轻,几乎把周昫所剩无几的理智也带走了。 他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果然见陆浔松了手要走。 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绷断,周昫不管不顾地从桌上扑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摔地跪到了陆浔跟前:“师父!” 陆浔让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往侧旁避了一步。 周昫如临大敌,惶恐地抓住陆浔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弟子有错,弟子请罪,您别走……” 陆浔轻轻地动了动手腕,发现他抓得死紧,像两把铁钳一样,快把自己手上都捏青了。 可周而往复的认错求饶,没有一点实质性反省的内容,陆浔都听倦了:“你若只有这两句话,也没什么好说的,放手。” “不!”周昫几乎是惊恐地抬起头,触到陆浔那冷沉的眼神又蔫了气焰,低着头就差给他磕一个了,“师父,您再给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 陆浔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浑身轻轻地发着抖,却死死地拦在自己身前。 明明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敢铤而走险地去干那些事? “好,最后一次。”陆浔紧紧地盯着他,说出来的话一点情面不留,“我那日说了什么?” 还是这个问题! 周昫心都要碎了。 他不敢答,又不敢不答,满脑子天人交战。 陆浔就那么等着,却一直等不到答案,直把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不想说就算了。” 他一动,周昫就条件反射一般地抓紧了他,急忙道:“藤条打断……” 陆浔停了动作,又等了一会儿,却迟迟等不到他下一句:“然后呢?” 周昫手上捏得发抖,牙齿在唇上留下了齿印,陆浔逼着他,逼得他无路可逃。 “藤条打断……”周昫讷讷地又重复了一句,突然仰起了头,眼神中满是哀求,“藤条打断师父……” 陆浔看着他,两人目光交织,满室压抑得让人窒息。 周昫在给出的两个选择里走出了第三条路,他认了那日的话,却只认了前半句。 只认自己想认的,这像是一种挑衅,几乎是大逆不道地把陆浔师者的尊严摔到了地上。 好半晌,才听陆浔轻道:“周昫,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不大,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的。 周昫那点胆子早就耗完了,他抓着陆浔的手,最后赌着陆浔的心软:“弟子知错,弟子认罪,师父……” 第183章 家法 陆浔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昫知道他在做决定,屏住呼吸一点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陆浔很容易心软,周昫向来知道,虽然师父下手很黑,但放水的次数也很多。 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陆浔愿意疼惜他的基础上,如果陆浔放弃了疼惜,狠起来他根本就受不住。 周昫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可在师父的安危和逐出师门中,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大不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就舍去这一身皮肉挨一顿狠的,然后再央着魏朝他们一起帮自己求求情,只要师父不打死他,他这块狗皮膏药就揭不下来。 但他没想到事情捅穿的时候会是在内廷司里,那些援手救兵一个都没在,就剩他自己面对暴怒的陆浔。这要真发生点什么,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周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浔的脸色,脑子涨得发疼,一颗心堵在喉咙眼里上不去又下不来。 一刻钟了,陆浔连半个字都没说,周昫在这煎熬中等出了一身的冷汗,膝盖和身后同时叫嚣着疼。 他握着陆浔的手,到底是怯怯地喊了句:“师父……” 陆浔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应,把眼神挪开了,不再看他:“趴过去。” 没有答案,但好歹不是最差的情况,只要师父肯动手,这事就不至于死路一条。 周昫没再敢说什么废话,低头应了声是,撑着地面站起来时疼得龇牙。 最后那十几板陆浔下手没有留情,又是用了技巧打的,周昫身后已经肿了一片,层层叠叠的板印堆得老高,俯身趴下时抻到了伤处,又把他疼出了一头冷汗。 陆浔换了藤条,想了想还是拿酒擦了一遍。 周昫能闻到空气中浮着的酒味,想起之前挨的那顿就两腿发软。 陆浔不太客气地掀了他的衣摆,藤条在他小腿的地方点了两下,让他脚后跟踩实了。 “我没力气压着你,你自己趴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跟了我这么多年,别说你不知道。” “是……”周昫战战兢兢地应着声,“弟子不敢……” 他手上扒紧了桌沿,心里发着狠,身后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打颤。 方才那顿板子,已经在预热之后打肿了,歇了这么一会儿,伤都发了出来,正是最难熬的时候,周昫弯腰都疼,根本不敢想象再往上挨藤条得疼成什么样。 不过陆浔也没给他多少准备的时间。 藤条扬起,破开空气带出了极尖利的声音,周昫头皮一紧,身后立马就是一道炸疼。 “嗷——”破口而出的哀嚎,周昫撑起了上半身,高扬着脖子,手指在桌沿的掐得惨白。 只一下,他就被打哭了。 师父是来真的……周昫惶恐地揪着心。 这一藤落在团峰的肿伤上,在一片深红中抽出了一道细长的白印,之后再从边缘往中间爬出星星点点的红色,慢慢连成一片,拱得更高。 周昫咬得牙关发颤,偏生陆浔有言在先,他现在待罪之身,还不敢坏了规矩,生忍着疼又趴了回去。 陆浔知道他难熬,没急着下手,给他留够了喘息的时间,待第一道伤的痛感从高峰处回落,才扬手抽下第二藤。 又是一声凄厉的痛嚎,周昫把地板蹬得咯吱作响。 “腿放松,腰下去。”陆浔拿藤条点了点他腿侧,又在他后腰上轻轻敲了一下,没什么好语气。 周昫咬着嘴唇,手上攥得死紧,明知道剧痛不可承受,却还要主动把身后送出去。 才两下……周昫绝望地想,这藤条打断得到什么时候? 他疼惜自己,陆浔可不,像是要证明什么决心,抽下去的藤条一点力没减,一记下去就能带出一道由白转红的高肿。 周昫的嚎声越来越难听,身后已经并排有七八道藤印了,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一样。 “师父……” 他小声地哀求着,陆浔没有应他,一记藤条抽在臀腿之间。 “嗷——”那地方太疼了,周昫猛的挺身攥拳捶在桌上,愣是把那桌子砸去了一个角,砰的一大声震得笔架都倒了。 陆浔停了动作,看着他从原本的尖嚎慢慢变成粗喘。 周昫的脑子都疼钝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然后惊恐地发现,师父停手了。 完了…… 他忍着疼勉强往后转过头,果然见陆浔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师父……”周昫有点怕他。 “殿下若是不想受,直说便是,不必拿桌子置气。”陆浔的声音冷得吓人,“您是皇亲,按律,没有圣谕臣是不能动刑的。您若现在到圣上面前告臣,必是一告一个准。” 周昫垂了眼神,有些委屈地心道,在师父眼里自己难道就这么不是东西?能为了这点事到圣上面前告他滥动私刑? “您不是动刑……”周昫小声嗫嚅,又抬起眼神,看着陆浔,“这是家法。” 陆浔眼眸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动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了。 呵,这心眼耍得多好啊。 陆浔目光再瞪回去时,周昫就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赶忙心虚地缩回了脖子。 那句话是真心的,只是夹了试探的心思在里面。逐出师门这事没有答案,周昫心里就悬着放不下,他本想着师父如果答应,那他受家法,便不会被赶出去。 可陆浔把他看穿了。 藤条再落下来时,破风声就变了调,力道落在本就肿起的藤伤上,再猛地打横抽了出去,瞬间带起的狠厉像能揭去一层油皮。 周昫嚎得凄惨,嗓子已经哑了,身后紧紧地缩着,也抵挡不住那疼烙进皮肉,红肿之上现出了青紫的纹路。 “别绷着。”陆浔一藤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腿间,吓得他立马松了力气,口中直道不敢,才哆哆嗦嗦地放松下来,马上又让下一记抽得重新绷紧了。 “啊——” 藤条的痛本就凌厉,再加上陆浔用了技巧地抽,每一记的疼都跟挨刀子一样直冲脑际,在他崩溃的边缘反复碾磨。 周昫觉得自己要疼疯了,他甚至在每次落藤时都向着藤条抽出的方向歪去,只求师父干打就好,别再钝刀子割肉一样地磨着他了。 照这样下去,等不到藤条断他就先疼死了。 第184章 生熬 陆浔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突然握紧了藤条,这一记抽落的时候用了实劲,垂直着将力道打进肉里。 周昫从来不知道藤条还能打出鞭子和板子的叠加效果来,脑子有一瞬间的断片,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摔下了桌子,虚抱着身后嚎啕大哭,却连碰都不敢碰。 太特么疼了……一根藤条而已,怎么就能疼成这样啊?! “上去。”陆浔拿藤条敲了敲桌沿,“惯的你,连桌子都趴不稳了。” 周昫的脸已经哭花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爬起来趴回去的,只记得弯腰的时候,伤处的剧疼一阵一阵地往上蹿,那么一点距离,他硬是花了足足一炷香才重新趴好。 “师父,我错了……”周昫哑着嗓子,还是认了个错,弱弱地希望师父能换个好受点的方式,如果接下来都是这般打法,他别说十下了,五下都挨不过去。 陆浔没有如他的愿,下一记依旧是打进肉里的炸痛。 “嗷——” 周昫再一次摔了下来,膝盖磕到了地上都浑然不觉。他跪伏着手肘撑地,手指紧紧地揪着头发,忍得浑身发抖。 实在太疼了,扒皮抽筋也就这样了吧。 “第二次了,趴回去。”陆浔垂眸看着他,藤条在桌上轻叩,丝毫不为所动,“我当你骨子有多硬呢,这就受不住了?” 周昫受了他几句挖苦,又是难过又是委屈,趴回去后心里发着狠,手上紧紧地抓着桌沿。 硬生生又挨了两记,抠了一手的桌子木屑,在第三记的时候终究还是熬不住。 “啊——” 陆浔在他翻身摔下来的瞬间偏了身,挡住了桌角,周昫一头磕在他腿上。 “师父……”周昫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声音里全是痛极的哀求,“弟子知错,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 陆浔用藤条拦住了他要蹭过来的脸:“藤条打断,殿下,还早着呢。” 周昫语竭,所有的侥幸在那一刻被浇灭,他顿在那里,找不出反驳的话,手上却抓着陆浔的衣角不肯放。 “手松开。”陆浔把藤条侧过来,在他胳膊上轻轻敲了两下。 “师父……”周昫实在是挨不下去了,没有数目,还不能求饶,简直是绝望中的绝望。 而且陆浔一直避着他,在他喊师父的时候总是把话绕开,把他挡在那堵无形的墙外。 陆浔手上捏了两分力,一藤条扫下来鞭在他胳膊上:“听到没有?” 周昫咬牙嘶了一声,臂上被笞的地方热热的有些发麻。 他垂着头,咬着牙,难得生出一丝倔强脾气。 撒泼打滚死缠烂打,陆浔太了解他了。 手上的力气增了两分,又是一鞭落在胳膊上,引出了周昫的痛呼。 “啊!” “不怕死你就抓着,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要不要试试我加到几成力你会受不住?” 陆浔说罢,又增了两分力气,这一藤来得凌厉,震得周昫半根手臂发麻。 “唔——”周昫被打弯了腰,整个人都缩在陆浔脚边,把那衣角拽成一团。 “起来!”陆浔声音转沉,“真当我讨价还价好说话是不是!” 卖惨不成,还把人惹急了。 周昫被吼得浑身一抖,不敢再拱火,松了手扶着桌子要起来,陆浔却等不及了,一把抓起他的后衣领,径直把人提起来按趴到桌子上。 “师父!弟子知错!您饶命!”周昫吓得连声大喊,害怕之下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身后的藤条跟暴风雨似的砸了下来,没有技巧,没有章法,打哪算哪。 周昫那伤本就肿得风吹都疼,哪里经得起这般打法,哀嚎着把所有能想到的认错求饶的话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 陆浔是真生气:“好话你不听,就非得藤条上身才知道疼是吧!” 周昫又哭又叫,被呛得直咳嗽,一句话不敢说,就拼命地摇头。 陆浔松了对他的压制,冷道:“趴好了,再摔下来一次,这打你也不必挨了。” 周昫蓦地一惊,他不知道不必挨了到底是什么后果,但直觉上他绝对承受不住,吓得生生忍住了哭腔,连道了好几句不敢。 藤条下来了,又是那打进肉里的痛。 周昫发了狠,嘴上咬得死紧,即便疼得眼冒金星也不敢松口。 三下,他硬生生熬着一动没动。 身后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了,斑驳交叉的藤印发着紫,肿得老高,被表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兜住。 陆浔突然觉得他状态不对,那哀嚎声全被咬进了衣布里,只剩得闷哼从嘴边溢出。 急走两步绕到桌前,陆浔看到了他塞在口中的左臂。 “周昫!”陆浔骤然发了火,也不管这么做是不是不合时宜,捏着他的脸颊迫他张了口,把他左臂拽了出来,“自己咬自己,你找打啊你!” 夏天的衣物本来就薄,宫里新丧,周昫即便在内廷司里也换了素衣,左臂的衣物上赫然一圈牙印,透着淡淡的红晕。 他把自己咬出血了。 陆浔往他身后落了那么多藤条,都没让他破皮出血,他倒好,三两下把自己胳膊咬成一片血肉模糊。 陆浔气急,把人从桌上拽过来摁在腿上,掏出帕子堵了他的嘴,又将他胳膊拉过来,避开伤处反扭在后腰,抬手往他身后盖巴掌。 “你属狗的吗!说咬就咬,牙齿这么尖。” 巴掌不比藤条凌厉,但太宽了,一只手下去能盖住好几道肿伤藤印,带出大面积的炸痛来。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掌心肉周昫也受不住了,内心早把认错求饶的话喊了百八十遍,可他被堵了嘴,最后散出来的只有连不成句的唔唔声。 师父是真能把他打死…… 周昫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师父总不能打死他还赶他出去吧。 先帝的事他脱不了关系,于公于私都没法轻了,他一死担了责,对新帝也没了威胁,但愿别再牵连了陆浔才好。 身后的剧痛拉回了他的思绪,一声哀嚎被堵在了嘴里。 二十下巴掌,他愣是挨出了山崩地裂的感觉。 陆浔停了手,不能再打下去了。 第185章 新帝 陆浔在宫里耗到了大半夜,才踩着月色回了陆府。 周祁复了他的官职,撤了陆府的封府文书,第二日言官的折子就满天飞了。 这事来得蹊跷,不仅是陆浔,便是周祁也注意到了。 自宣德帝病重,言官的矛头就直直地指向了周昫,初时还就事论事,不过两三日就开始暗指周昫有谋逆篡位之心,新帝登基之后,这种言论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是事情不对。”周祁把陆浔宣进了宫,又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老四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皇位,他会加紧布兵,只是因为他当时劫了你出去,要确保你的安全。只要你没事,他根本没有动手的理由。” 周祁是宣德帝的小儿子,除去君臣的身份,比陆浔大不了三两岁,同室相处,倒比面对那些老臣自在许多。 “言官有监察之责,会有所猜测也不奇怪,可是这么多人一边倒地指控他,倒有几分三人成虎的意思了。”周祁捏着折子,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的印纹,“老四掌着守备军,与言官并无太多交集,这事不会是私怨……” 他顿了顿,停了手上的动作,眉心慢慢收紧,接着道:“倒像是冲着朕来的……有人想效仿当年的东宫之乱,若是朕信了,与老四便有一战,无论谁赢,对朝廷来说都是元气大伤。” 周祁沉浸在思绪里,把话都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陆浔一直垂首听着,没有出声。 “你怎么看?”周祁问他。 陆浔站起来,拱手俯身:“圣上明鉴。” “不对。”周祁看着他,几乎没有迟疑,“你早看出来了,但你不敢直接跟朕讲,你怕朕会不信?” 陆浔心中惊动,他没想到周祁会当着他的面说出方才那番关于周昫的推论,更没想到周祁看出了他的顾虑,还直接就问出来了。 陆浔跪下告罪。 周祁只是摆了摆手让他起来:“议事而已,没有那么多规矩。朕身在宫中,许多事情没法自己去办。既然你的看法与朕相同,那这件事,有劳陆大人替朕查一查。” 陆浔微怔,这事他本也是要查的,但他和周昫关系匪浅,周祁把事情交给他办并不合适:“圣上不需要臣避嫌?” “若有其他人选自然更好。”周祁离了座位,绕过桌子走到陆浔跟前,“可放眼满朝文武,朕想不到有谁能比你更上心的。” 他抬手拍了拍陆浔的肩膀:“这事不能拖久,流言纷飞难免人心浮动,得尽快结了。你说的对,老四是一把宝刀,没有束在宫中蒙尘的道理。” 周祁顿了顿,又道:“你也一样。” 最后那句话像无意间的风过一样,周祁说完,不等陆浔反应,便很自然地把话题转走了。 “你今日要去内廷司吗?老四他……不太肯让太医看伤。” 陆浔沉默,昨夜那场罚几乎称得上是惨烈,别说周昫了,他自己都有些触动。但周昫如今陷在情绪中,根本听不进去什么话,陆浔也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 “殿下既不肯看伤,便劳烦太医署找三五个人压着他,把消肿的药上了就好。” 周祁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心道这什么馊主意,人是你打的,你自己一走干净,把这么个祖宗扔给我算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劝道:“太医署哪儿找得到能压住他的人,别为难太医署了,你去看看他吧。” 陆浔垂着眼神:“殿下需要冷静。” 周祁简直恨铁不成钢,陆大人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偏这时候看不清。 “他不需要冷静。”周祁道,“他需要你。” 内廷司里,周昫迷迷糊糊地趴着,身上的汗已经干了,有点冷。 昨夜陆浔把他送回来后就走了,看伤上药都交给了太医,但周昫没让人进来。他怕陆浔冷着他再不进宫,故意闹了一场,就是等着陆浔来骂他的。 藤条没断,这事还没完,周昫记得清楚。 他折腾了一夜,体力都耗光了,又累又困,但心里惦记着事,怎么都睡不安稳,一点轻响就醒了。 外边传来了开锁声,紧接着是脚步落在通道的回响。 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困意被瞬间驱散,周昫绷紧了神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牢门口,待又一阵开锁声响后,那脚步声停在了他身边。 周昫眼睫颤了颤,心里咚咚地跳得飞快,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没敢睁眼,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陆浔到底还是来了,手里提着太医署塞过来的药箱,轻轻叹了一声。 周昫眼睛湿了。 陆浔解了他的衣裳,再次直面那被自己锤杵的皮肉,轻轻地蹙了眉。 伤处昨夜没有处理,积肿发了出来,撑得表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吹弹可破,底下是青紫交加,起了肿块,摸上去鼓得发硬。 臀腿的那个位置尤其严重,原本的褶皱已经肿得看不见了。 自己昨晚下了这么重的手…… 陆浔心里五味杂陈的,开了药箱给他处理伤势。 周昫疼了一晚上,才感觉身后疼得麻木了,可如今让陆浔一碰,那山崩地裂一样的锐疼又席卷而来,他咬着牙忍得浑身发抖,都忍不住那溢出去的呻吟声。 陆浔没下得去手给他揉,只上了一层消肿镇痛的药。 “手给我。”陆浔出了声,他还记得周昫胳膊上的咬伤,另一只胳膊挨的那两下倒应该没什么大碍。 周昫一抖,吓得连呼吸都要停了,装着睡不敢见他。 陆浔也不戳破,将他压在头底下的手抽出来,解了袖口的束腕。 袖子底下的胳膊上圈着一个草环,枝叶已经枯了,能看出来被护得很好。 是他那天晚上随手给周昫缠上去的草环。 陆浔的动作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草环上,像在出神,好半晌才再有动作。 胳膊上被咬破了,饶是陆浔放轻了力道,上药的时候还是疼得周昫绷紧了胳膊。 “别咬嘴唇。”陆浔的声音传来,一块帕子搁到了周昫嘴边。 周昫睁眼了,半张脸埋在枕上,偷偷地看着陆浔。 第186章 不安 今日天气晴朗,内廷司的高墙也没能阻挡热烈的日光,亮得有些刺眼。 周昫偷偷看着陆浔的侧颜,逆着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给他上药的动作却十分细致认真。 “师父……”周昫没忍住,试探着轻轻地喊了一声,抱着希望,又怕碰碎了这一刻的安宁。 陆浔好似没有听到,只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拿了纱布,将他胳膊上敷了药的地方轻轻包了起来。 周昫没得到回应,鼻子有点酸,忍着哭意提高了点声音:“师父……”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将纱布绑了个结,又把尾端缠进去收好,拿开他的手要放下。 “师父!”周昫慌了,匆忙撑起来时身后臀腿受到挤压,猛然炸开的一大片疼直冲头皮,激得他一下脱力摔了回去,一时间忍得冷汗直流。 “啊……” 陆浔没想到他还能突然折腾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想拍他,临到头了瞥见他身后青紫斑驳的伤,又下不去手。 “动什么?还嫌不够疼?” 被骂了,但好歹算是一句回应,周昫珍惜得不行,咬牙忍着痛,一只手摸过去,拽住了陆浔的袖角,小声怯弱道:“师父……弟子知错。” 陆浔重新给他检查了一遍身后的伤,团了一角被子给他垫到肚子下面:“你除了认错求饶,就不会说别的话了是吧?” 周昫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胆子,立马就被摁没了。他也很想说点别的话啊,可是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师父在生气,他下意识地就只会认错求饶,也不知到底认的什么错。 陆浔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再看一眼周昫缩着脖子的鹌鹑样,估摸着再说两句就该哭了。 罢了……骂哭了还得自己哄。 陆浔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将语气放缓了两分:“肚子饿了没有?要不要吃东西?” 周昫其实没什么食欲,但师父既然问了,他有点事做总比光挨骂的好。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陆浔一眼:“您……陪我吃吗?” 陆浔眼神扫过去时周昫就怂了,埋着头,手指绞着他的衣角,一副弱小可怜的模样。 以前也是,只要打得重了,周昫就会变得特别粘人,恨不得要他陪吃陪睡陪上药,陆浔都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娇气,明明平日里那么咋咋呼呼的一个人。 陆浔很想叹气,拿被子把人盖好了,才喊着司吏送吃的进来。 一碗白粥,里头放了剁碎的菜叶子和肉泥,炖得又软又香。 周昫看了陆浔好几眼,成功挨了一记眼刀,被迫接受了要自己动手的现实。 周祁料到陆浔肯定要走不开,但查案的事耽搁不得,便干脆吩咐人把那些言官的折子送进内廷司,供陆大人参阅,整整六大箱子,把陆浔和周昫都看呆了。 陆浔想的是他继被关冷宫之后,居然还要在内廷司边伺候人边办公查案,也算是前无古人。 周昫却觉得周祁是不是想他死,这么多言官骂他的折子让师父看完了,他不得罪加三等? 于是陆浔在那翻折子的时候,周昫连头都没敢抬,闭着眼睛假装睡得死沉,实则在心里把九天神佛都求了一遍。 他很多天没好好休息了,陆浔搭他脉的时候就知道,见他趴在旁边没了动静,便喊着人关了窗板,将耀眼的日光隔开了。 周昫半睡半醒地趴着,手上还抓着陆浔的衣角,他是真的累得厉害,可注意力还是在陆浔身上,既怕他突然离开,又怕他折子看不顺眼了要训话骂人。 陆浔隔一个时辰给他上一回药,才刚起身,周昫便立刻睁了眼,一半急切,一半却是不太清醒的懵懂。 “师父……” 陆浔见不得他这副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模样,心里默叹,安抚地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手:“没事,再给你上点药。” 周昫像是不信,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直到陆浔上完药重新坐下,他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别想东想西了。”陆浔给他点了安息香,用身影挡住了烛光,“你多久没睡了?” 周昫觉得自己又要挨骂,缩着脖子也不敢说话。 陆浔今天叹的气比之前一年的都要多,伸手在他背上轻捋了几下:“睡吧,我不走。” 师父发话了,周昫不敢不睡,但又觉得“我不走”三个字怕不是哄他的,提着的心怎么都放不下。 陆浔翻了一阵折子,梳理了一份名单出来,听着周昫的呼吸声平静而深长,像是睡熟的模样,便轻轻地拉开他的手指,想把自己的衣角抽出来。 哪知他才刚碰了一下,周昫便猛的攥紧了手,连呼吸声都停了。 陆浔蹙了眉,看着周昫像是发现自己露了馅,又欲盖弥彰地嘤咛两声,假装是睡熟后无意识做出来的。 当他是傻的吗?这么迅速而剧烈的动作,根本就是一直醒着留意着的即刻反应。 “周昫。”陆浔沉了声音。 底下的人明显僵了。 “松手。”陆浔垂眸看着他。 周昫的嘴唇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好似又拱了火,闭着眼睛不敢动弹,额上的冷汗却根本挡不住。 陆浔突然明白了周祁那句“他需要你”是什么意思。 周昫不是不能冷静思考,但对陆浔的关注占据了优先地位。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师父在生气,师父是不是要动手,是不是要赶人,怎么才能让师父气消。 精神绷得紧张,情绪积攒无法释放,就像淤堵的河道蓄起的高涨的水,在决堤的边缘徘徊,根本分不出脑子去想其他的事。 自己给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以至于周昫如今小心翼翼,重话听不得,软话又不相信。 得先让他从这个情绪里出来才行。 “手松开。”陆浔收了原本那点温和的语气,冷声道,“不想睡就起来,一次两次拿自己折腾,你威胁谁呢?” 威势突然就沉沉压下来,周昫魂都快被吓飞了,紧闭着眼睛根本不想面对。 陆浔像是突然失去了耐心,突然冷笑一声,直接就着那姿势把周昫拖到腿上,抬手掀了被子。 周昫猛地吓醒,在那算不上温柔的动作中惊慌失措地挣扎,一张口就是哀求的哭腔:“师父!师父弟子知错!” 第187章 轻抚 巴掌落下来了,两下,就盖在身后。 周昫顿了一瞬,惊恐的认错声立刻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陆浔其实没用多少力气,连手腕都是松的,但周昫身后早就肿得碰都不能碰,让他轻轻一拍,积攒的锐疼都被翻了出来,跟火山爆发一样。 “师父饶命!弟子知道错了!疼啊……” 周昫胡乱地蹬着腿,身后青紫的臀肉控制不住地痉挛,那痛连绵不断,像刀子滚遍了全身。 可是他所有的挣扎都被陆浔压下了,只有身后被迫顶高,无助地发着颤。 陆浔一只手压住了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摸准了他的瘀肿,按下去时一点情面没给他留。 “啊——”周昫一声惨叫,白眼都翻出来了。 昨夜的记忆席卷而来,他脑子本来就乱,如今乍然受疼,岌岌可危的意志更是崩塌得一点不剩,恍惚间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自己还趴在桌上受那凌厉的藤条,师父生着气,非把那藤条在他身上打断不可。 眼泪糊了一脸,周昫口中嚎啕着含糊不清的求饶。 师父不肯饶他,师父为什么就不肯饶他呢? 周昫突然又伤心又委屈。 陆浔下手既快又狠,趁着这机会把他身后的肿块全揉开了,就是苦了周昫,重新挨了一遍似的,在他怀里疼得发抖。 “嗷!疼啊!求您了师父!”周昫的声音陷在绝望里,又救命稻草似的抓着这两个字不肯放。 陆浔让他喊得心软。 周昫现在是能提刀上马的人,陆浔觉着如果他认认真真和自己打一架,谁输谁赢可不好说。 要是周昫拿出全力来挣扎,自己肯定是压不住他的,但周昫以前还敢掀了他的手逃走,后来却没有了,挨打时只剩下哀哀的求饶。 一声长叹,陆浔松了压着周昫的手。 原本极其寻常的动作,落在周昫眼里却像天崩地裂。 师父放手了…… 哭嚎声戛然而止,周昫仿佛瞬间坠进冰窖,浑身发凉。 “您别走!”他不管不顾地撑起来,一边扯住陆浔的衣角,一边语无伦次地要给他磕头,“师父我听的,我没有不服管教,没有不听训责,我就是太疼……” 话没说完,就陡然落进了一个略带温热的怀里,陆浔轻轻揽着他,声音就落在他耳边:“我知道。”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周昫没了声音,眼眸瞪大,怔在了原地,脑子仿佛空了一样。 两人离得太近了,他鼻尖抵着陆浔的肩窝,甚至能闻到陆浔身上淡淡的气息。 “我知道,阿昫,没有怪你。” 时间像是停止了,周昫震惊之下没有回神,眨了两下眼睛,略歪了头,轻轻地喊了一句:“师父?” “嗯?”陆浔应了一声,等着他下面的话,周昫却不说了,安静地伏在他肩上。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陆浔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周昫又开了口。 “师父。” “什么?” 周昫突然眼眶就红了,好像飘在风中的魂灵突然有了归宿,爆发出满腔的委屈。 “我好疼……真的好疼……怎么能这么疼啊……师父……” 陆浔叹着气,没碰他的伤,只在他后腰的地方轻轻揉了揉,抱小孩一样轻轻地摇着:“晃一晃,晃一晃就不疼了好不好?”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阳光驱散了阴霾,奔腾的情绪找到了接纳和释放的地方,像翻涌的河水汇进了广阔的湖里,脆弱和恐惧都得到了安抚。 周昫把头埋进他颈窝,咬着牙,身体却忍不住抽动,溢出一声声的哽咽。 陆浔觉得自己肩上湿了。 周昫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什么隐藏的时候,喜怒爱恶的情绪都太过直接,很少这么隐忍地哭,一时之间倒让他有些束手无措。 他把手搭在周昫的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毛。 衣服被拽得更紧,怀里的人树熊一样地抱着自己,几乎把全部重量都挂到了他身上。 这小子是真沉啊,肩膀好像被压麻了。 “师父……” 过了许久,耳边响起了声音,陆浔庆幸他总算愿意出声了。 “嗯?” 周昫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在他肩头蹭了蹭,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手这么黑,以后会找不到媳妇的。” 陆浔:“……” 这小子会不会说话的,想揍人怎么办? “不过没关系。”周昫揽着他,放松了把头歪在他肩上,“我不嫌弃你。” “你就贫嘴吧。”陆浔让他气笑,抬手轻轻捏了他耳朵把人揪起来。 “啊呀——”周昫夸张地叫着,手上却把人抱紧了。 “我都没嫌弃你呢,你还嫌弃我了?”陆浔说了他一句,不得不承认自家徒弟虽然没个正形,但哄人的水平比自己高多了,“起来,哭得我衣服都乱了。” 周昫不太想起来的,奈何身后涨着疼,这半跪一样的姿势实在不好捱。 揉完伤后淤肿都发了出来,看上去更严重了,红紫交叠鼓胀得像是要破了。 他糊了一身的汗,脸上又满是泪的,陆浔看不过眼,叫人送了水和换洗衣物进来,把他捯饬干净重新上了药,才塞回了被窝里。 安息香的气息氤氲满室,与烛光融在了一起。 陆浔收拾了东西,回身时见周昫趴在枕上,侧着头,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看着我做什么?”陆浔好笑地戳了戳他脑袋。 “师父。”周昫叫了他一声,酸胀的鼻音还没褪去,语气听着却挺开心。 “嗯?”陆浔应着他。 周昫眨了一下眼睛,又喊了一句:“师父。” “是,是,在这呢。”陆浔拉长了声音,哄小孩一样,觉着他这样子有点傻,“小阿昫要睡了吗?” 周昫没答,拱着身体往边上挪了挪。 陆浔知道他什么意思,揉了揉他后颈:“师父还有折子要看。” 周昫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将被子扯出了一角,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陆浔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是拗不过他,放弃了看折子的打算,拉被子躺下的时候在他额上弹了一下:“你啊,这种时候倒乖得很。” 第188章 正色 周昫睡了极好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天光大亮。 陆浔起来有一阵子了,就坐在他旁边,对着小桌案翻奏折,偶尔提笔写几个字。 周昫精神养得足,脑子也跟着回来了,想起昨日自己没皮没脸的有些臊得慌,不过他心里的沉石放下了,看陆浔的眼神不再小心翼翼,倒多了几分老实巴交。 毕竟他还是戴罪之身,虽然死罪已免,但活罪能不能逃就不好说了。 陆浔作为执掌教罚的人,向来是个有原则的,训教过程中随意哄劝,会导致效果大打折扣。所以按照往常惯例,周昫必定是把错认清楚了,把打挨完,才有可能向他求到安慰。 但周昫这次太害怕了,紧绷的情绪几乎把他压垮,以至于生生打断了这场训教。 陆浔本也可以忽略他的哀求,硬逼着他把错认清楚了,但在遵守原则和保护他的情绪之间,陆浔还是选择了后者。 周昫知道那是师父对他的疼惜,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藤条还没断呢。 “醒了?” 周昫正出神,听到陆浔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想慢慢爬起来跪好,动作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对,被子底下自己身后似乎空落落的。 周昫:呃,不会吧…… 他身后的伤肿得厉害,陆浔怕他包着难受,昨夜把他塞进被子里时就只给他披了上衣,夜里上药也方便。 周昫僵在了原地,眼神瞟了瞟陆浔,跪起来也不是,趴回去也不是,只好拉着被子,把自己裹了裹。 陆浔触到他眼神时便知他脑子清醒了,知道要面子了,拣了一旁的衣物扔过去,转过头不再看他。 周昫如蒙大赦,拿过衣服忍着疼穿得飞快,好似晚一刻陆浔就能把他看光了一样。 陆浔喊了人送水备膳,等周昫吃饱喝足,才把他叫了过去。 桌案上的折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日的藤条,周昫就跪在桌案旁,一俯身就能趴上去的距离。 他努力瞥开眼神,忽视藤条的存在,但还是忍不住地紧张,手指捏住了腿侧的布料。 身后的伤还是疼的。托陆浔的福,肿块揉开了,又认真用了药,不再是一阵一阵鼓胀的刺痛,但不代表就可以碰了,他动作大点还是受不住,可挨不下藤条了。 “这些折子,之前看过吗?”陆浔开了口,不算生气,却是认真严肃的脸色。 周昫慌忙收拢了思绪,偷偷看了他一眼,也没敢瞒他什么:“没看过……不过,有听了一些说法。” 陆浔将手上的折子合起来,放了回去:“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周昫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他当时这么干就是顶着风险的,几乎没想过最后该怎么收场。如果宣德帝能放过这事最好,只将他扣在京城他也认,要实在不行走到举兵而起的地步,他反就反了。 所以他调遣了守备军的兵力,控住了京城,甚至把魏老爷子都挪出去了,就是怕有朝一日兵戎相见,不能被捏了软肋。 他做了最坏的准备,还想过把狱里陆万松也劫走的,但那里看管太严,不好打草惊蛇。 不过这些事,他当着陆浔的面,又哪里敢说。 陆浔看他垂头沉思却一声不吭,知他心里八成又在琢这磨那了,干脆抬手拿了桌上的藤条。 周昫眼角余光瞥到了陆浔的动作,看着那藤条横到了自己眼下,顿时头皮发麻,腿都软了。 他一下都挨不了啊! 周昫往后挺着脖子,浑身都是拒绝,嘴一撇,再看陆浔时眼睛都红了。 “不许哭。”陆浔严厉起来求饶一点用都没有,“还没到你哭的时候。” 周昫一抖,生生将那哭意憋了回去。 “伸手,举好了。”陆浔冷着声,“给你一刻钟,要再想不明白,也不用想了,我直接打,什么时候藤条打断什么时候停。” 周昫要被吓死了。 他身后的伤夸张地肿着,再挨就是回锅,本来就脆皮还要挨到藤条打断,他不如撞死算了。 哆哆嗦嗦地接了藤条,高举着跪了一刻钟,等陆浔再问时,周昫是一点心思都不敢有了,硬着头皮把能想到的事说完,又被陆浔瞪得连头都不敢抬。 “说完了?”陆浔问。 周昫轻轻“嗯”了一声,没什么底气。 “那就趴下吧。” 手上藤条被拿走了,周昫脸色垮得不行,眼眶都红了一圈。 明明这几年他强大了许多,出去外面也是跺一跺脚就能引得一圈人噤若寒蝉的,偏生在这里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哀声求着师父手下留情。 他小心翼翼地解了腰带,努力以不碰到伤处的方式褪了下衣,俯身趴到桌案上时还是抻得疼,跪着的腿都在抖。 陆浔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一切准备就绪,才把藤条搁在他身后,刚点上去就听到一声颤抖的惊喊。 “师父!”周昫紧紧地攥着手。 藤条离开了,带起的风声掀得皮肤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周昫人要吓没了,他真的挨不起了啊,别说打断了,一下他都挨不住,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熬过去。 咻的一道落在团峰,立马带出一声惨叫的哭嚎。 “师父饶命!” 身后一道白印浮现,又慢慢恢复了原本青紫的颜色。陆浔只用了四成力,但以周昫目前的伤来看,已经算是很疼的了。 “起来。”陆浔道。 周昫如听天籁,一刻都不敢耽搁,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抹掉了脸上的泪,跪得十分规矩。 师父没说,他连下衣都不敢提,好在上衣够长,面子也还挂得住。 “疼吗?”陆浔问他。 周昫还在方才的后怕中,声音还是抖的:“疼……” “和廷杖比呢?”陆浔又问。 周昫答不上来了。 这要怎么比?要说疼,肯定是廷杖打的疼,实打实的廷杖只要十下,就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支离,再严重点,腿就直接断了。 可就算廷杖再重,他还是更怕师父动手,那简直是拿着刀在他心口上磨。 陆浔看他脸色便猜出他的想法了,深吸口气正色道:“加布兵力,试图谋反,不管事情真假,你都落了把柄,但凡圣上有一点让你死的心,你这次就走不出去内廷司。” 第189章 训话 周昫垂头,陆浔说的没错,他没什么可反驳的。 宣德帝那一头栽下属实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当时是真的怕,如果周祁借机快刀斩了他,他仓促应战,只会是凶多吉少。 “手上握着守备军就觉得自己能上天了是不是?真以为这场动乱一旦爆发你能全身而退?”陆浔冷着声,看他头低得要看不见脸了,“头低着做什么?抬起来!” 周昫浑身一抖抬了头,触到陆浔凌厉的目光又慌忙把眼神垂了下去。 “你把守备军当什么了?又把自己当什么了?这么多人把身家性命押在你身上,脑袋悬在裤腰上跟着你干,你倒好,头脑一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没一个人能劝得住你了是吧?!” 砰的一声,陆浔说到动气的时候,抬手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周昫缩了脖子,拼命摇头。 “你是守备军统领,不是土匪头子!你的一个决定,一个动作,决定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是一群人的存亡。横尸百万,流血漂橹,这样的后果,你真当自己承受得起?” 周昫很少有被这么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眼眶红了偏生还不能哭。他突然觉得当王八也不错,那么大一个壳,缩进去谁都拿他没办法。 “呵,这种时候了还敢走神呢。” 陆浔一声冷笑,周昫猛的回过神,背上寒芒直蹿,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 本来错就不少,如今还被师父抓住了走神的小辫子,他只怕是罪加一等。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思绪满脑子地跑,他根本控制不住。 “就这么控制不住自己是吗?”陆浔像是把他看穿了,手上藤条又拿了起来,“你是第几次了?” 周昫拼命地把眼睛里的湿意眨掉,往后缩的时候默默拿手护住了身后。在师父这里,走神几乎就等于态度不端正了,看这架势,怎么都是要来上几藤给他收收心的。 “不敢了……”周昫小声道。 陆浔直接忽略了他的话:“伸手。” 周昫顿了一下,听到让他伸手的时候居然还小小地松了口气。反正都是要挨的,能挨在手上总比挨在身后的好。 手才伸了出去,立马就挨了一藤,还不怎么轻,啪的鞭在手心里。 “啊!”周昫本能地缩了手,贴在衣服边上来回摩擦。 陆浔瞪住了他,一句话没说,这种沉沉的眼神最让人受不了,周昫僵了动作,又把手伸了回来。 藤条压在手心上,轻轻摩挲两下,陆浔一点不去看那手抖成什么样,出言威胁道:“这次可伸好了,再缩回去,就换地方打了。” 换成什么地方,陆浔不用说,周昫也是心知肚明。 身后可不能挨了…… 周昫抖着嗓子应了声是,把手伸稳了,那藤条就不客气地抽了下来。 三下,每一下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落在掌心燎起一阵滚烫,像油泼一样,那力道都让周昫怀疑师父想把他的手抽断。 “唔……呃……啊……” 咬着牙的闷哼一声比一声重,周昫到最后直接被打弯了腰,看到陆浔把藤条拍回了桌上,才敢把手收回来,可怜兮兮地抱在怀里吹两下。 “能认真听了吗?”陆浔语气不善。 周昫连忙把手放好,努力收拢了心神,老实地点着头。 “新帝登基,这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 “那你强出内廷司,硬闯勤政殿,还大喊让圣上和宫中陪葬,你想干什么啊你!” 周昫手指抠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人:“您在里面,我怕他……”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了。 陆浔接着道:“怕他对我动手?怕他对我不利?” 周昫没吭声,算是默认。 “圣上若真想对我做点什么,你以为自己孤身闯进勤政殿里能制止得了吗?”陆浔直视着他,“我告诉你,这样做,不仅制止不了,还会让你我陷入更被动的境地。他或许本对我没那么大的忌惮,却因为你几句话起了杀心。罪之昭昭,他一声令下就能斩了你。” 周昫抬头了,有些惶恐地看着陆浔。他那日硬闯了勤政殿,是想着豁出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就是,倒没想到自己几句话能让陆浔陷入绝境。 “我……”周昫心里慌张,又不知说什么好,“师父……” “你该庆幸,圣上没起这种心。”陆浔看着他,“但这样的事,可不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机会。” 周昫到这会儿脑子终于动起来了,激动之下还往前挪了几步膝盖:“是他让您来审我的,他可以放过您,他开了什么条件?他想要我做什么?师父,我干的……我干!” “你干什么干。”陆浔一巴掌呼在他凑过来的脑袋上,“刚才的话跟你白说了是吧,事情一到我身上你就头脑发热,那股镇定冷静的劲头哪里去了?” 周昫有点委屈地捂着脑袋,被陆浔白了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当初留在宫中没有自己的打算,又怎么知道我此番进宫没有自己的计划,我像是那种明知道会死还往死路上撞的人吗?自己想什么是什么,说你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也不算冤枉。” 这几句话,差点把周昫骂哭了。 “我把浑安当铺给你,是想着你独自在外应对朝中压力,多几个帮手总是好的。你倒是厉害啊,用着我的人手来对付我,把我一路劫了出去还派人看紧了,怎么我是你的囚犯吗?” 陆浔一想到这事就来气。 他既把指环给了出去,便不能从一开始就驳了周昫的威信面子,不然以后周昫再指挥浑安当铺的人,就该束手束脚了。 但几次三番才踏出门就被人客气地请了回来,陆浔是真的恨不得把这小子揍上几顿,院中的树枝都被他薅秃了几根。 到最后还是他自己放出去了风声,引着宫中找到了他的所在,这才顺利脱了身。 陆浔一提这事周昫就心虚,囚禁自家师父,这种做法堪称大逆不道,也不知道打断一根藤条能不能了。 “跪好了。”陆浔拣了藤条,在桌案上敲了一下。 周昫浑身一凛,知道师父要判责了,提心吊胆地跪得规矩。 “我说的话,断没有只听一半的道理,藤条先给你留着,再有一次瞒着我胡来的,藤条断了,你也不用来见我了。” 周昫心里咚咚直跳:“是……” “你这次的事,每日二十,我过来打,什么时候你出了内廷司,什么时候停。” 第190章 二十 每日二十?! 周昫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就他现在这情况,手碰都费劲,还每日二十?那可是回锅啊,他像是挨得起那二十的人吗! 还不知道要挨多少日,要是一直出不了内廷司,那他就得生生挨到死呗? “师父……” 周昫软了神色,囫囵着还待再求个情。 他表情太可怜了,陆浔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这每日二十挨不下去,毕竟他现在也算个小脆皮。 但周昫身后的伤是陆浔亲手揉开的,陆浔对他的状态摸得清楚,还不至于。 “今日的账,你是想现在还了,还是晚上再还?”陆浔很好心地给了他选择。 求情的话被堵了回去,周昫两个都不想选,撇了半天嘴才勉强做了决定:“晚、晚上……” 能晚一刻算一刻,谁那么想不开现在就挨。 陆浔点点头应了,没再说什么话。 昨日送来的那些折子,其实内容大差不差,左不过对着周昫一顿骂,陆浔翻得快,名单理出来后,便不再待在内廷司里了。 这京里他一离多日,许多事情早就不一样了,他还得回府里把朝中关系重理一遍,再派人去查那份名单。 陆大人回来了,而且复了官职,领了圣差,这消息几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哗然,不知道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本的各怀鬼胎又变成了相互试探。 酉时末,陆浔回到内廷司的时候,周昫正对着桌案的那根藤条怀疑人生,那眼神看着,像是恨不得把那藤条碎尸万段。 “在想什么?”陆浔从容地进了门,平和地问,又将锁链挂了回去。 周昫连忙敛了眼神中的杀气,将眼神挪开了:“我没有……” 若是以前,陆浔就该怀疑周昫是不是对藤条动手脚了,但这一次,他倒不觉得周昫有那胆子。 “今日有干什么吗?”陆浔问。 周昫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他难道还要干什么不成? 陆浔等了一会儿,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把藤条拣起来,凌空甩了两下试了试手感,成功把自家徒弟吓得身后发凉,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来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周昫放弃了挣扎,艰难地跪了过去,想了想,又看了看陆浔,试探着弱弱地把手伸了出去。 反正师父只说了每日二十,又没说这二十打在哪里,打手上也一样是打,不算违了规矩。 “你干什么?”陆浔又好气又好笑的,“手不想要了是吧?” 周昫看了他一眼,轻着语气半是乖巧半是讨好:“弟子相信,师父有分寸的。” 陆浔盯了他半晌,突然皱眉啧了一声。 不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周昫就很有眼力见儿地解了腰带趴好了,动作一气呵成,一点把柄没给陆浔留下,就是动作太大把自己疼得够呛。 陆浔把他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心道谁说他不聪明的,这么多的小心眼,到头来全用来对付自己了。 藤条把上衣挑开了,红肿的两团映入眼帘,在夜里的微凉中缩了缩。 陆浔没急着动手,先就着那姿势把他的伤检查了一遍,倒是苦了周昫,还没挨呢,就先让陆浔按得吱哇乱叫。 “师父!师父……疼啊,你别捏了……” 陆浔松了手,轻轻拍了两下,吓得人一声惊叫。 二十下藤条,正经打的,就落在肿伤上,饶是周昫做了无数遍心理准备,那疼还是直冲脑际,突破了他的承受预期,第一记他就喊变了调。 “嗷!”周昫高扬了脖子,手上一下没抓稳撑到了地上,眼泪立马就出来了,“师父……” 太特么疼了…… 红肿的双丘上缓慢地浮起一道边缘清晰的白印,横亘着看上去格格不入。 其实陆浔只用了五分力,而且没用什么磋磨人的技巧,连横抽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直直地把力道打进去。 但这就够了。 “啊!”第二记,周昫的膝盖就蠢蠢欲动了。 跪着俯趴的动作把身后折了出去,这个姿势不好绷力,藤条的凌厉打进肉里便是长驱直入。 又是一道白印,就浮在方才第一道白印的下方,蔓延出去的边沿渐渐连在了一起。 陆浔会因为他的伤势调整力度和打法,但不代表他会因此放水,所以第三记下去的时候,周昫就跪不住了,蹬直腿绷紧了身后忍疼。 “师父我不敢……” 藤条砰砰两下敲在了桌沿,沉重的声音吓得周昫浑身一凛,立马闭了嘴。 “你的姿势呢,趴好,再乱动别怪我把规矩给你重立一遍。”陆浔收敛了所有的温和,厉声喝下来时周昫便不敢再说话了。 这小子皮厚得很,上校场有时连护甲都不带,又惯来会看自己脸色,只要自己不是真的生气下了狠心罚他,他都能明里暗里地耍小心思讨自己心疼,欠揍得很。 自己有时不拿出威慑的气场来,还真镇不住他。 师父认真了,周昫收了撒娇打滚的试探。 立规矩这事吧,陆浔吓唬了他好几次,但顶多就是在责罚的时候顺带说上两句,还没有专门从头到尾给他立过,周昫也不想尝试。 “错了……”周昫小声地道了一句错,跪好了把手压到脑袋底下。 陆浔蹙了一点眉:“手背到身后来。” 周昫顿了一下,想到了自己左臂上的咬伤:“我不咬了……” 陆浔可不冒这个险:“背过来。” 周昫没办法,只好依言把手背到了身后,这下更没有什么泄力的地方了。 “自己握好了,若是伸过来挡,一次五记藤条,还打在这里。” 藤条点在身后的微凉,威胁太重,周昫握紧了手,连道了好几声不敢。 陆浔一直等到他姿势摆完了,才重新动手,由上往下,把白印一道一道地给他叠上去。 他落藤的速度不快,周昫的嚎叫声却一点不慢。 本就是回锅,发肿的皮肉再被藤条一下一下地割开,把内里的疼再翻起来,周昫挨过十下就绷不住那姿势了,抱着桌案连声喊着师父饶命。 后面十下是陆浔按着他挨的,二十记藤条,他愣生生熬了一刻钟。 第191章 链子 打完了,周昫像从鬼门关闯过了一遭,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回锅这种东西,果然不是人能挨的。 桌案上一汪的泪水,全是他嚎出来的,四肢早没了力气,软软地根本爬不起来。 好在桌案离床褥并不远,陆浔把他挪过去倒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就是抻到伤处又是一阵刺疼。 身后的白印已经转了红,鼓鼓胀胀地冒着热意,看上去一点不比昨天的好。 周昫把头埋在枕上,由着陆浔给他上药,说什么都装死不理人。 师父他真下得去手啊,自己都哭得那么惨了,他怎么就一点不动容呢? 陆浔看他赌气的鹌鹑样,想着他方才还怕得很,这会儿倒是很有胆气啊,还敢不理自己。 药上完了,陆浔在他腿后拍了拍,决定不和他计较,起身洗手,回来时便见周昫自己扑簌簌地把裤子提了。 “干什么,晾一晾,药都让你蹭没了。” 周昫给了他一个好大的白眼,转过头去不理他。 这模样像极了生闷气又等着人哄的大狗,陆浔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坐到他旁边,戳了戳他的脑袋:“害什么臊呢,又不是没见过。” 周昫捏拳,耳尖都红了。 陆浔自知再说下去这小子就该生气了,也不知到时候是爬起来给他一拳,还是爬起来对着他哭。 陆浔评估了一下,觉得不管哪个他都受不了,适可而止地收了逗弄的意思。 其实这次的事,周昫的做法虽然凶险,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这分寸他就掌握得很好。守备军像一张拉满的弓,横在城门逼得京中各方不敢轻动,却始终没有引起太大的乱子。 这一点,陆浔是欣赏的。 但周昫摆明了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子,陆浔这会儿夸他一句,他一得意,搞不好明天能把屋顶掀了。 或许周昫自己都没发现,虽然陆浔回来了,但他的神经一点没放松,甚至绷得更紧张了。 陆浔如今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这意味着京里各方随时都有下手的机会和可能,那他就得盯紧了各方。 只有陆浔在内廷司里,在他眼前看着的时候,他心里才是安稳的。 陆浔其实挺心疼这个徒弟的,以周昫对自己的用心,自己进宫后那段日子他必定十分难熬。 但陆浔把这当成一个机会,想慢慢减弱周昫对自己的关注。可结果却是,周昫顶着被逐出师门的风险,也要把他劫出去。 陆浔当时在震怒之后,是极其深长的叹息。 后来看周昫挨藤条挨到浑身发抖,却还是死死地抱着不肯让自己走,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根链子,似乎解不掉了。 他也不舍得解掉了。 陆浔出着神,屋里便安静下来,周昫在那长久的安静中生出了狐疑,不知道自家师父又在打什么主意,偷偷摸摸地抬起了头。 谁知这一抬,就让陆浔抓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周昫:“……” 他为什么每次想偷摸干点事都这么不容易呢? 陆浔在他尴尬的眼神中眨了一下眼睛,轻轻笑了。 他明明笑得很轻,甚至不细看都发现不了,但笑意却是从眼底漫出来的,暖得周昫愣在了原地。 一张帕子盖了上来,挡住了周昫的视线,眼前只剩得迷迷蒙蒙的人影,耳边是陆浔轻笑的声音。 “愣看着我干什么?睡觉。” 周昫把帕子摘下来时,屋里的烛火已经熄了,陆浔躺到了他旁边。 他手上抓着帕子,对着陆浔看了半晌,终究还是凑了过去,小声道:“师父?” “嗯?”陆浔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困意。 周昫小心翼翼:“你不会染上什么脏东西了吧?” 陆浔:“……” 啪的一声,后腰上挨了一巴掌,周昫松了口气,老实了。 好吧,看来没染。 之后的日子变得很有规律,陆浔每日晨起卯时三刻出门,酉时末回内廷司,比明和寺的钟鼓声都准。 第二日,还是一样的问题,陆浔问他干了什么,周昫试探着答了几句牢内日常吃喝的事,陆浔不置可否,然后一样的藤条把他抽得哭爹喊娘。 这下便是傻子也该知道师父那话里是有指向的了。 所以第三日的时候,周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从头到尾认真反省了一遍,向陆浔表达了深刻的检讨和沉痛的反思,然后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师父给个机会。 陆浔听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了一句“反省得还挺全面”,然后藤条点着桌案让他趴上去。 周昫脸色顿时就塌了。 三天了,他连挨三天的回锅啊!这是怎样苛刻的责罚。藤条落在肿胀的皮肉上,每一记都能带走一道血色,像凌迟一样让人心悸。 周昫想求师父给他个痛快,别这么把自己当刀磨了。 但陆浔没有答应:“我说过的,每日二十,你什么时候出了内廷司,什么时候停。” 藤条抬起,带着风打在他身后才稍稍歇了一点的红肿上,原本沉寂下去的伤被唤醒,瞬间爆发的锐疼直冲脑际。 周昫立马嚎出了一声惨叫,手指往前伸着,紧紧掰住了桌案的腿。 没有预热,没有循序渐进,一来就是顶级的炸痛,这谁受得了? 又是一下,身后被狠狠压凹了一道再慢慢地重新肿起,周昫蹬着腿的动作才刚要起来,后腰就被陆浔压住了。 他一怔,似乎察觉到陆浔要干什么,立马惊慌失措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师……” 话没说完,周昫差点让一连飞快落下的藤条打岔了气,两眼一黑,心里骂了一句街。 陆浔不再像前两日那般慢慢地打,打一记还要让他缓半天,把疼忍过去了再落下一记,这次的落藤之间几乎没有间隙。 这就导致了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了一起,强烈的痛感根本散不出去。 身后像被刀子绞了一样,周昫一口嚎叫声堵在了喉咙里,陆浔停手好半天了他才像回魂一样地嚎了出来。 他大爷的,疼死老子了。出内廷司是吧,老子明天就把这里炸了。 第192章 特赦 话是这么说,但炸是不可能炸的。 周昫现在天天晚上和陆浔待在一起,有什么心思根本瞒不住自家师父,他敢说自己要是动了炸内廷司的念头,师父能在那之前把他炸了。 于是第四天,周昫老老实实地向周祁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 对于周祁,周昫还是在观察的。 虽然周祁表明了态度,但周昫并没有全然相信,上位者的心思,谁知道会不会说一套做一套。 要真有诚意就直接把自己放了,一边扣着自己,一边支使着师父办事是几个意思? 心里存着芥蒂,那请罪的折子他就不大乐意写,本还想一直对峙下去,可是那回锅的藤条他实在挨不了了,这内廷司他是一天不想多待。 陆浔回来时就知道他递了折子,看他的眼神多了两分意外:“我还以为你要再疼两天才能想到这个事上。” 师父就是知道自己不肯写才故意这么罚的。周昫忍住了向他翻个大白眼的冲动,毕竟今天的打还没挨。 陆浔坐到了桌案边,没有拿藤条,向他伸着手:“行吧,今天就给你个特赦。” 既然说了出内廷司前每天二十,陆浔便不会轻易打破自己定下的规则,但鉴于周昫良好的表现,他把藤条换成了巴掌,算是对周昫的鼓励。 周昫苦着个脸趴过去,安慰自己肉做的巴掌怎么着都比藤条好挨,但第一个巴掌下来时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半边的皮肉被骤然打散又瞬间聚拢,原本的深红上几乎能陷出个泛白的巴掌印,周昫一个炸疼,高嚎着就要弹起来,让陆浔一把摁了回去。 “师父,你轻……嗷!” 另半边同样挨了一下,周昫脚上紧紧蹬着地面,回手胡乱攥住了陆浔腰间的衣袍。 挥巴掌不比挥藤条需要距离,陆浔是把他按在腿上打的,前面两下让他适应了之后,再落手时便又急又快。 周昫吊着一口气,后续求饶的声音被打得稀碎,连高嚎声都溃不成军。 二十下,打得快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周昫头一回被打完后还勉强爬得起来,哆哆嗦嗦地抖着腿提裤子,这才发现自己把陆浔的衣服全拽散了。 “……” 周昫有点尴尬地噤了声,眼神慢慢上移,果然看到了陆浔一脸无语到想抽人的表情,吓得他慌忙低下头,假装很忙地把自己腰带拆了重新系。 这是亲徒弟。 陆浔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名单的事很快就查出来了,监察言官多是举子出身,最重门生同窗关系,又多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极容易受人煽动。 陆浔顺着那名单上的关系摸下去,又把近日京里的事都理了一遍,最后查着查着,居然查到了周明的府上。 许思修事败之后,周明被禁足在府里,但因着那事他实在不知情,宣德帝没有削了他的身份和月例,一切吃穿用度依然照旧供应,只是不可随意外出。 这次的事与他有关,陆浔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背后的许思修,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先帝乍崩,新帝仓促登基,前朝后宫万事不稳,还横着周昫这把出了鞘的刀,如果想逆风翻盘,这就是眼下最好的机会。 “周明……”周祁拿着陆浔递上去的折子,神色有些黯然,难道这个位置就真该是孤家寡人? “事情还没闹大,圣上还有机会。”陆浔提醒了一句。 周祁知道自己失态了,匆匆敛了情绪:“老四给朕递了请罪的折子,你看过吗?” 陆浔略低了头:“殿下写的折子,不必过臣手上。” 周祁拿起了周昫的那本,在手上晃了晃:“你就这么放心?就不怕他万一写了一堆骂朕的话?” “殿下他……”陆浔顿了顿,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语,“应该不敢吧。” 周祁失笑,又装着失落的样子长叹:“唉,难怪先帝就一直说,老四他只听你的话。” 陆浔近来与他相处得多,听得出他这会儿开玩笑的语气,便也接了一句:“臣回去一定说他。” “好哇。”周祁放下折子起了身,慢慢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老四能担这皇位吗?” 屋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结,陆浔轻轻提袍跪下。 周祁察觉到他的动作,缓了语气,让陆浔起身:“闲聊罢了,不必拘谨。” 但那句话他是真心问的,与阴谋试探无关。 “你是他的师父,你就不想他到这个位置上来?”周祁问。 “圣上也说了,臣只是殿下的师父。”陆浔说得温和,“殿下就不是个坐得住的人,以前臣想让他念几本书,都得费不少劲,何况这一桌子的奏折,只怕他左手拿过,右手就给扔床底了。” “他喜欢跑马,喜欢瞒着臣到醉香楼里喝酒玩骰子,再找几个姑娘唱歌听曲儿,看不惯的事就直接动手。这样的性子要是放到宫里,天天对着朝上那群老狐狸,不出三天他就该掀桌子了。” 周祁失笑,可陆浔说的话又确实无法反驳:“老四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陆浔拱手:“臣说的都是实话。” 周祁回了桌后,像是将方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一揭而过,重新拿起了陆浔的折子:“明日早朝,叫老四一起去吧。” 周昫连挨了五日的回锅,得知自己要去上早朝简直热泪盈眶。 “别高兴太早。”陆浔摁着他的性子,提前先把他敲打了一遍,“只是上朝,不确定是不是放你出去。你把脾气收好了,要是敢在朝堂上做出失了体统的事,今晚的藤条就是五十打底,上不封顶。” 周昫这几日光看到陆浔都觉得身后发疼,立马收了动作站好,乖乖应了声是。 其实早朝他也不是第一次去了,那些老狐狸的嘴皮子功夫他是见识过的。当初他闹上户部要军银,就有人在朝上参了他一笔,不过宣德帝只说了他两句,那事便算了。 后来周昫成了势,往那一站便是一副莫挨老子,老子不好惹的表情,那些人才不太敢来招惹他。 欺软怕硬,周昫早看明白了。 第193章 早朝 第二日早朝,周昫是跟着陆浔一起去的。 他们从内廷司过去,不用经过宫门口那一连串的繁琐流程,倒是难得一起慢慢地走了一段宫道。 天还早,内廷司又偏,那路上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空旷。 周昫被关进内廷司时还是暑夏,如今秋风都已经起了四五轮了,地上铺着一层未及扫走的落叶,映在晨光里像跳跃的金黄。 “我小时候可喜欢这种叶子了。”周昫故意把脚步放重,听着脚下的沙沙声,“把它们堆成一堆,拿打火石一碰就着,用来烤红薯别提多好。” 陆浔想了想那个画面,觉得有点好笑:“你堂堂一个小殿下,还需要自己烤红薯,这么可怜?” “那自然是因为自己烤的好吃啦。”周昫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有时候上课无聊,我就偷偷跑出来,到小厨房摸几个红薯,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堆一堆落叶,点火烤了吃,又暖又香。” 陆浔笑道:“看来你手艺不错。” “当然不错。”周昫扬着头,一脸骄傲,但立马又转为遗憾,“就是被我爹抓了两回,押回去挨了一顿竹板子,可疼了,我娘都不救我,还是我大哥替我求的情。之后各个小厨房都跟防贼一样防着我,别说红薯了,红薯皮都偷不出来。” 陆浔心道,你挨得可疼了之后还敢去偷,也是真的欠揍。不过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号的周昫偷红薯没偷成功的郁闷模样,又觉得实在好笑。 “我以前老想他们……”周昫轻轻道了一句。 陆浔脚下顿了一步,正好一阵风过,卷起几片落叶旋过他们脚边。 他知道周昫不可能全然放下过往的,灭门之灾,换谁都放不下,但周昫以前只会在极端情绪里表现出这种想法,如此平静地说出来,却是第一次。 陆浔侧过头,想着要怎么开口安慰他两句,周昫却没多少哀伤的神色,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不过后来,您出现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陆浔愣了一下,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接了。 周昫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握住了陆浔的手腕,满眼都是认真:“所以师父,今日朝会不管发生什么,您别推开我行吗?” 陆浔的眼神落在了周昫握着自己的手上,不用多做解释便懂了周昫的意思。 他们做好了准备,但朝堂上的事谁都说不准,周昫怕万一出事,陆浔把责任全揽了。 “如果此事能过,圣上让我出宫,您得和我一起。” 好半晌,陆浔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舒了一口气,不介意给他颗定心丸吃:“好,我答应你。”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朝殿开了四周窗板,让日光倾泻进来,可殿内的气氛却冷到了极点。 那份关于言官的调查折子果真就像个巨大的炮仗,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乎掀得满堂争吵。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叫吴定原,被陆浔查出来煽动情绪,与周明府上有染的就是他。 他跨出列,与陆浔对峙而立:“陆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京中谁人不知你和四殿下是一起的,御史台参了四殿下,你就拿言官们做文章。这短护的,有些太明显了吧。” “你说御史台别有用心,我倒是问你,先帝发病,四殿下是不是口出狂悖之言?新帝登基,他是不是囤兵城门,虎视眈眈以胁君侧?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朝中诸位有目共睹,难不成还是我御史台捏造出来的?!” 吴定原已经有四十岁了,声音却浑厚如钟,落地时震得满殿回响。 周昫就站在陆浔旁边,侧了半个身挡住陆浔,面色不虞地瞪了回去:“说话便说话,吼什么吼?你声音大你有理啊?!” “你……” 吴定原被他的话堵了个死,还想接着开口,却被周昫干净利落地打断了。 “闭嘴,这殿上又不止你一个人,该我师父讲了。” 陆浔一时不知是气是笑,警告似的瞪了周昫一眼。 这次弹劾周昫的折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事实都是真的,但这部分事实只占了弹劾内容的十分之一不到,剩下的全是扣给他的罪名,好似只要那点基本的东西是真的,罪名就可以无限制地安上去一样。 “先帝病重时,殿下便已受押进了内廷司,直至今日才出来。御史台却在这期间连发了五百二十七道文书,参殿下佣兵自重意图谋反,奏折纷飞几乎盖过了半个勤政殿。” “圣上初即位,百事待兴,何况意图谋反这等大事,自然是该调查清楚,是非曲直,圣上自有决断。但御史台这般急不可耐,步步紧逼,陆某倒是想不明白了,你们在着急什么?” 吴定原冷着脸,努力忽视周昫立在一旁的压迫感,心道陆浔果然是从大理寺出来的,一踩就踩在了他的痛处上,这件事他做得太急了,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没想到周昫进了内廷司后居然这么能忍,一点事情都没闹,这场风波一直处在将起未起的边缘,却迟迟爆发不起来。没办法,只能由他去挑。 可新帝对此事的态度却一直淡淡的,他着急,这事经不得久拖,想明白了乱子就起不来了,所以他纠结了更多的言官,不断地在新帝面前提起这件事,试图逼新帝就范。 但这些他不能认。 “我既奉命于御史台,就该上谏天听,下察百官,直言无隐。陆大人若嫌吴某说得太多,吴某自然无话可辩。” “但除此之外的事,陆大人出身于大理寺,该知道查证办案是讲究证据的,你想拿我们做文章,就得拿出实凭来。我吴定原句句皆是据实直言,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你什么。” 这几句轻飘飘地将问题避过了,却挑得许多言官纷纷站出来替他说话。 本就是一群极擅长口诛笔伐的人,如今联合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更是骂得起劲,周昫好几次都想跳起来和他们对骂了,硬是让陆浔的眼神瞪了回去,把他气成个河豚。 “证据嘛,自然是有的。”陆浔笑了笑,“我不仅有证据,还有证人。” 第194章 迭起 吴定原顿了一下,神色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又立马强行镇定下来。 言官弹劾这事,本就是真假轻重参半,只要不是故意诬陷,错了也没有太大关系,而至于故意与否,是很难有证据去辨的。 陆浔取出了一张银票,捏在指间:“三个月前,你到醉香楼赴了一个宴,席间那人给了你二十张五百两的银票,请你弹劾殿下意图谋反。” 殿中突然安静了,所有人的眼神都转到了吴定原身上。 二十张……一万两! 陆浔接着道:“你拿了票子,心中高兴,当晚便从怡红楼里赎了三个姑娘出去。这是赎资,上面有你的指印,怡红楼的老板也可以作证。” 吴定原沉着脸,一动不动:“一张票子而已,能证明什么?即便是赎了几个小丫头,也无伤大雅吧。” “若是普通票子便罢了。”陆浔将银票打开,露出左上角的图样来,“这批银票印于宣德六十年,因着整年,先帝特地让人印了五百张带印玺花纹的,由宫中兑出,赏赐给皇亲重臣。当年所支银号皆有登记。吴大人要不要猜一猜,这张银票来自哪个府上?” 吴定原的眼神落在那银票上,果然看到左上角有个花印,他当时怎么就没注意…… “银票流通,几经转手,会出现在哪个府上都不奇怪。” “是么?”陆浔眉梢一挑,像勾上来了鱼儿,“既如此,不如把这银票呈递圣上,请内务府验一验,再顺着它的流经查下去,看看它是怎么到吴大人手上的。这么多的银子,对方不会只是仰慕吴大人的才学吧?” 吴定原眉头锁紧,看着胡内侍接过那银票,又捧上了高台,几乎是当机立断出了声。 “圣上,御史台所言之事,皆是有眼可观,绝无刻意诋毁诬陷之意,亦无逼迫圣上之心。圣上若仅以一张银票定臣之罪,定御史台之罪,只怕会寒了天下文人举子之心。” 周祁才蹙起眉心,陆浔便出声了:“吴大人,话不是这么讲的,收贿诬陷这事,只与你一人相关,和御史台没有关系,更和天下文人举子没有关系。” 吴定原不再接陆浔的话,一心只在周祁身上:“自四殿下接掌守备军以来,争军银,封兵将,开校场,守备军眼中只有统领没有圣上,如今更是横兵城门,随时能够箭指宫城。” “陆浔他一介乱臣,先帝囚他于宫中已是大恩,他却违背圣令,潜逃出宫,其心如何,不可轻信。御史台一心为了朝廷,却被这般倒打一耙,若生谏不成,臣愿以死明志。” 他说得慷慨激昂,话音落,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真的朝一旁的柱子撞过去。 “啊!”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众人手忙脚乱地也没人拦得住他。 砰! 吴定原在触到柱子前猛地被踹飞出去,周昫黑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他,眼神漫出了杀意。 动乱乍起,侍卫围了朝殿。 新帝才登基不久,血溅朝堂属实不是什么好事情。 言官扶起了吴定原,话音未出,哭腔倒是先嚎出来了,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周昫脸都黑了,攥拳的手被陆浔按住。 “行啦,吵吵闹闹地像什么样子。”周祁发了话,这一场闹剧让他对御史台更失望了,“只是查银票出处,清者自清,朕还能冤枉你不成?” 他自登基后向来温和,这还是头一回沉了语气:“殿前失仪,责你禁足府上,好好等着结果吧。” “圣上……”吴定原爬起来还欲再说,周祁却不想听了。 “记着,你若敢死了,朕诛你九族。” 吴定原在惊愣之中被带了下去,余下的人都噤若寒蝉,再没有敢说话的。 周祁累了,把这事分给了刑部和大理寺会同办理,便摆摆手示意众人退朝,临走前又把周昫喊住了。 “老四,你回去吧,这宫中你也待得够久了。” 宫门处,管叔担惊受怕了几个月,在看到陆浔带着周昫出来时差点老泪纵横。 周昫脸黑了一路,陆浔哄了一路都没哄好他。 “别气了,这结果不挺好的吗?你何苦拿别人的错来折腾自己?”陆浔把人带进了车内,找了几个软垫给他,“刚才又跑又踹的,抻到没有,身后的伤痛不痛?要不要再上个药?” 周昫脸都快鼓成包子了,把车上的小几拍得砰砰作响,怎么想怎么亏:“师父啊,你刚才就该让我骂他们的,那群牛鼻子欺软怕硬,你不让我骂回去,回头他们真当我们好欺唔……” 陆浔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堵了他后面的话:“你骂回去?你打算怎么骂回去?万一惹出来几个血溅当场的,这事有理都变成没理。” 对自家徒弟的水平,陆浔还是心知肚明的,当街对骂,周昫一个人能骂三条街。 那班言官再怎么骂,也都是文绉绉的用词,要换周昫,可就不这样了,什么下三滥的市井难听词都能给你骂出来,那群读书的御史大人们又怎么承受得住,就算是不当场吐血,估计也得气晕几个。 “再说了……”陆浔缓了语气,安慰着这个气性超大的徒弟,“眼见事实败露,人多是无法接受从而激动自保的,他们今日反应越大,越显得这事他们心虚。”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周昫愤愤地把桂花糕咬掉一块,“我咽不下这口气!” 陆浔给他倒着茶:“圣上不是下旨了吗?让刑部连同大理寺一起查办这事,周明府上那几个,也派人去捉了。证据确凿,他们赖不掉的。” 周昫没有答话,又愤愤地咬了好几口,再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嚼。 陆浔都怕他把自己给噎死了,叹了口气,把他拉到身旁顺着毛:“吴定原受了你那一脚,少说也得去掉半条命,等这事查完了,圣上会处理他们的。但这事也只能由圣上去做,你可别跑去找他们撒气啊。” 周昫喝了一口茶,没答话。 “听到没有?”陆浔捏了捏他的耳朵,“好不容易才出的宫,你要再把自己折腾进去,就等着挨揍吧。” 第195章 风寒 深秋的天气难说得很,昨日还风和日丽的,半夜北风一刮,连下了几日的雨,寒意立马就起来了。 陆浔官复原职,回大理寺接着查吴定原的案子,谁知中间淋了一场雨,当天夜里就起了烧。 周昫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知道这事,火急火燎地赶到陆府时,陆浔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师父病成这个样子?!”周昫难得在陆府发了脾气。 同福有点怕他,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好在管叔还能说得上话:“昨晚刚起烧时就用了药,今早起来已经见好的,哪知道午后又突然烧得严重……” 周昫握着陆浔的手,滚烫得吓人,当机立断就下了令,把正在吃饭的关太医连拖带拽地请了过来。 关太医长到这个年纪,就没坐过这么快的马车,一路狂奔心脏差点没撑住,下车时腿还在抖。 “不是,你们……多等一刻钟是天要塌吗?这么着急干什么!” “着急,十万火急!您多担待,我之后到您府上给您赔罪。” 周昫说着好话,手上动作却一点没缓,不等关太医喘口气,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屋里赶。 关太医本还想再发作两句,看到陆浔时却皱了眉,紧走几步,俯身探了他的脉息。 不太好啊,还真是十万火急…… 他收了原本悠游闲适的神态,面上立马就严肃了,一边挽袖子一边开药箱,口中还吩咐着准备热水和药汤。 周昫让他突然的认真吓得差点没敢动,看着周围人忙活起来就心里害怕:“是什么情况?很严重吗?” 关太医看到他,想起上回陆浔生病的情形,真怕他情绪一激动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到时候府里连个能拦住他的人都没有。 “殿下,臣要用针了。您能帮臣找魏公子过来吗?” “好。”周昫不知道魏朝和用针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关太医要,他去找就是。 门关上了,这一场针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关太医才收了手。 周昫早把魏朝带过来了,就坐在门口的小阶上,听到声音立马站起身,面色紧张地看着人。 “风寒,邪犯少阳,刚用了镇定的药,还要过一阵子才能醒。”关太医把情况说了。 “哦……”周昫有些生硬地点着头,“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关太医看他这般小心翼翼,还有些不太习惯,“不过要轻点声,别吵着他。” 周昫进去了,魏朝却站在阶下,面色凝重地看着人:“真是风寒?” 关太医下了小阶:“老夫像是会拿病情当儿戏的人?” 魏朝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的身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一场风寒就差点要了性命?” “还不至于,但也很危险了。”关太医长叹了一口气,“当初那几碗药,到底是伤了根本,好不容易养的这些年,又都被上次那场痘疫亏完了。他现在的身体就是个空架子,再简单的风寒到他身上,都能跟山崩一样。” 魏朝皱了眉:“就没有办法了吗?朱果呢?” 关太医摇头:“朱果只能解毒,他现在这样,除了平日里小心养着,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什么叫没有其他办法了?” 魏朝和关太医皆是一愣,回头看到周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什么叫那几碗药伤了根本?” 魏朝心道一句完了,扯出一个艰涩的笑:“你不是进去看你师父吗?怎么又出来了?” “别岔开话题。”周昫几步下了台阶,一把揪了他的衣服,捏着拳头,眼神几乎能喷出火来,“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关太医哎哟一声,见势不好赶紧上来劝道:“四殿下,有话好说,这动手可使不得……” 魏朝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用眼神扫了扫周昫的手:“你干什么?我好歹是你师父的朋友,他人还在里面呢,你就对我动手动脚,当心他起来骂你啊。” “别拿我师父说事!”周昫又往前踏了一步,逼近时满满的压迫感,“我今日只问你。” 魏朝在他的威势下丝毫不乱,甚至还能吊儿郎当地摊着手:“行,问我,你问呗,你确定你要这样问?” 周昫紧盯着他,咬了好半天牙,才泄了力气一般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摇摇欲坠:“师父他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魏朝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太忍心瞒着他,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瞒不住了,即便自己不说,他估计也会想办法到处去查。 魏朝叹了一声,觉着这师徒两个简直就是造孽,还要把他夹在中间:“我把事情告诉你,你可别轻举妄动,不然你师父醒来宰了我。” 周昫没有答话,抿着嘴盯着他。 魏朝又叹了口气:“陆浔刚上任大理寺那会儿,年少英才,意气风发,炙手可热得很。先帝有意派他去青石镇接你,便让人调查了他的身世。” “你师父那身世你也是知道的,一查一个死。先帝要用他,又不得不留个后手,便叫人配了一个药方,熬好了当凉方端给他喝。” 周昫手有点抖:“这么明显的手段,师父他就喝了?” “那能怎么办?”魏朝答道,“他那身世被查出来,便是先帝拿着毒酒让他喝,他都得喝下去。好在他还有些用处,先帝没想立时要他的命,那毒是慢性的,要六七年才会发作。” “六七年……”周昫心里凉了半截,“现在已经……” “放心,毒已经解了,死不了。”魏朝应道。 “可是身体已经坏了……”周昫接了话,方才关太医讲的他一句不落全听到了,痘疫的阴霾重新笼罩过来,巨大的无能为力压在心上,愤怒没法宣泄。 他突然转身往外走,吓得魏朝连忙拦着他:“干什么?你上哪儿去?” “进宫。”周昫顶着一头怒火,“那老头干了这么多事情,他自己一死了事万般不愁,想得美!宫中今日不给我个说法,我就砸了他的宗堂,让他在天之灵好好看看。” 第196章 身体 “你疯了吗!”魏朝没忍住骂了人,“你师父现在这个样子,大家已经够手忙脚乱的了,你再把自己陷到宫里去,可没人去捞你。” “我自己能管,用不着谁来捞我。”周昫拨开他的手,走不出两步又让魏朝拦住,一肚子火烧得脑子疼,“你就偏要和我动手?” 魏朝也不是吃素的,手上拦着的力道不松:“动就动了,你要有本事从我手上闯出去,我便不管你。” 周昫这会儿正有火没处撒,脚下站稳一步,抬起一条腿横鞭了过去。 魏朝许久未曾与他交过手了,急退两步,躲开他凌厉的腿风,随即一手扣在他脚踝上,将他整个人拽翻在地。 周昫在摔下的同时反扭过腰,手飞快地在地面一撑,另一只脚借力踹向了魏朝的手肘。 “别打了!哎哟你们别打了!”关太医在一旁干着急,又完全插不上手,急得直拍大腿。他把魏朝找来是想能有个人帮忙劝着的,哪想到这两个反而打上了。 魏朝吃了周昫一记拳头,又回脚将他踹开几步,心里感叹这小子的身手力气长进不小,换一个人来估计得吃不消。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完全没察觉到陆浔已经站到了门口,垂眸看着他们扭成一团,面若寒霜。 “陆浔?”关太医看到他便不管那打架的两个人了,扬声问道,“你怎么起来了?什么时候起来的?这么冷的天在这干站着可不行,快,快进屋去……” 陆浔没动,看着那两个干架的人终于注意到他而停了手,冷声道:“打啊,接着打啊,停下来做什么?我正看得热闹呢。” 他这个样子,别说周昫了,就是魏朝心里也有点发毛,迅速收手站了起来:“这事可不能怪我啊,他要进宫去给你讨说法,我拦着他呢。” “拦着他?你拦着他做什么?”陆浔不咸不淡的,“他要进宫就让他去,天塌了他自己顶着。你拦着他,他承你的好了吗?” 陆浔这话是对着魏朝说的,眼神却冷冷地落在周昫身上,盯得人心里发凉。 周昫被他这么阴阳怪气地一说,低着头,一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陆浔看着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多少次了,一碰到自己的事就跟个炸药桶似的,逮谁咬谁,前不久才和他说过的,他硬是一点没往脑子里记。 “愣着做什么?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等着我下去请你呢?”陆浔收了阴阳怪气,脸上明显就黑了,“敢情其他人都欠了你的,天天陪着你折腾! 进屋去,脑子发烫就找个地方好好跪着,我看你膝盖疼够了那脾气能不能收回去。” 院里的气氛沉得可怕,魏朝就算了,关太医却是头一回见陆浔教训人,有点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周昫还站着,不知道在发什么倔强脾气。 陆浔的眼神沉了沉,即便病着那满身威压也不容忽视:“周昫。” 周昫握着拳头的手动了动,顶着一身的不服,到底是没敢违逆陆浔的话,气冲冲地踩进屋里去了。 陆浔闭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向关太医道了一句抱歉。 “他倒也没对我做什么。”关太医看了看魏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陆浔道,“不过,你中过毒的事,他知道了。” 陆浔倏地抬起眼神,直直地盯向魏朝,吓得魏朝往后退了一步。 “别这么看着我啊,我也不想的。”魏朝真是冤死,“我与关太医说着话,谁知道让他听去了。事情到这个份上,与其让他自己瞎琢磨,还不如告诉他算了。” “那你就不会往我身上扔?”陆浔看着这没一个省心的,“就算先编个话把人哄过去又能怎么样?你何苦这时候把事情告诉他。” 魏朝苦道:“他那性子你不知道?那是三两句话能哄得过去的吗?我又不是你,我怎么哄得过他。” “你……咳咳咳……”陆浔一下气起竟连咳了好几声,关太医只好先把他劝进去了。 “你这寒症来得急,可经不住这般动气,别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你三两句话又把自己气晕过去。”关太医把他扶到椅子上,提壶倒水,“还说殿下脾气大呢,我看你和他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给,喝口水,压一压。” 陆浔撑着桌子缓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操心太多。”关太医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慧极必伤,别仗着自己聪明就觉得自己事事都能管,事事都要管,你管不了那么多事情的。你倒好,一句不听,这下把自己折腾倒了吧。” 陆浔把水喝了:“风寒而已,没那么严重,养几日便好。” “呸,你把我当他们耍呢。”关太医难得有动气的时候,“知道自己方才情况有多凶险吗?我给你扎了一个时辰的针呢!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不仔细着,整天要我来救,亏你还跟着我学过医。” 陆浔自知理亏,哄劝似的向他拱手赔了个罪。 “少跟我来这套。”关太医倒也不是真生他的气,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回是真得好好养一养了,身体亏成这样,这次是有惊无险,但再有一次,我都不敢保证能把你救回来。” 陆浔垂着眼神没说话,等把关太医送出去了,才缓步进了里屋。 周昫跪了有好一会儿了,就在他的床边,光是背影就透着一股倔气,听到陆浔进来了也没有动弹。 陆浔原本还想好好说说他的,可现在自己有事瞒着周昫被知道了,气场上便弱了几分。 他从周昫身旁走过,坐到床边上,缓下了声音:“起来吧,我们聊聊。” 周昫撇开了眼神不去看他,倔强着一动不动。 “在生我的气?”陆浔说着话,声音不大,浸在安神香里显得格外柔和,“气我这事瞒着你?还是气我当初喝了那几碗药?” 周昫两者都气,还气自己,这么久了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这件事没告诉你,是我的责任。”陆浔道,“但当年先帝和我都没有选择,这几乎是个必成的死局,不怪任何人。” 第197章 养病 “怎么就没有选择了?”周昫把头转回来,微仰着看着陆浔,满脸都是不爽,“他是皇帝,赦免一个人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他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猜忌,宁可把别人捅得浑身是伤,也不肯自己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 陆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变红,声音里的嘶吼几乎要冲出喉咙。 周昫浑身都在发抖。 东宫与陆浔的身影在这一刻发生了交叠,因为一纸所谓的圣谕,他爹饮下了毒酒,而陆浔喝下了那碗药。 他们都在崩塌,可周昫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凭什么他一句话别人就要去死?活生生的人命难道还不如他所谓的皇权重要吗!” 周昫往前膝行几步,拉住了陆浔的手,几乎是哀求道:“师父,您别听他的,别喝那碗药,这不是必成的死局,我们肯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您还有我呢,我会想办法把您带出去的,您别放弃我……” 陆浔皱起了眉,听着周昫前言不搭后语地语无伦次,知道他这会儿陷入混乱的情绪里了,没忍心再与他讲什么皇权无奈的道理。 周昫在那皇权下失去了太多,要他一个苦主再去体谅皇权的无奈,实在太残忍了。 “师父……”周昫惊慌失措地喊着。 陆浔俯身揽住了他,将他所有的颤抖都压进怀里,紧紧地束缚在那一小方天地之中,占据了他的所有。 “好。”陆浔在他耳旁轻道,“好,阿昫。我不听他的,我听你的。这不是死局,我们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 周昫被抱得很紧,所有乱张的情绪被收拢到了一起,他偏头抵住了陆浔的肩窝,整个人都被陆浔的气息笼罩,在那一声一声的轻哄中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就酸了。 冬日很快就到了,天上飘着大雪,几乎是滴水成冰。 关太医说了好几次陆浔需要静养,不能见风,不能受寒,周昫便做主替他告了假,又将陆府的大小事务一应全包揽了,只让陆浔好好养病。 陆浔这次是真病得重,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风寒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两个多月,烧都起了好几回,把周昫吓得彻夜不敢走,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喊着师父回来。 一直到小年的时候天气放晴,这病才慢慢有所好转。 陆浔总觉得自己要让周昫养废了。 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其他事情周昫是一点都不让他碰,外边的事也全给他挡得干净,甭管是来问安的还是来找茬的,一概连门都踏不进来。 陆浔最初几日还能安慰自己徒弟长大了,能帮上忙了,可到后面压根就不能忍。两个月了,周昫连杯茶都不让他自己倒,陆浔闲得都快长草了。 他刚看会儿书,会有人来提醒他。 “公子,看书伤神,您要不休息会儿?” 好,他不看了,摆开棋盘才下了两步,又有人来提醒他。 “公子,下棋费心血,您要不吃点东西吧?” 行,不下便不下,陆浔在院里散步,想着自己修修梅枝总不会费神了吧,可他一拿起剪刀,周围的人就如临大敌,这个抱他的胳膊那个抱他的腿。 “公子,这活儿费力气,您干不得啊!” “剪刀锋利,伤着您的手就不好了!” “这种危险的活儿还是让奴才们来吧!” 陆浔的脸立时就黑了。 怎么,他难道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大姑娘?敢情这整个府里大家都有事情干,就他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作为一个忙惯了的人,这种清心寡欲无所事事的闲淡日子,陆浔根本过不下去。 他日子过不下去,就很想给周昫找点不痛快,当天晚上就把周昫叫过来骂了一顿。 “你这什么意思?把我当金丝雀儿养?我是肩不能扛了还是手不能抬了?至于你放这么多个人在身边盯着我?” 周昫低着头,一边假装很忙地收拾床铺,一边努力忽视陆浔的表情,嘴里嘟囔着:“师父你这被子够不够暖和啊?我去找人再给您做几床新的……” 顾左右而言他,陆浔最讨厌他这个毛病了。 “你给我站好了!”陆浔手里抓着根鸡毛掸子,在桌子上邦邦邦地敲了几下,“被子放下,站过来!” 周昫不情不愿地放开被子,挪到桌子跟前站着:“师父,您别拿鸡毛掸子,有损形象……” 陆浔真让他气笑,抬手往他身后敲了一记:“你这会儿倒想起有损形象了。不想要鸡毛掸子,行,戒尺藤条板子你选一个。” 周昫揉了揉身后,不太疼,但他也不想选:“您别这么大声,关太医说了,您要静养,不能动气。” “静养?”陆浔气起,手上的鸡毛掸子都快戳到周昫头上了,“我这叫静养吗?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心思。派人囚着我,恨不得我什么也不干,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怎么,我是你的私藏还是你的玩物,这师父要不让给你来当?” 周昫老实地挨着骂,缩着脖子,低了头,抬起眼神瞥了陆浔一眼:“您是师父,我不当。” 苍天啊!这不开窍的徒弟他能不要了吗! 陆浔咬牙切齿地想敲他:“那就把你的人撤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天天围着我转,我还没弱到那个地步。” 周昫抠着手指,不想答应,又碍于鸡毛掸子的威胁,不敢说不:“那我明天把人撤了,让关太医过来照顾您。” 陆浔说得口干,正打算喝口水,听到这话差点没被呛死。 这混小子是皮痒了吧,居然还敢拿关太医威胁他! 陆浔捋袖子,本着说不通就不说的理念,直接动手。 “哎!哎!师父!”周昫让他抓住了一只胳膊,微微躲着又不敢挣扎太过,身后连挨了好几下,疼得他直咧嘴,“你不讲理!” “站好了,你再给我躲!”陆浔又抽了他三五下,松手的时候见他连滚带爬躲墙角去了,拿着鸡毛掸子指着他,“周昫我告诉你,你明天要真敢把关太医带到府里来,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的不讲理!” 第198章 大佛 周昫碍于师父的鸡毛掸子,灰溜溜地把人都撤了。 然后第二天,趾高气昂地把关太医请了过来。 陆浔瞪着他的眼神都快要喷火了。 臭小子你是真敢啊! 周昫站在关太医身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家师父。 “诶诶诶,你这什么眼神啊?”关太医挡住了周昫,“就这么不欢迎我?” “这么冷的天,劳您大老远地跑一趟。”陆浔和关太医说话还好声好气的,一到周昫就换了个声音,“周昫,你给我过来!” 周昫往后退了一步。 “你吼他干什么呀?”关太医帮着周昫说话,“四殿下也是担心你,你要肯安心养着,他至于来找我吗?” 周昫砸吧砸吧地点着头,说不出的乖巧委屈。 原本就没干什么的陆浔平白被一顿数落,忍着脾气恭恭敬敬地把人送去煎药,这才找到个机会把周昫提到书房去了。 “诶,诶,师父,师父您冷静……”周昫看着自家师父把门关了。 “要干什么还用得着我说?”陆浔拎着根戒尺直咬后槽牙,“趴上去,今日天冷便不用你脱了。” 周昫那么大一只,就硬生生让陆浔逼到了桌边,缩着嗓子委屈道:“我也是担心你嘛,你病才好,就天天想着要看折子查案子,这怎么能行。” 陆浔抬手,一戒尺抽在他身后,啪的一声听着响亮。 “啊!”周昫叫了一嗓子,背过手去揉了揉,其实身后只有一点发麻,不怎么疼。 “轮到你说话了吗?”陆浔看着他就来气,“关太医是什么人,为着这么点事情,说请就请过来,你想上天啊你。” 周昫又挨了一下,哎哟了一声,知道师父面上嚷得凶,却也不是真心打他的,立刻就来了胆子。 “怎么能说是这么点事情呢?这明明是天大的事。你病了,身体还没好,既不听医嘱好好养着,又不许我的人跟着,我能怎么办啊?” 周昫扯着袖子,装模作样地擦眼泪:“我都快担心死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头发都快掉光了,好不容易才请了关太医过来,师父不领情,还要打我,我怎么就这么可怜啊……” 陆浔从来没发现他还有这么绿茶的时候,哭笑不得地抬起戒尺就揍。 “哎!哎哎哎!”周昫连挨了好几下,身后浮起一点热意,终于知道疼了要起来,却被陆浔一把按下,“别打,别打师父,疼了疼了,我不乱说了。” 陆浔咬牙:“这会儿知道不乱说了?你刚才捎带我不是捎带得挺开心的吗?嗯?” 戒尺打得两团发颤,周昫半真半假地嚎了两嗓子。 陆浔到底不是有心罚他,打够二十之后就砰的把戒尺拍到桌上。 周昫吓了一跳,立刻抱住自己,默默地离师父远一点,再远一点。 陆浔瞪着他没个好气:“你这几日最好不要真惹出什么事犯到我手里,不然新罪旧罪一起罚,我让你三天挨不得凳子。” 周昫缩了一下脖子,心里跟个明镜似的。 师父啊,越来越心软了,不是什么触动原则的错根本下不去手罚自己,就只会拿这种威胁的话吓唬他。 周昫看透一切,面上噤若寒蝉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敢。 陆浔这才哼了一声,让他滚。 周昫立马爬起来,跑得比谁都快。 府上来了尊大佛,便是陆浔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劳心费神的事是不能做了,一日三餐连着药都有人盯着,想少用点都不行。 晚上亥时不到,陆浔便已经收拾完毕,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数羊。 没过多久,周昫偷偷摸摸地开门进了他的屋,躲在屏风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师父?” 陆浔早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响就知道是他,连目光都没斜一下:“做什么?” 周昫进来了,将披着的大氅往架子上一搭,踢掉鞋,轻车熟路地踩上床,爬进里侧,掀被子钻进去,迅速躺平睡好。 陆浔十分无语地看着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你大半夜地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周昫眨了眨眼睛,摸着自己身上暖和了,才往陆浔的方向挪了挪:“师父,您怎么睡这么早啊?” 陆浔被戳到了痛处,趁着夜黑风高翻了个白眼:“你说呢?谁让你事多把关太医请过来的,这下整府的人都要早睡早起了,都怪你。” 周昫一声轻笑,翻过身,眨着眼睛看着陆浔掩在暗色下的轮廓。 这声师父叫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看到的陆浔从来都是勤奋自律,游刃有余的,却忘了陆浔其实也不过大他七八岁而已,要说起来,还没他大哥年纪大呢。 原来师父也有被人管得无可奈何的时候,好像也和自己差不多嘛。 “笑?你还好意思笑?”陆浔道,“幸灾乐祸可是要遭雷劈的。” “哼,谁让您不好好养着了。”周昫耸着鼻子,难得有一次占了陆浔的理,一脸傲娇,“我说不动您,还找不到说得动您的人吗?” 陆浔让他气笑,伸手捏住了他的耳朵:“你小子找打啊,算盘都打到我头上了,明天是不是该上房揭瓦了啊。” 周昫护着耳朵哎哎哟哟地嚷着疼:“啊呀啊呀,师父打人了……” “闭嘴。”陆浔松开他,看着他又狗皮膏药似的凑了过来,总觉得这人今晚不太对劲,闹腾得很,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你怎么回事?闯祸了?” “哎呀师父,我都多大了您还整天觉得我闯祸。”周昫揉着耳朵抗议。 “那你大半夜地跑过来找我卖乖干什么?”陆浔理直气壮地怀疑他。 “我都这么久没和您好好说过话了,来找您聊聊天不行啊?”周昫委屈。 这话倒是真的。 陆浔病着,朝上那些事却没有停,大理寺的案子要查,京中的形势要稳,周昫一边要压着可能起乱的苗头,一边要帮着大理寺查案,上朝的时候还要和各部的老狐狸斗智斗勇。 好不容易回到府里,又为陆浔的病情提心吊胆,怕扰了陆浔养病有话也不敢多说。 他这段时间过得实在辛苦,今日听关太医说陆浔没有大碍了,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难得啊。”陆浔抬了眉梢,带着点打趣的意思,“统领大人总算想起来,为师也是个能说话的人了。” 第199章 妄为 周昫摸摸鼻子,很自觉地把这句挖苦的话忽略过去,给自己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御史台的案子要结了,周明府上那两个人嘴硬得很,证据都摆到面前了,他们也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和周明,还有许思修都没有关系。” 这个结果和料想的差不多,陆浔没什么意外的反应:“刑部会审怎么说。” “许思修已经在狱里了,周明又是皇亲,刑部的意思是到此为止,那两个人重监收押,吴定原贬官出京,年前就走,其他言官降职调岗,扣发俸禄。” 周昫讲完,顿了顿,翻了个身半趴起来看着陆浔:“师父,御史台犯了这么大的事,到头来就只是贬黜罚俸。这么轻的罪责,怎么以儆效尤?圣上他居然还能答应。” 陆浔将被拱得滑下的被子拉起来,盖回周昫身上:“刑不上言官,刀不斩御史,这是历朝历代的共识。刑部断出这样的结果,也无可厚非。” 周昫不乐意了:“什么刑不上言官,刀不斩御史,怎么难道他们不是朝臣?凭什么他们就可以胡乱说话不承担后果,谁列的共识啊,有没有脑子的!” 陆浔隔着被子往他身后拍了一下:“口无遮拦的。那你想如何?” 周昫想了想:“总归是要教训一下的,绊子都使到我头上了,不付出点代价说不过去。” 陆浔一听便知他动了心思,警告道:“你可别胡来啊,朝上好不容易安稳一些,你要是捅出什么烂摊子来,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师父是认真的,周昫讨了个无趣,翻身躺了回去,扯着被子闷声赌气:“不干就不干,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陆浔看着他的后脑勺,有些无奈的好笑,心道就这还守备军统领呢?撑死了就一半夜撒娇闹脾气的小孩子。 陆浔没理他。 周昫闷了一会儿,没等到人来,倒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翻过身又笑嘻嘻往陆浔身边凑:“师父……” 这人每次过来睡觉都要折腾半天,陆浔已经看开了:“干什么?” 周昫勾了他一角衣袖,在手指间揉着:“朝上的事都理得差不多了,我想和圣上请旨,等明年开春,我们出京走走好吗?” 陆浔睁开眼睛,想起自己把周昫从青石镇接回来进京的前夕,周昫还在担心第二天说错话会不会挨板子。 事情恍若昨日,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在也算有惊无险。 陆浔闭眼,长舒了口气:“好。” 春假一过,周昫早早地就把出京折子递了上去。这事他提前跟周祁说过,周祁问了陆浔的意思,很爽快地就允了。 其实也没出去多远,就在上回周昫偷陆浔出来时买的那处小宅院里,离京城也就一昼夜的车程,有什么事来回也方便。 周昫嫌人多麻烦,挑来挑去,到最后只带了同福和二郎两个,套了辆轻便的小马车,装了陆浔就走。 “你干什么呢?”陆浔哭笑不得,“明明是光明正大地出京,倒让你弄得跟私奔一样。” “私奔才好呢。”周昫驾着车,吹着风,浑身舒畅,“师父你不知道京里多少人想巴结你,今日这个送明天那个问的,十天半月都别想出来。” 这话倒是真的,陆浔算是深有体会。 新帝登基厚赏群臣,陆浔府上是头一份的多。京里人惯会看天子脸色的,今年春假到陆府上送帖走动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 陆浔忙了三天,脸都要笑僵了,干脆眉头一皱称了病,由着周昫把人全挡了回去。如今能出京,松了口气的不只周昫一个。 这小城安静得很,一点不似坐落在京城脚下的繁华模样,倒有几分像是青石镇。 陆浔刚开始养病那会儿还闲不下来,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就不舒服,后来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就彻底躺平不管了,每日喝茶钓鱼,看书下棋,偶尔逗逗二郎,日子也挺舒坦的。 午后,周昫看着陆浔歇下了才出的门,目标明确,直奔进了一间酒楼的包厢,宋彦和王常几个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事情办得如何?”周昫径直坐到了主位,眼神看向王常,倒是办正事的意思。 “放心老大,那些言官也就一张嘴厉害,没几个是硬骨头,我们只稍微用了点手段,他们就哭爹喊娘地磕头了。” 周昫手搭在椅子的扶把上,摸着那精雕细刻的花纹,神色有些严肃:“许思修那里呢?” “许家流放的人已经过了北河,随行官吏重点盯着他们呢,没给他们好日子过。那边天冷,这会儿雪还没化,已经病倒了十来个。前两日这消息递给了许思修,他在牢里骂了一宿。” 周昫脸上挂着冷笑,抬眼时还有几分报仇的爽利:“行啊,让他们接着逼,下手别留情,动作快点,顶多这个月月底,我要他许家彻底垮掉,再也翻不起浪来。” 宋彦全程都没怎么说话,等王常几个都下去以后,他才担忧地看了周昫一眼:“殿下,此番事情闹得大,别说御史台几乎倒了一半,便是许家的事,怕也瞒不过宫里。” “瞒不过便瞒不过,我也没想着要瞒住宫里。”周昫摸了两个核桃,手一捏便是碎裂声,“圣上从我出京时就该察觉到了,但他没有出声,便是默认。” 宋彦还是担心:“可这件事不一定非得由您来做的。” “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京里那群人知道,我周昫不是个好惹的,他们把绊子使到我的头上,三番两次冲着师父的命去,这笔账它就轻易过不了。” “但是,先生那边……” 周昫动作一顿,脸上出现了一丝迟疑。 这件事他计划了一个多月,是瞒着陆浔偷偷做的。 照理说以他现在的能力,要打击御史台和许家都易如反掌,可他之前试探陆浔的时候,陆浔没有答应。 这就导致周昫不得不瞒着师父偷偷地干,他甚至想办法把陆浔接了出来,不带陆府其他人,就是为了让陆浔和京中的环境完全隔开,只处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心里明白,只要陆浔知道,这件事就干不下去。 “宋彦。”周昫拧着眉,不去想之后的事情,“这件事的消息给我封紧了,摁死在京城里,不许有半句传到师父那里去。” 第200章 怒火 陆浔在周昫走后就醒了,睁眼的时候神色复杂,不似休息过的模样。 他对周昫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周昫再怎么装得岁月静好,陆浔还是觉察到了不一样,并且几乎就断定了周昫有事瞒着自己。 可是他的消息渠道被切断了。 浑安当铺自从给了周昫以后,陆浔便没再收回来,周昫如今要独当一面,手底下就缺不了人。 陆浔眼下能用的只有自己府上的人,虽说这次出门太急,除了同福一个也没带,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该断了联系。 可陆浔就是发现,他的消息送不出去了,而外边的事情,也再没递进来过,好似这中间起了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将他们给隔开了似的。 明明这几日他出入如常,不管是去茶馆子还是去买东西,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总会有东街大娘或者西街大伯碰巧和他一路,跟着他,陪着他,在他想去其他地方时,说些什么把他劝回来。 这种感觉,实在太像是被圈禁起来了。 陆浔有些不爽。 傍晚时周昫回来,先是悄悄推开门在院子里环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这才拎着个酒壶一步三蹦地进去。 “回来了?”陆浔正好开了屋门出来,与周昫迎面撞上。 周昫吓了一跳,手一错就把酒壶藏到了身后,扯出一个狗腿的笑,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句:“师父。” “喝酒去了?”陆浔问道。 周昫身后的东西藏不住,也就顺势拿了出来,憨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您……不过我就喝了一点,没乱来。” “没说不给你喝。”陆浔下了小阶,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轻轻晃了晃,“杏花春,好酒呢。和谁去的?事情谈得如何?” 陆浔问得随意,周昫却是震撼之下惊惧交加,手心都出了汗,面上却还强撑着:“您说什么呢师父,我还能和谁去,我就是自己喝的。” “哦?是吗?自己喝的?”陆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那一瞬间,突然就不想和他兜圈子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说。” 周昫被他的眼神盯住,原本想好的腹稿忘了一半,不用多说便知道师父肯定是发现什么了,可他明明瞒得那么好,师父怎么会知道的? 陆浔审过的人太多了,周昫那点盘算的神态落在他眼里分明得很,心头火起,顿时就沉了声音:“周昫啊,你好大的胆子!” 酒瓶叩在桌上砰的一声,周昫倏地抽回神,人还没反应过来,腿就已经先跪下去了:“弟子知错!” “知错?呵,你这错认的倒是顺口啊!”陆浔垂眸看着他,“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便是让你把那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的?!” 周昫被他的话砸得几乎抬不起头,想伸手去抓陆浔的衣角:“没有,师父,弟子不敢……” 陆浔没什么好气地将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不敢?你向来胆大,连圈禁自家师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周昫心里凉了半截。 “别跟我辩说你没有。”陆浔往前踏了一步,俯身的同时抬手捏起周昫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费尽心思将我带出京城,切断我和其他人的联系,以静养为名,将我圈在这方宅院里,还派人盯着我……” 两人目光相撞,周昫在那怒火中只想缩回去,却被陆浔捏得没法动弹。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做得好啊。我真是太信着你了,这么明显的事情,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陆浔咬着牙,眼中烧着怒火,他从未想过周昫会算计自己,也从未想过要提防周昫,没想到现实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周昫啊,为师只是风寒新愈,不是眼瞎,还没到任由你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如今事情败露,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昫额上出着冷汗,几句话差点就被骂哭了,惊慌失措地抱上陆浔的腿,要不是陆浔捏着他,这会儿就该磕头了:“不敢师父……弟子怎么敢玩弄您……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陆浔等不到他下面的话,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住心头火,“只是想做些事情又怕我知道?” 周昫不敢应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浔已经能猜出个七八成了。 他不觉得周昫会害自己,恰恰相反,周昫其实挺怕他的,以至于在外面再怎么威风凛凛,回到陆浔跟前都会收敛得乖宝宝似的,只要觉得某件事师父会生气,还能忐忑不安到睡不着觉。 可是他主意又大得很,真想干的事情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正常人的脑回路是,这件事师父会生气,我不能做。而周昫的脑回路是,这件事师父会生气,但我想想还是要做,那怎么办?只能瞒着师父了。 陆浔算是摸清楚他这脾气了,看着乖乖巧巧的,实际上难管得很。能让他不惜铤而走险,瞒着自己也要干的事情…… “你对那些人动手了?”陆浔问。 周昫的目光一颤,陆浔便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目光骤然收紧:“你干了什么?” 周昫跪直了身,抬手扯住了陆浔的袖子:“师父,师父您信我一次。我有把握好分寸的,不会引得朝中大乱……” 陆浔不想听他的辩解:“我只问你干了什么?!” 周昫不说话了。 陆浔在那沉默中笑得发冷,突然松开了他,道:“行啊你,四殿下如今翅膀硬了,臣倒是管不了你了。” 周昫一听他喊四殿下心里就瘆得慌:“别这么说师父,您管得了……” “我管得了?我怎么管?”陆浔捏着几乎在发抖的手,突然觉得自己自大得好笑,“你心里认认真真地当我是师父吗?上次的事才过去多久?我怎么跟你说的? 我同意的事你光明正大地做,不同意的事你偷偷摸摸地也要做。四殿下,您倒是告诉臣,臣该怎么管?!” 第201章 严重 陆浔说得气起,猛地抽出袖子扬声喊人:“同福!” 同福老早就听到他们吵起来了,躲在廊下不敢出声,这会儿被叫,只好低着头快步出来:“公子……” 公子骂得这么凶,他都替殿下捏一把汗。 陆浔甩开袖子,干脆道:“备车,回京。” “师父!” 同福一愣,周昫已经惊恐地叫开了,他膝行两步想去抓陆浔的衣角,却让陆浔的眼神瞪得碰都不敢碰,只好软了神色哀声道:“师父……” 同福看了看周昫,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严重,犹豫着不敢动作:“公子……” “怎么?”陆浔看向同福,眼眸中尽是寒霜,“我现在连你也吩咐不动了是吗?” 事情真的很严重!同福不敢再说,慌忙低头应了声遵命,转身下去套马车。 陆浔侧过头,冷冷地看着周昫:“你既不想说,我也逼不动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把事情做干净了,不然等我查出来,咱们一条一条地算。” 带着怒气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陆浔最后给他扔下一句话便进了屋。 周昫方才跪得太急,情绪又是大起大落,出门时脚步还有些虚浮。 守在暗处的人现了身,向他行了个礼:“殿下,里边车已经套好了,要拦吗?” 周昫回头看了眼院子,脱力似的靠着墙,失落道:“不拦了,师父要走,拦不住的。” “那……要停手吗?” 周昫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问:“宋彦他们走了吗?” “已经在路上了,快马去追,一个时辰能追到。” 周昫沉默,眉头紧拧着,像在做着极难的抉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事情做到这个份上,退一步都是功亏一篑。许思修是个绝对的能人,都进大理寺重狱了,还能翻出这么大的风浪来,如果这次不能摁死了他,他绝对还会在师父身上做文章。 可是师父那边…… 天人交战,半晌之后,周昫才又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去给宋彦传个信,让他们动作快点,等不到月底了。师父回京再查清这事也就几日,在那之前,把事情办完。” 那人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才低头应声:“是。” “还有……”周昫的声音听着有些飘渺,像被抽干了力气,“告诉他们事情做干净点,别让师父查得太难看了,给我留点活路……” 马车回了京城,没了来时的松快。 陆浔甚至连车都没让周昫上,周昫只好单独骑了马,第一次被陆府拒之门外。 “臣如今就只剩这一处府邸了,可不想再遭了殿下的谋算。” 陆浔话说得狠,还下了严令,周昫这才发现看着松松散散的陆府实际跟个铁桶似的,他连墙都翻不进去。 明明以前是随便翻的…… 三天时间,周昫神经绷得紧张。 宋彦他们的消息已经递了回来,御史台几乎被从上到下清了一遍,许家流放出去的人病的病,疯的疯,许思修在狱中几乎发了狂,中风急症,救回来也只剩了一口气。 事情办成了,周昫却一点没有出了恶气的快感,反而越来越怕。 太安静了,师父实在太安静了。 若是陆浔这会儿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他都觉得没那么可怕。最惨不过挨一顿狠的事,他皮糙肉厚的,挨也就挨了。可是陆浔一句话都没有,连面都不见他的。 周昫心里怕得厉害。 “殿下。”派去盯着陆府的人慌里慌张地回来,气都没有喘顺,“陆大人进宫了,是捧着锦盒去的,管叔说那里面……” 周昫脑子嗡的一声响,不等人说下去便飞身上马,一路疾驰朝宫门赶去。 锦盒……进宫……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就很恐怖了。 那锦盒里是他的太师令!师父是真想舍了他! 马蹄扬尘,周昫驰得飞快,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管用什么办法,决不能让师父把太师令交出去。 他赶得急,堪堪在宫门口看到陆浔下了车,一刻没停翻身下马就扑了过去,直直地跪到陆浔跟前,咚的一声把陆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师父!”周昫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陆浔的衣角,一头磕在地上,“弟子知错!弟子请责!” 宫门侍卫的目光投了过来,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陆浔从那一瞬间的惊吓中缓了过来,眼神发冷:“来得这么快,殿下一直派人盯着臣吧。” “师父……”周昫的声音在发抖,抬起的眼神看到管叔跟在陆浔身后,手上捧着那个锦盒,又慌乱地把目光收回来,“是弟子错了,您罚……” “你没什么错不错的,我也罚不动你了。”陆浔似乎很累,把目光移开了,“殿下如今独当一面,既有谋略又有手段,没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分寸也掌握得很好,与您说的一样,的确没闹得满朝风雨,臣没有理由罚您。” 周昫手脚都凉了,师父不肯罚他,那他这件事怎么过得去? “这太师令本就是暂存在臣这的,臣平白受了您这么久的礼,思之有愧,也该归还圣上,为您另择良师。” “不!”周昫惊恐的声音有些变调,磕下去的头重得很,“求您了师父……不要……弟子真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事情的严重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周昫在那一瞬间失了主意,后悔得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原本以为这事只要控制得好,不惹起乱子,便不算大错。虽然瞒着师父是他的罪过,但他事后认错受罚,多求几句师父总是听的。 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想错了。 宫门处人员出入,虽然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往这边看,但默默打量的目光却是不少,这事要传出去就不知道该传成什么样了。 陆浔不想把事情闹大,扯起衣摆止了他的动作:“起来,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周昫可不管自己是什么样子,师父都要推开他了,他哪还有心情管自己是什么样子。再说他自己认的师父,跪就跪了,谁还有话说不成? 周昫抓着陆浔不肯松手,仰头看着他很依赖的姿态:“我知道错了,您别进去成吗?” 第202章 求情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都挤在宫门口?”胡内侍手上搭着拂尘,从宫道上一路出来,上前施礼,“四殿下,陆大人。” 有人来了,周昫好歹是皇亲兼重臣,在宫门口这么跪着不合适,陆浔瞪了他一眼,低斥一声让他起来。 周昫这会儿不敢再拱陆浔的火,勉强起了身,手上抓着他的衣角却没有放。 “四殿下与陆大人可是来请见圣上的?”胡内侍佯装没发现这两人之间不自然的模样,道,“偏生今日不巧,圣上身子不大爽利,这会儿已经歇下了,唤奴才出来通知各位大人。” “圣上可是病了?”陆浔问。 “陆大人放心,太医瞧过了,说是太劳神累着的,休息两日便好。”胡内侍答道,又提了声音,“诸位大人若有什么事,还请先递折子,或者过几日再来吧。” 周遭的人个个都是老油条,心中分明,口中应着圣上龙体安康,转身各自散去。 陆浔的眼神动了动,不用细想都能看出来,圣上哪里是病了,分明是想躲着这事不见他们。 周昫倒是松了一大口气,不管怎么说,今日见不到圣上,这太师令便送不出去。 “师父……”周昫小心翼翼又眼巴巴地看着陆浔,“既然圣上身体不适,我们先回去吧。” 陆浔没有动,垂着眼神像在想什么,半晌转身从管叔手上将锦盒接了过来,捧到胡内侍跟前。 “师父……”周昫眼泪要出来了,捏着陆浔的衣角却怎么都止不住陆浔的动作,眼睁睁看着那锦盒被递了出去,他还不能动手去抢。 陆浔道:“既如此,便有劳胡内侍替我将这锦盒转交给圣上吧。” “这……”胡内侍哪里敢接啊,不说他这次出来就是想把这事给含糊过去的,光是一旁四殿下盯得人发毛的眼神,他都不能接这东西,“陆大人,这不合适,您别为难奴才了吧……” “这锦盒当年是由您交到我手上的,如今还交由您之手呈予圣上,也算是有始有终,没什么不合适的。” 陆浔说着把那锦盒往胡内侍怀里一塞,不由分说拱手道了句有劳,抽出衣角转身就走,看都没看周昫一眼。 “师父……” “陆大人……” 陆浔登车而去,胡内侍喊不住人,捧着锦盒不知如何是好,回头又见周昫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想要叹气:“四殿下……” 周昫咬着牙,掌心上掐出了指痕,伸手接过胡内侍怀里的东西时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抬起眼神,猛地抓住了胡内侍的手腕。 胡内侍被吓了一跳,只见四殿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抓着救命的稻草。 “帮我个忙。”周昫道,“我的生死,可系在你身上了。” 陆府里,陆浔提笔临字,一点不管跪在下面摇摇欲坠的周昫。 半个时辰了,周昫从来没跪过这么久,膝盖针扎似的疼得他直不起腰来,手上的锦盒早就举不住了,胳膊沉得跟灌了铅一样,越举越低,最后只勉强捧在胸前。 他拿到锦盒后就立刻策马跟着陆浔的车回来了,陆浔依旧不肯理他,还是管叔心软放了他进府的。 然后他就一直这么跪着。 魏朝进来时几乎是带着全府的希望,他先看了眼跪着的周昫,才换了副看热闹的吊儿郎当样走到陆浔身边。 “哟,教训人呢?这么大阵仗。” 陆浔扫了他一眼:“来求情的?” “不啊,我来告状的。”魏朝眉梢一挑,伸手指着周昫,“他前两日碰碎了我一个白瓷莲盏,那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淘来给老爷子当寿礼的,他逃了,我自然只能来问你这个当师父的要了。” 陆浔写完一个字,抬笔沾墨:“我不是他师父了,管不了。” 周昫脸色一垮正要说话,便见魏朝给自己使了个先别出声的眼色。 “喂喂喂,你什么意思?”魏朝靠着桌边,两手抱在胸前,一脸讨债的模样,“徒弟教坏了,一听到要赔钱就想撇清关系撒手不管了?我告诉你,这可是不负责任,要遭天打雷劈的。” “你用不着兜着圈子替他说话。”陆浔换了一张新纸,铺开后用镇尺推平了,“他自己干了什么事他自己心里清楚,东西捧回来也没用。怎么,口口声声说着是我的徒弟,我倒是连他的去留都决定不了了?” “师父……”周昫情急之下往前挪了两步,膝盖疼得他差点摔下去。 “跪回去!我让你说话了吗?”陆浔一声沉喝,直接把周昫本就没剩多少的胆子给摁没了。 他闭了嘴不敢再说,只求助地看向魏朝。 “嗐,别这么说。”魏朝收了吊儿郎当的语气,难得认真起来,“去留自然是由你决定,但好歹是教了这么久的徒弟,他是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既是有错,你该打打,该骂骂,他还能说半个不字?” 陆浔笑得几分自嘲:“该打打该骂骂,然后呢?” 他抬了眼神,沉沉地落在周昫身上:“我上次罚得那么重,话说得那么明白,你当时喊了多少句知错和不敢,之后呢,听进去了几成?好话都是说给我听的吧!” 周昫垂着头,在那雷霆之怒下满心发颤。 “你当真以为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能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底线?”陆浔捏紧了手上的笔,“明知故犯,你不是第一次了,当你做出这些事的时候,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把你逐出师门!” 最后几个字,陆浔沉着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紧。 “不!不师父!”周昫猛地抬起头,跌跌撞撞地膝行往前爬了几步,“藤条打断……是您说的,您的话断没有只听一半的道理。如今藤条没断,您连教都没教,不能把我逐出去……” “混账!”陆浔一把将笔拍在桌上,墨迹溅过纸面,“我说的话,是让你这么听的吗!” 胸口起伏,陆浔的怒气压都压不住:“行啊,你想藤条打断是吧?我成全你。” 第203章 藤断 藤条和长凳被抬过来了,管叔满面担忧。 魏朝是真恨得想跺脚啊。 周昫你小子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师父骂你几句受着就算了,非得这么拱火,这下好了,把人惹爆了吧,现在这场面让他怎么劝? 陆浔接了藤条,凌空抽了一道,锐利的破风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管叔怕他真要把藤条抽断再把人赶出去,狠着心从众多藤条中选了一根又粗又有韧性的,握在手里像根棍子似的,轻易断不了,就是要苦了周昫。 陆浔拿它指着长凳,对周昫道:“上去,不是要藤条打断吗?还等什么?” 周昫眼神中闪过了几分畏惧,他看着这玩意儿心里还是怕的,这会儿腿已经软了,可想想强撑过去师父就没理由赶他走,又觉得这买卖实在划算。 魏朝怕陆浔气头之上,故意下狠手要打断藤条,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那个……老浔啊,你打归打,可看着点手劲,别真把人打坏了。” 陆浔侧过头:“怎么,刚刚是谁让我该骂骂该打打的,这会儿倒是心疼了?” 老子来给你们劝架还要听你阴阳怪气? 要不是这场景,魏朝都想和他打一架:“行,我不说了,你下狠手吧,最好打死他,我看到时候心疼后悔的是谁!” 陆浔罚人是要解带去衣的,魏朝总不好在旁边看着,干脆借着气拉上管叔出去了。 门一关,书房里的气氛骤然冷到了极点。 周昫把锦盒放到桌上,他跪得太久,撑着地站起来的时候腿上血液回流,痛麻得他几乎要站不稳,好不容易挪到了长凳旁,抖着手解了好几次腰带才把下衣褪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陆浔把藤条搭在他身后,动手前最后问了他一句。 周昫在身后的冰凉下轻轻发着颤,忍着声道:“师父的罚,弟子不敢逃。” 陆浔眼神微动,嘴角挂着几分讥嘲:“好一句不敢逃啊。” 手腕猛地扬起,藤条在空中抡了个满圆,带着十成十的劲力抽了下去,两团肉眼可见地被狠狠压凹了,一记抬起便是一道紫色的淤痕。 “嗷!”周昫愣了一瞬才扯着嗓子高嚎出声,差点让这一藤抽得翻下凳去。 怎么能这么疼!!! 他手攀不住凳子了,掉下去时撑在地上,指间抠得惨白。 陆浔没给他多少休息的时间,第二记紧接着下来了,没有挪开位置,就落在那正在浮起的紫痕上。 滚起的淤血被生生抽散,周昫瞬间眼前发黑,抻长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光张了嗓子却没有嚎叫声。 第三记接踵而至,还是那里! 周昫一口气没提上去,咚的一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摔下了长凳。 陆浔这三下不仅用了力气,还用了技巧,十成的力道尽数掼进皮肉深处,再被打横了抽散开去,瞬间炸起的疼能像刀子割开皮肉。 连挨三记,周昫受不住的。 “嗷——”周昫好半晌后才爆发了一声哭嚎,狼狈地滚在地上,抱着陆浔的腿求饶,“师父,师父,弟子错了……” “不是不敢逃吗?你同我求什么饶?”陆浔垂眼看着他,无动于衷,“我给过你机会,若三日前你能及时收手,事情便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可是你干了什么?”陆浔目光转厉,握着藤条的手在发抖,“威逼,胁迫,拿老少孩子和姑娘来做文章!你是赢了,御史台倒了一半,许思修再也动弹不了了,可是你这般做派,又和曾经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陆浔气起,就着那姿势拉起周昫,抬手一藤抽在他身后。 “嗷——”周昫让他抽跪了。 “趴上去!”陆浔不由分道。 他这次是真要气疯了。在小城里发现周昫偷偷摸摸囚了自己的时候,他便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可能轻了,可是他没想到周昫能做到这个地步。 昨日他查出了周昫这段时间干的事,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些被踩在脚下的脊骨,被拖进泥潭的姑娘,和鞭子底下孩童的惨叫……他看着那些文字,仿佛看到了自己家族的曾经,那被逼到几乎无路可走的绝望。 这是他徒弟能做出来的事? “你心里知道,一旦我查出来这事肯定办不下去,所以变本加厉,赶着这几日把事都做绝了!” 陆浔握着藤条,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周昫啊,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能这么狠,那些仁义道德你都学狗肚子里去了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非要做到这种程度?!” 周昫瑟瑟发抖地趴在长凳上,连认错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咬着牙眼泪糊了一脸。 衣摆被掀开了,藤条再次兜着风抽下来,依旧是毫不留情。 十五下,五道伤,周昫几乎被打掉了半条命,身后青紫叠着血痧,高肿得立马要破。照这种打法,他不出二十下就该皮开肉绽。 可藤条一点没有要断的意思。 陆浔垂下了手,似乎很累,又很迷茫:“我已经教不了你了……” 周昫原本死死咬着的哭腔再也绷不住,趴在凳上就想去抓陆浔的衣角:“不要!不要师父!藤条没断,我能挨的,您别赶我走……” “我还打你做什么呢?”陆浔看着手上的东西,两指来粗的藤条,泡过水劲韧得很,他以前都没舍得拿这根罚周昫,“管叔心疼你,这根藤条,打不断的……” 周昫颤抖着噤了声,不知道陆浔那句打不断是什么意思。 藤条搭上了他身后,陆浔用了力气,把藤条折弯了。 周昫几乎是瞬间明白了陆浔要干什么,仓皇从长凳上滚了下去,跪在地上疯狂给他磕头。 “师父,师父您饶了我吧,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他声音里的死气太重,守在门外的魏朝没忍住闯了进来,就看到陆浔把藤条抵在长凳上,要强行折了它。 “陆浔!”魏朝吓得赶紧过来拦他,抬脚把长凳踹开了,“你干什么!” 陆浔退了几步,后腰碰到了桌子,冰冷的目光扫着眼前的两个人:“我如今,倒是连自己的决定都做不了吗?” 不等回答,他突然转身,扬起的藤条猛然落下。 周昫的心都快被揪碎了,尖叫着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师父!师父我错了!!” 可是晚了。 砰的巨响,藤条砸在了桌角处,立马抽出了一道擦痕,紧接着是一声脆响。 藤条断了。 第204章 太师 周昫像突然被抽走了生魂一样,惊叫声戛然而止,被掐断在了半空,他瞪着眼睛,惊恐万状又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藤条折成了两截,跌坐到地上。 胡内侍呢?胡内侍怎么还不来? 他这念头一起,屋外就有了声响,胡内侍走得急,刚跨进院门就开始喊了:“陆大人,陆大人,圣上有旨,圣上有旨啊!” 书房中气氛一顿,陆浔倏地目光凌厉盯了过去,周昫哪里敢接,深埋着头连呼吸都停了。 “你够能耐啊。”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陆浔将手里的半截藤条拍到桌上,哼了一声拂袖出门。 周昫匆忙要跟上去,起身时扯到身后的伤,乍然激起的疼刻骨钻心,他腿上失力又跌了回去,一时间忍得冷汗直起。 “你还行吗?”魏朝过来搀他,“陆浔这手下得也太重。” “没事,还好……”周昫的声音已经哑了,他抬手蹭了一把额上的汗,生咽了两口将疼忍下去,“就是有点站不起来,你帮帮忙,搀我一把。” 魏朝将他架着搀了出去。 胡内侍一身骨头差点跑散架了,也不敢耽搁,三两下整理了仪容宣旨。 前面尽是洋洋洒洒的冠冕堂皇之语,众人垂首恭听,最终落在了那一句: “着陆浔任太师之职,接掌太师令,行教引训责之权,钦此。” 话音落,胡内侍将圣旨合上,陆浔垂着眼神,难得没有动作。 “陆大人……”胡内侍小声唤了一句。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浑身散发着冷意,抬手接了旨。 胡内侍看了周昫一眼,默默叹了一声,终究不好多说什么。 四殿下,圣上便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他一走,府里的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陆浔手上还拿着圣旨,缓缓起了身,回头冷冰冰地看着周昫:“是你的主意吧?” 周昫深埋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陆浔深吸了一口气:“四殿下,您可当真是好手段啊。” 周昫眼眶又红了,勉强往前爬了两步,开口时哀求的哭腔忍都忍不住:“师父,师父求您了,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错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陆浔垂眸看着周昫,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得很。 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啊,干出这些事来,自己却连将他逐出去的选择都没有。所有人都在替他求情,可是这一步步的,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人,分明却是自己。 谁来给他求情? 师父当成这个样子,是他活该。 陆浔痛苦地闭上眼睛,连日紧张,今天这一场耗光了他所有力气。 “你没错……”陆浔轻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我错了。” 我不该收你的。 他累极了,天地颜色在他眼前变暗,屋檐景象渐次失去了轮廓。意识抽离,陆浔再站不住,摇晃两下,终究是眼前一黑。 最后那一瞬间,似乎有人接住了他,耳边是嘈杂的呼喊声,可是陆浔没力气管了,意识彻底沉了下去。 夜里浮着微凉,陆浔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他在梦中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记忆中他搬过好多次家,东躲西藏的,最难熬的时候连破庙都住不上,就缩在街角的巷子里。 但不管日子多难过,族中长辈每日都会给他们讲课,他知道了自己祖上曾是朝中重臣,也知道了那场政斗后流放的灾难。 这些事情他未曾亲历,却在日复一日的讲述中烙刻进了心里。 陆浔原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可它们现在被翻了出来,在梦中与他苦苦纠缠。 屋外有人在说话,声音听着并不清楚,好像是关太医,在质问魏朝怎么照看的人。 陆浔醒了,他睁开眼睛,屋里点着蜡烛,光亮却并不刺眼。 床边是空的,陆浔愣了一会儿,出神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太习惯。 是了,他之前病着,周昫几乎每晚都抱着被子睡在他床下,在他烧得意识不清时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喊着师父别走。 陆浔勉强起了身,抬眼时看到不远处的台上放着太师令的锦盒,旁边是那根被他折断的藤条,断口处拿绳子细细地缠接好了。 他将锦盒拿了过来,打开了锁扣,里面是一块太师令牌,和一柄戒尺。 这柄戒尺他一直不曾用,当年周昫还打过把它扔掉的主意,被陆浔一顿威胁之后,倒也没再碰过。 陆浔把太师令拿了出来,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他的手指摩挲过精细的花纹,抚在下面缀着的挂牌上,那里刻了一个昫字。 魏怀春进来时,陆浔已经出神地坐了许久。 “你原是醒了。” 陆浔回过神,放下手中的东西,唤了一句先生。 “别起来了。”魏怀春自己坐到他床边,“你身子这么差,这么多年也不告诉我。若不是这次病得严重,你还要瞒我多久?” 陆浔自知理亏,拱手与他告罪。 “唉,罢了。”魏怀春叹了口气,目光落到陆浔手边的锦盒上,“殿下的太师令?” “嗯。”陆浔轻声应道。 魏怀春看他一眼:“你当年要卷进天家之争,我就不同意。朝上的事你死我活,势不由人,卷进去了,没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我该听您的。”陆浔道。 魏怀春摇头:“可是我看着你与殿下一路走来,又觉得你当初的选择没错。殿下比以前长进了不少,他的身上,有几分你的影子。” “您也要为他说情吗?” “我不为他说情,他是你的徒弟,又不是我的,用不着我操心。”魏怀春担忧地看着他,“我只是担心你,怕你过不去这个坎儿。” 陆浔抬了头。 魏怀春道:“不管殿下这次的事做得如何,他既伤了你,你做什么都自有一番道理。只是旁观者清,阿浔,你到底是在生谁的气? 你知道的,这些事即便殿下不去做,以许思修在朝中的树敌,也会有其他人去做。我不想看着你搅在这团漩涡里,拿别人的错,伤了自己。” 第205章 心结 周昫不敢进去见陆浔,便跪在屋外的小阶下,魏怀春出来时,他还在那儿跪着。 魏怀春想劝他起来:“殿下,您今日跪多久了?快起来吧。” 周昫今日自打在宫门口见了陆浔后,就没多少时间是没跪的,这一整日跪的倒比之前大半年的都多,膝盖的疼已经麻木了,反倒是身后的伤。 也不知陆浔是怎么打的,那种疼像是嵌进了肉里,他只要稍微抻到伤处,就能疼得不敢再动一下,非得咬牙缓过去之后才敢慢慢吐气呼吸。 周昫看了一眼魏怀春的神色,便知道陆浔没有松口,失落地垂了眼神,倔强地没动。 “师父没让……” 这师徒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倔,魏怀春头疼地想,却还是缓了声:“您已经拿圣旨逼着他认下这师徒名分了,如今还想用这种方式再逼一次不成?他是您师父,您这么做,让他心里怎么想?” “我……”周昫一时答不出来。 “您给他点时间吧,这么多的事情,他总需要时间想清楚的。” 周昫的手指慢慢收紧,声音里都浸着紧张:“那时候……会不会来不及?” 开门声响,陆浔出来了,他披着外袍,脸上的苍白颜色还未褪去。 周昫慌忙低眉敛目,跪得十分规矩。 魏怀春见他出来,便不再多说什么,走了两步由管叔搀着先出去。 陆浔的目光落在周昫身上,不知是在想什么,周昫也不敢出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心脏快跳出来了。 陆浔心里挺乱的,方才魏怀春的话提醒了他,他仔细想想,竟不知自己到底生的什么气。 这次的事情虽然看上去狠绝,但放在你死我活的政斗中,又不是那般不可原谅。相反,毫无选择的宽仁才是最致命的。 愿赌服输,失败后的下场,每个进场者都心知肚明,既下了这个赌注,便怨不了他人。 他当年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的。 可这件事由谁去做他都不会那么生气,为什么偏偏就是周昫呢? 陆浔皱起了眉,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思路,如果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为什么他会觉得别人去做就做了,而周昫去做他却会大发雷霆? 他想自己静静地捋一捋,暂时不想见任何人,而且,周昫今日也属实跪得太久了。 “起来吧。”陆浔出了声,“圣旨我接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陆浔不用再多说,周昫也能听出来那话中的意思。 圣旨接了,师父不再逐他,师徒名分算是保住了,但也只是名分而已,这件事并没有过去,师父也没有原谅自己。 可不管怎么说,好歹留住了一线希望,还不算最糟。 周昫不敢再得寸进尺,怕这点好不容易求来的希望再碎了。他应了声是,要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腿麻木地有些不听使唤了。 陆浔看了他一眼:“天晚了,让管叔送你回府吧,把身上的伤处理了。” 周昫动作一顿,立马红了眼眶。 师父不让他留在这。 鼻间泛上的酸楚被生生忍住,周昫小心地问道:“那我明天……我明天还能来吗?” 陆浔已经转身准备进屋,闻言停了脚步,没有回头:“没什么事的话,不用来了。” 陆浔跨进屋后那门便关上了,只剩得周昫一个杵在院子里。 要换以前,他这会儿就该直接上去挠门了,但今日却连再求一句都不敢,默默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管叔将他送回了他自己的府邸,他道了声谢,自己进了屋,也没让人进去伺候。 这是他出宫后开的府,地方和屋宇瓦舍都是和陆浔一起选的,但是他待在这里的时间,连待在陆府的一半都没有。 屋内没有点灯,只能靠窗外漏进的月光勉强看清桌椅轮廓,周昫把自己陷进床褥被团里,疲惫地闭着眼睛。 今日的事差点没把他精神压垮,他甚至能听到脑子里的弦一根一根绷断的声音,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根,细细地悬着。 他没心情也没力气处理身上的伤,连衣服都懒得换,身后和膝盖都经不得压,躺着趴着都不行,只能勉强侧躺着半蜷起来。 第二日周昫没出门,魏朝怕他撑不过去,跟管叔拿了他惯用的药过来看他。 “你这样子怎么行?一直躺着不吃不喝,连药都不用。”魏朝坐在他床边直皱眉,“别到时候你师父没事,你却倒下了。” “死不了……”周昫躺了很久,身体明明很累了,却没怎么睡着,“我没胃口。” 魏朝叹气,心道陆浔狠起来也是够绝的,一天之间能把周昫折腾成这样,是真不怕把人逼垮。 “你别恨他。”魏朝劝道,“这事让他想起自己,心里的坎总要过去。” “恨他?”周昫苦笑,心道自己在他人眼里就这么狼心狗肺? “我现在求着师父都来不及,他要是肯打我都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恨他。”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魏朝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说岔了,解释道,“他那人冷起来也是够要命的,我就怕你受不了再干出什么事来。” 周昫把脸埋在枕间,没再说话。 师父如今怎么对他都是他该受的,他还敢干出什么事来?他干不出来了…… 宋彦在晚间的时候过来了一趟,问周昫接下去怎么打算。 “收手吧,许思修倒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那……先生那边……” “错我去认,你们就别卷进来了。” 周昫摊开纸折,生平头一次给陆浔写请罪的折子,提着笔枯想了半天都憋不出两个字,总觉得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怎么也说不下去。 到最后还是换了寻常的纸页,按检讨写的,三日时间,写了厚厚一沓,从事情起因经过到结果反思全写了一遍,叠好了再送到陆府,小心翼翼地问管叔师父见不见他。 陆浔没有松口,不过也没把他的东西退回去,倒是挺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到第五天的时候,送来的不再是检讨,陆浔打开了那个小小的锦袋,里面是五个银锞子。 第206章 还债 陆浔拿着那五个银锞子,不知道周昫是什么意思,询问的眼神看向了管叔,管叔也只是摇了摇头。 “他人呢?”陆浔皱眉。 “还在府外候着呢。”管叔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帮周昫说句话,又怕帮了倒忙,斟酌一番试探道,“要让殿下回去吗?” 陆浔将银锞子翻过来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沉默一阵,叹了口气:“算了,让他进来吧。” 管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应了声是,出去时的脚步都快了不少。 用不了多久周昫就进来了,低眉顺眼地跪在陆浔跟前,说不出的规矩老实。 “你什么意思?”陆浔看着他,“收买我?” “不是收买……”周昫偷偷看了他一眼,“是还债。” 他说完便从袖子里摸了根黄铜戒尺出来,双手捧着轻轻地放到桌角。 “师父,我知道自己这次错得离谱,您没想好,弟子不敢催。”周昫有点紧张,捏着的手心出了汗,“当初拦路劫了您一百五十两银子,是我的错,我来还债,还有……利息。” 陆浔明白他的意思了。 周昫是个倔脾气的人,但不是不会变通的人,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换另一条路,总归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知道那份圣旨陆浔接得并不情愿,用手段逼着师父强认下这师徒关系,怎么看都是自己大逆不道,陆浔冷着他,他心里还是怕的。 但他不敢再逼陆浔,就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拐弯抹角地过来求罚,也不奢望陆浔能因此原谅他,只要能消一两分气就很好了。 还是敢耍心思啊……陆浔心道,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生气。 他这些天仔细地想过一轮,觉着自己前几日多少有些迁怒了。许家的下场让他想起了自己,代入彼时的心境,只觉得是周昫这样的人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谁家的仇恨,都不是那么容易能放下的,更何况,他日复一日地听了许多年,那些复仇的话早就烙进了心底。 如此看来,周昫倒是有几分冤枉。 但不代表他就没错了! 那些事谁去干都行,反正不是他的人,把天捅了他都管不着,但周昫是他一点一点教出来的,他怎么都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算了。 陆浔越想越气,还是很想把人拖过来揍一顿。 真的是,这小子什么破性子!明知故犯,阳奉阴违,以前还好些,如今翅膀硬了,能力手段他都有,发起疯来什么都不顾,拦都拦不住。 陆浔心里憋着气,他到底是做师父的,这么些年训人训惯了,见到周昫胡来就想动手。可周昫这般屡教不改,又让他在自我怀疑中失望到不想再动。 两相矛盾,陆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干脆一直闭门不见。 还银子这事本是他当年说的一句玩笑,今日周昫提起来,倒是给他递了个台阶。 陆浔将那五个银锞子一字排开:“当初你劫了一百五十两,如今只拿五两银子就想把我打发了?殿下打的好算盘啊。” “我……”周昫脸色难得有些尴尬,“我现在挺穷的……分期还行不行?” 陆浔挑了下眉,满脸写着“你看我信吗”。 周昫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之前因着陆万松行刺的事,守备军失职,他被罚了一年的俸禄,每月只剩得内务府那点皇亲的月例银子撑着,入不敷出。 偏生这一年又是多事之秋,用钱的地方多,他自己那点家底早填了进去,若不是还有个浑安当铺,他就该带着人喝西北风了。 不过,也不全是真话。毕竟那么大个府邸,把东西都当了还是能凑出不少银子的。 而且以他如今这势力,若真有那个心,抢着给他送礼的人能排到城门口去,要个一百五十两不成问题。 但他不想。 把府里找遍了就只凑了些碎银,换了这五个银锞子送过来。 一点一点还吧,他不想与师父断了关系。 “我没骗您,真的没钱……”周昫面露苦色,“您可以问宋彦,他管着账呢。” 陆浔没有应声,周昫的底气就弱了。 “还有就是……全还了板子太多,我怕挨不住……” 他来之前粗粗地算过,每个月二十板,如今五年多过去,千几百的板子,便是放水都能把他砸成肉泥好吧。 陆浔看了他半晌,直把他看得低下头去,一句话不敢再说。 “你确定要今日还?”陆浔的目光落在他明显艰难维持的跪姿上,“你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吧。” 周昫咬了咬牙:“嗯,确定。” 陆浔抬手拿了戒尺。 周昫眼睛一亮,师父肯罚了! “依你,多少下?”陆浔问。 “二……二十?”周昫试探道。 陆浔心想你打发要饭的呢?二十下就想过去? 不过他也懒得讲,反正戒尺在他手上,这二十下得疼到什么程度,由他说了算。 “行啊。”陆浔今日分外好说话,摆了个请的动作,“趴吧。” 周昫忍着疼勉强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解了腰带趴到桌上。 陆浔让他自己把衣摆撩开,露出来身后的伤,紫胀的肿压根没消多少,就这还是周昫昨晚临急临忙上了药的结果。 揉伤太疼,若没有陆浔盯着,周昫从来都是宁愿自己慢慢好的,时间长点便长点吧,只是以往陆浔罚过都会摁着他把药上了。 这次陆浔没管,周昫自己也就懒得动,直到昨晚想好了今天要来请罚,怕被陆浔知道他没上药,才匆匆忙忙拿药抹了一通。 没什么用,陆浔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一声轻笑,周昫就起了一胳膊的鸡毛疙瘩。 “殿下挺勇啊,没怎么上过药吧,顶着这样的伤就敢过来讨罚,是该说你心大,还是该说你皮实?” 周昫埋着头不敢抬,身后让陆浔直直地盯着,他还是有些尴尬的,半天才小声嘟囔了一句:“错了……” “哼。”陆浔收了阴阳怪气的神色,脸上一沉,抬手一尺子抽在他团峰上。 那肿伤周昫碰都不敢碰,昨天涂药时也只是轻轻糊了一层,根本不敢用力,如今骤然被抽,锐利的疼瞬间直蹿脑际。 第207章 机会 “嗷——” 肿伤被抽碾的痛来得剧烈,周昫现在这样根本就是在挨回锅。 他仰长了脖子高嚎,身后猛的缩紧,强烈的动作激起了这几日沉淀在皮肉里的瘀肿,那疼像是刺进了骨子里,逼得他瞬间松了力不敢再绷起。 “这下不算。”陆浔无视他疼到发抖的身后,轻飘飘道,甚至连理由都不想说。 黄铜戒尺清脆,落下的力道却很锋利,若是用侧边砍下去,真就跟刀子割肉没什么两样。 陆浔只在青石镇时用过黄铜戒尺,还是那时学堂里配的,被周昫扔了之后,他就没再用过了,这会儿拿着还有些不太称手。 戒尺凌空挥了两下,发出咻咻的骇人声,陆浔适应着它的力道,却没急着落尺,而是抬手抚上了周昫身后的伤,慢慢摸到团峰的位置,突然深深按了下去。 “啊!”周昫痛嚎着挺身,手上紧紧地扒着桌子,身后在剧痛下开始痉挛,却也没敢躲开陆浔的手,“师父……饶命……” 被摁住的地方凹下了一坑惨白,他憋得面色发红,咬出来的字仿佛要窒息。 陆浔没听他的,手指按稳了团肉,朝一个方向狠狠地推了过去。 “啊!别……”周昫忍得牙齿发颤,腿已经软了,他把头死死地抵在桌面上,本能地往前缩着卸掉陆浔的力道,“求您……不敢了……” “不是你自己找的打吗?这会儿又求什么饶?”陆浔明显地感知到手指周围皮肉的抽动,却还是面无表情地把他身后都推了一遍,“你若这几天好好用药,或者多养些时日再来,都不至于这般狼狈。” 周昫强忍着要逃出去的冲动,手上捏得青筋暴起,张了嘴想往一旁的胳膊上咬,想起上回的骂又松了口。 其实这还不是揉伤,陆浔自知那日在气头上打得狠,如今沉了几日,再要罚,他就得先摸清周昫的状态。 周昫身后被按了一圈,几乎就像挨过一轮了,这会儿扒着桌子大口喘气,还没正式打呢,就已经疼出了两汪清泪。 陆浔把戒尺搭上他身后,隔着那层薄凉,冷声道:“二十下,规矩守稳了,要是让我看到你有躲、逃、挡、抗的,我就立马停手,让管叔送你回去。” 方才那一会儿的松缓气氛仿若错觉,周昫心里猛的一缩,被陆浔骤然透出的疏离刺得手指发凉。 “不敢……不敢师父……”他原本漏出来的两分撒娇的意思收得干净,哆哆嗦嗦地摆好姿势,连声音都端正得挑不出错来。 身后戒尺离开了,第一记抽下来的炸痛甚至超过了方才的按揉,周昫猛的爆发出一声哀嚎,身体本能地就要绷起来往前躲,又让他发狠的心生生压住。 紫胀的肿伤上连白印都浮不起来,却像火燎了一般烧起一层,隔了好一会儿才现出泛红的血痧。 第二记紧跟着就抽下来了,压在第一道伤的下面,黄铜戒尺锋利的边缘从皮肤上扫过,像刀子削掉血肉一样。 “嗷——”周昫脖子抻紧,手指在桌沿抠得发抖,身体本能的挣扎与自我保护被一道无形的锁链束缚,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矛盾的状态。 陆浔不管他顶着深肿挨回锅是不是受不住,几乎每一记落尺都把周昫逼到崩溃的边缘。 第三记。 “啊!”周昫的哀叫声里带着颤抖的哭嚎,痛得牙根都在打颤,张着嘴却找不到能咬住的东西,冷汗早就流了一身,“呜呜呜师父……师父……不敢了……”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去控制自己的挣扎了,便管不住口中再喊什么,反正疼了就喊师父求饶,这么多年潜移默化早就成了习惯。 可是下一记扫下来时更重了,落在臀腿之间,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腿抽断。 “嗷!”爆炸般尖锐的疼直冲上来,周昫眼前一黑,几乎要被这一记抽噎了气。 每每他觉得自己已经疼到了顶峰,再不能更疼了,陆浔都能让他刷新认知。 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自己还真能忍啊,周昫心尖发颤地想,师父以前到底给自己放了多少水? 极重的三下,哀嚎一声高过一声。 周昫脑子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方才自己求饶的语气惹恼了师父。 又是一记抽在团峰,红痧叠了上去,周昫尖叫着破了音,手上没扒住,腿一软整个人都摔下了桌子。 完了! 他脑子里一根弦骤然绷断,没等爬起来就挣扎着去抱陆浔的腿,要碰到时却又畏惧地缩了手,只撑着地囫囵地给陆浔磕头。 “师父,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您绑了我吧,弟子不敢逃,真的不敢逃,求您了……” 周昫心里隐隐有种直觉,今日这一场,如果再让陆浔把他送出去,那他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你求我什么?”陆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昫顿了一下,脑子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变得异常清晰:“弟子有错,求您责罚。” “求我责罚……”陆浔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讥讽,“可是我罚了你这么多次,你改了吗?” “师父……”周昫惊恐。 “你没有。”陆浔打断他,替他做了回答,“你知道我心疼你,无论你犯了多大的错,只要挨上一顿打,叫嚷得凄惨点,我总归会心软放过你。 怎么,我的心疼就这么廉价,可以让你握在手上为所欲为吗?” 周昫拼命地摇着头,听陆浔接着道。 “我怜你少时失了父兄,流落山野,无人管教,总愿意多给你几次机会。而你呢?” 微凉的戒尺贴住了面颊,周昫被迫抬起了脸,直视陆浔逼人的眼神。 “你一次又一次地嚷着不敢,真的有把我给的机会放在眼里吗?” 周昫咬着牙,被那沉重的训话压得无法喘息。 陆浔盯着他,一点不放:“周昫啊,今日注定是不好过的,但只要你道一句饶,我便放过你,请管叔送你回去。以后你我还是师徒,左右不过一场虚名,无需在意。” 怎么可以是虚名! 周昫在惊恐中挣扎着跪起身,哀求地看着他:“师父,最后一次,我再要犯,不敢劳您动手……” 他手上有些发抖,声音里却尽是坚决:“我自请离门,再不烦您。” 第208章 决心 周昫下了血本。 陆浔有些惊讶,他原本只是一时气起训人而已,没想要周昫回什么话的,哪知竟听到这样的保证。 如果周昫说什么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他都不会信,这种随口诌出来的话,顶天了得他一个“口无遮拦”的巴掌。 可周昫说自请离门,再不烦他,他就不得不正视这句保证的分量了。 陆浔收了戒尺,默然站着,在周昫灼热而坚决的目光中突然生出了两分感伤。 到底是教着哄着看着长大的徒弟,五年多了,便是养着二郎都有感情了。 陆浔错开目光盯回桌上,没有接方才的话:“上去,二十记,重来。” “是。”周昫听到这样的判责居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满心感激地道了一句,“谢谢师父。” 他攀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身后在那几下狠抽之后红紫交叠得更加夸张,俯身时都没敢一下子趴好,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伏下。 好在陆浔没催他,也没再说什么磨人的话,但那二十下,却是照实了抽的。 黄铜戒尺带着凌厉的力道碾散了肿伤,积攒的瘀块都发了出来,在短时间内迅速肿胀高拱,周昫身后大了一圈不止。 他在嚎啕之中辗转,却被规矩束着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有好几次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让他骤然清醒的意识拉了回去。 陆浔罚他,从没有哪一回能像今日这般省心省力。 漫长得像是过了二十年,周昫挨完时整个人仿佛在水里淌过一遭,嗓子已经嚎不出声音来了。 团峰和臀腿的位置肿得最夸张,有几处甚至破了皮,是被戒尺锋利的边缘扫出来的。 这回别说起来了,他动都动不了了。 陆浔喊了管叔,将周昫送回他自己的院子去,临走前还不忘威胁一句:“把药上了,把伤处理好,再让我发现你敢糊弄了事,就拿藤条泡了酒抽。” 周昫一阵瑟缩,连声道了好几句不敢。 等好不容易趴到床上,拿了药瓶,他才惊悚地发现是活血化瘀的药。 “……”周昫看着它欲哭无泪。 这药的效果其实挺好的,就是不能镇痛,反而涂完之后还会有灼热感,短时间内肿胀更甚,简直是火上浇油。 以前陆浔若拿这个药来,他不折腾个两回是绝对不肯就范的。但这一次,却是要他自己往上抹。 陆浔威胁的话都放在那儿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周昫自暴自弃地糊了一手药,然后眼睛一闭,壮士断腕一般地全抹到了身后。 “嘶……”药效起得很快,伤处肿热得跟要起火似的,周昫把头埋在枕间,咬着被角生忍。 不管怎么说,师父让他住回陆府了,事情算是迈出了好转的第一步,那他这顿打就没有白挨。 陆浔坐在窗下,手上拿着本书册,一个多时辰了也没翻一页。 周昫今日的表现让他挺震撼的。 他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手,要换以前,周昫是绝对忍不住的,可今日却愣是死死地趴着,疼成那样了都没坏了规矩。 认错求饶的话他听得多,却是头一回感受到周昫的决心。 陆浔突然想起那日魏朝说自己的话,徒弟教坏了,一听到要赔钱就撇清关系撒手不管,好像也没说错。 他今日虽然训了周昫屡教不改,但其实很多话周昫都是听的,许多事他点过之后周昫也不会再犯。只有在涉及自己的时候,周昫会在对错与轻重之间做出选择。 仔细想想,自己自打在青石镇收了周昫,教他的大部分都是朝堂的“术”,很少认真地跟他提过本心。 徒弟有错,也是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没教好,倒也不能全怪周昫。 门被轻叩了几下,是管叔来问他要不要用晚膳。 陆浔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问了:“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管叔叹了口气:“殿下没让人伺候,自己上的药。” 他说完见陆浔没有答话,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句:“您去看看吧,殿下伤在身后,自己看不到,不一定能涂成什么样子。他身上难受,晚膳也吃不下多少。” 陆浔皱了点眉,不置可否。 周昫晚膳只用了一点汤,身后的灼热感虽然降下去了,但那肿胀的钝痛却是延绵不断,他忍得辛苦,实在没什么胃口,趴在床上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都安静下来,只剩得遥远的一两句打更声。 门开的声音很轻,熟悉的脚步声落在地上,周昫瞬间睁开了眼,不知是喜是怕,在陆浔进来的那一刻裹着被子匆忙从床上跪了起来。 “师父……”周昫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陆浔本想着趁他睡下后过来看一眼的,没想到周昫居然一点没睡,这下四目相对,他不说些什么倒显得尴尬。 “你没用晚膳?”陆浔顿了半天,问出这么句话。 “我……”周昫的眼神中多了两分心虚和怯意,揽着被子的手紧了紧,“错了……我现在去用。” “大半夜的再让人起来给你做?”陆浔脱口问道。 又回错了话,周昫微颤一下,垂了眼神,惶惶不知道该怎么办。 话说出口陆浔就后悔了,他今晚明明没想来教训人的,周昫今天让他罚得太过惨烈,他不想再折腾人了。 屋中安静,陆浔没再说话,周昫只觉自己又惹了师父生气,咬着牙艰难地松开被子,忍痛挪着腿准备下床请罚。 陆浔皱了眉,周昫如今这胆怯的模样乖顺到让他有些不习惯。 “别折腾了,跪来跪去的也不嫌累。”陆浔抱怨了一句,移开目光走向床头的药箱,“裤子脱了,我看下伤。” 周昫愣住,直到陆浔拿好药转过身来时,他才匆忙回了神,手忙脚乱地解着衣带。 身后的伤肿得夸张,药糊了厚厚一层,却根本没有揉开,几个破了口的地方泅着的血色已经干了。 周昫趴着看不到陆浔的神色,倒也知道自己身后的药肯定没上好,他疼得不行,又看不到,能涂成这样已经是拿陆浔的话过心的结果了。 “师父。”周昫有点怕陆浔一个不高兴,真拿泡了酒的藤条抽他,“我没有故意。” 第209章 两难 “别动。”陆浔抬手按住了周昫想要翻转过来的上半身,轻斥道,“把药上成这样,你也真是能耐。” 周昫不敢动了,缩着脖子小声道一句错:“我看不到伤,涂得不好……” 陆浔没个好气:“自己涂不好不会叫别人来?” 周昫闭了嘴,把头埋在枕上,让陆浔想起他以前每次挨完打后的可怜样。 陆浔有点懊悔自己又说重了,周昫的心思他不是不清楚,毕竟大了,知道要面子,哪好意思把这地方露到别人眼下。 自己今日做什么老吓他?陆浔有些郁闷。 周昫身后的药只能说聊胜于无,却于大势无补,隔了半日,如今映在烛火下,更是肿胀得扎眼。 陆浔都不知道他的裤子是怎么提上去的,也不嫌包着难受。 周昫察觉到腿后被压住,陆浔的手按了伤处,紧张得浑身僵直。他身后用过药,正是耐不住疼的时候,若是陆浔这会儿收拾他,他铁定要挨不住。 “师父……”周昫弱弱地喊了一声,想要求个情,又不敢说。 陆浔专注地检查他的伤,没有应声,只是拿帕子沾了水,将那乱糊的药一点一点擦干净。 他手上的力道放得轻,发肿的地方倒还好,就是那几处破口,被碰到就是一阵刺疼。 周昫本能地缩起,夹到肉里又是一阵钝痛,逼得他立马松开,嗓子里溢出的一点呼痛声,被埋进了枕头里。 手底下的皮肉轻轻地发着颤,陆浔看得出来他忍得辛苦,也没想折腾他,将伤处都擦干净后,转手换了镇痛的药,匀开了细细地给他涂上一层。 凉意盖在了肿热上,周昫在那轻触中慢慢放松了神经,珍惜地感受着陆浔若有似无的触碰。 师父在给他上药!镇痛的药!周昫满心惊喜地想。 他抱着枕头,偷偷摸摸地往后转过目光,能看到陆浔专注给他上药的侧脸。 半绾的长发搭在肩上,披到身后,陆浔这副模样,应该是躺下后又起来了。 周昫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不觉身后上药的动作已经停了。 “能侧躺吗?”陆浔问他。 周昫一惊,飞快地缩回目光埋进枕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师父应该没发现自己偷偷看他吧? 陆浔装着不知道这事,拍了拍他的侧胯,又重复了一遍:“侧躺,面朝我。” 周昫配合着被翻了个身,身后肿得厉害,侧边压着还是有些疼的,陆浔扯了两床被子给他垫到身下,好让他伤处不至于压迫太过。 亵裤从膝弯褪到了脚踝,周昫耳尖起了浮红,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衣摆,便见陆浔目不斜视地给他身前放了个枕头挡着。 “膝盖,别缩着。”陆浔道。 周昫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几日跪得太狠,膝盖也起了肿,但被身后的伤一比,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可是陆浔没忘。 药酒在掌心揉搓到了暖热,才被抹到了膝上,陆浔捏着他的膝盖轻轻揉着,不太疼,相反还有些舒服。 周昫侧身抱着枕头,看着陆浔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揉伤,在那一室静谧中突然鼻子发酸。 “师父。”他轻轻唤了一声。 陆浔往手上倒了药,搓热了再按到他另一边的膝上。 周昫得不到他的回答,心中忐忑,压着万千奔涌的情绪,又小心唤了一句:“师父……” 陆浔正出着神,被他这么一唤,手上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周昫大惊,不知道陆浔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叫您师父!”他声音里是惊慌失措的颤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错了惹得陆浔不高兴,再不敢安逸地躺在那,挣扎着翻下床跪到地上,“您说过的,圣旨您接了的,您认我的……” 周昫紧张得语无伦次,跪在那也不知道怎么办。 陆浔蹙起眉,眼见着他膝上的药快蹭没了,伸手拉他:“起来,动不动就跪,膝盖还要不要了?” 周昫就着那姿势抓住了他的手,又不敢握得太紧:“师父,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请责,我改,我做什么都行,真的,您别赶我走了,我受不住的……” 哭腔已经压不住了,陆浔看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再说一句他就能彻底碎掉,心知自己那句无心的话又吓到他了。 他现在的精神太脆弱,自己说点什么都能把他吓垮。 “我没有赶你。”陆浔道。 “可是您不让我喊。”周昫着急,声音里浸着委屈的告状和无助的恐惧。 他神经绷得太久了,才看到一点希望又被骤然掐灭,乍然激起的情绪太过强烈。 “东宫没了师父,我没有家,只有你了……”周昫往前挪了两步,紧紧地攥住了陆浔衣角,“可他们现在还想把你从我身边除掉,派人追杀你,让你染疫病,在大堂之上栽赃你,一次又一次地想要你的命。” “师父,他们怎么敢的?他们怎么敢的!”周昫在暴怒中失声痛哭,“我忍过的,可是我忍不了……” 情绪失控了,周昫陷在那旋涡中意识混沌,紧紧地抓着陆浔不停地问:“师父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这次的事做得太狠,陆浔不肯原谅他,可若做得不狠,许家不倒,他又怕保不住陆浔。 周昫在两难中做了选择,但如今这个结果,他根本承担不起。 这几日他一直在认错,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原本的意志和情绪被压制得太狠,以至于陆浔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委屈。 “师父您别赶我走。”周昫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如果有一天您真的觉得我不堪教化,再无救药,不用您动手,我自己挥刀……” 啪! 身后挨了一巴掌,周昫蓦地瞪大了眼,怔愣之间让陆浔束进了怀里。 又是一声,巴掌落在肿伤的边缘,又痛又麻。 周昫呜咽着往前躲了躲,让陆浔束得更紧。 “疼吗?”陆浔就着那姿势往他身后抽了两记,见他微微发颤,这才把手盖在上面,威胁地拍了拍。 “嗯……”周昫闷声应了一句,把头靠到陆浔的肩膀上,悄悄抬手拽住他的衣服。 “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陆浔揽紧了他,抬手又拍了一下,“记住没有?” 第210章 请责 周昫软软和和地趴在床上,舒服得不像是真的。 陆浔对照顾他已经很有心得了,等他哭完给他擦了脸,再推回床上重新把膝盖的药涂好,拿帕子轻轻兜住,免得他又蹭得乱七八糟。 然后周昫就裹着被子,身下垫着枕头,安安逸逸地在床上等着。 他方才肚子叫得太凶,捂都捂不住,没办法只好可可怜怜地看着自家师父,挨了两记眼刀之后,陆浔就认命地去给他整吃的了。 一刻多钟,一碗热乎乎的清汤素面摆到了他面前,周昫两眼放光滋溜得欢快,到最后连汤都喝干净了。 “吃饱没有?能睡了吗?”陆浔还是没个好气,但那股疏离冷漠的意思淡了,剩下的倒是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周昫不太舍得他走:“师父,您……还怪我吗?” 陆浔把被子给他盖好,没有说话。 毕竟是自家徒弟,事情又是因自己而起,要说怪他也说不上。 但这件事毕竟有错,陆浔不是那么轻易能翻篇的人,只不过如今跳出了情绪的局限,再去看这件事时就不再那么失望和恼恨。 周昫见他不答,又给自己盖被子,心里有些发酸,想想换了个问题:“那我……我能多留几日吗?” 陆浔心想若是告诉他只能留一夜,天明就走,那他这一晚上怕是要睡不着了。 “可以。”陆浔将他的帐子放了一半,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后,“安心住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周昫养了五日的伤,身后的痛终于不那么磨人了。 到第六日,他能下床走动,陆浔才把他叫到了书房去。 周昫还是紧张的,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坐不下,膝盖的肿也只消了一半,陆浔没让他跪,只让他站在桌边听教。 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沓纸,是他前几日写的反思和检讨,旁边压着那根黄铜戒尺。 今日想必是要清账了,周昫瞟了两眼就不敢再看,紧张地捏着衣角,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陆浔敛了这几日的温和神态,端着严肃,是认真讲书时的模样:“说说吧,这次的事,都想了什么?” 反思写归写,要从口中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为情的,何况是这么正式的场合,周昫“我”了好几次,断断续续的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陆浔皱了眉,周昫本来就紧张,这下更加不敢说话了,垂了头只道“我错了”。 “你是错了。”陆浔拿起戒尺。 周昫立马扁着嘴一副快哭的模样,手指已经摸上了腰带。身后的伤这两日才好了一点,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得住。 陆浔扫了一眼他的动作:“伸手。” 不打身后?周昫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伸了出去。 三下,落在掌心上,不算很重,但也燎出了一道火辣,疼得周昫龇牙咧嘴。 陆浔打完后没将戒尺放回桌上,而是打横了放在他手上让他捧着:“请责的规矩我教过你吧,一刻钟,自己想好了,请责。” 手上挨了疼,又有戒尺在跟前压着,周昫到这会儿总算能把其他的想法抛掉,一心一意地跟着陆浔的意思走。 其实请责的规矩是什么来着?周昫记得以前陆浔说过,但他实际并没有做过几次,多数时候都是陆浔直接开揍,然后他边挨边哭边求饶。 陆浔见他低头沉思,但脸上并没有多少认真的神色,相反还有几分迷茫,估计又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了。 算了,陆浔也不管他,反正他待会能说得出来就行,不行的话,就挨重一点呗,也没什么,多疼几次他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刻钟很快就到了,陆浔的叩指声打断了周昫的思绪。 “想好没有?有话说吗?” 周昫匆忙回神,看了一眼陆浔又赶紧垂下了眼神。 “有……”周昫紧张道,想了想,先把自称给改了,“弟子……弟子不该明知故犯,隐瞒师父……” 周昫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囚禁师父……” 陆浔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然后呢?” 周昫捧着戒尺的胳膊有点酸,轻轻地抖着,让陆浔盯着又躲不掉:“明知道师父不同意这事,被发现了,还不及时收手,变本加厉……” 那声音又没了,陆浔等了一会儿,皱眉不悦道:“我问一句你只答一句,怎么,你请罚的规矩是想重新学吗?” “弟子不敢!”周昫快哭了。 陆浔拿走了戒尺,在桌沿处敲了敲。 “手撑这,下衣去了。”陆浔气道,“你心里害怕,我不想训你,但我这几日给你的好脸色太多了是吧?不给你正正风气,你就心安理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转身,抬起来。” 师父生气了,周昫不敢再拖,转身照做,再把后衣摆提起来攥在手上。 他身后的伤还是青紫一片,只是肿消了一些,第一记抽上去时周昫就后悔了,疼得瞬间惨叫。 陆浔其实没用多少力气,但也够周昫疼上一阵了,三下,他就撑不住哀声求饶。 “师父!师父……啊!” “想清楚了吗?” 周昫忙不迭地点头。 陆浔让他转回来,戒尺重新捧到了手上,周昫收敛了心神,忍着哭腔把错从头到尾重新说了一遍。 “弟子行事有差,请师父责罚。” 陆浔没说什么,但是把戒尺拿走了,重新落到周昫身后,又是三下,把周昫抽出了哀嚎。 “捧好,再说一遍。”陆浔把戒尺给他。 周昫身后发着烫,揉又不敢揉,半躬着腰颤颤巍巍地捧过戒尺,高举在头顶,飞快地想着自己方才哪里说的不好。 戒尺高悬,周昫这会儿也顾不上尴尬了,把事情始末说得更加详细,再不敢轻飘飘地带过,又添了几句自我反省,然后才道请师父责。 陆浔再一次接了戒尺,让他转过身去。 周昫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提衣摆时手都在抖:“师父我不敢了……” 陆浔没理他,还是三下。 站着的姿势不如趴着省力,周昫差点被打跪了,可戒尺又被递到了他跟前。 “捧好,再说。” 第211章 清账 周昫突然就委屈了。 他看了那伸到眼前的戒尺一会儿,难得避开了没有接,而是轻跪到地上,默不作声地拦腰抱住了陆浔。 突如其来的撒娇示弱,倒把陆浔搞不会了。 “你干什么?”陆浔不知道是气是笑,想想还是好笑多一点,手上戒尺转回来在周昫的肩后拍了拍,“让你请责,你抱着我做什么?” 周昫没有应声,手上抱得更紧了。 陆浔无奈又好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哄道:“多大人了还撒娇,丢不丢脸?快点,请责。” 周昫脸上一皱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告状道:“我请了,都说那么详细了,就差把心剖出来了,可你总不满意,又不告诉我到底哪里不好。” 陆浔无辜:“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的,没什么不好。” 周昫不干了:“那你还让我重说。” 陆浔嘴角轻笑:“你不是觉得请责有些难为情吗?多说几遍,下次就不尴尬了。” “……” 周昫一阵无语。 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自己说得不够虔诚,动作不够标准,都没想过陆浔只是单纯想让他多说几遍。 不是,就为了这么个事,他请责好几轮就算了,还挨了好几下的痛打?! 明明说一声他就认了的事,十遍八遍随便念,他像是那种死要面子不要命的人吗? 陆浔又戳了戳他,催道:“快点,起来站好。” 周昫闷声:“这次说了能不能别打?”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陆浔道。 周昫到底拗不过自家师父,擦擦眼睛站了起来。 戒尺捧好,又说了三遍没有出错和卡顿,陆浔才放过他。 “罚多少?”陆浔接了戒尺,顺着他的话问。 周昫一愣,心道师父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陆浔像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既是你请的责,自然由你先定数目,我来判。如果你定少了要我来加,那就在全部罚完之后,再责二十。” 周昫眼睛都要瞪圆了。 “你既是知错,心里便该有把尺子。”陆浔敛了神色,认真道,“若是为了少受点疼而故意往少了说,那和逃责也没什么区别。” 周昫没话说了。 这事既然关乎到认错的态度,他就不得不认真对待。可他以前认错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是直接扔给陆浔的,不管陆浔怎么罚他都全然接受,顶多叫得大声一些。 如今骤然要他自己给自己定责,周昫只觉得别扭,像是要自己审判自己一样。 说多了没事,说少了要加罚,那还能怎么着,往多里说呗。 周昫琢磨了一下,又偷偷看了一眼陆浔,咬牙道:“一百。” 陆浔眨了一下眼睛,有些惊讶:“你确定?” 周昫点头:“嗯,瞒着您,没听您的话,惹您生气,是我的错。不尊师长,既是大过,便没有轻罚的道理。” 这话周昫是真心的。师父这次没有赶他走,已经是网开一面,这件事要过去,他就得把罚受足了。既是在师门,那就要按规矩来,他错得离谱,自然罚得重。 陆浔蹙了点眉,虽然觉得以周昫目前的伤再挨这个数目有点过了,但既是周昫自己提出来的,也没有否决。 “行。”陆浔应了,让他转身撑好,“但你身后有伤,今日挨不下这么多,给你分五日,一日二十。” 连挨五日的回锅,周昫上次也就试过一回。时间拖太长,那疼绵延不散,每天都要受上一次,不见得比今天一次性挨完好到哪里去。 但陆浔都说了,周昫自然没有反驳。 转身提了衣摆撑好,身后暴露在戒尺的尺风下,没有半分遮挡,第一记就疼得周昫直咬牙。 这是正经的责罚,与方才提醒似的警告不同,陆浔是下了力气的。 五下,周昫就已经撑不住趴到了桌上,陆浔特地给他留了个喘息的时间。 “这事你为何要瞒着我?”陆浔问。 周昫没想到他边打还要边问话,勉强把口中的哭腔忍了下去,小声道:“我怕你不肯……嗷!” 身后又受了一记,微微地发着颤。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即便这事我不同意,也可以和你一起想别的法子,你为什么不信我?” 周昫顿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一开始便想定了这一条路,这是最快最有效的途径了,他甚至不愿意再等。 没有答话,陆浔抬手抽了两记,落在团峰处伤重的位置,疼得周昫控制不住翻了个身,求饶的话脱口而出。 “我错了!我错了师父……” “翻回去。”戒尺在桌沿处敲了一下,训责感一起,陆浔方才好说话的模样收了个干净。 “明知故犯,你这是第二次了。”陆浔严肃道,“我画的底线,不是让你一次又一次突破后回来哭求的。” 周昫缩着脖子听着,身后又挨了一记,逼得他一声惨叫。 戒尺压到了身后,将原本的肿伤压下去了一道,黄铜的冰凉贴着滚烫的皮肉,锋利边缘很是明显,威慑感十足。 周昫疼得发抖,也没敢掀了陆浔的手。 “事不过三。”陆浔沉下声,“再有一次,你不会有机会了。” “是……”周昫艰难地换着气,“是,师父。”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锐利的落尺声,周昫挺着脖子哀嚎。 五下一组,陆浔没怎么留情,二十记打满的时候,周昫已经腿软到站不起来了。 “这事揭过。”陆浔给他膝盖底下垫了个垫子,还让他捧着戒尺请责,“第二条错。” 周昫知道陆浔的意思。 他方才请责时说的全是他对陆浔的不敬之举,至于他对外做的那些,一点没提。 他不太想认的。 可是手上的戒尺很沉,陆浔的目光更沉。 周昫闭了闭眼睛,想着之前反思写都写了,认就认吧,反正在师父跟前,他没什么不能认的。 他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最后才把戒尺举高了几分,道:“我不该迫害流民,残害无辜,请师父责罚。” 屋内安静,陆浔没有动作,目光在周昫身上停了半天,盯到周昫快要受不住了,他才开了口。 “你这话,不是真心的吧。” 第212章 本心 周昫垂着眼神不敢抬,在陆浔面前,他根本瞒不住什么事。 “迫害流民,残害无辜……”陆浔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其实你这事放在朝中,乃至京中,可能都不算什么,甚至还会有人替你拍掌叫好。” “我朝律令,罪臣家眷充入奴籍,既是奴籍,便不再是人了,即便打死了也没什么,不过花点银子的事,你说迫害,属实重了。” “至于无辜……他们是许府的家眷,许府这些年干的事,害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临朝谋篡,要说他府里其他人手上都是干净的,倒也不见得。” 陆浔有些出神,像是在说许府,又像是在说自己:“既是享受了家族荣耀时的盛光,自然也要承担覆巢之下的责难。他们不算无辜。” “师父……”这话听着像是在替周昫辩解,可周昫反而生出了两分畏惧,放低了声音喃喃地唤着。 陆浔的眼神有了聚焦,似乎落在周昫身上,又仿佛透过周昫在看另一个人:“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昫不知道该怎么答,陆浔明明坐在那什么都没干,他却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了师父的另一面,那困在平静外表下的奋力挣扎。 “师父……”周昫有点害怕,他顾不得规矩了,将戒尺攥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握住了陆浔的手腕,“我认错师父,您别吓我。” 陆浔微微回过神,对上周昫满眼的担忧与害怕,发觉是自己失态了。 他不该如此的,陆浔有些懊恼。 作为执鞭训责的人,他是这场教罚的精神支撑,周昫把对错判断交给了他,他的动摇,会导致周昫的不知所措。 可是当他说出那些话时,曾经的仇恨与后来的理智相撞,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哪方才是对的。 他觉得自己很矛盾,一边说服自己穆家败亡的事怪不了任何人,一边又不能接受周昫对许家干出来的那些事情。 就像两股拧巴的力道缠在他身上,绞得他透不过气来。 陆浔叹了一口气,将那些想法驱散:“吓到你了?” 周昫点了点头,抓着他的手还不敢放。 “抱歉。”陆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又牵着他的手把戒尺放回桌上,问道,“你的反省我看过,但这件事,我想知道你真实是怎么想的。” 周昫眨眨眼睛,看陆浔一眼,又立马收了目光,没怎么敢说。 陆浔也没催他,就那么静静地和他一起待着。 窗外的日光很好,树影婆娑,鸟叫夹着虫鸣,偶有一两阵小风拂过窗槛,透着安静与温和。 周昫慢慢放松下来,靠在陆浔的腿边,把头歪到他膝上。 “许家伤了您,伤了那么多人……”他轻轻试探了一句,发现陆浔没有要说他的意思,才继续道,“我不觉得他们无辜,因果报应,那是罪有应得。” 陆浔的手盖在他后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那你做完这事,松快吗?” 周昫顿住,说不上来,这件事几乎紧连着陆浔的震怒,他天天担惊受怕陆浔要把他赶出去,早就没闲心去管自己怎样了。 “我不知道,好像没怎么高兴……”周昫如实地答着,“但许思修倒了,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他挪了点姿势,很依赖地靠在陆浔膝上:“其实,我最初下的令,是让他们给许家人一些苦头吃,逼一逼许思修,不曾想这苦头是这样子的。宋彦的消息递回来时,我也在想是不是太过了。” “但是我没有选择了,师父,许思修必须倒。” 屋中瞬间凝聚起无形的恨意,陆浔的手顿了顿,又见周昫的气势立刻消了下去,声音中带出几分心虚。 “而且您当时发现了,要回京,我怕您查出来就干不下去,扳不倒许思修,就让他们动作快点……” 周昫抬起头,看着陆浔:“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 陆浔的目光落在桌上,看那黄铜戒尺泛着光泽:“朝斗之中,向来是胜者为王,若论对错,这千百年的许多是非就辩不清楚了。” 他转回目光,与周昫相对:“所以,从朝野论,这件事很难说你的对错,但我还是要罚你。” 周昫眨了下眼睛,却没有躲。 “你是皇亲,不是权臣。你的世界在天下,而不在这一朝一代的争斗,猜忌和怨愤会让你陷于狭隘而不择手段。 阿昫,深渊凝望得久了,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深渊的。我不想你有朝一日,也步上前人的后尘。” 周昫有些呆愣,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师父好像没骂他什么,但又好像骂了,还骂得挺凶。 陆浔把戒尺给他捧着,让他跪好,却没让他请责:“因为这次的罚是我自己给你判的,所以不用你请。三十记,算是小惩,但我不会留手,你得把规矩守住了,能做到吗?” 周昫看了看陆浔,又看了看手上的戒尺,怔愣地点了点头。 他又趴上了桌子,身后新伤叠着旧肿,在他弯下腰时抻得一阵钝痛。 戒尺扬起,落在那一片红紫斑驳之上,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清脆,反倒添了几分沉闷。 周昫熬不过三下就开始哀嚎着喊师父了,伏在桌上哭得厉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骂哭的还是被打哭的,反正心里万千的情绪他也理不清楚,只想借着这疼全部发泄出去。 一下一下的戒尺像是刀子削掉皮肉,他疼得全身都在发抖,要往后伸的手让他死死地压在身下。 五记之后,陆浔改了落尺的地方,避开了他原来的肿伤,抽在他腿后的位置,把那地方也抽成一片高肿。 其实腿后不如身后抗揍,但好歹不至于像抽在肿伤上那般疼得要人性命。 周昫在那尺风下熬得头昏脑胀,要不是陆浔后来按住了他的后腰,他连桌子都趴不住。 三十记,窗外的鸟叫虫鸣全被嚎跑了。 周昫从桌上下来时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就伏在陆浔肩上哭。 “师父……”他的嗓子嚎哑了,声音很轻,抵在陆浔耳边,“不会有下次了,您原谅我。” 第213章 相生 周昫今天这场嚎得太大声,书房的窗户没关,满院子都听到了。 管叔急得直跺脚,又不能强闯进去,只好连拖带拽地把魏朝请过来。 “等一下!”魏朝的袖子被扯着,不得不跟着人走,“你家公子教训人,你把我拖过来做什么?又不是我惹的!” 管叔眼都不眨,脚下生风:“殿下叫得那么惨,万一公子在气头上,下手没个分寸,连个拦一拦的人都没有。” “拦什么拦啊!”魏朝终于在院门口摆脱了他,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扒着门不肯进去,“陆浔好不容易肯动手了,让他们师徒俩自己解决去。那徒弟他宝贝着呢,顶多打疼一点,不舍得真打坏的。” 管叔还不放弃:“那万一呢?” “万什么一?没有万一。陆浔那人我还不知道?只要他肯动手就不会有大事。” 魏朝打着包票,脑子一转,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还是说……你是怕周昫一时气不过,翻起身来给你家公子一拳?那我还真得对他刮目相看了!这才是男儿该有的志气!” 魏朝后面这几句话故意提了声音,管叔都来不及去捂他的嘴。 周昫听到了,惊悚地发现陆浔笑了一声,吓得他连忙抱紧了人自证清白:“师父,师父我没有,你别听他乱讲!他就巴不得你揍死我……” “也不错啊。”陆浔没有生气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逗逗他,“我也想看看你有志气的样子。” 周昫无语得想翻白眼,心道您还是别了吧,他还想多活几年。 陆浔听着他赌气似的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摸了摸他的脖子后面,毫不意外地摸了一手的冷汗:“冷吗?想回你院子去,还是留在我这?” 周昫已经哭完了,但还赖着他不肯动:“留在这……” 陆浔一只手搭在他后腰上,一下一下地拍哄着:“那你先让我起来,我腿都要跪麻了。” 周昫转了转脑袋,才发现陆浔一直是半蹲半跪的姿势支撑着他,这么久了,可不得腿麻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陆浔,又看到那肩膀上被他哭湿了一片,外袍都被拽散了。 风清霁月的陆大人鲜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像个失足的良家子。 周昫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又急急地抿嘴忍住,低头努力装作乖巧本分的模样。 啪的脆响,陆浔抬指在他额上弹了一记,惹得人嗷的一声抱住了头:“你就乐吧你,看我下次还由不由着你哭。” 院外魏朝还在和管叔拉扯,陆浔却已经把周昫搬到里屋去了,收拾上药,费了他好一番功夫。 周昫这次的伤是真重,身后的肿本就没消,这下一路连到了大腿后,都是一片红紫斑驳。他平趴着都受不住,只好往身下多垫了两个枕头。 陆浔口中说着不留情,到底下手时还是收了几分力道,没叫他伤得太过,但疼还是疼的,也就是要死要活和辗转反侧的区别。 周昫求了几句,陆浔寻思着他这会儿估计是真受不住,便没给他揉伤,只上了镇痛的药,让他自己慢慢好。 四周床褥都是陆浔的气息,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他,周昫陷在那熟悉的气息里,没等陆浔上完药,就自己抱着被子睡着了,耳朵被捏了两下都没醒。 陆浔好笑地给他搭了被子,放下窗板和帐子将光亮隔开,出门时见魏朝两手抄在脑后,背靠廊柱站在檐下。 “收拾好了?”魏朝看到他就站直了身,往里头伸了伸脖子,不见声响,“怎么没个声音,你不会真把人打坏了吧?” 陆浔站在阶上,抬了抬眉:“刚刚是谁嚷嚷着让他给我一拳的?这会儿倒怕我把他打坏了。” “那可说不好。”魏朝往上跨了两步,与他平齐站着,“你这人手狠心狠的,又仗着周昫赖着你,把他往狠里逼,谁受得了?” 陆浔没答话。 魏朝瞟了他一眼,舒了口气:“算了,谁让他认的你,不管怎么说,你还肯管他就好。之前老爷子都担心,你要是真把他逐出去,别说他了,你自己的精神也该崩了。” 陆浔垂了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院里砖缝中长出来的青青小草:“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嗯。”魏朝点头,模仿着魏怀春的语气,“陆浔是条链子,但那把锁挂上后,锁住的从来不止殿下一人。他们两人相生相克,陆浔如果抹杀了殿下,也就等同于抹杀了自己,以他的心性和骄傲,受不住的。” 受不住……吗? 陆浔掩在宽袖下的手指蜷了蜷,又想起魏怀春那夜来劝他时说的话。 “阿浔,殿下的是非对错自然由你来定,我只是想劝一句,人非草木,感情有时也是作出选择的理由,不关他人之事,你也放自己一马。” 周昫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顶着被蹭成鸡窝状的头发,在床上愣了半天,才想起发生的事来。 陆浔不在,屋里很安静,身后的伤似乎没什么感觉了,周昫挪了挪腿想下床,可把脚放到地上的那一刹,身后臀腿处拉伸,肉里瞬间涨起的疼让他眼前发黑。 完了,这种感觉……明日怕是又要起不来了。 陆浔进来时便见被子已经滑到了地上,周昫半个人挂在床边,伸着一条光洁的腿,不上不下的有些滑稽。 “你干什么呢?”陆浔哭笑不得,手动把人捡起来推回床里侧,“坐着睡站着睡,这还是第一次见人挂着睡的,你是属蝙蝠的吗?” 周昫想找条地缝钻进去,默默拖过被子裹住自己。 陆浔刚拿了药,回头便见他裹成了一条,密不透风。 “躲着干什么?”陆浔将他头上的被子拽了拽,怕他被闷死了,“出来,上药。” 周昫没动,只勉强露出两个眼睛:“几时了?” “亥时三刻,很晚了,上完药收拾收拾又该睡了。”陆浔看着那被条,想把他拆出来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我不困,不想睡……” “那就眯一眯,不然明天作息该乱了。” 那被子又紧了紧,周昫闷声道:“不想到明天。” 陆浔顿了一下便猜出来他的想法:“怕那二十尺啊?” 周昫没答,权当默认。 “你张口说那一百的时候不是挺豪气的吗?怎么这会儿怂了?” 周昫心道那可不就是年少无知惹的祸。 “快点。”陆浔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他,“你把药上了,我明日给你个特赦。” 特赦不还得打,周昫可不上当了。 陆浔等了一会儿,没见人上钩,心道如今是越来越不好哄了。 “真不出来?” 没人理他。 行,话说不通,那就动手吧。 第214章 此心安处 陆浔撸袖子。 整个被条都被拖了出去,周昫在里头嗷嗷直叫,慌乱之中扒不住床板,只好团着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 陆浔对着那被条拆了好一阵,这边刚拆出个口子,那边又被周昫团了进去,他手都拽酸了,居然还没能把周昫剥出来,不禁感叹这小子力气是真大。 “快点。”陆浔闹这一会儿都费劲得想喘气了,“上个药而已,你躲什么?” 周昫接连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今日得他一句原谅,突然就想和陆浔闹一闹。 疏离了那么多日,即便话说开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也还是有点微妙的不同。陆浔觉得没什么,多几日时间自然就慢慢磨合了。但周昫等不了,他急迫地想验证陆浔对他的态度和以前没变。 两人就这么隔着被子拔河。 陆浔突然松了力气:“你不出来,你不出来我可走了啊。” 周昫顿了一下,想着陆浔说这话的真假,便听到那脚步真有离去的声响。 闹脱了…… “不!师父!”周昫一把掀了被子翻出来,顾不得伤就想爬起来去拦陆浔,“您别走!” 陆浔压根就没有要走的意思,一个转身两步跨回床边,正好把刚翻出被子的周昫抓到了手里,眉眼含笑。 “躲我?你躲得过吗?最后还不是落我手里了。”他不客气地一拎后衣领把人摁回床上,曲腿压住周昫的膝弯,“别动,把药上了。” 那药的气味与之前的不同,周昫一闻就知道了——是会痛的那个! 他慌乱地想翻过身来求证,却被陆浔手动翻了回去。 “师父我错了,您别用这个!” 其实这个药效果还更好些,但用这个八成是要揉伤的,痛上加痛。 “我快一点,不会很疼的。”陆浔在他背上安抚地揉了两下,哄过了人立马动手。 周昫差点让他那一掌摁得背过气去,腿后绷得直抽筋。 这还叫不会很疼? 周昫要闹了,挥胳膊蹬腿,在陆浔手底下跟条热锅泥鳅一样,嗷嗷叫着把床上拽得乱七八糟。 “别动了,你越挣扎越疼的,我轻一点。”陆浔七手八脚地哄着人,到最后实在按不住他,腾出手照着他腿侧没伤的地方狠拍了两下。 清脆的声音炸响。 “闹什么!”陆浔故意沉了声,“再闹我就去取戒尺和绳子,给你揉你不要,我看你就是欠揍,非要拿戒尺把肿伤抽散是不是?” 周昫浑然一惊,他揉都受不住,还专门拿戒尺往肿伤上抽?那还不得要命了。 “不要……”周昫哀声道。 “那你趴好。”陆浔没个好气,“再动一下我就去取。” 一把戒尺震住了统领大人,周昫老实了,抱着被子哼哼唧唧地被一顿揉圆搓扁。 陆浔在心里恨道,明明能好好上药的,就非得闹腾着惹他一顿骂才肯安生,这性子不是欠揍是什么? 可恨归恨,陆浔下手还是很快的,没让他疼多长时间,只是那药的热意连绵不散,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下去的。 “师父……” 灯熄了,周昫察觉到床褥凹陷,身旁的人躺了下来,便一挪一挪地往陆浔的方向蹭。 “很难受吗?”陆浔问。 其实也还好,除了有些烫,疼倒是一瞬间过去,揉完就好了。 但周昫还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暗色中带着鼻音,听上去分外委屈。 陆浔告诫过自己许多次别让周昫卖乖给骗了,可到头来还就是吃他这一套,心里默默叹了一声,觉得自己算是没救了,侧过身在他背上捋着毛。 周昫其实挺好哄的,陆浔给点甜头他都能高兴半天,如今得了安抚,当即松了神经,安安静静地趴在枕上。 “圣上说,等过了清明,他会着人重审当年东宫的案子,然后把我爹娘兄长迁回皇陵。” 沉冤昭雪,这是好事,可陆浔听得出周昫的语气并没有那么开心。 “你有别的想法?”陆浔问他。 周昫摇头:“圣上说,这也是先帝的意思,先帝临终前偶有清醒的时候,告诉他又梦到我爹了,梦到我爹站在勤政殿的门口,不管怎么叫都不肯踏进去一步。先帝说他心里有愧……” 陆浔听懂他的矛盾在哪里了:“你恨先帝吗?” “嗯。”周昫毫不迟疑地应了,“他毁了东宫,还那般算计你。” 陆浔等了等,果然等到了那句可是。 “可是听到他驾崩时,我还是觉得心里发酸。”周昫的语气低了下去,“小时候我玩捉迷藏,躲着躲着躲到勤政殿的桌子底下去了,我爹气急了要罚我,还是他帮我说的话,说我爹那么大个人了,刁难个小孩子做什么。” “大年初一的时候,他会给所有皇亲小辈发压岁钱,然后再把我们几个叫到偏殿去,单独再给一包金锞子,连我爹和我娘都有,明明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有好几次朝中大臣提议要给我爹立侧妃,我爹不同意,也是他帮着把朝中劝谏给压下去,让他们不要瞎操心。” “明明以前那么好,后来怎么就走到了那一步?我恨他的……” 夜很静,周昫的情绪在那静夜中尽数浮了出来。 事到如今,怎么走到这一步已经不重要了,周昫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心境,他该恨的,不该因为那么句话就心软,可他好像做不到。 “这件事,我给不了你答案。”陆浔手上的动作停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但其实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 周昫没有说话。 “没关系的。”陆浔揉了揉他的背心,“人有好有坏,善恶并存,爱恨并不独立存在,交织并行也很正常,不用自己为难自己。” 周昫松了口气,闷了一会儿,想到些什么又问:“师父,那你对我呢?也是爱恨交织并行吗?” 陆浔无声笑了笑,翻过身仰躺着看着床帷,咬牙道:“没有,我天天恨得牙痒想把你胖揍一顿。” “……” 周昫仗着陆浔看不到自己大大方方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哼了一声,把头扭走了。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来,怕陆浔没听到,又更大声地哼了一声。 “好啦,不逗你了,再气把自己气死了。”陆浔好笑地把人拖回来,戳了一下他的脸,“睡吧。” 第215章 是吾乡 魏朝再登门时,已经是七日后了。 管叔为府里这两尊大神操碎了心,好不容易心里的石头落地,便招呼着大家一起滚个元宵吃。 魏朝进来的时候,周昫便站在院中的石桌旁,把芝麻花生馅儿捏成团,再往糯米粉里放。 “怎么连你都被拖出来干活了?”魏朝凑过去打趣道,“没钱赎身,给人打黑工啊?” 周昫还记着他那日不嫌事大的嚷嚷,捏了团芝麻馅儿扔进糯米粉里:“我家做元宵,你来干什么?” 魏朝袍子一撩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看你啊,看看你被折腾成什么样了,如果死了我好给你收个尸。” 他们两人斗嘴惯了,周昫又捏了一颗,放在糯米粉里滚了一遭:“没死,让您失望了。” 他阴阳怪气的,故意把“您”字咬得重。 魏朝一点不介意,自顾自地提壶倒了杯茶:“坐啊,干什么站着团,腰不痛?腿不酸?” 周昫手上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自然没逃过魏朝的眼睛。 “怎么,还坐不下呢?”魏朝嬉笑的眼神往他身后扫了扫,见他脸色一黑,便知自己说中了,摇了摇头佯装同情道,“唉,可怜见的,陆浔下手这么狠,屁股开花了吧。” 周昫很想给他一拳,可师父还在府里,他不敢放肆,手上一用力,将浑圆的一团芝麻馅儿给捏扁了。 第一天晚上陆浔把他的肿块揉开了,第二天是拿皮拍打的,疼在当时,不会留下硬伤,特别适合他这种旧伤没消,还得每日挨二十大板的情况。 周昫听着陆浔眉飞色舞的工具推荐,就差把无语两个字顶在头上了。 师父你那得意自豪跃跃欲试的表情能不能收一收?这皮拍它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他最后还是捏着鼻子认了,认认真真地捧着皮拍道了错请了责,然后趴下挨揍,瞬间爆发的炸痛简直让他怀疑人生。 连续四天的回锅啊,生肉都得熟了。 陆浔本来还想让他挨完后罚坐一刻钟加深印象的,但可能他当时哭得实在太惨,陆浔最终也没下得去手。 说多了都是泪…… 周昫当时挨着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也挺佩服自己的。 “在说什么呢?”陆浔从屋里出来了,见这俩一站一坐地说着话,一派岁月静好。 “我说他呢。”魏朝抢先开了口,“让他别装着老实乖巧,偶尔也该给你点颜色瞧瞧,免得你当他好欺负的。” 周昫惊悚地睁大眼:不是大哥,你和我有仇啊! 陆浔的眼神扫了过来,周昫立马换了另一副被冤枉的委屈模样:“我没有师父,是他挑拨离间!” 陆浔把桌上的茶杯收了个干净,对魏朝道:“你还算半个长辈呢,天天捉弄他做什么,没个好样儿。” 魏朝看着他嚣张离去的背影,不敢相信被说的是自己,回头见周昫幸灾乐祸地笑,气得他想坐下喝口茶,却发现茶杯被收走了。 手空在一半,他瞪了周昫一眼:“还笑,没良心,下次闯祸可别来找我了。” 周昫心情很好地团了个馅团儿:“那我去找魏老先生。” 魏朝想把糯米粉糊他一脸:“你怎么就这么怕他?说一句话都能把你吓成这样。” 周昫心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没见方才挨骂的是你吗? “我跟你说,这样不行的。”魏朝苦口婆心,“你越惯他,他越嚣张,你得跟他干啊!你冲过来和我动手的时候不挺能打吗?好歹是个能提刀上马的人,你还怕干不过他?” 周昫也郁闷啊,他以前很硬气的,在外面也很威风,可到了陆浔面前就是不行。自家师父,陆浔脸一沉他腿就软了,还真干不过。 “要不我帮你说说他?”魏朝道,跃跃欲试。 “你盼我点好吧。”周昫恨恨地揪了一块芝麻馅儿,想把他的嘴糊上,“巴不得坑死我啊。” “那你收买我。”魏朝弹了一下装糯米粉的箕子,“这一份,就归我了。” 周昫眼睛一转,爽快道:“行啊,那你待会,可得全、部、吃、完。” 事出反常,魏朝总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诈,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第一颗元宵入口时,差点没当场辣死他。 “周昫!”魏朝快要喷火了,呼哧呼哧地哈着气,手忙脚乱地到处找水,“你……放了什么东西啊!” 周昫脸上都是得逞的笑:“绝子辣椒啊,是不是很爽?” “你特么……”魏朝咕咚咚地灌了一大桶水,嘴已经麻了,“你给老子等着。” 周昫才不怕他,头一扭屁颠屁颠地另外煮了一碗好的给陆浔送去:“师父,我做的,你尝尝。” 陆浔用勺子撩了一下,一碗八颗圆圆胖胖的元宵,煞是可爱。 他勺起一颗吹了吹:“你们方才在玩笑什么?嚷得那般欢快。” “没什么。”周昫眼睛都不眨,“随便闹着玩儿的。” 陆浔一口咬下,糯米的松韧之后却不是芝麻花生馅儿的甜,他顿了一顿,一股辣味陡然冲上鼻腔。 “咳——咳咳咳———”陆浔差点喷了。 “师父?”周昫手忙脚乱。 “水……”陆浔眉头直皱,“这是什么馅儿的?” “绝子辣椒啊。”魏朝进来了,两手胳膊抱在胸前,歪身靠在门框上,“你家徒弟的一片孝心,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吃了。” 周昫震惊:“你把我的元宵掉包了!” 魏朝下巴抬起,挑衅地看着他:“是啊,没想到吧,老子偷梁换柱的本事,你还没怎么见识过呢。” 陆浔还在咳,一壶茶灌进肚子了那辣味都压不住。 魏朝和周昫还在吵,而且有点要动手的意思,把陆浔惹得烦了两个都被轰了出去。 “师父!”周昫要来挠门。 陆浔怒目一瞪:“你明日抄五篇时文交过来!” 魏朝幸灾乐祸:“让你闹,被罚了吧。” “还有你。”陆浔眼神一转,“接下来三个月的酒钱没收了。” 魏朝一怔,继而大惊失色:“不是,老浔,你这人……” 门啪的关上了,差点夹了他的鼻子。 好好的一场元宵宴闹到挺晚,周昫才可怜巴巴地蹭回陆浔屋门口求收留。 陆浔到底没忍心让他睡走廊,松手放他进去了。 今夜天气很好,他们睡在了窗边的矮榻上,一偏头就能看到满天星河。 周昫用手指描着一处星宫,据说那是九天神府。 陆浔看他一眼:“你想回东宫看看吗?” 周昫沉默了好一阵:“不了,那里已经不是从前的东宫了,它会有新的主人。” 陆浔听着那话有几分凉意,却在刹那之间倏然不见。 “不过没关系。”周昫转过头看着他,“师父你在这,我有归处。” 【番4】假如在现代4 周昫最近是越管越浪了,让陆浔十分头疼。 明明第二日就是期末考,他还能窝在房间里打游戏打到半夜,让出差回来的陆浔抓了个正着。 耳机被摘掉的时候周昫吓了一跳,口中还骂着对面炸他的人是垃圾,转头看见陆浔那张黑沉的脸,差点以为自己是见鬼了。 沉默了两三秒后,周昫嗷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师师师父……您、您怎么今晚就回来了?”他满脸惊恐,眼神往房门的方向扫了一下,琢磨着成功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陆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的同时,顺手把底下的锁给扭上了。 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得,玩完。 周昫很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几点了?”陆浔问他。 周昫偷偷地往电脑上的时间格瞥了一眼,没敢应声。 “连话都不会答了。”陆浔往前逼近,看了一圈桌上,也只有耳机的线能用,伸手拔了下来,“还是说……你想先开开胃?” 周昫看着那东西就肉疼,手默默地挡了身后,十分客气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必了,师父……三点二十八。” “三点二十八啊……”陆浔慢悠悠地把耳机线的两端绕在手上,抻了抻,“玩多久了?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死亡提问,周昫还没回答,便听到扬声器里传来王常鬼哭狼嚎的叫声。 “啊啊啊死了死了!我被人炸死了!老大你人呢?说好的打到天明把榜刷上去的,你不会中途跑了吧!” 周昫:“……” 陆浔一声冷笑:“打到天明,不错啊。” “师父……”周昫软了神色,赶紧三两下把游戏关了,将对面的吵嚷声截断,“您别生气,我错了,我这就去睡觉。” 他掀了被子往床上钻,还没钻进去就让陆浔抓住脚踝拖了出来。 手指在床单上划出了几道凹痕,周昫叫得像杀猪一样。 “喊什么喊,着什么急啊,反正已经玩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会儿。”陆浔把人从床上提了起来,指着墙边让他站过去,“脸朝墙,手抱到胸前。” 到底是逃不过。 周昫不情不愿地挪过去站好,又满脸可怜地转过头来求了一句:“师父您轻点打,明天还得坐着考试……” 陆浔将袖口的扣子解开,把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咬牙道:“你还知道自己明天要考试啊?我还当你心大到忘了呢。” 咻咻的几声响,耳机线抽在身后。 周昫穿着宽松的睡衣裤,衣摆让那扫起的风撩得动了一下。 “哎——”周昫咬着牙挨,微微地躲了躲,身后的疼有些蛰人,但不算难忍。 耳机线太长,却比数据线绵软,陆浔以前没试过,这几下也没用多少力气。 周昫立马就知道师父没有气急败坏,扭过头来求道:“师父,我知道错了,等我考完回来再罚好吗?” 要是真打肿了,考试一场近三个小时他可坐不下来。 “站好。”陆浔甩了甩耳机线,还是觉得不太称手,“考完的事考完再说,你今天这笔账现在就得结了。” 周昫扁了扁嘴,飞快地瞟了陆浔一眼,开始挤着嗓子假哭卖惨:“你出差了小半个月不见人影,把我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不闻不问,今天一回来就要打我,非要给我打肿了明天考试坐不下,再让人看笑话……果然不是自家孩子就可以随便糟蹋。” 陆浔指着他手抖得要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臭小子,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捎带谁呢?! 明明平时都是住宿舍的,一听说自己要出差立马收拾收拾说要回来住,敢情早想好了要打游戏的吧。 这几日自己天天往家里打电话发微信,这家伙也爱搭不理的,现在还好意思说自己不管他?! 多大的脸啊! 周昫还在嗯嗯啊啊地控诉陆浔的非人行径,听得陆浔直咬牙。 耳机线不称手,陆浔干脆扔了,俯身捡了只拖鞋在手里攥着,二话不说抽了过去。 啪啪啪…… 周昫愣住,挨了好几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刚要挣扎乱叫,后脖颈却被陆浔摁住了。 拖鞋抽得身后团肉乱颤,大面积的浮红叠了上去,皮肉又酸又痛。 “哎!哎!哎!嗷——”周昫吱哇乱叫,边挣扎扭身边伸手去挡,“错了错了,师父饶命,不敢了,再不敢了!” 陆浔一直把他压在墙边,将他乱舞的胳膊反扭了按在腰后,照着那两团又抽了好几下。 拖鞋劲韧,打人还是很疼的,更何况陆浔下手极快,好几下都叠在一处地方,连个喘息的空档都没有。 “疼!疼!疼啊师父!”周昫扭腰跺脚也躲不了多少,喔喔地叫得像公鸡打鸣,“饶命饶命,要肿了,真的……” 他明天到底是要考试的人,陆浔没想今晚真让他坐不下,最后抽了两记,便松手放开了他。 周昫滚得飞快,已经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床,躲到了最远的那个角落,抓起被子枕头挡在身前,一边偷偷摸摸地揉着身后,触手之下一片滚烫。 “你给我等着,要是挂了科,新错旧错一起罚,你这个暑假别想出去了。”陆浔瞪着他头上冒气,不由分道,“睡觉!” 他刚从学术会议上回来,穿的是衬衫,那么文绉绉的一个人,却有一只袖子卷到了手肘,手里还拿着只拖鞋…… 师父你形象碎成渣渣了。 周昫偷偷腹诽了一句。 他嘴角一撇,陆浔便知道他八成又在琢磨什么了,弯腰把刚扔到地上的拖鞋重新捡了起来:“怎么,你有异议?有异议就说,不必非得憋在心里。” 周昫看他捡拖鞋转手腕的动作,立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好的坏的心思全扔了,伸出个尔康手:“不!没有,没有师父!我服,我心服口服,我现在就睡。” 陆浔阴沉着脸,看着他飞快地把自己塞进了被团里,鹌鹑一样包得看不到脸,才哼了一声,把拖鞋扔回地上。 电脑对面,因为周昫突然掉线而被炸成灰的王常,看了手中的耳机一眼。 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只有一会儿,但他好像听到不该听的了。 明天不会被老大灭口吧啊啊啊!!! 【番5】假如在现代5 暑假,成绩出来了。 周昫坐在电脑前,打开了学生管理系统,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却迟迟没敢点进去。 陆浔就坐在他身后,戒尺都准备好了,对他的纠结熟视无睹:“点啊,还等什么呢?多等一秒还能加一分不成?” 像个拿了铁棒子的大灰狼。 周昫咬咬牙,眼睛一闭,视死如归地点了登录。 没有本分还有情分,不管怎么说还有平时分,科任老师应该会捞一捞他吧,不至于让他真挂了吧。 系统卡了半天才转出来,周昫屏住了呼吸,高度紧张地从上往下迅速看了一轮。 很好,没有挂科标志,顺利通关! 要不是陆浔就在身后,周昫都想仰天大笑三声。 他紧绷的肩线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长呼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陆浔时人都多了两分底气。 “没挂,师父,一科都没挂。” 这抬着下巴小骄傲的表情怎么就那么欠揍呢?仅仅是没挂科还能是什么光荣的事? 陆浔让他把页面滚到最上层,再慢慢地滑下来。 总成绩是没挂,但单看期末考,有两门没到及格线,都是考试周第一天考的 ——英语,和马哲。 陆浔指着这两门赫然写着的五十八和五十九,询问的眼神扫了过来。 周昫方才一时高兴,没仔细看分数构成,这会儿让陆浔盯得后脖颈发凉,小心地瞥了电脑一眼,辩解道:“您只说不能挂科,没说期末考一定要及格啊……” 陆浔想扇他一个大耳刮子。 考试有及格线这种事情还需要他耳提面命地讲吗?就这样的理由也亏他说得出口。 我的戒尺呢!!! 陆浔不想和他歪缠了,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小聪明都用到旁门左道的地方,既然说不通,直接打服了就是了。 周昫一见他抓戒尺的动作,吓得直接扔了鼠标撒腿就跑,飞快地扭开门把手冲了出去。 “我的妈呀!师父杀人啦!!!” 才拿了戒尺的陆浔一抬头只看到房门晃啊晃,愈发觉得自己带了周昫几年还没进医院也算是医学奇迹了吧。 “周昫!你给我站住!你还敢跑!” 周昫已经咚咚咚地冲出了大门,连鞋都没换,还好裤兜里揣了个手机。 他跑出了百来米远,回头见陆浔没有追出来,才找了个树下的地方喘口气。 呼,师父也真的是,没挂科不就好了,期末考差个一两分能是什么大事,值得把戒尺也请出来。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周昫滑开解锁,见自家师父给他发了微信。 “滚回来。” 周昫抬了抬眉头,嘴角噙着笑,打字道:“您把戒尺放下。” “三。” 周昫已经逃出生天,一点不怕他:“师父您别倒数了,我在外面,您抓不到我的。” “是么?” 周昫发了个嗯嗯嗯点头的表情,要多欠有多欠。 隔了好一会儿,陆浔发了张图片过来,是他的游戏界面。 周昫:“……” 啊啊啊啊啊!他的游戏账号! 电脑里默认了登录不用输密码就能进去,好不容易打上榜了,就师父那菜鸡水平,半个小时就能把他的分输光! “师父!!!” “师父您冷静!” “我现在就回去!” “您别动啊!” “求您了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动!” 后面是一连串求求的表情,又是磕头又是抱大腿的。 陆浔看着对话框里那个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的“二”,勾起了嘴角。 姜还是老的辣,还当你师父治不了你? 也就两分钟,周昫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态度诚恳地跪到陆浔跟前认错。 毕竟是周昫喜欢的东西,陆浔没想真把他的游戏账号毁了,但手里握着鼠标威胁一下还是很有用的:“跑啊,不是觉得我抓不住你吗?” 周昫能屈能伸,该怂就怂:“我开玩笑的师父,您就是如来佛祖,我逃到天边都逃不出您的五指山。” 他的目光往电脑屏幕斜了斜,状若无意地扫过陆浔握着鼠标的手:“既然我都回来了,您……高抬贵手。” 这回轮到陆浔抬眉头了:“高抬贵手可以,但我手里总要有点东西,你说呢?” 这暗示……周昫左右看了一下,果然见那戒尺被放在一旁。 虽然他觉得新世纪新人类了还捧着戒尺请责属实有些古板,但谁让他认的师父就爱这一套。 算了算了,挨几下戒尺而已。 周昫认栽,将戒尺拿过来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贪玩游戏,学习懈怠了,请您责罚。” 这原因说得深刻。 陆浔本还想磨他一会儿,如今倒不需要了。 他接了戒尺,眼神往床边扫了扫:“趴过去,肚子垫高,该干什么你自己知道。” “哦……”陆浔的规矩,周昫闭着眼都知道。 还能怎么样,照做呗。 他拿了个抱枕垫在肚子底下,撩衣服的时候把裤子扯了。 戒尺压了上来,厚厚的一把有些分量,陆浔试探一样地先轻轻拍了几下,看着那团肉微颤,道:“这两科不算难,你但凡花点时间看书,都不至于到这个分数。一科三十板,规矩守好了,别让我看到你乱动。” 三十……六十!有点多…… 周昫喘了两口气,双手握住压在脑袋下,应了声是。 放假了,周昫没有其他计划,陆浔也就放心地下了手。 前面二十板是渐进着打的,一点一点把那浑圆的两团拍红拍透。 周昫咬着牙挨,感受着身后皮肉的温度越来越高,密密麻麻的痛意渐渐浮了出来。 二十记之后,陆浔便改了落尺的方式,力都凝聚在一点上,在触到皮肉的时候骤然炸开。 “嗷——”周昫往前蹿了一下,疼得蹬腿,身后的浅红上慢慢浮出一道板印,边缘还在蔓延,下一记尺子就紧接着抽上去了。 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锐利痛感,二十下之后才是陆浔真正的罚。 “啊——”周昫几乎每一记之后都要哀叫一声,被身后的戒尺逼得不住地往床上蹿。 “师、父……啊!” 板印几乎把身后覆盖了一层,数目才堪堪打过一半,剩下的可就要往伤上叠了。 周昫蹬着腿绷紧了身后,便觉一道冰凉的寒意竖着贴了过来。 陆浔的声音落在脑后:“不长记性?” 【番6】假如在现代6 周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身后的戒尺竖着压在中间,又冷又沉,威胁感实在太重。 他像是被突然按住了暂停键,所有挣扎忍痛的动作戛然而止。 “师父,师父您别……”这回是真怕了,在挨了三十几下之后,周昫终于端正了心态,满是敬畏,“我错了,我不敢乱动了……” “还敢再继续绷着?” “不敢了不敢了,我放松……” 身后的戒尺离开,周昫以为下一秒就要抽下来了,吓得尖声高叫。 “嚎什么?”陆浔只是反手拿戒尺在他腿侧拍了一下,“趴好,下来点,你快蹬床上去了。” 周昫松了半口气,偷偷回头看了那戒尺一眼,确实没有要竖着打的意思,这才慢慢地又蹭回了原位。 接下来的打就只能叠在已有的板印上了,痛感涨得很明显,几乎每一下都能把周昫抽得一个激灵,身后本能地夹紧又被迫迅速放松下来,这一松一夹之间无疑把受了责的皮肉挤得更加酸痛。 但是他没有办法。 六十下太多了,周昫数了数,这样的尺子他还得往伤上叠个三轮才能完。 “嗷嗷嗷——师父,您轻点,疼啊真疼啊……” “你还知道疼呢?”陆浔没个好气,手上的动作依着节奏一点没停,“我还当你皮糙肉厚不怕打了呢。” “哎哟!哎哟——” “你如今玩游戏我没怎么管你,是因为觉得你大了自己能安排好。可你干的什么?平日里玩起来没日没夜,考试前还敢打通宵。上回去医院体检说你熬夜熬出亚健康了,还不放在心上,你想干什么啊你!” 说着就是一尺子抽在团峰的位置。 “嗷——” “给你一个星期,自己把手上没完成的事做好。然后手机和电脑全部没收,跟我回老宅住着修身养性去。” 周昫又咬牙挨了两下,这种积累着上涨的疼实在磨人得很,但他更震惊的是陆浔要收走他的手机和电脑! 他一个新时代的网络青年,让他抛弃手机和电脑这种现代文明,提前过上摇扇纳凉,喝茶钓鱼的养老生活…… 臣妾做不到啊! “不!不行!”周昫表示拒绝。 陆浔顿了一下,按紧他的后腰,尺子暴风雨一样地落了下去,也不管打到多少下了。 周昫让这骤然变密的尺子抽得躲都没处躲,两手胡乱地扯着被单:“啊啊啊疼疼疼疼!别打,别打师父!好了好了,我交我交……” 陆浔口中的老宅其实是一处仿古建筑的小院,在一个叫青石镇的小城里,是他之前无意间在网上看到的。 图片上,古朴的屋檐和脊角在蔚蓝的天空下延伸,陆浔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被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击中,仿佛他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样。 最后陆浔把它买下来了,准备暑假的时候过去住一段时间。 青石镇的距离不算特别远,坐高铁也就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只是出了高铁站后还有一段路,他们转坐了当地特色的三轮车。 一路上的风都十分清爽,大夏天的,难得没有热得人一身汗。 开车的是个很健谈的大叔,见这两个小年轻过来旅游,吧嗒吧嗒地说了不少事情。 “你们别看我们这城小啊,那以前也是出过大人物的地方。” “什么大人物?”周昫嘴上说着不来,这一路上却比陆浔还要高兴,这会儿已经兴致勃勃地跟人拉扯上了。 “朝廷的,大官,什么宫中的太傅啊,带兵的将军啊,大理寺审人的啊,都出过。” “这么多啊。”周昫捧场得很,“你们这儿还真是卧虎藏龙。” 那大叔被他一夸就高兴了:“那可不是,据说之前有个很混账的镇令,就是被他们抓起来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大叔一顿,明显是不知道:“哎呀你管他什么时候,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叫什么名哪儿记得哟,那种大人物的名字,不会随便让人知道的。” 三轮车开进了城里,又在大街小巷中兜兜转转,最后在一条青砖道的巷口停了下来。 “你们说的地方就在里面啦,这儿不许车开进去,辛苦走一段吧。” “哎,行嘞。”周昫把行李都抬了下来,也就一人一个箱子,没带多少东西。 这儿其实是一片仿古街区,开发出来旅游拍照的,最近这几年很流行这种。 好在这里的商业化气息不重,两旁的小店也多是传统的那些,青瓦映在蓝天下分外清爽。 院子不算难找,虽然看着古色古香,但里面都有重新翻修过,通了水电,住着也方便。 庭院中还留了两棵古树,树干很粗,不知道立了多少年了,却是年年常绿不败。 “师父,你说方才那开车大叔讲的事是真的吗?”周昫把行李箱拎进了门槛。 陆浔来之前查过青石镇这个地方,并没有查到什么史料记载。这几年各地都在发展旅游,什么沾边的事都要拿出来说一说,不管真假杜撰,也好显得有历史文化底蕴,多少算个吸引人来的噱头。 可他跨进门后那种熟悉感更强了,仿佛是阔别多年的故地重游,但他今天明明是第一次来。 “师父?”周昫不见他回答,回头看他摸着院门发呆,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害怕,“师父!” 陆浔倏的回神,见周昫满脸担忧地望着他:“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没什么。”陆浔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跨进院门,“进去吧,管家说已经打扫好了,拎包入住。” 确实是拎包入住。 主屋被隔成了三房一厅,侧边的厢房里是娱乐室、餐厅、书房和茶室,整一个按照团建轰趴的标准设计的。 两人前后逛了逛,把东西都安顿好,这才慢慢悠悠地出去吃了个晚饭。 旅途劳累,这一夜陆浔入睡很快,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可梦中的场景却清晰得像是真的存在。 那也是一处古宅,和他住的很像,尤其是那两棵树。但陆浔知道,这不是他住的那间,这是一处真正的古宅。 庭中树下站了一个人,穿着不知道哪个朝代的服饰,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惊喜。 一阵风过,枝叶摩挲得沙沙作响,陆浔在那风吟细语间清晰地听到那个人唤了他。 “师父……” 【番7】很多年以后(古代if线) 周昫给宫里递了出京的折子,圣上批了,问他要不要再带一些侍卫。 周昫摇头,只带了宋彦和同福,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上了马车。 陆浔是五年前走的,握着周昫的手,没什么病痛折磨,算是善终。 周围的人都怕周昫受不了,做好了准备,结果周昫什么大的反应都没有,整个人都很平静,只是出殡前在灵堂里枯坐了七天七夜。 他如今已经是亲王了,有自己的陵寝,主殿里放了两樽棺椁,一樽是自己的,另一樽是陆浔的。 有礼官说这不符合规矩,历朝历代哪有朝臣和皇亲合葬主殿的,周昫才不管他。 老子的地宫,老子说给谁住就给谁住。 送灵回来后周昫病了一场,闭门睡了小半个月,之后依旧回朝里领差上职,似乎与往日里没什么区别,好像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可熟悉他的人却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什么。 马车跑得不快,在青石镇外的山道上停了下来,周昫下了车,笼着日光慢慢走了一段路。 那年大雪纷飞,他就是在这里劫了陆浔一百五十两银子。 年少轻狂,原以为自己做了笔大买卖,谁知道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了。 话说回来,那一百五十两到现在都没有还清,也不知道板子数累积到多少了。 山寨就在山头的不远处,如今已经是个正经的小村落了,隔着枝杈还能依稀看到一些屋檐飞瓦,和袅袅升起的炊烟。 “要上去看看吗?”宋彦问他。 周昫出了一会儿神,摇头道:“罢了,又不是当年的人,见着怪尴尬的。” 青石镇里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能看出来最近几任镇令都是用了心的,街巷屋舍比之前繁荣干净许多。 陆浔那处宅子一直有浑安当铺的人打理,东西都是现成的,倒也不用费什么心。 周昫在那儿住了下来,每日里这间屋坐一坐,那间屋摸一摸,天气好时便出个门,在青石镇走走逛逛。 他当年住的那个破庙旁的小屋子已经没了,建成了一个夫子庙。东门大街比以前更加热闹,新的酒楼铺子都开了好几家,周昫高高兴兴地进去听了好几场曲儿,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这日他坐在后园里晒太阳,看着枝叶漏下的光点映在水井上,突然想起自己多年前曾经扔了一把黄铜戒尺进去,一时间心血来潮,找人下去捞了一圈,还真让他捞上来了。 黄铜已经生了锈,不复往日光亮,可周昫好高兴啊,捧着戒尺笑得像个小孩,又赏了那名下井的小伙好几个银锭。 那晚他第一次进了陆浔的屋子,把黄铜戒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上。 其实自他加了冠,陆浔真正动怒教训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些小错,陆浔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抓住他拍个几十下。 但陆浔走后,没人敢再动他了。 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进去陆浔的书房,关上门,一个人默默跪上一会儿。 “师父……”周昫的手指从戒尺上抚过,他好些年没说过这两个字了,“我好想你……” 晚风拂过窗槛时一点响动都没有,周昫那夜宿在了陆浔的屋中,像往常那般睡在里侧,留出了外面的位置。 梦中他站在庭院里,看着风吹过树梢,听到身后有门开的声音。 来人的衣着打扮很奇怪,却分明就是陆浔的脸。 师父来见他了。 周昫扬起一个惊喜的笑,却克制着没有大声地喊,怕搅碎了这一场求来的梦:“师父……” 陆浔愣了一下,眼前的人已经有些年纪了,看着能比他大两轮,那张脸却与周昫有八分相似。 “你……”陆浔犹豫了一下,“你是?” 不是师父…… 周昫心里抽了一下,从那一样的面容中迅速分辨出这是两个人。 他失落的神情落在了陆浔眼中,陆浔突然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心疼。 “你是在……等人吗?”陆浔问他。 “嗯。”周昫把浮起的情绪掩住了,很温和地望着陆浔,“一个很重要的人。” 陆浔看得出来他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或许自己和这间宅子真有什么羁绊。 “你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吗?” “不是。”周昫答着他的话,“这是我师父的宅子。” 陆浔心里微微震动,浮出来的猜想几乎就被证实了。 自己的徒弟和他长得很像,而自己估计和他的师父长得很像……不,不对,不是像,这就是他们!另一个时空的他们! 陆浔的手有些发抖,可除此之外,他找不出理由能解释他看到这宅子时奇怪的熟悉感,和他看到眼前之人时心里的柔软。 他想问眼前之人叫什么,但想想又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两个人并排坐在了小阶上,看白云一点一点漫上了蓝色的天幕。 “我也有一个徒弟。”陆浔最终改了要说的话,侧过脸来看着周昫,“他叫周昫。” 周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神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就是太皮了。”陆浔很温和地说着话,像夏日晚风抚过,“最近老打游戏,一没人盯着他就打,考试前还敢打通宵,被我发现后揍了一顿,还有几分不服气呢。” 周昫不太明白他口中的打游戏是什么意思,但听那语气估计和自己去喝酒听曲儿差不多。 真是不知悔改啊。 周昫嘴角噙了点笑:“屡教不改,明知故犯,您该给他立立规矩。” “立啊。”陆浔很惆怅的模样,“可他嚎起来又挺可怜的,我总不忍下死手。” “可怜什么,他皮实得很,就仗着你那点心疼装乖卖巧,你不一次把他打怕了,他下次还敢。” 周昫狠狠地告了一通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他原本还偷偷计划着,如果有轮回转世,自己要当师父的。谁想还是晚了一步,又落在了陆浔手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慢慢铺满白云的天空,轻声道:“如果他哭得太惨,您还是留个情吧,毕竟您打人真挺疼的。”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大风,卷得枝叶沙沙作响,陆浔在那风中撞得头昏,意识有点轻,感觉自己好像要醒了。 “您要走了吗?”周昫扶着他站了起来,有些不舍,却也没做什么,“虽然您不是他,但还是谢谢您来见我。” 院外有人喊他,是宋彦的声音,周昫转身下了小阶。 “阿昫。” 周昫猛地顿住了脚步,在那一声轻唤中僵了动作。 那是他的师父,他自己的师父。 他突然就哭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 陆浔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肩线,下了两个小阶,比他高了一级:“多大人了还哭,别哭了,宋彦该笑话你了。” 周昫堵着气不理他。 半晌,一声轻叹,两只手搭上了肩膀,周昫被转了过去。 他埋着头不肯抬,略微往前就撞进了陆浔的怀里,揽住人后便再不撒手了。 “你都不来看我。” “对不起……” “哼。” 原谅你了。 ========= 古代的周昫醒来后,回京时把黄铜戒尺带走了。 现代的周昫却被陆浔吓了个半死,他原本是想来问问陆浔能不能把手机还他一晚上的,结果陆浔怎么叫都叫不醒,连呼吸都轻得要不见了。 “师父!师父!” 突然的一阵大风刮开了窗户,周昫猛地抱住了怀中的人,生怕那风会把他带走。 陆浔醒了,一睁开眼就收获了一只嗷嗷大哭的徒弟,哄了半天才勉强哄好了。 “师父你不知道,刚才那风跟有妖气似的。” “不是妖气。”陆浔拿纸巾擦掉他的眼泪,看向了窗外,“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 【番8】冥界一日游1 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烧艾气味,呛得人想咳嗽。 陆浔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脑子烧得昏昏沉沉。 他起了痘疫,这病能要人性命,他知道的,可是四肢无力,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能这么烧着,什么都干不了。 屋外是两个杂役在说话,陆浔听得分明,说是今日死了两个,已经拿草席裹着拖出去烧了。 其中一个杂役朝屋里努了努嘴,压低声道:“里面那位这三日就没睁过眼,你说……是不是也快了?” “呸,闭嘴。”另一个斥道,“不许学那些人嚼舌根。这是宫里,凭你方才那两句话,就该罚你五十个板子。” 前者应该是害怕了,急切地说了几句像是在认错,之后那说话声便歇了下去。 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吗?竟是三天没睁过眼了,陆浔皱着眉头心想。 他的脑子疼得厉害,意识迷迷糊糊地飘着,好似踩在云里,又像在海落船上,忽上忽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水潮声愈发明显,四周的白雾之后,慢慢透出灰蒙蒙的天色,和一样灰蒙蒙的大地。 “你来了。”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陆浔骇了一跳,转身去看,却发现那人的面容笼在白雾之后,怎么也看不清楚。 “好好的黄泉路不走,怎么就来了这忘川畔。” 不等陆浔出声,那人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唉……你下来了,那臭小子可怎么办啊……” 陆浔没懂他是什么意思,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不对!他是谁?! 那人似是看穿了他的惊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阴阳相隔,刚过来时都会有这种情况,过几日便好了。” 阴阳相隔…… 陆浔将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可脑子混沌着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只是听那人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阁下是哪位?”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故人。” 说了等于没说。 陆浔眉头皱起,未等再问,那人便绕过他往前走去:“走吧,这地方不能久待,我引你渡河。” 白雾又薄了几分,陆浔能看出来这是一片十分广阔的芦苇丛,尽头处是条宽面大河,水面也是灰的,一眼望不到对岸。 近旁处是一只小舟,一半搁在岸上,一半泡在水里,无帆无桨。 那人先抬脚跨了上去:“上来吧,你来的不是时候,最近鬼门关得早,若是晚了,就赶不上了。” 陆浔还没明白如今的处境,顺口问了一句:“赶不上会怎样?” “变成孤魂野鬼咯。”那人带着笑,听上去不太正经,“说不定被哪个土坟包子勾过去当压寨的。” 一张嘴指望不了几句真话,但陆浔发现自己居然还觉得有些熟悉,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这人看着对自己没有恶意,走就走吧。 他提了衣袍,正准备跨上船,那芦苇丛中突然一阵沙沙响动,倏的冲出一群人来,看不清脸,却是牙尖爪利,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上扑。 “什么……”陆浔往后退了一步,一只脚踩进了水里。 那人横身挡在他之前,啧了一声:“这些青鬼还真麻烦,这么快就循着气味围过来了。” 青鬼? 陆浔一顿,那人已经和青鬼动上了手,动作迅猛,倒有以一敌十之势。 水涛声响,河潮淹过了膝盖,水下似乎有股吸力,转瞬之间便将陆浔拽了下去。 “唔——” 水声溅起,却是眨眼无痕。 “陆浔!”那人匆忙回身来抓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呼吸被夺走,陆浔陷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几下之后才发现,他只是悬浮在水中,却没有窒息的感觉。 为什么…… 眼前倏的有画面闪过,太快了他没看清楚,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耳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光影飞转,他看着一群人在山野街巷间东躲西藏,口中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和宿仇,然后在复仇的动乱中轰然而散。 硝烟将他裹了进去,他成了画中人,只身立在京城的繁华中,觥筹交错间尽是不怀好意的眼神,有人要来抚他的脸,他躲开了,周围都在嚷嚷着起哄。 进退维谷间,一个人将他带出了那混浊场。他道了声谢,那人却说不过顺手而已,没什么要紧的。可之后不久,那人全家上下百余口人都遭了难。 京城的火烧了好多天,耳边嘈嘈尽是凄厉的哀鸣声,他焦急地穿行在街巷之中,那里有他牵挂而放心不下的东西。 是什么? 陆浔急切地想要张嘴高喊,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该喊什么。 不应该的,他不应该忘记的。 周围实在是太吵了,吵得他没法静心细想。 陆浔动了怒:“别吵了!” 怒吼的声音落进嘈杂中不过滴水入海,瞬间就被掩盖干净。 头又开始疼了,周围的场景逐渐模糊,他快要连方才看过的场景都想不起来了。 陆浔闭了眼睛,耳边的嘈杂声却怎么都躲不掉,嚷得他心烦意乱。 别吵了行不行?别吵了!!! “师父。” 一声轻唤,陆浔猛地睁开眼,四周望去却找不到人。 可那声音分明,他不会听错的。 是谁?是在喊我吗? “师父!” “师父!!” 那声音急切起来,一声声地越来越近。陆浔心里跳得厉害,想要朝那声音走去,却一直在街巷中打转。 水里突然涌起了波涛,剧烈的晃动冲散了眼前的虚影,陆浔脚下一空,被飞转的漩涡裹挟着向下坠去。 “师父!”那声音很近了,几乎就在眼前,“师父你别走……” 周围太黑了,陆浔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本能地伸了手,在黑暗中碰到个什么东西,突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了上去。 忘川河畔,那个接引他的人刚把青鬼清理干净,转头看到一人高的水潮打了过来,二话不说泼了他一头一身。 “……” 哗的一阵巨响,水潮褪去,水面迅速归于平静,岸上却多了两个人。 周昫半跪在地,紧紧地抓着陆浔的手,狂跳的心还没停下:“师父,师父你别睡,你睁眼看看我。” 【番9】冥界一日游2 “师父……”周昫搓着陆浔的手,那本该温热的掌心如今却冷得跟冰一样,“你醒一醒……” “别喊了,忘川扰人心智,他暂时昏过去了,等会儿会醒的。” 周昫抬头,见一个人站在旁边,身形颀长,脸上却罩了个夜叉面具。 他防备心起,将陆浔护在身后:“你是谁?” 那人下巴一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莫名有一股欠欠的理直气壮:“我是你爹!” “……” 哪个无聊的人在这里找闹子,有病吧。 周昫无语地翻了个老大的白眼,不再理他,转身将陆浔背了起来。 “喂!你不信啊?” 周昫连头都懒得回:“想当老子的老子,你把面具摘了再说。” 那人笑了笑,看着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周昫,轻声骂了句臭小子,没让周昫听到。 他没摘面具,也不急着追:“你这么走着,知道要去哪儿吗?” 周昫停了脚步,方才一心只想带陆浔离开,如今被他这么一问,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不知去处。 那人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你好端端一个生魂,怎么混到这儿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周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宫院的门外等消息,方才不过一恍神的功夫,便见陆浔背朝着他越走越远,怎么喊都喊不住。 他想都没想就追上去了,好不容易抓住陆浔,又不知被哪儿来的水波冲到了这里。 “你刚刚说,这是忘川?” 有长进啊,那人心道。 “你说我是生魂……那师父他……” 咚—— 天边突然钟声回响,打断了他的话,原本灰蒙蒙的天色更加暗了,风过芦苇,背后是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那人收了原本说笑的模样,抬手施咒,让翻了的小舟归了位:“鬼门要关了,我们动作快点。” 周昫明显察觉到周围不一样了:“什么鬼门?什么意思?” 那人已经踏上了船,绷着警惕,认真道:“意思就是,不想让你师父被撕碎的话,就跟我走。” 摇摆的芦苇间露出了隐匿其中的青光,潜伏的鬼物也察觉到眼前的猎物要走,趁着天色尚未全暗飞蹿而上。 周昫往身后看了一眼,半点犹豫没有,匆匆几步跳上了船。 水潮涌过,在青鬼攀上之前,将小舟推离了岸。 “那是什么东西?”周昫还心有余悸,“怎么不人不鬼的?” “是被人抛下的执念,因怨气太重而凝聚成灵,游离在阴阳两世之间,以游魂为食,唤作青鬼。” 那人解释完,又好心提醒了一句:“抓稳了,别掉下去了。” 他这话一点没夸张,要不是周昫马骑得好,这会儿还真得被甩吐了。 这家伙特么就是故意的! 周昫踏上岸时脚下还有些晃,眼前是一座城门,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底下的鬼役正赶着下差,手中铜锣敲得震天响。 “快点快点,锁门了锁门了!” 那人走了几步,回头见周昫还杵在原地:“走啊,愣站着干什么?” 陆浔还在背上,周昫托着他的手紧了紧:“这里是鬼门,进去了会怎样?” “不会怎样。”那人看穿了他的想法,“鬼城不过是让游魂暂居的地方,干不了什么事。” 周昫还有几分犹豫,可这无间荒芜,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算了,来都来了,如果被骗,大不了他与师父一起投胎去,到时候他走快几步,早生几年,下一世他当师父。 城内街肆林立,幽火高挂,路上熙熙攘攘,倒与阳间没多少区别。 他们在一间客栈落脚,周昫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把陆浔放到床上。 “师父……”屋内没有其他人,周昫就蹲在陆浔床边,静静地看着陆浔的脸。 宫墙相隔,他上次那匆忙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陆浔了。 今日痘疫,师父真就没熬过去。 周昫想着被草席裹着抬出去的那两个人,心里揪紧,指甲掐进了掌心。他脑子清明得很,这不是梦,师父下来了,下来了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师父。”周昫又唤了一声,抓紧了陆浔的手。 被阴阳巨变冲撞得七零八碎的记忆在恢复,陆浔昏沉之间一直听到有个人在喊自己,时而欢快,时而委屈,絮絮叨叨的毫不厌烦。 青石镇的场景在脑中重建,又一路回了京城,陆府的门开了,有人坐在阶上与狗子玩耍,看到他就把怀里的狗扔了,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喊他师父,问他今天晚上吃什么。 是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被他骂了也不走,还笑嘻嘻地往他跟前凑。 陆浔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他的脸,那个名字,那个他唤了无数次的名字,他该记得的。 “师父。”周昫看到陆浔蹙紧的眉心,似乎是要醒了。 倏的眼睛睁开,周昫的脸近在咫尺,陆浔看清楚他的那一刹,所有记忆都涌了回来。 “阿昫?”他顿了顿,环视一圈,连自己坠下忘川的事都想起来了,“我这是死了?” 周昫没答,陆浔又突然意识到更严重的事,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人拉到跟前:“你怎么也在这的?” 周昫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眼神,这动作把陆浔看得火气噌噌直往上冒,也不想细细审了,干脆利落地把人按到床沿,巴掌直接盖了上去。 “你个混小子干的什么事!我死了,你就也死了?!自寻短见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想气死我啊你!” 陆浔的巴掌落得急,周昫被他拍得团子发麻,居然还有心思想着,原来魂灵挨打也是会痛的啊。 “等一下……师……哎哟!”周昫龇着牙,却没挣开陆浔的手,“痛,痛师父,你别打……” 陆浔自己的手都拍麻了,气却一点没下去,眼神一扫见窗边搁着根鸡毛掸子,干脆下床将那东西抓了过来。 周昫才揉了两下被拍热的身后,回头一看师父拿了根鸡毛掸子气势汹汹,比之前的青鬼可怕好几倍,吓得他三步并作两步地逃开了。 “师父!师父你冷静点!” 陆浔在屋里追着他绕圈,隔着桌子用鸡毛掸子指着他:“你给我过来,你还敢逃?” 这东西挨着要命,周昫可不敢过去:“不!师父你把鸡毛掸子放下。” “我是师父你是师父,你还指挥起我来了?!” 周昫见他凶神恶煞地过来了,一转身哇哇叫着就往外冲,不防屋门一开,他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番10】冥界一日游3 周祀差点被撞飞出去,往后急退两步绊到了门槛,几声结实的钝响之后,两个人摔成四仰八叉。 陆浔几步上来抓到了人,揪着周昫的衣领把他拖回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照着他身后敲了几下。 “哎!哎!别打,师父……哎哟!”周昫几下挨得肉痛,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进了桌子底下,“我没有死,没有自尽,什么都没干!” 他那么大一只缩在桌子下面,陆浔一时间要抓他出来还不好下手。 “这时候了还敢拿话哄我!”陆浔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鸡毛掸子,气得胸脯起伏,“你还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没死你怎么下来的?” “我……”周昫冤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下来的,这回真是百口莫辩。 “没话说了?”陆浔拿鸡毛掸子指着他,“你给我出来。” “你要揍我。”周昫缩着脖子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周祀扶正了被撞歪的面具,惊奇又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戏,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揍之人的亲爹,照理该说点什么救救他的。 “那个……”周祀清了一下喉咙,“他也没骗你,他是生魂,确实没死。” 陆浔记起了忘川畔的事,知道这人多少有些身份,便停了动作,听着他说。 “冥界时有生魂误入之事,有因为牵念太甚的,也有单纯被连带进来的,他这情况……估计是两者兼有。” 陆浔侧了目光,盯着周昫:“真的?真没干什么自寻短见的事?” 周昫疯狂点头:“真的,真的没有,我发誓师父!你不信你回去查我,怎么查都行。” 陆浔长舒了一口气,将鸡毛掸子扔回桌上:“出来。” 周昫让那嘭的一声吓缩了脖子,又躲了好一会儿,见陆浔真没继续动手的意思,才心有余悸地慢吞吞爬了出去。 陆浔敛了神色,向周祀拱手行了个礼:“之前忘川河畔,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没什么,顺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周祀轻飘飘地把事情揭过,却突然动作一顿,再抬眼时看到陆浔那眸中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八成是藏不住了。 轰! 一道惊雷夹着闪电,划破天幕,整座屋子乍然间剧烈地晃动起来,轰隆隆地震得桌翻椅倒。 不,不对,不仅这间屋子,是冥界整个天地都在震动,像是某种天兆,万鬼齐喑,足足嚎了有一刻钟才停。 周昫被摇得七荤八素的,耳朵里还残留着嗡鸣声,挣扎着爬起来时却见周祀站在窗前,背着手临窗远眺。 这个背影……周昫顿在了原地,脑子里闪出了无数个念头。 陆浔也走到了窗边,望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方才那是……地动?冥界也会有地动?是上天警示吗?” “不是警示,是预示。”周祀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漆黑天幕,无数复杂的情绪被收拢在冷静的表面下,“凡世间有大变,天灾人祸,冥界会以地动为先兆。孤雷乍鸣,怕是宫中要大行了。” 陆浔震惊地转过头,便见周祀收回眼神,迅速在周昫身上扫了一下:“生魂不可久留,明日鬼门一开,得送他回去。” 周昫没再听清他后面说的什么话,只觉得那临窗远眺的背影,与另一个人实在太像。 周祀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见周昫坐在客栈后院的小阶上,阴沉着脸,看上去不太开心。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你师父呢?” 周昫看了他一眼,站起了身:“师父还在屋里,我下来透透气。” “透气?”周祀走近他,“你不会又干了什么事被说了吧?不开心?”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促狭逗弄的语气,温和中带着点怜爱,倒像是认真问的。 周昫没答话,静静地等着他靠近了,突然眼神收紧,出手直取他的面具。 周祀一惊,脚下几步飞退,已然被周昫逼到了墙边上,身后再无退路,他只好格开了周昫的手。 交手的动作一旦接上,便再无中断的可能,周昫像是铁了心,出手又准又狠,一招招一步步全是冲着那面具去的。 周祀到底不是正经武将出身,接过十几招后逐渐有些力不从心,偏头躲过周昫的手,翻指掐诀,召过院中的干草簸箕,扑簌簌全砸周昫身上,自己则飞身上墙。 “你不讲武德!” “在冥界就是用术法的,你自己不会,怎么能说我不讲武德?” 周昫的速度比他想的还要快,说话间已经紧跟着翻上了墙,竟是把周祀拦得脱不开身。 这臭小子哪儿学的身手这么好! 周祀暗自称道,人已经被逼上屋顶了。 瓦片被踩着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周祀虽然不占上风,但有术法护着,倒也勉强算个平手。 “你小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你让我看一眼我就放过你。” 周祀被逼到了边缘处,眼见着再无处可去,突然一个闪身瞬移到周昫身后:“要摘我的面具,你还差得远呢。” 周昫扑了个空,暗骂句这人是真不讲武德,却突然灵光一闪,没有收住脚下的奔势,反而朝前踩空,一把坠了下去。 “周昫!”周祀没想到自己能把人坑下去了,情急之下飞身去接。 周昫眸光扑闪,在他抓住自己的时候骤然出手,一把拨掉了他的面具。 周祀:“你……” 周昫曲腿在伸出来的廊檐上借了几次力,安然落到了院中,震惊地望着那张面具之后的脸。 他大爷啊!还真是他爹…… 周祀差点让他这一跳吓散了魂儿,虽说魂灵是虚体,但在冥界受的伤,一样会附回肉身上,若是遭了重创,搞不好就真死了。 “你小子干什么!这么高的地方就往下跳,摔瘸了腿我看你怎么办!” “这能怪我?”阔别多年,昔日的感觉却一点没变,周昫对着他根本不怕,“是谁不讲武德把我坑下来的!你欺负我,我告诉娘去!” 院中一时安静,面具没了,如今两人骤然相对,情绪盘复,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祀在那沉默中叹了一声,突然勾着他的脖子让他俯下身,胡乱搓着把他头发揉成一团乱:“你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找你娘告状?” “我就告!”周昫理直气壮,挣着他的手抗议,“别揉我头发,揉乱了都!” 【番11】冥界一日游4 陆浔还在屋里想着方才那声惊雷的事,突然听到啪啦一声,房门开了,周昫蹦蹦跳跳地进来,满脸的欢呼雀跃。 “师父!那个戴丑八怪面具的人是我爹!” “你说谁丑八怪啊?”周祀紧跟着就进来了,随手将那夜叉面具扔到桌上,“还你爹你爹呢,你师父比你还早看出来。” 周昫回头看陆浔,果然不见他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反倒是很自然地行了礼,道了句“见过殿下”。 “别客气,冥界没有殿下。”周祀摆了摆手,那欢跃的气氛微敛,眼神中有一瞬间的黯淡,“我也早就不是殿下了。” 绿烛泛出的幽光晦暗不明,冥界没有月色和星闪,即便开着窗也透不进多少光。 陆浔还不是很习惯这种环境,拿着银针,总想把烛火拨亮些:“殿下这两个字,在心而不在身。皇令能夺一人的身份,却夺不掉他的人心。即便这么些年过去,京中认您为殿下的人,一直不少。” 周祀听着这话,松然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这话说的,倒有几分宫学里老太傅讲课的意思。” “话是实话。”陆浔道,虽然喊着殿下,却也没太多拘束,“但宫学里的老太傅,可不敢说这种话。” 周祀爽朗地笑出了声,挑起眉头:“那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陆浔想起了当年在马车里的情景:“您那句顺手而已,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 “大意了啊……”周祀口中说着,眼神里却多了两分打量,“我和以前一模一样,你倒是变了许多,太学科考出身,还能让大理寺道一句黑脸阎王,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手段……” 他顿了顿,用眼神扫了一下周昫:“阿昫在你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吧。” 周昫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扯到自己头上了,听这语气,怕他爹要怪陆浔动手的事,正想解释两句,但周祀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从小就是个皮猴子,三天两头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水摸鱼,我罚他,他也不怎么怕,过后一点记性不长,还跑去找他娘告状。” 周祀是对着陆浔说的话,眼神却是看着周昫的,眼里满满的全是挑衅。 告状嘛,谁不会一样。 “就刚才,他还一股劲地从屋顶上往下跳。几层楼高的屋顶啊,他说跳就跳,也不怕把自己摔坏了,我拦他,他还不听。” 周昫听着他说的话,瞪大了眼震惊到不敢置信。 这可是亲爹啊,至于这么挖坑埋死他的吗! “可是事实?”陆浔的眼神一侧过去,周昫就猛地退后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一副准备随时要跑路的样子。 “我不是故意跳的,是他不讲武德,打不过就用术法坑我……” 那就是真跳了。 陆浔眼神一沉,周昫顿时寒毛林立,气焰立马就歇了下去,乖乖地敛了叫嚣,连人都站规矩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陆浔道。 这种不顾安危的行为,每次被抓到总少不了一顿训,周昫十分识相地改了口:“知错了师父,下次不敢了……” 周祀从没见过一个人变脸变得这么快,上一瞬还是满脸“你能把我怎样”,下一瞬就老实得跟个兔子一样。 他是听说过阳间那些事的,知道周昫服着陆浔的管,但今日亲眼所见,还是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服归服,但他没想到能这么服! 周昫匆匆瞟了他一眼,像是要他说两句好话,又立马敛了神色,打量着自家师父是个什么态度。 周祀把他的神情动作都看在眼里,松了口气,愉快地笑了起来。 “多少年啦,总算有个能制住你的人了,我也好松快松快。”周祀揶揄道,“这回可不是我要动的手,看你还怎么找你娘告状去。” 周昫气得想咬他。 这当爹的怎么一点当爹的样子都没有! 周祀把人逗了一番,心情愉悦:“行了,歇着吧,等明日鬼门关开了,我送你回去。” 周昫一顿,飞快地看了一眼陆浔:“送我回去?那你们呢?” “你是生魂,和我们不一样。”周祀没有直接回答,周昫却也听懂了。 只有他一个人回去,回到那个既没有东宫又没有师父的世界里去。 他赌气一起,横梗了脖子:“我不走。” “别闹。”周祀道,“生魂不能久居冥界,你还想真死了不成?” 周昫一点不介意:“死就死了,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活着也就那样。” “周昫。”周祀正了神色,却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你听不听?” 他几步上前,伸手要抓,周昫就噔噔噔地躲开他跑到陆浔身后:“我不走师父……” “你不走什么不走?”周祀头疼得气道,“这事也由得着你选?” 周昫探出头:“我自己的命,凭什么不能由着我选!” “你……”要论斗嘴,周祀根本赢不过他,指着他说不出话来,“陆浔你看他,说的什么话!纯纯欠揍!” “师父……”周昫软了脸色求道。 “是挺欠揍的。”陆浔回了他一句。 周昫立马就不乐意了,这一个两个的净想让他回去,他们是安心了,就留他一个在世间受苦,凭什么啊!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周祀与陆浔对了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周昫就坐在床边,拉长了脸,两手抱在胸前,浑身上下写满了不高兴。 陆浔在心里叹了一声,坐到他身边,捋了捋他的背:“你在生什么气呢?阳寿未尽,活着不好吗?” “不好。”周昫斩钉截铁。 他根本就不敢想,若是一睁眼就要面对陆浔的死讯,他该怎么办?他肯定会疯的。 陆浔又叹了一声:“阿昫,你把我看得太重了,可是这世上在乎你的人,从来不只有我一个。魏朝、宋彦、王常、周宴、二郎……你当真舍得下他们吗?” 周昫的眼睫颤了一下,咬了一会儿牙才轻声道:“这不一样……” “嗯?”陆浔没听清。 周昫却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这不一样的师父。没有我,他们还会有其他人。可是没有你,我就不会是我了。” 他从床边顺势滑了下来,屈腿跪在陆浔跟前:“师父,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的,我受不了……” 【番12】冥界一日游5 陆浔望着他的眼神,轻轻蹙起了眉。 周昫对自己的依赖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根本就不是能讲道理的。 “不行。”陆浔绷起了脸。 在大事上,他很少有强迫周昫意愿的时候,即便是当时回京的决定,陆浔也尽了最大可能去尊重周昫自己的想法。 但这一次,他不能由着周昫的意思。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要还当我是师父,明日就乖乖地回去。” 周昫心里不愿,跪直了去抓陆浔的手,口中半是撒娇半是哀求:“师父……” 陆浔没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你不听?” 眼神压下,这三个字里威慑的意思太重,周昫受不住他的凝视,低下了头,手却没有放。 “就这件事……”周昫顶着头上沉沉的威视,咬着牙轻声道,“除了这件事,我其他都听您的。” 这偏执的犟性子啊,好好说不听,就非得要惹到他动手不可? 陆浔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把戒尺拿过来。” 周昫微微一颤,抬眼见师父绷了神色,只好把那点撒泼打滚的意思收了起来,起身要去拿戒尺。 可这里是冥界,哪里有什么戒尺。 陆浔把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这一点,见周昫打量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侥幸的希望,狠狠瞪了他一记:“看我干什么?让你去拿!” 周昫缩了脖子,腹诽了一句师父也太不讲理,这阴间鬼地方的,让他上哪儿找戒尺去啊! 眼神迅速在屋里扫了一圈,没办法,他只好把那根鸡毛掸子捧了过来。 陆浔接了,在床沿的位置敲了一下:“该做什么?” 周昫本来还想再说两句的,可师父发了话,他只好把手搭到腰上,捏紧了衣料,眼神往门外瞟了一下。 他爹在外面。 虽说他以前也挨过他爹的揍,但那会儿毕竟年纪小,还不知道要脸这种事,如今过了好些年,再要让自家亲爹听着他挨揍,总觉得脸上有些过不去。 “别扭什么,又不是没看过。”陆浔看出了他的犹豫,“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你明日若肯乖乖地回去,这打就不用挨了。” 周昫才不想回去。 他咬了咬牙,跪起来将腰带解了,俯身趴到了床边。 陆浔看了他一眼,还嫌不足似的往他肚子底下塞了个枕头,把他身后垫高。 冥界的空气凉得很,鸡毛掸子更是沁着凉意,轻轻点在团峰的时候,周昫出了一层细密的鸡毛疙瘩。 “你若不肯回去,这事便与自尽没什么两样。”陆浔的声音落在他脑后,语气平缓得没有一丝起伏,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恐怖,“你自伤时我就罚过你,生死可畏,你跟我保证过不会再犯的,但如今你竟是敢自尽了。” 周昫两手交叠着压在脸下,紧张地揪住了床单,被陆浔一点一点溢出来的怒意缠绕得不敢说话。 “没有数目。”陆浔道,“什么时候你知错了,肯回去了,什么时候停。” 那话音一落,像是要验证什么决心似的,鸡毛掸子倏地扬起落下,凌厉的破风声后,两团上骤然浮出一道细长的红痕,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充血肿起。 “唔——”身后的团肉像是要被抽断了一样,周昫猛地蹬直了膝盖,挺着脖子张口咬住了嘴边的被子,把一声哀嚎都埋在了喉咙里。 “膝盖,跪下去。”陆浔冷着声,“我还当你有多大的决心呢,这点疼就受不住了?不是说死都不怕吗,现在又动个什么?跪好!” 周昫原本还带着两分娇气,被他这么一训,反而生出了一股犟种的劲儿来。 打就打了,鸡毛掸子而已,又不是没挨过,有什么好怕的,左右不过一阵疼就过去了,远比他自己一个人在世上熬着好受多了。 而且他现下已经死了,师父总不能再把他打死过去,顶多挨到鸡毛掸子断了就是。 周昫咬紧了牙,赌气一样地把膝盖跪在了脚踏上,把姿势摆好,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陆浔不用看他的脸就察觉到了那一股犟驴脾气,今日这场训,怕是两个人都不好过了。 周昫咬着牙,刚刚蹭了一把额上的汗,身后的鸡毛掸子就落了下来,抽在皮肉上就是骤然的炸疼。 陆浔稳着手劲,没怎么放水,一记一记地往他身后叠着红痕。 周昫身体弯出了两个九十度,正是没法绷紧泄力的姿势,那疼一点不落地全压在他身上,他却没怎么嗷叫,就一个劲地死死攥着被子,偶尔溢出几声唔唔的忍痛声。 鸡毛掸子细长,陆浔落了整整二十下,眼看着他身后满满地铺了一层红痕,停了手:“知错没有?回去吗?” 周昫松了紧咬的牙,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将额上的冷汗蹭掉:“不要,我不回去。” 几下鸡毛掸子就想让他回去,当他是吃素的吗! 猝不及防的一下落在身后,周昫没来得及再咬被子,一声哀嚎脱口而出。 陆浔这一记改了打法,凌空抽落的鸡毛掸子跟鞭子一样,带着八成的力道落在已经起了薄肿的团峰上,完全是皮开肉绽的预兆。 “嗷——”周昫撑起了半个身体,再绷不住跪着的姿势蹬起了腿,拼命地喘着气。 鸡毛掸子抽下不过一瞬而已,那疼却死死地嵌进了肉里,像刀子乱绞,浑然不散。 周昫前面挨了二十下都没哭,这一记却直接被打红了眼睛。 师父他是真舍得下手啊…… 陆浔看他缓了半晌才脱力一样地跌回床上,冷着声问:“如何?回去吗?” 周昫眨了几下眼睛,把眼眶里的湿润眨掉,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不要。” 陆浔面无表情地抬手,还是和方才一样的力道和打法,两下,叠在一道伤上。 “嗷——”周昫根本忍不下这声哀叫,手上已经把床单扯散了。 一道明显的肿痕浮起,裹着滚烫,横亘在两团薄红上分外明显,由白泛青。 “如何?”陆浔又问了一次,“回不回?” 周昫已经嚎出了哭腔,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不回!” 【番13】冥界一日游6 陆浔又抬了手,三记连着不停,全落在一道伤上。 炸痛翻倍似的往上飞涨,根本就不是周昫能忍得下去的,他高嚎着侧开了半边身,又被陆浔一句沉沉的“趴好”压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再后知后觉也猜得出来陆浔的打算了。 一记一道伤,不认,就两记一道伤,还不认,那就三记……就这么叠加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这种打法实在太疼,对下一记打的心理压力又大,简直像把人按在刀口上磨一样,再硬的骨头都得被磨成渣渣。 “如何?”陆浔又问,“改主意吗?” 身后的痛迟迟缓不下去,周昫忍得眼前蒙蒙地发着黑。 他早就见识过陆浔的各种手段,对双方的实力水平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如果师父铁了心要掰他,他决计是熬不过去的。 现在三五下的他还能咬牙硬挺,可之后呢,等到十记一道伤的时候,他还能保证自己一定不改口吗?到时候白挨了那么多打。 在师父这,生熬从来都不是办法,自己的骨头是硬不过师父的手段的。 周昫脑子里想了一堆的东西,连陆浔问他的话都没听进去。 陆浔等了一会儿,见他闷着嘴不做声,只当他还犟着性子不肯改主意,眼眸微沉,再抬手时,便是接连四道锐利的破风声了。 “嗷——”周昫的思绪被生生打断,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挡到身后了,虚捂着伤处呜呜地哭。 四记鞭子似的打一点不差地抽在同一个位置啊!这是多么苛刻的打法,太特么疼了。 周昫已经摸到了那明显肿起的滚烫,轻轻捂着根本就不敢碰。 “如何?”陆浔皱了眉,盯着周昫捂到身后的手,想着是不是要重新给他立立规矩,“回去吗?” 周昫咬着牙,他是真疼,没再像之前那般不怕死地喊着不回,但也没有松口,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句“师父”,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陆浔听出了他求饶的意思,不想回去,但也不想挨打……他总能在唯二的选项里大言不惭地做出第三个选择。 周昫这个性子,是在陆浔的心软下一点一点被惯出来的。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徒弟,如果好好说话有用的话,陆浔也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折腾他。 “决定权在你手上。”陆浔略过了他的求饶,“你说一句回去,这打便不用挨了。” 周昫闭了嘴,陆浔便知道他的答案了。 “手拿开。”陆浔拿鸡毛掸子在他手背上轻敲了一下,“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好好受着,挡什么挡?” 讨饶没成,周昫只好把手收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憋住。 这一回该是五下了。 他想的一点没错,鸡毛掸子扬起,抽下时落在团峰稍微靠下的位置,五记,一点水都没给他放。 刚刚憋起来的气瞬间就被打散了,哀叫声变了调,周昫横梗了脖子,扛不到五下,就半翻半躲地要逃。 “师父,师父别打了!” 陆浔原本没多少气,只是绷着严肃的神情逼他,可周昫这撒泼打滚试探他底线的态度,到底是惹得他心里不快。 身后跟刀削油泼了一样,周昫蹬着腿想在床上打滚,突然后腰被压住,他猛的一怔,身后的鸡毛掸子便暴风雨似的落了下来。 还是五记一道伤不挪位置,他整整挨了五道,中间连个喘息的空隙都没有。 “嗷!师父!师父!饶命!我错了!不敢了!啊!” 哀嚎声再没了压制与收敛,周昫脸都憋红了,在那接连不断的锤杵中丢盔弃甲,彻底泣不成声。 陆浔这回是真生气了,看着他的眼神没什么温度:“怎么,撒泼打滚地试探我好玩吗?” 周昫心里一惊,完了,自己把人给惹火了…… 他慌乱地想爬起来认错,才有动作身后就狠狠地挨了两下,直把他抽得又趴了回去。 “好好说话你不听,还撒泼打滚地想含糊过去,我以前心软不想与你计较太多,你如今是让我惯过头了吧?” 这话势头不对,周昫察觉到陆浔怕是要训人了,张口认错,拦着不想让他说下去。 陆浔听他颠来倒去的知错和不敢,早已没什么耐心,直接两下把人抽闭了嘴。 “打断师长之言,该罚。” 周昫这一晚上挨了几十下的打,到这会儿才真正生出了端正的心态。 “今日这事我本不想与你多说。蝼蚁尚且偷生,可你妄言生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上回自伤时我怎么跟你说的,如今竟还想着自尽?” 陆浔冒着火气,说起话来一点情面不留:“周昫啊,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落,便是一记掸子抽落,周昫哀嚎了一声,蹬着腿也卸不下那痛。 “不回不回,你知道京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吗?知道多少人把性命压在你身上吗?知道朝野的天平一旦失衡又会牵扯出多少风波来吗?为着一己私情,性命说不要就不要,这么些年教你的道理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啪的又是一下,周昫疼得受不住滚下了床,抬眼见陆浔转身要走,再顾不上别的扑了上去。 “师父!你别走!” “我的话你既不想听,又在这求什么?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没人拦着你!” “不,不要……” “顺着你劝着你哄着你,我这师父当的就这么廉价?说你目无师长,恣意妄为,也不算冤枉。” 这几句话骂得太重,直接就把周昫的眼眶骂红了。 “放手,我不收早死的徒弟。”陆浔冷厉的眸子淬着冰霜,“反正你爹也在,正好做个见证。以后这句师父,你不许喊。” 周昫震惊地抬起头,看陆浔眼中尽是认真,不像是吓唬他的样子,仿若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陆浔俯下身要掰开他的手,周昫被他这动作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师父!”周昫手上抱得更紧,但陆浔铁了心要走,掰他的力气也一点没松,眼见着自己就要抓不住人了,周昫在那争执之下慌了神,“不要,我错了,师父,我听……我听!” 【番14】冥界一日游7 周祀就待在屋外,听着里面的哭嚎和训责声,有些心疼自己的儿子,好几次手已经碰到了门,但最后一刻还是忍住了。 他与周昫死生相隔了十年,虽说父子亲缘,到底错过了太多成长的时光,周昫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如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又是怎样一种性子,他并不比陆浔清楚。 自己进去只会把事情搅得更复杂。 周祀叹了口气,耐住性子等在外头,心里念着臭小子可有点眼力见儿吧,你再犟也犟不过你师父的…… 长风卷过了宽阔的街道,掀起宽袖和发梢,将屋檐下的一排铜铃撞得叮叮当当乱响。 周祀的思绪从屋里转移到那摇摆晃动的影子上,脸上的神情看着平静,却莫名给人一种悲戚感。 冥界鲜少有这般大的风,一日之内两次天象预兆,宫里那人怕真是要大行了。 风停的时候,屋里的动静也停了,周祀听到了开门声。陆浔跨出门槛,垂着目光,仿佛很累,又有几分落寞。 “他还是不答应?”周祀问。 “不是。”陆浔回道,“他答应了,明日回去。” 周祀本该松口气的,却不知为何松不下去:“怎么你看上去不大好?” 虽说挨打挨骂的都是周昫,但这种熬心一样的过程,陆浔一点也不比他好受。 “他不是心甘情愿回去的,我怕他回去后再干出什么事来。” 毕竟周昫发疯时是个什么样,陆浔没少见过。要是他为了回到上面再自寻短见,陆浔根本就拦不住。 “生魂还阳,他不会记得冥间事的。”周祀道。 陆浔蹙眉,不记得冥间事,那周昫一醒便要面对自己暴毙的消息,只怕事情会更糟。 玉石俱焚,拉着京里人一起陪葬,这事放在周昫身上一点也不奇怪,再加上今日那场惊雷的预示,陆浔总觉得心里不安。 周祀进屋时,周昫正面墙站着,这是陆浔常用的让他冷静的方式。 听到开门声,周昫倏的一下站得规矩,但立马又察觉那脚步响并不是陆浔的,便松了紧张转过头。 果然是他爹。 “疼不疼?”周祀走近他,惋惜一般地叹着气,“原本就答应多好,非得挨上这么一顿,最后不还是这个结果。” “我真就非回不可吗?”周昫还不肯放弃。 “非回不可。”周祀一字一句道,“生魂直堕冥道,生死簿上你阳寿未尽,到时候过不了判官台,是要遭雷劈的。” “劈就劈,谁怕谁啊。”周昫嘟囔了一句。 周祀听到了,抬起一脚踹在他身后,把人踹得嗷的一声嚎。 “干什么踹我?疼着呢!”周昫呼呼地揉着自己的两团。 “你还知道疼?”周祀恨道,“陆浔就是把你打轻了,还让你说得出来劈就劈这种话。” 周昫耸着鼻子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回去了再正经死一次,就能光明正大地下来了。” 这臭小子果然是在打这主意啊,陆浔猜的一点没错。 周祀气起,撸着袖子左右看了两圈,见那鸡毛掸子还搁在桌上,干脆抓了过来。 周昫一看他的动作就躲着他走:“你干什么,师父都打过了。” “他打过了是他的事,我还没打呢!”周祀追着他在屋里绕圈,“你给我站住,还敢跑?站住!” 周昫呜呜嗷嗷地在屋里乱蹿,周祀费了好一番劲儿,连术法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抓到了他,也不拘什么姿势,扬起鸡毛掸子往他身后敲了两下。 “啊!哎哟!”周昫让他抓着胳膊,跳着脚要逃,“你真打啊!” 其实周祀打人的技巧比陆浔差远了,周昫也就是身后新伤,泛着肿的皮肉耐不住折腾,才让他敲得有点疼。 “让你个臭小子欠揍!”周祀又挥了两下,“你娘和哥哥不在,我看你还能逃哪儿去?” “嗷!”周祀一掸子歪打正着地落在肿棱上,乍然一阵锐疼引得周昫差点腿软跪了。 “行了行了……”周昫歪着身躲他,边挣着他的手,“爹,不打了不打了,真的疼……” 周祀一个手滑没拽住他,周昫一得自由就撒了腿往屋外逃去,谁知才跨出门槛便让陆浔堵了回来。 陆浔手里拿着刚找掌柜要来的药,看看周昫,又看看屋里的周祀。 周昫趁着这空档一溜烟地躲到陆浔身后,告状道:“师父,我爹他欺负我。” “我欺负你?”周祀久违地又体验了一次被熊孩子气上头的感受,“方才你同我说的那些话,你敢对着你师父再说一遍?” 周昫没那胆子,悻悻地缩起脖子闭了嘴。 这件事终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等第二日鬼门一开,周昫就被两个人盯着去了生魂还阳的地方,全程跟押解犯人差不了多少。 眼前金光缠绕,这一步便是天人相隔。 周昫想逃的,可问题是身后一个是他亲爹,一个是他亲师父,哪个他都开罪不起。 入口处守着两个判官,一个执笔,一个拨着算盘,目光幽幽地在周昫身上盯了半晌。 在一顿算珠的啪啪声响后,笔尖在纸上一勾,一张判票贴到了周昫身上:“命数未尽,过吧。” 周昫瞬间手脚冰凉,脚下不自觉地往回退了一步。他跨不过去,即便身后有师父不肯认他的威胁在,他还是没法说服自己的本心跨过去。 “师父……”周昫哀求着转身回头,却不料被推了一下。 他不曾防备,这一推让他失去了平衡,脚下踉跄一步,人已经陷进了金光里,失重感传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不,不要! 他挣扎着要去抓眼前的人,可身体僵硬不动,一点不听他的使唤。 “师父……师父!爹!” 陆浔的眼神一直望着他,身影却逐渐被金光淹没,只有声音留在周昫的耳边。 “好好活着阿昫,你若胆敢惹了乱子,我便不再见你。” 金光倏的闪过,所谓生死也不过是眨眼之间,判官已经冷漠地喊着下一个。 谁也没注意到,一缕白光在最后关头挣脱了金光的束缚,缠到了陆浔的手腕上,消失不见。 【番15】冥界一日游8 皇宫里,宋彦着急忙慌地喊着太医。 自从陆浔得了痘疫后,周昫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院门外,基本没怎么合过眼,眼睛都熬红了。 今日得知已经死了两个,周昫肉眼可见地绷得更加紧张,宋彦怕他这个样子撑不下去,好说歹说才勉强劝得他到榻上歪一歪。 谁知这一歪,倒是直接被魇住了。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又是搭脉又是扎针,还熬了一碗参汤给他灌了下去,却始终不见什么起色。 院里陆浔的状况也不好,关太医已经进去快一日了,烧艾的气息呛得院外都闻得到,递消息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暗示让他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宋彦急得焦头烂额,却还要稳着心绪冷静地压住局面。 突然砰的一声,榻边的鼓凳乍然撩倒在地,宋彦转头正好看到周昫猛地翻坐起来,两眼瞪直,仿佛久窒之人那般呼呼地大口喘气。 “殿下?”宋彦再不管其他,几步走到周昫榻前,喊着他,心里砰砰直跳,“殿下!” 周昫满脑子嗡嗡乱响,那强烈的下坠感还未消散,耳旁依稀还留着一句话语声。 如果惹了乱子,就不再见他了…… 宋彦看他满头大汗,又流了一脸的泪,如今虽然睁了眼,却不像是醒了的样子,赶紧喊着太医给他号脉。 三个太医拧着眉头商议了一阵,艰难道:“殿下这症状,有几分像失心疯……” 屋里吵吵嚷嚷,周昫却充耳不闻,仿佛与他全无关系,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为什么会听到那句话?是谁跟他说的?为什么要这么说? 周昫努力地想着,直到递话的小内侍跟宋彦道了一句“陆大人怕是不行了”,他才恍然回神。 是了,师父染了痘疫,他守在这里等着的,方才不过到榻上歪了一下,怎么竟是真睡着了?! 周昫啪的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混沌的脑子骤然清醒,却把在场的人全吓跪了。 “什么叫怕是不行了?”他沉了脸,气场张开时威势逼人,“让你们盯着救人,你们倒是跟我说不行了?” 屋子里众人俯首没一个敢抬头的,周昫也没心情管他们,绕开了径直往院门的方向赶去,还是宋彦反应过来,急急地上去拦住他。 “痘疫会传染,如今在院里的都是以前染过的,您这样子进去,别说救人了,自己也得染上。” “染上了正好,要是师父真不行了,我就跟着他一起走。” 宋彦与他相处的时日长,多少看得出来他已经在崩塌边缘岌岌可危了,那句跟着一起走,在周昫嘴里可不是一时气话。 “先生如果知道,会生气的。”宋彦道。 周昫抿着嘴没有答话。他这个状态,宋彦没把握能稳得住他,只能尽力地把陆浔搬出来。 “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关太医还在努力,您这会儿进去,他反而分心。而且……”宋彦压低了声,“宫外守备军还等着您的命令,您若出事,京里就该乱了,先生不会答应的。” 周昫眼睫一颤,又想起了耳边最后那句话,觉得身后隐隐作痛。 明明没什么伤,倒像是挨了顿打一样。 那句话是师父说的。周昫不记得其他的事了,只觉自己好似做了个梦,却几乎笃定地这么想。 目光越过红墙,他盯了那檐角的铜铃半晌,到底没再往院里去。 周祀和陆浔离了还阳的关口,沿着鬼城的长街,一路去到了判官台。 所有的死魂都会在这里过一遍生死簿,再按照命数去往下一世。 “您是怎么留在这的?”陆浔突然问道。 东宫出事至今已有十年,周祀却未进轮回,这一点陆浔从一开始就想问了。 周祀看了他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我还要等个人,十年前那场祸乱的因果,需要一个了断。” 判官喊了陆浔的名字,陆浔略微一顿,往台上去的脚步有些犹豫。 这一往生,便真的再见不着周昫了。 生死簿哗啦啦地一阵翻,最后停在了一页上,那判官眯起眼,上上下下扫视了陆浔几轮。 “你身上怎么带着他人的执念?” 什么执念? 陆浔还没反应过来,便是一阵狂风猛地撞在他身上,一道白光被撞出了他的身体,在要被吹走之前,让陆浔鬼使神差地护进了怀里。 风停了,陆浔看到一团白光温温润润地拱在自己胸前,把自己的衣领揪出了褶皱。 “阿昫?”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觉得这团白光就是周昫的,明明连个形状都没有。 “那是执念。”判官纠正他道,“你不该留着的。” 白光顿时炸了毛,一边揪着陆浔的衣服不放,一边上下跳脚。它虽然说不了话,但陆浔总觉得它骂得很难听。 一团执念都改不了这火爆的性子啊。 陆浔心里浮起暖意,抱住它轻轻安抚几下,又温声哄了一句:“别闹,不丢你。” 判官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动作,接着道:“那执念太重,你与它纠缠不休,会影响命数的。” 陆浔颠了颠它,心道不重啊挺软挺轻的:“没关系,命数而已,我留着它吧。” 话音落,周遭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两旁的鬼差往前踏出半步,一手握紧了腰上的打魂鞭。 判官收了原本说理的语气,整个人透着胁迫:“不行,执念因果未尽,有违轮回之道,你若不肯自行剥除,便由鬼差动手。” 陆浔从来就不是个吃硬的人,面上的柔色一收,整个人透着的冷意一点不逊于那判官。 台上一时间剑拔弩张,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打魂鞭夹着刀锋般的凌厉抽到陆浔跟前,三五个鬼差一拥而上。 陆浔不知道冥界受伤会如何,不敢强接那鞭子的力道,几步避开攻势,纵身一跃跳下了判官台。 原本排着队的秩序骤然散了,不明真相的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着热闹,又在鞭锋的余威中四散逃窜。 “抓住他。”那判官下了令。 陆浔初下冥界又不识术法,抵着鞭锋逃得艰难,汇集过来的鬼差越来越多,去路被堵住了,陆浔被迫交上了手。 自己怎么老是碰到这种被围攻的事? 他飞起一脚踹飞了两个鬼差,手上又抓住一个挡下了抽过来的鞭子。 这下是真的鬼哭狼嚎。 可双拳终究难敌无数手,陆浔被逼到了死角,胳膊和后背在争斗中挨了几下鞭子,是那种震到骨子里的疼,怀里的白光再束不住冲了出去。 “阿昫!” 【番16】冥界一日游9 突然平地而起的一阵大风,直冲高台,将生死簿刮得呼啦啦漫天翻飞乱响。 鞭梢在空中打了个转,像长蛇一样捆住了白光。 几乎就在那同一瞬间,陆浔徒手握住了鞭锋,反力一撤,生生逼得那鞭子脱了鬼差的手。 白光让他捞了回来,陆浔飞快地与鬼差对了几招,后背撞在墙上,一手垂下时,从掌心到手背一圈,赫然是一道火燎般的灼伤。 “慢着。”判官台上周祀手执一册生死簿,喝停了底下的争斗。 “你怎么在这?”主位的判官略眯了眼神,周祀在鬼城多年,这判官显然认得他。 方才的大风吹散了生死簿,周祀捡起了写着陆浔的那一册,放到台上,手指在其中一处点了点。 那判官的眉心蹙得更深,两道黢黑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眼见着陆浔那一条的命数变了。 “阳寿未尽。”周祀看着他道,“这是天意了。” 那判官的眼神扫到周祀身上,又扫向了台下的陆浔,不甘半晌,到底是没法违了生死之命。 “罢了。”他挥退了鬼差,只当自己白忙活了一场,“你送他回去吧。” 风尘落定,两人又踏上了去还阳处的路。 这一日之内,几次惊变,陆浔由生到死再到生,自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祀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白光,几分揶揄地笑道:“我只当阿昫是个驴脾气,不想你看着温温和和的,犟起来比他还厉害。” 陆浔垂眸看那白光安安静静地待着,像睡着了一样:“如果丢了它,会变成青鬼吧。” 周祀愣了一下,昨日忘川畔那寻常不过的一句解释,他自己都忘了,不想陆浔竟然能联系起来。 眼前的白光温润柔软,陆浔只要一想到它可能变成城外那牙尖爪利的凄厉模样,心里就疼得不行。 “阿昫的念想,我舍不得它变成那个样子。” 生魂还阳的地方到了,还是那两个判官,一个拨着算盘,一个执着笔,眼神扫了陆浔好几轮,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命数上“阳寿未尽”四个字却是白纸黑字。 判票被贴到了陆浔身上,那执笔的判官道了一句:“过吧。” 陆浔转身,最后与周祀行了礼:“殿下,一切保重。” 让陆浔没想到的是,周祀十分郑重地回了一礼,骇得陆浔赶紧伸手去拦他:“您……这是?” 周祀认真道:“阿昫这些年给你惹了不少乱子,你没嫌他麻烦,还把他教得这样好,这是我该做的。” 那白光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趴在陆浔左侧的肩上,像是好奇地望着两人。 周祀看了看它,想起方才在生死簿上窥探到的一丝未来的痕迹,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 “我到底是他爹,难免偏袒他一些,若他日后做了什么真惹恼你的事,还望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打骂随意,就别赶他走了。” 陆浔顿了顿,总觉得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却又听不明白,再要问,周祀已经收了那认真的模样。 “到时间了,快走吧,你再不醒,那小子急起来,京里就该乱套了。” 陆浔被他推着走了几步,踏进了还阳的金光里。 “阿昫就拜托你了。” “好……”陆浔的脑子开始模糊,撑着最后的意志应道,“好。” 关太医这一日几乎把毕生所学都用尽了,就在他以为回天乏术的时候,陆浔睁开了眼睛,脉搏慢慢平稳下来,烧也开始消退。 看惯了生死的老太医第一次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你可算醒了。” 陆浔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望着屋中的一切恍若隔世:“抱歉……” 之后没多久,宣德皇帝殡天,鬼门关大开,浩浩荡荡的判官和鬼差,迎下了这位身负气运之人。 黄泉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来看热闹的鬼魂。 宣德帝被簇拥着一路往下走,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某种心灵感应似的侧过了头。 高低攒动的鬼潮之后,有一个人只身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脸上罩着一个夜叉面具。 宣德帝看不清他的脸,却在眼神触到那抹身影的瞬间,倏的停下了脚步,满心震动,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 鬼潮相隔,两人便这么遥相对望。 宣德帝不自觉地红了眼睛,手抖得厉害,蹒跚的脚步像是要往那处栽去:“祀儿……祀儿……” 对面那人没动。 有判官注意到他的异常,上前来问怎么了。 宣德帝奋力地指着周祀的方向,可话还没说出口,拥挤的鬼潮挡住了他的视线,等再能看到时,那处的人已经走了。 天幕辽阔,不见一丝痕迹。 清明之后,周祁重审了东宫旧案,又过了三个月,恢复了先太子宫中所有人的身份,迁归皇陵。 封土那日,好不容易等到礼部的流程走完,众人离去,周昫又偷偷摸摸地回到那神宫里,手里抓着一束从路边薅来的不知是什么的小白花,在每个牌位前都放了一支。 “爹,你们在那边怎么样啊?”周昫盘着腿坐在底下的蒲团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娘还好吗?” 不知不觉间夕阳拉得很长,霞红的光影漫进神宫里,与供香的轻烟交织在一起。 周昫东拉西扯地说了挺多话,后来说得累了,就望着那晃动的长明灯火发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神。 山陵寂静,满屋的牌位之间,他孑然独立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周昫仰起头,仿佛从那幽寂中被拽回了人间。 “师父!”他扬起一个笑脸,带着几分惊喜,“您怎么来了?” “不见你回去,想着八成就在这了。”陆浔眉眼间染着温和,点了三炷香,供在香炉上。 周昫从蒲团上起来,蹦蹦跳跳地蹭在陆浔身边,指着牌位给他介绍:“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是我大哥……” 他叽叽喳喳的,直到把那一圈牌位都介绍完了,才对着牌位骄傲道:“这是我师父,好看吧,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陆浔好笑,抬手敲了他一下:“花银子的明明是我。” 周昫也不躲他,咯咯哒哒地笑着:“走吧师父,今晚有什么好吃的?我想要醉香楼的烧鸡……” 嬉笑声缠在霞光里,陆浔带着人上了车,走出了山陵相隔。 【番17】记一次离家出走1 新帝登基,边将按照惯例要回京述职,霍成进宫见了周祁之后,特地去了一趟陆府,给陆浔送了两支湖管紫毫笔。 周昫全程阴恻恻地盯着人,只是碍于师父在场,没敢太过放肆,谁知道陆浔居然把那笔收下了…… 收下了! 周昫差点气成个球,不知道那家伙的礼物有什么好收的,趁着陆浔不在把那笔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也实在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他歪得脖子都酸了,干脆拿着那笔边走边想,一只手随意地转着笔,另一只手抓了果子在嘴里啃着。 谁知拐过回廊下台阶的时候手上一个没转稳,那笔瞬间被甩飞出去,咻的划出了一道圆满的弧线,撞在了石头的棱角上,啪的断成了两截。 正好回来的陆浔停了脚步,看着摔在自己跟前不远处的两截断笔,目光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了尬愣住的周昫身上,喜怒不辨。 风雨欲来……不是好兆头。 周昫两条腿有些发僵,飞快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勉强扯出个讨好的笑:“嘿……师父,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是笔自己飞出去的……您信吗?” 陆浔轻挑了一下眉梢,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看得人背上寒芒直蹿:“信啊,怎么不信。” 他抬步往前走,周昫就僵着腿连连往后退,觉得自己今天要完。 “师父……有话好说……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手滑……您信我!” “嗯……”陆浔说得温和,像是完全没有生气,但逼近的脚步一点没停,“人都有失手的时候,正常。不过这笔我应该是放在书房里的,你把它拿出来做什么?” “……”周昫不知道怎么答了。 陆浔又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很近,是一伸手就能抓到他的距离。 周昫心里砰砰直跳,眼神紧紧地盯着陆浔的动作,在他伸手的那一刹丢了手上啃了一半的果子,转身拔腿逃命。 “哇啊啊啊——师父打人啦!” 陆浔差点让那扔高的果子砸了头,表面的阴阳怪气再维持不住,直接转变为气急败坏,毫不犹豫地追着他跑:“周昫!你给我站住!” 周昫才不傻,边哇哇叫着边沿着回廊满院子乱蹿,那声音里没多少害怕,倒是胡闹叫嚣的意思居多,恨不得把整府的人都嚎过来看热闹。 同福听着声就过来了,刚踏进门就与周昫撞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就被当成挡箭牌推向了陆浔,差点挨了一巴掌。 “公子!”同福急急地抱了头,“是我是我……” 陆浔悬崖勒马,在最后一刻收了手没有伤及无辜,抬眼就见罪魁祸首周昫站在不远处嘻嘻哈哈地笑着看戏。 这小子……故意挑衅是吧。 陆浔撸了袖子。 周昫一见势头不对,赶紧掉头又跑。 陆府里一时间鸡飞狗跳,争闹声从前院传到了后园,惊飞了一群鸟雀。 陆浔最后在后园的角落里堵住了人,周昫棋差一招没能逃出去,被自家师父扭住了按趴在一旁的水缸上。 “师父!师父!错了!” 陆浔才不听他狡辩,顺手从水缸边上操起个水瓢,扬起来就往他身后揍。 “哎!哎!” 周昫很配合地叫了两声,才发现这东西打着不算疼。 葫芦型的瓢瓜晒干了劈成两半,中间的瓜瓤都掏空了,干脆脆的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周昫很放心地挨着,甚至在陆浔问他“疼了没有”的时候,还有心情跟陆浔叫嚣:“不疼,您多用点力,没吃饱吗?” 陆浔:“……” 这小子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跟自己耀武扬威?真以为自己不会动他? 陆浔扔了水瓢,冷笑着:“行啊,不疼是吧,去书房吧。” 周昫心下一惊,见陆浔不像玩笑,发觉自己似乎闹过头了,挣扎着翻起来要逃。 陆浔也不追他,直接声音一沉,喝道:“来人!” 园中树影轻动,不知从哪儿跳下来四个人围住了周昫。 “诶……不是……师父……” “拿下!” 一刻钟后,周昫就头顶茶杯,手捧戒尺,不情不愿地跪在了书房里,桌上是那两截断笔,他这次的犯罪证据。 陆浔坐在主位,没个好气地看着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周昫勉强跪着,头顶的茶杯有些重量,压得他脖子发酸:“霍成给你的东西,有什么好收的?你要喜欢那笔,我去给你买,十支八支都不是问题。” 陆浔不留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子今年几岁了?还守备军统领呢!为了两支笔和人吃醋,酸味都飘满一屋子了。 “就这?说完了?” 周昫轻轻哼了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陆浔没让他跪太久,两柱香后,先取走他头顶的茶杯,再接了他手上的戒尺:“京里的人情场你也走过,同僚之间赠礼是常事,你把人赠的礼物毁了,是看不起谁呢?” 道理周昫都懂,可他就是看不惯霍成那样儿。 陆浔知道他的心思,看着他那横脖子赌气的模样,也不想和他多讲:“伸手,挨了戒尺明日去给霍将军道歉。” “我不!”周昫几乎是脱口而出,触到陆浔的目光又怂了,“我不跟他道歉……” “那你想干什么?打一架?让朝野上下知道你俩不合?” “我和他就是不合,不需要装什么你好我好。” 陆浔拿他没办法,又不想为此逼他,转手拿了戒尺,只当道歉这事没说:“伸手。” 周昫两手在背后绞着,瞟了那戒尺一眼,知道这东西还是痛的,弱弱地争辩道:“一支笔而已,骂两句得了,打什么手心啊,跟小孩子似的……” 陆浔让他气笑,也不知是谁跟小孩子似的:“你伸不伸?不伸就趴长凳上去。” 趴长凳那还得了?!周昫十分清醒地做了选择,果断伸出了手。 陆浔握住了他的左手,攥住手指迫使掌心凸起来,然后把戒尺压在上面:“一只手三十,不许缩,不许挡。” “哦……”周昫不管挨过多少次,到这时候也还是紧张的,另一只手捏住了衣角,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番18】记一次离家出走2 戒尺抬起,扬着风啪的一下抽在掌心上,瞬间的炸疼沿着手臂一路传到大脑。 周昫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要缩回手的本能冲动让陆浔拽住了。 第二下接踵而至,没给他多少休息的空隙。 三十下戒尺,放在身后平平无奇,如果陆浔不是认真动手,周昫挨完缓上一时半会儿,还能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但放在手心却算得上可观了。 这里皮薄,位置又窄,陆浔怕落点岔了或者力道重了真伤着他,动起罚来总是束手束脚。 除了刚开始学功课那会儿挨得多些,后面这么些年周昫就没认真挨过几次手板,如今乍然挨上,这滋味还真有些令人怀念…… 啊呸!怎么还是那么痛啊! 周昫偷偷地腹诽。 十几下之后,他就有些忍不住了,悄咪咪地挣着想把手抽回来:“哎……师……啊!” 手上疼得人躬身,他的脑袋越拱越往前,就差盖住自己的手心不给打了。 陆浔停了手,杵着他的额角把他快拱到手边的脑袋推开:“做什么?手上挨着不够痛快,头上也想挨?” 周昫皱巴着脸,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疼了……”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陆浔看他表情也知道。 疼了,够了,不想挨了……撒娇卖乖,老套路了,没有一点新意,陆浔可不吃他这一套。 更何况这次下手到底用了几分力,陆浔心里清楚,就这么点毛毛雨,那水都放到北海去了,换周昫最皮那会儿,这打都不够他收心的。 “疼了就记着。”陆浔把他快缩回去的手拽了回来,“一天天的,光记吃不记打。” 周昫耸了下鼻子刚想反驳一句,就让骤然砸下的戒尺敲得差点咬了舌头,嗷嗷呜呜地嚎得起劲。 手心上方寸之地,不像身后有厚厚的团子垫着,十几二十下不停歇地连抽上去,即便放轻了力道,那瞬时间的炸疼也如滚油泼过一样。 “嗷!师父师父师父……” 这会儿是真疼了,周昫挣扎着往上扑,倒也没敢真的甩开陆浔的手,只是半靠在陆浔身上,揪紧了陆浔的衣服卸力。 三十的数目一到,他反应比谁都快,扒着陆浔的胳膊不肯让他再打:“够了够了!三十到了!” 陆浔松了劲,由着他把手抽了回去,嘴上呼呼地几乎把手甩出了残影,心道真的假的:“有那么疼?” 这话不小心问了出来。 周昫甩手的动作顿住,满脸的天怒人怨,不敢置信。 他很想翻个白眼的,如果坐在对面的人不是自家师父的话。 听听,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疼不疼的要不我拿戒尺让你试试? 陆浔看着他似乎咬牙切齿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模样,有些好笑,轻轻地挑了下眉。 这徒弟如今是不怕他了,挨几下手心都这么闹腾,嘴上说着疼,不也还是敢在心里偷偷骂他吗? “别高兴得太早。”陆浔眼角挂着抹戏谑的笑,手上掂了掂戒尺,“右手还有三十呢。” 周昫义愤填膺的脸色立时垮了。 三十下,打得快不过一眨眼的事,周昫跨出书房的时候,手心上的温度都还没降下去。 两手通红,可以烙饼了。 魏朝原本是来找陆浔的,刚进府门便听到里头鸡飞狗跳,硬是被管叔拉着在门房喝了三五盏茶才进去。 周昫盘腿坐在榻上,摸着凉玉给手心降温,见魏朝来了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你又干什么惹到他了?” “霍成给了他两支笔,我不小心摔断了一根……”周昫原本心里就不乐意,在陆浔面前还有几分乖顺,这会儿说着说着把气说出来了。 “师父居然为了那姓霍的罚我。不就一支笔吗?有我一个活生生的人重要?为了一支笔罚了六十记尺子,果然不是亲生的就可以随便欺负。” 魏朝听到六十的数目还暗叹了一句够狠啊,但往他手上一瞧,立马就无语了。 就这点红还六十记尺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陆浔弱不经风呢。 两个人在陆浔背后曲曲了一顿,等魏朝走后,周昫越想越觉得生气。 自己真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师父现在罚起他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不行!得让师父知道,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绝对不是个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 豪言壮语一出,周昫当即就有模有样地收拾了一个包裹,大摇大摆地离家出走了。 晚膳时陆浔没见到他,疑惑地看看管叔:“阿昫呢?” 管叔看向同福,后者犹豫了一会儿,底气不足道:“殿下他……好像说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陆浔和管叔几乎是异口同声。 以周昫那黏乎劲,挨到皮肉高肿的时候都抱着陆浔不肯撒手,这四个字和他根本就沾不上边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陆浔蹙了一点眉,半信半疑:“去哪儿了?” 同福的脸色更加古怪,憋了半天才勉强道:“醉香楼……” “………” 陆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离家出走出到醉香楼去,这是生怕自己找不到他呢? 就这点心思,什么离家出走,摆明了就是跟自己耍脾气。 陆浔好笑,安心地坐下吃饭:“这阵子京里事多,好不容易熬到如今太平,让他去玩几日吧,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醉香楼里暖风阵阵,轻薄的红纱缠着袅袅熏烟,别有一番妩媚的意境。 但周昫与周宴他们几个觥筹交错,骰子摇得震天响,说说笑笑玩得高兴。 “我听说霍将军给陆大人送了两支湖管紫毫笔,真的假的?”周宴凑在他身旁问。 “你怎么什么都能听说?”周昫剥了花生,扔嘴里咔咔嚼着,不想听到霍成的名字,也不想听到那两支笔。 “嗐,京里这地方,什么事传不出来?”周宴把他手上的花生拿走,“别嚼了,吃多了上火。” “诶!我的花生!”周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剥的花生进了周宴的嘴里,两个人闹腾着你推我搡。 “不来了不来了……”周宴喘着气,闹得累了仰头喝了一杯果酒,“你见过那笔吗?长得什么样?” 周昫随意道:“一支笔还能是什么样?不就那样呗,还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周宴满脸惊道:“你知道那湖管紫毫笔多值钱吗?一年产不出一百支,根本就是有钱没地儿买的东西。要是有谁肯售出一支,京里能坐地起价打起来。” 他说着又倒了酒,啧啧称道:“难为霍将军还搞来了两支,对陆大人可是真上心呐。” 【番19】记一次离家出走3 亥时过,席上的人陆续走了,周昫还倚在榻上喝酒,眉眼间有些不大高兴。 周宴家的小厮已经来催过好几次,说是再晚归他大哥就要杀过来抓他了,周宴还没玩过瘾,但怕着他哥的板子,不情不愿地跟周昫告了辞。 侍女们将桌上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重新换了熏烟和一些爽口的瓜果点心,向着周昫微微行了一礼:“殿下,天晚了,要给您府上递个消息吗?” 周昫半倚着金丝软榻,一只胳膊搭在额上挡着眼睛。 很晚了,师父怎么还没来找他? 霍成这家伙真的是狡猾无比,安的全是狼子野心,那两支笔看着普普通通,哪里知道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早知如此,应该都给他摔断的,一支不留,哼! 侍女见人不应,又轻轻唤了一句:“殿下?” 周昫阖着眼,努力把霍成和那笔的模样从脑海中踢出去。 师父也真是,那笔再贵再难得又能怎样,有自己和他的师徒情谊重吗?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既然是离家出走,那就要有离家出走的决心,师父不来找他,他是不会回去的! 周昫赌着气,打定了主意躺着不动:“不用,找身干净衣服过来,备水,我要沐浴,今晚就歇在这了。” 那侍女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难色:“这……您在这留宿……不大好吧?” 周昫上回在醉香楼胡闹了一宿被陆浔抓回去的事,虽说封了消息,但明眼人都猜得出来他肯定吃了好一顿教训。 之后他虽然也来醉香楼吃酒玩闹,但从来都是到点就回,再没有通宵不归的时候。 今日这般……那侍女实在拿不准主意。 “留宿就留宿了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不付银子。”周昫有些懊恼,自己都多大了,在外留宿一两晚怎么了?! 那侍女见他恼了,不再多说什么,只应声下去。不多时屋里就隔起了屏风和浴桶,热水一桶一桶地倒进去,很快就热气氤氲。 周昫没让人伺候,自己把澡洗了,换了衣服趴上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感叹一句“这才是自由的感觉”,然后咋咋呼呼地嚷着声,让人给他找几个揉肩捶背捏腿的来。 一刻钟后,人来了。 手掌按在肩上,循着后背的经络一点点往下轻揉,说不出的舒爽和惬意。 除了在陆府,周昫几乎不曾这般卸下防备,可如今竟被揉得昏昏欲睡,迷蒙间听到有个声音问他:“殿下,臣按的可还舒服?” “嗯……”周昫本能地答着话,声音里尽是放松和疲懒,过了好一阵,脑子才后知后觉地搭上线。 嗯?臣? 他倏地扭过头,看着床边给他揉肩捏背的人,眼神由怔愣转向了惊悚。 天杀的,可不兴开这种玩笑啊,他莫不是酒醉看错了? 周昫僵直着转开眼神,看到一旁垂首而立的侍女姑娘,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敢情那就是个幌子!背后这尊才是真神! 陆浔看着他的模样好笑,手在他后腰上揉了揉,故意道:“撑起来做什么?趴好。” 周昫背上立刻一阵寒芒直蹿,身后有些肉疼,“趴好”这两个字他都快有应激反应了,再加上陆浔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让他有种自己今天要被大卸八块的感觉。 “师师师师父……”有外人在,他努力平静着声音,偷偷摸摸地把自己身后从陆浔手底下平移出去。 “嗯?”陆浔扬了尾调,两根手指点在他尾椎骨的地方,没用多少力气,周昫就僵住不敢动了。 那侍女很有眼力见儿地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给他们关好。 陆浔在他尾椎骨的地方揉了揉,觉得他这悄咪咪耍小心思,可又怂得乖顺的性子实在好玩。 “离家出走?”陆浔问,手上还继续着方才揉肩捏背的动作,“与我生气?” 周昫短暂被吓懵的脑子回来了,赌气一起便抱着枕头不理人。 陆浔倒也没什么怒色,生出几分兴致哄着他:“别人送的东西,你转手就给摔了,我罚你两下,也没照实了打啊。” “什么叫两下?”周昫倏地又撑起来,差点撞了陆浔下巴,“六十下!你打了整整六十下,我手都挨红了!” “行行行……”陆浔耐着性子顺毛捋,故意软了声音像哄小孩子一样,“是师父下手重了,让师父看看,阿昫的手肿成什么样了?” 手心上那点红早好了,一点痕迹没留下,周昫才不给他看。 还有这哄小孩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是那么好哄的人? 周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哼了一声趴回床上,一脸你接着按,按舒服了爷就饶了你的模样。 陆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挑了下眉,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啊。 手指重新按到背上,不再是方才蜻蜓点水般的轻揉。陆浔摸着他的骨骼经络,用了点力气,摸出了许多淤堵不畅的地方。 周昫的身体底子是好,但这几年东奔西跑的过得实在不容易,陆浔好几次提出要给他疏通疏通经脉,都让他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了。 这一回,总算栽到自己手里了吧。 陆浔嘴角勾了点笑,将他的衣领拉开了些。 “嗷——” 屋里猛然爆发的高嚎声震得门窗颤动,守在门口的侍女吓了一跳,眨愣着眼睛不知道要不要去喊人。 “师父!师父你松手……轻点啊!嗷!” 陆浔揉着他肩颈的那根筋,果然僵得邦硬,只能多下些力气给他揉开。 周昫可受不住,扒拉着床单被子要跑,陆浔干脆屈起一腿,压住了他。 周昫被这压制的动作吓得冷汗直流,睁着眼睛满脸惊悚。 干什么啊这是?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上大刑了? 他还记得当年初见时被陆浔按着揉过一回,还扎了针,痛得他差点把屋顶嚎翻了。 如果是这个的话,他宁愿挨板子。 “不行!不行了师父!我不按了!” “别动。”陆浔抓着人,手上力气一点没减,“推开了就好了,不疼的别紧张,吸气……” 周昫翻着白眼心道我信你个鬼! 他刚吸了一口气,立马就被陆浔揉散了,嗷嗷呜呜地嚎得杀猪一样。 “啊!轻点轻点……慢点!啊!!要断了!” 【番20】记一次离家出走4 半个时辰之后,周昫像条死鱼一样趴在床上,背后道道红痧,全是陆浔推刮出来的痕迹。 “要死了师父……”他哑着嗓子一动不动,身上像被木锤碾过了好几遭似的,哪哪都疼。 “还守备军统领呢,就这点出息?”陆浔笑着逗他,将毛巾在热水里泡得暖烫,绞干了盖在他背上。 “守备军统领在您面前也没用啊,您下的都是死手,嘶……”周昫被那热意激得一缩,“烫!” 陆浔把毛巾晾了晾,再给他盖上:“不是说自己皮糙肉厚吗,这点烫算什么。经脉通了血气顺畅,明天你就知道舒服了。” 明天舒不舒服周昫不知道,眼下的痛却是真的:“您就是气不过故意折腾我的。” “是啊。”陆浔一点没有否认,将他两条腿拉直了,把裤腿卷了上去,心情颇好地挑着眉,“错了没有?” 周昫闭嘴,扭头哼了一声。 陆浔也不在意,两手揉捏着他小腿后的肌肉,声音轻快道:“你这腿绷得也太紧了,得松一松才行。” 周昫仿佛听到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样,转头看到陆浔拿出一块刮痧石似的东西,吓得缩腿翻身,嗷嗷叫着连滚带爬地往床角躲。 “躲着干什么?”陆浔故意转着手腕,把垂下的袖子一点一点挽到了手肘之上,像只随时准备开荤的大灰狼一样,“出来。” 那东西刮在腿上也超疼! 周昫十分识相地认了错,双手合十给他磕了个头:“别,我错了师父,您行行好,让我缓一缓……” “还离家出走?”陆浔睨着他。 “不走了不走了,我错了。” “还与我生气?” “没有没有。”周昫赔着笑,“弟子怎么敢与师父生气?饶了我吧师父,真不行了……” 陆浔爽快地放过了他,治病养身而已,没必要把他逼得太狠,明日再办也是一样的。 烛火熄了,外面的侍女退了下去。 这还是周昫头一回光明正大地在醉香楼留宿,还有陆浔陪着,感觉有些新奇。 他裹着被子滚到陆浔身旁,眨巴着眼睛看着陆浔在暗色中起伏的轮廓:“师父?” “嗯?”陆浔已经闭了眼睛,前段时间作息太过规律,今日闹了一场,这会儿已经有些乏了。 “你为什么也宿在醉香楼,不怕明日京里传出闲话?” “你离家出走不肯回去,自然只能我来就你了。”陆浔翻了个身,睁眼的时候带着笑意,“你方才叫得那么大声,只怕明天的闲话会是你的。” “……” 周昫哼了一声,骨碌碌地滚走了,可安静没一会儿,又骨碌碌地滚了回来。 “师父,那两支笔……你是不是很喜欢?” “嗯?” “我听周宴说那笔挺贵的,是很难得的东西。”周昫不怎么有底气地抠着被子,“我是看不惯霍成,但不是故意摔坏那笔的,你要喜欢的话,我想办法再给你找几支……” 屋里很安静,暗色里看不清多少东西,耳朵就变得异常灵敏,陆浔轻而易举地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情绪。 “一支笔而已,即便再难得,也就是一支笔而已,你和它吃什么醋?” 周昫一怔,心思就这么被揭开了,倒显得他有些难为情。 “谁吃醋了?”周昫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陆浔勾了点嘴角:“行,没人吃醋,是我自作多情了。快睡吧,明日还有早朝。” 周昫在被子里躲了一会儿,听着陆浔是真要睡了,一点不管他蒙在被子里会不会被憋死,突然有点想闹。 扑簌簌的一阵响动,周昫压着被子滚了几圈,把陆浔身上的被子全卷走了。 陆浔醒了,看着身边突然闹腾的人眼皮直跳:“你干什么?” “我睡觉!”周昫团走了所有被子,缩在床边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陆浔想揍人。 他捏着拳头深吸了两口气,默念了十几句不生气多大点事,另外拿了床被子给自己盖了。 又过了一会儿,扑簌簌的一阵响动之后,身上的被子给掀了。 陆浔蹭的肝火上冒,不知道这小子突然发的什么疯,干脆睁开眼睛直接把周昫从被团里揪了起来。 “诶!师父……师父!我不闹了!”两声巴掌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尤其清脆,周昫揉着身后,被从床上踹了下去。 第二日早朝之后,下朝时霍成与陆浔一道走着。 “你今日看着没什么精神。”霍成道。 陆浔昨夜和周昫闹了半宿,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不是酒喝多了太兴奋睡不着,到最后被他按着挨了二十几下巴掌,知道疼了才终于肯老实地去睡觉了。 可不就是精神不好吗? 陆浔用袖子掩了嘴,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困意。 “你昨日赠的笔,我取用时不小心摔断了一支……”陆浔拱手向他行了个礼,“抱歉……” “师父!”周昫方才被周祁留下多说了几句话,一出来就看到陆浔在与霍成致歉,三两步就赶了过去。 他束着甲,已经及冠的年纪,身上的气势完全长开了,站在霍成跟前一点不落下风。 “我摔的,和我师父没关系。”他站在两人中间,将陆浔挡去了一半,“你有什么冲我来。” 霍成询问的眼神看向了陆浔,只见他略略欠了身,默认了周昫的话。 断了一支啊…… 霍成垂了眼神,几分失落自眼中一晃而过,这段心思他本不该有的,或许真就是天意了。 他当年不看好周昫,觉着周昫会把陆浔卷入皇权的风波里,事实也确实如此,可这几年周昫干出来的事,他却挺佩服的。 罢了。 “笔既然给了你师父,就是你师父的东西了。”霍成与周昫相对,难得没喊他殿下,“摔坏了该如何处置,也由你师父做主,不由我过问。” 周昫愣了一下,霍成已经拱手道了句“臣告退”。 他自长阶上下来,近卫把马鞭递给了他:“将军,就这么走了吗?” 霍成回头,看到红墙相映,那两人站在白阶之上,动作自然地说着话。 那是陆浔在他眼前不曾有过的姿态。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