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云夜上海:沙扬娜拉》 清欢的话 有人问我,清欢,为什么你的文字总是有一种令人百转千回、肝肠断裂、没齿难忘的感觉,华丽鬼魅中又充满了血与肉的较量。 如果真要许一个答案,我想我只是一直梦想有那么一天,我的名字可以堂而皇之地印在封面和书脊上,我妍丽而哀婉的文字、锥心刺骨的故事可以像烈火一样烫伤自己的灵魂,好让我孤独冷漠的心能有那么微微一丝的知觉;好让我在寂寞永夜里有唯一的精神支撑,一次一次鼓励着自己走下去;好让我追悔多年来决然选择霜寒夜永的代价。 所有与文字打交道的人,虽然大多不快乐,但都是希望心里的一个世界能用汉字妙笔生花描绘出来的。我亦如此。 一直极迷恋民国时期的旧上海,那一座在我记忆里满是旖旎浮华的城,那一座风雨飘摇中隐隐浮现的岛,似乎离我很近,却也是很远。 卡尔维诺说:“当我们在谈论某座城市时,我们正在失去它。”或许正因为如此,当我陷入这座暗香残留的回忆之城时,只觉一跤跌进了深谷,风过耳畔的呼啸声里,看得到霓虹留声,辨清了灯红酒绿,却也不断在这茫茫烟雾无止境的缭绕之下失去方向。 夜上海。喜欢这一座城,不是源自张爱玲笔下的她,不是偶然间翻得王安忆行文如水下的她,亦不是安妮宝贝笔触中清丽精致的她。只是绵延历史,几许忆及。长久的年代,城是孤绝动荡的,城里的人犹疑不安,他们在衣香鬓影里穿梭,他们不知疲倦地低眉浅笑。浮华的魅影裹上最香艳的尘事,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借着吴淞港的锦缎渡送,不断地涌入这座城里,携带着老派的矜持、礼数,华丽与颓唐。乱世烟云里,家国同室操戈,关山如梦,那风云诡谲里升华了一个又一个的传奇,造就了这座岛上初始的繁花似锦。 悲茫寂寥的城,湿润又忧伤。还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后,当张爱玲离开了这座城,孤身一人居住在美国,她对上海的一切,只说了一句“恍若隔世”。淡漠的言辞里,究竟是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还是风往尘香花已尽呢?我只知,在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提及这座城。 爱极了旧上海,于是决定自己泼墨,许下一座属于清欢的城,城里住了英雄,自然而然就有了势力与丑恶,城里有了爱恨交加,有了白玫瑰与红玫瑰,自也是完美了。而江湖梦迁延之处,裁了织锦镶滚好作衣,亦渐染了历史与人文的厚重感。只叹息,伤城尽头,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美人如玉剑如虹,到头来只是一捧再也寻不回的艳骨;不负家国不负卿,却是徒留西风冷楼阙、长恨如歌。日本租界接二连三出现命案,凶徒杀人手法极其残忍,抽丝剥茧的追查中却揭开了一个人的神秘身份,引出一个个扑朔迷局。祁家幸存的二小姐从南京赶回老家,却被日本人扣押,多番逃脱死生,一步一步却深陷情网无法自拔。精武门的介入、铁血军阀、名门公子、青帮暗战,乃至上海王的激烈争夺…… 重重迷雾环绕,真假是非难辨。乱世风云际会,民国上海滩再掀衣香鬓影下的致命血潮…… ps:建议大家在看文时听下甄子丹般的精武门配乐,极有感触。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清欢的作品,多多点击和推荐哦,在这里,我先谢谢各位作者朋友们了。 第一话:人生长恨水长东 晚清宣统二年,上海公共租界。 天色黯沉,四面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了水盂里,慢慢洇了开来。初夏的风吹过花巷,金银花藤蔓结出罗织的绿帘,半空里弥散着浅绿苦凉的味道。 悄悄地,有两三人抬着女子的尸体迅速地绕过庭院林木间掩着的鹅卵石小道,四顾张望着往后门处而去。女子身上橘粉的百褶和服在风中飘动如粉蝶的翅子,裙摆轻轻拖过散落着树叶枯枝的泥地,有发青的手臂垂落下来,不时激起路旁花花草草的簌簌摆动。 “哎,死得太惨了,尸身都变了样……”男子扭头看着同伴,喉头滚动,“我跟你说,过去只有犯了大罪孽的人,死后才这样用白泥封住七窍,把魂魄都堵在腔子里头……”有日本兵的岗哨灯光倏忽闪了一闪,那男人不由噤声,再也不说了,只猛力抬着往前走。 “老赵,你别闷着啊,快说说话,没点声音我糁得慌。”后面的男子叼着烟,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催前面的人讲话来压惊。 风吹过花枝摇曳,卷来岗哨踮着足尖轻轻走动的声音, 男子故意压低声道:“嘘——你没看到那些日本鬼啊,这里可是日本租界,先别说话了,不然死都没出死去!” “行行,都听你的……可这身上凉飕飕的却是事实……” 老赵转身道:“别怕,洪三,镇定点。” 那叫洪三的男子顿了顿,声音却是越发抖得厉害,“我不是怕,怕这个。” “那是什么?”老赵微微皱眉。 “眼睛……”洪三的喉咙里咯噔吞了一声,“我瞧见后面的林子里好像有眼睛……就在我背后。” 老赵低笑了一声,释出一口气,“那肯定是狗。” 洪三摇摇头,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狗眼睛会是红色的?” 老赵蓦地僵住,“你看花眼了吧。” “那不可能!你知道这租界邪门儿,何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如果这个带着压箱底绫罗味道的故事,是一帧帧的胶片电影,那么我想故事的开幕应该从这个镜头开始—— 夜色凄迷如梦,乌沉饱满的云朵低低拢在外滩上空,掩着遥遥天际处的一轮血月。 “你又杀了龟田献给三浦将军的女人?”男子负手看着庭园中已然凋零的樱花树,微微叹息一声,深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怨责。“你怎么能这么做?这可是第四条无辜的人命了!你觉得将军还会相信你那套暴病而亡的说法吗?再说巡捕房那里也不好交待。” 身着绯色和服的少女微微冷笑出声,在夜色的掩映下看不清表情。她伸手折下檐角探出的一枝樱花枝子,淡然道:“无辜?呵,我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做无辜!从一开始就错了,一步步错下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后果,但中国人有句话说的好,就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转首看着那人,眼神却是极其镇定,黑硬如石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军好,为了大日本帝国好。我们要称霸于东洋,就必须先学会心狠手辣!那些女人只会妨碍我们做事……所以她们全部都该死……斩草除根,才不会春风吹又生。不管龟田再献给将军多少女人,我都会叫她们像这折断的樱花枝一样……有去无回!” 男子皱了皱眉,语气凛冽痛彻,有冷浸浸的冰凉透心而入。“惠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个善良又爱笑、甜美动人的女孩儿哪去了?” 一阵钝痛,仿佛头顶被利刃慢慢劈开,少女冷声打断他:“你闭嘴!作为东瀛忍者,哪来那么多无谓的情感?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从来都是一样的。善良、甜美的惠子,早在七年前就死了!苟延残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灵魂一样。在她被他的禽兽父亲卖掉时,在她被她的国家背叛之时,她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已然是重生的。我从地狱回来了,这一次,也该是时候向他们好好算算这笔账了!” 少女的神情,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骛冷酷。她接着笑说:“我在望乡台上待得太久,牛头马面不停地驱赶我去奈何桥,可我不想就此遗忘。或许我还真要感谢我的父亲,甚至因为不曾给我一个坟墓。所以,让我能活着回来……” 凄厉的话语,就像刀锋一样扫过男子的胸口,寒冷地让他的痛楚冰冻在心底,“你这么做终会害了你自己!你不是很爱将军吗?难道连对他的爱都无法抵消你心中复仇的愿望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没有爱……” “你懂什么?!”闻言,少女原本清澈美丽的黑色眸子,此时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染着异样的执着。那是恨,深深的仇恨,仿佛铭刻在脊骨之上,每一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烈火、鲜血、侮辱、复仇……那样惨烈的十二岁。 她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如今,七年过去——回忆十二岁那年,已经恍如隔世。 她高高地扬起了头,像是屏风边角上的一只鹤,丹顶上染了剧毒的朱红。 “相比你所承受的杀人训练,你根本不懂得任何苦难!你看见过最疼爱你的母亲在你面前血溅三尺吗?你经历过自己的亲族们沦为贱民被异族的武夫蹂躏吗?你曾经有一个不到十岁的亲妹妹在你面前被酒醉的父亲活生生扔下河而死无葬身之地?你知不知道被人当作钱财来交换鸦片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被凌辱又是什么滋味……那种如蛆附骨永不超脱的孤独和绝望,像烙印一样打入灵魂,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你的那些善良的情趣,那些正义的幻想,跟这些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前井利川,但愿你有机会将这些苦难一一经历,否则你对我的指责永远都是苍白可笑的!” 恍若有阴冷罡风生生刮过男子的面颊,冰凉到可怖。他看着她如骄傲的孔雀般扬起头,那绝美容颜下苦苦隐藏了的秘密,终是深深叹息了一声:“好吧,我不再劝你了,只要你乐意。” “我是爱他的,但爱这个字对于我来说,却比死还冷。或许是方法不同,无论我为他做什么,他也根本看不到,所以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惠子低低苦笑一声,却有眼泪咻地滴落下来,融入到樱花树下的泥土里。 她缓步向灯火通明的洋楼走去,神情高贵而不可亵渎,有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欲坠不坠。然微风卷来了那心底最凄凉的声音,“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的生命里只有复仇两个字。所以,如果有一天,将军的眼里出现了别的女子,那么,这世上便再没有能困住我的‘束缚’了……” 男子顿了顿,看着她远远离去的纤细身影,眼眸如暗夜深沉。 “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惠子,你都是我心里最初的那块琦玉……完美无瑕……我前井利川欠你一条命,既然你已然选择沦落,我也没有把握能把你拉上来,只好决定陪你一起沉沦……” 拨开回忆里弥漫的浓浓雾气,时光缓缓倒回到一年前,他遇见她的那一天。 初冬。清晨的陆家嘴渡口,天色阴霾,乌沉的云如饱满惆怅的容颜,低低拢在喧闹的上海滩上空。蒙蒙细雨漫天漫地倾泻下来,黄浦江水汽氤氲,有一种迷蒙不似真实的感觉。 烟雨锁重楼,外滩上巍峨的维多利亚式西洋建筑还在安然沉睡着,然而渡口却是繁忙起来了。江岸边停泊了各式各样的船舶,来往的旅客提着行李和包裹,或身披简陋的蓑笠,或撑起油纸伞,喧嚷着来回穿梭。 “开路!”日本军人的一道厉喝,来往纷杂的人群蓦然小声下来,轿夫们看清了情势,赤着脚啪啪踩在泥地里,亦纷纷靠边站。巡捕房的人持着手杖威吓着拦下两旁人群,原本熙攘的场面很快被寂静无声所代替。 这次迎接武田上校和家眷,动用了好几辆日本军用车。他前井利川,随着他年轻英俊的将军从车里缓步踱出,一同等待即将靠岸来自日本的油轮。 蒙蒙细雨下,几十个日本军人在渡口处整齐排列成两排,军纪严明。 遥遥看着黄浦江对岸的景致,上海旧宅屋顶上鳞次栉比的黑瓦在雨水的浸泡下有一种乌黑发亮的光泽,冰冷的西洋尖顶拱花石料建筑绵延于外滩,在雨雾中呈现出一种灰调的高贵。 他心里涌现出一股莫大的激动,总有一日,他们要征服这座城市。 约有一刻钟左右,不远处江面上鸣出一阵“呜——”的汽笛声,一艘巨大的铁轮靠近了港口,轮渡上硕大的烟囱直冒出一团团的白色蒸汽。隐隐约约中,可以看到船甲板上站了十多名穿着一身和服的日本人。 冬雨仍然绵绵不绝地下着,刺骨的江风卷着薄凉的寒意呼啸而来,恍若冰凌一般要刺透进人的心里去。 码头开始热闹非凡起来,那十几个日本人踏着舱板下得轮渡来。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浅蓝底裥白色木瑾花图案武士服的中年男子,身形修长,蓄着八字胡,面容颇有些沧桑,目光却是炯炯有神。 他想他就是官拜上校的武田幸雄了。 然而,他未想到的是,竟会有东瀛女子一同前来。 她是苍凉冬景中绝美的滟色,他看到她的那一刻,眼里有微微的眩晕。 少女言笑晏晏,持着挡雨的竹伞,翩翩而来,整个人有一种高贵、遗世独立的感觉。木屐踏在隔空的舱板上,是琮铮的回响。 女子着了雪白的和服,衣面上用金线织就的菊花花纹曲线婉转优美,极是逼真,腰带上绣着以朱红色与象牙色图案组成的格子花纹,给人以清丽无双的之感。时光静美,白菊漠漠,如此真是清寂动人。 她的容颜白皙娇嫩,就像苍穹尽处的流云,洁白无瑕。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里的白玉黑晶,清波流滟。 乌黑头发披在肩膀,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粲然光芒,端庄典雅的发髻上点缀着由琉璃和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样式精丽的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单串流苏随着她的移动而像打秋千一样微微晃荡…… 他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日本女子,只是想,能站在她身旁,怕已是永生的荣幸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有些人,仍然悬着等着,连帷幕都未曾掀起。 正如初来上海的惠子,或许连她自己都不会知道吧。在这座歌舞升平、硝烟弥漫的城里,究竟会发生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第二话:归来却向谁家 火车隆隆的轰鸣声响划破寂静的初晓。 时令初夏。夜风沁凉,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衣衫裙摆便如风中的花蕊般翩飞不定,长发也吹得乱了,却还是舍不得关上窗子。 祁家二小姐斯如端坐在车窗旁,静默不语,只托着腮帮细细瞧着窗外破晓的景致。神情专注的女子,长发从一侧垂下来,垂在颈窝里,无意间抬手掠鬓的举动,倒是叫人想起“皓腕凝霜雪”之句,别有风情。夏日衣衫轻薄,她只着了一件天青色绫纹偏襟衫子,墨蓝底的醉八仙大镶绣,藤黄线香的掐牙,葫芦盘扣上坠着碧玉莲花。眉眼间盈盈婉转之际,越发显得她面目清秀,娇美可人。 若不是因为七姨的那封信,她想她是不会回上海的那座祁家老宅的。但是七姨说祁老爷虽被人枪杀不成,却也在弥留之际了。信里说的很清楚,祁家老爷指明有要事要对她说,只留了最后一口气等她回去。 但她仍旧想不通那个冷漠寡情的男子,那个她应该称为爹的男人在抛弃她之后还有什么话和脸面能对她说,是后悔了么? 祁斯如微微苦笑了一声,眼睛蓦然间有些艰涩难忍。车窗外是黎明时分晦暗的风景,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朦胧里的绿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隆隆的车轮,声音已经听得习惯,反倒也不觉得吵闹了。 在清澈静雅的苏州河从眼里缓缓出现时,她知道上海城终是也快到了。渔人早早划着船桨的欸乃声渐然入耳,渔家女清扬的歌声婉转如碧波荡漾,无数锦帆渔船首尾相接,迤逦达数十里,缓缓沿着河顺流而下,蔚为壮观。 接近盛夏时分的苏州河,水势饱满,河道宽阔。火车一路开过处,可见明媚朝阳的金色光芒下,两岸绿堤上长柳依依,远处的墟里人家,近处的绿柳村廓,如一卷无穷无尽的江南诗画图轴,在她眼前缓缓铺陈开来。 祁斯如正沉浸在往日尘烟与破晓美景的反复揪结中,忽听车厢不远处传来纷乱嘈杂的怒骂声和靴子踩在车底发出的咯吱声。 “八格牙路!给我把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找出来!”说话的人显然是一个日本男子。 斯如有些疑惑,微微探了探首,却见众多荷枪实弹、身着呢制陆军服的日本军把持住了各个车厢口,靴上的马刺锃亮,手中枪尖上的刺刀,闪着寒冷雪亮的光芒。 一阵恍惚,却见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小跑到斯如面前,惴惴不安道:“姑……姑娘……帮帮我……” 斯如一阵犹疑,嗫喏问:“你,要我帮什么?” 女人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把一个包袱胡乱塞给她,说:“姑娘,求你,帮我好好保管包袱里的东西,我会报答你的。” “这,你怎么了?” “姑娘,求你了,他们要杀我……”女人言毕,再不多说一句,惊措地向后探了探头,一边往车厢的另一端出口蹑手蹑脚而去。 斯如捧着那花布包裹,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转头向后喊她:“那个,姑娘,姑娘你……” 真是奇怪,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际,日本军的一个领头男子瞧见她不安的样子,缓缓往这节车厢踱步过来。 “都不许交头接耳!”那头目厉喝一声,手中的枪直指众人面门。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众人噤若寒蝉。他利刃一般锋利的目光先是从车厢里所有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最后才落在了祁斯如的身上。 斯如微微抬首,目光与他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吓得脸刷一下白了。 那头目目光如箭,将手中的佩枪缓缓移向她,“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冷声道:“你,出来!” 斯如颤颤起身,“你……要做什么?我没干坏事……” “把你手里的包袱打开!” 想着这包袱是有人托付给她的,斯如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想车厢里又进来一个日本人,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刺刀便向她的包袱微微挑过来。 “啊!”斯如只觉心中惊恐到了极点,吓得拼命往座椅后躲。 头目淡漠地看了看她,一把打开那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裹,只见一件朱红色绣着鸟雀花纹的和服出现在眼前。 红色衣服,该不会说的就是这件吧?斯如惊恐地看着那个包裹,只觉心里一阵阵的不安像潮水一般澎湃而来。 那两个日本军见状,转身交头接耳了一番。 “不是那个女人,可怎么向龟田先生交代?” “我看她比那个女的还漂亮呢,你瞧她的模样,多么惊人啊。我想归田先生应该不会怪罪我们的。” 另一个日本军闻言,迟疑地点了点头,重又举起刺刀对准她,命令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斯如惊得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不,那个包袱,不是我的……” 车厢里终于有人看不过去,起身向那两个日本人高声质问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抢人?!” 为首的头目见势,却是冷笑一声,厉声开口:“王法?你跟老子讲王法?我告诉你,大日本帝国就是王法!”话音刚落,他便将那手中的枪栓一拉,直瞄准了说话人的脑袋。那男子见状,只得安然坐下来,再不敢多言半句。 “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眼见女子不肯听话,日本头目有些不耐烦了,重又向她举起了刺刀。 “我走,我走。”斯如吓得忙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行李起身。好在那些人还算客气,并不推搡,也并不斥骂,只是在黑洞洞的枪口下,任是谁都不敢反抗。然而,她还能存活吗? 正思忖间,忽听车厢内众人一阵惊恐喧哗。斯如抬起头,向着人群注视的方向疑惑看去,一时间却是吓得不能动弹。她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在她身旁逃逸的女子,在众人面前从车窗上跳下。 巨大的轰鸣声中,女子并未安全落地,反而被火车“嘭”的一声撞得腾空而起,继而被巨大的吸力带入了轮子底部,在一阵撕心裂肺的肢体碾穗声中,血肉飞溅,鲜红的血像暴雨一样从窗外喷射进来,带着碎成一块块的骨头。 “啊——”众人惊声尖叫起来,血腥气味在车厢内缓缓弥漫开来。 然而行进的火车很快将这一切抛向身后,仿佛从不沾染着任何感情。斯如一脸惨白,只觉眼前一阵黑乱,嘈杂喧嚷的声音皆成了耳边嗡嗡的共鸣声。 人的生命,就这样如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一番折腾,强忍着不去回响,许久,斯如心内才微感缓缓安定下来。火车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汽笛,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入了上海车站。淡白的蒸汽在凉风中弥漫开来,车门一开,她便看见各个出口都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像是有意拦截一样。 交接之下,她被带上了一辆车子。汽车一路平稳地驶出了车站,她的心也开始愈加怦怦乱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做些什么事,只是惴惴不安地紧紧捏握着双手,浑身发抖。 车子驶过繁华的上海城外滩,巍峨的西式建筑声势浩大般撞进她茫然的双眼,浑浊宽阔的黄浦江如一条悠长的黄缎子婉转飘向未知的远方,如同她不可预知的未来。 车子不久即转入了一个巨大的庭园,庭园门口两边各有岗哨,一见了车子,立刻立正上枪行礼。斯如见车子缓缓驶入了大门,那路两侧都齐齐种植了名贵的银杏,时令初夏,正是绿意盎然,叶子在和风中微微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若是在秋季,这条道路想必将满是厚厚的落了一地的金黄色小扇子了吧。 越进入园内,可以看到由园艺工匠时时打理的名贵草种,碧油油如毯,长势极好。庭园深处是重重几幢旧式的西洋式建筑楼和有日本风格的独立楼阁,琉璃瓦,金箔柱,檀木门,风一起,长廊上风铃串串,叮咚脆响,清远得恍若天籁之音。楼层皆是由粗大而华丽的圆柱为主支撑体,圆柱上雕刻了精美的欧式复古花纹,极其简约华美。园内四处栽着株株极大的八重樱,华盖如亭,虽过了樱花的盛放时节,却仍有未凋零落下的嫣粉残花。 车子在一处圆形的喷泉水池旁停了下来,池子里养了几十条攒动的红色锦鲤,中央一个天使形状的白色雕塑,从中四散喷出清澈壮观的水花,阳光下微有彩虹隐隐显现。 “这里是日本租界,小姐可以下车了。”迎接她的是一个身着浅蓝色武士服的日本男子,较之其他人,他显得更随和温润,轻声笑着道:“放心,晚宴后会有人送小姐你回去的。你长得真不是一般的漂亮,尤其这双眼睛,真是魅惑……” 斯如微微有些紧张地下了车,听完话后并没有说话,只看着那人清澈的眼神,淡淡点了点头。在南京女校她是研修过日语的,所以也没有什么语言障碍。只是这些日本人那么费尽心思,只是要她来这里参加一个晚宴? “对了,”那日本男子轻轻地喊住她,乌黑的眼中蓦然透出温和的笑意,“介绍一下,我叫前井利川……应该如何称呼小姐你呢?” 斯如仍是有些紧张不安,“我叫……祁斯如。” “祁斯如,姓祁?”前井利川温柔地重复了一遍,嘴角一扬,“美丽的名字。” 斯如勉强笑了笑,飞速思考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却见西洋楼内有几个身着和服的女子连忙迎了上来,恭敬地对那个日本男子行礼,“前井先生。” 前井利川一边快步地向西洋楼富丽的大门口走去,一边轻轻地在女子耳边吩咐着,“祁小姐要参加今夜的晚宴,你们给她准备一下。再去告诉龟田先生,计划有变,樱桃跑了,但我给他送了如意美人来。” “是。”几个美丽的日本女子对着他的背影极尽礼貌地弯腰。紧接着,还不等斯如反应过来,她们就半搀扶半强迫地将她往另一个方向带去。 但斯如没有看到的是,西洋楼二层的一个窗户后,帘影晃动之际,有一双冷漠晶亮的眼眸一直在紧紧尾随着她的举动,她的面容,甚至她的每一寸表情。 “真是长得漂亮呢……” 然而那双黑色眼眸里忽然有了深切的悲哀,浓烈如酒。 “花一样美丽的姑娘……但愿你真的能平安离开这里……” “但是,或许,你会成为那第五个女子……” 第三话: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轻轻拉开日式推门,有和服少女迈着细小碎步,纤足蹑履进入屋内。焚一把清新的菊花香在房内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 出浴后的祁斯如端坐在房内,垂着剪剪秋水的紫色明眸,齐齐由四个日本女子为她着上礼服、画上妆容。那些和服少女都是面无表情的,虽然殷勤,却无温暖。在看着她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和怜悯。 许是因为她是中国女子吧,斯如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坐着。微微打量房内摆设,和一般民居一样,日式风格的屋里摆设亦有栩栩如生的白兰花绣屏,雕花的门窗。古色古香的清澈铜镜前摆满了胭脂和钗花,红木的衣柜里挂的都是轻巧的西式洋装、绣工精巧的旗袍以及各色和服礼服。 将乌黑柔顺的长发一部分挽起,一部分披在肩膀,配以各色珠珞发饰。再着上一身及膝纯白锦缎点缀蕾丝花边的小洋装,裹着同样质地宽宽的淡紫色丝质绣花腰带,镜中的斯如纤腰如束,白纱衣裙质地在灯光下泛出流动的光,有一种高贵的剔透婉约之美。 走近时可以看到,胸前清纱掩映的图案是小朵的雏菊花,色泽逐渐加深,接近裙边时,变成了绽放的大朵橘花了。而厚重质感的锦缎礼服穿在她这娇美玲珑的江南女子身上,怯怯的仿佛弱不胜衣,若是翩翩行走时,她的银色丝质衣襟斜斜裹着单薄的肩膀,似露非露,直诱得人心里直发痒。 日本少女完成斯如的妆容与服饰,也不得不从心底里生出一股由衷的赞美。淡漠的目光微微有些松动,娇美羞涩的斯如,本就天生丽质的女子,此时更是恍若是卷轴画上一枝锦上的花,被神灵吹了口气变成了少女,只要那华锦一卷,她就会像画一样敛了广袖与容颜,轻盈地收将进去。 “祁小姐这样打扮很美呢,虽是穿了同样的洋装礼服,却和日本女子有明显的异样风格与气质……”身着鹅黄色的一个和服少女清浅地笑道,眼眸里却是蓦然闪过一丝暗含的深意。 斯如微微一笑,但听不语。不管礼服穿在身上有多美,她终究还是个中国人,这是不能忘本的。 其中一个日本少女却是温婉一笑,接过同伴眼中藏起的诡意,淡然道:“而且这样似乎比由美小姐穿起来的样子还要美呢。” 这样一说,其他几位和服少女不由眼睛一亮,附声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惊艳无比。祁小姐,这可是由美小姐的房间,礼服也是由美小姐借你穿的,待会儿她来看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她一番美意啊……” 斯如微微一笑,听着她们口中谈论的女子,不由温然问:“那个,由美小姐是谁啊?” “武田由美小姐是武田将军的女儿,在日本可是绝色美人,人又善良,连明治天皇都对她大加赞赏呢。不过她和三浦将军已然有婚约了。” 说到这儿,其他几位少女微微有些失望地叹息:“哎,像三浦将军这样俊朗有为的人,也只有由美小姐才能与他相配吧。”最后半句话带有了些微的羡慕与嫉妒,斯如不解地瞥了她们一眼,心里只想这个传说中的三浦将军真的有这么出色吗? 于是温然笑着回道:“好的,待会儿见到由美小姐我一定会好好感谢她的。” 鹅黄色和服少女嫣然一笑,眼神却是有些冷冽,点了点头,对她说:“那就好。祁小姐,晚宴时若有人在外喊让你出门的时候,您就从这个门,与其他的女孩子一同出去,和大家一同给贵宾劝酒。今天晚宴一顺利结束,前井先生就会派人将您平平安安地送到您要去的地方。” 斯如莞尔笑着,回道:“好的,我都知道了,谢谢你们。” 吩咐完要事,四个和服少女皆向她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拉开推门,笑着从房间鱼贯而出。一时间,空旷的房间内蓦然寂静下来,只剩她一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斯如百无聊赖地看着偌大的房间,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日本人也真是的,一路从火车上将她带到这里,也不告诉她这个晚宴有多重要,究竟是要她做些什么,只是陪酒而已?但愿不会误了祁家的要事才好啊。 想着房里也只有她一人,斯如索性一屁股在榻榻米上靠坐下来,一边用手揉了揉跪坐很久有些发涨的小腿,一边托腮思虑七姨信里说的事。四下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众人散去的喧哗,屋内越发显得安静。 正琢磨着她爹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闭上眼脑子里却全是白日里火车上那女子跳车后的情景,直让她心内寒意升起。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木屐走路的声音。 脚步声越走越近,直停到她的房门口。斯如心蓦地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来,她的胆子本就不大,到了此时更是害怕起来,她赶忙将身子一闪,将身子掩藏在了屋内湖蓝色的窗帘帐幔之后。 来人拉开推门,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绘织”,淡笑唤道:“绘织,是不是你?别藏着啦。” 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敢探出头来看是谁,只怕了再被人用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脑袋,一颗心也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紧紧捂了嘴在帷幔后一动不动。却听那男子轻笑了一声,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开完会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寻。” 斯如此时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脑子里却又是一片空白,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着没有动弹,又听他说:“绘织,你再不出来,我可真走了。” 斯如闻声,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躲在重重帷幔后浑身发抖。 就在她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刷一下将帷幔拉开,猛地将她拦腰抱起。斯如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软榻上,暖暖热气喷在耳下,有一种又酥又痒的感觉,令她既惊且怕。 却听着适才那男子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哈哈大笑说:“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要你求饶不可。” 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有一种隐隐的硝味呛入鼻中,斯如拼命地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一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待看清她的脸庞,却不由怔在当地。 屋里只开了一盏小灯,窗子上挂的又是湖蓝色的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黯蓝,衬着斯如一身纯白锦缎的白纱礼服与淡紫色的丝质绣花腰带,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纯白琼花,坠在雨意空濛里一般。 而那一双闪烁着明亮光芒的天生微紫的瞳仁,像是紫藤花绽放在她眼里,更是世间少有……男子忽然心里一动,眼眸中微带几分迷醉,不由哑声问道:“你是谁?” 他的脸庞本来极近,斯如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冷峻坚毅的,拥有挺鼻薄唇如神祗般硬朗的轮廓,而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正牢牢锁在她脸上。一身藏黄色呢制的戎装更是将他的身材衬托得伟岸轩昂。她不得不承认,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邪气桀骜的人,这个来自东瀛的年轻男子,浑身焕发出令人震惊的光芒!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而男子正是和服少女们口中所提及的三浦将军。他微微挑眉,看她紧张的样子,有笑意从眼底流露出来。映衬着明灭的灯火,眼前女子半低半侧的脸,仿佛一首绝美的小诗,诗句清丽脱俗,如幽兰微绽。 “我……”斯如见他目光灼灼,一双眼睛瞧着自己,又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不由一阵羞涩,脸上慢慢涨起了红晕,赶紧用力挣脱开他。 拖着笨重的洋装裙摆,她正欲往门口处小跑而去,却不想手上一痛,他的手已经牢牢箍住了她的。斯如一惊,回过头去,如幽泉般清雅出尘的脸上,清凛凛的眼眸像水波在芳草谷中闪亮,正好与身后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是三浦从未见过的,娇美绝妙的姿容更是让他惊艳。背对着他探头探脑地从帷幔处走出来的样子,一络乌发如水般垂在颈弯里,映着那洁白的面颊,恍若隐隐有宝光流转。 “你和我玩欲擒故纵?告诉我你的名字。”他不容抗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娇躯又落入那人的胸膛,依稀间仿佛能听到戎装男子的心跳声。 斯如大惊,紧张之下不由胡乱喝道:“你快放开我!” 三浦听到她的口音,眉头却是一皱,低低问:“你是中国人?” 感觉那人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他的脸也离她越来越近。斯如狠下心来,对着男子那抱住她的手猛地咬了一口。 三浦吃痛,不由微微放开了她。斯如见了这个空档赶紧挣脱开这男子,只害怕地向后看了他一眼,拉开推门拔腿就跑,连木屐也忘了穿。 一身笔挺戎装的三浦弘之只觉她最后回顾看他的那一瞬间,她精致的五官在霎那间有一种珍珠般的光彩。而那微泛着紫芒的眼眸中流淌过的一抹浓烈的惧意,却像符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揉着手中留有牙印的伤口,当他再追出门时,早已没有了方才女子娇美纤细的身影,微微的,怀里只留有一线淡淡幽香。 “中国女人……”三浦疑惑着,眉头却是紧皱了起来。  ; ; ;  ; 第四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斯如几乎是拼尽了所有的气力在狂奔,想逃出这座西式洋楼,可是想着外面都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严密守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逃脱。 楼层内日式推门房间比比皆是,悠长回廊错综复杂、四通八达,仿佛这样奔跑下去永远没有尽头。罗袜踏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微微有些打滑。只消一会儿,她便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糟了!这下该怎么办?斯如四顾张望回廊内是否有人经过,不想刚转过一个弯角处,斜刺里便横出一个人来,她一时躲避不及,迎面就撞在那人身上,身子亦软软栽进那个人的怀里。 “姑娘小心!”那人见势眼疾手快,忙稳稳托住她的身体,不让她摔倒在地。 “啊!”来不及喊痛,斯如立马捂着头不住地点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抬头一看,没想到竟是一早的前井利川。 “先、先生?”斯如愣愣地开口。 前井利川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和言问:“怎么是祁小姐,有老虎在后面追你吗?” 想着房里的男子,斯如低低嗫喏道:“那可比老虎可怕的多了。” “哦?究竟是什么东西,把祁小姐吓成这样?” 斯如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没什么。” 前井利川的嘴角扯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眼里却是晕着冰冷,有些不悦道:“如果没什么事,还请祁小姐回自己的房间等待晚宴的开始,我想我说过今晚的重要性。” 话说到这儿,想着房里那个欲对她不轨的男子,斯如不由心生惧意,人也退后了几步,道:“先生,我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只是、只是方才那房里有男子想要对我意图不轨……” “你说什么,是谁?”前井利川显然是被这个答案有些困顿住了,接着道,“祁小姐在哪个房间?” 斯如转眼想了想,认真回答:“听那些替我梳妆的姑娘说是武田由美小姐的房间,而那个男人进门来却是叫了‘绘织’,我也不是很清楚。” “由美?绘织?”前井利川默然一愣,缓缓从嘴里撕碎出语,“该死的!” 斯如见他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害怕的又退后了几步,小心问:“前井先生,我能不能不去那个房间?我能不能回家去?” “你显然被被那几个姑娘骗了,那是山田绘织小姐的房间。绘织最讨厌陌生人无端进她的屋子,如果你在那里被她看见的话指不定要遭什么罪……” 他看着眼前女子满脸惧意、楚楚生怜的模样,心下不由温软,轻声说:“我没想到她们合起来欺负你,但是今天的晚宴你不能缺席,只要今晚之事过了,我一定送你平安到家,好吗?你别后退了,过来。” 斯如抬头疑问地看着他,见他温和地笑起来,仍轻声道:“过来!” 她确定他不会拔枪出来伤害她,只得低着头,慢慢一步一挪地蹭过去。到他身边三步远的时候,她就停了下来。 前井利川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新的房间,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感觉手里的温热和力量像是安慰她不安的心,斯如渐渐放松下来,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而去。 “怎么都没穿鞋?”前井利川和言问。 斯如低着头,努了努嘴,道:“方才跑的快,一时竟忘了。” 男子的笑意渐渐漫上嘴角,复问:“那又为什么怕我,怎么叫你都不靠近?”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轻声回答:“我怕你像在火车上的那些人一样,拿枪口对着我的脑袋……” 也许有一秒钟,也许有很长时间。前井利川从嘴角渐渐逸出一丝笑来,然后这笑意慢慢地扩散到脸,最后眼睛里也盛满了笑。斯如却觉得她真的站不住了,不禁捂着胸口倒退了两步。他大声笑了起来,像是有微弱的电波流过心脏,让人的心麻麻的,酥酥的。 笑过之后,却是有长时间的默默无语,接着他淡淡道:“祁小姐,其实在日本,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但是这里是上海,有太多太多要考虑的因素,是我们与你们国家注定要交锋的战场,所以才会有残酷和杀害……” “不,你们这是在滥杀无辜,为什么不摆明了讲你们想要以上海为跳板来征服中国呢?”斯如不免有些不服。 前井利川沉静下来,转首看她,眼神有利刃的光芒闪过,道:“不可否认,我们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按照你们中国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祁小姐,要怪就要怪你们国家太过迂腐堕落,太过懦弱不争……” “这根本不是迂腐堕落、懦弱不争!中国从来是以儒家思想为先导,为人之仁,提倡以人为本、以理服人、以德报怨、以和为贵,由此推己及人,达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这或许就是你们日本人永远都不会懂得的道理!” 前井利川闻言,微微眯起眼,像是要从她眼中看出什么,却终是笑了笑,道:“话虽如此,但是中国人确实愚昧无知、自大狂妄,清王庭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又如何?还不是在我们的枪口和炮口下乖乖签了割地赔款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斯如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子倔强和斗志来,微微一笑,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说到自大狂妄,先生,我很不认同你的说法。我想这是你们日本人应该好好自省的地方吧,竟然妄想以区区小国觊觎泱泱大国,这才是以卵击石、愚昧无知。国人确有吸食鸦片,确有签订不平等协议,但是这样一个国人并不代表了千千万万个中国人!孙中山先生即将在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难保几年后,我们还会一味这样输于你们。前井先生,把别人当做傻子的人,其实自己更是傻子。我祁斯如虽是怕死怕痛,但在这个问题上虽死犹荣。大事尚且如此,何必还在小事上亲者痛、仇者快?” 前井利川足足看了她有好长时间,像是有些不可思议,蓦然间又点了点头笑出声来,言语里颇是赞赏意味,“此番话若是换了旁人,估计你就真的没命出了这道门了。祁小姐,你不是个普通的中国女人,如此大家风范,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斯如微微笑了笑,没想过自己的日语什么时候说的这么好,只是温然回道:“小女拙见,先生过奖了。” “如果我们两国没有隔阂、没有这些问题的阻碍,或许我和祁小姐能达成共识成为好朋友,真是可惜了……” 斯如莞尔一笑,眉眼间皆是一片清明,“一点也不可惜。先生可曾知道红拂女在客栈梳头时,虬髯客在干什么?” 前井利川眸光一亮,笑着道:“虬髯在看着她梳头。” 没想到这个温润的日本武士竟然知道中国的历史文化,于是颔首笑说:“不错,这便是非关风月、只为真心。先生能回答斯如的问题,又能心胸宽广包容斯如方才的大言不惭,在见解上自也是能与斯如一同辩驳之人。国籍不同与文化差异,想必并不影响我与先生交友吧,不是么?” “祁小姐果真不是普通女子所能比拟,我还真有点小看你了,以为你也是空有美貌而已。没想到,呵,你这番胆识怕是连惠子也未曾有吧。” “先生说的惠子是?” 前井利川温润一笑,淡然道:“只是一个故人。但闻祁小姐之意,利川深有同感,今日便也交了你这个朋友!” 斯如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明眸善睐中,笑声轻柔如檐下银铃银铃,在春雨飘渺的微风里轻轻摇摆,“先生很是豪爽。” “豪爽倒也称不上,只是不想错过一个益友。还有,你日后也不要叫我先生先生了,免得生疏,只叫我利川便好。” 斯如笑着应声,道:“好的,那利川,你也不必再一口一个祁小姐,只管叫我斯如就行。” 话至投机,两人相视一笑。斯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这番能送上小命的言论竟能交到一个异国好友,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来到新的房间,交代了一些必须的吩咐后,利川也应事先行离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斯如拉上推门,这才觉得身子虚脱,一下子坐在了地板上。她可真是吃了豹子胆,对一个日本人说了那么多话,幸好前井利川为人磊落,又能听进她的话,否则她现在定是死都没处死去。 远远的,回廊幽深中,当前井利川经过一间推门小屋时,却听有三浦弘之不耐烦的声音从中隐隐传出: “上海很大吗?掘地三尺也给我找她出来!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山精鬼怪,谅她能跑多远?她定是藏在了这楼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尽快给我找她出来!” 接着是龟田二郎惶恐的声音:“这……上海真的很大啊……何况将军口中的女子还没有姓名……打扰到其他姑娘指不定又要埋怨我。噢,对了,三浦将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不当讲的话,那就不要讲了。” 龟田闻言,言辞一下子噎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却听三浦弘之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声音,道:“你讲吧,讲吧。” “我方才看到利川君和那个小如意走得很近,而且看两人举止亲密,不知是不是将军要找的那个人……” 三浦的声音微微有些不悦,道:“利川君?你说那小如意……如果真是,夜宴后直接把她带到我身边来!现下跑了樱桃,不能连如意果也丢了……” …… 前井利川闻言蓦然一愣,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眉头亦微锁起来,“难不成斯如遇到的就是……” 第五话:浮生所欠只一死 凉爽温和的夏风浅浅吹拂着,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清浅的浮梦,蝉鸣稀疏,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满树的虾子红,在风中轻轻招摇着。 斯如独自背靠在日式推门房间里的落地窗前,看一眼窗子外头的紫藤花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球累累地垂挂下来,蜜蜂嗡嗡地绕着花飞。细碎的花朵像帘子罩在窗户上头,淡紫的颜色映进屋子里来。庭院里洗白了的竹布帐子上像是染上了雪青色,花串的影子投在布上,帐子上就开了一片藤萝花。 斯如轻轻叹息着,手里头捧着的那一副从藤编行李箱子中取出的旧式翡翠玉镯,那是七年前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物什了。 还记得当年母亲弥留之际时将一对镯子分开递给她和姐姐时,就曾说过:如儿、惠儿,这个叫做腕上盟,这对镯子带了灵性,是不能分开的。就像你们姐妹一样,生生死死都要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否则……” 然而终是再也没有否则了,母亲睁着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句未完的话语在她和姐姐听来永远只剩下一缕幽幽地叹息,她至死也未得瞑目。 她想,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是幸福的。那个有着惊世婉转唱腔的倾城名伶,那个引起火并的女子,曾让几十个男人横尸街巷,也曾让整个上海滩的名流富绅为之疯狂痴迷。可是,她最终被当时还是祁家大少爷的父亲所得,揽在怀里,在他飞驰的马上随风扬起她三尺如缎的青丝。纷争破碎的年代,爱情可以如此壮烈而唯美…… 但是没过多久,爱情像被硬生生掰碎了的玉翠琉璃,掷地而亡,飘渺了一方愿景。四百年惊鸿一瞥、鸳鸯两字怎生书?那些人、那些事,与她,正如风雨佳期,杳不可及。细碎的片段如同沉水已久的珍物,一点点浮现上来,稍不注意就即将消逝。 母亲自此再未笑过,那个脸色苍白的旧式晚清闺秀女子,只是一日日渐迷上了在芳草没膝的庭院深处端坐,持着细致的骨瓷茶杯,啜饮着清香四溢的花茶,在暮晚无边的萧索中,守望着永远也等不到的将来 原本祁家的家当全是由父亲与祁老爷子跑黑道挣来的,父亲金盆洗手后却没有了正当路子挣钱的本事,于是便靠着暗里赌博作为开支进项。虽然运气颇佳,很少输钱,可是后来不行了,只出不进。 最后短短三个月,父亲输得精光,连房产和地契都赔了进去,而祁老爷子也被父亲的所作所为活活气死。可父亲仍是不肯罢手,为了把所输的一切都给赢回来,他下死命地去赌了最后一次……而下的赌注正是母亲的一条命! 七年春华秋实,她被好心收养她的陆公馆陆太太带回了南京抚养,和陆少爷一道,上了最好的学,得到了最好的关照。只是,她失去了亲姊姊的消息,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连同母亲美丽惊艳的面容,成了一捧再也寻找不到的艳骨。 唯独在她的梦境里,姊姊的倩影会隐隐显现。但也只是昙花微绽,留给她的淡淡一个背影,极其洁净而端庄。清秀的发髻,淡紫色的紫藤花一路插下来,绕了整整一圈。月光闪烁在耳坠上,细细的发丝随风轻荡,她端端地穿着那么美的旗袍,在温凉的夏夜里独坐,或是伫立在红梅的千万重枝桠掩映下,整个人恍若晚露般湿润而忧伤。 七年时光如梦,她们成了时代转身时抖落的金粉,遗落的衣香鬓影,旧时光缠绵纠结的金丝银线。只可惜,家国万里,关山如雪,乱世惊梦,半生繁华,当年在母亲临终前相依相偎的小斯如和小惠子,以及那一对旧式命脉相连的翡翠玉镯,终究是情深缘浅,长恨如歌。唯一的芳华痕迹,也无处追寻…… 斯如靠着落地窗台上摆置的榻榻米,手指指腹轻轻摩挲在温润玉镯之上,低低叹了一口气,眼角有湿润的清泪缓缓溢出。她亲爱的姊姊,不知是否尚在人间? 若不是父亲,若不是那个狠毒残酷的男人,她和姊姊定还承欢在母亲膝下,决不是今日这般结局! 七年前的往事婉转凄恻,此时更是陡然间变得清晰起来。斯如想,纵是死亡降临的恐惧、水中窒溺的苦楚,都比不上那啮骨焚心的恨。 依稀间还可以听到当年父亲对她说的那句语气森然的话语—— “是你逼我的。” 最后一个字音被闷重哗然的溅水声掩没。不到十岁的小斯如,还来不及回头,那个男人已猝力将她重重推出船舷,扑面而来的暗绿湖水迅速逼近,转瞬是深寒的刺骨。 冰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怀抱她的骨殖,没顶只在顷刻。 水从口鼻耳中灌入,将气息逼压在胸腔,愈发胶连黏结的肺部如塞入重重棉花,她连一声呼救也发不出。 浓雾渐起的湖面只有这一艘小舟飘荡,旷寂天地,无人看见男人罄竹难书的罪恶之手如何将这一幕无声的谋杀演绎得分外完美。 她酒醉的父亲,犯下这滔天罪孽! 水面浮满暗绿的藻,她在水中作垂死挣扎,眉目间隐忧的稚气亦被惊恐扭曲。她向他伸出手,五指屈张,圆睁的眼里满是不敢相信的震骇与痛苦。 肩膀沉没,然后是脸,随之手臂,最后是她的小手……一寸寸没入水下,隔了暗绿水流,藻叶纵横,仍清楚看见她至死未合的眼。 圆睁,不甘,怨恨。 头顶水面合拢,最后光亮远去,幽幽天光化作一线,隔断彼此,阻绝阴阳。 立在船头的男人却是一动不动,修削身影随水波摇曳转暗。 他推她落水,眼看她沉入,冷看着她往死里去。 用那双抚弄过她肌肤,穿拂过她长发的手,轻轻一推,送她坠入死亡深渊。 他说过,她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从他薄削柔软唇间,一个爱字,她至死犹记。 连串气泡涌出口鼻,咕嘟嘟浮向上方,黑暗彻底降临。 她却不肯闭眼,身坠不见天日的幽暗也将眼睛睁大,化作水底冤魂也不甘不忿。 瞬息间,有万千恨,没入心底。 无声张嘴,肺里最后的空气化作一串细小气泡上升。 然,那个男人想不到的是,她会大难不死,侥幸生还。 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顺流而下被人救上岸,那日的她定也会如母亲临终一般死不瞑目。 …… 怖惧的梦魇孽障化作白雾缭绕而去,往事终归已成为耳畔呼啸而过的风。 遥遥望着窗外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洋楼,红墙铁栏,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栅栏外的青石大路一路延伸,明媚天光透过浓绿深碧,将林荫后一栋栋红墙白窗的小楼映射得格外华丽典雅。一眼还可以望见远处外滩恢弘的罗马式建筑圣保罗大教堂的圆形尖顶,有群飞的白鸽拍打着瑟瑟的翅膀缭绕飞过。 如慕如诉、如歌如泣的叹息。有眼泪携着刻骨的恨意落下面颊,似是断线珍珠。斯如伏在袖上暗泣了一会儿,心里蓦然空茫起来。那个她恨得至死亦决不方休的男人,那个还有话留给她的禽兽父亲,她定要回去亲眼见证,那最后的光从他眼里消失…… 猛听得屋里的西洋小座钟敲了几下,方才醒悟,想着夜宴入席的时间要到了,斯如放妥了玉镯子,抹了抹泪,收起眼眸中的悲伤,起身盈盈拉开推门。 正开门之际,却见有身着武士服的日本男子领着十数名貌美的少女款款行来。女子个个都着了洋装礼服,乍一看,眼中只觉有各色妍丽的奇异花朵纷繁晃过。她们娇美的脸上洋溢着略带兴奋与期待的笑容。 这与杏眸微溅泪光的她成为鲜明对比。斯如压制着心内的不甘和痛楚,重又盈盈微笑起来。 今夜,只要宴会一过,所有的问题都将被迎刃而解…… 日本明治天皇亲封并新派来的三浦将军,日军在上海军事驻扎地的最高负责人,即将在萨里斯俱乐部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请的都是现今上海的军政名流、政治官员和商界要员,除此之外,便是各国领馆的洋人。 据说今夜俱乐部中的鲜花香槟都是从外国空运,舞娘俱是高大美艳的白俄女子,乐队也全是洋人,大世界歌厅中许多名噪一时的红歌女都将亲临俱乐部中。举办这场宴会的表面之意是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其真正暗藏的目的却是秘不告之、无人知晓。 不过相对于女子来说,无论是名媛佳人,还是富家千金,她们无比期待更多的不是宴会的盛大壮观,不是名利场带来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是在这位清俊有为的三浦将军的相貌上。 甚至有和服少女极其艳羡的声音轻轻飘过:“都知道萨里斯俱乐部的后台是三浦将军,进出都有保镖护送,不知道今夜谁能荣幸成为他的女伴,名震上海滩……” “这问题也要想吗,别傻了,除了由美小姐还能有谁……” 第六话:曲阑深处重相见 暮色时分的天色颇有些奥热,遥远天际处有闷雷低低掠过,像是蓄着一场倾盆大雨的到来。天边云霞渐渐沉入夜色,林荫间的路灯亦渐次亮起。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车窗外景物飞逝,路旁的点点霓虹迅速退去,曳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长影。斯如将头轻轻地靠在半开的车窗上,望着车外明暗不定的光影,微微闭上了眼。和风细细扑在脸上,极其舒爽。 “斯如,别靠着那窗子了,今儿晚上凉,小心风吹了头痛。”前座的前井利川转过头来,温和说道。 斯如缓缓睁开眼,笑着应了一声,托着腮帮坐直了身子。 “这礼服穿在你身上,看起来真是特别的美,也只有穿在你身上……要是换了别人,还未必穿的出这个味道来。” 斯如闻言对他大大的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问:“谢谢,不过是什么味道?” 前井利川扬了扬眉,开玩笑说:“秀色可餐的味道,哈哈。” 车子开始沿着梧桐林荫道徐徐盘山而上,一面是爬满藤萝青苔的山间石壁,一面是白浪拍岸的礁石海滩。郁郁葱葱的林木间,近山腰处,司机微微一打轮,行至越过一个陡坡,车子开始往一处灯火辉煌的建筑群驶去。 斯如忍不住向车窗外张望着,前方一幢灰白相间的大理石罗马式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有霓虹的灯光打在精雕细刻的建筑墙面上,美轮美奂。高且纤细的铁花围栏后,大片常绿灌木修剪出玲珑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罗马式喷泉,悠扬乐声自那水晶大门之内传出。周围成片的绿色草地,修剪的一如地毯。有典雅的柱灯立在上方,亮如白昼。 林荫大道上,排队等满了各式豪华轿车,几乎将路口堵塞。有数十个身穿笔挺白色制服的佣人,在指挥着车子的行进路线。“晚上好”,到了跟前,司机把窗子打开,一个侍者快步迎上来,然后彬彬有礼的弯身冲车里打了个招呼,司机用日语轻轻地对那人说了几句。只瞧那个侍者往车子里看了一眼,就弯身笑说,“前井先生,江小姐,祁小姐,晚上好,欢迎你们的到来。另外,方才三浦将军和武田小姐的车子刚刚才过去。”“唔,知道了。坂贺——”前井利川递了个眼神给司机,示意他付点小费给那侍者。 “是”,司机麻利的从一旁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恭敬的谢过了,但样子并不低声下气,他向司机指了行车的方向之后,就鞠了躬,又朝下一辆车子走去。 “嚯,好大的架子,萨里斯果然不同凡响,连佣人都这么不卑不亢的”,斯如身旁的女子轻笑着说了一句。前井利川淡淡一笑,道:“是啊,回头你就知道了,这俱乐部跟其他地方的销金窟可不同。除了最有名的赌场“凰城”,上海就没有哪一家歌厅或是俱乐部的地位能与其争锋的了。要说上海滩一跺脚就能晃三晃的人物,那也是屈指可数,而这萨里斯的后台三浦将军却是那些屈指可数人物中属这个的……”说着,利川便向后举出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 “萨里斯向来只接待熟识常客,一般人纵是腰缠万贯,捧着金山银山而来,若没有常客引荐也不得其门而入。所以——” 前井利川的话还未说话,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她的身子也微微一晃,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一座壮观的青铜人物喷泉赫然出现在她眼里,正不断喷洒着细细的水花。周围是一阵又一阵的莺声燕语,许多名门闺秀的女子正围着喷泉言笑晏晏。她们看起来漂亮优雅,又笑得那么开心,斯如愣愣地看着,心里极是艳羡。 晚上八时未到,萨里斯门前的空旷场地上已是香车如织、宾客络绎——传闻中蚀魂销金的俱乐部,竟远离浮华尘嚣,隐匿在一片依山傍海的绿荫之中。 忽听”咔“一声轻响,斯如猛地转头,却见头上裹了红色头巾、肤棕眼碧的印度侍者已拉开车门,弯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小姐,晚上好。”前井利川也随了那印度侍者下车,步上场地上织金点翠的地毯。 斯如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回道:“谢谢。”迈步从车里走了出来,缓缓行至到一旁的紫藤花架下。 “哟,黄太太,您也来了,阿拉有阵子没见着您了,听说您儿子去英国剑桥了?” “陈会长,上次凰城的牌局您没去呀,太不给小弟我面子了……姜司令可是都到了,好好一桌牌局就差你,三缺一。”,“白小姐,许久不见愈发美艳了,侬这旗袍真漂亮,哪买的呀…” 周围四起的寒喧声顿时充斥于耳、此起彼伏,闷热又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奢靡的味道。一些侍者从中穿梭不停,手里捧着托盘,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类,一见来人便恭敬地问候是否需要来一杯。斯如看看四周晶亮闪烁着的珠光宝气和绫罗绸缎,脂粉、香水、雪茄交织的气味细细扑面而来,只让她忽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花架筛下淡淡霓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远处洋楼酒会上,其中俊男淑女络绎不绝,华服锦饰各异,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有以金漆细绘、有以羽毛珠片装饰、更有以血泪挂腮的奇异表情……无不繁复诡艳、惟妙惟肖,在夜幕华灯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 “斯如,”前井利川温和地笑着来到她身边,悄悄地低头唤了一声正看得有些目眩神迷的她,“看傻了?” 斯如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瞧,那些白俄人、印度人可真美,还有这样不寻常的奢华面具,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利川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温和一笑,“这样就看傻了?还真是个小笨蛋。其实这些都还是寻常的,见多了就好,也就那么回事儿。倒是,真正的大人物还没出场呢。” “谁是真正的大人物?” “笨蛋,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对了,斯如,别待在这里了,跟我上去和他们聊几句,如何?”他扬了扬眉,开口道。 看着那些名利场中婉转得体应酬的达官贵人,斯如含蓄地抿嘴笑着道:“利川,我还是不去了,我就在这儿看看吧。” 前井利川温润地笑了笑,也不勉强,道:“那好吧,你就在这儿乖乖待着,我去和一些人打个招呼就回来找你,好吗?千万别乱跑。” 斯如点了点头,应声道:“放心,我会好好的,你去吧。”前井利川不放心地再三看了看她,仍是踟蹰着走了。 宴会还未开始,众人只在外面百无聊赖地喧嚷着。异域风情的女子,如同蝴蝶穿花一般,踏着柔软而鲜红的地毯,从人群中妖娆而过。远处的高台上有乐队正在演奏着上海最时髦的乐曲……还有仿佛数不清的盛装男女,或饮酒,或赏景,或窃窃私语,或放声大笑。 “瞧,来了。”忽听身旁有人欣喜道,目光递向萨里斯的巨大门口。 却见有一行人踏出门来,两名紫色镶钻制服的侍者在前领路,引了后头五六人徐步而出,沿着专门的贵宾走廊直抵空旷的露天酒会。走在前头的俱是身着武士服的日本人,两名洋人反而随在后面。而其中最耀眼的一人,看不清面容,却可见一身笔挺呢制军装,肩上与胸前的军徽显示了赫赫的战绩,衬了倜傥身段,举止间英伟非凡。 “三浦将军!”身侧有女伴脱口惊呼,几名佳媛惊喜不已。 “真是好俊朗的军官啊,迷死人,可惜他快要订婚了……” 因着越来越多的人惊叹着向前去一睹那英俊男子的面容,斯如被他们挤得不行,只得作罢,向后缓缓离去。毕竟是中国人,那日本将军长得怎么样,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吧。 正想着她走了那么远,待会儿若是利川找不着她应该怎么办。却见前方不远处的一辆私家车里,有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从车里迈步出来。一袭黑色夜礼服,面容成熟稳重的男人,正肃容整装,对着身旁的侍者吩咐几句。 斯如微微愣在那里,眨巴了一下眼睛,心下暗想是不是看错。可那如此熟悉的身影,相伴了多年,又怎么可能认错。没等她多想一秒钟,已然有洋人含笑着向他而去,用艰涩生硬的中文开口:“这不是华南军政陆裕谦先生吗?先生大驾光临,真是令萨里斯蓬荜生辉啊……” 陆裕谦,真的是他! 斯如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心猛然一跳,脚步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啊,陆先生,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对了,怎么不见你那位惊动上海滩的未婚妻呢?” 闻声,斯如不觉得有些怔住,却立马醒转过来。紧张不安之际,她只想转身逃离,这个有可能会发生的尴尬见面。正当她转身迈步之际,不想迎面上来了前井利川的身影,一个踉跄,她那银色天鹅绒高跟鞋的尖细底跟微微一斜偏,竟被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给硬生生折断了。 “啊!”重心不稳,斯如一时站不住,再次一跤跌进了前井利川的怀里。利川见状,一只手稳稳的托住了她的腰,让她免于因为用力过度而摔倒在地。冲击中,手腕无意间划过眼前男子手中戴着的手表表带上,一阵剧痛,那腕中珍珠手链的链子已然被狠狠拽断了。 颗颗珍珠跳跃在大理石地面上,四散零落,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如同她纷乱地心事。来不及多想,耳畔已传来了前井利川柔和的声音:“斯如,你怎么又是这样不小心?方才还乱跑,让我好一通找。” 斯如对这些话却是置若罔闻,思绪全部随着那蹦跃的珍珠往前滚去,直到撞上一只雪亮的皮鞋—— “斯如,你还好吗?怎么了,斯如……”利川的声音横亘在前。 眸光低低掠处,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那颗硕大的珍珠捡起,在指间微微转了一下,然后陆裕谦惊诧的目光对上她的,“小七?” 夏风轻漾处,隐隐有洋人泛着笑意的恭维声音随风卷来:“咦,祁小姐怎么也在这儿……” 第七话:春日迟迟 女心伤悲 故人重相见,往事恍若身上的裙摆衣袂在海风里猎猎翻飞。华魅的霓虹灯光为眼前的男子拂下一身耀眼温泽。一阵眩晕,斯如只觉眼前灯火华彩恍惚中有些扭曲揪结在一起。散乱的思绪在清润的夏日海风里显得些微苍苍渺渺,仿佛蒙上了一层淡薄的云影。 温凉的风徐徐吹起陆裕谦和她鬓角的发丝,清扬飘逸如梦如幻。四目相顾之下,两人心中不由泛起微微波澜。 是相逢的复杂、甜涩的欢乐,还是心事的忧伤?竟一时介让她迷失了。目送连天衰草,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斯如,你怎么会在这儿?”陆裕谦亦是一脸复杂的神色,缓缓上前道。 “我……”风拂过耳畔发丝,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如同洁白的香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斯如蓦然陷入数月前的回忆漩涡之中,心底似有遥远的一幕掠过……曾有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单膝跪在三月的花海里,柔声说,嫁给我,我给你幸福,我要把整个江山都送到你眼前来……然,在几日后,他又对她说,对不起小七,为了家族为了报恩,我要放弃你,娶殷娜为妻…… 那些温软的过往,那些曾有的缱绻,成了生在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是无可救药的溃疡。有微微的凉意,一直沁到心底深处去,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而他,也再不能够承荷这样的痛楚。36712c5e77550897e25711e1d96 前井利川瞥见两人目光中迢递交织的脉脉深意,低头问她:“华南军政,你认识他?” 斯如闻言,像是忽然醒转一般,眼里微微一阵湿润,然后抬起头来,眸光清冽分明,无比认真道:“我不认识。” 言辞间坚决如断刀叮当落地,绝无转圜余地。斯如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轻呵出一口气,转身拉着前井利川便要离去。 却见陆裕谦已然快步追上前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让她面对他,轻声低声问:“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小七,你真的准备不认识我吗?” 斯如转过头,不去看他的眼,只是仰首眨巴了下眼睛,遥遥望着远处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 收拾了表情,然后转首再面对他,笑意楚楚,粲然道:“我应该认识你吗?还是,陆先生喜欢我叫你陆少爷,亦或是……裕谦哥……”可那笑容再美,亦恍若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 “斯如,你——”陆裕谦闻言,那双黑眸一瞬间恢复了如常的冷静,嘴角也紧抿了起来,只是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放手!” “陆裕谦,你快放手!你弄疼我了!”斯如冷然看着他,低斥抽手,无奈被他箍得死死地,甩都甩不开。 前井利川在旁,想是看出了些什么,微微和言道:“这位陆先生,麻烦你放开斯如小姐的手好吗?宴上还等着她过去。” 然而陆裕谦却是充耳不闻,只是将头慢慢靠近她的脸,彼此的呼吸也能感觉的到,他双眼里闪着灼灼的光采,仿佛要把她的内心看穿。 “什么时候,你竟然和日本人厮混在一起了?” 斯如转过了脸,耳边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有些加快。 “厮混?呵,陆裕谦,我想我的事还由不得你来操心吧。你堂堂华南军政,现下不是更该操心自己的婚事吗?请你放手。”她尽量令自己平静下来。 “我不放又如何?你从南京一路跑到这里,知不知道我会有多担心!快跟我回去!”他厉声质问,眼底怒气更盛。 斯如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眼睛,“担心?你是真的担心我吗,还是只是担心婚礼上见不到我的出丑?” “我从来没想过这当劳什子的事!小七,我知你不喜欢殷娜,我也已经取消了婚礼,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心慌意乱间,不由得勾唇笑说,言辞间却是字字如刀,“回去,回哪里去?陆先生,你这又是何必?斯如可承受不起。还请先生自重,放开我的手!” 他蓦地冷笑起来,“你非要这样不可?斯如,呵,自重?”呼吸吹散在她脸颊,“本是乱伦禁忌之恋,何来自重一说?” “你——陆裕谦,你别欺人太甚,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哥哥!” 他不答反问:“别人不是这样想的,不是吗?祁斯如,打从我决定取消婚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告诉自己决不会再放任你离开了……只要你肯回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只要你高兴。” 斯如疼得额上直冒冷汗,“陆先生贵人事忙,我不敢劳您的大驾……” “那从明天起我会很闲!” 斯如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是笑得无比潋滟生姿,“不好意思,打明天起我会很忙!” “忙什么,你有什么好忙的,还是忙着和日本人谈笑风生?”他阴冷地笑,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你——”斯如气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 却不知此时,有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子声音蓦地横亘出来,“陆裕谦先生远道而来参加鄙人的夜宴,真是失敬失敬。” 等等,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斯如闻声赫然转首。 “啊!”她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诧异难看,这不是在绘织房间碰到的那个登徒子吗? 那男子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忽然温柔地笑了笑。 “斯如,我们和陆先生有些话谈,你先下去吧。”前井利川转首淡然道,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斯如点了点头,却仍是挣脱不开陆裕谦的手。紧张不安间,却见那男子倾身靠近她,附在她耳畔轻轻地说了句:“原来你叫斯如啊。”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害怕,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那清澈的眸光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闪过,令人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一个恍惚,已然听陆裕谦漠然笑道:“三浦将军的萨里斯,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什么?!她没听错吧,他叫他三浦将军?难道他就是传闻中的那个…… 抬首愣愣看着那张英俊邪气的脸庞,斯如微微有些惶然,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顾盼有神,幽深的象两口井。一见这耀眼男子来到她旁边,周围众多人的灼热目光亦随之扫向她。 混乱的嘈杂声却渐渐变成某种一致的叹息。 多么少见的少女阿! 天生带着微紫的眼眸如同紫藤花盛放在眼底,柔软微卷的长发妩媚地垂在胸前,嫩白细腻的皮肤透过轻薄的纱裙若隐若现、宛如脂玉。桃花尖脸,杏水秋眸,唇上点着润泽的蜜丝陀佛,整个人看起来玲珑娇美,精致地无可挑剔。 一身英挺戎装的三浦却是从容地笑了笑,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回道:“哪里哪里,只是讹传。鄙人哪及得上陆先生这般,虽说是华南军政,实际上是割据九省、独揽一方大权的年轻军阀呢?” “将军过奖,陆某不敢当。赫赫军纪如何,也不过是厚此薄彼罢了。”说这话的时候,陆裕谦微微低头瞥了斯如一眼。 三浦却是扬眉一笑,摆了摆手。 正说着,有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的印度使女身披水蓝纱丽翩翩而来,屈身在陆裕谦面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又朝着三浦恭恭敬敬行了礼:“将军。” 三浦蓦然看向她,问:“何事?”那使女温然道:“ 武田先生和由美小姐皆已备好,龟田先生说宴会该开始了。” 三浦点了点头,挥手让她下去,于是转头又笑着面向陆裕谦,手臂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斯如揽进自己的怀里,淡然道:“鄙人一直想和陆先生好好谈谈军需方面的事,不过这时间太不巧,三浦该带着今夜的舞伴去主持宴会了。” 陆裕谦皱了眉头看向他,脸上微带了少见的严肃,“舞伴?” “呵呵,是啊,陆先生,斯如小姐便是今夜三浦的舞伴。虽说你们谈得投机,不过还要请陆先生高抬贵手了……”字字句句中透着一股难掩的逼人霸气。 此言既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旁观的人皆低低倒抽了一口气,他们眼光闪烁,交头接耳。前井利川的脸色还好,只是有些古怪。 斯如的脸不由大红,微微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看向三浦,他也正低头笑看着她,那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舞伴?高抬贵手?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要陆裕谦放手吗?可怎么会挑了她做他的舞伴呢,不是早已倾定的由美小姐吗? 却见陆裕谦的眸光越发深沉,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缓缓流连。想是周围旁观人对着他们的窃窃私语、三浦逼人的目光以及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日军岗哨,他蓦地松开了手,却没有露出丝毫窘态,勉力一笑道:“哪里,倒是陆某打扰了,将军随意。” 只是心内早已有冰凌刺入,小七,最温柔的小七,你竟这样狠。 斯如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真的肯放开了手。可,为什么,陆裕谦的眼眸里,像是有一种怒火中烧的隐忍。 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什么比一场宴会更能产生流言蜚语了。早已有日报和申报的记者高高举起相机,按下闪光灯的快门将这一切拍摄下来。明日的上海滩,不知又要掀起多少口舌之争的惊涛骇浪了。 三浦点了点头微作示意,嘴角扯起一丝莫名的微笑,琥珀色眼眸闪动着冷酷的煞气,“那真是多谢陆先生了。”于是向前井利川递了个眼色,复又低头对她道:“斯如小姐,请。” 抬眸看着他,她忽然有些紧张不安,嗫喏道:“我……我的鞋子坏了……” 三浦只是邪魅一笑,轻轻说了句:“这有什么妨事的。”没等斯如反应过来,他已然扯去她脚上的另一只鞋子,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打横将她抱起,“萨里斯置放着一大柜子的鞋,斯如小姐喜欢什么随便选便是。” “喂,你,放我下来!” “你这个登徒子,听到没有,快放我下来!”斯如双手捶打着他的胸膛,脸上皆是羞赧与惊意。越过三浦的肩头,缓缓望着越离越远的陆裕谦,他在夜色的阴霾下,看不清表情。 然而,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眼光却是比刚才凝聚在她身上的还要强烈。 三浦仍旧充耳不闻,只是嘴角含了笑,抱着她携了一干保镖向宴会贵宾出口缓步而去。 耀眼光芒下,占尽诸般荣光。然而,始终没有人注意到,他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那忽然一闪而过的高深莫测。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蛇,此刻终于还是等不及要出洞了……” 第八话:一片幽情冷处浓 侍者恭然欠身迎了他们一路迤逦通过贵宾入口进入俱乐部内,斯如只觉眼前一亮,恍若身处魅幻梦境。 一扇扇沉香檀木雕花长门缓缓由侍者从旁开启,柔软朱红的地毯铺陈悠长至尽处,一个宽阔而又灯火辉煌的大厅瞬时展现在她的眼前:四处印满了异域风情花朵的墙壁中央,有雕金的楼梯扶手蜿蜒旋转而上;如同钻石一般璀璨闪烁的巨型水晶吊灯剔透摇曳,梵阿铃的悠渺调子似如云烟在半空流淌,如丝缠绕;明滑如镜的地面不知嵌了什么,闪动星星点点银芒,竟觉步步生辉…… “真是不可思议!”斯如不由低声惊叹,身旁的三浦却是低头一笑,早知她会是这般反应。 “怎么了,这样就看傻了?”他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子,道。 斯如蓦地被他的举动微微怔住,抬首定定地看着他,有春日的桃花瓣在她脸颊上粲然绽放。 三浦见状,冲她大大一笑,眸中尽是温软之意。“你长得真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说的就是斯如小姐这般吧。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姓什么呢?” 斯如见他灼灼的目光越发逼近自己,不由想起白日里碰到他时的情景,于是尴尬地别过头,淡淡说:“问别人的姓名之前,是不是也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呢?” 三浦蓦然一愣,眼中出现了几分迷茫和不解,略带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问:“你问我的名字?” 斯如点了点头,颇有些理直气壮,“是啊,你的名字。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 “你问我母亲……给我起的名字……”他若有所思地低低沉吟着,片刻后,沉默就转化为了一丝奇妙的情绪,他勾唇一笑,轻轻地附在她耳边说,“……三浦弘之。” 三浦弘之?闻言,斯如微微在他怀里抬首看他,男子坚毅的下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沿着光滑的颈子没入呢制戎装的领口,看上去无比的俊毅和高贵。他脸上的轮廓很深,如刀削斧劈,从她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挺直的鼻梁和微翘的鼻尖。两道眉毛像是用笔蘸足了最浓的墨汁细画上去的,眉头眉弓眉梢无不恰到好处。深深的眼眶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深邃,琥珀色的瞳孔宛如最名贵的蜜色猫眼石,眼波流转间光华四溢,令人迷醉。 似乎觉察到了她偷偷打量他的视线,三浦弘之突然低下了头正脸面对着她,一双幽深清澈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与她的对上了,琥珀色的瞳孔里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邃,眼神沉寂如水,泛着隐隐的波光。 “呃,那个……那个……我姓祁。”斯如赶紧移开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心下不由有些慌乱。 三浦弘之点了点头,唇角间笑意深深,道:“祁?祁斯如,好别致的名字!” “谢谢。”她微微颔首道,有淡青色的冷香周身摇曳,恍若午夜风兰般清冽。 片刻,眼见门口处前井利川向他们恭然而来,三浦将她从怀里轻轻放下来,招手唤了一个和服少女,又附声说:“待会儿还有很多漂亮东西瞧呢,先去换双鞋子吧。” 斯如点了点头,却听他又含笑着说:“换好了,再到我身边来。” 立时有使女谦和地领她上了蜿蜒的楼梯,萨里斯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顶层的小阁楼一向是三浦弘之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踏入。而如今将军却因一双鞋而将陌生女子带入阁楼内,连未婚妻由美小姐都未曾进入,这着实让众人心存疑惑。只想着这女子定是极为尊贵的人物。 前井利川佯装看了看腕表,缓缓踱步到三浦弘之面前,明亮灯光映射在他脸上,有些微的怔忡。而三浦在见到他后,那原本有着柔和曲线的脸庞在一瞬间蓦然变得凌厉冷酷。斜叼起一支雪茄,他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低沉着声问:“情况如何?那老狐狸怎么样?” “将军好险的一着棋,不过一切都如将军所料,他遣了戍卫长回去调兵。怕是不多久,好戏就要上演了。” 三浦弘之漠然一笑,眼神阴冷,有利刃锋芒的薄薄影子一闪而过,“那就好,我等得都快没耐性了。这条老奸巨猾的大蟒,总算被我拿捏到了它的致命七寸!” 利川深深地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仰望浮雕吊顶的天花板,水晶大吊灯闪烁着迷离的异彩,一切寂静无声。“将军,那祁小姐……如果让她知道这一切……” “那就永远都不要让她知道!”三浦弘之冷声打断他的话,心下却有蔚蓝海水不断涌动,“陆裕谦,自今日之前,我总以为他的致命伤是那些隐藏在背后的产业与军需,只要断了他的财路,任他如何张狂也将无济于事。没想到,她才是他真正价值连城的珍宝……他并不是一无所有,利川,看来我要改变当初的计划了。” “将军,断断不可,斯如是个好姑娘,而且与此事完全无关——” “你不必再说,我已然决定了。我必然是要陆裕谦一无所有的……不过你放心,我会待她极好。” 利川闻言,脸色蓦地沉下来,“好?好到再暴病而亡?!将军,陆裕谦的未婚妻也算是名震上海滩的人物,将军这是要夺人之妻吗?如今我们在上海时局仍然不稳,将军抢他的女人,不知要树敌多少。陆裕谦爱憎分明,有仇必报,您想他能咽得下这口气?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和国家利益的大事!而且,将军别忘了,您的未婚妻可是天皇钦点的由美小姐,武田先生和大日本帝国方面也不好交代,何况还是一个中国女子!这中间关系的孰轻孰重……做得好做不好都怕是要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啊!” “利川君,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知道这分寸的。陆裕谦能够成为南京陆公馆陆振奇的养子可不是外界传闻的那般简单,要知道当年在吴淞港码头,他就是凭着手中一把匕首闯出了名号。这样的对手,从独揽一方的军阀到现在拿下上海滩众多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做的生意,不是仅靠陆公馆背后的财力就能做到的。别以为青帮老大有多了不得,这暗地里谁不知道陆裕谦才是真正的上海王,所以他心爱的女人,才更显珍贵无比……由美终归是会因为此事受到伤害,但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让那姓陆的完蛋,就算天皇陛下让我切腹自杀,我也在所不惜!”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三浦弘之凛冽的目光中,泛着森冷的寒意。 “将军——”前井利川欲言相辩,不想三浦已然沉着脸色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微微一阵叹息间,却见映衬在西洋油画的雕花墙壁背景下,一身盛装的祁斯如正缓缓从旋转楼梯上迤逦下来。脚上一双镶嵌了紫水晶的天鹅绒高跟鞋更衬得她本就婀娜的身姿越发楚楚出众。 三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本紧绷的面容蓦然间柔和起来,嘴角泛起耀眼的微笑。他起身缓步走向那举止娇美动人的女子,压低了笑声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祁小姐,一会儿可否赏光跟在下共舞一曲?” 斯如只觉眼前微微一阵晕眩,羞赧地低下头,嫣然笑着将带着蕾丝手套的手放在眼前眉宇明朗的男子掌心上。微微一个恍惚,她有一瞬间的犹疑,似乎感觉到在男子温热的掌心里横亘了一条突兀的疤痕。 然而三浦弘之却是始终柔和地笑着,眼眸中看不出一点波澜。然远处落在他们俩身上的那道视线的主人——前井利川,他的脸色已愈发地难看。 萨里斯椭圆的大厅内,最前方设了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早已有风情万种的女子在上面欢快地蹦跃起露出修长大腿的舞蹈,色彩斑斓的裙摆在留声机里夜上海的歌声中轻快摆动,迷幻如梦。中央留作舞池供男男女女逍遥舞蹈,探戈和伦巴都是目前上海滩的名媛佳人极为热衷的。散布四下的座位多以四人一组,约莫能容百人。 斯如随着三浦的脚步进入厅内,环顾四周,多见金发碧目,盛装而来的洋人,像是欧洲使馆的参赞。少数黑发黑眼的面孔亦是熟知的政商两界名流,新派女子言笑晏晏,并无扭捏之态。舞台下最靠前的座位却是统统留空。白色制服侍者领着他们在靠前的正首落座,立时有丰满艳冶的白俄女子穿了刺绣旗袍,上前斟上香槟。 谈笑间,酒会上的嘉宾贵客皆从大门通道内鱼贯而至,各自落座。椭圆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渐渐暗下去,乐池里音乐变换,起先欢快悠扬的曲子换作了靡靡的绮丽之音。舞台上朱红色镶了金边的幕布徐徐升起,厅中灯光俱暗,乐池中响起西塔琴和塔布纳鼓的声音,台上金红粲然的穹门洞开,铃声如雨,纱丽飘扬,十二名印度舞娘踩了跃动节拍,跳起脚铃舞。当中一名领舞者,穿火红纱丽,面纱缀满金珠,腰身曼妙如灵蛇,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带出异域风情无限。 三浦兴味盎然地看着表演,转首冲她笑起来,道:“祁小姐,你觉得如何?” “好美……”斯如只是由衷感叹,“世上果真有这般奇异女子,美而不妖、华而不媚,真是不由得人不嫉妒……” 三浦轻轻一笑,俯声到她耳畔:“若只是美而不妖华而不媚,那么斯如你更是世上超凡脱俗之女子,纤尘未染、风华绝代,由不得人不珍爱……” “扑哧”斯如忍不住笑出声来,斜睨着他,淡淡问:“三浦将军,你对女子甜言蜜语的方式可是不怎么高明。” 三浦却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落颜懒容华,她殊不知,自己的那一声轻笑落在他心里简直是说不出的好听,像是美人发插的玉钗翠钏微微相撞,又像是一片羽毛,在人心上最痒的地方挠了一下。 最难解,四目相对时;更妄论,清风明月在。 第九话:幺弦写意,意密弦声碎 歌舞陆续登场,椭圆大厅内灯色光影变幻,舞池中无数小灯闪烁,似散落了一地珍珠。而台上出场的女子也一个胜一个美艳绝伦,各逞妙美妍态。 正当台下众人看得忘乎所以、神魂颠倒之时,却见舞台一侧的金色旋梯上,鲜花锦簇,顶端洒下漫天彩带……靡靡舞曲,裙袂飘飘,四名晚装高髻、鬓簪玫瑰的和服佳人簇拥着中间一名作艺妓打扮的女子鱼贯步下旋梯,霎时间艳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 这艺妓女子正是今晚登台的歌舞主角,此刻着了一身洁白如雪的和服,恍若不食人间烟火气的仙子。玲珑的鹅蛋脸上涂了一层乳白的油彩,鬓间皆簪了各式的珠珞和花朵,随着珠翠流苏碰撞间发出的玲玲响声,她自旋梯居高临下俯视大厅,亭亭步下楼来。座中名流富豪尽皆仰首目眩,为之疯魔。 “没想到由美竟然会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出场,呵。”三浦弘之在旁用手指敲了敲额头,仰首喝下高脚杯中呈褐红色的烈酒。 斯如微微一愣,想是想到了什么,转首温然问:“这就是日本国第一美人武田由美小姐么?” 三浦轻笑一声,温柔眼神落在眼前女子身上,软声道:“确是。不过,沉鱼虽美……不及落雁。” 斯如瞧着那男子目光中的灼热,心下一阵乱跳,赶忙移开眼睛。 大厅穹顶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亮起,洒下一片朦胧柔光。 舞台上幕布启处,一扇巨大的绢画屏风绘制了淡淡的八重樱画影,粉红樱花从台上上空飘然落下。灯光淡淡笼罩下,舞台上不见其人,只映出屏风后一个袅袅侧影。一缕缥缈歌声便在此时清远扬起,初时细若游丝,伴了低回乐声渐渐抛入虚空,宛转起伏,无声无息潜入魂灵,叩动心扉。 一段《蝴蝶夫人》的咏叹调,音韵顿挫的意大利语,从那艺妓打扮的武田由美口中唱来平添了几许月夜霜落的曲致,浅吟低唱间,无需听懂那歌词含义,仍受其哀婉缠绵所感,闻者无不心醉神伤。 普契尼的这幕凄婉歌剧中,爱上美国军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归来,却等来无情被弃的结局,最终引刀自尽。 悲剧降临之前,她曾眺望情人离去的港口,眼中满怀期待与温柔,吟唱出《明朗的一天》:“ 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tut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tua paura。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 ”……他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终于实现他曾经的诺言。是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歌声渐入微渺,武田由美秀丽的身影终于徐徐转出屏风,裸肩长裙曳地,裙袂迭迭,雪白丝缎和服缀了一粒粒的蜜色珍珠,欲坠不坠,随步态款款而动。 佳人懒回眸,全场俱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大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当舞台幕布缓缓降下时,全场这才掌声如雷。 “太不可思议了,太美了!” “不愧是三浦将军的未婚妻啊,真是惊若天人……” 座中众人不由啧啧称赞、相顾哗然,交头接耳间仍是唏嘘不已。三浦弘之端了香槟在手,优雅地向舞台对面处的绝美女子举杯一笑,然后又转身对斯如笑道: “祁小姐,其实我以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并不是一出好的剧目,因为他并不了解我国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坚贞,不会像巧巧桑那样轻浮懦弱,靠美色取悦外国男人。” 斯如轻笑着勾起唇角,目光掠过台上耀眼的武田由美,“是么,贵国女子既然如此坚贞,想来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洁身自好,不会像那剧中军官一样,轻易迷恋外国女子。” 三浦弘之哈哈一笑,颇有些认真的说:“当然,倘若真是要恋上,也必定付出真心,决不会委屈心爱女子一丝一毫!” 灯色昏暗,照见眼前女子颈项雪白,修长如玉,鬓角散下一缕发丝,悠悠拂动,似酥酥撩在人心上。三浦凑近她耳鬓,闭目深嗅,隐隐女人香,混和了他身上烟草与香水味道,越发缭绕迷人。 “尤其是眼前佳人,即使我是那外国军官,也定不会让你做巧巧桑……” 场内灯光流转,一束柔光所指在武田由美身上,刹时聚焦了全场目光。这冰肌雪颜的女子,唇角挑着一抹孤诮笑意,风情万种地环视四下众人,目光轻扫过前排第一座上熟悉的身影和那身旁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于是一步步走下舞台旋梯,似自夜空降入尘世。 武田由美面目妍丽惊人,明亮清澈的眸光轻扫众人,但在斯如眼里却怎么都觉得那道透着莫名意味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或许是她自己想得过多,只好顺手持起细致的骨瓷茶杯,胡乱地啜饮一口。 “小姐,你好。”似是一个恍惚,一个听起来有些别扭的柔软声音在她身边响了起来,斯如忍不住呛了一下,一抬头竟看见武田由美亭亭玉立地站在她身边。见她抬头看向她,那高贵不可方物的女子却是笑着深深地鞠了个躬,倒吓了她一跳。 “武田小姐有事么?” 由美嫣然一笑,声如沥珠:“非常抱歉打扰你,不过,能否借小姐的舞伴一步说话?”她话语中明显指的是三浦弘之。 斯如温然地笑着,看了看身旁的男子,回道:“当然可以,小姐请便。” 一旁的三浦弘之却是有些疑惑,微微地皱了皱眉,淡淡问:“由美,怎么了?什么事?” 武田由美回头一笑,仍是温温雅雅的声音,“弘之君,父亲有事想要见你。” 三浦弘之点点头,缓缓起身,想是有些不放心什么,默然一阵犹疑,接着又转身对座上的斯如和言道:“祁小姐,你在这里可以吗?” 斯如笑着颔首,回道:“可以的,没关系,三浦将军请便吧。” “千万别乱跑,我很快就会回来。”他低低嘱咐,眼神莫名般的蕴意深刻。 武田由美对于她的通情达理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纤纤玉手轻挽上了三浦的臂上,两人面色凝重地转身轻谈着迤逦而去。 斯如目送二人回去,再回首时却见自己的座处对面,陆裕谦正持着高脚酒杯,眼眸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她,面目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然后又微微侧身,向身后的侍者吩咐了什么,侍者微笑点头,向台上白俄女子打出个特殊的手势。那女子心中了然,粲然笑着缓缓走下台,将怀中满满一捧丰湛华美的法国白茶花送向陆裕谦的那桌,然后用流利的中文朗声宣布“今晚最美丽的白茶花全部由陆裕谦先生购得”,复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陆裕谦,这割据九省、独揽一方大权的军阀,传闻中又是上海最大赌场“凰城”的幕后老板,其影响之力当然不可小觑。全场静了片刻,随即相顾哗然。 陆裕谦却是无声地接过那满满一捧香气幽郁、团团怒绽的白花,一直闷声喝酒的他,霍然起身向对面处缓缓踏步过去,引得左右一片愕然。 斯如蓦地一惊,眼眸紧紧注视着那男子看她的灼热眼神,微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忽记起在南京陆公馆的家中,也常常种着几株极美又名贵的法国白茶,而它的花语正是陆裕谦心中之意,也正中了她心怀。 你怎可轻视我的真心? 陆裕谦一步一步向她的方向而来,大厅内的柔白灯光也轻轻打在他的身上,全场注目,只等待着他会将手中的花赠予哪个名媛佳人。 近了,近了。眼看着那男子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陆裕谦眸中的深意似海水汹涌澎湃,斯如心内恍若有细丝线紧绷着神经,几乎连心跳都慢了一拍。 正当他的身影逼近她之时,却不料,陆裕谦手捧着花不着痕迹地擦过了斯如所在的那桌,径直向后处踱步过去。 是有意还是无意? 斯如唇角边勾起一丝苍白的微笑,深深呼吸了一口。缓缓侧过头,她看到,在全场的热烈掌声中,陆裕谦将手中的话尽数献给了大世界舞厅的头牌交际花尹薏菡小姐。 众人当即对这一幕的发生交头接耳起来,甚至有这样的声音轻轻卷来,划过斯如的耳畔: “这下可当真名震上海滩了,不知明日早报上的头条新闻,是说三浦将军抱得陆裕谦的美人归呢,还是鼎鼎有名的陆裕谦看上了大世界的头牌呢?” “我看要说是陆裕谦不敌三浦弘之,连带着陆家嘴港口贸易,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不,应该是祁家二小姐转投日本人怀抱,陆裕谦为爱伤神、借迷恋交际花而忘掉佳人才是!你们不知道,前些日子陆公馆里传出这消息,说是那祁家的大美人可是与陆裕谦有过一腿的……” 愈发难听的言语卷入她耳内,贵宾席上皆是政要富豪及一干保镖,四面八方而来的眼光都紧紧锁在她的身上,强烈而又逼人,斯如只觉心下一片慌乱,赶紧放下手中的酒杯,提起裙摆便起身离开。 她只想,越快逃离这里越好。只是她没有看到,远处的陆裕谦紧绷着脸,强忍着不去追她的脚步,只能向身后的戍卫长轻声吩咐:“何以铮,把她找回来,直接带到车里去。三浦想要扣住我的命脉,待会儿怕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十话:冷雨凄风打画桥 小跑出椭圆大厅的通道,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皆挂了波斯宫廷的细密画,当中架了一扇手绘屏风,上绘有中国宫廷妍美侍女持着团扇扑蝶轻扑流萤,在柔媚灯光下各呈艳态。 斯如只一味慌乱地向屏风后的长廊深处而去,水晶纱灯轻轻摇曳,铺泻出水样般莹然的光亮,极是令人迷醉恍惚。 想是觉察无人追上前来,她便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轻轻喘了一声,转首四处打量起她行至的地方。细细一看,才发觉自己背靠在了和式推门门口的包厢后处。却见那门后有绰绰光晕透出来,间或伴有低微笑语,讲的全是日本话。斯如微觉手心有汗,正想转身离去,忽听三浦弘之沉稳的声音从里处传了出来: “伯父,事情就是这样,第三师的兵团不小心在火车上丢了陆裕谦的未婚妻殷娜,却无意间抓了他心爱的女人回来,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我让前井利川今夜故意让祁斯如和陆裕谦碰面,对我们的计划也算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什么?!日本人提到了那个火车中逃跑又跳车的女子,还有她和裕谦?难道带她到日本租界是已然故意安排好的事吗?斯如不由紧紧皱起眉头,转头看了看四周,眼见无人之下,犹疑地将眼睛对准和式推门的缝隙中,仔细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天字号包厢里,锦屏隔断,华灯高照,里头地板上铺了长绒印度地毯,四壁挂着精细的伊朗密画,土耳其吊灯里不知掺入了什么香料,将房间里熏出一股极为馥郁的沉香气味。一旁檀木陈列架上不摆置了各色的战刀。 四人围坐的小方桌上几样简单清素的小菜,虽格外精致,却也不见出奇。只有行家才知道,这萨里斯以素斋闻名,主厨是聘请了昔年清朝宫中御厨,最不起眼的一道“白毛浮绿水”,不过是豆腐雕出薄片,盛在荷叶清汤里,也要讲究十二道工序。 方桌旁围了四人,分别是三浦弘之、武田由美、前井利川和一个未曾见过面的中年男子,在她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瞧见那一身军装的中年男子腰间有鼓鼓的黑色腰包凸出,分明是藏了枪械。 正想着,那中年日本男子却是开口了,语气里极是赞赏意味:“哈哈,弘之,你这陆军少将做事果然有一套!当真没有辜负天皇陛下培植你的心血。这陆裕谦性情骄狂,行事却阴刻,往往笑面杀人,刀不刃血,同僚中人无不对他避忌三分。而这些年来,他一直仗有陆振奇倾力扶助,明里暗里不知抢了我们多少生意……不过他决不会想到,如今这般的春风得意,今夜会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背后一刀,还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三浦弘之微微一笑,如藏利刃:“不错,几分钟后,只要切断了大厅内的所有灯光,埋伏在暗处的杀手便会对他下手了……到时候,谅是他的军队敢动一丝一毫,我军便可打得教他们认得尊卑!何妨还有众多外国使馆的参赞呢,上海的处境……呵呵……可想而知。” 闻言,斯如只觉心中一片黑乱,惊悸于他们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有刻骨的冷意湃上面来,像一根极细的银针刺入脑仁,星点般的血便冒了出来,痒痒地吐着细小的红花,有刻骨痛意袭上心头。脊背处亦不断升起一阵一阵的寒意。 陆裕谦,陆裕谦!原来这一切他们都是造就安排好的! “上海滩始终屹立不倒的人物没有几个,这陆四少却是一路披荆斩棘,从西路巡阅使,至行省总督,加陆军上将衔,再授警武将军衔,出任九省督军。这般从港口青帮暗战中不怕死混大的人,不想点儿高招,怎能制得了他?” 她紧紧捂着嘴,不敢相信眼中看到、耳中听到的事实。三浦弘之温柔眼眸之下暗藏的汹涌,前井利川温和笑意下的虚伪,陆裕谦神情面目中的灰败……一张张脸恍若似胶片一般重复在眼前交织……她只是没想到自己是这般的愚蠢,竟然让日本人有机可乘。若是今夜陆裕谦因她遭逢不测?不,她不敢再想了,她一定要去救他。恍惚地后退一步,却不想如此打击下的身子一时间站不稳,竟跌坐在了光滑洁净的木质地板上。 “谁在外面?!”里屋内分明听见了她的声音,蓦地传出一阵厉喝。 斯如一惊,慌忙赶紧起身,却不料正在此刻,包厢的推门刷一下被人打开了,来人正是方才笑谈的中年男子——武田幸雄。 “斯如,怎么会是你?”前井利川和三浦弘之显然也未曾料到是她,眼眸中透出一丝看不透的意味。 武田幸雄却是二话不说,猛地从腰间掏出一把黑色手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你是谁?在这里偷听什么?” 斯如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把枪,过了些许功夫,她转首看着前井利川,嘴角竟缓缓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看来,今夜前井先生的第一个敌人,注定会是我了。” “斯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前井利川想来是有些不安,忙侧首对武田幸雄恭敬道:“上校,祁小姐是我的朋友,还请您给利川个面子,饶了她这一次吧。” “敢问前井先生,今晚这出戏算什么?我想还是不必了吧,先生何必在斯如面前演戏得这般逼真,您不累我也累了。”斯如脸色黯沉如乌云密布的天穹,不由咬牙切齿道。 武田幸雄看了看他和她,眼眸中精光闪烁,“哦,祁小姐?莫非这就是陆裕谦的那位祁斯如小姐?” 未等前井利川和三浦弘之开口,一旁笑意深深的武田由美却是盯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道:“父亲,正是她。” “如此,祁小姐,该是听到了我们所说的话?”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太阳穴上,微微有冰凉的感觉。斯如却是轻轻一笑,毫无畏惧,“我听到了又如何?鉴于你们日本人的不齿行为,我还有何话可说?你要杀便杀吧。” 斯如此时已恐惧紧张到了极点,踉跄着扶着推门的门框犹未站稳,武田幸雄却是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地玩偶,软软倒在木质地板上,嘴角挂着血迹一动不动地伏在了那里。 “八嘎!”武田幸雄暴怒着,低低吼道:“你想死,待会儿就给我好好看着子弹是怎么射穿你心上人的脑袋后再死吧!” 三浦弘之闻言,脸色已愈发的难看,眼眸中亦是带了些许不安之意,淡然道:“伯父,还请息怒,这事让我来处理吧。” 斯如一径喘息着,并未言语。 一旁的前井利川也轻轻叹息着,转身毕恭毕敬道:“上校,请您消消气,饶了祁小姐一命吧。” 武田幸雄却是蓦地向他一阵厉喝:“利川君,别不识抬举,你何时变得这般心慈手软起来?!要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紧接着他看了看腕表,又向身后的三浦弘之吩咐道:“离我们的计划只有一分钟了,把她带到大厅去吧,也让陆裕谦看看我们是折磨他至死的。” 此时的斯如已然孱弱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她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抬头看着武田幸雄,静静的笑意却是淌了一脸,在苍白羸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了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是如同雷霆万钧:“你们永远也别妄想了!” 宁可选择死亡,也决不会屈服于魔鬼。 她猛地起身,用手紧紧攥住武田幸雄手中的枪,直往自己的面门处移去。三浦弘之见状,二话不说赶紧将她和武田幸雄扑倒,但听“砰”一声,枪声已然走火而出。 “斯如!” “父亲!” “弘之,你究竟在干些什么?”武田幸雄清醒过来,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未等回应,远处闻声的戍卫长何以铮,已立即带了人马往回廊这头疾疾而来。“砰!”,“砰!”,一时间,枪声骤起,子弹呼啸着四下射来。 “祁小姐,坚持住,我们马上过来救你!” “啊——”远处包厢内的各色政要富豪和名媛佳人惊声尖叫着逃出房门,喧嚷成一团来回奔走。斯如、三浦弘之与武田幸雄、由美、前井利川一行人蓦地被人流冲散到了回廊的各两边。 越来越多的人闻声奔走出大厅和包厢,女人的哭声,男人的暴怒声,惊叫乱喊间,时不时还夹杂了几声枪响。“啊!”斯如本就将手撑在地上才勉力稳住自己,此时却被惊慌失措的人踩到了指骨上,十指连心的痛楚顿时蔓延全身。 “还好么?别怕,坚持住!”三浦弘之将她护进怀里,低声安慰道。枪声在头顶炸响,斯如收缩了身子,挣扎着想要挣脱开眼前的男子。 “你放开我!” 恐惧笼罩住了喧嚣,密集的枪声蛮横而暴烈,瞬间刺痛了众人的耳膜。正想挣扎着起身,却见武田幸雄的皮靴一步一步向她逼来,沉重的响声压过她的心头。 斯如微微抬头,睁大双眼,无声地盯着武田幸雄手中缓缓举起的手枪,乌亮清冽的瞳仁盈盈照人。然后听他低沉地阴笑,轻叩扳机,“弘之,你的妇人之仁,毁掉了我们布置良久的计划!你竟然敢在这关键时刻违抗我,而且还是因为一个中国女人。” 想是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三浦弘之的声音里透出了浓烈的慌乱。 “伯父,不要——” “今天,我就好好教会你这个道理,很多事,从来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只见武田幸雄高大的身影越过众人,手中乌光逞亮的德国造手枪已经上膛—— “砰!”刺耳的枪声划过斯如耳畔,似是一道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击得她浑身发疼。 十一话:不许人间见白头 天色闷热,似乎酿着一场大雨。遥远天际处,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滚过,闪电照得天际明亮如昼。铅灰色的云朵无限灰暗,海平线似是一条伤疤穿过苍穹的下颚。带着沁凉水汽的海风阵阵袭来,从海岸边萨里斯半开的窗扇间卷入,直消进回廊深处剑拔弩张的四人心中去。 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一声清脆裂响,似玻璃杯脱手坠地,却如一滴冷水渗入沸油,刹那间有焦雷同时鸣起。轰隆一声,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椭圆大厅内有人群慌乱尖叫的声音彻响在天地之间。 极远的庭院处,金爪槐墨绿的枝叶在滂沱雨水的冲刷下,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晦暗不明,叶片却是饱满的润着油绿的光泽,仿佛一把就能掐出水来。洁白的花朵在风雨中簌簌抖动,清冷而莹洁。 有木屐清脆,声声,缓缓向不远处一幢灯火通明的教堂建筑而去。 借着一盏昏暗不明的小纸灯笼散出的微弱亮光,青石板路在女子缓步行走的脚下,成了一种明暗交替的存在。浸泡在雨水中的地砖刚被灯火亮起来一小块,却随着女子步子的前移,又似浮云一般消无声息地隐没在更为无尽的黑暗里。 腕上翡翠晶莹的勾玉一端系着红线的精致铜铃,清清的脆响着。她微微地垂着头,还是能看见前面几步开外带路的,黑色武士布衣的一角。松平健二,他是只听她号令的东瀛忍者。此刻戴了一顶油纸竹编斗笠,腰间别着一把泛着黑色寒芒的小型手枪。 “惠子小姐,已经和前井利川打好招呼了。不过,小姐这么有把握他能帮你这一次?” 油纸伞下,女子恬静的面庞如一弯皎月,汉白玉一样洁白瓷实的尖尖脸颊,深黑如鸦翼的眼眸,衬着嫣红的嘴唇,像是镶在梳妆镜里的艳异美人图。一身淡紫底色的和服有苜蓿花瓣和枝叶纵横交错着,低齿木屐上的白袜子在不断滚落飞溅的水珠中,竟没有沾湿半分。 她低低地开口了,唇角隐透着一丝笑纹,声音清冽:“他欠我一条命,是该还的时候了……你告诉他,到渡头的时候,将发动机开着,直接让它自个儿开到江里去吧……” “是,惠子小姐。” 女子毫无表情地抬起了头,槐荫深处,黑色的枝叶与白色的花朵似成了明显的对比。却也在她的伤口里生了根,枝分裂开来,直向上擎,冰纹一样漫宇布开,根盘如蛇,直往里钻,渴血一样吸附着她的每一根骨头。 走至廊下,松平健二就不再跟随,她顺着走廊一转,已经见着一重教堂的高楼圆顶,一路进来,都是很旧的青砖地,那庭院天井里,疏疏种着一树榴花,一树海棠。两本树都不是花期,绿叶成荫,蔽着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摆了许多花盆,月洞门的两侧一对半旧的石鼓,上头花纹依稀可见。她像是在梦里一样,恍惚的听着檐下的潺潺的雨声。身旁男子本来低头站在滴水檐下,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为了报恩,我连最后一点良心都舍弃了。惠子你记住,她是我帮你杀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 又是一车的伤病员送到了萨里斯教会的临时医疗站,医疗看护人员从教堂内匆匆跑出来,安排担架抬下中枪和被踩踏眼中的重症伤员。金发瘦削的意大利医生一面指挥工作人员,一面催促着助手调集药品和包扎绑带。 蓦然间,一辆普通军用吉普随大车一起驶来,悄然停在门口。医护人员忙于安置伤员,无暇顾及这头,守门的日军想是已见惯军车,立即给车子放了行,转头帮忙抬出了担架,白晃晃一片布帛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如同鲜血画出。 “将军,到了。”龟田恭敬下车,欠身拉开后座的车门。 黑色逞亮皮鞋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被风扬起一角,露出底下呢制的陆军暗纹军装。年轻英挺的三浦弘之抱着怀里受伤的斯如,从车内而出,脸色阴沉不定。 “让史密斯立马过来!” 龟田忙点了点头,道:“是,将军。”正欲转身而去,忽又想起来些什么,轻声问:“对了将军,那个陆裕谦好像已经不知所踪,应该怎么办?” 三浦弘之闻言,抬脚就是狠狠踢翻了眼前的男子,厉声喝道:“八嘎!我现在还有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是,是,将军,属下知道了。”龟田痛苦地揉着腹部,从湿漉漉的地砖上迅速爬起,指引着他朝着教堂内小跑而去。 才刚进入教堂正门,一个白麻头巾、黑呢长袍勾勒出窈窕身段,黑檀木念珠和银链十字架悬在胸前的意大利籍修女已然迎上前来。 “噢,是三浦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三浦弘之见来者是她,似是极其放心,道:“玛丽修女,快帮我救救她!无论如何都要救活她!” 玛丽修女眼见男子怀中那淌着鲜血,几近弥留、奄奄一息的女子,惊呼着上帝,连连在胸前划出十字,忙赶紧引着他们进入医疗站内,道:“别担心,史密斯先生医术高超,一定可以救活她的。” 或许,在这种时候,也只能给出这些微的慰藉了。 “医生在哪儿,医生?” 唤了两声,仍是未见史密斯的踪影,却听前井利川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将军!等等!” 三浦赫然回首,抬眉扫他一眼,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有件事将军不得不先处理一下。”利川低头强忍着看了看那怀中脸色如雪、嘴唇发白,唯有胸口微微起伏着的斯如一眼,只得上前一步附在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 “你说什么?!”三浦弘之听到消息显然有些不相信,眼里皆是一派阴狠之色,只咬着牙撕裂出言辞来,“他现在人在哪儿?” “刚上了车站,被我们的人查到了,现下估计已经被带进了租界。将军,您必须回去处理一下,只怕陆裕谦的人也要因为他找我们的麻烦呢。” 三浦弘之闻言想是有理,微微点了点头,却又有些犹豫起来,“这眼下紧要关头,我怎么走得开?真不知道那该死的史密斯怎么还不见人影,半天都不出来!” “将军,要不这样吧,你把祁小姐交给我,赶紧先回去处理事情?” 三浦弘之略微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沉吟片刻,“你?” 利川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低头道:“是啊,将军,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祁小姐的,她一定会没事。” “也好,利川君,有劳你了。无论怎么样,都要救活她!我要她在我身边!”三浦弘之将怀中的斯如放置在一旁的救护车床上,一边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指挥人跟着他一起回去。 见军用吉普车闪烁着昏暗的车灯消失在雨幕里,前井利川的脸在白炽灯的光亮下蓦然间暗沉下来,他挥手叫了手下的人过来,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备车”。那样的言语,恍若轻薄刀片紧贴着面颊而过,不觉得疼,只觉得有彻骨的凉意从心底涌上心头。 檐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外廊下的灯色昏黄,隐约只能听到岗哨走动的声音,不知名的幽幽花香透窗而来。利川微皱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还有往日的棱角分明,只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的东西,再不是从前。、 雨声细碎的敲打在树木的枝叶间,轻微的声音,点点滴滴,依稀入耳。前井利川亲自执了伞,抱着斯如出来,侍卫们远远都跟上来,他却对汽车夫说:“你下来。”汽车夫怔了一下,他已经替斯如关好车门,自己却坐到前面,发动了车子。萨里斯教堂内的玛丽修女吓了一跳,趋前几步:“前井先生……”他回过头来,淡然道:“谁都不许跟来。”剩下侍卫大惊失色,只来得及叫了声:“前井先生……”利川早已经将车调过头,驶出门外。 雨又渐渐的下得大起来,车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蜿蜒下了盘山公路,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在浓墨如绸的黑夜里,看不分明。偶然听到汽车喇叭呜的一声,原来是有汽车被他们车子超过去。一路上上不少地方积着水,驶过时扬起哗哗的水浪。车子驶得又快,连街口的交通灯他也没有留意,直直的闯了过去,交通警察一回头,正看见车影刷得已经闯过去,“哔哔”拼命吹起哨子来,他的车早已经去得远了。 后座受伤的斯如本一直昏睡着,此时想是伤口疼得厉害,微微有些醒转过来,看着前方前井利川的乌黑发线,她犹自出神,然后轻轻开口:“利川……你是……要带我回家了吗?” 前井利川从车窗镜内看了看她,并未言语,毫无表情地脸上在刷刷而去的街灯光亮里蒙显出一抹淡淡的冷意。 过了好一阵子,斯如才微微察觉到有些不同,强忍着枪伤的痛楚,用手捂着不断渗出血液的伤口,撑着精神,道:“利川,这不是回家的路。” 前井利川仍是没有回头,也不回答她的话。斯如心中突然明白过来,她的心中一紧,向前望去,车子驶过的地方离海边是越来越近了,夹杂着风雨的海风呼呼从车窗的缝隙里透来,直感觉寒意深深。不知过了多久,蓦然听到了利川满心愧疚的声音,只低声道:“斯如,对不住。” 十二话:断流琵琶绝空弦 雨势渐大,只闻雨声刷刷轻响。斯如想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窗外茫茫的雨帘,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人,若一口气上不来,往何处安生……我不怪你,我们国籍不同,利益趋之,是不得已。” 前井利川闻言,似乎强忍着声音里的悲戚,只说,“斯如……”雨漱漱的打在昏黄路灯上,更显夜色黯然朦胧,“是我对不住你,日后每一年你的祭日,我定会为你烧香祈福;如果你恨我,那便尽管取了我的性命去吧……” 雨声急促地敲打在车窗上,敲打在刷刷而过的树木枝叶间,不远处有寺庙檐头的铁马叮铃叮铃的响了两声。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那染了鲜血的礼服裙摆在风中微微拂动。 隔了这么久,才听到斯如慢慢的说:“利川……日后若是遇上裕谦,请你看在我的面上,放过他一命吧……” 他并没有作声,半晌终于从齿缝中缓缓道出一个“好”字。但,君子之言,一诺千金。 车子开始缓缓减速,码头已经到了,风雨渐大,码头上空无一人,只闻哗哗的雨声,粗白面筋似的抽打在地上。江边繁华的城廓越去越远,四面皆是哗哗的雨声,江流湍急,十余步开外已经什么都瞧不见,只见无数的雨绳从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连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 前井利川将车驶上轮渡,整个渡船上只有他们这一部汽车。疏疏的冷雨从未关的车窗内倾泻进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风涌入车内,斯如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只觉天地之间,只剩了这白茫茫的水汽一样。天上泼倾着大雨,江面上腾起的雾气,四面都只是苍茫一片。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眼里只剩了茫然的冷漠。 而前井利川也缓缓停下了车,未曾回首,仍是不紧不慢地说:“我这一生,做错了太多事,实乃罪无可恕。今日之过,已是罪孽滔天。只待他日留我贱命一条向你饶恕请求原谅罢!” 只听呜咽一声长长的汽笛,在江面上传出老远,隐约的白色水雾里,已经可以见着灰色的岸影绰绰。哗哗的江水从轮渡码头畔流过,翻起滔滔的浪花与急漩的水涡。急湍的江流在风雨中如奔腾的怒马,一去不回。风卷着大雨,刷刷的打在车窗玻璃上,无数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来。 铁质的轮渡甲板轧轧的降下去,码头远处已经有黄包车夫在张望,指挥轮渡车辆的交通警察穿着雨衣,看到这辆略显可疑的车子,连忙从高台处拾阶而下。那高高的无数级台阶,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 然,斯如终是轻轻地开了口:“你开车吧。”前井利川的身子微微一震,恍若是从梦中醒来。他终于回过了头,看着黑夜雨幕下女子清润莹白的脸庞,无声悲伤。 黄浦江这样深,这样急的湍流,隔开了江北江南,亦从此隔开了他的人生。 永永远远,再也回不去了。 “咔”,利川轻轻地发动了车子,任由车子向前移动,一分一分地靠近波涛翻滚的江岸面。静静地望着码头上,实枪荷弹的军队,全是三浦弘之带来的人,在极远处挥着手,像是嘶喊着什么。 他充耳未闻,太阳穴里却像是有极尖极细的一根针,在那里缓缓刺着,总不肯放过,一针一针,狠狠的椎进去。 终于,有腥臭江水声轰然如雷,从四面八方急急涌来,兜头灌进车子内,彻骨的冰凉—— 有如当年父亲推她入水,那一幕幕如一帧帧的胶片电影蓦然晃过。 江水,从各个缝隙涌入华美礼服内,怀抱她的骨殖,窒息的感觉涌入四肢百骸。就像有冰冷的素绢勒住了她的喉头,无法呼吸,意识渐渐离去。 斯如本能地挣了几挣,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手足在空中乱挥,却是徒然。有轻微风声在耳畔,似是小时候在紫藤缠绕的庭廊下缠着母亲讲关于美人鱼的故事,然后,母亲柔美的声音在她耳畔重又娓娓道来: 阿如,你知道怎么样才会遇见美人鱼吗? 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海更蓝,在那里蓝天变成了回忆,你就会躺在寂静中。 只要你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才会出现。 然后她们会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 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就会接受你,然后永远地带你走…… …… * 陆裕谦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生过病,此番在萨里斯受寒之后发起高烧,数日之后竟转成了肺炎,急得戍卫长何以铮与手下全体军政幕僚忧心如焚。 虽说日常的事物都是交予何以铮全权办理,但在病榻之前,他还是得拣几件大事前来报告。眼看陆裕谦的病毫无起色,整个人亦像被焦火熬尽了的药渣,不见饱满水分,只一日日地静躺在床榻上,不由地令他更加的不安。 “司令,现在还不是和日本人翻脸的时机。” 陆裕谦颇有些不耐烦,道:“那你还要我等到何时?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让人抓到过把柄?” “可是三浦弘之不一样,他们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司令要知道,日本九鬼忍流一脉中属前井利川、松平健二和伊藤流川的功夫最好。而这伊藤流川已潜入我方军营之中,咱们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陆裕谦闻言,脸上并无怒容,可是语气冷淡得可怕:“那咱们就一心一意等着做砧板上的鱼被他们宰割吗?!我主意已定,你们谁也别想拦我。小七还在他们手中,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回来。” 何以铮急道:“祁小姐的性情如何,司令比我还清楚,她不可能回——” “我知道,她只想让我眼下伤心两天,小七从小就是这样。” 何以铮急切之下口不择言:“司令,恕以铮无礼,此事牵涉甚广,我不得不知会同僚。” 陆裕谦不由怒极,伸手就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拔下来,回手一掼,针管上的夹子撞得架子啪得一响:“难道你们想造反不成?”话已经说得如此之重,何以铮向来镇定,此时也禁不住骤然失色,过了一刹那方回过神来:“请司令三思后行,这样严重的后果,司令起码事前让我们有个预备,不致事到临头抓忙。以铮告辞。” 说着正要掉头就往外走,陆裕谦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枪畔自己的佩枪,何以铮只闻“砰”一声巨响近在咫尺,身侧的门框之上已经多出一个弹孔来,犹有缕缕青烟未散。接着扬手又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巨响,房内远处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地垮下来,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 他身子一震,犹未回过头去,已经听到男子坚毅低沉的声音:“我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发了狂了,我告诉你,今儿个我就是发了狂了,谁要是敢拦着,我决不答应。” 何以铮回过头,只见他满脸通红,眼神偏执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已是急得背心里渐渐生出冷汗来,不由得喟然长叹:“司令,这——” 楼下的卫戍近侍听到枪声,连忙冲上楼来,“咚”一声大力撞开房门,端着枪一拥而入,陆裕谦见一帮近侍都是十分紧张,淡淡道:“没什么事,都下去吧。”那些卫戍近侍这才想起关上保险,将枪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鱼贯退出。 正在此时,门外的虎爷似是有什么急事,在门外走廊里走了一趟,不一会儿,又打门外走了个来回。何叙安转身回头见是青帮副帮主,心中一紧,于是欠身道:“司令。” 陆裕谦这才看到虎爷,叫他进来问:“又是什么事?” “有电话进来找,是……” 陆裕谦哪里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事,将脸一扬,对何以铮说:“你去处理。” 何以铮点了点头退了出来,问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那男子疾声道:“是祁小姐,她——”何以铮正愁着此事,万万没想到会有这通电话进来,不喜反忧,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从心底深处笼上来。唯窗外处见千丝万缕银亮雨线,沙沙的织在天地间。 “……祁小姐在出海口,被……被日本人杀害……” 何以铮不由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颓然重重的跌坐在沙发上,那虎爷却是不停的在房内走来走去,用手帕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以铮兄,这事该怎么对司令讲?”他的声音几乎在发抖:“车上怎么会是祁小姐……怎么会是她……” 何以铮沉默良久,淡淡说:“司令的身体还未见有起色。” “既然戍卫长也同意瞒下来,那么我先封锁消息。” 何以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先瞒过今天晚上再说,瞒不住的……明天我来对他讲……我来讲。” 那虎爷似是放下心事般,重重地松了口气,连连拱手:“以铮兄的大恩,博鹄没齿难忘。” 何以铮缓缓起身,摆了摆手道:“你去吧,我先去看看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