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七录》
玲珑
故事发生在长安。
长安城人人皆知,长安首富家嫡大小姐——沐玲珑,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可惜性情过于蛮横暴躁,再加上从小娇生惯养,任性至极,泼辣之名远扬在外,可谓大名鼎鼎,以致及笄之年已过,竟无一人敢前来提亲。
此女父母可是为此事操碎了心,纵有家财万贯,黄金白银千万两,奈何爱女“美名远扬”,无奈,无奈!
然而,沐玲珑本人却对此事毫不在意。外界怎么说对于她一点也没有影响,她本该怎么活就怎么活,难不成她堂堂首富家嫡大小姐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简直笑话!
爱情或许会迟到,但它永远不会缺席。
事事万物都讲究个“缘”字,有的时候,就是那么的神奇,缘起的那一眼,仿佛定格了一生一世。
谁也不会想到,原本泼辣任性的沐大小姐,居然会爱上一个穷书生,而且这一爱,便是一辈子。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刚才是你救了本小姐一命,那么本小姐就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那日,繁花似锦,奋不顾身将她从水中救起的人,是他;如今面对她大胆告白不知所措的人,也是他。
看着他腼腆的笑容和渐渐红起的耳根,她笑了,笑靥如花更胜花。
那一刻,他们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她成了他眼中唯一的风景。
一个书生又如何? 一清二白又如何?愿与君携手,共走余生路。
在拥有彼此的时光里中,共赏缺月变圆,大雁南飞,共度繁花满枝,秋叶飘零。春夏秋冬,四季变换,幻想着这样拥有彼此的未来。
但谁也不曾料到,一场安史之乱送走了旧日的大唐盛世。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陌上桑间,落日余晖,执手相看泪眼,那竟是他与她最后的相见。
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说——
“等我回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烽火连三月,战乱被平,终归平静的大唐,如今分外萧条。
关闭已久的城门被打开,哒哒哒马蹄声响起,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
声声马蹄落心间,来人却非她归人。直至斜阳渐矮,城门关闭,有人前来,将一个木匣交在了她的手中。
“随军南下,奋勇杀敌,坠入悬崖,生死未卜。”
木匣中,是他在塞外写给她的一封封信,她泪如雨下,打湿了泛黄的纸张。
邂逅一个人,只需片刻,爱上一个人,却往往会是一生。
你说过,你会回来,所以我等。
为了你,违抗父母之命;为了你,放弃原有的荣华富贵;为了你,我甘愿用尽一生去等候,待你归来履行我们的约定。
然而,这一等,便是一辈子。
或许,这便是世间最毒的仇恨,你我有缘,却无分。
大雁来了,信却不来,大雁去了,人却不归,路途漫漫,归路长兮,梦中难归。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繁花满枝,几载开了又败。如水的岁月,如水的光阴,原本该温柔多情,但它却偏生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削去了她的美好容颜,削去了她的青春韶华。
有人问她,值吗?
她笑着没有回答,曾经清澈好看的双眸中泪光点点。
或许,在爱情中,从来就不存在值与不值。
因为爱,所以愿意,甘愿付出,甘愿等候。
流年似水,一去不返,繁花褪色,孑然一身。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回忆遥远的当年,清湖畔边,繁花似锦,一眼千年。
爱恋掩于岁月,造梦万千。
沐玲珑,为爱许下了自己的一生。
玲珑梦,也终在过去的梦境中渐渐凋零……
弦尽
故事发生在长安。
公元1217年,南宋锦和公主前往辽地和亲,第二年便听闻前去和亲的锦和公主暴毙身亡,死于他乡。
同一年里,江湖著名琴师余徵(zhi,古代五音之一),断弦弃琴,从此归隐,誓再不弹琴。
这个故事或许该从六年前讲起。
琴音渺渺,穿过珠帘,扰乱了漫漫的炉烟,袅过新折的垂丝海棠,一缕擦肩而过的凉风,吹动了门前的珠帘,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余徵琴师,”轻卷珠帘,有人前来,“皇上有请。”
一曲中断,仍留余音回荡,盖过了屋中弹琴男子的轻声叹息。
“好。”
一字轻描淡写,他没有抬头,依旧看着眼前的根根琴弦,默默出神。
心事落于琴弦之外,又与何人诉说?
………
皇宫殿内——
“朕素闻长安琴师余徵琴技天下无双,故今日特意召你前来,为朕奏曲。”
余徵不语,他垂下眼帘,隐藏了眼中别样的情绪。
琴音再度响起,于指尖缓缓流淌,其中夹杂的愁绪只有自己知晓。
世人皆说,江湖琴师余徵能够得到皇上赏识,是其莫大的荣幸,如今得以进宫,必能后日无忧。
然而,世间却总有那么一类人,比起皇城的金粉,宫廷的艳色,他们甘愿守着当下安稳的生活,静看光阴的美。
毫无疑问,余徵属于后者。
曲终,已无心听闻皇上说了什么,恍惚间,便已同一名侍女离开,走到了殿外。
向来知道,人生自有归宿,无论是行径于漫漫古道,还是乘舟于江河湖海,总有一日会有停留之所,不再漂泊,却未曾料到,自己竟将于深宫之中度过余生。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
余徵甚至已经联想到了自己宛如深宫怨妇般的未来。
可悲!可叹!可泣!
“余徵琴师。”
身后传来了温婉的女声,打断了他愈发悲凉的联想。
余徵转过头去。
“锦和公主。”他双手抚琴,微微揖首。
“方才与父皇在殿内听你弹琴,《广陵散》一曲,三段摇指四弦左偏二指,七段划指三弦略缓半分。”
她稍顿,看向面前的琴师,“琴师余徵琴技举世无双固然不假,可是余琴师有所心事?”
眼底的惊异一闪而过,他没有回答,而是饶有兴致的期待着锦和公主的下文。
“且《广陵散》乃为晋魏贤士嵇康死前所为,上千学子为之送行,其曲中之豪情,蹈死不顾之大义,尽融于琴弦之中。而余琴师所弹曲中,本公主听闻的却尽是满腔愁绪,全不见半分豪情。”她看着琴师,欲言又止,道,“难不成……你不愿进宫?”
这回,余徵的眼神是彻底亮了起来。
所谓天下诺大,知音难寻。
若能在此遇见平生知音,倒也是一桩幸事。
看来,此番进宫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糟糕。
………
宫中的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伴随着阵阵琴声,奏响了那些走过的时光。
皇上忙于政务,偶尔召他前去奏乐,但毕竟还是少数。倒是锦和公主常召他去,且次数愈发的频繁,甚至一日要召见几回。
人间世事或许往往如此,人们总会在那一段段不经意的岁月中,不经意间,为之所遇而心动。
“公主今日想听什么?”
“嗯……《春江花月夜》吧。”
听见此曲名,锦和公主身边的侍女不禁一愣。
她好像记得,锦和公主从前是不喜此曲的。
琴师不知,只是笑道:“好。”
琴声婉转,于指尖响起,惊扰了池中锦鲤,激起阵阵水花,在水面上泛开圈圈波澜。
侍女不解,她再次看向锦和公主,却眼尖地发现,公主两颊上浮起了一抹可疑的嫣红。
在顺着公主含笑的双眸所注视的地方望去,她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原来,这是公主之意不在琴,而在弹琴之人也。
余徵琴师拨动的哪里只是琴弦,分明还有公主的心弦啊!
因为是你,所以弹什么,我都喜欢。
………
绵绵春雨,不知尽时,终有尽时。
白驹过隙,转眼间,已经入秋。
白露时节,飞红落尽,又有红枫渲染,天地红妆。
今日,是他主动去见的锦和公主。
这只曲名为《锦瑟》,是余徵专为锦和公主而作的。
爱恋融于曲中,为她而弹起,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为一个人作曲。
琴音响起,锦和公主缓缓起身。
长袖翩翩,舞尽锦瑟华年。
轻拢慢捻间,是琴与舞恰如其分的避逅。
秋风拂过,卷起庭间落花,穿过屋前回廊,亦吹动了她尚染有荷香的裙摆衣袂,送来阵阵暗香。
余徵的琴技学于烟花之地,却不染一丝风尘,曾有多少女子想让他为其伴奏,但全被他拒绝。
而如今,他却愿为她奏响。
若世间或有一人,能令他甘愿为之伴奏,那必是他命定知音吧。
耳畔曲,眼前人。
一曲惊鸿,惊艳了时光。
“你可知,自古惊鸿,皆只在所爱之人面前而舞?”
曲终舞罢,公主笑看琴师,面色微红。
琴师轻笑,双手拂过琴弦,掠起一指悠扬。
“那你可知,在下余徵,已心悦锦和公主久矣?”
闻言,锦和公主莞尔而笑,看向琴师,却是不语。
既是你的知音,又岂会不知,你曲中情绪?
………
三月海棠,几载开了又败。
这也是余徵入宫的第五年了。
又值阳春三月,宫里的迎春花渐渐败了,海棠树上紧接着挂满了一串串粉色花苞,不知何时将会悄然绽放。?
弹琴于宫廷湖畔,琴音似水,流动悠扬,弹者亦是如玉,眉目清隽,有不少宫女于此驻足而望,或是装作偶然路过,抬头间慌忙地匆匆一瞥,却无一例外,都是羞红了脸的。
余徵身为其中,却恍若不知,他的目光从未落于旁人,自始至终都只在那一个人的身上。
他知晓锦和公主几乎每日申时都会漫步于湖畔,所以他也总会于此时在这里弹琴。
今日阳光明媚,正是暖春时节外出的好日子,琴声响于花园湖畔,却不见锦和公主的身影。
“诶,听闻皇上准备与辽和亲?”
“我也听说了,而且好像还说,此番前去和亲的公主是锦和公主。”
“那可不嘛,宫里总共就三位公主,一位早已成婚,一位年岁尚小,也只有锦和公主最为合适了。”
“锦和公主愿意?”
“当然不愿意啦,好像还因为此事和皇上吵起来了。”
“那不可重新册封一个公主吗?历朝历代,去和亲的哪里有多少是真正的皇族血亲啊。”
“哎,本是可以的,但此次似乎是辽首领指名要的锦和公主。”
“啧,锦和公主倒确实是才名远扬呐……”
“……”
“铛……”
琴弦断,曲难续,只留有一指余音于空中回响。
断的,是九弦。
四下顿时寂静,皆怔怔地看向仿佛失了魂般的琴师。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
公主殿外——
“余琴师,皇上吩咐过了,公主禁足期间,不得见任何人。”
“余琴师,是真的不能,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请回吧,余琴师……”
“……”
侍女看着琴师微微攒眉,虽心有不忍,但仍是寸步不让。
过了良久,余徵无言,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公主殿外的高墙,一声长叹。
于此而坐,将手中的琴放平在殿前地上,他的手指复又抚上琴弦,音律于微微颤抖的指尖流泻而出,是无法言喻的感伤。
长恨琴声隔粉墙。
墙外琴师,墙内佳人,一墙之隔,明明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
红日西垂,夕阳斜照,将琴师弹琴照落在地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一曲琴韵瑟瑟,悲欢尘世离合。
很多人都说,在这世间没有不散场的宴席,再华美的盛宴都会有散场的那一天。
而这所经历的一切,皆犹如南柯一梦,梦醒之时已是物是人非,蓦然回首间,繁华往事宛若历历在目,却已黯然成殇。
………
两个月后,锦和公主出嫁辽地,当月,琴师余徵向皇上请求重归故地长安。
《锦瑟》一曲惊现于江湖,有名士豪庭不惜以重金相赠,愿余徵再次谱曲,却无一不被余徵推辞。
他这一生,只愿为一人作曲。
那一人是他的知音,亦是他的毕生挚爱。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琴声依旧,只是多了份无法抹去的伤感;弹者未变,只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听出曲中的情绪。
三更已过曲已终,曲终人未归。
日夜如斯。
………
后面发生的事,你们已经知晓。
听弦断,却不断那三千痴缠。
听闻琴师余徵,终生未娶。
连理(上)
故事发生在长安。
世人皆知,医草堂是当朝最大的医药学堂,该学堂内人才云集。可不,当今宫中不少御医都是师出于此的。
身为这众多人才中的佼佼者——苏木,束发之年便已出师,离开医草堂去四处行医了。
背上自己的医药箱,今天便是他苏大夫游医生活的第一天啦。
有着他大名鼎鼎的学堂撑腰,再加上他本就高超过人的医术,一年后,他便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大夫。
“苏大夫,您今天来这里出诊啊?”
“苏大夫!谢谢您上次治好了我的病!”
“苏大夫,我母亲病了,麻烦您来看看吧。”
“苏大夫,可否给我开一服治伤寒药啊?”
“……”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本就是心之所向,见到自己的病人痊愈康复,自然是令人欢喜。
忙活了一天,待到最后一位病人离去,已是夕阳西下。
伸了伸懒腰,他收拾东西放回医药箱,刚想着回客栈休息,却看见前面有人朝他步步走来。
是一个小女孩,垂髫之年的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上脏兮兮,头发乱蓬蓬。
或许是因为长期从医的缘故,苏木观察人的时候,习惯更多关注对方的眼睛。
毕竟,从眼睛中可以透视出人们的身体健康状况,很多问题都能通过眼睛或者眼部周围反映出来。
她的眼睛……倒是格外的清澈明亮。
应该是健康的才对。
心中暗下定论,苏木看着小女孩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前。
小女孩并没有急着说话,她忽视了苏木疑惑的目光,自顾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苏木好奇地挑起了眉,并且很有耐心地等了下去。
小女孩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帘,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看向苏木,坚定不移地开口道:“苏大夫,我要当您徒弟!”
说完,她又想了想,好像担心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于是补充了一句:“是一直跟着您学医的那一种!和您一起云游四方,您去哪我就去哪儿!”
“……?!”
如果说前面的那一句话让他很意外,那么后一句话简直可以说是吓到了他。
若是他刚才喝了水的话,他现在一定会喷出来。
他自己还都未成年呢,再带上一个小小女娃……
还想游医四方?!
怕是在救别人之前,他自己已经被折腾死了。
苏木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很是复杂。
“您……不愿意吗?”见他半晌没有回答,小女孩好像有些焦急,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恳切。
“不是不是……只是,我……目前还没想过要收徒弟……”
看到了小女孩眼角泛起的点点泪光,苏木略带慌忙地连忙解释道,但他的声音却是愈发地轻了下去。
他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
听到他这话,小女孩的双手紧紧攥住了衣襟,她低下头,委屈地撅起了小嘴,眼睛红红的。
不行,她一定要再争取一下。
“我会做家务,可以帮您打扫卫生。”
“……”
让你打扫卫生别人还认为我雇佣童工,欺负儿童呢。
“我做菜好吃,可以做饭给你吃。”
“……”
你怕是连灶台都够不到吧。
“我不哭不闹。”
“……”
你刚才好像就要哭了。
“我,我很乖的……”
“……”
说的连自己都不信吧。
总之,苏木还是没有说话。
但这回儿,小女孩是真的哭出来了。
这回儿,苏木也是真的慌了。
“你你你,别哭了,别哭了……”
“不要哭了,好不好……”
“小祖宗,求求你别哭了啊……”
“……”
他是真的不会哄小孩子啊!
苍天啊!大地啊!谁来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办?
苏木这次是真真实实地明白了什么叫脑壳痛。
小女孩哭着哭着,甚至直接抓起了他的衣摆,毫不客气地擦起了鼻涕和眼泪。
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衣服实在是太脏了,没地方蹭,就理所当然地盯上了他的衣服。
“……”苏木着实无奈极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半跪在小女孩面前,提起衣袖,轻柔地擦了擦小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答应你,你别哭了,好吗?”
话音刚落,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不哭了,顿时不哭了。
小女孩不哭了,苏木要哭了。
现在的小孩都那么精的吗?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苏木从一连串的心力憔悴中回过神来,小女孩已经跪在了他的身前。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生怕他会后悔一样。
苏木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呃……嗯,嗯……你快点起来。”欲哭无泪啊!感觉自己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套路了啊!
“谢师傅!”小女孩蹦哒着跳了起来,一脸笑容灿烂。
苏木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傅,徒儿叫狗蛋!”
“……”
“怎么啦师傅?”
“这个名字……谁取的?”
“回师傅,是徒儿二叔取的。”
“二叔?”
“嗯,徒儿没有父母,从小是二叔带大的……不过上次偷听到二叔想把我卖了,我就偷偷逃出来了……”
所以,她现在只有一个人了。
知道了她如此执着于拜他为师的原因,苏木心里却是泛起了阵阵心酸。
“我……给你换一个名字吧。”
“好呀,都听师傅的!”
“你就叫……半夏吧。”
“好的师傅,徒儿就叫半夏了!”
“师傅,徒儿饿了!”
“……”
………
自此之后,苏大夫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小女娃的身影。
初为人师的苏大夫,自然不能再向从前那样,现在他除了四处行医之外,还要带着他的小徒弟学医。
学医嘛,当然是要从认草药开始。
“师傅师傅,这是什么草药啊?好漂亮!”
“秦艽。”
“有什么功效呢?”
“祛风湿,清湿热,止痹痛。用于筋脉拘挛,骨节酸痛,日晡潮热,小儿疳积发热。”
“喂喂喂,你别吃啊!”
“有毒的!”
“吐!快吐出来!”
“……”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不久后,大家便对看起来沧桑憔悴的苏大夫见怪不怪了。
带孩子带的嘛!
所以,为了不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苏大夫经过全面的思考,决定还是先不让他的小徒弟直接接触草药。
虽然这样学医的进度会慢一些,但苏木坚信,还是保命更加要紧。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师傅师傅,原来你是一株草药啊!”
听见小徒弟激动响亮的声音,苏木一个踉跄。
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草药了?
无奈地循声看去,便瞧见他那小徒弟拿着他给她的那本《神农本草经》,用她肉嘟嘟的手指指着上面一个名叫“苏木”的草药。
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满脸的惊喜兴奋不可思议。
“大多数药草堂的弟子,名字都是草药。”他解释道。
“噢……”半夏拖着调子,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活血祛瘀,消肿定痛,可治妇人血滞经闭,痛经,痈肿,跌打损伤,破伤风等症……”她接着读了下去,“哇,师傅!原来你有那么多功效啊!而且……师傅,什么是妇人血滞经闭啊?”
“……”他没有回答,扯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笑容,默默地看着半夏独自积极求学。
见师傅如此沉默,半夏无趣地努了努嘴,然后又坐回原位继续埋头看书了。
过了一会儿,安静的氛围再次被打破。
“哇塞,师傅,原来我也是草药啊!”
“……”
连理(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八年已过。
从前跟在苏大夫身旁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
所谓女大十八变,果真不假。
“苏大夫,您来了!”
多年过去,苏大夫在外的呼声依旧。
到外出诊,总有百姓四处欢迎。
当然,也有不少妙龄少女用痴迷的目光看着苏木,并敌视着在他身旁的半夏。
哎,真是太不容易了,有个一天到晚给她拉仇恨的师傅。
半夏戳了戳身边玉树临风的师傅,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看看看看,全是你招的桃花。
苏木看着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表示他也很无辜啊!
半夏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
哼,装无辜,不管用了!
下次我一定不和你一起出来了!
苏木立马讨好般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都听你的。
他看着半夏,脸上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反正你下回肯定还是要跟来的。
他心想。
……
“苏、苏大夫……”
一道柔柔弱弱的女声响起。
师徒俩一来一回的互动被打断,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向眼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一阵胭脂水粉味儿扑鼻而来,半夏忍不住皱了皱眉。
又来一个骚扰她师傅的。
那个女子含情脉脉地看着苏木,把半夏无视个彻底。
“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她羞红了脸,满怀柔情。
苏木没有说话,他面带礼貌而疏远的微笑,稍加掩饰地轻轻碰了碰半夏。
你懂的。
半夏意会。
“这位小姐,我家师傅更喜欢男人。”
业务熟练,借口信手拈来。
其实苏木并不是不会拒绝,她还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证过她师傅如何冷淡地回绝各种女子。但等她长大了以后,苏木便更喜欢让她帮忙拒绝,而且无论她拒绝的理由有多奇葩,他都不会介意。
既然苏木本尊都不介意,那她肯定更不介意咯。
甚至,她很乐意帮她的师傅扫桃花。
我家师傅才看不上你们呢!
她上前一步,挑衅般抬了抬头,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骄傲而得意目光看着面前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女子先是愣了几秒,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渐渐悲痛哀伤,最后捏着小手绢含泪默默离开。
事情处理妥当,她回头看向苏木眨了眨眼睛,却看见苏木满脸的哭笑不得。
他什么时候又喜欢男人了?
不过想起上次半夏说他有不举之症,这次的借口好像还是好了不少。
其实苏木也确实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只要别人肯定他的医术,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治病救人。
而且半夏知道她说的都不是真的,这就够了。
………
都说,人需择一城终老。
两个月后,苏木结束了四处行医的奔波生活,带着半夏在长安定居下来。
凉秋时节,天空清透辽远,雁阵惊寒,顺着一缕长云直落天边。
一个年龄四旬开外的媒婆出现在苏宅内。
她找苏木说的内容单一,意思也很明确,总之就是说,哪家小姐多么多么好,又有意于你,你岁数也不小了,该成亲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媒婆说了一大堆,简直把那家小姐夸上了天,她本是很有信心促成这桩婚事的,毕竟女方条件的确很好,但看到苏木那从头到尾平淡而又满不在意的神色,她有些没底了。
“苏大夫,您看,这事成不?”她看着苏木,小心地试探道。
“宋婆婆。”苏木保持着他礼貌的微笑,解释道,“我目前还不打算成亲。”
还不打算成亲?
媒婆眉头一皱,有些意外。
苏木今年好像都二十又五了吧!
这个年龄明明都可以抱娃了。
心下认定这只是苏木回绝的一个借口,媒婆有点不甘心。
“苏大夫,您要不再考虑考虑?王小姐这样的女子难得啊,长得漂亮,家事还好……”
“宋婆婆。”苏木打断了她又一番滔滔不绝的夸奖,“不是王小姐不好,只是……我已心有所属。”
苏木转头看向窗外,看院中的她顾盼生辉,看秋色中的她眉目如画。
就这么看着她,不知不觉地就笑了。
这是一种幸福。
“非她不娶。”
………
红日西垂,灿烂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房屋上方渐渐腾起了袅袅炊烟,随风东去,越高越淡。
“半夏!”
“半夏!”
人去哪了?
刚才还在旁边嚷嚷着要吃他做的糖醋鲤鱼,怎么现在他做好了,半夏人却不见了?
解开身上的围裙,把做好的菜端上了桌。
“半夏,来吃饭了!”
不见半夏一蹦一跳前来吃饭的身影,也没有听见她回应的声音。
她跑哪儿去了?
心下疑惑着,苏木走出了左室,厅内转了一圈也不见人影,发现半夏闺房的房门是打开的。
在闺房?
苏木有些迟疑,正准备迈出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在门外唤她。
“半夏?”
闺房内没有传来半夏的声音。
回想起上次半夏痛经痛得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瘫死在床上的样子,苏木的心里愈发紧张担心。
算了算时日,正是半夏照例来月事的那几日。
心里猛的一抽,急忙大步迈入了半夏闺房。
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情景,苏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半夏不在这里。
那她去哪里了?
眉头微蹙,他正转身准备离开房间,衣袖不经意拂过半夏的梳妆台,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木匣。
张张宣纸飘落于浅棕色的松木地板,纸上一笔一划勾勒出他的容颜,画法蹩脚,却也看得出画者画得用心至极。
给人看病的他,熬中药的他,开处方的他,采药的他,做饭的他……
还有一幅画上出现了他和半夏两个人,应该画的是他们一起出诊的情景。
画的左上角一行清秀的小字吸引了他。
“愿为连理枝,与君度平生。”
他的眼中是旭日灿阳,点亮万道金光;是仲夏繁星,布满璀璨星空。
原来,他的心之所属也同样心属于他。
这种感觉,宛若你的全世界所有因她而含苞待放的花儿,都在此刻绽放。
如梦似幻。
“师傅?!”
身后传来半夏有些惊慌诧异的声音,苏木终于回过神,直起身看向面色绯红的半夏。
发现自己心中的秘密已被这个秘密的当事人知晓,半夏努力正了正神色,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慌张。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半夏看向眼前那人,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说。
看着苏木眉目含笑,半夏鼓足了勇气,终于开口道:“师傅……你都看到了?”
“是啊。”苏木挑起眉,笑着看她。
“那……你愿意吗?”半夏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急切地渴望听到对方肯定的答案。
“愿意什么?”苏木笑着反问,仿佛故意逗弄她一般,明知故问道。
“就是,就是……”半夏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些气急败坏,她的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娶我?”
“当然。”
这无疑是苏木有史以来听过最直接,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表白,但竟是意外的动听。
因为那个人是她。
听到苏木直截了当的回答,半夏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数不尽的惊喜。
“师傅!你同意了!”
半夏几乎要跳到了苏木身上。
她的双臂搭在了他的双肩上,双手附在了他的背上,朱唇也渐渐送到了他的面前。
苏木阻止了她近一步的进攻,他的指腹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唇上,低头看着满面疑惑的半夏。
“你可想好了?”他看向身前有些紧张的半夏,“我长了你整整十岁。”
闻言,半夏瞬间松了口气。
刚才差点以为苏木要反悔。
她抬头看他,勾起红唇,笑靥盈盈。
“想好了。”她渐渐抱紧了苏木,“从未向现在这么肯定过。”
说完,她便不再给苏木说话的机会了。
她踮起脚,率先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然而,让一个男人从女人那里夺回主动权,往往只需要一个瞬间。
下一秒,苏木便略微俯下身,一手轻轻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一手紧紧揽住了她纤细的腰枝,加深了这个吻。
得到了他的回应,半夏更加大胆了起来,她伸出手,开始在苏木身上不安分地乱摸。
渐渐,从胸前,到腰,又渐渐,往下,往下……
他们周围的空气不断升温,缱绻而暧昧。
就在这时,苏木却抓住了她不安分的小手,离开了她的唇,松开手,轻轻推开了她。
四周余温尚存,半夏大口地喘着气,疑惑地看着他。
“我今日没来月事。”
“菜再不吃就要凉了,来吃饭吧。”
什么奇葩的借口嘛。
半夏有些不满地努了努嘴。
为什么不继续呢?
其实哪怕没有今天的机缘巧合,苏木也会在时机成熟时,找机会和半夏表白。
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现在半夏还太小了。
还不能动她,对她身体不好。
已经等了她那么多年了,也不介意再多等她一会儿。
苏木吻了吻半夏的额头。
“先吃饭,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糖醋鲤鱼。”
………
五年后——
“苏大夫!您来出诊啦!”
“苏大夫!您夫人最近怎么没和您一起来啊?”
“哦哦,原来是怀了身子在安胎啊!恭喜苏大夫啊!”
“……”
傍晚,苏宅内——
“你回来啦。”半夏坐在床上,看见苏木走进房间,刚站起身,却又被苏木连忙扶着坐下。
半夏忍俊不禁。
“哪有那么夸张,才七个月嘛。”
“不能让你累着。”苏木伸手轻轻抚上了她凸起的小腹,“他今天乖不乖,有没有乱动?”
“他很乖的,放心啦。”
“那就好。”
“你希望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
半夏看向苏木,看见他的眼中印着自己的影子。
四目相对,苏木看着她笑了,“不过,我更希望是女孩。”
“像你。”
闻言,半夏莞尔而笑,她把头靠在了苏木的肩上,看着窗外斜阳投过窗花穿进屋内,感受夕阳撒在身上的温度,轻轻合上了眼睛。
“给我们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吧。”
苏木看向窗外两棵大树在夕阳下的剪影,看见阳光透过枝叶,树影斑驳,“就叫……连理吧。”
“愿为连理枝,与卿度平生。”
连理?
半夏睁开眼睛,看向苏木,发现苏木也在看着她。
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爱恋。
她微微一笑。
“好。”
这是他们的誓言。
愿为连理枝,与君度平生。
?
浮生
故事发生在长安。
“凡为女子,当知礼数。女客相过,安排坐具。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
“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刚妻柔,恩爱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宾……”
这些,都是她从记事起,就被灌输的东西,父母严厉的管教,抑制了她原有的天性,夺走了她本该拥有的童年。
直到她及笄的那一年,她才明白,或许,这就是她身为吏部尚书府大小姐所注定的命运。
皇宫中的马车驶来,停在了吏部尚书府的大门前,仿佛带来了宫中的无限冷清与悲凉。
“门下:
今有吏部尚书府嫡大小姐——张如梦,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
着即册封为——正三品婕妤。”
为了巩固自己吏部尚书的地位,将亲生女儿视为一枚棋子,让她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官家向来冷漠,未曾有亲情可言。
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不见众人笑颜,但闻众人欢笑,亦是可悲至极。
皇宫路漫漫,一去不复返……
………
直到遇见了他,她的生活才开始拥有色彩。
还记得,那日花开,细雨连绵,一席与深宫格格不入的白衣,一柄久违的油纸伞,牵起了她封锁已久的心。
“雨下赏花固然雅致,但可不能染上了风寒。”
他笑着说道,宛如凛冬里的一抹暖阳,温暖了她。
从那一刻起,她便下定决心,愿倾尽所有,只盼留住初遇那天,他流转目光中的那一抹笑意。
从细雨绵绵中的偶然邂逅,到繁花似锦下的聊写衷肠,再到月夜清庭里的耳鬓厮磨。
一路走来,放弃从小就懂得的女子礼教,她,不悔。
“如梦,此玉名曰‘浮生’,本王如今将其赠予你。”
美玉无瑕,她欣喜地接过,将其捧在手心,宛如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原本以为,执子之手,可以与子偕老,生死契阔,可以与子成说。可奈何,事却总与愿违。
宫中皆传,墨亲王与蓉郡主已经订下婚约,将于来年正月初七完婚。
可谓,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她不信,发了疯一样四处寻他,看见的,却是白衣如旧的他,和蓉郡主在花前的笑颜。
流年似水,太过匆匆,有些故事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就已经拉下了帷幕;有些人还没有开始好好相爱,便已转身成为了过客。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她手中的浮生掉落在了地上。
美玉破碎,不知应了谁的心……
最后一次,他来见她,屋外大雪纷飞,却不及她心中一半寒冷。
从前,带给她温暖的人,是他;现在,使她彻底心寒的人,也是他。
“我……要娶蓉郡主了,这个香囊还给你……抱歉……”
这个她曾精心做来,赠与他的香囊,如今又回到了她自己的手中,上面绣着的鸳鸯刺痛了她的双眼。
看着他转身决然离去的背影,她脸色苍白,跌坐在了床上。
不久后,宫中最广为流传的话题,便是向来与世无争的张婕妤,竟然在一夜之间白光了头发,而这时的她却才刚满二十岁。
有太医前来,却无一查出结果,终不得不无奈离去,留下一句:
“此乃心病,恕臣无能为力。”
相思成疾,爱而不得,最终,榻上青丝泪染白发,再也无法美玉无瑕。
………
来年正月初七夜,宫中一片喜气洋洋。一来,新年刚过,仍有余味;二来,墨亲王与蓉郡主成亲,皆大欢喜。
此夜,是那样的美。
次日清晨,人们发现年仅二十的张婕妤满头白发,身体冰冷地躺在床上,显然是已经离世了。
然而,值得人们留意的是,她的手中还握着一块残缺不全的玉。
此玉,名为浮生。
浮生如梦,似梦非梦,恰似水月镜花。
浮生如梦——
浮生如此。
比翼(上)
故事发生在长安。
“巾帼英雄不胜举,谁言女子不如男。”
这是云麾将军府三小姐——洛可翎,在她自己的案边刻下的一句话。
虽为一介女流之辈,却有着不逊色于男子的武艺,世人皆道,洛可翎乃真正的将门虎女。
将门女子舞刀弄枪本也无错,可是身为一卑贱的歌姬所生的私生女舞刀弄枪,那便是错,而且是一大错。
据说当年,著名歌姬木槿爱慕洛大将军已久,便趁机在洛大将军醉酒后与其燕尔。这原本到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谁也没有料到,一年以后,木槿居然抱着一个女婴出现在了云麾将军府的门前,并坚称这是洛大将军的孩子。
洛大将军不愿相信,赶她离开,木槿却以死相逼,说若洛大将军不认这孩子,她便一头撞死在将军府的门前。
姑息到自己的名声,洛大将军无奈,只得暂时将这对母女留在府中。
然而,此时的洛大将军,已有了一个在长安颇有势力背景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忍得了木槿的出现。总之,不多时,外界便有传道,曾经轰动一时的歌姬木槿,在云麾将军府因病去世,只留下了她六个月大的女儿。
将军夫人原本想将该女婴弃之门外,自取灭亡,但洛大将军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滴血验亲,发现血溶于水,确实是他的亲女儿,于是就将此女留了下来。
虽有着云麾将军府三小姐的名头,但洛可翎几乎从未享受过小姐应该有的待遇。
在家无人体贴,在外无人理解,没心没肺外表的背后,是茕茕独立的悲凉。
好在,在她十七岁的那一年,她结交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顾夜阑。
有一个闺中密友的感觉真的很好,起码让她真正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的美好。
令她意外的是,夜阑和当朝重臣尉迟世子的关系似乎很不错,这不,一次在路上偶遇,尉迟世子身旁的一个黑衣男子便急忙上前,将她从夜阑身边拉开,还说是什么,让她为夜阑的未来幸福生活着想,真是搞不懂。
那个黑衣男子可真是让人讨厌,她见过不要脸的人,却从未见过像他一般如此不要脸的,自恋,狂妄,骄傲,轻浮……感觉这所有的贬义词都可以完美地运用在他的身上,真的不明白,如此君子的尉迟世子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上档次的朋友。
“小爷我一向倜傥非凡,风度翩翩,为多少妙龄少女所倾慕,可如今洛小姐却如此说我,那么只能说明洛小姐你的审美大有问题啊!”
听听,听听,这像是人说的话吗?!
更令人恼火的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武功,居然会败给他!
可气!可气!
但愿永远也不要再次遇见他。
但是,就是那么不巧,她又见到他。
不过,这一次,可以说是他帮了她。
看见有小孩落水,她想都没想,便准备跳下水想将他救上岸。
没想到,有人比她的速度更快。
只见他一骨碌儿地跃进了水中,迅速向那小孩游去,将其抱起,利索地救上了岸。
“救人的事,还是小爷我比较在行,更何况你是女子,好歹也该注意一下,像你这种轻飘飘的丝质衣服,入了水以后,穿了和没穿还有什么区别?虽然你一点儿也不像个女的……”
真是的,明明是好话,却被他给说得非常欠。
不过,虽然他话说得很没水平,但她这次却一点儿也没有生他的气。
而且,还感觉,他好像也没有自己原本想象的那么不堪嘛。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被小爷的盛世美颜惊艳到了?给你这个机会,好好欣赏。”
好吧,自恋还是很自恋的。
噢,对了,还有,原来他叫南宫烬。
南宫烬……
一朝为灰烬,柯叶无孑遗。
以“烬”为名,好生特别!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他再次遇见。
发现……自己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啦!
………
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自己居然会有女扮男装进小馆的那一天。
但是,这件事却是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刚跨进此地半步,她便险些被这里的胭脂水粉味儿呛个半死。
明明都是群男人,涂那么多的胭脂水粉做甚!?
“哎呀~这位公子长得可真是俊呢!”
“公子您是第一次来这儿吧,哎呀呀~不要紧张嘛。”
“来来来,高冷孤傲型,腹黑霸道型,温柔体贴型,活泼可爱型,各种极品男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统统任君挑选哈~!”
“什么?您说要找刚才进来的哪一位穿黑衣的公子啊?”
“……”
沉默了片刻,小倌头头那雪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邪魅猥琐笑容。
“哦~~~奴家明白了。”他的笑容变得愈发猥琐,就连声音也开始猥琐起来。
她不禁浑身上下的打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恶心,太恶心了!
“公子请随奴家来,让奴家给您带路。”
说完,还向她魅惑地勾了勾手指。
强忍着吐意,憋着气跟他走了一路,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要变色变形。
终于到了!
她从未像今日一样,把短短的几十米路程走出了几百上千里的痛苦。
小倌头头把她带到一扇门前,随后十分体贴地退至门外三尺,说自己可能不方便开门,让她自己进去。
“奴家只能带您到这里了,祝公子在此愉快,奴家就先告退了。”
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眼。
一步三回头,咋滴,你还想参与进来是不?
看着小倌头头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这扇紧闭的门,却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该敲不敲门进去?
或许,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的。
但是,当她看见南宫烬走进小馆的时候,心中仿佛漏了一拍,有惊喜也有惊吓,惊喜的是有一次遇见了他,惊吓的是他居然会来这种地方。
最后,还是忍不住跟了过来。
伸出准备敲门的手,却又久久地停留在半空中。
如果她的出现打扰了他,那他会不会从此讨厌她了呢?
罢了,罢了。
何必去一探究竟,见了自己不愿看见的呢?而且就算在这里见了他,她又该说什么呢?
既然他有断袖之癖,喜欢的是男人,那,也便罢了吧……
正准备转身离去,门却突然被里面的人打开,只觉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一眨眼间,她便被拉进了屋中。
门又被关了起来。
暗中观察的小倌看见了此情此景,不由得激动得热泪盈眶。
好生勇猛!好生刺激!
刚才看那位公子犹犹豫豫、欲进不前的样子,真是急死他了,差点儿跳出来亲自出马。
如今好了,他甚感欣慰,满足地晃晃悠悠离开了。
屋内——
洛可翎呆呆地杵在门口,看着在床上熟睡的小倌,和穿戴整齐的南宫烬,一脸懵逼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不对、我……”她低着脑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南宫烬轻笑,不紧不慢地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然后满含笑意地看着傻傻愣愣的洛可翎。
“小爷我因为长得太帅,被人跟踪,迫不得已才来这里避避,你来这儿又是干什么的?”
“我、我我……”洛可翎以前从未发现原来自己还有结巴这么个毛病。
“不会是为了我才来这里的吧?”
“才不是!”她猛地抬起了头,急忙否认道。
“随便说说,那么激动干嘛?”
“我、我是为了尉迟世子。”她真的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哦?”南宫烬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近,微微眯起眼睛,道,“尉迟世子?”
他每往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如今她已经退到了墙上,然而南宫烬却仍然步步逼近,看着眼前这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不禁有些许的慌张。
“为了尉迟世子?说来听听?”南宫烬俯下了身子,伸出一只手将她完全抵在了墙上,看着她的眼神中有说不明的色彩。
“我我我看见你进了小馆害怕你有断袖之癖又想到你和尉迟世子认识担心你对他有非分之想尉迟世子是朝中重臣你不能误了他!”
她一口气把刚编出来的话全部说完,险些岔气,然后才默默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南宫烬。
她怎么会变得怎么怂啊!?
真是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我确实有非分之想。”南宫烬沉默了半晌,忽然言道。
洛可翎一惊,瞪大了眼睛。
“不过……不是对他。你……大可放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在南宫烬的眼中,那个她看不懂的色彩变得更深了……
比翼(下)
今日是乞巧节,传说中,牛郎织女会面的日子。
已是夜晚,街上却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一簇簇烟花蹿向空中,然后又像流星一般撒落下来,照亮街上的行人。湖面上放满了五颜六色灯花,它们随着水的流动,悠闲地转着圈,缓缓前行,任人观赏。
本想着和夜阑一起出去玩,奈何尉迟世子抢先了一步,先把夜阑给拐走了。
哼,看着这一群群恩恩爱爱的男女,她不爽,很不爽。
“小二!给我莲子酥,碧梗粥,糖蒸酥饼,桂花糕各一份,还有,再给我上一壶酒!”
“好嘞,您稍等!”
化悲伤为食欲,这点她向来做得很好。
哎,也不知道南宫烬现在在哪里?
真是的,想他做什么?
吃!
“小二!刚才洛小姐要的东西都再给我上一份,另外再加一份鸳鸯卷和七巧果!”
咦咦咦?
这个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是南宫烬!
她下意识连忙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他正向自己走来。
“哦呦,洛小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南宫烬很自然地走地她的餐桌前,拉开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啊?”
“是啊,可真有缘。”她努力地克制自己想翻白眼的心情,然而自然是没有控制住的,“有缘到和本小姐点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诶,小爷我那是好心,怕你不够吃。”南宫烬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她,“还不快谢谢我?”
看着那一张近在咫尺的放大了的脸,她很有一拳痛扁下去的冲动。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他这种人的?
“二位客官,您的菜来啦!”
伴随着阵阵菜香,各色菜品被摆上了餐桌。
算了算了,美食当前,吃是最要紧的,至于某人欠揍的种种言行举止,统统忽视!
拿起筷子,夹起食物,放入口中,让自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享受美食的快乐当中。
真的没有什么比吃还要令人愉快的了!
诶?
等等。
怎么老是感觉有人在死死地盯着她?
猛然抬起头,却不料正好直直地对上了对面南宫烬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种柔和而又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渐渐地悄然蔓延开了。
不知为何,她的耳尖有些发烫。
“你……你怎么不吃呀?”她慌忙地移开了目光,想转移话题来打破这个不自在的气氛。
南宫烬见状,嘴角不由渐渐上扬:“看你吃,也很是令人欢喜。”
现在,她不仅仅只是耳尖发烫了,整张脸都无可控制地烫了起来。
南宫烬轻笑,举起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小口,看着满脸通红的洛可翎,眸中满含笑意。
“你……你快吃吧,别看我了!”洛可翎埋头就是一大口,想掩饰心中的些许慌张。
“哦?”南宫烬脸上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还真不好意思了?”
“南、宫、烬!”
洛可翎一声怒吼,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羞还是怒。
“好好好,我不说话,你吃,你吃。”
被你这么看着,谁还吃的下去啊?
洛可翎心中暗暗想着,于是乎迅速扒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吃好了?”南宫烬似乎很吃惊的样子。
两腮鼓鼓的,装满了食物,洛可翎抬头看他,“嗯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吃饱了?”南宫烬看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洛可翎没有回答,用圆圆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饭量倒是没有我想像中的大嘛……”南宫烬小声嘟囔着。
难不成是他打听的错了?
明明说洛三小姐饭量惊人,是个十足的吃货的啊?
闻言,洛可翎心下得意一笑。
哼,才不会告诉你本姑娘根本没有吃饱呢!
抬手霸气一挥。
“小二,结账,剩下的统统打包!”
回去继续吃!
………
没料到南宫烬竟然已经帮她结过帐了。
作为一个向来独立自强的女性,洛可翎气鼓鼓地看着他。
南宫烬笑着看这样的她,只觉着可爱。他放下酒杯,站起身,一手扶桌,绕着桌子走到了洛可翎的身旁,隔着衣服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走吧,小爷我陪你出去玩。”
“……”
“好吧,我换种说法。”南宫烬无奈地笑了笑,“劳烦洛小姐陪在下出去一玩,可否赏个脸呐?”
哼,这还差不多嘛。
洛可翎努了努嘴,尽量让自己心中强烈的喜悦不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她缓缓站起身,正了正神色。
“咳,走吧。”
说着,她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任留南宫烬一人默默在她身后。
她差点就绷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啊!
南宫烬看着眼前故作潇洒离去的她,忍俊不禁,他拎起桌上洛可翎遗忘了的打包点心,然后急忙跟了上去。
………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路上挤满了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洛可翎的目光看向自己被南宫烬拉着的手腕,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屈了一屈,但没有抽回,由他拉着自己。
其实……就算南宫烬直接拉她的手,她也不会拒绝啊。
感受到了身旁人的动静,南宫烬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你要带我去哪儿?”洛可翎抬头看他,好奇地问道。
南宫烬看向她神秘一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搞得神秘兮兮的。
“故弄玄虚。”洛可翎嘟了嘟嘴,佯装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心中却是愈发期待了起来。
穿过人群,通过街道,眼前是一座高塔,在万家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会轻功吗?”南宫烬转头,笑着问她。
废话,当然会。
刚要脱口而出,然而转念一想,刚到嘴的话便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看样子,南宫烬是要带她跳上高塔,若是她不会轻功……
洛可翎的脸上悄无声息地划过一片嫣红。
她第一次这么感谢自己说话经了脑子。
再次抬头看向满面含笑的南宫烬,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
南宫烬轻笑,不等她支支吾吾地说完,他便一手揽住洛可翎的腰,直接将她横抱起来。
“这样,可好?”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语,语气中带着他那特有的玩世不恭,几缕头发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
洛可翎的脸已经要熟透了。
她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脑子,如今更是彻底短路了,不想着站回去,反而将自己通红的脸埋进了南宫烬的怀里。
她闷声道:“废话少说,带我上去。”
南宫烬见状,看着怀着的人儿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抱住洛可翎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好,我的洛三小姐。”
………
烟花宛若炸裂自己的星辰,前仆后继地奔向天空,照亮花影摇曳的亭台楼阁。
灿然而热烈。
南宫烬选的地方很好,高塔之上,万千风光尽收眼底,下有火树银花,上有烟花繁星,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纵然美景如画,可身边那人的目光却从未从她身上离开。
“你,你一直看我干嘛?看、看烟花啊,多美。”
“但你眼里的烟花更美。”
“你……”她的脸又一次不争气的红了。
明明她从前的脸皮很厚的,脸哪有那么容易红。
并肩而坐,她看向南宫烬,见漫天烟花倒映在他墨色的双眸中,山河万里都被他眼中的热意燎烧殆尽。
“可翎。”
“……嗯?”
烟花的炸裂声与人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但此时的他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噗通——
噗通——
“我……可以亲你吗?”
听见此话,她的脑中也像炸开了朵烟花般,思绪一片空白,滚烫热浪腾地漫过了她的整张脸。
“你知道吗?”洛可翎身体前倾,靠向南宫烬,笑道,“我等今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烟花不断蹿向空中,绽开一片绚丽的花,点点火光洒向大地,勾勒出他们缱绻暧昧的侧影。
他们,在高塔之上接吻。
………
九月浮槎,云麾将军府的聘礼担子从门口一路排到了前堂。
洛老将军惊喜万分,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为了娶他最不看重最不在意的三女儿下那么多聘礼,还没问对方身份来由,便欢喜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你怎么那么有钱!”洛可翎看着长长的聘礼单目瞪口呆。
“还好吧,你值得那么多聘礼。”
洛可翎看着笑意满面的南宫烬,狐疑地问道:“你不会是长安哪些厉害人家的公子吧?”
“瞎想什么呢?”南宫烬忍俊不禁,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洛可翎的脑袋,“你有没有听说过,无计阁?”
“啊,无计阁!当然知道啦!那可是江湖第一大阁哇!”洛可翎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说道,“你是在哪里当职吗?”
南宫烬歪了歪头,考虑片刻,开口道:“嗯……算是吧。”
“哇塞……”洛可翎再次低头,看向手中聘礼单上密密麻麻的字,“不愧是江湖第一大阁,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南宫烬看着她,笑而不语。
洛可翎突然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她抬头看向南宫烬:“你看,你们无计阁待遇那么好,你又在里面当职,你能不能帮我开个后门,让我在里面当个一官半职什么的……”
“好啊,眼下正好有一空职可以让你来当。”
“什么什么?”洛可翎期待极了,双眼放光。
“阁主夫人。”南宫烬笑道,他如愿地看见了洛可翎渐渐石化的表情,“还是终身制的,有没有兴趣来当?”
“……!”
当然有啦!
不仅要当,而且要当就要当一辈子哦。
南山
故事发生在长安。
贞观十四年十月,吐蕃赞普遣其相禄东赞献黄金五千两及珍宝数百件作聘礼,请求与大唐通婚。
唐太宗李世民许之,特下圣旨,派其第三女汝南公主前去和亲,两国相欢。
然而,同月,宫中便发生了一件令人惊恐万分的大事——将要前去和亲的汝南公主神秘失踪了!
唐太宗大怒,下诏百官,务必要将汝南公主寻回。
故事,由此开始——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悠悠的白云飘在碧湖蓝色的天空中,秋日的金叶铺满了沉稳肃静的大地。
这已经是她来到南山的第十二日了。
长安城内满是逮捕她的告示,她逃出宫后在城内没有藏身之所,无奈之下,只好逃出城,到了城外南山。
倘若只她一人,定是无法在这荒郊野外生存下去,好在她又遇见一人住在南山,那人本是不愿意留她的,但在她的万般央求之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南山清幽,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
几缕青烟于风炉上方缓缓升起,清新微苦的茶香随之蔓延。
来者的脚步落在了厚厚的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抬起头,将目光从煮茶的风炉上移开,看见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你回来啦。”
来者是一男子,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只是神色冷淡,眉目间似有飘渺的烟云,让人捉摸不透。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该男子名为,江离。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暗红的木匣放在了房前几案上。
“这是给你的。”
汝南心下欢喜,她急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几案旁打开了木匣,便见一支做工精致的白玉簪静静地躺在匣中。
按理说,身为盛世大唐的公主,汝南什么宝物没见到过?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却偏偏对这一支白玉发簪情有独钟。
“谢谢你!”汝南的眸中宛若藏着三月的春风,她看向眼前的江离笑道,“我很喜欢。”
江离看着笑靥盈盈的她,漆黑的眼底中,不经意间划过一道波澜,但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汝南一愣。
是她的错觉吗?她方才好像看见,江离笑了。
不给她继续观察探索的机会,江离便转身走向灶房。
中午的饭桌上,是她最喜欢吃的糖蒸酥烙。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霜月初至,天气微凉,茶香煮酒,此乃雅事一桩。
虽是雅事,但是不慎喝醉,就该另当别论了。
江离看着面前脸色泛红,眼神有些涣散迷离的汝南,蹙了蹙眉头。
明明只喝了一小杯啊。
早知就不应该听信她那酒量很好,千杯不醉的鬼话。
“你醉了。”他的声音里向来听不出什么情感,“我扶你回房。”
“我没醉。”汝南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
江离没有理会她无力的辩解,他起身,取走了她手中的酒盅,准备带她回房。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汝南看着他,突然问道。
江离一愣。
“……知道。”他看向汝南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情感。
“那你喜欢我吗?”
汝南直直地盯着江离,她的眼中犹有璀璨的烟火,点燃仲夏夜的万里晴空。
她恃着那些许的醉意,比往日更加无所顾忌了些。
“喜欢。”他实话实说,一贯清冷的声音,在说这话的时候,竟染上了凡尘的气息。
“当真?!”
“当真。”
话音刚落,汝南站起身,双手捧起江离的脸,吻了下去。
淡淡酒香,瞬间溢满了二人的唇齿。
江离一惊,眼神微动,半阖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眸中似有三月的桃源溪水,泛着一圈一圈的情意。
他伸手轻轻勾住汝南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烟火尽头,繁华落去,愿与你耳鬓厮磨,相伴相依。
幽静山林,时光荏苒,愿与你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竹林归隐,两生不忘,愿与你煮酒言茶,一世情长。
………
一个月后,参军府——
“你父母因公殉职,临死前将你托付于我,我们江家历代为官宦达,你不愿入朝做官,隐居南山也罢,可你如今居然敢私藏汝南公主!你可知,私藏和亲公主该当何罪?!”
“知晓。”
“那你为何、?!”
“她不愿去和亲,我也不愿她离开。”
“我爱她,想与她长相厮守。”
闻言,对方看向江离,他的嘴唇抿起,带动那浓密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知道他这个侄儿从小生性冷淡,不喜多言,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但方才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中浓浓的情意分明都要溢了出来,带着那整张冷峻的脸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沉默片刻,那人一声长叹,无奈之余,是眼神中的些许动容。
“伯父若无他事,侄儿便先告退了。”他作揖,又言,“还望伯父对此事保密。”
“且慢!”那人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去的江离,混浊的双眼中满含复杂的情绪,“已经来不及了。”
江离向来平淡的眸中宛如水面上激起了阵阵水花,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马蹄声响,一道白影在前往南山的路上迅速穿梭。
快马加鞭,落叶纷飞,扬起阵阵尘埃。
“汝南!”
他大步迈进庭院,忙唤道。
但,无人回应。
茶仍在炉中煮着,但煮茶人却已不在。
终于明白,为何有人曾言,哪怕隐居山林,坐拥山水,超脱世外,也依旧离不得俗世烟火。
这凡尘,终有一事,或是一人,与你有过交集,并且割舍不下。
明月半墙,竹影斑驳,庭阶寂寂,思卿万千……
他一袭白衣如旧,却又多生出了几分悲凉。
待到又一三五之夜,你,可会归来?
………
贞观十五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迎娶唐朝文成公主,并以恭敬的子婿之礼前往河源迎亲,还在吐蕃为文成公主修建红山宫。
世人皆道,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宠爱有加,汝南公主定会为当初的逃婚之举而后悔。
却不知,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南山——
琴声悠扬,响于竹林之间,忽闻林中足音渐慢,一段无处掩藏的心情,油然而生。
一曲终了,弹琴者看向那位站在自己眼前的佳人。
“你来了。”
他笑道。
焚心
故事发生在长安。
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华山掌门门下的一名弟子。
芜城陌上春风别,干越亭边岁暮逢。
他名曰,芜荀。
腊月初三,华山大雪纷飞,他奉掌门之命,于山间采集草药。
寒风凛冽,呼啸于山间,万物凋零,唯有寒梅傲雪。
光秃秃的大地上,是一片厚重的积雪,留下些许野兔的足迹,以及觅食奇禽鸟的小抓痕,还有他凹陷的,却又很快被雪重新填满的脚印。
男孩小小的身影,在华山中略显艰难地缓缓前行,身后背着的草药筐里不断地装进新的草药,又不断被白雪所覆盖。
漫天白雪飞舞,男孩终于停止了步伐,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将其放在嘴边,呵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成了团团白雾,在上升中弥漫开来。
他抬起头,几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了他的脸上,瞬间化为了几滴晶莹的水滴,他看了看苍白天色中那渐渐斜落的太阳,微微眯起双眼,估算出了现在的时辰。
已是酉时了。
他低下头,掸了掸身上的积雪,准备回去,刚迈出一步,却又被雪地上的一处吸引了目光。
那似乎是一个包裹,白色的布匹在雪中看起来格外不明显,但也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心中怀有些好奇,他朝着那个方向步步走去。
竟是个襁褓。
襁褓中的婴儿此时已安静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落有几片雪花,原本就被冻得苍白的小脸,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几近透明。
心下大惊,他连忙抱起这个被人遗弃于雪地的婴儿,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他不禁松了口气。
但呼吸已十分微弱,若仍被抛弃于此地,不多时,这婴儿必定会被活活冻死。
心中暗暗咒骂做此举之人的不仁义,怎会忍心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葬于冰雪之中,他微微屈膝,把背在身后的草药筐放下,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它裹在了婴儿的身上。
一阵寒风吹过,夹杂着大雪扑面而来,他冷得一哆嗦。
看了看自己怀中脸色稍微红润了一点的婴儿,他一咬牙,重新背上草药筐,继续走了下去。
………
他给此女婴取名为——暮雪。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山间暮雪,由此而来。
她是华山的第一个女弟子,却因从小身体羸弱,不易学武,是个十足的武功废柴。
更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同于常人的双眸,常人双眸瞳色皆为黑,她却是一金一黑的异色瞳。
正应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席诗,华山的四月,桃花依旧。
她赤着脚坐在秋千上,阖着眼睛,享受着阳光温暖的照耀。
微风轻轻吹起,带动着秋千缓缓地荡着,风中夹杂着湿润的芳草气息,卷起了枝头的几瓣桃花,随风飘舞着,小心翼翼地拂过美人白皙的面颊,又悄悄地落在了她的发间和衣裳上。
忽闻脚步声渐近,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异色的双眸中尽是喜悦之情,她跳下了秋千,惊得她衣上的花瓣纷纷落地,还留下了秋千在空中来回晃动着。
“芜荀师兄!”
她笑着朝他跑去,轻飘飘的裙摆随风飘起,不经意间露出了那洁白精致的双足。三千华发随风扬起,掠过阵阵芬芳,绘出一卷芳华。
“阿雪。”
她跑到了芜荀面前,双眸笑成了两弯月牙儿。
“芜荀师兄,你回来啦!”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身形颀长,眉目如画。岁月如梭,十五年的光阴,洗褪了他身上的所有稚气。
他看向自己身前的少女,目光不由得更加柔和了几分,他伸出手,轻轻拂了拂少女乌黑的长发,带去了她发上飘落的几瓣桃花。
看着少女瘦弱单薄的身躯,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少女的身上。
“华山气温不过稍有转暖,你便穿得如此单薄,不怕着了凉,伤了身子?”
“阿雪不冷。”这么说着,她却将那披在身上的外衣拉拢了几分。
芜荀见状不禁笑了,他伸出手指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又道:“还有,师兄不是和你说过,女孩子的双足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怎么能不穿鞋呢?”
暮雪没有回答,她看着芜荀,看见他黑亮的双眸中映着自己的身影,也看见他眼中的万千柔情。
似水,似风,似那似锦繁花。
终于,暮雪移开看向芜荀的目光,她微微低下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
“……可芜荀师兄又不是旁人。”
闻言,这回却是芜荀出了神。
你可知,女子只能在她的夫君面前露出双足啊。
未闻芜荀的声音,暮雪抬头看向还在出神的芜荀,小心翼翼地举起一只手,在芜荀眼前晃了晃。
“芜荀师兄?”她轻声试探道。
芜荀回过神,他再次看向暮雪,眼里是浓浓的温柔,是情意散成的雾,再明媚的晨光都化不掉。
“走吧。”他隔着衣袖拉过暮雪微凉的手,“带你回房,可别受寒了。”
………
当天晚上,暮雪就生病发烧了。
关于照顾暮雪一事,向来都是芜荀亲力亲为,他似乎很不放心将此事交于他人,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忙里忙外带,待暮雪喝完了最后一口药,盖上棉被睡下,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有了片刻的空闲时间。
他坐在暮雪床边,看着暮雪因发烧而有些泛红的双颊,他的双眸中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不久,暮雪均匀的呼吸声中夹杂了些磨牙的声音,他便知道,她已睡着了。
芜荀缓缓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听见了床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芜……芜荀,师兄……”
他一顿,刚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阿雪……要永远在你身边……”
心下一愣,他随即笑了。
宛若三月的春风,拂去了山间冰冷的积雪。
“好。”
芜荀俯身,在暮雪额间留下一吻,于她耳边轻声道。
“永远在你身边。”
夜阑人静,月半未央,偶有几缕青云轻抚婵娟,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彼此心中那片柔软而又无法言说的心事。
爱恋掩于荏苒岁月,你何时才会知晓?
次年七月,华山原掌门退位,由其亲传弟子芜荀,担任华山现掌门之职。
此时国内动荡不安,外有异族入侵中原,内有地区干旱饥荒,天下甚不太平。
其中长安西南部,有一名为枲麻的部落饥荒最为严重,几月以来滴水未落。
国家大乱,虽远在华山,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身为一派掌门,芜荀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相伴在暮雪身边的时间虽然变少,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倘若一直如此,没有多少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与所爱之人淡云流水,平度此生,亦是美事一桩。
然而,人间往往世事无常,有多少事穷通难定,吉祸未卜,峰回路转间,恍若一梦醒来,却已是月明星稀。
枲麻族内——
燥热的风肆意掠过寸草不生的黄土,喧嚣着七月干旱的沧桑。
干裂的土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祭坛,虽外界炎热万分,祭坛周围却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祭坛上堆满了干柴,在这堆干柴的中央,是一位被捆绑在木柱上的少女。
她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只有被麻绳紧勒磨破的地方微微泛红,她虚弱地半合着眼紧,耷拉着脑袋,凌乱的发丝垂落身前,随风伴着衣摆在燥热的空气中恣意飘动,竟生出一种绝美之感。
有人传命让她下山,说是掌门有事相告,她不疑于那人,谁知华山中竟出了叛徒。
“烧死她!”
“圣女祭天,求天降雨!”
“她当年本就该被冻死!都是因为她没死,我们才会闹饥荒!”
“向来我族圣女皆为金瞳,她这个异瞳怪物,不配做我们的圣女!”
“烧了她!快烧了她!”
“……”
不,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圣女。
暮雪无力的摇了摇头,她想说话,但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根本发不出声。
周围人们激动愤怒的吵闹愈演愈烈,她吃力地抬起头,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将一燃烧得正旺的火把,丢进了祭坛的木柴堆中。
橙黄色的火焰映在她的瞳中,在风的呼啸中迅速蔓延开。
火苗不断上升,随风在空中跳着奇诡的舞蹈,卷起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耳边火烧木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盖过了四周人们毫无理智的怒吼咒骂声。
好痛……
烈焰炽烧皮肤的痛感逐渐传至全身,他几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芜荀师兄……
与此同时,众多华山弟子围在枲麻族外,却被该族人阻挡了继续前进的步伐。
“本族内部之事,还望华山掌门不要插手,掌门请回吧!”
芜荀面色冰冷,与往日温和的他判若两人,他右手紧握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见芜荀毫无退意,枲麻众人有些慌张。
“芜荀你向来以仁义著称,甚至因此当上了掌门,今日你若敢杀进我枲麻,你日后必将身败名裂!”
仿佛不屑于与眼前之人多说什么,下一秒,剑已出销。
………
没过多久,却又好像过了很久,已渐渐感受不到烈火灼烧皮肤的剧痛。
意识在生命的流逝中不断涣散,在漫天的火光中,似乎又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明明双眼已经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却又仿佛看得那么清晰真切。
芜荀师兄,你终于来了。
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你,真好。
芜荀师兄,你知道吗?
阿雪好喜欢你。
是想做芜荀师兄娘子的那种喜欢啊。
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了……
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的视野、意识和生命一齐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若有来生,只愿你我得以执手白头,共度流年。
………
明明是干旱已久的七月,天空中竟飘起了飞雪。
“阿雪!”
祭坛上的火已被飞雪扑灭,人群早在华山弟子闯入之时便已散去。
芜荀急忙跑上祭坛,甚至用上了轻功的步伐。
他丢下手中染血的长剑,狼狈的半跪在暮雪身前,用颤抖的双手抱起血肉模糊,几乎已经全然烧焦的尸体,解开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就像十六年前的冬天,他最初遇见她那样。
还是迟了。
芜荀紧紧抱着暮雪,将其抵在自己胸前,在她额间落下重重一吻。
用尽毕生温柔。
你说过,想永远在我身边的。
我马上就会来陪你了。
“华山众弟子听令!”
“在!”
“即日起,我将辞去华山掌门一职,下一届华山掌门由我门下五弟子担任。”
“掌门三思!”众华山弟子一齐跪下。
“此外,杀尽枲麻族人。”
只因爱你,无论错与对。
若失了你,是非功名,又与我何干?
千秋功名,一世葬你。
“华山乃名门正派,我知此举有违道义,所以日后定要将我之名移出华山。”
“还有……”芜荀最后看向怀中的暮雪,眼中满含柔情,“待我死后,将我与她葬到一处。”
“掌门!”
………
白雪赐天地一身素装,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一地白雪,宛如地上开起了朵朵绚烂的花。
人常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却不知,七月,亦可飘雪。
长恨
故事发生在长安。
春秋战国时期,长安名为咸阳。
秋日晴空,清透辽远,北雁南飞。
在进城的道路上,忽有急促马蹄声由远而近,惊得街上行人纷纷扭头观望。?
马上的那名男子一身玄色锦衣,眉目深邃,薄唇紧抿,似有心事。
都说,嘴唇薄的人,向来薄情。
银床淅沥青梧老,糜粉秋蛩扫。
他名为,青梧。
市井的喧闹之声于耳畔响起,他微微皱眉,目光看向前方的闹事之处,勒马停下。
原来又是穷人卖女进妓院的恶俗事件。
本不想理会,拉住缰绳准备离开,但余光一瞥,看清了这场事件的女主角后,他眉目一纵,又停了下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这本是用以赞美齐女庄姜美貌的诗,但青梧觉得放在她身上,也毫不为过。
梨花一支春带雨。
此番出行,就是为了寻找天下绝色美人,本已无功而返,但现在看来,似乎又有了着落。
………
“既今日起,你改名为李落微,是当朝相府的四小姐,可明白了?”
宰相府内,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见他墨色的眸里,深似漩涡,看不到尽头。
他本是相府门客,当朝宰相的谋士,如今被宰相引荐,为秦王办事。
寻美人,赠赵王。
这是他此次的任务。
“你先下去吧,从明日起,我会教你女子礼法。”
………
“青梧大人,今日梁夫人又教了落微一段舞,您可要看看?”
四月裂帛,暖春时节,她的眸中亦如春风,送来一丝暖意。
他本准备见完她后,就进宫参见秦王,但看着她眼中的期待,他稍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落微莞尔而笑,看向青梧的目光中似有耀眼明珠。
轻移莲步,舞如莲花。
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
巧笑倩兮,美目眇兮。一舞终了,她看着眼前那人,笑靥如花。
旁人不知,其实早在青梧拉她上马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自己的芳心暗许了他。
轻解罗衫,她想把自己交给他。
美人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她看向青梧的目光,含情脉脉。
青梧一惊,喉结上下滚动,他连忙背过身去,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
“青梧……”背后那人柔声唤他,语气中甚至染有一丝祈求。
青梧闭上了眼睛,但睫毛却不断颤抖,他想掩住眸中那一抹复杂而隐忍的情绪。
“你终要嫁于赵王,我又怎能要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或许正如一人所言,人生总是不得圆满,有时候尊重爱情,就要背叛现实;成全现实,就要辜负爱情。
不是不爱,只是不能去爱。
………
仲秋已至,赵王派使臣前往咸阳,迎娶秦国宰相府四小姐李落微。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独站高楼,微凉的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带着泥土和残叶的味道,吹得他半披的外袍烈烈翻飞。
他看着远方的赵使团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
公元前228年,王翦大破赵军,平定东阳地区,赵葱战死,颜聚逃亡。秦军南下攻克邯郸,俘虏赵王迁。
“秦王下令,发配赵王迁于房陵深山中,且诛杀其子。”
一声令下,身后士兵大步上前。
落微半跪在地上,她张开双臂,护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身前,看着前来传令的那人,面色惨白如纸。
“求你放过他。”她的声音在发抖,含泪的眼中满是哀求,“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
“赵国公子嘉已逃,不能再留下更多祸患。”青梧眼底一片漆黑,他俯视着她,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感,“秦王的命令,还望李八子配合。”
“不……”她完全跪在了地上,呜咽着,眼中泪若珍珠滚落,打花了脸上的剪翠妆红,身体也忍不住的颤抖,“求求你,求求你……”
青梧心中不禁一揪。
他本以为时隔多年,当初对她的那一些心动,早已被岁月磨平。
可谁知,现在当他看见落微跪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模样,竟还会情不自禁地心痛。
他微微蹙眉。
他不应该这样。
心下一狠,他扭过头去,不再顾及落微的声声哭喊央求,让人将赵王迁的遗子带走。
落微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不肯松手,但最终还是无法改变孩子被夺走的事实。
她慌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跑去孩子被带走的方向,却又被身旁的士兵死死制止。
孩子的哭闹声越来越远,终是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青梧目睹着发生的一切,他只觉得自己的胸闷得慌。
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在他宽大的袖口之下,他双拳紧握,指甲已陷入了皮肤,渗出点点红血。
原来,他从未忘记她,当再次见到她时,那多年埋藏于心中的情感,犹如没有关闸的阀门,感情似水,涌泄而出。
落微跌坐在了地上,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青梧,眼中是一片死寂的夜,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光。
她该恨他吗?
恨他从前将自己推入赵王的怀中,恨他如今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却见死不救?
但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而且,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呢?
她垂下眼帘,自嘲一笑。
如有来世,愿你我二人不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常言,这世间的情爱,一切都有因果,是债就该还,是孽就该了。
这一世,他将她从烟花之地救回,给了她第二段生命,他亦利用了她,间接杀害了她的孩子和丈夫。
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落微扶着自己酸痛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她最后看向青梧,眼角仍带着泪花,却笑了。
青梧瞳孔微缩,他敏锐地察觉出了落微身上那抹不寻常的情绪,但已来不及制止。
汩汩鲜血从落微的额角涓涓流出,她的额头贴着房柱缓缓滑下,最终摔落于冰冷的地面,在房柱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
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腥甜,青梧觉着眼前一片眩晕,他一手扶住胸口,忍不住吐了出来。
“青梧大人!”
“快!快去叫医师!”
“……”
………
此事过后,青梧大病了一场。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人们发现,大病初愈后的青梧性情大变,他不再像昔日那样,做事雷厉风行,过分的理智清醒。
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经常盯着一处发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甚至有一次路过妓院,他看着那门口的牌匾,愣是看了一壶茶的时间。
一年后,青梧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官还乡。
秋天又来了,带着一丝凄凉,仿佛是久治不愈的忧伤,一度清冷了眼眶。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故
故事发生在长安。
无计阁,是江湖第一大阁。
三年前,老阁主退位,其子南宫烬成为了新一任阁主。
从此,前老阁主便开始了逍遥自在的江湖生活。
遨游于高山流水,垂钓于清溪河畔,吹箫于幽篁竹林。
真是过得好不快活!
空暇之余,他还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徒弟。
男徒儿名为归舟,女徒儿名为潇潇。
师徒三人一路相伴,踏遍人间山水,又过了几年,前老阁主还是带着他的两个徒儿,回到了故地长安。
为什么呢?
他儿子南宫烬两年前和洛三小姐成了亲,现在他儿媳妇已经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要回来抱孙子啦!
看着了桌上的一封字迹霸气潦草的信,归舟内心复杂地读完了它,他一声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咱师傅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抛下我们,回无计阁带孙子了?”
站在他身旁的潇潇眉头紧缩,双手抱在胸前,气不打一出来。
“也不完全算一声不吭。”归舟看向她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想要安慰她,“他这次还记得留下一封信。”
潇潇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抱着手中的长剑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天下师傅千千万,要在其中选活宝,她家师傅准上榜。
“想开点。”归舟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头看着他,“师傅回去了,就不再让我们养着了,我们还能多买些好吃的,对吧?”
闻言,潇潇原本黯淡的眸中猛地一亮,她抬头看向归舟,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好有道理。”
………
三月驼云,早春复苏,意满人间。
花前月下,折柳试剑,闻着漫漫竹香,欢笑声惊起了点点流萤。
“归舟!”
他转身看向她,她的脸颊被发梢流萤的光华照亮,她手持长剑,笑得恣意张扬。
“我最近创了一套剑法,今日终于成了,你快来看看!”
月色如洗,柔和的月光洒向大地,落在了她舞剑的身上,好似镀了一层银光。
归舟看在眼里,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上扬。
长剑收回,潇潇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她转头看向他,扬了扬头,抿唇得意一笑。
“怎么样?你用你的方天戟能破得了吗?”
“这有何难?”归舟笑了笑,他的眸中也似泛起了流萤点点,“明日就破给你看。”
第二日,归舟便果真破了她的剑法。
虽然很不愿意接收这样的事实,但是潇潇不得不承认,归舟是实打实的武学天才。
她自认自己的这套剑法算是上品,放谁那儿都起码得花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破出。
但偏偏归舟就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把它轻而易举地拿下了。
就像他们师傅所说的,她算是武学中的天才,那归舟便是天才中的天才。
她嘟了嘟嘴唇,说不上是生气,但至少是有些气馁的。
身旁那人察觉了她低落的情绪。
他摸了摸潇潇扎着高马尾的脑袋,莞尔笑道:
“带你去买冰糖葫芦?你平日里最爱吃了。”
………
“你可听说了?嵩山孟家最近出事了!”
“可是那武学世家?”
“是啊是啊,听闻孟老爷子病重,孟家旁系现在正在争地位、夺财产呢!总之,孟家现在是乱的很呐!”
“诶,孟家不是还有一个少主吗?”
“哎,是啊,说来孟老爷子也是可怜,前面两个孩子全都夭折了,这第三个孩子吧,还和家里关系不好,好像前些年离家出走了,这几年就没怎么听到过这个少主的消息。”
“……”
饭馆里,桌旁那些人的聊天声传入了他们耳中,因为常年习武,他们的听力都非常好。
潇潇听着热闹,咂了咂嘴。
“要我说啊,这个少主真应该回去看看。”潇潇一边对面前那人说着,一边又低头扒了几口饭,“你觉得呢?”
许久没听见归舟的回应,她疑惑地看向对面,发现归舟的目光锁定在桌上,拿着筷子的手也停放在饭碗旁,这个人一动不动,蹙着眉头,似有心事。
“嘿!归舟!”她放下饭碗,伸手向前,在那人面前打了个清脆响亮的响指。
归舟一惊,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向潇潇:“怎么啦?”
“我说——那孟家少主该回去一趟。”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拖着调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转念一想,她歪了歪脑袋,垂下眼帘,随后又抬眼看向归舟。
“不是,我说你没事吧?感觉你刚才很不在状态啊,跟没了魂似的。”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归舟的目光中有些担忧,“有事记得告诉我啊,不要一个人扛着。”
归舟笑了笑,他拿起筷子,把一条鱼的肚肉夹起,放在了潇潇的碗里。
“我能有什么事?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潇潇摸着下巴想了想,嗯,他们俩确实是无话不谈,又成天在一起的,出了什么事彼此都应该知道。
放心地点了点头,她端起饭碗,继续吃饭。
“你也觉得孟家少主该回去?”归舟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句。
潇潇一愣,她还认为关于孟家的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呢。
“嗯,是啊。”她回道。
“为什么呢?说不定那个少主和他父亲的关系真的差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而且他对家产家权毫无兴趣。”
潇潇摇了摇头,她不太认同归舟的话。
“且不说是不是为了治治那些旁系,这孟老爷子如今生了大病,指不定哪天说嗝屁就嗝屁了,毕竟是父子一场,就算是再不好的关系,也好歹该回去看看。
而且父子间哪有什么化不了的深仇大恨,还有父亲就珍惜着点吧。”
听完,归舟若有所思,半晌,看向眼前的潇潇:“你说得对。”他的眉目间释然了许多,“是该回去一趟了。”
潇潇看着他满脸狐疑,她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你对这事很感兴趣?”
“事关于己,多少还是会上心些。”
“……事关于己?”潇潇的眼睛越瞪越大,若不是人多眼杂,她都险些要从凳子上蹦哒了起来,她努力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孟归舟,姓孟……你不会就是……!”
她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关于归舟的身世,他自己没有主动提及过,她也就从未问过。
现在这么想来,倒也说得过去,若不是世世代代的武术世家,哪来这么好的武艺天赋。
“我明日便回嵩山。”他看向潇潇,“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啊……”潇潇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我……还是不去了吧。”
她抬头看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扰乱了一潭墨池,但终归平静,宛若刚出水的黑珍珠,双眸中泛着迷人的光。
“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
季冬风雪,飞雪满天,扬扬洒洒,飘落长安。
一室炉香微暖,陈酒未干。
折一支腊梅,插入瓶中,放在窗边长桌上,几瓣花瓣凋落,飘在了桌上墨痕未干的纸张,使那尚未寄出的信上,染有淡淡清香。
见花如面,待君早日归来。
………
花开花落,光阴未歇,枫叶红透,又是一年。
听闻嵩山孟老爷子病逝,孟家少主孟归舟如今担任孟家家主,打理完了孟家先前留下的杂事。
“前面那么热闹,是在干什么呢?”
“这都不知道?潇女侠在比武招亲呢!”
“长安小霸王,这都有人敢娶?!”
“嘿,还不少呢!人家长得好看啊!”
“那可有人打得过她?”
“目前还没有,她出了一套很奇特的剑法,暂时还没人攻破……”那人话还没说完,他盯着比武台,满脸震惊。
方天戟现,在与长剑的交错下,泛着亮眼的光。
“我去……”四下一片唏嘘。
“那男的是谁啊?”
“不到十招就赢了潇女侠?!”
“这也太轻松了吧……”
“是他太厉害,还是潇女侠放水了?”
“……”
比武台上——
潇潇笑着看眼前的那人,仍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只是眉目间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稳。
好像变得更帅了。
“喂喂,太过分了啊,这么多人呢,好歹让着我一点,让我在你手上多过几招哇。”她一笑,打趣道。
“过分?”归舟眼角满含笑意,“你都在这开比武招亲了,我们俩谁更过分?”
“还不是因为你骗我,说不回来了嘛……”潇潇不满地嘟囔着。
归舟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上次在信里开了这么个玩笑,没想到潇潇那么记仇。
好在他今日回来了。
他笑着看向潇潇,收起了方天戟,大声说道:“我赢了!潇女侠的比武招亲,可还作数?”
潇潇一呆,随即缓过神来,她笑得面若桃花,眼中的笑意直达心底。
“当然啦!”她放下长剑,向眼前那人步步走去,“本女侠向来说话算数。”
………
亥月女泽,秋送桂香,叶间露凝。
无计阁前老阁主正在带孙子玩,他坐在阁前庭院,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本来就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出了褶子。
他折起信放入袖中,抬头看着自家孙子拿着他做的小木剑,快乐地挥来挥去,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大了。
看来,用不了多久,他的两个徒儿就能给他再多添一个孙子啦。
采莲
故事发生在长安。
玉碧漫沼,青叶连田,撑着一叶小舟,手持兰桨,划起荡荡波澜,拨过了一径红深绿浅。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绿荷红莲间,采莲少女穿着一身绿罗裙,融入了田田荷叶之中,她的脸庞则与鲜艳的荷花相互照映,人花难辨。
“灵湘!”
听人叫唤,她忙回头看去,见到来人,嘴角顿时绽放如花,眼中也似春水,泛起情意。
“秦将军!”
她放下了手中的兰桨,朝河岸的他挥了挥手。
她从前并不相信世间会真正的存在一见钟情,直到遇见了他。
………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七月兰浆,已是微热时节。
那日,她撑着载满红莲的小舟,向莲塘人迹稀少的那岸划去。
褪去了鞋袜,她坐在船头,撩起裙摆,露出一截白玉般小腿,伸出玉足,轻点水面,圈圈涟漪泛起,一袭凉意渐渐袭染全身。
忽闻马蹄声从身侧响起,她心下一惊,想收回双脚,却为时已晚。
慌忙间,她转头看向来者。
只见那人骑着高头大马,眉目俊朗,身着铠甲,腰间佩剑。
那人自上而下看着她,他的耳框微微泛红。
灵湘更是满脸通红,一股热浪漫上了一整张脸。
惊鸿一瞥,自此终生难忘。
………
他名为秦淮,是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
此次回长安,是为了面圣禀报边塞情况,皇上有意让他留在长安,便恩准他这次可以在长安多待些时日。
“秦淮,你看!”
泛舟于湖面之上,秦淮替她执着兰桨,灵湘把刚刚采下来莲蓬举到了他的面前。
“莲蓬要选择莲子把小孔顶满的那些,而且一个莲蓬头上的莲子越多越好。”她伸手指了指,“就像这个一样!”
水面上波光淋漓,她笑着的眸中也似闪着粼粼水光,耀眼的很。
看着在自己眼前拿着莲蓬晃动的小手,他眉目含情,情不自禁握住了她。
“秦淮?”她一惊,原本抓在手上的莲蓬掉了下去,在船板上转了两圈,停了下来。
感受到了从手上传来的温度,她的双颊又开始泛红,胜似小舟两旁的红莲。
秦淮是塞外将军,常年习武,他的手上有厚厚的茧,附在灵湘的手上有些粗糙,却意外地令她心动不已。
这是她爱的人啊。
秦淮渐渐向她贴近,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十指相连,另一只手轻抚着她脑后的头发。
红莲绿荷包围着他们,使他们缱绻暧昧的氛围无法四散。
他将眉心抵上了她的额头。
猜到了秦淮下一步会做什么,灵湘睫毛微颤,没有拒绝他。
“秦……”她想轻声唤他。
而他名字的后一个字,却化作了一声呜咽,咽进了心口。
秦淮的唇附了上来,他勾起她的后脑,闭上了眼睛,带着一点本能的霸道,用温热的柔软撬开她的嘴。
清风徐来,波光淋漓。
此刻,只想把你拥在怀中,与你静听那流水清风的欢歌。
………
关外突发状况,秦淮将军需立即赶回。
长安城外,烈日当头,黄土肆起,她仍是一身浅绿罗裙,给这燥热的环境带来一抹清凉。
秦淮穿上了刚来长安时的那一套铠甲,手持缰绳,骑上骏马,低头看着马侧前来送行的佳人,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容。
他用指腹轻轻抚平了灵湘紧蹙的眉头,伸手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灵湘的眸中忍不住漫上了一层水雾。
秦淮低头,温柔地吻去了她眼角泛起的泪花。
“这次回来,我定娶你。”
………
八月诗禅,虽已是月末,但红莲似火依旧。
菱叶在绿波荡漾的湖面上飘飘荡荡,荷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采莲少女撑着小舟,夹杂在田田荷叶、艳艳荷花丛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碧藕藏丝,红莲并蒂,荷塘水暖香斗。
采下莲子换来南珠,采下的红莲染红了嫁衣。
他说过,这次回来,就会娶她。
待到她做完了嫁衣,他是不是就能回来了呢?
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只为风流有许愁,更衬佳人步。
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
三个月后,秦淮将军带兵凯旋。
长安城的街道门口拥满了人,他骑着高头大马,领兵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四处望去,没有看见那一抹熟悉的浅绿,他稍稍皱眉,心中有些不安。
拉住缰绳,扭转马头,他想去找她。
“诶诶,秦将军,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啊?”队中副将忙问。
“找人。”他看向那人,回答得有些不耐烦。
“秦将军,咱们得先去进宫面圣啊,皇上还在宫中等咱们呢,咱可不能坏了规矩,得罪了皇上啊!”
秦淮眉头紧缩,眼中似墨云翻转,他努力地压制住自己内心不安的情绪,但眼角却还是一直不住地跳动。
“秦将军,咱快进宫吧!不能让皇上怪罪下来啊!”
无可奈何,他还是先进宫见了皇上。
因多年驻守边关有功,且此次又带兵打了胜仗,皇上特赏了他策勋十转。
一出宫,他便快马加鞭,赶到了她曾经居住的偏僻地方。
四下狼藉,一片废墟,仅留下了大火烧过后的遗迹。
物是人非。
秦淮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恍惚,身体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你可是在找灵湘姑娘?”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急忙转身看去。
是灵湘家旁的张婆婆,他之前见过。
“张婆婆灵湘她出什么事了她现在人在哪儿?!”他大步走向前去,语速很快,声音有些颤抖,“她没事的,她人还在……对不对?”
他看向张婆婆,仿佛看着最后的希望。
但世间总会有这样的无奈,你所深深爱着的人,早已与你阴阳两隔。
“有山匪想劫她上山,她不愿,奋力抵抗,却不料误伤致死。那些山匪恐将此事闹大,便放了一把火烧了这里,毁尸灭迹。”
“我当时正好要回家,刚巧看到了这一切,却没有办法阻止,事后我去报关,但不知为何,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张婆婆看向眼前那痛不欲生的秦淮,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与同情。
“她已经快要做好了你们成亲的嫁衣,嫁衣很美,她做的很用心,我见过。”
谁能想到,这个征战多年、杀敌无数,见惯了生死离别的秦将军,竟然在此时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我护得了这天下黎民一世长安,却护不得一个你。
………
秦淮将军请求皇上令他带兵剿灭山匪。
皇上感觉派他去剿匪过于大材小用,但见他神色坚定,便也允了他。
山匪剿尽,秦淮没有再留在长安,他重回塞外,镇守边疆。
归于战场的秦将军,比以往更加不要命地奋勇杀敌,甚至多次身上受了伤,也不叫军医来治疗处理。
三年后,秦将军身受重伤,不治身亡,临死前,他要求将士们将他的尸体火葬,运回长安。
当时人们都认为,火葬是对尸体的不尊重,众将士虽不解,但还是按照他的遗嘱做了。
人们纷纷感叹,可惜了这么一代骄子,竟至死都未曾娶妻,没有留下后人。
………
又是一年盛夏时节,荷田采采,红莲艳艳,故人已逝,不识新人。
不知又是何人,撑着一叶小舟,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了阵阵波澜。
水光潋滟。
夜阑(上)
故事发生在长安。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待你归来——
长安正议大夫——顾易,家有二女,长女名曰夜汐,次女名曰夜阑。
顾家长女夜汐,是名副其实的才女,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是长安第一才女,也毫不为过。
其次女顾夜阑,却唯独擅长围棋。
一次春日庆花典,其他未出阁的少女纷纷唱歌跳舞弹琴,表演才艺,而她只一手好棋竟下赢了皇帝。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听闻当时顾易大夫见自己这二女儿没大没小下棋居然敢赢了皇帝,冷汗直流,一个没站稳,险些直接跪下求皇帝开恩。
好在皇帝没有怪罪,而且不但没有半点怪罪,还御赐了上好的玉棋子给她。
棋艺可嘉,胆识更是可嘉。
从此在长安城里,名声大噪。
………
“夜阑,你也真是可以啊,皇帝也算是咱长安有名的围棋高手了,你竟然下赢了皇帝!”
酒楼里,洛可翎大吃大喝着,在津津有味、毫无形象地啃着鸡腿的同时,还不忘竖起沾满油的拇指,称赞顾夜阑两句。
洛可翎,云麾将军府三小姐,是她的闺中蜜友。
她说夜阑这次在庆花典上大放光彩,日后肯定不愁找到好夫家,偏要让她请客吃饭,一起庆祝一番。
“对哦,夜阑,你怎么不怕你赢了,皇帝面子上过不去,要是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我们皇帝是明君,怎会因为这等事跟我计较。”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洛可翎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夜阑可在谁手上败过?”
“嗯……”顾夜阑歪头想了想,“刚开始学的时候,当然会有很多啦,不过棋艺成熟之后嘛……只在一个人手上败过。”
败棋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回想着,却情不自禁地笑了。
洛可翎以一脸复杂疑惑的表情看着她。
想什么呢,想到输了棋还想得那么开心?
“听说萧王世子,尉迟玄也下得一手好棋,下次你们俩可以试一试。”
说者无意,听者这回儿笑得是更加开心了。
洛可翎:“……?”
………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加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
今日是七夕佳节。
尉迟玄头戴玉冠,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衣,出现在了顾府的大门前。
“让你久等啦!”
顾夜阑从顾府内小跑着匆匆赶来,看见门外的尉迟玄,双眸弯起,嫣然一笑。
她身穿雪白的月牙锦衫,一头青丝上只插了一支白玉寒梅簪,虽然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
两人事先未曾商量,没料到今日竟穿得意外地般配。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禁笑了。
尉迟玄走上前去,他牵起夜阑的手,扶她走下门前的几节阶梯。
她的姐姐顾夜汐是一个极其浪漫的人,她曾经还嘲笑过她的姐姐,整日满脑子幻想着一些绝美的爱情故事。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正有一个故事,在前面等着她。
犹记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在大街上随意地荡漾着,如同泼墨画一般淡逸,突然间一个趔趄打破了这一份宁静。
一只大手拉住了她。
相遇得狗血,却也分外唯美。
很多年后,她也偶然向他问起,倘若那日险些要跌倒的姑娘不是她,他可还会去扶?
断然不会。
扶你,只是因为当日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便心动了。
尉迟玄虽笑她,但回答时,他眉眼间流露出的那份情感,却是真真切切的。
在那次见面之后,不知是巧合还是因为什么,他们俩总能在各种地方,意外地各种偶遇。
这或许就像有人曾说的那样,缘分是一条神奇的河流,我们划着桨橹漂浮在其中,朝着各自的方向驶去。在没有约定的未来,却终有一天会不期而遇。
所有相遇和回眸都是缘分,当你爱上了某个背影,贪恋某个眼神,意味着你已心系一段情缘。
………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转眼间,红枫满枝,已是次年九月。
风息叶宁,素手执子。
黑白交错间,唯有落子之声。
“你有心事。”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棋盘上黑白交错,尉迟玄一子落下,已成定局。
顾夜阑低头看着棋盘,有些失神。
“怎么了?”他伸手摸了摸夜阑的脑袋,关心道。
夜阑抬起头,摇了摇脑袋,看向眼前满脸担心的尉迟玄,勉强笑了一笑。
“……没事。”
“有什么心事,希望你能告诉我。”尉迟玄也没有勉强她,“如果是你想知道什么,我也都会告诉你。”
闻言,顾夜阑眼波一动,她看着尉迟玄,有些犹豫。
“你……”她欲言又止,“皇帝封你为皇子的事情,外界都已传开了,说你本就不是萧王之子,而是皇帝和已逝皇妃所出的五皇子。”
“这些,可都是真的?”夜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本就是皇子?”
“本为皇子,此乃事实。”他如实回答,“不过……不是由皇妃所出。”
他想到这儿,微微皱了皱眉:“我的生母,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婢女。”
她知晓尉迟玄的能力很强,却也向来心思深沉,颇有手段。
在他还是尉迟世子的时候,就已得到了皇帝的重用,皇帝对他的赏识甚至超过了皇子和太子。
虽年纪轻轻,又贵为世子,但亦是朝堂重臣。
棋盘上的棋子被收回,一局新起,尉迟玄仍旧将黑子让给了她。
“玄。”
“嗯?”
“你可想当皇帝?”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
尉迟玄执白子的手一顿。
他抬眼看向顾夜阑,深似漩涡的眸中坚定不移。
“想。”一字简洁明了。
子落,如剑出鞘。
哪怕顾夜阑的出现是他整个局中的变数,他定也要将此局打赢。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愿夜阑的出现是个错误。
………
一年后,原太子辰蓄谋造反篡位之事暴露,皇帝震怒,将其贬为庶民,永不得再度进京。
此外,封五皇子尉迟玄为新任太子。
“玄,这回,可算是成了?”
顾夜阑心里说不上欢喜,倘若说她的眼中有那么些许的笑意,那也定是因为眼前那人。
她其实并不想让他背负那么多,但只要他想,她便愿意倾尽全力去支持帮助他。
她本也不愿入宫为妃,但若他为皇帝,她便愿意与他一起,比肩君临天下。
身处东宫,已是太子。
但……还不够。
尉迟玄转身看她,嘴角浅笑,摇了摇头,朝她走去。
取下腰间的佩玉,他将其放在了她的手中。
“贴身玉佩,这可算是定情信物了?”她接过,轻轻抚了抚上面精致的花纹,抬头看他,笑颜若花绽放。
“你我之间的情,早已定下了。”
尉迟玄轻挑起她的下巴,低头合眼,熟练地吻了下去。
顾夜阑也闭上了眼睛,她搂住他的脖子,回应着他。
他们早已一吻定情。
一吻终了,顾夜阑红着脸儿,伸手取下了自己发间的檀木簪。
“这个给你。”她眉目间波光涌动。
尉迟玄接过,将它收入胸前衣襟中,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怀中美人的脸颊,手指抚过她左眼下方那颗朱红色的泪痣。
“待我成为一国之君,必以江山为聘,娶你为后。”
“只娶我?”莞尔笑问,眼中似有璀璨星辰,她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腰。
尉迟玄低头轻轻啄了啄她的唇,笑着,眼中宛若一盏盏明灯,点亮了眼前的那人。
“我尉迟玄,此生,只要你一人。”
除你之外,别无他人。
夜阑(下)
七月,夷则之月。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日晚霞落满长安,普洒在各种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华的京城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今日有突厥使团前来。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皇宫内正在举行晚宴,热闹非凡。
“听闻突厥六公主,阿史那伊泽,这次也来了呢。”
女眷席上,众女子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
“据说是来和亲的。”尚书府二小姐道,“听我爹说,很可能是来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的。”
顾夜阑睫毛微颤,她斟酒的手不禁一震。
“哎,那日后这后位岂不就没了。”
“后位虽没了,但这妃位嫔位还是有的。”
“是啊,若成了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只娶一人。”
言外之意,就算是当不了皇后,她们也能把这诺大的后宫充实得满满的。
“顾二小姐,你没事吧?”
顾夜阑一惊,忙回了神,才发觉自己酒杯中的果酒已经溢了出来。
她双手微颤,慌忙放回了酒壶。
“无碍。”转头看向提醒她的那位女子,她勉强笑了笑,“多谢杨四小姐了。”
不露声色地转回头去,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外界太子和突厥公主要成亲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顾府内也媒婆出入不断。
“娘,您帮我都回绝了吧。”
“还是没有看中的?”她的母亲微微皱眉。
顾夜阑没有说话,她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掩住了眼中那一抹难言的情绪。
“你姐姐已经出阁,你那朋友洛三小姐也已嫁人,你也都双十年华了,该好好考虑考虑啦。”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顾夜阑不语,她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落叶纷飞,秋风席卷了一地枯黄。
一阵微凉的风从窗口轻轻拂过,她两鬓的青丝随风飘扬。
美人如画,却也凄美。
她眼角下那颗朱红的泪痣,宛若女子的红泪。
其实前两日,皇帝就已经派人来找过她了。
来的那人告诉她,太子现在因为她的缘故,不愿意娶突厥公主,皇帝说,如果她是真的爱尉迟玄,就不应该为难他,希望她能放手,成全尉迟玄。
顾夜阑垂眸,无奈地笑了笑。
这哪里是她在强求,分明就是尉迟玄那笨蛋在死守着他的诺言。
这个笨蛋。
心中狠狠地骂着,但她的眼中却泛起了泪花。
他因她不愿娶别人,而她又怎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耽误了他。
尉迟玄走到如今很不容易,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如今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她不能成为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擦干了眼角的泪水,顾夜阑转头看向了她的母亲。
“好,我会考虑的。”
………
“我说过,我不会娶她。”
尉迟玄站于御书房内,他看向皇帝,神色坚定,字字不移。
“我只愿娶顾夜阑一人为妻。”
“国之大事,岂能容你愿、或不愿?!”
“我答应过她。”
“你是太子!未来的国君!”皇帝怒视着尉迟玄,拍案站起,“一切都因以国家为重!怎能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她的事,就是大事。”
他看着眼前火冒三丈的皇帝,却毫无惧色。
皇帝看向他,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自己激愤的心情。
“突厥阿史那伊泽,她执意要嫁你,你必须娶她!”
“她执意要嫁的是太子。”
皇帝看向尉迟玄,眼含怒意,眉头紧锁:“你这是何意?”
“……我不想负了阑儿。”尉迟玄的眼中墨色翻涌,他双拳紧握,半晌,又松了开来,“为了她,我可以不要这太子之位。”
“尉、迟、玄!”皇帝怒目圆瞪,字字咬牙切齿。
尉迟玄跪下,他伸出双手取下头顶的太子冠冕,平放在了地上。
“儿臣让您失望了,还望父皇恕罪。”他向皇帝稽首。
江山与美人,如果二者始终不可兼得。
那么他决定选择她。
舍江山,取美人。
愿用我江山如画,换你笑靥如花。
十年谋划,十年狡诈,却终因你一笑无暇,出了偏差。
………
秋日的风,钻进半开着的窗吹了进来,拂动桌案上微湿的信笺。?
一份写给父母,一份写给她的恋人。
既然内心深处仍有所爱,便无法嫁于旁人。
既然依旧留恋世间情感,便无法遁入空门。
虽做不到割舍心中爱恋,但总要慢慢学会放下。
不能与你比肩君临天下,那就让我在远方,默默祝福着你。
伸手摸了摸腰间冰凉的玉佩,她稍有迟疑,最后还是将它取下,放在了那份给他的信的上面。
竟然选择了离开,就还是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念想了。
一念繁华,一念灰。
一念成执,处处相思。
长安花虽落,愿君常安在。
………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尉迟玄来找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拿着顾夜阑给他留下的信,他的双手忍不住的颤抖。
什么愿他君临天下,愿他一世长安?
若没了她,他君临天下又有何意义?
若没了她,他又怎么可能一世长安?
平日里明明看起来还挺聪明的,怎么这回儿会想起离家出走这种傻得要命的举措?
谁要她没经过他同意就自作主张地离开长安,为他做出这种牺牲?
难道就对他这么没有信心吗?
紧握着那个又重新回到他手上的玉佩,他用颤着的手,取出了襟前一直藏着的檀木簪。
若这世间,一切皆是缘分,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那我不愿你我二人的缘分,就此终了。
既然你走了,我便要将你再找回来。
落子搁浅,不愿你我就此错过,此生有缘无份。
………
枕边木簪磨痕白,如梦是佳人泪痣一睐。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转眼间,寒冬已去,春风习习,花木因时而荣。
思念,亦如春草碧丝,蓬勃茂盛。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男人端坐于马上,眉眼如玉,气质高贵端雅,若不是唇角的浅笑让他的身上有了些烟火气,单看那面容丰姿,说是谪仙也毫不为过。?
河岸边的姑娘们纷纷向他看去,个个红着脸儿,面若桃花。
尉迟玄跳下骏马,朝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顾夜阑走去。
见夜阑看着他强忍泪水,他牵起她的手,低头吻了吻她眼角下那朱红的泪痣,向她笑道:
“你让我好找。”
………
一个月后,皇帝下旨,将太子尉迟玄贬为景王,并发配至其封地江南。
此生与皇位再无瓜葛,但这条旨意却是他向皇帝求来的。
“如今,我不能以江山为聘,立你为后,你可还愿嫁我?”
领旨谢恩,他问向顾夜阑。
“与君相伴,便是粗茶淡饭,贫困潦倒,终此一生,亦是知足。”夜阑笑容灿灿,目似星火,照亮了眼前那人。
尉迟玄看着她,恍若被她眸中的星星迷失了魂,许久挪不开眼。
江山万里如画,不及卿之荣华。
终于,他释然一笑。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洞房花烛,红绡帐暖。
一番云翻雨覆后,顾夜阑无力地躺着他的怀中,合着眼,小声地呢喃了一句。
“……玄,你可有后悔?”
尉迟玄看着怀中的她,不由一愣。
怎会?
他笑了笑,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臂间将她抱得更紧了。
“从未后悔。”
从前不悔,将来也决不会悔。
人生如棋,棋落无悔。
这盘棋,他赢了。
而且,赢得漂亮。
离歌
故事发生在长安。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长安城内,聆音楼里,美人如云,朝歌夜弦,日日笙歌。
“泽兰姑娘,大伙儿都在等着您啦。您可打扮好了?”
帐幔晕红,熏香缕缕,她坐于梳妆台前,点降唇,描黛眉,看着昏黄铜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
黛眉微扫,红唇轻启,她转头看向身侧那人,带动发间的步摇微微晃动,发出轻响。
“来了。”声音清脆悦耳,却暗带忧愁。
垂眸一声轻叹,她素手持起琵琶,离开了房间,步步走下楼梯。
青楼满座,谁懂寂寞。
起起落落,觥筹交错。
“泽兰姑娘来啦!”
不知是谁先叫唤了一声,随即众人的目光便全都移到了她的身上。
日暮紫罗裙,清歌口氛氲。
多年前,她走投无路来到了这里,日后便靠弹琵琶、唱曲儿,卖艺为生。
谁家伊人,风尘沦落。
青春轮廓,绝代芳华。
檀色点唇,黛青描画。
彩绘披帛,难掩忧色。
纤细的手指划过古朴的琵琶,音色流转,响于聆音阁内。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满甲染猩红。
………
八月诗禅,已是盛夏时节。
窗台上的藤蔓,零落了一片柔光;掠过一只鸟儿的影子,啼叫的曲子随之飘扬。
“泽兰姑娘,有人想见您!”
来者的呼唤声惊扰了笼中的金丝雀,打断了它的鸣唱。
金丝雀在笼中扑了扑翅膀。
“不见。”泽兰依旧看着笼中的鸟儿,柳眉轻蹙。
“姑娘,那人还让我转交一个东西给您。”
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小丫头将一小瓶药膏递向她。
“那人说,是给姑娘您用来涂手的。”小丫头低头,看了看泽兰因长期弹琵琶而泛红充血的指尖,又问道,“需不需要我给它还回去?”
曾经多少纨绔子弟、大户人家,给泽兰送金送银,又送宝物的,就为了能单独见上她一面。
不过全都被泽兰拒绝了,送来的东西也都被尽数还了回去。
更何况,这次只是这么一小瓶药膏?
小丫头心里想着,便准备将着药膏再收走还回去。
谁知,泽兰接过了她手中的那瓶药膏。
小丫头一惊,看向泽兰,见她看着手中拿起的药膏,眼神微动,似有什么情绪,从她波澜不惊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来。
“不必了。”泽兰抬头看向一脸惊讶的小丫头,开口道,“让他过来吧。”
………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他名曰,安歌。
一介布衣,考取了秀才。
泡一壶清茶,屋内茶香四溢。
素手提起青瓷茶壶,为自己和眼前那人倒上。
“……多谢、多谢泽兰姑娘。”双手接过茶盏,他低头赶忙谢道。
泽兰拿起茶盏递到唇边,轻抿了一口,她抬眼看向对面那人耳尖泛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轻笑。
“公子不必紧张。”放下茶盏,她看着他浅浅一笑。
安歌抬头看向泽兰,脸庞发烫,眼神有些躲闪却甚是欣喜。
“小生仰慕泽兰姑娘久已,今日得以见着姑娘,可谓三生有幸,小生受宠若惊。”
爱慕她的人有许多,但他是极少数有幸私下见她的一个。
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看惯了眼前的推杯换盏、灯红酒绿,听惯了耳边的莺声燕语、曼妙轻歌。
她本以为自己便会像这般堪堪度尽余生,但谁曾想到,有人会猝不及防地突然闯入,送了她满怀明月清风。
“泽兰姑娘,您怎么了?”
安歌走后,小丫头见她还在发愣,关心地问道。
泽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已盯着桌上他用过的茶盏良久。
她抬头看向小丫头,微微一笑:“无事。”
不顾小丫头疑惑的目光,她站起身,望向庭院外属于盛夏的碧绿苍翠。
鸟语蝉鸣。
………
雁声如洗,微凉的秋风席卷去夏日的燥热,转眼间,九月已至。
“泽兰姑娘!”
泽兰回首,便看见安歌一身青衣,正笑着向她走来。
从那日见面后,他便常来看她。
之前迫于无奈,她也曾私下见过一些人。
他们见她,也无非就是想听她弹琵琶、唱曲儿,再有些过分的要求,都被她只卖艺不卖身的底线拒了回去。
但安歌与那些人不同。
他上次来,给她作了幅画,昨日又为她写了首诗,不知今日又会给她带来何事何物。
他从不想着从她身上索取,让她为他做点什么。
安歌看着她,便会笑;见她笑了,他会比她笑得更开心。
他那眸中好像升起了盏盏耀眼的孔明灯,将她包裹其中,慢慢温暖了她。
………
秋雨潇潇,红枫飘落,洗去往日浮华。
此回,安歌考取了贡士。
“何时进京赶考?”泽兰垂眸,轻声问道。
“一月以后。”安歌低头,伸手摸了摸后颈。
泽兰拿茶壶的手不禁一顿。
“恭喜公子了。”她尽力笑了笑,为安歌倒满茶盏,虽是道喜,但语气中并无欢喜。
“泽兰姑娘!”感受到了泽兰的情绪,安歌抬头看向她,目光如炬,“待我考取功名,有了钱,定会赎你出来的!”
泽兰稍有出神,随即眼波流转,看着他轻轻一笑。
“好。”
………
胭脂美酒,窗映月圆。
青楼声色,不诉离殇。
今日,安歌进京了。
泽兰看着笼中的鸟儿,她伸手轻轻附上了那精致的银制鸟笼。
“日后,便又只有你能陪我了。”
没有什么缘分可以维系一生,再华丽的宴席都终有散场的那一天。
有人曾说过,萍水相逢随即转身不是过错,刻骨相爱天荒地老也并非完美。
其实,她从未奢望过安歌会赎她离开这里。
见惯了这人世间的薄凉,又怎会轻易相信男女间的情爱?
在爱情里,最守不住的是誓言,最经不起的是等待。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些,她都是知晓的。
但她之所以还是选择了去相信安歌,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好支撑着她在这人情淡薄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深画眉,浅画眉,蝉鬢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
二十年后——
长安原太守辞官还乡,朝臣安歌被任命为新任太守,奉命前往长安。
马车驶于长安街道,一阵清风拂过,吹起马车纱帘一角。
眼角余光一瞥,安歌心下一惊,低头抿了抿嘴唇,浓眉微皱。
“停车!”半晌,他抬头对车夫喊道。
马车停下,略有颠簸,车内夫人着装华贵,她朝安歌看去,满脸不解。
“夫君,离太守府好像还有些距离,您可有什么事吗?”
安歌转头看向她,顿了顿,似有波动暗含于他有些混浊的双目之中。
“方才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他垂下眼帘,“你先回府吧。”
………
杪商之季,秋风萧瑟,吹起的是一地凄凉。
安歌早已留起了胡子,泽兰的眼角亦是生出了些细纹,两鬓微白。
泽兰认出了他,她看着安歌,心中不禁泛起一股酸涩,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
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终于,还是安歌率先开了口。
“你……”安歌欲言又止,“你可嫁了人?”
他想着,若是她早已出嫁,那么他心中的愧疚或许还能减少一些。
“尚未。”
安歌一震,他看向泽兰眼旁泪痕,垂眸一声长叹。
“终究是我负了你。”
泽兰不语,她摇了摇头,泪如雨下。
诀别楼外,团圆未日。
他日来时,不似今番。
………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羡仙(上)
故事发生在长安。
江湖第一大阁无计阁,其前老阁主而今已是花甲之年,故现阁主南宫烬备下盛宴,特邀江湖各大门派及侠士前来,为其庆生。
正是暮春时节,燕草迟暮,落花成泥。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一辆华丽贵气的马车,正赶往前去无计阁的路上,阵阵马蹄踏起满地落红。
“姑姑,您说今日这盛宴上,会来多少江湖名人啊?”
一个小侍女坐在她身边,忍不住撩开车帘的一角,露出一双写满好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马车外面的情况。
一席白衣不染尘埃,她纤纤素手拿着一本医书,抬眼看了看小医女,随即开口柔声说道:“不必管他人,今日你我二人前来代表万药谷,定要做到得体才好。”
“明白了,姑姑。”小侍女放下车帘,点了点头回道。
泛滟清流满,葳蕤白芷生。
她名为白芷,是万药谷的仙姑。
………
无计阁内——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白芷携侍女顺列入座,她环顾四周,看眼前高朋满座。
“云锡少侠到!”门口有人高声喊道。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
白芷稍稍转头,朝门口看去。
墨发高束,白衣似雪。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白芷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他了。
“姑姑、姑姑!那是云锡少侠啊!”
一旁是小侍女满脸激动,她轻轻扯了扯白芷的衣袖,凑到她耳旁低声说道。
“云锡?”白芷微微侧头,从云锡身上移开了目光,看向身边侍女,“他很出名?”
“嗯嗯!”小侍女连连点头,“姑姑可能有所不知,这位云锡少侠虽然年纪轻轻,可上回竟获得了论剑榜首呢!”
“云锡少侠不仅武艺高超,而且还有这等天人之姿,咱万药谷不少姐妹都说他是这一辈的江湖第一人……”
小侍女话还没说完,只觉着周围喧闹之声渐渐小了下去,便也自觉地闭了嘴。
抬头只见无计阁阁主携父前来,坐于满座高朋席之上位。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
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盛宴开既,白芷却情不自禁地向云锡所坐的方向望去。
面似堆琼,眉目俊朗。
她还眼尖的发现,云锡的额角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感受到了他人传来的目光,云锡侧首,看向了这道目光的主人。
不想云锡竟也朝她看来,白芷心慌意乱地垂下了眼,却难忘云锡那俊朗的容颜。
眼睫阑珊,白芷双颊恰似流云晚霞,她再度抬眼看向云锡,才发觉那人也正一直看着自己。
黑发慵懒,白衣缱绻。
清浅一笑,凝了时光,醉了过客。
他笑容浅浅,看着白芷,朝她遥遥举了举手中酒盅。
白芷意会,她亦举起酒盅,向他看去,眸中似有一潭秋水,眉眼间满含温柔。
眉目生情,眼波流转,随着眼角流入心底。
涓涓爱意似潮水涌入心房。
如惊雷乍起,又如翩翩梦来。
………
谷主有言在前,白芷难得离谷,可在长安多待些时日,不必急着回谷。
无限残红著地飞,溪头烟树翠相围。
虽已是暮春时节,春色残乱,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但是心境不同,便是残春,亦有美景。
折下暮花几支,她拈在手中,心中想着云锡,竟忍不住地笑了。
“姑姑这是在想什么呢?”小侍女咧嘴一笑,朝她靠近,“笑得那么开心。”
小侍女心知她高兴,不由想打趣她几句,却不料余光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着一人,故回首望去。
“咦?云锡少侠。”
白芷忙回头一看,便见了云锡一席白衣翩翩,正朝她走来。
心下惊喜,她转身看着云锡走到了自己面前。
两人皆是一身白衣,清风拂过他们的衣摆,几乎要融为一体。
“白芷姑娘。”云锡看向白芷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你。”
白芷伸手捋了捋耳畔几缕青丝,拈花在手,使那碎发都不经意间染上了些许清香。
“白芷姑娘可要在长安多待些时日?”云锡问道。
“嗯,谷主恩准,允我未月再回万药谷。”她抬头看着云锡,莞尔而笑,耳尖不禁泛起一抹淡红。
“你初至长安,怕是对这里不熟。”云锡继续开口道,“在下从小长在长安,又懂些拳脚,兴许能够帮到白芷姑娘。”
云锡的意思是……
她在长安的这几日会陪着她?
心下一喜,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她看向云锡微微颔首。
“那就有劳云锡少侠了。”
………
五月袷衣,仲夏之夜。
长安西城湖畔,向来是流萤最多的地方。
月生河影带疏星。青松巢白鸟,深竹逗流萤。
白芷的脚步虽轻盈无声,但仍是惊起点点流萤之光。
渐渐地,萤光越来越多,从四处亮起,宛如漫天星河倾倒。
似千万碧色星辰,纷纷坠落人间,荡开夜的波纹,化作无数光的涟漪。
“云锡,你看!”
白芷指尖撷起一朵萤火,她回身笑着望向云锡,脸颊被发梢间流萤的光华照亮。
浅绿的萤光闪闪烁烁,缀在她鹅黄的衣襟之畔,像是古人诗中的仙子。
云锡看着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的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句诗句。
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见她言笑晏晏得笑着看他,他便心生欢喜。
她是他心中的仙女,但更是他一生想要守护着的人。
“云锡,你知道吗?我们万药谷其实也有很多这样的流萤。”
白芷笑着朝他看来,那含笑的双眸中,是比万千流萤更加美丽迷人的光彩。
“但是啊,我更喜欢这里的流萤呢。”白芷抬头看向云锡,粲然笑道。
“为何?”云锡低头看她,伸手轻轻拂去了她发髻旁的点点流萤。
“嗯……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你在吧。”白芷低头想了想,随即抬头看着他,双眼笑若月牙。
流萤万千皆不及你,你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
云锡轻笑,他的右手顺着白芷的发髻慢慢下滑,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脸庞上。
白芷略惊,她的双眼不禁睁大了些。
她看向眼前那人,随即垂眸浅笑,眼波含情,肆意流转。
轻轻合眼,白芷将自己的手缓缓附到了云锡的手背上,让他的手更加贴近自己的脸。
有人说,两个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连光阴都是美的。
流萤明灭夜悠悠。
云锡柔软的唇轻轻地印上她的额,她的鼻,她的脸,最后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羡仙(下)
“姑姑,今日谷主传信来,谷主他说我们已在长安数月,该准备着回谷去了。”
小侍女看向白芷,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她。
白芷看着她手中的信,抿了抿唇,终是用忍不住微抖的手接了过来。
“姑姑,您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那云锡少侠,不愿回谷了吧?”
小侍女微微蹙眉,狐疑地向她问道。
有好几回了,白芷姑姑和云锡少侠一起出去的时候没有带上她。
闻言,白芷的脸不禁泛白。
“怎会?”她垂下眼眸看向别处,想避开小侍女一探究竟的目光,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心虚。
小侍女不疑有她,她点了点头,鼓嘴松了口气。
“还好姑姑不易动情。”小侍女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番,“不然像云锡少侠那么优秀的人,常人定是早就心动了。”
白芷低头不语,她的睫毛轻颤,遮下了眼底的那一抹黯淡。
万药谷的历代仙姑,都必须永为处女,一生不得出嫁。
她们要以自己冰清玉洁的童女之身,终身为万药谷的万物万灵而祈福。
万药谷给予了她们多高的身份地位,她们也都要为此付出多少的代价。
正如一人所言,这世间总会有许多情感,都背负着太多的无奈,欲爱不能,欲罢不忍。
但谁又可以真正地静坐在云端,冷眼俯瞰凡尘烟火,而自己做到纤尘不染。
尘世里美丽的相逢,总是让你我情难自禁。
………
未月至,已是莲灿之时。
六月荷花香满湖,红衣绿扇映清波。
她已与云锡约好,今日要同他一道,前去游湖赏莲。
巳时将至,她身着一席粉裙,姗姗来迟。
“芷儿,你来啦。”
云锡今天穿了一件灰色袍衫,他见了白芷,忙笑着上前朝她走去。
泛舟于湖上,绿茎纤纤,清波连天。
小舟兰桨,载开一方,水光潋滟。
“感觉你今日好像不太开心。”云锡看着白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心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白芷回了神,她转眼看向云锡,放下了方才一直拖着腮帮的手。
“……谷主来信,我要回万药谷了。”垂眸抿唇,她的手不经意地紧紧攥住衣袖,低声回答道。
云锡稍有一愣,随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向前握住了白芷僵硬的手,笑着安抚着她。
“那我便下聘至万药谷,让你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白芷闻言蓦然抬起了头,她看向云锡,不禁渐红了眼眶。
“云锡……”
她轻声唤道,看着面前那人,眼中却是清泪涟涟,顺着眼角滴滴落下。
云锡一惊,他连忙伸手提起衣袖,想去擦拭白芷滚滚留下的泪水。
却不料,白芷直接扑到了他的怀中,她靠在云锡的胸前,低声抽噎。
“云锡……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手抓着云锡的衣襟,因为哭泣而身体颤抖不止,“我明知自己此生不能嫁人,但、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上了你……”
云锡没有说话,他伸手紧紧抱住了白芷,想抚平她颤抖的身子。
“对不起……”白芷呜咽着。
云锡摇了摇头,他双手捧起白芷挂满泪痕的脸,宛若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轻轻拂去了她的泪水。
“你无需与我道歉。”
爱你,亦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此生注定无法娶你,我也还是愿意选择去爱你。
义无反顾。
………
白芷终究还是离开了长安。
正值盛夏,荷花淡香,与清风为伍,翩迁起舞,行十里长街之途。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一年后——
所谓三月驼云,四月裂帛。
万药谷内,山谷悠悠,蝶舞翩翩。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万药谷仙姑白芷,却于此时因病离世。
世人嗟叹,本为一代佳人,奈何红颜薄命,不过双二年华,便将长眠于万药谷中。
你是我终生求医不得的隐疾,始于一见钟情,终于挫骨扬灰。
………
“啊?”小男孩满脸遗憾,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了身旁的女人,“娘亲,那白芷姑姑和云锡少侠,他们俩没有在一起啊。”
小男孩有些落寞地垂下了脑袋。
“可孩儿想让他们在一起诶……”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女子浅浅一笑,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不,他们在一起了。”
“嗯?”小男孩抬头歪了歪脑袋,他看向那女子疑惑地问道,“但娘亲,你刚才明明说那名叫白芷的姑姑离世了呀?”
“是啊。”那女子柔声回答着,她转头看向门外远方,仿佛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情,“但他们都以另一种身份在一起了。”
小男孩不解,他看着他的娘亲,努了努嘴。
“那孩儿便希望他们能永远在一起。”虽是不解,但他仍希望这个故事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们会的。”那女子冁然而笑,“一定会的……”
坐于门前石阶之上,见落日渐渐西垂,闻得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响起。
男人坐在马背上,他墨发高束,白衣如故,一道淡淡的疤痕印于额角。
“是爹爹回来啦!”
小男孩忙站起身,嬉笑着朝那男子跑去。
那名男子下了马,他笑着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了小男孩,然后牵着孩子的小手,朝那女子大步走去。
那女子亦起身笑着向他前去,她拿出手绢,伸手轻轻擦了擦男人额上的汗水。
“给你买了点翠珠钗。”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放到了面前那女子手中,“看看,可是你上次说的那一款?”
她打开木盒,见点翠珠钗静躺其中,精致玲珑。
“正是。”她收好了木盒,抬头看向那男人嫣然一笑,“晚饭还在灶里,我担心凉了没有盛出来,就等你回来一起吃了。”
柔和的光线洒满大地,一家三口站在门前庭院,恍然如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青丝
故事发生在长安。
“笃、笃、笃……”
木鱼声声,响于佛前。
一尼姑面容清隽,她合着双目,手持佛珠,跪在佛像跟前,轻击木鱼。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她名为,云舒。
冬冬傩鼓饯流年,烛焰动金船。彩燕难寻前梦,酥花空点春妍。
文园谢病,兰成久旅,回首凄然。明月梅山笛夜,和风禹庙莺天。
………
蒲月芒种,当朝皇帝前来朝阳寺祈福。
避世不须山,门今倍忙。
佛祖如有意,游人宿佛堂。
寺院里的铃兰花开了。
云舒站在寺庙后院,看着眼前那人一身黄袍,不禁红了脸儿。
“你可愿与朕回宫,做朕的后妃?”
有些人是皈依佛教,潜心论道;有些人却是被逼无奈,红尘滚滚,清静难寻,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修心参禅。
云舒双眸秋波微动,清浅莞尔,霖然流转于靡丽红颜。
她垂眸点头应了下来。
待我长发及腰,愿与君圆月良宵。
………
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
不问贵贱,不顾浮华,三千华发,一生牵挂。
来年二月,春半水谷。
寺院里的腊梅花开了。
众香国里人来去,花信风中鸟倒悬。
更喜水光相映发,横斜疏影托波来。
皇帝特下召书,封朝阳寺云舒为从七品才人,从寺庙接入后宫。
唇点降,眉描黛,发间钗,耳畔珠。
她身着华丽,步步走进那后宫未知的水月镜花。
他们说,爱是一场修行。
………
高入云天的玉楼,奏起阵阵笙歌;随风飘来宫嫔的笑语,与它相伴相和。
繁华后宫,佳丽三千。
水袖锦袍,金钏玉簪,蛾眉凤眼,灿若桃花。
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入宫三年,步步为营,处处留心,终是败在了自古君王多薄情。
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
云舒请求皇帝,恩准她重归朝阳寺,削发为尼。
皇帝闻言,只是稍有犹豫,便允了她。
三千青丝,三千浮华。
无端风月,无端彼此。
爱过,便知情深;恨过,方知缘浅。
过往云烟,皆为南柯一梦。
一梦醒来,便明白不能一错再错。
红尘万丈,不过是那一分春色,三分流水。
有人说过,爱恨终究如烟云,人生苦短,又何必去背负太多。
过往情事如同一场落花飞雨,灿烂拥有之后,倘若能做到洁净相忘,未尝不是一种通透。
来往皆是客,聚散总随缘。
………
十一月,乘衣归。
白雪飘零,落于腊梅朵朵。
红梅白雪几多情。
云舒跪于佛堂之外,青丝散落,仍飞雪扑面,打湿了灰白衣衫。
青丝,亦是情丝。
三千青丝,系着的是情愁万缕。
指间清风斩青丝,相会何期只梦中。
雪地青丝,寸寸落下。
一半铭记,一半遗忘。
决然舍弃的那一刻,反而成就了另一个开端。
青丝落,心既死。
往事如烟,随风飘散。
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便是最好。
………
禹庙兰亭今古路。一夜清霜,染尽湖边树。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
冉冉年华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
天机(上)
故事发生在长安。
“天灵灵地灵灵,人间算命我最行!”
“来一来,算一算了啊!正宗的算命,包算包满意啊!”
长安街头,一位算命先生手执一幢幡,上面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七个大字,正在那吆喝得起劲。
她个头矮小、身形瘦弱,看起来很年轻,却留着个不伦不类的八子小胡须。
头戴黑帆布帽,身上的黑袍几乎要拖到了地上,极不合身,颇有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这位施主,你天庭饱满,地阔方圆,耳有垂珠。一看你的面相就知你此生,必定大富大贵啊!”
她手舞足蹈,满口大夸着,并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眼前那人。
果不其然,几两银子瞬间到手。
她心下得意一笑。
行走江湖多年,她早已练就了发觉大款有钱人,一看一个准的好本事。
给这些人算命,准没错儿。
得意洋洋,收放好了银子,她大摇大摆地继续边走边吆喝着。
忽的,她双眼一亮,停止了吆喝。
眼前的那位锦衣公子,看这气质,这姿态,绝对妥妥的有钱人!
心中暗自欢喜,她赶忙跑了过去。
“这位施主,看您印堂发黑,近几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呃?
不理她?无视她?
她很是吃惊。
正常人听到她这话,不都应该满脸惊恐地看着她,向她请教该如何逢凶化吉吗?
她努了努嘴,有些不甘心。
可不能把这条大鱼给放走了。
想着,她跺跺脚,看着那人的背影,又死皮赖脸地追了上去。
“若要趋吉避凶,还请听我一言啊。”
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她。
“……你,是谁?”
她忍不住缩了缩脑袋,愣是被这声音冷得一抖擞。
好听是好听,就是太冷了些。
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眼前那人好似棵金灿灿的摇钱树,她打消了半路脱逃的怂包想法。
咬了咬嘴唇,她给自己壮了壮胆儿,抬头直视着那人。
“……小仙,小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四海,包算包准……人称江湖第一算命——蒜毕准。”
不知为何,好像没了从前说着话时的霸气侧漏。
“哦?”那人听完轻笑了一声,她的脊梁骨瞬间凉了一截。
“蒜?毕?准?”那人一字一顿,一字一问。
“……嗯,嗯嗯。”她闭着眼睛,慌张地点了点头。
当然,这只不过是她闯荡江湖的艺名。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她真名为,清欢。
这回不是她不想跑,是她在那人的目光下真的不敢跑。
“你很厉害?”那人又问道。
“……伸手不见五指样,一掐就能知其详……要问本人有多棒,不敢糊弄周文王……”声音有些颤抖,清欢熟练地背着这倒背如流的台词,声音却是越来越轻。
“既然你那么厉害……”那人眉目一转,低头看向她,露出了一抹在清欢看来极其可怕的笑容,“不如我们去司天府细聊吧。”
“……!”闻言,清欢瞪大了眼睛,愣是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司天府?!
司天台大人——凝夜?!
出门如此不幸,算命算到懂行的了?!
………
司天府内——
清欢无助地站在凝夜的面前,卑微弱小,瑟瑟发抖。
“说说看。”凝夜坐下,看着眼前把绝望写在脸上的他,似笑非笑,“我近日有血光之灾?”
“没、没有。”清欢咽了咽口水,眼神飘忽不定,“您大人有大量,小人当时一时糊涂,给您算错了。如今小人定睛一看,才发觉大人是真真的吉人呐,此生必定无忧哇!”
一连串马屁拍完,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凝夜,见凝夜看着她笑而不语,立马慌得低下了头。
“……不知大人可否饶了小人这回啊?”她颤颤巍巍,带着哀求的语气小声问道。
“可以。”
猛地抬起头,她看向凝夜的眼里发着光。
“谢大人!”
话音刚落,清欢便立马转身想要溜之大吉,却又被背后那人叫住了。
“且慢。”
她瘦小的虎躯一震。
“大人……”悻悻地又转了回来,她看着眼前的凝夜不敢言而敢怒。
于是乎,凝夜之心,日益骄固。
“日后若再被我发现,你打着算命的名号四处骗人……”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凝夜话还没说完,她便马上知错就改。
见凝夜终于不再找她的茬,清欢心下一喜,拿着长长的幢幡,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
出了司天府,清欢长长地吐了口浊气,悠哉悠哉地晃荡在长安街上。
深吸一口气,果然,外面的空气都是香甜的,不似那阴冷的司天府。
呵,俗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而且不仅不吃回头草,连长期吃一处地方的草都是不乐意的。
她大名鼎鼎江湖老手蒜毕准,又岂会滞留于长安一地?
待她去了其他地方,哪怕凝夜是正三品司天台又能耐她如何?
哎,只是可惜,没能在长安这么个富得出油的地方多捞点钱啊!
对天一声长叹,清欢无奈地摇了摇头。
呜呼,哀哉!
………
葭月已至,夜晚降临得很早。
待清欢吃饱喝足,走出饭馆时,墨蓝的夜幕上已悄然挂起了点点繁星。
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伸了伸懒腰,她准备回客栈休息。
“你可是蒜毕准?”
身侧突然有人叫了她。
听见声音,清欢转头看着眼前那人,不禁一愣。
难不成她在长安算命已经那么出名了?居然都有人主动找上门来算命了?
心中忍不住的欢喜,清欢摸了摸粘在嘴上的八字小胡须,缓缓地点了点头。
“正是在下。”摆出一副高人的姿态,她拖着声音回答道。
“司天台大人有请,还望先生随我去一趟。”
“……?!”
怎么又是他?
还有完没完了?!
………
又是熟悉的司天府,面对着那熟悉的人。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
凝夜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星光倒映在他如夜空般的双眸中,泛着点点银光。
他站于府中庭院内,任寒风扑面,吹起他的外袍随风翻飞,也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风吹拂,清欢站在庭院门旁,看着凝夜于星空之下的身影,却不禁出了神。
终于,凝夜不再仰头注视着夜空,他缓缓转过头来,一脸复杂地看向门旁的清欢。
“……大、大人?”清欢一惊,回了神。
凝夜看着她,抿了抿唇,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为何会是一个男子?”凝夜的眼中甚至透露出了一丝丝绝望。
他方才看星象作占卜,竟占出这算命先生是他的情缘!
而且一连好几次占卜出来,都是这么个一模一样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结果。
简直是荒谬至极!
惶恐!惊悚!
他什么时候有了断袖之癖,他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凝夜头一次对自己的占卜术和性取向,同时产生了怀疑。
眉头紧锁,他再一次看向满脸疑惑的清欢。
清欢见状,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她伸手抱住了自己瘦弱的小身板。
突然有点害怕是怎么回事?
………
事实证明,那莫名而来的害怕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从那日起,清欢便成了凝夜身边的小书童。
那天晚上,凝夜神色格外复杂地看向她,说她算命算得很准,他近日确实有了血光之灾,还因此决定让清欢做他的书童。
根本由不得她拒绝啊!
想到这儿,清欢的目光不禁渐渐变得怨恨了起来,手上磨墨的力度也不觉加重了些。
“啪嗒。”
清欢手中的墨碇,断了。
猛地抬起头,她方兮兮地转头看向凝夜,便见凝夜也正在一旁注视着她。
当书童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清欢的内心着实慌的一批。
她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好在凝夜没有给予责怪,他起身走到红木柜旁,取出了一个新的墨碇给了她。
“多谢大人!”她松了口气,欢喜地接了过来。
摘掉了那碍眼的八字小胡须,其实仔细看看,清欢长得还是不错的。
算不上是多么惊艳,但也还算得上清秀耐看。
不过,这样的脸放在一个男子的身上,就未免有些太秀气了。
而且不但长得秀气,就连她的真名都有些女孩子气。
清欢……
凝夜心中想着,他低头看向清欢,轻轻地笑了笑。
倘若天命如此,无法改变,那便去试着接受吧。
虽然不知凝夜在笑些什么,但看着他的笑颜,清欢的耳尖却是忍不住地红了起来。
这人真是的,对她笑得那么好看做甚?
她赶忙低下了头,佯装淡定,手拿墨碇,一圈一圈地继续磨着墨。
墨香渐起,她看着砚台上的圈圈墨痕,似在心中也染下了片片水墨青花。
天机(下)
星依云渚溅溅,露零玉液涓涓,宝砌哀兰剪剪。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阑干。
空中的流星沿着银河闪动,有如浪花飞溅。
碧蓝天空如绸练,波光摇动北斗星,正横斜西天。
“大人,您占卜为何要带上我啊?”
长安子月,又是夜半亥时,一阵寒风瑟瑟,清欢忍不住抖了抖,她拉紧了外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埋怨了一句。
“从今日起,我准备教你占卜术。”
大可不必啊!
清欢突然清醒,她睁开了朦胧的双眼,刹时间困意全无。
“那、那个……”清欢伸手挠了挠脸颊,漆黑的瞳仁在眼皮下来回转动,“大人啊,小人的事怎能劳烦大人您费心呢?”
凝夜心想着跟他学习占卜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清欢不过是在和他客气一番。
“我意已决。”凝夜嘴角微微上扬,“你不必推辞了。”
清欢白眼一翻,险些气得吐血。
把今天上午那一些该死的心动,统统拿出来喂狗吧!
………
十二月,岁杪之月。
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落花飞絮蒙蒙。
长安城里也飘起了飞雪。
“……大人,您占卜带上我也就算了,但为何您泡温泉还要带上我啊?”
跟在凝夜身旁走向温泉池,清欢眉头紧锁,很是不解。
“今日我心情好。”凝夜低头看向她冁然一笑,“允许你同我一起泡。”
清欢一个踉跄,险些跌了过去。
这个直成傻子的男人,怕是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
也不知,凝夜就凭这种智商,是如何当上正三品官员的。
心中暗自吐槽了一番,清欢伸手扶了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一起泡温泉……这就真的不用了。”
不都是男人吗,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凝夜挑眉看向了她。
“那到时候,你便只能在一旁候着了。”
清欢努了努嘴,虽心有不愿,但还是应了下来。
不就在一旁等着嘛,她到时候站远一些便是了。
温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遥自丹砂生,沫日浓月泛灵液,微波细浪流琮琤。
凝夜脱去外袍,只穿着中衣,大步迈入温泉中。
白蒙蒙的雾气弥散四周,恍然间看不清晰,远处似有七彩的霞光,将雾气染得一片迷蒙。
“你怎么站那么远?”凝夜靠在温泉石旁,大声朝她问道。
都快要站出去了。
清欢一惊,她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清欢。”凝夜又向她唤道,“过来。”
“……大人,您是有什么事吗?”清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凝夜问道。
沉默片刻,凝夜的声音从水雾缭绕的朦胧中传来。
“将我的纱衣取来。”
事真多!
心里暗暗回了一句,清欢还是将凝夜的纱衣拿给了他。
走到温泉边,她垂着眼帘,尽量做到不去看他,但她的耳框还是忍不住发烫了起来。
“清欢。”
刚放下了纱衣,她便忙着想要转身离开,却不料凝夜又叫住了她。
无奈停了下来,立于温泉旁,清欢贝齿轻咬下唇,她仍旧垂着眸,睫毛微颤,只是那抹嫣红却从她的耳框渐渐漫上了脸。
心中暗骂自己没个出息,清欢终是忍不住抬了眼。
只见凝夜身上的中衣湿透,清晰地勾勒出他上身肌肉的轮廓,散发出浓浓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凝夜立于温泉中,他发尾湿透,垂在腰际。
一滴水珠滑过他的胸口,落在了氤氲的池面上,绽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清欢思绪一片空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凝夜,热浪潮红不禁涌上了整张脸。
凝夜看着她轻笑,一伸手,将清欢拉入了温泉中,带动着那水面和雾气都不安分地涌动了起来。
清欢一个愣神,便进了温泉,再度抬眼,便见凝夜那微微扬着唇角。
温泉里的水雾热气弥漫,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湿漉漉的勾人。
缓回了神,她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正借力搭在了凝夜的双肩上。
宛若抓着了烫手山芋一般,清欢忙撒开了手,想往后退上几步,却不料水中难行,身子不禁往后一仰,险些摔入水中。
只觉着腰上一紧,下一秒她便被凝夜揽住了腰肢,搂了过来。
两人身上皆已湿透,身上的衣料紧贴着肌肤,清欢靠在凝夜胸前,听见了彼此心跳的声音。
清欢满脸通红,凝夜的眉却微微皱起。
清欢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虽说她的胸部发育得不是很汹涌澎湃,但好歹也还是有的。
如今两人贴在一起,凝夜总算觉着了些不对劲。
他松开了怀中的清欢,目光从她的脸上渐渐朝下移去。
凝夜的脸瞬间变得色彩斑斓。
“……!”内心复杂。
他要被自己蠢哭了。
………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
司天府内——
清欢一席浅绿云缎裙,三千青丝高高束起,独留几缕碎发生于鬓边,随着渐渐转暖的夜风不经意间飘起。
她伸手上举,两只手掌对着星空笔画着,却不禁皱了皱眉头。
“可是这样?”微微侧首朝向站在一旁的凝夜,她开口问道,“感觉怪怪的,我可有做错了?”
半晌不闻回应,清欢扭头正面看向凝夜,有些不满地努了努嘴。
“凝夜!”
凝夜一惊,回了神,他看着清欢,心下不禁暗嘲,自己方才竟会看她看呆了眼。
从前竟不知,与一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连审美都是会发生变化的。
他垂眸轻笑,稍稍俯身停于清欢耳旁,以清欢的视角仰视星空。
“这样。”
凝夜伸出手,轻轻地附在了清欢的手上,调整了一下清欢那原本别扭的手势。
由指尖传来的温热,宛若桃月的暖阳春水,顺着指尖汩汩流入了心间。
清欢的脸上不禁划过一抹嫣红,沿着双颊渐染了耳框。
感受到了凝夜手上暖意离去,清欢垂眸睫意阑珊,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竟从心底油然而生。
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也会贪恋他掌心中的温度。
再度抬眼仰望星空,顺着手指的方向算去,清欢眉间不禁微蹙,一缕惊异划过映满星子的眸中。
“……凝夜。”她抬头看着满天星斗,再次确认了一遍,语气却中仍有些不确定,“我算到了你。”
放下双手,清欢转头看向凝夜,一脸疑惑:“今日你教我占卜的是什么?为何我会占卜出你的星象?”
闻言,满天夜色在凝夜的眸中渐渐化开,漾出了一片不易察觉的色彩。
“情缘。”
见清欢不断瞪大了的眼睛,凝夜又开口重复道:“是情缘。”
婵娟当空,星辰不语。
唯有夜风轻拂,不知拂动了谁的衣摆轻起,拂动了谁的青丝飘扬,又拂动了谁的心间繁花,梦中爱恋。
“这可是真的?”
半晌,清欢终于开口问道,她看向凝夜,声音或因欣喜而轻颤。
“是真的。”凝夜看着清欢,星辰的光辉映照在他的眸中,使他眸中的情意更似夜空中闪烁着的星光,熠熠生辉。
得到了心中答案,清欢的眼角微微泛红,她的眸中是波光流转,恰似璀璨繁星。
凝夜垂下长睫,伸出手臂,温柔地把清欢揽进了自己怀里,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晶亮,声音轻柔,像是夜风的里的喃喃细语,连绵情话。
“哪怕是天机并非如此,现在我也还是会选择你。”
行至朝雾里,坠入暮云间,愿与星辉一同,为你沉迷。
如今才发觉,便是这满天星辰的光辉,也敌不过心中所爱之人的那一眼凝眸。
原来,并不是他的审美被带偏了,而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人常言: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但若是感情至深,又何恐南柯一梦?若是天机算尽,又何惧天道无常?
爱至深处,便是无所畏惧的。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月色漫漫,星辉灿灿,愿与子执手,浮生共婵娟。
红绡(上)
故事发生在长安。
长安城中有一位出了名的美人。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新歌一曲令人艳,醉舞双眸敛鬓斜。
卿本佳人,奈何堕入风尘。
该美人名为夏堇,是醉花楼的花魁。
凤楼亭苑,珠玑红帘。
歌舞广袖,曼妙清唱。
千般妩媚,万种风情。
………
五月蕤宾,仲夏之夜,长安十里长街,灯光辉煌,人声鼎沸。
醉花楼内——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夏堇一袭红裙,半露酥胸,面似芙蓉,双黛如柳,媚眼如丝,勾人心弦。
她肌肤如雪,墨发高挽,满头的南珠金钗,闪着耀眼的光芒。
红唇微扬,眼波一转。
美人起舞,步步生莲,她脚上的银铃随着步伐,轻轻发出零零碎碎的声音。
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四下皆满座,公子王孙,觥筹交错。
“听闻这花魁夏堇,其实早已是自由之身,是她自己不愿离开这风尘之地。”
“竟还有这等事?”
“可不。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夏堇走了,整个长安城里还有谁能跳出这样的舞给咱们看?”
众人闻言,皆是频频点头称是。唯有一人端坐于席旁,手中摇着白玉骨扇,他侧首听得众人谈论,不由嘴角轻扬,一声轻笑。
该男子鼻若悬胆,唇若涂脂,一双桃花眼宛若春晓之花,万种风情尽显其中。
奉议郎方君彦德,有龙尾大砚奇甚。
此人名叫君彦,是长安城里甚为著名的风流才子。
“君大才子,你说是不?”
闻见他人叫唤,君彦持扇的手稍顿,随即手腕翻转收起折扇。双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了台上起舞的红衣女子身上。
君彦不禁浅浅一笑,他如画妖孽的眉目间,似有无边风月,似水柔情。
随之,他转头看向那人,笑着开口道:
“兄台所言极是。”
………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郎情妾意,语话相投,情意绸缪。拚醉花前,多少风流。
繁星满天,花前月下。有一美人艳比花娇,她笑看眼前倜傥才子,眸中似有一汪春水,脉脉含情。
“彦郎,你可算来了。”
美人勾唇一笑,声音软媚,动人心魂。
“久等了?”君彦笑意满面,他大步走上前去,伸手揽住了夏堇纤细的腰肢。
夏堇柳眉轻挑,白玉般的双臂搭在了君彦的双肩上。
“奴家可是早早就再此等你了呢。”尾音语调悠长,倒是有了些委屈撒娇的味道。
君彦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挑起了夏堇的下巴,阖眼吻了下去。
他带着些本能,温柔地撬开了夏堇的朱唇,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芳泽。
夏堇长睫轻颤,两瓣朱唇微张,舌尖轻轻挑起,主动回应着他。
似有似无的**声从她口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好似那妖艳美丽的罂粟花,散发着迷人却危险的芬芳。
一吻终了,夏堇以贝齿轻轻咬了咬君彦的唇瓣。
“今儿彦郎你来迟了,可是要补偿奴家些许才是?”
夏堇双颊微微泛红,眸中情意连绵,如水中波澜圈圈荡开。
红唇勾起,她伸出一节玉指,轻轻点在了君彦胸前,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颇有挑逗的意味。
盛夏天气炎热,衣料轻薄,透过衣裳,君彦明显感受到了夏堇指尖的温度,在他胸前留下了圈圈暧昧的余温。
“如何补偿?”君彦一声轻笑,他又将怀中美人抱紧了几分,含住了她敏感的耳垂,在她耳畔轻语,“今夜,我好好服侍你,如何?”
夏堇闻言,笑靥盈盈,竟也丝毫不觉着害臊。
“彦郎对奴家向来是温柔的。”
说着,她便抬起一条修长白皙的腿,攀上了君彦精瘦的腰。
君彦借势将其抱起,大步行入了兰房之中。
拴上门扉,枕上交欢,握雨携云,倒凤颠鸾。
簌簌心惊,阴阴春透,隐隐肩攒。
柳腰摆东风款款,樱唇喷香雾漫漫。
凤翥龙蟠,巧弄娇抟。恩爱无休,受用千般。
春宵芙蓉帐暖,一室旖旎,缠绵不休。
………
香袅龙涎,簟舒寒玉。
骤雨初歇,枕并琉璃,于绣芙蓉红纱帐里。
夏堇双眸轻合,眼角挂有点点晶莹,长睫之下是已褪去些许的淡淡嫣红。
“夏堇。”君彦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念道了怀中美人的名字。
“嗯。”夏堇枕躺在君彦臂间,娇柔地轻声回应了一声。
“和我走吧,不要在这烟花之地了。”
沉默了片刻,夏堇缓缓睁开了眼,眼珠在长睫打下的斑驳中微转。
“……彦郎说笑了。”
闻言,君彦俊眉微蹙,他侧身正视着夏堇:“我是认真的。”
夏堇眸意阑珊,她抿了抿唇,终是翻过身去,没有回答。
良久,她听闻了身后那人一声轻叹,随之悠悠夜色散入了空气中。
“为何不愿?”
他不相信夏堇是不爱他的。
“……便是在这醉花楼内,除了彦郎你之外,奴家亦不会与旁人有肌肤之亲。彦郎又何必执于带奴家离开这里呢?”
“这不一样!”君彦有些激动,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大了些,“我想娶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你无名无份地在一起。”
“我不介意。”
“但我介意!”
月夜无边,两人皆是不语,独留这夜***,静寂无言。
君彦赌气般地背过身去,他没有瞧见夏堇眼中落下的泪水,在枕面上画出了点点落花。
因为爱过,所以知道患得患失,最终爱而不得的滋味。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三年前,在江南的万春阁中,她也曾将自己的所有托付于一人,愿一生一世与之相依相伴。
然而,无数的海誓山盟,日日的朝夕相伴,到最后却不过是一场揪心的痛楚。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诺言很美,恰似清风,可以携来清香,沁人心脾,但亦可消散而去,无影无踪。
她曾心存幻想,与君共度白头,奈何梦醒方知,不过是一厢情愿,终是难有结果。
爱得轰轰烈烈,却终以失败草草收场,所以不愿再轻易地为爱相随。
不是不爱,只是无法再去相信爱。
情感是心中最深的结,千缠百绕,是否将爱恨尝遍,才可以淡然那么一点点?
红绡(下)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
九月浮槎,清风微凉,带着浅淡的秋色,随着大雁飞去,落入天边。
琴声悠扬,响穷于醉花楼内。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曲声戛然而止,对面的紫衣女子轻轻一拨,留下一段余音,意犹未尽。
“……不如怜取眼前人。”
夏堇依旧是一袭红裙,她抬眼看向眼前那女子,不由轻轻一笑。
“你可是在借着此曲劝我?”
紫衣女子闻言摇了摇头,她垂眸莞尔笑道:“我又有何能耐,能劝得了你?”
说着,她双手抚琴站起了身,将琴放回了原处,走向木雕窗边,看向窗外的枫叶渐红,落花飘零。
“不过是因着你的事,有感而奏罢了。”
“你又怎会明白?”夏堇一声长叹,她看着窗边那女子的窈窕背影,欲言又止。
“我自然是不明白的。”紫衣女子蓦然回首,她对上夏堇的目光,开口道,“只不过,向来是旁观者清,我只是觉着,将来,你或许会后悔。”
“后悔?”夏堇不禁一声轻笑,“在这醉花楼里,我是风光无限的花魁,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第一舞姬。如此,又有何不好?为何非要出嫁成亲,来日心忧所嫁的男子变心?”
良久无言,紫衣女子低头看向自己因长期弹琴而微微泛红的指尖,垂睫掩去眸中的一抹黯淡。
“……但你可知,你现在所舍弃的,正是我求而不得的。”眉眼间微微翕动,那女子眸色渐染,“若是我此生有幸,得以被所爱之人赎出,便是没了这第一歌姬的名号又有何妨?”
“泽兰。”夏堇指尖轻颤,她轻声唤道眼前的那紫衣女子的名字,抬头看着她,“只是……你应知晓,我赌不起第二次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泽兰稍有愣神,随即转头看向夏堇,才发觉她墨色的眸中已闪着点点泪光。
看来,还是放不下吗?
所谓,执于一念,也必将受困于一念。
泽兰抿唇浅浅一笑,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随你便是了……我先走了,答应过张妈妈,卯时便回聆音楼的。”
………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她还是不愿。”
君彦身着一袭蓝袍坐于亭中,他手持白银酒盅,盅中酒满,却尚未饮下。
“你说,她为何不愿?”
“君兄,要我说呐。不过是不爱罢了。”坐在他对面的锦衣男子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手中的玉扳指。
“……可她说过,她是爱我的。”
“一个妓女而已,她的话你也能相信?”长眉一挑,锦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扳指,他抬头看着君彦反问道。
君彦眉头紧蹙,却是不语。他垂眸看着秋风轻起,酒在盅内微微漾动。
“说来倒也奇怪,从前有那么多模样好、家事好的妙龄女子成天围在你身边,也不见得你对哪个真正上过心。我真是不懂,怎的到了夏堇这儿,你就被她迷得如此神魂颠倒的了?”
“这又有何不懂?”君彦抬眼看向那锦衣男子,唇角不禁含了些淡淡的笑意,也不知是在笑对面那人仍然****,还在嘲笑自己如今竟会深陷情网,“这回我是真的动了情的。”
难以置信以风流才子著称的君彦如今竟会为情所困,锦衣男子不禁咂了咂嘴。
“人道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现在在你这儿,怕是要反一反了。”
随意打趣了几句,那锦衣男子持起玉壶,准备将酒倒满酒盅,这才发觉君彦盅中酒水仍满,还未动过。
心下惊奇,君彦向来是喜酒成瘾的,怎么今个儿却是一滴不进了?
又想起君彦似乎与他说起过,夏堇不喜酒味,想来这酒瘾君彦已是戒去了。
倒是着实用了心。
“你可知,我本来甚至想着……若是家父实在不允我娶夏堇为妻,我便带着她一起私奔。”说着,君彦不禁一声自嘲,一双桃花眼中尽显惆怅,“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闻言,锦衣男子给自己斟酒的手不禁一顿,他抬眼看向君彦的目光中,满含复杂的情绪。
他或许想到了君彦想娶夏堇为小妾,但未曾料到,君彦居然想立那风尘女子为正妻。
往日里风月场上的战无不胜的高手,而今竟也会在一人面前溃不成军。
感情之事,向来是令人费解的。
………
“彦郎您可真是说笑了,咱们这儿烟花之地,哪来的那么多情深意切?不过是今个儿陪李公子举杯对饮,明个儿又陪杨公子春风一度。向来是没有什么痴情不痴情可言的。”
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秋意瑟瑟,携着一缕凉风悄悄浸入镂花的窗牖。
君彦卧于榻上,梦醒惊寒,回想起梦中情景,他坐起了身,不禁蹙了蹙眉。
又梦见夏堇了。
君彦摇了摇有些沉痛的脑袋,他阖眼扶了扶额,指尖处便传来一阵微烫。
门扉轻启,一小丫鬟端着碗汤药前来,瞧见他已起了身,便忙放下汤药向他快步走去。
“少爷,您还病着呢,还是躺着歇下吧。奴婢方才照着苏大夫的方子熬了些汤药,这便给您端来。”
“不必了。”君彦下了榻站了起来,拿起一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我要出去一趟。”
………
亥时已至,醉花楼内,红飞翠舞,笙歌鼎沸。
夏堇一席红衣似火,胭脂半染,盛妆粉黛。
一舞终了,她坐于一华服男子身旁,笑着开口问道:
“都说沈公子府上美人如云,不知今个儿怎的突然想起了奴家?可是又看厌了府中美人,来咱们醉花楼寻个新鲜?”
那男子闻言仰首一声轻笑,饮下盏中酒水后,抬眼看向夏堇双眸稍眯。
“听闻咱们君彦大才子,有好些时日没来这醉花楼了,想必是已然将你忘记了吧。”
说着,他侧身缓缓挨近了夏堇,用折扇轻挑起了她的下巴,手也不安分地抚上了她白皙的大腿,看着她扬唇笑道:“不如你如今从了我,本公子定不会亏待了你。”
感受到对面那人的手不断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摸索,夏堇强忍心中不适,面上依旧是笑靥盈盈。
正欲回话拒绝,却又闻得自己身侧不远处传来了赵妈妈略带慌张的声音。
“啊,君公子来啦!那个……夏堇……”
夏堇闻言慌忙回首,正巧对上了君彦阴沉至极的目光。
“不必了。”君彦直直地看向了沈公子附在夏堇大腿上的手,强颜开口嘲讽道,“夏堇姑娘正与沈公子交往甚欢,我又怎好意思打扰?”
急忙站起身,正想要解释些什么,但看着君彦冰冷的眼神,夏堇终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喉头似有梗塞,顿时无法发声。
君彦见此不由自嘲一笑,一双桃花眸中似有点点落花飘零,黯然成伤。
看来,是觉得连解释都没有必要了吗?
再次看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夏堇,君彦转身准备离去,谁知脑中突然传来阵痛,不禁觉着脚下轻浮,一个踉跄几欲跌倒。
见状,醉花楼内其他姑娘急忙赶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扶起。
恍惚间抬头,迷迷糊糊地看见自己的身旁,站满了穿着五颜六色的姑娘们,却不见那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
垂眸轻笑浅叹,头痛欲裂,却丝毫不及心中伤痛的千万之一。
无力地阖起双眸,只觉得四下一片昏暗,周围嘈杂,却无法听清众人所讲。
“快!快去给刺史府传话,君彦少爷晕过去了!”
………
露月已末,霜月将至,听闻皇帝怪罪现任长安君刺史监管不当,欲将其左迁至定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君彦一身白衣,站于醉花楼下,抬首仰视,看着楼上的那红衣女子,桃花眸中涌动着万分情绪。
“少爷,您可要再去见夏堇姑娘一面?如今一别,便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君彦闻言不语,他仍是抬头看着楼中佳人,心有所语,却是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良久,他垂眸低首,抿唇轻轻一笑,转首对身旁丫鬟说道:“罢了,我们走吧,父亲那儿应已等候多时了。”
………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醉花楼上,夏堇手扶栏杆,凭栏而望,火红长裙随风恣意飘舞,宛若逆风绽放的花。
“夏堇姑娘,你当真不下去,再见上君公子一面吗?”赵妈妈走至她身边,小心开口提醒道,“若是此番不做决定,日后恐怕是不再有机会了。”
“多谢赵妈妈关心了。”
夏堇回答着,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注视着君彦缓缓离去的背影,毫不见其有下去的打算。
赵妈妈见状,不禁一声长叹,知其性子执拗,便也不再劝她。
转过身去,夏堇看向赵妈妈,对她说道:“赵妈妈,此地风凉,我们还是进屋吧。”
赵妈妈扭头看向夏堇,却见其眼眶泛红,眼角处亦是落下了点点泪痕,忙关切道:“姑娘,你怎的哭了?”
闻言,夏堇不由心下一惊,伸手抚上两颊,才发觉自己的脸上早已被泪水染得一片湿润。
急忙拭去泪花,她看着赵妈妈勉强笑了笑,开口解释道:“无妨,应当是方才被风沙迷着眼睛了。”
………
青楼满座,灯红酒绿。
王孙公子,宿夜不归。
万贯黄金,买卿一笑。
醉花楼内,日日歌舞依旧,笙歌不尽。
花开似火,却也寂寞。
谁将其明媚尽收眼底,又能将其难过感同身受。
舞榭歌台,浮华无限,难以割舍的仍是那似桃双眸;风流倜傥,诗写春秋,心中所念的终是那红衣如火。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弄,惹起新愁无限。
记年时、偷掷春心,花间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
君不见
君不见,卿白衣飘飘,倾城容颜。君不见,卿惊鸿翩迁,步步生莲。君不见,卿对天拜月,许君长安。
君不见,卿红幔花烛,妆泪阑珊。君不见,卿早生华发,一世长叹。君不见,卿斜阳草树,青冢微寒。
《长安七录》君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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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不见
卿不见,君墨发高束,眉目俊朗。卿不见,君金戈铁马,血染沙场。卿不见,君手执长剑,护卿长安。
卿不见,君举杯对月,醉卧冢前。卿不见,君高堂明镜,青丝如雪。卿不见,君独行红尘,此生寂寥。
《长安七录》卿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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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华
黄泉路上,忘川河中。
奈何桥边,彼岸花开。
三生石旁,刻写衷肠。
忘川不相忘,奈何孰奈何。
佳人似花,君子如叶。
曼珠沙华,世世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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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
彼岸花,开彼岸,花开则叶落,叶生则花败,花叶生生相错,世世不得同生相见。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
世间万物,唯情不死,即为长生。
青莲赋
我为佛前的一瓣青莲,
却因贪恋世俗,坠入凡尘。
第一世,我为歌女,你为学士。
本以为可以一曲合欢,世世长安。
奈何世态薄凉,终是分道羊肠。
第二世,我为民女,你为将军。
本以为可以嫁衣如火,红妆陪衬。
奈何一别天涯,终是阴阳两隔。
第三世,我为臣女,你为太子。
本以为可以与君比肩,君临天下。
奈何世事难料,终是人间过客。
第四世,我为宫女,你为画师。
本以为可以水墨丹青,绘尽荣华。
奈何君命难违,终是爱而不得。
第五世,我为医女,你为剑客。
本以为可以一味浮生,一剑天涯。
奈何不见归期,终是相忘江湖。
第六世,我为千金,你为诗人。
本以为可以一笑倾城,诉尽情深。
奈何提笔断墨,终是有缘无分。
第七世,我为公主,你为琴师。
本以为可以锦瑟华年,奏响平生。
奈何余音难续,终是弦断曲终。
第八世,我为尼姑,你为帝王。
本以为可以三千青丝,一世浮华。
奈何帝王薄情,终是水月镜花。
第九世,我为花魁,你为才子。
本以为可以风花雪月,比翼双飞。
奈何舞罢人散,终是红泪阑干。
九世已尽,我跪于佛前,含泪问佛。
佛曰人生如此,不过一分春色,三分流水。
可愿放下执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第十世,我愿为佛前的一瓣青莲。
鹣鹣
暗香疏影,夜半未央。
笑声铃铃,响于东墙。
君子如玘,腰佩玱玱。
佳人似琦,玉环琅琅。
月下情人,聊写衷肠。
三月驼云,四月裂帛。
佳人在旁,羽衣霓裳。
聘礼如山,现于厅堂。
望君鹣双,盼卿红妆。
不知璧人,何日成双。
灼灼新桃,其丽妖妖。
谁家千金,十里红妆。
谁家公子,策马其旁。
红烛曳曳,灯花恍恍。
愿与尔伴,地久天长。
共度白首,地老天荒。
长相思
长相思,
思那髫年始龀,儿时戏语;
思那金钗之年,拈花笑颜;
思那豆蔻年华,雨落青瓦;
思那及笄之时,斜阳若影。
长相思,
思那一指风华恰似流沙;
长相思,
是一曲长歌响尽浮生。
《长安七录》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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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长安
春风十里柔情,
月夜一帘幽梦。
梦回大唐盛世,行于长安古道。
听那说书人娓娓道来:
天下江山的兴衰过往,
千古英雄的壮志豪情,
佳人才子的情深意切。
………
月明星稀,梦醒轻寒,已然夜色阑珊。
不见那悠悠长安古意,
却犹记巷间说书余音。
不求如一代豪杰,酾酒临江,一世风流;
只愿此生如那佳人才子,
雨燕双飞,比翼相随。
寻一人相伴,共白头;
得知己对饮,话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