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世子爷柔弱不能自理》 第1章 长得不错人我要了 大陈国,天化十年,司天监夜观星象,见弧矢九星、天狼凌空独耀,大惊失色,忙赶赴宫中呈报陛下:天狼星显乱世兵灾,乃大凶之兆! 而与司天监同时跪到大陈皇帝面前的,还有一位宫中内官,听了司天监的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数问之下才答:琳贵人临盆,恭喜陛下,得九皇子…… —— 大陈国,天化二十六年。 “百年前,八国之乱、生灵涂炭,历二十七年,晋、梁、隋、楚、卫尽灭,今天下三分,齐据凤林山脉之险而占西南一隅……” “咦,这都老黄历了!” “大家请耐心听我慢慢说来,周赖太华江之汹涌而可苟安,然齐、周觊觎我大陈良田、矿藏,屡屡兴兵,幸我大陈兵强马壮,陆大将军勇冠三军!三月前,太华江畔,陆大将军一箭便将对岸大周军旗射下,世间勇武无出其右!” “好!” “好!” 堂下说书人一张嘴,舌灿莲花,说得听众个个热血沸腾,女的恨不能嫁做陆大将军为妻,男的只想速速往太华江畔投入陆大将军营下,明日就好报效国家了。 “今,我大陈旗开得胜,陆大将军凯旋回朝,周向我大陈请和,送上黄金万两和荀安侯世子为质,愿止戈休兵!” “荀安侯?谁啊?” “没听过。” “荀安侯是周皇后的胞弟,周朝大将!这都不知道?” “嗟,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就是,荀安侯算个什么?何况送来的还是只是世子!难道不该送皇子来嘛?” “就是就是,实在不济,送个公主来和亲也勉强像话。” 说书人大笑,一拍惊堂木,又道:“诸位有所不知,周朝皇帝方及冠,膝下唯有一位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舍得?” “那就把皇帝送过来嘛!啊哈哈哈!” “哈哈哈,可以可以,我看行!” 说书人又笑:“各位说笑,那位周皇帝恐还不及这荀安侯世子来得有价值。” “咦?为什么?” “诸位这就不知道了吧。且听我细说。周朝皇帝继位尚不过两载,朝中事务皆由荀安侯把持,内阁中枢的奏折俱需得抄呈荀安侯做主,此其一;据传荀安侯世子自幼才学机敏,不仅学富五车更熟读兵法,人言天纵英才,先前在太华江畔,与我陆大将军僵持数月之久,甚至屡次识破陆大将军谋算,令得此一战颇为艰辛凶险。大家说说,这样的人如何能留在周朝,若将来周朝再兴兵作乱,荀安侯世子必为将帅,如何使得?!” “那陆大将军还不快杀了此人?!” “哎,既是和谈,如何能斩杀质子?” “那就终生圈禁!” …… 江湖人说书,空穴来风也能说得有声有色,何况这回可难得竟还有七八分真了,博得满场喝彩。二楼雅间里,祁霄听着说书人侃侃而谈,堂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他嗑着瓜子翘着腿,嘴角扬着,十分闲适的模样。 “爷,人入城了。”宗盛推门而入。 “走!”祁霄起身轻拂衣袍褶皱,大步走了出去。 抚州州府雍京百年前乃是楚国国都,楚灭后不再称“京”便直接改做了雍城,百年城池甚为宏大,主街宽逾百丈宽,可容八驾马车并进。此时此刻这素日宽敞的大道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 府衙衙役将拥挤的人潮驱赶至街道两旁,留出足够中间空道。府衙人手有限,只能缓慢推进,确保无人可以靠近从中间通过的囚车。 偌大的囚车里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却手脚皆栓着镣铐,低着头,仿佛睡着了。 “哇……” “什么?哇什么?” “哎哎,看到没?” “看不清啊……” “让开!何人拦道!让开!都让开!” 两人两骑在城中策马,正朝着主街奔来。周围百姓惊吓不小,一边扬起尖叫不断,一边纷纷闪躲退避,却都敢怒不敢言。 “让开!”宗盛的呵斥声传得极远,连主街上都能隐约听见了,紧接是急促的马蹄声。 “哎哟喂!” “快躲!是楚王!” 祁霄和宗盛扬鞭纵马像是将雍城当做了跑马场,与主街上的囚车狭路相逢,祁霄和宗盛才勉强勒住了马。 “大胆!什么人敢拦楚王去路!” 府衙衙役凑过来:“小人给楚王请安,请楚王稍待,弟兄们这就给您清道。” “嗯。”祁霄淡淡应了一声,驾着马慢慢踱到囚车旁,看着囚车里的人。 囚车里的人本不在乎周围喧闹、人声嘈杂,他这几日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待遇,实在没什么好见怪的了,可长街上突然安静下来就有些突兀了,不免仰头环顾四周,便对上了祁霄的目光。 黑骏的高马之上坐着一个少年人,看着一脸嚣张,十分不讨人喜欢,于是他又低下了头。 人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便惊艳了围观的所有人。他分明应该狼狈、落魄,却为何从容镇定?反而浑身透着一股清冷与孤傲,看得人不由生出些怯,不敢肆意窥视了? 囚车里的人,衣袍沾了土、因困拘而褶皱,但手脸皆很干净,他的皮肤很白,像瓷像玉,像是羸弱病态的苍白,又像氤氲中透露着浮靡的白莲。 祁霄笑了笑:“长得不错,人我要了。宗盛,带走。” “是!” “啊?哎!可不能啊!”一旁衙役、官兵皆大惊失色,这楚王再骄纵胡为也不能当众劫囚车吧?! “什么不能?”宗盛说话间,铁剑出鞘横在了衙役脖子上。 祁霄居高临下地睨着吓得腿软的衙役,问道:“我又不是当街强抢民女,一个囚徒而已,本王还要不得了?” “这……这……” “宗盛,带走。”祁霄又冲着衙役补了一句,“告诉岳芝林,把这人划入贱籍,本王要了。” 岳芝林便是抚州府的知府大人了。整个抚州府的地界上只有祁霄仗着王爷身份,敢对其直呼其名。 “王爷!使不得啊!”衙役噗通一声就给祁霄跪地上了,“此人乃是朝廷钦犯,我家大人也做不了主啊!” “那就让岳芝林上书刑部,说人我要走了。” 第2章 世子脸色不大好啊 负责押送的将领苏勤站了出来,打量了祁霄一番,勉强算是恭敬给他作揖,说道:“末将苏勤,参见楚王殿下。此乃周朝质子唐绫,不可轻纵。” “哦?原来,这就是那荀安侯世子。既然是周国荀安侯世子,如何会囚在车中?还敢骗我说是钦犯?你们……太放肆了吧?”祁霄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苏勤,一边吩咐道,“宗盛,请世子下车。” “兹事体大,还请楚王殿下高抬贵手。” “兹事体大?你也知道兹事体大?周国世子为两国邦交而来,你们也敢以镣铐囚车相欺?不仅对世子大不敬、更有损我大陈国威,谁给你的胆子?陆方尽吗?”祁霄脸上带笑,语气散漫轻佻,却是字字句句皆是诛心,尤其是最后三个字,陆方尽。 大陈国战功赫赫的陆大将军在祁霄口中仿佛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陆方尽三个字脱口而出,立刻激怒了苏勤。 “末将奉陆大将军令,送周国质子入京!片刻不得耽误!” 祁霄哼笑一声:“荀安侯世子替周天子出使我大陈,代周天子事,以谋两国和平共荣。若我记得不错,陛下诏谕上说的是迎荀安侯世子入元京,封宿卫郎代周侍卫御前吧?陆方尽命你囚禁世子?怎的,是要违逆陛下?” 祁霄声音不大、嗓门不高,此话一出却让整条街上立刻肃静,落针可闻。陆方尽陆大将军刚刚打了大胜仗,朝廷封赏还未下来,祁霄先给他扣了个谋逆的大帽子,此时此刻陆方尽正站在一个关键的节骨眼上,陛下开心旁人助力,依凭军功他便可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而若有人故意害他,他也能是个功高震主、野心勃勃之辈,离鸟尽弓藏亦只是一步之遥。 苏勤不禁背脊发凉、冷汗直流,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宗盛一剑劈开了囚车上的锁,把里面的人提溜了出来,手脚算不得轻,瞧着还算恭敬。府衙的衙役们眼睁睁看着,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就这么看着人从囚车上下来。 “钥匙。打开镣铐。” “末将没有钥匙。” 祁霄哼了一声,不管苏勤是故意不给钥匙,还是当真没有钥匙,人他一定要带走。祁霄一伸手,宗盛一扶一推,唐绫便被祁霄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在祁霄身前坐稳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楚王说要,就是真“抢”,一点不含糊。 突然押送的队伍里冲出来个双手受缚的人扑到宗盛马前:“公子!” “这是你的人?”祁霄皱眉问了唐绫一声。 “是。” “宗盛,走。” 祁霄也没说带不带这个侍从走,宗盛犹豫了片刻,扔下那人,打马追着祁霄而去。 “公子!!” 楚王祁霄谁拦得住?可拦不住也不能就这样让祁霄把人带走了。于是雍城大街上出现了数百年从未发生过的奇景,祁霄和宗盛纵马在前,屁股后面跟了一群官兵并一架囚车和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就这么浩浩荡荡地从主街一路回到了楚王府。 到了楚王府高门大宅前,祁霄瞧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黑压压一片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情愉悦。祁霄跃马而下,将唐绫也带下了马。 “世子脸色不大好啊。” 唐绫无力应答,只微微摇了摇头。唐绫自入了陈境就没一日太平,他又是个自幼病弱的,此刻已然撑不住了,脸色灰白,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的样子。 祁霄才不管唐绫如何难受,扬手让宗盛带人进府。宗盛扶住唐绫,暗中摸了摸唐绫的脉象,唤来府中仆役,将人半架半抬的送入府中。 唐绫手脚上都栓着沉重的铁镣铐,根本走不稳,好几次都要跌倒。 祁霄已步入前院,回头看了一眼:“走快点。” 唐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了咬牙根,他离开大周之前就知道此行艰难,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回归故里的机会,但他没想到,还未到元京就遇上这么个嚣张跋扈的。 关于陈国的奏报唐绫都看过,一路上他搜刮肚肠地想了半天都记不起来祁霄算是哪一号人物。陈国皇帝多子,共有十一位皇子,十七位公主,除了大皇子、五皇子、七皇子最得宠,留在元京城内,两年前六皇子获罪被罚去辽山郡戍边,其他皇子都早早被分封离开了元京、远离朝局,甚至都不比不上元京城一个五城卫统领来的重要。 这个楚王、九皇子,当真是听都没听过。 不等唐绫想出个所以然,祁霄直接喊了家丁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唐绫整个人抬起来,架走! “公子!”方才押送队伍里那个人紧跟着冲进了王府,显然是一副不离不弃的忠朴模样。 祁霄微微偏了偏头,不置可否,王府里的下人便没有阻拦他,在他之后关了府门,把一众官兵和百姓都关在了门外。 “放开我家公子!” 宗盛在人冲向祁霄之前拔剑拦了下来:“放肆!” “放开我家公子!” 祁霄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青岚。” “留下照顾你家公子吧。” 青岚刚想高兴又听祁霄补了一句:“手铐干活太麻烦,给他换一副脚镣。” “是。” 第3章 美男子可最招人爱了 唐绫被几个小厮七手八脚着收拾了一番,又扯着他的手铐脚镣将他半推半抬地带进了厢房。 其实唐绫并没有反抗,他现在的身份与阶下囚无异,反抗不仅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令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他有自知之明。不过他此刻越是艰难,到了元京城就该轮到陈国皇帝难堪了。况且这楚王府无论如何都好过囚车,至少他还能有口热茶喝。 唐绫身上的镣铐比寻常的重许多,简直像是在他身上多挂了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仿佛能将他生生拖累死。他此刻有气无力,站不动也走不了,只能靠坐在榻上,假寐休息。 轻轻一声咿呀门被推开,进来的只有祁霄一个人。 祁霄一身常服,浑身散发着一股闲得发慌的公子哥气质,少年人脸上还隐隐约约能找到些微稚嫩,剑眉星目、英俊明朗,似乎因此让人很难真的心生厌恶,但他满眼嚣张跋扈,又十分不讨喜,唐绫多看一眼都烦,唯独脚上踩着的一双黑色马靴让唐绫的目光停了一瞬。祁霄马靴的鞋缘有些泥尘,像是今日刚跑过野地。 “荀安侯世子,唐绫,唐子绎,对吧?”祁霄背着手,冲着唐绫一笑。 “唐绫见过楚王殿下。”唐绫起身,稍微理了理衣袍,艰难地抬起手,拱手一揖。 祁霄笑了笑,两步上前,走到唐绫身前,距他不过一尺距离。唐绫压着眼神中的戒备,不动声色地微微后撤了小半步。 祁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将唐绫打量了好几遍,才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问说:“世子爷生的这般姿容绝世,常被人夸漂亮吧?” “唐绫此刻莫名成了阶下之囚,王爷这声世子爷当不起。”唐绫双手的镣铐很沉,他此刻光是要站直都得咬紧了牙、使尽力气、连头发丝都要绷起来,可就是辛苦他也得撑着,不仅要撑着,还要笑着,“在大周,男子以刚毅健硕为美,唐某自幼病弱,让王爷见笑了。” “哦,是吗?真可惜。不过在大陈,世子爷……子绎这样的美男子可最招人爱了,方才满大街的百姓可都是为了一睹小侯爷娇颜挤得互不相让呢,连我的马都过不了。” 唐绫既然说“世子爷”担不起,那祁霄便自来熟地唤唐绫的表字“子绎”,乍一听,仿佛他们二人今日不是初见,也不是敌对的立场。 唐绫看着祁霄,听他言语间戏谑之意,心里不免有些恼怒,但不能发作。他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确定他一定会遇上更多这样轻浮的人、听到更多这样戏谑的话,他现在以质子身份入陈,杀不了他的人会想法设法地侮辱他、侮辱大周,而他除了忍耐只有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种种折辱都会有还报的一日。 唐绫眼神冷静,将心思深藏没有流露半分敌意,偏是这样却让祁霄从中看见了危险,像是深山老林里蛰伏着的凶兽,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一口。不不,这比喻不恰当,唐绫像一株妖娆娇艳的花,凡见者皆为之惊喜,却不知奇花有毒,触之即死。 “别误会,本王是夸你呢。”祁霄慢悠悠地跺了两步,一步一步凑近了唐绫,说,“据我所知,子绎今次来我大陈是为修两国之好,怎的弄成如此狼狈模样?莫不是子绎并非自愿,这就想逃了吧?” 唐绫的脸色一直不好,此刻又白了两分。他是质子不是囚徒,十日前刚渡过太华江时,陈国尚是有礼有节,待他若上宾,并无这般苛待,可就在五日前,他们一行刚入抚州府的地界突然遭遇一股匪徒袭扰,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差点将他劫走,苏勤以为是唐绫或者大周安排的人,试图将他抢回去,便不假思索地便给唐绫上了一副镣铐、锁他进了囚车,说只要安平抵达陈国元京,苏勤会亲自给他赔罪。 大陈有玄铁矿,亦有世间最好的匠人,是以武器兵刃乃是三国最强,任谁遇上都得惧怕三分。唐绫身上这副镣铐还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做“尘缘”,大喇喇两个字就刻在镣铐上,仿佛锻造这具镣铐的人不是个铁匠而是个和尚。苏勤带着这副镣铐上路,便似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会用上,真是凑巧的很。 祁霄劫下唐绫自然是什么都打探清楚了的,此刻又来问唐绫,就是故意叫唐绫难堪。 唐绫轻叹一声:“那日的匪徒我毫不知情,若是我不愿,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何况两国之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不过是令百姓遭罪罢了,原本就是我大周提出议和,送我出来就是为表诚意,又如何能自毁长城?” “说不定是子绎反悔了呢?” “这是陈国国土,就算我后悔了,也无力逃跑,若能轻易在陈国部署兵力,大周何至节节退败?” “子绎说的皆是在理。这样看来,是苏将军小题大做了。只可惜这镣铐玄铁所铸、千锤百炼而得,寻常刀斧根本不能断,没有钥匙就解不开,眼下只能委屈子绎了。” “王爷能够体谅,唐某心中感怀,还请王爷将我送还,也好让苏将军安心。” “送还?”祁霄哈哈大笑起来,“子绎又不是苏勤的,何来一个还字?” 唐绫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也不是你的”,但这话颇有歧义,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幸亏是忍住了。祁霄非要在长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掳他回来意欲何为?这个楚王名不见经传,原本在陈国朝中就没什么地位可言,此刻任性地劫持了大周的质子留在自己府里,定惹一身臭骂,他能得什么好? “王爷,唐某此来为大周求和,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祁霄又是一阵笑:“子绎放心,耽误不了大局。你且安心住下吧。” 唐绫不语,二人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之中,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人声。 “爷,”门外宗盛唤了一声,“知府大人岳芝林、虎威军副将苏勤到了,正在偏厅候着。” “知道了。”祁霄目光未离唐绫,勾了勾嘴角,说道,“子绎舟车劳累,先休息吧。” 祁霄刚离去,青岚就端着吃食来了,只不过手铐换了脚镣,每一步都叮当作响。 “公子!公子!你可还好?那楚王是否折辱于你?”青岚一进门看见了唐绫就要哭鼻子,生怕自家主子受了委屈。 唐绫摇头:“莫怕,我无事。” 青岚摸上唐绫的脉门,喉中苦涩,眼圈泛红:“公子,我去向他们求药!” “不要生事,我已经退烧了。” “可……” “我没事。不论楚王为什么劫我,好歹能给我些时间休息。” “那楚王嚣张跋扈,将公子掳来定无好事!公子,是青岚无用,护不住你!”青岚说了没两句,这几日的委屈就要决堤,豆大的眼泪说着话就要奔腾而下。 第4章 混世小魔王 自从来到陈国,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受尽白眼和苛待都罢了,可自那山匪一事后,唐绫被锁入囚车,连带青岚也带上了镣铐,出使成了流放,这几日下雨,道路泥泞难行,拖着脚镣更是辛苦,囚车又无遮无挡,淋了一日的雨,唐绫第二日夜里就开始发热,病了没药,每日只给清水和干馍,连口粥都要不来,几乎将青岚气死。 唐绫叹了一声:“手帕。” 青岚一愣,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唐绫。唐绫伸手接过,直接糊在了青岚脸上,低笑道:“别哭,你家公子还没死呢。” “……公子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唐绫取了一块糕点咬下,糕点酥软甜香有淡淡的荷花香气,本该是可口的,但唐绫病了几日,口中寡淡苦涩,吃什么都似嚼蜡。 “这个叫什么?从前没吃过。”唐绫问青岚。 青岚摇头:“方才来时,府里侍女给的。” 唐绫抬眼看着青岚,微微一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端来给我?” “公子放心,我试过了没毒。公子你要多吃些,下一顿还指不定在哪里呢。陈国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看那楚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张扬跋扈……”青岚自幼学医,吃苦受累他都不怕,可看不得自家公子吃苦受累。自家公子风姿卓然,从来都是被捧在掌心的,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行了,言多必失。”唐绫叹了一声。青岚年纪小又爱哭鼻子,却是难得的医术高明,老天爷造他之时仿佛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学医的天赋上,其他地方就颇为敷衍了。 临出门前,青岚的师父嘱咐了他许多,最要紧一句就是“谨言慎行”,青岚这会儿才想起来,委屈的瘪了嘴。 “乖,别哭了,叫人瞧见了像什么话。”唐绫给青岚塞了块糕点,仿佛是哄着他似得,“青岚我很累,我想睡一会儿。” 青岚点头:“好好,公子先睡一会儿,我去求药,我去给公子求药!” 唐绫想按住青岚,可他却像兔子似得跑得飞快,唐绫叹了一声,实在管不住,他也没力气管,索性合衣躺倒在榻上,不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 祁霄慢慢悠悠走入王府大厅,抚州府知府大人岳芝林、虎威军副将苏勤正在等候,一盏茶都喝完了,祁霄才来,分明是故意。 苏勤被祁霄半道上劫了人一路跟来,当即吩咐手下兵将将楚王府出入的三道门都守住,一面等着岳芝林来。 岳芝林在府衙得知消息时直接跳了起来,周国质子唐绫上元京已经在抚州府地界内出了一次事了,失踪了一夜,人虽是苏勤护送看似与他岳芝林无关,但事毕竟是在抚州府的地界上出的,他难逃罪责,何况一年前抚州和袁州联合虎威军清缴山匪,他就是靠着这份功绩才得了抚州府知府之位,若让朝廷晓得他贪冒军功,那便是欺君的杀头之罪。 岳芝林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差点犯了心疾一命呜呼,幸亏苏勤将人寻了回来,着实有惊无险。岳芝林即刻将府衙的差役尽数派了出去接应苏勤,可万万没想到,人都入了雍城了,竟然还能被楚王这小子当街抢了,他是要闹什么呀?! “下臣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岳大人太多礼,”祁霄睨了一眼屁股仿佛黏在椅子上的苏勤,轻轻一笑,“苏将军近日奔波,辛苦了。” “王爷我们此来……” 岳芝林刚刚开口就被苏勤直接打断:“请王爷交出唐绫。”苏勤是武将,大约是不晓得这位王爷是个什么脾性,张口就直说了来意,半点不客气。 岳芝林想拉却也晚了,只能急忙找补:“哈哈,王爷您看这周国送质子入朝实为两国邦交的大事,还恳请王爷与我们方便。” “方便?我方才在街上难道还没说明白吗?你们既然知道这事关两国邦交,还敢怠慢甚至欺辱唐绫,侮辱他就是侮辱周国,你们是想再次挑起两国纷争吗?还是陆大将军还嫌他军功不够高,还想再打两场仗?若我没有将唐绫迎回王府好生款待,你们是准备将他当做囚犯一路送上元京?我可听闻这唐绫自幼体弱,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有多少个脑袋够砍啊?” “这……”祁霄一连串的问,问得岳芝林语塞。岳芝林早听说了苏勤为了防止意外将唐绫锁进了囚车,让他戴上了镣铐,还是那砍不断切不开的“尘缘”,就算有再人要劫唐绫,也不可能将人带走。苏勤的做法有效,但确实不妥,岳芝林却也不敢说什么,若日后朝廷要怪责那是虎威军的问题,陆方尽如今军功赫赫不怕这些,岳芝林却没胆子掺和,周国质子他不敢碰,陆方尽他也不敢得罪。而眼前,楚王这个混世小魔王,这一搅和决不能有什么好。 “岳大人,我且请问,原本这唐绫今日入城,岳大人准备怎么办呐?府衙大牢关一关?驿站里歇一歇?还是干饼清水一顿饭,趁着未入夜赶紧送走?” “这……”原本按苏勤的意思,他们会在雍城休整一夜,而唐绫,在府衙大牢最为安全。这话岳芝林可不敢这么答,只得笑盈盈地回说,“既然入了雍城,自不能委屈了唐公子,府衙已安排下了房间,有府衙差役和苏将军的兵马一同值守。” 苏勤比岳芝林直接的多,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无需王爷操心。” 祁霄的目光瞟过苏勤黑炭一般的冷脸,嘴角笑意不减:“我这不是来替岳大人和苏将军分忧了嘛。苏将军和将士们连日赶路辛苦,今夜该好好休整一番,这楚王府虽不是皇宫大内那般周全,却也不是随便什么山匪都敢乱闯的,加上府衙差役,必可无虞。” “这……” “不行!唐绫不容有失。” 祁霄看着苏勤又是一阵笑,笑得苏勤和岳芝林心里发毛,又听他说道:“不容有失?苏将军好像已经失过了一次,人是怎么找回来的,苏将军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苏勤听到这话不禁脸色一变,岳芝林冲着苏勤直打眼色,祁霄这话什么意思?人是怎么找回来的? 第5章 难伺候的很 苏勤闭了嘴,一时无法反驳,默默低了头,仿佛看不见岳芝林的眼色。 “岳大人别这啊那啊的了。”祁霄忽而起身,“那位唐公子本就体弱,这几日又是山匪劫道惊吓不已、又是镣铐囚车屈辱苛待,身子已然吃不消了,我接回王府他就昏了过去,此刻高烧凶险的紧,我已请了大夫来救,不过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需得好生养着。” “这么严重?!”岳芝林吓了一跳,恐怕是祁霄吓唬他呢,可祁霄吓唬他干嘛呀? “岳大人不若自己去看看吧?”祁霄迈腿而出,岳芝林看了苏勤一眼,凑过去小声说道,“苏将军啊,万一那唐绫真有什么,你我可担待不起!” 岳芝林、苏勤跟着祁霄到了后院东厢,祁霄安置唐绫的小院子,侍者、婢子屋里屋外地伺候着,他们刚进院子正巧赶上大夫从屋内走出来。 “草民拜见王爷、岳大人。” 岳芝林认得这大夫,是雍城最好的大夫,岳家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请的他,岳芝林很是信任:“周大夫,如何?” “这位公子体虚脉浮,受了风寒又不及诊治,还……舟车劳顿拖到现在病邪入脏腑……” 岳芝林听了两句就额头冒虚汗,赶紧问:“周大夫可有的治?” 周大夫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岳大人莫着急,虽然麻烦了些,但只要仔细调养,十天半个月便可见好。” “十天半个月?!”岳芝林转头看了一眼苏勤,那一脸黑半分颜色不变,眉头却也是直皱。 祁霄道:“有劳周大夫。” “不敢当,医者本分而已。我这便去开药。” 祁霄背着双手向岳芝林道:“方才周大夫的话岳大人苏将军都听见了,若不信……” “信信,此番多劳王爷费心,下臣感怀铭记,下臣会安排府衙的差役在王府外戒备,请王爷放心。”岳芝林态度大变,苏勤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刚想说话却被岳芝林拉住。 祁霄笑着点头:“时候不早了,岳大人、苏将军一块用饭吧?” “不不,不敢叨扰王爷,下臣还需与苏将军一道安顿虎威军的将士、安排王府的守卫,这就告辞了。” 岳芝林使了个大劲才将苏勤拉出了楚王府。 “我说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就白来一趟?人就这样留在楚王府?” “苏将军眼下的情形我们不可大意,这唐绫若真有事咱们谁都不得好,你也不好向陆大将军交差。这里是雍城,城内外皆有布防,楚王府有府兵两百,加上府衙差役和虎威军,再大胆的山匪也不敢来送死。我会上书陛下禀明此事,相信延误些时日也不要紧。”岳芝林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把唐绫留给祁霄,自己拉着苏勤拔腿就跑,怕的是唐绫死在自己手里,这种烫手山芋还不快快丢了去?! 苏勤眉头皱着、脸板着、满脸不悦:“我奉大将军令送他入京,军令如山,不得延误。” 岳芝林拍了拍苏勤的肩头:“苏将军宽心,我会顺便发信与陆大将军解释清楚的。陆大将军吩咐苏将军护送唐绫入京,可是要一个活的唐绫吧?” “……好。可这楚王,是什么意思?”苏勤回眼望着楚王府的匾额。 岳芝林说服了苏勤,松了口气,说道:“苏将军你听我,这位楚王别看年纪小,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一天一个折磨人的法子,难伺候的很。” 苏勤给了岳芝林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苏将军可别不信。上一任抚州知府就是栽在这位爷手里的……”上一任知府横行霸道惯了,欺负祁霄年少,被祁霄拿住了七寸纯是活该,不过这事岳芝林也有份,他闭了嘴按下这陈年旧事不提,又说,“这位爷混名在外众所周知,蹴鞠跑马打猎、赌钱喝酒打架那是无一不精,雍城连地痞流氓都活不下去。” “哼。”苏勤冷哼一声,对楚王的传说全部不在意,跨马而上,只留了一小队人留守楚王府,自己领着大部队同岳芝林回驿站安置。 *** 唐绫说累了要睡一会儿,青岚就去给唐绫找药,但整个楚王府里一个敢跟青岚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会随便给他药,青岚绕了一圈回来却发觉唐绫已经陷入了昏沉,脉搏和气息都很弱,将青岚吓得不轻,可没等青岚慌乱,侍从已经将周大夫引进了小院子。 周大夫的方子青岚瞥了一眼,没什么问题,但唐绫方才分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迷了,青岚不放心,等周大夫一出门他就坐到了床边亲自诊脉。 唐绫的脉象虚浮确实就是周大夫的诊断,但青岚一直留意着他的身体,就在刚才他才替唐绫诊脉,确实是退了烧的。唐绫是虚弱却还不止如此,唐绫突然昏迷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毒?不可能,如果是毒青岚不可能诊不出来。药?是什么?糕点?茶? 青岚立刻检查了唐绫吃过喝过的,糕点青岚自己也吃了,并没有问题,青岚将茶水倒掉,留下茶沫茶渣细细分辨。 祁霄背着手走进屋,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青岚:“你叫青岚是吧?这茶渣里有什么?毒吗?” 祁霄来得悄无声息,把青岚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摔在桌面上,砸了一个角。 第6章 谢他做什么? “怎么?心虚?还是怕我?” 青岚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祁霄看似年纪不比他年长多少,却让他隐隐畏惧。 祁霄冲着青岚一笑,青岚浑身一凛、遍生寒意。 “不必怕我。我不是才救了你家公子吗?”祁霄走到青岚身边,桌上的茶已经被他倒了,祁霄伸手取了块糕点咬在嘴里,“这个叫豆酥糕,楚地的特色小食,绿豆、黄豆、糯米、芝麻晒干碾碎,艾叶煮汁拌进粉末里、辅以红糖做成糍,用荷叶包着蒸熟,驱寒清润好吃的很。” 青岚愣在边上不知祁霄说这么许多是什么意思。只为了告诉他点心里无毒? “你这样傻,你家公子怎么挑了你带出门来?” 青岚一横眉,被祁霄一句话说得脸都青了,瞪着祁霄、梗着脖子说道:“青岚是无用!公子昏睡竟都查不出缘由!” 祁霄被青岚逗乐了,哈哈大笑,弄得青岚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这是笑什么?!笑自己吗? 祁霄笑够了,站起身来:“药下在唐绫沐浴前喝的茶水里了。放心,不是毒。他积病久了更伤身体,这会儿病发出来才好留在王府内修养,免去囚车之苦。我的这番恩情等你家公子醒了,让他自己来谢我。你这傻小子好生伺候着吧。” 青岚想不明白祁霄有何用意,或许祁霄说得不错,他就是笨,只能独自懊恼,唯有将唐绫照顾好了,他心里或许才能好过一点。 待祁霄远远走出了院子,青岚才松了口气,又缓了片刻才动手清理茶渣茶沫和破损的茶盏。 宗盛在院门口等着祁霄:“爷,苏勤已经到驿站了。” “岳芝林也去了?” “是。府外有衙役,虎威军也留了一批人守着。” “随他们去。”祁霄笑了笑,“你说得不错,那个青岚确实懂医,而且似乎医术尚可。唐绫只带一个人来,还是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自己还是个病秧子,胆子可真大。传言果然不可尽信。不过这一路应该不会太无聊了。你把人看好,他要什么尽管给。” “是。”宗盛思索片刻,忍不住问:“爷,我们这样帮他怕不怕引人非议?反而难返元京?” 祁霄瞬间敛去笑意,脸色阴沉起来,微微摇头:“眼下朝中乱得很,秦氏势力庞大,朝堂上多是马首是瞻的奉迎之徒,前一阵又因军饷一事狠狠参了老大一本,渎职懈怠、延误战机、意图迫害良将,一字一句都要将老大往死里逼,弄得户部从上到下撤职的撤职、下狱的下狱,人心惶惶。太子之位多年不决,眼下正是焦灼,而我突然请召回京的折子肯定让会我的亲兄长们不舒服……” 宗盛看着祁霄,忍不住替他忧心。祁霄微微叹了口气,露出一抹苦笑,才继续说:“好不容易将众多兄弟一个一个都赶跑了,他们谁都不想我回去的。若没人反父皇说不定将我那折子一扔,从此不见天日,我反而没把握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赌一把。” *** 唐绫深夜醒来,睁眼还是幽暗一片,恍惚还在梦中,他觉得很累、很倦,身体四肢很重,像是陷在了泥沼里,想自救却无力,渐渐地整个人被掩埋进去,连呼吸都成了挣扎。 “呵……” 唐绫的挣扎终于惊醒了在床榻边守夜的青岚:“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 青岚的紧张让唐绫从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实感,令他清醒不少。青岚手忙脚乱地去诊唐绫的脉息:“还好还好,虽然公子的脉象还是虚浮无力,却是好过先前不少,再养几日,养几日便能好了。” “我睡了多久?” 青岚望了眼窗外,道:“约莫七八个时辰了。公子你忽然昏睡过去,可吓死我了!都是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王爷,给你胡乱喂了药、激你病发!才令公子如此虚弱!” “楚王?他告诉你的?” “嗯!他亲口承认的!” 青岚恨得牙痒却听唐绫问道:“你可有替我谢过?” “啊?谢?公子你要谢他做什么?是,他是从苏勤手里救下了公子,让我们有吃有睡的。但他说下药就下药,公子你的身子弱,万一禁不住药性大损内腑,药也可以是催命的毒!公子你若有何闪失,我定要他偿命!” 唐绫叹了一声,不与青岚解释太多,青岚一心为了自己,并无过错,只是他沉不住气,不晓得如何应对祁霄那样的人。祁霄半路杀出,于他们二人而言似敌非友,先前陈国诸般刁难,青岚本就是憋着一肚子怨怒,决计不可能信任祁霄,何况他尚年少还不能完全懂得祁霄兵行险招的用意。就连唐绫都还不清楚祁霄的真实目的,更不能因此责备了青岚。 唐绫撑坐起来:“青岚,我渴了。” “水水,这儿,我给公子备着呢。”青岚忙起身点灯,提起床头的茶壶摸了摸,触手还有余温,赶紧给唐绫倒了杯水,“公子先喝着,我再去煮些水。” “不用了。”唐绫叫住青岚,道,“青岚,这几日你也辛苦,去睡会儿吧。” “公子,我没事,我一会儿就在榻上睡一下,你若难受定要喊我。” 唐绫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对了青岚,这王府中守备如何?” 青岚皱眉摇头:“守备甚严。今日我听见他们说话,抚州府衙和虎威军都在王府外戒备着,日夜不离。” “他们?是谁说的。” “就那个小王爷、苏勤,还有抚州知府叫岳什么林。公子,我看那个小王爷就不是好人,跟苏勤是一路货色。” 唐绫仔细看着青岚,他生性率直,喜恶都写在脸上,心思单纯善良,不会轻易讨厌一个初相识的人,莫非祁霄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第7章 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们怎么说的?” “苏勤要带你走,说不能延误入元京的时候,可公子你都昏迷不醒了,大夫说要好生休养十天半个月,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那个楚王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哦对了,他说那点心叫豆酥糕,是楚地的特色。”青岚才不会将祁霄的话原封不动都说与唐绫听,还要唐绫亲自去谢他。 “青岚为何讨厌他?” 青岚一愣,垂头闷声说道:“他……我不知为何有些惧他。他邪气的很,一看就不是好人。” 邪气?好像确是如此。年轻轻,诸多心机,唐绫却还不敢妄下判断,楚王如此周章要留他下来,必然有所图,他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养病就好,且看看这个楚王想弄什么玄虚。 “没事的,我们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楚王就算心怀不轨也不会在自己王府里动手,给自己惹祸。先前那些山匪更不敢大摇大摆跑来雍城、闯进王府闹事。” “可这样一来,叶淮也进不来。上次路上遭遇山匪凶险非常,幸好有叶淮暗中护公子周全。我们与叶淮失了联络,青岚无用,不会武功,若有万一,青岚怕护不住公子!” 唐绫五日前在临江府与抚州府的交界处遇到匪徒劫道,苏勤一直说是山匪,而唐绫却并不这么认为,那些人身手极好、速度极快,行动、撤退皆有章法,虎威军是正规军,苏勤也是久经沙场,居然让区区二三十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将唐绫打晕劫了去。 唐绫失踪了整整一夜,到次日巳时才被寻到带回虎威军,那期间唐绫清醒的时候不多,脑海里只有零零星星、模模糊糊的片段拼凑不全,而叶淮说,除了虎威军和绑他的人,还有另外一拨人马。 这件事情唐绫百思不得其解,想多了便有些头疼。他初到陈国已是“意外”频发,将来恐怕会更难,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叶淮会有办法的。”唐绫疲累不堪,合了眼,与青岚道,“青岚去休息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好好,我扶公子躺下。” *** “苏将军,前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何至于要锁着那唐绫?”岳芝林夜里安排了席面给苏勤洗尘,酒过三巡,屏退左右,岳芝林才问到了重点。 苏勤喝口酒,没回答。 岳芝林殷勤地给苏勤斟酒,又道:“苏将军,我明日便要呈书回禀唐绫一事,你若不与我说明白,可让我怎么回禀陛下呀?” “山匪。”苏勤手握着酒盏,却没再喝了,他对唐绫有护卫之责,就算在雍城他也不能松懈,岳芝林现在对他奉迎不过是因为陆方尽和虎威军打了胜仗,但正如祁霄所说陆方尽因功高而得势,也因功高而危险,任何人都可能从阿谀奉承变成落井下石。 “山匪?不能啊!”岳芝林显得有些急躁,“一年前凤林山剿匪还是陆大将军亲自率兵前来,那寒辰宗余孽的尸身我也是亲眼所见,这一年来也未曾有流寇逃窜,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呢?还敢与虎威军正面交手?这群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岳芝林看着苏勤,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匪,哪有山匪不劫钱银而去劫人的?劫还是劫的周国送来的质子。此间事关重大,他若是按苏勤之言,将山匪二字写在奏本上,便是欺君之罪,他不仅抚州知府的乌沙不保,连全族性命都得枉送。 岳芝林一杯酒下肚,叹气说:“苏将军,你我同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办差,你若不肯告知实情,我也没法帮忙啊。” 苏勤脸色不佳、愁眉不展:“岳大人,不是末将不说,而是事关重大,末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能妄断。” 岳芝林一愣,听这话的意思,这事情比他所预想的更为严重复杂。 岳芝林从苏勤口中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套出来,心里憋着郁闷,可他不蠢,苏勤说不说是一回事,他早已派人细查,若苏勤说,岳芝林便可核实,就算苏勤不说,他也要知晓清楚。 岳芝林回到府衙时,他派出去的人早已在书房等候。 “查到了什么?” “五日前,他们再虎口峡山道遭遇埋伏,三十人蒙面劲装带刀配弓,虎口峡山道狭窄,三十人突然出现打乱了虎威军阵型,不过须臾将唐绫所乘坐的马车推下了山坡,三十人立刻撤走,待苏勤带人下坡寻人时只有摔烂了的马车,而人却不见了。苏勤带人在山里搜了一整夜才找到了人。” 岳芝林眉头紧皱:“人找到时可有伤?” “苏勤找到唐绫时,他昏迷不醒,幸亏唐绫身边的小厮会医才救醒过来。不过唐绫身上并无外伤。” “……如此奇怪?” “大人,还有一事。” “说。” “苏勤搜山时遇上了楚王。楚王那日在虎口峡游猎。虎威军差点将楚王的人当做刺客动起手来。不过幸好是遇上了楚王,楚王带着两条猎犬,借给了苏勤让他搜山寻人。” “楚王?怎的这么凑巧?难怪他会说苏勤如何寻到人的自己心里有数。”岳芝林沉思片刻,问,“还有什么?” “没有了。” “失踪了一晚上……”一晚上能发生太多事情了。那些若是刺客,马车翻下山坡时就该动手了,就算那时因为敌不过虎威军而没能得手,一夜时间,三十人还杀不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昏迷不醒的唐绫? 可若是周国派人来将唐绫劫回去,又怎么会让苏勤将人找到?那一夜肯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那些刺客呢?有活的吗?” “回大人,遇袭时杀了七人,活捉四人,可三人舌下藏毒立刻自尽,入夜后虎威军搜山又与那些人交手,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全死了……他们决不是什么山匪。”岳芝林摆摆手,“你去一趟虎口峡,我要你亲自查验那些尸首,一队三十人的精锐不可能来无影,从他们的鞋袜衣料兵器一样样查,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必须查出来是什么来路!” “属下遵命。” 岳芝林喝了口茶抚着额头,他没喝多少酒却感觉头疼欲裂。 第8章 尘缘 之后几日,青岚再没有见过楚王祁霄,小院内有侍女侍从照顾着,周大夫日日都来替唐绫诊脉,从药方到药汤青岚都是仔细盯着的,万无问题,唐绫一日一日地好转过来,青岚脸上的笑也一日一日多了起来,好像再过几日青岚都要将楚王忘了,将这王府当做自家了,也怪祁霄之前的吩咐,小院子侍女侍从对青岚有求必应、无微不至。 唐绫在床上躺久了憋闷的慌便出来走走,小院中有山有石、有林有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颇有些意趣。 “我想出去走走。” 青岚愣了愣:“倒是也没说不让我们出去。” 唐绫轻轻一笑,向着院中的侍女说道:“不知姑娘可否带我们四处走一走?” “公子唤婢子阿玉便好。公子请。” 出了唐绫所住的小院便是王府后花园,王府的侍卫大半都调进了内院守卫在小院外,唐绫在小院里修养时不曾见到,一出来才发觉守卫这般森严。 “阿玉姑娘,不知你家王爷可在府里?” “回公子的话,王爷今日似乎未出门去,这个时候大概在演武场。公子是要请见王爷吗?” “若是方便,还请阿玉姑娘通传一声。” “那请公子在此处凉亭暂歇,我这就去禀报王爷。” “有劳。” 阿玉小步快走出了花园,唐绫坐在亭中观水中青莲娇而不艳、隐有暗香浮动:“青岚,此处景致怡人,陪我坐坐。” “公子,你为何要见那小王爷?” “我们在此住了几日,承人恩情,不是还欠他一声谢吗?” “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看是没安什么好心。这陈国处处危险,眼下没有叶淮在公子身边,我着实心里不安,若那人对公子有所企图,我可……” 唐绫不禁笑起来:“有什么企图?他若有什么企图这几日怎不出现?青岚,我们受人恩惠还要如此恶意揣度,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唐绫并不认为祁霄当真是什么施恩不望报的好人,正是不清楚祁霄的目的,唐绫才更要见,他在陈国境内步步凶险,若是一味蒙头闭目,确实瞧不见危险,但掩耳盗铃也就无法应对危险、更无法自救。 不多会儿,阿玉回来引唐绫往王府西侧去:“王爷在演武场,公子请随我来。” 王府的演武场很大,比唐绫住的小院大了一倍有余,十八般武器陈列在旁,远处尽头有数个箭靶,空旷的演武场里犬吠声此起彼伏,府中的侍卫穿着厚甲、手执棍棒护盾却被三条猎犬追得满场乱窜。 祁霄以哨声为信指挥着猎犬追击。 唐绫瞧着这一幕突然愣住,他记得犬吠之声,就在那日他遭袭击的时候。他的马车翻入坡下,幸亏叶淮眼疾手快将他拉出了马车逃过了粉身碎骨的一劫,那些刺客紧追不舍,叶淮带着他东逃西窜,可他不会武功只能是个累赘,很快就被那些刺客找到,叶淮一人敌不过十多个身手绝佳的刺客,唐绫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那时候,他听见了犬吠,然后就有人来了,很快加入了厮杀,再后来,他莫名其妙地便晕了过去。 后来唐绫问过叶淮当时的情形,叶淮说来人似友非敌,助他击退了刺客,可待他回神,唐绫却不见了,那些人退得极快,一会儿便不见了,他追了一段却因不熟地形而跟丢了,之后他循着犬吠又寻了一阵子,没有寻到那些人反而寻到了苏勤跟前。叶淮也是疑惑非常。之后他便暗中随着苏勤寻人,有猎犬的帮助本该很快能寻到唐绫的,可那山间有溪有泉,天又很快黑了,寻人便越发不易。直到次日天明才发现唐绫昏迷在林间。 那日的情形唐绫记不清楚,但他能肯定夜里有人照顾他,是在一个山洞中,有火堆,有人影,并不冷。 唐绫望着祁霄,那日祁霄也在?是祁霄救了他?或者,是祁霄劫了他? 祁霄吹了一声长哨,三条猎犬立刻放弃了追咬府兵,迅速掉头回到祁霄跟前。 “乖。”祁霄从袋中取了肉干给他们吃,将布袋交给了宗盛,“今日就到这吧,你来喂它们三个吧。” 祁霄走到唐绫面前,笑说:“看来你恢复的不错。” 唐绫手上的镣铐还在,十分累赘,但他身体好了许多,这一次向着祁霄抬手作揖,同样的恭敬却没有之前那样不住轻颤和勉强:“唐某谢过王爷救命之恩。另外还要多谢王爷这些时日的照顾。” 祁霄笑意渐浓,微微侧头扫了一眼唐绫身后的青岚,青岚的脸上却隐约透着不大高兴,哪里逃得过祁霄的眼,青岚的心思可比他主子直白得多。 祁霄轻轻摆手说:“子绎不必言谢,你乃我大陈贵客,本就不该遭此番委屈,我还该代苏将军说一句抱歉呢。” “既是如此,不知王爷是否能取下唐某手上这副镣铐?” 祁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抬起粗重的铁链,道:“不瞒子绎,这副尘缘乃是盘云大师所铸,坚不可摧,若没有钥匙便是开不了。” “钥匙……在苏将军手里?” 祁霄还是摇头:“尘缘的钥匙是一对阴阳鱼,苏将军手里只有其中一只,而另一只在陆大将军手中。如今陆大将军已经先一步回了元京。要委屈你一段时日,等到了元京,那到陆大将军的另一只鱼,才能解开。” 唐绫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不过转瞬即逝:“多谢王爷告知。” 苏勤用尘缘锁唐绫说是心疑劫道的山匪是周国的细作,为的是将唐绫带走,陷陈国于不义,让唐绫百口莫辩。但唐绫心里如明镜一般,苏勤锁他有损周国颜面,才是真的陷陈国于不义,更会让陆方尽处境艰难,这么不管不顾定有其他原因。 祁霄见唐绫面容平宁、姿态低顺,不由得想笑,抬手遮掩了一下,才说:“你病还未大好,不要站在这里吹风了,不若陪我坐坐?” “好。” 演武场隔壁便是一间茶室,从演武场的边侧可直接穿行入内。唐绫所住的小院守卫重重,而祁霄身边却没这么多侍卫,甚至连侍从都少。 祁霄令阿玉留着煮茶、奉茶,茶室内便再无旁人。 祁霄洗净双手用帕子擦干,这才端起茶盏悠悠饮茶,方才演武场上训犬的少年突然金贵起来。 “初来我大陈是有些水土不服吧?有什么想吃的尽可吩咐阿玉,雍城内有两个会做周国菜的厨子,我尝过还不错。” “多谢王爷费心,这里一切都好、十分周到。” 祁霄看着唐绫笑得颇有深意,传闻中这个荀安侯世子天资聪颖,不过自小身体就不大好,习不了武、拉不开弓,荀安侯战功彪炳,他却能文不能武,着实有些可惜了。 早年曾有方士为荀安侯世子算过一卦,言他命主金,将承太白武神之业。若非今次陈周又起战事,唐绫为军中谋士,既无官阶又无军衔,偏生善谋善断、长于用计用兵,让陆方尽吃了不少苦头,谁能想起还有个江湖术士说过那样的话? 太白金星、武神之业,不正是兵祸战乱之意?幸好荀安侯不信天命箴言。 “子绎来,是有话想问吧?” 第9章 救你只是顺手 原本唐绫来是想试探一下祁霄救他的缘由,在看见猎犬之后,唐绫心里的疑惑又重了许多,祁霄安排了虎口峡的一出戏,又留下他在王府养病,这般对待他一个敌国质子,于祁霄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有什么好处? 既然祁霄问得直白,唐绫再绕弯子就不合适了,索性从善如流地问道:“确实有一事,想向王爷问明,那日我在虎口峡遇袭,王爷是否恰巧路过?” 听唐绫说恰巧、说路过,祁霄忍不住笑起来,唐绫话说的真是客气,分明是想问他是不是暗地里策划了什么、居心何在? 祁霄喝了口茶,收敛了些笑容,说道:“那日,我恰巧在虎口峡狩猎,遇上苏将军着急忙慌地搜山寻人,才知道是遇袭,正好我带着猎犬,便借给了苏将军用于搜救。” “……原来如此。”唐绫听祁霄答得并不真诚,思虑片刻又再追问,“虎口峡地处抚州和临江两府交界,离雍城尚有一段距离,不知王爷为何要去那里狩猎?” “呵呵,雍城附近的山林小兽都被我猎得差不多了,不好再猎,便走远一些。况且我总在这雍城也甚是无聊,只要不离开抚州府的地界,我想去哪里玩都可以吧。” 祁霄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明朗、仿佛率真、仿佛稚气未脱,令人想不假思索地相信他,与那日当街策马一脸倨傲不羁的祁霄判若两人。而这两副面孔恐怕都不能信。 “这般说来短短数日,王爷已救了我两回。唐某不知该如何报答王爷的大恩。” 祁霄扬起嘴角:“不必谢,我有我的目的,救你只是顺手。所以,我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保护你。放心吧。” 放心?唐绫心里更加不安。听祁霄这意思,危险还未过去,而自己对祁霄还有价值。 “王爷的意思是,那些刺客还会卷土重来?可他们要我做什么?”若是要破坏陈周议和,杀了他岂不干脆? 祁霄喝着茶,笑看着唐绫,没再往下说,而是扯开了话题:“传闻中荀安侯世子善排兵布阵,不若你我对弈一局?” 唐绫与祁霄对了一眼,心知他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微微点了点头。 棋盘摆开,二人对弈,茶室中除了棋子落盘的轻响还有尘缘摩擦时发出零碎的碰撞声。一个时辰不知不觉便过去了,棋盘都快摆满了竟还未分出胜负。 “爷。” 祁霄搁下手中的棋子,扭头看向门口的宗盛。 “爷,岳知府来了。” 祁霄起身,向唐绫道:“看来今日只能到这里了。”说完祁霄就离开了。 祁霄走后,唐绫还注视着棋局,手里把玩着的棋子也未放下。 “公子,”青岚入内,唤了唐绫一声,“我们回去吧。喝药的时辰都过了。” “嗯,回去吧。” *** 祁霄入正厅,岳芝林已经在等了,见他来便起身施礼:“见过王爷。” “岳大人不必拘礼,坐吧。” 岳芝林坐下,说道:“奏疏我已八百里加急送往往元京,相信不日便会有信回来,王爷是否可以按照约定告知那日在虎口峡的事情?” 岳芝林的手下重新检查过那些刺客的尸首,他们身上很干净,干净得过分,一点身份信息都没有,身上也没有特殊徽记,舌下却藏了毒,显然是有备而来,是驯养的死士,只不过问题是,他们是谁的死士。 岳芝林刚得知消息,宗盛就来了府衙,替祁霄传话,说让他照实写奏疏,一五一十照实,奏疏入京后,祁霄会告诉他刺客的来历。岳芝林有过一丝怀疑,祁霄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知道那些刺客的身份?但仔细一想,祁霄若是不知道,没事跑去虎口峡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劫下囚车护住唐绫? “岳大人的奏疏是怎么写的?” “将所知之事据实禀报而已。苏将军护送荀安侯世子路过虎口峡,遭遇刺客,幸得王爷助力,刺客已尽数伏诛,将荀安侯世子安全救回。抚州府正在全力追查贼寇来历。” 祁霄满意地一笑:“好。” “王爷,此事蹊跷的很,那些刺客的身份……下臣查了几日却什么都查不到。这样有组织、有身手的匪徒出现在抚州府的地界上,我却一无所知,事后又查不清来历因由,荀安侯世子事关两国议和,这么大的事陛下定然震怒……王爷,王爷救我啊!” “岳大人不必着急。”祁霄向宗盛吩咐了一句,“宗盛,把人带来交给岳大人。” 不多久,宗盛就押着一个满身是伤、面目全非的男人。宗盛一松手,男人就跪趴在地上。 “把你上次说的话,再说一次。” 那男人艰难地撑起来,沉沉喘了口气粗气,连哭喊的力气早都已经没有了:“有人给了我两根金条,让我准备了衣服、食物、还有通关文牒放在山脚下的茅草屋里。其他的,我不知道。” 祁霄给宗盛使了个眼色,宗盛便将两根金条递到了岳芝林的面前:“此人叫黄亮,土生土长的袁州人,是柳杨镇福如客栈的小二。” 岳芝林接过两根金条,细细看了看:“没有官印?”岳芝林一拍桌子,噌一下跳起来,暴起就给了黄亮一个响亮的巴掌:“这么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收!说,谁给你的!” 陈国律法严苛,民间用金不可超过足金一两,私铸金条是夷三族的大罪,私藏亦是死罪。 黄亮捂着脸,想嚎啕大哭却没有力气,只能抽抽搭搭、呜呜咽咽地说:“大人饶命!我真不知道!那人、那人是住店的客人,出手大方,我是鬼迷了心窍了!” 祁霄站起来走到岳芝林身边,说道:“岳大人莫要着急,这里还有两件东西,对岳大人估计有用。” “什么?” 说话间,宗盛又向岳芝林递来两件东西,第一件便是通关文牒。 “文牒?袁州府批发的……”岳芝林又转向黄亮逼问道,“这通关文牒哪儿来的?” “那位客官给的。” “他还给你了什么?” “没……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岳芝林心头一股焦躁难耐的火气,这文牒是真的,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个黄亮也是个没用的,不过是个拿了钱听命办事的,抓了他也是无用,黄亮在祁霄手里该受的刑法一个没落,他知道的早已都说了。 宗盛将手里另一件东西递到岳芝林跟前,是一幅画像:“这就是那个给钱给文牒的客人。” 黄亮看了一眼,猛点头:“是是,就是他!” 第10章 能掐会算 “宗盛,去请个大夫给他治治伤。” “是。” 岳芝林愣了愣:“王爷,这人不是交给我了吗?” 祁霄笑起来:“我要交给王爷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祁霄指了指画像上的人。 岳芝林又惊又喜:“王爷找到人了?!” “找到了,在地牢里拴着呢,岳大人请。” 岳芝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楚王府里还有地牢。虽然有也不奇怪,但楚王祁霄,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混世魔王,要地牢做什么? 祁霄带岳芝林从后花园假山中的暗门进入地牢,里面昏黑一片,靠着甬道两侧山壁上的烛灯隐隐照出些许亮,二人越走越深,阴冷潮湿的土气混杂着血腥味越发浓烈起来。 不多会儿,便到了甬道的尽头,一间囚室,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被吊在囚室中,手掌和脚掌上被钉了拇指粗的铁钉,根本动弹不得。旁边的桌案上放满了刑具,上面的血迹都已干涸。这人的面目依稀可见,就是画像上的人。 “……这……”岳芝林忍不住捂住了口鼻,不是没见过血腥,府衙刑讯人犯皮开肉绽都是寻常,但这人身上的伤可不是黄亮可比的,是真正肉眼可见的体无完肤。 “这也是没办法,嘴太硬。不过好在,颇有成效。” “他说了?” 祁霄看着岳芝林笑,笑得岳芝林背脊一凉、不禁一抖。 “是齐国的细作。” “……齐……?”岳芝林看着祁霄,心里盘算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那个黄亮和这个人都是祁霄抓的,会不会是祁霄做的局?但祁霄做这么多有意义吗?反过来说,如果真的是齐国细作,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陈周两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倘若唐绫出事,恐怕议和无望,到时战火重燃,又将是生灵涂炭。 齐国疆域不大,却夹在周陈两国之间,从陈越过凤林山便是齐,而齐往周可谓一马平川,在两国相胁下的齐要谋求生存只有让鹬蚌相争而无暇顾及其他。 祁霄站在那齐国细作面前,背着手慢慢来回踱步,轻笑说道:“我也没想到齐国手能伸这么长,还敢劫虎威军,想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皮痒。” “王爷,这人您是如何抓到的?苏将军那边可是一个活口都能留下。” 祁霄笑起来:“那文牒上不是写着和记茶庄夏青吗?我便让宗盛查了查,文牒既然是真的,夏青这个人就应该也是真的,宗盛带着画像去和记茶庄问了问,夏青本人是在,却不是眼前这个。那文牒怎么丢的,宗盛就怎么把这个人找出来。确实废了不少事,不过人找到了,就容易许多,一支迷香就弄来了。” 祁霄说得仔细,岳芝林便不再有疑,文牒和画像都在他手里,和记茶庄、柳杨镇福如客栈,还有虎口峡山脚下的茅草屋他都会派人再去查,如果真的是齐国的细作,肯定还有藏着的,要是能抓住齐国细作,他就是大功一件,就算只是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都将是他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可祁霄为什么这么帮他? “王爷,这可是大功一件,王爷为何要将这份天大功劳拱手让给下臣?”岳芝林不明白,祁霄出这么大力、费这么多事究竟为了什么? “老岳,咱们多年交情,我还能害你?” 岳芝林心里犯嘀咕,这还真不一定,楚王祁霄,别人不知道,他岳芝林却清楚,祁霄到雍城时才十岁,被前任知府杜显巍屡次怠慢和欺辱,祁霄记仇,私下联络岳芝林,与之谋事。 岳芝林永远都忘不了自己被一个十二岁孩子说服,听他的谋划,暗中搜罗杜显巍的罪状和罪证,蛰伏了三年之久,一年前抚州府、抚州府联合虎威军剿匪,借袁州知府和陆方尽弹劾杜显巍之机,呈上杜显巍经年累月的罪行,陛下一怒,杜显巍不仅自己被人斩下脑袋,还落了一个抄家灭门的下场,而岳芝林竟从一个六品通判被越级晋升当上了抚州知府。 祁霄看着还是个半大少年,心性却已十分可怖。岳芝林可以说是被祁霄一手推到了如今的位置上,自然对他恭恭敬敬,有信任,更难免戒备。 祁霄走到岳芝林身边,靠得很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说道:“这人就送给你了,他原先落脚的地方我派人盯着了,一旦有人前往,会立刻来报。接下去的事情需要你自己去查,我能帮的都帮了,等岳大人日后青云直上,咱们元京再见。” 岳芝林一震,突然明白祁霄的意图,他要返京!是了,之前听闻元京有消息说琳贵人重病,祁霄已就快七年没见过母亲了,一定会请诏回京,但他朝中无人、琳贵人又不太受宠,想要回去必然不容易,才需出奇招。 陛下皇子众多,除了大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尚在京中,其他都已分封,不得诏令不能回元京,于祁霄而言只有一条路,就是有功绩,可得陛下青睐。而这功绩又不能太大,否则他在京中毫无根基,未回京先招惹另外三位厌嫌,说不准就是杀身之祸,借唐绫入京的时机正是再好不过。 搜救唐绫的人是苏勤,祁霄不过是借了他两条猎犬,算不得首功。他将唐绫留在王府救治,顾全大陈颜面,向唐绫和周国施恩,拿捏着分寸恰好引起陛下的注意,借着唐绫的病拖延时间,等圣旨传来他好随虎威军一同上京。 那齐国细作行刺之事,祁霄又是如何知晓?还能掐算谋划好了去救人? 岳芝林是聪明人,不该问的便不问,也无需祁霄多言,拱手便拜下去:“下臣铭记王爷恩情。” 祁霄敞怀一笑:“那岳大人我们走吧。” 第11章 刺客 唐绫和青岚在楚王府受着上宾一般的待遇,但身上的镣铐又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们是阶下囚的境遇。 “公子,还是没有叶淮的消息,我戴着镣铐也没办法悄悄溜出去……”青岚捧着唐绫的药汤,一脸苦大仇深。即便脱了镣铐,他也不可能在楚王府的层层戒备里钻到空子。 唐绫接过药汤,一口喝完,苦得他直皱眉头,半晌说不出话。 “公子,有甜枣。” 唐绫飞快地吃了一枚枣,一丝厚重的甜混在满口苦涩里,很快混成一股又苦又甜的奇怪味道,枣都不好吃了,唐绫吐掉枣子,猛喝了几口水,好歹算缓过劲来:“这药要喝到什么时候?怎么越发的苦了?” “公子体寒本就畏凉,一路上又是风雨又是刺客的,不好好调养恐怕落下病根,我知道公子不喜苦药,但这也是没办法,明日我去讨些蜂蜜来,给公子去去苦。” “算了,不要紧,捏着鼻子也就喝下去了。”唐绫摇头,“到底是寄人篱下,安安稳稳离开雍城才重要。对了,今日那个岳知府来,你可晓得是否有提及我们什么出发去元京?” 青岚收了药碗,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只问了阿玉,她说前面的事情她不清楚,王爷并没有传话来,应该是还未定下启程的时日。我就没敢多问。” “奇怪,他在等什么?” “他?谁啊?等什么?公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楚王。”祁霄用药引他病发,又迟迟定不下一个启程的时日,唐绫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祁霄在拖延时间,他们上元京的时间,但为的是什么?是要拖住苏勤?拖住他?还是为的其他什么? “什么意思?” 唐绫摸了摸青岚的头顶,沉了口气:“不要想了,胡猜是猜不到的。现在只能等着。” “可这要等到何时啊?公子,已经六天了,叶淮还一点音讯也无,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都不来探一探。” “探什么探,王府是可以擅闯的吗?叶淮不来才好。只需守在王府外,等我们启程前往元京时暗中跟上即可。”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叶淮已经知道了唐绫无事,在楚王府养病,并没有任何危险。他只需照顾好自己,耐心等待即可。 “可叶淮不晓得王府内的情况,也不知公子是否安然无恙,临行前侯爷吩咐了,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让公子离开叶淮的视线的,这会儿肯定着急。” 唐绫担心的就是这个。楚王府里外守卫森严,毫无缝隙可循,若连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硬闯就更无可能了。叶淮是聪明的,肯定明白这些,怕就怕他什么都不清楚,心焦难耐忍,想要探一探王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夜里,楚王府就遭了贼,唐绫是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的。 “青岚!”唐绫惊起,青岚睡得沉,直到唐绫喊他才醒。 “公子,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青岚揉着眼,坐在榻上,还恍恍惚惚的。 唐绫点了灯,一把将青岚拽起来:“青岚出去看看,外面为什么这么吵。我听见有人喊刺客,你快去看看。” “叶淮?” “快!” “哦哦。”青岚连外衫都顾不得穿就奔了出去。 唐绫坐在屋内压着心中的焦虑不安。而他身上的尘缘枷锁似乎越加沉重起来,像是勒得他喘不上气。 不知多久,外面的吵闹声渐渐轻了下来,唐绫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屏息听着,可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唐绫走出房门左右四顾,院内的侍从不敢怠慢都守着,见他出来,阿玉小跑着到他跟前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外面出什么事了?” “婢子不清楚。” “青岚呢?” “青岚小哥方才急匆匆跑出去,我们不敢拦着,现下还未回来。” 唐绫犹豫了一下,又道:“可否麻烦阿玉姑娘去问一问外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此喧闹?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喊捉拿刺客?” “公子莫担心,阿玉这就去问,顺便也寻一寻青岚小哥。” “多谢阿玉姑娘。” 唐绫只得在屋里等消息,可阿玉和青岚久等不回,唐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担心的事情恐怕已然发生。最坏的情况是叶淮来了,而且受了伤被俘,青岚发觉想救叶淮反而将自己也套了进去。最好的情况,来的人不是叶淮,青岚也没事,只不过是被什么人或事绊住了。 约莫一炷香后,唐绫的小院里终于有了动静,还是大动静,一大批人入了小院,领头的是祁霄,还有苏勤。 唐绫出来一看,不由皱了眉头,不过好在青岚就跟在祁霄身后也回来了。 “公子……”青岚一见唐绫就匆匆跑过来,焦急地想与唐绫说什么,却被唐绫一个眼色止住。 唐绫走向祁霄和苏勤:“王爷、苏将军,这么晚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今夜有人闯入王府,我等深夜入府只为确认唐公子安全。”苏勤板了张脸,全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祁霄在一旁,耸肩而笑:“苏将军谨慎,打扰了子绎休息,我替苏将军赔声不是。今夜确实有贼人妄图潜入府中,不过只入了一道院门就被发觉,立刻就逃了。苏将军不放心,非得将整个王府都搜查一遍,这才闹得这般大动静,连我都没觉睡。” 唐绫眼中划过一丝错愕,很快就压了下去,说:“是之前那些?冲着我的吗?” 祁霄道:“人还没抓到,暂时还不清楚。” 唐绫颔首:“我是听见外面嘈杂才出来看看的,并没有受袭。应该没人进过这个小院。苏将军若不放心,尽管搜一搜。” 苏勤不说话,一挥手就有一队虎威军冲入各个房间搜查。这个小院不大,统共就五间房,很快就搜完了。 “将军,没有发现可疑。” 苏勤点头,转向祁霄一拱手:“末将会加派人手戍卫王府,请王爷放心。” “有劳。” 第12章 是真心还是敷衍? 苏勤识相地带着虎威军撤了出去,小院一下空旷了不少,唐绫却不能松一口气,青岚正悄悄从背后拽着他的衣袖。 “哎,这一夜乱的……”祁霄伸了个懒腰,扭脸冲着唐绫笑说,“折腾了一番,我倒是睡不着了,你累吗?不累的话,我们把下午那盘棋下完吧?” 青岚又拉了拉唐绫的宽袖,像是要示意他什么。今夜闯入之人恐怕真是叶淮,否则青岚不会这般焦急。 唐绫知道青岚有话要说,他需尽快赶走祁霄,于是说道:“刺客之事多烦王爷劳心,唐某再次谢过王爷。原本是该陪王爷下完那局棋的,只是我现在夜里尤其畏寒,想早些睡了。” “这样啊……”祁霄拖了个长长的尾音,斜眼瞄着唐绫,目光实则落在了青岚焦躁难掩的脸上,扬着嘴角又说,“那我也不勉强了。原本还与你说说今夜那刺客呢。” 话说到这里祁霄就不说了,就瞧着唐绫眉头皱起。 “既然王爷有兴致,我也不好扫兴了,请王爷屋里坐吧。” 青岚心急,小声唤唐绫:“公子!” 唐绫轻轻摇了摇头:“青岚,去煮茶。” 青岚心里急的要命,却不敢逆唐绫的意思,只得闭紧了嘴去煮茶。 “此等小事,阿玉来吧。” 阿玉刚想接过茶壶就听祁霄说:“阿玉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阿玉退出房间,贴心地合上了房门。 唐绫抬眼看向祁霄,他让阿玉退下看来是真的有要紧话要说。 “今天夜里可真是乱糟糟得一塌糊涂,不过来了一个人,王府内外就都炸了锅了,又是虎威军、又是衙门差役、又是王府里的侍卫,这么多人看护这豆腐干大的小院子都能闹成这样,惊扰了子绎的好梦,着实该打。” “刺客抓到了吗?” 祁霄看着唐绫,目光中满是些意味不清的戏谑和狡黠,好像唐绫问了一个蠢问题。 “你希望刺客被抓住吗?” 唐绫迎上祁霄的目光丝毫不惧,也笑起来:“方才苏将军如此大动干戈地搜查王府,想来是让那刺客逃跑了吧。” 青岚正煮着茶,听了唐绫一语猛然回头看过来,恰好落在祁霄眼里。 祁霄低声笑起来,仿佛唐绫说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片刻后才说:“若不是为了子绎你的安全,楚王府岂能是他苏勤想搜便能搜的?” “如此,还得多谢王爷照拂。” 祁霄单手支着下巴,十分好奇地看着唐绫:“你可知道仅是今日你已对我说了多少声谢了吗?是真心还是敷衍?” 唐绫微微愕然,继而淡笑道:“唐某自然是真心感激王爷。” 祁霄挑了挑眉,点了点头,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唐绫对他感恩戴德也好、怀疑戒备也罢,他都无所谓,只是唐绫身上有一层美丽的伪装,让祁霄好奇,很想扒下来看看里面藏着的是什么。他帮唐绫是为了回京,目的马上就要达到了,就没必要再做好人、做人情了。 “夜深了,我就不再打扰。晚安。”祁霄起身走到门口,突然转回身来,勾起一侧的嘴角,露出坏笑,“哦对了,那刺客受了伤,岳大人已经连夜搜城,有苏将军和虎威军从旁协助,那刺客应该很快就会被抓住。子绎不用担心,今夜当有好梦,待一觉醒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唐绫脸色一凝,默默咬了咬牙,面上依旧维持着浅笑送祁霄离开。 房门再次关合,唐绫转身问青岚:“是叶淮?他受伤了?” “我未能亲眼看到。人是从王府西侧进来的,很快就被王府侍卫发现了,我去看的时候满地箭矢,还有新鲜的血迹。” “未必是叶淮……来人伤得重吗?” 青岚揪着眉,点了点头:“依出血量看,必是重伤。却不知是否伤到了要害。公子,若是叶淮……公子,我们要想法救他啊!” 唐绫颓坐着,眉头紧紧皱起,许久才说:“先别急,是不是叶淮还说不准。你我身上都带着镣铐,靠我们是救不了他的。” 人是单独行动,与虎口峡那些刺客显然不是一路,唐绫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叶淮,但他自己也是被层层包围着的,救人根本是痴心妄想。 叶淮的身手绝对在一流高手之上,轻功亦好,但他毕竟是一个人,想要在重重防范之下独闯王府还是太过勉强了。此时此刻唐绫只能相信既然叶淮能脱身,就能有办法藏住。 唐绫担心的是叶淮的伤势,他相信青岚的判断,叶淮伤的不轻,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他还是会被抓,或者……死。他现在身边只有青岚和叶淮,叶淮不能出事。 “公子,我想办法出去探探情况吧?” 唐绫摇头:“你就算能出的去,谁又会透露给你消息呢?我们在这里信不得任何人。” “可……那就不管叶淮了?” “不一定是叶淮。” 唐绫眉头皱得紧,他不能在这种时候自乱阵脚,尤其青岚是个藏不住事的。 “若万一是叶淮呢?公子,叶淮可是自小伴着你长大的呀!” 唐绫瞪了青岚一眼,眼里再无平素的温雅之色,凌厉得叫青岚缩了脖子。 “……公子……” “出去。” 唐绫将青岚赶走,独自在灯下静坐。叶淮不是青岚,不会那么冲动,不过是几日没有唐绫的消息就夜闯王府,他即便不清楚唐绫的情况,最大可能是想办法混入王府,现在楚王府内外有虎威军、王府侍卫还有府衙差役,人多眼杂反而容易混入。虎威军治军严明不容易,王府侍卫相互熟悉也不容易,最好的方法是假扮府衙差役,就算混不进来,探些消息总也不难,为何要闯? 唐绫沉下心来一想便觉得十分蹊跷。或许不是叶淮?倘若是他呢?该如何救?唐绫攥紧了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压着心中焦躁与不安。 而更让他困惑的,是祁霄的态度和话,那一句“你希望刺客被抓住吗?”分明是试探。 祁霄年纪不大,怎会如此难捉摸?他方才说话的语态,更像是在挑衅。难道他知道什么?他抓到了刺客?是叶淮?已经知道叶淮是他的人了? 第13章 彼此彼此 唐绫理不清楚,混乱、忧虑和烦躁层层叠叠像浪涛一般不断地翻滚着扑在他身上。虽然早料到了此行定是困难重重,但唐绫也没想到刺杀会发生得这么早,让他几乎成了个瞎子、聋子还是瘸子,听不见、看不见也动不得。 他现在被祁霄牵着鼻子走更不可能有所作为,但坐以待毙不是唐绫的作风。 灯火如豆,在昏暗的夜里显得飘摇无力却始终自顾自地照亮了唐绫眼前的方寸,令他渐渐沉定下来。 唐绫以质子身份入陈,不将星罗卫带在身边是向陈国示弱,也是为了稳住大周的朝局不得不如此。 此刻唐绫的“可用之人”只有祁霄。既然祁霄肯三番五次地救他,又不停给他找麻烦,必定有原因,这个原因凭空猜想没有意义,但唐绫几乎可以肯定祁霄需要时间,他在等什么,这便能是唐绫可以利用的。 夜深露重,不知不觉中屋外腾起白雾层层,让静谧的夜透出刺骨的寒凉,明明还是夏末却似深秋。唐绫在屋内一直坐着,身上已感觉到冷,却毫无睡意,便裹着外氅倚在榻上静待天明。 青岚着急的一夜未睡,天还没亮就在唐绫屋外探头探脑。 “青岚,你进来吧。” 青岚推门入内,见唐绫是和衣坐在榻上的,忍不住要唠叨:“公子,你现在病还未愈,夜里凉,如何吃得消。” “你给我把把脉。” “嗯嗯,我看看。”青岚以为他主子终于开始在乎自己的病了,愁了一晚上终于有了些高兴的事,给唐绫诊了诊脉说道,“公子恢复的不错,继续再喝两贴药,休息三五天便能大好。” 唐绫点头,道:“你去告诉楚王,说我身体好了,希望尽快启程前往元京。” “什么?!可公子你的身体需要休养,不宜长途跋涉。”身为医者,最头痛就是唐绫这样不听话的病患,求医求医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反而是医者倒过来求着病人。青岚实在担心唐绫的身体,他已经吃了许多苦,后面还指不定有多少难。 “青岚听话,你快去。” “公子……可,可叶淮怎么办?” “我们如果能快些启程离开,说不定能救叶淮一命。” 青岚绕不过这个弯子,“这跟救叶淮有什么关系?” “去就是。” 青岚眉头皱得都快成了个小老头了,心里充满疑惑,可对唐绫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哦……我这就去。” *** 唐绫等了快一炷香,祁霄才慢吞吞地来,一入门便见唐绫正在摆棋,仔细一看竟是昨日那未尽之局。祁霄棋风锐利却不鲁莽,像一柄尖刀利刃直刺敌人心脏,唐绫则沉稳许多、谋划深远,确实棋逢敌手、难定胜负,唐绫重新摆局的时候想了许久,昨日之局他每一步都无错,他有意试探祁霄,便给他机会在棋局上绞杀他几处,祁霄比他预想得更狡猾,中盘后越发焦灼,不过唐绫能稳得住最后以和局为结束,就算有胜负,也至多一目半目罢了。 “子绎好记性啊,竟能凭着记忆将昨日之局原封不动的摆出来。”祁霄在唐绫对面坐下,自然而然地伸手取了一枚棋子攥在手里,像是特意过来陪唐绫下棋的。 唐绫笑了笑:“王爷才是好记性,只瞧一眼,便知这局就是昨日之局。” 祁霄哈哈笑起来:“那我们就彼此彼此吧。” “这么早请王爷来,是想与王爷商量,让唐某尽快启程。” “启程?” “近日来多谢王爷悉心照顾和周大夫的妙手回春,我身体已经大好,即日便可启程上元京。” “周大夫说你的病需静养十天半个月,如今已然都好全了吗?这么着急走?”祁霄饶有兴致地瞧着唐绫,就想看看他大清老早的是要玩什么花样。 “我在王府已住了数日,多有叨扰,昨夜还引来宵小之辈闯入,实在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的病已经养好了,之前耽误了行程,是时候启程,也免得苏将军不好交代。” “是这样啊……”祁霄一歪头,顿了顿才说,“说的也是,确实不好再耽误了。不过方才来之前刚刚得了消息,苏将军已经捕到了昨夜的刺客,正在审讯,我想苏将军很快就能查出幕后黑手,一旦将那些狂妄凶恶之徒扫清,你上京便不会再有危险了。” 唐绫蹙眉:“人已经抓到了?” “嗯。”祁霄一笑,“不过子绎看上去并不太惊喜啊。” 是有惊无喜。 唐绫暗自咬牙,他无从验证祁霄的话是否属实,若又是试探呢?苏勤一直怀疑虎口峡的刺客是大周的细作,是来救唐绫的。这种臆测简直可笑,既然将他送来,偷摸“救”回去是想让唐家被灭族吗?祁霄一肚子坏水,岂会愚蠢到有相同的揣测? 但如果昨夜闯入的真是叶淮,且失手被擒,无论唐绫作何解释他们都能以此大做文章。 若无刺客一事,他只需实说叶淮是他的护卫,将人要来即可。可现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两国议和。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任祁霄如何试探,他都不做回应,待启程北上离开抚州,再做打算。但那样,可能会牺牲叶淮。 唐绫见祁霄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气得胸口疼,目光愈发冷愈发锐利,像是随时会暴起刺祁霄几个血窟窿。 “骗你的。”祁霄弯眉轻笑起来,“人不在苏勤手里。” “……王爷何意?” “你不想救他?” “……”唐绫没有接话,祁霄的话他不信。祁霄不停地给他挖坑,就想让他自己跳进去,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有耐心,也狠辣。他本想尽快离开雍城打乱祁霄的计划,不管祁霄是在等什么,唐绫都不准备让他等到,逼一逼祁霄说不定就能探得他的目的。现在看来,祁霄确实不想让他走,而且还知道叶淮是他的人。 唐绫也笑起来,应道:“王爷我还盼着那些刺客早些伏诛呢,否则死的可就是我了。” 第14章 消气了吗? “哈哈哈哈!”祁霄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吓了青岚一跳,他刚端着新煮的茶走近前差点摔了茶盏,惊异地看着祁霄像看一个疯子,就连唐绫也被惊到了。 唐绫轻皱眉头问道:“王爷这是笑什么?” 青岚稳住双手奉上茶。 祁霄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热茶,笑意难忍,片刻才说:“开心便笑啊。” “开心?” “嗯,你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便是很开心。” 唐绫愣了愣,所以他是祁霄的玩具吗?祁霄是三岁小孩子吗?开心个鬼啊! 祁霄喝了口茶,又说:“子绎你求我吧,求我,我便把那人还给你。你左右已经欠了我两次,不差再欠我一条命。” 唐绫脸色立刻寒了下来,祁霄真的是个疯子,还是个城府很重的疯子! “生气了?” 唐绫不喜欢这种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自小唐绫心思剔透又懂得揣摩人心,知进退懂分寸,谁人见了不喜欢,他一直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现在却成了俎上鱼肉,如何不气不恨! “莫生气嘛,我是帮着你的啊。没有恶意,没有恶意。”祁霄喝着茶一派悠闲。祁霄像猫捞出池里的锦鲤,看着唐绫在旱地上扑腾,还要伸爪子拨弄,逗玩得开心。 “为什么?”唐绫问的是为什么帮他,也是为什么要戏弄他。 祁霄一盏茶饮完,伸手递向青岚,让青岚再倒一盏来,如同使唤自己的仆人一般使唤着青岚。 青岚听祁霄言语欺负唐绫正是气得想跳脚,现在还能压着脾气全是因为唐绫也强忍着,这会儿还要让祁霄差使,他更恼了,憋了半刻才接过茶盏,气鼓鼓地去倒茶。 祁霄浑不在意青岚直白表露的厌恶,似乎一门心思都在唐绫身上,还是笑看着他,笑着说:“漂亮的人总能轻易地得到旁人的怜悯和帮助。若被子绎这样的美人央求,我当然会很受用。” 唐绫磨着牙,他好几次想脱口而出说那刺客与他毫无关系,只要他不认,祁霄就不能将叶淮与他联系在一起,但若那般就是舍了叶淮的命。 且不论叶淮和他自小到大的情谊,唐绫孤身入陈,身边最信任的人除了一个不会武功的青岚,就只有叶淮。他才刚到抚州就已遇袭,之后还会有什么危险更是难测,若没了叶淮便是断他一臂,能否安全撑到元京又有谁知道? 但唐绫不能轻易上了祁霄的当,他的话不足以信。 唐绫沉默半晌,总算压住了脾气,淡淡开口:“听王爷的意思,是确定那名刺客与我有关了?” 祁霄垂眼看着面前棋局,他手中的那一枚棋子已被捏的温热,终于落到了棋盘上:“确定。虎口峡他拼了命将你从马车里拉出来,而后一人战许多高手救为了保护你,我可是亲眼所见呢。” “喀嚓。”青岚手中的杯盏摔落在地,碎了一地,水漫开一滩。 唐绫的脸色刚刚缓和下来又因祁霄一句话霎时青白一片。那日他真的在! “是你安排的?!”唐绫几乎立刻下了论断。 祁霄挑眉一笑:“是啊,若不是我安排了人,你以为靠一个暗卫你能活到现在?” 唐绫死死盯着祁霄,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他心绪繁乱,因为知道祁霄说了句实话,却让他更难捉摸祁霄的用意和目的,那些刺客也是祁霄安排的?!若不是,祁霄如何知道劫道行刺之事?!又为何救了他却还困他一夜才让苏勤找到?!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心里一定很多问题想问吧?不过若我答了,子绎便又多欠我一回。可要想清楚了。” “我不明白,以我的身份哪里值得王爷费这番心思?即便我欠了王爷良多,又能如何报答王爷呢?” 祁霄勾起嘴角,满眼笑意:“别老王爷王爷的喊我,弄得我像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似得,听得多生疏。祁霄,我的名字,私底下许你直呼姓名。” 祁霄!祁霄!来陈国之前,唐绫看着卷宗还笑说陈国皇子众多,必有大乱。祁霄不过是一个被一笔带过的名字,现在却生生掐着唐绫的喉咙。对于这个一而再戏耍他的小子,唐绫非但不觉得能亲近,更以为不止要戒备甚至要找机会除掉。 祁霄还是笑着,却将狡黠换了乖巧,凑上前些伸手够到唐绫面前的棋盒,取一枚白子伸手在唐绫眼前,又点了点棋局:“下在这里,赢我一目。” 突然祁霄变成了个讨乖的小孩子,冲着唐绫眨了眨眼,唐绫不理他,祁霄就一直抬着手又往前送了送。 终于唐绫动了动,伸手接过白子,指尖轻触即撤,落下棋子。 祁霄这才坐了回去,托着腮帮子,笑得一派天真:“你赢了。消气了吗?” “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早先我得线报,说有一队齐国细作混入抚州府,这个时间点如此之巧,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于是便去虎口峡等着,哈,还真让我等到了。” 唐绫可以理解以祁霄的身份,他得到的消息就算直接告诉苏勤,苏勤也未必能信他,万一消息有错,不能将抓贼拿赃,功劳就成了谎报军情,他这个不受宠的王爷就更难做了。 “那为何救了我,还要困我一晚上?” 祁霄笑了笑,唐绫一直都不明白祁霄笑什么,而此刻他居然看懂了,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还希望事越闹越大才好。 “我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重要?你到底想做什么?” 祁霄一回头,冲着青岚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家主子说。” 青岚本不肯走,却被唐绫一个眼神逼了出去。 “说吧。” “我要回元京。” “所以需要一件大功劳?” “是,需要一件大功劳,却又不能显得太刻意,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将元京城里那几位都得罪了。” “那些刺客都杀尽了,为何还要困我一夜?” “有几个原因,第一,杀掉那些人救下你已近黄昏,苏勤已带人分散开来搜山,在不确定是否还有其他埋伏的情况下,由我的人照看你是最佳的选择。第二,我不能确定虎威军中是否有内鬼,或者趁乱伪装成虎威军的细作。” 那日苏勤的人分散开来寻人,一整支虎威军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是深山老林易于埋伏的地形,万一还有一批刺客,那唐绫就只有死路一条,况且祁霄只相信苏勤一人,不将他交出去确实是为了保住唐绫的命。否则功亏一篑。 唐绫对着祁霄的目光,接口说:“应该还有第三点吧,若只是突然遇袭而我毫发无伤,这件事就不算太大,苏勤可能会为了自己而选择掩盖此事,那你所作所为就是枉费,但我失踪一夜,虎威军错过投宿驿站的时辰,抚州府就会得到消息,必然上报。” “聪明。” 唐绫轻轻哼笑一声:“好算计。”祁霄做这件事情谋算了齐国的细作、元京、虎威军、岳芝林,也谋算了唐绫,可谓天衣无缝。 第15章 原来还是不相信我 “过奖过奖。” “你将我留在王府养病是在等京中圣谕。” “不错。”祁霄起身,重新取了新盏给自己倒茶。 唐绫长出一口气才说:“多谢王爷。” 祁霄回身看向唐绫,弯眉带笑:“说了我叫祁霄,你该记住我的名字。” 唐绫站起身来,向着祁霄端正一揖:“我替叶淮多谢王爷。” “叶淮?你的那个暗卫?原来他叫叶淮,一整夜他连哼都没哼过,更别提告诉我他叫什么了。” 唐绫脸色微变:“你对他用刑了?” “没有啊,若用刑了,他总得交代些才好对得起我一夜不睡吧。” “你……” 祁霄走近唐绫,歪头睇视着他:“一个暗卫值得子绎你如此礼重地来谢我?你与他……关系很好嘛?” 祁霄年纪比唐绫小几岁,个子却比唐绫还高寸许,逼得近时更隐隐藏着压迫。 “既然说谢,那子绎准备如何谢我?”祁霄猛地凑到唐绫眼前,缓声暧昧地说,“以身相许吗?” 唐绫捏紧了拳头,他真的想揍祁霄,这小子尽戏弄他! “怎么又生气了?”祁霄笑着退开些,闲适地喝了口茶,“传闻中荀安侯世子可是温润如玉、平易近人的,怎的在我这里没说几句就想冲我挥拳头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唐绫撇过头不看祁霄,又坐了回去,他与一个小屁孩置什么气,当他疯狗好了! “啊呀,气大伤身,来喝口茶。”祁霄说着就给唐绫添茶。 唐绫给自己默默顺气,不搭理祁霄。 “子绎,送我件东西可好?” 唐绫扫了祁霄一眼,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妖。不待唐绫作何反应,祁霄顺手就抽走了唐绫的发簪:“嗯,就这个吧。” “哎!” “怎么,一根簪子都不舍得?放心,还你一支更好的。”说着话祁霄就取下了自己的簪子簪到了唐绫的发上,唐绫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你……” 唐绫的嘴可不如祁霄的快:“我就拿着这个去跟叶淮说,让他好好养伤,他主子的意思。” “我人在王府,与阶下囚无异,叶淮不会信你。” “那怎么办?”祁霄乐呵呵地看向唐绫。 “你带着青岚去。”其他人唐绫不放心,他一定要确认是叶淮无疑。 祁霄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还是不相信我。行,我带着青岚去。” 唐绫微微愕然,他没想到祁霄会答应的这么痛快,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戏谑。 “叶淮要时间养伤,你就能好好养病了吧?还要走吗,世子爷?” 祁霄也不等唐绫回答,笑着拉开门走出去,须臾后,唐绫在屋内听见远处传来祁霄的声音:“把镣铐解开,丁零当啷的吵的很。” “……” “愣着做什么?解开了跟我走。” “去哪儿?” “叶淮,走不走?” 很快脚步声远去,唐绫叹出一口气,松下了双肩,一下子倦意袭来,容不得他再去想祁霄或其他。 *** 叶淮昨夜被祁霄抓了直接被关入了地牢,祁霄并不想为难他,便没有锁他。但青岚跟着祁霄走入地牢,满室的血腥味还是将他吓得不轻,更愤怒的不可遏制,顾不得给叶淮细细瞧伤,先跳起来要质问祁霄。 青岚不会武功,气头上比莽夫都不如,还未到祁霄面前就被祁霄一脚踹倒在地。 “看在你主子的面子上,我不杀你。”阴暗的囚室、猩红的灯火衬在祁霄的脸上,仿佛是地狱里来的恶,祁霄的眼中的杀意和冷酷毫不遮掩,青岚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自主地一抖,方才想骂什么都堵在了喉咙里。 “青岚!”叶淮突然大喊一声,将青岚的神给喊了回来。 青岚被祁霄盯得腿软,一个踉跄跪到在叶淮身边:“叶淮你没事吧?!” 叶淮摇了摇头:“死不了。” “我给你看看伤口。” 祁霄一眼扫过二人,他看着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呆头呆脑的,唐绫怎么才带这么两个人?真没意思,转身就直接走了,留宗盛在外守着。 青岚和叶淮见人走了齐齐松了口气。 青岚看叶淮身上都是血吓得都快哭出来了,扯开他的衣裳才看清他肩头一箭洞穿,腰际一刀深寸许,手臂和小腿上也都有刀伤,更是又惊又是后怕,双手颤抖起来:“叶淮……” “我没事。青岚你妙手回春,不会让我死的吧。”叶淮忍着痛扯出一个笑来。 看叶淮一笑,青岚忍不住就哭了,一抹泪猛地点头:“你没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公子,叶淮说王府西侧的守卫有漏洞,他才想试试的。” 青岚亲自给叶淮治了伤,祁霄又给了极好的伤药,唐绫刚刚松口气却听青岚这么说了一句,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叶淮夜闯王府也是祁霄设计好的! “到底怎么回事,仔细说。” “叶淮说,他一路跟着我们,是看着我们进的楚王府,原本是松了口气,便在王府前街的客栈选了间能望见楚王府的房住下,之后再打探消息。不过王府森严,叶淮花了好些力气却不能探出什么来,想混进来也不可能,便有些急了。他观察过,王府西侧守卫最为松懈,想着若实在没法子就探进府看看。” “那叶淮为何突然如此冲动了?”就算祁霄是故意留出了破绽,叶淮也不该如此鲁莽行动。 “叶淮去找了周大夫,这些日子只有周大夫频繁出入楚王府,他便去试了试,可那周大夫什么都不肯说,干摇头,而我们入王府这都多少天了,苏勤和虎威军根本就没有要启程上元京的意思,叶淮等得着急,几次试探下,周大夫身边的药童透露了风声,说公子恐怕病重无救,又听闻楚王府高价求药,心里一着急便出此下策了。” 是故意的……又是祁霄布的局。祁霄!祁霄!机关算尽!还要在他面前装好人,还说是帮着他!见了鬼了,唐绫居然能信他,还能真心谢他! 唐绫压住自己三丈高的怒火,又问:“叶淮的伤怎么样?” 第16章 不值得 唐绫正出神,阿玉领着周大夫来给唐绫诊脉。 “嗯,公子的脉象平和不少,再吃两贴药。过两日我再为公子重新拟个方子,减些药量。”周大夫的话与青岚的如出一辙。 唐绫含笑说:“周大夫,可不可以下一贴不要那么苦啊?” “哈哈,公子说笑,良药苦口利于病嘛。若是公子嫌苦,不妨兑些蜂蜜水喝。” 阿玉机灵,接口便说:“是阿玉的疏忽,望公子莫怪,我会为公子备蜂蜜。” “有劳。” 送走了周大夫,唐绫随口问了阿玉一句:“今日王爷在府里吗?” “回公子,王爷出城了。” “出城?” “是。王爷爱跑马,在城郊买了块地做跑马场,隔三差五便要去的。” 这几日祁霄似乎没有离开过王府,或许是因为唐绫,或许是因为其他,憋闷了数日要出去玩仿佛只是他的少年心性,但为何唐绫心里还是觉得奇奇怪怪的,刚擒住了叶淮,他就出去了…… “阿玉姑娘,你家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送些礼物聊表心意,不知道王爷除了跑马,还喜欢些什么?” 青岚怔怔地看着唐绫,他该不会真的要谢那个小混蛋吧? 阿玉道:“王爷平日里喜欢跑马、蹴鞠、围猎、牌九、双陆,嗯,公子若想送礼,那便送些好玩的吧。” “好玩的?比如?” “嗯,我想想……王爷还喜欢收集各种稀奇的兵刃。” “兵刃……”唐绫呢喃了一声,苦笑一声,“阿玉姑娘是为难我呀,我随身的行装里确实有些珍宝,但天下神兵尽出陈国,我哪里有什么兵刃可以拿得出手的送给王爷呀。” “这……公子莫要责怪阿玉,阿玉不是王爷身边的侍婢,不太清楚王爷的喜好,更不好胡猜。” “是我为难阿玉姑娘了。没事,我再想想吧。若王爷回府了,还请阿玉姑娘告知。” “好。若是公子没有旁的吩咐,阿玉就去给公子煎药。” 青岚等阿玉退了出去,小心合上了房门,转身刚想问一句就见唐绫打开了他们随身带着的两个箱子,正翻找着什么。 “公子,你还真要给他送礼啊?!” “嗯,快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像样的。” “可,可公子这是为何呀?” “无论如何他都救了我、救了叶淮,一份谢礼实属应当。”谢礼并非唐绫真心,但他得向祁霄示弱。 青岚心不甘情不愿地帮着唐绫翻箱倒柜,一边小声嘀咕:“他不是已经要走了公子的簪子。那是公子最喜欢的一支。他根本就与土匪无异。” 唐绫瞪了青岚一眼,让他不要乱说话,又道:“若可以,我确实想将簪换回来。” “哦……”唐绫带在身边的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哪一件青岚都舍不得给祁霄。可自家公子发了话,青岚只能照做。 唐绫翻了翻,珠宝玉石不少,却都不适合送祁霄。青岚打开了一个长匣子在唐绫眼前晃了晃就准备合起来,被唐绫抢到手里。 锦匣里是一把黄玉古扇,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 “公子,这个不行!”青岚一看就想给抢回来,这古扇是先帝赏赐给侯爷的东西,这甘黄软玉本就极为稀有珍贵,单论价值,唐绫那支羊脂白玉的簪子根本比不了,光那扇坠儿便可抵千金了。 唐绫不理青岚,吩咐道:“去,找把空白的折扇来。” “啊?”青岚心里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要送这把,还好还好。 “去啊。” “是是,我这就去。” 祁霄吩咐过,但凡唐绫所需所要都尽量满足,空白折扇说要就给,还一次送来了十几把供唐绫挑选。 唐绫选了把扇骨木料上乘而样式质朴的,提笔在空白的扇面上绘了一幅奔马图。 唐绫手上的“尘缘”极重,他抬着腕子绘图极是不易,不多会儿便要歇一歇,一幅扇面竟画了两个多时辰,累得一身都是汗。唐绫本还想在背面提字,可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他的手又酸又疼确实已无力再握笔,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他握笔不稳倒是毁了这两个时辰的功夫了。 “青岚,将古扇取来。” “啊?公子不是要送这面扇吗?” “让你去拿。” 青岚慢吞吞捧来黄玉古扇递给唐绫。唐绫剪了黄玉扇坠挂到了自己画的折扇上头,将扇子放进了锦匣里。 “这……公子,你这与买椟还珠有何区别?况且这扇子配这扇坠……”黄玉古扇少了那扇坠瞧着就让人心疼,还被唐绫随手丢弃在桌案上,简直惨不忍睹。 “废话,公子我的画还配不上一块玉石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问问阿玉,王爷回来了吗?” 青岚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无用,只能小心地将黄玉古扇先收起来,噘着嘴出门寻阿玉了。 唐绫画扇面时阿玉便来过两次,见唐绫专注就不敢打扰,直到青岚来问,阿玉急急去请祁霄,不多会儿就来了。 “子绎找我有事?”祁霄大步迈入唐绫的房间,随意地往太师椅上一坐。 “近日来多得王爷的照拂,王爷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好送王爷一件小物聊表心意,不知王爷是否能瞧得上眼。”唐绫双手捧着锦匣递到祁霄面前。 祁霄见了锦匣一点好奇都无,目光只从上面轻轻扫过反而落在了唐绫的手腕上。 祁霄伸手拉住唐绫的小臂,皱了皱眉:“腕子怎么磨破了?阿玉!” 阿玉在房门口候着,听祁霄一声喊,心头一跳,忙小跑进来:“王爷。” “怎么回事?!让你伺候好公子,怎么伤了?!” “王爷饶命!”阿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唐绫被祁霄的乖戾吓了一跳,忙替阿玉解围:“与阿玉无关,这副镣铐太重了,磨到一些而已,没事的。” 祁霄垂眼看着阿玉,眼神的狠厉令人胆寒,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一瞬骤降,冷得刺骨。 “我没事。抹点药一晚上就好了。”唐绫突然有些惧怕眼前这个小鬼了,他身上的杀气甚至比久经沙场、甲胄披身的苏勤更重,唐绫即便不会武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致命的危险。 “听见公子的话了?还不去取药来?” 阿玉听得祁霄这么一句如蒙大赦,慌忙从屋内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去取伤药。 祁霄还握着唐绫的手,仔细看了看他手腕上的伤,说了一句:“不值得。” 唐绫一时没明白祁霄的意思,下一刻祁霄抽走了他手里的锦匣,拉着唐绫坐下,才松开了手。 祁霄打开锦匣、展开折扇、看着唐绫亲手绘的奔马图,脸色总算缓和了些,他细看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看完了扇面又拖起扇坠瞧了瞧,突然一把将扇坠扯了下来径直抛给青岚。 青岚大惊失色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扑上去接那黄玉扇坠,若扇坠给摔碎了,青岚心都得跟着碎一地。 “青岚!”祁霄突然扯了扇坠让唐绫吃惊,但唐绫更惊青岚一时无状,他这是找死! 幸亏青岚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扇坠,他一惊未平,又被唐绫呵斥了一声,心里又急又委屈。 祁霄根本没看青岚,当做没他这个人,只对唐绫笑着说:“扇子我很喜欢,多谢。不过那玉太累赘配不上奔马图的潇洒大气,不要也罢。扇子我会随身带着,匣子也不要了。” 唐绫愣了愣,他知道黄玉扇坠和锦匣与折扇不配,却没想到祁霄说不要就不要,还差点将扇坠扔了,手里握着折扇却仿佛爱惜得很。他想用扇子换发簪,就怕祁霄瞧不上不肯还,才将扇坠挂上,但他还是猜错了。 第17章 翻脸比翻书还快 祁霄手里把玩着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瞧着奔马图爱不释手,真像是个孩子得了好玩的玩具轻易被满足。 祁霄是皇子、是王爷,他有娇生却没有惯养,十岁离开元京之前在宫里谨小慎微地活,皇宫大内什么宝贝没有,可诸多赏赐从没有落到过他的头上,在那个冰冷的四方城像一座活人的坟墓,那些宝贝便是陪葬品,再好又如何。后来,祁霄被送到抚州,他连娘都没有了,彻头彻尾成了孤儿。 在祁霄未满十七年的人生里,真心待他好的人屈指可数,他想将一点一滴都收藏起来。唐绫或许此时还不能信任他,但他带着镣铐、磨破了手腕、花费了几个时辰都要亲手给他绘出扇面,这份心思就算是假的,祁霄都愿意为其感动。 “我很喜欢。”祁霄低低笑着,看唐绫的眼神忽然充满惊喜和期待。 这个时候,祁霄突然抛却了谋算和诡诈,纯粹地喜欢、单纯的只是少年,唐绫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我很喜欢,谢谢你。”祁霄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说了好多次,听着唐绫耳朵里像是平地里炸了雷,不知怎么就刺耳起来,连他最初想借机要回发簪的话都咽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青岚悄悄走到唐绫身边,偷偷给唐绫递眼色,唐绫却像看不见似得,青岚忍不住开口说:“王爷,请将我家公子的发簪归还。” 唐绫皱眉瞪了青岚一眼,虽然青岚是说了他想说却未能开口的话,但青岚不懂拐弯抹角,说话口气生硬,俨然是讨债的意思,太不将祁霄这个楚王当回事,祁霄的脾气唐绫还摸不准,万一他一怒之下杀了青岚都不是没可能的。 祁霄将折扇慢慢合上握在掌中,嘴角的笑渐渐压平,淡淡抬眼瞥了青岚,又移到唐绫身上微微一顿,没发一语就霍然起身。 “王爷……”唐绫心头一跳,忙也站了起来,他知道青岚这张嘴早晚惹祸,可他不想才救了叶淮又要折了青岚。 祁霄像是没听见,又或是根本不想搭理,抬腿就走。刚到门口差点被取药回来的阿玉撞个正着。 阿玉连忙退了两步,躬身告罪。 祁霄垂眼看见阿玉手里拿着的药膏,伸手抢走,头都不回地走了。 阿玉愣在原地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祁霄很不高兴,而能惹祁霄不高兴一定是屋里的人,她不过才离开一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唐绫叹了一声,一巴掌拍在青岚脑门上:“以后我没让你开口,你就别说话了。” “……公子?公子为什么啊?” 唐绫扶额:“你把他当成我爹,自己再想一遍刚刚你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侯爷……?我……他与侯爷如何能比?!”荀安侯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人敢在侯爷面前造次?青岚恨不得自己是根木桩子,是荀安侯瞧不见的人,莫说开口胡言,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唐绫直摇头:“他是陈国皇子、楚王,你见他年少就敢欺他?他若方才发怒要砍了你,我都救不了。” “……公子……”青岚有些委屈,他并非是有心欺祁霄年少,只是初遇祁霄时,他便对唐绫出言戏弄又当街强抢,如此行径根本就是有意侮辱,着实可恨可恶,他们在王府形同软禁,叶淮又被重伤,唐绫是没亲眼看见叶淮的伤,青岚却是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心里憋着怒又替自家公子不平不忿,怎么都没法对祁霄曲意逢迎。 “那支发簪以后不许再提。” 青岚低了头,应了一句:“是。青岚不敢再乱说话了。” *** “怎么了?谁惹我们王爷不高兴了?哎,这扇子哪里来的?里面藏了什么机关暗器?” 祁霄手里的折扇被突然抽走,他伸手又给抢了回来:“我的。” “知道是你的,整个楚王府里什么不是你的?看看都不行呀?” 祁霄一翻手腕将折扇收到腰间。 “小气。师兄还能抢你的呀。”白溪桥还第一次见祁霄喜欢什么东西喜欢到不能让他碰的。 “看什么看,一把扇子而已。你去看看西院那个死了没。” “那点伤是死不了人的。”白溪桥本来是要去西院的,但祁霄这么刻意他就偏并不能放过祁霄了,一屁股坐到祁霄边上,“扇子不是你会喜欢的东西啊,哪儿来的?” “跟你没关系。” “嗯……荀安侯世子送的?”白溪桥看着祁霄笑得鸡贼,“霄儿,你怎么想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善,帮他一次不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他?” “顺手而已。那个叶淮身手不错,将来说不定用得着。” 白溪桥不敢苟同:“身手是不错,但我和宗盛的身手难道比他差?忠犬认主,你未必差使得了叶淮,况且会冲动到夜闯王府的,恐怕脑子也不太灵光,将来说不定是祸害。” “我设的局、下的钩,他若不来闯,岂不是显得我很蠢?”把叶淮引出来是祁霄故意为之,在虎口峡时他就知道叶淮的存在,现在唐绫在王府内而叶淮却不知在何处,雍城里满是虎威军,这个时候最忌节外生枝。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周国质子犯得着你花这么多心思?” “我为的不是唐绫,那些齐国细作神出鬼没终是心腹大患。不过这里是雍城,我量他们也没胆子在这里动手,怕就怕回元京的路上仍不会太平。” “你这顾左右而言他可真让人更不放心了。”白溪桥一句话将祁霄戳破,摇头叹说,“他毕竟是周国质子,你要利用他进京是没法子,但若与他过分亲近早晚落人口舌,变成旁人拿捏你的把柄。” “师兄你真啰嗦,我回去又不是要争什么,办完事就走,跟他也不可能有什么亲近可言。”祁霄将折扇从腰间抽出,丢给了白溪桥,自己走了出去。 祁霄刚走出门就有些后悔,他是真喜欢那扇子,可想再掉头回去又怕被白溪桥唠叨,只得走。 白溪桥打开折扇瞧了一眼:“奔马图?真会投其所好。” 白溪桥刚合上扇子,嗅见墨香,又展开仔细瞧了瞧、闻了闻:“亲手绘的?还真是个才子。难怪霄儿喜欢。”白溪桥摇了摇头,平日里的祁霄张牙舞爪,可白溪桥是了解他的,他只是想被人疼爱着、珍惜着,像其他孩子一样。 第18章 万无一失 又五日,唐绫终于走出了楚王府,离开了雍城。 比起来时,长街上仍是人头攒动地热闹,只不过这一次唐绫是坐着宽敞软垫的马车而不是囚车,而这都是托楚王祁霄的福。 唐绫和青岚坐车,驾车的是扮作车夫的叶淮,而祁霄骑着黑骏高马就走在马车前面,身边伴着宗盛。 祁霄身为藩王,即便得召入京本就不能多带兵马,而此行有虎威军护送着唐绫本该无虞,但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苏勤也不敢大意,便应了祁霄多带三十府兵随行。 苏勤不傻,从虎口峡遭遇埋伏袭击,祁霄突然出现借了猎犬给他们寻人,苏勤不得不承他的人情。若第一次是巧合,那么之后祁霄将唐绫当街“掳”了留在楚王府里养病,就不可能是巧合能够解释的了。数日后陛下圣旨既到,准祁霄返京,苏勤才明白过来祁霄所为何来。他恼祁霄的利用,却不能说什么,只得视而不见,这一路上他是绝对不会顾及祁霄王爷身份而照顾他的,他们进京的行程已被唐绫的病拖了十日,他要追回来。 一出雍城城门,苏勤便下令急行军,所有人都得跑起来。 车轮滚滚,岳芝林终于送走了唐绫和苏勤,也送走了祁霄,抬手擦了擦额角薄汗,他总算能稍微松口气了。平日里应付祁霄就够累人的了,苏勤身后有陆方尽和虎威军,唐绫更有整个周国,还差点在他抚州府的地界出事,岳芝林烧香拜佛地就盼着快快送走这尊佛,然后他才好专心细查齐国奸细一事。 岳芝林顺着祁霄给的线索果然查到些蛛丝马迹,种种迹象表明这些细作已潜入大陈颇有些时日了,长久蛰伏于袁州府,是否渗透其他州府暂时还说不好,但他能管住抚州府这一府之地就不错了,袁州府的事还得是旁人去查。岳芝林密函入京,陛下密旨令他清查抚州全境,而袁州或许陛下已派遣了人出来,或许还没有,那些就不是他岳芝林该知道的事情了。 清查抚州府,谈何容易。 望着扬尘渐落,车马已远,岳芝林忍不住又叹气。祁霄得偿所愿获旨入京,总算不费他诸多心思,私心里想一想,岳芝林倒觉得元京没什么可去的,祁霄在雍城做个逍遥藩王如何不好?非要回去,多少凶险谁能预料?说到底,祁霄还小,何苦呢。看在祁霄帮过他的份上,岳芝林不希望他死。 “哎……” “大人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 *** 马不停蹄地行了八日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秦江江畔,摆在苏勤面前是两条路,一条坐船走秦江回元京,最近天气不错,秦江上风平浪静,坐船十五日即可达启淮,再走三日便能到达元京;另一条走陆路,穿过武安府、古邗府走二十日,翻过汉阳山,经上虞府再入元京,最快一个半月可达。 原本苏勤不用选,走水路是最快最便捷的,他们人不多,一条大船便可,但经过虎口峡之后,苏勤不得不再慎重考虑一番,若有人想要唐绫的命,偷偷将船凿开,他们连逃都没地方。 虽然离开雍城之后他们没有再遇到任何埋伏或危险,但苏勤行军多年,若他是刺客,必选秦江船上动手,他们上船之后便是瓮中之鳖了。 但若弃船走陆路,古邗、汉阳一路多山道密林,十分适宜埋伏,有些地方甚至比虎口峡更危险,真正是入山容易出山难,即便是一路走官道都有防不胜防之处,花费的时日还要长一倍,苏勤就怕夜长梦多,就算是常年征战的虎威军恐怕也不能时时警惕四十几日毫无疏忽。 两条路摆在苏勤面前,他竟想不出周全之法。他们今日留宿在蓝泉镇上的驿站,连日辛苦,大家都需要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日落前,苏勤必须有个决定,将行程安排妥当。 “苏将军怎么愁眉不展的?今儿日头挺好的呀。”祁霄走到苏勤身边,“咱们是坐船还是陆路?” 苏勤看了祁霄一眼,闷声没回答。 “怎么苏将军还没想好呀?” 苏勤见祁霄嬉皮笑脸的就浑身难受,特别想揍他一顿。 “王爷连日舟车想必是累了,这里虽然比不雍城,多有不周之处,总好过风餐露宿,王爷要珍惜,我们才走了八日,后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听这意思,是要走陆路?” “这个就不必王爷操心了,末将一定会将王爷平安送到元京的。” 祁霄笑起来:“我有什么担心的?苏将军才是该宽宽心。”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苏勤说罢要走。 祁霄轻笑着摇头,跟上两步,靠近苏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苏将军,走水路吧。我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苏勤皱眉,“你安排什么了?” “蓝泉码头上,船都准备好了,船工都是我安排的,万无一失。” 让祁霄随虎威军回元京的圣旨一到,祁霄就让白溪桥先行一步,为求稳妥,白溪桥快马到了秦江沿岸另一个码头栈舟码头雇船再折回蓝泉停靠,等祁霄到来。若有人心怀不轨想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也绝对想不到他们不仅不用官船,不是苏勤的人来安排,甚至是祁霄不惜绕了个大圈子从栈舟码头雇船。 “你……?” “苏将军今夜就可以派人去查看,以策万全,若苏将军还是不放心,那便以官船做饵,行在我们前头。”祁霄抬手递给苏勤一块楚王府的腰牌。 苏勤看着祁霄犹豫了片刻,接下了腰牌。 祁霄冲着苏勤一笑,就走了。 苏勤望着祁霄的背影,默默沉思了片刻,抬手招来亲信,将腰牌给出,吩咐了码头上备船之事。 第19章 看好他们,寸步不离 唐绫站在驿站二楼的回廊里,恰巧瞧见祁霄与苏勤,可他们说话声音很低,他离得有些距离,什么都没听见,只见祁霄脸上仍是带着一副游刃有余地笑,苏勤则是一成不变的沉郁。 自从那日唐绫与祁霄不欢而散,祁霄便在没有出现在唐绫眼前了,离开楚王府、离开雍城、行了那么一路,他们即便同路同行,祁霄一直走在队伍前头,与唐绫的马车遥遥相隔,偶尔遇上祁霄只一颔首,却从未开口,唐绫看得出来祁霄虽不会刻意避开他,但也并不想看见他。 “公子,难得今日能多休息一下,你病稍好就别站在这里吹风了,我给公子烧水沐浴。” 最近祁霄和苏勤都像瞧不见唐绫一样,既不来找他麻烦,也懒得搭理他,这对唐绫而已是件好事,若能一直这样太平地到元京,那便是青岚此时最大的期盼。 唐绫“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青岚,但等青岚提着热水回来,唐绫还杵在回廊里,半步都没挪动。 方才祁霄上楼与唐绫打了个照面,祁霄的房间就在唐绫隔壁,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唐绫本想打个招呼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想祁霄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全当瞧不见他。唐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笑话祁霄耍小孩子脾气的小气劲,总之不该有愧疚和歉意。可唐绫没有生气也没有笑,站在原地,反而好像真是他做错了什么。 “公子,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外头风大。快回屋吧。” 唐绫笑了笑:“马车坐了好几日浑身都疼,不能出去走走,好歹让我站一站吧,否则,你家公子的病好了腿就该废了。” “呸呸呸,公子话不能乱说。” 唐绫轻笑一声,抬手戳了戳青岚的脑门:“总算轮到你教训公子了是嘛。” 连日奔波突然能歇一歇时,就像一根绷紧了弦,想松一松却是一碰就断。唐绫晚上只吃了两口,很早就睡下了,青岚原还想去问一问之后的行程,唐绫一躺下他就开始哈欠连天,不多会儿也睡着了。 这日夜里云厚风静,唐绫睡得着却不大安稳,好像一直都在做梦,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像走马灯似得轮番转,他偏是一个都没看清楚。 唐绫的梦中突然窜入一阵冷寒风,带着一阵刺眼的白光,唐绫只觉突如其来的心惊,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便真瞧见了一道寒光迎面袭来。 夜半三更,祁霄睡得正香,被屋檐上一声轻响惊动,祁霄一瞬间睁开了眼,他仿佛是山里的狼,与生俱来的警惕和敏锐让他格外危险,任何进入他领地的东西都是他的猎物。 祁霄一瞬抓起床边的剑翻身下床,三两步奔了出去,门外值夜的侍卫歪歪斜斜地倒在门口,已人事不知。 “来人!”祁霄大喊一声,冲进屋内,手中剑离鞘而出,一剑上挑须臾间从利刃下先救了青岚,下一刻鲜血迸流喷溅在青岚脸上身上,让他呆愣当场忘记了呼救、也忘记了尖叫。 祁霄顾不上青岚,刺客是冲着唐绫来的,真正危险的是屋内的唐绫。 “呛!”里屋炸出一声铁器相触的响。 屋内无灯火,夜深星月光暗,祁霄却看得清楚,唐绫在惊吓之下蜷缩在床尾,他本能的抬起手臂去挡向他直直劈下来的刀刃,那一刀快且狠,该能轻易将唐绫砍伤,甚至斩下他的小臂,但关键时刻,锋利无比的刃磕在刀剑难断的尘缘上,救了唐绫一条小命,刀之利却脆根本比不上尘缘千锤百炼之坚,刀身受不住一击应声而断。 祁霄毫不犹豫一剑出将此刻握刀的手臂削断,在他尚来不及感觉到痛时,祁霄已欺到身前,伸手就捏住了刺客的下颚,防止刺客又玩服毒自尽的招数,长剑脱手铿锵一声插入地板,空出了右手祁霄拧着刺客的手臂将人制住。 “噔噔噔……”沉在睡梦中的驿站躁动起来,苏勤带着人冲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灯火的光明,一室亮如白昼。 苏勤看见祁霄时不禁愣了愣。 祁霄来得匆忙,披头散发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此刻正是赤着双脚踩在一地热血里,身上锦白的中衣被鲜亮又污浊的鲜血浸染,乍一看身受重伤、惨不忍睹。 “愣着干嘛?” 苏勤如梦初醒:“来人!带下去。” 祁霄将抓住的刺客点了穴交给苏勤:“你亲自审,连夜审。” “知道。” 苏勤没多话,只瞧了唐绫一眼,方才唐绫因手上的镣铐躲过致命一刀实属万幸,而万幸中的不幸是他并不是毫发无伤,那一刀着实是不留余力的,尘缘坚不可摧,但唐绫却是细皮嫩肉,小臂上留下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唐绫捂着伤口,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 唐绫一直闷声不吭,不是不知道疼,只是比起疼,他更震惊于祁霄出现在他眼前的模样,竟还没缓过来,好似还在梦中。 “啧,”祁霄看着唐绫周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声,“青岚呢?” 青岚身为医者本不惧血腥,只是方才的场面太过惊悚,他到现在还觉得那刀子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直到听见祁霄喊他,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公子!”青岚瞧见唐绫手臂上的伤又惊又急,将方才的凶险立时忘了个干净,随手从架子上扯了唐绫的外袍包住他手臂上的伤口止血。 “带你家公子去我屋里治伤。宗盛,看好他们,寸步不离。”祁霄从血泊中一步步走出去,在地上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异常诡异可怖。 唐绫的目光紧紧黏在祁霄赤裸的双足上,看着血污爬在他的足底、裤脚,越脏越是刺目。 祁霄像是察觉不到那道目光,头也不回,直到走出房门连背影都瞧不见,他忽然顿住脚步,低头看了看,忍不住笑了一声。 第20章 睡地上 驿站里一场兵荒马乱,后半夜灯火再未熄过,值夜的人并未增加,一切都仿佛平静,又皆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机。 唐绫一开始是惊吓大过恐惧,连疼都来不及,待真的疼起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他只能忍着一声不吭。屋子里的肃杀之气渐渐平息,最狼狈不堪的不是地上躺着已经断了气的,也不是唐绫这个血流不止的,而是那个本该矜娇的楚王。 楚王祁霄,这些日子跟在虎威军的队伍里好像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他不如唐绫“娇贵”,也不如苏勤有威信,他不过是一个顶着“楚王”名头的富贵闲人,骑着马、佩着剑,仿佛一个二世祖的德性,谁能想得到他杀人是这样利落?就连虎威军都拿不住的刺客,却被他生擒活捉。 苏勤身边的亲信在虎口峡都与刺客交过手,那些不是寻常杀手,个个身手不俗,祁霄连鞋袜都没穿,眨眼就杀了一个、擒了一个,那他的武功该有多好? 一个王爷,站在血泊里,脚下身上的鲜血还是热的,他的双眼却被衬得越发冷峻,像夜幕一般幽黑,吞噬了所有的光,看不见波澜。 有一瞬间青岚看着祁霄感觉到了害怕,不过好在唐绫受伤令他还来不及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惊和怕,祁霄就已经走出去了。 唐绫被带进祁霄的房间,宗盛抱着剑站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地完成祁霄关于“寸步不离”的命令。青岚迅速给唐绫止血、敷药,他手臂上的伤虽然没伤到筋骨,但到底是又长又深,青岚不敢大意,他怕唐绫疼,特意在伤药里掺了麻药,等处理完唐绫的伤,青岚都出了一身汗。 “公子,你这伤口不能沾水,可得休养一段时日了。”青岚憋着心疼没敢跟唐绫说实话,这刀口若再狠一些,唐绫的这条手臂就算完了。 唐绫忍着疼,安慰青岚:“我没事。” 青岚看唐绫刷白的脸色、额角豆大的冷汗,怎么能是没事的样子呢? “这副镣铐极重,公子你可得多加小心,莫牵扯到了伤口,若迸裂了伤、不能好好愈合,将来怕要留下一道难看的疤。” 唐绫有些好笑,在青岚眼里自己好似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怕磕怕绊怕风怕雨,光看着他就得让人提心吊胆的算是怎么回事? “青岚,我又不是女子,不在意那些。” “公子……” “行了,我知道了。” 青岚并不好再说什么,低了低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看着唐绫眨了眨眼。 “怎么了?” 青岚又冲着唐绫眨眼,还偷偷瞄了一下旁边杵着的宗盛,他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祁霄的房间,唐绫正坐在祁霄的床上,身上披着的是祁霄的被子,那还是青岚自己给唐绫裹上的。 唐绫一时失笑,真不知道该说青岚什么好。 *** 祁霄一身脏又腥又臭,他实在等不了厨房做水给他洗,索性就后院井里打了两桶冷水从头淋到脚。 值守在后院的虎威军兵士从没见过这样“不体面”的王爷,着实有些好奇,可军令如山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瞧,就都成了鬼鬼祟祟的目光。 祁霄不觉得什么,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亲卫却极不喜欢那些探究的眼神,挪了两步将那些都替祁霄挡了去。 祁霄把自己浇了个通透、擦了个干净,又变回了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走到楼梯口,叶淮藏在暗处正等着祁霄。 祁霄看了一眼叶淮,什么话都没说就上楼去了。就是这么一句话都没说,叶淮就放心了,若真有什么事,祁霄便不会当做瞧不见他了。而正是这一眼令叶淮真心感激了祁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祁霄救了唐绫一次又一次,甚至比他这个没用的护卫更像个护卫。 方才祁霄浑身是血污的样子叶淮也瞧见了。叶淮不是青岚,心里对祁霄的观感十分复杂,许多说不清楚又弄不明白,戒备、警惕、怀疑越发多。倘若陈国的皇子每一个都是祁霄这个样子,那唐绫将来的日子恐怕会比预想的更难。 祁霄回到屋里,青岚已经将唐绫的伤处理好了,看见祁霄推门,青岚一个激灵站得笔直,低垂着头,对祁霄突然恭敬起来。 “都不用睡觉的吗?”祁霄打了个哈欠,“我要睡。”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祁霄说要睡,唐绫很自觉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青岚怕唐绫牵动到伤口,忙上前替唐绫托起沉重的镣铐。 祁霄看着两个人一皱眉头:“你们做什么呢?” 唐绫回身走到祁霄面前:“王爷救命之恩唐某难以言谢,这便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祁霄面无表情,眼神划过唐绫的脸:“让你走了吗?” 唐绫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过来祁霄什么意思,这便又听祁霄说道:“宗盛,去抱两床被子来。” “是。” 青岚与唐绫互看一眼,祁霄的意思,是不准他们离开这间房了? 祁霄擦肩越过唐绫,脱了鞋袜躺上床,冲着唐绫抬了抬下巴:“委屈唐公子打一夜地铺吧。” “你……”青岚差点又要莽撞,被唐绫一把拉住,前一刻青岚还真心实意地感激着祁霄,可一见祁霄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他就心里难受憋屈,“公子你的伤……” “皮外伤罢了,再说没几个时辰就到天明,合一合眼,休息一下,还要赶路呢。” 唐绫将青岚当小孩子哄,青岚心里是知道的,他也不想给自家公子添乱,可他着实看不了祁霄如此轻慢刻薄的样子,尤其是对待唐绫,还真拿他们当阶下囚了吗? 很快被褥被送来,宗盛在里间铺了一床,另一床铺在了外间的榻上。 青岚扶着唐绫要往外间走,刚转身就被宗盛拦住:“爷说了,公子睡地上。” “你!!” 宗盛不与青岚废话,拎住青岚的衣领就把人提溜了起来带了出去。 唐绫倒没什么不乐意的,祁霄如此安排全是为了保护他,他不是青岚那样不懂事的,还要自己的救命恩人睡地板。 第21章 你怎知道我笑? 唐绫灭掉屋内的灯火,手上的尘缘发出轻轻摩擦的声响,他慢慢坐到地上,在黑暗中拉扯了几下被子,转头看向相隔不过半丈床,道了一声:“多谢你……祁霄。” 祁霄动了动,翻了个身,藏在黑暗里的人让唐绫只能看到一个虚影。 “之前的事情,对不起。想要感谢你是真心实意的。”唐绫抱膝坐着,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外间听不见,唐绫知道以祁霄的耳力必定能听得很清楚,“今次也是。” 过了许久,屋内寂静无声,唐绫以为祁霄还在生气,不敢再说什么,便躺下准备睡一会儿,忽然听祁霄说了一句:“你欠我的是命,将来记得要还。” 祁霄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十分随意、漫不经心的,唐绫无声地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你这天天刀架在脖子上,怎么笑得出来?”祁霄翻身过来看唐绫。 唐绫微微一愣:“你怎知道我笑?” “你没有吗?” 唐绫有些惊愕,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祁霄的目力如此惊人? “你不害怕吗?”一晚上闹得祁霄根本毫无睡意,索性坐起来,下床坐到脚塌上,面对了唐绫,索性与唐绫夜聊起来,“瞧你如此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接连遇袭一点不怕吗?” 在雍城打劫上,唐绫被关在囚车里,抬眼看向祁霄的那一眼,祁霄一直不能忘,他那时狼狈不堪,眼神里却澄澈无物、波澜不惊,仿佛他不是笼中的囚徒,而是马背上的将军、软轿中的公子。 祁霄听过关于唐绫的传闻,一个能与陆方尽对峙数月的儒将自然不能小觑,但直到那一眼,祁霄才真的将唐绫看在了眼里。 “在虎口峡的时候,说不怕是假的。”唐绫也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与祁霄相对,“那一刻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唐绫轻轻摸着手臂上的纱布,轻声说:“方才……还来不及怕……若不是你,我已经身首异处了。” “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吗?” 唐绫隐约能从黑暗中瞧见祁霄的轮廓,像是伏在山里的凶兽代表危险,又像是立在府宅外的石狮,凶邪不得近,唐绫看着他就能看见危险,而同时又看见了心安,既是矛亦是盾,神奇的很。 “两次行刺是不同的人,虎口峡应该是齐国的刺客,而今日的,我猜不到。” 祁霄饶有兴致地问道:“齐国刺客?猜的吗?”唐绫在陈国无依无靠,身边只有青岚和叶淮,不可能有能力和眼线去查偷袭行刺的事情,而一路上不管是苏勤、岳芝林还是祁霄自己都不可肯对唐绫透露半句,唐绫是如何猜到的呢? “那些身手极好、纪律性也很强,能从虎威军的层层看护下,差点将我一击击杀,寻常江湖人士根本不可能做到。想我死、或者被劫走的原因有许多,我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苏将军寻到我之后,立刻给我带上了镣铐,看似好像是怕我被劫走,我原本以为百口莫辩,只能让苏将军锁着,可到了王府之后,我才确认,那些人必然是齐国派来的。” “哦?你这么说,我更不明白了。” 唐绫笑了笑,先不着急回答祁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与苏将军私交甚笃吧?” “何以见得?”祁霄居然没有矢口否认。 “我虽与苏将军相处不长,却能瞧得出来苏将军生性谨慎,他若与你不熟识,如何能事事都顺应了你的意思?” “我是王爷,他苏勤只是个偏将,难道要我听他的?” “按陈国律法,军将听军符调令,君命有所不受。之前我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将军兵士与朝臣文士大有不同,多是直爽性子,并不会因为你是王爷就处处顺从敬重。” “没想到你对陈国律法还有涉猎。”祁霄笑了笑,“我在虎口峡帮过苏勤,他卖我三分薄面也不足为奇吧?” “确实说得通,所以我最初只是疑惑,你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苏将军将我留在王府养病,我以为人情是人情,军令是军令,苏将军是不能轻易被说动或者妥协的。直到叶淮夜闯王府,疑点就更多了。虎口峡遇袭之后,苏将军决无可能在护卫上再出疏漏,就算你露出王府西侧的破绽,虎威军又如何能让叶淮轻易进入王府?而事发后,苏将军带人入王府搜查,声势浩大却无功而返,像是走个过场罢了。直到我们离开雍城,苏将军始终未提过一句刺客之事。此些种种,只有一种解释,你与苏将军早有共识。” 祁霄轻轻笑了一声:“你说的都不错,但还是未说明白我与苏勤何来私交了?我想说服他,自然有我的法子。” “这个我信。”唐绫点头,“你与他的关系我是猜的,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哦?你这直觉难道是凭空而来?” 祁霄和唐绫是第一次相对坐着,长聊漫谈,虽然说的内容并不算轻松,但气氛却不知怎的十分随意。祁霄好似是突然之间对唐绫充满了好奇,而唐绫能对祁霄说这么许多,也是真心结交、坦诚相待的意思了。 “苏将军惯常都是一派严肃、沉默寡言,我们离开雍城行了一路也未与你我多说两句话,今日刚到客栈时,我偶然瞧见你二人交谈,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但看苏将军的神态自在,眼神中也没有戒备或恭敬,那是面对朋友的自在和不拘谨。” “这也看得出来吗?”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方才,你擒住那名刺客交给苏将军,请他连夜亲自审问,你二人多余的话全不需要,一个眼神便都能明白,那份默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藏不住的。” 祁霄稍微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似有意若无意地往唐绫那边挪了几分。 “这些都是你的猜想罢了。你还没说,为何猜是齐国派的刺客?” 唐绫听祁霄不承认又不否认,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可猜对了不仅没驱散开他心里疑云,反而越发浓重了。祁霄的封地是抚州府,虎威军驻军却在临江府,虽然两地相邻,但祁霄与苏勤应该没有交集才对,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又怎会相交呢? 自虎口峡到雍城长街之上,从王府到蓝泉镇,这些日子以来,祁霄与苏勤几乎不搭话,形同陌路一般,是祁霄和苏勤的慎重?还是另有图谋? 祁霄等了片刻,见唐绫不应,便道:“累了吧?睡吧。” “你……为什么要去元京?”唐绫已经回答了许多,该轮到他问一个问题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许多日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祁霄刚刚想爬回床上去,突然听唐绫这么一问,不由一怔:“为什么这样问?” “以你的聪明该明白那是世上最凶险之地,你无权无势无所依凭无所依仗,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祁霄歪着头好像是正看着唐绫,唐绫能感受到祁霄的目光,可惜屋内太暗,瞧不清楚他的神情。 “你这是关心我?怕我死了?” “……”关心吗?似乎有些说不清楚,唐绫以为他若是轻易死了确实有些可惜,但关心恐怕说不上,“我只是想知道你费尽心思几番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祁霄轻笑出声,懒懒地说:“等你关心我的时候,再告诉你吧。我要睡了。” 第22章 这药是有毒吧 唐绫和祁霄各躺各的,祁霄合了眼听着唐绫轻柔的呼吸,并不觉得吵,反而好像有些安心。 唐绫手臂上的麻药渐渐退去,伤口火燎燎的作疼,唐绫伸手轻轻压着,沉心静气地忍耐,后半夜并未能入睡,伤口反而越发的痛,整个人也越发浑噩。 祁霄天没亮就起了,却起得不够早,若再早一些便能更早发觉唐绫夜里起了烧,后半夜不是睡去,而是不知什么就烧糊涂了。 青岚被唤进来,一瞧唐绫青灰的脸色便知道不好,看都没看祁霄一眼嘴里却忍不住责问:“你夜里怎么不好好照看我家公子?!” 祁霄皱了皱眉,没搭理青岚,吩咐宗盛寸步不离地看着,转身就走了。他在屋里也帮不上忙,有青岚照顾唐绫必不会有事的。 祁霄很快就找到了夜里没睡好的另一个人,苏勤。 “怎么样?招了吗?”祁霄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苏勤一点头,却没开口告诉祁霄那刺客招出了什么来。 祁霄看着苏勤一点头:“你看着办。” 昨夜里唐绫猜今次的刺客与虎口峡的不是同一来路,祁霄将信将疑,他在虎口峡没有亲自出手,甚至没有与那些齐国的死士交手,不知道武功路数如何,无从与昨夜那两人做比较。祁霄不做轻断,人既然交给了苏勤,便让他处置就好。关于唐绫,他救已救,若再过多牵扯恐怕给自己惹祸。 齐国刺杀唐绫是为了破坏陈、周两国之间休战议和。若这两个刺客不是齐国派来的,那便只能是大陈有人想要唐绫死。苏勤不肯说,就不是有人想要唐绫死,而是有人想要陆方尽死。 护住唐绫祁霄做得到,护住陆方尽,那就得等祁霄入元京。 祁霄问苏勤:“我们何时启程?” “他能走吗?” “不能也得走。夜长梦多。” 苏勤点头:“半个时辰。” “人也带上。”祁霄说的是那刺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使唤青岚,他医术不错。” 苏勤看了看祁霄,差点想笑,他几时与唐绫相熟了?慷他人之慨竟如此驾轻就熟?不过转念一想,他是祁霄,惯常如此,倒是不怪。 *** 虎威军开拔,青岚来不及抗议,唐绫就被抬上了马车,青岚只得快步跟了上去,忙着照顾唐绫他倒忘了骂骂咧咧。 车轮滚滚,行得比前几日都急,青岚都被垫的胃里翻腾,伤着病着的唐绫就更是难受,他只觉天旋地转却连开口说句话都无力,只得忍耐再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唐绫以为着一条路仿佛没有尽头时,马车停在了码头上,不过只停了一会儿,青岚想下车去瞧一眼,刚探了个脑袋出去就被叶淮一把带下了马车,未来得及问一声,几个虎威军将士围过来,七手八脚就将唐绫抬下了马车、抬上了船。 弃车换船一刻不停,唐绫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颠簸。 唐绫昏沉了很久,到黄昏时才退了烧,转醒过来。 “……青岚。” “公子?公子醒了!公子我扶你起来。”青岚总算松了口气,将唐绫扶起来,端了碗药汤到唐绫嘴边,“公子快先把药喝了。” 药汤味重且苦,唐绫一闻那味道就又想要昏死过去,偏头过去要躲。 青岚不许,又将药碗往唐绫嘴边凑:“公子,你一定要喝药,否则再烧起来你这伤可好不了。” 唐绫紧紧皱着眉,硬是灌下了两口药,差点被呛得吐出来:“咳咳咳……” “公子慢点。”青岚缓了缓,才又喂了唐绫两口药,“公子良药苦口……” “行了。”唐绫偏头推开药碗,“这药是有毒吧,怎么苦成这样。” 青岚不敢再逼,搁下了药碗,换了杯茶来:“公子,蜂蜜茶,甜的。” 唐绫有些迫不及待,一口将一盏茶水饮尽,一股清甜立刻驱散了嘴里药味的苦涩。 “公子莫急,还有的。”青岚在床边备了整整一壶蜂蜜茶,唐绫一整日没进过食,又烧得难受肯定吃不下东西,蜂蜜茶却是极好。 青岚又喂了唐绫两杯蜂蜜茶,唐绫才恍惚间感觉自己回过一口气来,问道:“我们这是在船上了?” “嗯,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那个苏勤恨不得将马车直接拉上船,不到半柱香就开船了,否则公子还能稍事休息一下。” 走得这样急应该是怕迟则生变,苏勤没做错。 唐绫问:“叶淮呢?” “跟着上船了,与船工一道住,离我们有些远,我没敢去寻他。” “嗯,先不着急,叶淮能照顾自己,若有事,他会来找我们的。” “嗯,公子,你再睡会儿吧。” 唐绫靠坐着,轻轻摇头:“睡得头昏脑涨,我就坐会儿吧。对了,那个刺客怎么样了?” “还活着,受了重刑,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跑不了。” 唐绫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说来奇怪,是苏勤让我去给那人看伤的,说要保住他的命。” 唐绫立刻意识到是祁霄的意思,忍不住向青岚问起了祁霄。 青岚摇头:“上船后就没见过了。” 第23章 抱歉,不陪 秦江源自西北雪山脚下潮云河向南一路入川阳湖再汇入太华江,几乎贯穿了大陈南北,不过元京在东,原不近秦江,百年前梁国还在时,梁国主粱昱大兴土木、举一国之力开凿运河,将汴河与秦江相接,耗费三十年硬生生为梁国开辟了一条畅通无阻的水路。 只可惜,粱昱的高瞻远瞩敌不过内忧外患,而他自己也不是个长寿的国君,薨时不给过四十有三,根本没有来得及看见运河贯通,而当运河贯通之日,梁国也终于不堪重负,被相邻的晋所灭。 百年之后,秦江水滔滔不绝、奔流不息,将陈国商贸承载在波涛之上,源源不断。 唐绫终于亲眼看见了秦江,他在羊皮地图上抚过无数次的一条线,他终于听见了江水浪涛之声、闻见清冽的氤氲水汽,秦江比不上太华江声势浩大、波澜壮阔,却从青山重林中穿过,伴着鸟兽鸣、云霞长,像有着宽大的胸怀,将人世拥在臂间,包容了一切,于是天地都能平静。 唐绫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景色,一时感慨万千。周与陈争战多年,从不能有大胜,唐绫认为原因并不是陈有上好的铁矿和工匠,有锋利霸道的兵刃,也不是因为虎威军有多勇猛善战,真正的原因正是这条平静的秦江、贯穿了整个陈国的秦江。因为有秦江,即便驻扎在临江府的虎威军仅五万人之数,一旦战事起,陈可以将大批军将士兵通过秦江输送到临江府、太华江畔的战场上,更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能倾一国之力支援虎威军。 鏖战数月,大周越战越乏,终是不济,所以他唐绫才会出现在这里,陈国的腹地,过不多久,他就能抵达元京,去向陈国的皇帝卑躬屈膝。 唐绫扶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像是要捏碎什么。 “公子,外面风冷。” 唐绫不自知地轻叹一声,回身笑对青岚:“如今方才入秋,日头又好,我都出了一脑门汗了,哪里冷?再说,我都躺了两天了,再不出来走动一下,手臂伤还没好,双腿就要废了。” 青岚刚想说唐绫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不宜多动,尤其他身上的“尘缘”沉重异常,极容易牵动伤口的,不过话还未出口就被唐绫一句直接噎了回去。 “……公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的伤要紧,我的伤寒也未痊愈,哎……青岚啊,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唠叨容易老?”唐绫轻轻笑着与青岚开了个玩笑。 青岚却禁不起小小一个玩笑,一股委屈劲立刻就上了脸。到陈国的这段日子,他天天提心吊胆的,刺杀、风寒、劳苦、又是刺杀、受伤,一个月时间唐绫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回,青岚从前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甚至骄傲,可现在,他是真的怕,万一唐绫突然倒下去,他救不醒了,那要怎么办?!他不敢去想,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护着唐绫,一寸不离地守着,最好生人勿近。 想到“生人”,令青岚最头疼的那个正晃晃悠悠的趴到船尾,离着他们不远不近,喊一声能听见,偏又隔着两丈远,好像是等着唐绫走过去似得。 唐绫很显然也瞧见了祁霄,身体微微侧过去面向着他。 “公子咱们回去吧?”青岚见唐绫仿佛是有走过去的意思,赶紧拉着唐绫想回船舱里去。 唐绫一直看着祁霄放心,轻声对青岚说:“你先回去吧。” “公子……”青岚还想说什么,唐绫已经举步走向了祁霄。 祁霄一屁股坐在船尾甲板上,靠着栏杆,仰着头,任凭风吹将水汽洒在脸上,想来该是惬意的,而唐绫走近了才发现他脸色不好,眉头也皱着。 “王爷。” 祁霄听见唐绫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缝看了唐绫一眼:“嗯。” “王爷怎么了?”祁霄爱搭不理的态度好像是不乐意跟唐绫说话,可瞧他脸色又似是病了,于是唐绫没有识相的转头离开,而是多问了一句。 祁霄合上眼,动都懒得动一下,支吾了一声:“嗯,有事?” 祁霄素日里气焰嚣张、跋扈轻狂、桀骜不驯,态度傲慢是再正常不过。对着唐绫的时候,多数是面上带着狡黠的笑,话语间戏谑和逗弄颇多,没几分客气,像是故意要惹恼人似得。又或者祁霄握剑杀人时,剑锋凌厉,整个人裹着肃杀狠绝。但唐绫从未见过祁霄这样有气无力的样子。 “王爷该不会是晕船吧?” 祁霄再次抬起眼皮看着唐绫,皱着眉头冲着他轻轻招了招,示意唐绫往他侧边站一站。 唐绫顺着祁霄的意思挪了一步,站在他身边角度恰好替祁霄遮去头顶上的日光。 祁霄满意了,微微舒展眉头,扬起脸冲着唐绫问道:“子绎伤好了吗?找我有事?” 祁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晕船,他能在马背上拉弓、挥刀宛若空中翱翔的飞鹰一般游刃有余,可一上船风一起、浪一拍,他就晕的不行。他还记得十岁时封王离京,走的也是秦江水路,他从上船开始吐,吐到不省人事,一直到双脚着地才捡回一条命来。 时过六年有余,秦江还是当年的那条秦江,他祁霄居然也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管不得年龄长了多少、体格多好,该吐还吐,该晕还晕,只是现在的祁霄更要脸面,决不能在唐绫这个病秧子面前示弱。 “你若难受的紧便让青岚瞧一瞧吧?他那里应该有治晕船的药。” 祁霄歪嘴笑了笑:“无妨。在外头吹吹风就好了。” 唐绫也笑了,藏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不清,又或许是祁霄晕的厉害,看什么都不清不楚的吧。 “那我就站在这里替你遮一遮日头好了。” 祁霄听见了唐绫说的话,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很明白唐绫的意思,是要陪着他在甲板上吹风吗?晕船好像能晕得他灵魂出窍似得,连脑袋里都只剩下了水,晃荡的厉害。 唐绫看着祁霄脸上出现迷糊的表情更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祁霄身上有少年人的稚气,有些娇蛮的可爱。 “这一路还长,你的伤好好养着吧,万一再出事,别指望我还能救你。” “哦……原来楚王不仅晕船还不会水呀。” 祁霄听着这话有些刺耳,两个人好像突然对调了个位置,变成唐绫睨着他、调笑于他了。 “所以子绎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唐绫摇了摇头:“到陈之后,不是遇上刺杀这样惊心动魄的凶险之事,就是养伤养病,整日整日躺着甚是无聊,再者船上无处走动,便想着若你得空,可以对弈一局,消磨些时光。” 祁霄轻轻摆手:“抱歉,不陪。” “没关系。” 唐绫说完话还是站在远处,扶靠着栏杆,将“尘缘”的重量卸去些,就在祁霄身边站定了。 祁霄揉了揉额角:“你还不走?” “我也吹吹风。” 祁霄叹了一声,就不再搭理唐绫了,随他站在身旁也好,就没有这么晒了。 不过两人这样一站一坐、默不作声地相处并没有维持多久,宗盛从船舱出来径直冲着二人走来。 “爷。” 祁霄伸手:“拉我一把。” 宗盛将祁霄拉起来,祁霄一拂袖掸去一身潮气,大步往船舱里走,宗盛跟在身后,直到离开了唐绫的视线,才悄声说:“凤林山有信来。” “嗯。” 第24章 哟,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船是白溪桥租的,比不得官船宽敞舒服,祁霄的房间是最好的,但也好的有限,甚至还不如蓝泉镇的驿馆上房,不过祁霄不挑剔,坐什么样的船都晕,没什么差别。 房间窗户大开着,通风良好,总算不是太憋闷。祁霄的迅鹰就是从窗户进来的,落在祁霄床头的衣架上,在祁霄的锦袍上踩了好几脚,在簇新的衣袍上留下了数道爪痕。 祁霄原本想往床上躺,瞧见迅鹰又忍着难受先去喂了鹰,一边问宗盛:“凤林山怎么了?” “岳芝林跟着细作的线索在凤林山找到了一处齐国细作的窝点,不过他不敢在袁州府指手画脚,便将事情告诉了袁州知府聂广立,同时密奏入京。” “呵,聂广立?”祁霄冷笑一声,“竹篮打水一场空。算了吧。” 宗盛点头:“聂广立派了府衙差役去剿,打草惊蛇,到的时候人去楼空,什么有用的都没找到。” “这个也是早料到的了,无妨。此次岳芝林立下大功,说不定有缘能在元京相见呢。” “爷要用他?” 祁霄不答,转而问道:“白溪桥呢?” “船头钓鱼。” 祁霄合了眼,呢喃一句:“我睡会儿。” 另一头,唐绫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离开时窗是开着的,回来时却已关了。 唐绫给青岚使了个眼色,青岚微微点头,退了出去,谨慎地守在门外。 豆腐干大小的房间统共方寸点大,叶淮偏能藏的住,像只猫似得走路没有声。 “公子。” “你的伤怎么样了?”这么多日子来,唐绫几乎没有机会与叶淮说句话,叶淮的伤势青岚早已向唐绫细说,可唐绫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公子放心,不碍事,已经痊愈。” 唐绫点头,眉头却是皱着,叶淮的伤势不轻,哪里能几日便好?青岚说至少需得将养一月,但叶淮既然说无事,那唐绫便不再问了,只道:“好。你自己当心。” “公子,元京联络上了。” “这么快?我以为走秦江水路,在蓝泉镇又出了事,苏勤一刻不停赶得这样急,或许联系不上呢。” 叶淮道:“是在码头上,差点就错过了。马车不能上船要就地变卖,我才得空。” “如何?” “待到了启淮下船,就会有人接应,必能护公子周全入元京。” 唐绫听后眉头非但没有舒展,甚至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元京的情势。也是怪我自己不争气,一点小伤就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地上了船,来不及交代你一声,等到了启淮,告诉他们小心打探朝中情况,留意凤林山和西边的动静,最好能知道是否往袁州府调兵。” “好。” *** “从蓝泉镇上船到启淮约莫十五六日便可,中途会过川阳湖、丘湛和景塘,若要补给必是这三处之一,却不晓得祁霄和苏勤会选哪一处停。” 唐绫想着他们往元京去的行程路线,皱起眉头,他还不能断定祁霄和苏勤的想法,祁霄诡变、苏勤刚直,而放在一起着实难测,倘若二人互不相识,以苏勤的脾性九成九是不会听命于祁霄,这一路恐怕根本不会停船。 可二人交情匪浅,祁霄晕船晕的七荤八素,方才看祁霄面有菜色,大约强撑不过几日,苏勤有所顾虑或许会选一处码头停靠,休整一下。 原本是该乘官船北上启淮,官船惹人注目,若有人心怀不轨就会趁着船靠岸补给时做手脚,官船大的多,能带的东西也多,没有补给走十五日问题不大,为了周全起见,不停靠码头是最好的选择。 唐绫想着,突然开口问叶淮:“你这两日有在船舱里走动过吗?知不知道船上载了多少补给之物?” 叶淮点头:“船是祁霄另外买下来的,比官船要小上许多,船上大部分地方我都摸过一遍了。这船原本的东家是做瓷器生意的,船上仓库里几乎满是货物,我们人多加上船上船工,食物恐怕不够,要停靠的可能性很更大。” 唐绫点头:“所以关键是他们会停在哪里?” 川阳湖、丘湛、景塘……哪一处呢? 大周与陈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阳奉阴违地对峙了数十年,若非中间横着太华江,肯定是要战到你死我亡的。唐绫自幼病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药石无法根治,只能娇养着,可他是荀安侯的儿子,他不甘亦不服,所以自小熟读兵法,即便不能上战场拼杀也要跟在父亲身边随军而行,如此十年才能有之前太华江上与陆方尽的鏖战,得一个“善谋儒将”的名头。 川阳湖、丘湛、景塘都是秦江沿江通衢关要,早年间唐绫跟在父亲身边征战时就发觉了秦江的作用,便想方设法往秦江沿江插入暗桩。秦江上人来船往,若论消息灵通掌管秦江水运的飞鱼帮是不二之选。 三年经营,到如今已颇有成效,陈国军情由秦江的暗探传回大周,让唐绫能掌控战局,掐住陆方尽进攻的节奏,一再突破、继而周旋,也打了好几场胜仗,令陆方尽恨得咬牙、气得捶胸,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唐绫是怎么能料事如神的。 可即便是如此,在近半年的拉锯之后,还是差点耗尽了国库、拖垮了整个大周,不得不与陈求和,甚至赔上了唐绫自己。 “公子无论哪一处……”叶淮刚想说,川阳湖、丘湛、景塘无论哪一处都有飞鱼帮分舵,消息都能传递出去,其实唐绫不必太过忧思,等船一靠岸,他就会想办法偷溜出去。 唐绫不等叶淮说出口抬手将他的话打断,摇了摇头,飞鱼帮的暗桩可敌千军万马,对他、对他爹荀安侯、对大周都太重要了,他们现在在苏勤和祁霄的眼皮子底下,若万一被他们察觉出来什么,那不仅仅是前功尽弃,而将来再想谋划更难如登天。唐绫不能妄动,他带着镣铐、青岚又一直随侍左右不可能离开这条船,叶淮在虎口峡就已经暴露了,肯定被祁霄盯得死死的,更不能下船。他要想其他法子递消息递。 “容我想想,叶淮你先回去吧,莫让人发觉了。” 叶淮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点了点头,跃窗而出。 叶淮攀在船壁,左右看顾确定没人才从船侧爬上来,轻轻落到甲板上,脚步轻缓地往绕去船头再回舱内,可刚走没几步就发觉拐角处藏着个人。 白溪桥倚靠着舱壁,藏在阴影中,好像是等着叶淮走过来似得,与叶淮直直对上眼。 “哟,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吓我一跳。”白溪桥笑着看叶淮,话里似乎有些其他的意思。 叶淮不答,径直从白溪桥面前走过去,仿佛瞧不见这么一个大活人。 白溪桥见叶淮这般“目中无人”也不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送叶淮走入船舱。他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第25章 游鱼归大海 祁霄的房间在靠船尾处,白溪桥一路走,顺便路过了一下唐绫的房间,青岚是远远瞧见了叶淮和白溪桥相继走入船舱的,心里不免打鼓,莫不是叶淮被发现了?但叶淮只管走自己的,白溪桥也没有喊打喊杀的意思,又似乎只是门口遇上的? 白溪桥已走近了,青岚不想与这个打伤叶淮的人说话打招呼,于是一转身就回了房门,啪得关上了门。 白溪桥一笑,心道这三人可有意思,主子病弱,两仆一个呆一个凶,将来去到元京日子恐怕要比他们还难过了。 白溪桥很快敲响了祁霄的房门,宗盛出来应门:“嘘,爷在休息。” “他还难受呢?” “嗯。” “可有药能压一压这晕船的?” “有是有,但那药汤爷喝了就吐出来,更不好受。” “哎……”白溪桥大叹一声,往屋里走,一边念叨,“这小子平时上蹿下跳一副能把天捅破的样子,怎么一到船上就成了一滩烂泥了呢。” “你说谁烂泥!”祁霄眼皮都没抬,皱着眉骂骂咧咧了一句。 “你瞧你现在这样子,活像是酒缸里泡了三天,醉的死里糊涂,莫说走个直线,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白溪桥说着话就要坐到祁霄身边,祁霄一抬脚就踹在他屁股上:“滚蛋滚蛋。” “师兄你也敢踢,胆子不小啊,是想挨揍了呢?!” “你现在是我的亲卫,不想死在元京就从今天开始谨言慎行吧。” 白溪桥一愣,转头看向宗盛,点了点祁霄,小声道:“看来真是难受得厉害啊,脾气都上来了。” 宗盛点点头:“还是让爷睡一会儿吧。” “行吧,那我走了,”白溪桥这么说着要走,却又一屁股坐到了床边,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哎,想不想知道方才我瞧见什么了?” 祁霄一转身面朝墙壁侧躺着,背对着白溪桥,拒绝跟他多说一句话。 白溪桥甚是无趣,转而向宗盛说:“来,你问我,我看见了什么?” 宗盛看了看祁霄,再看看白溪桥,颇有些无奈地问道:“你不是去钓鱼吗?瞧见什么了?” “我瞧见啊,那鱼一跃而起,就这么蹦跶进了那位唐公子的房间里,大约一炷香,又一跃而出,扑腾到了甲板上,是不是还挺神的?” 宗盛是听明白了,白溪桥钓的鱼就是叶淮。 祁霄闷声说:“盯紧了,看他们想做什么。” “船就这么点大,他们能做什么?把船凿了,游鱼归大海?” 祁霄缓缓睁开眼:“船在秦江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若靠岸就说不好了,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白溪桥一时没听明白,抬眼看了看宗盛,却见宗盛也是摇头。 “等等,什么意思啊?他们还真想跑啊?要不是有你小子护着,早不知死多少回了,还敢跑呐?不要命了?” 祁霄被白溪桥吵的头更疼了,索性拽着被子蒙住了脑袋,从里面传出闷闷的声音来:“不是要跑,应该是发觉了什么事情,想给自己人传递消息吧。” “嗯?”白溪桥更不懂了,“发现什么事情?传递什么消息?又哪里来的自己人?” 祁霄实在懒得跟白溪桥多解释,他又不蠢,自己想着想着就该能明白,于是下了逐客令:“我要睡觉!” 秦江水漫,夏末秋初的风徐徐推开波涛层层,像画中的世界静谧又充满自然之美。天气正好,秦江上的船只或乘风而驰、或逆风而行,或擦肩而过、或遥遥相望,都是最寻常不过的模样。 常年在秦江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时候的秦江是最美的,水静鱼肥,在船尾挂一网,一二时辰后便能有收获,是上苍给辛勤之人的犒赏。 船工们照着旧例想去挂网,可船上的军爷们不让,说需得将军准许。船工们面面相觑,颇为无奈。船已经卖了,原本的东家拿着金子兴高采烈地将船和船工们都抛弃了,而他们心中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军爷们,又怕到了地方他们不再有用,会将他们都赶下船去,不知来日如何讨活。 如此忐忑了两日,见这些军爷虽不苟言笑,却也不与他们为难,凡事与他们互不相干,船工们便渐渐放下些心来,才想来网鱼的,没料到,竟是不许。 “怎么回事?”一个百户见船尾聚了许多人便来问。 “船工们想网鱼。” “可有问过苏将军?” “还未。此等小事打扰将军,只怕不好。” 百户想了想,便说:“船是楚王买的,不若去问楚王。”楚王是个闲人自该管这档子闲事,妥当。 小兵士听了百户这话想不到里头的意思,以为楚王既是船主自然该拿这个主意,便领了命往船舱里去了。 小兵士走到祁霄房间门口,刚想抬手突然顿住了,这位楚王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雍城长街上当街抢人,还出言诋毁污蔑陆大将军,根本是个无赖,可偏他身份尊贵,连苏将军也不能与他撕破脸。方才百户让他来时,他没多想,现在站在房间门口才发觉自己接了个不讨好的差使,恐怕要挨一顿骂,万一这楚王心情不好,说不定是一顿打。 犹豫了许久,小兵士还是没敢敲响房门,急得冒出一头汗,不住得轻轻跺脚。 屋内的宗盛和白溪桥都听见了门外的声响,互看一眼,宗盛转身出去开门。 “何事?” 房门突然打开,吓了小兵士一跳,宗盛高挑健硕堵在小兵士面前像一道墙似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宗盛见是虎威军的兵士以为是苏勤派来的人,于是又问了一句:“苏将军有何吩咐?” “额……啊……不……”小兵士结结巴巴地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偏是一个字都没说清楚。 宗盛皱眉:“到底什么事?” 白溪桥跟出来,轻轻拍了拍宗盛的肩头:“你吓到他了。” “嗯?”虎威军是这般不堪用的吗?害怕?害怕当什么兵? 宗盛一皱眉,白溪桥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话没说出口,还是惹得白溪桥忍不住笑。 小兵士见白溪桥笑起来不由羞臊,咬着牙根恨自己蠢笨。 白溪桥将宗盛推开,笑盈盈地问小兵士:“你叫什么?” 第26章 且看看吧 “小人刘元。” “刘元,你来是替苏将军传话的?” 刘元摇头。 “那是为何?” 刘元深吸一口气:“船工们想撒网捕鱼,特来请示楚王殿下。” “捕鱼?好呀,那今晚就能有鱼鲜吃了?刘元你去告诉他们,楚王准了,捕到大鱼还有赏。” 宗盛伸手拉住白溪桥小臂:“爷什么时候说准了?” 白溪桥哈哈一笑,冲刘元摆摆手:“准了准了,你去吧。” 刘元知道宗盛和白溪桥是楚王亲卫,他们两个说话应当作数,但他们二人显然意见不一啊。 “此等小事,无妨。” 宗盛不再说什么,将刘元赶走,关了房门才瞪了白溪桥一眼:“是你自己想吃鱼吧。” “是啊。从前师兄想吃鱼时,还是你家爷亲自下溪水给我抓呢。” 宗盛叹了一声,心疼自己主子,明明身份尊贵,奈何命苦。 白溪桥不理宗盛长吁短叹,走回屋内,一屁股坐回祁霄床边:“霄儿,晚上咱吃鱼哈。” 祁霄方才听见了外间的一番对话,依旧不高兴理他,全当听不见。 “老人家都说吃鱼聪明,晚上师兄给你烤,你多吃点啊。” 祁霄默默翻了个白眼,以白溪桥的碎嘴能给他絮絮叨叨说到天黑,他现在浑身难受,别说吃鱼了,听见鱼他都想吐。猛地一翻身坐起来:“你怎么还不走。” “方才话还未说完呢。” 祁霄蒙着被,又倒回去,捂住自己耳朵:“你已经说了很多了。” 白溪桥赖着不走,言归正传,与宗盛小声嘀咕起来:“霄儿方才那意思是除了叶淮,还有其他人暗中保护唐绫?但若是这样,唐绫几次遇刺也不出来救?说不过去啊。” 宗盛摇头:“不是暗卫,而是细作。之前太华江上战了数月,爷和陆大将军就觉得周在我大陈埋了细作,只是陆大将军在虎威军中没能查出什么来。” “等等等等,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细作?不是齐国的细作吗?怎么还有周的细作了?哪儿冒出来的呀?” 宗盛道:“原本各国之间安插细作就是常有的。我大陈有玄机和天策二营,齐有占事处,他周国的枢密院下星罗卫和都事府也是大名鼎鼎。枢密院由荀安侯把控,星罗卫自然在荀安侯手里,观叶淮的身手和其心志坚韧,八成就是星罗卫了。” “好,就算叶淮是星罗卫,荀安侯派一个星罗卫保护自己儿子说得通,也不过分。那霄儿说他们要传消息出去,是要做什么?” 宗盛微微摇头:“这些都是猜测。爷没细说。” “那他说什么了?” “爷说,客栈里的两个刺客不是齐国派的。” “不是?活捉的那个不是已经交代了?就是占事处啊。” “苏将军和爷都认为不是。” “那还能是谁派的?”白溪桥皱眉,“所以这就是唐绫想传出去的消息?想他死的不止一波人?” 宗盛沉默不语,他们才刚刚离开雍城就已经被一层一层浓雾笼罩着,虽然杀机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但宗盛还是在心里为祁霄捏一把汗,元京只会更危险。 白溪桥一巴掌拍在祁霄身上:“既然知道他会与周的细作联系,我们是不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给他们一锅端了?” 祁霄一掀被子,坐起来,冲着白溪桥瞪眼愤然说道:“端什么端!我们什么都不做,躺着睡觉不好嘛!周国细作与我何干!与你何干!别忘了我们上元京是为了什么!” 白溪桥一怔,脸上嬉笑瞬间消失,露出一丝沉痛的神色,许久都不说话。 祁霄见他如此,于心不忍地缓下声音来:“师兄,我们去元京只做两件事,替师父和伯父报仇,然后接上我母亲就走。” 白溪桥点头,又过了半晌才道:“霄儿,师父说你心中有鲲鹏之志……” “鲲鹏御风而已,无九万里厚的风就得被自己重死,那不是志,是蠢。”祁霄靠在床头,偏过脸去,不再跟白溪桥说话。 白溪桥无声喟叹,沉闷下来,祁霄若是世人所见那般玩世不恭、嚣张跋扈、骄纵蠢笨之人,有一个楚王的爵位就该令他一生无忧,庸庸碌碌也没什么不好,可惜他太聪明,从小就聪明,才不能接受庸碌又不得不庸碌。 白溪桥轻手轻脚往外间走,宗盛跟着出来,替祁霄合上里间卧房的门。 “宗盛,还是要给他备点吃食,再难受也得吃些。” 宗盛点头。 “叶淮那边我会盯着,按霄儿的意思,且看看吧。” “需不需要告诉苏将军一声?” 白溪桥摇头:“暂时不必,我们与虎威军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 刘元得了白溪桥的允准就让船工们撒网捞鱼,数名船工在船尾小声笑闹起来,一边晒太阳等鱼入网,一边歇一歇聊聊天。 刘元思来想去不敢放任船工在甲板上,怕他们到处乱跑,便索性向百户请示留下,领一个“监工”的闲差。百户没为难他,二话不说就允了。 船工见刘元这个小兵年纪不大,瞧着挺面善的,又许了他们网鱼,多看两眼就不觉得他一身甲胄有什么怕人的了,不多会儿便聊了起来。 “刘小哥给咱们说说虎威军里的事呗?咱们可都听说陆大将军天生神力、威武过人,可是真的?” 说起陆方尽,虎威军里哪一个不把他当神明一般,刘元更是崇拜不已,一下就来了兴致点头应道:“那是,咱陆大将军能开百石弓,莫说虎威军中,全天下难有第二人!” “哇!是真的啊!” “好想亲眼见一见陆大将军。” “哈哈哈,下半辈子就能吹牛了是吧?” “切,你不想见见咱大陈的战神?” “想想想!不过听说陆大将军月前就回京受赏了……哎,那刘小哥你们怎么会在这秦江上啊?” “对啊,为何不坐官船?” 这些船工并不知道买船的买家究竟是谁,头一日见虎威军声势浩大地上船还都吓得战战兢兢的。 刘元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此番领的是军命,与船工攀谈就是泄露军机,他再多说一个字就怕要有军法杖毙的风险了,赶忙站起来摆摆手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了,过一个时辰来帮诸位一道收网。” 叶淮藏在甲板另一侧,听着刘元的脚步声急促地消失。叶淮与船工同住,当然知道他们要来网鱼,刘元在时他没露面,没想到刘元这么快就跑了,于是往船尾走出去:“我来帮忙。” 第27章 闹脾气呢 船又行了两日,天清依然气爽,只是似乎渐渐有了些凉意,船是一路向北,风向却已渐渐变了,是夏去秋来。 秦江里的鱼肥美的很,秦江上跑船的谁都来网一网,鱼儿不甘受缚、使劲挣扎,肉质就越发的爽嫩。 船上连捕了三日的鱼,生鱼腥气、烤鱼香气、鱼汤的热气轮番登场,充斥着整条船。祁霄命宗盛紧闭房门却还于事无补,鱼带着潮水的味道无孔不入,令祁霄恶心反胃,吐又吐不出来。 “宗盛!你燃的什么香?怎么一股子怪味?” “沉香混了陈皮、白芨,还有些豆蔻和苏合香。”宗盛凑到香炉边,细细闻了闻,味道挺好的,不怪啊。祁霄是晕船晕的难受,脾气越发不好。 “……去传我令,从明日起,不准网鱼!今日捕的也都扔回江里去!”祁霄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只觉得送来的各种食物、粥汤、果点里都是河鱼的味道,腥臭难忍,晕船说来不算是病,却实在难受的紧,不过短短几日,他已经瘦了不少。 “是,我这就去。” 宗盛一出门迎面就遇上白溪桥:“你别进去了,爷不舒服。” “闹脾气呢?” 宗盛摇摇头:“近日都没好好吃口饭,喝水都吐,还是让爷歇着吧。” “哎……多少得逼他吃一些。这么下去可怎么好。要不去与苏将军说一说,今晚就能到川阳湖了,靠一靠岸,让霄儿上岸睡一晚上踏实觉,实在不行,至少让他下船走一走,好好吃顿饭。” “可爷的意思是一路不停,一定要尽快赶到启淮,不能耽搁。” 白溪桥摇头:“别听他的。就没见过这么爱死撑的。你去找苏将军说吧。霄儿若责怪,算我的。” 宗盛想了想,点头道:“我这就去。对了,爷说不许再网鱼了,让船工把船上的鱼都清理掉。” “知道了,我去传话,顺便让他们把甲板都洗刷干净了。” 两人一向船头一向船尾分头去了。 白溪桥到船尾时,船工们正拉扯着大网准备撒下秦江,被白溪桥大声一喝吓了一跳。 “住手!” 船工头迎上来,诺诺问道:“白爷这是怎么了?” “停手停手,楚王令,即刻起不许下网捕鱼了,船上的鱼该吃的吃干净,活着的都放回江里去。” “这……?” “这是楚王的命令,有什么可这儿那儿的。楚王前两日许你们网鱼是尊重这秦江上的传统。可这条船毕竟是楚王的,船上还有虎威军,本就不比寻常商船,之前楚王准允,苏将军虽没说什么,可总不好一直这么下去。都赶紧收拾了吧。”白溪桥顾及祁霄的面子,自然不会说祁霄是因为晕船闻不得鱼腥臭味,便有意拿虎威军说事了。 “是是是,白爷说的是,楚王的恩德咱们铭记于心,不敢怠慢。”船工头回身招呼着船工们收往回来。 船工们窝在一起收网,不免窃窃私语起来:“怎么突然就改了?究竟为什么不许啊?虎威军军将们吃得都挺开心啊。” “哎!这是咱们该问的事吗?白爷说的对,这船现在是官船了,不是原来的商船、不是咱们的私船,更不是渔船,哥们在秦江上讨了多少年生活了,鱼还没吃腻味啊。” “好吧……” 白溪桥就远远站在船尾瞧着船工们收拾起来。船上的时日实在太无聊,祁霄又晕船的厉害,现在连个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闲的白溪桥天天躺在甲板上数空中飞鸟。 叶淮听到了消息,见白溪桥在船尾悠闲的很,匆匆忙忙往唐绫的屋里钻。 “公子,楚王下令不许再捕鱼了。” 青岚一惊:“是今天不许捕?还是日后也不能捕?” “即刻起,不许捕。” “遭了!”青岚急忙回头看唐绫,“公子,我们才做了十个白丸。” “今晚就能到川阳湖,有十颗白丸就够了。”唐绫微微蹙眉,向叶淮问道,“有没有办法放几条活鱼回江里?” 叶淮点头:“能。楚王就是这样吩咐的,活鱼皆放生。” 唐绫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太好了。” 说话间,唐绫将桌案上一盘色若珍珠、圆润若玉的白丸都塞进一个锦囊交给叶淮:“快去。” 白丸是以星罗卫秘法而制,遇水不化、遇火难熔,刀剑不易断,内里中空可藏物,转为传递机密消息,颗颗宛若东珠一般大小,外头有一层薄衣透着胶质光泽,仔细再看便与东珠、珍珠略有不同,白丸较珍珠坚硬许多,更似玉石,连摸上去触手之感都像,寻常人难辨其玄机。 唐绫原本计划,今夜到了川阳湖若不停靠,便让叶淮将白丸藏在鱼腹中放回秦江。待到丘湛、景塘也依法炮制,近日捕鱼者众,会有极大机会被人捕起来,旁人不懂白丸是何物,见此似珠似玉总会想寻人问问,或许能换几个钱。 飞鱼帮在川阳湖、丘湛和景塘皆有分舵,又多有见多识广之辈,白丸之事他们定能知晓,得来一瞧。星罗卫的人一眼便能明白。白丸置于特制的药水中便会化开外衣,得其中秘密。 叶淮不多话,转身就走。 三两船工回到舱内,去将厨房里满满两缸活鱼放了。叶淮热心上前帮忙,七手八脚间,叶淮不慌不忙地将十枚白丸尽数塞入鱼肚,亲手提着一筐鱼走上了船尾的甲板,又与白溪桥狭路相逢。 船上人多,尤其虎威军都是青壮汉子,吃得原本就多,船工们捕鱼便也就更多了,两缸活鱼竟装了五个箩筐。 白溪桥踱着步子跟到叶淮身边,带着两分笑说道:“真是辛苦了呀。” 叶淮只当看不见白溪桥,还是一副不搭不理的模样。 第28章 有去有回 “叶大哥是我楚王府的人,怎好做这些粗活呢?”白溪桥喊叶淮大哥,令叶淮终于有了些反应瞟了一眼,但从样貌上来看,叶淮和白溪桥二人皆是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很难瞧出谁更年长来。白溪桥是故意讨嫌,又不想让叶淮造成被欺辱的假象,毕竟欺负人这件事情,白溪桥以为一定要动起手来见真章才光明正大。而白溪桥已经“欺负”过叶淮一次了,二人战了个不分伯仲,因为宗盛的帮忙,叶淮被重伤。白溪桥一直想再寻个机会,一较高下。 船工也听见了白溪桥喊叶淮大哥,当真以为叶淮是王府里重要的人,也是楚王的亲随,只是船上房间有限才不得不与他们挤在一处。现在晓得了,忙要从叶淮手里抢过箩筐去。 “瞧我们这没眼力劲的,怎好让叶大哥亲自动手。叶大哥放着我们来!” 叶淮瞪了白溪桥一眼,道:“无碍,我不过是个车夫,我来吧。”说罢,叶淮双臂使劲将箩筐抬起几分,快步走到船尾,一抬手就举起箩筐,将活鱼都投入秦江里。 船工们突然见叶淮这般神力,他们三人才能举起来箩筐,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心里震动,更肯定了这样的人不可能只是车夫!必然是楚王要重用的人。或许是他出身不大好,才尚不能跟随楚王左右。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叶淮将来定是要出人头地的。 叶淮可不知道一众船工突然就因为一筐活鱼,在心里默默拿他当了英雄。他毫不知情地又接过另一筐,又十分轻松地举起、倾倒。 白溪桥将叶淮瞧在眼里,心里莫名生出些别扭的感觉,似乎又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仔细想了又想,白溪桥脸上的浅浅笑意已荡然无存,他旋身往船舱里回去。 回到祁霄房间,宗盛已经回来了。 白溪桥开口便问:“苏将军同意了吗?” 宗盛点头:“嗯,但是不能过夜,船也不能靠岸。到了川阳湖,放只小舟下去,将爷送上岸,只能待两个时辰。吃顿饭就得回船上。” 白溪桥顿时火气就要上头:“这个苏勤!两个时辰也太少了!还不待霄儿好好吃晚饭,一上船可不又得全吐出来?!不行,我去与他说!” “师兄!”祁霄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白溪桥顿顿了脚步,还是要往外走,又听祁霄大喝一声,“白溪桥!” 白溪桥扭头直冲里屋:“臭小子喊师兄作甚!” 祁霄靠坐在床头,看着白溪桥叹气:“师兄,能让我下船两个时辰已经很多了。我本是不愿的……” “你怎的?要将师兄的好心当驴肝肺?!” “……不敢。” “那还行,否则我替师父揍你。” “下船两个时辰,是苏勤最大的妥协,也是我最大的妥协。” 白溪桥知道扭不过祁霄,他肯下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只能见好就收:“我与宗盛陪你。” 祁霄点点头。 “哦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 “方才,我在船尾看见叶淮去放鱼了。” “放鱼?” 白溪桥点头:“我说不好是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奇奇怪怪的。” 祁霄思虑片刻,问道:“……他,很在意那些鱼?” 白溪桥一听祁霄这话,猛然一拍掌:“对!对!就是这个!他在意那些鱼!虽说这几日他常与船工在一处,时不时地帮一下,却一直对所有人都很疏离,即便帮也不曾这般积极。况且,叶淮极不喜我们,倘若遇上定是扭头疾步离开的,可方才,我就在船尾,他没有找借口离开,而是亲自放鱼。” “虽然是猜测,但是我信师兄的直觉,那鱼里一定有什么古怪。” “我去捞回来?” 祁霄摇头:“不必了。静观其变吧。我们现在真真切切地在一条船上,他们不可能自己凿船,就害不到我们,再者也没理由害我。不论唐绫想做的是什么,想传递什么样的消息,既然有去,必然有回,咱们等着就是。” *** 黄昏时分,祁霄的船到了川阳湖,苏勤命船工下锚,放下一只小舟,载着祁霄和宗盛下船上岸。 原本白溪桥也是要跟着的,而祁霄不放心唐绫,令白溪桥盯紧了。虽说是在船上,除非唐绫能插翅而飞,否则也不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过叶淮放鱼的事情引起了白溪桥的警觉,祁霄以为不可大意,就留下了白溪桥。 白溪桥只能站在甲板上靠着船舷目送小舟往码头热闹处驶去。 当祁霄脚踏实地的时候终于长长缓出口气来,虽然整个人仿佛还在天旋地转中,但一下有了支撑和倚仗,心下安定许多。 “爷,我去找辆车。” “不必,”祁霄拦下宗盛,道,“陪我走走,这会儿天都暗了,咱们先去街市转转,将采买之事办了。” 船是商船,祁霄是公子,宗盛是侍卫,办采买补给的事比苏勤和虎威军要方便许多。况且是祁霄自己晕船晕得不行,必须下船走一走,采买之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苏勤正好省了好大一笔花销。虎威军军需紧张伺候不来祁霄这样的皇室贵胄,若要苏勤出钱,他可不敢把钱交给祁霄去花。 当然,苏勤肚子里的小九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不过就算不说祁霄也知道,就连宗盛和白溪桥也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祁霄双脚踏地,一步落到码头、川阳湖的地界上,第一样买的便是川阳湖最出名的柳叶青,一买就是十坛,命店小二装上了板车搁在店后,回程来取。 “爷,会不会太多了?” 祁霄一摆手:“我宁可醉死,也不想晕死。” 宗盛哑然,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对白溪桥有怨念呢?白溪桥那碎嘴,居然说祁霄晕船晕得像个醉鬼,这都三日了,祁霄竟还记仇,宗盛在心底默默为白溪桥捏把汗。 时辰已晚,街市虽然还开着,但卖蔬菜瓜果的小贩都是清早出来叫卖,过了午后便差不多卖完了,到黄昏时早已归家。 祁霄和宗盛溜了大半个街市只买到些果点、干粮、米面。 这么走了小半个时辰,祁霄越走越精神,刚下船时仿佛是个病秧子,这会儿腰背也直了,腿脚也快了,就连坏脾气都痊愈了。 “宗盛,找家酒楼,先吃饭。”祁霄东张西望了一番,看看街上的店家,十之五六的挂幡上都写杨柳湖鱼,便是川阳湖最出名的两样,柳叶青和川阳湖鱼,酒便罢了,鱼这一字都令祁霄头疼,定是不会要吃的。这么走了两条街,祁霄一瞥眼扫见小巷里还藏着一家,外头红灯笼挂着,门口立了块板子,白菜烩肉。 “就这家。” 第29章 楚王是个宽宏的好人 祁霄买的是运买瓷器的商船,粮食本就不多,新鲜的肉更是头一日就吃干净了,虎威军除了有军衔有品级的,都只能喝肉汤罢了。之后越发清淡,否则船工也不能在虎威军眼皮子底下去网鱼。白溪桥准了网鱼后,便顿顿吃鱼,祁霄简直生不如死。这会儿猛然瞧见个肉字,怎能不动心。 这家店位置略有些偏僻,门面也小,可走进巷子就能闻见肉香,祁霄心里开心便抬头瞧了一眼店招牌,叫做老万家。 进了店,里头并不大,一眼就能望尽,客人却不少,都坐满了,跑堂小二脚上生风,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用飞的,片刻后终于小跑到祁霄和宗盛面前。 “二位爷,不好意思,小店已客满,若不嫌弃,请这便挤一挤吧。” 小二根本没再祁霄和宗盛眼前站定,给他们伸手引了个方向,自己便已又走了出去,说话间就将二人带着走了。 “爷,要不换一家吧?”宗盛见那四方小桌上已坐了两个年轻汉子,粗布短打、撸着袖子露出健硕的手臂,一看就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以祁霄的身份如何能与他们同桌? 祁霄却不理:“我要吃肉。” 祁霄盯着那桌上一大盘白菜烩肉两眼放光,说着要吃肉,瞧着仿佛是要吃人的架势,宗盛哪儿敢违逆,立刻上前替祁霄拉椅子。 “小二!” “哎,稍等。”小二高声回了几句,赶忙向祁霄和宗盛问道,“二位爷想吃些什么?” 宗盛问:“店里有什么招牌菜?” “这位爷说笑,本店招牌菜自然是白菜烩肉了。” 祁霄眼睛离不开桌面上两个大汉的菜,馋的都快流口水了,瞧得两个汉子颇为尴尬。祁霄咧嘴一笑,对小二说:“一样的菜再来一份。” “得勒,二位爷稍等。”小二风风火火地小跑而去,一边扯嗓子冲后厨喊,“白菜烩肉大盘,油泼面一碗,羊汤面一碗,叫花鸡半只。” 老万家这小馆子里食客们吃得热热闹闹,祁霄闻着肉香都心情愉悦,宗盛真是许久没见祁霄笑得如此真实,一时间不知怎的竟生出些唏嘘来。 菜来的很快,没让祁霄馋太久,一口烩肉入口,咸香浓郁、烩肉爽嫩、极为可口。 “好吃。宗盛,快吃。” 祁霄自己馋肉已久,一边催促宗盛快吃,一边又夹了块烩肉送进嘴里一下一下咀嚼着,吃相极好,还透着贵气,同桌坐着的两个大汉见了不由自主地慢下了狼吞虎咽。 祁霄数日不曾好好进食,油泼面辣味冲鼻必然伤胃,他不能吃,烩肉和羊汤面皆是荤腥大油,又吃不了许多。宗盛初见这一桌菜就知道祁霄吃不了,他不想拂了祁霄难得的开心,便忍了忍,待祁霄越吃越慢了才向小二再要了碗清粥。 因着是拼桌,两个汉子打第一眼就知道祁霄和宗盛是高门中人,与自己不是一路,两人便几乎不怎么说话了。 祁霄吃得慢了便与二人攀谈起来:“二位大哥,我们是初到川阳湖,想来寻人的,不知二位大哥可知道哪儿能问消息的?” 两个汉子互看一眼,一时没立刻作答,又听祁霄道:“今日我与二位有缘同坐一桌,若二位大哥不嫌弃,便由小弟做东吧?” 二人又对了一眼,这是天上掉下了白吃的晚饭,这样好的事哪有拒绝的道理,二人憨憨一乐,片刻便打开了话匣子。 “公子要问消息,那自然是咱们飞鱼帮啊。莫说这川阳湖了,但凡靠着秦江水活的地方,便没有我飞鱼帮收不到的消息。” “飞鱼帮?可是秦江上掌管漕运的飞鱼帮?” “当然,放眼整个大陈,哪儿还有第二个飞鱼帮。公子要寻何人,同我说说,回去我便报于咱堂主。” 祁霄不需要找什么人,只能随口胡诌,还给了二人十两银子作为酬劳,又说自己要赶路,若有消息就送去启淮。 直到离开了老万家,宗盛才忍不住问道:“爷为何要使银子要他们寻个不存在的人呢?” 祁霄道:“我一直在想,若我是唐绫,要在敌国安插细作,会怎么做?叶淮又能在鱼身上做什么手脚?” 鱼雁传书?宗盛皱了皱眉,摇头不知。 祁霄回头望了一眼藏在小巷中的老万家,告诉宗盛答案:“飞鱼帮。”如果是祁霄,他就这么干,用最普通不过贩夫走卒光明正大地传递消息。 宗盛一怔,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秦江漕运至此一家,论消息灵通必是飞鱼帮无疑,最容易得到消息、传递消息,而飞鱼帮中人众且杂,也最容易掩藏身份的。 “那要不要派人来?” “不用。离开了抚州和凤林山,我们的人力不从心,就算来了飞鱼帮也是大海捞针,现在既然猜到了,将来总有应对,不着急。”祁霄轻轻垂眼,他太小看唐绫了,这个人瞧着弱不禁风,实则危险极了,他的病弱不是假象却比任何掩藏的手段更高超绝妙,他的心机藏在“真相”之下才让人猝不及防。 若是猛兽,谁都知道要躲要藏,偏偏唐绫娇艳似花、轻柔若雾,才能将最致命的毒无知无觉地送出去。唐绫甘愿来大陈做质子,恐怕是有所图谋。 而陆方尽正是比祁霄更早发觉,才会将“尘缘”留给苏勤,戴在了唐绫的身上,就是不知道唐绫会生出如何的毒来,才只能用最极端、粗暴却最有效的方式对待。 吃完了饭差不多是时辰回船上了,祁霄虽然不大乐意,脚步却一点缓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祁霄和宗盛坐着小舟往商船靠,身旁还带了三条小船,满载补给,祁霄的柳叶青就在其中,他们跑了几家酒楼,买了新鲜的菜肉水果,一筐一筐吊上船,许久不见肉的船工们瞧着都高兴,突然就觉得楚王是个宽宏的好人。 第30章 我不该道谢吗? 祁霄吃了一顿肉,愉快了两个时辰,上船之后不多久又开始晕的天旋地转,不过幸好是在川阳湖溜达了一圈,喝了晕船的汤药好歹容他睡了个好觉。 白溪桥被留在船上,没机会尝一尝老万家的白菜烩肉,一听宗盛说就心痒难耐。祁霄和宗盛并没有忘记白溪桥,从老万家包了三只叫花鸡包回来,其中一只给了苏勤,一只赏给了船工,白溪桥一人抱着一整只叫花鸡恨不得连鸡骨头都啃碎了咽下去,吃得肚圆肠满,十分惬意了。 船头的另一间屋子里就没有那么惬意的气氛了,青岚一副委屈,义愤填膺地向唐绫斥诉着祁霄:“连船工都能分食一只叫花鸡,偏是咱们这里什么都没有!整个船舱里都是叫花鸡的香气,都能从墙缝里透进咱们屋了,分明是故意欺负人!” 唐绫忍不住笑,喝了口茶,显得漫不经心。 “公子你还笑?!” “青岚,我手臂上还有伤呢,便是送一只叫花鸡来,我也只能尝个味。然后是要让我看着你吃?” “……这……这……那吃不吃是咱们的事,送不送却是关系重大!” 唐绫含笑轻轻摇头:“青岚,你往回想想自我们入陈国之后遇上的事情,生死之危、囚徒之耻,哪一样不比一只叫花鸡来得严重?你再想想他祁霄是什么人?救了我便是好人了吗?他不过是有利可图才救我的命,无事献殷勤,他若当真送来叫花鸡我反而不敢吃了。” 青岚听唐绫说完,心里更不好受,瘪了嘴、垂了头,低声道:“是青岚无用。可公子,你也不能将自己说得好像是什么牲口似得,养肥了才好杀来吃的吗?”青岚许是馋极了,说起话来越发不过脑子了。 唐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轻咳了一声,抬手敲了青岚的额角一下:“有你这么说自家公子的嘛!” “公子,青岚知错了。” 唐绫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青岚一脸忧愁,心里替唐绫不服叫屈还不够,他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什么话都不吐不快:“那个楚王实在太坏了,年纪轻轻就坏到根了,言语调戏侮辱还不够,上次明知公子受伤还让睡地板,半夜你烧得那样厉害他竟全然不知,差点要了公子半条命去!幸而天道好轮回,谁想他居然怕水晕船,到了秦江上就成了一尾死鱼,再蹦跶不起来了!” “青岚,我说了许多次,慎言。” “公子,这屋内就我们二人,你总不能去向楚王那小子告我的状吧。” 唐绫默默长叹,青岚应该不比祁霄小多少,生来天真无半点城府,祁霄却像个千年修成精的妖怪令人心惊? 唐绫不自觉地抚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他的伤已经愈合只偶尔拉扯到的时候才会隐隐作痛,每一次看见这道伤、每一次感受到疼痛,唐绫想到的都不是那一夜的凶险而是赤足站在血泊里的祁霄和他冷峻的眼神。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娇生惯养的皇子,又或是无人问津的王爷,为何会有一身武功?又怎样练成那般恍若杀神厉鬼的煞气? 唐绫不满十二岁便跟随父亲身边入军营上战场,他听过震天撼地的杀喊、看过满坑满谷的尸体,他见过无数充满杀意、怨毒、憎恨的眼睛,也见过他们死后灰白无色的绝望,却没有一双眼睛如祁霄的叫他耿耿于怀。 那一刻当唐绫望进祁霄眼里的时候,除了无尽的黑仿佛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坚毅刚强、也没有凶厉狠毒,但唐绫却清楚地感受到那无尽的黑像拥有巨大的力量,将自己狠狠拽进去,令他透不过气。 唐绫不知道那片黑色的深渊里藏着什么,只是他不断想起,忍不住去想,即便没有结果,那一眼在他心里留下的震撼久久不散,甚至愈发清晰,一再重现,像是要扎进他心里似得。唐绫像是站在了深渊旁,一边本能地警觉危险,一边又控制不住好奇下探。 *** 祁霄一觉睡醒,天色还是暗的,不知是什么时辰,船还是颠来摇去,不过似乎有所缓和,大约是外头天气不错,无风才无浪。 祁霄一起身宗盛就惊醒了:“爷?” “没事,你接着睡。”祁霄披了件外氅似乎是要出去的意思。 “爷,天还没亮,要去哪儿?” “趁着清净,船尾坐坐,不妨事,你继续睡吧。” 祁霄不让跟着,宗盛就不敢跟着,只能眼睁睁瞧着祁霄提了壶柳叶青走了出去。 船上人多,祁霄晕船晕的厉害,更要面子,自从上次在外头遇上唐绫被看了笑话,他几乎是闭门不出,趁着此刻夜深人静,他好一个人吹吹风喝喝酒。 祁霄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托着一盏小灯,伴着轻轻摇摆的水潮走到船尾甲板,搁下油灯在身侧,靠坐下来,若不是一盏小灯荧荧一方,他几乎能在黑暗里与这条船融为一体。 天上的月已不知去了哪里,正是漆黑一片,怕是不久便要黎明。 祁霄一口一口喝着酒,柳叶青清香带甜,入口下喉时生出微微的苦涩却极为温和,并不浓烈刺激,反而有醇厚的回味,无怪能成川阳湖的一绝。柳叶青温和,祁霄不自觉就多喝了些,一壶酒不多会儿就空了,天也亮了。 朝阳从东方攀山而上,清白的晨光覆着黑黝黝的山体与山雾融在一起,直到金红的云霞若飞凤展翼笼罩天地,才见朝阳像带着光火从山腹中腾跃而出。 祁霄闭上眼,感受日光带来的温度,驱散了夜间的寒气,也晒化了秦江上的水雾。 船工们一贯都起的早,天蒙蒙亮时祁霄就听见的声响,只是人还未到船尾来打扰他,他就懒得动了。此刻天已大亮,酒也喝完了,是时候回船舱里去了。 祁霄站起来,托起小灯往回走,走近到舱门口才发觉里面竟站着个人。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唐绫手里也提着灯,看来是天亮前就出来的。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之前听船工说秦江上的日出极美,便想瞧瞧,出来时发觉你在船尾坐着,怕打扰你便未敢出。”唐绫抿了抿唇,“上次,我并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祁霄听得明白,唐绫知道上次甲板上遇到,得知他晕船让他丢了颜面,所以祁霄避着他,他也不敢再贸然出现自讨没趣。 但祁霄更明白,若唐绫是真想给他留颜面、知道回避,一早就该掉头走人,船头看日出不行嘛?非得站在船舱门里等着他自己走过来。 祁霄喝了酒面色潮红,浑身散出一股子慵懒劲儿,方才日出很美,柳叶青也很好喝,他心情不错并不想与唐绫计较,于是轻轻嗯了一声,擦着身越过唐绫走入舱内。 “祁霄。”唐绫将他喊住。 祁霄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停下,人却已经回了身,与唐绫面对面。 唐绫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递到祁霄面前:“我让青岚做的糖丸,含在口中能提神醒脑,可以解晕船之症。” 祁霄或许是喝得有些多、有些醉了,平日里的嚣张和恶劣都不知忘去了哪里,伸手接过,抬眼露出笑来:“多谢。” 唐绫一时有些惊讶,他竟从祁霄脸上瞧出些温柔来。 “为何惊讶?这不是特意为我做的吗?我不该道谢吗?”祁霄笑着看唐绫,眼神有些迷离,口气仿佛就是往日里令人讨厌的祁霄,可唐绫却觉得不一样了。 “吃完了再让青岚做。” “嗯。”祁霄接受了唐绫的好意,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31章 今夜吧 祁霄起来后,宗盛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在屋里等着,见祁霄回来,手里多出来件东西,不由问道:“爷,这是什么?” “糖丸,说能治晕船,你要不要?” 宗盛摇头,他不晕船,这船上就祁霄一人晕船,显然是为祁霄准备的东西。一枚锦囊,一袋晕船药丸,谁给的不言而喻。宗盛皱起眉头:“爷,要不要验毒?” 说话间祁霄已经取了一枚送进嘴里,宗盛想拦都来不及。 “不必了,我死了你就知道有毒。” “爷……是否太信任他们了?” 糖丸并不算太甜,有蜂蜜的甜还有些花香,含在口中融进了柳叶青的醇,别有一番滋味,祁霄还挺喜欢。 “放心吧。我死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是讨好着我,说不定我能护着他些、多救他几回。”祁霄笑了笑,“再有七八日便能到启淮,元京已不远了……” 风带着船儿一路向北,到达启淮时已入秋,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祁霄突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慨,举目眺望,他仿佛可以看见恢弘的殿宇,那道在他身后紧闭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看见那条曾经像是走不完的甬道…… 祁霄愣了会儿神,身边嘈杂的人声将他拉扯回到现实里,马车已经备好,唐绫被虎威军重重包围着护送了上去。 宗盛为祁霄牵来马:“爷。” 祁霄一跃而起翻身上马,立刻又恢复成了那个不羁潇洒的公子哥:“走。” 马车内,唐绫轻轻放下窗帐,方才窗外那个人影已经策马跑到了队伍前头去了。 “公子,从启淮到元京只要三日,我们三日后便要入陈国国都了。” “害怕了?” 青岚想了想轻轻摇头,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发虚,他是蠢笨了些,却也明白元京是个龙潭虎穴,未到元京唐绫就受尽委屈,还差点没命,到了元京恐怕只会更难,他们无依无靠,就算有叶淮和星罗卫暗中策应,可毕竟也是寡不敌众的,两军阵前他青岚不怕,他周围皆是大周军将,可在陈国,他们孤立无援,仿佛羊入虎口,说不怕是假的。 怕又能怎么样呢,当初是他自己要跟来的,无论如何,唐绫在哪里,他青岚就要在哪里,就算要死,他也必须保住唐绫全须全尾! 青岚不是荀安侯府的家生子,他是唐绫在街上捡的,具体说来是从药堂门口捡的。那日唐绫上街顺路从药堂取药,遇上青岚跪在药堂门口求药,一问才知,他母亲重病已有多时,是积劳成疾,药堂已赊了半月的药给青岚,实在仁至义尽。 药堂的掌柜是个好人,瞧青岚可怜不忍驱赶,只能好言安慰,他母亲的病已入膏肓,怕只有神仙能救,掌柜爱莫能助。 唐绫坐在马车里看着青岚跪在药堂门口,额头磕在青石板上,便让小厮给他些银两,总够再买一月的汤药。唐绫的母亲生他时难缠,养下他后熬不过两日便仙去。他父亲常年在军中,唐绫仿佛是一个孤儿一般养在荀安侯府里,又从娘胎里带着病,一直很孤独。 那时候他还小,总在想,若是可以他宁可不出生,只要他的母亲能活着。他不知道能为那个他从未见过,却亏欠一生的女人做什么。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是青岚,至少他尽了心、尽了力。 过月余,唐绫再从药堂门口过,青岚竟又在,坐在台阶上,见唐绫马车来即刻跳了起来。原来,青岚的母亲没能救回来,不过几日便撒手去了。青岚是遗腹子,他爹早年投了军就再也没回来,举家上下如今只剩他一人,他无处可去便想将自己卖给唐绫,当牛做马报答他。 荀安侯府不缺下人,青岚也知道自己若能进侯府是高攀,自己跑来冲撞唐绫马车怪不要脸的,但他就想亲自给唐绫道谢磕头。 唐绫犹豫了一会儿,应了青岚将他带回了侯府,但不是做下人或跟班,而是日日来药堂给掌柜做药童。 青岚什么都不会,人也不够机灵,却能一副心思都扑在学医上头,竟比入药堂早了几年的师兄学的都快,不过几年,掌柜的就敢让他出来给人看诊了,渐渐地还得了个小神医的名头。 青岚的一切都是唐绫给的,所以他活着便是为了唐绫,只为了唐绫。 “公子,无论如何,青岚一定会护你周全。” 唐绫回过脸,冲青岚温柔一笑:“我知道。”这两年青岚每陪唐绫出征,都会说这句话,所以唐绫在军营多年现在还能这般皮白肤嫩全赖青岚的悉心照料,虽然大部分时间唐绫都在嫌弃他啰嗦。 车轮滚动、马车颠簸,车厢里唐绫密目斜卧,自有闲适的气度,而青岚时不时偷瞄着唐绫,心里满是忐忑与不安,他忍不住掀开窗帘向外张望,马车旁有虎威军的兵士行在侧,抬头看向青岚,青岚便缩了脑袋回来。 “怎么了?”唐绫睁眼问向青岚。 “公子,这都到了启淮了,也算是陈国皇帝天子脚下,他们怎么还锁着你,难道真要你带着镣铐入元京吗?太欺负人了!侯爷如何能舍得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被青岚这么一问,唐绫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尘缘”,无奈浅笑:“我竟都习惯了。不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给我解开的。” “很快?是多快?” 唐绫笑起来:“今夜吧。” “啊?”青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启淮到元京确实还需三日,但我们明日就会进入五都府的地界,元京居中,也有中都之称,五都府的辖地与其他州府不同,由大陈国主和内阁直辖,常年驻军,真正是京畿重地,明日我们便是进入了大陈的心脏,自会有礼部使者来迎,苏勤不敢再锁我。” 青岚听着唐绫的话,本该能有些轻松和高兴,可不知为何,他从唐绫的语态中找不到任何轻快,反而是越发沉重。 唐绫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青岚,一会儿到了驿站,你将糖丸的方子和制法都写给我。” “公子要那方子做甚?不是还要给那小子送去吧?” 唐绫瞥了青岚一眼。 青岚闭了嘴,咽下口中未说完的话,祁霄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公子如此上心?虽说祁霄是与他们有恩,但那人实在惹人生厌,青岚不想搭理,若有机会报恩,青岚也是会豁出命去还这份恩情的,但一些糖丸、一张方子能算得了什么?唐绫若去了,少不了又要受他闲气,凭什么?! “公子我都使唤不动你了?” “……我写……” 第32章 来日必有还报 从启淮往元京的官道非常宽阔平整,虎威军大摇大摆地走过,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来来往往的客商都会自动停车于路旁、让道出来等虎威军过去,他们像是游街一般走着,速度居然比之前赶路时慢了许多,太阳快落山时才入住了驿馆。 启淮的驿馆非常大,光厨房就有三个,日夜都有轮值随时都可以烧火做饭,一行人抵达时里头早都准备妥当。 祁霄在船上晕了半个月,终于能好好睡一觉,简直恨不得连沐浴梳洗都省了,驿馆馆丞思虑周全、安排妥当,祁霄一进门浴桶和热水就随之而来,祁霄一笑没理由拒绝。 房门一闭,屋内的水汽便徐徐散开,水中似乎放了香豆,带着一缕甜味。祁霄伸手解开衣带,腰间的环佩和一枚锦囊一并摘了下来,他将环佩与腰带搁在一旁,却握着锦囊在掌中。 青岚的糖丸对晕船之症确实有效,虽不是真能让祁霄丝毫感觉不到难受,但含过一枚之后就没有再头昏脑涨到吃什么都吐了,他能少量进食后整个人的气色便慢慢好起来,真是救回了他半条命。 唐绫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感恩答谢而已吗? 糖丸还剩了两颗,锦囊已空落落的没了分量,祁霄窝在澡盆里,一条胳膊伸在外头,手里拿着锦囊,看了许久,放下了又捡起来,反反复复。 其实他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唐绫如何与他毫无干系,他已经达成目的顺利回元京,唐绫便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可能会成为隐患,敬而远之才是道理,可不知怎么祁霄心里竟有些放不下,说不清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好像有些可惜,但为何可惜呢?可惜什么呢? 祁霄想得有些烦了,甩手一扔,将锦囊抛进他的一堆衣物内,扭头就仿佛忘了,洗漱干净往床上一倒,再睁眼已是翌日清晨了。 祁霄睡了个好觉,大早起来神清气爽,换了一身锦缎细裁,越发贵气凌人。 房门打开,站在门外的不是宗盛,也不是白溪桥,而是唐绫。 “唐公子真早啊。”祁霄伸了个懒腰,与唐绫打了个极为随意的招呼。 唐绫的屋子就被安排在祁霄隔壁,他这段日子不是养病就是养伤,整日窝在房中、躺在榻上,早就腻烦了,好不容易除出去镣铐,恢复了自由,天还未亮就起了,一直站在回廊上一个人发呆,倒真不是为了等祁霄。 唐绫听见祁霄房门打开的声音,回过身来脸上本是带着一抹浅笑的,但祁霄张口称他一声“唐公子”,唐绫的笑便不由凝住了。 祁霄喊过他“小侯爷”、“子绎”,这个时候称一声“唐公子”,泾渭分明的意味不言而喻。 “王爷。”唐绫维持着淡笑,拱手一揖。 “尘缘”的钥匙一直都在苏勤手里,阴阳两枚鱼符并不是假话,但两枚都在苏勤手里,并非陆方尽带走了一半。祁霄随口骗唐绫的。他们人都到了启淮,马上要进入五都府,礼部会来迎,总不能再锁着唐绫。唐绫突然解开了尘缘,还是让祁霄一时没反应过来。 脱去了沉重的“尘缘”,唐绫一袭薄衫软锦显得更“轻”了,不是轻巧轻松,而是轻飘飘的,仿佛云雾,带着虚妄而不实的感觉,像镜花水月,看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尘缘”好像是正应了它富有禅机的名字,将唐绫这位好似随时能羽化飞升的仙拴住拽进了尘世间,困着。而尘缘一解,他便能御风而行了。 祁霄微微偏了偏头,轻笑一声,摆了摆手:“唐公子客气。” “王爷气色不错,想来昨夜睡得极好。” 祁霄嘿嘿干笑了两声,他们二人面对面着实尴尬,根本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扭头回房间里去又太过刻意,仿佛是他怕了唐绫。 唐绫扶着栏杆,眺望北面,轻声说:“我曾经读过一本古籍,叫山川志,记录了百年前八国各地的风物,其中有一篇提及陈山上白桦树林,秋时叶黄似霞、冬时皑皑若雪,不知今日我们路上能否瞧得见?” 百年前八国之乱,陈国始祖皇帝就是在陈山上胜了生死一战,而得以建国,是以定国号为陈。陈山就在启淮通往元京的路上,不过官道在山脚下,他们不用翻山越岭。 祁霄低眉一笑:“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风貌,也未读过山川志,让唐公子见笑。” 祁霄的生日在五月春时,他十周岁生日刚过就被封王送出元京,那时候他虽是个孩子,却什么都明白,知道或许终此一生都没有再回来的可能,哪里有心思看一看沿途风景?就算有,那时的白桦树林还是枝上新芽稀疏零碎,又何来美景? 而在他十岁之前,他生在皇宫大内,长在皇宫大内,连宫墙都没越出过两道,更不可能有机会来陈山瞧风景了。 这样一想,他短短的人生里,前一半是囚徒,后一半是流徙。既可怜又可笑。 “今次或许能瞧见吧。”唐绫笑说,“我听馆丞说,能瞧见的。” 祁霄看了眼唐绫,又顺着他的目光往出去,被楼阁檐瓦遮蔽的远处,好像正是那片白桦树林。 “或许吧。”祁霄低低应了一声,旋身整备回去,他原本心情不错,真难为唐绫三两句话竟能让他心里的积郁像涨潮似得往外冒,唐绫实在像是故意给他找不愉快似得。在雍城时,难道不是祁霄每每一句话堵得唐绫憋闷吗?如今是报复呢。 “王爷。”唐绫喊住祁霄,又恭恭敬敬地抬手弓背揖下去。 “做什么?” 唐绫顿了顿才缓缓直起身,浅浅一笑:“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有还报。” 祁霄一挑眉:“行吧,记得还命来。” 说罢祁霄头也不回的走了,却听身后传了一个清淡的声音:“好。” 第33章 国都元京 出启淮便要入五都府地界,祁霄一行人到了启淮界碑处就停了,按大陈律法,五都府地界是不允许各地方驻军踏足一步的,所以虎威军只能止步于此,大部队必须就此折返,唯有受皇命谕诏的将领可入。 原本浩浩荡荡的人马,一下子就只剩苏勤一人一马,祁霄和他的亲卫,还有马车上唐绫、青岚和车夫叶淮。 礼部郎中季明堂与五都府参将宋黎率人来迎,再由他们一路护送入元京。 一番客套之后,祁霄和唐绫再次出发行在陈山山脚下的官道上。 唐绫掀开窗帘,向外张望,路旁的白桦树站得笔直,叶还未黄,白绿之间难寻秋意,不禁让人有些失望。唐绫刚想搁下帘子,却见祁霄的马停在路旁,马背上的人正抬着头眺望山峦,像是在找什么。 唐绫扶着窗棂,一直看着祁霄,心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划过,像晴天屋檐下滑落的一滴雨,本是不该不可能,却让人难以忽略,不由去看天色,怕随时风起、随时雨骤。 祁霄什么都没看到,山林罢了,白桦树罢了,何处稀奇,他竟停马细看,真是不知所谓。祁霄双腿轻夹马腹,牵缰驾马赶回宗盛和白溪桥身边。 “公子。” 祁霄都跑远了,唐绫还在望着,人影都瞧不见,他却好像失了神,突然被青岚一声喊了回来。 “嗯?” “公子你在想什么?” 唐绫低了低眼,低声道:“想昨天夜里的事。” “密函?” 昨天在驿馆中,有人在送给唐绫的菜碟里藏了一枚白丸,内里藏着一片薄纸,是星罗卫的回信,元京无动,袁州知府暴毙。 死人的嘴最为牢靠,唐绫遇刺之事恐怕轻易差不清楚,就算能查清楚,陈齐也会选择闭目塞听,而唐绫入陈为质,处境堪忧,更不能轻举妄动。 唐绫沉吟片刻:“现在没了虎威军在身侧,叶淮行动起来该方便许多。” “可那小子还有他的亲卫还在,就怕他们碍手碍脚的。” 唐绫摇头:“他不会再管我们的。而且叶淮不也说已经没人监视他了嘛。”今早祁霄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他现在恨不得根本不认识唐绫。但唐绫不得不小心行事,否则随时都有杀身之祸。 “公子要如何做?” “先等等,到了元京再说。”既然不能轻举妄动,那就不着急。 *** 大陈,国都元京。 两百多年前,粱国昌盛一时,一连出了好几位骄奢淫逸的皇帝,不仅将皇宫越修越大,地方不够了就扩建,造西行宫、琅嬛别宫、登仙楼,还将元京一扩再扩,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城,有天都之称。 可也正因为奢靡之风延绵数代,粱昱开凿运河仿佛是在往秦江里撒银子,令梁国不堪重负,晋国举兵来袭时,粱如累卵不堪一击,而整座元京被付之一炬,恢弘壮丽不复存在,即使时过两百多年,大陈立国近百年依然无法修复往昔十之五六。 有人叹可惜,也有人说烧的好,当年的一切仿佛昨夜的雨,只留下屋檐还未晒透的水滴和地上潮湿的泥泞,曾经存在的痕迹无论如何不是原本的模样,也叫人无法想象。 当祁霄第二次站在西阳门外时,好像感觉城墙变矮了些,当年看时仿佛高耸入云,而今也不过如此,是比雍城的城墙高且厚,但已拦不住他祁霄来去。 马车停下,唐绫不必下车,就坐在车里抬眼望向巍立的城楼和城楼上一尊尊宛若石刻铁铸的守城兵士,一道城门的威慑之力堪比万数之众的虎威军列阵太华江畔。人若蝼蚁,生难死易,国如夏花,兴一时败一瞬,而这座城,屹立数百年,经历无数兴衰、大火烧尽了繁华,而城楼如旧,那场火仿佛只是在它身上撒了一层灰,拂一拂便罢了。 唐绫不自知地沉了口气,他终于到了,大陈国都,元京城。 各国之间互换质子是八国时代的常事,可自大陈建国以来却从未有过,并无先例可循,陈国皇帝的诏书里封唐绫一个“宿卫郎”,可陈国本没有宿卫郎这么个官,礼部的大人们只能硬着头皮按别国使臣的礼节迎待唐绫,一入元京就将唐绫安置在了同会馆,也就是琅嬛别宫的旧址。 早在唐绫入陈的两个月前,周的使节为议和而随着陆方尽来到了元京,经过了半月的协商会谈之后,才传书回周,定下以唐绫为质入陈的条件,才有了如今。而这些使节现仍在元京城内,也都住在同会馆中。 只不过令唐绫万万没想到的是,本该与他在城门口就分道扬镳的祁霄居然一路都跟着,还就这么一路跟进了同会馆,大摇大摆地就住下了。 青岚憋不住,开口直问了接待他们的礼部侍郎季明堂:“季大人,楚王贵为皇子、王爷,何故与我们同住馆内?” 季明堂道:“楚王虽为皇子,却已赐王授爵,在元京并无产业田宅,按陈国律,藩王入京与外臣同待,便可暂住同会馆内。同会馆有东西两个跨院,唐公子与使节具在西侧华溪别苑。”其实不仅是封了王的皇子回元京,就是每年各地州府的官员入京,若无去处,都会住进这同会馆,简而言之同会馆就是元京城的驿馆,只不过豪华宽敞得多得多。 青岚心里悄默默地松了口气,一东一西两不相干,还好还好,若又要住隔壁,青岚夜里都不能睡踏实了。 第34章 嫁祸于齐 同会馆从外面瞧好像就是普通的高门大院并无特别,入内才发觉其中非常的大,从大门走到华溪别院竟用了一炷香,自入陈国,唐绫就再没走过这么多路,一路上亭台楼阁、回廊曲桥皆是皇宫大内的规格,雕梁画柱美轮美奂,简直是将前粱的绯靡奢侈保留了下来,据传当年的琅嬛别宫宛若人间仙境、可比瑶池天宫,可惜烧得只剩残垣断壁,陈建国后花费十数年修缮才有如今的同会馆,恐怕最多是个画虎若猫,可即便如此,用这样的地方招到使臣,颇有些示威的意思了。 “唐公子舟车劳顿,下官便不再叨扰。”季明堂将唐绫送入华溪别院,就在院门口向他们告辞。 “季大人辛苦,请慢走。” 入得华溪别院,见到周国出使陈的自己人,青岚长长送出一口气:“公子,我们可算到了。” 唐绫心里仍不轻松,面上却是笑了笑,于青岚道:“你先去收拾一番,我与黄大人要议事。” 唐绫口中的黄大人正是大周出使陈国的使节、枢密院参事黄泽献。黄泽献喜好美食,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格外富态,加之他个头不高,便更显得圆润。 黄泽献知唐绫今日到,一大早就在同会馆外迎接,方才季明堂在时,他只跟在一旁,除了三两句寒暄的客套话,便再没有说什么。 青岚被唐绫支开,黄泽献将唐绫引入自己屋中,将门一合,转身回来给唐绫施了个大礼:“公子。” “黄大人这是做什么?”唐绫忙伸手将人扶起。 “是我等无用,才令公子入险局,我等对不起大周,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侯爷!” 黄泽献在枢密院多年,也是跟在荀安侯身边的旧人,说句套近乎的话,他就是看着唐绫长大的。来陈之前,他就知道此行不易,陈既然在太华江得胜,必不会善了,割地赔款之类他们心中有数,尽力斡旋便是,可怎想陈皇帝竟向大周要质子!小皇子才刚满两岁,陛下又还年轻,这条毒计分明就是冲着荀安侯来的。 太华江兵败,荀安侯本就要受万人唾骂,若再失了皇家体面,送皇子出陈,更要让陛下恨死荀安侯,就算今次乱能平,将来也不能一条心,大周内政不稳,陈更有可乘之机,若离间计成,荀安侯或被陛下诛杀、或被逼造反,无论怎样,大周都将倾覆! 荀安侯左右为难,在书房枯坐一夜,翌日上朝,自请以自己的儿子唐绫为质,代皇子入陈。 唐绫是荀安侯亲儿子,捏着唐绫就如同捏住了荀安侯,捏住了太华江畔大周驻军,可比尚在襁褓中的皇子有用的多,何况唐绫才智心计卓绝,是陈国大患,如今能不费一兵一卒将唐绫囚在元京,简直不能更妙。 “黄大人,黄叔叔,我爹做此安排便是心中有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并没有输。” 黄泽献明白唐绫的意思,可还是难忍心中不安和愧疚,他只觉得自己无能。 “公子,我们听闻你一入陈便一再遇险,都快急疯了,幸好你没事。” “多亏贵人相助。”唐绫笑了笑,想起祁霄当日在雍城长街上突然出现的样子,颇有些画本子里描绘天神临世的戏剧效果,夸张刻意至极。 “那楚王究竟……?我打听过,楚王六年前就已离京,生母琳贵人并不算得宠,亦无母族家世背景,是陈皇帝诸多皇子中不起眼的……” “楚王既然回来了,咱们且看就是了。”唐绫打断了黄泽献对祁霄的探究,转而问起了别的,“黄大人,如今元京中情势如何?” “之前公子要我们留意西边,并未发现陈国有向西调军的意思,陆方尽仍在元京,成日里花天酒地,也没有回临江府的意思,倒是细查之下发觉袁州府的知府突然暴毙,死因不详,新任知府人选尚未定下。”黄泽献反问,“公子何故问起袁州府之事?” 唐绫喝了口茶,将杯盏缓缓搁下,尾指轻轻点在案上,说道:“虎口峡想杀我的,是齐国派来的,该是占事处的刺客。” 黄泽献一愣,却不太惊讶,齐国的刺客说得通,要杀唐绫若不是占事处养的杀手,恐怕不可能成事,也不能在事败后服毒,一点线索不留。 “公子,除了占事处,天策营也有嫌疑。” 自百年前八国天下之争,各国之间互相安插细作杀手就是常事,经过这百多年,陈、周、齐都有各自的机要转为暗中行事,陈国有玄机、天策二营,齐国占事处,周国星罗卫和都事府,大家心知肚明,暗中较劲,是三国之间隐藏着的另一片战场。 唐绫点头:“第二次在蓝泉,我猜便是天策营。” 黄泽献皱起眉头,说道:“齐国不希望我大周和陈休战,最好我们一直斗下去,两败俱伤,在陈国境内刺杀公子是最好的办法。可陈皇帝既然答应以公子为质,好来威胁侯爷,又为何要杀了公子,激怒了侯爷和大周,再起兵祸与陈有什么好处?” “嫁祸于齐。”简单四个字,唐绫点破其中关键所在,占事处能行刺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唐绫若死了,便是齐国所为,与陈毫无干系。 黄泽献心头一紧、额间不由冒汗:“公子如何能断?” 无论是齐还是陈,唐绫的论断都可能再次引来战乱,又将是万万人热血流成河、白骨积成山,并不是说说而已,不是可以凭空妄论之罪。 “如你所言,陈一开始没有伤害我的理由。虎口峡出事后,我探过楚王的口风,可以确认就是齐国所为。当时抵达雍城之后,楚王留我在王府养伤,期间苏勤只夙夜值守在外,却不逼我赶路,必然是详细查过而且有了确认。”唐绫略作停顿,似乎在回想什么,幽幽说道,“第二次在蓝泉镇驿站,所用兵刃与虎口峡的那伙人截然不同。楚王擒住那人时削断了他一条手臂,后来青岚有去给他治过伤,我让青岚试过,那人不识赤几草,一闻就皱眉,决不是齐国人。” 齐国多山林,赤几草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味辛烈,煮后还有腥臭,可却是驱毒虫毒物、治湿毒风邪的良药,齐国人家家都用赤几草晒干了挂在梁上驱蛇虫,无人不识、无人不知。 黄泽献点头,以唐绫所说,基本可以确认蓝泉镇驿站里的刺客身份,只是,此事他们说不得,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第35章 随便逛逛 “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祁霄住进了同会馆的东跨院里一个单独的院落,仰熙斋,将东西收拾了一下,祁霄换了身衣衫就要出门。 “随便逛逛啊。”祁霄笑起来,“宗盛,你是元京人吧?” 宗盛点头。五都府每年都会选一批家世清白的贫家孩子入营受训,这些孩子里的佼佼者则有机会被选入玄机、天策二营,或为皇子侍从,伴皇子读书习武,宗盛便是其中之一。 “带我逛逛吧,我还从没见识过真正的元京呢。” 宗盛想点头,却面露难色:“从进城门一路到同会馆,我见街景熟悉却与记忆中多有不同,只怕元京变化许多,我已认不得路。” “我记得你是六岁入营的吧?” “嗯。”五都府选出来的孩子一旦入营便与亲人再不能有联系,也不能出营,这样算一算宗盛也有十五年没在元京的大街上行走了。 “想家里人吗?要不咱们去找找看吧?你现在已不归五都府管,不算坏规矩。” 宗盛摇头:“我父母早已不在,姑母养不起我才会送我入五都府。我若回去,只怕姑母心里难受,还是不要了。” 祁霄轻轻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宗盛平日话少,却不是冷心无情的人,只是年少时经历的太多太苦,才成了现在这副性子,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同会馆东西两跨院各自都有偏门可供出入,二人说话间已走了出来,元京大街上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祁霄的心情不错,只想着若能骑马便会更好。 “爷,我们去哪儿?”宗盛站在路口又问了一遍,元京城大的很,随意逛逛可就更不知要逛到哪里去了,他们不骑马、不坐轿、不驾车,说不定逛到明日天明都逛不回来了。 “去……哪儿热闹去哪儿。” “哪儿?”元京城里还有不热闹的地方吗? “东西二市,哪一处酒肆乐坊最多?” “啊?”宗盛一愣,祁霄在雍城时常出入那些地方,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为了他放荡不羁的王爷名头,他总得走个过场,可宗盛却没想到,入元京还不到两个时辰,怎么祁霄又要那些地方钻? “啊什么啊?带路。” 酒肆乐坊东西二市都有,而且还都不少,只不过,西市人口复杂,鱼龙混杂,东市靠近皇宫,附近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教坊司便也在东市,距离同会馆亦不远。宗盛想了半刻,还是领着祁霄去了东市。宗盛家境贫寒,自幼所住的平昌坊在元京城的西南角,其实从未来过东市,只是知道个大概位置罢了。 “爷刚刚回京,若是出现在西市恐怕与身份有损……” 祁霄听着宗盛话中的意思还怕他名声不好,不禁发笑:“不必想这么许多,我记得陆方尽提过绾琴斋,是在东市吧?就去东市。” 幸好祁霄也不是真的需要宗盛领路,元京他没走过,地图却看过,大街小巷他记得清楚,真正自己走过的时候却又看什么都新鲜。 “爷……”宗盛压低了声音问,“爷要见陆大将军?” 祁霄一挑眉:“我们只是闲逛。” “是。”宗盛低头,心知说错了话,祁霄与陆方尽相熟之事是秘密,一旦让人知晓他和陆方尽都有大祸。 *** 绾琴斋在元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赖头牌七月姑娘赢了三年一度的花魁选秀,一时间声名大噪,从此后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这位七月姑娘不仅艳名远扬,才名亦是很大,元京城盛传七月姑娘精善琴曲,琴音绕梁堪比天籁之音,闻者皆为之迷醉、久久不能忘怀,为听七月姑娘一曲,不少人日日在绾琴斋候着。 祁霄和宗盛见时间尚早便在东市瞎逛,玉石铺子、字画坊、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各色皆有,附庸风雅的实不在少数,往来客商也多豪爽,祁霄走在人群里反倒不见突兀出挑。 天色渐暗,祁霄带着宗盛踏入绾琴斋,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主厅宽大,其中设一扇形水台,姑娘们裸足而舞,仿佛若仙。 小二引着祁霄入内:“这位公子面生,头一次来我们绾琴斋吧?” “是,方入元京便听闻七月姑娘才名,想一睹芳容。” 小二会心一笑,来绾琴斋的男人十之有九都是冲着七月姑娘来的,点头应道:“公子里面请。” 小二带着祁霄穿过主厅走入内院,没想到越往内人还更多了,拾阶而上,不远便能瞧见回廊尽头有另一处楼阁,是个更为巨大的扇形,穿过了门洞才看清楚,那是一整座两层的环形筒楼,中庭便是舞台,而看座之间皆有隔断互不打扰。 祁霄一路跟着小二走入,每一个隔间外皆有挂牌,有一些上面已写了名字,想来是为贵客留的座,其中便有陆方尽的名字。 祁霄停住脚步,向小二要了陆方尽隔壁的一间,刚坐定,连茶都还未上,隔壁的隔间便也进了人。 “七爷,这间……” “陆方尽定的,牌上写的明明白白,我瞧得见,我就在这里等他。” “这……” “怎么,要赶我?”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七爷您稍坐,小的这就给您上茶点。” 祁霄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声音,给宗盛使了个眼色,宗盛一点头,出去探了探情况,不多会儿端着茶就回来了。 宗盛小声低在祁霄身旁说道:“外面有人值守,我不敢靠得太近,看腰牌,是七皇子的人。” “老七吗?难怪听声音还挺年轻。”祁霄喝了口茶,笑逐颜开,没想到刚来就有好戏看。 七皇子祁霆比祁霄年长两岁,与六皇子一母同胞,生母昭妃有母族公孙氏的支持,是如今朝堂唯一能与皇后秦氏分庭抗礼的力量。两年前,六皇子吃了秦氏的闷亏,被贬去戍边,如今秦氏和公孙家更是水深火热,打得不可开交。 入夜时分,绾琴斋中灯火如昼,舞乐起,祁霄将茶换了酒,斜靠在榻上,真像是来乐坊中一掷千金的豪客,只有宗盛知晓,祁霄的全副心思都在隔壁。 “你怎么在这里?” 第36章 看戏 “哟,五哥,你怎的也来了?” “我与陆大将军有约,自然是来赴约的。老七你走错地方了吧?” “没错没错,我也与陆大将军有约。” 祁霄闷笑一声,原来是冤家路窄。五皇子祁雳,皇后秦氏嫡出之子。他会亲自出现在这绾琴斋中,看来是对陆方尽势在必得了。 “你与陆大将军有约?” “怎么,只需五哥你约陆大将军?” “哼,行啊,咱们兄弟二人也许久不曾好好聊聊了,就趁今日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都赖着不肯走,僵持不下,便只能两人同坐,可惜这二人之间无甚兄弟情深,也实在演不来,只能干瞪眼。 祁霄在隔壁都能感受到他们二人之间像夹着一层两丈厚的冰,实非一日之寒。 祁霄喝着酒听着曲,就等陆方尽人来,好戏便能开锣,可左等右等,陆方尽却迟迟未来,底下的歌舞一茬一茬地换,祁霄都快等睡着了,隔壁那二位爷也是一言不发,恐怕比他难受煎熬得多。 忽然祁霄的隔间里鬼鬼祟祟偷摸进来个人,此人身形高大,一走进来就仿佛将隔间挤了个满满当当,那人耳朵凑到屏风隔断处听了一下,慢慢缓出口气,一回眼才瞧见祁霄压着笑看他。 陆方尽见是祁霄不由一怔:“你?” 祁霄一点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陆方尽一点头,盘腿坐下,让祁霄给他倒酒,一口饮尽。 祁霄眼光瞟向隔壁,以眼神问陆方尽:你不过去? 陆方尽无声大叹,将祁霄手中酒盏一把夺过,连他那杯一起喝了。 祁霄憋笑,再给他倒酒。 台上锣鼓声起,唱一出长亭歌。唱词中所述,商家有女入宫选秀,因姿颜倾城为两位皇子所爱…… 听着唱词,祁霄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方尽一眼,低语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陆方尽如今便是那容貌出众的秀女,招蜂引蝶惹得两位皇子紧随其后。 “你当我愿意?你们姓祁的就不能放过我?可烦死我了。”陆方尽愁眉不展,张口就是大不敬的言语。 祁霄差点憋不住要大笑出声:“我瞧你气色不错,如今养的肤白皮嫩,挺好的呀。” 陆方尽常年不是在军营就是在沙场,人晒得黝黑如炭,习惯了面容严肃,一皱眉更显得凶煞,就算在元京养的不错,也决不能瞧出“肤白皮嫩”这四个字来。 陆方尽大长腿一脚踹过来,真差点要将祁霄踹到地上去,幸亏祁霄躲得快。 戏台上还在唱着,两位皇子一能文一能武,皆受皇帝信重,却因商氏女而起嫌隙,皇帝勃然大怒,要赐死商氏女…… 祁霄轻笑起来,这唱词倒是应景,陆方尽越发气恼:“真是太难了,比打仗都难!”他可不就是腹背受敌、左右为难嘛。 “你选一个便就不难了。” 见祁霄还在拿他开玩笑,陆方尽恨得牙痒,重掷酒盏,长身而起,出了隔间往隔壁去了。 宗盛愣了愣,只听祁霄说道:“看戏。” 唱词说道,商氏女本有青梅竹马,却不能违抗皇命连累家人,不得不入京选秀,原想将选秀蒙混过去便能归家,岂料一首家乡小调得了二位皇子的青眼,二位皇子攀比着送商氏女礼物,商氏女却知此些恩情她无福消受,惶惶不得终日…… “哟,下臣参见五殿下、七殿下。” “陆大将军免礼。” “陆大将军平身。” “二位殿下相约必有要事相商,下臣莽撞,还请二位殿下恕罪,下臣这就告辞。” “哎哎,陆大将军,我可是特意在此恭候。” “陆大将军难道忘了与我之约?” “啊?我约的?二位殿下具是在此等我?下臣何德何能令二位殿下久候,实属该死!” “陆大将军快请起、快请起!” “下臣之罪,下臣自罚三杯!” 祁霄看着台上一台戏,听着隔壁陆方尽左右逢源,真真是好戏连台。 “陆大将军,今日是我冒昧前来,却不知晓你竟与五哥有约在先了?” “额……七殿下误会,下臣久闻七月姑娘美名却始终不得见,只好舔着脸来借五殿下的光,希望能一窥七月姑娘真容,一听七月姑娘的琴曲。实在令七殿下见笑了。” “哦?原来是五哥与七月姑娘有情谊,那今日皇弟也想沾一沾五哥的光了。” “情谊谈不上,不过是绾琴斋的东主卖我一点薄面罢了。” 陆方尽大笑:“那不若这就将七月姑娘请来吧?” “不着急,今夜七月姑娘会上台,陆大将军且耐心稍候。正好,上次我与陆大将军所提之事,不知陆大将军考虑的如何了?” “五哥说的是何事?陆大将军面有难色,怕是什么难事吧?不若说不出来,皇弟也帮着参详参详呀。” “此事与七弟并无关系。” “五哥与陆大将军商讨之事定然是国事,既然是国事,又怎能与皇弟无关呢?” 祁霄听着老五老七互不相让,陆方尽周旋在二人之间颇为辛苦,压不住嘴角扬起偷偷发笑,老五老七的心思举朝谁人不知?陆方尽如今正得皇恩盛宠,手掌一方兵权,他们两个想要得太子之位,陆方尽都是最重要的助力之一,他常年驻守临江府,与诸位皇子都无甚交情,难得今次回京逗留的时间长,他们还不乘机拉拢,更待何时? 突然一阵接连的巨响将台上台下的好戏都打断了,祁霄也不禁好奇地循声张望,斜对面的隔间里似乎打了起来,呵斥、尖叫、器皿碎裂各种声音响做一团。 五皇子祁雳走出了隔间,吩咐手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祁霄目力甚佳,从一团乱糟糟里轻易认出了一个人影来,不禁皱了眉头,他怎么走到哪里都非得出点事呢? 那头隔间里的动静越闹越大,人群渐渐围聚过去,打架的戏可比长亭歌好看多了。不多会儿五皇子祁雳的随从回来,说道:“禀殿下,是赵公子喝多了。” “赵公子?哪个赵公子?赵祎那小子?” “正是。” 第37章 唱的哪一出 赵祎乃是吏部尚书赵连海的长子,元京城中出了名的“混蛋”,不学无术就罢了,偏喜欢仗势欺人,最可恨他爹吏部尚书赵连海位高权重,早年娶了长公主,有个驸马身份,而赵连海此人官名甚佳,每每遭人弹劾都是因为这个儿子,若不是因为赵祎,赵连海早都该封爵了。但不管赵祎如何闹腾,他都是长公主的儿子,除了陛下连他亲爹都管他不住。 五皇子祁雳、七皇子祁霆,两个皇子一听是赵祎闹事,互看一眼都沉默了,这事他们管不得。朝中大臣不是皇后秦氏的门人,就是与公孙氏有故,少数几个居中不党的人中便有赵连海,他官居要职,秦氏和公孙氏招揽不了又动他不得,有机会便想巴结,可赵连海是块比陆方尽还难啃的骨头,真是十年如一得坚如磐石,让秦氏和公孙氏都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赵祎闹事,别说拦了,祁雳和祁霆不上去帮忙就是顾及皇家脸面了。 祁霄默默看着,眼见唐绫被人一把抓住,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拉走,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挠了挠鬓角,还是闲事莫理,毕竟隔壁就是自己两位皇兄,闹开了更不好收场。再说唐绫身边有叶淮,没他什么事。 祁霄正想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人就从隔间里被飞掷出来,跌到了戏台上,紧接便是叶淮纵身跃出,手里还提着剑,又引来尖叫嚎喊一片。 “糟!”祁霄暗骂一声,这回可真是没法收场了。 果不其然,赵祎挨了打,隔壁两位就坐不住了,各自手下都拥上了戏台上,与叶淮动起手来。原本叶淮只是为了救唐绫,将人打一顿便罢了,谁曾想突然冒出来好几个护卫将他围住,二话不说便向他拔剑,这一下他不出剑便是个死了。 “爷,怎么办?”宗盛也看着呢,这全乱套了。 祁霄叹了一声,怎么办?打都打起来了,再不用多久京畿都护府的人就该到了。 就这档口,陆方尽突然冲了出来,将叶淮与二位皇子的护卫分开。 “都住手!” 祁霄扶额,这戏台上可太热闹了,他都没眼看下去。 “宗盛。” “爷?” “你去告诉唐绫和青岚现在立刻走,叶淮不会有事。” “嗯?”宗盛一愣,他方才以为祁霄不会管这事的。 “快去,等京畿都护府的人来了,谁都走不了。” “是。” “等等,你还是亲自将他们送回同会馆,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 宗盛领命一闪身人就不见了。 祁霄大叹一声,站在隔间里遥看戏台上分站两边的叶淮和护卫,陆方尽居中,那位赵祎赵公子还趴在地上,似乎是被叶淮打断了腿,正满地打滚得嗷嗷乱叫。 陆方尽一瞪眼,向护卫们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抬赵公子去看大夫?!” 护卫们还愣着,纷纷回头望自己的主子。 难得五皇子祁雳和七皇子祁霆意见一致,异口同声:“快扶赵公子看大夫!” 护卫们七手八脚地将赵祎抬走,叶淮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一回身才发觉唐绫不见了,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几步冲向赵祎又要拔剑。 “等等!我家公子呢!” 祁霄扬声道:“已经走了。” 叶淮循声望过来,见是祁霄不禁愣住了。不仅是叶淮,连陆方尽都怔了怔,怎么还有祁霄什么事? 陆方尽反应极快,忙驱赶护卫们:“快啊!请大夫啊!” 护卫们行动迅速,终于将挣扎着的赵祎抬走了。 叶淮不再管赵祎,脚踏栏杆飞身跃入祁霄的隔间里:“我家公子呢?!” “走了走了!有宗盛护着,不会有事。” 叶淮皱眉,一时不知该不该信祁霄的话。 祁霄叹了一声:“你能不能念着我点好?怎么说我救你家公子、救你都不止一两次了吧?” 叶淮的眉心略微松开些,祁霄确实从未伤害过唐绫,虽然他出言戏辱过唐绫,但比起赵祎那种混蛋,着实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你也快走吧,趁着京畿都护府的人没来。不然你家公子又得被拿入狱了。”祁霄没时间跟叶淮多解释,“快走!回去问宗盛。竟会闯祸。” 叶淮不再犹豫,拔腿就跑,他身手极佳,飞檐走壁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祁霄再回看戏台,戏台上的人也都瞧着他,不仅戏台上,他隔间门口还站了两位贵人。 祁霄忍不住轻笑一声,他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原本是来看戏的,突然自己倒成了戏台上给人唱戏的了。当真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给五哥、七哥请安,经年未见,不知皇兄近来可安好?”祁霄恭敬得很,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 祁雳和祁霆互望一眼,这……又是唱哪一出? “你……祁霄?”还是七皇子祁霆先将祁霄认了出来。他们年纪相近,从前在宫中还能说上两句话,虽算不得亲厚,好歹未曾有过旧怨。 “老九?你不是才入元京?” “回五哥,今日刚到的。” 祁雳和祁霆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祁霄,心里疑惑重重,各自犯着嘀咕。 “你认识刚才那人?身手不错,是你带回来的?” “七哥有所不知,那人是周国质子唐绫的护卫。”祁霄从一开始就没想要瞒着,因为唐绫是周国质子,被打的又是赵祎,京畿都护府定是要查,不可能瞒得住,他若瞒了一时,等老五老七从京畿都护府得了消息,他更掰扯不清,不若照实说,装个傻子。 “唐绫!”七皇子祁霆突然一下子只觉头皮发麻,这闹的……元京城又要乱了。 “唐绫?”五皇子祁雳却是另一番更为复杂的心思,祁霄与唐绫一同入京,头一日到元京就双双出现在绾琴斋里,难道只是巧合?祁霄和唐绫之间是否有什么私情?为何祁霄会帮唐绫?唐绫又怎么招惹了赵祎?祁霄的出现与陆方尽会有关系吗? 祁霄强撑着笑容,面上一派泰然,心里默默骂自己,为什么要惹祸上身?!凑什么热闹?管什么闲事?他莫不是喝多了?发神经?真是蠢的没治了。他就该在出事的时候头也不回的溜走! 第38章 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 绾琴斋内一阵大打出手之后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寂静,所有人都在观望着,又不知道在观望着什么。 管事的出来收拾残局,安抚客人们:“惊扰了各位贵客,实乃我绾琴斋照顾不周,不若今夜就有我绾琴斋做东酒钱全免,诸位安心喝酒吃菜,七月姑娘正在装扮,过会儿就来。” 祁霄笑容无辜,一听七月姑娘之名便露出喜色:“五哥、七哥今日也是来听七月姑娘的琴曲的吧,莫被那无关紧要的事扫了兴致,赵公子之事自有京畿都护府操心。” “你也是来看七月姑娘的?”五皇子祁雳一脸不信。祁霄今早刚入京,这会儿就直奔绾琴斋而来,实在太快了些。 “不瞒五哥,我是慕名已久。” 陆方尽回到隔间,先给祁霄规规矩矩见了礼,然后索性命人撤了其中隔断,将两间并做一间,原本尴尬的三人,一下子就成了尴尬的四人,陆方尽偷偷冲着祁霄一笑,那意思是:方才不是看我笑话看得挺开心的?此刻还开心吗? 四人还未坐定下来,京畿都护府就来人了,呼啦啦一大批府兵将楼台都围了,许进不许出。 京畿都护府领头的人不配刀而是着一袭绛紫官袍,看样子正该是京畿都护府府尹大人曹巍山了。 “下官参加五殿下、七殿下、陆大将军。二位殿下受惊,请殿下赐罪。” 曹巍山说着就要跪,被五皇子祁雳虚扶了一把:“免了。我们没什么,倒是那赵公子伤得颇重,曹大人先办正事吧。” “遵五殿下令。下官这就去将闹事之人缉拿归案。来人……” “等等,”曹巍山刚想差人搜捕就被七皇子祁霆拦下,“曹大人先,礼不可废。” 曹巍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方才不是给二位殿下和陆方尽见过礼了? 七皇子祁霆稍稍让过一些,引向祁霄:“过来参见九殿下。” 曹巍山怔愣一刻,旋即行大礼一拜:“下官参见九殿下。方才下官眼拙,请九殿下恕臣不知之罪。” “曹大人快免礼,不必介意。” 曹巍山目光一瞬扫过隔间中的四人,他方才一听闻赵祎又惹是生非,急得从太师椅上蹦起来,带着人一路骑马过来的,没想到三天两头惹事的赵祎那根本就不算是个事,面前这四人,三位皇子一位大将军围聚在一起才是天大的事! 祁霄含笑对曹巍山说道:“曹大人,方才殴打赵公子的人是周国世子唐绫的侍卫,曹大人只需往同会馆必能寻到人的。” 曹巍山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他错了,他又错了,赵祎这回怕是捅了马蜂窝了!可关键,马蜂见人就蛰,他这京畿都护府的府尹恐怕要跟着遭罪! 京畿都护府,顾名思义掌管都城元京的治安民生,直属于内阁,实际上什么鸡鸣狗盗、大事小情曹巍山都得管,他这个府尹虽然是五品的官阶,却是可以执令入宫直达御前的,可谓位低权重。但正是因为权重才更难。元京城满地贵胄,哪一个曹巍山都得罪不起,这么些年他天天夹着尾巴做人,被打磨的滑不溜手,方便随时滚蛋。 曹巍山不敢怠慢,一面命人照看赵祎,一面将赵祎的狐朋狗友都请来问话,再一回头向着隔间里的四位深深鞠了一躬:“此间事既然是在三位殿下和陆大将军面前发生的,下官不敢妄论,还请三位殿下和大将军做个公断。” 好嘛,曹巍山一句话把他们四个都圈进来了,这事不管最后怎么收场,长公主都不能怪罪到曹巍山一人头上,面前这四个足够给他顶长公主的雷霆之怒了。 祁霄笑眼瞧着曹巍山,心叹真是个老奸巨猾,元京城里果然都是人精。 不多会儿与赵祎同来的“好友们”都被请了来,两间打通的隔间眼看不够挤了,管事的便贴心地将左右两间也都让了出来,一并合了进来。绾琴斋的戏台子瞬间挪了地方,刚巧挪到了祁霄他们的脚下,四周围的客人们不敢明目张胆的看戏,便就鬼鬼祟祟的看。 “说说怎么回事?” 其实说来十分简单,赵祎这个酒池肉林里养大的混蛋不知是今日又喝多了,还是昨日的酒还未醒,出去撒了泡尿回来就错入了唐绫的隔间。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掉头回去即可,但赵祎偏生是个横行霸道成习惯的流氓,一眼见唐绫生的美,就要动手动脚,爪子刚往唐绫身上摸就被叶淮一拳揍了出去。 赵祎自小到大只有他打人,还未有人敢揍他,立刻怒火中烧,将侍卫们都招了进来,今日还非得将唐绫按在怀里不可了。 那些侍卫怎么可能是叶淮的对手,三两下都被打趴了,赵祎还敢拉扯唐绫,于是狠狠挨了叶淮一顿打,直接将他腿都打折了,扔到了戏台上。 赵祎身边那些酒友平日里狗仗人势,可遇上叶淮这样的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冒头,就看着赵祎被好生教训了一顿。 事情说完,曹巍山一点惊讶都无,赵祎做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他早就料到了,可赵祎挨打倒是头一遭,挨的还是唐绫的打,纯属活该,但活该二字曹巍山可不敢与长公主说,去拿唐绫他更是不敢,若换个人,这时候就该锁起来押到同会馆让唐绫发落去了。 唐绫是周国质子,如今两国议和尚未完成,唐绫所代表的就是周国,曹巍山心知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闹就是两国之争,随时刀兵相见,往小就此揭过最好,赵祎认了错,回家跪祠堂,唐绫将人也打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赵祎就算了。 “这……殿下们与大将军怎么看?”曹巍山将这难题抛给他们,这个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他不要! 陆方尽翻了个白眼,这跟他有关系?他自己不够烦嘛?随手拎起个酒壶,大步走出去,扬声喊了一嗓子:“来人,上酒!” 第39章 独自愉快 曹巍山根本不在陆方尽眼里,他也不敢往陆方尽眼门前凑,只能转而望向三位皇子殿下。 祁霄也同时看向老五和老七,他初来乍到,满元京城里无人识,曹巍山指望不上他。 五皇子和七皇子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如同心有灵犀一般达成了一致。五皇子祁雳向曹巍山说道:“元京之地,大小事务自然由曹大人做主,我们兄弟二人何敢僭越。” “五哥说得是。曹大人,眼下赵公子的伤最为要紧。” 曹巍山干笑两声:“是是,多谢七皇子提点,我这便亲自去探一探赵公子的伤势。下官不敢再打扰三位皇子与陆大将军,便告辞了。” 曹巍山不傻,知道老五和老七什么都不会多说,也不愿意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生怕自己染一身脏,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什么都知道了,绾琴斋内“看官”如此多,不需几个时辰赵祎的事情就能传遍整个元京城,谁敢说他曹巍山和稀泥、捣糨糊?那不是连二位皇子一块骂了? 七皇子祁霆默默瞄了祁霄一眼,心里忽然清明起来,后知后觉地想道,方才祁霄故意让唐绫和他的侍卫先走,就是料定了此事不了了之才是最好的。看来真不能对这个数年不见的弟弟掉以轻心。 一场闹剧终于在曹巍山的离场后曲终人散尽,陆方尽要来酒菜,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边听曲等待七月姑娘,一边再五皇子和七皇子之间胡搅蛮缠,左右不管老五和老七跟他说什么,他就一个字“喝”! 如此这般不到半个时辰,陆方尽就把自己喝出了个黑里透红,堂堂名将醉得没了形状,左摇右摆、前俯后仰张口说的都是胡话,反正就是让老五和老七拿他没办法。 一屋子四人各怀心事,谁都不能张口,气氛格外诡异,偏都要压着假装无事,那便只能自尝苦果、互相折磨。待七月姑娘抱琴上台的时候,陆方尽已经把自己喝趴下了,醉了个人事不知。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像霜打的茄子面色青紫交加,差不多将郁闷二字都写到了脑门上。 唯独祁霄一人傻呵呵地专心听曲,一壶小酒一人独饮,仿佛不介意另外三人一般,独自愉快着。 七月姑娘以轻纱遮面,将妩媚的容颜隐去一二,露出眉眼如画,眼波流转之间情愫暗藏,嘴角含笑又似不可轻易得见,朦胧中更是勾人。 七月姑娘魅力弗边,绾琴斋的客人们在七月姑娘一曲之后都像被洗去了记忆似得,很自觉地将赵祎闹事抛诸脑后,纷纷拿出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昂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祁霄双眼直直看着戏台上的美人,心里想到的却是唐绫,他出现在绾琴斋,是为什么?巧合? 唐绫来陈入元京,这一路行得颇为辛苦,他原本就体弱多病,又连遭刺杀,不是病就是伤,他不说辛苦也不表现楚楚可怜,他只是听之任之,仿佛提醒木偶似得任由旁人拉扯摆布,可祁霄清楚的知道,那些既是真相也都只是表象,唐绫看似柔弱无辜,却将一切看透,在暗中使劲,敌不过的不战,避不开的……他都能化险为夷。 全赖祁霄救他?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他什么时候被唐绫算计了自己竟都没发觉。 翌日祁霄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了才起,仰熙斋里比楚王府还清净,祁霄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抵达元京的第二日颇有些无聊。 “宗盛,白溪桥呢?” “昨夜里,爷去了绾琴斋没带他,一大早就说要自己出去玩,也不带我们。” 祁霄笑出声来:“幼稚。他到底去哪儿了?” 宗盛摇头:“说四处转转。” “随他去吧。” “爷,今天一大早,华溪别院送来了帖子。” “哪儿?” “唐绫唐公子差人送来的。” 祁霄这才反应过来,同会馆西跨院原来有个优雅的名字,叫做华溪别院,里头住着个“灾星”唐绫,呵,这难不成还怕他把他忘了吗? “有事?”祁霄扫了一眼宗盛递来的帖子,没接。 宗盛只得将帖子收了回去:“没说,上面只邀爷午膳时候过去。” 祁霄轻轻挑眉:“请我吃饭?不去。” 祁霄在仰熙斋无所事事,他们毕竟不是在楚王府,有校场、有马场,就算不出王府也不至于无事可做,宗盛以为祁霄会憋不住要出门,却始终没等来祁霄开口,弄得宗盛跟在祁霄身旁也无聊的很。 “愣着做什么?收拾东西。” 昨日从入元京城,下午一直在东市闲逛,晚上又几乎是宿在绾琴斋,临近寅时才回的同会馆,他们的行装都还堆放在偏厅里没来得及收拾。 祁霄说要收拾还就亲自动起了手。 “爷,这些活我来做就好了。” “无妨,闲着没事嘛。” 祁霄离开雍城时吩咐了轻车简行,可一路从雍城到元京路途遥远,日常吃穿用度的随便一收拾就是好几大箱子,祁霄临行前瞧着这些累赘十分不悦,但他是楚王,一贯都是“骄奢淫逸”,只能全装了车带来了元京,经过了昨天夜里,祁霄才觉得,他带的实在太少,钱银带太少了。昨夜光是陆方尽一人喝掉的酒就上百两,若不是有老五和老七两个冤大头在,祁霄都不知道陆方尽要怎么回家,堂堂陆大将军赊欠酒钱说出去可太丢人了。 楚王府不穷,除了封地,祁霄这几年还有其他的产业且经营有道,是抚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只不过比起珠光宝气、金玉贵器,抚州府远远不及元京,想要在元京城里装浮夸,祁霄拍马都追不上赵祎那样的真浮夸,再装恐怕是要东施效颦了,他得另寻他法。 祁霄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突然拿到一个狭长的盒子,祁霄端在面前愣愣地看着。 “爷?”宗盛好像从来没见过祁霄突然走神发呆,盒子里放到应该是那把奔马图折扇。 唐绫此人瞧着人畜无害,实则心思颇深,最懂“投其所好”,一把折扇、一袋糖丸,便好似能收买人心了。现在连祁霄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总在帮他了。 祁霄没有打开了盒子,突然干笑了一声:“当初若收了那枚扇坠子,倒是能值不少钱,好歹能请陆方尽喝坛好酒。” 第40章 改主意了 宗盛没接话,他原本就嘴笨,这样的话他更是不懂怎么接了,祁霄说的是要给陆方尽买酒,可宗盛听着重点却似乎是在扇坠儿和唐绫身上,祁霄的心思,宗盛不敢胡乱揣测。 祁霄把盒子塞给了宗盛,自己又拿起一个长匣,里面是什么?祁霄随手就打开了,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把折扇,光瞧那不太名贵又过分朴素的扇骨就知道正是唐绫送的那把。这个盒子里是折扇,那方才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祁霄合上匣子,从宗盛手里换过方才那个再打开,一枚白玉簪子落在眼前。他几乎都快忘记了,自己还从唐绫那儿顺了这么个东西。 祁霄将簪子取出拿在手里把玩,把匣子丢给宗盛。玉是好玉,雕工也好,白玉素雅倒是极配唐绫那样温润清雅的气质。祁霄一瞬间忆起在唐绫被困在囚车里的样子,贵公子与阶下囚强烈的反差融合在他一人身上,让人不由生怜悯之心,又不敢有亵渎之意…… 祁霄突然伸手抽出自己头上的发簪,换了唐绫的白玉簪:“宗盛,我饿了。” 宗盛赶紧将盒子搁回箱中,紧跟祁霄走了出去:“爷,我这就去令小厨房做饭,爷想吃什么?” “不必了,华溪别院不是请客嘛。” “嗯?爷不是说……不去吗?” 祁霄回眼扫过宗盛:“哦,改主意了。” 宗盛老实跟在祁霄身边,不敢再多话。 *** 从仰熙斋走到华溪别院几乎横穿整个同会馆,祁霄和宗盛步间大且步速快,走了半个时辰刚好踩着饭点到的。 华溪别院里比仰熙斋热闹多了,周国一队使节皆在,住了两月多都熟悉了,便也就自在不少。 黄泽献知道唐绫给祁霄下了帖,听唐绫所述,楚王祁霄是个心机颇深之人,他无依无靠地来到元京,为求自保与他们周国人划清界限方为上策,黄泽献原以为楚王不会来的。 祁霄还未入华溪别院,仆从便来报于唐绫,彼时唐绫正与黄泽献下棋。 “公子,楚王殿下到。” “知道了。请楚王殿下去偏厅。” “是。” 黄泽献颇为惊讶,苦笑一声:“果然还是公子料事如神。” 唐绫笑了笑:“黄大人愿赌服输。” “哎,认输认输。之后我等皆听公子差遣,决无二话。”昨夜唐绫执意要去绾琴斋,无辜惹上了赵祎那个大麻烦,被宗盛送回后,便不得不听黄泽献这些老臣的许多念叨。唐绫今早要请祁霄,还被黄泽献拦着,于是便就此做了个赌局,若祁霄来了,黄泽献便不能再多话。 唐绫起身,连青岚和叶淮都不带,独自去了偏厅,见祁霄。 祁霄刚在偏厅坐下,前菜和酒便一一摆上了桌,而碗筷酒盏只有两副,祁霄微微挑眉,转头于宗盛道:“看来唐公子没打算连你一块儿谢,你先回去吧,别陪着饿肚子了。” “爷……”宗盛站着不动。他一个侍卫原本就是上不了桌的,祁霄的话多少有些揶揄唐绫的意思,却不是当着唐绫的面说,在宗盛听来,祁霄心情不错。 “回吧,就他那身板还能与我动手?” “……是。” 祁霄刚给自己满上了酒,唐绫就来了。 “拜见楚王殿下。”唐绫一袭银白云绣长袍,祁霄只是眼角余光划过,脑海里就冒出来翩若惊鸿四个字,不由得扬起嘴角,难怪赵祎见了唐绫就发疯。 “难得子绎请我喝酒。”祁霄给唐绫也倒了杯酒,“杏花雨,酒香且不烈,贵在回味无穷,你初来元京就懂得找这杏花雨来,看来昨夜在绾琴斋收获颇丰啊。” 唐绫坐到祁霄身边,轻轻笑着端起酒盏向祁霄敬酒:“昨夜,多谢你了。” 祁霄不与唐绫客气,酒一口饮尽,举筷就开始吃菜:“谢可不够,一顿酒菜也不够,救你多次,你呢,却总拿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糊弄我,这一次,我可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我可不敢糊弄楚王殿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都是我的心意,虽说是不像话也入不了殿下的眼,但我此来这一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东西拿得出手的了。” 祁霄又喝了口酒,笑起来:“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那扇坠儿就很不错。” 唐绫也笑起来:“难得你能喜欢,我一会儿就找出来命人送去仰熙斋。” 祁霄偏头瞧着唐绫,他笑起来如春风化雪,宛若谪仙,论说好看,竟似乎比那七月姑娘更能在不经意间撩拨人心。祁霄默了片刻,突然摇头:“你呀,还是藏着些好,否则这副好皮相还得招惹祸事。当初在雍城时我便与你说了,你还当我调戏于你。不识好人心呐。” 唐绫嘴角的笑意一滞,心里却并不生气,昨夜的事情是屈辱,但他也报了仇,赵祎并没有落得个好,若在周国,赵祎必然是要被断去手脚,下半辈子做个废人的,只是唐绫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不了了之。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此刻只怕已经晚了。” “嗯?” “你今早没听说什么吗?” “听说?呵……”祁霄一猜就是坊间流言已经传开,恐怕整个元京城已经没人不知道昨夜绾琴斋闹出的事情,和眼前这位貌美赛过了七月姑娘的周国质子唐绫。 “昨夜多亏你替我解围,我再敬你一杯。” 祁霄喝着酒,笑问:“头日进元京,你就去那绾琴斋,所为何事啊?” “头日进元京,祁霄你不也去了那绾琴斋,又所为何事啊?”同样的问题,唐绫直接还给了祁霄。 祁霄笑了笑,不答。没想到唐绫突然就不藏着掖着,突然就凌厉了起来。之前对弈一局,祁霄善攻,唐绫善谋,似乎总在守势,却每一步都在布局,试图干扰和打断祁霄的进攻,却又从不正面“迎敌”,唐绫突然改了棋风,着实有些意思。 “祁霄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吧。” “哈哈哈……”祁霄忍不住大笑起来,唐绫请他来,唐绫算准了他会来赴宴,甚至算到了他为何会来,“好,子绎你如此爽快,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要你帮我做些事情,打探一些消息。” 祁霄十岁离京,根基在抚州府,他朝中无人,在元京寸步难行,昨夜帮了唐绫,与老五和老七打了照面,虽然不是他所计划的那般徐徐图之,但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若没有昨天的闹剧,他可能会被忘在同会馆里,而现在,他的父皇却没办法不听见他的名字了。 “我尽力。”唐绫一笑,答应的极为干脆。 第41章 我又枉做好人 “如此便答应了?也不问问是何事?万一你查不了呢?”祁霄边吃边喝,随意地就像是在楚王府里,对待唐绫的态度也随和的仿佛朋友一般。 唐绫笑道:“若不信我能办得到,你又怎会纡尊降贵向我开口?毕竟堂堂楚王殿下,与我这个周国质子,划清界限才是明智之举。” “这般酸我?看来昨夜我又枉做好人了?” 唐绫的笑忽而有些惨淡透着些委屈:“我是真心感激,只是你不信罢了。” 祁霄看着唐绫,真心感激或许不假,可这真心感激里还藏着什么却只有唐绫自己清楚了。 “信啊,我人都在这里了,哪有不信的道理。” 唐绫微微一笑,低头吃菜,眼神瞟过祁霄头上的发簪,面上毫无异色。 祁霄搁下了筷子,将白玉簪子抽了出来,送到唐绫面前:“你从进门就瞧着它,很想要回去?” 唐绫也放下了筷子,伸手将白玉簪子接过来,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簪,低眼瞧了一会儿:“我是极喜欢它,原本也确实想要回来……我母亲生我之后不久便病逝了,我对她的记忆都来自于她的画像,画像上她有一支相似的发簪,后来我见到这一支白玉簪的时候便格外喜欢。” 唐绫那支玉簪的故事不假,却也是故意说给祁霄听的。 唐绫到元京后便向黄泽献打听了京中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祁霄的,但祁霄这个楚王徒有其名,在元京城中根本没人记得还有他那么个人,不过皇宫内的消息,星罗卫一直很留意,不难知晓琳贵人重病一事。祁霄回京的原因不做他想。又或许祁霄只是借琳贵人病重为借口,回来为了夺回他该有的荣华富贵、无上权柄。 祁霄年纪不大心思不少,唐绫要想拿捏这样一个人,就必须知道他想要什么、有何目的,他若有野心那便正合唐绫的意,陈国皇子众多,立储之事是鹬蚌相争,他需要默默推波助澜,陈国内斗加剧,陆方尽这样的人都将成为权力倾轧之下的牺牲品,待陛下再稳重些,大周便可再无畏惧。 以祁霄的心思和城府,这么多年深藏不露,在雍城做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私底下却与陆方尽交好,这样的人绝不会甘愿一辈子庸碌无为。 不知为何,唐绫私心里居然希望祁霄是个孝子,回来只是为了他母亲的病。 “那你娘的那支玉簪呢?”祁霄支着下巴,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唐绫,他还以为他会说这玉簪是他娘的遗物呢。故事或许是不全为真,但唐绫确实一直颇为在意这支簪子,就算不是他娘的遗物,也是他的心头好。 唐绫轻轻一笑:“那支在我爹身上,我爹一直视若珍宝,我可觊觎不来。” “既然如此,这簪子还给你吧。”君子不夺人所爱。一支玉簪对于祁霄而言没什么了不起,原本特意戴着过来见唐绫,就是准备要还给他的。 唐绫忽而站起来,靠近了祁霄,亲自替他将玉簪簪了回去:“你肯戴着它便也是喜欢吧,今次算我亲自送给你的小小心意,好不好?” 唐绫靠得祁霄很近,却刻意留出几寸距离,像是若即若离的克制,又像是忽近忽远的撩拨,他话语低柔温和,仿佛还有些恳切讨好的意味。祁霄居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听不明白唐绫说的喜欢究竟是指什么。 祁霄发愣的一刻,唐绫已经抽身远离,坐回到原位,又给祁霄倒了杯酒。 侍从端来热菜热汤,迅速将桌面铺满,又很快退了出去。 祁霄乱七八糟的思绪被打断,面色如常地又开始喝酒吃肉。 “你想让我探听什么消息?”唐绫看不穿祁霄的心思,索性单刀直入。 祁霄再一次搁下筷子,冲唐绫比了个手势:“有两件,确切来说是两个人,其一是京畿都护府府尹曹巍山,第二是已故的徽云大将军白柳。” 唐绫轻轻点头:“好,我记下了。”曹巍山和白柳?这两个人之间有关系吗? 曹巍山,唐绫可以明白,曹巍山掌管京畿都护府就是掌管了整个元京大小事务,品阶虽然不高,但职位却是至关重要,说曹巍山是元京城的百事通毫不为过。 至于徽云大将军白柳,数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曾是名震三国的大将,在陆方尽之前的战神,常年驻守凤林山……凤林山?怎么又是凤林山?难道是齐国细作之事? 唐绫一时之间想不通其中关联,或者祁霄的用意,恐怕只有查过了才能慢慢推敲出来。 “那就请子绎多费心了。”祁霄仿佛从唐绫的眼神中读出了费解,轻轻一笑,他为什么让唐绫查这两个人?因为他不信任唐绫,更需要提防周国的星罗卫。唐绫会帮他,不过是以为他有夺嫡之心,周国如今吃了败仗,国库吃紧,为了和谈必然还要花费不少银两,近几年恐怕都不敢再轻易与大陈开战。周国需要休养生息的时间,而这些时间却不能给大陈,如今为了太子之位朝中分立,唐绫当然乐意见到大陈朝局动荡,而且是越乱越好。 无论是齐国的占事处,还是周国的星罗卫,都是不容小觑的力量。祁霄要知道唐绫和星罗卫都将耳目布在了何处,究竟能查到些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唐绫和祁霄,分明清楚彼此心里的谋算,表面又皆是巍然不动,杏花雨再香都显得索然无味。 酒足饭饱,祁霄拍拍屁股就回仰熙斋了,从华溪别院出来,脸上的笑容就散尽了。与唐绫合谋,是通敌之罪。如此险招,他怕是疯了才敢这样走。但除了星罗卫,祁霄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力量能从玄机、天策二营的眼皮子底下追查线索了。 唐绫就像一柄摆在祁霄手边淬了毒又锋利无比的刀,这样的武器祁霄若不想法子抓在自己手里,难道还要等那柄刀子扎进自己胸口嘛。 第42章 是我惹到他了 私宴散,黄泽献在书房等唐绫回来。 “如何?” 唐绫笑着颔首:“去查两个人,白柳和曹巍山。” 黄泽献一震:“这个楚王,好大胆子。公子务必小心他。” “我有分寸。”唐绫坐到书案前,提笔给父亲荀安侯写信,他和祁霄互为饵食,又互为钓钩,此时可以相互利用,他日却只能你死我活。 *** 白溪桥也是踩着饭点回到了仰熙斋,正好错过了祁霄带着宗盛出去,只能一个人了无乐趣的吃了饭。刚吃完宗盛就独自回来了。 “霄儿呢?” “华溪别院。” “哪儿?” 宗盛一叹:“唐公子请爷过去用午膳。” 白溪桥猛地蹦起来:“那你就自己回来了?!” “爷让我回来的。” “你……”白溪桥瞪着宗盛瞪得眼睛发酸,却不见宗盛有什么反应,只好作罢,“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听话?霄儿那脾性你不知道嘛?总随着他去早晚闯祸。” 宗盛回瞪了白溪桥一眼:“爷的吩咐,宗盛不敢不从。” 若要宗盛说,祁霄这些年闯的最大的祸就是从认识白溪桥开始的,若不是那年祁霄打猎跑得远了些,跑到了凤林山脚下,又追了白溪桥驯服不住的马儿,与白溪桥不打不相识,这才被他拐进了寒辰宗,还拜了谷山陌为师……之后那些事情怎会与祁霄扯上关系?如今自家主子又怎会为了报仇,回元京,自己投入腥风血雨之中? 白溪桥忍不住抬手就往宗盛脑门上戳:“你可真是老实过了头吧?昨夜晚上闹得不够大吗?现在整个元京都知道了,周国世子容颜惊世,后头还跟了句,楚王风流英雄救美。这都什么胡说八道的,原本是空穴来风,霄儿再往唐绫那处一跑,可不就给了人话柄谈资?你知不知道私通敌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哦。”宗盛低声应了,抄家灭族对于祁霄而言是不可能的。 “哎……”白溪桥大叹一声,忍不住扶额,“跟你说也是白说。我这就去把人领回来。” 宗盛上前一步将白溪桥拦住:“爷自有打算。” “他有什么打算呀?借星罗卫查我爹的案子?他疯了吧!”自从在楚王府抓了叶淮,白溪桥就知道唐绫不简单,能将星罗卫当做暗卫带在身边,这个小侯爷可比传闻中的更难对付。在秦江上的十数日,白溪桥几乎日夜盯着叶淮和唐绫,还是让他们找到机会不知往鱼腹里藏了什么,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手段和心机,就是留不得。祁霄不能杀唐绫,难道还不能躲吗?怎么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你着急也没用,爷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 白溪桥抽了抽嘴角:“你这话是夸他呢?还是说你我无用?” “只要爷吩咐,刀山火海我绝无犹疑,倒是你……” “我?我什么?你拿祁霄当主子,什么都听他的。我拿霄儿当自己亲弟弟,仇可以不报,他不能有事!”白溪桥突然就炸了,甩袖而去。 宗盛自知说错了话,不由低下了头。 祁霄回到仰熙斋,宗盛在院门口候着他。祁霄一眼就发觉宗盛脸色不大好。宗盛平素不苟言笑,脸上一般都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祁霄和宗盛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再熟悉不过,宗盛心里有事,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怎么了?” “白溪桥回来了,在书房。” “你跟他吵架了?”祁霄一猜,忍不住笑起来,“他怎么惹到你了?居然能让你如此不高兴?” “……是我惹到他了。” “哦……那我知道了。是因为唐绫吧。白溪桥肯定是在外面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心里不痛快。”祁霄拍了拍宗盛的肩头,“不用理他。” “爷……”宗盛犹豫了片刻,话在嘴边还是说不出来,无论白溪桥的话是对是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他的职责只是追随在祁霄身边,唯命是从。何况,他对祁霄的信任并不是盲目的,他不认为白溪桥比祁霄更聪明更通透更明白审时度势。 祁霄轻轻摆了摆手让宗盛先回去休息,他自己去见白溪桥。 “师兄回来啦,这一上午跑哪儿去玩了?” 白溪桥在书房里坐立难安,分分钟都想冲到华溪别院将祁霄拎回来,可每次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生怕自己冲动坏事,正焦虑着,祁霄回来了,还一副嬉皮笑脸,看着就来气:“玩?还玩!你可知道今日元京城里都快将昨夜绾琴斋的事情传疯了,人言可畏啊!” “哈哈,师兄快说来我听听,都传什么了?”祁霄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腿一翘,一派自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白溪桥简直要被祁霄气死了,抬手就往祁霄脑门上戳:“你能不能长点心啊?元京城水多深你不知道嘛?昨天你帮了唐绫,好像只是一句话罢了,但就这么一句话不仅得罪了长公主、赵连海,还贸然现身在老五老七面前,好巧不巧的陆方尽也在,你搅的可不是赵祎的浑水,而是老五老七的局!不明白的以为你与唐绫有私,想得深的只会疑惑你为何会去绾琴斋,你凭白给自己惹了祸,还要往唐绫那处跑,你可知道这同会馆里有多少双眼睛和耳朵,都会往何处、给何人通风报信?!” 白溪桥一口气说了一箩筐,说得他口干舌燥,顺手一把抢过祁霄手中茶盏,猛一口将水喝尽,润润嗓子、解解气。 祁霄早料到了,市井流言无非分出两头,一头看赵祎的笑话,传唐绫的美貌;一头琢磨朝局,风暴中心便是陆方尽,就想看看陆方尽究竟会投入五皇子祁雳麾下,还是受七皇子祁霆招揽,现在祁霄冒出来搅局,却不知这位无名无势的九皇子故意在五皇子和七皇子面前露脸,是要往哪一头靠。 “传言罢了,不必理会,在抚州府的时候有关我的传言少过吗?你怎么还大惊小怪呢。”祁霄自己一杯茶被抢走,只能再给自己倒一杯。 第43章 顺势而为 白溪桥气不过,另一手又抢过祁霄刚倒好的茶水,又是一口饮尽,烫的他倒抽冷气:“这能相提并论吗?在抚州府,你是楚王。” “哦,在元京我就不是楚王了?” “啧啧,你这小子是存心要气死我吧?” 祁霄笑起来,给白溪桥手里的两个茶盏里都倒满:“喝茶喝茶。” “原本的计划是到了元京之后,你先见琳贵人,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一些消息,毕竟后宫之中才是消息往来最密集之处,再若不然,陆方尽如今在陛下面前炙手可热,酒宴不断,自然也能寻到些线索。可你倒好,入京第二日就马不停蹄地奔上一条悬而又悬的凶险之途,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祁霄将翘着的腿放下,坐端正了,收敛起嬉笑,难得一本正经起来:“师兄,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啊?什么意思?” “昨夜替唐绫解围,确实非我所想,不管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既然管了,那便大大方方管就好了。若我不让宗盛带唐绫迅速离开,他自己也会走,只是难免受到阻拦,多延误些时间罢了,毕竟绾琴斋不敢得罪赵祎,放跑嫌凶这种罪名他们担不起。京畿都护府的人来到绾琴斋必然查问在场所有人,你当我藏得住?” 祁霄的话是一点没错,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在叶淮和赵祎刚刚动起手来的档口,他就该趁着兵荒马乱立刻消失。 “昨夜之事已成定局,我不与你多论,我就问你,方才为何要去见唐绫?你别告诉我,他只是为了谢你的恩,你只是去蹭了顿饭。” 祁霄轻轻一叹:“是,我是想借星罗卫的力量。” “你疯了吧!”白溪桥蹭一下站起来,两只手里的茶盏一瞬全砸了。 宗盛听见响动冲进来,见白溪桥发怒,上前将祁霄护在身后。 “你躲开。”白溪桥一伸手要将宗盛推走,宗盛却像是堵挪不开的墙,一动不动。 “宗盛,没事。”祁霄站起来,绕到宗盛面前,给他使了个眼色,让宗盛去将门合上。 宗盛这才挪了地方。祁霄没让宗盛出去,他就索性留在了屋里,省得白溪桥又发疯,他好歹能拦着。 “师兄,白大将军出事时,你我都还小,当年之事只是知晓一个大概,虽然白大将军是在回元京的路上病逝,但陛下为何会突然急召大将军回京,又是哪里来的屯兵自重、勾结江湖人士、意图谋反的罪名,我们都不清楚,后来又怎会祸及寒辰宗,其中内情若容易查,这么多年我们不会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碰壁。”祁霄又取了新茶盏给白溪桥倒茶,递到他手里,慢慢说道,“昨日我见到陆方尽,更确定他此刻自身难保,恐怕不久就会有难,指望他不如想想其他办法。而我娘那边……若没有昨夜那么闹一场,我恐怕还需很长时间才有可能见到她。” 白溪桥皱着眉头看着祁霄,憋了半刻才说道:“我是不想让你涉险。” “师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血海深仇,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 话要说回天化二十年,也就是六年前,祁霄刚刚到抚州府的第二年,他一日出门游猎,在凤林山脚下遇上一匹神骏的野马,便追了一路,而白溪桥也在追这匹马,两人一见面就动起手来。祁霄年纪小,武功也没白溪桥好,差点让白溪桥揍,幸好带着宗盛,打了一架才弄明白,马是白溪桥的,只是他驯服不了,让马儿给跑脱了,这才让祁霄发现。 “我叫白溪桥。你是哪家的公子,身边小侍卫的武功倒是真不错啊。” “我叫祁霄。他是宗盛。你的武功很好。” “嘿嘿,那是自然,我爹可是徽云大将军白柳,我师父是寒辰宗宗主谷山陌。” “徽云大将军白柳?真的?!” “骗你做什么。” 祁霄自小没有朋友,遇上白溪桥这个年纪相仿,又身手极好的,便颇为投趣,而一听白溪桥竟是徽云大将军白柳之子,更是心怀向往,拉着白溪桥问了许多。 “人人都说徽云大将军是我大陈的战神,你快给我说说!” 白溪桥生性洒脱直率,对自己的父亲满心满意都是崇拜之情,说起自己的父亲就没完没了地夸,当日便将祁霄带进了寒辰宗,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问祁霄何方人士。 “哎?你不在军营,跟在大将军身边,怎么跑来了寒辰宗?” “我爹与我师父是过命的交情,我自小就拜入寒辰宗,我爹将我交托给师父照顾。我爹得空便会来寒辰宗看我。” “现在都入冬了,凤林山西边应该封山了,不会打仗,白大将军该有空了吧?他什么时候会来?我能见一见白大将军吗?” “最近见不到。就前两日,我爹接到了元京来的诏令,急匆匆就往元京去了。我爹一到冬天咳喘的毛病就越发严重,这时候让他回元京,一路上不知有多辛苦……” 白溪桥说到这里眉头揪了起来,方才的神采飞扬瞬时就消失不见。祁霄这才知道,早年白柳征战时当胸受过一箭,虽侥幸得救,却因箭矢伤及肺脏留下了病根,后来每逢气候变换就会咳喘,冬天尤为难过,近些年越发的不好。 世人都道白柳是战神,谁还会想他其实不过肉体凡胎,终归是个人。白柳领军征战二十载,明明该是正值壮年却已两鬓斑白,他的父兄葬在凤林山,跟随他上阵杀敌的同袍葬在凤林山,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也与他一样终有一日被埋在这里。当年的白溪桥不懂,只道父亲英雄盖世,后来才渐渐明白,名声再大也都不过拖累,父亲忠直的赤诚之心,始终敌不过朝中权力斗争的诡谲。 若非白柳是在回元京途中病故,而是顺利回到元京,那些欲加之罪说不定不仅会要了白柳的命和白家一门的命,还会给徽云大将军的一世英名泼上洗不去的污名。 但白柳的病故并不是事情的结束,正相反,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祁霄跟着白溪桥进了寒辰宗的门,这才坦白了身份,花言巧语将白溪桥这个刚见面的人混成了自己的亲兄长,靠着白溪桥的死皮赖脸拜了寒辰宗宗主谷山陌为师,开始与白溪桥一起习武练剑。 那时候的祁霄向往仗剑江湖,也向往建功立业,他不甘心做“楚王”,做父皇看不见的儿子,他渴望被认可、被人记住,像白柳一般被称为大陈的英雄。 第44章 污名 寒辰宗宗主谷山陌是不出世的武林高手,原本并不想招惹楚王这个麻烦,但还是受不了白溪桥的软磨硬泡,幸好祁霄自己争气,他天资奇佳又肯吃苦,即便谷山陌严厉苛刻,祁霄却连累都没喊过,终于被谷山陌留在了寒辰宗里。 那些年,九殿下楚王的父亲是大陈国的皇帝陛下,而祁霄的父亲却是谷山陌。 谷山陌不仅教他武功,倾囊相授,更是一直陪伴着他的人。 祁霄自小便不受重视,一年到头只有在年节大宴上才能看见自己的父亲,而那个无上尊贵的陛下从未认真关注过他,因为他没有显赫的母氏家族作为后盾,也从没有出色之处,不冒尖也不犯错,像他母亲一样谨小慎微而规规矩矩。 谷山陌是第一个苛求他拼尽全力、鞭策他坚持不懈的人,也是第一个拍着他的肩头,点头以赞许的人,更是第一个问他喜欢吃拌面还是汤面的人。 祁霄的母亲琳贵人从小教他的都是克制、忍耐、自律、多思虑、少说话,是在虎狼环伺中如何生存,而谷山陌告诉他,要活成自己,活成祁霄的样子,不为虚名、不为浮华、不为出人头地、不为建功立业,而为他自己。 在寒辰宗里,祁霄有兄长、有师父,白溪桥和谷山陌仿佛弥补了他寡淡的亲缘,让他可以有所依赖。 徽云大将军白柳的死讯传回来时已是腊月,白溪桥一下就懵了:“不是说我爹在景塘养病?待开春病愈才入京的吗?为什么?怎么会?!不可能!” 谁也没想到一代名将的死竟然如此仓促,白柳没有死于敌人的铁蹄之下、兵刃之利,与他一生的赫赫威名相比,他的死恍如初冬细雪一般悄无声息,当元京得到消息时也同样是诸多震惊,陛下连夜派了太医快马奔往景塘,可谁又能起死回生呢。 白溪桥很小就见识过战场的惨烈,知晓人命若蝼蚁一般脆弱不堪,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伟岸的父亲历经无数杀戮后,居然会被小小的咳喘击倒,仿佛是个笑话,却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沉浸在悲痛中的白溪桥不知道,他父亲死后,驻守在凤林山中的定远军被拆分移营。直到跟随白柳的几位副将、统领被先后调往他处,纷纷来与白溪桥道别,祁霄才察觉出端倪。 祁霄向琳贵人发回年节拜帖,查问下才知入冬时元京急召白柳大将军是因为受到了弹劾,还是密谋造反这样的滔天大罪,原本朝中上下气氛紧张,好像一抬头天上就能下刀子一般,等着白柳回元京,却不想白柳并没有能够回去,一场腥风血雨突然失了方向,随之而来的是定远军分拆和袁州府的各级调任,一切都仿佛只是户部例行公事。 祁霄不禁去想,若白柳回到了元京,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大陈尚武,兵权分二,内阁兵部掌兵籍、军符;率臣主兵柄;而大陈诸军又大致分四,其一陛下亲掌禁军;其二内阁直辖五都府;其三各府地方府兵;其四边关驻防。当时白柳的定远军和如今陆方尽的虎威军同是边关驻防,若遇战时,将帅听军符调令,君命或可不受,地位与权力极其巨大。 当时徽云大将军白柳是名震天下的大将,亦是手掌二十五万定远军的统帅,彼时袁州府府兵不过一万,离的最近的虎威军只善水战,陆方尽还不过是个参将,若白柳要反,二十五万大军直入五都府恐怕都花不了一个月。 污名、弹劾、诏令都是指向徽云大将军白柳和他的定远军,恐怕是齐国势微不敢与大陈作对,而白柳才是隐患,陛下容不下他了。 祁霄不敢对白溪桥说什么,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但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惧意,仿佛儿时立在高耸的宫墙下,被那一道墙压住头上一片天,所有的光都在他触不到的地方。祁霄以为抚州府足够远了,在寒辰宗的月余,他好像真正自由了,而白柳的事情让他害怕,也让他警醒,那些手握权柄之人在元京城里搅弄风雨,大陈疆域之内便无一日晴天。 元京城里刮出来的风很快在凤林山里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开来,天化二十一年,寒辰宗突然从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门派成了山中贼匪,袁州府的新任知府聂广立一心要与寒辰宗过不去,什么流寇贼匪都说成是寒辰宗的人,什么破不了的案子就栽赃给寒辰宗,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袁州府的百姓听见寒辰宗的名都害怕会无故受牵连。 谷山陌不得已遣散了门徒,只带着白溪桥和一小部分不愿离开的弟子隐居山野间,可即便如此,事态依然没有半分好转,甚至每况愈下。凤林山中真闹出了土匪。 凤林山脉延绵数百里,原本定远军镇守,流寇贼匪不敢大肆作乱,定远军分拆裁撤大半之后,凤林山里的匪徒简直就像是被人放出了锁妖塔的妖魔鬼怪,在凤林山一带横行无忌,且日渐壮大,更给了聂广立剿匪的理由,甚至向内阁请兵清缴,于是连月剿、连年剿,可流匪却似野草春风吹又生,而聂广立真正想绞杀的也不是什么流匪,而是寒辰宗。这便才有了一年多前,陆方尽领兵入凤林山剿匪之事。 “过去那几年,我们一直不明白聂广立或者说是朝中哪一位大人要赶尽杀绝,又是为了什么,白柳已经死了,定远军也已分拆,为何一个寒辰宗值得聂广立这般穷追猛打、费尽心思?非得要了师父的命才肯作罢?”祁霄看着白溪桥,慢慢说道,“师兄,我们已经到了元京,难道你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师父的仇难道就算了?” 第45章 你不要命了? “师父的仇难道就算了?” “不行!”白溪桥一着急差点又砸一只茶盏,半盏茶撒得到处都是,倒像是将他浇醒了,缓了半刻,才继续说道,“霄儿,你如果还拿我当师兄,就更不该如此冲动行事,如此冒险。唐绫并非可善与之人,你这如同与虎谋皮,很可能还没查出来真相,先把自己都折进去了。” 祁霄起身,将快要被白溪桥捏碎的茶盏接了过来,又给他续上茶,轻轻搁下:“师兄,我像是冲动妄为之人吗?” 白溪桥看着祁霄,死死盯着瞧了许久,才疑惑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祁霄大笑:“想……当个傻子。” “啊?”白溪桥没懂,转头看了一眼宗盛,“什么意思?” 宗盛微微摇头,白溪桥这话该问祁霄才是,问他他哪儿知道。 “什么意思?” “师兄,所有人都知道唐绫是周国世子,敬而远之、划清界限才是上策,我若光明正大与唐绫交好,不是傻子是什么?” “等等等等……怎么说半天,你还是要给自己惹祸?” 祁霄将桌上的茶盏往白溪桥面前推了推:“喝茶。” “你先说清楚!” “自唐绫入我大陈,我已凑巧救了他两回,天策、玄机二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一路上的事情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查过了,我若刻意回避唐绫,旁人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 “这……”白溪桥仔细一想,祁霄不仅救过唐绫,还留唐绫在楚王府养病,甚至他们能回元京,也是借了唐绫的光,若说祁霄与唐绫完全不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还颇有些遮遮掩掩的意思,“以为你胆子小,求自保?” “那我若不回避,甚至与唐绫走的很近呢?” “不是疯了,就是傻的。” 祁霄点头:“没错。” 白溪桥却摇头:“我还是没明白。” “师兄啊,元京不比抚州府,装嚣张跋扈、论纨绔,我哪儿学的成赵祎那般模样?在这里我不能总藏在同会馆里不出去,该做的事情都得做,有唐绫给我打掩护,不好嘛?” 白溪桥似乎有些明白了,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你向唐绫借星罗卫,只是虚晃一招,不管星罗卫能不能查到什么,都没关系,你要的是与唐绫亲近的表现,将唐绫作为你的伪装?”于是,昨夜为何祁霄会出现在绾琴斋也有了解释,他是跟着唐绫去的。之后的问题便不再是祁霄为何会去,是否与陆方尽有关,而是唐绫为何会去。 祁霄勾起嘴角,轻轻点头:“如果星罗卫能查出些有用的东西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可……可这不对啊,你与唐绫亲近始终会惹来怀疑,通敌是何等罪名,你不要命了?” “我通敌?我,楚王,祁霄,陛下都不记得的九皇子,没有朝中势力,母亲不仅不得宠还身染重病,我就是想勾结周国,也得人家看得上我,对不对?” 白溪桥一愣,确实如此。祁霄没有实力争储位,在旁人眼里,祁霄不过是个游手好闲、徒有虚名的皇子,到了元京城也翻不出什么花样,而唐绫是传闻中的麒麟才子,又是质子身份,他在元京自身难保,如何会与祁霄合谋?他们就算合谋又能谋什么?这太可笑了。 “所以师兄,放心吧。” *** 元京城,东市,沁心茶庄。 “曹巍山,天化十二年进士,出身柳安府曹氏,自百年前就是晋国世家大族,陈国建立之初曹氏又出了一位名相曹集,不过曹集权重,为避陈祖皇帝忌讳,曹集不许曹氏子弟入仕,于是曹氏出了好几位文画大家,却在几十年间没有再出权臣,直到曹巍山的父亲曹瓒因大学问被请入朝任弘文馆学士。” 茶庄雅间内,黄泽献将查到的事情原封不动告诉唐绫。唐绫说要查曹巍山,星罗卫连曹巍山的祖宗都查了个清楚。 “曹巍山入仕十多年并不算一帆风顺,从靖州书吏到刑部书令史只花了四年,可到了刑部之后却停滞不前了。曹巍山为人圆滑做事也颇为细致,原本晋升的机会不少,只不过曹氏家训族中子弟严禁结党,曹巍山既不肯向皇后秦氏靠拢,又不向公孙氏低头,所以入京之后反而一直不得重用,在刑部一待就是七年,三年前才接任了京畿都护府府尹。” 唐绫捧着一碟茶叶,轻嗅茶香,搁下后又换了旁边另外一碟,静静听黄泽献将查到的事情细细说来。 黄泽献眉头微皱,疑惑道:“白柳死时,曹巍山刚擢升刑部都官主事,不过六品罢了,且曹瓒于白柳死前一年就已告老还乡,实在查不出来曹巍山、曹家与白柳之死有任何关系。而白柳身前常年驻守凤林山,回元京的机会并不多,与曹氏更是毫无瓜葛。楚王为何要查这二人呢?” 星罗卫几乎将曹巍山和白柳平身大小事都查了个清楚,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找出任何与白柳相关的东西。 “或许他们原本就毫无干系。”唐绫正从桌上一列茶碟中选着茶,气定神闲地没有一丝诧异,“祁霄同时让我查这两个人不过是想看看星罗卫的能耐罢了。” “那公子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真心想知道白柳之死的隐情?也不在乎曹巍山?” “这个我们不用猜,祁霄自己会告诉我们的。” “他自己告诉我们?会吗?” 唐绫眉眼含笑,轻柔得好像瞬间就要散去的一缕风,他并不着急向黄泽献解释什么,好像是在等什么。 黄泽献坐在唐绫对首,看唐绫挑拣茶叶,从众多茶中选了齐国青茶来泡,伴着水的热气烫出阵阵茶香,雅室中散出一股宁和平怡,将黄泽献方才心中的疑惑渐渐掩盖了过去。 唐绫将茶盏推到黄泽献面前:“尝尝。” 黄泽献浅浅抿了一小口,茶香清甜,是好茶。齐国多山林,茶叶是一大特产。齐、周两国边境无险峰绝林、无江河相隔,一马平川之下,两国商贸自然欣欣向荣,自齐国来的茶叶在周国几乎是随处可见,周国皇室每年也都会受到作为国礼送来的齐国茶叶,沁心茶室的青茶比起齐国国礼还是稍显逊色。 “比起同会馆里的如何?” 黄泽献摇头:“同会馆里的茶皆是陈国贡茶,自然好些。” “比起陈国国宴上的呢?” 黄泽献初到陈国时陈国陛下设大宴洗尘,以示欢迎。当时黄泽献被连连敬酒,一杯一杯地喝,茶在手边却一直没机会喝。此刻唐绫忽然问及,不禁一愣,微微摇头。 “我随口一问罢了。”唐绫一笑,“茶不错。” 第46章 猜的挺准 唐绫入元京已有五日,除了第一晚过得惊险刺激,之后便是海晏河清的太平,平静到如寒潭一般,冻得毫无波澜,曹巍山将绾琴斋的事呈报了陛下,之后便没了下文。赵祎被打断了腿,长公主翌日一早几乎是追着曹巍山的折子一同入宫面见陛下,星罗卫无法探出御书房里的情况,只知晓长公主离宫后便再没有出赵府。 如同祁霄希望的那样,绾琴斋的事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朝中也无人敢提,甚至连唐绫这个人都一夜忘了个干净。而与之相反,市井中的流言蜚语不断,沸沸扬扬且愈演愈烈,原因倒也简单,赵祎被打断了腿无法再元京城横行,可唐绫却毫发无损,日日在元京城里闲逛,棋阁、画坊、笔斋、茶庄,走到哪里都仿佛是踩着华光来去,将风雅二字做到了夺目。 祁霄路过沁心茶庄,渐渐放缓了脚步,被拥堵的人群挡住了去路,不禁驻足。 “哎?怎么这么多人?我去看看。”白溪桥不明所以,东市街区热闹非凡他早已知晓,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水泄不通的情形,前头又没有马车堵路,怎么就都人挤人的走不动道了? 白溪桥往前没走几步就听身边有人议论:“这周国世子好大排场,怎么还能让京畿都护府给他将整个茶庄都包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你没听说呀?绾琴斋的事情都传遍了。” “听说了啊,周国世子不是把赵家那位爷给打了嘛。打都打了,他现在难道还怕赵家报复?需要都护府派兵保护?” “什么呀!是前两日,唐公子去了流云画坊拜会宋晓宋先生,仅凭扫过一眼便将端茶的侍女绘了出来,连宋先生都拍手称绝。凑巧的是,那日七月姑娘也去了流云画坊,唐公子便为七月姑娘绘了一幅美人图,啧啧,那简直了,如今这幅美人图就挂在绾琴斋内,已叫到了黄金六百两的天价了!” “啊?!竟有此事?” “害!你是多少天没出门了?还有更离谱的呢!” “还有?还有什么?” “这位周国世子惊才绝艳已传遍了元京城,之前不是有传言要为七皇子选妃嘛,如今众家小姐都想请唐公子绘像,昨日将唐公子围堵在了观棋阁里,差点没打起来。” “不能吧?绘像罢了怎么还能打起来?” “呵呵,那是你没见过唐公子的样貌,那一个风华绝世,那些个小姐们见了他倒都不想嫁七皇子了!” “众家小姐都是出自名门望族大庭广众当然不会有不得体,只是那观棋阁本就是世家子弟爱去之处,输了棋局丢了脸面,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就闹了起来,还闹来了京畿都护府的人……” “可不,现如今曹大人哪儿还敢随着唐公子四处闲逛?就派了人跟着呗。” “……这都什么呀!” 白溪桥听了这些个七嘴八舌,直皱眉头,唐绫是要闹哪一出?前面行路难,白溪桥也不挤了,索性调转回来,准备带着祁霄绕道而行,谁知道等他回到方才的地方,祁霄已经不见了。 白溪桥四下张望了片刻,心里开始有些着急,忽而一个转头瞧见宗盛在不远处的巷子口朝他招手。 白溪桥小跑过去:“怎么就你一人,霄儿呢?” “爷让我们在这里等。” “等?他去哪儿了?” 宗盛朝人群的方向望了一眼,示意白溪桥。 “沁心茶庄?!这么多人围着,他怎么去?” 祁霄自然是飞檐走壁攀墙翻窗进去的。 “嗑嗒。”一声轻响,茶庄二楼雅间的窗被开启,祁霄一跃而入,惊到了黄泽献,而唐绫瞧见是他,一瞬间便收住了诧异,反而扬起了嘴角。 “真巧。”祁霄毫不客气地盘腿坐到席上,“正好有些口渴。” 唐绫轻轻笑起来,极为顺手地给祁霄沏了杯茶,端到他面前。 祁霄伸手接过来,浅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还不错。齐国的青茶?” “王爷见多识广。”唐绫含笑,唤祁霄一声王爷。 祁霄挑了挑眉:“小侯爷见笑,猜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黄泽献不存在似得。黄泽献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你知道我要来?” 唐绫也学祁霄的样子挑了挑眉:“猜的。” “行吧,猜的挺准。” 唐绫满元京城乱逛,各种引人瞩目,今日出门时被京畿都护府的人陪同,更是生怕人不知道似得,但茶庄里却被清了场,谁能想到祁霄会在京畿都护府的人眼皮子底下悄悄来去。 唐绫从桌面上又选了一碟茶,又冲泡了一壶,给祁霄端了第二杯:“尝尝看。” “该不会是考我吧?喝酒说不定我还能糊弄你两句,品茶可还是算了吧。这般风雅,我装不来。”祁霄斜眼瞧着唐绫,话里的意思清楚明白说唐绫装腔作势,唐绫倒不生气。 “方才你不是猜的很准?” “齐国盛产茶叶,世人皆知,又以青茶最为出众,如子绎这般翩若谪仙的人当选最好的,故而由此一猜。” 唐绫突然被祁霄那口不由心地一番夸奖逗笑了:“这个也是齐国的青茶,只不过产茶的时节有所不同罢了。” “这也能喝得出来?”祁霄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尝尝看不就知道了。” 祁霄将信将疑地端着茶盏嗅了嗅茶香,又尝了一口,再换回第一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嗯……好似确实略有不同,又说不清哪处不同。” 唐绫笑起来,只觉得祁霄偷偷摸摸的,不端着楚王架子的时候,好似更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飞扬跳脱又率真可爱。他们相对而坐时,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一般了。 第47章 堂堂王爷,奈何做贼 “我很好奇,在观棋阁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还惊动了京畿都护府。” 沁心茶庄外面人头攒动,里头却安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一间雅室仿佛是在元京城内最清净之处。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与那些太学生打了个赌,他们输了。他们之间本就有嫌隙,一言不合便闹了起来,其实并未动手,也不知京畿都护府怎的就来的那般快。”唐绫笑了笑,以亲历者的身份说起市井流言竟好像与己无关似得。 祁霄喝着茶,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微微颔首说道:“我可听说,你赌他们没人赢得了你,甚至同时与三人对弈,颇为嚣张,最后你并未赢、亦未输,三局皆和?将三局棋同时把控在自己手中,且分毫不差,比单纯赢了他们更可怕,何况还有诸家小姐观局,可不得气死个人?” “你都知道还问?” “我与你下过一局,那时候,你让着我了吧?” 唐绫笑着,却没回应,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当初与祁霄那一局,两方都是试探对手,祁霄一路高歌猛进、打法凶猛,丝毫不给唐绫留有余地,而唐绫则迂回而守、全盘拉扯,也没让祁霄占到便宜。论棋力,该是唐绫技高一筹,要赢祁霄不难,只是唐绫不想罢了。 祁霄叹了一声,却又笑起来:“罢了,输给你不丢人。不过你一点脸面都不给他们留,可把人都得罪光了,这群太学生虽是无足轻重,但他们皆出自世家,将来你还得在元京过日子呢,怎么不能收敛着些?” 听祁霄的话语似乎是在关心唐绫,可瞧他含笑的目光,微扬的嘴角又分明是在看唐绫的笑话。 “整个元京城中敢与我交朋友的怕只有你祁霄一人,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祁霄哈哈大笑起来,唐绫短短几日就闹得整个元京城沸沸扬扬,哪里关祁霄什么事情,这会儿偏来“抬举”祁霄。 “既然是朋友,那我托子绎帮忙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唐绫用眼神瞟了瞟桌案上的两封折子,一是关于曹巍山的,二是白柳的。 祁霄伸手想拿却被唐绫阻拦:“既然是朋友,便该坦诚相待。你为什么要这二人的消息?” “子绎之前没有问,为何现在又想要知道了呢?” 唐绫一笑:“你不愿说,我便不勉强了,这个消息全当是还你的人情。” 唐绫将两封折子推到祁霄面前,祁霄却双手环抱胸前,反倒不接了。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怎的还给我这点消息就算了?恐怕太过不公了吧?” “恩情是恩情,人情是人情,不敢混淆。而朋友归朋友,消息归消息……”唐绫抬眼看着祁霄,淡淡笑道,“分清楚总是好一些,你说呢?” 两人言语之间拉扯了一番,像极了棋局上的你进我退,只不过这一局,唐绫似乎没有想让的意思。 “哦?那子绎开个价吧?” 唐绫摇头,将折子又往前推了几分:“就当先欠着我吧。” “好。”祁霄爽快答应,将两封折子收入怀中,“那我就不打扰子绎品茶了,先告辞。” 祁霄起身启开窗户,准备原路返回,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唐绫的笑,不禁回头。 唐绫捂着嘴笑:“没什么,只是在想堂堂王爷,奈何做贼。” 祁霄一愣, 旋即一笑:“你说的不错,青天白日的翻墙走窗确实不妥。”祁霄理了理衣袍,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倒是将唐绫看得一怔。 门外的黄泽献看见祁霄走出来,也是愣了愣。 “黄大人,告辞。”祁霄随意地与黄泽献打了个招呼,堂而皇之地走下楼去。 青岚瞧见祁霄的时候差点将手里的茶点摔了:“你你你你你……” 祁霄从青岚面前走过,却不是真的要从沁心茶庄的正面出去,外面围了许多人,他想走也不容易,而是穿过了大堂和后院,走了沁心茶庄的后门。 后门外也有京畿都护府的府兵值守,见后门被拉开有人走出来,而那人装束并非茶庄中的伙计打扮,正是纳闷,但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茶庄,却没说不让人出去,便直愣愣瞧着祁霄大摇大摆地离开没有阻拦。 *** 祁霄离开了沁心茶庄,没有带着宗盛和白溪桥回同会馆,而是继续闲逛,好像他当真只是路过了一下茶庄,其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白溪桥在等祁霄的时候买了些零嘴,一边吃一边问:“我们这都闲逛了半日,究竟是要去哪里?” “去太和观。” “道观?”白溪桥诧异问道,“元京城中还有道观?”他们三人出门并未驾车,靠双腿走着应该是不会出城的,白溪桥故而有此一问。 宗盛点头,回答道:“先帝笃信道教,庆元年间就命工部和司天监在皇城中建临仙台敬奉天尊,如今的司天监监正出自飞凤山元星观,而这太和观便是元星观在元京城中所设,香火繁盛了数十年了。” “所以,司天监监正住在太和观中?” “那倒没有。” “那我们去干什么?拜天尊?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宗盛摇摇头,看向祁霄,白溪桥的这些问题该问祁霄才是。 祁霄伸手从白溪桥手里的纸袋中拿了枚果子吃:“去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用得着跟我们卖关子?” 第48章 都瞎了吗? 太和观不在东市,却也不远,离皇宫更近。太和观虽为道观,但设在元京城这样的地方,即便不在闹市之中,也清净不了太多。 太和观外貌平平,里面与寻常道观无甚差别,只是小了许多,统共不过一个四进院子,大殿中供奉天尊,香客来来往往,过中院便是正堂,信众可在此听讲道经,在往内寻常访客便不可入了。 祁霄将一枚小木牌递给小道士,小道士就领着他进入后院去到厢房。 厢房内陆方尽已经等得昏昏欲睡,单手支着脑袋一下一下点着头,像随时都会睡倒过去,听见敲门声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一时半会儿还没清醒过来。 “等很久了?”祁霄坐到陆方尽边上。 陆方尽打了个哈欠,还是困极了:“嗯。” “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那日在绾琴斋,陆方尽悄悄告诉祁霄来太和观见他,祁霄就觉得奇怪,陆方尽从不信这些,他只信自己手中的长弓利刃,和自己身边生死相随的兄弟。 “陪我娘来的。否则哪里能借机见你。” 祁霄笑起来,说的也是,陆方尽现在是元京城里的大红人,比起唐绫来不遑多让,陆府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陆方尽简直无处可躲。 “说吧。” 陆方尽道:“现在什么局面你在绾琴斋也瞧见了,现在陛下按着我的折子不肯放我回临江府,你给我想个办法。” “不肯放你,总要有个说法吧?” “哎,”陆方尽醒了神,长叹一声,“秋围在即,陛下让我伴驾。” “那就只能等秋围结束了。反正算算日子,秋围就在十日后,你再熬一熬吧。” “若是这样简单,我还用得着你?”陆方尽又叹,“绾琴斋一事闹得大,陛下知道五皇子和七皇子见过我,我寻机打探过,陛下似乎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 祁霄微微扬起眉:“那就是要卸你兵权的意思。” 陆方尽扶额,一脸忧愁藏都藏不住:“周国求和,唐绫入京,陈周无战,我交还兵权也是常理,但如今元京城比战场还可怕,我真待不下去。” 陆方尽接连数叹,为了避免屋外的白溪桥听见,细声与祁霄说:“我怕的是走白大将军的老路。” 祁霄却摇头:“他们不会的,你陆方尽还没到那个份上。” “切,你小子这算是宽慰我?还是损我?” “自定远军被分拆,如今驻扎在临江府的虎威军不过五万之数,这么点人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怎么样,陛下要留你在元京,不过是想看看老五和老七哪个能得你的助力,站的更稳一些罢了。” 陆方尽皱眉:“你别说的好像事不关己,我听得头疼。你们祁家人能不能痛快点?陛下早日册立太子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为何要牵累我?” 祁霄哼笑一声:“陆方尽你打仗的时候挺有脑子的,怎么这时候那么笨呢?选老五还是老七,甚至是老大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如今朝中秦氏和公孙两家分立,不是立了太子他们就能握手言和、相互扶持的,既然不是立太子的问题,他又怎么会立太子呢?” 帝王权术制衡之道,陆方尽不懂也不想懂,他领军多年从来想的都是胜,以最少的牺牲、最快的速度打赢,他不懂如此相互掣肘、朝廷内耗怎么就能是天下太平了?都瞎了吗? 祁霄口中说“陛下”、“他”,好像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父亲一般,疏远漠然至极,陆方尽只能叹气摇头:“你说怎么办吧!” 陆方尽回到元京已经两个月了,都城压抑的气氛已经快把他逼疯了,秦氏也好、公孙氏也罢,五皇子、七皇子、大皇子他们勾心斗角是他们的事情,陆方尽只是大陈的将,做大陈的矛与盾,其余的他顾不了。 祁霄喝了口茶,微微皱了皱眉头,也许是刚从沁心茶庄出来,也许是唐绫给了他一些点拨,他居然尝得出这太和观的茶竟比沁心茶庄的更好些,似乎是宫内的贡茶。 “你愣什么?问你话呢?我怎么办?” 祁霄摇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陛下心里自有打算,你就当自己是戏台上的一个道具,虽说占了不少地方,实则这一台戏与你无关。” 陆方尽的嘴角不住抽了抽,祁霄这话听着怎么很是伤人?他怎么就成了一个死物了?还占了不少地方?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到头来只一句“与他无关”? 祁霄一番话完全没有能安慰到陆方尽,却又不是完全无用的废话。陆方尽想了许久,沉沉叹出了口气来。 “你的意思是,我就什么都不管?可五皇子、七皇子时不时来堵我,还有各方说客,朝中送入陆府的各色礼物、请柬,我收还是不收?” 祁霄笑了笑:“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好机会,能让你躲开这些麻烦事吗?” “啊?”陆方尽一脸疑惑,“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 “太和观。” 陆方尽还是摇头:“没懂。什么意思?” “伯母笃信天尊,来太和观必定会为你祈福,你只需与观主说道说道,你连年征战杀气重,希望可以留在太和观中侍奉天尊,以求化解戾气,伯母定会高兴,朝中也无人敢到这里来扰天尊的清净,不是吗?” 陆方尽恍然大悟:“你的意思,让我躲在太和观里?” 祁霄点头。 “好!就这么办!”陆方尽一拍掌,忍不住都要笑出了声。太和观乃元星观分支,又有司天监监正宁晚萧的关系在,就连陛下都会多给宁晚萧三分面子,谁又敢跑来太和观骚扰他!太和观简直是整个元京城最太平的地方了。 祁霄徐徐喝着茶,又道:“你,我帮完了,该轮到你帮我了。” 陆方尽大方点头:“说!” 祁霄将唐绫给他的折子递给陆方尽,说道:“这是我查到关于白柳的一些事情,想你看看。” “白柳?”陆方尽脸色刹那间又沉下来,“你还在查?”白柳的事情已经过去数年,祁霄连白柳的面都没见过,若只是为了白溪桥,祁霄冒的风险着实太大了些。 “陆方尽你也是我大陈的将,白柳的结局你不寒心吗?” “呵!”陆方尽苦笑一声,何止是寒心,当年陆方尽初入军营时,白柳已是名动天下,陆方尽是追着白柳的传说一路狂奔,只希望有一日能与白柳比肩,而那一日终究没能到来。陆方尽与白柳最近的一次,是天化十年年末兵部考绩,白柳着朝服与兵部的大人们交谈,浑身如同刀刻斧凿出来的凌冽气势将所有人都压了一头,陆方尽几乎可以想象到白柳领军于阵前是何等英武若神,可惜他未能亲见。 第49章 你信哪一个? 寒心归寒心,但陆方尽什么都做不了,祁霄一个被人遗忘的皇子比他还不如,比白柳更是比不得,祁霄就算查到了什么又能如何? “你先看看。” 陆方尽叹了一声,打开了折子,将其中内容通读了一遍,眉头不知不觉又皱了起来,他得想想,好好想想。 想了好半天,陆方尽才开口:“这上面的能信吗?” 祁霄摇头:“不知道。” “你……这……” “你信吗?”祁霄又把问题抛回给了陆方尽。 “说白柳有谋逆之心?拥兵自重?我不信。” “当年凤林山中驻守的定远军足有二十五万之多,甚至每年还都在招募新兵,朝廷给到定远军的军备都是最上乘的,一年军需便是十万两白银,这个兵部和户部都有记录,绝不是假。白柳要这么多兵马,这么多银子,若不是有私心,是为了什么呢?” “祁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陆方尽将折子一拍,瞬间要跟祁霄翻脸。 “你再好好想想,只当这个白柳是周国的、齐国的、前朝的将领,你会怀疑他嘛?” 陆方尽眉头都要打结了,沉默许久之后才说:“不信。凤林山延绵百里,都是极易藏人的山谷森林,齐国人从哪里都能溜进来,又造不了烽火台、了望塔的,哨岗只能是越多越好,从八国时期到现在,能守住凤林山十多年的人只有白柳!” 祁霄哼笑一声:“所以才有后面这条里通外敌。” “更是胡说!白柳驻守凤林山大大小小战役不下五百,多少大陈儿郎埋骨山间,而齐国却从未在白柳手里讨到过一星半点好处,说那凤林山里的草木山花皆是齐国兵士鲜血浇灌出来的都不为过!白柳大将军浑身伤痕累累,尤其胸口那一箭、积年累月的伤病,怎么难道是假的?!” 陆方尽越说越气,简直要跳起来了,被祁霄一把拉住,摇头示意他压低声音,白溪桥还在外面。 陆方尽将祁霄的手拍开:“不信!不信!” “可白柳死后,定远军被分拆,如今凤林山守军十万,数年却无战事。” 陆方尽愣住了,这一点他反驳不了。白柳在世时,凤林山几乎没有太平日子,白柳离世前的那个秋天,大陈和齐还恶战了一场,定远军杀敌二万七千人,将齐国军队逼出凤林山百里远,而定远军也死伤惨遭。可自那之后,凤林山归于平静,再无大战,齐国的袭扰也少了许多。大家都以为是那一场战争让齐国国力大损,不敢再进犯。 “我不信。我不信白柳会勾结齐国、会谎报军情、虚报战况,只为自己屯兵、意在谋反!你若信这些,那就算我瞎了眼,看错你了!”陆方尽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你坐下。”祁霄喊住陆方尽。 “没什么好说的。” “你带兵打仗时可不会这么冲动。” 陆方尽回头看着祁霄,瞪了他一眼,还是扭头坐了回来。 祁霄的手指轻轻点在折子上,说:“苏勤将唐绫遇刺的事情告诉你了吧。” “说了。这有什么关系?”陆方尽话刚问出口,自己就震住了,是了,白柳死了,定远军裁撤,凤林山里空了,齐国的细作才进的来! 陆方尽吞了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朝中若有人能向陛下进谗言,让陛下对白柳生出疑心和嫌隙,左右陛下的决定裁撤定远军,那是何等位高权重才做得到?这样的人勾结齐国,才是真的要犯上作乱,毁掉大陈百年基业! 可这样的猜测才能解释之前的所有,包括剿灭寒辰宗和最近袁州府知府聂广立突然暴毙…… “所以,你信哪一个?” 祁霄还在追问,陆方尽却垂了头,半晌复抬眼看向祁霄:“你想让我做什么?” “查证。”祁霄又点了点折子。 陆方尽将折子收入怀中,不再多话,这就是答应了祁霄的要求。 自一年多前,凤林山剿匪,陆方尽与祁霄相识之后,似乎祁霄说什么他都照做了,有时候他自己都奇怪,他陆方尽为将为帅,听祁霄一个少年的话做什么? “我出来已经很久了,就先走了,秋猎之前可能没办法再见你,自己保重。” 陆方尽摆摆手:“知道了。你才是,别惹事。” 祁霄笑了一声:“知道了。” *** 皇城有宴。 唐绫到元京许多天,陛下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命礼部筹办国宴,要在秋围之前见一见这位周国质子。 既然是国宴,那一同回京的九皇子、楚王祁霄请不请呢?陛下没说,礼部的大人们不敢私自做主,又不敢不问,这可让礼部的大人们无端又生出了几根白头发。 唐绫和祁霄是礼部侍郎季明堂亲自接回元京的,对祁霄尚算有些了解,他初见祁霄时便觉得他与元京城中的三位大不相同,身上似乎少了些矜娇的贵气,似乎也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气,他年纪尚小却毫无少年稚气,脸上时时带着些许浅笑,眼中却又无几分柔和,与人并不亲近,祁霄给季明堂的感觉似曾相识,后来几番琢磨才隐约觉得,祁霄是像陛下,六年不在京中,他居然比另三位更似陛下。 季明堂对礼部尚书褚游道:“此事,不妨请皇后的懿旨。” “皇后……”褚游恍然悟道,“是是,九殿下回京是为了探琳贵人的病,后宫之事本就该问过皇后的意思。倘若陛下问起,我们也可回禀。就这么办。” 礼部的帖子由内府呈递到皇后秦晚手中,秦晚一笑,低声念叨了一句:“老狐狸。” 秦晚将帖子递给身旁的婢女,思虑了片刻才道:“让他提前一个时辰入宫,陪陪琳贵人。” “那……夜宴?” “哈,他是陛下的儿子,我大陈的楚王,自然要列席。” “是。” 如此这般,不算太过曲折,又不算太过顺遂的,祁霄终于入宫见到了母亲琳贵人。 琳贵人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重病卧榻已有数月,知道祁霄得了陛下准允能回元京,琳贵人当即便高兴哭了,祁霄一走六年,她真的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祁霄能回来,琳贵人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祁霄入京,琳贵人又是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祁霄入宫。 第50章 母子团聚 巍巍宫城仿佛与祁霄离开的那一日并无不同,连头上那片被宫墙隔断的天、那朵钩在飞檐翼角上的云都似乎是一模一样。祁霄瞧在眼中,恍如隔世。 琳贵人所居的绮云宫并不是祁霄自小长大的宫苑,琳贵人体弱,一点风寒都要比旁人病得更久,一年到头似乎有一半时间需得喝药,久而久之便更不得陛下的喜欢,皇后便说让琳贵人静养,又怕病气有碍陛下龙体,就挪到了离承明殿更远更远的绮云宫来。 绮云宫位处偏僻、久无访客,清净归清净,却也清净的若冷宫一般了。 祁霄站在绮云宫门口,心里似是挨了一记重锤,又疼又闷。 知道祁霄要入宫,琳贵人特意选了身颜色鲜亮喜庆的衣裙,又吩咐婢女好一番梳妆打扮,将病容遮盖去了七七八八。 祁霄沉了口气,一脚迈入绮云宫的门槛,一入内院便见琳贵人由婢女搀扶着立在门口,等着祁霄。 琳贵人年轻时姿容绝美,选秀时是陛下一眼就瞧中的,如今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祁霄记忆中的美丽容颜尚在,却已憔悴不堪。 祁霄疾步走到琳贵人面前伸手扶住她,六年来的千言万语都突然被堵在了喉咙口,他张口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琳贵人眼中噙泪笑着看祁霄,抬手轻轻抚过祁霄的脸颊,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孩子。 “霄儿。” 琳贵人轻声一唤,祁霄的眼泪就突然止不住掉下来,他一低头,俯身给琳贵人跪下磕头:“娘!儿子不孝。” 琳贵人在深宫中万事隐忍,忍了二十年,却在祁霄跪下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扑住祁霄,抱着她数年不见的儿子哭了起来。 “娘娘,王爷,太医嘱咐过,娘娘切忌忧思、激动。”一旁的婢女一边抹泪,一边劝。 祁霄点头,将琳贵人搀扶入屋内。 母子团聚,宫中服侍的宫婢都退了出去,屋内院中都不留人,琳贵人想跟自己儿子好好说说话。可真见到了人,两个人相顾却又无言,只想看着对方。 祁霄已经长大的,不再是儿时的模样,做娘的虽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可还是忍不住一看再看、一直一直细细瞧着,好像多瞧两眼便能将六年来未瞧见的都看回来。 “瞧我,都忘了,给你备了些茶点,都是你以前喜欢吃的。” 祁霄一早就看见了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一闻香气就是记忆里的味道,知道是琳贵人亲手做的,幼时琳贵人教他不露喜恶,无论心里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要克制,唯独是琳贵人亲手做的点心,他可以偷偷多吃两口,是琳贵人对他唯独一点点的宠溺。 祁霄点头,吃了口点心,细嚼慢咽,嘴里有多甜,心里就是多苦,他忍着忍着,不敢再哭,就怕他一哭琳贵人也收不住。 琳贵人看着祁霄,嘴角一直扬着,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俊朗挺拔、玉树临风,一点不比陛下养在身边的那几位差,甚至比他们都好,好许多许多。 祁霄本有许多话说,琳贵人也是一样,见了面却又什么都不需要说出口,尽在不言中,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对坐,喝茶吃点心,大半个时辰就这么匆匆而过,日头斜了、天色暗了,祁霄敏锐的察觉到时光的流逝,像他追不回来的六年,他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无声叹息。 琳贵人知道他心里的感觉,因为她能感受得到,她冲着祁霄一笑,轻轻握了握他手,她庆幸着自己还不算病得太重太重,还能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子,她一生无所求,只是看一看便好,便足够了。 “娘,你随我回雍城吧。” 琳贵人愣了愣,祁霄不是在提问,而是早已决定。 “我去向陛下求旨。” 琳贵人还怔愣着,祁霄还是称自己的父亲做“陛下”,好像他自幼便如此,与那人格外疏远。 “不用了,我挺好的,你回来陪陪我就够了。” “娘,跟我回去。本朝有先例,陛下会允准的。” 琳贵人蹙眉,劝说道:“不要为了我……”闯祸。祁霄的身份在元京处境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祁霄目光坚定,琳贵人瞧着他想说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许久,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的病恐怕好不了,她不想祁霄忧心,他自小就乖,这一次,琳贵人想顺着自己儿子一回,即便只是敷衍。 一个时辰眨眼便过,祁霄不得不离开绮云宫,琳贵人久坐已有些不支,还是由婢女搀扶着送了送祁霄,望着他走出绮云宫。 祁霄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后宫,由宫人引路前往庆祥殿赴夜宴,这一路从掌灯走到了入夜。 祁霄一路沉默不语,脸色也不好,倘若宗盛和白溪桥在场,必然看得出来他的不悦。绮云宫中太过冷清,陈设也旧,一眼便知是久不得人用心照料了,琳贵人的日子比他幼时更难过,她会病得这样重,必是有疏于照顾的原因。祁霄生气,气自己,他若得宠,他的母亲也能母凭子贵,过一过好日子的,也气自己这么多年连一点看顾的机会都没有,一年只得几封请安的书信…… 庆祥殿灯火通明,远远便能瞧见,祁霄眼前的暮色灯火驱散,丝竹之声隐约透光而来,喧闹更让祁霄生气,令他不由捏紧了拳头。 *** 唐绫、黄泽献和周国使节由季明堂亲自陪同入宫入席,唐绫坐到左首。 而右侧则是几位皇子按资排辈入座,为首的是大皇子,继而五皇子、七皇子,还有九皇子祁霄的位置。 祁霄入席不早不晚,大皇子前脚刚到,五皇子和七皇子尚未来,祁霄与大皇子见礼,客气的说了两句闲话便各自坐开,都被唐绫看在眼中。 大皇子早过而立之年,颇显老成,与祁霄长得一点都不像,大皇子虽然长的也算周正,却不显眼,与他一比祁霄实在英俊太多,眉如山岳、目若星瀚,能叫人一眼便忘不了。唐绫心想,祁霄样貌该是随母亲吧。 不多久,五皇子和七皇子一同到了,四兄弟终于坐同席,差别就更明显了,即便七皇子祁霆与祁霄年纪相近,也是生的唇红齿白的俊俏,但远不及祁霄夺目。 唐绫以茶盏掩口遮去笑容,祁霄大概也没被人夸过漂亮吧。 第51章 不算精彩的闹剧 比起另外三位皇子之间的“其乐融融”,祁霄沉默阴郁的很,脸上一直没几分颜色,反正也没人搭理他,偶尔有人从他面前走过,来向另三位皇子请安,顺便给他作揖,祁霄也只不过淡淡应下,显得格格不入。 唐绫一边应付着陆陆续续来赴宴的陈国大臣,一边目光时不时扫看祁霄,唐绫敏锐地察觉祁霄的异常,莫非是没能见到琳贵人? 入宫前,唐绫瞧见了祁霄的马车在宫城门口,白溪桥和宗盛都在,祁霄必然是先一步入宫了的,既然入了宫,怎么会没见到琳贵人?那便是见到了,反而令祁霄恼怒不已?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驾到。” 唐绫的思绪被打断。 席开。舞乐稍停。陈国的皇帝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唐绫,客套的寒暄一二言,算是给足了周国的面子,可在他眼里,周乃一战败,就没了跟大陈叫阵的底气,不值得他费心,唐绫更不值得他高看一眼。所以即便元京城中流言四起,京畿都护府的折子递了好几封,他都按下不表,全当不知道。 唐绫自然明白这些,所以才有恃无恐 ,大陈皇帝怎会与他一个身无功名的“闲散人”较劲? 既然是夜宴,若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岂非无聊?唐绫刚饮下第一杯酒,便有好事者以七月姑娘的画像做文章。 “陛下,如今元京城中疯传,唐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一幅美人图惊艳四座,叫价近千金,就连宋晓宋先生都夸赞不已。” “嗯?久闻荀安侯世子才名,看来传闻不虚,荀安侯有子如此,好福气。” “唐公子大才,不若请唐公子为陛下作画,可修两国之好,将来亦是传世的佳话。” “嗯……”陛下沉吟一声,不置可否。 唐绫起身,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抬手一揖:“陛下谬赞,唐绫不敢当。这绘像一事虽寓意极佳,唐绫却不敢答应。” “唐公子过谦了。宋先生乃我朝大画家,他对世子既然赞赏有加,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说话的这位是太学博士陆扬微,前些日子在唐绫手里输了棋局的都是他的学生。陆扬微对太学生素来严苛,太学生都很惧他,可偏他又极为护短,见不得自己的学生丢人,恐怕他们因唐绫毁了仕途,不用旁人多挑唆,他心里便有要教训唐绫的意思。 为皇帝绘像并不是轻松的差事,一个不好就会人头落地。而对于唐绫而言,陛下肯定不会为了一幅画就要杀他,显得太过小气,只不过唐绫自负有才,元京城周知,若陛下的绘像不好,那唐绫便是徒有其名。更紧要,画师素来地位低下,正好借机折辱唐绫,一举两得。 唐绫不理会,只道:“陛下,唐绫虽有薄名却还不敢再陛下面前献丑,何况那美人图不过是一时兴起,七月姑娘美名在外,自有许多追捧之人,那千金一画之说全在七月姑娘本人。” 陆扬微不肯放过,又道:“唐公子这话可就是妄自菲薄了,七月姑娘即便美名在外,若无公子妙笔生活将美人神韵纳入画中,又如何能得许多人追捧。” “既然周大人如此说,唐绫若在推脱倒像是有意敷衍陛下了。不过唐绫恳请陛下,容我一些时日。” “世子这是何故?” “唐绫之前手臂受了伤,眼下尚未大好,握笔时间稍长便抖得厉害,为陛下绘像不可怠慢,一笔都错不得,便想请陛下多容几日。” 陆扬微的目的似乎是达到了,却又似乎不是他所期望的那般。唐绫向陛下讨要些时日,也没说究竟多久,反倒成了陛下要候着唐绫的时间来,天下哪里有人敢让陛下等?!简直岂有此理。可唐绫身上的伤又不假,陆扬微一时找不出理由驳斥,竟像是吃了哑药一般,恨得心急。而那刺客之事……朝上无人敢说及,大理寺明面上派了人彻查,可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活儿是玄机、天策二营的,究竟查到什么、查成什么样子,其实都是陛下一人说了算。 现在倒像是陆扬微给唐绫送了个理由,让他借题发挥,追究刺杀一事了。 “世子身上有伤,那需得请太医瞧一瞧,才能放心。刺客之事,世子放心,在我大陈疆域里刺杀我大陈贵客,无论是谁都不能轻纵,此案大理寺不日必会对世子、荀安侯和周国一个交代。” 唐绫入元京这一路凶险极了,还是一路带着镣铐,若要追究起来,整个大陈朝廷才是脸上无光。陛下或许是笃定唐绫为了周陈议和而忍下所有,也或许是即便唐绫和周国追究,处置一个苏勤就罢了,左右无碍。 唐绫又是一拜:“多谢陛下。”他本就不打算多言,且看最后大理寺和陈国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祁霄看了一场不算精彩的闹剧落幕,心里无甚起伏,唐绫是个有心思的,原就不那么容易被人套住,何况陆扬微做学问不错,做局就差了许多,现在陛下对周的态度晦暗不明,谁都不敢胡乱揣测圣意,更不敢做出头鸟,唐绫自是没什么危险的。 祁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酒盏一直端在手中却不见真的喝多少,舞乐再起,唐绫的目光穿过舞女飘飘衣袂落在祁霄脸上,他竟一点没察觉,似是老僧入了定。 一场宴席祁霄只觉似在梦中,直到宴中席散,直到走出庆祥殿,他才缓缓长出一口气。 祁霄随着宫人引路,与一众朝臣一同离宫,走没多远忽然被唤住:“九殿下留步。” 祁霄驻足回头,身后匆匆赶上来的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九殿下留步。陛下召九殿下叙话。” 祁霄不明所以只能跟着折返了回去,路上与老五、老七先后擦肩而过,引来侧目。 第52章 担心我? 庆祥殿往承明殿去的路上,皇帝站在转角廊下,望着孤单的月挂在清冷的夜空中。 跟在皇帝身边的总管张绥安细声说:“陛下,夜风凉,不若入内吧?” 皇帝摆摆手:“无妨。” 张绥安不敢再言,默默守在一旁。 “张绥安,你瞧着老九如何?” 张绥安想了想才说:“楚王殿下俊逸不凡,肖似陛下。” 皇帝睨了张绥安一眼:“你今日一早就在庆祥殿里了,见老九跟何人说话?都做了什么?” 张绥安又思虑了许久:“禀陛下,九殿下今日与诸位大人都打了招呼,似乎都没说几句。” “跟老五他们三个呢?” “似乎,也没什么。” “是吗……我瞧着也是十分安静。这样的场合,他倒是不常入席。” 这话张绥安就没法接了,他是宫中老人,跟在皇帝身边数十年,岂会不知皇帝喜恶,祁霄是诸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他听皇帝提及九皇子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可这又如何呢?不得宠的皇子又不止他祁霄一人。 皇帝不指望张绥安能说什么,他不敢的。 不多久,祁霄被领了来,恭敬给皇帝行了大礼:“父皇万岁。” “起来吧。” 祁霄垂首站起来,等着皇帝发话。 “靠近些,让父皇好好看看。” 祁霄轻抬眼又迅速垂下,乖巧地挪近了些。 皇帝轻轻笑了笑:“是长大了。今日去见过琳贵人了?” “是,儿臣见过母亲了。”祁霄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暗自咬了咬牙。 “你母亲身子一直不大好,你既然回京了就多来陪陪她。” 祁霄一怔,猛然抬头,这是准他随时入宫?不仅祁霄震惊,连张绥安都吓了一跳,毕竟是后宫,祁霄毕竟已经封了王,即便是太子入住东宫,也不能随意进出后宫。 “陛下……”张绥安轻轻出声。 皇帝止住张绥安,对祁霄说:“过几日便是秋围,你也随驾。” “……儿臣领旨,儿臣叩谢父皇。” “不早了,回去吧。” 祁霄再次从庆祥殿走出来,眉头不禁皱着,他方才不是做梦吧?怎么忽然就能轻易得了恩旨?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求。他竟想不明白了。 张绥安也不懂陛下的深意,可他不敢问。 祁霄神思恍惚地走出宫门,外面只剩一驾马车还在等候,宗盛驾车,白溪桥等他等的脖子都长了,一见祁霄出来就忙凑了上来。 “你怎么了?”白溪桥一见祁霄就发觉他脸色有异。 祁霄摇头:“先回去吧。” 祁霄上了马车,一掀帘子才发觉里面还坐着个人。 “你?” 唐绫笑了笑:“九殿下。” “找我有事?” 唐绫摇头:“顺路,想让九殿下捎带我一程。” “礼部给周国使节专门备了马车。”宗盛和白溪桥怎么让他上的车? 唐绫没答,扬声向着驾车的宗盛道:“走吧。” 宗盛和白溪桥对了一眼,驾车往同会馆走。 “有事?” “席上见你脸色不佳,有些放心不下。” “担心我?”这个理由听着有些可笑,但唐绫神色诚挚,倒像是真的了。 担心?是放心不下。其实唐绫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初识祁霄时,这个少年嚣张跋扈又傲慢戏谑,后来才发觉他骨子里有骄傲和不羁,全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祁霄活得很假,却又并不是个极善伪装的人,他似乎不屑虚伪。有些时候,唐绫甚至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毫不遮掩的喜恶,会让唐绫无由来的,忍不住想叹。 而方才在宴上,唐绫发觉祁霄的神色里是压抑的愤怒,是克制的厌恶,还有很深的疲惫,让唐绫忍不住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从庆祥殿一路走出来,唐绫想了许久,最终仍是找不到理由,在瞧见宗盛、白溪桥和祁霄的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就打发了黄泽献回去,自己走了过来,骗他们说是祁霄让他等着,自顾自就上了马车。 “朋友之间,问一句,不算过分吧?是不能对我说吗?” 祁霄被唐绫一声“朋友”给说懵了,这个词似乎不是很合适,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了。若是个不相干的,祁霄不会一而再地救他帮他;若说只是利用,那他究竟得到了些什么?难道是为了一枚簪?一把折扇? 倘若唐绫换个身份,即便只是贩夫走卒,他们也早该是朋友了。现在,却稀里糊涂的可笑。 唐绫见祁霄垂头沉默,猜不到祁霄究竟在想什么,更以为是宴会之前祁霄是遇上了什么事,不由追问:“怎么了?” 祁霄微微摇头:“无事,多谢你关心。” 祁霄不愿说,唐绫无法勉强,轻轻叹了一声,柔声道:“没事便好。” 宗盛稳稳驾着车,白溪桥伸长了耳朵想听听唐绫和祁霄说什么,却只能听见车轮滚滚,里面两人像谁都没开口,弄得他紧张兮兮的。 不知过了多久,祁霄忽然开口问说:“你特意等我,难道不为了问一问陛下留我都说了什么?” 唐绫有些错愕,他知道祁霄不得宠,却没想到他和陈国皇帝竟如此生疏,他被陈国皇帝私下召见不该是有机会多亲近?只要他能讨皇帝喜欢,想要得到什么都只是时间问题,以祁霄的心思,应该不难,可为何他一点不见喜色?是陈国皇帝为难他了?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闷闷不乐。不想说的话,我不问。” 祁霄长声叹息,苦笑着说道:“我该高兴的,他准我随时入宫探望母亲。” 随时?唐绫几乎不可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头,又迅速恢复如常,静静等祁霄说下去。 “我离开元京已经六年多了,也曾想过此生都回不来,可我始终不敢想,若永远都见不到我娘了该怎么办……那时走出宫门,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忍住没哭的,可今日却好像有些忍不住了。” “琳贵人有御医照顾,当无碍,何况你不是已经回来了?还得了陛下的恩旨能入宫侍疾,琳贵人见了你定然高兴,身体也能好的快些。” 祁霄暗暗握了握拳,唐绫的安慰并不能安抚祁霄,更无法消解他心头的恨怒:“你不明白……”那个皇城,是某些人的云巅,也是更多人的死牢。 “是啊,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怎么能明白。”唐绫轻轻一笑,他方才的话确实听着像是敷衍之词。 “我不是这个意思。”祁霄脱口而出,不想唐绫误会,话出口了才疑惑自己着急什么?沉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娘的出身不高,我不在京中多年,她更是无依无靠,过得并不好。而我即便回来的,也未必能让她过得好些……” 祁霄要查白柳的案子,说不定还会给琳贵人惹祸。 第53章 怎么都不亏 “我想,琳贵人见到你便会高兴的。至于其他,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祁霄看着唐绫,心里忍不住起疑,唐绫这话是想怂恿他争宠夺嫡?今夜皇帝许他出入宫门,那是莫大的恩宠,是逼着他做个靶子,让老大、老五和老七别光顾着互相斗法,就忘记了他们有众多兄弟,最终谁能坐上太子之位,全凭陛下喜恶。唐绫想搅元京的浑水,这也会是个好机会。 唐绫微微一笑:“我所认识的祁霄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祁霄忽然轻笑出声,唐绫的直白倒显得他不太磊落了。 “你真的不太会安慰人。” 唐绫不以为然:“你这不是笑了吗?” 祁霄耸了耸肩膀,斜靠马车侧壁,忍不住笑起来,唐绫说的一点没错,他这几年又不是想不到琳贵人的日子会有多难,回来就是为了带走母亲的,既然早就决定了,现在有什么好惆怅的、自艾自怜的? 唐绫默默松了口气,学着祁霄的样子也靠到了侧壁,慢慢说道:“我原以为你回元京探琳贵人的病只是借口。是我小人之心了。” 祁霄偏头看着唐绫:“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朋友之间不是该开诚布公吗?”唐绫笑起来,微微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没什么原因吧。或许是有些羡慕你,还有机会侍候双亲。” 唐绫的笑容显得苦涩落寞,让祁霄也不禁想关心地问一句:“你愿意与我说说吗?” 唐绫却摇头:“没什么可说的。我从未见过她,只知道她在生下我之后不久便走了。我爹从不与我说她,而我对她唯一的了解,就只有她的画像而已。” 祁霄想起那支玉簪,心里突然生出愧疚来:“那支玉簪回到同会馆我就还给你。” 唐绫笑说:“一支簪子而已,又不是她的遗物,不足挂怀。难得你也喜欢,送给你是我的心意。再说,我不还从你那儿换了支更好的?怎么都不亏啊。” “你这是在埋怨我吧?”祁霄也笑起来,之前的阴郁散去大半,突如其来的是困倦和饥饿。 “咕咕。”祁霄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引得两人又是一阵发笑。 唐绫道:“我饿得很,不知道这个时辰还有哪里可以吃些东西?” “元京城的宵禁只在各坊之间,从子时到寅时,现在尚有些时间,绕去东市赶得及回同会馆。” 唐绫点头,祁霄立刻探出头去吩咐宗盛绕道。 白溪桥瞪了祁霄一眼,小声道:“你搞什么?” “饿了,要吃啊。” 白溪桥斜眼望了望马车内:“搞什么?” 祁霄听得懂白溪桥在问什么,只是不想答罢了,笑了笑就缩回车厢内。 白溪桥怨念丛生,瞪了宗盛一眼:“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宗盛看了白溪桥一眼:“爷说饿了。要劝什么?”劝祁霄不要觉得肚子饿?若是要劝的是关于唐绫,那白溪桥都劝不住,他劝有什么用?而且方才祁霄脸色很差,此刻却是笑了的,还说饿了,他不该松口气吗? 白溪桥翻了个白眼:“他是中邪,你是傻呀。” 时辰已经不早了,东市虽热闹,却也不是所有店铺都能开到这么晚的,这个时候除了那些酒肆乐坊正是热闹,其他正经吃饭的铺子都已经关了。 宗盛驾车绕了绕终于寻到一家不大起眼的面馆,老板正在收拾门口的桌椅准备打烊。 祁霄拉着唐绫下马车,小跑了几步冲入店中:“老板,还做生意吗?” 面馆老板是位有些年纪的老汉,夜里眼神不大好,眯着眼打量了祁霄和唐绫片刻,见他们衣着华丽,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在元京城里,最不好得罪的就是富贵闲人,老汉只得笑了笑,应道:“二位公子稍候,我去后厨瞧瞧,还有没有食材了。” “劳烦了,我不挑,一碗汤面就好。”祁霄刚说完,才想起来问唐绫,“你呢?” “一样。” 唐绫生的好看,祁霄也不差,老汉眼神不好又不瞎,瞧着二人随和可亲,心里更不好意思赶他们走了,便点头应了下来,转身往后厨:“老婆子,还能煮两碗汤面吗?” “这么晚了,还有客吗?” “啊,来了两位公子。” “你看,这就两捆菜了,还有碟卤肉,我还想给你留着明早吃的呢。” “没事没事,来来,我帮你做水,快点煮面吧。” 面馆本就不大,夜里又静,后厨二老说什么,外面的唐绫和祁霄都听得清楚,不约而同地又笑起来。 “看来我们还挺有口福,老板娘给老板私留的卤肉必然好吃。” 唐绫也笑:“就是怪不好意思。” “没事,吃吧,以后多来光顾,对得起老板和老板娘的格外照顾。” “好。” 白溪桥站在门外,不住摇头,宗盛安安静静候着,却被白溪桥又瞪了一眼:“我们俩晚上也就吃了点干粮,他个没心没肺的,怎么不晓得给师兄也来碗热汤面啊。” 宗盛默默扭头,不知道怎么应付白溪桥。 两碗汤面很快就递到了祁霄和唐绫桌上,热腾腾的,带着清而不寡的香气,看着就是好吃。 祁霄笑着向老板道了声谢,一边举筷呼呼吃起来,真是饿极了。 唐绫吃得也没慢多少,宴席上多番敬酒,他其实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倒是喝酒喝得胃疼,只是那般场合他躲不掉避不开又不能表露,便只得笑着一杯一杯地饮酒。这会儿的一碗汤面感觉好似是救命的汤药,让他一下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虽然面好吃,但唐绫还是只吃下了半碗便停了筷子。 祁霄咽下一口面,问道:“嗯?怎么不吃了?” 唐绫含笑摇了摇头。 “不合胃口?” “今日饮酒多了些,脾胃有些不适。” “现在难受吗?”他们身上都有酒气,祁霄一直都没发觉唐绫其实一直忍着不舒服,若不是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不出来找东西吃,唐绫就要一直忍到回去? 唐绫摇头:“不妨事。” 祁霄搁下筷子:“我吃好了,回去吧。”不待唐绫开口说什么,祁霄已起身给老板递了一小锭银子。 “公子,这太多了,小店找不开啊。” “不必找了。深夜打扰,合该这么多。” 祁霄说走就走,拉上唐绫来也匆匆忙忙,走也匆匆忙忙。 第54章 唐绫貌美 八月初五,百雁山秋围。 元京城周围最近的山就是陈山,而百雁山比起陈山来大约只能算是个小土坡,虽有密林但山势平缓,倒是很适合跑马围猎,尤其皇室秋围,锣鼓喧天、声势浩大、车马如龙,每年这一日皇帝銮驾会从长平大街上过,元京城的百姓都会出来看热闹,一睹大陈皇帝的风采,沾一沾贵气。 而今年,陛下留了大皇子在城中处理政务,随驾的除了大将军陆方尽,便是五皇子祁雳、七皇子祁霆和九皇子祁霄。这位九皇子听都没听过,一时间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简直有了要压过周国质子唐绫的势头。 “哎哎,看看,那个,骑棕马的就是九皇子。” “九皇子你也认得?” “啧,你是不是傻?这围猎的马车队列都是有规矩的,禁军压阵,最前头着甲胄的陆方尽陆大将军,跟着是周国使团的车马,之后便是三位皇子,论资排辈,依次是五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按惯例每位伴驾围猎的皇子只能带十名随从侍卫,你瞧他们的服饰是不是都不相同的。” “哦,还有这道理呀。瞧他的模样年纪轻轻,长得倒是不错。这就已经封王了?” “那可不,七皇子尚未及冠,九皇子自然更小一些。陛下子嗣颇丰,不是为了少些麻烦,这才将皇子们早早分封了嘛。九皇子离京时才十岁呢。” “既然封了王,怎的又回来的?” “听说九皇子救了荀安侯世子,立了功,陛下才特准九皇子回京给琳贵人侍疾的。” “竟还有这事?这位九皇子还真有点本事,离京这么多年还能突然得了陛下青眼。说不定有戏。” “你这就不懂了,九皇子在朝中无势,独木难支。再者,听说他与那唐绫走得近,不是好事。” “哟,你这么一提,周国使团怎么也在围猎的队伍里?” “说你傻你还真傻,围猎自然是要让周国使节们见识见识我大陈兵强马壮啊。” “这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他们还没被打怕吗?使团里不就有个败军之将?如今不过阶下囚而已!” “我怎么听说那荀安侯世子颇有才华?这些日子元京城里都在传,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太学生与他斗棋,输得颜面全无,连我当朝第一的画师宋晓宋先生都胜赞不已。他还因一幅美人图得了七月姑娘的青眼,成了七月姑娘的入幕之宾呢。” “所以才说周国无将,竟要一个书生上战场,岂有不输的道理。” “啊呀,你们说的都不是重点!” “什么重点?” “那唐绫生得极俊,若是能投个女儿身,就能将七月姑娘都比下去。不对不对,不是女儿身都行。” “……什么嘛。” “我觉得说到有道理啊,否则九皇子干嘛救他?” “那可不,我听说苏勤将军是将唐绫锁在囚车里北上的,路过雍城时,被九皇子当街给劫了。若不是见那唐绫貌美,他一个闲散王爷怎敢与虎威军作对?” “当街劫人?!快快,快说说!” …… 长平大街上的七嘴八舌像极了当初唐绫初入雍城时的情境,那些闲言碎语祁霄都不必听清楚都猜得到在说什么,这些日子就连同会馆的粗使下人都难免聚在一起偷偷嚼舌根,说的那些故事似模似样,还有七八成真,祁霄偶尔听见一两句都忍不住想笑。 而此刻祁霄坐在高马之上,并没什么心情听那些“笑话”。 自那日皇城夜宴,陛下许了他入宫侍疾,宫里的宫人们对他和琳贵人的态度突然大变,都殷勤极了,第二日张绥安就亲自领着太医去了绮云宫给琳贵人诊脉,汤药和补品堆了一车送入绮云宫,另又补了十名宫女婆子来伺候,一时将绮云宫都塞满了。 这些不过都是小事,真正让祁霄心里不安的是皇后和七皇子生母昭妃都命贴身侍女往绮云宫里送东西、送人。次日祁霄入宫时间绮云宫里热闹非凡都吓了一跳,他怎么都想不到消息走得这样快。 祁霄在绮云宫内陪了琳贵人小半个时辰,皇后就遣了人来请他。 按礼,皇后是祁霄名义上的母亲,他入宫是该去请安的,琳贵人的意思也是让他早去。祁霄想多陪陪琳贵人,但他在后宫中不能久留,误了时辰怕是麻烦,于是只能辞别母亲,可还不待他走出绮云宫,昭妃亲自来了,将他堵了个正着。 昭妃名义上是来探琳贵人的病,而实际上却是拉着祁霄叙话。 不久之前,老五和老七两头拉扯着陆方尽的场面在祁霄身上重演,当初取笑陆方尽时不遗余力,如今报应不爽他心中无奈,陆方尽手里有虎威军,他手里有什么?怎劳烦皇后和昭妃兴师动众? 不过皇帝一句话,他就值得旁人高看一眼了。秋围随驾也仿佛有了万人簇拥的情势,祁霄高坐马背,满眼尽是荒唐。 銮驾行到城门口,五都府兵马前后左右拥住,浩浩荡荡往百雁山去。 百雁山不远,快马半个时辰便能到,不过皇帝銮驾在不宜疾跑,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到百雁山,大队人马安营扎寨,待全部整理妥当已近午时。 祁霄没来过百雁山围猎,儿时听过却已记不清楚,只知道围猎的时日长短全凭陛下心情和天气,若好则可能长达七八日,若短则三五日便拔营回京,不过再长都不会拖过中秋。 祁霄驾马绕营而观,他们扎营处是一整片空旷草地,东南面有密林,设了哨卡,山不很高,林不很密,比起凤林山差远了,连雍城附近的山林都比不上。这场围猎看来不会有意思,他还不如留在元京城中,有多几日时间陪着琳贵人。 第55章 闲逛而已 祁霄正想着,陆方尽跑马而来:“你怎么在这里?” “随便逛逛。” “回去吧,快开饭了。” 祁霄点了点头。 “瞧你这样子,兴致不高啊。你不是很爱打猎?” 祁霄笑起来:“跟他们玩没意思。” “嘿,小瞧人。”陆方尽一想才意识到祁霄并未来过秋围,定有许多不知道,于是说道,“每年围猎都有个彩头,能无论谁猎到都能有陛下重赏,就连五都府都会选人出来参加围猎。诸位皇子们想出风头自然拼尽全力,就连身边的侍卫和五都府的人,若能猎得彩头便能加官进爵。怎么样,你有把握?” “你也参加?” “那是自然。” “你猎到过?” 陆方尽大笑:“你说呢?”他是大陈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围猎岂能输?只不过他常年领兵,回元京的时机不多,统共也就参加过一回围猎,今年是第二次。 “那更没意思了。” “哎你小子怎么还敢看不起人了?” “你是力大无穷、能开百石弓,但打猎又不是比力气,你都能赢,那几位恐怕是真没什么能耐。” 陆方尽想反驳却突然语塞,祁霄这话是个坑,就等着他自己往下跳呢。他若说几位皇子都是极有本事的,那他赢了只是侥幸,若顺着祁霄的话,那是何等高傲不识大体,万一叫人听见都是他满身长嘴都说不清的祸。 “……罢了,我不与你说。我先回去了。”陆方尽牵着马缰往营地奔去,留给祁霄扑面而来的草灰和泥土。 百雁山围猎是大陈惯例,为的当然不仅仅只是皇室子弟自娱自乐,同时也是皇帝对几个儿子、世家子弟的射御考校。今年随驾的除了三位皇子、大将军陆方尽,还有多位宗室子弟和世家子,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拨人马。 祁霄骑着马从小山坡上望着营地,一顶顶帐篷像野地里的白蘑菇,一簇一簇地长着,皇帝的金帐与其他的帐篷都离得稍远,禁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值守着,仿佛是另一片天地。而另外的帐篷又各自为阵,以老五、老七为中心一东一西分开两头,世家子弟和宗亲子弟不是秦党就是公孙一系,自然是或跟着老五、或挨着老七。 另外还有一拨是以陆方尽为首的军部,其中有五都府、有禁军、还有五城卫围在最外圈。五都府、禁军和五城卫虽然都是直接听命于陛下,但亦有派系之争,其间牵连复杂,祁霄还来不及弄清楚,单纯以这些帐篷的排布来猜,禁军和五城卫与五皇子亲近些,五都府则在七皇子那边。 祁霄看着看着,暗自好笑,若朝堂局势也能这般清楚,那可就天下太平了。 祁霄骑马回到营地,将马交给哨卫,自己慢步走入营地,穿梭于帐篷与帐篷之间竟有些迷糊了,他方才好像没留意自己的帐篷在哪里。宗盛和白溪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都不知道要来接他。早知道就该跟着陆方尽回来的。在营地里迷路算是怎么回事? 照理来说,像祁霄这种不得宠、不重要的人不可能在陛下眼门前占有“一席之位”,所以帐篷应该会被安排在外围,又碍着皇子和王爷的身份不能被放得太远。如此这般想着祁霄便往营里走,往介于世家和军部的犄角旮旯里找一找,若实在找不到他就只能去寻陆方尽蹭饭吃了。 祁霄绕了小半刻,身边仿佛有许多道目光开始慢慢聚焦,令他不由快走几步,一个转身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苏勤!”没有陆方尽,有个苏勤也是极好的。 苏勤闻声回头望过来,见识祁霄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总有些不太稳妥的感觉。 “苏将军许久不见啊。”祁霄笑着快走了几步,追上苏勤。 苏勤原籍焦州,在元京城中无亲无故,是以也被安排住进了同会馆,只不过他位阶太低,单独的院落是肯定住不上的,便再未曾见过祁霄。 苏勤抱拳:“末将参见楚王殿下。” “免礼免礼。” 苏勤左右张望了一番,没见宗盛和白溪桥,颇为疑惑的问道:“楚王殿下有事?” “没事,闲逛而已。” “……那末将不打扰殿下,告辞。” “别啊。”祁霄叫住苏勤,笑说,“我第一次参加秋猎,见什么都挺新鲜的,苏将军若无事便陪我走走吧?” 苏勤看着祁霄,心道,若需人陪着何不带着白溪桥和宗盛呢?一个人闲逛? “回殿下的话,末将也是第一次来秋猎,还是托了大将军的福。” “那正好,一起走走。” 苏勤退了一小步,拱手道:“殿下恕罪,末将正要去换岗。” 祁霄无奈,苏勤职责所在不好勉强,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想逛,只好笑着摆摆手:“是本王冒昧,苏将军军务重要。” “末将告退。” “哎,等等,你可知陆大将军现在何处?” “陛下召见,大将军此刻应该在陛下帐中。” “……”祁霄扯出一抹苦笑,目送走了苏勤。这下可好,他还能冲入金帐将陆方尽拖出来给他领路? 祁霄大叹一声,罢了,他这个王爷本就不大金贵,面子什么的也不重要,回去吃饭才是正经事情。于是祁霄随便抓了个兵士问路。 这个小兵值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见了祁霄拱手施礼,然后横看竖看,瞧衣装该是世家公子,他不认得祁霄一点不奇怪,不敢乱称呼,犹豫了半晌才道:“小人位卑,不识的公子,请公子恕罪。” “无妨无妨。”祁霄大大咧咧地一笑:“这位小哥,我就想问个路。请问楚王殿下的帐篷往哪儿走?” “楚王殿下的帐篷往北走,帐外有青狼幡旗便是。” “多谢多谢。” 第56章 你也要参加围猎? 祁霄得了指引,便不再四处游荡,顺着小兵指的方向一路寻去。他方才在山坡的时候幡旗还未插起来,原来还能靠这个认路,倒是体贴,否则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迷路的人。 从军部营地往北,一路他瞧见了老五的金狮幡旗、老七的白虎幡旗,围猎尚未开始便有一股暗中较劲的杀气,或许这场围猎还能有些意思,至少比他们两拨人光会打嘴仗的有意思些。 这么走了一路,祁霄不由得起疑,他怎么还没瞧见青狼幡旗?得往北?那不快到陛下的金帐了?论资排辈,谁敢越过了五皇子、七皇子将他往陛下身边推? 祁霄终于看到了青狼幡旗,果然挨得金帐很近,再近些就要进入禁军的岗哨圈子了。 祁霄驻足看着青狼幡旗,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陛下的意思真是要拿他当活靶子了。在宫中要应付皇后和昭妃,秋猎还要与老五、老七周旋吗? “殿下?”唐绫向祁霄走过来,“殿下在看什么?” “唐公子。” 唐绫顺着祁霄方才的目光望过去,便是青狼幡旗,他不禁含笑说道:“颇为合适。” “嗯?” “这青狼与你,颇为合适啊。” “唐公子此话算是夸奖吗?” “自然。” 唐绫笑容和煦,不知怎的好似比秋日暖阳还照人脸热,祁霄竟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词了。 唐绫走近,笑说:“我真心实意,殿下不信?” “……随便吧。狼就狼吧。” 唐绫忍不住轻笑出声,笑了片刻忽然收敛起来,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嗯?怎么突然说对不起?”祁霄一时没弄明白,唐绫突然的愧疚是从何而来。 “曾听闻殿下刚出生时,恰逢弧矢九星凌空,便有了些闲言,我方才没有别的意思,殿下不会不高兴吧?” 唐绫知道祁霄不会恼,不过想逗他说说话罢了,方才他仰头望着青狼幡旗时,眼神似乎有些复杂,虽然唐绫看不透,却能感觉里面透着不快。 祁霄笑了一声:“原来我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天狼灾星的事情你不提我都快不记得了。我那会儿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亏得司天监高看我。” 大陈举国信奉天尊,不过祁霄这位父皇却不敢说是真信还是假信,以祁霄多年观察,陛下对司天监、元星观明面上都很推崇、极为尊敬,所以司天监监正几乎有着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但是司天监的话并不是绝对,陛下只听信自己想听信的,而那些不想听的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说法,令陛下满意。 就比如祁霄出生那夜,天狼星凌空,司天监呈到皇帝面前的是天狼独耀,示乱世兵灾。皇帝并未因此嫌弃自己的儿子,而是借机历数齐国举兵推进凤林山、袭扰大陈边境和百姓,以此激起民愤,命白柳领军发兵齐国。 但这并非父亲对儿子的保护,因为相同的一桩事情,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在不同的时间里,结局是不同的。祁霄躲过了出生时的无端祸,却在十岁那年吃了亏。那年陈、齐又战,齐国居然用了重器投石机,疯狂投火药,凤林山在隆冬居然起了大火,延烧百里,烧了三月之久,不仅定远军惨败,连袁州府几乎被飞灰湮灭,许多人患了咳喘而死,地也种不出东西,损失惨重。 司天监又将天狼星旧事重提,陛下便一纸诏书令祁霄入司天监临仙台斋戒祈福,半月后,随着一场春雨,凤林山火熄了大半,紧接着祁霄又接了一道圣旨,上头意思也是简单,他此番功过相抵,封楚王,离元京。 祁霄不过十岁,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圣旨长什么样子,没想到一朝得见还能连接两回,如今想来都是可笑至极。 唐绫见祁霄又呆立不言语,便道:“殿下用过午膳了吗?不若一道。” 祁霄看向唐绫:“唐公子又要请我吃饭?” “这顿算不得我做东,将来定还有机会,权当先欠着殿下的吧?” 祁霄笑了笑:“也好。” 唐绫带着祁霄向自己的帐篷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祁霄这才发觉,原来他的帐篷不仅离陛下的金帐近,距离周国使臣的更近,是抬眼便能望见。原来方才唐绫并非是闲逛时偶然遇上他,而是瞧见他了才走过来的。 唐绫的帐前也有幡旗,是周国的标志火鸟。 祁霄忍不住皱了皱眉,看向唐绫:“你也要参加围猎?” 唐绫含笑答道:“我不是来了吗?” 祁霄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唐绫体弱,骑马就罢了,围猎是根本不可能的。虽然围猎表面上是皇家的娱乐,一派轻松和谐的样子,但老五、老七暗中较着劲,军部又想在陛下面前长脸,哪个都不会手下留情。唐绫身边除了叶淮大概找不出几个有真本事,就算有他也不会全露出来给大陈看,那么围猎必输,输就是自取其辱。 “为什么答应?” 唐绫笑起来,伸手拉着祁霄的小臂往营帐中带:“饿了,先吃饭。” 唐绫的帐篷与祁霄的外观看起来一样,里头空间比祁霄想得还要大许多,倒不显得狭小。 祁霄入帐时青岚正在布菜,见唐绫回来先是一喜,转眼瞧见身旁跟着的祁霄,脸色瞬时便有些难看了。 “公子……楚王殿下。”青岚被唐绫训斥过好几回了,不敢再在祁霄面前放肆,尤其如今他们身在元京城中,他惹祸不要紧,若给自家公子和大周使团惹麻烦,那青岚万死难恕。 唐绫向青岚吩咐了一句:“沏茶。” “……哦。” “再多备一副碗筷来。” “……是,公子。” 祁霄见青岚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就想笑,他家公子就算是坐在囚车里都一派气定神闲、端方雅致的模样,怎的青岚连一二分都学不到呢?不过青岚维护自家主子的心倒是赤诚的很,祁霄便无意苛责。 青岚端上了两盏茶,先给祁霄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杯:“楚王殿下请用。” 祁霄抬眼扫了青岚一眼,笑道:“青岚,之前的糖丸还未多谢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青岚愣了愣,转头望向唐绫,那眼神中的不可置信仿佛在问,祁霄是不是吃错药了?突然成了好人了?哪位大夫如此本事,他该见见! 唐绫笑了笑:“殿下太客气,之前你救了我多次,一袋糖丸算不得什么。医者本分罢了,青岚也不敢求什么赏赐。” 祁霄笑起来:“医者本分,倒是我唐突冒昧。” 三言两语之间祁霄的赏赐成了一语戏言,青岚都不知是不是该哭一哭,似乎平白少了许多好处,心里颇有些委屈。唐绫给了青岚一个眼色,让他去备碗筷。 第57章 举手之劳 祁霄端起茶盏,茶香很是熟悉:“沁心茶庄的青茶?” 唐绫点头。 “宫内的贡茶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我只是觉得,精挑细选、毫无瑕疵的茶,反而少了些自然的风味,何不留些遗憾呢。” “这话似是内有深意。” “那么一说而已。” 青岚为祁霄加了副碗筷,默默立到唐绫身后,时不时看祁霄一眼,浑身戒备,仍然对祁霄抱有极大的敌意。 祁霄不以为然,举筷便吃起来,他确实饿了,不打算跟唐绫假客气。 “青岚,去向宗盛报个信,说王爷在我这里。”唐绫轻声吩咐,将青岚打发出去了,才向祁霄说道,“青岚年纪小,不大懂事。” 祁霄喝了口汤,轻轻挑了挑眉,点头道:“年纪小。没关系,我没这么小气。”青岚应该与他差不多年纪,所以唐绫是在说他年纪小嘛。青岚什么样子,唐绫最是清楚,从雍城到元京,祁霄若是狭隘之人,青岚脑袋早搬家了,唐绫的维护来得太晚,也完全没必要,令祁霄莫名有些不大高兴。 唐绫含笑,微微压着嘴角,他慢慢摸清楚了祁霄的脾性,也能明白祁霄一笑、一挑眉是什么意思。现在的祁霄已不是当日在雍城的祁霄,将唐绫看作俎上肉、盘中餐,他已无甚戒心,也不再刻意激怒、拿捏唐绫。仿佛他们已然是朋友。 祁霄被唐绫含笑看着,有些尴尬,便问道:“为何要来围猎?” “陛下邀请,我总不好拒绝。” “你能文不能武,天下尽知,陛下不会为难你。” 唐绫却笑:“刚入京就听说了百雁山围猎,这等热闹错过了未必有下一次机会,便想来瞧一瞧。” “你输了,周国面子上不好看。何必呢。” “听说百雁山围猎,每年都有个彩头,得彩头者得胜,也就是说每年只有一个赢家,那我便是输了也不要紧。” 祁霄张了张口,忍下了想出口的话,唐绫来都来了,现在再劝说他秋猎危险也是白费唇舌,那些规劝的话只怕青岚都说破嘴皮了,唐绫既然决定,必有目的,倒是不需要他操心的。 “来窥探我大陈军情?” 唐绫笑起来:“倒是有这个想法。我听闻,禁军、五都府、五城卫都有能人参与围猎,其中不乏大将之材,万一和谈不成,我大周也好早做准备不是嘛?” 唐绫顺着祁霄的话说,毫不避讳,倒把祁霄噎住了。皇帝能请唐绫来参加百雁山围猎,难道还真怕他刺探军情吗?这些军将就是要在唐绫面前立威用的。 唐绫抬眼直直看着祁霄,慢慢说道:“我听说,五城卫中有一卫长陆秀林,曾追随已故的徽云大将军白柳左右,颇得陛下青眼,是近年夺胜的热门人选呢。” 祁霄正夹着菜,听了唐绫一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才收回手来搁下了筷子。 “陆秀林?”祁霄不认识这位陆秀林,却听白溪桥提过几次,陆秀林当年是跟随白柳身边回的元京城,白柳当年出事也是陆秀林亲笔书信回凤林山的,不过他之后就被留在了元京,与白溪桥的联系就断了。白溪桥曾写信给陆秀林却都没得到回复,他似是有意回避。 祁霄在元京没有人脉眼线,他确实不知道陆秀林不仅还在元京,甚至就在五城卫任职。 祁霄对上唐绫带笑的眉眼,他不会无故提及陆秀林。 唐绫没有再说有关于陆秀林或者白柳的一言一语,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起来:“陆大将军曾赢过一次围猎,所以今次只是伴驾,不会亲自参与,否则我倒是很好奇,陆大将军与你谁能赢?该很精彩。” “你还知道什么?” “什么?”唐绫假作听不明白祁霄的问话。 祁霄盯着唐绫,神色严正,不再有玩笑的意思,唐绫微微笑起,应道:“白柳大将军因病离世时,他就在身边,你若有想知道的事情,肯定会想找到他,我便多留心了一下。当年定远军被裁撤,白柳大将军身边的亲信如今四散,只有这位陆秀林尚在元京城中。我们运气不错。” 我们? 唐绫不会无缘无故帮他,就好像祁霄也不是无缘无故救的唐绫。他们之间或许是朋友,但依然立场相对,远不是亲近到可以说得出“我们”的地步。 祁霄冷眼看着唐绫:“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再查。” 祁霄当时给了唐绫两个名字,白柳和曹巍山,唐绫两个人都查了,却将心思都放在了白柳身上,他直觉地判断曹巍山或许对祁霄有用,但没有那么要紧,祁霄会让他查一个死人,与凤林山有关,必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相当重要。 此时看祁霄的反应,就知唐绫猜对了。白柳的死一定像表面那么简单。而白柳死时,祁霄还是个孩子,初到雍城,不该与白柳有任何交集,但祁霄既然武功上乘,又与陆方尽相熟,认识白柳也不是不可能。唐绫很好奇,他藏着的故事。 唐绫脸色无异,仍是笑着:“举手之劳。” 祁霄沉默了片刻,忽而释然一笑,继续吃饭,脸上再看不出情绪起伏,好像突然换了张脸、换了个人。 找到陆秀林是唐绫帮了个大忙,但是白柳的事情祁霄并不希望唐绫或者星罗卫牵涉进来,说到底,白柳涉及了大陈的军政,以唐绫的心思再查下去,不难琢磨出来其中关节,而祁霄却猜不到唐绫会用白柳做什么文章。白柳已死,但白溪桥还活着,祁霄不容许此事有一丝纰漏和意外。祁霄心里有矛盾和挣扎,他既想利用星罗卫,又怕唐绫太难掌控。他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钳制唐绫。 第58章 彩头 陆秀林的事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唐绫和祁霄还是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顿饭。 直到祁霄掀开门帘回到自己帐中,脸色刹那沉了下来。 宗盛和白溪桥一直在等,见祁霄回来宗盛立刻迎了上去:“爷。” “你怎么跑唐绫哪儿去了?” “迷路了,你们都不来找我,可不就被人拐走了。”祁霄苦笑一声。 “你怎么了?”白溪桥敏锐地察觉祁霄有异。 祁霄深吸一口气:“找到陆秀林了。唐绫找到的。” “什……什么……人在哪儿?” “就在这里。” “他还在元京城?” 祁霄看着白溪桥:“在这里。” 宗盛先反应了过来:“百雁山?” “他如今在五城卫。” “我今夜就去找他!”白溪桥恨不得现在就去,但他知道现在他身份不便,陆秀林躲了他这么多年,未必肯见他,不若晚上去探。 祁霄摇头:“先不急,围猎时再找机会。” “为什么?” 祁霄沉着脸没说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白溪桥想了想,还是不解问道:“我入夜行事应该不会被发现的,为何要等?” “营中守卫森严,不易节外生枝,围猎时比较方便。”营地里人多眼杂,不仅有禁军,还有老五和老七,祁霄不能冒险,何况唐绫特意将陆秀林的消息告诉他,就是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说不定星罗卫现在已经盯上了陆秀林。祁霄相信白溪桥的身手,却不相信陆秀林,若有万一,在围猎中,动起手来也无妨。 白溪桥无法反驳,只能应下。 *** 翌日,仍是好天气,晴空万里、秋风微拂。 百雁山秋猎正式开始。第一、二日的围猎规则很简单,一人二十支箭,两个时辰时间内,射的猎物多便算胜。在这两日里,所有参与围猎的人,包括皇子们、周国使臣、皇室宗亲、世家子弟、军部会被拆成四组,以猎到的猎物核算分数,淘汰半数,赢的人才有资格参加之后猎“彩头”。 依照惯例,抽签决定组次。 祁霄伸手抽出一签,眉头不禁皱了皱,须臾恢复自然,转身将签递给身旁的内官,再由内官呈递到张绥安手里。 “陛下,九殿下抽到了第一组。” 皇帝看了祁霄一眼,微微颔首,并无太多表情。 第一组。祁霄本还想着要不要藏一藏锋芒,看看老五和老七能猎到多少,他凑个数差不多就好了。不过第一组亦无妨,见机行事就好。 祁霄正想着,忽而听见有人走上前来乱说话:“陛下,末将听闻当日九殿下凑巧救下唐公子就是在虎口峡打猎,想来九殿下骑射功夫定然上乘。末将想请陛下恩旨,与九殿下同组。” 说话这人祁霄见过,五都府参将宋黎身边的校尉,姓何名谁祁霄倒是没记住。 五都府的校尉,论官职比不上苏勤位高,但五都府是天子脚下、又直属内阁,算是天子近臣,是以敢在这种场合站出来,跪求陛下恩旨。但他敢在宋黎没说话之前自己行事,定是有人属意的,否则就算陛下不治他不敬之罪,宋黎也容不了他目无军长。 祁霄看向高高在上的陛下,只等皇帝说话。 “准。” 呵呵。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所作所为就是陛下的意思,是要在围猎中试试他的身手。 “末将叩谢陛下。”那人起身,向着祁霄走过来,抱拳拱手,“末将姚一山,参见九殿下,殿下千岁。” “姚校尉免礼。”祁霄含笑应下,对姚一山眼中的戾气视若无睹。祁霄心里明白自己是躲不过去的,回京路上的事情陛下早已尽知,想试探他的功夫一点不奇怪。姚一山他还应付的来。 抽签继续,老五和老七这俩老冤家没抽到同组,不禁让众人松口气,而周国使臣和苏勤抽到了第二组,下午比试。分组之后,有一炷香的时间,各自从马厩中挑选马匹。所有人都很积极,而祁霄却是不紧不慢地往马厩走,似乎不大在乎能不能选到一匹良驹。 皇帝微微偏头,吩咐张绥安:“去,把九殿下叫回来。” “是。” 张绥安小跑着去追祁霄,幸亏祁霄走得慢,不至于太折腾张绥安这把老骨头。 “九殿下请慢,陛下召见。” 祁霄回头给了白溪桥一个眼神,让他替自己去选。然后跟着张绥安折了回去。 “张公公,父皇是有何吩咐?” “这个老奴不知,殿下一会儿见了陛下便可知晓。” 众目睽睽之下,祁霄去而复返,被皇帝召到了驾前:“近些。” 祁霄只得走上高台。 皇帝又抬手招了招:“上前来。” 祁霄这才挪步到了皇帝身边。他能感受到诸多目光投在他身上,那恨不得能将他戳几个窟窿一般死死盯着的大约是老五和老七,那些带着怀疑、不解和窥探的应是属于军部和宗亲公子们。 祁霄心里冷笑,倘若过去,在他年幼时,他的父亲能多看他两眼,能有这样一刻片刻的亲近,他和他母亲都不会是今日的境况。他的父亲从来都未将他看作儿子,过去不是,如今亦不是。他只是一枚棋子,用来搅动朝局。皇帝是有意想打破秦氏和公孙氏两大派系之间的平衡了。 “第一次参加围猎,可有把握胜?” “姚校尉是大陈一员猛将,儿臣不敢托大。” “哈哈,好,若胜,朕就满足你一个要求。”皇帝脸上带着难得一见和蔼可亲的笑,不仅祁霄没见过,连五皇子、七皇子这样常年在皇帝身边的儿子们都极少见到,更为诧异难安。 祁霄就在近前,他所见的笑非但不可亲,更是眼神中带着寒光犹如利刃一般,他低垂着头,轻轻皱起眉头。 皇帝又招了招手,让祁霄再凑近些,低声道:“林中有玄机营暗伏,你若耍小聪明,便是欺君之罪。” 祁霄一瞬抬眼又即刻收敛,微微点头:“儿臣不敢。” “去吧。” 祁霄步下高台,脸色如常,脚步却似乎沉重起来,再无方才的一丝悠闲。唐绫瞧他这般,分明能从他脸上看出沉郁之色,心下已有些揣测,对于祁霄而言,这不失为一个机会,但他为何却不见一丝喜色?他真的不在乎?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祁霄没想到皇帝不仅要试探他,还威逼利诱他,不仅没有余地,还相当直白。 有必要吗? 祁霄要输要赢都不是很难,他叹了一声,但别无选择令他很是难受。 而令祁霄更为在意的是,如果玄机营藏在林中,之后白溪桥去找陆秀林就得加倍小心,他今日得先探一探。幸好,陆秀林抽到了第四组,以他的本事通过这轮比试应该不难,之后总有机会。 第59章 打架啊 金锣敲响,围猎正式开始,众人扬鞭策马冲入林中,声势之浩大似先锋冲阵,勇悍不可挡。林中鸟兽惊起,于它们而言事关生死,本能地躲藏、奔逃好不混乱。 祁霄身边连同宗盛和白溪桥在内一共十人,入林后祁霄立刻勒马将人都聚在自己身边,交代道:“你们跟着我时日不短,无需我多说,必须赢,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带着猎物回到这里。” “遵命。” 祁霄一摆手,一队人迅速散去,策马奔驰的速度比入林之前快了许多。 宗盛和白溪桥却都没动。 “你们两个也去。” “我们跟着你。”白溪桥一口回绝,他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祁霄的侍卫,必须对祁霄唯命是从。 不待祁霄说什么,宗盛也摇头:“爷,姚一山不好对付。”宗盛自小入五都府,最清楚五都府的力量,能坐到校尉的位置上,姚一山的武功绝不在自己和白溪桥之下。 “我是皇子,他姚一山还敢杀了我不成?” “不行。” 祁霄噗嗤一笑:“行吧,既然如此,那一起走吧。” 白溪桥这才露出笑脸,挽了弓:“走。” “哎,且慢,暂时用不着弓。” 白溪桥一脸疑惑,却也懒得再问,收了弓箭,跟着祁霄走就是了。 “宗盛,能追的上姚一山吗?” 宗盛在五都府数年,追踪术是必学的,除了鹰和猎犬,在这林子中最好用的就属宗盛。 “爷?” “问你话呢。” “能。” “那走吧。” 白溪桥还是忍不住,问道:“躲姚一山还来不及,追他做什么?” “打架啊。”祁霄一勾嘴角,满脸坏笑,“走吧,他肯定在哪儿伏着,就等我们呢。” 白溪桥和宗盛对了一眼,不由也笑起来,自从离开了雍城,似乎就一直有些憋屈,不自在和谨小慎微。当祁霄突然恢复了往日的嚣张模样,说起打架就来劲。 三人将马留在原地,徒步深入林中,要追姚一山非但不难而且异常容易。因为姚一山一直都派人盯着祁霄,自己也离得不远。 祁霄三人就是奔着姚一山去的,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打猎上,而是一心搜寻藏在密林中的人。祁霄就像一只野狼,嗅觉敏锐,绝不会错过任何猎物。 那五都府的哨探根本没想到祁霄竟弃了马,无声无息地就到了他跟前,还冲着他笑了笑。那人惊炸而起,一瞬就被宗盛勒住了脖子。 白溪桥看着那哨探不住摇头。 祁霄笑了笑,摆手道:“宗盛,放了他。” 宗盛松开了手,哨探却不敢挪一步,又惊又吓地看着祁霄。 “去,找你家校尉去。我就在这里等他。” 那哨探呆了半刻,才猛然掉头逃跑。 祁霄给白溪桥和宗盛使了个眼色,三人默契十足,施展轻功,追着那哨探奔姚一山而去。 哨探心中犹豫不定,祁霄放了他是什么意思?约战姚校尉?会不会追他而来?以他作饵?一番思量,哨探还是往姚一山所在的方向全力狂奔。姚一山的吩咐就是探得祁霄所在,随时报来,既然姚一山也在等祁霄,那就引他过去,恰是诱敌之计。 可哨探想不到、姚一山想不到的是,祁霄能有胆量将计就计,就有本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方才大队人马入林将鸟兽惊起,现在其他人都忙着狩猎,兽吼鸟鸣此起彼伏,而哨探走的方向却寂静无声,正是危险的警告。 祁霄三人纵身跃上树,居高而瞰,跟着哨探若猿猴一般在密林间穿梭,速度极快,甚至越过了哨探到了他的前面,不多会儿就从林间树杈上发觉了另外两个人。 那二人发觉了林中的动静,看见了在草丛中奔行的哨探不禁皱眉,也警惕了架起了弓箭。 “敌袭!”哨探突然扯开嗓子大喊一声。 祁霄不惊反笑,打了个手势,宗盛和白溪桥竟还能更快,以迅雷不及之势分别扑向树上那二人。 箭矢射出,人却已到面前,五都府的两人根本连动手反抗的机会的都没有就被宗盛和白溪桥从树上踹了下去。 变故陡生,姚一山怎么藏地住,立刻下令迎敌。他既然敢冒头,就不能怪祁霄不客气了。 祁霄藏在林间,就等五都府的人分拆两边去拿白溪桥和宗盛,他就直扑姚一山而去。 祁霄的轻功、武功和打架的本事都是在凤林山里练出来的,凤林山地势崎岖凶险、树林又密、蛇兽还多,更有白溪桥这么一位能打能扛的。姚一山或许能排兵布阵,身手也不错,但论起在深山老林里打架,他怎么也不是祁霄的对手。 百雁山围猎,所有人只能弓箭随身。姚一山手里一件兵刃都无,赤手空拳与祁霄对上了才发觉,这位皇子出手根本不是寻常路数,既刁钻又凶狠,出拳又疾又猛,根本打得他闪避不及只能硬扛。 祁霄明白以姚一山的武功,一旦让他站稳了,寻到破绽,姚一山是有机会反打的,何况他们是以少敌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拖久了于他们大为不利,所以祁霄不会给姚一山任何空隙,虚晃一招逼姚一山侧身闪避,他祁霄立刻收回手臂,以肘猛击姚一山腰眼,姚一山一个踉跄,祁霄抓准机会捏住姚一山肩头将人控住。 “姚校尉,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呢。” 第60章 私藏了什么? “末将给九殿下请安。” 姚一山被祁霄掐着肩头,额头冒出薄汗,是疼也是怕。 祁霄在蓝泉驿站救下唐绫之事姚一山有所耳闻,两名刺客一死一伤,而祁霄毫发无损。原本姚一山对这件事情抱着怀疑的态度,那两个刺客身手不差,而祁霄只是个闲散王爷,哪里来如此好的武功以一敌二,还胜的如此轻松?姚一山猜测定是唐绫身边有影卫跟随,让祁霄捡了个便宜。事情传回京城,连陛下都格外上心。当然陛下也有着同样的顾虑,否则怎会安排他借围猎试探祁霄的身手。 姚一山原本打算先跟着祁霄看看他骑射的功夫如何,再找机会袭扰,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祁霄竟会先发制人,只带了两个人就能敢赤手空拳来战他一整队人……而且让他败得很难看。 当哨探喊出“敌袭”时,姚一山立刻戒备起来,心里已不敢小视祁霄,但当祁霄突然扑到他面前,还是突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祁霄的身手太快了,凶猛得像山里的野兽,打得姚一山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方才姚一山根本来不及顾虑祁霄的皇子身份,他心里清楚自己尽力了,论单打独斗他不是祁霄的对手,若是拖久了,他或许能仗着人多击退祁霄,但惨败依然是惨败,他服输。 祁霄慢慢松了手上的劲道,放开姚一山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姚校尉武功不凡,本王佩服。” “九殿下取笑末将,末将汗颜。”姚一山低垂着脑袋,虽然祁霄松了手,但他的手臂还是麻木酸疼着,方才校场上的气焰全被浇灭,火星子都没留下。 “姚校尉过谦了。”祁霄拍了拍自己的衣袍,掸去尘灰,笑着又说,“我第一次参加秋猎,对着百雁山很是陌生,走迷路了路,幸好遇上姚校尉,还希望姚校尉能给我指个路。” 祁霄神情自若,仿佛方才与姚一山动手的人根本不是他,他不过是个走过路过的。 “蒙殿下不嫌弃,末将有幸为殿下引路,请。”姚一山毕恭毕敬,宗盛和白溪桥相视一笑。 白溪桥默默算了算时间,到此时此刻,围猎只刚刚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接下去的时间足够他们打猎了。 姚一山好像是祁霄围猎半路上遇到的人,之后索性与他一道,相互好有个照应,就将姚一山带在了身边。姚一山领的是君命,祁霄从一开始就没“为难”他,大大方方让他跟着。 百雁山离元京城很近,不似凤林山中有猛兽毒物,所以能猎的多是山鸡、野兔之类。前两日围猎中,以猎物的体型核算分数,体型越小越难猎得,自然分越高。 祁霄和白溪桥、宗盛默契十足,专门寻找个头小的作为目标,以雀鸟、松鼠、田鼠为主,姚一山一路跟着,一路瞪大着眼看见祁霄三人拉弓、放箭、拾回猎物,二十支箭很快就用掉了一半,他们也已在往回程的路上了。 林子很大,他们虽有遇上其他人,但都是各自行动,并无多话,姚一山看得明白,祁霄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归程时能猎得剩下的猎物,根本不需要深入林中腹地,旁人猎什么他一点兴趣都没有,祁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猎最多的分。 围猎开始一个时辰后,祁霄带着人从林中返回,姚一山带着自己的人站在林子口,仰头大叹,他两手空空不知要如何交代。 “你们自行去狩猎吧。” “大人?” 姚一山摇头,摆了摆手,独自跟着祁霄的人马出了密林。他已经输了,没脸再参加围猎。有祁霄在,今年百雁山围猎的胜者不做第二人想,他就不用自找没趣了。 *** 祁霄回来的太快,只花了一半的时间,他连同自己的十个侍卫,所猎的也都是小东西,他们策马回来远远瞧着仿佛是什么都猎一样,回到校场,由人清点了猎物呈报给陛下,雀鸟有五十七只、田鼠三十三只、松鼠十五只还有麝鼠五只,令在场所有人咋舌。除了麝鼠珍贵些,其他的加起来都没几斤肉,不仅一箭不失,而且分数肯定是最高的。 唐绫含笑看着祁霄,好像看见了在抚州时的祁霄,骄傲又嚣张。即便早料到了祁霄能赢得很漂亮,但唐绫还是感觉欣喜,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祁霄察觉到唐绫的目光扭头与他对了一眼,微微扬起嘴角。 皇帝对祁霄的表现很满意,深深看了跟着回来的姚一山一眼,心里已有了论断。 “九弟好本事,”五皇子祁雳抚掌,起身笑道,“我方才见九弟身上还带了一只笼子,怎么还要私藏什么?何不让大家都开开眼?” 祁霄也笑起来:“五哥说笑,一百一十支箭矢都在那儿了。” 众目睽睽,不少人都看见了祁霄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腰间还有一只小竹笼。但祁霄也没说谎,十一个人,一百一十支箭矢,一百一十只猎物俱在,何况欺君是死罪,祁霄哪儿来这儿大胆子? 五皇子祁雳被祁霄一句话驳回来竟一时语塞,祁霄是分明藏了东西的,若是空的笼子又怎会带在身上? 五皇子扭头看向坐在高位的皇帝,却没得来任何回应。 七皇子祁霆原本还想帮腔,可见陛下连看都不看老五一眼,那就是偏帮祁霄的意思了,他可不会自己去惹陛下不悦,即刻禁声,自顾自喝茶,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皇子憋闷,却无可奈何,只得一屁股坐回去。 不多会儿皇帝说坐久了累,就散了席,放大家各自去玩,命张绥安留下亲自监看围猎的结果。 *** “那笼子里是什么?”皇帝喝着茶,地下跪着姚一山。 姚一山将林中的遭遇细细说明,陛下一直沉默不语,金帐中的寂静几乎要将姚一山的背脊压断,却不想打破无声的居然是这么个问题。 姚一山不禁偷偷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一丝松懈,应道:“启禀陛下,是一条小白蛇。” “白蛇?” “是……九殿下徒手抓的。” “徒手?无毒的吗?” 姚一山吞了口唾沫,道:“是剧毒的膨颈蛇。” 皇帝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白色的五毒蛇……倒是稀罕之物,难怪要藏着不肯让人瞧。” 姚一山浑身已经汗湿,低头不敢出声。 在林中,祁霄射下一只雀鸟,发现了树上的鸟窝,便见那小白蛇就伏在树干上已挪到了鸟窝旁边,准备偷食鸟蛋。祁霄几乎不加思索地就攀上了树,等待时机抓小白蛇。 姚一山从未见通体玉白的小蛇也是稀奇,却见它突然直起脖子撑出扇形的扁颈,姚一山大惊失色,这小白蛇居然是剧毒之物。这膨颈蛇有许多种名字,有叫五毒蛇的,也有叫五步蛇的,意思便是剧毒无比,被咬一口不出五步就会一命呜呼。这小蛇玉白,不知是不是更毒! 姚一山看着祁霄靠近,想喊他住手却不敢出声,就怕惊了小白蛇。 祁霄一早就发觉这小蛇有毒,却还是喜欢,便攀在树上等着,等小白蛇一口咬住鸟蛋,他刹那间出手捏住小蛇七寸,将它抓在了手里,惊得姚一山倒吸凉气。 到此刻姚一山想起那场面,还是不禁捏把汗,万一祁霄被咬到,他恐怕最轻也是护卫不周之责,得人头落地。 “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姚一山居然听见了陛下的夸奖,心下大喜,赶忙磕头:“谢陛下。末将告退。” “白蛇……”姚一山走到门口听见陛下如此呢喃了一声,不明其中含义。陛下的心思,姚一山不敢乱猜,但他感觉陛下很喜欢楚王祁霄,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 第61章 他们本不该是朋友 另一头,散席后,唐绫一时不察,祁霄就跑不见了人影,原还有些莫名的失落,回到自己帐中却发觉祁霄早就偷偷溜了进来,正给自己煮着茶,好像是唐绫走错了营帐。 昨日祁霄离开的时候并不愉快,唐绫还以为他最近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可此刻见祁霄在他营帐中,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青岚吓一跳,张口就想喊,被唐绫一个眼色制住,半道陡然收了声。 “来讨口茶喝。”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堂堂楚王缺这点茶叶? 唐绫忍不住笑起来:“累吗?” 祁霄笑着摇头。 “高兴?好玩吗?”唐绫知道他喜欢打猎,却不觉得今日的围猎祁霄会真的享受,之前祁霄离开校场时脸色并不好。 “来,给你看样东西。” 唐绫坐到祁霄对首:“什么?” 祁霄将腰间的小竹笼摆到案上,推到唐绫面前:“看看,送给你的。” 唐绫更加好奇了,这不就是方才五皇子想看,祁霄当着陛下的面也不肯给的东西吗? 唐绫打开竹笼,看见里头的小白蛇不由震惊:“蛇?!” 青岚听见忙凑了过来,只瞧了一眼,就差点跳起来:“公子小心!这蛇有剧毒!” “没事,我用了点迷香,它睡着了。” “迷香……”堂堂楚王随身带迷香?青岚差点忍不住,只想将祁霄赶出去。 “好看吗?喜欢吗?”祁霄喝着茶,笑看着唐绫,像在给唐绫献宝。 唐绫点了点头。 祁霄笑出声来:“像不像你?” 唐绫微微怔了怔,突然不知祁霄是在夸他好看,还是指他剧毒。 祁霄将一盏茶喝完,不等唐绫作答,突然起身,说道:“别告诉旁人。我先走了。” “为什么送给我?” 唐绫如是问,祁霄只是笑却不答,就此离开。 “公子,把这东西给我吧,危险。”青岚向小竹笼伸手,却被唐绫轻拍了一下手背拦下了。 “公子?” 唐绫捧起小竹笼,没搭理青岚。 *** “你方才去哪儿了?”祁霄一进门就撞见白溪桥寒着一张脸堵在他面前。 祁霄没应,自顾自绕到屏风后面脱下沾满泥尘的外袍和靴袜,准备换一身衣袍,正好隔了白溪桥在外头。 “问你话呢,去哪儿了?” “隔壁。” “蛇呢?” 祁霄又答了一次:“隔壁。” 白溪桥沉了口气,磨着牙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想什么?” “唐绫。” “他怎么了?” “现在就你我师兄弟二人,我连宗盛都支出去了,你给师兄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他了?”白溪桥太了解祁霄了,虽然祁霄一直对唐绫抱有戒备之心,但他明显太过在意唐绫,对唐绫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清、非比寻常。 祁霄褪下衣袍往衣架上一挂,缓了半刻才轻笑道:“看上他?什么意思?看上他什么?” 白溪桥忍不了祁霄在这儿给他绕弯子,大步走过去,环抱着双臂,祁霄要避开他,他偏要杵在祁霄眼前。 祁霄赤着上身,被突然冒出来的白溪桥吓了一跳:“你作什么?出去出去。” “你什么样子师兄没见过?” “师兄,该不会……是你看上我了,所以吃唐绫的醋吧?”祁霄憋着一脸坏笑戏弄白溪桥。 白溪桥才不吃祁霄这一套,抬起一脚就踹在祁霄小腿上:“你给我老实点!胡说八道没用。” 祁霄披上干净的内衫,理了理披散的发,沉了口气:“师兄究竟想我说什么?” “唐绫。”白溪桥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把话都给祁霄说清楚了,把唐绫两个字从他心里拔出来,“你自己不觉得你对他太上心了点?之前我跟你说过离他远点,你给我扯了一堆光明正大的理由,却是糊弄我的,还是糊弄你自己呢?” 祁霄当然清楚白溪桥在说什么,可他不知道要如何作答。他想利用唐绫是真,并没有糊弄白溪桥,但恰是利用让他心里满是不痛快。 就好像昨日,唐绫向祁霄提及陆秀林,他立刻就变了脸色,几乎压不住心里的烦闷和恼怒。唐绫并不知晓祁霄为何要查白柳生前之事,故意说起陆秀林来试探祁霄。 人情是人情,消息归消息,那么利用就是利用,他们本不该是朋友,可祁霄突然就讨厌这样的现实了。 当唐绫说他们是朋友,该像朋友那样可以关心、可以聊一聊心事、可以一起吃碗挂面,祁霄心里的隐忧和纠结很快就被舒展和愉快掩盖。他喜欢跟唐绫待在一起,至少大部分时候都很喜欢。 当祁霄瞧见那条小白蛇,就是喜欢,就想送给唐绫,似乎并没有什么道理。 而对白溪桥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朋友罢了。” “哈,”白溪桥哼笑一声,十分不屑,“朋友?你跟他?你自己信吗?” “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说现在,就是还在雍城那会儿,从那把折扇开始,你就不对头,唐绫给你喂了迷药了吧?一次两次救他不够,你如今为了他、为了一条白蛇,都敢在陛下面前信口胡说,命不要了?” 祁霄皱眉,他想反驳,但白溪桥说的没错,他就是想把小白蛇送给唐绫,别人看一眼都不行,老五不行、陛下也不行。 “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并不会让我好活。就算当众忤逆他,也不见得会丢了性命。他将我摆在老五老七之前,给我恩旨让我可以随时入宫,围猎要逼我尽全力,他将我高高架起,让我成了众矢之的,那种情形他虽不一定会偏帮于我,但一定不会当真责罚于我。反过来说,若真能惹怒了他,让我受点责罚,好让老五老七就此放过我,那才好呢。” 祁霄背着白溪桥将新换上的衣袍整理好,整理着腰带。 “狡辩。” 第62章 烤肉 “对了,在林中我并没察觉有人暗中跟着。他说玄机暗伏在林中应该不是骗我,但恐怕不是暗卫,而是混在了围猎的人里面。姚一山的手下,或者就是姚一山也有可能。你见陆秀林时一定要避开人。” “陆秀林一时半会儿跑不了。玄机营还难不住我。”白溪桥按着祁霄的肩头,压他坐下,自己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别给我东拉西扯,我跟你说的是唐绫。既然你对他没那个意思,就离他远点。” 祁霄怔了半晌,突然笑起来:“若有那个意思,是否可以离他再近些?” 白溪桥脸色愈发阴沉,恶狠狠地道:“你再说一遍。” 祁霄收敛起了玩笑,垂头不语。 白溪桥挨着祁霄坐下,说道:“霄儿你可听过药农与蛇的故事?” 不等祁霄做回应,白溪桥已继续说道:“药农上山采药,捡到一条受伤的小蛇,便救了它。小蛇仿佛通人性,对药农很是亲昵,喜欢盘在药农身边,甚至钻进他的衣服里,渐渐的,药农习惯了小蛇的陪伴,也喜欢将小蛇踹在怀里,与它同吃同住同眠,如此十多年,小蛇长成了巨蟒,却还是依赖着药农。直到有一日,本该出门送药材的药农没有来,村民们上门去寻,才发现药农失踪了,而蛇就在屋后的药田里,腹部撑出数倍,它将药农吞入了腹中。” 祁霄看了白溪桥一眼,非常不喜欢他的这个故事。 “原来蛇日日盘着药农睡觉不是亲昵,而是时时在以自己的身长丈量是否有能力吞下猎物。” “唐绫不是蛇。”可祁霄自己都说小白蛇像极唐绫,好看,却有剧毒。 “他现在不咬你,不代表是喜欢你。等他咬你的时候,万事休矣。” 祁霄叹了一声,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师兄……” “行了。”白溪桥抬手打断祁霄,沉沉低叹,“你比师兄我聪明,自己想清楚吧。” 白溪桥站起来定定看了看祁霄,转身走了出去。祁霄又低垂了头,忍不住轻轻地叹气。 *** 未时,第二场围猎开始,周国使节抽到了这一组,唐绫也在其中。 唐绫的身形相较与参加围猎的军将兵士消瘦许多,他坐在马上,神情恬淡,身旁世家公子各个铆足了劲,还未入林就已兴奋不已,唐绫却像是个来踏青的,漫不经心的目光随风望向天边、云间、密林,忽然一转脸向着祁霄看过来。 四目相对、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唐绫轻轻笑了笑,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祁霄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微微倾斜的日光比早上娇艳的多,洒在唐绫的身上随着他月白绣银的袍子泛出层层的光亮,如波如鳞,似乎更像那条小白蛇了,好看极了。 金锣声响,唐绫策马随众入了密林,祁霄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围猎进行的两个时辰,校场上其他人自然有其他的游戏,投壶、蹴鞠、马球玩什么都可以。 祁霄原本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如今被皇帝几番提及,想藏却无处可藏,围猎才开始,五皇子和七皇子就来邀祁霄打马球去。众目睽睽之下,祁霄不好驳了两位兄长的意,便只得演一出兄友弟恭,临行前,祁霄无意中还瞥见了陆方尽的坏笑,他心中起了个坏主意,索性将陆方尽也邀来,罪不能他一个人受,大家一起才热闹。他不担心老五老七偷摸下黑手,这次围猎皇帝有意抬举他,如果这时候他出“意外”,那无疑是打陛下的脸,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 一直到夜里,营帐外起了篝火烤肉做宴,祁霄才得了机会与唐绫坐到一块。 原本晚上这顿是各自烤自己的猎物,但祁霄为了赢,猎的都是那些小东西,田鼠鸟雀虽是不少,可处理起来麻烦也不够这么多人吃的,而唐绫他们猎得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山羊、野猪、野兔、鹿都有,正好让祁霄寻到了机会过来蹭吃蹭喝。 白溪桥听祁霄说要过去蹭晚饭,气得直哼哼,宁可在营帐里啃干馍也不来,若非他们现在是在百雁山、皇帝眼皮子底下,白溪桥绝对要将祁霄暴揍一顿。 祁霄没理白溪桥,带着宗盛和其他侍卫一起去吃肉喝酒。 “猎了不少啊。”祁霄翻来覆去烤着两只野兔,一边与唐绫说闲话。 唐绫笑着反问:“见我会骑马能打猎,王爷失望了?” “惊喜,是惊喜。”祁霄笑了一声,纠正唐绫。 “分虽不高,不过今夜肯定够吃了。” 祁霄偏头看了唐绫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了些。下午围猎唐绫不出意外地被淘汰了,他猎到一只野猪和一只狍子,这两样就耗光了他二十支箭矢,还顺便耗损了他两个侍卫的许多支箭,虽然成绩垫了底,但分量很足,像是专门为了晚上能多吃些肉似得。 唐绫闻着肉香不禁有些馋,喝了两口酒更馋了,连连问:“烤好了吗?” 没等祁霄应声,青岚从旁边过来端了盘羊肉来:“公子。” 唐绫接到手里,扭头就往祁霄眼前递。青岚看着想拦已来不及,恨的牙痒:“公子,我再给您端一盘来。” “不必了,青岚你自己吃吧,我这里足够了。兔肉眼看就快好了。你去吧。” “……”青岚憋闷,临走前不忘瞪祁霄一眼,而祁霄权当瞧不见。 唐绫捧着羊肉,向祁霄说:“我来烤兔肉,你先吃点。” “没事,你先吃。” 唐绫不再劝,将羊肉收回来,取了一片直接送到了祁霄嘴边。 祁霄一惊,才张口咬下羊肉,慢慢嚼了两下,偷偷回眼看向唐绫。 唐绫正半仰着头喝酒,他的下颚轮廓硬朗却又有温柔的弧度,他的脸颊、脖颈或许因为篝火、或许是因为酒气,都微微泛着粉粉的红,减去唐绫身上那层若有似无的清冷,让他忽然暖起来。 唐绫发觉祁霄的目光侧眼过来,一盏酒饮尽低头看着祁霄莞尔笑开。唐绫似乎脸上总是微微带着笑意的,可那样的笑又总是带着疏离和淡漠,好像只是这一刻,唐绫的笑灿若烟火,突然明亮、突然绚丽、突然让祁霄看不够了。 “怎么瞧着我?” 第63章 你一定会喜欢 “怎么瞧着我?” 祁霄轻挑起眉,笑着张了张口:“肉。” 唐绫忍不住笑祁霄馋吃的,便又给祁霄喂了一口羊肉:“是不是有些后悔光猎那些鸟雀了?” “不用自己猎就能坐享其成,岂非更好?这还得多谢子绎你,否则今晚我得饿肚子了。” 许是因为喝了酒,唐绫脸上的笑随意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拘着,笑都是微微的、浅浅的,他眉眼皆笑的样子才像个“凡人”,有喜有忧,祁霄以为这才像唐绫该有的鲜活模样。 “也不是白请你吃的。”唐绫自己也吃了口羊肉,浓香鲜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不住点头。 “嗯?怎么吃你几口肉还有说法?” “算是……回礼吧。” “回礼?不行。我那条小白蛇就值这么两块肉?肉还是我自己烤的?不行。太没诚意了。” “兔肉是你烤的,羊肉可不是。”唐绫捧着羊肉在祁霄面前晃了晃,故意招惹祁霄。 祁霄腾出一只手来,一瞬将唐绫的腕子捏在手里,扮了副气汹汹的模样,逼视着唐绫。 两人本就坐在一起挨得近,祁霄伸手一抓又将唐绫往自己身边拉扯了几寸。山间夜色浓稠,篝火熊熊只能照亮方寸丈余,其余的一切都沉在黑夜中,唯有眼前的人清清楚楚。 祁霄忽然将人拉到眼前,深深看着,却忘了方才想说什么,好像都被冻住似得。唐绫被祁霄看得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一时紧张避开了祁霄的目光,不自觉地轻轻舔了舔唇。祁霄突然发觉唐绫的唇色朱红,像是闺阁女子细细妆点过似得,引得人越发的馋…… 唐绫被祁霄抓着、一直一直盯着,只好服软,低声问:“好好,我错了,错了,殿下饶过我吧。” 祁霄将唐绫的腕子渐渐松开,憋着笑硬板着脸,道:“本宫不白吃你的,回元京补你一碗清汤挂面。” 唐绫被祁霄的一句话逗乐,想起那家小面馆的汤面竟很是想念,噗嗤笑出声来:“那唐绫就先谢过殿下了。” “小白蛇是送给你的,用不着回礼。”祁霄翻了翻手里的烤兔肉,往上面洒了些盐,又刷了一层辣椒面,兔肉已有些焦黄,马上就能吃了。 唐绫瞧祁霄表情认真,却猜不透他是认真在烤兔肉,还是认真……唐绫突然懵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撇开头,手里的羊肉换做酒壶和酒盏,一连喝了两杯。 “什么酒?让我也尝尝。”祁霄用手肘捅了捅唐绫。 唐绫刚倒了第三杯酒,直接递给祁霄。 祁霄看了看面前的酒盏,又看了看唐绫,好像哪里不对劲,于是将手里的兔肉搁下,接过酒盏却看着唐绫。 唐绫微微含笑道:“大内的御酒确实非凡,好酒。” “怎么了?”祁霄看得出唐绫笑容敷衍,浅浅尝了口酒,酒是不错,但唐绫方才喝得着急,能尝出什么味来了?分明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一时走神甚至都没能瞒过祁霄。 “你抓小白蛇的时候,姚校尉看见了吧?那陛下定然已经知晓,就这样送给了我,不怕惹祸?” “担心我?”祁霄问得认真。 唐绫迟疑了片刻,笑道:“是担心我自己。怕我收了份太过贵重的礼物,招惹无妄之灾。” “哦,既然如此,那还给我吧。连累了小侯爷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祁霄倒是果决的很,一点余地不给唐绫留,分明一句玩笑话,他却像是当真了。 兔肉烤好了,祁霄用小刀将骨头仔细剔掉,两只野兔子还不足半盘肉,香味却不输羊肉,透着辛辣的香。 “忘了问,你吃不吃辣?”祁霄将兔肉递给唐绫,好像一转头就将小白蛇的话题忘了个干净。 唐绫伸手接过兔肉,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是否该顺着祁霄的意思就此揭过? “不喜欢辣吗?尝一口,独门配方,保证好吃,你一定会喜欢。”祁霄像是街边摆摊的小贩,使劲向祁霄兜售自己烤的兔肉,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唐绫好像不吃干净整一盘都不好意思。 唐绫确实不常吃辣,但禁不住祁霄看他那一眼,就尝了一口,辛辣入口呛得他直咳,咳得他眼眶都红了。 “有这么辣?” “咳咳咳……”唐绫点头,辣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脸也红了耳朵也红了,激出他一身汗。 祁霄第一次见唐绫这么没气质的样子十分好笑,自己也吃了口兔肉,真是从舌尖拉到头发丝,确实是该有的那个味道,却不是唐绫能吃得了的,不禁大笑,连声对唐绫说:“抱歉抱歉,太辣了,我重新给你烤一份不辣的。” 唐绫辣的够呛,一盏茶喝完了却还不够,只能灌酒了,却被祁霄拦下:“别喝这么多酒,你忍一忍,我去给你倒茶。” “我……咳咳,没事。” 祁霄憋着笑,给唐绫塞了口羊肉:“忍一忍,茶马上就到。” 祁霄一走,唐绫就等不及灌了一口酒,酒的烈混着辣酱的辛,还有肉的香嫩,滋味居然无比的好,唐绫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祁霄说管保好吃,说他会喜欢。 于是唐绫又吃了口兔肉,再喝一口酒。待祁霄回来时,唐绫已经吃得停不下来了,满头的汗,眼角还有泪花。 “怎么了?好了好了别吃了,喝口茶。” 唐绫接过茶盏,笑道:“你倒没骗我,是真的好吃。” 祁霄瞧着唐绫又哭又笑的模样哭笑不得,端方公子突然没了样子,祁霄却十分喜欢,喜欢到不自觉伸出手轻轻擦去唐绫额头上的汗,指腹轻触在他眼角却舍不得撤开手带走那一点点泪。 唐绫猛地咳嗽起来,轻巧地避开了祁霄,侧过身将茶饮尽,又倒了一杯。 祁霄轻轻揉开指尖沾染着的一点温热,却好像烫在了心口上。 第64章 不怀好意 唐绫……祁霄看向身边的人,他还背着他,瞧不清楚脸色和表情,偶尔轻轻咳两声,慢慢缓和下来。祁霄忽然无声一笑,耸了耸肩头,自己反倒喝起酒来。 好半天,唐绫才将舌尖火辣辣的滋味全咽下去,看着兔肉眼馋却不敢再吃了,再回头,祁霄已经另外烤起了兔肉,这回不敢往上面抹辣椒了。 “对了,记得替我喂小白蛇。”祁霄忽然又说起小白蛇。 “哦,好。”唐绫应下,心里想着是否该将小白蛇还给他。 那小蛇实在漂亮,起初迷香刚过药劲时,盘在竹笼里有几分乖巧的模样,后来醒了就直起前身、吐着蛇信子、撑开颈部露出威慑的模样。祁霄说小白蛇像他,漂亮、有毒,他却喜欢。 “小白蛇算寄养在我这里吧?”唐绫不想还给祁霄,可说害怕被牵累的人是他自己,现在说不还颇为无赖。 祁霄一笑:“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嗯……还未想到,将来想到了再说。” 唐绫瞥了祁霄一眼,见他又专心烤兔肉,不禁露出笑来,轻轻点头应道:“好。” “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 “嗯……债多了不愁。” “难得子绎还记得欠了我许多。” “这不都是九殿下让欠着的嘛。” “倒是我的不是了?” “何敢何敢,殿下恕罪。” *** “公子!你要忌口!今夜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辣?!羊肉也是发物!你怎的这么不晓得爱惜自己?!你这伤口刚愈合……” 唐绫撑了额角已十分困倦,青岚却是中气十足,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话灌了他一耳朵,听得他晕乎乎的。 “行了行了,青岚,夜深了,快休息去吧。” 青岚给唐绫手臂上的伤口抹了药,细细给他包扎起来,唐绫一晚上喝酒吃肉,回来时一直在挠手臂,青岚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坏事了,果然伤口又红又肿,他就忍不住念叨起唐绫来了。 “公子,你能不能听青岚一句,这伤还没好呢。羊肉就算了,那酒怎么喝这么多?公子你不是贪杯之人啊。还有那辣椒裹了三层厚的兔肉,这要是落下了疤可怎么办吧,那小子是要害死你啊。” 唐绫低声长叹:“青岚,他是楚王、是陈国的九皇子,谨言慎行我说了多次了。” “可他对公子不怀好意。” “他救过我,也帮过我,哪里来的不怀好意。” 青岚低着头将唐绫的伤口包扎好,悄声说:“他看公子的眼神就是不怀好意。” 唐绫轻声笑起来:“他很好。” “嗯?公子,你喝多了,他哪里好?在雍城给公子喂了药激得你重病了十数日,在蓝泉是从刺客手里救了公子没错,可夜里你起了高烧差点没命,难道不是他害的?公子手臂上的伤这么深、这么长,他若真有好心,早就该替公子解开那副镣铐了。还有叶淮,他身上的伤现在都还没好全呢……” “好了,青岚,”唐绫抵着额头,笑说,“青岚,这个世上不是谁都必须将你家公子当做宝贝一般护着的。在这里,我不是荀安侯世子,没有父亲的权势和军队,我只是唐绫而已。他若真是只看皮相、从一开始便对我很好那才是居心不良。” 青岚愣了愣,好像有些明白唐绫的意思了,可他又好像还不是很明白:“公子的意思,他利用公子回元京、一路上三番四次欺负我们还有道理了?” 唐绫轻叹了一声,青岚不笨,只是在揣摩人心这件事上并不聪明,许多事情唐绫若只是稍做点拨,青岚自己是想不明白的,非得唐绫桩桩件件都说仔细了他才能懂。 可祁霄的事,唐绫不会说出口。之前唐绫将祁霄比做他父亲荀安侯,告诫青岚循规蹈矩些,但事实上祁霄与他父亲并无半分相似。唐家世代掌军,在大周地位超然,他的父亲荀安侯唐峘乃是唐家嫡长子,是冠着“小侯爷”的荣宠长大的,唐峘自己又争气,是文武双全的天纵英才,从入仕到领军、到袭爵,一辈子最大的挫折恐怕就是妻子的早逝和独子病弱难继父业。他的威严是唐氏的家世和自己的战功政绩一点点堆出来的,是旁人无法直视的高高在上。 但祁霄,徒有一个鲜亮的封号而已,陈国皇族记要中祁霄不过一个名字,无关紧要的很。何况祁霄年少,就连青岚都是毫不自知地小瞧了他,见他嚣张跋扈便横眉冷眼相对,到如今都看不明白祁霄的年少狂妄都是摆在别人眼前的模样。 唐绫说祁霄很好并不在于他救了他,而是其他。 当初在雍城,祁霄为了回元京而设计唐绫。若只为利用,祁霄算无遗策,大可不必将原委细说给他听,亦不必费心护下叶淮。祁霄虽诡计多端,却又十分坦荡,但若说磊落偏又奸猾,诸番试探唐绫并不以貌取人,他自负却不狂傲,这才使得唐绫无计可施、甘拜下风,也才值得唐绫亲手绘一副奔马图、送一把折扇。 回元京的一路上,祁霄数次令唐绫震惊不已,不仅仅是他应对刺客的武功身手,还有他判断形势的敏锐和行事的果决。那夜祁霄若真端着王爷身份,怎么能以身犯险,又怎会亲自守了唐绫一晚上呢。唐绫自己生来体弱岂会怪责在祁霄身上。 入京之后唐绫终于清楚了祁霄回来的原因和目的,一为了琳贵人,二为了白柳,虽然唐绫不清楚祁霄与白柳之间的渊源,但他明白祁霄的艰难。 祁霄不得宠,能回京为琳贵人侍疾已是大不易,何况元京城中两党相争多年,根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陈皇帝还有意推他入乱局,他无权无势随时都会被两股势力倾轧碾成齑粉。 为了白柳,那不仅艰难更是危险重重。唐绫得了祁霄给的两个名字后,书信回周向父亲询问了白柳之事,要来了星罗卫的密档,白柳和定远军曾经有多强大,事情的牵扯就有多广多深,一旦追究必定朝野动荡。这于大周是极好,对祁霄则是搏命。 第65章 闲来无事 唐绫曾有一瞬恍惚,祁霄回来究竟为什么,为孝还是为义?他若真聪明就该懂得趋利避害、就该惜命。 今日围猎,祁霄胜的漂亮,还敢藏了小白蛇当着陛下当着众目睽睽拒了五皇子,果然是不晓得惜命。 唐绫一叹又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去看小白蛇:“青岚,取些生肉来。” “哦。”青岚不大情愿,端着存放着生肉的陶罐到唐绫面前,“公子我来吧,这蛇毒厉害,被咬一口可不得了,我身边的药材怕解不了这毒。” “无妨。”唐绫接过陶罐,取了根细长竹签,串起两片生肉,从竹笼的缝隙中递进去投喂小白蛇。 小白蛇颇有灵性,起先绕着竹签盯了半晌就是不吃,蛇信子舔过肉片,过了许久才将肉片从竹签上撕扯下来,吞入肚中。若非唐绫有耐心,小白蛇就得饿肚子了。 唐绫又串起两片肉,再喂,一边说道:“信任是很难的。一条小蛇都需得有些耐心,何况是人。” 青岚皱起眉头,唐绫这话说的不是小白蛇而是祁霄,但他不懂的是,唐绫说的信任究竟是祁霄对他们的,还是他们对祁霄的?反正青岚私心里对祁霄没好感,更不可能信任。 唐绫没多喂小白蛇,统共就给四片肉。唐绫将陶罐放在竹笼边上,抬眼看向青岚,问道:“青岚,倘若此时此刻,你家公子我深陷陷阱、性命堪忧,叶淮不在、黄大人和使团的人都找不到,你要向谁求救?” “公子有星罗卫暗中保护,怎会遇险?” “我是说如果。” 青岚想了想,还是摇头。 “去找祁霄。” “公子?” “青岚,我乏了,想睡了。”唐绫笑了笑,转身入内,灭了烛火。祁霄很好,他没必要解释太多。青岚只需知道祁霄值得信任便好。 *** 百雁山围猎的第二日突然下起了雨,雨势颇大,到第三日早晨都不见有停的意思。寻常山中大雨,总会有些积水、泥流,但百雁山围猎是皇室传统,营帐都在地势高处,营地里还都挖有水渠,除了地上泥泞了些,实在无甚大碍。 祁霄站在营帐口看着雨落愣神发呆。 天色昏沉、雨沥风嘈,营地里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兵甲摩擦的声音,是禁军巡营。 祁霄忽然想起来一年多前的凤林山,那时候的情景竟与此时此刻有许多相似。他扮作山中猎户,被带入陆方尽的营寨,做陆方尽的向导。那天也是风雨交加、天光晦暗,陆方尽的军队训练有素、营中寂静肃穆,在大雨瓢泼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兵甲摩擦的声音,冰冷且刺耳。 凤林山的雨季很长,几乎有半年那么长,只是因为凤林山很大,西山暴雨、东山烈日都是寻常。陆方尽收到皇命出兵凤林山剿匪,恰好遇上连月大雨,山间难行,大军入林剿匪是不可能的,只得寻平坦处安营扎寨。 凤林山大林密,几乎处处都能藏人,不仅有野兽毒物出没,还很容易迷路,所以袁州府“剿匪”数年,成果寥寥,只能向朝廷请兵。 凤林山有定远军常年驻扎,原本是不必舍近求远,让陆方尽领兵前来,虎威军善水战,又不熟山林,陆方尽接到圣旨的时候他自己都迷惑不已,到了袁州府才知道,定远军正在凤林山西南侧与齐国军对峙,两方敌不动我不动已僵持数月,而凤林山中山匪有通敌之嫌,若不能尽快剿灭恐怕危及固守边防的定远军。 陆方尽人生地不熟需要向导,祁霄就被领了来,操着一口让陆方尽听得耳朵疼的袁州土话,差点叫陆方尽赶出去。 “宗盛,好无聊啊。”雨太大,围猎是不可能了,蹴鞠之类的游戏原本祁霄就没兴趣跟老五老七玩。他是想去找陆方尽玩,可明面上祁霄和陆方尽应该是在绾琴斋初识,不甚相熟,还得“避嫌”,便越发无趣。 朦胧雨中,有人从不远处的营帐出来,油纸伞撑开遮去了面容,走入雨中的人像融进山水画里的一滴墨,在那寂静的世界里成为一丝灵韵,透着虚无缥缈的仙气。 祁霄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等人走近。 唐绫走上阶前到了帐下,青岚才收了伞。 “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便来找你对弈。” “唐公子知道我棋艺不精,不是欺负人来了吗?”话虽这样说着,祁霄已侧身掀了帐帘请唐绫入内。 白溪桥见了唐绫蹭一下站起来,看了祁霄一眼忍不住皱眉头。 棋局摆开,祁霄执黑子先行,依旧是凶悍的棋路锋芒毕露,唐绫也是一如既往地稳扎稳打,就是不上祁霄的当。 祁霄手里把玩着黑子,犹豫半晌,抬眼看唐绫一眼:“你不会又让着我吧?” 唐绫只笑。祁霄的棋力不错,但唐绫有至少七八成把握赢,要怎么赢就得多用些心思。 祁霄苦着脸连连摇头:“啊呀,这可多没意思。” “怎么了?” “怎么了?”祁霄掷了黑子,又将唐绫手中攒着的白子夺了过来,“若要你与我比剑,你可觉得有意思?” 唐绫笑起来:“你若让我赢,那应该还挺有意思的。” 听唐绫如是说,祁霄不禁跟着笑起来,将白子又塞回了唐绫手里:“行吧,算我让着你了。” 青岚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翻白眼,祁霄这人惯是不要脸,自己棋艺不精还好意思说是让着公子的,输了也成了他的道理,真是不明白公子干嘛要来寻这不愉快。 但唐绫脸上哪里有不快,分明乐不可支,青岚就更难受得挠心挠肺,自家公子平素性子极淡,最烦插科打诨耍小聪明的人了,怎么偏就对祁霄这小子诸般宽待,似乎祁霄怎么耍无赖都是好的了? 棋下到一半突然被访客打断,宗盛来报:“爷,五殿下、陆大将军、秦公子和林公子来了。” “这么多人?”祁霄都来不及问一句秦林二人都是哪位就起身亲自去迎了。旁的人都不要紧,五皇子祁雳他还怠慢不起。 唐绫起身也跟了出去。 第66章 一人应三局 “五哥怎么来了?外头风雨大,快请进。”祁霄迎上五皇子,十分亲热,真像是亲兄弟似得。 “参见五殿下。”唐绫紧随其后,先给五皇子见礼,“陆大将军。” “末将参见九殿下,见过唐公子。” “参见九殿下,见过唐公子。”五皇子和陆方尽身后还跟着两人,还有随侍在侧的仆从,一众人将营帐门口挤得满满当当,可谓声势浩大。 “都免了这虚礼吧。”五皇子祁雳摆摆手,向祁霄道,“我这不请自来,还怕打搅了九弟和唐公子弈棋。” “怎会怎会,五哥快请入内。唐公子精于棋道,我这不自量力已然快招架不住,正好请五哥来救。” 五皇子祁雳一笑,心里暗骂祁霄要诓他当众出丑,唐绫在观棋阁同时与三人对弈,还皆是和局,叫那些太学生失了脸面,还动起手来,闹得整个元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可没那心思自寻没趣。 “哈哈哈,九弟莫急,先给九弟介绍一下,国舅公子秦昭秦暮云、工部侍郎的长子林越林文熙,这二位久慕唐公子雅名,特来请教,我不过好奇来做看客的。” 祁霄跟着哈哈一笑,原来是方才去唐绫的营帐没找见人才来的他这里。不过老五说是讨教只怕没怀好心思,祁霄看了唐绫一眼,好奇他又是怎么招惹了秦昭和林越的,还能让老五跟着来?不过在此之前,祁霄更好奇的是陆方尽怎么也来了? 于是祁霄转向陆方尽问道:“陆大将军也对棋道有研究?” 陆方尽摇头:“我是来给唐公子赔罪的,恰巧遇上五殿下,便一同来了。” 祁霄看了唐绫一眼,原来都是来找他的,倒是热闹。 “陆大将军何来赔罪一说?” 陆方尽神情严肃不像说笑,双手捧着一盒端到唐绫面前:“之前苏勤受我军令护送唐公子入京,却让唐公子无故遭受许多委屈和凶险,陛下未治陆方尽之罪,唐公子宽宏大量,但陆方尽不敢敷衍慢待,一早便有意向公子请罪。不过华溪别院谢客,一直不得机会,这番叨扰,还请公子恕罪。” 入元京第一日,唐绫在绾琴斋的事闹得大,之后就没闲着,连京畿都护府都要派人跟着,陆方尽一直寻不到机会。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下雨得空,陆方尽就来了。 陆方尽俯首,唐绫忙虚扶了一把,顺手将礼盒接了过来:“陆大将军费心了。” 苏勤给唐绫上镣铐的事情天下尽知,唐绫不提,并非决定忍气吞声,而是等着大陈给一个说法,刺客之事陛下允诺要彻查,查出个结果来,唐绫才好借题发挥。而礼部不提、陛下不提,既想给周国下马威,也想看看唐绫如何做。 陆方尽突然来赔罪,就将罪过一人扛下,唐绫日后再想拿这事情说话,罚的也只能是陆方尽和苏勤了。 祁霄在一旁看戏,这一出陆方尽是早想好了的当初留“尘缘”在苏勤手里就是为了给唐绫难堪。陆方尽在太华江与唐绫对阵小半年,恨唐绫恨得牙痒,杀了他的心都有,一副镣铐算得了什么。 祁霄是一路与唐绫同行回到元京,那副“尘缘”锁了唐绫一路他都没觉得不妥,甚至因为“尘缘”唐绫才能从刺客刀下侥幸逃过一劫……而这个时候,祁霄突然蹙眉,默默扫了一眼唐绫受伤的手臂,忍不住无声一叹,陆方尽确实欺人太甚了些。 唐绫接过礼盒便没了下文,话一句不多说,也不好奇礼盒里是什么,模棱两可地跟陆方尽和稀泥,倒让陆方尽不知所措了。 陆方尽愣了片刻,抱拳道:“末将不敢打扰二位殿下和三位公子雅兴,便告辞了。” 陆方尽一走,营帐中突然涌起片刻的尴尬,唐绫将礼盒转手交给青岚,脸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这一屋子不是大陈的皇子就是世家公子,每一个都该是唐绫的敌人,五皇子祁雳暗道后悔,他方才为什么要与陆方尽同来?他们来找唐绫弈棋并没几分好意,还得装作其乐融融,此刻突然心虚了。 “宗盛,上茶。”祁霄出声打破沉默,笑着将五皇子祁雳引到上座。 祁霄和唐绫的棋局已到中盘,看似二分之势,五皇子祁雳、秦昭和林越围过来观棋,暂时还瞧不出胜负。 五皇子扫了一眼棋局,转向唐绫含笑问道:“听闻唐公子棋艺了得,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荣幸亲眼见识一下唐公子一人应三局的本事?” 祁霄、秦昭、林越正好三人三局。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原本是他与唐绫的玩笑,输赢俱是无妨,现在怎么还能叫老五利用了?以一敌三,唐绫即使输了也不丢人,但他们既然特意来找唐绫,肯定是盘算好了的,绝不会让唐绫赢,而且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定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五殿下和二位公子既然有雅兴,唐绫不敢推脱。” 不多会儿侍从再摆出两棋局,将唐绫围在中间,他竟还能云淡风轻的笑着,说:“方才与九殿下一局,我执白,不若二位公子也执黑吧。” 秦昭和林越正有此意,立刻点头应下。五皇子祁雳起初决定来时想着让唐绫以一敌二便要他好看,谁曾想唐绫竟找祁霄弈棋,正是再好不过。 五皇子站到祁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头:“这还是第一次观九弟弈棋,能与唐公子对弈已是不俗,便是输了也无妨。” 祁霄一笑:“五哥说的是。” 五皇子看了祁霄一眼,似乎为他的“从善如流”隐隐吃惊。祁霄围猎时赢的漂亮,应该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五皇子原想激一激他,可祁霄却一点不在乎。 这一屋子人尽是些不速之客,祁霄和唐绫话都不多,秦昭和林越摩拳擦掌也不客气,执黑先行,一时间营帐中只剩了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 秦昭和林越开局落子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祁霄的心思也不在自己的棋局上,一直观着身旁两局,一边悄悄观察唐绫的神色。 第67章 脉象是有些急促 唐绫脸上一直淡淡的,专心致志又不露声色,下了几手棋,唐绫的眼色一瞬忽变,手中捻着白子顿了顿。 祁霄再看他与秦昭的棋局,只刚开始不久,局面并不算太复杂,两方都似有试探之意,谨慎的很。 如此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祁霄和唐绫的一局已到收官,局面胶着起来,看似唐绫的白子占优势,但祁霄的黑子依然有逆势翻盘的机会,唐绫本该更费心在这一局上,可他落子极快,似乎成竹在胸。 反观秦昭和林越的两局,唐绫下的很小心,也很慢。 祁霄仔细看着,忽然惊觉,这两局正是当日唐绫在观棋阁里下的其中两局,唐绫早有意识,正一点点地改变棋势。 那时唐绫为了三局皆和费尽心思,现在秦昭和林越敢来肯定早已将这两局琢磨透了,势必要赢唐绫。 祁霄无声叹息。 唐绫取一枚白子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左手扶着右手手臂上轻轻挠了挠痒痛的伤口,才落子于局中,白子打吃,绝对先手,逼秦昭来挡。从这一刻开始唐绫开始发动攻势,棋局千变万化,何况刚入中盘,一招棋便能改一局棋势。秦昭和林越以为自己细心研究过唐绫的棋风,便能看透他的棋路,却是大错特错,论谋算,他们差了不止一点。 唐绫起初顺着秦昭和林越几乎是复盘了观棋阁的两局棋,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唐绫的棋极为灵活,一瞬变化,看似是反击实则是陷阱,待到秦昭为了断唐绫的白子而粘在左下出不去的时候才发觉,唐绫已悄无声息地劫了左边,原本黑子占着的优势已不复存在,秦昭不知何时开始冒汗,眉头也紧紧锁住。 另一边的林越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不知不觉地入了唐绫的套,黑子越下越谨慎,却怎么都无法突围而出了。 祁霄抬眼看着唐绫,心里暗笑,亏他先前还有些担心唐绫,他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不要输的太惨才好。 三局棋,祁霄这边结束的快些,输的了两目不算太难看。秦昭和林越挣扎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投子认输。走的时候两人脸色皆是惨白,跟在五皇子祁雳身后垂头都未出声。 唐绫长出口气,准备收拾棋局却被祁霄拦住:“哎,留着,我学习学习。” 唐绫投来奇怪的眼神,祁霄却拉起唐绫的手臂问起他的伤:“你方才一直在抓挠手臂,是伤口痒吗?我看看。” 祁霄说话间撩起唐绫的衣袖准备拆他手臂上的纱布,青岚忍不住上前来拦:“不敢劳烦九殿下操心,青岚自会照顾公子。公子我们回去吧。” “不碍事的。”唐绫笑了笑,想抽回手却被祁霄牢牢抓住。 “青岚去拿你的药箱吧。”祁霄拽着唐绫坐下,眼都不抬就差使青岚。 青岚一急刚想开口就被唐绫抢先拦下:“我没事,我在你这里待太久不方便。” 祁霄不理,动手就拆了唐绫的纱布要检查他的伤口,一边吩咐宗盛准备清水。 唐绫本想拒绝,可看见祁霄较真的样子,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他一瞬的晃神,祁霄已将纱布都拆了,唐绫手臂上红肿的伤口还有些溢液化脓,他皮嫩肤白,那道伤口格外丑陋,祁霄看着直皱眉头。 “这伤有些日子了,怎么是这个样子?” 青岚没忍住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祁霄抬眼追问。 “我没事,伤口好的慢罢了。” 唐绫还要维护祁霄,青岚就忍不住了,直言道:“围猎时拉扯了伤口,之后又不忌口……”辛辣、烈酒、羊肉,前日夜里唐绫哪一样都没少吃。 “青岚!”唐绫轻斥了青岚一声,“取药来。” 青岚磨着牙瞪了祁霄一眼,转身出了营帐回去取药箱,他心里有气,但唐绫的话他不敢不从。 祁霄替唐绫清洗了伤口,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抱歉。” “是我贪吃贪杯,与你何干,做什么要你道歉?” 祁霄张了张口,却只叹出一声,皱着眉头仔细将唐绫的伤口洗了好几遍,才又问:“疼吗?” 怎么能不疼呢?那时祁霄就在当场,这一刀没留一点余力是深能见骨,若非他戴着“尘缘”,手臂肯定保不住,甚至命都要丢了。 现在看着唐绫小臂上这道狰狞的伤疤,祁霄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堵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多会儿青岚提着药箱回来,祁霄亲自给唐绫上了药,将伤口包扎妥帖,他动作很轻又很快,唐绫几乎没什么感觉,只是祁霄皱着眉头不说话的样子,让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多谢。” 祁霄垂着头,轻轻将唐绫的衣袖放下覆盖了惨白的纱布和他的伤,遮起来他的伤好像就能好了。祁霄一手还托着唐绫的腕子不肯松开,眉头也还揪着。 祁霄终于抬头看向唐绫,眼神复杂似有薄怒,又积攒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唐绫像是看着便能懂了。 唐绫用了些力气才抽离开来,起身向祁霄道了句告辞,像是逃跑似得快步离开。 直到出了祁霄的营帐,唐绫才缓下脚步,轻轻按住心口。 青岚撑开伞才发觉唐绫神色有异,赶忙扶住唐绫,问道:“公子可是旧疾犯了?” “我没事。” 青岚不敢怠慢,快步扶着唐绫回去,幸好他们的营帐就在不远,一回去青岚就忙给唐绫把脉,着急忙慌的架势吓了叶淮一跳。 “怎么了?公子旧疾又犯了?” 青岚仔细给唐绫把脉,微微摇了摇头:“公子脉象是有些急促,但非是惊悸之症……公子有何处不适?” 唐绫轻轻摇头:“我没事,不要大惊小怪。” 第68章 你出的主意? 唐绫走了,祁霄的眉头却没松开,他命宗盛备笔墨纸来,自己坐到了方才唐绫对弈的位置上,将三局棋一一抄录下来。 白溪桥在一旁看着,冷冷问道:“你抄这个做什么?” “卖钱。” 白溪桥当祁霄又糊弄他,不由气急,抬手就敲祁霄的脑门:“糊弄师兄你还来劲了?!” “啊呀!”祁霄吃痛,揉了揉头,抬眼直瞪白溪桥,“不胡说,回元京你就知道了。” 白溪桥拉了把椅子坐到祁霄身边:“我不管你要卖什么棋谱,但霄儿你不能这么下去了。听师兄一句,行不行?” 方才祁霄给唐绫换药白溪桥都看着,他就是瞎了也能看明白祁霄对唐绫真上心了,可光他干着急,祁霄半分不听他的。 祁霄扭头看向白溪桥,十二分认真的回答道:“不行。” 就这两个字气得白溪桥跳起来,抬手又要砸祁霄脑袋,被祁霄挡下来。 “师兄,我心里有数。” 白溪桥实在忍不了,直接跟祁霄动起手来:“你是心里有鬼!” 宗盛眼见不好赶忙将白溪桥拉开:“白溪桥!住手!” 祁霄理了理衣袍,向白溪桥说道:“师兄,我若换一副性子,从小逆来顺受、果真乖乖听话,又怎会喊你一声师兄,怎会回来元京?这事莫说你拦不住,我自己都控制不了。但我有分寸,不会妄为的。” “你你你……”白溪桥盯着祁霄,咬牙戳了他半刻,狠狠地甩一手,“气死我了!” “爷,唐公子落了东西。” 祁霄看了一眼,唐绫遗落的正是陆方尽送的赔罪礼,低笑道:“正好,我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白溪桥火气还没消,又听祁霄要去给唐绫送东西,差点将手中茶盏往祁霄脑门上砸:“你还敢去!” “无妨,外头雨大天暗,我去去就回。”祁霄说着话就打开了陆方尽的赔礼,盒子里规整地摆放了一张黑貂皮,色纯如墨、光泽润亮,确实是件好物,贵重倒在其次,不过很能代表陆方尽的心意,是陆方尽会选出来的礼物。 祁霄将所抄录的棋谱放在礼盒里,正省得他再费事寻个盒子来装。 祁霄要出去宗盛自然先给备了伞,未来得及递给祁霄就被白溪桥一把夺了来:“爷要出门,我跟着即可。” 祁霄一手携着礼盒,看着白溪桥:“那走吧。” 白溪桥打伞还真陪着祁霄出去了。 “多谢师兄。”祁霄与白溪桥同在一把伞下,靠的近了风雨声即便再大,祁霄细声说话白溪桥仍是听得清楚。 “谢我什么?” “谢师兄宽容我的任性。” “别,我没答应呢。我跟着来就是不许你与他多待。” 祁霄点头笑道:“知道。”白溪桥肯让他出来,而不是打断了他的腿也不许见唐绫这就是有转圜的余地。 外间雨大除了巡营的侍卫再无人走动,唐绫的营帐就在不远,天色阴沉昏暗,祁霄二人到了唐绫帐前只有叶淮有所察觉。 “公子,有客到。” 唐绫正在灯下看书,不禁蹙眉:“有客?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叶淮道:“是楚王。”习武之人,尤其是像叶淮这般一流高手,五感灵敏异于常人,仅凭脚步声便足够判断来者身份。叶淮与白溪桥、宗盛交过手,绝不会认错。而与白溪桥同来,脚步声又几乎细不可闻,也是功夫奇佳,除了楚王祁霄不会是其他人了。 唐绫搁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迎出去。唐绫离开祁霄营帐并不久,他怎么都想不到祁霄会来,帐帘掀开瞧见果真是祁霄,唐绫不由露出笑。 “九殿下,怎么来了?” “你落了东西。” “何必亲自来送。” “外面雨大,都不请我入内坐一坐?” 唐绫请了祁霄进帐,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祁霄放下礼盒,以指轻轻点了点:“你都不好奇陆方尽送了你什么东西?” 唐绫确实不好奇,不论陆方尽送什么都不如以死谢罪来得直接了当。陆方尽羞辱的不仅是他,更是大周。唐绫原以为陆方尽是纵横四野的大将,当有顶天立地的风范,岂想他战场上凭本事赢不了唐绫,就利用大周一心求和来欺辱大周,这般龌龊不配唐绫拿他当对手。 “打开看看吧。” 唐绫扫了一眼礼盒仍是不动手,祁霄只好代他打开了礼盒。 “这是什么?陆方尽送我一叠纸?”唐绫展开宣纸见是棋谱,疑惑一瞬换了喜乐,“原来不是陆方尽,是你。” 祁霄摇头:“这棋谱可不是白送的。” “哦?不送?难道要卖?” “我就知道子绎最是通透,不二价,百金。” 三张棋局一出口就是百两黄金,白溪桥在一旁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祁霄方才说要拿着棋局卖钱,白溪桥还砸了他脑门以为他又玩笑胡说,这一转身他说卖就真卖了,而唐绫听祁霄狮子大开口非但不怒还笑得十分高兴。 “好,百金,回到同会馆我便双手奉上。” “好。那我便告辞了。”祁霄答应了白溪桥不久留,东西送到就该走了,可临走前,祁霄又顿住脚步补了一句,“陆方尽你别太放在心上,那镣铐是做戏,以他的秉性打死也想不出那样的法子来。” 唐绫微微一愣,问道:“如此说,是你出的主意?” 祁霄压了压嘴角,模棱两可地说道:“我不过是替陆方尽说句公道话罢了。他从军领军实则是个穷鬼,没什么好东西,那黑貂皮是陆方尽自己猎的,费了不少心思,他拿来给你赔礼是十二分的心意。望你大人大量,放过他吧?” 唐绫的笑意尽数敛去,起身与祁霄相对而立,肃然问道:“公道话说完了,顺道说句老实话吧,那镣铐是不是你的主意?” 祁霄沉了口气,他既然自己向唐绫提了此一事就是不打算瞒了,微颔首说道:“是我的主意。” “那副镣铐苏勤一直带着,即便没有虎口峡刺杀一事,他也会寻机会给我锁上?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青岚侧目斜眼盯着祁霄,他就知道祁霄不是个好人,几番说给公子听,唐绫还不信他,这下可好,不打自招了。 祁霄刚想开口,突然被白溪桥拉住,白溪桥轻声对他耳语一句:“你提这个作甚?” 祁霄轻轻拍了拍白溪桥:“陆方尽的赔礼都送来了,我总不能让他一人顶罪吧。” 唐绫看着祁霄,等他继续说下去。他早料到了祁霄与陆方尽有私交,却想不到祁霄这么轻易就自己承认了。唐绫给青岚和叶淮使了个眼色,让他二人暂避。 第69章 不能见死不救 白溪桥也识趣,跟着退了出去。 祁霄慢慢开口说道:“陆方尽近些年屡建战功,与大周一战军威更甚,不过这都不要紧,只要陛下看重他,他就还会继续步步高升,只不过,陆方尽性子豪爽、不喜党争,没少得罪人,那些账记下了总有清算的一日,他在老五老七之间不能有所决断,必会成为秦氏和公孙氏都容不下的人。” 祁霄顿了顿,观着唐绫的脸色,没着急往下说。唐绫聪慧,这些事情祁霄不说他也清楚,陆方尽越是功高难镇,陈国党争越盛,他就越有机会除去陆方尽这员虎将,为大周护住太华江。 此时此刻,祁霄对唐绫说这些,倒像是在劝猛虎食素,可笑的很。但唐绫却笑不出来,祁霄此刻的坦白是要逼他做个选择。 唐绫回身坐下,脸上无波无澜,饮了口茶,随手将陆方尽的礼盒合上。 “陆方尽如今风头太盛,若等旁人来寻他麻烦,那定是要逼死他的局,不若他自己闹点事情,落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以陛下现在对他恩重,他至多落一顿骂,连皮肉之苦都不必受。” 唐绫搁下茶盏,抬眼看向祁霄,接口说道:“你是想帮他离开元京。” 祁霄笑起来:“是。” 陆方尽打了胜仗,逼周国来议和,还将唐绫送来做质子,是大功一件,他奉召入元京本该是要大肆封赏的。陆方尽已是大将军,再封便要加爵,大周和谈一旦成事,陆方尽就不必回临江府领军,一定会被留在元京城。 而陆方尽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地用镣铐锁了唐绫、欺辱周国,又是破坏两国和谈的过错,陛下若再要封赏就必须三思。只要陆方尽不受爵位,他就是将,是将就得被放出去,不回临江府也会被调任其他州府,只要能离开元京城,脱离乱局,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的。 唐绫忽而一叹:“你这么早就替他盘算好了。唐某佩服。” 唐绫脸上虽是淡淡的,但听他话语,祁霄就知道他生气,若换做是他,从踏入大陈国境的那一刻起就被人谋算着,吃尽了苦头,以祁霄的脾气定将那人剁得稀碎。 “我与陆方尽是有私交,总不能见死不救。” “那你现在又来与我说,是料定我会设计陷害他?那你打算怎么救?”唐绫一直没有发作是在等时机,他不为私仇,而是要将和谈的局面掰到有利的一面上去,为的是大周的利益,若能顺便除去陆方尽自然更好。 祁霄走到唐绫面前,慢慢蹲矮下来些,单膝触地跪在唐绫面前。 唐绫震惊不已,垂眼瞪着祁霄,他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好似理所应当、稀松平常,可他是皇子,除了陈国皇帝,就算调换过来,是祁霄为质,在周国陛下面前,也没人能强按他低头,更何况一跪! 祁霄忽然牵住他的手,缓声说道:“我现在与你说这些,是诚心向你道歉。方才看见你手臂上的伤口,我心疼了……那时候我没做错什么,只是现在却心里歉疚得很。我知道你生气,气也没关系,日后我慢慢偿还给你。” 唐绫喉咙紧着,心口也似被揪起来了,片刻才问:“你要拿什么还?” “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命也可以?”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唐绫刚想松口气,却听祁霄说:“命得先欠着。至少让我侍奉了母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唐绫突然暴起,甩开了祁霄的手,声音哑哑的。 祁霄跟着站起身,见唐绫又急又怒便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心里默默窃喜,若唐绫只是利用他,这时候就该哄着他了,而不是这般害怕的样子,但他也知道自己心急,逼得唐绫太紧恐怕要把他吓跑了,思忖片刻才敢再开口:“该说的想说的都告诉你了。我先回去了。你想好了告诉我。” 祁霄在唐绫的营帐统共待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他一走,青岚就匆匆入内,生怕祁霄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欺负自家公子了。 果然,青岚一进来就见唐绫脸色不好,忙问:“公子,那小子是不是又招惹您了?抄录公子的棋局也敢在公子面前坐地起价!简直岂有此理!管他何等身份,公子理他作甚!” 叶淮跟进来,他耳力极好,就算站在帐外,又是大雨,他依然听清了屋内的谈话,楚王祁霄他看不明白,但愿公子能明白。青岚什么都没听见,才敢这样直问公子。 唐绫喝着茶,皱着眉头,根本不愿开口。 青岚见唐绫郁郁不欢,心里就来气,心里有气他嘴上就憋不住:“公子,他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以后咱就不见他了。公子消消气。” 唐绫喟叹一声,心里烦乱的很。祁霄……方才那些话,他能不能当真?该不该当真?祁霄等他一个答复,让他怎么答?如何应? 唐绫一向自认聪明,而此刻,才发觉自己蠢笨,他根本就不该给祁霄机会开口,更不能听那些话入耳!竟还自己开口问他要如何还? 祁霄行事正如他一贯的棋风,攻伐猛烈、奇招频频,让人难以招架,今次让他抢了先手,逼的唐绫一时两难。 陆方尽为求自保故意“闯祸”用镣铐锁了唐绫,出这阴损主意的罪魁祸首就是祁霄,唐绫如何不气?若只是他自己便罢了,事关大周国威,唐绫不可能就此作罢。 陆方尽是招惹了唐绫,但他还不值得唐绫费心费力,只需留陆方尽在元京,自然有他的苦日子。唐绫要的,是要借此一事为两国和谈的筹码。 祁霄正是知道其中关节,今天才来与他说这些,希望唐绫陪他们演这场戏,在陈国陛下面前拿捏好分寸,既要让陆方尽领了罪责不得加爵,还要放弃借题发挥的机会,让这件事情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错过了这次机会,放陆方尽离开元京,怕是纵虎归山,不在元京城中、不涉党争,将来唐绫要再想拿捏陆方尽恐再无可能。 第70章 心有灵犀不是好词 “公子,你消消气。”青岚见唐绫面色沉郁带怒,忙给他重新沏了盏热茶,“公子,你可别理会那小子,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当听不到。下次他要再敢来,就让叶淮打出去。” 青岚心中不忿,言语上越发没规矩,听得唐绫脸色更差,可今日唐绫心烦意乱,实在懒得训诫青岚了。 叶淮上前呵斥道:“素日公子怎么教的?这样的话也敢说?” 青岚一愕,他心直口快的毛病真是没治了,只得低头认错:“青岚知错了,请公子责罚。” 唐绫微微摇头:“我累了,出去。” “公子……”青岚平日乱说话没少挨唐绫的教训,但今次唐绫居然不训诫他了,他再笨也知道唐绫是恼极了,青岚自是心慌,“公子,我知道错了……我就是替公子不值、替公子生气……” “行了。”叶淮给青岚使眼色,“公子累了。” 叶淮将青岚带出去,终于留下唐绫一个人清静清静。 有句话青岚其实并没有说错,不论祁霄说什么,唐绫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任凭祁霄舌灿莲花,只要唐绫不理,他能如何?这招棋可以是先手,若唐绫不做应对而立刻成为一枚废子。 可……唐绫做不到全不在意、不去理会。 唐绫谢靠椅背,左手覆在小臂的伤口上。 祁霄说心疼他,所以替他抄录棋局,省得他亲自动手又牵动了伤口?祁霄说心有歉疚,所以将前事坦白,唐绫要怨怪,他便全接着?还说无论唐绫要什么他都给……便是要他拿命来还,他都能给? 唐绫回想着祁霄说那些话时的神情,不似做戏演给他看的。当祁霄一瞬犹豫的时候,是真的仔细想过了才应下的。若是假意,他一口答应便是,怎会先认真考虑了琳贵人? 祁霄对他越真,唐绫突然越害怕,害怕自己也认真了,真的信他,真的喜欢他,也因此被祁霄拿捏住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来陈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绫心口酸楚,不禁苦笑,祁霄太聪明,甚至比他自己都更知道他的心思,若非如此,他何必来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祁霄已经不是在试探他,而是在逼他啊! 可恶! 唐绫眼角余光划过案上的礼盒,引得他不由轻叹,伸手捧了过来,打开将里面的棋局拿在手里。 第一张正是唐绫与祁霄对弈的那一局,也是三局棋中,唐绫唯一没有花心思的,因为祁霄将他的棋路看得明明白白,便顺着他的意思来弈棋,与其说是对弈,还不如说是祁霄替唐绫摆了一局。 唐绫不住低叹,难掩心头苦涩,突然之间,心有灵犀都似乎不是好词了。 *** 另一边,祁霄回去之后就被白溪桥死死瞪着。 白溪桥憋了一肚子的骂,可看见祁霄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除了气急,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了,只能等祁霄跟他解释。 “师兄,你放过我吧,别那么盯着我了。” 祁霄往榻上一横,长出一口气来,他知道白溪桥在想什么,不过他不在意,现在他的全副心思都还在隔壁。方才在唐绫营帐中,可比打仗都令他战战兢兢,一直悬着一颗心,生怕自己冲动莽撞,一时分寸没把握好,反而将唐绫从身边推开,跟自己两立。 他们身份不同、立场相对,白溪桥说的都对,唐绫是祁霄不该喜欢的人,但他就是喜欢了,那就没人拦得住,只要唐绫对他也有意,便足够了。怕就怕唐绫并不喜欢他。所以祁霄一定要知道答案,立刻马上,他等不及。 白溪桥把祁霄揪起来,自己一屁股坐到他旁边,还是死死盯着他。 祁霄扶额,叹了一声:“我对他说的话,师兄你都听到了的。” “霄儿,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再喜欢,也不该提及陆方尽吧?” “师兄,有些事情不必我说,他心里清楚的很。但有些事情,我若现在不说,将来,我跟他就没有将来了。” 原本就不该有什么将来! 白溪桥头疼,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祁霄的性子野的很,大约是幼年在宫中憋屈太久,在凤林山养一养就养成了山间野兽,根本不是寻常道理能说得通的。但凡他决定了,一不会更改,二没有退路,三是志在必得。 白溪桥正郁闷着,陆方尽突然来了,还是悄默默地溜进来的。 “你们俩脸色怎么这么差?”陆方尽还什么都不知道,从案上果盘里顺了只梨就啃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白溪桥看见陆方尽有些尴尬,他要不要告诉陆方尽,祁霄刚刚为了美色把他卖了? 陆方尽三两口将梨吃完,又给自己倒了盏茶,看了眼祁霄:“来蹭饭。” “说吧,什么事?”祁霄和陆方尽之间的关系隐蔽,若无大事陆方尽绝不会偷摸地过来。 “没事,就想问问你跟唐绫怎么回事。” 白溪桥看着陆方尽,大大松了口气,幸亏陆方尽不蠢也不瞎,一下子就发觉了祁霄和唐绫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他来兴师问罪最好,总算他能多个盟友!宗盛一心向着祁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没什么,我喜欢他。” “噗!”陆方尽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差点呛死自己,“你什么他?!” 祁霄倒了盏茶,从陆方尽手里换下那只空茶盏:“喝你的茶。” “不不不,不是,你刚刚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楚。” 祁霄哼笑一声,没搭理。 白溪桥拍了拍陆方尽的肩头,叹息道:“你劝劝吧,我劝不动,嘴皮子都磨破了。” “不是吧?认真了?”陆方尽看着祁霄目瞪口呆了一阵,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白溪桥被吓了一跳,陆方尽是吃错药了? 陆方尽回手学着白溪桥方才的样子也拍了拍他的肩头:“劝什么劝,一物降一物啊。” 白溪桥彻底呆住了:“他们俩这身份,你还笑?!” “喝茶。”陆方尽将茶盏又递给了白溪桥,笑道,“这小子你第一天认识他?劝不动的。别白费力气。” “可……”白溪桥心急得要命,见陆方尽却不紧不慢的,他就更烦躁了。 “喝茶喝茶。”陆方尽一边安抚着白溪桥,一边瞟了祁霄一眼,几乎憋不住要笑出声。 白溪桥将茶盏往案上一砸,气道:“陆方尽,我们好歹算是生死之交,你就这么看着霄儿胡闹?!” 陆方尽摇头:“正是拿他当兄弟,才不用劝。他多精啊,吃亏的只能是唐绫,你担心什么。” “你与唐绫太华江畔鏖战数月,那是个好相与的主儿?!”白溪桥简直要被气疯了。 陆方尽还是连连摇头:“这你就错了。唐绫是心思多、城府深,但归根结底本性里还是君子、是儒将。你这师弟,呵,他可不是。” 第71章 棋道 时辰渐晚,雨势丝毫不减,天色依然阴沉,白天与黑夜似乎并没有太多差别。 三位内官来到祁霄帐前,送来陛下赐膳,祁霄不好怠慢,出帐相迎,以礼跪谢:“儿臣叩谢父皇。” 递上了食盒,为首的内官恭恭敬敬给祁霄一拜:“给九殿下请安。” “多谢公公冒雨跑这一趟。” “为陛下办差乃是我等分内的差事,九殿下太客气。” “公公既然来了,入内喝口茶吧。” “叩谢九殿下,不过我等还需回去向陛下复命。”内官又取出一精巧小盒,奉到祁霄眼前,“九殿下,这里头便是今次围猎的彩头。我等在此先预祝殿下旗开得胜、拔得头筹。” “多谢。” 回到帐内,陆方尽从角落里钻出来,先抢坐了祁霄旁边的位子,端端正正地坐好就等宗盛布菜。 这营帐内就他们四人,本就没什么规矩,白溪桥是祁霄师兄,宗盛伴祁霄长大,原在楚王府无外客时宗盛就是与祁霄同桌吃饭的,加上陆方尽刚好围坐一桌。 祁霄闷笑一声:“哟,陆大将军自从回到元京愈发养尊处优啊。” 陆方尽白了祁霄一眼,撸袖子帮着宗盛摆了碗筷:“九殿下,请。” “你还当真是来蹭饭的。怎么你惹陛下生气了?还能不许你吃?” 陆方尽摆摆手:“那倒是与陛下无关。只不过你那两位哥哥都设了宴,给我下了帖,我左右为难,只好上你这儿来躲躲。” “原来是来害我。”祁霄摇头苦笑。 “没人知道我来,放心吧。”陆方尽正准备开吃,瞧见祁霄手边的精巧小盒,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说是今次围猎的彩头。” 陆方尽伸手将小盒拿来打开来看,一边说道:“你又不懂了吧。每年围猎的彩头是一早准备好了的,开猎之前,陛下会赐下一条关于彩头的线索,是为考题。若解不出来题,那就更遑论猎得彩头了。我看看,是个什么谜题。” 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块木雕,一只鸟的脑袋,观其形状大小,完整的小鸟应该还缺另外两个部分,一身、一尾。 白溪桥见了颇为好奇,从陆方尽手里讨过来一瞧,问道:“瞧着鸟喙,是只夜鹭。但光给一头算是什么意思?” 祁霄一见木雕心中便有了猜想:“意思是,要想猎得彩头,首先需要找人结盟,凑齐完整的木雕。” 白溪桥不解,又问道:“那还不容易,总共三个部分,不难凑啊。” 陆方尽却连连摇头,愁郁满面:“你不懂,以你家王爷现在的状况,没人敢与他结盟的。” “为什么?按照前两日的比赛结果,我们霄儿战果累累,手下十人皆以高分通过第一场比试,论实力决无人能比肩。既然是要猎彩头,不来与我们结盟,是傻了吗?” 陆方尽大叹一声,抢过白溪桥手里的木雕:“笨死了。如今朝局两分,霄儿他一回到元京就得了陛下青眼,第一场比试出尽风头,叫另外两位怎么想?你家王爷要肯在二位中间择一人,替他们猎彩头,那便是容易了……” “不可能!”白溪桥直接打断陆方尽。 “所以才说难啊。” 白溪桥还是皱眉:“百雁山围猎通过第一场比试的人不少,又不止是那二位,怎就没人能与我们结盟了?” 陆方尽又叹气又摇头,将小木雕还给了祁霄,喝了口酒,吊足了白溪桥胃口才说道:“赢的人是不少,可敢得罪那二位的是一个也没有啊。军部之中,五都府、五城卫、禁军虽有偏好,但在陛下面前决不敢明着站在某一位皇子身边,所以他们会自动组在一起。另外的世家子弟,与那二位有亲有疏,实力强的会被挑走,其他的人自知赢不了,也不敢赢,更不敢与霄儿联合。懂了吗?” “那……那……” “哦,倒也不全然如此,”陆方尽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冲着祁霄嘿嘿一笑,“不还有位周国质子唐绫唐公子嘛。虽然他自己没能过第一场比试,但手底下还有三人骑射功夫不俗,还是可以用用的。” 祁霄方才一直没说话,把玩着木雕,没接陆方尽的话头,而是说:“这木雕既然是一道题,想来该不会仅仅是凑个整而已。木雕上应该还有其他线索,否则夜鹭千百只,随便一只都能算得头筹?” “嗯,有理。”陆方尽点头,提筷子开吃,边吃边说,“若我也参与围猎,好歹还能暗中助你。哎,可惜,你自求多福吧。” 祁霄将木雕收回小盒子,开始吃饭,围猎之事他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对了。”陆方尽忽然搁下了筷子。 “怎么?” “万一唐绫那儿也是一只鸟头,可怎么办?” 祁霄翻了个白眼:“吃你的吧。” 陆方尽说的并非不可能,却还不是祁霄此刻真正操心的。他对围猎本就没什么兴趣,第一场是被逼无奈,如今木雕的局他解不了,不猎彩头便不猎好了,他也不是非赢不可。 祁霄一直没想明白的,是老五为何要找唐绫弈棋?输了也不多话,客客气气地就走了,好像真的只是来找唐绫解闷的? “陆方尽,你下午是怎么遇上老五的?” “下午?你是说我之前来给唐绫赔礼道歉的时候?” “对,怎么就遇上老五了?还与他同来?” “问这个做什么?” “我没听说老五好棋道。” “这……”祁霄不问起陆方尽都不会往细里去想,这会儿想起来,他初在唐绫营帐外遇上人就觉得奇怪了,却来不及深究。 祁霄喝了口酒,老五今天来去都没有刻意为难唐绫的意思,虽说棋局上是颇费了心思想赢,但也没有输不起,并不像是唐绫哪里得罪了老五或者秦、林两家公子,着实奇怪的很。 陆方尽想了半天,也是十分不解,说道:“五殿下素来风雅,琴棋之艺却不如秦昭,秦昭于棋道颇精,还深得陛下欢心,大约是秦昭请不动唐绫,才借五殿下出面的?” “若秦昭只是想弈棋,借老五的面子派人来请唐绫亦无不可,何必屈尊前来?当时老五说,他是跟来做个看客……从哪儿跟来的?” 陆方尽一怔,惊诧说道:“我遇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从……金帐的方向来的!” “……” 陆方尽又补了一句:“陛下好棋道。” 第72章 只有祁霄没回来 不远处,唐绫的营帐内,同样是陛下赐菜,同样一个精巧小盒,里头装一块木雕。 唐绫垂眼看着小盒中静静安放在红绸上的木雕,似有沉思,青岚不敢打搅,便给叶淮使眼色:桌上菜都快凉了,快说话啊。 叶淮站得笔直,全当没瞧见。 青岚几次想张口,都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刚惹得唐绫不悦,现在哪里敢再犯,只能跟叶淮一块儿呆立着,憋得他浑身上下难受极了。 好半天,唐绫终于伸手将小盒盖上,青岚才松了口气,便听唐绫吩咐道:“叶淮,将这个悄悄给楚王送去。” “是。” *** 雨连下了两日,到了第二日夜里雨势才渐渐和缓下来,却又起了大风,呼啸啸得吵得人难以安眠。 之后几日天气一直不大好,阴沉的很,偶尔还有小雨,百雁山围猎却已到了最要紧的环节,自陛下的锦盒赐下,围猎即算正式开始,各路人马应对极快又都想悄悄行动、避人耳目,原本的精彩激烈又被阴雨藏起了大半,营地里反而显得冷清了。 山里风大雾寒,三位皇子、诸家公子和军部尽数钻进了林子里,陛下身边陪着的人一下少了许多,便有些无趣,陛下便召了唐绫来弈棋。 金帐内燃着香,火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滚着,唐绫和陛下手边各备了一盏茶,张绥安在旁侍奉,其他内官侍卫都在外间不敢打扰,帐内只听棋子落盘,似乎比帐外还安静。 侍卫悄声入帐,站在门口先给张绥安恭敬一礼。 “张绥安,有什么消息?”陛下的心思还在棋局上,唐绫棋艺精深,十分不好应付,这一局已下了近两个时辰,正值收官的关键时刻,一丝一毫都容不得疏漏,这一时连围猎的消息都不重要了。 张绥安将人招进来。 “启禀陛下,外间风大似又要下雨,五殿下和七殿下已先后回营。” “回来了?其他人呢?” “禁军、五都府和五城卫皆还未归,沈驸马和冯世子早些时候已回来了。” 陛下摆摆手,让人退下去,人快走到了门口又被陛下出口喊住:“等等,楚王呢?” “回禀陛下,楚王殿下尚未归来。” 陛下摇头笑了笑:“随他去吧。” 军部的人都是皮糙肉厚,经年的磨砺都用在这一时,百雁山围猎是他们出人头地最好也是最快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是以每一年都拼尽全力,这么多年了猎得彩头的都是军部中人,五皇子和七皇子虽然成绩都不差,甚至也有数次失之毫厘,却总是输。 今次的彩头是只夜鹭,陛下给的题又是一分为三,既然是明着让他们联合结盟,便是有意要看看他们自己的选择。军部倒是聪明,索性内部团结起来,既可避免在皇子之间做选择,又可联合最强的伙伴。只不过,禁军、五都府和五城卫素来各自为政,要在三天内达成合作无间怕也是难。 反而是楚王祁霄,大清早天不亮就入了林子,到此刻还跟军部耗着,看来是势在必得。 又过了半盏茶,时近掌灯,一局棋终于尘埃落定。 “恭喜陛下。” 陛下沉声大叹:“哎,此局精彩,唐卿下得一手好棋啊,朕赢的这半目可十分辛苦。果然英雄出少年。” 唐绫来大陈时,受陛下封为“宿卫郎”,便也算是陈国之臣了。 “承蒙陛下夸赞,下臣惶恐。陛下布局精妙,下臣获益颇多。” “哈哈哈哈,与唐卿切磋棋艺着实有意思,比围猎更有意思。”陛下大笑,“时辰也不早了,唐卿就留下陪朕用晚膳吧。” “陛下厚爱,下臣荣幸之至。” 临近戌时,唐绫才回到了自己营帐之中,回来第一件事情便是问:“楚王回来了吗?” 从陛下金帐回来的路上,唐绫路过了祁霄的营帐,外面无人侍卫,里头也不见有灯火,他便晓得祁霄还未归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叶淮摇头:“尚未。” “还没回来吗?”唐绫皱了皱眉头,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又问,“其他人呢?军部的人呢?” “半个时辰前都回来了。” 唐绫愣了愣,全都回来了,只有祁霄没回来…… “叶淮,我们的人呢?还跟着吗?” “是,按照公子的吩咐,跟在楚王身边,随机应变,犹若急事,会有人传信回来。” 唐绫来回走了两步,低声道:“若非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我该让你去的。” 叶淮立在一旁,没有应声,青岚看了看叶淮,再偷偷瞄了一眼唐绫,心里只觉得自家公子太过在乎祁霄那小子了,叶淮一贯是贴身保护唐绫的,其他人还这个资格,何况是祁霄。但青岚学乖了不少,这些话憋在肚子里自己想想便罢了,轻易不敢再说出口。 祁霄手里现在只有两块木雕,没有第三块木雕拼凑出完整的木雕小鸟,解不开木雕的谜面,如何猎那头彩? 可祁霄去了一日,入了夜都未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百雁山满布大陈的军队,星罗卫难以行事,山间这片林子很大,星罗卫的零星几人根本是进去了也无用,他现在对那片林子里的人和事一无所知,心里的忐忑竟有些压不住。 前日唐绫让叶淮悄悄给祁霄送去了木雕,祁霄收了木雕,只让叶淮带了一声“多谢”给唐绫,便再没有了,后来也没再来见过唐绫。 祁霄说等唐绫想好了告诉他,那便就此等着?唐绫不去找他,他就不来了?不来就罢了,这雨一停就往林子里钻,还一去不复返了? 唐绫心口堵得慌,他给祁霄木雕就是帮他的意思,顺便也给他一个台阶下,可祁霄倒是比他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偏是唐绫不去,他就不来了。 简直可气。 第73章 一心要胜 唐绫气了半日,到这会儿,他心里压了许久的急躁在安静的夜里又止不住往外冒。 唐绫在书案前读书读到半夜,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没有开口再问叶淮,便好似心里一点没有心急担忧似得。 “公子,夜深了,歇了吧?山间湿寒,公子久坐怕要着凉。” “歇吧。” 青岚为唐绫点了安神香,但唐绫还是睡得不踏实,后半夜忽然转醒,耳畔风声愈烈,吵得他根本无心睡眠索性起身点了盏灯,缓步走到了窗前,静静听了一会儿风声。 青岚睡得沉,一点知觉都没有,倒是叶淮警醒,瞧着唐绫并无什么不妥,便没有出声搅扰。 窗外风大裹着寒气从窗棂缝隙中往里钻,好像还带着些雨水露水,飘落在唐绫身上凉得很。唐绫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冷,披了件外氅坐到榻上,随手拉过矮几摆上棋局,黑白子都在手边,交替落子于棋盘中,走出了那日下午与祁霄的那一局。 唐绫有些心神不宁,走棋极慢,一盏油灯火光晦暗,不过棋局在唐绫眼前,亦是记在他心中,一步都不会错。 “叶淮。”唐绫突然出声。 “公子。”叶淮现身出来,站在角落里。 “一会儿天亮了你去给楚王传个话,说我要见他。” “……” “怎么了?” “楚王还未回来。” 唐绫一愣,手中棋子没拿稳跌落下来,将一局棋都砸乱了一片。 “你说什么?没回来?一夜未归?” “是,一夜未归。” 唐绫豁然站起身:“我们的人呢?” “回来了一个,说楚王今夜不回来了。” “他……他让人传话回来的?” 叶淮点头:“说是怕公子担心,先遣人回来说一声。” 唐绫微微松了口气:“那你不来报我?” “公子没问。” 唐绫瞪了叶淮一眼,没有多加责备,摆摆手让叶淮立刻消失。 虽然叶淮性子沉稳冷静,与青岚大不相同,只是他对祁霄恐怕也无半分好意。 唐绫轻轻叹了一声,他自己何尝不明白叶淮和青岚的意思。可…… 唐绫扶额垂首,默默整理着棋局。 夜鹭只在夜间或晨昏出来活动,祁霄在林子里待了一天一夜都不回来,想来是已经解出了谜题,寻到了彩头,准备好了埋伏设套,就等猎物自己上钩了。 但没有第三块木雕,他如何解的迷题?或者说,他是怎么得到第三块木雕的?谁给他的? 唐绫想不明白,祁霄在元京城中无势,这百雁山围猎除了陆方尽谁还能帮他?但陆方尽不参与围猎,又能如何帮他? 猎彩头的期限是三日,若是猎不到,祁霄难不成还要在那林子里再多蹲两日?风雨不停、山林寒湿,祁霄就算是铁打的也未必扛得住。又不是打仗,他何必拼命? 唐绫思前想后,心里反而是越想越烦,更是无法再睡,就这么枯坐着,天色渐渐露了白,直到日光透进来,唐绫才恍然发觉,天亮了。 他真的一夜未归。 唐绫眉心纠结,皇子入山林一日一夜,陛下都没派人去寻吗?就由着他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 金帐内,张绥安服侍陛下起身梳洗。 “陛下……” “嗯?” 张绥安张了张口,犹犹豫豫的却没说话。 “张绥安,在朕面前你还敢演起来了?” “老奴惶恐。”张绥安慌慌张张就要跪下磕头。 “行了,说吧,什么事。” “陛下,昨夜楚王殿下命人传话,说夜里不回营地。” “嗯?不回营地?” “是。楚王殿下,尚未回营。” 陛下一震,半刻才喃喃道:“没回来……”这个儿子倒是与众不同。今次的彩头是夜鹭,陛下是刻意为之,夜鹭昼伏夜出甚为难猎,这才给了三块木雕联合之策,就算为了获胜必须在林中蹲守也可轮值。 “就他自己?” “回陛下,楚王身边还有三名周国侍卫。” 陛下轻轻一笑,除了周国质子,谁还肯帮他。祁霄能让周国帮他,看来是十分领他的救命之恩了。 张绥安见陛下许久不言,忍不住问:“陛下,可需派人去寻楚王殿下回来?或者,帮殿下一把?” “不必,他既然一心要胜,就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是。” 晨光和煦,阴郁之后更显明媚。 “报。楚王殿下觐见。” “嗯?刚说到他,这就回来了?” 唐绫一喜,嘴角不由自主扬起笑意。 祁霄一回营地就往陛下的金帐去了,不过吩咐了宗盛先来给唐绫报个信。 唐绫快步走到帐前,突然顿住,转而又问了宗盛一句:“还说什么了?”唐绫惊觉自己心急想见他,立刻收住了神,不能去。 宗盛应道:“没有了。” “……我知道了。”唐绫莫名有些生气,他回来,给了他报了信,便没有其他的了?唐绫沉默了片刻,想再追问一句:这一日一夜,他可有所得? 不过这都不需要问,如果没有猎得彩头,以祁霄的性子是不会回来的,既然回来了,那定是已经猎到了,回营之后直奔金帐应该是去讨赏了。 宗盛见唐绫半刻没说话,便道:“不敢打扰公子,在下先行告退。” 唐绫颔首,放宗盛回去。 既然回来了,总该来见他了吧?唐绫缓步在营帐内走了两圈,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了近两个时辰,眼看都快午时了,祁霄还是没来。唐绫越等越气,这是逼着他去见他吗?哪有这样容易的? “青岚,去问问楚王回来了吗?” “公子,宗盛不是来报过信了?” 唐绫斜了青岚一眼,他是故意想搪塞呢。 “叫你去看看,楚王是否回了营帐。” “……是,公子。” 第74章 夜鹭 青岚一去一回,喝口茶的功夫都不用:“公子,楚王已经回来了。” “嗯……”唐绫看着青岚,青岚却装得一脸茫然,方才不是只让他去看一眼,确认回没回来?别的,唐绫也没吩咐啊。 唐绫压着一口气,又道:“请楚王过来。” “……是。” 青岚瘪着嘴领命出去,心里却想怂恿叶淮一会儿将祁霄打一顿。 不多会儿青岚回来:“公子,楚王不方便来。” “不方便?”唐绫蹙眉,将手中书卷拍到案上,祁霄这是故意的吧! “是,楚王侍卫是这么说的。” 唐绫站起身:“好,他不方便来,那我过去。” 不方便或许是受了伤?染了风寒? 唐绫说去就去,疾步走到了祁霄营帐前方有些后悔了,他从来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这是怎么了? 唐绫刚想调头回去,青岚已走上前:“我家公子请见楚王殿下。” 帐前的侍卫向唐绫毕恭毕敬地行礼:“唐公子请。” 唐绫入帐,身后的青岚却被拦住:“对不住,王爷只吩咐了许唐公子可随意出入。” “青岚,你先回去,不必候着了。” “公子……” 帐帘落下,将青岚堵在了门外。 营帐内空空的,宗盛和白溪桥都不在。祁霄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进来吧。” 唐绫心头滑过一丝犹疑,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先往里头走了,转入内间,里面厚重温热的水汽顿时迎面袭来。 白雾水汽之中,祁霄衣衫不整,上身还赤着,手里刚抓了件干净的内衫尚来不及往身上穿,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乌发如墨衬得他像山林里的妖精,直勾勾的勾引着,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杵在唐绫面前,任由唐绫呆愣地看着他。 祁霄常年习武,又是野惯了的,身材精硕结实,一点不似王孙贵胄那般细皮嫩肉,而更像军营之中的悍将,坚毅挺拔。 唐绫一时失神,愣了半晌都没做声。 祁霄在林中蹲了一日一夜,身上又是泥又是土,脏兮兮的,原本想着梳洗收拾干净了再去找唐绫,倒不想是唐绫先来找他了。祁霄并非有意要逗唐绫,可这会儿见他发愣就临时起意,忍不住走到唐绫面前说道:“初见时,子绎说过,大周男子以刚毅健硕为美,我这样子,可还算入得了眼?” 唐绫骤然听得这话,耳根子一下就烧了起来,偏头侧身退后了两步,干咳了一声,似是突然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唐绫未满十二岁就跟随父亲行军,军营里光膀子的糙汉子满地跑他都习以为常,怎么面对祁霄他就不由紧张得不知所措起来?没穿衣服的又不是他,他羞臊个什么劲?! 祁霄慢慢吞吞地展臂穿衣,就在唐绫眼前晃来晃去,就算唐绫不偷瞄,也很难瞧不见。 唐绫匆忙转身,扭头退到了外面,看见案上茶壶,一连灌下了两盏茶,才稍稍缓下来些。 见唐绫方寸大乱,祁霄无声地咧嘴笑起来,素日温雅端正的唐绫也有这慌乱的模样,真是意外之喜。祁霄原先还有些不确定,怕唐绫心志沉稳坚定,又因身份界碍,即便是有些喜欢,却不肯接受他,现在看来,祁霄是大可放心了。唐绫对他,不仅仅是有些喜欢。 祁霄心里欢喜,手脚麻利起来,换上新衣,将自己飞快的收拾了,只是头发是肯定来不及擦干了,便用发带随意绑了绑。 祁霄走出去,唐绫正端坐着喝茶,神色若常,仿佛刚才匆忙逃出来的人是其他什么人。 “急着来找我,是有事?”祁霄坐到唐绫对首。 唐绫抬眼轻轻扫过,又垂眼好似专心喝茶,缓声道:“倒不是着急。不过听说你在林子里守了一夜,回营就去拜见陛下,想必是猎到彩头了吧?我心中好奇那木雕小鸟的谜题,就想来问问。” “哦……”祁霄拉长了一声,拖拖沓沓的,不紧不慢地倒茶、喝茶,半晌没说话。 “谜底是什么?”唐绫只拿到一块木雕,似是鸟禽的身体,没头没尾的,看了不到一盏茶就送给了祁霄,就算再聪明,也猜不出来陛下安排的彩头究竟是什么。 “一只夜鹭。” “夜鹭?”难怪祁霄大清早入林,一夜都没回来,夜鹭本就是昼伏夜出,青天白日反而寻不到。这些日子又多雨,即便是晨昏夜间也很难有机会。 祁霄嗯了一声,搁下茶盏,起身走到旁边矮柜将上面摆放着的三个锦盒端到唐绫面前。 三个锦盒一模一样,唐绫一看便认出来正是陛下那日赐下的,其中一个就是他的。 唐绫将锦盒打开,三块木雕俱在,组在一起便是一只木雕的夜鹭。 “这第三个木雕,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唐绫收到木雕时就猜到除了自己恐怕没人会帮祁霄。 “沈岚川送的。” “沈驸马?” 沈岚川乃是三公主的驸马,翰林院学士,文章学问自是一流,跑马围猎皆是游戏,他会来百雁山围猎不过是因为皇上诏令不得不遵罢了。 “我手中只有两枚木雕,那必然有人落单。昨日进林之后,我就在一旁蹲守着,就等那有缘人来。” “就等到了沈驸马?” 祁霄勾起嘴角一笑,摇头说道:“是也不是。素来百雁山围猎都是皇子们和军部之间的混战争夺,其他人不过来凑个热闹,今次也不例外,除了老五老七和军部,其他人在收到这锦盒时便放弃了猎彩头,进林子不过是玩儿罢了。沈驸马和另外几位世家公子是一起的,我命人跟了一段时间,知道了他们手里都有夜鹭的尾部,才去的。” 唐绫喝了口茶,论计谋百出,祁霄永远都有新花招。来参加百雁山围猎,但凡有名有姓的唐绫都查了一遍,就算知之不深也能粗浅推断,若是以唐绫的性格,必然是谋定而后动。 唐绫让叶淮给祁霄木雕时,曾料想祁霄会来找他,借他一些助力,先了解一下对手,才好为自己挑选帮手。却没料到,祁霄似是全然不在意,一头就扎进林子里了。 “你去讨要,沈驸马就肯给?” “差不多吧。他没什么理由不给。” 以沈岚川的身份,他确实不惧五皇子和七皇子,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为了祁霄招惹麻烦?祁霄赢了对他半分好处都没有。 唐绫不信,祁霄笑着摇头,却不多说了。在林中,祁霄趁着沈岚川身边人少的时候接近,吓了沈岚川一跳,好言好语向沈岚川借夜鹭尾。夜鹭尾本不是沈岚川的,不过沈岚川只稍加思索便答应借了。省了祁霄许多麻烦。 第75章 当没发生过 其实祁霄的计划十分简单,先礼后兵,以他、宗盛和白溪桥的身手,想从谁身上取什么东西,还不容易吗?围猎之中,能有叶淮这等身手的人凤毛麟角,祁霄是有恃无恐。 祁霄不细说经过,唐绫便不再追根究底,只把玩着木雕小鸟问道:“这是夜鹭模样不错,但林中夜鹭成群,哪一只才是陛下准备的彩头?” 祁霄笑起来,将三个锦盒都打开,取出底下铺着的红绸,露出木盒底部的雕花,推到唐绫眼前:“你细看看。” 唐绫将木雕放下,拿起锦盒一看,底部雕花竟是有所不同的。 “昙花、香蒲草、莲?”唐绫想了想,旋即笑起来,“夜鹭喜临水而居,只要寻到这三样东西同长的地方,必定有夜鹭出没。” “聪明。”谜底就藏在谜面里。 “但,是哪一只呢?” 祁霄抬手,点了点被唐绫搁在手边的木雕:“这东西可是费了大心思做的呢。” “嗯?”唐绫困惑不解,拿起木雕的夜鹭把玩起来,翻来覆去了几回,忽然好像摸到了什么,在夜鹭的翅膀附近推了推,竟然将翅膀展了开,虽不能完全打开,却能看见翅膀下烙有一圆印。 唐绫一喜,瞬间又起一惑:“夜鹭展翅方能瞧见印记,这要如何猎?” 夜鹭喜夜间觅食活动,祁霄就算火眼金睛也不能在黑暗中看清楚飞行中的夜鹭翅膀底下有什么没什么吧?怎么可能? 祁霄笑起来:“我又不是神仙,自然瞧不见。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全抓了,一只一只找呗。” 唐绫怔了怔,又忍不住一笑,这还真是个蠢笨的法子,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做得到的。能在夜间捕猎,祁霄果真是山中精怪化作人形的吧。 “你不信?” 唐绫摇头:“我信。只是陛下这题委实难了些,幸亏我一早便认输了。” 祁霄突然伸手握住唐绫的腕子:“我赢了。” 唐绫一愣,想抽手,祁霄却没有轻易松开,倒也没有抓得他太紧,还是留了些余地,唐绫一挣不能脱手而出,就僵住了,没再费力挣扎。 “你赢了,陛下有何赏赐?” “你来就只是好奇我有没有猎到彩头?得到什么赏赐?”祁霄在林子里待了整日整夜,将夜鹭猎到手,为的根本不是什么赏赐,也不想跟唐绫啰嗦那些无关紧要的。 唐绫沉默了片刻,突然想不起说辞,他就是想见祁霄了,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祁霄盯着唐绫,看他不断闪避目光、久久不言不语,但祁霄就是不肯放过他。唐绫耳热面红,心虚地不由得想逃。 祁霄轻声问道:“伤可好些了?” 祁霄的话语像是烫人的,唐绫猛地抽手回来轻轻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不碍事。” “那你想好了吗?” 唐绫微微愣了愣,这个问题他想了两日,想好了吗?没有。他什么都没想出来。每每想到,他的思绪就会被祁霄跪在他身前的那一幕打断,再也想不了其他的。 唐绫不说话,祁霄就安安静静等着,他不是不心急只是他不敢催。 忽而唐绫轻轻一笑,还是避开了祁霄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你既然赢了围猎,陛下的赏赐绝不会少,我确实该想想备一份什么贺礼了。我身边没什么像样的,回去给你吧。” 祁霄看着唐绫,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目光灼灼地半分不移。 唐绫仿佛是一点没察觉到,又说:“这些日子天公不作美,你既已经猎到了彩头,围猎就该结束了,估计最快明日我们就能拔营回京……” 祁霄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回内间,将唐绫一个人晾在了外面。 唐绫愕然,心跳漏了两拍,酸楚翻涌时不知心慌和懊恼哪一样更多一些。 祁霄走入里间,驻足站着,眉头深深皱起,想将心间的郁闷和气恼都叹出来,可他只觉得身上很沉、心也很沉,好像被沉重的枷锁困着埋进了地底,就连想松开紧握的拳头都费尽力气。 他该想到的,唐绫与他对弈从来不会与他短兵相接,他雷厉风行、锋芒毕露,在唐绫这里根本不好使,就算他抢了先手唐绫都有法子绕到别处拆了他的招。 现在唐绫就是要将那日的事情揭过去,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当做没发生过。这个念头一下就刺痛了祁霄。他从没对什么人动过心、生过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疯狂地期待,贪婪得想得到,也会因此而痛。 是他太过鲁莽?还是他太笨,猜错了唐绫的心思?他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做了。方才,他真恨不得将人捏在手里,可就算捏在了手里又如何?然后呢?像那条小白蛇一样,找个笼子装起来,挂在腰间? 祁霄也不是没想过唐绫会拒绝,他们立场相对,说不定有兵戎相见的一日。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应对。这不是一局棋,他还能从地方下手围追堵截,还有胜负一说。 祁霄缓缓侧头看向唐绫方才站过的位置,好像就能瞧见他那刻脸红的模样。分明是喜欢他的,不是嘛?是还不够喜欢吗? 他自己野了好些年,自在惯了,就快不记得被困在宫墙中的日子如何难熬,可唐绫不一样,他是大周堂堂荀安侯世子,有才子的盛名,也会有位极人臣的一天,或许他一辈子都得被身份所拘,那也该好过被祁霄连累。是他强人所难了吧。 祁霄合上了眼,竭力将眼中的影子驱走,半晌才缓缓睁开,唐绫还在外面,他不能一直躲着。 唐绫呆坐了许久,整个人似沉入了冰冻了三丈厚的寒潭里,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那深不见底的漆黑将他拽着一直一直往下沉。 祁霄走出来,脸色已然平淡许多,方才那恨恨的神情早已无踪。可唐绫非但没有觉得松了口气,反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掐得他透不过气来。 祁霄将一只塞得满满的小布袋子轻置于案上,就搁在唐绫面前:“蛇莲,顺手采的。小白蛇奇毒无比,青岚手边大约没有能解蛇毒的好药,这些蛇莲给他或许能有用。” “……祁霄……” “我困了,想睡会儿。” 第76章 愿赌服输 祁霄下了逐客令,唐绫不能再留,走出营帐,外面的天色又是一片阴云密布,唐绫一抬眼瓢泼大雨就浇了下来,一点不含糊地将唐绫淋了个通透。 唐绫慢慢在大雨里走着,一步一步都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大雨砸在他身上脸上竟是疼的,很疼,疼得他几乎忍不住要掉眼泪。 叶淮突然出现,撑伞替唐绫挡一挡雨。 “不必了。”唐绫摆手轻轻推开叶淮,被雨淋一淋他或许就能清醒了。 叶淮不敢真离了唐绫,让他这么淋着。唐绫体弱,此刻心绪不稳,一个不好说不定要犯旧疾,要让青岚知道他让唐绫淋雨,非得把他给活拆了。 *** 祁霄花了一天一夜就将夜鹭猎了回来,百雁山围猎就该就此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仓促告终,一场大雨浇下来,夜里的大宴只能安排在帐中,总少了些天高地阔的豪放洒脱。 宫中御酒十分柔和,来来回回向他道贺或假意道贺的人不停,不管对面是何人,说了什么,祁霄只管喝酒,可一杯一杯喝就是不醉,直到夜深了,陛下懒得看他们戏耍,祁霄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大帐,站在星空底下,才发觉,原来雨已经停了,被雨水洗过的夜幕黑得发亮,月色如缎又细又柔。 祁霄莫名失笑,斜靠到一旁,宗盛过来扶住祁霄:“爷,陛下赐了醒酒汤,回去喝一点吧。” “夜色真好啊。” “爷,回去吧。” 祁霄推开宗盛:“百雁山围猎……回去做什么?太无聊了。” 祁霄好像喝醉了,跌跌撞撞地走,可他又似没醉,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宗盛知道他心里难受,不敢多说,安慰的话他也说不来,只能跟着。 祁霄去了马厩,牵了匹马出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跑起来。 唐绫一晚上看着祁霄不停地喝酒,见他离席忍不住就跟了出来,远远地跟了一路,突然见祁霄策马跑过来,着实大惊。可还来不及惊吓,祁霄就从他身前掠过,俯身伸手将唐绫整个人一把捞起来,带上马背,抱进怀里。 “啊!” “公子!”青岚的尖叫一下就被抛得很远,宗盛和叶淮忙牵马追了上去。 “祁霄!你做什么!”这里是百雁山不是雍城,祁霄这般不管不顾的任性,当真是不怕人言可畏、陛下责罚吗?! “赌一把。” “祁霄!停下来!放我下去!” 祁霄单手牵着马缰,一路快马冲出了营地,一手搂在唐绫的腰间,困他在怀中:“唐绫,跟我赌一把,若我赢了,至少给我一次机会,若我输了,天意如此,我便认命。” 话说出口,祁霄方觉可笑,他生来带着天狼星的凶卦,他都从未想过要认,今次居然说出了认命的话,他当真是疯了。 “好好,我跟你赌,你先掉头回营!我跟你赌!”唐绫又惊又怕,祁霄喝了这么多,究竟要发什么疯! 祁霄不再说话,却是将马放慢了些,整个人有些松松的懒散,将胸膛压在唐绫的背上,贴紧了他,严丝合缝的,像是使坏一般锢得唐绫无处可逃。 “祁霄!” “就一会儿,”祁霄枕着唐绫的肩头,似撒娇一般轻声低在他耳畔呢喃,“一会儿就到了。” 唐绫感受着祁霄胸口的温度,突然静下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嘶喊,他喜欢他啊,喜欢他张狂、也喜欢他任性,喜欢这一刻被他拥在怀里。无处可逃成了他唯一的侥幸。 祁霄说的一会儿,马跑了整整一炷香还多,几乎快要跑到百雁山另一侧去了。 马儿越跑越慢,终是停了下来,唐绫心头一震,不自觉地缩手按住祁霄环在他腰间的手,像是在求他不要放开。 祁霄一怔,柔声说道:“到了。” 祁霄把唐绫带下马,又将他背起来:“夜深了,林子里不好走。” 唐绫意外地乖顺,就这样让祁霄背着走了一段。 不远处有一方水潭,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白。祁霄却没有再往水潭边走,而是将唐绫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块大石上坐下,像是怕吵醒了这一池水。 “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之前大雨,林间已无可燃之物,祁霄打了火折才让唐绫眼前有了一片光亮,祁霄挨着唐绫坐下,伸手将火折带远了一些,光芒照亮了唐绫身前的方寸,映出一丛昙花,花苞低垂,却似即将绽放。 “今夜,若能得见花开,便算是我赢,好不好?” 唐绫回眸看向祁霄,他却怔怔望着昙花。 夜深林静,光洁的月光铺洒开来,却只能从枝繁叶茂里落下几道些微的白华,像月神的轻叹,抚着林中万物安然入睡。 大雨过后,林中湿冷,昙花枝叶花苞上还挂着雨水一点点,被一折火光映着,似是美人的泪惹人心怜。 昨夜,祁霄就在这里,在雨后等夜鹭出没。看见昙花的第一眼,他就想带唐绫来了,那花苞虽还低垂,却已饱满,像娇羞的姑娘在心爱的面前,微微抬起了下颚。花开时一定很美。 昙花又称月下美人,一年只开两个时辰,有些人终其一生都等不到花开一时。 昙花何必为他而绽放?他难道还能因为花不开就将它们都折了? 祁霄苦笑,若是等不到,他就当是做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梦吧。这世上太多一厢情愿,既然是求不得,他又何必强求? “祁霄,若今夜花未开……”你可愿意再等一等? “放心,我愿赌服输。” 唐绫哑口,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期盼花开,却又满心害怕,难道真要听天由命?若花不开,祁霄就要放弃?可这不全是他逼出来的吗?祁霄是骄傲的人,做不到卑微、做不到死皮赖脸,得不到他的回应自然已明白了他心中的不安,若非借一株昙花,祁霄要如何说服自己放弃?又能如何说服自己坚持? 第77章 糊弄一下 夜里很凉,大雨过后的山林里更寒,偶尔有风便会带着寒气入骨。 他们生不了火,靠火折只能看清眼前伸手五指而已,更不可能有什么温度可供取暖。祁霄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唐绫做了半刻便开始微微发抖,祁霄就在他身边,让他能感觉些微温度,可唐绫却不敢靠过去,他心情复杂,又悔又痛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唐绫偷偷看着祁霄,小心翼翼地不愿惊动这夜色,黑色的夜幕将所有的纷杂都隔绝开了,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连时间都好似为他们而停留,他忽然觉得昙花不开也没关系,只要此夜未尽,只要他在。 祁霄忽然惊觉,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向唐绫说道:“应该是叶淮和宗盛追上来。” 唐绫只觉得林中寂静,他什么都没听到。 “宗盛是知道这个地方,不过未必会领叶淮寻过来,夜里在林中寻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去引叶淮过来。他突然丢了自己主子怕要急疯了。”祁霄刚想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你既然应下了赌约,就得陪我等。” 说完祁霄才站起来,正要转身突然被唐绫一下拉住:“没关系,不用去。” 祁霄一愣,这是不想让人打扰的意思吗? 唐绫不放手,祁霄又坐了回去,想问的话问不出口,看着唐绫突然发觉了异样,抓住了唐绫的手:“怎么这么凉?!冷吗?” 当然冷。祁霄将唐绫从营地掳了出来,身上连一件外氅都没有,入秋了夜间本就冷,何况山林里,又是大雨过后。 祁霄将火折子塞进唐绫手里,将人一下抱进怀里:“我带你回去。” 唐绫一听他说要回去,心头一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抵在他颈间说道:“说好了要等的。” 祁霄愣了愣,唐绫身上冰凉,抱得他很紧,像块冰贴到了他这团火上,就要被烤化了,变得温柔如水。 “你想等什么?等花开?还是等天明?” 唐绫不敢回答。 火折子的一星亮光映照着唐绫略显惨白的面颊,终还是染上了些绯红,唐绫垂眼的模样尤似这月下昙花,只是昙花哪儿及唐绫半分美。 祁霄心里有根弦突然绷断,再难自制自持,伸手托起唐绫的下颚就吻住他,轻轻的,又是不容抗拒的霸道。 唐绫大惊之下手里的火折子掉落在脚下杂草丛中,一下就灭了。 终于眼前尽是漆黑一片,月光在远处恍恍惚惚,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急促的敲得震天响。 唐绫双手抵在祁霄胸口,像是要将他推开,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 祁霄的轻吻一瞬变得贪婪,唐绫无力招架,这一局他只能投子认输,软在祁霄怀里,予取予夺。 唐绫渐渐喘不过气来,神魂都像是要被祁霄吸了去,那一刻他好像听见了祁霄的心跳,每一声都是和着自己的,他好像突然发觉自己才是那山中精怪,专是勾人的,才让祁霄这般疯狂。 不知多久,祁霄终于肯渐渐放开了唐绫,他看着唐绫眼中雾气重重,似是醉了酒,痴痴望着自己,拇指轻缓地擦着唐绫的唇,他忍不住笑起来,又低头落了一个吻,浅浅的。 “回去吧。” 唐绫听到祁霄说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心上的惊慌一点都掩饰不住。 祁霄却是笑着,说:“不必等了。”他已经等到了。 唐绫愣住了,是不等花开?还是不等天明? “以后栽上满园昙花,年年陪你看花开,不急在今夜。” 以后……年年……陪他看花开? 不等唐绫反应过来,祁霄偷偷吻了吻他的额头:“你若病了,我岂不是个罪人?” 说着祁霄将唐绫背起来,原路返回。 唐绫伏在祁霄背上,双臂勾着他,悄声问:“你这般莽撞行事,回去要如何解释?” 祁霄又笑起来:“解释不了就不解释呗。” “陛下定会问……” “糊弄一下吧。”祁霄叹了一声,“全副心思都在你身上,哪里顾得了旁人。” “……你……” “幸好,不算白费。”祁霄笑起来,连带着唐绫也跟着要颤,他的快乐让唐绫跟着幸福,不禁露出了笑。 唐绫千思万想也算不到他们之间会发展成这样,一切都似措手不及,又似理所应当,其实他只是抗拒不了祁霄,也抗拒不了自己的心。 这一段路不长,他们不多久就回到了弃马的地方,宗盛和叶淮都在,看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不是刚打过一架,就是快要打起来了。 “公子!” “爷!” 祁霄将唐绫放下,再扶他上马:“让叶淮带你回营地,我在后面跟着。” 他们两个如果一起回去,那真是解释不清楚,祁霄虽然说着要糊弄,但唐绫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由担心。 “放心。” 不等祁霄再多说一句,叶淮早已跨上马背,牵马就走。 唐绫扭头看着祁霄和宗盛各自上马,坠在他后面,心下才稍安一些。 “公子……”叶淮不知道怎么说,他觉得不该不能,但唐绫的决定什么时候出过错了? “叶淮,我也想任性一次。” “……是,公子。” 快出林子的时候,唐绫远远瞧见了许多火把绵延开来,该是陛下命人出来寻他们的,他再回头,宗盛和祁霄已经不在他们身后了。 回到营地已是后半夜,陛下没派人来问,唐绫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约莫半个多时辰后,禁军才把祁霄从林子里接出来,听说那时祁霄趴在马背上睡着了,是被人抬回来的。唐绫不禁发笑,原来是这么个糊弄法,但凡有人问,他只推说喝多了、醉了、不记得了,就算唐绫告诉所有人夜里在林中发生了什么,祁霄只说不记得,谁还能拿他如何? 真是无赖的很。 第78章 此事你怎么看? 翌日,唐绫睡得晚了些,前日淋了雨,夜里又在林中待了几个时辰,他着实有些扛不住,些许有些发热,被青岚勒令卧床休息。张绥安来问过一次,都被青岚打发了。 唐绫喝了药睡得迷糊,好像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却没能醒来。待他转醒过来才知道,元京城中出了事,陛下已快马回京,连祁霄一块儿带走了。 —— “啪!”一封折子摔到阶前,差点砸在曹巍山脑门上,偌大的承明殿中寂静无声,曹巍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气都不敢喘。 “京畿重地!居然发生入室盗窃不成便杀人纵火之事?!死的还是大理寺卿、我朝正三品的股肱之臣?!曹巍山!你的京畿都护府素日里都在干什么?!” 陛下不过离京围猎数日,元京城中就发生此等凶案,一时举朝哗然,坊间谣言四起,更是人人自危,大陈建国百年,天子脚下从未见过这样的案子,元京城中如今一片乱象可想而知。 陛下一路从百雁山快马回宫,曹巍山已然在承明殿中跪着了,可如此大案,跪有什么用,陛下勃然大怒,案子若破不了,曹巍山必死无疑。 “微臣有罪、微臣该死!求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你是该死!朕给你五日时间,中秋之前拿不到人犯,你就把自己挂城楼上去!” “是,微臣领旨。” 曹巍山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承明殿,若非张绥安在一旁扶着,他差点就要从殿前的石阶上滚下去。 “曹大人您慢着些。” “哎哎,多谢张公公,多谢。” “来人,送送曹大人。” 曹巍山是走了,可承明殿中的气氛依然紧张压迫。陛下来回踱步,可见怒火未消,甚至越想越气。 这几日多雨,虽说城中雨势不如百雁山那么大,昨日夜里雨也停了,但依然潮湿,哪儿就这么容易起火? 入室偷窃偷进了大理寺卿的府邸?大理寺执掌刑狱,这贼人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盗窃便罢了,居然还敢杀人放火!刺杀朝廷命官是何等重罪?凌迟处死,延及三族。偷盗被擒至多是流放,哪个盗贼这般傻,非要自寻死路? 盗窃不成,失手杀人,纵火逃跑!曹巍山这说辞是蒙鬼呢! 陛下气得手抖,方才恨不得直接将曹巍山拖出去砍了。 “陛下息怒。”这个时候承明殿中还敢开口说话的就剩五城卫都统崔曜,“臣已命五城卫全城搜捕嫌犯,必会竭力协助曹大人尽快破案。” 陛下坐回高位,抬手扶额,承明殿中又陷入令人心颤的沉默之中。 祁霄站在最末,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几乎将自己站成了承明殿中的一根柱子。元京城中如此大案,他也是震惊不已,但他一个无权无势、无官无职的闲散王爷,此刻站在承明殿内除了装哑巴还能如何?他甚至不明白,陛下从百雁山起驾回宫,为何偏要将他也带上。 早上他听说唐绫受了寒,后半夜起了低烧,心里还担忧着,可人都没见着就受诏随驾回京,曹巍山的案子他没兴趣,他现在就想知道唐绫情况如何,有没有好些了? 不知过了多久,五皇子祁雳突然站出来,说:“父皇,不如从五都府调一队人马入城听崔都统调派,助曹大人一臂之力。另外从今日起将宵禁提前一个时辰,严加巡防。” 七皇子祁霆紧随其后:“启禀父皇,中秋将近,灯会乃是大陈百年传统倘若此刻废停恐引百姓惊慌不安,眼下五城卫全城搜捕嫌犯,已然造成恐慌,若五都府府兵铁甲入城,难免叫民心难安,儿臣以为,不妨令五都府除甲,入夜进城,一不扰民、二来免得打草惊蛇。” 陛下叹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去办吧。” “臣领旨。” 陛下摆了摆手:“下去吧。” “臣告退。” “儿臣告退。” “裴卿留下。老九,你也留下。” 祁霄刚俯身拜了,还不及往后挪半步就突然被陛下叫住,不仅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余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向他看过来。 祁霄不明所以,大理寺少卿裴浩被留下定是陛下要吩咐他处理大理寺一应事务,自是应当,但要祁霄留下是为什么?祁霄心中疑惑,却不敢违逆,只能站着不动,目不斜视的继续装柱子。 承明殿中人去了大半,气氛愈发压抑阴沉,祁霄仔细想了想,现在陛下心情不好,但与大理寺卿深夜在家被害这等事情相比,他昨夜醉酒胡闹根本是鸡毛蒜皮不算什么,不至于要被留下训斥一顿吧?就算是真要训斥他发发脾气,应该也不好当着大理寺少卿裴浩的面吧? “裴卿,此事你怎么看?” 裴浩不过四十出头,为人板正,大理寺又是个极易得罪人的地方,他额上皱纹深重,加之不苟言笑,瞧着显老十岁。祁霄来时匆匆扫过裴浩一眼,见他眼神刚毅,就知他与曹巍山那样圆滑的截然相反,是个极为严肃之人。 “回禀陛下,一大早臣亲自去过罗大人府上,火烧最严重的便是罗大人的书房,重要的书册案卷不是被火烧就是被水浇,几乎全毁。昨日罗大人才与臣说起一份证供……” 裴浩的话没有说完整就停住了,之后的半截都是他的猜测此时说出口恐怕不妥。祁霄听到这里不禁皱了眉头,这事情不简单,为了什么样的证供非要刺杀大理寺卿?其中牵连恐怕比他想的更大更深,必是一桩惊天大案。 “军饷案的案卷不都在大理寺?” “禀陛下,罗大人未曾说明,只说此份证供需得详查。” “老九。” 陛下突然点了祁霄,祁霄立刻一个激灵应道:“儿臣在。” 陛下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牌抛给祁霄:“此事,你帮着裴卿一起查。” 祁霄眼疾手快接下玉牌,他心知这滩浑水凶险的很,能推则推,明哲保身的好,抬眼看向陛下:“父皇,儿臣……” “怕死?” 祁霄刚一张口就被陛下两个字给堵回来,想推诿的话噎在喉咙口上下一番,他一个闲散王爷,让他查案,这是要闹什么?祁霄哪里敢应。 “玉牌收好,有天策营护你性命。” 第79章 户部 天策营?!祁霄张了张口,着实是吃了一惊。这案子不仅麻烦难办,而且要命! “事关重大,不许胡来,遇事多跟裴卿学着。”陛下根本不给祁霄推脱的机会,三言两句就把祁霄安排给了裴浩。 祁霄无奈,只得应下:“是,儿臣领旨。” 出了承明殿,祁霄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老五老七是一起从百雁山回来的,方才也都在场,这么大的祸怎么凭白就砸他头上了?圣心难测,他这个皇帝老爹怕不是要害死他? “九殿下。” “裴大人。” 裴浩看着祁霄,一脸苦大仇深,他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动用天策营,更想不到竟然会将天策营交给祁霄。传闻这位楚王殿下行事无状,是个极没规矩的,年纪小又从未涉入朝堂,如何帮他? 裴浩叹了一声:“九殿下初回元京,恐怕许多事情都还不清楚,还请九殿下随臣一同回大理寺,臣好与殿下细说。” “如此甚好,裴大人请。” 祁霄将手中的玉牌收入腰间,无声叹了叹,跟上了裴浩的脚步。 *** 大理寺的厢房中,裴浩慢慢喝着茶,祁霄正仔细读着卷宗,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第一份案卷是已经结案归了档的,正是不久之前军饷的案子。 六皇子两年前被放去辽山郡戍边,在那蛮荒之地过着吃土喝风的日子,渐渐都快被人遗忘了。今年陈周两国在太华江大战数月,户部就借口陈周战事吃紧而拖着辽山郡的军饷,一拖就拖了大半年,北方胡部趁机袭扰辽山郡,大肆劫掠,而辽山郡莫说援军,连粮草都无,战死的还不如饿死的多。 六皇子祁霁一封弹劾奏折入京,陛下大怒,清查户部上下,追查军饷去向,杀的杀、抓的抓,闹了个腥风血雨,直到如今户部还有三分之一出缺,秦氏和公孙氏都想方设法往户部塞自己的人。 祁霄以为此案已经完结,谁能想今日在大理寺看到了完整的案卷,才知道事情还远远没完。 六皇子祁霁无论如何都是皇子,户部没那个胆子将军饷全部吞了,就算有这个心也不敢有这个胆,所以老六数次发信回京催饷之后,户部是披了一笔三万两的饷银出去的,但这三万两到了辽山郡居然成了十万石掺了麦糠和碎石的陈米,不仅让辽山郡的军士门寒了心、还丢了性命。 祁霄读着案卷,气得直发抖,这与草菅人命何异?!大陈的贪腐之风已成如此模样了?!若在辽山郡的不是老六祁霁,身后没有公孙氏的支撑,还要死多少人才能令这般大案浮出水面? “啪!”祁霄将案卷扔了,将裴浩吓了一跳。 祁霄怒气难压,站起来来回回疾步走了两圈,问道:“裴大人,军粮有问题,负责押送粮草的是谁?此事当不难查,为何不能拿人开审?” 裴浩摇头:“殿下请看这一份。” 裴浩将另一份案卷往祁霄面前推了推。 祁霄只得坐下,继续看案卷。 户部饷银发往辽山郡,到堇州府时只剩了两万两,其中一万两已不翼而飞,堇州府用两万两筹措粮草,送往辽山郡,负责押送粮草的长史在事发后就投缳自尽了,大理寺根本连审问的机会都没有,堇州府知府李常言现已捕拿下狱,不过他抵死不认,大理寺派人去了堇州府,发觉李常言家徒四壁,家中只有一老仆伺候,挖地三尺也不能从李家挖出三两银子,更别提一万两军饷了。 要么李常言极善伪装、另有密库,要么他是被冤枉的,贪墨之事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替罪羊。 但无论如何,寻不到军饷和粮饷,这案子结不了。 祁霄看完案卷忍不住一叹,慢慢放下了手中卷册,抬眼看向裴浩,直问道:“还有一事请教裴大人。” “殿下请说。” “陛下,为何命我辅助裴大人?” 玄机、天策二营不在朝廷制内,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百年来一贯是对外不对内,陛下要用天策营肯定不能直接交给裴浩,只能由一个皇子暂行其事。军饷一事牵涉到大皇子,但老五老七都是陛下跟前长大的,难道不比祁霄更懂其中关节?为何要让祁霄插手? 裴浩看了看祁霄,又低头喝茶,半晌没回话。裴浩心中确实有些揣测,但圣意难猜,万一猜错了呢?他十多年来埋头做事不涉党争,现在向祁霄说那些十分不妥,难保将来不会招惹祸端。 久久等不到裴浩答话,祁霄却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裴浩略有好奇地看了祁霄一眼,他明白了? 裴浩不说话已经应证了祁霄的猜测,军饷案只怕不光涉及大皇子,连秦氏和公孙氏也与之有关,所以陛下不放心交给老五或者老七,正好祁霄回元京,他与两党毫无关系,也是最不能被收买和威胁的人,他可不就成最佳人选了。 如此回头一想,最近陛下对他青睐有加,又多次试探,怕是早有意让他插手此案,只是没想到大理寺卿罗瑜竟会遇害。 “我们该从何处查起,裴大人可有线索?” 第80章 他很好 百雁山围猎草草结束,陛下带着三位皇子和禁军先行回京,大部队则是午后才拔营,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元京。 还没到元京城的城门口,唐绫已发觉沿途设了许多卡哨,来往客商、百姓皆是严加盘查,唐绫一行打着皇旗由五都府护送故而一路畅通无阻。 回来之前唐绫问过,却只得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元京城中发生了大案。现在看来这桩大案非比寻常。 一入城唐绫便命叶淮去查清缘由。京畿都护府、五城卫满城搜人,叶淮离开不多会儿就回来了,将大理寺卿遇害之事告知唐绫。 唐绫听后陷入了沉思,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这件事情绝不是什么盗匪所为,其中牵连必然极大,否则不会有人敢如此铤而走险,这一出大戏肯定好看。 “叶淮,告诉我们的人低调行事,最近不要频繁联系,只管收集消息即可。另外,让他们注意五城卫、京畿都护府的行动,如何调派、如何协作、元京城巡防的规律,都要留意。若我想的不错,五都府也会入城,让他们都仔细着。” 这个时候是元京城守备、巡查最严密的时候,京畿都护府、五城卫全部调动出来,也将是搜集情报最好的时候。 “是,公子。”叶淮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个案子是否要打探?” 唐绫微微摇头:“暂时不必,星罗卫恐怕探不出来什么。” 回到同会馆已是掌灯,青岚第一件事情就是喂了唐绫一贴药:“公子,风寒可大可小,今夜早些歇了吧。” “嗯……”唐绫应了一声,吩咐道,“你去问问,楚王回来了没。” “公子,你早些睡吧。别操心旁人了。”青岚忍不住嘟囔,“他大早上就跟着陈国皇帝回元京,肯定是回来了。” “你去问问。”唐绫将空药碗递给青岚,还是要他去。 青岚撇了撇嘴,唐绫的吩咐他还是得听,只能去问。 “公子,问过了,馆丞说楚王还没回来。” “还未?这么晚了……”大理寺卿的案子祁霄大约插不上手,难道是被陛下留在宫中了?或者是去探望琳贵人了? “公子……”青岚见唐绫出神,犹豫了会儿,还是憋不住问道,“公子,管他做什么?” 昨天在营地祁霄当着青岚的面把唐绫掳走,当即把青岚吓了个魂飞魄散,可惜青岚骑术不精,根本追不上,急得他无头苍蝇一样在林子外面徘徊了快两个时辰,直到叶淮把唐绫带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唐绫人是回来,可脸色却不好,回到营帐青岚一把脉就发觉唐绫受了寒,后半夜开始起烧,青岚实在气得不行,恨不得把祁霄扔进石臼里捣碎了给唐绫入药! 祁霄这人疯的很,自从遇上祁霄之后,唐绫不是伤就是病,一日不得消停,他生来带着病,细细养了许多年心悸不宁的旧疾才好些,再这么下去,就怕青岚是神仙也救不了。 唐绫笑了笑,忽然说道:“青岚,我喜欢他。” 青岚轻哼了一声,一时没听懂唐绫的意思,接了一句:“公子,恕青岚直言,我不喜欢他。” 唐绫噗嗤笑出声,看着青岚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爱上祁霄了。” 青岚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如遭雷击,顿时就懵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愣了许久,青岚突然一语不发地冲了出去,廊下煎药的罐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青岚将药渣倒出来,自己闻了又尝,药没错啊! 莫不是烧糊涂?! 青岚急匆匆又折返回来,拉起唐绫就给他诊脉,气滞血亏,脉象有些虚,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摸唐绫额头,烧已经退了。这是怎么了? 唐绫看着青岚傻傻的样子忍不住一阵笑,手腕一翻,反过来拉住青岚,说道:“我没事。” “公子……你真没事?哪儿不舒服了?你可别吓唬青岚啊。” “青岚,他很好,我是真心喜欢他。” “他他他他……”青岚好像咬到了自己舌头,好不容易将一句完整的话说明白,“他总欺负公子,哪里好?!” 青岚在人情世故上本就迟钝,更别想着他能自己琢磨明白唐绫和祁霄之间的事情了。但青岚是唐绫身边的人,瞒是不可能的,唐绫也没打算瞒,只能给青岚说清楚。 “青岚,教过你好多次了,遇人遇事不能光看表象,更不能过早的妄下评断。”唐绫拉青岚坐下,耐心说道,“旁的不论,祁霄待你就很好。” “……我?!公子,你莫不是在逗我?” “青岚你跟在我身边,被我惯得没规没矩,在大周时,你是荀安侯府的人,是我身边的人,再没规矩都不会有人跟你计较,你性子直年纪小,知道你没坏心思,大家也都能包容。可在陈国,我们是身份不同,你三番两次挑衅祁霄,在雍城时他就能处死你,可他从未计较过。在蓝泉,你亲眼看见他杀人,你当他是个没脾气的?” 青岚张了张口,慢慢低下了头,蓝泉那一夜惊心动魄,他偶尔做噩梦还能梦到。唐绫是周国质子,和谈的关键,但青岚只是小厮,祁霄大可不必救他。青岚只记得祁霄让唐绫睡了一夜地板,引致唐绫高烧,却忘了祁霄也救了他的命。 “青岚,救我是为了两国议和,但他先救了你,这才是真正让我感激的地方。”唐绫抬手摸摸青岚的脑袋,“那种情形下,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方能看出他的本性,在他眼里,你与我的命是一样的。” 唐绫想到祁霄不禁笑起来,低声又说:“即便今日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他还是会先救你。”当初唐绫是周国质子,在祁霄眼里他的命不比一个小厮贵重多少,现在,唐绫是祁霄所爱的人,祁霄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救,但他依然会保护无辜之人。这才是祁霄最可贵之处,或许连祁霄自己都不知道。 青岚原本是听懂了,可唐绫最后一句,他似乎又有些不懂了。 “公子,就算他是个好人,但他对你并不好啊。”青岚听了唐绫的话,能将祁霄的救命恩人记在心里,以后不会再对他横眉竖眼了,但感激是一回事,喜欢是另一回事,唐绫怎么能爱一个对他不好的人呢?!青岚替他委屈。 “爱上一个人并非因为他待你多好,关键是这个人值不值得。我喜欢他重情重义,也喜欢他跳脱任性。”唐绫垂眼轻笑,“他若爱我自然会待我好的。还是你以为你家公子不值得?” “怎么会!全天下就没有比公子更好的人了!” 唐绫笑着点头:“行了,去替我留意着,他回来告诉我。” “……哦。”青岚听了唐绫一席话,有些地方似懂非懂,不过有一件他明白,唐绫是真喜欢祁霄,公子喜欢有公子的道理,就算他笨一时半刻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要听话,慢慢想总能想明白。 第81章 讨厌他? 另一头祁霄从大理寺出来,马不停蹄地去找了曹巍山,堇州府远在千里外,眼前的事自然从大理寺卿遇害开始查。 从曹巍山的京畿都护府出来,又亲自跑了一趟大理寺卿罗瑜的府邸,查探了一番,一直折腾到夜深方归。 祁霄心里挂念唐绫,一回到同会馆就想往唐绫的华溪别院去,可他自己院子里多出来个人,非常碍事。 “池越见过殿下。” 池越一袭黑衣劲装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仰熙斋,直接被宗盛和白溪桥当成刺客打了起来。池越身法极快灵巧如蛇,与宗盛颇有些相似,一交手宗盛就发觉了,不消多会儿池越收招撤开,远远站着向祁霄一揖,自报家门。 “池越奉陛下令,全凭殿下差遣。” 祁霄摸了摸腰间那块小玉牌,原来是天策营,难怪身手如此好,以一人之力战宗盛和白溪桥二人联手,居然游刃有余。大约再就一些池越会露出颓势,毕竟宗盛和白溪桥都是高手,不过刚才走了十招,池越已经让祁霄看到了他的本事。 池越往祁霄面前走,越过宗盛和白溪桥,轻轻扫了一眼宗盛,低声道:“哟,还活着呢。” 宗盛沉着脸,双唇绷直了,眼里有怒。 祁霄一笑:“宗盛,不痛快就揍他。本宫代天子行事,我看他敢还手。” 池越被祁霄一句话惊呆了,莫说他是天策营的人,就算仅仅是陛下身边的侍卫也有足够分量不让人小瞧,怎么祁霄一开口就让人揍他?还不准他还手?这王爷什么路子? 宗盛也是呆呆地朝祁霄望过来,真打呀?这么欺负人不是祁霄的风格。就为了让他出口气?可祁霄都还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呢。 祁霄走向池越,说道:“陛下命你来助我查案,是信任天策营的能力,但在我面前,挑衅我的部下,要给我个下马威?” “池越不敢。”池越跪了下去,哪里受得住祁霄给他扣罪名,忙解释道,“我与宗盛是儿时旧友,方才是句玩笑话,绝无恶意。” “哦……行吧,那,宗盛你看着办。” 祁霄把池越直接扔给了宗盛管,他抬脚就出了仰熙斋,往华溪别院找唐绫去了。 祁霄避开人,悄悄溜进华溪别院,在唐绫门口不出意外地被叶淮拦下。 唐绫屋内还有灯火,应该还没睡。 “麻烦通传你家公子一声。” 叶淮看了看祁霄,从门口挪开两步,让出路来,直接放祁霄进去。 祁霄一笑:“多谢。” 祁霄叩门,听屋里传来唐绫的声音:“进。” 唐绫的屋里只留了两盏灯,都在唐绫的手边,他在看书,很专心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是谁来。唐绫已经洗漱过了,长发用缎带系着草草搭在肩头,让唐绫在灯火下格外温柔。 祁霄将门带上走到唐绫面前,将他手中的书册夺了过来:“山川志?还真有这么本书?” 唐绫一惊,抬眼看见祁霄,不由笑起来:“你当我骗你的?” 祁霄将书册放回案上,一把将唐绫抱起来。 “啊?!”唐绫吓了一跳,慌忙勾住祁霄的脖子,偎进他怀里,一下子红了脸。 祁霄大步走到床边,将唐绫轻轻放下,伸手拉了被子给他盖好,像是哄小孩一般说:“病了就该早些休息。” 祁霄轻轻勾起唐绫额角鬓边的碎发绕在指尖,看着唐绫,他眼神带着笑,温柔中又带着灼人的热,祁霄心痒,忍不住俯身吻他。昨夜、此刻,都不够,远远不够。 唐绫惦念了祁霄整整一天,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他回来,心里的欢喜溢于言表,祁霄抱他、吻他都让他喜欢、痴痴地迷恋。 “想我?特意等我?”祁霄坐在脚榻上,凑得唐绫很近,轻声问着话,看着唐绫粘在他脸上的目光,他就知道答案,可他想听唐绫自己说。 “嗯。想你,特意等你。”唐绫脸上羞红一片,可他想让祁霄听到他的答案。窗户纸都捅破了,许多话就不用再压着憋着了,唐绫忽然觉得轻松很多。 祁霄笑起来,趴在唐绫床头,伸手抚着唐绫的脸颊:“早点睡,我等你睡着再走。” 唐绫凑过去,与祁霄额头相抵:“今日你很累了吧?” “嗯……事情闹得太大,恐怕不好收场。” “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没事。明日我等你。” “你不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何回来的这样晚?” 唐绫笑了笑:“是陛下给你交派了什么差事吧?”祁霄迟迟不归,唐绫就猜到了。虽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祁霄既然搅了进去,之后恐怕都会很辛苦。 祁霄也跟着笑起来:“你这样聪明,真有些可怕。” 唐绫撑起来一些,看着祁霄:“所以你怕了?” 祁霄伸手抚在唐绫颈侧,将他勾近些,望进他眼眸里:“怕你突然因为身份而离开我。” 唐绫的笑意骤然消失,祁霄一句话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心中最疼的地方,他也怕,越是喜欢他就越害怕。 祁霄望着他,满眼温柔,低声念说:“唐绫,不许离开。” “……好。”唐绫吻了吻祁霄的额头,“祁霄,你要记得你许了我一生,不许反悔。” “好。”祁霄心中一荡,凑上去吻住唐绫。 *** 祁霄回到仰熙斋,宗盛和池越还在院子里站着,倘若是个目力不好的人肯定要将二人错看作院中的假山石。 “杵着做什么?白溪桥呢?” 宗盛肩背上懈了力道,不再全身戒备,都被祁霄看在眼里,宗盛回身向祁霄答说:“他去小厨房找吃的了。” “池越,把人找回来。” “是。”池越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池越轻功之好令祁霄惊艳,轻轻挑了挑眉,向宗盛问道:“说说吧。池越,什么来路?” 宗盛微微低了低头,跟着祁霄的步伐往屋里走,一边应道:“我与他是同期入的五都府。” 宗盛只说了这一句,他原本话就少,若是寻常,祁霄也不会再多问,但看他们二人方才那样子,把池越留着恐怕不行。 祁霄入屋,倒了杯水喝,又问:“你怕他?讨厌他?为什么?” 宗盛不敢抬眼看祁霄:“没有。” “宗盛,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对我说谎。” 第82章 出门遛个弯 宗盛应声跪下,欺瞒是头等大忌,他方才说的虽不是假话,但一时嘴快确实有想瞒的意思,被祁霄无情拆穿,他只觉没脸在祁霄身边伺候了。 “起来。像什么话。”祁霄皱了皱眉,“我这里什么时候有罚跪的规矩了?” 宗盛起身,沉了口气说道:“池越是个孤儿,从小在街上流浪讨饭、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据说是偷了五都府一位官爷家眷的荷包被抓的,拿他颇费了些力气,便让五都府看上了,招了进来。” 五都府招孩子向来不拘一格,但求自愿,乞丐孤儿无依无靠也了无牵挂,一向是五都府喜欢的,尤其池越这样根骨好,之后进入天策府是理所应当。 宗盛低着头,儿时的记忆异常清晰,都是他早以为遗忘的东西:“最初有百多个孩子,一天只给三十只馒头,抢不到只有挨饿。池越个头小,第一天几个大一些的孩子想欺负他,却被他揍了,后来就怕了他,池越趁机收服了他们,做了小霸王,三十只馒头直接抢走,顺他者才有机会吃到一口。” 祁霄差点忍不住笑,原来宗盛是小时候被欺负了呀,这仇记了十多年,恐怕不仅是几个馒头的事情。 “我饿了一日,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后来每日放饭的时候都会联合了另外几个孩子跟他们打,都是输,偶尔能抢回来一两个馒头果腹,从第五日开始就有人撑不下去,被拖走,到后来没有人敢再招惹他了,只有我……” 祁霄好像从来没听宗盛说这么多话,竟有些惊喜,他也听出来了为何宗盛最后被放到了他身边,而没能进入天策营。他是个死心眼,一旦认定就不会变,会是最忠诚的侍卫。 而池越刚好相反,他鬼机灵、小小年纪就懂得因时制宜,下手狠,就算对方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孩子也绝无同情和愧疚,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下,他心里都只有目的和手段两件事情,毫无感情。可怕的是这一切他都不需要教,仿佛自然就会,简直是天生的细作、刺客。 宗盛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顿了顿才说:“我们同在五都府受训五年,最后那场考试之后,我们就再未见过,没想到他入了天策营。” “并不意外。”祁霄笑了笑,忽而抬高了声音道,“进来。” 池越和白溪桥在宗盛说起初入五都府时就回来了,一直站在廊下听墙角。 池越被祁霄训斥过了,不敢再胡来,老老实实跟在白溪桥身后入内,脸上堆着笑,似谄媚奉承又似单纯天真,很奇怪这样相互矛盾的感觉真的同时出现在池越脸上,反而让祁霄更好奇了,天策营的人都这么有意思吗? “说正经事。”祁霄看向池越,问道,“以你的身手,半夜潜入大理寺卿府邸,杀人、放火、全身而退,做得到吗?” 池越笑得四平八稳,仿佛一丝一毫都拿捏着分寸,答道:“若是陛下吩咐,做得到,若是殿下吩咐,做不到。” 祁霄笑了笑:“看来还得做做规矩。” “池越不敢对殿下有任何不敬,也不敢对殿下说半句谎话。” “饶你这次。那我再问你,以宗盛的身手,做得到吗?” 池越想了想:“做得到。” “你方才想到了什么?” “从大理寺卿府邸全身而退不难,难在如何逃过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的巡防。昨夜事发应是在丑时,大火起于丑时二刻,罗大人的府邸在青华坊,靠近重明坊,又在主街之上,大火一起坊内巡守必定严加防查,而五城卫在一盏茶功夫内必到,可他们却连衣角都没摸到,甚至人影都没瞧见。” 池越抬眼看向祁霄,接下去的话他应该不需要言明了。 杀人和放火,是两个人,大理寺卿遇刺,府内有人善后,所以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曹巍山急成陀螺也没用。 祁霄一杯水喝完,将茶盏放下,又问:“池越,陛下既然让你来,你必然有过人的本事。这个案子,你准备如何助我?” “殿下,此刻已是子时,不若殿下稍作休息,丑时初与我一道出门遛个弯?” “好。” 深更半夜、月黑风高,静悄悄的夜原该静谧,而此刻的元京城却充满着肃杀之意。各坊之间盘查严密,坊内五城卫和京畿都护府轮番巡查,大街小巷连耗子都不敢出门乱窜,更别说人了。 丑时,祁霄、宗盛、白溪桥跟着池越出门,四人皆是黑色夜行衣,一副做贼的打扮。四人飞檐走壁、穿街走巷,居然在池越的带领下避开了京畿都护府、五城卫、五都府的卡哨和巡查,一路顺利到了遇害的大理寺卿罗瑜的府邸。 四人翻墙入院,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宅,踏进被烧塌了一半的书房。 宗盛和白溪桥都觉得不可思议,元京城中已严加盘查、巡逻,怎么能这样顺利?这大理寺卿的府邸昨夜刚刚发生了大案,京畿都护府派人将院子封了,而他们四人进来居然也一点阻碍都没遇到? 祁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事要让陛下知道,曹巍山项上人头难保。 白溪桥说道:“如今守备看似森严,却还是防不住高手来去。” 池越接口说道:“罗府发生了大案,京畿都护府虽然派人值守,外面巡城的五城卫加了一倍,但没有人想得到我们会半夜再来,自然懈怠。各坊之间的卡哨、坊内值巡,只要知道时间和路线,要避开也不太难。” 祁霄摆了摆手:“按计划进行吧。” “是。”池越和宗盛异口同声地应下,两人各分两个方向眨眼间消失在夜幕里。 空落落的院落,残破坍塌的屋舍,仿佛还能闻见大火留下的焦臭。罗瑜书房里满是书册,一点就着,比干柴还容易烧,这房子又有些年头没翻修过,有根梁木不稳,火势一起房子没多会儿就塌了,才成了这副惨样。 第83章 推论 祁霄站在月下,白溪桥点了一根折了一半的香插进花圃里,计算着时辰。 枯等总是无聊,趁着没有池越碍事,祁霄问白溪桥:“陆秀林说什么了?” 围猎时白溪桥悄悄找过陆秀林,不过人多眼杂没什么机会详谈,晚宴后祁霄借酒劲胡作非为,五城卫都被派出去半夜搜山寻找祁霄和唐绫,给白溪桥和陆秀林制造了绝佳的机会避开耳目,细谈白柳当年之案。 后来元京城出事,他们着急往回赶,祁霄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回宫,接着又是大理寺又是京畿都护府一通转悠,直到现在才得空问一问。 白溪桥沉了口气,闷声说道:“他说,我爹确实因旧伤损了心肺,一路回京天寒地冻,咳症越发严重……其实我爹在袁州府时便不大好,甚至有咳血,只是我不知道,圣旨诏令,爹不敢不从,拖着病大雪天赶路回元京,就……就没……” 祁霄轻轻拍在白溪桥肩头,白溪桥明白他的安慰,不需要再多言语。 “我没事。”白溪桥叹了一声:“当年的案子陆叔原本知之甚少,回到元京后历经曲折才拼凑出来个大概,与唐绫那封折子上所述差的不多,星罗卫果然不容小觑。不过唐绫所不知道的是,我爹被弹劾最初的起因,是户部拖欠军饷,爹向朝廷递了折子催饷,反被兵部户部联合上奏弹劾,历数定远军数年军粮军饷数额之庞大令人咋舌,而凤林山一年之中与齐交战大大小小竟有百余场之多,便引起了陛下之疑。而我爹死后,凤林山反而安静下来,几乎是变相坐实了我爹的罪名。” 祁霄微微皱眉:“六年前户部已在大皇子掌控之中,而兵部一直被公孙氏把控,他们联合起来弹劾伯父,其中利益必定十分可观。” “对了,你让我问陆秀林之前袁州知府的事情,他入京后不久,当时的袁州知府就被以贪渎之罪下狱抄斩了。说是户部军饷未能尽数送到定远军手里,是被袁州知府贪墨。但朝中许多人暗地里讨论,说军饷是被我爹和袁州知府瓜分的,所以袁州知府家并没有抄出多少银子,连户部账册中丢失饷银的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及。” “正好,借罗瑜的这个案子,连户部带兵部一起查,查个水落石出。” 户部军饷的案子一波未平,涉案的官员还都羁押在大理寺中,几个判了死刑的都等着秋后问斩,祁霄还有机会提审这些人。只是明面上有裴浩坐堂,暗地里有池越尾随,要问,也并不容易。 两人说着话,香已燃得差不多了,祁霄点头示意,白溪桥抬手发出一枚烟花,在寂静无声的夜里炸开一朵猩红的花。 白溪桥又点了半支香。 “咚咚咚!”一阵锣响,好像能将整座元京城从沉睡中炸醒过来。 祁霄和白溪桥就站在罗府的院落里,不到半盏茶就被京畿都护府的人团团围住,白刃带着夜色寒霜噌噌亮在他们面前。 “何人胆敢夜闯罗府!给我拿下!” “楚王暗访,我看谁敢动!”白溪桥大喝一声,将一众府兵竟都唬住了。 祁霄和白溪桥二人皆未随身带兵刃,领队的那官差见他们一袭黑衣,瞧模样倒是气度非凡,才听闻楚王祁霄赢了百雁山围猎的彩头,风头正盛,万一真是楚王,他可得罪不起,若不是,冒充皇亲国戚是杀头的罪名,哪个敢? 但这深更半夜的,楚王来做什么?不是听说白天才来过? 京畿都护府的人正举棋不定,祁霄先开了口:“不着急,你们围你们的。我们等我们的。” 半柱香才燃了不到一半,五城卫也到了,直冲入内院,领头人远远见过祁霄几回,并未打过照面,却认得白溪桥,正是陆秀林。 “卑职参见楚王殿下。”陆秀林一跪,紧接着满院子就跪了一地。 “没事,都免了吧。”祁霄一摆手,让白溪桥掐了香,对京畿都护府的官差说,“你给曹巍山传个话,让他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那官差一听吓得一抖。他负责值守罗府,居然连进了人都不晓得,直到烟花炸开才反应过来,自己顶头上司曹巍山恐怕逃不了罪责,他就更别想轻罚了。 祁霄前脚跨出院门,官差后脚从罗府后门往曹巍山府邸跑,现在他唯一保命的办法就是叫醒曹巍山,立刻马上去见楚王! 祁霄离开了罗府,由五城卫护送回了同会馆,另一头宗盛用了半柱香的时间穿过了青华坊,在隔壁的屏湘坊遇上了五都府巡逻,还有都尉姚一山,五都府人多势众,围猎时他们与姚一山交过手,宗盛没有再打一架的必要。于是宗盛就被五都府的人送回同会馆的,只比祁霄晚了一刻时间。 寅时过半,仰熙斋中四人再次聚齐,祁霄沉沉叹了一声,静坐着等候,宗盛端来一盏热茶,给祁霄解解乏。 不多会儿池越将地图绘好,展到祁霄面前,画的是从青华坊罗府为起点,向东、南两个方向三坊的地图。 青华坊往北靠近皇城,且大理寺衙门也在北面离得近,罗府在主街上,往西是重明坊,有五城卫的哨岗,这两边都不行。所以一开始池越的意思就是分东南两个方向追查。 池越点着罗府,说道:“丑时,我和宗盛分别向东南两个方向逃离。朱笔圈的是今夜设了哨卡的位置,黑点是之前固定的哨卡,看得出来添了不止一倍的人手。尤其屏湘坊多高门,哨卡密集,宗盛会被发觉也是意料之中。而我往东是宣正坊邻近东市,道路街巷复杂的多,更方便藏匿,过了宣正坊进了东市,那就是游鱼入大海,无处可寻了。” 池越将他夜里走过的路线画在地图上,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哨卡,直到白溪桥在罗府放了烟花,池越刚好从越宣正坊进入东市,悄无声息。 白溪桥挠了挠头:“你的推论如今已经证实了,那要如何将这个刺客从大海里抓出来呢?” 池越嘻嘻笑起来,看向祁霄。祁霄故意不应,等池越自己说。 第84章 不欺负你 此时宗盛难得开了口,在池越回答白溪桥的问题之前又问了一个问题:“既然进入东市是最好的逃跑路线,你为何还要让我往南走屏湘坊?” 池越看向宗盛,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连眼角下的小泪痣都活泼起来:“若是我,我就往屏湘坊走。藏进那些高门大院之内,我看五城卫哪个敢半夜叫门。” 白溪桥弄不懂池越这一套,有些心急地问道:“所以究竟要怎么把这个刺客找出来?” 池越刚想答,外面祁霄的亲卫来报:“爷,京畿都护府的曹大人造访。” “哈哈,来了。”池越看向祁霄,“殿下会给曹大人留条活路的吧?” 祁霄抬眼看了看池越,又继续低头喝茶,稍提了声音:“请曹大人入内。”再抬头时,池越又不见了。 白溪桥怔了怔,人在屋里,就在他眼前,一晃就没了影,他不禁叹道:“这轻功,还是不是人了?” “多谢夸奖。”池越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又把白溪桥吓一跳。 不多会儿曹巍山就被领了来,一进屋就给祁霄跪下磕头:“微臣拜见九殿下,求殿下饶命啊!” “殿下,微臣治下不严才有此疏漏,实属微臣之过,但请殿下给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为罗大人捉拿了凶犯,再行惩处!”曹巍山满头大汗,看得出来来时心急火燎。 “曹大人先起来吧。给曹大人看座上茶。”祁霄脸上毫无愠色,一派云淡风轻,反而让曹巍山摸不着头脑,心虚地小腿抽筋。 曹家高门大族,历代多得是文坛大家、饱学之士,曹巍山的父亲曹瓒曾任弘文馆学士,也是当世富有盛名的大学问家。按说如此出身曹巍山也该是个清高孤傲之人,可他偏不是,或者说表面上不是。曹巍山承曹氏家学自然有其傲骨,只是他在刑部的七年将他的文人之气尽数洗去,练就了他如今圆滑的处事之道。 大理寺卿罗瑜的案子,曹巍山心中有义愤,何况是他治下发生的惨案,他不管谁管,此事牵连极深,陛下听了五皇子和七皇子的谏言,让五都府也插手,能搅和事的人更多了,他要是此刻被入了罪、免了职,罗瑜的案子说不定就成了悬案,叫他后半辈子如何心安?!不行,他过不去。而且现在大理寺少卿裴浩势单力孤,又素来是个刚直不屈的,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还能照应。所以此刻要低头服罪,他也不能不管。 只是不晓得这楚王是个什么心性? 宗盛给曹巍山端了盏热茶。 曹巍山小心翼翼地看着祁霄,不知道这茶是喝还是不喝。 “曹大人可知为何深夜里劳烦您跑这一趟?” 曹巍山一听这话,又要给祁霄跪,宗盛就在旁边,一下就将他拉住,按着他坐了回去。宗盛没使劲,却还是让曹巍山惊愕,这意思不是要治他的罪? “微臣愚钝。” “今夜我亲自跑这一趟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个猜测罢了,不是真的要为难曹大人,正相反,此事若想查清,还需要曹大人你的帮助。” 曹巍山看着祁霄,一时不敢确定他究竟想做什么。不过他一个闲散王爷,这事情不应该避之不及吗?怎么还当真操心起来了?白天跟着裴浩绕了一圈不够,大半夜还要闹一场,是做样子?还是故意在他面前摆谱? “微臣惶恐,请殿下吩咐。” 此刻夜都快尽了,祁霄与曹巍山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索性不解释了,直言道:“请曹大人明日逐一审问罗府上下一干人等,我会在大理寺等曹大人的口供。” “是是,微臣定仔细办妥。” 送走曹巍山后,白溪桥总算想明白了池越的意思,刺客现在寻不着,那就抓藏在罗府里的那个内应。 “霄儿,我们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吗?” 祁霄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他若怕了,想逃,倒是省了我们的事,就怕他当真做的天衣无缝,一点马脚都没有。明日等曹巍山的消息吧。困了,都去睡吧。” ***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夜终于又沉静下来,宗盛回到自己屋内时发觉有人,一瞬警觉,轻手轻脚步入房中。 “回来了?快睡吧。”是池越。人就大模大样地躺在宗盛的床上,盖着宗盛的被子。 宗盛愣在原地,不知是该提剑砍了他,还是将人扔出去。但……以池越的身手,这两样宗盛都做不到。此刻大打出手怕会惊醒祁霄。宗盛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给祁霄添麻烦。 池越闭着眼,翻了个身,将床外侧让出来,懒懒地说:“又不是第一次,怎么还矫情起来了……放心,不欺负你。” 宗盛听到这话,本该是恼怒的,可不知怎么恼怒里还藏了些臊,池越那话并不算说错,听着却粗俗不堪。 刚入五都府的时候一堆孩子都睡稻草,后来睡通铺,再后来有房间,宗盛和池越二人同住一间,自是同睡一张床,不过池越蛮横,独自霸着床,让宗盛睡地上,每天夜里为了一张床,宗盛要挨池越一顿打,打完还得睡地板,是受尽了池越的欺负。 直到……有一次宗盛伤得厉害,池越才将床让了出来,还一连照顾了宗盛几日几夜,后来二人仿佛能和平共处了,床就是一人一半,再没动过手。 宗盛杵在原地发愣,池越没再理他,呼吸极为细浅却平滑,似是真睡着了。 好半天,宗盛终于动了,脱了衣袍鞋靴,躺到床上,与池越一头一尾颠倒着躺。 池越又动弹了一下,将被子也让出来一半,踢了一脚盖到宗盛身上。 “……你怎么在我屋里?” “仰熙斋厢房都安排满了,不然我睡屋顶?” 第85章 大理寺 祁霄主厢房左右两边各两间房,白溪桥一间,宗盛一间,仰熙斋里还有东西两厢四间房,都住着祁霄带来元京的亲卫,确实没空房间了。 “……你又如何知道这是我的房间?” “闻出来的。你的气味十年都没变真是了不起,挺好认的。” 宗盛被池越这么一说,突然有一种喝水噎到的感觉,差点“呛”死他,他干嘛要问?!池越分明戏耍他! 池越知道宗盛憋闷,忍不住轻笑一声,一扭头就睡着了。池越并没有骗宗盛,也不是要戏耍他,池越是真的认得宗盛身上的味道,他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锐,而他进这间房间的时候就立刻闻到了令他感觉熟悉的味道,很难形容又很难解释,他觉得宗盛身上总有阳光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宗盛特别喜欢晒太阳,但凡好天一定要晒衣服被子全部晒一遍,甚至把池越拉出去晒,即使一天都不在,也要开着窗户让阳光洒进来。 也许是他们都出身穷苦,身上从来破衣烂衫,又馊又臭又霉,宗盛很讨厌那个污秽的味道,皂角费钱,但是阳光从不吝啬。 池越自记事起就在街上干偷盗抢骗之事,像老鼠一样逃蹿,像老鼠一样钻在地缝里,阴暗的角落才是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可宗盛却逼他晒太阳,多好笑。 中秋将近,元京城的街巷上越发热闹,除了挨家挨户走访搜查的衙役、兵士,似乎一切都还如往常一般。 唐绫坐在沁心茶庄二楼,看着下面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四周的人都在小声谈论着大理寺卿罗瑜的案子。 上次唐绫来时有京畿都护府将沁心茶庄围了个铁桶一般,茶庄都像是唐绫自家的了,半日闭门不得做生意,今日唐绫再来,掌柜的远远瞧见他差点就要给他跪下,这关头若京畿都护府再围了茶庄,百姓定将他与罗瑜的案子扯到一起,沁心茶庄就彻底不用做生意了。 唐绫进门身边只跟着青岚和叶淮一个小厮一个侍卫,再没有旁人了,掌柜的张望了片刻确认京畿都护府没跟着才松了口气。唐绫有些好笑,现在曹巍山哪里顾得上他这个闲散人。 唐绫正喝着茶,青岚抱着个小盒一路小跑过来,神色紧张又难掩兴奋。 “公子!” “怎么弄得像做贼似得?”唐绫忍不住笑。 “公子!卖了!”青岚凑到唐绫耳边,压着声音道,“三百金啊!” 唐绫让青岚将三张棋局卖给观棋楼,一张一百金,青岚当即就觉得唐绫疯了,甚至比祁霄还疯,谁曾想,观棋楼的老板不仅答应了,还答应地兴高采烈,给钱给的一点不含糊,青岚就傻眼了。 唐绫含笑说道:“你家公子的名头还值不起这点价钱吗?” 青岚咋舌,默默低语:“在大周那是肯定值不了。” 唐绫忍不住笑出声:“等过了中秋,还能再涨一些。” “啊?”青岚完全摸不着头脑。虽说自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论在大周还是陈,年轻一辈里都鲜少能有与他比肩的,但就算大陈以武立国,书文大家也不是没有,公子一副美人图、三张棋局都够荀安侯府上下吃喝用度两三年了。 唐绫见青岚傻傻的样子,轻摇了摇头道:“陈国皇帝好棋道。” “嗯?这个公子之前说过。”在百雁山时,唐绫还与皇帝对弈过一局,青岚在边上站了快两个时辰,腿都快折了。 “陈国尚武,陛下多看重武将,就算出身寒门都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像百雁山围猎。若武不行则从文,历年科考入仕者众,可若非世家大族几乎不能有晋升的机会,即便是世家子弟,若不能得陛下青眼亦是无用。那便捷的法子就是投陛下所好。所以太学生们才如此苛求棋道,在观棋楼时,和局都不能忍,之后还要想尽办法赢回来。” 曹巍山就是绝好的例子。曹氏家学深厚,曹巍山却是小吏做了数年,又被埋在刑部七年,京畿都护府乃元京城最重要的府衙之一,可挨起陛下的骂来可谓稀松平常,大理寺卿一事出,曹巍山随时都可能没命,就算曹氏门第再高都不好使。 唐绫喝了口茶,嘴角藏着一抹浅笑。他来陈国接受星罗卫,搜集各种情报,维系周陈两国岌岌可危的太平,可不论什么样的情报都比不上他能在陈国皇帝身边占一席之地,朝中风云诡谲如何,都得看这位陛下的心思。 唐绫来时,陈皇帝封了个宿卫郎的虚衔,代周侍卫御前,他怎好辜负。 大理寺的卷宗堆积如山,祁霄夜里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亮后就来了大理寺,随裴浩细查户部三年的卷宗,此时已看得头昏眼花,可裴浩坐在一旁,端着茶盏十足是个严厉的老师,祁霄一走神他就咳嗽,弄得祁霄非得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半分不敢偷懒。 “裴大人,这些记档账册大理寺定是早已清查过了,还请裴大人不吝赐教。”祁霄实在是头疼,他以为大理寺只管查案,谁晓得还需会算账,他自己楚王府的账册他都懒得看,户部一年的账册堆起来能从地下堆到房梁上,这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得完的。 裴浩轻轻放下茶盏,看着祁霄说道:“户部四司,掌管赋税、军需、钱粮、俸禄、各种收支,其中颇为复杂,陛下让九殿下来协查此案,若殿下不能理清账目,万一陛下问起来,殿下准备如何作答?” 祁霄脸上僵着笑,点头应道:“裴大人说的是,我再仔细看看。” 祁霄明白裴浩的意思不是要故意为难他,而是要祁霄做“最基本的功课”。祁霄十岁离京,对朝政事务一窍不通,光听裴浩说他就再聪明都抓不住重点,至少翻完了这些账册,裴浩才能跟他细说其中门道。只不过十数位账房先生查了半个月才能抓出来点蛛丝马迹,祁霄看一日两日能看明白多少? 第86章 另一个案子 这个时候,祁霄忍不住想到唐绫,以他的心细如发应该很快就能看明白吧?可惜这些案卷连一个角都不能让唐绫看,就怕唐绫不仅看出蛛丝马迹,还能其他东西来。 昨夜里唐绫灯下看书的模样在祁霄眼前挥之不去,他那样安安静静的,像在画里又像在他梦里…… “咳咳。”裴浩咳嗽了一声把晃神的祁霄惊醒,“殿下,下官手里还有些公文要处理,就不陪殿下了。” 祁霄恭敬一礼,以为终于能将裴浩送走,谁料裴浩只是从他身边挪到了对面的书案,统共走出去十步,真就开始看公文了。 祁霄无声一叹,沉下心来继续看账册,白溪桥在一旁盘腿坐着已然昏昏欲睡。 祁霄在密密麻麻的账册里一行一行、一页一页的翻看,手边算盘劈啪作响越发顺手,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祁霄忽然停下了。 裴浩以为祁霄又走神,便说:“殿下若是累了,不妨休息一下。” 祁霄紧皱着眉头,看向裴浩,问:“裴大人,这里面不仅是军饷案,对不对?陛下如此恼怒,将三分之一的户部官员查处下狱,并非全然因为军饷。户部做这种盗用国库的事情多久了?!” 裴浩一愣,他让祁霄看账意在让他了解户部的日常运作,并非真指望祁霄能看出什么真知灼见来,却没想到只半日,祁霄竟发觉了里头藏着的另一个案子。 *** 另一面,宗盛和池越一早就去了京畿都护府,当然不是为了旁听曹巍山审问罗府的人,而是为了检验罗瑜的尸身。比京畿都护府的仵作更好的仵作是天策营的刺客。 曹巍山自昨夜的事之后对祁霄和祁霄的吩咐不敢有半分怠慢,他也想看看这个小王爷究竟有什么本事。 罗瑜的尸身被烧得焦黑,尸臭冲天,令宗盛不由蹙眉。 池越扔给宗盛一副衣具,手套、袖套和围裙:“穿上,帮我把他翻过来。” 宗盛照做,不过翻动尸身的事情却是他一个人一双手,所谓帮,池越只负责查看罢了。 罗瑜的后背也有火烧的痕迹,但不是完全的焦黑,而是有清晰的印记,背部和臀并没有烧得太厉害,大致是完整的。 “他是坐着的,而且身上有松油味。火起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否则会挣扎,身体、手脚会蜷缩,面部也会呈惊恐痛苦之状。”池越说,“身上没有贯穿伤。放平吧。” 宗盛将尸身放好,池越终于亲自动手了,他仔仔细细将罗瑜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在罗瑜身上找到了多处骨折和外伤,却不见利器伤。 “听府衙的人说,大火烧塌了半间房,他们是从废墟里将罗大人拖出来的,他身上的这些伤恐怕多半是房梁倒塌砸下来时候造成的,肩背、身侧、腿,甚至胸口这处,若说致命,胸口肋骨这处伤最有可能。” “当胸一掌?” 池越摇头,走到另一边,将罗瑜的头侧向自己,示意宗盛自己摸一摸。 宗盛迟疑了一下,伸手摸到了罗瑜左侧太阳穴的碎骨,不禁怔了怔,看向池越。 池越嘻嘻一笑:“我们可以向殿下交差了。” “但这也可能是房梁砸下时造成的。” “府衙文卷上有录,罗府下人夜间听见书房传来响声,赶忙起身奔往书房,发觉起火,有两个下人想往里冲去救罗大人,入书房后发觉屋内凌乱,似有打斗,罗大人倒在血泊里,旁边有个被砸碎的花瓶,案上的烛台倒了燃着书册案卷引起大火,火势蔓延极快他们第一次向冲进不去,于是跑出来往身上浇了水再进去,房梁却倒了。” 宗盛一皱眉,这段说辞听着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可对比罗瑜的尸身偏偏处处都是问题。罗瑜若是仰面倒地,则该整个背部乃是腿后都少有火烧痕迹,且房梁砸伤都该在身体正面。况且若真是案上烛台倒了引起大火,烧得最重的该是书案和书架,但他们昨天查看时发觉,书案和书架虽损毁严重,却都不及罗瑜尸身烧的焦透。 “爷知道这些供词不可信,才让曹大人再问一次。你还是没解释为何太阳穴这处是刺客留下的致命伤。” 池越刚伸手想做什么,突然顿住了,抬眼笑得可爱,对宗盛说:“你要不先转过去?” 宗盛不理。 池越又笑了笑,喃喃道:“好吧。”他伸手按在罗瑜太阳穴处,手指一按戳入碎骨中,一瞬从中取出一小颗黑焦黑焦又血黑血黑的东西。 “石子?!” “我猜,是弹弓。不过若是内力高深,弹指可为。元京城中若有那样高手我该知道。” “为何……要这么麻烦?”宗盛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既然能悄无声息的杀了罗大人,又能悄无声息的逃跑,为何要多此一举放火?就算要伪造夜盗失手错杀罗大人的假象,那刀剑、匕首为何不用?弹弓和石子是为了什么? “好问题。”池越脱去围裙手套,一边说道,“若我是杀手,我会希望伪造一个意外,罗大人深夜伏案,不小心睡着了,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不小心烧塌了房梁,不过是场意外。” 宗盛跟着池越往外走:“所以没有利刃伤。但是罗府内善后的人出了岔子,恐怕是纵火时被人发觉,慌忙下胡诌了个夜盗出来。那么当夜第一个冲入内院的人最有可能是内鬼。” 池越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头:“聪明。” 宗盛差点与池越撞到一会儿,连忙站住,往后一仰。 池越见宗盛畏他如虎,忍不住仰头大笑:“还怕我呢?以后不打你了。” 宗盛暗自咬了咬牙,不与他一般见识。 当年天策营来五都府挑人,他和池越是最终通过考核的两个,本该是相互扶持,可池越就是像方才那样一扭头突然出手,打断了他的腿,还踩着他的断腿伤处嬉笑说:“就你这样还想入天策营?不自量力。” 然后,宗盛再未见过池越,直到昨日。 宗盛当年恨极了池越,真想将他找出来痛揍一顿,也打断了他的腿!宗盛没能入天策营,他耿耿于怀,沉郁了许多年,但随着他跟在祁霄身边的日子越来越长,渐渐的也就放下了,他虽只是个侍卫,祁霄却拿他当伙伴、当兄弟,他愿意用命和一切守护祁霄,天策营便不再重要。 但昨日再见池越,宗盛心头仍有怒有恨,虽然比起当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池越欠他一个解释一声道歉,他不能轻易原谅池越。他曾经以为他和池越是朋友!而池越却总在戏耍他。 宗盛沉默,池越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突然问道:“昨夜我刚到仰熙斋的时候,殿下独自出去了,去哪儿了?” 宗盛像没听见池越问话,根本不答。 池越又说:“你和白溪桥都没有跟着,说明殿下并非出门,他就在同会馆中。眼下同会馆里除了虎威军的苏勤,还有周国的质子唐绫。深更半夜,若非佳人如何值得殿下亲自去见,对不对?” 宗盛看了池越一眼,依然不答。池越是天策营,唯皇命是从,并不是祁霄和宗盛能真正信任的人,他就算猜到,若无实证,池越不敢往外说,但祁霄和唐绫的事根本就不该让他察觉出来。 池越笑的得意洋洋:“呀,我猜对了。哈哈哈,你家王爷真有意思。放心,我不说出去。” 宗盛突然站住,冷冷看着池越:“你若敢做半点对不起爷的事,或说半点对爷不利的话,我就杀了你。” 池越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微微笑起来:“过去被我欺负成那样,你也从未说过要杀了我。好。我知道了。” 第87章 钱都去哪儿了? 户部的账本祁霄看不出问题,至少数目上是没错的,但问题在时间上。三年来的账都有相同的问题,核算钱银出入库的时间都特别长,就算是一锭一锭银子称十遍,初一点核,三十入库,这一个月的时间银子是放户部院子里晒太阳了?又或十五批款,次月初一才离库,中间这十五天银子是卡门缝里了? 户部四司账目是分开的,度支和库司的账若不是合在一起一笔一笔算,根本瞧不出什么猫腻来,尤其重大款项一般都是分批点算、清账、再入库,时间上有那么几日甚至十几日拖延很正常。 但这些时间差出现的太过频繁了,而且是越来越频密,肯定是有人将钱银挪做他用,然后再用之前挪出去的钱补回库中,来来回回倒腾,数额上是清清楚楚,可实际上,一月流在外面的库银竟能有数十万两之多。 按黑市上放印子的三分利,一个月就能至少挣十万两出来,够养一支虎威军了,这可不是寻常贪墨案能比的。 祁霄看着裴浩,这么大的案子,陛下没将整个户部都拉出去砍头已是慈悲了。可光凭大皇子,能有办法让户部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干抄家灭族的事? 裴浩走过来,在祁霄对首坐下,沉沉叹了口气:“沉疴难医。” 仅四个字,祁霄就全明白了。户部挪库银以做他用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而是一直都有,不过数额不大,便无人察觉,即便有人察觉,户部掌管天下钱财,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这里头绝不是大皇子一人能做主的,朝廷六部相互协作又相互制约,秦氏和公孙氏肯定心知肚明,或许根本就不想捅破,可这次是老六祁霁差点在辽山郡出了事,恨不过才找上了户部的麻烦。 户部尚书席祖成历经两朝,任户部尚书十五年之久,不过席祖成年事已高,多数时候户部之事不会亲力亲为,事务皆由侍郎孟怀杰主持,而孟怀杰近些年越发不知收敛,户部四司一个都跑不掉。但若真把整个户部的人都砍了头,那可就成了大陈国史上最惊天动地的血案了,不仅元京城要血流成河,朝政都得废了,尚书、侍郎、四司主事全不能留,出缺三分之一已经让户部难以为继,内阁暂时监看户部不过一时,选任新人执掌户部才是让陛下最头疼的事情。 户部一案陛下以军饷为借口雷厉风行,大理寺抓人、审讯、定案、判刑统共花了一个月时间,刑部批复只用了三日,这无异于刮骨疗毒,祁霄仅仅是看着账簿已是额间冒汗,觉得惊心动魄。 来元京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大陈朝局竟然是这副模样。 “钱都去哪儿了?”祁霄抬眼问了裴浩最重要的问题,那么多银子,经年累月,足够养起一支虎威军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裴浩喝了口茶,三缄其口。祁霄盯着裴浩,好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裴浩不说就是不能说的意思,那些银子肯定是追不回来了。大皇子虽然是长子,但非弟子,生母门第不显,不过作为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得了陛下疼爱的,至少小时候是被疼爱的。只不过后来陛下得了嫡子,最宠的昭妃又给他添了老六和老七这一对双胞胎,陛下的恩宠被分了七七八八。大皇子想要拉拢朝臣、稳固力量,钱银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他既然执掌户部,岂有不用的道理。 那些银两的去处,裴浩恐怕根本就不敢查,万一细查之下将半个朝廷都查进去了,那陛下是要将满朝文武斩杀一半吗? 既然是借着军饷案的名头查的户部,那便以军饷案做了结,旁的就不再牵扯。户部这些蹲在大狱里的就当是杀鸡儆猴了。 祁霄叹了一声,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裴浩见祁霄如此神情,心念一动,这位楚王殿下常年不在元京城中,从未涉入党争朝局,局外人反而比局内人看得更通透、想得更明白,最初一刻的震惊、之后的愤怒、此刻的压抑,他很聪明而且像极了陛下,他的神情与陛下当初看到户部案卷时的神情简直有九分相似。 “不瞒殿下,微臣曾主张详查,罗大人则说需以军饷案为第一要务……微臣心中执念心思都在账册上,罗大人提及军饷案密报之时并未在意,否则……就算救不下罗大人,此刻也该能帮得上忙。” 祁霄微微摇头:“裴大人不必自责。昨夜之事裴大人想必已经听说了,半夜我又悄悄去过一次罗府,一开始成功绕开了哨岗和巡夜值守的五城卫,之后又在罗府放了支烟花,以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赶来的速度看,完全可以确认,刺杀罗大人的杀手和之后纵火的并非一人。我的手下一早已去了京畿都护府助曹大人捉拿罗府内鬼,相信不久便有新的线索。” 祁霄小小年纪,刚回到元京城就遇上这滔天大案,还领了圣命插手其中,居然不见惊惧、不露慌乱、不显畏缩,如此心思沉稳、行事利落,简直比裴浩这个大理寺少卿办事都老辣,令裴浩不由得刮目相看,难怪陛下让他来查,并非只为让他端一个天策营的玉牌。 二人正说着话,曹巍山急匆匆赶来大理寺,身后跟着宗盛和池越,还锁来了个罗府家仆。 池越检查了罗瑜的尸身,将推断向曹巍山说明,曹巍山原本就觉得那些供词有不妥之处,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得了池越给的推断,立刻就醒了神,将放火的内鬼抓了出来,提到了大理寺受审。 夜里祁霄回同会馆比昨日早了许多,还能赶上晚膳,马车直接停在了华溪别院那一侧的偏门,祁霄谁也没带自己就往唐绫那处去。 祁霄走后,白溪桥看了池越一眼,池越嘻嘻一笑,转过头看宗盛,宗盛目不斜视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 白溪桥没弄明白是什么个意思,但还是得了池越一句:“与案子无关,那便与我无关。” 华溪别院内,青岚入屋,唤了一声:“公子。” “回来了吗?”这一句话唐绫一日问了许多遍,只要青岚在他眼前就问一回,弄得青岚都不敢进屋了。 青岚张了张口,有点恹恹的,唐绫轻轻叹了一声,道:“没事,先吃吧。” “不等我了?”祁霄从外面进来,让唐绫又惊又喜,忙起身去迎他。 “回来了?”唐绫忍不住笑,“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会很晚。” 青岚看着唐绫欢喜的样子,他甚至都要怀疑这还是不是他从小伺候到大的公子了,素常公子对谁都谦和有礼,可也未曾对谁有这般关切热络,喜欢祁霄就转了性了?可对旁人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啊。 唐绫让祁霄坐下吃饭,给青岚使了个眼色将人赶了出去。 第88章 旁人的事情不想听 祁霄与唐绫聊着闲话,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面上没流露出什么来,但唐绫看得明白他心思很重也没什么胃口吃,上次祁霄这样吃不下还是在秦江上晕船晕的不行。 饭吃完了祁霄还不想走,拉着唐绫下棋。唐绫没理他,反而吩咐了人去烧洗澡水。 待唐绫转身回来,祁霄怔怔瞧着他,想着要不死皮赖脸地耍一番无赖?以唐绫的性格应该经不住他软磨硬泡,还能多陪他一会儿的。 唐绫走过来:“昨日夜里闹成那样,今日又忙了一天,早点休息吧。若觉得心烦,就留下。” 祁霄呆愣愣地看着唐绫,突然有一种醉酒后不大清醒的状态,像是神思清楚又惶惶然若是飘着的,唐绫的意思,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唐绫越发觉得他这样子像是晕船,一时没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他。 “你让我留下?”祁霄的眼中闪着精光,轻轻舔了舔唇。 唐绫笑起来,反过来逗祁霄:“院中空房还多。”华溪别院是个三进的院落,比一般小宅院都大,空屋确实还有两间。 唐绫转身要走祁霄伸手捞回来:“你方才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我什么意思?我自己竟还不知道了?” 祁霄将人扣在怀里,低头在他脖颈间蹭着,撒娇一般问:“真的肯留下我?” 唐绫被祁霄喷在颈间的鼻息搔得一阵痒,低声笑着:“别胡思乱想,我让青岚给你准备安神香。” “不用,你就是。”只要唐绫在他身边,祁霄就已然觉得沉郁的心情好了许多,心里的烦闷都扫到角落里去了。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祁霄吻了吻唐绫,“好,什么都答应你。” 唐绫笑起来:“不是我的事。” 祁霄又吻住唐绫,磨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旁人的事情不想听。” “你自己的呢?” “我的?我有什么事?” 唐绫捧着祁霄的脸,温柔说道:“你赢了百雁山围猎,趁机去向陛下讨个恩旨,将琳贵人接出宫吧。你忙成这样根本没时间入宫侍疾,将琳贵人接出来就算时辰晚一些好歹能去请个安。顺便琳贵人的病让青岚瞧瞧吧。青岚的医术还不错。” 祁霄看着唐绫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想过唐绫会替他考虑这些,甚至替他照顾母亲。陛下准祁霄随时入宫探病,但这祁霄而言并非十足的好事,他已封王本就不该频繁出入内宫,何况这份恩赐已令皇后和昭妃很不安心,再加上罗瑜的案子,他若天天在宫里、在陛下面前晃,难免让人以为他生了夺嫡之念,当初他应下全为了能见母亲,唐绫这个主意可解他燃眉之急。 祁霄展颜一笑:“这么着急见婆婆?” 唐绫知道祁霄喜欢占他便宜,今日便顺着他些,索性从善如流地点了头:“我又不丑。” “也是,公公都见过了,怕什么。” 唐绫闷在祁霄胸口笑了好久,若只是寻常人家多好。 “……书中写汉阳群山巍峨,西晋时期逊帝敬奉道教一心求仙欲达长生,于是命万人于汉阳山主峰天玄峰凿万阶石道通天梯,天玄峰高耸入云、山势极为陡峭,许多地方近乎垂直于地面,开凿石阶之难可想而知,历时二十余载通天梯功成,逊帝又命人在天玄峰封顶建长生祭台,整座祭台以白玉打造,单为了将整块重逾千斤的白玉运上山顶便又是千难万难。” 唐绫手捧《山川志》,正讲他昨日看到的一篇,讲的是汉阳山通天古道,祁霄将脑袋枕在唐绫腿上,闭目听着他讲,唐绫的声音温柔舒朗,像能将祁霄一时半刻就带到汉阳山里去,端坐云海看一眼重山起伏、钟灵毓秀。 两个月前,唐绫怎么都不可能想象得到,祁霄这个张牙舞爪的抚州一霸会像只猫一般伏在他膝头,撒着娇缠着他读书给他听。此一刻祁霄不仅像是恢复了少年心性,更像是回到了孩提之时,将过去从来不敢表露的任性和喜欢都给唐绫。 “祭台建成了?”祁霄坐起来,将唐绫抱在怀里。方才躺倒在唐绫腿上实在很舒服,舒服得他都快睡着了,可他还不想睡,还想多抱一会儿他。 方才还说旁人的事情不想听,现在唐绫说书里的传说,祁霄倒是听得很开心。 “不知道。”唐绫放下书,笑着转向祁霄说道,“书里没写。着书者游历百川行至汉阳山听了关于逊帝建通天梯的传说,可通天梯早毁了,攀不了天玄峰,自然无法查证白玉祭台。” “通天梯又是怎么毁的?” “天灾人祸,各有流言。有说逊帝为帝不修仁德治世,但问鬼神长生,以致山神动怒裂断天梯;也有说修筑天梯和玉石祭台的工匠被凌辱劳逸多年满心怨恨,终聚起而反之,山道本就狭窄,他们将监工推入山崖,断了山间缆绳索道后纷纷逃走,工程无法继续只能搁置。” “可惜了。” “你想去看?” 祁霄一笑:“已经入秋了,我们先去看陈山的白桦树林,秋时叶黄似霞、冬时皑皑若雪。” 刚到五都府时唐绫对祁霄说的话,他竟记得一字不差。唐绫垂眼笑着,那时候祁霄还想离他远远的,却把他的一句闲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或许早就喜欢他了吧。 祁霄喜欢看唐绫的笑,像醇厚的酒能令闻者自醉,而饮者只需浅尝一口便一生难忘,只会越馋越渴越痴越迷。 祁霄偷吻唐绫,心里遍生绮思,却又要将贪念生生压住,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唐绫太好让他太宝贝太舍不得,酒香四溢引他馋,可他偏不敢一口饮尽,就怕尝不够,品不明白其中滋味了。 第89章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唐绫顺手抓起书卷拍在祁霄胳膊上,将人推开了些才能将一口气喘匀了:“书还读不读了?” “嗯,你读。”祁霄说得认真,却没有半分要读书的意思。莫说他本就不是耐得下性子爱读书的人,眼下书哪里有唐绫好看呀?甚至不如唐绫拿着书卷的手好看。祁霄凑过去一口啄在唐绫的手背上。 “说要读山川志的也是你,别闹。”唐绫笑着连口气都没半分训人的意思,可不得让祁霄得寸进尺。 “真肯让我留下?” 唐绫含笑看着祁霄,按住他的毛手毛脚,刚想说什么,忽然敲门声响起:“公子,准备好了。” 唐绫应了一声,拉起祁霄:“让青岚准备的药浴,祛风散寒,很解乏,去试试。” 隔壁厢房里水蒸气混合着清香浓郁又带着微苦的草药香还真是没少费上好的药材。 唐绫将祁霄推入门内,却被祁霄拉住,目光灼灼里面藏着多少情唐绫自然看得出来。不等唐绫犹豫,青岚忍不住伸手将唐绫的手从祁霄的魔爪下抢回来。 “王爷,药浴要趁汤热。请吧。”说完青岚就“贴心”地将门合上了。 唐绫忍不住扑哧一笑。 青岚努了努嘴,忍不住小声念叨:“公子……我们就算不在大周,那也没有让你伺候人的道理啊。” 唐绫笑起来:“那便辛苦我们青岚了。” 药浴汤比一般沐浴水热,药材的香气又是宜人,熏得人容易困倦瞌睡,祁霄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青岚半刻就会进去看看祁霄的情况,怕他泡得晕过去了自己不知道。 祁霄听见脚步声,知道是青岚,合着眼舒舒服服地泡着,开口说道:“多谢。” 青岚顿住脚步,默了许久才说:“王爷,时间差不多了,药浴不可泡得太久。” “嗯。”祁霄睁开眼看着青岚,这小子脸色尚算不错,没之前见他时那般苦大仇深了。青岚不仅医术好,心思也单纯,在唐绫身边反而让人省心不少,便不由一笑。青岚不知道祁霄笑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除了药浴,唐绫连新衣都为祁霄准备好了,尺寸分毫不差正是合身。祁霄忍不住嘴角挂笑。 药浴果然解乏,祁霄一步踏出屋子整个人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倦怠烦躁都似一扫而空。 祁霄抬脚就往唐绫的主厢房走,却听青岚说:“公子被黄大人请去了。” “嗯?”祁霄差点忘了自己是在华溪别院中,这里还住着周国使节,“你家公子可还说了什么?” 青岚双手捧上一枚锦囊:“公子吩咐青岚为王爷准备了安神香。” 祁霄看了看青岚,伸手接过安神香,轻声一笑:“好,多谢。” 白溪桥在仰熙斋等人回来,越等越焦躁,已经撸袖子撸了好几回了,再不回来他就要冲去华溪别院了。 “这小子……”白溪桥暗自咬着牙,这屋里现在多了个天策营的刺客,怎么都不算自己人,白溪桥没法破口大骂,只能不停念念叨叨。 池越见白溪桥坐立不安的样子十分好笑,不由凑近了宗盛问道:“这是……吃醋?”这是句玩笑,但池越是真的惊讶于祁霄身边人,无论宗盛还是白溪桥,甚至他的亲卫,皆无侍卫仆从的卑微,反而似乎与祁霄非常亲近。 宗盛白了池越一眼,没答话。 池越笑起来:“还等?殿下怕今晚是不会回来的。” 白溪桥瞪了池越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池越变脸比翻书快,方才可爱的笑容一瞬化作阴鸷一笑,站起身来挑衅白溪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不杀你。” 白溪桥正是烦躁,他揍不着祁霄,揍池越也行,二话不说也站了起来与池越对峙。 宗盛忙上前将白溪桥按住,微微摇头示意白溪桥住手。他们二人昨日才与池越动过手,若不联手只是单打独斗,白溪桥不是对手。 白溪桥心里清楚,但他此刻忍不了池越的嚣张,将宗盛扒开了就要动手。 池越眼疾手快,左手一把将宗盛拉到自己身后,右手抬掌将白溪桥迎面一拳轻巧推开。 两人都嫌厅堂内手脚舒展不开,脚下生风眨眼便到了院中,正准备大打出手,却听见祁霄的声音:“干嘛呢?大半夜不睡觉。” 池越见祁霄回来不禁一愣,他居然猜错了? 祁霄看这三人一副要动手的样子,颇有些无奈,池越毕竟是天策营的人,他们动起手来伤的是陛下和他的脸面,可听宗盛的意思,池越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打不服之后定还会挑衅。只是眼下案子重要,池越是天策营,祁霄不可能将其收入麾下,更懒得在他身上费心思了。 “都去休息吧。”祁霄径直回了自己房间,白溪桥追上前却被祁霄拦在了门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白溪桥无话可说。 祁霄微微一笑,轻声道:“师兄,晚安。” 回屋后,祁霄将青岚给的安神香点上,闻着味道与唐绫屋内的不同,却很是相似。相似就挺好,祁霄一笑,回身灭了烛火便睡下了。 院中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皆是无趣,便也各自回房了。 宗盛简单梳洗过后便躺上床准备睡了,池越却起了兴致,将宗盛拉起来:“你家王爷该不是……有隐疾?” 宗盛咬了咬牙,挥起来一拳就往池越脸上揍,池越抬手挡住,反手将宗盛的腕子抓在手里:“别打啊,我没开玩笑,方才他身上的药香你该闻见了吧?” 祁霄刚泡了药浴,不必五感敏锐如池越,宗盛和白溪桥也都能闻见。 “他连衣服都是新换的,可……”池越给宗盛使眼色,宗盛却像是全看不懂,抽手而去,倒头又要睡,池越还不肯放过他,又说,“他若是……不该是一脸清淡如常,毫无餍足之色,不该啊。” “与你何干?”宗盛皱着眉挪到里侧,背对着池越躺下,“睡觉。” 池越心里想着,这样都能忍,若不是有病,那岂非要成圣人了?可他一眼瞟见宗盛,心头一跳,那他可也能算是半个圣人?他好像突然就明白祁霄了,为何他回来时并没有不悦或郁闷。池越笑了笑,他不着急。 第90章 侯爷难免担心 华溪别院内,唐绫正在黄泽献屋中喝茶。 “公子这么晚了来找老臣是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唐绫端着茶盏,低头喝茶,将一丝局促遮掩了过去,他总不好告诉黄泽献他是怕羞不敢在自己屋里待着吧? 方才唐绫说让祁霄留下是真心的,也确实有些冲动,华溪别院里这么多人,祁霄得陛下看重,身份自也不同往日,倘若真的留宿华溪别院多有不妥,总不能老让祁霄翻墙走瓦的偷偷摸摸,何况他心里装着事,现在并非贪一夜欢愉的好时候。唐绫离开让青岚带话给祁霄,他一听就会明白,必不会怪他。 而且黄泽献这边唐绫必须来一趟。 “没什么要紧的,今日不知怎么馋的很,想着黄叔叔这里必有可口的茶点,便想来找黄叔叔喝茶了。” 黄泽献唯一的爱好便是美食,元京城中好吃的他都要一样不落地吃过才行,茶点自然随时都有。 “……”黄泽献看着唐绫,沉默了片刻,说道,“公子行事老臣本不该置喙,只不过……公子这般恐怕侯爷难免担心。” 唐绫脸上还有浅浅笑意,只是脸色却不大好,低头轻言道:“我知道。” 黄泽献叹了一声,没再往下说。 黄泽献带出来的侍卫都是星罗卫的好手,祁霄若是悄无声息地来了就走,有唐绫护着他,或许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可他这两夜都与唐绫腻歪了许久,青岚还给他备了药浴,唐绫根本就没有藏他的意思,再无人察觉这些人可真是白养了,哪里配得起星罗卫的名头。 唐绫今夜再不来,明日黄泽献的信就会送出去,他爹荀安侯就该都知道了。 “此事还请黄叔叔先别告诉我爹,我会亲自禀明。” 黄泽献愣了愣,他猜到了唐绫想瞒着,迟早要来跟他说这个,但“亲自禀明”的意思,是想让侯爷认这个“儿媳”?!这怎么可能?! 唐绫一路北上元京遭遇凶险,全赖祁霄出手,最初唐绫就有利用他的想法,黄泽献清楚,可这才过了多久,唐绫的心思已全变了,他若是要收服或利用,何止百种方法,怎么可能将自己套进去?但唐绫再喜欢他,要过荀安侯这一关是绝无可能,唐绫可是侯爷的独子啊。 黄泽献喝了口茶,顿时觉得自己老了,想想若是自己儿子跟自己说这个,他得直接气晕过去。作为长辈,黄泽献恨不得立刻替荀安侯教训儿子。 “公子……哎……”黄泽献除了叹气,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说什么,唐绫还能不知道吗?既然什么知道,他还有何话可说。 唐绫笑了笑:“多谢黄叔叔。另外,上次请黄叔叔查的事情可有结果了?” 黄泽献点头:“最近元京城中闹得乱七八糟,许多事情不方便细查,所以还有些一部分尚未查实的,不过陆秀林此人并无背景,我们查到的消息应当无误。” “请黄叔叔告知。” “陆秀林袁州府人,家世清白,父亲早丧,生母改嫁,由祖父养大,自十七岁投军入了定远军,因为识字,二十二岁起在白柳身边做亲卫,后一直受白柳提拔,是白柳的亲信。白柳奉诏入京未成,弹劾贪墨的案子却在,陆秀林因此被投入大理寺大狱,一年后才被开释。” “关了一年?白柳的案子拖了那么久?” 黄泽献摇了摇头:“白柳的案子春末夏初就结了,不过陆秀林却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直到一年后才被开释。” 唐绫轻笑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戏谑:“遗忘?大理寺的牢饭是不用花钱吗?其中定有其他事情。黄叔叔方才说有一部分没有查实,便是大理寺里这一年?” “正是。”黄泽献看着唐绫,不禁皱起了眉头,唐绫心思缜密,从来不必多说什么一点就通,可就是这么副玲珑剔透的心才更让黄泽献放心不下,唐绫难道不懂跟祁霄在一起会多难多凶险? 唐绫发觉黄泽献神情有异,便问:“黄叔叔,怎么了?是星罗卫查到了什么?”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想不明白,陆秀林被关在大理寺能发生什么事。” “不着急,慢慢查清楚便是。陆秀林被开释之后呢?他既然没有背景,白柳又已身故,如何能留在元京城中,又入了五城卫?” “陆秀林自大理寺狱中出来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便只能给人干些粗活挣一口饭吃。数月后,偶然在街上遇到五城卫缉盗,他身手不错就帮了一把,不久便入了五城卫,次年在百雁山围猎上他的骑射功夫得以施展,被陛下亲口擢升卫长。” 唐绫细想了片刻,陆秀林回元京之后的事实在蹊跷,陆秀林在定远军时已是副将,五城卫招人难道能不问底细?留陆秀林在元京城中是有人安排的。但,是谁呢? “多谢黄叔叔。还请黄叔叔费心尽力清查。” 黄泽献点了点头,又皱起眉头,唐绫对白柳的事情如此上心,是有理清陈国朝局的用意在,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祁霄,星罗卫在元京城中部署不易,唐绫竟为了祁霄动用,将来……不知要如何收场。 “公子,中秋在即,大宴之后与陈国议和之事便会提上日程,老臣陪不了公子太久了。公子日后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唐绫笑起来:“黄叔叔不必担心我。” “哎……” 黄泽献又叹,唐绫怎会不明白他在叹什么,他来陈国为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忘记,更没打算放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唐绫说是来喝茶吃点心的,实则茶没喝两口,点心更是碰都没碰。他向黄泽献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时祁霄已经走了。 第91章 没关系,再等等 唐绫扫了一眼空屋,心里也是一片空空落落。 “公子,早些休息吧。” “嗯。”唐绫轻轻应了一声,问青岚,“安神香交给他了?” “公子的吩咐青岚不敢怠慢。” 唐绫拾起案上的山川志,使不得放下,索性坐到案前慢慢读起书来。 青岚看着,小声劝道:“公子你风寒未愈,手臂上的伤也未痊愈,该要多养着些,公子方才答应早点休息的。” 唐绫抬眼看向青岚,轻轻笑起来:“好好,听你的。”话是这么说,可手中书卷却还不肯放下,被青岚直直盯着半刻,唐绫才终于搁下了书,让青岚伺候洗漱早睡。 祁霄一夜睡得极好,或许是青岚的安神香真有效,他似乎还做了一夜的美梦,可一睁眼却又不记得什么,但他知道梦里一定有唐绫,才能让他恋恋不舍。 裴浩下朝回到大理寺时祁霄已经到了,正坐着看账,背是挺直了的,手边的算盘打得也似模似样了,看着架势比前一日进步不少,总算不用裴浩一直盯着他,这让裴浩默默点了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不过当裴浩走到祁霄案前时方才那一点点的和煦早已收住,一脸板正地抬手一揖:“参见殿下。” 祁霄以礼回之:“裴少卿。” “殿下来了很久?” “才来不久。” 裴浩伸手摸了摸祁霄手边的茶盏:“殿下,茶都凉了。” 祁霄一愣,笑起来,亲手给裴浩沏了杯茶递上。 裴浩见祁霄以待师之礼待他,心中很是欣慰,其他皇子对朝臣素来都客气,面上也有敬重,但那是因为他们都长在元京,为了自己的名声都不敢怠慢,但祁霄入京前的混名在外,又不是长在陛下跟前的,少不得礼教不严,可这两日相处下来,裴浩对他大为改观,竟觉得他并不比另几位差。 “多谢殿下。” 祁霄笑了笑,省去了寒暄之词,直奔正题:“昨夜罗府那家仆可有再说什么?” 裴浩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并未再有什么交代了。” 昨日曹巍山将家仆提了来,原以为在大理寺的大刑之下,不需多久他便会一五一十从实招来。那家仆被带入大理寺吓得腿软,在堂上根本不需用刑,脑门砸在青砖上直做响,裴浩问什么就答什么,好似全不费力,可那家仆的招供却令祁霄、裴浩和曹巍山气不打一处来。 家仆说,大理寺卿罗瑜遇害当日的的确确他看见了盗匪,他起夜时听见响动从书房方向传来,便过去看看,谁知听见屋内翻箱倒柜的响声,往里一看罗瑜已遇害,两个蒙面人正在翻找什么,一见他来便故意打翻了油灯引起大火,他惊恐之下慌忙逃命,见盗匪没追来才想起来呼喊救命,待再转回去救火为时已晚。 这套说辞就是他对曹巍山说的,他一个劲地给裴浩磕头,说自己冤枉,决没有纵火,更没有加害自家老爷。 从京畿都护府到大理寺,家仆供词不变,还将那两名盗匪说的似模似样,一个眼角眉下有痣,一个声音粗哑,再是一番哭天喊地,加上池越并没有实证,裴浩反而不好上重刑。 曹巍山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命人绘像,全城搜捕盗匪。 池越向祁霄提了,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审不了的人大可以交给他,天策营的手段任何人都受不起,自然会有实话交给祁霄。 但祁霄却没应,只说再等等,便这么等了一夜。 祁霄给自己也沏了盏新茶,茶盏烫手他不着急喝,又向裴浩问道:“一夜什么都没说?” 裴浩道:“按殿下的吩咐,没有动刑,只是一夜未让他合眼。前半夜吵吵嚷嚷,后半夜就没气力闹了,来来回回只说自己冤枉。” 祁霄点了点头,道:“没关系,再等等。” 裴浩疑惑不解,祁霄要等什么? 祁霄昨日在大理寺看账册竟看出来了些心得,慢慢摸出了其中门道,似乎能从这些浩瀚纷杂中抓到头绪,渐渐也就能定下心来,不至于烦躁难耐。 裴浩见祁霄能坐得住,他就继续处理大理寺其他琐事。 池越看看祁霄,又看看宗盛,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看账册不需要我吧?” 早上祁霄带着池越出门来大理寺,他以为是要让他审一审那罗府家仆,却没想到居然是在大理寺的厢房里发呆。 宗盛摇摇头,对着池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始终没回答池越的问题。 两日前陛下吩咐池越随祁霄查案,池越当即便觉得很有意思,天策、玄机二营只听陛下调令,天策为利刃,玄机为耳目,百年来皆是对外不对内的,陛下今次居然调池越跟随祁霄左右,还真是史无前例,池越原以为查案是其次,保住祁霄的命才是首要。 但据池越这两日的观察,他隐隐觉得自己恐怕想错了,祁霄并不需要他保护,且不说他身边白溪桥和宗盛二人身手都不错,祁霄自己便足有自保之力。 何况禁军中适合做暗卫的好手不少,让天策营来似乎小题大做了些。那该是要反过来保护祁霄是其次,查案是首要?可论查案大理寺是当仁不让,让祁霄和天策营来岂非越俎代庖了?五皇子和七皇子,秦氏和公孙氏能坐视不理? 池越想不明白,却不妨碍他觉得有意思,很有意思。他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身旁的宗盛,这意外之喜更很有意思。 祁霄快速看完了账册,又将案卷卷宗重新梳理了一番,安安静静的厢房里,仿佛只余书卷翻动的声音。 “咚咚。”厢房门外,大理寺的书吏敲响了房门,“启禀九殿下,裴大人,京畿都护府的曹大人来了。” 祁霄将案卷合上,叠回原处,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了。” 裴浩疑惑问道:“是殿下请曹大人的?” 祁霄笑了笑,站起身来:“裴大人请。” 裴浩不再多问,也站起来,与祁霄一道往前厅去见曹巍山。一行人还没踏足前厅就先闻见了血腥味。 第92章 爷想让我怎么审? “这……”裴浩看着这一死一伤,眉间褶皱愈发得深,这二人既是应证了罗府家仆的供词,又同时断了罗瑜案的线索,委实太过巧合! 祁霄却好似完全不忧心,反而笑着恭喜曹巍山:“曹大人办事利落,只两日便破了罗大人的案子,可喜可贺啊。” “啊?!”曹巍山不大明白祁霄的意思,难道真要以夜盗闯入大理寺卿府邸失手杀人后纵火潜逃结案? “九殿下!罗大人恪尽职守一生,如今蒙此大难,怎能就此稀里糊涂的结案?如何能令罗大人泉下安息?此等凶案发生在元京城中,若不能彻查清楚,又如何能令陛下安心?”裴浩刚正不阿,最受不了这颠倒是非、蒙混敷衍的做法,听祁霄一语,立刻就急红了眼,什么端正持重的架子都顾不得了。 祁霄不急不躁地向裴浩说道:“裴大人莫着急,且听我说两句。” 曹巍山见裴浩要发火,忙上来劝:“是是,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慎重,裴大人不妨听听殿下的意见,再做定夺不迟。” 裴浩压下脾气看着祁霄,等祁霄说明,而祁霄却不紧不慢地凑到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人犯身边,说道:“知道你是被冤枉的,现在你兄弟枉死,你也回天乏术,就算要去阴曹地府告状,也不妨碍你在大理寺把冤屈说一说吧。” 那人狠狠地瞪着祁霄,双眼充满怨毒和悲愤,咬着牙,艰难说道:“我……咳咳,什么都不知道!” 祁霄一笑:“好,我明白了。” 一个说的是不知道,祁霄却都明白了,明白什么了?曹巍山与裴浩互看了一眼,二人都被祁霄搞糊涂了。 那人说完话,吐出一口血,便昏死过去,曹巍山一急想上前查看却被祁霄拦住。 祁霄向裴浩说道:“请裴大人尽力医治,照顾好他。” 裴浩一愣,曹巍山张口欲言,这人分明是断气了啊,可一对上祁霄笃定的目光,他就说不出来了。 裴浩皱了皱眉,决定相信祁霄一回,命人将活着的这个抬下去,仔细医治。 祁霄又请裴浩和曹巍山摒退左右,才开口说:“二位大人都明白,他们不过是替罪羔羊,这条线索到这里已经断了。” “哎!都怪五都府的人下手这么重,好歹留个活口,也好细细审问。”曹巍山道,“殿下留下那人,可是想假装人救回来了,引幕后之人上钩?” “是有这个想法,不过寻常的饵只怕钓不着大鱼。”祁霄退开两步,让出尸首周围的空间,对池越道,“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什么线索。” 曹巍山瞧祁霄气定神闲,似乎已有良策,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有何想法?” “罗大人的案子到现在为止全凭那家仆一张嘴,说是盗匪,还真给我们送来两个。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以夜盗结案,不过,我们不是还救下一个,他也可以说潜入罗府偷盗皆是那家仆指使,他们不过是收钱办事而已,并且他们从未想过杀人,人是家仆所杀后嫁祸于他们二人。” 曹巍山和裴浩都震住了,祁霄张口就来,不仅替曹巍山结了案,还顺便诬陷了罗府家仆,这案子岂非越发糊涂了?! “这这……殿下这是何意啊?” “曹大人,陛下限你五日内结案,今日已是第三日,若中秋之前无法结案,曹大人恐怕难逃罪责,以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案子要查清楚决非几日可为。但陛下给出中秋的时限,目的除了还罗大人一个公道之外,不是还需曹大人安抚民心吗?” 曹巍山点头,确实如此,陛下心里肯定明白此案不容易查,否则不会让祁霄插手,更言明要彻查到底,既然难查又怎会当真要他在五日内查个水落石出。 裴浩也明白陛下的意思,但他不能让这个案子就此敷衍过去。 不待裴浩开口,又听祁霄说道:“裴大人,罗府家仆是我们如今唯一的线索,必须留下。” 裴浩思虑片刻便明白了祁霄的意思,那罗府家仆将盗匪说得清楚,实在可疑,若只是以盗匪结案,那名家仆便是人证,结案后自然要开释,他一旦走了,这个案子就当真要不了了之,但若以祁霄的法子,以盗匪的供词倒打一耙,便能将这家仆继续羁押再审。 裴浩和曹巍山互看一眼,皆首肯了祁霄的提议。 说话间,池越已将尸首检查完毕。 “如何?” 池越道:“回殿下、二位大人,致命伤是一箭贯穿胸膛,当即便死了,身上另有十三处刀伤,小腿一处箭伤。” “还有呢?” 听祁霄的追问,池越不由得一笑,若只是这样寻常仵作都能断的出,何必让他来,真不知道该说祁霄是知人善用还是眼光歹毒。 “还有,此人惯用双刀,功夫走刚猛一路,出生应该是颍州、武安一带,我猜他就是武安双刀赵平,另一个是他的兄弟赵原。” 池越话说完,除了祁霄面色如常,曹巍山和裴浩皆惊讶不已,不由问道:“你如何知道?” “他双手手掌、虎口皆有茧,且位置相同,两条胳膊肌肉都很结实,若是惯用单手,定会有所不同,所以武器定是一双。至于出生地,那是因为另一个人有一些口音。” 曹巍山又追问:“如何知道他二人是兄弟?” 池越指了指自己的下颚:“他们两个下巴处都有相同的颚裂。武安双刀赵平赵原两兄弟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故有此一猜。还请曹大人查证。” 死的这位蓄着大胡子,若非仔细检查,哪里瞧得出来。曹巍山心服口服。 “事不宜迟,我陪曹大人入宫吧。” 曹巍山点头,沉了口气,转而向裴浩一揖:“裴大人,罗大人的案子曹某人定会查明,当不负陛下圣命。” 裴浩回礼:“有劳。” 临走前,祁霄让宗盛和池越留下,笑着对裴浩说:“裴大人,那位家仆可否由我的人来审?” 裴浩方才见识了池越的能耐,此刻信任有加,自然点头答应。 池越却悄声问祁霄:“爷想我怎么审?”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他居然跟着宗盛喊他一声爷。 “人不能死。也不能落人口实。” “是。”人不死简单,不能落人口实就是让池越把握分寸,不能“屈打成招”,这可就不容易了。 第93章 模棱两可 祁霄带着白溪桥,与曹巍山一道入宫面见陛下。马车上祁霄才向曹巍山问道:“五都府抓捕这二人时领队的是谁?” “是参将宋黎。” “人也是他射杀的?” 曹巍山摇头:“不,那个活口还是宋黎保下的。” 问答之间祁霄和曹巍山心中已有了默契,这二人是替罪羊,都死了才干净,却留下了一个活口,虽然他是强撑着一口气挨到了大理寺,还是给了他们一线机会。宋黎在帮他们。 “宋黎既然有心帮我们,为何还要下令射杀?” 京畿都护府和五城卫负责元京城中治安巡防等工作,但府衙差役和卫兵都是只佩刀,不着甲不携弓的,毕竟是国都,一旦弓弩架开恐怕伤及无辜,而五都府则是弓箭不离身。 两日前在承明殿上,五皇子谏言令五都府入城协助搜捕,祁霄原没有想到有何不妥,只以为五都府里应该是有五皇子的人,想来抢功劳的,现在再看,恐怕是来搅局的。 祁霄一直以来远在抚州,对元京城中局势只有耳闻,其中虚实并不清楚,裴浩刚正不阿,是脚踏实地埋头做事的人,党争之事避之不及,要破罗瑜的案子还得靠曹巍山,元京城的父母官。 祁霄看向曹巍山,等他开口。 “方才着急没来得及与殿下细说,昨日得到罗府家仆供词之后,京畿都护府将盗匪特质通传给五城卫和五都府严加搜查。东西二市最是纷杂,是以加派了人手,五城卫在西,五都府在东。五都府领队的是宋黎,三人一伍分头盘查,一开始发现盗匪行踪的并不是宋将军,他赶到时人已经被围住了,箭矢满地,已经死了一个。” “曹大人可知宋黎平素与谁走得近些?” 祁霄那么一问,曹巍山敏锐地听懂了其中的含义,他问的是宋黎是站在五皇子或七皇子哪一头的,更是在问曹巍山朝中局势。 曹巍山犹豫了片刻,他只知道祁霄是领了圣命协查罗瑜的案子,尚不知道陛下还给了他天策营的玉牌。以祁霄这样在朝中毫无人脉势力,现在突然被陛下重用,该是在琢磨秦氏和公孙氏哪棵大树好乘凉了。 曹氏家训不涉党争。若是在平日,曹巍山一定假装没听懂,打一套太极将祁霄的问题糊弄过去。可现在案子是他曹巍山自己的案子,祁霄这两日的用心,曹巍山看在眼里,方才在大理寺祁霄又给他出了主意,曹巍山明白这个问题或许能成为查清案子的关键,现在糊弄祁霄没有意思,何况又不是让曹巍山自己选边站。 “殿下有所不知宋将军乃是堇州人,曾在辽山郡戍边,两年前才奉调入的五都府任职,除了年末述职,一般都在五都府营中,并不曾听说他与哪一位殿下走的比较近。” 曹巍山答得明白,祁霄微微颔首,两年前六皇子祁霁才被放去辽山郡,算时间,宋黎应该与老六没什么交集,如此说来宋黎只是照章办事罢了。 曹巍山又道:“不过五都府主帅王沛昭与兵部尚书关博堂有袍泽之谊。” 兵部?那便是公孙氏的人了。 让五都府入城是五皇子祁雳的意思,七皇子祁霆复议,才让陛下点了头,按曹巍山所言,五都府应该是受公孙氏的掌控,老五为何要先提?对他有什么好处?当真是为了破案?或者在陛下面前装乖巧? 祁霄对他的这两位皇兄并不了解,一时半会儿猜不透。 曹巍山见祁霄皱眉头,大概能猜到他在困惑什么,因为曹巍山自己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前马车就到了宫门口,祁霄便将心头疑惑暂且按下,向曹巍山说道:“今日参与围捕的五都府将士还请曹大人详细询问一下事情经过,之后好一并呈给陛下。” 曹巍山点头:“下官明白。”他们现在入宫,回去之后曹巍山再向五都府的人问明情况完全可以借陛下的名义行事,不怕五都府的人敢故意搪塞。 *** “盗匪作乱?” 承明殿中一片肃静,陛下听了曹巍山的说辞,许久才问了这么一句,曹巍山听不出陛下话中喜怒,不由心里忐忑,想抬手将额角的汗抹掉。 “回禀陛下,罗府家仆与所抓获的盗匪两厢供词相悖,一时还难有定断,不过相信经过大理寺细审,案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陛下看着曹巍山,又是沉默许久,他忽而将目光投到祁霄身上,问道:“老九,你说。”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除了曹大人所言证供相悖之外,盗匪的身份尚未查明,此案仍有疑点不清,需尽快查实方能定案。不过既然盗匪已经抓到了,至少能安定城中百姓不至惶惶。” 陛下看着祁霄的眼神尖锐,祁霄的说法越是叫人找不出破绽,越是不招陛下喜欢。 “既然没查清楚,那还不去查?” “微臣领旨。”曹巍山连忙一拜,就退出了殿外,才悄悄松了口气,擦了擦汗。果然如祁霄所料,陛下没有动怒,却也没有接受盗匪误杀朝廷命官的说辞,在模棱两可之间,并未再责骂曹巍山。 曹巍山退出了承明殿,祁霄却被单独留下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查。” 第94章 特意等你 “按照盗匪的供词,他们是收了罗府家仆的银子,夜探罗府为了偷盗,却未说明要盗何物,是否成功盗出,儿臣以为此乃破案的关键,需严加审问,务必查明。” 祁霄只说案子是盗匪所为,一点不提军饷案,好像他当真没往军饷案上去想一般,这让皇帝颇有些意外,他是查不清、不想查、还是不敢查? “既然如此,那你就仔仔细细查吧。”皇帝摆摆手,将祁霄也放了,他倒想看看祁霄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儿臣遵旨。”祁霄非但没退,反而跪了下来,又道,“儿臣另有一事,想向父皇求个恩典。” “说。” “儿臣赢了百雁山围猎,希望父皇能给儿臣一个赏赐,将母亲接出宫服侍。儿臣虽得了父皇的恩旨能出入宫禁,但始终身份不便,眼下又有重要的差事要办不能时常入宫侍疾,还望父皇念在儿臣一片孝心的份上,恩准。” 皇帝看着祁霄半刻,面上有些惊诧之色,不过祁霄低头叩拜根本瞧不见,只感觉自己被盯得死死的,无形中有一股威势压力,令他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准。”半晌,皇帝终于发话,“张绥安,去安排一下,送琳贵人往西行宫养病,准九皇子祁霄侍疾。” 西行宫就建在皇城西南角,两百多年前梁国扩建皇宫时所建造,其设计独特,庭院楼阁中穿凿水渠,转为避暑而用,是以多数时候并无人久居。将琳贵人送往西行宫养病倒是极好,那里一来清净,二来既可通宫城,又可直往宫外,祁霄进出会方便许多。 “儿臣叩谢父皇。” “老奴领旨。” 张绥安送祁霄出承明殿,向祁霄说道:“九殿下放心,老奴一定伺候好琳贵人。” “有劳张公公。”祁霄懂规矩,悄悄往张绥安手里递了张银票。 “九殿下折煞老奴了。” 祁霄话不多说,将银票往张绥安手里又塞了塞,张绥安便不再推拒。 “老奴送殿下出宫。” “时辰尚早,我想去探望母亲。” “九殿下孝感动天,老奴送殿下。” 祁霄刚出承明殿不远,正往绮云宫去,迎面遇上唐绫。二人只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各走各的道。 祁霄见唐绫是往承明殿方向去的,忍不住问张绥安:“张公公可知陛下召见唐公子所为何事?” 张绥安道:“唐公子精于棋道深得陛下喜欢,今日陛下有兴致便请了唐公子入宫。” “原来如此……” *** 祁霄去探望了琳贵人,将他刚刚请得的恩旨告诉了她,琳贵人也是十分欢喜,上次见祁霄都快是十日前,等搬去了西行宫就能方便许多,日日都见一面也不难。最重要的是祁霄无需时常出入宫闱,能让皇后和昭妃少点忌讳。 祁霄没告诉琳贵人他近日在忙什么,只是闲话家常了半个时辰,见琳贵人露出疲态,就不敢再久留,这才离宫。 宫门口,白溪桥在马车边等祁霄,见了祁霄一脸欲言又止,祁霄皱了皱眉:“怎么了?” 白溪桥摇头,瞥了一眼马车车厢,只道:“回去吧。” 祁霄一阵莫名其妙地上了马车,一掀帘子便见唐绫端坐车内。 “你?!” 唐绫笑开:“陛下没什么心情弈棋,便让我先回了。” 祁霄挨着唐绫坐下,凑到他耳边悄声问:“特意等我?” 唐绫侧过身,捧起祁霄的脸,轻轻啄在他额头:“是,特意等你,想见你。”无时无刻都想见你啊。 祁霄把唐绫拉进怀里,凑上去吻在他的唇,额头哪里够?不过祁霄也不贪心,浅尝即止,弯眉笑眼地瞧着唐绫红了耳根,他就满意了。 陛下见过祁霄之后心情不佳,唐绫有些按不住心中隐忧了,离宫时见到白溪桥在等,便忍不住钻进了祁霄的马车。大理寺卿的案子太大,祁霄刚刚回元京,人生地不熟还是其次,朝中事哪有一件容易的?祁霄什么经验都没有,干得不好获罪于陛下,干得好只怕得罪的人更多。 毕竟是陈国朝中事,祁霄不能说,唐绫不能问,他担心祁霄遇到了难处,更怕他遇上危险。 上一次宫宴后,唐绫就是这样藏在祁霄的马车里,那时候祁霄对他戒心甚重,唐绫对他说,放心不下他,祁霄却还是信了。现在的唐绫可以将心里的牵念都表露无疑,让祁霄知道,也要他回应。 不过唐绫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祁霄心情颇为愉快。 “怎么如此高兴?” “陛下准了母亲移居西行宫养病,以后我去侍疾就容易多了。” “如此就好。如果有机会,最好能从太医院将琳贵人的脉案要来,让青岚看一看,方能周全。” 祁霄看着唐绫:“多谢。” “之前欠了你许多,总要还的。” “只是为了还债?” 唐绫垂眼一笑:“也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祁霄望进他的眼眸里,让那些闪闪烁烁的羞赧都无处可藏了。 “还有……想让你欠我的。”唐绫想跟他缠在一起,从此都分不清楚。 祁霄笑起来:“好。我欠着。” “别的事情我帮不上忙。” 祁霄无声笑着:“不用担心我。” 唐绫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不担心是假的。唐绫与祁霄不同,他是荀安侯独子,身份贵重,自小便身处大周的权力中心,那些乌糟事情他见得太多,也替他的父亲荀安侯处理过不少,他太清楚那是个没有尽头的黑洞会将所有人吞没、一个永不停歇的漩涡会将所有仁善绞杀,如果祁霄回来只是为了琳贵人,他不希望他陷进去。 但祁霄是陈国的九皇子,他还有王爵,唐绫没资格、没立场、更没能力阻拦祁霄,只能眼睁睁看着……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亦无法袖手旁观。从八国之乱到如今陈、齐、周的三国分立,两百多年,新仇旧恨日日堆叠,早已不记得来自何处,又要去往何方,每朝每国都有想要一统天下的野心勃勃之辈,亦有戍边守疆的骁勇之将、彪悍之师。两军阵前唐绫从不曾有过畏惧,但若对面站着的是祁霄,他不敢往下想,如同不敢靠近、更不敢凝视那无尽深渊。 “怎么我还没烦,你先愁起来了?”祁霄凑得唐绫很近很近,近的几乎要触到,却又留了毫厘之间的余地,他的手掌忽然覆在唐绫的双眼上,又吻在他唇上。 祁霄掌心的温度暖暖的,蒙蔽了所有愁,好像一下就安抚了唐绫所有不安的思绪,其他的都不重要。 “先送你回去吧。” “你……”唐绫顿住了,还是没问下去,祁霄是要去大理寺还是京畿都护府他都不该知道。 唐绫的分寸感让祁霄感激又让他憋闷,最后只能让他叹气。 “有一事,原本想着再查证才告诉你的,不过你现在出入大理寺很自由,或许你自己查更好。” “嗯?” “关于陆秀林的。”唐绫将所知道的都告诉了祁霄,无论陆秀林是否与白柳的案子有关,祁霄应该都会想查个究竟。 唐绫悄声一叹,他既害怕祁霄涉入朝堂之争,更怕有朝一日他们立场相对会兵戎相见,可另一面,唐绫又忍不住想帮祁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实在过分矛盾了。 祁霄忍不住又轻轻吻了吻唐绫:“有劳。陆秀林的事情,我自会查明。最近元京城中盘查严密,你有诸多不便,就别管了。” 唐绫点头。星罗卫的事情,他们之间心照不宣。 祁霄将唐绫送回了同会馆,自己又回去了大理寺,进宫一趟快两个时辰,不知道池越手段如何,有没有新的线索。 第95章 上刑是一门学问 祁霄和曹巍山入宫,留下裴浩对着具还有余热的尸体愁眉不展,不多会儿属下来报,说另一个也救不回来了,裴浩就更愁了。 虽然祁霄的方法可行,但狗咬狗不解决问题啊,若能留下活口对簿公堂,还能找到破绽,但现在只要罗府家仆抵死不认,裴浩真的没辙。 裴浩对属下说道:“封锁消息,让大夫继续忙着,务必要让其他人都以为人还活着。” “是,大人。” 裴浩一回头才发觉池越蹲在尸首旁边,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手套,在尸体脸上摸了许久。 “怎么了?” 池越抬起头,冲着裴浩一笑:“裴大人且容我半炷香时间。” “……好。”裴浩虽然不明白池越要做什么,但他是祁霄的人,裴浩原本就管不得。方才池越两三句话就将这二人来历猜了个七八成,虽然尚有待查证,但已足够让裴浩刮目相看。 裴浩带着宗盛去了东市,半柱香后果然回来,然后又向裴浩要了间空屋,半个时辰后再出来已换了副容貌,将裴浩惊了个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分明是那死掉盗匪的脸啊! 人送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裴浩没见过他活着时候的模样,但是看到池越后,他坚信,就是这个样子! 江湖奇术裴浩知之不深,易容术更是其中玄妙不可言的一种,真正见识过的人根本没有几个,就算见过也识别不出来。大理寺也有精通奇技淫巧之人,所做的易容更偏向于易服改装,根本不可能将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池越就在裴浩眼前,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仅是相貌,而且是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池越原本样貌俊俏,乍看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最多二十的年纪,面上总是带着笑,一派天真欢快,眼神中带着机灵,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 可现在站在裴浩面前的人,浑身有一股粗犷的凶煞之气,眼中沉蒙阴郁,看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叫人生出惧怕,十分不好招惹的样子,若他手边再有柄刀,那简直是十步一杀人的凶悍。 “裴大人请带我入大牢,与那罗府仆人对峙。” 池越一张口,连声音都变了,深沉中略带嘶哑,甚至口音都与另一人肖似,简直……简直……神人呐! 不仅裴浩惊呆了,就连宗盛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五都府所教的易容术比外门的粗浅功夫要精细的多,但远远不能做到池越现在的样子,定是天策营的秘技了。 方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宗盛就知道池越要做什么了,可亲眼看到之后,仍然被震惊了。 池越走到宗盛面前,用本嗓说:“一会儿还要麻烦你亲自动手,戏要做足了才好。” 听见是池越的声音,宗盛才真的相信他是池越而不是那盗匪诈了尸。 池越笑了笑,弯起了眉眼,才有了池越的样子,他凑到宗盛耳边,又补了一句:“别不舍得打我,从前有多少怨恨,尽可一次都招呼了,机会难得,以后可没有了。” 宗盛看着池越,深深皱起了眉头。 裴浩听懂了池越的意思,忙说:“我去命人准备一盆猪血来。” 池越抬手阻止:“裴大人,不必了,猪血的气味不同,万一那家仆有些能耐,我们便要功亏一篑了。他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若有闪失,我无法向爷交代。” 裴浩知道陛下给了祁霄天策营的调令,但池越一直和宗盛跟在祁霄身边,喊祁霄一声“爷”,裴浩并不知道他天策营的身份,只以为是祁霄的亲卫。心想着祁霄在抚州竟然能将这等江湖奇人收入麾下,着实令人佩服。 “……好吧。”裴浩点头,“那便要委屈你了。” “裴大人哪里话,分内事。” 在入大牢之前,池越还做了一件令裴浩和宗盛都惊掉下巴的事情,他将那盗匪身上的衣服扒下来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连鞋带袜,甚至束发的绳都没放过。死者的衣服都是要烧掉的,太晦气,可池越好似一点没觉得。这一下,池越只要往地上一躺,彻头彻尾就是那个已死的盗匪,没人会有任何怀疑。 池越看向裴浩:“裴大人,可以了。” “啊……啊!这边走。” 池越站着不动,抬起了双手往前一递,是要镣铐。 裴浩这才反应过来,招来两个差役,给池越上镣铐。 “嗑嗒。”镣铐锁上,池越一瞬间应声改了眼神体态,一条胳膊脱臼似的垂在一边,整个人背脊微微弯曲折扭,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疼,无法直立,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宗盛一惊,伸手就去扶住池越。 “松开老子!”池越哑着嗓子狠狠瞪了宗盛一眼,像是要扑过去咬人一般。 两个差役看到这一幕也是大惊,仿佛亲眼见了鬼上身一般不可置信。 池越就这样被拖进了大理寺大牢。 罗府家仆被从牢房里提出来,拉到裴浩面前时,就看见宗盛换了狱卒的衣服,狠狠往池越身上抽鞭子,每一下都带起鲜血飞溅,甚至洒了几滴到罗府家仆的脸上,烫得他浑身一抖。 “呸!老子没做过!”池越的声音沙哑,像是用尽全力地嘶吼,却已虚弱的喊不出来,听着像黑夜中的鬼哭令人发憷。 池越被拖进大理寺地牢,吊起来打,由宗盛执鞭掌刑,旁人池越信不过。 上刑是一门学问,如何打能疼,如何打会死,如何打叫人痛不欲生却无论如何死不了,分寸拿捏实则分毫之间。宗盛抽池越鞭子,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其实只不过皮肉伤,不伤筋骨、不及性命,甚至不怎么疼,不过鞭子的响声却能在地牢的石墙间游走回荡,每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楚,格外吓人。 信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池越脾气不好,旁人若敢对他动手一般只有个死字,万一他一时按不住性子,说不定就挣开了枷锁,恐怕会将执鞭人的脑袋拧下来。 第96章 依计行事 “啪!” 宗盛一鞭子抽下去,池越面目狰狞,双眼赤红,杀气腾腾,仿佛立时就要化作厉鬼,低低嘶吼:“老子!没杀人!” 裴浩在一旁看着,不禁头皮发麻。他入朝为官二十五载,在大理寺整整十年,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过,丧心病狂、杀人不眨眼的,身居高位、曾手掌权柄的,大理寺就是人间地狱,关的就是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之人,裴浩毫不怀疑,这些人死后必定要在地狱里受无尽酷刑。 而此刻,裴浩眼前就有一个,跟从前所见的每一个都是一样的!可这一个方才还是个俊朗的年轻人,即便亲眼见了易容术之玄妙,裴浩在此刻仍然信了池越就是那个死了的盗匪!他不敢不信!亦不敢信! 池越连裴浩都能唬住,骗一骗罗府家仆简直易如反掌。 罗府家仆伏在地上,瞧着池越身上流失的血汇在一起,蜿蜒曲折地向他爬过来,仿佛是一条毒蛇立刻就要攀咬上自己,将他也拖入地狱,家仆抖成了筛子。 宗盛将鞭子收在手中,看了裴浩一眼,一下将裴浩惊醒,稳住了大理寺少卿的威严,转向罗府家仆,指着池越问道:“你可见过此人?” “我我我我我……”罗府家仆不敢看池越,他浑身是血,分明是恶鬼,哪里还有人样?他心知自己是冤枉好人,更是不敢看,冤有头债有主,他也是逼不得已啊! 宗盛两步上前,将罗府家仆提起来拖到池越面前,拎着家仆的后脖颈,逼他看池越:“大人问你话,看清楚再答!” “我我我我……”家仆双腿打颤、浑身发软,站都站不住。 宗盛松开家仆,往他身边的地上抽了一鞭子,鞭子卷起的劲风拍在家仆脸上,差点将家仆直接拍昏过去。 “我我我……我见过,就是他害死了我家老爷!”家仆咬着牙,被吓哭了。家仆不敢看池越,心里偷偷想着,事已至此,你的命是保不住了,我不过是听差办事,怨不得我,何况家里一家老小性命不能不顾!将来我给大侠立牌位,日日晨昏三叩首,初一十五香火供奉! “呸!胡说八道!”池越啐了一口血喷在家仆脸上,狠狠骂道,“腌臜货!就是你给了我兄弟二人一千两,让我二人夜入罗府偷盗,我们得手后立刻遁走,根本没见过罗大人,如何杀人!分明是你嫁祸!让我兄弟做替罪羊!我要你偿命!” “什……什么!没有!没有!”家仆被池越一番话惊呆了,什么偷盗?什么一千两?这人怎么反过来诬告他?! 裴浩扬了扬手,宗盛立刻将家仆拉起来,吊到了池越旁边的位置上去,一副准备上刑的架势,家仆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不不不!大人大人!我冤枉啊!” 宗盛抬手就是一鞭子,不过依旧没有落到实处,吓唬吓唬人的。 “我有证据!一千两的银票和罗府偷来的东西都在小院房梁上藏着。” 证据?!家仆被池越吓得快疯了!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人,哪里来的证据?!信口雌黄也得稍微靠点谱吧!家仆一边哭喊冤枉,一边也明白过来,这人是知道自己要死,非得拉个垫背的! 裴浩点头,即刻命人去找证物。 家仆慌乱不堪,大喊起来:“大人大人!冤枉啊!我根本不认识他!”别管大理寺找到的银子哪儿来的,都会变成他的罪证,他就死定了! “不认识?你刚刚指认了凶徒,怎么突然不认识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冤枉啊!小人冤枉啊!”家仆不敢说实话,只能继续哭喊冤枉。 “不说实话?”裴浩,往外站了一步,“上刑。” 话音未落,宗盛一鞭子甩在家仆身上,火辣辣得疼迅速爬遍周身,身上像是燃了火一般越烧越疼,只一鞭子,家仆就疼得晕了过去。 家仆并不是真晕,不过是装的,但疼是真的疼,疼的他都觉得自己被宗盛打到的一半身体要炸裂开来,熬不住的疼,他便借机装晕。 可这种小伎俩在大理寺是没用的,宗盛当头就泼了家仆一盆冷水,将人浇醒。 罗府家仆不蠢,现在翻供他必死无疑,连带家人都保不住命,只能一口咬死从未给过盗匪什么钱,只是那天夜里撞破二人行凶,其他只管喊冤。 这么审了一刻钟,打也打了,问似乎也问不出什么来。 “大人,九殿下来了。” 祁霄回来了大理寺,裴浩要亲自去接,于是家仆被放了,又拖回了大牢里,好像逃过了一劫。而池越也被拖进了大牢,家仆看着他被关进了自己隔壁那一间。 祁霄刚回来,恰好遇上裴浩刑讯罗府家仆,他站在暗处远远瞧了一会儿,不过注意力不在家仆身上,而是一直瞧着池越,天策营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更重要是池越十分聪明,祁霄说了一句下饵钓鱼,池越立刻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而且比他能想到的做的更好,有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死掉的那两盗匪没了人证根本毫无妨碍。 “九殿下。” “辛苦裴大人了。” “哪里哪里,殿下智计无双,手底下又有此奇人,罗大人之案必能顺利告破,裴某要谢殿下才是。” 祁霄笑了笑,道:“那便依计行事吧。” 罗府家仆若开口说实话,自然能少祁霄和裴浩不少麻烦,他若死活不说,那也不要紧。池越冒充了盗匪,家仆已吓破了胆,定要向自己主子求救的。况且京畿都护府救下一人送入大理寺羁押,五都府、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中都传开了,幕后之人决不能放任不理,他们只管守株待兔便好。 现在曹巍山的京畿都护府在清查盗匪身份,五都府和五城卫虽还在城中巡查,但已放松了不少,俨然是要结案的意思。 祁霄的安排外松内紧,池越在大牢中,宗盛充做狱卒策应,白溪桥伏在暗处等着家仆向外传递消息,届时顺藤摸瓜,皆安排妥当。 第97章 老鼠 裴浩原想用大理寺的人,却被祁霄拦下,他谁都信不过,只有祁霄的亲卫与朝中事俱无干系,才能放心。裴浩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万一不慎让那家仆死了,那可当真没了活口、断了线索。 祁霄心里有疑,并没有告诉裴浩,这个罗府家仆在京畿都护府第一次,甚至第二次问话时都只说撞见了夜盗入府、纵火逃跑,却没有说过夜盗有何特征,是入了大理寺才交代出来的,转眼第二日五都府就搜捕到了人,一死一伤,实在太过巧合了。大理寺里恐怕有鬼,方能向大狱中的家仆传递命令,连裴浩,祁霄都不能尽信。 这条鱼有多大,今夜就能见分晓,祁霄不着急。做戏要做足,祁霄在大理寺与裴浩聊了会儿天,就坐马车走了,绕出去两条街,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又回到大理寺中,裴浩将他留在厢房中,自己忙自己的,仿佛一切都很平静。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祁霄能找一找当初关于陆秀林的案卷。 大理寺案卷堆积如山,一个厢房放不下,这院中厢房中皆是,祁霄找起来颇为费事,不过好在他今日有闲,如今大理寺里也无人管他,总比夜闯来的方便,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找到了。 可祁霄展开卷宗细看,却眉头直皱。 最初陆秀林被提来大理寺是定远军的军饷案,酷刑加身两月余,去了陆秀林半条命,手脚都打断了,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从头至尾都说不知道。那是真不知道。因为白柳并没有贪墨军饷,陆秀林自然不知道。当时的袁州知府被下狱抄斩,军饷案最后并没能牵连到白柳,是以查无实证而不了了之的。 案卷到此结束,由大理寺卿罗瑜亲自封存,之后再无提及陆秀林只字片语。 “啧。”祁霄将卷宗放了回去,心头疑云密布,罗瑜已死,他又不能直接去问裴浩,那就得回去问一问陆秀林自己了。可白溪桥与陆秀林相谈时,为何不提?是不重要?还是故意的? 以陆秀林当初那么重的伤势,若大理寺中无人帮他,他便是命在,也会是个废人,如何进的了五都府? 那只能是陆秀林不愿告诉白溪桥了。 祁霄颇有些头疼,白柳之事不仅是本旧账,还是本烂账,可怕的是,大理寺放眼所顾之处,皆是旧账、烂账,只怕朝堂上、六部中亦如此。 祁霄对自己的父亲并不算熟悉,但在他浅薄的记忆和如今的认知中,陛下不是庸碌无为、昏聩无能的君主,大陈国境内算得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否则也不能有财力与周国鏖战数月。户部的贪墨案,陛下有雷霆手段,大理寺卿罗瑜之事,天策营都甩给祁霄调用,当算得圣明,怎叫自己的名将白柳蒙冤数栽?甚至还给了齐国细作机会,钻进了袁州府? 祁霄从厢房中走出来,外头天色已暗,大理寺中挂了灯,火光稀微却是抵挡不住无尽黑夜。 更鼓敲过二更天,夜深。 大理寺牢狱中静悄悄,幽暗阴冷的牢房里有饥饿的老鼠四处乱窜,偶尔发出轻而尖锐的吱叫将阴阳两界分得清清楚楚。 老鼠一间一间牢房路过,如果运气好,遇上半死不活的人也能咬上两口肉。顺着血腥味一路找过去,还真有那么一个,偷偷摸摸靠近,那人还活着,身上却有厚重的死气,而比死气更浓烈的是如同尖刀一般锐利的杀气,惹不得、惹不得。 老鼠有些怕,扭了头就走,在牢门口撞上一碗水,回头看了一眼半靠半坐在角落里的人,那人没动,于是老鼠打着胆子趴在碗边舔了碗沿一滴水,但好似味道不太好,还没反应过来哪儿不对,就一头栽倒,再没动过了。 池越半阖着眼瞧见老鼠被毒死,就好像没看见似得,既不意外更无惊吓,甚至连缓慢沉稳的吐息都丝毫不乱,真像是睡着了一般,方才不过是做梦。 狱卒巡视牢房,瞧见了死老鼠,顿住了脚步,轻轻打开牢门走近池越,伸手去探他鼻息。 池越嘴角微微扬起,悄声道:“没死。放心吧。” “……”宗盛暗自松了口气,“你怎晓得是我?” 池越连眼皮都没抬一抬,笑说:“之前就说过了,你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 宗盛差点要信了池越的邪,要挽起袖子自己嗅一嗅了,可这差役的衣服是下午才从大理寺库房里取的,一股子尘霉的气味,宗盛才不信池越能分辨的出来。 “我竟没察觉出来是何人、何时给你投的毒。” “你是生面孔,躲着你是应该。”池越抬眼含笑看了宗盛一眼,“你快走吧。” 池越此刻顶了张凶神恶煞的脸,突然笑得脉脉含情,表情别提多奇怪,瞧得宗盛浑身不舒服,赶紧退了出去,再将牢房锁好。水和死耗子分毫未动。 更鼓敲过三更天,夜半。 池越的牢房再次被打开,脚步声很轻,却比宗盛的脚步声重许多,自然武功也比宗盛差许多,池越合眼假装熟睡,像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来人一步一步靠近池越,背后藏着的匕首露出锋芒,在漆黑的夜、幽暗的牢房里几乎不可见。 池越犯懒,他不想动,任由来人靠近,直到匕首被高高举起狠狠刺下的瞬间,宗盛不知从何处冲过来,一脚将来人踹飞,匕首脱手而出,人瞬间就被拿下了。 池越这才睁开眼,向宗盛嘻嘻一笑:“方才真是凶险,多亏你救我。” 宗盛居高临下地睨了池越一眼,不想与他搭话。以池越的身手哪里用得着宗盛来救?池越偏要装死,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深更半夜,大理寺并没有闹出什么响动来,那想杀人灭口的大理寺差役被捆了个结实,扭送到审讯牢房中。他这才发觉,今天晚上被擒拿下狱的除了他,还有大理寺另一个书吏。 差役和书吏对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是一片冰凉,已知自己被人赃并获,再无狡辩抵赖的可能。他们都在大理寺当差多年,这牢狱中的刑罚见得多了,自然晓得后半夜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们已与死人无异。 裴浩等了大半夜,到这会儿想松口气却又觉得可笑。罗瑜在大理寺半辈子,如今横遭惨祸,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同僚非但没有半分悲戚,甚至要做帮凶,妄图在大理寺狱中杀人?! 大理寺之名取意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可这世上何来一处清明?连大理寺之中都暗藏毒瘤。裴浩其实并不该太意外,水至清则无鱼,大理寺亦然,只是他持身刚正,眼里容不下沙子,治下甚为严苛,总以为这些年大理寺总比六部要干净的多。而这团乌糟现在就在裴浩自己眼前! 第98章 多脱两层皮 裴浩原以为书吏是收了幕后主使的好处,将盗匪未死的口信传了出去,白溪桥亲自追踪尾随,之后他们只需顺藤摸瓜,亥时裴浩都已准备集结人马捉拿人犯,却被祁霄拦下,让他再等等,一等就等到了这个结果,大牢值守的狱卒下毒未成,便是亲自动手也不能让人犯活过今夜。 裴浩盯着二人许久才沉声说出一句:“你二人在大理寺时日不短,自行招供可免酷刑。” 狱卒和书吏低头不言不语,似乎是准备死扛着不说了。裴浩喟叹一声,转头向祁霄道:“今夜辛苦殿下了,夜已深,殿下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臣来办,明日早朝之前必有证供。” 祁霄摇头:“裴大人不必顾虑我。” 裴浩微微叹了一声,留下祁霄陪着一起连夜审讯。 祁霄偏头上下扫了一遍池越,向宗盛说道:“领他下去先将身上的伤处理干净。” “多谢爷体恤。” 祁霄特意请裴浩在大理寺西厢房中收拾出来了一间房给池越疗伤休息,伤药、换洗的新衣、连沐浴的热水都备了。 池越将死死黏在身上的脏衣服慢慢褪下,看了宗盛一眼,笑道:“你家王爷可真是不错。” 宗盛将温热的水再次烧上,没有搭理池越。 “不过,我刚为王爷立了功,怎好卸磨杀驴不顾我死活,对吧?” 宗盛还是没答话,自顾自往浴桶里倒了两桶水,出门从井中打了两桶回来,再将后厨烧着的水挑来,如此来回了三趟,做着苦力活儿。 池越慢慢吞吞地看着宗盛忙活,身上污秽不堪的衣服像是脱不下来了,半天才褪下来一只袖子。 “嘶。” 宗盛听见池越倒吸了一口冷气,回眼瞧他。 “粘住了,我身上有伤,疼呢。过来帮帮忙。” 宗盛犹豫了一下,小时候池越与人动手是要多狠便有多狠,他哪里晓得怕疼?怎么长大了反而娇贵成这样子了?宗盛还是走了过去。 外袍尚算容易,里衣却真是都粘着池越的伤口处,轻轻一带就扯开伤口,血肉模糊一片,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嘶,你轻点。” 宗盛皱了皱眉头:“很疼?” 池越将脸上的易容三两下抹去,却还未洗干净,一张大花脸扭过头来瞧着宗盛:“你打的我,你不知道轻重?” 宗盛压了压嘴角,像是勉强压住了怒气,他就是清楚自己下手不重,都是皮外伤,不该让池越这么疼的,显然是池越又耍他。 宗盛不再跟池越磨叽,迅速将他身上的衣物一次都扯下来,要疼便疼这一下。 “哎!” 池越浑身乌七八糟的血污、鞭痕瞧着惨不忍睹,宗盛扫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却引来池越一声轻笑,宗盛不知道他笑什么,就听见里屋水声,不禁松了口气。 池越身上伤不重却也没少挨宗盛的鞭子,他快速清洗了就要立刻上药。 “喂,够不着,麻烦进来帮帮忙呗。”池越又喊宗盛。 宗盛叹了一声,踏进里屋,见池越赤着上身,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挽起,等着宗盛给他擦伤药。 宗盛看着池越愣了愣。池越小时候就是瞧着瘦弱,其实力气不小,在五都府时吃饱喝足他长的也就快了。而现在的池越仍是纤瘦,看着全然不像习武之人的体格,他身上皮肤细白,殷红的鞭痕在他肩上、手臂上、胸口处都格外触目惊心。 “你身上……怎么如此干净?一点疤都没有了?”小时候受的那些伤连一道疤都没留下?怎么可能! 池越掌中托了一瓶药,笑盈盈地看着宗盛:“帮我擦药,宫中之物,生肌养肤,不会留疤的。” 宗盛将药接到手里,替池越上药,可心头疑惑一丝未减,忍不住问:“五都府里那些年,受了那么多伤,怎么可能都祛掉?” “哈哈,自然能,多脱两层皮就没啦。” 多脱两层皮? 池越说的越是轻松,宗盛越是觉得可疑。他用木片将奶白的药膏轻轻敷到池越手臂的伤口处,他记得在池越后背右肩下曾有一处箭伤,钉入骨中,伤口当时没来得及好好处理,后来皮肉溃烂,伤一直好不了,差点废了池越的手臂,后来将腐肉全部剜去、刮了骨才渐渐好起来,而那处伤如今已经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那样的伤疤如何能轻易消除?脱两层皮?岂会容易? “……为什么?” 池越侧头撞上宗盛的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心慌的神色,赶忙避开了,低低笑道:“那些疤丑死了,留着做什么?” 宗盛突然伸手按在池越右肩下,那伤疤本该在的地方,可现在一片光洁。 宗盛指尖温柔的触感叫池越一瞬僵直了背脊,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伤口的疼,扎进骨头里的疼。他还记得,没想到宗盛也还记得。而当宗盛的手指慢慢抚过时,他好像就不疼,反而是心里有些痒痒的。 “……这些年,你……”宗盛皱着眉想问,可话刚刚出口就被池越打断了。 “你快点,冷得很呐。”池越向宗盛望过来,眨了眨眼,含着巧笑问他,“还是你想多看一会儿?” 宗盛瞪了池越一眼,手中的木片压在池越的伤口上,让池越凭白疼了一下,他真是失心疯才会担心这家伙。 第99章 唐绫不是客 祁霄回到同会馆时已将近午时了,原是归心似箭地想去见唐绫,可快到了同会馆还是令车夫掉头往仰熙斋的侧门回去了。 仰熙斋的侍从知道祁霄回来了一下子就忙开了,伺候祁霄沐浴洗漱、用午膳。 “爷,有客到访。” 祁霄一步跨进仰熙斋内院,问道:“这个时候?谁?” “唐公子。” 祁霄不禁笑起来,摆摆手示意亲卫退出内院,脚步不由自主地更快了些。 偏厅里,唐绫一手握着书卷,一手端着茶盏,静静等人的模样与在华溪别院里别无二致。日光从大开的窗户外洒进来,为唐绫披上一层浅浅的光晕,模糊了他的轮廓,他越静便越不真实。 初见唐绫的时候,在他抬眼的一刹那,祁霄瞧见的是一个清冷的高贵公子,眼中干净无物,根本瞧不上他似得,偏惹得祁霄想要欺负他。 现在……祁霄回来时还带着一身戾气,却在看见唐绫的一瞬消散,松了眉头,喜上心头。 祁霄的脚步声太轻,唐绫听不见,直到人都到了他跟前,将阳光遮去了大半,他才抬头,看着祁霄露出温柔的笑。 “回来了。”唐绫将茶盏和书卷一并放下,站起来迎向祁霄。 “等很久了?” “你一夜未归,只好我来寻你了。”唐绫笑着,两步走近祁霄。 祁霄却往后退了半步:“在大理寺大狱里待了一夜,身上血腥气重。” 唐绫笑开了,凑到祁霄身前几乎要贴进他怀里,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说道:“我在父亲身边十年,没那么娇气。” 祁霄瞧着唐绫笑得温柔,几乎要忘记了眼前的人曾在太华江畔与陆方尽厮杀数月,见过了尸山血海,哪里会怕祁霄身上这点血腥气。 祁霄不自禁微微低头吻住唐绫,伸手揽住他的腰,紧紧相拥。 “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等我?万一我直接过去了呢?” 唐绫抵在祁霄颈侧笑说:“可还记得上次你一夜未归?不过就是几日前。不收拾干净了你怎好来见我?” 祁霄轻轻在唐绫颈侧咬了一口:“既然这么了解我,在华溪别院等我便是,怎么要来这里?这般心急想见我?” 唐绫躲开祁霄的“伶牙俐齿”,捧着他的脸,定定望进他的眸子里,张了张口,声音轻缓得像若有似无的微风:“是,想见你。” 祁霄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不必担心我。” 原本唐绫并不太担心,祁霄心思可不比他少,查案难不倒他。这案子虽说是“飞来横祸”,可在祁霄手里说不定能拨云开雾显出真相来。 但祁霄查得太快了,昨日五都府在东市拿了人犯,今早京畿都护府又查抄了城中几家赌坊商号,锁了人犯往京畿都护府里押,一百多好人串在一起,那场面简直是游街。无需星罗卫去查探什么,元京城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般雷厉风行,恐怕要惹祸,唐绫想不担心都不可能了。 大理寺罗瑜在自己府邸被谋害,这样的案子决不是什么盗匪所为,必然关联着其他的事情,越查牵连越大。若非祁霄牵扯其中,唐绫必然乐得看这么一出好戏,简直比中秋庙会都热闹。 陛下将祁霄派去协同裴浩办案,明面上是有意历练祁霄,也表明陛下的态度,此案必须查清、绝不姑息。 幕后之人定要想法阻挠,寻个替罪羊出来结案,曹巍山夹在中间,他持身中立多年,秦氏和公孙氏两头不沾,遇到这样的飞来横祸根本找不到人帮他一把,查不出来仕途尽毁,便只能紧紧抱住裴浩的大腿。裴浩身为大理寺卿,忠直之名举朝尽知,得罪的人都数不过来。 陛下暗地里另一层意思,是给曹巍山和裴浩撑腰,顺便让祁霄来做人情,这案子他只要办成,便是救了曹巍山和裴浩,朝中不喜结党的大臣也自当高看他一眼,在元京城、在朝堂上,九殿下祁霄便再也不是无名之辈了。 这本就是要将祁霄推到风口浪尖上去。自百雁山围猎,祁霄就没藏着掖着,五皇子和七皇子他见面时插科打诨,都是敬而远之,围猎时无人相帮却赢得风风光光。 罗瑜的案子更是查得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出入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深更半夜在罗府放烟花,日夜不歇,九殿下祁霄在市井中早就传开了。便是让人都看明白了他祁霄不怕搅浑水。 他越有能力越出风头,越是将另外三位压下去,甚至连试探和拉拢的机会都不给,这般嚣张完全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 见唐绫神色忧郁,祁霄安慰道:“此案只能快刀斩乱麻,若是拖久了指不定还有什么人要来掺和。我不管不顾、大刀破斧地干,只叫他们当我是个没心思的就好。初出茅庐不怕虎,待他们要教训我时,我受着便是了。” 唐绫瞧着祁霄,想舒展眉头、压下不安,但祁霄越是什么都明白,他就越忍不住心疼,也忍不住更担心。 祁霄会如此行事,必有他自己的谋算。为了白柳?可祁霄与白柳究竟有何关系? 唐绫猜不到,喃喃开口问:“祁霄,你究竟想要什么?” 祁霄一笑,满眼都是狡黠邪魅,凑到唐绫耳畔悄声道:“想要……” 唐绫像是被祁霄的话烫到了耳朵,一瞬便红了起来,火烧火燎的。 祁霄将人拉上径直带回了自己房中,唐绫这才发觉内院里根本无人,连白溪桥和宗盛都不知所踪。 关上房门,将唐绫抵在臂弯间:“以后来就在屋里等我。”唐绫不是客,不该在偏厅等。 唐绫背靠在紧闭的房门的上,被祁霄堵着无处可逃,心跳快的像是阵前战鼓又急又密催得他急急地喘不过气来。 祁霄低眼看着唐绫,喉咙有些紧,半刻才开口:“唐绫……” 第100章 死不了是他命大 唐绫看着祁霄,他眼眸映着一个人,纳着所有的光彩,都绘在一个人身上,再没有别的了。唐绫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的注视中烧化了自己。 祁霄轻轻吻了吻他:“好不好?” 唐绫鬼使神差地伸手勾住祁霄的脖子,凑上去回应着他的亲吻。 好。 祁霄笑着将唐绫往里带,外面却有脚步声靠近。祁霄眉头轻轻皱了皱,心里有个怨念腾起来,谁敢来打搅非打断他腿不可。 “爷,陛下召见。”亲卫进到内院见祁霄不在偏厅,再往厢房走了两步就不敢再走了,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但圣上召见,他更不敢耽搁,只能在廊下扬声通报。 唐绫见祁霄眉头拧着一脸怒气,不禁笑出声,摸着他的脸颊轻轻抚慰:“换身干净衣服,快去吧。” 祁霄气得牙痒,人犯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他该办的事都办了,曹巍山和裴浩应将案情呈奏陛下了,怎么还有他的事?! “去吧。”唐绫笑着,他倒是一点都似没什么。 “那你等我回来。” “……好。” *** 祁霄匆忙换了身衣服入宫,承明殿中不见曹巍山和裴浩的影子,陛下是单独召见祁霄。 “儿臣参见父皇。” “嗯,起来说话。” 祁霄恭恭敬敬站得笔直,心里烦闷无数,面上却十分乖巧。 “可知道召你来何事?” 陛下看着自己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幽沉的目光里夹杂着探究,他子女众多,大部分都不能得到几分宠爱,祁霄幼时确实不起眼,他竟有些记不得祁霄小时候长得什么模样了。放出去了多年,突然回来,这个儿子他更认不得了。 “父皇是想问罗瑜的案情?” “那你且说来听听。” “八月初十凌晨寅时,大理寺卿罗瑜府邸突然燃起大火,火势扑灭后罗瑜尸身被发现,家仆言有盗匪潜入府中盗宝、害死了罗大人、纵火潜逃。事发后五城卫严锁城关,京畿都护府全城搜捕嫌犯,入夜后五都府入城协助缉拿案犯……” 陛下睨了祁霄一眼:“不用你给朕念奏报。说你查到的事情。” “……”祁霄偷偷瞄了陛下一眼,瞧不出喜怒颜色。案子查清,祁霄并没有对曹巍山和裴浩的奏呈提任何意见,以裴浩的性子定是直言不讳,曹巍山忙着保命更不敢有所隐瞒,何况还有池越做眼线,陛下能有什么不知道的?此时又来问他做什么? “回父皇,昨日五都府在东市拿到两个悍匪,不过供词与罗府家仆有所冲突,曹大人和裴大人顺藤摸瓜,当夜便抓到了与罗府家仆暗中传信的书吏和想要杀人灭口的狱卒,查实乃是受到了城中昌明商号的主使。今晨京畿都护府已查抄了商号以及与其关联的赌坊。昌明商号的东主李昌自知无可狡辩,已全部招认,他与户部有私,常年借赌坊替户部放印子,从中牟利,因畏惧户部贪墨案牵连,才冒险杀害罗大人。” 陛下看着祁霄,半晌才说:“你倒是一点不给自己邀功。” “父皇命儿臣协助裴大人查案,儿臣不敢懈怠,只是查案之事儿臣毫无经验,唯能跟在裴大人身边踏实学着,不敢居功。” “不敢居功?”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像是满意,又像是可气,“天策营用的可还算顺手?” 祁霄微微低头,双手捧出天策营的玉牌:“儿臣不敢僭越。” “案子还没查完,留着吧。”皇帝顺手拿起一本未看的奏折,一边继续说道,“昌明商号是老大的私产,为何不敢说?” 李昌是大皇妃的族兄,自然是替大皇子办事,查到了昌明商号就是查到了大皇子头上,但无实证,谁敢往大皇子头上扣罪名? 祁霄沉默了片刻,道:“回父皇,并无实证。”查到这里,案子该结了。洗干净了户部,大皇子手里便没了可依仗的势力,自己儿子总不能赶尽杀绝吧? 皇帝批完一道奏折,又翻了下一封,对祁霄说:“军饷的案子,你继续查吧。” “……儿臣领旨。” 既然入了宫,祁霄定要去探望琳贵人的,可他到了绮云宫却立刻发觉气氛不对,侍女嬷嬷们都在内院忙,连太医都来了。 “怎么回事?” 琳贵人贴身的婢女柳霜红着眼说道:“回殿下,娘娘今日晨起便觉得眼晕、困倦,午膳前说想小歇,便再没清醒,奴婢们慌了神,便去请了太医来瞧……” “昨日不还好好的?”昨日祁霄来过,琳贵人精神尚算不错,虽然聊了不久便觉得累,但并不是病重的样子。 柳霜被祁霄问了两句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祁霄心下更烦,摆摆手让她去忙,径直进了屋内,等太医诊完脉。 方太医是太医院院判,等闲是请不来的,过去许多年里琳贵人的病一拖再拖,御医来得迟慢,用药也不大尽心,处处都不能顺利,病如何能好的了? 祁霄儿时的事情,他大多都记得清楚,并不是他记性有多好,只不过是恨极了、悲极了,自然就都记得。 他六岁时出水痘,浑身起痘,一连烧了好几日,这水痘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几副汤药,十几二十天便能好,可太医院的人偏就是请不动,祁霄烧到第四、第五日,昏昏沉沉连水都灌不下去了,御医才来,诊了脉说喂些汤药便会好的,可宫人去太医院取药却每每遇阻,被太医院人用各种借口推三阻四。 那时祁霄的乳母实在受不了这般苛待,为了给祁霄救命便趁着太医院人忙着都不管她,自行取药回来,隔天就被内廷抓了去,说她偷盗太医院珍贵药材,审问都无直接杖毙。一条人命就白白的没了。 祁霄好歹是皇子,陛下亲骨血,可陛下儿女众多,死一个少一个,将来夺嫡才容易些。他没有陛下恩宠,自然没人管他,死不了是他命大。 那一年,五岁的十一皇子也是水痘,就没能活成,太医院为了瞒骗陛下,说十一皇子得的是天花,十一皇子的生母受不住丧子之痛,当夜就投缳自尽,没了一宫之主,连带十一皇子宫中的人都被一并暗中弄死了,只说是感染天花,尸身连夜被拉出宫去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 那时候祁霄还小,他却都懂。十一皇子宫中出事时,琳贵人搂着他哭了整整一夜,她的儿子是幸运的,可她害怕极了,生怕这样的幸运若下一次没有了呢? 第101章 唐公子恐怕认错了 皇子是如此,琳贵人一个不受宠的贵人这些年只能更苦。 祁霄看着方太医坐在琳贵人床榻前诊脉,心头怒不可遏,攥紧了拳恨得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头。寻常人家得了病都能请大夫,为何偏在这深宫中却千难万难?!他母亲是有位份的贵人!太医院里都是大夫,为何见死不救?! 方太医诊完脉,走出来向祁霄恭敬一拜:“老臣参见九殿下。” 祁霄压着脾气,沉哑着嗓音问道:“我母亲病情如何?” “回禀九殿下,从脉象上看气血阻滞、脏腑阳气不足,琳贵人是寒症未愈……” “寒症未愈?!”祁霄实在压不住愤怒,厉声打断方太医,“这才中秋不到,天气未凉,何来寒症?!” 方太医微微抬眼看了看祁霄,却见他双眼赤红,脸色阴沉狠厉,是一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样子,那一身杀气腾腾的寒戾吓得方太医双腿一软,跪到在地,俯首道:“这这……琳贵人体虚,风邪所至,伤寒之症侵入脏腑,这才……才……” “风邪伤寒?为何之前不医?!”祁霄甩袖,“柳霜!” 柳霜才见祁霄没几次,之前来时他对绮云宫中人都极为和煦,尤其对琳贵人孝顺极了,哪里想得到祁霄发起火来竟这般可怖,宫人跪了一地,都不禁瑟瑟发抖,生怕将她们也都治个伺候不周的罪名。 柳霜壮着胆子说道:“回殿下的话,娘娘两个月前确有风寒,也请了御医来看,御医说娘娘体弱,不敢用药太过,只得慢慢调理,这便……” “便两个月都不见好?!”祁霄知道柳霜没敢说实话,只怕是太医百请不来,药求而不得,现在方院判就在跟前,柳霜不敢告状,他心中怒火腾腾烧着,一掌拍在桌案上,嘭一声巨响,桌案被祁霄内力震了个七零八碎一瞬成了一堆断木,一片木屑恰从方太医脸颊擦过,待方太医感觉到疼时已血流了半面。 “殿下饶命!” “殿下息怒!” “柳霜,去太医院,将我母亲近五年的脉案都取来,我要看。” 方太医张口想拦,脸上先是一疼,他捂着脸颊上的伤口,一手鲜血淋淋,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他是真倒霉,往昔琳贵人的病都不是他经手,琳贵人病了许多年他猜也能猜到几分,绮云宫来请人,他原本是想推脱的,但现在宫中都知道九殿下得陛下喜欢,太医院不敢再怠慢,只得他来。他来也不要紧,怎想到恰好遇上祁霄入宫,当真是自己伸了脖子来蹭祁霄的刀口! “误伤方太医是本王不慎,送方太医回去吧。” “多谢殿下恩典,老臣这就回去亲自替琳贵人熬药。”方太医见识了这位九殿下的盛怒,别说怠慢之心不敢有一丝半点,此刻恨不得将他供起来以求活命。 祁霄懒得再理,他一定要将琳贵人接出宫去,越快越好! 祁霄喝退了宫人,独自守在琳贵人身旁,看着她脸色青白憔悴,心中又恨又疼,低伏在琳贵人床头,轻声呢喃:“娘,儿子害怕……” *** 祁霄奉召入宫,留下唐绫一人在仰熙斋。祁霄要他在正房内等着,唐绫便在房中四处看看。 仰熙斋比华溪别院要小一些,倒不是同会馆的馆丞故意给祁霄穿小鞋,而是仰熙斋在东,为主位,规格也是最高的,幸而祁霄带的人不多,刚好够住,若不够隔壁还有个院子,开了角门就可以纳进来。 祁霄的主房一点不小,却空的很,唐绫左右环顾,总觉得他这里少些什么,可摆设的器物一样不缺,似是什么都有,反而是祁霄自己的东西,除了日常的衣物便没有其他的了。细想来,自从到了元京城,大半时间祁霄都不在仰熙斋里待着,当然不会添置什么物件。 唐绫正想返回偏厅将书册取来,余光瞥见台上有一锦盒放在显眼处,里面躺着唐绫送给祁霄的折扇,他从未见祁霄带在身上,还以为是那时候生他气不喜欢呢。原来不是不喜欢,正是喜欢才小心收着。 唐绫笑着将锦盒合上,出了祁霄的房间去偏厅拿书。走出去没几步,亲卫领着青岚走进内院:“公子,黄大人请公子回去用午膳。” 唐绫答应了祁霄要等他回来,便想说不回去了,青岚快步走上前,又道:“公子,黄大人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那回去吧。”唐绫想了想,祁霄入宫面圣总要费些时间,他既入宫该会再去看一趟琳贵人的,唐绫现在回去华溪别院见过了黄泽献,再回来也来得及,便应下了青岚。 这头唐绫还没迈出一步去,那头院中又进来了两个人,宗盛和池越回来了。 祁霄回同会馆前,将白溪桥派去了京畿都护府,协助曹巍山开审昌明商号的人,又将宗盛和池越留在了大理寺,务求在裴浩早朝面圣时,将罗府家仆、大理寺的书吏和狱卒一应证词证供都理好了,等裴浩回来,条条目目皆清楚无误地呈给了裴浩,他二人方归。 宗盛见唐绫在仰熙斋并没有什么意外,恭敬拜礼:“见过唐公子。” “唐公子。”池越跟着低了头。 唐绫却盯住了池越:“我们是否见过?” 池越抬头,说道:“唐公子恐怕认错了,小人并未见过公子。” 唐绫不禁皱了皱眉:“……许是我认错了。” 唐绫不再逗留,带着青岚离开了仰熙斋。 半道上,青岚却问:“楚王府亲卫我们都见过,那人不是。” “嗯。”唐绫淡淡地应了一声。 青岚有些奇怪道:“奇怪了。公子过目不忘,从不会认错人的。” “青岚,对旁人不要提及此事此人。” 青岚一愣,果然公子是认得! “是,青岚知道。” 唐绫一眼就认出了池越,即便只有一面之缘,即便那时他和池越都还是少年,但这个人、他眼下一点泪痣,唐绫绝无可能认错。 八年了,没想到竟会在陈国再遇见,他突然出现在祁霄身边……只有一个可能,天策营! 第102章 他池越的命也是命啊 唐绫一路从仰熙斋回到华溪别院脸色一直冷冷的,青岚虽不懂事,但他在唐绫身边日子久,还是会看脸色的,眼下就是唐绫心里有事了,还是青岚不能问的事。 天策营,祁霄知道吗?必然是知道的。祁霄虽然看着张狂,实则心思深也很谨慎,若是不明来历的人,祁霄不会放在身边,若非知道池越是天策营的人,祁霄也不会让宗盛一直盯着。 陈国皇帝把天策营给了祁霄?! 这个念头让唐绫心惊。即便没有给,只是指一个人给祁霄用都是非比寻常,其中深意恐怕祁霄自己都没揣度明白。 陈、周、齐三国各自有暗部,都是犹若鬼魅一般的存在,从八国战乱时就有这不是秘密的秘密。但三国暗部又不大相同。 齐国的占事处直属于齐国皇帝,是开府建衙的,对内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只要有皇命,皇亲国戚都能直接缉拿下狱、刑讯逼供,对外搜集他国情报、密谋刺杀样样精通,势力十分庞大。 而周国有星罗卫隶属枢密院,在唐绫父亲荀安侯之手,又分密谍和护卫两组,是军部的势力。都事府则与占事处十分相似,同样有府衙,在明处,所行之事却只向周国皇帝一人密奏。不过……这些年都事府已日渐势微,还全拜天策营所赐。 陈国的天策、玄机二营最为神秘,唐绫只知道玄机营负责刺探情报,天策营负责行事,玄机营人数众多,犹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很是麻烦。但却不如天策营一半麻烦。但凡天策营中人尽是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加之易容术高超,几乎查不到踪迹,更抓不到人。 所幸天策营中人寥寥无几,否则哪能有三国僵持百年之久。 原本唐绫也不明白,天策营既然有如此可怕的力量,为何不能扩张?以陈国皇帝好战的性格,应该非常乐意才是。就算易容术这等秘技不能轻易传授,驯养一批暗卫死士总不会太难。而就在刚才,当唐绫看见池越时,他才懂,天策营中要养出一人就是千难万难,最难不是传授武艺或易容的绝技,而是磨其魂魄炼其心志,千万人中方有一人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这个人便是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 祁霄自己或许都不知道,皇帝给他池越是什么样的分量。 唐绫不禁长叹一声,陈国皇帝居然想将大位传给祁霄,一个被他近乎遗弃的儿子?! 唐绫突然心口一阵酸涩苦楚,他不想祁霄卷入朝局,更何况夺嫡,若他不再是个闲散王爷,而是太子,甚至是陈国皇帝,那他们之间所隔便是百年难渡的太华江、是太华江上两国兵戎相见的修罗狱……是绝无可能。 “公子?公子?”青岚见唐绫突然捂住胸口,面色惨白,以为他是心悸之症又犯了,可摸上了唐绫脉门,却又不是脉乱失序、结代之症,倒似是气闭塞而不行的忧思之脉。 青岚将唐绫的脉摸了又摸,一时摸不着头脑,方才公子脸上还有笑?怎么走出仰熙斋就突然不好了呢? “公子,您的惊悸旧疾可最怕忧思过甚啊。” 唐绫握了握青岚的手,长缓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没事,快回去吧。” 回到华溪别院,唐绫没去见黄泽献,而是径自回了自己屋中,又命青岚去将黄泽献请来。 唐绫展纸研墨,提笔将池越的样貌快速绘下,黄泽献来时,轮廓已清晰。 “公子,这是何人?” 唐绫不答,在绘像旁写下天策营三个字,惊得黄泽献差点咬到舌头。 “这……公子如何认得?天策营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一人千面,这这这……可真?” 黄泽献大惊之后便是大喜,天策营,让周、齐两国恨得咬断了牙的东西,终于抓到狐狸尾巴了! 唐绫画的快极了,不多会儿便绘出了池越的容貌,画中人眼神带笑却又透着寒光,惟妙惟肖恰若池越本人站在黄泽献面前。 “劳烦黄叔叔,这画务必交到父亲手中,越少人知道越好。” “必不辱命。”黄泽献将画像小心收好,还是忍不住追问,“公子如何能判断此人就是天策营的人?若是个不相干的……” “我见过他,八年前,在渝晋。” 八年前,渝晋!黄泽献又是一惊:“莫非是当年刺杀倪珏的……” “正是。” “……如此年轻?那八年前,他岂不是只有十来岁?!”黄泽献震惊之下突然想通了当年的迷案,是了,若非是个孩子,如何能近都事府大都督倪珏的身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旁的事稍后再说,先请黄叔叔送信出去。” “是是是,我这就去办!”黄泽献匆匆离去。 唐绫双手撑在书案上,低头沉眉,因为用力指尖都泛了白,他怎么都想不到陈国皇帝会把天策营给祁霄。 *** “你认识唐绫?”宗盛望着唐绫和青岚的背影从仰熙斋里消失,回头看向池越。 池越笑了笑:“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八年前的池越年纪还小,瞧着不过十岁的模样,与现在相去甚远,当初不过匆匆一面,池越也没想到唐绫居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虽然池越知道祁霄和唐绫之间纠缠不清,唐绫会出现在仰熙斋并非完全出乎预料,但池越若早知晓他在,或许会避一避,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天策营的差事?” 池越忽然不笑了:“宗盛,你问的太多了。” “待爷回来,你亲自向爷禀告吧。” 宗盛不明白,池越的易容术乃是神鬼手段,怎么能让唐绫认不出来?尤其天策营若在周国有差事,更不可能轻易暴露行踪才是。 池越是需要禀告,不过不是向祁霄,而是向陛下。唐绫此人是个祸患。祁霄与唐绫之间是怎么回事,陛下不问,池越原本不会多嘴,但唐绫将他认了出来,便是不能瞒的。 池越仰头望向天边,心中喟叹,不知祁霄有多喜欢唐绫,也不知道唐绫对祁霄又有多少分的喜欢……不能怪他呀,他池越的命也是命啊。 “我出去一趟,入夜前回来。”池越话音未落,人已去的无影无踪,只余宗盛独自站在院中不知所措。 宗盛算不得聪明,却也不笨,这个时候他已经清楚,出大事了。 第103章 天策营 “你被唐绫认出来了?” 承明殿中,皇帝在练字,临的是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池越跪在殿前,皇帝看了他一眼,笔触断了,飘逸难续,一幅字全毁了,惹得皇帝不大高兴。 “是。” “嗯……认出来就认出来吧。在元京城,星罗卫还有本事活捉了你或杀了你?” “八年前,在周国都事府和星罗卫加起来也没本事活捉我或者杀了我。” 皇帝轻轻一笑:“唐绫暂时杀不得,不着急。做你该做的事情。至于老九,该他知道,不用瞒着。” “遵命。” *** 祁霄一直守在琳贵人身边,方太医在绮云宫忙了一下午,为琳贵人行针熬药亲力亲为,直到琳贵人转醒过来,才见祁霄脸色稍缓,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 眼看黄昏将至,祁霄在宫中已逗留半日,时间再长怕是不妥,琳贵人刚醒就催着他走,祁霄无奈不敢叫琳贵人操心,只得先走了。 离宫时恰是日夜交替、云霞交错,头顶下沉沉压下来的夜幕令祁霄喘不过气来,他只想快些回去抱一抱唐绫。 当祁霄回到仰熙斋时,唐绫并不在,等他的人是池越。祁霄心情不好,原本不想理会池越,罗瑜的案子已经了结,军饷案不急在一时半刻,但池越神情严肃,连宗盛都面露异色,看来不是小事。 “我有事需单独与殿下细说。”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摆摆手让宗盛退了出去:“说吧。” “今日午后,我与宗盛回来时偶遇了唐绫唐公子。我曾与唐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不巧竟被唐公子认了出来,此事不敢隐瞒殿下。” 难得,池越脸上没有半分嬉笑颜色,反而冷厉如刀,虽不见杀气,却有寒意。 “说下去。” 祁霄一早就知道唐绫能调控大陈境内的星罗卫,就算唐绫知道了陛下给他天策营查案也没什么关系,以唐绫的脾性,他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现在唐绫不在仰熙斋等他回来,只能说明池越的身份比祁霄原想的要重要的多。池越和唐绫见过,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议。 “天化十六年秋天,我被天策营从五都府挑出来是为了一桩任务,目标是时任都事府大都督的倪珏。” 池越话语平顺,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旧事,可当祁霄听见都事府大都督时,不禁挑眉抬眼,静静听池越讲下去。 “从元京城到袁州府,赶在大雪封山前度过凤林山入齐国,十七年春天再从齐国被卖入周,六月入倪珏府中。都事府护卫森严,倪珏身边高手如林,行事不易。与我一道被送入倪府的玄机营女孩第一个月都没熬过去,我便与玄机营断了联络,直至半年后才得到机会向外传信。天化十八年趁着倪珏随御驾东去渝晋避暑的机会谋而杀之,逃跑时不巧撞见了同样伴驾的唐公子,还是唐公子放了我一条生路。” 池越将陈年旧事说完,看着祁霄微微露出一笑,似与往日并无不同,但祁霄却完全笑不出来,甚至不明白他怎么能笑得出来。 周国都事府八、九年前的旧事祁霄不知道,倪珏此人祁霄也是头一次听闻,但都事府举世皆知,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刺杀都事府大都督是何等危险之事自不言而喻。 若只是刺杀就罢了,天策营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但将刺杀的任务交给一个孩子,理由只有一个,唯有孩子能靠近倪珏身边,还能被倪珏带在身边伴驾往渝晋避暑……池越是倪珏的禁脔,在都事府大都督身边整整一年。所以他不能易容,所以唐绫能将他认出来…… 所以……这就是天策营吗…… “我知道了。”祁霄不自知地叹了一声。 祁霄摊开手掌,天策营的小玉牌不知何时已握在掌中。小玉牌看着摸着都似乎是块很普通的无事牌,除了龙卧祥云的牌头,没有雕琢纹样,光洁无瑕、温润剔透。 祁霄抬眼,池越还站在原处。 “还有什么?” “下午黄泽献出了一趟门,买了两坛杏花雨回来。” 池越说话时,眼里嘴角皆含着笑,祁霄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眉头也越皱越深。 同会馆里这么多仆役不差使,两坛杏花雨就算价值白金也不能劳烦周国使节黄泽献亲自跑一趟。此地无银三百两,黄泽献太着急了,或者说是唐绫太着急了。 池越见祁霄半晌没反应,开口继续说道:“我的画像此刻已经送出了元京城了,殿下可有法子?” 祁霄扫看了池越一眼,他眼中玩味的笑意令祁霄非常不痛快,于是又低下头,继续“赏玩”手中的小玉牌,缓缓开口:“当年他们连个十岁的孩子都抓不住,你如今在元京城,得了你的画像又能奈你何?” 这说辞简直与陛下的一模一样! 池越几乎想要笑出声来,勉力压住了,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当年倪珏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不能信自己居然死在了一个孩子手里。可见世事无常,总没有绝对一说。” 祁霄比池越想象的沉稳的多,从一开始知晓唐绫认出来了他天策营的身份,到听完刺杀倪珏的任务,再到得知唐绫和黄泽献将他的画像送出,祁霄虽有惊疑、有震动、有一时的不知所措,但他远远比池越预想的要冷静沉稳的多,没有半句废话,没有愚蠢的问题,在池越的言简意赅中抓到了所有重点。 而祁霄对池越的态度,看他的眼神,竟然无甚变化,没有无用的怜悯、没有慌乱的惊惧、也没有世俗的厌弃,这反而令池越有些惊喜了,祁霄真的很像陛下。 祁霄缓缓抬起眼,慢慢看向池越:“我们也不亏。与星罗卫在元京城中的据点相比,你的画像根本不值一提。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就算星罗卫中人人都似唐绫那般心细如发,也认不出你。即便认出来了,以你的轻功,全身而退总是可以的。” 池越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多谢殿下夸赞。” “陛下有其他吩咐吗?” 池越偏了偏头,冲着祁霄眨了眨眼:“殿下不担心我、不担心天策营,反而担心唐公子?” 祁霄翻了手腕,掌中玉牌一瞬消失不见,他学着池越的样子,慢慢也偏了头过去:“既然没有,你可以下去了。” 相同偏头的动作,池越做起来是戏谑,祁霄却似无声的威胁。 池越一笑:“是。” 池越走后,祁霄才忍不住沉声长叹,他该怎么办呢? 陛下为何要将天策营给他? 若没有池越的帮助,罗瑜的案子恐怕不可能如此顺利,但祁霄一样能查清楚。让他跟在裴浩身边查案,是考验他的能力;让他查清案子,让曹巍山欠他一份恩情,是助他理清元京城中局势。同样也是用他敲打震慑朝中心思各异的牛鬼蛇神。 池越的任务是监视他吗?若是,只说池越是暗卫即可,何须提天策营?还是当着裴浩的面说? 祁霄原本来不及细想之事,现在却必须要仔细琢磨了。 第104章 你是我的 不知不觉夜已深,还有一日便是中秋,可外头月色晦暗迷蒙,夜幕似重纱将圆月包裹起来,连夜里的风都沉闷无比。 唐绫还在灯下读书,可手里这卷已读了许久,却一页都翻不过去。 祁霄早该回来了吧?唐绫答应了要在仰熙斋等的,可他食言了。而祁霄也没有来华溪别院找他,是都知道了吧…… “咚咚。”敲门声惊着了唐绫,手中书卷啪嗒掉到了地上。 “公子。”青岚推门进来,端了盏茶送到唐绫手中,弯腰替他拾起了书卷,“公子喝了安神茶早些休息吧。明明都犯困了。” 唐绫看着青岚,心中满满都是一惊一喜之后的失落惆怅。祁霄不会来了。 唐绫低头将安神茶饮尽:“知道了,青岚你也去休息吧。” 青岚端着空茶盏离开,关门前还不忘再唠叨一句:“公子早点歇吧。” 房门合上,紧紧一闭,一室之中又只剩下唐绫一个人,身侧一盏灯,手边一卷书。 唐绫又将书卷打开,就着灯火,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不知又怔愣了多久,唐绫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他甚至都没有发觉,直到手中的书卷被抽走,他才突然回神抬眼去看,灯却突然灭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祁霄将唐绫打横抱起,在唐绫惊吓出声前,低声道:“是我。” 不待唐绫反应过来已被祁霄抱到了床上,任由祁霄轻手轻脚地替他除去鞋袜。 唐绫逐渐适应了黑暗,今夜月色不亮,透不进窗棂只能将一层银灰铺在上面。 唐绫看清了祁霄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托住他的脸颊,手指上温热的触感才让他确认人是真实的,就在他跟前。 “回来了?”唐绫的声音有些涩,却隐隐带着些惊喜,又似乎有些委屈,“已经很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嗯……”祁霄抬手覆在唐绫的手背上,轻声说道,“你还在等我。”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祁霄心里乱糟糟的,本不晓得怎么来见唐绫,可还是忍不住想见他的冲动,便悄无声息地来了华溪别院,想着若唐绫已经熄灯睡下,他便原路返回。当他看见唐绫屋内还有灯火时,心头涌上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滋味,他还来不及分辨清楚是什么,人已落到了唐绫屋前推门而入。 祁霄脱去外袍,躺到唐绫身边,将人拉进怀里,不紧不松地抱着。 唐绫靠在祁霄怀里,安安静静地由他抱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好像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鼻尖嗅到一丝突兀的醇香。 “你喝酒了?” 祁霄是喝了不少,洗了澡才过来的,身上酒气几乎洗干净了,但他靠得唐绫那么近,还是难免被发现。 “杏花雨,上一次还是在你这里喝到的。” 杏花雨?晚上黄泽献很是高兴,喝的也是杏花雨。 “……你都知道了?”唐绫勾着祁霄的手臂缩了缩,搂他更紧些,像是怕祁霄会跑了。 “嗯。”祁霄将自己埋进唐绫的颈间,蹭着他微凉的皮肤,喃喃地说,“唐绫,给我。” 祁霄的声音那么轻,除了唐绫谁都听不见,却在他耳中炸开了响,蓦然心跳漏了一拍。 唐绫低头吻在祁霄额角:“好。” 祁霄顿了顿,换了个姿势微微撑起些,看着唐绫,他眼眸在黑暗中微微泛着晶亮,像是隐隐将月光噙在了眼里,微启双唇却不必说一个字,只静静望着他就能将心中情念尽诉。 祁霄低头吻下,舔舐着一丝丝安神茶的苦,一点一点的苦揉化了就慢慢溢出甜来。 分明喝酒的不是唐绫,他倒似是喝醉了,像是被点着了,只觉得热得难受,却又忍不住扑向祁霄那团烫人的火。 *** 唐绫很倦却舍不得睡过去,就在黑暗中细细把祁霄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能更喜欢一点,又好像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更喜欢了。 祁霄紧贴着,没说话,悄悄握住他的手,睁开眼对上唐绫的目光:“唐绫,你答应过的,不会离开我,你不可再食言。” “……对不起。” 祁霄突然猛的一口咬在唐绫的手腕上,留下两排牙印。 “唐绫,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你是我的。” 祁霄眼里的执拗将唐绫锁得死死的,清楚直白。 “……嗯。” 唐绫答应了,祁霄却还不满意,逼着他说道:“我要你亲口说。” 唐绫轻叹一声,看着祁霄,一字一字慢慢吐露:“我是你的。” 祁霄这才笑起来,又吻上唐绫的唇。 *** “啊啊啊啊!!!” 大清早青岚过来伺候唐绫洗漱,却在唐绫房中瞧见了另外一个人,他仿佛青天白日撞见了鬼,惊叫着跌出了唐绫的房门,坐跪在门口。 “怎么了?” 侍卫们闻声赶来,刚进院子却又被青岚喝住:“没事!刚刚看见只大耗子。吓死我了!没事,你们先出去。” 侍卫们互看了一眼,都糊涂了,大早上的,华溪别院中有耗子乱窜? “说了没事!出去出去!” 青岚将侍卫们都赶跑了,大松了一口气,下一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喊了一声:“叶淮!” 叶淮应声出现在青岚身后,将他拉起来。 “你你!你昨晚上干嘛去了?!” “嗯?” 青岚指着唐绫的房间质问叶淮:“为什么公子房内进了人你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 “你?!你知道?!你知道还……还放他进去?!” 叶淮看着青岚一脸崩溃得要哭出来的表情,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是公子的意思。” “公子……公子……公子的意思?”青岚腿一软,又要跌到地上去,幸好被叶淮一把拉住,扶他靠到了墙边。 “公子……公子说的喜欢,是这种喜欢?”青岚抬头望着叶淮,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这就要憋不住了,“因为喜欢,就任他欺负去了?!叶淮!你怎么做的护卫!若让侯爷知道……” 叶淮按了按额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拦不住啊。他们家这位公子主意多大,若让侯爷知道也未必拦得住。 “呜呜呜……公子……”青岚说着就哭了起来,满心都替唐绫委屈。 叶淮扶额,将青岚拉起来:“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快去给公子准备洗澡水。” “呜呜……洗澡水!哇!” 叶淮一把捂住青岚的嘴,推着人往外走:“别哭了!” 第105章 胡闹 屋内二人被青岚的大动静惊扰,都忍不住笑了。 祁霄支着脑袋,一手挑着唐绫的乌发绕在指尖玩,看着唐绫满眼都是戏谑的笑:“你的小厮着实太不经事了。” 唐绫一笑:“他还小……” “哦?他还小?”祁霄挑了挑眉,欺身压过来。青岚恐怕没比祁霄小多少。 唐绫忍不住笑,抚着祁霄的脸颊,凑上去吻了吻他。这般小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得了唐绫的亲吻,祁霄才放过了青岚,复躺回来搂着唐绫,闭上眼睛懒懒地说:“再睡会儿。” “今日不去大理寺吗?” “去。现在还早,想再赖一会儿。” 唐绫轻轻推了推祁霄,示意他起来。 “怎么怕我再吓哭青岚?” 唐绫哄着祁霄说:“早些去,早些回。” 祁霄抓住唐绫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突然认真问道:“昨夜我是喝了酒,但不是一时冲动,你答应过的事情,不许反悔。” 祁霄的心跳好像能从唐绫的掌心透出来,每一跳都结结实实砸在唐绫的心上。 “嗯,不是一时冲动。我答应了的,不反悔。” 祁霄总算满意了,抱着唐绫吻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 祁霄是翻墙回到的仰熙斋,便见廊下三人坐了一排。 “殿下回来了,洗澡水都为殿下备着呢。”池越看着祁霄走近,一脸浓烈的笑意,十分开心的样子。 “嗯。”祁霄扫了一眼池越,在看他身边的宗盛和白溪桥,宗盛没有太多的表情,不过皱着眉头,白溪桥是已然气炸了肺,瞪了祁霄一眼,径自扭头走了。 祁霄回屋洗漱,留池越和宗盛在廊下候着。 “哈哈哈,愿赌服输,我就说殿下夜里一定不会回来的。” 宗盛瞥了池越一眼:“你这么开心做什么?唐绫将你认了出来,难道还是好事了?” 池越坐到廊下,翘起一条长腿晃悠着,哈哈笑道:“我是替殿下开心啊。唐绫既然将我认出来,还能留殿下过夜,说明他真的非常喜欢殿下,甚至可以不顾两国敌对的立场,情深至此,还不值得殿下高兴吗?” “可……” 可陈、周两国之间敌对百年,若要算上八国战乱时期,还能再捣腾出两百年的仇恨,怎么能是想置之不理就能当做不存在的? 这事情若传到荀安侯耳朵里,不管唐绫对祁霄是否有情,怎么算都是祁霄一再欺辱唐绫,荀安侯一怒之下兴兵而来都有可能,那岂不是又要打仗? 宗盛眉头深锁,完全高兴不起来。 池越突然凑过来,抬手弹指敲在宗盛眉心:“你呀,若你有心里喜欢的人就会明白的,为了他,即便要与全世界为敌,都在所不惜。若得两心同,夫复无所求。” 池越还是笑着,可说这话时眼神里却似有十二分的诚挚,叫宗盛看着困惑不已,池越这样极端自私的人居然会说出为了旁人可以在所不惜的话简直不可思议。宗盛不信,池越从没有一句真话,半句都没有。 “不信?”池越单手托着腮,委屈地露出一抹苦笑,淡淡说道,“也是,骗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信我呢。” 宗盛被池越看得莫名其妙心慌,池越撒谎似是习惯,仿佛真真假假的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可他为什么说骗了他多年? “……什么骗了我这么多年?” 池越噗嗤笑出来:“怎么这话反倒信了?” ……宗盛沉了口气,他到底跟池越废什么话。 *** 白溪桥没有驾车,而是坐在了车内,抱着双臂瞪着祁霄。 “师兄,你有话就说吧。” “说你有用?” “你看着我也没用。” 白溪桥差点暴起要揍祁霄:“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晚上喝了那么多酒?喝酒就算了,还……你这酒后乱……哎!我!师父若在肯定要被你气死!” 昨日白溪桥一直在京畿都护府,昌明商号百十号人挨个审问下来足足花了一日时间。罗瑜的案子皇帝只给了曹巍山五日时间,明日就是中秋,今日便是最后的期限,曹巍山就算不眠不休也要将案子审结了。 白溪桥虽没有池越那样玄妙莫测的手段,审讯一事也用不着他,不过是替曹巍山和祁霄看着查抄昌明商号,免得被人钻了空子。户部这么大个窟窿,牵累的是经年累月来国库空虚、辽山郡欠着的军饷,昌明商号加上与其关联的赌坊,元京城中七家店面被封,查抄之事一点马虎不得。 白溪桥将账目点清从京畿都护府出来时已是将近子时,回到仰熙斋,祁霄已经喝多了,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就跑了出去。 当时白溪桥就知道祁霄要去找唐绫,只是没想到他竟一夜未归。 “师兄,你觉得我是在玩?在胡闹?” 白溪桥看着他,忍不住大叹:“就是知道你不是胡闹,才担心。不过,我却也没想到唐绫居然会留你,所以更担心。唐绫乃荀安侯独子,荀安侯如今独掌周国军政大权。说句不好听的,荀安侯若造反,周国根本没人拦得住,届时唐绫就是周国太子。退一万步,荀安侯将唐绫送来大陈做质,主要目的还不是为何缓和周国内政,他早晚是要回去的。你难道还要跟着他去周国不成?” 荀安侯唐峘乃是周太后胞弟,唐家世代掌军权势滔天,如今的周皇帝能登基依仗的正是唐家的势力。而周皇帝与唐绫年纪相仿,登基才两年,军政之权皆在唐峘手中,是真正的只手遮天。 如此大权在握如何能不遭周皇帝和朝臣忌惮,唐峘就算没有不臣之心,却有谋权之实,太华江兵败让唐峘遭受满朝口诛笔伐,周皇帝和荀安侯唐峘之间嫌隙已生,将唯一的儿子唐绫送出来代替皇子为质,是为了平稳朝局,不得已罢了。 唐绫总是要回去的。 第106章 宁晚萧 祁霄低了低头,忽而一笑:“那我就跟他去周国。” 白溪桥受不了了,抬手敲在祁霄脑袋上:“疯了吧你!” “师兄……我娘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白溪桥怔住了:“怎……么?” “待将元京城中的事处理完了,我没有留下的理由,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可以。”祁霄捂着脑袋,惨笑道,“师兄,我不愿再离开所爱之人,还请师兄原谅。” “原谅……我原谅你个鬼!师父授你武艺、教你兵法,指望你守土卫疆,你倒好,你甘愿跑敌国去……你自己去师父坟前说!” “好,我自己去说。” 白溪桥被祁霄一句话堵得心塞,差点被气死,自己掀了车帘出去,跟宗盛一道驾车,吹吹风也好冷静些。 宗盛见白溪桥气得直哆嗦只当没看见,却还是没躲过白溪桥的火气:“你昨日怎么不看着些他?成天由着他性子胡来。” 宗盛叹息,若是拦得住,白溪桥还至于发这么大火? 池越牵着马走在一旁,突然向宗盛说:“把缰绳给白溪桥。” 宗盛不明所以,还是将缰绳递了出去,下一刻就被池越抓住了腕子拉下马车来。 “做什么?” 池越道:“上马。” “嗯?” 宗盛站着没动,池越一手扶在他腰上,内劲一推就将宗盛推上了马背,不待宗盛缓过神来,自顾自牵马继续走,看得白溪桥愣了。 “哎?!” 池越冲着白溪桥一笑:“驾车看路啊。” *** “黄叔叔,酒坊那处不要再用了。所有消息的传递都换掉,任何消息有需要往酒坊传的,我会另行告知。” “这?昨天不还好好的?公子怎么突然就不用了?” “你昨天亲自出去买酒,恐怕已经让人盯上了。是我太心急、太不小心。”唐绫轻轻叹了一声,虽然祁霄什么都没说,但这里是元京城,万事小心为上。 黄泽献不明白究竟发什么了,不过既然是唐绫的吩咐,他原本照办就是,只不过难免心疼:“人尽皆知我黄泽献贪吃贪杯,我自来元京城后去过酒坊两次,该不至于太过突兀。公子,这酒坊在元京城中已有五年,着实不容易,突然弃之不用,我们在元京城中想要传递消息难免受阻,恐怕多有不便吧。” 唐绫没有证据,祁霄身上的酒气不足以证明任何事情,但以唐绫对祁霄的了解,杏花雨不是巧合,他不能告诉唐绫什么,只能用这种方式暗示他。 “黄叔叔之前答应过我,元京城中一切事务皆听我安排。酒坊里的人不用撤,照常做生意就好,但重要的消息不能再从酒坊走。这里毕竟是陈国国都,宁可小心谨慎,也不能行差踏错半分。” 留着酒坊不撤人,一来以防打草惊蛇,二来为将来留条后路,说不定还有机会借酒坊试探或者迷惑一下玄机营和陈国皇帝。 黄泽献愣了愣,虽不明白唐绫为何如此笃定酒坊暴露了,但他也只能听命,点头应下:“……是,全凭公子安排。” “另外,昨日你说的袁州府征兵一事,是否查实?” 昨日黄泽献让青岚把唐绫从仰熙斋找回去,为的就是袁州府征兵的消息。之前唐绫让星罗卫留意袁州府,除了袁州府知府突然暴毙之外再无其他,没想到一月过去了,居然有了征兵的迹象。 新知府一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发布屯田令,在定远军驻地不远处圈了块地,伐林开田。这都仲秋了,转眼就要入冬,大雪封山时要开垦田地,谁能相信这只是为了解决袁州府常年入不敷出的税政问题? 陈国开国之初曾沿用军田制,三十年前才慢慢废除。如今又出屯田令,还是在袁州府,其意不言而喻。 唐绫被刺杀一事,陈国迟迟没有说法,现在看来,给一个说法也不会太远了。 “眼下元京城中巡查甚严,户部又刚刚清洗了一遍,我们的人暂时得不到确切的消息。” 屯田令不是一府府衙可以决定,必然有内阁命文,星罗卫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不过像屯田征兵这样的政令一定要花钱,户部才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可惜,如今的户部已经不是过去的户部了…… “明日就是中秋了,君民同庆,今夜各个衙门都有私宴,席开一夜,酒足饭饱总会多说几句的。”唐绫的手指顺着杯盏沿口画着圈,内阁中枢、六部重衙,星罗卫安插不进去人手,但酒楼宴席要收买两个小厮听这些消息却很是简单。 “公子,今日礼部送来帖子,明天司天监会在临仙台祭月,请公子伴驾。” 唐绫皱了皱眉:“那黄叔叔你们呢?” “使团是外臣,只能与百官一同在临仙台外祭拜。” “……既然如此,为何要我伴驾?”皇帝召他入宫下棋就罢了,祭月典礼邀他入临仙台是为何呢?因为天策营? 黄泽献摇头,他也不知道,顺手将礼部送的请帖和章程递给唐绫。 临仙台月祭并不算太复杂,比起年终尾祭简化了许多,唐绫受邀观礼需要做的不多,该拜时拜、该跪时跪,该敬香时敬香罢了。 *** 收到礼部月祭章程的不仅是唐绫,还有祁霄。 礼部的人去到同会馆时刚好与祁霄错过,问了祁霄去处便往大理寺赶,将将在祁霄一脚要踏进大理寺的时候赶来。 “微臣见过九殿下。”礼部的书吏将章程和帖子双手奉给祁霄,“明日就是祭奠,还请殿下今日拨冗前往临仙台准备一下。” 祁霄收下了东西,问道:“这么着急来寻我,是要我立刻去吗?” “回殿下,月祭之事由国师主持,巳时正会最后走一次章程,希望殿下在场。午后陛下会往临仙台听经,也请殿下陪同在侧。” 祁霄这一天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陛下口谕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不过祁霄有些奇怪,昨日他入宫时,陛下什么都没提及,怎么突然要他出席月祭,还要他去听经了? 临仙台秋夕礼月,祁霄从来没有参加过,琳贵人位份不高,他又不得陛下宠爱,月祭一般就在自己宫内摆上祭台祭品叩拜一番,简简单单。 陛下突然要祁霄参加,确实需要教他走一遍章程。 祁霄让池越和宗盛留在大理寺帮裴浩,自己带着白溪桥去了司天监。 临仙台乃庆元年间所建,玉阶高台、雕梁画柱耗费良多,直将临仙台造成一座仙宫,宫宇巍峨、紫罗轻纱、道香萦绕,宫内极为安静。 礼部的书吏只将祁霄送到了门口,将他交给了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道童,就自己走了。 “九殿下请在此稍候,我去请国师。” 国师便是司天监监正宁晚萧。 不多会儿,宁晚萧走出来,他身穿月白道袍,步履间正是一派仙气飘飘,只是他眼上蒙了一层白缎却让祁霄好生奇怪,他没听说国师宁晚萧居然是个瞎子? 宁晚萧出身元星观,师从天微道人,祁霄尚年幼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人,说他是紫微星托生的仙人,不满二十岁就差点接任了元星观观主之位,只不过被陛下先请入了元京城,截了胡。 “微臣参见九殿下。”宁晚萧抬手一礼。 “宁国师有礼。” 祁霄现在看着眼前的人,怎么都瞧不出来此人已近而立之年,若非他一身道袍,甚至都不像一个道士,他太漂亮了,似镜花水月般的漂亮,像毫无生气的漂亮,漂亮的雌雄莫辩。 白溪桥愣了愣,一脸惊诧不已地看着宁晚萧:“……你?” 第107章 卦象 宁晚萧微微侧脸,循声看向白溪桥,笑了笑:“又见面了,白大哥可好?” 这回轮到祁霄惊讶了,也看向了白溪桥,什么时候他还认识宁晚萧了?白大哥,这又算是什么称呼?论年纪,反了吧。 白溪桥一时涨红了脸,慌忙说:“不敢当不敢当,那日是我眼拙,请国师恕我唐突无礼之罪。” 祁霄一行入元京城的第二天,白溪桥闲得无聊出门逛逛,就在大街上遇上了宁晚萧。那时候宁晚萧一身常服,身边没人伺候,眼上又蒙着纱,有小偷想欺负他眼睛瞧不见,摸走他的钱袋,被白溪桥抓了个现行。 白溪桥见他一身价值不菲,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既然有眼疾,身边怎么还没个小厮,便索性做个好人,送他一程。 宁晚萧没推辞,就让白溪桥送他去了太和观,白溪桥扶着宁晚萧走了一路,为了避免尴尬就啰嗦个不停,见他样貌年轻的很,便占了个嘴上的便宜,让宁晚萧唤他一声大哥…… 本是萍水相逢,回去同会馆之后白溪桥发觉祁霄去找唐绫,气得头疼,哪里还想得起来要跟祁霄说这无关紧要的事。 此时此刻,再遇上宁晚萧居然是这么个情形,白溪桥只想给自己挖个地洞,赶紧把自己埋了。 宁晚萧笑起来,三言两语向祁霄解释了前因,伸手将他们引入内。 白溪桥见宁晚萧走的好好的,全不似眼盲的样子,顿觉自己干得蠢事似乎又多了一桩。 祁霄也是好奇,却没轻易开口问,宁晚萧请祁霄坐下,命小道童奉茶,自己开口先解答了祁霄心中的疑问:“我的双眼生来有疾,虽能瞧见,但极为畏光,白日习惯蒙上一层纱,那日倒是让白大哥误会了。” 宁晚萧还叫白溪桥大哥,戳他脊梁骨似乎很好玩,还上瘾了。惹得祁霄差点要憋不住笑。 “国师大人,我知错了。”白溪桥垂首,无地自容,就差给宁晚萧磕头求放过了。 宁晚萧抬头看向白溪桥,笑了笑:“当日你帮了我,我却骗了你,哪里是你的错呢?” 小道童来上茶,瞧白溪桥可怜的模样,不禁轻叹摇头。 “言归正传,九殿下是第一次参加月祭,想必章程礼部已经送到……”时辰不早了,宁晚萧不再逗白溪桥,开始与祁霄说明日祭奠的事宜。 白溪桥默默退出殿外,仰头长舒了一口气。身后小道童正好出来,对他说道:“他就那性子,爱捉弄人。” “额……”白溪桥回头看着小道童,宁晚萧是国师之尊,他身边的小道童说话不晓得分寸吗? 小道童似乎看穿了白溪桥,耸肩说道:“道门修行本就不在俗世之中。按辈分,他是我师兄,自然亲厚些,没什么可计较的。” 白溪桥点了点头,又听小道童说:“知道为什么他将我带在身边?他说,因为观中其他老道无聊的很。” “……” 原来这说话方式也是一脉相承的。 *** 月祭的章程宁晚萧亲自带着祁霄走了一遍,该做的礼一一教会了,费了些许时间,转眼就到了午时。 陛下午后要来听经,让祁霄陪着,宁晚萧自然留他一起用午膳。 “九殿下一定奇怪,怎的月祭之事先前不曾提过,突然就要你来了。” 祁霄看着宁晚萧,他心中确实有疑惑,只是没想到解答他疑惑的人会是宁晚萧。 “早上,宫内来传话,说陛下因户部之事恼怒不已,下旨将大皇子禁足府邸思过,无旨不得出。月祭缺了大皇子,正好由九殿下来替。”宁晚萧笑了笑,慢慢喝了口汤。 月祭的流程虽说有些繁复,但多一人少一人的应当不妨事,没道理一定要让祁霄来替。 “九殿下以为请殿下入列参加月祭是事出突然?” 祁霄皱了皱眉,听宁晚萧的意思,莫非并不是? 宁晚萧吃着菜,闲聊似得说道:“月祭说不重要却是中秋祭奠,说隆重又不如年终尾祭,司天监不敢马虎。但礼部那边却有头疼之处。照惯例,皇长子、陛下嫡子,以及成年了的皇子皆该参加,可殿下回京不过月前,礼部不敢擅自做主,这一拖二拉的就到了现在,才给殿下送去章程。” 宁晚萧话说到这个份上,祁霄就全明白了。 月祭的章程和安排全由礼部和司天监主持,一般陛下不会亲自过问。虽有惯例可循,但循不循例却不一定,事关皇家祭礼,礼部得看皇后娘娘的脸色。祁霄自回来之后,样样出风头,颇得陛下看重,皇后心中必然不快,想借月祭敲打他一番。 礼部拟定的章程上该有祁霄的名字,只是帖子并没有及时递送给他。若没有陛下的旨意,祁霄猜想礼部明日一早会去同会馆请他,赶鸭子上架推他进来临仙台,出个不大不小的纰漏,他们只需说章程早就送了,是祁霄忙自己不记得,便能推的干净。 可对于祁霄而言,作为皇子在中秋祭奠上失仪,辱没皇家颜面事小,对天尊不敬事大,何况他还生来带着个“天狼灾星”的批命,能作的文章可太多了,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 没想到户部的案子查到大皇子头上,反而让祁霄逃过一劫。 “多谢宁国师告知内情。” “内情?殿下说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祁霄笑了笑:“我以茶代酒敬国师一杯。” 宁晚萧饮了茶,又说:“不过有一事,我想告诉九殿下也无妨,当做我还白溪桥一个人情,抵过那日的作弄吧。明日祭礼,陛下召唐绫唐公子伴驾随祭,替殿下原本的位置。” 祁霄蹙眉,周国使节是外臣,从未有过外臣入临仙台随祭的先例,这不可能是礼部搞出来的事情,陛下让唐绫来有何用意? “九殿下可曾听过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 “还请宁国师赐教。”祁霄生来带了个灾星的批命,最烦就是星象、卦象之类乱七八糟糊弄人的东西。就算此时他身处临仙台,对面坐着的是司天监监正、当朝国师宁晚萧,他至多表面谦逊、按着性子听他胡说,礼数必然周全,听却是肯定听不进去的。 但与宁晚萧相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又听他方才说及礼部之事,祁霄发觉这位国师实非常人,很有些意思。而宁晚萧要说的话,应该也不会是无稽之谈。 “太白日出时在东称启明,日落时在西则称长庚。而昨夜天有异象,太白东出卧在天狼之侧。” 第108章 团哪门子圆? 祁霄心头跳了跳,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宁晚萧难道是在华溪别院安排了的人?或者不是宁晚萧,而是陛下?玄机营吗? 宁晚萧顿了顿,喝了口茶,浅笑道:“民俗有言太白、天狼皆为凶兆灾星,实则不然,观星乃是参见天道,自然要讲天时地利。昨夜异象,宁晚萧平生未见,故而是十分惊奇,于是起了一卦,竟是豫卦,更是稀奇。” 祁霄极力控制心绪,不敢在宁晚萧面前有何表露,缓了片刻,才问:“宁国师所言颇为高深,请恕我愚钝,不得解国师言下之意。” 宁晚萧还是笑着,双眼被蒙,祁霄看不到他是何种眼神,又是何种神色,从他微扬的嘴角里,祁霄猜不透他的意思。 “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豫,象之大者,可解为安也。从卦象上看,是吉非凶。不过,豫,亦可解做怠也,伏危在暗。” ……只是星象、卦象? 祁霄半刻不做声,虽还算沉得住气,却也被宁晚萧这神神叨叨的说辞扰得心烦意乱。 华溪别院护卫重重,玄机营若想半夜潜进去,叶淮不可能毫无知觉,就算是轻功高深如池越也不能当真来无影去无踪。何况宗盛一直盯着池越。 ……宁晚萧……是什么意思? 宁晚萧起身为祁霄添了茶,脸上的淡笑始终未变,继续说道:“星象和卦象一早我已呈给了陛下,陛下当即便吩咐召唐公子明日入临仙台参加月祭。既然陛下如此在意昨夜一卦,我猜九殿下也会想知道的。” “……多谢宁国师为我解惑,伏羲之术玄妙高深,我一介凡人难解天意,多亏宁国师可上知天意下达圣听,实乃大陈之万幸。” “哈哈哈哈哈……”宁晚萧听祁霄给他戴高帽,弯弯绕绕得具是敷衍之词,强装镇定和装傻充愣的本事实在不似十七岁的少年郎能有的,他一时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祁霄一时摸不清楚宁晚萧的目的,之后宁晚萧却再没有对祁霄说什么,也是因为没机会,午后皇帝御驾到临仙台听经,祁霄陪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的一直犯困,却还得强撑着,跪坐端正,时不时陛下还要问他两句,似是要考一考他的悟性。 祁霄足足熬了近两个时辰,宁晚萧终于讲完了经,将陛下送走。祁霄急忙辞别了宁晚萧,赶在日落前往绮云宫探望琳贵人。 绮云宫内,方院判一直亲自照料着,祁霄去时恰巧琳贵人喝了一贴药睡下,他便没有打扰,远远望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方太医就在门外候着,对祁霄道:“九殿下宽心,娘娘体弱血气阻滞才至如此虚弱,要见转好总还需一二日,微臣的方子温和滋补,又辅以针灸活血通络,娘娘今夜当有好眠,明日再转醒便会舒快许多的。” 祁霄轻轻叹了一声:“有劳方院判费心了。” 方太医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畏惧祁霄,昨日他那要杀人的模样,方太医记忆深刻,况且昨夜里陛下亲自来了绮云宫,虽只说路过,听琳贵人睡着也没入内,但承明殿离绮云宫有多远谁不晓得?哪里可能路过?现在宫中人人皆知陛下看重九殿下,不仅方太医要尽心尽力,整个太医院都恨不得跑来尽心尽力,一点马虎不敢再有了。 陛下昨夜来过的事情,祁霄也是方才听柳霜说的,心里有惊诧,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也难免冒出怨恨,若早些年,陛下能分给他母子二人一点点怜惜,何至于如此?!何至于…… *** 祁霄回到同会馆又是入夜后,他去到华溪别院时才发觉院中周国使节们有私宴,唐绫也在其中。 祁霄没有打扰,绕进了唐绫的内院厢房,捧着唐绫读了好几日的《山川志》,今天夜里他等唐绫。 *** 仰熙斋里,祁霄这个主子不在,白溪桥做了主,带着亲卫们出去喝酒寻乐,只剩宗盛和池越守着空落落的院子。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池越说着就往小厨房走。 宗盛跟在池越身边,说:“煮碗面吧。” “好歹是中秋,吃点好的吧。” “不若你随白溪桥他们一同出去喝酒吧。我一人守着就行。” 池越停住脚步,回眼看向宗盛:“还为从前的事情恨我?不是都让你抽过鞭子了?怎么陪我吃顿团圆饭都不愿意吗?” 池越似有些恼又似委屈地看着宗盛,看得他僵在原处,不知要作何反应,他方才的话究竟有什么歧义,让池越误会,突然变了脸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仰熙斋只余我们二人,我想简单点吃过就好,怕小厨房里食材不多,你若想吃的好些,该跟着白溪桥出去吃。” 池越向宗盛迈了一步,逼近了他,紧紧盯着他,说:“中秋是团圆的时节,我与白溪桥有什么关系?团哪门子圆?” “……你……我……”宗盛不知道池越为何咄咄逼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答不上他的问话。 “你想说,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对吧?”池越忽然垂了头,轻笑了一声,“可不是嘛,有什么关系呢。” 宗盛听池越说话酸酸涩涩的,像无数小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又是痒又是疼又是避不开,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拉住池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池越还是低垂着头,廊下灯火不明,让宗盛瞧不清楚他的脸色。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第109章 还给他 池越和宗盛晚上最后还是吃面,不过宗盛另炒了两个小菜,有酒有肉,池越便没再挑剔,吃的很是舒心。 但是池越喝酒喝得很凶,令宗盛吓了一跳。他们都是穷苦出身,以前能吃口饱饭都是奢望。十年前他们还小,哪里想得到会有酒肉声色尝遍的一天。 “行了。”宗盛抢下池越手中的酒坛,才发觉又空了一坛。 起先还是用的酒壶酒盏的,喝了没几杯,池越就换了碗来,抱着酒坛喝。 池越笑着仰头将酒碗里的一口饮尽,一滴不剩,抬手将酒碗掷进宗盛怀里:“抢什么抢,给你给你。” “你这……喝这么多做什么?” “放心,今夜殿下也不会回来的,我们喝酒不碍事。”池越站起来又去找酒,被宗盛赶紧拉回来。 “行了,够了。” 池越推开宗盛,晃晃悠悠地摇头:“在大理寺辛苦了好几日,总该犒劳一下自己。” “够了。你醉了。” 池越揪起宗盛的衣襟,力气大得差点将宗盛拽得一踉跄:“宗盛!不够!你我十年未见,不该吃一顿酒庆祝一下嘛?!” “好好好,该该该,这不是已经喝过了。”宗盛隐隐觉得池越今天的心情并不好,虽然一直笑着,但也是一直无理取闹着,尤其喝了酒之后,撒酒疯撒得肆无忌惮。 “宗盛!”池越站都站不稳,就扑在宗盛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就是不放手,方才恶狠狠的样子突然变得委屈极了,“你恨我吗?还是恨我吗?你根本不想庆祝,根本不想看见我吧。哈……” “……”宗盛被池越压到墙边,忍不住叹气,“不恨了。” “宗盛,我骗了你,还打断了你的腿,怎么会不恨呢。” 池越用额头抵着宗盛的胸膛,一下一下撞着,劲不是很大,却还是有些痛的。 宗盛按住池越的脑袋,想着是不是将他打晕了比较好? “唔!”池越猛得推开宗盛,趴到廊下去吐。 宗盛沉沉大叹一声,给池越倒了杯水送过去,将人一把捞起来,灌了他半杯水:“漱漱口。” 池越这次倒是听话,没将茶水往宗盛脸上喷,吐完了就晕晕乎乎往宗盛怀里倒。宗盛将人扛回了屋内,池越迷迷糊糊间还在说着什么,宗盛细听了片刻,却听不清楚,就起身去收拾烂摊子了。 池越睁开了眼睛,看着屏风上人影晃动,一时消失不见,一时又突然出现,像做梦一般,可他的梦里宗盛从未出现过。在都护府的那一年,池越日日夜夜活在噩梦中,几乎天天都会在梦中回到五都府,地牢、回廊、校场、卧房、庭院、禁闭间,每一处都充满血腥味,他来来回回寻遍了梦里的五都府,却始终找不到宗盛,也看不见光。 “……宗盛。”池越慢慢坐起来,看着映在屏风上的光影低声呢喃,“好疼……” 宗盛打了盆热水回来,想给池越擦把脸,却看见池越坐着,整个人像是醒了,又像是傻了,一动不动的。 “池越?” 池越缓缓抬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泪,眉头蹙着,低声喊疼。 “疼?伤口裂开了?”宗盛以为是鞭伤迸裂,“我重新给你上药。” 池越呆坐着,看着宗盛替他除去衣物,替他查看伤口。池越的药是宫中之物,他的伤又不重,伤口两天就收了口,宗盛仔细看了看,虽有一两处迸裂,却不严重,不至于会让池越忍不住喊疼,疼到忍不住哭。 池越酒喝多了,身上脸上都泛着灼热的红。他的身体被特殊的药汤洗过数遍,是完美无瑕的白玉,现在却像日落时分的云霞,浓艳得如梦似幻。 “哪儿疼?这儿?”宗盛的指腹轻轻擦在池越的伤口上,有些痒,却不是疼。 池越怔怔地看着宗盛,没出声。 “怎么了?”池越这一会儿疯一会儿傻的样子让宗盛更觉得他比平日里更难以琢磨了。 “……这么多年,每次感觉疼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想你替我敷药治伤,像小时候那样,我就不会那么疼了……可宗盛,你不在,甚至不愿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那么想你、那么想你啊,为什么?就那么恨我?” 池越的声音很轻,似是藏着极大的怨恨,又像是在哀怨的祈求,说着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像个丢了糖饼的小孩子,可池越小的时候从来不哭,宗盛从未见过他哭,从来只有池越将别人揍得痛哭流涕。 宗盛慌了,要不然将他当小孩子哄? “……你别哭啊,哪儿疼你告诉我,我给你揉揉?” 池越抓起宗盛的手贴到自己心口:“这里。” 池越的身上很热,触到的一瞬间宗盛被烫到了,想抽手却被池越死死按了回去,手掌完全贴在他的胸口。火舌舔上了宗盛,从手心一下蹿到他的身上,一路烧到了他头顶心,就将他的神志瞬间烧成灰。 宗盛伸手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哄着:“我在,我在,不疼了。”池越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宗盛突然不敢去猜了。 池越枕在宗盛肩头,垂眼露出一抹笑。宗盛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幸好没被别人先骗了去。 十年了,池越总在思念却从未想过要寻宗盛,就怕他已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就怕他也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变得鄙陋恶心、变得懦弱卑微……也许是老天终于肯给池越一点点怜悯,把一丝未改的宗盛带到他面前,还给他。 第110章 月祭 华溪别院酒宴散时已快到二更天,唐绫喝了一些酒,不多,却觉得很累,虽说是私宴,席上都是周国人,但并不是使节团中所有人都像黄泽献一样对唐绫毕恭毕敬。 黄泽献是枢密院参事,荀安侯的部下,又是看着唐绫长大的,自然亲厚。但使节团中大部分都是主和派,在朝堂上日日跟军部吵吵,将这许多年内政之弊全怪在荀安侯和军部头上,既反对着又畏惧着。 唐绫被送来陈国做质子,这些人一方面十分开心,好像陈国是替他们打了荀安侯的脸,一方面又害怕,万一荀安侯跟陈国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荀安侯会借外力谋反。如此这般,他们对待唐绫的心思就颇为复杂了。 酒喝多了,少不了撒酒疯的,或者说借酒装疯的,要说两句不好听的来刺一刺唐绫,尤其最近唐绫与祁霄走的很近。应付这些并不麻烦,只是累而已。 唐绫推开房间的门,一眼瞧见祁霄在屋内正逗着小白蛇,脸上阴霾即刻散去,露出笑来。 “回来了?”终于轮到祁霄问出这句话。 唐绫点头,反身关了门,下一刻已被祁霄抱在怀里:“等待真的是件磨人的苦差事。” 唐绫转过身,与祁霄相拥:“等很久?今夜大理寺也该有私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早上不是你说让我早去早回?” “那么一说……” 祁霄吻着唐绫,将他后半句吃掉,唐绫身上有酒气,闻着使人迷醉,祁霄像个酒鬼,哪怕一滴都不能放过,急切却温柔得纠缠着。 唐绫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感觉自己就快窒息了,却是将祁霄拽得更牢了。 祁霄晚上还没吃过东西,早就饿得厉害,唐绫秀色可餐,正适合拆吃入腹。 唐绫觉得自己是真喝醉了,被祁霄吻得晕晕乎乎的,他像是一条漂在太华江上的小船,风浪太高、汹涌猛烈,他根本就承受不住,随时都会被拍碎、沉入江底,可他居然不害怕,甚至在风浪中感受着无比的刺激、享受着不可描述的愉悦,交叠推高的波涛都是狂欢的乐声,引人疯狂。 待到风浪停歇、江面平静,厚重的夜才慢慢盖下来,化作美梦。 祁霄手指轻轻擦过唐绫眼角,心满意足之中藏了一些苦恼,他是不是太过肆意妄为了? 屋内没了动静,叶淮才敢将青岚放进院内。青岚狠狠瞪了叶淮一眼,气得咬牙切齿,他已经在院门口捶胸顿足了一个时辰,气不仅消不下去,还越烧越旺。 叶淮忍不住说了一句:“公子的话你要记得。” “知道!我就是想打死那混小子,我也要得打得过他才行啊!” “……我怕你毒死他。” 青岚咬牙:“他若敢对公子有半分不好,我不会放过他的!” 叶淮叹了一声,不住摇头。 青岚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唐绫的房门:“公子,洗澡水备好了。” 出来应门的是祁霄,怀里抱着睡熟的唐绫:“多谢。” 青岚没眼看,他又要被气哭了,只得扭头转身给祁霄引路。 唐绫醒来时,人还泡在浴桶里,被祁霄抱着:“嗯?” “再睡会儿。” 水温略烫,祁霄身上更热一些,暖暖的很舒服,唐绫嗯了一声。 祁霄喟叹一声,白溪桥说的一点没错,他真是疯了。 祁霄在床头留了盏灯,他还舍不得睡,就想这么痴痴得看着唐绫,看他睡颜安宁,像百雁山林里的那株昙花,只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就已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只想静静地守着它,在深夜里,唯独在祁霄眼前绽放的一瞬。 祁霄的指腹描过唐绫的眉眼,似能瞧见他温柔的笑;再擦过他的唇,指尖沾上他柔软的吻;又抚上他的脸颊,好像在晦暗的灯火下还能瞧见那抹绝艳的绯色;拂过下颚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祁霄想把它烙进唐绫的身体里,刻上自己的名字…… “嗯……”唐绫像是有所察觉,转醒过来,微微睁开眼,又轻轻合上,换了个姿势,就那么一挪动浑身就是一僵,哪儿哪儿都冒出来酸胀的疼,连脚趾头都好像抽筋了,好不容易才枕在祁霄肩上,微微松了口气。 祁霄见他轻轻蹙了蹙眉头。 唐绫摇头:“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吧。” “不睡吗?” “还想再看一会儿,舍不得睡。” 唐绫听着祁霄胡说不由笑起来,轻轻抱着他,说:“睡醒再看也来得及。” 祁霄却是摇头:“从雍城到元京,我错过了许多好好瞧着你的日子,想补回来。” “在此之前你错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呢,想怎么补?”唐绫伸手戳了戳祁霄的额头,心里连他的无理取闹都喜欢。 祁霄翻了个身压过去,将唐绫搂在怀里亲:“一点一点慢慢的,补回来。” 唐绫这一下子可完全醒了,慌忙把祁霄推开些,他可经不住祁霄这么弄他了:“我错了,错了,今夜就放过我吧。” 见唐绫慌乱得羞红了脸,祁霄不禁笑起来,将人抱在怀里轻轻吻了吻。 “……”唐绫不说话,默默靠在祁霄肩头,藏起了笑。 过了一会儿,祁霄才说:“醒了吗?还睡吗?” “怎么了?” “今夜来其实是有话与你说,只是久等之后才见你来,忍不住……” “何事?”唐绫撑着坐起来,深更半夜的应该不至于耽误事,但祁霄现在与他说这些,显然不是无关紧要的。 祁霄伸手将唐绫拉回来,现在天大的事情都不如将唐绫贴在自己心口重要。 “我今日……昨日,本该去大理寺的,却被礼部半路请去了司天监临仙台,陛下谕旨命我参加月祭,请国师宁晚萧亲自教我祭礼。” “月祭……” “礼部也给你递了帖子和章程。” 祁霄话语笃定,他什么都知道并非猜测,不由令唐绫更加困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回事?” “说知道也不尽然,宁晚萧是对我说了缘由,我却不知该不该相信。”祁霄将宁晚萧说的话尽数告知唐绫,“宁晚萧此人你知道多少?” 唐绫来陈国之前,将陈国朝堂上下、宗族内外、近十年间的所有材料览尽,若是寻常人怕是看都看不完,更莫说记得住了,但唐绫不仅天资聪颖更是过目不忘,加上星罗卫多年钻营,整个元京城除了宁晚萧自己和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怕唐绫才是那个最了解他的。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第111章 暗部 “宁晚萧的出身元星观,这个你应该晓得。他双眼说是生来畏光,常以锦缎遮目,不过亦有另一种说话,他的眼睛不是患疾而是能通天,可见鬼神、能观生死。他出生之前,天微道人观星而见天昭,专程下飞凤山寻到宁晚萧家中,等着宁晚萧出生,直接抱回了元星观。后来才有宁晚萧乃紫薇天星降世的说法。” 这样玄乎的说法,祁霄从来不信,即便是唐绫所说,不过现在传闻如何并非重点,祁霄听着,并不打断。 “宁晚萧二十岁奉旨入朝……虽然陈国举国信奉天尊,司天监监正又皆出自元星观,但陛下诏请天师,由谁接诏书是元星观自己说了算,亦有过不奉召的先例,但宁晚萧是自己接的诏书,还令得天微道人大惊失色,连观主掌教都曾极力阻拦。” “阻拦?”难道宁晚萧二十岁就要接任元星观是真的?入朝而已,以陈国举朝对元星观的信奉,宁晚萧享受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就算入俗世或许影响修行,也不必极力阻拦吧?怎么听着像是要宁晚萧大义赴死一般? “因为宁晚萧离开元星观入朝任司天监监正,是还了俗的,连道号都不再用了。” “元星观百年来都是出世而不避世,一直以来都有出世修身、入世修行的说法,就算奉召入元京任职司天监,也从没有还俗的。宁晚萧何意?” “宁晚萧说是尘缘未了。” “他自己说的?” “你不信?” 祁霄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了?” “宁晚萧……我看不明白,他说的话,似乎可信,但我又不敢轻信。” “你指的是太白和天狼的星象,还是宁晚萧卜的一卦?” 祁霄还是摇头:“我想不出来他有骗我的理由,同样也想不到他有对我说那些话的理由。他难道要介入朝局吗?” 唐绫揉了揉祁霄的发,轻声道:“他既没有理由害你,也没有理由帮你。会不会是想从你这里印证昨夜的星象和他卜出的卦象?”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祁霄叹了一声,有些烦乱地挠了挠额角,他果然对元京城中事一无所知,处境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甚至比唐绫更难。 兵部户部的烂摊子先不提;五都府中还有派系之分;罗瑜的案子虽然看似了结,但真凶尚未被拿住;白柳当年的悬案,陆秀林“消失”在大理寺中的一年;礼部和皇后对祁霄的小小敲打;陛下当着裴浩的面给他天策营,圣心着实难测…… 难怪陆方尽日思夜想地要离开,多待一个时辰都令他坐立不安,祁霄终于也能体会了。 唐绫拉住祁霄的手,在他抓挠的额角亲吻了一口,说道:“你身边有天策营的人在,我们的事情陛下那边是瞒不住的。宁晚萧那套星象卦象的说辞,信不信都没什么要紧,不是吗?” 祁霄怔了一下,慢慢缓出一口气,不由得笑自己,他身边的人是唐绫,心似明镜,他问的是宁晚萧,真正顾虑的其实是陛下和天策营,唐绫一眼就看出来了吧。 只是这两日,祁霄和唐绫都避着“天策营”三个字不提,确似掩耳盗铃,回想起来颇为可笑。 “他叫池越。当年之事,我听说了。” 唐绫轻叹道:“我也是再见到他才恍然明白天策营是何种存在。星罗卫望尘莫及,倪珏还在时的都护府或许还能相提并论。” 祁霄苦笑了一声:“玄机、天策二营,星罗卫和都护府,占事处,三国这几处暗部,我只不过略有耳闻,直到今日都还是知之甚少,能让你做这样的评价,大约能猜到其中一二分的恐怖了。” 荀安侯掌周国军部,星罗卫皆听命于他,唐绫自然对这几处暗部比旁人了解的都多。祁霄身边只是多出来个池越,手里多了块无事牌,听了一个十年前的故事,管中窥豹而已,其他任然是一概不知。想起来都头疼。 “你想知道什么?”唐绫抚过祁霄的脸颊,“倪珏当年的事情?” “倪珏之事,说实话,我并不好奇,我在意的是天策营、是在蓝泉要杀你的人。” 在司天监临仙台,宁晚萧的话勾起了祁霄许多隐忧。他和唐绫在一起的事情瞒不住,陛下若是为此勃然大怒,将他训斥一顿、甚至打一顿、或者直接赶回抚州去,祁霄反而能安心,至少他可知陛下的态度,才能应对。 现在祁霄心里不安,唐绫分明就在他身边,他却害怕护不住他。他已不可能回到在蓝泉的那个时候,对唐绫无情,救不救得了听天由命,他伤了或死了都不要紧。 祁霄将唐绫抱得更紧了些,想起蓝泉刺杀,他不禁有些后怕,那时候他当真是不在意唐绫的死活。替唐绫洗澡的时候,他手臂上还爬着那道恐怖的刀疤,围猎时迸裂过一次,令祁霄心里好一阵疼。 在蓝泉驿站里发生的刺杀自始至终是个谜团,唐绫和祁霄各自都疑心过会不会是玄机、天策营? 在虎口峡截杀唐绫的刺客来自占事处,一整队精锐人马将虎威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祁霄肯定护不住唐绫性命,这样的谋划是势在必得,非要唐绫死。 但在蓝泉,只两名刺客就敢在虎威军和祁霄亲卫的眼皮子底下行刺?这二人身手确实不错,但不错的有限,在白溪桥和宗盛手里都未必能有三成胜算,与池越相比那更远远不如了。 “我曾做过猜想,却无法求证,只能作罢。”唐绫微微叹了一声。 那夜在蓝泉,唐绫和祁霄曾三言两语地聊过,不过当时两人相互之间全无一点信任,只有不断试探,话里话外真假难辨,最后什么结论都没有。 祁霄坦白说道:“我原曾想,那夜的刺杀或许是做给人看的,你的死活并不太要紧,只是为了给荀安侯添堵,若能挑拨周国出兵最好,若不能,也无妨,给你爹敲个警钟,让他知道你在大陈,要懂惜命。” 第112章 会有人倒霉 唐绫若死了,荀安侯盛怒之下出兵齐国完全有可能,就算周国主和派不愿意,陛下也会给周国足够的理由和好处推波助澜,毕竟陈齐之间的龃龉也是由来已久,敢越过凤林山入大陈国境行刺,占事处这一巴掌打在陛下脸上,岂有不还回去的道理? 所以在审过那名刺客之后,祁霄第一个便猜测是天策营受陛下命行事。 不过如今见识过了池越的身手和本事,祁霄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若是天策营奉命行事,唐绫必死无疑。祁霄以前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现在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他雷厉风行、干净利落,户部说处置便处置,罗瑜的案子给曹巍山五天就必须结案,他要毁掉都护府倪珏就得死…… 而杀唐绫,荀安侯未必就会顺他的意举兵讨伐齐国,既然是未必,他就不会多此一举。 池越对唐绫的态度,就是最好的佐证。陛下从未真的在意过一个唐绫,即便知道祁霄和唐绫在一起,他都放任自流、不闻不问。 唐绫看向祁霄,一时怔愣无语,祁霄方才的话是大不敬,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对他。 唐绫倾身过去吻上祁霄,默默堵住他的嘴。那些话祁霄不必说,他也不必听,无论他们之间隔着多少不可能,只要这一刻他还能拥抱和亲吻他,唐绫就可以不去理会其他。 “方才不是说不要了?”祁霄将唐绫的吻纠缠了许久,直到他身软无力,由着祁霄啃咬着他的耳垂,双手扶在他腰上,唐绫再想推开、再想逃跑,可就来不及了。 唐绫急促喘息着,反而往祁霄身上贴得更近了,反正都是他自己挑起来的事情,对祁霄他就是喜欢、都是愿意。 祁霄一翻身,将唐绫压住,低头吻在他喉咙上像是咬住了他呜咽吞咽,磨了片刻就此打住,伸手拉起被角,给唐绫掖好被子,又在他唇上浅浅啄了一口,枕在他肩头低声说:“你若不愿意说,我不逼你就是了。” 唐绫侧过头,对上祁霄的眼眸,说不出话来。在蓝泉,唐绫曾说他知道刺客不是来自占事处,不仅是试探祁霄,他确实心中有所揣测。祁霄曾以为他们所猜大约相同,其实不然,而到现在唐绫都不愿细说。 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应该。祁霄能明白唐绫有所顾虑,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滑过一丝失落。 祁霄抬手拨弄唐绫脸颊遍的碎发,微微轻叹了一声:“无论如何,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用权衡再三、不必委屈或者勉强自己。” “……嗯。”唐绫点了点头,祁霄的心意他都明白。 “唐绫,我爱你。” 唐绫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祁霄说过的是唐绫,不许离开;是唐绫,我想要你;是唐绫,给我……却从未说过喜欢他、爱他……唐绫清楚祁霄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子,但听他亲口说出来的一刻,还是忍不住怦然心跳、神思荡漾。 而唐绫也没有对祁霄说过,喜欢他、爱他这样的话。他原以为他们两个心有灵犀并不必说出口,可这样直白的袒露、这样深情的话听在耳朵里竟如此动人,令他突然之间喜悦溢满心间。 唐绫悄悄钻进祁霄怀里,说:“我也是,我爱你,祁霄……很爱你。” 亲吻不够、缠绵不够、一辈子都不够,无尽的贪婪已经快把祁霄逼疯了,他将唐绫抱得很紧很紧,紧得让唐绫感觉疼,可祁霄却已经无法松开手了。 “唐绫,我爱你,想保护你,可我害怕,怕我做不到……” 祁霄害怕,怕到发抖,像他看着琳贵人缠绵病榻、气若游丝时的无能为力,他恨怒交加却什么都做不了。对唐绫,他决不允许自己无能为力。 “……对不起,那些事情不告诉你只是……”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是都事府,对不对?” 唐绫一怔,没说话,听祁霄又说:“如果能杀了你,对荀安侯必然是致命的打击,他只有有起兵伐齐的心思,就会被骂成千古罪人。而你在大陈国境中出事,大陈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议和之事周国便是立于不败之地,能向大陈讨要的好处数之不尽。就算你不死,也怪责不到都事府头上,对不对?” “……是,我是这样猜的。” “查证了吗?” 唐绫不应。 “为何不查?”祁霄气得心肝都疼,唐绫就要忍了?! “你救了我,我这不是没事?祁霄,这不仅事关我唐绫或者唐家,而是三国社稷的大事,周国朝局眼下还算安稳,陈周战事刚歇,难道要为了我全部毁掉?” “三国社稷的大事本就不是你一人能扛得起来的。就算没有你、没有你爹荀安侯,他们就不打仗了吗?自八国之乱到如今,死了多少人数的清吗?你爹主战不正是为了以战止戈吗?” 道理唐绫岂有不懂,可真想要天下太平何止千难万难,且不论三国之间如何,攘外先安内,陈、齐、周自家都有自家的乱,如今陈国国力乃三国最强,可元京城还不是乱得一塌糊涂。 “你不查,我不信你爹也不查。就算你爹不查,那我来查,星罗卫在大陈行事不易,难道都事府会容易?区区两人就敢在虎威军的重重护卫下动手,谁给他们开的方便之门?就算我不查,陛下也不会放过。” 既然想明白了不是天策营,那陛下说要清查唐绫遇刺的事情就不是敷衍之词了。 唐绫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祁霄还在气头上,被唐绫这一笑弄懵了:“哪里好笑?” 唐绫笑着肩头轻颤:“被你这样捧在手心、护在心尖上,我很幸福。” “……”祁霄搂着唐绫,无奈叹了一声,“所以我只是在哄你吗?” 唐绫摇头,轻笑着说:“不,我知道陛下会查,但却不会真的做什么,但你要查,就会有人为此而倒霉,所以我很高兴啊。” 祁霄看着唐绫乐不可支,突然灵光一闪,诧异问道:“你不是没查,你查了,而且查到了,只是动他不得,是不是?” 唐绫轻轻戳了戳祁霄的额头,手指刮着祁霄直挺的鼻梁上,轻描淡写地逗弄,像是故意使坏:“我若告诉你了岂不是挑拨你们兄弟感情?这样的离间计,你会不会轻易上当?” 第113章 天狼星主乱世兵灾 “荀安侯送你来,不正是希望大陈越乱越好?怎的现在爱我爱得这般痴,舍不得我卷入暗流,连你父亲都要违逆吗?” 唐绫懵了一下,默默低了头,祁霄今夜会问就是一定要个答案,他却总想瞒着。回想起来,他们相识不过三个月,从他对祁霄生出好感和喜欢,到现在,都是祁霄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一点一点逼着他接纳、把自己交托给他,现在祁霄要他坦诚、再无保留,祁霄一如既往地直白。 祁霄搂着他,叹气道:“抱歉,我才说了不会勉强你的。是我不好,你莫怨怪我,好不好?” 宁晚萧所见星象、所卜的卦言,或许在昭示着什么,唐绫忽然愿意相信一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祁霄,你想要那个位置?那些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没兴趣。”祁霄撑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唐绫,不带任何玩笑,认真地说道,“我回元京是母亲,为了白柳,为了我所在乎的人,现在也是为了你。其他的我没兴趣。但你若想要,我若能给,便给你。” “……你……你在说什么!” *** 司天监临仙台,宁晚萧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抬头望着缥缈云汉、浩瀚星辰,见皓月当空,而星灿不输月辉,坠在无边无垠的夜幕上,将尘世凡俗皆包裹其中。 宁晚萧缓缓抬手,似能触到如绸缎一般的夜、能挽住圆若玉盘的月、能摘取一枚星光握在掌中。 “又是天狼与太白相携……师兄要不要再起一卦?这怎么能是豫卦呢?”小道童无镜满是不解,他的道行不够,可伏羲之术、观星之技自幼研习,按常理推断,天狼、太白若有异必是天下兵乱,可宁晚萧昨日居然卜出了豫卦! 宁晚萧半晌不言语,手指点拨着夜幕上的星,问道:“若不是豫卦,而是其他的,无镜啊,我这个国师还当不当得了?” 宁晚萧低头看向身旁的无镜,眼中带笑。 无镜被宁晚萧看得不禁浑身一颤,突然瘆得慌。宁晚萧天生“眼疾”,他的瞳孔颜色异于常人,非常浅的银灰色,民俗有称“妖瞳”,视之为不详。宁晚萧日间双眼蒙纱也有这一份顾虑在。 就算是身边亲近之人,像无镜这样常年伴在宁晚萧身旁,见他双眼无数次了,还是会时不时露出震惊的神色,尤其宁晚萧站在星空下的垂眼回眸,比月华更清冷、比星辰更遥远,任谁瞧了都不会认为他是凡人的,若非神仙那便是妖魔了。 “你别笑得这么阴恻恻的,我怕。”无镜抖了抖,扭头往大殿走,“起卦吧。我还是不信能是豫卦。” 宁晚萧笑了笑:“好,依你。” 回到大殿中,宁晚萧起了一卦,仍然是豫卦。 “……”无镜愣愣地瞧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从八国战乱开始的混乱要结束了?师尊说的清平盛世?师兄,你今日见了楚王祁霄,究竟如何?” “天机。”宁晚萧打了个哈欠,“睡觉去吧。明日月祭可有的忙了。” 无镜追上宁晚萧,还不依不饶起来了:“师兄今日与那九殿下聊了许久,还一起吃了饭,为何只字不提?反而只问我与那个叫白溪桥的说了什么呢?” “陛下都不问,你就不要操心了。” “当年,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的卦词是师伯历劫之前的最后一卦,他身上系的可是天下安危,连师父都极为在意,你若不以为然又怎么会特意将人请来?教祭礼这么烂的借口,怕连九殿下都不信吧。” “战事年年有,怪在一个孩子头上,不合适吧。” “但师伯的卦词不会有错……” 宁晚萧回头看着无镜,冷冷地说道:“谶言而已,既无前因,又不提后果,十个字罢了,若是天意,我们自该顺应。” 无镜抿了抿唇:“师兄,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困了。”宁晚萧踏进自己屋中,反手合上了门,将无镜挡在了外面。 无镜抬头望天,长叹一声:“不该啊。” 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当年这十个字司天监解做大凶之兆。可无镜和宁晚萧出身元星观,于观星卜卦自独有术法,当年的星象似是不吉,但他们的师伯夷贞道人的卦词却是相反。 天狼星主乱世兵灾,意为“侵略、攻伐”。 弧矢九星位在天狼星的东南位,相对应天狼在西北,弧矢九星出现呈满弓箭欲离弦,与天狼相对,互为搏杀,当年星象,弧矢九星现,而天狼独耀,这一战天狼乃必胜之姿。 齐国在东南,大陈在西南。祁霄非但不是灾星,反而将是大陈的战神。 待天狼耀眼时便是伐齐最好的时机,此役必然大获全胜。 但……那太白又是从哪里冒出来捣乱的?! 太白东出却卧在天狼之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接连两日都是相同的星象,事出有异啊! 无镜挠着头,他想不明白啊! 第114章 叫他临帖 八月十五,中秋。 元京城大清早便热热闹闹。 前几日作乱的盗匪已经伏诛,京畿都护府协同五城卫巡防城内,五都府铁骑护在城外,虽然这么大的阵仗极为少见,但元京城百姓经过了前几日宵禁严查之后发觉城内治安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现在连小偷小摸都没有了,现在非得没有埋怨不安的,还安乐起来了。 曹巍山走在长街上,看着街上来往百姓皆有笑脸,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中秋啊,他曹巍山的命和官位都是保住了。虽说,刺杀罗瑜的真凶还未能确认,但主使的人犯都在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关押审问着,水落石出不过是时间问题。 今日没有朝会,曹巍山准备先去京畿都护府一趟,交代一些事务,人犯刚刚捉拿归案,中秋节也不能离了人放松警惕,万一出个什么“畏罪自杀”的事情,他又得惹一屁股麻烦。 曹巍山前脚刚到京畿都护府衙门,没到一盏茶的时间,祁霄就来。 “参见九殿下。”曹巍山亲自出来迎祁霄,“九殿下怎么来?今日祭月,殿下不入宫?” “是要去的。想着先来一趟都护府衙门,说不定曹大人会在,最好能说上两句话。” 曹巍山虽不知祁霄来意为何,却听得明白他的话,立刻让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 祁霄坐下,曹巍山亲自为他沏了盏茶端上了:“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过有件事情想与曹大人商量。” “殿下请说。” “罗大人的案子基本可以结案了,陛下那边应该不会再多做追究。只不过我心里还有疑团尚未解开,想了想,还是不请自来了。” 曹巍山端着茶盏凑在嘴边,听了祁霄的话,愣了愣一下,茶到嘴边似是忘了怎么喝了。祁霄所谓的“疑团”,曹巍山心里再清楚不过,但他原本以为祁霄不会提。 祁霄幽幽说道:“令我困惑之事有二,其一是罗瑜非死不可的理由,其二是刺杀罗瑜的真正凶犯。” 罗瑜乃大理寺卿,当朝正三品,为什么宁可触怒陛下也非杀不可?大皇子这些年贪的再多,只要不是谋逆,陛下的处置到户部就会结束,在罗瑜出事之前,户部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该定罪的定罪、该查抄的查抄,连户部尚书两朝元老、七十高龄都没躲过去,户部侍郎更被陛下拉出来明正典刑,就是为了让事情到此为止,大皇子哪儿就那么愚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还是刺杀朝廷命官这样的大事?! 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将大皇子在朝中、在户部的势力连根拔起。 能在元京城中谋划这种事情的既得利益者,只有两位,五皇子祁雳和七皇子祁霆。 而祁霄所说的第二个谜团,刺杀罗瑜之人,曹巍山若有心要找,是找得出来的。 京畿都护府什么杂事都管,却又时常管不了,十之七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混日子。但曹巍山糊弄并不是糊涂,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言不语罢了。元京城能有潜入大理寺卿府邸杀人还能全身而退的高手,他若连个名单都查不出来,还如何做元京城的父母官?陛下要他何用? 所以,祁霄问的两桩事情,其实是一件。 “不知曹大人如何打算?” 曹巍山一口茶水就在嘴边,偏是喝不下去了。他有何打算?当然是打算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五皇子和秦氏,七皇子和公孙氏,两头都是不好得罪的。曹巍山恪守曹氏家训不党十多年,在元京城中独善其身何等艰难,根本不是他想如何,而是他能如何。 “……” “我明白了。”祁霄微微颔首,站起身来说道,“曹大人不必为难,我不过一问而已。时辰不早了,我要入宫,先告辞了。” 曹巍山起身一揖:“恭送九殿下。” 祁霄离开,曹巍山颓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 中秋月祭之前,祁霄作为皇子先要入宫给陛下和各宫娘娘请安,然后才能往绮云宫陪琳贵人用午膳。 承明殿中,陛下在写字,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这幅字他已临了数月,千字很长,写起来需要平心静气,很是考验耐心,可就算不用千字,写下一纸三两句,他都总觉得不合心意,就是少一份气韵,写不出那份清逸浑朴。 祁霄跪在殿前,陛下没说让起他也不敢妄动,只能默默叹气,他是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罚跪?唐绫吗? “起来吧。”陛下搁下了笔,看着自己的字,仍是不满意,抬眼看了看祁霄,“你来。” 祁霄站起身来,往御案前走了两步,停在半丈开外。 “朕让你过来,”陛下抬起握笔的手,将祁霄召近前来,“你来写。” 祁霄愣了愣,这是要考功课?幼时读书陛下从不曾问过他的功课,现在是要管教他? 祁霄硬着头皮走到陛下跟前,双手去接御笔,这一杆笔仿佛有千斤重,沉得提不起来。 怀素和尚的字帖,祁霄没临过,他很少写草书,小时候在太学教楷书,临的都是颜柳,祁霄十岁后离京,师父虽然管教甚严,他和白溪桥读书从不敢落下,但不得名师教习,怎么也比不上陛下养在自己跟前的几位皇子。现在叫他临帖,还不如将他拉出去杖责来的痛快。 祁霄偷偷瞄了陛下一眼,见他目光点在自己握笔的手上,只能咬着牙提笔临帖。 顺着陛下方才停顿的地方继续,正写到,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就这么三句,祁霄写的颇为艰难,陛下瞧得只觉眼睛生疼。 “……行了,你这字回去自己好好练练。哪个先生教成这样?”陛下蹙眉看着祁霄,在抚州可有先生教习?该是有的。他的字算不上好,中规中矩亦不算差。他既然能习得一身好武艺,旁的好像也没落下。 祁霄搁下笔:“儿臣知错。” 陛下叹了一声:“算了,不是你的错。” 祁霄微微松了一口气,退了两步,想趁着陛下心情尚算不错的时候赶紧逃跑。 “回来。让你退下了吗?” “儿臣不敢。” 陛下从一旁的帖子里又找了一份出来:“抄这个,月祭时送去临仙台供奉。用心抄,再写得乱七八糟,你就在临仙台大殿里罚跪半个月。” “……是。”祁霄看着眼前的《道经》,强压着没敢大声叹气,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哪里招惹了陛下?居然要罚他抄书?离月祭还剩不到半日光景,要供奉殿前的道经不该早就抄完了?现在让他抄算什么?而且他抄经哪里有资格在临仙台供奉? 可不管是不满还是疑惑,祁霄都不敢表露。 张绥安命人搬来桌案,搁在殿前,祁霄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默默提笔开始抄经。 “百雁山时答应过你,若你赢了姚一山便许你一个心愿。可想好了?” 祁霄抬头,怔了一下说道:“父皇允准母亲去西行宫养病便是达成了儿臣的心愿。儿臣不敢再有奢求。” “你既然赢了围猎,自该有赏赐,这是两回事。” 祁霄低了低头,半晌没说话。 “想不到吗?” 心愿,祁霄当然有,带母亲回抚州离开元京城;查清当年白柳的事情;还有,带走唐绫。这三年,陛下都能做到,可祁霄却一件都不能提。 “暂时想不到就先欠着吧。日后用无事牌来换。” 祁霄一惊,无事牌是天策营的令牌,罗瑜的案子已经快结案了,他正打算要还,可陛下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让祁霄一直带着池越在身边?一直保管天策营? 第115章 中秋 “五皇子、七皇子觐见。”承明殿外张绥安扬声通报。 祁霄一头细汗没来得及擦,无事牌也还来不及问,五皇子和七皇子像是约好了一样,一起来了承明殿,不约而同地悄悄往祁霄这边看了两眼。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嗯,平身吧。” 祁霄起身一礼:“五哥、七哥。” “九弟来得真早。”五皇子祁雳笑着扫了一眼祁霄案上的道经,眼神一沉。 “行了,你们去给太后请安吧。” 五皇子和七皇子刚来,都来不及说上两句话就被陛下打发走了。而陛下也没有要与祁霄继续方才的话题的意思,继续临写千字文。承明殿中寂静无声。 出了承明殿,五皇子祁雳看了七皇子祁霆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五哥是有话要说?” “呵,并没有呢。” 七皇子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分明是瞧见父皇对老九青眼相加就嫉妒不已。抄经这种事情也值得嫉妒?不过转念一想,祁霄才回来元京一个月,就能被单独留在承明殿中,虽然抄经算不得什么好事,但相比没资格在承明殿中久留的他们,高下立判。 七皇子祁霆默默摇头,按老五的性格,肯定要挑事,月祭的事情老九躲过去了,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可怜…… 五皇子祁雳也是要先去太后寝宫的,但他不愿与七皇子祁霆同路,走得极快,将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呵……”祁霆轻嗤了一声,正好,他也不想看见老五那张臭脸。 *** 将近午时,祁霄才被陛下从承明殿中放出来,道经抄了三遍,从中选了篇最好的,不过看陛下的脸色,仍不甚满意。不满意祁霄也没办法。字又不是一两日能练好的。 祁霄走出承明殿望了眼灿阳当空,忍不住叹气,他还是要先去给太后、皇后和昭妃请安,午膳怕是来不及去绮云宫吃了。 “九殿下。”张绥安送祁霄出去。 “可否劳烦张公公遣人替我去绮云宫传个话,就说我晚些过去,请母亲不必等我用膳。” “九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早已吩咐了,太后宫中可午膳后再去请安,然后直接去临仙台参加月祭。皇后和昭妃娘娘那处都可不必去了。” “嗯?不用……去给皇后和昭妃娘娘请安?” “是,皇后和昭妃娘娘都已知会过了,殿下今日不必去。时辰不早了,琳贵人还等着殿下一起用膳吧?” “……多谢张公公。” “殿下折煞老奴了,这都是陛下的旨意。” 祁霄从承明殿出来,忍不住想,莫非让他抄经只是一个借口?好让他躲过去给皇后和昭妃请安吗?但请安只是走个过场,留他在承明殿中抄经才是会令秦氏和公孙氏更恨他吧。陛下是生生将他立成了个活靶子,非把他往绝路上逼,给他天策营说不定真的是为了保他性命的…… *** 张绥安送走了祁霄,返回承明殿中:“陛下,时辰不早了。太后还等着陛下用膳呢。” “嗯……张绥安,你来看看。”陛下点了点桌案上祁霄抄写的道经和最开始临的小草千字文,“看看写得怎么样。” 张绥安凑上前看了两眼,笑道:“陛下又拿老奴开玩笑,老奴粗鄙,哪里懂文墨之雅。” “呵,你跟在朕身边上了十年太学,还记得那时候替朕抄了多少书吗?欺君之罪,朕给你记下了。” “陛下饶命啊。”张绥安一脸惶恐,赶忙要跪。 “得了,别演,还来劲了。走吧,别让太后久等了。” “是。”张绥安回头望了一眼桌案上的抄经,隐隐想要叹气。 陛下突然对张绥安说:“老九既然抄了道经,就让人送去司天监吧。” “……是。” “另外送琳贵人去西行宫养病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回禀陛下,都安排好了,方院判说琳贵人已有好转,可以挪动。” “嗯,让方院判跟着去,琳贵人的病养不好,他就不用回来了。” “遵旨。” *** 月祭大典从开始到结束,两个多时辰,祁霄像只提线木偶一般,按着宁晚萧昨日所教规规矩矩地走完了所有章程,待祭奠礼毕,祁霄只想仰天长叹一声,太累了。 月祭之后宫中有宴,祁霄在觥筹交错中生出更多更深的疲倦和厌恶。他望向唐绫的方向,唐绫似有感应一般,转而看向他,与他相视一笑。唐绫的目光温柔含情,令祁霄不由地微微扬起嘴角,他想快些回同会馆,才好将唐绫拥在怀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隔着许多人,只能草草望一眼。 虽说是宫宴,但与上一次唐绫的洗尘宴不同,中秋佳节各府各家都要团圆,陛下也不能将朝臣都拘在宫城之中,所以早早就散了宴席。 祁霄离宫时刚到亥时,说早也不早了,不过中秋夜,元京城有灯会夜市,子时还有烟花,正是热闹的时候。 祁霄钻进马车,唐绫果然已在等他。唐绫一笑,祁霄一句话未说先凑到他跟前,将人吻住,搂在自己怀里抱好了。 “很累吗?”唐绫抬手抚过祁霄的额角眉梢,祁霄大清早就出了门,在月祭时便瞧出他面有倦容,只是他头一次见祁霄板正的模样,竟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是可爱。 “笑什么?这么喜欢我?” “嗯,喜欢。” 祁霄忍不住又吻上了唐绫,他想立刻将唐绫揉进怀里百般疼爱。 白溪桥驾车远离宫城。 唐绫听着马车外人声鼎沸、格外热闹,而且是越来越热闹,忍不住问:“我们不回同会馆吗?” “先带你去吃东西。今日你吃的也不多,也饮了酒,胃难受吗?” 唐绫微微摇头,他还记得上次宫宴的事情,应道:“喝得不多,不难受。” 白溪桥驾着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小巷中,敲了敲马车门框,隔着车帘说道:“今夜街上人多,东市不许驾车,只能停在外头了。” 祁霄牵着唐绫下车,对白溪桥说:“不用等我们,你先回去吧。” 白溪桥磨着后牙槽,道:“啧,好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祁霄笑出声,头也不回地拉着唐绫就走。 “在周国,中秋也这般热闹吗?”祁霄牵着唐绫行在人堆里,与形形色色的热闹擦肩而过,耳边喧闹,所以祁霄说话都得凑到唐绫耳边。 唐绫点头,笑道:“也是这样热闹。嗯,应该说是更热闹。韶阳的中秋有三日节庆,夜里也有灯会,仿佛日夜不分,很热闹。” “是吗,真想去看,子绎会尽地主之谊,带我好好玩的吧?”祁霄贴着唐绫笑颜似蜜,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揽到他腰上,在拥挤的人潮中毫不避讳亲昵。 第116章 唐绫是世上最体贴的人 唐绫望着祁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吗?带他回韶阳?回大周?祁霄是陈国皇子,他难道想去大周做质子?太可笑了。除非陈或者周能将对方完全侵并,他没有可能带他回家。 祁霄忽然手臂一收,将唐绫带进怀里,贴在身前,一手抬着他的下巴,凑近了低声说道:“我不喜欢你这个表情,绝望、悲伤、无奈,决定跟我在一起,会让你痛苦吗?” “不!只是……”只是不安。 祁霄紧紧握着唐绫的手,想低头亲吻他,不过大街上、热闹之中,他怕唐绫羞臊,还是忍住了,将人带入旁边无人的小巷中,藏在黑暗里,偷偷吻了吻。 “只是不安,对吗?”祁霄抵着唐绫的额头,轻声叹,“我许了你一生,还记得吗?要为你栽满园昙花,年年等花开的,记得吗?你只要应我一句,愿意。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的手,无论发生什么。” “祁霄……”唐绫忽然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痛,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唐绫知道祁霄重感情,但要为了他放弃皇子的身份,甚至家国大义,这样的代价只是为了爱他?做得到吗…… 唐绫抬头吻上祁霄,做不到也没关系,他愿意。 即便一想到将来唐绫就会生出无数的不安,和对这种不安的无能为力。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抱住祁霄,舍不得眼下这一刻的幸福。他曾以为仅仅是喜欢,却没想到祁霄会让他疯狂,让他抛却理智,无论祁霄说什么,他都是愿意。 “我们去吃东西,我有话告诉你。” 祁霄带着唐绫走了一段,来到面馆前,这不起眼的小面馆已经打烊,门板都合上了。 面馆没有名字,只有外头一块牌、一张幌,写着一个“面”字,街坊四邻和老食客都管它叫老刘家的面馆。祁霄和唐绫上一次是偶尔路过,凑巧面馆还没关门,这一次是祁霄特意带着唐绫寻过来的,不过似乎运气不如上次好。 唐绫轻叹一声:“看来是来晚了,我们下次再来吧。” 祁霄拽着唐绫上前两步去敲门。 “中秋节,就别打扰老板和老板娘了。” 祁霄回眸一笑,门就开了。 “公子您来了,快请进吧。” “多谢刘伯。”祁霄拉上唐绫进门。 老板随后就又关了店门,向着祁霄和唐绫说:“二位公子稍坐,我这就去煮面。” “多谢多谢。” 唐绫疑惑地看向祁霄:“这是怎么回事?” “前两日让人来跟刘伯商量了一下,今夜包下这里,就招待我们两人。” 祁霄拉着唐绫的手:“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与你一起吃碗面,说说话。” 祁霄之前在百雁山说过,回了元京城请唐绫吃面,还就真一直记着。 唐绫瞧着祁霄,满眼都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欢。 “要与我说什么?我让叶淮走远些?” 叶淮是唐绫的暗卫,任何时候都寸步不离。祁霄连着两夜留宿在唐绫的房内,叶淮始终都在,墙角不知听去了多少,唐绫想着,若是叶淮能听的事情,在他房中祁霄就可以说,留到现在要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约莫是不想让旁人知晓的。 “你既然信任他,我便也信任他。” 令唐绫有些意外,祁霄并不介意叶淮,但唐绫还是稍微提了提声音,说道:“叶淮,你走远些。” 祁霄撑着下巴,偏头看着唐绫,他真的是世上最体贴的人了,没有之一。 “先说你知道的吧。白溪桥就是白柳之子。” 祁霄当初请唐绫查白柳和曹巍山时,唐绫查得很仔细,尤其是白柳,自然知道他有个儿子,“刚巧”名溪桥,祁霄要查白柳的案子似乎一下子就说得过去了。 但是唐绫想得更深,白柳是病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白柳虽被弹劾但并未入罪,在朝为官,尤其是白柳如此功高,一年不收几封弹劾奏表都不好意思,白溪桥根本没有理由怨恨什么,那他们究竟要查什么呢? 白溪桥是以护卫的身份跟在祁霄身边,谁都看得出来祁霄与他十分亲近,若白柳之死并无猫腻,祁霄为什么要冒险细查?他不该为了白溪桥的小命着想,拦着才是? “我初到抚州时贪玩,意外与白溪桥相识,托他的福拜天御剑谷山陌为师,入寒辰宗。这便是我一身武艺的由来。” 唐绫对江湖轶事并不太熟悉,但他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天御剑谷山陌他有所知,是陈国剑术第一人,成名近四十载鲜逢对手,周、齐但凡有些名气的剑客都曾向谷山陌递拜帖请战,只不过近十年谷山陌在江湖上已无音讯。 “我师父的名号你应当听说过吧?没有也没关系。寒辰宗你一定知晓。” 桌上的茶壶里有备好的茶水,祁霄替唐绫倒了一杯,忽然插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刘伯原先怕招呼不了我们这样的贵客,还不肯呢。这儿的茶水可不是齐国青茶或御贡的茶叶,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 唐绫接过茶杯,淡淡笑着,轻轻摇头:“一点不介意,反而很喜欢。” “喜欢茶?还是喜欢我?” 唐绫喝了口茶,低声应道:“都喜欢。” 祁霄也喝了口茶,低声笑道:“那就好。” “二位公子,面来了。”刘伯给祁霄和唐绫端上两碗鸡汤面,配了三碟小菜,还温了壶酒,比起上一次的清汤挂面可算得上十分丰盛了。 “多谢刘伯。” “哪里话,公子若有何吩咐,尽可唤我。” 待刘伯离开,祁霄继续说起旧事来:“寒辰宗的事情,你该有所耳闻吧?” 唐绫点了点头:“听闻近年来凤林山中匪患不断,朝廷几次清剿皆毫无所获,皆因寒辰宗庇护盗匪所至,直到一年多前,陆方尽受命领兵入凤林山,才将山匪尽数剿灭。现在听你说起来,事情恐怕并非如此。是与齐国的细作有关?” 说起凤林山,唐绫心中即刻闪过当初刺杀他的占事处刺客,莫非那些山匪与齐国细作有关? 第117章 凤林山剿匪 祁霄往唐绫碗里夹了一块酥肉,说道:“原本我并不知道缘由,那些山匪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对凤林山又十分熟悉,每次官兵清剿都剿到寒辰宗门开来,一来二去师父发觉了不妥,甚至大开宗门任由袁州府府兵去搜,可就算如此,污蔑的脏水还是洗不掉。寒辰宗的门人只要出山入城就会被官府羁押,以盗匪定罪入狱、受刑,不到一年寒辰宗人都成了过街老鼠,师父遣散了门人,隐居深山,可即便如此,袁州府还是不肯放过。” 祁霄说着话,握着茶杯的手已不知不觉越发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唐绫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问道:“当时白柳已死,定远军也被裁撤,齐国的细作要过凤林山潜入陈国已容易许多,何必再费此周折?” 祁霄叹了口气:“这便是我想查清楚的事情。是谁,非得要白柳和师父的命!” 祁霄怒气腾升,一时没控制住手中茶杯被猛地捏碎,茶水洒了一桌,瓷片四溅,唐绫大惊往后一仰,抬手遮住脸。 “有没有伤到?”祁霄吓了一跳,忙去查看唐绫。 唐绫摇头:“我没事。”唐绫闪避及时,只是弄湿了衣袖罢了。 唐绫是没事,但祁霄有,他的手被茶杯瓷片割破,血淋淋的他还不自知。 “刘伯!”唐绫忙用锦帕捂住祁霄的伤口,来不及查看祁霄的伤口,只见鲜血一滴一滴串成线不断掉落,锦帕片刻染得殷红,唐绫心疼不已,又急急喊了一声,“刘伯!” “公子有何吩咐……哎呀!”刘伯进来一看是祁霄伤了手,赶忙转身去打水取来干净的纱布。 “我没事,小伤而已,不疼……” 祁霄一开口就被唐绫狠狠瞪了一眼,祁霄见唐绫红了双眼顿时愣住,不敢再说话,他把唐绫吓着了。 刘伯收拾着碎瓷,连声跟祁霄道歉,祁霄一再说明是他自己不小心,还是免不了刘伯慌乱一场,战战兢兢地要给他跪下磕头。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哪里得罪得起元京城中的公子哥。就算眼前这两位瞧着脾气还不错,但毕竟都是金娇贵重的,莫说伤了手,就算扯着根头发都能要他半条命。 “刘伯,不是您的错,您别担心,这杯子,不,我给您赔一套,您看成吗?” “公子这话可怎么说的!都是老汉的错!店里的破玩意陈旧,怎的还伤了公子的手!” 祁霄有些愁苦,他在抚州日日“作威作福”,百姓都怕了他,有事没事就给他磕头赔罪,他倒是习以为常,没想到回来了元京城,他一改蛮横骄纵,老实本分起来,还是惹得刘伯一头冷汗。 祁霄有些无奈地看向唐绫,唐绫替他包扎好手掌的伤口,起身将刘伯伏在地上减碎瓷片的刘伯扶起来,说道:“刘伯,我俩今日来叨扰妨碍了刘伯做生意,心里很是感谢,砸坏了东西自然是要赔的,还望刘伯莫要嫌弃才好。若真是惹了刘伯不高兴,我们以后不来便是了。” “公子啊,我这……您这话可折煞小人了……”刘伯看看唐绫,再看看祁霄,这二位好像当真不怒。 “刘伯劳烦您重新给我们煮两碗面吧?这混小子手里没个轻重,砸坏了东西还耽误了吃面。” 刘伯看了眼桌上发胀的两碗汤面:“哎哎,是是,我这就去重新给二位煮面。” 大块的碎瓷都捡了,刘伯用笤帚将小片的往角落里一扫,转身就去后厨煮面。 “我怎么就成混小子了?”祁霄看着唐绫,有些委屈,端着自己受了伤的手,又有些可怜。 唐绫牵着祁霄受伤的手,叹了一声:“我知你重情重义,也知你压抑许久,告诉我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凤林山匪患闹了许多年,袁州府知府聂广立将寒辰宗说成山匪,甚至污蔑师父私通齐国,发了缉捕文书,一年多前陆方尽领旨剿匪,要斩尽杀绝。我正是在那时候与陆方尽相识相交的。” 彼时定远军在凤林山与齐国军对峙,袁州府奏报朝廷说寒辰宗通敌,请朝廷发援,于是陆方尽授虎符领圣命,从临江府赶往凤林山。 “陆方尽不熟悉凤林山,需要向导,我便借机混进了陆方尽军中。为了拖慢陆方尽的行军速度,我一直说的是袁州土话,路是对,但陆方尽听不明白,起初十分头疼。” 唐绫听到此处忍不住想笑,这种鬼点子真是祁霄的拿手好戏。 “陆方尽好几次想赶我走,换个向导,去发觉袁州府知府聂广立根本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甚至暗地里放话,谁敢给陆方尽引路就会获罪入狱,山中猎户惹不起只能躲。那时陆方尽才隐隐感觉事情不对头,我也才知道剿匪是必须,但袁州府只是想利用陆方尽,并不想让他占去半分功劳。” “所以你便借机与陆方尽结交了?” 祁霄微微点头:“我在陆方尽军中数日,觉得他还挺有意思,对我脾性,一边在军中给他惹是生非,一边看他不能以军法处置我气得不轻,十分有趣。” 祁霄想起那短短数日,脸上不由露出笑来,他在陆方尽的军帐前惹事,跟他的亲兵打架,在他的帐中饮酒,无视军规、屡屡犯忌,气得陆方尽亲自提剑来砍他,便与陆方尽在大雨瓢泼中畅快淋漓地打了一架。陆方尽见了他的身手,自然知道他不是山中猎户这么简单。 陆方尽虽然年轻,却不是个空有一腔热血的莽夫,亦不是混在军中多年的兵痞,他是个聪明人。祁霄喜欢聪明人。 “你在陆方尽面前露了身手,他恐怕要将你当做细作。”唐绫看着祁霄,这恐怕正是祁霄的目的。 祁霄点头:“是啊,所以我束手就擒了。换了一个与陆方尽单独细谈的机会。” 唐绫清楚祁霄,他既然入了陆方尽的军营,又故意让陆方尽将他拿下,必然有把握说服陆方尽帮他,如今回头看,更没有任何悬念了。 第118章 小伤而已 “陆方尽不傻,不会轻信我的三言两句,不过他见过师父之后就再无怀疑了。” 唐绫心想,谷山陌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数十年,必然不是等闲人,能被奉做陈国第一剑,能当得德高望重四个字。谷山陌既然是白溪桥的师父,定和白柳有交情,陆方尽身为武将,有对武道剑法的尊,有对名将白柳的敬。唐绫与陆方尽交过手,知道他脾性如何,那个时候陆方尽会帮祁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祁霄继续说道:“陆方尽是奉旨剿匪,既然寒辰宗和师父不是山匪,那必然山中还藏着真正的匪,有我和白溪桥领路,有陆方尽的虎威军,我们在山中还真找到了贼窝,一连剔除了三个暗哨。到了这个时候,聂广立也知道了陆方尽不是自己可以利用的人了,反而是会坏事的,于是连陆方尽都想杀。” 唐绫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陈国也好,大周也好,自私奸诈之人无处不在,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们是恶鬼是修罗,偏偏不是人。 “陆方尽带去凤林山的都是他自己的部下,却没想到会在行军时遇到刺杀,自己的部下中竟然会有内鬼。” 唐绫忽然明白了为何当初祁霄在虎口峡救他时,特意将他藏身在山洞中过了一夜,也不敢将他随便交给虎威军,原来军中内鬼并不是借口。 “陆家在元京城也是有声望的世家大族,不过他爹早逝,若非他陆方尽在军中建功,他和母亲在陆家的地位并不高。 陆方尽有家学、为了替故去的父亲和母亲争口气,自小勤学,文武双全,少年从军,跟在傅老将军身边,得一位名将良师谆谆教导,又有陆家的支持,所以一路走得颇为顺畅。军部里多得是嫉妒陆方尽的人。不过刺杀还是令陆方尽心寒多过愤怒。 经此一事,我们虽没能留下活口,却也发觉这些山匪不是一般盗匪,他们其中不乏身手不凡的。” 说到这里,祁霄忽然停住了,慢慢喝了口茶,等了片刻,刘伯进来送汤面,又给他们加了两道热炒菜。 待刘伯走远了,祁霄才继续说道:“陆方尽遇袭,聂广立一点没闲着。陆方尽见过师父后,我便将师父悄悄藏入了雍城,我以为离开了袁州地界,聂广立的黑手就够不着了,却没想到前抚州知府杜显巍和聂广立不知怎的竟勾搭了在一起,还让他找到了师父的藏身之处,抚州府的府兵强弩围杀,师父虽然成功逃了出来,还是受了重伤,待我和白溪桥赶回抚州找到师父,那伤……那伤……” 祁霄咬着牙,说不下去,他握紧了拳头,心中的怒与恨比起一年前有增无减。 唐绫见祁霄赤红了双眼,忍不住心疼,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人抱住。 “……我真的没用!我救不了师父!我到今日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谋害师父!我没能替师父报仇!” 祁霄深深恐惧着这种无能为力,像他自幼而来的梦魇,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什么都不能做,没有自由儿时只能逆来顺受、谨小慎微,没有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欺辱、看着师父死在自己面前……他回到元京城,又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母亲缠绵病榻、越病越重,他依然救不了。 “不是你的错,不是。”唐绫低在祁霄耳畔,一边一边轻轻念着,“不是你的错。” 祁霄将唐绫抱得很紧很紧,他不能松开唐绫,他不能承受失去,他会死的。 “我在,我在。”唐绫也将祁霄抱得很紧很紧,他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在害怕、也在愤怒、在恨。祁霄从小就懂事,必然就要承受更多不该他承受的东西,他越是坚强,就也越是脆弱,越是孤独,就也越是情重。 中秋该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可在月光下混迹在人海中的人亦有不知归处的。 唐绫以质子身份入陈,归家之日遥遥无期。 祁霄的家该当在元京城,毕竟与他血脉相连的人都在这里,可那道高耸的城墙曾将他与母亲相隔千里,那个阴冷的四方城令他只想逃离。 “谢谢你陪我过中秋。”祁霄牵着唐绫慢悠悠走在街上,一路上看花灯纷繁、看人声热闹、看月皎如玉。 祁霄的心情已平复了许多,好像将所有的悲伤都和在汤面里吃了个干净,若非手上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根本瞧不出来他方才积怒愤恨的样子。 “以前,你的中秋是怎么过的?” 祁霄低了低头,轻声说道:“跟师父、白溪桥、宗盛一起过。” 去年中秋谷山陌已经过世,祁霄深更半夜拎着酒一个人去了谷山陌坟前,喝了个昏天黑地,最后是被白溪桥和宗盛抬回王府的。 唐绫握着祁霄的手,指尖一点一点摩挲在包扎伤口的纱布上,一阵一阵的心疼从指尖到他心底,唐绫抬眼把祁霄望着,他可以替他分担哪怕一点点的疼吗?至少将他掌心的新伤带走。 “小伤而已,我不疼。”祁霄回眼,抬手轻轻刮蹭在唐绫的脸颊,轻轻笑道,“但你若一直这么用力捏呢,还是会疼的。” “以后,我陪着你。”唐绫抿了抿唇,似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唐绫看着祁霄,想起见到他的第一面,那个嚣张傲慢的人;想起第一次见他杀人,那个冷厉如刀的人;想起他赤着半身,那个戏谑蛊惑的人;想起深夜守在花畔,那个任性执拗的人;想起夜里枕边,那个温柔痴缠的人……一幕幕越发清晰,像这长街上一盏盏花灯将唐绫团团围住,灯火都映在祁霄一个人身上,明亮、灼热、在黑夜里牵引着唐绫,扑向他。 “我陪你过中秋。”唐绫贴在祁霄怀里,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之前都是祁霄逼着唐绫回应、逼着他答应,终于,终于等到唐绫自己说出口,祁霄一下笑开,真想将他抱起来,大声喊给所有人听,也想将人赶紧带回去,压在软被里吃干抹净。 但,祁霄忍住了,只是忍不住笑,一直笑着,一路牵着唐绫,笑得像个玩疯了的小孩子。 祁霄此刻的心情像刚刚被大雨洗刷过一样干净清爽,师父的事他一定要追查到底,而此刻身边的人,他绝不会放手。 “你要带我去哪里?” “亥时正有烟火,现在去看正好赶得上。” 第119章 我喜欢就够了 元京城中可站高处俯瞰全城景致的地方不少,不过大部分都去不了,比如城楼、登仙楼、临仙台,这些制高点日夜都有人值守,能去的就是酒肆乐坊,还有太和观,此刻都是人声鼎沸,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不可能清净。 同会馆前身乃是琅嬛别院,馆中亦有高楼,不过此时正用来招待周国使团。 以祁霄的身份,其实这些地方都能去,但去了只会给自己和唐绫惹祸,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了。 万和楼是元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肆,临湖而建的三层高楼,两个月前就将中秋宴席的位置尽数售了出去。祁霄借了曹巍山的名头,只能在万和楼订到一壶酒,取了就走。 唐绫不明所以,被祁霄带着乱转,从热闹的长街,到吵杂的酒楼,又钻过了小巷,到了湖边。从灯火通明,到光亮遥远。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祁霄让唐绫拎着酒壶:“抱紧我。” “嗯?” 祁霄一手环住唐绫的腰,一手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勾好,抱我。” 唐绫偷偷张望了一下旁边,他们身边幽暗,四下寂静,确实无人,可唐绫还是臊红了脸。 祁霄忍不住一笑,飞快的亲了一下唐绫的唇,又道:“别怕。” 不待唐绫反应过来,祁霄纵身一跃就落到了万和楼的墙头。 “啊!”唐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嘘,别惊动人。”祁霄紧紧搂着唐绫的腰,说道,“别怕,相信我。” 唐绫微微点了点头。 祁霄又是腾身一跃,从墙头蹿上了屋脊,再跳跃了两次,从屋脊上了二层,从二层登上三层,唐绫紧紧搂着祁霄的脖子,感觉整个人像是被风刮着跑,人也悬着、心也悬着。 “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唐绫合上眼,祁霄一个腾翻,唐绫感觉自己好像被抛了起来,整个人翻了个个儿,头重脚轻的,搂得祁霄更紧了,可不待他惊吓出声,忽然双脚落到了实处,踩在了屋顶上。 “没事没事,我们上来了。”祁霄轻轻拍着唐绫的背脊,细细哄着。 唐绫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啊!” 他们已站在了万和楼的楼顶,站得很高,高到像能看清整个元京城,高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低垂的夜幕。 “怕高吗?坐下吧。” 祁霄扶着唐绫坐在屋脊上,唐绫才发现方才被祁霄抱着腾跃翻跳的,手里的酒居然一滴都没洒出来。 万和楼内的喧闹近在耳边,可唐绫和祁霄肩并肩坐在屋脊上又似跳脱凡尘一般远离尘嚣、清静自在,这种感觉唐绫从前不曾有关,跟祁霄在一起之后,才发觉自己竟可以如此专心在一个人身上,其他的所有都可抛却。 “怎么这样看着我?”祁霄发觉唐绫瞧着他发愣,像是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害怕吗?” 唐绫摇头,露出笑,凑上去吻住祁霄。 烟花炸响,将夜色染上五彩斑斓的光,将元京城的热闹都打碎,混在火光中四散陨落。 祁霄是带唐绫来看烟花的,他们却始终闭着眼沉迷在彼此的呼吸中、怀抱里。 绚烂的烟火映着千万盏灯火,将元京城照了个透亮,待烟花消散,皓月似乎更圆一分,皎皎而灼灼。 “好看吗?喜欢吗?” 唐绫好似听过这个问题,莞尔一笑,点头应道:“好看,喜欢。” 祁霄满意地吻了吻他,说:“我有东西给你。” “嗯?我可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并非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所以我们彼此彼此。”祁霄给唐绫递了一个锦盒,又拿了火折子出来,让唐绫看清楚了锦盒中的物件,一枚墨玉平安扣,若非借着火折子的光,还真瞧不清楚。 唐绫将平安扣托在掌心细看,指腹在祥云纹上来回摩挲着,这平安扣他见过,就在祁霄身上。 “怎么把这个给我?” 祁霄笑得狡黠:“今日我向母亲提及你了,这是母亲让给你的。还有一方砚台,这平安扣其实是用余料打磨的。不过砚台带着颇沉,我让白溪桥送去华溪别院了。” 墨玉极其贵重的珍品,若要做砚,更必须是大块质地上乘的玉料,比他那黄玉古扇不遑多让,以琳贵人家世和祁霄在宫中的地位,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祁霄一眼就看出唐绫的疑惑,解释道:“我出生时太皇太后所赐。那砚台一看就该是你的。” 唐绫笑起来:“原来是专门留着给我的呀?” 祁霄凑到唐绫耳畔,低低笑着:“砚是极为配你。不过平安扣才是专门给你备着的。母亲说了是给儿媳的。” 唐绫愣了愣,没等他有反应,祁霄从衣领中提出自小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与唐绫手心里那枚是一模一样的一对。 唐绫怔住了,心里又惊又喜:“你……对琳贵人说……怎么说的?” “说……我遇上了倾心之人,想与他携手一生。母亲很高兴。” “她知道……我不是女子?” 祁霄点头:“我说了。母亲说想见你,等搬去了西行宫,让我立刻安排。” “这样可以吗?”唐绫不禁担心,“你是皇子,子嗣是大事。”唐绫既然决定了跟祁霄在一起,就不可能容得下他身边有其他人,男女不论,可这样琳贵人能高兴?能同意? “不若你见了母亲,亲自问问?”祁霄笑起来,“不过瞧你这神色,你爹荀安侯怕是不会乐意见到我,到时候你可得护着我些,我怕被你爹打死。” 唐绫深深看了祁霄一眼,分明不是玩笑话,他却笑得那么开心,哪里有半分怕了?唐绫忽而也笑了,将平安扣挂上,捧着祁霄的脸说:“我喜欢就够了。” 第120章 合八字 话分两头,白溪桥将祁霄和唐绫送入东市,自己调头回同会馆,还没行多远就遇上了点小事,前面路堵了。 白溪桥张望了一下,原来是前面惊了马,两驾马车撞在了一起,所幸人都没伤着,只是马车都不能走了。 白溪桥刚想调头绕路,却在人群中望见一人,司天监里的那个小道童,相撞的马车其中一驾是司天监的。 白溪桥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问了一声:“小师傅,国师大人可在车中?不若我送你们一程?” 无镜仰着头,向着白溪桥眨巴眨巴眼,心里思虑着是否该与他客套两句,车内先传出了宁晚萧的声音:“多谢,如此便有劳了。” 宁晚萧从自己马车上下来,径直上了白溪桥的马车,倒也不客气,不过在上车后向着白溪桥补了一句:“既然借了马车,不敢再劳烦你做车夫,让无镜驾车吧,他熟路。” “……哦,好。” 于是白溪桥坐入了车内,不禁打量了宁晚萧几眼,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此刻身边的这位宁晚萧比昨日临仙台里的那位脸上少了许多笑,像是,不大高兴? “怎么了?” “啊,没什么……”白溪桥被宁晚萧问得尴尬,于是胡乱问了一句,“现在已经入夜,你的眼睛还畏光?需要遮着?” 宁晚萧伸手将眼上的白锻撤下,露出双眼看着白溪桥:“覆着……好些。” 白溪桥看着宁晚萧的双眼呆愣了半晌,他的双瞳银亮似月。 “不怕吗?” 白溪桥愣愣地摇头:“很美。” 宁晚萧微微转过头去,不再与白溪桥对视,却也没再将眼睛蒙起来。 白溪桥此时好像知道他哪里不同了,日间的宁晚萧温和,而现在的他清冷,像是两个人。 “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宁晚萧摇头:“有些累罢了。” 为了月祭忙了整日,怎会不累呢。白溪桥没再打扰,一路无话地将宁晚萧送到了太和观。 *** “宁晚萧说,陛下命太常寺卜吉,送去合八字的生辰帖是唐公子和十五公主的。” 祁霄正在穿衣,手中的腰带掉落在地上,玉扣摔裂成了好几块。 白溪桥将腰带和破摔的玉扣拾起来,轻叹了一声:“换了吧。” “宁晚萧怎么会对你说这个?” “昨天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司天监的马车裂了车轱辘,我便送他去了太和观。临分别的时候告诉我的。” 昨天晚上白溪桥将宁晚萧送到了太和观,一路上几乎无话,宁晚萧好像真的很累,倚在车壁似睡似醒,静的连多一分表情都没有,更别说多看白溪桥一眼。白溪桥觉得尴尬,便索性合眼假寐,直到太和观。 白溪桥下车,极为顺手地搀了宁晚萧一把,将人扶下马车,他向宁晚萧告辞,却被喊住。 “白溪桥。”这一次宁晚萧没再用“白大哥”来揶揄他了。 “嗯?”白溪桥觉得宁晚萧的脾气有些难以捉摸,他毕竟是司天监监正,按礼法白溪桥还是得恭敬些,“国师大人还有何吩咐?” 宁晚萧看着白溪桥迟疑了片刻,才说:“陛下今日命人送了生辰帖去给太常寺合八字,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想九殿下早些知道好过最后一个知道。” “陛下要给霄……九殿下选王妃?” 宁晚萧摇头:“生辰帖是十五公主和唐绫唐公子的。” 当时白溪桥的表情就与祁霄此刻的几乎一样,可祁霄除了震惊之外,还有愤怒。 陛下一直都知道他和唐绫亲近,甚至亲密,却什么都不说,从未提及,连池越都没有任何暗示,祁霄知道这绝对不是默认和允许,只是还不到时候处置他们两个事情,可他却从未想过,处置的法子不是斥责、冷落他、削他王爵、将他赶出元京,而是用联姻的方法绑住唐绫。 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从来都是掐住对方的命门。 如果是多祁霄施加压力,他不会妥协,祁霄是个从未拥有和得到过的人,他绝不会在乎陛下给的任何好处或责罚,他现在唯一拥有和得到的就是唐绫,所以威逼利诱都不可能有效。 而唐绫不一样,他来是质子身份,为的是陈周议和之事,身后有整个周国,心中有家国大义。既然是议和,联姻不正是最好的手段吗? 祁霄不该意外、不该吃惊的,可他忍不了怒火腾腾,他像傻子一样被陛下戏耍,却连生气发火的资格和立场都没有! 唐绫和十五公主婚事说到底与祁霄一点不相干。他凭什么反对?若他是个公主便罢了,陛下说不定还能欢欢喜喜赐婚,可他偏偏是皇子,他若想陛下说出口,他与唐绫两情相悦的话来破坏联姻,那就是逼荀安侯向大陈举兵,于家国为不义,于唐绫也是将他逼进了不义不孝不忠的境地里。 祁霄坐在床沿,双手交握,手指用尽了力捏紧,像要捏碎自己的一双手。 白溪桥叹了一声,不知如何安慰,在祁霄决定跟唐绫在一起的时候,就该预见会有这一天的。他规劝过,也骂过,祁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往无前、奋不顾身。 昨夜也是,祁霄与唐绫腻了一晚上,直到天明才回来,白溪桥才有机会与他说这些话。 白溪桥拍了拍祁霄的肩头:“宁晚萧还说了一件事情,更奇怪。” 祁霄心里乱糟糟的,正在气头上,并不想听白溪桥啰嗦,但他现在十分介意宁晚萧这个人和他说的话,不禁蹙眉抬头看向白溪桥。 “他说,太常寺最近收到的生辰帖不止这一份,还有陆方尽的,顺带着几位世家千金的。还说,陆方尽的生辰帖太常寺收到过两次,皆从后宫中来,想着定是皇后和昭妃了。” “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宁晚萧或许真有本事,能从星象中瞧出祁霄和唐绫之间的关系,将唐绫之事告诉白溪桥勉强说得过去。但祁霄和陆方尽相熟之事,宁晚萧如何知晓? 就算宁晚萧知晓,他又何必告诉白溪桥这些,告诉祁霄这些?帮他?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 当时宁晚萧说这话,眼神淡淡的,好像说的是无关紧要的话,白溪桥也问了,为何要告诉他,宁晚萧想了想说:“唐公子之事,算我送九殿下的人情。陆大将军之事,算我还你一个人情。” 第121章 你别惹事 “借他马车,送他去太和观,就能算作人情?师兄你的脸可真大。”祁霄磨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一次见宁晚萧,他告诉祁霄太白伴天狼的星象时,也说的是还白溪桥一个人情。怎么都是白溪桥的人情? 祁霄越想越想不明白,宁晚萧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他身为司天监监正,陛下亲封的国师,他什么的都不缺,朝中党争亦与他无关,不管太子之位、将来的皇位是老五的还是老七的,他们莫说开罪宁晚萧,只怕一点不敬都不敢有。 宁晚萧何必要帮自己?又或许不是帮?那他又何必害自己? 一点头绪都无! 祁霄更气了。 “咚咚。” 宗盛敲了敲门:“爷,华溪别院送了信来。” 祁霄离开华溪别院还不足一个时辰,这么早就有信送来? “拿进来。” 宗盛入内,将信递到祁霄手中,说道:“是叶淮亲自送来的。” 唐绫会让叶淮来送,说明事情重要,旁人他不放心。 祁霄赶忙拆了信来看,上面列了一些名字和他们在元京城落脚的地方。 “池越。”祁霄喊了一声。 “殿下找我?”不过两息,池越就出现在祁霄面前,走的是窗不是门。 祁霄将信递给池越:“你看看。” “唔……”池越笑起来,“星罗卫吗?中秋节加上罗大人的案子,元京城里又是严防死守、又是盘查搜捕,居然还能查到这么多,陛下知道会恼火的。” 祁霄才是恼火,正需要找个什么人撒撒气。 “里面有跟秦氏或老五有关联的吗?” 池越点头,指了三个名字,又笑问道:“殿下怎知是五殿下呢?” “你不用知道。” “是,池越多嘴了。” “收拾一下,今天不去大理寺了。” 池越扬起嘴角,笑得很开心:“是。” 宗盛和白溪桥在一旁却都笑不出来,反而皱了眉头,在抚州祁霄想怎么闹就怎么闹,不必嫌事大,可元京城中,堂堂皇子但凡有一丝言行不当都是大事,秦氏和公孙氏哪个都处心积虑想找祁霄麻烦,他不收敛,岂不是给别人手里递刀子? “师兄,我的腰带呢?” “……” “池越、宗盛你们先下去吧。” 待二人出去了,祁霄才对白溪桥低声说道:“你一会儿去大理寺跟裴浩说一声,我晚点过去,然后去给陆方尽送个消息。” “嗯,知道了。”白溪桥取了另一条腰带递给祁霄,“霄儿,你别惹事,万事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 白溪桥抬手就敲祁霄脑门:“你不知道。一脸要寻人打架的样子,叫师父看到定罚你抄书。” 祁霄嗤笑一声:“师兄,除了跟你打架,我从来都是正大光明、有理有据的,放心吧,我还没那么蠢,也不是冲动行事。” “哎……” “另外,问问陆方尽,宁晚萧是怎么回事吧。虽然他不一定知道,但陆家世家大族,总能有些消息。” “行了,我看着办。” *** 华溪别院内,黄泽献与唐绫闭门密谈。 “公子,就这样把那份名单交给楚王真的好吗?”黄泽献心里发虚,饶是为官多年,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还是免不了心悬。 星罗卫耳目虽众,但在陈国境内,尤其在元京城内,毕竟处处受限,星罗卫越是隐蔽越是有利于大周。 唐绫对祁霄的信任已远远超出黄泽献的想象和能够容忍的限度。唐绫冒着暴露星罗卫数年部署的风险,给祁霄的只是一份武林高手的名单,能做什么?杀几个江湖人能够引起陈国内乱?还是能替他们除掉像陆方尽这样的重臣?若不能,就是得不偿失! 就算星罗卫没有暴露的风险,他们也不能换取足够的好处。自从唐绫入元京城的第二天开始,就在替祁霄打探情报,关于白柳、曹巍山、陆秀林的,上次在仰熙斋遇到那个天策营的人之后,唐绫居然还禁用酒坊来传递消息,以至于他们在元京城中多年的谋划潜伏越发艰难。 现在,他这是要做什么?! “黄叔叔,相信我吧,这些江湖人就足够扰乱陈国朝局了。” “可星罗卫……” “这份名单也不是近期才查的,想要顺着名单找出我们埋在各处的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眼下最紧要的是名单上的那些人,而不是我们。” 唐绫慢慢研着墨,祁霄送他的礼物,墨玉凝润,砚台端方,祁霄说很配他。唐绫嘴角流露出一抹笑。 黄泽献皱眉,疑惑道:“这些不过都是江湖客,武功身手或许不错,但要牵扯五皇子和秦氏却是不可能的,连牵强都做不到。靠他们如何可能搅动朝局?” “黄叔叔,正是因为他们不重要,才有我们施为的余地啊。若真能让我们找到直接指向五皇子或秦氏主使刺杀罗瑜的证据,那陈国这位陛下才真是不可能放过我们。况且秦氏也没这么蠢,刺杀朝廷三品大员这种事情还能留下把柄。” “我明白公子的意思,只要陈国皇帝对五皇子和秦氏心存芥蒂和疑心,公孙氏定会寻机会落井下石。但陈国皇帝对秦氏和公孙氏态度素来不明,两党相争多年,到现在不还是难舍难分,只怕这一次陈国皇帝也会将事情压下,维持平衡。我们岂不是做无用功?” 唐绫的墨磨得差不多了,淡淡的墨香轻轻散开,他提笔沾墨提笔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祁霄因为这篇字被罚抄经,唐绫觉得有意思,便也来写着玩。草书飘逸灵性,不似陈国皇帝的狠厉脾性,怎么能写得好?写来磨性子的吗? 第122章 情投意合 “黄叔叔,如果仅仅是罗瑜和户部的案子,查到大皇子已经不会再查了。那些江湖客抓了或杀了都没所谓,确实不可能牵连到秦氏,更不可能撼动五皇子在朝中的势力。” “这番费心费力,还冒着暴露星罗卫暗桩的风险,难道什么都得不到?” 唐绫的心也不静,他看了看,写得不好,换了张纸,再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唐绫好像写得顺手了些,这八个字还算不错。他不着急继续写,反而搁笔暂歇,继续与黄泽献说话。 “黄叔叔以为现在陈国皇帝心里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嗯?”黄泽献皱了皱眉,最想做的事情……“发兵齐国?” 从各个衙门中秋宴上打探来的消息,可以确认陈国皇帝授意在袁州府凤林山屯田蓄兵,明年开春极有可能发兵齐国。陈周两国刚刚经历战争,所有人都以为陈国会趁着两国和谈之际休养生息,谁能想到陈国皇帝穷兵黩武,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调头伐齐?! “对,也不对。他想我们大周,想我父亲发兵齐国。” 黄泽献头顶心像被重物一击,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明白了什么。 陈国尚武,皇帝好战,有一统三国的野心,也有实力,最可怕的是,他还很有耐心。这么多年来,在凤林山、太华江两线敌对周、齐两国,始终不败,而周、齐的实力却日渐稍弱,尤其是齐。 大周虽未输了太华江的战事,却拖垮了国库,不得不向陈求和。陈来年若向齐国直接开战,便会给大周休养生息的机会,那太华江上大战数月就全白费了。陈国皇帝岂能吃这样的大亏。所以最好的盘算,就是将大周也拉进战事中,陈能作壁上观,黄雀在后。 唐绫入陈后遭遇刺杀,齐国细作在陈国境内大行其事,这比星罗卫刺探情报严重太多,举兵伐齐是一定的,而荀安侯之怒正可以善加利用,给大周出兵的理由。 “公子做此猜测确实像是陈国皇帝一贯的行事。那我们此时难道不该与侯爷商讨应对之策?与那些江湖客又有何干?” 唐绫轻轻摇头,将方才写的草书放在一旁,在新的白纸上,几笔画出陈、齐、周三国疆域,向黄泽献说道:“我爹是那么轻易能被利用的吗?陈、周大战一场,若大周还有实力再战,我爹至于忍痛将我送出来做人质吗?所以想要我爹出兵,陈国皇帝必须许给我爹、许给大周无法拒绝的好处。这就是我们和谈的砝码。” 黄泽献会意地点了点头,和谈时他会放低姿态,但不会在利益上做退让和妥协,且看看陈国的反应,就知道唐绫所猜是否有误了。 唐绫继续说道:“伐齐会成为陈、周共同的利益,不过在此之前,陈国皇帝不还欠着我一个交代吗?” 第二次在蓝泉唐绫遭遇的刺杀不是齐国占事处所为。这是扎进陛下心里的刺,谁有胆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都事府?玄机营要查清的是第二次在蓝泉发生的刺杀。 星罗卫能查到,玄机营一定也能。 陛下能放任秦氏和公孙氏党争多年,他在一旁冷眼旁观,操控大局,维持两方平衡,但他决不能忍受其中有一方妄向借助他国力量谋夺权位。 秦氏犯了大忌。 唐绫慢慢说道:“那些江湖客不过是个引子,投石问路的石子,真正要辛苦的是玄机营。过去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今次不会了。运气好的话,他会顺便帮我把都事府的人找出来,替我报仇。” 黄泽献看着唐绫,看着他手中的笔,一墨一线已将三国的疆域地图粗略绘成。 唐绫徐徐一笑,抬眼看了看黄泽献:“黄叔叔不用担心。祁霄会帮我的。” “……公子……他毕竟是陈国九皇子。”以祁霄的身份地位,他能怎么帮?只怕有心无力吧。何况情爱一事捉摸不透,唐绫如何能信他?信他能蠢得抛却身份地位,冒着杀头的风险,帮唐绫、帮大周? 秦氏与都事府暗通款曲是大忌。唐绫和祁霄这样……岂非更甚? 唐绫一眼便看穿了黄泽献的心思,含笑说道:“正是因为我和祁霄情投意合,祁霄帮我并非为了权力,陛下才能放过他。也因为祁霄无权无势,陛下才更会护着他,毕竟秦氏若倒,公孙氏就会一家独大,他还得扶一个起来。” 黄泽献无声喟叹,即便唐绫所言所料皆是真,他还是心中难安,不为别的,就为他那“情投意合”四个字。 *** 与此同时祁霄这边,钱冲、李生、王堂一,这三个名字被池越点了出来。 “他们之间可相识?” “钱冲是西平人,而王堂一出生浦阳,两人一东一西,都以剑出名,又年纪相若,江湖上常将他们二人做比,不过没听说他们两人相熟。这个李生是齐国刀客,近年来游历三国,四处寻人挑战,跟另外两个应该也不认识。” “都不认识,你又怎知他们都与秦氏有关?” 池越笑起来:“猜的。” “……”祁霄还以为可以寄希望于玄机营的探子,没想到池越居然靠猜的。糊弄他吗?! “殿下莫生气,且听我解释两句。” “好,容你两句,说。” 池越被祁霄瞪了一眼,不敢再嬉笑:“名单上八人武功都不错,不过这三人是只身入京,而且明面上与朝廷毫无干系。谋害朝廷命官,可得找个艺高人胆大的才行吧。” 祁霄看着池越,手指点在桌面上,轻敲出声,摇头说:“你的猜测无法说服我。池越,你最好别耍小聪明。” “不敢不敢,殿下问话,我怎敢不仔细禀告。”池越微微低头,一派乖顺,又说,“殿下可还留着之前我画的那张地图。” 祁霄点了点头,地图就收在书案上。 池越取来,指了指地图,说道:“李生所住是齐国商盟会馆,在屏湘坊,而钱冲和王堂一都住在宣正坊中。”正是当初祁霄他们查罗瑜案时,推测刺客逃离的两个方向。 如此推断才算有理。猜的是什么鬼? “池越,下次有如此需要我追问再三的事,就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了。”祁霄收起地图,似是随意地说了那么一句,可声音冷冷的,池越听得明白。 “是。池越不敢了,殿下息怒。”池越脸上连乖顺都收敛了,默默的,也冷冷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正色严肃。 “走吧,先从这个李生开始。” 第123章 脏活儿 祁霄让池越给自己换了张脸。毕竟堂堂皇子,与人私下斗殴这种传闻实在难听。何况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李生与罗瑜案有关,不可能将人直接抓了拷问,所以换个身份江湖人行江湖事更为顺理成章。 祁霄向李生递了贴下了战书,将人从会馆约到了一间荒废的宅院中。 “白飞?” “是。” “寒辰宗不是已经被灭了?你当真是天御剑谷山陌的弟子?” “试试不就知道了?” “寒辰宗被陈国朝廷通缉,你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在元京城晃悠?真是很好奇呢。” “寒辰宗被朝廷通缉?我怎么不知道呢?”祁霄笑起来,从一张平凡至极的脸上显露出狡黠的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天御剑谷山陌的名号天下尽知,我千里迢迢来到陈国正是为了能有幸向古前辈讨教一二,可世事难料,可惜了。” “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离世的消息,为何不回齐国,反而出现在元京城内?” “陈国除了天御剑,亦有其他盛名在外的高手,既然来了,总不好白跑一趟。” “如此说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了,请赐教。” 废话说得差不多了,打架才是正经事。 自祁霄离开抚州入元京,这两个月来他都不曾用剑,以为剑法多少会有些生疏,又不知这个李生究竟有几分本事,所以出剑虽犀利却是攻守兼备的谨慎。 李生是老江湖了,见祁霄出剑便知他并非狂傲莽撞之徒,但出剑一瞬所露出的慎重也说明他心里有忌惮。尚未交手便生有怯意,他是找死! 李生宽刀出鞘挥劈一招虎虎生风,钢厉可断金玉,面对祁霄一剑不守反攻,反而将祁霄剑锋压下,逼他连连倒退。 是个高手。 祁霄笑起来,正合他心意,若是个名不副实的,才真是无聊。 祁霄剑势一收、身形一旋,将李生的刀轻巧避过,他的刀劲刚猛、强势难收,自然不如祁霄灵巧,但李生的刀却一点不慢,像黏在祁霄身上了一样,紧追而来。 祁霄长剑如蛇奸猾极了,李生的刀每每好似就要触到偏又被祁霄溜了,若只是这般闪避,以李生的经验,不消多久便能将祁霄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非接他的刀刃不可,那时李生有把握一刀要了祁霄的命。 但祁霄素来都是以攻为守、以进打退,李生刚猛,他就避其锋芒,另寻刁钻处不断试探。 谷山陌虽是以剑成名,但寒辰宗的内功心法才是在武林中立足百年之根本。寒辰宗的内功并非霸道强硬的功法,而是循序渐进、绵长无尽的力量,无论用何种兵刃作为武器,寒辰宗的内功都能适应,内力将兵刃包裹、吸纳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仿佛让兵刃生出灵,不再拘泥于招式,让对手无招可破。 李生越战越觉得困难,起初他只是有所感觉却不知道这样的压力从何而来,祁霄的剑招刁钻却并不精妙,可数十招之后,祁霄越发如鱼得水,几乎已无守势,反而是李生自己的刀被祁霄压得死死的,每一次挥刀都像是投刀如海,被浪涛重重推开,被海水拖卷而去,抽刀竟也越发吃力。 李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这样下去他会输。 祁霄脸上依旧带着笑,越发刺眼嚣张。李生咬了咬牙,刀势立刻变了,从刚猛重刀变得极快,刀锋将风都切得细碎,密密麻麻地白刃寒光将祁霄团团围住。 祁霄的脸色突然也变了,眼神中露出杀意,剑刃从密集的刀光中穿刺而出,将围在他周身的网一剑破开,势如破竹,反而比李生最开始的刀更凶猛几分。 李生大惊,硬接祁霄一剑,却不料这一剑上灌注了祁霄全力一击的内力,直将李生推出去数丈。 李生刚站稳,后颈突然一凉,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 “宗盛,将人绑了。”祁霄收剑入鞘,“池越!我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 池越从暗处现身出来,道:“有,请殿下随我来。” 祁霄脸上浮现的恨怒丝毫没有掩饰,他方才已经必胜,宗盛不会无缘无故在祁霄没有危险的时候出手,定是有什么原因,池越暂时还想不明白。但肯定与李生突然变招有关系,而且宗盛也是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所以祁霄的目的改变,从试探成了刑囚。 荒宅里就有一间密室,正好合适。否则他们三个带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光天化日走在大街上也是十分不妥。 祁霄看了池越一眼,微微颔首,算是赞赏他的周到。 李生被扔进了密室。 趁着人还没这么快清醒过来,祁霄问池越道:“方才李生的刀法你能记得多少?” 池越微微一笑:“全部。” “很好。那就按照原定的计划实行吧。入夜后去会一会钱冲和王堂一。” “那李生呢?” “原本他没有嫌疑的话,只需要他安安静静睡个一天一夜。现在,我要亲自审他。” 池越看着祁霄,笑着说:“这样的脏活儿,殿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祁霄扫了池越一眼,问道:“天策营和玄机营之间有消息互通吧?” “自然是有的。” “那就去查查这个李生吧。他不是真正的李生。” “哦?单凭他突然改了刀法?李生或许还学了其他刀法呢?” 祁霄转身面对池越,看了看他:“你想讨我的话?” “池越不敢。殿下手握无事牌,池越自当听从殿下调遣。只不过,殿下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很难帮得上忙。” “我若知晓他是谁,就不必你去查了。” 祁霄不肯说,池越也没办法,只得领命离开。 祁霄站在密室里,幽暗中只有两盏灯,祁霄就这么看着地上被捆得结实的人,宗盛从他牙后抠出一枚暗藏的毒丸,再将他的嘴结实了。 “宗盛,你也认得那刀法,我没看错。” “爷,就是他,凤林山里的山匪。应该是占事处无疑。” 祁霄沉了口气,忽然笑起来:“真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不好。罗瑜的案子没查明白,这个李生倒是意外之喜。” “可是玄机营如果查证他的身份,李生就会被带走吧。” “所以,在他被带走之前,得让他开口。” “是。” 第124章 他像呼啸山林的狼 祁霄午后才去到大理寺,裴浩正忙着写罗瑜案的文书,原想着案子差不多已经结了,祁霄已不需要像应卯似得日日来大理寺,所以听到下人通传时,裴浩微微有些惊讶。 “参见九殿下。” “裴大人勿需多礼。”祁霄不想浪费时辰寒暄,索性单刀直入,“裴大人眼下实在忙着结罗大人的案子吗?” 裴浩皱了皱眉,忍不住叹息。结案?没有抓到杀人凶手,哪里能结案?京畿都护府抓了这么多人,却没一个招认凶手的。而曹巍山那老油条根本没有再细审的意思,昨日遇到还一再劝说裴浩“见好就收”,赶紧将此案了结。 “裴大人,凶手还没抓到。” 裴浩抬眼看向祁霄:“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彻查。” 裴浩一愣。祁霄的聪明这些日子裴浩看得很清楚,他很像陛下,做事果敢利落,也很有心思,又懂进退,当初陛下重用他真是有先见之明。裴浩承认他对祁霄刮目相看,但祁霄毕竟是皇子,他想在元京城里占得一席之地,这件案子就得办得漂亮,他做到了,既然做到了,为何还要彻查? 但是,彻查罗瑜案,拂逆陛下的心意便是过犹不及,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给祁霄自己惹麻烦,他为何要查?又为何要对自己说? “裴大人难道要就此结案?” 裴浩揪紧了眉头,看上去凭白又苍老了几岁。他当然不想结案,只等曹巍山将人犯移交大理寺,他必定要再审。大理寺是维护大陈法度之地,有罪必罚,何况杀人之罪岂可轻纵?! “既然裴大人也不愿潦草结案,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裴大人相助。” “殿下这是为何?明知不可为啊。” “裴大人又是为何呢?” 裴浩长叹一声:“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出自《管子.明法》,大意:有了法度的裁断,人们就不能通过伪诈来取巧。) 他在大理寺待了一辈子,朝政清明他已不做想,只不过还想守住这一亩三分地,至少能扫自家门前雪。可罗瑜却突然死了。同僚十数年,叫裴浩如何忍心、如何不怒,如何能结案不查了?!就算是要牵扯更多,甚至皇子权臣,舍了性命他都要查! 祁霄见裴浩紧咬着牙,就知道自己没料错,裴浩为人忠直,与曹巍山截然不同,根本不需要他说什么,裴浩根本就没有放弃的意思。 “裴大人要查此案,不妨放手让我来查,若陛下怪罪下来,还请裴大人救我。” 裴浩愣住了,更不明白祁霄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 裴浩面对着案上文书呆坐了许久,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却一无所知,直到天色渐暗,侍者进屋添灯,他才好似回过了神来,叹了一声。 祁霄这孩子,太让裴浩惊讶了,他一点不像个皇子,却像极了陛下,可每当裴浩这样想的时候,又会发觉,祁霄一点都不像他的父皇。他像脱缰野马、像倨傲的鹰、像呼啸山林的狼,他不在乎朝局的平衡,也不顾及虚伪的体面,他睨着自己的猎物,冷静而凶狠,好像是能吞掉魑魅魍魉的野兽,但裴浩却不知道他是否也不在乎规矩法度…… 当祁霄问裴浩,在坚持什么的时候,裴浩毫无犹疑地说出“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这是裴浩心中的大义大道。 但祁霄却没有向裴浩表露初衷。为权?为利?讨不了陛下欢心,他难道要自寻死路? 祁霄心中的道是什么? 若道不同,则不该与之谋。 可除了祁霄,还有其他人会追查罗瑜的案子吗?没有了。 裴浩是抱着查完了这桩案子必定惹怒陛下的心,他已预想到了轻则罢官、重则死罪的结局,可心中道义不可毁,非要逆流而上一回。 可祁霄说,案子由他来查,自己竟可以利用他,待凶徒追拿归案、案情水落石出,裴浩只需仗义执言即可。陛下的怒火,祁霄来承。 祁霄说,请他保全自己性命。 裴浩重重一叹,不由得苦笑起来,分明是祁霄在保全他啊!他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要一个小子来保全?! 不知不觉,夜已经全黑了。 裴浩终于踏出了厢房,被寒凉的夜风吹得浑身一凛,差不多是时辰了,他该出去喝壶酒。 大理寺里最近忙的人仰马翻,中秋也未好好过一过,其他衙门都有中秋宴,但大理寺今年没有,一来罗瑜三七都没过,大家都不好意思提,再者裴浩又是个古板之人,素来不喜酒宴,现在裴浩这个大理寺少卿当家做主,底下人更不敢提了。 裴浩在大理寺中转了一圈,果然大部分同僚都还在忙,他不走,旁人也不敢走得太早。 “把人都喊上,咱们也聚一聚吧。” 裴浩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他,一个个惊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裴浩叹了一声:“走吧走吧,晚上没什么事的都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咱们也把中秋补一补,顺便给老罗敬杯酒。” ……喝酒?!裴浩说请同僚们喝酒?! “啪嗒。”不知谁失手掉了笔杆子。 “好嘞,裴大人请客,咱大家伙怎好推却?走走走,收拾收拾,这就走。” 于是这般,大理寺呼啦啦走出来十数位大人,往东市去了。 东市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只不过比起昨日还是清净了许多的。 东市酒楼虽多,但能让大理寺十多位大人畅快吃喝的地方却是不多,裴浩不懂这些,只管跟着走,果然走入了永兴巷,祁霄说只需选临街的位置即可。 大理寺的大人们想要一个临街的位置能有多难?根本不必裴浩开口,他往临街靠窗的位置瞟了两眼,掌柜的自然会意,忙不迭地招呼着将他们送入了席。 裴浩临窗而坐,微微叹了一声。 “裴大人,来,咱们这些同僚先敬裴大人一杯。” 第125章 打起来了 戌时正,裴浩这个平素不喝酒的人勉为其难地被灌了两杯已有些上头,整个人感觉晕晕乎乎的,便斜靠在床边休息,他心里忐忑,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酒入愁肠愁更愁。 街上行人减少,喝多了酒走得摇摇晃晃的人倒反而多了。 “嘭!”一声响从巷尾传来,裴浩吓了一跳,忙透窗望了过去,黑暗中瞧不出任何人、事来。 酒楼中舞乐不住,却也有人听见了响动,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也没看到什么,正疑惑着,突然又听得一声响,然后接连是一串响。 歌舞乐声停了。 众人一片茫然中,吵闹响动越发清晰,居然有刀剑相触的铮鸣之声。 “打起来了!” “杀人啦!” 酒楼中有护院,掌柜的赶忙差了两个人去看,万一有什么事情,赶紧报官啊! 裴浩站起来,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其他人也纷纷过来看,凑热闹的不在少数,大理寺好多同僚也占着窗边的位置使劲张望。 很快他们就看见两个在长巷中打斗的人,二人长什么模样瞧不清楚,手中兵刃白晃晃的刀光却是十分清楚。 “哗!”突然一刀劈下,几乎近在眼前! 原来不是两个人,巷尾又追过来一个人。 三个人纠缠着,打着打着,越来越靠近酒楼。有人知道了害怕,忙躲开了,不敢再看,有人伸手想去关窗,却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窗破了。 “啊!!!” “杀人啊!!” 酒楼内顿时乱作一团。就连大理寺的诸位大人们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元京城,中秋后,大理寺卿遇刺在先,当街杀人在后?! 裴浩脑中炸开一道雷,祁霄让他在永兴巷等的就是这个?!可他裴浩虽是大理寺卿,但考得是文科入仕,今日在此处喝酒的也都是大理寺的文吏,祁霄没说让他带兵来啊!就让他这么眼睁睁看着?万一误伤无辜呢? 祁霄!!这小兔崽子!!安得什么心! “血啊!!啊啊啊啊!” “来了来了,京畿都护府来了!” “让开让开!” 裴浩一回头,便见京畿都护府的府兵冲了进来,酒楼中的客人们早都躲到了角落里,府兵一入门就冲着相互砍杀的三人扑了过去,其中一个刀客身手敏捷,方才听见有人呼喊京畿都护府时就转身要往二楼蹿。府兵刚围上来,他一刀将人避开,还真逃上了二楼。京畿都护府的府兵先将眼前二人团团围住,又分了一部分人去追那刀客。 只须臾,酒楼中寂静一片。 “裴大人?绍大人?怎么诸位大人都在此处?”领兵的是曹巍山身边参将,姓冯名凯,元京城中诸位大人都是熟人,自然认得。 “这不中秋嘛,出来喝一杯。” 裴浩向冯凯一拱手:“冯将军先请看看是否有人受伤吧。” 冯凯点头,转身扬声问了一圈,并无人被误伤,只有一个刚刚吓坏了,慌不择路,自己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 裴浩松了口气,幸好没有牵累无辜。 “裴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裴浩?” 众人循声望去,是被府兵压在地上的其中一个凶徒。 裴浩瞧清楚那人相貌立刻惊呆了。祁霄下午离开大理寺之前,向裴浩借了地牢中一间单独无窗的暗牢,秘密地往里面关了一个昏迷的人,正是此人模样! 他是池越! 那人高呼一声:“裴大人!我有罗大人遇刺内情要告!” 另一个人突然发了急,暴起挣脱了钳制,大呼一声:“你!” 幸亏冯凯站得不远,那人身上有伤,身形已慢,冯凯提刀而起,刀未出鞘,直直捅在他腹下丹田,那人吃痛一弯腰,又被府兵立刻制住。 冯凯向裴浩一揖:“末将先将此二人押解回都护府。” “等等,”裴浩把人拦下,“那人既然说有罗大人遇刺的内情要告,就该交由大理寺来管。还请冯将军将人直接送往大理寺。” “这……” “曹大人那边,由我亲自去解释。冯将军无需担心。” 论官阶冯凯根本没有资格拒绝裴浩,但他不归大理寺管,又不需要听裴浩的命令行事。冯凯犹豫了一下,自家大人曹巍山一贯是个“怕麻烦”的,这在元京城中当街砍砍杀杀的事情是再坏没有的事了,最近京畿都护府的倒霉事已经够多了,又是与罗瑜案有关,这么个烫手山芋早点甩出去更好,不妨就顺了裴浩的意。 “是。将人押去大理寺。” *** 冯凯将人犯送入大理寺,裴浩没让所有人都回来,只是带着自己手底下两个亲信的文书回到大理寺。人犯被投入大牢,值守的牢头告诉裴浩,祁霄来了,此刻就在暗牢中。 裴浩原想直接开审人犯的,一听祁霄也在,便先奔着暗牢去了,临行回头望了一眼分开关押的两个人。 此时的祁霄正在暗牢中削苹果,他晚上没吃东西,有些饿了。 “你到底是谁?想干嘛?”暗牢中仅有一盏灯,高高摆在角落里,昏暗的光照不透一尺范围,王堂一只知道面前有个人坐着,却瞧不见那人的面容。 祁霄目力极佳,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何况他耍刀子也不需要用眼睛看,不多会儿苹果就削完了。他不着急回答王堂一的问题,再磨一磨吧。 祁霄一口咬在苹果上,爽脆的声音在幽暗的地牢中尤其明显,也让王堂一莫名感到害怕。抓他,却不杀,也没有动刑?究竟为什么? 祁霄听见脚步声靠近,料想是裴浩,于是起身走了出去。 牢门一开一关,炸亮的光又被隔绝在外。王堂一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恐惧像周身的黑暗一般包裹着他,令他无处可逃。 祁霄走出暗牢,向裴浩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啃苹果一边往外走了一段,确保暗牢中的王堂一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殿下,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裴浩问的是“这些”,一个在暗牢内,一个刚刚被押进牢房中,还有一人应当是池越易容而成。 第126章 殿下这般无视法度与那凶徒何异 “裴大人是否还记得,我最初得陛下皇命来查罗大人的案子,那日夜里曾去过罗大人的府邸,查证过一些事情?” 裴浩点头,他自然记得,这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祁霄那夜将凶嫌逃跑的路线圈定在了宣正坊和屏湘坊两个方向。 “元京城中有能力夜半潜入大理寺卿府邸,杀人且全身而退的高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除去几个有人证确认不可能行凶的人之外,还有八人,其中有三人就住在宣正坊和屏湘坊,嫌疑最大。我便略施小计试探一番。” “当街追砍是试探?是小计?!”裴浩声音提高了两分,元京城中本就热闹,何况东市,刀剑无眼万一误伤无辜该如何?祁霄就为试探?办案没有一点办案的样子,这用的是什么江湖上的混混手段?怎么能是一个皇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裴大人莫动怒,我知道如此办事不妥,只是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之前我也试过向曹大人求助,却被推拒,如果能得京畿都护府相助,我自不必出此下策了。既知是下策,若非先斩后奏,只怕裴大人也不会答应帮我吧?” “……这……这不是借口!” 祁霄知道裴浩这板直的个性,肯定是被他气大发了,否则也不会如此以下犯上地教训他。他手里的苹果啃了一半,这会儿不好再优哉游哉地继续吃,只得背手站着,低头听训,不是因为他做错了,而是他明白裴浩的忠直,也敬佩他心怀大义。 这场景倒像是从前在寒辰宗闯祸时,谷山陌举着戒尺要揍他的样子。祁霄的眼神一暗,心中太多感怀和不舍,渐渐都成了痛。 “殿下……殿下这般无视法度,又与那凶徒何异啊!”裴浩知道这话不该说也不能说,可他忍不住,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待祁霄不同,祁霄与另几位“何不食肉糜”的皇子本就是不同的,裴浩才会不知不觉地有不同的期许。现在却害怕自己看错了、想错了。 “裴大人,我以江湖身份下帖约战他们,并未触犯我朝律法。若非他们自己心虚,露出了马脚,裴大人也只不过与同僚吃顿酒罢了。” “那个……另一个,难道不是池越易容而成?” “是池越没错。”祁霄转身往外走,“裴大人不妨听我将事情细细说来。” 裴浩沉声一叹,就算要问罪也得给祁霄一个申辩的机会。 “你方才说三人,可大理寺只有两人,还有一个刀客似乎是逃跑了,不晓得都护府有没有拿到人。” “另一个跑了的是宗盛假扮的,真的那个叫李生,已经被天策营带走了。” “天策营?”裴浩一惊,虽然陛下之前确实许祁霄调用天策营,但说的是让天策营护他周全,什么样的江湖人士需要动用天策营来对付? “暂且不说那李生,他与罗大人的案子关系不大。”祁霄扔掉了半个苹果,擦干净了手才坐下跟裴浩说话,“我借用了李生的身份约这两个人比武,王堂一和钱冲,原本只想试探一下二人武功路数,却没想到他们不仅认识还很熟,钱冲一收到帖子就去找了王堂一打听有关李生的消息,还请王堂一助拳。” 裴浩不懂江湖规矩,江湖人同在元京城,相互之间认识,甚至有些交情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祁霄说的马脚究竟是什么? “裴大人,江湖人行事也是讲规矩的,钱冲和王堂一都不是元京人士,到了元京城之后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拜码头,说明来意并保证不会闹事,一般收到请战帖之后,都会第一时间告知东主,避免误会,也会选择适当的时间和地点。”祁霄见裴浩疑惑,便多解释了两句。“元京城是京畿重地,江湖帮派就连地头蛇都不敢做,在元京城所需拜的码头明面上是天下镖局,实则是京畿都护府。” 裴浩知道天下镖局,是陈国境内最大的镖局,元京城中有名头的商号都靠着天下镖局走货,其中还包括了皇家采办的生意。天下镖局与京畿都护府关系甚密是理所当然。 “钱冲和王堂一收到帖子后,没有去天下镖局,而是合计了之后,将比武定在了申时、城东闹市之中。王堂一送走了钱冲,立刻去了一趟隆泰兴钱庄,走的是后门,单独见得是掌柜。隆泰兴是秦家的产业,这个裴大人应该是有所知晓的吧?” 裴浩微微点头,祁霄说到这里他已经听明白了,倘若钱冲和王堂一是寻常江湖人,只需按江湖规矩与李生比试一场即可,但他们在元京城中所为其他,为防有所纰漏,便要先向“雇主”言明。祁霄原想投石问路,他们却是自己不打自招了。 “暗牢里面这个就是王堂一?” “正是。” “既然怀疑他们,何必直接带回来问话?”裴浩心里清楚,就算带回来,无凭无据他们是不会开口的,但当街刀剑相搏,却实在太不应当。 “现在钱冲一心以为王堂一和李生是联合起来要杀他灭口,才会有可能跟我们说实话。而我让宗盛和池越把事情闹这么大,还请裴大人亲自做了见证,为了不仅仅是他们两个的供词,而是为了逼一逼曹大人。” 是了,若想名正言顺地查,还得靠京畿都护府出面。毕竟元京城的大事小情还都得曹巍山做主,就算此刻人是收押在了大理寺,曹巍山若突然反应过来,找来要人,裴浩根本不能硬扣着人不放,到时候曹巍山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将人处置了,根本不会去得罪秦氏。 但现在事情发生在东市,在大理寺十数位大人眼前,曹巍山再想大事化了也是不可能了。 “殿下你这……一下子可就得罪不少人了。”裴浩担心起了祁霄,秦氏是不可能被两个江湖人牵连上的,就算有证词证供,也会说是他们胡乱攀咬,没有真凭实据,证明秦氏主使刺杀朝廷命官,根本动不得秦氏分毫。祁霄这样打草惊蛇,恐怕太过冒进了。 祁霄却笑起来:“裴大人就不必担心我了,先审钱冲和王堂一吧。” 祁霄是动不得秦氏分毫,但陛下未必能容忍。他敢这么闹事,就是仗着池越在身边,他所作所为皆会通过池越传入陛下耳朵里。若陛下想拦着他,他午后将王堂一送入大理寺,陛下便该将他召进宫去了,池越更不会帮他一起闹。既然陛下默许,他不欢天喜地地闹一场,怎么好意思呢。 第127章 阵前临时换将 华溪别院里,黄泽献亲自给唐绫送去了消息:“钱冲和王堂一被押入了大理寺,李生不知所踪。” 唐绫静静看着书,脸上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微微轻笑了一声:“难为曹巍山了,这些日子是一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公子料的不错,曹巍山已经赶往大理寺了。”黄泽献有些担心,说道,“以曹巍山这么爱和稀泥的人,他若将人从大理寺要出来,说不定就卖秦氏一个面子,将钱冲和王堂一轻纵了,一旦他们走出京畿都护府,恐怕就要从此消失于人世间了。” “祁霄身边有天策营的人,陛下自然早就什么都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曹巍山能做的了主的了。黄叔叔放心吧。” “但仅凭两个武夫,又能奈何的了秦氏?” “当然是不能的。但陈国朝中又不是秦氏一门独大,不还有公孙氏虎视眈眈?平素空穴来风本就是惯常事,现在凭白秦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公孙氏难道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唐绫翻了一页书,与黄泽献的问答之间神思还都聚在书中字里行间,闲聊一般继续说道,“我没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管任其发展即可。” 黄泽献点了点头,又道:“今日礼部送来了议程,中秋已过,和谈之事不会再拖了。” 唐绫还是笑:“再等等,明日大约会送新的议程来。” “这……是为何?” “原本主理和谈事务的人是礼部尚书褚游,而秦国舅协理,之后或许有调整呢。” “和谈兹事体大,犹若战场,阵前临时换将恐怕不能吧?” “换是不能,改一改还是可以的。” “改?” 唐绫没再多说,只笑道:“明日,最迟后日,便能知道了。黄叔叔只管照计划议和。明日起,要辛苦黄叔叔了。” 池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阴暗处爬满的苔藓就快能隔着衣服钻进来,黏糊糊地扒着他的皮肤,墙缝里藏着的血污还残余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天长日久地腐败发霉,让池越心情非常不好。 池越叹了一声,这几日他可真是大理寺地牢的常客了,好像才从这里出去没两天,又回来了,是不是要将每一间都体验一下呢? 出去之后,池越想去晒晒太阳。 钱冲受了伤,腰间一刀不算致命,但确实伤在非常不好的地方,他的行动力和速度大打折扣,失血也多,现在已经面色苍白,喘息越来越重。 钱冲扒在牢房门口,冲着对面的池越喊了一声:“王堂一我与你远近无仇!你为什么要出卖我!将我供出去,你以为你就能走得出大理寺?!” “我当然能出的去,一会儿接我的人就会来的。” 池越嗤笑了一声,靠在墙边斜眼看着钱冲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样子,慢悠悠说道,“倒是你,聪明的话就闭嘴,认下这个罪名,将来你的弟妹主上会好好照顾,否则……就不用我说什么了吧。” “你!王堂一!你别以为你脱得了干系!”钱冲狠狠咬着牙,暴起一拳砸在牢门上,哐当震得大响,像要将牢门一拳砸裂似得。 幸好大理寺的牢门比一般的结实许多,再多加十个钱冲抡起斧子砍也得砍半天,不是轻易能脱牢而出的。 “哈,人又不是我杀的,与我有何干系?” 过道尽头传来狱卒的喊声:“吵什么吵!一会儿大人提审时再吵来得及,现在都给我闭嘴。” 钱冲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能接王堂一这单生意就知道自己蹚的是什么样的浑水,他虽然脾气暴,却不是没脑子,在酒楼里王堂一突然出声把自己和他都送进了大理寺,钱冲极度震惊,从酒楼到大理寺途中,他一直是懵的,到现在被锁进了大牢里,他反而有机会好好想一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王堂一和他被京畿都护府擒住,王堂一却要自己往大理寺钻,说明,他害怕京畿都护府,反而是大理寺比较安全?! 怎么可能!? 为什么? 王堂一说的,有人会来接他又是什么意思? 池越打了个哈欠,像钱冲这样的江湖莽汉,又不是占事处、都事府那种地方养出来的死士,上点手段、用点刑不怕他不说实话,何必大费周章?看样子,祁霄不仅想要刺杀罗瑜的凶手,还想要裴浩呐。可裴浩只是暂代大理寺卿,就算是晋升,手中并无实权,比不了曹巍山,但祁霄为何选裴浩而非曹巍山呢? 有意思。很有意思。祁霄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事情都不能以常理推敲,无论是查案还是唐绫,他的选择总是不利于他自己的哪一条路,甚至是,死路。 陛下将无事牌给祁霄的时候,可曾预料到吗? 钱冲越看王堂一闭目养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越觉得事情诡异,心头的怒火渐渐快要被惊惧压了过去。 “王堂一!你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罗瑜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五都府和京畿都护府都忙着查抄昌明商号,根本没有再追查刺客,就算有,他们也查不到自己身上,王堂一没道理杀他! 确实没有。 池越笑了笑,微微偏头看向钱冲,叹了一声:“钱兄,我不过是听命行事。哪里轮得到我问为什么?” 斩草除根? 不对! 像钱冲他这样武功高强,又能干这等脏活儿的人并不多,罗瑜的事情他做的漂亮,将来肯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现在杀他没有任何意义! 就好比王堂一,他武功虽然也不错,但与钱冲自己相比,还是稍逊了一筹,让王堂一杀自己,刀剑之利还不如一壶毒酒。眼下元京城风声紧,在城中杀人大为不便,不论哪一种死法都难免惹来京畿都护府的麻烦。若要钱冲自己说,还不如王堂一将他送出城,待离开了五都府地界,再给他一杯“送行酒”,静悄悄的就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死在城里,死在李生手里?做成江湖比试失手杀人? 那个李生是齐国人,但在大陈境地杀人也是死罪啊! “王堂一!”钱冲想不出来原因,越想越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柄杀人利器,本就不该有思考,但现在那人要将他丢弃一边,难道不该让他死得瞑目?!王堂一说会替他照顾弟妹,但王堂一也曾许给他日后富贵余生啊! 钱冲已经无法相信王堂一。 第128章 太精神了,我睡不着 对面的池越越是安安静静、不急不躁、不慌不忙,钱冲就越是气急败坏,又是狠狠好几拳砸在牢门上,仿佛震的整座大理寺大牢抖了三抖。 “艹!叫你老实点的呢!”狱卒骂骂咧咧疾步走过来,先瞥了池越一眼,转身走到钱冲的牢房门口,开了牢门。 “你?!!”牢房阴暗,直到狱卒站到面前,钱冲才将人看了清楚,哪里是什么狱卒,就是那天杀的李生! 钱冲立刻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弹身而起直扑宗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池越看着两人猛然交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钱冲的武功确实很好,能上唐绫那张名单的都是高手,其中数李生和钱冲武功最高,若是寻常时候,宗盛单打独斗要杀钱冲并不容易,钱冲抵死反抗,宗盛能杀了他自己也讨不到好。不过现在钱冲伤在腰间,行动受阻,又是心神混乱,宗盛也不是真要杀他,打个半死不是问题。 人声和脚步声回响在冰冷阴寒的石墙间,祁霄是算准了时间来的,为的当然不是看宗盛揍钱冲,而是“恰巧”遇上急匆匆赶来的曹巍山。 “微臣拜见九殿下。”曹巍山先向祁霄施礼,祁霄了点头,他才转向裴浩,“裴大人。” “曹大人深夜造访,大约是为了在酒楼闹事的那二人吧?”裴浩不跟曹巍山来那套虚的,张口就是说重点。 “是是,打扰裴大人了,微臣不知九殿下也在。那二人在元京之地闹事,当由京畿都护府收押审讯,这种当街斗殴的案子,怎好劳烦大理寺?裴大人近日辛苦,我这便将人领走。” “曹大人客气了,其中一人说知道罗大人遇刺的内情,我和九殿下正要提审,曹大人来的巧,不若一起吧。这案子原本就是京畿都护府和大理寺协同办案,何来打扰一说。走吧。” 曹巍山心里直想骂人,倒不是骂裴浩,裴浩此人性格举朝皆知,当着他的面触犯大陈律法,岂能视而不见,就算那人不说与罗瑜案有关,裴浩也要多管闲事的。曹巍山想骂的是参将冯凯,那没眼力劲的东西,这案子能查吗?不能!更不能让大理寺和裴浩查啊!真活该他在京畿都护府都十多年了,混来混去就是个参将! 不待曹巍山想出什么说辞来,祁霄已经一大步迈出去,往甬道里走。 宗盛听见外头的声音,一脚将钱冲踹开,急忙离开大牢,将牢门重新锁好,迅速往甬道另一头遁走。 钱冲咳了两口血,总算捡回一条命来,一抬眼却见对面的王堂一脸色不好,气定神闲已不复存在,反而换上了焦虑的神色。 钱冲以为是李生没能杀了他,王堂一才露出这样的神色,但很快听见了来人说话的声音,提到了京畿都护府,再看王堂一的脸色,钱冲惊觉,原来他们是真的害怕自己落到京畿都护府手里! 为何要杀他的这个理由钱冲百思不能解,现在也来不及再想,眼下要紧的是想想,怎么活下去!京畿都护府是他唯一的生机! “大人!我有话说!” 池越的目光被乌压压一众人隔绝在牢门之内,他无声一笑,还真是与祁霄所预料的丝毫不差,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钱冲就会自己给自己挖坑,急不可耐地跳下去。 *** 祁霄回到同会馆时已经将近四更天,再不多久就天亮了,又熬了一整夜,不过事情顺利,他心情愉快并不觉得累。 这个时辰回来,唐绫应该早就睡下了,祁霄现在片刻不见唐绫都想念的紧,何况是一日一夜没见到了,实在忍不住,直直就往华溪别院跑。 到了唐绫院子,祁霄才发觉唐绫为他留了一盏灯,微弱的灯火被关在房间里,在黑夜下的院落里显得突兀,却又朦胧似不可见。 祁霄心头一动,悄声入内。他轻轻坐到唐绫床头,看着睡梦里的人,心里的喜欢像是烧开了的水扑腾的厉害,像能将屋顶都掀翻了一样压都压不住。 祁霄俯下,轻轻吻在唐绫唇上,就一点点,他就想尝一点点甜、沾一点点暖。 “唔……”唐绫发出一丝细嘤,吓了祁霄一跳,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做贼心虚的荒唐。 祁霄想看一眼唐绫就走的。可他现在又不想走了,他就想这样望着他,陪着他,想他天明睁开眼时,就能看见自己。 “嗯……回来了?”唐绫的声音很弱,像是梦中呢喃,轻轻地透出来,又重重拍在祁霄心上。 “嗯,回来了。”祁霄笑起来,就当在梦里应了他的问话。 唐绫稍微动了动,他觉得自己身体很沉,应该是非常困倦,动弹不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好像马上又要堕入梦中,或许他本就在梦中。 “……抱我睡。” 祁霄心里的热水炸开了锅,他迅速脱了衣袍鞋袜钻进唐绫被中,从善如流地将人抱进怀里。 祁霄轻轻嗅他身上发间清爽的味道,嘴角扬起,汲取他身上的暖热,抵在唐绫颈间暗笑,他跟在荀安侯身边这么多年常住军中,竟还能养得这样细皮嫩肉的,定是青岚的功劳了,真好。祁霄的手轻轻摸到唐绫手臂上的伤口,心想明日该问问青岚,这疤怎样才能快些祛掉。祁霄不嫌弃伤疤,只是心疼极了,每次看见摸到都有千遍万遍的愧疚。 唐绫微微睁开眼,眼神涣散着,半梦半醒地按住祁霄不安分的手:“忙了一天,不累吗?” 祁霄嘻嘻笑起来:“见你睡得可爱,忍不住。” “……这是什么话?”幸好夜深灯昏,祁霄瞧不见他脸红。 “实话。” 唐绫低声笑起来:“别闹,睡一会儿。不能总熬夜。” 这大半个月来祁霄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再年轻气盛也经不住一直这般折腾。 祁霄抵在唐绫肩头也跟着笑:“太精神了,我睡不着啊。” 祁霄的笑音随着他灼热的呼吸钻进唐绫的皮肤里,一瞬令他烧红了脸,耳根直发烫。 可祁霄夜中亦能视物,何况床边还留了一盏灯,唐绫脸红他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他眯着眼似醉似梦地将他望着的表情,这一刻他的心被填满。 第129章 翻案还不如报仇来的实在 “……” 青岚暗暗咬着牙,直勾勾瞪着叶淮,这都巳时了,唐绫的房门紧闭,也不让人打扰,祁霄是准备搬来华溪别院住吗?! 叶淮捏了捏脖子,低声一叹:“你别瞪我了……”他比青岚辛苦多了,好歹青岚半夜里不用被迫听墙角! “仰熙斋的人呢?自己主子都不用伺候的吗?” 叶淮耸耸肩,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些?祁霄过来华溪别院从来没有暗卫跟着。 “……这都日上三竿了!公子从来不会睡得这般迟的!” 青岚就快把自己的牙咬断了。虽然唐绫与他聊过好几次,他渐渐能明白唐绫的心意,回想之前种种,他对祁霄慢慢有了改观,至少对他的救命之恩是感怀在心的。但是最近祁霄是太过嚣张了,前日青岚伺候唐绫沐浴时可瞧见了他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斑斑驳驳的痕迹,公子还说腰疼,他哪里是待公子好了?分明就是欺负得没个够!可恶! “哎,”叶淮大叹一声,“时辰不早了,为公子准备沐浴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我要守着公子!” “走吧走吧。”叶淮直接把青岚拉走,这孩子未尝人事,哪里懂屋里的事,纯粹是乱操心,可叶淮又不能说,也解释不了,只能在祁霄睡醒之前把人弄走。 早上青岚第一次来敲唐绫房门时,祁霄就醒了,本就想起身离开,却是被唐绫拉住了,让他再睡会儿。 祁霄只是受皇命调查罗瑜的案子,并非挂职大理寺,本来就不用天天大清早去应卯。昨夜在大理寺折腾到后半夜,更不必早去。他之前都会一早离开华溪别院主要还是怕给唐绫惹麻烦,毕竟华溪别院里住的都是周国使节,却不都是像青岚和叶淮一样的心腹。 当唐绫靠在他身侧、挽着他手臂说让他多睡一会儿的时候,祁霄立刻就不想走了,跟唐绫腻在一起的时光多片刻都是好的。 祁霄听见青岚的脚步声乱七八糟的,应该是被叶淮强行拖走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做了什么好梦?怎么还能笑醒了?”唐绫看着祁霄,抚上他扬起的嘴角,自己也笑了起来。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顺势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我越发贪得无厌了,怎么办?” “……我也是。怎么办?” 二人窝在一起笑了一阵,十分惬意。 “昨天的事情你都不问吗?”祁霄又扯着唐绫的青丝绕在指尖玩。 祁霄吻了吻唐绫,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默契,从来都是“告知”对方,却从来不问,好像彼此能做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重要,所以都不需要问。 唐绫笑了笑:“昨天顺利吗?” 还是不问。祁霄也笑起来,不知道唐绫这样敷衍,他是否也该顺着他敷衍回去。他们分明好的似是一个人,可偏偏之间又划着一条清晰不可跨越的界限,祁霄都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该郁闷。 “昨天很顺利。秦氏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唐绫含笑点了点头。 祁霄托起唐绫的下巴,望进他的双眸,说道:“李生被天策营带走了。” “李生?那个齐国刀客?占事处的人吗?” “是。他的刀法我见过,当年在凤林山中闹事的山匪中就有他。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唐绫微微一愣,往祁霄身边又靠了靠,轻声安慰:“人既然抓到了,你师父的事情就能查清楚了。” 祁霄抿了抿唇,道:“人进了天策营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昨日祁霄是亲自审问了李生,他和宗盛的手段肯定比不上天策营,占事处的死士也确实嘴硬,李生熬了大半个时辰就是什么都不说,一个字都没有,连哼都没哼,若不是还在喘着气,祁霄都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根本是个死人。 话没能问出来,人也交给了池越,但祁霄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和宗盛去了一趟李生暂住的会馆,翻找了李生的房间,最重要是他的通关文牒,李生的身份如何做的假,哪里给的文牒,如何住得齐国齐国商盟会馆,这些都是可以查的。 “我在李生的床下找到了一个缠挂在床板下的小包裹,里面有几封占事处与前袁州知府的往来书信,足可以证明当年凤林山剿匪都是阴谋。” “你要为寒辰宗翻案?” 祁霄摇头:“寒辰宗和师父都不在乎虚名,人都死了,翻案还不如报仇来的实在。” 唐绫握了握祁霄的手,他希望自己能成为祁霄的力量。 祁霄轻笑一声:“其实,我是根本不能为师父翻案。师父死后,我和白溪桥都好像疯了,一心一意要报仇,首当其冲就是抚州前知府杜显巍,我一时冲动就砍了他脑袋,假做山匪所为。还有那些藏在凤林山里胡作非为的,也机会被我们杀了个干净,都让陆方尽带回去领功了。只是那个可恶的聂广立,我却没寻到机会杀他……现在更没机会了。”聂广立突然暴毙了。 唐绫无声叹息,事情他都知道,只不过听祁霄自己说出来,心中五味杂陈,还是难受的很,忍不住地心疼他。为何老天给了祁霄尊贵的身份,却没有给他一点怜惜,给他一点喜乐平安? 祁霄笑着亲吻唐绫:“心里的事情都想告诉你,但又害怕你露出这样难过的神情。” “祁霄……” “嗯。再多唤我两声。” “祁霄。祁霄。” “唐绫,我只想要你,有你就够了。” 唐绫捧着祁霄的脸,深情与他吻在一起,他答应了的。 时辰不早了,青岚又来了第三回。祁霄和唐绫终于肯起身,不过唐绫没有放祁霄离开,而是拉他一起沐浴,将祁霄撩的又心猿意马起来。 唐绫红着脸,撇过头去不看祁霄,非得在满室旖旎中聊严肃的话题。 “李生究竟来元京城做什么?他从凤林山中侥幸逃脱后就一直在陈国?” “这个或许只有天策营审完了才能知道。若李生咬死不松口,那就说不准了。” 唐绫微微点头,他心跳如鼓,哪里顾得上李生是死是活的。 祁霄见他羞臊,忍住没再做什么,索性借着严肃的话题,也给自己消消火,向唐绫问起了另一件事:“你给我的那份名单上,没有都事府的人吧?借大陈的力量除掉刺杀你的人吧。” 第130章 这事儿成不了 祁霄原本以为唐绫会把蓝泉刺杀他的人抓出来,借祁霄的手杀之而后快,一来给自己报仇,二来给都事府一个警告,三来他不必自己动手,无需向周国皇帝解释什么。 “嗯……都事府是大周的内务,就不劳烦了。” “哈,”祁霄笑出声来,“你这话可真是敷衍。” 祁霄支着脑袋,一直看着唐绫,他好像才明白陆方尽为何说唐绫是君子了,在他眼中家国天下才是正经事,自己的性命只怕不值一提。借大陈和祁霄灭了都事府在陈境的力量,只会削弱周国在外的势力,就算都事府和星罗卫、周国朝堂上主和、主战内斗不断,也都是周国自己的事情。 唐绫若是真像祁霄说的那样做,就跟秦氏无甚区别了。 祁霄牵着唐绫的手,有些可惜地轻叹了一声:“我真想替你出这口恶气啊。早知道这样,蓝泉里死的那个就该先刮个百八十刀再杀。” 唐绫忍不住笑,祁霄这般憎恶分明意外地让他喜欢。 祁霄看着唐绫,想问他要如何处置都事府,却半晌问不出口,只能作罢。 *** 祁霄和唐绫并没能一直“贪得无厌”地腻下去,巳时三刻时宫里来了人,陛下请唐绫入宫。 祁霄快速收拾完:“我与你一道入宫。” “你也要入宫?探望琳贵人吗?” “嗯。昨日张绥安命人来传话,说已经准备好了,今日就会将母亲迁入西行宫养病,原本想在西行宫等母亲的。不过正好有话对你说,就一起走吧,我亲自去接母亲也好。” 唐绫见祁霄面色如常,语气却十分严肃,有些疑惑:“与陛下的召见有关?” “或许有,或许没有吧。” 唐绫微微点头:“那好吧。你先回一趟仰熙斋,再过来嘛?” 祁霄点头,他不能正大光明在华溪别院里随意走动,更不可能从华溪别院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必须先悄悄回去仰熙斋,何况宗盛、白溪桥都不在身边,他还有事要吩咐。 “一炷香后,我在西边侧门等你。” “好。” 唐绫送走了祁霄,不自觉地轻声叹了叹,方才祁霄的眼神藏了沉闷惆怅,让唐绫不禁担心起来。 *** 祁霄钻进唐绫的马车,挨着唐绫坐好,锦衣玉带的贵公子好像跟往日没什么区别,一贯的傲气凌人,在唐绫面前却又眼色温柔。 “是很糟糕的事情吗?” “尚且不算糟糕。”祁霄摇头,“宁晚萧给了一个消息,说陛下命太常寺为你和十五公主合八字。” “我?和十五公主?” “嗯。” 唐绫看着祁霄脸色沉闷,忍不住笑出来:“怎么,这样的醋也要吃吗?虽然看你这般委屈,我竟有些高兴……”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祁霄拉住唐绫,他不是吃醋,而是心急,这两日他都没想到什么好主意怎么才能让陛下打消联姻的想法,他很不喜欢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知道。” “那你还能笑得出来?陈、周议和之事已经提上了日程,陛下今日召你很可能要提联姻……”祁霄知道唐绫不可能像他一般任性,他来大陈有自己的使命,家国之前没有私情,唐绫是做得到的。祁霄就是知道,才更郁闷。 唐绫低声笑着,手指轻轻挠着祁霄的掌心,偏头靠在他肩上,说道:“陛下有联姻和亲之意一点都不奇怪。我国皇上也有这个想法,正好与陛下好好商讨一番。” “……什么意思?” 唐绫轻笑着,抬手刮了一下祁霄的鼻梁:“你平素不是最精明的吗?怎么这会儿想不通了?我是荀安侯世子,若陛下召我做陈国驸马,我和父亲能应?若应了,大周还能有我唐家立身之处吗?这哪里是联姻,是要灭我唐家啊。这样议和的条件不仅我爹不可能答应,皇上更不可能。” 祁霄一愣,可不是嘛!唐家世代掌军,是周国朝廷的基石、梁柱,周国皇帝年纪小、刚刚亲政,军政皆要依赖荀安侯。若陛下的目标是唐绫,那就不是陈、周和亲,而是陈、唐联姻,周国宗室、朝野上下怎么能够答应?除非荀安侯唐峘有谋逆之心,而且是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准备联合陈国取而代之,否则他不能也不敢答应。 “所以啊,你根本不必担心,这事儿成不了。陛下不过想试探我罢了。” 祁霄在唐绫唇上落了一个浅浅的吻:“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会随机应变的。”唐绫回了祁霄一个吻,又问,“不过我倒是好奇,宁晚萧为什么要给你递这个消息?他有说什么吗?” 祁霄说道:“消息是宁晚萧告诉白溪桥的,只说是还白溪桥一个人情,并没有再说其他的。事后我让白溪桥向陆方尽打听了,说起来是一份颇有意思的机缘,倒是白溪桥自己不知道罢了。” “哦?怎么个有意思法?” “八年前潮云河、秦江春汛提前,泛滥成灾,淹了十州之地,白柳述职后返回袁州府的路上被滞留在了川阳地界,那时候灾民太多、粮价飞涨,白柳逼着川阳和周边三府以朝廷名义向粮商,按往年市价征粮,赈济灾民,私自屯粮抬价者按谋逆罪下狱,解了一时困局。不过这事情传到元京,却成了白柳以刀兵胁迫粮商,逼捐明抢,闹得可大了。” 祁霄脸上微微浮出笑意,继续说道:“那时候后宫中也都议论此事,就连我和母亲日日都能听一耳朵,可见事情闹得多大。在那之前我只知道白柳是名将,在那之后对他更是敬仰。” 第131章 他如此不知好歹 “然后呢?” “白柳上书,待灾情平稳后,他会回京请罪。不过陛下非但没给白柳治罪,反而将那些弹劾白柳的折子当朝一一驳回,还让那些弹劾白柳的朝臣给受灾的十州募捐赈济款,户部报了多少上来,先从内府私库里出一成,其余九成就得朝臣来募,还得条条写明钱款来路,在十州立功德碑。” 若论逼捐,那还是陛下下手狠。 唐绫忍不住笑出声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不得把那些人心疼坏了?” “可不是嘛。十州十座功德碑,以后有机会该去瞧瞧。” “此事与宁晚萧有何关系?只因敬佩仰慕白柳?” “宁晚萧一出生就被天微道人带入元星观修道,可他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白柳在川阳赈灾,难民中就有宁晚萧的亲生父母和年幼的弟弟。陛下原有意封赏白柳,白柳自认僭越行事,有过无功不肯受,宁晚萧则向陛下进言,将白柳之名刻于功德碑碑首,代天下百姓谢白柳大义。” 举朝都知道白柳对于宁晚萧的家人有恩,只有白溪桥自己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当年的恩情,宁晚萧没有机会报答白柳,如今宁晚萧是有意还到了白溪桥身上。 “这样的缘分确实很有意思。那宁晚萧是怎么知道白溪桥就是白柳的儿子?” “这是个好问题,估计得问宁晚萧才知道。不过宁晚萧若想知道什么、想找白柳遗孤下落,总不会困难。” “你不打算瞒白溪桥的身份?” 祁霄摇头,笑起来:“白柳生前死后都没有被定罪,白溪桥又不是见不得人。在我身边做个侍卫只是方便些,其实是委屈了他,等时机到了,他会子承父业的。” 唐绫愣了愣,忽然轻叹一声:“希望将来不会在战场上遇见他。” “那怕不怕在战场上遇见我?” 唐绫还是笑着,说不担心是假的,他一直在害怕将来两立的局面,他会不知所措,但不知为何,当祁霄痴痴望着他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你若站在我身侧,便无所惧。” “好。” 二人说着话,马车眼看就要到宫城门口,祁霄还是要避忌的。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唐绫点头,叶淮将车停在了小巷里,后面唐绫的马车跟着,在巷口接上祁霄就走。 *** 张绥安去办琳贵人的差事了,所以不在承明殿当差,殿前伺候的两个年轻的内官唐绫见过两次,都是熟脸,一个叫高陌,一个叫王长兴。 “唐公子请稍后,我这就去通报。” “有劳高公公。” 唐绫只等了片刻,还来不及走个神,高陌就回来请他入内。 “唐绫拜见陛下。” “来,陪朕下盘棋。” 唐绫欣然应下,耳室中棋盘早已备下,唐绫才坐下,王长兴就将热茶果点端了上来,再与高陌一同退了出去。 老规矩,陛下执黑先行,唐绫执白子一一应对。陛下没有开口说什么,唐绫就只当是来下棋的,更不言语。 棋到中盘时,高陌进来通报说十五公主来给陛下请安。 “霙儿给父皇请安。母妃亲手炖了银耳玉梨羹,命儿臣送来给父皇尝尝。” 唐绫起身给十五公主行礼。 “搁下吧。”陛下看了十五公主一眼,微微点头,目光很快收了回来重新落到棋局上,冲着唐绫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继续下棋。 唐绫看着陛下的神色并无起伏,不过十五公主的脸色却不是太好,来时一脸欢喜,现在虽然仍是笑着,但笑得有些僵硬,大约是陛下的反应有些冷漠的缘故。 十五公主祁霙,封号宣宁公主,乃是昭妃幼女,自小极受陛下和昭妃宠爱。祁霄说及陛下以十五公主和亲的想法时,唐绫心里有些奇怪,十五公主甚为得宠,怎么会甘愿被当做两国相互牵制的工具?昭妃难道会愿意? 不过眼下唐绫瞧不出陛下对这位十五公主有多少喜爱。 或许不是不得宠,而是宠坏了的缘故。 高陌想从十五公主手中接过甜羹,十公主却不放手,道:“不劳烦高公公了,我伺候着吧。” 陛下抬眼看向十五公主,她又乖巧地含笑说道:“霙儿虽不及表哥那般痴迷于棋道,却也是十分喜欢的,今日难得遇上父皇对弈,父皇就准了霙儿在旁伺候,观棋一局吧?” “嗯。那你就看着吧。” 如此这般十五公主就端着一盅甜羹站着,站了小一个时辰,看完了整局棋,期间陛下就好似忘了身旁还有那么个人,完全沉浸在对局之中,自然也不记得要用甜羹。 一局棋毕,唐绫输了半目,就此告退,陛下没有留他,十五公主后脚就跟了出来。 “唐公子,请留步。”十五公主一边揉着酸疼麻木的手臂,一边小跑了两步追上唐绫。 “不知十五公主有何吩咐。” “方才那局棋,从中盘起我有好几处不解,可否请教唐公子?” “在下身为外臣,无诏不可滞留宫院,还请十五公主恕罪。在下告辞。” 十五公主生得漂亮,一袭石榴红裙明媚动人,她笑容灵动可人,又是公主身份,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直白生硬的拒绝,气得不知所措,看着唐绫头也不回地离开,只能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她收到信说陛下召见唐绫,就自己掐算好了时辰过来,还惹得陛下不大高兴,方才又端了这么久甜羹,手臂都快断了,不就为了多看两眼唐绫,岂料他如此不知好歹! 身后高陌跟了上来:“十五公主,陛下命奴送公主回宫。” “哼!”十五公主轻嗤一声,只能扭头走了。 第132章 他,是九哥的心上人 唐绫从皇宫出来径直往西行宫去,算算时辰琳贵人和祁霄应该已经到了。早上离开同会馆之前唐绫已经安排了青岚先去西行宫候着了。 琳贵人的脉案祁霄拿给青岚看过,青岚看了直皱眉头,说那脉案敷衍潦草,根本没用,他还是亲自为琳贵人诊脉的好。祁霄对此并不意外,却依然很是恼怒,越想越气。唐绫知道什么话都无法安慰祁霄,替琳贵人医病才是关键。 马车绕着皇城墙根走了一炷香,远远便能望见西行宫了。西行宫是前朝扩建出来的,虽然连着皇城,也有禁军值守,但相较之下出入容易许多,一块楚王腰牌,唐绫的马车就畅通无阻。 琳贵人刚到不久,被安排住进了翠微殿,西行宫内虽有准备,但宫人们还有许多东西要安置、许多事要忙。 唐绫被引入偏厅等候,宫人去通报祁霄。 侍女奉茶来,唐绫看了看她,侍女低着头,偷瞄他,被唐绫抓个正着。 唐绫起身,执礼一揖:“拜见信山公主。” 十二公主祁霏,封号信山公主。 “咦,你认得我?” “月祭那日,见过信山公主。” 月祭那日虽然人多,但生得唐绫这般好看的却不多,何况还是她之前没见过的,方才唐绫进来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不过唐绫匆匆一瞥能记得她,倒是让她意外。 “唔……九哥都没发现我混在侍女里跟来了呢。”十二公主嘻嘻一笑。 “公主私自离宫恐有不妥吧?” 十二公主既然已经被唐绫认了出来就不必再装侍女,索性坐到了唐绫旁边的位置上,直接端起方才要给唐绫的茶自顾自喝起来。 “西行宫依然算是皇宫,无妨无妨。”十二公主指着唐绫,问说,“倒是你,来这里干嘛?你跟我九哥很熟吗?” 唐绫笑了笑:“受邀而来。” “你跟我九哥很熟吗?琳贵人刚刚迁入西行宫就邀请你来?你又不是大夫。” “我身边确实有个不错的大夫。” “咦?那个少年是你的人?瞧着不怎么靠谱呢。” 唐绫轻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十二公主还想继续套唐绫的话,祁霄突然出现在门口。 “唐绫……十二?” “九哥!”十二公主跳起来,蹦了两下小跑到门口,扑到祁霄身上,“九哥,你回元京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十二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啊!” 祁霄望了唐绫一眼,无声地比出“抱歉”的口型,唐绫笑着微微摇头,回了祁霄两个字“无妨”。 “你就这么偷偷换了宫女的衣服跑出来,皇祖母该着急寻你了。” 十二公主的生母豫妃过世的早,十二公主便寄养在了太后宫中,她虽自小没了母亲,却因太后的宠爱而活得恣意,没受过什么委屈。 “我早上给皇祖母请过安了,无缘无故皇祖母不会寻我的。” 祁霄将十二公主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悄声说道:“十二,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 “九哥是不想看见我吗?”十二公主撇了撇嘴,满脸委屈地撒娇,“霏儿很想九哥呢。” 祁霄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十二公主的脑袋,笑着说:“乖。” 十二公主笑起来:“九哥自从你离开元京之后,宫中可无聊了,没人跟我玩,也没人给我讲功课,你不知道我挨了太傅多少骂,偷偷哭了多少回!” “太傅素来最喜欢你,若你都挨骂,其他人恐怕被骂的更惨吧。” 十二公主咯咯咯地笑起来,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十二,你先回去吧,九哥这里还有客人。” 十二公主回头看了一眼唐绫,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我不走,我是来陪琳贵人吃午膳的。” 祁霄看着十二公主,微微一叹:“这些年,多谢十二替我照顾母亲。” 十二公主努了努嘴,低了头:“九哥,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做不了。” 祁霄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陛下这么多子嗣,唯独祁霏从小跟他亲近。十二公主自幼丧母,琳贵人心疼她,有空就会做些点心,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带去给她。久而久之,小小的人儿就知道琳贵人是真心善待她,自然跟祁霄更要好。 十二公主仰头看着祁霄,问了个绝妙的问题:“九哥,你跟唐公子什么关系?” 祁霄愣了愣,看向唐绫,唐绫也正瞧着他,仿佛说着,你自己看着办。 十二公主的目光在祁霄和唐绫身上来来回回,最后钉在祁霄身上,等他一个回答。 祁霄道:“十二,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十二公主爽快点头:“那是自然。从小我哪次出卖过九哥了?!” “他,是九哥的心上人。” “啊?!”十二公主猛然转头看向唐绫,“那你也喜欢我九哥?!” 唐绫含笑点了点头。唐绫抬眼瞧了瞧祁霄,没想到他答的一点不含糊,心里忍不住欢喜,虽然告诉十二公主未必是明智之举,但他很喜欢祁霄的坦然,好像无论何事何地何人问起,他都会这样回答,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哇……”十二公主怔了一会儿,突然拍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祁霙那丫头要生生气死了!好!好!” 祁霄和唐绫对了一眼,陛下命太常寺给唐绫和十五公主合八字的事,他们都知道,但十二公主知道的话,那么整个后宫肯定都知道,那么朝中大臣、各大世家应该也都知道了。 “九哥,你知不知道,宫中早有传闻唐公子惊才绝艳,样貌更是惊为天人,祁霙早就想见了,还躲在承明殿外偷看,才远远望见了一面,当日就在昭妃宫内又哭又闹,非嫁唐公子不可呢!”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和亲并非陛下本意吗?不,或许陛下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不是十五公主祁霙并不重要。 “那可不。祁霙那丫头,自小骄横,终于也能让她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了。”此事分明与十二公主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她见十五公主不如意,她就忍不住高兴。 唐绫轻笑一声。 十二公主直直地看着唐绫笑,心里暗暗叹了一声,他生的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难怪祁霙喜欢,她又转头看向祁霄,也难怪九哥喜欢。但是,祁霙可以去求昭妃、求父皇赐婚,九哥怎么办呢。 祁霄见十二公主脸色突然变得阴郁,心事全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不由低笑:“九哥自有打算,十二你就不必操心了。” “嗯?有办法?说给我听听啊。”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时机不对。” “我会为九哥保守秘密的。” “不行。” “啊?!” “十二你能替我先去照顾一下母亲吗?我想跟唐绫单独说一会儿话。” “嗯……悄悄话啊?” 祁霄笑着点头。 “好吧。” 第133章 带你去见母亲 总算送走了十二公主,祁霄叹了一声,转身就将唐绫拉起来抱了抱:“抱歉。” “十二公主很可爱。” “怎么,你喜欢?” “比起十五公主,确实十二公主更讨喜。” 祁霄错愕:“你见到十五了?” “嗯。就在承明殿。她自己来的,陛下似乎不喜,虽然没赶她,却让她端着甜羹站了大半个时辰,算是罚过了她的任性。” 祁霄心头一松,笑起来:“十二是讨喜,那我呢?” “方才刚说了喜欢你,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祁霄满意了,将唐绫扣在怀里,紧紧吻住,恨不能吻他一生一世。 唐绫有些透不过气了,捧着祁霄的脸微微推开了些,红着脸问道:“琳贵人还好嘛?青岚怎么说?” 祁霄一声叹息:“青岚和方院判在用药上有分歧,相持不下,青岚说先为母亲行针,疏通经络,再与方院判好好研究一下药方。我便先来见你了,没想到十二会偷偷跟来。” “你与她自小亲近,怎么回来这么久都没见一面?” 祁霄摇头说道:“之前去给太后请安的两次,她都在读书,没能见到。小时候也都是她来寻我……想想那时候,我好像一直都藏在严实的城墙之后,最好谁都瞧不见我,只有十二以为那是我在跟她玩捉迷藏,喜欢追着我。” 唐绫抚着祁霄的脸,轻轻吻他,他也想抱一抱七年前的祁霄,让他不必这样孤单。 “陛下没有提其他事情?”特意召见唐绫就为了下棋? 唐绫摇头:“陛下什么都没有说。或许原本是有打算与我说什么的,但当着十五公主的面,不方便吧。” 祁霄忍不住一笑:“这倒是该感谢十五的任性妄为了。” “我倒想知道陛下何意。与其我们费心揣测,还不若陛下有话直说,才容易应对。”话虽如此,以唐绫对陛下的了解,他是不会亲自说什么的,甚至不会轻易定下主意,倘若陛下当真应允了十五公主和昭妃的请求,要为十五公主定下婚事,十五公主就不会自己来承明殿了。 “倘若真下了旨意,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唐绫忍不住笑起来:“因为我,所以乱了方寸?” 祁霄垂头抵在唐绫肩上,轻轻叹了一声:“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担惊受怕。 唐绫轻轻抚着祁霄的肩背,发觉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突然像个孩子了,惹人心疼,又格外可爱。恐怕不仅是为了陛下难以揣测的心意,和亲之时还不至于让祁霄流露出这样的疲态和低落,应该是琳贵人的情况并不好。 “琳贵人今日好些了吗?” 祁霄无声叹了叹,他从未见过谁如唐绫一般敏锐,似乎什么都能立刻看穿,他又抱了唐绫一会儿,收拾了心情,拉上他:“带你去见母亲。” “今日会不会不太方便?毕竟是刚刚才搬来西行宫,还是让琳贵人好好休养吧?” “这会儿害羞了?”祁霄见唐绫耳根有些红,便拿他逗趣,“母亲都问过两遍了,什么时候能见你,躲不掉的了。” 两人走过回廊,就要跨入内院时,唐绫突然顿住了脚步:“你先放开我吧。” 祁霄垂眼扫过两人紧扣的手:“没事。” “这里可不是仰熙斋,也不是华溪别院。” “中秋那日走在大街上你都肯让我牵着的。” 唐绫抿了抿唇:“还是避讳些的好。” “……好。”祁霄松开了唐绫,下一刻又凑上来飞快的亲了亲唐绫的脸颊,然后面色如常地带着唐绫走入内院。 唐绫抬手轻轻擦过被祁霄吻过的地方,嘴角微微扬了扬。 一入内院,唐绫就瞧见青岚和另一人站在屋外争执着什么,声音不大,不过瞧青岚那急躁的样子定不是闲聊。 “怎么了?” 方院判被青岚气得直拽自己胡子,见祁霄来了,赶紧行礼:“拜见九殿下。” “方院判不必多礼。怎么回事?药方还是定不下来?” 青岚张口欲唤唐绫,却在对上唐绫的目光时生生压住了,改口先给祁霄见礼:“拜见楚王殿下。” “免礼。青岚还是你说吧。” “回殿下,娘娘的病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虚寒之病只是表症,要慢慢调理还需温养内腑、疏通经络。” “我记得方院判也是这个意思,要慢慢调理。” 方院判点头:“不错。” “那有什么问题?” “方院判的方子皆是名贵的滋补之物不错,但娘娘虚不受补,那些东西只会增加娘娘身体的负担,且人参、阿胶皆性热,虽能一时压制娘娘的体寒之症,却是治标不治本。” “胡说八道!你才读过几年医书,怎敢在九殿下面前如此胡言?!” “你这老顽固!我没有胡说!娘娘气血失调、腑脏功能紊乱,倘若再补只会病上加病!” “青岚。”唐绫喊住青岚。 “……公子……”青岚看了看唐绫的脸色,撇了撇嘴,转头向方院判一揖,“方才我是情急失言,还望方院判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子计较。” 方院判摆了摆手,就此作罢,他这才仔细打量唐绫一眼,方才祁霄带唐绫进来,他不过简单一礼,还都来不及问这一位公子是哪位。 锦衣华服,能由祁霄亲自接引而来,当非凡俗人物,不过方院判在太医院三十年都不曾见过,元京城有这么一位贵公子? 这么一想,还真有一位,与祁霄同一日入城的周国质子! 祁霄没给方院判胡思乱想的时间,对他和青岚说道:“青岚你先拟出一张方子来,请方院判一起研判,先试试看。” “好。”青岚一口应下,抬眼看着祁霄,又看了看唐绫。 唐绫问道:“怎么了?” “……需要一味药引。” “要什么只管说,我亲自去太医院取便是了。”祁霄以为是什么名贵药材,现在陛下看重他,连张绥安都派来给琳贵人安排养病之事,太医院绝不敢再怠慢。 “不,不是,太医院没有。” “太医院什么没有?”方院判气得胡子都快歪了,周国人就这般傲慢? “要新鲜蛇胆……剧毒之蛇药效最佳。” 祁霄愣了愣。 唐绫看了祁霄一眼,说道:“青岚,你去写方子。蛇胆取来就是。” “不行!”小白蛇是唐绫的礼物,不是拿来入药的,“毒蛇蛇胆要寻不难,我这就命人去抓。” 第134章 和亲是好事 青岚挠了挠头,抬手给祁霄比了比:“两日一条。要活的。先试十帖。” 唐绫点头:“青岚去写方子。让叶淮去取蛇来。” 方院判在边上有些傻眼,听这意思,唐绫还养了条毒蛇在身边?! 祁霄将唐绫拉到一边:“你别打小白蛇的主意。青岚只说要毒蛇蛇胆,不是非小白蛇不可。” “这里是元京城不是凤林山,哪里这么容易有毒蛇给你抓?”唐绫知道祁霄喜欢小白蛇,何况是送给他的东西更是舍不得,“这样吧,现在立刻派人去城中各个药铺买,若能在黄昏前寻来便是最好,否则你就听我的。” “不行。” “祁霄……”唐绫拉着祁霄避到转角,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深深与祁霄对视着。孰轻孰重祁霄心里清楚,他不需要别人的劝说,只要一点点体谅和安慰,安抚他内心的煎熬和焦躁。 “……我知道了。” 唐绫微微一笑,轻轻吻上他的唇。 “九哥……”琳贵人醒了,十二公主就出来寻祁霄,便撞见了二人肆无忌惮的亲昵,一瞬呆愣,慌忙捂住了乍红的脸。 唐绫吓了一跳,也羞红了脸,真想找个借口立刻逃跑。 “母亲醒了吗?进去吧。” *** “……公子?公子?你在想什么?” 黄泽献唤了唐绫数遍,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嗯?黄叔叔,你方才说什么?” “公子今日精神不大好?可是累了?” 唐绫摇头:“黄叔叔你继续说。” “……是入宫后陛下说了什么?” “并没有,只是对弈了一局。” “那是发生了什么?公子自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的。” 唐绫无声喟叹,从西行宫回来后他确实心不在焉,他将青岚留在了西行宫,先试一试新的药方。青岚悄悄对他说,琳贵人已是病入膏肓,若是早一两年,好生调理或许还能再拖一拖,但现在已然太迟了些,青岚只能尽人事罢了。让唐绫挂心的不仅是琳贵人的病,还是她与他单独说的一席话…… “黄叔叔,正事要紧,说吧。” “……”黄泽献微微垂眼看了看唐绫拿在手中却一直没有打开的折子,说道,“陈国议和的条件都在里面,这些条件陛下必不会应允的。” 唐绫这才想起刚刚黄泽献递过来的折子,展开来粗略看了一遍,零零碎碎的撇去不说,关键的只有三项,岁贡、和亲、联军。 第一项,周向陈称臣,从此成为陈的属国,每年进贡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锦帛珍宝等。 第二项,和亲,唐绫迎娶陈国公主,长留元京城。不过上面并没有提及具体是要娶哪一位公主。 第三项,联军,周即为陈的属国,自然要同仇敌忾,他日陈、齐若有战事,周则为先锋。 唐绫看了折子,一下就被气笑了,果然是狮子大开口,这样的条件大周绝无可能答应,但和谈还是得继续。 唐绫将折子一丢:“既然黄叔叔都说陛下不会应允,那就不必呈给皇上了,黄叔叔和其他几位大人商量一下,重新拟一份议和的奏疏,明日递给礼部,呈给陛下吧。” “……之前那一份被礼部驳了之后,议和之事便被陈皇帝搁置了,只提了一个重启议和的条件,就是让公子入陈为质。” 唐绫笑起来:“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是已经来了吗?黄叔叔就照我的意思办吧,其实也不必改太多,全部倒过来写就行。” “全部倒过来写?”黄泽献不免诧异,“公子,如此会否惹恼陈国皇帝,以为我们无意和谈?” 唐绫轻笑:“哪里是无意了?这里头最重要的三项我们大周完全赞同啊,只不过是条件需要再行磋商,你们拟折子的时候斟酌措辞,大可谦卑一些。” 唐绫一条一条指给黄泽献:“第一项,周陈修和,以促互市、以谋共荣,周愿每年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向陈购买三十万斤玄铁矿,以重金想请盘云大师以客卿身份入周。” 唐绫将属国、岁贡这些侮辱国格的要求一概忽略过去,只言商贸,要的不是其他,而是令陈国兵强马壮的玄铁。玄铁矿乃是受朝廷严格控制的,根本没有市价一说,买卖玄铁在大陈就是死罪。而且玄铁产量不高,大陈一年至多得五万斤,唐绫一张口就要三十万斤,根本就是胡来。听得黄泽献一愣一愣。 玄铁只其一。盘云大师乃是当世最富盛名,甚至是百年间最富盛名的铸剑大师,他所锻造的兵器万金难求,皆是传世之宝。当初锁在唐绫手腕上的尘缘便是一件。唐绫还挺记仇,若大周也能得几件盘云大师所铸的神兵自然会很好。 陈国的条件,大周不可能答应,唐绫的条件也是陈不可能答应的。 黄泽献还没震惊完,唐绫又指了指第二项:“和亲是好事。不过不能是我。而是我大周要嫁公主给陈国的太子殿下。问一问皇上和父亲,想选哪一位。” “陈……还未立太子啊。” “所以才让你问问皇上选谁。如今大皇子被禁足,元京城中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有力相争,就看皇上愿意推秦氏一把,还是公孙氏了。” 太子之位,皇位,只有一个,秦氏和公孙氏互不两立,不如唐绫再给他们添把柴,让火烧得再旺一些。 “啊?我以为是和亲公主的人选。” “羲和公主。我离开大周之前,内阁议过,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大周皇帝的胞妹羲和公主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黄泽献点了点头,羲和公主才十二岁,还是懵懂年纪,就要担起两国国运,委实叫人难免心生唏嘘。 “第三项联军,陈周联合对抗齐,这将会是打破三国分立的机会,于大周有利有弊,必须格外谨慎。我大周乐意与陈互为犄角、互为倚助,但凡陈要向齐用兵,都会从旁策应,为陈国大军压阵。” 唐绫的意思很明白,联军可以,要大周出兵除非陈国兵入齐国,他们如果打不起来,大周决不可能做先锋。 “公子英明,老臣知道该怎么写这折子了。” “那就有劳黄叔叔了。” “对了,和亲一事需另外发信回去,一定要先告知父亲。” “好。”黄泽献点头,又说起另一件事,“公子,都事府的刺客要如何处置?” 第135章 琳贵人说的是,放他离开 “公子,都事府的刺客要如何处置?” 唐绫搁下手中的折子,用签子轻轻挑了挑灯芯,淡淡说道:“杀了。能在陈国境内找到的都杀了。” “如此……恐怕皇上不悦,迁怒侯爷。” “自从倪珏之后都事府越发不成样子。刺杀我的命令不可能是皇上之意,就算全杀了施行知也不敢真去皇上面前告状,他交代不了。而且与秦氏私通的罪名,他更不敢担,这件事他会烂在肚子里。不过若有身手好的,跑就跑了。重要的是给施行知一个警告,不要大动干戈引得玄机、天策二营来寻麻烦。” 施行知便是在倪珏死后,接替成为都事府大都督之人。 “明白了。”黄泽献想了想忍不住问,“虽然这是周国内务,但何不借玄机和天策营的刀呢?陈国皇帝不也在查?公子不是说最近让星罗卫都收着些?还凭白脏我们自己的手。” “第一,都事府的人不能被陈国活捉。第二,我们若想借力,却难保不被人反过来设计,套了星罗卫进去。第三,力还是要借的,不过不是用在都事府身上,秦氏在陈国朝中势力不可小觑,要断了施行知的妄想,还得拔了祸根才行。” 黄泽献不再有疑问,议和奏章和都事府的事情他都会按照唐绫的意思来办。只不过有一点,他不信祁霄能动的了秦氏。而这一点唐绫应该也是清楚的,否则方才就不必说让皇上在五皇子和七皇子之间选一个作为和亲对象了,若秦氏倒了,就只有七皇子一人了。 *** 黄泽献离开,天色已经全暗,华溪别院的灯都点了起来,唐绫屋里的灯他自己点起,在书案前多摆了一盏。 唐绫展纸,细细研墨,墨玉砚台古朴方简,他极为喜欢,因为是祁霄的礼物更加喜欢,只是此刻心里像也是研出了墨一般的惆怅。 祁霄的礼物……下午唐绫亲手喂过了小白蛇,才让叶淮带走的。小白蛇能用来入琳贵人的药,算是物尽其用,唐绫并不可惜,没有小白蛇,祁霄要讨他欢喜只需一个笑便足够。 只是……琳贵人…… 唐绫提笔沾墨,于白纸上轻落笔触,一笔一笔绘出一位美人,眉目平宁、样貌极美,不过眼神似乎清冷寂寥、冷淡凉薄,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唐绫画的正是琳贵人,却不完全是他今日所见的模样。琳贵人病重,容貌已与往昔大不相同,憔悴、苍白、虚弱,病态尽显,唐绫不想祁霄在看到这幅画像时,回忆起来的是今日的琳贵人。所幸美人在骨不在皮,唐绫看见琳贵人时完全能想见十年、二十年前她是如何美貌,而且祁霄肖似母亲,画起来不难。 唐绫看着笔下美人,不大满意,将这幅撕去,再画。祁霄的母亲该是温柔的、眉眼含笑、一心一意念着自己的儿子,不该清冷寂寥,更不可能冷淡凉薄。 唐绫落笔,轮廓、宫装、发髻头钗都是容易,可眉眼神情却令唐绫发愁起来。 今日琳贵人留唐绫单独说了一会儿话,看了他许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霄儿不曾告诉我,唐公子生得如此隽秀不凡,是位美人。” 祁霄第一次见唐绫时说他姿容绝世,唐绫以为是戏弄之词,心里恼怒的很。 “多谢娘娘夸赞。” “这不是夸赞,实话罢了。”琳贵人微微叹了一声,“难怪霄儿喜欢你。” 唐绫没有接话,这也是一句实话,祁霄是喜欢他,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漂亮。 “听霄儿说,唐公子才学天下知,是惊世之才,精于棋道连陛下都赞叹不已?” “坊间谣传罢了。唐绫不敢当。” “霄儿对我不会说夸大虚假之词的,唐公子不必自谦。” 唐绫笑了笑,好吧,这也算一句实话。却不知道琳贵人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唐公子喜欢霄儿?” 唐绫看着琳贵人,点了点头:“喜欢。” 琳贵人神色平淡,听见了唐绫的回答既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其他表露,又问:“霄儿无权无势,年纪小气性大,只怕薄待了唐公子。” 唐绫微微含笑,前半句是实话,后半句却该由唐绫自己来做论断,不真。不过唐绫没着急袒护祁霄,琳贵人是他的母亲,世上最会袒护祁霄的人,唐绫怕还争不过。 “看来,唐公子也是真心喜欢霄儿的。” “是。” “那我可否向唐公子提一个请求。” “娘娘请说。” 琳贵人看着唐绫,半晌才道:“放他离开。” 唐绫微微怔了怔,问道:“娘娘的这个请求,我不大明白。” 琳贵人靠在床头,疲惫地半阖着眼,缓声道:“霄儿既封了王就不该留在元京城。我自知时日无多,我去后,霄儿便该回抚州去。请唐公子放他离开。唐公子既然是喜欢霄儿的,就不会让他涉险,放他离开,做一辈子闲散王爷,不涉朝堂、更不要卷入三国乱局。” 唐绫沉默,没应。 “那枚墨玉平安扣唐公子收到了吧?唐公子莫要误会,我并不想反对或拆散你们,霄儿与我提起你时,我便知道,他动了真情。霄儿这些年变了许多,不过性子里的执拗怕是改不了了,认定了便是天摇地动都不会变。” 琳贵人病重,话说多了十分地吃力,只能停下来缓一缓,才继续说:“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平安喜乐,也愿意祝福你们,只是,我是无用之人,有心无力,帮不了霄儿什么。而唐公子是能做到的,故有此请求。” 琳贵人说的是,放他离开。琳贵人愿意祝福的是自己的儿子和他心爱之人,惧怕的是祁霄卷入朝政和乱局,而唐绫身为大周子民、荀安侯世子、入陈的质子,他不可能抽身而出。 唐绫看着手中握着的笔,祁霄不是一个物件,他如何放下?如何放开?是祁霄先抓住了他、拥抱了他、亲吻了他,是祁霄说要他。 “在想什么?” 祁霄突然出声,吓了唐绫一跳,手中笔没拿稳,摔落在书案上,将画到一半的美人图全毁了。 “怎么了?我进来你不知道,我在你面前站了许久也没发觉。”祁霄绕到唐绫身边,抱他在怀,“发生什么事了?” 第136章 唐绫,你希望我争吗? “给我母亲绘像?”祁霄吻了吻唐绫,“方才想什么这样入神?我吓到你了?” 唐绫靠在祁霄肩头,看了一眼满布墨迹的画纸,轻叹了一声,不知从何说起。 祁霄皱了皱眉头,问道:“是母亲为难你了?” “为难嘛?”唐绫轻声笑了笑,抬眼看着祁霄,“那倒也是不至于。只是给我出了个难题罢了。”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力道有些大:“我母亲该不会说了什么让你难堪或者不舒服的话吧?她虽对我严苛,但很是宠我,那日我与她说起你的时候,她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 唐绫手指压在祁霄的唇上,止住他的胡思乱想:“瞎着急什么,让我把话说完啊。” “难道不是嘛?” “不是。”唐绫摇头,“琳贵人说希望你平安喜乐。我想我便是你的喜乐了,所以她向我提了一个请求,让我保你平安。” “嗯?何意?”祁霄高兴听唐绫说他是自己的喜乐,忍不住笑起来,可那个请求却让他困惑不已。 “琳贵人希望你回抚州。不涉朝堂,也不要牵连进三国纷争。” 祁霄沉声叹息:“还说不是为难你?” “我能明白琳贵人的心意,”唐绫抚着他的脸颊说,“我爱你祁霄,所以我也希望你顺遂平安。”琳贵人说的没错,唐绫可以做到,他却不敢答应。 “回元京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一手策划安排的,母亲她都清楚,却还要对你提这样的要求……对不起,若我早知道,我不会带你去见她。” “说什么傻话。你母亲愿意将自己儿子交托给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何等重大的意义?琳贵人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却不是刁难我的意思。” 当唐绫望进琳贵人双眸中时,他几乎寻不到神采,她的眉眼生的漂亮,如今却只余死水一般的凄寂和无望。唯有提起祁霄时,才能有半分温暖的光泽。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一生所求皆是空,只有祁霄她放不下。 “你……当真这样想?” 唐绫凑上去吻住祁霄,琳贵人说请他放开祁霄的时候,他心里没由来的深深一疼,锐利的刺疼无比清晰,甚至不会渐渐淡去,而是越扎越深,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放不开了。 祁霄闭上眼感受唐绫明明白白的贪婪和索求,这好像是第一次,唐绫不是温柔的顺应,不是轻柔的安慰,而是用力地想拥有,像他一直一直对他做的那样。 “祁霄,我不想再逃避了,我想你永远在我身边。” 祁霄笑起来:“这不是早就说好的?” 唐绫没有被祁霄逗笑,反而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一直在逃避、在敷衍你,答应你的话都是真心,我却一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得到。总在想,不管将来如何,能贪欢一时我也愿意。可今日琳贵人的话让我突然清醒,我也想要你,祁霄,要你一生一世。” 祁霄望着唐绫,满眼都是笑:“好。我许你一生一世,不是敷衍,也不是贪欢一时,你要相信我做得到。” “如何才能做得到?”唐绫依在祁霄怀里,无声叹,平安喜乐四个字于他和祁霄是登天一般的难啊。 “回抚州,做一辈子闲散王爷,那是母亲的期望。那你呢?你希望如何做?” 唐绫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自以为是地为你好,我想成为支持和帮助你的力量,做你想做的事情。” 琳贵人能想到祁霄最好的结局便是一辈子闲散度日、独善其身,无事忧无事愁,到头亦是一事无成。可祁霄才十七岁啊,他聪慧机敏,武功不俗,心志才情哪一样都不输其他兄弟,他岂会甘心? 如果祁霄愿意,唐绫可以想象他承太子位,甚至登上至高之处。但若是那样,祁霄的身边便不会也不能有唐绫的位置。 祁霄曾说会跟唐绫回大周,唐绫只当他一句戏言罢了。去大周或许可以,但让祁霄放弃皇子的身份,叛离大陈,那是唐绫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为了唐绫不管不顾不要王位,跟在唐绫身边,做他的护卫吗?还是养在身边的情人?唐绫怎么可能这样委屈他!将鹰当家雀锁在笼中的爱情又如何能一生一世? 祁霄抬起唐绫的下巴,与他对视着,说:“我要查柳白的案子,我也想带母亲回抚州从此安稳度日。如果没有遇见你、爱上你,我会回去装一辈子浑浑噩噩。” 唐绫抚在祁霄颈上的手微微颤了颤,他自己没发觉,祁霄却立刻察觉到了,抬手覆住他的手背,捏在自己手心里。 “但我回不去了,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就连母亲都是明白的。陛下将户部和罗瑜的案子交给我,就不会轻易放我回抚州了。还有天策营……唐绫,你希望我争吗?” 唐绫抿了抿唇,他……是希望的吧?他抬眼看着祁霄,能想见他一身锦袍玉带珠冠于朝堂大殿上堂堂而立的模样。只是想一想都能让唐绫忍不住倾心爱慕,他想到那个样子的祁霄,御风九天、展翅翱翔。 祁霄看着唐绫的眼色,即便不清楚他想到了什么,但他眼中的情痴都太清楚,让祁霄十分欢喜,忍不住想做些其他事情,将所有难题都抛诸脑后。 祁霄吻了吻唐绫,突然正色说道:“唐绫,你或许自己不知道,你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道光,让我在迷途中看清了方向,因为你,我会做、能做不一样的选择。” “……我?”唐绫没听明白。他以为自己是祁霄的劫难,只会连累他。祁霄太爱他,所以才这样盲目? “母亲教我忍耐,教我如何才能活下去,师父教我自在,教我武功兵法、想我成材,他却来不及告诉我该为何而活,那些东西对于一个注定庸碌无为的人有又何用。直到遇见你,我好像想明白一些了。” 祁霄的手指划过唐绫的眉峰眼角,看着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倒影,轻轻笑起来:“我若只是个蛮横骄狂、羁傲不逊的王爷,你定不会这样望着我、爱着我吧。” “你不是。” 第137章 唐绫担得起、做得到 “我若只是个蛮横骄狂、桀骜不驯的王爷,你定不会这样望着我、爱着我吧。” “你不是。” “我不是,可装久了,连我自己都模糊不清了,若装一辈子,是不是又有什么差别呢?因为你,我不想装一辈子,只做一个无用的人。”刚到元京城的时候,祁霄是有机会韬光养晦,将自己掩藏起来,安安稳稳混日子,见一见琳贵人,想办法回抚州。 祁霄慢慢说道,“你生为荀安侯世子,本可以安乐一生,但既是天生羸弱还要上战场,竟丝毫不怯陆方尽。你入陈为质、戴着镣铐、受尽屈辱、遭遇刺杀、又病又伤,可这一路你却从未露过畏惧之色、生过退缩之心,唐绫你将家国责任担在肩上,并非理所应当,也不是被逼无奈,只因为你是唐绫,而唐绫担得起、做得到。我祁霄也担得起,我也做得到。” 白柳生死皆为忠义二字,陆方尽顶天立地要建功立业。祁霄敬佩白柳,与陆方尽脾气相投,他有豪侠之义,也有报国之心,却无用武之地。他祁霄是大陈皇帝的第九子、楚王,是天御剑的传人,他也担得起、做得到。为何退缩?为何逃避?为何甘愿懦弱庸碌? 唐绫看着祁霄,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没想过祁霄心里是这样看他的,他知道祁霄喜欢他,因美貌、因才学,而生喜欢、生爱慕,却不知道让祁霄深深爱上的唐绫也包括了横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和立场。所以祁霄从未过问唐绫的事情,不是体贴,反而正是喜欢着他的坚定不移和为家为国。 “唐绫,我不会回抚州,我想顺势而为,是否能争我不确定,能否争得赢我更不知道,但我想试试。在看过大理寺的案卷之后,我便有此心了。”那些乌糟肮脏早该清理了。旁人做不了,那就祁霄来做。陛下既然给了机会,他不必推脱。 “嗯。”唐绫点头。这个他知道。顺势而为说来容易,却不知其中过程会如何凶险,若是争不赢怕只能有一个结局。唐绫默默咬了咬牙,祁霄一定会赢的。 祁霄的手托着唐绫的脸颊,手指轻轻摸在他狠咬的腮帮子上,轻笑起来:“我不会有事的。” “……嗯。” “至于三国乱局,未必如母亲所想那般凶险。如今陈周议和,你我虽立场不同,但目的却是一致的。若来日战场相见,我会站在你身边,我答应过的。” 唐绫微微一叹:“议和之事,我不方便说,不过你很快就会听说的。” 祁霄知道唐绫在叹什么,陛下一统天下的野心人尽皆知,要修陈周两国一时太平不难,可长久的太平却大不易。 “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无法向陛下进言,”祁霄笑了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唐绫的唇瓣,“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唐绫怔愣地看着祁霄,今夜他说的话让他太过惊讶,他从不敢想的,原来祁霄一直在思虑,从不提是因为这些事情思虑再多都无法周全,现在说只为让唐绫安心。 *** 池越回到仰熙斋时正是掌灯时分,仰熙斋里空荡荡的,祁霄还没回来,白溪桥和宗盛自然也没回来。 池越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宗盛的房间,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好像回到许多年以前,当门被推开,会有个熟悉的人循声回望,警惕地看着他,偷偷藏个包子都怕被他发现、被他抢了去。 池越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心头溢出许多酸涩,他曾经以为那样的日子是做梦都回不去了的。他曾害怕回忆,既然回不去,就该早断了念想,他在黑暗的世界里待得越久,越是畏惧光明,活着不容易,将昨日抛却能轻松一些。 最近他是不是过的太舒服了?胡思乱想的多了。 池越垂头一叹,起身往小厨房去。 仰熙斋里是有粗使下人的,小厨房里有两个厨子,不过只有主子在的时候才会开火做饭。 两厨子见池越来,恭恭敬敬地伺候着,问池越晚上想吃什么。 池越想不出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随口问了一句:“有包子吗?” 两个厨子大眼瞪小眼,晚饭吃包子? “……殿下还没回来,包子就行。如果没有随便煮碗面吧。” “有有有,有包子。您稍等。” 池越点点头,取了壶酒,坐到了房顶上等开饭。 夜色漫开,将晚霞覆盖,像是发生在一瞬间。小厨房里炊烟起,池越懒懒望着,他饿了。 仰熙斋里有了人声,池越望了望,廊下二人正往内院走,听脚步声是宗盛和白溪桥,祁霄果然没有回来。 池越微微摇头,心里暗暗好奇,祁霄与唐绫这样厮混着,陛下也不管管?这样真的好吗?不过他操什么闲心呢,若有一日陛下在他面前提及唐绫,那就是给他派任务了。 算起来,唐绫对他算有救命之恩。当年他刺杀倪珏,偷摸逃跑时一不小心被唐绫撞个正着,若不是唐绫将他放了,他早就死在渝晋了。 其实池越心里对唐绫并没有半分感激。他第一次见唐绫时,他跟在倪珏身边,心里疯狂地嫉妒那个粉雕玉琢的荀安侯世子。分明是相似的年纪,唐绫被称作神童,被人高高捧着、小心伺候着,而池越连卑贱地活都很艰难。 杀倪珏的时候,池越下手狠极了,一根银筷直直插进倪珏的右眼,在倪珏呼喊之前,池越补上一记手刀击碎了他的喉咙,倪珏当即毙命,池越心中畅快淋漓。遇上唐绫时,池越袖中还有一根筷子,唐绫没有武功,杀他比杀倪珏容易多了,就算逃不了,池越也不亏,唐绫却在池越下杀手之前放了他。 这样想来,唐绫是否该谢池越当年的不杀之恩呢? 池越晃了晃半空的酒壶,笑起来。 宗盛跃上屋顶,从池越手中抢过酒壶:“别喝了。” 池越看着宗盛蹙眉:“我没醉。” 上次池越也是这么说,醉起来只会发疯,还哭,宗盛心有余悸,决不敢再让他喝,根本不理池越,夺过了酒壶就从屋顶跃下去。 池越追下去,比轻功宗盛不及他,二人为了半壶酒打了起来,白溪桥在一旁看着,重重叹了一声,这两个像小孩一样追来打去的真是一点样子都没有。 宗盛的武功是五都府教的,后来在寒辰宗也跟谷山陌学了些,两相结合、取长补短、攻守兼备。池越的路数却是白溪桥看不透的,千变万化好似全无章法,该是所学颇杂的缘故,只有这样天策营的身份才能被藏得住吧。 论武功,宗盛还是输,来回十几招,池越将酒壶抢了回来,本来还想逗宗盛玩一会儿,可他闻见了包子的香气就此停了手。 “我方才让小厨房做了包子,你们吃不吃?”池越抬脚往小厨房走,又补了一句,“方才不晓得你们会回来,要不再让小厨房做些别的?” “包子就包子吧。”白溪桥耸耸肩,他无所谓。 第138章 我可是为了你家主子好 宗盛跟着也往小厨房走,没说什么。 三人从小厨房提了食盒回偏厅,摆了一桌子包子突然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实在简陋的很。 池越咬了口包子,问道:“王堂一开口了吗?” 昨夜祁霄审完了钱冲之后没有着急提审王堂一,而是关了他一夜暗牢,今日让宗盛去审。 宗盛摇头。 “要不我去吧,饶是王堂一皮再厚嘴再硬,都会老实的。”池越笑起来,有十足的把握。 宗盛看着他,等白溪桥开口。 “这么说来,李生已经老实交代了?” 池越还是在笑:“这个……不便多言。” “殿下问也不说吗?” 池越笑了笑,继续吃包子。 白溪桥轻嗤了一声,这人怎么信的过? “真不用我帮忙?王堂一的话问不出来,只怕殿下那边不好交代吧?”池越又问了宗盛一遍。 宗盛摇头:“爷说无妨,关着王堂一就行了。” 池越挑了挑眉,祁霄又在盘算什么?钱冲的证供当夜就要审问清楚,王堂一却不着急,关着就行? 白溪桥的手指像是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桌面,说道:“殿下未吩咐过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池越斜了白溪桥一眼,轻笑一声:“说的是。不过殿下一直这么夜不归宿的,我有话也不能说,有话也不能问呀。” 白溪桥嘴角抽了抽,池越的话像是生生扎进了他的肺管子,气得他胸口疼。祁霄这小子越发胆大妄为,从西行宫回来人就直接往华溪别院里钻,白溪桥抓都抓不住。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白溪桥刚咬了一半的包子都不香了,他吃不下去,快被池越噎死了,包子一扔,白溪桥就往外走。 池越忍不住笑起来,换得宗盛一声长叹。 “我说错了?” 宗盛按了按眉心,池越就是闲得慌想找事儿。 “我可是为了你家主子好。”池越托腮,看着宗盛,“同会馆人多眼杂,他夜夜留宿在华溪别院被发觉是早晚的事情。就算陛下没说什么,旁人的嘴里可不会有好话。要是在抚州,楚王殿下尽可逍遥,但在元京城,三言两语亦可杀人。” 这些宗盛都明白,他习惯听命行事,只懂遵从,而且他完全相信祁霄自己有分寸。宗盛看了池越一眼,池越冲着他勾起笑来,宗盛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既然是为了爷好,自己怎么不去华溪别院?以你的轻功,不会惊动任何人。”怂恿白溪桥去,说不定他会跟叶淮打起来,反而惹出无端是非来。 池越哈哈笑出声:“平素惜字如金,怎么这会儿要戳穿我了?” 池越笑得开心,弯了眉眼,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泛着红晕,连眼角下的一点痣都带着笑意,十分讨人欢喜。 宗盛看着池越,差点想脱口问他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上次他醉酒哭得伤心,说得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他如果问,他会说吗? “嗯?在想什么?” 宗盛摇头,还是想问的话没问出口,顾左右而言他:“你怂恿白溪桥去找爷,是李生交代了什么话要告诉爷?” 池越偏头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宗盛微微点头,看来还是天策营的手段好使。 “公子。”叶淮在门外敲门。 唐绫应了一声,以为是黄泽献哪儿有事找他,却瞧见祁霄无声一叹,便问:“怎么了?” 祁霄听见有人飞檐走壁入了华溪别院内院里,如果是池越,动静应该更小更难察觉:“应该是白溪桥来了。” “那该是有事寻你,回去吧。” 祁霄微微皱起了眉头,白溪桥或许是有事、或许根本没事,但他如果回去,今天晚上怕是没法再出来了。 唐绫好像读懂了祁霄的表情,含笑说道:“回去吧。忙了好几日也该好好歇歇了。明日再过来,我等你。” 祁霄依依不舍地把唐绫望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粘人,一味地痴缠着唐绫,可他就是不想与他分开,一时一刻也不想。 唐绫仰头吻了吻祁霄,又说了一遍:“回去吧。” 不待祁霄说什么,唐绫拉着祁霄一起去开门,果然白溪桥就在门口,站在叶淮身后,负手而立、神情严肃的模样像极了师父要训话的时候。 祁霄回头轻轻抱了抱唐绫,饶是没做其他什么逾矩行为,还是让白溪桥发出一声轻哼。 “师兄着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祁霄和白溪桥翻墙离开华溪别院,借着夜色避开人,往仰熙斋方向回去。 “霄儿,你好歹是个皇子、还有王爷的身份,夜夜做贼有意思嘛?” 祁霄轻笑一声,采花贼是挺有意思,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怕白溪桥揍他。 “还笑!”白溪桥气得不轻,但知道拗不过祁霄,他也懒得再说那些车轱辘话,大叹一声说道,“你就当为了唐绫的名声着想,收敛着点吧。” “师兄我知道了。” 第139章 要言无不尽才是 二人回到仰熙斋,宗盛给白溪桥留了一屉包子。 “你们晚上就吃这个?同会馆的人是想挨板子吗?”祁霄不过几日没回来,同会馆里什么人就敢这么刻薄他的人了?祁霄转念一下又觉得不对头,他不在仰熙斋的事情谁知道?他自己的亲卫定不会到处嚼舌根,池越更不可能了。 池越赶忙解释道:“殿下误会,是我今日突然想吃包子才让小厨房做的。殿下既然回来了,我这就让小厨房重新做些菜来。” 祁霄点了点头,幸好近日因为罗瑜的案子,他时常早出晚归的,几乎都不在仰熙斋中用晚膳,否则他夜不归宿的事早该露出马脚了。 “以后按点开饭。” “是。”宗盛应下。 白溪桥咬了口包子,给祁霄使了个眼色:“吃过了吗?一起吃?” 祁霄噗嗤笑出来,方才白溪桥还拿他身份说事,这会儿就喂他包子。 祁霄坐到白溪桥身边,看了一眼笼屉里还剩两包子,正好一个菜包子一个肉包子,早都凉了,笑说:“你自己吃吧。我等小厨房给我做热的。” 白溪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小子欠揍。 “把我找回来,该不会就是让我看着你吃包子吧?” “呵,”白溪桥笑了一声,“有话要说的不是我,是池越。” 池越刚刚去了小厨房。 祁霄转向宗盛,问道:“什么事?” “似乎与李生有关,但池越没仔细说。” “王堂一呢?” “按爷吩咐的,询问过一次,他什么都没说,没有动刑,只是关在黑牢之中。” 祁霄点了点头:“明天再问一次,上点刑,悠着点,然后就放了吧。” 池越刚好回来,就听见祁霄说要放人,除了王堂一,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池越跟我进书房。”祁霄起身把池越带走。 仰熙斋的书房陈设简单,祁霄并不常用,突然回来顿时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吧。” “如殿下所料,李生是齐国占事处的人。” “说我不知道的。” “齐国商盟也是占事处的,不仅在大陈四处收集情报,同时利用商盟的力量对朝臣进行贿赂和游说。” 祁霄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三国之间素有商贸往来,不过看管甚严,各国之间商盟中有朝廷的探子也不是稀奇的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跟真金白银比起来,几个探子大部分时候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贿赂和游说朝臣之事祁霄倒从未听说。这样的事情恐怕也不新鲜,只不过祁霄从前不关心也无从知晓罢了。 “齐国商盟在元京城有二十多年了吧?就算包庇占事处的探子,陛下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祁霄想知道的是,占事处的游说和贿赂是非与白柳的案子有关?又关联到了何种程度? 白柳之事,祁霄不曾告知池越,虽然利用天策营来查,可能几日就会有结果,但陛下亦会知道此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难以预料,祁霄还不打算冒这样的风险。 “从李生房间里搜出了书信足以证明占事处贿赂袁州府之前的知府,污蔑寒辰宗为山匪,甚至费力促成朝廷围剿,虽然目的尚未查明,不过唐公子在虎口峡遇刺,亦与占事处有关,极大可能这些占事处的刺客早就通过袁州府得到文牒潜伏在大陈。” 祁霄看着池越,问道:“陛下让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所谓何意?唐绫遇刺之事,朝廷需要给周国一个交代,但似乎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吧?” 池越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回道:“殿下的武功路数是承自寒辰宗宗主谷山陌,事关寒辰宗,我想殿下应该是想知道的。” “你想?” 池越笑意不减:“陛下的意思是,既然给了殿下无事牌,天策营所查到的事情都该如实告知殿下,若殿下有所吩咐,天策营亦该听凭差遣。” “如实告知吗?那你都与陛下说了什么?我的师承,还有呢?” “白溪桥的身世,殿下与陆方尽陆大将军似乎相熟,而且,殿下要查白柳之事。” 祁霄微微一怔,看着池越面色不改:“你倒知道的清楚,也倒是真老实。” “殿下谬赞。”池越笑着说,“都是天策、玄机二营本分。” 祁霄看着池越,始终不能完全信任他,他方才那番话可以当做是投诚,也可能是试探,池越是天策营的人,陛下说将天策营交给祁霄保命用,但池越的所做所言早已超出“保命”的范畴,他夹在陛下和祁霄之间,是护卫是监视,也可能是钳制祁霄的枷锁。 “我要查白柳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池越一派坦然,“白溪桥在百雁山见过陆秀林。” 祁霄看着池越,眼神一凛,虽未露出震惊之色,但池越一下就察觉到祁霄看他的眼神变了,隐约透露着杀气。 天策、玄机二营当真有通天之能?那时白溪桥见陆秀林之事如此隐秘,祁霄再三嘱咐白溪桥谨慎,不可能被人跟踪或偷听了他一点都不知晓,天下能有几个池越轻功之高如同鬼魅?在百雁山那会儿,陛下应该还不至于派池越紧跟白溪桥。这样细想来,池越会知道这件事情,要么是白溪桥说的,要么就是陆秀林了。 “是陆秀林?” 池越点头。陛下的意思,知无不言。 “殿下其实不必太过惊讶。陆秀林能在五城卫当值自然是陛下的意思。白溪桥见过陆秀林后,陆秀林便又查起了白柳当年之事。” 祁霄几乎细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这样便能说得通了,为何陆秀林在大理寺待了一年,而卷宗上却只字未有,他后来是怎么入的五城卫。但陛下做此安排又是为何?陆秀林有其他什么用处? 祁霄目光始终在池越脸上,看着他一成不变的笑容已十分厌恶,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池越从占事处、李生,说到寒辰宗、陆秀林,祁霄问什么他答什么,当真极为老实,但究竟何意?是陛下要通过池越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 “池越,知无不言,要言无不尽才是。” “池越不敢有所隐瞒。” 祁霄轻笑了一声,池越身在天策营,对陛下才是真的无所隐瞒。 “陛下说什么了吗?”祁霄问的是关于白柳,也是李生的事,他问的模棱两可,就看池越如何答。 “陛下什么都没说。” “只字未有?连知道了都没说?” 池越摇头:“只字未有。陛下看完奏报便让我退下了。” “行了,要是没别的事,你出去吧。” “池越告退。” 第140章 池越那人 池越离开祁霄的书房,宗盛提着食盒跟白溪桥一起迎面走过来。 池越冲着二人一笑,自己回房了。 白溪桥停住脚步望了一会儿,对宗盛说:“之前他刚来的那天夜里,你到见他很生气来着,是误会而已吗?” 误会?宗盛不知道。当年池越打断了他的腿是事实,他没有问为什么,池越也没有解释,当年的事情早已不重要。 宗盛知道白溪桥并不关心他和池越之间有何旧怨,白溪桥只想确认池越不是潜在祁霄身边的危险。而这个问题,宗盛依旧回答不了,他与池越十年未见,即便十年前他都不敢轻信池越,何况十年后。 白溪桥见宗盛一直不答话,心里便有了定论,轻轻叹了一声:“走吧。” “爷既然留下池越,必有道理,我们只需听命行事。”宗盛的话意思很清楚,信不信任池越没有关系,只要信任祁霄的决断即可。 “你啊你,”白溪桥叹得更重了,“什么时候能有些主见?什么都听霄儿的,他把你卖了呢?” “那便是宗盛无用。” “……算了。”白溪桥摆摆手,他还真怕宗盛会说,如果他还能值些银子也不错呢。 二人步入祁霄书房,陪着祁霄用些吃食。 白溪桥问道:“方才池越说什么了?” 祁霄摇了摇头:“他是说了不少,不过似乎也套了我不少话。” “何意?”白溪桥见祁霄吃着,他也馋,捡了片卤肉入口,“不是说李生的事情?怎么还能套你的话?” 祁霄将方才池越所说简略得告诉白溪桥和宗盛,他心中亦有许多疑惑,说的很慢,一点点将思绪理清。 “寒辰宗和师父的事情是占事处谋划的,这个仇记好了,早晚要讨回来。除了袁州府,朝中定有其他人被占事处收买,才会有凤林山剿匪,所以还得接着查。而且光凭李生所交代出来的事情,似乎找不到与白大将军的关联。” 白溪桥点点头,他原本就不认为父亲的事情能轻易查明白,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一时半会儿。 “至于池越说起陆秀林……师兄,如果我们借助天策营的力量会容易许多。” 按池越所说,既然无事牌在祁霄手中,天策营就该听命于他,查白柳的案子应该是易如反掌的。而且陛下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说,不也正是默许的意思? “霄儿你相信他吗?池越那人。” 祁霄皱了皱眉,不由看向宗盛,十年前池越入周刺杀倪珏,他不过是个孩子,那些被他一语带过的时间和事件里,他遭受了什么祁霄根本不敢细想,宗盛未能入天策营简直是天幸。 池越这个人是天生的刺客,是没有心跳的兵刃,像离弓射出的箭矢,不可能回头,要么一击致命,要么失败废弃。信任一支箭矢没有意义,能不能被信任的是那个搭弓拉弦的人。 宗盛忽然说:“如遇危险,池越是我能交托性命的人。” 白溪桥刚伸筷子出去突然停在了半空,方才他问宗盛的时候,他可没这样替池越说话啊。 祁霄也是吃惊不小,饶有兴趣地看着宗盛,问道:“因为往日旧情?宗盛你是重情义之人,他却未必吧。” “他不是。”宗盛低了低头,“小时候他就是极度自私的人。但生死关头,信他总能有一线生机。” 五都府教的是任务是第一位,可池越惜命,他要活着,所以任务会完成,他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就算是受了致命的伤,只吊着一口气,他都能活着回来。 “嗯……有点意思。师兄,白大将军的案子你说了算。你若不想冒险我们可以慢慢查。” 白溪桥叹了一声:“容我想想。” 有些话祁霄没有明说,但白溪桥还是听得出来话外之音,陛下既然当年留下了陆秀林在元京城,该是清楚他父亲并没有任何谋逆之心、亦没做过贪墨敛财之事,但父亲死后却留下一笔糊涂账,朝中甚至无人再敢提及,这样的结局只能是陛下的意思。而现在祁霄要查,陛下又听之任之,即便不动用天策营,陛下迟早也会知道,但他到底是希望祁霄来翻这笔旧账,还是试探他,看看自己这个儿子是否乖顺? 白溪桥不想因为父亲之事连累祁霄。逝者已矣,祁霄不能出事。唐绫已经够祸害了,若不能查,不查就不查吧。 “师兄你慢慢考虑,此事不着急。我有些累,先回房了。” “不再吃点?”白溪桥吃的都比祁霄多。 “吃饱了。” 祁霄站起身,宗盛跟了出去:“爷,我这就命人伺候沐浴。” 白溪桥叹了一口气,宗盛总算还有些眼力劲,没让祁霄又跳墙跑华溪别院去。 *** 王堂一被从大理寺大狱中提溜出来的时候,正午的大太阳险些要灼瞎了他的双眼,只能抬手捂住眼睛,被人拎着胳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走快点!”狱卒推了王堂一一把。 “这位爷,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王堂一是被连拖带拽出的大狱,他被关了两日心里莫名发虚,在暗牢里他好歹能苟延残喘,现在被拎到大太阳底下反而怕得要命。 “去哪儿?放了你!爷当差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想赖在大理寺暗牢里不想走的。走快点!磨磨唧唧的。” 王堂一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扔出了大理寺。真的……放了他? 一个时辰前,宗盛第二次审问王堂一,问了关于钱冲和罗瑜的事,王堂一当然咬死不肯说,所以挨了几鞭子,可也仅仅是那么几鞭子而已,抽打时是疼,但皮外伤而已,根本不像大理寺审讯用的手段,王堂一以为自己这回是要交代在大狱里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就这么把他放了。 就这么……放了…… 王堂一踌躇着走下大理寺门前的几节石阶,回身望了一眼大理寺的大门,突然如梦初醒,撒腿就跑。 宗盛看着人一溜烟跑得挺快,立刻跟了上去。 不出所料的,王堂一从大理寺出来就直奔隆泰兴钱庄而去,从侧门入,在内厢房见了掌柜的。 第141章 看着办? 池越早就在隆泰兴候着,伏在梁上听王堂一和掌柜对话。 “你什么都没说?” “掌柜的你还信不过我?当然什么都没说。” “没说就把你放了?” “是啊,放了,我也纳闷呢。约莫是找不到证据?” “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就算找不到证据,你至少得脱层皮,给两鞭子就能饶了你?”掌柜的根本就不相信王堂一的话,钱冲已经全交代了,还是当着裴浩和曹巍山的面,折子都呈到陛下书案上了,还能找不到证据?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掌柜的,我真什么都没说。以防万一,我这就出去躲躲?” “也好,出去躲躲。不过还有些事要问清楚。你再把事情细细说一遍。” “我被人暗算,醒来就在一间暗牢里,就一盏油灯,乌漆嘛黑,哦,有个人,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话,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不知道多久,我睡了一觉,按肚子饿得程度,应该至少五六个时辰后,有人来暗牢问话,就问我和钱冲的关系、罗瑜案,我一个字都没说,今日也是相同的问题。” “谁审的你?” “在暗牢中,看不清楚样貌。” “年纪如何?” “听声音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 不是裴浩,也不是曹巍山?王堂一耍他呢?! “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免得夜长梦多。” 隆泰兴的掌柜立刻安排人和马车把王堂一送出了元京城,马车跑出去还不足三里地就要下杀手,被宗盛和池越逮了个正着,剑尖都扎进王堂一胸口寸许了,偏是硬生生被池越截住,救了王堂一的小命。 戌时三刻,王堂一又回到了大理寺那间黑牢里,若非胸口的伤还没止住血,他当真要以为自己是大梦了一场。 为什么?为什么! 宗盛走入暗牢,为了给王堂一治伤,多点了几盏灯。 “为……为什么?!” 宗盛给王堂一上了伤药,眼皮都没抬,说道:“一会儿裴大人和曹大人要亲自升堂审问,你想清楚再答,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王堂一再次被押入大理寺时,隆泰兴钱庄被京畿都护府围了。街巷中许多人围观,都在议论着最近元京城真不太平,刚抄完了几间赌坊商号,没过几日又抄,抄的还是隆泰兴! ** 翌日,午时初,曹巍山在京畿都护府后衙摆了酒席,只请了祁霄一人。 分明是将近正午时分,天色却灰蒙蒙、阴沉沉的,瞧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闷闷的天,惹得曹巍山心里好大的不痛快,头疼、心绞疼、哪儿哪儿都疼。 元京城内虽说平素里大事小事不断,也说不得有多太平,但动不动就死人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曹巍山坐在京畿都护府的衙门里,原本给赵祎那样的浮夸擦屁股已经够烦的了,现在可好,人命案子一桩接着一桩,大皇子刚刚被禁足,这又牵出了秦氏…… 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光是他一个曹巍山的麻烦事了。 今日朝上没有人提及查抄隆泰兴之事,好像所有人都聋了瞎了,全然不知道昨夜元京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曹巍山不仅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反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喘不上气。 就像风雨欲来的阴沉,重重压下来的浓云,藏在云层中不知何时会突然炸开的雷电,让人本能的想避开。 曹巍山叹了口气,旋身回到偏厅屋内,喝了口茶,等祁霄来。 “大人,九殿下到了。” 一杯茶见底,祁霄终于来了。 曹巍山迎出去:“下臣拜见九殿下。” “曹大人免礼。” “九殿下请入内。” 酒菜、热茶都备齐了,偏厅里不再留人,连院中的侍卫都撤了,只有白溪桥守在院门口,池越被留在了华溪别院,被宗盛看着。 “九殿下请用茶。”水是曹巍山煮的,茶是曹巍山沏的,算是十分用心了。 “曹大人不必客气。今日请我来,是为了隆泰兴之事吧。” “……是。”曹巍山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昨夜隆泰兴钱庄一出事,国舅就派了心腹来找曹巍山,话说得简单,让曹巍山看着办。 看着办? 隆泰兴跟秦氏没有直接关联,隆泰兴的掌柜买凶杀人这样的案子本是不可能扣到秦氏头上去的。但王堂一关联着钱冲,钱冲是杀罗瑜的真凶。 之前罗瑜的案子就快结了,杀人凶手是昌明商号东主所雇佣,为的是不让大理寺查到户部的烂账,昌明商号连着大皇子,这才让陛下一怒之下禁了大皇子的足。 现在扯出隆泰兴和秦氏,这算什么?!大皇子借昌明商号,挪用户部库银放印子钱是查有实证,但买凶杀人却是五皇子和秦氏故意陷害大皇子?!买凶杀人也就罢了,杀的却是大理寺卿! 往小里说,事涉党争,就足够搅得朝野天翻地覆了;往大里说,事关国家法度、皇家体面、储位之争。 这让曹巍山如何看着办?!怎么办?! “曹大人脸色不大好,是病了吗?要不要请大夫看一看?”祁霄喝着茶,瞧着是一派悠闲。 曹巍山看着祁霄,简直想给这位九殿下直接跪下磕头了,他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是真不怕死吗? “九殿下,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 祁霄喝了口茶,假装不解的问道:“王堂一昨天晚上不都交代清楚了?供词也画了押。案子已经查完了,曹大人不该高兴吗?” 曹巍山一脸愁苦:“殿下说笑。罗瑜案和户部案牵连太大,下臣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元京城中一连出了两桩人命案子,实属下臣无能,臣愧对陛下信任啊。” 祁霄看着曹巍山跟他卖惨,心里一点都不意外,至少今日还是曹巍山亲自请他来的,就算曹巍山突然说自己重病下不了床,把自己关在屋里避灾,祁霄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以曹大人的意思,此案该如何了结?” 第142章 明哲保身 昨夜查抄隆泰兴的是京畿都护府人,但曹巍山是被裴浩逼着去的,大理寺办案就算在元京城内也可以越过京畿都护府直接去抄隆泰兴,但若这样做了,就等同于告诉陛下,他曹巍山也是秦氏的人,裴浩信不过他,怕他包庇凶徒,曹巍山更不能好过。 曹巍山被逼无奈查抄了隆泰兴,于他而言,他还有掌控事情的走向,比如此时此刻,他有机会说服祁霄就此罢手,将这事情糊弄过去,把杀人之事全栽在隆泰兴掌柜头上。 “行凶刺杀罗瑜罗大人的是钱冲,乃是受雇于昌明商号,王堂一是其中牵线搭桥的掮客,与隆泰兴掌柜有私交,于是出事后向掌柜的求助,掌柜的心知事大,怕牵连自己,于是起了杀人灭口的歹意,被裴大人和九殿下一网打尽。” 祁霄笑了一声:“如此倒是周全。” 曹巍山见祁霄笑得敷衍,心里已想好了另一番说辞来说服祁霄罢手,隆泰兴不能再查,还未及开口,却听祁霄又说:“不过案子的事情,曹大人该与裴大人商量才是。” 裴浩那倔驴脾气确实难办,但曹巍山看得很清楚,罗瑜的案子都是祁霄在推动,如果不是这位九殿下,罗瑜的案子定还是一团乱麻。更不必提王堂一和钱冲在闹市动刀剑,还让裴浩撞个正着,全都是祁霄一手谋划的,为的就是让他,曹巍山,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九殿下心思缜密、机敏过人,当知此案不能再查,否则朝局动荡,恐惹大祸。” 祁霄笑看着曹巍山,他是想骂他诡计多端才是吧。 “曹大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也没有任何异议。如果有需要,裴大人那边我也可以去劝说两句,不过裴大人忠直不屈,我未必说得动。” 曹巍山一愣,这话不是敷衍?祁霄真能答应罢手不查了?他以为此番必得费些唇舌,毕竟为了这桩案子是祁霄回京后,甚至是成年后,第一次得到陛下重用,费尽心力之后如此轻易就能搁下? 祁霄一笑,搁下茶盏,慢慢说道:“我曾问过裴大人,明知此案复杂难断,甚至凶险,为何要查,裴大人言,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不知曹大人以为然否?” “……”曹巍山微微颔首,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他岂有不知,只是身陷泥沼之中,他能做到的恪尽职守十分有限,曹氏家训不党,他已竭尽全力。 “曹大人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曹大人一句,罗大人的案子结了,户部的案子却只结了一半,军饷尚未追回,其中会牵扯出什么来谁都不知道。曹大人明哲保身、不涉党争,却不知能到几时。” 曹巍山叹了一声,他现在只能顾着眼前呐。 “曹大人,还有一句,”祁霄的声音忽然轻轻压低了,说道,“元京城乃天子脚下,京畿都护府乃是陛下的门庭,若是扫不干净,陛下恐怕不悦。” 曹巍山一怔,深深看着祁霄。曹巍山能在京畿都护府多年,不因他圆滑,而因他不党,所以陛下放心让他坐在都护府内操心元京城里大事小情,即便是糊弄事儿,也是为了朝廷和皇家的颜面。 所以祁霄二话不说同意了曹巍山的说辞,尽快了结罗瑜的案子。这是为了令陛下满意,而不是因为秦氏动不得。 而曹巍山近些年来畏手畏脚,怕得罪秦氏,也怕得罪公孙氏,但他又做不了墙头草随风倒,只能做睁眼瞎,全当不知道,能维持住元京城表面太平就好。 祁霄其实什么都没说,曹巍山心里都清楚,但他好像说了什么,让曹巍山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秦氏和公孙氏两权相斗这么多年,陛下是知道的,甚至是默许的,否则太子人选早些年就该定下了,却一再推拖。陛下今次下旨彻查军饷案,牵出户部的烂账,到罗瑜遇害,陛下的态度似乎不明,其实从未变过,要彻查,这样的案子秦氏和公孙氏都不可能干净,那还要查? 陛下恐怕是有立储之意了。 “轰隆隆……”一阵雷鸣,外头闪过一片电光,大雨紧接着倾泻而下。 变天了。 陛下接连两日召见唐绫入宫。 今日还是如昨日一般,唐绫陪陛下在承明殿下了一局棋,又是输了半目。 一局棋毕,唐绫正准备告退,一阵电闪雷鸣暴雨而下。 陛下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说道:“时辰不早了,张绥安传膳吧。” “是。” 唐绫恭敬一拜:“臣告退。” “外头雨这么大,留下用午膳吧。” “臣遵旨。”唐绫不敢推拒,只能应下。 “早就听闻荀安侯世子琴棋书画皆精,正好现在有些闲工夫,过来陪朕写两个字吧。” 陛下说着走向桌案,在殿中伺候的高陌机灵地收拾了案上的折子,将纸笔准备好,开始研墨。 “写两笔?”陛下背着双手,看向唐绫。 唐绫走到桌案前,提笔想到的便是怀素和尚的《小草千字文》,他这几日闲来就会写一写,不过在陛下面前他还有所顾忌,于是写了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嗯……”陛下看着唐绫的字,点了点头,写的虽不是千字文,仿的却是怀素和尚的草书,他的字劲瘦灵动,确实得了精髓,投桃报李又暗合陈周议和,唐绫的小心思看在陛下眼里,反倒是讨喜了,“好字。” “多谢陛下夸赞。” “瞧你这草书写的不错,朕这里正好有幅好帖,赐你了吧。” 陛下说赏就赏,便将怀素和尚的真迹赏赐给了唐绫。 唐绫愣了愣,才跪下领赏:“臣谢陛下赏赐。” “你来大陈有段时日了,一切可都还习惯?” “回陛下,一切都好。” “你现在是住在同会馆吧?” “是。” “嗯……你要久居元京,同会馆怕不合适。高陌,准备一套宅院。” “遵旨。” “……臣谢陛下赏赐。” 第143章 进贼了啊 陪着陛下对弈两日,唐绫就得了一幅怀素和尚的字和一座宅院,这样的赏赐令得元京城多少人猜想无数,就连唐绫自己都一遍一遍琢磨着陛下的用意。 唐绫临着字帖,心绪难宁。 黄泽献茫然问道:“久闻陈国皇帝痴迷棋道,莫不会仅仅是因公子棋艺高超吧?” “若是如此,赏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宝物华服什么不好赏,偏赏了我字帖和宅院?” “这……只是一时兴起?” 唐绫摇头。恐怕是与祁霄有关。唐绫看着手边墨玉砚台,再看面前的草书字帖,陛下分明是意有所指,可他却猜不透是指什么。 眼下唐绫和祁霄都住在同会馆,虽然分开东、西两边院落,可祁霄来去自由,宿在华溪别院已有多日,陛下大概是知道了,才想让唐绫搬走? 但若真是这样的意思,陛下是否太过隐晦了?他尽可训斥、责骂祁霄,或者一道赐婚的圣旨,让唐绫联姻行不通,为祁霄赐婚就容易得多,就算祁霄反抗也是一样逃不过。 陛下什么都知道,可直到现在,又什么都没做。 唐绫深吸一口气,或许陛下就是要他沉不住气? “公子为何忧心至此?今日礼部应该已经将折子呈递陛下了,公子所开出的那些条件,都是陈国不可能答应的,但陛下非但没提,反而赏赐于你,这样的态度,对议和之事颇为有利啊。” 唐绫摇头:“着实令人费解,而且未必有利。” “这,怎么说?” “我在承明殿中写的是投桃报李,陛下说的却是我要久留元京,故而赐宅一座,分明是要扣住我、拿捏父亲的意思,似乎是有意维持陈、周之间的和平,但也有威胁之意。” 黄泽献愁眉不展,问道:“是否问一问侯爷的意思?” 唐绫又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暂时不必了。待议和之事有了进展,再一并发信给父亲吧。” “好,我知道了。” “黄叔叔近日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公子也是,莫忧思过甚。” *** 池越被留在仰熙斋,还被宗盛死死盯着,祁霄的不信任就如此直白,直白到令他不悦、气馁。 “你家王爷可真是心思难猜,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池越支着下巴,跟宗盛大眼瞪小眼。 “你若有错处,爷会告诉你的。” 池越想了想,这话倒是不假,他初来仰熙斋时,就因对宗盛的一句戏言得了祁霄一番教训。 “既无错处,殿下为何如此待我?” “爷待你不薄。” “哪儿有?”让宗盛看着他就是不薄? “爷吩咐的事情办妥,没吩咐的事情别问。” 池越闻言一笑,这倒是天策营一贯的规矩没错。但祁霄还不是天策营真正的主子,若有一日,他真的成了主子,却不信任池越,那便是池越的死期了。 池越叹了一声:“罢了,与你说不明白。” 二人无事可做,又突然无话可说,一室寂静,只听屋外风雨大作。 忽然池越目光一闪,动了动耳朵。 宗盛看着他,应该是他听到了什么动静,宗盛屏息侧耳静听,风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像是脚步声。 池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推窗出去了。宗盛紧随其后,跟到了祁霄书房窗下,果然有人入内。 一个侍女打扮的丫头钻进书房,因雨大地湿,她脱了鞋才入了房内,蹑手蹑脚地四处翻看。 池越一笑,仰熙斋是进贼了啊。 宗盛正打算将人拿下,却被池越拉住,摇了摇头。 侍女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不敢多待便匆忙溜走。 池越和宗盛跟着侍女,见她装模作样的打扫了仰熙斋的偏厅和外院,才与其他下人一起离开。 宗盛还要跟,又被池越拉住:“雨太大,回去吧。” “你自己回吧。” “不是你方才还说殿下吩咐的做好,没吩咐的不问嘛?” 宗盛不想跟池越拉扯,甩手就准备接着跟人,池越直接拦在了他面前:“听我的,回去吧。那小贼还会回来的。哎呀,信我。若她不来,殿下的责罚我一人担。” 宗盛被池越拽走了,问:“你怎知道她还会回来?” “那丫头之前没在仰熙斋见过,今天是跟着其他人来打扫,她在书房里没找到什么,回去不好交代,定会再来的。而且就算你现在跟上去,顶多逮到同会馆一个小管事,受何人指使的他都未必知道,何必白费力气。”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 “不是不管,这不得先问过殿下的意思,再管嘛。” 宗盛盯着池越,没再说什么。 池越把宗盛拉回房间,脱去湿了个通通透透的衣衫,一边擦身一边说:“你也快把衣服脱了,好好擦擦。” 宗盛看着池越一片光洁的背,心里还在纠结他身上本该留存的伤疤,忍不住咬住了牙。 池越感受到宗盛的目光,动作减缓,变得慢条斯理起来,束起了头发露出脖子,索性让宗盛看个够。 池越转向宗盛,向他走近,巾帕擦在身上,只能遮蔽些许,宗盛看得愣住神。 池越凑到宗盛耳边,悄声说:“最近来仰熙斋打探的人定会越来越多,这里毕竟不是抚州,殿下防不住那些蚊虫,倒不如放些进来,喂他们殿下想放出去的消息。” 池越的话正经八百,可贴着宗盛的姿势却完全是另一番意思,宗盛的目光落在池越耳旁、脖颈、肩头,像被光滑的线条缠住了,挪不开,连呼吸都像被拉扯着成了一团乱。 “你……怎么脸红了?该不会淋了点雨,这就病了吧?”池越抬手摸着宗盛的额头,靠得他更近了。 宗盛吓了一跳,慌忙退开两步:“我没事。”说话间落荒而逃。 池越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想跑?” 大正午的,天昏地暗,大雨瓢泼,狂风乱做。 池越换了身衣服,宗盛还没回来。浑身湿哒哒的,他能跑哪儿去? 池越走出房门,沿着廊下走了半圈,远远望见院中小亭子里坐着个人,不是宗盛还能是谁。 “呆瓜。”池越轻笑了一声,回房取了把伞出来,往亭子里去接人回来。 第144章 不疼 宗盛呆呆望着雨线密密交织成网,像个大麻袋一样套在自己头上,闷得他气都喘不匀,雷声似近而远,时不时劈落,白光乍现,惊得人心头猛颤。 “在想什么?”池越收伞走入亭中,随意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这么大的雨,打伞真是多此一举,风挡不住、雨也遮不住。 宗盛只顾着发呆,根本没听见池越走近。池越的轻功再好,靠近了宗盛一丈内,还是会被发觉的。可现在池越都走到宗盛眼前了,宗盛才恍然间大惊失色。 “怎么了?”池越上前一步抬手摸到他的额头,“方才脸色就不好,怎么还在外面吹风?回去吧。” “……”宗盛仰头看着几乎贴在他身前的人,喉中又干又涩,半晌没说出话来,心头突突跳了跳,像是要撞开他的胸膛,逼他呐喊。 池越坐到宗盛身边:“大风大雨的,你到底在看什么?这院子里有什么吗?” 池越又问:“你方才跑什么?” 宗盛慌忙撇开眼,他答不上来。方才他跑什么?只因为池越靠得他很近?那他慌什么? 宗盛不仅是块木头,还成了个哑巴。池越笑了笑,不问了,撑开伞,伸手牵住宗盛,把人带出了亭子。二人刹那间被风雨包裹住,池越自然而然地往宗盛身旁贴过去。 “快些回去。我的衣服又湿了。” 宗盛因为池越一句话突然红了耳根。方才他看池越换衣服时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浑身燥热难耐,现在池越只要说一句话,他就想逃了。 可池越把宗盛的手抓得牢牢的,感觉到他的僵硬,池越微微低头,藏起了笑意。 “刚烧了水,快脱了衣服擦擦。”池越回身一看,宗盛这块呆木头还杵在门口半步没挪动。 池越走过去,再次把人牵起来往里屋拉,反手就将门关上了。 池越虽然刚换过了一身衣服,可外面走一圈又全打湿了,乌黑的发贴在脸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沿着脸颊脖颈就往他衣领里钻。 宗盛就这么看着,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抹在池越颈侧把水珠擦去。他的手心有灼人的温度,烫的池越愣了愣,发梢滴下的雨水落在宗盛的手背上,宗盛惊了一下,却没收回手去,池越的皮肤湿润寒凉,宗盛突发奇想地想将人拥进怀里捂热了。 “好像真有些烫,”池越弯眉一笑,伸手解开宗盛的腰带,扒开他的衣襟,“快把衣服换下来。” 宗盛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把池越推开:“我……我自己来。” 池越脱去外袍,绞了热帕子来,宗盛背着池越脱下上衣,心里像扯了一堆毛线思绪乱得打结,突然背后温热的帕子擦上来,惊得他差点跳起来,回身一把捏住了池越的手。 “又怎么了?替你擦一下背而已。你今天身上是长了刺了?怎么碰不得?”池越一脸无辜,宗盛却是脸红心跳冒出一头汗。 池越被捏住了拿着巾帕的右手,便伸出了左手抚上宗盛的胸膛,他的手很凉,却好似要将宗盛点燃了一般,宗盛的身上更烫了。 宗盛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抚州的时候三天两头跟着祁霄在勾栏乐坊钻进钻出,没吃过猪肉也是成天看着猪跑。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正是知道才紧张、才害怕,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心里关着的野兽在咆哮嘶吼,随时都会破牢而出,他面对着池越,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池越啊,他怎么可以想那些?!他怎么可以那样想池越?!他会被打死的吧…… 可池越为什么挨他这么近?替他擦背、伸手抚摸?那日池越喝醉时,还说很想他,想了他十年……那,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池越……” “嗯?” “……我……” 池越等得心焦,这个傻子啊,真是不开窍! 池越忍不了了,扑过去吻上宗盛。 “啪嗒。”巾帕掉在地上,那一声轻响好像是宗盛神智绷断的声音。 宗盛的回应生涩,但池越很喜欢,越喜欢就越想逗一逗他。 池越将人推到床上,顺势压住,低在宗盛耳畔说:“会让你舒服的。” 宗盛浑身一僵,这……不是他想的那样啊……但是,这是池越……宗盛咬了咬牙,要不他忍一忍? 池越撬开宗盛的牙关,吻得宗盛晕乎乎的,好像忍一忍也没关系? 池越忍不住笑:“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是怎么回事?不喜欢我吻你?” 池越钳住宗盛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嗯?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宗盛看着池越两颊隐约透出潮红,眼里只有自己,怎么能是不喜欢?可又怎么会是喜欢? 池越笑开了,他心急不想忍了,可又有些舍不得着急,此时此刻的宗盛特别乖,让他随意揉弄舔舐,宗盛被他折腾得不行,明明已经忍不住了,还在死撑,这模样实在让池越喜欢的不得了。 宗盛想着要忍受的痛苦迟迟没有降临,池越好像拿着把又钝又绣的刀来来回回刮着他的心口,简直要把人逼疯了!他真的忍不了了,突然一把握住池越的腰。 宗盛动作快,池越反应更快,一下擒住宗盛的手,俯下来轻轻吻他。 “宗盛,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疼。” …… 野兽脱出牢笼,横行肆虐。 屋外风雨飘摇、电闪雷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风也未停,却不再呼啸不停,天色已似乎敞亮了一些。 宗盛的呼吸也恢复了平稳,他好像是疯了,又好像是做了场大梦,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 池越就伏在他身侧,合着眼似是睡着了。 “……疼吗?” 池越没睁眼,轻轻笑了一声:“你在,就不疼了。” “……对不起……你,还记得那天的事?” “那天是哪一天?” “中秋。”那天池越喝醉了发酒疯,宗盛抱着他,哄他说,他在,不疼了。 池越懒懒地抬起眼皮,挪了挪,枕到宗盛的胸口:“记得啊。” “那……”那天是故意的吗? 池越没有说话,他睡着了。 “……” 宗盛替池越掖了掖被子,手指轻轻抚过池越手臂上的鞭伤,皮肉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只有浅浅的一道红痕,就像池越自己说的那样,宫中的伤药不凡不会留疤,宗盛应该觉得欣慰的,但他心里很不舒服,那些被洗去的伤疤就像是将池越的过去都洗掉了一样,甚至将池越这个人都抹了个干净,将他变成了鬼魅、孤魂。 “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第145章 琳贵人殁了,请殿下节哀。 大理寺的厢房里,祁霄和裴浩坐在窗边喝着热茶,看着屋檐下成串的落雨,浮生偷得半日闲,祁霄很是惬意,裴浩却满目忧愁。 “殿下之前不是坚持要将罗大人的案子彻查吗?怎么现在要反悔?” “我说过要替罗大人捉拿真凶归案,如今钱冲和王堂一不都已在大理寺狱中?何来返回一说?” “就凭隆泰兴钱庄也敢动行刺朝廷命官的念头,这背后分明就是秦氏在搞鬼,这样怎么算是彻查了。” 祁霄慢慢喝茶,比裴浩还要像个沉稳的老头子:“我知道裴大人义愤难平,不过此时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秦氏兵行险着也要置罗大人于死地其中必定有重大的原因,若找不到这个因,光凭钱冲、王堂一和隆泰兴是不可能动得了秦氏的。” 裴浩沉沉一叹,祁霄说的他明白,但他不甘心,罗瑜一死是死无对证,秦氏哪儿会那么蠢还留有其他证据等着他们去查? “殿下手中有天策营,在陛下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至少不该就此放过隆泰兴这条线索潦草结案。” “裴大人以为父皇为何将天策营交给我?” 裴浩摇头:“陛下深意,臣不敢臆测。” 裴浩一直很疑惑,但这不是他能问能管的事情。若要裴浩猜一猜,他觉得陛下是给祁霄机会,用天策营去查大理寺和京畿都护府都不敢查、不敢碰的人和事,比如秦氏。 祁霄微微笑了笑,他心中亦有猜测,跟裴浩所想差不多,只不过他暂时还不想用池越。陛下让他查案,他若太过激进,倒像是他有意针对秦氏,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有夺嫡之心。祁霄得拿捏分寸和时机。 原本查到昌明商号时,他就可以收手了的,可他忍不了秦氏联合都事府暗害唐绫。正好借罗瑜的案子偷偷算上这笔账。 “裴大人,眼下要紧的是从户部的账上追查军饷的下落,这本就是一切的起因,不是嘛?” 裴浩愣了愣,恍然大悟,可不正是! 罗瑜死了,户部贪墨案算到了大皇子头上,既得利益者只会是秦氏或者公孙氏,但牵出户部贪墨案的是辽山郡短缺的军饷。公孙氏再狠也不能不顾及昭妃,把辽山郡的军饷都吞了,差点害死六皇子。 如此想来,军饷案或许就是秦氏为了暗害六皇子所为?! 祁霄望着窗外,幽幽说了一句:“雨好像要停了。” 雨势小了。 裴浩要先为罗瑜的案子结案,亲自跑了一趟京畿都护府。 祁霄不着急立刻着手查军饷案,毕竟陛下并没有给他明旨,他也想先看看秦氏和公孙氏在朝上的反应,再做谋划。 祁霄和裴浩一同出了大理寺,一架马车向南往京畿都护府,一架马车向北,去的是西行宫的方向,祁霄要去给琳贵人请安。 到西行宫后,宫人说琳贵人正睡着,祁霄不便打扰,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在偏厅喝茶等着。 细雨飘着,风扬起雾蒙蒙的氤氲,屋内燃了檀香,混合着雨水清风的味道,祁霄忽然难得的心情舒缓。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坐一坐了。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烦,让时间随雨落下,平静而自然。 如果唐绫在,祁霄会想陪他下棋或者看书,或者就这样坐着喝杯茶。 若有这样的日子,是否就是母亲希望的平安喜乐了呢? 祁霄不自知地叹了一声,虽然很难,但不是做不到。 祁霄等了快一个时辰,天色一直阴沉沉的,估摸着该是申时末了,可琳贵人还是未醒。祁霄问了方太医,只说琳贵人近些日子一直虚弱需要调养,今日湿冷恐怕不宜打扰。 现在方太医就住在西行宫,随时照应着,祁霄略微放心,这就准备回去了,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不好了!方太医!王爷!琳贵人……”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大了。西行宫一片混乱。 祁霄站在琳贵人的房门口,紧紧攥着拳头、咬着牙,只觉得仿佛有人正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令他无力、令他窒息。 “殿下……”柳霜红着眼走出里间,一看见祁霄就忍不住哭了出来,跪在祁霄面前。 祁霄心头大震,冲入屋内:“方太医?!” 方太医和屋内其他侍女齐齐跪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琳贵人殁了,请殿下节哀。” 祁霄愣住了,像是没听见方太医的话,离着半丈远望着纱幔下隐隐约约显出的身形,仿佛只是睡着,跟往常一样。 祁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 雨还在下。 唐绫站在窗下,不知为何心绪不宁。他这一整日都有些恍恍惚惚的,陛下摸不透的脾性让他发愁,但好像还有什么事让他心乱,祁霄回来了吗?今夜会来吗? 他为什么突然觉得不安? “叶淮。” “公子。” “去仰熙斋看看。” “看……?”自然是看祁霄有没有回来,但叶淮并不想去,虽说装傻充愣也糊弄不过去,不过至少唐绫会了解他的抗拒。 唐绫皱了皱眉,轻轻叹了一声:“我自己去。” “公子,外头还在下雨。” 这雨已经下了大半日了,唐绫看得见,但他顾不了。 “走吧。” 叶淮拦不住唐绫,只得撑伞陪着唐绫走一趟仰熙斋。青岚不放心,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 三人刚到仰熙斋门口,正遇上西行宫的人来报信,琳贵人殁了,灵堂会设在西行宫,祁霄今夜不会回来了。 唐绫大惊之下忙问青岚:“怎么会?青岚你说过琳贵人的病况还没那么糟糕的?” 青岚也正是奇怪,说道:“公子,琳贵人久病不愈,身子内里已经败了,用药只能拖着,但也确实不该这样快,今早我去时替琳贵人把脉时尚算平稳,并未到……油尽灯枯……” “备马车,去西行宫。”唐绫心中着急,祁霄此刻定是伤心欲绝、悲痛万分,他至少该陪着他。 “唐公子,”池越正准备跟宗盛一起去西行宫,便在门口拦下了唐绫,“这个时候唐公子突然出现在西行宫恐怕不妥。” 唐绫一怔,他知道,但他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丢祁霄一个人不管。 池越看了宗盛一眼,突然叹了口气,又说:“唐公子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带唐公子入西行宫,但是只能唐公子一人,你的随从和侍卫不行。” 宗盛一下子就明白了池越的打算,难掩错愕,池越不是会凭白帮人的人,何况这不是祁霄的命令,甚至唐绫自己都没有开口恳请,而是池越自己提出来的,帮助。 唐绫没有一丝犹豫:“好。有劳。”以天策营一人千面的易容功夫,要将唐绫混在祁霄的侍卫中带入西行宫应该毫无问题。 池越没想到唐绫一口就答应了,好像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样的信任自然不是给他池越的,或者根本没有信任,只是为了祁霄唐绫甘愿冒险,甚至不用计较考量危险的程度,即便是会丢了性命,也可以吗? “公子!”青岚第一个不答应,“至少要让叶淮跟着!” “没关系。你跟叶淮回华溪别院,莫让旁人知道我不在。” 青岚不肯:“侯爷吩咐过,叶淮必须寸步不离公子身边!” 唐绫没时间拉拉扯扯的,只能退一步:“叶淮驾车,在西行宫门口等我。” 第146章 祁霄,我在。 马蹄声被风声雨声遮盖了大半,在鲜有人迹的长街上滚滚而过,有几分似雷鸣,惊得夜色不宁。 西行宫内一片哀肃,白绸已挂上,宫人也都换了素服,悲戚的白色看得唐绫只觉得一阵眼晕、触目惊心,他着急见祁霄。 白溪桥守在厢房外,见了宗盛和池越摇了摇头,轻声道:“霄儿暂时不想人打扰。” 白溪桥仔细打量了一番宗盛和池越身后跟着的侍卫,说不清楚何处有端倪,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进去看看他。”唐绫走到白溪桥面前,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唐绫的声音白溪桥认得,不由大吃一惊,就看着唐绫推开了厢房的门。 “你们怎么把他带来了?!” 池越一耸肩,宗盛说道:“爷应该想见他的。” “……应该?!” 唐绫放慢了脚步走入里屋,屋内点着灯,却不知怎么的还是感觉暗。 祁霄跪在琳贵人的床榻前,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唐绫的脚步声靠近,跪到祁霄身旁,慢慢将祁霄抱进怀里。 “你怎么来了?”祁霄一直低垂着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就知道是唐绫。此刻靠在唐绫怀中,听他的心跳声,祁霄突然忍不住一把将人死死抱住,一瞬泪流满面。 唐绫哽咽,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祁霄,他抱着怀里不住颤抖的人说不出话来。 本不该如此的。祁霄刚刚回元京不久,琳贵人才迁来西行宫几日而已,他们母子团聚都还来不及多说几句话,祁霄还来不及多陪琳贵人几日,来不及弥补六年分隔千里的思念……怎么会这么突然?! 祁霄抱着唐绫哭了许久,他在见到母亲的第一日,心里就很清楚这一天不会太远,甚至在他回元京之前,他就知道,母亲病重恐不久于人世,所以他才有机会赶回来。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以为至少还能拖个一年半载,即便是几个月也好!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宗盛、白溪桥、池越三人守在厢房门口,相互你看我我看你的,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宗盛忽然说:“我去取两件素衣来。”他们来的匆忙,虽然身上都是暗色的衣袍,但在西行宫格外扎眼,仍是不妥。 白溪桥拦住宗盛:“不用了,你们不能在西行宫久留,待霄儿交代完事情一会儿就回去吧。” “爷现在这样,我们还是陪着吧。” 池越拉了拉宗盛,说道:“西行宫虽然是避暑别院,但论说还是皇宫大内,我们这些大男人在内院待着很是不妥,就算是想陪殿下,也只能在院外。白溪桥随侍殿下已是例外,我们不可再越矩。” 宗盛眉头紧皱,他很担心祁霄现在的状况。谷山陌离世时,祁霄在灵前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跪了三日,直到昏厥被抬回房间休息,可醒过来后又接着跪,若不是那会儿凤林山山匪还未扫荡干净,陆方尽直接过来把人拎走了,祁霄说不定会半月一月地一直跪下去。 “我会照顾好霄儿的。” 白溪桥这话宗盛信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谷山陌也是白溪桥的师父,当年白溪桥差点没把自己喝死,根本指望不上,这一次希望他能冷静处置才好。 池越问:“你可晓得殿下有何事吩咐?” 白溪桥道:“隐约知道。琳贵人的病故太过突然,霄儿有疑惑,想要查一查。” 池越闻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此事,霄儿应该不希望惊扰陛下。” 池越看了白溪桥一眼,沉默下来没答话。 白溪桥看着池越心里有些烦躁,宗盛还说能信他,真是见了鬼,他是天策营的人,怎么能跟他们一条心?什么时候将祁霄卖了也说不定。毕竟祁霄只是个皇子,储君之位都轮不上他,池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祁霄去得罪未来的储君,更莫说帮他们向陛下隐瞒什么。 *** “你跪了多久了?别跪了,琳贵人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不顾惜身体的。” 祁霄像一只被遗弃在山林中的小兽,紧紧拽着冷黑的夜里唯一能给他温暖的人,他痛苦、哀伤、害怕,像是突然溺水,越是痛苦,越是无法自控,越是奋力不停地挣扎,就只会更痛苦、更崩溃、更快溺亡。 唐绫是他的救命稻草,只要紧紧抱住,就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能慢慢平静下来。 唐绫清楚无论什么样安慰的语言都不可能带走祁霄此刻的痛苦,一星半点都不能,他又何尝不是无能为力呢。 “祁霄,我在,我在。”唐绫搂着祁霄,低声呢喃,若是无力挽救,注定会溺毙水中,唐绫想陪着他一起。 唐绫望了一眼重纱罗帐,心里默默对琳贵人说,对不起,您的请求我没能答应,但祁霄我会陪着、护着、尽一切所能帮助他,请您放心将他交给我。 祁霄哭了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将脸埋得很低,用衣袖狠狠抹去泪痕,他原不想哭的,也是忍住了的,可唐绫一来他突然就崩溃了,他不想让唐绫瞧见他这副模样。 “……抱歉。不该让你冒险来这里的。”祁霄的声音低哑干涩,又惹得唐绫心疼。 “说什么胡话。是要我丢下你不管不问吗?” “唐绫,我好痛。” 唐绫抬手替祁霄理了理额间碎发:“我知道……见你如此模样,我想琳贵人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 “今早青岚来过,那时母亲还是醒着的,药也喝了,说是渐有转好……” 祁霄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他不信母亲是病逝,一定发生了什么! 唐绫和祁霄想得一样,青岚说琳贵人并没有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不该如此突然,但嫔妃之死若要查就是内廷司的事,大理寺、京畿都护府、天策营、甚至祁霄自己都插不上手,更莫说唐绫了,根本不可能查出什么来。 “你想怎么做?” “池越在外面吧。” “嗯。” “青岚呢?” “带不进来。” “明日让池越想办法带进来。”祁霄要青岚验尸,他非查不可,他不能让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好,我知道了。” “你不能在西行宫久留,我还有事吩咐池越,一会儿让宗盛陪着你在外院侯一侯。” 唐绫点头:“不用担心我。” 祁霄又抱了抱唐绫,才把人放开了。 唐绫易了容,顶了一张别人的脸,他不想亲吻祁霄,只能依依不舍的离开。 第147章 唐绫的主意 翌日,陛下下旨追封琳贵人为妃,丧仪按妃制,设灵于西行宫,头七请司天监监正宁晚萧亲自主持祭礼。 陛下给的恩赐祁霄端正谢过,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琳贵人入宫二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祁霄心里最清楚,陛下但凡心里对她有一丝情感都不会让她活得那样辛苦,也不会让祁霄十岁离京,与母亲一别数年。琳贵人身后如何风光都不过是陛下自己的面子,只让祁霄更加心寒罢了。 张绥安将祁霄搀扶起来,见他哭肿了双眼,满脸悲戚憔悴,原本想安慰的说辞突然就卡在了喉中,都说天家无情,这方面祁霄与陛下又完全不像了。 “九殿下珍重身体。” “多谢张公公。” “殿下太客气,陛下命老奴来,一方面是传旨,二来是督着内务府搭理琳妃丧仪,西行宫不比宫中,就怕有疏漏之处。” “有劳张公公。” 嫔妃丧仪由陛下身边的内廷总管亲自操办,这样的待遇也不是人人能有的,也不知道是要做给谁看,皇后还是昭妃? 祁霄送了张绥安,继续跪在灵前,什么都没做,只是悲愁过度。 张绥安来之前不到半个时辰,池越带着青岚混进了西行宫。 琳妃状似病故,身上不可能有伤痕,最大的可能就是下毒。从琳妃过身,祁霄一直跪在厢房中,里面琳妃惯常使用的物饰一件一物都没人碰过,更没人能带走什么,若是有人暗害琳妃,一定留有痕迹,祁霄要尽最大可能保留任何蛛丝马迹,决不能让人趁乱毁灭证据。 祁霄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方太医,琳妃的汤药、行针都是方太医亲自照看,就连青岚都碰不得,若要动手脚方太医最是容易。 前一夜,祁霄让池越去查方太医,趁着人还在西行宫,也未免夜长梦多。 池越蒙了面,用一袋金子、一把匕首试探了方太医。 “有劳方太医了,这是您的酬劳。” “什……什么?!你是谁?!来……” 方太医被池越捂住了嘴,脖子上抵着匕首刀刃:“嘘,我们这话还没说完,方太医着什么急。好好说。” 方太医一身冷汗,连连点头,池越才松开了他的口。 “你是什么人?!什么酬劳?!”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酬劳自然是因为方太医有苦劳。之后还请方太医守口如瓶。” “什……!你胡说什么?什么守口如瓶?!我什么都没干!你你你……你这是要栽赃陷害!” 这无妄之灾突然砸在他脑门上,方太医吓尿了裤子,琳妃之死他毫不知情。 确认了方太医没有问题,池越便告知了方太医他的来意和祁霄的吩咐,金子依然是方太医的酬劳,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清查琳妃生前三日吃过、碰过、喝过的东西,还有都经过了何人之手。 方太医在后宫几十年,根本不需要池越用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方太医一口就答应下来,当然金子也是不敢收的。 方太医一整夜没合眼,能查的都查了,汤药、银针、饭食、茶果、安神香一应物品都没放过,就连所用器皿都查了,什么都没发现。 祁霄现在只盼青岚能找到一些线索。 白溪桥将祁霄拉起来,一点没费劲,祁霄跪了快八个时辰了,双腿已经没了知觉,根本站都站不起来。 “你去躺一会儿,我替你跪。” “不用了师兄。” “你还当我是你师兄就乖乖听话。再这么下去,腿是不要了嘛?” “我没事。” “……犟!”白溪桥拗不过,给祁霄递了碗茶,“不吃东西就罢了,水总要喝两口。不是连这都得师兄给你硬灌下去吧?” 祁霄接过茶碗,仰头一口饮尽,把茶碗推还给白溪桥。 “啧……真的是麻烦。” 祁霄一皱眉,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只听白溪桥又说:“唐绫的主意,青岚的迷药,别怪我。好歹睡两个时辰。” 祁霄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白溪桥把祁霄抬到榻上,让他睡着,一边请了方太医过来给祁霄看看腿。 张绥安刚要离开西行宫,就听人急匆匆去请方太医,吓了一大跳,忙来查看。 方太医闻到了一丝清甜茶香却没在意,给祁霄把过脉后只说他是忧伤过度、又跪了整夜才致晕厥,睡几个时辰就会好。反倒是祁霄的膝盖伤得厉害,昨日下雨又湿又寒,跪着一夜,双膝都肿的厉害,若非他昏了过去,再跪下去就要落下病了。 张绥安听着心惊肉跳,祁霄这若要是做戏给陛下看,那也做的太好了。 青岚的药非常管用,祁霄睡了两个时辰,不多不少,醒来时刚好过午时正,热菜热饭热汤都备好了。 “我怎么……白溪桥?!” 白溪桥就知道祁霄醒过来就要发脾气,师兄都不叫了,直接连名带姓喊他。 “都跟你说了,唐绫的主意,青岚的药,跟我没关系。” “你怎么就听唐绫的话了?!不是说起他就跟我置气的吗?” “让你休息是为了你好!”白溪桥提高了声音,一杯茶直接推到祁霄面前,“喝!” “这又是什么?” “白水!怕我毒死你不成?快喝!” 祁霄知道白溪桥是为他担心,实在怪不得他,而且睡了一觉,突然这么吵两句,祁霄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 “睡够了就起来吃饭。” 祁霄起身,理了理衣袍:“我不饿,师兄你吃吧,我先回灵堂了。” “坐下。”白溪桥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放祁霄回去接着跪,一把把人压过来坐到桌前,“好好吃饭。吃完饭青岚有事告诉你。” “他找到什么?人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 “吃饭!”白溪桥把碗筷砸到祁霄面前,“唐绫说的,你好好吃饭休息,才准青岚回你的话。” “……师兄,骗我有意思吗?” “青岚。”白溪桥扬声把青岚唤进来,“你自己问。” “青岚你找到什么线索了?” 第148章 自在一些,莫操劳 青岚摇了摇头,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说:“公子吩咐了,九殿下若执意跪着,不肯好好休息用膳,那就什么都不能说。九殿下要查的事情,公子会代劳。” “……你,你们?!”祁霄无话可说,低了头,捡起筷子吃不下也要硬塞两口,吃着吃着就能将哽咽都压下去。 白溪桥叹了一声,真是只有唐绫能制得住祁霄了……唐绫,是真的喜欢祁霄吧,否则怎能做到这个份上,事事都为祁霄想,昨日来的时候也是,不管不顾的。算了,原也是他管不了、拦不住的。 祁霄飞快地吃,恨不得什么都用吞的,咀嚼都不用,胡乱扒了两口饭就算吃完了。 白溪桥气得牙疼,还得坐下来给祁霄布菜:“好好吃,懂吗?几岁了?是要我一口一口喂吗?” 青岚看在眼里,有些憋笑,堂堂楚王这副模样,还要被自己的侍卫揶揄训斥,应该是轻易瞧不见的,倒有些可爱。 祁霄硬塞了半碗饭,每道菜都尝了一筷子,总算勉强算是吃完了一顿午饭。 “现在可以说了吗?” 青岚上前递给祁霄一个小瓷瓶:“只找到这个。” 祁霄蹙眉,拨开了瓶塞,里面是空的。 “这是什么?” “不知道。”青岚摇头,“这瓶子里残留有乌头的气息。” 祁霄大惊:“果然有毒!” “生乌头剧毒,但熬制后入药,确是祛风除湿的良药,对琳妃之症。要查过太医院记档之后才能确认这药是不是太医院给的。” 祁霄将小瓷瓶递给白溪桥:“拿给方太医查一查。” 白溪桥点头就要出去,又听青岚说:“上次太医院给的脉案十分潦草,记档恐怕亦是不全,估计有些头疼,琳妃身边有没有体己的人能问一问?” “唤柳霜来。” 柳霜来的很快:“柳霜叩见九殿下。” 白溪桥将小瓷瓶摆到柳霜眼前,问道:“你可见过这个?” 柳霜想了想:“未曾见过。” 白溪桥将小瓷瓶递给柳霜:“看清楚,想仔细。” 柳霜又细想了一番,踌躇了片刻,才说:“好像,好像是见过的。” “一会儿见过,一会儿没见过,到底见没见过?” “这瓷瓶并非绮云宫之物,这个奴婢可以确定。”祁霄这个关头把自己找来,柳霜知道轻重,这瓷瓶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物件,她不敢大意,更不敢胡说,仔细想了许久才说,“奴婢草草望见过一眼,是在娘娘手里,但娘娘收的快,奴婢不敢完全确认。” “你说,是在我母亲手里?” 若真是乌头毒,怎么会在琳妃手中?!琳妃久病多时,连绮云宫宫门都出不去,太医院的药都要三催四请,哪儿来的乌头毒?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你何时瞧见的?” “就是从绮云宫搬来西行宫的前一日。” “那一日,不,搬来之前的三日里,都有什么人去过绮云宫?” 柳霜道:“那时正值中秋,除了殿下常来,张公公来过一次,太后和皇后都有赏赐,昭妃和各宫其他娘娘们也都差遣人过来给娘娘送些小礼物。” 祁霄沉了口气,若是往年,绮云宫定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只是今年他回来了,还得了陛下看重,于是连带着绮云宫也忙起来,现在出了事要查,反倒麻烦起来。 “各宫送来节礼,母亲在病中不可能都见,柳霜你就想想母亲都见了什么人,亲自看过那些礼?” “娘娘只见过太后、皇后和昭妃宫中的人。看也只看过太后和皇后的赏赐。” 太后没必要用这样的手段,那便该是皇后和昭妃了。 “那时候母亲有没有说过什么?” 柳霜又陷入了沉思。琳妃病得很重,每日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对柳霜说的话也少,柳霜都记得清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娘娘近日里提的最多的就是殿下,说想殿下自在一些,莫操劳,早些回抚州去。” 自在些?莫操劳?回抚州?是为了阻止祁霄继续查案嘛…… 琳妃过世,祁霄要守孝,至少在扶灵入葬前,祁霄都不可能去大理寺,更不可能再查军饷的案子了。 祁霄眼色沉下来,周身凛凛杀意,柳霜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祁霄此刻十分阴鸷骇人,令得她不由自主地惧怕、忍不住的颤栗。 “殿……殿下,奴婢不敢瞒骗殿下!”柳霜重重磕头下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祁霄摆了摆手:“柳霜你先下去吧。方才我问的、你说的,都当不知道。” “是是,奴婢知道。”柳霜颤抖着双手将小瓷瓶奉还给白溪桥,然后颤巍巍地退了出去,走出了内院才敢松出一口气。 白溪桥看着柳霜走远,一回头便见祁霄捏碎了手中握着的茶盏,鲜血淌了半桌。 “霄儿你快松手!”白溪桥连忙高声喊,“来人!” 祁霄赤红着眼,咬着牙说:“师兄,是我害死了母亲,是我!” “胡说什么!” “是我!是我!是我!若非我揪着户部和罗瑜的案子不放,他们怎么能用这样阴损的手段逼我放手?!都是我的错!是我……” 祁霄急怒难忍,悲痛、内疚、愤怒、仇恨一股脑地喷涌出来,像是要将祁霄活活淹死。 为什么会这样?! 他回元京来只是希望能尽一些孝,陪母亲一些时日! “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将毒下在我身上?!” 白溪桥在祁霄做出过激的行为之前捏住了他的手腕,直接点了他的昏穴,将人放倒了。祁霄现在这个样子,可比之前跪在琳妃灵前不吃不喝更可怕。 雨是停了,但天还阴沉着,叫人怎么都不舒服,愁得很。 琳妃出事后祁霄的状况非常不好,唐绫心里着急,但能帮得上的实在有限,他已经习惯了有祁霄在身边,夜里睡得不好,总是惊醒,天不亮就领着青岚去仰熙斋找池越。 唐绫嘱咐了青岚许多,唠叨的像侯府里的老妈子,青岚从未见过唐绫如此啰嗦,也未曾见过他如此心烦意乱,就是行军打仗战况胶着时,唐绫都不曾这样。 唐绫心烦的时候会抄书,什么书都可以,一笔一划端端正正,一字一句都不费心思。 黄泽献来时便见唐绫在抄书,心里顿觉不妙。 “公子。” “黄叔叔请坐。”唐绫搁下了笔,深深叹了一声,稍作收拾之后,为黄泽献沏了杯茶,“黄叔叔有事找我?” “啊,嗯,议和之事有了进展,想与公子商讨一下。” 第149章 只有这一个方法 “他们提了什么新的条件?” 黄泽献呼了口气,说道:“出乎预料的,我们提的条件礼部没有一口都回绝,今日会谈时只讨论了一条,和亲,陈国陛下答应了。” “这是理所当然。但黄叔叔为何好像不是很高兴。” “陈国陛下确实是答应了陈国太子迎娶,但因太子人选未定,说储君之事不可潦草,是以两国联姻这亲能定下,不过恐短期内无法完成大礼。”黄泽勇顿了顿,才继续说,“为表陈国诚意,陛下仍愿意将十五公主下嫁于公子,就算将来公子回到大周,十五公主亦会跟随。” “……什么……”唐绫心头咯噔一下,陛下之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提,果然不是单纯试探一下唐绫和大周的意思,他从没要放弃十五公主和唐绫的婚事,既要嫁陈国公主,又要娶周国公主,既要修两国之好,也不会让荀安侯和唐家太太平平过日子。 黄泽献见唐绫一下脸色刷白,也知道此事难办,但更难办的他还没说。 “公子,还有……” “黄叔叔请说。” “陈国陛下的意思,愿以十万玄铁矿作为十五公主的嫁妆,赠予大周。” “……十万……嘛。” 陈国每年出产玄铁矿不过五万之数,陛下居然如此手笔,以十万矿藏为嫁妆,就算皇上恨死了唐家,也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十万玄铁矿,这是要买唐绫的命。 唐绫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值钱。 “公子?” “黄叔叔请您先将羲和公主和亲一事呈报给皇上,尽快定下来,至于我的事不着急传信给父亲和皇上。容我想一想。” “好,那我先回去了。” 唐绫坐回去继续抄书,这件事情暂时不告诉祁霄吧。 十万玄铁矿作为十五公主的嫁妆,究竟想要做什么?简直是不惜血本也要促成这段联姻?唐绫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重要? 或者并非是唐绫重要,而是议和之事急迫? 不,陛下是为了联合大周伐齐。伐齐对大周而言没有好处,但若为了十万玄铁矿,那就完全不同了。 齐国北面多山,陈国举兵不易,度过了凤林山后仍然有三道关隘方能抵达齐国国都硕梁。但另一方面,齐国往东接壤大周则是一马平川。 若大周向边境调兵,齐国必须立刻对应,至少是相同兵力严阵以待,否则大周能长驱直入在十日内连夺五州之地,抵达齐国腹地。 只要齐国大军集结周、齐边境,陈就有可乘之机。 陈想灭齐,且要保存自身实力,只有这一个方法。 其中风险也很清楚,齐国山地多,辎重补给困难,陈国大军一旦入齐,很容易被围困于群山之中。万一大周出尔反尔,从齐国边境撤军,给齐国回援的时间,被灭的就是陈国的军队。更可能发生的是大周不仅从齐撤军,还能调头直渡太华江,届时陈国两线作战,必是水深火热。 周、齐、陈三国僵持不下的局面维持了百年不是没道理,也不是在位者不想打破,而是不能。 陈国陛下灭齐之心已定。为了将大周绑上陈国伐齐的这艘船,十万玄铁矿不算什么,不过十万玄铁矿不可能立刻全部都运到大周,羲和公主的和亲也确实不是近期能定下的,所以陈国皇帝需要唐绫做个扣,把周和陈紧紧拴在一起。 唐绫头疼,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自己摘出去? 没有……他想不到…… 陈、周联军,这一仗若真的要打,大周的领军之将定是唐绫的父亲荀安侯。陈国陛下手里捏着唐绫的命甚至比捏着周国皇帝的命更有保障。 他该怎么办? 若不答应,议和之事怕无法继续推进……皇上和父亲都不会答应的。 唐绫抵住额头,沉声长叹,他跟祁霄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改变主意呢? *** 天色暗沉,又开始下雨。祁霄跪在琳妃灵前,整个人丢了魂似的,连唐绫的话都不好使了。 白溪桥陪在祁霄身边,心里默默想着,是不是该让池越把唐绫带进来?至少哄一哄祁霄? “哎……霄儿,休息一会儿,去边上坐一下吧?方太医说了,你的膝盖得养着,不能再跪了。” 祁霄一声不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彻底当没白溪桥这个人。 “你这混小子,跟你好声好气说话不停,那就别怪师兄手重了!”白溪桥说着话就突然站起来,撸起袖子准备直接把祁霄敲晕。 祁霄猛然抬头瞪了白溪桥一眼:“出去!” “你!我真是给你气死了!我得替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白溪桥伸手就往祁霄脑门上拍,祁霄不闪不躲,仍是瞪着白溪桥,白溪桥高高举起的手愣就是打不下去。 白溪桥望了一眼琳妃的灵位,直皱眉头:“我念你一片孝心,就不当着琳妃的面教训你了。但你啊你,能不能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心疼一下自己?” 祁霄又低下了头,咬牙切齿:“我不配做母亲的儿子,我不配!” 白溪桥长叹一声,他真是劝不动。白溪桥丢下祁霄一人,走出灵堂,轻声喊了池越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 池越也是一声叹:“我去接唐公子来吧。” “快去快回。”白溪桥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他会如此迫切的希望唐绫陪在祁霄身边。令他烦躁的直挠头。 白溪桥折返回去,掐遇上两个宫装女子打伞而来。 十二公主祁霏今日一早得知噩耗便想来了,只是她偷跑出来并不容易,才拖到了这会儿。 十二公主给琳妃磕了头、上了香,跪到祁霄身边,轻声问道:“九哥,你还好吗?” 祁霄微微点头,却没有应声。 十二公主犹豫了一下,又说:“九哥,我有话要对你说。” 祁霄垂着头,道:“十二,九哥现在没什么精神说话,改日吧。” “是关于琳妃娘娘的,你也不听吗?” 祁霄一怔,终于抬眼看向十二公主。 “我扶九哥起来。”十二公主看着祁霄脸色苍白而双眼红肿,不禁担心起来,“九哥,你看上去很不好。” “我没事。十二你说是关于母亲的,究竟是何事?” “九哥,琳妃刚搬来西行宫那日,我也在,你还记得吗?” “自然。” “那日……有些奇怪,不过我也不能很确定,不过还是想告诉九哥,若是我多疑了,那自是最好不过,若不然……” “十二你有话尽可放心告诉九哥。” 第150章 替罪羊 “那日刚搬来,大家都手忙脚乱的,琳贵人服了药要休息,贴身的侍女们都退了出来,我本也不想打扰,却听见屋内有人与琳妃说话,说九哥不该留在元京,若想九哥平安,就该速回抚州,而琳妃是有办法的。” 祁霄狠狠咬牙,心头恨怒愈加炽烈。 十二公主见祁霄脸色越来越差,十分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若不说,她何必一开始开这个口?琳妃是看着她长大的,是宫闱中难得真心爱护她的人,她自小没有母亲,私心里希望琳妃就是自己母亲,而祁霄就是她哥,她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九哥,那个声音我当时就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今早上昭妃来给太后请安,我才察觉,正是昭妃宫中的梨儿。” 祁霄惊诧地看着十二公主,是昭妃?他原以为是皇后所为。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九哥,那个声音我当时就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直到今早上昭妃来给太后请安,我才察觉,正是昭妃宫中的梨儿。” 祁霄惊诧地看着十二公主,是昭妃?他原以为是皇后所为。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那个梨儿,究竟说了什么?十二你可听清楚了?” “她说的话我都告诉九哥了,最后那句阴阳怪气的,说,言尽于此,琳贵人请您自己拿个主意吧,不过还请贵人早做决断,免得,后悔莫及……” 后悔莫及…… 祁霄愤然站起来,可他跪的太久,膝盖已伤,突然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站不稳,差点跌倒。 十二公主急忙将他扶住:“九哥当心!” “十二……你可听真切了。” “九哥,你看我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嘛!” “十二,多谢。”祁霄推开窗,冷风夹杂着细雨刮进屋内,让他能清醒一些。 十二公主低着头、攥紧了拳头,忍着眼泪哽咽说道:“九哥你这么说,我心里更愧疚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我一早告知你,或许……或许会不一样……” “不是你的错。仅仅是一两句对话,你怎能晓得其中关联,便是你当即告诉我了,母亲也会含糊敷衍我的。”祁霄心里最是清楚,琳妃虽是被逼无奈,却是自己服的毒,她但凡有一丝想与祁霄商量的心思,都不会是这样。 只是祁霄深深地自责愧疚,琳妃向唐绫说的那些话,他竟然一点没察觉出不妥来!他日日来给琳妃请安,却完全完全没能发现蛛丝马迹!他才是那个什么都没做,又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他才是那个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 十二公主最终还是没忍住,捂着脸呜呜低声哭起来。 祁霄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十二公主的头,柔声道:“十二你偷偷过来这一趟,九哥感念在心……” “九哥!”十二公主抱住祁霄越哭越狠,“我知道九哥心里定是悲愤难抑,但九哥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琳妃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要你平安!” 十二公主忍不住要告诉祁霄她所知道的一切,因为琳妃死的蹊跷也冤枉,可她又害怕祁霄想要替母报仇,那毕竟是昭妃、是公孙氏,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就连皇后和秦氏都动不得的人,祁霄虽是皇子,却远远不比得六皇子和七皇子得宠。 昭妃那样的敌人太过强大了。十二公主担心祁霄被仇恨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就去以卵击石。 祁霄千般恨都咽在喉中,久久才道:“我知道,我不会的。十二你自己在宫中也要照顾好自己,今日之事决不可对他人言说,再亲近、再信任的人都不可以。” “我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早了,回去吧。抱歉九哥不能送你。” 十二公主擦干净泪痕,稍微收拾了一番之后由白溪桥悄悄送了出去。 祁霄枯坐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回灵堂,白溪桥正巧回来,就知道能在灵堂找到祁霄,忙迎上去:“回去休息吧。天色不早了,我已吩咐给你准备晚膳,你在偏厅等一会儿吧。” “师兄我不饿,你不必管我。” “你以为我想管你?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还是怎么?别人哄着你的时候,你就自觉一点,少惹人嫌。走走,先吃饭。” 白溪桥拉了祁霄一把却拽不动,倔驴一般。 “你还记得我爹出事的时候,我是什么鬼样子吧?你现在比我那会儿还糟糕。”白溪桥大叹一声,“你既然认为事有蹊跷就该更加保重自己,冷静下来才能查明真相,才有机会……不是嘛?” 祁霄垂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恨怨、愤怒,还有沉沉压在他背脊上的无助和无措。 他自小就知道皇城高墙之内是如何鬼魅地狱,回来之后,也曾亲自见过皇后和昭妃,清楚她们对他的敌意,可他无论是被逼无奈,还是心傲气盛,都是一脚踩进了朝廷的漩涡中。 祁霄被陛下看中,暗中有天策营护卫,自然百毒不侵。柿子挑软的捏,琳妃自然而然地成为箭靶,成了祁霄的“替罪羊”。 祁霄回元京之前并没有想过要涉入朝局,而现在他已不可能避得开,更不愿意避开。想要为琳妃报仇,祁霄面前只有一条路,一条不归路,也是一条死路,无论最终的结局是胜是负都不会是祁霄喜欢、想要的样子。 “你先别胡思乱想了。”白溪桥抢拉着祁霄回厢房休息,祁霄此刻的样子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池越带着唐绫来时刚过了掌灯时分,晚膳刚刚准备好,送到祁霄面前正热乎着,可祁霄却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愁的白溪桥正要发脾气。 “白溪桥。”池越在门外唤了白溪桥一声,把人招出来。 白溪桥见池越回来就知道唐绫来了,点了点头就跟池越一起走了。 为琳妃丧仪之事内务府在西行宫忙了一整日,进进出出人多,也都是生面孔,又因下雨的缘故天色阴沉,西行宫的守卫松懈不少,池越的马车守卫根本没查就放行了,比昨日容易许多。 唐绫进到屋内轻轻关上房门,走到祁霄身边。 不过一日不见,祁霄已憔悴得快让唐绫都认不出来了,他从未见过祁霄如此颓废、阴郁、痛苦万分的模样,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刺痛,缓缓伸手触到祁霄的额头,轻轻抚摸:“祁霄。” 祁霄一把将唐绫抱住,紧紧地圈在怀中,此时此刻他已一无所有,只有唐绫了。 “我在,我在……”唐绫吻在祁霄额头,泪竟不知不觉地悄然落下。他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祁霄少一些些疼?怎么做才能践行他自己的诺言,不离不弃? 第151章 唐绫你不明白 “唐绫,我好痛……好痛……”清醒时痛、浑噩时痛、呼吸时痛、无时无刻都痛,无法忍受,也无法习惯。 “我知道,”唐绫吻在祁霄唇上,轻轻念着,“我知道。青岚都告诉我了,不是你的错,祁霄,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回来,如果我能推拒陛下旨意,如果我只是糊弄着在大理寺游手好闲……母亲就不会出事!” 唐绫托起祁霄的脸,看进的眼眸里,替他擦去眼角的泪,郑重地重复说道:“祁霄不是你的错!就算你甘愿一生做个无用之人,就算你不涉党争、不涉朝局、不得陛下喜欢,琳妃在宫中的日子一样度日如年。你心里都清楚,不该怨怪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唐绫你不明白。” 唐绫捏住祁霄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现在不是自责、不是沉溺痛苦的时候。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既然已经插手了户部的案子,既然已经陷入了朝局,既然已经没有了退路,你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是吗?” “……是。”祁霄清楚,可他现在却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得到了,仇恨会让他昏了头,他害怕自己或许会做错误的决定。 祁霄要回来查白柳之事,现在奉旨查罗瑜的案子、查户部的案子,是因心中有义愤、有不甘、有宏愿,但若因为跟昭妃有仇、与公孙氏有恨,才要搅弄朝局、要置昭妃于死地,他还能是祁霄吗? “祁霄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在你身边的。” “方才十二来过。”祁霄将十二公主对他说的事情告诉唐绫,“唐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替母亲报仇何其不易,但那却不是最难,你可知道,十二让我不要做傻事,我想到的不是绊倒昭妃有多难,而是若公孙氏失势、朝局大乱,大陈会面临何种境况。唐绫,你会高兴嘛?” 唐绫叹了一声,指腹轻轻抚摸着祁霄的眉梢额角,他好心疼他,祁霄一直都活在拉扯之中,一面浑浑噩噩、一面清清楚楚,他不肯服输、无法妥协,像一只被铁丝缠绕周身的鸟,越挣扎越是承受更多的痛苦。若不挣扎,则是死亡。 “做你认为对的事,我会在你身边的。”唐绫合上眼,亲吻祁霄,他不在乎陈国会不会乱,他只希望祁霄能挣开枷锁,活成他自己想要的样子。 唐绫的吻本是轻缓温柔,祁霄却想要更多,贪婪而疯狂,像烈酒入喉,越是上头就越能镇痛。祁霄不想清醒,害怕清醒,他想喝个烂醉,最好永远不省人事。 唐绫吻掉祁霄的泪:“祁霄,我在。” “……嗯。” —— 琳妃以妃位仪制葬入皇陵,仿佛这便是尘埃落定。 祁霄并没能直接回到仰熙斋,琳妃出殡后隔日,还有一场法事,国师宁晚萧亲自主持度亡道场,陛下此番恩泽甚至比追封妃位更显对祁霄的看重,也更让旁人嫉妒。 祁霄在西行宫忙着琳妃的丧仪,朝中和后宫中都已开始讨论之后祁霄该去还是该留的问题了。 礼部的意思是让祁霄回抚州,毕竟他一开始回来元京城是为了给琳妃侍疾,如今琳妃已逝,祁霄数年前就已封爵,没有留在元京的道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贯在朝上沉默寡言的裴浩居然直接站出来驳了礼部尚书褚游:“楚王殿下正在帮大理寺查案,案子没查完,如何能就此一走了之?” 礼部尚书褚游呵呵一笑:“查案是大理寺的本分,难道没了楚王殿下的帮助,裴大人就不知道如何查案了?” 裴浩不甘示弱,直言道:“举朝皆知楚王殿下是奉了陛下口谕协助大理寺办案,莫非是褚大人贵人多忘事?还是有意抗旨不遵?” “裴大人你这……” “行了,”陛下出声打算,“楚王之事不着急,容后再议。众卿可还有其他要事上奏?” 陛下将祁霄的事情压了下来,朝上便无人再敢言语,不过聪明人都已察觉,陛下是有意要留祁霄在元京城了,纷纷悄然看向秦国舅和中书令公孙炀。这二人也是不着痕迹地互看了一眼,都是一语不发,全当在朝上打了个瞌睡,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散朝后礼部尚书褚游和秦国舅凑在一起,慢吞吞往宫外走,一边说着话。 “方才陛下虽未明说,但听那意思是打算留下楚王,是否需要我再上道折子?” 秦国舅沉默了片刻才道:“先不着急。陛下既然说了容后再议,那便稍缓几日吧。” “国舅说的是,先缓几日,说不定皇后娘娘哪儿能得些风声。”褚游困惑问道,“陛下要留下楚王是有何用意呢?当真是为了户部的案子?可户部的案子不是已经查完了?” 秦国舅瞥了褚游一眼:“查案是大理寺的事。你忙好议和之事才是正经。” “是是,我明白。” 议和之事正是拉扯不清,周国给的条件根本就是狮子大开口,折子递给了陛下,陛下看完居然还笑了,说与周国议和乃国之要事,必须谨慎,但也不能拖得太久,言下之意是褚游办事不力,褚游当即冒了一身冷汗,陛下搁下折子便发了明旨,令承平侯冯耀棠协理议和。 承平侯冯耀棠身有累累军功,因战而落下了腿上残疾,被封侯爵,冯耀棠虽已无法领兵,其长子也是战死,可谓满门忠烈,陛下心疼冯家便没再让冯耀棠的小儿子冯旭也从了军。 冯家军部背景深厚,与公孙氏世代交好,冯旭娶的也是公孙氏的女儿。陛下把冯耀棠放进陈、周议和之事,明摆着是不信任褚游、顺便敲打秦氏。 可褚游心里纳闷,两国谈判本就不是易事,难免拉扯胶着之势,何况议和谈判才刚刚开始,陛下怎会如此不满他?而且立刻选定承平侯协理,连商议都免了,像是一早就想好了的? 褚游想不明白,秦国舅却不是全无头绪,祁霄拉着裴浩和曹巍山在元京城犁地一般东翻西找,王堂一和钱冲被抓,虽然勉强保住了隆泰兴钱庄,但陛下对秦氏显然大为不满,可陛下没有当面责骂,就是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这种情况下,还是静观其变,稳妥些好。 第152章 说谎 “说起来,联姻之事周国有答复了吗?” 褚游摇头:“尚没有。说送羲和公主来大陈和亲是周国皇上的意思,和亲之事可以先定下,至于荀安侯世子和十五公主,则需时日商议,得周国皇上首肯才行。听着像是故意拖延。十万玄铁矿都打动不了周国皇上吗?” “你盯紧些。”秦国舅没再多说什么。十万玄铁矿是太过诱人,这种亲事亦是“太过诱人”了。 周国嫁个公主来大陈,非太子不嫁,这是关系着周国的体面。相对的,大陈居然非要嫁个嫡公主给荀安侯世子,嫁妆还是十万玄铁矿,除非羲和公主搬座金山来大陈,否则是怎么都比不上的。 陛下如此“中意”唐绫,对于周国皇上而言是忧虑惶恐远远超过惊喜,荀安侯唐峘是周国的顶梁柱,陛下是要给它蛀个大窟窿出来。这十万玄铁矿是一枚毒饵,却不知周国皇上会做如何选择了。 *** 西行宫的道场做了整整半日,祁霄这几日本就精神不好,熬了半日脸色更差。 宁晚萧见了祁霄脸色惨白,似是大病一场的虚弱模样都不禁唏嘘。这半日时间,方太医喂了祁霄两次汤药,宁晚萧都怕他随时会昏倒在地。 “九殿下还好吗?” “多谢国师亲自为母亲主持法事。”祁霄憔悴不堪,仍是极为郑重地向宁晚萧施礼答谢。 “殿下不必如此,入内休息吧。殿下保重身体,我这便告辞了。” 白溪桥在祁霄身边,也向宁晚萧施以大礼,才伸手去搀扶祁霄。 “替我送一送国师。” 白溪桥点头应下,送宁晚萧出内院。 宁晚萧走到半路,忽然笑了笑:“累了半日,有些渴了,想讨口茶喝。” 国师大人平素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动的贵人,现在他自己开口说要喝茶,哪里容得人拒绝。 白溪桥愣了愣,不敢怠慢,便将宁晚萧请进了偏厅喝茶。 “之前听闻九殿下孝心可鉴,今日亲见不免唏嘘。琳妃爱子之情深重,多年来常在临仙台为九殿下祈福,殿下离京多年方得归,却不想欢聚天伦时短。” 宁晚萧说着说着就叹气,仿佛是真心替祁霄感到悲伤。 白溪桥不明白宁晚萧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更不知要如何应答,便只能静静听着。宁晚萧似乎总喜欢与他闲话几句,说一些似乎重要,又似乎不太重要的话。 白溪桥沏好一盏茶,端到宁晚萧面前,宁晚萧以白纱遮蔽双眼,总让白溪桥有一种他看不见的错觉,是以递茶时格外仔细,茶盏送到宁晚萧手中,他没立刻放,轻轻搭上宁晚萧的手确保他端稳了:“小心烫。” 宁晚萧忍不住轻声一笑,白溪桥才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多此一举。 “我……冒犯国师了,望国师恕罪。” “并没有冒犯,也无需请罪。”宁晚萧笑着抿了口茶,确实有些烫,他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宁晚萧像是故意的,喝茶喝的慢条斯理,白溪桥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根本不会伺候人,跟在祁霄身边也没人敢让他伺候。 喝了半盏茶,宁晚萧才轻轻搁下茶盏,又开口说:“白溪桥你坐下吧,站了几个时辰了还站,不累吗?” 白溪桥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了宁晚萧旁边:“多谢国师大人。” 宁晚萧一笑:“真是生分。” 白溪桥默默不说话,想着他们一共见面没几次,怎么都算不上熟悉吧。 “我上次与你说的事情,你没告诉九殿下吗?” 宁晚萧问的是中秋那夜,他向白溪桥透露陛下命太常寺合唐绫和十五公主生辰帖的事。 “说了。怎么了?” “嗯……”宁晚萧偏头想了想,“没什么,说了就好。” 白溪桥不明所以,暗自想着,难道宁晚萧喜欢上了十五公主?所以才如此紧张这门婚事?还想借着祁霄的手阻止联姻? 宁晚萧转向白溪桥,笑起来:“无论你在想什么,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溪桥错愕不已,他不仅忘了宁晚萧看得见,还不知道宁晚萧的眼神好得很,还是个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别紧张,我对九殿下绝无恶意,只是好奇,想看看会如何发展罢了。”宁晚萧又喝了口茶,“你劝一劝殿下打起精神来吧,即便再悲伤,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过几日时间,宫内和朝中都发生了不少事,他若消沉下去,会变得更麻烦的。” “国师大人是好奇什么?什么意思叫做看看会如何发展?” “告诉你也无妨,我师伯历劫之前卜的最后一卦,卦词是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我好奇的是,师伯的卦词会如何应验。我想陛下也很好奇。” 白溪桥愣住了,他听到了不得了的大事,陛下对祁霄这样看重难道就是为了一句卦词?! “你就这样告诉殿下吧。顺便告诉他,陛下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元京城的。” “国师大人……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于我?让我传话?”方才宁晚萧明明有机会直接跟祁霄说的,中秋那夜也是。 “殿下此刻应该没什么心思揣度我的用意、再来应付我,听你说话比较容易些。再者,这些话本就不该我说。你听便听了,总不会告诉旁人的吧?” 白溪桥摇了摇头:“国师大人放心。” 宁晚萧喝完了一盏茶,笑起来:“不必客气了,也不必送,我自己出去就好。” *** 入夜后的长街空空荡荡,冷风伴着微雨透出一丝仲秋的凉。马车不紧不慢地跑着,从夜幕中来又消失在夜幕中。 唐绫来接祁霄回同会馆。马车内,祁霄倚在唐绫肩头,所有疲倦、哀伤都不加掩饰,他不想让唐绫看见这样的自己,但他暂时没有气力伪装。 唐绫这几日一直陪着祁霄,在西行宫和同会馆之间来来回回。黄泽献已察觉了异状,几分追问之下,唐绫没有解释,只让黄泽献自己看着办。他和祁霄的事情瞒不住了,亦是无法再瞒。 陛下想用十万玄铁矿作为十五公主的嫁妆逼大周、逼荀安侯、逼唐绫接受这门婚事。唐绫虽然让黄泽献拖着礼部,但必须让荀安侯知道实情,包括他和祁霄的事。他不可能娶任何人,更不可能娶十五公主。 “你有心事。”祁霄靠在唐绫的肩头,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不能告诉我吗?” 唐绫握着祁霄的手,微微摇头:“没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祁霄叹了一声:“说谎。” 第153章 这哪儿是好笑的事情! 唐绫愣了愣才道:“我怎么说谎了?”祁霄是知道了什么?他这几日都在西行宫守灵,他在元京城内没有眼线耳目,裴浩、曹巍山、陆方尽也没来过,难道是池越说了什么吗? 祁霄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也有些苦,还有些愁,他搂过唐绫的腰,拉到身前轻轻吻了吻,说道:“不必事事都顾念着我,不要瞒着我……我害怕自己不够敏锐、不够聪明,我害怕自己再有疏漏、来不及、顾不得,又犯了错……唐绫,我需要你相信我,这样我才能相信自己,我才能守住你。” 唐绫看着祁霄心痛席卷而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为祁霄做什么,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任何言语似乎都词有所不达,甚至意都有所不及。唐绫搂住祁霄的脖子,仰头吻上他的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就在祁霄身边。他没有说话,不知何时起,他已将祁霄放在心尖上,放在所有事、所有人之前,他就是独一无二、最重要的人。 二人痴缠了许久才分开,祁霄抬着唐绫的下巴,浅浅一笑,问道:“该不会是为了糊弄我,不让我追问,才用这种手段堵住我的嘴?” 祁霄突然逗弄起唐绫,令他一时怔愣,好像往日的祁霄回来了,一切如常了。 祁霄趁着唐绫发愣,又啄了他一口:“那回去再说。” 才几日未归,仰熙斋显得无比荒凉,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祁霄一回来整个院子立刻忙闹开了。 “厨房炖了人参鹿茸鸡汤,还备了你喜欢的小菜,是端进屋里,还是在偏厅用?” 祁霄没有胃口吃东西,摇了摇头,对白溪桥说:“多谢师兄,我没什么胃口,给我盛碗汤就行。” 白溪桥瞪了祁霄一眼:“你没胃口,你又不吃,让唐公子跟着你挨饿吗?” 连日来白溪桥为了逼祁霄吃东西,动不动就抬唐绫出来说事,屡试不爽。 祁霄悄悄瞥了唐绫一眼,被唐绫抓了个正着,莫名有些心虚了,来不及改口便听唐绫说:“劳烦白大哥端入房内吧。” 唐绫没比白溪桥小多少,他是大周荀安侯世子,白溪桥只是一介布衣、江湖客,原本怎么都受不起唐绫喊他一声白大哥,不过祁霄喊白溪桥师兄,这就说得过去了,唐绫自认是应该的。 白溪桥以前从没想过能跟唐绫有几分亲近,之前苦口婆心地劝诫祁霄,一提唐绫他都能蹦起一丈高,谁料短短几日,他竟然习惯得很快,真拿唐绫当自己人了。 “行。洗漱的热水我已吩咐了先备上。” “多谢白大哥。” 白溪桥叹了一声,把祁霄留给唐绫。 唐绫给祁霄倒了杯热茶,问道:“你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嗯?” “看样子是没吃吧?” “……没什么胃口。” 唐绫伸手摸了摸祁霄的脸颊:“你瘦了很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祁霄拉住唐绫,偎进他怀里,微微点头:“我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我答应你,明天开始,我会收拾好,振作起来。” 唐绫轻抚着祁霄的肩背,抿了抿唇,其实他更希望祁霄可以不用这样懂事,可以闹、可以愁、可以哭、可以发疯、可以将心里的委屈和恨都发泄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逼着自己成熟。 一年多前,谷山陌出事的时候,祁霄还能手刃仇人报仇雪恨,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是最痛最苦最煎熬。 祁霄合上眼沉下心绪,他很清楚他不会也不能离开元京,他不甘心也不甘愿容忍这一切,让母亲受尽了多年委屈之后,又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他首先需要在元京城活下去,积蓄力量,才能寻找反击的机会。他做得到,像他十岁刚到抚州时一样。不同的是,十岁时他孤身一人,只有宗盛跟在身边,现在他有唐绫,还有白溪桥,他也不再是随意任人欺负的稚子。 祁霄抱了唐绫一会儿,忽然松开了手,微微将唐绫推开了一些。 “咚咚。”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唐绫回身看向门口,突然红了脸,抬手覆在脸侧。 祁霄被唐绫羞臊的模样逗笑了,起身去给白溪桥开门,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根本就没让白溪桥进来,转身就把人关在了外头。 白溪桥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全当这小子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祁霄顺手给唐绫布菜,一边问道:“马车上你没说的事情,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在为何事心烦?若是议和之事,不方便说的话,那就当我没问。” 现在这个时候能让唐绫心烦的除了议和,祁霄想不到其他的。唐绫的事情,祁霄一贯是不问的,但今日白天宁晚萧跟白溪桥说的话又让他不由自主地介意。 宁晚萧为何要特意问白溪桥有没有将陛下让太常寺合八字的事告诉他?以唐家的地位和处境,这门亲是不可能的,但宁晚萧这么问,是否说明其中还有曲折? 唐绫接过祁霄递来的参汤,说道:“陛下要以十万玄铁矿给十五公主做嫁妆,促成我和十五公主的婚事。” “十万玄铁矿?!”祁霄大惊,这是疯了吧!这哪里是嫁公主,恨不得是要分半座元京城给唐家吧!周国国主该不会是受不了诱惑答应了吧?! 唐绫喟叹一声:“这事暂时拖着,不知父亲和皇上会作何反应。” “不能答应!大陈年产玄铁矿不过五万之数,哪里来十万能给?!分明是耍诈!唐绫,你是我的!” 祁霄说的直白,唐绫听的一愣,忽而捂嘴笑起来,哪有皇子敢说自己父皇“耍诈”的? “这哪儿是好笑的事情!”祁霄急了,十万玄铁矿足见陛下心意,就算唐绫有说辞推脱,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十万玄铁矿不行,那就再加其他条件,总有周国拒绝不了的。可唐绫是他的!他的!怎么娶十五公主?! 唐绫搁下汤碗,站起来抱住祁霄,抵在他肩头笑个不停:“见你紧张我,我就很高兴。” “这不是开玩笑。” “我知道。我心烦了好几日了,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可方才与你一说,我好像就突然不烦了。” 第154章 我会死得很难看 “可是想到了什么?” 唐绫莞尔一笑:“算是灵光乍现吧。不过暂时不能确定,我得先见过了陛下才行。” 祁霄不明所以:“嗯?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唐绫将筷子双手递到祁霄跟前:“先吃饭。” 吃饭的时候祁霄一直看着唐绫,筷子在动,却只是扒拉碗里的,并不记得要往自己嘴里送。 唐绫盛了碗汤递给祁霄:“我喂你?” “……不用。” “如果真的不想吃就不要勉强了。” 祁霄抬眼看向唐绫,又听唐绫说道:“我们去吃刘伯家的面吧?或者叫花鸡?” 祁霄愣住了,唐绫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想吃叫花鸡的,是还记得他们北上回京时路过川阳湖,祁霄带了叫花鸡上船却没分给唐绫的事情? “为了一只叫花鸡,该不会记仇记到现在吧?” 唐绫噗嗤一笑:“我没那么小气。就是想着,或许你喜欢吃?” 仔细想想,唐绫并不知道祁霄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似乎不挑食,刘伯家的清汤挂面他都吃得很开心,但总该有些偏好才是。 祁霄搁下了汤碗,伸手揽住唐绫的腰,把人紧紧抱住,低声呢喃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唐绫抱着祁霄,感觉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惊觉祁霄不过少年,他会依赖、会撒娇、会渴望他的拥抱。而唐绫自己好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化进了温泉里,舒适得让他懒惰,让他眷恋,也让他满足。 “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其实,刚好相反,正因为你在我身边,让我陪着你伤心难过、分担哪怕些微的悲苦,都让我庆幸。” “……”祁霄看着唐绫一时说不出话来,让他坐到自己腿上,搂得更紧些。 这天夜里仰熙斋十分平静,像被藏进了绵密的细雨里,从这个纷杂的元京城中暂时辟出了一片清宁。 宗盛吹熄了灯,坐在床沿边,不自觉地屏息静听,只能听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池越坐起来,凑到宗盛身边,细声问:“怎么坐着发愣?” 池越一下子凑得太近,宗盛不禁一惊,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没……没什么。” 池越无声笑起来,凑得更近了,索性将下巴搁在了宗盛肩头,贴着他脖颈说话:“唐绫在,你担心什么?还是说,因为唐绫在,你反而担心了呢?” 这是唐绫第一次留宿在仰熙斋,宗盛不知道该不该担心,祁霄和唐绫二人像在偷情,但他们似乎又没怎么要瞒着的意思,祁霄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唐绫原本就没打算走,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连白溪桥都不上蹿下跳了,竟什么话都没说。 宗盛小心翼翼地看了池越一眼,想躲却被池越抓得紧紧的。还有池越也是,他不是陛下的人吗?就这样“不在乎”? “宗盛,你该不会是想听什么墙角吧?”池越笑颜狡黠,语态暧昧不明,呼吸搔在宗盛颈间,惊得宗盛下意识想躲开,推了他一把。 “……”池越一愣,轻轻皱了皱眉头,故作委屈失落地慢慢低了低头,轻手轻脚地挪开了,侧身睡到内侧,乖巧地让宗盛心惊又心疼。 “呃……”宗盛凑上前,小声哄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睡吧。”池越背对着宗盛,动都没动。 宗盛有些心慌,池越的脾气他摸不准,他说没事的时候大多不是没事的状况,但他不知道怎么办。 宗盛挨着池越躺下,不敢惊动他,怕又惹他生气,迟疑了片刻,伸手替池越拉了拉被角。 池越原本是故意吓唬宗盛,逗他玩的,但宗盛给他拉被子这么个小动作让他哭笑不得,他该拿他怎么办呐。 池越忍不了,翻身压在宗盛胸口:“不准躲。” 宗盛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躲。” 池越戳了戳他的脸颊,大叹一声:“哎,你这木头!” “对不起。”宗盛僵直着,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说什么。 池越又叹气,翻了个身,仰头枕在宗盛的胸膛,说回到祁霄和唐绫身上:“殿下现在需要身边有人照顾着,唐绫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宗盛愣了愣,没想到池越就这么把方才的小意外揭了过去,如果只是逗他玩的,池越不会突然不提了,他不想说,反而是因为在意。 宗盛心头一揪,他并不能很轻易地猜透池越的心思,他只意识到了问题。宗盛轻轻抬手抚了抚池越的额头,像是试探。 “陛下将你派到爷身边,这些事情,你不用向陛下禀告吗?” 池越缓了口气,微微往宗盛的手边蹭了蹭:“陛下都知道,不必我去多嘴。” “知道?!陛下都知道怎能允许?” “陛下的心思哪里容得我去猜。” “什么时候知道的?”宗盛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池越说的,陛下如何知晓? “若要我猜,大约该是百雁山围猎那时吧。” “围猎你也在?” 池越点头:“在啊。” “易容了?” 池越没答,宗盛猜就该是易了容的,否则宗盛一眼就能认出他来。那时候池越并不晓得宗盛是跟在祁霄身边的,他易容应该不是为了避开他,或许是为了避开唐绫? 想一想,宗盛有好多问题想问池越,却不知从何问起,就算问了,池越恐怕也不会作答吧。 “所以爷留下唐公子在仰熙斋,是因为没必要遮掩?”宗盛总觉得心慌,又问,“这几日你帮着唐公子悄悄混入西行宫,是自作主张吧?没事吗?” 池越微微耸了耸肩:“以前,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太多余了,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仅是宗盛,祁霄和白溪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池越还是帮了,自觉地很,原本他们甚至想都没想过可以悄悄将唐绫带入西行宫的。 池越捂住脸,嘻嘻笑起来:“跟在殿下身边,连我都不知不觉任性起来了呢。”对宗盛的贪婪,对唐绫和祁霄的善意,都是。 宗盛揉了揉池越的发,听池越又补了一句:“如果殿下不能继承大位,我会死得很难看。” 宗盛的手一下僵住,他还来不及想那么远,以前他根本不必想,祁霄想做什么他照吩咐办事就好,而池越一句话就让他心惊。 池越又笑:“逗你玩的。” 宗盛不信,悄悄牵住了池越的手,让池越一下无声笑开,方才的闷闷不乐烟消云散。 第155章 唐卿说的是 翌日天不亮,祁霄就将唐绫送回了华溪别院,然后直接入宫给太后和陛下请安。陛下见了祁霄没有多说什么,便让他回去休息了,既没有提户部尚未查完的案子,也没提是否要祁霄回抚州,更没提天策营。 祁霄并不意外陛下如此不明朗的态度,宁晚萧特意让白溪桥传话给他,明明白白告诉他,陛下不会轻易让他离京,他只管安心,朝中和后宫再有多少想赶他离开元京的力量,他都不需要管,那都是陛下的麻烦。 若不是宁晚萧,祁霄说不定会想办法留下,母亲的仇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何况白柳的事情还未查清,但他一旦有所动,都难免让人以为他有夺嫡之心,只会让秦氏和公孙氏更针对他,现在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 承明殿内,张绥安奉上一盏茶,默默退到一旁伺候。 “张绥安。” “陛下。” “老九瞧着憔悴很多,也瘦了。” “是,老奴听方太医说,殿下哀思过度,一直在琳妃灵堂里跪着,吃喝都极少,方太医开了好些补药强行喂下了,勉强有些用。” “你之前就说他跪到昏厥,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保重身体呢。一点分寸都没有。” 张绥安不敢接话,陛下是一边责备一边心疼着,难得九殿下孝心如此,不像做戏,陛下肯定高兴。 “张绥安。” “老奴在。” “你去安排一下,给老九选座宅子。” “遵旨。”张绥安心里默默想着,又要选宅院,什么时候选到、什么时候赐府都得掐算拿捏好了,这个消息也该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透露出去一些,好让朝上、后宫都明白明白陛下的意思。 祁霄出宫时,正是唐绫入宫时,二人在宫门口相遇,简单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 唐绫现在入宫非常频繁,每隔两日就要入宫陪陛下对弈,已无需陛下特意召见。 唐绫到承明殿时,张绥安茶点都备好了,棋也摆上了。 陛下正在看书,见唐绫来了免了他的跪拜之礼,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 唐绫面前是白子,执黑先行,陛下没多话,第一招棋照例是星位。 陛下手里的书没有搁下,与唐绫对弈显得漫不经心。唐绫脸上有一丝微笑,他已经不是每一局都故意输一目半目了,若陛下像现在这样不专心,他就会下赢一目半目,给陛下一个台阶,是因为分了神才会输的。 陛下似乎是在考验唐绫,有时候看似下的非常认真谨慎,其实故意下臭棋,唐绫要输不难,只输一目半目却很难。 到现在为止,掌控棋局的人仍是陛下。 “唐卿生辰是在腊月?” 唐绫落子,顿了顿才撤手回来:“是。” 陛下缓了片刻,又说:“上一次,你在朕这里见过了十五公主,她这几日总来跟朕请恩旨,说想请唐卿指点她棋艺。唐卿若闲来无事,便教她一些吧,省得她总来闹朕了。” 陛下提起十五公主,像是说了另一个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臣遵旨。”唐绫应下教棋的事,闭口没再多说一个字。 陛下轻笑了一声,手里握着一枚黑子轻轻敲击了两下棋盘侧沿。 唐绫搁下了手中的棋子,看向陛下,陛下将手中黑子投入棋盒,站了起来:“今日就到这里吧。” 陛下走出耳室,唐绫跟着出去,正准备告退,忽然被陛下招了过去:“另有一事,趁着唐卿在一并说了,这封折子才递上来的,唐卿自己看吧。” 张绥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承明殿中只有陛下和唐绫二人。唐绫上前,双手接过折子,展开草草扫了一眼,微微一怔,又仔细读起来。 折子最后没有落款、落签,行文利落几乎没有修辞,完全平铺直叙,并非寻常朝臣上奏的折子,唐绫只看了头一句就猜该是玄机营的密奏。 奏报中只说了一件事,唐绫在虎口峡遇袭皆为齐国占事处密谋。 占事处通过齐国商会贿赂了袁州知府聂广立,购得十数张通关文牒混入陈国境内。 聂广立突然暴毙,他当初究竟给出去多少文牒,套用的是何人的名义都已难查清,除了这一批刺客,还有李生。 这件事情唐绫早就知道了,陛下突然给他这份密报该是要谈联军之事。 “多谢陛下替臣查明真相。”唐绫合上奏折,俯身一拜,将折子递还。 “齐国狼子野心,在我大陈境内行谋刺之事,幸亏唐卿性命无虞否则朕如何向周国皇上和你爹荀安侯交代。”陛下叹了一声,将奏折拍在案上,“士可忍孰不可忍。占事处也太不将我大陈和周国放在眼里了!” 唐绫微微含笑,说道:“齐国用这下作手段无非是想破坏周、陈和谈之事,只要大陈和我大周能尽快达成互惠的协议,齐国便无可奈何了。” “嗯……唐卿说的是。”陛下脸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地笑,又说,“最近礼部回话来说,和谈有些阻滞,两国议和之大事合该谨慎,急不得。” 唐绫低了低眼,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若是急不得,陛下哪里会在承明殿单独与唐绫说这些。归根究底,唐绫只是荀安侯世子,在大周朝廷根本没有说话份,更别说实权了,在大陈又是质子身份,并非议和的使臣。可陛下还是硬要用一桩婚事将他套进来,难道是不着急的意思? “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齐国谋刺唐卿之罪不能不了了之,既然事出在大陈境内,朕必定要给唐卿、给周国一个交代的。” 在虎口峡刺杀唐绫的刺客都已经死了,聂广立也死了,唐绫有些好奇了,陛下想给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呢? “臣叩谢陛下。” 第156章 我猜,是让你不要追究的意思 陛下铺展白纸,瞟了一眼案前砚台,唐绫会意替陛下研墨,看来陛下一时半会儿是不准备放他走了。 “听闻唐卿与楚王关系不错?” 先是十五公主,这会儿又提祁霄,倒让唐绫暗自松了口气,联姻之事尚有余地。 “楚王对臣有救命之恩。” “之前琳妃迁入西行宫,楚王还借了你身边的医者?” “确有此事。青岚虽不比太医院的大人们医术高明,不过偶尔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确实有出人意料的治疗效果。” “你可知道内务府有奏报说琳妃病情恶化皆因你的医者胡乱用药?” 唐绫微微一愣抬了抬眼,退开两步,端正跪下,俯首道:“青岚确实为琳妃诊过脉,不过用药皆是与方太医商议过后而定,从取药、煎药到日常饮食照顾都未经青岚之手。还望陛下明察。” 陛下居高临下地斜眼睨着唐绫,他虽跪着,却不显慌乱,似乎并不害怕,是早有预料、早有准备,还是蠢? 唐绫定是不蠢的。但他确实不知道内务府有这样的污蔑之言。他该想到的。将琳妃之死扣在青岚头上,就算杀了青岚,甚至杀了他,陛下也无利可图。谋害妃嫔是大罪,若是要追究,青岚早该被拖入内务府大刑伺候了。 琳妃出事,若是被人谋害的,方太医脱不了干系,他不可能在陛下面前说青岚的方子有问题,他还用了,就是为了害死琳妃。内务府突然折腾这样的幺蛾子,应该不是为了构陷方太医或青岚,他们不够资格,构陷唐绫又太过牵强,只能是有人被逼无奈,想推青岚出来给自己脱罪。 想通了这一层,唐绫自然没什么可惧怕的。现在只能随机应变了,看看陛下究竟想从唐绫这里得到什么。 “朕看过方太医的记档,用的是毒蛇蛇胆?” “是。” “方太医的意思,那方子有些冒进,并不是常用的方子。” “陛下明察,唐绫不懂医,不敢胡说,青岚年轻医术或许不精,但方太医在太医院当值数十年,若方子有任何不妥,方太医无论如何都不会用的吧?” 陛下笑了笑,半晌才道:“琳妃虽久病体弱,但原不至此,既然唐卿力证那个叫做青岚的医者无辜,朕也认为唐卿当不会辜负楚王的信任。” “陛下明察。” “时辰不早了,唐卿回去吧。” “臣告退。” 唐绫跪了许久,站得有些慢,退得也慢。张绥安在承明殿门口候着,见唐绫出来虚扶了他一把:“老奴送唐公子。” 直到出了宫门,唐绫站了站,微微仰头长出一口,搓了搓手心的汗。 *** 唐绫从皇宫出来直接去了仰熙斋,祁霄已在廊下站了很久,就等着他回来。 祁霄远远见唐绫走入院内,疾步迎了上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唐绫一笑:“很久吗?与往常差不多吧?”寻常与陛下对弈,唐绫大约会在承明殿待小一个时辰,今日虽与陛下说了许多话,但棋只下了一半,算时辰应该差不多。 祁霄拉着唐绫快步回屋,门一关,搂着他就吻。 也许是琳妃的关系,祁霄心里满是不安,不想让唐绫离开自己目光所及之处,更不想唐绫入宫见陛下。 唐绫被祁霄吻得就快喘不上气了,但他不仅没有推开祁霄,反而也勾着祁霄的脖子紧紧不放,越是窒息,心跳越快,他就越是满足。 祁霄终于松开了些,捧着唐绫的脸颊,擦过他脸上的绯红,看尽他眼中含情,美极了,让祁霄想把他藏起来,谁都不许看。 “陛下可有为难你了?” “你怎知道?” “他为难你了?!” 唐绫轻轻一笑,吻了吻祁霄:“并不算为难。” 唐绫将承明殿内他和陛下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祁霄,祁霄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唐绫揉了揉祁霄的眉头说道:“别发愁,这不是好事吗?” “母亲并非病故之事内务府不会自己查,除非有人向陛下告发。”这个人只可能是池越了,方太医可不敢做这引火烧身的事,十二和柳霜就更不可能了。 “这个一会儿你亲自问一问池越不就一清二楚了?他该有他的理由。” 祁霄微微扬眉:“你竟帮着他说话?” “他不也帮着我混入西行宫?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总不过分的。” 祁霄有些意外,短短几日,他身边的人都似乎有许多改变。 “陛下只提问,最后并没有治罪,是何意呢?” 唐绫看着祁霄,眼神中忽然露出心疼和沉闷,他忍不住展臂拥抱祁霄,说:“我猜,是让你不要追究的意思。” 祁霄僵住了。 “这事情真要查,牵连的人会许多,能查出什么来谁都不知道,就算查到了昭妃头上,以你现在的力量,动不得昭妃和公孙氏。” 祁霄明白,他如果要追查,只会逼得内务府坐实青岚的“罪证”,陷青岚和唐绫于险境。 唐绫握着祁霄紧紧攥着的双手:“祁霄,陛下是在试探你我,那些话是单独说给我听的,或许他以为我会害怕,想看一看在你心里我究竟有多少分量,能不能劝得了你。或许他也想看一看,我究竟有多在乎你,会不会借机挑唆你与秦氏、公孙氏为敌。或许他以为你会钻牛角尖,他会杀了青岚,大事化小,顺便给大周难堪。” 无论陛下意欲为何,重要的是唐绫和祁霄要如何应对。 祁霄无比烦躁,他自小连陛下的面都少见,一年到头加起来还不如这两个月多,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父皇,更不可能琢磨得透一个帝王的心思,这让他不由得生出焦躁。 唐绫拉着祁霄坐下,给他倒了盏茶。祁霄不接,唐绫就将茶盏送到了他嘴边。 祁霄愣了愣,看了唐绫一眼,唐绫居然还带着笑。 祁霄伸手将茶盏夺下,闷闷不乐地问:“你怎么笑得出来?真不怕陛下要了青岚的命?” “他不会的。杀一个青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不会费那个力气。” 论揣摩人心思的本事,祁霄比不上唐绫。 “你方才说,这是好事?好在哪里了?” “好在,陛下亲口在我面前提了你。” “什么?” 第157章 闲的发慌啊! “祁霄,你以为在你的父皇眼里,你是什么?” 祁霄脸色沉了沉:“比起儿子,棋子才是更为合适的说法。” 唐绫靠在祁霄肩头,低声说道:“话虽难听,却是事实。陛下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却一直以来什么都不说,不是默许,而是觉得不重要,不论我们之间爱得多深,他想拆散我们的时候多的是办法。” 就像给唐绫和十五公主定亲。将来也可以给祁霄选王妃。以唐绫的心高气傲,他难道肯顶着一个禁脔的身份跟在祁霄身边吗?就算唐绫肯,荀安侯肯吗?周国肯吗? 祁霄搂住唐绫的腰,轻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他的心思唐绫都明白,已不需要再多言语。 唐绫轻轻笑了笑:“所以,陛下突然在面前提起你,不正说明,你这颗棋子或许在我身上有用吗?” 祁霄想了想,他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用,代替十五公主嫁给唐绫?他倒是无比乐意。但荀安侯恐怕明日就会举兵压境了吧。 “只要陛下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有办法让他放弃给我和十五公主牵线保媒。” “能做得到?”祁霄是不了解自己的父皇,但有一点,大陈的这位陛下从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绝不是能轻易动摇的。 唐绫扬起脸看着祁霄:“相信我吧。” 陛下说让祁霄好好休息,于是祁霄就真休息上了,日日待在仰熙斋足不出户。 白溪桥坐在廊下,看祁霄拉弓射箭,箭靶红心都快被射穿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白溪桥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宗盛,又看了看他身边嗑着瓜子的池越,无比郁闷。 “你要不要?”池越对上白溪桥的目光,把瓜子盘往他面前送了送。 白溪桥摆摆手:“你自己吃吧。” 池越笑起来:“你怎么了?一脸苦大仇深。” 白溪桥大叹一声:“你不觉得哪儿不对劲吗?” “什么?” “闲的发慌啊!” “这不是好事吗?”池越可不想再去大理寺蹲地牢了,乐得清闲。 白溪桥张了张口,一个字没说,还是闭嘴了,他跟池越没什么可说的,也是白溪桥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霄吩咐了,不是必要情况都不要离开仰熙斋,他自己连华溪别院都不去,都是唐绫自己过来。白溪桥不明白,祁霄是想做什么?躲着什么? 这几日,仰熙斋太平的过分,祁霄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唐绫,也无人来打扰,若说有,那就是曹巍山和裴浩各自派人来给祁霄送过书信,附了罗瑜案和隆泰兴钱庄案子的文书,两桩案子都算就此了结。裴浩没提户部的案子,恐怕是遇到了阻滞,并无进展。 祁霄收了信,白溪桥问他之后要怎么办,祁霄只笑说,吃吃喝喝,闲散度日。 然后就真的这么吃吃喝喝、闲散度日了。 祁霄这几日的状况明显好了许多,虽然吃的依然很少,但在唐绫面前他还不至于让人直接将一桌子饭菜都撤走,多少得吃。 池越嗑了大半盘瓜子,又向白溪桥问了一次:“你真不来点?” “不用了。” “不必着急,殿下可沉得住气呢。” 白溪桥看向池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池越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什么吩咐都没有。 上次陛下向池越问话还是琳妃出殡之前,直接问的是西行宫可有异常之处。陛下得知琳妃薨逝时心中便有怀疑。池越不敢隐瞒,不过没有和盘托出,只说祁霄也怀疑琳妃是遭人谋害的。陛下又问祁霄的状况,池越答的也是简单,长跪灵前、茶饭不思。其他的陛下没问,也没说。 白溪桥叹了口气,他们北上元京城只为两件事,一是他父亲白柳,二是接琳妃回抚州。现在他们在元京已快两个月了,琳妃突然薨逝,他父亲的事情毫无进展。 “师兄,你来,我们比箭。”祁霄突然唤白溪桥。 白溪桥站起身走过去:“老规矩?” “老规矩。” 白溪桥取了弓箭,搭弓上箭,问道:“赢了怎么说?” “能赢再说吧。” “……”白溪桥瞪了祁霄一眼,二话不说拉弓放箭。 白溪桥的动作极快,第一箭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二箭、第三箭……箭筒中十支羽箭眨眼功夫就全部射了出去。 池越看着十分惊喜,白溪桥臂力惊人,每一支箭破空都似有力破万钧之势。 祁霄反应也是异常迅速,白溪桥放箭的一刹那,他的弓也抬了起来,紧随其后追出去第一箭、第二箭、第三箭……第十支箭。 白溪桥的十支箭都是往箭靶红心而去,祁霄的十支箭却是追着白溪桥的箭而去,将白溪桥的十支箭一一截断。 二十支箭最终都落在了箭靶前,堆积起来。 “师兄,你一点进步都没有。” 池越忍不住抚掌叫好。 “池越你要不要来玩?” 池越笑说:“我自知不如,就不在殿下面前丢人了。” “过谦了吧。” “殿下若要我与白溪桥比轻功,我决不推脱。” 祁霄不逼池越,回头问白溪桥:“还比吗?” “比啊,你先。” 于是祁霄和白溪桥捡了箭矢回来准备第二局。 池越的注意力却不知不觉地从比箭上头挪到了回廊另一头打扫仰熙斋的侍女们身上。 近几日祁霄一直在仰熙斋,打扫伺候的人自然要更多也更频繁勤快些。上次雨夜池越和宗盛抓到的那个侍女果然又出现了。 池越给宗盛使了个眼色,无声无息地跟上了那个侍女。 祁霄和白溪桥都注意到了,没做声,继续比箭。 这一局,祁霄的十支箭也是无一例外地被白溪桥射了下来,如此成了平手。 “再来。” “我来!”院门口突然冒出来个陆方尽。 “你怎么来了?”祁霄一惊,幸好池越不在。 “苏勤要回临江了,我来送行,正好顺路来探望你。不过看你的样子,还不太坏,就是瘦了。” 祁霄搁下弓箭,将陆方尽直接往屋内带:“我这院子里不知藏了多少耳目,你怎么敢来?” “我来时很小心,没人发现。再多耳目你不至于让他们进仰熙斋内院吧?” 祁霄叹了一声。 “你还真放进来了?” 祁霄没时间向陆方尽一一解释,只道:“你来得巧,这会儿没其他人。不过小心为上,你不能久留。” “我明白。我就想来看看你,也不知道你怎样了。”谷山陌出事时,陆方尽亲眼见过祁霄发疯,就怕这一次祁霄太过伤心。 “多谢。”祁霄笑了笑,“我没事。” 陆方尽看着他只能叹气:“现在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朝上已多次有人提说照例你该回抚州了,你怎么打算的?” “等着。” 第158章 你打算一直宿在仰熙斋,不回来了? “等着。” “嗯?等什么?等陛下旨意?” 祁霄点了点头。 “哎,也是,你在朝中无势,根本没人能替你说句话。最初裴浩倒是说过户部案子未了,你既有陛下圣谕协理,就该善始善终。不过现在,看情势,陛下已不想追究户部军饷一事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理寺另一位少卿展伯延从辽山郡回来了,并没能寻到军饷下落,不过查证了堇州府知府李常言并无私扣军饷、或贪污受贿之举,还了李常言清白,陛下有意让李常言官复原职。户部刚出事时陛下盛怒之下砍了好几个,查到这份上,若再查,户部就该砍得一个不剩了。难呐。” 祁霄颔首,这个他心里有数。 “还有一事,你让我查证白柳之事,我能查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也不知于你有多少用处。”这才是陆方尽亲自来到找祁霄的原因,祁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抚州去,陆方尽不敢拖。 “你说。” “事情最初要说天花二十年,兵部尚书关博堂弹劾户部拖延军饷发放,原户部侍郎孟怀杰在陛下面前与关博堂对峙,将三年户部给兵部拨发军饷数额一一列举,说定远军军饷数额太过巨大,国库难以承受,反向关博堂质问,兵部军饷预算为何年年都是大超特超。吵到后来便成了白大将军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祁霄皱了皱眉,良久不语。 “兵部在公孙氏的掌控之下,户部原先又是大皇子的,两边一贯不合,有事没事都要吵,我也不知道当年是否有人借题发挥,不过白大将军在军中威势远胜关博堂,弹劾白大将军的折子一出,关博堂没有替白大将军辩解过一句,只说白大将军战功卓绝,他对白大将军信任有加,从未有疑军饷数额庞大或有隐情,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白大将军出事之后,关博堂立刻提了裁撤定远军,像是怕户部再追着他不放,急于向陛下自证清白。我觉得十分可疑。” 兵部……公孙氏…… 祁霄默默咬住了牙。 陆方尽见他不说话,以为祁霄也没头绪,便说:“我会继续查的。” 祁霄点了点头:“多谢。” “这个谢现在说太早,也还轮不到你谢。”陆方尽拍了拍祁霄的肩,“暂时先别告诉白溪桥了吧?” “我有分寸。” “行。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知道。你也是。” “对了,下次若要见我,不要亲自来,去太和观留个信笺,初一、逢五我会让白溪桥去查看一次。” “好,明白了。” 祁霄没送陆方尽,他怎么来的就自己怎么走。 “陆方尽说什么了?”白溪桥走进来。 “告诉我朝上有人想我尽快回抚州。” “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耐心再等等。师兄,你替我做件事,去太和观为我母亲设一灵位,以后初一、逢五都去敬香。陆方尽若有事,会留信笺在太和观。” 白溪桥点头应下:“我这就去。” *** “黄叔叔,我爹回信了?” 唐绫照例入宫陪陛下弈棋,自上次之后,陛下再没有提过祁霄,不过唐绫每次入宫还要教十五公主下棋,所以待在宫中的时间越发的长。 今日回来之后原打算直接去仰熙斋的,却先被黄泽献请了回来。 唐绫一进门还来不及坐,就先问是否是他父亲荀安侯有信来。 “是,今晨才收到的。”黄泽献将纸条递给唐绫,一边继续说道,“联军一事皇上只与内阁几位阁臣商议了联军之事,按公子所说不敢走漏风声,陈国皇帝提出的联姻只有侯爷知晓,尚未禀报皇上。” “嗯。”唐绫点了点头,细看荀安侯给的回信,寥寥数语,于联军一事或可议之,联姻之事绝无可能。 唐绫微微松了口气。 黄泽献又给唐绫递了另一封信笺:“侯爷另外给公子了一封信,未敢擅自打开。” 唐绫接过来,微微叹了一声,料想该是关于祁霄,他爹教训他的话。唐绫没敢直接拆开看,将信收入袖中。 “多谢黄叔叔,父亲的意思我已知晓,议和之事还是有劳黄叔叔多费心,先将羲和公主的亲事定下,待皇上的旨意到了,再谈联军。” “我明白。”黄泽献送唐绫出去,几番张口欲言最终都忍住了,荀安侯的信都到了,唐绫看都不看,便知旁人更是劝不动的。只希望唐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千万别做出愧对皇上和侯爷,不利于大周之事。 唐绫回到内院自己的厢房换了身衣袍,他心急想见祁霄,但荀安侯的信让他心乱如麻,还是坐到了案前,将信摆在自己面前。 “公子?”青岚敲门入内,给唐绫端来一盏参茶,“公子,你脸色不好,我给你把把脉吧?” “我没事。” 青岚不大放心,又说:“公子这几日睡得还好吗?我新做了些安神香,要不……要不给公子带着?” 最近这几天唐绫都宿在仰熙斋,一开始青岚死活要跟着,唐绫不许,他不敢胡闹只能自己发愁自己苦恼,总想为唐绫做些什么,就怕仰熙斋里的人伺候不好。 可青岚根本不知道,仰熙斋内院没有伺候的下人,伺候唐绫的仅是祁霄而已。 “带上吧。安神茶也备一些。”唐绫有祁霄在身边倒是睡得安稳,可祁霄却似乎不太好,眼底总有倦色。 “好。”青岚站在唐绫跟前,似乎不愿退出去。 “怎么了?” “公子,你打算一直宿在仰熙斋,不回来了?” 唐绫愣了愣,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想多陪一陪祁霄,至少这段时间多陪陪他。 “再过几日就回来。” “……哦。” “你先下去吧。” 第159章 你想做什么 唐绫撑着额头微微叹了一声,将父亲的信仔细收好,还是没敢拆开看。父亲对他应该很失望吧。他到陈国才短短几个月,就陷在情念私欲里不可自拔,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还好办,可偏偏是祁霄……他甚至想过,一辈子留在陈国做质子也可以…… 他这样不孝,确实也没脸回去见父亲。 唐绫独坐了许久,渐渐收拾了心情才走出厢房,悄悄往仰熙斋去。 仰熙斋隔壁的院子暂时空置着,祁霄悄悄将角门上的锁换了,好让唐绫神不知鬼不觉地自由来去。 叶淮将唐绫送到仰熙斋,唐绫不让叶淮一直跟着,但是侯爷的命令,叶淮应该寸步不离,所以这些日子,叶淮就在隔壁的院子候着,若有事他也好照应。唐绫拗不过,便只能如此了。 宗盛在院中收拾箭矢,见唐绫来了恭敬一揖,说:“爷在屋里。” 唐绫点了点头,走到祁霄屋前刚抬手房门就开了。 “回来了?”祁霄听见脚步声就知道他来了,打开门见到人的一瞬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 “嗯。”唐绫不知道怎么的被祁霄看一眼就能热了耳根。 祁霄轻轻拉住唐绫将人带入怀中,关了房门:“回来的有些晚,今日是陛下还是十五耽误了你?” “……我收到了父亲的信,是关于议和之事。” 原来不是陛下也不是十五公主,而是黄泽献。算起时辰,今日唐绫确实来得晚了许多。 “你爹应该不会同意联姻的,就算有十万玄铁矿作为给十五做嫁妆都不能。”十万玄铁矿是下给周国皇帝的鱼饵,在荀安侯眼里该是见血封喉的毒,祁霄不信荀安侯能同意陛下的提议。 “是,我爹的意思是绝无可能。” 祁霄一笑,低头吻了吻唐绫,发现他似乎不大专心,眉心轻皱着,于是又问,“怎么了?你爹还说什么了?该不会是你爹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唐绫抱得祁霄更紧了些:“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怎么了?”祁霄拉着唐绫坐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令人不免生出不安来。 唐绫在祁霄面前只提过一次议和,只说起过联姻,并未提及两国联军,现在他得说。 “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我有办法说服陛下放弃联姻的念头?” “嗯。记得。是什么办法?” “说这个办法之前,有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坦诚告诉我。” “我?”祁霄皱了皱眉,忽而笑起来,“我对你何时不够坦诚了?” “好,那第一个问题,你想要皇位吗?” 唐绫此时此刻异常严肃,脸上眼中全无笑意,甚至连他身上素常的温柔都一丝寻不到了,他忽然像一根针,尖锐地刺进祁霄心口最深的地方。 “……不想。”祁霄顿了顿,又道,“该说,无所谓。那个位置、那般权利,对我毫无吸引力,除非是为了我心中挚爱,我必须站在那里才能得到、才能守护。”如果坐到那个位置上意味着他将要与唐绫敌对,那祁霄更不愿意。 “不要顾虑我,只说你自己想不想要。” 皇权之争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必须赌上生死和一切的,并不是唐绫问一句想不想,就能轻易得来或舍弃的东西。夺嫡不是若攀千丈绝壁而登天下至高的过程,正相反,那是个无尽的深渊,从跌下去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和可能,若是侥幸没有粉身碎骨,也是永堕黑暗。琳妃正是清楚才希望祁霄回抚州去,一辈子闲散至少能活着。 唐绫微微低了头,他该希望祁霄如何选呢? 琳妃之死乃昭妃暗害,若祁霄不能成为那个可以主宰生死的掌权者,他母亲的仇将永不得报…… “我不想。”祁霄抬手揉在唐绫额间,他不想被权力逼成一个疯子,那座皇城里,疯子已经够多的了。他更喜欢能活成裴浩那样的人,固执一点也罢,至少俯仰无愧。 唐绫抬眼看着祁霄,眉间有些犹豫的神色,眼中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清楚,许久才说:“那第二个问题,既然你没有执掌天下权柄的野心,那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心中所怀之志是什么?” 祁霄深深望进唐绫的双眸之中,他想唐绫是明白他的,才会问这样的问题,也正是知道,才更要确认吧。 “儿时不懂,母亲告诉我要活下去。后来师父教我武功、兵法,有白溪桥在身边,听的都是白柳大将军的生平事迹,我想我既然生于皇家,本就该担起家国天下的责任,若有战吾当以血肉筑铁壁护国守疆,方不愧为臣为子、不愧男儿血性,若三国太平,自该整肃朝政,还山河清明,证国法之制,至少该为白柳大将军讨个说法。后来师父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不能坐视不理。” 唐绫无声叹息,抬手抚上祁霄的脸颊:“好。我明白了。” 祁霄偏头靠在唐绫掌心,柔声问:“唐绫,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是出事,还没出事。我问你这两个问题,是因为我的办法会让你失去夺嫡的可能,我只希望那样做不是在害你。”唐绫低下头,他无法与祁霄对视,他想他爱着祁霄,他说的是无论祁霄想做什么,他都会帮他、支持他,可为何他好像做不到?他也是将祁霄当做棋子吗? “唐绫,不要对我小心翼翼的。”祁霄握住唐绫的手,偏头吻在他的掌心,“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安,甚至害怕。” 唐绫的手微微轻颤,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着祁霄,他不是棋子,他是他深深爱上的人。 “告诉我吧,你想做什么?” “你想过吗,陛下为何抛出十万玄铁矿这样诱人的鱼饵也要促成我和十五公主的婚事?” 祁霄轻哂:“总不会只为了拆散你我。”祁霄想过,没想明白,琳妃出事之后太多事情来不及细想,包括这一件。现在唐绫问起,祁霄没有答案,他不知道陈周之间议和谈了些什么、谈到了什么程度,连猜测都不知从何下手。 “陛下有伐齐之心,唯有陈周联军才能成事。” 祁霄好像没有很意外,这就是陛下一贯想做的事情,一统天下。陈周议和放在眼前,就是绝佳的机会。虽然以前三国之间的和谈断断续续一直有,谈了又毁了,毁了再打仗,打完再谈,循环往复,好似这就该是三国之间平衡的状态,而这一次陛下是觉得时机到了? 第160章 很凶险,但是做得到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可待、地利可寻,陛下谋的是人和。 周国应该没有适龄的公主可嫁,否则当初送来大陈的就不是唐绫了。 但是用唐绫和十五公主的联姻来促成联军,荀安侯必不能答应,此事若成便是在唐家头上悬把刀子,随时会要了唐家满门的命。用十万玄铁矿来做诱饵,陛下是断定能套得住周国那个小皇帝吗? 祁霄仔细想了想,是能的,周国皇帝继位两年,朝政大权皆在荀安侯之手,他但凡有一丝雄心壮志就不能甘愿做一个傀儡,他是唐家一手扶起来的皇帝,寻常手段不可能除掉荀安侯,除非打仗,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荀安侯战死不也能成就一段帝王名将的佳话? 即便荀安侯不死,唐绫被困大陈,难继父业,陛下乐得见周国皇帝和唐家翻脸,说不定还能顺手帮一帮周国皇帝杀了唐绫。甚至不用陛下费心,都事府不早已做过刺杀之事了? 祁霄越想越心寒,不自知地捏紧了唐绫的手腕,掐出一圈红痕来。 “我有办法的,别乱想。” 祁霄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把唐绫都捏出冷汗了,慌忙松开了手:“对不起,疼吗?” 唐绫摇头:“不疼。” 祁霄小心翼翼地给唐绫揉着腕子,不由想起他被尘缘锁住的日子,他的手腕上一直有深深的勒痕,偶尔被磨破了会留下道道血痕。现在尘缘早就卸下了,可为何唐绫还是被牢牢得锁着?! “对不起。” “祁霄,不要对我小心翼翼的。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安,甚至害怕。”唐绫把祁霄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啊。” “……好,你继续说。” “皇上已定下羲和公主和亲,嫁于陈国太子。” “但太子人选未定……”祁霄笑了笑,“是想看夺嫡的大戏呢。” 唐绫含笑:“也是为了周国的体面,羲和公主自然不能随便嫁的。” “和亲之事可定,陛下应该会应允。但公主和亲这样的事情一年半载也办不好,这条件比起你和十五公主的亲事差太远了,陛下不会满意,才提了十万玄铁矿,对不对?” “没错。” “这局你要如何解?我能做什么?” 唐绫看着祁霄,慢慢说:“请战。” “你想让我领兵伐齐?想让我挣军功?可这样陛下也不会放弃你和十五的婚事。” “我跟你一起。” 祁霄愣住了,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唐绫说让他请战出征,唐绫要跟他一起?! 大陈出兵伐齐,唐绫若在军中,荀安侯不可能突然毁约倒戈,陷陈军于危难,否则他的独子唐绫也会死,非但不会倒戈,还会全力相助、支援陈军。只要陛下一心想要联军伐齐,这会比任何联姻的手段都好使。 “不行!我请战可以,你不能去。” “我怎么就不能?我跟在父亲身边十年,怎么就不能?” “不行!” 太危险了!从周攻齐一马平川,打不过总能跑。而从陈出兵伐齐,中间隔着凤林山,援军翻山越岭不易,书信不通、救援不及,甚至连辎重补给都跟不上,一旦过了凤林山就是一支孤军,有去无回,绝无退路,若不能胜,就是死。 “只有我去,联军才能成。只有你去,我才能去。”唐绫的指尖触到祁霄的眉眼、脸颊,柔声说道,“祁霄,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是你的,记得吗?” 祁霄看着唐绫,握着他的手止不住轻颤发抖。话是他说的,他都记得,可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要的是唐绫的一生一世只爱他一人,不是一起赴死! 唐绫轻轻舔在祁霄的唇上,慢慢吮,一点一点撬开他的唇齿,痴痴地纠缠,唐绫搂着祁霄,坐在他腿上,祁霄要的他都给了,现在他想要。 “祁霄,给我。” “唐绫……”祁霄喘息很沉,哑着嗓子说,“我不许你涉险。” “那我娶了十五公主?” “不许!” 唐绫笑起来,妩媚比花娇:“祁霄,给我。” 不知何时,唐绫的衣襟被扯开,祁霄一口咬在他肩头,像是忍着许多委屈,说不出话来。唐绫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唐绫捧起祁霄的脸,追问:“给我,好不好?” “……好。” *** 唐绫趴在祁霄肩头,懒懒地。 “要我怎么做?”祁霄想了想,“若要战,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有可能。” 凤林山是陈、齐之间的天然屏障,当初白柳三十万大军堪堪守住,要从大陈发兵,用一支孤军攻下齐国国都硕梁,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想到了?”唐绫抬眼看着祁霄。 祁霄叹了口气,他知道唐绫为什么要去,也知道为什么要他去。 “大雪封山前驻兵于凤林山中,待明年开春,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 祁霄熟悉凤林山,他曾是陆方尽在凤林山中的向导,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越过凤林山之后,到了齐国境土,他们只能用奇兵突袭,以最快的速度攻城掠地抵达硕梁。既然辎重补给跟不上,那就索性不要。 要用奇袭之策闯过齐国东北六道关隘,没有重兵强械,就必须有情报。这支军队要像一枚尖锐的钢针,直刺齐国最脆弱的地方,既要快还要狠。有星罗卫、有天策营,就能做得到。 做得到! 很凶险,但是做得到。 唐绫勾起祁霄的手指,他在微微打着颤,是兴奋。 祁霄见唐绫嫣然笑颜,也笑起来,越笑越是苦涩,又是一叹:“陛下必不能容你。” 由大陈出兵伐齐之难,就算举一国之兵越过凤林山,都几乎是不可能胜的,所以才想联合周国,用十万玄铁矿,甚至更多其他东西,威逼利诱周国发兵,只要周、齐开战,兵力东调,待齐国兵乏,大陈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而唐绫的计谋可以为周国保住兵力国力,不做陛下的马前卒,但又可替陛下完成伐齐的野心。赢则两利,输亦不会动摇国本。 唐绫看透了陛下的谋算,破了陛下的局。无论伐齐成败,陛下都不能容他活着。 “所以你更得去,你得护着我,不是吗?” 第161章 我既心意定,便绝不会改 祁霄紧紧拥抱唐绫:“是,我会护着你。”拼了命也要护着他,违逆圣意也要护着他。所以唐绫才说,这个法子,会让祁霄失去夺嫡的机会啊。即便此战胜了,祁霄挣来的军功也不能帮他什么,失去了陛下的圣心,他可能活得更难。 琳妃请唐绫护住祁霄,不要让他牵涉党争、更不要卷入三国纷争,只求他余生平安喜乐。唐绫是可以做到的,但他不能,他向祁霄索要的,是生死、是荣辱、是他的全部,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能给的。 唐绫跪坐起来,身上未着寸缕,双腿打开着,赤白得呈在祁霄眼前,不做诱惑之姿,就这么静静的让祁霄望着,也把祁霄望着。能这样看着他的人只有祁霄,能看到这样的唐绫的人,也只有祁霄。 祁霄伸手抚过唐绫的肩头、心口,揽在他腰上,另一手托着他的脸颊,四目相对时什么言语都不需要了。 祁霄轻笑起来,他想要的,唐绫想要的,是彼此,他们都得到了。还有家国天下之志,所求不也是一样的嘛?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做得到,也会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们两间牵着的便不再只有深情挚爱,还有万千性命和天下之安。 太白东出伴在天狼之侧,是豫卦,刚应而志行,顺以动,是吉非凶,亦是伏危在暗。 宁晚萧还真是活神仙了吧。他告诉白溪桥的卦词,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会实现的,陛下不会拒绝祁霄请战领兵。 *** 棋盘纵横各十九条,可纳天地。 “双方开局都是两连星,黑子挂角……” 唐绫与十五公主对坐在承明殿的偏厅里,唐绫正要将今日与陛下的对弈复盘,才方开口就被十五公主打断。 “唐公子……” “十五公主有何吩咐?”唐绫一枚白子夹在之间尚未落子于盘上。 “我……我听说,听说……”十五公主看着唐绫吞吞吐吐,神色委屈中带着微怒,恨恨的又含着娇羞。 唐绫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中,正襟危坐,只等十五公主说出口。 “我……唐公子……”十五公主别扭了好半天,唐绫就那么等着,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质问,“你为何拒婚?” 陛下以十万玄铁矿给十五公主做嫁妆,想为唐绫和十五公主“结良缘”,后宫中早已传遍了,唐绫一直无甚表示,像是一无所知,后来陛下挨不住十五公主恳请,让唐绫指点十五公主棋道,唐绫应下了,于是十五公主每隔两日便能见一见唐绫,与他共处一个时辰,她以为他是愿意的!只是事关两国和谈之事,他自己不方便有所表示而已! 可,今日,唐绫在陛下面前拒了婚事。十五公主就在承明殿外,她每一次都会早来,在殿外候着,唐绫是知道的,可他还是拒了,就是当着她的面,拒绝了! 然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给她讲棋道?! “为什么?”十五公主攥着自己的衣角,瞪着唐绫,满眼委屈和不甘,她想抬手一巴掌挥过去,唐绫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拒绝她?拒绝父皇?! “唐绫自知配不上公主……” 在陛下面前唐绫就是这么说的,分明就是推脱之词!十五公主一个字都不信。 “不要糊弄我,说实话!” 唐绫抬眼看着十五公主,慢慢说道:“唐绫心有所属,不得不辜负公主错爱。” 十五公主愣了愣,呢喃道:“心有所属?”是谁?哪个比她貌美?比她高贵?比她更喜欢唐绫?唐绫没有定亲哪儿来的心有所属?! “属谁?!我不信!” “公主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许了他一生一世的诺言,便没有反悔的道理,更不能因利益而欺骗利用公主。公主乃天之娇女,合该有天赐良缘,美满一生。” 唐绫的话语平淡,却十分认真,十五公主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或隐瞒闪避,竟是真心话吗? “不,不可以!你我联姻乃是周、陈两国修和的关键,岂能是你说不愿意便能拒绝的?你莫非要看着两国再起战事,生灵涂炭吗?!” 唐绫现在不喜欢她没关系,等娶了她,她自然会待他好的,比任何人都好!他会爱上她的!一定!他们两人的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唐绫无法拒绝! 唐绫知道十五公主自小娇养,他在陛下面前拒婚定会惹十五公主气愤,但气归气,她毕竟是公主,“端庄贤淑”四个字不还得硬撑了?却没料到她会不依不饶。 “公主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事关两国修和确实不错,陛下有意联姻是为修和,我拒婚亦是。”唐绫看着十五公主怔愣,温和地笑了笑,“公主聪慧,何以甘心将自己一生幸福当做一场交易?唐绫并非公主的良人。” 交易?是了,唐绫拒婚不是因为什么心有所属,而是他身为周国质子,怕的父皇用联姻将他困在大陈! “唐绫,你我相识日短,相处亦少,你现在或许不喜欢我,可时日久了你便会知道我待你真心,并非交易而已!父皇已允诺与我,日后若你回大周,我自会跟随,并不是要囚禁你的意思啊!” 唐绫喟叹一声,抬手取棋子,一黑一白交替落于棋盘之上,一声一声的轻响不紧不慢、稳稳当当,不多会儿将一局棋摆好才停手。方才唐绫与陛下这一局只到中盘,并未尽,输赢难判。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既心意定,便绝不会改。还望十五公主恕罪。告辞。“唐绫起身,深深一拜,旋身离去。 “站住!我话还没说完!” 唐绫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偏厅。屋内哐当一声响,十五公主随手掀了棋盘,棋子零零落落散乱一地。 “唐绫!” 偏厅外张绥安早已候着唐绫出来:“唐公子,陛下所赐府宅已收拾妥当,公子不日便可移居。” “多谢张公公。” 第162章 我的命不要紧 元京城中又出了大事,一夜之间流言传得街知巷闻。周国质子抗旨拒婚,已被陛下软禁于新宅之中,陈、周议和变数陡增,短期之内恐怕难有协议。 另有一事,朝中议了多次,九皇子祁霄早已封王,琳妃病故后理应回到封地抚州,陛下按着此事多日,最终批复了礼部,准楚王择日离京。 这日同会馆中忙得一塌糊涂,仰熙斋和华溪别院里的两位都在收拾东西搬,一个是离京,一个是乔迁,竟选了同一天。馆丞忍不住看了一眼黄历,诸事皆宜,还真是个好日子。 陈山山脚下的官道上,祁霄带着一队人踏马而行,比起来时大批人马的缓缓而行,祁霄这会儿只想策马奔驰,越快越好,不过他们队伍里还有随行的几车物品和一架马车都跑不快,祁霄便也快不起来。 远处官道旁停了架马车。祁霄轻夹马腹,令马儿跑快些,抛开身后的人冲着马车过去,近到眼前甚至等不及待马儿站定他已翻身下马,奔向了马车。 马车里是空的,没有人,像是被丢在了这里,连个车夫都没有。 祁霄心头一紧,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马车是好好的拴在路边的,周围和车内都没有打斗的痕迹。马车旁有一些脚印,并不算凌乱。祁霄微微定了定心,应当不是遇袭。 “这儿呢!” 青岚的声音从一旁的林子里传出来,祁霄循声望去,官道另一边是一处小陡坡,高耸的白桦树林遮蔽了祁霄的视线,他一时没寻见人影。 祁霄提气飞身攀上陡坡钻入林子,在不远处寻到一条小径,有人行过的痕迹,所通往的方向与青岚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致。祁霄稍稍松了口气,他们是自己走进林中的,但在找到唐绫之前,祁霄还是免不了焦躁担忧。 “祁霄。” 唐绫从小径另一头向祁霄走过来,不过几丈远,祁霄都等不及他慢慢走,施展轻功飞扑过去将人一把抱住。 “让你担心了?”唐绫靠在祁霄肩头笑起来:“干等着有些无聊,便进林子看看。从那边是可以瞧见官道的,我没走远,一直等着呢。” 顺着唐绫指的方向,青岚和叶淮都藏在树后,自觉回避。 祁霄沉了口气,抱着唐绫没说话。 “没人知道我离开元京,何况有叶淮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唐绫在虎口峡遇刺的时候就是青天白日,还有一整队虎威军护卫左右,该出事还不是得出事,若不是祁霄,唐绫那时候就死了。 祁霄心里有些闷,依旧不说话。唐绫在元京应付陛下虽麻烦却游刃有余,至少是安全的,可随军伐齐万分艰险,祁霄半分都舍不得,他是答应了,可唐绫的马车一出同会馆他就后悔了,就算他们计划周详、行事周密,打起仗来刀剑无眼,祁霄未必能护得住唐绫,只是这么想一想,他就心惊胆战。 唐绫捧起祁霄的脸,柔声说:“我从前并不觉得自己不能习武是件多不堪的事情,现在才发觉自己无用,我会拖累你吗?” “胡说!” 唐绫一笑:“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你的累赘。我需要你保护我,但我不是只能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废物。” “……对不起……”祁霄忘了,他不是,从来都不是。只是琳妃出事后,祁霄就患得患失的厉害。 “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吧?走吧。” “去哪儿?” “深秋了,陈山白桦树林叶黄似霞,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看的吗?” 祁霄怔了怔,好像才发现自己身处白桦林中,眼前正是一片金灿灿的。 唐绫牵着祁霄顺着山间小径爬上山,走不多会儿其他人就都都不见了,密林里只剩他们二人,四周围白桦树高耸着,将他们围在一个静谧的世界里,一条山径仿佛无始无终,就这么一脚高一脚低地前行,二人十指相扣慢慢走着,像是能走一辈子。 祁霄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份闲情逸致来登陈山,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来。陪着唐绫读山川志的时候,祁霄说要来看白桦树只是随口一说,觉得应当是一桩美事,于是许下一愿,没想到真有实现的一日,而且还来的这样快。 祁霄握紧了唐绫的手,跟随着他的脚步攀山。 陈山不算高不算陡峭,他们也不是真要爬到山顶去,唐绫五体不勤,走不多久喘息就开始有些沉了。 “累吗?我背你?” 唐绫一笑:“我没事,这点路就叫辛苦,进了凤林山我可还怎么活。” 祁霄紧了紧握着唐绫的手:“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我这么娇养着,真会成你的拖累的。大周往齐是平原,向着陈是太华江,往年跟在父亲身边真没试过翻山越岭,在山林中行军打仗,我得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了。况且我们要在大雪封山前入凤林山,要在山里度过一整个冬季,我这副身子,别说行军,怕连冬天都熬不过去。” “唐绫!有青岚在,你不会有事。” 唐绫拉着祁霄往前走,没理会祁霄自己一人的干着急:“快到了。” 前方的白桦树稀疏了些,很快他们到了一处山坡,虽然离山顶还远,却也能看见坡下一片金黄环绕,真像踩在一整片云霞之上。 “黄昏的时候一定更好看。”唐绫回身抱住祁霄,笑起来,“冬天也一定很好看。” “唐绫……” 唐绫仰着脸看祁霄,笑着对他说:“吻我吧。” 祁霄低头吻住他,像含在心头的甜,可以将他前面十七年的苦涩全都淹没。 唐绫发觉祁霄好像长高了,才几个月而已,眼前这个少年人似乎已经变了许多,但其实他一点没变,只是唐绫越来越了解他,便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祁霄,我们已经离开元京城了,有件事,你得先答应我。” “你说。” “此战关系天下苍生,许胜不许败,你要做那领军之将,就得清楚,跟随你入凤林山的每一个人都是将性命交托给了你的,你得担得起他们的生死荣辱。若真有那么一刻,你必须做选择,我的命不要紧。” “唐绫!!” “保护我是叶淮和星罗卫的职责所在,你不必担心。所以,你能答应我吗?” “……唐绫……” 第163章 殿下晕船可真是件好事呢 回抚州的路似乎比来时平坦许多,分明是同一条路,可就是让祁霄觉得轻松愉快。唐绫自是更不必说,来时他戴着镣铐,是囚徒,是屡屡遭遇刺杀的人质,一路上又伤又病的,不仅提心吊胆,还受尽屈辱,祁霄可谓“功不可没”。 来时,祁霄和唐绫怎么都无法预见,才短短数月他们居然就原路返回了,而且还是执手相携一起折返。 他们像南归的雁,携着深秋的风,掠过秦江波澜不兴的江水,顺流而下。 祁霄长这么大,一共坐过三次船,前两次生不如死,这一次乐不思蜀,恨不得这船行慢一些,多晃几日,一直这么晃晃悠悠得才好。 祁霄还是晕船,很晕,躺在床上,仿佛只有抱着唐绫才能把气喘匀了。 祁霄枕着唐绫的腿,口中含着青岚制的糖丸,听唐绫给他读书,还是那本《山川志》,想着将来他们要去书里写到的地方走一走,登上汉阳山通天古道,望一眼天宫;烤着火炭、噙着香茶,坐在陈山的白桦树林中静待雪落;初春时分潮沄河上游雪融冰裂,溪流中藏着烁烁金沙;还有大周境内,云京千湖碧玺寒花池、齐国灵回山中鬼斧神工的石晶天壁…… 唐绫读到什么,他们就去到哪里,像云,本无所依凭,便只随着风走,祁霄就跟着唐绫走。 青岚敲门入内,将祁霄的午膳送了过来。 唐绫向青岚比了个手势,让他手脚轻些,放了食盒就出去。 青岚扫了一眼里屋,撇了撇嘴,很是鄙视祁霄的矫情和无赖劲,他的药丸绝对有效,不说是包治管好的仙丹,但也绝对能让祁霄站得住、走得直、吃得下、睡得着!可这人就是癞皮狗,缠上了公子就不撒手,偏是公子宠着他、由着他、任他哼哼唧唧的还耐心哄着。 公子说,祁霄值得。青岚反正是没看出来。他多看一眼都得瞎,迅速退了出去。 “起来吃些东西吧?” “再躺会儿。晕。” 唐绫笑着轻轻敲了敲祁霄的额头:“不吃,一会儿就凉了,还得让青岚看笑话。” “他笑话我?”祁霄坐起来,“笑话我什么?” 唐绫捂嘴偷笑:“笑你堂堂楚王竟像个孩子一般爱撒娇。” 祁霄站起来从身后搂住唐绫,下巴搁在他肩头,陪着他笑:“那还不是小侯爷惯出来的毛病?” “是是,我惯的,都是我的不是。”除了唐绫还有谁能宠着祁霄、惯着他、任他撒娇呢。 祁霄托着唐绫的脸颊,掰着他侧过来与自己吻在一起,糖丸的味道在二人唇齿之间散开,带着蜜的甜、混着药的苦,缱绻难解、缠绵不舍。 唐绫摸着祁霄的脸颊默默叹息,他真的瘦了很多,越发棱角分明,面无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目光都是冷的,凌厉得让人心惊,祁霄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他知道,便只能装作看不见。 琳妃的死对祁霄的打击太大,很长一段时间都茶饭不思的,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最痛苦的日子,还来不及养一养就离开了元京城,上船之后,祁霄晕船又吃不下东西,这两日都是清粥、白面,寡淡无味。 祁霄一见唐绫露出这样心疼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没事,青岚的糖丸已经是救了我的命了,不过是胃口不好而已,还死不了人。倒是你,总陪我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才是要饿坏了。进了凤林山后都是苦日子,至少入山之前多吃点吧。” 青岚送来的食盒里只有两碗菜粥和两枚煎蛋。祁霄吃了青岚的糖丸,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吐得昏天黑地、晕得天旋地转,但还是闻不得味儿,别管是鱼腥还是肉香都不行,一点油花都能让他恶心好一阵,青岚也没办法了,便只能清粥伺候。 唐绫微微点头:“我知道,先陪你吃,青岚给我另给我留了一份饭菜。” 二人坐到桌前,祁霄其实并不想吃东西,但有唐绫陪着,他会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吃完了之后睡一会儿吧?” 祁霄摇头:“我好多了,好像有些习惯在船上这么晃着。你不必陪着我,青岚既然给你备着热菜热饭就去吃吧。午后把该安排下的事情先安排了吧。我们的时间不多。” 祁霄不再向唐绫撒娇,一口一口喝着粥。唐绫微叹却也不再哄着他,点了点头:“好。” 唐绫一走出祁霄的房间,祁霄就搁下了粥碗,吃才没几口,胃里就开始翻腾的难受,他这晕船的毛病真是要命。 宗盛敲门入内,看了一眼祁霄面前的粥碗,没说话。 “唐绫让你来看着我吃饭?” 宗盛没立刻回答,方才唐绫离开并没有吩咐他要盯着祁霄多吃点东西,只是给了宗盛一个眼神,确实是这个意思。 “……对了,师兄呢?”祁霄好像一早上没见到白溪桥了。 “在船尾钓鱼。”船上无聊,现在祁霄由唐绫陪着,白溪桥识趣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祁霄是吃不了鱼,不妨碍白溪桥爱吃。 “今天别让他进我屋子。”祁霄听见鱼这个字都想吐,若白溪桥敢带着一身鱼腥进来,他非得把肠子都吐出来。 “是。” 祁霄的筷子在粥碗里搅了搅,抬眼又看宗盛,宗盛也正看着他。 “……去把池越给我找来。” 宗盛还站在祁霄面前没动。 “去啊。”祁霄是真吃不下,想把宗盛支走。宗盛现在都快成了唐绫的侍卫了,什么都听他的。 没等宗盛有反应,房门被轻轻推开:“殿下找我?”池越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一直就在门口,根本不需要宗盛去找。 “……”祁霄撑住额头,他头疼。原本是宗盛一个人,现在成了宗盛和池越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他,这感觉令他想起在承明殿里当着陛下的面抄经,如芒在背。 池越坐到祁霄对面,一手托腮,十分随意地说:“殿下晕船可真是件好事呢。” “什么?” 池越笑着说:“殿下晕船晕的这样厉害,无论如何陛下都无法令殿下统兵横渡太华江,与周国开战,难道这都不算好事?” 以陛下的性格,伐齐一旦成事,灭周便会是下一个目标。祁霄现在还顾不了那么长远的事,若将来真要面对,那么他要做的不是避免参战,而是避免开战。 祁霄冷眼厉色看着池越,他脸上依然挂着笑,丝毫不减,并无半分惧意,仿佛一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原本就是故意的。宗盛见祁霄如此神色不禁手心冒出冷汗,想把池越的嘴给缝起来。 “池越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般口不择言?” 池越看着祁霄,收敛起笑,微微低下头:“池越知错,殿下恕罪。” 第164章 你到底想如何破局? 祁霄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池越,眉头微微皱起一些,池越并不是口不择言,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懂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该说什么样的话。 “有陆方尽的消息吗?” 池越仍然低着头:“陆大将军数次请奏陛下回临江府,陛下已经准了,算算日子,陆大将军三日前应该离开元京了。” 陆方尽离开元京城回临江府,那便是与祁霄是同路。 祁霄离京之前,最后与陆方尽在太和观见过一次,简单道了个别,那时陛下还没有让陆方尽离京的旨意,甚至陆方尽自己都以为今年年内是回不去了的。可祁霄一走,陆方尽就被放了。 “你知道什么?” “殿下是问……陆大将军?”池越眨了眨眼,一脸困惑无知。 祁霄沉了眼眉,默默喝掉了半碗粥,擦了擦嘴:“收拾了吧。” 宗盛跟在祁霄身边时日最长,他看得懂祁霄的眼色,池越的话让他的心思变得很重,很严重。宗盛将碗筷都收拾了,看了池越一眼,退了出去。 池越很快跟了出来。 宗盛拉着池越走远了才问:“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意思啊。想给殿下说个笑话解解闷呗。” “不要骗我。” 池越大叹一声:“真没骗你。” 宗盛掐住池越的手腕,他看着池越,忽然想起十年前池越打断他腿的时候,池越一直都在骗他,一直一直,他从来看不透他! 池越被宗盛捏得生疼,却暗自咬了牙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片刻后,宗盛终于松开了池越,转身走了。 池越看着宗盛的背影默默叹了一声。 这一次回抚州,祁霄他们坐得是官船,比来时的商船大了许多,祁霄的房间非常大,有厅、有室,还连通着隔壁一间做了书房。 书房里空空荡荡,只挂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是齐国的地图,上头标注了大小城镇、通路和关隘。 祁霄抬手,指尖轻轻划过羊皮地图,从凤林山南下深入齐国国都硕梁,再往东,过五州,便是周国,而周国北境与大陈隔着太华江对望,虎威军便驻军在临江府。 “……呵。” *** 唐绫回来的时候,祁霄就站在羊皮地图前一动不动,不知已看了多久。几乎就是看见祁霄的一瞬间,唐绫心头一顿,似乎有什么不太好的预感冒出来。 “怎么了?” “唐绫,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祁霄没有回头去看唐绫,仿佛在开口问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瞒你?什么?” “如果我是陛下,我有统一三国的野心,眼前就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联周伐齐,亦可联齐伐周,不是吗?” 池越的话一下子点醒了祁霄,他是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但池越身在天策营,是离陛下最近的人之一,若论说揣摩圣意,池越该是除了张绥安之外,最明白的人。 唐绫的计谋很凶险,以周牵制齐国主力大军,而祁霄孤军越过凤林山以奇兵直逼硕梁,胜算有几成? 但若换过来,联合齐国,局面便大不一样了。齐国只要能得陈国的暗中帮助,无需多少兵力就能围住祁霄和唐绫,将唐绫捏在手心里。荀安侯因为唐绫的缘故必有所顾忌,大军压在齐国边境不得妄动。陆方尽领兵横渡太华江,将会畅通无阻。 跟祁霄这个从未领过兵的闲散王爷比起来,陆方尽的胜算又是几何?陛下自然更信任陆方尽。 何况周国才经过数月鏖战,国库空虚,根本无力再次应战陆方尽,败局早已注定。 祁霄是大陈的楚王、九皇子,就算被俘,也只会被当成陈、齐谈判的筹码,不会有性命危险,何况对陛下而言,比起统一天下,祁霄根本不算什么,舍了便舍了吧。 但唐绫不是将自己送羊入虎口?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骗回抚州去,自己入凤林山?” 这个念头从祁霄脑海中一闪而过,刺得他浑身不住打颤,是痛也是怨,如果唐绫真的是那么打算的……他就用尘缘把唐绫跟自己锁在一起。 祁霄转过身,面对唐绫,等他的回答。 唐绫看着祁霄,走近了两步,转而看向羊皮地图,说道:“对于大周来说,更好的办法是联合齐国,将你擒住作为人质,而我由齐返回周国,父亲伏兵于太华江畔,一旦陆方尽踏上大周土地,便是他的死期。对于齐国而言,帮助大周抵抗陈国,才有生机,否则唇亡齿寒,齐将大周拱手送给陈,便是断送了自己唯一的活路。” “好一个唇亡齿寒,你助陛下伐齐,对于周,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是死局。所以,你到底想如何破局?究竟瞒了我什么?” “我……确实有想过,留你在抚州,独自入齐……” “唐绫!”祁霄伸手拽住唐绫,气得发抖,他居然敢承认! 唐绫看着祁霄的眼神软软的,不似平日的那种温柔,也不是做错事时的乖觉,像是一种没有底气的坦诚。 “祁霄,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你若独自入齐就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直接将我捆了送给齐国皇帝的好!” 唐绫苦笑一声:“可不是嘛。” 唐绫与陛下谈的条件,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祁霄必须跟他一起入齐,祁霄是他的人质,也是他的矛与盾,是大周联陈伐齐的先决条件。就算唐绫私心里想护着祁霄,想遵从琳妃的遗愿送他回抚州,那也只不过是想想罢了,三国狼烟再起,唐绫背负的将是大周的国运,是千千万万大周百姓的性命,他何敢擅自做主,随心所欲。 “等等……” 祁霄回头再看一眼羊皮地图,对于周、齐来说,若无凤林山和太华江的天险可守,陈早就大军压境了,无论是兵败后周国向陈求和,还是齐国都事府谋刺唐绫,为的都是避而不战,因为论国力财力和兵力他们都无法与陈抗衡。 若祁霄是唐绫,他会选择联合齐国,抗击大陈。这百年来三国分立的平衡就是这样维持着的。这道理太浅显了,所以陛下若想联合齐国,先灭周,就得给齐国无法拒绝的诱惑,并且必须让齐坚信,周覆灭之后,陈将不会进犯齐国。反之亦然。 第165章 你的后路是什么? 这局棋,是陛下铺开的,却未必就是他能掌控的。否则,唐绫不会选择冒险,何况由祁霄领兵入齐是唐绫自己提的。 “陛下许给周国的,是什么?十万玄铁矿不够。和亲也不够。” 唐绫走到羊皮地图前,指了一个地方,齐国腹地,非常接近齐国国都硕梁,说:“以令山柳江为界重新划定疆界,西面归陈,东面归周,柳江东西百里不可驻军。” 令山比起凤林山就是个土坡,柳江比起太华江就是条水沟,以此为界并不能当做天堑来守,若真要动兵,根本拦不住。 令山往西多为山林、瘴林,而东面则是平原,虽然齐国国都硕粱在令山西侧,以令山作为硕梁最后一道关隘屏障,但令山以东才是良田富地。 如若按照唐绫所说,重新划定疆界,陈就算能在硕粱大量驻军,土地贫瘠,也养不活自己的兵,反倒是周国有田有土就会有粱有钱。 祁霄缓缓松了口气:“若是反过来,陈齐联军灭周,周国的土地将无法分割,无论怎么分都是平原,无险可守,陈兵一旦入周,灭齐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唐绫颔首:“正是如此。除非陛下肯将我大周全境送给齐,那便是另一个说法了。但即便陛下肯送,齐也不敢要,大周地广,以齐国的兵力根本守不住,而若齐需要费心镇压大周残军和百姓起义,那就将是陛下举兵南下的最佳时机。” 陛下的这局棋,唐绫看得通透、想得深远,但说到底,这不是棋局,而是赌局,变数在齐。 “若我是齐国皇帝,最好的选择只有跟周联手,抓了陈国领兵的皇子,再好好地送回陈,向陛下示好,只当陈军没来过,顺便悄悄放你回周,再挑拨陈周开战,一切回到大半年之前,陆方尽列兵于太华江畔,荀安侯领军严阵以待。” 唐绫轻轻拉扯了祁霄一下,柔声说道:“我没有瞒你什么,没有骗你、离开你,更没有想过将你送给齐做人质。我会践行联军伐齐的诺言,但也不得不为大周留一条后路。” “陛下让陆方尽回临江府了。你的后路是什么?” “只要陆方尽渡过太华江,他就会死,无帅之军将不堪一击。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祁霄大叹一声:“我若今日不问,你打算何时告诉我?” 唐绫垂眼:“我希望可以不必说。战局千变万化,谁能算无遗策?或许等我们越过凤林山之后,局面会完全不一样呢?” 祁霄靠近唐绫,贴在他身前,轻声问他:“陛下不信我能赢这一场仗,你呢?” 唐绫仰起头看着祁霄,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他愿意相信祁霄能赢,他有勇有谋、身边也有可用之人。但他毕竟没有统兵、行军的经验,若现在的定远军还是白柳的定远军,或能有七成胜算。况且齐国地形复杂,敌众我寡。就算有唐绫在,但大周多是平原,他能跟陆方尽在太华江上打,不代表他能在深山瘴林里跟齐国军打。 “信我吧。”祁霄抱住唐绫,“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若是输了,便把我交给齐国,自己回周去。” 祁霄离开元京城是正大光明奉旨回封地,另有一道密旨让他统兵入凤林山,等待时机伐齐。 唐绫则是瞒天过海悄悄离开,周国使团中只有黄泽献和另两位荀安侯的心腹知道唐绫离开,其他人都以为唐绫被陛下软禁于新宅,为了周国的脸面跟陈吵得面红耳赤,议和之事谈不下去,周国朝中主战与主和的两派天天吵个不停,只有周国皇帝和荀安侯冷眼旁观,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边默默挪营调兵。 在他们离京之前还有一件事,陛下遵守了诺言,对唐绫在虎口峡遇刺之事给了一个“交代”,李生在天策营熬不住,将占事处在陈国埋着的人都供了出来,周国境内占事处的动静他不清楚,但是联络方式他却知道,一并全交代了。陛下将这些情报,连带在蓝泉客栈刺杀唐绫的那个刺客一起交给了黄泽献。 由于李生被擒,占事处在陈国境内的暗桩几乎全都暴露了,他们转移得很快,但玄机营的动作更快,将这些暗桩全部监视了起来。陛下不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是要利用他们给齐国传递错误的消息,比如唐绫被软禁,陈、周议和无望。 宗盛敲门进了祁霄的房间:“爷,唐公子。” 祁霄和唐绫一站一坐都在书房里。 宗盛身后还跟着白溪桥、池越、叶淮和青岚,他们是祁霄和唐绫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但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们全部聚在一起,正正经经说事。 “都围过来吧。”祁霄搁下笔,将人都招到书桌前。 书案上有一张地图,与书房内挂着的羊皮地图并不一样,这一张是凤林山的地图,祁霄画的并不细致,凤林山太大了,他虽然满山跑跑了几年,却也不是哪里都去过、都跑遍了的。 “我们到抚州还需十日左右,入凤林山的时候就差不多入冬了,一般大雪封山是在腊月里,或早或晚,我们大概要在山里待三个月,直到雪化,这段时间会非常难熬。” 在冰天雪地里蹲三个月,青岚光听都要瑟瑟发抖,忍不住抬眼先看唐绫,旁人都没什么,叶淮这样功夫好的,熬一熬就过去了,但唐绫不行,天一冷他就容易受凉犯咳喘,万一心疾之症再发,那深山老林、冰天雪地的,要怎么办?! 唐绫脸色沉静,回看了青岚一眼,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青岚紧张他,刚想开口就被唐绫瞪了一眼,止住了。 第166章 他没有退路也别无选择 不光青岚在看唐绫脸色,就连叶淮也不禁看向唐绫,祁霄看在眼里,在地图上圈了两个地方,继续说道:“凤林山这处峡谷里藏着温泉泉眼,山谷内四季如春,我们就在峡谷外驻军。” 青岚听得有温泉心头一喜,脸色立刻缓和了,却又听祁霄说要驻军谷外,大为不解:“为何不在峡谷内驻军?” “峡谷进出不易,且里面空间狭小,最多容纳几十人,无法驻军其中。我和师兄在山里玩的时候,在里面搭了个草棚,修葺一下,给你家公子住着。不过大军只能驻扎在外。” 祁霄既然要领兵就必须与他的将士同吃同住、同甘共苦,若他自己藏在山谷里好吃好喝好伺候的,那他根本无法服众,必军心散乱。唐绫是周国质子,另当别论。 青岚点点头,松了口气,只要不让唐绫受苦受罪,他什么都好说。 “不过,这处峡谷位于凤林山深处,不通山路,要往里运粮是个大难题。” 峡谷外,祁霄圈住的另一个地方正是当年寒辰宗藏身之所,不过当年谷山陌带他们入山的时候,寒辰宗只剩下不足百人,那几十间草屋根本不可能容纳数千人的军队,更何况数千人三月的口粮。大雪封山之后,他们连打猎都几乎不可能猎到东西,粮食必须运进山里去,囤起来。 “师兄可有法子?” 白溪桥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定远军裁撤之前,在凤林山中有三十余处哨卡,皆有地窖用于屯粮和储备兵器,距离峡谷最近的是这两处,虽然已经荒弃数年,不过应该还能用。至于运粮进山,可以试试用以前修筑的栈道,但是多年无人修缮维护,我就说不好还能不能用了。” 自从白柳过世之后,定远军被裁撤,如今凤林山中哨卡只剩下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驻军只余下三处,且都十分靠近袁州府,这几年凤林山已是无人之境,才会让齐国的探子如此猖獗,假做山匪在山中称王称霸。 “试试看吧。下船后,师兄你先快马回去探探路。陆秀林应该比我们早几天到,他是定远军出身,由他挑选精兵入山应该没有问题。” 白溪桥点头应下。 “除了粮,我们还需要药物。”池越开口,在羊皮地图上指了指,说道,“越过凤林山后,从北至南,第一道关隘是嘉林关,然后是刑天关,两道关隘之间最近的通路是从一片瘴林中穿过,没有解毒的药,我们过不去。除了瘴林,齐国多山林多毒虫毒物,需要有所准备。” 池越的话说到最后是看着青岚说的,带着青岚行军不是为了让他伺候唐绫吃喝而已,军医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但寻常军医还不够,齐国毒物繁多,关键时刻还需青岚来救命。 青岚应了一声:“我会列张单子,按方抓药即可。山中三个月时间足够我做解毒的药丸了。” 祁霄不敢有任何松懈,保险起见吩咐了白溪桥一声:“解毒的药材袁州府未必能有足够多,你路过抚州的时候,让岳芝林替你张罗,宁多不可缺。” 岳芝林是聪明人,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现在已是深秋,离大雪封山撑死不足一月时间,事事周全、万全准备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性命攸关,必须尽可能多做准备才行。除了粮和药,还有御寒的衣物,林林总总,凤林山如今是荒山,祁霄和白溪桥也从未在山里一住三个月之久,难免忐忑,何况还是带着一整支军队蛰伏山中。 祁霄将所有能想到的所需物资都列了出来,让白溪桥去安排,时间紧、任务重,白溪桥都恨不得直接跳下船,立刻游回抚州去。 白溪桥和青岚出去之后,唐绫带着叶淮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祁霄留下了池越和宗盛。 除了物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入山之后就会与外面断了联系,雪融之前必须要翻越凤林山入齐。”祁霄看着池越,他没有问话,却在等着池越回答。 “离开元京之前,我已传信去齐,命玄机营在嘉林关待命。” “齐国之中,是否有天策营的人可用?” 池越抬眼看着祁霄,片刻才应了一声:“有是有,不过……” “无事牌使唤不动?” 池越又犹豫了半刻,只问道:“殿下想要做什么?” “想知道我到底手里有多少筹码,能有几分胜算。” 池越垂眼想了想,低声说道:“天策营只听命于陛下和无事牌,我使唤不动。” “所以,他只有亲自见了我,才会听命?” 池越点头。 祁霄看池越这反应,心里有几分猜测,藏在齐国的这个天策营之人只怕身负陛下的皇命,像当初池越在都事府一年,不容易见,或许也用不了。 “能见到吗?” “殿下恕我直言,天策营的规矩只遵陛下之命行事,其他人的任务我并不十分清楚,也无法完全掌握,若殿下有事要做,尽可以吩咐我去做,寄希望于旁人恐怕不智。” “我知道了。”祁霄轻轻敲了敲桌案,又问,“玄机营能在我们到达之前拿到齐国的布防图吗?” 布防图并不是这一仗能否获胜的关键,而是能否开战的关键。 祁霄和唐绫算过,他们能带进凤林山的人至多一万,若粮食物资不够,或许只能带六至八千人,连马都带不了。而仅仅是刑天关的常驻军便有两万,守关容易破关难,何况他们人少,还什么攻城重器都没有,要突破齐国的关隘艰难无比。 若没有布防图,他们去就是送死。 “布防图现在就有,但是需要再做确认。齐国军每年换防的时间并不一定,一般由天气情况决定,也看统兵将领的行事作风。玄机营会将布防图为殿下准备好的。” 祁霄颔首,他没有退路,也别无选择。天策营的厉害他见识过了,希望玄机营不会令他失望。 “不过殿下要不要跟唐公子商量一下,星罗卫在齐国也有探子,万一两边遇上,恐怕节外生枝。” “知道了。”祁霄按了按额角,这也是桩麻烦事,现在唐绫应该在跟叶淮说着同一件事情,此战要成,还需与荀安侯的大军联合一致,时机比什么都重要。 祁霄摆摆手,让池越退出去:“先这样吧。”祁霄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糖丸含着,他头晕,一手撑着桌角,深感疲累。 第167章 仗打不成,都歇了吧 从启淮到蓝泉,祁霄的船没有片刻停留,虽然祁霄很想带唐绫去逛一逛川阳,吃一口白菜烩肉,但他们时间紧迫,哪怕是两个时辰也耽误不得。 他们的船到蓝泉码头上时刚好是未时,离日落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照理该在蓝泉留宿一夜,翌日启程赶路。 祁霄和唐绫站在船头,远远望见码头的时候,平静的对了一眼,两人谁都不需要说什么,默默扣住对方的手,他们要继续赶路,不停蓝泉。 祁霄有池越在身边,其他天策营的人他一个没见过,但玄机营居然听池越差使,上传之后,信鸽就没断过。 上次议事之后,池越发信出去,让玄机营派人先去查探凤林山中荒弃的栈道和哨卡,并联络上了陆秀林准备运粮入山。 这两件事情玄机营发回来的消息却都不如意。不仅是“不如意”,而是非常棘手。 凤林山中的栈道都已毁了,有的是年久失修,但更多的是人为破坏,被斩断了吊绳。不用想定是齐国占事处当年入山时顺手搞的破坏。 祁霄和白溪桥研究了一个晚上,重新选了三条道用于运粮,但是要重新修筑工事。地图、路线、方法,祁霄和白溪桥一一标注清楚,再由池越连夜发回袁州。 他们都被困在船上,所能做的十分有限,靠着二人常年在凤林山中瞎跑的记忆决定工事修筑,说实话,祁霄没把握,白溪桥心里更虚。坡上能不能打桩、吊索能不能承重、林中木能不能砍了直接用,他们都不能确定,只能让监工看着办了,也不知道这监工靠不靠谱。 粮道不通已是让人焦头烂额,而粮食的问题更为严峻。 陆秀林一到袁州府就直奔定远军营,见过了主将陈恒才知道户部还拖着定远军的军饷未发,定远军自己的军粮捉襟见肘,不停地在催兵部和户部发饷,否则冬天恐怕熬不过去。 陆秀林追问之下才知道,军饷拖欠由来已久,年年如此,给一半拖一半,今年户部出了大案,户部库房要重新清点,到现在还未解封,发回元京的折子都因此被积压着,说是刑部和大理寺不结案,谁也动不了户部的银子。 往年军饷不够,陈恒只能将凤林山中的三处营地并做两处,熬过冬天等发饷。 一个月前,袁州府的新知府韩丞带着陛下的屯田令走马上任,可都一个月了根本没有招募到多少百姓愿意来,原因无他,袁州府穷,定远军更穷,在隔壁抚州府要饭都能混个温饱,谁肯快入冬了去开垦荒山呢。 没钱、没粮、没粮道,这时候祁霄就该发一道折子回元京告诉陛下,仗打不成,都歇了吧。 但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陛下认为可行。 屯田令不是为了开春伐齐而准备的,陛下有伐齐之心已久,不是明年开春,也会是不久的将来。届时栈道还是要修,定远军还是要扩,既然早晚要做,那便让祁霄来做。 池越向陛下发密信可比八百里加急快多了,不用经过兵部、户部和内阁,直接呈到陛下面前,户部案已经结了,军饷不日就能批得下来。 所以一切还要按原定计划进行,如何在一个月里做成这些事情,就看祁霄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若是这些都办不了,到了齐境,他又能干成什么呢? *** 祁霄一行在蓝泉由船换马,辎重留了一小队人押送,其他人快马加鞭赶往福州,连唐绫和青岚都换了马,跟着跑。 唐绫跟在荀安侯身边十年,行军打仗也不是一两天,青岚也是常年跟着,骑马并非难事,而且还能跟得上祁霄,等他们赶到下一个宿头时都已夜深。 除了白溪桥只停下换了匹马,继续赶路,按计划他要先一步回抚州找岳芝林帮忙,现在看来不仅要他准备药材,还需要从抚州府借粮。 一行人歇下,祁霄脚踏实地终于能缓过劲来,也有了胃口吃东西,只是时辰已晚,小镇上的客栈比不得蓝泉的驿站什么都有,厨房已经收拾干净了,祁霄只能自己生火烤两个馒头。 祁霄的亲兵对祁霄自己烤馒头吃这件事情毫无兴趣,该值夜值夜,该睡觉睡觉,谁也没多看一眼,倒是青岚没见过这样“落魄”的王爷,十分惊奇。不过下一刻他就释怀了,从第一次见到祁霄,他就不像个皇子、王爷,所作所为无不是带着江湖气,烤个馒头怎么了? “你先去睡吧,不必陪着我。明天还得赶路。” 唐绫坐在祁霄身边,看着他烤馒头:“你想吃独食?” “不敢不敢,就怕这东西入不了唐公子的口,太糙。” 唐绫笑起来:“那你往林子里钻一钻,打头獐子回来,没有獐子,兔子也行,上回那烤兔肉让人意犹未尽的很。” 百雁山围猎时,祁霄烤兔肉撒了大把辣椒面,呛得唐绫直掉眼泪,却还忍不住要吃,吃完了手臂上的伤口还化了脓,凭白叫祁霄心疼了好多天…… 祁霄烤好了一个馒头,小心翼翼扒了小块送到唐绫嘴边:“小心烫。没兔肉,就先拿馒头垫一垫,以后给你补。” 唐绫张口咬下,柔软的唇轻触到祁霄的手指,温热与潮好像把祁霄的手指黏住了,让他不由自主地又伸了伸去撬唐绫的唇齿,想要他的吻吮和舔舐。 在百雁山的时候,祁霄就那么想过,那时候他不敢,现在他控制不住。 夜色沉静,月明星疏。 淡淡的月色铺洒得到处都是,偏是敌不过火堆的灼热,要退避了几分,所以唐绫的眼里流转的光都变烫了。 唐绫舔了舔,烤馒头有些许甜,祁霄的手指上有火炭木灰的苦,粗硬且糙,方才还说入不了他唐绫的口,却也不知道是谁非要往他嘴里送。 祁霄看着唐绫,咽了口唾沫,他饿了,却不想吃烤馒头了。他抽手出来,烤好的、没烤好的包子都搁碗里丢在一旁,拉起唐绫就走。 “哎?哎!公子?” 祁霄快步把唐绫带进了房间,两人从青岚面前过,一个字没说,青岚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关在了门外。 祁霄把人抵在床上,忍不住心急。 “慢些慢些……”唐绫抱着祁霄偷笑,真是血气方刚。 “唐绫……” “嗯?” “以后,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吃东西……” “……哪有这样的?” 第168章 开仓借粮 翌日天不亮,他们就要继续赶路。所有人各自牵马走出客栈,青岚不停地瞪祁霄,一脸地恨,连宗盛和池越都不好意思了。昨天晚上,祁霄太过分了!明知道他们要一路急赶,唐绫不能坐马车必须骑马,还非要做,今天唐绫可得受罪。 唐绫跨上马背,只皱了皱眉头,好像什么都没有似得。 池越看了宗盛一眼,摇了摇头,径直跟到祁霄旁边,祁霄正望着唐绫,一脸纠结。 “殿下,咱们今日行慢些?白溪桥已经日夜兼程回去了,我们晚两日当不妨事。” 祁霄微微点头,却听唐绫踏马靠近:“不必。快马加鞭赶,越快越好。” 池越看了唐绫一眼,默默退开,便见祁霄扬鞭:“启程!” 两个多月前,唐绫北上元京城,一路都待在马车里,外面是山是林是宽道还是小径、有风有雨是阴天还是烈日,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这次返回抚州,同样的路再走一次,翻山穿林走宽道过小径,他依然什么景色都没看清楚,就被抛在了脑后,有风有雨不管阴天还是烈日,都是马不停蹄。 上次从抚州到蓝泉,用了八日,这次从蓝泉到抚州,只花了不到五日。 雍城外,岳芝林站在城门口,身后跟着车队,整整八车药材。 白溪桥日夜不歇,比祁霄早两日到了雍城,直接找上了岳芝林,趁着岳芝林吩咐采买的时候,在府衙里睡了个囫囵觉,然后在城门关闭前,又跑马上路奔着袁州府去了。 祁霄的马队到了雍城外,也不入城,收下了岳芝林准备的药材就走。 祁霄下马跟岳芝林打了招呼:“多谢岳大人帮忙。” “王爷哪里话,举手之劳。不过借粮的时候,按规矩还得等公文到了才行,还望王爷谅解。” “自然,开仓借粮是大事,我自不会为难岳大人的。只希望公文能顺利抵达,之后还要麻烦岳大人安排押送。” 岳芝林点头,他虽然不知道祁霄去袁州府要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借粮,但是元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他都听说了,大理寺卿的案子、陛下对祁霄的看重,这一次明旨令祁霄回封地,暗中给了祁霄虎符前往袁州府,再联想一下之前齐国的刺客,岳芝林直觉陈、齐两国之间要出大事。 祁霄管他大量药材,药铺里的人说都是解毒的,蛇毒、瘴毒,大陈全境加起来蛇虫鼠蚁也用不上这么大量的药材,但齐国多山林多毒物。 祁霄要往哪儿去,不言自明了。 而祁霄定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闲散王爷,将来说不定……就算他没有继承大统的实力,但只要有陛下的喜欢,他就会有泼天权势。 “王爷放心,下臣已吩咐人点算粮草,只要公文到,立刻为王爷押送过去,半刻不耽误。” “那正是有劳岳大人了。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来日,我请岳大人喝酒。” 岳芝林恭敬一揖,送祁霄上马,起身上突然瞥见马队里一人侧脸,猛地一惊,这……不是唐绫身边那小厮吗? 祁霄的人都是一色劲装,黑色斗篷,远瞧着都是一个样子,唐绫一直刻意避开岳芝林,却没想到岳芝林眼尖,居然瞄见了青岚。 岳芝林怔愣着目送祁霄一行踏着扬尘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唐绫身边那小厮会医,之前寸步不离唐绫,怎会跟在祁霄马队中?除非唐绫也在……那便不是陈、齐两国之间会有战事,而是三国之乱。 岳芝林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擦了擦额角的汗,这都快入冬了,他怎么站着一动不动都能出一头汗呢。 是啊,就快入冬了,祁霄既要药材,又急要粮,马不停蹄往袁州府去,难道是要赶在大雪封山前过凤林山?!怎么可能?!疯了疯了! “大人,您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 岳芝林摇摇头:“回去了,回去了,快回去。” *** 祁霄到袁州府时改换了装扮,假做药材商人,文牒是岳芝林给的,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袁州之后,他也没去见新上任的知府韩丞,而是直扑定远军营。 定远军主将陈恒和陆秀林提前接到了飞鸽传书,亲自在营帐外五里处迎接祁霄。 “末将叩见王爷。” “末将叩见九殿下,见过唐公子。” 马队还未到跟前,陆秀林就认出了唐绫,他那样的容貌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等祁霄和唐绫纷纷下马,陆秀林已经缓过了神,唐绫既然跟着祁霄来了,那定是陛下的意思。白柳大将军苦守在凤林山十多年,终其一生没有机会攻伐齐国,没想到却让他陆秀林等到了。而唐绫跟在祁霄身边,那便是有周国为臂助,此战必胜! “陈将军、陆将军无需多礼。”祁霄虚扶了二人一把,在陈恒开口问之前,向他介绍道,“这位便是周国荀安侯世子唐绫。” 陈恒大惊,愣了半刻才躬身一拜:“……末将见过唐公子。” 陈恒和陆秀林身边带着的都是陈恒的亲兵,统共才八人。祁霄直接向他们说:“陈将军、陆将军,我和唐公子此来受陛下密旨,万不可走漏消息,待入营后只管称他做唐先生,我就是个护卫,切不可再行如此大礼。” “是是,末将明白了……唐先生请随我入营。” 陈恒为祁霄准备了几顶营帐,位置在营地的边缘,与寻常兵将的营帐隔着校场,离粮仓比较近,离主帅营帐稍微有些距离。 祁霄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他们可能会频繁出入营地,越少人注意到他们越好。 但这一行人由主将亲自迎进定远军军营,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大家都很好奇他们是什么来头。陈恒为了堵他们的嘴,便说他们是袁州府派来的监工,为了山中栈道而来。 这话不算全错,他们也确实三天两头往栈道跑,倒是再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既然是监工,陈恒作为一军主将也不好时时凑在他们面前捧臭脚,太不像话,而且祁霄一路疾行十分疲累,需要休息,所以当天夜里,陈恒只吩咐了人给他们送吃食,并没有摆宴。 第169章 贴在心口又凉又暖 掌灯时分,陈恒还拉着陆秀林悄悄问说:“这位九殿下脾性如何?照理殿下纡尊降贵来了咱们定远军,合该好生伺候着,只是送去晚膳,是否太过敷衍,惹得殿下不悦?何况,这不还有位……唐先生?” 陆秀林并不清楚祁霄是个什么脾性,但他是看着白溪桥长大的,白溪桥既然能跟在祁霄身边,那这位殿下的脾性当与元京城中那些娇贵的人儿不大一样。 “陈将军,咱们只管做好陛下和殿下吩咐的事情,多余的事情不用理会。” “……哎,好,我听你的。” 陈恒与陆秀林不同,他不是定远军中出身,而是四年前从辽山郡调过来的,这一北一南都是苦。辽山郡常年风沙漫天、张口吃土,陈恒以为已经是全天下最苦的地方了,本想着到了凤林山怎么也不能比辽山郡更苦,谁曾想,进了凤林山,沙土是没了,深山密林,草长一人高,进了山不光没路,连人都寻不着,他第一次进山就一脚踏进坑里,愣在山沟沟里蹲了三个时辰才让人寻到,蚊虫都快把他吃干净了,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待了四年才算能将这凤林山看顺眼些,这山神老爷大概总算把他当半个自己人了,出入都没问题,老山民了。 陈恒过了年就整三十了,他也是听着白柳大将军的传说长起来的男儿郎,对定远军有不一样的向往,虽然来了之后发觉,定远军裁撤后已不复从前模样,但他还是想着这是白柳大将军的遗业,无论如何他得拉起来一支像模像样的定远军,否则将来到了下面,他没法交代啊。 这种崇拜心情在陈恒见到陆秀林之后又开始扑腾,陆秀林曾经是白柳大将军的副将,到了定远军营挑选兵将时,瞧见陈恒带出来的兵,让陆秀林感慨万千,忍不住拍了拍陈恒的肩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色,这让陈恒开心的一晚上没睡着就。 现在就算让陈恒立刻把主帅位置直接让出来他都甘愿啊,自然什么事都会多问陆秀林一句,也都听陆秀林的。 *** 定远军中的营帐比百雁山围猎所用简朴多了。陈恒不敢怠慢祁霄,恨不得把自己的大帐让给祁霄,幸好是被陆秀林拦住了,就按副将的标准给了祁霄一顶营帐,别的不提,两个人住还是足够的。 吃了晚饭,给祁霄沐浴的热水都准备好了,帐中没有隔间,只用木屏风拦一拦,热水腾腾水汽漫开,又让人不禁想起百雁山时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这回衣衫不整的不止祁霄一个人了。 “你干嘛!松手!”唐绫轻声低呵,祁霄充耳不闻,一伸手就扯掉了他的腰带。 “你洗你的,别扯我衣服。” “一起洗。跑了好几天马,身上厚厚一层土了,我帮你脱。” “你……”唐绫想把祁霄从自己身上扒下去,却是祁霄把他的衣服弄得凌乱不堪。 “害羞了?也不是第一次啊?” “收敛些吧……”这几日唐绫一直被池越用关爱的目光注视着,他觉得他的腰疼是好不了了。 “因为客栈的事?”祁霄抵在他脖颈间轻声笑着,手又不安分地各处游走,“已经到袁州了,我们不用再骑马赶路,我轻着些,不弄疼你。” 唐绫被祁霄弄得羞臊不堪,又抵不过软磨硬泡的功夫,差点叫唤出声来,死死咬住了唇,气道:“别,别弄了……” 祁霄捧着唐绫的脸,深深吻着,贪恋他每一丝喘息。唐绫的皮肤很滑很细,被祁霄折腾得出了一层薄汗,好像连汗都是香的,诱着他去舔去尝。 为什么连日奔波祁霄像泥里打过滚,灰头土脸的,但唐绫却一点没事,公子如玉,贴在心口又凉又暖。 唐绫被祁霄吻得腿软,实在拗不过,只能任由祁霄将他抱进浴桶里,两个人挤在一起,人缠着、腿叠着,真是分不开了。 “公子,白溪桥回来了。” 叶淮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吓了唐绫一跳,忙将脸埋进了水里。 祁霄轻笑一声:“知道了,让他先去吃口热乎的。” 祁霄把唐绫从水里提起来:“这么怕羞?叶淮在外面守着,白溪桥不会进来的。” 唐绫瞪了他一眼:“快洗!” *** 凤林山的深秋,风凉的让人瑟瑟发抖,潮湿的寒气像散不去的雾,隔在天与地之间,月色穿不透,像虚弱的萤火藏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实。 祁霄给唐绫加了件外氅才一起走出帐篷,却还是被扑面袭来的寒风激得浑身一抖。 祁霄握着唐绫的手,眉间有微微的愁绪:“入山后更冷。真的大雪封山之后,会非常难熬。” 唐绫轻笑:“不是有温泉泉眼?我不用跟着将士们一起挨冻,倒是你要自己小心不要受寒。” 祁霄将唐绫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们藏身凤林山中的大部分时间确实会待在温泉山谷,唐绫不至于吃太多苦,但是他们需要在开春雪融之前到齐国,也就是要在冰天雪地里行军,横穿凤林山。 按一般人的脚程,大概需要十天左右,但在隆冬季节、大雪封山时,则至少还要再多五日日,那还是按他和白溪桥的体能来估计,别说唐绫了,就算普通兵将都跟不上。换句话说,他们大约有将近一月的时间不是窝在山谷里避风雪,而是行军。不仅仅是雪地里行军,还没有马匹,徒步翻山。 他怎么熬得住? 唐绫拉住祁霄,反手握紧了他:“祁霄。我没你想的那么柔弱无用。所以,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了。” “……”祁霄愣了愣,轻声微叹,“对不起。” “走吧,白溪桥该等着急了。” 二人几步就到了白溪桥的营帐前,宗盛和池越早就到了。 不过白溪桥并没有久等,他一回来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一桌子菜,连嘴都来不及擦一擦,倒头就睡着了。宗盛和池越来的时候,白溪桥睡得昏沉,他们唤了两声他都不醒,就索性让他接着睡了。 “爷,唐公子。”宗盛替祁霄撩起帐帘,把人迎进来。 “殿下、公子。”池越故意扬了扬声,把睡得迷糊的白溪桥惊醒了。 “……闭嘴,别吵。” 池越翻了个白眼,默默退到一边,他仁至义尽了。 祁霄上前,伸手抓住白溪桥的衣领,白溪桥闭着眼睛,直接捏住祁霄的手腕,做梦也忘不了打架。 “师兄,起床了。” 白溪桥睁了睁眼,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祁霄:“霄儿?” “醒醒吧。”祁霄把白溪桥拉起来。 白溪桥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醒了醒觉。 “顺利吗?” 祁霄问得自然是栈道修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