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郎》 序章 http://.biquxs.info/

许予安,民国三年生人,出身杭州富贵之家,家里世代读书人家,祖父在光绪年间当过进士。五岁识蒙,八岁正式入私塾时候,家里长辈就取了字,唤做如之。许予安,许如之,家里祈愿他平安如意,一生当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我看着眼前的老人。一个年代会流行一类名字,许予安就是那个时候的名字,文质彬彬;一个年代也会流行相同的脸,那种清隽的,鼻骨挺直的,眼睛狭长、卧蚕饱满的却带点哀伤的脸,许予安也有那样的脸。尽管他的脸上皱纹密布,两颊干瘪,仍然看的出这张脸是来自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世家。 他在我面前坐定,把一根木拐杖搁在咖啡桌边上,又把一顶毛呢帽子摘下放在桌上,最后把手搁在桌上。手臂也清瘦,可是袖口挽起来,很齐整。 我问他:“咖啡还是茶?” 他说:“咖啡。” 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说随便。他总是会作出个选择的。 点餐一番停当,他从黑色提包里拿出一个笔挺的大牛皮纸文件袋,打开来拿出一本书,还有一打用夹子夹好的纸。他又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眼镜盒,掏出副包在眼镜布里的老花镜,给自己戴上了。他把书翻到某一页,递给我。 我问:“这是什么?” 他告诉我说:“这位小友,这是前两年有个人给我写的传记,我的一生都写在上面,你要问的,应当也都有。” 他又把那沓纸交给我:“我之前写过一点文章,谈论过一些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里了;还有一些别人写我的,或赞或贬,也都在里面了。” 我连忙称谢,他翻给我的那一页,是关于他的经历年表。具体的事业,从三十岁出头到了台湾嘉义才说起,前面的三十年只是一笔带过,诸如在杭州出生上私塾,去上海念书之类,三十岁的时光,还不到三十个字。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 他从老花镜后面友善地觑了我一会,眯了眯眼睛,才问我说:“小朋友,你还有些什么要问的。”他的眼睛从老花镜后面友善地觑着我。 我回答说:“再早些的事情……我是说,在大陆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些事和别人差不多都相同,没什么值得讲。” 我很怕他退缩,有些着急:“阿公,您年轻时候,正是时代大起大落的时候,年轻人的故事自然是各有各的不同,我采访过好多人,确实各自有各自故事。” 他听我叫了声阿公,神色和缓,问我:“你采访过多少人了。” 我说:“有二十三个了。” 他点点头:“那挺多。” 我心虚起来。我采访了二十三位老人,确实人生经历各有不同,可是经过若干重起落磨砺,他们的感情都很迟钝,对自己的过去没有太多的感触,记忆也已经混乱。但许予安不同,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快八十岁了耳清目明,腰杆笔直,且在台湾是个出名的人物。对我来说,他是个非常重要的采访对象。 我又劝说道:“阿公,我只是想记录当年的故事,在那边,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家人,仅仅是这样。历史上种种,对个体总是一笔带过,可是个人命运的悲欢离合,也很重要啊。” 他仍旧沉默了很久,最后温声说:“我知道。可我的事或许与你想知道的不同。” 我急忙说:“无论怎样的故事都是我想听的,我一定客观地写下来。” “不不,是真的,不会是你想听的故事。”他的眼睛看向窗外,今天是个很蓝的天,大朵的积云像城堡一样蔓延。 他还是说了。 原来这个故事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一个叫玉生的男人。 第一章 识君(1) http://.biquxs.info/

民国十六年的秋天,江南小镇,天气来的很闷热。 赵老妈子这类的老人,最喜欢说道天气,她天天念叨这种天气有“兵戈之兆”。这种话许予安最不耐烦听,每当赵老妈子看看天,又跺跺脚,唉声叹气一番,他就阴阳怪气地拖长音:“赵阿婆真是‘秀才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赵老妈子立刻害了臊,把一张掉了牙缺了缝的嘴闭得紧紧的,赵老妈子很得意自己能“知天下事”,但却担不起这个“秀才”。她没念过书,这些年也就会认上个几十个字。“不出门”也用的再准确没有了,赵老妈子这十来年除了买菜,杭州城更大的地方她也没有去过了。天下大事,跟她最大的关系,也就是闲谈时做个话引,可供卖弄一番老人家的见识,哄得许予安的妈许大奶奶也跟着心惊肉跳一番,就显示出她赵老妈子的地位来了。 赵老妈子很不高兴被许予安这一通抢白,她嘴上闲不了一会儿,又数落起许予安来:“安哥儿,侬伐要读了一俩年书,就瞧不起老太婆了,民国元年的秋天,也是这般热法,发生了什么大事侬总晓得的,大革命,嚯,老太婆亲眼瞧着的。侬别伐信,瞧这好哩,赵老太婆有什么事情好骗你的?” 她这段话才说了一半,许予安就跑走了。他确确实实地瞧不起赵老妈子,她嘴又碎又刻薄,他小时候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他刚念完高等小学,“辛亥革命”云云,老早就学了,还等着听赵老婆子教吗。也正因为长大了,回想过去耳朵上起过的茧,才判断出里面有多少是掺了水的,因而对赵老妈子越发的不齿。自从他长大之后,对这个家里的仆人帮工,都没什么好感,幸好奶妈半年前回老家去了,看管许予安的责任落在了车夫阿根身上。阿根虽然每天只要送许先生去上班,可也正因为活少,愈发懒惰,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安哥儿,两边都逍遥自在。 今年是不是兵戈气象的大年份,许予安不知晓,但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大年份,这个秋天,他就读国中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心里有一番壮志,觉得要临风飞到天上去。这天气热虽然是热,可是天高云阔,很有一番气派,他喜欢这个天气。 这种天气,他也在家里待不住,下午一溜烟地跑出门,跟阿根打了个招呼说:“我跟瑞哥儿去西湖玩。” 阿根从乘凉的树荫底下探出头,伸长脖子喊了一句:“安哥儿早点回来,快开学了,小心老爷考你的功课!”这话一说完,他的责任就尽了,惫懒地把脖子收了回去,又靠在树底下小憩了。 瑞哥儿是邻居高家的小孩,叫高择瑞,也是许予安的同窗,两人一般大。他在家门口石狮子边上蹲了有一会儿功夫,见到许予安过来,先打了个哈欠说:“等死我了安哥儿。”紧接着又挤眉弄眼说:“莫不是家里丫鬟绊住了脚?” 许予安一句问候还没说出口,就卡在喉咙里。他踹了高择瑞一脚:“哪儿来的有的没的。”高择瑞对于这种事情,总是懂得更早一点,更多一点。高择瑞家里还是个旧式家庭,家里三辈人,好大一大家子,琐琐碎碎的事情很多,大人们也不顾忌小孩,“丫鬟绊住了脚”这种话估计也是耳濡目染的。许予安是个新式的家庭了,许先生许鸿起甚至留过洋,家里虽然除了许太太,还有一位兰姨娘,可通房丫头是完全没有的。别说被丫鬟绊住脚,许予安在家里连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丫鬟都没见到过。 高择瑞家里的黄包车夫阿郭从小门拉着黄包车出来,在高择瑞面前先请了个安:“瑞官儿好,哟,安官儿也在哪,要往哪里去?” 高择瑞随口吩咐:“往西湖方向走,我们高兴了自己跳下车玩。”他拉着许予安上了车,又叽叽咕咕地讲了一番自己家又出了怎么个风波。 高家三辈人,高老太爷还坐镇,整个家里等级森严,仆人和少爷小姐规矩很分明。江南这边的风俗,管第三辈叫“官官”或“宝宝”。因此高家全家仆人,都老老实实地管高择瑞叫瑞官儿,要是像许予安家里那样叫昵称“哥儿”,被高老太爷听到,可得一顿好骂。规矩严也有好处,高家的车夫高择瑞可以随意差遣,这换做许予安遣阿根开车送去西湖,阿根就要把那烂了睫毛的眼睛瞪圆了吓唬他“我告老爷去”。所以许予安很喜欢蹭高择瑞的车出去玩。 高择瑞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们家有个丫鬟,就是那宜云姐姐,你先前见过的。” 许予安想了老半天:“哪个?哪个?脸圆圆的那个吗?” 高择瑞甚为不满意,许予安对他要讲的故事里的红颜祸水没有一点印象,严重影响他要讲的秘闻的效果:“不是呀,那是曼云姐姐,宜云姐姐是鹅蛋脸,更俊俏些。” “噢噢噢,喔——”许予安应声不迭,其实压根没想起来,高家丫鬟实在很多,“是她呀。” “正是!”高择瑞又高兴了,他拍着许予安的腿问:“那,我小叔,那四眼狗你记得吗?” 许予安掰了一回指头,也没数清楚高择瑞的小叔到底排行多少,其实过年的时候走街坊是拜会过的,但离现在也有大半年了,早忘光了。“四眼狗?”他茫然说。 “诶呀!”高择瑞把两只手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往眼睛上一扣,“就是这个‘四眼狗’呀!” “噢噢噢!”这回许予安真想起来了,是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是他呀!” “我们家下人都说,我爹这阵子看上了宜云姐姐,这可把我妈气坏了,但是我妈也管不住,老太爷默许的,那还能有二话吗?这时候,我小叔站了出来,说宜云姐姐是他的相好,他们俩早约定到白头了,不可能让给二哥。” 许予安其实不太懂的这里边的曲曲绕绕:“那不正好,小叔凑一对,二伯母也不用生气了。” “诶呀!”高择瑞一巴掌拍在许予安大腿上,“你怎么不懂呢?这老太爷就不同意了,小叔还是读书人,老太爷就盼着他出人头地,之后还要送出国去喝洋墨水呢,这让他和家里一个丫鬟先早早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一番心血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许予安点点头,墙头草一样朝另一边倒了:“那还是分开的好。” “那怎么能够!我小叔铁定知道,这事既然爆出来,宜云姐姐就过不下去了,一个丫鬟和少爷发生了关系,那还得了!脊梁骨不给戳断吗?所以他就得硬抗着,没有宜云他就不活了,老太爷才能让宜云活得下去。” 许予安咂咂嘴:“你们家的事,怎么就这么乱呢。” 高择瑞应声道:“正是呢!本来嘛,我们家就那种老家庭的乱法,大家都一模一式的乱,也都习惯了。” 许予安嗤笑了一声:“还乱中有序呢。” 高择瑞道:“安哥儿你可别不信,就是这句乱中有序呢。可小叔读书久,把洋人那套平等理论也带到家里来,可不是乱上加乱嘛?” 他们两家住的离西湖其实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阿郭停了车,腆着脸对高择瑞道:“官儿,西湖到了,官儿想怎么耍?” 高择瑞摆摆手道:“阿郭,我们随便逛逛,你就别跟着啦,回头我们再来这里找你。“ 阿郭点头哈腰道:“好嘞,我在这儿等官儿。” 许予安冲他挥挥手:“阿郭,别顶着太阳等我们啦,你找个树荫休息会儿吧。” 阿郭忙不迭地道:“多谢官儿,多谢官儿。” 待走远几步,到了阿郭听不到的地方,许予安悄声说:“你们家那套不把仆人当人的,我也不大看得惯。” 高择瑞叹口气,说:“可我们家仆人,也没见得把自己当人哪。哎你可别笑话,我长这么大算是看明白了,这回事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他没说两句,又绕回小叔的逸闻上去了:“可我小叔非要捅破窗户纸,那天他和老太爷顶嘴我可听着呢,他说:‘我先前未曾读书时,家里一片漆黑,我像个盲人,尚能将就着过;可现如今,西方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让我睁了眼,这片黑暗腌臢,焉能再忍受的了?既然我睁开了眼,又怎能再闭得上?”他扶了扶莫须有的“眼镜”,慢声细气,把小叔那副咬文嚼字的样子模仿的淋漓尽致。 许予安哈哈大笑:“那你们老太爷可不是气坏了嘛。” 高择瑞说:“正是呢!老太爷当场震怒,敲着他的龙头拐杖骂道:‘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让你学了满脑子歪理,是回来对家里撒气的吗?白养你这么大,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德先生’‘赛先生’给你供过学费吗?’真真笑死我了,我老太爷还以为‘德先生’‘赛先生’真是人呢!” 许予安问:“那你小叔怎么说?” 高择瑞说:“我小叔当场冷笑一声道:‘我只道爹送我读书,是盼着我成材立德,原来只要学个洋文的空壳,回来套在封建老旧的心上就是了!’” 许予安很震惊:“你小叔倒是什么都敢说。” 高择瑞说:“可不是,他说他们学生有的是闹革命的,前几年闹五四,我小叔也参与着呢。可惜这套只能对外人使,回到家里还不是被罚跪祠堂呢。” 许予安说:“哎,清官难断家务事。” 高择瑞说:“反正我妈跟我说啊,小叔这书读的,本意其实就是镀个金,将来国民政--府里容易谋个一官半职,没甚么真用处,她叫我也放聪明着点,横竖以后家里罩着,可别读傻了脑袋瓜。” 许予安颇为吃惊:“那你是怎么想的。” 高择瑞说:“我妈以前还是金陵女中读下来的呢,我猜测我想的事她都想过了,还能有错吗?” 高择瑞本就是听了家里无数女眷窃窃私语,见过下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模仿,一番话里没几句高择瑞自己的原话,你一句他一言,尽是他人的牙慧,阅历远超过他们两个国中生。许予安听了也说不出有什么想法,高择瑞一番鹦鹉学舌完了,心满意足,也不再点评。 许予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我们家西厢房书柜里,翻出一本书,狄更斯的《双城记》。” 一旦涉及书本上的知识,高择瑞就接不上话了,问道:“讲了什么?” 许予安说:“讲了个医生在巴黎和伦敦的故事。“ “巴黎和伦敦什么样儿,好玩吗?” “还没读完,但大概不是写巴黎和伦敦好不好玩的……是讲贵族败坏,老百姓革命之类的。” “诶呦,那有什么好玩的。在大家族里待两天,也就知道大家族里不容易了。” “也有道理。”许予安说。 高择瑞跟他说起前两天看个武生的打戏,那叫一个英姿飒爽,虎虎生风。他从地上捡了根折柳,模仿起武生挽剑花。两个人便在西湖边上树林里嬉戏打闹了一番。江南的柳树到了秋季纷纷落叶,像一场绿色的大雪。高择瑞和许予安在这场大雪里刀来剑往,自觉得像古代的侠客,不被寸叶沾身。他们还处于没心没肺的年纪,热热闹闹一场,见了落叶也不心疼,总觉得任凭你风起风落,也能全身而退。 第一章 识君(2) http://.biquxs.info/

许予安一进家门,就去寻他娘。许太太并不在厢房中,赵老妈子见了道:“哥儿,今天老爷来了客人,请太太亲自去做道菜,太太在厨房呢。”许予安便去厨房找许太太。 许家是个新式人家,虽然设置摆设,都很洋气,但住仍然住在一间三进的小院里。因只有许先生一家,人不太多,三进也就够用。老庭院是“四水归堂”的结构,进了大铜门,主厅是个高高敞敞的会客厅,后面院子就是二层的房屋。厨房,餐厅,盥洗室,还有几间牌屋、麻将房,都在一楼,用的都是中式家具。其他两进的一楼,也都是仆人们的住所和客房。但顺着两侧的木楼梯——那木楼梯踩起来还吱呀吱呀响,颇有些个年份了——上了二楼之后,就是主子们的住所。许先生的书房和藏书阁,起居室都在二楼,用的一派西式家具。许太太的三个孩子都还小,连同奶妈住在靠内的一进,兰姨娘和她的小女儿也住那里。 许予安在几进屋子里转进转出,在大厨房里找到了许太太。大厨房是个公共空间,仆人们喜欢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本来最热闹的,许予安不知道多少故事都是在顺耳听的。可今天许太太在,大厨房就格外的收敛,只有厨子周大娘吆喝帮厨择菜的声音。 许太太穿着一身月白齐膝旗袍,蓝领子半寸高,袖子只到上臂一半,光着大半条雪白的膀子。虽然穿着一条灰色围裙,但底下衣裳整整齐齐,光光亮亮,一点不乱,甚至还有一条电蓝手绢别在腋下纽扣上,似乎摘了围裙就能和其他太太们打夜场麻将。许太太做菜宴客,也并不是真要她做多少菜,烧道拿手菜意思意思便过得去了,客人也觉得有面子。照例拿手菜是咸菜小黄鱼,咸菜是厨子周大娘买来切好的,小黄鱼是帮厨给开肠破肚,处理干净的,连灶火也是帮厨升的,许太太只要把黄鱼咸菜下锅,盖上锅盖在边上等等,这道拿手菜便能见人了。许先生还要在桌上明贬实褒一番“内子特地做了个黄鱼汤,内子手拙,做的很是一般”,那贵客们便听出话中意,连天介叫声好“嫂子太客气了,嫂子这手菜做的,真是一鸣惊人,将我家厨娘都比下去了”,许太太便红一红脸,谦辞两句,于是主宾尽欢。 “妈,今天谁来啦。”许予安抱住了许太太腰身道。这两年许予安个子抽的快,快要和许太太一般高了。 许太太一手握住许予安手腕,把他往旁边让让:“诶,你这小猢狲,我正忙着呢。” “妈,爹今天宴谁啊。”许予安又问了一遍。 “我也不晓得,是个读书郎,你爹在书房里和他谈话呢。” 许鸿起许先生,颇为爱书好道,家里也常常宴请大学生、留学生,许太太见怪不怪。 “嘻,那我要去听个壁脚。”许予安最喜欢听许先生和大学生们论道了,大学生们学校里闹辩论是闹惯了的,有时候逼的许先生哑口无言。许予安最爱看他老子吃瘪。不过许先生风度仪态甚佳,讪讪一会儿,也能一笑了之。 许太太抓住了他,不许他跑:“下午跟谁玩去啦。” 许予安很着急:“还能有谁,高家小子呗。” 许太太很清楚高择瑞的秉性:“他又讲什么八卦啦?” “丫鬟小叔什么的。” “喔唷,他们家那个戴眼镜的小叔吗,怎么一回事?” “诶呀乱的很,妈你可别问我,这些事我顶不耐烦讲。”许予安是真不记得了,高择瑞家的事情,他听过就忘。 许太太气的哼了一声:“跟你娘卖什么关子?你不讲你娘就没地方知道了吗。今儿晚上就和高三太太搓麻将去。” “是是是,我娘手眼通天的。”许予安赔了个笑脸,一步步后退,“那我去寻我爹啦。” 许鸿起宴熟客,特别是读书郎这种,很是要放一放厥词的,一般都不在正厅,而在他的书房里。许予安听壁角也听出门道来了,懂得要埋伏在藏书阁。藏书阁就在书房一侧,书房里的动静能听的很清楚。 这回许予安路过书房,从门缝里听到一言两语,便觉得气氛不大对。 只模模糊糊地听得许先生叹了口气。 “昭栖啊,你一个聪明人,怎么犯这种糊涂?” 那叫昭栖的年轻人似乎低低说了什么,听不大清楚。 他爹又道:“去年时候我在上海见你,可不是一个体体面面的留学生吗。按照你家里的安排,当个外交官,岂不是顺风顺水?何苦又闹这么一出呢。” 许予安赶忙跑到藏书阁里,凑到离书房最近的一面墙。 只听许鸿起又叹了口气:“那我给你在杭州政--府这边找个差事,好不好呀。” “多谢鸿起叔,可我家里上下打点,官家沾边的事情,我一概休想能沾手了。”那年轻人语调低低的,很惭愧似的,但声音颇为清朗,像山泉击石一般。许予安一听,立刻暗暗赞了一声:“这人声音怎么这般好听?” 那年轻人又道:“甚至于,我向报纸投稿,想卖字为生,可无论怎么更名换姓,无论公报私报,稿子一律都退了回来。” 许鸿起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家里老太爷都费心到这个份上了,就想逼你回去,你是插翅也难逃了。昭栖,你是个乖孩子,不如就听了家里话,家里养育你也是不容易。” 昭栖道:“家里养育之恩,剔骨还血难报,可我是铁了心不再依靠家里了。半年里我什么办法都试过,本来的确能养活自己,可不料横遭厄运,实在无计可施了,这才来求助鸿起叔的。” 许鸿起叹道:“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怕辱没了你。” 昭栖道:“靠自己卖力吃饭,何谈辱没。只求鸿起叔想个办法,我无有不遵的。” 许鸿起道:“最好的办法,还是你回家里去。但凡抛头露面的,哪能不让你家里知道?” 接下来你来我往,一个誓死不要回家,一个三推五辞实在想不到门路。 许予安刚听个热闹,忽然藏书阁门啪得一推开,一个儿童稚音唤道:“安哥哥,安哥哥,你在这里吗?” 原来是许予安的二弟许予欢。许予欢刚读国小三年级,半大孩子,声音却大。他一开口,许予安就知道坏了事,果然那厢许鸿起说话便停了。 “什么事呀?”许予安从书柜后面探身出来。 许予欢立刻扑了上来:“安哥哥,安哥哥,你可得帮帮我!” 许予安把他从身上揪下来:“你先说是什么事。” 许予欢嚷嚷道:“我暑假作业,先生吩咐了写大字的,我写不完了!阿妈让我来找你!” 许予安一听就没好气:“你开学都要三年级了,连作业都写不完,还是让先生打手心吧。”许予欢性格真如名字取的,最爱玩闹,整日闲不住,功课便很吃力。许予安性格稍微安静些,因此很不能理解弟弟为什么坐不住。 许予欢差点哇哇大哭起来:“哥!哥!我再也不贪玩了!我好多字不会写呢,你这次得救救我!” “你让妈教你啊。” “阿妈说晚上要出去搓麻将,她说你下午疯也疯够了,可以帮帮我了!”许予欢说着,一双沾满墨水的小手就要往许予安身上蹭。 许予安一个头两个大,才知道许予欢早请了鸡毛令箭来。他握住许予安手腕,救下自己一身衣服:“这是我最后最后最后一次帮你写作业!你要是自己不要读书,谁也没法救你!” 这一答应,许予安就彻底被弟弟的暑假作业缠住了,不仅一个晚上泡汤,第二天白天也被拘在弟弟房间里写大字。许予欢手脚甚慢,又很不专心,十张大字里,倒有七张是许予安写的。 高择瑞家的事每天都有新进展,满肚子话要找许予安讲,他托阿郭找阿根,阿根找赵老妈子,赵老妈子找到许予欢的奶娘小娟,一层一层托进来,才让高择瑞那句“十万火急”“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话传到许予安耳朵里:“安哥儿,西湖耍去吗?” 许予安正没好气:“耍耍耍,耍个头,让瑞哥儿滚进来跟我一起写大字!” 这句友好的邀请又一层一层地传出去,高择瑞二话没说,就地便滚了,还托阿郭再带话:“安哥儿忙不打扰了,明天见!” 许予安听奶娘小娟绘声绘色地模仿了,气不打一处来:“我忙,我忙,我不知道为谁忙啊。” 许予欢大字写一半,正在小鸡啄米地打瞌睡,猛得就吓醒了,一声不敢吱。 许予欢的奶娘小娟倒是个贴心人,把一碗黄糖冲蛋端到许予安面前:“安哥儿辛苦了,多补补。” 许予安最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烦躁地摆摆手:“拿走拿走,我不吃的。” 许予欢反倒馋了,嚷嚷着自己写的脑壳疼,把一碗黄糖冲蛋骗到了肚子里。许予安愤愤不平,只觉得所有人里他顶顶惨。 到了晚上才好好吃了顿饭。他老子许鸿起今天没在家里吃饭,他娘许太太昨天晚上搓了一宿麻将,才睡醒没一会儿,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地坐下吃晚饭。许予欢大字快要写完,手掌心算是保住了,也是欢天喜地的。只有许予安蔫蔫儿的神情委顿。 许太太吃完了饭,就从奶娘手里接过来许家三姑娘娇娇儿妹妹。娇娇儿妹妹年方四岁,闺名还没起,待在奶妈膝盖上的时间比较多。许太太拿拨浪鼓逗了一会儿娇娇儿妹妹,一口一个“娇娇儿滴滴儿我的心肝宝贝”。许予安哼哼唧唧:“只有娇娇儿是你心肝宝贝吗?” 许太太诧异地盯了他一眼:“多新鲜,多大人了还跟妹妹吃醋的吗?” 许予安脸一红,申明道:“才不是!我是说,你儿子许予安,给你儿子许予欢写了一天一夜的大字了,没见落到什么好处!” 许太太扭过头嘴里仍然对着娇娇儿念念叨叨:“你儿子你儿子的,换旁人愣不知道是欢哥儿是你弟弟呢。给弟弟写个暑假作业,别太小气嘛。况且学问这回事,常学常新,多锻炼锻炼,对你没甚么不好的。” 许予安说不过妈妈,只能闷头吃饭。许予欢见哥哥心情不好,也不敢搭腔,只是心头甜甜的,心想还是妈妈护着他。 第一章识君(3) http://.biquxs.info/

娇娇儿在妈妈腿上待不了一会儿,就闹着要下地,许太太逗了一会儿孩子,自觉得已经尽到了今日做母亲的份额,便坦坦荡荡地让奶妈带走去院子里玩了。她没趣起来,又想起昨天晚上和高家太太们聊的闲话,便要到儿子面前卖弄。 “安哥儿,高家六爷的事你听高家小子讲了伐。” 许予安心里颇不痛快,心想你能听高小叔的闲话,还不是牺牲儿子写大字换来的吗,于是闷头不睬她。 “我知道高家小子同你讲了,但讲到哪儿了?你昨么个不跟我说,我今么个没法讲给你听嘛。” 许予安更气了,原来许太太是昨天记上仇了,今天特特意意要翻一翻旧账。妈妈的心眼儿真跟针尖儿那么小。许予安不搭话,许予欢倒好奇死了:“阿妈阿妈阿妈,什么事情呀!” 许太太心里很满意还有个儿子能搭她的腔,但对许予欢,她就不那么好意思正大光明地嚼别人家舌根:“欢哥儿你还太小啦,这些事情小毛孩不能听的,边上玩儿去。”但她其实也不管许予欢有没有走开,凑到许予安跟前说:“安哥儿,你知道昨天夜里高六叔被罚跪祠堂,他们家宜云丫头就要寻短见吗。” 许予安并不理她:“我还太小,这话我可听不得。” 许太太敲了一下儿子的头:“你小甚么小,十四岁了,放在旧社会,都好娶个金砖媳妇儿了。好好听着!” 许予安扁了扁嘴,对妈妈很无奈。心想好哇,今天高择瑞没更新的进况,倒让他亲娘给说了。 许太太神神秘秘地说:“这个宜云丫头,呼天抢地地要上吊,被老妈子们拦了下来。那时候我还在打麻将呢,高家的太太奶奶们都说,这丫头不是省油的灯,可懂往什么地方使劲儿了。果然这场情深意切地,祠堂里头高六爷听见了,更加非卿不娶,立志要跪死在祠堂跟前了。” 许予安有些听进去了:“那高老太爷怎么说?” 许太太说:“高老太爷当然生气了,可这就是宜云丫头乖觉的地方。昨天我们麻将搭子里,除了我还有陈家太太,杨家小姐,都是外人,宜云被救下来得了空,竟然跑到我们跟前,跪下来磕了八个响头。” 许予安心想这么大的事,怪不得高择瑞心急火燎地要找他讲。他问:“可是找你磕头有什么用?” 许太太说:“嗨我的傻小子,你还没有人家丫鬟精明。她这么一磕头,就是把家里头事闹到外头去了,老太爷在外人眼里向来小心,生怕被议论为富不仁,当场就松了口,说道:孩子们的事,也没有准数,不急在一时,且看着吧。宜云丫头便凄凄惨惨地谢了恩,高家六叔也被放出来了。” 许予安说:“那可算成全了。” 许太太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呢,这番明面上得罪了老太爷,宜云焉有好果子吃呢。” 许予安感慨高家的事真是复杂透顶,许予欢侧耳听了半晌,懵懵懂懂地问:“宜云姐姐是怎么晓得你们去打麻将了的?” 他话一出口,许予安和许太太都觑了他一眼。许予欢一吓,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许太太叹了口气说:“我儿子读书不成,没想到家事上倒有天分。高太爷前脚一走,高二太太便说,‘也不知是哪个房里做的内应,又放消息又引路,也不知道安的什么败坏心。’我儿倒也不蠢。” 许予欢被许太太这一顿夸,立刻喜笑颜开。许予安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妈,昨天晚饭我爹宴请的读书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许太太眼珠一转,含糊其辞道:“没太看清,没记着。” 许予安念着那把清润的好嗓子,又追问了一句:“没看清,还是没记住?” 许太太把手绢往桌上一甩:“诶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嘛,人家今天走都走了,来家里的读书郎多得是,下回来个你再见见便是了。” 正巧赵老妈子进门:“太太,老爷回来了。” 许太太应了,没动身。 赵老妈子凑过来说:“太太,老爷还带了人回来。” 许太太这才挑了挑眉毛:“男的女的?” 赵老妈子连忙道:“男的,男的!怪俊一后生,可惜断了腿。说是给哥儿们找的教书先生,以后住在家里,哥儿们都有个照应。” 许太太皱了皱眉:“住在家里?” 许予安差点跳起来:“我才没有要教书先生!” 赵老妈子劝道:“安哥儿,你不要,欢哥儿也要呢。” 许予安指着许予欢,手指发颤:“早一天不来,晚一天不来,他今天作业将将要做完呢!” 许予欢懵懵的,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这时餐厅门口一阵嘈杂,佣人们拥着许鸿起和一个后生进来了。 许鸿起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衬衫,领带扯松了,西装已经脱下来被佣人们七手八脚地接了过去。许先生三十六七岁的人,正当盛年,身材高大,颇有玉树临风之姿。他五官硬朗,眉浓两刀,鼻挺一线,总算下巴长得斯文,倒还像个文人。他身边走的教书先生,因撑着根竹拐杖,背便挺不直,比许鸿起略矮些,身材甚为单薄。他穿一身灰色麻布褂子,左腿裤管挽了起来,露出底下白色石膏板来,果真是断了腿。 几个孩子站了起来,和父亲问安。许太太迎了上去,挽在丈夫臂弯里。许鸿起对妻子向来和和气气:“阿容,今么个还打麻将去吗。” 许太太微笑道:“不去了。” 许鸿起便柔声道:“很好,那便在家里陪我吧。”他咳嗽一声,这才和妻子介绍身边的人:“这位小弟兄,暂来家里做个帮佣。我看安儿大了,也不需要奶娘了,但有个人看着总归好些。这位小弟兄现在腿脚不便,可是还略微识得几个字,安儿和欢儿有什么问题,也都可以问问,倒也还方便。” 赵老妈子等人在边上听了,都露出点迷茫神色。新来的这个后生,到底算什么呢,算帮佣,还是算教书匠?老爷两次口径不一,做下人的可为难了。但老爷对那后生态度极不自然,说话含糊,眼睛不大看他,像是面对一桩极尴尬的事情,想要急着避开,眼尖的下人们没人敢问。 那后生也默不作声地站在屋外台阶下,低着头静静听着,院子里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许太太平日里最要把事情问个清楚,但今天只回头把眼睛在那后生身上扫了两扫,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狡黠的笑意。 许予安一向对气氛很迟钝,一听自己乍得的自由又有打水漂之虞,老大不乐意:“爹,我用不着别人教我。” 许鸿起对那后生尴尬,面对儿子可就来劲了,连说话都利索起来:“安儿别闹,上国中了功课可难得紧,不比高小。还要学洋文,现在大学生不止学一门英文,有的还要学法文或俄文,你要学的多了去了,多多听话。”他又转头看许予欢:“欢儿作业写完没有?” 许予欢正要得意,许予安却不许他爹转移话题,他指着那后生说:“那他,既要来教我,自己学问有多高深?” 许鸿起皱了皱眉头,回头吩咐那后生:“玉……玉……你自己跟安儿说吧。” 那后生方才抬了头,朗声道:“太太,安哥儿,欢哥儿,我叫玉生。” 这后生一口清朗温润的嗓音,官话字正腔圆,极为好听。许予欢乍一入耳,心想这人话声好熟啊。他一看那后生面容,也吓了一跳,才知道赵老妈子说的“怪俊俏”是什么意思。 那后生二十岁年纪,一张雪白的容长脸蛋,下颚尖尖,一杆水葱似的笔挺的鼻子,极为清秀。一双桃花眼双眼皮深深的,眼睛里像汪着一潭春水,卧蚕含笑,眉目很有几分书卷气。但仔细一看,却发觉他脸色很差,似有病容,双颊瘦的凹陷,看得出贫穷的痕迹,头发也已剃成劳力们的板寸头。可他朝许予安笑了一笑的时候,清瘦的脸颊竟然漾出一对酒窝来。 许予安一时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这般清俊的后生少年,他也是头一遭见。那种富贵与贫穷,精致与破旧混杂的气质,早已超出他的理解,使他愣了神。他一颗年少的心,仿若昆虫落于网中,突然涌起一阵哀伤。人总有时候见到一顶顶好的事物,反倒束手束脚,不敢贸然触碰,唯恐唐突了。这种微妙的惆怅在许予安短暂的、快乐的十四年里首次粉墨登场。 许予欢就比哥哥坦率多了,已经三五步朝玉生扑了上去。他一团粉嫩圆润的娃娃脸挤得像朵朝阳花,承自许太太的纤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唤道:“玉生哥哥!”许家的小孩,从小都喜欢跟大孩子玩耍,他对玉生的喜欢就来自一瞬间。 玉生任他牵着衣角,笑了笑,又对许予安说:“国中的功课,应当是不成问题,若有了问题,走一步算一步看吧。” 许予安心想这算什么回答啊,狗屁不通;又想,诶,他笑的真好看。 “那……就看看吧。”他低垂了眼睛,闷声说。 玉生因为腿脚不便,被安置在一楼的客房里,贴近仆役房。许鸿起安排妥当,很是松了口气,回房前却又在玉生面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玉生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敛了,低头答道:“是。” 许鸿起眼里便当他没有这个人了。 第二章 玉生(1) http://.biquxs.info/

玉生成了许家的一颗重磅炸弹。 从那天晚上他来,许宅里关于他的议论就没停过,夜里许予安从盥洗室洗净了脸回来,沿路路过几间佣人房,房间里佣人们的讨论声像夏天的蝉鸣,聒噪混乱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像浪潮般席卷而过,每一只蝉都在说:“玉生,玉生。” 许予安的卧室离得远,他躺下以后那些佣人们的蝉鸣就听不见了。他翻了个身就睡着,直到第二天公鸡打了鸣,以睡眠最差的赵老妈子为首,院子里又悉悉索索地响起来了。许予安用被子盖住头,忍耐了一下,又睡过去了。如此还不到三刻钟,他头顶窗户对着的走廊里传来了兰姨娘的惊呼声:“好俊一后生,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奶娘说:“昨么个吧,惠惠儿昨晚睡的早,睡后没一会儿就来了。“ 兰姨娘:“他做什么的?” 兰姨娘从前是唱戏的,一开口银瓶乍裂,穿墙破壁,直捣人耳。许予安陆续翻了七八个身,终于认命,从床上爬起来。 等他爬起来经过会客厅,发现许予欢已经站在那儿写大字了,玉生坐在边上瞧着他。 这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许予欢上一回能不赖床就起来,还是两个月前小同学们约出去采莲花。 “你在干什么?“许予安很诧异。 “用功呢。“许予欢笑嘻嘻的。 “现在?“ “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在这儿?” “玉生哥哥腿不好,一楼就这里有个写字台,可方便了。”许予欢理直气壮。 许予安瞠目结舌,被这小歪生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安哥儿。“玉生含笑跟他打了个招呼。 “早,早。”许予安猝不及防,楞楞地点了头。 玉生又迅速低下头,去握许予欢的毛笔:“诶,欢哥儿,这里,要回锋的。”他一双水光涟漪的眼睛扫过去看着许予欢,许予欢吐了吐舌头,一点都不带还嘴的。 许予安想起昨天同样的话也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过,彼时许予欢毫不客气:“反正看得出是什么字,差不多就得了呗。” 许予安气得待不住,去厨房吃早饭,看见赵老妈子和厨子周大娘正在咬耳朵,看到许予安过来眉花眼笑的:“安哥儿,我跟侬刚,介则玉生,怕不来是私奔的!” 许予安谁也不理,吃了饭就去藏书阁待了一上午。家里同样不堪其扰的还有他老子许鸿起。许先生本来就不耐烦见到玉生,昨天将他安置了,本以为主归主,仆归仆,井水不犯河水,可没想到条条河水通大海,每一滴水都在念叨玉生,小儿子写大字还写到眼前去了。 连司机阿根送他上班时,都透过后视镜问一嘴:“老爷啊,那个玉生……” “阿根,”许先生合了报纸,“好好开你的车。” 阿根立刻闭了嘴。 许予安下午去找高择瑞玩,高择瑞一见面就迎上来:“昨晚有件大事啊!” 许予安难得兴致高昂:“你小叔又怎么了?” 高择瑞说:“小叔好着呢,我是说,听说你们家来了个……?” 许予安木着脸说:“我们回去帮我弟写大字吧。” 许予安说不清楚这种愤怒是来自哪里。玉生的皮相之佳有目共睹,但凡不瞎,必都要赞一声好。可是对许予安来说,昨天晚上那一刻似有还无的惆怅,等同于是一个他心底里的秘密,每个人叫一声“玉生”的名字,就像把这个秘密敲锣打鼓地喊出来,让他心惊胆战,仿佛赤身裸体。 而正因为有这层秘密,他总觉得自己和玉生本该亲近些,可不料他倒是最遥远的,别人任谁知道的,都比他要多。 赵老妈子知道玉生是从大户人家私奔的;厨子周大娘说他的腿是因为败坏了好人家的姑娘,被娘家人打断的;长工小已说这小白脸肯定是个好看的妾生的,不,一定是个唱戏的;高择瑞说他三哥高择如前天在许家院子前见过玉生在乞讨,是许先生仗义给捡回来的。每个人都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玉生这辈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所有人都在议论玉生,议论他的俊,议论他断了的腿,议论他从哪儿来。可是只有一个少年在想,玉生知不知道自己被这样议论了呢。 玉生就好端端在会客厅书桌前面坐着,温声细语地教欢哥儿写字。他坐着时候背挺得很直,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许宅的事情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许予安难过起来,心底里又隐秘地惆怅了一下。 没几天国中就开学了,许予安和高择瑞没分在一个班,很是落寞,但双方又约好了彼此是最好的兄弟,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开银行的陈家有两个同年的儿子都跟他一个班,叫陈振坤和陈振玄,另外许太太的本家林家有个表妹林归滢也在一个班,除此之外都是生人。 许予安以为和生人相符,总该有些生知识,好回去问玉生,可没想到教了两天都在教原始人如何生火,中华民国的卫生设施是怎么样的如此如此,都是些常识,问玉生也太刻意了。 下了学高择瑞来喊他:“安哥儿,绍兴文戏看不看?” 许予安想快点回家:“不看。” 高择瑞说:“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呢。” 许予安说:“谈恋爱的啊,不看。” 高择瑞奇了:“谈恋爱为什么不看?” 许予安说:“咿咿呀呀的,观众起鸡皮疙瘩,演员也起鸡皮疙瘩。” 高择瑞差点气笑了,骂他真是一头蠢驴。 许予安回到家,许予欢已经霸着玉生问新学的字了,他新学的“焉”字写来写去都要漏几笔,许予安心里算是清楚了,凭他弟弟这个脑子,玉生这辈子都没工夫理他。 玉生跟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许予安也点点头。许予安从楼梯走到二楼拐角回头看一眼,似乎玉生微微笑了笑。 第二章 玉生(2) http://.biquxs.info/

高择瑞没两天就和自己班里的男孩子混的烂熟,一周下来,连许予安班里的也混熟了。他结识了一圈票友,大家放了学就去看绍兴文戏。那时候小歌班刚从绍兴走出来,主要进军上海,也有一支去了杭州,在临江楼打出了“绍兴文戏”的万儿。杭州这个班是个男班,戏班里全是男戏子,高择瑞他们就图个新鲜热闹,辨认一番“那个祝英台扮得真像个女的”“梁山伯的戏子当真好俊”,再记上几个当家名伶的艺名,什么“朝凤珠”“江杏花”的,便自认是个票友。高择瑞家里军方背景深厚,临江楼老板是个聪明人,对高择瑞颇为奉承,不仅戏票全免,还殷切奉上瓜子茶水,反正下午场,座儿一向空。高择瑞自觉颇有面子,也老实不客气,天天带着同学过去扫荡。 不仅如此,他和几个班里的女孩儿也说得上话了。这是顶顶厉害的。在国中上学的有两类女孩儿,一类是旧式家庭,家教规矩极多,小时候是请了家教在家教,到了十四岁才许上的学,打小没见过那么多男孩子,很腼腆,有些还梳着大辫子,没剪童花头;一类是新式家庭,从小学一路读上来,很放的开,性格也泼辣,早早地会打扮,虽然制服和布鞋都是统一要求,可袜子上还能翻出花儿来,有的绣了花儿蝶儿。有个女孩儿叫杨蔓妮的,家里和洋厂有合作,袜子上绣着蕾丝边儿。她也最会打扮,头发上发卡天天换,在一群纤瘦青涩的女同学里像个摩登女郎。 杨蔓妮性格也会来事。上了国中之后,女孩儿已经不再像国小里那样没拘没束的和男孩子瞎闹了,她们渐渐意识到了青春美貌的资本,也因此意识到了自己的角色:追逐的对象。故而,架子要端得高,身价才愈显得高。如若平易近人好说话,便等于是当善财童子,无端让男生们得了便宜去。但因为还不适应这种新角色,显得娇羞,而娇羞则变成了另一种骄矜。而杨蔓妮早早地就领悟了这个关窍,状若平易近人,落落大方,实则将地位摆的很高,要做出一呼百应的气势来。男孩子们见到大胆爱玩闹的,也很愿意和她玩,连续几天临江楼都是拽着她去的。她又叫了两三个女伴,加起来浩浩荡荡好一大拨子人。高择瑞能做这个东,自感觉相当风光。 许予安只认识了几个顺路的同学,他们回去路上还要发发牢骚:“绍兴文戏有什么好看的,我妈才爱看呢。”也正因此,有种难兄难弟的体恤,也很快熟了。许予安嘴刻薄,他一讲话同伴们就笑,他又天生有种当孩子王的天分,几个男孩子下了课就往他身边凑一圈,大多是在笑话教师。 当时英语已在中小学普及开来,但教学时候老师们还是抱着一颗中国心,还有改不掉的中国腔。 课本上公然用国语注着: “府居何处——youhome?——尤何挨花姆 舍下城内——myhomeincity——埋哀花姆因雪的” 英语老师一口乡音恁地重,国语注音碰上他的杭州口音,愣是形成第四种语言。“同霍们,嘎句港沃拟,罚居哈促,予何啊华姆,晓得了伐(同学们,这句跟我念,府居何处,尤何挨花姆,晓得了么”,一句话里杭州话夹英语,偶尔蹦出几个说的标准的国语词,铁梆梆硬。底下同学目瞪口呆,不知此乡是何处,憋笑憋不住,咯咯咯地趴在桌子上喘气,一教室仿佛都在母鸡下蛋。 国文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人,一心向佛已经二十余年,只可惜妻女抛不下,没得弘一法师的潇洒,只能勉勉强强当个俗家居士。虽然自渡无门,渡人之心还是经久不衰,对学生们每日三令五申以禅门妙法。每日国文课前,便要求学生们平心静气,闭目冥想半刻钟,忘却诸般杂念,抛却功名利禄,方可静心读书。许予安日日上课,都觉自己要被他超度。他下课后便少不得要向同学们发个牢骚:“不如我给国文老师出个主意,以后课上改念《心经》,毕业时候足以去作个小沙弥了,就分配到灵隐寺。”男孩们最乐意听他离经叛道地放一放厥词,都跟着起哄。 高择瑞便在这时候挤了进来:“哟呵,好热闹。” 几个男孩便招呼道:“瑞哥儿来了!”高择瑞已经是个知名人物了。 高择瑞挤到许予安面前:“安哥儿,你可知我昨么个在戏院碰上谁了?” 许予安猜道:“杨蔓妮?” 高择瑞一抬头,杨曼妮正在教室前面座位上跟女孩们聊天,一双妙目却瞟了他一瞟。高择瑞讪讪地打了个招呼,杨曼妮一笑,将头低下了,心里越发肯定高择瑞是借着哥们儿聊天的名义来看望她。 高择瑞满脸堆笑,一低头,却和许予安神神秘秘地说:“才不是,见到杨蔓妮有什么稀奇。” 许予安道:“原来是个稀奇人物,那我可猜不出。” 高择瑞压低了声音:“诶呀……就是你那个表妹……” 当时表哥表妹情深的故事很多,许予安一听以为是开自己玩笑,斥道:“别瞎说,我有哪个表妹了?” 高择瑞忙“嘘”了一声,急了:“你瞎激动什么,别嚷嚷!” 许予安狐疑地瞧着他,高择瑞忙道:“你脑袋里整天净在想什么,你林家的表妹,林归滢啊。” 许予安侧头往教室右边望了一眼,他坐在教室最左靠窗位置,看谁都得往右看。林归滢坐在教室正中间,正在埋头读书。她总在埋头读书,乌黑黑的短发遮住侧面,整个乱哄哄小旋风似的教室里,像定海神针似的稳稳当当坐在风眼里。 许予安“啊”了一声:“我是有这么个表妹。” 高择瑞很吃惊他这个反应:“你说的倒像个假的。” 许予安说:“那我该怎么说,你缺表妹么,有个十个八个表妹,想不起来一两个,也很正常吧。” 高择瑞惊道:“这可是你外祖家亲表妹,不是我那种旁系远房不知道哪一支的!” 许予安说:“我自己家娇娇儿妹妹都那么麻烦了,我还再摊个别家妹妹做甚么。” 高择瑞叹了口气:“你们家娇娇儿就鸡崽儿那么大,林家妹妹和你一般年纪啊。” 许予安也奇了,反问道:“你操心林家妹妹甚么?” 高择瑞推了他一下:“我没操心甚么!在戏院里看着林家妹妹和她家老太爷了,多稀罕!我从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许予安说:“我外祖家就这么个脾气,每天大门紧闭,没见谁出过门。” 高择瑞说:“正是啊,我妈说她路过林家,看他们仆人出来买菜,就开了一丝丝门缝,人钻出来以后,啪,立马就合上,好像怕别人看甚么秘密去了。” 他又猛拍着许予安:“你外祖家有甚么秘密?” 许予安一问两不知:“我也不晓得啊。我从小也没怎么跟外祖家来往的,林老太爷看不惯我爹居然自立门户,不跟家里兄弟姐妹老父老母住一块。有次当面教训我爹‘父母在,不远游’,我爹没生气,我妈倒急了,后来就没怎么回过外祖家,我外祖也就不怎么理我们了。” 高择瑞很惊讶:“还有这么回事的吗?” 许予安说:“照我说,林家最大的秘密就是她家老太爷了,自认为‘君子和而不同’,‘深居陋巷不改其志’,全家闭窗闭户就是他的意思。照我妈说,就是‘食古不化’‘守着一方小破院子当宝地’。” 高择瑞没想到许太太这么泼辣,喃喃道:“令堂真是新式女性。” 许予安点点头,说:“我妈厉害着呢,我爹都不敢跟她怄气的。” 高择瑞道:“佩服佩服,我妈要是有这个魄力,也不至于被我爹怄死。” 许予安说:“你爹又怎么了?” 高择瑞道:“还不是宜云姐姐那回事,想纳门姨太太没成,心里气不过,留恋外头烟花地呢。” 他们聊了这半天,上课铃响了,高择瑞忙道:“我上课去了,之后再同你讲。” 他一溜烟跑出去,刚好碰到英文老师进来,英文老师扶了扶眼镜,微笑道:“鼓德摸佞。” 高择瑞愣了愣:“古古古……摸佞!”鞠了个躬,又一溜烟跑了。 教室里众学生都大笑起来,英文老师笑着敲了敲桌子:“介位同霍还司欠素离(这位同学还是欠熟练)”。 因着林归滢坐在正中间,许予安上课望向黑板时总避免不了眼角余光要扫到她,也因和高择瑞背后议论过,林归滢这人也有了一点背景,不能当作是空白的了。看了几回,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是认真,认真得像在怄气似的。林家老太爷不肯放子女出去读书,总觉得不如听自己上圣贤书,外面的教育全是败坏了的,况且小女娃小男娃整日待在一块儿,岂不是多生事端。许太太还在做林家姑娘时候要读书就不容易,想必林归滢也不容易。 许予安突然想,妈妈小时候发了狠用功,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第二章 玉生(3) http://.biquxs.info/

高择瑞放了学就忘了要和许予安讲自己老子的闲话,又和杨蔓妮几人看绍兴戏去了。杨蔓妮虽然不稀罕见到,但能一起玩还是不要错过的好。 许予安也找到了自己消遣的东西。陈家老太爷嗜好养鸟,家里鹦鹉成群,可以说的上“莺歌燕舞”,日日不绝。有只叫小豆的绿头鹦鹉,逢人便说:“算账!算账!”陈家最宠的就是它。陈子坤也不爱看戏,便拉同学一起回家逗鸟。几个男同学耍无赖,一齐对这只扁毛畜生吹口哨,扁毛畜生气不过,一头埋在翅膀底下,再也不理人。 许予安乐得回到家里还在吹口哨。 他一进门,便见玉生一个人坐在中庭棋桌发愣,竹拐杖摆在棋桌边上。 许予安连忙停了口哨,对玉生点了点头。玉生照常问候道:“安哥儿好。” 许予安没话找话道:“欢哥儿哪去了?” 玉生道:“他学了几天,说有点累了,后院玩去了。” 许予安“嗯”了一声,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话好说,点点头便要走。 没想到玉生忽然叫道:“安哥儿!” 许予安回头一看,见玉生正瞧着他,眼里倒映瑰红的晚霞。玉生嗫嚅了一下:“你……”晚霞照着他的脸有点发红。他终于说:“你们学校里同学们,有谁需要抄书的吗?” 许予安皱了皱眉:“抄书?” 玉生点点头:“正是,我字还过得去,价钱都好商量。”贫穷使他面露困窘。 许予安问:“我家工钱不够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他也不知道家里仆人工资怎么样的,不料玉生却着急解释:“安哥儿切莫想多,许先生着实待我不薄,只是……钱还是多攒一些的好。” 许予安心想我没想多,倒是你想多了,但不敢再追问,只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几天便去问问。” 玉生道了谢。 “玉生!玉生!”许予欢喘着气跑来,差点磕在棋桌上。 许予安心想他这弟弟每次真是掐着点来的,好像就在后院瞄着自己似的。他自己心里猜测,但其实许予欢眼里压根没有这个哥哥,跑到跟前了瞄了他一眼,招呼都没打,就继续跟玉生说话。 “小乙他们说你坏话呢!”许予欢气的满脸通红。 玉生倒很平静:“说什么了?” “他……他跟人说你兔儿爷!“ 许予安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兔儿爷?” 许予欢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就看他们都笑得很坏!” 许予安说:“你不知道那急什么?”可转眼一看玉生,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悔得要把舌头咬下去。 只见玉生脸顿时煞白,嘴唇血色顿失,一时间没说出话来。最后他深吸了口气,问:“兔儿爷为什么是在骂人呢?” 但旁边两个人没一个知道“兔儿爷”是什么意思,他问也是白问。 玉生看两个人也茫然不知的样子,脸色倒缓和了,摇摇头道:“随他们说去吧。” 许予欢问:“你不管吗?” 玉生很平静:“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了的。” 许予欢急道:“那这么就算了吗?” 玉生看着许予欢,微微笑了一下,说:“欢哥儿,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得。被人骂了,也未必是做错了事,只要自己知道,不去理他,也就是了。” 他见许予欢还在干着急,温声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许予欢欢然道:“好啊!”抢着坐下了。 许予安能多和玉生讲几句话,又怎会不好。玉生转头问他:“安哥儿知不知道《百喻经》?” 许予安有些羞愧:“不知道。” 玉生说:“那我讲个《以梨打头破喻》吧。” “从前有个人,是个秃子。有个农夫看到他头上没有头发,就用犁耙打他的头,打得他满头是血,那秃子也不躲。有个好心人看到了,于心不忍,便道:‘你为甚么只是站着?即使不敢还手,也该避开才是!这样满头是血,你不疼吗?’秃子说:‘哎,这个人竟然这样蛮横,他见我头上没有头发,就以为是块石头,可以随便用犁耙来打!这样愚痴的人,我对他是没有办法的。’那人听了,便很生气,骂道:‘你实在是笨得可怜!别人打你,你只是站着不动,弄的自己头破血流,倒不痴吗?’你猜那秃子如何回答?” “如何回答?” “那秃子说:‘那可不行,这农夫是个蠢人,如果我躲开了,岂不就让他变聪明了吗?’” 许予安笑了:“这秃子也真是蠢人,这般恐怕要打死。” 玉生看着他,摇了摇头,也笑:“秃子是很蠢,可秃子本来就是秃子,不是石头,纵然被打死,也不是石头。农夫觉得秃子是石头,那是他蠢,纵使被打死了,也不能承认他聪明。” 许予安道:“可要告诉农夫他是个蠢人,何必要自己站着挨打?我要是那个秃子,我便抓住他,打回来,再告诉他:‘你真是个蠢人,把秃子当石头!’” 玉生轻声问:“假设那农夫是个巨人,你打他不过;又是个聋子,听也听不进去。那怎么办?” 许予安说:“这种人,何必与他理论,我自己知道他蠢,躲开便行了。” 玉生轻叹了一声:“可是有时候,你躲也躲不过,只能站在原地,又怎么办呢?” 许予安愣住了,道:“这么惨?那可真是天要绝我。” 玉生笑笑说:“那也只能在心里想:我是个秃子,并不是石头。即使农夫又高大又强壮,聪明的也是秃子,不是农夫。” 许予安只觉得他说的甚是复杂,一时不能想到他在打什么比喻。 许予欢叫起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秃子石头?我不懂啊!” 玉生笑了,摸了摸他脑门:“是我讲的不好。不过你不懂,是最好的。” 许予欢只有更迷糊。 许予安嘟囔道:“奇奇怪怪。” 但他依稀意识到,一层极悲伤绝望的意味。他用力看着玉生的脸,玉生的脸真如玉做的一般,光滑洁然,垂眼微笑的时候,像放出光来,仿佛不知痛苦,未受伤害,无悲无喜。 很多年后,许予安长成青年,复又老去,常常想起这一幕,几乎潸然泪下,感慨真是一语成谶。命运的草蛇灰线,从那时候便开始了。 第三章 狠人(1) http://.biquxs.info/

许予安去班里帮玉生问抄书的价,才知道玉生的钱都怎么来。抄一本书,才挣八角钱,却要没日没夜地抄个三四天,抄得眼下发乌,手臂哆嗦。 他问玉生:“为什么这点钱也要挣?” 玉生给他仔细算了算:他原先在自来水厂当工人,一个月能挣十六块钱;现在待在许家,包吃包住,但毕竟出力不多,只有八块钱一个月。不过赵老妈子他们也没好多少,也只有十二块。挣十二块,花尽力气。 许予安不知道十二块钱来的这么麻烦,他爹给他的零花钱,一个月也有三块钱。高择瑞更多,但还不够他看小歌班的。 许予安作为一个将将十四岁的小少年,从前关心的只有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每日读书,和同伴去玩,回来和父母吃饭,和仆人们往来;虽然这些人天天见到,所有人在一个三进的老宅里兜转,彼此经过的路线无数次的重合,可他从没想过:爹上班去了遇到什么麻烦,妈待在家里在做什么,仆人们平时一个月能拿几块袁大头。因为在他出生之前,他生活里的每一个零件都被安排妥帖了,肚子饿了厨子周大娘自会去烧饭,屋子脏了赵老妈子自会去打扫,要烧水了长工们自会去劈柴,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钱在里面起什么用途,他不知道;钱是怎么在这圈人手里流淌的,他也看不见。正因什么也不缺,他也未曾细想,倘若有一天,缺了他们该怎么办? 人小的时候总有那种感觉,以为世界是围绕自己转的。自己目光所及,便如探照灯照虚空,而目光之外,仍旧一片黑暗,黑暗就是黑暗,黑暗了无意义。偶尔像触礁似的撞到别人的岛上,才惊觉:原来你在做这个!可感慨之外,别人余下的生活在做什么,仍旧漠不关心。有什么可关心,又不见得天要塌下来! 这不止是许少爷一个人的公子病,高少爷、陈少爷、赵钱孙李少爷们,也都差不离是这般。有的人一直到老,从少爷变作老爷,再变作老太爷,也没能有所突破,一辈子无数人打身边经过,历经坎坷,受伤走掉,他们也不曾发觉。这世道毕竟是老爷们的天下。 对于许予安来说,他的这场醒悟来的很早,将将十四岁。 玉生是许予安家里从没出现过的角色,算半个家庭教师。另半个因为被许予欢占去,倒像个奶妈。但许予安是忽略奶妈的那一半的,他只觉得玉生是个可以信手拈来《百喻经》的读书人,长的好看,气质出尘。他自己高看玉生,便以为玉生在所有人前都受善待。他自己不愁吃穿,便不知道玉生还会因贫穷而露出困窘神态。而这种神态,恰恰属于奶妈那个身份。 许予安突然心生悲悯。 他突然懂得玉生。从玉生做下那个大决定开始,就注定了他的的眼睛再也不能不屑一顾地从那些认为是俗务的琐事上挪开了。奶妈是他,教书先生也是他。即使他的精神高高浮起,他的身体还在泥淖里翻滚。但他还是无法自控的露出清高的神情,这种神情在仆人里是个稀罕事物,任谁都最好能去揩一把油。 许予欢的奶妈小娟就揩过这把油。因为欢哥儿的缘故,她天天都能见玉生的面。她冲玉生笑,玉生就点点头,也笑。玉生的笑有令人心痒难搔的魔力,小娟心里也动了动。她给玉生蒸了碗黄糖蒸蛋——厨子周大娘以为是给欢哥儿的——她端给玉生,握着手绢的手指在他手腕上蹭了蹭。示好到这般程度,但凡是个有眼色的,就该装作不小心似的,也摸到她的手腕上去。 玉生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逃开了。 小娟怒得摔碎了碗。她捧着碗的碎片回去厨房,周大娘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不小心?“ 小娟愣了愣,回过神来,剁了剁脚说:“玉生给敲碎的。” 周大娘道:“他平日里倒很仔细啊。” 小娟像是没听到,自顾自地骂:“这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从前拐了丫头私奔,闹得家里没脸,被赶出家门,谁知道还做过什么腌臢事?他还以为他是少爷命吗?一副眼睛长到天上去!娘西批的!“ 那点格格不入的清高不被人喜欢,就要被人人唾弃了。 厨娘周大娘一看小娟神色,依稀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是个厚道人,不做评价,可之后坐在一起吃饭,给玉生的定额便不自觉地手紧些。她认为小娟是自己人,自己人都讨厌的人,何必多给一勺呢。 而小娟那几句话被长工们听了,都阴测测地笑起来。他们都是些斋狠了的光棍,家里的奶娘们从来不屑一顾,却去青睐一个外来的玉生,简直是打了他们的脸。 于是他们将话传出去的时候,就变成了:“玉生这个女人养的东西,手脚不干不净,对家里奶娘还他奶奶的不放过!老子要他妈再见了他,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虽然下次再见面,他们也没真的打断玉生的另一条腿,但每日坐在一起吃饭,总要挑衅玉生两句:“你那个女人呢,嘿,住在哪儿呢,你养她还是她养你?你断了腿她不太好过吧。大家兄弟们,有什么不能说?” 长工小乙则坚持认为:“玉生就他妈的是个兔儿爷,卖屁股的,下作贱货。屁个少爷出身,哪家老爷包的也不知道!” 于是兄弟们在饭桌上给玉生没脸的时候,他总是加一句:“外面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玉生只当没听见,默不作声。 赵老妈子听了,敷衍出去,便是另一番说辞,更活灵活现:“玉生那个小俊官儿,你可不知道,被女人包的呢,住在外面东柳西街呢。玉生的腿给她男人打断的呢。所以说嘛,脸俊俏的男人,没一个好货!” 口上积德对这些每日操劳的劳碌命是个稀罕事物,能找一个人发泄怨气,大家的生活似乎就变得好过一些。谁叫玉生像个晶莹剔透的易碎品,谁都想碎一碎。 这话又传到许太太耳里,许太太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也似乎听许先生讲过一番来龙去脉,当下冷了脸,斥道:“别瞎说!嘴上干净些!” 这话让许予安听见了,起了疑心,便在廊下闲逛时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玉生怎么啦?” 长工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告状,其中小乙讲的最为低俗不堪。 许予安心头火起。 他问玉生:“你的腿是怎么断的?” 彼时在前厅老位置,许予欢正坐在玉生边上写大字,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变化,好奇地抬起头来看着哥哥,却被他哥哥一嘴斥去:“写你的字!” 玉生也持着笔在抄书,他的手很稳,没有抬头,连眼睛也没有离开册子:“在自来水厂做工的时候,失事压折了。” 许予安说,我信的。 他一千一百个信玉生。这不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玉生的德行,是真真切切由林默淳林老爷子金口玉言开了光的。林默淳是林归滢的祖父,是林家闭门不出的林老太爷。林老太爷的清高,名闻街坊,从大井巷巷头到巷尾,谁不知道林老太爷眼高于顶,是旧牌坊的压门石。 林默淳之所以称赞他,也自这番抄书的故事来。 许予安在班里四处询问,有没有谁需要抄书的。虽然他拍着胸脯说质量担保过关,却也乏人问津。 只有陈家兄弟嬉皮笑脸的:“给抄账本不抄啊?我哥俩每天被老爹压着抄账本,麻烦死。” 许予安不及细想:“自是可以。” 陈家兄弟俩手一挥,很给面子地说:“我哥俩准了,就看我家老子准不准了。” 他家老子肯定不准,他们俩这个许诺等于一句笑话。许予安脸有愠色。 弟弟陈振玄哈哈大笑,哥哥陈振坤还老实一点,解释说:“安哥儿,不是我哥俩拆台,现代印刷术都普及了,谁还用得着抄书匠啊?” 许予安说:“有什么怕坏掉的古书,可以拿出来多一份摹本,岂不是保险?” 陈振玄摆摆手,意思是叫他别开玩笑了:“许公子,许少爷,你家实在书香门第,家里还有古书的?” 最后是林归滢想起了林老爷子的一堆古籍,大多是孤本,老爷子宝贝的紧,闲来无事就抄书,生怕一着不慎毁于虫蛀,让先贤智慧不得万古流芳,罪孽可就深重。 许予安大喜过望,和林归滢一番砍价。林归滢原来并不是什么羞赧的少女,她说话笃笃定定,有一句说一句,砍起价来当仁不让,一点不念表兄妹之情。最后成交八角一本。 许予安回家即报告了这个喜讯,收到玉生大谢,通体舒泰。不了第二天林归滢道:“安哥儿,我家老爷子古板,怕交出书去弄脏弄丢,或是抄书人心浮气躁,唐突了古籍。” 她顿了一会,看许予安闷声不响,又道:“许家哥哥。” 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给你偷一本出来,我且垫着钱。” 许予安吃了一惊:“这倒不必如此啊。” 只听她道:“我爷爷实在不知圆通,他年纪大了,写字甚慢,也不能久坐,一箱子孤本,不知要抄到何时去。我身为孙女,便代他做个决定,先斩后奏,又有何妨?”她语调甚平缓,一番话说来并不见激昂,但显出一种举重若轻的笃定。 果然又一天便偷了出来,拿油皮纸里三层外三层细细密密地裹了,才交给许予安,还细细叮嘱不得大力撕掉纸包,以免损坏。 许予安念其恩情——既然做了买卖,便是自家兄妹了——邀她中秋可来家里陪许太太。 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林归滢两眼放光:“我许久未见晴姑妈,一直佩服她,我一定回家与我妈商量。”竟是当作一件大事提上了议程。 四天后,林归滢将原本完璧归赵,又献宝似的,拿了摹本给林老太爷瞧。林老太爷怒得把摹本掷在地上,林归滢心里怕虽怕,还是捡起来,一定要林老太爷瞧一眼。林老太爷不瞧则已,一瞧倒吃了一惊,将老花眼镜也带上了,转怒为喜,大点其头:“此人字甚端严,且不见凝滞之态,笔意有峻峭清气,以字观人,实是节士风度。” 又长篇大论说了一番,“抱元守一”“体露金风”云云,上引佛理,下述生平,讲的是做人持节之道。 又补充:“下一本抄毕,可请这位小友来家中一叙。” 林归滢听毕,总结了一番,隔日对许予安道:“老爷子说,字很好,还要,下次送书到家。”来回几次交涉,她与许予安也熟了,说话愈发简练。 许予安回道:“腿断,去不了,自己来拿。” 林归滢竟然白他一眼:“宝贝死你。”起身便走。 许予安摸了半天后脑勺,咂舌道:“这小丫头。” 总之,玉生的字是被林默淳亲口首肯了的,按他“见字如见人”的规矩,四舍五入一下,玉生的人品也被首肯了。 第三章 狠人(2) http://.biquxs.info/

许予安这一番前因后果感慨完,魂魄归体,却见玉生正侧头看着他。 “怎么了?”许予安问。 许予欢最高兴在做功课的时候凑无关的热闹,抢着说:“玉生答完你,你足足有五分钟没说话,你怎么了!” 许予安一时窘迫,又不能直说他在琢磨玉生的人品,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玉生,你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好?” 玉生便又把头低下了,仍旧抄他的林氏孤本:“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不巧比较严重,大夫说要半年——将近两个一百天。” 许予安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玉生,你是因为腿断了,没法继续在自来水厂上工,才来我们家的么?” 玉生道:“是啊,多谢许先生收留我,我才不至于饿死路边。” “工厂给的薪水比我们家高?” “是要多一些,但也累一些。” “那……那等你腿好了,是不是就回工厂去了?” 一听此言,许予欢也紧张起来,把毛笔搁下了。 玉生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带点好笑:“我以为什么大事,这么紧张。我半年以后还走不掉,腿伤重,一下子做不了力气活。” 许家兄弟俩刚放下心来,玉生又自顾自说下去:“大概一年以后,才能回工厂去。”他顿了顿,兄弟俩果真又紧张起来。玉生带些促狭意味地觑着兄弟俩,一双桃花眼睨着他们。 许予欢嚷嚷道:“一年后也不许走!”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怎么能永远留在你们家呢,就算我愿意,许太太也不一定容我吃这口白饭。” 许予安忙道:“我们跟我妈说你教的好,她一定留你!” “怎么了,这么舍不得我吗。”玉生因着开了个玩笑,眼里很有些风流神色,许予安瞬间面红过耳,像蒸笼上的蟹。 “不……不是……” “我当然舍不得你!”许予欢正纳闷哥哥有什么可吞吞吐吐,“这还用问吗?” 许予安便顺着台阶支吾了一下,默认许予欢的不舍得跟他的是同一个不舍得。 玉生和他们谈笑,却突然面色沉了沉,眼睛甚至有点冷锐地望了一眼中庭。原来是阿乙正走过来,给中庭的大水缸换水。阿乙也有意看了一眼玉生,脸上扯出一点笑意,他的舌头恶狠狠地抹过上门牙,然后轻快地吹了声口哨,简直有些淫邪意味。 玉生别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许予安:“安哥儿,你有裁纸刀吗?这本册子有几页毛边没裁开。” 许予安已经发觉阿乙的神色奇怪,脑子里正在盘算这件事,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予欢叫起来:“哥哥有把爹送的瑞士军刀!”他有些得意,似乎帮玉生谋了个大福祉似的。 许予安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宝贝都掏出来给玉生看,便回房去取。他把那把小小的、却很锋锐的瑞士军刀交到玉生手上,心里打定了主意:阿乙一定在霸凌玉生。那么他作为这个家里的大少爷,应当要去警告一下阿乙。 接下来的一天,许予安跑上二楼,在走廊上念英文。这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只是为了登高,在窗台上可以一直悄悄盯着阿乙,盼他有个落单的时候,可去敲打敲打。不料阿乙和其他几个长工形影不离,恨不得撒尿都在一块。天气刚凉快些,大家精神都很好,不像盛夏的时候盼着分开一个人抢树荫去凉快凉快。 许予安心里发愁,许予欢却被玉生支上来,特地告诉他:“玉生说你念英文磕巴,应该去多听听电台!”他很得意哥哥也有做不好事情的时候。许予安有些烦躁,挥挥手没理弟弟,这时候一定睛,发觉长工们三四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后院去。 他立刻奔下楼,把弟弟抛在后面,郁郁地喊:“喂哥!你一点不虚心!” 待到后院,却见阿乙几人仍旧围在一圈,坐在小马扎上,便有几分失望;待到跑到跟前一看,却见几人原来是凑在一块偷偷打牌,不禁大失所望。 而被抓包的几人却大惊失色,慌忙解释平时并不偷懒,只是今天大家事都做完了,才玩的牌。又说完自己都感觉不太可信,便小钱赖高胜,高胜赖阿乙,阿乙赖王牛,王牛赖小钱的推卸一番责任,最终仍找不到统一口径,拽住许予安,七嘴八舌地求安哥儿别告诉许太太,不然要扣工钱,搞不好还会赶出去——许先生恨赌。 许予安失望之下还被拽住,被一番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解释费去好多时间,不禁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谁关心你们玩不玩牌的,胡乱嗯了几声。 长工们却觉得他回答过于敷衍,显然不是真心,仍然缠着他剖心剖肺,讲了许久平日里的辛苦,许予安很不耐烦,心想这帮长工真糊涂,分辨不出家里谁管什么事的吗。 但实则从长工们的角度看,许予安和许予欢虽然都是少爷,许予欢可以不当回事,可许予安相当于半个主子。许予欢还是个半大孩子,团团脸笑嘻嘻的,好说话,即使逗弄两句也不恼,管长工们叫哥叫叔;而许予安从小就聪明相,问事情拎拎清,平时一张脸也冷峻,眼神看人直勾勾的,很锋锐,谁敢在他面前打马虎眼? 不过长工们的错误也正在这里。许予欢看着糊涂,实则家里的事他老清楚了,从小犯错太多了,怕人到太太面前告他的状,因此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分清家里谁可以管他,谁可以被他指挥;什么错被谁发现了就要出事,而在谁那里撒个娇就有效;谁会跟阿妈打小报告,谁最怕见阿妈,绝不会多嘴多事,他才是真的拎拎清;可许予安呢,看着精明,实则心大得不能再大,成天想自己的事情,家里发生什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唠叨得狠了还不高兴:这事别同我讲! 许予安天南地北地走了一通神,发觉小钱刚从“家里阿妈要给哥哥娶媳妇”说到“东村小春盼着他赚够家当“,半点钟都快要讲到,甚至剩下半点钟也有浪费之势。他眼一尖,看见是三妹妹惠惠儿满身土地从花坛里出来,立刻如见救星:“惠惠儿!”拔腿就跑,把长工们都撂在后面。 不料惠惠儿见他也紧张得不得了,一双小短腿不知道该跑还是不该跑,一时间呆在原地。 惠惠儿是兰姨娘出的,和许太太出的三兄妹都不大来往。兰姨娘是在许太太怀着许予欢的时候进的家门,一进家便立刻怀上了惠惠儿,许太太便赶不走她,成了长久的眼中钉。许太太是个厉害的新式女性,对身份卑微的兰姨娘瞧不上眼,但也不屑于排挤她,愤怒的还是她在辛辛苦苦生孩子,许鸿起却去戏院里找姑娘潇洒快活。许太太芳名林晴容,一旦回忆起这件旧事,立刻晴容转怒容,若干年了也不见好。娇娇儿隔了好几年才生,跟哥哥姐姐们年纪差了一截,便是这个缘故。许鸿起也不敢去触这块逆鳞,因此兰姨娘和惠惠儿虽然住在许宅,却跟透明人似的,静悄悄地过活。兰姨娘作为一个戏班子里的二流角色,姿色一般,野心一般,才艺一般,却能吃穿不愁、安安稳稳地度日,自己也极为满意,给女儿取小名“惠惠儿”,是来自“惠而不费”这句话,大有从前巧劲占了便宜的得意在里头。 这次许予安主动叫住惠惠儿,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反常即妖,惠惠儿以为她做错了什么事,发着抖仰头看着哥哥。 被她这样诚挚又无辜地看着,许予安一时不好意思起来,硬着头皮问:“惠惠儿妹妹最近怎么样?”又想起从前怎么样他也没关心过,突然问起近况,似乎不上不下,便又问:“功课还顺利吗?” 惠惠儿刚玩了一身土回家,却被问起功课怎么样,心里很惊慌:“我……我……我今天上学了!” 许予安被提了个醒,惠惠儿只比许予欢小一点,也在同个小学上学,顿时找到了话说:“上二年级啦?功课难不难?你们是哪个先生教?” 惠惠儿跟考试似的,老老实实一一作答。她知道哥哥这一番纯是虚假的热情,回答地小心翼翼,既怕说太多了哥哥不耐烦听,又怕说少了显得不尊敬哥哥。但许予安是全无二心的,也没想要惠惠儿尊敬他,只是突然想起来家里有个妹妹从没关心过,倒有些惭愧。其实,惠惠儿想要终止这段乏善可陈的对话是很容易,只要反问一句“哥哥知道我学名唤做什么吗”,许予安便会立刻羞愧地跑掉。当然惠惠儿是不知道的,她娘是个妾,半个仆人,对许先生许太太都既敬且畏,弄得惠惠儿也对哥哥们有点对主人般的仰视,也觉得主人们想必都很有架子。 “惠惠儿,惠惠儿!” 兄妹俩一回头,见兰姨娘找来了。今天惠惠儿下学后本就疯得久,被许予安揪住一阵盘问,愈发的久,兰姨娘着急了,在府里四处寻。 惠惠儿一见兰姨娘,顿时如蒙大赦;许予安一见兰姨娘,心中便虚了——想到许太太要是发觉,肯定不会让他好过——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总不能转身就走。其实兰姨娘见到许予安,也是如临大敌,心想着,许太太是要不让我好过,找我的麻烦吗? 她到许予安跟前,一言不发就先捏着绢子,侧身行了个半礼,端的是低眉顺眼,温良恭俭。 许予安吓了一跳,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都民国十六年了,还有人行这个礼!他自己是受着新式教育长大的,可兰姨娘是戏班子长大的,戏班子唱的古人故事,良人佳话,心里信奉的还是三从四德那一套。许予安也不知道该作揖还是该鞠躬,但踌躇得太久也失礼,当机立断,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又急又猛,让惠惠儿和兰姨娘都吃了一惊。 只听兰姨娘拿捏着绢子拍了拍胸脯,佯作嗔怪,娇声道:“我的小少爷,可真吓我一跳!现在长成大小伙子啦,比姨娘都高。今天怎么想起来和你予馨妹妹玩了?你们兄妹也该多聚聚才好!” 兰姨娘是戏班子里上的说话课,三六九流来来去去,见人眼色长大的。虽然唱功一般,可是出奇的会说话,是名副其实的“说的比唱的好听”。她这段话里先叫许予安一声少爷,算是给许太太一个面子;又自称姨娘,表明自己是她爹的女人,先摆个姿态;再点出惠惠的学名”许予馨”,表明女儿和你们是一个字辈,是有身份的人;最后又欢迎许予安多聚聚,是表示我兰姨娘对你们是没有意见的,有什么矛盾都是你妈妈许太太一个人的态度。 她自觉这段话说的面面俱到,绵里藏针,相当满意,不料许予安脑子却没转那么多,实在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兰姨娘也看出许家这个大少爷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但也不觉得浪费,以为既然许予安是替许太太表个态度,这段话想必还是会原原本本的传到许太太耳朵里的。许太太必然是听得懂的。 许予安心里却想,我爹真是海纳百川,家里能容新式女性许太太,也摆的了旧社会姨太太。 第三章 狠人(3) http://.biquxs.info/

惠惠儿一见兰姨娘,顿时如蒙大赦;许予安一见兰姨娘,心中便虚了——想到许太太要是发觉,肯定不会让他好过——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总不能转身就走。其实兰姨娘见到许予安,也是如临大敌,心想着,许太太是要不让我好过,找我的麻烦吗? 她到许予安跟前,一言不发就先捏着绢子,侧身行了个半礼,端的是低眉顺眼,温良恭俭。 许予安吓了一跳,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都民国十六年了,还有人行这个礼!他自己是受着新式教育长大的,可兰姨娘是戏班子长大的,戏班子唱的古人故事,良人佳话,心里信奉的还是三从四德那一套。许予安也不知道该作揖还是该鞠躬,但踌躇得太久也失礼,当机立断,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又急又猛,让惠惠儿和兰姨娘都吃了一惊。 只听兰姨娘拿捏着绢子拍了拍胸脯,佯作嗔怪,娇声道:“我的小少爷,可真吓我一跳!现在长成大小伙子啦,比姨娘都高。今天怎么想起来和你予馨妹妹玩了?你们兄妹也该多聚聚才好!” 兰姨娘是戏班子里上的说话课,三六九流来来去去,见人眼色长大的。虽然唱功一般,可是出奇的会说话,是名副其实的“说的比唱的好听”。她这段话里先叫许予安一声少爷,算是给许太太一个面子;又自称姨娘,表明自己是她爹的女人,先摆个姿态;再点出惠惠的学名”许予馨”,表明女儿和你们是一个字辈,是有身份的人;最后又欢迎许予安多聚聚,是表示我兰姨娘对你们是没有意见的,有什么矛盾都是你妈妈许太太一个人的态度。 她自觉这段话说的面面俱到,绵里藏针,相当满意,不料许予安脑子却没转那么多,实在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兰姨娘也看出许家这个大少爷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但也不觉得浪费,以为既然许予安是替许太太表个态度,这段话想必还是会原原本本的传到许太太耳朵里的。许太太必然是听得懂的。 许予安心里却想,我爹真是海纳百川,家里能容新式女性许太太,也摆的了旧社会姨太太。嘴上勉强说:“恰巧院子里遇到惠惠儿妹妹,就问问近况。” 兰姨娘又说:“予馨这两天开学,忙得紧,我听她说功课不像一年级那么简单,今天又不知道在课堂留到几点钟,平日里回家就学习,要不是刚回家,安哥儿还遇不到她。“ 惠惠儿看了看满手的土,忙藏到背后去了,她也知道她娘在睁眼说瞎话。但她娘已经较好了,这时候不用她说话的,她就闭嘴乖乖听着。 许予安费力从脑子里找点话来回应她:“正是,今天真巧。” 兰姨娘又翻来覆去地“予馨”长“予馨”短,大体是在讲许予馨读书多用功之类。她很得意许予馨这个名字,但凡少爷们在跟前,总要多念念,虽然遇到少爷们的机会并不多。许鸿起虽然不太敢和兰姨娘再有来往,但对惠惠儿还是颇为照顾,估计许太太那头也觉得孩子无辜,不必要把恩恩怨怨扯到孩子头上。因此,惠惠儿还是排进了字辈里,名字也是由许鸿起亲自取得,意思是惠惠儿是兰姨娘送给他的惠兰馨芳。当然了,许鸿起除了逢年过节看望一下,衣食用度不短,平时也想不起要一亲馨芳。 兰姨娘唠叨了一圈,终于说道:“我见家里来了个教书的先生,予馨既然好学,先生是不是也可有空时点拨一二?” 惠惠儿叫起来:“娘!”她一点也不想有人管了她玩。 许予安也知道这“点拨一二”不止“一二”,大约平时也要挤在玉生那里写大字了。许予欢霸占了玉生时间的十之八九,轮到许予安的,不过是近期因抄书的事情有了交集,可以待在他们俩边上说说话,现在惠惠儿也要来分吗?可是惠惠儿同是家里的孩子,平日里确实没受到什么关爱,兰姨娘既然提了,许予安这个做哥哥的,绝不能小气。而且,受教育是头等大事,惠惠儿回到家里只能跟大字不识的兰姨娘和奶妈交谈,对她确实没有好处。许予安想到以前班里高小一毕业就回家等长大嫁人的女同学,心里有些难过,更加下定决心让惠惠儿也去找玉生读书,至于自己,只能延后再考虑了。 兰姨娘万万想不到许予安心理这一番计较,她自然不是问许予安的意见,是盼着许予安去帮着问问许太太。她总以为这件事,得主母同意了才行。 许予安一番考虑完毕,道:“惠惠儿妹妹好学,当然是好的,我去跟玉生说一声,他若是忙得过来,惠惠儿妹妹来便是了。” 惠惠儿一脸悲伤,用力看着哥哥,只盼他能再考虑考虑。兰姨娘大喜过望,反而惊讶更甚,万料不到这件事有这般容易。 许予安回去后就和玉生说了,玉生的想法也是一样,既然都是家里孩子,理应同样有权去分玉生的时间。许予欢听了大失所望,问道:“妈妈同意了吗?” 许予安奇道:“又不是要妈妈再找个先生,她有甚么可不同意?” 许予欢一听就急了,心道哥哥真是榆木脑袋:“可是惠惠儿妹妹就得从后院,转到妈妈眼前去了。” 在许予欢心里,玉生是许太太开的薪水,自然上任的时间归许太太决定,就跟许太太买了曼可斯的蛋糕,由她给家里分一样;但许予安心里是没这个念头的,这蛋糕许太太又不吃,不就应该由要吃的人各取所需吗。 弟弟这样一说,许予安才道:“那我告诉妈一声,叫她别太惊讶——她也没甚么可惊讶的。” 许予欢心想哥哥这么开口,怕不是要坏事,虽然对他来说,坏了事才有好处。但总是不落忍傻哥哥被臭骂一顿,硬是要跟哥哥一起去跟许太太说。到了跟前,他抢在哥哥“通知”阿妈之前,和阿妈“商量”这回事。 果然许太太一听这事,脸色一沉,她容许惠惠儿好吃好穿地在自己宅子里养着,只要她不是非得跑到自己跟前来。许予欢用力朝哥哥使眼色,意思是果然吧果然吧。 不料许太太想了想,面色又稍霁,重新变回晴容:“话说回来,毕竟是女孩子受教育的事……” 就允了。 许予安便看看弟弟,意思是没错吧。 许予欢又瞪了哥哥一眼,没自己说话,哥哥这件事没这么顺利。 两兄弟靠彼此眼神流畅地交流一番,都感慨自己判断果然精准。 许予安仍是记得要跟阿乙理论甚至恐吓的事,但经过这么个插曲,直接就到了晚上。阿乙他们一群光棍做完了事,又在后院闲逛了一番,才纷纷作鸟兽散。许予安便跟着阿乙,指望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叫住他。如果被别人瞧见,对玉生不好。 不料阿乙在正厅台阶下坐了好一会,直到奶娘们都哄了孩子睡觉,许先生许太太的灯也熄了,才起身走开。他一径往后院走,绕过了花坛,往池塘抱石后的阴影去了。许予安悄悄跟在后面,想看他究竟要去做什么。 他离大抱石还有一段距离,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说:“你总算来了。” 许予安一惊:是玉生,他在抱石后面做什么?许予安忙在旁边一块石头后面蹲着躲了。 听阿乙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暧昧:“好弟弟,早几日便教你来,偏不听话……何必闹到这样?” 玉生沉默不语,阿乙又道:“哥哥疼你的呢,你每几日来这里见见哥哥,就不用吃苦头了。” 玉生似乎笑了一声,轻声道:“你过来。” 这三个字对阿乙不吝仙召,只听他一面踩着石后落叶,一面热切地道:“弟弟教哥哥过来,哥哥就过来,没有不依的。” 玉生笑道:“那真正好。” 再往后一阵子,石后便安静了。许予安蹲着,露水把他衫裤都浸湿了,他心底一片冰凉。 “啊——”阿乙突然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你这婊子!操你妈的……我操……杀人的玩意……”草叶一片沙沙声,他连退几步。许予安看见他捂着心口上面。 玉生清冷冷地道:“你给我听好了,就凭你背后不三不四的话,我这一刀还是轻的。你明天就给我滚出许府,再也别他妈让我看见你,不然你就等着吧。”玉生说起脏话来,也恶狠狠的。 阿乙又骂了一通污言秽语,捂着伤口逃了。 玉生从石后转出来,面无表情,眼神很冷,许予安正在石后探着头,将蹲未蹲,两人便照了个面。一时间,彼此都呆住了。 最后玉生先笑了一声,把手里的刀在池塘边上一根通水的竹管里洗净了,走过来递到许予安手上。他温声说:“去睡觉吧。”在许予安手臂上轻拍两下,便拄着拐杖走了,也没等许予安说什么。 许予安一时还愣着,如果玉生说一句“这事就当没见过”,他自然就听玉生的,当作没见过,可玉生什么都没说,他该怎么办?玉生到底什么态度? 他一看手里的刀,是下午给玉生的那把瑞士军刀。 夜风吹过池塘,湿气带的人冷飕飕的,许予安抱着手臂,兀自看着玉生离开的方向。 玉生竟然是个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