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特种兵来到大秦》 第一章 白鲨行动 公元20xx年,东南亚某国境内。 正午的阳光透过热带雨林厚实的叶片阻隔照射在了下方原始的土地上。 一队人马小心翼翼地正从雨林穿过。 阳光照在他们墨绿的军装上,映照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光,让人显眼的是他们的臂章:“孤狼特别行动小组!” 是的,这是一队经过严格训练,万里挑一的真正杰出军人:特种兵。 “秦队,情报没错吧?咱们找了一上午了,别说毒枭了,连个人影都没瞅见。”这一队特种兵中走在第二位的军人举着枪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雨林,忍不住对走在最前方的人说道。 “情报应该没出问题,国际刑警组织对这伙国际贩毒集团进行了长达五年的追踪,这才发展出一个相对可靠的内线,这才得到消息。”走在最前面的人看着四周,压低声音回应道。 “我也明白,可是咱们一队人的性命全堵在那一个人身上,未免有些冒险了吧。”那第二位军人依旧嘀咕着。 “狼苗,咱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执行命令。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咱们只是计划的执行者,而不是制定者,记住了。”走在最前面的军人忍不住一皱眉,两行汗水从他的脸庞悄然滑下。 他就是“孤狼特别行动小组”的队长:秦风,代号“狼王”。 秦风自幼就喜好武术,三岁时就跟随当地的老拳师练功,随着年龄的增长,秦风也算是集百家之所长。这才在大学考入军校,一步步走到了特种部队这一步。 半个小时过后,太阳已经爬上了天空的最顶层,这时正是炎炎酷暑。东南亚身处热带,气温几乎达到了四十摄氏度。这些浑身戎装的特种兵们已经是热的满身汗水。 秦风看了看眼前的情况:除了雨林还是雨林,这一带是典型的热带雨林气候,终年高温多雨。常年充足的光照和雨水使得这里的树木具有异常高大的特点,它们的板状根足有两米多高。成树更是都在五十米以上。 在这样的环境中想要找到一伙人的藏身之处无异于登天。 目前即便是他们的内线也只是给出了那伙国际毒枭“金枪鱼贩毒集团”会在这一带出没,具体位置暂时还没有。 秦风看着自己和队友犹如在蒸桑拿一般,而毒枭却是了无踪迹。不由得也是皱了皱眉头:“不行,这样找下去恐怕人没找到,我们自己先变成人干了。” 随即秦风举起右手,示意各队员原地休息。 看到秦风示意的手势,孤狼小组七人立即按照训练时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进入休息警戒。 只见其中三人各自抢上一个制高点作为其他队友的警戒。其他五人则原地坐下抓紧时间摄入能量。 二十分钟后...... “报告队长,狼穴发来卫星加密信息。”一名正在休息的特战队员突然压低声音在无线电中对正在一个制高点上警戒的秦风说道。 “狼耳,给我念一下。”秦风眉头一皱,这个时候来电么......难不成计划有变。 “根据金枪鱼最新定位消息。海狮国际贩毒集团已经确定正在二号区域进行毒品交接,具体人数不详。”那代号“狼耳”的人一字一顿地将那份加密电报念了出来。 “好!”听完这个消息,秦风只觉自己五气俱通,浑身舒畅,毕竟有了一个目标,就不至于迷茫了。毕竟最令人恐惧的其实是未知...... “都有。得到准确消息,海狮贩毒集团将在二号区域展开活动。我们的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击毙贩毒集团头目刘海生。他的照片之前给你们看过了,切记,不要恋战,敌军百倍于我!”秦风压低声音对无线电中讲到。他的语气异常亢奋。 “是!” 接到指示的特战队员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行动起来,迅速清理着活动痕迹,以防止行踪暴露。这般精神模样,哪里像是刚刚还热的摊在地上。 一分钟不到,孤狼特别行动组就又恢复成了战斗队形,在秦风的带领下向二号地区摸进。 ..........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同样是在这片雨林当中,在一处树林极其茂密的地方,一个有些胖的中年人用自己的手指夹着烟,吐出一个云圈。漫不经心地问道。 “放心吧,老大。买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咱们交货了。“那中年男子身后的一位有些干瘦的男子闻言,赶忙讨好似的回答。 “嗯......不错,出发。”中年男子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大手一挥,只见几辆军用吉普车沿着事先开辟好的道路奔腾而去。 那众多持枪人员当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长相很是平常的亚洲男子悄悄地用手中的卫星电话发送了一些消息出去...... 此时第二辆吉普车上。 “老大,我就说刘海林那小子是卧底,我刚刚拦截到了他发出去的卫星信息。”那名干瘦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赶忙向那中年人说道。 那中年男子闻言,冷笑一声。“我早就猜到了,之前一直没证据,现在看来,他就是国际刑警的卧底了。要不是.......我还真是猜不到啊。跟了我二十年的老兵了,居然会背叛我。呵呵,可笑啊!” “老大,那这单生意......”那干瘦男子有些迟疑。 “当然要做,而且还要做个大的。那帮特种兵不是要来嘛。咱们就给他们送份大礼.......”中年男子笑道。 是的,他就是海狮国际贩毒集团头目,国际刑警一级通缉犯:王山禄。也是秦风他们此次的目标........ 阳光有些西斜,在接近二号地区边缘的一处密林中,一个一个如同丛林猛兽一般的特种兵缓缓摸出。 “停!”为首的特种兵右手举起,八个人顿时如同一面扇子一般呈扇形队列展开。 “都有,我们现在已经是到达了二号区域边界地区,即将进入二号区域。注意,一旦进入,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切记不要轻敌,我们的对手,和我们一样的精锐。白鲨行动,开始。” 秦风说完之后,当先一步跨出,白鲨行动,正式打响。 第二章 误入陷阱 随着秦风一步迈出进入二号区域,他身后的孤狼特别行动组队员们也是毫不犹豫,保持着战斗队形紧随其后,进入了二号区域。 与此同时,二号区域某处....... “话我不想多说,钱带来了吗?”王山禄对着对面一位用围巾蒙着面的男子说道。 “桀桀,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还是担心你的货能不能满足我的需要吧。桀桀。”那名男子阴恻恻地笑道,听其声音无比沙哑,竟然根本听不出他的年龄。 “哼!”王山禄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快点交易吧,这交易忙完了,我还有大事呢。”王山禄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地对那名男子道。 “桀桀,如你所愿。”说着那男子手一挥,两辆军用吉普车缓缓开过来,那车里大包小包塞满了,看那架势,竟然是整整两车的钱。 王山禄身后一名男子悄悄地用卫星电话再度发送了一个定位,然后悄悄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没有他什么事了。 ........ “报告队长。狼穴再度传来消息。”二号区域另一端,几名特战队员正举着枪小心翼翼地在雨林中穿梭,随时保持战斗状态。 “说。”秦风的回答极其简略,毕竟在这种地方,多说话就有可能暴露。 “目标坐标确定。”狼耳对着无线电麦克风说道。 “好,等的就是坐标,都有。西偏北三十度方向,距离目标五公里。出发。”秦风有些亢奋地讲到,他握住枪柄的手也是更加用力了。 “是!”孤狼特别行动组的队员们集体应答道。 随即八个人散开,以扇形队列向目标方向摸去。 ....... “老大,一组,三组已经就位,二号马上就位。”那名王山禄的心腹压低声音对王山禄说道。 “好,算算时间,那帮特战队员应该也快来了,这次老子花了大价钱请了四个高级雇佣兵小队。就不信还收拾不了他们。而且据我得到的消息,这次来的特战队是孤狼。秦风么,那可是老熟人了啊!”王山禄听到消息,冷笑着答道。 “嘿嘿。老大你就放心吧,这次啊。那秦风绝对是插翅难逃了。”那男子讨好似的陪笑道。 “嗯。还有刘海林那家伙,等这次事情一过,一定要把他干掉。”王山禄答应了一声,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说道。 “嗯嗯,那是必须的。”男子赶忙回应。 听到这话,王山禄才心满意足地坐回车里,闭目养神。 ......... 交易现场附近。 “teamleader,teamoneince.(队长,一队就位。)”密林中,一伙军人埋伏在了雨林之中。 不过仔细看,他们没有肩章,显然,他们是一群刀尖上舔血,为钱卖命的雇佣兵!!! “ok,thistimeouropponentisthespecialforces.wemustwipethemout。(好的,我们这次的对手是特种兵,我们务必要全歼他们。)”雨林中一名埋伏在参天大树上的雇佣兵头目说道。 “yeahsir.(是!)” ....... 此时的孤狼特别行动组已经是摸到了交易现场周围一公里处。 八个人举着枪,十分小心翼翼。 “注意注意。即将接近目标全体静默,保持无线电畅通,随时准备战斗。”秦风看了看手中的gps,对着其他队员讲道。 “是。” “行动!”秦风命令道,随即自己一马当先,向深处摸去。 八人走了近十分钟,遥遥地已经快要能够看到交易现场了,而那伙贩毒组织竟然像丝毫没有防备一般,就这么随他们闯入了二号区域深处。 “队长,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太对劲啊。”在秦风身旁,狼苗压低声音对秦风说道。 “怎么了?”秦风举着枪,头也不回地问道。 “队长你不觉得今天有些安静了吗?以往执行这种任务,那些贩毒集团都是有三公里警戒范围,咱们这都深入到还剩一公里了,那海狮贩毒集团却丝毫没有反应啊。这不太对吧,要是他们这么松懈,也不可能混这么久还活着.......”狼苗对着秦风小心翼翼地说道。 “呼.......是有些不对劲啊,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没这么简单。这样吧,咱们先往回撤一点,要是目标他们确实没有任何反应的话,咱们再摸回去。”秦风想了想,然后皱着眉头下定了一个命令,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此时十分纠结。 接到命令。孤狼特别行动组的八人即刻向后方缓缓撤去。 就在他们刚刚走了两步时,异变发生了! 砰的一声,好几个遥控炸弹同时在队员们脚边炸响。 四周刚刚明明还是雨林,此刻却突然伸出了很多夺命的枪管。 “有埋伏!!!撤。”看到这一幕,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秦风哪还能不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孤狼特别行动组的队员们也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特战队员,在第一时间的慌乱之后,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各自找大树作为掩体,开始还击。 秦风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看了一眼自己被刮伤的右臂抬头望去。 只见雨林中到处都是雇佣兵,至少有三十人,而他们只有八人!敌人在暗处占据有利地形,而他们在明处....... 秦风的心沉了下去,他对着无线电喊道:“对不起,是我害了大家,现在大家听我命令,准备突围。” “狼耳,联系狼穴。”秦风对着不远处的狼耳喊道。 “是!狼穴狼穴,这里是孤狼,收到请回答。狼穴狼穴,这里是孤狼,收到请回答。”狼耳答应一声,对着无线电联络狼穴。 “队长,没有回应,应该是他们使用了无线电屏蔽。”狼耳联系了几遍无果,对着秦风说道。 “好吧,狼耳,这样吧.......狼耳!!!不!!!!‘秦风刚想对狼耳进行下一步指示。狼耳的头上却出现了一个血窟窿,慢慢的软倒在地上,就连双目都没有合上。 “他娘的,狙击手!海狮,老子和你们拼了!”看着队友们一个个倒下,秦风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举着枪扫射。 毕竟对于他来说,队友兄弟跟他的命一样重要,让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死亡。这比要他的命还要狠。 “噗。”秦风身上中了一枪,可他丝毫没有放弃的想法,直接冲上一棵树,掏出手雷,拉掉了环。 “他娘的,来吧,一块走啊!!”秦风状若疯狂。 “队长,不要!!!”看到这一幕,仅存的三名队员顿时也不要命的冲出来。 但他们还没能冲到秦风那里,就被子弹击中了...... 看到整个小队就剩自己,秦风苦笑一声“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砰”的一声,手雷炸响了。 秦风的意识逐渐陷入黑暗,但隐隐约约间,似乎他的意识并没有消失。 然后那帮雇佣兵就傻眼地看到,在手雷爆炸的一刹那,秦风整个人突然不见了! 是的,突然不见了...... 第三章 这里是大秦? 秦风只觉自己眼前骤然变得黑暗。 一切都是天旋地转的,隐隐约约间他似乎看到了一条横亘天际的光带,这个光带犹如一条长河,里面沉沉浮浮着一切事物。 “这是?西安事变?解放战争?”秦风看着那时光长河中出现的景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后。 逐渐的,秦风开始见到清朝,明朝,元朝,宋朝,唐朝,隋朝.......直到一道分界线的出现。 根据秦风对于历史事物的判断,那一条分界线,似乎.......是公元纪年的开始? 但是秦风却并没有在公元一年停下,他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牵引力不断向前,直到一处混乱的年代....... 秦风的意识再度黑暗了下去。 “唔,头好痛。嘶,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不知过了多久,秦风终于是再度有了一丝意识。 秦风眼前终于是出现了一条缝,随后眼睛缓缓睁开。 “哎呀,你终于是醒了呢,父亲他们都说你醒不过来了呢。”就在秦风眼睛刚刚睁开,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光线的时候,一道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响起。 秦风闻言,努力地适应着眼前的光线,半晌过后,终于是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事物。 出现在秦风眼前的,是一座简陋的小草屋,四周的墙壁都是用草做成的,遮风都难,更不用说挡雨,屋顶更是东少一块西缺一块。靠着墙壁放置着一些简单的农具,秦风努力辨识,那些农具居然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犁铧,锄,斧等等。 最后出现在秦风眼前的,是一个小女孩,女孩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服,灵动的眼睛如同两湾月牙一般。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并没有用簪子扎起来,想来是因为家室的原因....... 秦风这才想起之前这女孩的话语。当下不禁有点蒙,用手搔了搔自己的头发,问道:“姑娘,你就别逗我了,我这是在哪啊?” “这里啊,这里是我家啊!”小女孩闻言,顿时咯咯笑道,然后眨了眨眼,俏皮地回答道。 “姑娘,我知道这里是你家,你家在哪呢?”秦风被这俏皮的回答整的哭笑不得,然后整理表情,正色道。 “这里是栎阳啊!你不知道么?”小女孩继续笑着回答道,然后用她那灵动的大眼睛盯着秦风。眼神中透出几分笑意。 “什么?栎阳?栎阳.......”秦风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他一时之间倒还真是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阿朱,那个人醒了是吗?”正在秦风沉思栎阳究竟是哪里时,一个有些粗犷的男嗓音响起。 这句话可是给了秦风一个晴天霹雳,因为那男子粗犷的嗓音正是一口正宗的秦地方言,而那里,正是秦风的家乡啊! 与此同时,秦风也终于想起了栎阳究竟是哪里。 栎阳,可不就是春秋战国时期秦国早期的都城吗?这些关于秦朝的历史对于每一个秦地人来说可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难不成.......难不成我?”一个有些震撼的想法在秦风心中升起,不过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就被秦风狠狠地否决了。 毕竟,那是只有电视剧和小说中才会出现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怎么会回到故乡呢?我记得我应该是在东南亚啊?”想到这里,秦风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再度涌现许多悲怆之感,他的眼前,满是兄弟们死前的样子....... “是的父亲,他醒了呢。”阿朱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打断了秦风的思绪。 “嘶,这么重的伤都能好,这小兄弟不是常人啊。”说着,一个壮硕的中年人跨过门帘走了进来。 秦风闻言,随即抬头。他的目光正好撞上了走进来的中年人,他顿时开始打量这个走进来的中年人。 来人一米七左右的个头,方形脸,两条粗厚的眉毛贴在额上,身上也是一身粗布衣裳,肩上还扛着锄。 典型的秦人模样啊,秦风看到这中年人,顿时有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往往的感觉。毕竟他刚刚还经历了惨不忍睹的悲剧,此时一些熟悉的人能给他的心理安慰是巨大的。 中年人转过身来,对着秦风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我叫白公胜,你叫我白大哥就行。我和阿朱之前上山采药时撞见你躺在上山,好像受了伤。我们啊,就擅作主张把你带回来治伤了,若有得罪之处,还需多多包涵。” 见到中年人尽管衣着朴素,但待人甚是有礼,秦风心下也不禁舒畅了许多,当下也不见外,操起一口家乡的方言,道:“小弟名叫秦风,白大哥叫小弟秦兄弟就行。” 一听秦风竟然也是本地人,白公胜显然有些高兴了。毕竟之前光看外貌,秦风未曾醒来,他也不曾得知秦风究竟是哪里人。此时一听秦风是老乡,自然有一种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感觉。 “白大哥,恕小弟冒犯了,此处是栎阳吗?”秦风在激动过后,也是想起了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问题。当下也不做作,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听到这个问题,白公胜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道:“当然,此处乃是大秦都城,栎阳城啊!” 听到这个回答,秦风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依旧是眼角不禁跳了一跳。 “难不成还真的被我猜对了??”秦风心中有些发憷。 “那今天是几几年啊?”虽然已经猜到了一大半,秦风心中依旧不信邪,再一次开口问道。 “什么?什么几几年?”听到问题,白公胜彻底蒙了。 “哦哦,秦兄弟你是问时间是吗,今年啊,今年是献公二十三年秋天啊。”白公胜反应过来,赶紧回答道。 这句话就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个稻草,彻底击碎了秦风的所有幻想。 秦风呆呆的坐在榻上,大脑一片空白。 “我??我穿越回大秦了?开什么国际玩笑,这都什么神操作?确定这不是在做梦?我是小说主角吧我。这都什么开挂传奇人生啊???”秦风的心中因此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久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等等,献公二十三年?等等,那不就是公元前362年?那一年不是少梁地区打秦魏大战,献公重伤不就就去世的那一年吗?”秦风突然想起了什么。旋即他有些激动了。 “那这样的话,我秦风岂不是可以名垂千古了???”毕竟是特种兵,秦风这心理素质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这转念一想,他就将之前的烦恼丢到脑后了...... 第四章 拜把子 秦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满是泥污,但依稀可以辨得正是自己孤狼特别行动组的军装。 “难不成,我的装备也跟着穿越回来了?”秦风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猛然间想到了什么,随即有些激动。 “要真是这样,我在战国岂不是纵横无敌了?毕竟我可是特种兵,说不定还能混个千古第一奇才当当,哈哈哈哈哈哈!”秦风越想越激动,然后赶忙向白公胜问道。 “白大哥,你们在见到小弟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小弟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白公胜愣了一下,然后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眼神中露出回忆之色。“我们见到你时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当时你昏迷在山坡上。嘶........”白公胜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了。 看到白公胜回忆受阻,秦风不禁有些着急,毕竟那些特种兵装备是他在大秦纵横天下的资本啊。 “一个类似于烧火棍子的大铁块,还有一个大包袱,没有吗?”秦风赶忙提醒白公胜道,希望白公胜能够回想起来。 果然,听到秦风的描述,白公胜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随即有些抱歉地说道:“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抱歉啊,最近有点糊涂了。秦兄弟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过来。” 听到白公胜回忆了起来并且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秦风不禁有些激动。 “只要有了这些装备,我岂不是可以在这战国混的风生水起,哈哈哈哈哈。”秦风有些痴呆状的傻笑道。 这时如果有认识他的人在这里,一定会不禁暗暗吐槽:“难不成穿越还能降低智商?这是之前那个特种兵队长秦风?打死我也不信......” “秦大哥,你那些破东西是种田用的吧,可真够烂的,我们家都不用那种东西。”待得白公胜走出房间去给秦风拿装备,阿朱也似乎轻松了许多,对着秦风扮了一个鬼脸,俏皮地打趣道。 听到这话,秦风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了。 “是啊,是种田用的,秦大哥家里穷,用不起犁铧那些,只能用烧火棍子。”秦风憋笑道。 “那倒是,我们家以前也可穷了,也只能用烧火棍子松土,经常种不出来粮食呢!”没想到阿朱倒是深以为然,点头对着秦风认真地道。 “这小女孩也太可爱了吧。要是有机会一定带她出去玩。”秦风也被阿朱这俏皮可爱的样子逗笑了。 “阿朱,不许拿秦兄弟开玩笑。”正在阿朱与秦风互相打趣的时候,白公胜进来了。 白公胜一进来,秦风的目光就赶紧朝白公胜看去。眼神中带着三分期待与七分紧张,毕竟白公胜没见过枪,说不定认错了呢? 不过所幸,秦风眼睛直勾勾盯着白公胜,白公胜也没让秦风失望,白公胜那对大手中提着的可不正是一把九五式步枪和几个弹匣,和一个大包袱吗? 秦风不禁有些热血沸腾,在这冷兵器时代,秦风太明白什么叫做“一枪在手,天下我有。” “谢谢了白大哥,你的恩情我秦风实在是难以报答啊。”秦风在看到枪后,足足过了好一会才冷静了下来,陈恳地对白公胜说道。 “这有什么,咱们可是兄弟,对了,秦兄弟,你这烧火棍子耕田实在是不好用。你也别客气,要不就把我家的锄送给你吧,耕起田来也能顺手很多啊。”白溪慷慨一笑,随即想到了什么,对秦风说。 “不用了白大哥,这个啊,耕起田来我到挺顺手,就不用换了。”秦风有些古怪地笑了笑,赶紧回绝了白公胜的好意。开玩笑,枪换锄?这赔本买卖怎么可能做。 “那好吧,你要是需要就不用和大哥我客气。咱们兄弟也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了,对了。秦兄弟,你家在哪啊?”白公胜想起还不知道秦风家在何处,赶忙问道。 “唔.......这个吗,兄弟四海为家,还没有一处真正的居所。”秦风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接下来秦兄弟有何打算?”白公胜听到回答,明显错愕了一下,紧接着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唔.......这个嘛,我接下来想去少梁一趟。”秦风思衬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这个回答看似是突然做出的,但实际上这已经是秦风深思熟虑的结果了,毕竟根据秦风的历史知识,少梁之战即将打响,甚至有可能已经打完了,但不管如何,他还是要去一趟。毕竟他现在需要一份收入来源,总不能拦路抢劫为生吧。 既然如此,去一趟少梁,若是能够在秦献公受伤之前将其救下,他可就立了大功了,那还愁吃愁穿吗?况且以他自己的武功修为,领兵作战能力,混个将军当应该是不难的,但他没有举荐之人,一步步从士兵往上爬又太慢了。所以他只能如此。 “少梁?那距离可不近啊。”白公胜听到秦风的打算,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秦风去那种偏远之地干什么。 “抱歉了秦兄弟,这是你自己的打算。做大哥的不应该过问。你要去,大哥会找一匹马送你去。我白公胜虽然没落,但也不会苦了兄弟。兄弟,咱们俩是过命的交情,废话也不应多说,你认我这个大哥吗?”白公胜突然认真起来,对着秦风说道。 “大哥说的这是哪里话,我能不认大哥你吗?大哥你是我秦某人的救命恩人,这大恩大德,是我秦风一辈子也偿还不清的。何来不认一说?”听到白公胜认真起来,秦风也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直视白公胜双眼。 “好!我白某人果然没看错人,既然如此,秦兄弟,你我今日就义结金兰,结为异性兄弟如何?”白公胜显然有些兴奋,搓了搓手。高兴的道。 “自然是没问题,大哥。请。”秦风也是兴奋起来了。一挥手,就要和白公胜走出去。 “夫人,拿酒来,我要与秦兄弟义结金兰。”白公胜一出房门就高兴的大吼一声。 随即出来了一个一个妇人,看其年龄十分年轻。手上提着一坛酒。 “这是拙荆,歧伊。秦兄弟见笑了。”白公胜介绍道。 “见过嫂嫂。”秦风连忙行礼。 歧伊盈盈还礼。 “苍天在上,今白公胜(秦风)于献公二十三年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人跪拜祭天,从此,两人结为异性兄弟。 “秦兄弟,你我不妨今日指腹为婚,将来有了孩子,就可成亲,如何?”白公胜笑道。 “妙哉!”秦风也是笑道。 秦风突然想起,根据史书记载,白公胜与歧伊这对夫妻在史上也算有名,因为他们生出了一个儿子,被人称为战神。似乎,叫做白起吧。 “这都什么事啊”秦风突然感觉如此不真实,自己这就稀里糊涂做了白起的干爹了???? 第五章 赶往少梁 “秦兄弟,我现在也没有儿子,就请你给你未来的干儿子取名吧。”白公胜看着有点呆滞的秦风。爽朗笑道。 “咳咳,这个嘛。这个,就叫白起吧。名字也挺好听的。嘿嘿。”秦风一听这话,那还用得着犹豫啊,赶忙一挥手,说出了这个历史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神战神的名字。 “我这......也算是创造历史了吧。”秦风挠了挠头,自顾自地想到。 “白起,白起。大秦崛起,白氏崛起。好名字,好名字啊!秦兄弟,多谢你了。”白公胜轻声念叨了几声秦风所起的名字,随后眼睛越来越亮。然后一把抓住秦风的手,很是感激地边摇晃边大声说道。 “嘿嘿,嘿嘿。其实吧.......这名字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嘿嘿”秦风嘿嘿直笑,他可不敢改变历史。毕竟,谁也不知道他要是改变了历史。后世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了,大哥。时候也不早了。小弟这就准备上路了。你看......”秦风看了看有些西斜的太阳。赶忙对着白公胜说道。毕竟现在的秦国还不算强大,人民也颇为穷苦。走夜路可不太好走,毕竟匪徒横行。当然了,这是在他要尽可能保存武器弹药的情况下。不然的话,恐怕秦风一个人就能屠杀那些一般盗贼了...... “对,对。你大哥我是老糊涂了,连秦兄弟你要走都忘了。给,这是你的东西。你这就上路吧。少梁离此地也不算太近。有将近三百里地。秦兄弟你可要多多小心啊。”白公胜这才想起来秦风该上路了。一想到自己这刚刚结拜的兄弟将要星夜兼程赶路。他就不由得有点担心。 “给,这是你的东西。拿好,若是有什么事,记得随时告诉大哥。你此去,三百里地星夜兼程。大哥给你找匹好马,以便你赶路。”白公胜一把拿起之前放置在旁边的秦风的特种兵装备,递给了秦风。同时转身就走,去给秦风找马。 “大哥,不用了。我不用马,我不用的。”一听白公胜要给自己一匹马来让自己骑乘。秦风顿时急了,在战国时期,马可是战略性资源。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无比稀缺。毕竟有马就有骑兵,骑兵在古代战场上可是几乎无敌的存在啊。 所以大概想一想就知道,像白公胜家这样的家庭又怎么可能买得起一匹昂贵的马,就算真的买得起,那也绝对是伤筋动骨。而眼下白公胜却要为一个救下的人将自己打拼半辈子的成果拱手送人,这让秦风怎能不感动。 而白公胜却像是丝毫没有听见秦风的叫喊声,径自走去。 “大哥,你等着吧。待得小弟飞黄腾达了,一定好好报答你。”秦风见白公胜无比坚决,再强加阻拦恐怕会伤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也就不再阻拦。只是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报答白公胜。 他有那个信心,毕竟。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有着足够的历史知识。通晓战国历史。可以做到未卜先知,他会武功,而且是特种兵队长。哪怕走武将这一条路也有机会发迹。秦风就不信,靠着这些先天上的优势。他还不能在这大争之世混个风生水起。 想着,秦风也是一把拉起自己这一套熟悉的装备。迅速地穿戴整齐。同时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弹药:95式突击步枪一把,三个弹夹,总计100发子弹左右。九二式手枪一把,30发子弹。四颗手雷,一颗震爆弹,一把军用匕首,反坦克导弹一枚,防弹衣一件,头盔一个,照明灯一个,多功能挂具一个。 这些装备是他在这大争之世纵横无敌的最基本保障。只要省着点用,这些武器弹药足够保证他的安全很长时间了。 秦风暗暗思衬:“武器弹药不是很充足了,在这里自然也没有办法补充武器弹药。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节省。以后不到生死关头还是不要动用这些武器弹药了。毕竟我还有武功。在这冷兵器时代,应该也没有什么力量能逼得我不得不使用武器。” “秦兄弟,来,上马吧。这是大哥唯一能为你做的一点了。大哥没什么本事。秦兄弟你还是要见谅啊。”秦风正想着。只见白公胜牵着一匹棕红色的马缓缓走来。 见到这匹马,秦风也是眼前一亮。他身为优秀的特种兵,自然也会骑马,但真正地骑马赶路还是头一遭。此时秦风的心头不禁涌上了一点孩童一般的兴奋之感。 “多谢大哥了。谢字小弟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大哥你记住,但凡遇到需要小弟帮忙的,绝不要吝惜开口。只要大哥你开口,秦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秦风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见状一拱手。郑重地对着白公胜一拱手,承诺道。 随即秦风接过缰绳,一步跨上马背。“大哥,秦风在此就先别过了,小弟此次若是安然归来。定当来拜见大哥。到时咱们兄弟再一起喝酒吃肉。”秦风告别道。 “好!大哥等着你!切记。夜里赶路注意安全。大哥就不多耽误你的时间了。抓紧赶路吧。”白公胜微微笑道。随即一挥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抽在了马背上。 “嘶!!”棕红马仰天长嘶,随即迈开马腿,大步向前奔去。 白公胜将手中马鞭扔向秦风。大喊道“秦兄弟,大哥等你回来喝酒!” 秦风一把接过马鞭。再度在马背上抽了一鞭。 “大哥,保重。我去也!”秦风的声音遥遥传来,传进白公胜的耳中。使这个黄昏更添几分忧愁寂寞。 “爹,他就这么走了?阿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白公胜的身旁,轻轻地问道。 “嗯。秦兄弟不是常人啊。我能感觉到。他似乎与我们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但这些事我们都不该问。这一天交往。我能感觉到,秦兄弟是一条汉子,一条真正的汉子。这样的人啊,结交也值了。”白公胜望着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有些感慨地对着阿朱说道。 “唉,真复杂。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吧。我去帮娘做饭了。”阿朱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道。随即转身朝屋里奔去。 “秦兄弟,早日归来。”白公胜也是不在伫立,转身离去。 第六章 此路是我开 秦风骑在马背上,是不是地就将马鞭抽在马背上,以求能够更快点到达少梁。毕竟,若是去晚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具体的日期我现在也不知道,希望少梁之战还没有结束吧,不然的话失去了这个机会,我想直接进入秦国朝野的机会可就小多了啊。”秦风在马背上默默想到。随即皱了皱眉头,史书上对于少梁之战的具体日期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只是记载了年份。所以对于自己能不能准时赶上少梁之战,秦风心里也是没有半点的把握。他能做的只是快点再快点。争取能够赶上。 根据历史,少梁之战中亲献公率领秦军与魏国丞相公叔痤率领的精锐魏军在少梁之地打了一场大战,此战当中亲献公在乱军之中被魏军狼毒箭射中,回栎阳后不久就病死了,秦风当然没有傻到去改变历史。只是他想要尽己所能帮助嬴渠梁等人,毕竟患难见真情。秦风相信,在此次事件当中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好,他就有机会出现在秦国朝野当中。 “天也快黑了。我就随便找附近的一座小城先暂且歇歇脚,晚上赶路也不是很好的选择啊。”秦风抬头看了看有些发黑的天空。暗暗思衬。在他此时附近倒是有着秦国的小城。他打算去歇歇脚,明日在好好赶路。 此时秦风已然是走到了一片山中,四周漆黑一团,了无声迹。黑压压的树林就如同黑夜中的鬼一般,分外吓人。在这样的密林中,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洪水猛兽。 “驾!驾!”秦风又是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朝着小县城的方向奔去。 “哗......哗”密林之中却突然有着一丝丝细微的声音响起。随即低矮的灌木丛似乎也跟着闪动了一下。当然了,这一点点细微的响动在这样寂静漆黑的夜中并不显眼。若是一般人恐怕根本就是无法察觉。 可惜,此时策马奔腾的是孤狼特别行动小组的队长----秦风。 在他刚刚转马的时候其实秦风就已经察觉到有那么一丝的不对劲,太黑了。寂静的有些不正常,再加上此处荒无人烟。显然是埋伏的好地方...... 但对此秦风就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一样,依旧是转马向县城奔去。 “嗖!”此时,一道有些轻微但异常急促的破风之声响起,黑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划破空气。 “哼!”坐在马背上的秦风突然之间冷哼一声,身子一侧,一道破风声急促地从他耳边擦过,但是没有伤到他丝毫。 “果然有盗贼,哼。袖箭?本事倒是挺高,可惜,你们选错了打劫的对象啊!”秦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随即根本看不出他有一个什么动作。秦风整个人骤然从棕红马的背上跃起,直扑向在他右手边的一道低矮的灌木丛。 “锵!”突然,那黑漆漆丝毫没有异样的灌木丛中突然响起一声脆鸣之声。一道白光闪耀而出,直劈向从空中扑来的秦风。 “啪啪啪啪。”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响起,只见秦风面对着这横在眼前的刀光就像丝毫没有在意一样,自上而下挥出一拳,在肌肉与衣袖粘连的地方也是爆出一声声脆响----中华武术“通臂拳” 只见秦风的衣袖将那道刀光粘着带向了一旁,而自己也是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秦风眼睛向前方望去,只见面前是一个衣衫褴褛,右手持着一口有些破损的刀的强盗,这强盗一米七的个子,有些偏瘦弱,只是脸庞上凸显出来一丝丝的凶厉,否则的话恐怕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老实农民形象的人竟然会是一个盗贼,而且手法十分娴熟,若不是秦风是武功行家。一般的人恐怕直接就被那一刀劈成两半了。 “喝!”那盗贼大喝一声,向前跨出一步,右手刀从左侧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劈向秦风。 “哼,就这?”秦风不屑的哼了一声,随即左腿滑步向前,左臂举起格挡。只见秦风的左臂直接挡在了那盗贼右手发力的穴位处,稍一阻挡,那刀顿时无法在前进半寸。随即秦风右手横推而出,右掌正正的印在了那盗贼的胸膛之上。 “噗!”那盗贼顿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秦风是何许人也,秦风的右掌有着近两百斤的恐怖力量,再加上他使用的是形意拳的发力技巧。将秦风深厚的内力全部送进了盗贼的体内,在他的胸膛处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那盗贼一口鲜血吐出,脸色变的十分苍白。身体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方栽去,但是秦风仔细观察他的脸庞,秦风惊奇的发现,即使即将死亡。这名盗贼的脸上居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有的,竟然只是一种解脱之感...... “唉,都是可怜人,被生活所迫吧。可惜了,去当兵也可以啊,为什么要当拦路强盗呢?当强盗,早晚都是一死,毕竟常年在刀尖上舔血。”想到这,秦风倒是自嘲似的笑了笑,自己还说那盗贼呢,自己过得难道不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吗?大概是性质不同吧,虽然都是随时就要面对死亡,但至少......自己就是死了也能混个烈士当当。随即他又想到了他的兄弟们,或许。此时连着自己在内,八名特战队员都已经躺在了烈士陵园吧。 想到自己的兄弟们,秦风眼眶不由得再度红了起来,不过很快的秦风就已经回过神来,原因很简单----他遇到的似乎是团伙作案。 此时从四面八方已经跑过来了五名手上拿着棍棒刀剑的凶恶盗贼,对于他们来说,一名盗贼的死亡似乎并没有激发出他们的惧意,反而像问到了血腥味的野兽一般向秦风扑来。 “咋想的啊?这么急着去投胎吗?我还没空挨个去杀你们呢。”秦风有些无奈了,以他的武功,三拳两脚就能够解决这些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的盗贼,甚至连武器都不需要使用,只是,这些盗贼似乎并不打算领情,只见他们越走越近, 秦风不禁有些悲催的想到:“这......现实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第七章 少梁之地 那些盗贼可不管这么多,转眼间离得最近的一名盗贼已经是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长剑,直挺挺地朝秦风刺来。明亮的月光照在剑刃之上,映照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秦风眼看剑芒扑面而来,向右一个滑步向前,左手向前探出去夺那柄长剑,右手做虎爪状向那盗贼抓去。 盗贼眼看秦风左手到来,赶忙变招将长剑劈向秦风头顶,但是秦风怎会给他变招的机会,只见秦风左手“叮”的一声弹在了剑身上,登时那盗贼持剑的右手一个不稳,剑尖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擦着秦风的肩膀刺了过去,秦风左手再动,以武当派的借力打力之功绵延爬上剑柄,左手轻轻一拂,盗贼的右手登时松开了剑柄。 秦风轻易夺得长剑,此时秦风的右手已经是抓到了盗贼的胸膛之上,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盗贼的胸膛出现五条深可见骨的血痕。要知道秦风幼年之时四处拜师学武,也曾得到了少林寺的真传。此时秦风用的这一爪正是少林武功中的大力金刚爪。要知道少林寺的大力金刚爪正是以指力雄厚而著称,若是抓到人的要害。基本上都是一击毙命的。而秦风自然也有这个功底,只不过此时秦风留了三分力,毕竟这些盗贼也是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才依靠打劫为生。所以秦风留了他一条命。 就在秦风废掉面前一人之时,身后也是赶到了一名手中持着一根粗大木棍的盗贼,那盗贼一声不吭,在人到的时候棍就已经到了。只不过这显然是一位喜欢闷声发大财的主,没有丝毫的大喝之声。甚至由于是钝器的缘故,就连破风声都是很小。 但这并不代表秦风没有注意到这一棍,只是以秦风的武功,足以后发制人,所以秦风一直是等到自己成功解决掉持剑盗贼之后才去管这一棍。当然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出招的先后顺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秦风转身的同时向上跃起,这一越就有近两米高----武当派梯云纵!!!这也是秦风的一项看家绝技。先前秦风从马背上跳下也是用的武当派的招牌轻功----梯云纵。 那盗贼显然没想到秦风一跳竟然如此之高。以至于完全跳出了他打出的那一棍的笼罩范围,所以他也是愣了一下。但对于秦风这种级别的高手来说,愣一下就是致命的,因为这一楞就导致他无法再随着秦风的招数来进行变招抵御了,时间不够。 秦风何许人也,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大好机会。秦风人虽然还未落地,但剑随身走,耀眼的一剑已经刺出,直奔盗贼的天灵盖。 盗贼显然已经看到了秦风刺出的这一剑,但他之前致命的一愣导致他现在只能看着这一剑朝自己刺出,就算此时举起木棍来阻挡也已经来不及了。死神的阴影已经笼罩向他。 “噗”剑刃入肉,那名盗贼哼了一声就软软的倒下了。这一次秦风没有在留下一条性命。因为他也拿不准自己的这一剑若是留手的话能不能使这名盗贼失去行动能力。没有把握的事情秦风是不会去干的。尤其是在威胁到自己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这是他作为一名特种兵出生入死多年的最基本经验。这些经验也使得他在众多的生死一线的时刻能够得以存活的根本保障。 秦风在一剑刺死那持棍盗贼之后双脚也是落在了地面上。 秦风一落地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因为在他落地的同时,前方和左右方三个方向都有盗贼围了上来并且直接出手。虽然这种局面对于秦风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样的情况就导致秦风若是想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再留手来保全这些盗贼的性命了。 “造孽啊!造孽啊!”秦风面色有些难看地暗骂了一声,随即收敛心神,不再多想。脚下随即踏开四象位,手中长剑翻起,剑光闪耀,直向三名盗贼逼去。 桃花岛主黄药师的看家绝技----落英剑法。 只见剑光翻转,形成了一个如同花骨朵一般的轨迹,刺向居中间者----落英剑法第一式“含苞待放” 那盗贼几曾见过如此剑法,只得踉踉跄跄地后退,举起手中的宽刃大刀去格挡。 开玩笑,若是一个山野盗贼都能抵挡这中华武术之大成剑法。中华武术就未免太过于名不副实了。只见剑光闪耀,花骨朵笼罩向盗贼。那盗贼只觉自己全身都处于剑光的笼罩范围之内。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锵!”剑身入肉,秦风一剑刺入盗贼的胸膛。那盗贼只能不甘地动一下身体。随即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临死前也只能用自己的眼神看一眼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好似在说“兄弟们,大哥先走了,你们保重。” 秦风将这一幕幕看在眼里。手中握着长剑的手不禁松了松。这种感觉,他只有在和他的兄弟们生死离别的那一刻体验过。那种感觉他永生难忘。从某种角度来讲,这正是几天之前的他经历的事啊。 “唉!”秦风喟然长叹,随即将手中的长剑丢在了地上。他实在是不忍心在去斩杀这最后的两名盗贼了。 而那两名盗贼似乎也幡然醒悟了。他们根本不是秦风的对手。索性也就放弃了抵抗,扑在了刚刚被秦风一剑贯穿胸膛而死的盗贼身上大哭起来。 秦风望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自己孤狼特别行动组的兄弟们,回头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这两名盗贼。走了几十米,回到了先前下马之处。翻身上马,继续赶往少梁。 秦风也没有了找一个小县城歇脚的想法了。经历了眼前的这一幕。现在的他只想赶紧赶到少梁。不要在横生变故了。 两日过后,少梁山地。 秦风经过两天昼夜不停的赶路,终于赶到了少梁山地。眼看着眼前的苍茫之感。秦风不禁被震撼到了。 第八章 少梁之战 出现在秦风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原野。耀眼的烈日洒下炽热的阳光,照在这少梁山地的原野之上。更透出几分苍劲之感。秦风在想,若自己是一位古代士兵,在这样苍茫的战场厮杀,恐怕也会生出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而事实也正是这样,此时的少梁山地,正爆发出一场千古留名的大战----秦魏少梁大战。 此时少梁战场的情景有些奇特,红色战甲的骑兵已经是退到了主战场之外。血红的晚霞找在他们的战甲之上,显得分外耀眼。而红衣骑兵之中一面巨大的大纛旗上一个“魏”字还是依稀可见。而在红衣骑兵对面的山头上,黑压压一片黑色衣甲的军团正在一个写有“秦”大字的大纛旗下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杀,就连秦风相隔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们不断升腾的怒气。那种怒气是要将敌军活活撕成两半才能够发泄出来的。 这样规模宏大的两军就在两个山头上死死地对峙着,谁都没有撤退,谁也没有冲杀。而在下方的谷地上,却有着不到一万人的两股部队在厮杀着。 这就是秦魏两国战国初期的一场恶战----少梁之战。 秦风其实来的还是有些晚了。此战从这一日上午就已经开打,到此时两军都已经奋战一天,已是筋疲力竭了。 黑色军团由秦献公嬴师隰亲自率领,在半日的激战当中斩杀魏军五万之众。要知道这样的战绩在战国初期这样一个并不是很强大的秦国之中,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更何况,这个对手还是秦国的宿敌----魏国。 秦献公的嫡子嬴渠梁在此战当中更是英勇无匹,在秦风到来之前嬴渠梁可是率领三百死士直接直捣黄龙袭击魏军主账,俘虏魏国丞相公叔痤。在正常情况下,失去了主帅的军队一般都会溃散,即便是军规最为严厉的部队至少也会士气大跌。但此次的魏军却是出乎常人意料。非但没有士气低落,反而是拼命回卷,誓死要抢回他们的主帅公叔痤。眼看着自己的嫡子嬴渠梁率领的三百死士陷入在了一片红色汪洋之中,嬴师隰哪还能管得了许多,长剑挥动之间,率领五千精锐骑兵直接杀入魏军阵中,两军会合那自然是士气大振,嬴渠梁一马当先,率领大军杀出重围。献公留下殿后。 此时秦风正好看到秦献公率军殿后,奋勇杀敌。一时间秦风不禁有些激动:“这就是老秦人的先祖,我们的先祖如此威猛无匹。” “按照历史记载,秦献公似乎就是在这样一次殿后的时候身中毒箭而死吧。那此时似乎也该是历史再现的时候了。等等,那岂不是献公即将身受重伤?不行,我得去帮忙。”秦风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双手紧握,做出了一个很是大胆的决定。毕竟敢于在万军丛中来去自如的,不是艺高人胆大那就是傻得冒泡了。秦风自然不是傻得冒泡那种人,所以他决定出手相助。 “驾!”秦风一马鞭狠狠地抽在了自己坐下的棕红马身上,棕红马顿时长嘶一声,向下方奔去。 “渠梁,你先走,快。我来殿后,你再不走咱们可能就都走不了啦,咱们的大军正和魏军对峙,暂时不能下来救咱们。”人海之中,秦献公一剑砍翻一名魏军士兵,对着眼前一人大喊道。 “不行,公父,要走也得是你走。秦国不能没有您啊。”那人也是在厮杀之余回过头大喊道。 “听我的,走!”秦献公似乎并没有和嬴渠梁商量的打算。回身大喊道“五百死士,随我殿后!杀!”然后就见到秦献公带着五百精锐骑兵向反方向冲杀过去。 “公父!”嬴渠梁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只带五百死士出去殿后代表着什么嬴渠梁怎能不明白,但正如秦献公刚刚所说的,他必须走。他若是不走,他们两个恐怕一个都走不了。 心念至此,嬴渠梁也就不再犹豫,带着剩下的四千骑兵向着秦军大军所在的山头冲了过去。他心里想着的,是将公叔痤交给他的哥哥嬴虔之后再回身来救他的父亲。 这一幕秦风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激动。老秦人果然都是最重情谊的。想到这,秦风不禁再度快马加鞭向着主战场冲去。此时他距离那里还有一千米!!! “快点啊,再快点!”秦风不断的在心中催促着自己。坐下的棕红马也已经抛=跑出了自己的最快速度,但是马的速度终究是有极限的,再快也是需要一个不短的时间才能到达那里。 就在秦风疯狂赶路的时候,秦献公所率领的黑色死士已经与魏军战作一团。一发而不可收拾。 秦风看到秦献公身旁的秦军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最终人越来越少,秦风不禁有些担心和急躁。 终于,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秦风与秦献公只见的距离终于是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成功地将秦献公就回去了。秦风心中已经是出现了一种放松以及成就之感。 “嘿,这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也没有那么难么.......”秦风的自言自语还没有说完他就看到了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魏军后军之中不知何时已经立起了一尊巨大的弩炮,那弩炮之上有着几根长达两米的箭矢,而且剑尖之上还隐隐冒着绿光,显然,有毒...... 就在秦风有些呆滞的眼光下,那巨大的箭矢“嗖”的一声发射了。不到两秒的时间,那巨大的箭矢横穿巨大长空,直奔秦献公而去。 “不好!!!狼毒箭!”秦风面色骤然巨变,因为他想起了史书的记载,魏国有一种武器,叫做狼毒箭,此箭一出,甚至于有伤天和。此时出现在战场上的,显然就是这样一种有伤天和的武器。 “快闪开!快啊!”秦风声嘶力竭的大喊道。但是他的声音在这宏大的战场上显得太过于微不足道了。所以秦献公根本就是没有注意到秦风的喊话。 “不行,来不及了!”秦风急的心都到了嗓子眼。 来不及多想,秦风施展出武当派绝技----梯云纵,直接向秦献公扑去。但是。狼毒箭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可以说是贴着秦风的脸颊飞了过去。 “不!!”秦风极度不甘心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但他已经没有挡住的时间了。只来得及挥动手中的长剑。 “锵”剑光划过长空,劈在了狼毒箭的箭杆上,狼毒箭的半径很长,秦风的一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这才削掉了一截狼毒箭,但这一点力道对于正在飞行的狼毒箭的轨迹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最终秦风还是没能改变历史。 “噗!”狼毒箭划过长空,狠狠地刺入了秦献公的胸膛。 “啊!”秦献公一声惨叫,捂着胸膛从马背上落了下来。 “不行,就算就不下来献公,至少也得把他的尸体扛回去!”秦风看着在地上痛苦不堪的秦献公,心中不由得一阵绞痛。随即眼睛都有些发红了。这一次秦风当真是要豁出命来去救秦献公了。 不待自己落地,秦风挥出长剑,一剑砍下了一名魏军士卒的脑袋。那魏军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毕竟这里是战场,而且是古战场。在这里,可没有任何的仁慈可言。 秦风不断的向前方迈步,目标赫然就是秦献公落马的地方。只是短短五十米的距离。周围涌满了魏军,导致秦风有些举步维艰,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所幸,对于身怀天下武术的秦风而言,这些距离并不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秦风施展开落英剑法,将剑光照耀在周身一丈之内。方圆一丈之内尽皆为秦风剑光所笼罩之处。凡是这个范围内的魏军,无不被一剑砍杀。这就是秦风真真正正的实力,毫不掩饰的实力。 “那秦军,纳命来!”秦风的举动自然是吸引了魏军的注意。果然,立刻就有一名魏军将领挥舞着长刀纵马奔来。 “我说了,今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秦风看着这纵马来临的魏将,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豪气。仿佛自己就是这片天地间的主宰。根本五人能够阻拦自己。 事实也正是如此,秦风在那魏将到达之时骤然跃起,甚至比马背上的魏将还要高出一个头。不过将军就是将军,那等反应能力倒也算快,大刀一竖,就砍向秦风,秦风脚尖一点马头,身体再往上窜了一丈,而那一刀自然就落空了。这脚尖一点看似简单,实际上秦风已经是暗运真气,将真气聚集于脚尖,这才能再借力。 一剑砍出,剑光闪烁,劈向了那魏将。那魏将的二次反应能力终究是比不上秦风。被一剑刺死。栽倒在了马下。这一下显然吓住了周围的魏军,一时间竟然是无人再敢上前。 第九章 救献公 “这......这真的是秦军士兵吗?”周围的魏军全都震惊了。他们可是知道他们这位将军的战斗力有多么强大,可即使是那名强大的将军在眼前这名衣着十分怪异的秦军士兵手中竟然一个回合就被斩于马下。这让他们怎能相信,所以一时之间倒还真的无人敢于再来触碰秦风的霉头。 “不想死的就给我滚远点!”这一次秦风可没有客气的打算,直接是对着周围的一圈魏军士兵大喊一嗓子。秦风嗓门本来就大,再加上他这么挥剑一立,更是显得英勇非凡,更何况就在刚刚那些魏军士卒才见识到秦风的厉害。所以听到这话都是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至于倒在地上的秦献公自然也是无人理会。 秦风环视一圈,见无人敢于阻拦自己。更是有些得意洋洋,也不再多说些废话。手中长剑一挥,响起一声响亮的破风之声,然后对着秦献公倒下的地方缓步向前。 十步,二十步...... 秦风距离秦献公越来越近,而那些魏军则是在秦风前进的同时缓步后退,基本上就是秦风每向前走一步,那些魏军就向后退一步。就这样一进一退,秦风距离秦献公越来越近。 但是,就在秦风距离秦献公只剩下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的时候。有一名魏军将领却突然大喊道“你们在做什么!他是敌人,是秦人,是秦军。他要把秦献公抢回去了。你们在干什么?”这一道洪亮的声音骤然划过长空,响彻在每一个魏军的耳中,顿时,那些原本有些懵懂只是跟着大家一起后退的魏军士卒们反应过来了“是啊,我们在干什么啊?我们有这么多人,他只有一个,我们在怕什么!兄弟们,杀啊!”一名魏军大喊道。顿时所有的魏军都如梦初醒,一起叫喊着向秦风扑去,那般凶恶的模样就像是要扒了秦风的皮,吃秦风的肉,喝秦风的血! 秦风其实一直都在注意着那些魏军的心里状况,也就是他们的眼神。他之前之所以能吓住谢谢魏军就是因为他之前一剑斩杀那名魏军将领的战绩太过于具有震慑性。但是这些魏军终究不是傻子。总会有如梦初醒的时候。即便他们自己反应不过来,那些在旁边指挥的魏军将领可不是吃干饭的。想要吓住将领可并不容易,毕竟那名将军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呢?这样的情景能够吓住普通的魏军士兵,但肯定吓不住魏军将领。所以秦风一直都在忍耐着,同时尽量增长自己能够威胁住魏军的时间,只要这个时间尽可能的延长。他就能够更加靠近秦献公一点距离。只要多靠近一米,秦风成功救人的把握就会大上一份。 果不其然,就在这时魏军终于如梦初醒,开始向秦风冲杀,所以秦风其实是早有准备的,并没有因为魏军突然间反应过来而感到措手不及。这就是秦风身为一名优秀的特种兵所必须具备的特质。 只见秦风将长剑一挥,那耀眼的剑光闪耀长空,逼得魏军一时之间有些无法上前。借着这个机会秦风又是成功地向前走了几步。但这样的威胁显然比刚刚要差得多,所以仅仅几秒钟过后,魏军士兵们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向秦风扑去。 秦风暗暗摇头“唉,看来今天不开杀戒是不行了啊!”是的,秦风已经做好准备,为了救下秦献公,他不惜让自己的双手在今天沾满鲜血。 秦风暗运真气,将真气都凝聚于脚下。显然,他是准备施展他的拿手绝学了----梯云纵。 只见秦风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顿时向上方飞出,直接是越过了那些没有准备的魏军头顶,但是此次前来攻击秦风的显然不会只有士兵,还有将领,对于之前已经见识过秦风的拿手绝学----梯云纵之后,他们想必已经是有了办法对付秦风。 果然,秦风刚刚跳到半空之中,突然有着三柄长矛向秦风刺来,那般迅疾,就如同出水的蛟龙一般,让常人难以躲避。 但是,秦风岂是常人? 只见秦风将手中长剑一竖,大喝一声“全真剑法” 是的,秦风将要施展的,是他的另一手拿手剑法“全真剑法”全真剑法共有七剑,秦风只是学会了前六剑,但是仅仅是这前六剑,就已经是让他受益无穷了。至少在穿越来秦朝之前,还未曾有人能够在剑法上打败秦风。这就是秦风敢于孤身一人在这大争之世仗剑走天涯的根本信心所在。 此时只见秦风的长剑划过长空,就如同一张帆船的大帆扬帆起航一般,虽然是如同帆船一般,但此剑的威力显然不容小觑,要知道,这可是全真剑法的第一式,也可以说是全真剑法的起手式,那等威力,自然是威猛无匹,这就是全真剑法的第一式----张帆举棹。 那几名魏军茅兵显然没料到秦风剑法如此了得,慌乱下被秦风以一己之力破开了防线,从三柄长矛当中穿了过去。 秦风前脚刚刚落地,周身之内就有着两柄大刀迎面砍来,站在秦风面前的赫然是两匹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两名盔甲异常绚丽的魏军将领。 “单枪匹马想要救人?真不知道你是自信过头呢还是单纯的想找死。”左边那名魏军将领看着从矛阵当中穿过来并且毫发未伤的秦风不由得惊讶了一瞬间,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紧接着他就冷笑了起来,毕竟他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仙,能从他这么多魏军手下将人成功的救走。 “呵?到底是谁在找死,待会就有分晓了。至于你的狗头,等着我。我一定亲自来拿。”秦风抬头看向那魏军将领,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让得那名将领有些脊背发寒。 说着两柄大刀已经是相继砍到。秦风眉头微皱,紧接着转动手中长剑,一剑当中包含了三次变化。只见秦风的长剑忽而飘忽,忽而刚硬如铁,忽而飘逸若仙。让人根本摸不着一点点套路。 这些都是全真剑法中的第一剑----柔橹不施,小楫轻舟,扁舟一叶。 秦风剑锋连转,只听“锵!锵!”两声,已经是分别架开了两柄大刀。并且这还没完,只见秦风的剑如同一条灵活的蛇一般顺着那两柄大刀向那两名魏军将领爬了过去。----全真剑法第二剑,春意阑珊! 那两名自命不凡的魏军将领几时见过此等精妙绝伦的剑法。这也不怪他们。毕竟他们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懂得的都是些战场上好用的招数。在少人搏斗当中所用的招数倒是没怎么学习。因此骤然看到秦风的剑法一时间都是有些惊讶,以至于并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去格挡。 不过将领就是将领,即使丧失了一手机会,也依旧能够想办法补救而不至于丢了性命。只见这两名将领大刀已经是来不及竖了。只得拼命勒马,是马高高扬起自己的身躯,正好替;两位将领挡住了这秦风志在必得的一剑。只是虽然他们成功的活了下来,但也已经是颜面大损。毕竟哪有将领在战场上用自己的战马来代替自己受死的。在古代人眼中,战马就是他们的生命。这两名将领刚刚那么做,显然已经是有些伤了魏军士兵的心。 “奶奶的!这秦军有点邪门,大哥咱们不能硬抗啊!”先前那名出声讥讽秦风的将领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对着旁边的将领说道。 “这秦军好像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不是不参加国家之间的战争吗?算了不管了。反正咱们哥俩不是他的对手就行了。”那另一名将领也有些奇怪地说道。随后两人爬起来赶忙向魏军大营跑去。他们可不敢继续在秦风面前逗留了,毕竟这一次他们的战马救了他们的命,下一次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他们可怕死的要紧。 这一出上演,还是当着广大魏军的面上演。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秦风抗争的魏军顿时像是瘪了的气球一般。四散奔逃向魏军大营的方向。 终于是没有人阻拦秦风了,秦风赶忙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秦献公身边。只见秦献公的胸膛处插着一根粗重的箭,血流不止,甚至于就连秦献公被射中的周围的肌肉部分都有些发黑了。显然,这狼毒箭上有着剧毒。 “不好,君上这必须赶紧送医。”秦风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缓缓流下的汗水,随即一把抱住秦献公,向着秦军大营处奔去。 而与此同时看到自己父亲受伤的嬴渠梁早已是急不可耐,在秦风与魏军将领大战的时候就已经率领五百死士发誓要救出秦献公,但是被秦风抢先了。于是他们自然就在路上相遇了。这也是秦孝公嬴渠梁与秦风君臣之间的第一次相见。 “多谢了,救父之恩,嬴渠梁永生难忘!”接过秦献公的身体,嬴渠梁对着秦风郑重说道。 第十章 天月剑 “不算什么事,毕竟我也是老秦人。”秦风对着嬴渠梁朗声笑到。 “好,待我将公父交给太医,你我一起诛杀魏狗。”嬴渠梁显然没想到秦风会是如此的豪爽,一时之间不禁对秦风这个外来户好感度暴增。 “不,渠梁,不可意气用事。”秦献公趴在马背上,尚且还保存着一点点清明的意识,听到了嬴渠梁的话,赶忙有些着急地道,说着还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嬴渠梁心中一凛,是啊,自己怎么就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救回秦献公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嬴渠梁转身将秦献公的身体交给身边的一员副将。然后转身对秦风说道“这位兄弟,眼下将公父成功护送回去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兄弟不嫌弃,就一起将魏狗先赶出二里地如何。” “自然是没有问题。”秦风听着嬴渠梁的话,不禁笑道。要知道,打仗这种事情他是最为热爱的。所以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打仗还是逃命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切的决定权都由眼前的嬴渠梁说了算。要知道秦风可是历史热爱者,他比谁都要清楚。眼前这位可是一位千古名君,跟着他的决定走绝对没有错。 “好!”听了秦风爽快的回答,嬴渠梁大声笑道“全军将士听我号令,诛杀魏狗!”随即长剑挥动,带领着三千秦国骑兵向着魏军冲杀了过去。 秦风自然是跟在嬴渠梁身边。他可要保护着这位未来的明君,这是他们大秦能够崛起的最根本保证啊。 两人一马当先,重新冲入了魏军之中,这一次秦风不再是单枪匹马了,他的身后,有着三千名策马奔腾的秦国骑兵,既然有了这么强大的靠山,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嬴渠梁长剑舞动,一剑劈死了在地上站立的一名魏军步卒,回头看向秦风,他也想知道秦风究竟有几分实力。 只见秦风在棕红马进入魏军阵中的一瞬间身体就飘然而起,长剑舞动,瞬间砍杀两名在秦风身边的魏军骑兵,要知道砍杀骑兵和砍杀步兵这是在本质上有着很大的不同的。要知道骑兵的战斗力可是无比的彪悍,在这种原野之中作战,骑兵就像是行走的人头收割机一般,所向披靡。但此时他们遇到了秦风,这种情况自然是正好相反,在秦军士兵以及嬴渠梁的眼中,只能看到秦风威猛无匹地挥动长剑,他们甚至都没能看清秦风的剑究竟是怎样挥动的,只能看到一个令他们都无比震惊的结果,那就是两名骑兵的死亡。 “这兄弟也太猛了,不知是何方高人前来救我大秦国啊。”嬴渠梁看着威猛无匹的秦风,不禁暗暗想到。是的,救大秦国,在嬴渠梁的心中,秦风救下秦献公的那一幕就是对于一人救一国的最好的诠释。 随后两人一鼓作气,率领秦军骑兵将魏军一气之下赶出了三里地,比嬴渠梁设想的还要更远一些。随后两人带着这充满着荣耀的三千名骑兵,班师回营。回到了少梁山地北面的秦军大营中。 两人安排好了士兵,随后一起准备走进秦军的大营。 “兄弟,此次你帮了我大忙,也帮了秦国大忙。而我却还不知道壮士的名讳,不知可否告知渠梁,让嬴渠梁明白究竟是哪位恩人救我大秦于水火之中。”嬴渠梁在他们二人即将进入大营之时转头对着秦风说道。其实这也是正常现象,毕竟有谁会完全信任一个自己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呢,即便这个陌生人刚刚帮了你的大忙。 “自然没有问题。”秦风笑道。 “小弟姓秦名风,就是咱们老秦人,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一名秦国臣民所应该做的罢了。不必如此。”秦风对着嬴渠梁说道。 “既然秦风兄弟就是咱们老秦人,那自然是没有什么说的,请随我入军帐。”嬴渠梁看着秦风,突然笑了。然后转身相请,想要让秦风先走入军帐之中。 进入军帐,映入秦风眼帘的首先便是一副巨大的少梁山地的地图,挂在这墙壁上,军帐中间此时正放置着一张军榻,军榻上正趴着一个人,那人身上插着一根箭矢。就连靠近箭矢的皮肉都变得乌黑了,时不时地散发出一些恶臭的气味。显然,此人就是秦风之前在万军丛中救出的秦献公了。 “公父,你怎么样?”嬴渠梁看到痛苦万分的秦献公,不禁大声悲鸣,然后迅速跑到秦献公身边,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怕使秦献公的身体有不舒服。 “是箭矢,这箭矢上抹了剧毒,而且此箭几乎贯穿胸膛。很难拔出。”在秦献公身旁,站立着一名太医,看着趴在军榻上的秦献公,暗暗摇了摇头,对着嬴渠梁说道。 “不过我已经上了药,至少两天之内,君上性命不会有碍。”随即那太医又继续说道。说着也是皱了皱眉头,秦献公的伤实在是太重了,就连从医多年,诊治伤情经验丰富的太医都有些茫然无措无从下手。 “妈的,都怪那些魏狗,堂堂正正的打仗打不过,就使出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太医身旁也站着一名浑身包围在铁盔甲之中的秦军将领。 “大哥,多说无益,现下最为重要的事情是赶紧想办法抱住公父的性命。大哥,断剑吧。”嬴渠梁看着一旁的秦军将领,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不过这句话也让秦风知道了这名秦军将领的身份,难怪敢在这种时候以这种语气说话。原来是嬴渠梁的大哥,也就是秦献公的长子----嬴虔。 “唉,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这天月剑还从未断过这诡异异常的狼毒箭,就怕会出现意外啊。”嬴虔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一柄如同月牙一般的长剑,皱了皱眉头,随即说道。 “大哥,不能犹豫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若是不断剑,我等又如何能够回得去栎阳。”嬴渠梁再度说道,眼中泪花闪闪,显然对于秦献公的重伤无比担忧。 “嗯。”听完嬴渠梁这话,嬴虔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向前跨出一步,站在了秦献公的身边。 嬴虔所持有的宝剑叫做天月剑,形似弯刀,但确实是真真正正的剑,而且是一柄天下闻名的好剑。这天月剑据说能够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此时这样一柄宝剑就出现在了秦风的面前,导致秦风现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魏国的狼毒箭无比诡异,箭杆无比粗长,而且会反复的刷油,以至于无比的光滑,寻常的宝剑若是想要砍断狼毒箭的箭杆,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一切对于拥有天月剑的嬴虔来说却并不是不可能实现的,至少要试过才知道。 秦风想要喊出让我来的话语,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一是因为自己目前来说还是一个外人,而把秦献公的生命交到一个外人手中这对于秦国君臣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再一个他也觉得此时用不着自己出手。因为按照历史书记载...... “天月剑啊天月剑。平时我嬴虔待你不薄,此时乃是我大秦国生死存亡之际。还要你鼎力相助啊。天月剑啊天月剑。”人们一直都相信,这类宝剑其实都是有着自己的灵魂的。他们就与人类一样,有着自己的意识。此时嬴虔就是在祈求天月剑之灵显现神威,可以帮助他成功地砍断狼毒箭的箭杆。 “锵!”祈求完毕,嬴虔终于是不再犹豫,一剑向下猛地劈出,在场的一些将领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家的君主血染当场的情景。 只见那天月剑的剑刃距离那狼毒箭的箭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天月剑的剑刃到达狼毒箭箭杆的一瞬间,箭杆悄无声息的落了下去,而秦献公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呼!天月剑啊天月剑,你救了我们大秦国啊。”嬴虔看着削去箭杆的秦献公,不禁是长出了一口气,在场所有人包括秦风都是松了一口气,毕竟秦风穿越回来改变了一些历史进程,会不会和原本的历史发生改变这是谁都料不到的,包括秦风自己...... “渠梁,渠梁。”躺在军榻之上的秦献公突然开口叫到,要知道从砍到箭杆之前一直到目前,秦献公都是一声不吭,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昏迷了,谁会想到他此时要叫嬴渠梁。 “公父,儿臣在。”嬴渠梁赶忙跪下身子,对着秦献公低声说道,声音甚至有着几分啜泣。 “记住,渠梁,不可恋战。撤军......栎阳。”秦献公说完这么一串话之后终于是晕倒了过去。 “传令三军,撤军栎阳。”嬴渠梁赶忙吩咐道。 “诺!”军帐之中的秦国将领们赶忙回应道。 “那么我等欲要撤军,就不能被对面山头上的魏军发现。所以断后之人就尤为重要。何人愿意断后?”嬴渠梁威严的目光扫过整个营帐,沉声问道。 第十一章 回师栎阳 “渠梁,我愿断后,若不生擒那偷偷放暗箭的魏狗,我嬴虔提头来见。”一听到需要人来断后,嬴虔立刻把手中天月剑一挥,瞪大眼睛对着嬴渠梁喊道。 “大哥,不可恋战啊。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护送公父平安回到栎阳,不可节外生枝。我在栎阳等你。”嬴渠梁听着嬴虔的保证,却是眉头一皱,对着嬴虔说道。 听到嬴渠梁此话,嬴虔终于是猛地反应了过来:“好,大哥明白了,明日我即刻回军。” “好,有劳大哥了。”嬴渠梁缓缓点头,随即眼神一转,看向秦风,说道:“秦风兄,你有何高见?” 秦风听到嬴渠梁突然向自己问话,不由得一愣。照目前的情况来说,自己应该是在秦军军帐之中说不上话的,但嬴渠梁貌似是故意提醒秦军将领们,自己也是会领兵懂得谋略的。 “唔......”秦风沉吟了一下,“魏军目前主帅被我军俘虏,按照惯例。明日想必魏军会发动大决战誓死抢夺主帅公叔痤,所以我军不得拖延到明日。依我之见,我军需要趁着夜色,在今晚就动身,这样成功脱身而不被魏军发现的概率会大上一些。”秦风目光环视了一圈秦军军帐,然后说道。 “妙哉!秦兄之见与我不谋而合。”嬴渠梁听到了秦风的建议,猛地一拍地板,有些兴奋地说道。 “传我命令,前军子岸开路,长史公孙贾领中军护卫国君,其余诸将皆随中军护卫。我自率领三千骑兵殿后。立即拔营班师。”嬴渠梁站起身来,颇具威严地对着幕府中诸将说道。 众将士一声答应,各自大步走出营帐。各自准备去了。而秦风没有什么军队需要派遣,自然是留在了营帐里等候嬴渠梁的命令。 “秦兄,你说魏军会如何啊?”果不其然,待得其余诸将全部走掉之后,嬴渠梁招呼秦风坐在身边,向秦风问道。 “依小弟愚见,魏军军法严明,有法律言曰,若主帅战死,三军将士皆无罪,如若主帅被俘,则三军将士一律死罪。所以魏军即便是搭上性命也会拼命进攻我军来抢夺公叔痤,但是依照作战传统,夜里偷袭这种事以魏国的地位应该是不屑于去做的。所以夜里撤军最为安全,而且我军在撤军之时一定要安静隐蔽,不能够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否则一旦被魏军发现,并且再追上来。想要脱身可就有些困难了。所以我军在撤军的同时还要留下足够多的营帐,至少在明日魏军进攻之前不会发现我军早已撤离。”秦风听着嬴渠梁的问题,不由得在心中暗笑。立即以自己方才在诸将还在时谋算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分析的头头是道。但是这其实都是在秦风已经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的基础上所阐述的。所以倒也不算是秦风料事如神的。只是嬴渠梁却如何知晓。 听着秦风的分析,嬴渠梁的眼睛是越听越亮。“大才啊,我秦国终于也遇上了一个难能可贵的大才了。难得啊,此人我一定要留在秦国。”嬴渠梁暗暗在心中思衬着,此时的嬴渠梁已经将秦风当做一名将才来看待了。这也不怪嬴渠梁,毕竟秦风在穿越之前就是靠着军事为生的。说是兵家大才也不为过。 “那么。我军明日该如何摆脱魏军有可能的追击呢?”嬴渠梁接着问道,他也想看看,这位秦风兄弟究竟有多大的才能。 “我军明日可由公子嬴虔率领三千骑兵断后,沿途设伏,一直到洛以东,若是魏军不予追击便罢了,若是追击,则可以依托地形,来依次伏击。”秦风说道。 “好,明日你便与大哥一起断后,我在栎阳等你们。”嬴渠梁手中长剑往地上重重一顿,对着秦风说道。 “遵命。”秦风听到嬴渠梁的命令,赶忙一拱手,连声遵命。 夜,万籁此都寂。乌云遮月,秋风萧瑟。此时的少梁北部的山地上秦军壁垒依旧是戒备森严,军灯高挑。刁斗声声。对面的魏军营地同样是篝火军灯,一片严密戒备。很显热,这些魏军在等待着什么。至于他们所等待的,也很容易猜到了。那自然就是明日夺回主帅的一场恶战了。魏军军法:主帅被俘,三军将士一律死罪。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敢于私自撤军? 魏国的将军们判断:老秦人生性好战,更何况国军身受重伤,必然是恼羞成怒,来日绝对会与魏军进行不死不休的复仇大战,至于连夜撤军的情况,更是魏国将军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战国初期,人们还延续着春秋时期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战斗方式,像战国中后期那种趁着夜色袭营的事情是不屑于做的。至于戒备森严,那是大军戒备的必然形式,当然,大部分情况下也只是个形式。所以魏军营地中还是很快就响起了一片鼾声。 太阳高升,晶莹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之上未曾散去。魏军将士们自然也是睡足了起床,接下来就是温馨的埋锅造饭。待得魏军好好的饱餐一顿之后,才集结了八万精锐骑兵在大营之外,随时准备向秦军阵地发起冲锋,来夺回他们的主帅。 按照正常的情况,在此时秦军就已经该集结部队在大营之外备战,双方一起向最为宽阔的一片谷地推进,然后双方主帅在阵前宣战。然后发起冲锋,两军决胜当场。 但此时呈现在魏军将士们面前的景象却是不对经了,因为秦军壁垒之中炊烟袅袅,战旗猎猎。但是就是不见秦军的部队出阵迎战。 魏军副将,眼下公叔痤被秦军俘虏之后的代理主帅是当下魏王----魏惠王的庶出弟弟魏卬,世称公子卬。他年不到三十岁,也是第一次领兵出战,但是却是自视甚高。此刻他正在身披大红斗篷,在马背上颇具威严地瞭望秦军大营,见到秦军拒不出战,冷冷一笑,吩咐下去:“再等半个时辰,让那穷苦的弱秦做个饱死鬼。” 时光匆匆,半个时辰转眼就过去了。然而秦军大营依旧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公子卬终于是等不下去了。只见他纵马来到魏军将士面前,举剑大喝:“我大魏军已经是仁至义尽,三军听令,冲上山去,诛杀秦军。夺回丞相。杀!” 牛角声凄厉的响了起来,八万精锐的魏军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冲上了北面山地,瞬间踏破了秦军那看似结实的壁垒, 可是,在魏军进入秦军壁垒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自视甚高的公子卬。怒吼声和喊杀声顿时戛然而止,剩下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秦军营地空空荡荡,土灶埋了,帐篷拔了,只剩下枯黄的草孤独的生长在壁垒之内。秦军唯一的弃物,是一面废弃的旌旗,和一顿剩下的浓烟...... “嬴师隰,你这个胆小鬼,懦夫!”只剩下公子卬的怒吼声在空荡荡的山谷中回荡着。 令魏军想不到的是,秦军早已在夜半时分悄然撤退,原本嬴虔还想要留下一队人马埋伏,在魏军进攻之后拖几个下水的,但在秦风的建议下还是以大局为重。在夜半时分嬴虔的断后骑兵也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场。 太阳升起的时候,嬴虔的骑兵已经是度过了北洛水,向西南方向的栎阳快马加鞭地疾驰着,此时魏军纵然想要追赶,也已经是为时已晚。 嬴虔心急如焚,不断地抽打着胯下的战马,在他身旁的,正是同样策马奔驰的秦风。两人并驱前行,虽然嬴虔心急如焚,但还是没有忘了与秦风说话:“秦兄,你真是神机妙算啊,难怪渠梁那般推崇你。”在这一次撤退之中,秦风的出谋划策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包括之后对于嬴虔的提醒,若是没有秦风的提醒。恐怕自己就是真的要去埋伏了。而埋伏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自己恐怕永远不能回去栎阳见嬴渠梁和秦献公了。 但是经过秦风提醒,嬴虔已然是蓦然醒悟,而且非常后怕,秦风的原话是:“秦献公重伤,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之位尚未明确,此时大军在外。栎阳空虚。安知不会在瞬息之间发生剧变?若是回去晚了,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句话点醒了嬴虔,这也是嬴虔之所以现在如此火急火燎要回栎阳的根本原因所在。因为若是没有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安知五十三年前的秦国内乱不会重演? 秦国自从被周平王分封为西部诸侯,至今已有四百零八年,期间很少发生内乱。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灵公逝世,嫡子嬴师隰只有五岁。于是这一场秦国内乱产生的浩劫就这样诞生了,这也是大多是老秦人不愿意回忆的一件事。当时灵公的叔父嬴倬子依仗兵权,接口嫡子年幼,发动政变夺取国军之位,而原本应该继承国军之位的嬴师隰则是被放逐到了陇西河谷地带。 第十二章 入宫 嬴倬子就是秦简公,他在位时间很短,只有十五年,简公的儿子继承了国君之位,史称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的国君,又死了。他的儿子再继位,就是秦出子,秦出子继位的第二年,左庶长菌改发动政变,将被放逐多年的嬴师隰迎立回雍城做了国君,那一年嬴师隰已经是三十五岁了,并且长期远离秦国的权力中枢,在雍城的根基十分薄弱。但是他有坚毅沉稳的性格。并且在多年的放逐生活中结交了很多秦国将领,所以倒也无碍。 他继位后励志要改变秦国积贫积弱的情景,于是第二年就迁都到栎阳,引起了举国的震惊,在普通百姓而言可能看不出什么,但是上层世族就觉得嬴师隰是有意摆脱他们的控制。还有就是人们觉得离魏国的锋芒太近。所以人心惶惶。但是面对这些,嬴师隰丝毫没有退却,而是励精图治以身作则。并且慷慨立誓,自己就是要收复失去了数十年间失去的河西土地,东出栎阳,将魏国一举赶出函谷。 嬴师隰的话语深深激励了秦国军民,于是举国上下同仇敌忾,世族上层也不得不保持沉默----毕竟谁又有理由反对这样一种顺应民心的复仇壮举呢?魏国自从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之后国力大增,再加上以名将吴起为上将军。三十年间,夺得了秦国函谷关,大大小小六十四战,夺取秦国河西之地五百余里。若非最后吴起被陷害逃到了楚国,秦国恐怕当真要被灭国。但是魏国依旧是没有放弃对于秦国的蚕食。而弱小的秦国面对强大的魏国的攻势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所以秦出子一继位就商量彻底放弃关中地区,重新回到陇西去做半亩半民的生活。 当此之时,有秦献公嬴师隰振聋发聩鼓舞人心,自然是一扫秦国阴霾,岂能不获得举国上下的拥戴? 东迁栎阳之后,秦献公励精图治,亲自率领秦国军队与魏国展开长期的恶战,二十年里打了大大小小三十余场战争,竟然很少失败。最大的一场胜仗是前年黄河西岸的石门之战,一战斩杀魏军六万。将魏军赶出了函谷关,要不是赵国突然出兵救援魏国,恐怕那一战秦国直接就能够收复河西之地。此次若非秦献公突然受伤,恐怕又会是一个石门大捷。 “上天啊上天,难不成你有意要灭亡秦国?”嬴虔在马背上有些凄凉地想到。一阵凉意渗透进了嬴虔的后背之中。 嬴虔的马队都是长途奔袭的行家里手,度过洛水之后,在秦风的建议下留了一千人马在洛水西岸埋伏,若是魏军追来,则半渡而击之,自己和秦风则是带了四千人马日夜不停地向栎阳城奔去。 远远的,栎阳的箭楼已经是遥遥可以望见。 “嬴虔大哥,此时我等应该谨慎啊。不知栎阳城中是否已经生变。”秦风看着远远的栎阳城,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嬴虔说道。 “是啊,目下只有渠梁在栎阳城中,若是公父尚在,应当没有什么事情,若是公父已经......可能就麻烦大了。”嬴虔缓缓点了点头,对秦风说道。 “不如这样,我军有四千骑士,可以在栎阳城外驻扎三千。三日之内若是见到栎阳城内升起狼烟,那么就直接杀进栎阳城,咱们带一千骑兵进去,以防万一。毕竟现在情况尚不明朗,还是留一手为好啊。”秦风思衬了一下,对着嬴虔建议到。 “好,就依你之见。”嬴虔显然有些惊讶地看着秦风,显然是没有想到秦风居然能想出如此妙招,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副将景监听令。自即刻起,你就是栎阳城外驻军的总统领,若是栎阳生变,你有权利凭借此兵符调集栎阳城外任何兵马。包围栎阳,直至嬴渠梁成功继位。”嬴虔将一名身材高大的秦军将领叫到自己身边,郑重地递给他一块兵符,郑重吩咐道。 “景监遵命!”年轻的将军景监双手接过兵符,慷慨激昂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四个围上来的千夫长一起朗声道。 嬴虔一拱手:“感谢诸位以我老秦民谚立誓,嬴虔深感欣慰。若国中平安,诸君乃是大功一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向着秦风一招手。叫上一个千夫长,道:“走,随我进城。快!”然后一抽马背,胯下的战马已经是风驰电掣一般飞了出去。身后的千夫长长剑挥动,顿时有着一千骑兵跟着冲了出去。如同黑色的旋风一般席卷向栎阳城。 不一会,嬴虔和秦风已经是到达了栎阳城东门,看着大开的城门,平铺的吊桥,嬴虔不禁有些松了一口气,看来秦献公还活着。 就在嬴虔准备进去之时,秦风却是缓缓低声对嬴虔说道:“嬴虔大哥,还是小心一些为妙,毕竟这栎阳城中可不缺乏精明之人。” “是,兄弟说的是!”嬴虔赶忙反应了过来,直接是挥了挥手,将自己的千人队直接是带到了国府门外等候,然后对着秦风说道:“秦兄弟,随我进宫吧。” 然后不等秦风答应,就手持天月剑大步向宫内走去,秦风赶忙提气轻身,脚尖一点,轻飘飘地跟上了嬴虔。 嬴虔比嬴渠梁大三岁,虽然是性格霹雳如火,但其实是一个极为精明能干的人,虽然是一嫡一庶,但秦献公都是视为国家栋梁,因此并未在公众场合提起要立谁为太子。 但是在人们眼中,嬴渠梁是正妻嫡出,是理所当然的国君之位继承人,而在嬴虔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公众场合嬴虔一直都很在意维护嬴渠梁的威严,反倒是对于自己不那么在意。当此微妙之时,嬴渠梁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也不方便处理,所以他这个当大哥的更要处理好很多事,因此嬴虔和秦风才不顾宫门外不得驻军的命令,将一千骑兵驻扎在宫门门口,自己和秦风两人带剑入宫。 秦风跟着嬴虔走进了栎阳的宫室,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种古老国家的宫殿,但是与他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同,眼前栎阳的宫室并不是金碧辉煌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简陋了。只是一座六进大庭院罢了。别说和山东六国相比,哪怕是和自己的以前的都城雍城相比都要小得多。但是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坚固。无比坚固。 “嬴虔大哥,咱们还是绕一绕吧,若是在第二进碰到大臣可就不太好办了。”秦风眼看快要走到第二进了,赶忙低声对嬴虔说道。 “好,若是在此时碰到朝中大臣倒还是真的挺麻烦。”嬴虔点了点头,然后带着秦风直接走向一旁的小路,至于为什么不希望碰到大臣,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他们想要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们以为他们此时不在栎阳。 两人绕过了正门,直接是进入了第四进寝宫。他知道,秦献公此时一定正在寝宫疗伤,果然。刚进入偏门,就看见院内岗哨林立,显然与外界的宽松不同。 此时的嬴渠梁正在庭院中持剑踱步,看见嬴虔与秦风的身影走了进来,赶忙是迎了过来:“大哥,秦风兄弟,你们总算是来了。少梁没事吧。” “没事,估计啊,那些魏狗正在跳脚大骂呢,对了,公父伤势如何?”嬴虔微微一笑,然后又赶忙问秦献公的伤势。 “唉,精神好了一些。太医们正在想方设法挖出箭头,大哥你回来了就快点先去看看吧。”嬴渠梁赶忙对着嬴虔说道。 “不,咱们一起去。”嬴虔对着嬴渠梁说道。 “不行,公父吩咐了,大哥你一回来就先去看他。”嬴渠梁却是摇了摇头,对着嬴虔说道。 嬴虔有些惊讶----这又是为何啊? 秦风在一旁听着兄弟两人的对话,很识趣地没有插嘴。此时听到秦献公要嬴虔先去独自见他,已经是基本猜到了秦献公要干什么,只是不太方便说出来。 “好吧,你等着,我去去就来,有事尽管叫我,我即刻出来。”嬴虔想了想,终于是答应了下来。 “嗯,公父自有他的道理。”嬴渠梁点了点头。 待得嬴虔走了进去,嬴渠梁不禁向秦风靠了过来,他现在已经习惯性的将秦风当成一个智囊了。什么事自己有些疑惑都会去问秦风。 “秦兄弟,你说公父为何要将大哥独自叫进去。”嬴渠梁对着秦风有些疑惑地问道。 “唔......这个,渠梁大哥,你觉得献公偏向于谁当太子一些。”秦风皱了皱眉头,对着嬴渠梁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嬴渠梁一愣,这么多年,他们兄弟情深,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因此这一问倒是把嬴渠梁难住了。 “唔......应该是大哥吧,毕竟他年长,也比我沉稳。”嬴渠梁想了想,说道。 “好,那么我们拭目以待,待会嬴虔大哥出来时一定会包扎着,脸色苍白,并且他一出来就会单独叫你进去。”秦风突然有些神秘地说道。 第十三章 安排后事 “啊?这又是为何?”嬴渠梁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看向秦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那眼神中分明透出些怀疑的神色。 “一会等嬴虔大哥出来就知道了。”秦风也不恼,就是微笑着点点头,对嬴渠梁说道。 此时,秦献公房间内。 “公父。”嬴虔一进门,就看见了趴在榻上的秦献公,秦献公无比虚弱,一根箭插在他宽阔的背上,箭附近的血肉甚至已经变成一片乌黑之色了。 看到这一幕,一向孝顺的嬴虔不禁有些感伤,他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对着秦献公说:“公父,我来了。” 听到嬴虔的话,榻上的秦献公好像突然有了一丝生气,他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看向旁边的嬴虔。缓了缓,然后对着嬴虔叫到:“嬴虔,过来。” “诺。”嬴虔赶忙上前,将自己的耳朵贴在秦献公的嘴边。 “你对君位有什么看法。”秦献公有些虚弱的问道,那等声音,简直可以说是蚊子一般了。但听在嬴虔耳中却是分外清晰。 “渠梁比我更适合,该当让渠梁继承君位。”嬴虔毫不犹豫地回答秦献公的问题。 “哦?为什么?”秦献公的眼睛似乎在听到嬴虔的回答之后亮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嬴虔并没有注意到。 “渠梁做事比我沉稳,遇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而且具有识人之慧眼,在做君主这方面,我不如他。但我可以为一将军,为我大秦开疆拓土,保家卫国。”嬴虔有些激昂地对着秦献公说道。这些话都不是临时编出来哄骗秦献公的,第一,以嬴虔的性格。欺瞒他人之事不屑去做,而且他对于嬴渠梁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这一点,从他平日里的表现就能看出来。所以对于嬴虔话语中的真实性,秦献公倒是丝毫不会怀疑的,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没人比秦献公更加了解了。 “嗯......嗯,不错。那么你可愿意尽自己全力辅佐渠梁为君?”秦献公缓缓点头,虽然点头这个平时十分简单的动作在此时已经是十分困难,但秦献公还是坚持去做了。 “我愿意。”嬴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从很早以前开始,嬴虔就已经没有了要和嬴渠梁争夺君位的想法,这一点在战国时期这个大争之世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至少在同一时期,还未曾听说过,有哪一国的王子之间彼此不会去争夺君位,由此也能看出嬴虔伟岸的性格。至于为什么放弃争夺,自然就是嬴虔之前所说的。这一些都是他发自内心的话,其实嬴虔是看着他这个弟弟长大的。对于嬴渠梁的爱,丝毫不比秦献公少。 “好......好。你可愿立血誓,证明你自己别无二心?”秦献公的眼睛终于是彻底亮了起来,一双充斥着血丝但有透出睿智深邃的光芒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嬴虔,这一番样子,怎会使人联想到他就是之前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儿臣愿立血书,证明自己对于渠梁绝无二心。”嬴虔郑重地说道,随即拿起旁边一张白色白帛,眉头都不皱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白帛之上写到:若负君弟,天诛地灭。写完,嬴虔郑重地叠好,交给了秦献公。 看着自己这个大儿子丝毫没有半分犹豫的立下血誓,秦献公一直紧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是舒展开来。有些欣慰地看着自己这个优秀勇猛的大儿子,没有说什么。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因为此时秦献公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多说话了,因为他还要留着力气与嬴渠梁做最后的交代。 嬴虔看到眼前一幕,很是识趣地准备退出去叫嬴渠梁进入,在临走之前,他最后深深的看着养育自己多年的公父,也是带领秦国披荆斩棘,一路向前的伟大君主,暗暗的落了两滴晶莹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嬴虔这样的钢铁男儿。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生来不会流泪,只是真正触动他们心弦的事情尚未发生罢了。看完之后,嬴虔终于是恋恋不舍地回头,大步出门。他知道,自己这一眼,也很可能是最后一眼...... 秦风和嬴渠梁站在门外,眼看着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而嬴虔还没有出来,不禁有些担忧。 突然,在秦风的耳中传来了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果然,脸色有些苍白,胳膊上还裹着一层白帛的嬴虔缓缓走了出来。而此时嬴渠梁还没有发现,这就是秦风武功的缘故了,自幼练武,也使得秦风的听觉远超常人。 “渠梁大哥,嬴虔大哥出来了。”秦风对着尚未反应过来的嬴渠梁说道。 闻言,嬴渠梁赶忙抬起头,看向寝宫门口的方向,果然,嬴渠梁看到了与先前秦风所描述的样子一模一样的嬴虔缓缓走了出来。 看到嬴虔的姿态与秦风先前所描述的分毫不差,嬴渠梁不由得有些震惊地看向一旁的秦风,而秦风则是做出一个一脸无辜的表情:“关我啥事?” 嬴渠梁不由得重新考量了秦风的能力,这哪里是大才啊,这分明是未卜先知的先知啊。 “渠梁,公父叫你进去。”嬴虔自然也看到了嬴渠梁,虽然不懂为什么嬴渠梁是一副一脸懵逼的表情,但还是对着嬴渠梁喊道。 闻言,嬴渠梁赶忙回过神来,疾步向前,问道:“大哥,公父怎么样?” “还好,不过你得赶紧过去了。”嬴虔说道,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担忧的弟弟,嬴虔不禁暗道:“放心吧弟弟,大哥一定会尽我所能助你当好这个秦国国君的,任谁想要撼动,都要从我嬴虔的尸体上踏过去。” “嗯嗯,好,我现在就进去。”嬴渠梁一听就知道公父肯定快要坚持不住了,于是不敢再多耽搁,赶忙向寝宫之内走去。 一进门嬴渠梁也看到了比一个时辰前自己见过的秦献公更加虚弱更加无力的秦献公,不由得鼻子一酸:“公父,渠梁来了。您可一定要撑住啊。” 闻言,秦献公缓缓抬头,看着这个自己一定要让他继承自己君位的嫡子,不禁有些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并没有说话。 “公父,您要是身体有恙就先不要说话了,身体要紧。”嬴渠梁见到秦献公半晌不说话,以为是身体原因,赶忙对着秦献公说道。 听到嬴渠梁的声音,秦献公才从有些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嬴渠梁,说道:“渠梁,这边坐下,离公父近一些。” “是,孩儿嬴渠梁,谨听公父教诲。”嬴渠梁赶忙向前,趴在秦献公身边。 “渠梁啊,公父这一辈子,已经是走到了尽头,公父原本没有过早立你为太子,是不想让你过早就树敌太多。目下,你已经过了加冠之年,有二十一岁了。公父确立你为太子,即刻继承国君之位.......别急着说话,听公父说完。”秦献公剧烈地喘息了一阵,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要叮嘱你三件大事,这三件事,关系我大秦兴衰,第一,不要急于复仇,这些年来。公父带领秦国四处征战,秦国已经打穷了。留给你的,是一个烂摊子啊。你要卧薪尝胆,富国强兵。不能像我这样老是打仗。第二,要善待臣子,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能够轻易触动他们,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要兄弟齐心,不得交恶。这是我让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是有二心,你可以将此血誓公之与天下,使得人人得而诛之。”说着,秦献公缓缓拿起先前放在床头的一张白帛。 嬴渠梁双手接过白帛,抖开,赫然看到八个血红的大字----若负君弟,天诛地灭! “公父,嬴渠梁与大哥向来是同心同德,为何要如此折磨大哥?”嬴渠梁有些不忍心地对秦献公说道。 “渠梁谨记:同德易,同心难。大德大节,求同更难。历来公室之争,不都是血肉相残?”秦献公缓缓摇了摇头。“这血誓,只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渠梁谨记公父教诲,兄弟齐心,富国强兵。”嬴渠梁不再说什么,郑重承诺到。 “若负列祖列宗,嬴渠梁天诛地灭。”嬴渠梁继续说道。 秦献公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儿子,突然之间嘶声大笑:“好......好!公父......公父在九泉之下等你啊!!!” “公父!”嬴渠梁大喊一声,扑在了秦献公身上。失声痛哭。 白发苍苍的老内侍缓缓走了进来,扶着嬴渠梁说道:“太子节哀,大事要紧啊” 嬴渠梁呜咽着起身,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对着老内侍说道:“黑伯,速速请虔将军!” 秦献公安排遗嘱的时候,身边一个大臣都没有。作为一个久经锤炼的国君,秦献公当然知道这是大忌,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 第十四章 扑朔迷离 秦献公的本意是要在召见两个儿子之后再专门召集大臣们宣立遗嘱。只是没有想到,还没有等到他召集大臣,自己就箭伤骤然发作而死。这箭伤,剥夺了他召见大臣稳定朝野的最后机会。 秦献公骤然死去,遗嘱太子等一系列关乎到秦国兴衰的问题都没有与朝臣们言明,这使得原本明朗的局势突然之间变得扑朔迷离了。若是拥护嬴虔的势力借机发难,那么不用多想,第一个目标一定是在秦献公最后时刻孤身一人陪伴在秦献公身边的嬴渠梁。同时,大臣们没有任何一人接受了托孤等一系列的重任,这也使得大臣们疑虑重重,摇摆不定。这时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随时都可能发生剧变。 嬴渠梁默默思索。虽然说嬴虔与嬴渠梁兄弟二人在最后时刻都见到了秦献公。但是嬴虔在前而嬴渠梁在后。而且嬴虔见完秦献公之后秦献公尚且活着。而嬴渠梁在见秦献公的时候秦献公却已经逝去。这无疑对嬴渠梁不利。 “公父只是口头声明,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留下遗嘱就已经逝去。若是有人趁此机会发难,恐怕我不但有弑君之嫌,还有可能落个伪造遗嘱的名头。此时最关键的人物应当是大哥嬴虔,只有大哥才能够力排众议,嬴虔无事,国中无事,嬴虔若是发难,恐怕将要国无宁日啊。”自己的大哥究竟会如何?嬴渠梁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拿不稳了。虽然说两人情深义厚,但是公父为什么要大哥立血誓呢?莫不是公父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嬴渠梁突然感觉到脊背发凉,若真是这样。恐怕自己就有些危险了。 此时的寝宫之外。秦风走到嬴虔的身边:“嬴虔大哥,君上如何?”秦风问道,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嬴虔。 “公父箭伤十分严重,唉。怕是......”嬴虔眼神有些暗淡,说道。 “若是君上有了什么变故,大哥你觉得应该由谁担任国君呢?”秦风有些有意无意地问道。 “自然是渠梁,在当国君这方面,我不如他。”嬴虔一点也没有犹豫,直接回应道。 “哦。”秦风轻声答应了一声。“那就好啊......若是嬴虔发难,恐怕就有点不好收拾了。就他驻扎的那一千骑兵就足以剿灭渠梁。若是我拼上一条性命,或许可以将渠梁救出栎阳。”秦风在心中暗暗地道。有一点他和嬴渠梁是一样的,就是同时看到了目下最关键的人物----嬴虔。 毫不夸张的说,嬴虔的态度在此时能够决定秦国何去何从。所以秦风才会在此时试探嬴虔,若是嬴虔有二心。他甚至不介意在此处直接将其斩杀。这样或许以后会招到更大的祸乱,但若真是那样也顾不得许多了。至少秦风是坚定不移的嬴渠梁的支持者,因为他知道。嬴渠梁当政会给秦国带来多少好处。 “大哥,此时的政事堂中不知情况怎么样?那些朝臣们恐怕会有些议论纷纷啊。”秦风对着嬴虔说道。 “哼!那些所谓地权臣。现在就是两面派。谁还能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至少乱成一窝粥了。”嬴虔冷哼一声,说道。 “唔......大哥你先在此处等渠梁大哥,我去去就回。”秦风说完,也不待嬴虔答应,身形一闪,就窜了出去。在黑夜中就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没有人察觉。 秦风从偏殿悄悄地绕到了政事堂的墙头处。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下。只能听到内部居然是十分的安静,或者说----寂静。 秦风有些好奇,随即提气轻身,脚步在墙上一踏。身体顿时向上方窜去。从外边看就如同一只灵活的山猫一般,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房顶,找到了一处有着一点空隙的地方。秦风将目光投进了政事堂。 此时的政事堂中,秦国的元老大臣们都在,甚至于只要是有着一点地位的大臣都是集中在了这里。此时这里的气氛是焦灼不安的。他们既不知道秦献公此时伤势如何,也不知道秦献公是否确定了继承人。所以他们既要思索国君伤势无恙时自己的对策,又要思虑着若是国君崩逝,新君即位自己的对策。所有的这些,都是因为国君此时伤势的不明朗导致的,这一个个迷团在大臣们的心中显得扑朔迷离。所以他们都是在大堂中默默地踱着步子,谁都不知道该商议一些什么事情才好。但是即便如此依旧是没有一个人离开政事堂。 因为稍稍有些阅历的大臣都知道,国君病危期间,庙堂权力是最有可能颠覆的时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春秋以来四百多年,这种朝野朝夕颠覆的事情太多了。齐桓公病危期间被关押导致奸佞夺权。而秦献公的父亲秦灵公就是在病危之时被自己的兄弟夺权篡位。所以但凡国君病危的时刻,朝中的大臣无一例外都是推开国事,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距离国君最近的位置上。 这一切自然是被秦风收在眼底。秦风有些不屑的笑了笑:“哼,这些两面三刀的人,恐怕都是在思虑着好几套对策吧。朝野啊,庙堂啊。都是如此人心惶惶。若是秦献公能够活着还好说。不过这么久都没有召集大臣,恐怕是......唉。算了,想这些都没用,我还是看看他们几个的表现吧,毕竟在史书上,他们几个是最反抗嬴渠梁的啊。哪怕是到了嬴渠梁死去都继续对抗啊。”秦风想着,将目光锁定了大堂之上的两个人。 只见长史公孙贾有意无意地踱步到上大夫甘龙身边,拱手问道:“上大夫可有见教?” 上大夫甘龙白发苍苍。清瘦矍铄。是好几朝国君都仰仗的主政大臣。门人故吏遍布整个秦国朝野。可是在这紧要的关头他居然是没有被召见进宫,而是和所有大臣一样在政事堂中等候,这在大臣心中无疑成了他们更加不安的信号。 秦风却是有些冷笑“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国中重臣,才会在立储君这种关键时刻瞎掺和,若是秦献公有力气召见你可能还会召你,可是此时秦献公生死未卜,还召见你?做梦。” “这公孙贾显然是想要试探一下甘龙的口风。且看看甘龙如何回复。”秦风接着想到,随即屏息凝神,仔细看着甘龙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的神情。 “长史常随国君,不知有何见教?”甘龙却是淡淡地回答道。 “唔......没想到啊,甘龙此话倒是把矛头转向了公孙贾。”秦风想到。这显然是一个微妙的反击,长史执掌国君机密,是国君的左右亲信。然而此时也是在政事堂中,这比主政大臣在危急时刻离开国君更为异常。此时公孙贾的请教显然是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甘龙淡淡的反问,却分明表现出一种言外之意:不用试探我,你比我更加心虚。 这也使得公孙贾有些尴尬,只好拱手笑道:“公孙贾才疏学浅,怎敢言教?” 大臣们正在最为紧张烦躁的时候,都想要听谁说些什么。见到甘龙和长史公孙贾两位中枢大臣要谈话,纷纷聚拢过来。却又无从谈起。此时千万不能胡乱说话。譬如“国君伤势如何”,“储君会是哪一位”这样的问题坚决不能够问,因为一旦问了。代表着问问题者有二心。所以大臣们只是聚拢了过来,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甘龙而已。 “甘龙老奸巨猾,在此之时怎会说话?”秦风笑着想到。 不料秦风还没有想完。甘龙就已经开口:“上天护佑我大秦,国君箭伤已有好转,我等大臣应当共商大计,上书国君,大举复仇,讨伐魏国!” “唔......甘龙不愧是甘龙,吃了这么多年饭,真是高明老道啊。既避开了忌讳之事,又给了大臣们一个很好的议题。”秦风想到。心中不禁对甘龙的老道暗道佩服。 大臣们顿时如释重负,纷纷回应道:“上大夫所言极是,该当讨伐魏国,收复少梁。”大臣们顿时活跃起来,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讨论着少梁之战,同时也机智巧妙地回答着他人所问的刁钻问题。 秦风看到这里,知道再看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了。于是缓缓趴着向后退去。然后轻轻跳下墙,窜回了寝宫门前。 一回到寝宫门前,便见到嬴渠梁与嬴虔正站在一起。秦风顿时紧张起来。双拳不禁紧握。体内真气已经是尽数调动起来,随时准备出手或救人或杀人。同时右手还悄悄摸向腰带之处,那里别着一把92式手枪...... “秦风兄弟,你回来了。”嬴虔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窜回来的秦风。顿时笑着迎了过来。 秦风浑身一个激灵。握着枪的手几乎差一点就要直接掏出来。但所幸他忍住了。秦风赶忙笑着迎过去:“是啊!” 第十五章 大军入宫 “政事堂那边一切可好?”嬴虔悄悄地问道。 看到嬴虔一切如常,嬴渠梁也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秦风紧绷着的心弦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嬴虔大哥,我等下跟你们讲,君上伤势如何?”秦风缓缓松开了握着枪的手,有些急切地问道。 听到这话,嬴虔和嬴渠梁的面色不约而同的沉了一下。 见到他们二人的沉默,不用问秦风也是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不禁暗叹一声,历史终究是历史。任凭自己怎么样,历史终究不会被自己一人改写。 沉默半晌。嬴渠梁率先打破了沉默:“公父......因箭伤突然发作,逝去了。”说完,嬴渠梁不禁长叹一声,不过泪水倒是没有再次流下。 听到嬴渠梁亲口承认,秦风也是点点头“唉,渠梁大哥,嬴虔大哥。节哀顺变吧。目下最重要的是稳固庙堂啊。两位大哥可有什么见教。”秦风赶忙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政事堂那边我刚刚去偷偷看了下。”随即,秦风将自己在政事堂的所见所闻讲述了出来。 听着秦风的讲述,嬴虔嬴渠梁两兄弟的眉头也是缓缓皱了起来。 “看来这些大臣还真是不安分啊。估计他们正想着公父仙逝呢。”嬴虔脾气火爆,听完了秦风的讲述,已经是手中天月剑一挥,恶狠狠地说道。 “大哥,切不可意气用事,他们至少目前还是我大秦柱石,不可轻易动摇。我们还是要先稳住他们为好。”嬴渠梁毕竟稳重一些。见到自己的大哥有些要暴走的迹象,赶忙劝道。 “好,秦兄弟。这次麻烦你了。我们俩遵从公父遗嘱。将拥立渠梁为新任国君。”嬴虔听了,稍稍冷静了一下,然后对着秦风说道。 听到嬴虔的话语。秦风这才放下了自己所有的警惕心理。毕竟,嬴虔可是十分豪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男子汉。既然是他亲口承认的事,那么必定不会动摇。所以嬴虔说将要立嬴渠梁为国君那么就一定会立嬴渠梁为国君。这样一来,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可以说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而对于嬴渠梁来说,最大的威胁已经是转变成为了助力。所以他大可不必担心嬴虔那边。这样一来他只需要做的,就是稳定那些大臣了。而此时栎阳城中更多的是文臣,极少有武将。就算有武将,在秦军中的声望以及号召力那也不能与嬴虔相比。所以对于一群没有实际威胁的文臣。嬴渠梁他们的阻力就会小很多。 “渠梁,你赶紧去更衣,我去殿门外令部队直接开进政事堂。就在那里直接宣布你即位,若有不服者,直接处决。”嬴虔转头,看向嬴渠梁说道。 “好,大哥,咱们分头去准备吧。秦兄弟,就麻烦你跟着大哥去领兵了。”嬴渠梁点了点头,答应了。随即转头看向秦风说道。 “好,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秦风自然也是点了点头,他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说罢,嬴渠梁就在老内饰黑伯的带领下前去更衣了。而秦风则是跟着嬴虔前往殿门外,去领方才进宫前驻扎的那一千骑士。 “秦兄弟,你觉得那些文臣会是何等脸色。”嬴虔在路上对着秦风说道。看那神色似是十分不在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秦风却是眉头一皱“看来,他们终究是不信任我啊。不过这样也是正常。毕竟我入秦国也还没几天。唉,等时间长了我立下汗马功劳应该就能够信任我了吧。”秦风默默想到。 此时嬴虔的问题,看似是随便问的,可是实际上却是在暗中考验秦风,若是秦风的回答稍有偏差,恐怕秦风即使能到领兵之处,也到不了政事堂了。 “想必那些文臣们会很是诚惶诚恐,并且对于遗嘱表示怀疑。即使表面上遵从了。恐怕暗地里也会流言四起啊。”秦风想了想,说道。 “哼,那些文臣,就该全部杀了。”嬴虔看似恶狠狠的说道,说着还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天月剑。剑光划过长空,映出了一片剑光。在剑光中,秦风能够看出嬴虔的心,那是一颗有勇有谋,一心为国的心。或者可以说,赤胆忠心。 “文臣有文臣的作用,武将也有武将的作用。文臣尽全力辅佐国君,治国安邦,下安黎民百姓,上论国之大道。而武将则是为国征战,东征西讨,或保家卫国,或开疆拓土。各有所能罢了。”秦风笑了笑,说道。 “还有一事,秦兄弟。你身手了得,不知师从何人啊?”嬴虔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话锋一转。突然问到了秦风最关键的问题。 “唔......天下武功,门派繁多。小弟自幼变喜好武功。东西奔走只为拜师。在这个师父这里学一拳,在那个师父那学一腿。根本没有师从何人之说啊。”秦风说道。 “杂学天下门派又能够集百家之所长,秦兄弟,你非常人啊。”嬴虔有些意味深长地对着秦风说道。然后也不再问其他问题了。直向前走去。 秦风也是小小,快步跟上。 两人出了偏殿。终于是来到了那一千骑士驻扎之处。两人一过去。那千夫长就赶忙站起身。迎了上来。 “将军。”千夫长恭敬行礼。 “行了,自家兄弟还讲究这一套?这段时间情况如何?”嬴虔一摆手,让千夫长不必多礼,随即问道。 “全栎阳的文臣武将都在宫里了。因此这段时间倒是没有什么人出入。”千夫长说道。 嬴虔点了点头,随即一挥手,道:“走,随我入宫。” 千夫长赶忙回头,示意全体准备。 顿时,那一千铁甲骑士轰隆隆的起身,各自拔出了自己的刀剑,整齐列队。 嬴虔天月剑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大喝一声:“诸位,眼下是我大秦最为关键的时刻。诸位随我入宫,日后论功行赏,诸位定当有一份大功劳。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顿时,整个铁甲骑士团整齐地用手中的刀剑顿在地上,大喝出老秦人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誓言。 “进宫!”嬴虔环视一圈,十分满意地点了下头,然后天月剑一挥,整个军团顿时移动起来,就像一座钢铁堡垒一般,向栎阳宫内走去。 第十六章 新君即位 此时的政事堂内,众位大臣正议论纷纷,都围绕着甘龙之前提出的话题,谁都没有聊别的,谁都不敢聊别的。 正在政事堂内聊的热火朝天之时,一队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开到了政事堂门前,铿锵一声列队,守护在政事堂外,只见那些铁甲武士铠甲明亮,武器森寒。带队的将军正是嬴虔的大将子岸。 政事堂骤然沉默了,那气氛简直凝固到了冰点。大臣们的额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张口结舌。互相对视“莫非君上病逝了?嬴虔要夺位自立?若真是如此,恐怕在场的没有什么人能够抵挡。”要知道,嬴虔虽然不是正牌的秦军统帅,可是这些年他在军中打拼。在秦军中的声望自然是无与伦比的。况且他率领的五万秦军铁骑更是秦军绝对的精锐。加上嬴虔体恤自己的士兵,善待手中的将领。每逢大战嬴虔又是身先士卒的猛将,在军中地位自然高。若是他要夺位自立,嬴渠梁还真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抗衡,非常时期的权力对抗,看的就是谁的手中握有兵权,谁的手中将士骁勇善战。 嬴渠梁虽说也是秦军少有的猛将,但在秦军之中毕竟资历尚浅,况且经常在栎阳协助国君处理政务。所以在军中的声望比起嬴虔自然是差远了。与嬴虔直接掌握的精锐骑兵更是没有办法对抗。若是兄弟俩真的刀兵相见,秦国可就是大难领头了。 一时之间,政事堂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甲士方阵刚刚集结完毕,又是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嬴虔手持天月剑大步走进政事堂,跟在他身后的就是秦风以及两排带剑将领。嬴虔一摆手,头戴钢盔的将军们在政事堂后边肃然站成两排,个个手拄着长剑,沉默挺立,就如同两排石雕战士一般。嬴虔则是往前大步跨了两步,高声喊道:“朝臣列班就坐,听候国军书命” 大臣们有些迟疑的缓缓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刚刚坐好,老内饰黑伯就带着两名年轻的内侍走到政事堂前方正中央。黑伯从年轻内侍手中托着的盘子中取出一卷羊皮,缓缓展开,看了一眼,然后扫视了一眼跪坐的朝臣们,然后高声说道:“秦国臣民人等,少梁之战本公身受重伤,自感无期,立仲公子嬴渠梁为太子,继任国君。国中臣民需要鼎力相助,竭力辅佐。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诛之。嬴师隰二十三年九月十六。” 听着黑伯的朗诵,那些跪坐着的朝臣们心中不由得又是疑云大起,一片沉默,各怀心事。竟然连惯常的领命都忘记了。从国书上看,国君必定是崩逝无疑,然则国君若是在死前如此清醒,为何不召集所有大臣一同听着,而是要留一卷国书。以至于此前朝中大臣竟然是无一人知晓?再说了,到目前为止,嬴虔还没有正面发表过自己的态度,万一这其中有诈,是试探他们的手段。此时积极领命不是找死么?所以此时政事堂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没有任何人敢于开口。 不呼应,顶多是不敬之罪。若是呼应了,那可能就是杀头之祸,自然没有什么人会傻乎乎的这时候乱表忠心。人同此心,理同此理,政事堂中陷入了国君诏书宣读之后没有人领命的尴尬局面。 秦风看到这一幕,不禁是暗暗冷笑:“这些大臣还真是愚蠢至极,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这是不是嬴虔试探他们的招数。可惜他们不知道,这一下已经让嬴虔彻底对他们失望啊。” 随即秦风又将目光投向嬴虔,此时嬴虔应该是要表态了,不然气氛就会这么一直僵硬下去。 果不其然,沉默之中,嬴虔率先发声了,顿时,整个政事堂内部回荡着嬴虔沙哑豪迈的声音:“恭请新君即位----” 随着喊声,两名内侍在前缓缓引路,嬴渠梁一身布衣,头戴一顶黑玉冠,从容地走进了政事堂中。大臣们又是惊愕,又是迷惑。他们彻底晕了。有些人在此时已经摸清楚了嬴虔的态度,顿时心中大定,但是仍旧有许多人执迷不悟,甚至于连嬴渠梁此时都是被嬴虔束缚着带到政事堂中来试探他们。 深深的恐惧还在延续,不少大臣们竟然是忘记了恭迎新君的大礼,还是一片吓人的沉默。政事堂顿时陷入了尴尬异常的场面。 秦风看着这些大臣,不禁摇了摇头,看来啊,嬴虔是必须要吓一下他们了。 骤然间,嬴虔的脸色变得铁青如石,高声怒喝到:“国君遗命,新君即位。谁人不从,就如同此石!”嬴虔说着将手中天月剑一挥直接无声的拦腰掠过政事堂前一尊石柱。嬴虔冷笑一声,缓缓用袖袍掠过石柱,顿时那石柱轰的一声倒下了,滚落在政事堂中。那石头的断裂之处闪着森森的白光,令人不寒而栗。 秦风忽然将真气全部从丹田处运出,以真气发力,带动声音,大喊道:“拥戴新君,新君万岁!”携带着真气的声音远远传开,在政事堂中另大臣们震耳欲聋。两排将领也是跟着大喝:“拥戴新君,新君万岁!” 政事堂中大臣们这才从自己的美梦中走了出来,赶忙参差不齐的拜服高呼:“新君万岁。” 而上大夫甘龙则是大喝一声:“嬴虔将军拥立新君有功,将军万岁。”大臣们也是赶忙喊道:“嬴虔将军万岁。” 嬴虔却是大吼一声:“岂有此理!嬴虔怎能与新君相提并论.如若再非礼,休怪嬴虔无情!” 政事堂中立即肃然沉默,经过几番验证,大臣们已经是明白无误了。大局不会动荡,嬴虔是要真心实意地辅佐国君。但是新君没有说话,所以政事堂中依旧是沉默一片。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将要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负,谁都不得而知。贸然开口可是吉凶难料,所以还是等待为好。 第十七章 宣布国策 嬴渠梁静静地坐在政事堂最前端的主位上,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嬴虔,秦风他们动作。听到秦风嬴虔已经是将大臣们稳定了下来,这才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嬴虔走到嬴渠梁身前,深深一躬身,说道:“请新君宣示国策。” 嬴渠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公父箭伤发作,骤然崩逝。嬴渠梁临危受命接任国君。当此危难之际,本公此时申明朝野国策,其一。国中大臣,各司其职。一律不动,仍然按照之前的职责。国政仍然由上大夫甘龙主持。其二,嬴虔将军少梁之战有功,特此擢升为左庶长,统领秦国军马。其三,由上大夫甘龙,长史公孙贾主持公父葬礼。最后,我秦人秦风救公父有功,救本公有功,又在稳定朝野过程中出大力气。且有勇有谋,特此擢升为我大秦客卿。” 大臣们听着前面的几条国策,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们最怕的就是新君刚刚上任就对他们动刀子,至于秦风的事,一是他们此时自顾不暇,谁还会去管一个没有实权的客卿,其二他们也都听说了那个在少梁之战以一敌百,拼命救下秦献公的英勇秦人。他们对于这个任命就算有些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候说,毕竟这时候还是保全自身最为重要。于是齐声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站起身来,走到上大夫甘龙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道:“上大夫年迈苍苍,又做国丧大臣,嬴渠梁深感不安。国丧期间若有滋事作乱者,上大夫请实行生杀予夺大权!” 甘龙顿时眼角有些湿润,躬身颤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老臣受先君重托,又蒙君上重托。臣安敢不从命?” 嬴渠梁再度环视一圈政事堂,高声说道:“其余诸事,按照以往规定办理,散朝。” 大臣们既有国哀丧礼的规章制度,也有新君上位之后的感奋,却是既不能喜形于色,也不能此时大放悲声。于是就按照职权的范围两两聚集在一起。肃然讨论着国丧葬礼之间需要做的事情。 待得大臣们都走出了政事堂之后,秦风缓缓上前。他知道嬴渠梁此时定然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而且还不方便甚至于不能够和其他朝臣们商讨。 秦风走到嬴渠梁面前,缓缓跪伏在地:“臣,秦风谢君上重托。臣定当不辱使命。”秦风知道,由于他初来乍到,嬴渠梁不能够封他一个多大的官职,客卿这个职务又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官职,也没有实际权力。正好是挽留人才时各个国家都在用的职务。所以此时给秦风一个客卿的职务,既不会招来朝臣们的嫉妒猜忌,也不至于不能名正言顺地与国君商讨事情。 “秦兄弟不必多礼。”嬴渠梁赶忙将秦风扶了起来。然后看了看秦风,有些欲言又止。 “君上,可是在想要如何去见魏国丞相公叔痤。”见到嬴渠梁一副两难的脸色,秦风就已经猜到了嬴渠梁想要说什么,和他之前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嬴渠梁正在陷入两难的境地,犹豫着说还是不说,此时秦风直截了当的问出来,直接化解了嬴渠梁的忧虑。嬴渠梁不禁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秦风,毕竟他可没想到秦风能够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是啊。公叔痤目下就囚禁在栎阳东南的骊山军营,我正想要去见见他。”嬴渠梁点了点头,说道。 “君上肯定想要与魏国修好,暂时停止刀兵相见,可是又怕朝臣们在此国丧之际愤怒而不同意。可是如此?”秦风再度说道。此时他已经是完全摸清楚了嬴渠梁的想法,当下说道。 嬴渠梁听到此话,目光顿时一颤,那般锋利的目光,根部不像是刚刚即位的新君。但是嬴渠梁挑了挑眉毛,平静的看向秦风,问道:“哦?本公为何要与魏国修好,我大秦与魏国可是世仇。更何况我的公父刚刚才死在魏军的箭下。” 秦风愣了一下,当下意识到了自己似乎说的多了一些,不过这些也并不能使秦风害怕。秦风当即抬起头,目光直视嬴渠梁的双目,缓缓说道:“因为我秦国打不起了。目下看起来我大秦打赢了几场战斗,可是我大秦的辎重粮草都已经吃完了。青年壮丁全部拉去上战场,甚至于田间的耕田都没有足够的人手去耕种,看似我大秦风光无限,可是。我大秦......君上,你我之间不必在隐藏什么。臣就直接说了。我大秦的国力已经是到了崩溃的边缘啊!输掉几场战斗,对于魏国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可是我秦国输不起。一旦输了,恐怕数百年基业将会一夜之间灰飞烟灭,重新回到河西做半游牧民族,这是我大秦所不能接受的。”秦风顿了顿,接着说道。 “所以,我秦国需要喘一口气,这口气甚至于关系到我秦国生死存亡。而要争取喘着一口气的时间,就只有和魏国暂止刀兵,重修于好,待得我秦国恢复元气。再把这面子挣回来就是。所以君上要去见公叔痤,而且一定要见。要将公叔痤原原本本的送回魏国,还不能让他委屈。因为我秦国与魏国修好。就靠这老匹夫了。”秦风说完,目光不转,依旧是死死的盯着嬴渠梁。 此时到了秦风和嬴渠梁关系的一个十字路口。可以说,秦风自穿越以来。两人关系不断上升。可是随着嬴渠梁即位。两人身份不再是同级,而是君臣。这就导致两人关系必然要走向一个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会关系到秦风以后的命运,究竟是依附于秦,还是与秦为敌,毕竟若是秦国容不下他,他就只能去别国另求生路了。 嬴渠梁沉默半晌,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知我者,秦风也。秦兄,所幸我即位之后你我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改变,不然我真的要头疼了。”嬴渠梁却是忽然笑了。笑着对秦风说。开玩笑。嬴渠梁是何许人也。一眼就能看出秦风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其实他也有着同样的担心。毕竟他现在已经是很器重秦风了。因为秦风将是他以后对抗朝臣们最为重要的心腹。 第十八章 骊山军营 “事不宜迟,秦风,我们现在就动身,早些赶到骊山军营,也好早些看到公叔痤,去晚了我怕子岸他们意气用事。”嬴渠梁对着秦风说道,言语间自然是有些催促的意味。很显然,嬴渠梁在担心。毕竟关押公叔痤的地方是军营,而军营中关押战犯,给弄死了是常有的事情。嬴渠梁将秦国与魏国修好的重担都压在了公叔痤身上,自然不能让他出事。 “好,君上,我们现在就动身。”秦风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跟上嬴渠梁。 两人匆匆从栎阳宫后门出了宫,随便找了两匹马就赶紧上马往栎阳城西南方的骊山军营飞奔而去。 两人到达骊山军营之时,天色已经是有些暗了。秦风看着远处的骊山军营,不禁暗暗咂舌。这秦国此时虽然说穷,但是这军队驻扎时却颇有精气神。显然是老秦人的意志,让他们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坚持战斗,并且经常大获全胜。 而嬴渠梁与秦风君臣二人到达骊山军营前时,骊山军营自然也发现了他们。只见骊山军营嗖的一声一只箭射出,扎在两人马前。同时有人大喝道:“来者何人?此处军营。无关人止步!”声音远远传来。显然是用尽全力在喊叫。 秦风微微一愣,然后气沉丹田,以雄浑真气送声音:“大秦国新君驾到!”声音给人的感觉并没有多大,声音也和平和。但是即便是一里地之外的骊山军营中的哨兵也能够清晰的听到秦风喊出的每一个字。这就是靠真气送声和纯粹靠喊的区别了。 嬴渠梁看着这一幕,也不禁为秦风内功之精湛暗暗咂舌,即便他已经见识过好几遍了。 那哨兵一愣,然后飞快的跑向军营内部报信了。秦风两人也不着急,就住马不前,在那里静静等待。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军营大门缓缓打开。几匹马飞快的朝嬴渠梁这边跑来。秦风定神一看,赫然就是之前还在栎阳城,刚刚赶回军营的前军大将子岸。 子岸来到嬴渠梁身前之时,赶忙下马,单膝跪地道:“君上方才即位,怎的这时就离开栎阳?”子岸当然疑惑,毕竟一般来说刚即位的君主一般都会在自己的都城待着稳固自己的统治,极少有嬴渠梁这般刚刚即位还不到一天就跑出了自己的国都的。 “子岸,公叔痤如何?”面对子岸的疑惑,嬴渠梁却并没有解答,而是直接问出了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子岸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嬴渠梁此时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但紧接着子岸的脸色就变得气愤,他恨恨地道:“哼,老骨头一个,顽固的很,不吃饭不喝水。就该拿那老匹夫在先君灵前祭旗。” 嬴渠梁听到此话,更加着急了。赶忙吩咐子岸:“快,带我去见他。” 公叔痤被囚禁在骊山军营一处很是偏僻的小石屋中。他不吃饭不喝水。他做了二十多年魏国的丞相了。自从吴起离开魏国。他就经常统领魏国军队出征。这二十年来,打了许许多多的胜仗,包括韩国赵国楚国和韩赵联军,也算是威名赫赫的大人物了。可是在面对秦国这个弱国之时,却遭遇了两次大失败,先是石门之战,损失六万魏军,丢失函谷关。在之后就是最近的少梁之战,他竟然是做了秦军的俘虏。他已经是一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了。自己感觉少梁之战后自己一世英名付之东流。羞愤交加,他恶狠狠的想要饿死自己,渴死自己。为自己赎罪,为魏国赎罪。连续三天的自我折磨之后,这个六十一岁的老人已经是瘫倒在草席上,奄奄一息了。 嬴渠梁和秦风跟着子岸穿过骊山军营,走到了一个阴暗角落处的石屋门前。石门很厚,需要几名秦军将士合力才能推开。但嬴渠梁很是着急,每浪费一分钟。公叔痤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此时嬴渠梁只能是眼看着子岸去召集秦军将士。 秦风自然是知道嬴渠梁的难处,当即走上一步,双掌搭在石门上,暗运体内真气,力灌双臂。秦风猛地发力,顿时,“轰隆”一声,那六百余斤的石门顿时被直接推开。 秦风身后正准备叫人推门的子岸顿时傻了眼,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秦风若无其事地走回嬴渠梁身边。顿时在心中喃喃自语:“这......这是人的力量?我们这客卿大人可是有点厉害啊。” 嬴渠梁看了秦风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当先走进石屋,秦风在其身后也是跟了进去。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礼了。”嬴渠梁目光一扫就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公叔痤,顿时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公叔痤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睁眼,也没有说什么。 “公叔老匹夫,这是我大秦新君,你敢牛顽!”在秦风身后,子岸也是进来了。看到公叔痤依旧是这一副牛顽样子,顿时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子岸,休得出言不逊!”嬴渠梁却是回头呵斥道。 公叔痤心中一动,可是仍然没有睁眼,他发自内心的钦佩这个年轻的秦国将军,可是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与他对话。 嬴渠梁看到公叔痤的表现,一拱手说道:“公叔丞相,不必为少梁之战羞愧,这一战其实谁都没有赢,丞相做了我秦国的俘虏,可是我的公父也是被暗箭所伤,已经崩逝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还是魏国胜了一筹,公叔丞相,你意下如何。” 公叔痤的眼睛骤然睁开。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嬴渠梁,惊讶的想到“嬴师隰这个烦人的劲敌死了?真的么?果真如此的话,自己可能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依照秦国习俗,一定要在国君灵前杀掉自己祭奠国君的。能够与劲敌嬴师隰同战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有何遗憾? 想到这,公叔痤冷冷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公叔痤的这一颗人头就是你的了。何时开刀啊?” “老丞相差矣,我不是要杀你,而是要放你回安邑。” 第十九章 拱手让人 嬴渠梁十分认真地对公叔痤说道。 公叔痤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然后突然之间哈哈大笑:“嬴渠梁,休要羞辱老夫!士可杀不可辱也!” 嬴渠梁却是丝毫不恼,接着说道:“嬴渠梁何敢羞辱老前辈,嬴渠梁是真的想要让老丞相回安邑。秦魏交战多年,双方死伤无数,两败俱伤,生灵涂炭。嬴渠梁即位之后想要让秦国庶民安心耕田畜牧,不愿意使两国继续交恶,嬴渠梁素知老丞相深明大义。想要与老丞相共商两国休战止兵之事,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公叔痤的老眼随着嬴渠梁的话语逐渐变得明亮起来,说道:“秦公,当真不计老夫杀父之仇?” “父仇为私,休战为公。公私只间,嬴渠梁还是分得清楚的。”嬴渠梁正色道。“嬴渠梁若非真心,甘愿受上天责罚。” 公叔痤仔细睁着自己的老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秦国君主。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有着一种令人信任与折服的魅力。一句话就将公私之分说的如此明白。公叔痤不禁暗暗赞赏。 与秦国休战盟好其实是他多年以来的主张。但是秦献公在位期间连连攻魏。魏国就是想不奉陪都不行。在他这个魏国丞相看来,秦国其实已经被压缩的可以了。魏国真正的敌人是北方的齐国与南方的楚国,但是魏国总是被秦国缠住不能脱身。实在是一件十分令魏国头疼的事情。 每次秦魏交战,他都不赞成上将军庞涓领兵出战,就是害怕庞涓想要对秦国赶尽杀绝。与秦国的血仇越来越深,他年轻时曾经在秦国游历,最是了解老秦人这种深入骨髓的倔强与韧性,想要通过战争的方式将这个古老的民族彻底消灭实在是太难了。能够将秦国压缩到西边的一隅之地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一个结果了。魏国的目标应该是中原沃土,而不是西隅之地。 但是经过了之前的石门之战与这次的少梁之战,公叔痤又觉得与秦国休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秦献公这些年像是一个疯子一般仇恨魏国,发誓要夺回河西之地。只要他秦献公还在一天,魏国与秦国就不可能休战止兵。其实被俘虏的这几天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自杀殉国,然后建议让上将军庞涓领兵与秦国决一死战,彻底摆脱秦国的纠缠。但是就在这时候,竟然是峰回路转,秦献公死了。秦国新君主动提出休战止兵,这岂不是天意? 公叔痤老丞相顿时豪气冲天而起:“好!老夫信你!不知这疆域秦公想要如何定夺啊?” “以石门之战以前的疆域划分,河西之地还是魏国的。”嬴渠梁显然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毫不犹豫地对公叔痤说道。 “哦?秦公不觉得秦国让步太多?”听到这话,公叔痤顿时有些惊讶的靠墙坐起。 “嬴渠梁就是嬴渠梁,这一番大气魄恐怕换了谁都会舍不得。”秦风在一旁看着,有些感慨地想到。要知道河西之地是秦献公这么多年耗尽秦国所有所争取的东西,也是此次秦献公命丧沙场的直接原因。可是就是这么一块用老秦人的血换来的河西之地嬴渠梁说让就能让出去。这一份气魄确实是罕有人能够做到。 “老丞相放心,二十年之后,我会亲自夺回来的。”嬴渠梁突然笑了,笑的无比自信。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言为定?”公叔痤看着嬴渠梁说道。 “一言为定。”嬴渠梁微笑着说道。“老丞相,该进食了。” 公叔痤顿时豪爽大笑:“然也!妙哉!吃饱了好上路。” “且慢。”嬴渠梁笑道,“老丞相暂且歇息,三日之后嬴渠梁派人护送老丞相回安邑,不说是俘虏,而是魏国特使。” 听到这话,公叔痤再次震惊了。他认真端详着嬴渠梁,悠悠叹道:“老夫阅人无数,以公之气魄胸怀,秦国数年之后定会大出于天下矣!” 嬴渠梁拱手行礼道:“嬴渠梁才疏学浅,怎敢当老丞相嘉勉。” “只是可惜,老夫时日无多,不能够与天下英杰同世争雄了。”公叔痤长叹一声,随即竟然是向后栽倒,就此昏迷了。 看着昏迷的公叔痤,嬴渠梁不禁叹了一声气,回头吩咐道:“给老丞相最好的待遇,三日之后送老丞相回魏国,我亲自送。”说完,嬴渠梁就向石屋外走去,秦风也跟上。 出了石屋,嬴渠梁偏头问道:“秦风,你意下如何?” 秦风自然是明白嬴渠梁在问自己什么,说到底。这件事只有他们君臣二人知晓,甚至于嬴虔到目前为止都是并不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件事其实是嬴渠梁自己做出的决定,并没有和秦国大臣们商量,这样的大事。只怕大臣们会心生不满。 “回君上,君上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秦国能够休养生息,徐徐图之。并没有错,臣想,君上所担忧的,应该是归还河西之地吧。毕竟这河西之地是先君和无数秦国将士们浴血奋战才夺回来的。就这么拱手送人,恐怕朝臣们一开始会心生不满。”秦风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 “但是只要君上在朝堂之上将此事讲明白,有远见的大臣们都会支持君上的。至于眼光浅薄的那一批人,君上又在担心什么呢?他们的不满,并不能够撼动朝野,况且,这些大臣们就算再不满,此石应该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毕竟君上您刚刚即位。谁也不敢在此时就触您的眉头。”秦风笑着说道。 “只要嬴虔大哥支持君上,君上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嬴虔大哥也是深谋远虑的人,必定会支持您的。”秦风说道。 嬴渠梁听完秦风的话,长叹一声“还是我秦国弱,魏国强。否则怎会有这诸多事端。我嬴渠梁有生之年,定要励精图治,强我大秦。让我大秦后辈们能够在山东列国面前昂起头颅,不必在受这种气。”随即嬴渠梁郑重说道。显然这位新君将秦国兴衰扛在了自己肩上。 “走,去大哥府上。”嬴渠梁说道,随即两人翻身上马,向栎阳城冲去。 第二十章 赴魏? 夜深人静,两道身影终于是回到了栎阳城,站在关闭的城门前,嬴渠梁说道:“秦风,随我去嬴虔大哥那里吗?” 秦风微微点头,说道:“诺。只不过,臣认为此时去找嬴虔大哥恐怕不太好。” “哦?说说。”嬴渠梁听到秦风的话,微微一愣,示意秦风继续说下去。 “此时先君刚刚崩逝,朝野未稳,只怕嬴虔大哥也是未必能够理解君上您的做法,所以还是找个机会说清楚为好。这几日,要不就先瞒下来。毕竟今天君上您才即位啊。”秦风缓缓说道。 “唔......此话也是有理。既然如此,三日后我们去送走公叔痤的时候再做商量。”嬴渠梁缓缓点头,他也是心中有些拿不准,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些朝臣对于此事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态度。 “对了,秦风,你原先居住在何处啊?”嬴渠梁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唔......我住在栎阳郊外,在城内并无居所。”秦风沉吟了一下,有些苦笑着说道。 嬴渠梁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就先跟我回栎阳宫中吧,过几日你的客卿府邸也就好了。那时候你再搬进去。” “臣遵命。”秦风也是微微一笑,鞠了一躬,答应道。 随即两人的身影隐藏在了夜幕中,消失而去。 三日后。秦国函谷关。 嬴渠梁站在函谷关的城头之上,身后就是秦风。 秋露白霜,草木枯黄。嬴渠梁眼看着公叔痤的“魏”字大纛旗缓缓消失在天边。他依然伫立在那里,任凭秋风萧瑟吹着他的衣角。 按照战国时期的规矩,一个战败的大臣是很难继续掌权的。即使公叔痤是两朝魏国元老,辅佐魏王数十年。但此次回去之后丞相之位也未必能够保住。 “不知公叔痤此次回去,丞相之位能不能保住啊。”嬴渠梁面对着空旷的原野,低声叹道。 “君上,其实公叔痤能否继续担任魏国丞相也并不是那么重要。这些年,先君打的魏国也累了,疲了。他们其实也很想休战。所以说无论公叔痤能否继续当丞相,魏国大概率都会休战。”秦风缓缓上前一步,轻声对嬴渠梁说道。 其实秦风心中也很明白,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嬴渠梁罢了,其实他心中也拿不稳。若是公叔痤因为少梁之战的战败被俘虏。一回去就提议和秦国休战,恐怕会引起怀疑。就算说是被秦国策反也不无可能。若果真是如此,秦魏休战恐怕就是一句空谈罢了。 若是魏国拒绝休战,继续大举进攻秦国,秦国能坚持多久?嬴渠梁心中没谱,嬴渠梁很清楚,秦献公多年对魏国作战,本意是想要夺回河西之地后封锁函谷关休养生息。可是打了这么多年,这河西之地还是没能抢回来。可是秦国已经是越打越穷,整个国家的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样的情况下,秦国怎么能继续打仗,怎么能打得下去? 其实说白了,战争对于魏国这样的大国,强国来说,就算失败几次也无需担心。因为不会伤了元气。可是秦国不同,秦国是弱国小国,若是失败一次,可能就会面临灭顶之灾,秦国打不起。辎重打光了,粮草吃完了。成年男子打仗也死完了。就连耕田都没人去了。若真是再失败一次,秦国可能就要真的回到那陇西河谷地带重新做半农半牧的民族了。若真是那样,秦国数百年来祖宗拼下来的基业可就付之东流。 可以说,在大争之世,此时的秦国已经是最为危险的最后境地了。若是能够暂缓刀兵,赢得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秦国就有机会重振雄风。否则秦国恐怕就会从列强中消失。目下秦国又正好在国丧期间,若是魏国大举讨伐秦国,岂不是灭顶之灾? 此时嬴渠梁只觉得自己的身上有千斤重的担子。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若是休战成功,这函谷关这个月内就要交给魏国了啊。这是我大秦多少年来的命门啊。”嬴渠梁仰天长叹。 “君上......”此时就连秦风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嬴渠梁了。正如嬴渠梁所说,此时的秦国已经是最为危险的境地,能否存国在此一举。在这种时候恐怕谁都没有下保证的决心。 “君上,目下我秦国是弱,是危险。可是我大秦的根还在啊!”秦风有些哽咽了。他自己就是秦地之人。自己的国家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秦风只觉自己有些热血沸腾。 “君上。咱们老秦人的血和肉还在。只要咱们老秦人还在,还怕没有秦国吗?只要我大秦人人拼命,我大秦终究能存活下来的。君上!”秦风有些激动的说道。他此时最怕的就是嬴渠梁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低头臣服。一蹶不振。若真是那样,秦国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站在城头的嬴渠梁,听到秦风的话后,愣了一下。随即身体都有些颤抖。 “是啊!秦风。我大秦的根还在,根还在啊!只要我励精图治,咱们君臣一心。我就不信,他上天就要亡我大秦!”嬴渠梁回头喊道。从嬴渠梁的脸上,秦风没有看到丝毫的颓废,有的,只是无尽的战意和希望。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秦风一拱手。热泪夺眶而出。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嬴渠梁向前扶起秦风,同样说道。 在这一刻,秦风明显能够感觉到,嬴渠梁真真正正地将他当做了秦国朝野的一份子。他也终于是在嬴渠梁的心中得到了一个不低的地位,至少。此时嬴渠梁已经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接下来就等公叔痤那边的消息了啊。”嬴渠梁说道,擦干自己眼角的泪,嬴渠梁说道。 “君上无需担心,若是君上同意,臣可以去一趟魏国,亲自去看看这公叔痤究竟有没有帮我秦国。”秦风说道。 嬴渠梁一愣,孤身前往魏国?这个看似有些荒谬的想法让嬴渠梁第一时间就想要否决。毕竟此时他已经把秦风当做自己人。对于秦风的生命安全他还是看的相当重的。只是他转念又想到了秦风那出神入化的武功。 第二十一章 安邑 嬴渠梁有些沉默,他仔细想想,似乎以秦风的武功,就算是在万军丛中恐怕取上将首级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若真是如此,秦风的建议则是完全可行的。 秦风看出嬴渠梁有些沉吟,显然是自己的主意打动了他。当下笑道:“君上,不必担心。臣不会勉强的。若是见势不妙自保撤退应当还是能够做到的。臣也有自信,在魏国那,还没人能取臣之性命!” 秦风有这种自信,作为一名穿越者,他本身就具有了很多得天独厚的能力,比如说未卜先知。更何况若真是出了什么变故。他那特种兵装备可还没有用过呢。 嬴渠梁听了秦风的话,一时之间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在函谷关城头缓缓踱起了步子。显然此时嬴渠梁的内心十分犹豫。“若是秦风此去能够将魏国的消息以及一举一动全部探查清楚,这个险就值得一冒。”嬴渠梁如是想着。秦国此时犹豫消息闭塞,天下发生的很多大事都无法知晓。这样一来想要与中原列国并驾齐驱自然是非常困难。若是秦风能够以一己之力成为秦国的耳目。对秦国将会有很大的帮助。 想到这,嬴渠梁有些心动了。终于,嬴渠梁缓缓停下了步子,转头看向秦风,缓缓说道:“秦风,我答应你。但是去了魏国之后一定要以自身安全为重,打探消息是其次。我秦国哪怕不知道那些消息,也不能失去任何一位大才啊!” 秦风有些感激,站起身来。对着嬴渠梁说道:“君上放心,臣一向不做无准备之事。若是君上答应了。那臣即刻就准备出发。争取一月之内回来。”秦风定的这个时间是比较中肯的。大致计算下,从函谷关抵达魏国都城安邑大致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这还是排除了很多不可控因素的情况下。而打探消息至少需要十几天。若是再加上一些突发情况。一个月的时间算是比较中肯了。 “君上,只是臣这一走,朝野之上可就只能靠君上一人了啊。”秦风随即想到嬴渠梁刚刚放走公叔痤,归还河西之地。还没有让朝臣们知晓,不免有些担心。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凭什么将来振兴大秦。”嬴渠梁却是坦然一笑,说道。 “好,那臣就不逗留了。臣告辞,君上保重。”秦风一拱手,郑重说道。随即也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来人,给客卿挑一匹好马。”嬴渠梁看着秦风离去的背影,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在他眼中秦风此举完全是将生死度之身外,一心要为秦国去打探消息。这种精神让得嬴渠梁也是有些感动。 秦风走下城头,黑伯已经是牵来了一匹好马,马通体赤红,显然不同凡响。比之秦风刚来秦国时的棕红马不知要好多少倍,若是有这样一匹千里马来赶路,想必路上所花费的时间还能更少一些。 秦风翻身上马,轻轻夹了一下双腿,胯下的马就立即会意,向前小跑而去,缓缓出了函谷关城楼,秦风回头向城头上望去。只见嬴渠梁有些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城头之上,秋风萧瑟之下颇有几分悲壮的感觉,此时嬴渠梁也正在注视着马背上的秦风,缓缓摆了摆手。 秦风看在眼里,以真气送声道:“君上保重,臣去也!”随即秦风对着城头之上的嬴渠梁一拱手,轻喝一声“驾!”甚至不需要用马鞭去抽打,秦风胯下的马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向官道上飞驰了过去,秦风只觉得两耳生风,眼前景色飞速变换,几个呼吸的功夫竟然就已经是窜出去了一里地。这也让秦风暗暗咂舌“这马的速度也太快了些,若是这样,恐怕两日就能够到达安邑了。” 景色变换,时光流逝,转眼就是三天过去。 这三日之间,秦风骑着千里马,一路上赶路晚上就找一家小客栈喂马歇息,大半天都在赶路,因为走得是官道,所以一路上也几乎没有见过盗贼,唯一的一批也是在秦风弹指间就杀了一人之后就仓皇逃窜。自此之后秦风就是一路上再没有遇见过盗贼了。这也使得秦风路上所花的时间短了不少。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晨曦突破云层的阻碍照射在这片大地上,一道身影终于是缓缓到达了这座黄河北岸的城池,也是魏国的都城----安邑。 安邑是一座建造在黄河北岸的城池,城池不算特别大,但也很是不小。所谓的不是特别大是与黄河对岸的魏国第一大城,也是中原第一大城----大梁城作对比。而不小则是与秦国都城栎阳对比。与栎阳比起来,安邑已经是犹如天宫一般了。 秦风坐在马背上,遥遥望着安邑城刚刚开启城门,众多百姓蜂拥入城的场景,那人气之高,气氛之火爆简直让秦风有些震惊。来到战国快要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秦风都是在秦国境内度过的。自然是没有见过这般景象。所以秦风见到安邑这般吞吐天下的场景之后不免有些惊讶,同时也对秦国的落后暗暗叹息。 “唉,不知道秦国何时才能够拥有这样一座大城。”秦风有些感慨。 随即纵马向前,奔向了这座魏国都城,战国初期最强大国家的都城。 秦风策马走到了安邑城门前,翻身下马。他在想如何才能混进去。若是直接强行冲进去,兴许能够成功,但是这次的任务也会失败。所以强行冲击肯定是最后的选择。而若是真的排队接受检查再进城,自然也会有些麻烦,毕竟现在的魏国已经是有验身照了。若是没有说不定还会当场被缉拿。这样一看,秦风似乎没什么空间能够进去。 “若是这样的话,恐怕只有天黑的时候施展轻功偷偷混进去了啊。”秦风喃喃道,随即往回走了几步,想着进城的法子,但紧接着,他就猛地抬头。看向了安邑城的另一边。那里,有着一队士兵正向安邑走来。一时之间秦风计上心头。 第二十二章 入城 秦风眼看着那一队魏国士兵走了过来,显然是换岗时准备进城休息的。安邑城外有着瞭望哨岗,显然,这几名士兵是站了一晚上岗,此时回去休息的。 秦风缓缓走了过去,走来的魏国士兵共有六人,其中五个人精神都还好,走在队伍的前面,有说有笑。而还有一个人则是由于过于困乏,精神都有些迷糊。走起路来都有些颤巍巍的,勉强用手中的长剑拄着地面才没有直接倒下。 秦风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兄弟,这里是安邑吧。” 那魏国士兵有些迷糊地抬头看了秦风一眼,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是啊这里就是安邑。” “多谢你啦,兄弟,跟我来一趟吧。”秦风的声音此时有些怪异,乍一听还是原本的声音,但是仔细听去有有一种令人听了头晕目眩的眩晕之感。普通人听了尚且会有一点不舒服,更何况是一名昏昏欲睡的士兵。 果不其然,这士兵听了秦风的话,头垂得更深了。眼皮眼看就要合在一起。 秦风走向安邑城外的一片树林当中。那士兵也是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很快,两人走到了树林中一处没有人的地方,秦风停下了脚步,看向那跟来的魏国士兵。 “唉。都是为了秦国,兄弟你就委屈一下吧。”秦风悠悠叹道。随即一掌劈在了那魏国士兵的脖颈处,那魏国士兵哼了一声就软倒在地。 秦风再度四下看了一眼,确定周围没人后当即动手将那魏国士兵的衣服扒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只留了最贴身的内衣...... 一眨眼的功夫,秦风已经由一个风尘仆仆的外地农民摇身一变成了魏国的士兵。甚至于连脸部都和魏国士兵很像。在这整个过程中其实很简单,特种兵催眠术,改装术,易容术。 秦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魏国士兵,犹豫了一下。“唔......若是把他扔在这不管可能会出些乱子。” 秦风想了想“罢了,我在当一回好人吧。” 随即秦风拿出一截绳子,将那魏国士兵带上树顶,在一根比较粗大的树枝上将士兵绑了起来。确保他不会掉下去......若是有人知道此时秦风心里还在夸奖自己仁慈,恐怕会一口老血吐他脸上。 绑好了魏国士兵,秦风赶忙施展轻功身法,以极快的速度向原先的地方奔去。毕竟士兵短暂消失还能够以内急化解过去,若是长时间消失再出现可能就会引起怀疑了。 秦风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之前魏国士兵所在的位置,索性。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那些前面走的魏国士兵并没有注意到被秦风打晕的那名士兵消失,显然那名士兵的存在感很低。此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城门外了。秦风赶忙跟上。 秦风跟在那五名魏国士兵的后面,缓缓走到了城门前,士兵进城自然是不需要与普通民众一般排队的,所以秦风跟在那几名魏国士兵身后倒是很快就能够进城。 看守城门的几名士兵显然跟前面的五名士兵很熟,几人攀谈了一会就能够入城了,可是就在秦风抬脚想要走进安邑城时,一名看守城门的魏国士兵却是笑着对秦风说道:“李三,怎么。又是一副困得要死的样子,啊?这个月银子发了没有?记着给爷几个买些好酒好肉伺候着,不然就打死你小子。” 秦风假装困的昏昏沉沉,自然是嘴里含糊着,继续往里走。 “喂。你小子听见了没有?”另一名看守城门的士兵见状恶狠狠地对着秦风说道,然后伸脚欲要绊倒秦风,秦风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心里冷笑一声,假装没有注意到。依旧是向前方走着,但那步子之间的顺序却是悄悄地改变了一下,一下就迈过了那魏国士兵伸出的脚,同时还狠狠踩了那魏国士兵一下,疼的那魏国士兵龇牙咧嘴。 “李三。你小子敢踩我。”那魏国士兵大怒,锵的一声就拔出了手中的长剑。 “啊?啊。”“李三”迷迷糊糊的说道。 “哎,哎。算了算了,别闹出什么大事了。”见到那魏国士兵拔出长剑,身边的几名魏国士兵赶忙劝道。 “哼!这次就算了,你小子一会赶紧给爷送些酒肉,爷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那魏国士兵想了想,掂量了一下,终究是将剑收了起来,冷哼一声对秦风说道。 “唔......唔。”秦风再度含糊过去,终于是缓缓走进了安邑城。 一进入安邑,一种热闹的沸腾感觉顿时扑面而来,映入秦风的眼帘。秦风看到安邑城后,第一感觉就是奢华,比秦国的栎阳城不知道繁华了多少倍。各种贩子在路边吆喝着自己的商品。喧哗之声冲天而起。 秦风看了一眼之后,身形一闪,进入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巷子,脱下魏军士兵李三的衣服,重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脸部容貌也再度改变。 秦风走出巷子,向着大街上走去。秦风缓缓走在安邑城的街道上,看着两侧的商贩,有些感慨。随即走到了一个包子铺前,随手拿起一个包子。 “这包子怎么卖?”秦风问道, “一钱两个。”正在忙的包子商抬头看了秦风一眼,随即说道。 “来两个。”秦风说着随即随手掏出一钱,放在包子铺上,然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看这安邑城挺繁华的啊,怎地有些人脸色都有些不好啊。” 这是他观察后的结果,他粗略一观察,发现安邑人的脸色大多有些不自然,此时自然要问出来。 “唉,别提了。还不是因为大梁那边。”那包子商闻言抬起头说道。仔细看了看秦风后,那包子商说道:“兄弟,你不是安邑的吧。” “是,是。我不是安邑的。我是来安邑做生意的。”秦风赶忙说道。 那包子商随即恍然大悟“哦,你不是安邑的。那你有所不知啊。”那包子商随即有些欲言又止。 秦风一看当即了然,又掏出一钱放在桌子上。 那包子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悄悄将嘴放在秦风耳边,低声说道:“这几日好像是有个什么会盟要举行,在大梁那边。” 第二十三章 安邑居 听到这话,秦风微微一愣,“会盟?什么会盟?”秦风疑惑问道。 那包子贩听了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喽。你若是要问还是要去大酒楼里,那里人知道的多哟。” 秦风想了想,也是,真正的秘密怎么可能让一名包子贩都知道呢? “多谢了啊!”秦风向包子贩道一声谢。“不知这安邑哪里的酒楼最大啊。”秦风接着问道。 “最大的?安邑城里最大的那肯定是安邑居咯。只不过里面东西太贵,一般人可去不起哟。”那包子贩缓缓说道,上下打量了秦风一眼,显然觉得秦风没那个实力进安邑居。 秦风却是微微一笑,也不恼,一拱手之后就抬脚向街上走去。 “安邑居么......”秦风微微皱眉,他此次身上倒是带了嬴渠梁给他的一些钱财,可是秦国毕竟拮据,又是国丧时期正是花钱的时候,因此能够给秦风的钱财倒也不多。能否在安邑居消费还是一个未知数。 “算了,不管了。先去那看看吧,实在不行在想办法弄些钱来。”秦风挥了挥手,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大不了他在魏国有的是办法弄钱。毕竟他可是秦风,只是他不想如此罢了。 秦风沿着街上走着,耳边倒是经常传来安邑人的议论之声,无非就是魏王今天又怎么怎么样,哪个大臣又干了什么事之类的八卦新闻。只不过最多的倒是那所谓的会盟了。但是秦风留意听了以后发现还是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看样子,有用的消息只能从富商口中获得啊。”秦风低声叹了一声,安邑人虽说大多不穷,可是真正隐秘的消息他们还是不知道的。而真正有用的天下消息,只能通过富商们口中获得。因此一些富商聚集的地方就成了获取消息的主要来源。 不过好在秦风从他们的口中也知道了安邑居的所在。安邑居坐落在安邑城的主街,也是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那里富商如云。毕竟魏国是目前天下最为强大的国家,理所当然的,这最强大国家的国都自然就是风云变幻之地。 秦风沿着街道,接连拐了几条巷子,终于是走到了最为繁华的街道上----主街。 这条街是很多魏国文臣武将府邸所在之处,自然是热闹非凡,而且由于魏国强大的缘故,天下名士学子聚集在魏国的自然也多。当然,大部分的名士学子还是住不到主街的,毕竟这些名士发迹之前一般都出身比较贫寒,住不起那般奢华的客栈。甚至就连魏王有时都会来这条主街转,可见这主街的繁华程度,而这条街道上最为耀眼的明星自然就是坐落于主街中央的最大店铺----安邑居。 秦风走到安邑城主街,只觉的之前的一些街道商铺都是土鸡瓦狗一般。只有这里才是真正的奢华。 秦风一路顺着人流向前走,终于,走到了人流最大,人最为密集的一处场所,秦风抬头望去。只能看到几层琼楼玉宇一般的宫殿。是的,这建筑物就如同宫殿一般。上面挂着巨大的牌匾----安邑居。 秦风抬脚欲要走进这安邑居,正在想着若是被阻拦了要怎么脱身,毕竟他身上的装束实在是不太像是能够在安邑居这等奢华之地用餐住店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秦风前脚都已经是迈进了安邑居了,那些看门的人居然还是没有上前来阻拦,反而是有一名引路的丫鬟走到秦风面前来给秦风引路。 秦风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是暗暗惊叹:“怪不得这安邑居能够做大做强,这份气度就是其他客栈所没有的。” 秦风暗暗点头:“其他一般的客栈见到衣着朴素之人多半会打量打量,若是衣着寒酸,恐怕都不会让进入。就这一点看,这安邑居老板确实懂得做生意啊。” “客官请随我来。”那走来的丫鬟对着秦风行了一礼,款款说道。 秦风点了点头,跟着那女子一路走上了二楼。 在安邑居,每名客人的地方都是有屏风隔开,不与其他人接触的。并且还有专门的丫鬟和乐师伺候。这还是不算食物酒水的,其消费之高可见一斑。 跟随着丫鬟,秦风一路上穿过了很多屏风所在的地方,听着里面的客人高谈阔论,秦风也不禁暗暗点头,“看来这安邑居是来对了啊。” “到了。客官请入座。”秦风正想着,前边的丫鬟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对秦风说道。 “嗯。”秦风点头,随即一步迈进自己的屏风之内。 那丫鬟则是坐在了乐师位置上,那位置上放置着一张精美的古琴,那女子端庄地坐在琴边,双手抚琴,轻轻唱了起来。 秦风也借此机会打量着这屏风内部,这屏风围成的空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摆放着四个席位,四张小桌,桌子上刻着花纹,同时散发出阵阵幽香,显然是上等檀木做成的,屏风上画着各种图案,有山水,有人文,也有神话。 “这位客官,不知想要食些什么?”秦风正自己端详着,屏风旁走进一个身着华丽衣袍的女子,款款行礼说道。 “逢泽鹿肉。魏酒一坛,足矣。”秦风微微一笑,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打探清楚,安邑临近逢泽湖,这里逢泽的鹿肉最为出名,天下名士来到安邑都喜欢吃一鼎逢泽鹿肉,这也是比较高雅的。而魏酒自然是魏国最为常见的酒了。 那女子听了,点了点头。随即轻声吩咐了一声,就有人去做了。而那女子则是跪坐在席位一边,等待着。 秦风趁着吃的还没有做好,当即仔细听着其他屏风当中富商名士们的谈话。 “唉,不知魏王怎么想的,竟然把那么重要的会盟不放在安邑举行。”秦风听了一会,终于是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些许愤怒响起。 “嘘......小声点,公然议论国事可是要治罪的。”秦风又听到另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响起,显然是那粗犷声音主人的同伴。 “哼。治罪便治罪。我就是看不惯,那大梁有什么好,竟然是把魏王的魂都迷住了。真是岂有此理。”那粗犷声音却是丝毫没有放在眼里,继续粗着嗓子喊道。 “会盟......在大梁举行?”秦风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他现在不能够确认这粗犷男子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因此秦风也是继续凝神听着。 “唉......大梁是要比安邑富一些,魏王想去也是人之常情吧。唉。”那另一名男子低声叹道。 “哼!尔等见识浅薄之辈,有何面目非议国事。我告诉你们,在大梁会盟乃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至少能让其他国家看看天下最富庶的城邦是怎么样的,有利于我大魏巩固霸主地位。我王深谋远虑,岂是尔等草民所能窥探!”不知是哪一处屏风中传出一个有些醉醺醺的声音,直言不讳的高声叫骂。 “唔......看来那什么所谓的会盟真是在大梁举行啊。若真是如此,恐怕还要去一趟大梁。所幸不远。”秦风暗暗皱眉,这会盟看样子是要在大梁举行,而那会盟自然也是秦风此次赴魏最主要的目标之一。 “说出来也不怕,尔等有所不知。我听说啊,魏王是有意迁都大梁。嘿嘿,尔等......”那醉醺醺的声音接着说道。但是说到一半却又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赶忙停住声音,但那消息自然是已经传入了秦风耳中。 “魏王要迁都大梁?这倒不算什么坏事,至少离栎阳又是远了一些。看来这魏王还是要贪图享乐啊。”秦风听了,暗自笑了笑。 “客官,您的逢泽鹿肉还有魏酒。”正在秦风思考的时候,屏风外传出一道动听的声音。 “嗯,进来吧。”秦风说道。随即一名两名女子走了进来,一名女子拿着一尊鼎,鼎中隐隐有着热气升腾,显然是逢泽鹿肉。而另外一名女子则是抱着一个酒坛,那酒坛颜色有些泛红,一看就知道是陈年的老酒了。 第一名女子将青铜鼎放置在秦风面前的桌案上,随即退去。而另一名女子则是将酒坛放在那跪坐在一旁的女子身前。那跪坐的女子此时则是起身,亲自开封酒坛。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蔓延进整个屏风,闻得秦风都有些痴迷了。 那女子将酒樽斟满,放在秦风面前,秦风看着这弥漫着肉香的逢泽鹿肉和陈年的魏酒,只觉得自己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但秦风还是忍住了立刻不管一切的开吃的欲望,转头问那名斟酒女子道:“近期可是有会盟要在大梁举行。” “是啊!据说是六国会盟呢?”那斟酒女子笑着说道。来着安邑居的客人无数,来打探消息的自然是不在少数。而安邑居则是能够提供这些消息的好地方,因此安邑居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直接提供有用的消息,这也是安邑居能够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哦?六国?哪六国?”秦风假装有些不经意的问道。 “自然是山东六国,除了秦国,其他列强都会来。”那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除了秦国?”秦风有些了然了。显然,这不是什么普通的会盟,而是需要瞒着秦国进行的会盟。其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大阴谋......秦风想着。 第二十四章 大梁 接下来秦风也就是一边隔三差五问一问这些天天下发生的事,什么八卦啊,各种闲闻逸事都有所涉及,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听那些其他屏风中人们谈论关于此次会盟的事情。 时间一晃就到了黄昏时分,经过了一整天的打探消息,秦风听到的无非就是六国会盟在大梁举行,分别是魏国,赵国,齐国,楚国,韩国,燕国六个大国。并且由上将军庞涓亲自主持,然后就是种种魏王想要迁都大梁的传闻。秦风也听得有些耳烦。 “看来就算继续在这里呆着也听不到什么了啊”秦风皱了皱眉头,随即不再停留起身留下几两银子之后就走出了安邑居,回到主街。 “天色不早了啊,先找家客店住下,明天清晨就赶往大梁,看看能有什么收货吧。最好是能够将这所谓的六国会盟打探清楚,总之不能对我秦国不利。”秦风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暗暗思衬着,抬脚朝城边走去。 是人就会疲惫,哪怕是练武之人。秦风自从出了函谷关,昼夜不停地赶路,争取早日到达魏国,已经是两天两夜没休息了。虽然他武功修为高深,勉强还支撑得住,但长此以往精力也会下滑,导致在战斗中精神萎靡酿成大祸。所以休息是必须的。 而秦风虽然仇恨魏国,但是魏国百姓是无辜的。以秦风的手段,不用付钱悄悄地在哪家客店住一晚是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但是秦风也觉得只要不是最为紧要的关头还是不要占普通民众的便宜的好,因此他也是去到安邑的偏远地方住店,减少消费......这也是无奈之举。 秦风走到了一家基本上处在安邑城墙脚下的客店,走到前台将一袋铜钱扔向小二:“住店,一晚。”秦风说道。 “好嘞,这位爷跟我来。”那小二连忙伸出双手接住秦风扔来的银子,满面堆笑。示意秦风跟着他。 跟着小二秦风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秦风盘膝坐在床上,脑海里整理着今天在安邑居所获得的消息。 “魏王将六国会盟这么重要的事情放在大梁城举行,而不是安邑。这应该就证实了魏王想要迁都大梁是可能的。只是这六国会盟,魏赵韩,燕齐楚。唯独没有秦国,按照正常情况来讲。数个国家之间会盟,哪怕是顾及面子都会叫齐国家。而魏国此举,显然是因为有什么事情不能够让秦国知道。那么肯定就是对秦国不利的事了。秦国......前几天少梁之战才完,连年征战国力大伤,已经是到了崩溃的边缘。再加上秦献公近日刚刚崩逝,举国大丧,目下秦国可谓是朝野不宁,国内动荡。嬴渠梁刚刚即位没多久,威望还有些不足,根本镇不住世族元老。这就使得秦国朝野更加不安。”秦风想着,缓缓皱眉。 “当此之时,几个大国强国私自会盟,唯独将秦国排除在外,那么能盘算什么呢?秦国动荡,秦国不安......是了!图秦!”秦风猛地双掌击在床板上,那般雄浑的力道让得整个房间都震颤了一下。 秦风只觉得一股凉意缓缓爬上他的脊背。“是啊!六国当此之时会盟,定时要谋秦,只是秦国国力衰弱,沃野尽数变成荒田,要辎重没辎重,要粮草没粮草,要钱财没钱财。列国能够看上的,恐怕只有国土了吧。” “他们......这是要瓜分秦国啊!”秦风的双目不禁都是有些红了。是啊,自己怎地现在才想到,痛打落水狗正是魏国的拿手好戏,目下秦国打乱,魏国怎能不插一手呢?而且这一手插的,图谋可是整个秦国。他们是要将秦国灭国啊!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是秦风个人根据一些消息所推理出来的,具体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还要秦风自己到大梁,亲自听到看到才能算数。但就是这简单的猜测依旧是让秦风的心中难以平静。以至于秦风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缓缓睡着。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折射进秦风的房间,而床榻上的身影却已经是早早地盘膝坐在床上,正在冥想。这么多年来,秦风早已习惯将一部分睡眠时间用冥想来代替。这也是他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同时也能够增长武功修为,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此时秦风紧闭的双眼睁开,看了一眼窗外,“天亮了啊。那么,是时候去大梁了。至于计划么......唉,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秦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不清楚具体情况下随意制定计划那是对整个行动的不负责。而多年的特种作战生涯也早就了秦风对于随机应变的高强能力,当然了。若是不能快速制定计划改变计划,他也不可能当上特种兵的队长。 秦风走出门抬脚向安邑城外走去。秦风刚刚走到城门处,就看到城门处有一些骚乱。好奇心驱使之下,秦风也是走了过去。 只见是几名士兵正在城门处张贴画像,秦风仔细辨认,那画像上的人可不正是被自己扒了衣服现在还在树林里的李三吗。 秦风倒是有些想笑,看来这安邑也是终于发现这李三失踪啊。不过秦风倒是没有丝毫的担心,他的催眠术可是不会在那被催眠者脑海中留下任何记忆的。被催眠者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清醒后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只会模模糊糊有一些感觉,让他具体去说自然也是说不出来的。因此秦风也是毫不担心自己会暴露,他此时也是正准备前往树林,一是将自己的马找回来,好尽快赶往大梁。其二就是将那李三放出来,不到必要时刻,秦风也是不会滥杀无辜的。这是秦风自幼跟随各大门派习武的时候最先教导秦风的武德。 秦风靠着自己的易容之术,在早晨出客店之后就已经是变了一副模样,自然是顺利地出了安邑城,向着北边的树林奔去。 不一会,靠着轻功提速的秦风走到了树林当中,刚一到树林。秦风就发现那原本树上绑着李三的绳索竟然是断裂开来了,而李三也是毫无踪迹。这一发现使得秦风的眼皮跳了跳。 “还是大意了啊!让他给跑了。不过应该不会暴露出我的存在,而安邑城还在找他,说明他也还没回到安邑。唉,早知道这样,昨天就应该直接杀了他。”秦风有些无奈的叹息道,随即四处看了看,所幸,自己的好马还在原地拴着没有被李三顺手牵羊。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赶往大梁要紧,不然那会盟可能就要开始了啊。”秦风想着,一剑砍断拴着千里马的绳索,那马也是仰天长嘶一声,欢迎着主人的到来。 秦风纵深一跃,依然轻飘飘地落上马背,甚至不用秦风丝毫动作,在他上马的一瞬间那马就长嘶一声迈开双腿。急速地朝树林外奔去,哪怕有着树木阻挡也是丝毫不能减缓那马奔跑的速度。 “好马!”虽然已经是有了心理准备,但秦风看到这一幕还是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 一人一马迅速冲出树林,随即千里马就在秦风的指引下向南方奔去,直奔大梁。 当天傍晚,大梁城外。 秦风一人一马经过了一天的奔波终于是跨过黄河来到了天下第一大城----大梁城外。秦风看着那满城喧闹繁华,远在二里之外都能够清晰的听到。那般繁华景象,比起安邑城甚至还要繁华。 “难怪那魏王想要迁都大梁啊!安邑虽说也很繁华,但跟这大梁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啊。”秦风心中暗暗想着,随即牵着马走向城门。 此时已是傍晚即将关城门的时候。城门查岗也比较松一些,至少没有每个人都在查验身照。因为大梁繁华,各个国家的名士富商政客都会来到这里。没有验身照的也不在少数。所以秦风在给那守门士兵塞了一两银子之后就成功地进入了大梁城。 有了在安邑城中打探消息的经验,秦风此次一进入大梁就直奔大梁城最为繁华的酒楼----晋咸居。 秦风走到晋咸居门口,这晋咸居的招牌样式与安邑城的安邑居极为相似。据说这两家酒楼背后的老板是同一人,只是不知道真假。但秦风在心里其实是认同这一说法的。因为秦风在进入晋咸居的时候就如同安邑居一般,丝毫没有因为衣着朴素,或者说寒酸而被拒绝入内。就这相同的气度,秦风就感觉这老板可能是同一人。 秦风走进自己的屏风,依旧是要了逢泽鹿肉和魏酒,一如之前在安邑居一般听着这晋咸居当中人们的交谈。 “哼。我们大梁此次终于是能够在那安邑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了。在这之前呀,咱们大梁比他安邑富了不知道多少,可是就因为人家是都城,安邑人是国人,无论咱们多富,在他们那都抬不起头来。这会好了,会盟在大梁举行,他安邑只能吹胡子瞪眼干看着,哈哈。”晋咸居中最多的声音就是诸如此类的声音。 第二十五章 行辕之地 “看来这大梁人憋了很久啊。”秦风听着晋咸居中的话语,不禁暗暗失笑道。事实也就是这样。大梁早在李悝变法之后就成为了魏国最为繁华的城市,其中臣民之富裕更是不必多言。只是这富裕的大梁人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够显摆一下,谈天说地地说这说那。没人会说他们不够资格,但是唯独在安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没那个颜面去谈天论地。 就是因为安邑是魏国都城,安邑人是魏国国人,国人与生俱来就是带着一种贵气的。大梁再富也是富而不贵。他们能够谈论诗词歌赋,美食美酒,但是安邑人张口闭口都是“天下大事如何如何。”“近日魏王又赏赐上将军一处六进大宅。”这一类王侯将相的八卦秘闻。大梁人听着一边羡慕一边泛酸,在战国时代,富如果没有权利贵气,那么人家只会说你是个富商罢了。 说到底。大梁人就是因为没有那种贵气,所以心里悻悻不是滋味。 “哈哈哈!魏王的王书你可曾听说?魏王王书上说,以魏国为盟主的六国会盟要在逢泽湖畔举行,大梁城定位六国会盟后援基地,大梁要迅速在逢泽湖边修建六国军队的军营以及行辕,而且要囤积天下佳酿,魏国美女。”一道带着无比兴奋的声音响起,让得原本已经心生去意的秦风又坐了下来。 “听了这么久,总算有点有用的了。”秦风长长出了一口气。听了这么久,他最想听到的其实就是魏王的国书究竟是怎么写的,可是之前的大多数声音都只是谈天说地,而极少有复述魏王文书的。此时终于是碰到了一个。 “害,这算什么?你可听到安邑人传来的消息。”另一道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说道。 “哦?是什么?”那一道声音略显惊异,说道。 “嘿嘿!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听说啊,魏王之所以在逢泽湖畔举行六国会盟就是因为魏王喜欢大梁,而且,魏王还有意要迁都大梁,我看啊,此事八九不离十。”那第二道声音有些得意洋洋地压低嗓音说道。 秦风听着,这些都是他已经知道的消息了,再听更多也是无用。 “哼!说这么多,你等可知道那会盟何时举行?既然不知道,那么就不要在此处装蒜,免得显得你等无知浅薄。”一道显然有些不满的声音响起,传入了秦风的耳朵。 “哼!我料定你等也不知道。我来告诉尔等......唔,算了。就这两天之内吧。”那声音显然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准确的日期。 “吁-----”这话一出,晋咸居内顿时想起了一片嘘声。 “我还以为你知道多少事情,还不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蒜!”那前两道声音显然有些不屑,他们纷纷是嘲讽道。 “唉,看来这消息在晋咸居是打探不到什么了。”秦风也是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锵-----”秦风正沉思着,晋咸居外突然想起了一阵敲锣打鼓地热闹声音。显然是什么热闹的事情在发生。 秦风也是像很多人一样被吸引,抬脚走向晋咸居外面,一出晋咸居,秦风就被深深地震撼了。 只见眼前的大街上锣鼓喧天,无数的人群穿着花色的衣服在尽情舞蹈,人群中央是几十个壮汉抬着一个巨大的社神,在人群中央走着。 “这是?耍社火?”秦风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耍社火这种盛大的活动在战国时期可是只有国家性质的大型典礼或是过年之类的大型节日才有可能出现,而此时显然不是什么盛大的节日。而且其他的城市都没有出现耍社火这样一个盛大的活动,显然是大梁城自己举行的。 而能够让大梁人如此高兴,甚至是不亚于国家大典或是过年这种大型节日的,自然是六国会盟以及迁都大梁了。 这自然是一个贴近魏国民众生活的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秦风也是向人群中走去。 很多外商们此时正在站在自己店铺的屋檐下,看着大梁人们尽情的舞蹈歌唱,要么是品头论足地谈论着,要么就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而一些年老体弱的老人们则是跟那些外商们聊着大梁当地民俗的优势和劣势。 “大梁城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贵气。现在好咯,国都要迁到大梁了,我们大梁人再也不用再受安邑人的气咯!”屋檐下,一名老人微笑着与一旁的外商说着。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 秦风挤到了人群正中央,身边都是身着五彩衣服,尽情欢歌舞蹈的人们,他们大部分人嘴中都是听不清在说什么的,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可以看出,他们是喜悦的。这种喜悦是一种久久被压抑之后一朝释放的那种喜悦,是久旱逢甘霖的那种喜悦,感染力极强,甚至于身在耍社火正中央的秦风的情绪都有些受到人群的感染,有些亢奋了起来。 这一场狂欢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拂晓时分,秦风跟着耍社火的人群,从大梁城的主街,一直走到东街,在按照顺序依次走完了大梁城东西南北各个地方,从这之中,秦风也终于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消息。比如,六国会盟将在十日后正式开启,这几日各国的君主就会陆陆续续到达逢泽湖畔了。而且上将军庞涓据说此时已经是到达了大梁,只是居住在何地不为人知。这些消息都是秦风先前在晋咸居所没有了解到的,这显然是一种颇大的收获。 秦风经过一晚上的狂欢,精神也是不住的有些疲惫,举步向最近的一家客店走去,但是走在大街上,秦风仔细观看旁边的商铺之时,脸上却很快爬上了一抹震惊之色。 只见道路两旁凡是魏国本地人所开的商铺,一律挂着“跌价五成”“跌价六成”之类的牌匾。这就吸引很多人前去购买。当然了,这都不是最令秦风震惊的,真正使秦风震惊的是大梁人的素质。 大部分的商铺都是挂着一块红布,写着一个大大的“欢”字,下面写着“跌五”“跌六”“跌八”之类的数字。但是那些外商本来是不必跟着降价的。但是由于大梁是天下第一大市,无论是谁都没有那个胆子去开罪与大梁父老,所以也就只能跟着跌五跌六跌八。但是那些大梁人却是尽量在本国人所开的店铺中购买,很少去光顾外商所开的商店。 外商们见势不对,不知是哪一国的商人带头,外商们竟然是大跌九成来回馈大梁父老。这个价格已经是和白送没有太大的区别了。但是还是鲜有人来。接下来,就有几家齐国的大商,将自己店铺的东西摆在街道上,写着“馈赠大梁父老”的标题白送商品。但是即便如此,那些商品摆在街道上,竟然很少有人真的去拿,就算拿了也会放下相应的银子再离开。 这样一来外商们可谓是又惭愧又高兴,同时自己也是受到魏国人的鼓舞,纷纷将自己的店铺交给先生处理,自己也去参加大梁人的聚会了。 就是这样的前提下,秦风以一个几乎不要钱的价格入住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客店。 “魏国上将军庞涓已经是到达了大梁城外,正在驻扎。”秦风盘腿坐在床上,默默想着。 “我想要摸清楚这会盟究竟是干什么的,靠在远处眺望自然是不行。那么就只有真正名正言顺地接近他们。可是要想那样,恐怕又得使出我的那一招了啊。要不就今天晚上,趁着夜色,去混进庞涓的大营。”秦风想着,心中同时也盘算着,一个有些规模的计划在他的心中缓缓成型,随即不再多想。秦风陷入了冥想状态恢复精力去了。 时间飞逝,转眼夜幕降临。 秦风准时地睁开自己的双眼,看了一眼窗外有些漆黑的天色,心意一动,就窜出了窗户,这家客店不高,一共就只有两层,秦风正好是住在第二层,大约六米高左右。这个高度对于秦风来说自然是没有丝毫的危险可言。 无声无息地,秦风落地大致辨认了一下方向,秦风就向着大梁的城门处走去。 现在这个时候,城门已经是关闭,要想出去自然是要想别的办法,显然,这种情况对于擅长特种渗透作战的秦风没有丝毫阻拦。 过了不一会,秦风就成功地打晕一名看守后从小门处偷偷地溜了出去。 秦风出了大梁城,心中回想着之前所得到的消息。 “逢泽湖畔么?那看来那庞涓的行辕应该就是在逢泽湖畔了。”秦风想了想,随即施展轻功,以极快的速度向逢泽湖畔冲去,那般速度甚至已经不亚于一般骏马全力奔跑时的速度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逢泽湖畔。 一片军营行辕连绵成片,分布在逢泽湖的岸边,一片片篝火照亮整个行辕。进进出出有着许多士兵正在忙碌。显然,这里就是魏国上将军庞涓所率领的魏国代表了。 秦风趴在一处制高点上,向下俯瞰着整个军营。 第二十六章 伪装 只见整个军营纵横有序分布,一座座营帐布满了整个逢泽湖畔,而最为明亮显眼的,就是军营最中央的一座营帐,那座营帐占地足有一百多平方米,里面灯火通明,不用问。那自然是魏国上将军庞涓的营帐了。 “唔......要近距离接触这个六国会盟只能够通过接近庞涓他们,可是这营帐,看来又得是易容乔装了啊。”秦风盯着那些灯火通明的营帐,有些无奈地自言自语道。 秦风仔细看去,这军营四周有着一队队魏国士兵在巡逻,每一队都是五个人,而且四方还有哨塔,每个哨塔上有着一名魏国士兵。这里毕竟是魏国腹地,自然是不用担心外敌入侵,所以这防御也是比较松散。但想要混进去也不容易。至少在素来一丝不苟的庞涓的命令下,这军营的防守还是比较紧密的。 “若是找那些巡逻队下手,可能会被发现啊,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无声无息的将那一队的哨兵干掉也不是容易事啊。”秦风思衬着进去的办法。 “看来只能是对那些哨塔动手了啊。”秦风的目光在短暂的思索之后终于是转向了那些足足有十米高的哨塔。 秦风静静观察了一会,发现了每两队哨兵经过距离秦风最近的哨塔之间会有两分钟的空隙时间,而这两分钟。也将会是秦风行动的时间,一旦被巡逻的哨兵撞见,或者是在穿越那几百米距离的时候被哨塔发现,即便最终能够逃脱,也将会给这军营敲响一个警钟,下一次再想混进去可就会艰难很多倍,所以对于秦风来说,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秦风等待了一会,直到一队士兵从哨塔前经过,走向远处。秦风动了。 只见秦风像是一只灵活的猿猴一般从山坡上只见跑下,说是跑,其实就是跳下来一样。秦风只是提气轻身,然后动用真气护住内脏,一跃就是十几米的高度。 三两个纵越之下,秦风就已经到了逢泽湖畔的谷地上,脚掌落地,秦风没有丝毫停留,立即施展轻功向那哨塔奔去,而且在狂奔的同时秦风也是将自己随身携带的92式手枪上膛以备万一。 秦风沿着月光被高大的山体遮挡的地方前行,远远看去只能够看到一道模糊的黑影在黑暗中飞快移动,根本看不清。 秦风用了大概三十秒的时间,穿越了五百米的距离,此时距离安全时间还剩下一分半! 秦风绕到了哨塔的后面,只见那哨塔的后面有着一架梯子直接通向站岗的地方,这梯子也是有着十几米高。 秦风抬头看了一下,紧接着看向身后的大军军营,所幸。之前秦风的举动很是隐蔽,其他相邻的几个哨塔也是没有发现秦风的踪迹。 “呼,得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啊,希望不会被发现吧!”秦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动用体内全部的真气,尽自己所能施展轻功。 秦风脚底发力提气轻身,一个跃起就像是凭空飞起一般沿着梯子跳了上去,正是武当派的得意轻功梯云纵! 秦风这一跳足足有近六米高,在升力衰竭的一刹那秦风伸手一够就抓住了梯子,双臂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拉向梯子,紧接着双脚也是踩上了梯子,紧接着又是借力一跃,顿时秦风从半截梯子处再度一跃而起。这一次,直接是飞上了梯子的顶端! 秦风双脚轻轻地落在那岗哨上,静的几乎是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那本就有些昏昏欲睡的哨兵自然是没有丝毫察觉,在他的感知中,就像是一粒灰尘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一样,一粒灰尘落了上去难道会有人特意去看吗? 秦风心中稍稍盘算了一下,“还剩一分钟了啊。”是的,这越上梯子的过程大概是用了秦风三十秒的时间,也就是说,在剩下的一分钟时间之内,他需要将那哨兵击杀并且扒下他的衣服完成易容伪装。这时间可以说是非常紧了,但所幸,他是秦风。 秦风再没有丝毫浪费时间的举动,一个跨步上前,手肘一顶就顶在了那哨兵的颈椎处,紧接着双指律动,在一瞬间就已经是封死了那哨兵的穴位。这哨兵顿时变成了不能动不能说话的哑巴。此时他自然才是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晚了,秦风的右掌一挥拍在了那哨兵的天灵盖上,那哨兵闷哼了一声,就软倒在地了。开玩笑,先前秦风的一爪直接拍在了天灵盖上,真气透过头盖骨传递进大脑中,直接是将大脑震成了浆糊。怎么可能还有活路可走。先前秦风所施展的,正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当中的大力金刚爪。 这一杀,耗时三秒! 这一狠毒招数,就算在穿越之前秦风在执行特种作战任务的时候都是很少运用的。这么狠毒的要命招数实在是有伤天和。秦风也是尽量避免施展。但此时的情况显然不允许秦风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击毙命,将自己暴露的风险降到最低。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自己潜伏的成功。为了化解秦国之灾难。秦风硬是将这自己已经有快十年没有施展的招数施展了出来。 “对不住了啊。”秦风默默念叨了一句,随即便动手将那哨兵的衣服扒了下来,三下五除二套在自己身上。耗时十秒。 秦风在穿好衣服之后,将那哨兵的尸体转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面部容貌,随即就胸有成竹地开始易容。三十秒后,易容完成! “还有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啊。还是先把这一班哨兵对付过去,然后再处理尸体吧。”秦风想着。这尸体肯定是不能够留在这哨塔上的。毕竟在白天换岗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将那尸体带下去可是有些不太现实的。所以趁着夜色,秦风也是要尽快地将那尸体处理了。而处理尸体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扔到山里埋起来...... 秦风将那尸体暂时先放在一旁的黑暗死角中,确保不会被看到。紧接着就立正站好,手上拿着火把。 每一班哨兵过来的时候都需要领头的哨兵和站在哨塔上的哨兵对暗号,而这暗号由于相隔太远,自然是不可能扯着嗓子去喊。所以就演变成了火把暗号, 经过秦风之前的观察,对于这火把暗号究竟是什么自然也是烂熟于心。 果不其然,二十秒过后,一队七人组成的巡逻队走了过来,在经过秦风所在的哨塔时,那领头的一人挥动手中的火把,在空中顺时针画了两个圈,紧接着逆时针画了一个圈,然后火把又划出了一个一字。这显然是巡逻队需要打出的暗号。 秦风一看,没有丝毫犹豫地挥动起手中的火把,只见火把在秦风手中顺时针画了一个圈,逆时针画了两个圈,然后竖直画了两条竖线。然后将火把放在了一旁的火把槽上,再度站好。 那下方的巡逻队果然是看到了秦风的暗号之后,就接着向下一个哨岗走去。 秦风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呼......这第一关总算是混过去了啊。”秦风笑了笑,“接下来,就应该处理尸体了啊。”秦风看了眼尸体,然后动手翻了翻,拿出了一个竹片。 “魏水生,魏国上郡人。”秦风看了看竹片,这显然是这个被秦风杀死的魏国哨兵的验身照。也就是相当于秦风穿越前的身份证这个东西。 了解了这魏水生之后,秦风救动手背起尸体,将那魏水生的身体放在自己背上,沿着梯子的方向纵身一跃。 秦风由于身上背着一人,有些不敢直接跳下去,但一下跳个十米还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只见秦风背着魏水生,连续跳了两次,就到了地面上。秦风脚掌落地之后,赶忙是提气轻身施展轻功,背着魏水生向那山中跑去。 由于背着一个人,秦风这次用了四十秒的时间才奔到了那树林之中。 “呼......每两班巡逻哨过去之后就会停歇五分钟,这五分钟,足够了。”秦风想着,随即看向脚下的泥土。猛然发力。就那么用双手开始挖土。连工具都没有用。 要知道,秦风全力施展之下,他的双掌就是天下最好用的工具,比起铁锹之类的工具不但毫不逊色甚至还会更强一些。只是这样太过于消耗真气。全力施展下二十分钟秦风就会感到有些乏力。 不过所幸,挖一个足以埋一个人的坑对于秦风来说还是没有丝毫难度的。大概用了三分钟的时间,一个长一米七,宽半米,深一米的坑就挖好了。秦风最后看了一眼那魏水生,然后就是有些抱歉地将那魏水生扔下坑去,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坑填好。随即转身就走,奔向哨塔。 当秦风回来时,仔细盘算了一下,大概用了四分钟左右,显然还没到五分钟,秦风也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还不会被发现。 一分钟后,秦风的哨塔下,一队巡逻兵又是缓缓走到...... 第二十七章 进入军营【求推荐啊】 那巡逻队长依旧是如同之前一般举起手中的火把比出暗号,秦风也是以手中火把相呼应。 夜色如水,洒在哨塔之上。秦风静静站岗,直到天明。 “呜......”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响彻整个军营。很显然,这是换防时间到了。 秦风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过来准备接替自己的一名魏国士兵,那名魏国士兵显然还没有完全睡醒,走着甚至还在打瞌睡伸懒腰。 那名魏国士兵走到了梯子下面,仰头喊道:“魏水生。老子来换你,赶紧下来。” 秦风听到那魏军的声音,也是喊道:“好嘞,早都盼着你来了。”随即就俯下身子,一级一级地沿着梯子慢慢往下爬,就与一般的魏国士兵没有什么两样。 “还盼着我,困死你得了。”那名来接替秦风的魏国士兵显然有些不情愿。在秦风向下爬的同时还在小声嘀咕着。 秦风终于是爬到了地面上,抬头向那魏国士兵一笑,说道:“那我就先回去睡觉了啊。”说罢,秦风头也不回地就跟着被换下来的一些士兵一起向军营里走去。 “魏水生,昨天晚上没困死你吧。”秦风正走着,旁边忽然是走过来一名魏国士兵,笑着打趣道,显然与魏水生关系不错。 “唉,自然是困的很,现在都有些睁不开眼。唉,我先不说话了,实在是没劲啊。我要回去睡觉了。”秦风伸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迷糊地说道。 “哈哈哈,我就知道,每次晚上放哨都是你最困。你今天还好了,以前你都是趴着下来的。哈哈哈。”那名魏国士兵显然对于秦风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自然是因为那魏水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行了,我扶着你,走吧。回营帐睡觉去,免得你走在半路上摔了。”那名魏国士兵笑着走过来,主动搀扶着秦风向营帐里走去。 “嗯......嗯。”秦风迷糊地答应着,随即将整个身子靠在那名魏国士兵身上,跟着他向营帐走去。 秦风此时这样也是无奈之举,情急之下他不可能去调查魏水生的营帐究竟是在哪一处,所以自然需要魏水生生前的一些朋友来引路,不然肯定是要穿帮的。 “崔阳平,怎么?你们这臭名昭著的瞌睡兄弟又准备回营帐去了?”旁边又有着一名魏国士兵走过来说着,这一名士兵是去换防的,并不是之前夜里放哨的。 “唉,水生刚刚当兵么,多习惯习惯就好了,军营之中就是这样。”崔阳平笑着说道。 秦风心中一动,看起来这名不太幸运的魏水生是刚刚成为魏国士兵的。只可惜自己因为任务所迫,只能够杀死他。这已经是罪孽了啊。 一时之间秦风不禁想了很多。刚刚的所见所闻,有些触动了秦风,魏国士兵并不是秦国之前一直宣传的那样,各个都是要吃人的恶魔,青面獠牙,毫不讲人情味。这当然是秦国主观上的一个想法,就像山东六国宣传秦国一样,说秦国是虎狼之秦,可是事实上真的如此吗?至少在秦风看来,秦人是好斗,可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豪爽,并不是如同虎狼一般无休止地战斗,他们也是会累的,他们也是有家的。 那么魏国是否也是一样?这个答案其实秦风心中早就有定论,自然是这样的。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都是一样。不同朝代中的百姓生活为什么不一样,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有的人就能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舒适的田园农耕生活,说到底,错的并不是百姓,甚至不是君主,而是整个时代! 这个时代叫做春秋战国,这是分裂割据群雄并起的时代,黎民百姓生在这个时代,更容易建功立业,但同时普通百姓的生活一定是艰苦的。 “总有一天,我定要帮秦国终结了这乱世,还天下苍生一个安宁。”秦风暗暗地想到,之前他对于所谓的统一大业并没有多么渴望,只是像天下大多数人一样怀着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想法。但是,随着真正来到这个时代,秦风的思想却有些发生改变。他开始思考这个时代所造就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同时对于天下统一的渴望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秦风靠着崔阳平走进了军营区,一进寨门秦风就感受到了古代军营的苍茫厚重之感,那种感觉是一种强烈的压迫力,纵使武功再高,在千军万马之中也只有一个字----逃!不逃就是死路一条。秦风此时手掌心也不禁微微冒汗,不过秦风这些年来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得太多了。像他这种精英特种兵自然是外出执行任务多一些,而执行任务,尤其是特种任务,就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见的多了,自然就不再怕了。所以秦风的状态也是一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秦风跟着崔阳平向右转,一路向着军营最靠右边的位置走去。直到靠着营寨壁垒的一处营帐前才停下脚步。 “到了,水生。醒醒。”崔阳平看着靠在自己肩上有些昏昏欲睡的秦风,笑着拍了拍秦风的脑袋。 “嗯,嗯。”秦风嘴里嘟囔着,缓缓睁开眼睛,其实他眼睛一直都是睁着的,只不过崔阳平看不到而已。 眼前的营帐大约长十米宽五米,能够容纳五名魏国士兵同时住宿。不用问,眼前的营帐自然就是魏水生和崔阳平的营帐了。 秦风跟着崔阳平走进眼前的营帐,一进去,只见连排放置着五张军榻,此时已经有一名魏国士兵躺在军榻上发出沉重的鼾声。 “啊----我也有点困了,赶紧把甲胄脱了睡觉吧。”崔阳平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对着秦风说道。 “嗯。”秦风答应了一声,在这营帐之内,除了军榻就是一副支架,专门用来放置甲胄,然后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极为简练。 秦风脱去身上的甲胄,挂在衣架上,然后爬上了自己的军榻,躺在那里,秦风仔细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就这么真的在这里睡觉自然是不行的。要不然秦风的卧底也就没有了意义。此时好不容易进入了营帐,自然是要好好利用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还是直接去主帐吧。庞涓估计也在那里。正好听听这六国会盟究竟是因为什么。”秦风思衬着。随即假装睡着同样打起了鼾声。 这样一直持续到下午时分,秦风才被崔阳平推醒,他此前一直在冥想,恢复着自己的精力以及体内之前消耗的真气。他已经决定,今天夜里就行动,前往庞涓的主帐看看,至少要弄清楚这所谓的六国会盟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或者说......阴谋。 所以闲着没事秦风自然就以冥想度过时间。 “醒醒了。水生,饿了吧,该吃饭了。”崔阳平推醒“熟睡”的秦风,笑着说道。 “嗯嗯,崔大哥。哎呀,饿死我了。饭在哪呢?”秦风也是缓缓坐起身子,揉一揉眼睛,对崔阳平说道。 “跟我来。”崔阳平笑着说道,向着秦风一招手,穿上自己的甲胄就出了营帐。 秦风也赶紧跳下床,穿上自己的甲胄,跟着崔阳平出了营帐,两人一路走到整个军营比较靠中的位置。那里正在堆起火堆,上面挂着一根被树枝穿透的羊。 “今天有烤羊吃,哈哈。要不然我叫你起来。”崔阳平看着那烤全羊,眼睛都发直了,咽了一口口水,对秦风说道,然后快步向火堆旁走去。 秦风看了眼烤全羊,只觉得自己也有些饿了,不禁快步向烤全羊那里走去。 秦风和崔阳平二人走到火堆旁找了个空位坐下,看着眼前的烤全羊,正在由两名士兵烤着,此时的火堆旁已经是聚集了三名士兵。算上秦风二人,正好是五个人。也刚好能够吃完这只烤全羊。 等待的时间永远是煎熬的,足足小半个时辰过去,那一只被烤的金黄,肥的流油的烤全羊终于是能够吃了,几名士兵自然是一拥而上拿着自己的兵器上前割肉。崔阳平用自己的短剑割了一大块羊肉下来,抱着坐在一旁吃了起来,秦风也是用手中的短剑割了一整只羊腿下来,走到崔阳平身边,也啃起来。 “崔大哥,不知道这六国会盟是干什么的啊,这么隆重。”秦风啃着手中的羊腿,对崔阳平问道。 崔阳平听了这话,却吃了一惊,险些扔掉自己手中的羊肉,连忙对着秦风打手势,低声说道:“不可在此处说,妄议国事可是要治罪的啊。” 秦风也赶忙闭了嘴,连连摆手说道:“哦哦,对,我给忘了。唉,没事。” “嗯。记着,之前那样的话咱们兄弟自己说可以,但千万不要在军营之中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说,祸从口出啊。”崔阳平再度告诫道。 “嗯,我知道了崔大哥,你放心吧。”秦风也是笑着认错,然后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腿了。他现在就等天黑了。既然从士兵那里问不到什么,那么就只有从庞涓那里获取消息了。而今天夜里,也将是秦风行动的最佳时机。 第二十八章 行动【求推荐收藏】 随着士兵们的欢声笑语,寂寞的月光慢慢洒在了军营之内,篝火照亮了一众士兵的脸庞,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因为有肉吃。这就是最好的奖赏了。 这其中自然就有秦风,经过一下午烧烤,秦风与周围这几名士兵也是熟络了许多。出了崔阳平之外,剩下三位士兵分别是关阳秋,莫盂,红天成。这几名魏国士兵都是老兵了,在军中服役超过五年。不像是魏水生这种才刚刚服役一年都不到的新兵。 要知道六国会盟这种关乎魏国脸面的大事,庞涓都是从魏军之中千挑细选,才挑出了这些个老兵。同时秦风也了解了这里的驻防,这片军营共有两万魏军,这浩浩荡荡的两万魏军仅仅是为了迎接五国使者君主。可见魏王对此次会盟的重视程度。 “散了散了,大家伙都有些困了。”红天成打了个饱隔,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羊骨头,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道。 “今天这一顿吃的可是真舒服啊。”关阳秋也是笑着说道,确实。哪怕是这样的精英军营之中,烤全羊这样的伙食也是很少的。基本上是一月才有一次。毕竟五人一头羊。这军营之中可是有着浩浩荡荡两万大军。 在战国时期,饭量与战斗力几乎是成正比的。因为吃的越多,力气越大,杀敌也是更加的轻松。 这两万魏军精英,那等饭量,伙食开销就很是沉重了。不过所幸魏国乃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国家,这些开销还是承担得起的。不过普通军队就没有这等待遇了。不过即便是普通军队的伙食,魏国依旧是战国群雄之中最好的。几乎可以做到一周开一次荤,当然了,不会有烤全羊这等硬菜。 “崔阳平大哥,我也累了。”秦风看了眼有些酒饱饭足的魏军士兵们,对着崔阳平说道。 “哦?这么快就要回去睡觉?”崔阳平有些奇怪地看着秦风不过很快眼中的怀疑就消失了。因为按照魏军的惯例,吃完饭后军营中也是会有一些娱乐活动,来使将士们身心放松。当然了,这也就是在魏国腹地。若是在战争前线,自然就不可能有娱乐的机会。而魏水生本就是嗜睡如命,不参加娱乐活动也是很正常的。 “那你先回去吧。我就不跟你一块回去了。”崔阳平点了点头,对着秦风说道。 “嗯,大哥。小弟先走了。”秦风拱了拱手,然后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会营帐睡觉,而是要借此机会去探听消息。据他所知,这娱乐活动要持续一个时辰多,这些时间,足够他摸到庞涓的主帐了。 待得秦风走出崔阳平的视线范围,秦风就找了一处僻静之地,利用自己的易容之术,再度转变了脸部模样,他只是随便易容的。他之所以敢这样做的底气就在于这军营之中有着两万之众,就算谁的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同时记住两万人的面孔。而秦风化妆成这样,就算谁都不认识秦风也不会有人怀疑秦风,毕竟谁敢说自己见过全军营的两万人? 秦风走出黑暗笼罩,面部已经是变了一个模样,此时就是秦风走到崔阳平面前,恐怕崔阳平也认不出来面前的人就是刚刚还在与自己烧烤的“魏水生”。 秦风一路上假装狂欢,迅速地朝着军营中央的主帐靠近着。 这些士兵的娱乐方式很简单,就是围着篝火跳舞唱歌。要么就是在火堆旁摆个擂台,开始摔跤挑战。这也是军营中最为朴素的生活,但是充满了真正的趣味。 秦风在走过一处篝火时,甚至还被几名魏国士兵拉着上了擂台。与一名十分壮硕的魏军对垒。 不过那魏国士兵又怎能是秦风对手,即便秦风只用了一成实力。在旁人看来,就是那名魏国士兵连续几次的攻击都被秦风躲过,然后简单的伸腿一绊,双手一推,那魏军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好。好。”周围一片叫好声,他们可没有立场,谁打的厉害谁就是强者,军营之中永远是强者为尊的。 秦风继续前进着,终于是到了主帐,不过秦风还没来得及接近,就看见一身金盔的上将军庞涓带着几名副将走出了主帐,向着秦风所在的篝火堆走来。 秦风心中一惊:“难不成,这庞涓还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还是说我因为易容的人在军营中并没有对应的人,所以被怀疑了?”秦风心中一时间心中闪过万千念头。甚至于开始想一枪杀了庞涓然后拼命逃跑。 秦风静静看着,一直等到庞涓走到了篝火旁。 庞涓挥手示意两名副将不必跟来,然后走到了篝火旁,跟秦风在一起的五名魏国士兵连忙行礼:“上将军!” “各位弟兄不必多礼。”庞涓却是微微一笑,摆手示意诸位士兵起身,然后走到了秦风的面前,很是亲昵地拍了拍秦风的肩头,说道:“这位弟兄,今日之饭菜可还中吃?”庞涓笑眯眯的,看得秦风却是心中有些颤抖。 “挺......挺好的。”秦风勉强回应道。 “那就好!我庞涓也是一名大魏士兵摆了,诸位不要拘束,该吃吃该喝喝。”庞涓笑着拍了拍秦风,随即走到烤全羊旁边,挥剑看下一条羊腿,拿起来就开始啃。 周围包括秦风在内的六名士兵自然是不敢动弹,就在那里看着庞涓吃肉。 庞涓发觉士兵们并没有走过来,反倒是有些不高兴。“我说了,我也是士兵,诸位兄弟可是千万莫要拘束,这羊腿就不错嘛。哪位弟兄烤的,不错啊。”庞涓指着手中的羊腿说着,同时示意诸位士兵也上前来吃。 “上将军,这羊......是小人烤的。”一名魏国士兵陪着笑说道。 “哈哈哈,不错啊。改日我在大王面前推荐你当御厨,啊?”庞涓大笑一声说道。 那名魏军士兵也是笑了笑,其他士兵见到庞涓真的没有任何官架子,这才上前与这位饱负盛名的鬼谷子高徒一起坐下吃肉。 “看到你等,我真是开心啊。”庞涓吃着,也不禁感叹。 “我大魏之所以能够称王于天下,甚至于组织会盟一声令下,其他列强都要来朝会,不仅仅是本将军之功,更大的,就是你们这些我大魏将士奋勇杀敌,才铸造了我大魏的钢铁江山啊。”庞涓笑着说道。看那神色分明是真心话。 “这庞涓还不错啊,颇有些大将风范,不愧是鬼谷子先生高徒。”一起坐在篝火旁的秦风看到庞涓这般平易近人也是有些意外,随即暗暗钦佩,这也难怪庞涓能够做到这一步。这对于军队士气的提升可是很有一套啊。毕竟没有那个士兵会喜欢整天板着个脸训斥自己的将军。大家喜欢的都是平易近人,和你聊天的将军。 而在军营之中,喝酒吃肉这种事情是最能增长关系拉近彼此距离的。不得不说,庞涓真的是很会拿捏士兵心思。 聊了一刻钟的时间,庞涓扔下手中已经只剩白骨的羊腿,站起身来,对秦风六人说道,“你们继续吃,我就先回去了。”随即转身带着两名副将向着主帐走去。 “恭送上将军。”秦风六人见到庞涓要走,赶忙单膝跪地行礼。 秦风继续吃着,知道这五人也是酒饱饭足,准备散伙了。 秦风拍了拍肚子,默默的以体内真气促进着消化吸收。这也是秦风不怕吃的原因,他有真气,可以帮助消化,比一般士兵快得多。 秦风看了看周围,两堆篝火均已是空空如也,魏国士兵已经是回营帐睡觉去了。 “终于是能够动手了啊。”秦风缓缓出了一口气,随即心情都有些激动。等了这么久,终于是让他找到了一个能够直接探听最准确消息的机会。 秦风毫不犹豫地沿着黑暗地带走近主帐。 主帐是由上等的熟牛皮制成,足足有一尺厚,秦风的影子自然是不会投影在里面。 秦风看了看这主帐,发现这主帐隔音效果也是极佳,站在外面听几乎是什么都听不到。 “那么,只有一条路了啊。”秦风喃喃道,随即迅速脱去身上的军装,藏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只穿一身黑色劲装,黑色更加便于隐藏,不会很显眼。直接被发现。 秦风身影一跃,就沿着那主帐向上方越去。要知道熟牛皮是很光滑的,一般人别说借力往上放窜跳了。就是踩上去也会立即被化开。 所以秦风也是迫不得已,以真气黏在脚底,这才勉强能够在牛皮之上借力,向上方窜跳。 三个跳跃只见,高三米的主帐就已经被秦风攀爬到了顶峰。 秦风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在那主帐上,随即真气凝聚在右手食指指尖,在主帐顶上轻轻一划,顿时那厚实无比的熟牛皮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秦风划开了一道口子。而从帐篷内的反应来看,这口子显然没有被发现。这就是真气的好处了。 若是一般人,就算能爬上来也是听不到什么,只有用匕首之类的划开帐篷,那样被发现的概率就大得多,而秦风真气汇聚于指尖,不仅让指尖如同匕首般锋利,而且控制更加得当,毕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就成功地划开一道口子而不被发现。 秦风将自己的眼睛透过小口子向主帐内望去。 第二十九章 偷梁换柱【求收藏兄弟们】 主帐当中,一名身着白色贴身软衣的英俊男子坐在床榻上,正翻阅着手中的书卷。不是别人,正是魏国上将军庞涓。 庞涓翻看着手中的竹简,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我让这些探子去大梁城打探消息。可是这结果。这六国会盟是极为隐秘的事,怎地这些普通民众都知道了?还有迁都大梁。我竟然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这怎么回事?”庞涓喃喃说道。 “来人。”庞涓放下手中的书卷,对着大帐门口叫道。 顿时,帐篷口被掀开,走进一名身着盔甲的将军,走到庞涓身前,行礼道:“上将军。” “这六国会盟是极为隐秘的事,怎地大梁群众都知道了。消息是谁走漏的。”庞涓有些严厉地看着眼前的副将,这名副将正是负责消息查探的。此时走漏了风声,自然是要找他负责。 “唔.....这个,上将军,末将也是不知啊。按理来说,这消息......”那副将支支吾吾地说道。 “按理来说?这世上哪那么多按理的事!现在消息走漏了,却是谁来负责任?”庞涓不等那副将说完,就暴怒着拍响眼前的案几。 “末将的错,末将甘愿受罚!”那副将连忙惊恐地说道,“不过......大梁城中讨论六国会盟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在谈论迁都的事。”那副将接着说道。 “哦?”庞涓一愣,若真是那样,那么也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不谈论六国会盟,只是迁都倒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只要迁都了,其他各国早晚会知道的。 “既是如此,今日四更时分,派遣护卫十名,跟我进大梁城。也别从正门走了,太招人耳目,而且必然会被拖延时间,就带十名护卫随我从小道进城,足矣。”庞涓说道。 在庞涓的设想中,大梁人有夜生活的习惯,清晨时间是他们睡觉的时候,再加上走偏僻小道,想必不会遇到太多人,也就不会耽搁太多时间了。 “诺!”那名副将连忙答应着。 “今日四更时分么......”秦风趴在帐篷顶上,喃喃低语。 四更时分其实也算是一个好时候了。现下的关键问题,就是怎么成为那十名护卫的其中一人,能够在今晚跟着庞涓一起进入大梁城。 秦风心中暗暗思索着,也慢慢有了对策。 有了定论,秦风也就不在此处继续停留,那会有暴露的风险,他决定先返回自己的营帐,等到庞涓即将出行的时候再赶来。 秦风轻轻越下帐篷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帐篷里面的庞涓等人自然是没有丝毫察觉。秦风一路上施展轻功,大范围的营帐对于秦风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秦风就从军营最中央走到了自己偏僻的营帐前。 隔着营帐们,秦风就能够听到营帐里传来的鼾声,这也让秦风放心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掀起营帐们,走进自己的军榻上,缓缓冥想...... 很快地,随着秦风的冥想,时间飞快流逝,转眼间就到了五鼓时分。 这时候天还没亮,依旧是黑压压的。秦风翻身下床,走出了营帐,再度施展轻功,一路上避开巡逻人员,又到了庞涓的中心大帐前,提气轻身,在帐篷上借一次力,秦风再度上了营帐顶,先前留的小口子还在,秦风将自己的眼睛对准小孔。 此时营帐中一身细软贴身干爽白娟衣服穿在庞涓身上,使他感到十分舒适。接下来庞涓梳洗过后,喝下一碗肉羹,轻轻咳嗽一声,立马就有贴身侍卫捧进了上将军的全副装束。那是一身用上好的精铁特殊打造而成,薄软贴身而且还非常坚硬。甲叶摩擦的时候还会发出清亮的振音,还有一顶用青铜打致的上将军头盔,一尺长的盔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直径五寸的两只护耳弧线十分优美,耳刺光滑异常,再就是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光洁垂平,脖颈下的披风大扣便是大放光华。 穿戴完毕后铜镜之中立刻就是出现了一个威猛无匹的大将军,并且还极有气度,庞涓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抚摸了一下披风上的两颗十分大的海珍珠,眉头却是有些皱了起来,作为一名战阵大将,他很是不喜欢这些奢侈富华的东西,可是这是他被拜为上将军时魏王赏赐的,他不带也不行。毕竟魏王最喜欢搜集奇珍异宝。他若是在六国会盟这种场合将魏王视为国宝的海珍珠不带,恐怕魏王会很不高兴。没办法,谁让他为人臣呢? “魏国还真是有钱啊。”秦风看着这一幕,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种海珍珠,论价值恐怕一颗就能够换取一座城池,当然了,也没有谁会拿城池来换珍珠。但是这珍珠确实是极为珍贵的。至少翻遍秦国能不能找出一颗都难说。而人家还在嫌弃。 “这盔甲也是真漂亮,总有一天我也要穿上将军甲。”秦风不禁暗暗想着。当然了,他若是要当将军,只可能当秦国的将军。而秦国是不会那般浮夸的。自然也不会有这般奢侈的盔甲。 装束停当,庞涓摘下了剑架上的金鞘长剑,威严的命令道:“护卫十名,准备随我从小街出南门,三千铁骑走大街,明日午时赶到逢泽!” 秦风听到这话,立即一跃下帐篷,去寻找那护卫十名在何处。转了一圈之后秦风才发现,这护卫十名正在军营外集结,因为庞涓不想还没有出发就弄得满城风雨,所以也是特意让十名护卫在军营外集结,他出军营后直接带走。 庞涓万万没有想到,这集结方式恰好给了秦风钻空子的机会。 秦风快速施展轻功,赶向军营外面。要知道庞涓他们的走路速度比起秦风来,可是差了太远。 秦风全力施展之下,就算是一般的战马的速度都没有他快,更何况是庞涓等人。 秦风一分钟内就抵达了军营城墙处,正准备出城门,却看到一名士兵满身装备,十分亮眼,正往门外走去。 不用多想,这等装扮,一定是十名护卫之一。 “唔......这是你自己走到这里的啊。可不能怪我。”秦风舔了一下嘴唇,有些不要脸地在心中低语道。 很快,那护卫需要穿过一片阴影区,就在他的身影刚刚没入阴影中的一刹那,埋伏在帐篷旁边根本看不清身影的秦风动了,秦风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那护卫身旁,右臂使出全部力量以武当派的“封”字诀一掌打向喉口。 那名魏国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喉咙处瞬间被秦风击中,顿时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同时秦风的左臂到了。直接以八极拳的“崩”字诀直接打向护卫的腹部。 一时之间上下遭袭,莫说是普通护卫了。就算是习武之人也扛不住秦风全部功力的这么两下啊。 只见那魏国护卫闷哼一声,连鲜血都吐不出,因为秦风右拳已经是将喉口彻底封死,什么都上不来。 那护卫闷哼一声,软软倒下,没了呼吸。 “任务所迫,任务所迫啊。”秦风念叨了一句,然后不再犹豫,直接将那护卫拖到一旁,三两下扒下盔甲,看了一眼容貌,秦风就开始他的拿手好戏,变装易容。 一分钟后,活生生的之前的护卫又活了过来,秦风看着那倒在地上只剩下贴身内衣的护卫,不禁苦笑了一声,这伤及无辜的事他是真的不想再干了。然后就快速刨了一个坑将那护卫的尸体埋下,接着就匆匆施展轻功已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外。算算时间,庞涓他们一行人也快要到了。他得赶在庞涓之前到才行。 秦风飞快的抵达了军营外,所幸,秦风到时还有一人未到,他也并不是最后一个。庞涓也还没有到来。 一分钟之后,最后一名护卫也到了,又是一分钟后,一身金甲的庞涓也是威风凛凛地到达了军营外,颇有威严的扫视一圈十名护卫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一挥手就向前方走去。 秦风在内的十名护卫赶忙跟上,很快,一辆三马轺车已经是停好,就等待庞涓以及护卫了。 庞涓自然是毫无争议地上了那三马轺车,而秦风等十名护卫则是分别乘坐两辆轺车跟在庞涓轺车的后面,向着大梁城的方向驶去。 因为大梁城的喜庆与六国会盟关系不大,所以庞涓对于大梁人民的厌恶之感也是小了很多。他决定不再是从小道走出,而是直出南门,顺便可以看看大梁人热闹的景象。 他相信从小街走,此时又是黎明,一定不会被太多人发现的。 很快,一座庞大繁华的城市就出现在了庞涓以及秦风等人的眼前。依照庞涓的命令,他们一行人从南门进入,走小街出城。 但是,庞涓一进城就发现了不对。 因为往日这人影颇少的小街此时居然也是火把成片,热闹非凡。 秦风暗暗笑道:“嘿看你这回咋办。” 果不其然,见到这等喧哗景象,庞涓也是眉头微皱,下令道:“改道行驶。”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上将军......上将军到了!” 说一下,学业所限,我万分抱歉只能一天一更。大家也就凑活着看。实在是没有办法,很是抱歉。如果有人能够看到麻烦回复一个书评吧。谢谢大家。你们的支持是我唯一的动力。 第三十章 逢泽【冒个泡啊兄弟们】 “上将军是国家干城,大家伙给上将军让道!”人群中一名老者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轺车上的庞涓,高声喊道。同时连连挥舞手中红色的小旗。 街心参舞狂欢的人群都忙不迭地推向道路两旁,给庞涓一行人让道。 “看来这庞涓的地位还真是高啊。大梁居民竟然是如此的敬重。”秦风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禁是啧啧称奇。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大梁居民都是真心实意想要给庞涓让道的,其中或许有着一点讨好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对于庞涓的感激之情。 为什么大梁居民对于庞涓这么感激呢?秦风在心中默默盘算着。 大梁人最为激动是因为什么事?毫无疑问,并不是六国会盟,而是魏王要迁都大梁这个消息啊。而能够让大梁人如此感激的,一定是在迁都这件事上为大梁人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看来这魏王迁都大梁这个主意中,庞涓是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啊。”秦风在心中想着。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的。虽然说在魏国朝堂之上庞涓从未直接表达出对于迁都大梁的态度,但事实上庞涓一直是矢志不渝地支持迁都大梁的,他也在魏王那里说过许多次。这些其他城市的普通居民或许不知道。但是作为天下最为繁华,消息最为灵通的大梁城居民,自然是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这等秘密。 所以大梁人对于庞涓自然是无比的感激,只是庞涓既然在朝堂之上没有公然表露出这种态度,那么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所以聪明的大梁人自然懂得避开这个隐晦的话题,而是只称呼庞涓为国家干城,并没有直接表达对于庞涓的感激之情。 “干城,干城,干城。”大梁人欢呼着。 “魏王万岁!魏国大业,大梁为先!”大梁人不断地喊着自己的口号,欢送着庞涓他们离去。 但是没有一个人直接喊出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激动----大梁即将成为王城! “这等居民,可是有点恐怖啊。”秦风看着这些老谋深算的大梁人,心中不禁有些震撼。 与性格直爽的秦国人不同,魏国人的心肠可是拐了十八弯,让人不寒而栗。 庞涓心中也是如此,他对于大梁人的这种狡黠老道隐隐有些不安,数十万市井之民如此心照不宣地借机宣情。但是又能够在狂欢当中深藏不漏,这在目下战国时期其他任何国家的王城大城中绝无哪一座城池的居民能够有此等见识此等心肠。包括齐国临淄和魏国安邑。 面对这样的国人,庞涓有些不踏实,他本来想要对大梁父老说一些热情敬重的话语。但是当他感受到不安的时候,就是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是脸色一片庄重的对着道路两旁的大梁父老拱着手一路出城。身后是一片欢送的声音。 “嘿。不知这庞涓却是如何想法,此等国人,恐怕魏王卧榻之处都会感到不踏实吧。”秦风在心中冷笑一声,虽然说魏国居民太聪明对于魏国来说不是什么坏事,但也不是好事。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就更加不是好消息了。 随着欢呼声越来越远,秦风一行人也是远离了大梁城,一路径直赶往逢泽。这一路上再没有任何交谈,因为是在魏国腹地,所以也没有出一些乱子。 清晨卯时,庞涓秦风一行人终于是到达了逢泽湖畔。 庞涓的轺车直接驶向魏国营区的上将军幕府,而秦风等九人的轺车则是缓缓开进营区就停下了,示意他们自行前往各自的营帐。 秦风一下车就是直接化作一道模糊身影,在谁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下远离了轺车,等其他人回过神来也只是认为这名护卫太困了,前往自己的营帐去了,没有在轺车旁边停留。 秦风之所以一路上施展轻功,就是因为他感觉此时庞涓应该是要做什么有关于六国会盟的重要事情,若是错过了可就白来了。当然了,最为重要的依旧是在六国君主都到来后正式的会盟。在这之前秦风的一切行动都可以说是在为之后探听六国会盟做准备。 秦风很快就到达了庞涓的上将军幕府,像之前一样,秦风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缓缓划开一道口子,观察着庞涓的一举一动。 只见庞涓走进自己的幕府之后,先是吃了一鼎热腾腾的逢泽黄羊肉,然后就准备出门对营帐进行最后一轮视察。 通过庞涓的一些言行以及一些将士们平时聊天中无意透露出来的消息,秦风也是对六国会盟有了一定的认识。 据他所知,这个所谓的六国会盟事实上就是由庞涓提出的,至于目的是什么,秦风此时还暂时不得而知。不过肯定是能够提升自己的地位的一些举措。而整个会盟的一些安排,包括时间地点这些很重要的因素其实都是庞涓自己一人独自考虑并且制定计划的。魏王对于庞涓的计划基本上是全盘接受。 如果说成功实行的话,庞涓将会成为魏国霸主地位的奠基人,在魏国历史上千古留名,从近处的好处来说,只要这个由他制定的六国会盟成功实行,他的政绩就足以碾压刚刚从秦国被俘虏回到魏国的丞相公叔痤,很可能成为魏国的上将军兼丞相,乃是真正的出将入相,足以名流千古。一改与丞相公叔痤将相两分的局面,从远处说,他将远远超出吴起在魏国所作出的贡献,若是魏国最终统一天下,那么他就是一个统一王朝的奠基人,足以他万古流芳。 庞涓想的很远也想得很细,就是为了万无一失。他绝不会允许这六国会盟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差错,正因为如此,他才禀告魏王,自己亲自率领三千铁骑做最后的视察工作。 秦风暗中跟踪着庞涓,自然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经过一整天的搜查之后,虽然说查处了几处小的纰漏,但是总体来说还算没有什么大的差错,这也使庞涓放心了许多。 他以上将军的名义赏赐给了大梁守三名会武功的技击武士做护卫。当然了,这所谓的会武功自然只是会一些武术的皮毛而已,和秦风这种武术大家是根本没有可比性的。 大梁守自然是诚惶诚恐地接受了,直接就是要回赠十名大梁美女和十桶大梁美酒,看得秦风不禁暗暗感叹魏国的富有,连一城之守,就相当于大梁市长的一个官职挥手间就是十名美女十桶美酒,在秦国何时能够见到此等情景啊。 不过秦风倒是很诧异,因为庞涓并没有欣然接受而是严厉拒绝了大梁守。 “怎得,这些都是官品,你怎能私自动用来送人!”庞涓说道。脸上冷若冰霜,声音中都透出寒气,这就是一名久经战阵的上将军的气场了。 “不......不是官品。小的哪有那胆子私自动用官品。”大梁守吓得双腿发抖,牙齿打颤的说道。 秦风悄悄看着,哪怕是距离很远,秦风都能够感受到这名魏国上将军身上透出的杀意,当然了,这种杀气对于大梁守这种从未经历过战场的文官具有很大的震慑性,但对于秦风这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特种兵相比,甚至还是弱了一筹,丝毫没有影响,秦风甚至连体内真气都不用调动,单纯释放一点自己心中凛然的杀意,就足以抵抗住这种彻骨的寒气。 “是......是大梁乡亲父老给您的一些心意啊。”大梁守支吾了好一会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既然是大梁父老乡亲们的,那么就原封不动地给我退还回去。”庞涓面无表情说道。 那大梁守看着冷若冰霜的庞涓,不禁是冷汗直流,对于庞涓来说,捏死他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再简单不过了。魏王对于庞涓可是十分倚重的,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大梁守,哪怕是中枢官职,庞涓杀了也就杀了,找个借口便是,在魏国没有人敢真正的细查庞涓的。 那大梁守颤巍巍地走出幕府,秦风侧身一闪,大梁守自然就没有能够发现秦风。 不过庞涓的心性终究是远超常人,这种小的波澜丝毫没有能够影响到庞涓的心态,他继续在幕府中吃完晚饭,然后就将上将军府中掌管文书的三名大主书与掌管杂物的九名少庶子召集起来。 “这庞涓要搞什么名头?”秦风有些奇怪,就算要参与谋划,集思广益那也不应该集到这等人身上啊。 “你等,等五国君主到达之后,以会盟执事的身份分别加入到五国君主的侍从行列里面,给我探听五国君主的第一手消息。”庞涓低声对着眼前的仆役们说道。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利用真气来探听的秦风收进耳中。 让得秦风不禁有些失笑,这庞涓表面看上去无比的正人君子风度翩翩,没想到不仅会用阳谋,这阴谋使起来也是一样得心应手啊。 第三十一章 特使 众位仆役连声领命之后,忙不迭地退出了庞涓的上将军幕府。庞涓也是在幕府当中踱着步子。然后缓缓走出大帐。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虽然已经是初夏,但是逢泽湖畔吹来的风还是带着些许寒气。庞涓望着那满天星斗与逢泽湖畔大军营帐中的篝火,顿时生出了一腔的感慨。 根据史书记载,加上秦风对于战国历史的了解,庞涓此时出山应该是已经有三年了。这三年间,庞涓虽然打了几场还算不小的仗,但是在刀兵频繁的战国时期还远远达不到名动天下那个地步,他若是想要功成名就,就必须要有一举能够牵动天下列强格局的举动,才算是到达了一位名士的最高境界。比如说李悝在魏国的变法,一举使魏国成为了天下的超级大国,从此名流千古,吴起乃是一代战神,平生没有一场败仗。而且还是主持变法的名臣。乃是真正的出将入相,是名流千古的真名士。而庞涓其实经常觉得自己无论是才能也好,性格也好,都与吴起很是相似。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成为一名像吴起那样出将入相的真正名士,名流千古。 正因为对自己有着很高的要求,庞涓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只是局限于掌握兵权,带兵打仗,而是将自己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那些能够改变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上,期盼着自己有一天能够一边统帅三军征战四方。一边又能统领全局,纵横捭阖玩弄邦交与股掌之中。这样的人纵横古今都没有几人,所以庞涓对自己的要求可以说是苛刻了。就连秦风都觉得有些不可能。 “庞涓这小子,肯定又是想着他的出将入相了吧。”秦风躲在暗处,看着庞涓像是在沉思一般的背影,冷笑道。 不过即便很多人都不相信他能够做到,但是庞涓起码是有着那个自信的,他认为自己能够做到自己的梦想,能够改变他的老师在他下山那一年给他的评价。 随即,庞涓在出来吹了一会清凉的风之后,又是走回了自己的幕府,准备睡觉了。 “那我......也该回去了啊。”秦风看到这一幕,知道自己再留下来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了,当即转身走向营帐区。找到了之前那十名护卫应该居住的营帐,轻手轻脚地回去歇息了。这几天他的心弦一直都是紧绷着,此时也需要歇息一下。当然了,只要还没有回到栎阳一天,秦风的心弦就绝对不会松弛下来。这是一名杰出特种兵应该有的基本功。 翌日清晨,初夏的阳光纷纷扬扬地洒在逢泽湖畔这个美丽且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清晨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混杂着逢泽湖上的波涛汹涌的水花声,都在出催促着人们从睡梦中醒来, 秦风早已经醒了。只是在通过冥想来恢复自己的真气。此时天已经是缓缓亮了起来,想必庞涓等人也已经起床,那么,又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了。 秦风迅速睁开眼,很快地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强度,经过一晚上的修整。此时秦风不光是精神十分饱满,而且体内真气也已经是到了一个饱和的程度。完全可以支撑他大战很多场而不会枯竭。 秦风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几名护卫,他们都是重量级的壮汉,自然没有那么容易醒来。 “这样最好啊......”秦风笑了一声,随即闪身出了营帐,施展轻功避开巡逻队,迅速到了庞涓营帐旁边。此时正好是营帐护卫换防的时间。 秦风刚刚到达营帐旁边,正准备寻找昨天夜里留下的小口子继续来探听消息。但是很快他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原因很简单----大白天的整个军营当中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视野盲区,而且一个人大白天的趴在主帐上,用自己的眼睛耳朵贴着营帐,只要不是傻子,恐怕直接就能猜出来那是个什么人...... “看来得转变计划啊。”秦风看着周围一片明媚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整个军营的视线简直好到令人难以置信。不禁有些无奈的苦笑一声。 “那么......还能去哪呢?”秦风将视线扫视过营帐周围,陡然间,秦风的视线听在了主帐正门前。 那里原本的护卫正准备去换防,而新换防的还没来。那些副将正在组织护卫去站岗。 秦风一时之间计上心头,不再犹豫,抬起脚就向着前方庞涓营帐的正门前走去。 “你你你!说你呢,别急着走。再过来站一会。”一名副将此时正在呵斥着一名已经是站了一夜的岗的护卫,那护卫一脸的不情愿,但也只能走了过去,因为军法无情啊。 不过此时那副将也只抓到了跑得最慢的那名护卫一人,此时还差一个人才能够凑够那个数字。 那名副将的眼睛一转,看到了好似是路过一般的秦风。 “哎哎哎!前面那个兵。过来!”那副将对着秦风吆喝着。 秦风假装没有听见,依旧是自顾自地向前方走着,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喂!叫你呢。那大个,过来。”那副将见到秦风如此,自然只当他是没有听见,再度吆喝道,声音也是随之增大了几分。 “啊?啊......叫我么?”秦风这才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看向副将。 “就是你,过来。站岗。”那副将见到秦风一副痴呆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这样的兵,能站好岗么?那副将的心中甚至有些后悔叫住秦风了。不过叫都叫了,还能怎么办? 秦风挠了挠头,走了过去。 “将军,什么事啊?”秦风对着眼前的副将问道。 那副将无奈地瞅了秦风一眼,心里一直在默念着:“我不和傻子计较,我不和傻子计较。” “都说几遍了听不见啊?你是聋子还是傻子?”那副将翻了下白眼,然后才说道:“叫你过来是给上将军站岗。”那副将随即正色道。 “啊?给上将军站岗。哦哦,诺!”秦风先是故作震惊了一下,然后就连声答应。 见到秦风答应了,那副将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伸手拍了拍秦风的肩膀,示意他赶紧站过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秦风心里想着,不禁有些想笑,先前自己跟个做贼的一样,小心翼翼地在那营帐中划出一个口子才能观察,现在直接就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庞涓营帐的门口。虽然说距离比较远,但是距离对于秦风来说可以说是毫无限制,因为不管是多远的距离,对于秦风来说只要是使用真气灌注双耳努力倾听,哪怕是一里地的距离他都能勉强听到,更何况是这几十米距离。 现如今秦风站好之后就调动体内真气灌注双耳便于自己倾听庞涓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庞涓已然起床,正在沐浴用餐。依旧是一鼎逢泽黄羊肉。这逢泽黄羊肉是逢泽湖畔的特产,黄羊肉最是鲜美可口,用来煲汤之后食用,乃是天下一大美味,据说魏王之所以要迁都大梁。甚至其中有一条原因就是因为想吃到新鲜的逢泽黄羊肉! 庞涓此时正坐在案前,案上放着一尊鼎,鼎里热气升腾。 就在这时,秦风的感知中出现了一个策马奔腾的身影,来的很快,也很是急促。 “报------”果不其然,一骑绝尘的一匹快马此时已经是到了近前,人还没到。长长的声音就已经是传了过来。 秦风微微一怔,就听见那人喊道:“报----安邑信使道。魏王密书,交给上将军亲自开封。” 那信使一个箭步下马,跑进了庞涓的营帐,此时庞涓在营帐中甚至还没来得及站起,就只能是看着那信使飞快的冲进营帐。 “魏王急命,交给上将军开启。”那信使再一次说道。 庞涓拱手接过铜管,拧开了铜管上方的铜冒,抽出了一卷羊皮纸,缓缓打开。两行大字顿时进入了庞涓的视野。 “庞涓我卿,公叔丞相有疾难行,今着庞涓为我特命王使,代替本王迎接五国君主。预商会盟事宜。八年四月初六日。”庞涓看完了王书,一股激动的心情直接是涌上了自己的心头。 不过所幸,庞涓控制自己的情绪显然很有一套,很快地,他就压制住了自己激动兴奋的心情,说道:“请转告我王,庞涓定当鼎力相待,绝不辜负我王重托。” 说着拿起桌子上的一根六寸长的青铜令箭,交给信使。 信使拱手说道:“回执入信,本使告辞。” 随即快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去了。 庞涓握着手中的羊皮纸高声命令道:“听令,悬挂特使纛旗,备车出巡。” 秦风等人赶忙去传令,同时将一辆青铜轺车停放在庞涓的幕府前面。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庞涓的幕府前方两面大纛旗迎风舒展,一面大书“六国会盟特使庞”一面大书“魏国上将军庞”。 第三十二章 韩昭侯 同时秦风也是接到命令,不再作为庞涓营帐前的护卫。而是作为护卫之一准备跟随庞涓出巡。 “你们几个,快,去找青铜轺车。”一位庞涓手下的副将连声催促道。 秦风等几人连忙是遵命并且去找青铜轺车,准备给庞涓出巡用。 不一会,百余名铁甲骑士组成的护卫军已经是在庞涓的营帐之前集结完毕,随时等候庞涓出巡。 轺车前三名护卫骑士护卫着一面“六国会盟特使庞”的大旗缓缓走出,组成了迎接会盟君王的特殊仪仗。 秦风一直在等待着。 不一会,中军司马一声高报,庞涓身着华贵的上将军衣袍,走出了自己的幕府,满面尊荣,让人望而生畏。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披风,光芒四射,大步走出自己的幕府。身后则是一名身着红色长衫的主书,手中捧着一柄金色长剑,当先一步迈上青铜轺车,肃然站立。庞涓紧接着一步跨上自己镶嵌了很多珠宝的轺车,威风凛凛地下令:“出巡!” 顿时,一面大纛旗一马当先,仪仗队从容向着会盟营区进发。 庞涓遥遥望着行辕相连接的广阔营区,心中顿时油然而生一种豪情壮志。此时他深深感觉到上天对他很是不薄,此时六国会盟正是他最为需要让丞相公叔痤消失的时候,公叔痤就突发恶疾,若非天意,真是没有解释。 六国会盟原是庞涓一手策划的,可就是因为公叔痤是老丞相总摄国事,却硬是要挤进来做了魏惠王的会盟特使,代表魏王迎接五国君主并事先磋商六国盟约。庞涓内心是一百个不服气一百个不放心。六国会盟本来就是针对公叔痤提出的魏秦罢兵谋划的,如何能让这个老迈无能的权臣搅进来? 少梁大战,公叔痤本来是被秦军俘获的,然而却鬼使神差的与秦国达成了罢兵和约。 庞涓坚决反对,力主对秦国继续用兵,一战根除这个心腹大患。但是魏惠王却认为公叔痤与秦国议定的罢兵和约对魏国大大有利,不用打仗便重新占领了秦国的河西五百里,何乐而不为? 公叔痤也算将功补过了。庞涓自然拗不过国王丞相的一致主张,便谋划出六国会盟这着妙棋,要借六国之手灭掉秦国。魏惠王对庞涓的谋划也是大加赞赏,魏国既未负约,又得到了更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然则如此一来,公叔痤却是大大的不高兴,竟直谏魏王,斥责庞涓是使魏国失信于天下! 魏惠王哈哈大笑一番,竟没有理睬公叔痤的劝谏。老公叔无奈,便硬要挤进来参与六国会盟,庞涓极力否定,魏惠王却笑着答应了,气得庞涓直骂老贼可恶,埋怨魏王懵懂。 公叔痤有何才能?论将兵打仗,一败于石门,再败于少梁,竟老着脸皮把着相位不松手。 若非庞涓收拾局面,一败楚,再败齐,三败赵韩联军,魏国只恐怕丢尽脸面了。论治国,公叔痤恪守李悝吴起的法令,三十年不做任何变通,眼见魏国府库渐空,也是束手无策。 这样的昏聩老人做了一回俘虏,竟然还高居他庞涓之上,做总摄国事的丞相,魏国能重振霸业统一天下么? 但这种官场上的不公平,庞涓是不能公开理论的。虽然庞涓是立足实力竞争的名士,也必须忍耐,必须等待时机。目下,正当六国会盟扭转战国格局之际,老迈无能偏又喜欢搅和的公叔痤竟然突发暴疾,岂非上苍有眼,给予他庞涓一个大大的机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庞涓遥遥看着那营帐,悠悠叹息了一声。 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他庞涓再怎么谋划,也没有办法让公叔痤突发恶疾,导致他直接上位。但上天能够做到。这就是天算。 既然做了名正言顺的会盟特使,庞涓就要将会盟礼仪搞得非同凡响。 本来他向魏王提出了一整套接待方略和会盟规格。偏偏公叔痤不以为然,说是不能让五大战国感到魏国有霸气。 这种迂腐之见根本不解六国会盟的真正意图,魏王却是不置可否,庞涓也不好执意反对。今日绊脚石自动让道,庞涓的勃勃雄心陡然重新振作,决心将会盟形式恢复到以魏国为中心的格局上来。 他知道,魏王其实是很赞成他的,作为一个国王,谁不想称霸天下主宰别人命运呢? 只不过魏王不象他的父亲魏武侯和祖父魏文侯那样的铁腕君主,往往在遇到此亦可彼亦可的选择时就会失去主见,听任办事臣下的左右。 公叔痤病了,他庞涓的主张没有人反对了,魏王更不会拒绝做天下霸主,还有何理由不放开手脚呢? 庞涓正独自想着,仪仗队已经是缓缓走到了会盟区域旁边。 庞涓看着那营帐的摆放,有些皱着眉头。说道:“众将士听令。” 包括秦风在内的护卫们顿时答应道:“诺!” “按照方形排放,准备将所有营帐进行重新排列,稍后我会把布局给你们。”庞涓下令道。 “诺!”秦风等人继续答应道。 随后一名主书将一卷卷轴分别递给了即将去排放营帐的骑士护卫们。 “这......方形么?”秦风喃喃道“这庞涓还真是霸气啊。这是把魏国当做天下之主了啊。” 这份卷轴记载着庞涓对于营帐的重新规划。 公叔痤原来安排的是六国行辕排成环状,不分尊卑主次。庞涓下令将六国行辕的位置变成方形,魏国坐北面南独居盟主尊位,东侧为齐赵两国,西侧为燕韩两国,楚国是仅次于魏国的强国,行辕便在南面和魏国遥遥相对。第二个动作便是按照这一格局,改变会盟大帐内的王座位置,同样将环形座次变成了方形座次。为了快速有效,这两项急务庞涓都没有让大梁守率领民夫完成,而是由他训练有素的一千精兵,包括秦风去做。日上三竿时,大格局的改变便已经全部就绪。 “唔.....营帐已经是全部摆放就绪了啊。”秦风俯瞰着按照他的心意排成的方形营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要让魏国在他的手里称霸天下的。这六国会盟乃是第一步,自然不能落了声势。 “来人!”庞涓又再度下令。 “在!”旁边立刻就有副将上前。 “组织两千铁甲骑士,准备迎接五国君主。”庞涓低声下令。 “诺!”副将领命而去。 秦风乃是中心护卫之一。自然也属于即将去迎接五国君主的那一行列之中。很快,秦风的一行人就集结完毕。 “去迎接啊。正好,能够看看这五国君主究竟是何等模样,要磋商些什么。”秦风心里想着。同时随着人群走上了营区外的大道。 秦风等人根据命令,在行辕区外的大道上排列成一里长的甲士甬道。两骑一组,一面红色大旗,一柄青铜大斧。行辕区外红旗招展,斧钺生光,声威比原来壮盛了许多。 秦风分在了比较靠前的一组。观察起来倒还算很是方便。 秦风看着后方庞涓正在做最后一次的检查。就在此时,一骑探马飞进了大营,直奔庞涓身边。 “报----”那探马远远地就有声音传来。 “韩国君主韩昭侯带领一千卫队并随从大臣,已经进入行辕区大道。”那探马在距离庞涓还有几米的距离的时候就滚身下马,禀报道。 “这么快?韩国到了啊。”秦风调动体内真气,也是能够清晰听清楚那探马所说。 庞涓从容命令:“韩侯车驾进入行辕外一箭之地,鼓号齐鸣。出迎。”从他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有丝毫慌张的神色。毕竟庞涓为了这六国会盟可是苦心谋划很久,就算是五国君主同时到来他也有自信能够处理好。 当庞涓的特使仪仗驶出行辕外甬道时,遥遥望见大道上一面绿色大旗迎风招展,悠悠而来,显然便是韩昭侯的会盟车队。车队驶入一箭之地的石碑标志时,甲士甬道外鼓声大作,两排长号仰天而起,呜呜齐鸣。庞涓在轺车上肃然拱手,高声报号:“六国会盟特使庞涓,恭迎韩侯车驾——” 秦风也在队列中,见状赶忙努力动用体内真气去看着迎面驶来的一列车队。“那就是韩昭侯?”秦风遥遥看着,心中有些震撼。这是他见到的第三位君主。第一位自然是秦献公嬴师隰。第二位自然是秦孝公嬴渠梁。这韩昭侯就是第三位了。 迎面而来的王车上,肃然端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国君。他就是韩国第六代君主韩昭侯。这位君侯是战国时代著名的节用之君,惕厉自省,处处简朴,竟是不怕列国哂笑。目下他乘坐的王车,竟是一辆铁皮包裹的木车,车轮哐啷嘎吱乱响,车厢中的伞盖竟也是木制的,稍有颠簸便摇摇晃晃。驾车的只有两匹灰斑马,且显然不是名马良驹。韩昭侯本人身穿一领极为普通的绿色布袍,头戴一顶高高的竹皮冠,长须飘拂,神色散淡,似凝重又似愁苦。若是平白在道边相遇,别说庞涓,任谁也只将他认做一个寻常的游学士子。 第三十三章 燕公到 “这韩昭侯......这么寒酸吗?好歹是一国之君啊。大老远出趟门就穿的这么寒酸。”秦风心中暗暗笑道。其实他知道,这位韩昭侯本性如此。史书上记载过,在战国时期这位韩昭侯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可以说他作为一国之君一辈子花的钱可能还没有韩国的一位朝野重臣花的钱多,可见这位君侯的节俭。而且六国会盟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也只是用了最老旧的轺车,最瘦弱的马匹。以及最朴素的衣袍前来会盟。 秦风略微转头看向庞涓那个方向,果不其然,庞涓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不过转瞬之间就已经是恢复了肃穆。这也是庞涓作为大国上将军的必备素养。他作为鬼谷子门徒,很信服的一点就是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名敌人,哪怕心中轻视,也一定不能表现出来。当然了,此时庞涓的轻蔑仅仅只是对韩昭侯一人的轻蔑。绝不是对魏国这个拥有者天下最为富有的铁矿的邻国韩国的轻蔑。韩国拥有当今天下最为富有的铁矿储备资源,以及最好的铁坊庞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轺车立即缓缓向前,迎着韩昭侯驶去。 秦风遥遥看着坐在一辆老旧轺车上的韩昭侯,嘴角也是挂起了一丝不屑的笑。他对于真正节俭的人并没有任何的轻蔑。可是他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极度迂腐,作为国君,韩国许多需要用钱的有用的地方,韩昭侯斤斤计较,甚至于根本不拨款。导致韩国许多发展的机遇白白错过,一些不该省钱的地方他省钱,而一些可以省钱的地方他还是省钱。这样形成一个恶性循环,韩国国库非但攒不下钱,甚至收入还会逐年减少。 此时这位迂腐的君侯其实已经听到了庞涓的声音,秦风清楚地看到,韩昭侯的眼皮稍稍地动了一下,很显然他已经听到了,可是这位韩昭侯却并没有睁眼也并没有作答,这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表达对庞涓的轻视啊。 “迂腐啊!”秦风暗暗摇头,明明自己国家的发展情况不如魏国,该当好好学习魏国的成功经验,励精图治。并且与魏国打好关系,而这位韩昭侯上来就是充分表达了对魏国的轻视,可是秦风看得出来,庞涓也看得出来。这位寒酸君主正是十分的心虚,这才不得已用自己貌似轻视的外表去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这庞涓何德何能?不就是打了几场小仗,而且还是恰好胜利。就这么的不可一世。身穿金甲身配金剑。就连那披风上还镶嵌着海珍珠。真是奢华!哪里有名士名将的样子!”韩昭侯终于是轻轻睁眼扫视了一圈眼前的情景,心中对于庞涓奢华霸气的着装皱了皱眉头。他的抠门是骨子里的,甚至别的国家的人奢侈他都觉得不舒服。此时就是这样的情况。 庞涓的轺车缓缓走近,终于,两车会面之时,韩昭侯清了清嗓子,拱手淡然说道:“上将军担任会盟特使,真是可喜可贺。” “公叔丞相突发恶疾,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王命庞涓代行特使,敢情君侯见谅。”庞涓对于韩昭侯冷淡的态度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般,微笑着拱手谦虚说道。庞涓知道公叔痤与韩赵两国渊源极深,所以在韩昭侯面前谦恭地自称为“代行特使”,以表示对于韩昭侯公叔痤之间深厚友谊的尊重。 韩昭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敢问上将军,本侯是第几位到达的啊?” 庞涓拱手笑着回答:“君侯先声夺人,乃是第一家到达的。” 韩昭侯听到庞涓热情的话语,眉头却又是微微一皱,脸上淡淡默默的说道:“韩魏两国乃是近邻,自然应当第一位到达。” 庞涓听了,再度一拱手,然后挥手朝着后方秦风他们人群之中示意。秦风见到这般手势,自然是明白庞涓要干什么,当下一催胯下战马,第一个冲上前去。 “君侯先请。”庞涓眼角余光看到秦风走了上来,当下一侧身,请韩昭侯先走。 秦风此时已经是接过了一面绣有大大的“韩”字的大纛旗,走到韩昭侯车前,高声报到道:“末将导引君侯车驾!”秦风之前看到庞涓的手势,就知道这是在要导引车骑了,为了能够更好的接近庞涓以及韩昭侯,秦风自然是自告奋勇地担任了导引车骑这一职位。 秦风走到韩昭侯轺车前方,随即调转马头,双腿轻轻一夹,走马进入骑士甬道。 秦风走在前面,但是眼角余光依旧是能够勉强看到韩昭侯和庞涓在后方的一举一动。此时韩昭侯坐在轺车之中,根本没有睁眼去看着气势恢宏的骑士护卫,而是一直在闭目养神。 而庞涓却是丝毫不恼,只是面带微笑地陪着韩昭侯一路前行,却也不主动开口寻找话题,因为他能够感觉到这位韩国君侯对于自己的厌恶之情。此时开口不是自找没趣么。 不过嘴上和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庞涓的心里其实已经是一直在暗骂这位韩昭侯的迂腐----明明就是心虚,却偏偏做出一副轻蔑的样子给别人看。 秦风看着这周围红旗林立,刀剑生辉的骑士甬道,心中又是升起了无数感慨,这魏国为了六国会盟随便拉出来的骑士护卫队装备就是如此精良,并且护卫训练有素。而秦国恐怕连这么一些训练有素的骑士,这么精良的装备都是找不齐。两国的国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真正地切身处地来到魏国,秦风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个老牌强国的强大,在心中暗暗对于秦国命运感到不安的同时,对于秦献公,老秦人等的崇敬敬佩之心又是再度提升。就是那样一个弱小的秦国,那般训练并不精良的骑士,打败了这样一个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老牌强国,这真的是用老秦人的血和肉去换来的胜利与尊严啊。 “有生之年,我秦风必定要使我秦国大出于天下!”秦风在心中暗暗发誓。 穿过骑士甬道,进入行辕大门后有快速行进了一里地左右,秦风庞涓,韩昭侯等人来到了烟波浩渺的逢泽湖畔,只见一片绿色军帐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环形军帐之内又是兵车围成的一个环形。一座绿色铜顶大帐被诸多兵车围在中央,行辕门口一杆书写着“韩”字大旗迎风舒展。 庞涓回身面对韩昭侯,拱手道:“君侯请看,此处就是贵国之行辕,行辕外面的军帐可以驻扎君侯带来的一千军士。” “如此尚好,上将军请去忙公务吧,本侯奔波困倦,先去小憩半刻也!”韩昭侯淡漠地说道,直接就是下达了逐客令。 “嘿。这韩昭侯还真是丝毫不给庞涓留面子。”秦风心中暗笑,他知道,庞涓之所以一路不厌其烦地陪着韩昭侯来到韩国行辕之外,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能够和韩昭侯在军帐之内稍事寒暄,同时借此机会与各国君主先行磋商一番,给魏王之后的会盟协商铺好垫脚石,没想到这韩昭侯却是丝毫不客气,面子工作可以说是丝毫不做。公然逐客。 刹那之间,庞涓就感觉到了这位寒酸君主的棘手程度,简直就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直接就是弄得气氛僵在了那里。庞涓就此直接走也不是,想要跟着韩昭侯进入韩国行辕之地又是遭到了拒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所幸,就在庞涓没有台阶下时,一骑探报飞快地本来,卷起了漫天的尘土。 “报----”那探子拉着长音感到。 “报上将军。燕公赶到!”那探子在接近庞涓之后就是滚鞍下马,单膝跪地说道。 “哦?燕公到了?”秦风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燕公能够来的这么快,因为燕国乃是距离魏国大梁最远的几个国家之一,按理来说应该是最后到都不为过,可是他却是在韩昭侯之后第二个赶到。可以说是给足了魏国的面子了。 “君侯车马劳顿,理应好好休息,末将就不打扰了,庞涓告退!”这燕公到达的消息无疑是给了庞涓一个台阶下,他顺势拱手告退。韩昭侯也是一脸淡然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说话。 秦风见状,也是立刻回马,跟随庞涓再度向着会盟行辕之外赶去。 此时的逢泽大道上重新卷起了滚滚灰尘,隐约之间能够看到红蓝两色大旗飞速赶来。庞涓思衬,这燕国终究是老牌诸侯国,这国势可是相当的不弱啊。看这等气势,定然是燕文公率领燕山精锐骑士赴盟。 这个年头人们眼里的七大国----齐国,楚国,燕国,赵国,魏国,秦国,韩国。只有燕国是周武王灭商之后直接分封的“公”字号老牌诸侯国。第一人国君乃是周武王的弟弟。 第三十三章 赵成侯 第一任国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脉延续六百余年竟未失政。 另外六国,楚国是蛮夷部族自立为诸侯国,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册封,迄今五百年历史。秦国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册封的诸侯,迄今三百多年。 现下的齐国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齐国,那个齐国的君主是姜姓,第一任国君是赫赫大名的姜尚,世人称为“姜齐”。 目下这个齐国,是老齐国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势力坐大时杀掉了姜姓国君,田乞自立为国君,至今已经传了六代,世人称为“田齐”,时下也就一百多年。 魏赵韩三国,原是老牌诸侯晋国的三家大臣,势力坐大后,三家共同瓜分了晋国。周威烈王于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册封魏赵韩三家为诸侯国,迄今不过四十余年。 这就是说,七大战国中,有四个是坐大夺权建立的——齐魏赵韩;一个是山高水远先自立而后被王室认可的——楚;只有燕秦两国是正式册封立国而一脉相延的诸侯国。 燕国是西周的开国诸侯,秦国是东周的开国诸侯,燕国比秦国恰恰老了整整一个时代。 “不愧是最为老牌的诸侯国啊。这出场气派倒是很足啊。”秦风看着那铜车驷马,金顶车盖,黑玉天平冠,手执金鞘剑,长须飘拂宛若天神般站在车中的燕文公,不禁也是暗暗赞叹。至少如今的秦国国军出巡绝对是没有这种气派的。 不过秦风心中虽然对于燕文公的威武暗暗赞叹,庞涓倒是对此颇为不屑。 “一方诸侯六百余年,静悄悄无所作为,竟然还心安理得趾高气扬的苟活于天地之间,真真的无可救药。”庞涓在心中暗暗想着。也不能怪庞涓如此想,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燕国建国六百年了。从未有过哪个时代能够达到称雄天下的地步,甚至连什么大的改革变法都没有过。可见其国君是何等的......不思进取。不过此时无比威武的燕文公正在趾高气扬等待庞涓等人的盛大迎接,哪里会有心思去想那些。 鼓声大作长号齐鸣时,庞涓已经从遐想中恢复常态,他不卑不亢的在轺车上遥遥拱手报名,原地迎候这唯一具有西周王族血统的老牌贵族君主。 燕文公早已经看见行辕区外的甲士仪仗和庞涓的车骑,对如此隆重的迎候他颇为满意。尊重周公礼制的姬氏王族,凡事都很讲究,越是细节就越是讲究。燕文公也是并不例外,此时细心的他已经是开始研究庞涓这迎接仪仗之中的纰漏之处。 “这庞涓。表面看去风光无限威风凛凛,实际上却是个无教养的总角小儿罢了,这仪仗队,处处都不符合礼法。”渐行之间,他已经发现了迎候仪仗不合礼制的十多处纰漏,最显眼的是没有郊迎的乐队而只有长号大鼓。庞涓作为盟主特使,礼当出车迎接,而他却只在原地迎候。魏国号称天下第一强,如何便如此亵渎礼乐有失大雅?然则又能如何?燕文公长叹一声,就象多年来蔑视一切礼崩乐坏和僭越行为一样,又一次蔑视了魏国的无知和愚昧。 “这燕国当真是无药可救,自己之国家已经是何等境地,却还是在这礼崩乐坏的战国之世处处遵循礼法,并且还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周礼蔑视魏国这一天下第一强国。好端端的一个老牌强国,国君却都是些这种迂腐无能之辈。燕国可悯,燕国可悲。”秦风看着燕文公的眼神,哪能够不明白燕文公心中所想。 实际上秦风此次出来,除了探听这六国会盟都有哪些内容之外,他自己心中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见识一下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几个战国的君主的风采。以此来判断哪些国家秦国可结交,哪些国家不可结交。 “魏国上将军、六国会盟特使庞涓,恭迎燕公车驾。”庞涓毕恭毕敬。他虽然心中不屑,但是表面上依旧是毕恭毕敬去迎接的。因为燕国乃是周王朝的直系诸侯国,乃是天子一脉的血脉,不尊重燕国,就是不尊重周王朝,不尊重周王朝魏国就将被天下黎民百姓所耻笑。即便现在是战国之世,礼崩乐坏,周室衰微。但是名义上周王朝依旧是这浩浩中原正统的统治者。 燕文公矜持的拉长声调:“上将军,魏王安在?”,燕文公竭力想要保持着自己身为王室血脉对于庞涓的一种优越感,比着装,庞涓不亚于他,比气势,自己所在之逢泽乃是魏国之领土。所以他只能够在说话方式这一点上去给自己一种上位者的优越感。 “回燕公,盟主魏王明日驾到,今日本使代我王行迎候大礼。”庞涓显然已经有了准备,对于燕文公这样的态度也是丝毫不恼,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这么回答,怕是要出事啊。”秦风听到庞涓的回答,眼皮一跳,心中已经预感到了燕文公的反应...... “盟主?尚未会盟公推,何来盟主?”果不其然,庞涓话音刚落,燕文公冷冷一笑。 “回燕公,本次会盟事关重大,各国均已先行回书,拥戴我王为盟主。燕公何其健忘也?”该挑明处庞涓也不会虚与周旋的。这燕文公摆明了不会给魏王面子。对付这种人,在用虚的,恐怕眼前这位桀骜不驯的燕公就会真的带着他的一千骑士直接返回燕国,那样的话庞涓的六国会盟就会成为一个笑话,庞涓的前途大业也将化作泡影。庞涓何许人也,怎能让这种事发生? “既为会盟大典,何以如此不通礼法?燕国不是韩赵,本公解盟。”手中长剑一挥,“回燕!”这位燕文公果真是桀骜不驯。 庞涓并没有情急之色,拱手高声道:“燕公六百年贵胄之身,竟以些须礼法琐事置大计于不顾,气量何其狭小也?魏王迟到,非为不敬重燕公,乃是为燕国谋划一份重礼也。” “上将军所言何意?”燕文公弯回轺车,口气显然温和。 “这燕文公,气量何其狭小,先前嚷嚷着要回去,现在一听这话又不走了。”秦风默默摇头。 庞涓微微一笑,“中山国可是一块正肉噢。” “中山国?”秦风也是一愣,这魏国为了会盟顺利举行,这代价也太大了吧。直接拿一国来当诱饵,或者说,奖品。 “中山侯去了魏国?”燕文公显然是一惊。 庞涓点点头,“此刻,魏王只怕正为中山侯洗尘接风呢。” 燕文公默然有顷,爽朗大笑:“好!本公且看看魏王手段。” 秦风能够理解燕文公了,中山国与燕国乃是近邻,这燕国世世代代都想要吞并中山,此次若是能够不耗费一兵一卒吞并中山国。燕文公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正在此时,逢泽大道上烟尘大起马蹄如雷。探马飞报:赵国君主赵成侯率领两千精兵赴盟! 庞涓笑道:“敢请燕公一同迎接赵侯如何?” “赵国与燕国乃是世仇,想要让燕文公去迎接赵侯?只怕是故意打脸吧。”秦风一笑。这庞涓也是阴险,但是燕文公又没有办法直接把两国之仇恨摆在明面上说。 “有上将军迎接赵种足矣。本公不劳上将军相陪。”燕文公望着遥遥而来的“赵”字大旗,轻蔑的冷笑。开玩笑,燕国与赵国是世仇。这庞涓让他迎接赵侯,在燕文公看来就是在打他的脸。 庞涓自然是懂得燕文公的心思,当下也不执着,高声命令:“导引官,领燕公入行辕歇息。” 红衣骏马的导引官高擎红蓝两色的“燕”字大旗,在燕文公车驾前走马前行,燕文公车队辚辚进入了行辕区。 庞涓自然清楚,燕赵两国为争夺河东太行山地区的中山国搞得势如水火,若非魏国从中斡旋,两国早就该兵戎相见了。 在燕赵之间,庞涓是喜欢赵国的。倒不是因为赵国与魏国同属“三晋”,庞涓本来就不是魏国人,没有老魏人的这种俗念。庞涓看中的是立国不到五十年的赵国的英锐之风,蔑视的是六百年燕国的老朽之气。 论实力,赵国吞灭中山国并打败燕国是完全可能的。但魏国却不能支持赵国。因为那样一来,赵国就会成为堪与魏国匹敌的一流强国。 为了使其他六大战国的实力维持现状并始终和魏国强大的实力保持较大差距,庞涓向魏王提出了“扶燕抑赵”的策略,将魏国斡旋燕赵之争的基点定在防止赵国强大上。 虽然这与庞涓的情感倾向相违背,但这是庞涓身为魏国上将军所必然具有的忠诚谋国的精神,否则,他庞涓何以称赫赫鬼谷子先生的第一高徒? “上将军,别来无恙呵?”赵成侯豪放的大笑着,手中带鞘长剑直指庞涓。 庞涓恍然醒过神来,大笑着跳下轺车,深深一躬:“赵侯大驾莅临,庞涓竟是思慕走神,惭愧之极,敬请见谅。” “思慕?啊哈哈哈哈哈哈!”赵种长剑拄车,一双眼睛电一般向庞涓射来,“又给我赵种设套子了吧,啊?” 第三十五章 齐威王 “赵成侯生性粗犷豪放,确实比那迂腐至极的燕公要好相处的多,也难怪庞涓对赵成侯的好感比燕文公要浓厚的多。”见到赵成侯如此粗犷豪放不拘一格,秦风也是在心中对赵成侯升起了好感,比燕文公要好得多。 “再大的套子,也套不住赵国的二十万铁甲骑士。”庞涓微微一笑。 “说得好!赵种相信实力,素来不怕别个套子。知赵仲者,上将军也!”赵成侯粗犷大笑,赵成侯对于赵国的实力还是颇有信心的,即便赵国并不是天下第一强国,但那等实力依旧是极为强悍的。 庞涓闻言心中升起一丝感激,随即飞快地掩饰住。论内心中的真实感情,庞涓对于赵成侯是敬佩加上赞赏的。只是此乃战国大争之世,他作为魏国上将军,私人感情是要放在一边的,一切以国事为重。“我却要说,知庞涓者,赵侯也。”不过即便如此,庞涓还是说道。 “啊哈哈哈哈哈,哪不成猩猩惜猩猩了?”赵成侯听到庞涓的话,又是笑了一阵。 庞涓也大笑一阵,一跃跳上轺车,“赵侯先行,庞涓陪送行辕。” 赵成侯一捋连鬓大胡须,转头向后一努嘴笑道:“还有比赵种厉害的呢,上将军等着迎接人家吧,你我就免了虚套,我自走了。” “此等君主,确实应当有大作为。”秦风在护卫丛中遥遥看着,心中有着赞赏。 庞涓慨然拱手,“若蒙赵侯不弃,庞涓来生做赵国将军。” 赵种诡秘的一笑,“来生?赵国只缺耕夫,不要将军了。走!”一跺脚,车马大队隆隆驶进行辕。 陡然,庞涓清晰的嗅到了深藏于赵种心中的那个远大目标——统一天下,放马南山!瞬息之间,庞涓一阵冲动,竟觉得自己错投了魏国。 悠悠思忖,又喷然哂笑,赵国连身边的一个小小中山国都拿不下,统一天下岂非痴人说梦?豪气是一回事儿,实力又是一回事儿,自己一以贯之的精神怎么会被赵种的豪气冲得走了形? 远处的秦风也被赵成侯这种霸气震惊了一下,区区赵国,区区赵侯,就有吞吐天下之志,既然如此,秦国也该当有此志向才对。 “嬴渠梁,定然不输赵成侯。”秦风心中想着。 “禀报特使大人,齐王车驾已入三箭之地。”主书高声报告。 “齐王!”秦风闻言,心中陡然一震。齐国乃是与魏国并雄的大国之一,而齐威王也是齐国极为强大铁腕的一任君王。 庞涓精神一振,他已经看见迎面而来的紫色大旗上的“齐”字了,立即高声命令,“一箭之地,迎接齐王。”话方落点,训练有素的驭手丝缰一抖,三匹火红色良马已碎步走蹄轻快驰出。 第四位到达的是齐威王,叫田因齐,是田氏齐国的第六代君主。 他年龄不到三十岁,即位刚刚两年,却已经是令天下刮目相看的英主。在两年的时间里,田因齐整顿吏治、减少赋税、召贤用能、兴办学宫,齐国一片生机勃勃;又南却强楚,西退燕赵,宣布称王,竟使齐国陡然间声威大振。 庞涓对齐国的事态非常关注也非常了解,他很是佩服这个年轻君主的霹雳手段,惊叹为天赋奇才。 在七大战国中,楚国春秋初期就已经称王,魏国是八年前称王,而齐国则就是这位年轻君主即位一年宣布称王的。 这样,天下就有了四个王国:名存实亡的中央王国——周,以及三个诸侯王国——楚魏齐。齐威王敢于大胆称王,无疑向天下宣示了齐国敢于抗衡天下的信心和决心。 庞涓作为即将统一天下的魏国上将军,其实内心最没底的就是这个齐国。 齐国远处大海之滨,土地肥沃,民风强悍,非但涌现了孙武这样的兵学世家,且近年来又文风大盛、工商业昌隆,临淄已经成为仅次于大梁的商业大都会,号称“齐市”。 目下,又出了这样一个大有作为的国王,要消灭齐国真是心中没底。 但归根结底,庞涓也并不看好齐国。齐国田氏的立国根基远远没有魏国牢靠。 魏氏历经百余年流血争夺,才和韩赵两族共同瓜分了晋国,其后又变法改制,军民一统,如臂使指。 齐国则不然,田氏主要靠上层篡夺杀戮之方式夺得姜齐政权,旧贵族盘根错节势力极大,田氏在齐国执政后又没有彻底变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势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坚实可靠。 对于这样一个大国,庞涓提出的策略是“重和轻战,静观待变”,期待齐国出现战国屡见不鲜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大起大落,其时一鼓击之,天下可定。 远远而来的齐威王却没有庞涓这样的复杂思绪,他了望行辕气势格局,只是在想,齐国如何能搜寻到一个像庞涓这样的大才?齐国不乏战阵名将,但象庞涓这样统筹全局出将入相的扛鼎人物还真是没有。这位年轻国王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全然没有寻常少壮派常有的浅薄狭隘,却是酷爱人才,大有容人之量。此刻,他望着轺车上华贵威武的魏国上将军,不禁感慨赞叹,“国有良将如庞涓者,安得不兴?” 秦风远远看着齐威王。这位齐威王气势不像之前的赵成侯那般,豪气冲天,而是更加内敛。给人一种温和的璞玉,同时又暗暗蕴含着冲天之豪气。这样的君主,也难得齐国这些年如日中天。 庞涓却早已经遥遥拱手报号,且利落下车,迎上前来躬身做礼道:“齐王驾到,庞涓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齐威王也几乎是同时跳下王车,爽朗大笑,“上将军当世英杰,何以如此官话客套,将我田因齐做俗人待也?” “庞涓敬重齐王奋发有为,何敢造次?”庞涓谦恭笑答。 “上将军,”齐威王握住庞涓的手微笑道,“田因齐请你到齐国一游,对齐国将军们教诲一番,如何?” “齐王言重了。”庞涓笑道,“庞涓焉敢妄为人师?若能有幸到齐国,定当聆听齐王治国高论。” “上将军,别说谁听谁,你若到齐国,就做我齐国三个月丞相,田因齐封你天客侯,三个县做封地,如何?”齐威王满脸笑意中透着真诚。 “天客侯?齐王好才具!也许魏王有一天会派庞涓做国使赴齐,庞涓定当领教天客侯滋味儿了。”庞涓拱手微笑道。 “好!一言为定,上将军静候佳音。”齐威王用力握了握庞涓的手。 “齐王请登车,庞涓陪送行辕歇息。”庞涓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齐威王转身上车,向庞涓拱手笑道:“不劳上将军,田因齐还想借此机会游览一番逢泽呢。导引官,起行。” 庞涓只有拱手相送,对这种天马行空的非凡君主,过分拘泥只会自讨无趣,莫若随其自便来得稳妥。 那么,就只有楚王没到了。庞涓看看天色,已经是午时已过,未时有半,按照各路探马所报行程,五国君主在午时前均可到达逢泽行辕,为何楚王车驾如此迟缓? 庞涓是大将之才,这次盟会的行止调度全是以兵法谋划的,一切都安排的紧凑有序,绝不会误算或漏掉任何一位君主的行程。 庞涓望望动静全无的逢泽大道,略一思忖,已经料到变故原因,暗暗哂笑,高声命令道:“仪仗鼓乐收回,全军开饭,酉时出营列队!” “这楚王,何其可笑!”秦风看着毫无动静的逢泽管道,也是猜到了楚王迟到的原因。在那一瞬间,秦风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了庞涓对于整个六国会盟的布局,心中也有了一本兵法。 主书轻声道:“上将军,万一楚王酉时前来到,该当如何?” 庞涓冷冷一笑,“不知楚人,不用多言。” 回到行辕,庞涓照旧是一鼎逢泽黄羊肉,不要汤饼,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 在大山中修习十几年,常跟老师风餐露宿,庞涓对简朴粗砺的生活已经形成习惯。 用冗长的时间去消磨烦琐的酒菜,他很是不以为然,觉得那简直是浪费大好光阴。对于庞涓,每顿饭只要有一鼎肉或一盆汤饼就很满意了。 行军打仗,则只要有干肉干饼水袋三样就行,从来不在中军大帐开小灶。出山到魏国做官以来,庞涓最感头痛的就是频繁的官宴和奢靡的应酬。 但凡大小宴饮,庞涓都是简单吃饱,然后静观形形色色人等的诳语醉态。久而久之,他这种习惯也为魏国上层和军中将士所熟悉。 上层似乎对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军中将士对他却是衷心拥戴百般景仰,对他严格的军令与严酷的训练方式自然也乐于服从。 庞涓根本不在乎那些纨绔膏粱者如何蔑视他,也不在意将士们对他简朴起居的赞颂,他深深懂得,在连绵刀兵你死我活的战国时代,立足的根本点是功业,是胜利。 作为三军统帅的上将军,若果丧师失地,将士们的拥戴赞颂会在一夜之间变为咒骂或叛乱。若果能破国拔城,那些纨绔膏粱们也会在一夜之间跪拜在他的脚下。成者王侯败者贼,在刀兵铁血的年月,这是一条永远的铁则。 第三十六章 楚宣王 庞涓回到了中军大帐准备用膳歇息。而秦风也是趁着回营的功夫施展轻功,找到了一个没人的死角,以真气凝聚在指尖,划开一道小口子。 庞涓此时正在用餐,军案上放着的政事一鼎冒着热气的逢泽黄羊肉。看得秦风都有些想要流口水。 匆匆用完黄羊肉,再用盐水嗽嗽口,庞涓立即走进内帐。和寻常统帅不同的是,庞涓的中军大帐,前帐小而后帐大。前帐只有一丈见方,简单得只有安置虎符、令箭、王剑的一张大案,再就是将领议事的十三个青石坐墩。后帐却足足有三丈见方,除了一张仅可容身的军榻,整齐堆积的竹简占去了后帐的四分之三空间。除此之外,就是一幅丈余见方的巨大的列国地形图。这幅图不是绘制在羊皮上,而是刻制在十块木板上用卯椎拼成,行军时拆开装成木箱,扎营时拼起展开。这幅木图,是庞涓从师修习游历天下的心血结晶,其准确度曾得到老师鬼谷子的极高评价。这幅木图安置在后帐且蒙着一层白布,可知庞涓是将它作为军事秘密对待的。平日里后帐也是不允许任何人踏进来的,除了庞涓的贴身侍卫。 此刻,庞涓拉开白布,就势坐在身后的书案前打量着图上的七大战国,眼光扫过,盯住了大河西部的秦国凝神沉思。论本土,秦国北部和燕、赵、中山三国接壤,东南部与魏国接壤,南部与韩国接壤,西南部和楚国接壤,除了齐国远在海边与秦国不搭界外,五大战国均与秦国有领土利害关联。而秦国西部,是深远难测的高山草原与大漠,没有任何可作为后援的盟友力量。七大战国之中,秦国地处西陲,接壤的邻国却最多,目下又最弱最小…… 秦风看到这一幕,心中顿时一紧。“这庞涓。果然还是要打秦国的主意......” 忽然,秦风侧身一闪,显然是通过真气听到了什么。果不其然,一骑快马带着一名探报飞快地奔来。 “报——!”帐外遥遥传来探马临帐时的尖锐喊声。 庞涓走到前帐,斥候已经掀帐而入,躬身报告:“启禀上将军,楚王早已进入逢泽,在三十里外行猎饮酒,不入官道,不知何故?” “楚王。果然啊。”秦风听的一清二楚,心中顿时了然,这也肯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一个半时辰后,楚王必到。”庞涓吩咐,“探马远走,不要再管楚王。” “遵命!”斥候高声领命,昂然疾出。 “楚国蛮夷,楚王狡黠。可是终究是小聪明罢了。谋国之事,楚王却并不擅长。”秦风暗暗摇头。 其实他很清楚楚王的狡黠,因为战国时期的各种史书传记秦风了解颇多。 中原士人骂楚国人是沐猴而冠,虽然刻薄,倒也确实神妙。 猴子精明,可沐浴而冠,然终不成人器。说到底,这是讥笑楚国人精于算计而缺乏大器局。 就说目下这楚宣王芈良夫吧,明明是按行程于清晨时分到达逢泽的,可就是不入行辕区,全部的心思就是为了最后到达以显示尊贵。 为此在三十里外停留行猎,煞费苦心的派出斥候打探,非要等到韩赵齐燕各国之后再进入,也许还等待着庞涓到三十里外去隆重迎接呢。庞涓对这种乖张的精细算计,历来嗤之以鼻。 一个国家,不在根本实力上下工夫,专在这些琐细礼节上较真儿,能有何出息? 楚国自春秋末期吞并吴国之后,地阔五千里,民众近千万,江淮水网纵横如织,湖泊星罗棋布,虽有连绵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带却是土地肥沃易于耕作。山重水复,疆域纵深,任哪个强国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国上层若有高远器局,变法图强,北进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统一霸业? 可惜这个国家就是固守蛮夷陋习,极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华,官制军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从来不学中原各国的文明法制。 丞相叫做“令尹”,上大夫叫做“左尹”,王族事务大臣叫做“莫敖”,上将军叫做“大将军”,还有登徒、柱国、次飞、执圭、三闾大夫等种种莫名其妙的官名。 这个由山地部族自立而后获得周王朝认可的诸侯国,有许多地方是中原文化所难以理解的,这也正是中原名士难以在楚国建功立业之所在。 魏武侯时期,文武全才的吴起因奸佞排斥不被国君信任而逃到楚国。 当时的楚悼王任命吴起为令尹(丞相),立志变法图强。 吴起以铁腕强力变革楚国落后愚昧的旧制,却几乎将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吴起立遭惨杀,楚国就成了一个“三分新七分旧”的奇特战国,始终是萎靡不振难有作为。 庞涓当初为了选定自己要报效的国家,曾对楚国做了深入的游历研究,认为楚国和中原文明尚有百年距离。 吴起在楚国的失败,不是变法本身有误,而是这个国家的落后愚昧封闭,和变法所需要的基础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任谁在短期内也难以扭转。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国的上层贵族始终偏安封闭的山国,没有放眼天下竞争存亡的大器局。 中原诸国凡有大事,都离不开楚国参与,但却也没有一个国家将自己的存亡希望寄托于楚国。 中小诸侯国更是极少主动寻求楚国的保护。在七大战国中,楚国与秦国的附属国最少。 秦国是因为被山东六国封闭在函谷关以西,不可能东出争夺中原附属国。 但秦国在秦穆公时代就吞灭兼并了几乎所有的西部戎狄部族邦国,没有被化入的草原部族也几乎全部臣服于秦国。 秦国也是一个积极向中原文明靠拢的诸侯国,不管中原大国如何蔑视秦国,秦国都始终以中原文明为楷模。 楚国对南部蛮夷部族其所以缺乏有效统合,则泰半是不思进取所致。譬如岭南的百越,楚国就仅仅满足于松散的“称臣纳贡”,而没有将这支繁衍旺盛人口众多的部族纳入整体国力。楚国名义上有千万人口,能够动员的兵力却只有数十万,还不如只有数百万人口的赵国可能动员的兵力。说到底,也是这种有名无实的庞大臃肿造成的。 在深入的查勘中,秦风还发现楚国上层对中原文明有一种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动。时时涌动着一种要求中原文明承认他们、接纳他们的强烈要求,又时时处处与中原文明警惕的保持着一定距离。若果不被重视,他们就会寻找机会和理由向中原示威,显示力量。如果中原大国敞开胸怀,他们又会自动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三百年前楚庄王时,谁都知道楚国的力量尚远远不及中原一个晋国,更不要说众多诸侯的联合力量。楚庄王却要借联兵抗戎之机,陈兵洛阳郊外,向东周王朝的劳军使者王孙满挑衅,问洛阳九鼎轻重几多?那时侯,九鼎可是天子王权的象征,问鼎天子等于是向天子的王权挑战。王孙满回答:“周德虽衰,天命未改。”楚庄王也只好悻悻而归。从此以后,楚国对中原的野心大白于天下,惹来与中原王室及诸侯国的种种麻烦。 后来,楚国有一段称霸时期,又缺乏谋略,不懂像齐桓公和管仲那样树起“尊王攘夷”的大旗,而是凶巴巴急吼吼的号令中原。结果惹来和晋国的城濮大战,一败涂地,从此两百多年萎靡不振。庞涓认为,这些都是因为楚国缺乏大器局所致。在庞涓看来,这样的国家最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那些不拘小节,甚至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却又雄心勃勃的国家,譬如赵国,譬如齐国。甚至秦国也同样。刚继位的这位秦国新君,竟将已经夺回大部分的河西土地拱手相送以求休兵罢战,简直匪夷所思!这种人不是懦弱昏聩,就是机谋深沉。他们对这些先来后到、座次排列之类的邦交细节绝非迟钝,可是在表面上却浑不计较,一心只在大事上做文章。一个国家,若果处处在这种细节游戏上较真儿,无疑已经是衰老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更大价值的东西去计较了。楚宣王正是这样,给他一个尊贵的座次,再给他一点看得见的好处,他就会大喊大叫的用难懂的楚语为盟主捧场。这一点,庞涓早就算定了。 秦风也是明白楚王即将到达的时间,当下是施展轻功会营歇息,准备跟随庞涓前去迎接楚王。 酉时一到,魏国的铁骑仪仗准时在行辕区外展开,漫天晚霞中显得整肃威武,一片灿烂。庞涓的轺车驶出行辕时,逢泽大道上也卷起了阵阵烟尘。 担任司礼的主书轻声笑道:“上将军,果真妙算!” 庞涓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缓缓举起右手。骤然间,鼓声大起,长号向天呜呜齐鸣,声势很是雄壮。一箭之地处,黄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经清晰可见,王车上青铜伞盖的熠熠闪光也已经映入仪仗铁骑的眼里。 “上将军,王车上如何不见楚王?”主书困惑的问道。 庞涓没有答理主书,只是恭敬的深深一躬,低声命令,“报号。” 主书醒悟,连忙以司礼身份高声唱道报,“六国会盟特使、魏国上将军庞涓,恭迎楚王大驾——!” 第三十七章 揭晓 王车上,楚宣王芈良夫特别兴奋。一路上,他都是躺在特制的大型王车中想心事。因生得特别壮硕长大,兼之做国王后又日渐见肥,寻常轺车根本容不得他坐,更别说躺下睡觉。为此,郢都的王室作坊受命专门打造了这辆异乎寻常的王车——车厢丈二见方、高三尺六寸,青铜车盖盖高八尺,径直一丈,车轮几乎比寻常车轮大两圈。中原王车是四马驾拉,这辆王车是六马驾拉,一旦启动便辚辚隆隆气势慑人。这辆王车的最大不同,就是车中永远有两个侍女为常年挥汗如雨的楚宣王把扇、拭汗、喂水。行进到距行辕一箭之地时,楚宣王推开给他喂水的侍女,趴在车厢前方的望孔上瞄向魏国仪仗。瞄来瞄去,没有看见魏王的迎接车驾,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又有些恼火。转而看见了魏国上将军庞涓车前的“六国会盟特使”旗号,也看见了庞涓肃然躬身的谦恭姿态,才颇感欣慰的喃喃自语:“魏王不迎我,暂且作罢,谁让人家是盟主呢?” 一刹那,楚宣王芈良夫已经打定一个讨回尊严的主意,六国会盟特使庞涓迎接他时一定要讲出“代魏王迎接楚王”的话,否则他立即回马。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扶着两个侍女的肩膀霍然站起!两个黄衫侍女差点儿被压爬下,却又连忙同时用力扶起庞大的国王。 隆隆驶来的大型王车伞盖下,突然冒出了天神一般的楚宣王! “唔......噗。”秦风本来忍不住就要笑场,所幸他训练有素,最后时刻硬生生忍住了。 魏国仪仗骑士与鼓号手死死忍住大笑,却将一股喷然之气弄成了一片喷嚏吹进呜呜咽咽的号声。司礼的主书也连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憋得眼泪流到了鼻端也不敢擦。要不是魏国军士训练有素,非弄成一团儿戏大笑不可。 庞涓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却沉静得浑然不觉。待楚宣王的超大王车嘎嘎吱吱的刹住,楚宣王目光盯住他却不说话时,庞涓庄重清晰的遥遥拱手道:“六国会盟特使庞涓,代魏王迎候楚王大驾,楚王万岁!” “庞涓还真是能忍啊,这都能忍住,眉头都不带皱的。”秦风暗暗想笑,这庞涓的心理素质还真是可以。 楚宣王心中大感快慰,一双大手拱成了斗大的拳头:“魏王大礼,芈良夫何敢承受?魏王康健万岁。”硬是不涉庞涓而只提魏王。 “魏王恭请楚王,先入行辕歇息。晚来戌时,魏王为楚王接风洗尘。”谦恭的庞涓也始终只提魏王而不涉自己。 楚宣王依旧摇晃着斗大的拳头,满脸笑意,“魏王忒得多礼啦,芈良夫何敢叨扰啦?” “请楚王入营,魏王特使相陪。”庞涓一直恭谨地说道。 “芈良夫谢过魏王,忝为先车啦,入营!” 马蹄沓沓,车声隆隆,楚国的车队人马器宇轩昂的开进了会盟行辕。楚王芈良夫扶着高高的车轼,庄重肃穆的巡视着行辕,脸上充满了尊严。 随着最后一位国君到来,秦风等人也是得以回营休息。秦风则是依旧如同以往那般,悄悄来到了各国君主汇集的打仗之旁。此时乃是夜晚,秦风施展轻功,一袭黑衣。倒是没有人能够看到秦风。 夜晚,逢泽变得分外美丽。六大行辕区的各色灯火,在浩淼的逢泽水面倒映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灿烂世界。军旗猎猎,刁斗声声,有军营的壮美,却没有战场的萧瑟杀气。初夏尚有凉意的微风中,逢泽弥漫出一片华贵的侈糜。 逢泽是两条大河滋养的。西北有黄河,东南有济水,中间地带就聚成了苍苍茫茫的逢泽。战国时期,江、河、淮、济被称为天下四大名水。这四大名水,黄河在北,长江在南,中间是济水与淮水。北河南江之间,正是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带。而逢泽恰恰又在河济之间,西北又紧靠繁华文明的大梁城,是中原腹心地带最具盛名的大湖。论水面规模,逢泽远远不及楚国的云梦泽,但论当时的名气与文明内涵,逢泽却是远远高出于云梦泽。魏国作为天下第一强国,选择逢泽做六国会盟的地点,不仅仅因为逢泽是魏国最好的形胜之地,而且因为是当时整个中原文明的形胜精华之所在。 六国会盟的总帐,设在逢泽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出于其他五国的行辕驻地。以灯光区域看,五国行辕对盟主行辕的总帐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势,使总帐地位十分突出。时下,盟主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山腰总帐内灯火通明。 大帐内没有乐舞和侍卫。先到的五国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等待庞涓的开场白。庞涓的座案设在平地上,背后是暂时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长案。庞涓刚刚走进来,他没有落座,肃立案前向君主们所在的三个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声道:“六国会盟特使、魏国上将军庞涓,参见楚王、齐王、燕公、赵侯、韩侯。各位国君安然到达逢泽,盟主魏王委派庞涓代为五君接风洗尘。庞涓不善饮酒,然则六国精诚会盟、安定天下,庞涓愿以卑微之身敬五国君主一爵。”说着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抱爵拱手,“请接受庞涓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憋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但庞涓丝毫没有慌乱,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诚一躬,“庞涓失态,敬请见谅。” “这庞涓不卑不亢,面对五国君主尚且能够收缩自如,说不定这的能够让他把这六国会盟搞成。”秦风看着,心中感慨。 “追踪了这么久,这六国会盟的目的总算是即将揭开了啊。”秦风轻轻出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期待。 赵成侯爽朗大笑,“上将军破例饮酒,我赵种奉陪!”举爵豪饮而尽。 “上将军当世名将,田因齐奉陪!”齐威王也一饮而尽。 “奉陪。”韩昭侯面无表情的举爵饮尽。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文公矜持的徐徐饮下。 楚宣王一拍长案,“魏王特使啦,为我等接风啦。盛情难却,本王饮啦!”一爵落肚,两旁跪坐的侍女忙不迭挥扇送风。 各国君主也都是给了庞涓,或者说魏王,魏国一个面子,纷纷饮下手中的酒。 “上将军,请入座。”韩昭侯向庞涓做了个手势,淡淡漠漠的开口,“上将军,天下皆知三晋一家。然本次会盟,魏王密简只说了安定天下四个字。本侯愚昧,尚请上将军明告,如何安定法?” “韩侯所言极是。”赵成侯笑道,“会盟总得有盟约,所约何事啊?” 年轻的齐威王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全场,脸上却是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数,齐国远处海滨,除了南部和楚国交界外,因为鲁国隔在中间,和中原战国很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他应邀而来,看中的是魏国提出的“六国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确的是齐国在其中的地位;至于实际利益,他目下没有奢求,而只是静观待变。所以他只是冷静观察,决不会主动询问什么。 “赵侯豪爽,乃是真正想要将庞涓当兄弟的。韩昭侯乃是想要给韩国谋利益,这才开口。齐威王没有什么需求,所以也不急着开口。”善于琢磨人之心理的秦风看着这几位君王的神态,心中已然有数。 矜持的燕文公对庞涓华贵逼人的装束直皱眉头,内心暗骂。 表面懦弱实则坚刚的韩昭侯先行发难,他感到欣喜,对赵种的呼应他却感到腻歪。 自韩赵魏三家分晋,燕国和韩魏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善,偏偏和相邻的赵国龌龊不断。 燕国忍受不了赵国这个后起之秀的逼人气势,却又奈何不了他。中山国本来是燕国的附属国。可是自从赵氏立国,中山国就倒向了赵国。 羞脑之下,燕国想吞灭中山,却又没有实力啃不动这块带肉骨头。眼看中山被赵国蚕食,又妒忌得眼红滴血,于是只有秘密请魏国向赵国施加压力,遏制赵国。 三番五次,就和赵国结下了难分难解的死梁子,双方都恨得牙根发痒,可实际上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次会盟,燕文公有个铁定的主见要拿出来,但必须有魏国支持方能实现。 韩赵与魏国始终暗斗不休,三晋龌龊,魏国为了寻求支持,必然会倾向于结好燕国。如此一来,燕文公的谋划就极有可能实现。 但是他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而且必须和魏王密谈。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这个魏国新贵上将军如何处置眼前的棘手题目。 楚宣王芈良夫内心很是冲动,极想质询庞涓几件事情。 但他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大国地位感,但凡开口,必须在列国之后、盟主之前,虽不能说一言九鼎,也须得是排解纷纭,否则何以昭彰楚国的尊严? 芈良夫对楚国的实际利益很清楚。楚国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 在七大战国中,楚国的接壤大国仅仅次于秦国,秦有五大邻国,楚有四大邻国。 对于齐魏韩三国,楚国当然无法问津,但对于秦国,楚国的觊觎之心则由来已久。 秦国西南部和楚国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艰险地区,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顿时没有办法向西北伸展。 这一片广袤山区里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汉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园。一旦拿下这一带山水,就会顺利越过南山,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就可一鼓而下。 以楚国的实力,挑战其他大国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 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其他大国必须不干预,尤其是魏国不干预。要实现这个心愿,六国会盟正是最好的时机。 楚宣王打定的主意是,只要魏国赞同或默许楚国对秦动手,楚国就在任何盟约上画押盖印,否则便不承认任何盟约。魏王给楚国的密简上有“六国会盟,楚有大利”八个字,似乎比对韩赵的密简实在了许多。所以楚宣王没有急于开口,他要看庞涓如何拆解这个谜团。 第三十八章 分秦 庞涓看看齐威王、燕文公和楚宣王,拱手微笑道:“敢问齐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异的默默摇头,齐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实际上庞涓早就料到了五国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对由自己亲自揭开会盟主题并代魏王进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骄傲。 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国君,庞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国会盟特使,自当代魏王向五国之君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魏王以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诸侯纷争,弱肉强食,春秋时期的一百多个大小诸侯已经减少到三十余个。而这三十多个诸侯国,实在是由七大战国主宰乾坤。自春秋以来,天下兵连祸结业已三百余年,魏王体恤天下苍生,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战国会盟定天下。” 说到这里,五国君主的眼睛一齐盯住了庞涓,凛凛生威。他们根本不相信魏国会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他们关心的是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冲突如何摆平?魏国想得到什么?自己得失如何? “这不是扯么,自古以来天下之有一个统一的整体,六大战国定天下?笑话!”秦风暗暗笑了一声。 庞涓对五双震慑天下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对其余三十余个诸侯小邦,划定各自势力圈,圈内小邦由宗主国吞并,他国不得干预;若宗主国三年内无力吞并,则任他国吞灭;其三,也是本次会盟要害所在,肢解秦国,将这个西部蛮夷从战国中抹掉!何以要六国分秦?因秦国之大,不能划给任何一个战国独吞,那样将破坏天下均势。魏国军力最强,也不想独吞秦国,此乃魏王的天下为公之心,请诸位深解我王苦心。如此三条之实施,可保天下纳入王道,永久和平。” 庞涓嘎然而止,有顷,四顾笑问:“魏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什么??”秦风趴在大帐顶部,险些因为控制不好体内真气而轻功被破。不过所幸,秦风在最后关头强行压制住体内躁动的真气。将自己的身形稳定了下来。 “肢解秦国......”秦风愣愣地喃喃道。他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这六国会盟很可能要做一些对秦国有害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想到,魏国的雄心竟然这么大。肢解秦国,这是要亡国灭种啊! 秦风一时之间有些呼吸不畅,他感觉到,一丝凉意缓缓爬上他的脊柱。让他有些发慌。 “若是这会盟真的能成,以六大国的实力,绝对能够灭掉秦国啊。”秦风想着。 “这一次......还真是来对了。至少,秦国能够知道这一次亡国之危机了。”秦风已经是打定主意,这次会盟一结束,自己就以自快的速度赶回秦国,将这次的事情禀报给嬴渠梁。让秦国早做准备。至少......要有一个心理准备。若是真的人力所不能够改变的话。 大帐中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讲话。 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战国君主的头脑里都是车轮飞转,权衡利弊得失。 对第一条,没有一个人当真。盟誓罢兵,那只是得到点儿喘息时间,缓过神来照打不误,魏国还不是打出来的? 若没有吴起和诸侯的七十四次大战,没有眼前这个庞涓的几次战绩,就是有十个李悝变法,魏国也将领土扩大不了三倍。 魏国说不打,那只是不让别人打罢了,他自己则是想打就打,谁也拿他没办法。 但也有一条,别人要打,他也不一定有办法。所以人人都在想后两条。这两条可是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国,而且还要瓜分大大的一个秦国,这可是任何一个战国都从来没有想过的大胃口大谋划! 乍一听,这个谋划非但宏大,而且人人得益。然则仔细一想,这里边的文章多得竟是一下子理不出头绪。 作为争雄天下的战国君主,谁都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几回,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他们就不讲话,不置可否,决不会在节骨眼上轻率表态。 庞涓没有料到竟会有这样的僵局。按照他的设想,谋划一端出,就会立即引起争吵,这些人君是经不起些微的利益诱惑的,如同狗对骨头的争夺一样。 如今看来,他们竟是在细加揣摩,并没有急吼吼争抢。如何打破僵局? 庞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遥遥拱手,恭敬的微笑道:“敢问楚王,魏王欲将秦国西南交由楚国处置,不知楚王肯接纳否?” “好家伙,庞涓小儿!”秦风听到这话,胸腔当中满是怒火,他们这是在干嘛,这是在瓜分自己的祖国啊! 因为脑子里车轮飞转,楚宣王竟忘记了自己“王言必于后”的尊严铁则,见庞涓问话直指预想目标,不由脱口道:“秦国西南么,自当由楚国接纳啦。然则秦国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里,难道不分一勺羹与我大楚啦?” 秦风只觉肺都要气炸了。他楚王当秦国是什么?还讨价还价。秦风甚至想不顾一切地直接掏枪将庞涓以及五国君主全部击杀。但是,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若是秦风真的那么做了,将会改变历史,那么未来出现什么就是秦风完全没有办法预料的了。这种失控是秦风不愿意导致的。 庞涓淡淡一笑,“兹事体大,请楚王与魏王面商,楚国一定会满意的。” 韩昭侯冷冷道:“韩国四周没有小邦可吞并,秦国的渭水腹地,理当全部由韩国接纳。” 秦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听得多了,秦风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听听这些君主的谋划。 齐威王“啪!”的一拍长案,“齐国距秦国千里之遥,无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则鲁国、宋国、薛国须得全境交由我齐国处置,魏国楚国不得染指。”这是公然向两个最强的大国要价,举座不禁侧目而视。 楚宣王大皱眉头,摇着头拉长声调,“齐王耶,你的胃口太大啦。鲁薛两国姑且不说啦,宋国可是楚魏之间的地盘噢。”语气词极多的楚国话呜哇啦成一片。 齐威王田因齐终究年轻气盛,冲动的脸扭成一种狞厉的笑,又是“啪!”的一拍长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来,楚国吞灭小诸侯几多?二十一国!晋国几多?十二国!其余大国呢?齐灭四国,秦灭三国,越灭两国。数一数,哪国胃口最大?楚国!”齐王的话却是声沉语慢,字字如板上钉钉一般。 楚宣王唰的冒出一头大汗,一时竟被噎得反不上话来。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却悠然开口:“齐王这笔账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灭一国者,唯我燕国。今日会盟,却不知列位何以报偿?” 赵成侯厌恶的向身旁铜盆中“啪!”的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个战国?” 燕文公向以六百年王族贵胄自居,自视极高,这种赤裸裸的嘲讽使他恼羞成怒,立时拍案而起,“赵种,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国不堪,却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赵国呢?区区五十年诸侯,有何资格对本公说三道四恶语相加?” 赵种一阵哈哈大笑,“姬凡,别泛酸。赵氏子孙素来不吃祖上功劳,讲究个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别找靠山,燕赵两国堂堂正正摆战场,看谁个安如泰山?上将军以为如何?” 谁都知道,燕国若非魏国长期庇护,可能早就被悍勇善战的赵国活吞了。赵种面向庞涓征询,实际上显然是一箭双雕,嘲弄燕国,试探魏国。 庞涓期望着这种争吵,没有五大战国相互争夺,魏国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无从谈起。 所以他一直微笑着面对争吵,对他们开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见赵成侯话锋向他,庞涓拱手笑道:“赵侯笑谈了。六国会盟,亲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斗,岂不惹天下笑话?庞涓以为,今日大计,还是以分秦为要,那些蕞尔小国的存亡划分,完全可另行商定。庞涓所言,乃魏王之意。诸位高见?” 又是一阵沉默。庞涓所言的确有理,要在一次会盟中商定对三十多个小诸侯的分割,牵扯出来的数百年恩怨纠葛未免太过复杂,几乎不可能人皆认可。 然五国君主默认庞涓的更深理由,还不在于怕发生恩怨纠葛,几十年几百年打打杀杀都不怕,还怕宴会上面红耳赤?即或拔刀相向,又有何妨? 谁都明白的更深的理由是,对战国势力范围的划分和消灭小诸侯权力的确定,仅靠一张羊皮盟约是根本不可能的。谁灭谁?能不能?完全要靠实力。 这是春秋战国四百多年历史铸下的铁则,在这里口头争吵最多出出气,实在没有实际意义。 第三十九章 美梦魏王 矜持尊贵的燕文公倒是先开了口,“列位,本公以为上将军所言甚是,分秦大计是消除一个心腹大患,吞灭蕞尔诸侯则是毛发之疾。本公以为,秦国北部与林胡、楼烦相接的三百余里,当归燕国所有。” 赵成侯瞄一眼燕文公,大手一挥笑道,“赵国力薄,得秦国洛水以东、河水以西之二百余里足矣。” “韩国嘛,”韩昭侯愁眉苦脸的摇摇头,“让让,只要秦国腹心的渭水平川,其余不计了。” 楚宣王大摇其头,“如何如何?只给我剩下穷山恶水啦?不可不可,我还要渭水平川之东半,函谷关至骊山二百里啦。” 韩昭侯淡淡的,“楚王何其健忘?函谷关至华山,早已经是魏国土地了。难道楚王连吴起也记不得了?” “啊啊啊?这讲了半日,分的不是老秦国啊。”楚宣王惊讶的摊开双手。 满座轰笑。赵成侯高声道:“哈哈,楚王想分秦穆公时的秦国啊。” 庞涓向楚宣王拱手笑道:“楚王,秦国近百年来,土地萎缩,本次会盟,六国分秦,以秦国现有土地为本。” “真是啦。”楚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我大楚就再让几分啦,秦国西部,泾水河谷三百里加上啦。那里给楚国养马也满好噢。” “自古以来,弱小就是要挨打受屈辱啊。”秦风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对于五国君主这样的轻蔑态度随口之间就要瓜分秦国的举措已经是习以为常。不过这样的情形非但没有使秦风心灰意冷,反而是激起了无穷的斗志。 “你六国强又如何,用不了多少年,我秦风一定要将秦国变强,变得你们都畏惧的虎狼之秦。”秦风喃喃道。 这一阵唯有齐威王始终沉默。秦国最西,齐国最东,中间相隔千里之遥,分一块飞地还不是别人的肥肉? 所以齐威王对分秦话题毫无兴趣,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对此庞涓岂能不清楚? 他早已是成竹在胸,站起来环座拱手道:“诸位王公侯,分秦大计,六国有份,不能使齐国无所得益。魏王之意,齐国当得秦国二百里土地。然齐国秦国相距遥远,有地难立。为今之计,其余五国各割地四十里归齐。赵韩魏与齐国不交界,就由楚国燕国各割一百里归齐,再由赵韩魏三国补足楚燕两国土地。如此转补,以求地利均得,诸位以为如何?” “这庞涓考虑倒是周到。”秦风听了也是暗暗点头,这个分发确实是能够使齐国这个强横的战国满意,有利于促成会盟的成功。 此言一出,齐威王顿感宽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扫瞄全场,看国君们如何应对? 沉默有顷,楚宣王耸耸肥硕的肩膀,干声笑道:“好啦好啦,楚齐两国手足睦邻,割地一百里情理之中啦。”实则楚宣王在一刹那间已经盘算清楚,楚国和齐国相邻的几百里全是茫茫盐碱滩地,只生苇草不生粮,而魏国韩国转补给楚国的土地却只能是相邻的淮水平原。这一转,就给楚国转出一个小粮仓来,有此好事,不亦乐乎? 燕文公却是颇费踌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国勉力而为吧。” 他的艰难,也是因为太清楚而感到心痛。燕国与齐国相邻地带,全是济水两岸的湖泊鱼塘和耕耘沃土,齐国屡屡求之而不得,两国常常为此发生摩擦。 而赵国魏国转补的土地则只能是老晋国北部的山地,显然是得不偿失。然则此次会盟是魏国盟主,魏王既然提出,燕国何能拒绝? 没有魏国这棵大树,燕国可真是步履唯艰,想一想,不答应也得答应啊。 楚国燕国既然表态,韩国赵国自是欣然呼应。庞涓向齐威王拱手笑道:“齐王意下如何?” 齐威王爽朗笑道:“上将军纵横捭阖,斡旋得体,田因齐领受。” 且不说燕国的一百里沃土齐王求之不得,就是楚国的一百里盐碱滩,齐威王也另有想法。 田因齐的勃勃雄心是觊觎楚国的,他看准了楚国是个肥大中空的邻邦,终有一天齐国要吞灭楚国,而得地一百里,等于齐国向楚国纵深靠近了一大步。 盐碱地虽不生五谷,却是最好的战场,凭谁说没有价值? “纵横捭阖......齐王才是真正的目光长远,纵横捭阖玩弄楚王于股掌之中啊。”秦风看着齐威王的表情,哪能猜不出齐威王心中所盘算。只是楚王确实丝毫没有注意到齐威王的目光炯炯...... 齐威王的表态,等于宣布六国分秦再没有了异议。 庞涓抱拳环拱,郎声笑道:“如此,分秦大计已定,请各位君主尽兴游览逢泽夜景,明日魏王一到,即行会盟大典。” 秦风听到这话,自然知道这些君王都要去玩耍或歇息了。当下也不停留。真气运到足底,悄然从营帐顶部一跃而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然后秦风找准方向,施展轻功朝最近的营帐奔去。回到营帐,秦风躺进自己的军榻中,冥想恢复真气去了。因为他知道,明天一早魏王将会赶到,真正的会盟从那一刻开启。自己必须保证自己是真气充盈的完美状态。 清晨,朝霞淹没了逢泽山水的辰光,大梁城的南门隆隆洞开。 魏国王室的全副仪仗整肃涌出,引来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众的四野欢呼。当一辆光彩闪烁的青铜王车在三千铁甲骑士之后辚辚驶出城门时,这种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魏王万岁!”“六国盟主万岁!”的呼声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了。 魏惠王兴奋极了,他在高高的青铜车盖下不断向四野的民众父老拱手做礼。 自即位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民众会对他如此拥戴。 这种隆重盛大的夹道欢呼,三百年以来肯定没有一个国君享受过,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更是想也不敢想。 究其竟,还是我魏罂功业宏大,使魏国在我手中鼎盛起来了。国富民强疆土扩大自不必说,单是这会盟六国分定天下,百年以来谁能做到? 即或是春秋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能比得今日的六国会盟?齐桓公会盟诸侯还要打天子的旗号,六国会盟则视天子为粪土,完全是依靠实力安定天下,齐桓公能比么? 再说,六国会盟之后魏国将成为天下霸主,按上将军庞涓的谋划,六年内将逐一消灭六大战国而统一天下。 不,该是五大战国了,秦国在这次会盟后就要被抹掉了。 那时,我魏罂将成为一统四海的天子,魏国的民众又该如何对我景仰拥戴呢? 想到魏国和自己的煌煌未来,魏惠王猛然觉得眼前的红色人海变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国诸侯,六国宫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动,洛阳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颤栗跪拜;他的灿烂王车从他们身上碾过,飘飘的升向天帝的宫殿,他回头怜悯的望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竟有一丝恋恋不舍——大梁民众太好了,也许做他们的主人比做天神还要神气呢。 与此同时,逢泽湖畔的六国会盟总营帐内,一队训练有素的护卫和仪仗队也已经是集结完毕,秦风就在其中。而在最前方的,正是魏国上将军庞涓。 “出发,迎接我王!”庞涓低声命令道,随即仪仗队和护卫们倾巢而出,秦风自然是挤到了最前面,向着大梁城方向缓缓驶去。 “禀报我王,五国君主已在行辕外迎候,臣庞涓先行接驾。” 庞涓?魏惠王揉揉眼睛,王车已经停在苍茫苇草掩盖的逢泽大道中,王车前站着一个顶盔贯甲的大将,一件大红披风分外鲜亮,不是庞涓是谁?魏惠王从梦幻中猛然醒来,脸上却还保留着醉心的笑意,“噢,庞卿呵?你说何事?他们在迎候?些须小事了。大事如何?” “禀报我王,大事底定,臣已经与五国之君磋商成功。” “好!上将军首功一件,请上王车,与本王同行。”魏惠王完全醒过神来,在高高王车上向他的上将军伸出尊贵的手。 “这魏王合着还没睡醒啊!”秦风骑马在护卫群中遥遥看着那神威盖世般的魏惠王,嗤笑了一下。看魏惠王这神色,显然是在做白日梦...... “魏国国富兵强,忠臣良将。疆域广阔。奈何君主却是这么一个草包。”秦风不屑地想着,对于魏国的前景自然是十分不看好。 庞涓在地上深深一躬,“启禀我王,为臣当恪守礼制,伴驾而行。” “也好。”魏惠王一挥手,“车驾起行,会见诸君。” 庞涓跳上自己的轺车,紧随魏惠王的青铜王车之后,向行辕区浩浩而来。 魏惠王在高车上了望,已遥遥可见行辕区外飘扬飞动的各色大纛旗,看来五国君主确实是在行辕外恭敬的迎候。 战国时期,阴阳家学说甚盛,各大战国的旗帜颜色与服饰主色都是极有讲究,有据而定的。讲究的依据就是该国的天赋德命。 阴阳家认为,任何一个王朝和邦国,都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这种德性用五行来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 这个国家与王朝的为政特点,必须或必然的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颜色即国色,也必须与它的德性相符合。惟其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在上天佑护下安稳顺畅的运行。 第四十章 祭天 黄帝政权是土德,就崇尚黄色,旗帜服饰皆为土黄。夏王朝是木德,崇尚青色。殷商王朝为金德,其兴起时有白银溢出大山的吉兆,是以崇尚白色。周王朝为火德,先祖得赤乌之符,自然便崇尚红色。 当时天下对这种五德循环说无不认可,立政立国之初,便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德性。 七大战国更是无一例外。魏国从晋国而出,自认承继了晋国正统,而晋国是王族诸侯,当然是周之火德,魏国便承继火德,旗帜服饰皆尚红色。 韩国也出于晋国,但为了表示自己有特立独行的德性,便推演出木德,旗帜服饰皆为绿色。 赵国亦出于晋国,却推演出更加特殊的“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木助火性,火德愈烈”的火木德,旗帜也就变成了七分红色三分蓝色。 齐国较为微妙,论发端的姜齐,并非周室的王族诸侯。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诸侯,尚没有自立国德的僭越行为,所以姜齐仍然以天子德性为德性,旗帜服饰皆为红色。 即或称霸天下的齐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红色。但到了田齐时代,战国争雄,齐国既不能没有自己的天赋德性,又不能从传承的意义上接受火德,于是齐国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的火金德,旗帜服饰变成了紫色。 其中惟有楚国是蛮夷自立而后被册封,很长时间里楚国是旗有五色而服饰皆杂,中原诸侯嘲笑楚国是“乱穿乱戴乱德性”。 进入战国,楚国便推演出“炎帝后裔,与黄帝同德”的土德,旗帜服饰变成了一色土黄。 不过最为特殊的还是燕国。论本体,燕国是正宗的王族诸侯,承继火德顺理成章天下没有非议。然燕国久处幽燕六百年,对周室王族不断衰败的历史刻骨铭心,独立之心萌生已久。燕国公族认为,先祖的火德已经衰败,作为王族旁支后裔的燕国若承继火德,这把火必然熄灭,要兴盛,须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确定了燕国的水德。 燕国之水是烟波浩淼的蓝色大海,于是燕国的旗帜服饰就选定了蓝色。在七大战国中,惟有秦国没有确定宣示自己的德性,但却是举国尚黑,令列国百般嘲笑,说秦国蛮荒之地不懂王化。秦国却是不理不睬,依旧黑色不改,在战国眼里成了一个乖戾怪诞充满神秘的西部邦国。 行辕外,六国各色大纛旗在微微晨风中特别平展,旗面上的国号大字在魏惠王的高车上清晰可见。 每面大纛旗下都整肃排列着本国的铁甲骑士,五色缤纷,斧钺生光。六国会盟,实际上也是六国军容的无声较量,国君们带来的都是精锐禁军,目下在行辕外全部展开,气势分外雄壮。 五国君主高车骏马,各自立于本国的纛旗下,东侧是楚宣王、齐威王,西侧是燕文公、赵成侯、韩昭侯。当魏惠王那一片红云般的车驾仪仗缓缓推进到一箭之地时,鼓号齐鸣乐声大起,肃穆祥和,气势宏大极了。 秦风此时也是在庞涓身后的护卫群当中,看着这般生平未见的宏大气势,也是不由得震惊,若不是这六国会盟的目的是瓜分秦国,秦风甚至会有一种热血沸腾的冲动。 “听见了么?奏的天子雅乐!”赵成侯高声向韩昭侯道。 经过赵成侯的提醒,秦风反倒是反应了过来,是啊。这魏惠王所奏之乐曲乃是《大雅》这周天子才能够演奏的天子雅乐。 邻车的韩昭侯淡漠一笑,“战国了,《大雅》凭谁都奏,何足道哉?” 赵成侯摇摇头,对韩昭侯的迟钝报以轻蔑的微笑。 “大魏国大魏王驾到,五大国君参见盟主——!”司礼高亢的宣颂。 五大国君在高车上一齐拱手高诵:“参见盟主——” 魏惠王一阵冲动,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列位君主,魏罂有礼了。” 红衣司礼高声诵道:“盟主携五大国君,入行辕——!” “列位君主请。”魏惠王拱手谦让。 “魏王盟主请。”五国君主也同声拱手谦让。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惠王的车驾徐徐进入行辕。五国君主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了行辕。 庞涓自然是率领着护卫们最后再进入军营。此时庞涓已经是准备去祭坛准备了。秦风自然是凭借着身位优势成功地跟在庞涓身后随着司仪前往祭坛之下等候。 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然是临时急赶,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却也是非常的坚固雄伟。 祭坛下,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按照春秋战国的传统,举凡重大的诸侯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的庇护。 但逢泽是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的高地。庞涓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 庞涓认为,逢泽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济淮江之精华,实乃魏国之德水,自当与天相通。六国会盟祭逢泽,将使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国威德也将大昭天下!魏王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六国君主的车驾隆隆开到祭坛下时,朝阳下的逢泽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壮美异常。三丈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淼的逢泽一望无际的伸展开去,水天相连共一色,竟是分外的壮阔。 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惠王踩着红毡直上祭坛,竟丝毫没有感到胖大身躯的累赘,三十六级台阶竟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正在这时,“啪!”的一响,翻卷飞动的五色幡旗的一角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就象一个被人响亮的掴了一巴掌!“罪过。”他的脸腾的红起来,连忙向正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庞涓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坛下五车并列,五国君主仰头望着高高的祭坛,竟是不约而同的冷笑。 “祭文完了?讲了甚话?”赵成侯见魏王走下祭坛,忙问左手的齐威王。 齐威王微笑,“回去问问太祝,自然知晓。”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君主们一齐回过神来。 庞涓轺车驶到,高声拱手道:“请各位君主回行辕歇息,午时会盟大典。” “这......这就祭天结束了?”秦风到现在还有点没有回过神来,他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宏大的场面。甚至于对于整个祭天的过程都没有太大的印象。 但没有办法,秦风此时已经是只能够跟从着庞涓一路返回行营处,等待中午时分的六国会盟正式会盟。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君主们回到各自行辕并没有休憩,而是不约而同的招来各自的谋士,琢磨庞涓昨晚公布的分秦谋划,反复敲定利害得失,计议如何在最要紧的会盟大典提出被疏忽的重大问题。庞涓也向魏惠王详细报告了五国君主的表态,分析了各种可能出现的要求,并一一提出了自己的对策。魏惠王十分满意,大大褒扬了庞涓,而后又又饱饱睡了半个时辰,起来时精神分外健旺。 正当午时,逢泽北山坡上的总帐在初夏的阳光下血红鲜亮。三十六面牛皮大鼓声隆隆雷鸣,六通过后,会盟君主的各色车辆依次到达总帐行辕之外。 秦风也是作为大帐守卫,伫立在会盟总帐的大门外,目睹着如同天神一般的天下最有权力的五个人到达营帐之外。 总帐前横排四辆兵车,车上甲士各持一方红色大木牌,组成“六国会盟”四个大字。兵车左右各有三面大纛旗,东侧魏(红旗)、楚(黄旗)、齐(紫旗),西侧赵(红蓝旗)、燕(蓝旗)、韩(绿旗)。六面大纛旗之外,二百余辆兵车组成环形车阵围绕着行辕总帐。环形兵车的中央,由八辆兵车排成一个巨大的辕门。辕门入口处,六排六色持戈甲士列成纵深甬道。道中红毡铺地,直达总帐深处。总帐入口处有一方乐队肃然跪坐,守钟抱器,端严异常。 秦风顺着五国君主的目光向大帐内看去。总帐中,六张王案摆成一个方形结构——北南各一,东西各二。北面的王座高出平地三尺有余,非但造型宏伟,而且镶满珍珠宝玉,豪华辉煌。与之相对的南面王座高出地面二尺许。其余四案均贴地而设。每张王案上均有两只铜鼎热气蒸腾。二十四名侍女分为六组六色,分列于六案之后。此时帐中六坐皆空,气氛静谧肃穆。 大钟轰鸣六响,正是午时首刻。辕门入口处,红衣司礼大臣悠扬高宣:“韩国韩侯到——燕国燕公到——赵国赵侯到!” 第四十一章 会盟开始 钟鸣乐动。礼宾官引导着韩昭侯步入辕门。他依旧(shēn)着绿色大布袍,头戴一柱青竹冠,似凝重又似愁苦的悠悠而来,虽在豪华的场面中显得寒素注目,但却坦然自若,目不斜视,直入大帐。 “这韩昭侯怎地这等盛大场合还是这般寒酸,这真是抠门扣到骨子里了......”秦风看着最先进入大帐却又是最为寒酸的韩昭侯,心中暗暗想着。 相继跟进的是燕文公,瘦削的脸上三绺长须,蓝色大披风,头顶一柱高高的蓝玉冠,一派老贵族的矜持气度。他踏着极有节奏的步伐,有意与前行的韩昭侯拉开距离。 再次跟进的是赵成侯,一领红蓝披风,一顶高高玉冠,连鬓胡须,气度威猛。他是六位国君中年龄最长、掌权最长的长者,在甲士甬道中信步而行,随意打量着甲士的服饰兵器,嘴角永远流露着轻蔑的笑意。 乐声稍停,三位国君被礼宾官引导入座。韩昭侯坐于西侧末位,燕文公坐于西侧首位,赵成侯坐于东侧末位。燕文公对与之并座的韩昭侯侧目一瞄,轻蔑而又无奈的闭上眼睛。赵成侯则对相邻虚空的首位嗤之以鼻,仰脸望着帐顶。唯韩昭侯平淡似水,肃然端坐。 这时,辕门入口处的司礼大臣突然提高声音:“齐国齐王到——!” 年轻英(ting)的齐威王(shēn)披紫色大披风,头戴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腰系长剑,大步穿过甲士甬道。帐口礼宾官未及引导,他已径自走到东侧首位入座,将长剑摘下,横置案头。先入三君的目光一齐瞄向齐威王,含义不同的淡淡微笑。 辕门入口处的司礼大臣又是高亢宣诵:“楚国楚王到——!” 四名黄衣壮汉用状如滑竿的抬椅,抬进肥大壮硕的楚宣王。他那肥硕的大腹凸出在扶手之上,双手不断在肥腹上抚摩。一顶黄色无流苏的天平冠下,肥脸上细汗闪亮。椅旁随行两名侍女,不断用精致的大圆绸扇向他送风。今(ri)祭坛下,他见魏惠王威风十足风头出尽,心中很不是滋味,揣摩会盟大典时要来一番非同寻常的气度,否则颜面何存? 于是就有了这“非走”入帐的杰作。帐口礼宾官引导抬椅入帐,被庞涓早已经分派好的四名壮汉抬扶入南面王座。两名纤细的侍女轻盈的跪坐两侧,时缓时急的摇动绸扇。楚王转动肥颈,打量四国君主,(qing)不自(jin)的大笑拍案,悠然道:“会盟大典,盟主何在啦?” 秦风看着这属实有些搞笑的出场方式,不(jin)在心中暗暗失笑。这楚王每次想要出风头时总是另辟蹊径,使人忍俊不(jin)。 先入四君对楚宣王的乖张做作不约而同的显出蔑视。赵成侯和齐威王同声大笑,燕文公矜持的皱着眉头嘴角抽搐,韩昭侯则不屑一顾的转过头望着大帐入口。 司礼大臣突然拔高了嗓音:“大魏国大魏王到——!” 在宏大的乐声中,(shēn)着软甲披风的庞 涓和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护卫着健壮而又略显肥胖的魏惠王缓步而来。精神饱满的魏惠王(shēn)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前后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shè)宝珠的天平冠,脸色凝重,目不斜视。礼宾官连忙趋前引导魏惠王进入正北王座,两员大将侍立于后。 “这魏王,治国理政的能力一般,但是这表面功夫......耍帅的功夫还真是(ting)高。”秦风看着犹如天神一般的魏王,若是不知道魏王治国理政能力的。光看着一(shēn)行头,恐怕会以为这是极为有才能的铁腕雄主。 五国君主座中一齐拱手,“参见盟主魏王。” 魏惠王自信平淡地点头受礼,环视全场有顷,右手一伸,“列位,这位是六国会盟特使,我的上将军庞涓,列位想是很与他相熟了。本盟主命庞涓上将军为会盟大典之掌笔大臣。” 东侧的庞涓肃然拱手:“庞涓参见五国君上。”礼罢,即走向魏惠王主案右前方摆有笔砚羊皮的长案前入座。 魏惠王左手一伸:“这是我的王弟公子卬,本盟主命他为会盟护军。” “公子卬?”秦风听到这个名字,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人秦国朝野上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这位公子卬,乃是用狼毒箭(shè)杀秦献公的凶手!乃是秦国的仇敌。秦风甚至有种想要掏枪(shè)杀公子卬为秦献公报仇的冲动。不过,秦风还是顾全大局的,最终他硬生生地忍住了内心中的冲动,他明白。此时六国会盟才是最重要的。 西侧大将(ting)(xiong)拱手:“魏卬参见五国君上。”礼罢,傲慢冷漠的持剑肃立于魏惠王(shēn)后。 五国君主相顾探询,却都是不动声色,面色矜持。 司礼大臣高声宣诵:“六国逢泽会盟,盟主开宗——!” 魏惠王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威严地开口:“六大战国会盟,磋商有年,终归同心。会盟之宗旨:罢兵息战,安定天下。安定方略之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战,若违盟誓,五国共讨;其二,议定六国边界,并划定诸侯小邦的处置归属;其三,六国分秦,首定西土。本盟主以为,分秦为当务之急,其余事项若有争端,可徐徐图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讲完环视全场,并向司礼大臣示意。 “果然啊!”秦风默默地叹息一声,虽然他之前已经听到了庞涓的会盟之大概,但是亲耳听到魏王这个会盟盟主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这代表着秦国的生死,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司礼大臣高宣:“盟主开鼎,鸣钟——!” 钟声悠扬而起。魏惠王双手伸出,肃然搬下案上食鼎的鼎盖,“钟鸣鼎食,礼仪之要。列位请开鼎畅饮。”魏惠王微笑着伸手做请。五位国君肃然开鼎,(rè)气腾出,缭绕帐中。这时,每座后的侍女便跪行座侧,用小铜勺将鼎中红亮的方(rou)盛到铜盘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逢泽鹿(rou)极品,保长元神。”魏惠王巡视着微笑着。 座中唯有楚宣王(shēn)手不动,由侍女将(rou)送到口中。他细嚼一阵鹿(rou),悠然开口,“盟主所定分秦大计,我等竭诚拥戴啦。然则秦国近年(qing)势如何?我等不甚了了啦。魏国与秦国经年征战,尚请见告,秦国果能一鼓而下么?”语态俨然以五国代言者居之。 “一股而下?嘿,只怕秦国并非你此时口中的鹿(rou)那般细腻,你楚国若是咬上一口,恐怕满嘴黄牙都要崩掉!”秦风心中暗暗冷笑,心中对于楚王这种态度很是不满。 燕文公矜持地,“楚王过虑了。秦国何足轻重?牧马起家,西蛮而已,国力贫弱,礼仪不修,何堪六国一击也。” 赵成侯最腻歪这个燕国,冷冷笑道:“不堪一击?只怕我赵种也得费劲呢。”言外之意明显不过,你燕国只怕是力不从心呢。 韩昭侯很怕他们这时争吵起来,便温言圆场,“分秦大计,原本便无争端。然则中原战国和秦国来往甚少,近年秦事的确知之不多,此为楚王、燕公、赵侯担心之所在。盟主若有切实的分秦良策,尚请见告。”齐威王却只是悠然饮酒,一言不发的看着场中微笑。 “啪!”的一声,魏惠王拍案大笑,“本王实不曾想到列位竟在此处担忧?本次会盟何以要六国分秦?究其竟,秦国正在最小最弱最混乱之时。秦国始封诸侯时,有整个八百里渭水平川,再加上河西三百里和后来夺取的西戎之地,地广两千余里。当其时也,秦国是除晋国以外的第二大诸侯。此皆因为秦族对平王东迁有大功。然自战国以来,我大魏国非但将秦国的河西三百里夺了过来,且又将崤山地带与函谷关以西三百里夺了过来。赵国夺了秦国西北部一百余里,燕国也夺了秦国北部将近一百里嘛。如此一来,秦国已经龟缩到华山以西,地不过七八百里,人众不过一两百万,可用之兵不超过十五万。如今我六大强国能容其苟安,已是大仁大义了。今六国联手,一鼓而下岂非易如反掌?” “这魏王。把秦国瞧得忒小了吧。”秦风却是冷笑,秦国看似可用之兵员不多,但真到了亡国之危到来时,秦国人人可战,人人皆兵。这就是老秦人。 楚宣王按捺不住,推开向他嘴里喂鹿(rou)的侍女,肥厚的大手一拍长案,“言之有理啦!我大楚国有可战之兵五十万,魏国三十万,齐国二十五六万,燕国二十万,赵国二十多万,韩国十**万,任哪国也比秦国强出许多啦。会盟之后,我大楚国当先出兵啦!” 韩昭侯冷笑,“楚王要先下手为强啊。” 楚宣王尴尬的呵呵一笑,“岂有此理啦?韩国与秦国不是近在咫尺么?” 齐威王一直默然观察,此时淡然开言,“若以楚王算法算战力,楚国是当今第一强国了?” (本章完) 第四十二章 回秦 楚宣王又是一阵尴尬,“齐王笑谈啦,不是说秦国么?” 赵成侯一直在静思默想,此时悠然笑道:“齐王之言有理,我等不要大意。六国分秦,务在一鼓而下,耽延时日,必生变故。而论陈兵决战,秦国虽弱,必做困兽之斗,急切未必能下。以赵种愚见,必得双管齐下,方能一鼓分秦。” “双管齐下?何意?”魏惠王大感兴趣。 “一则,六国各出兵五万压向秦境。二则,策动秦国西部后方的戎狄部族叛乱。内外夹击,秦国纵有回天之力,也当不战自溃。六国坐收渔利,岂不妙哉?”赵成侯竟是从来没有如此自信悠闲的讲过话。 “妙也——!”一席话落点,满座竟是拍案拊掌,大笑不止。六国君主终于在双管齐下的谋划中,一扫最终疑虑,在眼看到手的利益面前达到了一致,也使会盟大典终于产生出所需要的热烈高潮。 “双管齐下,好一个双管齐下。”秦风站在帐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也是对于六国的计划有了一个认知。 “若真是被他们策反了戎狄,恐怕秦国就真的没有抵抗之力了。”秦风心中盘算着,戎狄所在乃是秦国的大后方,若是后院起火加上大军压境。恐怕秦国立刻就会土崩瓦解,亡国灭种! 魏惠王兴奋的举爵,“列位,为赵侯妙算奇策,干此一爵!” “干——!”六国君主第一次同声相应,一饮而尽。 魏惠王仿佛想起了什么,满脸笑意的看看庞涓,“上将军以为如何啊?” 庞涓心中很不是滋味。凭心而论,赵种的谋划的确老辣,对于一个衰败小国可谓是内外霹雳。庞涓感到不是滋味的是,自己为何竟没有想到这条奇计? 如今由赵种提出,赵国在六国分秦中的分量无疑将大大加重,这对魏国的利益和盟主权威必然有所减弱。以兵法而论,庞涓出了谋划,赵种出了一支奇兵,最多打了个平手,这对自己也不利。 魏王素来疏于智计,还兴高采烈的为赵种喊好。“不行,必须压压赵种。” 想到这里,庞涓肃然站起,恭敬的环场拱手道:“列位君上,灭国战胜,奇正相因,正道为主,奇术为辅。六国分秦,实力第一,没有破国摧城之威,纵然奇计百出,也无以奏效。庞涓以为,六国首要之点,仍在大兵压秦。赵侯谋划,辅以奇计,为六国分秦增一树之木,诚可贵也。” 一席话落点,偌大帐中竟是静得出奇,连魏惠王也困惑的看着庞涓不说话。赵种却是突然间爽朗大笑:“高明!上将军高明!六国分秦,自当靠魏国的三十万铁骑当先。我赵种那点儿东西,算个鸟!” “好一个赵侯,有勇有谋啊!”秦风赞叹道,这赵侯嬉笑怒骂之间就将魏国的盟主权威削减许多,不可谓不强。 一句粗俗,竟使这大雅之堂轰然大笑,庞涓的正告顿成子虚乌有。 魏惠王微笑着举起手中铜爵:“列位,会盟大典异常圆满,甚合本王之意,来,为六 国分秦,安定天下,干此一爵!” 五国君主一齐举爵相向:“六国分秦,安定天下,干——!” 随即六国君主又是谈了许多不相干的事宜。而秦风的心却已经是早已飞回了秦国,无心再听了。 这日黄昏时分,秦风就利用轻功轻易甩开了守卫,偷了一匹战马,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赶往秦国。他不敢不快,因为他冥冥中感觉到,这一次秦国是真正的到了生死关头! 两日一夜当中,秦风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地赶路回秦国,也就是秦风,武功造诣震古烁今才能够支撑得住,若换成一般人恐怕也得歇息浪费时间。当然了,秦风在一路上也已经是换了三匹马才能做到不断赶路。 第三日夕阳西下时分,秦风终于是赶到了函谷关! 远远地,秦风见到黄河南岸的大道上,一个红衣骑士向西飞驰,渐渐进入两山夹峙的谷口。 “唉,可惜我大秦函谷天险,如今却是一内关。”秦风看着这巍峨的函谷关,不禁有些感慨。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仿佛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 因其纵深有如一个长长的匣子,时人便称其为函谷。 这条函谷险道位处黄河骤然折成东西流向后的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约一百余里。 峡谷两岸高峰绝谷,峻阪迂回,一条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东(崤山以东)通往关中的唯一通道,号称函谷天险。 千余年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这样记载古函谷关:“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 东汉名士王元雄心勃勃的为当时的西部豪强隗嚣策划:“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图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战国之后千余年,函谷关还有如此的险峻雄姿与要塞功能,足可见战国时代函谷天险的荒绝险峻。 西周时期,函谷本无关隘。周平王从镐京东迁洛阳之后,将原来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给了秦部族。 秦成为诸侯国后,天下进入动荡不宁的春秋时代。为了防止山东诸侯西侵,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顺着函谷的地名,便称了函谷关。 不想这座简陋的关城,却在兵戎相向的数百年间大大起了作用,山东诸侯的隆隆战车总是无法逾越这道狭长险峻的山谷。 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扩张,函谷关便也闻名天下。 进入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名将吴起用兵训练出的轻装骑兵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 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若非吴起后来被迫离开魏国,这位和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四次 竟无一败绩的著名统帅,决不仅仅只将秦国压迫到华山以西。 沉重的牛角号在城头响起,红色的“魏”字大纛旗几乎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当红衣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关下时,函谷关城门正在隆隆关闭。那匹神骏的黑色坐骑竟是通灵之极,长嘶一声,从行将合拢的石门中腾越而过,引起城头兵士的一片高声喝彩。 秦风看着这骑兵,心中也是盘算着过关之法,想要像这位骑兵一样大摇大摆地过去是不可能的。至少目前不太可能。那么就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绕路从山上迂回过关,但若是那样的话。恐怕这马匹就需要舍去。而且路途上所需要的时间也会大大的延长。在现下这种情况,时间就是秦国之存亡安危,根本不能浪费。而另外一种方案则是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个来到函谷关通过的魏国骑兵,来一招狸猫换太子混进函谷关。这一招也是秦风最为常用的。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高声喊问。 “华山营斥候——”一声长长的回答扔在身后,骑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函谷关对于秦国是国门咽喉,对于时下的魏国,却是国土内的一座寻常关口。所以魏国函谷关的盘查,远远不如秦国函谷关时的盘查严密。城头守军见出关者是魏国军士装束,又报号华山营斥候,也就没有派飞骑追赶盘查,反而聚在城头高声议论赞叹这个斥候的高超骑术和罕见良马。 秦风正准备回马去稍远处守候,却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我......我真是个。哎。”秦风低头看向了自己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魏国护卫军装...... 是啊,秦风身上所穿的可不正是之前在探查六国会盟时所穿的护卫军装吗?有了这一身军装,恐怕在这宽松的过关盘查之下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麻烦。 况且就算真的有了什么变化,秦风凭借自己的身手以及......武器,也足以化险为夷。想到这,秦风也就不再犹豫,策马奔向函谷关。 不出所料,夕阳西下的函谷关守卫正是最为放松的时候,远远地他们看见一名魏国铁骑飞奔而来。甚至都不会去过问,只是看了一眼,随口问道:“来者何人?” 秦风看了一眼,没有使用真气送声,而是完全靠嗓子大喊道:“逢泽护卫,特此报信!” 那些函谷关守卫听到这话也是不再怀疑。秦风也是在一片惊叹声中穿越了这一片函谷关,直奔秦国而去。 远远地,秦风模糊看见了之前穿越函谷关的那名魏国斥候。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是让秦风大跌眼镜。 在夕阳落下的余晖中,骑士骏马象一朵红云,向西掠过空旷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见左手的华山已经遥遥落在身后,骑士脱下身上的红色披风用力向地上一摔,顿时变成了一个黑衣劲装的秦国骑士。他愤怒的高声骂了一句什么,向坐下马猛抽一鞭!神骏的黑色战马突然间人立,一声长长的嘶鸣,展开四蹄腾空奔驰,箭一般向西而去。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晋见 秦风看到这道身影,下意识的在心中搜寻着这名年轻秦国骑士的名字。 倏地,一个名字闪电般地闪现在秦风的脑海当中----景监! 此人正是景监啊。秦风当下一催胯下战马,飞一般向着前方的景监奔去。 景监显然十分仓促,只见他不断抽打着胯下的战马,那飞驰而去的方向,赫然就是栎阳城! “景监将军!”秦风遥遥地,以真气送声,将声音远远地想着景监传过去。 前方的景监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人认出来,下意识的一顿马,一柄长剑已经是出现在了景监手中。“来者何人!”景监大喝一声。 “我乃是客卿秦风!”秦风看到景监回马,心中一喜,继续说道。 “秦风?”景监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对秦风说道:“你就是救下先君的绝世高手秦风?” 秦风松了一口气,因为景监这些年长期在西方战场作战,秦风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新任客卿,不然就麻烦了。 “景监将军,我有要事禀报君上。咱们一起回栎阳吧。”秦风随即赶紧说道。他的脸上也露出焦急之色。他在秦国的地位比起景监来可是大大的不如,尽管客卿之职位很高,但终究是虚职,而且不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景监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随即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赶紧走。” “好!”秦风也是不再多说废话,猛地双腿夹了一下胯下战马。顿时胯下战马风一般向栎阳城方向冲去,景监也是紧紧跟在秦风身边。 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在夕阳余晖中,城堡的剪影象一只黑色巨兽。随着黑衣骑士景监以及秦风的骏马飞驰,渐渐可见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有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这就是秦国都城栎阳。 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 这座小城堡是秦立国四百年以来的第三座都城。 当初秦国始封诸侯时,周平王已经东迁到洛阳去了。 关中的镐京、沣京已经在戎狄入侵中化为焦土废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国的都城。 秦国第一任国君秦襄公,便将都城设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据地的陈仓山东口,那座小城堡被称为西豲。 第二代国君秦文公又将都城东迁三百里,设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稳定了三百多年。 到了战国初期,秦国被魏国屡次攻城陷地,秦献公壮怀激烈,决然将都城东迁到距离魏国华山军营不到三百里的栎阳小城,向天下宣示从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 这座栎阳小城作为都城,实际上也是作为最前方的军事要塞建立的。 城方虽然很小,每边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说的那种典型小城“三里之城,五里之廓”。 但却全部用大石条砌成,城墙也比寻常城墙高出三丈有余,连箭楼也是石板垒砌的。 作为进出口的城门,则是两块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说,整个城堡的外部防御构造没有一寸木头,寻常的火攻根本无伤城堡之毫发。 然则使人更有强烈印象的是,这座城堡的城墙和箭楼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袭者也决然无计可施。 这座高高耸立在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因为临近魏国的华山大营,所以防范很是严密。 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城门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就会隆隆关闭。 快马渐近,黑衣骑士景监并没有减速,却伸手在怀中摸出一支足有两尺长的金制令箭高高举起。虽是傍晚,长大的金令箭依旧在马上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这是......金令箭!”秦风看得清楚,不由得心中一动,金令箭可是秦国非常重要的时刻才会动用的。 “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闪开——!”城门将领举剑大喝,两列甲士肃然立定,城门内外的行人“哗”的闪于道旁。 黑衣骑士景监带着秦风高举金色令箭,飞驰入城。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和大梁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荒凉偏僻的山村。 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 幽幽摇曳的灯火下,可见市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者在街中缓步穿过。 在这条直通秦国国府的短街上,既没有一辆那怕是简陋的牛拉轺车,也没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人物。 店铺前的人们进行着简单的交易,或钱货两清,或物物交换,都在默默进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 小城短街,静而有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却没有一点儿慌乱。 所有这些都在无声的表示,这座小城堡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 当骑术娴熟的金令箭使者景监纵马从街中驰过时,马不嘶鸣人不出声,也没有任何一个市人高声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闪开,一副司空见惯的坦然神色。 瞬息之间,黑衣快马景监逼近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平房。 这片砖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起,仅仅漏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正中大门由整块巨石凿成,粗犷坚实。大门前两排黑衣甲士肃然侍立。金令箭使者景监骤然勒马,骏马人立,昂首嘶鸣。石门前带剑将领拱手高声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无须禀报,直入政事堂。” 景监从马上一跃飞下,甩手将马缰交给将领,大步匆匆的直入石门。秦风也是一个纵越直接下马。一个箭步冲向景监处。不想景监几步之后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嘶哑的摇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护卫军士立即抢步上来,抬起景监疾步进入国府宫。秦风自然是自己走路。虽然他也是特别疲惫,但他终究是练武之人。这等疲劳还是能够忍受的。 两人快速走进国府宫,说是国府宫,实际上是一座九开间的六进大宅院,外加一片园林。 如果放在魏国,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大夫的住宅规格。 在齐国也不过上卿规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砖块砌成,地上则是一色青石板,没有一片水面,没有一片花草,唯一的绿色是政事堂后边的一片小小竹林与几株松树。 简单实在得冷冰冰的。第一进是国府各文书机构,第二进是国府中枢政事堂。 这政事堂是一座六开间的青砖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两边是通向后面的月门。 政事堂本身分为两大部分,东侧为国君聚集大臣商议大事的正厅,西侧为国君处理日常政务的书房。 以实际作用论,西侧书房才是国府的灵魂与中枢之地。 此刻,西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光。 这是一间陈设整肃简朴的书房,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 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满置竹简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正对中间书案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污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图两旁挂着长剑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紫红色,使政事堂颇显得威猛神秘。 房间只有一盏粗大的牛油灯,不是很亮,风罩口的油烟还依稀可见。一个人站在地图前沉思不动。从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领黑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用黑布束起。端详片刻,他一声长吁,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图上,忧愤而沉重。 一名白发老内侍守在政事堂门口,没有表情,没有声息。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白发老内侍警觉,立即轻步走下台阶。四名军士抬着黑衣使者匆匆而来,放在老内侍面前。景监艰难的向老内侍一扬手中金令箭。老内侍立即高声报号:“金令箭使者晋见——!” 紧接着,一道声音接着响起:“客卿秦风晋见君上!”正是秦风以真气传音说道。 “咣!”的一声,书房内好象撞倒了什么,一阵急促脚步,书房主人已经快步迎了出来。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可见他是一个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 他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主人,秦国新君嬴渠梁,后来人说的秦孝公。他急步来到黑衣使者面前,一眼就看到了秦风。脸上露出了难掩的喜色,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对秦风点了下头,示意秦风进来。然后蹲下身一看,一句话没说便伸手扶住景监要抱他进去。 老内侍拱手拦住,“君上,我来。”说着两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将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轻捷的走上台阶走进书房。秦孝公对四名军士匆匆说一声:“你们去吧。”军士们躬身应命间,他已经大步走进书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书房的木榻上,灰尘满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见秦孝公进来,连忙挣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摇摇手,“你先别开口。” 回头吩咐,“黑伯,热酒,快!”话音落点,老内侍已经从门外捧来一铜盆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酒。秦孝公接过,双手捧到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热泪骤然涌出,猛然捧住铜盆,咕咚咕咚一气饮干。秦孝公接过铜盆递给老内侍,回头拉住黑衣人的双手,“景监,辛苦你了。” 第四十二章 流言震秦国 随即嬴渠梁又转向秦风,道“秦风,不想你们俩倒是一起回来了。不瞒你说,景监也是去魏国探听消息,只是不知道你们二人的消息加起来能否使我大秦知道更多。” “君上,臣一路乔装,先是到了安邑,然后是去了大梁,最终化妆成六国会盟护卫,天天探听之下也是知道了很多消息。这次......”秦风开口说道。但紧接着他就看到景监悠悠醒转。 一盆热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监面色红润,脸上的汗水泪水一齐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却已经递过来一条白布汗巾。景监接过拭去脸上汗水泪水,精神顿时焕发,却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没有久经风尘的黧黑肤色,当算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费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监如何报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为国舍命,嬴渠梁又如何报答?老秦人不说虚话,来,说说你带回来的好消息。” 景监原本是充满惊恐急惧长驱赶回的。他本能的感到,秦国已经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的关头。 从逢泽到栎阳两千余里,他两天两夜只是在三次喂马的空隙里吃了几块干牛肉。 他的大腿内侧已经被粗糙的马鞍磨出了红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断咬牙吸气。 那匹罕见的西域良马,平时根本不用马鞭。可是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体血痕,景监痛心得不断咒骂自己,可是还是不由自主的猛抽战马。 他只有一个愿望,赶快飞到栎阳!可是当他见到和他一样年轻的国君时,秦孝公那种异乎寻常的定力使他深为惊讶。 景监和大多数秦国臣子一样,对这位刚刚即位半年多的国君知之甚少。 少年时代,景监还曾经和这位当时的公子在战场上共同打过几年仗,两个少年骑士交情甚密。 有人嘲讽说,嬴渠梁如果当了国君,景监一定是国君的“弄臣”。 然则秦国连年打仗动荡不定,景监早早就随父亲转移到了西部战场,嬴渠梁却一直留在东部对魏国作战。 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战前夕,他才奉命东调,做了前军副将。 戎马倥偬,倏忽十年已经过去,两人几乎没有谋面的机会。 年前新君即位的动荡时刻,景监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铁骑隐蔽驻扎栎阳城外做紧急策应。 虽说因局势未乱没有派上用场,但这位前军副将的耿耿忠心却因此而尽人皆知。 一个月前,风闻六国将在逢泽会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点将,派景监为金令箭使者赴魏国秘密活动探听消息。 景监感到,国君肯定已经嗅到了六国会盟的异常气息。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没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从来不启用金令箭的。 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国可以通行无阻,而且在外国遇见秦国人,也可以命令他们做所需要的任何事情。 新君首次启用金令箭,足见其对六国会盟的警觉和重视,足见对他这位少年挚友的信任。可是,当这位新君看到自己风尘仆仆的拼命赶回来时,竟然阻止了他的挣扎禀报,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和真诚,关怀着他的鞍马劳顿。 景监身为世家子弟,从小见过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那种颐指气使的架势几乎是所有贵族难以克服的痼疾。 而这位青年君主却是那样的质朴厚重,举止言谈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浮华。一刹那间,景监想起了一句老话,“刚毅木讷,可成大器”。 秦风也是不急着说话了,他也想先听听这位金令箭使者的消息。 虽则感动,景监还是着急,喘口气沉重急促的道:“君上,山东六国会盟于逢泽。盟主是魏惠王,会盟主词是六国定天下。更要紧的是,六国订立了三条盟约,其一,六国互不用兵。其二,划定吞并小诸侯的势力圈。其三,六国分秦,共灭秦国,而后对齐国转补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监对面,脸色越来越阴沉。听景监说完,他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双眼只是盯着窗棂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监有些惊慌,轻轻叫了一声。 秦孝公默默踱步,转到书架前突然发问:“他们准备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谋划?” “臣买通了一个护卫逢泽行辕的千夫长,化妆成他的随从在魏惠王总帐外巡查警戒。但在会盟大典时,那位千夫长被派遣到猎场准备会猎事务,臣也只得同去。是以会盟的细务谋划,臣无法于仓促间得知。会盟次日,臣假装围圈野鹿,逃离猎场,星夜奔回。”景监话语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责。 “君上!”一直不说话的秦风突然开口了。 “君上,臣利用轻功倒是数次潜伏于庞涓军帐顶部探听。包括六国会盟的过程,庞涓先定大纲的过程,祭天的过程。”秦风缓缓说道。 对面的嬴渠梁眼睛骤然一亮:“秦风,你说的可是真的!”不过这种震惊也只是持续了一瞬间,以嬴渠梁的定力加上本就知道秦风的过人武功。能做到这些也是不足为奇。 “千真万确。”秦风点了点头,随即将自己在逢泽探听的所有消息详细地向嬴渠梁讲述了一遍。嬴渠梁听得也是脸色发沉。景监更是气的不断破口大骂魏国卑鄙! 嬴渠梁听完之后,缓缓在房中踱起了步子,秦风和景监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秦孝公还在踱步,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景监和秦风站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这位年轻君主沉重的步子,他们真切的感受到了国君内心的压力。 面对灭顶之灾,任何惊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这位新君流泪哭喊或无所措手足,景监和秦风反倒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会给他讲述秦国屡次度过的危难,会给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种主意。 可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君主,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怕是瞬间的惊慌。这种定力,这种静气,反倒使景监和秦风感到了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对策讲出来。 “景监,”秦孝公终于回过头来,平静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我得静下来,好好思谋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了。”景监激动得声音颤抖。 随即,景监转身大步出门而去,秦风则是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秦兄弟!”看着景监走远,嬴渠梁终于是喟然长叹一声,看向秦风。 “来。坐,你我先商议一番吧。”嬴渠梁指着身旁的位置,向秦风招了招手。 “谢君上。”秦风一拱手,也不推辞,直接坐在了位置上。 “六国分秦,秦如何是好啊!”嬴渠梁长叹一声。 “君上。”秦风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君主,不禁眼眶有些泛红。“君上不必太过于忧虑了。六国分秦,其势是大。可其心也必然不齐。秦国未必没有机会啊!”秦风安慰道。 “唉,若真是六国合兵。恐怕秦国危矣。上天啊,你真的要让嬴渠梁做秦国最后一位君主吗!”嬴渠梁仰天长叹。 “不知秦兄弟可有退兵良策?”嬴渠梁随即收敛心神,向着秦风问道。 秦风闻言,沉默了一会。缓缓点头,却又缓缓摇头。 嬴渠梁看到秦风的动作,不由得心中一震,连忙说道:“秦兄弟,你若真有退兵良策,还请指教。你就是秦国的大恩人!” 秦风点点头,缓缓说道,“若敌军兵临城下,臣可潜伏进军营,灭杀敌军所有将领!”这一句话,每一个字吐出。秦风身上的杀气就骤然增强一分。一句话说完,秦风眼神中的杀气甚至让嬴渠梁都有些惊骇。这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特种兵的杀气。这种气场是一般习武之人所没有的。 但嬴渠梁终究是嬴渠梁,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嬴渠梁就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一眼秦风,“若不到最关键时刻,秦兄弟不必如此!” “嗯。”秦风点头,杀气收敛。 “唉,让我静静吧,你先回去。明日朝上商议。”嬴渠梁摆了摆手,示意秦风可以走了。 秦风起身拱手道“臣告退。”随即转身出了宫殿。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带回的消息尚来不及从国府中传出,按说这座久经风浪的小城堡应该是安静如常的。但让秦国人想不到的是,山东六国为了在瓜分秦国的行动中争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国底细,各国在会盟之前便已经向秦国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间谍。 他们潜入秦国,一是搜集军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混乱。这些渗透秦国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计的结交国府重臣和地方官员,将六国分秦的消息秘密透漏给他们,希望能分化秦国上层,能瓦解那些顽固的老秦人。 那时侯,秦国由于长期被魏国封锁在骊山以西,物资匮乏,国弱民穷。 所以对这些以经商为名且带来罕见财货的商人格外宽厚,压根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六国坐探,对他们传播的消息也认为是民间传言,从不在意。 按照庞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国会盟一结束,便是密探们在秦国各地制造散播流言的发动日。 金令箭使者黄昏进入栎阳,是谁都知道的大事。 它给了间谍们一个信号,他们出动的机会到了。 在夜幕落下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店铺里开始有了游荡的神秘生意人,他们一边买点儿东西一边漫无边际的和店主与客人攀谈,无意中说到“听说”的坏消息; 还有一些和栎阳老秦人有来往的客商,便带着几条干肉登门拜访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坏消息的同时,无意的说出六国大兵压境的更坏消息。 不消两三个时辰,坏消息便在栎阳城弥漫开来。小小栎阳城只有五六万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国的本土之民,他们世世代代都和山东打仗,本来对那国要打秦国这样的消息从来只当作没听见。 可这次不同啊,这次是山东六大战国同时对秦国用兵,秦国岂不是面临灭顶之灾了么?那要死多少人哪?城池、土地、店铺、牛羊、老人、孩童,难道都要毁于一旦么? 人群之中的慌乱恐惧是相互感染的,弥漫感染中又无形夸大着这种恐惧和慌乱。素来镇静自若的栎阳城,一夜之间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这一切,秦孝公和秦国重臣都无从觉察。包括秦风。慌乱在黑夜继续弥漫着加重着。 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夜 天交四鼓时,政事堂书房依旧烛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图前踱步沉思,时而停下来在竹简上写几个字,便又开始踱步。 老内侍黑伯将那一鼎炖牛肉已经烧了五次,还是依旧放在书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热,绝不去出声打扰他的年轻君主。 相反,看见君主沉重的思虑,他白发苍然的老脸上倒是分外安详。 先主献公箭伤发作行将辞世前,曾指着他对这位未来君主说:“黑伯历经秦室三世,忠贞高义,渠梁善待之。” 为了这一个嘱托,老内侍黑伯打消了回归西域故土的念头,仍旧留在了新君身边。 久经沧海的黑伯对新君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位年轻人竟然具有和他这样的老人一样的深沉,说话极少,大多时间都在书房翻阅那无穷无尽的竹简,忘记吃饭决然比准时吃饭的次数多。 凭经验,黑伯知道对这样经常皱眉深思的主人绝不能唠唠叨叨的提醒什么,打碎一件器皿他会一笑了之,可搅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在国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时,黑伯永远耐心的肃立在书房外的阴影里,等待着满足他醒悟过来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听见了什么!一个纵跃,轻轻落在了院中。显然,这位低调普通的黑伯并不简单,至少从身手来看,他的轻功甚至不在秦风之下!只是秦风没有看到,不然他肯定会震惊无比。 “黑伯,雍城来使么?”秦孝公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 话音落点,宫门将领已经大步走入,向亮灯窗户拱手道:“禀报君上,雍城令星夜东来,从秘道入城,请求紧急晋见。” “快请。”秦孝公已经走出书房,站在了檐下。 将领飞步而出。片刻间,满脸灰土的一个黑衣人便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请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阶,打量着雍城令笑道:“看来,栎阳秘道太窄了,竟然使一员大将变得土鼠一般。”说着拉起雍城令的手,“来,到书房说话。黑伯,来一鼎炖羊肉。” 刚进书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说山东六国要一起攻打秦国,吞并秦国!雍城已经有民众逃亡了。我连夜东来的途中,见到沣镐之地的民众也在稀稀落落的向东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国腹地就要不战自溃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便断然命令,“黑伯,即刻办理几件事。一,立即命客卿秦风到栎阳城内探听动静。二,宣栎阳令立即来见。三,速持兵符调遣两千骑士,半个时辰后在国府门前待命。四,请左庶长即刻选派二十名干员待命。” 刚刚走进书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应一声,便轻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当万死不辞。” 秦孝公压压手:“你先吃完这鼎羊肉,攒点儿劲力再说。” 秦风此时正在自己的府邸当中冥想修炼,突然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双眼立即睁开,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袍,藏好装备。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秦风一个纵跃进入厅内,这才看清来人。来人是一位宫内的侍卫,一见到秦风便即跪下,说道“拜见客卿大人。君上有令,请客卿立即去栎阳宫内,君上有要事嘱托。” 秦风一愣,随即拱手“臣领命!”然后快步走出府邸,直接施展轻功向着栎阳宫奔去。 一盏茶的时间刚刚过去,栎阳宫已然在望。秦风没有停留,直接施展梯云纵跳过了低矮的宫墙,进入栎阳宫。 然而秦风前脚掌刚刚落地,就感觉扑面一股掌风袭来,秦风大惊之下来不及多想,一招猴子捞月向左下方避开了这一掌。秦风这才来得及向前方看去,只见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名黑衣老者正挥舞双掌向秦风袭来。 秦风正准备说话,那老者的双掌却已经到了近前,秦风这次有了些准备,左臂以拳状挥出,右臂则是成抓状。秦风这时施展的已经是他的当家绝技了。没办法,眼前这位黑衣老者的武功实在是不在他之下,秦风被逼无奈只好以全力应对。 秦风左手武当长拳,右手大力金刚爪,分别格挡老者的双臂。 “咦?”一声轻咦响起。那老者瞬间变招,双手同样成爪状,直接抓向秦风的胸膛。但是有了这变招的时间,秦风还是能够低声说道“黑伯!是我,秦风!” 那老者的双爪已经到了近前,秦风也已经回招防守。而就在两人双臂即将接触的一瞬间,老者停了。 “原来是客卿大人到了,老仆多有冒犯,还望恕罪!”原来那黑衣老者正是秦国三代君主的贴身侍卫----黑伯。秦风从来没有想过,当世居然有人能够在武功上与他持平甚至压制他。更何况是眼前这位低调朴素的老者。 “黑伯前辈不用自责了,是秦风多有冒犯,心急之下没有走正门。”秦风赶忙摆了摆手,“前辈武功竟然是如此了得,来日秦风定要请教一二。”秦风说道。 “呵呵,少侠谬赞了。老夫只不过是多练了几十年罢了。”黑伯呵呵一笑,随即带领秦风向栎阳宫内走去。 秦风随着黑伯径直来到政事堂中。此时正好有另一人走进栎阳宫。 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已经站在他面前,“栎阳令子岸奉命晋见!”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国府门前,恰遇宫使宣召,便即刻来见。” “好。”秦孝公面色骤然严峻,“可曾察觉栎阳城有何动静么?” 栎阳令沉吟摇头,“臣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的。”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迟钝了些。栎阳雍城,乃至整个秦国,已经谣言四起了,已经开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间,谣言遍布秦国,这只能是山东六国的秘密坐探所为,决非有他。秦国不怕大兵压境,最怕内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国生死存亡的关口,明白么?”一席话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原来这先秦风一步到来的就是栎阳令子岸。 “是!臣下愚钝,请君上惩戒。”栎阳令躬身请罪。 “给你增派两千公室亲军,限你天亮之前,将栎阳城的六国商贾全部拘禁起来。然则不许触动财货,不准打杀一个,要他们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来。死伤一个,唯你试问!能办到么?” “能!臣下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栎阳令激昂领命。 这时,白发苍苍的黑伯已经无声的站在书房门口,双手捧着兵符道:“君上,两千亲军骑士已在宫门列队等候。” 秦孝公点头,“黑伯,将兵符交给栎阳令。子岸即刻行动。” 栎阳令子岸接过沉甸甸的青铜兵符,双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此时秦风已经走到了嬴渠梁面前。单膝跪地,道:“君上,臣来了!” “好,好。秦兄来了。”嬴渠梁赶忙将秦风扶起。 “秦兄,此时的大致情况相信你也听到了。目下秦国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栎阳之民好安,难得是雍城那边,你有何良策?”嬴渠梁没有卖关子,直接进入正题。 “君上,雍城令。”秦风略一思索,心中就有了定论,当下对着嬴渠梁和嬴山一拱手,说道“目下秦国最重要的是内部不能乱,一旦内乱一起,六国大军压境,恐怕救回天乏术了。所以臣认为应该让雍城令即刻返回雍城,抓捕六国密探!”秦风说道。 “君上,臣下想即刻赶回雍城,拘禁六国商探。”雍城令已经在秦孝公向栎阳令布置时,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严重,也从新君的论断中知道了危险的根本所在。刹那之间,他对这位年轻国君的刚毅果决与迅疾处置由衷钦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请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双手殷殷叮嘱,“山兄,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镇守西部之大本营,决不能被六国商探搅乱。为了四百年老秦国不断送在我辈手中,辛苦山兄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泪光闪闪,“老秦族百炼精铁,嬴山决然不辱君命!臣告辞了。” “山兄且慢。”秦孝公回头对黑伯吩咐,“立即将我的彤云驹牵来等候。”又回头道:“山兄,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发,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谕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国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碍抗拒者,山兄有先斩之权。”说完,回身在剑架上取下那柄铜锈斑驳的古剑,双手捧到雍城令面前,“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剑,请山兄持此剑西行。” 雍城令当然知道这柄穆公铜剑的巨大权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将稳定西部的重任象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的接过青铜生死剑抱在怀中,向秦孝公双手一拱,大步走出书房。 “秦兄,今夜对于秦国来说是一个生死存亡之夜,还劳烦秦兄在此处陪我,以便于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嬴渠梁安排了嬴山,转身对秦风说道。 “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秦风此时也感受到了责任的重大,当下一拱手,以老秦人的古老誓言发誓。 第四十四章 黎明曙光 “好!你我一起,化解秦国之难!”嬴渠梁也是重重点头。 两人正说着,政事堂外又传来马嘶声,又一匹快马飞到。来人翻身下马,拱手高声道:“左庶长嬴虔,晋见君上。见过客卿。” 来人正是嬴虔,秦风赶忙拱手:“秦风拜见左庶长。” “大哥啊?好!我正要请你来呢。走,进去说。”嬴渠梁大喜道。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册命,事非寻常。派定特使后我便立即赶来了。”嬴虔说道。 秦孝公显然感到高兴——左庶长嬴虔来得正是时候。进得书房,秦孝公便将六国会盟与夜来的危机情况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说了一遍。嬴虔听完后,大刀眉拧成了一窝疙瘩,拍案骂道:“魏罂!狗彘不食!秦国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满口狗牙!” 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呵,目下是我们腹心疼痛呢,可有良药?” 嬴虔看了看秦风,肃然正容道:“君上莫担心,且先使国中安定,而后再议对付山东六国。栎阳与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乱。目下应急之策,当在拘禁六国奸商与秘密斥候之后,即刻派出数十名文吏,到城内国人中宣谕辟谣,大讲六国分秦乃虚张声势,公室自有应对良策等。栎阳国人久经风浪,一经国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与渭水平川的安定当也不难,只有北地、陇西、商于几县山高路远,需要费点儿功夫。” “左庶长所言极是!”秦风听了不禁点头赞叹道。嬴虔的想法与他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了。 嬴渠梁也是点头表示赞同。“大哥所言甚是。此事需要即刻办理。就请你在国府选出干员,半个时辰后到民众中宣谕,务使人心安定。山区边地,国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 秦孝公起身,郑重的拱手叮嘱,“大哥,兹事体大,务请不要假手与人。” 嬴虔肃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当亲率吏员到城中宣谕。”说完大步匆匆出门去了。 秦孝公送走左庶长嬴虔,沉思有顷吩咐道:“黑伯,给我一身平民服装,我要到城中走走。” 随后嬴渠梁看向秦风,道:“客卿是否与我同去?” “那是自然,君上请。”秦风自然是一拱手,示意嬴渠梁先行。秦国此时正是最为艰难的时候,在这个时候秦风自然更不能独善其身,而跟在国君嬴渠梁身边也是能够最直接参与这场骚乱平息的好方法。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黑伯终于忍不住轻声劝阻。 “黑伯,你不也一样么?”年轻君主笑了,“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宁?去吧。” 黑伯无声无息的去拿衣服了。 这中间,派出去探听城内动静的内侍和文吏纷纷来报,栎阳城的确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当,准备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机逃走别国; 栎阳令率领两千军士正在搜捕六国商人密探,密探们哭哭闹闹,城中鸡鸣狗吠,国人民户很害怕,几乎家家关门了。 秦孝公听得心中不安,更是决心走出国府看看国人乱成了何等摸样?栎阳可是秦国和山东六国誓死抗争的根基,栎阳一乱,秦国岂能安宁? 这时,黑伯捧来了一身粗布衣服,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布衣老人,矍铄健旺的神色竟是从脸上神奇的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么?”秦孝公颇感惊讶。 黑伯点点头,“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先人留下的老话。” 刹那之间,年轻君主的眼眶湿润了。他默默接过粗布衣穿好,声音谙哑的说了一句,“黑伯,秦风,走吧。”便大步出门。当一老二少三位布衣秦人走进曲折狭窄的小石巷时,栎阳城中的雄鸡开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已经显出了一线微微曙光。 秦风随着嬴渠梁,黑伯在栎阳城中走遍了每一个角落,将栎阳城内的状况也是了然于胸。大约两个时辰过后,天也已经完全亮了。秦风,黑伯也是随着嬴渠梁回到了政事堂。 此时也已经有四位大臣到了。 景监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山却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凭多年栉风沐雨的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阴,便不由加快脚步向国府走来。 秦国连年打仗,已经打得很穷了,象他这样仅仅职同下大夫的将军,是不可能有一辆牛车可乘的。 骑马吧,战马缺乏。为了节省马匹马力,秦献公时已经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内乘马,禁止使用战马耕田驾车。 几十年来,秦国官员对栎阳城内的安步当车已经是习惯了。 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轺车,只是几位年届古稀的元老,才有国君特赐的走骡作为代步。 在这样的都城中,人们是无法想象魏国大梁、齐国临淄那种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景象的。 栎阳的早晨从来很安静,洒扫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 虽说对栎阳城这种平静已经习以为常,但景监还是察觉到了今日清晨的异常迹象。 国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东商贾开的店铺,他们的货品丰富,殷勤敬业,从来都是黎明即起打开店门洒扫庭除,今日却如何全都没有开门? 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牵牛农夫,也是一个没有。 国人开的几家小铁铺也没有了叮叮铛铛的打铁声。不对,一定发生过自己不知道的异乎寻常的事情! 昨夜,挑选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经是二更天了,景监几乎是被人抬上卧榻的,一夜酣睡直象战场野宿一样深沉,又能知道何事? 猛然想到六国分秦,景监一下子紧张起来,放开脚步便向国府跑来。 赶到政事堂前,景监却听到东侧正厅传出一阵轰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赶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前军副将景监晋见——” 正厅传出秦孝公声音,“景监将军,进来吧,就等你了。” 景监跨进大厅,见黑红两色的宽阔房间里,秦孝公在长案前微笑踱步。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五位大臣,分别是左庶长嬴虔、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长史公孙贾、客卿秦风。栎阳令子岸则站在中间正比比划划的学说着什么,君臣几个显然是因为他大笑的。 景监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们,嗫嗫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着长史公孙贾后边空着的一张书案:“景监坐那里吧。子岸,你把夜来的事再说说,让景监也明白一下。” 子岸就把昨夜谣言如何流传、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领军士搜捕拘禁六国商贾密探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现的六国密探在被拘禁后的狼狈丑态时,子岸绘声绘色,“有个长胡子大肚子的楚国商人,正在一个老秦户的家里低声吹嘘魏国上将军庞涓的厉害,我带着三个军士跃墙进去,命令他跟我们走。他扑通跪在地上,拉长声调就哭,‘老秦爷爷,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们不能杀我啦。’我说谁要杀你啊?跟我们去住几天就行了。 他又哭,‘不杀我叫我去何处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气恼,大声喊他,换个地方,叫你对着墙吹嘘魏国! 他一听吓得浑身乱抖,不断叩头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岁的小妾送给你啦,你马上跟我去领走啦,不然我马上送到将军府上去也行啦。’……” 还没说完,君臣们就又一次同声大笑,景监竟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上大夫甘龙摇头感慨:“危难当头,人心自见也。此等人竟然也立于天地之间?怪矣哉。” “上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挚虽是文臣,却颇有粗猛之相,问话高声大气。 甘龙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来,便与山东诸侯势不两立。秘探斥候太得阴狠,唯有一策,斩草除根,悉数杀尽。” 秦风坐在末位默默听着,在场所有大臣都是资历很老的重臣。他们说话的时候,若非必要,秦风一般不会插嘴。 秦孝公本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入沉甸甸的秦国危机,却不想杜挚无意一问,竟使他心念一动,也想听听大臣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就没有急于开口。待甘龙讲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秦孝公没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间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他静下心来,准备再听听其他臣工的说法。 甘龙话音落点,杜挚立即高声呼应,“上大夫高见。山东奸商是我秦国心腹大患,不杀不足以安定民心!” 长史公孙贾看看厅中,微笑道:“兹事体大,当先听听左庶长主张。” 左庶长嬴虔自然知道国君昨夜的布置,但却平静回答:“嬴虔尚无定见。” “栎阳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孙贾又问。 栎阳令子岸却直冲冲回答:“长史为文章谋划,咋光问别个?你呢?”他当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左庶长不说,他也就不愿说。春秋战国几百年血的教训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权力场最动荡的时候,君主越年轻,这种动荡就越大。 这时候,谁都会倍加小心。这位赳赳勇武的栎阳令,虽然在昨夜的动荡危机中被年轻君主严厉斥责为“迟钝”,但对这种权力场的基本路数却绝没有迟钝。 白面细须的公孙贾显然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第四十五章 政事堂风波 此中大约只有景监对秦国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些元老重臣们云山雾罩的回答摸不着头脑。 只有一个上大夫甘龙态度明确,但景监却又极不赞同。 然则不管他有何种想法与主张,他都不能抢在前面讲话。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比他年长资深,也比他位高权重。上大夫甘龙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的三世元老,秦献公连年征战在外时,从来都是甘龙主持国政,学生门客遍及秦国,景监连给他当学生的资格都没有。 左庶长嬴虔是公室贵族、国君的庶兄,更不必说他是统率三军的实权重臣了。 长史公孙贾职掌公室机密,常在国君左右,虽然没有兵权,可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枢要大臣之一。 栎阳令子岸是秦穆公时名臣由余的后裔,执掌都城军政大权,虽不是国府枢要大臣职位,但其实际权力却是足以颠倒乾坤的,否则他如何敢对长史公孙贾直言相撞? 就连那个高声大气职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挚,景监也不能与之相比。且不说杜挚是甘龙的学生,仅以职权论,景监虽然也是职同下大夫的前军副将,爵位比杜挚只低了一等,但实际上却是军中朝中都没有任何实际职掌范围的一种职务——副将。 杜挚却不同,他这个中大夫有一串后缀,叫做“辅上大夫视事兼领大田太仓”。 辅上大夫视事,是确定他是上大夫的处政副手;兼领大田太仓,是说秦国的农耕、粮食与仓储都由他兼管。 那时侯,这可是两个最要紧的命脉权力。周王室将这一职务的大臣叫做“司土”,后来称为司徒,是与司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并列的重臣。 这样的中大夫,景监如何能比? 要不是新君亲点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参加今日庭议,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和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 然而正因为如此,景监是无所顾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担了重大使命,就要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和想法,真实的告诉国君和大臣们,使他们尽最大所能拯救秦国,否则愧对国君重托。 至于说出来后是否被采纳,那不是景监此刻所想的。 秦风也是同样的想法,说起来秦风和景监的情况比较类似,两人的爵位官职也是相差不多。秦风,景监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似乎决定了什么。 公孙贾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景监和秦风就同时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监(秦风)以为,六国商人密探不能杀,杀则对秦国有害。” “啪!”的一声,中大夫杜挚拍案呵斥,“尔等是何人?竟敢驳上大夫主张?” “在下乃赴魏国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监。秦国面临灭顶之灾,决不能再给六国亡我之心火上浇油!”景监说道。 “臣是客卿秦风,虽无什么大的功绩,然而也是凭借一身武功进入六国会盟军营探查数天。将六国君主及庞涓所说所想所做尽皆探查。”秦风也是说道。 “哈哈哈,同类相怜嘛。”一阵大笑,景监和秦风的话又被杜挚的尖刻嘲讽打断。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终于没有说话,他还是要看一看。这时,左庶长嬴虔却开了口:“杜挚无礼。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景监他们说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讲话,他一开口便全场肃静。 杜挚出语刻薄,景监本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且见左庶长斥责杜挚,也就不再计较此事。 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做礼,亢声道:“秦国弱小,六国强大,这是不争之事实。六国会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国。当此危机之际,若秦国诛杀六国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激六国,使他们以拯救六国商贾为口实,迅速举兵进逼。以秦国目下实力,我们能抵挡几时?” 公孙贾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六国就不举兵了么?” 秦风接下来说道:“不杀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国罢兵。然则,至少可使六国急切间找不到口实大举进兵,我秦国也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杜挚哈哈笑道:“啊,你们两个大有谋略嘛,谋划个办法出来。” 秦风没有理会杜挚的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索一口气说了出来,“如今天下虽连绵征战,然但凡举兵,都必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则,师出无名,士气民心必然低落,联兵作战也会很是困难。我秦国对密探若拘而不杀,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国愿意同六国和解。若拘而尽杀之,那就是公然和山东六国立时结下血仇。六国朝野都会对秦国恨之入骨,纵然我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灾。正因如此,六国密探非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秦国经商,去留自便。此中轻重,请君上与列位大人权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景监也是将自己的想法表述出来,竟然是与秦风不谋而合了。 小人物一席话,大厅中却竟是无人反驳,良久静场。秦孝公大感欣慰。 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时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谋而合?秦风就罢了,嬴渠梁已经习惯于秦风出类拔萃地谋划与分析。可是景监,作为老秦人,刚烈忠直恨则恨死爱则爱死的汉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个既坚刚又柔韧懂得忍耐与等待的汉子,却比铸剑还难。 要老秦人誓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一呼百应。 但要老秦人迂回曲折韬光养晦,那可是阳春之曲和者盖寡。 连那些山东儒家名士如甘龙者,久居秦国,也都变成了固执倔强宁折不弯的牛脾气。 作为国君,年轻的嬴渠梁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和宽广,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这种坚刚性格是弥足珍贵的,否则,秦国四百年间何以立足天下称霸西戎? 然则,秦国上层的庙堂人物们假若也都是这种人,秦国何以能成就大业? 即如面临的这场灭国危难,逞血气之勇不难,难的是冷静忍耐顾全大局而后化险为夷。老秦人谁不恨六国密探? 杀掉他们定然是举国拥护。在这时候能够想到不杀自己最痛恶的敌人,反而要善待他们,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视野? 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说景监还是个沙场征战的年轻将领了。当秦孝公昨夜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独的。可是当景监慷慨冷静的讲出这些时,他是激动的欣慰的,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孤独了。 刹那之间,年轻的国君对年轻的将军和客卿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这时候,左庶长嬴虔粗重的声音响起,“景监将军,秦风客卿言之有理。以秦国目下实力,一个魏国我们已经难以抵挡,岂能和六国同时为敌?” 栎阳令子岸也跟了上来,“子岸赞同左庶长所言,不杀密探。” 他内心很清楚,国君本来就命令不杀不掠,左庶长一讲话便等于此事敲定。因为甘龙平日里多主内政,对这种外事并没有多少决定权,这方面的大权在左庶长。 公孙贾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头,此时平静的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君上抉择吧。” 甘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杜挚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秦孝公这时轻轻一拍书案:“六国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六国动静有变,再杀之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栎阳令须得对六国密探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在半年内离开秦国,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年轻国君在政事堂第一次显示权力,却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栎阳令子岸肃然站起,高声领命。 “诸位,”秦孝公环视大厅神色肃然道:“今日庭议,实则已经开始。山东六国会盟,提出六国定天下,对吞并小诸侯划定势力范围。然则更为要紧的是,山东六国要瓜分秦国,将天下七大战国变成六大战国。六国将在何时用何种手段实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则可以确定的是,秦国已经面临百年以来最为深重的灭国危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秦国妇孺皆知的一句老誓。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同心谋国,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与方略。”说完悠悠巡视一圈,“诸位不要有任何顾忌,那位先说都行。” 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大臣们也都风闻了六国会盟的种种消息,其中不乏六国密探有意透漏给他们的各色流言。 今日国君郑重提出且要征询存亡大计,大臣们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吧打不过,逃吧逃不脱,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能够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方能消解这场危机。 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话讲。 上大夫甘龙博学多识且长期主持国政,为在座资深老臣,眼见众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番,谨慎开口,“老臣以为,六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秦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我秦国本是平王东迁的开国诸侯,对王室居功至伟。秦国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理。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周王,以天子名义下诏,驳斥六国会盟谬误,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我秦国以王室名义联合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之大军抗衡六国兵马。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国家幸甚。” 甘龙字斟句酌,一番话很是持重谨慎,绝不是明确决断据理力争,而只是以“老臣以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气说话。然则这恰恰是他的身份、权力与资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意味着他暧昧含糊。 景监对国中权臣的习惯、风格与错综微妙的关系一概不清楚,认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国君所托,谁的脸色也不看。 此刻他听完甘龙的对策,不禁噗的笑了出来,却又使劲儿憋住。见无人说话,他咳嗽一声正容发问:“上大夫对策,太过迂阔。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难保,六国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周王不敢发,即或发了,一片诏告有甚用处?至于以王室名义联合中小诸侯,更是无法行通……” 第四十六章 奇计 “景监大胆!”杜挚面色涨红,抢断话题高声道:“上大夫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六国会盟,周天子与秦国并天下诸侯同受欺侮。我秦国唯借天子名义声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多国盟军!得道多助,如何能说迂阔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谋,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杜挚顿时语塞,“好好好,让,让他说。” 公孙贾却破例插了一句,“行则可行,然也确实无大用。君上明断。” 景监老老实实,“在下不赞同上大夫主张。但也还没有想好的对策。”杜挚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监一眼,张张口欲言又止。 左庶长嬴虔不断轻叩书案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诏一点,可行而无用。联兵抗衡一点,有用但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的盟军根本没有战力,仅仅建立多国盟军这一点,就极难做到。六国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个中小诸侯国,军马总计约在三十万左右,的确是一个很大数目。但他们却被六国分割在各个零碎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大国而集结。即或越过,也无法进入函谷关。还有,六大战国本来就虎视眈眈的要吞灭中小诸侯,这些蕞尔小国又岂敢激怒大国自送虎口?捉了我们的使者去大国邀功,倒是实实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为,还得再谋良策为是。” “嬴虔大哥虽说是武将,可是抡起谋略,可是比那什么甘龙杜挚好太多。”秦风心中默默想着。 甘龙有些尴尬,但还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 栎阳令子岸冷笑道:“这些小不砬子诸侯,哼,让他们跟在六国大军后面分秦块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国联合,嘿嘿嘿,他们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张?拿出来啊。”杜挚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张被驳了一般。 “要我说,就和六国拼个你死我活!” 子岸霍然站起,将手中短剑呛啷拔出,噌的插进地上方砖,咬牙骂道:“鸟!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战场流的。当年老秦族还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围中杀出了一块地盘?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君上下令,做二十万孝服,血战六国!子岸请命做先锋大将,不斩首十万首级,誓不生还!” 这个名臣后代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庭议的絮叨极为不耐,竟忘记了这里是政事堂。然则他这一番激昂怒骂与慷慨请战的确是老秦人的本色,倒吓得从来没有打过血仗的杜挚和公孙贾瞠目结舌。 左庶长嬴虔变色,“子岸,把剑收回去。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战场。”嬴虔是秦军统帅,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冲动。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 秦风也是听得心头沉重。 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此刻只是感觉到,有嬴虔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气。 有嬴虔挡一挡,他便对每个人的主张都有充分思考的余地。 当然,对子岸那样的主张是不用思考的。 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 只要有精神准备,那是用不着多想的。 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他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 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时,我也会和你一样血战到底的。在座大臣们,也都会拔剑而起的。” “哇——”的一声,子岸竟是放声大哭。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的问:“诸位,秦国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么?”他看着没有讲话的景监和秦风。只要有一个人没讲话,秦孝公就不会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的将自己的决策建立在臣下主张的基础上,如果臣下阐述充分,他自己宁可不说而全盘采纳。 新君即位,要大臣们齐心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张。 除非像昨夜那样的紧急关头必须当机立断,秦孝公宁愿让臣下来断事。这样做,既是他的思谋结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和秦风几乎是同时站起来说道,“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吧,我等听听这不雅之策。” 杜挚憋不住“吭哧”一笑,又连忙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却是落落大方,朗声说道:“景监思谋,目下惟有一计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使六国分秦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中,齐国与我秦国不搭界,不会主动当头羊。韩国燕国最弱,也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的。而魏楚赵三国,均有酷爱财色的权臣。尤其魏国,因魏王酷爱珠宝玉器,大臣多有贪风。我们只要以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决然不会令我们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则盟约自溃。” “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秦孝公不禁一笑。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岂不令天下耻笑?” 公孙贾则只是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却是默然沉思。 惟有秦风没有一丝笑意,一脸正色地看着国君和大臣们。 嬴虔霍然站起,“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话说回来,方今天下,那国不是阴狠歹毒挖墙脚?赵成侯铮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庞涓那小子号称名士,为了做丞相,还贿赂魏王的狐姬呢。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们用阴招,我们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有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哼哼,大约只有长史知晓。” 公孙贾仿佛没察觉甘龙的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权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赵三国的权臣从国王那里得到的赏赐,动辄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他们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没有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你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的低级将领,景监确实不知道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孙贾所说,又的确是实情。而秦风则是来到这战国之世也没多久虽然也知道秦国政府贫困,但也是没想过会穷到甚至不如六国一个权臣家中有钱。 一时间景监和秦风都是愣在厅中,竟是无言以对。 杜挚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可也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够么?” 突然之间,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却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么,站在那里良久未动,似乎又在盘算什么。 一时间,他竟是目光炯炯的扫视厅中,“诸位,六国利剑已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之间,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诒笑天下。但是,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要灭秦分秦,最为歹毒的就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同时策动西方戎狄叛乱。那时侯,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了。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斩草除根,我们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请诸位掂量。”猛然,他背过身子,肩膀一阵微微的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他本是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竟也是满面通红之喘粗气。“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得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 今日公孙贾将这句誓言用在这里倒是分外令人感奋。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秦孝公已经转过身来,声音略显谙哑,“嬴渠梁的血,会与老秦人流在一起的。” “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秦风,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语气转为平静,“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君上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第四十七章 国君之耻 “实话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 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的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美女,有则也好,没有也无伤大局。国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动用分毫,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的都是老秦人。他们已经快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热血了。” “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他们的主意。”年轻君主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 有顷,秦孝公抬起头激昂的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的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的周王室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 大臣们被这位年轻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来,国君启用私库并献出所有库藏珍宝者,闻所未闻。 国君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宫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 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宫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秦国宫室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千人。 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宫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队之中,不要宫室供养。 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 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宝,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臣下天职,便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厅中七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献千金哪!”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家传蚩尤天月剑!”嬴虔慷慨说道。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外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惟有五百刀币啊。” 秦风更是十分尴尬,论起钱财他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但是他也有一些带过来的装饰物,比如手电筒。若是给那些酷爱奇珍异宝的权臣们看到,恐怕会被当做珍宝保存下来。 秦孝公静静的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吧。” 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的向厅门吩咐:“黑伯,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的献金。” 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还诸位。公孙长史,请记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道:“此策乃景监将军和秦风客卿谋划,将军,客卿两位必有成算,当以景监,秦风为使。” “嬴虔亦赞同景监秦风为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景监和秦风“你们以为如何?” 景监和秦风对视一眼,同时躬身,肃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秦风,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秦风也是没有想到,自己来到秦国之后第一个即将交托生死的兄弟居然会是这样一位秦国将军----景监。 暮春初夏,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须寒冷。 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便开始络绎不绝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栎水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风吹得他的长衫啪啪做响,仍旧没有离开。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的守侯着。 秦孝公已经这样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个时辰。 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变得金黄幽暗了,风中的暖意已经消退,暮色苍茫的原野竟有凉如秋水的萧瑟寒气。 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只是遥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虽然凑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一想到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他心中就象刀钻般难过。 那天政事堂庭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雍城令禀报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措施。 雍城令刚走,景监又急急赶来禀报派赴大梁的密探传回的急报,说魏楚赵三国大军按兵未动,详情不知。秦孝公又找来了秦风,三人商议了半天,还是揣摩不透发生了何种变故? 决定继续筹集重金,不管发生何种变故,分化六国的方略不变。 景监秦风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羊皮大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摔倒了。 醒来时分,白发如雪的母亲正坐在榻旁静静望着他。 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的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 在嬴渠梁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或在孩提时候生了病,母亲也要看着他自己坐起来吃饭。 目下自己已经做了国君,年迈苍苍的母亲却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饭? 嬴渠梁霍然坐起,掀开毛毡:“娘,没事,我自己来。” 母亲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呢。”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毕,汗津津站起来时,母亲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静静的看着儿子,“渠梁,娘有两千金,还有几件珠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让黑伯来搬走吧。” 骤然间,嬴渠梁泪水夺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这两千金,是秦国后宫四百年星星点点留下的,今日也派个正当用场。” 嬴渠梁肃然跪在了母亲面前,“娘,渠梁无能,使秦国蒙受耻辱,使一国太后蒙羞。渠梁请受责罚。”霍然脱去长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亲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长衫,又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和汗,温和的斥责他,“渠梁大错了。娘岂不知能屈方能伸?都象你公父那样硬打硬挣,秦国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个忍字。你有,娘信你。” 二十二岁的年轻国君第一次感到了白发亲娘的亲和温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亲哽咽起来。母亲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长发,一任他痛哭流涕。 最后,娘对他说:“渠梁,娘对你只有一个规矩,按时辰吃饭,最迟四更天睡觉。秦国的重担在你肩上,要有后劲儿。能答应娘么?”嬴渠梁记得自己是认真点了头的。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的庭院搬出两千金和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竟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和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 景监和秦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回给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擦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秦风,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 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古篆刻,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 那块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献公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 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象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 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的一把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 小妹其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亲虽是秦国太后,但毕竟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 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思恋。可如今,母亲是两件一齐拿了出来,而且还是那样平静的拿了出来。 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第四十八章 秦国之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母亲年轻美丽的时候最爱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儿。 那时侯,嬴渠梁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唱这首让人直想哭直喘不过气来的歌儿?当他后来跨上战马挥动长剑冲锋陷阵归来时,他终于听懂了母亲的歌儿。 奇怪的是,公父战死后,母亲就再也不唱这首歌儿了。那时侯,嬴渠梁依然不懂母亲的心。 这一次,年轻的国君觉得自己终于懂了——母亲的心田犁下了那么多的伤口,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博大温暖的胸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竟是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见景监和秦风已经丢掉马缰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 景监和秦风上坡站定,两人对视一眼,秦风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肤施,从我西北部穿过,向陇西戎狄部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住了一个掉队商人,严刑拷问,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哪里?”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秦风回答道。 “景监,你说这赵国,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嬴渠梁转向景监,平静问道。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景监愣了一下,拱手回答道。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悠悠道:“景监,我觉得这里边有一个大阴谋。六国分秦的具体方略我们虽然还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庞涓和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他们和我们都知道,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毕竟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历史证实,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如果他们也是这样想,那么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三国按兵不动,我们不解其中原由,然则我内心总是觉得不对。仔细琢磨,他们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报,倒使我茅塞顿开了。” 秦风看着秦孝公,也是会心一笑。他又何尝不知道六国在想些什么。他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啊。 “啊?大阴谋?什么啊君上。”景监却还是有些懵懂,挠了挠头说道。 “君上是说,赵国要从内部策反我秦国。”秦风这时看向了景监,正色说道。 景监这才脸色猛地一变,急切地看向秦孝公,却看到秦孝公缓缓点了点头。 “你以为不是么?”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乱,那可是洪水猛兽,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部族有危险,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秦风此时再度说道。 “论起对西部戎狄的熟悉程度,左庶长嬴虔最甚。”秦风缓缓说道。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说着已经向坡下急走。 “诺!”秦风景监二人急忙一拱手,跟着秦孝公跑下山坡。 随后三人一路纵马狂奔,直奔栎阳政事堂。 三人到达政事堂后,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初更时分。秦孝公立即召见了左庶长嬴虔。 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便轻步退出,静静的守在门外的阴影里。 秦风看着这位一直低调的黑袍老人,心中暗暗称奇。若不是之前的交手。他甚至一直认为自己的武功独步天下,纵横无敌。可是交手之后秦风知道。在不动用枪时,自己的武功必定是打不过黑伯的,别看黑伯招数平平无奇。可是秦风能够感觉到,这位老人的内功之无比强悍,雄浑。堪称取之不竭。这等持续战斗能力,秦风自愧不如。 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报告了北地令的急报,秦孝公和秦风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 嬴虔听完,竟是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的大图前,用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里的河谷山原。” “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来,戎狄部族除部分逃向阴山以外,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迁到了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部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西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部族和国府就有所淡漠疏远。”嬴虔接着说道。 “但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并无缺少。秦国十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部族不至于全部大乱。但是,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部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国赵国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嬴虔话锋一转,沉重说道。 “这是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的盯着地图问。秦风也认真听着,这些知识秦风也是没有了解过。 嬴虔指点着地图:“阴戎、北戎、大驼、西豲、义渠、红发几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那时初查,六部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部族从来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部族最大?最危险?”秦献公问道。 “西豲最大,部族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三四万之多。其部族首领曾经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嬴虔也是回答着秦孝公的问题。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 “三位以为当如何应对?”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 “六国在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我们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的兵力分散在东部四国的边界,若集中西调,又恐六国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 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君上!”一直没有说话的秦风突然开口。 秦献公眼睛一亮,赶忙对秦风说道:“秦风,又有何妙计!” 秦风大步向前,走到地图旁,沉声说道:“君上,左庶长,景监将军!依我之见,我们可以走一步险棋。” 君臣三人眼睛一亮,一起盯着秦风。 “你们看,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必然也有等待六国先动之心。戎狄毕竟较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况且急切间他们也难以一齐发动。这就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我们目下就要钻这个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秦风有些兴奋地说着。甚至用手用力砸了一下墙壁,险些将墙壁砸开。 “咋个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秦孝公嬴渠梁却已经是激动站起,走到地图旁,道:“我明白了!秦风真是好谋划!”说着,嬴渠梁还重重在秦风胳膊上砸了一下。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的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秦风二人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铁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嬴渠梁却是说道。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了。我们只有五万骑兵哪。”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的递给嬴虔,“左庶长,这是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竟是哽咽出声。作为统兵大将,他自然知道这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 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有一次将它交给了荡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的君主将上将兵符亲自交到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却是孤城一片和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老秦国有这样的国君,嬴虔有这样的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第四十九章 救命老霖雨 君臣四人心里都清楚,秦国虽然有十万军队,但半数是步兵和老旧的战车。 只有这五万骑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组成的精锐铁骑。在战国初期,笨重的车战已经渐渐隐退,快速灵动而又冲击力极强的骑兵渐渐成为最有战力的新兵种。 这种骑兵就是当时闻名天下的“铁骑”。 所谓铁骑,就是战马和骑士均用当时上好的精铁马具与盔甲兵器装备起来的集团骑兵。 马蹄装有铁掌,使战马能够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驰而不惧荆棘尖刺;马头装有铁片与皮革相连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对战马的威慑大大减弱;马具也用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的精熟铁,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软又脆的铜质马具;马上骑士的兵器也从长大的矛戈演变为轻型刀剑,这种刀剑普遍用精铁铸造,长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锋锐轻捷,便于集团冲锋格杀。 面对笨重缓慢的战车与步兵结合的古典方阵,这种铁骑发动的狂飙一样的集团冲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 战国初期,这种铁骑以魏国最为精良,韩国赵国次之,楚齐秦燕四国不相伯仲。 秦国崛起于西陲,久有马上作战传统,本来就没有战车兵种。 然而秦国成为大诸侯国之后,春秋时期力图摹仿中原大国的军制,将原来大部分装备粗简的骑兵变成了战车兵。进入战国初期,铁骑涌现且战法发生了重大变化,秦国却因为精铁缺乏和人口减少而不可能拥有更多的精锐铁骑。 这五万铁骑所需要的精铁,大部分都是从韩国买来,辗转偷运进入秦国的。当初秦献公精心遴选出五万老秦子弟兵组成的秦国铁骑,实际上成为秦国唯一一支可以随时开出与山东诸侯作战的防卫力量。 如果全数开赴陇西,秦国东部只剩下千余辆老旧战车和两三万步卒,一旦强敌入侵,后果何堪设想? 然则面临两面夹击的绝境,不这样孤注一掷,西部叛乱东部大战,后果又何堪设想? 君臣四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唰唰做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这是?”秦风一愣。 景监一惊,“老霖?不好!”他闪过的念头是,道路泥泞,数万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秦风却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 仰望夜空,但见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的唰唰雨声。 这种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 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四月老霖雨。 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 渭水平川,撒种皆收,正是因了这种天下难觅的风调雨顺。 每年四月初,秦国民众都要祈祷这一场霖雨及时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来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确实是有点儿异乎寻常。嬴虔仰头望天良久,猛然间竟仰天大笑。 秦风也是欣喜欲狂。这雨平时提前对于秦国是灾难,可是在这时,可以说是救了秦国的命啊!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当灭,嬴渠梁当永不负天。” 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激动得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四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老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铁骑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 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的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 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在于,粮草辎重的跟进是根本无法解决的。 所以,雨季不用兵几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 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是从西周末年和春秋时代的戎狄海洋中杀出来的部族,其勇猛剽悍与顽强的苦磨硬斗是天下所有部族都为之逊色的。 那时侯,汪洋大海般的蛮夷部族从四面八方包围蚕食中原文明,若非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中原文明将被野蛮暴力整个吞没。 正是如此,孔子才感慨的说,假如没有齐桓公,中原人都将成为袒着胳膊的蛮夷之人!其时戎狄部族和东方蛮夷气势正旺,他们剽悍的骑兵使中原战车望而生畏。 虽然是依靠一百多个诸侯国同心结盟最终战胜,却也使中原诸侯大大的伤了元气。 但就在那血雨腥风的数百年间,秦部族却独处西陲浴血拼杀,非但在泾渭上游杀出了一大块根基,而且在戎狄骑兵攻陷镐京时奋勇勤王,以骑兵对骑兵,杀得东进戎狄狼狈西逃,从而成为以赫赫武功立于东周的大诸侯国。 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中原人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部族品格。 秦孝公和他的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六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老秦人却是寻常得紧。 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的耐力,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成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便要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位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者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的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等等,事情是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没有久经锤炼的一班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出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的叹息一声:“有当然是好,可人在何处呢?你和秦风倒是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呢?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将又派谁呢?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的人哪?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了。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军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一阵沉默,拱手道:“君上,我也去准备了。若无意外,我当后日出发。景监告辞。” “君上,秦风告辞!”秦风也是说道。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呵,你这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个用心思的活儿,我倒想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景监谢过君上,但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奋。 “别忙,不是副使,是个帮手。人嘛,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 景监也不由自主的一笑,却也不好再问,便告辞而去。 秦风则是留在了秦孝公嬴渠梁身边,方便帮忙谋划。不过今夜两人也是没有说太多,很早就休息了。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栎阳城竟是秋天般的冰凉。 栎阳城内有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这里住着一个有名的老秦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驼。 老人清早起来,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低头看看小院中还没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诚的跪在石板屋的浅檐下向天祷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的下吧,一个春上都没有雨了。甚时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吧。” 这时,老人听见了“啪,啪,啪”的拍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节奏。老人小心翼翼的向门口走来,极力不让自己滑倒。 老秦人的民谚,男跌晴,女跌阴。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到门口,拉开石门,却惊讶的站在那里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一辆牛车拉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车后站着的是两位粗布衣的后生。赶车老者拱手做礼,“敢问足下,可是白驼老人?” 栎阳城有牛车的绝非寻常人家。老人连忙拱手:“石工白驼,见过大人。” “我想请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币,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感到惊讶。连年征战,死者无算,暴尸荒野寻常事,何曾有人给死者立碑刻石? 他已经二十年没有给人刻过石碑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国府里有大人物崩逝了? 况且工钱高出寻常三倍之多,寻常平民谁有如此气魄?又觉不对,公室石刻,历来是栎阳令派遣里长传令他进宫服徭役的啊,何曾有上门做请的?老石工惶惑中不及多想,深深一躬,“粗使活计,何敢当一请字?请大人站过,我唤街邻前来搬石。” 第五十章 国耻之石 “不劳不劳,我自搬进来便是。”老者从容拱手,一转身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轻轻的“嗨”了一声,已经将大石背起。 白驼老人慌得连忙让路,惊讶面前老者竟有如此大力,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已经跌倒在院中。 白驼老人慌得忙不迭跪在泥地里向天叩头,高声祷告,“上天哪上天,小民不意滑跌,你可不能不下雨啊!” 牛车后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后生快步走过来扶起老人,“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阴,老人家跌得下连阴。你怕老天不下雨么?” 白驼老人禁不住嘿嘿嘿笑个不住,“后生啊,我看你是个贵相。你这个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连阴?亏你想得出!老秦国不能没有雨啊。” 黑衣后生笑道:“民心就是天心嘛,上天还能另一套?老人家,进屋吧,院子里淋雨呢。” 这时,背大石的老者已经稳步走到了中间没有门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脚印!老者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蹲身便将大石板搁在了最适合凿刻的木座上。赶黑衣后生将白驼老人扶进来,黑衣老者已经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了。老石工上下打量,惊讶得合不拢嘴,深深一躬,“老哥哥,真道天人神力。” 黑衣老者笑道:“白大哥,不敢当。看看这块石板吧。”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经从黑布没有包严实的角落看出这块石板并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块很难打凿老青石板,不禁拱手问道:“老哥哥几时来取?” “请白大哥目下就做,我等在此守候,刻完搬走。” “老朽多年未动斧凿刻刀……”白驼老人有些忐忑,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贵人。 “老人家,国人说你是鬼斧神工,不会差池的。” 看着这年轻人的信任目光,白驼老人顿时精神抖擞,“行,请两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说完熟练的抖开布结,一眼看去,竟是脸色大变。老石工虽远不能称为读书人,但石工行久与碑文打交道,字还是识得些许的。 青石板上这斗大的两个字分明是“国耻”二字!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谁敢刻这样的碑文?将“国耻”刻在石碑上流传?刹那之间,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打量一老二少,却见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视着他。另外一名年轻人也是心头微震,只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白驼老人也是默默转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换上石工劳作时穿的破旧羊皮裤,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 蹲身跨在石板上时,老人双手颤抖,将铁凿凑近大字,却迟迟不敢下锤。那个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幽幽的问:“老人家,老秦人都是这样想的,对么?”白驼老人饱含热泪,默默点头。 “那就下锤吧,老人家。”黑衣后生说道。 “铛——!”这一开锤竟是声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荡。 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溅,赤裸的脊梁渗出了汗珠,一双胳膊青筋暴起,满头白发瑟瑟抖动。 老人觉得这不是刻字,而是一锤一锤的将自己的儿子、妻子、女儿和族中战死者的灵魂,一锤一锤的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衰朽的石碑上。 锤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时,老人已经不认识了,只是本能的感到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泪和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一锤一锤,老人虽是泪眼朦胧,却竟当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的将石碑文字打了出来,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丢掉锤凿,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碑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黑衣老者默默的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却转过身去,仰望着无边雨幕。 “白大哥,这是一百魏国老刀币,请收好吧。”黑衣老者从怀中拿出一只皮袋递给老石工。 那时侯,天下称魏国老刀币为“老魏钱”,那是魏文侯时期铸造的刀型铁钱。因为笨重携带不便,魏国已经不再铸造了。 但这样一来,反而使这种刀币成了兼具古董意义的名钱,走遍天下皆视为珍品。白驼老石工是居住在栎阳城里的“国人”,也在官府管辖的“百工”之列,比起穷乡僻壤的耕夫虽然好一些,但也是穷得叮当做响。 这一百老刀币对于一个栎阳工匠老说,无疑是一笔大钱。何况老石工白驼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名贵的老刀币。 谁想老石工却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老哥哥哪里话?这两个大字能由老白驼锤凿出来,死也安宁了。给钱,却将老白驼看得贱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话?”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着啊!钱为何物?要它做甚?” 说话时分,另一名黑衣青年拿出两条干肉,递给挺拔的那名黑衣后生。向老人肃然躬身道:“老人家高义大德,无以为敬,请收下这两条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泪眼婆娑,“后生呵,你是大贵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驼就收下这两条干肉了。”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 “老人家……”骤然间黑衣后生语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国百工,尚且难以食肉,这也是国耻啊。” 老人流着眼泪哈哈大笑道:“有贵人碑上两个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就不远了!” “老人家,说得好。老秦人终究有得肉吃的。” 当哐啷咣当的牛车驶出狭窄的石板小街时,淅沥雨丝依然连绵不断。牛车拐了几个弯儿,便从一道偏门驶进了国府大院,直接进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脱去淋得透湿的夹层布衫,换上了一件干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热腾腾的羊肉汤,便来到政事堂东厅。略显幽暗的空旷大厅中,黑伯已经将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龟座上。秦孝公端详沉思一阵,低声吩咐,“黑伯,一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政事堂。” 随即秦孝公又是将之前与他一起去的秦风叫来,一同走进政事堂。 “君上!”先前见证历史一幕的秦风此时也是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黑伯答应一声,便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门前,却总是心神不宁。想了想,他招手唤过一个带班护卫的武士低声叮嘱几句,便匆匆向最后一进走去了。 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国府大院第六进大厅就已经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往后两进就是秦国的后宫,往前五进则是国君的政务诸室。 这间摆满兵器的大厅隔在国君与后宫的中间,叫短兵厅。厅中兵器架上是各种各样的短兵器。 非但有中原各国流行的骑士厚背短刀和阔身短剑,还有已经灭亡的吴国的弯剑——吴钩,其他诸如韩国的战斧、戎狄的战刀、东瀛的打刀、越国的细剑、魏国的铁盾、赵国的牛皮盾等等,几乎包容了当时天下的种种常用短兵器。 练剑少女在厅中不断选择各种短兵器演练,无论快慢,却都是一点儿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杀动作。 当她从剑架上拿下一柄吴钩弯剑演练时,挥剑斜劈,却怎么也没有凌厉的剑风啸声。她不禁皱皱眉头连劈数次,还是不行。停下来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檫檫,提着吴钩向前院匆匆而来,步履轻盈,步态柔美,象风一样掠过了一道道门槛。 政事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唰唰唰的雨声。少女轻手轻脚的走进庭院,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黑伯。”见没有人答应,她顽皮的一笑,伸长脖子向书房里张望,也没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头,忽然一笑,便从长廊下向政事堂大厅轻盈走来。走到门口,她又是伸长脖子顽皮的笑着向里张望。忽然间,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恐惧,急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院飞跑而去。 片刻之间,红衣少女扶着白发太后来到政事堂门外。黑伯疾步在前打开政事堂虚掩的厅门。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没有说话,只向黑伯摇摇手,便径自走进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片片点点的鲜血。身前五步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石碑,碑上的血迹在沉沉大厅中发着幽幽红光。而在一旁则是面色苍白的秦风,秦风身上也是有着斑斑血迹。 “大哥——!”一声哭喊,少女扑到嬴渠梁身上太后站在石碑前一动不动。石碑中央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国耻!大字槽沟里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细细的血线还在蜿蜒下流。石碑右上方是一行拳头大的字——国人永志六国分秦是为国耻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个字。石碑上血迹斑斑,血线丝丝,令人不忍卒睹。 第五十一章 杨柳依依 “你!!!你在干什么啊!”那少女看向秦风,怒喝道。 “唔......君上此举,势在必行。臣无力劝阻君上。还请公主惩罚。”秦风面色有些苍白地道。 “你!先不收拾你。”那少女轻咬嘴唇,说了一声。 一回头,太后见儿子还在妹妹怀中昏迷未醒,两根断指还在淌血!刹那之间,太后脚步踉跄,几乎要昏倒。她咬紧牙关,扶住大柱终于站稳,嘶声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后宫,快!” 黑伯一个箭步冲来,两手平伸插进国君身下,平端起国君飞步向后院的太后寝室而来。 “秦客卿,你先请回吧。”太后对秦风说道。 “诺!”秦风一拱手。看了一眼昏迷的秦孝公,转身一闪身就出了政事堂。 嬴渠梁悠悠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无边雨幕萧萧落下,风铃铁马叮叮有声。烛光下,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没有半点儿衰颓气息。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泪脸。 “荧玉?”他惊讶的轻声呼唤。 “大哥!你醒来了?”少女惊喜异常的跑过来,坐到榻前边檫眼泪边笑,“疼不疼?饿不饿?吃不吃?手别动也。”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饿。不吃。” “对!你就睡觉。娘说了,今晚不准你走出这里半步,若有违抗,拿我是问。”莹玉俏皮说道。 “噢?娘呢?”嬴渠梁问道。 “娘,娘出去了。不让给你说。”莹玉说道,眼神中有着几分可爱的模样。 “出去?何处去了?阴雨天,如此的黑。”年轻的国君一下子坐起来,推开妹妹就要出门。 “哪里去?我回来了。”太后板着脸走到门口,显然是刚刚拿掉雨布,鬓边还有水珠,衣裳还有水渍。 “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来了威风,将大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我出去转了转。渠梁呵,坐吧,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娘,渠梁不肖。”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你太得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然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啊。” 秦孝公沉重的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 这时,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 “荧玉,给大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让他喝完。” “是!”荧玉高兴的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 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么?”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这龟龙麟凤,乃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的。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的。”老人又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娘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了。”荧玉高兴得端着陶碗走到榻前,“大哥,即刻开始。”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吧。” 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的吃肉喝汤,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则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啊?” 秦孝公诡秘的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叫道:“莫非想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越外,去吧,她也长大了。” 荧玉高兴的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 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嘛。” “把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 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清脆的笑起来,向秦孝公狠狠的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便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 他心思细密,昨日书写血碑时斩断的是左手两指。 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绝然要用的。 所以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 练完剑天色已经是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却是向西疾疾而去。 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 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头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 嬴虔申明,四万铁骑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向西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召了秦风,一同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微风摇曳,直是青翠欲滴。 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虽是粗拙古朴,倒也宽敞干净。 亭中石案上摆着三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 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虽只有两马架拉,但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 还有四辆被牛皮苫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杨柳新绿下,站着两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的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们二人的背影也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 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的向栎阳东门了望。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渐渐的,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你这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啊。” 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便告辞起行了。” 一名骑士也是翻身下马,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臣也该与景监将军一同启程了。”听声音正是秦风。 “自当如此。来,你我三人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和秦风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们派个帮手的事么?” “记得,君上却是一直未派,臣便也疏忽了。”秦风回答道。 “今日我便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过来见过特使。”秦孝公笑道。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的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 景监一瞄,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竟能做千夫长?却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吧,你就给我做总管吧。”年轻的黑林又挺胸高声,“遵命!”便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要严厉督导了。”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和秦风双手举碗,“虽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三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 “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君上保重,臣去了。”秦风也是鞠躬,在这杨柳依依中,秦风依稀又回到了当初函谷关外自己辞别秦孝公远行的场景中。 “走吧,我在这里看你们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了。”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最后一拱,辚辚而去。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 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他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 “景监兄,我等直接前去魏国吧。”秦风说道。 “嗯,正是如此。时间宝贵,时间对于秦国来说现在就是生命啊!”景监悠悠叹道。 第五十二章 再回逢泽 此时的魏国逢泽湖畔。六国会盟的风光还远远没有散去。 逢泽湖畔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原,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而其间峻阪相连,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 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 芒砀山其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 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对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 麋鹿,当时人称四不象,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这四不象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 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象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会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说的“逢泽鹿肉”既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六国会盟这样的盛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魏惠王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 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 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浸透了富贵奢华。 三十年前,父亲魏武侯病逝时,要不是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最后将其全部铲除。 即位以来,他一直以这次夺位大战为骄傲,认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当统一天下。 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称王,向天下显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国嘲笑他“继位八年,一事无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来,真正的王者是大气挥洒,关键处一战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计较些许胜负? 像六国分秦这样的大谋划,如果不是他这个魏王,谁能聚盟六大战国? 大计一旦确定,实施交给丞相和将军们就行了,王者气度在于挥洒富贵使天下仰望如万仞高峰,始能震慑天下。 正因如此,魏惠王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王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 其间上将军庞涓紧急晋见,报告赵国策动秦国叛乱迟滞和秦国阴雨连绵的事,意欲请魏惠王敦促六国从速集结兵马等候机会。魏惠王大手一挥,“上将军,明日再议可也,围猎大事须得谋定。”庞涓闷闷不乐。他要庞涓坐下出谋划策,庞涓却说:“臣不通狩猎。臣告辞。” 他知道庞涓出身寒门,确实不懂大型狩猎,也就没有挽留。之后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秦风与景监日夜兼程,加上又是骑得好马,这次的速度着实比秦风上次赶来快很多。清晨时分秦风就已经到达了逢泽湖畔。 晴空艳阳,魏惠王的心情特别舒畅。秦风独自一人爬上了一处制高点,用军用望远镜俯瞰着整个逢泽谷地。 围猎总帅公子卬一声令下,魏国的三千铁骑和临时增调的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的向芒砀山猎场进发。 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 魏惠王戎装甲胄,身背硬弓长箭,踏上大梁工匠特为六国围猎打造的王车隆隆出动了。 明亮的阳光与王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车中的魏惠王像天神般灿烂威武。 环视原野的壮阔气势,他觉得自己比周穆王神游西天还要有气魄。 在他的王车后面,是狐姬的一辆小巧精致的青铜轺车,狐姬内穿紧身红裙,外罩一领价值连城的红底金丝披风,在金灿灿的铜车盖下尽献妩媚英武的风采。 这是魏惠王的精心杰作。他没有让狐姬乘坐篷车,而是让她乘一辆特制的轺车。这种轺车是天下通行的车辆,轻巧坚固,有一顶车盖立在车厢中央。 若是官车,则车盖的高低以车主人品级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车盖自然是六尺极品,站在车中亭亭玉立,裙带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挡的篷车中倍显风姿。 再后并行的是上将军庞涓的战车和围猎总帅公子卬的华丽轺车。 只有庞涓固执,自己亲自驾驭一辆战车,腰系短兵,背负弓箭,竟是脱下了会盟大典时那身华丽的装束,换上了一领黑色披风和战场甲胄。 正是这一点魏惠王奈何不得庞涓,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魏惠王隐隐约约的有点儿不喜欢庞涓,觉得他有时莫名其妙的让自己扫兴。 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欢这种一天到晚国事不离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边一个丞相公叔痤,一个上将军庞涓,恰恰都是这种人,令魏惠王经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庞涓目下是魏国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见他们。 辚辚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等闲之人耳音闭塞,讲话也不由自主的高声大气。 车上的魏惠王却是耳聪目明,不断向四野了望。猛然,他眼睛一亮,长剑向高坡后一指,高声命令,“四不象!快!” 驭手一抖马缰,四马展蹄,王车便隆隆冲上高坡。坡下绿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四不象奔跑跳跃。王车向坡下冲锋间,魏惠王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看看飞驰的王车渐渐接近四不象百步之遥,魏惠王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四不象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这魏惠王打仗治国不行,没想到狩猎这么了得!”秦风不由得暗暗惊叹。 “魏王万岁!”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军士一齐欢呼。 欢呼声中,王车已经冲到,魏惠王左手抓着车轼,伏身一个鱼鹰掠水般的动作,将那头带箭的四不象捞上王车。 “万岁!万岁!魏王万岁!”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魏惠王对着刚刚赶到的狐姬大笑,“这只四不象赏给狐儿了!” “狐儿谢过我王。”狐姬艳丽柔媚的笑了。 公子卬在轺车上拱手赞叹,“我王不愧猎场高手,臣弟钦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泽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庞涓了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红蓝色旗帜,“魏王,山后赵侯正向这边围过来了。” 魏惠王豪气大发:“好啊!翻过山去,会会赵种。” 围猎总帅公子卬高声命令道:“猎场北移,会合赵国!” 秦风此时身处整个逢泽最高峰,用望远镜可以清晰看到每一个君王狩猎的场景,此时魏惠王正是想要去会会在他北方的赵国狩猎军团。 大队人马轰轰隆隆向北面的山头围来。翻过山头,只见苇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驰着赵国的三千骑兵,他们是驰马围猎,赵成侯也是弃车换马。若不是那一领翻飞舒卷的红蓝斗篷和那面随他飘移的“赵”字大旗,偌大猎场还真是难以找到他的准确位置。魏惠王向庞涓一挥手,“走,追上赵种!”说完轻轻跺脚,王车向长长的山坡俯冲而下。庞涓一抖马缰,两马战车隆隆跟进。 手搭凉棚一望,魏惠王眼见赵成侯在飞马追赶一头奔走如飞的獐子,便高声命令,“斜插过去,截住那只鹿!”但是,魏惠王的车尚在赵成侯的战马之后大约三箭之地,要斜插跃前,首先就要追上赵成侯。驭手一声长啸,四匹火红色的西域良马一齐嘶鸣飞奔,竟是直逼赵成侯的白色战马。 赵成侯久经沙场,视野宽阔,早看见魏惠王驾车来追这头獐子。 假若这头獐子果真被魏惠王截取猎获,赵国颜面何存? 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车宝马皆是天下极品,寻常战马根本无法与之争先。 但他这匹白马却大非寻常,原是阴山草原的野马驯化而来,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长脚耐力,短程冲击的爆发力更是霹雳闪电。 他冷冷一笑,打一个长长的呼哨,雄骏异常的白马长嘶一声,凌空展蹄,贴着茫茫苇草几乎是飞了起来! 虽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车也已经从三箭之外赶了上来,驷马嘶鸣,车轮隆隆,气势非凡。堪堪接近,王车企图斜插超前。岂知白马灵动异常,赵成侯外侧的脚轻轻一贴,白马箭一般窜出半头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猎竞赛,魏惠王的王车自然不能去硬撞赵成侯战马。 王车驭手一声尖啸,驷马鼓勇飞起,竟是要靠更快的速度迂回超前。 一旦超出,三丈之外的獐子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千钧一发之时,前面突然现出一条小溪,王车驷马不避溪流,竟是隆隆冲入水中。此时白马却是一声长嘶,腾空而起,飞过小溪。 在白马下落的瞬息之间,赵成侯也从马上凌空飞跃,象一只大鸟般疾扑獐子,竟是活活将飞纵的獐子一把抱住!赵成侯双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让了!” 第五十三章 君王之胸怀 “赵侯好功夫!”山顶的秦风不由得暗暗赞叹道。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赵侯该当此鹿,可喜可贺。” 这时,庞涓的战车也已经赶上,向赵侯拱手笑道:“恭贺赵侯马到成功。” 赵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将军,送你做个坐垫吧。”正欲掷出,低头一看哈哈大笑,“惭愧惭愧,竟是让我给整死了。”说完双手向前突然一抛,獐子便向庞涓凌空飞来。庞涓双手接住,端详笑道:“没有伤痕。它与良马竞跑,活活挣死了。” 魏惠王与赵成侯同声大笑一阵。笑罢赵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经派出,不日将到陇西。魏国大军也该出动了吧。盟主不动,他国不敢争先哪。” 庞涓笑道:“赵侯不以为太迟缓了么?” 秦风听到此处,自然是用望远镜观察着每个人的嘴型,读唇语也是一名优秀特种兵的必修课程之一。 “不缓。”赵成侯笑道:“关中正逢阴雨,恰好给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时日。六国兵马应该乘此时机即刻着手集结,开进各自位置。魏国韩国在函谷关内,楚国在武关内,赵国在离石要塞,燕国当在云中以西。假若集结迟缓,西部一旦起事,就会孤立无援,东部也会失去机会的。” 魏惠王很不愿意在艳阳高照的猎场说这种事,觉得简直是浪费大好时光。但又不便直说,就皱着眉头问庞涓:“上将军之意如何?” 庞涓拱手笑道:“臣以为赵侯就不必思虑大军集结的事了,庞涓会让你满意的。赵国只要把西部的事办妥足矣。” “好啊,有上将军一诺,赵种安得不放心?”又转头笑道:“魏王啊,这齐国不出兵还要分一杯羹,公平么?赵种以为,齐国至少当出粮草兵器和一些军饷吧。” “看来这六国联盟也不是那么和谐啊。”秦风看着,默默摇头。 魏惠王沉吟点头,“有理。好,找齐王说去。”说着一指东边山后的紫色旗帜,“在那里,走!”一跺脚,王车从草地上平稳滑出。赵成侯飞身上马,庞涓催动战车,一齐向东边山头而来。翻过山坡,但见起伏不平的茫茫苇草中,舒卷的紫色大旗四面飘扬,显然在从四面围赶鹿群。两支队伍轻骑驰突,倒更象是战场操练。年轻英俊的齐威王亲自驾着一辆战车追杀猎物。看阵势,他显然已经发现了魏惠王赵成侯,便驾着战车迎了过来,齐国将士也四面聚拢而来。 齐威王遥遥拱手,“魏王,赵侯,田因齐有礼了。” 魏惠王和赵成侯同时拱手,“齐王猎物丰厚,可喜可贺。” 齐威王笑道:“魏王赵侯,可愿下车稍歇,品尝一番齐酒?” “正合我意,齐王可人也!赵侯,来吧。”魏惠王大笑着跳下王车。 赵成侯也抚须大笑,“赵种酒命,岂有躲酒之理?”便翻身下马。 齐国军士已经在草地上铺下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皮毡,又从一辆车上抬下三个红木酒桶。毡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铁架,齐国军士利落的宰杀了一只四不象,吊在铁架上烤了起来。齐威王又郑重的请庞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便开始了热烈的饮酒谈笑。 魏惠王转动着手中粗朴的盛酒陶碗笑道:“齐为大国,简朴若此?” 齐威王大笑,“魏王谬奖了,田因齐何敢当简朴二字?魏王想说我寒酸吧。” 众人一齐大笑。赵成侯道:“哪里话来?总比我赵种还强一些。”说着摘下腰间的皮酒袋一晃:“老兵一个也。” 众人笑声中,魏惠王咳嗽一声道:“齐王呵,六国分秦,齐国有一份哪。你不出兵,能否出点儿财货粮草?” 齐威王沉吟道:“但不知盟主想让齐国承担几多?” “军粮十万斛、马草五万担、盔甲兵器五万套、另加万金吧。” 齐威王思忖有顷,“魏王,粮草兵器我出。万金之数,齐国无力承担。” 魏惠王大为惊讶,“万金也无法承担?齐国财富何处去了?” 齐威王看魏惠王惊讶的样子,不禁大笑,“国有财货,安得无处可用?奖励垦荒、更新兵器、开办学宫、赏赐将士,何处不用金钱?田因齐粮草兵器有一些,金钱,可是拮据得很哪。” 魏惠王睁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大摇其头,“齐王何须搪塞?一个几百年大国,任何一件国宝便价值连城,如何能拮据若此?” “国宝?不知魏王所指何物?” 魏惠王哈哈大笑:“这就对了,齐王国宝还是多嘛,本王怎知你有何物啊?” 齐威王摇头微笑,“惭愧得很,田因齐不知魏王所指国宝为何物?” 魏惠王霍然站起高声道:“天下财货,聚于王室。天下富贵,莫过国王。王富而国富,王有宝而天下安。这王室藏宝就是国宝,国宝就是国力。目下魏齐并称王国,田齐又是继姜齐之后的老牌大国。你田氏在一百年前就是姜齐的公卿首富了。国老多财,齐国岂能没有国宝?” “国宝就是国力?魏王之意,谁的国宝多,谁的国力便强了?” 魏惠王颇为矜持的笑道:“多宝强国,自古皆然。” “顽固愚蠢若此,魏国可悲。”秦风摇头叹道。 齐威王摇摇头:“齐国没有这种国宝。” 魏惠王慨然一叹,“不管齐王所言真假,本王都让你看看我的国宝。你来看。” 他用手一指那辆光华四射的王车,“我大魏国虽然立国刚刚百年,但却有镇国之宝,十颗夜明大珠!你知道这种大宝珠吗?每颗径直一寸,其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辆战车。若一百二十辆华车相连,简直就是一条彩龙!你看,现眼前我这辆王车便镶有两颗宝珠,足使这辆车价值连城,超过楚国和氏壁!”话音落点,外围的魏国军士便一片欢呼。 “国宝?这也算国宝,那国力之强横与国宝又有何关联。”秦风冷笑。他对于秦国这老对手可是很乐意笑话的。 魏惠王轻蔑笑道:“齐国曾富甲天下,难道可怜得没有一件国宝?” 齐威王依旧微笑,“盟主,我的国宝却不一样。” 魏惠王一怔:“噢?还是有嘛,请道其详!” 齐威王爽朗笑道:“田因齐以为,国宝者,国家栋梁之才也。田因齐不才,数年来寻觅这种国宝,筑起稷下学宫召集天下名士,也才堪堪觅得几位可称镇国之宝的人才。目下的齐国,南有大将檀子镇守,南部十二小国对齐称臣,楚国亦不敢北犯我边界。西有郡守田盼镇守高唐关,赵国人再也不敢随意到齐国水面捕鱼,反而与我修好。赵侯,对么?北边有能臣黔夫镇守滕城,民众安居乐业,燕国七千民户迁入齐国,我增加人口十万。临淄都城有仲首做司寇,齐国盗贼消失,夜不闭户。另者,我齐国还有当世名将田忌镇抚四方——田将军见过魏王。” 外围战车旁肃立一员大将,正是昨日赶到逢泽的齐国大将田忌。他上前拱手做礼:“田忌拜见魏王。魏王康健。” 魏惠王面色难堪,却又不得不点头示意。 齐威王一发直抒胸臆,“齐国至宝,光耀万里,岂止照亮十二辆兵车而已。本王以为,财货应交于商人,换来粮食兵器充实国力。珠宝藏于王室,徒然四壁生辉,有何价值可言?魏王头上一颗明珠,虽价值连城,然顶于王冠,与国何益?与民何益?魏王爱姬身上这一领金丝斗篷,更是价堪抵国,然系于一身,与国何益?与苍生何益?” “齐王好胸怀!”秦风大赞一声。这齐威王光从此时的见识来看,将来就会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君主,又岂是魏惠王这等气量狭小的君王能比? 一席话,竟使齐魏赵三边人马肃然静场。猛然,齐国军士欢呼雀跃起来,“万岁!”之声震于四野。魏惠王脸色尴尬,公子不知所措,庞涓默然低头。 突然,马蹄如雨,两骑飞至。“报”声未落,两人已在魏王面前拜倒。 “何事惊慌?”魏惠王无端的声色俱厉。 骑将高声报:“禀报大王,公叔丞相病势危重,请大王回宫陈明大事。” 魏惠王颇为不耐,“久病在床,有何大事可言?” 齐威王正色拱手,“魏王国务繁忙,会盟也已经终期,田因齐告辞了。” 突然,魏惠王觉得此话应该由他先讲,如何你便先讲了?脸一沉竟是不睬齐威王,大步转身,“回宫!”跳上王车,隆隆而去。 赵成侯纵声大笑,“不想齐王奇兵突出,快哉快哉!”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赵侯不也一样么?”两人同声大笑,互相道别,一东一西,分道扬镳而去。明媚的阳光下,茫茫苇草象金色的波浪,隐没了远去的旌旗战车,悠长的牛角号呜呜卷走了万千铁骑。逢泽猎场沉寂了。 第五十四章 洞香春 随着逢泽湖畔彻底安静,秦风也是施展轻功一路下山,很快回到了景监队伍当中。 “景监将军,我回来了。”秦风一走进帐内就说道。 “秦兄,逢泽那边怎么样?”景监看到秦风走进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急忙问道。 秦风随即将在逢泽山顶观察一天所收获的消息讲了一遍。 “公叔痤丞相有难?”景监听完秦风所说,沉吟道。 “景监兄,我以为我们应该即刻前往安邑。”秦风目光灼灼看向景监,说道。 “唔.......我也是如此想。”景监说道。安邑此时毕竟还是魏国的都城,在那里秦风也能够获得更多的消息。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景监说道。 “嗯。”秦风答应,随即走出帐去准备了。 魏国都城安邑纷纷传闻,老丞相公叔痤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弹冠相庆。惶惶者说,公叔痤是魏国的德政,他一死,魏国人可要吃苦头了。弹冠者说,公叔痤是魏国的朽木,他一死,魏国就要大展宏图了。 近百年来,安邑人已经养成了谈论时政秘闻的习俗。 大街小巷,坊间邻里,举凡有三两人之地,便会有宫廷秘闻在口舌间流淌。 若是酒肆春楼茶室乐坊这等市人如流名士穿梭的场所,就更是高谈阔论,争相对目下最重大的国事传闻发布真知灼见。 其间若有语惊四座之高论,便会获得众人一片采声。若一个人屡屡有这等高论,这个人便成了风雅场所的名士,身价便倏忽大长。 这种论政名士,也不是等闲场所都能造就的,而必须是安邑市井和上层名流共同认可的大雅之所。这种大雅之所,其场地楼馆的华丽名贵自不必说起,更重要的是必须具有三个非同寻常的优势:一是具有悠久的历史,即坊间所谓的名贵老店;二是曾经有过几个大人物在这里成名的皇皇足迹;第三最难,就是这店主人也需得是世家名人或风雅名士。 能三条凑在一起,自然便是凤毛麟角了。安邑人共同的口碑是,这样的大雅之所,安邑只有一个,天下也只有这一个!这便是安邑人的骄傲性格——魏国的文明中心便是天下的文明中心。 在安邑最幽静的一条小街——天街上,坐落着洞香春酒肆。 这条小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宫,南口是丞相府和上将军府,东西各有两条小巷通往繁华的街市。 虽然说是小街一条,却是城中的通衢之道,毫无闭塞之感。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这条小街没有民户和店铺,只有三十多个大小诸侯国的驿馆建在这里。 街边绿树成荫,街中石板铺地,行人衣饰华贵,馆所富丽堂皇。安邑人称这条小街为天街,是说她没有尘世的粗俗喧嚣,处处透出天堂般的富贵宁静和风雅。就在天街的中段,有一座绿树葱茏流水潺潺的庭院,院中有一座九开间的两层红色木楼,这便是名满天下的洞香春酒肆。 说到洞香春,安邑人如数家珍。 它是魏文侯时期的大商人白圭的产业。如果是纯粹商贾也还罢了,偏这白圭非但是名满天下富可抵国的大商,且在魏武侯时期做过十多年丞相。 魏国人认为,白圭是与陶朱公范蠡相伯仲的旷代政商。 白氏一族本是商贾世家,白圭的父亲在三家分晋前已经是魏氏封地的大商了,这洞香春便是那时侯兴办的。其时这条天街的一半还是魏氏族众的商业街市,另一半则是魏氏家臣的住宅。 三家分晋后,魏文侯变法震动天下,列国官吏名士纷纷到安邑探询底细。坊间交往,这些列国士子和官员们便向白氏抱怨,偌大安邑竟没得个好去处清谈饮酒。白氏心思机敏,立即拿出一半家财办起了这座洞香春。 开张之日,白氏立下定规:非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与国府官吏,不得进入洞香春。这便将洞香春明确的当作了上流社会的清谈聚饮之所。 幽静的院落酒楼,精美的器皿陈设,诱人的珍馐美味,名贵的列国老酒,还有雅致艳丽的侍女,每一样都是天下难觅的精品。 一时间,名士吏员列国使臣竟是趋之若骛。上卿李悝经常在洞香春和名士们论战变法利弊,上将军吴起也多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家名士孟子、自成一家的墨子、魏国奇士鬼谷子,都曾在洞香春一鸣惊人,飘然而去。 后来白圭继承父业,又对洞香春屡加修葺,改进格局,名贵珍奇遍置其中,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错落隐秘。 更有论战堂宽阔舒适,专供客人们聚议重大国事。曾有楚国猗顿、赵国卓氏等著名巨商愿以十万金为底价竞买洞香春,白圭都一笑了之。后来白圭做了魏国丞相,将白氏累代聚集的财富大部分捐了国用,惟独留下了洞香春。 谁想他在魏武侯末年郁郁病逝,洞香春也一时顿挫。后来,坊间传闻白圭的小女儿执掌洞香春,使名流士子们更增好奇之心。虽然传闻这个小女儿美丽多才文武兼备,但从来没有客人在洞香春一睹国色。这样一来,洞香春竟是倍添神秘,更为诱人。 自从公叔痤老丞相的病危消息传出,洞香春便大大的热闹起来。 宽阔富丽的论战堂原本设有一百张绿玉长案,一人一案,当坐百人。 寻常时日,这是绰绰有余的。大多数时间里,名流士吏们总是三三五五的聚在各种名目的雅室秘室里尽兴饮谈。 纵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大,所以论战堂很少有人满为患的时候。 近日却竟是异乎寻常,雅室秘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连那些酷爱豪赌的富商大贾们最钟爱的采室,竟也是空空如也。 显然,到洞香春的客人都聚集到论战堂来了。虽则如此,洞香春也还是井然有序。 侍女们轻悄悄的抬来了精美的短案,又将平日里摆成马蹄形且有疏落间隔的长案前移接紧,在空阔的地毡上摆成一个中空很小的环形,外围又将短案摆成两层环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如此一来,错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 这里没有等级定规,先来者都坐在中央一层长案前,后来者则都在外围短案前就座。满座锦绣华丽,铜鼎玉盘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夺目,当真是满室生辉。天下名士大商口碑相传,“不到洞香春,不知钱袋小!”说的就是这种豪华侈糜的氛围之下,贫寒士子也会倾囊挥霍的诱人处。 华灯初上,大厅门口走进三个一般年轻英俊的红衣人。一个是肤色黧黑,坚刚英挺。一个却是面白如玉,丰神俊朗。另一个则是目光炯炯,杀气凛然。座后环立的侍女们眼中大放光彩,立即有三名侍女飘到客人身前,轻柔的解下他们的大红金丝斗篷,款软有致的将三人扶进短案前就坐。瞬息之间,又有三名侍女捧上铜鼎玉爵,向爵中斟满客人指定的天下名酒。三名客人对雅致的侍女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目光炯炯的环视场中。 “诸位,我乃韩国游学之士。今闻魏国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艰,不知座中列位对此有何高见,足使在下解惑?”后座中一个绿衣士子拱手高声道。 “我且问你,惑从何来?”前座长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发问。 绿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将入相,多有德政,且门生故吏遍及国中,对当今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骤然摧折,魏国内事外事安得不变?我之所惑,魏国当变向何方?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红衣中年人矜持笑道:“君自远方来,安知魏国事?且听我为足下解惑。魏国三世以来,富国强兵已成既定国策。公叔痤虽为三世名臣,然主持国政也只是二十多年的事。公叔丞相为政持重,恪守李悝之法与文侯之制,对内富民胜于对外用兵。当今魏王即位八年,无改丞相一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国依然安如泰山。此所谓人去政留,千古不朽,足下有何惑哉?” “哈哈哈哈哈”后座一位紫衫士子站起大笑,“人言安邑多有识之士,偏足下何出荒谬之辞也?魏王即位八年,魏国日益变化,足下竟视而不见么?变化之一,称王明志。变化之二,用兵图霸。变化之三,重武黜文。变化之四,会盟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旧政何在?魏国安得不变?” “好——!采——!”厅中竟是一片喝彩叫好。 不容红衣中年人开口,便又有人高声道:“足下之言貌似有理,实则差矣!魏国之变,变在其表。魏国根本,坚如磐石。魏国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也。称王图霸,会盟诸侯,其意皆在息兵罢战安定天下。此变与先君之道殊途同归,却是变末不变本,有何不好?疑惑何在?” “变末不变本。好!”又有人一片喊好,却毕竟没有刚才的热烈,也没有加“采”。这是安邑酒肆论战场所的通常习俗。辞美理正者为上乘,听者一齐喊好喝彩。 辞巧理曲为中乘,喊好不喝彩。辞理皆平,不与理睬。这种评判方式简短热烈,凭直觉不凭理论,往往反倒是惊人的一致。 如方才一个回合,前者准确概括出魏国新君即位以来的变化,令国内外名流刹那警觉,又兼简洁锋利,自是上乘。后者虽说剖析名实颇见功力,然距离人们对魏国的直觉判断总有游离之感,所以只有“好”而没有“采”。 第五十五章 丞相府 这时,最后才进来的黧黑年轻人微笑道:“敢问方才‘四变’之士,这第三变重武黜文,却是何意?魏国可是领天下文风之先呢。”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之说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文也。重武黜文,是重庙堂之武,黜宫廷之文。细微说之,公叔痤之文治日见消退,上将军之武功日见崛起,文衰武长,福也祸也?此当为魏国国策变化之前兆,安得小视?” “好——!采——!”一片哗然,厅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议论之声。 “那么,敢问变化之走向如何?”黧黑年轻人没有笑容。 这一问,大厅中顿时肃然无声,众人一齐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也是一个没留胡须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却是气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闪笑道:“足下穷追不舍,非散论之道。然则洞香春乃文华之地,直抒块垒谅也无妨。以在下远观诸端,魏国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内将谋求荡平天下。期间契机,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就是上将军铁骑纵横之时!” 话音落点,大厅中竟是惊人的安静,人们竟然忘记了评判的惯例。黧黑青年向紫衫士子遥遥拱手,平静入座,又和身旁的白面青年低语几句。 “足下何方人士?竟如此危言耸听?”静场中站起一个红衣带剑的士子,面色红涨,亢声问道:“听足下之言,似乎魏国该当无所作为,方趁足下之心。然则我大魏之国人是这样想的么?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图富民,武功连遭败绩。倘非上将军庞涓力挽狂澜,三战皆捷,魏国颜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将谢世,正是魏王摆脱牵绊,锐意精进之日。天下虽大,唯有道者居之。难道战国争雄夺地,我大魏国统一天下,就值得如此惊怪么?” “好——!采——!”骤然间,大厅中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喊好声喝彩声。 黧黑青年也兴奋的鼓掌叫好。紫衫士子却甩袖而去。 黧黑青年身旁的另一名青年则是低声道:“将军,我去丞相府看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青年出了洞香春,认准方向直向丞相府而去,一路上看似脚步并不快,但是一里距离却是很快就已经到达。 这青年自然就是秦风,秦风到了丞相府附近,左右环顾了一下,此处是丞相府,本就是国之重地,居民比较少,尤其是在这种丞相病危的时刻,路人也更加稀少。 “唔......丞相府倒是戒备森严啊。”秦风暗暗思衬,“看来要变一下策略了。” 秦风走到一处院墙旁,提气轻身,一个纵跃越过院墙,落在了一处院落之中,随即脚步轻盈地不断接近丞相的居所,终于,在经过四进之后,秦风见到了一处守着几名太医的居所。 “想必公叔痤就是住在这里了。”秦风暗想,随即缓缓贴近墙壁,在窗子上用细杆子送进 去一个微小的东西,这就是秦风带来的一样侦查装备----微型摄像头加窃。听器! 秦风连接好信号之后就悄然后退,找到一处大树的树冠,躲了起来,看着屏幕上出现的画面。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 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 作为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卧病以来门前车马渐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了。 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心中非常清楚也还非常自信,无论是论功劳论威望甚至论苦劳,他都是魏国当之无愧的三朝名臣。更别说魏王的父亲魏武侯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 魏惠王即位以来,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虽说打了几次败仗,还被秦献公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 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 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国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诋毁他德行操守者却没有一句流言蜚语。 从心底里讲,他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但他对许多才华之士却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人缺乏一种养才成事的大德。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却没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立身有余,却愧对国家。 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寻寻觅觅二十年,他竟是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他政事日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的发现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大才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国之大运,可遇难求啊。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激动过多少次,也不知谋划过多少次推荐方式? 可最后还是一次一次的失败了。他真不知如何来办好这件大事,一直现陷在深深的彷徨苦闷之中。依魏王说法,上将军庞涓是当世奇才,似乎有了庞涓就可以一了百了。 公叔痤却不这样看。论为政才能,他自认中常。论相人,他却自认是万不失一的天眼。庞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谋,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华一样。 同是名将,庞涓与魏国初期的吴起相比,明显的逊了一筹。这一筹就是高远的志向与绝不向衰朽陈腐妥协的坚韧意志,就是老晋国时候祁黄羊那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大公和开阔。 庞涓可以为将为帅,但不可以为相总国。否则,魏国必然要倾覆在他的谋划中。但对这些道理,魏王总是哈哈一笑。后来公叔 痤也就不再说了。 国家稳定,在将相之和,他老说庞涓,与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经不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最后一次向魏王推荐继承他丞相职位的大才。他相信,魏王无论如何也会在最后时刻来看望他,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叔老夫人,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公叔老丞相无愧于魏国矣!”秦风看着屏幕上奄奄一息的公叔痤,不禁喟然长叹。 公叔痤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魏王,回大梁了么?” “魏王昨夜回宫,说今日正午来府探你病情。”老夫人急忙回答。 “你说,如何?昨夜回宫?”公叔痤惊讶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的。” 公叔痤失望的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在哪里?” “什么?”秦风听到这个名字,面色猛然一变!卫鞅,这是一个在秦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名字。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商鞅!当然,那是之后的事情了。只不过秦风知道罢了。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书房整理丞相的竹简。” 公叔痤气喘吁吁道:“请,请他,来见我。” “是。”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 国事厅是公叔痤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丞相府的中心。 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丞相府的书房。战国时代丞相的权力非常大。 这种“大”不是代替君主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权力。所谓开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丞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官员议事并发布指令。 而其他官员,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 公叔痤是魏国老丞相,而魏国又是最强大富庶文明的大国,丞相府便更是非同一般。就说这丞相府书房吧,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战国以来各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藏有洛阳王室、各大战国、诸侯国的政令抄简,至于魏国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 所谓学在官府,说的便是官府拥有民间所无法比拟的藏书和主要的知识阶层。公叔痤的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刻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 (本章完) 第五十六章 举贤杀贤 侍女来到书房时,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人,低着头神色专注的翻动竹简。侍女走进来他根本没有察觉。 “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呢。” 伏案白衣人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便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衫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 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 他便是公叔痤所请的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站起来时他低声问了一句,“魏王来过了么?”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的。”他便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走出了书房。 从第二进书房到丞相的寝室小院,要穿过三进院落。年轻的中庶子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里,不时轻轻的一声叹息。曾几何时,这里还是官吏如梭热气腾腾,老丞相一病经年,偌大的丞相府竟变成门可罗雀的冷清所在,连寻常时日最热闹繁忙的出令堂大院也生出了青苔。难道这就是人世沧桑宦海沉浮么? 匆匆来到丞相寝室,卫鞅拱手做礼,“卫鞅参见丞相。”便不再说话。 公叔痤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吧。”公叔痤向来不愿夫人预闻政事,凡有大事,必嘱夫人回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讲究,起身离坐,幽幽一叹便出门去了。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的道:“鞅啊,你来我这里五年了,名为求学,其实我并没有教给你什么,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啊。朝闻道,夕死可矣。看到魏国拥有你这样的英才,我,死也瞑目了。” “公叔痤竟然是要推荐卫鞅!”秦风一慌,卫鞅可是秦国的崛起之才啊! “公叔丞相,卫鞅在府中五年,读遍天下名典,且跟从丞相精研政务,受益匪浅。卫鞅铭记丞相大恩大德。”卫鞅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不说这些。我要叮嘱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国,成就魏国霸业。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啊。”每说到魏国霸业,老公叔就激动喘息。 “公叔丞相,我看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的。”卫鞅显得很淡漠。 “卫鞅明白人啊!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秦风听到这却是有些开心地傻笑一声,让人怀疑这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秦风。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浑浊的声音中透露着惊讶。 “一则,魏王即位以来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长。魏王被腐败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小小中庶子?三则,上将军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肱股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王,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说到这里,卫鞅沉重的叹息一声,“公叔丞相,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卫鞅留下,也是无用。”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我要鼎力荐举你的理由。然请你实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二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呵,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是何人吗?我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哪。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我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卫鞅道:“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丰沛多采哪。” 侍女走进来低声禀报:“丞相,魏王驾到。” 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低声道:“鞅啊,你先下去吧。”卫鞅点点头,从侧门从容的走了出去。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魏惠王来了。 轻车简从,朴实无华,与往常大相迥异。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高车驷马那一套,有几个王室子弟都因为这个原因曾被老公叔罢职。 魏惠王自己虽说是一国之王,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对这个资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总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顾忌。这与对庞涓的隐隐约约的不喜欢不同。庞涓是布衣名士,并无盘根错节的根基渊源,魏惠王无须在庞涓面前掩饰什么。 但老公叔不同,且不说是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晋前的魏氏世族,族中子弟遍及魏国官署,仅仅老公叔这个德操口碑满天下的老权臣就够你消受。他要总是唠叨你的短处,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因为那很快就会被国人当做权威评判,你也自然就名声大跌。 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名臣,纵是国王,也得收敛收敛。每见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朴实一次,弄得很不自在。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公叔痤一病经年,他只来探望了一次。他宁可不断派内侍送来名贵药材和种种礼物,也不愿和老公叔直面叙谈。 昨日在逢泽猎场听到老公叔病危的急报,他甚至有点儿隐隐约约的高兴和轻松。这种不和时宜的老臣子,罢官会招来国人非议,听任他掌权又确实碍手碍脚,最好的结果是他不要像长青果一样结在世上。看来老公叔终于是要让道了,魏国君臣新锐放开手脚的日子也就要到了。 今日,魏惠王特意换了一套半旧的便服,坐了一辆普通的轺车来的。唯一的特殊是车中带了五千金,准备赐给公叔夫人后半生安度晚年。同时,魏惠王已经决定,要隆重举行老公叔的葬礼,让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贤的美德。 魏惠王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关切又亲切,“老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啊。本王昨晚急急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繁冗一时难了,竟是来得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经年,安心静养吧,魏国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啊。” 公叔痤老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老臣……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宽心,本王派太医日夜守护老丞相。” 公叔痤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想向我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继我相位。此人乃扭转乾坤之大才,足以扫灭诸侯,一统天下,成就魏国大业啊。” 魏惠王认真的点头,急迫问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将之才?庞涓是该换换了。” “卫鞅……目下,就在我府。” “卫鞅?”魏惠王恍然,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是否老丞相几次提起的那个卫鞅?老丞相呵,他才二十三岁,你,不觉得太稚嫩了吗?再说,他是谁的学生?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 “我王和他一谈便知。看人何须一定看师?” “名师出高徒嘛。他能无师自通?”魏惠王大度的笑了笑。 公叔痤艰难的拱手,老脸肃然,“魏王,且听臣最后一言。我深深了解卫鞅。此人殷商血统,天赋极高,跟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经天纬地之才。卫鞅帮臣处理国政五年,许多见解,使臣深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将是魏国的千古遗恨。” 魏惠王很理解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但这种病话他却不能当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以关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呵,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吧。” 公叔痤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 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继续谈一个无名年轻人,便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关切的口吻:“老丞相,你以为庞涓和公子昂,谁更适合做丞相?” 公叔痤却没有接这个话题,眼神冰冷的,“请我王实言相告,魏国真的不用卫鞅么?” 魏惠王无可奈何的笑笑,“老丞相,将一个大国命运,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你就放心么?” 公叔痤沉默了,他长长的叹息一声,陡然两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须杀了此人。为魏国长远大计,绝不能让他到别国去。” 第五十七章 名臣之死 “什么!”秦风听到这话,脸色大变。若是让公叔痤在这魏国将卫鞅杀了,那秦国的未来可就是扑朔迷离了。 魏惠王惊讶的看着公叔痤,觉得他一个堂堂大魏国丞相,竟如此固执的纠缠在一个无名小辈的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疯。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觉得不能让他再失望了,于是释然笑道:“好吧好吧,明天就杀他,呵。” “不好,不好啊!”秦风心中慌了。 公叔痤无力的倚在榻垫上,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了。 魏惠王默默的走出寝室,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将五千金赐给公叔夫人,又说了一片关切的话,便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 公叔痤艰难的摇摇手,“卫鞅,请他来,快。”侍女闻言,飞快的去了。 卫鞅来到寝室,明显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伤心。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立着。公叔痤长长的叹息一声,“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卫鞅却是淡淡的一笑,“为何逃走?逃到哪里去?”公叔痤脸泛红潮,一阵喘息,“鞅啊,为了国家大义,老夫尽最后力量推荐你担当大任。然则,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劝了魏王杀掉你。杀你用你,都是为国家尽责。劝你逃走,是了却朋友情分。你快走吧,走吧——” “公叔丞相......唉,君王若此,名臣有何用?”秦风骤然间湿润了眼眶,他能够感觉到一个三朝老臣的无力与对国家最后的忠诚。 “丞相,若为此因,不用逃的。”卫鞅竟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没有立即要走的样子。 “你?甘心死在魏国?”老公叔却大是惊诧。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听你用我之言,又何能听你杀我之言?他不会将我放在心上的。你莫要忧心。”卫鞅淡淡的微笑着。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卫鞅。他显然感到出乎意料,却又顿时觉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自己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如何竟没有面前这个年轻士子见得透彻?大智天赋,岂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鞅啊,你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筹……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你会到哪国去?……你,你会让魏国灭亡的,是么……” “让你魏国灭亡......若卫鞅有这寿命,灭你岂不是信手拈来!”秦风轻声笑道。听了卫鞅的分析,秦风反而不担心魏国会杀了他了。他对于秦国这位传奇人物有着谜一般的自信。 他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卫鞅,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的走了。 卫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他向公叔痤的遗体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谢你知我至深。可你没有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滑进深谷。大人,你无愧于魏国,你就安息了吧。” “老公叔可怜啊。”秦风看着渐渐冰冷的公叔痤遗体,也是默默叹息一声,随即轻轻越下树冠,拿出了窃。听器,悄悄溜了出去。 这天夜里,公叔府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洞香春论战堂竟是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魏惠王当夜便赶赴公叔府,身穿白色孝衣,在公叔痤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丞相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 但在洞香春论战堂却有一个传闻:只有上将军庞涓没有去公叔府祭奠。消息引得列国客人和安邑士子们又是一番激烈争辩与诸般猜测。 十天之后,公叔痤被隆重的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建造得竟是与魏文侯陵园所差无几。魏惠王与公叔夫人商议,鉴于老丞相膝下无子,决定选派府中一个得力干员守陵三年。正在仔细挑选时,不想侍女来报,说有人自请守陵。夫人一问,竟是中庶子卫鞅!魏惠王释然一笑,“老丞相好象说到过这个人。让他去吧,也不枉老丞相赏识他一场。” 这一日,秦风一大早就是悄悄来到了王宫之前,他也是犹豫了几天才做出这个决定,那就是去王宫看看!做出这个决定很困难,因为王宫戒备森严,一旦被发现很可能只有用热武器一条路,可是那样就会改变历史,造成时空扭曲,会发生什么无人能够预料。 “这是......庞涓?”秦风躲在一处角落,远远地看到了一道身影走向了王宫。 庞涓匆匆向王宫走来。 此刻他是既高兴又烦恼,高兴的是公叔痤死得其时,给他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位置。战国之世,上将军虽然也是位高权重,独立开府,但毕竟不能总揽国政,使他无法展现自己为政治国的出色才能,也无法使魏国在自己全面调度下完成大业。若能做了魏国丞相,非但位极人臣,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而且出将入相,达到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极致。 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的拒绝参加祭奠公叔痤,以显示自己不与老朽同流的时候,他的军中掌书却从洞香春带回一个传闻:魏王对丞相的人选未定,将在他与公子卬之间确定! 这使他大感意外,内心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起来。平日里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认为那是浅薄士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多次拒绝了到洞香春论战天下大势和用兵之道的劝告。但是他对洞香春的神秘传闻可是从来不敢小视,那个鬼地方从来没有空穴来风,许多要害的转折都将洞香春的传闻变成了事实。 庞涓曾经大义凛然的向魏王进言,请求取缔这个滋生事端的酒肆,认为那是魏国糜烂腐败的渊薮,是列国密使刺探魏国机密的最好渠道。可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上将军哪,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闻名,文侯武侯都视为安邑文华之明珠,我如何取得?” 显然对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悦之色。这个讨厌的地方如今传出了这样的消息,至少证实魏王向某个亲信透漏过这个想法,宫廷之内已经有人知道了。一时间,他感到很有些悲哀与忿忿然。公子卬何许人也?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一个,除了精于声色犬马,没有一样正经本领。 如此之人,也在丞相人选之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则有何办法?他庞涓在魏国没有任何根基,平日里也不屑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实力才能和已经建立的功劳。但是细细一想,本领才能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惟独要凭它在官场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自古以来,才华之士比比埋没沉沦,谁来理论?尤其是魏国这种已经开始渗透腐败的国家,要靠才能功劳获取更大权力,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跌进深渊。一时间,庞涓对魏国有点儿丧失了信心,对魏王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平日没有觉察的东西,沮丧了很长时间。 然而能退却么?显然不能,建功立业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挠,何况还并没有丧失最后希望。经过几天的辗转反侧,庞涓想清楚了两点:一是今后要改变对官场交往的冷漠,结束自己鹤立鸡群般的孤立。二是要主动晋见魏王,探听魏王的真实想法再做对策。 今日清晨他处理完军务,午间便向王宫而来。他知道早去也没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没有哪个大臣清晨去王宫晋见的。本来这也是庞涓准备劝谏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经过几日思虑,庞涓不但决定放弃在这种事情上进言,而且决意学会迁就宫廷某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 魏王宫很大,大得占了安邑城的几乎四分之一,比同时从晋国分出去的赵国韩国的宫殿大过两三倍。 其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的宫殿是三代国君扩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晋立国成为诸侯后,将父亲魏桓子原有的简陋宫室大大扩展。魏武侯即位国力增强,又将魏文侯时的宫室大大扩展了一番。 魏惠王即位称王,觉得原先的宫室和王号不配,就在即位第二年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三代宫室相连,直是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啧啧啧,这魏国王宫真是够奢华。”秦风随着庞涓的目光也是再度打量了一番魏国王宫,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可是再看一眼还是觉得金碧辉煌。 “不知道秦国何时能够拥有这般宫殿。”秦风暗暗想着。 第五十八章 可怜的上将军 庞涓的轺车辚辚驶进宽阔的白玉广场,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没有停留,直驶东侧火德门前停下。他跳下轺车,第一次向护卫领军微笑拱手,慌得领军忙不迭躬身高报“上将军入宫——!”庞涓笑笑,大步走进火德门。 绕过巨大的影壁,第一进是环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开间。第二进是魏王专门召集重臣议事的两座小型殿堂,东西各一。第三进是魏王处理日常国务的书房、出令厅、掌书厅等枢要重地。这一进不能从中间穿过,而必须从东西两侧的拱门进入再向后。第四进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园林,亭台楼榭,绿荫幽幽,池水粼粼。穿过园林,最后一进才是占地三百多亩的魏王后宫。 往昔庞涓从来不到后宫晋见魏王,原因简单得会令安邑官场的任何一个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对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过厅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国重臣中唯一没有来过后宫的。尽管如此,他凭着一流将领兵法战阵的直觉一眼便明白了路径结构,竟是轻车熟路般直入后宫。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 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庞涓走进林中小道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的躬身道:“上将军,大王在寝宫。” 庞涓略一点头,径自向寝宫而来。这魏惠王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他经常将大臣召到后宫议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来见不许阻拦也无须通禀。在战国时代,魏惠王待臣下之宽是很有名的。 尽管庞涓对魏王的侈糜已经有所预料,但当他走进寝宫时,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宽阔豪华的寝宫,格调奇特,华贵侈糜,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立在卧榻对面,卧榻区域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 卧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的挺拔闪亮的铜柱,显赫而孤立,右方是一个几类女阴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非之想。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庞涓看见狐姬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骤然之间,庞涓热血奔涌,举步唯艰。 狐姬是魏惠王最为钟爱的妃子,也是以种种逸闻趣事闻名于魏国朝野的风流女人。她原本是晋文公时代名臣狐偃的后代。韩赵魏三家分晋时,狐氏早已经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寻常,将老晋国大部分名臣的后裔争夺到了魏国。 五十年后,狐氏部族出了一个艳名四播的少女,就是这个狐姬。当时还是贵公子的魏惠王与亲信谋划良久,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以他在猎奇猎艳方面特有的耐心与机敏等待着机会。有一天,美艳的猎物终于出现在紫谷河畔的绿树野花中! 这时,一只山猪突然从嶙峋怪石后扑向美艳的猎物。又是突然之间,魏罂匹马长剑冲到,奋力杀死了山猪,用带血的双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艳女子。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艳的猎物感激不尽的扑进了公子魏罂的怀中。黎明时分,河谷中的帐篷和美艳的猎物一起神秘的消失了。 三年之后,魏罂称王册封,人们才知道那美艳的狐氏少女竟然成了王妃!从此,她便成了安邑人茶余酒后的谈资,色彩缤纷,荤素皆宜。坊间传闻,说她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娇若婴儿,妖若鬼魅,魏王一天也离不开她。 庞涓在逢泽猎场也见过狐姬。不过他对女人从来很迟钝,竟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何过人之处,甚至连她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目下正当午时,炎炎白昼,如何竟让他遇上了如此难堪? 狐姬正蜷伏在魏惠王面前,柔媚的为魏王捏脚,间或伸出细长湿润的舌头舔了他的脚趾,小嘴儿娇声叨叨,“还国王呢,整天忙乱,多累呀。”魏惠王情不自禁,一把拉过狐姬搂在怀中摸弄狐姬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在狐姬雪白的上滚抚。狐姬娇声妮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魏惠王怀中。魏惠王不禁大乐起来。 庞涓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刚咳嗽完又大大后悔,这不是说明自己看见了不堪么?然也无法,不能再迟延了,便拱手高声道:“上将军庞涓晋见我王——!” 魏惠王却似乎浑然无觉,哈哈笑道:“上将军呵,进来吧。” 庞涓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禀报我王。” 魏惠王搂着狐姬没动,微笑问道:“庞卿,有何大事呵?” 庞涓沉默。魏惠王恍然大悟,笑着拍拍狐姬的屁股,“乖乖卧去吧,等会儿再射箭,呵。”狐姬嘤咛一声,竟然象狗一样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风后去了。 庞涓心中一阵腻歪,竟自忘记了来时的准备,不禁深深皱眉。 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上将军呵,今日你来我后宫,本王可是很感欣慰啊。我也知道,上将军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华。然简朴也好,奢华也好,总当以时世定高低。魏国若贫弱如秦国,本王也会苦行奋发的。然则魏国富庶强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岂非让列国小瞧?” “上将军哪,这人生一世,要建功立业,但也不能固守一理啊。魏国强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国富庶,我等君臣就要尽兴享受这富庶。否则,岂非暴殄天物?譬如这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哪一件不是人生之乐?更有这女人,乃上天赐给男子的尤物,不把玩更是虚度一生。” “上将军看见我这狐姬了吧,柔妮驯顺得象一只母狗,跟她在一起啊,可真是妙不可言,大是消愁解乏。庞卿啊,你日后再来,大可不必咳嗽紧张,就走进来看看她是何等卑贱,岂不好事?我这后宫啊,只许你和公子卬进出随意,可惜你不知道,也没来过。公子卬要是来了啊,可要躲在后面看个够,然后还要和本王品评一番呢,啊哈哈哈哈哈。”魏惠王侃侃开导,大笑不止,觉得这是改变庞涓的一个绝好机会。 庞涓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魏惠王这一番高谈阔论当真令他匪夷所思。 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来,目下就是最佳的机会,何况他几日思虑,为的本来就是达到这个目的。他应该笑,应该迎合,应该表示茅塞顿开,甚至应当欣然请狐姬出来品评一番,就势成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儿与肱骨大臣,如此君臣一定会信任有加其乐无穷。 然后再加上自己的才华实力,战胜公子卬当是易如反掌……可就是不行,庞涓笑不出来,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脸色铁青嘴角抽动,一副要呕吐出来的难堪和尴尬。刹那间他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然而,庞涓毕竟有强毅的忍耐力,他咬紧牙关强使自己平静下来,拱手徐徐道:“魏王明鉴,臣久居山野,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论,容臣假以时日,慢慢品味领悟。” 魏惠王开心的大笑,“上将军,今日难为你了,啊。说说,何事?” 庞涓拱手道:“魏王,臣昨日去探视了公叔夫人,一则抚慰老夫人;二则想听听老丞相可否有过对兵事的叮嘱。不想老丞相竟对我只字皆无。” 魏惠王慨然一叹,“老丞相久病无治,去了也好呵。他弥留之时已经失心了,不会有什么话留下的。” “难道,他对后任丞相的国事都没有提及?” 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庞卿,你可知丞相府那个中庶子?名字?噢,对了,好象叫卫鞅。”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个小吏?不知我王所问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将军你说,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发昏了?他派特使请本王从逢泽火急赶回安邑,竟然就是为了这个中庶子。人之将死,其言也昏哪。” 庞涓一怔,“臣推测,老丞相要我王重用这个中庶子。” 魏惠王点头,“还真让你说对了。老丞相劝本王重用这个小吏,说让他做魏国丞相,还说不用他就要杀掉他。你说,堂堂大魏的国王丞相,折腾一个小小中庶子,岂不贻笑大方?” 庞涓:“人才难得,我王当对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后行。” 魏惠王豁达自信的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国能有今天么?可人才,尤其是宰辅之才,就那么容易得到么?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王,臣请查核丞相府这个中庶子。”庞涓一脸肃然。 “算了算了,一个中庶子还用你上将军出面?大魏国要有点儿胸怀天下的气度嘛,要走就走。你要留他,反倒使竖子成名也。” “臣请大王不要忘记孙膑逃齐的旧事,不能让奇智之士逃到他国,反为魏国树敌。”庞涓颇有些固执。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阵大笑,“好好好,那就请上将军去查核吧。” “臣谨遵王命。”庞涓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他觉得在这样的后宫再谈什么国事,未免不伦不类,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第五十九章 乔装考校 仔细思忖,庞涓总感觉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对他却也没有任何暗示。 丞相人选究属何人?一下子总是想不清楚。庞涓对军旅之事极为自信,但对宫廷官场的纵横捭阖总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领。譬如目下他就难以决断自己该如何争取主动,甚至连探测魏王心意所属的办法也没有。 但他对平民士子在魏国的动向,历来却很敏锐。魏惠王不经意说到的中庶子使他蓦然警觉起来。公叔痤的识人慧眼是天下闻名的,只有老师鬼谷子笑他是“识人有眼,用人无胆”。魏王今日既没有透漏丞相人选的蛛丝马迹,安知没受老公叔的影响?安知不用这个中庶子是魏王真心? 庞涓蔑视贵族阶层,觉得在贵族如林的庙堂之上自己有他们决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纵然自己不能总揽国政,可是贵族永远也无法淹没他。因为这是战国,离开他这样的名将,贵族们有可能自己也变成了丧家之犬。 但他永远不能蔑视那些像他一样锐意进取的风尘士子。这些人周游列国,以真才实学求官入仕,一旦掌权往往便迅速崛起。庞涓本能的觉得,只有这种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竞争对手,真正不可小视的敌人。正因为很早就有这种自觉,庞涓才对和自己同来魏国的同门师弟孙膑用尽机谋,将孙膑逼到齐国去了。 当然,庞涓决不相信这个中庶子会有孙膑那样的旷代才华,但这个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为丞相推荐,定然也非寻常之辈,对这样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庞涓决意要亲自掂掂这个中庶子的份量。 秦风悄然离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庞涓即将亲自去考校卫鞅,而这,对于卫鞅来说将是一次大劫难。一旦渡不过去,被庞涓当做竞争对手,恐怕立时就会被斩杀。 秦风回到了住处,和稍微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由秦风亲自出马,前往卫鞅守灵之处,若是庞涓要对卫鞅动手就救下卫鞅! 次日清晨,一个三十来岁普通吏员模样的中年人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园。刚进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着二十个看护陵园的步卒,此时正在屋前摔跤作乐,看见黑马吏员来到,小头目惊讶得直揉眼睛。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象上将军庞涓,可又拿不准,也不敢问,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贵干?” 来人冷冷道:“丞相府主书,找中庶子卫鞅。”小头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里,小人领道。”来人挥挥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马沓沓而去。 这一切被隐藏在暗处的秦风看得明明白白,“这庞涓还真是的,嫉妒他人才华,唉。”秦风默默摇头,若是因为这个他必须杀掉庞涓,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因为哪怕牺牲掉他自己也要让卫鞅活着到秦国去,那可是无比重要的事。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当时“依山为陵”的阴阳家理论修建的。一座苍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后是九座连绵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咸、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座山峰。 南望盐池,北依十巫,陵园恰在幽静的山谷。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开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与一片松柏树林。中庶子卫鞅从相府里带来了整整一车有用之书,整日便在这里细细琢磨个中品味。 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国当善籴粜。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则虽遇饥谨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而补不足也。行之善者,国以富强也!” 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为感慨——李悝号称“以法为教”,不想于商道治国却也如此精通,魏国安得不富?安得不强?他日自己若在一国为政,李悝的《法经》当是不朽之师……正在深思遐想,忽闻门外马蹄之声,便警觉的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已闻轻轻拍门之声。 “客人么?请进。”卫鞅淡淡的回答。 “吱呀”一声,厚厚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红衣长须者抱拳一拱,“敢问足下,可是中庶子卫鞅?” 卫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来者是上将军庞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庞涓每年总有几次,是必须去丞相府调拨军粮协调军务的。他虽只远远瞄过庞涓一次,然卫鞅眼力极好,记忆力更是过目不忘,如何能将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间,他决意以静制动,随机而变,随即笑答:“在下正是卫鞅。” 卫鞅眼神被秦风看得清楚,当下秦风就宽心了。只要卫鞅发现了来人是庞涓,那么以卫鞅的才华,相信这一切都不是什么问题。 庞涓笑道:“在下上将军府掌书,素闻中庶子才名,今日路过,特来拜望。” “掌书大人,请入座赐教。”卫鞅很是谦恭。 庞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礼,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气?” 卫鞅脸上堆满惶恐的笑容,“卫鞅小吏,何敢当高才名士?大人请。” 庞涓坦然坐在粗糙的书案前,瞥一眼展开的竹简,“中庶子对阴阳家情有独钟?” “回大人,在下正在参详公叔丞相的陵园风水。”卫鞅毕恭毕敬。 “卫鞅呵,你是哪国人氏?祖上官居何职啊?” “大人,卫鞅是卫国濮阳城外山里人。祖上经商,从未做过官的。” “何处修学?恩师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的高足子前。”卫鞅露出满足的笑容。 庞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后裔。你是子思的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称博学,你读过哪些书啊?”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大人,儒家之学,卫鞅尚算通达。” 秦风远远看着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哪里是卫鞅?这分明就是一个腐朽的儒家子弟!不得不说,卫鞅的演技在秦风的年代绝对能考上戏剧学院了。 庞涓不禁笑道:“卫鞅,你很有学问嘛。我来问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书读过么?还有鬼谷子,听说过么?” 卫鞅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学浅,尚请大人栽培。” 庞涓:“卫鞅,你读了如此多的书,可给老丞相谋划过几件大事么?” “回大人,卫鞅曾向公叔丞相上书多次,皆言及魏国根本呢。” “噢?”庞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关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在下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与我儒家祖师在鲁国一般。卫鞅自请领一学馆。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为第一,就是没有大兴文风的功业。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许在下之谋划,屡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纳。”卫鞅不胜遗憾的叹息。 庞涓大笑一阵,“也许魏王会采纳的,不要急嘛。” 卫鞅却是叹息一声道:“魏国不用我大计,我要走了。” 庞涓觉得很开心,一个仅有几份精明几份死学的儒家士子竟让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来老公叔的确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转为真诚微笑,“卫鞅啊,我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我回安邑,向上将军荐举你做个书房缮写如何?老丞相过世了,你总得有个出路嘛。魏国如此富庶,何须奔走他乡呢?” 卫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大人提携栽培。” 庞涓起身离坐,看着卫鞅,不禁又一阵哈哈大笑。 卫鞅惶恐的:“大人笑从何来?小吏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庙算歪打正着啊!”大笑间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卫鞅在松柏林中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放声大笑。 秦风也是彻底放心,施展轻功远离之后也是仰天长笑!这就是卫鞅,那个大才卫鞅。庞涓何其蠢也?竟然被卫鞅骗的摸不着北!秦风笑这魏国前途无望矣! 秦风迅速回到自己的住处,心中回味着卫鞅的演技。 “得想个办法让景监他们结识卫鞅,将他带到秦国才行啊。”秦风心中想着,也是不断盘算着法子,但很快又是一一否决。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要是不尊重历史规律,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唉。”秦风心中暗叹一声。 “秦风客卿,将军请你。”就在这时,一名小吏来找秦风。 “好。”秦风答应一声,找景监去了。 “秦风兄,来。”景监看着秦风到来,笑着挥了挥手。 “景监将军,这会找我,不知有何要事啊?”秦风笑着问道。 “咱们去一趟王街。”景监正色道。 “王街?”秦风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嗷!是因为......”秦风及时打住。 景监缓缓点头。 第六十章 公子卬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宫的最后面。说它是条街吧,又在王宫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王宫吧,却是车马如流而没有任何护卫甲士。 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魏武侯时,这片老宫殿区还用作国府各种官署。魏惠王的新王宫落成后,官署迁走,这两层旧宫殿便闲置起来。后来在主管王室事务的官宰谋划下,魏惠王将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分赐给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后裔,这里便成了王族贵胄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经过一番合乎时宜的改造,几年之间这里变成锦绣豪阔的一条长街,安邑人称为“王街”。 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王族贵胄们人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谋渊薮。 魏国虽然经过了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是大得惊人。 一来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 二来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 三来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象一个清流阶层。 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击,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 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同样,任何外国特使秘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 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便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目下,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起来。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最深处,住着公子魏卬,确切的说,应该是王子魏卬。战国时,只有对诸侯国国君的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称“公子”。大约秦汉之后,“公子”才与他的实际身份脱离而仅仅成了一种普遍的尊称。 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异母弟。就现下官职说,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实际影响力说,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卬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薛国贵客否?” 华车的主人已经下车,却是一位面色黧黑气度高贵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人也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国猗垣。” 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猗垣从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 说话间身后俊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边包金,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惊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贵,小老儿三生有幸了。”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有一爱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为夫人带来一件礼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风采。相烦家老代在下转送夫人,在下他日再专程携小妾拜见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象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脸泛红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为夫人效劳,小老儿深为荣幸。” 猗垣从俊仆手中接过一个在风灯下发着幽幽绿光的玉匣,双手捧起,“家老,这是西域雪山之国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于三尺之外。匣内尚有小妾一柬,请转送夫人。” 家老毕恭毕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又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一个将领模样的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谦恭的领着主仆三人向正厅而来。 公子卬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在剑架上看来,这把剑的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二尺许,显然是一口名贵古剑。凡在厅中等候贵客时,公子卬都在赏玩这口名剑。在他看来,府中所有珍宝的价值都不如这一口名剑。 战国兵争时期,拥有一口名剑非但是身价地位倍增,且其实用价值更是异乎寻常。现下他其所以在这里耐心等候,是因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推荐拉了一个薛国巨商,说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风、如何有名士情怀、如何拥有天下罕见的珍宝且性格又如何豪侠,说这位商人就常住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经成为名士官员们争相结识的人物等等一大串。 公子卬本来生性好奇,听叔父公子梁这么一番绘声绘色的介绍,不禁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大商人。公子梁慨然为他相约,说定今晚来访。如何掌灯已有三刻,客人还未到来?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他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说起来,王街这车流真是教人无可奈何,看来还得和魏王提说一番,最好是将老红墙拆掉,将王街再加宽三丈,否则还真不方便。 这时典门将官走进了进来,“禀报公子,齐国先生猗垣到。” “家老人呢?”公子卬隐隐不悦。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说他片刻即来。” 公子卬本想到厅门迎接,想想未动,挥挥手道:“去请先生进来吧。”典门出得正厅,恭恭敬敬的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国猗垣,久闻公子贤明高义,特来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这个黧黑的年轻人一领大红金丝斗篷,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英挺威武,气度不凡,就连他身后的仆人也是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称奇,商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转动间拱手笑道:“魏卬不敢当先生高辞,先生请入座叙谈。”这时家老轻步进入正厅,公子卬吩咐:“给先生上茶。” 猗垣在东侧的客位坐定,俊仆肃然立在他的身后。家老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递过去一个兴奋的眼神。华贵的客人会意的笑了笑。 公子卬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猗垣恭敬的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先生识得吴茶名贵,也算经多见广了。”公子卬没有忘记对方只是个商人,很是矜持。 “在下别无所长,唯对天下名剑略知一二,公子见笑了。” “噢?”公子卬微笑道:“听安邑传闻,言先生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剑,安邑竟是无人识得,先生若能论定,也算得名剑方家了。家老,拿古剑过来。” 猗垣摆摆手道:“不用。赏剑在架,方显其神韵的。”说话间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端详沉吟有顷,笑道:“公子这口古剑,端的天下名剑,价值不菲。”但凡品评剑器,通常总是持剑在手先看剑鞘形制,再拔剑出鞘观察剑身。偏这位贵公子般的商人却只是站在剑架前端详,丝毫没有取剑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心中颇有不悦,觉得这个商人未免托大,便走过来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嘛,相剑堪比薛烛了。” 薛烛是春秋末期越国闻名的相剑大师。越王勾践灭吴称霸后,寻觅搜求天下名剑十二口,请来薛烛评定真伪等次。十二名剑并列与大厅剑架,薛烛一路走过,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后来铸剑师仿制。 经越国铸剑师开剑公议,证实薛烛所言无差。一时间,薛烛相剑名闻天下,称为剑器神相。公子卬这样比,显然是在嘲讽这位商人班门弄斧。 第六十一章 天月再现 猗垣却似浑然不觉,再度端详,还是没有动一动剑身,凝思有顷道:“此剑当是工布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身当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公子卬大是惊讶。 “公子,在下祖上极喜收藏古剑名剑与兵器图籍,这是在下从书中学来的。以实说,在下还没见过这工布剑。”猗垣谦恭豁达的笑答。 公子卬开始对这个商人刮目相看了,他拱手做礼道:“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名剑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自然是名剑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呢?”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了。”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惊讶,他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夸张也?请问,天下何剑堪称一二等?” 华贵的商人并未局促,却是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将、莫邪雌雄剑莫属。” 公子卬无奈的点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品格自然比工布剑高了一等。他不禁问道:“难道还有比干将、莫邪更名贵的剑器么?” “堪称剑器天品者,当非天月剑莫属。” “天,月,剑?”公子卬轻轻冷笑着,“闻所未闻,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天月剑,蚩尤所铸。”华贵商人庄重的回答。 “你,可是说的……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商人哪,专一的子虚乌有!蚩尤?蚩尤铸剑,那是坊间传闻,明白么?你还可说天帝之剑呢,真是。”刹那之间,公子卬对华贵商人的敬意全消,献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客人却平静得一如止水,淡淡微笑道:“在下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剑献赠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剑?”公子卬收敛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觉得荒诞得可笑,他素来自视为天下剑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公然卖弄玄虚。一个商人纵然有钱,纵然是剑器收藏世家,也不至于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剑来,简直匪夷所思!他目光一扫门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开天月剑,请公子品评。”客人依旧淡淡的微笑着。 公子卬一怔,终于没有开口。他要看看这个名动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什么东西来搪塞他。目不转睛的看去,那个丰神俊朗的仆人手里拿着的,原来是一支形状怪异的竹杖!此刻这个俊仆闻声将竹杖两端一扯,“嗒!”的一响,赫然显出一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双手捧到公子卬面前。 出于习惯,公子卬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双手托住,发现这黑沉沉物事竟是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 细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纵然是名贵剑器,那剑鞘剑身之分也是绝然鲜明的。剑鞘以木制居多,讲究者无非是包裹一层皮革、镶嵌几颗珍珠,但皮下终究须以木壳撑持,方有可容剑身的空隙。正因为如此,任何剑器一上手,剑鞘剑身的形制就会很清晰的感觉出来。 但眼前这个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事——目下公子卬还不能认为它是一口剑——却大是怪异!寻常剑鞘的外形,总是或多或少的对剑身有些须装饰作用。譬如剑鞘顶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剑尖却一定不会是方形。这物事既称之为“剑”,搭手一托却丝毫没有剑鞘的感觉,简直就是一根冰凉的生铁包裹了一层皮革,将那物事的怪异弧形逼真的显露出来! 看这皮革,却是质地细密,黑得发亮,却看不出是何种皮质?厚重一端该当是剑格护手与剑柄,这是剑形之常理。但这物事却是怪异,通体几乎没有差别,三尺之外竟是难以看出剑柄与剑身之分!上手之间,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余宽的浑圆突起,之后便是一段园柱。这便是“剑柄”么?几乎与剑身通体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令人感到怪异之中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饶是公子卬见多识广,也对这物事不敢轻易开口。沉默一阵,心中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将剑捧起道:“先生说是蚩尤剑,如何证实?” 猗垣笑道:“这口工布剑,公子可曾实地用过?” “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我的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剑出世,工布剑何足道哉!”将黑沉沉物事递给猗垣,便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了。”猗垣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剑。” 公子卬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猗垣却是将天月剑置于长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后右手持剑,左手一抹,便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剑鞘”。明亮的灯光之下,但见这物事似灰似黑长约三尺有余,形如新月,完全没有工布剑出鞘时的龙吟之声与青芒之势,端的是淡淡漠漠。 但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蚩尤剑出鞘的刹那之间,工布剑竟是光芒尽敛,变得与刚刚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细看剑身,大是奇怪,如何一点儿刺眼的寒意都没有!寻常时工布剑出鞘,眼睛是根本无法直视的,今日却竟是大为怪异。沉吟有顷,他伸出剑锋“来吧,一试便知。” 猗垣肃然将天月剑缓缓搭在工布剑上。两剑一搭,天月剑便发出一阵长长的清亮振音,宛若两军阵前的萧萧马鸣,剑身陡放光华,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大厅中明亮的烛光顿时幽暗下来!工布剑却是瑟瑟发抖般一阵金铁之声。 公子卬强自镇静,“来吧,还是剑锋相抵为好。”在他的记忆中,这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 猗垣笑着点点头道:“在下举剑不动,公子可任意砍来。” 公子卬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天月剑剑锋猛然挥去——未闻金铁交锋之声,只觉手中一轻,工布剑竟是无声无息的断为两截!断金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剑,竟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段剑根。 公子卬大惊失色,怔怔的看着手中剑根发呆。工布剑不锋利么?那半截断剑尚能没入玉砖之中,可知锋锐依然。终于,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经将天月剑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肃然庄容道:“方今刀兵岁月,此天兵神器藏于家库,何如出世效力?久闻公子高义,力促魏王罢兵息战。天兵神器赠与公子,愿公子建功立业,青史不朽。”说完,恭敬的双手捧上天月剑。 公子卬惊喜之极,慌忙接过黑沉沉天月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报答?”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要与先生痛饮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竟是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急急而去。 宾主小宴,公子卬频频劝酒,自己也饮得面色涨红。他一再询问客人可有何事让他效力以报?客人则屡屡大笑说没有,有事时一定会来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问道:“先生是薛国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无功不受禄,魏卬保先生之国十年内安然无恙。” 谁知客人却无所谓的笑笑,“公子,在下虽是薛国人,却是少小离家,奔走天下在各国经商。近年来,财货之利则主要在秦国呢。”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国经商?那里可是危邦啊。” “如何?秦国危邦么?”客人大为惊讶,不禁诉说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驻穷邦,这是家父的经商秘诀。秦国穷弱,才更需要商贾,更容易牟利。十年来,在下从秦国牟利多矣。如何公子却说秦国是危邦呢?” “先生何其糊涂?目下六大战国就要起兵灭秦了。”公子卬顿时一脸关切的告诫客人。 “六国灭秦?哪,该当如何?”客人顿时惊得冒出汗来,起身一躬,“请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从秦国脱身,须得多长时日?” 客人思忖,“脱身过急,秦人必会大起疑心,夺财杀人。走得太慢,又会毁于刀兵。这却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话休要再提,在下不能为公子分忧,何能再添烦心事体?还是容我再想想出路吧。” 第六十二章 卫鞅现身洞香春 老人抚须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放眼三千年,国人才能何曾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多少时候,恰恰相反。诚如卫国有公子这样的英杰之士,不也是奄奄将亡之国么?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卫鞅默然沉思有顷,大觉老人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敢问前辈高名上姓?” 白发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识。足下可愿移樽共座?” 卫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礼,“前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可去?”此时俏丽侍女已经轻盈走来,将卫鞅的酒肉转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轻盈而去。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请前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长案上写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点头微笑。卫鞅沉吟道:“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 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深重的叹息一声。老人淡淡缓缓道:“况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眼睛一亮,问道:“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不错。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吧。”卫鞅不信邪地追问。 老人微微摇头,“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新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栎阳城新近传闻,秦国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国耻碑,自断左手三指,竟以鲜血涂写国耻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战国以来却是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卫鞅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么?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 一紫衣剑士接道:“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宫,每个士子一所三进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 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要去还是秦国,老子都曾在秦国讲学布道呢!”又一个士人慷慨道:“六国分秦,你等不知道么?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就是无礼蛮夷之邦嘛!” 有人呼应道:“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却另有士子忿忿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秦宫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就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哪?” 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们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儿啊!” 众人轰然大笑。白发老人与卫鞅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进,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邻座。酒肉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偶尔看看邻座的卫鞅和老人。卫鞅却没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问:“敢问前辈治哪家之学?”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公子专精一学,躬行实践。”卫鞅笑笑问道:“既是杂家,前辈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老人朗朗笑道:“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卫鞅笑道:“前辈高洁,却未免过份出世了。” 红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卫鞅一拱手,笑问:“先生对前辈所答,似嫌不足,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潮,竟是颇为兴奋。见红衣士人有意论战,便直抒胸臆道:“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先生以为如何?”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竟是一泄胸中块垒,“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大是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竟是从容的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 转移之间便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卫鞅见有人发难,雄心陡起,拍案笑道:“这位先生也未免太得一厢情愿了。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轰笑,显然是应和卫鞅,嘲笑那个拥楚士子。此时那个红衣人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问完先生。”转回身便道:“六国分秦,事在紧急,何以时近一月,两边皆无声息?”这是刚刚传开的消息,又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关心,人人都要听听这言必出新的年轻士子的说法,场中便骤然安静下来。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却没有了酒。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卫鞅举爵饮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回迁西部雍城,否则,便逼迫秦国割让东部十城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便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十城,则秦国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白发老人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竟是一副不屑与之再讲的神色。 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什么。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白发老人悠然道:“公子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划策之精到实是罕见。然算划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为本,徐徐图之。” 卫鞅猛然抬头,爽朗大笑,“前辈,我更相信人为。”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为卫鞅上酒的侍女轻步如飞,向后厅飘去。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此时白发老人正和卫鞅殷殷道别,布衣士人便站在厅口屏风一侧专注的端详卫鞅。 卫鞅送走老人,回身来到自己案前,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 卫鞅一怔,却是爽朗一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 卫鞅对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第六十三章 一语既出天雷动 老人抚须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放眼三千年,国人才能何曾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多少时候,恰恰相反。诚如卫国有公子这样的英杰之士,不也是奄奄将亡之国么?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卫鞅默然沉思有顷,大觉老人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敢问前辈高名上姓?” 白发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识。足下可愿移樽共座?” 卫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礼,“前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可去?”此时俏丽侍女已经轻盈走来,将卫鞅的酒肉转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轻盈而去。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请前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长案上写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点头微笑。卫鞅沉吟道:“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 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深重的叹息一声。老人淡淡缓缓道:“况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眼睛一亮,问道:“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不错。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吧。”卫鞅不信邪地追问。 老人微微摇头,“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新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栎阳城新近传闻,秦国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国耻碑,自断左手三指,竟以鲜血涂写国耻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战国以来却是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卫鞅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么?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 一紫衣剑士接道:“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宫,每个士子一所三进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 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要去还是秦国,老子都曾在秦国讲学布道呢!”又一个士人慷慨道:“六国分秦,你等不知道么?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就是无礼蛮夷之邦嘛!” 有人呼应道:“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却另有士子忿忿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秦宫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就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哪?” 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们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儿啊!” 众人轰然大笑。白发老人与卫鞅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进,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邻座。酒肉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偶尔看看邻座的卫鞅和老人。卫鞅却没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问:“敢问前辈治哪家之学?”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公子专精一学,躬行实践。”卫鞅笑笑问道:“既是杂家,前辈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老人朗朗笑道:“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卫鞅笑道:“前辈高洁,却未免过份出世了。” 红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卫鞅一拱手,笑问:“先生对前辈所答,似嫌不足,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潮,竟是颇为兴奋。见红衣士人有意论战,便直抒胸臆道:“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先生以为如何?”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竟是一泄胸中块垒,“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大是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竟是从容的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 转移之间便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战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卫鞅见有人发难,雄心陡起,拍案笑道:“这位先生也未免太得一厢情愿了。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轰笑,显然是应和卫鞅,嘲笑那个拥楚士子。此时那个红衣人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问完先生。”转回身便道:“六国分秦,事在紧急,何以时近一月,两边皆无声息?”这是刚刚传开的消息,又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关心,人人都要听听这言必出新的年轻士子的说法,场中便骤然安静下来。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却没有了酒。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卫鞅举爵饮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回迁西部雍城,否则,便逼迫秦国割让东部十城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便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十城,则秦国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白发老人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竟是一副不屑与之再讲的神色。 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什么。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白发老人悠然道:“公子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划策之精到实是罕见。然算划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为本,徐徐图之。” 卫鞅猛然抬头,爽朗大笑,“前辈,我更相信人为。”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为卫鞅上酒的侍女轻步如飞,向后厅飘去。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此时白发老人正和卫鞅殷殷道别,布衣士人便站在厅口屏风一侧专注的端详卫鞅。 卫鞅送走老人,回身来到自己案前,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 卫鞅一怔,却是爽朗一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 卫鞅对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第六十四章 棋室一扫诸侯惧 卫鞅回头,却见一个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来,“闻听先生颇通弈道,不知肯赐教否?” 卫鞅惊讶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欢棋道?”布衣士人道:“游学士子而已。安邑城对洞香春是没有秘密的。” 卫鞅听说是游学士人,不禁释然笑道:“今日无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当请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谈,又可广闻博见,先生何不多多光顾?” 卫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顾?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顾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的一笑,忽然孩童般顽皮的笑道,“怕它何来?洞香春棋室从来分文不取的。再说,他们请我谋划雅室改装,特许我有一个好友来访呢。” 卫鞅见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么我来就说,找这么一个布衣游学?”手中比划着他的清秀模样。布衣士人竟是脸泛红晕笑道:“用不着的,你进门我就知道。” 卫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来一次的。”布衣士人道:“最好后日晚上。”卫鞅笑问:“却是为何?”布衣士人笑答:“后日我歇工。”卫鞅大笑:“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吧,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布衣士人却站在树荫里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鞅去远。 次日清晨,丞相府刚刚开始洒扫庭除,卫鞅便骑着白马驰出城外。 沿着涑水岸边一阵急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 放马跑出三十余里,便走马而回。想到昨夜在洞香春遇见的白发老人,他便不能安宁,总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 卫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师,这些年岁高迈却依然心怀天下的大才高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他一番点拨,的确有点儿茅塞顿开之感。自己原来何曾想到秦国? 何曾想到这样的贫弱之国也可能有所作为?看来自己几年来专注于魏国,潜心于书房,对战国情势已经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来还得去,那里那种赤裸裸的辩驳论战和毫无掩饰的秘闻传播,几乎就是一个不同形式的智慧战国。 卫鞅相信再去几次,就能决断出自己的出路。想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和为了手谈的良苦用心,不由“噗”的笑了出来。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个毫无心机的棋友,也算一件舒心的事了。 自己在陵园至少还得守一段时间,竞日苦读有时也感到枯燥难耐,若能将这样一个顽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桩……突然,他看见涑水南岸码头停泊了一只小船! 船上的红衣人竟好象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辩驳对手?卫鞅眼力极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不想在这里遇见此人。他圈转马头,直上山坡,便隐在树后向河边观望。 南岸边驶来一辆华贵的轺车,车后有一队骑士。从下车官员的步态看出,他好象上将军庞涓。卫鞅没有看错,这正是上将军庞涓为红衣人送行。两人的对话虽风飘来,很是清晰。 “上将军,这辆轺车价值不菲啊。” “先生见笑了,此乃魏王所赐,迎送必得乘坐。庞涓不能违拗王命呵。” 一阵大笑,“上将军,在魏王眼中,你与珠宝何者更重要?” “先生取笑了。庞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为何定要返回齐国?魏国更需要人才呵。” “上将军,慎到志在学宫,不在朝堂。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转乾坤的巨子,何不起用?”——啊,原来此人竟是名闻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总该不会是公叔痤荐举的那个卫鞅吧。” 慎到:“上将军请我考校卫鞅。我观此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他对实际政务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与上将军文武相辅,魏国无可限量也。” 庞涓大感疑惑,“噢?此事来得蹊跷!我亲自考校卫鞅,明见他平庸迂腐,几乎只读儒家之书。何以先生竟认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岁孩童都知道,上将军与公叔痤将相不和,卫鞅能相信你么?酒肆谈辩,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似乎停顿了一阵,又传来声音,“先生放心,庞涓当力保卫鞅入政。” “好啊!如此我法家将会涌现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将大位留给别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阵笑声,“任谁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烧了那堆史书?慎到碌碌中才,居相为政,平平而已,何须徒然费力?” 庞涓:“先生可知卫鞅师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问师门,唯看真才实学足矣。” 庞涓:“多谢先生指教。” “告辞。”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顺水飘然而去。庞涓车骑也辚辚隆隆的走了。 看看小船飘远车马无影,卫鞅方从山坡下来。一路却是心思翻动,谁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谁又能想到慎到受庞涓之托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来,在庞涓面前的一番功夫岂非弄巧成拙?庞涓何以要这样做?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自己? 果然如此,岂非证明庞涓依然在怀疑自己?慎到在庞涓面前将自己如此褒奖,岂不是引得庞涓愈发不能放手?庞涓会如何对待自己呢? 想到传闻广泛的庞涓孙膑之间的恩怨故事与庞涓的无情手段,卫鞅不禁心中发紧。庞涓不是公叔痤,永远不可能象公叔痤那样着力推荐自己。庞涓懂得铲除潜在的竞争对手,只要他认定你将是他真正的竞争对手…… 突然,卫鞅心中一亮——庞涓未必认定自己是潜在对手!但细细琢磨,一时却又吃不准了。凭他对庞涓的观察以及种种关于庞涓的传闻,庞涓自视极高,是极为自信的一个人,未必会因为公叔痤的举荐与慎到的评价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痤与慎到,都以“相人”享誉天下,庞涓又岂能对这两个人的话做耳旁清风一阵? 一段进城的路,卫鞅磨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终于打定了主意。 这一日,秦风与景监等人也是来到了洞香春的棋室。 洞香春的棋室永远都是诱人的。 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是安邑人人皆知的养心厅。这养心厅就是专供客人纹枰手谈的清幽去处。厅中疏落有致的排列着数十张绿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红木棋枰。 北面墙上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制棋盘,两侧永远站着两名女棋童。寻常时日,吏员士子们饮酒聚谈激烈辩驳之后,便三三两两的来到这养心厅安然对弈,将那无穷的机谋杀心尽显黑白搏杀之中。 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请求,养心厅执事便会布置大盘解说。这时分散对弈的人们便会停下搏杀,仔细品评大盘棋势,遇到精彩处便喝彩叫好。如果说,论战与交流传闻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么养心厅的搏弈便是洞香春的灵魂。 秦风与景监也是仰慕这其棋室久了,今日才得以来到这里一睹洞香春最为出名之地的风采。而这里也的确不凡,至少秦风是怎么觉得的。 养心厅中最显眼的,是大盘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张厚厚的铜板。铜板上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煞是惊人。 战国士子无不懂棋,棋道杀伐中,士子们每每将对方与自己比做相互交战的两国一决生死。大厅中常常有诸如“赵国死矣”的叹息或“楚国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对双方的大势评判。 时间长了,洞香春便将这习俗变成了一种棋外的规则,使弈者竞争更加激烈。弈者进厅入座,棋童便捧来一个铜鼎,鼎中是刻着字的七大战国与三十余中小诸侯国的圆形铜板。 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铜板,上面的国号便是自己一方的代号。若双方都摸到了大国,围观者便会助兴高喊:“燕楚大战,好!”若一方是大国而另一方是小诸侯,人们便会替小诸侯摇头叹息,若小诸侯一方胜了,人们便会加倍的兴奋喊好。 若这时厅中恰恰有该国士子,他们便会高兴的请胜利者和客人们饮酒,而且会将这看做是国运的暗示。 洞香春立下规矩,但有连灭“六大战国”而“统一”天下者,赏万金!然而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在这里那怕是连灭三大战国,所以那铜板镌刻的悬赏文告竟是始终不能拆除。正因为这种搏弈规矩与风云动荡的天下大势隐隐暗合,所以那种国运与棋道交相刺激的诱惑,是其他聚谈甚或论战都不能替代的。 第六十五章 秦国之胜 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这便是那位面目黧黑的薛国商人猗垣。他和那两个面白如玉的俊仆来到养心厅时,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捉对儿搏杀。 华贵轩昂的黧黑商人微笑着对女执事道:“何座胜多啊?”女执事恭敬的将黑白主仆领到中间一案前道:“这位先生已连灭三个小诸侯,格杀凌厉,无可匹敌。” 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愿与这位先生对阵,不知先生肯迎战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独坐饮酒,闻言矜持笑道:“迎战何难?只是须得让子搏杀。”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战若败,再让不迟。”中年士人点头笑道:“然也。”猗垣回头对执事道:“请安置大盘。”女执事兴奋的答应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摆案。” 片刻之间,养心厅中央单列出一座晶莹碧绿的长案棋枰。待双方坐定,秀丽的女棋童便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个铜板“啪!”的打到案上,不由兴奋大叫:“好!楚国!”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铜板一打,却是鲁国,围观者不禁轻轻叹息。中年士人道:“大国让先,请先生执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选了白棋。 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伸手将一枚黑子清脆的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缩回,中年士人已经将一枚黑子“啪!”的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将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 此时大盘下的棋童已经变成了四个,两个在木梯上站立,两个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执事高声报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将带有短钉的特制棋子摁进所报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盘下的围观者便一阵嗡嗡议论,大部分是替“鲁国”叹息,一人高声道:“鲁国守势太过!”年轻商人却是不动声色。 随着大盘棋子不断增多,只见“楚国”形势广阔,“鲁国”却是抢占了四个大角,中腹一队“鲁军”正在出逃。显然,“鲁军”若逃出,则“楚国”地、势皆失。“楚国”若擒获“鲁军”,则灭“鲁”无疑。养心厅中寂静无声,观者无不为“鲁国”担心。 一个大红长衫的鲁国士子竟是额头冒汗,连连搓手。这时“鲁军”眼看山穷水尽,却突然掉头攻击“楚国”不甚整肃的追兵,且一举切断追兵归路,十余回合激战,竟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楚军”歼灭! “好——!鲁国万岁!”那个额头冒汗的鲁国士人激动得嘶声大喊,厅中一片鼓掌喊好之声骤然而起。几个楚国的黄衣士子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竟是如丧考妣一般沉痛。 鲁国士人高声喊道:“执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鲁国泰山美酒!” 片刻之间,一队侍女飘来,每个士子手里都有了一爵红亮亮的泰山美酒。鲁国士人举爵笑道:“为鲁国不衰不灭,干!”遵照为胜利者庆贺的规矩,所有人都举爵呼应:“为鲁国不衰不灭,干!”全场一饮而尽。 中年士人向年轻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搏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请赐教。”转过身又对几个楚国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竟是下楼去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养心厅已经灯火通明。兴奋议论的士子们纷纷和黧黑的年轻商人商讨方才的激战。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却只顾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这时,人群中出现了那个布衣士子,目光在厅中巡睃,似乎感到失望。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向大厅门口走来。 卫鞅出现在养心厅口,依旧一身白衣,显得凝重飘逸。 布衣士子从背后轻轻一拍,低声笑道:“兄台来也?”卫鞅回头一看,高兴的笑道:“如何不称先生?非礼也。”布衣士子笑道:“俗套。手谈友人,自应是兄台了。”卫鞅亲切微笑道:“甘做小弟,却是亏了。”布衣士子道:“得遇兄台,亏之心安也——”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卫鞅不禁大笑,“还真是亏了啊?”转低声音道:“哎,回头到我的山里去手谈,如何?”布衣士子高兴得笑出一脸灿烂,“妙极妙极。”卫鞅道:“今日如何手谈呢?” 布衣士子颇为神秘的笑道:“小弟听执事讲,方才有个大商棋道精湛,灭了‘楚国’,兄台先胜他一局如何?”卫鞅摇摇头笑道:“灭国棋战?那你呢?还是你我消磨吧。”布衣士子道:“兄台不知,小弟最喜欢看棋。杀败那人,小弟为你庆贺。”卫鞅笑道:“输了呢?”布衣士子又显出顽皮的笑容,“小弟为你一哭。”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好呵,听你哭吧。” 布衣士子领卫鞅来到中央案前,只见面目黧黑的年轻巨商正在若有所思的和他的俊仆摆方才激战过的那盘棋,一边摆一边品评讲解。卫鞅端详有顷笑道:“楚国何其蠢也?” 主仆抬头,商人笑道:“先生对‘鲁国’不以为然?”卫鞅淡淡一笑道:“机敏有余,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评,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卫鞅笑道:“尚未见阵,何论高低?”商人豪爽笑道:“可否与先生对弈一局?”卫鞅点头道:“大盘?”商人豪爽道:“大盘。” 卫鞅回头笑道:“小弟,如何?” 布衣士子高兴的上前,“二位请入座。我识得执事,即刻安置。”说完轻步走向厅后月门。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便捧上赵酒给二人斟起。卫鞅与商人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女执事肃然站于长案三尺处,养心厅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 布衣士子却只站在卫鞅身后,不断打量对面的商人。玉面俊仆站在商人身后,也不断注视对面的卫鞅,眼中大有光彩。而另一名仆人则是眼神有些紧张,紧紧盯着卫鞅。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商人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商人却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卫鞅随意一摸,却出来一个“秦国”。围观者不禁一阵叹息。卫鞅心中闪过白发老人,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商人拱手正色,似乎特别在意对手为“秦国”的大笑。 卫鞅豪气勃发,“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 商人长长吁了口气,“先生,岂不知我手中的魏国更强大?” “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安知魏国不会萎缩弱小?”卫鞅决胜心起,双目炯炯发亮。 年轻商人似乎也特别兴奋,慨然道:“秦为弱国,先生请。” 卫鞅盯着棋枰,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上。女执事高声报道:“秦国占据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竟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黧黑商人惊讶得“啊”了一声,“先生何等下法?许你重来,莫将秦国儿戏了。” 卫鞅很是平静,“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如何儿戏秦国?” “我若占地,先生之势岂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执事高声报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众人一片赞叹,纷纷点头。卫鞅身后的布衣士子和商人身后的玉面俊仆却都一齐盯着卫鞅,似乎又紧张又兴奋。 卫鞅淡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边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须臾之间,大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年轻商人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着着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将秦国化为实地?莫非有意输掉秦国?”急切之情,似乎比对自己的“魏国”更在心。 卫鞅不禁笑道:“岂有此理?若有高位,岂无实地?看好你的魏国便是。” 围观者多有魏人,竟是一片呼应,“先生但下便是!”“魏国一定要胜!” 黑面商人不再说话,开始驱动“魏国”攻取实地。“秦国”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魏国”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秦国”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的竟使“魏国”实地明显落后于“秦国”! 哄哄嗡嗡……养心厅竟是整个骚动起来。魏国的吏员士子们急得连连叹息,故意以议论的口吻高声评点,以图给“魏国”一点儿启示和警告。黑面“魏国”却是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打进“秦国”腹地。 “好——!”大盘一上子,厅中便齐声叫好。布衣士子与玉面俊仆尽皆微微皱眉。 “秦国”没有慌乱,却突然向“魏国”边地切入。 “魏国”若被渗透,实地就有可能被搜刮净尽。思忖良久,“魏国”只有回兵抵挡。但是如此回防,“秦国”本有些微缝隙的防线也因此而成了铜墙铁壁。卫鞅舍弃了渗透“魏国”边地的零散“秦兵”,抢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军”发动猛攻。由于“秦国”起手便占据了中央天元,一队“魏军”无论向哪个方向逃窜,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堪堪数十回合,“魏军”被四面合围,终于陷入绝境。 第六十六章 卫鞅之困 养心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竟是布衣士子和玉面俊仆两人不约而同的鼓掌高叫。 随着喊好声,一片沉重的叹息终于嗡嗡哄哄的蔓延开来。“魏国气运不佳啊。”“这种打法真教人匪夷所思。”“秦国有好运了,望前看吧。” 黑面商人站起身来肃然拱手,“先生棋道高远,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布衣士子笑吟吟高声问:“在座诸位,可有不服么?” 一片掌声,一人高声道:“战国讲究个崇尚实力,我等魏人也服了!”话音落点,养心厅一阵喊好喝彩。又一人高声道:“这位先生为棋道生辉,可否指点方才棋理,让我等以开茅塞?” 黑面年轻人也拱手笑道:“在下也有此意,愿闻高见。” 卫鞅心头又一次闪过白发老人的身影——奇怪,如何今日又一次贴近了秦国?对这种蹊跷之事他素来不以为意,今天却总是挥之不去。 眼见厅中人等诚心请教,便抛开思绪微笑起身。战国风气,素来没有多余的自谦客套,胸有见解而遮遮掩掩,便会被人大为不齿,一班名士更是不屑于虚己。 卫鞅从容上前,便指着墙上的大棋盘道:“围棋之道,天道人道交织而成也。远古洪荒,大禹疏导,大地现出茫茫原野。于是大禹立井田之制,划耕地为九九扩大的无限方块。 其中沟渠纵横交织,民居点点布于其上,便成人间棋局也。后有圣哲,中夜观天,感天中星光点点,大地渠路纵横成方,神往遐思,便成奇想,遥感天上星辰布于地上经纬,当成气象万千之大格局。 神思成技,做经纬交织于木上,交叉点置石子而戏,便是棋道之开始。其后攻占征伐,围城夺地,人世生灭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杀攻占、围地争胜的规则,久而久之,棋道成矣。此乃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之理也。” 举座无声,人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的深奥论说。 布衣士子问:“这棋,何以称之为‘围’呢?” 卫鞅侃侃而论,“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围之愈广,其势愈大。 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若方才之棋,若‘秦国’处处与‘魏国’纠结缠斗,‘秦国’则难以支撑。 若以势围地,势地相生,则‘秦国’自胜。因由何在?棋若无势,犹国家无法度架构也。棋若有势,则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兵有营规可循也。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将治军也。” 年轻的黑面商人离席深深一躬,“先生真当世大才。在下五岁学棋,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会过无数名家高手,却未闻此等精深见解。更无一人能象先生,讲棋而超于棋,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溶与一体!今日得遇先生,当称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与在下做长夜饮?” 卫鞅笑道:“既逢知音,自当痛饮。” “好!请到我居所去。”年轻人拉起卫鞅,举步便走。 “这位先生,不能走。”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厅门口传来。 厅中所有目光都转向了养心厅大门。只见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向卫鞅拱手道:“末将奉公叔夫人之命,请先生回府,商议要事。” 卫鞅淡然道:“你是公叔府何人?”来者又是昂昂一拱,“末将新到,未能与中庶子相识,尚请鉴谅。”卫鞅思忖有顷,对年轻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机缘,容当后会了。” 黑面商人大有遗憾,却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难求,但愿后会有期。”卫鞅转身对来将道:“走吧。”举步间想到那位颇显天真的布衣小弟,想对他道别一声,抬头四望,却不见了他的身影,便不再犹疑,大步出厅去了。 那个玉面俊仆怔怔的看着卫鞅背影,轻轻的一声叹息。另一名仆人则是眼神骤然凌厉,甚至于那人身旁的空气都有所颤动,不过瞬息之后就是平定,那人也未曾出手。 这险些出手的人,自然就是秦风,今日再度见证了卫鞅的棋道之高深,秦风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正是因为此,他在刚才险些忍不住出手了。 “将军,我去天街外面跟上去看看。”秦风低声说道,随即闪身出门,甚至没有人注意到秦风的离去。 天街之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是魏国官员宅邸集中的区域。这里有两座府邸特别显赫,一座是丞相府,另一座便是上将军府。 丞相公叔痤已经死了。按照魏国定制:开府丞相死后其眷属应迁出丞相府,搬到国君赏赐的纯粹住宅,这种官署与住宅两结合的官邸应当由继任丞相居住。目下继任丞相虽没有确定,但官场对上将军庞涓出任丞相还是看好的,认为他完全可能同时成为这两座显赫府邸的主人。 安邑官场素来以灵动闻名天下,自然是纷纷找出各自的理由来向上将军讨教。就在这已近午夜的时刻,上将军府前还是高车骏马如流,进进出出不断。 上将军庞涓近日也一改平素间疏于应酬的习惯,对任何一个拜访讨教者都热诚指点,愿做学生门客者也欣然接纳。这种兴旺热闹,与百步之外幽幽冷清的丞相府适成两端比照,在这锦绣华贵的长街竟是显出了一段宦海沧桑。 十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锃亮的轺车辚辚驶来。车上的卫鞅却感到不是滋味。礼贤下士么? 派来一个赳赳千夫长。保护贵客么?倒更象是防范他逃走。卫鞅一出洞香春看到这轺车甲士,就揣测到自己将要去的地方。 所以他安然上车,也不问为何说到丞相府而不进丞相府,听凭轺车向上将军府驶来。到得车马场轺车未停,直接驶入西偏门,进入幽静的跨院。千夫长在跨院月门前下车,向卫鞅昂昂拱手道:“到了,先生请下车。” 卫鞅跳下车来,千夫长又向月门前肃立的军吏亮出了一支令箭,军吏肃然退后一步,两人便进入幽静的庭院。 秦风在一处民宅的屋顶看得清楚,拳头不禁紧握,随后施展轻功,紧跟着卫鞅进了那庭院。 庭院堂屋廊柱下站着一位身穿大红斗篷者,千夫长高声报道:“禀报公子,中庶子卫鞅带到。” 廊下红衣人挥挥手,千夫长昂昂而去,红斗篷者大笑迎来:“卫鞅何其风流?竟到洞香春消遣了,妙啊!”卫鞅淡漠笑道:“公子卬王族贵胄,竟无居室待客么?”公子卬又是一阵大笑,“你啊,总是那么峻刻。来来来,进去就知因由了。”说着拉起卫鞅的手走入烛光明亮的堂屋。 堂屋里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公子卬亲切笑道:“卫鞅呵,请入座。” 卫鞅也不说话便坐入南面的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主位,举爵笑道:“久未聚首,常怀思念。来,先干一爵。” 卫鞅淡淡漠漠的笑着举爵,两人一饮而尽。公子卬慨然一叹道:“卫鞅啊,你刚来安邑我就和你相识。五年了,魏卬虽说是王族贵胄,可没有将你做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军师啊。我每有难处,你总是能给我谋划出个好办法。否则,我早被活吞了……来,再干!” 卫鞅笑道:“权术谋划,卫鞅不以为荣,聊做游戏耳,何足道哉?” “好!痛快。不过,我还是要报这个恩。” 卫鞅一阵大笑,只是不接话题。公子卬继续兴奋的说着,“昔日,我也曾举荐你到魏王身边做舍人,锦衣玉食,何等贵气?可你就是不去,跟着老公叔泡了五载书房,这叫名士入世么?老公叔器重你么?连个都司徒都不给,最后搪塞,干脆举荐你做丞相!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丞相哪么好做?这分明是戏弄人嘛!还说不用你就杀了你,这老公叔何其阴狠!若非魏王睿智通达,你岂非大祸临头了?终了呢,你还替他守陵,世上还有个公道么?” 公子卬说得慷慨激昂。卫鞅却是面色渐渐阴沉,片刻间连饮三爵,竭力压制自己胸中翻翻滚滚的愤怒之火。 对公子卬这样的人他能说什么呢? 此时此地此人,都不是自己应该辩白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公子卬却是另一番感受,他很是同情卫鞅,很是理解卫鞅的心情——经他点拨,卫鞅醒悟过来,心里自然不好受。 他便举爵陪卫鞅连饮了三爵,叹息一声道:“卫鞅啊,不要难过。上天无绝人之路啊。今日请你,就是好事一桩。上将军庞涓听我说到你的才华,十分器重,想委你做他的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比中庶子那是天上地下了! 如何?时来运转了吧?”他讲得兴致盎然,溢出浓浓的施恩救人了却心愿的快感。 手机用户请浏览八六中文网()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六十七章 两月之期 几天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草原和山地弥漫开来:五月初六山东六国将大举攻秦,草原戎狄部族也将在那一天举兵反秦,共同消灭秦国!赵国特使因为反对魏国盟主特使宣示的王命,被盟主特使和刹云单于斩杀祭旗。整个戎狄聚居区域,顿时活跃起来,参与叛乱的十六部族集合了八万骑兵,全部集结在洮水河谷,等待着大举东进的五月初六。 五月初四这一天,魏王盟主的特使再次赠送给头领们一批珠宝,带领他的十名随从护卫和刹云单于殷殷道别,回魏国复命去了。也就在这天夜里,左庶长嬴虔的五万铁骑开出渭水上游的狭长河谷,悄无声息的运动到东进要道——狄道峡谷的两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五月初六,晴空艳阳。戎狄部族的八万骑兵,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了。按照他们的速度和骑士传统,一天之内便可以开到陈仓谷口,若果顺利,还可以捎带一鼓攻下雍城。赵侯特使、魏王特使都已经说明,秦国军兵全部集中在东部,栎阳以西没有驻扎防守!所以,戎狄骑兵连前方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八万大军竟是长驱直入。 洮水上游的广袤山原叫达坂山,向东数百里便进入了六盘山。两片连绵大山中,有一条大峡谷,洮水从峡谷中流过,两岸便是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小道。这是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时人称为狄道。 南北流向的洮水,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却只是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竟有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 所谓狄道,正是在这宽缓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条便道。这条狄道虽在峡谷之中,却是有水有草有遮盖,十分的便利行人歇息。所以,东来西往的商旅行人尽皆视狄道为福道,谁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险要的兵家要塞。 但是,秦军统帅嬴虔却是早早就盯上了这条峡谷。这里本来就是早秦部族的根据地,嬴虔又曾在陇西驻防三年,对这里的一山一水都很熟悉。只因为戎狄已成秦国臣民,更远的胡人也主要在阴山漠北游牧,秦国西部长期没有战事,所以这里的要塞意义已经被人们忽视了。 这次要截击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狄道峡谷。且不说这里是戎狄必经,仅说两岸广阔的高山密林,山坡不陡不缓,林木不稀不密,便于冲锋,便于隐蔽,当真是天下难觅的骑兵埋伏的妙地! 嬴虔将五万骑兵分为四路埋伏,北边谷口埋伏三千人马,堵截退路;南边谷口埋伏五千人马,堵截出路;西边山高林密且有洮水滚滚,便也只埋伏五千骑兵,专门截杀冒死泅渡过去的漏网敌人;其余三万余主力,全部埋伏在东岸十余里的山林之中。嬴虔下了狠心,要将戎狄骑兵一个不留的全部铲除!他对各部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谁敢放走一个戎狄骑兵,就用自己的头颅来换! 戎狄骑兵进入洮河峡谷,依旧是赤膊挥刀呼啸向前。当几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八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磙木擂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黑色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 戎狄骑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却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洮河,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秦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的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戎狄骑兵自古有名,素来令中原诸侯大感头疼。无奈碰上的是数百年的克星——老秦骑兵,便顿时威风大减。 自殷商灭亡,作为殷商弃儿的秦部族,便成为沦入戎狄海洋的唯一一支中原部族。 为了生存,他们半农半牧,人人皆兵,死死奋战,竟是越战越强,非但占领了渭水泾水上游的几乎全部河谷地带,而且杀得戎狄部族竞相与他们罢兵媾和。 到西周末年,老秦部族的五六万骑兵已经成为西部胡人谈虎色变的一支力量。时逢周幽王昏聩,宠信褒姒,要废长立幼;太子宜臼的舅父是郑国诸侯,便联结戎狄胡合兵东进,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拥立宜臼即位。 不成想戎狄单于野心大发,非但赖在镐京不走,而且准备东进中原。新周王宜臼屡发勤王诏书,无奈中原诸侯都是老旧战车兵,对戎狄骑兵畏惧怯战,迟迟不来勤王救驾。无奈之中,新天子宜臼不避艰险,秘密跋涉近千里,找到了老秦部族。秦人首领嬴襄(秦襄公)极是敏锐,看准了这个老秦部族返回中原的大好机会,亲率五万精锐骑兵秘密东进,在镐京原野与近十万戎狄骑兵展开了生死大战! 激战三昼夜,戎狄胡骑兵溃不成军,仅余三两万残兵逃回西域。秦人自此声威大振,非但成为东周的开国诸侯,而且成为西部戎狄胡人各部族闻风丧胆的劲敌。 从大处说,没有秦国守在中原西大门,戎狄胡完全有可能洪水猛兽般反复冲击中原! 正因为这种历史的威慑力量,秦穆公时代的统一西戎才没有费很大力气,半打仗半劝降的也就成就了西部统合。 自秦穆公后百余年,西部戎狄与秦人没有过真正的战争。秦国日渐衰落,戎狄部族也慢慢松懈了对老秦人的敬畏之心。此次叛乱,他们更是对赵国秘使的“秦弱”评价深信不疑,举兵东进,竟是志在必得。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老秦国竟然还有如此强大精锐的一支骑兵!当那隆隆战鼓如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时,当老秦人激越高亢的熟悉喊杀声震耳欲聋的扑来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戎狄骑兵们顿时陷入慌乱之中。 刹云老单于和一群头领们无所措手足,简直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锋?很快,他们便感到了绝望。秦国铁骑威猛绝伦的冲杀,显然是要痛下杀手将他们斩草除根!否则,如何连中原人“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 眼见必死,戎狄骑兵在各族头领率领下死命拼杀。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箭雨擂石磙木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被秦军铁骑杀得尸体封住了山道。 紧靠西山的滚滚洮河,竟然被鲜血染成了红河!随着暮色降临,秦军的铁骑方阵变成了散骑冲杀,火把漫山遍野,战鼓震天动地,不管戎狄骑兵叫喊什么,秦军只是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尸横遍野,鲜血汩汩。太阳落山以后,戎狄骑兵只剩下不到两万残兵。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跨,竟是一齐下马,丢下战刀,涌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的嘶声哭喊。 黑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他们的头顶…… 满身鲜血的车英颤抖了,低声道:“左庶长……放了,他们吧。”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长嬴虔的左臂尚在汩汩流血,右手提着第三把带血的长剑,面色狞厉的喊道:“放了?他们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脚,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铁骑列成一条长长的甬道。万余戎狄骑士徒步缓缓进入铁骑甬道,每过一个,便有一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凄厉的嘶吼。当月亮爬上山头时,洮河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的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 “啪。”书信被轻轻放在桌上,秦风与景监都是喘着粗气,但面庞都是很红润。 “哈哈哈哈哈!我秦国成了,西部戎狄已经被灭,掀不起大浪了。”景监笑道。 秦风也是笑着点头,经此一战,秦国西域已定,只需要做好对东部的防御就可以了。而这也是需要他们斡旋的时候了。 “左庶长当真天人也!”秦风喘着粗气,有些亢奋地说道。他当特种兵近十年,也未曾经历过数十万级别的大军冲杀。但是即便如此,秦风身上的杀气依旧是十分浓厚,但那是凌厉的杀气,并不是那种经历尸山血海的杀气。 “将军。我去公子卬,庞涓那边去看看。看看他们都是什么反应。”秦风说道。 “好。我倒想看看他们什么表情。哈哈。”景监笑道。 公子卬从上将军府中回来,高兴得直想大笑大乐一番。 庞涓接到戎狄全军覆没的消息时,震惊愤怒得竟摔碎了手边一只魏王亲赐的玉鼎!多少年来,无论遇到多么难堪的困境,庞涓都从来没有失态过。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在六国会盟时表面上虽然对赵种的“两面夹击”不以为然,实际上却是非常重视的,甚至比赵侯本人还更清楚这步棋对灭秦的重要。 他时时都在等待赵国特使的回音,准备一旦约定时日,魏国的十万铁骑就全数开到骊山大营,届时一鼓攻下秦都栎阳并占据整个渭水平川,让其他五国无可奈何。 蹊跷的是,戎狄部族如何竟敢在没有约定的情势下举兵东进?他感到震惊的是,秦国军队又如何有如此强大的战力,竟是一鼓歼灭了戎狄八万骑兵?他感到愤怒的是,魏王竟是不让他全权调遣灭秦大计,以致延误时机。 六国会盟之后,为了削弱赵侯的“两面夹击”的影响力,他曾对魏王提出早日进兵,魏国和秦国打到胶着状态时,戎狄从背后发兵同样是万无一失。可魏王偏偏不听,公子卬也竭力主张要等候赵侯约定的戎狄叛乱,说是魏国可以减少流血。结果呢? 一脚踩空,竟是让秦国抢先消除了后患,腾出了兵力一面对敌,当真是莫名其妙。 第六十八章 子车一族 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才走马回城。 来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冲冲驶来,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 秦孝公感到诧异,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 正在此时,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轻将佐向后举手高喊,“停——!”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的停了下来。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 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的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又敲又打,竟是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不禁走到战车前问:“病车么?”小将没有抬头,“行车声音不对,还没找出车病。” 秦孝公道:“你起来,我来试试车。”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道:“是,请将军试车。” 秦孝公熟练的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这辆战车,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 小将露出钦佩神色,高声道:“将军,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你等驾出来何用?” 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 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今年多大?竟然是黑鹰剑士了?”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出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今年十八岁,十六岁时军中大校,得到黑鹰剑士的。” 秦孝公惊讶笑道:“十六岁?比我还早一年?名字呢?”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子车?子车氏?你,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 小将稍有沉吟,低声道:“将军,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大为惊喜。子车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 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泯灭,秦国也奇怪的就此衰落了。此后百余年间,秦国竟是没有名将名臣出现。 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默默着通彻心脾的反省思索,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 今日,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车英,会唱那首《黄鸟》么?”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将军,你也会唱《黄鸟》?” “心祭先贤,我们一起唱吧。”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 车英颤声道:“将军,这是国府门前,还是别唱《黄鸟》吧。”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吧……” 刹那之间,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一声,“君上——!” 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 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一时间他竟是泪如泉涌。这时,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车英,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说着,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当秦孝公兴奋的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秦孝公高兴的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车英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 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不胜感慨。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那里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 他满面忧急的问道:“车英呵,你对西陲情势清楚么?”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道:“陇西已成危邦险地,子车氏族长晓得么?” 车英摇头道:“族中不晓得,然我军必能战而胜之,君上无须多虑。”秦孝公沉重的叹息一声,便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面前这位睿智英俊的年轻人,最后正色道:“车英呵,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我命左庶长嬴虔给你三千铁骑,将子车氏全族最快的秘密转移到陈仓一带。子车氏不能覆没啊。” 车英却是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大军秘密开进陇西,本为对叛乱出其不意的痛击。若以大队人马迁移族人,必使叛乱部族警觉。车英以为,还当以国难为重,平乱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来——仅此寥寥数语,就显出了子车氏的大义本色!他对面前这个论年龄尚未加冕的少年竟有如此冷静的胆识,感到由衷的赞叹,点头沉吟道:“车英,你说得甚好。然则,秦国如何能坐视子车氏再遭大难?” “君上,末将有一计,可诱使叛乱早发,不知可行否?” “好啊,快说!我正犯难呢。”秦孝公大为兴奋。 “君上派一干员,假扮为魏国使臣,试探陇西部族,若其当真做好了叛乱准备,可约定将叛乱发兵的日期提前。届时我五万铁骑埋伏在东进必经的要道峡谷,一鼓聚歼之。” “啪!”的一声大响,秦孝公拍案而起道:“好!真奇思妙想!”他禁不住大笑一阵,竟是声震屋宇。大笑有顷,秦孝公回头道:“车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啊。我就派你去做这件大事,如何?” 车英起身,肃然拱手,“末将决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笑道:“车英,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长嬴虔的前军主将!” “谨遵君命!”车英英姿勃发,却无丝毫的浮躁气息。 “车英呵,你还得跟我去见见太后,他老人家要知道你是子车氏后代,不知该多高兴呢。” “君上,方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想星夜奔赴陇西。战场归来,车英当对君上与太后报捷。”车英两眼闪着荧荧泪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感到惊讶。 “君上,既出奇计,便当兵贵神速。车英早到一日,我军便添胜算一份。” 秦孝公感慨万千,拍拍车英肩膀道:“好将军哪。这样,我们即刻准备。黑伯,传谕栎阳令子岸,即刻调铁骑五十,到国府门前等候。” 这一切秦孝公自然是书信告知了秦风景监,秦风虽然人在魏国,但依旧心系秦国,得知这样的消息自然也是开心无比。 “是!”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时分,车英携带着秦孝公的手令并一应假扮魏使护卫的铁甲骑士,出了栎阳城西门,便狂风骤雨般向西卷去。 这时的陇西,表面上依然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却隐藏着即将爆发的巨大风暴。赵国特使的煽动和占据秦国西地的许诺,重新燃起戎狄部族沉睡了的草原战国梦。 西豲、犬丘、大骆、大荔、红发、黄发等十六个部族首领歃血为盟,公推西豲头领刹云单于为盟主,约定在六国进兵之日大举叛乱,共同瓜分秦国! 赵国特使代表中原六国宣布,消灭秦国后,六国永远不西出陈仓谷口,陇西、云中、九原、阴山以及漠北草原永远是戎狄部族的天下!整个戎狄区域都被这激动人心的许诺煽动了起来。 牧民们纷纷收拾马具战刀,一队一队的赤膊骑兵重新在陇西山地与草原呼啸冲锋起来,疏疏落落的叛乱野火正在迅速聚集着。陇西大山里的左庶长嬴虔,自然嗅到了这股浓烈的血腥味儿。 但嬴虔不是一个莽撞的统帅,他知道目下决不能出击,为了秦国西陲的安宁,他只能后发制人。虽然他对东部的压力感到焦灼不安,也只有眼看叛乱势力坐大而后再打硬仗。 就在嬴虔焦灼不安的时候,一队铁骑在漆黑的夜里飞进了陇西大山。秦军的秘密营地里,中军大帐的灯火通宵达旦的亮着。第二天黄昏时分,一队红衣骑士簇拥着一个华贵的魏国大商,悄悄出了秦军山谷,向北飞驰,绕道北地西部沙漠而后急速南下。 第六十九章 秦国天威 几天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草原和山地弥漫开来:五月初六山东六国将大举攻秦,草原戎狄部族也将在那一天举兵反秦,共同消灭秦国!赵国特使因为反对魏国盟主特使宣示的王命,被盟主特使和刹云单于斩杀祭旗。整个戎狄聚居区域,顿时活跃起来,参与叛乱的十六部族集合了八万骑兵,全部集结在洮水河谷,等待着大举东进的五月初六。 五月初四这一天,魏王盟主的特使再次赠送给头领们一批珠宝,带领他的十名随从护卫和刹云单于殷殷道别,回魏国复命去了。也就在这天夜里,左庶长嬴虔的五万铁骑开出渭水上游的狭长河谷,悄无声息的运动到东进要道——狄道峡谷的两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五月初六,晴空艳阳。戎狄部族的八万骑兵,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了。按照他们的速度和骑士传统,一天之内便可以开到陈仓谷口,若果顺利,还可以捎带一鼓攻下雍城。赵侯特使、魏王特使都已经说明,秦国军兵全部集中在东部,栎阳以西没有驻扎防守!所以,戎狄骑兵连前方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八万大军竟是长驱直入。 洮水上游的广袤山原叫达坂山,向东数百里便进入了六盘山。两片连绵大山中,有一条大峡谷,洮水从峡谷中流过,两岸便是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小道。这是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时人称为狄道。 南北流向的洮水,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却只是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竟有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 所谓狄道,正是在这宽缓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条便道。这条狄道虽在峡谷之中,却是有水有草有遮盖,十分的便利行人歇息。所以,东来西往的商旅行人尽皆视狄道为福道,谁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险要的兵家要塞。 但是,秦军统帅嬴虔却是早早就盯上了这条峡谷。这里本来就是早秦部族的根据地,嬴虔又曾在陇西驻防三年,对这里的一山一水都很熟悉。只因为戎狄已成秦国臣民,更远的胡人也主要在阴山漠北游牧,秦国西部长期没有战事,所以这里的要塞意义已经被人们忽视了。 这次要截击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狄道峡谷。且不说这里是戎狄必经,仅说两岸广阔的高山密林,山坡不陡不缓,林木不稀不密,便于冲锋,便于隐蔽,当真是天下难觅的骑兵埋伏的妙地! 嬴虔将五万骑兵分为四路埋伏,北边谷口埋伏三千人马,堵截退路;南边谷口埋伏五千人马,堵截出路;西边山高林密且有洮水滚滚,便也只埋伏五千骑兵,专门截杀冒死泅渡过去的漏网敌人;其余三万余主力,全部埋伏在东岸十余里的山林之中。嬴虔下了狠心,要将戎狄骑兵一个不留的全部铲除!他对各部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谁敢放走一个戎狄骑兵,就用自己的头颅来换! 戎狄骑兵进入洮河峡谷,依旧是赤膊挥刀呼啸向前。当几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八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磙木擂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黑色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 戎狄骑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却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洮河,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秦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的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戎狄骑兵自古有名,素来令中原诸侯大感头疼。无奈碰上的是数百年的克星——老秦骑兵,便顿时威风大减。 自殷商灭亡,作为殷商弃儿的秦部族,便成为沦入戎狄海洋的唯一一支中原部族。 为了生存,他们半农半牧,人人皆兵,死死奋战,竟是越战越强,非但占领了渭水泾水上游的几乎全部河谷地带,而且杀得戎狄部族竞相与他们罢兵媾和。 到西周末年,老秦部族的五六万骑兵已经成为西部胡人谈虎色变的一支力量。时逢周幽王昏聩,宠信褒姒,要废长立幼;太子宜臼的舅父是郑国诸侯,便联结戎狄胡合兵东进,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拥立宜臼即位。 不成想戎狄单于野心大发,非但赖在镐京不走,而且准备东进中原。新周王宜臼屡发勤王诏书,无奈中原诸侯都是老旧战车兵,对戎狄骑兵畏惧怯战,迟迟不来勤王救驾。无奈之中,新天子宜臼不避艰险,秘密跋涉近千里,找到了老秦部族。秦人首领嬴襄(秦襄公)极是敏锐,看准了这个老秦部族返回中原的大好机会,亲率五万精锐骑兵秘密东进,在镐京原野与近十万戎狄骑兵展开了生死大战! 激战三昼夜,戎狄胡骑兵溃不成军,仅余三两万残兵逃回西域。秦人自此声威大振,非但成为东周的开国诸侯,而且成为西部戎狄胡人各部族闻风丧胆的劲敌。 从大处说,没有秦国守在中原西大门,戎狄胡完全有可能洪水猛兽般反复冲击中原! 正因为这种历史的威慑力量,秦穆公时代的统一西戎才没有费很大力气,半打仗半劝降的也就成就了西部统合。 自秦穆公后百余年,西部戎狄与秦人没有过真正的战争。秦国日渐衰落,戎狄部族也慢慢松懈了对老秦人的敬畏之心。此次叛乱,他们更是对赵国秘使的“秦弱”评价深信不疑,举兵东进,竟是志在必得。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老秦国竟然还有如此强大精锐的一支骑兵!当那隆隆战鼓如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时,当老秦人激越高亢的熟悉喊杀声震耳欲聋的扑来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戎狄骑兵们顿时陷入慌乱之中。 刹云老单于和一群头领们无所措手足,简直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锋?很快,他们便感到了绝望。秦国铁骑威猛绝伦的冲杀,显然是要痛下杀手将他们斩草除根!否则,如何连中原人“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 眼见必死,戎狄骑兵在各族头领率领下死命拼杀。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箭雨擂石磙木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被秦军铁骑杀得尸体封住了山道。 紧靠西山的滚滚洮河,竟然被鲜血染成了红河!随着暮色降临,秦军的铁骑方阵变成了散骑冲杀,火把漫山遍野,战鼓震天动地,不管戎狄骑兵叫喊什么,秦军只是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尸横遍野,鲜血汩汩。太阳落山以后,戎狄骑兵只剩下不到两万残兵。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跨,竟是一齐下马,丢下战刀,涌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的嘶声哭喊。 黑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他们的头顶…… 满身鲜血的车英颤抖了,低声道:“左庶长……放了,他们吧。”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长嬴虔的左臂尚在汩汩流血,右手提着第三把带血的长剑,面色狞厉的喊道:“放了?他们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脚,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铁骑列成一条长长的甬道。万余戎狄骑士徒步缓缓进入铁骑甬道,每过一个,便有一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凄厉的嘶吼。当月亮爬上山头时,洮河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的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 “啪。”书信被轻轻放在桌上,秦风与景监都是喘着粗气,但面庞都是很红润。 “哈哈哈哈哈!我秦国成了,西部戎狄已经被灭,掀不起大浪了。”景监笑道。 秦风也是笑着点头,经此一战,秦国西域已定,只需要做好对东部的防御就可以了。而这也是需要他们斡旋的时候了。 “左庶长当真天人也!”秦风喘着粗气,有些亢奋地说道。他当特种兵近十年,也未曾经历过数十万级别的大军冲杀。但是即便如此,秦风身上的杀气依旧是十分浓厚,但那是凌厉的杀气,并不是那种经历尸山血海的杀气。 “将军。我去公子卬,庞涓那边去看看。看看他们都是什么反应。”秦风说道。 “好。我倒想看看他们什么表情。哈哈。”景监笑道。 公子卬从上将军府中回来,高兴得直想大笑大乐一番。 庞涓接到戎狄全军覆没的消息时,震惊愤怒得竟摔碎了手边一只魏王亲赐的玉鼎!多少年来,无论遇到多么难堪的困境,庞涓都从来没有失态过。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在六国会盟时表面上虽然对赵种的“两面夹击”不以为然,实际上却是非常重视的,甚至比赵侯本人还更清楚这步棋对灭秦的重要。 他时时都在等待赵国特使的回音,准备一旦约定时日,魏国的十万铁骑就全数开到骊山大营,届时一鼓攻下秦都栎阳并占据整个渭水平川,让其他五国无可奈何。 蹊跷的是,戎狄部族如何竟敢在没有约定的情势下举兵东进?他感到震惊的是,秦国军队又如何有如此强大的战力,竟是一鼓歼灭了戎狄八万骑兵?他感到愤怒的是,魏王竟是不让他全权调遣灭秦大计,以致延误时机。 六国会盟之后,为了削弱赵侯的“两面夹击”的影响力,他曾对魏王提出早日进兵,魏国和秦国打到胶着状态时,戎狄从背后发兵同样是万无一失。可魏王偏偏不听,公子卬也竭力主张要等候赵侯约定的戎狄叛乱,说是魏国可以减少流血。结果呢? 一脚踩空,竟是让秦国抢先消除了后患,腾出了兵力一面对敌,当真是莫名其妙。 第七十章 废墟洛阳 思忖半日,庞涓雄心陡起,决意亲率十万铁骑和秦国大打一场硬仗,一举摧毁秦国主力。 他对自己亲自严格训练的铁骑战力,有十二分的自信。但是要打大仗,必须有魏王的命令,可魏王目下能同意么? 庞涓第一次感到对魏王失去了把握,隐隐约约感到了魏王似乎在限制自己。六国会盟,特使本来就是让公叔痤做的;会盟后对自己提出的快速进兵也莫名其妙的搁置了起来;丞相明明是自己的,偏偏又莫名其妙的模糊起来…… 那么,这次如果提出和秦国大打,魏王会同意么?蓦然之间,他感到了平日的谋划总是自己一个人提出似乎不妥,其他重臣总是默然不语,他们肯定会在背后千方百计的非议自己。 这种非议日积月累,岂非一点一滴的销蚀着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看来,今后的大谋略必须找到共谋者一起动议。那么这次呢?反复思忖,庞涓想到了公子卬。他隐隐感到了这个貌似豪侠的王族贵胄,对自己的妒忌和对魏王的影响力,若能和他共谋,岂非一箭双雕? 既消除了公子卬的妒忌,又增强了谋划的可行和自己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好也,就是如此办理。 庞涓很为自己想到的这步棋骄傲,通权达变,士之本色也。 庞涓殷殷请来公子卬,热诚的为他摆上了隆重小宴,又衷心的提出了和公子卬合谋共力建起大魏霸业的意愿,而后仔细的描绘了与秦国大打的谋划,端的是煞费苦心。然而庞涓怎么也想不到,公子卬竟然不置可否,只是连连大笑,说秦国能消灭戎狄八万大军,证明秦国战力尚存,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庞涓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会盟时公子卬对灭秦可是比他激烈坚定得多,曾几何时竟变成了“徐徐图之”?然后,公子卬就兴致勃勃的邀他去品评一把“亘古第一剑”。庞涓冷冷笑道:“国之第一利器,在良将锐士。”便默然静坐,不屑与语。 公子卬却是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庞涓忍无可忍,气恼得掀翻了长案。 公子卬舒畅得几乎要飘起来了。怎么就如此的天从人愿?他正在为如何劝说魏王取消灭秦而发愁,戎狄叛乱失败的消息就传了过来,顿时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 他整日为庞涓的不可一世蔑视自己而心中发痒,这个庞涓就盛情邀请他共谋大计,还要跟他共建大业。他原本对丞相大位只是飘飘渺渺的歆慕,压根就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做丞相。 可偏偏的事有凑巧,戎狄起事兵败,他在此前又坚执劝说魏王推迟发兵谨慎从事,魏王对他的老成谋国大加赞赏,当面表示准备让他做魏国丞相。这一切都顺利得让他无法预料,他岂能不感到上天对他的眷顾? 尤其是他今日看到庞涓的谦恭热诚和心事忡忡,他如何不开怀大笑?更要紧的是,他做了丞相,就可以将魏国的兵器买卖和盐铁买卖,名正言顺的交给猗垣去做,这样他就可以神鬼不知的坐拥猗垣一半财富,岂非妙不可言? 如此多的好事,如此充溢的舒畅惬意,公子卬觉得非要找个可以与语的人诉说一番方可。这个人不能是庙堂朋友,这些大事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秘密;也不能是夫人亲戚等,这些大事对她们来说是保持尊严的光环。 蓦然间他想到了猗垣,此人小国大商,行事机密且善解人意,日后又是自己的财源,正可借此卖个大大的人情,一箭双雕美妙之极!他双掌一拍,命令家老立即备车去洞香春请猗垣来。 半个时辰后,家老却空手而返,带回的消息是猗垣先生三天前已经到楚国去了。公子卬竟是悻悻了半日,索性到涑水河谷狩猎去了。 就在公子卬兴奋寻觅的时候,那辆青铜轺车已经驶近了洛阳城的东门。轺车上,华贵的薛国大商猗垣变成了一身黑衣的秦国将军景监,驾车的玉面俊仆也变成了顶盔贯甲的秦国骑士,另一名仆从也是一身秦国戎装,威武非凡。车后二十余名护卫则是一色的秦国铁骑。 是的,秦风和景监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经从安邑城离开,因为他们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那就是赶往天子之都----洛阳。 景监一行遥遥可见洛阳时,正是仲夏清晨。广阔的原野上五谷苍黄绿树葱茏,洛阳城却象一个衰颓的老人蜷缩在洛水北岸,古老破旧的城门箭楼上竟然没有守军,只有一面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独慵懒的舒卷着。 东门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枢纽,车马竟日川流,如今却是车骑寥落,昔日六丈余宽的夯土大道竟萎缩得只剩下轮辐之宽,连道边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没在摇曳的荒草之中。景监心中不禁一阵苍凉酸楚。 老秦人对洛阳王室都有着一种特殊的复杂情感。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骑兵毁灭镐京诸侯无人勤王的危难时刻,老秦人举族东进,非但一战歼灭了戎狄骑兵,而且为周平王东迁洛阳护送了整整六个月。 周平王感念老秦人力挽狂澜于既倒,便将周王室的根基之地——关中盆地全部封给秦人,数百年流浪动荡的秦部族一举成为一等诸侯大国。 若论封地形胜险要,尚远远优于晋齐鲁燕四大诸侯。周平王册封秦国时,曾万般感慨的说了一句话,“周秦同根,辄出西土,秦国定当大出于天下!” 几百年来,周王室即或在衰微之际,也从来没有忘记秦国的任何一次战胜之功。五六年前,秦献公在石门大胜魏国俘虏公叔痤时,周王室还派来特使庆贺,特赐给秦献公最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 那是周天子对大捷归来的王师统帅颁赐的最高奖赏,上面有黑白丝线绣成的巨大战斧,有黑青花纹的几近“亚”字型的空心长弓。老秦人呢,在王权沦落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虽说也做过几件向王权挑战的事,但比起其他诸侯毕竟是小巫见大巫。 洛阳周室和自己的开国诸侯秦国,始终保持了一种源远流长的礼让和尊敬。令人惋惜的是,进入战国以来,洛阳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国也是越打越穷,土地萎缩得比初封诸侯时少了一半。两个先后崛起于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景监和秦风从安邑急赴洛阳,是接到了秦孝公密函,告知他西陲大捷秦国危机稍减,嘱他从安邑迅速取道洛阳面见周王,看能否借出一批粮食和盐铁。目下的秦国,在山东战国和诸侯间几乎没有一个盟友。六大战国限制本国商贾和秦国做生意,中小诸侯则迫于大国淫威,不敢和秦国做生意。 这样一来,秦国所急需要的粮食、盐、铁、麻布等便出现了长期的匮乏。只有洛阳王室和秦国始终没有断绝往来,残存着一缕先祖沉淀的情分。秦孝公的想法是,洛阳王室久无战事消耗,也无须向其他诸侯纳贡,多年积累也许还有一些剩余之物,能借多少算多少,好为抵御即将到来的六国进攻积蓄一点力量。 景监从来没有来过洛阳,秦风救更不用说了。传闻的三川形胜曾给他记忆中留下了天国般的洛阳王畿,留下了辉煌的王权尊严和无与伦比的财货富贵。在魏国安邑时,他想象洛阳至少应当和安邑的繁华相差无几。今日,当他走近这座赫赫王城时,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会是洛阳! 作为一个军中将领,当他从遥远的地方感到王权的光环已经消失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权圣地也会如此的衰颓破败。眼前的洛阳,骤然之间打碎了他一个美丽的梦幻,顿时觉得空落落的。他颓然坐倒在车中,沉重的叹息一声,眼中热泪竟是无声的涌流出来。 景监的轺车按照礼仪,先行到接待使臣的国驿馆安歇。这座国驿馆冷清得象座破庙,蛛网尘封,满院荒草。好容易找到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吏,不管来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只是自顾嘶哑着苍老的嗓子高声道:“上大夫,樊余。他管事儿。” “将军,这种王室,真的能借出粮草兵器吗?”秦风沙哑着嗓子问道。这洛阳城的破败远超他的预料。使他措手不及。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景监叹息。 樊余上大夫的名字,景监倒是知道。就是这个樊余,三次以机智的说辞,斡旋化解了魏国楚国齐国觊觎洛阳的危机。 有他理事,也许还有点儿用。 景监一行便径直找到樊余府上。樊余很是惊喜,洛阳王室竟有使臣来访,说明天下还有诸侯记得天子,岂非大大的好事? 樊余热诚的安置景监一行在自己府邸住下,又在正厅为景监小宴接风。当景监坦诚奉上秦孝公书简并说明来意后,樊余竟是沉思无言,半日问道:“敢问秦使,一则,若有器物,如何运到秦国?二则,周若助秦,何以为报?” 第七十一章 真龙若此,周室何求 景监与秦风对视一眼,景监道:“回上大夫,这第一件,我有魏国通秦的商贾令,可以魏国官商名义运达秦国。第二件,秦国三年后加倍奉还,此间周室若有危难,秦国将决然勤王。” 樊余沉吟有顷,长叹一声道:“洛阳王室之政务,目下惟有太师颜率和樊余照拂。贵使已经看了,洛阳王城已经是衰败破落,一班臣工无所事事,政荒业废啊。贵使既来,也是周室振作的一个机会。我即刻便知会太师颜率,明日樊余陪贵使晋见周王便了。” 觐见周王!秦风心头一震,在这大争之世,礼崩乐坏,但是名义上的天子仍旧是周天子。也就是说他秦风即将见到真正的真命天子了! 景监也是有点激动,随即两人起身离开。 小宴后,樊余便匆匆去找太师颜率商议,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樊余说,颜率太师赞同助秦,然他卧病在榻不能视事,樊余便顺道察看了洛阳府库方才赶回。景监躬身大礼,连表谢意。 樊余道:“洛阳府库囤积了十余万件旧兵器、一万辆老战车、十五万斛粮食。铁块不多,只有万余,青盐也只有一万三千多包。太师与樊余之意,每宗给秦国一半,如何?” 景监肃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国素重然诺,定然不负王室!”樊余郁郁一叹,苦笑道:“只要秦国能在王室危难时鼎力撑持,也就足矣。今日周王,何有它求?” 次日五更,景监和秦风即警觉醒来梳洗整齐穿戴妥当,准备和樊余进入王城。 他们俩是第一次觐见周王,尽管自己是秦国臣子,但天子在他们的心目中依然是神圣尊严的。他心中感奋,不由走到院中,只见碧空如洗残月将隐,硕大孤独的启明星已经在鱼肚白色的天际光华烁烁。景监正待练一回剑术,却见他的随从总管黑林匆匆走来道:“大人,上大夫家老传话,觐见周王要到辰时方可,请大人安心歇息。” 景监惊讶道:“辰时?如何竟到辰时?”黑林笑道:“可是这周王喜欢睡懒觉?”景监低声斥责道:“休得胡言,这是洛阳。”黑林偷偷做个鬼脸道:“谨遵大人命,我这便去准备车马。” 也难怪景监惊讶莫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起点,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为未时,再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 十二时辰中,卯时最重要。举凡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营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 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得更早。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战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辰时才开始会见大臣。 景监知道,秦国新君几乎是十二时辰中随时都可以觐见,入睡了也可以唤醒。如何这洛阳天子竟然到卯时还不处置国事? 在景监看来,周室虽然不再可能以天子职权统辖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还是相当于一个宋国那样的中等诸侯国大小,若君臣振作励精图治,安知不会大有可为? 如何竟衰败颓废到大梦难醒的混沌状态?早起晚睡,已经成了秦国君臣的习惯,要景监此时再上榻,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他叹息一声,拔出剑来猛烈劈刺。 秦风也是接到了消息,悠悠叹息一声,他对于东周时期周天子的无能还是有所耳闻的,倒也不是太过于奇怪。叹息之后也就继续冥想修炼了。 辰时,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缓的来了,请景监和秦风用过早膳,方各乘轺车向王城而来。 洛阳王城是洛阳城中天子的宫殿区域。当人们在洛阳之外说“洛阳王城”,指的是整个洛阳;走进洛阳说“王城”,那便是天子宫殿区域了。 洛阳的天子宫殿有着独立的红墙,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虽然红墙已经是班驳脱落,绿瓦已经是苍苔满目,但那连绵的宫殿群落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灿烂,在无限的苍凉冷清中透出昔日的无上高贵。 目下已是辰时,王城中央的大门还紧闭着,高大深邃的门洞外站着一排无精打采的红衣甲士,手中的青铜斧钺显得笨重而陈旧。看见两辆轺车辚辚驶来,甲士们便轧轧推开厚重的王城大门,没有任何盘查询问,轺车便淹没进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内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但一片荒凉破败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缝隙间竟长出了摇曳的荒草。宽阔的正殿广场,排列着九只象征王权的巨大铜鼎,鼎耳上鸟巢累累鸦雀飞旋。朝臣进出的鼎间大道上,同样是苍苔满地荒草摇摇。 大道尽头,九级白玉阶上的正殿好似荒废了的古堡,透过永远敞开的殿门,依稀可见殿中巨大的青铜王座结满蛛网,时有蝙蝠在幽暗中无声的飞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圣殿,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景监和竟是情不自禁的一阵发抖。秦风因为身上杀气浓厚,倒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这周王室......破败至此,哪里还有半点天子的龙气!”秦风摇着头默默叹息。的确,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洛阳城数次荒废的场景,但此次真的身临其境,还是感受到了死亡之气息。 唯一的声息,是从大殿东侧偏殿里传出的器乐之声。始终皱着眉头的樊余,向景监和秦风招招手跳下车,便向东偏殿走来。偏殿周围倒是一片整洁,没有苍苔荒草,几株合抱大树遮出一片阴凉。门口没有护卫,樊余也没有高声报号就走了进去。景监和秦风却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偏殿是里外两间,中间隔着一道碧绿如玉的细纱。景监不自觉间一抬头,竟是惊讶得钉在了殿中挪动不得。秦风也是嘴巴张开,一脸懵逼。 碧玉绿纱内竟然还点着几盏座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 一个身穿绣金红衣长发披散胡须垂胸的庞大人物,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显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显王。 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半裸的女子偎依着,她们随意在庞大人物的身上抚摸着,就象哄弄一个婴孩。庞大人物睡眼朦胧,一动不动。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肉体飘飘忽忽,无声的扭动着。 编钟下的乐师们也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飘渺得好象梦中游丝……这一片艳丽侈糜,当真使景监目瞪口呆。 “这.....周王室破败至此,周王还有心这样?”秦风一脸痴呆模样,看惯了一代明君秦孝公的勤政,再看这周王的所作所为,花天酒地,秦风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周王若此,难怪周室衰败至此! 樊余却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惫蹒跚的跌出了落地绿纱。 “几多时辰了?”樊余高声问。 舞女伸了一番长长的细腰,打着哈欠昵声道:“三天三夜?外面呢?白天晚上?”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开舞女,径直走了进去。这舞女被推,身子竟象棉花一样倒卧于宽大的门槛上,风儿吹起轻纱,漏出了脂玉般的大腿。 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似乎连欲也被无休止的醉死梦生淹没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嫔妃乐师内侍舞女全都象中了魔法,一齐就地歪倒大睡,睡态百出,鼾声一片。樊余走进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光焰摇晃起来。他噗噗噗迅速的吹灭了座灯,撩起了内殿门的绿纱,偏殿中便豁然显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庞大人物身侧,拱手高声道:“我王请起——” 周显王被惊醒,揉着眼睛惊讶道:“噢呀,上大夫啊,三更天如何进宫?” “我王睁眼看看,已是辰时了。”樊余指着窗外的阳光高声道。 “是么?”周显王惊讶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声长长的重重的哈欠,摇头道:“怎么刚睡着天就亮了?噢呀上大夫呵,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国开战?打就让人家打,与我等何干哪?” “与你等何干?这周王已经不把自己当王了,又如何让天下诸侯当他是王啊。”秦风唏嘘感慨。 “启禀我王:六国会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难。” “你这樊余,分秦也好,开战也好,洛阳有何危难?” “我王不知,楚国、韩国起兵攻秦,须经三川要道,他们都想假道灭周啊。”樊余急切说道。 第七十二章 混沌天子明世务 周显王一声慵懒的叹息,淡淡漠漠道:“灭就灭吧,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静拱手道:“秦国尚有战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乱,只是器物粮草匮乏,难支山东六国大兵压境。秦公派来特使,请我王助秦些须,秦国许以周室危难时全力救援。我王以为如何?” 周显王喟然一叹:“给就给吧,周秦同源嘛。秦国对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报吧。至于多少,上大夫与太师斟酌吧。” “臣遵王命。再者,臣还带来了秦国特使,景监将军。秦风客卿。”樊余伸手向景监和秦风做请。 景监已经被太多的惊讶失望与感慨搅得神思恍惚,虽然听见了周王的回答,却竟是没有丝毫的兴奋愉快,也全然忘记了参见拜谢。此时恍然大悟,快步走过来深深一躬,“秦使景监,拜见周王,周王万岁!” 秦风也是躬身行礼道:“秦使秦风,拜见周王,周王万岁!”其实秦风在见到周王之前还心中充满激动,但见到周王这般模样却是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丝毫没有激动了。 周显王哈哈大笑,“万岁?何其耳生也?”说着从短榻上站起,苦笑着叹息一声,“景监将军哪,回去传话秦公,秦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摸样啊。秦国强盛了,我也高兴啊。”两眼之中竟是泪光闪闪。 刹那之间,景监激动得热泪盈眶,匍匐在地高声呼道:“我王万岁——!” 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的道:“我王勿忧,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显王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悠悠的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上大夫啊,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呵。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战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他疲惫松弛的脸上竟是潸然泪下。 景监和秦风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这个醉死梦生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的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间,景监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不禁长长的沉默,深深的同情这位可怜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了。” 周显王笑了,“正当如此。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吧,无须守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吧。” 樊余扑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显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快快请起。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就心安了。处置完秦国的事,上大夫就走吧……”他猛然回过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显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景监陪着樊余走出王城的时候,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巨大的九鼎象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那片粗重的鼾声和着周显王自己敲起的悠长编钟在王城回荡,为这个古老的王国唱着悲凉的挽歌。 “上大夫,到秦国去吧,秦国需要大才。”景监的声音在宫殿峡谷中共鸣。 樊余木然摇头,“将军,樊余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山林茅屋。” “如此也罢,秦风兄,走吧。”景监似乎并不奇怪,摇头叹息,随即招呼秦风缓缓离去。 此时的秦国都城栎阳。 秦国的灭顶之灾竟是慢慢挺了过来,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公子卬做了魏国丞相,对“薛国大商猗垣”大开方便之门,非但特许他将购买洛阳王室的老旧兵器,经魏国函谷关运入秦国“高价牟利”;而且将魏国囤积的过时兵器和战车也全数卖给了“猗垣”,特许他自由处置;只有铸铁和生盐两项遭到了上将军庞涓的强烈反对,公子卬只有作罢。 当“猗垣”将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运送过境后一个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公子卬十分满意,又从丞相府拨出两万金交给“猗垣”,委托他从阴山草原给魏国购买两万匹良马。 进入秋季后,韩国、赵国、楚国、燕国都莫名其妙的发生了大小不同的内乱,一时竟无暇过问六国分秦。 齐国本来就不热衷分秦之战,加之忙于整顿吏治,竟是明白宣示齐国不再参与攻秦联军。上将军庞涓坚主魏国立即单独对秦国发动猛攻。可丞相公子卬强烈反对,说秦国已经在栎阳聚集了全部十万步骑大军,上将军即或战胜,魏国也是元气大伤,他国若乘虚来犯,魏国何以防范? 魏王原本犹豫不决,被公子卬一席话说得头上冒汗,终于决定搁置攻秦。上将军庞涓感愤急切,郁郁成疾,竟是卧病在榻一月不起。 公子卬觉得自己施展才能的时机到了,便向魏惠王提出着手实施迁都大梁的谋划。不想此举正中魏惠王下怀。这个魏王,原本就对创新的享乐人生大有才华且孜孜不倦,立即和公子卬埋头寝宫,在狐姬的百般照拂下,反复琢磨大梁王城的建造格局和自己寝宫的新奇构想。 之后,公子卬便自任大梁新都的监造特使,开始了规模浩大的新都建造工程。魏惠王巡视大梁的次数也大大频繁了起来。从此,包括六国分秦在内的其他一切争雄谋划,尽皆泥牛入海,没有了消息。 洛阳王室的援助真是雪中送炭。最主要的是粮食和青盐,至少支撑了秦国军队将近一年的军粮,避免了即将发生的粮草饥荒。 对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商定,由前军主将车英带领军中工匠逐件核查,可用者则留,不可用者全部重新回炉冶炼,再加入洛阳援助的生铁块,重新打造新兵器。 上大夫甘龙带领中大夫杜挚,征调了五千余名工匠,连同所有的军中工匠共一万余人,整整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堆积如山的老铜斧钺、只能车战的笨重矛戢、潮湿变形的桑弓和锈蚀脱落的箭簇改造完毕,打造出清一色的骑兵长剑五万把、远射弩。弓三千架、轻便硬弓一万张、箭簇十万枚。 这时,从阴山购买良马的“猗垣”陆续赶着马群从秦国经过,给秦国一次就留下了五千匹雄骏的战马。两个月之内,左庶长嬴虔从“猗垣”手中“买得”战马两万匹。魏国丞相公子卬也得到“猗垣”送来的阴山良马一万匹和无数的草原宝物,兴奋得和“猗垣”痛饮了整整一夜。 栎阳城大大的忙碌了一阵,到冬日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假冒薛国大商猗垣的景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秘密回到了栎阳城。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隆重的设宴为景监和秦风接风。席间,四人说到夏天的危机、魏国的内中腐败与洛阳王室的衰颓,都是不胜感慨。秦孝公三次向嬴虔和景监、秦风敬酒,激情的褒扬了三人化解秦国灭顶之灾的莫大功劳,当场册封景监为公室内史,以长史公孙贾为辅助,共掌秦国政务典章与机密事务。 给秦风也是晋爵为五大夫,只比左庶长嬴虔低一等,同时封秦风为上卿。这可以说是非常高的官职爵位了。以秦风的资历,本来是不足以升官晋爵如此之快,只是因为此次立下大功。所以破例,即便如此秦风的事也是引起了很多的非议。所幸秦孝公一一镇压了下去。 嬴虔和景监离开政事堂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秦孝公原本想去看看小妹荧玉,听她说说几个月来的秘闻趣事,也看看这个小妹妹磨练得是否精干了一些。可是,当他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时,却是心中一动,回身书房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国府外走去。同时吩咐秦风也跟着。黑伯早已经做好准备,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出宫。 第七十三章 踏雪轻访谈鬼谷 一场好大雪,城中街巷已经是雪陷踝骨了。秦孝公踏雪走向城墙,黑伯便知道君上要去看望瓮城中的军营工匠。 栎阳城中征调的国人工匠已经在一个月前回家了,只留下部分军中工匠改制一批难度很大的精铁兵器。栎阳城不大,西门瓮城更小,进入瓮城的马道也只有一车之宽,里面却驻扎了一千多名工匠。秦孝公刚刚走到马道口,恰遇主管兵器改制的前军主将车英带一队兵士巡视过来。 秦孝公详细询问了工匠们的防寒和军食,又走进瓮城,逐一查看了一百多顶军帐,才走出瓮城。远远跟随的黑伯注意到君上并没有原路返回,却拐进了一条小巷。黑伯和秦风猛然醒悟,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驮? 秦孝公刚刚走进巷口丈许,却突然停步,贴身一家门口的石柱后。“君上,小心。”秦风突然低声说道。这时,黑伯远远看见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倏忽不见了踪迹。 黑伯久经沧海,并不急于跟进,反而守在巷口不动。秦孝公从隐身处闪出,轻身向前滑行,没有半点儿踏雪之声。秦风也是化作残影一般紧紧跟着秦孝公,随时准备出手。他来到那家墙下,飞身飘上屋脊,伏身向院中望去,只见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长须者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显然正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窗下黑影长身蹿起,一柄短剑飞向窗内读书之人!窗内读书人的身形未见移动,手中一支大笔微微一摆,便传出一声清脆的铜铁交击之声,那支短剑便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击不中,便飞身从院中跃上屋脊,要逃出院子。却不意秦孝公长身站起,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入院内雪地。秦孝公又伏身原处不动,想看看主人如何处置刺客。 屋内读书人听见声音,缓缓站起,开门而出。他背着灯光立于廊下台阶,秦孝公却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一阵大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学派之间,谋杀劫书,岂非贻笑天下?屋顶高士请勿挡驾,让这位朋友去吧。” 跌坐雪地狼狈不堪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之中。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请贵人光临寒舍一叙了。”屋顶秦孝公象一只黑色大鹰,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雪地。秦风也是赶忙跟上。廊下读书人伸手做礼道:“贵客请入内叙谈。”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谢。”便抖抖雪花进入屋内。秦风本想在门外等候,那主人却是拱手道:“这位贵客也入内吧。”秦风便不再推辞,走了进去。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主人将客人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的灯光下,可见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竟是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火盆设在长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和黑程度看,秦孝公知道那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书旁有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却是罕见的青铜笔管。若非方才被短剑刺破的窗棂布洞透进飕飕寒风,这小小书房可真是温暖如春。 秦孝公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他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渗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请前辈鉴谅。”老人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岂非佳境?公子请坐。” “大父,方才有事么?”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走进书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访,这位公子帮忙请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样微笑拱手道:“多谢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当。前辈原是无事,我却当作盗贼了。” 老人:“公子,这是老夫孙女,名唤玄奇。孙儿见过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见过公子。敢问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开口,似觉不妥,便又打住。正在此时,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杰,此乃天赐,何须知名?奇儿上茶。” 少女道:“公子稍候。”便在火盆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的收拾陶壶陶杯。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辈以一支笔,便令强敌知难而退,堪称世外高人。后生不期得见前辈,幸甚之至。” “这前辈内功之高深,不在我之下,甚至犹有过之。”秦风心中回想着这老人的出手,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他原本自认武功盖世,可是自从来到战国之世之后,先是遇到黑伯武功不在他之下,接下来又是遇到这位奇异的老者。而这老者的实力秦风却是看不透,若真是动起手来,秦风自衬最多三成胜算,当然这是不动热武器的前提下。 “公子却是谬奖老夫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约当是天意也。” “前辈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么?” “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关处啊。” “前辈莫非操道家之学?哪?”孝公目光转向羊皮大书,老人不禁爽朗大笑。 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玄奇轻柔快捷的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三陶碗,分置三人面前。 老人举碗笑道:“雪夜客来,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孝公举杯笑答:“雪夜闲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秦风也是默默举起陶碗,默不作声。 玄奇却是一边补窗户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似乎还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却竟是丝毫的不忙不乱。 “这位贵客,似乎有着不菲的武功造诣啊。”老人目光骤然转向秦风,笑着说道。 秦风骤然冒出一身冷汗,被看一眼就看出内功修为深厚,这可是极为可怕的事情啊。尤其是秦风的武功十分高强的前提下。 “前辈谬赞了。”秦风连忙谦逊说道。 孝公问道:“前辈夜读《鬼谷子》,后生揣测不速之客也是为《鬼谷子》而来。敢问前辈,可是鬼谷神生之高足?” 老人点头微笑,“公子对鬼谷子一门有何高见?” “当今诸子百家,后生只是略知皮毛。闻听鬼谷神生深不可测,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似乎都很神秘。入世者,后生只听说了庞涓孙膑。对孙膑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然则魏国上将军庞涓,似乎多有不敢称道处。鬼谷子究竟治何学问,后生更是一无所知,尚请前辈指教。” 老人慨然叹道:“说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且互不相识,期间难免鱼龙混杂矣。” “人各一学?”孝公惊讶得看着老人,“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老人点头微笑,“孔夫子虽说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学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华,世人所知的庞涓孙膑是兵家,还有即将出山的苏秦张仪是纵横家,更有法家、阴阳家、道家许多学生尚为世人所不知。这些学生,都是鬼谷子踏遍天下寻觅的天赋之才,甚至有小小孩童就被先生带进山的。所治何学?完全是先生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的,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多少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如此说来,鬼谷子竟是没有自己的学问了?” “非也,非也。”老人大笑摇头,“天下确无鬼学一门,然则鬼谷子却改制了每一门学问。鬼谷子门徒的法家,迥然不同于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于孙武、吴起。何以如此?皆因了鬼谷子向每个学生渗透了一种求实求变、特立独行的创新精神。每治一学,必出新果。此点将在最为特异的法家、纵横家中得以光大。这大约就是鬼谷子学问了。” “鬼谷神生,天下第一高人也!”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着白须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与鬼门渊源极深,可又算不得鬼谷子门人。皆因老夫天性疏淡,对入世之学无法修至极致,只有追随先生奔波事务。若是专精治学,岂能知晓无关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顷道:“敢问前辈,对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绝后患?却反而将他放走了?” “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老夫云游四海,动辄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并非劫财盗物,而是意在此书,且又未遂,告官何用啊?” “前辈虑事旷达,后生受益匪浅。今日本当请教前辈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将尽,来日待后生郑重拜访请教,万望前辈休要推脱。” 老人既不问何事,也不加推辞,只点头笑道:“有缘之人,终当相聚呵。” 这时,大门外清晰的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大父,又有客人来了。”孝公凝神细听,笑道:“小妹,这是我的朋友。前辈,后生告辞。”走到院中,却见天色微微发白,大雪却依旧纷纷扬扬。 第七十四章 踏雪访贤却难求 玄奇在身后笑道:“哎,别急,还有剑呢。”抱着长剑跑到院中递给孝公,灿烂的一笑,“还算剑士呢,起身忘剑。”孝公报之一笑,“看来没有剑士戒心呵,不够格。”四人在大雪中爽朗大笑。孝公拱手道:“请勿出门,我自来自去。”拉开院门又回身关好,便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玄奇笑问:“大父,这就是人说的不速之客么?” 老人沉吟道:“我在安邑遇到一个奇才,今日又遇到一个。半年两遇,非同寻常啊。看来这秦国要有事了。”玄奇笑道:“我看呵,大父也要有事了。”一边顽皮的比划着客人的样子,板着脸道:“来日郑重拜访相求,万望前辈莫要推脱。”老人被逗的大笑起来。 秦孝公和秦风回到国府,天色已经在茫茫大雪中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 他来到书房,换上轻软宽大的羊皮长袍,坐到木炭火盆前,细想夜来所遇,竟是久久不能平静。那位颇有仙风道骨的老人,竟使他蓦然想到了垂钓渭水的姜尚、为人牧羊的百里奚。老人学问渊深,话语间寓意高远,又与高不可攀的鬼谷子有极深渊源,当是一个隐士高人无疑。 就连老人的那个孙女也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少女算不得一个丽人,她没有柔媚,没有娇态,一身布衣一头长发,甚至连对人施礼都是士子式的。但她身上那种明朗那种聪慧那种本色那种纯真,以及那种英风之中时不时透出的一种妩媚,却是任何丽人都无法企及的。 尤其是她那空谷鸟鸣般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直是给人一种莫大的享受。孝公知道,她说得是寻常女子说不来的“雅言”,多少游学士子和官府吏员终生都难以讲好。 所谓雅言,是与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语相对的官话。西周定都镐京,便确定以镐京王畿语音为准的官话为“雅言”。这种雅言,对山野民众是无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国人、士人阶层使用,尤其是书面文字必须使用雅言。 孔子的学生们曾经不无骄傲的说,孔夫子诵读《诗》《书》,执行典礼,都使用纯正的雅言,而不用鲁国土语。 战国的荀子将雅言看得更重,主张“夷俗邪音,不得乱雅”,而且认为说雅言还是说夷俗邪音,是有关士人荣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就是说,越国人讲越国话,楚国人讲楚国话,但天下的君子都应当讲雅言。 虽则如此,但由于种种原因,官吏商人士子国人事实上很难做到人皆雅言,更不用说那些很少外出交往,更不求学做官的女人了。一个少女有一口纯正流利的雅言,至少可以看出她出生在世代书香之家,且这个少女本人还要有周游和求学的阅历。孝公想到小妹荧玉至今还讲不好雅言,不禁对这个少女由衷的欣赏,还隐隐感到了她身上的一种神秘气息,如同她的名字“玄奇”一样扑朔迷离。 秦风心中则是不断回味着那位老者的武功之强大。“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去讨教几招。”秦风心中暗暗想着。 “大哥,想心事耶,痴呆呆的?”一个红衣少女跑着跳着进了书房。 “荧玉呵,吓我一跳?”忽然之间,孝公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却故意板起脸道:“起这么早做甚?也不去好好读书。” 秦风一看这情形,也是当即拱手道:“君上,臣暂且先告退了。”随即转身走出政事堂。 荧玉咯咯笑道:“谁让我每天早起的?还要练剑?还不是你?”说着蹲到孝公身边把着他胳膊,“大哥,这次去安邑、洛阳、阴山,我可长见识了。要不要听听?” “小妹,你说给一个少姑送件礼品,何物最为相宜?”孝公突然问,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脸竟不由自主的涨红起来。 “吔!”荧玉惊喜的跳了起来,拍手笑道:“日出西方吔!大哥快说,是那里的少姑?宫里的?大臣的?哪一家?谁呀?何时大婚?” 孝公板着脸,“乡姑。你就说,何物最相宜?” 荧玉做个鬼脸笑道:“哪个乡姑如此身价?吔,我想想。你得告我,她的喜好和性情啊,少姑与少姑不一样也。女人都不一样的。” “你说的这一串,我如何知晓?”孝公还是板着脸。 “吔,我的大哥。如何见了女人忒得笨煞?一无所知,送个甚礼?礼有定制,诸侯可以娶九女。大哥是准备拿她做夫人呢?还是媵妾?” “啪!”孝公一拍书案,“胡扯个甚!”又觉得不忍,低声道:“我就是赞赏这个少姑,想给她留个念物,可不知何物为佳?” 荧玉知道大哥刚毅木讷的脾性,极少与人谈笑,更是不谈女人。母后几次问他对大婚的打算,他都默然不答。今日能说到一个少姑,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后悔自己大喜之余叨叨过甚引得大哥生气,以后再对她不提这种事,岂非大坏? 母后本来就让她多和大哥开开心的。目下见大哥诚恳坦率,荧玉很是感动。她跪坐在大哥身旁,低声体贴的说:“大哥耶,我想这个少姑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荧玉想,女子非同寻常,一定坚贞聪慧,对念物本身并无甚一定嗜好。要紧处是,她一定看重男子是否真诚,是否值得她思念?若值得思念,你就是送她一片树叶,一枝茅草,她也会永远珍藏,不惜用性命去保护。否则,就是一座金山,她也会视若粪土的吔。” 孝公听得认真,拍案慨然道:“小妹,你说得真好,大哥茅塞顿开。”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不管她对我如何,我都会永远想着她的。” 刹那之间,荧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竟是半日无言。国中官员们都说,大哥坚刚严毅厚重稳健,可在荧玉和母后看来,大哥更多的是倔强执拗的牛脾气,想定了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做,有时还激烈得让人胆颤心惊。 譬如上次立国耻碑自断两根手指,母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气得在背后骂他“犟牛”,可又不能说他做错了,还得支持他抚慰他。像他这样的心性,今日能认真说出永远想念一个少姑的话,可见决然是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女子,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荧玉感到奇怪,就这么一段时日,大哥又没有出城,在哪里遇到了这个神秘的少姑?她思忖半日,觉得应当告诉母后,问问黑伯才能知晓。 但是不管怎样,荧玉还是非常兴奋的。她从安邑的迷醉奢华和洛阳的颓废沉沦,更感到了大哥的清苦。 几个月来,她在弥漫中原的卑秦气氛中几乎窒息,深深感受到了秦国蒙受的灾难和耻辱,多少次躲在被中涕泪交流。回来后,她对大哥严峻的黑脸便开始有了新的感受,对他拒绝大婚专注国事,也有了一种深切的理解。 她似乎清晰的看见了大哥的内心在流血,再看到沉沉血红的国耻碑时,也第一次感到了心惊肉跳。 如今,大哥心中有了一个极具魅力的少女,大哥阴霾笼罩的心田就有了一缕阳光,一片温馨。这种阳光和温馨,是她这个小妹和母后所永远无法给予的。荧玉内心感激那个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少女,感激她接过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想着想着,荧玉的泪水不由涌满了眼眶。 “小妹,如何哭了?是大哥不好,惹小妹生气了。”孝公揽着荧玉,笑着哄她。 “大哥!”荧玉扑到孝公肩上,边哭边笑道:“小妹高兴,为你。” 孝公哈哈大笑:“我倒是为你着急哪,嫁不出去,让你哭个够。” 荧玉咯咯笑道:“就嫁不出去!你大婚我再嫁,看你磨蹭到几时?”兄妹两人同声大笑。 黑伯进来道:“禀君上,老人所居叫五玄庄,家中惟有老人与孙女两人。老人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只知他经年在外云游,极少回栎阳。” 孝公收敛笑容沉吟道:“黑伯,找景监和秦风去说说,备一份不俗的礼物。天放晴以后,即刻去五玄庄拜访前辈。” “君上放心,我即刻找景监内史,秦风上卿商议。”黑伯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宫去了。 三天后,大雪初晴,整个栎阳城却还是埋在雪中一般。 太阳虽然无力,却是非常的晃眼。按照景监的意思,最好是等两天再去拜访五玄庄。秦风却是建议尽快去拜访。因为秦风也很着急,害怕这位云游四海的老者离去。那么他的讨教武功可就不成了。 秦孝公也很是着急,认为不能拖延。 于是在午后时分,孝公景监一行人踏着陷入膝盖的深雪来到那条小巷。到得五玄庄门前,只见大雪封门,毫无铲雪扫雪的痕迹,秦孝公心中一凉,莫非老人又走了?景监上前轻轻叩门有顷,粗简的木门“吱呀”开了半边。一个少女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看见孝公在后相跟,惊喜之情油然而生,脱口笑道:“呀,忘剑士也,快快请进。” 第七十五章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孝公素来庄重,但却被玄奇这滑脱出来的俏皮称谓引得笑了出来,“若那把剑不拿,就成了不拿剑客,我就整日来取剑了。” 少女灿烂的一笑,侧身开门让进客人,转身向屋内高兴叫道:“大父大父,忘剑公子到了。”大家竟是一齐笑了起来。孝公这才注意到玄奇背了一把短剑,外穿了一件白羊皮长袍,里边却是紧身束装,好象要出门远行的样子,心中不禁一紧。 这时,老人正从屋内走出,身背斗笠和一个青布包袱,一身短装粗布衣,显然是要远行了。 孝公忙深深一躬,“大雪阻隔,渠梁来迟,不想却扰前辈远足,尚请鉴谅。” 老人爽朗笑道:“故人临门,幸甚之至。云游远行,原无定期的,请入内就座。” 说话之间,少女玄奇已经进屋打开了苫在家什上的粗嘛布,重新生起了木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不声不响却又热情亲切的关照孝公和景监、秦风入座,又立即到院中安排抬礼盒的黑伯一行到偏厢就座。片刻之间,一切都井然有序起来。老人也卸去行装,换上一件羊皮长袍,悠然坐到案前。 孝公指着景监道:“前辈,这位是我秦国内史景监,这位是我秦国上卿秦风。”景监和秦风便对老人深深一躬。 “原来这位是上卿啊,难怪修为如此高深。”老者微笑道。 “不敢当,秦风与前辈比起来就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秦风赶忙拱手。 玄奇正在煮茶,微感诧异的笑道:“这两位是内史和上卿。那你是谁?” 景监道:“前辈、小妹,他是我秦国新君。” 老人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微笑拱手,“贵客临门,茅舍添辉了。”玄奇却是怔怔的看了孝公一眼,明亮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 孝公笑道:“小妹妹莫待我以国君,当我是一个朋友可好?”诚恳的目光中有着显然的期待。玄奇默然,继之一笑,悄悄退出房中。 孝公向老人再度一躬,庄重谦恭的开口,“前辈,前日雪夜仓促,未及细谈,今日特来拜望,恳请前辈教我。” “国君来意,我已尽知。秦国之事,老夫自当尽绵薄之力。然则只能略为相谋,不能身处其事,请万勿对老夫寄予厚望。” “前辈,莫非罪我敬贤不周?” 老人大笑道:“非也。老夫闲散一生,不求闻达于诸侯,更不堪国事繁剧之辛劳。我师曾言,我是散淡终身逍遥命,强为入仕必自毁。另者,老夫从不研习治国之道,对政务国务了无兴味,确无兴邦大才啊。” “前辈对世事洞察入微,见识高远,却何以笃信虚无缥缈之学?莫非前辈觉我秦国太弱,不堪成就王霸之业?” 老人微微一笑,略顿一顿道:“国君可知晓我是何人?” 孝公一怔,“五玄庄主人。不敢冒昧问及前辈高名上姓。” 刹那之间,老人眼中泪光莹然,不胜感慨道:“国君诚挚相求,老夫不忍相瞒。我乃秦穆公时百里奚的六世孙……我岂能对秦国无动于衷?” 秦孝公惊喜交集,肃然离席站起,扑地拜倒:“百里前辈,嬴渠梁不肖来迟。” 百里老人扶起孝公,黑发白发交臂而抱。玄奇正走到书房门口,见状默默拭泪,明亮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孝公。良久,二人分开,都是唏嘘拭泪。景监站起来肃然躬身道:“百里前辈隐士显身,君上得遇大贤,可喜可贺。” 秦风也是大喜起身:“原来是百里前辈,难怪修为震古烁今!秦风佩服也。” 玄奇揉着眼睛一笑,“大父知道自己忍不住,早早想走,又没走脱,天意也。” 百里老人悠然一叹,“是呵,天意使然。不瞒国君,穆公辞世后,先祖百里奚回楚国隐居修身。先祖临终前曾预言,秦国百余年后将有大兴,嘱后代迁回秦国居住,但不得任官任事。” 孝公惊讶,“这却是为何?” 老人道:“先祖虑及后人以祖上功业身居要职,而不能成大事。是以百里氏六世治学,从不入仕,实为先祖遗训。久而久之,亦成家风也。” 孝公沉重叹息,“百里前辈,而今秦国贫弱,国无乾坤大才。渠梁为君,孤掌难鸣。恳请前辈为渠梁指点迷津,使我国人温饱,兵强财厚。否则,渠梁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玄奇却被孝公的诚恳感动了,摇着老人胳膊道:“大父说吧,你不是早有谋划么?” 老人缓缓捋着长长的白须,“秦国之事,我思谋日久,时至今日,机缘到矣。兴国之道,以人为本,列国皆然。秦国要强大,就要找到这个扭转乾坤的大才。” “然则世无英才,却到何处寻觅?” “国君莫要一言抹煞。方今战国争雄,名士辈出,前浪未退,后浪已涌,风尘朝野,多有雄奇。就看求之是否得法?” “渠梁派遣多人遍访秦国山野城池,何以大才深藏不遇?” 老人爽朗大笑,“治国求贤,何限本国?自古以来王天下者,哪个不是放眼天下搜求人才?穆公称霸的一批重臣,先祖百里奚是楚国奴隶,治民能臣蹇叔是宋国庶人,大将丕豹是晋国樵夫,理财名臣公孙支是燕国小吏,大军师由余更是金发碧眼的胡人。此五人皆非老秦人,穆公却委以重任而成霸业。孔丘为此赞叹不已,‘穆公之胸怀,霸主小矣,当王天下’!由此观之,治秦者未必秦人也,自缚手脚,岂能远行?” 孝公本是思虑深锐之人,一经点拨,不禁豁然开朗,“前辈是说,向列国求贤?” “然也,向山东各国搜罗人才。”老人击掌呼应。 孝公不禁兴奋地对景监道:“景监,回国府即刻拟定一道求贤令,向列国广为散发,大国小国,一个不漏!”景监兴奋应道:“是,即刻就办。” 百里老人微笑着:“我将带公求贤令一道,去山东为秦国谋一大才。” 玄奇急切道:“大父,谁呀?” 老人却神秘一笑:“谁呀?我也不知。”玄奇向爷爷做了一个鬼脸,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看看暮色将至,秦孝公站起来吩咐抬进礼盒。百里老人却是正色摆手道:“我观国君非是俗人,秦国目下正在艰难处,此等物事当用于可用之处,老夫岂能受国难之礼?”说得孝公无言以对,只有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谢,嬴渠梁当对百里氏永志不忘。天色已晚,渠梁告辞,明日便将求贤令送来。” 百里老人送孝公一行到院中,寒风卷着雪末打来,孝公坚执不让老人送行。老人便殷殷道别,嘱咐玄奇代为送行。 直走到门口,玄奇都没有说一句话。孝公已经踏出了门槛,却又象钉在那里一样默默沉思,猛然回身对玄奇拱手道:“小妹,我观你游历多于居家,谋面颇难。嬴渠梁欲送小妹一物,以做思念,不知小妹肯接纳否?” 刹那之间,玄奇明亮的目光直视孝公,孝公真挚的目光坦然相对。两双对视的目光在询问,在回答,在碰撞,在融和,在寒冷的冬日暮色中化成了熊熊的火焰。 良久,玄奇默默的伸出双手,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孝公从怀中取出一支六寸长的铜鞘短剑,双手捧到玄奇的掌中。短短剑身带着孝公身上的温热,玄奇双手不禁一抖,眼中闪出晶莹的泪光。 孝公专注的看了玄奇一眼,转身大步而去。走得几步,玄奇却默默的赶了上来。孝公回头,玄奇从腰间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尺剑,双手捧到孝公面前,双眼中射出炽热明亮的光芒。孝公缓慢艰难的平伸双手,紧紧抿着的嘴唇簌簌抖动,双眼坚定的融会着玄奇的目光。玄奇将短剑缓缓捧到孝公掌中,却是双眼朦胧脸颊一片绯红。 夜色降临,寒风料峭,雪光映衬出两个久久伫立的身影。 “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浑厚的誓言与深情的吟诵,在洁白的天地间抖动着燃烧着。 秦风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微微发颤,他想到了自己前世所倾慕的一位女子,然而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再加上他已经是战国之人,那股感情也是渐渐淡了。但这一个感动天人的一幕却又将这火苗唤醒。 “不知何时,我也能得遇这样一名奇女子!”秦风心中感慨。 随即与景监一同,回到了政事堂。 “求贤令,求贤令。”秦风心中默念。 “不知卫鞅能否收到这求贤令,然后来到秦国,为我秦国扭转乾坤啊!”秦风心中暗叹。他自知以他的能力,是无法代替卫鞅来中兴秦国的,所以得到卫鞅势在必得。然而卫鞅此时正在魏国安邑为公叔痤守灵,甚至还要好几年。这样一来不接触外界,却如何得知秦国的求贤令? “实在不行,我再去一趟魏国。”秦风思衬。 第七十六章 求贤令搅动风云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栎阳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后初晴的阳光。 栎阳的庶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原本人人准备上阵杀敌的大血战,竟是擦肩而过了。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又使人们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 两个多月的满城叮当结束后,老秦人的子弟们都换上了锋利的新矛新剑。上苍似乎又开始念及秦国了,否则,这些急难大险怎么就憋着气过去了? 国人们对雪后初晴的阳光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新鲜。官府未及号令,竟是人人走出家门手执扫把锹耒扫雪清道。街巷中堆满了头戴斗笠红鼻子蓝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们绕着雪人唱啊跳啊的打雪仗。 最显眼的是扫雪者们在栎阳城东门口堆砌的两个巨大雪人,高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若天神一般。雪人筑起,引来城门口一片“老秦万岁”的狂热欢呼。 这时,城门守军头目高喊:“行人闪开,快马特使出城!”欢呼的人群哗然闪开之际,一骑黑色快马箭一般飞出城门,越过吊桥。“一骑!”“又一骑!”“还有一骑!”“不对,还有!”人们惊讶的发现,三十余骑快马特使,竟是在半个时辰内络绎不绝的飞出了东门。 一片忧色,顿时浮上栎阳国人欢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对打仗很熟悉但也很敏感,他们看到这非同寻常的如流快马,立即意识到危险又在迫近他们,聚拢一片的人们开始默默疏散。 这时,守军头目又一次高喊:“国府大令到——!”人们看见栎阳令子岸带着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来。“又要招募壮士,征收粮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人群中有人急切低声的对一个穿长衫的识字者嚷嚷。长衫识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嘘了一声,“别胡说,快看。” 栎阳令子岸高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高一点儿。”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声道:“父老们,谁识得字?出来给念念了。走,到南门去。” 人们哗的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给睁眼瞎子们念念。”长衫识字者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人群鸦雀无声,一层乌云明显笼罩在人们脸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还是那场大血战,鸟!” 长衫识字者却不住摇头,惊讶的脸上抽搐着,竟是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嚷嚷者骂道:“哭个鸟!还算老秦人么?走,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日打仗!” 人们默默散开。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好事!我来念!”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嚷嚷者骂道:“鸟!仗都打不完,还有好事?念啊!” 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高声道:“这是国君的求贤令,就是要搜寻贤才,强盛秦国!这样写的:天下列国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计强秦者,吾将让他位居高官,且与他分享秦国之土地财富!若能荐举贤才者,也有重赏!” 人群愣怔片刻,却猛然炸开,轰雷般高喊:“好——!”“秦公万岁——!” 老人们竟是掉了眼泪,相互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秦公睡醒啦,早该变。要不咱这破裤子何年能脱掉?” 嚷嚷者拉着长衫识字者就走,“鸟!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荐举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赏金!走啊,愣怔个甚?” 长衫识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吔,别乱来。那大贤之才等闲了得!我连一筐书都没读完,书吏都做不得,还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鸟!那还不赶紧找一个出来?”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高声喊道。 “鸟!我能做甚?”嚷嚷者笑骂。 “教训女人啊!如何一天打三顿老妻?” 众人轰然大笑,嚷嚷者边骂边追那个“荐举者”,城门口又变得一片热闹。 在老秦人的欢笑中,秦国的快马特使象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谷,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战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他们以数百年来迁徙各国的秦国人为根基,以各种形式秘密散发着秦孝公的求贤令。数月之间,秦国求贤若渴的消息,便在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们中间流传开来,成为比齐国稷下学宫招募学人更为令人振奋的喜讯。 这里的不同之处在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旨在弘扬文华,虽然也不排除个别学宫士人出仕为官,但它的主流毕竟是治学,所要求士人们的是黄卷青灯,是修身自励,是文章道德。 而秦国则直截了当的请士人们去做官,去强秦,去建功立业,去出将入相,去名满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们怦然心动? 正因了这一点,到齐国稷下学宫去的士人绝大部分都属于有志于治学的读书人。当时的诸子百家在稷下学宫几乎先后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并体的荀子,名家的惠施与公孙龙,辩家的田骈,纵横家的鲁仲连与庄辛,阴阳家的邹衍,道家的宋鈃与尹文,农家的许行等等等等。 然而,纯粹治学从来都不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主流精神。自从“士”这个人群阶层出现以来,他的主流精神就是经世致用,就是以学问入世奋争,以才能建功立业。 孔子是个直话直说的老倔头,他说过许多令后人难堪的老实话,譬如“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等等。就是这个爱说难听话的倔老人,将士人们的这种精神叫做“学而优,则仕”——优秀的士人就应当做官! 这是当时士人阶层毫不隐瞒的公开宣示和终生追求,而当了官后的目标也决不含糊,叫做“治国,修身,平天下”,就是要为天下做一番事情。正是这种坦诚直率而又奋发有为的入世精神,战国士人们将直接做官看得比终生治学重要一万倍。 他们往往在入仕无望的情况下,才被迫治学著作和传授学问,这便是后人所谓的“强使英雄做诗人”。 更有趣的是,即或无奈治学,所治也还是治国为政之学。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无奈治学,而又在学问中建立为政经典的大学问家。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激扬的士大夫精神,历经沧桑磨练,厚厚沉积在士子们的魂灵之中,一有火光,便会轰然爆发。 如今,秦孝公的求贤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当这道求贤令秘密传播到安邑的时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此时秦风也是悄悄地来到了安邑。因为他不放心,要亲眼来看着卫鞅得到求贤令并且去到秦国他才能够放心。 安邑城外的灵山,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水的春天了。 山脚下的公叔墓地也从冰雪覆盖中走了出来,松柏苍翠,山花初显。墓前苍黄的衰草,也被春风在朦朦胧胧中摇绿了。 此刻,与墓地遥遥相对的山腰小道上,走来了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少女手中拿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身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高雅的书卷气息。 当她遥遥望见公叔墓的石牌坊时,站在山道上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似乎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继续向墓地走来。 石牌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庞涓派在这里的步卒骑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见了踪迹,牌坊下竟没有一个军士。 少女显然感到了疑惑,边走边四下打量,终于看见了原先守护墓地的十多个兵士在营屋旁倚着墙角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老兵头沙哑的问:“又是找卫鞅的?”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一个兵士惊叹道:“看人家卫鞅的福气,鸟!”老兵头低声喝道:“做死!”又回头笑道:“请进去吧,他整天守在陵下石屋里呢。”少女点点头,便径自进去了。 陵墓前数丈之外的那间小屋,显然是粗糙搭盖的,很难说清它是一间石屋还是一间茅屋。 墙是大石板拼起来的,缝隙也没有填塞,屋顶苫盖着一层绝不算厚的茅草,虚掩着的木门也已经破旧。按照丧礼,这种守陵的住所应该是最简单的茅庵草舍,以考验和磨练守陵者的大孝之心。 进入战国时期,摧残身心且耗费巨大的葬礼渐渐淡化,有关葬仪的一切礼节都在简化和变通,节葬日益为天下习俗而变。于是,这间守陵小屋就变成了既不能严实如常,又不能过分透漏,既要粗简,又要遮风挡雨的石板墙茅草顶。 第七十七章 布衣小弟化白雪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摇摇头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满意,却又略显顽皮的一笑,轻轻咳嗽一声,粗着嗓门高声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衣小弟前来讨教了。”虚掩的木门吱呀开了,依旧是白色长衫的卫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脸兴奋的笑意。突然之间,他却惊愕得后退几步,揉揉眼睛打量着面前美丽的少女,疑惑问道:“这里,你,一个人?”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方才,是你在说话?” 少女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我布衣小弟?”卫鞅正色问道。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的拱手道:“兄台鉴谅,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卫鞅大是疑惑,不禁绕着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红着脸也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良久,卫鞅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却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 少女摇摇头,猛然又粗声道:“我是来提醒你,与你对弈的大商是秦国秘使。”卫鞅近在咫尺,猛然听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出布衣小弟夜半树下说的秘语,突然一惊,竟是不小心跌倒坐地。 少女大笑,忙去拉卫鞅,不想笑得岔气,一下子软在了卫鞅身上。卫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弄得云雾不明,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惊感到滑稽,跌倒在地便大笑起来。少女笑软在他身上,他竟是笑得没有力气去扶去推。两人同时大笑着叠在一起,滚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卫鞅想正色一点,却不想又是禁不住开怀大笑。 少女笑得泪水长流,虽然已经坐起,却不断的抹泪,听卫鞅一问一笑,又是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请我来,又不认我,是何道理?” “哪?还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着摇摇头。 “既是女儿身,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诉你。”少女脸泛红晕。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衣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 作为男子,“布衣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衣小弟”迥然有异。 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的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衣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决然两人……不想了吧,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内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显出一身白色紧身长裙,颀长的身材更显婀娜高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和的木门,笑道:“请进吧。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檐上,回身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干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了。” 边说话边动手,竟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便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的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给干燥的黄土地面洒上水,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干净;又利落的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缝隙。 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春。 卫鞅换了一件长衫,对“布衣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满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是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乱收拾的,若非熟悉书房生活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入座。” 卫鞅开心的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卫鞅举杯笑道:“为布衣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红晕,笑道:“还布衣小弟呢,我可是有名儿的。” “敢问小妹高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便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衣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谈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白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 “不是。” 卫鞅沉吟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白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个消息。一则,韩国开春后可能起用申不害,准备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强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白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条件也。” 卫鞅爽朗笑道:“有条件的事最好办,最怕无条件。”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就喜欢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吟点头,“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战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地区令人生畏的强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就为期不远了。” 白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强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春,我来就是请你去的。” “这座陵园近日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高洁,卫鞅岂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叹,“老父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分利用这些财富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报复,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作恩赐,而损折他的志气,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父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吟,“哪么姑娘的梦想呢?” 白雪略显羞涩的笑道:“不告诉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性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高,论相貌绝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一点瑕疵? 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强更高。如果这些优秀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身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交,会毫无顾忌的使用他的财富,就象管仲和鲍叔牙一样。 然而生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 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 内心没有激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 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漏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 她还是“布衣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的喜欢了那个布衣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 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灵魂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欢畅。 第七十八章 比翼之鸟难相全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交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身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却突然爽朗大笑,“卫鞅,你扪心自问,说得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 她深深的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什么孤身奋争命蹇事乖,说什么秉性不群身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白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身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呵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呵。” 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是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极强且词锋极为犀利的人,从来没有谁准确洞察他的内心并一击而中。 今日,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却说得他内心一阵发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却有着一种对回避者高贵的审视和对脆弱者至善的怜悯,有着冰冷淡漠的对心灵的评判,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卫鞅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气短起来,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语。 白雪微微一笑,却岔开了话题,“兄台,说正事吧。记住明晚了?” 卫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云雾中了。好,明晚看秦国的求贤令。” “哎,猜猜,我还给你带来何物?”白雪顽皮的笑了起来。 卫鞅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道:“还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闭上眼睛,闭上也。” 卫鞅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竟是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是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听到一声:“睁开了,看看。”便睁开眼睛,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物事!” 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尊,尊身两个红字“赵酒”。卫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尊中是他最喜欢的赵酒,如何不高兴的叫好? 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便问道:“这,却如何带在身边?” 白雪笑道:“你来看。”便拿起雁形尊,将雁啄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的一振,雁啄便严丝合缝;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便也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竟是悄无声息的缩回了雁腹;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啄一推,细长的雁颈竟然也缩回去不见。 如此一来,一个雁形尊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带在我腰扣带上的,方才放在披风里了。” 卫鞅对这般精巧多变的酒尊见所未见,连连赞叹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这雁形尊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呢。老父当日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 说着摇摇雁形尊,“你看,一点不会漏的。”又拿过红木匣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说完,便一阵捏、揪、挤、拍,雁形尊便稳稳立在书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的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卫鞅不由咽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也。洞香春有么?” 白雪微笑摇头,“这是家传物事。白氏家计从来与洞香春不牵连的?” “如此巧惠,府中炊师能治大国了。”卫鞅赞叹。 白雪明朗顽皮的一笑,“不敢当,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也。” 刹那之间,卫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爱神态,不由“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会下厨?” 白雪悠然道:“下厨有何惊讶?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下厨了。” 卫鞅大笑道:“好,那我们就吃将起来。” 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卫鞅吃酒,白雪饮茶,两人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斜阳夕照,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太阳偏西了!” 秦风在远处看得也是优哉游哉,他知道,卫鞅此番应该不会有太大差错了。本来他还想着自己帮忙,现在想想似乎也用不着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内时,正是日落黄昏时分。她没有走显眼的天街,而是从一条小巷进了洞香春。这是白氏主人进洞香春的专用秘道。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 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 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魏武侯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郭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 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的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 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白雪曾经幽幽的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 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阔性格,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然而奇怪的是,白氏产业却没有因为白圭的病逝而萎缩,增长扩大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却是依旧在增长。白雪是更加宽松了,且不说从来没有去过办在列国的商号,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极少来。 巧的是,上次一来就遇到了谈政论棋意气风发的卫鞅,使她不由自主的多次秘密来到洞香春。 她虽疏于办事,一旦办起事来却是思虑周密。为了经常性的掌握各种消息传闻,扶助卫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贴身女仆梅姑守着她在洞香春的专用密室,专门做传递联络。她每次来也绝然不问生意,只做她自己关心的事,仿佛这豪华的洞香春和她没有关系似的。 虽然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却已经是华灯齐明了。 “小姐,正等你呢,急死我了。”看见白雪走进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来。 “这位白雪姑娘可是非常的神秘啊。”秦风心中默默想着,也是有了一丝吃瓜看戏的味道。毕竟能够让卫鞅动心的女子可是非常的不寻常了。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问道。 梅姑低声道:“有个黑衣汉子不声不响,在外厅坐了两个时辰……”猛然感到身后有气息微微,一转身,发现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身材高大,连鬓胡须,面色碳黑,不禁“啊!”的惊叫了一声,“就,就是他。” 秦风一愣,这位黑衣人的武功可以说是非常高明了。因此他也是下意识地收敛气息和杀气。生怕被发现。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吧。”待梅姑匆匆出门,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壮士,可是侯赢大哥派来的?” 第七十九章 才女白雪掌洞香 黑衣人深深一躬,嘴里呜呜啦啦的比划一通,从背上抽出竹筒,恭敬的递给白雪。白雪利落的打开竹筒,抽出一束竹简,打开一瞄,简首“求贤令”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她轻轻的“啊”了一声,漏出灿烂的笑容。白雪已经知道来人是个哑巴,便打着手势笑道:“壮士请在这里安歇,住几日看看安邑。”黑衣人连连摆手,拱手转身,看来立即要走。 白雪笑着拦住道:“壮士高义,敢问姓名?”说着指指书案上的笔砚。黑衣人略一沉吟,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长长的玉管鹅翎,蹲下身来,在砚旁一摞竹简上抽出一条,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大字。 白雪笑道:“呵,荆南。楚国人?” 黑衣人颇为拘谨的笑着点头。 “荆南?那可是武林大高手啊!”秦风心中一紧,就说为何那来人带给自己这般强的心理压迫,原来是武功丝毫不亚于自己的荆南。荆南在史书中记载也是十分武功高强,只不过秦风一直没想过会遇到。 白雪转身从一个铜匣中拿出两个金饼递过,“壮士,路上买点儿茶水。”荆南面色涨红,呜呜啦啦连连摇手摇头。白雪笑着将金饼塞进他背上的皮袋,拱手道:“谢壮士。也替我谢过侯赢大哥。”荆南点头,再度一躬,转身大步出门了。 白雪给梅姑留下两个字,便匆匆的从秘道出了洞香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白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的缩水。 到白圭临终之前,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内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 白圭在弥留之际,将女儿唤到榻前叮嘱:“雪儿,白氏的房地园林全部没有了,为父留给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和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父亲么?” 白雪笑着摇头,“钱产是父亲的脚印,抹去它,是父亲要解脱女儿。女儿岂能迂腐计较?”白圭喟然一叹,“雪儿,这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父亲要保护你永远不陷入钱财风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庄园地业,一部分是父亲捐赠了官署国府,一部分分给了白氏家族的十四支脉。父亲去后,不会有任何人来向你瓜分财产。” 说着吩咐白雪从榻旁铁柜里找出一个小小铜箱打开,“这里有国府官署历次的书凭,还有十四族长分头与我立下的析产书契,你,收好了。”白雪含泪带笑的阖上铜箱,“父亲,女儿晓得,钱财终是身外物事……” 白圭轻轻摇头,“雪儿,莫得轻易这样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可成人,可毁人。为父没有处置的,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国、秦国、赵国、齐国的几家生计。除了洞香春,其余各国的生计都是秘密的,没有人晓得。有一天,当你不需要这种力量支撑你的时候,它们才是身外物事。” 白圭费力的向胸前一指,“雪儿,解开这里。”白雪笑笑,“世人说父亲算计天下第一,还真是,要将女儿算计到老呢。”白圭也笑了,“雪儿是老父的宝贝儿,自然要给一个万全。解开吧。” 白雪解开父亲的长衫,不由吃了一惊——长衫衬里画满了各种图形、线条与密密麻麻的小字,就象一张没有头绪的蜘蛛网!白雪笑了,“老父呵,这分明是蝌蚪文天书嘛。”白圭神秘的一笑,“这是外国生计图,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与联络办法。” 说着竟是精神奕奕的坐了起来,脱下长衫交给女儿,“雪儿,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这件东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一阵哈哈大笑,竟是从容去了。 十二岁的小白雪,竟是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一时惊动了整个安邑! 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八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竟是不绝于道。 人们惊讶的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是清白寒素的去了,给小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时间过去,白氏家族也就渐渐的从国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静的成长了起来。 白雪就住在这条小街的这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里。小街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便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氏家传的书房。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白氏家产中,惟独这书房完整无缺的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那个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 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个书吏,因小时侯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小女仆则是白圭生前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由于和女儿很是相投,白圭便专门叮嘱将这两个忠仆留给了女儿。 女仆叫梅姑,便是这些天来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个少女。白雪每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先到书房将要办的事儿安排妥当,然后才去休憩消闲。 今晚回来虽然已经是二更时分,书房里还亮着大灯。白雪照例匆匆来到书房。老书吏瘸着腿进来禀报:“公子,今日无事,你去安歇吧。”白府上下人等,只有这个老人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定这个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天长日久,人们也都认可了老人的称谓,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书翁,我有事儿。”白雪匆匆道:“你要将藏书间的各国法令,呵,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几个变法国家自变法以来的重要法令,收拾装成一个大木箱,要经得起颠簸呢。” “公子,你要自己出门用?还是要卖了?要送人?”书翁惊讶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宝贵的藏简,有些连国府书库都缺失呢。” “我的书翁,”白雪笑道:“晓得也。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么?” “那是。我是给公子提个醒儿,莫得轻易许人呢。” “多谢书翁了,白雪岂能轻易许人?好了,去办吧,没错的。” 书翁瘸着腿去了。白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打开案上一个红木匣,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黄白色的羊皮纸。这种羊皮纸很难制作,所以很贵重,即或在白氏这样的巨富之家,羊皮纸也不是轻易能用的。 除了极重要的书信、命令等,一般书籍文章都是用竹简缮写誊刻的。白雪将羊皮纸轻轻用一方铜镇纸压住一角,从绿玉笔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圆锐的鹅翎,略一思忖,便凝神嚓——嚓——嚓——的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白雪写好,便将羊皮纸细心的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铛”的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白氏家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起用。 白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吧。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呢。” “瘦柴听小姐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阳找……”白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天便赶回来。” 白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竟是久久没有睡意。 秦风也是心头微震,他亲眼目睹了这位白家小姐的处理事务全过程,更加体会到了这位白雪姑娘的聪慧以及机敏,严谨。 随即秦风也是悄然离去,回到了卫鞅所在之处旁边,就在那里盘膝修炼了。他现在也是丝毫不想离开卫鞅所在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秦风跟着卫鞅一路来到了洞香春。一直等待。 傍晚,白雪趁着暮色从秘道进了洞香春,来到自己那间密室。 刚刚饮罢一盏茶,梅姑轻步进来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饮茶,没饮酒。” “哪位先生呵?”白雪板着脸。“呶,高高的个子,一身白衣,很有气度也。”梅姑笑着比划着。 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简道:“立即到写字房,将这卷竹简誊写十份,散到士子们聚集的案上。还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来了,立即领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会误事的。”梅姑拿着竹简兴奋出门去了。 第八十章 求贤令震卫鞅 白雪走进密室内间,片刻后走出,又变成了那个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门,从庭院绕到洞香春主楼下从容而入。她没有立即去见卫鞅,却先到各个厅室观察了一遭,方才来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厅。 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的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厅竟然没有一个“主战”的名士,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想看热闹听消息的吏员商贾走进来看看,便也出去饮酒博,彩了。 饮酒的开间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华丽的商人与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茗香厅,今晚却是三三两两的不断来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 这茗香厅与其他厅室的不同处,在于这里都是一个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以与品茶的境界相合。虽然如此,隔间之间还是能时时隐约听到高谈阔论与朗朗笑声。今晚却忒煞奇怪,一个个隔间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却竟然都是静悄悄的。难道都在像他这样细心品茶? 一阵思忖,卫鞅竟自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无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于是,心念一动,便揣测着秦国求贤令会是何等写法?假若不如人意,自己该怎么对白雪说明?白雪又会是什么想法?一时想来,竟是纷乱得没有头绪。 卫鞅不知道,此时的秦风就坐在他的隔间,并且在他的隔间内放了一个微型窃。听器,秦风想要知道卫鞅对于秦国的求贤令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态度,究竟是否能够来到秦国,这都是秦风十分关心的问题。 正在此时,轻轻几声敲叩,屏风隔间的小门被轻轻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便挥挥手道:“这里还有人来,别处吧。”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好熟悉的声音!卫鞅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 卫鞅惊喜过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请前辈入坐。”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横座相陪。 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卫鞅默默行礼,卫鞅便也微笑还礼。侍女装扮的梅姑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便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却不想与足下再度萍水相逢,这竟是天缘了。” “蒙前辈启迪,卫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于年后有何变数?”卫鞅在委婉的试探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以便判断老人与秦国的渊源有多深?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算?”老人微笑反问,竟是对卫鞅的问话不置可否。 “不敢相瞒,卫鞅对何去何从仍无定见。读了几卷西方之书,毕竟对西方实情不甚了了,委实难以决断。”卫鞅竟是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西方之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为振作。新君似乎决意图强,向天下各国发出求贤令,寻求强国大才。老夫以为,这是创战国以来之求贤奇迹。只可惜呀,老夫已经力不从心了,否则,也想试试呢。”说完,便是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卫鞅并没有惊讶,“自古求贤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贤,委实难能可贵,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之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对卫鞅带有反驳意味的感慨,竟是丝毫没有不悦,反倒是赞许的点头,“足下冷静求实,很是难得。老夫没有觅得求贤令请足下一睹为快,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来听听。” “玄奇?”秦风一愣,他,没想到这后生竟然就是玄奇,那么这老者自然就是百里老人了。他们居然在安邑遇到了卫鞅? 卫鞅忙拱手道:“有劳小兄了。”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的雅言念诵道: 求贤令 国人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卫鞅听罢,竟是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的涌动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秦风,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卫鞅已经是被求贤令给深深地吸引了。 这时,布衣士子装扮的白雪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对老人笑道:“前辈,这是我的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的雅言好纯正呢。” 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呢。足下请坐。” 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便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呵,这位小兄也请看,这便是秦国求贤令原件,发到魏国的!”说着便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结细密的竹简上,竟是分外清晰。卫鞅细细的看完,不禁赞叹道:“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却又是不由自主的从头再看。良久,方才抬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为,秦国这求贤令如何?” “好!有胸襟!”卫鞅不禁拍案赞叹。 “哦,就如此三个字?”过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却飞起了一片红晕。 卫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缓缓道:“这求贤令大是非同寻常。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四代之无能,千古之下,举凡国君者,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计,而非求平平治国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身处穷弱,被人卑视,却竟能做鲲鹏远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除禹汤文武,几人能及?其三,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也。” 显然,卫鞅是被求贤令真正的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突然抽搐了几下,那位俊朗少年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竟是满面通红。白雪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烧。 终于,老人笑了,“足下以为,求贤令有瑕疵否?” 卫鞅沉吟,“秦公意在回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若有强秦之计,当有一统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远。然则敢问足下,今见求贤令,可否愿去秦国一展报复?” 卫鞅笑问,“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布衣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呢。” 卫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见求贤令,心方定,意已决,我当赴秦国,一展胸中经纬。”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庞涓只想卫鞅为他所用,并非以为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惟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卫鞅颇有信心。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啊。” 卫鞅浩然一叹,“鞅虽书剑漂泊,然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所学?”傲岸之气,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赞叹罢拈须微笑,“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请前辈多加指点。” “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年轻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与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他可将你直接引见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朴实厚重,厌恶钻营,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开辟,没有谁能帮你。”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递给卫鞅,“请足下收好。” 卫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我们两次相逢,敢问前辈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国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国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云游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须留名?” 第八十一章 韩国新郑心茫茫 卫鞅怅然一叹,默默点头。 布衣白雪笑道:“前辈说要为秦国物色三二大才,难道天下大才竟有与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无足赤,才无万能。汝兄治国大才也,然兵事战阵、理财算计等,岂能尽皆卓然成家?” 卫鞅诚恳道:“前辈明锐衡平,是为公论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辞了。” 布衣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辈,难道从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闪,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后,或许还有一缘。” 老人叫了一声“姑娘”,白雪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这,这?” 老人、卫鞅和那个俊朗少年一齐大笑起来。引得白雪也大笑起来。 老人向俊朗少年点点头,“走吧。”说着向卫鞅白雪坚执的摇摇手,示意他们不须相送,便回身去了。卫鞅白雪怔怔的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老人和少年走过茶酒两厅的甬道,听见酒厅中传来悠扬的埙笛合奏,一个士子高亢明亮的歌声颇显苍凉。老人与少年同时止步倾听,只听那歌声唱道: 日月如梭人生如梦 流光易逝功业难成 大风有隧大道相通 何堪书剑歧路匆匆 国有难也念其良工 鹦其鸣也求其友声 俊朗少年听得痴了。老人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两人便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树影里,俊朗少年低声笑道:“大父,那个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晓他是谁?”少年惊讶,“大父知晓么?”老人笑道:“走,我们这就去找他。” 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呢,你往哪儿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电光石火。唱完这首歌儿,他就不在这里了。我知晓他去处。”少年道:“这就去么?”老人道:“对,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秦风听到这里,喟然一叹,战国乱世,虽然天下支离破碎,然而这天下大才却也是层出不迭。秦风默默收回窃。听器,起身离开了。 秦风要去何处,其实他本来也没想着要跟着百里老人,但是这百里老人的一系列作为,让秦风对这位不算鬼谷子学生的学生产生了浓厚地兴趣,所以秦风所幸跟了上去。安邑这边,卫鞅有白雪照顾,想必也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 韩国都城新郑座落在洧水北岸。 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 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 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 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中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颖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 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 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竟是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 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便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三百七十五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消灭。 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糜也没有了。 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竟是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 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得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那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个奇人。 祖籍算是老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亲曾经在末代郑国做过小官。 他自己因了父亲的关系,也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谁知刚刚做了两年,申不害才十八岁,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罢黜归家耕田。 老父老母忧愤而死,申不害便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 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到列国游学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国,广读博览,自研自修,却从不拜任何名家为师。 五年前他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一个月中与各家名士论战二十余场,竟是战无不胜,声名顿时鹊起,被稷下士子们称为“法家怪才”。 其所以为怪才,在于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学很特别,他自己称为“术经”。 说到底,就是在承认依法治国的基础上专门研修权术的学问,权术研修的中心,是国君统驭臣下的手段技巧。 对“术”的精深钻研,使申不害成为人人畏惧三分敬而远之的名士。他写得两卷《申子》,士子传抄求。购,国君案头必备,但就是没有一个大臣敢举荐他,没有一个国君敢于用他。 连齐威王田因齐这样四处求贤的国君,也有意无意的对申不害视而不见。 一气之下,申不害决然离开稷下学宫,又开始了于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游历。 一次,在楚国的神农大山寻访墨子不遇,却遇见了从山中出来的百里老人。两人在松间泉水旁的大石上摆开干肉醇酒闲谈,越谈越深,竟是两昼夜风餐露宿不忍离去。 百里老人的高远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悦。 申不害的锋锐无匹,也使老百里感到了勇猛精进的活力。老百里对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拆解,说他“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报复,便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 申不害听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说老百里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 说完后一跃而起大笑,“此一去,申不害必当为相也!”便惊雷闪电般的消失了。 有趣的是,两人在两天两夜中始终不知道谁是谁。 百里老人后来在稷下学宫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则依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 栎阳城与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便油然生出卫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来,卫鞅是个正才,申不害是个奇谋怪才,两人若能同到秦国,相得益彰,再有一个兵家名将,安知秦国不会鲲鹏展翅?申不害这次去了魏国,一定也知道了秦国求贤令,也一定会去秦国效力的。 当百里老人寻觅赶到申不害的破屋时,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装满竹简的旧木箱。邻居告诉老人,先生进宫去了,三天三夜没回来,听说要做韩国丞相了。百里老人大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里耐心等待。 “唉,百里前辈心系秦国,却怎么没想到一山不容二虎?”秦风在远处观望,心中默默摇头,按理来说百里老人是不会算忘这一点的。然而老百里救秦国心切,倒是忘记了这古老却真实的一条祖训。 入夜,破屋里蚊蝇哄嗡,屋外小院子里倒是明月高照,凉风宜人。老百里爷孙便在小院里纳凉等候。闲适之中,玄奇从紧身腹带上抽出那支短剑,在月光下端详抚摩,笑问道:“大父呵,你说那卫鞅到了秦国,他会如何用呢?” 老人笑问:“他?他是谁啊?”玄奇娇嗔道:“爷爷,你知晓的嘛。” 老人慈祥诙谐的笑着,“我知晓何事?我甚也不知晓啊。” 玄奇生气的噘起小嘴,“你不说,明日我回总院了,不跟你瞎跑了。” 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爷爷说。他呀,会重用卫鞅的。” 玄奇道:“哪这个申不害呢?”老人笑道:“一样,也会重用的。” 玄奇若有所思的摇摇头,“未必。这申不害我听你一说,总觉得有点儿不纯不正,味道不对。他是个很纯正的人,对异味儿肯定很烦的。” 老人大笑道:“孩子气。为君者有‘正’字,哪有个‘纯’字?何况味道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何能不用?”玄奇却只是默默摇头。 这时,一阵大笑远远传来,“谁还想着我申不害?啊。”说话间,一个长大瘦削长须长发的青衣人已经走进破落的大门。 秦风看到这情景却是蓦然一惊,这申不害的身手竟然如此了得? 百里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谅你也不知晓我是何人?何须问来?” 第八十二章 法家大才较变法 申不害闻声惊喜得“啪啪啪”连声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涂,竟忘记了问高人尊姓大名。我回来骂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这申不害骂了自己还是不问,既想逍遥洒脱,又想以世俗之礼尊重别人,既想问对方姓名,又想对方自报姓名,当真的有点儿味道不对。 可谓术到尽头反糊涂。一时间老百里无心多想,也知晓申不害藏心不藏话的秉性,径直问道:“申兄啊,恭贺你要做韩国丞相了。” 申不害又一阵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晓啊?” 玄奇被这古怪称呼逗得“噗”的笑出声来。 老人笑道:“许你做,就许人知。新郑城里都传遍了,何况我呢。” “这还得多谢高人兄那一番指点啊。我这次面见韩侯,便是言法不言术,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还没吃饭歇息呢,老说话如何行?来人!” 墙外疾步走进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来,我要在旧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应一声,疾步走出。申不害回头笑道:“高人兄啊,我今日是回来搬这一箱书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风,我俩再畅饮畅谈。” 说话间便将“高人兄”又压缩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声来。申不害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少年,惊讶道:“这位是?高兄仆人?” 玄奇学着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孙儿,此刻便是高孙儿了。” 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孙儿?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是片刻间学会了申术。知道么?这叫‘倚愚之术’!”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终究是本色难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说术,那得清心一夜才能办到。” 又转过身笑道:“哎,我说高孙儿哪,你拜我为师如何?我申不害没有拜名师,吃尽了苦头,你做我的学生,申术便后继有人了。” 秦风看得也是差点没忍住笑,这申不害的性情和卫鞅可以说是相去甚远。一个刚正不阿,更是一身正气。而申不害多少有些邪气。而且卫鞅是不会一点武功的。申不害则是身手灵敏,虽然没有秦风那般强横,但也算是武林高手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你高孙儿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术请问吧。”玄奇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便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 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玄奇答完,颇显顽皮的看着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问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 玄奇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说了,他读你的《申子》不知几多遍了。” 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孙儿实在已经是我申不害的学生了!” 这时,小吏挑来一担食盒,将一张大布铺在地上,摆好酒肉并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请。”申不害伸手向面东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孙,请入座。” 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宾位。申不害谦恭的坐到了面西主位,举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来寻,申不害无以为敬,只有这破屋、明月与官酒了。来,先干一爵!” 百里老人笑着举爵,“申兄与神农山相比,判若两人。恭贺申兄,干!” “神农山的申不害若何?” “穷途末路,破败苍凉。”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发达,激越锋锐。”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该不是说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吧。”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则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国,方有大器功业。不知申兄将在何处归宿?” 申不害慨然叹道:“不瞒高兄,我本想到秦国一试,然则我闻听卫鞅要去秦国,我就决意留在韩国了。” “却是为何?申兄如何知晓卫鞅此人的?”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学宫将卫鞅之才广为传播,如今天下名士谁不知晓卫鞅?慎到说,卫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谁是大道?谁是小道?目下评判,岂非为时过早?卫鞅入秦,必得变法。申不害留韩,也必得变法。二十年后再来说谁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惊讶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你就为如此荒唐理由不去秦国?” “荒唐?”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我申不害的学问才能,是自己苦修来而来,真材实料。可二十年来,那些名家名士谁承认过我?若非在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家名士连续的学问较量,申不害还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业,就不能给别人做嫁衣裳。否则,申不害的功劳就会莫名其妙的没有了!和卫鞅同到秦国,变法的功业会有申不害么?没有,决然没有!不怕高兄评判指责,申不害必得独身创业,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学问才能是自己发奋得来的,而不是靠名门高足起家的。高兄,名士们认为我荒唐,我也认了。然则,不是申不害一类,不知申不害苦衷啊。” 百里老人沉吟有顷,笑道:“如此说来,申不害是要和卫鞅较量变法了?”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奋:“没有较量,何以证真伪?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实力较量,何有战国大争之世?” 玄奇诡秘的一笑:“高孙看先生,留在韩国必有另外思虑,非纯然为了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孙不愧读我《申子》,一语中的!高兄试想,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术有何用?而韩国不然,民富国弱。因由在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当此国家,整肃吏治为第一。惟其如此,术有大用。卫鞅若来韩国,定会捉襟见肘。申不害若入秦国,也会力不从心。高兄高孙,如何?申不害可是实言相告?”说完,便大饮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点头,仰望天中明月,怅然一叹。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为韩相,何以治韩?” “吏治第一,强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强兵之后,又当如何?” “先灭秦国,再灭魏国,最终一统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没想过韩国若被人灭,君当何以处之?” “杀身以谢天下。”申不害没有半分迟疑。 百里老人喟然一叹:“天道无私,是以恒正。老夫来迟一步,也是天意啊。” “卫鞅,申不害两位大才终究是不能尽入秦国啊。”秦风心中一叹,但也没有太过惋惜,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是不能够强求的。 申不害大笑饮酒,院中大树上的猫头鹰惊得噗噜噜飞走。百里老人抬头看看天中一钩残月,悠然笑道:“申兄啊,我该告辞了。”说着便站起身来。 申不害正色道:“二十年后,请高兄秉公评判,申不害、卫鞅谁为法家大道?” “你们俩啊,谁能做到二十年丞相,谁便是法家大道。” “噢?你是说,申不害做不到二十年丞相?” “天晓得。老夫如何晓得?”说完一拱手,“告辞。”便和玄奇走出破院子扬长而去。 申不害望着爷孙二人走出院子,不禁怅然一叹,自言自语:“如此高人,如何就不知他姓名?如何他也不说,真世外隐士也。” 此时,雄鸡高唱,东方欲晓。申不害练了一趟自创的山跳功夫,脸上微微冒汗,顿觉精神抖擞。他喊进跟随小吏,吩咐将他的破旧大书箱搬到新宅去,将这旧院子一草一木不许动的封存起来。吩咐完毕,上马飞驰进宫去了。 秦风所幸也就暗中跟着申不害,看看他这第一次朝会将会如何。 今日清晨,是申不害动议的第一次朝会。韩昭侯要在朝会上正式册封他为丞相,而后由申不害以丞相之身宣示韩国的变法步骤。 这是韩国国策转折的重大朝会,也是申不害自己首次登堂入室,与国与己,均是关系重大。申不害虽然已经想好了种种预定方略,但还是有些紧张。 第八十三章 申不害新郑立威 距离卯时还有一刻,申不害匹马驰进宫门车马场。他感到惊讶,如何竟没有一辆轺车开来?车马场如此冷清?他没有多想,将马栓好,大步往中门而来。 “站住。何人?何事啊?”一个轻慢悠长尖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 申不害抬头一看,须发灰白的内侍总管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申不害知道,这是人皆畏惧呼之为“韩家老”的宫廷权奴。以他的权力与消息网,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即将出任丞相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的长相特点。他拦在当道意欲何为?噢,是想给我申不害一个下马威,让申不害以后看他的颜色行事。 申不害心中憋气,正色道:“我是待任丞相申不害,进宫朝会。” “丞相?有你这样儿的丞相么?还是待任?我还是待任国君呢。”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阴冷微笑的干瘪老人,申不害脸上迅即闪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头上的丝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这条丝巾的名贵?它是老郑国名相子产的遗物呢。送给你,日后我们就是老友了。” 老内侍接过丝巾,看到边上的绣金字,脸上顿时绽开了笑花儿:“好说好说,申丞相请,日后借光了,啊。” 申不害早已经扬长进宫去了。 韩国仍然沿用了老郑国的宫室。这座政事殿虽然陈旧了些,但气势确实不小,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红墙绿瓦,廊柱有合抱之粗。可是,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竟是没有一个到来。韩昭侯在廊柱下愁眉苦脸的踱着步子,不时望望殿前。看看无事,韩昭侯回到殿中,从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条换下来的补丁旧裤子端详着。 座旁内侍见韩昭侯手捧破裤子发愁,欲笑不敢,干咳几声捂住了嘴。韩昭侯回身道:“去,将这条破裤子送到府库保管起来。” 内侍笑道:“我说君上,一条破裤子还要交府库哪。你就赏给我们韩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会说,这是国侯赏给我的君裤咧,虽然破,然则破得有侯气呢。” 韩昭侯生气得脸一沉,“你懂何事?听说过英明君主必须珍惜一喜一怒么?皱眉发愁必须得为大事,欢笑时必须与臣民同乐。一条裤子再破,也比一喜一怒重要吧?本侯要把这条破裤收藏起来,将来赏给有功之臣穿。赏给家老,他值么?” 内侍笑着连连点头,“国侯英明,臣即刻将破裤送到府库去,将来赏赐,臣一准手到裤来。”说完,憋住笑碎步跑去了。 “这韩国国君比秦国更难啊!连个太监都敢这样戏弄国君。”秦风摇摇头。 这时,申不害大步匆匆而来,向殿中一看,面如寒霜,半日没有说话。 韩昭侯皱眉摇头,“申卿啊。这些臣子们不尽臣道,该如何办呢?” 申不害向韩昭侯深深一躬,斩钉截铁道:“只要君上信臣,臣定为君上立威。” 韩昭侯摇头叹息,“难。盘根错节,难啊。” 这时,韩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的漫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韩家老啊,今日朝会,却是何事啊?” 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自然知道,猴儿急!”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要换丞相?谁做新丞相啊?”“听说是申不害嘛。”有人问道:“申不害是个甚东西?”有人高声答道:“就是那个郑国贱民嘛!” 众人一阵轰然大笑。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一点儿。可这些臣子没有一个在意,依旧高声谈笑着走进政事殿,猛然间,众臣却是肃静了下来。政事殿内,韩昭侯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申不害肃然站立在韩昭侯身侧,长发披散,不怒自威。这种场面在韩国实在罕见!但大臣们相互瞅瞅,又开始哄哄嗡嗡的谈笑议论起来。 老内侍韩家老走进来站在韩昭侯另一侧,骤然尖声高宣:“列位禁声,听国侯宣示国策——!” 待众臣安静下来,韩昭侯咳嗽一声,郑重缓慢的开口道:“列位大臣,我韩国民力不聚,吏治不整,软弱受欺,内忧外患不断。长此以往,韩国将亡矣。为此,本侯晓谕:任当今名士申不害为韩国丞相,主持变法,明修国政……” 政事殿“哄——”的骚动起来。大臣们似乎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身穿紫衣的大臣高声道:“变法大事,涉及国家根本、祖宗法制,怎能如此草率?望国侯收回成命!” “权臣就敢如此对国君不敬。”秦风看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乃韩国上卿侠趁,其祖父侠累乃韩列侯时盘踞封地威慑国君的权相,被韩国名臣韩仲子所结交的著名剑士聂政刺杀。二十年后,侠氏家族再度崛起,成为韩国势力最大的旧贵族。 一个绿衣大臣道:“申不害是何东西?郑国贱臣一个!如何做得我韩国丞相?又如何服得众望?该当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现任丞相公厘子,其部族五万余人占据着韩国老封地韩原一百余里,专横跋扈,遇事只和几个权臣谋断,根本不将韩昭侯放在眼里。 “韩国官吏质朴,民风淳厚,君上何故乱折腾?”这位黑衣大臣乃韩国功臣段规的三世孙段修,职任上大夫。段规在三家分晋时,力劝韩康子争得荒凉的成皋要塞,给吞灭郑国创造了根基。韩康子封段规成皋六十里封邑。四代之后,段氏部族发展到两万人,成为与侠氏、公厘氏相比肩的大贵族。 “申不害亡国妖孽,当杀之以谢天下!” “对,杀!”“杀申不害!”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老内侍尖叫道:“嚷个鸟!国侯还没说完呢。再嚷家去!” 申不害不动声色的走近韩昭侯身边,正色低声道:“君上请授臣执法权力,整肃吏治自今日始。” 韩昭侯本是极为聪敏的君主,内心也极有主见,素来对这班大臣厌恶之极,偏又无可奈何。他内心很明白,韩国局面若果由他亲自出面收拾,极有可能酿成举国祸乱,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自己倒台。韩国要好,必须借助刚毅锋锐的强臣,自己只能在背后支持,相机行事。 申不害有没有舍身变法的杀气,韩昭侯吃不准,又不能主动请他镇抚群臣。目下见申不害自请执法,大为振作,清清嗓子,似乎无奈的向殿中挥挥手道:“列位臣工,申不害丞相开始宣示变法大义。从目下开始,一切国事由丞相决断。” 申不害已经为今日朝会做了周密准备,特意将忠于国侯且也有自己许多朋友的三千精锐甲士从新郑城外调入宫中,将原来与大臣们里外沟通、由韩家老统领的宫室护军调出城外训练补充。 他决意为变法祭旗,对旧贵族大开杀戒,震慑韩国旧贵族的气焰,为变法扫清道路。 此举成功,变法成功。此举失败,变法失败。至于自己的安危存亡,他早已置之度外。 此时,申不害双手捧定一柄金鞘古剑,凛然站立在三级石阶之上,冷峻的开口:“列位,申不害手里这把剑,是韩国定国诸侯的镇国生杀剑。它尘封多年,光芒已经被邪恶吞噬。君侯将它赐予申不害,由我仗剑整肃吏治。国无律法则国自乱,庙堂无治则吏自贪。今日庙堂朝会,群臣视若罔闻,卯时不到,到则闹市一般。更有甚者,小小侍臣也竟敢在庙堂之上污言秽语。国府若此,何以治民?为立律法威严,定要整肃不肖之臣。” 政事殿一片愕然。大臣们和老内侍都惊讶的看着申不害,认为他一定是想变法想疯了。老内侍嘻嘻一笑,轻慢无礼的尖声道:“噢,数落到老夫头上来了?还丞相呢,也不想想,你如何走出这六尺禁地?” 申不害举剑过顶,大喝一声:“殿前武士听令!” 一千名重甲武士已经按照申不害事先部署,悄无声息的将政事殿四面围定。一百名重甲武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轰雷也似的齐吼一声:“在!” 申不害手中金剑直指老内侍,厉声道:“你污秽庙堂,守门索贿,勾结外臣,私泄宫室机密,实为奸佞污君,推出立斩!” 老内侍一看甲士阵势,便知大事不好,扑倒在韩昭侯案前大呼救命。韩昭侯背过脸挥挥手。八名甲士一拥拿下老内侍,架起走出。顷刻间,殿外传来一声苍老嘶哑的惨叫!一名甲士用大木盘托进须发灰白的一颗人头亢声道:“请丞相验明人头。”申不害冷冰冰道:“大臣传看,验明人头。” 秦风自然也已经看到了这颗人头,可不正是之前那名老内侍的人头嘛。 “申不害好手段!”秦风暗赞,他知道经过这一出,这些大臣绝对会安静许多。 上架感言 呼......不知不觉,七十天都已经过去了。在这之中无论是什么困难,我都是坚持了下来,只是是没有断更。 这一点我相信我会坚持下去,永远不断更。这是我实质上的第一本书,第一本写的时候也是很不用心,随随便便。 所以也就弃了。这一本从签约以来我是真的特别用心去写。毕竟是自己的书了啊。 这次上架也是我第一次的上架。怀着激动地心情,颤抖的手,总算是到了这一天,这之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付费章节了。 所以也是想要对读者们说一声抱歉。我觉得不论是免费还是付费,都是读者,而且就算我发了付费章节大家也不一定要付费。 对吧。所以我希望的就是大家能够继续支持我这个萌新小白,不要取消收藏。 最后还是谢谢大家,陪我走到了这一天。 第八十四章 玄奇百里分道行 甲士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逐一递到每个大臣的眼前。这些大臣们这才开始紧张起来。 但他们依然相信这只是申不害杀鸡给猴看的小伎俩,他决然不敢触动这些根基雄厚的大臣。另外一面,杀了这个阴阳怪气的韩家老,权臣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因为这个老东西仗着统领宫室护军,谁也没少敲诈,杀了他既除一害,又给申不害种一恶名,何乐不为? 虽则如此,权臣们还是嗅到了一丝慑人的杀气。上卿侠趁铁青着脸推开人头,声色俱厉的喊道:“申不害,尔意欲何为?” “申不害,尔休得猖狂!”大臣们愤激高叫。 申不害微微冷笑,“尔等猖狂三世,岂不许国家律法威风一时?殿前甲士听令!” “在!”又是轰雷般一阵轰鸣。 “将权奸佞臣侠趁、公厘子、段修押起来!” “嘿!”甲士们一声回应,进殿将三名权臣捆绑起来,清冷的刀锋就搭在他们又肥又白的脖颈上。段修竟吓得噗噜噜尿了一地。 “申不害,侠氏亲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侠趁嘶声大叫。 “国侯,你任用酷吏,国人不会饶恕你的!”公厘子也颤声高喊。 申不害冷笑道:“韩国衰弱,根源何在?就在尔等旧族权臣挟封地自重,私立亲军,豢养门客,聚敛财富,堵塞贤路,使民穷国弱,庙堂污浊。尔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穷凶极恶,威胁国侯,图谋弑君。不除尔等奸佞权臣,岂有韩国变法图强之时?押出立斩!” 甲士轰然一声,将三名不可一世的权臣架出殿外。随着三声长长的惨叫,三名甲士用大木盘又托进了三颗人头! 这一下当真是惊雷闪电威不可当。政事殿大臣们冷汗直流,不知几人软倒在地尿了出来。人头尚未传验,大臣们便一齐扑倒在地,涕泪交流的高喊:“臣等谨遵变法国策,效忠国侯,听命丞相,绝不敢有丝毫异心也!” 申不害冷漠的展开一卷竹简,高声道:“列位既然服从国家法令,三日之内,须交出全部封地、亲军及数十年所欠国府赋税。日后有超越国府官俸而私收国人赋税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伏地齐应。 “这是列位的封地、亲军、应缴财货赋税的清单,传阅后立即写出手令,由国府派员接收。全部接收完毕后,尔等方可回家。抗命不缴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又是一片呼应。 申不害一摆手,一名中年内侍毕恭毕敬的低头双手接过竹简,捧给大臣们传阅。立刻便有人接过身后内侍手里的雁翎笔和羊皮纸写了起来。一时间,政事殿肃然无声,惟闻悉悉唆唆的写字声与折叠羊皮纸的声音。 申不害向韩昭侯拱手道:“请君上回宫安歇,这里有五百甲士看守。臣当自领五千军马,接收侠氏、公厘、段氏三族封地。三日后与君上会合政事殿。” 韩昭侯一直提心吊胆的看着局面变化,此刻早已经大感快慰,向申不害深深一躬,“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谨遵先生教诲。” 秦风看到此处,也被申不害的铁腕给震惊了。他知道变法是一件十分严肃要流血的事情。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由此他也想到了卫鞅之后的变法,是否也将是如此这般。 秦风提气轻身,轻轻跃下。 三日后,申不害凯旋而归,不但将三族封地的城堡摧毁、府库清理收回,而且将三族的两万多家族私兵收编为国家军队。此间,被扣押在新郑的其他贵族也纷纷交出领地、所欠赋税以及家族私兵。一个月内,韩国的府库就充盈起来,三万多私兵也大大增强了韩国兵力。申不害认为,整肃吏治后必须立即着手整肃军兵。他向韩昭侯主动请命,自任韩国上将军,将贵族私兵和原有国兵混遍,开始了极其严酷的训练。 韩国开始动荡起来,唤起了生机勃勃的活力,也引起了六大战国和各种隐秘力量的警觉与密切关注。 秦风离开新郑之后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了玄奇与百里老人一行,当然,也只是远远跟着。秦风甚至不敢靠近一里范围之内。而是用望远镜观察,因为百里老人武功实在太过于高强。 离开韩国时,玄奇在洧水岸边的太室山峡谷中放出了一只信鸽。黑色的鸽子长鸣一声,振翼疾飞,箭一般冲上一线蓝天,向南飞去。 百里老人笑问:“你们总院又盯上申不害了,对么?” 玄奇肃然道:“凡以杀戮为政者,在外弟子都要即刻急报,以便查实遏制。” “老头子呵,那里有事就到那里,也管得忒宽了些。”百里老人叹息一声。 “大父啊,你给孙儿找了个好老师,如何又不赞同老师的信念?” 百里老人悠然道:“你师大义高风,然以暴易暴,终非良策啊。” “对付暴。政,除了诛杀,难道大父还有更高明的办法?”玄奇认真问。 老人摇摇头:“没有。天下事原本也难啊。” 玄奇笑道:“那就别想了。大父,我们该分道了。” 百里老人恍然笑道:“呵,已经到歧路口了。好,孙儿去魏国,爷爷去齐国。” 玄奇扬着马鞭笑道:“办完事,我就来找大父,也见见那个孙膑。” “好,爷爷在临淄等你。”说完,扬鞭纵马而去。 秦风一愣,显然他没料到两人还要分道。“先前听玄奇的话,似乎她的老师另有其人,不妨去看看。这可是君上的......”秦风想着,面色有点不自然。 玄奇望着爷爷的背影消失,才打马一鞭,直向东北方的茅津渡而来。 秦风也立即施展轻功跟上,距离也近得多了,差不多隔了半里距离。因为玄奇的武功比起百里老人来说可是差多了,秦风自然能够离近些观察。 匆匆过河,便飞马直奔安邑。她到安邑城的目的,是暗中探听魏国近期有无侵吞别国的谋划,然后最快的报告总院,以便帮助弱国制订周密的防御方略。 这是她的公事。还有一件私事,就是大父委托她暗中了解卫鞅入秦有无困难阻力,如果需要,她应该暗中全力帮助。 这两件事对于玄奇来说,都很重要。前一件,是她们团体的信念所在,责无旁贷。 后一件,则是她作为秦人后裔的情意所系。 更何况,一想到能够为“他”的召贤暗中尽一分力量,她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涌动,情不自禁的脸上发热。 为了行动方便,她仍然是在外游历的一贯装束,一领本色布袍,一顶六寸竹冠,快马短剑,简朴利落。如此男装士子,反倒衬得她愈显丰神英姿,引得道边少女常常住足凝望。 安邑城南门内紧靠城墙的一条小街上,有一家简朴的客栈,门额上一块长方形青石刻着两个大字——莫谷。 寻常时日里,这家客栈既不挑出灯笼,也不打开店门,更不象安邑城大多数客栈那样讲究,门口总是肃然站立着一个或两个仆人,似乎对有没有客人来住根本不在意。 再加上所在偏僻,商旅游客难以发现,门庭竟是异乎寻常的冷清。如此客栈若在别国,也许会让人觉得怪异反而引起注意。然而在安邑城这样人欲横流鱼龙混杂的风华都会,人们注目的是王室,是贵族,是名士,是巨商大贾,市井底层的任何怪诞诡秘都会变得平庸无奇,丝毫没有人愿意多看你两眼。 譬如这莫谷客栈,没有谁能打听得到,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开在这里的。 傍晚时分,玄奇入城,来到了这清净的客栈门口,在厚厚的木门上拍了三掌。 木门无声的开了。黑黝黝的门厅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行广无私。” “厚施不德。”玄奇拱手肃然回答。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苍老的声音消失了。门厅里走出一个黑衣小童,接过玄奇手中马缰,拉马从侧门进入偏院。 玄奇从容步入庭院,亮了一下手中的一张刻有“子”字的竹板,影壁前的一个白发老人便领她来到北面的三间正房。 顷刻之间,便有小童点上烛灯,打来热水。房间里陈设极为简朴,方砖铺地,一榻一几。 老人拱手道:“子门师兄请净面濯足,一刻后用饭。”说完便拉上门退了出去。玄奇擦了把脸,便从宽宽的牛皮腰带上解下一个小皮袋,那里面全是女儿家必须的用品,她抽出一把小木梳,放开长发仔细梳理了一番。 然后将洗过脸的热水倒入另一个木盆,将疲劳的双脚浸泡了片刻。这时小童用木盘将饭捧了进来,一陶罐牛肉炖蔓菁,两个黑面饼,半杯盐水。 她们团体的简朴刻苦是天下闻名的,即或像她这样的高位弟子,出外公干也只能吃饱,绝不许有丝毫的奢华浪费。玄奇刚刚吃完,用半杯盐水嗽了嗽口,小童便进门收拾,几乎就象掐好了时刻一般。 秦风看的啧啧称奇,在他的感知中,这座客栈中实力最强的就是玄奇了。其他人自然是不足为虑,秦风也丝毫不担心被发现,不过这玄奇的门派还是引起了秦风的很多遐想。 “不知究竟是何门何派。”秦风暗暗思考。 第八十五章 骨笛玉音心悠悠 一个布衣中年人走进,“禀报子门师兄,我等探得魏国将有大的灭国之战,然则尚不知进兵何国?要否报回总院,请师兄定夺。” “灭国之战?”秦风一愣。 玄奇思忖有顷,点头道:“知道了。容我权衡后再做定夺。” 中年人退出后,玄奇想了想,决意先到洞香春看看安邑的动静。 洞香春依旧是热闹奢靡,处处都在高谈阔论。玄奇在几个主要厅室都分别逗留了一会儿,竟是没有发现那个中庶子卫鞅。 但在这个传闻的海洋里,她却听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议论:中庶子卫鞅竟做了一家大商的总事,忘恩负义,欺世盗名,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玄奇感到惊讶,又感到气愤。洞香春的议论不会是空穴来风,若果真如此,大父岂非大大看错了人? 向“他”的荐贤岂非也成了无的放矢?卫鞅若果真是见利忘义的假名士,那一定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她们团体有两个“必杀”信条:暴。政必杀,奸恶必杀。卫鞅这种已被各种圈子确认为高才名士,而又被他自己的作为证明是小人者,谓之欺世盗名,若放任自流,必成披着名士外衣的大奸大恶之徒。 她们团体对这种人和对待暴君酷吏一样,知之必杀。 玄奇在茶厅独自品饮,默默思忖,决意今夜先办另一件大事,卫鞅之事留待明日查实再说。想到这里,她丢下一个金饼,离开了洞香春向天街而来。 秦风也是化妆之后悄然跟上,他对于玄奇的身份可以说是越来越好奇了。这样一个无比正义的门派么。 近日,上将军府前戒备森严,除了持有令箭的军中将吏,寻常官吏根本不许进入。当玄奇走到府门车马场时,带剑的护军头领便远远高声呵斥:“不许近前!作速离开!” 玄奇没有停步,昂然走到头领面前一拱手,“我是上将军师弟,千里来寻,相烦通禀。” 头领疑惑道:“上将军师弟?以何凭据通禀?”玄奇从腰间宽带上摸出一物递过,“请报上将军自然知晓。” 头领接过,却是一根拭摸得光滑发亮的白骨,中间刻有几个小洞,惊讶道:“这般怪异之物,我却如何通禀?给你,速速离开!” 玄奇接过白骨冷笑道:“你却不要后悔。”说着便将白骨横起到嘴边吹动,乍然一股激越清亮的乐音破空而出,直上天中,竟是比军中号角更有一番响遏行云的魅力,转而低沉婉转呜咽凄厉,使人顿时生出一阵酸楚。 府门护军一时听得愣怔,竟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大门内一阵匆匆脚步,上将军府的总管家老遥遥拱手高声道:“上将军请贵客进府相见——!” 玄奇撇下愣怔莫名的头领,从容进入上将军府。 秦风也是一愣,这是信物?哪一派的信物?秦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得跟着玄奇偷偷翻墙进入上将军府。这里他可不是第一次来了。只不过上一次是暗中保护卫鞅。 庞涓刚刚在军务厅和亲信将领议完大事,便听见府门特异的骨笛声。 这种乐音他在山中听了二十年,熟悉极了,纵然是万马军中,他也能捕捉到只有骨笛才有的那种破空之声。 老师派人来找他了,是谁?为何要找他?正沉思间,一个布衣少年在阶下拱手笑道:“庞师兄别来无恙?” 庞涓淡淡道:“你的骨笛吹得很好。我没见过你,谈何别来无恙?” 布衣少年笑道:“师兄修学时,我尚是小童,在老师洞中侍奉,师兄自然不识我。我却识得师兄也。” 庞涓恍然,拱手笑道:“如此请入座。我门规矩,同门间不相通连,你可知否?” 布衣少年点点头,“那是你等修习大学问的大弟子的规矩。我等杂务,兼修些许本领,可以例外呢。我已经年满十八,在山中做了十三年杂务,老师特许我兼修一点兵学,却是没有工夫指点,特命我来向大师兄求教。请大师兄代师教我。” 庞涓心中大感欣慰。代师教习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荣耀,老师委托于他,是对他的极大信任和器重,自然也包含了对他的远大希望。 他立即命仆人给小师弟上了茶,热情笑道:“小师弟要兼修兵学,通达实战军务也就罢了,兵书韬略并战阵之法,日后从容研习就是。恰好我在年内要打一场大仗,你跟在军中,自然便长了学问。” “大仗?却不知师兄攻打何国?楚国?齐国?”布衣少年一脸的疑惑稚气。 庞涓哈哈大笑着摇头道,“我要打的,是韩国。知道么?韩国近来有个申不害在变法强军,再有几年,韩国就强大了。目下打韩国,正是最佳时机。” “韩国啊!”秦风心中恍然。向来是申不害变法名声太大,惊动了这些老牌强国。 “那?我该如何熟悉军务?跟着上将军?” 庞涓摇头笑道:“不。战前战中,我都没有时间指点你。我给你指定一个能干的军务司马,你给他做属吏,先走一遍军务。打完仗我再给你解析指点,如何?” “好。”少年道:“如此则不误师兄大事。我明日便可来拜见老师。” 庞涓摆摆手道:“稍等两日。这位军务司马是个干才,原在公叔丞相府做中庶子,他已经答应做我的军务司马,我明天就要押他来任事。等他安于职事了,你再随他修习不迟。” 布衣少年笑道:“当官还要押来,岂非咄咄怪事?” 庞涓冷冷一笑:“你久在山中,岂知人世复杂?此人假托受聘于一家大商,意在逃脱我的掌握,我岂能被此等小伎俩蒙蔽?” “押来?只怕你没那个本事啊!”秦风心中冷笑,开玩笑!若是他秦风不在此处也就罢了,可是他秦风正在安邑。这天下就没人动得了卫鞅一个手指头!这是秦风的自信! “师兄洞察人世,小师弟又长见识了。” “你有此悟性,甚好。今日到此,三日后你再来吧。”庞涓一副师长口吻。 布衣少年拱手道别,飘然而去。 玄奇到得大街,心中很是高兴。她利用鬼谷子大师送给爷爷的骨笛和对鬼门规矩的了解,从庞涓口中片刻便搞清了两个疑团。 按照规矩,庞涓不会问她的姓名和住所,因为那骨笛和骨笛乐音是任何人也伪造不来的。 对庞涓的欺骗,玄奇丝毫没有歉意。因为庞涓自做了魏国上将军,便四处杀伐,早已经列为她们团体的必杀对象,只是因为他戒备森严常在军中一时无从得手罢了。 她们设在安邑城的莫谷客栈,有一半原因就是对准庞涓的。目下的困惑是,韩国已经有暴。政变法的迹象,魏国又要发动攻打韩国的不义之战,是两恶相斗?还是帮助韩国抵御灾难?玄奇一下子想不清楚。 回到莫谷客栈,玄奇决意将警报先送回总院,让老师和总院巨子判定如何处置。 她写好密简,捆扎停当,装进铜管用蜡印封好,唤来客栈掌事的微子,吩咐他快马兼程直送神农大山总院。 这“微子”,是团体最底层头目的称谓,相对于团体最高层的“巨子”,中间尚有“大子”“中子”“分子”几层。在外人员不管地位多高,只要住在团体所设的据点内,向上传递消息和就地采取行动,就必须通过各层掌事的“子”来完成。 而这些“子”及其所辖学生弟子,绝对不得过问传递内容和行动目标,只许忠实的快速传递和达到行动目标。 莫谷微子接过玄奇的密件铜管,立即行动。此时本已三更,寻常人等自然出不得这高峻的城堡。 然则他们这“客栈”在城墙根的小街上已经秘密经营多年,早已做好在任何情况下出城的准备。只见客栈大门无声滑开,三名黑衣汉子站在门厅,在黑暗中用劲力极大的弩。弓“飕飕飕”射出一串短箭,城墙上的风灯立即熄灭。 一个黑衣汉子便迅疾冲过门前小街来到城墙下,用特制的手凿与脚刺灵敏快速的攀上城头。刹那之间,城头传来一声猫头鹰鸣叫,莫谷客栈的大门便无声的关闭了。这说明,那个信使已经缒城而出,骑上城外接应的快马走了。 玄奇自然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障碍。目下她在想另外一件事,卫鞅的真相究竟如何? 不查明真相,不可能决定是暗中帮助还是示以惩罚。 洞香春传闻肯定事出有因,然则庞涓为何又坚决不信? 明日强押卫鞅,若卫鞅被抓到上将军府,又当如何? 看庞涓那阴冷的笑容,谅来卫鞅若不屈服定是凶多吉少。 卫鞅若真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为何又要拒绝做军务司马? 对于一个布衣士子,相当于中大夫的官职难道还抵不上一个商家总事? 况且这是魏国的军务司马,官俸比其他国家高出几倍,再说也还有建功立业一伸志向的机会。既然如此,他为何要逃官而就商? 啊!对了……玄奇心中猛然一道闪亮,翻身坐起,决定即刻出城。 玄奇唤来莫谷微子,简约的向他说明了独自行动的原因,约定了明日接应的方法,便牵马出了客栈向城门而来。她有庞涓给的出入上将军府的令牌,此时便做了最好的用场。 懵懵懂懂的守门军士看见上将军府的令牌,便忙不迭开了小城门让她出城。出得城来,打马一鞭,便向灵山十巫峰的公叔痤陵园疾驰而来。 第八十六章 卫鞅智谋险脱身 秦风也连忙跟上去。 将近四更时分,公叔陵园一片漆黑,惟有卫鞅的石屋亮着灯光。 卫鞅在仔细琢磨申不害在韩国颁布的十道新法。 这是白雪昨天送来的,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应该说,战国初期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是战国争雄的第一轮变法。 那么,目下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与已经在酝酿之中的齐国变法,将成为战国第二轮变法的开端。 从申不害颁布的法令内容看,这第二轮变法开始的气势远远比李悝、吴起变法猛烈得多,而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执的性情。 这使卫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紧迫。 光阴如白驹过隙,变法图强的大势已经是时不我待,自己却还羁留在风华腐败的魏国不能脱身,实在令人心急如焚。 申不害对齐国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公开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卫鞅较量变法,看谁是真正的法家大道? 对此卫鞅虽一笑了之,但内心却是极不平静的。一则,他生具高傲的性格,从来崇尚真正的实力较量,目下有如此一个激烈偏执的斗士和自己挑战,岂能不雄心陡起? 二则,他已经积累了极为丰富的法治学问,以他的天赋,对各国的法令典籍无不倒背如流,更不说自己不断的揣摩沉思,已经写出了十篇《治国法书》,若公诸于世,一朝成名是轻而易举的。 然则卫鞅的心志决不仅仅在青灯黄卷的著书立说,他要将自己的思虑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强大国家!十年磨剑,霍霍待试,枕戈待旦,跃跃难平。他甚至常常听到自己内心象临阵战马一般的嘶鸣。 利剑铸成,何堪埋没? 前几日,白雪为他谋划了一个脱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为总事,然后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如果庞涓不在意,就立即离魏;如果庞涓阻拦,就买通魏国上层瓦解庞涓。 这个办法虽然好,但代价却是卫鞅在魏国名誉扫地。战国时侯,虽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时期有了很大改观,但一个名士在未建功业的时候弃官从商,又中途离开尽孝守陵的大礼所在,必然被世人视为见利忘义的小人,在魏国失去立足之地。 这样做的实际后果是,卫鞅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国失败,等于一生的为政壮志就此化为云烟,再也没有那个国家卫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吴起因“小人”恶名带来的诸多后患,确实颇费踌躇。 战国初期,有人推荐吴起做鲁国大将。但鲁国的旧贵族却因为吴起的妻子是“异邦女”而坚决阻挠。 吴起妻子听到后愧疚万分,愤然剖腹自杀。 旧贵族们便又说吴起为了求得将军职位残杀了妻子,是个丧尽人伦的小人。就为了这“杀妻求将”的传闻,吴起连投三国,都被拒绝。 若非魏文侯独具慧眼,力排众议,这颗璀璨的将星也许永远没有升起的机会。 整整想了两天,卫鞅还是同意了。 他喜欢挑战,甚至还喜欢背水一战,那样可以使他义无返顾的走下去,无须回头张望。 吴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卫鞅就不会遇到一个英明的秦公? 如果潮流命运注定要他失败,纵然是誉满天下,他也依然会失败,孔子不是最好的诠释么? 如果潮流命运需要他的成功,虽万千诋毁,也不会掩盖他的光彩。 他去秦国为了何事? 为了变法。而变法是天下大势所趋。为了在天下大势中做一番不朽功业,暂时被世人诋毁又有何妨? 尽管这只是一种希望,而且还渺渺茫茫远远没有开始。惟其如此,他觉得更有刺激。 是的,这是一场人生博戏,他押下的彩头是名士的声誉,而他期望获得的却是煌煌功业。 如果得不到后者,那么前者也将被全部淹没,他将成为一个一无所有与一无是处的赤条条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后者,那么押下的彩头照样可以收回,他将成为光耀汗青的胜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戏,一生能遇到几次?此时不博,更待何时? 想透了,想定了,卫鞅就静下心来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绘声绘色的学说关于他的“小人”传闻时,他竟然开怀大笑。他已经心无旁骛,一心只在静静的捕捉庞涓的动作。 万籁无声,惟有山风送来涑水河谷的阵阵蛙鸣。突然,卫鞅一阵警觉,好象听到了隐隐逼近的急促脚步声。他听力极好,仔细辨别,不禁迅速站起,拉开木门疾步而出。刚走到门前的大松树下,就看见两个人影倏忽飘来。 “小妹么?”卫鞅低声急问,他想肯定是有了紧急事情。 白雪看见卫鞅,未及与他说话,便喘息着低声吩咐道:“梅姑,进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轻步进屋,方才轻声说:“事态紧急,马上就走,详情回头再讲。”说话间,梅姑已经拎着一个包袱走出。卫鞅急道:“哎,我的书!”白雪急道:“有办法,回头取,先走人。”说着拉起卫鞅的手便向后山走去。 秦风看得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显然,这白雪姑娘也知道了庞涓将要捉拿卫鞅的消息,这才急匆匆赶来。 这条山道卫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从这条小道登山。白雪也和卫鞅在这条小道上漫步徜徉过几次,自然也熟悉了。卫鞅见从后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园大门已经走不通了。否则,白雪早已买通了那十余个守门军士,进出是极为方便的。思忖间已经来到小山顶松林中。白雪回头一指道:“你看。” 卫鞅回头,只见山下陵园中飘进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拢在守陵石屋前。 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进屋,出来高声喊:“没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声答道:“带回去复命,走!” 此时却见又一支火把急速飘到,一个尖锐脆亮的声音喊道:“慢走!卫鞅何在?” 粗声者喝问:“你是何人?”脆亮声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书,夫人有急事召他。” 粗声者答道:“卫鞅不在,你爱等就等吧。走!”脆亮声音喝道:“慢!将卫鞅的信留下。”粗声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头?走!” 马蹄发动间,突见一片火把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咴咴马嘶与人声怪叫。 那一支火把却依然亮着,只听脆亮声音笑道:“这样的信还不给我看。给你,拿回去向庞涓复命吧。”粗声者大叫,“哎哟,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胆子!”脆亮声音留下一阵笑声,一支火把便倏忽飘走了。 秦风看得分明,先前他正准备出手。然而却看到玄奇突然赶到。这也正好让秦风不用出手了。 梅姑低声惊叹,“好功夫!” 卫鞅一直在静静观察,默默思索,摇头点头。 白雪道:“我们走吧,到地方再说话不迟。” 三人下到山后,松林中已经有三匹骏马在悄无声息的等待。三人分别上马,白雪一抖马缰,当先驰出领路。卫鞅居中,梅姑断后,三骑向西北飞驰。 秦风远远地施展轻功跟着,以他的内功修为,狂奔起来速度绝不亚于骏马。 涑水河谷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是安邑贵族传统的狩猎地带。 河谷离安邑城不远不近,便有酷爱狩猎的贵族在河谷中盖起了狩猎别居,守侯在别居中消夏游猎。 久而久之,仿效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点点布满了贵族别居。 喜好品评的安邑人,便将是否在涑水河谷拥有一座狩猎别居做了老贵族的标志。否则,你就是富可敌国,也只是一个欠缺风雅的爆发户。 白氏一门三代大商巨贾,白圭又做过魏国丞相,自然在这里有一座狩猎别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处在于,这里永远都有人住,却永远没有任何官府管辖。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马蹄声和装束怪异的人物进入谷中,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谁也不会前来盘查。 五更时分,三骑骏马飞驰入谷,直奔河谷深处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顺着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骑者下马,便有手执火把的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火把照耀下,卫鞅看见这是一座建造得极为坚固的山庄。 门厅全部用山石砌成,两扇巨大的石门竟然是两块整石。门额正中镶嵌着两个斗大的铜字——白庄。 近两丈高的山石墙壁依着山势逶迤起伏,竟象一道小长城一般。手执火把的仆人向门上机关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门便隆隆滑开。 进得门来,庭院竟颇为宽阔,三排房屋摆成了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开间正屋,东侧是五开间的厨房与仆人住房,西侧显然是猎犬和猎具房。整个院中没有一棵树,只有南边墙下几个高高的铁架,卫鞅想那肯定是宰剥猎物晾晒兽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还来不了这里呢。” “看来你不是个好猎手。”卫鞅笑了。 第八十七章 大商卫鞅巧斡旋 梅姑问仆人,“准备好了么?” 仆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绪,猎犬也已经关好。请小姐进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请进吧。”说着当先走上台阶,推开房门,灯光明亮的正厅竟是非常整洁精雅。白雪卫鞅褪下布靴,坐在几前厚厚的红色地毡上,都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梅姑上好茶,拿来一张羊皮大图和一串钥匙,笑道:“小姐,这是我在家老那里要来的山庄图。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儿,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门进了里间。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时分,家老紧急告我,说上将军府掌书透漏,庞涓明日要强逼你做军务司马,不做便即刻斩首。我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危险,便立即出城。没想到庞涓的人马就在后边,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边还有一个诡秘人物。” 卫鞅点头沉吟,“庞涓提前出动,说明他怀疑身边什么人了。后边那个诡秘人物,我却猜不出来路。然则可以断言,绝不是公叔府的掌书。” 秦风听到这,也是一叹,幸好自己先前没有出手,不然恐怕是后患无穷。 “看此人作为,不象对你有恶意。” 卫鞅笑道:“不着急,迟早会知道的。” 两人商议完明日的行动谋划,已经是五更天了。 白雪道:“你先歇息吧,不要急着起来,左右是昼伏夜出了。我和梅姑再合计准备一下。” 说完正好梅姑进来道:“先生的寝室在东屋第二进,已经预备好了。” 白雪道:“那就带他过去吧。”梅姑便开了正厅左手的小门,领着卫鞅穿过一进起居室,来到寝室,指着一道紫色屏风道:“屏风后是热水,请先生沐浴后安歇。” 卫鞅道:“多谢姑娘。你去忙吧。” 梅姑笑道:“有事就摁榻旁这个铜钮,我即刻便来。”便拉上门出去了。卫鞅便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沐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秦风也是就近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和衣而睡。在卫鞅入秦之前,若不是必要,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因为卫鞅需要他在暗中保护,否则一旦遇到突发情况秦国的前途岂不是断绝了。 次日近午,卫鞅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却看见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新衣服道:“这是为你赶制的,试穿一下,看合适否?” 卫鞅笑道:“还是旧的吧,我穿不来新衣。” 白雪笑道:“要做商家总事了,能老是布衣么?” 卫鞅道:“好吧,尝尝商人的滋味。” 白雪道:“穿好了出来我看。”笑着走了出去。 秦风此时也是刚刚醒转,熟练地拿起窃。听装备,开始观看。 卫鞅穿好衣服来到正厅,梅姑连声惊叹,“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了!” 白雪微笑着点头道:“可惜只是商家总事,委屈了点儿。”梅姑嚷道:“总事哪行?先生是个大丞相!” 卫鞅大笑,“大丞相,可不知晓哪国有啊?” 白雪笑道:“秦国不是有大良造么?”梅姑嚷道:“对,就做大良造!” 卫鞅揶揄笑道:“好,梅姑此话叫言卜,就做大良造!” 三人笑谈间,仆人已经捧来饭菜,却是一鼎野羊萝卜羹,一盘饼,一爵酒。 看得秦风都有些饿了,所幸他带了些干粮,并且他修为高深,十天不进食甚至都不会有事。 卫鞅道:“你们不用饭?” 白雪笑了,“我们起得早,用过了,你自己用吧,我陪你。” 卫鞅先饮了那爵酒,觉得那酒入口略冰,清凉沁脾,令人顿感精神,不由赞叹,“清凉甘醇,好酒!再来一爵。”梅姑便再斟满了一爵笑道:“三爵为限,不能再饮。” 卫鞅道:“却是为何?”白雪笑道:“这是消暑法酒,性极凉,饭前不宜多饮。” 卫鞅惊讶笑道:“法酒?好名字,我却没听过。” 白雪道:“这种酒的酿造极讲究,法度甚严,是以人称法酒。” 卫鞅又饮了一爵,不禁笑问:“却是如何严法?”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两,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狗猪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否则酒变黑色。其四,每次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其五,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许注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竞夏饮之,不能穷尽,所谓神异也。” 卫鞅饮了第三爵,感慨笑道:“依法治酒,酒亦神异,况乎人也?” 再看那盘饼,却是一面金黄,一面雪白,夹来咬了一口,竟是酥香松脆绵软筋甜,无比可口,不由又是赞叹,“此饼肥美香甜得紧,也有讲究么?” 白雪笑道:“这是梅姑的绝活儿,让她给你说吧。”梅姑咯咯笑道:“小姐夸我也,实则小姐做得比我还好呢。这叫髓饼。用上好的牛骨髓与蜂蜜合面,圆成厚五分、径六寸的面饼,放于胡饼炉中半个时辰,不得翻动。这髓饼烤成,经久不坏不变,食之强志轻身呢。” 卫鞅爽朗大笑,“看来啊,我要变成神仙了。” 秦风心中暗想:“这等美食,我在我那世界怎么没吃过呢。” 午后,白雪陪着卫鞅在山顶漫步一回。眺望山腰河谷星星点点的行猎别居,又看山外挥汗耕耘的赤膊农夫,卫鞅良久沉思,默默不语。白雪便和他说了一会儿晚上的事情,俩人便回到了白庄。 暮色降临,一骑黑马驰出河谷。在谷口树林中,骑者换乘一辆车厢象小房子一样的蓝色辎车,直奔安邑城而去。 秦风也是赶忙跟上。因为他隐约看到那车上之人正是卫鞅。只是不知道卫鞅此时去安邑所为何事。 掌灯时分,丞相府所在的天街车流如梭。蓝色辎车一直驶到丞相府门前方才停下。丞相府的新主人目下是公子卬,公叔痤家人已经搬到魏惠王另赐的官宅去了。 丞相府易主以来,比往昔是更加的热闹繁忙,整日间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奇怪的是,今晚丞相府门前却很是幽静,偌大车马场空荡荡的竟没有一车一骑。 蓝色辎车刚在车马场停下,府门护军头领便向内高声报号:“白门总事先生到——!”报声落点,便见丞相府家老碎步跑出,来到车前深深一躬道:“小老儿代丞相迎接贵客,请先生安坐。” 说着便跨上辎车,请驭手坐到一边,亲自驾车从正门驰入。家老是丞相府总管,对寻常高官都是淡漠之极,今日却是殷勤有加,边赶车边回头笑道:“先生头面大得很哪,丞相今夜谢客闭门,专门等候先生呢。” 车中传出矜持的笑声,却没有说话。顷刻间,辎车驶到相府深处一片小树林旁停下,家老下车拱手笑道:“请先生下车。” 车中人走出,从容向林中木屋走去。家老忙不迭领道,却被车中一个布衣少年叫住,递给他一个皮袋子笑道:“多谢家老照应。这是总事先生的些须答谢。” 家老接过精致考究的皮袋子,知道这是白门特制的钱袋,沉甸甸的足有十多个金饼。家老心中高兴,连忙道谢,回身碎步跑着去追总事。 林中木屋灯火通明,遥遥可见廊柱下一人,红衣高冠大袖博带,分明便是公子卬。他看见道中来人,大笑迎出:“鞅兄,别来无恙啊?” 卫鞅拱手笑道:“公子荣升丞相,可喜可贺。” “噫!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鞅兄真道的步入风华富贵乡了啊。”公子卬拉着卫鞅在廊灯下左右打量,发觉素来简朴高洁的卫鞅今日竟是锦衣玉冠,气度华贵,竟是换了个人一般。 “丞相何须惊奇,卫鞅弃学从商,脱离正道,也是入道随俗,惭愧惭愧。” “鞅兄何出此言?大商巨贾乃当今风云人物,谁敢小视?我就最喜和商贾来往了。来来来,请到内厅叙话。”公子卬拉起卫鞅的手,笑着走进正厅。 厅中酒菜已经上好,公子卬热情让道:“鞅兄请入坐贵客尊位。”卫鞅一看座次摆法,便明白公子卬已经不再将他当作官场中人对待,而当作民间客友对待了。 战国时期,尽管礼制已经不再烦琐迂腐,但尊卑座次还是极为讲究的。 但凡官场中人,包括名士交游,客人尊位必是座北面南,主人则在对面或东侧相陪。若是非官场之客人,则客人尊位必是座西面东,主人座东面西相陪。 今日座席面东,自然是非官场礼节。两种坐法,后一种自然比前一种低了一个规格,但后一种却不太拘泥,寻常师生朋友间饮宴待客,均是如此坐法。 秦风也是悄悄地跟了进去,他不知道此时卫鞅居然敢来见已是魏国丞相的公子卬。他自然要看看卫鞅是个什么谋划。 第八十八章 浮沉君臣免司马 卫鞅微笑入座。仆人上来酒具,却不是爵,而是觯。 古礼之中,酒具比座次讲究更大。所谓爵位,即是酒具的等次。举凡大宴,最尊贵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觯,盛酒两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 也就是说,地位越是尊贵,酒具的容量就越小。各种酒具中又有材质、形制、精粗、铭文等诸多区别,即或是王室犒赏群臣的数百人大宴,繁多的酒具也会将每个人的身份等次丝毫不差的表现出来,绝不会出现尊卑混淆。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区别,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壶。 春秋末期,这种烦琐酒礼大大的简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变得随意起来。孔子大为感慨,曾惋惜长叹:“觚不觚!觚哉!”觚已经不是觚了,觚啊! 虽则如此,但在上层官场,酒具的尊卑讲究还是存在的。 官吏聚宴,寻常全部用各种爵。民间聚宴,便全部用觯或觚。 上酒容器则完全随意。今日公子卬用觯,再次表明对卫鞅的接待是民间友人,而不再将他当作名士小吏。 卫鞅笑道:“丞相通权达变,鞅自愧不如啊。” “要说通权达变,那是你卫鞅。当今名士,谁能弃官从商?卫鞅也。” “卫鞅困窘,不得已做稻粱谋,已成天下笑柄,丞相勿得谬奖。” 公子卬发现,素来冷峻傲岸的卫鞅一朝富贵,竟变得柔顺了谦卑了,似乎对他这个位及人臣的王室贵族已经有了敬畏之心。 秦风自然不会认为卫鞅是真的改变,由此他也是对于那些上层权贵有一些轻蔑。 公子卬大为欣慰舒畅,既往对卫鞅才气的钦佩和人品的景仰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他举觯笑道:“卫鞅啊,来,为了你的富贵前程,先干一觯!”举觯一饮而尽。 卫鞅恭敬笑道:“为了丞相功业兴隆,干!”也是一饮而尽。 “卫鞅啊,白门家老请我为你在上将军处开脱,此事可是难办呢。庞涓要打大仗,正需要军务司马,他如何肯放你走?再说,你原先慷慨应允,守陵期满后任事,我也在当场。此话教我如何去说?”公子卬一副为难的样子。 卫鞅笑道:“丞相放得我一条财路,卫鞅自有报答。” “噢?此话怎讲?”公子卬高深莫测的微笑着。 “白门有言,愿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报答丞相。” “十年有几多?” “大约三百万金,顶一个韩国府库吧。” 公子卬沉吟道:“卫鞅啊,白门用如此天价买你,却是为何?你修习学问尚可,经商为贾难道也是个中高手?一旦失手,白门无报,此事岂非大大麻烦?要知晓,白氏一门,和王室可是千丝万缕啊。” 卫鞅笑道:“丞相勿忧。卫鞅对陶朱公范蠡的《计然》十策,早已经揣摩精熟,对商道颇有心得。不瞒丞相,卫鞅已经牛刀小试,为白门做成了一笔近十万金的大买卖。否则,以白门这样的天下巨商,如何能让卫鞅做总事?又如何肯如此费力的为我周旋?” 公子卬悠然点头,“鞅兄如此干才,此事尚可为也。” “还有,卫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以做酒资。” “好!富贵不忘旧交,果然是聪敏豪爽,啊!”公子卬哈哈大笑,却突然压低声音问道:“鞅兄,见过白门女主否?” 卫鞅摇摇头,“我只和白门家老共谋商事。” 公子卬沉吟笑道:“白圭的独生女,可是名动安邑的神秘丽人,却是谁都没有见过。我想请你疏通一件大事,不知可否?” “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难?” “这样的,”公子卬起身走到卫鞅身旁坐下,低声道:“魏王一直没有立狐姬做王后,皆因狐姬风情太盛,艳事太过,有累魏王清名。白门乃天下望族,白圭女儿才貌双绝,若能使此女做了魏王王后,何愁你做不了上卿?届时你我同朝,又何愁对付不了一个庞涓?鞅兄意下如何?” 秦风这才了然,原来公子卬是打的如此算盘,不得不说,这公子卬倒是很为魏王考虑啊。 卫鞅淡淡一笑,“只是,我能做甚事?” “好说。鞅兄只要将我意详明达于白女,约定我与白女一见,万事皆妥。” “丞相竟能使白女成为王后?”卫鞅大是惊讶。 公子卬大笑,“后边的事,鞅兄就不用管了。对付官场,兄不如我也。” “只是,”卫鞅沉吟道:“我还不能正式在白门任事呢。” “此事鞅兄尽可放心,我明日即刻办理。”公子卬爽快明朗。 离开丞相府,卫鞅回到涑水河谷,已经是三更尾四更头了。他对等候的白雪没有详细讲述公子卬的叵测居心,他要等到公子卬有了明确结果再说。 此日午时,公子卬醒来梳洗,觉得精神焕发舒畅极了。用午餐时,掌书和家老分别向他禀报了早晨的内外事务,他指点了几件事,又对午后要来的几拨官吏要办的几件事做了定夺,一天的公事便大体了结。所余的时间,便是他用来斡旋活动的时间。公子卬做官,有他独到的办法,这便是“少做事,多走动”的六字诀。 世间大凡喜欢实干做事的人,总是官运艰涩。 原因只有一个,要做事就要出错,一出错就要遭攻击,攻击多了便必然下台。 公子卬对“少做事”又有独到方式——多议事,少做事,多做虚事,少做实事。 作为丞相,凡事皆可参与议论,凡是皆不可亲自做,成则有决策之功,败则有推委之辞。 这是“多议少做”。 但只要为官,永远不做事亦不可能。这就要尽量多做那些易见功劳而难查错漏的虚事,譬如接见使臣、祭奠天地、抚恤将士、救济灾民、编修国史、宫室监造、出使友邦、巡视吏治、主持国宴、遴选嫔妃、赞立王后等等等等。 对于那些易查罪责而难见功效的实事,非万不得已,则坚决不做。譬如修筑堤防、领兵出征、整肃吏治、制订法令、查究弹劾、出使敌国、决定和战、督导耕耘、剿灭盗贼、审理案件等等等等。 公子卬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巩固地位,提高声望。 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殚精竭虑的活动——对上斡旋,对下周旋,对官言礼,对士言义。 仅以两端而论,公子卬就做得极有成效。 对魏王,他是极尽投其所好,而又做得雅致有趣。 魏王晚睡晚起,他也晚睡晚起,纵有军国急务,也绝不在魏王睡觉的时候去打扰。 魏王精于玩乐享受,对珠宝鉴赏、狩猎游览、宫室建造、音律品评、美酒美食、美女美色、猛犬珍禽等等等等,都有高深造诣。 公子卬也便刻刻努力,一样不拉,成了魏王最高雅的玩伴。纵是魏王和狐姬裸体腻戏之时,他也能微笑着坐在三尺之外细加评点,使魏王大为感慨,称赞公子卬为“无拘细行,真名士也!”。 也使魏王和他成了无话不谈无密不谋的君臣莫逆。 对于学问名士,公子卬则是“义”字当先,谦恭豪爽,不惜降尊纡贵的结交。 五年前,他对多才冷傲的卫鞅就称兄道弟,传为安邑佳话,获得了“贤明好义”的一片声誉。 随后公子卬就前往魏国王宫了。秦风自然继续跟踪,希望能够有什么收货。 公子卬来到王城寝宫时,魏惠王正在湖畔对着大梁新都的王城建造图入神。湖中飘荡的小舟上不时传来狐姬和侍女们的嬉笑嚷闹,也没有使魏王抬起头来。 “王兄呵,又在为国呕心了,节劳吧。”公子卬摇着一把大扇,给魏惠王送去一缕清风。 “啊,王弟,你来得正好。”魏惠王手指敲着摊开在玉几上的大图,“你看,大梁王城有如此大一片水面,却空荡荡没个可看可玩处。我想在湖心造一座可浮游漂动的寝宫,这湖面方能物尽其用。” “好!王兄真道的奇思妙想,战国独此一家。即刻动工,我来监造!” 魏惠王皱皱眉头,“你可知晓,浮宫要几多金?” “百万之数吧。” “百万?大梁工师已经算过,三百万金呢。府库存金,除去庞涓的军费、官吏俸金和新都建造费用,只有一百万金了,如何能够?” 公子卬爽朗大笑:“天意天意!偏巧我给王兄带来一笔重金,浮宫可造也。” “你?你何能如此多金?”魏惠王惊讶的盯住了这位丞相。 “王兄知晓白圭否?” “笑谈,白圭如何不知?” “白圭死后,其独生女儿掌业,欲寻觅一位总揽商事的干才。王兄知晓否?” “不知。”魏惠王摇摇头。 “王兄知晓卫鞅此人否?” “卫鞅?何许人也?不知。” “老公叔临终前举荐的丞相,王兄也忘记了?” 魏惠王哈哈大笑道:“啊啊,那个中庶子嘛。白门请他做总事么?” “王兄果然高明。正是此人。” “此人与两百万金何干?” 第八十九章 卫鞅脱身 “王兄不知,上将军庞涓急需卫鞅做他的军务司马,卫鞅原已答应,难以脱身从商。白门便请我出面与庞涓讲情,许以十年内两百万利金。小弟一片愚忠,不敢私吞,献于王室,岂非王兄有了浮宫?” 魏惠王高兴得拊掌大笑,“好好好!王弟忠诚谋国,真正难得。”却突然沉吟,“十年?远水解得近渴?” 公子卬微笑道:“王兄贵为国君,自不通贱商之道。此事可教卫鞅周转,浮宫用金先行从府库支付,卫鞅每年补入库金即可,何劳王兄担忧?” “好主意!”魏惠王笑道:“这卫鞅又没打过仗,不通军旅,做何军务司马?从商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就让他去吧。上将军用人不当,另当别论。” 秦风听到此处不禁为魏国君臣的识人慧眼感慨不已。 “哪?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如何办?” “哪有何难?本王从王族子弟中派出两个,让他们也磨练磨练,学学战阵生涯,不要整日无所事事嘛。” “我王思虑深远,用人得当,臣即刻去上将军府办理此事。” 公子卬出得王城,立即驱车前往上将军府。 见到庞涓,他简约的转达了王命,尤其具体转述了魏王对庞涓“用人不当”的评点。 庞涓脸如寒霜,正想开口,公子卬却拱手告辞,扬长而去。出得上将军府,公子卬立即派人将消息送到白门,而后逍遥登车。 他在车中大笑不止,觉得这几件大事处置得妙极顺极,直是一举三得。 了结了长期以来欠卫鞅的情分,还从卫鞅处得到了极大好处;解了魏王浮宫急难,显示了极大的忠心,还落到了多余的一百万金;压制了庞涓的气势,挖了庞涓的墙角,还给庞涓军中掺进了自己的王室子弟。 在这三大好处之外,公子卬还保留了最大的一个果子,就是将白氏女与魏王联姻的秘密谋划。 此事若成,公子卬将权倾朝野,一来不愁封侯分地,二来不愁重臣依附,何亚于在魏国做第二国王? 如此多的鸿运好事,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 但是,他绝不会将这种鸿运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漏出自己大喜过望的心情。在夫人家人亲友同僚面前,公子卬始终是忧国忧民豪侠仗义的王族英才,岂能如此有失体统? 庞涓却是胸口胀痛,忧气难消。 丢了一个卫鞅,来了两个饭袋,还落了个用人不当,真道是莫名其妙! 寻常时日,魏王从来不给军中随意派员,也不过问军中的具体军务,算是放得很开的君王了。 一个卫鞅,弄得一切都变了样儿,真正是岂有此理? 庞涓想进宫,又觉得为一个军务司马和国君理论,伤了和气就是因小失大。 退回两个王族饭袋吧,饭袋还没开始做事,又有点儿不够容人之嫌。 和公子卬理论吧,他转达的是王命,尽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和你打哈哈。想来想去,庞涓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不宜说,不宜动,只有闷在肚子里让胸口胀痛。 庞涓长吁一声,暗暗咬牙,决意灭了韩国后再来消磨这些小人。 此时天色将晚,一个人细瘦的身影轻步走进了上将军书房。 庞涓没有回头便怒喝一声,“出去!谁也不见。” 细瘦身影轻声笑道:“大师兄,和谁生气啊?” 庞涓回头,却见幽暗中站着那个布衣小师弟,不禁觉得自己失态,回身释然笑道:“小师弟呵,师兄正在思虑一个阵法,见笑见笑。坐吧。” 布衣少年入座,拱手认真道:“大师兄,小师弟前来修习,那位军务司马到任否?” 庞涓叹息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个军务司马出外访友,却在夜行时不幸摔死在山涧之中,真乃令人伤痛也。” 布衣少年大惊,脸上阵青阵白,却硬是以袖塞口,没有叫出声来。有顷,颤声问道:“夜行?哪一天?” “三日之前吧。”庞涓悠然一叹。 布衣少年眼中涌出两行热泪,拼命忍住哽咽之声。庞涓不悦道:“素不相识,何须如此女儿态?”布衣少年拱手道:“小弟失去修习之师,命运多乖,安得不痛心?” 庞涓正色道:“代师教你的是我庞涓,他人安得算修习之师?” 布衣少年含泪道:“大师兄有所不知,临下山师傅预卜,言我命中只有一师,此人若死,我须即刻回山,否则将短寿夭亡。大师兄,告辞了。” 秦风一愣,他知道此人乃是玄奇,那么她口中的这个老师自然就是卫鞅,卫鞅可还健在,那么显然是庞涓心中怒气满满,想要借此来发泄一下。 庞涓素来对老师这种神秘兮兮的东西不感兴趣,听此一言,顿感晦气,冷脸拂袖,“你走吧。” 突然,门外家老高声报号:“白门总事晋见上将军——!” 话音落点,锦衣玉冠风采照人的卫鞅已经步入正厅,在书房外深深一躬高声道:“白门总事卫鞅,参见上将军。” 抬起头时,却与布衣少年惊讶的目光正巧相遇,电光石火间,两人眼睛均是一亮,却又同时岔开了视线,平静如常。 庞涓懊恼莫名,冷冷道:“你来何干?” “禀报上将军,卫鞅特来赴约,任职军务司马。”卫鞅神态谦恭。 “本上将军的军务司马已经死了,新的也有了,却要你这商人做甚?” “禀报上将军,白门有言,不敢开罪上将军,若上将军留任在下,白门即刻与在下解约。在下期望在上将军麾下建功立业。请上将军明察。” 庞涓气得脸色发青,戟指卫鞅,低声喝道:“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我永远不会用你!给我送客。” 门外家老高声道:“送客——” 卫鞅一脸沮丧,拱手道:“上将军但有用人之时,卫鞅召之即来。告辞。”转身唯唯而去。 秦风看得也是开心,显然这卫鞅就是故意的。这样一来庞涓就会认为卫鞅是言而无信的小人,自然不会用他。而且就算庞涓冷静之后反应了过来也已经晚了,他可是上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先前可是说了永远不用卫鞅。若是之后再改变誓言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庞涓转身,布衣少年却也不见了踪迹,气得高声喝令,“关上府门,今日不见客!” “关闭府门——!”随着一声长长的传喝,沉重的上将军府门隆隆关闭。 此刻,卫鞅已经打马出城。这时他在魏国已经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再暗算他,也没有人再威胁他,无须辎车掩盖,无须躲避行藏。一骑快马,大道疾驰,山风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一个清亮而略显嘶哑的声音冷冷发问。 卫鞅一惊,勒马观望——此时月上梢头,照得道边山野间林木葱郁朦胧,他却是发现不了声音发自何处?卫鞅静静神,沉声问道:“阁下何人?请显身答话。” “不涉利害,先生无须问我是谁?” 秦风此时看得清楚,但是却不便出声。 “难道阁下就为了这一句话么?”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须得即刻决定行止。” 卫鞅大笑道:“我已无人理睬,何须耸人听闻?” “非也。先生三日内必有新的纠葛,若不趁早离魏,再想离开将永远不能了。” 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胜感谢。” “既非高人,先生亦无须感谢。我就在你右手山头,只是不宜相见罢了。先生请回吧。告辞了。” 卫鞅向数丈之外的右手小山头看去,只见树影微动,遥闻一阵马蹄声远去,四野又是一片沉寂。 卫鞅猛然想到方才在庞涓书房见到的布衣少年,难道是他?不会啊,那个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孙儿,他既在庞涓府中,必和庞涓大有渊源,如何又能帮我? 方才他也显然明白不宜在那里和我表示认识,可见他和庞涓又有一定距离。有渊源,有距离,可能是何种人呢? 再说,一个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异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则是谁? 卫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园那个单身骑士惊心动魄的搏击绝技,对,极有可能是他。然则他又是谁呢? 卫鞅已经问过,公叔府已经交出了所有文职小吏,没有一个掌书。那人自称公叔府掌书,显然是假托。 哪么他的真实身份呢?他为何关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师派出的使者? 不会,绝不会。老师在他下山时与他言明,不许说出老师名字来历,自己的人生功过善恶,均由自己承担。 老师是严厉的,也是明哲的,绝不会心血来潮的派出一个人帮助自己。一时间,卫鞅倒是理不清这团乱麻了,于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马一鞭,飞驰涑水河谷。 第九十章 何堪所思,何堪所忆? 秦风一看卫鞅这架势,自然是满心的激动与喜悦。因为很明显,卫鞅这是决定入秦了啊。 太阳还没有升起,大河两岸的辽阔山原锦缎般灿烂。 大河从漠漠云中南下,一泻千里的冲到桃林高地,过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门,便在广袤的山原间铺开,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大河在南下东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开辟出种种险峻奇观。 这“河包砥柱,三门而过”便是大河东折处最为不可思议的神奇造化。 砥柱本是一片孤山,当道矗立,阻拦大河东去。 大禹治水,举凡山陵当水者,皆凿通水道。 河阻砥柱山,大禹便从两边破山通河。 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犹如通天一柱,人皆称为砥柱山。 所谓的中流砥柱,便从此成为一个不朽的典故。大河从砥柱两边分流,中央砥柱与两边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门,时人呼之为三门。 这砥柱以西函谷以东,却是大河在漫长岁月中冲积成的莽莽荒原。 一眼望去,两岸苇草茫茫,杳无人烟,惟有一座古朴雄峻的石亭在苇草间时隐时现。 石亭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小渡口,两只木舟横在当作码头的大石旁,一群水鸟在舟中盘旋啁啾。苇草间可见红白两骑,走马而来,遥指渡口,相互讲说着什么。渐行渐近,却正是卫鞅与白雪。 昨夜,卫鞅回到涑水河谷,白雪与梅姑正在整理他需要带走的书简,连同从陵园取回的一箱和白雪家藏的法令典籍,总共装了满满两大箱。 见卫鞅回来,她们便收妥书箱,收拾晚餐。 饭后,卫鞅对白雪讲了去庞涓府的经过,白雪不禁笑得流出泪来。 梅姑在旁边高兴得直嚷:“该!气死这个小心眼儿。” 高兴一阵,卫鞅便讲了自己回来路上遇见的奇异告戒以及自己对此人身份的种种猜测。 白雪很警觉,沉思一阵,提出今夜便即刻离魏。 卫鞅本想为白雪安排一番,迟走两日,然白雪却再三坚持,便也赞同了。 一个时辰内,三人收拾好所有必备用品,梅姑留在后面从商路运送书简并准备船只。卫鞅和白雪仔细选择了西行道路,四更将尽时便飞马出谷,直奔选定的渡口而来。 红日将升时分,荒凉的古渡已遥遥在望。 这个渡口叫做茅津古渡,虽然荒凉破败,却是西入函谷关的最近渡口。 秦风此时远远跟着,也到达了茅津古渡。 茅津渡处在橐水入河的交叉处。 春秋早期,这里叫茅戎邑,是戎狄部族的一支——茅戎的游牧区域。 后来戎狄部族在中原如洪水泛滥,齐桓公便九次联合诸侯,合力驱逐从四面八方侵入中原的戎狄部族。 几次血战,茅戎部族的残余人口也被赶出了中原。这块水草丰茂却不适宜耕种的土地,从此便沦落为荒芜的草滩河谷。 茅戎人开辟的渡口也变成了荒野古渡。有酷爱古迹的士子们感念齐桓公的驱戎大功,便在茅戎邑的古城堡废墟上建了一座茅亭,以做凭吊怀古之念物。 茅津渡南岸数十里便是函谷天险。西入函谷关,半日便可到达秦国目下的控制疆域。 看看已到茅亭,白雪笑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呢。最后这段路,我们走走吧。” “对,应该走走了。”卫鞅笑着下马,向白雪伸出一只手。 白雪搭着卫鞅的手跳下马来。此时夏日喷薄而出,朝阳照得白雪脸上细汗津津。 卫鞅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汗巾递过来,“小妹,擦擦汗。” 白雪明亮的眼睛深情的望着卫鞅,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睫毛敛起娇声道:“你来擦也。” 卫鞅看看白雪近不盈尺的秀美面庞,慢慢伸出颤抖的手,在她宽阔洁白的额头与上轻轻沾拭。 白雪微微眯着双目,身体却是轻轻一抖,依偎在了卫鞅肩头。 一种生平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如惊雷闪电般从卫鞅周身掠过,他猛然丢开马缰,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嘴唇不由自主的贴上了白雪滚烫的面颊与颤抖的双唇。 白雪低低的一声呻吟,软软的倒在深深的苇草中。两马交颈嘶鸣,茫茫的苇草绿浪淹没了它们的主人。 秦风也是放下望远镜,没有再看,而只是默默等待。 良久,两人从苇草长波中浮了起来。白雪眺望着朝霞照耀下的滔滔大河,“真想化作大河之水,伴君西去。” 卫鞅揽着白雪的肩膀:“我,多想留下,永远与你相拥相伴。” “出息了你?这是真话么?”白雪噗的笑了。 卫鞅大笑一阵,“要我真是个商人,做你的白门总事多好?” “真是个商人,我要你何来?”白雪咯咯笑了。 “一介布衣,竟有美人如斯。看来呵,造物还算公平。”卫鞅夸张的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逗得白雪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卫鞅正色道:“小妹,我还得告你一件大事。”白雪惊讶道:“大事?我不知晓?” 卫鞅点头,“这件事颇为麻烦,因我没想好妥善对策,所以没对你讲。公子卬有不良之心,意欲将你纳为魏王王后,还是想让我从中与你沟通呢。” 白雪长吁一口气,笑道:“你这不沟通了么?” 卫鞅哈哈大笑,“你却意下如何?”白雪轻轻啐了一口,明朗笑道:“你就放心去吧。我还以为何等大事呢,吓得人心跳。” 卫鞅道:“昨夜那人,说三日内有纠葛,我想定是公子卬要逼我扯出你来。你得谨慎应对呢。” 白雪笑道:“你不走,我岂能不出来?你走了,我又何须出来?找我不见,这件事不就湮没了?白雪不想见谁,谁也就永远休想找到她。是么?” 卫鞅笑道:“是啊,天火无焰,岂有寻常踪迹?” 白雪脸一红低声笑道:“只有你,了解我的秘密。”卫鞅揶揄笑道:“其实啊,我倒是真心喜欢那个布衣小弟呢。” 白雪娇嗔道:“哟,那就让他跟你得了。” 说话间已是日上三竿,晨风摇动苇草,一艘小船向渡口悠悠漂来,梅姑在船上遥遥招手。 秦风此时才看到,正是梅姑。 “梅姑来得好快,我们走吧。”卫鞅不舍的叹息一声。 “等会儿吧。”白雪叮嘱道:“栎阳那家客栈的执事是老父的门客,实则是一位风尘隐侠。事有眉目之前,你就住在那里不要离开,他会帮你的。我在那里存储了万金之数备你急需,不要吝啬噢。” 卫鞅一怔,“万金?你呀,如果秦国也要用钱活动,我就马上离开。” “离开?到哪儿去?” “和你泛舟湖海,与范蠡西施一般,永远不涉政事。” 白雪悠然一叹,“君有此言,白雪足矣。古人云,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则寒暑之势不易,所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只要心正,金钱未必不能用于官场。君之内性,强毅刚烈,疾恶如仇,初入秦国,万莫以官场瑕疵萌生退意啊。” 卫鞅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撼。这个女子似乎生来就是他的红颜知己。 她对他心灵的沟壑波澜是那样的洞察入微,又对他精神性格的细小伤痕是那样的细心呵护。 在公叔陵园中第一次现出女儿身,她就使他的孤傲冷峻与偏执自尊土崩瓦解,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 如果说,那还是纯粹的情感天地,女儿家有天然的细心与深刻的话,今日却是为政之道,是卫鞅傲视天下的最强之处。 这个妙龄女儿却提出了如此饱含人世沧桑的劝戒,恰倒好处的抚摩到了他内心的弱点——坚刚有余而柔韧不足,冷静自省而海纳百川之胸怀尚有不足处。 平心而论,卫鞅也知道自己还需要锤炼,然则生平第一次被人点出缺陷,愧疚之心油然而生。 他向白雪深深一躬,坦诚真挚的说:“小妹一言,照我肺腑,使我顿生惊悟。此后当惕厉自省,深以为戒。” “哟,”白雪扶住他含笑嗔道:“那是老父的话,记住可也,忒般认真?” 卫鞅慨然一叹,“知我医我者,惟小妹一人耳,安得不敬?” “不要敬,要爱。”白雪低眉柔声。 “礼恒敬之,心恒爱之。”卫鞅双手轻抚白雪双肩。 白雪眼含热泪,轻轻偎在卫鞅怀中低声吟诵道,“绸缪束薪,大河在天。今日何日?见此良人。何堪所思,何堪所忆?子兮子兮,君在远山。” 河中小船已在渡口大石边泊定。梅姑没有催他们,却对着大河流水唱起悠长的歌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歌声在河面飘荡,水鸟在她身边盘旋伴舞。 卫鞅笑道:“梅姑相思了?走吧。” “莫急。”白雪从腰间摘下那柄精致的细剑,围在卫鞅腰间,一搭剑柄剑尖的铜扣,“叮”的一声振音,卫鞅腰间便多了一条锃亮的腰带。白雪笑道:“这是老父留给我的素女剑,细薄柔韧之极,去鞘可做腰带,锋锐可断金玉。她在你腰间,就是我抱着你也。” 卫鞅猛然抱住白雪,深深一吻,转身大步而去。 晨风习习,大河在金色的阳光下连天而去,一只小舟向南岸起伏飘逝。卫鞅站在船头向岸上遥遥招手,白马在船尾向故土昂首嘶鸣。北岸渡口,伫立凝望的白雪,化成了苇草绿浪中的一点猩红。 第九十一章 卫鞅入秦 秦风早已准备好另一条小船,远远跟着卫鞅那一艘,终于是渡过了大河,而在他的伪装下。至少到现在卫鞅是没有发现他的。秦风甚至在想,若是卫鞅此番成功到秦,自己是否也能够去快意江湖了? 进入函谷关,到华山的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卫鞅所乘白马,是他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时的寻常坐骑,这段路竟走了整整两天。 也并非白马脚力太弱,实在是卫鞅并不急于进入栎阳。 卫鞅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的风土人情。 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是遥远而陌生的。确切的说,所闻甚多,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这对他这个多有游历的士子,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卫鞅的祖国,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带的卫国。 那个诸侯国虽然不大,却是殷商后裔的封国,商贾发达,民生殷实,民风开化。他的祖上,本是商王朝中兴国王盘庚时期的王族诸侯,因为是一等的“公”爵诸侯,所以便用“公孙”做了姓氏。 商王国都迁到朝歌后,公孙氏部族在与西部戎狄大战时惨败,从此一蹶不振,便日渐沉沦了。到了商末纣王时,公孙氏已经只是纣王殿中的一个下大夫了。 周武王伐纣,公孙大夫战死孟津,公孙氏部族便鸟兽散了。到了周成王时,摄政的周公为了安抚殷商旧部,便将殷商王族的后裔封在与旧都朝歌隔河相望的濮阳,做了诸侯国,定名卫国,意为守望祖先的旧地。那时侯,星散四海的殷商后裔,便纷纷回到了卫国安居乐业。 公孙氏余部二十余家,也从东海岸边迁回了故土。此后的数百年太平岁月,卫国人的殷商情结已被消磨净尽了。 除了卫国的执政贵族,庶民的旧有族系和姓氏,在融合交往中已经远远脱离了祖先的痕迹。公孙氏一族由于沦落为寻常商贾,自感愧对“公孙”这一王族姓氏,便随俗而动,和许多卫国人一样改姓了卫。 卫鞅的曾祖父叫卫嗣,人称“文商”,就是专门采集竹材制成竹简,卖给官府和士人的文路商贾。 这种生意利金不高,却较为稳定,便也慢慢富了起来。 祖父卫桓,进一步扩展,已经是占领十个诸侯国竹简市场的大商人了。 父亲卫赫,勤劳忠厚,生意道机变本领却是平平。 惟有一长,便是在深山采竹和义卖竹简中,结交了许多高人名士与风尘隐者。后来,卫赫便对读书士子一律赠送上好的竹简,不收分文。卫氏竹简原本已经创出了名望,天下呼为“卫简”。 却不想由于卫赫的低价义卖与长相赠送,出多进少财源衰落,六个作坊竟赔掉了五个。卫赫便索性卖掉了最后一个作坊,娶了一个隐士的女儿做妻,闭门做了读书人。 卫赫四十岁上,卫夫人生下一子,隐士外祖为其取名“鞅”,意为马颈下坚韧的皮革。 老人的寓意是深远的,可能想让小外孙成为笼住卫氏家族的马颈革,也可能期盼小外孙象马颈革一样坚韧,甚至可能期盼他成为驯服烈马的勇士。 可是不管怎样期盼深远,老外祖和美丽的母亲都在他三岁时死在了一场瘟疫之中。孤独的卫赫郁郁成疾,自感不久于人世,便将四岁的小儿子托付给一个隐居深山的高人,撒手西去了。 深山隐士一诺千金,将小卫鞅带进了莽莽苍苍的王屋山,亲自抚育教养。 卫鞅四岁识字,五岁练剑,八岁读书作文,十二岁修习法家之学,十三岁开始随老师周游天下,走遍了列国名山大川。 十六岁时,老师将他秘密送到魏国丞相公叔痤府中实际修习政务。五年中,他借为公叔痤收集法令典籍,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国,对各国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实的了解与揣摩。应该说,在二十一岁的年龄上,有如此丰富阅历的士人是极为罕见的。 遗憾的是,卫鞅却从来没有来过秦国。 在卫鞅成长的年代,东方列国对秦国是列为蛮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的。 这种蔑视,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另一个蛮夷之邦楚国的蔑视。这里的根源在于,秦部族长期与西方戎狄杂居,仅凭武勇之力成为大诸侯,所谓根基野蛮。 但凡士人官吏相聚,总要大谈秦国的种种落后愚昧与野蛮。民风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民治是“悍勇好斗,不通礼法”;民智则更是“钝蛮憨愚,不知诗书”。 即或是对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滥用蛮夷”的恶名相加。在东方士人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万万不要踏上那块恶土。 在这种流播久远的议论传闻年复一年的弥漫东方的情势下,极少有士人批量流入秦国。 数百年来,除了老子和个别墨家弟子踏进过秦国外,“秦国无士”一直是天下共识。 在这种陈陈相因的共识中,卫鞅的老师和卫鞅也都未能免俗。他们甚至在另一个“蛮夷之邦”的楚国游历了半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去秦国。 若非那个神秘老人的启迪和那卷振聋发聩的求贤令,卫鞅真不知晓此生会不会来到秦国? 正因为陌生而神秘,卫鞅才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国家,有个大约的品评。 一进函谷关,便是河西地带。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人们想到的便是魏国秦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河西”便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坂等要塞地区;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 这就是战国人所说的河西之地。 黄河西岸这块辽阔的土地,纵横千余里,在秦穆公时代都是秦国的领土。 后来日渐被魏赵韩三国蚕食。尤其是魏文侯时期的两个名将——吴起和乐羊,对秦国和其他诸侯展开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使魏国疆域大大扩展,其中夺过来最大的一块便是秦国的河西之地。 那时侯,正是秦国简、厉、躁、出四代国公当政,是秦国最为混乱软弱的时期,根本没有能力与新兴的强大魏国对抗。 卫鞅对这一块已经被魏国占领三十余年的区域,大体上还算熟悉。魏国对原本属于老秦国的这块河西之地,并没有实行相应的变法,井田制、隶农制依旧保留着。 也没有封给任何功臣作为封地,确切的说,没有一个重臣愿意被封到这里。 魏国的办法是,将河西之地划分为十六县,由王室派出县令直接管辖,赋税通归王室;对河西之民课以重税与频繁徭役,却不许他们当兵。 魏国信不过这个“蛮夷之邦”的子民,只将他们当作耕夫和牛马看待,而不愿意让他们成为光荣的骑士。 河西之民和魏国本土民众的富裕日子相差甚远,只是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而已。 在卫鞅看来,这是对待新领土最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离心离德的苛政。 他曾经几次向公叔痤上书,建议魏国对河西之地实行“轻税宽役,许民入伍”的“化心宽政”。 公叔痤大为赞赏,却就是无法取得魏王与魏国上层的认同。魏王说,这是祖制,轻易不能触动,看看老臣世族们如何?老贵族们则说,秦人蛮贱,只配做苦役,岂能以王道待之? 卫鞅没有在河西地带耽延,进了函谷关便打马向西,直到看见华山才缓辔而行。 他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这条路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 仅此一端,便可见秦国确实贫穷。卫鞅边走边看,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便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时分,便在一家农舍歇了,和主人直说到三更。次日清晨,卫鞅和主人同时起来,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带。但见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滩中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绿洲。偶有大风吹过,便荡起漫天白色尘雾,扑面而来,呼啸而过,一片荒凉,一片沉寂。直到盐碱滩外的靠山原处,方漏出点点民居与缕缕炊烟。卫鞅不禁心生感慨,为这块肥美土地的荒芜贫瘠深深叹息。 注目凝望,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农夫在淘沟,夏日的阳光晒得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卫鞅便将白马拴在道边树上,拿下皮袋走了过去。 第九十二章 栎阳渭风心坚实 农夫们默默劳作,谁也没有抬头看他。 “敢问诸位父老,这里是什么地方?”卫鞅恭敬的拱手相问。 一个中年男子抬起头,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用腰带上拴着的一块脏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着他喘息道:“回大人,这里是白村,属骊邑管。” “父老们,夏日炎炎,在树下歇息片刻吧。”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说了,就歇息片刻吧。”话音落点,沟中的十几个农夫带泥带水的爬上来,瘫坐在树旁地上喘息擦汗。 卫鞅举举手中皮袋笑道:“我是游学布衣,不是大人。来,喝一碗清凉米酒。”说着便将树下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摆开,逐次注满了米酒,笑道:“莫得客气,来,一起干。”双手向那个中年人递过一碗,“请吧。” 中年人惶恐的接过,憨厚的笑笑,“先生请酒,大家就喝吧。” 农夫们纷纷端起碗来,齐声道:“多谢先生。”一饮而尽。 卫鞅也饮尽一碗,笑问:“敢问父老,你等这是合伙耕田么?” 中年人又是憨厚的一笑,“先生游学,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这条水沟,我等便来淘了。” “这儿没有耕地,水沟有何用处?”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滩地,“这渭水两岸的盐碱滩,忒煞怪了,光长草,不长粮。那滩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咸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慢慢从沟渠中流走,滩上便会生出几块薄田。你看,那几块长庄稼的都是。” 卫鞅一看,几块一两亩大的田中,摇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麦,不禁问道:“一亩地能打几斗?” “几斗?能收回种子,就托天之福了。”一个老人高声插话。 “哪还种它?加上人力,岂不大大折本?”卫鞅颇有疑惑。 中年人叹息道:“新君下令垦荒,想多收点儿粮食。可他哪儿知道,这碱滩不生五谷啊?” 卫鞅看看农夫们,除了这个中年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班白的老人,不禁问:“这位大哥,我看尽是老人耕田,丁壮田力呢?” “你说后生呀,都当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没有当兵,对么?” “对,一井留一壮。咳,还不如当兵战死,一了百了。” “这位大哥,这里为何叫白村?和这白滩地有关么?” 一个老人面色涨红,粗声大气道:“白滩地?扯!我白村是功臣儿孙呢。” 卫鞅连忙拱手笑道:“在下无知,请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时大将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点头:“白氏一族,祖居眉县。献公东迁栎阳,把西边的老秦人迁了许多到东边,白氏迁了一半,老根还在眉县呢。” “白村距魏国大军如此近,你们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怕个甚来?”中年人憨厚的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说了,活计要紧呢。” 卫鞅向农夫们深深一躬:“诸位父老,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农夫们拱拱手,纷纷跳下了水沟,趟泥踩水的又干了起来。 卫鞅站在沟边,默默看了许久,两眼却不由湿润了。他突然生出一种愿望——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马放开四蹄奔驰,走走歇歇,暮色降临时终于到了栎阳。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卫鞅远远打量了一阵这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秦风自然在后面也跟着进入栎阳。引得看门守卫忙不迭地躬身行礼。 进得城来,卫鞅便牵马步行。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 也不用问路,卫鞅便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井”字形,秦国国府便在这“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的南北街上,卫鞅没费力气便撞到了白雪说的那家客栈。 这条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铺和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 这家客栈虽然也是青砖房屋,但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门厅用青石砌成,门口蹲着两只石牛。 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门厅内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挡住了庭院内的景象。 听沿路老秦人说,这家客栈的大门从来不关闭,门厅下则永远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者。 目下看来,果然如此。要在安邑,这家客栈只能算个末流小店,供小商贩们下榻而已。 然则在这里,在这条街上,它却显赫突出,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卫鞅打量一番,觉得住在这里似乎太过招摇,急切间却又无处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说,确实不合适,过几日再搬出不迟。 卫鞅牵马来到门前。灯笼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脸上便漏出惊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便伸手接过马缰,又伸手示意卫鞅自己进去,他要牵马从边门进后院的马厩。 一通比划,竟是一句话也没有,可意思却是丝毫无差。 秦风看到这黑衣人却是面色大变,因为他之前见过此人,此人功夫可谓是高深莫测,若是卫鞅在这里出什么危险,他秦风若是用武功恐怕只能够自己全身而退,想要保护一人却是万万不能,因此秦风也是有些紧张。 卫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个哑巴,便将马缰交到他手,自己进了院内。 绕过影壁,便见两排客房夹着深深的庭院,整洁异常,只是房间都黑着灯,显然没有客人。 卫鞅正在打量,一个年轻侍者走过来问:“敢问先生,可是从安邑来?”卫鞅点点头。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先生多日,请随我来。” 便领卫鞅穿过客房庭院,来到最后边的小院。婆娑灯影下,可见这小院子方砖铺地,中有两棵大槐树,幽静整洁。侍者走到中间亮着灯的一间屋前高声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 房内主人朗声笑道:“贵客来临,有失远迎了。” 随着话音,人已掀帘而出向卫鞅拱手施礼,“先生请进,侯赢等候多日了。” 卫鞅便也拱手笑道:“烦劳费心,卫鞅谢过了。”侯赢笑道:“莫得客气,请进屋内叙谈。”又对侍者吩咐,“即刻准备肥羊炖,酒菜搬到屋里来,我与先生接风洗尘。”侍者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主人侯赢的正屋是三开间两进,外间是一个小客厅,朴实得看不出任何特点,与客栈门面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朴迥然相异。 侯赢则是那种说不准年龄的中年男子,须发黑中间白,举止谈吐皆刚健清朗。 侯赢稍稍打量了卫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见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虚也。来,请坐。” 卫鞅坐进木几前,侯赢亲自沏了茶水送到卫鞅面前,卫鞅歉意笑道:“匆匆来秦。多有叨扰了。” 侯赢爽朗大笑,“鞅兄却莫要见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过几日相府曹官。后因母亲过世,我回到故乡大梁守丧,便没有再回安邑相府。后来大人卧病,我重回安邑,不想大人却已经去了。我也便离开魏国,到秦国开了这家小店。十多年了,我竟是一直未与白姑娘见过面呢。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来,我都不认识了。我在安邑时,白姑娘才四五岁,这么高一点儿。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为你等后,进尽绵薄之力,我委实高兴啊。” 卫鞅见侯赢以朋友口吻称他为“鞅兄”,又主动讲述自己经历,心知便是个胸无块垒的侠士,便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弃官经商,却为何选在秦国?”侯赢摇头苦笑,“一言难尽,日后细讲吧。” 这时,侍者在门外道:“先生,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吧。”侯赢打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蓝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却是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盘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 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却是大大的陶杯。 侯赢笑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简。” 卫鞅内心却是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与老师一起过的那段粗犷简朴的生活。他和老师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顿感一阵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杀世间珍馐也。” 侯赢大笑道:“好!看来鞅兄也是个秦人种子。来,先干一杯,为兄洗尘。” 卫鞅端起造型憨扑的陶杯,笑道:“好!干一杯。”俩人碰杯,便一饮而尽。 “酒力如何?”侯赢笑问。 第九十三章 招贤风云引苍黄 “卫鞅倒是入乡随俗啊。”秦风乐呵呵地看着,他此时就在院内,只不过寻常的侍卫都没法发现他罢了。 卫鞅轻哈一气,啧啧惊叹,“这是秦酒?竟如此凛冽?” “然也。正是秦国凤酒,酒力胜过赵酒多矣。” “原来是凤酒。”秦风有些惭愧,说实话,他在来到秦国之前在他那个年代竟然是很少喝西凤酒。毕竟他乃是特种兵,寻常时候都不敢喝酒,万一有紧急任务那不就误事了。 “卫鞅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卫鞅回到。 “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国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也。” 卫鞅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赢笑着指指大陶盆道:“鞅兄,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上手,筷子不济事的。” 卫鞅按照叮嘱,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竟是肥嫩浓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竟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侯嬴递过一方汗巾,卫鞅擦拭一番,悠然赞叹,“本色本味,痛快之极!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气歪了嘴呢。” 侯赢见卫鞅毫无做作,大感对劲儿,不禁大笑,“孔夫子岂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这四盘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造,油盐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了。这盘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麦田里的野草菜。秦人多贫苦,这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 卫鞅对葵、韭、藿这三种常见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赢指点,即刻便夹了一筷入口。 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叹息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苦菜,在秦风那个年代也是秦地之人吃的佐餐野菜。 侯赢大是精神,笑道:“鞅兄,来,喝起。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东西言不二价。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国开店,还是异国人,却从未遇到过兵士强人的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了税,就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我。你说,舒心不舒心?你从安邑来,魏国是个甚味道?来,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穷了。秦人有一句老话,知道不?”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卫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赢一拍木案,“就是这句。来,喝起!鞅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的撑在这儿,凭甚?还不就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的国家,要有了魏国那样的财富,了得么?来,喝起!” 卫鞅跟着侯赢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红冒汗,心中却是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不好处在哪里呢?” 侯赢拍拍头,思忖笑道:“真想不出来呢。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不觉得缺人才么?” “着!就是缺人才。我如何连这么大事都忘记了?不缺人才,发求贤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贤令发出后,来了多少士子?” “听说是一百多,我这客栈还住过二三十个。前日国府辟了一座招贤馆,他们都搬过去了。依我看,这些人做派先不行。住在我这儿的那些人,天天嚷着给他们做魏国菜、齐国菜,私下骂秦国太穷,连个饮酒歌舞处也没有。前日搬到招贤馆的只有十三个,其余大半都跑了。来,喝起!鞅兄,别小看这个穷字,穷土不扎根啊。能在这天一黑便满城黑的穷栎阳呆下来,谈何容易?”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使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白雪,看见了公子卬和庞涓,还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着的赤身裸体的农夫…… 秦风也就离开了,去找他那久违的老友,景监。至于卫鞅这里,人已经到了秦国,侯嬴也很是友好,自然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很快,施展轻功的秦风就到达了景监的宅院前,也不通报,直接提气轻身跳进围墙内,哈哈大笑一声:“景监兄,我来了。” 屋子们打开,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出来,惊喜地喊道:“秦风兄,你来了。哈哈,太好了。” 秦风也是高兴的很,跟着景监走进屋内。 “这些天呐,你都到那去了,找你也找不到,君上也不说。”景监问道。 “去了魏国,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才。”秦风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对景监说道。 “哦?”景监一愣,随即大喜。 “在哪呢?”景监连忙问道。 “天机不可泄露。”秦风神秘一笑,他此时自然不能说出来。 “哼,等他当了官,我早晚知道。”景监也不追问。 “今晚你就住我这,咱俩好好说说。明天带你去求贤馆看看。”景监说道。 “好。” 景监起来得很早。城头的五更刁斗打完,他便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久在军中作战,他历来没有睡懒觉的恶习。 目下虽说做了内史,依旧是勤奋谨慎。 梳洗以后,他便坐在小书房看一卷简册,时而在简册上用刻字小刀划个记号。 这是进入秦国的列国士子名册,他要对每个人的基本情况有个大约的了解,以备国君随时问及。 求贤令发布之后,一直是他在具体管这件事。按照秦国传统,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龙管辖。 这次大规模求贤在秦国是史无前例,孝公便派景监做甘龙副手,专门管辖求贤的诸种事务。甘龙对向列国求贤本来就很冷漠,让景监介入人事他更是颇有微词,对求贤之事便很少过问。 有几次景监登门商议招贤馆选址和来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龙岔开话题,要么就是一句“内史少年英锐,就相机而断吧。” 景监碰了软钉子,却从来不对国君奏报,只是兢兢业业的化解一个又一个难题,总算没有使求贤大计半途而废。 在他谨慎周到的操持下,陆续来秦的二百多名山东士子,总算留下来了一百余人。其余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国的种种穷困,回头走了。 剩下的这些人也还算不得稳定,这一点最教景监头疼。士人们读书习兵,为的就是个功业富贵。论做官,到得秦国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国一个小吏富裕丰华。 论治学,齐国稷下学宫给士子的待遇比秦国好过百倍。在这种积贫积弱的情势下,有士子入秦,已经是破天荒了。至于来了又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只有尽心尽力的留几个算几个了。 景监连看了两遍花名简册,也没有发现他心中的那个名字。 真奇怪,百里老人捎来书简,分明说此人已经入秦,却为何还没有到? 他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对弈的白衣士子,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冲动和敬慕。 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为。可是,他为何不见呢?莫非也是来了又走了? 心念及此,景监心里顿时感到空落落的。想想还是先做眼下的事吧,那种可遇不可求的事儿想也没用。 他起身离座,收拾好简册,准备到招贤馆等候秦孝公。今日,国君要到招贤馆看望入秦士子,还要宣布对士子们任用的办法,是最要紧的日子了。秦风正好到来,两人就能够一同前去。 秦国招贤馆在南门内城墙边的一条小街上。 这里原来是一座旧兵器库。实在没有现成的庭院房屋,景监便找栎阳令子岸和卫尉车英商议,将旧兵器般出,腾出了这座带有庭院的府库,经过紧急修葺,尚算过得去。 大门前,临时赶起来一座石牌坊,门额正中是老石工白驼刻的四个大字——正国求贤。 庭院内围成方框的四排青砖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间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间。 景监亲自督办招贤馆士子们的饮食,保证了招贤馆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面烤饼。 这在当时的栎阳,已经是超豪华的生活了。 因为在秦国,连七十岁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国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而入秦士子却是餐餐有肉,谈何容易? 仅此一点,已经在栎阳城大为轰动。国人们每日闻着招贤馆飘出来的肉香,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儿子讲这样的话:“看见了么?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事进招贤馆。” 听见竟有士子逃走,栎阳庶民气得牙根发痒,纷纷大骂:“鸟!全撵跑算了!”“吃了个肚儿圆还跑,忒没良心!”“没了了他们有甚打紧?老秦国照样打胜仗!” 骂归骂,气归气,栎阳老秦人终究还是非常敬重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贤馆的长衫士子,憨厚的秦人莫不垂手让道,在店铺买杂物,店主更是将价钱压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贤馆士子们无不感慨,每日聚餐时大谈秦人的憨朴厚道。 第九十四章 招贤馆中引风云 景监和秦风来到招贤馆,正是太阳初升的卯时。吏员们已经在庭院中摆布好了国君会见士子们的漏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长大的木案,虚位以待。 秦风初次来到这招贤馆,自然是好奇地打量了一阵。 “不得不说,哪怕我秦国竭力建造,与魏国等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啊。”秦风叹道,他刚从安邑回来,繁华见了太多,此时再看到栎阳的偏僻穷困,不禁感慨良多。 卯时首刻,招贤馆掌事撞响了那口古锺,三响之后,士子们陆陆续续走出小屋,到芦席前就座。 这时,一个白衣士子从偏门走进,坐到了最后排的中间,头上缠了一条宽宽的白布巾,显得面目不清。 他便是卫鞅。昨晚虽然大醉,但他喜爱烈酒的习惯和非同寻常的酒量,却使他经受住了来得猛去得快的秦凤酒的冲击,一觉醒来倒是分外清醒。 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书简先找景监,却很想先到招贤馆看看再说。他和景监下过棋,怕他万一认出自己,便包了一块头巾不声不响的坐在议论纷纷的士子中间,倒真是没人注意到他。 然而秦风却是一眼就瞄见了卫鞅,但他也不便此时声张,所以也是不动声色地静静观看,看看卫鞅要怎样凭借自己进入秦孝公的视线。 士子们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谈相互见闻,便是对秦国新君做种种猜测。山东列国对秦国新君传闻颇多,乃至大相径庭。 士子们入秦,许多人最感兴趣的,竟是一睹这位敢在求贤令中数落自己祖先的奇异国君,其中不乏见了这位奇异君主便要离开秦国者。 可是,这位发出求贤令的国君一个多月来竟始终没有来招贤馆,许多士子熬不住,骂着“求贤不敬贤”一类的话,便陆续走了。 今日,这位国君终于要露面了,士子们的兴奋是显然的,猜测也是千奇百怪的。 这时,招贤馆掌事高声报号:“秦国国君驾到——!” 景监前导,秦风陪同。秦孝公嬴渠梁从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头戴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是一双寻常布靴,面色黝黑却没有留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等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 如果不是在招贤馆而是在街市山野,谁也不会将他认做七大战国之一的秦国君主,只当他是一个寻常布衣而已。 场中士子们顿时一片叹息议论,显然是感到了失望。 在大多数士子们的想象中,秦国虽穷,但却是剽悍善战的蛮勇之邦,若是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圆红发碧眼面目狰狞,他们倒是毫不足怪,甚至会啧啧赞赏。 今日一见,却是如此的平庸无奇,没有一点儿逼人的英雄气概,如何不令人沮丧?这种失望的议论叹息,是谁都感觉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却是没有丝毫的窘迫难堪,镇静自若的站在那里,不笑不嗔,竟是面无表情一般。 景监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国公亲临招贤馆,向先生们昭明任贤用能之国策,以定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请入座。” 秦风则是往国君席位之旁一战,一股凛冽煞气弥漫而出,让人不敢直视。 秦孝公摆摆手,没有坐入大案,却是肃然站立,凝重开口:“诸位贤士不避艰险,跋涉入秦,嬴渠梁与秦国臣民深为敬佩,谨向诸位贤士深表谢意。”说完向场中深深一躬。 若在其他大国,士子们一定会感动呼应。但在秦国,他们似乎很自然的忘记了这一点,认为在穷乡僻壤受到如此礼遇是天经地义的。 而且,这是虚礼,关键是看他后面讲些什么。 毫无反应的寂静中,只听秦孝公继续讲道:“秦国僻处西土,积贫积弱,是以求贤图强。诸位入秦,当是胸中所学未展,平生抱负未达。秦国需要诸位治国图强,诸位也需要秦国一展大才。秦国将成为诸位一展才学的山河大场,诸位也将成为秦国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机遇,须当诸君与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齐国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虚言,我等是做事来的,请即刻确认职掌,各司其职,治理秦国。莫得误了时光。” 如此公然要官,确实为不逊之言。士子们虽说心中着急,也感到此人过于桀骜不驯竟是大为失礼。却不知这位国君如何发作?一时间全场紧张,竟是默然无声。 秦风目光一闪,双目犹如毒蛇一般看向那士子,那士子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后跟上升起,几行冷汗瞬间留下。 秦孝公却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国惯例,士达则任职。然秦国与列国素少来往,山东士子对秦国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职,难展其能。国府对诸位的才能所长,知之不详,亦难以确任职掌。嬴渠梁之意,请各位带国府令牌,遍访秦国三月,而后各出治秦之策。国府视各位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落点,士子们感到大是新鲜惊奇,又是哄哄议论声四起。 这些山东士子们能来秦国,自感已经是降尊纡贵了,内心企及着来到秦国便能立即做个高官,虽然穷些,好赖也是士子正途。 不想这位国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还要让士子们先到穷乡僻壤跑三个月。招贤求士,岂有此理? 终于,还是方才的稷下红衣士子不耐,站起来拱手高声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国无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难历险而来,公却如此烦琐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贤之道乎?”辞色锋利,引起一片赞叹附和。 秦孝公郎声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滥官滥爵,国之大患。今秦国欲求治国大才,共享秦国可也,何惜区区官爵权禄?然各位谁是大才?谁是中才小才?谁长于治国?谁胜于军旅?谁堪庙堂?谁可县治?岂能混沌间以寥寥数语定之?嬴渠梁对天明心,三月之后,各位若有任职不当者,尽可鸣鼓见我!”一席话慷慨明朗,掷地有声,全场静了下来。 稷下士子红衣大袖一摆,脸上漏出轻蔑的微笑,“此等做法,闻所未闻。秦国之官,不做也罢!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时有二十多个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韩国吧。” “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们身后招手。 士子们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静的一拱手,“诸位入秦不易,修业成才更不易。景监内史,发给每位先生五十金,资其前往他国。”又回身对场中士子们道:“列位,三月之后,若有不堪秦国贫弱艰难者,国府赠百金,车马礼送回乡,以使贤士不虚秦国之行。愿留秦国者,当与国人共渡艰险,共享富强。” 全场默然肃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场中坐下,其余人终于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个布衣士子站起高声问道:“在下王轼,请问秦公,士子所学不一,公欲以何种学说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学。至于以何家为本?嬴渠梁所学甚浅,尚无定策。然则有一条可明白告知诸位,秦国求实不求虚,无论何家治秦,必须使秦国富有强大。能使秦国富强者,那家都行。” “好!”士子们终于一起认可了这最结实最无学派偏见的一条,喊起好来。 午后,士子们又聚在一起纷纷议论,交流的结果,又走了三十多个。招贤馆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 景监一边不断的发出返金,一边感慨的连连叹息。这些金钱是国君硬从宫室府库挤出来的,不送这些人,还可增加一点留下人的访秦衣食零用。发给这些离开的士子,等于白扔了四五百金。对于步履惟艰的秦国,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打理完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们盘桓了半日,景监和秦风才回到府中。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景监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在跟随秦献公大战时双双阵亡。 原先的旧宅也早早被他变卖了。那时侯,他决意报仇血恨马革裹尸,哪里能让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无常,他却竟然做了内史,要住在栎阳城里了。 秦国惯例,旧族子弟做官不封赐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龙上大夫管辖,自然是不可能对他这个“新贵”做特例处置。 景监倒是常见国君,无话不谈,惟独对自己的私宅绝口不提。他咬牙变卖了父亲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几百刀币,买下了偏僻小巷里这座小小庭院。 两排房,共六间。景监刚刚二十二岁,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娶妻,家中却有一个十三岁的养女。这个女孩儿是他在军中一个生死朋友的独生女儿。 老友是个千夫长,正当盛年时却惨烈战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时候,向景监三拜叩头,将女儿推进景监怀里,竟跳进墓坑剖腹自杀了。 景监含着眼泪将这个小女孩儿领回家认做了义女。小女聪慧伶俐,将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景监便也没有再雇佣仆人。 第九十五章 卫鞅启程访秦川 听见门响,小女儿碎步跑来开门,笑道:“吔,回来这么早啊。” 景监笑着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给你好吃的。” 随即又看向秦风,“这是我的女儿,小令狐。” 秦风看到这少女,也是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道:“好漂亮的小姑娘,景监兄好福气啊。” 小令狐顽皮的一笑,对景监说:“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给你自己吧。”拉着他胳膊亲热的进了景监住的正房。 秦风莞尔,跟在后面。 景监无可奈何的笑了,“好好好,给你吧。哎,别急,读书了没有?” 小令狐做个鬼脸儿笑道:“读了读了,都背过了呢。啊,肉饼吔!” 跳起来便抱住了景监。景监笑问:“你却给我和叔叔吃什么呢?” 小令狐顽皮的一笑,“别急,就来。”便无声的飘到厨屋,顷刻间又飘了回来,木几上便有了一盆香喷喷绿莹莹的藿菜羹和一盘面饼,另有一个小木盘,盘中放着切开成两半的一个肉饼。 景监板着脸道:“肉饼是给你的,拿过去吃了。”小令狐娇嗔道:“不,你不吃我不吃。以为我不知晓,自家挨饿,整天给我吃好的。” 亮晶晶的双眼中竟是溢满了泪水。 景监笑道:“你个小东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儿,能比么?你要不吃完它,我今日也不吃饭了。” 说着,认真的放下筷子就要站起来。小令狐着急道:“哎哎,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么?”说着便捧起肉饼细嚼慢咽起来。景监和秦风吃完了晚饭,她竟是还有大半个肉饼捧在手里。 景监正要训斥,却听见“嗒嗒嗒”的敲门声。小令狐跳起来就要去开门。景监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秦风没有跟着前去,而是坐在桌前。 栎阳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满城静寂,官府吏员也极少晚上走动。这时候会有谁登门呢?国君急召?为何却没有马蹄声?景监思忖间走到门口,隔门问道:“何人敲门?” “故人来访,无须担忧。”门外声音颇为耳熟,景监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待他拉开木门,月光下却站着一个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识。景监打量端详有顷,惊喜的高声笑道:“中庶子卫——鞅?快哉快哉!” 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谈,栎阳重逢,确是快哉。” 景监拉住卫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来客,想杀我也。来来来,屋里坐。寒舍狭小,实在惭愧,这里这里。小令狐,上茶!” 偏房一声答应,小令狐笑盈盈飘来,“先生,请用茶。” 景监笑道:“鞅兄,这是我的义女,叫令狐丽元。小令狐,这是爹的神交挚友,快快见礼。” 小令狐红着脸做礼道:“见过先生。”景监笑道:“去收拾酒菜来,爹与先生接风洗尘。”小令狐嫣然一笑道,“你们先说话,片刻就来。”便轻捷的跑了出去。 秦风听到卫鞅来访,也是惊喜万分,此时走过来。 “鞅兄啊,你来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国君禀报。” 卫鞅摆摆手笑道:“内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贤馆呢,一切都明白。” 景监大是惊讶,“如何?你先去了招贤馆?不先来会我?” “国家求贤,招贤馆是公道,内史举荐是私道。先公后私,入政大道也。” 景监钦佩的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监佩服。国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对士子们才具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监已经领教,当由景监担保引荐,无须耽延时日。” “上卿秦风,见过卫鞅兄。”秦风此时出声,拱手行礼。 卫鞅也还礼,“卫鞅见过上卿。” 秦风心中感慨,卫鞅第一次见他,他可不是第一次见卫鞅了啊。他可是暗中保护了卫鞅很长一段时间。 卫鞅笑道:“鞅初入秦国,得遇内史一片热诚,先行谢过。” 景监连连摇手,“哪里话来?为国举贤,职责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礼?” 卫鞅正容道:“实言相告,鞅也曾想过请内史直接引见于国君。然则今日招贤馆所见所闻,领略了秦公之气度胸襟,此念顿消。秦公思虑深远,透彻坚实,不为士人浮躁虚荣所动,提出的试贤奇策,令人心折。求贤令出自此公,绝非虚妄之笔。鞅虽学有所长,然对秦国民治尚无深彻了解,若依秦公之法,访秦三月而后对策,自显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回避,岂是名士本色?” “如此说来,鞅兄准备访秦了?”景监终是有些困惑。 卫鞅点点头,“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断,岂能错失良机?” “鞅兄以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机?” 卫鞅看着景监惊讶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难道内史以为是坏事么?” 景监不禁大为感慨,叹息一声道:“我是说,招贤馆士子们却无人做如此想啊。他们大都以为多此一举,甚至认为是折磨贤士。秦公苦心,惟君一人体察也,岂非是知音难求?神交难遇?” 此时,小令狐用一个大木盘上来了酒菜。却是一陶盆蔓箐炖羊肉,一盘鲜韭,一盘青萝卜,一盘野苦菜。小令狐摆好酒菜笑道:“请先生慢用。”便笑着走了出去。 卫鞅笑道:“小女年幼聪慧,真乃罕见。” 景监苦笑,“亡友孤女,我疏于督导,不知礼数,鞅兄鉴谅。” 卫鞅大笑,“本色本性为天质,何苦拘泥礼数?我看啊,此女将成内史绝佳助手。” 景监略显窘迫的笑道:“鞅兄笑谈。此事一言难尽,容后细说。来,我们干一杯!” 卫鞅举杯饮尽,便去夹那苦菜。景监笑着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来,炖羊肉。” 卫鞅笑道:“我已经尝过一次,苦中自有后味无穷。”说着便吃下一筷,又大饮一杯,慨然笑道:“吾爱秦国,惟有两宗耳。”景监笑问:“哪两宗?”卫鞅笑答:“苦菜烈酒,尽皆本色。” 景监大笑,举杯一饮,“秦国别无所有,惟此两样,取之不尽。”卫鞅笑道:“惟其如此,卫鞅可为秦人,是么?”景监慨然高声,“然!为鞅兄之苦菜烈酒,干!”两人大笑碰杯,一饮而尽。 卫鞅连饮,满面红光,“鞅有一请,内史助我。” “鞅兄请讲,景监当全力相助。” “三月之内,不要对秦公言及卫鞅。” 景监惊讶,“却是为何?” “三月后,秦公若对卫鞅不满,尚请内史和上卿保我与秦公连见三次,可否?” 景监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满?一次便可任职,此后同殿为臣,何故三次?” 卫鞅微笑摇头,“君若信鞅,便当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为。个中因由,日后自当详告,此时却不便说明。此乃卫鞅拜会内史之故也。” 景监沉吟有顷道:“好!景监当勉力为君斡旋。” 秦风也点头:“卫鞅兄放心。” 卫鞅起身,郑重一躬,“君子重然诺,内史、上卿信人也。卫鞅告辞,三月后再会。” “且慢。”景监举起大陶杯,“鞅兄当辛苦三月,景监以此杯为君饯行。” “好!”卫鞅朗声大笑,“卫鞅若负苦菜烈酒,无颜见君。干!” 三人不约而同的伸手相握,举杯相碰,慨然饮尽。 第二天清晨卯时,卫鞅来到招贤馆。士子们还在各自的小屋里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来时还带有随身贵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贤馆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议该到哪里去? 有人说:“我看只到县府走走就行了,难道真到穷乡僻壤不成?”有人立即应和,“对,反正秦公说是随意走访不做定规嘛。” 又有人道:“没有车马,仅这翻山越岭就累死人,能到县府就谢天谢地了。”更有一个士子扬着手中短剑道:“荒山野岭,遇到刺客盗贼如何办?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发放钱物的书吏案几前还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开始。 卫鞅向院中扫了一眼,径直走到书吏案前递过刻名木牌。 书吏恭敬热情的笑道:“先生稍等。”便翻开花名简册浏览,竟是没有找到卫鞅的名字,正在诧异间,景监来到案前吩咐,“这位先生昨夜刚到,尚未住进招贤馆,给先生办理吧。” 书吏点头答应,便给卫鞅发放了一应物事。那是四样东西:一张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装在一只皮袋里的一千枚秦国铁钱,一双结实的皮靴,一支骑士用的短剑。卫鞅久有孤身游历的经验,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东西,当场换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贤馆。景监和秦风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在院中。 “卫鞅乃是当今天下真大才名士也。”秦风叹道。 景监也深以为然。“希望他能够为我秦国所用,我秦国,太缺少大才了。” 第九十六章 夜访村落卫鞅震 “景监兄,我跟上去瞧瞧。”秦风对景监一拱手,随即施展轻功,远远地跟上卫鞅去了。 卫鞅这次没有骑马。 他知道,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是快不了多少,二则是草料负担难以解决。 布衣徒步对于他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兴奋而愉快,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情绪。 他也没有在招贤馆士子中寻觅同伴,他相信这么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奋之人,不会全然是浮躁虚荣之士。 即或如此,他仍然愿意孤身而行。在他看来,深刻的思虑是孤独的审视所产生的,大行赖独断,不赖众议。深访山野,啧啧众议只会关注行止妨碍心神,而无助于明澈的思虑。 卫鞅首先向西。 入秦以前,他仔细研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秦国的典籍,对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迹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 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秘密开进的。秦人本是一个古老的东方部族,从商代开始,奉命西迁,成为殷商王朝抵御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 殷商灭亡后,秦部族作为先朝遗族被轻视遗忘。秦部族回迁无力,便在西部边陲的戎狄海洋里浴血奋战,夺得了泾渭河谷半农半牧。 周穆王时代,秦部族出了个驯服烈马且有驾车绝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 周孝王时期,秦部族为周室牧养战马有功,被封了一个不够诸侯等级、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头角终于露了出来。 三代之后,戎狄屡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领秦仲被封为周天子的大夫,率领秦部族抗击戎狄,秦部族锋芒再现。却不幸秦仲战死,戎狄退却,秦部族再次被遗忘。 数十年后,周幽王失政,戎狄大举占领镐京,杀死幽王,焚烧镐京,周王朝面临灭顶之灾。太子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于是冒险西进,亲自求援。 首领秦襄亲率五万剽悍善战的骑兵东进,一战将戎狄击溃驱逐,又全力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 秦部族对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终于使它成为继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诸侯国。像这样脱离中原文明,在西部边陲独自发展数百年,即或是当今最强大的魏国,也未必能够做到。 惟其如此,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 卫鞅正是想到秦国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 依旧是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山间盆地。这里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是当年秦穆公对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卫鞅走到陈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 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 其时正是夏日,山野沟壑竟是难得看到几株绿树,充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苍苍的黄土。 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使山岭沟壑倍显空旷寂凉。卫鞅站在岭上遥望,不由沉重的叹息一声。这是他走遍列国,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 应当说,这还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也就是说,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那是一种富庶的贫瘠。 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竟然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满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之邦,无异于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秦国富强啊。 暮色降临,卫鞅沿着石块夹杂着土块的荆棘小道走下沟来。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却已经是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没有一家显出灯光。卫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巴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村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上的木帮,拱手高声问:“村正在家么?”话音落点,一只大黑狗凶猛的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黑儿,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深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卫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么?” 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能进沟?”卫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滚下沟的,不是从河边大路进沟的。”老人点头道:“噢,像,像,手脚都有血珠子。来,先进来。黑儿,卧去!” 卫鞅走进院子。大黑狗悄悄的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去叫人,笼火迎客!” 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男孩向卫鞅躬了一躬腰,尖声笑道:“远客哩,好!”便蹦出门去了。后边又跟出来一个身着黑布短衣裤的女人,向卫鞅猫腰一躬笑道:“客好?”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虽是最粗朴的山野应酬,却也是礼数不缺,看来老村正毕竟见过一些世面。 卫鞅拱手一礼笑道:“多谢村正关照。”老人给卫鞅搬过一个木墩,“坐。”卫鞅便坐了下来。老人道:“哪国人?”卫鞅道:“陈国,太远了。” 老人点头,“陈国?还好,老秦跟陈国没开过仗。没人骂。”这时一个颇丰满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的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卫鞅脚前,将大陶壶噗噜噜倒满瓦盆,低声笑道:“凉茶。客喝。” 卫鞅确实是渴极,端起瓦盆,顿觉一种浓浓的土腥味儿夹着干树叶的味儿扑鼻而来,他还是咕咚咚牛饮而尽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谢。”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凉茶谁都爱哩。今黑儿就她陪你。” 卫鞅一下没听清字音,以为老人夸赞女儿,便也笑道:“多谢村正,小女勤劳聪敏,定能嫁个好人家。”老人高兴的笑道:“碎女子,客夸你哩。”女孩娇嗔道:“听着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气哩。” “火笼好了——!”门外传来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热闹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脚下的打麦场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山村孩童们兴奋的从山坡上搬来囤积的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烧着,将半个村子都照得亮了起来。偏僻的穷山沟经年累月没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 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是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形成的古朴习俗。卫鞅在东方列国游历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的欢迎来客。 他很感动,也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就是最有价值的地方。虽然是七月夏日,山沟河谷却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的坐着。卫鞅坐在老村正和一个白发老人的中间,算做迎客礼的尊位。 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的坐在卫鞅身边。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苦酒——”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的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听他的。 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由于瘸,他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们一片赞叹。顷刻之间,男女老少面前的粗的黑陶碗便都满了。佝偻的老村正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又转对村人,嘶声道:“贵客远来,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 卫鞅虽不知苦酒为何酒,但对饮酒却有着本能的喜好,从来是客随主便,见村正饮下,便也举碗道一声,“多谢族老村正,多谢父老兄弟。” 一气饮尽。刚一入口,便觉得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便可能要吐了出来。强饮而下,但见村人们啧啧擦嘴,交口赞叹,“好苦酒!”“够酸!”“这是村中最后一坛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第九十七章 重返栎阳人消瘦 族老点点头,高声道:“咥肉——!” 瘸子高兴的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的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 惟有卫鞅面前的是一块肥大的羊腿。肉块分定,一位一直默默无言的红衣老人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支木剑,肃然指划一圈,高声念诵起来,“七月流火,天赐我肉,人各均等,合族兴盛——咥肉!” 村人们欢笑一声,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村正和族老向卫鞅一拱手,“客请。咥!” 秦风远远看着,被秦人这质朴的仪式彻底震撼了。但他也没有现身,只是看着。 卫鞅知道,秦人将吃叫做“咥”。 这是极古的一个字,本来发源于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辞。 《诗经·卫风》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词。老秦部族与周部族同源,又继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语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来。 周部族东迁洛阳后,悠悠数百年,大受中原风习的渗透影响,反倒是丢失了许多古老的语言风习。这个“咥”字,便成了秦人独有的方言!被东方士子讥笑为“蛮实土话”。 卫鞅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便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便立即开吃。几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卫鞅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便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卫鞅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的村正女儿道:“给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儿粲然一笑,便拿过来放在手边。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村民们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 女儿耕织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夏夜的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回到老村正家里,看天上月亮,已经是三更将尽了。 老村正只有一间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卫鞅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 可老村正夫妇无论如何不答应,说山风要受凉,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户的墙下。这个位置和老村正夫妇一家仅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儿,老村正说,那里是专门留宿贵客的,冬暖夏凉哩。 卫鞅虽说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随遇而安的主意,但对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确是难以接受。 然这些山民朴实憨厚,丝毫不以客人见外,如果拒绝,那是大不敬的。想来想去找不到托词,卫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卧,连日奔波疲劳,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梦之中,老秦人们在呼啸冲杀,骤然间尸横遍野,伤兵们凄惨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无人过问,一头怪兽不断的吞噬伤兵,一个美极的女子长衣飘飘,将怪兽一剑杀死,却是白雪!她紧紧抱住自己,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双手在他身上轻轻的抚摩,她真大胆,竟然…… 卫鞅在奇异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见村正女儿赤身裸。体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动着,丰。满的肉体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的白光。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推开光滑的肉体,低声道:“小妹妹,不能,不能这样。” 山村少女扑哧一笑,“怕甚?爹让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没脸见人哩。”卫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边院子里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说着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卫鞅到了院中。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卫鞅笑道:“小妹妹,来片席子陪我说会儿话,好么?”少女高兴道:“好哩,想咋就咋。” 便拉来一片破席,让卫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边。卫鞅脱下长衫亲切的说:“小妹妹,穿上这件衣服再说话,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长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卫鞅腿上。卫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卫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么?” “没。村里没有后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过别的客人么?” “没。娘说,我还没破身哩。” 卫鞅长长的叹息一声,“小妹妹,想找个好后生么?”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卫鞅含泪笑道:“小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帮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卫鞅,却是一声哽咽。 卫鞅不断找各种话题,终于和这个十三岁的山村少女说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妇高兴的给卫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连连说碎女子没有陪好客。卫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九百铁钱,再盖间房子吧。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便拿出钱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村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显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觉。 卫鞅无奈,只好收起钱袋,叹息道:“老伯,村里没有年轻后生,我想将小妹妹认做义妹,带她到栎阳一个朋友那里做份儿生计,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惊讶的睁大眼睛喊道:“碎女子,过来!昨晚没陪客?” 少女垂头低声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没?”少女擦着眼泪摇摇头。老村正摇头叹气,“咳,不中用的东西!婆子,你说。”老妇人擦着眼泪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 老村正便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在村里也是见不得人哩。”老妇人擦泪道:“碎女子,快给客磕头,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过了。”便跪倒在卫鞅面前叩头。 卫鞅连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挥手道:“村人还没起哩,快走吧。”老妇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卫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终无人问我姓名。在下实言相告,我叫卫鞅,前往栎阳修学。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栎阳渭风客栈来找我。” “记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泪,背过身去了。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山沟里尚是蒙蒙发亮。卫鞅牵着山女的手走出了沟口,老妇人在身后遥遥招手。 “大哥,我还没出过沟哩。” “跟大哥走吧,长大了再回来。” 此后,卫鞅的脚步遍布了秦国的山川大河,秦风也一直跟着,好好认识了这个他的秦国。他也感慨万分。 九月底,卫鞅回到了栎阳。 他从山河村出来后,没有因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而终止踏勘访秦。这个山村女孩结实敏捷,走路爬山从来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话,倒是给卫鞅与山民攀谈带来许多方便。 卫鞅给他取了个直白易记的名字,叫陈河丫,意为陈仓河谷的丫头,好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故乡。 卫鞅平日叫她河丫,漫漫途中,便给她讲述她感到新鲜好奇的所见所闻,倒也带来些须快乐。 带着这个小河丫,卫鞅趟过渭水,翻过南山,在商於山地寻访了一月。尤其对和楚国接壤的武关、峣关做了一番仔细踏勘。 走出商於山地,从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险道北上,到达蓝田塬,径直北上穿过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访了已经成为魏国土地的河西之地。 九月初,秋风微寒,卫鞅方从雕阴向西南而来,到达秦国的另一块根基之地——泾水河谷。一月之内,沿泾水河谷向东南进入渭水平川,终在黄叶飘落的时候进了栎阳。 这时的卫鞅,已经是黑瘦高挑胡须连鬓破衣烂衫,加上身后跟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任谁也认不出这是三个月以前丰姿卓然的名士卫鞅。 在栎阳城门,军士拦住盘查,说秦国不准山东难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卫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军士反复端详令牌背面的小字“持此令牌者招贤馆士子卫鞅”,惊愕无话,跑步去向卫尉车英禀报。 车英疾步来到南门,审视令牌,上下打量一番卫鞅,肃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来人,护送先生回招贤馆。”卫鞅笑道:“多谢将军。我还有点私事办理。”便径自拉着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秦风此时也与卫鞅相差无几,他一路风餐露宿,若不是内力深厚,可能就死在外面了,所幸,他熬了过来,但也是无法认出,他拿出上卿令牌的时候,守门士兵的惊骇程度还在卫鞅之上。 第九十八章 失落景监叹小人 侯赢见到卫鞅,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一番忙碌,竟是亲自操持,沐浴,修面,换衣,接风,俩人又是羊肉烈酒的畅谈起来。侯赢告诉卫鞅,招贤馆士子们早就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没回来的听说也住在县府查书,听说只有一个叫王轼的走了十个县,已经在栎阳传开了,都说秦公准备重用他呢。 卫鞅倒是没在意,只是说了许多见闻感慨,尤其详细说了在陈仓山河村的经历,请侯赢收留河丫。 侯赢感慨万端,一口应允。俩人直说到四更,侯赢再三敦促卫鞅歇息,卫鞅方才作罢,回到房间,竟是衣服也没脱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方才醒来。匆匆用过午饭,他便埋头整理沿途刻记的竹简,将所记诸般数字与各种结论,分项清誊到三十多张羊皮纸上,缝成一册。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卫鞅对整理简册是娴熟精到的。做完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卫鞅便驰马出城,来到了城南栎水入渭的河口。他需要冷静的想想,如何对秦公陈述自己的政见和治秦之策。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多矣。面见国君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风一大早就来到了卫鞅这里,他之前也听说过卫鞅这一段史实,只不过传承几千年下来,究竟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得知。所以秦风还是按兵不动为好。 秦公求贤的诚意,卫鞅是不怀疑的。然则诚意不能等同于治国方略的选择。 自古以来,人们对治理国家提出了千百种主张,大而言之,形成传统共识的便有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几种主流。 其中的王道治国是经过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为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礼制。 这种王道礼制,的确曾经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而且儒家道家至今还在不遗余力的为这种王道张目礼赞。 春秋战国以来,王道礼制虽然已经大为衰落,但许多国君为了表示自己仁义,仍然坚持说自己奉行王道。 那么秦公呢,能说秦公就一定不赞赏王道么?似乎还没有证据这样论断。 而且,秦穆公时期的百里奚正是操的王道之学,那时秦国确实强盛一时,穆公也称了霸,老秦人至今还引为骄傲。秦公《求贤令》也申明向往穆公时的强盛,信誓旦旦的要恢复穆公霸业。据此推测,秦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国,似乎也有理由。 那么道家呢?老子在秦献公时期西行入秦,这也是秦人的一大骄傲。 更重要的是,秦献公的确曾想用老子为丞相治国,只不过老子本人坚辞不受罢了。秦献公是目下秦公嬴渠梁的父君,也是继穆公之后最有作为的一位秦国君主。秦公在《求贤令》中数落了几代祖先,但对父君秦献公却是推崇有加的。 他会拒绝父亲曾经很赞赏的道家么?也很难说。至少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秦公厌恶道家。再说,来栎阳后,卫鞅还听侯赢讲过,秦公曾想请百里奚之后裔治秦,而那位老人据说是操道家之学的。 至于儒家和墨家,卫鞅相信秦公不会选择。在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礼制、恢复井田制等根本主张,秦国也和列国一样嗤之以鼻。 秦公不会看中儒家,至少有两个事实根据。其一,上大夫甘龙就是东方甘国的名儒,权力在嬴渠梁即位后却日渐萎缩。 其二,秦国《求贤令》发出后,曾秘密要求在各国活动的密使,尽可能少的使儒家士子入秦。 墨家呢?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斗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 如果秦公要选墨家,可说最容易,因为墨家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以秦国南部大山为学派总院,和秦国大有渊源。 那么对法家呢?法家是战国变法的火炬。凡欲强国者必先变法,已经成为战国名士明君的热点话题。 然则推行法家之学的根本前提,是国君的决心彻底与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 楚国的半途变法造成的不伦不类,正是最为惨痛的前车之鉴。秦公熟悉法家么?不熟悉。秦公喜欢法家么?不清楚。秦公能以法家为唯一的治国之道么?更不清楚。 卫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道礼制,未必需要国君与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国君不阻挠即可。 而推行法制,则必须要国君支持,而且要坚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终要同心同德,否则,法令难以统一,变法难见成效。 列国变法的道路,无一不铺满了鲜血。韩国申不害尚只是整肃吏治,已经是血雨腥风了,更何况天翻地覆的彻底变法? 像秦国这样的赤贫国家,非强力法制无以拯救,法制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摇地动,没有同心同德力挽狂澜的君臣相知,变法者自己就会被混乱的动荡无情的吞噬,谈何强国大志? 如何试探?卫鞅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秋风清凉,卫鞅耳边响起一个苍老旷远的声音,“计国事者,当审权量。说人主者,当审君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士虽有圣智,非揣摩细究,真情无所索之。此,谋之本也,说之法也。错其人,勿与语。此,名士择君之道。慎之,慎之。” 这是老师精研历代名士的成功与失败后归纳的《说君》。当初讲解时,卫鞅似懂非懂,惟强记在心而已。 十年之后,当自己历经坎坷曲折而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刻,这段警语却油然浮上心头,使他顿时清凉醒悟——即或有圣者智慧,也当审视君情;要索得君主内心的真正选择,就必须揣摩细究反复试探;“错其人,勿与语”,若国君不是自己所持主张的当说之人,就不要对他陈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名士选择君主的根本点。那么,自己该当如何试探秦公的真正抉择呢? 秦风一眼就看出了卫鞅的犹豫,甚至想要直接过去告诉卫鞅,说秦孝公就是想要变法强国。可是,这样行吗? 一是因为改变历史,秦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离奇变故,若是因此使得强国灭亡,得不偿失。 二是因为他秦风虽然很熟悉卫鞅了。可对于卫鞅来说他秦风还是个陌生人,陌生人凭一句话就让一个大才决定自己的去向,这显然是不行的。所以秦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看卫鞅自己的抉择。 太阳落山了,卫鞅打马入城,来到内史景监的小院。 景监对卫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监都差点儿要对孝公讲出来,想到对卫鞅的承诺,竟硬是生生憋了回去。 三个月来,各县不断派人报来士子们在县府的作为——共下秦地的九十九个士子,竟是八十多个滞留县府。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县府,搜集浏览所能见到的各种书简,思谋撰写自己的治秦对策。只有十余个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里看了看,回到县府便叫苦不迭,声称不给肉吃便要回栎阳招贤馆吃饱了再来。 令景监感到欣慰的是,有个叫王轼的齐国士子,独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县,虽然都在县府周围,但毕竟是深入民间乡野了,实在是凤毛麟角。当景监将王轼的情况禀报给国君时,孝公也很是高兴,笑着对他说:“这位先生颇有吃苦之心,回来再看看吧,若才学见识也可,就给他重任了。” 景监实在忍不住,冒出来一句,“君上,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孝公大笑,“在后?在哪里?景监啊,我看也就是王轼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强大,求贤令也就如此而已了。” 在孝公的笑声中,景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亮的泪光。景监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说,万一卫鞅……他不敢望下想,也不愿望下想,憋在心里又着急,只有三天两头向各县催问士子们动向,反复叮嘱不许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任何一个县报来卫鞅这个名字,更别说动静了。 看看进入九月,风凉叶落,卫鞅还是泥牛入海,景监的心竟是越来越凉了。 他一百个不愿意将卫鞅想成小人,不愿意想到他逃回了魏国。 可是,他能到哪里去呢? 深访山野,也不能一个县府都不去啊?出事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上盗匪了?景监更是不信。 他知道,卫鞅这种上品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的,寻常山险与匪贼也未必奈何得了他。 且秦国虽穷,盗匪却是极少,丁壮都当了兵,谁去做盗匪?想来想去,还是不得不想到卫鞅逃回了魏国。 景监每每在深夜长长的叹息,想到原本一个身负绝世才华的名士,却是如此一个不重然诺不讲信义的小人,景监的心就阵阵做疼。 。 第九十九章 卫鞅归来惊风云 他无法在心中将卫鞅留下的坚实形象撕成碎片,又无法不相信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 对他这个久在军中的秦人骑士来说,男子汉之间的情义比生命还重要。卫鞅是他生平结交的第一个名士,他敬佩他,本能的相信他,甚至对他不说明理由的要求也无端的接受了。 在他心目中,“大义”为士子之根本,不义不节,无耻之尤!一个可敬可亲的名士挚友,在他心中泯灭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没有激动人心闪现光华的高风亮节了! 伤心欲绝,便觉得招贤馆求贤真是无聊之极,于是也不去管它,天天关在屋中大喝闷酒。吓得小令狐只是悄悄流泪,夜里也不敢睡觉,死死守在房门外挨冻。 今天是九月底,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景监特别心酸,天黑时分便已经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极大的委屈,她要看好他,绝不能让他妈妈一样剖腹自杀。否则,她将失去最后一个依靠,成为流浪的女孩,成为官奴。小令狐不断敲打自己的头,怕迷迷糊糊睡着了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猛然,小令狐听见一阵马蹄声,又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嗒,嗒,嗒”。 小令狐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白衣白马,似乎象是上次来客的身影!不对,那个人白皙风采,如何此人干瘦黝黑?听听声音?对,声音不会变。想到这里,聪明绝顶的小令狐低声问:“谁人敲门?” “小令狐么?我呀,忘记了么?”门外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 小令狐打开门。卫鞅将马栓在门外石桩上,走进来蹲身抚摩着小令狐头发道:“小妹,我三月前来过,记得?” 小令狐“哇——”的一声,扑在卫鞅肩膀上哭了。 卫鞅一惊,“怎么了?内史呢?” 小令狐拉着卫鞅的手,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景监歪倒在黑糊糊的屋子里呢喃自语,“卫鞅,你,你,骗了我。小人,骗了我!你,为何如此啊?你……” 小令狐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吓死我了。” 卫鞅寻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来一支粗大的蜡烛点亮。他举着蜡烛走到景监身边蹲下,扶起景监高声道:“内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监睁开朦胧的双眼:“你?你是谁?君上派来的?” “我是卫鞅!内史再看看。” 景监听到“卫鞅”二字,顿时一惊,睁大眼睛,“你?你是,卫鞅?”又揉揉眼睛,“不对,干瘦黝黑,有,卫鞅风采?” “景兄,卫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国,安得不黑不瘦?”卫鞅慷慨高声。 像是一声惊雷,景监内心的朦胧阴云顿被炸开,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的盯着卫鞅颤声道:“鞅兄,果然是你么?你,回来了?” “对,卫鞅回来了,整整三月,没有骗你!” 景监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满身龌龊酒意一扫而去,张开双臂,竟和卫鞅紧紧的抱在了一起。小令狐看见俩人竟象孩童一般,高兴得咯咯直笑。 “景监兄,卫鞅兄,如此高兴之事,怎能不叫我啊!”一声大笑传来,一道身影瞬间出现,正是秦风。 景监看着秦风现在的模样,不禁擦了擦眼睛确认一下,良久才叹道:“秦风啊,你这是也走遍了秦国河山吧。” 秦风笑着点点头。 卫鞅看到如自己一般的秦风,也是高兴地道:“上卿现下与我这穷酸士子没有什么两样了啊。” “小令狐,拿酒来!”景监兴奋得高喊。 卫鞅笑道:“还酒啊?醉得人都不认了。” “如何不酒?方才,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卫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噔噔噔跑进厨屋,端来三只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仨人接过陶碗“当”的一碰,各自咕咚咚饮下,却又同声大笑。卫鞅道:“好苦酒。”景监道:“酸得爽利!真酒呢?” 小令狐咯咯笑道:“没酒了。吓得我将酒都倒了。我来煮茶。” 卫鞅笑道:“小令狐好聪敏,以酒醒酒。此刻正当饮茶。” “还有饭,你们三都没吃饭呢?等等就来。”小令狐飞快的钻进了厨屋。 景监兴起,将草席木几搬到了院中。三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谈阔论感慨百出,率性讲起了秦人土语,时而大笑,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感伤,竟是直到明月暗淡,东方发白。 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便埋首书房开始读书。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颁刻后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 原想东方列国士子们只要进入秦国,一定会被他的诚意感动,会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强秦。 他不曾想到,注目于功业的士人竟也会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穷怕累。 从心里讲,作为一个国君,他何尝不想和齐威王一样搞个学宫将这些士子们养起来,需要他们的时候请他们谋划,不需要的时候便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切磋学问,以彰国家文华。 可是秦国太穷,哪里有财力做这些锦上添花的事儿?在一个穷弱的战国,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诚心诚意,披肝沥胆。 可是他看到的回应却是淡漠的。 他从士子们的举止眼光中读到了轻蔑,读到了嘲笑,读到了他们自感降遵纡贵的虚荣和自大。 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对秦国的指责评点甚或是恶意咒骂,但绝然不能接受对秦国的蔑视和嘲笑。 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他视为莫大国耻,书刻血碑以示永志不忘。 他想不到的是,连求官做事的士子们竟然也对秦国显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轻蔑与嘲笑。 当他确定无疑的感受到这一点时,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伤。为何如此?为何这些将依靠秦国建功立业,要靠秦国给予官职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视秦国,蔑视秦国君主? 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这些士子们将他们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国的恩人,他们将给秦国带来富强,是以有理由蔑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穷困愚昧。 果然如此,也就罢了,嬴渠梁的胸怀够宽阔,对大才贤士的狂傲不羁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则随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 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儿,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造世的作为么?聊以自,慰的,还有一个王轼差强人意,招贤一事不至于难以收拾。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 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 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绝然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 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开始让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一个时辰,练剑之后准点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 卯时之前,他不见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和上卿秦风求见。” “让他们卯时后再来。”秦孝公说道。 “内史说,有紧急事体。”黑伯继续坚持。 秦孝公无奈的丢开简册,“请内史和上卿进来吧。” 景监和秦风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秦风更是刚走遍秦国河山,此时拱手:“君上,秦风参见。” 秦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呵,如此高兴?” 但秦孝公脸色却骤然一变,看向秦风。“你......你是秦风上卿?” 秦风呵呵一笑。“正是臣。” “这......秦风,你这。”秦孝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君上,臣随着那些名士一样,走遍了秦国的河山,是以变成这样。”秦风解释道。 秦孝公有些感动了,拍了拍秦风的肩膀,道:“上卿辛苦。” “君上,好事,大好事。”景监此时也忍不住说道了。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颇为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虽笑,脸上却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来吧,坐。” 景监长嘘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的才能大加褒扬。 秦孝公很平静的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是个大才?” “是。君上,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给求贤令找正果,自古求贤不遇者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可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激动得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第一百章 卫鞅一面君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景监呵,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的。” 景监和秦风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出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的卫鞅送去一信,叮嘱他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见君上的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的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和秦风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高声报号,“内史景监,上卿秦风。迎接卫鞅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 片刻之后,卫鞅在侯赢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便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秦风则是站在卫鞅一旁,静静等待。 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也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请——”便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肃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便站起身来,转向卫鞅深深一躬,“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请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以来,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惟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而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要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 卫鞅啊卫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哟?景监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与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 而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个将领,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国君秦孝公平静如常面无表情,只有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讨厌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啊?”秦孝公淡淡的问道。 “所谓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在的睡着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竟然如同没听见一般。惟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来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行王道之治?” 卫鞅从容道:“王道以德为本。秦国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睁开眼睛,打断话头道:“先生,今日到此为止吧。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却欲言又止,向卫鞅拱手做礼,便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和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 景监尴尬得无地自容,再也无心和卫鞅说话,苦笑着拱手道:“先生,请吧。” 牛车哐啷哐啷的又驶出了国府。到得渭风客栈门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加!”的一声,哐啷啷走了。 卫鞅看着景监的背影,摇头微笑着走进渭风客栈。 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儿?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学的就是这些鸟玩意儿,费那么大劲儿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哩,吃完饭睡觉!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来了来了。”小令狐捧着木盘顽皮笑道:“哟,一阴一晴的,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问。只对你说,今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人!知道么?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么,你们称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饭袋!猪头!砖头!”景监气得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孩童般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却禁不住也“噗”的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一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呢,开去。” “说人家是块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响,卫鞅笑道:“小妹呀,内史骂我了么?” 小令狐向卫鞅做个鬼脸,指指正房悄声道:“正骂呢,小心。” 卫鞅笑着走进正房,坐在景监对面:“景兄,我特来领骂。” 景监丢下碗筷,“啪!”的一拍木几,颤声道:“卫鞅啊卫鞅,国君念你辛苦,我景监慕你才华,谁想你竟是个草包,饭袋,猪头,砖头!说出忒般没力气的话来?分明是亡国之道,还说甚治秦长策?那鲁国气息奄奄,是秦国学的么?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两盘棋。说到正事,哼,砖头一块,一块砖头!” 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甚?难道你很高明么?” 大笑一阵,卫鞅回过神来认真问,“内史大人,你说我卫鞅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秦国讲这亡国之道来了?” 景监一怔,“既然不是,为何忒般没力气?” “记得访秦之前,你答应我的请求么?” 景监默然点头,眼睛盯住卫鞅。 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说什么。” 景监叹息一声:“好吧,君子一诺,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所为何事?”景监急问。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着要走。” 景监道:“鞅兄,我去了,回头再说。” 卫鞅笑道:“你去忙吧,我也走了。”便和景监一起出门回了客栈。 招贤馆里一片混乱。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就离开秦国。 掌事连连向士子们做拱,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见国君!”“对,要见国君!”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得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秦风也已经出现,骤然大喝一声:“肃静!”顿时一股杀气弥漫,就如同领域一般,那些根本没有见过流血死人的士子们顿时被吓的说不出话来,但很快,他们中又有人开始叫喊,因为他们笃定秦风不敢杀他们。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请问内史,一个腐儒能见君面陈,我等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无公心,我等要面见君上!” “王道之说,竟也大礼相待,这是何人荐举?” “国君不听此等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请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君上,即刻就走!” “对,求贤令说得好,实则是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第一百零一章 招贤馆中起波澜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今日的失败激起的事端。 这些士子们原本就是个个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是踌躇满志的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 后来听说,有个不住在招贤馆的魏国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轺车接进了国府。 士子们就议论纷纷,说秦国只瞅着魏国士子,瞧不起别国贤士。一时间,“魏国士子有何了得?”的愤然议论弥漫了招贤馆。 然则景监已经分头排定了国君对策的次序,也已经分别向士子们说明。所以不满归不满,倒也没出乱子。 谁知午后有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拂袖而去。这一下却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的将举荐腐儒的罪责看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聚相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君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有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君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君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先生。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很有实权的内史竟如此爽快,一时间倒是全场沉默。依许多士子的想法揣测,这个实权内史一定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的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 今日向他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内史!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去请国君,却也奇了。 有些没有对策或有他情者,竟是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准备借故离开已经将包袱提在手里的人,也顿时尴尬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们,今夜对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秦风则是留在招贤馆稳定局势,毕竟有他在这些士子不敢闹出什么大的乱子来。 一刻之后,秦孝公便走马而来。他正在书房用功,接到景监急报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招贤馆庭院中已经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当空,再加上几十盏硕大的风灯,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异常。士子们已经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肃然安静中透出几分紧张。 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的两侧再加了七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秦风七位大臣便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得不断轻轻咳嗽。这时,景监看见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的治秦国策,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贤?神人共鉴。” 景监向场中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为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竟是无人先报。 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书吏接过,恭敬的摆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嬴渠梁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骚动,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的报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约在五十多卷时,秦孝公感觉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如何?其余先生?” 经常忿忿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 自报稷下学宫的赫赫名号与“田”字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使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孝公却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药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我田常的《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经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孝公却拱手笑道:“请先生徐徐道来,嬴渠梁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躏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请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如君道乖张、蹂躏民生、不崇孝道、不开风化,使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 嬴虔、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秦风也是眉头紧皱,眼神中杀意骤现。 田常却是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里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孝公按捺不住。 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国以“不畏暴,政”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一派的传统,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这时再看秦孝公,却是肃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虽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嬴渠梁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我的《穷秦录》。” “我的《苛政猛于虎》。” “我之《入秦三论——兵穷野》。” “我也有对,《栎阳死论》。” 纷纷嚷嚷,竟然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竟是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开秦国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做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的沉默。 突然,田常面色涨红,呛啷拔出长剑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长剑一挥,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 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对田常拱手道:“先生鉴谅,有话请讲。” 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做《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人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热血,昭秦公之明!” 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说完,颓然后仰,撒手而去。 变起仓促,所有的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 秦风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震撼,显然,田常乃是真正有胸襟有男子气概的名士,可惜这等名士对于自己所犯下的一些错误却是极度不能容忍的。他自感有愧于秦国,有愧于秦孝公,是以自杀以殉国。 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对景监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们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风看得出来,秦孝公绝不是假惺惺地做样子,他是真的在为田常惋惜,为他流泪。 第一百零二章 卫鞅二面择明君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做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难为。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高车驷马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是以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寻常得紧。十年后请诸位重游秦国,若秦国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下的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贴,才来到国府晋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 孝公笑道:“有何可看的?咥吧。”一句秦人土语,景监笑了起来,埋头便吃,泪水却滴到了热气蒸腾的鼎中。 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 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吧。”景监便随孝公来到庭院,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院中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 漫步徜徉,景监竟是不说话。孝公笑道:“景监啊,你匆匆而来,就是要跟我晒太阳么?”景监嗫嚅道:“君上,招贤馆士子们,如何安置?” 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说了?至于何人何职,还得计议一番嘛。内史着急了?” 景监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哪你来何事啊?” 景监脸色胀,红,却是说不出话来。秦孝公看着景监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说吧,不怪你就是。” 景监吭吭哧哧道:“上次,卫鞅之事,臣,委实不安。” “有何不安哪?”秦孝公淡漠问道。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只是,臣斥责卫鞅,说他给国君讲述亡国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的?”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却是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请君上再,再次听卫鞅一对。” “既然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吧。我看,明日正午吧,就这院中。” 景监深深一躬:“谢君上。”心中顿感宽慰,舒心的笑道:“君上,臣告辞。” 孝公叮嘱道:“见卫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礼一定要办好。” 景监道:“臣明白。”便兴冲冲走了。到得招贤馆,景监先仔细安排了田常葬礼的细节琐务,确定了下葬日期,然后便找到秦风,匆匆向渭风客栈匆匆而来。 卫鞅在招贤馆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杀,感慨万端,回到客栈竟是无法入睡。 他知道,招贤馆波澜皆由他的“失败”对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显出法家本色,肯定局势要好得多,但却试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会不塌实。 第一次虽然“失败”,但却切实感觉到了秦孝公绝然不会接受王道的明确坚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澜使秦孝公在招贤馆淋漓尽致的表现出发奋强秦的心志,直是始料未及。 这种用语言所无法试探的内心沟壑,在强烈的冲突面前竟是尽显本色,无法压抑,也无法掩饰。 使卫鞅激动的,不仅仅是看到了秦孝公忍辱负重决意强国的意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骤然事变面前稳如山岳强毅果断的闪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继续试探?卫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终于明晰起来。 这时,景监匆匆而来,高兴的向卫鞅讲了国君的应诺。卫鞅也很高兴,请景监和侯赢一起饮酒。景监和侯赢也是一见如故,三人直饮到二更时分方散。临走时,景监反复叮嘱卫鞅,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国长策,否则他无法再面见国君。 卫鞅带着几分酒意,慷慨应道:“内史勿忧,卫鞅自有分寸。”景监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早点儿吃完饭,特意先到招贤馆等候景监用完饭,俩人一起向国府而来。进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便笑道:“嬴渠梁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孝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秋日和煦,黄叶沙沙,又逢午后最少来人的时刻,院中一片寂静清幽,正是静心交谈的大好时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未尽其兴。今日嬴渠梁屏弃杂务,恭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制。以礼治国,乃鲁国大儒孔丘创立的兴邦大道,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则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孝公却不象头次那样一听到底,他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先生以为可行么?复井田、去赋税,在方今战国也可行么?” 卫鞅辩驳道:“儒家行仁政礼制,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公当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正是实力较量之时,先生却教我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么?果真如此,秦国何用招贤?” 景监在旁,沮丧之极,只是不好插话,便大惑不解的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的。卫鞅却是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的窘迫,竟是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无妨,嬴渠梁愿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制,卫鞅以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而是一种深奥的邦国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的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究竟何在?” “官府缩减,军队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么?”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何以尽教人成虚名而败实事?这种学问,与宋襄公的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的虚名,一味的沽名钓誉,这是为君之道么?是治国之道么?”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别的事儿吧,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得不知何以自处。想追孝公,无颜以对,想说卫鞅,又觉无趣,只有板着脸生自己的闷气。突然,卫鞅却仰天大笑,爽朗兴奋之极。景监愕然,“你?莫非有病?”卫鞅再次大笑,“内史呵,我是高兴哪。”秦风却是若有所思,看向卫鞅,眼神中透出些古怪。 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有何高兴处?”卫鞅向景监深深一躬,“请内史和上卿与我回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景监心中有气道:“好吧,我看你卫鞅能搞出甚个名目?走,随你。” 卫鞅拉着景监和秦风欣然来到渭风客栈,侯赢高兴得立即摆上肥羊炖和苦菜烈酒。 景监闷闷不乐,卫鞅却是满面笑意。秦风则是看不出什么。侯赢疑惑的看着三人,“一喜一忧一无事,究竟如何?”景监摇头叹息道:“他又说了一通忒没力气的话,君上拂袖而去。你说你高兴个甚?不是有病么?” 侯赢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原本卖药,何以自己有病?”卫鞅大笑举爵,“来,景兄,侯兄,秦兄,我等先痛饮一爵。” 四人举爵饮尽,景监低头不语,侯赢却笑看卫鞅,等待他说话。卫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丧,与君上今日一会,大功已成一半矣。” 景监蓦然抬头,“大功?你有大功么?”卫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场,但闻国君求贤而择臣,可曾闻臣工亦求明而择君?” 景监惊讶道:“你是说,你是在选择明君?” 第一百零三章 渭水之上波涛涛 卫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语中的。”景监依然一脸困惑,“用亡国之道选择明君?”卫鞅悠然道:“景兄曾扮东方大商进入魏国,想来对商道尚通。请问,今一人怀有绝世珍品,当如何寻找识货之买主?” 景监毫不迟疑,“自当示珍品于买主,对其真实介绍,如实开价。” “要是买主不识货呢?” “继续等候,或另外寻觅识货买主。” “整日怀抱珍奇,沿街叫卖?”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景监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听之。”卫鞅颇为神秘的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绝不可轻易示人。首要大计,在于选择目光如炬的识货之人,此所谓货卖识家也。试探买家之上乘法则,先示劣货而后出诊奇,如此则百不差一。景兄以为如何?”卫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 景监还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语,“先示劣货而后出诊奇?先示劣货?” 侯赢笑道:“不识劣货,岂能识得绝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计,佩服。” “鞅为殷商之后,略通一二,聊做类比,二位见笑。” 景监猛然拍案,高声道:“好!君择臣以才,臣择君以明,不识货,焉得为明?鞅兄高见,景监茅塞顿开!” 侯赢道:“哪?往前的路,该如何走法?” “这要看内史了,景兄对卫鞅还有信心否?” 景监大饮一爵,长吁一声,“我就硬起头皮,再来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说好,这次是劣货?还是珍奇?”卫鞅和侯赢同声大笑,景监和秦风也大笑起来。 “这次,我与景监兄联手,定然报卫鞅兄你再见君上一次。”一直没有说话的秦风终于是微笑开口。 卫鞅赶忙一拱手:“如此,多谢上卿了。” “只要先生能够强我大秦,就是对秦国君臣百姓最好的礼物。”秦风微笑道。 十月二十日,栎阳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礼遇,安葬在城北高,岗上。那一天,招贤馆三十六名士子为灵车执绋挽歌,秦国下大夫以上官员全部送葬。在三丈高的坟墓堆起时,秦孝公亲自在墓前祭奠,并亲手为田常墓栽下了两棵栾树。 葬礼完毕,秦孝公没有回栎阳,带着车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乱后,他还没有视察过西部。这次,他想在严冬到来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 到得船上,秦孝公对车英吩咐,“稍等一会儿。”站在船头的车英指着北岸塬坡,“君上,内史和上卿来了,三个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们三个。半个时辰就完,误不了行程。” 塬坡小道上,驰马而来的正是景监和卫鞅、秦风。 三天以前,在请准田常葬礼事宜的时候,景监由招贤馆士子又拐弯抹角的提到了卫鞅。秦孝公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个景监,是教卫鞅迷住了?还是吃了卫鞅好处?这个人已经在书房里泡迂了,表面上颇有英风,实则是老气横秋,你还不死心?咄咄怪事!” 景监和秦风退无可退,就直说了卫鞅那一番“君试臣以才,臣试君以明”的论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听了,又是沉默不语。 他感到卫鞅此说颇耐寻味,蓦然之间,又觉此人颇为蹊跷,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让他怦然心动的请见理由?若非有备而来,预谋而发,岂能如此?沉吟有顷,他悠然笑道:“好吧,就再见卫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货?” 秋霜已起,渭水两岸草木枯黄。渡口停泊着一条高桅黑帆的官船,遥遥可见甲板上凉棚状的船亭中有长案木几。景监和卫鞅,秦风来到岸边,将马拴好,走向官船。景监低声道:“鞅兄,我再说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见你,是想到西地查访民情。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国了。”卫鞅笑着点点头,三人便踏上宽宽的木板上船。 车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内史、上卿、先生,这厢请。”将三人让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见三人上船,便从船舱来到船亭,景监卫鞅秦风一起做礼,“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礼,我等边走边谈吧。”转身对车英吩咐,“开船西上。” 车英令下,浆手们一声呼喝,“起船——”,官船便悠悠离岸,缓缓西上。 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滔滔,水深无险,端的是罕见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国,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驶过,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 卫鞅凝视着河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秦孝公道:“先生两次言三道,虽不合秦国,然先生之博学多识,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职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秦孝公的话,他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说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无有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景监一怔,生怕卫鞅又迂阔起来,仔细一听,都在实处,便不再言语。秦风则是微微点头。 秦孝公则不动声色的沉默着,他想听听这个蹊跷的博学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 卫鞅也似乎并没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监、秦风的沉默,他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尽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景监高兴插话:“先生所问,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计何在?” 秦孝公目光锐利的盯住卫鞅背影,向景监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他。 卫鞅转过身来正视着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强国。而目下之秦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如此秦国,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无是处,却如何改变?王道?无为?仁政?” 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正在高兴,却听国君话音不对,着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秦孝公摆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卫鞅神色肃然,“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 “然则如何强国?嬴渠梁却没有成算。”秦孝公说道。 “强国亦有各种强法。魏国、齐国、楚国,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孝公听此一问,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奥。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请先生指教。” “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目下正在变法崛起的韩国与齐国相类。” 秦孝公喟然长叹,“与三强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 卫鞅笑道:“然则上述三强,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 秦孝公感到惊讶了。他在《求贤令》中已经申明,图强的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时代的霸业,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按照这样的目标,达到魏齐楚韩四国的强盛,应当就是满足了。 而卫鞅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口气之大,当真是蔑视天下。是这个卫鞅不知治国之艰难,还是真有扭转乾坤的大才? 他在骤然之间弄不清楚,不妨先虚心听之,于是谦恭的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气壮,尚请详加拆解。” 卫鞅面色肃然,侃侃而论,“前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表面,不强根本。魏国在文侯武侯两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自魏罂称王,魏国便每况愈下。” “齐国是这一代齐王强盛,之后必然衰弱。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的一击。即或以目下正在变法之中的韩国而言,也是一代之强,甚至不出一代便会逞衰落之势。此中根源何在?”卫鞅侃侃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治秦九论震真龙 “其一,变法不深彻。李悝助魏文侯变法,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齐国韩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的再造翻新。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须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忽焉,亡也忽焉。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惟其如此,三强四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就要从根本上强盛!”卫鞅眼神骤然尖锐。 秦孝公被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论强烈震撼!陡然觉得往昔那笼罩心田的沉沉阴霾,竟是顷刻消散,身心枷锁顿时开脱,心明眼亮,坚实舒坦。 他站起身向卫鞅深深一躬,“先生一番理论,当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拨云见日,忧心顿去。敢问先生,根本强大,将欲如何?” 景监高兴的不知所以,兴奋的用秦人土语喊道:“君上,该咥饭了!咥了再谈如何?” 秦孝公醒悟,爽朗大笑,“对,咥饭。黑伯,上酒菜,与先生痛饮一番!” 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深秋的河风萧瑟寒凉,与君臣五人异常的兴奋热烈全然不同。最开心的是景监,他忙不迭的帮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肃利落的黑伯竟是手忙脚乱,车英说他帮倒忙,景监却高兴得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船菜上齐:四个大黑色陶盆,一盆肥羊炖,一盆清炖鱼,一盆生拌萝卜,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坛秦国的凤酒。君臣五人坐定,秦孝公亲自为卫鞅斟满一爵,而后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谋,胸中定有强秦奇计。嬴渠梁敬先生一爵,望先生教我。”说完,举爵一饮而尽。 卫鞅坦然受了一礼,举爵痛饮,慨然道:“国有明君如公者,何愁不强?” 秦孝公叹息道:“君无良相,孤掌难鸣。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国,代有良才,强国何需借代而兴?”卫鞅慷慨傲岸。 景监兴奋道:“君上,管仲强齐一代,卫鞅要强秦于永远,气魄何其大哉!” 孝公大笑,“说得好!来,再与先生痛饮。”向卫鞅拱手相敬,一饮而尽。 卫鞅一爵饮尽,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谋划在胸。这是我访秦归来拟就的《强秦九论》,请君上评点。具体谋划,待君上西巡归来再行陈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纸书恭敬递过。 秦孝公双手接过,未及翻阅便高声命令,“车英,掉船回栎阳,改日西巡。”转身对卫鞅拱手道:“请先生随我回宫,嬴渠梁与先生一抒胸中块垒,做竞夜长谈如何?” “君上呕心沥血,卫鞅自当披肝沥胆。” 官船掉头东下。秋日短暂,转瞬便淹没在远山后面,唯留一抹血红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秦孝公与卫鞅始终站在船头兴奋交谈,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入迷。晚秋河风吹起一白一黑两领长衫啪啪做响,二人竟然丝毫未觉寒凉。车英为俩人披上棉袍,俩人竟浑然无觉,时而感慨,时而大笑。 明月东升,官船方才回到了栎阳渡口。船一靠岸,孝公便吩咐车英善后,景监通知各县缓行面君,说完便和卫鞅驰马急回。 到得政事堂大书房,黑伯点亮四盏纱灯,煮来浓茶。 正是秋冬之交,老屋更显寒意,黑伯又打起了木炭燎炉。收拾妥当,孝公便和卫鞅饮茶畅谈。 孝公先向卫鞅详细讲述了秦国三百多年的历史、传统与各种礼法,以及目下二十三个县的民生民治,使卫鞅对秦国有了更为扎实的了解。 卫鞅也逐一详细介绍了东方各国的变化和军制、官制、民风、国君特点,尤其对魏国为首的六大战国,做了更为详尽的剖析。 秦孝公除了少年征战,从未走出过函谷关,对天下大势可说是不甚了了,对各国具体国情更是所知粗疏。 卫鞅丰富生动的叙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使他对进入战国六十余年来的天下大势和列国详情了然与胸。秦孝公禀赋极高,边听边想,已经对秦国的落后怵然心惊。 卫鞅讲完,孝公慨然道:“先生一席话,领我遍游天下,方知人之所以长,我之所以短。我还想听先生详述列国变法,以开我茅塞。” 卫鞅便从春秋时代的新政变法讲起,逐一介绍了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仲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 卫鞅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此即推行新政的郑国、齐国、晋国、越国相继灭亡之根本所在。” 边听边想,孝公额头上不禁渗出晶晶细汗。 卫鞅又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与正在发生的齐国变法和韩国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辟入里的解说和预测。 此时,已经是红日临窗。黑伯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君上,卯时已过,该吃点儿啦。” 孝公依旧精神奕奕,笑道:“酒菜拿来,我们边吃边谈如何?”卫鞅欣然道:“好极,就边吃边谈。”黑伯捧来两鼎萝卜黄豆炖牛肉、一盘黑面饼、一坛酒。 孝公吩咐道:“黑伯,谁来也不见。你也去吧。”黑伯走出,便皱着眉头守在政事堂门口。 刚吃了几口,孝公便翻开昨日卫鞅送的《治秦九论》看起来,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细思。 刹那之间,卫鞅眼眶湿润了。如此简朴又如此勤奋的国君,卫鞅确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昨日午后开始,他胸中积累的学问见识便汹涌澎湃的迸发出来,一夜之间,竟是没有丝毫停滞的呼啸奔泻。 他流淌着自己,燃烧着自己。 而作为国君的秦孝公,则像空谷沧海,接纳着他无尽的奔流而没有丝毫的满足。 闪念之间,卫鞅从这个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国君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远超越于年龄和阅历之上的成熟与博大。 他仿佛生来就是做国君的,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慧眼辨才,沉静深远。 对于寻常人等而言,拥有其中任何一种品质都是极为难得的了。而他,却如此出色的溶这些过人品质于一身,真正是令人叹服。与这个年轻的国君在一起,就象与山岳为伍,令人胆气顿生。 他静静的看着专注沉思的秦孝公,神思奔放,竟也忘记了吃饭。 须臾,秦孝公抬起头兴奋道:“《治秦九论》,字字千钧!来,痛饮一爵,请先生详为拆解。”卫鞅举爵,锵然相碰,俩人一饮而尽。 烈酒下喉,卫鞅精神为之一振,“《治秦九论》乃卫鞅谋划的变法大纲。其一《田论》,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得买卖之法令。” “其二《赋税论》,抛弃贡物无定数的旧税制,使农按田亩、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纳税之新法。如此则,民富国亦富。” “其三《农爵论》,农人力耕致富并多缴粮税者,可获国家爵位。此举将真正激发农人勤奋耕耘,为根本的聚粮之道。” “其四《军功论》,凡战阵斩首者,以斩获首级数目赐爵。使国人皆以从军杀敌为荣耀,举国皆兵,士卒奋勇,伤残无忧,何患无战胜之功?” “其五《郡县论》,将秦国旧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缔,设郡县两级官府,直辖于国府之下,使全国治权一统,如臂使指。” “其六《连坐论》,县下设里、村、甲三级小吏。民以十户为一甲,一人犯罪,十户连坐,使民众怯于私斗犯罪而勇于公战立功。” “其七《度量衡论》,将秦国所行之长度、重量、容器一体统一,由国府制作标准校正,杜绝商贾与奸恶吏员对庶民的盘剥。” “其八《官制论》,限定各级官府官吏定员与治权,杜绝政出私门。” “其九《齐俗论》,强制取缔山野之民的愚蛮风习,譬如寒食、举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此九论为大纲,若变法开始,尚须逐一制订法令,落于实处。” “人云,纲举目张。有此九论,嬴渠梁已经看见了秦国来日!”秦孝公激动说道。 两人又是痛饮一爵,就着《九论》侃侃问答,不觉已是红日西坠,纱灯重亮。黑伯收拾燎炉火盆点灯时,看见正午的饭竟然原封未动,不禁摇头叹息,轻声道:“君上,该用晚饭了。” 孝公笑道:“好吧,将这些弄热就行。”黑伯哽咽劝道:“君上,歇息吧,两天两夜了。”孝公不悦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扰,去吧。” 第一百零五章 变法风声震栎阳 匆匆吃罢,俩人便围着燎炉火盆一条一条计议。说到最后的纠正民俗时,孝公竟然不了解西部老秦人的陋习。 卫鞅便将自己在山河村的夜宿和带出河丫的故事讲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感慨唏嘘,眼中竟有莹然泪光,最后又大笑一番,举酒庆贺卫鞅的深彻踏勘。忘情之间,不觉又是红日临窗。 黑伯等得心急如焚,百思无计,便匆匆到后边庭院禀报了太后,请她设法让国君歇息。 太后听黑伯一说,又气又急,抬脚往前院便走,到得兵器厅廊外,想想又停下脚步,派侍女唤来正在晨读的荧玉,吩咐道:“你大哥又发痴了,三天两夜没歇息和人说话。我想他是否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扫兴。你去看看,送点好吃的,捣乱捣乱他们,让他们歇会儿,啊。”荧玉顽皮的笑笑,飘然跑去了。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两夜的车英在晨光下边踢腿边打哈欠,打着打着,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睡着了,长剑压在身下,却照样鼾声大作。荧玉提着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蓝轻盈走来,发现车英横卧在地,呼噜连声,摇头一笑,绕过车英,来到政事堂大厅,看见里间的大书房门掩着,便轻手轻脚趴到门格上向里张望。 房内,秦孝公与卫鞅各自包着一块毛毡斜依在墙上,中间地毡上铺着一张大图,面前长几上杯盘散乱,二人都是眼睛发红面色发青,神情却是激动兴奋,了无倦意。 荧玉知道大哥脾气,不敢贸然闯进,便悄悄站立偷听,寻觅进去的机会。只听屋内穿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强兵之本,在激赏于民。劳而无功,战而无赏,必生异心。我在山河村听到老秦人民歌,‘有功无赏,有年无成,有荒无救,有田难耕’。民生怨心,何以强兵?是以要奖励耕战,激赏强兵!” 孝公插话道:“别急别急,你将那民歌再念一遍。” 沙哑声音道:“我唱给君上听吧。”说着咳嗽一声,便低低唱了起来,悠扬悲凉的歌声飞出门外,“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歌声之后,屋内竟是良久沉寂……荧玉被歌儿深深感动,不禁热泪盈眶。 只听大哥沉重的一声叹息与低低的哽咽拭泪之声。沙哑声音道:“君上何忧?但有变法雄心,君上将无愧于秦国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 大哥坚定深沉的声音,“嬴渠梁决意变法,请先生为我承担大任。” 沙哑声音道:“君上信鞅,鞅万死不辞。然则变法愈深彻,道路愈艰险。鞅悉心推究过列国变法,以为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先生但讲。” “其一,有一批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 “此点但请先生放心。嬴渠梁当全力为先生罗织力量。” “其二,真法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宫室宗亲,违法亦与庶民同罪。此点庸常之君断难做到。” “此点在嬴渠梁倒非难事。但讲第三。” “其三,国君对变法主政大臣须深信不疑,不受挑拨,不受离间。否则,权臣死而法令溃。春秋以来三百余年,凡新政变法失败者,无一不是君臣生疑。若无生死知遇,变法断难成功。” 此时,风儿将门无声的吹开,荧玉悄然走进,站在了二人身后。 秦孝公长吁一声,“强秦,是我的毕生大梦。为了这个梦,嬴渠梁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以扰我心!三百年以来,变法的功臣皆死于非命,此乃国君之罪也。你我君臣相知,终我之世,绝不负君!” 卫鞅眼中湿润,“公如青山,鞅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负秦。” 两人四手,紧紧相握,中间忽然伸出两爵热气蒸腾的米酒,便听荧玉含泪笑道:“热酒赤心,天地为证。”秦孝公爽朗大笑,“说得好!小妹来得正是时候,来,干!”卫鞅接过一爵笑道:“为了秦国强大,干!”两爵锵然相碰,各自痛饮而尽。 荧玉凝神打量着卫鞅,脸上露出一种纯真的感动。 栎阳的上层世族迅速传播着一个消息:秦公和魏国士子卫鞅连续密商三昼夜,准备在秦国大动干戈!秦国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与山东六国相比,秦国世族层的数量和势力都很小,财力和私家武装的规模更小。 如果维持旧制,秦国世族对公室国府几乎没有什么威胁。 但是,秦国世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一脉相延数百年,极少有中途泯灭的家族;二是对国家都有值得称颂的功劳,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 而东方六国的世族,却在春秋以来的三百多年中历经毁灭与再生,延续百年以上的真正旧世族几乎悉数淹没,代之而起的是新政变法中诞生的新世族,此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权力层大动荡。 秦国不然,立国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遗落的老世族,在与西部戎狄的长期较量中,世族力量始终是嬴氏部族的中坚,将领官吏层几乎与世族层等同。 立国为大诸侯之后,又在历代征战中陆续诞生了许多新世族。由于秦国僻处西域,加之东方的蔑视,很少与中原列国紧密溶通,国内也就很少发生政权动荡。在秦国的历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亲秦献公发动流亡政变夺权成功之外,几乎没有大的政变与经济动荡。 长期的国内稳定与长期的对外战争,相辅相成,战争强化了稳定,稳定赢得了战争。 这就是一个穷困落后的秦国,何以能长期与东方并立的奥秘所在。 由于落后,由于穷困,由于稳定,由于战争,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的种种差距,远远不像东方世族与庶民那样有天壤之别。 秦国世族在战争中的伤亡丝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场也没有条件。一旦兵连祸结,世族庶民一般艰苦一般流血。 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从军,浴血奋战,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数出历代成百上千的战死者。 这种不大的差别,使秦国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着很深的根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溶为一体也不为过。 正是这种相安无事的稳定和谐,使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 世族中没有分化出东方那样的新地主,也没有产生东方那样的士人阶层;庶民虽有怨言和不满,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几乎同样落后的楚国那样的群盗暴动,或周室洛阳那样的百工起义。 三百多年中,秦国朝野没有改变这种“一体穷困,同甘共苦”的愿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国君在一个外来士子的蛊惑下竟要大动干戈,能不震惊哗然? 最早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是职任戎右的西弧。 这个西弧,是秦穆公时期名将西乞术的后裔,算得上秦国的名门世族。 戎右,是秦国公室护军的将领之一。 西弧三十来岁,机警异常。他守护国府,连续三天挡回了二十余位大臣,自然知道这三天三夜非同寻常。 他第一个找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卫尉车英探听口风。 车英职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后,年龄资望和军功却还都不能与他相比,所以说话也没有顾忌,直截了当便问,“敢问卫尉,国君和这个白衣士子密谈三天三夜,想让他在秦国变法么?” 谁知车英冷冷回答:“西弧将军,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个软钉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说话。 这“孟西白”在秦国可是大大有名,说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 此三人曾先后做过秦军统帅,长期共同作战,交谊甚厚,素来是通家之好。 三将死后,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来代代结好,姻缘互通,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 三大家族中,“西乞”虽是复姓,但老秦人却按照他们惯有的简单说法,喊为“孟西白”。 时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执掌对戎狄联络的外部事务。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缙,官居车右,掌秦国的战车兵。 由于秦国的战车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缙便稍显冷落。西弧与孟坼均居显赫的要职。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请来白缙。 西弧一说消息,孟坼与白缙先还不在意,变法就是变变法令,有何大不了?经西弧一说变法的厉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 但三人除了骂一通那个卫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 西弧机警,提议去见上大夫甘龙,听听他的主意。 第一百零六章 秦国朝野扑朔迷离 不消片刻,三人赶到甘龙府,巧的是长史公孙贾和中大夫杜挚也在甘龙府议事。西弧将来意说明,甘龙沉吟半日,却没说话。 公孙贾淡淡笑道:“国君求贤令已经申明,就是要恢复穆公霸业,能变到哪里去?三位无须多虑。” 甘龙道:“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着急,看看再说。” 杜挚却粗声大气道:“一个魏国中庶子,能成何气候?国君见他,消闲解闷罢了,还真的大动干戈?我却不信。” 西弧轻蔑的笑笑,便对孟坼白缙示意,三人告辞,聚在孟府又饮酒议论到二更方散。 栎阳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动态,景监都及时禀报给秦孝公。 自从卫鞅与秦孝公昼夜聚谈以来,景监简直高兴得心都要醉了。 因为卫鞅而使他产生的委屈、难堪、愤懑,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唯一的担心,就是世族们的这种诋毁,会不会使尚在襁褓中的变法大计窒息? 景监是秦国现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确切的说,是过早败落在世族倾轧中的世族后裔。 他本能的对世族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们的动态却是异常的敏感。 当他把这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和动态禀报给国君时,秦孝公却笑着挥挥手,“让他们说去吧,吹吹风也好。” 秦孝公心中却是有数,和卫鞅彻谈三昼夜,他信心大增,原来准备自己苦修自己动手的悲壮,化成了烈烈变法的昂扬情怀。 但是,长期锤炼的沉稳性格却使他很是冷静的思索了几天。 他不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急于动手,他思谋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而且决意不让卫鞅过早的在前期疏导中显露锋芒,树敌于元老重臣。当世族层纷纷扬扬的奔走议论时,他便开始了不着痕迹的疏导。 孝公为此专门找了秦风商议很久,在秦风的建议下,施展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拜卫鞅为客卿,赐两进院落的宅邸一座。 此令一颁,栎阳世族与朝臣大出意外,招贤馆士子则忐忑不安。 朝臣世族们原本以为,卫鞅马上就要成为红得发紫的权臣,耀武扬威地立即对他们动手,就像韩国的申不害那样。 孰料国君才给了卫鞅一个客卿? 客卿者,没大没小的一个虚职,对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预,只能和国君叙谈叙谈罢了。 世族朝臣们顿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觉得这个卫鞅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杜挚和孟坼几个人晋见秦孝公时,还抱怨国君对卫鞅官职太小太虚,不利于招贤,请国君对卫鞅再升一级 。秦孝公淡淡笑道:“诸卿贤明,我已知晓。但有大任再说吧。” 出得国府,几人相对大笑,分外畅快。招贤馆士子们呢,一看卫鞅如此赫赫才拜了个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国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脸,聚相议论,思谋着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这时,国君却颁下诏令,招贤馆所留士人,全部派为县令、郡守和国府官署的实权官吏。 最高职位是王轼,做了栎阳令。 原先的栎阳令子岸则重回军中做大将。 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哗然。招贤馆振奋庆贺,世族朝臣却又变得茫然失措。 战国初期的县比郡还高一级,是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 变法前的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 所以县令、郡守都是当时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 至于栎阳令,那更是都城长官,非同寻常。 这些如此重要的职位,大部分派给了这些外国士子,世族元老们可是老大不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嘴里却讲不出。国君花大力气招贤,没有重用那个咄咄逼人的卫鞅,还能不让用其他贤士? 令世族元老们沉住了气的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国君对招贤馆士子们只授了官,而没有授爵。 在一个老牌国家,有官无爵的实际含义是临时任职,尚未进入真正的上层世族,一旦罢免,即为平民。 就像秦风当年,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能够官拜上卿而没有激起世族对他的敌视,就是因为秦风没有爵位。当然了,对于秦风来说,爵位并不重要。 诏令颁布的三天之后,秦孝公在招贤馆设宴为新任大员们饯行。酒间秦孝公郑重叮嘱,新官上任,不要急于做事,半年之内许静不许动,只准熟悉政务治情督导劝耕,不许擅行新政。 这个奇特的命令,引来士子们一片茫然——强大秦国却又不许创新不许做事,却要贤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职,谨慎为是,便也无人异议,饯行结束,士子们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传出,世族朝臣们又是大为宽心,认定国君招贤只是求治而已,并非要拿祖制开刀。 就在朝臣世族们虽有狐疑而又无话可说的时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卫鞅见面叙谈,却始终没有出人意料的大举动。 一个月过去,寒冬来临,又没有战事,进入了老秦人说的“窝冬”期,也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秦孝公召集秦风、景监。来到左庶长嬴虔的府中,密谈了整整一天。 秦风当晚甚至激动的睡不着觉,就是因为他盼望许久的那件大事,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第二天,孝公举行朝会,册封上大夫甘龙为太师,辅助国君承当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长史公孙贾升任太子傅,左庶长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习太子文武学问;中大夫杜挚升任太庙丞,掌祭祀大礼,职同上大夫。 三人原先所辖的“琐碎政事”,分别交于左庶长嬴虔和内史景监以及上卿秦风,国政大计由左庶长统摄。四道诏令一颁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说起来,秦国素来没有太师这个显贵尊荣的职位,那只是商周两代王室才设置的“百官之首,协理阴阳”的首要大臣,有无实权,视时视人而定。 老秦国素来认为那是不着边际的荒诞高位,从未设置。而今国君竟然抬出一个“太师”给了元老重臣,实在莫名其妙! 想想却又无法诘难于国君。 甘龙本是东方大儒,寻常时动辄来一通老秦臣子们摸不着头脑的高论,让他去“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适不过,况且又是大大升了两级爵位,比上大夫显贵多了,又如何质疑于国君? 长史公孙贾的太子傅更重要,历来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公孙贾又本来就是文臣,又能说甚? 至于杜挚,从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级,也是非同小可的升迁,不好么? 一阵惶惑,大臣们终于一齐向甘龙、公孙贾、杜挚三人庆贺。三人虽是笑意盈盈,却显得颇为尴尬。 秦风心下明白,这看似升官,实际上却把他们的权力全部架空,给了卫鞅、秦风、景监等一班变法新贵大臣施展的空间。 散朝之后,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议论了半日。 西弧说他总觉得这几件事来得蹊跷,认定国君还要举动,说不定还会罢免了他们几个的官职。 说得孟坼和白缙惶惶不安。谁知过了几天,秦孝公便召集军中将领议事,宣示秦军将领一个不动,每人还晋爵一级。他们放了心,栎阳便又安静了下来。 秦孝公并没有停止他的举动。 三日之后,他分别和景监、车英、秦风密议了半日。第二天便颁布诏令,左迁景监为长史;左迁车英为栎阳将军、秦风上卿官职保持不变。内史迁长史,降了一级。卫尉迁栎阳将军,降了两级。新贵贬官,世族元老们忒是快意,却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这俩人虽然挨贬,但左迁后的职位却极为重要。是明降暗升么? 也不对。这两个新贵本来的职位也都是冲要高位呵,一个总掌国府庶务,一个总领国府护军,绝非虚职,似乎谈不上明贬暗升。 然二人又无过错,却何以贬官?一时间,朝臣们弄得云山雾罩,纷纷揣测却又莫衷一是,渐渐的又平静了下来。 而且秦风这个新贵在国君那里可是一个红人,秦孝公每逢大事总和他商议,可是到现在还是不给他一个大的实职。这也使世族蒙了。 这一段日子里,卫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门,异常冷清。秦孝公没有来过,景监也没有来过。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总有三五甲士不断经过,转角隐蔽处,还有钉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装武士。 栎阳国人便悄悄议论,那个院子里的官人肯定是被软禁了,否则哪有如此森严的警戒? 这一切,足不出户的卫鞅自然不知道。买菜、造饭并一应琐务,都有国府派来的两个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书房,不是读书,便是谋划,仿佛在山中一般。 这日午后,依旧是大雪飞扬,却有人嘭嘭敲门。 第一百零七章 政事堂剑拔弩张 仆人开门,卫鞅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对,是他! 卫鞅疾步出得书房,来到廊下,便见满身是雪的侯嬴提着一个大竹蓝走进院子,不禁高兴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 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记我这贱商了,怪得谁来?” 卫鞅笑道:“客卿也算官么?” 说着便接过侯嬴手中的大竹蓝,耸耸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 侯嬴大笑,“没错。大雪窝冬,不痛饮一顿说不过去。”卫鞅便将竹蓝递给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书房来。” 老仆人恭谨应诺,连忙到厨下去了。 侯嬴走进书房低声问:“说话方便么?” 卫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这是我的府第嘛。” 侯嬴摇头道:“如何外面有暗岗?还有兵士巡查?” 卫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没事儿,只管痛饮便是。” 说话间老仆人已经将热气蒸腾的肥羊炖捧来摆好,又将烫好的酒壶用棉布包裹,斟好两杯,便轻步退出。 侯嬴微笑点头,“看来,给你这个客卿派的仆人倒还够格。” 卫鞅笑道:“我是没管,这都是国府给配的。来,先干一杯!” 俩人便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陶杯叮当一碰,痛饮而下。 侯嬴困惑道:“秦国从来不给上大夫以下的官员配官仆,你这客卿,职同上大夫?” 卫鞅大笑,“客卿嘛,没大没小,礼遇有加,也不为过。” 侯嬴道:“没有实权执掌么?” 卫鞅摇摇头,“没有。” 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贤馆士子们都做了县令郡守。秦公和你畅谈三日三夜,栎阳国人皆知,却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 卫鞅思忖有顷,“侯兄啊,我与秦公披肝沥胆,引为知音,我卫鞅愿与这样的国君终生共事。至于他用我为何职,我已经不考虑了。给这样的国君做个谋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满一杯,共饮而尽,“你就听任摆布?”言外之意,颇有不解。 卫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观秦公绝非举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无能之主。然为君者,有寻常人所不能体察的难处,凡事须给他一个疏导的余地。既为知音,若连此点都不能理会,急吼吼求官,岂非大煞风景?” “你还有信心?”侯嬴认真问。 卫鞅点点头,斟满两杯,“来,不要辜负了烈酒苦菜。” 一杯饮下,侯嬴从怀中掏出一个铜管,“白姑娘给鞅兄带来一信。” 卫鞅眼睛一亮,惊喜的接过铜管打开,抽出一卷展开,却是一方白丝,上面是白雪秀劲的小字:“自君别去,倍加思念。秦国诸事,大略知之,虽多曲折,然必有成。惟念君者,孤身自理,清苦有加,无以为助,刻刻挂怀。愿君保重,以慰我心。”白丝左下角,画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 卫鞅看得眼睛湿润,举杯一饮,却是良久无话。 侯嬴喟然一叹,“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处,鞅兄莫要上心。” 卫鞅默默的递过白丝,侯嬴犹疑着接过,看后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来,为鞅兄有如此红颜知己,干!” 卫鞅举杯饮尽,慨然道:“侯兄稍待,我书一信给她。” 侯嬴笑道:“正当如此。三日后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请吧。” 卫鞅走到旁边书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纸,提起鹅翎却是感慨万端,含泪下笔,竟是字字艰难。写完后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迹干尽,便卷起来装进原来的铜管递给侯嬴。 侯嬴一摁管头的铜豆,管盖“当”的一声扣紧,笑道:“这是白氏特制的密管,一管一法,最为保密呢。” 卫鞅笑道:“那就烦劳侯兄送给她了。” 侯嬴道:“方便得紧,反正客栈每旬都要回魏国进货,你有事,随时找我便是。” 卫鞅高兴,俩人便将一坛秦酒在侃侃叙谈中饮了个尽干,直到暮色降临,大雪稍停,侯嬴方才离去。 整个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几天总要和左庶长嬴虔、长史景监、栎阳将军车英、栎阳令王轼。上卿秦风会商,要麽就是单独和其中的一位密商。惟独和卫鞅没有见过一次。窝冬的朝臣们也几乎忘记了客卿卫鞅这个人。 只有秦风知道,真正的秦国朝野并没有忘记这个人,包括秦风在内,他们都是在默默等待。 转眼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三月初三,秦孝公举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笑着对参加大典的朝臣们道:“明日朝会,议定今年大计,诸卿各做准备。” 这也是每年启耕大典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官员们称为“春朝”,是朝臣们特别看重的年首朝会。 这天晚上,景监和秦风一同来到了客卿卫鞅的小院落。卫鞅正对着书房墙壁上的大图出神,见景监和秦风来到,微微一笑,“久违之客,必有大信,是么?”景监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支宽宽的竹板,秦风则是站在那里看着卫鞅,神色有些不自然,甚至还带着几分紧张。 卫鞅接过一瞥,只见竹板上赫然四个大字——明朝庭争。 卫鞅拊掌大笑,“好!又一个启耕大典。” 景监笑道:“一冬蜗居,鞅兄冷清否?” 卫鞅道:“秦公让我养精蓄锐,安得冷清?” 景监感慨:“知君上者,唯鞅兄也。” 卫鞅却笑道:“知卫鞅者,唯君上也。” 景监道:“鞅兄上路,真让我欣慰。想起去冬,时觉后怕呢。”卫鞅不禁大笑,景监和秦风也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政事堂早早便生起了四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火盆,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 春寒料峭中赶来的朝臣们,进得大厅便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脱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左右谈笑。 杜挚笑问公孙贾,“太傅大人,那个位子谁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国君长案稍下的两张书案,一张显然是太师甘龙的坐席,对应的另一张呢? 太子傅公孙贾没有坐,左庶长加衔太子傅的嬴虔也没有坐,还有谁能如此尊贵呢? 有些人原本没注意,杜挚一问,恍然大悟,顿觉蹊跷! 再一看,栎阳将军车英全副戎装肃立在政事堂门口,外面大院中两队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带剑,整齐威武。 政事堂内上卿秦风虎虎生威地站在那里,眼神不断扫过群臣,一股寒冷杀气与暖融融的政事堂格格不入。眼神中似乎有着嗜血的光芒。吓得朝臣们心神俱震。 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有些异常。除了嬴虔、景监、王轼几个人默然静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高声报号:“客卿大人到——” 众人一惊,哄嗡议论声大起。除了国君偶然为之,朝臣们进政事堂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报号的?哪个客卿何以如此气魄? 仔细一想,秦国只拜了一个客卿,不是卫鞅,还有何人? 议论之中,但见卫鞅一领白袍,头顶三寸白玉冠,从容走进政事堂。内侍总管黑伯亲自引导卫鞅在那个空闲的尊贵位置上坐下。一时间,朝臣们骤然安静,面面相顾,脸色难堪。 又一声报号:“君上到——!”话音落点,秦孝公已经走进政事堂,他是惯常的一身黑衣,与卫鞅适成鲜明对比。令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的穆公剑! 隐隐约约的,朝臣们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几个月来扑朔迷离的疑团将要在今日揭破了。 看到秦孝公进来,秦风心中一凛,他感受到了素来温和的秦孝公今天身上的杀气,不自觉的,自己身上也再度增强了杀气。 秦孝公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诸位卿臣,秦国《求贤令》发出已经一年,入秦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秦国求贤,不为虚名,而为强国。何以强国?惟有变法。客卿卫鞅,对本公提出了变法强秦之方略。念及变法乃国家大计,须得上下同心君臣一体,是以举行今日朝会,商讨议决。列位皆秦国文武重臣,须得坦诚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也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平静。 甘龙在升为太师以后,极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对他,连和他声气相通的公孙贾、杜挚也如法炮制。将他们手中的实权拿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此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话,今日则已经完全清楚,就是准备全部转移给卫鞅! 第一百零八章 政事堂尖锐交锋 甘龙以他久经沧桑的敏锐嗅觉,已经完全看准了这一点,绝然不相信卫鞅永远都是客卿。 这使甘龙感到了一种悲凉,一种被抛弃了的屈辱。因为这种升迁贬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的。 就其本心而论,如果国君与他真诚商议,他就告老辞官又有何妨? 再说变法大计,他竟然丝毫不知,难道国君就认定他不拥戴变法?甘龙虽是儒家,然也是秦国老臣,岂有不希望秦国强大之理? 这一点给甘龙的刺激比前一点更甚。 一个什么实权都没有的太师,再加上什么大政决策都不能事先预闻,岂非真正的做了摆设? 虽然悲凉,虽然屈辱,但是甘龙毕竟久经沉浮,老到之极。 他心中明白,强风乍起,若迎头而上,必然会被彻底吞没。这时候,长草偃伏是避免身败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则,又不能一副冷漠状,将内心不满显露出来,要有度,该说话时仍然要说话,对自己的升迁贬黜浑然无觉,方为上乘。 眼见无人讲话,甘龙觉得对他这个万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议的太师正是机会。 “敢请客卿,先行宣示变法方略,可否?”甘龙只有这一句。 然则这一句话,就把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气氛。 秦孝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 卫鞅便向全场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国贫弱,天下皆知。欲得强秦,必须变法,舍此无二途。秦国变法之方略为: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此四项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实施。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太子傅公孙贾对甘龙的心情和对策以及场中情势非常清楚,见卫鞅说完,便问道:“不知旧法弊端,难以变法。敢问客卿,秦国传统法制,弊在何处?” 此一问正中卫鞅下怀,他不假思索便道:“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秦简公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献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战事迭起,无暇以顾。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此说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庙令杜挚一拍面前木案,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卫鞅很是冷静,“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请问太庙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的指责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却是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们虽愤然尴尬,却无言以对。杜挚气得呼呼直喘,硬是说不上话来。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公孙贾悠然笑问。 卫鞅道:“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啪!”一人拍案而起,众人一看,却是戎右将军西弧。 他愤然高声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国如何有功不赏?在座文臣不论,单说武将,哪一个不是一刀一剑有了战功方做将军的?若有功不赏,景监一个骑士能做到内史长史?车英一个千夫长能做到卫尉和栎阳将军?” 秦风眼神一冷,一股杀气直逼西弧,但是秦风紧接着就感受到了秦孝公的目光,回头看去,秦孝公微微摇头。秦风这才收敛杀气。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微臣看来,不是有功不赏,而是无功有赏!王轼无尺寸之功,竟取代战功累累的子岸将军,做了栎阳令。招贤馆士人有何功劳?都做了县令郡守!那秦风救了先君,暂且不说,可是那功劳绝换不来一个上卿的职位!” “还有,你卫鞅有何功劳?拜了客卿,派了官仆,还竟然与太师比肩而坐?无功受禄,反倒诋毁秦国,是何道理?”这直指卫鞅的,便是车右将军白缙。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且完全脱离了正题,而将矛头对准了卫鞅乃至《求贤令》颁布以来的秦孝公。 甘龙公孙贾肃然沉默。杜挚则忍不住一脸笑意。 “孟西白”乃功臣之后,秦国显赫的军旅家族,三人齐出发难,非同寻常。 秦孝公却是不动声色,丝毫没有对孟西白三人的突然发难表露出喜怒。 倒是左庶长嬴虔嘴角抽动,显然感到愤怒。 景监见西弧公然拿自己和车英做挡箭牌,内心愤愤不平,却也知道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卫鞅,生怕他无言以对。 秦风也是眉头微皱,身上杀气浓郁。 最紧张的是新任栎阳令王轼,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激烈尖锐的朝堂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就在满朝目光齐聚到卫鞅身上时,卫鞅突然一阵仰天大笑,从座中站起朗声道:“卫鞅所谈,乃秦国旧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家法令,一体同遵,方为法制公平。正因了诸位世族后裔有功便赏,方显得农人有功无赏、军士有功无爵之荒诞。世族有功便赏,岂能等同于庶民有功便赏?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觉荒唐过甚么?此种说法,对秦国旧制弊端视而不见,何异于掩耳盗铃乎?若孟西白三位能说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卫鞅自然拜服。此其一。” 卫鞅话锋一转,“至于说卫鞅等人无功受禄,则大谬不然。武士阵前杀敌为功,文士运筹治国亦为功。天下为公,国家官署爵位,惟有才有功者居之。秦公《求贤令》昭明天下,与强秦之士共享秦国,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话义正词严,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肃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红。 公孙贾仿佛没有听见方才一个回合的较量,平静问道:“敢问客卿,秦国法制第三弊若何?” 卫鞅也仿佛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争辩,“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慑乱之威?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如此则官吏无贪,庶民无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朝野形成浩然正气,则国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坚韧,若元气养成,则必将大出于天下!” “好!”左庶长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长秦人志气!舜帝当年赐给我嬴氏祖先皂游时,就曾预言,嬴氏一族必将大出于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后被先生讲出,大大吉兆也!秦国强大,必将应在先生之手。诸位以为如何?” “好——!吉兆!”话音落点,政事堂一片激昂的喊声。 卫鞅的这句话,是流传在老秦人中间的一个久远的部族神话。 说得是嬴秦先祖大费与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赐给嬴氏部族以皂游,并预言“尔族后将大出天下。” 多少年来,这个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传,人人坚信舜帝的预言终有一朝会变成真的! “大出天下”这句话,几乎是老秦人相互鼓励的一句神秘誓言,和“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那句话一起,构成了秦人的精神支柱和献身传统。 卫鞅此言一出,左庶长嬴虔心念电闪,立即将它生发于神圣的誓言和神秘的启示,谁能不觉得振奋?谁又能在久远的部族精神面前不昂扬呼应? 峰回路转,秦孝公没想到如此突然变化,竟将激烈对峙瞬间就融会在了一种壮烈久远的誓言中,不由低声自语,“天意也。” 仔细思忖,却又微笑道:“如此吉兆,自当庆贺。然大出天下,终须一步一步做来。客卿方才所述变法大计,诸位尚须仔细计议才是。” 见又是片刻沉默,秦孝公看着甘龙笑道:“今日朝会,事先未于太师及诸位大臣商议,为的就是一体同商。不知太师以为变法大计如何?” 甘龙见国君委婉解释,心中稍觉舒坦,他显得很沉重的说:“变法事大。变得不好,国无宁日。越是大变,越是多有利害冲突。以秦国时下而论,不变法犹可为之。一旦变法,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况且,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道,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此为万古之道。不求自安而求自乱,老臣委实不解客卿之意。” 第一百零九章 政事堂中誓言立 卫鞅心下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开始,他从容微笑道:“太师饱学之士,何以出此世俗之言?庸人安于世故,学人溺于所习。若守此心态,今日犹在三皇五帝时也。太师当知,尧舜禹三代不同制,春秋五霸不同法。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秦国因循旧制数百年,守出了富,还是守出了强?抑或守出了土地?” “非也。”公孙贾淡淡的说:“太师之意,一旦变法,朝野动荡,削弱国家战力,若有战事,必有亡国之危。客卿对此作何应对?” 他巧妙的将守旧创新的话题,引到谁也难以承担罪责的兴亡前途上来,显然是一个严重的挑战。 卫鞅不假思索道:“其一,变法所生之动荡,是利害冲突,法令得当,可迅速平息冲突稳定国人。此短暂动荡不是国家内乱,根本不会导致国家战力瘫痪。恰好相反,变法可在短时间内迅速增强国家战力。其二,东方六国在逢泽会盟的分秦图谋瓦解后,燕赵两国忙于抢夺中山国,韩国齐国正在变法,楚国忙于防范南部蛮夷作乱,魏国忙于迁都大梁。鞅可断言,至少三年内不会有大举攻秦的战事。其三,即或万一发生不测之危,新法奖励农耕激赏军功,只能使庶民奋勇赴战,何有削弱战力之虞?再者,列国变法,无一不强。何以秦国变法,诸位却生出削弱国力之虑?醉翁之意,当真在酒乎?” 此一问,锋芒直指讳莫如深的变法利害,加之前三条坚实的剖析,甘龙和公孙贾顿时觉得尴尬起来。 突然,“啪!”的一声,杜挚拍案而起,戟指卫鞅愤然道:“卫鞅,你拿不出办法却污人之心,岂有此理?古人云,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十倍不换器具。你要变更秦法,究竟能给秦国带来多少好处?还不是士人游说,惑众谋官,却让我秦国承担亡国风险!变法不成,你拔腿溜走,破烂摊子谁来收拾?!”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杜挚昂昂而立,甘龙公孙贾面无表情的沉默,孟西白三人脸色铁青,似乎准备随时扑上来手刃卫鞅。言尽于此,卫鞅已经没必要讲话,他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蔑视的看着杜挚。 政事堂无人说话,显然都在等秦孝公裁断。然而秦孝公也是肃然沉默,一点儿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左庶长嬴虔拄着那把须臾不离的长剑,缓缓站起来走到杜挚面前,冷冷笑道:“太庙令,一个大臣,以小人之心,猜度国士胸怀,岂不怕天下人耻笑?先生以强秦为己任,冒险入秦,栉风沐雨,苦访秦国,拳拳之心,令人下泪。你能做到么?在座诸位,谁能做到?谁到过山野荒村?谁能与民同宿?谁又走遍了秦国的关隘要塞?说呀,有谁能如此?!如此国士高风,岂是拔腿溜走之辈?我等生为老秦子孙,不思图强雪耻,却将烂污之水泼向先生,以求苟且偷安,良心何在?” 嬴虔粗重的喘了一口气,狠声道:“我要正告诸位,天赐先生于秦,乃我秦国之福,乃我秦国大出天下之吉兆!论政归论政,谁敢无端中伤先生,我嬴虔这把长剑第一个不饶!”话音落点,锵然拔出长剑,白光一闪,杜挚面前的木案“咔嚓”断为两半! 秦风心中暗暗叫好,他本想出手,然而此时朝堂之上他的职位也好爵位也好威望也好都不足以服众,所以由左庶长嬴虔出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杜挚吓得面色发青,站在那里愣怔着不敢动弹。 朝臣们也被嬴虔的凛然威势震慑,面红心跳,没有一个人讲话。 谁都明白,嬴虔作为国君庶兄、三军统帅兼握有实权的左庶长,他的实力几乎就是秦国一半的力量。 且嬴虔自少年时代就是秦军著名的猛士,性格深沉暴烈,平日里极少发作,而一旦发作,从来是霹雳雷暴般敢作敢为且不计后果。 谁都知道的是,在和魏国的一次激战中,他的儿子不听号令丢失营寨,他大发雷霆,一剑砍下了儿子头颅!又连杀三个千夫长! 方才那一剑没劈向杜挚,已经是杜挚万幸了,谁还愿意撞这个雷神的火头呢? 这时,公孙贾面色庄重的道:“左庶长之言,使我愧疚振作。公孙贾以为,客卿所述大计确实不差,秦国臣子当全力支持变法。” 甘龙咳嗽一声,嘶哑着声音道:“变法自是好事,何有反对之理啊?” 杜挚一看,连忙惶恐笑道:“杜挚失态,向先生赔罪。身为老秦子孙,杜挚当洗心革面,拥戴变法。” 政事堂所有大臣同声呼应:“臣等拥戴变法。” 秦孝公肃然从座中起身,环视政事堂一周,“既然诸位大臣没有异议,本公决意在秦国变法。”说着他走下台阶,穿过朝臣列座的甬道,来到政事堂大柱后面的石碑前站定。大臣们也都从座中站起,来到石碑前。但见巍然矗立的大碑上紫红的两个大血字——国耻!令人触目惊心。 秦孝公指着石碑,“诸位,这座国耻碑,是老秦人与老秦国的耻辱标记。为再造秦国,本公在这座国耻碑前与朝臣立誓: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众臣齐声高诵:“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秦孝公:“自今日起,本公拜卫鞅为左庶长,主持国政,推行变法。嬴虔改任上将军。” 说完,从黑伯手中接过摆有左庶长大印的铜盘,向卫鞅深深一躬,双手捧到卫鞅面前。 卫鞅庄重的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接过印信铜盘。秦孝公又解下腰间长剑,环视群臣,“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镇国金剑,号令所指,违抗者斩无赦。本公今日将此剑赐予卫鞅厉行变法,凡坏我变法大计者,虽公室宗亲,以律而行,依法来论罪!”说完将金剑“嗒”的横搭在卫鞅手中的大铜盘上。 大臣们第一次看到国君如此深沉激烈,竟是一片沉寂,惟闻喘息之声。 卫鞅捧着印剑铜盘,慨然高声:“卫鞅受君上重托,当舍生忘死,推行变法。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大臣们仿佛惊醒过来,齐声呼应:“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三月二十,风和日丽,南市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南市,是栎阳南门内城墙下的一处农牧货品交易大市。 就实说,只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广场罢了。市场入口处有一个木栅栏大门,门额中央斗大的两个黑字——南市。 进得大门,帐篷罗列,人头攒动,牲畜、山货、农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谷等自发的混杂在各个破旧的大帐篷下。 偶有鲜亮簇新的皮帐篷,门口大牌上写“只卖不换”四个大字者,是东方商人的帐店。只有少数衣着整齐的“国人”进出这种大帐,使用铜钱铁钱或刀币买货。 农人牧人们大多是走进秦国商人和国府官商的破旧帐篷,以物易物,或用狩猎得来的一张野羊皮换几个陶罐,或用几个鸡蛋换半蓝葵菜,或用一匹土布换一只母羊。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用各种东西换粮食和农具。秦人农谚云,“三月赶集,五谷农器。”收获大忙的五月即将来临,农夫之家一年的存粮也到了瓮底,春耕用坏了的农具也急需更新或修补。不换点儿粮食,不修补更新农具,收种大忙时如何有空闲来办此等事儿? 南市不是稳定的商业街市。秦人叫它做“大集”,上市交易叫做“赶集”。所谓“集”,便是长期约定俗成,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一种简单市场。 战国初期,由于秦国落后穷困,举国没有一个稳定的商业都会,而只有每座县城定期交易的集市。 即或是国都栎阳,也主要依靠集市进行交换,日常的街市倒是分外冷清。 由于是国都,南市大集便成了秦国最大的集市,十天一次,逢十便是集市。 逢集之日,不但是城内国人的大事,而且是方圆数十里乃至方圆百里的农夫猎户牧人的盛事。 三月二十的大集,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更是加倍热闹。从早晨开始,远远近近的老百姓便络绎不绝的涌进栎阳城南门,到正午时分,集市中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这时,市场中心的官坊面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赶过来看热闹。 官坊,便是官府悬挂告示的一面青石墙,一丈余宽,八九尺高,外有一圈木栅栏。 寻常时日,官府有关市易的各种命令文告便张挂在石墙上,旁边守着两名书吏,专门给人们念诵讲解。 到得日暮集散,书吏便收起文告,下个集日再行张挂。对于一些头脑精明的农牧猎人和略略识得几个大字的栎阳国人,南市官坊是他们特别注意的地方,每次逢集,都要先在官坊前转转看看,心里有底了再去买卖。 今天,石坊没有张挂任何文告,自然便也没有人围观议论。 第一百一十章 徙木立信庶民震 正午最热闹的时分,石坊前却来了一小队兵士。他们将抬来的一根粗壮的木椽靠在石坊上,便守护在石坊两边一动不动。 一些逛集的闲人觉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点点。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小吏走进栅栏,站在平日讲读文告的石墩上高声道:“农牧猎工商人等听着:奉左庶长卫鞅大人命令,谁人能将这根木椽扛到北门,国府赏十金!看好了,这是十金!”小吏摇晃着手里的皮钱袋,当啷当啷的金饼撞击声清脆悦耳。 木栅栏外“轰”的一片笑声,许多买卖完毕的市人也围了过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个身着蓝衫的东方小商人高声笑问,“官府也来凑热闹?想卖这根破椽么?” “想得好!这根木椽最多十个布钱,如何便要十金?”有人跟着大喊。 黑衣吏摇着钱袋,“不是卖椽!是悬赏搬木椽,谁扛到北门,赏十金!” “轰——”人群又一次哄笑起来。一个瘸腿老人高声道:“上阵杀敌断了腿,都不赏一个钱。搬一根木头就赏十金?哄老实人哩不是?” “嗨,还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兴旺,凑热闹哩。赏金好吃难克化。” “对对对,十金能盖一片房子哩,人家当官当兵的为何不搬?骗人骗人。” “官府上次说减少田赋,都没减,有个甚信头?” 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扛那根椽。 正在此时,一队甲士护卫着一辆牛车驶到木栅栏外。车上跳下四个人来,为首的便是左庶长卫鞅,紧跟的是栎阳令王轼和上卿秦风,最后是一个捧着木盘的书吏。 市人们见此阵势,便知道是大官儿来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渐渐安静下来。 进入石坊栅栏,原先的黑衣吏向卫鞅低语几句,卫鞅看看王轼和秦风,王轼点点头,踏上石墩高声道:“秦国父老兄弟、列国客商们:我是栎阳令王轼,为昭国府信誉,目下,扛这根木椽的赏金增加到三十金,无论谁扛到北门,即刻领赏,绝不食言!请看,这便是赏金。”回身一指书吏捧着的木盘,揭去红布的木盘中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声议论。有人神秘的对左右说:“这个栎阳令,便是招贤馆那个东方士子。上任没做一件事,能信他么?” 有人便说:“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儿哩。”有人便冷冷笑道:“大官儿?国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数,他说了能算?”便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试试,包准白辛苦。” 眼见议论纷纷,却是无人上前,卫鞅一脚踏上了石墩,“秦国民众、列国客商们:我是左庶长卫鞅,总领国政。以往国府号令多有反复,庶民国人不相信官府,是以秦国的事情办不好。从今日开始,官府说话一定算数,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决不更改!为表官府诚意,今日徙木立信,谁将这根木椽搬到北门,即刻赏五十金,这是秦国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赏金又长了!”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激动和兴奋的情绪开始弥漫,但还是将信将疑,三五成堆的相互议论。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侯嬴的身影。 他是商人,每集必来采买客栈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高x潮来买,每次办完货也必然来石坊前看看有无新文告。 今日中市,却意外的遇见了这场奇异的热闹。侯嬴一直站在场外人群中观看,及至卫鞅王轼到来,他已经明白了其中就里。 自去冬大雪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卫鞅,今日看见他卫士牛车而来,便知他今非昔比。 可他仍然没有想到,卫鞅竟然成了总领国政的左庶长。 卫鞅的讲话他听得明白,心中兴奋激动,便决意暗中帮他一把。侯嬴知道,秦人厚重憨朴,即或相信,也很少有人出这个风头,更别说对官府信誉素来疑信参半。 他悄悄在人群中游挤观察,一对爷孙摸样的山农引起了他的注意。爷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背隐隐散发出草药气息的竹篓,篓中有一杆粗糙的白木秤。身边少年却是虎头虎脑,布衣赤脚,右手拿着一柄铁铲。 侯嬴看出这是南山中的药农,除非有贵重药材出售,他们极少赶这种大集。他们挤在这里,纯粹是看热闹见世面。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试试。” “碎崽子!知道个啥,官府能给你钱?”老人摇头。 “大父,你的病……” “静静呆着!甭给我惹祸。”老人低声呵斥。 这时,卫鞅见没有动静,又高声道:“列位以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没有人相信,对么?卫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誉,千金万金也买不来,为官府立信,理当赏赐!从今以后,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国家,国家令出必行,秦国才能变样。目下,我再增加赏金。谁人徙木北门,赏金一百!”一招手,身后书吏将满荡荡一盘金饼举起转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澜,哄嗡之声大起,相互推对方上去一试。 侯嬴微笑着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让小兄弟一试?” 老人摇摇头,“小孩子家搬了算数么?官家又该说要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当是童叟无欺,小孩子更算啦。可小兄弟能搬动么?” 老人谦恭的笑笑,“这小子,一把牛力气。” 少年低声道:“大父,那我就去了。不给钱,就当耍子一趟。”说着撞开人群高喊一声:“我来扛!” 人群骤然安静下来,看着场中。少年布衣褴褛,赤脚长发,黝黑结实的肌肉一块块鼓在破衣外面。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卫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闪闪,“咋?不算数?” 卫鞅摇头,“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门可要二里地呵。吃过饭了么?” 少年摇摇头,“不吃饭也搬了。官家真给点儿钱,我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卫鞅深深的躬了下去。 卫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众人道:“国府立信。童叟无欺。列位随这位小兄弟到北门做证,看他领赏金一百!” 话音落点,少年一弯腰,粗长的木椽已经轻松上肩,稳稳神便走出木栅栏。栅栏外的人群哗地闪开一条通道,卫鞅一行紧随其后。这一下惊动了整个栎阳南市,人们丢下买卖,挤成了夹道人墙,裹着扛木少年向城中涌进。 街中行人也被惊动吸引,终于形成了沿街两道厚厚的人墙,中间只留下一条小道。 人们随着少年的步子向前涌动,万人空巷,竟是肃然无声。 走到街中大约一半路程,一位白发飘飘的老妇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拦住少年,“碎娃啊,喝吧,喝了再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给钱可是没良心哟!” 少年高声道:“多谢婆婆了。我不喝,也不歇,万一官家给钱,我也心安哩。”说话间,毫无喘息费力之象,引来市人一片赞叹。 “这碎崽天生牛力,从军准是一员虎将!” “有孝心,有志气,少见的后生!” “走稳,看——,就到北门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他不要功亏一篑。 北门箭楼遥遥在望,有人高喊:“马上到城门了,行了——!” 扛木少年高声道:“不,官家没说门内门外,扛到北门外,叫官家没话说!” “有志气!就看官府了!”满街一片赞叹呼喝。 少年大步如飞,直到吊桥外的平地上才停下来,将木椽“咚”的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紧张的看着卫鞅一行。 人们全赶到了北门外,黑压压望不到边,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都紧紧盯着一路徒步跟来的卫鞅。 此刻,卫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显眼。 卫鞅也没有说话,看看少年,走到书吏面前揭开大盘上的红布,亲手捧起,郑重的双手托到少年面前。 少年紧张的眨眨眼,轻轻的摇摇头。卫鞅坦率的看着少年,真诚的点点头。 少年将木椽交到军士手里,迟疑的向前几步,在破旧的衣襟上擦擦手却不敢伸出。 猛然,少年扑地拜倒,久久不能抬头。王轼上前扶起少年。少年泪流满面哽咽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卫鞅双眼湿润,郑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说一百金就一百金,岂能食言自肥?他日国强民富,百金之数何足道哉!拿上吧,小兄弟有功,救爷爷,盖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的向卫鞅三叩,站起来双手接过大盘,捧到白发老人面前。老人泣不成声,扑地向卫鞅拜倒,“左庶长大人,让我的孙儿跟你从军吧。小民信你了,让他去报国吧。他父亲,我儿子,在少梁大战中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官职谋划惹心烦 卫鞅扶起老人,“老人家,让小兄弟到县府从军吧,立军功有爵呢。” “立功有爵?”老人惊讶的睁大眼睛,“庶民能有爵位?我儿子杀死了十个魏狗方死,如何啥也没有?” 卫鞅:“老人家,那是旧法,秦国马上要变法了。” 老人嘶哑的笑道:“这样说,这法是得变了。变了法,我等贱民也能光宗耀祖了,是么?” “对,老人家,正是这样。”卫鞅大声回答。 这一番对话,场中听得清清楚楚。 人们眼见少年拿到了一百赏金,对这位白衣左庶长的话自然信任有加,他说要变法,能有假么? 人群高兴的一片欢呼,“说话算数,官府万岁!” 卫鞅摆摆手,人们平静下来,他站上一块大石高声道:“父老兄弟们,秦国从明日开始,要实行变法了。你们会陆续看到官府颁布的新法令。这些新法,是要大家勤于耕作,勇于征战,有功便赏,有罪便罚;官员世族犯法者,与庶民同罪。今日徙木立信,就是要大家明白,官府说话是算数的,颁布的新法令必须忠实执行。守法有功者赏,违法有罪者刑。这就是强秦变法。只要秦国上下同心,官民同心,十年之内,秦国就会富裕起来,强大起来!” 全场一片欢呼,“官府万岁!变法强秦!”还有人高喊了一句,“左庶长万岁!”众人如梦方醒,立即奋力高喊,“左庶长万岁!”竟是大海波涛般连绵不绝。众人兴奋的喊声中,卫鞅一行已经悄悄的离开了。 随着三月二十栎阳大集的结束,左庶长徙木立信的故事迅速传遍了秦国山野村庄。 “一个老药农的小孙子,扛了一根椽子,便从左庶长手里得了一百金!”还有比这种故事更能激起穷苦庶民好奇心的么? 人们络绎不绝的赶到南山里的商於山地,看老药农爷孙,听少年和老人讲述那迷人的梦幻般的故事。 后来,有人还看到了老人盖的房子,看见县令为老人战死的儿子立的功德碑。一传十,十传百,官府的信誉便在这神奇的口碑中矗立了起来。再后来,人们就只有听老人一个人讲故事了。听说那个少年已经从军去了。 秦孝公并没有轻松起来,他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卫鞅虽然已经明确做了左庶长,成为总摄国政的大臣。 但卫鞅如何行使权力,才最有利于大刀阔斧的变法? 这是国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卫鞅的这个变法作坊建立起来,使之立即投入运转。 去冬大雪天的时候,秦孝公就想透了这个最关键的环节,决意仿效东方列国,使卫鞅成为开府治国的丞相。 丞相开府治国,这是进入战国后东方列国的普遍做法。 所谓丞相开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对独立的权力机构,全权处置国家日常政务,国君只保持军权、官吏任免权和大政决策权。 国君和开府丞相的这种分权治国,在战国时代达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国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准。 丞相开府治国的实际意义是,国家战车由一马驾驭变成了两马驾驭,治国效率与国家生命力明显增高。 像魏国、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国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军事上斡旋,就是因为国家政务由开府丞相全权处置。 丞相治国权的稳定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避免了国家由于君主年幼或昏聩无能,而产生的迅速衰落与政权颠覆,大大的有利于国家稳定。 但是,对于落后的秦国来说,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长期的马上征战,秦国的权力机构从来都很简单。 早秦部族时期,是直接的军政合一。一个最高头领加左右两个庶长,便是全部最高权力。立国之后虽然官署多了些,但与东方大国相比,依然带有浓厚的简单化与笼统化。 即或在春秋最强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时期,秦国的官制也没有摆脱传统的军政合一,权力结构的划分依然很是简单笼统。 在这一点上,秦国与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个圣人级的领袖,这就是周文王。 他对发达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拢吸收,使周部族在作为殷商西部诸侯的时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与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权保持着大体上的同一性。 没有这样的基础,就没有后来另一个圣人级领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礼》的可能。 也就是说,周部族在诸侯国时期,已经做到了与中原发达文明保持大体同步,已经完成了国家权力结构方面的基础准备。 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没有涌现建立基础文明的圣人,所以在成为诸侯国三百年后,依然保留着简单落后的官制,保留着落后的治国方式。 整个春秋时期,秦国的官制很简单,名称也很怪诞,这一点与楚国大体相当。 国君称为“伯”,实际上是“霸”的意思。执政大臣称为“庶长”,先后曾经有过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等不同设置。 掌军事的大臣为“威垒”与“帅”。掌国君护卫的将军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为“行人”等等。 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将百里奚的官职定为“相”,大约因为百里奚是东方士子而用了一个东方执政大臣的名称。 从此以后,“相”这个职位在秦国一直没有出现过,直到秦孝公时期,执政大臣仍然叫左庶长。 秦献公时期,有了“大夫”的设置,但职劝依旧很模糊。譬如甘龙是上大夫主政,同时又有一个执政的左庶长,事权自然就多有纠葛。 秦国没有设过丞相,也从来没有过由一个大臣独立开府来行使权力的先例。 长期征战,闭锁关西,秦国朝野长期孤陋寡闻,对重臣开府治国所知甚少,也很难理解。 相反,对开府的另一面——分权倒是更为敏感。在贵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觉得这是在和国君分庭抗礼,大有叛逆之嫌。 秦国既往的治国大臣,只有秦穆公时代的百里奚和秦献公时期的上大夫甘龙,稍稍有一些“开府”的影子。 实际上,也就是八九个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办些粮草赋税赈灾济民之类的具体事务,军国大事还得由国君决策调遣。这种“开府”,和东方大国的丞相开府在权力、规模和政务效率上远远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从卫鞅变法开始,改变秦国官制的落后状况。 他很明白,由于诸多原因,卫鞅在官制变革方面肯定有所顾忌,尤其在国府上层的官制变革方面不好彻底放开手脚。 若没有他这个国君出面为卫鞅打开局面,在秦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军争国家,卫鞅将很难展开彻底变法。 孝公本来就是个胸怀开阔、志向远大的青年英杰。 自与卫鞅促膝长谈,对天下大势列国变革了然于胸后,雄心大起,便决意与卫鞅这样一个乾坤大才共同驾拉秦国这辆锈蚀的战车。 秦孝公是自信的,他丝毫没有想到大臣开府对国君的威胁,更不会想卫鞅会成为威胁。 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卫鞅权力,使卫鞅成为与他共同治国的总政大臣,而不是秦国传统的左庶长,即或传统左庶长的权力已经很大了。 他思虑周密,既要扎实的达到实际目的,又不想国人疑虑,反复揣摩,便采取了“重实轻名”的方略——在名义上尽量沿用老秦国旧称,在实际上则一定做到象东方大国一样的治国方式。 秦孝公没有册封卫鞅为丞相,而仍然封他为左庶长。 这是秦国沿用了几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实权的大臣职务。 秦国尚左,在两个庶长中,左庶长为首,右庶长次之。 春秋时期,秦国的左庶长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军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担任。 进入战国,秦献公将治民的政务权分给了上大夫甘龙,左庶长协助国君统军作战并总管军务。 但在朝野国人的心目中,左庶长依然是最重要的军政大臣。 去年冬天,秦孝公将甘龙升为太师,将甘龙的治民政权回归到左庶长嬴虔手里,为的就是给卫鞅执掌大政铺路。当卫鞅从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长权力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是与东方列国的开府丞相具有同等权力的大臣了。 但是,这种大权并不意味着事实上已经成为东方列国那样的开府丞相。丞相总理政务的要害是开府设立权力机构,仅仅有个人权力而没有开府,就无法全面处理国家事务。开府的根本之点是配备属官,其次是建立府邸。这两件事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经给卫鞅准备好了三个忠实能干的助手——景监和车英甚至还有秦风。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秦公造访议开府 这三人原来的官位是内史和前将军以及上卿,配给卫鞅的左庶长府,便显得位置太高,朝臣侧目,卫鞅也不容易接受。 当秦孝公坦率的说明这一点时,景监和秦风车英慷慨表示,愿意自贬官职做卫鞅的属官。但是秦孝公思量之下没有将秦风贬官,而是保留原有官职,因为秦风没有爵位,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于是,便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时分景监被左迁为长史、车英左迁为栎阳将军的一幕。 秦孝公的安排是,景监做左庶长府的长史,车英做左庶长府的卫尉而秦风则是卫鞅的第一助手,兼职保护卫鞅的生命安全以及一些不好抛头露面之事的解决。毕竟在秦孝公心中秦风也是大才,所以才让他和卫鞅配合。 这三人虽然都是军旅出身,但却具有不同的才能特点。景监和秦风有政事才能,虑事周密且很有担待,出使魏国和洛阳,已经隐隐然有了大臣风范。他做长史,可以为卫鞅挑起所有琐细烦剧的国政事务的重担。车英则对军中事务具有很高的天赋,又是一个机警勇猛的剑士。而秦风除了政事才能,还有独步天下的武功造诣,有他在卫鞅的生命安全没有丝毫的隐患。 车英做左庶长府的卫尉,非但可以给卫鞅提供军旅变法的许多情况,更重要的是,卫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护卫力量。这三个干员做卫鞅的左膀右臂,卫鞅的左庶长府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构架轻巧而又具有最高出政效率的变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传开,秦孝公比谁都高兴。卫鞅做事,总是别出心裁,一举打开局面! 像给国家树立信誉这样的大事,谁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 然则仔细一想,却发现这是一个极具匠心的奇妙点子。 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识字,淳厚而又愚朴,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读不懂又记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员中间流传罢了。 而今由左庶长这样的大臣出面,做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万千庶民眼见为实,众口传诵,谁不相信? 当晚,秦孝公便带着景监、秦风和车英来到卫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带凉的春风中散发着微微潮湿的泥土气息。君臣四人都很高兴,秦孝公抬头望望天空,“老天爷也信守节气,谷雨将至了。”话音落点,天上一阵隆隆雷声,漫天细雨沙沙而下。 景监车英秦风一齐拍掌大笑,“好!风调雨顺,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长徙木立信,老天爷谷雨立信,天人合一啊!” 秦风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长没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惟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里灯光闪烁,感慨一叹,“左庶长睡觉早着呢,走吧。” 客卿小院笼罩在茫茫雨雾里,清净无声。 景监上前轻轻敲门。院内传来老仆人沙哑的声音:“谁?”景监低声道:“我,景监长史。”老仆人拉开木门,让进景监,却见国君在后,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礼。 秦孝公摇摇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长呢?”老仆人道:“一直在书房里,晚餐还没用哩。”秦孝公没有说话,径自大步向亮着灯的书房走来。 轻轻推开书房门,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书房里堆满竹简,码成一座一座比人还高的小山,小山上挂满了写字的布条,一张书案夹在书山中,是仅有的容身空地。卫鞅手里拿着一支长大的鹅毛翎,正在竹简小山中转悠忙碌,竟对敲门开门浑然无觉。 秦孝公默默注视一阵,轻声笑道:“先生,该用晚餐了。” 卫鞅恍然回头,见是秦孝公站在门口,忙小心翼翼的从竹简小山中绕了出来,拱手道:“参见君上。” 秦孝公指着竹简小山道:“这一座座书山,都是经典么?” 卫鞅笑道:“经典已经收起来了。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 秦孝公惊讶默然,他知道,这一定是卫鞅一个冬天昼夜辛苦的结果。 看着卫鞅清癯泛黑的面孔和红红的眼珠,他一把拉起卫鞅的手,“走,先咥饭,后说话。” 来到客厅,景监已经吩咐厨役将重新热过的饭菜搬来,却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盘苦菜,一爵米酒。 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饭,我等暂候片刻。”又对景监车英秦风三人笑道:“我们到先生书房看看吧。”就和三人出了客厅。 卫鞅匆匆吃了几块羊肉和苦菜,将一大爵热腾腾的米酒大口饮尽,便用清水嗽了嗽口,吩咐老仆撤下饭具,便起身要来书房。却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厅,秦风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长咥饭也忒快了。” 卫鞅笑道:“快久了,便慢不下来,如何是好?” 孝公笑道:“以后尽给左庶长羊骨头,看他还快得起来?” 四人大笑一番。卫鞅拱手道:“臣请君上,对第一批法令过目。” 孝公笑着摆摆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专议左庶长开府一事。” 卫鞅道:“开府头绪太多,一时难以就绪,还是做事要紧。” 孝公道:“老秦民谚,磨锄不误镑地。开了府名正言顺,做事更快,还是先开府吧。左庶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 卫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后再议此事。” 孝公道:“却是为何?” 卫鞅道:“一则,急切间难以找到精干的属官。二则,国府正在艰难时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时宜。三则,秦国朝野是否接受东方人做开府大臣,尚须时日方得清楚。” 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则小事何足道哉?”说着掰起手指道:“先说第一桩。我今日给你带来的这三位,可算满意?” 卫鞅大是惊讶,“景监?车英?秦风?给我做属官,岂非贬黜三位新锐大臣?” 景监笑道:“左庶长何时有了世俗之见?不接纳我这个长史?” 车英则肃然拱手道:“卫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秦风也是一笑:“左庶长还需好好教导才行啊,不论是哪一点,我都要向左庶长虚心讨教才是。” “君上?这……”卫鞅一时间感到困惑。 “左庶长啊,如果合适,就不要推托了,他们都想跟你长点儿本事呢。”孝公爽朗一笑,“景监做左庶长长史,总领事务。车英做卫尉,配备甲士两千,秦风做左庶长的上卿,一切事物都可代为管理。护卫左庶长府兼领栎阳将军。如何?” 刹那之间,卫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顷,拱手断然道:“臣,谢过君上。” “再说第二桩。秦风之意,将招贤馆改做左庶长府邸,如何?”孝公笑问。 秦风接道:“招贤馆暂无他用,将来需要时再建,左庶长意下如何?” 卫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极。”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监车英和秦风筹备,一个月内左庶长开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监车英和秦风齐声应命。 “再说第三桩。朝野臣民的任何风浪,有嬴渠梁一身承当,左庶长放手变法便是。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左庶长莫要忘了这句话。”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卫鞅不敢相忘。” 君臣五人的笑声溶汇进无边无际的绵绵春雨之中。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招贤馆改造的左庶长府竣工了。 高大的石坊中央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开府总政。 石坊左右石柱各悬红木大牌,右边镌刻“天地有道”,左边镌刻“律法无私”。 进得石坊,是一个新拓的方圆十余丈的车马场,分东西两区整齐排列着数十根拴马石桩。 车马场尽头是府邸大门,已经由原来的小门拓宽为三开间的红木大门。 中间正门宽阔,可容轺车直接进入,门额镶嵌四个大铜字“左庶长府”。 左右两道偏门稍窄,供寻常官员人等出入。 进得大门,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镌刻着一头威猛怪异的独角法兽——獬猘。 影壁后面便是原来的招贤馆场院,现在变成了一片方砖铺地的小院子。 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开间大厅,厅门正中三个斗大的铜字——国事厅。 大厅东西各有两排九开间的厢房,每间房门口都挂着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田土曹、赋税曹、市曹、工曹、军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 每个门口都站着两个威武英挺的长矛甲士,国事厅大门口则有四名甲士,使整个院子充满威严肃杀的气氛。大院子西边有一个小偏院,原来是招贤馆士子们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卫鞅的起居住所。 这两个院子连在一起,便是秦国的新任左庶长开府理事的府邸。这座府邸虽然不大且只有两进,但在秦国却是最大的官邸,在狭小简朴的栎阳城堡中,这座府邸简直就与国府秦宫不相上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卫鞅开府震四方 虽然是在一个月里匆匆赶修出来的,粗犷简朴,但其赫赫威势已经使栎阳国人大为震惊了。 在栎阳大集上见过卫鞅的人,便纷纷在店铺、饭馆、客寓或街巷邻里,激动神秘的向人们讲述那个白衣左庶长的“天人贵相”和言谈举止的气魄。 一时间,卫鞅在栎阳国人的口中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天上星宿。 有能人甚至说,卫鞅是周武王的开国丞相姜尚转世,国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来的。 栎阳国人的这种传闻议论,迅速弥漫到了一座座县城和山野乡村,秦国庶民被各种传言搅得兴奋异常,心里暖烘烘的,都觉得老秦国要变了,庶民百姓将神奇的富裕起来,秦国也将神奇的强大起来,所有欺负秦国的东方大国都将被打得一败涂地! 这些弥漫朝野的神奇传闻,卫鞅和他的开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们紧张繁忙得无法知道这些。 一个月来,景监和车英秦风全力以赴的筹备开府,景监要遴选各司一职的十八名属官和二十名书吏,还要将国君书房的有关典籍和卫鞅带来的典籍,以及长史、太史两大国府书房的秦国史料集中起来,建立一个包括东方各国法令典籍在内的大书房。 车英和秦风则除了遴选两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长府的修葺改造。卫鞅则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送秦孝公审阅一件,经常是君臣二人通宵达旦的商议法令和实施步骤,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畅谈时忘我忘形的时光。 眼看将近五月农忙,秦孝公决意选在四月底举行左庶长开府大典。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车英和秦风便亲自率领三百名长矛甲士开到左庶长府,除了府内护卫,剩余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内外排成两列,中间形成了一个长长的甬道。 景监和所有的属官书吏也全部到齐,各守其职。 秦孝公本来要景监做今日的司礼大臣,可是景监却提出请太师甘龙做司礼大臣。 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对景监的练达成熟连连赞叹。 景监自己昨天已经搬进了左庶长府内的一间小屋,和属官书吏们忙碌的整理缮写,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鸡鸣,景监便下榻梳洗,又和络绎不绝赶到的属官书吏们忙起来。看看卯时已到,景监便快步来到大门口迎候。 太阳刚刚照亮栎阳箭楼,大臣们或骑马或步行,便纷纷来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两列。 将近卯时,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啷哐啷驶来,车上坐着白发苍苍一身大红吉服的老太师甘龙。 到得石坊下,甘龙在牛车上打量了打量威势赫赫的府邸,脸上毫无表情。 景监和秦风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长府长史景监,参见太师。”“左庶长府上卿秦风,参见太师。” 甘龙点点头,淡淡笑道:“内史大臣,别来无恙?”景监一闪念,知道甘龙有意呼出自己原来的高位,却仍然恭敬笑道:“景监无才,只做得属官。太师请。” 便上前伸手扶甘龙下车,却发现甘龙非但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而且车厢板竟然连草席也没有铺,大红吉服竟然坐得皱巴巴一片灰土。 甘龙明明有一辆秦献公特赐的青铜轺车,也是秦国大臣中唯一的一辆轺车,为何今日偏偏乘了这辆破旧不堪的牛车? 待得扶下甘龙,秦风的布袍大袖顺势一掸,甚至用上了一些内力,甘龙屁股上的灰土已经大半干净。 甘龙沙哑的笑道:“垂垂老矣,轺车站不得,只有坐这牛车了。”一句话,便将理由说得顺理成章。 待到仆役将牛车赶到车马场中,大臣们竟然惊讶得一阵小声哄嗡。今日朝臣们都是新衣骏马,以示喜庆。 这辆破旧的牛车在衣着簇新的人群和威势赫赫的府邸衬托下,显得分外寒碜,分外不是滋味儿。 一时间,大臣们好像生了虱子,浑身不自在起来,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着东张西望。 “国君驾到——!”卫尉车英一声高呼,全场不禁愕然。 但见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来,六尺车盖下肃然坐着黑衣秦孝公和白衣卫鞅。君臣并乘一车,这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遇,寻常人们从传说中听到的,大约也就是周文王为姜尚拉车八百步的故事。 但春秋战国以来已经三百余年,可是没有一个国君在正式的典礼场合与大臣同乘一车! 在秦国变法的当口,这种礼遇宣示的内涵是谁都清楚的。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竟忘记了参见国君的起码礼节。 还是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带头高呼,“参见君上——”大臣们才醒悟过来,纷纷躬身拱手,参差不齐的行起礼来。秦孝公却仿佛没有看见,先行跳下车来整整衣冠,然后肃然拱手做礼,“先生请。”便伸出双手,扶住正要下车的卫鞅踩到地上。 就在朝臣们又一次愣怔的时候,担当司礼大臣的太师甘龙骤然高声宣呼:“开府大典起行——!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大臣们又一次莫名其妙起来,相互观望,不知如何呼应。 在他们收到的大典礼仪中分明没有这一项,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国君与卫鞅,完全是无意自发的表示一种喜庆,正式大典是安排在庭院内开始的。 如今甘龙突然宣布大典起行,人们不禁茫然起来,嘴里没词儿,脚下黏糊,竟不知如何挪动。秦风一直在机警观察,见此情状,立即向石坊门内的乐手们一挥手低声道:“奏乐。”等得钟鸣乐动,大臣们顿时自如起来,按照惯常礼仪一齐高呼:“恭请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秦孝公始终是一副浑然无觉的庄重,听得乐声,便拱手道:“先生请。”伸出手来握住卫鞅的左手,俩人从容的从甲士甬道中并肩进入石坊大门,又穿过车马场进入庭院。朝臣们在甘龙、嬴虔、公孙贾三人之后排列跟进,秩序井然。 进得庭院,甘龙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备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昊天无极,伏惟告之:秦国贫弱,图治求贤。开府变法,顺乎民心。祈祷上苍,佑我臣工。国强民富,永念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 群臣齐声跟随,“国强民富,永念上天!” 甘龙:“左庶长昭告大地——!” 卫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开竹简肃然念诵:“大地茫茫,载德载物。我心惶恐,伏惟告之:鞅受君命,开府治国,惟苦惟艰,无怨无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业兴旺,永念大德。秦国左庶长卫鞅,再拜大地厚恩。” 大臣们参差不齐的跟随着念了最后两句,“百业兴旺,永念大德。”便又茫然起来。 这祭祀天地,原本是国君才有资格举行的大礼。卫鞅作为臣子,与国君共祭天地,本来就已经是别出心裁的惊人之举了,大臣们虽然事先已经知道,但却在细节上不知如何应对。 按照国君祭祀天地的惯常礼仪,参加的大臣肯定是跟随宣呼最后两句。 卫鞅祭地,很多人本来就心中别扭,还有一些人则不知该不该跟随,于是就出现了犹犹豫豫参差不齐。 只有公孙贾特别清醒,非但立即跟随,而且特别响亮。 他注意到国君的祭辞中明确提了“变法开府”,卫鞅的祭辞中却没有一个字涉及变法。他感到了这种精心安排的礼仪后面,隐藏着秦孝公和卫鞅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决心。 昭告天地,意味着变法和开府这两件大事已经得到了上天的认可,谁若反对,便是逆天行事。 在这种时候,无论心中如何想,都必须做出最热烈的呼应。老太师甘龙不也一板一眼的做了司礼大臣么?“孟西白”不也亦步亦趋么? 正在公孙贾琢磨其中滋味的时候,甘龙沙哑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祭祀完毕,君臣进入国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卫鞅携手并入,数十名官员随后整肃跟进。 进得国事堂,秦孝公坐进正中长案前,卫鞅肃立在长案左手,三级台阶下群臣各自就座。 甘龙在长案右侧高声宣布:“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宣示国君开府诏书——” 嬴虔大步走上台阶,展开竹简宣读:“秦国欲强,秦人欲富,非变法无以建功。变法之途,非开府无以立威。今命左庶长卫鞅为开府大臣,总摄国政,力行变法,所颁府文谓之令。另任景监为左庶长府长史,总领属官书吏;车英为左庶长府卫尉兼领栎阳将军,秦风为左庶长府上卿兼领左庶长府一切事物。自即日起,左庶长卫鞅即行开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诏。” 嬴虔的声音本来就特别的低沉浑厚,加之他咬字又特重,在有些须回音的大厅念来,隆隆响过,仿佛铁锤在山石上凿出来一个一个大字,清晰有力。 大臣们听得明明白白,卫鞅的左庶长府简直就是第二个国君府,生杀大权在握,竟成了七大战国中最有威势的开府丞相。 国事厅安静极了,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大臣们似乎感到紧张,却又说不清为何紧张。 “左庶长出令——!”甘龙的沙哑嗓音又响了起来。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卫鞅法令传四方 卫鞅白衣玉冠,白丝束发,在一片黑色的秦国大臣中显赫而又孤立。他从容走出道:“卫鞅秉承天意君命,开府变法自今日开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颁发实施,五道夏忙后颁发实施。立即颁发的五道法令:农耕奖励法、军功授爵法、编民什伍连坐法、客栈盘查法、私斗治罪法。上述法令,除立即快马传送各县外,一律在栎阳城门与南市张挂,公诸于众,举国同行。长史出令。” 景监早已经做好准备,闻言高声答道:“遵命!”一挥手,两名书吏抬进一张宽大的长案,上面码满了捆好的竹简。长案刚刚在中央摆好,景监又一声高宣:“特使领令——!”十六名劲装使者一声答应,整齐的走进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陇西特使——!” “眉县特使——!” “商於特使——!”…… 景监一个一个的将捆扎好的竹简分发给十六名特使。特使们双手捧着竹简一个一个走出大堂。庭院里整肃排列着三人一组的十六组铁甲骑士,每组护卫一个特使奔赴秦国郡县。 快马流星,旬日之间,秦国的二十三县并三郡便活跃了起来,动荡了起来。 就像一道道霹雳闪电,新法令震动了秦国的城堡乡野! 上至栎阳卿大夫,下至隶农村汉,无不认为这是匪夷所思的大变,搅得秦国鸡犬不宁,人人别扭。 就说“什伍连坐法”和“私斗治罪法”吧,将城堡里的国人和乡村里的农人,一律编为“保”和“亭”,十家一保,五保一亭。 如果仅仅是这种编民入制,人们说说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连保连坐,使人惶恐不安。 保内一家犯罪,其余九家必须立即共同举发,若不举发而使罪犯逃匿,则十家同罪连坐,一并惩治。 如果一保有人违法犯罪,其余四保也得迅速举发,否则就是五保连坐! 也就是说,五十家内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导致四十九家连坐惩治。人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注意邻里是否违法犯罪,并且得经常相互提醒各种法令规定,以避免陷入连坐灾难。如此提心吊胆,老秦人如何忍受? 秦国的民风是最令人头疼的。莫说山东六国大摇其头,就是老秦人,也对自己骂骂咧咧大不以为然。可真要动真格改了,老秦人更是骂骂咧咧火冒三丈。 秦国地处西陲,农牧相杂,尤其是泾水渭水上游的陇西河谷草原地带,更是牧业为主。 就是腹心地带的关中平原,也有大量从游牧部族转化不久的农耕人口。 自古以来,西部的民间风习便狂野好斗,动辄为一件小事,便在田间地头打得头破血流,进而引起家族斗殴、村落打斗,甚或部族仇杀。 蔓延日久,村落、部族、家族间极少没有血仇者。这些相互仇恨的部族子弟在军旅中,甚或在战场上,也经常寻衅私斗,宁可为了义气和仇恨帮助私斗的敌人,也不愿在战场上救援勇敢杀敌的兄弟。 还有与西部戎狄部族杂居的老秦人,就更是剽悍狂野,只认热血义气,从来不知“规矩律法”为何物? 茫茫草原,幽幽河谷,经常为争夺水草耕地打成了世代血仇。 偶然有仇家子弟在草原落单,便立即会被仇家毫不留情的杀掉。 这里的老秦人和戎狄部族都信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的复仇方式,除非强力与战争,几乎任何法令都难以伸展到草原河谷的好勇斗狠之中。 秦穆公时代,为了防止戎狄作乱,便将臣服于秦国的许多戎狄部族半强制的迁移到地广人稀的关中,与农耕的老秦人村落杂居。 大势是稳定了,但久远的民风却是无法改变的。戎狄聚居的村落,就像他们在草原争夺水草一样,与老秦人的村落争夺着水渠,争夺着地界。 年复一年,非但老秦人与戎狄部族多有仇杀,就是戎狄部族之间,老秦人之间,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私斗血仇。一有机会,仇人间便会大打出手,死伤无算。 在当时的华夏大地上,没有一个邦国的民风象秦国这样浓烈的私斗风习。就是同样被中原轻蔑嘲笑的“南蛮”三国——楚、吴、越,也没有秦国的民间私斗这般普遍,这般毒烈。秦人自诩“人皆勇士”,可东方列国却嘲笑秦人“怯于公战,勇于私斗,诚为恶习!” 秦国官府对这种民风历来是“民不告,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则是无法可治无可奈何,一则是大战不断要依赖民众从军血战,无力去细致的究诘于这些私仇纠纷。秦国只有一个铁的法则:但有兵戎战事,须得人人争先,一致对外,否则杀无赦!也就是说,只要民人不抗赋税、不拒从戎,官府一般不去理会民间仇杀。 遍访秦国乡野,卫鞅对这种私斗风尚感触极深。他把这种现象称为“强民弱国”。 民风强悍而国家衰弱,根源正在于私斗。 要肃清这种恶风,将秦人引导到为国家荣誉而死战的正道上来,就要彻底禁止私斗,培植一种勇于公战的庶民精神。 卫鞅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弱民》,向秦孝公提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的总方略。 所谓弱民,就是使民众在国家法律面前处于弱小地位,从而不敢触犯法律。所谓强民,就是那种蔑视法律敢于犯法的刁民。 要使民弱,就要使民众厚道朴实。厚道朴实则.民众守法,刁钻狂野则敢于乱法。这就是“朴则弱,淫则强”的道理。这种深彻的甚至是冰冷的论证,征服了秦孝公,使这个年轻清醒的国君看到了凝聚秦人的希望,决意支持卫鞅从根本上改变秦人的精神风尚。 为此,卫鞅做了精心谋划,决定变法从治乱立威开始。 他在开府之日颁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围绕“弱民”治乱展开的。《私斗治罪法》,首先严厉禁止一切私人斗殴。 也就是说,一切私人仇杀斗殴都是违法犯罪行为,一切纠纷都应通过官府依据法令裁决,而不能私相仇杀解决。 《什伍连坐法》则确保一切私斗犯罪者不被隐藏、不能逃匿,而得以严厉惩处。 《客栈盘查法》则在于防止仇杀犯罪者和东方密探的藏匿。 也就是说,任何罪犯在秦国都将难以藏身。 因为这两部法令规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藏奸者与降敌同罚”。 也就是说,举发一个犯罪者和在战场上斩杀一个敌人,功劳一样,赏爵位一极;藏匿一个犯罪者和投降敌国一样,都是死罪。 很显然,国家新法明确的将私斗犯罪当作大敌,要彻底肃清。《农耕奖励法》和《军功授爵法》则是培植正气,激励民众去争取国家荣誉,辛勤耕耘,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这五道法令颁布的时机,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响农事,又将对年年夏忙必然发生的村落部族间普遍的为争水争地而引起的大量私斗仇杀,给以迎头震慑! 卫鞅的法治主张是,顶风立威,新法才能站稳脚跟,法令的尊严就是要在治乱中确立。 但是,这五道法令几乎全部改变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它等于要人们对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灭,走上一条以法律为行动准绳的道路。 无论是城堡国人,还是乡野农夫,都感到被一条巨大的绳索捆住,浑身不自在。对邻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报复了,快意恩仇的日子将不复存在,杀了人不能逃匿,没有官府的验身画像简,就连客栈也不能住;恩人犯罪要举发,仇人立功要庆贺;一切纠纷都要告官,弱肉强食要变成公平相处,争水争地要听凭官府裁决……这一切,对随心所欲的老秦人来说,简直别扭得要死。 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如何不感到别扭?岂能不大发怨声? 山野农夫们如此,栎阳城里的国人也是如此。所谓国人,说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领地的工匠、商贾、市人和农夫。 在这几种人中,称为“百工”的工匠地位较高,商人则地位较低,自由农人地位居中。 但在战国时代,商人远不像后来那样被称为“贱商”而大加抑制,只不过没有工匠那样受人尊崇罢了。 因为工匠绝大部分是官府经营的作坊的技师,是典型的“国人”,而商人则绝大部分是私人业主,官府对待他们自然有高下之分。 都城国人对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惩疲”法条。 所谓惩疲,就是惩治懒惰懈怠和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分子。 《周礼》称这种人为“疲民”,所以惩治这种人的法令便称为“惩疲”。卫鞅颁布的奖励军功、奖励农耕的法令中同时规定,对这种“疲民”给予严厉惩罚:无论农工商人,凡是因为懒惰、懈怠而贫困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男人做苦力,女人做仆婢;凡是有业不操而游手好闲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强迫劳动;凡罚为奴隶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同事一主。更严厉的一条是,主犯家长一生不能恢复为自由籍的平民。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 第一百一十五章 孟西白诉苦 对于这种惩罚,忠厚勤劳的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也不会有怨言。 但忠厚勤劳者一般都谨慎怕事,影响力很小。大发怨气的是各种疲民。这些人都很刁钻强悍,通常专门靠欺压良善、敲诈商贾、偷鸡摸狗、抢劫财物为生。 还有一种“富疲”,由于家道富裕不缺钱财,便不事劳作,逃避兵役,专门游荡四方,做游侠式的好汉。 这种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响力很大,是疲民之最。更有一种家道中落的“士疲”,识得字,读得书,偏偏下不得苦。 文不是文,武不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摇唇鼓舌评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员中传播道听途说的各种流言,或帮着“富疲”出谋划策蹭饭吃。 这种“士疲”对惩治疲民的法令骂得最为刻薄尖酸,说惩疲法令是“蛇蝎心肠,有损阴德”,是“老妪当家,阴气到顶”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庶民国人中的怨言,上层也是一片怨气,大不安宁。 卫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对宗室贵族的惩治,即所谓惩治“贵疲”。宗室贵族,就是国君(国王或国公)所在的部族。 按照千百年来的传统,这种人是天生的贵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样是世袭的高等级爵位,从国库中领取极为优厚的俸禄,享受包括高车骏马、大片府邸在内的各种特权待遇。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是王公贵族,他们的享受是无法被剥夺的。 可是,《军功受爵法》却横空出世,赫然规定:取缔世袭爵位制!凡宗室贵族,如果没有军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两年无军功者,除去贵族籍;一旦除籍,贵族就是庶民,原由国家提供的各种特权一律剥夺,享受的国库物资一律没收,附属仆佣一律归官府,其家人与其他人口(如庇居亲戚),不得在府邸、田产、车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来贵族待遇; 现有爵位的贵族,包括家人在内,必须严格按照家长爵位的高低等级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财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丝毫僭越。这样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显贵。无功者,虽富而不得芬华”的现实,鼓励人们为国家立功。 这种法令对秦国的宗室贵族来说,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来,贵族纵然无功,最差也是个等级较低的世袭贵族。 何曾有过没有功劳就会被开除出贵族阶层的怪事! 说到底,那时的贵族毕竟还是国家骨干,想为国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数,而且确实有许多建立大功的贵族人物。 寻常时日,正派的贵族也会认为,为国家建功立业是完全应当的。可是有了这道法令,有功的贵族们便认为这是蔑视宗室贵族,刻意限制贵族,感到尊严受到了大大伤害。 那些无功也无能、整天混日子的“贵疲”们,则惶惶不安,大骂卫鞅是挖秦国的老根,是吃里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恶法”! 一些宗室贵族便秘密串通,来找宗室贵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贵族中,嬴虔非但曾经是大权在握的左庶长,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实上的上将军,但更重要的是,嬴虔还是先君秦献公的长子,是最显赫的宗室贵族大臣。 如果嬴虔也反对这种侮辱宗室贵族的“恶法”,他们就可以再求见国君诉说委屈,形成气候,卫鞅的这种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缔,甚至卫鞅本人也极有可能翻船。 可是,当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陆陆续续来到嬴虔府邸门前时,府中家老却出来说,太傅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让他们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嬴虔是个睁硬眼的厉害角色,闻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却正在嬴虔府中诉苦。 嬴虔对卫鞅变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卫鞅要在秦国立足,变法要纳入正轨,都会是极为困难的。 但嬴虔以为,变法就是整顿吏治、废除井田、训练军队等等。他忙于军务,也没有时间去预闻新法内容,确实未曾想到变法会是如此的彻底,竟然对宗室贵族也毫不留情。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变法是国君与卫鞅的事,他无须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颁布,朝野轰动,他才认真看了看,想了想。 从本心讲,他认为这些法令都是对的,但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也觉得这些法令总有一点儿不对味儿。 想来想去,是觉得这些法令太得严厉,尤其是对宗室贵族太无情,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虽然如此,嬴虔毕竟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物,他决意不干预变法,立即找来家人严厉叮嘱,不许一人在外面议论新法,否则决不留情! 嬴虔刚刚安顿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联袂而来。因为三人都是将军,而嬴虔又是事实上的秦军统帅,来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 然则嬴虔从来不在家中会见将领和大臣,事先更没有约见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气,礼仪寒暄仆役上茶之后尽问一些军旅之事,绝口不提栎阳国事。 孟西白三人说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心中暗暗着急。恰在这时,家老来报,说有宗室老少十余人在府门外求见。 嬴虔冷冷回答:“让他们回去。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家老出去后,孟坼谨慎的小声问:“敢问太傅,是否我等干扰了宗室会聚?” 嬴虔淡淡笑道:“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他们应当知道。” 此话一出,等于告诉三人他们应当告辞了。 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该告辞了。”嬴虔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未完之事,来日官署计议。恕不远送了。” 三人悻悻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半日无话。 来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细想来,我倒觉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缙叹息道:“有何文章?连我等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明白是卫鞅一党。” 孟坼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公子虔素来是个强硬坦荡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铁心赞同新法,还不将我等严词训斥一通?岂容我等静坐一个时辰?想想。” 西弧猛然拍掌笑道:“着啊!如何便迷了这一窍?今日秦人,谁不谈新法?公子虔回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于说罢了,对么?”白缙高声笑道:“顿开茅塞!对,是这个道理。” 三人同声大笑,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西弧吩咐摆酒,三人便开怀痛饮起来。 孟西白三家虽说不是宗室贵族,然而却是百年功臣贵族。虽说他们有功劳不怕除籍,但他们家族百余年来与宗室贵族相互通婚结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血缘网络。 这些宗室贵族中的无功受禄之辈,和他们的家族可是荣辱相连,这些“贵疲”求他们帮忙设法,他们岂能坐视不理? 再说,他们从一开始就视卫鞅为异类,眼见他气焰大长,今后也很难重用他们这些贵族,心中又岂能安宁?想来想去,他们觉得先找嬴虔探探风向最好,如今对风向有了如此判断,岂能不开怀大笑? 整个四月,流言飞走,怨气弥漫。勤劳宽厚的国人庶民本来拥戴变法,对新法令的奖勤罚懒从心底里赞同。 但是,在漫天飞走的流言怨气面前,也觉得新法过于严厉。像私人打架要惩罚苦役,路边倒点儿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亩时每步超过六尺要砍掉四个脚趾等等,宽厚勤劳者也觉得大不方便。 谁都有无心之错,可是新法令连改正错失的机会都不给你,一旦有错就行刑制裁,轻则苦役,重则刑治,不死便伤,一生都要留下耻辱的烙印。 心念及此,老实人也觉得胆颤心惊,纷纷跟着埋怨起来,竟是忘记了新法将对他们带来的根本好处。 朝野山乡,底层上层,穷疲富疲士疲贵疲们第一次有了自发的共鸣。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新法骂骂咧咧,对左庶长卫鞅恶毒诅咒。老实人不自在,疲民们不服气,各种怨气便漫无边际的流淌开来,一时间,新法竟是陷入人人侧目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 秦风此时在左庶长府中都是听到了这些漫天的谣言,但是当他把这些事禀报给卫鞅的时候,卫鞅却是一笑了之,丝毫不在意。 进入五月,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渭水平川的农夫们,一边要收割大麦、小麦,一边还要种下谷子、豆子、荞麦,同时抽空在菜园栽下夏葵菜。 这时,人忙、地忙、牛马忙,整个田畴一片紧张活跃。但令人揪心的是,这个季节也是私斗最高发的季节。争地、争水、偷盗庄稼、抢劫牲畜、催讨债粮,以及趁着忙乱报复仇家等,无一不是大起争端的茬口。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型械斗展民风 每逢五月,各国间的战争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的督导农事,解决各种突发的争端和私斗。 秦国的五月,更比东方国家紧张。 以实际而言,秦国还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内八家有争地争水和承担公田劳力多少的纠纷冲突,而且井与井之间也经常有争地争水的冲突,牵扯两井十六家,动辄便发生大规模械斗。 再者,秦国的村落氏族制还相对完整的保留着,一有冲突便是全村出动,如同一场小型战争。但最重要的还是民风使然,对私相血斗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经常会因为小小争端而大打出手。 所以,秦国的五月,历来是内部最繁忙最紧张和最混乱的时候。 卫鞅其所以将第一批法令选择在三月底四月初颁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对五月大忙的混乱产生震慑作用。 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拥戴变法的县令,应该是比往年稳定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规模的混乱与暴力械斗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那样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规模的私斗仇杀,恰恰发生在赫赫大名的郿县! 关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县的县城。 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 但是,郿县的赫赫大名,并不是仅仅因为地处沃土,在地利方面,郿县毕竟还不如关中东部更为宽阔平坦,还稍逊一筹。 郿县的威名,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 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虽然居住在都城栎阳,但郿县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余年间繁衍生息,也形成了庞大的势力。 三族鼎立,几乎就是大半个郿县。郿县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却是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 秦穆公时,担心戎族死灰复燃,便接受了大谋略家由余的主张,将戎狄上层贵族一律迁到关中定居。 顾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无力制约,便将大部分安排在了这个赫赫名将之乡、具有浓厚尚武之风的郿县,和老秦人花插杂居。 百年过去,这些戎狄贵族虽然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和剽悍好斗的风气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在郿县的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倒是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和怨气便大长起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 戎人族长醉醺醺的大笑,“不让男人打架么?那就象不让女人生崽儿一样!” 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微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子。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是打得痛快,他们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儿。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的老规矩?” 卫鞅也是知道这个风气,所以在这时把秦风派到了郿县,去观察禀报。然而就在秦风到达的第二天,就爆发了秦风意想不到的事情。 五月二十三,郿县终于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秦风恰好看到了全过程,只不过凭他一人之力实在是无法阻止。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村到孟九村。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 孟乡的土地方圆大约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村的土地。孟乡九村旱涝保收,全靠了这条大水渠。 这水渠是秦穆公时的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 因为大将孟明视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郿县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 那时侯,关中西部是秦国的核心地带,都城雍州便在郿县西边百余里,这条大渠是秦国在春秋时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长大约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便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的干渠伸展到武功。 孟乡处在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村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八九个村庄,常常因用水和孟乡恶斗。 郿县官府虽有渠吏,但也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堵渠强行截水,更无法制止戎狄移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种,干种就要大大减收,这是农家谁都懂得的道理。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便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细流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村的小毛渠中。 按照官府规定和民间用水习俗,灌田历来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虽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并不减少,孟乡人还不甚着急。今年忒怪,旱得倒未必有往年严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却是大大减少,虽然说不上干涸,也是看得见河槽大石了。 不知哪里传来的流言,说秦国变法有违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乡人着了急,便抢先动手堵了干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侯了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啊?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啊?巡渠女人没有回报,便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也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便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报。 四更时分,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是孟乡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便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将上来拦截,于是开打。混斗半个时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吹号聚兵!给我上——!” 顿时,凄厉的牛角号呜呜的响了起来,一长两短,响彻夜空。这是戎狄人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精壮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竟是呼啸而来。 族长虎茅带领一百多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西方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的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西来。 一场惨烈的缠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 孟族九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 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和少年。戎狄人则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 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便越过渠岸,杀入孟西白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呼喝四散。戎狄马队的大半,竟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 围上来要斩尽杀绝戎狄骑士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做一团,恶斗起来。后来的戎狄人也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一时间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人虽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 戎狄虽则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历来是单个冲杀狠斗,竟是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撕缠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狠斗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啊——!吹号!扯啦——!”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竟是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却漫无边际的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秦风目睹了一切,直到一切结束还是有些懵。这就是秦国的民风私斗吗,这也......太恐怖了吧。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卫鞅到达心震撼 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领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他脸色铁青,二话没说,便飞马奔赴栎阳。 “赵县令!”秦风赶忙一喊。赵亢这才看到秦风,连忙下马行礼:“赵亢见过上卿大人。” “赵兄不必多礼,你先去栎阳找左庶长大人。这里我来看着。”秦风沉吟了一下,对赵亢说道。这里终究是要有人看着的。秦风自然是当仁不让。 赵亢是秦国招贤中应召的唯一一个秦国士人,为人方正,饱读诗书,和兄长赵良齐名,都是家居云阳的名士,人称云阳双贤。 虽然兄弟俩都是没入过孔门的儒家名士,处世却是大大不同。赵良志在治学修经,远赴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去了。 赵亢却是奋力入世,要为秦国强大做一番事业。 秦孝公招贤,他便欣然而来。 任命官职时,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县县令。 赴任半年,无甚大事,只是熟悉县情,等候新法令颁布。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新法颁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试法,闹出天大的事来。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边都关系到秦国安危,他如何能擅自处置?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便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他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名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秦风也在那里,你赶去和他会和。” 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 卫鞅便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 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 赵亢惊讶的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么?”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么?” 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的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太阳到得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的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村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派人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 太阳落山时,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 晚上,卫鞅在郿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县城驻军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 第二道,命令车英和秦风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 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赵亢、车英,秦风和信使们出发后,卫鞅心潮难平,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他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秘报。 他认真仔细的阅读揣摩了这些秘报,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这些秘报能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 秘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是被权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应当出来废弃恶法安抚民心。 秦孝公警觉的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 秘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虽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浪头便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浪头,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其中分寸颇难把握。 秦孝公没有把这些秘报和自己的判断告诉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 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判断目下的大势,如何处理这场民意危机。 如果卫鞅没有处理这种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经验,掌权之后能否还像论政时候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正因为这样,秦孝公深居简出,丝毫没有过问变法的进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长史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秦孝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君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眉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 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刁民不除,国无宁日。 臣拟对犯罪刁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有不察,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君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呢?”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郿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 假若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 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 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 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家族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 要说变法刑杀,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的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但是,不这样做,后果则只有一个,那便等于在实际上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 这是秦孝公绝对不愿走的一条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的动.乱风险与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而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也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便毫不犹豫的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 “好。说得好。我们是不谋而合呵。”秦孝公微笑点头,走到书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景监,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监已经赶到郿县。卫鞅正在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翻阅户籍简册,见景监风尘仆仆的走进,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便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便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君上的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入眼中: 左庶长吾卿: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 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的说:“君上明察,左庶长可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然从来不是君上也。” 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便匆匆用饭。卫鞅道:“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 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排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杂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便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便分头行动起来。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渭水法场生灵叹 两天之后,决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 赵亢和车英秦风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 景监和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 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 三天中,外县的私斗罪犯也纷纷押解到郿县。一时间,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与赶大集一般。 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的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 旬日之间,草滩帐篷外竟是生意兴隆。尤其是外国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窜。孟西白三族在秦国树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也个个不是易与之辈。 各方说情者神秘的来来去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使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的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是他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的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 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秦风也见不上。景监委派的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的礼物都收,所有的书简都留下,所有的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 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个专门的小房子,看守的吏员们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第十三天,卫鞅走出了书房,打破了沉默。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缔渭水草滩的临时集市,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 当日午后,渭水草滩便又成了炎热的旷野。 第二道命令,便是派赵亢征发五百民伕修筑刑场。第三道命令,派秦风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 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命令各县县令率领全县所有村正和族长,三天后赶到郿县。 第五道是秘简,飞马送往栎阳国府。 随着使者的快马飞驰,秦国朝野又弥漫出浓厚的惊恐、疑惑和各种猜测。 有人说,天候不祥,左庶长要大开杀戒了。 有人说,犯罪的主谋都是富人,还不是杀几个穷人完事。 更有人说,左庶长收了难以计数的奇珍异宝,人犯们一个也没事儿。 国府内外安静如常,国君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会议事,好像秦国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栎阳的上层贵族们则保持着矜持的沉默,对变法,对郿县发生的一切都缄口不言,看看平静的国府,相互报以高深莫测的微笑。 七月流火,郿县小小的城堡活似一个大蒸笼。中夜时分,卫鞅走出书房,唤出景监车英秦风,四骑快马出城,在渭水草滩反复巡视。遍野蛙鸣淹没了他们的指点议论,直到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在遥远的西天变小变淡,四人才回到城中。 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郿县城四门箭楼便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 人们从打开的四座城门涌出,奔过吊桥,争先恐后的向渭水草滩汇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都有人手上举着白幡,身上披着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大声哭嚎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的赶来。 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两千铁甲骑士单列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将所有赶来的人群隔离在外围。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们却如鸟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 铁甲骑士之内,七百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手执厚背宽刃短刀,整肃排列。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景监车英秦风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 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则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则是秦国所有的村正和族长。所有人都沉默着,偌大的法场只能听见风吹幡旗的啪啪响声。 郿县令赵亢匆匆走到高台前低声禀报:“左庶长,人犯亲属要来活祭。” 卫鞅:“命令人犯亲属远离法场,不许搅扰滋事,否则以扰刑问罪。” 赵亢又匆匆走到法场外宣示左庶长命令。法场外的罪犯亲属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垂头瘫在草地上无声的哭泣着。历来法场刑杀,都不禁止亲友活祭,如何这秦国新左庶长连这点儿仁义之心都没有?未免太得无情! 其余看热闹的万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以往看法场杀人时的纷纷议论。 人们在如此巨大的刑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国家法令的威严,感到了这个白衣左庶长的强硬与无情,竟全然不是人们原先议论想象的那么软弱,竟敢摆这么大的法场! 忠厚的农夫们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顾点头,低声叹息,“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阳升起三杆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秦风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着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 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 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再也没有了狂妄浮躁,个个垂头丧气面色煞白。 最头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和二十六个村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长们村正们。他们都是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一片须发灰白的头颅在阳光下瑟瑟抖动。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经在战场厮杀过,为秦国流过血拼过命。直到昨天,他们还对晚年的生命充满了希望,相信栎阳会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国绝不会对孟西白这样的老秦人和穆公时期的戎狄老移民大开杀戒,不相信一个魏国的中庶子能在秦国颠倒乾坤。 此刻,当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他们才第一次感到了这种叫做“法”的东西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权力法令面前的渺小。 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勾时,他们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的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 照民谚说,人活五十,不算夭寿。而今六十岁已过,死有何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时,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法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 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公战流血不朽——!”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只听“噗”的一声,尖利的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孟天仪的尸体便挺挺的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 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竟然冲动的跟着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喊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声,那是圈外人犯亲属们的祭奠。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村安葬。” 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的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 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有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 法场的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竟是谁也不敢议论。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栎阳 景监命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秦风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 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 秦风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踏着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唰!”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的“啊——”了一声,就象在梦魇中惊恐的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的进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儿迅速弥漫,人们恶心呕吐,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飞去了。 秦风本无心观察,然而那鸽子一飞冲天,秦风竟然是心头一颤,一股没来由的恐惧顿时袭来。 “这是......那神秘宗派?”秦风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想起了那神秘的宗派,顿时对卫鞅的安全有了一丝担忧。 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稍事整理,立即带着秦风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 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便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 郿县大刑场朝野震惊,他却没有去郿县,也没有离开栎阳。 一个月里,他没有会见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 他的静处不动,用意很深。一则,他要和这场空前的大刑杀保持表面上的距离,以防万一出现不测,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则,他要看一看,没有他的出面,卫鞅处理危局的才干究竟如何? 三则,他要仔细掂掂,秦国民众对改变旧制实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变法还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 四则,他要给朝野一个印象,没有卫鞅在栎阳,国君不会对国事发出任何命令。 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栎阳的宗室贵族元老勋臣们对他的意图纷纷猜测,疑惑不定,延迟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层骚乱。 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崇尚权谋机变,胜利是唯一的目标。 关键时刻制造扑朔迷离的局面,从而迷惑潜在的敌人,是度过危机的高明谋略。 但是,制造扑朔迷离的权力拥有者自己却需要极度的清醒,绝不能陷入自己制造的迷雾之中。归根结底,政治的胜负是需要实力较量的。 秦孝公在一个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预防卫鞅不可能抵挡的那种普遍动,乱。他用短剑削出一堆小木人,涂上各种颜色,在秦国大图上反复摆置,预想出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动.乱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种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和上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噢?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笑笑。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秦风也跟在后面:“秦风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和上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吧。”说着指着两个石墩,“坐吧,比草席凉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个石墩上坐下来。 卫鞅和秦风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么?” “没事儿。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的事儿吧。” 卫鞅喝了一盏茶,便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和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接受”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确实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斜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而动荡。” 秦孝公长吁一声:“国人庶民好办,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笑笑,“只要民众稳定,拥戴新法,宗室庙堂的作祟势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见得?” “国家之根本在民众,国家之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就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做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内的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是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让所有的民众都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噢?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三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的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的骚动分心,这种事有他一力支撑。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和秦风即刻清理在郿县“接受”的奇珍异宝,送到秦孝公书房。景监和秦风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 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 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请你去做客。”卫鞅笑问:“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儿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来?走吧。”回头对府门卫士头领吩咐道:“长史回来,就说我出去办点事儿。”便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 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 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 卫鞅道:“是个哑巴?”侯嬴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巴。” 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了。”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 卫鞅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 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呢。”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呢。”两人同声大笑,“铛”的一碰,一饮而尽。 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吧?” 侯嬴:“对,受人之托嘛。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的。” 卫鞅惊喜的接过铜管,启封打开,抽出一卷白丝,熟悉的字迹顿时跳跃起来。白雪的字不是寻常女儿家那般娟秀娇小,却是挺拔飞动,峻峭清奇,等闲名士也难以望其项背。每每看见白雪的字迹,卫鞅就仿佛看见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说话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闲住。盼能早日赴栎阳与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卫鞅沉默良久,抬头道:“侯兄,上次我已带信,请小妹过来的……” 侯嬴叹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说,变法初期不能扰你心神。” 卫鞅举爵大饮,慨然一叹,却是无话。 “我看,明年夏秋时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来了。” 卫鞅点点头:“那时,变法当可以立于不败了。来,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去看了大法场……我想到了一件事儿,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笑道:“车英的两千骑士足矣,更何况还有上卿秦风,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迭迭。譬如郿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的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呢。” scriptchaptererror();/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