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残阳》 1、变河阴危扶城阙 卷西风已近斜阳 公元528年农历四月二十日,乍暖还寒的洛阳城天空还飘着细雪,太阳带着抹朦胧想撕开那份阴霾,昏昏黄黄的却增加了一丝凉意,没有半分温暖。洛阳街道上的繁华消失不见,只是偶尔的几个商贩支愣开斜窗,虚掩着店门,招呼着伙计透着窗口的缝隙张望着街道,一旦远远听见军队的马蹄声,就慌慌忙忙赶紧将支窗的木棍迅速抽走,连滚带爬的反身将门抵住。这几日的洛阳只要孩子一哭,大人说句“再哭,就让胡人给你扔黄河去。”孩子马上就会停止啼哭,一脸惊恐的藏到大人的身后。 距离让北魏人闻之色变的河阴之变已过去七天,洛阳城达官贵族几被杀戮殆尽,百姓们私下悄悄议论着那几日的血流成河,感叹着执政的胡太后因不想生灵涂炭,下令不抵抗,故而尔朱荣的大军只数日便占领洛阳。 自农历四月十一日,胡太后和幼帝被抛入黄河溺死后,尔朱荣匆匆令人将元子攸接到河阳立为皇帝,史称孝庄帝。洛阳城内宗亲百官人心不稳,大部分因为尔朱荣擅杀太后和皇帝而怨忿难平。尔朱荣的部属费穆却因对百官的不满,竟然建议尔朱荣尽杀朝中百官,以绝后患。同在尔朱荣帐下的慕容绍宗强烈反对,称如果尽诛则会丧民心,难存忠义之名。然而错杀胡太后的尔朱荣心伤难平,暴怒之下安有完智,竟采纳费穆的建议,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杀光朝中反对之声。 公元528年农历四月十三日,尔朱荣以孝庄帝元子攸要祭天为名,邀请朝中百官到河阴的陶渚,并让元子攸下诏强调祭天之日不能请假,若有请假者国法处置。百官畏惧,哪敢片刻耽误,大早上便整顿朝服,骑着马驾着车纷纷赶到陶渚,到达后哪里见到元子攸的銮驾,只是尔朱荣率领着数千铁骑穿着黑甲威风凛凛地从坡顶纵马而下。众官虽慌张,却也不敢乱跑,胆小的挪动着步子凑到人群中央,高阳王元雍因官职最高,名望最大,他站在队伍前面大声问道,“尔朱将军,皇上銮驾在哪?” 尔朱荣却不回答,反而大声叱责说:“国之不幸,肃宗暴崩,民难果腹,竟至丧乱,都是因为你们贪婪暴虐,不能辅弼所至。今日我替天行道,志遵匡扶,替当今圣上诛杀你们这些禄蠹。” 话音刚落,本为护驾的二千铁骑瞬间将百官包围,尔朱荣下令士兵大肆屠杀。因祭天无人能带兵器,可怜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官皇亲如鱼肉一般只能活生生的被刀劈斧砍,全无还手之力,霎时惨叫咒骂之声跌宕山谷,方圆十里的土地被血染得殷红。上至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义阳王元略,下至正居丧在家的黄门郎王遵业兄弟,包括孝庄帝的兄弟元劭等人,不分良奸,无一幸免,全部做了无处申冤的孤魂野鬼。至此,尔朱荣掌握了北魏实权,而元子攸却成了傀儡皇帝。 洛阳城中的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萧瑟的冷酷中夹杂着血腥,城楼上一个个高高悬挂的首级,阴森可怖。也许只有在城郊的瑶光寺中,才有那几分属于佛家寺院的平静。灵太后胡仙真在洛阳城破之时,吩咐白整保护一众妃嫔于瑶光寺出家,在胡仙真的头七之日,寺院的主持净光师太将寺院众尼召集一处,为仙真及那死去的二千多官员的冤魂诵念超度经文。木鱼声声敲打着对故去之人的怀念,对家国破碎的悲怆之泣,对自己若乱世飘萍的孤苦,融进那一句句的佛经声中。正当所有人沉浸在痛苦无助中,一个尖厉的声音划破了大殿的上空,“尔朱英娥,你还敢来大殿,都是你的父亲杀了太后,杀了我的父亲,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尼姑厮打着一个素衣女子将她往殿外推搡,这素衣女子便是刚刚话语中的尔朱英娥,尔朱荣之长女,元诩的英嫔。只见这尔朱英娥一袭白衣,披麻戴孝,衬托着那如雪的肌肤更加惨白,契胡族的蓝目在淡金色的柳眉下若寒烟迷漫的幽潭,敛住了曾经跳动的英气,满满的溢出愧疚之情,皓贝般的牙齿紧紧咬着若桃花般的唇瓣,一声不吭的咚的跪在大殿之外,任凭小尼姑厮打推咬。 净光师太看见也渐渐于心不忍,她威严的声音穿过人群,呵斥道,“明相,住手,大殿之上岂容你胡闹。” 靠近殿门边的两个带发修行的女尼起身将胡明相拉住,说道,“胡昭仪,英嫔妹妹也做不得她父亲的主,如今大家一处,莫再生嫌隙了。” 胡明相本是胡太后的侄女,亡故的皇后胡繁懿的族妹,胡氏一族在朝为官之人都在河阴之变中被屠戮殆尽,她的父亲也在其中,自然对尔朱英娥仇恨甚深,如何听得人劝。她拼力挣开两人的牵扯,冲到尔朱英娥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声嘶力竭的吼道:“如今在一处?呵呵,元嫔,妙嫔,你们是不是被这洛阳城头上颗颗悬挂的首级吓坏了心智?还是被那河阴的血色蒙住了眼睛?她是我们一路的吗?她的父亲很快就会来接她,我们这些人赶紧给自己也念念经吧,很快要和太后、皇上、皇后他们相见了。” 被称为元嫔、妙嫔的就是太妃司马显姿外甥女高元仪、王普贤侄女王妙妡,元嫔听见胡明相如此说,触及伤心处,掩面而哭,伤感的情绪瞬间将整个大殿里的人感染,轻声抽泣之声此起彼伏。 王妙妡见高元仪自顾自的啼哭,知道是没法要求她一起劝胡明相了,她上前隔在胡明相与尔朱英娥中间左右为难,再难相劝,也不禁开始抹起了眼泪。 净光师太看见好好的超度会变成这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木鱼肃穆起身,行至殿外说道,“阿弥陀佛,尔朱施主,贫尼想你也不想这个法会半途而废吧。不如你先行回屋,法会结束后,贫尼自会与施主言说。” 尔朱英娥抬头看着净光师太欲再分说什么,她的宫女绮菬匆匆赶来将她扶起,低声道,“娘娘,太后的亡灵超度耽误不得,奴婢还是扶您先回去吧。” 尔朱英娥自始自终未发一言,只是不住的流着眼泪,她抽开绮菬扶着她的手,复又跪下,对着大殿之上的众牌位以额触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叩完后,绮菬忙将她扶起,却看见她额上的鲜血,心疼的慌忙用自己的手给她捂住,血顺着手缝缓缓溢出,绮菬眼眶开始泛红潮湿。净光师太摇摇头,转身走进殿内,胡明相被王妙妡拉进殿内,也不再吵闹,超度法会继续进行下去。 尔朱英娥由绮菬扶着走出大雄宝殿,殿外执事太监白整踮着脚快速走到尔朱英娥面前请安,“英嫔娘娘,奴才伺候您回静梧苑包扎下伤口吧。” 尔朱英娥看着眼前这个极尽谄媚的宦官,心里的厌恶之情深深压抑着,她心里清楚白整和刘腾一样不过是善工于心的无耻之徒,而如今她要为这些出逃妃嫔生路谋划,因为那是胡太后最后托付她的事情。她心里已有全盘的计划,但是要实施还是需要净光师太的协助,只是因她的尴尬身份,自她入寺便无人搭理,与她差不多等级的妃嫔都住在静安堂,唯独单单将她安置在曾经胡太后入宫前居住的静梧苑,她心里清楚不过是让她时时刻刻不要忘了,是她的父亲杀了太后。不说那些半夜装鬼吓唬她的事,每天胡明相的上门咒骂她都在默默承受,她在替父还债,也想自己的心好过些。今日终于让净光师太答应见她,莫说这些委屈,只要不负胡太后所托,她死也是甘愿的。 她对白整淡淡一笑,“白公公近日操劳了,以后还有仰仗公公的地方,怎敢让公公伺候我呢。这几日还有一重要事情只有公公能做得,若是成功,日后自是少不得公公的好处。” 白整一听这是要提携啊,虽说现在流亡在外,但是眼前这个女子随时随地都是重掌富贵的主啊,好生伺候不说,肝脑涂地也是值得,忙不迭的道,“谢娘娘抬爱了,奴才何德何能,惟有忠心一片,愿为娘娘马首是瞻,鞠躬尽瘁。” 英娥浅浅颔首,“不久就要见到白公公的忠心了。” 白整一听将有重任给自己,按捺着喜色,垂手立于一边,目送着英娥往静梧苑走去。 临近傍晚,当太阳收敛了最后一丝光芒,昏黄的躲在几片薄薄的云朵后面,懒懒的只想快点落下。静梧苑的梧桐树开始有几个树枝吐露出点新芽,娇嫩的让人感觉这样的寒风会将她摧残,忍不住想将绿色珍藏。 英娥只让绮菬做了简单的包扎,在院中设了香案灵位,吊念着胡太后。让进来寻她说话的净光师太见此情景,忍不住对英娥萌生了些许宽恕,毕竟是她在知道胡太后宫中遇险时,马上从来寺院的路上返回宫中劝阻尔朱荣,胡太后死后,又放弃了留在皇宫,愿意出家瑶光寺,这些都可以证明她对胡太后的这份情不假。净光师太心下不忍,指着英娥受伤的额头问道,“要不要让了尘诊治下,她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别留下了疤痕。” 英娥摇摇头,毕恭毕敬的站立对净光师太说道,“师太,我这没什么,今日没想打扰超度法会,实是太后曾待我极好,二则有一急事也想与师太商量。只是奈何无缘得见师太,今日冒犯法会一事,还请师太恕罪。” 净光师太合掌道声;“阿弥陀佛,有事不妨直说。” 英娥对绮菬使了个眼色,绮菬忙清退左右,将院门关闭。 英娥方才说道,“叛军攻入皇宫未见一妃一嫔,自会寻找我等。虽说太后之前对外宣称让妃嫔于永宁寺出家,但是我们逃出宫中之时,即便未用宫廷仪仗,但是无论车饰,随从,还有这一众女眷,只要稍加打听便知道我们来了这瑶光寺。所以如今还是不安全的,也会给瑶光寺带来灾难。所以我有个想法,就是让白整带一些宫女伪装成我们,继续出发去永宁寺,这样新朝庭也只会去永宁寺寻我等行踪,又怎知其实我们就藏身在瑶光寺。” 净光师太听后沉思片刻,赞同的说道,“英嫔娘娘说的极是,太后让你们出家就是为了保全尔等清白和性命,却是不能让人知道你们在此,此计甚好。只是虽说叛军不认识其他妃嫔,宫女就可以冒充,但是英嫔娘娘怕是瞒不过去吧。” 英娥对净光师太行了个大礼,“自是知道我是冒充不了,父亲也是定要寻到我回去的,所以我会随白整去永宁寺。若是真被寻到,我自有我的说辞,宫女便是妃嫔,毕竟无人见过,瑶光寺也在外人眼中再无前朝宫眷,只是不知师太是否信我?” 净光师太感激的看着她,“若是如此便是很好,贫尼当然信娘娘,只是不知道娘娘想何时动身?” 英娥抬眼看了看夕阳的余晖,“事不宜迟,今晚出发。只是此次出宫,各宫随侍的宫女都不多。惟有师太可以说服各宫分出数人,容貌姣好者为上,凑齐百人之数,以掩耳目。再者,为保万全,师太还是尽快安排人将真的嫔妃们送出洛阳吧。” 净光师太以佛礼回之,“贫尼带这众妃嫔感谢娘娘救命之恩。娘娘先行收拾,余事交由贫尼安排,一个时辰后服侍娘娘启程。至于剩下的这些娘娘们,老尼已有人选送她们走,娘娘莫忧心。” 是夜,净光师太便将英娥吩咐之事悉数办好,从各个嫔妃处挑选了两三个容貌姣好的宫女,凑足百余人,由白整带着侍卫们赶着数十辆马车乘着夜色,赶往永宁寺。 2、 永宁寺淡泊无依 贺拔胜初见英娥 永宁寺的作仏居里,绮菬为英娥递上新沏好的茶水,“娘娘,寻了半天也未有娘娘喜欢的御荈茶,这寺院仅存些去年秋季的茯茶,倒是这茶具还算将就。” 英娥看了看这东隅的白瓷陶简,淡淡一笑,“什么御荈茶,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殊不知东晋时的郭璞就曾说过,早采者为荼,晚取者为茗,一名荈,都是茶罢了,若按字说岂不是应该叫御茶茶了。进贡的就冠以御字而已,与人一样分个三六九等。我却不懂茶,在尔朱川之时,还是我们的马奶茶味醇香郁。” 绮菬笑道,“初时服侍娘娘,其他人都说娘娘自由惯了,特别是这些个规矩学识都是跟汉人学的,娘娘定会觉得被拘了。没想到咱们娘娘也是博学多闻呢,这汉人的文化,娘娘都知道。” 英娥听见绮菬的话,痴痴的望着杯中的清茶,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双眼,渐渐水中竟幻化出一个青衣少年的影像,微微对她笑着。 “娘娘,娘娘,不好了,尔朱兆将军带着数百军士将永宁寺围住了,正要冲进来,奴才们抵挡不住了。”白整连滚带爬的从门外闯进来,慌乱的也顾不得礼仪,声音尖厉却颤抖。一下子让失魂中的英娥手不稳,打落了茶盏,跌个粉碎。 绮菬责怪道,“白公公,那尔朱兆将军是娘娘堂哥,就是来了,总不至于杀到娘娘这。你这惊慌的吓到了娘娘,还有没有规矩。” 白整被绮菬训斥的也觉得自己失态了,这尔朱兆肯定是来接英娥的,那自己的小命还是需要她来保全,他一路跪着爬到英娥脚下,哀求着,“娘娘,当日在瑶光寺您可是答应只要奴才带假冒的宫女来永宁寺,您就会保住奴才命的。如今尔朱兆将军在寺外宣称要杀光出宫的妃嫔宫人,娘娘救救奴才吧,娘娘。” 英娥缓缓起身,她听见了喧杂声渐渐临近,看着跪在脚边的白整,不慌不忙地从身上解下随身的玉佩,“我这个堂哥还是改不了这爱打打杀杀的毛病,自小也就只怕爹爹一人。我这就修书一封,你若是想活命,带着我的玉佩和书信趁他们还未入内,从我这院中的狗洞潜出去找我父亲,他定会派人前来。但是切记要速去速回,怕是我也牵扯不住这尔朱兆,只能尽力拖延,这些人的性命就看公公的胆识了。”说完示意绮菬将他扶起,自己坐在案前急急书写了几个字,将信封好并玉佩一起交给白整。 白整举起双手小心的接过玉佩和书信,如释重负地说道,“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定不负娘娘所托。” 绮菬拉着白整道,“白公公随我来。”随即领着白整走到后院一处围墙,蹲下身子扒开一丛乱草,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狗洞出现在眼前,绮菬指着狗洞道,“公公若救了这众人性命,日后娘娘不会忘了公公的功劳,这也是公公的机会,公公果然是个有福之人,这不管在哪都有贵人相助。” 白整若在旧时如何会屈尊钻这个狗洞,只是如今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却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对绮菬一拱手,“借姑娘吉言了,姑娘赶紧回去照顾娘娘吧,让娘娘放心,我白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将玉佩送达。”说完猫着腰,撅着屁股,不住拉扯着被一旁乱枝勾住的衣服,勉勉强强钻了出去。 绮菬看着他的狼狈样不由捂嘴偷笑,见他钻出,便赶紧回到英娥身边禀报,“娘娘,这白整已经自狗洞钻出,若是他日后知道娘娘与尔朱兆将军自幼一处长大,感情深厚,早有解局之策,该要懊恼死今天的钻洞之耻。” 英娥整理下衣服,淡淡道,“他这样的人善会钻营,昔日可以背叛胡太后,他日就会背叛我。只是答应过要保他性命,我自不能失言,父亲看了书信会将他逐出洛阳。我这堂哥生性蛮横,他自己尚且约束不住自己,如何约束手下人。他虽与我亲厚,也不会就听了我的劝阻,不过多费些心思罢了。唯一好的是,他对父亲十分敬重,凡是父亲的命令从不违背,所以还是需要父亲亲自来。你先扶我出去,再耽误下去,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亵渎了佛门真真是我罪孽深重了。” 前殿层层的士兵将刀戈剑戟的指着那些伪装嫔妃的宫女们,这些宫女有的已经吓得瘫倒在地,大殿之内哭声一片。尔朱兆身穿金色铠甲,披皂袍,骑着枣红色的大马高高在上的看着这些女人,永宁寺的主持妙安师太上前为这些人求着情,却被士兵推搡倒地,用剑抵着脖子,她闭上眼睛,嘴里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尔朱兆不耐烦的吼道,“你这尼姑唧唧歪歪的念着什么,念的老子头疼,再不住嘴,老子让你永远闭嘴。” 吓得妙安马上噤声,只得在心中默念,尔朱兆满意的哈哈大笑,跳下马来,用马鞭指着冒充王妃的宫女们问军士道,“你们都搜查仔细了?人都在这?” 左右回道:“已经去请小姐了,余者全部在这,请将军点查。” 尔朱兆满意的点点头,四下转着看了一圈,停住脚步,用马鞭托起一个宫女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浑身发抖,满眼恐惧的宫女,然后对一起前来的贺拔胜道,“怪不得那元诩只上潘外怜的床,你看看这妃子一个一个长的,要是我也下不去嘴啊,哈哈哈。” 这贺拔胜鲜卑族人,以骑射闻名北方,曾任怀朔镇军主,后投靠尔朱荣,担任大都督,封真定县公,是尔朱荣座下晓勇善战之人,这次领了这个闲差也是被尔朱兆强拉来。来时尔朱兆一个劲的宣扬自己的堂妹尔朱英娥美丽的如塞北的朝霞,要给他牵线做媒,早听闻这塞北第一美女的威名,也动了下那铁汉的心,便想来一睹芳容。 贺拔胜听了尔朱兆的话,说者无心,他听进去了心里。看着这些妃子们虽说还是清秀,但是总觉得胡太后当年就是因为不想孝明帝元诩专宠潘外怜,才大肆选妃,虽不说各个便是不能及胡太后年轻时的美貌,但是各个也是一顶一的美女。且不说尔朱英娥的美丽,也不论那死去的皇后胡繁懿,就是范阳卢道约的女儿卢令媛、太妃司马显姿外甥女高元仪、太妃王普贤侄女王妙妡、博陵崔孝芬的女儿崔菁月、陇西李瓒的女儿李茹菡,都是当地的艳名远播的美女啊,可是眼前这些人哪来的大家风范,姿色皆不过尔尔。贺拔胜心下越想越疑惑,他找了一个容貌尚佳的,命令她把手伸出来,女子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伸出手,贺拔胜一把抓住,检视手心,那手心的薄茧一看就是干活的手,心下明白一切。 尔朱兆当他是猴急了,才跑去抓妃子的手,便大笑对贺拔胜及身边军士说道,“你们跟着老子一路辛苦了,不如赏给你们尝尝新鲜,谁看上了就地办了,哈哈哈。贺拔胜,你先挑。” 贺拔胜见他误会,正待解释,一个婉转若黄鹂般的清脆却透露着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前朝妃子岂能容你轻辱亵渎?” 贺拔胜铁汉的心瞬间化作一汪清泉,又如被投入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回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用碧玉簪绾住褐色略带卷曲的秀发,着一身粗布僧衣,举动间展露着高贵清雅,那若皓月般绝美的脸庞上蔚蓝色的眼眸若繁星闪烁,顾盼之时却有一种冷傲与不可亵渎的高洁。贺拔胜痴痴看着,暗叹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便知这定是尔朱英娥。果然他还未及行礼,尔朱兆就粗野的上前几步将尔朱英娥一把抱起,如儿时玩乐般的转着圈子,欣喜的叫着,“妹子,哥哥想死你了,你想哥不?对了,你咋轻了,定是在这尼姑庵里吃不好,哥一会给你打猎烤肉吃,咋样。” 英娥见他这么大了还不知轻重,低声道,“哥哥,赶紧放我下来。” 尔朱兆这才想起现在这个妹妹已经不是以前,他赶紧轻轻把她放下站立,嘟囔着,“到底是大了,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英娥知道他的性子,火爆直率,藏不住喜怒,连忙安慰道,“哥哥,到家里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现在是在外面。哥哥这次是来单接我,还是奉了爹爹什么命令?这里是佛家寺院修行之地,哥哥弄的这样不清净。”她说完眼睛撇了一下贺拔胜,“他是何人?” 尔朱兆这才想起没介绍自己这个兄弟,一把拉过来,拍着贺拔胜的肩膀道,喋喋不休起来,“这是我刚认的兄弟,叫贺拔胜。说起这家伙,那叫一个厉害啊,妹子,你可知道,孝昌元年那个广阳王元渊被破六韩拔陵数万兵马围困在五原,朝廷征召他为军主。没想到这家伙招募二百人就敢打开东城门出战,竟然斩杀一百余人,使得贼军退兵数十里。第二年他和他弟弟贺拔岳投靠了叔叔,便做了大都督,和我一起平乱,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贺拔胜见尔朱兆这样夸自己,赶紧对英娥行礼,谦虚道,“娘娘,都是兆弟谬赞,我不过是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 英娥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龙行虎步的年轻人,他皮肤白净,目若幽潭,荡着柔情却又让人窥探不透,虽是谦谦君子风,却万夫难敌如玉山。英娥看得出他不是一个粗人,就凭他知道看宫女的手,就是一个心细之人,但是如今也只是他看了出来,只能先稳住他,于是也跟着尔朱兆夸道,“贺拔大都督谦虚了,今日一见大都督就知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却是如咱们草原上的雄鹰,志存高远。” 贺拔胜被英娥夸奖顿觉受用无限,竟羞红了脸,尔朱兆见一个杀人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爷们竟如一个姑娘般扭捏起来,知道贺拔胜是被自己妹妹的折服了,哈哈大笑起来。“如何,我这个妹妹算得上草原第一美人吧,谁见了不爱呢。” 英娥嗔怒尔朱兆的口不择言,心里只想尽快解决现在的局面,因为她还不知道尔朱兆来此到底做什么,她忽转话题,“哥哥是来接我的?” 尔朱兆收住笑意,用马鞭指着那些哭泣的宫女一本正经地道,“叔叔自是让我来接妹妹回去,还有就是这些妃嫔也要一起带回去。” 英娥急道,“爹爹想把她们怎样?” 贺拔胜怕尔朱兆说错话,抢先回答,“大将军是要接众妃回宫安置,毕竟是先皇遗眷。” 尔朱兆马上附和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接回宫好好伺候。” 英娥自然知道应该又是谁在尔朱荣面前撺掇,她不能让父亲再错下去,而且这些宫女难保她们被押回去不会吐露真相,若知道的人多了,那真正的妃嫔肯定不得安静,毕竟如今是乱世,就是尔朱荣不再追究,葛荣之流的叛军也会来骚扰。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有人牺牲,那只能牺牲这些宫女。她打定主意,走到高元仪的宫女连堇身边,将她扶起,唤道,“元仪妹妹,你不用害怕,我自会陪你们一起回去。” 这个连堇是高元仪的陪嫁丫鬟,自幼服侍高元仪,举动行止也是仿的三分,识得几个字,谈吐自然和其他粗使宫女不同,见英娥唤自己元仪妹妹,也猜到英娥所想,她稳住自己的慌张,大方的对英娥一笑,“有姐姐在,元仪自是不怕的。” 英娥对她的应变感到没挑错人,她对尔朱兆说,“哥哥,再不论什么,这些都是先皇的后妃,哥哥还是要有存君臣之心。你今日来,如此动静,把我们这些姐妹吓坏了,依我的意思,不如暂且先让她们回屋收拾,我先安抚一下,再随哥哥回去如何?还有,这里毕竟是佛门,哥哥还是将兵撤离寺院,在山门外等候才好。” 尔朱兆未立刻答应,因为这妹妹从小古灵精怪,自己每每吃亏,这次不知道她又想做什么。英娥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便指着贺拔胜道,“若哥哥不放心我,让他在旁监督便是。” 尔朱兆这一听,“如何不信妹妹,不过让贺拔胜进去也可以帮妹妹一下,也好。”他也想着给贺拔胜和妹妹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便安排贺拔胜跟随英娥等人入内,自己率领着士兵退到山门外等候。 3、细谋划连堇为义 懒梳妆高欢初见 贺拔胜走在英娥的身后,轻风拂面处,一股淡淡的香气沁入心脾,他说不出是什么花香,只觉得醉了他的心神。 英娥与众人进入内殿后,众人依旧哭哭泣泣,连堇见贺拔胜与几个侍卫立于门外,便请英娥到后室窗户处说话,“娘娘,有什么您就直说吧,其实那天代替我家娘娘来永宁寺,奴婢已预料到了结局。既然来了,虽然每日惶恐,倒是也无惧生死了。” 英娥对她的无畏生死一心为主的心思动了情,也未料及她竟然想到了这层,不禁落下泪来,她握住连堇的手沉默半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的说,“若不是那样却是最好了,不过你们放心,我定会为你们求情的,保住你们的性命。” 连堇惨然一笑,“娘娘,别骗我们了,我们心里清楚,虽说都是为了自家的娘娘,但是这真的用刑,怕是没几个人能坚持到底。不如早死了还清静,少些痛苦,也全了忠心。” 绮菬与连堇在宫中关系亲近,今见很快要永别,竟不能自持的以袖掩面痛哭。见她哭泣,连堇忙扯扯她的衣袖,“妹妹你这样哭让那些人怎么想,我与她们不一样。我家娘娘出宫之时就只带了我和荷香,我是娘娘入宫时的陪嫁宫女,荷香是宫里指派给娘娘的。娘娘见其他娘娘都不让自己贴心的宫女顶替,本想舍了荷香。我劝了娘娘,毕竟这些人哪有多少忠心,我替了来,一来荷香年轻,二来真发生什么,我绝对不会让她们有机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英娥点点头,安慰她说,“你且宽心,我定会尽力保你平安。” 连堇坦然笑道,“娘娘不用记挂我,能为我家娘娘尽忠,是我连堇的福气,如今还是要瞒着其他人才好。” 英娥应承,吩咐绮菬道,“你且陪陪连堇说会话吧,今后再难见了,我该出去和这个大都督好好谈谈了。”说完步出门外。 贺拔胜正在出神,忽听见有人唤他,抬眼看见英娥款款向他走来,轻启朱唇对他道,“贺拔大都督,能否借一步说话。” 贺拔胜心里已经大概猜到英娥的目的,还是随着她走到院墙边。英娥莲步缓移地走近他的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半臂,贺拔胜几乎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气息,他终于分辨清楚开始嗅到的香味是合欢花,怪道香气如此之淡。他等着英娥说出他所猜想的事情,而此刻他在思考着这件事对他的风险,因为他知道若是英娥开口,他不会懂得拒绝,也不知道如何拒绝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的请求。 英娥心里盘算了下开口后的成功几率,如今看见贺拔胜眼中浮动的那抹迷醉,她又近前半步,轻轻说道,“大都督,想是你已窥破内情?” 贺拔胜见她已经开头,便点点头,“妃嫔的手不该那样粗糙,这该是汉人说的李代桃僵吧。” 英娥颔首笑道,“没想到大都督对汉人的成语还有研究,此语源起南朝宋将檀道济的兵法策,只是可惜忠而被疑,宋文帝刘义隆自毁长城,檀道济与其子十一人,及薛彤、高进之等亲信将领都在建康被处死。我大魏虽庆其被杀,南朝再无可惧之人,先太后谈及此处总是憾未成书,不然天下不至难以一统。” 贺拔胜笑道,“娘娘叫臣来此,该不是只想与臣谈史论今吧。” 英娥见无须再拐弯,便直接说出心思,“古乐府《鸡鸣》中:‘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大都督既然知道这李代桃僵的出处,便也知道了自己猜的没错。是的,这些都是妃嫔的贴身宫女,真正的妃嫔们不在永宁寺。” 贺拔胜道,“若是臣猜想不错,真正的妃嫔们应该在胡太后曾经出家的瑶光寺。” 英娥点头,“将军无须深思便能猜到,那么其他人又有几人能猜不到?只是现在洛阳百姓认为我们来了永宁寺,那就让所有人相信我们就在永宁寺。” 贺拔胜读着英娥眼中的果敢,“可是娘娘不曾算漏一人?胡太后的贴身公公白整未在寺内。” 英娥笑道,“这不用大都督操心,我已经让他去给我父亲求救,他该是不会回来了。”英娥见贺拔胜不明白,此刻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也只好和盘托出,“父亲那日杀了胡太后就已后悔,只是去晚了。父亲被费穆这个小人蒙蔽了双目,造成了河阴的惨剧,当日我却是怨恨父亲杀业太重,这一屠杀便成了大魏的叛臣。所以我未留在父亲身边,又回来瑶光寺,只为代父赎罪。后来细想了一下这些大臣宗亲不该死的又有几个?今天你们来永宁寺,我若是没猜错又是费穆进言,只是慕容叔叔这次没有反对,应该是相信我在的缘故。我们都不想父亲再造杀业,如此父亲将不能再立足朝廷。所以我派白整前去送信,送的玉佩乃是太后遗物,父亲见了自会来见我,我会跟父亲求情让他不再追究。现在谁也猜不到事情会如何发展,未免夜长梦多,我想求将军为我做两件事,事成之后,那时这些宫女就是妃嫔。” 贺拔胜没想到英娥竟然如此深思熟虑,“臣不过初次见娘娘,娘娘如何就信得过臣?再说这些宫女以后谁能保证秘密不泄露,除非,除非娘娘想好了她们的归路。只是若这些宫女不在了,外人不明真相,大将军的忠名还是不能保全,所以臣十分好奇娘娘让臣办哪两样事情。” 英娥纤纤玉手突然抓住了贺拔胜的手,紧紧捏住,“因为我看的出大都督对父亲的忠心,我那哥哥性子糙,做不来这样精细的事情,反而会露出马脚。” 贺拔胜被她这一抓手,虽然七魂去了大半,仅剩的几魂还是让他勉强理智的继续听英娥往下说,此时英娥双手又加了几分力道,传递着坚定,“我请大都督做的事,对大都督而言易如反掌。一是我听说这邙山一带有处流寇,为首的乃是葛荣部下韩楼的堂弟韩俊,大都督可找个流民无意中将我们前朝妃嫔回宫路线告知。其二,我想保下连堇的性命,烦劳大都督派人将她在出发后转送到瑶光寺。” 贺拔胜听完顿时明白了英娥的想法,而且这两件事情对他来说都很简单,也不违反军令,他点头应允,立刻派亲信去办。 山门外的尔朱兆见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英娥她们出来,指挥着下面的人前去催促。英娥算算时辰,若是顺利通知到邙山的流寇最快也还需要一个时辰,她命贺拔胜亲去禀告尔朱兆,说嫔妃出行却与百姓不同,却是要沐浴熏衣,还需再等一个时辰,申时可出发。 尔朱兆一听老大不乐意,“这宫里的娘们规矩那么多?出个门还洗澡?让老子等那么久,不行,老子这就把她们揪出来。”说完撸着手腕就要上山。 贺拔胜一把拉住,“咱们娘娘也在沐浴呢,再说不就一个时辰么,等等就过去了,你不是说还要把那些人赏给兄弟们么,洗干净了不是正好。” 尔朱兆和众将士一听乐不可支,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哈,好好好,让她们洗干净点,白白嫩嫩最好。是不是啊,弟兄们。” 将士们欢呼着将手中的兵器举过头顶,“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见到这样的情形,山门的小尼吓得浑身筛糠,哆嗦着去禀报妙安师太,师太听完连声哀叹,为这些女子的命运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一切都在英娥的计划中一步一步进行着,只是再完善的计划也有隐藏的未知因素。临近未时二刻,尔朱荣见到英娥的书信后竟带着黑虎营一队士兵来到永宁寺,带来的人马虽不过五百,但是各个都是跟随他的近卫亲兵,曾以少胜多大战葛荣数万兵马。 英娥忽听这个消息,慌得连忙从浴盆中站起,仅着了内衣,便匆忙拿过绮菬递来的外衣胡乱披着,披头散发的,赤着脚跑到尔朱荣休息的茶室。正欲进门之时,却被一人将她拦住,她这才缓过神打量着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只见他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白如玉,相貌奇伟,虽蓄着胡须,却难掩其倜傥不群的雄姿气度,如今她急着要见尔朱荣,气得骂道,“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拦我?” 尔朱荣在内听到女儿的声音,出来一看一个衣衫不整,光着腿赤着脚的女儿,宠溺的唤道,“娥儿,你刚刚洗完澡,也不穿好衣服。天气未暖,小心冻着你。赶紧去穿好衣服再过来。” 英娥一把推开那个男子,扑进尔朱荣的怀里,撒娇的说道,“英娥见到爹爹就不冷了,还有很多话要和爹爹说。” 尔朱荣怜爱的将自己披风裹住英娥的身子,吩咐那个男子道,“贺六浑,这是我的大女儿,以后记住了,这是匹小烈马,若是她今天有马鞭,你早挨鞭子了。” 英娥听父亲唤那人叫贺六浑,心想自父亲打败杜洛周后,收编了他不少部众,其中有一个鲜卑族的汉人名叫高欢,字就是贺六浑,于是问道,“你就是高欢?” 那男子恭敬谦厚的对英娥行礼道,“刚刚高欢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英娥暗忖不好,高欢定识得韩楼,说不定也识得韩俊,若如此计划岂不是要泡汤,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必须要问明白父亲的意思再做定夺。她随着尔朱荣进入茶室,问道,“父亲来是见到了那块玉佩?” 尔朱荣眼中泛起一层悔恨,但却转瞬而逝,“是太后让你交给我的?” 英娥看着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太后将玉佩交于我时说道,爹爹对她的心思她明白,但这一生她的心里只有清河王,只能负了爹爹。” 尔朱荣仍然忘不了那日胡仙真对他的平静决绝,“她心里只有元怿,呵呵,那给我这块玉佩做什么。” “太后说若是有来生能先遇见爹爹,定会答应爹爹,这个玉佩就是她的心思。”英娥扶着尔朱荣的手,一脸真诚的看着他的眼睛,“爹爹,太后当日回来就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让爹爹的怨气发给她一人,她是想爹爹可以放了这些妃子。爹爹,你就不能看在死去太后的面上,不要再开杀戒了。” 尔朱荣怒而拂起,“她死了还想约束我吗?不愿意做我的女人,为何还要管我何性何为?” 英娥追问道,“太后已经死了,而她的亲属在河阴又有多少已经死在爹爹的刀下,那日太后本已离开洛阳,最后为何回来?她安排我们出宫,却没有为自己胡家做任何打算,难道胡家那些人真的跑不掉吗?爹爹你还不明白吗?只是太后没有想到,爹爹竟然听了奸小之言,杀了这么多官员,若她猜到,定会让整个洛阳城的人都逃出去。如今爹爹气也该消了,放过这些手无寸铁的女子好吗?女儿是为了爹爹的名声啊。” 尔朱荣渐渐被英娥说动了,他默默坐下,“你想让爹爹怎么做。” 英娥道,“爹爹如今在朝中却难得到宗亲支持,要爹爹重树威望,只有让葛荣来做这个替罪羊。女儿已经让人通知了邙山的韩俊我们的回朝路线,这些人定会前来掳人。待他们将人掳去,爹爹再派人救弛,好生安顿。只是若要完成此计,请爹爹带黑虎营先回宫。” 尔朱荣听完英娥全部计划,捧起英娥的脸,仔细端详,“我那个大大咧咧的娥儿去哪里了,现在的你让我想起了她,行,爹爹可以回去,但是爹爹不放心你,你先与我一起走。” 英娥知道拗不过尔朱荣,便点头答应与他和尔朱兆一起走,剩下的宫女交给贺拔胜按计划进行。 4 、复回宫前事浮现 再相见心思不一 英娥随着尔朱荣回到了洛阳皇宫,她见尔朱荣竟住在胡太后当年的寝宫嘉福殿。嘉福殿还是当年胡仙真喜爱的摆设,虽然尔朱荣在盛怒之下将原先的器皿打砸殆尽,但是很快就让内务府依照原来的样式重新置办齐了,依旧放在原先的位置。大殿中燃着胡仙真最喜欢的依兰香,烟雾缭绕缱绻着殿内悬挂的紫色纱幔,若仙境飘渺。寝殿的凤榻上,锦凤朝瑞被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床上平放着当时胡仙真剃度出家前穿的红色绣裙,那裙角上还粘着一片彼岸花的花叶。榻边的梳妆台上,仙真的妆奁饰品安安静静的依次摆放在那里,似乎等着自己的主人再次将它戴起。 英娥手轻轻抚过妆台的铜镜,凝视出神。似乎又看见了胡仙真那艳丽无双的容颜,她目光柔和,浅笑嫣然,似在轻声唤道,“英嫔,你回来了。” 英娥潸然泪下,应道,“太后,英娥回来了,英娥想您了。” 这情景让站在她身后的尔朱荣心口似被重拳锤击,他未料到女儿与胡仙真竟然如此感情深厚,他眼眶湿润,缓缓走到女儿的身边,搂着女儿的肩说道,“娥儿,爹爹没想到太后对你是如此的好,让你这般想念。” 英娥将头埋在父亲怀里,哭道,“爹爹还记得女儿入宫后,爹爹来洛阳看女儿,太后安排我们父女鹿苑相见吗?” 尔朱荣的思绪瞬间被英娥这句话拉到了过去,他想起在河上泛舟时,他问胡仙真为何不能做他的女人,当时他说过这辈子都会保护她,可是如今杀她的却是自己,他如今每日守在这嘉福殿,就是想她香魂一缕能不能眷恋一下这里,让他见她一面,诉说他心中的忏悔,也许这里真的不是她愿意待的地方,芳魂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每夜他轻抚着那条绣裙,诉说着自己无尽的思念。他痛苦的点点头,“爹爹没忘。” 鹿苑的相见是英娥认为该是父亲最开心的一次,她见尔朱荣触动了,接着说道,“太后后来与我说过,爹爹说过会守护她,如今太后都不在了,爹爹每日纵然相思入骨,太后又能芳魂有感吗?爹爹就不曾想过,太后临死前心中对大魏江山的担忧?” 尔朱荣听出英娥的别有用意,他扳过英娥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娥儿,你是何时学会了她的那套,每字每句都别有用意?她纵使恨我,如今我又能如何?你是在为太后要回她的江山还是为了现在的皇上?” 英娥看着尔朱荣眼中的怒火,尚未答言,刚巧正要禀报永宁寺事情的尔朱兆进殿听着,他却是不解英娥为何帮着外人说话,嚷嚷道,“妹妹,你才吃那元家几顿饭,就为他们说话。依我们众将士的意思,大将军就该废了那个元子攸,自己做皇帝。” 尔朱荣指着尔朱兆对英娥说道,“听听,你告诉爹爹,为何爹爹进了这洛阳不自己登基,要立这个元子攸?” 英娥不假思索的道,“爹爹为了当年对太后的承诺。” 尔朱兆暴跳道,“大将军,你难不成真的因为那个**才不登基做皇上的?” 话音未落,尔朱兆瞬间被尔朱荣一脚踢倒,“吐没儿(尔朱兆胡名),以后我的军中不容许诋毁太后一个字,若是有人再说太后淫乱,军法处置。你要是进来就为了说这个,你现在可以滚出去了。” 尔朱兆见叔叔发了火,虽心里愤愤不平,也不敢再说一句,从地上爬起,对尔朱荣道歉道,“侄儿口不择言,大将军莫要动怒,我以后再不说了,再有下次,大将军直接军法处置。我是来向大将军禀报永宁寺那些妃嫔的事情。” 尔朱荣怒气稍敛,“说,那些妃嫔怎么了。” 尔朱兆禀道,“刚刚接到贺拔胜奏报,他们刚刚出发未久,行至邙山处,被那里的匪寇韩俊伏击。混乱中,妃嫔尽数被韩俊流矢所杀,贺拔胜英勇无比,只身斩杀匪首韩俊,如今携首级于殿外请罪。” 英娥听闻那些宫女悉数惨死,心下不免难过,她为自己未能保住这些宫女的性命心有愧疚之意,不禁潸然泪下。她知道这些宫女到底怎么死的,她隐隐觉得事情一定不是尔朱兆禀告的那样,她疑惑的看着尔朱荣,尔朱荣却未给她任何的神态提示,只吩咐尔朱兆带贺拔胜去宣光殿,自己随后就来。临走时对英娥说道,“不过死了些妃嫔,你也别为着她们哭坏自己身子,这几天你先回你的蒹葭宫,好好修养一下,皇上跟我提了几次了,想要来看你。” 英娥知道他说的是元子攸,再见还能和以前一样吗,她心里没底,眼下她需要确定的是瑶光寺的姐妹们有没有离开,连堇有没有出事。她点点头,“知道了,爹爹。” 蒹葭宫是当年宣武帝元恪为了保护怀孕的胡太后不被高英陷害,特意为她建造的宫殿,这处宫殿偏远,四周空旷,层层回廊,若是初入,是无法寻到主殿位置。尔朱英娥进宫后,胡太后为了笼络尔朱荣便将这个宫殿赐给了英娥,以示恩宠。在这里英娥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个孤单的夜晚,还好有那些书陪着,还有他的笛声。如今又回到这里,英娥百感交集。一段时间未住,房间的摆设落了些许灰尘,院中的水仙花也因为缺水干瘪着失去生机。 绮菬将枯萎的水仙从盆中移出,边移边感概着,“真真是物是人非了,想这还是太后在过年的时候命人新栽种的,如今人和花都不在了。” 英娥看着宫人忙忙碌碌的打扫着院落,命人将书房的书简搬出来晒晒,她翻着书简,若有所思的问道,“皇上搬进洛阳了吗?” 绮菬掩口而笑,“娘娘想皇上了?我听说皇上昨日已经进宫了,现在住在宣光殿,想这个时候该来看娘娘了吧。” 英娥不禁被她逗得羞红了脸,对着她啐了一口,“你这小蹄子惯坏你了,竟拿我取笑。我是什么娘娘,他是当今皇上,我是前朝娘娘,他来看我做什么。”转而一想,父亲竟将他安置在宣光殿内,他确定好么,英娥忧虑地皱紧了眉头。 主仆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传报说皇上驾到,英娥没承想自己朝朝暮暮思恋的人,就要进来,她一时慌了手脚,竟跑回了寝宫,对着镜子赶紧整理着妆容,激动的连画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容易描好,又仔细打量片刻,确信毫无瑕疵才舒了口气,还未来及略施粉脂,绮菬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娘娘,皇上来了。” 她紧紧捏着眉笔,此时她多想快些看见他,但是却害怕转身相见后的尴尬,矛盾的心情揪着她不知所从,一时间殿内气氛沉静无比。片刻,他的声音倒是打破了这份凝结的空气,“英嫔娘娘,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深沉有力,英娥强噙住眼中打转的泪珠,缓缓转身,只见元子攸头束紫金双龙夺珠冠,身穿一身明黄九龙衮,脚蹬如意赤舄履,真真是“赤舄絇屦,以祠天地”的九五之尊了。 英娥欲近之,却不敢再如以前那般嬉闹,她弯腰行礼,“前朝妃嫔尔朱英娥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元子攸吩咐内侍太监张皓颂将尔朱荣安排他送来的珠宝玉璧绸缎等,交于绮菬收起。绮菬知情识趣的在英娥万般柔情的眼眸中读出了意思,扯一扯张皓颂的衣袖,二人在询问了元子攸不需要他们伺候后,带着寝殿内的所有闲杂人员退到殿外,远远的在廊下伺候着。 清香一缕,此刻涤荡的却是两个不一样心境的灵魂,元子攸勉强在眼中挤出些许温情,放低声音问道,“这些日子好吗?” 沉浸在相思中的英娥没有留意到元子攸之前的神情,只读到了此刻的柔情,她心下欢喜,又有几分惴惴不安,手不自觉卷着衣袖上的穗子,小女人的腼腆忸怩顿显。若是在之前也许元子攸看到她这样的情态,定会难以控制自己感情的将她拥入怀中,因为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需要他隐藏自己的心思。可惜,河阴之变他的两个兄弟元劭、元子正还有那些宗亲叔伯,都全部死于她的父亲之手,他的情感是复杂的,如今于他而言那是国仇家恨的血海深仇,凶手正是他最爱的人的父亲。元子攸一时找不到话头,他步到茶桌边,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喝着。 英娥低着头期待着他的进一步举动,在她的幻想中,现在他们可以放心大胆的互诉衷肠,也许他会来牵起自己的手,因为她记得他说过“愿携君手,与尔同心。”只是时间突然凝滞了似得,他近在咫尺,英娥却开始害怕了,她抬起头,努力想从元子攸的眼中读出他的真实感受,只是为何,她什么也没读出,只是觉得两人双眸中隔着一层淡淡的云烟。她忍不住问道,“阿攸,我这些日子只是在想你。”她突觉失言,顿了一下,改口说道,“想你过的好不好。” 元子攸被她的那句想你牵扯了心底的情愫,却生生又把按捺下来,他放下茶盏,却不愿直视那双深情的眼眸,“我,我也在想你过得好不好,知道你去了永宁寺出家,本欲探视。大臣们进谏说你是前朝皇妃,我亲去永宁寺于礼制不和,这才耽搁下来。今日知你进宫了,便忍不住来看看你。” 英娥听着心下欢喜,也不再思量太多,“阿攸,你已经是大魏的皇上,当今的孝庄皇帝,你现在可以做你以前想做的事,额,我的意思是振兴我朝,一统江山。” 元子攸苦笑一下,“如今我连称朕尚自不敢,其他的事情于我更是空想而已。听闻你回来了,只想看看你,如今见了,看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你刚刚回宫,定是累了,且好好休息,我们来日方长。” 英娥看着他眼中的抑郁之色,知道他壮志难舒,心怀郁结,她有些心疼,却不能为他缓解分毫。她不喜那句来日方长,盼了许久,终于见了,却比以前还要生疏,她低声说道,“来日方长,我只记得当日洛阳城外送别父亲时,你递于我的一方锦帕;我只记得无数寂寥的夜晚,陪伴我的是你的读书声和那幽幽箫声;我只记得我险被潘外怜陷害之时,是你奔走寻找证据,将实情告知太后,救我脱困。凡此种种,无不历历在目,英娥不是无心之人,却不愿再做伤心之人。” 元子攸心中被她的话刺的生疼,他忍耐着心疼,他挪步至英娥面前,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秀发抚至她耳后,“殿中水仙都败了吧,不若我给你种上些莲花吧。” 英娥听到这眼神忽的亮了,因为她记得元子攸曾经教她的第一首乐府诗,《青阳渡》中说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元子攸说给她种莲花,莫不是要与她做并头莲,英娥觉得自己脸开始变得有些发热,等待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他的暗示。她欲再说,元子攸借口政务繁杂,需要回太极殿处理,不好强留。她开心的送走元子攸后,返回殿内,看着镜中的自己,娇颜若花,微微泛起的红晕,似桃花初开。绮菬见她陶醉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英娥嗔怪的故作要打她。 绮菬慌忙笑着求饶道,“我的好娘娘,饶了奴婢吧,不过奴婢真真想知道娘娘第一次见皇上时候的情景呢。” 英娥浅浅一笑,从腰带中取出一条青布手帕,这么多年,她一直收藏,连出宫都只带了这唯一一件物品。她将手帕平铺开来,青色的手帕下方一个用白蓝相间的丝线绣的“达”字,那年的初见又浮现眼前。 5、小英娥奉旨远嫁 尔朱荣详解困惑 英娥轻轻挑拨着烛芯,看着火焰跳动,初进宫时的情景似在昨天。她记得那时她不过十岁,是父亲的掌心明珠,当父亲告诉她要离开她生活的尔朱川,去洛阳皇宫的时候,她哭闹着求父亲。 然而父亲只是告诉她要好好听太后的话,她不解,为何父亲让她听从一个陌生女人,只是因为她是太后吗。从母亲北乡公主元忻的叹息中,她大概知道了,那是父亲这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女人,也是父亲一直全心守护的,而他娶母亲不过因为母亲的家世。 北乡公主是北魏景穆皇帝拓拔晃(追尊)的孙女、南安惠王拓拔桢之女,北魏文成帝拓拔濬侄女,中山王元英的亲妹。当年元英见尔朱荣少年有为,便想与之联姻。他们从来没问过元忻愿不愿意,因为她没权利选择自己的婚姻,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去做便好。她比尔朱荣大二三岁,虽未居于洛阳城,但那深宫之中的传闻却是宫外百姓的谈资。当年胡太后刚刚产子,稚儿便要移居宣光殿,胡太后难舍,便一路追至御花园,因体虚摔倒,时任柔然使臣的尔朱荣见到将其抱回蒹葭宫,一时宫内各种传言沸沸扬扬。元忻也自有耳闻,只是当时觉得于己并不相关,怎料兄长临终之前求当时皇上元恪为自己赐婚,尔朱荣初始竟以自己未建功业何以为家为由推脱,后闻竟是胡太后一纸书信亲与说媒,才成就这桩姻缘。婚后,夫妻虽说相敬如宾,元忻深深感觉到丈夫的爱不在自己身上,她刚刚生下尔朱英娥,尔朱荣就在平城娶回一个流民女子,眉眼有几分像胡太后,尔朱荣亲为其取名真真。元忻毕竟是皇室出身,全大体,识大局,不争不闹,将此女子视为妹妹,后此女生下尔朱荣次女取名尔朱青苧。没过几年这个女子患病而死,元忻便将青苧认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在身边。 那日从尔朱川进洛阳的路上,尔朱荣派自己最得力的干将,自己的表亲,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的慕容绍宗送亲。二十出头的慕容绍宗秀眉伟目,有着鲜卑族的魁梧健硕,又有身为贵族后裔的儒雅,虽不擅言辞,却胆略过人,投奔尔朱荣后大大小小参加战役百起,却无一败绩。尔朱荣担心路途遥远,所以特意安排慕容绍宗带领一千贲虎营士兵护送。 小英娥带着自己的丫头赛婇坐在马车里再也不哭不闹,她知道眼泪一无用处,爹爹不会改变主意,娘也没法阻止。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清风动帘,挟带着淡淡的花香从马车的布帘飘进来,清雅怡人。英娥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下思绪就被这香气吸引。她掀开布帘,透过窗子看见一大片的火红色的花海,红艳艳的若尔朱川上落日时分的晚霞,若火燃起照进心底的温暖,美的让人想扑进花海肆意徜徉。她眺望着无尽的花海,瞥见了一队军队紧紧跟着她们的马车不过百步距离。皂黑色的铠甲,披着白色斗篷,清一色的枣红大马,高举着白色番旗上绣一只下山黑虎,那是尔朱荣的亲兵黑虎营。 英娥眼泪止不住滴落下来,她对着车外的慕容绍宗说道,“叔叔,父亲在后面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快让车子停下来。” 慕容绍宗勒马挥手示意部队停下,对英娥说道,“是你的父亲不让我告诉,他已经跟了一路了。” “我便知道爹爹舍不得我。”说完,英娥撩起裙角,自己一骨碌跳下马车,也不顾赛婇在身后连声呼唤,“小姐,慢点。”一路向后面的军队跑去。 尔朱荣见女儿向自己奔来,吩咐手下原地待命,自己下马快步奔前,将女儿一把抱在怀中,满是胡渣的脸摩挲着英娥娇嫩的皮肤,“丫头,跑这么快,看这一头汗,你等爹爹过去便是。这一路上,可还是一直怪着爹爹呢?” 若在以前尔朱荣胡须刺痛脸的时候,英娥肯定会嚷嚷着,“爹爹,疼呢。”然后跑开,今天她却觉得被父亲胡须这样扎着却是幸福。她小手摸着尔朱荣的胡须,在尔朱荣怀里,努力的点点头说,“娥儿怪爹爹的,可是娥儿更加爱爹爹,爹爹让娥儿做的,娥儿不会违了爹爹的意思。” 尔朱荣将英娥紧紧搂住,“是爹爹的好女儿,没白疼你。”他指着这一片花海问英娥,“女儿,这花好不好看,知道是什么花吗?” 英娥从尔朱荣怀里起身,牵着尔朱荣的手走进花海,她蹲下仔细端详了这花半天,摇摇头道,“这花甚是好看,只是为何无叶,却是不知道叫什么。” 尔朱荣折下一朵,递于英娥,“这是彼岸花,爹爹曾经也不认得。还记得那年部落大灾,牛羊得了瘟疫死了大半,眼看就没有过冬的粮食。爹爹正愁之时,你度律叔叔听闻咱们这来了一个洛阳的商人,此人在秘密寻找杀手,愿出三千金买两条人命,定金就有千金。这就是及时雨啊,爹爹想这事办成了,那今年过冬便不愁了。于是派你度律叔叔找到这个人,收了定金,便根据那人给的地址来到这里埋伏。娥儿,你猜爹爹要杀的是谁?” 英娥好奇心上来了,她瞪大眼睛,着急的拉着尔朱荣的衣袖,“爹爹,快说,快往下说。” 尔朱荣一抹微笑上扬,眼神似乎又透出年少时的轻狂和不羁,“当时爹爹也不知道杀的是她,咱们的太后,还有清河王。那日她路经此处前往鹿苑,清河王应该是听到消息前来找她,爹爹只遵循着画像对上二人之后,便和你度律叔叔、世隆叔叔带着几个咱部落的勇士开始了刺杀。那是第一次见到她,爹爹从没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她是那样的一个看似若清风明月的明媚,娇弱无骨。可是爹爹拿钱办事,还是对他们动了手,清河王为了保护她受了重伤,我以为得手了,可以顺利拿到赏金了。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那么勇敢,想与我欲同归于尽,拉着我向悬崖下跳去。爹爹被震撼了,爹爹没见过这样刚烈的女子,也许那时候爹爹就开始把她当作天上的星星,若是每日可以仰望她的光辉便心满意足。爹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着她,她眼中的坚毅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爹爹用剑插入石缝,救了我们。后来她的手下赶来救了她,本来爹爹认为自己性命休矣,怎料她放了爹爹,还有你两个受伤的叔叔,清河王也是真男人,给了爹爹些银两,并许诺回去就安排人送来粮食和衣物,解了我们那年的灾荒,此后每年清河王都会派人来送钱送物,帮助我们。太后临朝后,一直对我们尔朱氏信任有加,对爹爹委以重任。所以今日太后差人来想与我联姻,娥儿,你说爹爹能不能因为舍不得你,而一口回绝?” 英娥咬着嘴唇,半响不语,只是摇摇头,尔朱荣见状,继续安慰道,“爹爹现在不光是魏国一个镇边将军,更是尔朱川的首领,那么多子民需要供养。你是爹爹最疼爱的女儿,爹爹和娘都舍不得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才送你进宫,而是觉得你长大了,可以为爹爹分担了。” 英娥蓄着泪扑进尔朱荣怀中,哭着说,“爹爹说的娥儿明白,爹爹重情重义。娥儿只是舍不得爹爹,怕进了宫就再也见不到了爹爹和娘亲,还有那些弟弟妹妹们。因为这个娥儿才伤心难过,却不是不愿听爹爹安排,如今爹爹已然说清,娥儿明白爹爹难处,娥儿听话,娥儿愿去。” 尔朱荣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抬起头看着天空,生生把泪水咽回去,他重重舒了口气,让英娥看着洛阳城的方向,手指着坚定的说道,“娥儿,洛阳不远,爹爹虽然不能再往前送你,但是爹爹保证,定求太后许我们相见。会很快,相信爹爹,好吗?” 英娥收住眼泪,她知道眼泪除了让爹爹愧疚,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挺挺胸,努力挤出个笑容,“爹爹,送娥儿那么久该回去了,娥儿也要启程了,不能误了时辰,娥儿相信爹爹,娥儿在洛阳等着爹爹来。”说完伸出小手指,“爹爹,拉钩。” 尔朱荣见英娥如此懂事,心中的不舍和欣慰让他眼眶湿润,他伸出手勾着英娥的小手指,镇重说道,“一言为定。” 她说完转身故作开心地冲着站在马车下的赛婇叫道,“赛婇,我们走了,去洛阳咯。”她丢下尔朱荣几步跑到马车边,不敢回头看父亲,怕自己的泪被父亲看见。赛婇将她扶进了马车,看着哭的不能自己的英娥,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我们走吗?” 英娥死命的点点头,“快走,我怕再耽误下去,就真的不想走了。” 赛婇陪英娥一起长大的丫头,是尔朱荣部落征讨柔然时抓获的一批俘虏。虽然不过比英娥大了五岁,却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因为做事灵活,善观别人眼色,所以元忻挑选她进宫协助英娥,怕其他笨笨的丫头给英娥惹麻烦。 赛婇掀开布帘,对送亲的侍卫吩咐道,“启程吧,小姐说快点。”吩咐完,看着哭的的梨花带雨的英娥不再发一言,只是将一块锦帕递于她。 尔朱荣看着英娥故作欢快的身影,知道他可爱的女儿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唤来慕容绍宗又嘱咐几句,将英娥再次镇重托付。 慕容绍宗宽慰他道,“咱们的小英娥已经长大了,将军应该感到高兴,待一切安顿妥当,我定快马加鞭回来给将军报喜。” “好,有你在,我自是放心,快上路吧,别耽误了行程。” 慕容绍宗回身对着队伍说道,“出发。” 车夫挥动马鞭,大喝一声,“驾。” 骏马撩开四蹄嘚嘚的狂奔起来,摇晃的马车,晃的英娥突然不哭了,她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只为再看清楚那牵马目送她的父亲。只见父亲对她用力的挥动着手,唱起来了家乡的民谣《折杨柳歌辞》: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她明白这是父亲让她不要忘了自己契胡的身份,不要被汉化忘了本。 过了鹿苑不消二日便抵达洛阳,慕容绍宗是外臣不得进入皇宫,只在城外驿站住了几日。胡太后体恤备了各类牲畜百头,各种花纹图案的锦缎垫被百匹,谷物稻种千石,还有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病良方,送与慕容绍宗带回,以示对尔朱荣的恩宠。英娥与赛婇住进了长秋宫偏殿,与其他几位待选妃嫔开始跟着教习嬷嬷学习宫廷礼仪,等待着元诩册封。 6、初入宫身似孤鸿 暗争斗步步难行 入宫第一日,英娥这些待选后妃就被白整按照胡太后旨意,将她们安顿在长秋宫的偏殿。长秋宫位于皇宫正南角,对望宣光殿,从位置上来说比太后胡仙真住的嘉福殿还要位尊。且长秋宫在《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秋者收成之时,长者恒久之义,故以为皇后官名。”顾名思义乃应为历代皇后寝宫,寓意皇后知礼贤淑。长秋宫建筑处处雕凤刻鸾,金碧拱檐,细微处彰显着母仪天下的尊贵和威严。然而这宫内植被却无艳丽之色,正如那长秋宫正厅书到:长亭信步秋正浓,处处繁华景出幽。皆因曾居于此宫中的人不喜艳花俗柳,三步一景以山石青松为主,细致处缀以秋之海棠、菊花,春夏之花甚少。也正是于此,在这盛夏时节唯青青葱葱,难觅娇花,却显得更加清新高洁。 院中有处水池,引自护城河的水,内里养了数百条大红锦鲤,池边护栏上坐着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年纪虽小,但是明眸皓齿,行为举止显露着出身不凡。两个女孩该是相识,坐在一处吃着瓜子,低头私语,随行宫女有的为她们打着扇子,有的捧着瓜果茶水,侍候在一旁。 一个穿淡粉纱裙,襟口绣着桃花,外罩一个绿萝葱花外褂的神神秘秘的说道,“你知道这长秋宫以前是谁住的吗?” 另一个穿着鹅黄纱裙,头戴珍珠步摇的点点头道,“我自是知道啊,我姨妈都告诉我了。这里曾是宣武帝于皇后的寝宫,于皇后产后不久便殡天,谥号宣武顺皇后,贵嫔高英不久被封为后。当时宫内传闻这于皇后是死于非命,是被高英毒死的,所以怨灵未曾离宫,宣武帝当年为查出真相还和当今太后一起演出了夜审冤魂的戏码,只是那高英叔叔高肇位高权重,虽查出真相也只能不了了之,随便杀了个姓杨的妃子了事。” 粉裙女孩左右看了看,手指放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样子,“嘘,小点声,别被别人听见了,虽说你姑姑和我姨妈是太妃,但是谁敢犯太后的忌讳。我姨妈在我入宫时再三叮嘱,万万不可谈论前朝宫闱之事,太后当年受尽委屈,不想再忆当初。” 鹅黄裙子的女孩点点头,“嗯,可不是嘛,我姑妈也说皇宫和咱们家不一样,要时时处处谨小慎微,一个不小心犯了错就连家里人都要受牵连呢。我还不如在外面找个男人呢,凭我琅琊王氏家族,怎么也是正室之选,却偏偏来这里做小的。” 粉衣女孩轻轻用手指刮着鹅黄裙子女孩子的鼻子,笑的前仰后合,“羞羞啊,你才几岁,还男人,要是被你姑妈贵华夫人知道不撕了你的嘴。按你说我母家司马家族好歹也是晋朝皇族旁支后裔,却不也是可以了,如何我竟没想到这层?” 鹅黄裙子的女孩子被她说的羞红了脸,轻轻捶了她一下,“咱们也别互相取笑了,这做皇后也不见得多好,却不知这长秋之名相传源于楚国时期一位叫长秋的女子,此女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不为细腰所动,被楚王始乱终弃,郁郁而终。当今太后虽未做得皇后,却倍受先帝宠爱,特意建宫蒹葭宫。可见做了皇后也未必好,谁知道以后归谁的造化,咱们是如何都比不过那个潘外怜,没见她天天那鼻子都恨不得顶上天了。” 粉裙女孩子见她越说越犯忌讳了,抬头忽看见散步赏景的英娥与她们已经不过五十步距离,也不知她是不是听见,慌忙拉了下鹅黄衣服女孩子让她不要再说话了,冲英娥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别说了,有人过来了。” 而带着赛婇刚刚穿过回廊的英娥正好听见这句,她想回头走开,却已经被那两个女孩子看见,两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四目齐视于她,她觉得如果此时回避而走,反而引起她们猜忌。英娥牢记着母亲临别时的叮嘱,皇宫之中莫树敌,她满脸笑意疾走至她们身边,故作什么也不知的对两个女孩子行礼,“你们好,我叫尔朱英娥,今年十岁了,初来洛阳,不知两位妹妹怎么称呼。” 粉衣女孩怔了一下,很快落落大方地微微施了一礼,“姐姐好。”见鹅黄衣服女孩兀自愣愣的站着,一拉她的衣袖,惯力让她不禁弯了下腰,粉衣女孩说道,“我叫高元仪,今年九岁,她叫王妙妡,今年八岁,见今日天好,便出来走走,倒是巧遇了姐姐了。” 王妙妡见高元仪都把自己介绍完了,嘟囔着嘴有些不高兴地说,“人家不会自己说么,偏偏要你嘴快。” 英娥笑而不语,但见高元仪果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却也不恼,手绢捂嘴噗哧一笑,“你呀,惯会使小性子,若不是自小与你一处,怕我也受不了你这张嘴。可是,我又为何偏偏爱你这张嘴呢,阿弥陀佛,难道是孽缘不成。” 王妙妡也忍不住被她逗乐,见英娥也在笑,三人距离似乎近了一些,她试探问道,“我和元姐姐刚刚在这里说笑打趣,英姐姐若听见什么却是不要笑话我姐妹无趣才好。” 英娥知道她们担心她听见了不该听的,却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赛婇却是多嘴道,“我们小姐都没听见二位贵人说什么,如何笑话。” 高元仪和王妙妡心中对英娥不识约束下人有些不悦,互相使了下眼色,道,“昨日教习嬷嬷教的礼仪,我姐妹尚自不熟,还要多加练习,就不打扰姐姐看风景了,告辞。” 英娥被赛婇这句多嘴恼的不知如何应付,见她们要走,便道句万福目送她们离开,待二人走远后,她责怪赛婇,“平时不见你多少话,今天倒是话多了,怕是得罪这两位了。” 赛婇见英娥生气了,马上堆起一脸笑,“小姐,奴婢口笨,一向不会说话,只是不能让她们误会小姐啊,所以才多了句嘴。” 英娥见她这样说,摇了摇头,声色俱厉地说道,“罢了,以后再解释吧,只是这话却是真真不如没有听见。我嘱咐你一句,刚刚听见的不准乱说。” 赛婇突然委屈了似得,“小姐,奴婢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又整日跟在小姐身边,却是可以和何人说?又如何对别人说,小姐是信不过奴婢吗?” 英娥见她委屈,觉得自己不该对她那样语气说话,转而安慰她道,“我自是急了,却不是不信你,只是听见的那话传扬出去,就干系大了,咱们初来乍道,还是少说少听为妙,你切记管好自己的嘴,别多事。” 二人正说着,一个贵气满身的女子扶着一个宫女的手,妖妖娆娆的向她们走来,只见她身穿大红笼烟纱,内着白色云雾绡,胸襟绣着一朵出水芙蓉,乌黑秀发慵懒的盘在一侧,斜插着一根攒金孔雀点翠步摇,秀目顾盼生情却聪明外露,一笑一颦尽显妩媚,弯弯柳叶眉眉尾处微微上挑,樱唇一点,勾人心魂,让英娥这个女人都想一亲芳泽,何况男人了。虽看着也是和她们一般年纪,但是行为举止却老道若成人。 英娥脑海里疯狂搜索着父亲跟她说的入选之人的大致情况,高元仪和王妙妡刚刚见过,胡太后的两个侄女胡繁懿和胡明相,因为胡繁懿是皇后人选,胡明相是陪嫁进宫,为的是给胡繁懿做伴,所以二人随太后住在嘉福殿,由太后亲信毓灵姑姑亲自教授。范阳卢道约的女儿卢令媛书香门第,性喜清静,初来之时虽是惊鸿一瞥,但是一身淡雅素衣,显得文静得体。余者元乂的外甥女张堇,博陵崔孝芬的女儿崔菁月、陇西李瓒的女儿李茹菡、清河王妃罗漪云的侄女郑子婳,虽未及见面,但是定也不敢打扮的如此招摇,心里明白这就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潘外怜了。她是江阳王元乂的嫡亲侄女,而那张堇因相貌稍次,元乂将注全部押在了潘外怜的身上,所以一应供养全是长秋宫最好的。 英娥浅浅含笑,迎上前去,对潘外怜施了个礼,“尔朱英娥给潘姐姐请安。” 潘外怜见英娥给她行礼,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英娥容貌气质都是翘楚,心里暗想也就此人会和她日后争宠了,心里多了几分提防,鼻子轻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叫谁姐姐呢,你我还未如此熟识到姐妹相称吧,如此无礼,想必你就是那胡人?” 英娥听她称呼自己胡人,半分尊重也无,心下生气,却不表露,轻轻然道,“是的,民女就是平北将军的女儿,亦是大魏的子民。” 潘外怜秀目一转,她靠近英娥,附耳低语,“这大魏子民是分三六九等的,我却不是来告诉你,你该在哪一等。”说到此处,她又与英娥拉开距离,话锋一转道,“对了,刚刚那两个小姑娘在这里聊什么,为何看见我来便散了?” 英娥本是豪爽之人,听她三番四次看轻自己,虽不争执,心下却着实不快,“她们都是名门望族之后,想也是大魏的一等二等之人,尚因知晓礼仪教化未熟,回去多加练习,却如何因为看见你才走。若是你与她们见面,按家族官品,不知道该谁回避才是。”说完也不理会潘外怜面色有变,对赛婇说道,“赛婇出门时让你冰的马奶茶该好了吧,出来这么久,我也热了,回去吧。”转身拂袖而走,再不理会后面的潘外怜暴跳如雷。 潘外怜指着英娥对身边的宫女语带气郁道,“紫辛,她竟敢对我无理,你去给我掌她的嘴。” 被叫紫辛的宫女轻轻说道,“小姐,暂且忍耐一二,待皇上册封之后,她的品位定在你之下,那时想如何责罚不行?现在若是闹开了,被太后知道了,反而不好。皇上此时不正在御花园等小姐去游玩吗?小姐将她羞辱之事告诉皇上,皇上必定厌恶了她,不是比现在打她的好?气了小姐身子,真真不划算啊。” 潘外怜听完紫辛的一番话,冷静了下来,伸手折下一支绿枝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跺了几下,对着英娥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在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栽在我的手上,那时候你方知得罪我的下场。紫辛,皇上是该急了,走吧。” 紫辛看着英娥主仆二人的背影,暗忖了下,谄媚的笑道,“小姐这样便好了,王爷也该放心了。” 7、狡心思外怜进谗 巧试探太后设宴 御花园中,元诩穿着便服,束着羽冠,指挥着刘腾布置着宴席。只因那日潘外怜随口一句,不知在御花园中用餐,吹着微风徐徐,嗅着芳香漫漫,品尝着最新鲜的鳜鱼,是何样的心境。元诩便用心记下,一大早便吩咐刘腾将御花园中的湖心亭用青幔装饰,辅以明珠点缀,四周布满了盆栽的茉莉、牡丹、芍药,姹紫嫣红争相斗艳,风过之处香气浓郁,却正正是潘外怜之最爱。 亭中石桌上铺着金丝紫锻桌布,布了四道菜式,有新鲜的清蒸鳜鱼,白玉莼菜鳜鱼丸,这两道菜不过平凡菜式,但是其中的一道黄金璀璨虾,是用鳜鱼的鱼籽包裹虾仁煎炸,还有一个桃花唇醉榴相思的甜汤,竟是三四月搜集的桃花花瓣做色,隔年留存的石榴酒熬制鳜鱼唇。一道汤就是数十条鱼的唇,而潘外怜还对鱼唇的肥厚有讲究,能达到她一道菜要求的更是百条鱼才能做出。元诩可谓为了满足她的需要费尽了心思,却更显奢侈靡费,因胡太后崇尚节俭,所以刘腾特意越过了御膳房,私开通道运进宫来。布置将许,就看见潘外怜聘聘婷婷地远远走来,元诩开心的扶了扶自己的羽冠,问刘腾道,“刘公公,你看朕今日如何?” 刘腾谄媚的笑道,“皇上之姿龙章凤彩,德堪尧舜,自是无可挑剔。” 元诩笑道,“公公,可知圣贤不可比,况如今母后辅政,朕毫无政绩,如何敢论及尧舜,公公却是造次了。” 刘腾迎合道,“是,是,皇上训斥的是。贵人来了,老奴就退下了,皇上有吩咐就唤奴才。” 元诩挥手示意他退下,转而一想,吩咐道,“你去嘉福殿伺候着,顺便给母后送条鱼去,让她也尝尝新鲜。” 刘腾忙道,“皇上,这鱼是奴才越过了御膳房私下弄来的,且不提太后最近吃斋念佛,就是前阵子黄河水灾,太后下令合宫精简用度,这罪名奴才也是背不起啊。” 元诩正待回答,没想到走来的潘外怜已经接了话去,“皇上,刘公公说的极是,太后一向不喜怜儿,若是知道皇上这为怜儿安排的,不是又要责罚怜儿嘛。”说完竟然假装手绢拭泪。 紫辛忙会意道,“小姐,你最近身体不好,御医让你切莫悲戚。” 这话让元诩心疼不已,牵着手安慰道,“你何时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朕,朕去看你。你总爱想多,这病就是从你多思上来的。母后不过因为朕跟你贪玩了些,怕朕学业荒于嬉戏罢了,却不是不喜欢你。” 潘外怜破涕而笑道,“皇上就会哄怜儿呢,让怜儿心里好受多了。” 刘腾见二人情义渐浓,识趣的低头摆手让左右和紫辛一起退下,在亭外五十米处伺候。 元诩拉着潘外怜走进亭中,指着满桌的菜肴,“那日你与朕说每日只在房内用餐,却是无趣,又极羡鳜鱼之鲜美。今日朕便让朕的私厨为你备上你的最爱,一来近日太后布置了太多功课,朕分身无暇,有些冷落你了,二来也算是为你很快是朕的妻子庆祝一下。” 潘外怜幽幽叹了口气,“能嫁与皇上是怜儿的福气,只是以后皇上就不再是怜儿一个人的了,皇上还有皇后,还有那么多妃子。日后恩宠,还不是雨露均沾。怜儿,怜儿都不知将身于何地,若要日日倚门相望皇上,还不如此时出宫得了,也是留着这些日子的美好,孤独终老罢了。” 元诩急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满眼的紧张,他略带急迫地道:“朕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出宫的,朕不爱她们,朕心里只有怜儿你一个人。那是母后要的政治联姻,不是朕要的,若你出宫,朕便随你一起走,怎会让你孤独终老,朕不许你胡思乱想,又病了怎么办。” 潘外怜娇娇痴痴的斜倚入元诩的怀里,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下元诩的嘴唇,“皇上的心思怜儿明白了,只是怜儿不过担心自己家世不好,又没有一个栋梁之才的爹爹,生生只能被人欺负的命了,所以才难过。” 元诩一听潘外怜说自己被欺负,却是不依了,“你告诉朕,这个宫里谁敢欺负你,朕自会处置。” 潘外怜一听皇上要给她做主,更加娇嗔了,“还能有谁呢,自然是那个契胡大将军的女儿尔朱英娥,刚刚在花园巧遇,怜儿主动上前与她行礼,怎料她嗤之以鼻竟说日后这分封位份定在怜儿之上,便转身离去。”说完,又开始抽泣,“还是因为怜儿家世低了,这以后在这宫里还有立足之地么?” 元诩思考半天,慢慢想起似乎在名册上看见了这个名字,“朕知道了,放心朕定会为你做主,到时候让她回去便是。” 潘外怜满意的点点头,止住哀怨,转而一脸柔情,娇笑着将一块鱼肉喂入元诩的口中,元诩边吃边说,“等吃完,朕带你去湖中划船采莲藕,那日朕看见小太监们挖了好多,甚是好玩。” 潘外怜虽不喜劳作,也不想让污泥污浊了衣裙,但是见元诩这兴奋劲也不好违了他的意思,故作开心的期待状。 英娥却是刚刚返回自己的寝殿,便看见殿内一个年约三十面若桃花的女子。她身穿着鹅黄裙子,裙摆绣着杏花,腰间一条淡绿丝带缀着几颗明珠,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根杏花碧玉簪,戴着一对流苏珍珠耳环,静立时若寒梅之高洁,行动处似星云之流转,虽无香培玉琢容,却也是绝世独立一伊人。看见英娥进门,露出和善的微笑,半蹲作了一揖,“尔朱小姐,太后派奴婢来请您去嘉福殿用膳。” 英娥试探着问道,“您是毓灵姑姑吗?” 那女子点点头笑道,“奴婢正是毓灵,尔朱小姐是现在随奴婢一起去,还是要梳妆一下,奴婢可以先回去禀报太后。” 英娥忙摆手,急急说道,“却是不敢让太后久候的,我对宫中礼仪尚在熟悉阶段,却是不知现在的仪容可否,若是不可,烦劳姑姑指点一二。” 毓灵含笑道,“太后吩咐了此次不过是与各位贵人拉拉家常,却是不需要多隆重,怕拘了各位贵人。尔朱小姐这身却是极好了,随性自然不造作,太后年轻时也极爱这样打扮。” 英娥听说才舒了口气,“我父亲说毓灵姑姑随太后极久,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姑姑这样夸英娥,英娥自是不怕了。赛婇,你快去将我枕边抽屉中的那株百年长白参拿来,我们这就随姑姑前去,不知姑姑是否还要通知其他姐妹。” 毓灵笑答,“今日这长秋宫却是只叫了小姐一位,小姐随奴婢动身便是。” 赛婇小心翼翼捧着人参跟在毓灵和英娥身后前往嘉福殿,毓灵看着英娥的略微紧张,一路宽慰着她,将太后宽以待人的事情一点一点的告诉她,渐渐英娥手心不再流汗。 嘉福殿在皇宫东北角,位置不是正宫所在,也距离当年冯太后居住的安乐殿甚远,只是静静的在皇宫的北角朴素的隐藏在一众雕龙画凤的金漆朱瓦之中。当年刚刚入宫的太后因被高英嫉妒,所以安排住进这离宣武帝元恪永安殿最远的寝宫。胡太后受宠有孕后,元恪为保护母子安全特意建造一座新宫殿蒹葭宫让其待产,胡太后在元诩登基后,又搬回故宫嘉福殿居住,实是时时提醒自己前事勿忘。嘉福殿便重新修葺一番,将曾经殿内的桃梅换去,代之以傲世牡丹,以示太后之尊。 英娥在毓灵的指引下进入胡太后居住的正殿,穿过一个洛神赋的屏风,只见一个若洛神般的女子面含微笑向她款款走来,英娥被这个女子的美貌怔住了神。但见她青丝束成涵烟芙蓉髻,后插六支珍珠白玉桃花钗,髻中戴了一个松绿石鎏金白鹤衔仙草簪,一袭淡紫逶迤拖地*字裙,斜披一层百蝶穿花流苏纱,腰系宫绦凤形白玉环形珮,洁白的手腕上是一串万佛砗磲串。毓灵率先向这个女子行礼,“回禀太后,尔朱英娥前来拜见太后。” 英娥兀自愣神的无法从胡太后的美貌中转目,她眉若远山眸含星,肤若雪莲唇带春,皓腕鹅脂透轻纱,纤纤细步出凡尘,纵是浅笑嫣然也展露着凤翥龙翔的威仪。 赛婇见她失神,轻声唤道,“小姐,快行礼。” 英娥这才从恍惚中惊醒,砰地一声跪到地上,宫廷礼仪全然忘记,竟然对胡太后行了参佛之礼,惹得胡太后忍俊不禁,吩咐毓灵将她扶起,招手让她走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柔声问道,“这拜的膝盖可疼?哀家却不是观音如来,如何受得起你这小丫头的参佛之礼?” 英娥听着胡太后这莺啭眉啼的声音,不由心里又增加几分爱美之心,她知道自己刚刚的失态,大大方方的解释道,“英娥一见太后顿忘却身在皇宫,太后之仪态若仙似神,让英娥觉得这参拜的却不是凡人,这是爹爹让我给太后带来的百年长白参,是爹爹亲自采挖的。”说完从赛婇手上接过人参双手捧送于太后。 太后一听她这样说道,捂着嘴指着英娥对毓灵笑道,“这丫头这张讨巧的嘴,却是让哀家受用,哀家都三十多的人了,哪里还有若神似仙的仪态,不过一个老妇罢了,快把这参收下,正好哀家这几日身体不适,御医说要多滋补。” 毓灵边吩咐宫女布菜边接过人参道,“常时我们说您不信,说我们惯会了这拍马迎合,如今来了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说了实话,您却还是不信,真真是越来越难伺候。” 太后笑道,“好好,却是不要再让人笑话,毓灵,菜布完后让繁懿和明相也过来。” 太后牵着英娥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右侧,在等人的时候与英娥寒暄道,“你父亲可好,母亲身体如何,你一个人入宫,可有什么不惯的,若有需要让毓灵帮你添置。”英娥一一答复,谦恭有礼。 不一时门外进来两个同样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左边一个面若满月,举止端庄,右边一个稍显稚嫩,腼腆柔弱,两人给太后行礼,太后对英娥说,“左边那个是哀家堂侄女胡繁懿,右边是哀家的同族侄女胡明相,如今陪着哀家住在嘉福殿,也是哀家这么久未得回家的一个慰藉,看着亲人便不觉孤单了。” 英娥慌忙站起对她们行礼,因为她知道这胡繁懿便是太后选定的皇后,而胡明相的份位也不会太低。 二人对英娥回礼后分位次做好,胡繁懿对太后道,“昨日知道太后要宴请尔朱妹妹,繁懿思量许久想增尔朱妹妹一个礼物,寻常物件想妹妹也是不缺,编了个绦子赠与妹妹挂环佩吧。”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宫绦亲自递于英娥。 英娥忙起身相谢,为自己思虑不周懊恼,“多谢姐姐,英娥不知今日会见到姐姐,不曾带在身上,明日亲自送来。” 太后见二人相谈甚欢自是欢喜,看看那不吭一声的胡明相,之前只听族人说此女秀外慧中,进宫后一见却是如此怕生,太后也不敢指望她可以辅助繁懿了,思寻半天这批待封贵人中也就英娥是最佳人选,故聚此宴。太后将最近前的金玉满堂给三人各舀了一勺,自己却不吃,含笑看着这三个孩子。 稍时饭毕,太后本想留三个孩子再说会话。内侍白整却来禀报说清河王元怿有要务要面见太后,英娥等便起身告辞,出嘉福殿门时,看见回廊那头一个身穿朝服的俊美男子身姿挺拔,脚步飘逸,以前一直以为爹爹的容貌世间男子少有,没想到今天竟然看见比爹爹还要俊美的男子,英娥忍不住对赛婇说道,“今日见了清河王,便再看不见其他男子了。”赛婇不答,只匆匆看了元怿两眼,便低头继续跟着英娥往长秋宫去。 8、长秋宫群美初争 沐天恩太后分封 第二日晨起,英娥将出门前娘亲亲手做的白貂围脖拿出,再用数十颗东海珍珠用金线串起做了个流苏,亲自送与胡繁懿,又将带来的一串上好和田玉做的珠串赠与胡明相。 谁知这寻常的赠与竟然惹出了风波,英娥刚刚回到长秋宫就见潘外怜与卢令媛、高元仪、王妙妡、张堇、崔菁月、李茹涵、郑子婳坐在湖心亭吃茶。潘外怜领着张堇、卢令媛坐在亭中石桌边的圆凳上,高元仪和王妙妡远远的坐在靠近湖边的地方,故作给鱼喂食。其余三人因家族不济只能站在亭中,听着潘外怜的高谈阔论。 英娥见此情景,想抽身回房间。却硬生生被潘外怜叫住,“这攀上了太后的高枝,就不认识我们姐妹了吗?看见我们也是如此目中无人,也是啊,人家眼里只有太后家的两位小姐,我们算什么。” 王妙妡听见悄声对高元仪说,“是听过她不识几字,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高元仪抿嘴而笑,斜眼瞅着潘外怜,“她叫咱们来也就是看戏,咱们看着便是,我倒是不好奇她想做什么,只是好奇她能做成什么。” 张堇见英娥不答也不近前,鼻子冷哼一声,“却是看不起我们江阳王家的,看来这胡人想越了我们鲜卑人的头上去。”说完环顾周围的几个人,希望得到她们的附和,“你们说是不是?” 卢令媛只默默的吃着瓜子,听见张堇问她们,便故作起身走到自己的宫女晴芩身边,将手中的瓜子赏给了她,“这瓜子却是不如我们涿州家乡的好吃,甚是干瘪无味,你吃吧,你跟我一起再回房间拿些我带来的给各位姐妹尝尝吧。”说完对潘外怜道,“姐姐稍坐,妹妹很快回来。”便拉着晴芩慢步回屋。 王妙妡笑道,“还是卢令媛厉害,这不动声色的退出这纷争,咱们却是迟了。” 高元仪低声说道,“咱们与她不同,她是出尘脱俗的仙人,咱们是好看杂戏的看客。” 王妙妡嘻嘻笑道,“只是不知这长秋宫的事情多久传到嘉福殿去,那才是好戏。” 英娥见张堇的话甚是无礼,却不想生事,陪笑道,“却不是没看见各位姐妹,只是见各位聚于此,不敢唐突,才欲自行离开。既然二位妹妹邀请我了,自是极好,也不生分了我。”边说边走进亭子,欲坐下,张堇却抢先拖过站在她那侧的李茹涵一把按下,李茹涵怯怯的看了眼英娥,也不敢站起,往前挪挪屁股,坐在石凳的边缘。 英娥却是不怪,知道她们不会让自己坐下,便跟崔菁月郑子婳站在一起,故作轻松的问道,“来宫里几日了,这还是第一次我们聚的那么齐,却不知有什么好的节目没有,不若我做东,让大家试试我家乡的烤羊肉如何?” 潘外怜嫌弃的撇着嘴对其他人说道,“那么脏的东西我却是不敢吃的,都是野蛮人将一只可怜的小羊拿木棍穿了,活生生的烤死,吃法也是直接手撕。阿弥陀佛,我是不忍的。姐妹们,你们敢吃吗?” 张堇也做出一副做作的表情,英娥心下忍着怒气,却已是到了快压抑不住的地步,她笑道,“妹妹们既是不喜,自当我没说,妹妹们想吃什么,我做东便是。” 张堇斜眼瞅着郑子婳问她道,“我们缺了口吃的不成?” 郑子婳家世最低,不过是胡太后为了补偿清河王妃罗漪云而给了个嫔妃的位子抬举一下,郑子婳小门小户,谁也不敢得罪,怯懦的看看潘外怜、张堇,又看看英娥只能将头埋下,不敢发一言。 张堇见她这样正欲发火,李茹涵见郑子婳着实可怜,说道,“她能说什么,你却是为难她,我们自是不缺一口吃的,只是这各地喜好的吃食方式不一样,烤羊我却是吃过。我们陇西也好此美味,也未见得我便也野蛮了。若论这野蛮咱们祖辈谁不曾野蛮过,如今我们还是火烧的熟食,若是以前吃的还是生的呢,潘妹妹说的却是无道理。” 英娥见李茹涵这样直顶潘外怜,心下感激,却也不敢表露十分,怕惹怒了这两人更加记恨起李茹涵。她感觉不再适合在此逗留,却需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一旁看戏的王妙妡已经看不惯潘外怜的恃宠而骄,张堇的狗仗人势,渐渐对英娥同情起来,她缓缓从斜靠的石头上欲起身,却被高元仪看见用手拉住。高元仪对自己的宫女荷香使了个眼色,荷香上前,高元仪附耳几句,荷香会意悄悄退下。 王妙妡狐疑问道,“姐姐想做什么?” 高元仪道,“你去,除了火上浇油半分好处讨不到,惹祸上身却是不好。此事解铃还需系铃人。” 王妙妡恍然,“姐姐莫不是想...” 高元仪眼睛灵动,看无人注意,用手指在嘴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若无其事的用鲜花逗着湖里的鱼,“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倒想试试这花能不能钓条鱼上来,晚上给你烤鱼吃,哈哈。” 亭中的六人看着高元仪和王妙妡自娱自乐的在湖边玩耍,还有说有笑,完全不理会亭中的阴郁气氛,英娥不禁在心里偷笑,心想高元仪却是可交之人。 潘外怜听出了高元仪的话外音,心下不满,却为了彰显下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由拿出昨日的鳜鱼宴说道,“这湖中之鱼皆是养殖之鱼,如何比的野生之鱼的鲜美,野生之鱼却以鳜鱼之美为最。昨日皇上特意为我备的鳜鱼宴甚好,御厨之烹饪色香味美,烧烤之物如何得其精髓。只是没请得各位妹妹同乐,甚憾。” 高元仪依旧平静的钓着鱼玩,对着王妙妡说道,“钓鱼最看心境,却是不能聒噪,这不半日也未见鱼上钩,倒是晒得我后背心疼。今日潘姐姐请我们一聚,我想着会将昨日的鳜鱼赏赐我们一啖,却原是拉我们晒太阳罢了。这半日肚子却被说饿了,哎,那个尔朱英娥,我却是没吃过烤羊,好奇的紧,单请我一个如何?” 英娥为高元仪给她解围心下感激,即是高元仪主动示好,她笑道,“若是妹妹喜欢,姐姐自当效劳,我这手艺虽不及御厨,却也是父亲教的。行军打仗之时,哪有什么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支个火烤个羊都是不得的,行军之苦只落得野蛮二字,也是军士寒心了。” 潘外怜涨红了脸,冲着张堇吼道,“难道还在等我教训吗?” 张堇仿佛得了号令一般,一巴掌打向英娥,英娥自幼有功夫防身,这一巴掌完全可以躲掉,只是她硬挺着脸接了这巴掌,瞬间粉脸红肿起来。张堇欲待打第二巴掌的时候,只听见毓灵声音在身后响起,“住手,张小姐入宫已有数日,还未习会礼仪吗?” 张堇回头见是毓灵来了,吓得忙住手,低头垂手,结结巴巴道,“是这尔朱英娥无礼,得罪了我姐姐。” 毓灵边走边说,“若是尔朱小姐得罪了潘小姐,这后宫如今还是太后做主,潘小姐直接禀报了太后,该打该罚,太后自会处理。且不说,各位小姐如今只是贵人,位分未定,谁犯了谁还不可知。就是日后尔朱小姐位分比你低,也有皇后处置,何时轮到你擅自动手。你家父母未曾教你礼仪,入宫后的礼仪嬷嬷也没教习吗?” 张堇吓得立时气焰全无,唯唯诺诺的退到潘外怜身后,潘外怜故作小女儿状撒娇的对毓灵说道,“姑姑息怒,我这妹妹没见过世面,只一味护我,我也劝她收敛些脾气,姑姑却是不要怪罪她了。就和您说的一样,这份位未定,谁也不知道谁犯了谁呢。这长秋宫与嘉福殿相距甚远,怎么就惊扰了姑姑大驾,着实是我等的罪过了。” 毓灵淡淡一笑,“潘小姐倒是明白人,太后这几日因水患之事未及分心,不思饮食,今日却因见了尔朱小姐,突然想吃烤羊,所以特命我来请尔朱小姐过宫烤制。却不曾想竟看见这幕,如今尔朱小姐这脸上的掌印怕是遮掩不过去了,该怎么回复太后,潘小姐是否有什么想法?” 潘外怜知道已有人密报了一切,她开始眼神慌乱,她连忙跪下口里连说不敢。毓灵不愿意搭理她,看见可怜见的郑子婳缩在亭柱子拐,她心里叹口气,唤起英娥与她同行。 进了嘉福殿,胡太后似刚刚睡醒,一头青丝若缎覆于身上,披着一件水仙白色云锦衣斜倚在榻上,眼角含情的看着书桌边伏案为她作画的元怿。毓灵带着英娥站在殿外,胡太后看见了招手示意她们进来。胡太后对行礼的英娥介绍道,“这位是清河王。” 英娥便伏在地上转身面向元怿行礼,元怿起身将英娥扶起,那刻英娥终于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这大魏第一美男的样貌,龙章凤姿何足以形容他的俊美,纵是潘安的掷果盈车之貌也在他之下,真真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元怿见英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由笑了,转身对胡太后说道,“我想你们娘俩应有女儿家话要说,太后,容臣先行告退。” 胡太后听了稍欠了下身子,看着元怿道,“知道你不乐意听我们女儿家的话,哀家记起一事,再过月余就是彭城王祭日。转眼王爷已经去了十年了,府上只靠李王妃苦苦支撑,一代贤王不该如此。记得他几子中以三公子元子攸最为出色,有乃父之风,不若给皇上做个伴读,待日后有所成绩重振彭城王府,你以为如何?” 元怿回忆起那个被高肇毒杀的叔父不由心里难过,点头道,“难为太后还想起六叔父,子攸那个孩子着实不错,文采斐然还有勇力,却是可以伴读君上还可护卫,臣这就出宫与六婶商议此事。” 胡太后点点头道,“不急,待祭日过了,就让孩子进宫吧。你先去吧,哀家这还有个小客人呢。” 元怿含笑出门,胡太后唤英娥坐在自己榻边,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审视她半日笑道,“未料得你这进宫才几日,便有了相助之人,却是让哀家刮目。” 英娥慌忙俯身跪下,“英娥自入宫除了与胡小姐互赠礼物外,却未与任何人交好,实是不知此次谁人相帮。” 胡太后欠身将她拉起坐下,笑道,“怕什么,这是好事,这后宫中有不平的事情多了,可愿意打抱不平的人却没几个,各个是不惹到自己不开口,随她们闹腾。元仪这孩子却是不错,吩咐荷香来报的信,哀家怕你吃亏,谁知道你竟没有吃亏。” 英娥摸着尚自红肿的脸道,“只是长了记性罢了,以后记住了。” 胡太后伸手轻抚着她被打的脸,“若说这巴掌你却是能躲过,为何不躲?” 英娥见太后睿智自是瞒不过,便实话实说道,“英娥确是看见毓灵姑姑来了,才激怒了她们挨了这巴掌,因为众目睽睽,潘外怜德行不适合做这后宫之主,太后和皇上母子感情也不会受影响。” 胡太后忍不住大笑指着英娥,对毓灵说道,“这丫头看来还是为哀家着想呢,那哀家还要谢她呢,哈哈哈。” 毓灵为英娥圆场说道,“孩子口快心直,太后当笑话听听便了。” 胡太后摆手笑道,“不,不。这孩子哀家却该感激,皇上这几日天天来求哀家,哀家怕说的太明白伤了他,如今无妨了。只是孩子,记住一点,男人都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尤其这个后宫,你这样是得不到男人的心的。” 英娥看着胡太后坚定的说道,“父亲送我入宫,没想过让我宠冠后宫,只希望我可以来为他对太后尽孝心。我入宫这几日明白皇上对潘外怜的真心,却从没想过其他,只要能侍奉好太后,为太后办好事,英娥足以。” 胡太后捧着她的脸审视,“你是个美人胚子,你知道吗?这宫里花无百日红,皇上现在还小,自幼缺少玩伴,如今更分不清情爱,只是那潘外怜凑巧来的早些,才近了些。你若想,怎会入不了皇上的心,除非你根本不想。你敢告诉哀家你的心思吗?” 英娥看着胡太后无所畏惧的说道,“英娥只想帮助太后尽完孝心后,太后可以怜悯英娥,让英娥有朝一日可以出宫就心满意足。” “出宫。”胡太后喃喃的重复这两个字,“毓灵,这孩子跟哀家当年是不是很像,心心念念只有出宫。只是人啊,总是有太多的羁绊,解开一个又给自己扣上一个,解也解不尽。真的打开宫门让你走的时候,却发现根本迈不开脚步了,低头一看,自己原来给自己打了那么多的死结,乱的找不到头,找不到头啊。孩子,当机会真的来了,你能迈开脚步之时,哀家定会成全你,这是哀家今日对你的承诺。” 英娥跪着后退几步,俯身行大礼,“英娥叩谢太后隆恩。” 胡太后满眼怜爱之情,将她扶起,“希望你他日不会后悔今日所求,得偿所愿,哀家还有政务要与大臣商议,你且先回去吧。” 英娥再拜退出,胡太后手托香腮,看着阳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走远,对毓灵说道,“有时候越想离开,越是不得,除非这辈子都在这里没有牵绊。毓灵,吩咐白整传哀家旨意,召高阳王、清河王、广平王、汝南王明日太极殿议事。” 毓灵道:“喏。” 第二日一道册封圣旨送至长秋宫宣读,胡繁懿封为皇后,赐居安乐殿;胡明相封为左昭仪赐居宣光殿;高元仪、王妙妡、尔朱英娥、张堇并封为嫔,高元仪和王妙妡合居宣光殿,尔朱英娥赐居蒹葭宫,张堇赐居晖章殿;潘外怜和卢令媛封充华赐居仪和殿;崔菁月、李茹菡封为世妃,郑子婳为世妇,赐居昭云殿。元诩因听说了尔朱英娥被打一事,也不便再为潘外怜争取高的位分,只是求胡太后赐了离他居住的显阳殿最近的徽音殿给她独居,胡太后不想太让元诩失望便答应了。分封过后不日便定了黄道吉日,胡繁懿正式入主正宫,成了元诩的皇后。 9、蒹葭宫二仆争宠 御花园初见彦达 迈进蒹葭殿那刻起,英娥看出了主寝殿的隐秘,殿内没有大棵的树木,围墙也比正常宫殿的墙高上半米,回字形的房屋排列,正中的房屋却是一个佛堂,主寝殿在佛堂的东侧。殿中数十个花架上摆放了上百盆造型各异的水仙,再正殿后还有一小片梅林,除此外别无珍贵花卉。 赛婇不解的说道,“太后给别的娘娘都赐了那么华丽的宫殿,为何给咱们这个这么简陋,连个好看的花都没有,是不喜欢小姐么。” 英娥色厉内荏道,“你越来越是口无遮拦,你如何知道这是当年先皇特意给太后建造的宫殿,太后在这里住了八年多呢。我可以住在这里是太后的恩典,你是我的侍女,切不可再胡乱说。” 赛婇马上堆起笑脸,“小姐骂的是,我以后再不乱说了。” 英娥无奈的摇摇头,此刻她的心情是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她只能坚持着自己的心,等待出宫的那天。 皇宫的日子是孤寂的,每日英娥只在蒹葭宫数着落叶,看着秋天的枯黄,胡太后差白整送来了几盆雏菊和海棠,算是给这份单调一点生机。 远着英娥在廊下坐着的赛婇,看着蹲在地上捡落下的榕树叶的英娥,想着徽音殿的皇恩浩荡,紫辛那狗仗人势的不可一世,心里对这个与打入冷宫无二的主子渐渐有些微词。太阳晒的她正是温暖,懒怠动身子,叫住正跪在地上清洗地面年纪略长的宫女,“那个绮菬你过来,我有话说。” 叫绮菬的宫女忙过来问道,“姑娘,有事吩咐?” 赛婇道,“你看咱家娘娘对着破树叶都能玩半天,捡了几个她认为好看的树叶便跟得了宝贝似得,一会定又要在叶上画画了,我还有事要办,你去伺候研墨吧。” 绮菬应了声“是”,将手赶紧在身上死劲擦干净,走到英娥身边,问安道,“娘娘这树叶您蹲久了会头昏的,让奴婢帮您吧。” 英娥用手绢擦了下叶子上的灰尘,站起身来,笑道,“我有这么娇气么,蹲会就昏了?你是给我值夜的宫女吧,叫绮菬是么。” 绮菬点点头,“难为娘娘还记得奴婢贱名。” 英娥道,“只因你名字好听,却不似其他宫女的俗气。” 绮菬似有难以言说的痛苦,生生将话咽下,快步走到书桌边开始研墨,英娥却没注意到她开始的欲言又止,举着树叶想着该画什么。 绮菬不经意的自言自语,“墨出青松烟,果然还是松烟墨为上,配以易砚,更是相得益彰。” 英娥见她略有学识,想是应该跟着之前的主子耳濡目染,“卫夫人《笔阵图》也说过其墨取庐册之松烟,只是我却觉得松烟墨不好,浓黑无光,遇水即化,难得持久。” 绮菬正待继续往下说,赛婇见绮菬竟然想出头,忙上前抢白道,“你这丫头我让你去把回廊的地擦拭干净,半天找不到你人。原来你竟在这里躲懒,娘娘这我伺候便好,你快去把地擦完了。” 绮菬不敢分辩,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英娥此刻也没了作画的心境,放下笔,对赛婇说道,“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 赛婇急道,“小姐,您现在是娘娘了,怎么能出门没人跟呢。” 英娥指着门口打扫庭院的两个小宫女道,“你、还有你,跟我出去走走。赛婇,你将我带来的皮毛趁着这难得的太阳晒晒,天冷的快,过些日子找个师傅做几件衣服,我这就不用你伺候了。” 赛婇听出了英娥的不快,她正好也想偷个懒,要不是看着那个绮菬丫头太会来事,怕抢了自己的地位,她乐的继续晒着太阳。陪着个入宫三个月皇上都没来看一眼的娘娘,而她的娘娘却是每天自得其乐,这没出息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赛婇心里叹着气,目送着英娥带着那两个小宫女出宫去。 秋风凉凉,还好有些阳光,英娥拉紧了些衣服,出来的匆忙,竟忘了披风,看着身边带着的两个粗使宫女笨笨的样子,突然想起了那个叫绮菬的,问道,“那个绮菬以前是哪个宫里的?” 左边的宫女轻声回到,“启禀娘娘,绮菬原是先皇的李贵人宫里的。” 英娥听父亲说过先皇妃子李敏儿与胡太后最好,知书识礼,只可惜香消玉殒的太早,她不由感叹,“到底是李贵人宫里出来的,怪道有些学识。” 右边的宫女抢话道,“娘娘,她在李贵人宫里不过两三年就调出去了浣衣局,也没见过李贵人几面。只是她本姓茹,听说她的爷爷是前朝的大官,见识都是那时候学的,可惜后来家道没落,一个官家小姐被没入宫籍,竟和我们一样了。” 英娥好奇问道,“哪个姓茹的啊?” 两个宫女摇头不知,说自己毕竟年级尚小,绮菬也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只知道她姓茹,却不知祖上。 这时一个略显老成的男孩声音接了话茬,“那是当年的濮阳太守茹皓,后因与北海王过近,被奸臣高肇以椒塞口致死,男眷充军,女眷没入奴籍。” 英娥循声远看见一个十五岁左右,着一身青蓝色云缎长袍,腰际一根月白色祥云缎带,一头乌黑长发只在发尾用根青色发带系住。走近几步看清了这个面似满月,剑眉鹰目的男孩,他的脸上沉稳安静,有着与年龄不相配的阴翳,目光凌厉却又飘忽,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看哪里。 英娥见男孩衣饰打扮却非宫内侍从,微微行了个礼,“小女子尔朱英娥,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孩拱手弯腰行礼,“原来是英嫔娘娘,小人皇上伴读元子攸参见娘娘。” 英娥见他就是元诩的伴读,屏退了两名宫女,问道,“你也姓元,那定是皇亲,只是为何不在家袭爵,却来给皇上伴读?” 元子攸苦笑,“娘娘一直生活在边境,自是不知道这皇城的朝不保夕,连皇族亦然。家父的爵位已是空衔。太后体恤让我进宫伴读,以期来日可以凭功谋取一官半职,重振我彭城王府英名。” “彭城王,就是那个一代贤王,被高肇陷害而死的?”英娥对这个贤王自是耳闻,因从小见娘亲每到祭日都会给这个王爷也上一炷香,便好奇问过娘亲他的故事,也记起那日在嘉福殿听到太后和清河王提起,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他,果然风姿俊朗,谈吐优雅。 元子攸对英娥知道自己的父亲,心里有点温暖,眼中漫起一层雾,“娘娘也知道我父亲?没想到娘娘这般年纪也知道我的父亲,元子攸欣慰。” 英娥看见他眼中的水雾,知道聊起了他的伤心事,毕竟当年他才满周岁,彭城王元勰就被高肇陷害而死,英娥自是体会不到那种大厦已倾,家道中落的失落,更无从体会他那从小失去父爱的感受。她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因为看着这个叫元子攸的男孩她觉得心疼,只是她不便再与他说话,御花园来往人多,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却又是一番波折了,便随意寒暄着,“今日得见贤王之后,英娥三生有幸,只是我还要去拜见皇后,就此与先生别过。” 元子攸拱手施礼,“娘娘慢走,臣告退。”道完转身翩然而去。 那身影挺拔,步伐坚毅,可是为何英娥却感觉到一些隐匿的戾气,说不出的一种寒气逼人,她突然又觉得自己也许感觉错了,也许那只是他的保护色,让人不会欺负他吧。她胡思乱想之时,左边的宫女不合时宜的问道,“娘娘,咱们要去皇后宫里,应该走那边,近些。” 英娥转身看了这宫女一会,道,“主子想怎么走,还需要你吩咐?” 吓得那宫女连忙跪下,求英娥原谅。英娥此时并不想去皇后宫中,一句托辞竟被愚蠢的宫女信以为真,她环顾着四周,偌大的皇宫,她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才可以脱下虚伪。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准备回蒹葭殿,却被不远处站在桂花树下的卢令媛叫住。她看着轻扶桂枝,斜身而出,一脸笑容的卢令媛,不由轻抽一口气,竟然没注意到那里有人,这宫里果然处处要谨言慎行。 卢令媛步伐轻盈地走到英娥面前,缓缓施礼,“见过姐姐,姐姐最近可好。妹妹还记得那日在长秋宫时,本想自己房间拿些瓜子给姐姐们品尝,没想到我返回时,姐姐们都散了。以为过几日还能再聚,没承想那么快便各自分了寝殿,想这瓜子还没人品尝呢,不知姐姐可赏脸?” 英娥看着那张一脸上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心下想着却不好直接拂了她的好意,点点头笑道,“却是最好,谢妹妹。” 卢令媛让晴芩先回宫准备茶水,自己领着英娥慢慢走着,淡淡的说道,“刚刚和姐姐说话的是皇上的伴读吧,那个伴读在这,想皇上应该也是在此不远。” 英娥也淡淡回道,“我却是没见皇上,且元先生匆匆回去,想是皇上有事找他吧。” 卢令媛悄悄收起眼角的一抹失落,换做轻快的声音,想掩饰过英娥的察觉,“皇上日理万机,自是不能在这个时间来御花园的,就是下朝也是去徽音殿,也就咱们姐妹没事可以吃茶聊天。” 英娥听到这停下了脚步,她在思忖着怎么回答,慕容绍宗在送她入宫之时曾对她说了一番话。那日她问道,“爹爹,娘亲都知道那个地方可以吃人,为何还要送我去。” 慕容绍宗答道,“以前老师教你的是,不贪不嗔不痴,是为快乐。但是现在老师要告诉你的和以前是不一样的,因为很快你会奇怪为什么在那里,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却每次都有人会做伤害你的事情,说伤害你的话。那是因为你的优秀,你让她们恐惧,她们梦想得到的美貌、学识、修养,你却不费吹灰之力的与生俱来。说你的谣言,可以满足她们内心为你做的设定;做伤害你的事,是因为她们每天过着重复而单调的生活,她们需要去做些改变,可是无能浅薄的她们可以改变什么?害人便成了乐趣,填补了她的空虚。所以娥儿,记住老师的话,在那里不是沉默就可以安全,合纵连横,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时候必要的反击是对其他蠢蠢欲动人的震慑,但是反击却需要看你有多少底牌,这个底牌就是多少人愿意为你说话。老师知道如今你的处境就是一出戏,你不想在戏台上演出别人希望你扮演的戏份,可是你要记住台下多少人想粉墨登场的取代你,学会画不同的脸谱。唱不同的戏也许违背了你的初心,但是如果你想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些年,熬到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出宫那天,便要不管可以为你所用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看见他们的心,牵引他们为你做事,不要让别人把你看透了。” 英娥看着身边这个一脸稚嫩,却已然有着深宫怨的卢令媛,心里暗暗为她难过,自大婚之后,胡皇后都没见过几次元诩,况乎她们,耐不住寂寞就要学会争斗,她宁可选择一个平凡的,也许跟元子攸一样的,相伴相守。英娥想到这里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突然想起的是他,不由脸上一红。 卢令媛见英娥停下许久,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英娥慌忙故意用打理了一下头发,停在自己发烫的脸上,想降下温度,“没有想别的什么,在想你说的而已,妹妹继续带路。” 卢令媛会心一笑,“姐姐那么美,又受太后宠爱,却不需要想妹妹担心的事情。” 英娥没有回答,不经心的问道,“皇后娘娘才是有太后的神韵,她的美连女人都忍不住想去怜爱,我这样貌只有妹妹谬赞。” 卢令媛听出了英娥的话中音,不好再说什么,领着英娥到仪和殿小坐一会,闲话了些家乡的风土人情,便散了。 10.鹿苑初通情滋味 宫闱却已无宁日 初冬渐渐裹着北风袭来,蒹葭宫墙角的寒梅披着薄霜努力的吐露着嫩芽,似要告诉人们它不久的绽放。入宫以来的平淡无奇,却在一日胡太后下了懿旨带英娥去鹿苑见尔朱荣而出现微澜。 那日,得知喜讯的英娥一宿未眠,连夜为父亲缝制了一个狼皮围脖,幻想着父亲见到她时的欣喜。当她抵达鹿苑时,听元怿说父亲与太后正在泛舟湖上,商讨军中要事,邀她一起乘坐官船去接太后回岸。站在船头的焦急张望着父亲身影的英娥,却远远看见了父亲抱住了太后在强吻,毕竟是小女孩如何见过这般亲昵的举动,更何况父亲拥吻的是当朝太后,在朝堂上称朕的女人。胡太后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如今却被父亲这般亵渎,她有些惊恐的察看元怿的表情。那张俊脸是平静的,只是眼中有层严霜,他微微张开的鼻孔,表现出他内心不似脸上那般平静。只是父亲对太后无礼的这般明目张胆,却是她不明白。她看着两只船越靠越近,她开始挥动双手呼唤着父亲,希望吸引父亲的注意,可是她发现父亲似乎并不介意大船上士兵已经举起的弓弩,似乎在和太后焦急地想争取什么。 清河王缓缓按下了最靠近他的那张弓箭,眉峰稍紧,“王钊,命令所有兵士放下弓箭,全部转身向后,违令者斩。” 他的语气是平和的,却是让英娥感到后背有些发寒,她那天才明白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候的眼神,那是一种信任,却又有保护欲,怜爱中也有些醋意。英娥晃神的看着元怿,他俊美是一个可以让无数女人为止心醉的男人,他的一生却许了一个女人,就是那个也同样美好的当今太后胡仙真。英娥忽然觉得父亲此刻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适合,太后只有清河王才配得上,她大声叫道,“爹爹,爹爹,你的英娥来了。” 尔朱荣听见女儿的呼唤,这才不情愿的放开搂着的太后的腰,眼中带着祈求和痛苦看着太后,“你该明白我的心,从你还是一个天天生活在恐惧中的普通女子开始,我就想保护你,真的你看不见吗?” 太后用手轻轻为他擦去刚刚他强吻时被咬的血迹,附耳柔语,“如今哀家只想保护我的儿子,哀家需要你的承诺,护我大魏,忠于皇上。哀家的心,你也该懂。英嫔来了,你赶紧上船,父女共聚天伦吧。”说完将他轻轻推开,满眼柔情的看着大船上元怿,浅浅一笑。“清河王是作壁上观么?” 元怿对胡太后怜爱的一笑,飞身轻轻一跃上了小船,对尔朱荣道句,“将军请,英嫔等着你。呢。”说完不待尔朱荣回答,便从他手里夺过船竿。 尔朱荣无可奈何的飞身上船,一脸哀怨地看着清河王悠悠荡起船竿,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向湖深处划去。英娥看着父亲从没给过母亲的那种眼神,她不满地说道,“林喧隐霜树,水色异州渚。断烟锁离绪,对节传旧曲。父亲,也许这首诗最适合父亲的心境吧。” 尔朱荣摸着英娥的肩膀,苦笑道,“没想到我娥儿文采越来越好了,爹爹知道你想说什么,他们两个才是珠联璧合一对是吗?可是她是爹爹最先爱上的人,也是最难得到的,哪怕被她打了杀了,只要能抱抱她,嗅到她的芬芳,足矣,毕竟此间还有几人敢和爹爹一样放肆。” 英娥突然觉得父亲的可怜,可是母亲这十几年的付出不是更可怜,就如现在的元诩只偏爱潘外怜,大婚至今只在胡繁懿的房中一夜,也许母亲的心情和胡繁懿是一样的吧。她莫名想起御花园中那个男孩,不由心头一热。她掩饰了心里的波动,遮挡住尔朱荣那追逐胡太后的目光,故作生气道,“太后跟女儿说爹爹是特意来看我的,如今看来却不是,那女儿今日便回皇宫算了。” 尔朱荣见英娥生气,哄道,“都是皇上的妃子了,怎还这般孩子气,让爹爹如何放心你,这脾气岂不是要吃亏。” 英娥笑道,“皇上的妃子又如何,女儿永远是爹爹的心肝宝贝,有爹爹在,又有慕容老师的教诲,女儿如何吃亏?” “如此爹爹便放心了,来让爹爹好好看看娥儿,嗯,看来这宫里日子不错,我的娥儿长胖了。”尔朱荣慈爱地上下打量着英娥,“回去跟你娘说让她别担心了,也不会再成日埋怨我送你进宫了。” 父女俩亲热地话着家常,只是英娥却能发现尔朱荣那偶有飘忽的眼神,不经意间望着湖心的方向。 与父亲的相处是短暂的,未及三日,京中传来武昌王元和以及杨昱叔父杨舒的妻子元氏密折,说瀛州人刘宣明图谋叛乱奔逃之时,中书舍人杨昱藏匿刘宣明。同时元乂又奏报,杨昱的父亲定州刺史杨椿,叔父华州刺史杨津,曾经一起给刘宣明送了三百件兵器。元乂奏报的同时便派了五百御前卫兵包围了杨昱的住宅,进行搜查,将杨昱直接入狱。胡太后自是知道当年那杨昱曾上奏扬州刺史李崇用五车装载财物,相州刺史杨钧制作银质食具馈赠元乂,胡太后因此警告了元乂,使那元乂就此痛恨上杨昱,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胡太后急于回宫处理此案,接来元诩为尔朱荣送行,以示荣宠。 英娥见刚刚见到父亲就要别离,忍不住拉着父亲的衣襟哭泣,父亲的安慰没有比逃离的愿望强烈,她低声哀求。这时一人递来一方巾,英娥缓和下情绪,未抬眼,伸手接过方巾时无意碰到了那人的手,瘦削而有温度,指尖滑过瞬间心有所悸动。英娥忍不住透过迷蒙的双眼,眼前的却是元子攸,她不敢多话,元子攸未发一言,起身退回原位。元子攸怔怔的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英娥,恍然思虑起什么,偷偷看了下元诩的脸色,此时的元诩无意于自己妃子的哭泣,对他而言没有一丝的怜惜,他眼中只能看见潘外怜的心情。元子攸刚想因为元诩的不在意而放松,回脸时却迎接上胡太后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心下一紧,感到手心出汗了,他绷直了后背,再不敢抬头。 别离后,胡太后带领众人连夜赶回宫中,授权元怿彻底查处。连续数日的侦办彻查,但是一无所获。胡太后亲自召来杨昱察问此案,杨昱悲戚叩地连呼冤枉,并报告了被元氏怨恨的事。胡太后为杨昱松了绑,虽当时判处元和以及元氏死刑。但是事后元乂让胡润儿前往求情,又跟元诩编造案件疑点,少年天子如何分得出谁是谁非,禁不住潘外怜的梨花带雨哀求,也跟胡太后求情。结果元和被免除官职抵罪,元氏终于也没有治罪,草草结案,引得杨昱心寒,大臣更加依附于元乂。 公元520年的那个七月,是北魏所有人都无法忘记的,那日发生两件大事,成了北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元乂刘腾诬告元怿不成,竟在永巷布下士兵残杀了他,胡太后被软禁宣光殿西殿,不容许任何人探视。 朝廷对外元乂把持,对内刘腾控制了后宫,元诩被蒙蔽只是认定母后的淫乱,清河王想杀他自立。一时间洛阳城愁云密布,腥风血雨,只要与刘腾元乂意见向左之人尽皆入狱,监牢中惨叫声声不绝,没有一个是活着走出来。每日都有披麻戴孝的家属守候在监牢边,连哀嚎都不敢,默默地将残缺的尸体装殓入棺,因为这就是恩典,还是花钱孝敬了刘腾元乂,不然尸体就扔去饲喂豺狼。 而元怿的弟弟,汝南王元悦不但对元乂了无怨恨之意,竟还助纣为虐地向元怿之子元亶索取元怿的服饰和古玩。因未按时送去,送去的又不合他的心意,立时让仆人打了元亶一百大杖,几乎把元亶打死,因此得到元乂升为侍中、太尉。气得清河太妃怒而出家,避得清净,每日为亡子亡媳超度,为孙儿辈祈福,只有元怿的侧妃张沁带着子女居在城外一处宅院里,独自苦苦支撑。 宫内的气氛虽然外表依然繁华,但是永巷的石道上、墙壁上的血迹,仍然清晰刺目,洗刷不净。已经很久不需要每日去显阳殿请安了,胡繁懿自胡太后被囚禁后,曾去苦求元诩,却连元诩的面都未见,就被刘腾请回了寝殿。从那时,显阳殿的原班宫女太监全部更换,只留下胡繁懿的近侍宫女寀琇,不敢争取的皇后除了每日哭泣别无办法,显阳殿除了胡明相偶尔前来探视,没有任何妃嫔敢来,生怕引起刘腾的猜忌,祸害了母家。 似乎一切都来的那么迅速,恢复的也迅速。徽音殿一时间讨好送礼的人纷至沓来,元诩每日留宿,荣宠至极。英娥不屑与之为伍,反正她住的偏远,又不喜欢外出,渐渐的似乎被人遗忘,她却乐得清静闲适。偌大的皇宫,似乎只有她还记得今天是清河王的头七,她素衣未施粉黛,带着赛婇步行至永巷元怿被杀处。她看着地上墙上斑驳的血迹,虽已暗红却仍然那么的刺目,她下辇缓缓走到血迹处,掏出一块白色绢巾轻轻擦拭着,一点一点,一处一处,其实于她也分不出哪块是元怿的,哪块是他杀的侍卫的。只是怀念着这大魏第一美男,最后的贤王,哪怕残存到最后只是一块难于分辨的血迹,她愿意相信就是元怿的,带着敬慕的心情,为他守护最后的尊严。因为他高贵的血液,怎么可以让粗鄙的下人,用肮脏的工具去清洗。她心中默默的为元怿祈福,“王爷,那个您挚爱的女子正在饱受折磨,若您在天有灵,魂魄有感,请若您在时那样保护她。” 赛婇看见她这般情景默默往旁边站了两步,嘴里说道,“小姐,这里不干净,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英娥没有停下,继续擦拭着,淡淡道,“不干净?这里怕是宫里最干净的地方。” “娘娘这样被人看到,会惹来麻烦的。”元子攸也是一身素衣从永巷角门走出,看样子躲在门后该有些时候了。 英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元子攸双手交叉欲行大礼,被英娥叫住,“你对我行大礼,不是要所有人都注意我么?” 元子攸星目闪烁,沉吟半晌说道,“娘娘跟王爷熟悉么?” 英娥摇摇头,“他是所有大魏的女人都想熟悉的,可是也是最亲近不得的,英娥不过与他数面之缘,仰慕王爷的清廉刚正,文采斐然。那次数算来,比与先生见面的还要少,似乎在哪里都能遇见先生。” 元子攸轻轻握紧拳头,眼神别向别处,不敢正视英娥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也许是在下太爱闲逛了吧,未料惊扰了娘娘,在下先行告退。” 英娥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那么诚实的拦住他的去路,“先生没有什么话告诉我?” 元子攸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却立即冰冻,“娘娘,在下没话嘱咐娘娘,只是娘娘祭奠完王爷就把这帕子烧了吧,谁也不知道你擦拭的到底是何人的血,告辞。” 英娥心觉得有种酸楚,她不明白为何那么介意他的离开,一次次的偶遇只是巧合么,有时候夜晚飘来的笛声是何人所奏?那么巧的在每次她最失意的时候,她内心希望是他,“先生会笛么?” 元子攸硬生生的憋出几个字,“在下不会。” 英娥看着他坚决的脸,不再说什么,移开挡在他前面的脚步,看着他背影冷酷俊逸。她不知道何时开始可以那么轻易在元子攸面前表露真意,竟让她这几日忘了出宫的念头,眼泪不争气的流下,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锦帕,一看竟是元子攸当日所赠,气得掷于地上,转身两步,复又回身蹲下捡起,拍去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又塞回袖中。 11、脉无语空悲虚名 展青丝馨为谁传 八月燥火的烈阳炙烤着大地,闷得透不过一丝风,冰室积存的冰块所剩无几,内务府开始缩减了各宫的用度,却增加了徽音殿的用量,众妃虽心中不满,但也无可奈何。炎热似乎连湖水都给烧沸,竟有氤氲之气,池中的嫩荷傲娇的挺直着身子,却也无法掩饰那粉红中的一抹枯萎。 英娥自幼生活在北方,何曾受过这般酷热,看着那汪池水旁假山处,绿荫下的碧绿,动了想洗个澡的念头。她吩咐赛婇在岸边假山后看着,她褪去外衫,只着一件绣着白兰的粉色云锦肚兜,下穿一条同色长裤,散开云发若翩翩仙子,水湿处,但见香鬓露华微浓,可怜那玉臂清辉赛雪。顾影自盼,娇花照水,弱柳拂风,娇滴滴若皎月耀春晖,哪来那平日眉露幽怨隐心思。 英娥憋了口气缓缓沉入水中,忽听得岸上有嘈杂声,因在水中听的不太明白,她欲待出水上岸避之,谁料刚刚芙蓉出水就被一个粗壮的手臂搂住脖颈,从背后要将她往前拖拽。本能让她一口咬了那人手臂一口,那人负痛松手,低呼一声,慌乱的英娥转身向前,却因为水的浮力重心不稳撞入那人怀中,男人身上似曾相识的气味,让她瞬间镇静下来,她湿衣下云峰突显,滑腻的肌肤柔弱无骨,她轻唤,“元侍读,是你。” 元子攸努力克制着自己想搂住她的冲动,急促的呼吸让英娥眼神更加柔和,两人紧贴的胸脯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温度,英娥顿有酥麻的感觉。元子攸大声说道,“皇上命微臣救护娘娘,恭请娘娘上岸。” 英娥听说皇上来了,这才将眼神从元子攸身上挪开,看见元诩半蹲在岸边,叫喊着,“彦达,你赶紧把她救上来。” 英娥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竟会认为自己在寻短见,不由心里觉得好笑,暗暗怪道这赛婇怎么看的,来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叫她一声,如今弄的如此狼狈。她一把推开元子攸,自己游到岸边,依从着由元诩将自己拉上岸,突然想自己衣衫不整,羞赧红了脸。 元诩解开自己披风为她系上,忽略了她的羞涩,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是哪个宫的,为什么寻短见?” 英娥将披风拉紧,觉得元诩问的好笑,却无所谓,“皇上日理万机,自是记不住臣妾是谁,臣妾不过因宫中燥热,想来河中消暑,却惊扰了圣驾,臣妾罪过。” 元诩听她说臣妾,不禁打量起她来,“你是朕的妃子?哦,你是那个尔朱英娥么,鹿苑却是见过一回。” 英娥点点头,“难为皇上记得,臣妾顿感荣光,只是臣妾这身打扮却是有失体统,能让臣妾唤来自己的宫女先行更衣吗?”说完回头看看正在上岸的元子攸,他除去了外衣,露出健硕的肌肉,线条的分明,让英娥不敢再看第二眼,赶紧收回目光,装作搜寻赛婇的身影,嘴里道,“这死丫头却是去哪了。” 她寻到一假山处,见灌木下一个衣角露出,往里看时,只见赛婇躲在里面瑟瑟发抖,“你却是躲在这里作甚,快伺候我更衣。” 赛婇哆嗦着从灌木中爬出,哆嗦着把怀中抱着的衣服递于英娥,“奴婢见皇上来了,就慌了神了,便躲了起来。” 英娥此时没空与她多说,迅速闪到假山后迅速穿好衣服,将湿发用缎带随意束着,行至元诩面前再次行礼,“皇上若是没有什么吩咐,臣妾先行告退。” 元诩诧异于她的冷漠,伸手将她拉住,“为何你一见朕就想走?” 英娥淡淡答道,“却是现在有失体统,怕失了体面,却不是皇上想的那样。” 元诩道,“就是真的失了体统,朕不怪你便是,这宫里还有谁敢罚你?” 英娥微微苦笑,“是啊,连一朝太后都被软禁,六宫之主的皇后都没有冰块消暑,这宫中却是皇上不怪罪臣妾便够了。” 元诩愠怒,“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朕不配掌管朝政,应该继续做个傀儡,还是说你觉得朕独宠了潘充华?” 英娥故作无视那不断暗示她噤声的元子攸,继续说道,“皇上乃是太后亲生,天下之母无不为了子女可以倾尽心血,无不盼望子女可以独当一面。况太后只是辅政,何如吕后专权外戚独大,祸及汉室江山。皇上的外公文宣公逝时所言尚言犹在耳,说的是皇上与太后二人要好好治理天下,争得万民拥护,方能国运昌盛。太后一家亲眷何人占据朝政要职,太后一生殚精竭虑只为皇上这大魏江山,也曾话与众臣,待皇上年长便还政于帝。如今母后被囚,皇上可曾想过那宣光殿的清苦,太后如今有没有一口冰水饮用?臣妾不嫉妒潘充华的宠爱,也不奢求皇上一分怜爱。只是臣妾恳求皇上念及那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痛,去看看太后吧。” 元诩憋的脸通红,怒道,“尔朱英娥你,你大胆,你是教训朕么,太后是自愿入宣光殿礼佛为大魏祈福,你竟然数落朕囚禁太后。朕看你是仗着你娘家的身份,连朕都不入你眼了,好,既然你如此孝顺,便替朕进宣光殿好好伺候太后,来人,把她给朕带下去。” 元子攸见元诩动怒,慌忙跪下求情,“皇上,如今六镇叛乱,尔朱将军在外戍边,若知英嫔娘娘被禁足,则军心不稳啊。” 元诩怒气冲冲的吼道,“难不成我大魏就一个尔朱荣可用?好,朕不需要尔朱荣戍边,朕另派将领出征。” 元子攸欲再说话,元诩喝止住,“你若多言,朕将你一块办了,朕都被她说成了不孝的昏君了,你还敢为她求情么。” 元子攸不敢再言,英娥无所畏惧的说道,“谢皇上成全,请将臣妾打入宣光殿吧,臣妾愿意代皇上尽孝。” 元诩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她语无伦次,大声喊着刘腾的名字,在外围伺候的刘腾听见元诩唤他,慌不迭的一路小跑过来,谄媚的笑道,“皇上叫老奴来有何吩咐?” 元诩指着跪在地上的英娥说道,“将英嫔送至宣光殿,陪太后,无旨不得放出。” 刘腾一听却不知英娥何事惹怒了元诩,但是送到宣光殿,若是英娥看见太后的现状万一外传却是不好,出于私心说道,“不知英嫔何处开罪了皇上,但是那宣光殿乃是太后净心礼佛的地方,却怕英嫔去扰了太后的清静,太后怪罪,却当如何?” 元诩却不想听一分,喝到,“朕的话真的不算数吗?你们都敢忤逆朕么?如今朕让你将英嫔打入宣光殿,你刘腾照办便是,难不成让朕亲自押她去?” 刘腾连退三步,五体伏地连道,“老奴不敢,老奴这就按皇上旨意将英嫔送至宣光殿。” 元诩看着跪在地上的元子攸道,“彦达,你也去,安置好回来复命。” 元子攸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抬头看看元诩的眼神,大声回复,“草民定不辱皇命。” 元诩挥手道,“都退下吧,这个女人,朕一刻也不想看见。” 英娥淡淡一笑,叩谢:“谢皇上成全。”说完起身扶着赛婇大步向宣光殿走去。 赛婇担心的小声问着英娥,“小姐,那宣光殿是不是冷宫啊,我们还能出来吗?” 英娥撤回了扶着她的手,“那是个适合我呆的地方,你若不想随我一起,我却是可以现在就告诉他们你不是我蒹葭宫的人,今后去哪随你心意。” 赛婇小心翼翼试探道,“果真可以这样?” 英娥闻言心下厌烦,再不想看她一眼,停下急促的脚步,对刘腾说道,“此宫女再不是我蒹葭宫的人,公公烦劳将她安置他处,我不需要人伺候。” 刘腾狡黠的察颜观色,笑着答道,“娘娘毕竟千金贵体,没人伺候怕是不方便吧。” 英娥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假意笑道,“公公若是真的体贴于我,就去我蒹葭宫问问谁自愿前来即可,我却是好服侍的人。” 刘腾沉吟片刻,看着打定主意的英娥和唯唯诺诺的赛婇,想着换个宫里新人在她身边也未为不可,至少通风报信却是有人了,便答应下来,“老奴晚间自给娘娘送个得体之人,娘娘先随老奴去吧,至于这赛婇先安置在别的宫中,等娘娘回来了再行发落。” 赛婇不知道是怕自己今后出路,还是真的怕英娥出来后发落她,吓得嘭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英娥的衣襟哭道,“娘娘,赛婇不是那个意思,娘娘莫要打发了我。” 英娥拽开被她拉扯的裙摆,淡淡的说道,“我却不是打发你,只是本来你就是爹爹赏赐我的奴隶,我也不敢要你和我一心,所以今日我也不怪你。你就在这宫里找个靠山吧,即便他日我出得冷宫,也定不会来寻你。如此,你可是放心了。”说完疾步前行,一任赛婇在身后凄凄的悲啼。 元子攸对这个女人越发的有兴趣,到了宣光殿门外,他掏出随身的笛子赠与英娥,“娘娘冷宫凄冷,此乃九皋笛子,如今赠与娘娘解闷。” 英娥接过这个鹤骨制成的笛子,仔细端详,看着笛身刻着“徘徊九皋之內,慷慨重阜之巔”,见刘腾在与守卫吩咐事宜,低声说道,“那日不承认,如今为何认了。” 元子攸轻声回复,“那日不识娘娘真女杰,不想给娘娘增添烦恼。” 英娥灵目轻转,带着几分怨气的说道,“如今倒是我进来了,你不怕给我烦恼了。” 元子攸见刘腾望向他们,款款施礼告辞道,“娘娘宽心,皇上几日气消了,自会接娘娘出来,臣回去复命了。” 刘腾见元子攸翩然而去,皮笑肉不笑的走到英娥身边,“没想到这元伴读却也是会来事之人,这连他父亲的遗物都能给娘娘消遣解闷用。” 英娥蔑视的看了他一眼,“论这宫中谁最是会来事之人,怕谁也不及刘公公吧,若我记得不错,入宫之时刘公公对太后也是如此尽心,却为何如今尽成了别的心。我却不知道这个是他父亲遗物,不过这宝剑赠英雄,名笛敬知音的事情,不明为何公~公竟不知。” 英娥故意将公公二字拖长,气得刘腾心中发火却不敢明着发出来,他硬声说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进去了。” 英娥不搭理,自顾自的推门进去,被一路侍卫领至宣光殿偏殿的北角,路过时看见西侧宫殿门外仍有侍卫把守,想那里定是胡太后居处。心下不由涌起淡淡的哀伤,她问侍卫道,“那是太后居处吗?” 侍卫答复,“回禀英嫔娘娘,那里是太后如今的居处。” 英娥停下脚步,看着那宫殿破旧的窗棂门槛,那落漆的斑驳,如此落魄,怎是他们所说太后在礼佛清修。她低头擦拭眼泪,正步欲向那边走去,却被侍卫拦下,“娘娘,刘公公吩咐,如今太后在清修,不便让娘娘打扰,还是请娘娘随小的去北殿休息吧。” 英娥看着侍卫说完,另外几个已经拦在了她的面前,知道如今是不方便见了,若是做的太过反而引起怀疑,便不再坚持随着他们走进了北殿。 宣光殿的北殿不似冷宫的落败,屋内陈设虽简朴,却也一尘不染,床边梳妆台上竟还有些胭脂水粉,一个案几上搁着几本诗书。英娥打量四周的时候,这时侍卫领进来一个宫女,见了她倒地便拜,“娘娘,绮菬来伺候您了。” 英娥却不惊讶,她让侍卫退下后,扶起绮菬,“我自是知道那宫里除了你,却也没人愿意来这不见人的地方陪我,却没想到竟真的来了,只是有句话我还是要问你。” 绮菬点点头道,“娘娘吩咐。” 英娥警惕的透过窗缝看见无人,便坐到床边,正色质问道,“你进来服侍我,可有什么人嘱咐你什么,若有却不许骗我,说没有我却是不信的。” 绮菬俯身跪地道,“娘娘容禀,却是奴婢自愿前来服侍娘娘,也的确得了吩咐,但是娘娘,您相信奴婢,奴婢也是官家子女,还没有到那卖主求荣的地步。” 英娥点点头,命她起身,道,“每日按照他们需要的你回了便是,只是一点,要按照我吩咐你的说。” 绮菬一脸忠诚的看着她点点头,“自不消娘娘担心,奴婢也希望娘娘可以将太后照顾好,因为当年太后的父亲曾对奴婢家有恩。” 英娥满意的看着绮菬,最后说了一句,“你也是会感恩之人,只是跟着我这样一个娘娘,你不后悔就好。” 绮菬死劲摇头道,“娘娘,奴婢不会后悔的,从跟娘娘说的第一句话起,奴婢就知道,娘娘是奴婢这辈子的主人,奴婢只听娘娘的话。” 英娥将她扶起,为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若觉得苦了,我不怪你,以后若是随我一日,便一日是姐妹,我自会倾心以待。” 绮菬用手不住的擦着脸上的泪水,用力吸住那奔腾而下的鼻涕,红肿着眼不住点头,英娥也不嫌弃的用手去给她抹着泪水,温柔的笑着。 12、泪眼又见黄花残 脉脉清寒怎相赎 转眼在宣光殿已经过了一月,骄阳也敛去了焦躁,眼看着乌云渐渐聚集,互相拉扯着遮掩住了它的耀眼,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光圈。大旱数月的洛阳,第一次迎来了一丝希望,人们欢腾着摆案焚香,祈求着老天爷的甘霖,他们在翘首相盼,也期待着这场雨水去洗刷这数月的血腥。 英娥这月余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始终难以接近胡太后居住的西殿半步,只是偶尔可以看见在每日送饭的时候,太后宫女倚莲露出的那半张脸,她似乎不敢接触强光,靠近窗前总是用手遮挡着,可以想见那殿内的光线。夜深之时,她吹起笛声,可以隐隐听见有人在哭泣,她焦急的欲冲出殿外,每每被侍卫推搡回去。她心里越来越确定太后并非若外界所说的只是闭门清修,为江山祈福,也许她连清河王已死都不知道,也许还在心心念念的等着他来救她。 绮菬每当看见英娥低头沉思之时,就默默给她添上盏茶,今日她却没有这么做,在英娥目光停留处不作声的将一烛台搁置,只不停的用根银针挑拨着灯芯。英娥看看外面尚未昏暗的天,责怪道,“天还尚早,你却拨弄它作甚。”话刚说完,英娥顿悟,拍着自己脑袋跳起来,一把抱住绮菬,兴奋的叫道,“你这个鬼灵精,我明白了。你即是提醒了我,想必也是准备好受顿皮肉之苦了。” 绮菬慌忙示意她噤声,轻声道,“娘娘,小心隔墙有耳,奴婢愿为娘娘受了这顿皮肉之苦。” 英娥看着她眼中的无所畏惧,心里开始把她当作可以信任的人,她附耳对她交待几句,绮菬点头下去准备。 是夜,宣光殿北殿,先是一点微弱火光,转瞬蔓延开来,吞噬了殿内的窗帘布幔,侍卫见冲天的火光急急敲起了响锣召集起宫内所有人救火。英娥满脸是灰的披着个被子被绮菬搀扶着,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外,侍卫将她接至殿外。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眼睛却不住环顾四周,这么大的火,胡太后定会转移出来。她穿过嘈杂的人群,拨开涌动的人流,终于在殿外屋檐下看见了伺候太后的小喜子,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的太监服打着各色的补丁,如何再是曾经嘉福殿内众人争相逢迎的总管太监,他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药罐,用怀中的温度保存着药的热度。 英娥一把将他拉住,险些泼洒了药汁,“太后呢,喜公公,烦劳你带我去见太后。” 小喜子昏黄的眼眸,因见到英娥突然亮了,他哽咽着欲行礼,“英嫔娘娘,奴才见过娘娘。” 英娥扯住他阻止他的行礼,“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这些礼数,我也是冷宫的人,喜公公莫将我当娘娘了,只快些带我看看太后如何。” 小喜子一手抹着眼泪,一手向前指引着方向,声音沙哑的说道,“娘娘随奴才来。”转过一个弯,在通往太极殿的殿外拐角处停着一幅銮驾,周围围着十几个侍卫,小喜子指着銮驾道,“太后被接出来就被送进了銮驾,等着刘腾他们来。” 英娥气愤地说道,“堂堂一朝太后,还要等个太监来处置么?”说完自觉也伤了小喜子,抱歉的眼神传递给小喜子。 小喜子一脸无所谓的说道,“娘娘,自不是说奴才的,奴才只想太后安全,哪怕拼了奴才这条贱命。”说完忍不住又落下眼泪,又怕泪滴到药罐,便赶紧用袖子抹脸,疾走两步到了銮驾前,将药罐递于倚莲,小心翼翼的禀奏道,“太后,英嫔娘娘求见。” 须臾,銮驾中传来一阵柔弱的咳嗽声,一只明显瘦削的手掀开了轿帘,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两只凤目透着浑浊,英娥看着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大魏第一美人如今憔悴如此,忍不住悲痛,噗通跪下,跪着挪动到銮驾前,扶着轿竿哭泣,“都说太后是清修礼佛,几人知道太后被折磨至此,堂堂一朝太后竟终日不得见天日,传出去不遭天下人痛心么。太后,英娥无用,守着太后一月也不能尽片刻孝心,请太后责罚。” 太后虽遭逢劫难,却仍然保持着尊严和威仪,她示意倚莲将英娥扶起,轻声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你近前来。” 英娥欲再上前一步,却被侍卫欲加阻拦,却被英娥眼中的寒光吓退,她走近更加清晰的看见太后形容槁枯,若明珠失去了耀目的光泽,暗沉的让人心疼窒息。太后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问道,“清河王如今葬于何处?” 英娥一听知道太后早已知晓清河王已逝,迟疑片刻,缓缓的从贴身内衣内拿出一个素白荷包,上面绣着岁寒三友,双手举过头顶奉与太后。太后见此状况,不由心里一凉,猜到几分。她忍不住哆嗦的手接过荷包,打开看见一条白巾上斑驳的血痕,她痛苦的闭上眼,长吸住一口气,憋住怕心疼被人看见,“他死的痛苦吗?” 英娥欲说假话安慰,却又觉得太后非一般女子,只有噩耗才能让她重新振作,只有她振作大魏才有希望,她此刻觉得自己真的残忍,“清河王是被乱刀刺死,浑身无完肤,永巷的青石上还有他爬行的痕迹,那方向该是想来看太后。” 小喜子带着哭腔跪在英娥面前,哀求道,“英嫔娘娘,我家太后凤体未愈,劳不得神,伤不得心啊,求您别说了。” 太后身子轻颤一下,倚莲赶紧将药碗递上,“太后节哀,身子要紧。”太后接过一饮而尽,紧紧握着药碗,沉默半响,微微泛红的眼眸闪烁着泪花,却强忍着心痛,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皇上每日朝务可曾用心?” 英娥思索片刻,再不忍心看见那张隐忍伤悲的面庞,低头轻声道,“英娥难得见到皇上,虽不知如何回答太后的疑问,想太后却也能猜到。” 太后放下掀着帘子的手,似乎不想再多看外面纷杂的场面一眼,低沉道,“好了,你也见了哀家了,却也该回去了,以后不必寻此下策来见哀家。这雨要下了,该来的人要来了。” 天终于撕开了郁积的乌云,鞭打着它的伤口,挤压着全身的水分,瞬时暴雨倾盆而落。须臾便浇灭了那肆掠的火苗,浓烟也渐渐散去。英娥浑身湿透立于雨中,开始瑟瑟发抖,绮菬脱下自己的外衣顶在她的头顶。太后的銮驾就在雨中摆着,布帘早已湿透,小喜子焦急的来回跺脚,指着侍卫长骂道,“不开眼的东西,这么大雨,让太后在此淋雨吗?” 侍卫长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嘴里哼道,“喜公公,您老还当这里是嘉福殿?小的已经派人去请示刘总管了,没他的吩咐,您就先委屈一下,等等哈。” 默默站在一旁的倚莲再也忍不住,一个耳光清脆的打在侍卫长右边脸上,“你是什么东西,那刘总管又是个什么东西,太后万金之躯,要在雨中等你们安排去处,这是想谋反吗?” 侍卫长见被一个宫女打耳光,立刻怒目相视,抬手欲还击,只是手未落下,左边脸又挨了火辣辣的一下,气得正欲发火,抬眼看见怒视他的英娥,气焰顿被熄灭。 这一幕被坐着轿子缓缓而来的刘腾看见,他让轿夫落轿,阴阳怪气道,“英嫔娘娘好大的火气,这些个粗人,皮粗肉厚的,仔细娘娘手疼。咱家听说娘娘寝殿失火,万分焦急啊,你说这要是伤着了太后如何是好,看来啊,这还是咱家的错,给娘娘送了这个不中用的宫女来惹娘娘生气。来人啊,把绮菬带下去赏二百鞭。” 英娥未料到刘腾竟下如此重的刑罚,不说二百鞭,五十鞭也会要了绮菬的小命,她拦下穷凶极恶拖着绮菬就走的侍卫,指着刘腾道,“刘总管事情不问缘由,未审先判,是何道理?且不说那火是我不小心碰倒烛台。就是现在大雨滂沱,太后銮驾在此,你不说先行给太后问安,安排下人将太后妥善安置,竟就只想着治一个小宫女的罪,是何道理?” 刘腾嘿嘿的阴笑道,“英嫔娘娘若是真如此记挂太后的安危,怎会不小心打翻烛台火烧宣光殿呢?娘娘自是领了罪,这宫女也有未照顾好娘娘之责,该打呢。”说完以手掩口而笑。 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和快戳到天的兰花指,让英娥心里一股厌恶,她将绮菬护在身后,“当朝太后在此,即便我领了罪责,也要太后治罪。绮菬是我宫中宫女,赏罚也是按照宫中规矩,由皇后定夺,或者我自行处置,还轮不到公公置喙。” 刘腾阴阴笑道,“按照娘娘这番说辞,那这宫中确实不需要咱家了。只是现在咱们的太后专心礼佛,也没这份统理后宫的心了,皇上也不管后宫之事,皇后近日身体不大好,不知英嫔娘娘想谁来处置你蒹葭宫的一个宫女。”说完挥手让侍卫动手,将绮菬拉下去。 英娥气噎,只得死命护住,却身子单薄,拉扯中吵吵嚷嚷,一个凌厉的声音震慑了全场,“住手,朕还没有死,这大魏还是朕说了算。”英娥很久没听过胡太后再用朕自称,当年垂帘听政之时,众臣上书尊为陛下,胡太后自称为朕,后来还政于元诩后,只以哀家自称。 她抬头望见胡太后站立在銮驾之上,小喜子在身后打着伞,倚莲双手扶着她,暴风雨中若一只涅槃而生的凤凰振开金翅傲视苍生。她美的让人窒息,虽褪去宫装,衣饰简朴,但是眉宇间显露霸气,一双凤目闪现着烈火般的毁天灭地之气,她怒了,在被关押的数月内,她被元乂羞辱蹂躏,被刘腾监视关押若犯人与世隔绝,忍受着从未忍受的屈辱,只为了想知道元怿的消息,如今最后的一点希望已经变成绝望,天人永隔的痛楚,让她若困兽觉醒,若凤凰重生,威仪震慑下,所有侍卫宫人全部匍匐在地,三呼太后千岁。刘腾见此竟突然感觉自己的腿也似乎有些软,被英娥顺势一推,也跪在了地上,他挣扎想站起,刚抬头就被胡太后的目光威慑住,缓缓又跪在地上。 太后语速缓慢,却字字铿锵,“朕是当朝的太后,皇上是朕的亲子,虽今遭蒙尘,被困宇内,然则秉先帝遗旨代为辅政,统理后宫,朕的懿旨依然有用。今日英嫔误碰火烛,致使宣光殿走水,虽是无心,却是触犯宫规,朕罚她在瑶光寺出家诵经,未有旨意不得回宫。侍女绮菬服侍主公不力,着杖刑二十,罚一并出宫。”说完轻蔑的看了眼刘腾,“刘公公,朕之所判,你可有什么异议?” 刘腾虽心里明知道是太后故意放英娥出宫,却也不能置喙,只得点头应允。胡太后看着大雨下宣光殿的火光渐渐暗淡,望向太极殿方向,心中有些失落,英娥猜想也许她是在希望皇上可以来见她一面,只是那么大的火,皇上都不来问候,母子的隔阂却是这场大火不能消融的。 火势消下去后,待浓烟散去,刘腾见西殿只是烧毁些内饰,宫殿结构却未损坏分毫,便又将胡太后关进东殿。同时着白整依照太后懿旨将绮菬用刑后,与英娥一道送至瑶光寺,临行前对白整说道,“这丫头鬼灵,放火都算准了时候,幸亏昨日元大人陪皇上出去狩猎,不然今日必定见了。你去了瑶光寺就先别回来了,其他人我也不放心,那丫头一举一动每日你亲自报于我。” 白整不解道,“干爹,这英嫔不过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需要我亲自监视吗?儿子手下也有几个伶俐忠心之人,定可担此重任。” 刘腾阴冷的目光射向白整,吓得他头也不敢抬,“若她真如你所说的小丫头,你当干爹我老糊涂了,让你去?太后安排她去瑶光寺,那是太后亲姑妈在的地方。如今边镇叛乱,她爹势力在北方日益壮大,所以派你去一是监视,二是伺机看能不能拉拢。” 白整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干爹思虑周全,儿子明白干爹意思了,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请干爹放心。” 刘腾抬头看着阴阴的天,说道,“下去吧,这天太干燥了,是时候该变变了。” 白整谄媚的笑道,“儿子先恭喜干爹了,定为干爹肝脑涂地。” 刘腾嘿嘿冷笑着,正正自己的衣冠,“乖儿子,先把眼下这事给干爹办好咯。哦,还有你干娘那看上了如意轩的翡翠镂金的镯子,这几天干爹也顾及不到那,你出宫去时帮你干娘捎去,银子找刘申领。” 白整道,“干爹放心,这两件事儿子一定办的妥妥的,干娘进门都三个月了,儿子也没好好孝敬过,镯子就当儿子的孝心了。” 刘腾笑而不语,登上轿辇而去,白整见他走远,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骂道,“什么干娘,那个叫丽蓉的才被你杀了几天,又喜滋滋的收了个元乂玩剩下的女人,可惜就这样的人也看不上你,那棵杏都不知道发了几枝在别家院了。我白整为了你鞍前马后这么久,好容易赚了些银子都给你讹了去,指望你这老狗提携一下,怎料熬了这么久,就等到你位高权重却换了一堆有权有势的干儿子,仍然把我当作你一条狗,还想着盘剥我这点俸禄。看来跟着你也落不下什么好处了,我还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白整心下盘算已定,第二日趁着出宫前,麻溜地去了如意轩买了翡翠镂金镯送到刘腾在洛阳的别院,刘腾新纳的对食夫人喜媚听说白整亲来送镯子,心下却也是欢喜,留他吃了杯茶,叙了些不相干的就打发他去了。 13、巧心思脱逃出寺 避追兵初识真心 瑶光寺本为皇家寺院,位于洛阳北郊,当年胡太后其父胡国珍因不想女儿入宫,曾拜托其妹主持净光师太收留女儿在此出家修行。怎奈天道早有安排,虽拖延了时间,也敌不过命运,大魏的这第一美女还是进了皇宫,成了宣武帝元恪的充华,一步一步应验着当年赵胡仙师的偈语,“于高而后,四星并照,犯河缺阴,遇荣而终。”虽贵为大魏太后,却被奸人所害囚于宣光殿,危难之际,只能借机安排尔朱英娥出宫于此处,尝试联络旧师徐纥,以图铲除奸佞,重整超纲。 英娥出宫已有数日,跟随入寺的白整每日寸步不离,明为照顾,实则监视。英娥寸步难行,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整日枯坐在瑶光寺内的清风亭下,看着郁郁的白杨垂柳,那风过处的沙沙声,听着都让她觉得烦躁。入寺那日便已知晓净光师太早被幽静,不知藏于寺内何处,整个寺院的尼姑似乎都不似出家之人,那眼中透着不纯净的欲望,让英娥明白在她来之前,刘腾就已经做好了部署,连静梧苑的前朝皇后静思师傅,也人去屋空。绮菬被多打了三十板子,这五十板下去,半条命都送了去,至今昏睡在床上,也无人可以商量。 英娥突然有种被隔离的恐慌,她心急如焚,却不甘坐以待毙,苦思着对策。她极力隐藏内心的焦躁不安,信手拈起落絮几片,又轻轻吹落湖中,她看着十步外,倚着石头不停打盹的白整,又看看寺中郁郁葱葱的大树,突然忽生一计。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并未有人在注意她,她撩起裙角,脱下一只鞋子,轻轻放到水下,自己迅速藏于亭柱下,将身边一盆花推下湖。随着一声“噗通”的闷响,惊起了半梦半醒的白整。他四处张望,见没有英娥的身影,水面上却飘着一只宫鞋,吓得一身冷汗,瞬间清醒了,慌忙一溜小跑靠近水边查看,刚近水边,还未及看清,就被藏起的英娥顺势推下水。 白整本不会水,在水里扑腾着喊着救命,“娘娘...娘娘...救...救...奴才。”这一说话,湖里的脏水咽了几大口,呛得他直想咳嗽,一挣扎又往下沉了几分,只露出高高举起的一双手。 英娥望见远处循声跑来的侍卫,她笃定白整不会有危险,心下想着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她冲着湖里的白整叫道,“你这不小心落水,本宫也不会水,如何救你啊,这就去给你叫人去,你且忍耐一下。”说完借着树荫的遮掩,迅速藏匿到院墙处,与院外相连的大榕树早被她看好了着落点,自小便能上树掏鸟的她,身手敏捷地几下便爬到树干处,伸出的树枝正好伸向寺外,她心中一阵窃喜,终于可以出去了。她双臂伸开控制着平衡,一步一步沿着粗壮的树干走到院墙连接处,正张望着寻找落脚点,却看见一个人晃晃悠悠的从院墙角落处走出来,一脸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着树上的英娥。 英娥认出是元子攸,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般轻佻的笑容,心中虽喜,嘴上不满道:“你怎么在此处?你站在下面,看我若猴子般耍的好玩?竟如此乐不可支,却是我平时看错了你,认为你谦谦君子,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轻佻之人。” 元子攸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伸出双臂,温柔的说道,“有这个时间说话,还不跳下来,我在此等了几天,你再不出现,我可没有多少耐心了。” 英娥听说,回头见湿漉漉的白整领着侍卫渐渐逼近,再不敢耽搁一分钟,眼一闭直愣愣的冲着元子攸的位置跳下。元子攸竟没料到她闭眼乱跳,慌忙调整位置连跑几步,幸而将她接住,只是惯性让他没控制住,往后踉跄几步。刚刚稳住步伐,就迎接了英娥鄙夷的眼神,“到底是一个书生,接个人还接的这么狼狈,早知如此我自己慢慢爬下来了。” 元子攸将她放下,握着拳头轻咳一声,“额,难不成我让娘娘失望了,却没有给你一副美人入英雄怀的唯美画面?不过娘娘也该谢我,至少事实证明那些戏文里都是骗人的,娘娘翻墙而跳,应该不是跟我在此叙旧吧。” 他说完,以手捏唇吹起口哨,一匹枣红骏马从不远处嘶鸣而至,停在他们身边。元子攸飞上上马,顺势一把再将英娥拉起,放她坐在自己身前,两腿一夹马背,骏马飞驰而去,只留下白整气急败坏的叫嚷着,“来人,快把娘娘追回来。” 英娥背紧贴着元子攸的胸膛,感受着那心跳的铿锵,隐隐闻到一种与爹爹兄长们不一样的气息,让她的脖颈处温热,一顿麻酥的感觉传遍全身,她不由身体颤抖一下。 元子攸感受到了她的抖动,心下有些欢喜,后有追兵的环境下,他只能集中精力想着如何将那些侍卫摆脱。他看着渐渐逼近的追兵,脑中飞速想着对策,很快他下定决心,策马向山上跑去。 英娥见他方向改变,不安的问道,“后面的就快追来,上山的路本就难行,难道要束手就擒?” 元子攸未语,瞅准前面坡下有片草地,草地深处是片密林,他心下有了对策,看见她的不安,扬起嘴角给了她一个坚定的微笑,在她耳畔说道,“一会你只需记住一点,抱紧我便好。” 英娥瞬间觉得感受到了他的轻薄之意,正欲怪责,却未料元子攸已经一下将她翻转至面对面,紧紧搂着她的纤腰向马下滚去。他将她的脸护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护着,两人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英娥放心的聆听他的心跳声。元子攸余光看见下方有块有着尖利棱角的石头,赶紧就势多翻滚了一下,巧妙的让英娥避开,而他的后腰却重重撞击在上面,借助阻力,他们停了下来。他看着山坡上来不及做出反应的追兵,一把拉起英娥便向林中跑去。 两人在林中穿梭了一个时辰,渐渐听不见追兵的喊叫声与马蹄声,才舒了口气。元子攸看着满头大汗,粉脸扑扑倚着树的英娥,怜惜的忍不住用衣袖在她额上擦拭汗珠,目光下移才发现她就穿了一只鞋子,那玉足上的布袜已经磨损,“你怎么就一只鞋子,是跑丢了么,有没有伤到?” “鞋子是我丢进湖里,为的引开白整。” “你若是早说与我知,也应背着你走这样的山路,我看看伤着没有。”元子攸说完弯下腰,查看了英娥的脚并未受伤,撕扯了自己衣襟一角,为她缠起,“还好没事,我的鞋子过大,反而不适合你行走,如此就不会伤了脚。等找到了静思师傅,想她那里必有你合适的鞋子,姑且先忍耐一下。” 英娥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一躲,头咚的一声撞到树上,护疼的她低呼一声“哎哟”,皱眉闭着眼,揉着自己受伤的头。 耳边元子攸紧张的问道,“撞疼了吗?是不是疼的厉害?来让我看看,若是破了还得赶紧找个大夫瞧瞧。” 英娥斜睨了他一下,“你当我是泥捏的?不过轻轻碰一下,就需要看大夫?” 元子攸笑道,“却不是怕你是泥捏的,只是怕万一娘娘恼了,让我负责,却是无能为力,付点钱请个大夫还是可以的。” 英娥心下生恼,将他一推,“以前一直认为元大人儒雅稳重,却原来也是这般无礼。” 元子攸本来腰被石头的棱角撞破一道口子,虽不深却在渗血,只是刚刚忙于逃离追兵,也未意识到疼痛。被英娥这一推,才感到一阵酸痛,他微微蹙了下眉头,深吸一口气。 英娥并不知道他腰受伤,还以为他故意如此想让她怜悯,“轻轻推一下就让元大人如此护疼,纨绔子弟也不过如此,若彭城王爷在世见你今日之状,却不被你气死。” 元子攸平生最忌讳别人提及他的父亲,在他心里,元勰不光是个受万民尊敬的王爷,也是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父亲被奸人陷害英年早逝,家道落寞,本就是他心中最痛,也是他每日发奋苦读的动力,他每做一件事都想着若父亲在世会不会赞许,所以兢兢业业一分不敢懈怠。今日却被英娥提此,他怒从心起,说道,“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受娘娘的羞辱,我知道娘娘是为了救太后,才来找静思师太,所以出手相助。如今追兵未至,余下的事也无需我了,娘娘自己顺着这路下去,遇见一思恩亭往西再走半里路,便会看见一处竹屋,她便居于此处。娘娘,属下就此告辞。” 元子攸说完转身便走,英娥怔住了,见他句句称呼自己娘娘,知道真的伤了他,懊悔失言。又见他转身时后腰上衣服泛出的血渍,她才知道他受了伤,慌忙上前将他拦住,“你的腰怎么受伤了,还流血?” 元子攸伸手一摸,一手血渍,他淡淡说道,“无妨,不过小伤,谢娘娘垂问。” 英娥此时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只要能将刚刚的话收回就行,她着急的开始脸颊泛红,鼻尖冒出了汗珠,“我...我却是口没遮拦,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哪里昏头了,说了那话,惹恼了你。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不好,我...我...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能不生气,这样吧,你打我两个耳光吧,好不好?” 元子攸看着她泛红的小脸,一脸的娇羞与着急,心下自是原谅了她。特别当英娥抓起他的手要打自己脸的时候,他突然被指尖传过的电流麻木了全身,心跳的厉害。眼前那张樱桃小口一张一合的似乎解释什么,他竟然什么也没听见,控制不住的唇一下子将那红唇噙住,温湿的舌头掀开那唇齿间的空隙,巧妙的滑入英娥的口中,与她的舌交融在一起。那吻的深沉,却又含蓄,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的深入,随着英娥的反应,逐渐开始猛烈。英娥何尝试过这样的与男人接触,她一阵眩晕。 元子攸双手捧起她的头,微微睁开眼,看见眼前的佳人,他不禁感叹原来亲吻是这样的感觉。就如看见娇艳的花,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却又怕将它摧残了,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小心翼翼用手指划过那娇嫩的花瓣之时,才发现那诱惑至深的美好,是让自己那样的兴奋,心跳加速。 陶醉让两个年轻人迷失在甜蜜的缠绵中,英娥的手不由自主的环住那结实的腰部,她的脸开始泛红,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感觉自己快晕厥了。她睁开迷醉的眼睛,发现元子攸正温情的看着她,娇羞让她想收拾破碎一地的矜持,却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他的睫毛是那么长,眼睛那么深邃,能一眼看见清晰的自己。她轻轻收回自己的唇,“你,你怎么能这样。” 元子攸轻捧起她的脸,在鼻尖轻啄一下,用鼻音回答,“因为不能自已,因为想圆了自己的梦,因为想试试你的心里是否也有我,因为我突然有与你死生契阔的冲动。因为,因为有太多的因为,让我只想不计后果的与你发生这一刻的美好。现在,我突然体会到清河王叔与太后之间,那份不能忘和不能守的忧伤。” 英娥见他动情如此,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急急说道,“子攸哥哥,其实英娥知道你曾默默地为我做了很多事情,英娥没说,却不傻,英娥不愿以色侍君,心里也是...也是有些希冀。今天虽明白了你的心,只是英娥想你知道,我们定不会若清河王爷和太后,太后有太多的无奈和羁绊,我尔朱英娥没有,你既许我真心,我定随你浪迹天下。” 元子攸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所畏惧的女子,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太纯净,他抬头看看天色,道,“我们已耽误太久了,还是赶紧先找到静思师太,商量下如何将太后救出来,英娥,大魏不能再乱下去了。” 英娥见他话题转移,虽有些失落,但是毕竟这次出宫的目的,就是找到静思师太商量对策。现在耽误时间也是很久,若再不出发,怕是被刘腾知晓就麻烦了,她点点头,开始催促元子攸,两人寻路下山。 14、初识妾心非柔肠 疾风劲草等闲看 元子攸带着英娥穿过一片灌木林,从溪边的小路绕到竹屋附近,英娥着急见到静思,看见到达目的地便满心欢喜地欲直接入内。元子攸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她,顺势闪到一棵松树后,见她欲语,示意她噤声,朝左边百米处的树后指了指。英娥这才留意到一个身形瘦小,身穿一件皂袍的人,以一块黑巾蒙面,躲在树后猫着腰,一动不动地在监视竹屋附近的情况,不时还用笔记录着什么。 英娥一见便知是宫里派来的密探,不由忿忿的说道,“这刘腾真真是个该死的,竟然把耳目都放到这来了,对我们的防范是做到家了。子攸,依你看这附近监视的除了这个,会不会有其他人?” 元子攸轻声道,“初时为了防范郑俨和徐纥前来,刘腾在这附近布满眼线,约有二十人,各个都是顶尖的高手,分两岗轮流监视。如今郑俨因参与中山王元熙讨伐刘腾、元乂的起义,兵败后身陷囹圄。而徐纥因妻子被刘腾杀死后远走,至今踪迹全无。见太后没了指望,所以这刘贼也就放松了戒备,我派人观察许久,这半月来只留着这一个小太监在此监视,然后将密信飞鸽传书。” 英娥低声说道,“说起我那个表哥却是冲动有余,谋略不足,白白牺牲了性命,若娘知道定难过的要死。” 元子攸感叹道,“他却也是个真汉子,临刑时写的那首诗‘义实动君子,主辱死忠臣。何以明是节?将解七尺身。’如今思及,痛煞我心。” 英娥道,“你们这些皇亲,进了洛阳倒是把汉人的酸腐,学的入木三分,现在还有时间说那些诗。我观察这个小太监半天,看他身形也不是一个善舞拳脚的人,刘腾放他在这,是笃定我逃不出这瑶光寺,还是觉得找了静思师太也无用?” 元子攸摇摇头笑道,“他既不是看不起你尔朱英娥,也不是静思师太已经无用,而是他太信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认为皇上年轻。人的弱点总会在盲目膨胀的心背后暴露,这也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一击击破。” 英娥将头发一束,道,“若是太自信了,就该有人给他提个醒,看我的。” 元子攸未料英娥身手竟如此快,欲要喝止已然来不及,只见她猫着腰,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蹑手蹑脚地迅速绕到小太监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 小太监还未来得及反应,刀锋便划过他的脖梗,他圆瞪着眼睛,看着送他上路的英娥,从气管里发出咕咕声,含糊的叫了声,“娘娘。”便一命呜呼的倒在草地上,血不断涌出,浸红了草地,眼睛还直愣愣的看着英娥。 元子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几步赶到,指着地上的尸首,诧异的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杀了他?只需将他打晕了便好,何必要了他性命。” 英娥不解地看着元子攸,“我自小就没学会被人轻视,我尔朱家的人从出生开始,就看着父辈杀伐征戮,血缸里泡大的,杀个把小贼却是没怕过,特别是杀一个目中无主子的人。再者我若是将他打晕,待他醒后定会去和刘腾报信,那时太后岂不是又有危险。” 英娥无畏的眼神让元子攸心里一颤,他蹲下身子,将小太监的眼睛合上,“刘腾发现丢了个人,就不会追查么?他死前拼了最后口气叫了你一声娘娘,是认得你,他们这些人,是人微命贱,只是从来不得已,你杀他前是否问过自己,他是不是真的该死?再者,你不要忘了我们今日来找静思师太的用意,本就是希望她可以去与刘腾说说,让太后和皇上见上一面,不管他报不报信给刘腾,刘腾都会知道,你却一时冲动地便要了条性命。” 英娥心下不悦,她看着元子攸对自己一脸失望的表情,心里有些困惑。她犹记得小时候父亲送她的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匹马,它的毛色顺滑发亮,连嘶鸣声都是那么的响亮。她欣喜的骑着它,要给哥哥们看,却不知马为何受惊将她摔下,堂兄尔朱兆看见后,拔剑就将小马劈倒。英娥惊呆了,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死死抱着尔朱兆,不解的哭着问他为何要杀自己的小马。 尔朱兆用剑指着垂死挣扎的小马,对英娥道,“妹妹,一个不听话的马要它何用,今后你会有无数听话的马。这个世道,要让人畏惧你,不会轻贱你,就不要心软。” 当时她的几个弟弟都在,才五岁的尔朱菩提和三岁的尔朱叉罗吓得哇哇大哭。尔朱兆见英娥不信自己,一直不依不饶地哭着捶着自己的后背,气急败坏地冲回营帐,拉来叔叔尔朱世隆来为他的行为评定对错。 英娥本以为叔叔来了会训斥尔朱兆的凶残,没想到尔朱世隆听完经过竟哈哈笑道,“我的小英娥,你还小,所以你不懂。这世上,莫说是一匹小马,哪怕是个人,只要不为你所用,都可以杀鸡儆猴。小英娥,那马还没死,它摔了你,你现在是想救它,还是再给它一刀,你自己决定。” 尔朱兆见叔叔帮着自己说话,将还滴着血的宝剑递于英娥,“咯,拿着,是杀是留,你自己想。你是养在太阳下的孩子,自小便被叔叔婶婶疼爱,如何见过那乌云下的杀戮,你看着这草原的肥沃,可是你想过,那是我们契胡多少勇士的鲜血灌溉的么?我的尔朱英娥,你是我们尔朱川上的明珠,你需要看见的更多,今天哥哥不过是提前让你看见,免得你以后禁受不住罢了。” 英娥听着叔叔和哥哥的话,似乎觉得有道理,她渐渐停止了哭泣,缓缓接过尔朱兆塞给她的宝剑,看着地上吐着血沫,试图挣扎想起来的小马,她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 尔朱兆在她身后叫道,“真是个女人,不过是杀匹马而已,磨磨唧唧的。” 自小要强的英娥见尔朱兆看不起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巾帼不让须眉,你听过没有?” 尔朱兆回道,“知道我识字不多,还天天跟我拽文,你这半晌了还不动手,我肚子都要饿了。随你吧,我先回去吃饭了。” 英娥拖着宝剑冲到要走的尔朱兆面前,“别走,今日我便要你看着才行,省的背后笑我。”不过宝剑对她来说太重了,她用力将宝剑扔到地上,从尔朱兆腰间直接拔下一把小刀,一步一步走到小马旁边,对准马的颈动脉一刀刺下,迅速划开,马最后嘶鸣了一下很快断了气。溅出的血珠和着英娥脸上未干的眼泪,顺着那娇艳的脸庞滑下,英娥满脸是血的转过头看着叔叔和哥哥拍手称赞,远处闻声而来的父亲也对她眼里满满的赞许,只是母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忧郁,她至今没有明白母亲为何没有夸她。 现今她杀了个敢监视主子的小太监,元子攸的质问让她心中不服,难道这么多年的道理都是错的吗?她又有何错,她冒着杀头的危险去顶撞元诩,火烧宣光殿,丢下还在养伤的绮菬逃出瑶光寺,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们元氏的大魏江山不败于阉党佞臣之手么,现在她不过杀了个小太监以儆效尤,就要受到元子攸的指责,他是怕了吗?英娥抑制着怒气,这么久在宫中的隐忍、委屈,一下子迸发出来,她近乎失控地质问道,“你这是在说我心狠手辣滥杀无辜吗?一个为奸佞小人卖命的人,是为不义,一个奴才敢监视主子,是为不忠,一个助纣为虐,不忠不义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元子攸见她越说越激动,他伸手将她的胳膊拉住,一用力拉她入怀,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将她的脸紧紧埋在自己的心口上,“好了好了,是我说重了话,不要生气了,你再这样吵嚷,万一引来了人就不好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助纣为虐,是死有余辜。当务之急,我们先将尸体处理一下,赶紧谒见静思师太好么。现在我却有些奇怪,都已经这半日了,按说白整带的都是精锐来追我们,也应该想到我们会来静思师太这里,只是追兵为何迟迟不到,许是我想多了。对不对,娥儿。” 英娥被他这样一抱,一声娥儿唤的,怒气瞬间化为委屈,她毫无抵抗的嗅着元子攸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让人迷醉的男性气味,她开始依恋这样的感觉,不愿分开。当他拥抱时,除了他再没有其他真实的存在,直到元子攸扶着她的双肩将她从自己身上剥离时,她才恍若从一种脱离时空的境界中回到现实。 元子攸看着英娥兀自迷离的眼睛,用自己的衣袖轻轻为她擦去脸颊处的一块血迹,怜爱的说道,“去那河边洗个脸,这里交给我处理,清洗干净了再来找我。” “你说的对,毕竟是条性命,我是冲动了些,只是想到太后在宫里受的苦,看着这群阉党,我便只有满脑子的怒气了。子攸,如今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你说的却是不无道理,从小看惯了爹爹和叔叔们的打打杀杀,让我以为手起刀落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原来也应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明白了,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我,我也不知道今日怎么了,想是我疯了,怎么就杀了他。我真的是第一次杀人,真的,你信我么,子攸。”英娥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有些难过,她担心自己的举动吓坏了元子攸,她怕被认为是一个残暴的人,她努力解释着想挽回在元子攸心目中的形象。她着急的开始语无伦次,差点哭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真的在意这个男人的感觉,谁愿意爱一个杀戮成性的女人呢? 元子攸看出了她的努力讨好,“好了,我信你是为太后抱不平,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时辰不早了,快去洗干净了,我带你去见静思师太,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英娥点点头,顺从的向河边走去,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一脸的血迹,开始让她惊恐起来,此时她意识到杀一匹马和杀一个人是不同的。她开始怨恨父辈让她自小便生活在战争中,见惯了的尸体,闻惯了的血腥,如今让她觉得反胃。她回头看着元子攸合上那个小太监的双眼,又用自己的方巾盖住了他的脸,那是一种仁爱,是对生命的尊重。英娥开始隐隐担忧,元子攸不会忘了这件事情,日后会不会成为他们的隔阂呢?英娥不敢再细想下去,她不敢再看元子攸,迅速的清理着自己的妆容和衣角被溅到的鲜血。打理完后,见元子攸已经处理好尸体,她将自己在河水里浸湿的一块绢帕递给他擦手,帮他整理了下衣饰,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到竹屋门前。 15、黄花无计燕纷飞 万感幽单不同群 这个竹屋曾是胡太后入宫前在瑶光寺出家时的外屋,也是当年与清河王相会的场所。如今物是人非,一个被囚深宫,一个魂断宫闱,也许屋前那丛菊花仍记得当年的赏菊宴,只是再难现当年耀目的金黄,萧萧肃肃的透着残败之态。 英娥站在竹门外正欲敲门,只见一个尼姑打扮的中年女子端着脸盆正从屋内出来,准备将水泼出,看见了英娥问道,“姑娘,你有事?” 英娥未及答话,站在后面的元子攸走上前来,对尼姑深深一揖,“碧婵姑姑好,元子攸有礼了。” 被称为碧婵的尼姑便是多年来忠心耿耿伺候静思的女官,自静思被贬出宫在瑶光寺出家时,便一直追随左右,初时的主仆如今已是相依为命的亲人,静思病重后,碧婵特意向净光师太请求搬到这竹屋外休养。碧婵听见来人称呼自己,眯着被阳光刺激的双眼,看着院门外站着的一对气度不凡却不曾相识的男女,将手中的盆放下,近前几步想打量清楚,“这位少年,我从未见过你,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来这里所为何事?” 元子攸再作揖道,“在下乃故彭城王之子元子攸,小字彦达,虽未曾和碧婵姑姑相识,却从小便从母亲口中得知静思师太和姑姑的事情,母亲生前还曾在瑶光寺拜访过静思师太。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情况危殆,如今朝中政变,太后被囚,清河王一代忠良被杀于永巷之中,佞臣宦官掌权,大魏江山岌岌可危,如立于穑墙之下。彦达曾想来谒见静思师太,奈何眼线遍布,无从靠近,今日终得机会,护送英嫔娘娘来此,还望姑姑通传。” 碧婵虽早先听闻胡太后被囚,清河王已死,心下仍不免阵痛,问道,“你是从宫里来的?如今太后可还好?” 元子攸悲恸,“朝廷已是多事之秋,太后虽无性命之忧,却是日日饱受煎熬,姑姑既已知晓,则知此事万分紧急。烦请姑姑代为通传,彦达求见静思师太。” 当年胡太后幼时出家瑶光寺便是与静思同住静梧院,与碧婵关系甚好,听闻故人受难,碧婵不禁抽泣,只是静思病体日渐严重,大夫再三嘱咐切忌伤神。她左右为难,忠心的她自觉没有静思,朝政也会有拨乱反正的一天,婉言拒绝道,“师太近日病情反复,不宜劳神,再者不在宫中已久,怕是帮不了二位,还请回吧。” 元子攸见碧婵满脸担忧之色,料想静思病情定又重了,若在平时肯定不再坚持,只是若就此退走,朝中早无可商量之人,自己毕竟都还是孩子,如何能与那两只纵横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斗。正在元子攸进退两难之时,英娥开始央求碧婵让他们入内,连遭拒绝后,不喜成规的她故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叫道,“碧婵姑姑,你就让我们见见师太吧,太后快被折磨死了,大魏岌岌可危了。” 碧婵怕她惊扰了静思,连连示意她轻声,然而屋内刚刚入睡的静思已经被院外的吵闹弄醒,她侧身听了一会,听清楚了来人用意,便缓缓披衣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扶着门框道,“碧婵,让他们进来吧,这吵闹声莫惊动了他人。” 碧婵见静思起来了,边招手让他们自己开门进来,边赶紧冲到静思身边将她扶入屋内。元子攸与英娥入内按宫礼给静思行礼,静思淡淡笑道,“弄这些个尘世俗礼做什么,这个姑娘却是哪家的小姐?” 英娥起身回复,“师太,我乃尔朱荣将军之女,名叫英娥。” 静思沉吟一下,“你是当今皇上的英嫔,却是怎么可以随意出宫了,抬起头让我看看。” 英娥这才将头缓缓抬起,看清了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如今一脸病容,唇无血色,肤色暗黄,她回答道,“师太融禀,妾是皇上的英嫔,出宫一事实属无奈之举。”说完便将自己奉父命入宫一心伺候太后,如何宫中发生政变,如何激怒皇上进入宣光殿,又如何火烧宣光殿为了见到太后,再被太后责令出家反省,又怎样逃出瑶光寺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完。 静思听着这些年发生的变故,心内愁思又重几分,悲悲戚戚哭了半晌,碧婵埋怨道,“这才好些的身子,又要哭坏了,已经去了几人了,饶了还要搭进去一个不成?”说完便要逐客。 静思阻拦道,“不妨事,太后和元怿都是我自小看大的,还有那毓灵,没想到,这才数年,便是再不能见了。只是这刘腾,我竟是没看出来他的狼子野心,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姐姐结果了他的性命,省的留了这个祸害,是我造的孽了。” 碧婵见静思自责,劝道,“当年是师太您心善,见他可怜,救了一命,他对您又一向孝顺,谁能猜想到如今竟做下此等恶事,阿弥陀佛,您又何苦自责?” 英娥点点头道,“师太您顾惜些自己的身子,这大局还要仰赖您来解救,太后若是有个万一,爹爹这不不远万里把我送进宫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静思擦了下眼泪,招手让英娥坐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宫里的妃嫔大抵逃不过父命入了宫,只是她们不是想着光宗耀祖就是完成自己的荣耀,你这丫头倒是可爱,就为了你爹爹对太后的一片心,你不后悔吗?” 英娥未料及静思会这样问,她斜睨着眼看了下元子攸,瞬间脸又红了,静思自是看懂了一切,等着她的回答。英娥点点头说,“当年爹爹当日说只是凑齐这妃嫔之数,若我实在不愿日后自会求太后让我出宫,太后也曾应许此事,怎料宫中发生这样的变故,太后表面责罚我去瑶光寺出家反省,却是也给了我机会出宫。” 静思师太感到一阵胸闷,她闭上眼睛,勉强说道,“你是如何想的,就这个机会出宫了,还是留下来。” 英娥不解道,“师太,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请你指点如何救出太后,这与我出宫还是回宫有何关系?” 静思缓缓睁开眼,在碧婵的帮助下将身子支起,斜靠在碧婵身上道,“若你想就此机会逃出皇宫,便现在就该赶紧朝北边奔去寻你父亲。” 说到这里,静思气短急促起来,碧婵忙让元子攸赶紧倒了杯茶递来,又从静思枕下掏出一个紫色陶制药瓶,英娥主动帮忙倒出一粒药丸,碧婵道,“再倒一粒给我。” 英娥依言又倒出一粒,将药喂入静思口中,碧婵忙用水给她服下,静思服药后神情似乎缓和些,没有开始那样呼吸急促。她不敢多休息一下,喘息稍平便继续道,“若是你现在又不想出宫,那就趁天快黑了返回瑶光寺,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回去书信一封,托人将信送与你的父亲,请他联络朝中忠义尚存之人联合上书,请皇上降旨封赏。因为边镇战乱平复,朝廷理应嘉奖,北境安宁,你父亲可以上书请旨入京。只要你父亲入京,太后若不能见则百官自知道真相,太后若能见之则你父亲必有解救之法。只是不管哪种,你都要尽快决定,刘腾是不会任由你在我这里来去自如,他的人马应该快到了。” 英娥没想到静思如此通透的将她看透,她多想趁此机会就逃回尔朱川去,只是回去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元子攸呢。她蔚蓝的眼眸因沉思变得阴郁,契胡人的敢爱敢恨,让她在回眸时接收到了元子攸眼中的不舍,她勇敢的摇摇头说道,“我不逃了,不逃就不会死,皇家的颜面自也不会因为父亲的功高而愿意舍弃。再者既然结局一样,又何须我回去,就听师太的,我这就回去书信一封,只是我却是让何人送信稳妥?” 静思欣慰,“好,算是我没看错你。其他你无须担心,若你写好后,无信任的人交与,就按照与攸儿所约定的,寄条红绳,我自安排人去取。前些日子徐纥临行之前曾来与我辞行,临别时将元熙写给他的遗书留在我处,他算着会有人来寻我相助,那时便可以一并送去尔朱川。想想可叹,其实你们都高估了我,我帮不了太后多少,如今能做的不过是给你们送送信罢了,剩下的也只能希望那刘腾念在我曾经救过他,给我几分薄面,至少让太后生活起居无虞,不至于缺减用度。” 静思因说的快了些,又忍不住咳嗽起来,碧婵轻轻给她抚着后背,“师太,少说几句,歇息下吧。” 静思低着头咳嗽一阵,稍缓和些,抬眼看着英娥缓缓说道,“攸儿暂时不适合与你同路,他身上系着彭城王府一百多条人命,应速回宫中。攸儿,你立时下山,我知道你还有些事情想知道,你放心,下次来我会告诉你知道。” 元子攸见静思吩咐,如何敢不遵从,他跪地行了大礼,“师太,既然如此,子攸先行别过,改日再来看您。” 静思点头道,“下次来时,正大光明些,你毕竟是贤王之子,该有乃父风范。” 元子攸再拜道,“谨遵师太吩咐。”起身又对看着他的英娥道,“娘娘,属下先行一步,寺中之事若遇危难,可于那杨树上系上一跟祈福带,属下必竭尽全力保娘娘安全。” 英娥克制着自己的依恋,不敢回头看元子攸,怕忍不住就跟他走了,在元子攸出门不久,英娥便不敢再打扰静思休息,便起身告辞,出门从原路返回了瑶光寺。 趁着寺内乱成一锅粥的找寻她时,又爬树进去,回到自己屋内,正跪在地上为她祈福的绮菬见她吃了一大京,“娘娘,您不是逃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英娥调皮的一笑,“舍不得你啊,我不过出去散散心,散完了就回来了。你这屁股还没好呢,跪在地上再好不利索了,没想到你竟是盼着我走的,还给我祈福。来,我扶你起来,搭着我的肩。” 绮菬左手扶着英娥的肩,右手托着受伤的臀部,挣扎着站起来,“娘娘,您不知道,自您出去了,白公公他们来房中寻你,奴婢故意装作高烧不醒,他们许是觉得娘娘走都不带奴婢,定也问不出什么,便放了奴婢。” 英娥听绮菬这么说,心里觉得似乎对不住绮菬,扶着她回床上趴好,“你只好生养病便是,什么奴婢不奴婢,你一心待我,就如我的姐妹。以后你就是我尔朱英娥的姐姐,我自不会丢下你不管,就如我今日回来一样,他日若太后重掌朝政,我定会求她为你家平反。” 绮菬感动的泪流满面,为有英娥这样的好主子开心,却也没问她衣襟上粘着的血迹从何而来,只是说道,“娘娘累了一天,还是奴婢伺候娘娘洗漱换身衣服歇息吧。” 英娥也觉得奔波的一天着实乏了,她将绮菬按在床上道,“我自己可以,你就好生休息,明日他们定还会前来寻问你,不养好精神怎么应付那个白整。” 绮菬问道,“想是今日,娘娘已和元侍读寻到救太后的法子了?” 英娥故作神秘的一笑,“问这许多干嘛,这些都与你无关,你只需好好养好你的屁股便好。”说完英娥毫不在意绮菬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欢欢喜喜地自己去梳洗。 绮菬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摸着自己伤痛的身子,喃喃道,“与我无关,却是与我何干。” 16、怀愧疚言饰心思 连试探终晓前因 翌日一早,英娥刚刚睡醒,伸了个懒腰,用胳膊枕着头,歪着身子看看外面蒙蒙亮的天。 绮菬仍在睡梦中,听见动静警醒,看着英娥已经醒了,便赶紧披着衣服挪到英娥床边,“娘娘,为何不睡了?” 英娥见绮菬行动不便,让她靠着床边对她说,“我却是在想,这瑶光寺禁卫却也不是那么严,我虽是爬树回来饶过了守卫,却也不至于过了一夜了还没有发现我。若是如此,那么净光师太和以前那些尼姑必不在寺中,只是究竟囚禁在何处,却是连静思师太也不知。” 绮菬问道,“娘娘昨日去见了静思师太?” 英娥点点头,“我也不瞒你,当初我想的太天真,以为静思师太毕竟是前朝皇后,又于刘腾有恩,也许可以救出太后。没想到,竟是她一语道破,原来现今除了我的父亲,竟无人能敢与刘腾元乂抗衡,却也是没有白跑出去这一趟。” 绮菬帮她把被子掩掩,若有所思道,“宫里和这寺里一直拘着娘娘不得自由,娘娘既已出去,自是海阔天空,却又为何回来,若娘娘亲自去见尔朱将军,不是更好。” 英娥听出了她的心思,也对自己当时竟丢下她有些内疚,“绮菬,你是我的好姐姐,我怎会丢下你自己走了,况且我这脚程如何比得上惯远行的人好?我若走了,则必会出动官兵追捕我,只怕太后更不会安全,那我这段时间受的苦却不是白费了。” 绮菬听完眼中含泪,感激道,“没想到娘娘竟是如此真心待我一个奴婢,绮菬粉身难报。娘娘心善,对太后又忠心,只是这宫里怕葬了娘娘的青春,娘娘还是有机会就出宫吧。” 英娥将身子往床里挪挪,空出一个位置,让绮菬与她同睡,绮菬起先不敢,却奈不过英娥的性子,便躺下,空出大半个身子悬在床边,以示尊卑。英娥也不再坚持,她叹了口气,“当时带着赛婇来这洛阳,以为她从小跟我,便知冷着热,至少忠心。却没想到,我这一落难,她赶紧避了关系,倒是你,不怕委屈。也许你和我一样都是一个傻心思,其实最初我与太后亲近并非为了父亲。那边是我的亲娘,我怎能帮着父亲让我亲娘痛苦。太后向父亲讨了我入宫,虽是想我可以凭着美貌,分了那潘外怜的宠爱,却是对父亲牵制的心也存着几分。可是世事无常,与太后那些日子的相处,我发现她真的值得我父亲一生爱慕,我娘亲却是不及。不说那若仙之貌,倾国倾城之姿,单是那胆识气魄竟让男人暗淡褪色,她对大魏的匡扶之志,对自己爱的坚持与勇敢,让我深深的敬仰。绮菬,你知道吗?我现在竟是发现自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要她不再明珠蒙尘,哪怕我死了,也是可以的。” 绮菬看着越说越激动的英娥,笑着安抚她的情绪,“娘娘,人人都道您稳重多智谋,如今这眉飞色舞之态,才和了您的年纪呢。” 英娥娇涩的一撇嘴,“你这丫头看来屁股却是不疼了,所以来打趣我了。这天色尚早,咱们再睡一时,等着那白整来寻我,现时却让他着着急,这几日我要想办法寻出净光师太的幽禁之处。”主仆二人商量后,又闭着眼睡了一会。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还有白整那尖刺的声音,“开门,开门,英嫔娘娘回来没有。” 英娥按住正欲起身的绮菬,起身披了件外衣,将门打开。白整一看英娥站在那里,却是故作吃了一惊,慌忙下跪,“奴才不知娘娘在休息,惊扰了娘娘,望娘娘恕罪。” 英娥故作用手捂嘴,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问道,“白公公这么大早急着找本宫做什么?” 白整恭敬回复,“奴才是担心娘娘安危,怕娘娘被歹人所劫,故着急了些。” 英娥掩嘴噗哧笑道,“难为了白公公的孝心,只是本宫昨日不过是想出去看看风景,却是本宫贪玩了些,让公公担心了。只是若按照公公这样的找法,本宫真被什么人劫持了,那公公怕是连本宫尸身,都寻不到吧。” 白整连连称是,“不知昨日接应娘娘之人却是何人,据侍卫回报,却是有几分像元侍读,却不知是不是他们看错了。” 英娥对白整提到元子攸的名字心里一惊,却听见他下面那句又是为她开脱之意,她心里暗忖这白整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他在示好?若是示好,则白整目前尚有可用之处,毕竟他做了刘腾那么多年的干儿子,她想起元子攸说的那句白整派的追兵迟迟未到竹屋。也许是她之前想的一切都简单了,白整竟然操控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想干什么,她心里觉得起毛,不得不开始正经的审视眼前的这个人。白整毕竟是混迹宫中多年的老人,当年从伺候元恪第一任皇后于墨竹,到为求自保甘做第二任皇后高英宫中的一个普通侍从,任高英责罚辱打,又借助刘腾之力转而服侍当时的还是充华的胡太后,步步谋划,就凭借圆滑和善观形势。 他看出英娥想问什么,他挥手让跟着他的侍卫退下后,卑躬屈膝道,“娘娘,奴才请娘娘屏退左右,借一步说话。” 英娥环顾四周,指着未及起身的绮菬道,“她是本宫信任的,公公有话直说。” 白整点头哈腰连说是,回身关上房门,请英娥上座,道,“娘娘这次出寺,该是见过静思师太了吧。” 英娥正欲否认,白整接着道,“娘娘对太后的心,是和奴才一样的。只是奴才,唉,毕竟不过是人人得以驱使的奴才罢了,对太后虽有心却无力,只能暗中为娘娘推波助澜了。” 英娥故意避开他的眼神,装作不经心地摸着桌边的雕花,“白公公这句话说的,倒是本宫能出这寺院,还是仰仗公公的帮助咯。” 白整嘴里说着不敢,身体却诚实的挺了一下,“娘娘,元侍读在这寺外徘徊有数日了,为何一直却未有人来查问,娘娘没有好奇么?娘娘出寺后,以元侍读一匹马,如何能将十余匹战马甩在后面,那监视的小太监如今被埋在林中,静思师太那里却迟迟无人去查询娘娘行踪,使得娘娘顺利原路返回,偌大的寺院却无人发现,娘娘可以安睡一宿,都没有引起娘娘的好奇吗?” 英娥后背感觉一阵发凉,她强作镇定,“白公公的意思是本宫这次得以出寺,全仰赖公公了,公公也猜到本宫会回来?” 白整嘴角挂着笑道,“不是奴才帮娘娘,而是娘娘帮了奴才,奴才这看着太后在宣光殿受苦,心如刀绞啊,怎奈得孤掌难鸣。幸得娘娘出手,太后复朝有望,大魏复兴有望啊。” 看着白整努力挤出的眼泪,英娥心里的鄙夷快奔腾而出,她努力将恶心咽回,堆起一脸感动,“没想到白公公是这么一个忠心之人,只是公公这样做,不怕你干爹知道,杀了你吗?” 英娥故意眼神透露出威吓,她仔细看着白整的反应。只见他咽了口口水,表决心似得希望得到英娥的肯定,“娘娘,只要太后不再受苦,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当年太后照拂的万分之一啊,娘娘,您要信奴才对太后的忠心啊。” 英娥看了眼已经起身站到她身后的绮菬,转而道,“你起来作甚,我这不需要你照顾,况且你这样能照顾我什么。” 白整自是听出了英娥话中的意思,替绮菬回答,“绮菬姑娘虽暂不能伺候娘娘,却是心一直在娘娘身上,只不过盼着身子早点好了,对娘娘尽孝心,我们做奴才的心都是一样的,只要主子好。” 绮菬参透了英娥的脸色,附和道,“娘娘,白公公说的没错,我们做奴才的自己是不打紧的,唯一的心愿就是伺候好主子。” 英娥轻咳一下,清清嗓子,露出赞许的微笑,“难为了你...你们呀,白公公既然对太后的忠心,战胜了对刘腾的孝心,也是善恶分明,大义灭亲,让本宫敬佩。即使若公公所言,只是此事兹事体大,公公如何让本宫确信你。” 白整想了一下,“娘娘是不是一直好奇净光师太和一众主事尼姑去了哪里?奴才是按照刘腾的吩咐,将她们悉数关押到寺中的密室中。” “密室?这里还有密室?为何刘腾要关押她们,他已经掌控了后宫了。”英娥诧异。 白整一五一十回道,“这瑶光寺本是皇家寺院,后宫犯了错的妃嫔也会被发配到这里出家,静思师太便是如此。当年孝文幽皇后不放心已经出家的姐姐,几次派人来寺中暗杀,刘腾因受静思师太恩惠,便修了个密室将她保护起来。后来孝文帝驾崩后赐死了孝文幽皇后,静思师太才迁至静梧苑居住。所以这个寺院虽都是一群尼姑,但是并不缺乏前朝废妃和大臣亲眷,盘根错节,自是有很多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况且净光师太乃是太后姑妈,很多想援救太后的人都会寻她,希望由她将太后真实境况昭告天下,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不能杀,只能连同忠心于她的尼姑们都囚禁起来。” 英娥恍然,她毕竟年纪尚青,自幼生长在偏远的契胡,宫中的诡谲她很难想象,如今既已知道净光师太下落,便也放下了心,只要还活着就好。当务之急是如何救出太后,元子攸告诉她皇上与太后之间有些误会,而这个误会是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英娥想了想,决定试试白整知不知道这个误会,她开门见山的将疑惑说出。 果然白整知道答案,他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合盘托出,“当年先帝知道了关于太后的一则预言,知道太后是伴红光而生,要生天下主。太后产子后,先帝将皇上安置在宣光殿,由李娘娘抚养,让皇上叫她做娘。李娘娘后来为了帮助太后扳倒高皇后,服毒而亡,皇上却听信流言是太后所害,故此嫌隙深种,认为太后杀了他的亲娘。” 英娥不解道,“那先帝不帮太后解释吗?这个李娘娘怎么让别人的孩子叫自己娘,不是挑拨了亲母子么。” 白整嘿嘿笑道,“看来契胡却是民风淳朴,也难怪娘娘不知道这宫里的血腥。这事要从先帝的母妃说起,当年先帝的母亲高照容年幼时曾梦见被日照灼身,有个道士预言她将为帝母。后来有人向冯太后进言说高照容颇具姿容与德行,适合选入后宫,且还有帝母之说,自是不能轻许民间。冯太后竟亲自前往面见后,对她的气度也感到相当惊讶,便让十三岁的她入宫,成为孝文帝的贵人。她入宫后不久,便生下了先帝、广平王和长乐公主。可是高照容在回家省亲返回洛阳的路上却突然暴病而亡,当时随行的亲侍回宫后就被打入慎刑司受刑,未足三日全部受刑而死。先帝当年才十五岁,还未被废后位的静思师太和最受宠的左昭仪冯妙莲因为没有儿子,都想收养先帝。最后结局就是静思师太被废后出家,冯妙莲不但做了皇后,还名正言顺收养了先帝。先帝自被冯妙莲收养那是每日请安拜见,让她甚为欢喜。连我们这些做奴才都觉得高照容的死非比寻常,可就是先帝从不问询,每日做足孝道。孝文帝驾崩后,留了圣旨让冯妙莲自裁殉葬,还是奴才和刘腾去执行的。那日奴才才知道,其实先帝一早就知道是冯妙莲为了收养自己,下毒杀了自己的母亲,令我等以同样的毒药,同样的方式送冯妙莲上路。” 英娥一时听的入神,竟不知道宣武帝竟是这样能忍常人不能忍之情,谋常人所不能谋之事,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你说这个事情,是想说太后和皇上的嫌隙,也是先帝所知的?” 白整笑道,“是先帝亲自布局的,只是没想到李娘娘与太后姐妹情深,后来竟然为了帮她扳倒高皇后服毒而亡。不过李娘娘却留下了一封书信,应该可以证明当年发生的一切。” 英娥欣喜,连问,“信呢?信在哪里?” 白整将手袖起,摇头叹气,“当年李娘娘将此信放于自己枕匣之内,死前赠与她的宫女易琴,却未告知内有书信。易琴出宫后才偶然发现,看见上书太后名讳,便知道紧要,托人送回,不料最后落到了刘腾的手中,这么重要的东西定被他藏于一处。虽是奴才暂不得知,但是他新娶一妇唤作喜媚,对其非常信任,奴才思量可以从她下手。” 英娥见白整说出这么多隐情,决心好好利用一下他,“这封书信是关键,还需要公公费心,打点费用自不用担心,只需报来,本宫让父亲送来便是。” 白整一听这大树抱住了,心下开心不已,连说应该应该,是英娥抬举了他。英娥解下腰上的玉佩递于白整,“获罪出的宫,不让带什么公公也是知道,这个玉佩先与公公买酒喝,待日后必有重酬。” 白整一手攥着玉佩,手一接触到那玉的质地,知道是块好玉,嘴上推辞几下,便袖在了怀中,谢恩退下。 17、寻众议为救佳人 结联盟巧战奸佞 那日,英娥依静思之言将红绳系在树上,当日便有人来取走书信,不消三日连同元熙遗书一起送至尔朱荣大营。刚刚结束大战的尔朱荣正与部众商讨下步作战策略,接过士兵呈上的书信,忙打开阅读,越看眉头越紧锁,最后竟怒的将信拍在案上。 一旁的慕容绍宗见尔朱荣勃然大怒,心已明白三分,定是英娥出了大事,他询问道,“将军,是不是小姐有什么事?” 围侍在侧的尔朱度律、尔朱世隆、尔朱兆和尔朱天光一听纷纷跟着七嘴八舌追问,尔朱兆更是暴躁的把剑都拔出来掷于地上,拍着胸脯请求去救尔朱英娥。尔朱荣手握成拳,捏的关节咔咔作响,他低沉的声音,充满着寒意,“刘腾元乂发动宫中政变,太后被囚北宫,清河王被暗杀于永巷,元熙为救驾起义兵败也惨死,只有英娥暂时还安全,被太后送去了瑶光寺。如今她派人送了书信与我,还有一封元熙的遗书,望我回京救弛。” 慕容绍宗摸须低眉道,“怪道如今许久未见太后懿旨,邺城距洛阳甚远,消息闭塞了些。只是刘腾元乂之流如何能让朝臣信服,这么久都没有片语流出洛阳?” 尔朱荣道,“他们控制了皇上,对外谎称太后清修祈福,娥儿先入冷宫,后进瑶光寺就是为了方便给我送出这封信,让我去救太后。” 慕容绍宗听后未语,捋捋腰间佩剑的缨络。尔朱世隆从不喜慕容绍宗,他觉得跟自己豪放的性格相差太远,而且在他看来尔朱荣除了让他教习英娥,并未做其他重用,他故意道,“到底不是姓我们尔朱的,跟咱们不是一条心,我们跟着大哥着急,这家伙还跟个娘们似得摸穗子,那又不是女人,摸摸就让你有感觉了?” 这句话一出,尔朱兆瞬间绷不住刚哈哈大笑两声,看见尔朱度律示意的表情,生生咽了下去,可控制不住自己的肩膀抖动,低头悄悄笑完了。 尔朱荣脸色铁青,蔚蓝色的眼珠开始透着寒光,似乎想将世间万物冰封在他的眼中,没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慕容绍宗轻了下嗓子,拱手道,“将军,属下只是想知道将军是为太后着急,还是为小姐担心,得到将军明示,属下才好行事。” 尔朱荣缓缓绕过书案走到慕容绍宗面前,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本将军希望你们做什么?” 慕容绍宗微一沉吟,“将军若是担心小姐,我等只需数骑,便可以带大小姐回来。将军若是担心太后,只能将军亲去洛阳,属下等可以策应。” 尔朱荣狼似的目光环顾一周,“尔朱兆听令,你速去瑶光寺护应英娥,保她万全。只是这联络哪位权贵上书为我请功,怕是还要等我见过夫人,你们先行散去。” 众将应诺告退,尔朱兆立时召集十余名精锐乔装连夜赶往瑶光寺,护卫英娥,并做策应。 尔朱荣则攥着元熙的遗书,快马加鞭返回尔朱川府邸。北乡公主见丈夫突然回来忙出门迎接,正欲行礼,被尔朱荣一把扶住,他撤去左右,牵着公主的手进入卧房。 北乡公主看着尔朱荣那寒霜的脸,心中料想出了什么事情,她开始担心是不是英娥,只是在外庭丈夫不说话,她也不敢发一言,若木偶般跟着他走进内室,方才小心翼翼问道,“夫君,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不会是娥儿有什么事情?”。 尔朱荣轻轻搂着她的肩,将元熙的遗书递于她说,“娥儿无碍,只是你的内侄们,唉,你自己看吧。” 北乡公主听见母家有事,哆嗦着手接过信,看着信封上元熙熟悉的字体写着“徐纥兄亲启”,她忍不住未读先泣不成声,“熙儿。” 尔朱荣不忍她悲戚如此,以手拍其背,“我收到信连夜赶回于你,事出突然,事发半年我亦未得知,可见这消息封锁的却是心思深重。” 北乡公主泪眼婆娑,用手轻拭泪水,颤抖着手打开,只见信内写到:“吾与弟并蒙皇太后知遇,兄据大州,弟则入侍,殷勤言色,恩同慈母。今皇太后见废北宫,太傅清河王横受屠酷,主上幼年,独在前殿。君亲如此,无以自安,故率兵民建大义于天下。但智力浅短,旋见囚执,上惭朝廷,下愧相知。本以名义干心,不得不尔,流肠碎首,复何言哉!昔李斯忆上蔡黄犬,陆机想华亭鹤唳,岂不以恍惚无际,一去不还者乎?今欲对秋月,临春风,藉芳草,荫花树,广召名胜,赋诗洛滨,其可得乎?凡百君子,各敬尔宜,为国为身,善勖名节,立功立事,为身而已,吾何言哉!” 阅完北乡公主大恸,“夫君,除了熙儿还有谁,不,我哥哥家还剩下何人了。” 尔朱荣揽住她的腰,道。“朝中政局动荡,元乂、刘腾发动政变,囚太后于北宫。清河王被屠于永巷,控制皇上于内廷。你侄儿元熙素与清河王交好,闻此噩耗,即联合城阳王元徽、元渊等大将,起兵于邺城,号称义兵八万人马,上表列述元叉二十大罪状,声称不诛元乂,难平民愤。可惜举兵那天,元徽等并没有响应,元熙被手下人捉住送交给元乂,即日被斩于邺街,元纂也被处死,所幸元略闻的先机潜行,如今逃到南梁,被封为中山王。你莫要太过悲伤,至少你哥哥家血脉未断,而刘腾元乂等辈尚不敢赶尽杀绝。” 北乡公主毕竟是见惯了宫中风雨的,她知道事情定不会如此简单,“我娥儿现在如何?怕是也受了牵连了吧。” 尔朱荣隐隐嗅出了她的醋意,安抚道:“娥儿没事,我已经派兆儿前去照应,如今政局不定,当今皇上独宠潘外怜,夫人就不担心重演高肇时屠杀宗亲的惨剧?如今你们元家的骨血还剩几人?” 北乡公主哽咽,她哀怨的抬起头问道,“将军想我做什么,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反驳你,你说的我都会去做,哪怕,哪怕有天将军把那个人带回来,我也是可以居妾位。” 尔朱荣心底最深处的欲望被挑拨起,他多少个夜晚梦想着可以将仙真拥入怀中,嗅着她的芬芳,抚摸她的凝脂,亲吻她的每寸肌肤,如今这个梦想又近了一步,元怿死了,儿子不孝,她该再也没有牵挂了,他要带她回来,为她争回她想要的一切。眼前这个他不爱,却为他绵延子嗣的女人愿意让出正室之位,他心里有丝丝愧疚,温柔的为她擦去眼泪,“你别多想,你永远是我尔朱荣的女人。只是我现在需要你想清楚如今朝中谁可为我请功,让我进京。” 北乡公主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妾这就修书一封给丞相,将军可派得力之人再送去一些珍宝,相信他定会为将军说话。只是将军务必答应要保护我娥儿,如果有危险把她接回来,好么?”尔朱荣点点头,这一夜他留了下来,算是补偿,也算是报答。 翌日一早,尔朱荣便带着书信和在府中搜罗的五大箱金银珍宝、古玩玉器返回大营,命慕容绍宗亲自押送入洛阳,自己在营中等待消息。元雍虽然贪腐成性,早年间还与河间王元琛斗富,但是却是不屑与元乂刘腾此辈为伍,位居丞相之职,也是元乂不敢相左之人。只是生性懒散,只爱钱财,初时元乂将宫中秘宝相送,便乐得清闲。慕容绍宗言以大义,以元怿、元熙、元纂之死为由头,诉之以前事,元雍思之方恐,特别是胡太后临朝之时政事清朗,而现在一片乌烟瘴气。元雍当即草拟奏折,同时联络另外一个忠君之臣奚康生前来共谋除元乂刘腾大计。一时间洛阳城虽似朝阳若升,却仍被乌云所遮,若想拨乱反正还是需要一场好东风。 早朝之时,元雍当众提出尔朱荣平叛有功,元诩应该嘉奖前线战士,元乂自是不愿意尔朱荣入京,他在朝上以北方战事未稳,统帅不适宜离开,而且尔朱荣并未彻底剿除葛荣为由拒绝。 元雍讽刺道,“元大人身为领军将军,统领禁军,也是武将之职,只怕手中的剑都未尝过血腥,如何能知道士气需要鼓舞和激励,怕是更不知道兵法所云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的道理。将士浴血,为的是大魏江山稳固,也为的是自己光宗耀祖,葛荣之辈虽是草寇,却手下颇有能人异士,如高欢、独孤信等辈,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消融除冰更不是一蹴而就。尔朱将军边境平乱,每每杀伐之后,多少我大魏的好男儿战死沙场,不得再奉双亲;又有多少抱着残肢,再无法正常生活,这些将士不该嘉奖吗?尔朱将军为国征战,战绩斐然,却功不加身,不让将士寒心吗?若按照元大人这么说,那么元大人从散骑侍郎到光禄卿,再迁侍中,加领军将军,云大人是建功了,还是立业了,不过以太后妹夫身份平步青云。如今太后被囚,按说元大人应该感同身受与太后共进退啊,为何还对太后落井下石?是想学曹孟德吗?” 元雍说到激动处,涨的满脸通红,青筋暴露。元乂正欲分辨,却见奚康生上前抢白:“元侍中你和刘腾到底将太后怎么了,太后果如你们所说修佛,为何宣光殿走水之时,有人看见太后形容枯槁,左右侍从衣不蔽体。皇上,皇上啊,太后被奸人所害,三餐不继,这些您知道吗?” 元诩怀疑的眼神扫过身边的刘腾,阶下站立的元乂,怒而拍案,“朕的母后果如奚将军所言吗?你们二人是如何报于朕的。” 刘腾慌忙低声答道,“皇上莫听别人构陷老奴啊,太后是懊悔重用反臣元怿,以致社稷动荡,罪己而自愿为民祈福,自请清修的。而修行之时以苦修最得福报,故太后责令尔等不得供奉,却是与臣等无干啊。” 元乂附和道,“正是如此,皇上若我等真如丞相所说想做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臣为何如今都未能在朝上只手遮天,臣对皇上的忠心,皇上您还不知道吗?” 元雍怒道,“你不能只手遮天,不过是越不过我这道坎,当初我昏了头才信你对太后的污蔑,宫中流出的传言你真的当我不知道吗?只是那关乎太后的清誉,我不能与你争辩,尔等饕餮之徒,权欲熏心,竟敢在永巷直接诛杀亲王,日后是不是还想寻个罪名把我也杀了?如今你敢请出太后临朝对质吗?” 元乂见元雍步步紧逼,急的低声问道,“丞相,你到底想怎样。” 元雍低声回道,“既然侍中大人不重视我们这些习武之人,寒了众将士的心,那咱们就自然想起当年太后的恩典,想请太后回朝。” 元诩见他们二人低语,立从坐起,走到阶前指着他们二人道,“你们有何言不能让朕听?” 元乂思量了一下,权衡利弊,道,“臣等无言敢欺瞒皇上,刚刚丞相告诉微臣尔朱将军连番征战,刀伤无数,且忠君之心日月可照,故臣悔之前言,如此忠臣理应嘉奖。” 元诩虽不信,却也想着在继续追究太后之事,会使太后声誉受损,“行,就照丞相之前所表,传旨犒赏三军,着尔朱荣入京谢恩。至于太后清修一事,刘腾你要好生照料,不能听任太后损了自己的身体,一应用度按之前送去,听清楚没有。” 刘腾叩首应诺,当日便依旨给宣光殿增加了用度。只是这番失利,让刘腾元乂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对瑶光寺的监视也愈加严密。 散朝后,元雍亲自拟旨再请元诩用印,并让元乂心腹当年陷害元怿的宋维前去宣旨,宋维知元怿与尔朱荣有交情,当日送了百金并一美妇人藏于食舆中,上面用布帕覆盖,送入禁中,只求元乂在元诩面前进言免其钦差之职。元乂接了黄金,享用了美女,却不想与元雍撕破脸面,随便寻了个借口搪塞了宋维,可怜的宋维还是乖乖在期限内启程去邺城。 到了邺城,尔朱荣带众将士接了圣旨,让尔朱世隆带他去市集吃饭。最繁华处,尔朱世隆大声赞其诬陷元怿之事,元怿的贤名和遭遇深受百姓惋惜,如今遇见这个陷害贤王的奸臣便奔走相告,瞬时聚集数百民众,要打宋维。尔朱世隆装作拦不住,退到人群后,笑着看宋维被拳打脚踢,中间还偷偷踹了他几脚。眼见宋维杀猪般嚎叫,几乎被揍死,他才命士兵遣散人群,将手脚皆断、奄奄一息的宋维送到医馆。当夜尔朱荣便以邺城无良医,让尔朱世隆拉着他回洛阳医治,这一路折腾的宋维成了残废,却是实在大快人心。 18、太极殿君心已明 彭城府兄弟同心 太极殿内,元诩将宋维状告尔朱荣故意使他致残的奏折给元子攸看,问他有何意见。元子攸接过奏折随意翻翻后递还给元诩,问道,“微臣怎么想不重要,关键皇上是怎么想的。” 元诩将奏折掷下,“朕知道天下人都觉得清河王死得冤枉,这个宋维就算对朕尽忠了,赏他十年俸禄,在家休养吧。只是朕最近偶尔在想那时杀了四皇叔是不是错了,彦达,你说四皇叔真的要谋反吗?” 元子攸未立刻答言,他知道现在他就算告诉元诩冤杀了贤王,元诩真的能信吗?那杀害元怿的奸臣又会被入罪吗?斯人已逝,能力挽狂澜的却不是眼前这个小皇帝,他想了想,道,“臣自父亡故后,每每思及,痛不欲生,却无可奈何。微臣之母每日以泪洗面,咒骂高肇之外,只能让臣兄弟远仕避祸,臣蒙太后恩典,侍读皇上,得耀门楣。臣曾问母,父亲当日为何无罪见害。母对臣言,高肇之乱,狭私以谗,不过惧高祖遗诏。如今清河王之罪,臣不敢妄言,只是王爷一死,满朝贵贱,无不丧气,村野之民,奔走哀号,与当日我父无异,臣恐别有隐情,还需皇上明鉴。” 元诩听他虽未直言自己昏聩诛杀贤臣,但是字字句句已经指明清河王是冤枉,他何曾没想过这层,只是一想到母亲和他在宫闱私会,便心中恼怒,道,“你是说他并不该死,姨父等同高肇吗?那朕问你,淫乱宫闱他也无罪吗?” 元子攸伏地请罪道,“皇上,臣不敢将元大人比同高肇。只是皇上问及清河王,臣少不更事,只知记事时起,便是臣兄子直拜师其下,得王爷赏识,故而臣也曾亲近过。王爷虽居功至伟,却从不结党营私,也从无不臣之心。而臣母提过,太后入宫之前与清河王便已相识,早有情愫。后太后入宫侍奉先帝,雍肃持身、度娴礼法,乃尚德之范。更为大魏江山社稷,愿以身赴死,生育皇上,以保龙脉永继。至于太后密闻,臣不敢妄议。只是皇上为何不去亲问太后,让太后给皇上一个答案?” 元诩咬着下唇听完元子攸的话,却越听越怒,他冲元子攸吼道,“彦达,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朕的生母不是她胡仙真,朕的母妃是李敏儿,这个妇人不仅瞒骗朕,还妄图欺瞒天下人,她逼死朕的生母,取而代之,更是当着朕的面与清河王淫乱,她不配做太后,朕不杀她,不废她,还供以太后之荣,不过是念在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情罢了,怎料她竟然视朕若傀儡,随意摆布之。” 元子攸未料这母子竟有此嫌隙,元诩定是听了刘腾元乂挑拨,才会错将生母做仇人,他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将英嫔娘娘送去宣光殿,不是想让她代为尽孝?” 元诩冷笑道,“那女人出水之姿,却是迷人,可是她竟然不屑朕的青睐,自请入冷宫,朕便是成全她。她想入宣光殿,朕知道她的心思,既然她想,朕便成全她,不辜负了太后对她的恩情。” 元子攸开始觉得自己会错了元诩的意思,他一直认为元诩只是配合英娥演了一场戏,是为了救出太后,所以他一直跟着这个思路走,才会去瑶光寺接应。如果元诩知道了他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彭城王府会不会又要面临一场劫难,不行,他不能再让母妃担惊受怕,更不能将彭城王府再卷入朝党之争,太后要救,元乂刘腾必须要铲除。他迅速组织语言,“英嫔不解风情,不识抬举却是该有此罚。只是皇上心知英嫔一心求去宣光殿的原因,还让英嫔前去,也是对太后的孝悌使然。” 元诩默然,“彦达知道当年李妃之死,就是为了扳倒高皇后,最后得利的就是太后。让朕幼年丧母,她便以母后的身份将朕接回抚养,无非想效仿文成文明皇太后,达到她垂帘听政的目的,这么多年朕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是她做主,她让朕觉得自己无能。可是朕有时又是矛盾的,她的确很多时候让朕感受到母亲的温暖,所以朕问过她是不是朕的生母。可是哪个母亲会光明正大的在儿子面前,跟自己小叔子调情,公然留宿亲王,让朕被天下人嘲笑,朕如何能忍。彦达,你有没有觉得朕其实很可怜?想知道的事情一个一个都瞒着朕,朕不想知道的事情偏偏让朕撞破,这就是朕的悲哀吧。” 元子攸看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龙袍下的那个还单薄的身子,他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烛火,似乎想让那团火焰融入自己的眼眸,他想去证明自己作为天子的价值,元乂正是利用了这点,每天将奏折进行筛选,然后将一些无关痛痒的奏折让元诩亲批,使他有亲政的快感,潘外怜每日枕边挑拨,竟致元诩越来越痛恨太后,囚禁生母不愿探视。 元子攸有些惴惴不安,他选择继续试探,“皇上是我们大魏的天子,万民景仰的好皇帝,皇上万不可妄自菲薄,只是皇上如今准了丞相所奏,尔朱荣必然入京,皇上将如何安置英嫔娘娘?宋维之残,已经表明了尔朱荣对清河王一案的态度,其奏折所写要请求面见太后,不知皇上打算怎么做?” 元诩淡然一笑,“朕知道你们都在等着看朕的笑话,英嫔不是朕安排出家的,既然后宫还是太后做主,就等着太后旨意吧。至于庆功宴上朝臣想觐见太后,就让刘公公安排,朕相信他能办好这次庆典。”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元子攸道,“彦达,你自小便是朕的侍读,看在这个情分上,朕让你再在朕面前谨慎一回,只是别只是让外人才能见识到你的冲动,对朕不必如此,你退下吧。” 元子攸惊得浑身冷汗,缓缓倒退出宫,一路思量着元诩到底所指何事,救助太后的事他并不怕,毕竟是正义使然,自有说辞,可是皇上一直对自己强调太后的秘闻,难道是若有所指他与英娥的情难自禁?他开始心慌,自责自己当时的意乱情迷,犯此大错,若元诩发难,那真是有辱门第,让亡父蒙羞啊。他想到这时,没注意正好迎面碰上刘腾。 刘腾背着手,一脸阴笑的打量着元子攸,他看出了元子攸心有不安,想趁机敲击一二,他阴阳怪气的说道,“侍读这么晚出宫啊,也不小心看路,別走错了道。” 元子攸见是刘腾,立马将心底的不安隐藏,脸上挤出和刘腾一样的假笑,“劳烦刘大人在此指路,我自会看清方向,多谢大人。” 刘腾嘿嘿道,“给侍读指路却是无妨,若下次侍读有空再去探望静思师太,麻烦帮咱家找个小黄门。那孩子咱家派去伺候师太,几天不见踪影,山上岔路多,想那孩子贪玩走偏了。” 元子攸知道刘腾怀疑是他杀了那个小太监,因无凭无据,所以才来试探自己,他平静的回答,“在下不过区区一侍读,却是没有巡查失踪人口之力,怕是辜负刘大人所托了。只是听家母说,静思师太自入佛门因不喜打扰,便只有一宫女随侍。大人确实忠于旧主,费心安排小黄门去伺候,这是何等的结草衔环之心?在下若是有机会再见师太,定将大人忠心以表,实是为臣典范。” 刘腾阴笑道,“对主忠心,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侍读言重了。只是那个小黄门虽说官微人轻,却也是个有家人惦记的主,侍读若有发现,还望言之一二。侍读慢走,咱家进去服侍皇上了。” 元子攸作了一揖,笑着告辞。回府之时,路过永巷,凄冷的月光,映射青石板路泛着阴森的寒意,路两边的宫灯,若明若暗的挣扎着努力燃烧。元子攸似乎看见破碎的厮杀画面,耳畔响起清河王临死前最后无奈的话语,“真儿,我注定带不走你。”那日混在侍卫中的他只能赶及为元怿收敛尸身,看着自己最尊敬的叔叔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身上插着十几根长矛,他不忍心再看那绝世俊美脸上的死不瞑目。他避过身子,迅速用袖子将眼泪擦去,看着远处元乂用手帕掩鼻,奸险的恶笑。那天他似乎又看见父亲的音容,父亲就是固守着对孝文帝的愚忠,空持一道遗诏却难保善终,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这个宫廷只要有欲望就不会停止杀戮,功高震主的亲王绝不容于少主,更何况身边还有魑魅魍魉的挑拨陷害。父亲如此,清河王亦是如此,元子攸一生最敬重的两个人都以这样的惨死谢幕。他觉得胸闷无比,伫足环视这个宫殿,突然发现过道处一人影闪过,他心底苦涩一笑,故作未见直接出宫返回王府。 第二日,门卫就发现彭城王府四周多了几个陌生的乞丐和商贩,不为营生,只是死死地盯着王府进出的人。元子攸吩咐门卫不要告诉母妃李媛华,怕母亲担忧,连兄长元子直和弟弟元劭都没说。 元子直毕竟为官多年,心细察觉出府外的异动,他一日饭后,借故找元子攸借书,到他书房,开门见山道,“二弟,我虽为兄长,但是却是庶出。按说这个家以后该你做主,一些事情你大可不必与我等商量,大哥也知道你的苦心,只是有些事情多一个人商量不是更好?” 元子攸从未将这个大哥看作外人,他的才华最为清河王赏识,如今任通直散骑常侍,都是清河王所助,自清河王死后,便被元乂党羽排挤,郁郁不得志,每日只是处理完例行公务便回府,凡事坚持忍耐。元子攸知他稳重,思虑再三,直言道,“大哥,自小我就是你的小跟班,你知娘视你为亲生,我们这些弟妹也仰重你。父亲走了,长兄若父,按说我应该凡事与你商量,只是如今这事兹事体大,实在凶险,我一人承担便好,实在不想牵连你们。” 元子直笑着拍拍元子攸的肩膀,“二弟,同根而生,你觉得你若出事,我们可以独善其身?不若现在坦诚,你我商量个对策,若大哥没有猜错,你是想救出太后是吗?” 元子攸点点头,激愤地说道,“大哥,清河王死时我在那里,他最后的愿望就是救出太后。大哥,于国于私,我能坐视不理吗?” 提及清河王,元子直不禁潸然泪下,“二弟,你说怎么做,大哥全听你的。” 元子攸便将正在实施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与元子直,特别提到白整所说的李敏儿那封遗书,白整也在协助查找下落。元子直还是不太相信白整,“那种小人,如何尽信。如此重要的信件,刘腾必定藏于隐蔽之处,他的那个夫人都未必得知。他的府邸众人都是亲自挑选的亲信,安插眼线也不容易,如今只有等待尔朱荣入京,谢恩宴上刘腾必定在宫里,那时我重金请个高手进刘府打探,一定要找出这封书信。”兄弟二人将细节再商议一遍,便等着二日后尔朱荣入京。 19、瑶光寺事事谋划 西林宴步步惊心 燥热的洛阳城,连风都吝啬于给予一丝凉意,烦躁的闷热被那声声蝉鸣,闹得人无法睡眠。尔朱英娥斜靠着杨树,看着那漫天的杨絮纷纷落下,听着尔朱兆一遍又一遍的絮叨着,“这鬼地方能把人烤熟了,天天看着这群尼姑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都能把老子看的连女人都不想碰了,还有那菜都能淡出鸟来。娥儿,跟哥哥回去吧,这做皇妃有什么好的,还随时被送来当姑子。要依哥哥说,就杀了那个看守你的死太监,哥哥带你回咱尔朱川去,骑马射箭,好不快活。” 英娥才懒得理他,她一心算着还有一日爹爹就入京了,那时会不会看见元子攸。她想到这忽然脸红了,瞥了一眼看尔朱兆上窜下跳的并没有注意她,便慌忙故作用手帕擦汗,却被一旁伺候的绮菬看在眼里,对英娥一笑,英娥故作嗔怒的瞪了她一眼,轻轻摆手让她不要说,不然她这个哥哥能从早问到晚上的把她逼疯。她轻轻咳了一下,扯下都想爬树的尔朱兆,“我没让你在这里陪我,想爹爹也只是让你在外围护我周全罢了,你自说自话打了一圈侍卫,还用刀逼着白整,硬要留在这静梧苑陪我关一起。我还没怪你莽撞办坏事,你又怨得了谁让你不自由,没吃没喝没女人呢?” 尔朱兆见妹妹提起女人,他早看上了绮菬这个丫头,顺势腆着脸指着绮菬道,“哥哥还不是为了你么,你要想谢谢哥哥,不如把你那丫头赏了哥哥吧,那丫头真水灵,看着哥哥心痒痒。” 绮菬听见尔朱兆找英娥要自己,吓得花容失色,惊恐的看着英娥生怕她答应。英娥自小就知道这个哥哥性格莽撞好女色,刚晓人事就把府里的凡是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女奴便皆淫遍,后来他的母亲怕他乱来落下荒淫的名声,便四处为他寻亲。只是尔朱川凡是认识尔朱兆的谁愿意把自己女儿送入火坑,最后只得花了一百金去柔然娶了一个乌洛兰氏族长的养女,这个叫乌洛兰尔雅的女子也让尔朱兆安分了两个月,很快他又腻了这个妻子,继续寻欢作乐。 英娥自是不会将绮菬给他,也要防着他哪天趁她不在时又起色心,便决定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便指着绮菬道,“哥哥果然好眼力,看上我最美的丫头。我身边的人随便谁,任凭哥哥看上便可拿去,就这绮菬却是不能给你,因为我在皇上面前不得宠,若得机会她要代我服侍皇上,哥哥,你怕是动不得她了。” 尔朱兆忿忿说道,“哥哥是白疼了你,尼姑庵都陪你一起呆着,你却连个好丫头都不愿意给哥哥。唉,这嫁出去的女儿,真的不亲自家人了。” 英娥对绮菬使个眼色让她进屋去,装作生气的用胳膊肘重重撞了尔朱兆一下,“原来哥哥不是真心来陪我,是看上我的丫头才来的,那你赶紧回去吧,跟爹爹说是我这不需要你便是,你也不用担心回去受罚了。” 尔朱兆以为英娥真的生气了,连连哄着,再不敢多说一句。 恰时,英娥看见躲在门口探着身子的白整,知他有事要说,因害怕尔朱兆这莽夫不敢进来,探头探脑地往院内瞅着。尔朱兆也看见了白整,一个箭步上前,拎着白整衣领揪进门内,“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做事就喜欢鬼鬼祟祟,看的老子拳头痒痒。” 白整哆嗦着赔着笑脸,“奴才是有事禀报娘娘,见将军和娘娘叙话,不敢进来,不是鬼鬼祟祟,真的不是。” 英娥喝令尔朱兆松开白整,让白整进屋说话,尔朱兆自是不敢跟着。入屋后,英娥见绮菬眼睛微湿,因着急要问白整话,所以也没在意太多。白整回复说,刘腾已知道尔朱兆闯入瑶光寺,因尔朱荣已经到达城外,明日将赴晚宴,所以他做了顺水人情求元诩让英娥回宫。元乂调集御林军的精锐在宴会的西林园布防,若尔朱荣有动作便以摔筷为号,直接射杀。太后虽然可以面见朝臣,但是大臣大多惧于刘腾元乂,所以难有为太后诉请之人。 英娥叹了口气,“我可以回宫再见到太后,便是不枉出来这一遭,白整,那封书信下落可曾探清?” 白整摇摇头道,“刘腾行事一向谨慎,机密文件从不放在本府,他现在外院众多,按照他之前的心思,奴才大胆猜想定不会放置极远的地方,这样有突发事情取回不便,但定不是他日常喜居之所。所以城西一个永思堂,城北的弘钰楼可能性居多,这两处没几人知道是他的居所,永思堂对外就是一个医堂,弘钰楼则就是个酒肆,且里面的掌柜跑堂都曾是大内高手,想若无机密,何须如此。” 英娥沉吟片刻,让他先行退下,然后与尔朱兆商议准备投石问路,现在自然不敢打草惊蛇,惊动了刘腾,于是决定先联络元子攸商量对策。却未料元子攸与元子直全力部署夜探刘腾府,几日不在府中,竟未能消息互通。两边只能按照各自的安排,悄悄进行。 宴会当日,英娥被元诩派来的王钊迎回宫中,她认识这个侍卫长曾是元怿安排一度护卫嘉福殿,元怿被杀后,便派到外庭。英娥奇怪怎么刘腾会将他安排来接,是试探吗?她狐疑的看着对自己行礼的王钊,淡淡问道,“有劳王将军了,我不过一个待罪的冷宫妃嫔,还要劳烦将军来接,该喜或悲?” 王钊低眉行礼回答,“今天连树的缝隙都透出阳光,皇上命臣来接娘娘回宫,臣这一路听来喜鹊不停啼叫,该是大喜啊,娘娘。” 英娥明白他们安排妥当,却总觉得担心,又不便再多问什么,也许她怕去承受安排背后的变数。此刻她多想见到元子攸,听他一句安慰,只要一个坚定的眼神,她可以忘记所有恐惧。 回宫后,英娥沐浴梳妆完毕,便去显阳殿谒见胡繁懿,再由胡繁懿带领众妃亲去宣光殿迎太后出宫,英娥再见高元仪却无机会谢她探监之举,二人只能相视而笑传递着心思。宣光殿迎出太后之时,胡繁懿忍不住微微颤抖,英娥看得出她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她想见太后却又畏惧,而眼前这个被折磨了快一年的女人仍然强大的让人不敢直视。 胡太后扫视一下人群后,低沉的问道,“皇后,该来的妃子都来了?” 胡繁懿跪下回奏,“启禀母后,后宫中除潘嫔身体不适外,都来迎接母后赴宴。” 太后点点头,看见英娥一身青绿色胡服跪在人中,那么的醒目,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她仰视天上的红日,面对那刺目的阳光也未回避,再视地上群妃时,威严的命众人起身,广舒朝服,由胡繁懿扶着登辇前往西林别苑。 那日,西林别苑的路上,风声飒飒,地上的阳光缝隙处时不时露出尖矛的影子。英娥抬头四顾,似能从那高墙后听见隐匿侍卫的呼吸,白整说的都是真的,刘腾元乂果然布了重兵,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英娥忍不住又看看已经下辇的太后,只见她忽做悲喜状的拉过前来请安的元诩,爱怜地问道,“皇上这些日子饮食可好,作息可规律,宫人照顾的可周?” 元诩本以为母亲出来肯定要对他一番责备,毕竟被囚禁又痛失清河王,没想到太后这一番问候,反而让他吓得哆嗦。对太后的敬畏是他永远迈不过的屏障,不管背后说的多咬牙切齿,决心多大,被她这一番寒暄弄的他渐心生愧疚。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在太后面前隐藏情感,“儿臣都好,劳母后挂心。” 太后慈爱地一笑,“诩儿长大了,母后不在身边,才是对诩儿最好的成长啊,看来真的是母后错了,早该对诩儿放手,诩儿不怪母后吧。” 太后这一口一声的诩儿,叫的元诩心中难过,儿时叫他最多诩儿的应该是李妃吧,他淡淡推开太后拉着的手,恭敬地说道,“母后,宴会已备,恭请母后入席。” 太后被他的冷漠触痛了心,她微微颤抖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很快化作微笑,在元诩和众妃的拥护下仪态万千地步入大厅,群臣跪地三呼太后千岁,皇上万岁。 胡太后在殿中正位坐定后,让众人起身入座,环顾阶下众臣,淡淡笑道,“哀家许久不临朝,难为各位爱卿还记得哀家,尔朱将军更是不远万里与哀家朝贺,哀家甚是欣慰。尔朱将军,哀家敬你一杯,谢你为我大魏的鞠躬尽瘁,保我北境安定。”说完举起手中的酒杯,遥敬尔朱荣。 尔朱荣见到心里思念的太后,虽容貌未尽变,却是那眼中的憔悴让他心疼,尔朱荣更加笃定她定是受了苦难。他连忙起身出列,行大礼跪于阶下,双手奉杯于头顶,高声道,“太后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臣戍守北疆,日夜遥感太后仪德,太后恩重,臣肝脑涂地难保一二,愿世代为太后驱。” 尔朱荣口口声声只重太后,让元诩面有不满之色,元乂若无其事的吃着面前的布菜,只等着元诩发作。 太后自是察觉各人的心态,凤目微闭,莞尔一笑,“尔朱将军劳苦功高,也是皇上知人善用。只是皇上毕竟年轻,偶尔伤了你们这些老臣的心,还请看在先帝和哀家之面,尽忠诚之心,秉锄奸之义,方不负圣恩。” 元诩听到锄奸二字不由狠狠瞪了眼正要给他布菜的胡繁懿,吓得胡繁懿缩回了手,默默地将身体往旁边挪挪。元诩将手中之筷置于桌上,起身道,“朕是年轻,母后护卫已久,然则在母后清心修佛之时,元大人和刘公公外固朝纲,内稳后宫,我大魏也一样的国泰民安,母后为国事操劳致凤体违和,看着母后又添了华发,儿子心里不忍,实是自责,应该让母后颐养天年,享享清福方才为孝。” 元乂嘴角上扬,得意的和刘腾一起行礼道,“为皇上尽忠职守,臣等义不容辞,臣做的还是微不足道的,怎及皇上辛苦。” 奚康生鄙夷的从鼻腔中哼了一声,元乂转头看他,“怎么奚将军有话说?” 奚康生腾的起身,大跨两步,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殿堂,“我是一个粗人,不会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话,听着都别扭,不是宴会吗?太后、皇上,臣最近习了套新剑法,臣粗俗取名力士舞,愿献与太后皇上图个乐子。” 太后读出了奚康生眼中的杀意,心里暗叹,到底是一个鲁莽的将军,他看不见门外那林立待命的兵士吗?她知道现在这个局势,再与元诩他们争论谁对谁错,没有任何意义,她看到尔朱荣对她投来的期待眼神。 尔朱荣并未起身,附和奚康生,“久闻奚将军刀法卓绝,这剑法却是未曾领略,拭目以待啊,我尔朱荣也愿意献丑为奚将军击缶助兴。” 英娥听见紧紧盯着父亲,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的暗示,只是尔朱荣却装作无视。英娥突然不理解父亲的行为,这样剑拔弩张的环境让她觉得窒息,这时她才想起在人群中搜寻元子攸,却发现元子攸并没到场,她心下想也对,按照元子攸侍读的身份,这样的场合却是并不适合。 此时尔朱荣竟已亲自为奚康生开始击缶,伴着《敕勒川》的曲调,奚康生扭动着身体进入舞池。他本身是个胖子,笨拙的身体毫无美感,却灵活的上下盘旋,左右翻滚,出剑迅猛若蛟龙出海,凌厉的剑锋嘶嘶若风破桦林,红色灯火映照下,剑划过处银光闪闪。尔朱荣渐渐加快频率,奚康生目瞪露凶光,一个翻身跃起若猛熊扑食剑指元乂,吓得元乂推起案几避挡,摔杯为号。立时屋梁之上,屏风之后,宫门之外,瞬间元思辅带领数百兵士涌入大殿严阵以待,一时间剑拔弩张,好不紧张。殿内大臣被这阵势吓得乱作一团,纷纷寻找躲避之所,刘腾怕惊着元诩,便安排白整引领元诩和众妃从内室而出,却执剑拦下了欲与元诩一同入内殿的太后。 奚康生见状大吼一声:“元乂你这个乱臣贼子,太后和皇上是母子,叙人伦纲常有何不可,你竟敢阻拦太后入内,老子砍了你。” 一旁的侯刚仗着自己是奚康生儿子奚难的岳父,欲上前阻拦,被奚康生一把推开。看着渐渐浓郁的火药味,侯刚在元乂的暗示下将元诩和众妃送往宣光殿护卫,光禄勋贾灿从旁拉起元诩便疾走,将太后和皇上分隔开来。英娥无奈跟随众人出门之时,只看见元乂已被奚康生刺伤左臂,元思辅护卫元乂之时被奚康生一剑刺死,尔朱荣怕混乱中太后受损,从上跃起突入人群中护住太后从窗逃出。背后厮杀声,剑斧声不绝于耳,听得她心惊胆战,父亲为奚康生击缶,会不会被视为同党?她欲再看几眼,绮菬怕她被误伤,死死拽着她奔跑出殿。 那夜,她在蒹葭宫中,绮菬偷偷打听到的信息便是太后重新被关入宣光殿,奚康生被处死,父亲逃走了,这一次的拨乱反正彻底失败了。然而具体细节她只能去猜想,夜风中,吹过的风透着一股血腥气,英娥不禁觉得反胃,大口吐出了一天的食物,看着天上昏黄的月亮被云聚集,她感到危险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20、陷囹圄义结金兰 忆往昔身世飘零 蒹葭宫内,绮菬清理完英娥的呕吐物,又为她端上一碗莲子粥,关切的问道:“娘娘,如今这局势娘娘有何打算?怕元乂刘腾会将将军视为同党,连累了娘娘。” 英娥勉强支撑起身体,不愿再喝粥,她淡淡一笑,“今晚真是惊心动魄,我现在这心还定不下来,事已至此,若是避无可避,则无所畏惧,只是不知道爹爹能不能顺利返回到邺城,也不知道太后如今处境是否更加困苦。绮菬,你有没有打听到元侍读今晚因何故不在宫中?” 绮菬将粥放到桌上,为英娥倒了杯清水,让她润润嗓子,边说,“已经问了太极殿当值的小太监,说是元侍读母亲染恙,他回去侍疾。” 英娥放下心来,“他无事便好,在家尽孝比陷入险境好的多。” “娘娘,您还有心思理会别人的安危,如今眼下您的处境才紧要,您竟一点不为自己担心。”绮菬忧心如焚,心思难安。 英娥反而安慰绮菬,“你是后进我宫的,伺候我也不过数月,若是我有事,你竭力撇清关系便好,不要连累了你。” 绮菬一听,急道,“奴婢自跟着娘娘第一天便不畏生死,娘娘是贵人,却从不看轻奴婢,不嫌弃奴婢是罪臣之女,倾心以待。这份恩情,绮菬万死难报,又怎能为了苟且偷生而卖主求生呢。” 英娥苦笑道,“如今我的前途都未卜,还如何帮你,更不忍心连累你啊。” 主仆正说话间突然外面一阵骚乱,侍奉的小太监慌慌张张推门报道,“娘娘,侍卫在将奴才们驱散,说要封锁宫门,娘娘这如何是好啊。” 英娥看看外面嘈杂的人影和喧嚣的人声,她极力掩饰着自己惊恐和慌张,她猜不到等待她的是什么处置,父亲的军队能保住她的性命吗。她轻轻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该来的总会来的,你们按照安排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小太监含泪噗通跪下,“娘娘,李广安不走,李广安愿意留下来伺候娘娘,求娘娘让奴才留下。” 英娥这才知道这个一直在自己身边默默打扫庭院,修剪枝叶的小太监原来叫李广安,他和绮菬一样在自己落难的时候主动想留在自己的身边,英娥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让绮菬将他扶起,又将自己腕上的一对玉镯褪下,交到李安手中,李广安不解其意。 英娥道,“你将这对镯子藏好,顺势先行出去,日后本宫还需你在外周旋。若是本宫出不去了,这对镯子就当留个纪念吧,闲时祭奠本宫一杯清酒也是你的孝心了。” 李广安哭着坚决不受,绮菬也心酸,安慰他道,“娘娘既然给你,你便收着,莫再哭了,若真为了咱们娘娘,你就赶紧出去,这里少困一个也好啊。” 李广安听完不再坚持,将镯子放在衣襟内藏好,用袖子把眼泪抹干,刚刚起身,便被蜂拥而来的侍卫架起往外驱赶。 绮菬怒道,“没看见娘娘在这,你们竟然敢闯入娘娘寝殿撒野,还有体统吗?” 为首的侍卫长嘿嘿笑道,“娘娘面前自然我们不敢造次,只是这里还有娘娘吗?一会就有公公来宣旨,这里已经没有娘娘了。” 英娥明白自己被废了,那道圣旨于她来说听不听都是一样,她淡淡笑道,“你叫什么?” 侍卫长歪着头问道,“娘娘想知道我的名字作甚?” 英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逼视着他,“知道你的名字,本宫好记住你。” 侍卫长被英娥的眼神吓得连退几步,支支吾吾道,“记住…什么。” 此时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声说道,“娘娘,此人乃万有世,是于瑾部下,于瑾治下不严,致其冲撞了娘娘,属下告罪。来人,先将万有世拿下,听候发落。” 英娥缓抬凤目,看着眼前这个眼中透着正直,脸轮廓分明,略带胡渣的于瑾,“谢谢于将军此时还认本宫这个娘娘,你现在可以宣旨了。” 于瑾双手抱拳对英娥施礼道,“回禀英嫔娘娘,却没有圣旨,只是从刘公公那里得了皇上的口谕。谕旨道,英嫔与尔朱荣、奚康生里应外合,借晚宴之时欲行刺皇上。如今奚康生已经伏法,尔朱荣外逃,着令将英嫔收监,即日关押大理寺,待审理结案后再行定夺,钦此。” 英娥听到父亲逃脱的消息反而平静了,她自动地将两只手伸出,让侍卫带上手镣,绮菬也被一并缚住,英娥求情道,“她不过一个下人,刚刚将军宣读的口谕里也没有对她的处置,将她与其他宫人一同逐出不行吗?” 于瑾恭敬道,“刘公公吩咐将绮菬姑娘一同关押,末将不敢违命。” 英娥歉疚地看着绮菬被先行押出门外,经过于瑾身边时她驻足轻语,“我若没有记错,你曾伯父是武卫将军于景,你们于家乃是前朝国戚,你曾祖父于忠更是国之栋梁。你曾伯父一向敬重太后与清河王,今日所举虽败,将军却是知道我等初衷。如今我身陷囹圄,也没所怨恨,只是想烦劳将军去瑶光寺通知我哥哥尔朱兆速回尔朱川,将军可否相助。” 于瑾点点头,轻声道,“娘娘放心,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托,稍后便会安排亲信前去。” 英娥欣慰的坐入囚车,绮菬跟着一起被关进大理寺大牢。 因为英娥的身份,刘腾不敢太过放肆,绮菬和她被关在了一个单独的牢房,将她们身上的锁镣解下,也算是开恩了。 英娥看见牢中地上有一堆稻草,没有床,只有一个条凳,也是累了,便走过去想坐。绮菬眼明手快的赶紧用自己的衣袖擦拭干净,嘴里说道,“娘娘先坐一会,奴婢把这稻草整理一下,娘娘靠着歇会吧。” 英娥摇摇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是一个喜欢惹事的娘娘,跟着我这样的娘娘,你受苦了。” 绮菬环顾了一下牢房,淡淡笑道,“娘娘千万不要这么说,当年奴婢选择去宣光殿陪娘娘就是认准了娘娘是个好人。再说这牢房对奴婢不算什么,不过故地重游呢,比小时住的好多了。” 看着眼前这个跟着自己进过冷宫,出过寺院,如今被自己连累关进牢房的绮菬,英娥开始对之前自己防备她,甚至想过丢下她自己的走的行为,有些愧疚,她伸手将绮菬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束起,“都在这里了,还分什么娘娘奴婢的,自今日起我们姐妹相称,活一日便是一天的姐妹,你比我大几岁,是我姐姐。” 绮菬忙欲起身跪地,被英娥一把拉住,“若是跪,我们一起跪,今天就拜了姐妹,若你再当我是娘娘便是生分了。” 绮菬含着泪,点头答应。二人便在这牢房中,对着狭窄牢窗外的月光结义了金兰。英娥帮着绮菬一起将草堆铺平,二人体力透支的躺在上面,感觉和蒹葭宫的床一样柔软,二人为自己这样的想法相视而笑,却也是苦中作乐。英娥以臂枕头,看着绮菬突然想起从不曾问过她的家世,以前碍着身份并没有如此的亲近,她认真的问道,“听宫女说过你姓茹,也是曾经的望族,却不知道你的故事,若你愿意说,我愿意听,若是不愿,自当我未提及。” 绮菬触及心里的伤楚,她吸了下鼻子,压住了眼眶翻滚的热泪,缓缓道,“那也不是什么秘密,朝里的人都知道,只是你还小,又一直生活在尔朱川,自然不清楚。我父亲是茹皓,当年出任宣武帝的左中郎将,后又升迁为骠骑将军,兼领华林诸作,负责皇家宫苑华林园的建设工程。父亲性微工巧,宣武帝命他主持督建天渊池,因整个园林树草栽木,颇有野致,宣武帝非常满意,时常前来游幸。父亲因此又迁为冠军将军,仍领骁骑将军职衔,开始参与朝廷要务,更是娶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宠臣高肇堂妹为妻,一时在朝堂之上人人讨好巴结,只是父亲为人低调谦退,也风平浪静了些日子。我母亲本是大夫人身边的一个婢女,父亲怜爱收为妾室,母亲没多久便怀上了我。没想到好日子便到头了,父亲被高肇以结党谋逆之罪构陷,毒椒赐死家中。大夫人因是高肇妹妹,被高家接回,而我的母亲和其他茹家的女子悉数被没入奴籍,男丁充军,家产没官。母亲生下我之后,每每思及父亲莫不偷偷流泪,不几年便抑郁成疾追随父亲而去。” 绮菬说完泣不成声,英娥翻身为她拭泪,自责道,“我却是不该提起你的伤心,只是好奇你的学识却是跟你母亲学习?” 绮菬道,“母亲虽是大夫人的丫头,却自幼跟着大夫人习字,所以教我识字。母亲亡故后,我被充到宫中为婢,也是幸运被分到宫里最善的李娘娘处,在那里做三年的侍寝宫女。李娘娘见我聪敏,便也时常给我看些女训女则,还有诗经,所以略通诗词。” 英娥想起身边的宫女曾经说过绮菬进李妃宫中时,正是李妃病中不得宠之时,也未曾对她有青睐,许是那些人出于嫉妒故意说的吧,只是同情绮菬的遭遇,叹道,“你也是身世凄苦了,你在李妃宫中之时见过太后吗?” 绮菬点点头,“见过,先皇当时将她们母子分开,太后曾来求李娘娘带她见儿子,我远远的看了她一眼,太后真美,就和天上的仙女一样。” 英娥突然眼睛亮了,她抓着绮菬手说,“那你知不知道李娘娘留下的遗书?” 绮菬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若是知道早就能救出太后了,只是娘娘未去世前,我就又被打发回了浣衣局。因为我发现了当时的高皇后用迷情香毒害皇上,我告诉了娘娘,却被人偷听了去,冤枉我偷了高皇后的金麒麟,要不是李娘娘求情,我那时便是死了。那日从白整口中我才理清,原来当年李娘娘偷偷去探视皇上,是先皇安排的。想来现在除了那封书信,再难让皇上相信太后才是生母。” 英娥苦笑,“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现在都无力去担心太后了,只希望哥哥的人能快点找到徐纥,爹爹顺利返回尔朱川,如此我们也许还有救。” 绮菬看着已有困意的英娥没有再多话,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英娥的身上,英娥就着困意沉沉睡去,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21、冷清风萧瑟无解 断天涯陌路同归(一) 彭城王府内,元子攸处理着被刺伤的左臂,那淬了毒的暗器一被拔下,他动脉的血管便喷出一股黑血。他皱紧眉头,将烧红的匕首割开肌肉,极力将毒血挤出,痛的他青筋外露,冷汗直冒,死命咬着的木棍都几乎折断。他没料到刘府守卫不仅森严,而且还暗器密布,他便着了道,幸亏聘请的高手厉害,将他救了出去,只是哥哥却失了联络,他派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送回哥哥的消息,让他心急如焚。 他刚刚将解毒药咬碎敷在伤口上,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赶忙披上外衣,谨慎的问道,“谁。” 门外回答,“二弟,是哥哥。” 元子攸一听元子直回来了,急忙起身打开屋门,看见元子直无恙的站在门外,一把将他拉进屋子,小心翼翼的张望了下四周,确定安全,关上门,关心的问道,“哥哥,这一夜担心死我,以为你被抓了,若再没你的消息,我都准备再探刘府了。” 元子直一眼看到元子攸的伤,无心回答他的问题,忙检查了他的伤势,确定毒已清,为他包扎完毕,才缓缓说道,“我差点就被抓了,幸亏遇见一人,将我救了,你猜这人是谁?” 元子攸看着哥哥一脸的喜悦,料到定是熟悉之人,“难道是徐纥?” 元子直笑着摇摇头,在元子攸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元子攸惊恐万分,半天回不过来神,难以置信地问道,“哥,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莫要让我空欢喜。” 元子直万分肯定的点点头,“千真万确,初见时,我也以为是显灵了,却是真真的人儿。只是如今他已遁入空门,不让我等知晓他栖居哪个寺院,虽说是脱离尘世,却如何会在关键的时候救我一命。” 元子攸禁不住男儿泪盈眶,“太好了,太好了,老天有眼啊,怕是他也在寻找那封书信,那就应该见过徐纥,知道了我们的行动。只是这一次打草惊蛇,怕是刘府再不好进了。” 元子直赞同地说,“是的,但是不管怎样刘府便是刀山火海,我们还得继续闯,为了太后,为了我们大魏江山不毁于奸佞之手。” 兄弟说话间天已透白,二人梳洗一番,整顿衣物入朝当值。行至金墉城门处,就被元乂安排的侍卫将他们拦下,原来今天所有入朝之人都要下轿先看完奚康生残骸再入宫门。奚康生是被元乂关在笼中让野兽撕咬而死,死状难看,残缺的白骨上三三两两的挂着几块血肉,被乱堆在一块破席之上,恶臭引来一群苍蝇密密麻麻的覆盖着。这些刚刚吃完美食准备上朝的官员多是文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胆小的直接晕倒被家人抬回,稍微顶住的也忍不住哇哇大吐,估计下面几个月都不会吃肉了。 元子直和元子攸强忍内心的愤慨,和其他一众战战兢兢的官员们站在那里,聆听着中黄门胡玄度宣读奚康生的罪状,罪状说道奚康生伙同其子奚难,趁西林宴会图谋行刺皇上太后,意欲谋朝篡位,叛贼奚康生当场伏诛,尔朱荣当日有勾结之嫌疑,如今无旨出京,将英嫔暂押刑部,查明后再行处置。 当元子攸听到尔朱英娥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时,他再也不能淡定。震惊的他微微摇晃了下身子,紧紧攥起了朝服,元子直看出了他的变化,用手肘轻轻捣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元子攸脑子空空白白的,没有再听进去一句话,结束时还是哥哥扯着他的衣袖,拉他步行入宫。 临分别时元子直轻语,“稍安勿躁,晚上回家再说。”元子攸关心则乱的心情已然瞒不住哥哥,他嘱咐元子直帮忙打听英娥有没有受刑,元子直安慰他放宽心,会设法打听到英娥现状。 宫内的环境异常的压抑,元诩经过昨夜的风波,兀自心惊胆战,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第一次亲见这么大的宫廷内乱,缩在潘外怜的怀里一晚不得安睡。天刚微白,潘外怜受到刘腾指使,一早便让宫婢伺候他梳洗临朝。元诩不愿去,因为这一夜潘外怜都在给他吹着要继续幽禁太后、迅速剿灭尔朱荣、将尔朱英娥处死的枕边风。他不是没有主见的,这么多年他看着太后处理着朝廷政党之争,知道不能一家独大,使局势失去制约。尔朱荣掌握着边境四十万大军,此时正与六镇、陇西之逆党作战,他治军严格,令逆党闻风丧胆,深受当地民众爱戴,而他的这支军队都是契胡人,从不服朝廷管制。 元诩踟蹰不前,潘外怜娇中带嗔,“皇上,您不是说自己要做一个勤勉的好皇上吗?现在正是您一展霸业的好时机啊?再说您要是这样不上朝,臣妾怕被归于妲己褒姒之流,臣妾岂不冤死。”说完故意挤出两滴眼泪。 哄得元诩赶紧为她擦拭,“朕不是不想上朝,实在是昨夜辛苦,如今着实困倦。” 潘外怜伸出纤纤玉手在元诩的太阳穴按摩,“皇上辛苦,臣妾也心疼,舅父昨天已经为皇上肃清了乱党,以前大臣们只知道太后,从昨日开始谁不敬畏皇上。皇上,臣妾也是为皇上开心啊。” 元诩握住她的手,从自己的额上移下,“怜儿,太后不再垂帘听政已有一年多了,大臣们也忠心于朕,你想多了。” 潘外怜看着面前这个唯唯诺诺的皇上,心里开始觉得他注定难成大器,她将手抽出,继续为他整理衣冠,打理完毕淡淡说道:“皇上还是上朝去吧,臣妾恭送皇上。” 元诩看着转身回床上放下帘幔装睡的潘外怜,却不敢将她唤起,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銮驾前往太极殿。 那一厢元子攸早在太极殿书房等待元诩,终于等来散朝后的元诩。元诩疲倦的瘫在椅上,苦笑地说着今天早朝上发生的事情,元乂奏请元诩颁旨下令奚康生按谋反罪,其子奚难斩立决,还要株连九族。元雍以其显赫的军功和做华州刺史时的政绩,请免其家族株连之罪,顾及元乂的面子,同时请追封元思辅中郎将一职。元乂见元雍给足了他面子,也不愿与元雍正面发生冲突,便不再要求将奚康生一族斩尽杀绝,当日便于街口只斩了奚难。 听到这里元子攸松了口气,至少这件事情没有再牵连无辜,可是心里担心的英娥,让他思量着小心翼翼问道,“皇上,臣早上入宫之时听说正在缉捕尔朱荣,不知他如何牵连在内。” 元诩摇摇头,苦笑道,“彦达,你知道吗?朕如今都不知道他怎么牵涉在内,而且那日宴会,奚康生剑锋所指之处都不是在朕,可是舅父说他要谋害朕,潘嫔也说他和尔朱荣勾结要弑君。朕却是也不知道了,舅父若是跟他奚康生有过节,反正人已经死了,便随了他吧。”元子攸听着元诩这一番言论,突然想起当年太后召见他时说的皇上性格善良的有些软弱,他无奈的说道,“皇上将如何处置尔朱荣呢?” 元诩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眉间,倦倦的说道,“彦达,你想问的应该不是朕如何处置尔朱荣,你关心的是现在大理寺大牢的尔朱英娥吧。” 元子攸一听惊得跪下表白道,“皇上,臣关心的大魏江山,娘娘的事情皇上自有处置,臣不敢置喙。” 元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猎物,他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那日元子攸奋不顾身救出水里的英娥时,他已经看出二人分明相识。那丫头是美的让人窒息,只是她的眼里从没对自己流露一丝想要恩泽雨露的祈求,却是那样的不屑与满眼迫不及待的逃离,而看着元子攸时却是有着一种明亮的期许。他淡淡说道,“朕还记得当年住在宣光殿时的情景,除了满屋的奶娘宫女太监,连父皇母后都不常见。后来从那个冷冰冰的宫殿出来的时候,竟然一天之内告诉朕,父皇驾崩了,李娘亲薨逝了数月,而朕成了皇上。从朕见到太后的第一天起,太后就是让朕读书,朕一天六个时辰在听老师教习,然后就是太后跟朕讲两个时辰的为君之道,就是这剩下的属于朕的四个时辰,还不是可以去休息玩耍的,朕还要去完成她给朕布置的功课。因为太后说了,朕是皇上。朕不明白,为何她却可以有清河王陪伴,而朕却不能有朋友?因为朕是寡人吗?那时我才知道,寡人这个称呼竟与寡德没关系,不过是予一人而。朕知道你们都奇怪为什么朕偏爱怜儿,因为怜儿是第一个陪朕玩的人。后来太后将你赐给朕做伴读,朕也把你当做朋友,你觉得朕待你如何?” 元子攸谦恭道,“皇上待臣恩德似海。” 元诩斜眼看着他,“那你待朕是交心以诚吗?” 元子攸忙回答,“臣自不敢半点欺瞒皇上。” 元诩冷冷的说道,“那你告诉朕,你去瑶光寺是为了英嫔吗?你真的认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 元子攸料知有人借题发挥,他忙跪地,“皇上,臣去瑶光寺是母妃与静思师太交好,知她生病,派臣前去探望,与英嫔娘娘无关。” 元诩不再多言,看着忐忑的元子攸,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他不想再与元子攸有半分交谈,因为他此刻只觉得倦累,没有精力去思考怎么处置元子攸。他唤着刘腾要起身回寝殿休息,留下元子攸继续跪在大殿。 刘腾在屏风后窥视了一切,见元诩唤他,忙上前伺候,谄媚的问道,“皇上,准备怎么处置元侍读?他竟敢对嫔妃存非分之想,是大逆不道,祸乱宫闱啊。” 元诩若无其事地答道,“朕不喜欢的东西,是不是应该扔了也不给别人?” 刘腾回答,“皇上,这是皇上的妃子,跟普通物件不一样,这关乎皇上的声誉。” 元诩在关上寝宫门的一刻,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元子攸,“那就让他就先在这跪着,等英嫔那审查清楚了,再报于朕。” 刘腾应诺,弓着腰伺候着元诩入内休息,安排妥当后又晃晃悠悠地折返回大殿,一早他就接到府中密报,说昨夜有三个刺客闯入,有一人负伤逃走,在另一人快束手就擒之时被一个神秘人救走。与元乂分析后,猜测是元子攸,他便想着折返回来试探。看着挺直跪在地上的元子攸,冷笑着缓缓走过去,“那英嫔长的确实美艳,只是元侍读你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咱家真是佩服啊,哈哈。”边说边故意用力的将手按在了元子攸的肩上,猛地使劲。 钻心的疼让元子攸死命咬紧后槽牙,极力克制自己不要颤抖,他强忍痛楚露出一个微笑,“刘公公,我刚刚跪在这里反思,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刘公公,让公公这样对我费尽心思的猜测。” 刘腾见他左臂毫无反应,又故意将手下滑几寸再次用力,元子攸抬头平静的看着他说道,“公公这是何意?” 刘腾撇起嘴角,奸笑道,“元侍读看来不是文弱书生啊,这肩膀上着实结实,你先跪着吧,咱家去刑部看看英嫔审的如何?” 元子攸知道这是刘腾的试探,面部保持着冷静,不再答言,确信刘腾真的出了殿外,才忍不住身子稍微耸了一下,他低头看看自己肩膀,心中庆幸之前伤口用了紫珠,这种黎族圣药消炎解毒、止血生肌,还是当年哥哥去崖州偶得。也辛亏穿了件软甲护住臂膀,血才没渗出到外衣,他知道殿内的眼线还在监视着他,他挺直腰继续跪着,吹进大殿的风送来了秋天的清冷,心里对英娥的牵挂让他渐渐忘了疼痛,满是前途未卜的担忧。 22、冷清风萧瑟无解 断天涯陌路同归(二) 已经回到邺城的尔朱荣,早在路上便知道了女儿被关押在刑部,他也猜到这不过是元乂和刘腾使出的一招隔山打牛,他们的目的是逼迫自己交出兵权,如此便可高枕无忧。尔朱兆仍藏身洛阳城外,等待着尔朱荣的命令,慕容绍宗担心英娥的安危,主动请命先行奔赴洛阳周旋。 尔朱荣神情凝重,沉默不语的看着悬挂在营中的军事地图,似在思考着什么。一旁观察的费穆看着尔朱荣的眼光停留在怀朔,他不自觉的晃动着右手食指略一思索,便猜透了尔朱荣的心思,上前指着怀朔道,“将军,如今怀朔镇守将杨钧乃是当年的镇西将军杨播族弟,这杨播的母亲王夫人是文成文明冯太后的外婆,因为人忠毅谦谨,素与彭城王元勰交好。无奈在任华州刺史的时候,被御史王基的弹劾其侵占百姓土地,在家中郁郁而终,其子杨侃停灵不发,连年上诉,后来到了熙平年间,才由胡太后查明乃高肇诬陷,还了其清白,还追赠为镇西将军、雍州刺史,并恢复他的爵位,赐谥号壮。” 尔朱世隆不解,粗着嗓子吼道,“一个行军打仗的人,这八卦了解的倒是门清,讲讲故事就能救出我的小英娥吗?” 费穆不理会尔朱世隆的不屑,他自然知道尔朱荣想听的就是这个故事,果然他收到了尔朱荣赞许的目光,和一声命令,“费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务求万无一失。” 尔朱世隆不知何意的追问着办什么事,为什么不让他参与,得到的回复却是尔朱荣满含深意的拍了拍他肩膀,一语不发的继续看着地图沉思,他的目光看的却再不是眼前的北境,而是若一君主巡视般欣赏着整个大魏的疆土,眼中闪露着渴求和坚定,心里为着胡太后不追随耿耿于怀,回望洛阳城时发下的誓言,他要不惜一切去实现,前提是他要胡太后好好活着看到自己策马回京的那天,那时她会是他尔朱荣的女人。 今年洛阳的初冬是无雪的,只是那暗沉的天空和呼啸的北风,充斥着暴戾和蛮横,鞭打着秋季那最后一朵残云,万物隐去了生命的绚烂,统一的展露着归顺与降服,只为了在春天来临之际,留下生命的绿色。英娥不禁被风吹的打了个寒颤,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宫服,撩了撩散落的秀发,冷冷地看着眼前那个肥肠满肚的元乂,只见他未到深冬却已经裹着虎皮大袄,坐在一张梨花桃木太师椅上,斜着身子靠近行刑室内的火炉。 元乂拨拉着炉中的烙铁,挑动着火星噼啪跳动,他在试探着英娥的害怕程度,盘算着下一步举动。只是他没料到眼前这个才十几岁的女孩,竟然表现的是那么的平静,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他不甘心的问道,“英嫔真的是见过大场面的,来到这刑房之内都面不改色啊。那简单了,把你爹如何串通奚康生意图刺杀皇上,谋反的事情说清楚了,也省的那皮肉的苦楚。” 英娥淡淡一笑,径自自己走到行刑的椅子上坐好,“本宫是契胡人,不善你们中原文化,只听过《尚书·太甲(中)》有云:‘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却不解何意,不知道骠骑大将军能作解否?” 元乂面部隐隐抽搐着,却不发作,嘿嘿笑着,指着英娥道,“这句话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谋反之人,要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英娥装作听懂般点点头,“原来元大人不是不知自己罪孽逃不过啊,却让本宫承认什么,那日宫宴,只要不是眼瞎之人都看出奚康生要杀的是你,然则听闻这奚康生曾与你过往甚密,为何如今倒戈相向,此间缘由元大人不问问自己,反问本宫,岂不可笑?况且这奚康生年纪都可以做本宫的爷爷,他当年征伐柔然之时,本宫父亲尚未出生,之后其一直在泾州做刺史,父亲也不是入朝之人,二人从无交集点,如何相识?元大人,你这栽赃也至少要合情合理。” 元乂奸笑着一步一步走近英娥,“常听人说英嫔能说会道,今日一见果然。只是在这里,还没几个人的嘴能硬到最后,英嫔不怕么?” 英娥环顾了一下,昏暗的刑房内,破旧的墙壁上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一根刑柱上搭着的捆绑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暗黑的让人觉得心颤,那火炉里的烙铁自是不用再说,眼前的条桌上也摆着各种刑具,闻之令人生畏,见之令人森冷,就连桌角置放的铐具也五花八门,却果如《周礼·秋官·掌囚》中所言的: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看的英娥心生寒意,她承认自己也是害怕,特别是置于自己头顶处的尖刺项圈,那锈迹斑斑的生铁做成一个项圈,圈内是尖刺的锥角,只要犯人一动便会刺穿颈骨,不知收纳了多少怨灵。 英娥心虽慌乱,仍故作平静问道,“本宫虽在狱中,然而并没有废位诏书,本宫再不济也是位列三嫔,视为三卿,元大人似乎没资格动我用刑,试问本宫何惧之有?” 元乂眯着那对圆眼,皮笑肉不笑的半晌不语,这时刘腾从外面晃晃悠悠进来,“后宫事宜皆是皇后主理,咱家特来宣皇后口谕,尔朱英娥勾结乱党图谋行刺,着大理寺审理,一应审理便宜行事,务求查明真相。英嫔娘娘,为免受这些皮肉之苦,元大人问什么,你便一一招了吧。” 元乂与刘腾相视一笑,元乂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边挑选着刑具,边阴阳怪气的笑道,“如此本官可有资格对英嫔娘娘动刑了?只是这些刑具,怕是娘娘连名字都不知道,本官是可以一一演示给娘娘看的。” 说着元乂拿起一个青铜制作的状似鳌的夹子,细长的尾部抬起可以看见中部龟甲处有四个浅浅的凹槽,元乂不停的开合发出铛铛声音,听着英娥心里发毛。英娥手指不自觉的向后弯曲,那是断指夹,大力挤压可以使指骨断裂,任何人都无法承受这连心之痛。 英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大声呵斥道,“你们是想屈打成招?不论你们如何,本宫父亲从未参与谋反,与奚康生从无交集。” 刘腾斜眯着眼睛,从元乂手中接过断指夹,交付于带来的胡玄度,“这等粗活还是让下人去做,元大人不如与我外出小酌。” 元乂自然同意,拉着刘腾便欲走,刘腾却不急,转身对英娥说道,“娘娘怕是还要交代一下与元侍读通奸一事,如今皇上已知,雷霆大怒啊。虽然娘娘训练的丫头夹棍上断了几根,还是只字未露的,但是元侍读已然承认了与娘娘在瑶光寺私交甚好,这桩罪行是板上钉钉。娘娘若真疼惜这丫头,还是自己先认了吧,再打下去,怕是那丫头腿断了。” 英娥未料及他们在送她来刑房之后,竟也对绮菬用刑,她含着泪怒吼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如此费尽心机,想得到的本宫绝不会让你们得逞,未做之事,宁死不认。” 刘腾阴森一笑,吩咐胡玄度道,“昔日李彪大人一句木手拿来,便让犯人全招,你是看过他的威武,明日供词要放到咱家桌上,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胡玄度这个奸佞小人,得到了刘腾元乂这样的指示,当晚是断指夹一遍一遍的给英娥上,痛的英娥冷汗直冒,撕心裂肺,一次次昏死过去,又一次次被冷水泼醒,却是拒不认罪。胡玄度最后无法得到证词,竟趁英娥昏迷,用她手上的画了押,拿着这份伪造的证词,胡玄度乐不可支的去找刘腾请赏去了。 牢房内,浑身是血的绮菬硬撑着撕下身上的布条为昏迷的英娥包扎手部断骨,她迷茫地看着窗外开始飘起的雪花,干裂的嘴唇颤抖地说着,“娘,绮菬想您了。” 那夜寒风凄冷,昏睡许久的英娥感觉手指有些清凉,不再似之前般火辣辣的疼,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睛,看见高元仪一身狱卒的打扮,低着头仔细地在给自己上药,她虚弱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你快走吧,别连累了你。” 高元仪见她醒了,忙放下药膏,从旁边的食盒中取出一碗鸡汤,扶起英娥的头轻声道,“省点力气吧,看看你这伤的,喝点鸡汤恢复点元气再说。” 英娥感激地让高元仪一勺一勺喂着自己,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看着被高元仪宫女连堇扶着的绮菬,说道,“谢谢妹妹,我好多了,剩下的给绮菬喝了吧。” 高元仪将手里的汤勺送到英娥嘴边,说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你怜惜你的宫女,我怎会不知,连堇已经喂她喝过了。你伤势重些,醒的慢,这鸡汤都快凉了,你赶紧喝了,此地我也不能耽搁太久。” 绮菬对英娥点点头,“是的,娘娘,连堇姐姐刚刚已经喂我喝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英娥眼眶湿润,含泪喝完了鸡汤,“这牢里不干净,到处都脏兮兮的,仔细污了你的衣衫。况我又是戴罪之身,你不怕风险还能雪中送炭,这份恩情英娥铭记于心,若有他日必定结草衔环。” “若说这牢里污了我的衣衫却是无妨,你且看看这是我的么,不过是进来前随手从一个狱卒身上脱下来的,这酸臭味早熏得我鼻子不灵了。今日我来看你,也是胆战心惊的,是我姑母知你受刑,不便亲来,我代她来看看你。”高元仪边说边又从怀中掏出个药瓶,“这是雪凝膏,可以消肿生肌,祛除疤痕,抹你这伤口是再好不过的,看着你手,真真让人心疼。” “多谢司马太妃怜爱,此刻谁不想撇了干系,她竟还记挂着我的伤,英娥叩谢了。”英娥没想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司马太妃竟敢在此时对她伸出援手,安排高元仪来牢里探视,不禁泪如泉涌。 高元仪安慰道,“我们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去帮你分辩什么,姑母知你一心为了太后才遭此劫,太后待姑母一向礼遇有加,知她孤单又将当年高英的建德公主过继于她抚养。姑母感念于心,太后落难之时,她实是有心无力,今见你置生死于不顾地帮助太后拨乱反正,心下对你是敬佩又是怜爱。不说其他,这些日子看了你不惜入冷宫,又出家的,想是再没哪朝的后宫似我们这般波澜起伏,却不是为了争宠了。” “司马太妃谬赞了,我哪里那么果敢,也是怕死的呢,不过就是一副糊涂心思,也没想过那么多。说到争宠,怕是咱们里头存着这份心的没几人。” 高元仪淡然地说道,“也就你我和王妹妹没这份争宠的心,比不得那些糊涂人,乌眼鸡似的找那没趣。我这性子也淡,就想着和姑母那样无风无浪地过了此生,就够了。” “到底是妹妹看的通透,却也是少了许多烦恼。”英娥说完看看了连堇,“怎么今日不是荷香陪你来的?” 高元仪解释道,“这是自小陪我长大的丫头,荷香是进宫后分给我的,况且今日来此不是正大光明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我进来也有些时辰了,再不敢多耽搁了,你好生照顾自己,希望很快能在蒹葭宫再和你喝茶。” 英娥欲起身相送,却被高元仪压下,“不缺这些虚礼了,又不是你寝殿,还迎来送往的,我自走便得了,连堇,咱们回去吧。” 英娥看着主仆二人走后,感叹道,“素日未和她说过几句话,也就是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的时候见了几次,没想到她竟能冒险前来。” 绮菬扶着英娥让她躺下休息,“那也是太后的素日的恩德,还有娘娘您的善缘。这身子还未好呢,娘娘还是再休息一下吧,这天愈发冷了,若娘娘不嫌弃,让绮菬护着娘娘睡吧,也好给娘娘取些暖。” “都是姐妹了,还说什么嫌弃,快来搂着我睡,我可离不开你这个小火炉。”英娥笑着钻进了绮菬的怀中,安心的睡了。 23、冷清风萧瑟无解 断天涯陌路同归(三) 翌日一早,英娥的那份供词便送到太极殿,元诩看着上面对尔朱荣与奚康生合谋造反,及与元子攸私通一事供认不讳,他举着供词问刘腾道,“这份供词是英嫔亲口招认画押的么?” 刘腾本想坚定的回答是,但是看到元诩眼中的怀疑,他又有些底气不足,这时元乂上前说道,“皇上,臣如何会骗你,这份供词是臣亲自审讯得来,没想到还牵出一段宫闱秘闻,臣不敢有片刻耽误,特来请皇上圣裁。”见元诩捏着证词,迟迟不下决定,元乂有些着急,便又主动献策道,“依臣之见,尔朱荣谋反一事已经事实确凿,且其已逃回北境,皇上应亲下旨意让其交回兵权,再押回京城处置。英嫔与元子攸做出这等辱没皇庭颜面的事情,也应凌迟处死,只是不宜对外公布,应该秘密处死,对外宣称暴毙,如此方保了皇家颜面。” 元诩听完元乂的建议,又看看刘腾,见刘腾也附议,默默将供词合上,掷于案上,“你们看着办吧,朕累了,今日不想上朝,都退下吧。” 元乂和刘腾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自是欢天喜地的下去拟旨,及安排处死英娥和元子攸的事宜。刘腾虽不能确定元子攸就是夜闯刘府之人,但是以他宁枉勿纵的性格,让他觉得一切可疑之人都不能存活。 正在刘腾元乂为了自己的奸计得逞而沾沾自喜,准备第二日便将英娥和元子攸秘密处决之时,高阳王元雍的府邸却来了一位道士,说有富贵要送与元雍。道士立于门前,侃侃而谈之,“日月为易,阴阳难和。此消彼长,自然化生。”听得门客自觉高深,慌忙报于元雍,元雍安排内室相见。 高阳王府白殿丹槛,窈窕连亘,豪奢之度自汉晋以来诸王豪侈未之有也,且不说院落中的假山都是整块巨石雕琢而成,就是那一草一木都是被他看上后,举数千民众,花费数万贯钱从当地移栽而来,又花费数万进行培植。府中奴仆六千之众,鱼贯而入,劳作之时若过江之鲫密密麻麻,分工之细连皇室都不及。因元雍好乐喜色,庭院内隔几处便安排一些歌舞伎乐,务使元雍所到之处便有美女相伴,管弦之乐,以达连宵尽日之常态。 道士却丝毫未被这奢华之景惊呆,平静地跟随门客接引来到元雍内室。元雍正搂着徐月华在饮酒作乐,这个徐月华生的珠圆玉润,肌肤赛雪,娇俏可人,特别善鼓箜篌,尤以《明妃出塞曲》最能打动人心,因此独得元雍宠爱多年。徐月华见道士入内,便从元雍怀中躲开,稍整衣饰端坐。 元雍先赐道士坐下,便道,“听本王门客所言,大师善精周易之术,还有富贵要送于本王?” 道士行礼道,“高阳王已经富贵不可言喻,贫道今日不过来锦上添花,还请王爷屏退左右。” 元雍见事关机密,便让徐月华和左右随从退下,关上门,右手一摊做个请的手势,“大师可以说了。”只见这道士缓缓撕下脸上的面具,原来竟是徐纥,惊得元雍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你,你不是那个徐纥么,宫中对你传闻颇多,说你已经南逃去了大梁,今日缘何来此?” 徐纥拱手施礼回道,“王爷,自太后被囚,清河王横遭屠害,致使忠臣烈士,丧气阙庭;亲贤宗戚,愤恨内外。元乂刘腾悖行至此,孰不可忍之。奈何我等势微言轻,郑俨协助南安王讨逆,却遭兵败,南安王赴死,郑俨入狱。我妻毓灵不愿被阉党凌辱,慷慨赴死,我苟活至今,只因逆贼不除,政事不清,未使太后至尊忻然,臣不能逃。” 元雍惋惜叹道,“徐大人之苦,本王深知。元熙那个孩子也是本王看着长大,自小才华是有的,就是太心浮气躁,他父亲在时就一直认为他这个性格迟早连累家人,难保家族荣耀,一直想废了他世子之位改立四子元略。只因宗室力保,略儿固辞,这才袭了爵位,未料果然被其父料中,如今惨死,还连累了亲弟左右,实在让本王心痛啊。” 徐纥看元雍衣襟拭泪,便继续说道,“南安王自幼与清河王亲昵,见亲王惨死,愤而起义,也是为了正义。王爷念及骨肉亲情,怆然而泣下,足见与这几位王爷情深。只是如今逆臣又要向王爷另一个侄儿下手了,王爷不能不救。” 元雍听要自己救人,他这个天下第一等无用无才之人,慌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本王知道你说的是彦达那孩子,那是跟嫔妃有染,这是辱没帝王颜面的事情,救不得,本王也没脸面去救。” 徐纥早就猜到以元雍无学识建树的得过且过性格定会推辞,便拿出袖中所藏一绢帕奉上,元雍一见吓得面色铁青,拿着绢帕结结巴巴道,“他,他没死?” 徐纥点点头,“如今隐姓埋名藏身实属无奈,却也是不得已。我家先生让带话,‘骨肉本飘零,身正亦难行。而今潜龙处,卧等鸾凤鸣。’先生还说古礼有言:圣人之所以南面而听天下,不可得变革者,则亲也,尊也。王爷与他们都和孝明帝血脉相连,可谓一脉同枝,王爷曾拒绝纳士言道,乃天子之子,位为诸王,要声名何为?忠心之志,先皇及太后无不感念,推为宗亲表率,故为先帝托孤重臣,如今大厦将倾,内祸已至,唯有王爷的威望可力挽狂澜。元子攸与英嫔乃是先生信任之人,况元子攸秉乃父之风,仁义礼智信皆为上品。英嫔娘娘为太后喜爱,也一直为营救太后入冷宫出寺院,如今累及自身而陷囹圄,更背负淫乱之恶名。先生愿担保,此二人绝不会有苟且之嫌,而是因触及元乂刘腾贼党之利益,惹此祸端。王爷可以不信我徐纥,但是先生之言,王爷怎可不信?” 元雍沉默不语,半晌问道,“他心中有怨恨吧。” 徐纥深深叹口气,“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只是如今救出无辜,再解救太后,才是先生的心愿。” 元雍问道,“既是他担保,本王足可信任,同气连枝,定当同仇敌忾。久闻徐大人足智多谋,不知可有良策,本王好依计行事。” 徐纥见时机成熟,便说道,“王爷不知可记得阿那瓌?” 元雍摸着胡须,想了一下道,“自然知道,他是柔然内讧时逃来我朝的那个可汗,现在就居住在城中,被太后封为朔方郡公,蠕蠕王。如今这事与他有何干系?” 徐纥和盘托出道,“前日,尔朱荣部下慕容绍宗来洛阳与尔朱兆会和,准备营救英嫔。也是机缘巧合,在瑶光寺外的后山与我偶遇,因他曾与郑兄相识,与我又有一面之缘,便告知计划。自柔然内讧,阿那瓌之兄郁久闾丑奴被其母所杀,阿那瓌继位可汗不久,其族兄示发谋反,击败阿那瓌,阿那瓌无奈投奔我魏国。后其堂兄婆罗门率兵杀了示发,只因阿那瓌拥戴者众,婆罗门一直无法名正言顺即可汗位。于是婆罗门此次假托被高车攻击,无力主持朝政,欲要迎阿那瓌回漠北亲政,而实则是诱捕阿那瓌。阿那瓌与这位堂兄自小关系甚密,定不会料到是诱捕。所以如今只要王爷告知阿那瓌这个消息,阿那瓌也定会感念王爷救命之恩,而答应王爷任何要求。” 徐纥顿了一顿看元雍犹豫不决,知道他还有所担心,便继续说道,“王爷,虽说如今阿那瓌依附我朝,但是柔然如今就只剩他一个王子,不管谁当政,都需要借助他的名望,所以我朝一直礼遇有加,不敢怠慢。只要阿那瓌去太极殿求见皇上请求发兵,刘腾元乂未有兵权,调兵遣将皆在王爷处,王爷到时要求太后临朝,何愁僵局不解?只是如今时间紧迫,已有消息传出今夜就要暗自处决英嫔和元子攸,王爷还请尽快。” 元雍见徐纥分析至此,衡量一下利弊,发现对自己还是有利,便欣然应允,忙招呼管家送出徐纥,自己就马上备车前往阿那瓌的府邸,按照徐纥交代一一办妥。那阿那瓌对元雍带来的消息万分感激,立时按照元雍的吩咐前往在太极殿求见元诩,述以国情,请大魏出兵相助,帮他讨伐婆罗门。元诩从未处理过两国邦交,一脸茫然的看着元乂,元乂也束手无策,提议急招元雍入朝,与他合计。在府中等着消息的元雍,听闻家丁报宫中传旨让他进宫议政,马上让家人备轿入宫。因为多耽搁一会,英娥和元子攸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毕竟暂时还不知道刘腾会不会提前要处死他们。 看着大殿之上,元诩一脸期望的稚子样,元乂那憋着坏的阴险像,元雍正色听完元乂的讲述后,以先帝驾崩之时所交代的国之大事要先问过太后之由,提出要太后临朝亲自下令才能发兵。 国体之事兹事体大,当阿那瓌看着元乂仍在阻拦太后临朝,怒的大声质问,“莫不是当朝太后真的如外界所言被囚禁不成?我阿那瓌今日的一切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赐,但是若是真的有人对太后不利,阿那瓌纵使现在寄居洛阳,仍然会为太后洒尽最后一滴血,铲除奸佞小人。” 元乂看着阿那瓌那双喷火的眼睛,欲再争辩,只听元诩说,“姨夫,朕知道这满朝文武质疑太后被囚,只是姨夫一直跟朕说母后要清修,如今连阿那瓌可汗都在怀疑,朕确实觉得应该将太后请出为姨夫洗清这囚禁之说。况且调兵遣将亦却不是你的强项,还是请太后定夺吧。刘公公,你去将太后请出。” 元乂心虽不愿,也只得使眼色让刘腾快去与太后装扮好,请出太后主持大局。 24、鸟惊庭树欲动时 静调琴弦绣清明 那是尔朱川的草原,天蓝的如缎子一样,那形状多样的朵朵白云就是刺绣上去的图案,随心而化,如梦似幻。阿娘穿着她最爱的黛绿色鹤纹弹墨云缎对襟袄,鬓插一朵用上等珍珠做蕊的绢制芙蓉花,虽是简服淡妆,却韶颜矜清扬。只见她一脸慈爱之色,站在帐外挥手召唤着正和妹妹青苧一起放着纸鸢的英娥,英娥回头冲着阿娘灿烂一笑,对跟在她身后摇摇晃晃的妹妹轻声道,“快走,阿娘叫我们呢。”英娥迅速的将纸鸢收线,却似乎总也是拉不动,她急的大声唤着母亲,可是母亲一直不回答,她回头向着母亲的方向望去,却看见一团白雾缓缓聚集,母亲的轮廓很快就要被吞噬,英娥慌忙拉起妹妹想快步走到阿娘身边,可是任凭她怎么努力地试图去抓紧,都如同抓的是空气,她不禁大哭起来,最后的用力一抓,一种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禁大呼出声。 这时一个比阿娘声音还要柔美温和的轻唤着她,“丫头,丫头,醒醒。” 英娥昏昏沉沉,循着那声音的方向努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仿佛看见了太后那倾国之容,英娥迷迷糊糊地道,“太后也进我梦中了,如此我还未醒,只是疼痛如何这般真实?” 胡太后听了莞尔一笑,轻声道,“丫头,你却不是梦中,手是不是疼的紧了?太医,快给英嫔看看。” 英娥睁开眼,看着太后慈爱的关注着她,忍不住哭泣,“太后,英娥真的不是做梦,您出来了,真好,真好。” 胡太后温柔的为她擦拭着眼泪,接过太医手中的药膏亲自为她擦药,“丫头,你这手之前是受过治疗吧,哀家看有的地方已经结痂了。” 英娥点点头,“多亏了司马太妃怜爱,安排元仪妹妹入狱探视,为我疗伤。” 胡太后欣慰一笑,“难得她有这份心,甚好。” 英娥道,“都是太后平日宽以待人,德沐后宫,所以得道多助。” “就你这嘴极巧,把哀家这些日子的郁闷都被你说没了。” 英娥环顾了下殿内陈设,虽不富丽堂皇,却也精致,“太后这是哪里,您终于出宣光殿了吗?” 胡太后未语,仔细将英娥手指包扎好后,又轻轻的为她的伤指吹着,药剂伴着吹气,一阵清凉透入英娥的心里,她觉得舒服多了。正想再谢恩,却听胡太后说道,“丫头,这里还是宣光殿,只不过哀家让你进来陪我住一起。有些事情等你稍好一些,再慢慢告诉你知,现在你就是好生休养,一会把百合粥喝了,昏睡了三天该饿了吧。” 英娥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问,这三天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当她看见太后星眸微露氤氲,素妆浅染若秋菊,含辞未吐峨眉蹙,分明是愁思满腹,郁结难舒,她忍住不敢再问。胡乱喝了些粥,太后见她精神尚好,因绮菬刑罚受的太重,无法伺候英娥,安置在偏殿静养。便安排倚莲留下伺候,自己由喜公公服侍回宣光殿东室安歇。 见太后走远,英娥按捺不住,唤来倚莲问道,“姑姑,如今太后可得自由了?” 倚莲轻叹口气,“太后如今虽说不能随意进出这宣光殿,但是因柔然战事,却是最近可以多见见皇上,母子常见总是好的。难为英嫔娘娘如此挂记我们太后,却都不问问你发生了什么?” 英娥皱着眉,仔细回忆着,“那日只恍惚看见有些人影,然后呼吸困难,醒来就在这里了。” 倚莲轻轻地为英娥受伤的手指固定缠好,看着那还在渗血的手,倚莲动情地说道,“娘娘受苦了,只是这手指怕是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娘娘这般为了太后,也不枉太后对娘娘的疼爱。只是娘娘也要照顾好自己,这宫里波谲云涌,千丝万缕,很多事情并非看见那般。娘娘这次被诬陷与元侍读有染,说是皇后下旨处置的娘娘,但是皇后是并不知情,自皇后入宫没一日是能做主的。这次也幸亏皇后派高嫔及时告知了太后,刘腾要处死娘娘和元侍读,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娘娘。” 英娥对胡繁懿下旨对自己用刑自是不信的,只有倚莲才会害怕她误会而为皇后解释,刘腾竟然想杀死元子攸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关心之色难以隐藏,“元侍读怎么样了?” 倚莲为她把被子轻轻掖好,“那日太后临朝之时,以并无实证证明你们有淫乱后宫之行,况元侍读乃彭城王子嗣,家风甚严,娘娘虽是契胡人,但《女诫》也是常习,断不会行苟且之事。所以在行刑前将你们救下。但是毕竟事情闹开了,太后也不能不表态,所以让元侍读回府闭门思过,而娘娘随太后礼佛,如今也算是保住性命。只是可惜李王妃却因此气急交加,没等到元侍读出来便薨了。” 英娥听说李媛华薨了,心里不免难过,但是元子攸性命无虞对英娥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她猜想元乂等人必是为了将他们治罪,竟不顾皇室颜面,心里不免唏嘘。她有太多的话想问,想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倚莲却不再多言,只说太后会告知她。那夜英娥无眠,漏更深重,门外凛冽的北风呼啸着似鬼魂哀嚎,尖利刺耳。她起身推窗,忽闻一阵袅袅梅香扑鼻,原来墙角那株红梅凌寒而开,藏在雪下的红蕊分外旖旎。 翌日一早,英娥觉得身上好些,只是手指还是疼痛难耐,倚莲为她换完药后,她便在倚莲的搀扶下来到胡太后寝室请安。未入门便听见里面有嘤嘤抽泣声,英娥不敢进,立于廊下,倚莲进去报于太后。 只听太后道,“你何时改改你这唯唯诺诺的性子,也不至于连个妃子都压制不住,你且先回去吧,既然忍了这么久就先继续忍着。” 话声刚落,便见门吱吱呀呀地打开,胡繁懿眼圈通红,英娥见到忙施妃礼,胡繁懿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看了英娥两眼,微微点头扶着宫女玉娟出门登辇。 英娥痴痴愣愣地看着胡繁懿那后冠华服下压着的羸弱背影,心下竟生出几丝同命相怜的委屈,她狠命地甩甩头似乎想甩掉心底那一份奇怪的念头,回神进屋给太后请安。 胡太后慈爱地将她拉起,坐在自己身边,“才好些怎么就出来,这几日绮菬还不能下地,倚莲若服侍的不周,你且告诉哀家。” 英娥慌忙答言,“倚莲姑姑服侍英娥周到体贴,只是英娥觉得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太后这里服侍的人少,也没有倚莲姑姑贴心,所以不劳烦倚莲姑姑了。” 胡太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轻置于自己手上观祥,“却是不渗血了,这次你为了哀家受委屈了,哀家都记在心里。” 英娥受宠若惊地连连摇头,“英娥没做什么,英娥不委屈,只要太后安然,便是英娥最大的福气,做什么都是情愿的。” 胡太后深叹口气,“若是皇后有你一半的勇敢,哀家也不担心了。明相那孩子做事也冲动,帮不了她什么,当初哀家希望你可以留下帮帮皇后,可惜你心不在宫里。哀家也明白你的心,况且自古这后宫没一日安宁的,当年父亲送哀家出家,都没逃得过那句偈语,出不得这座皇宫。这段日子有时候哀家在想,这命是幸还是不幸,于外哀家位尊之极,省决万机,于内你们承事孝敬,事无悖逆。就是皇上小时也是极孝敬的,怎么大了却就跟哀家不亲了,当年为了他哀家拼了一命,如今思及,还不如让那高英夺了我们母子性命。” 英娥见胡太后悲戚,无奈手指不能活动为她擦拭眼泪,只能着急地举起自己的衣袖欲为她擦拭,胡太后心生安慰,为她的孝心感动,“丫头,哀家知道你的心思,那年在城外送别你父亲的时候,哀家就看出子攸那孩子对你的心思不一样。后来虽然你陪哀家在这个囚宫数月,那每夜你的笛声,哀家也能听懂,只是放你出宫你却又回来了,你不后悔么?” 英娥见太后全然知道自己的心思,便也不想再隐瞒,“英娥知道太后是故意放我出宫的,英娥确实想过回尔朱川,只是太后待我极好,却被奸人所害,英娥这样走了太没良心了。英娥已经知道皇上是误会了太后,只要找到当年李妃的书信,皇上看了定会明白,到时候拨乱反正,太后便可母子团聚了。” 胡太后听了英娥述说的前因后果,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封书信,回忆起与李敏儿的旧时时光,胡太后不禁有些低落,“当年李姐姐是这宫里唯一真心对哀家的,只可惜一个女人最终需要的,不过还是心爱之人的一点疼惜,为了那看不清真假的点滴宠爱,却可以碾碎了自己,哪怕混入尘土,也不觉得是种卑微。以为自己树立的就是男人想要的丰碑,不过得到是落寞的结局,哀恸的只是自己的内心,最后葬在他身边的却是别人,自己只能遥望,而不得亲近。于她是求而不得,于我是听天由命,我们所求的终归不一样,这也是现在不强求你的原因。” 太后那脸上的哀怨与无奈,让英娥也读懂了自己的心境,很多人的求而不得,于她们的得而不要,都是一种悲哀。如今清河王已死,太后的心估计也随之死了,而她和元子攸又是怎样的结局,她突然不敢往下去想,因为她不想心中那点希望被自己的恐惧清扫的一干二净。她知道太后有下面的部署,如今她自问也帮不上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佛祖怜悯,让一切顺意安然。 那日胡太后捧出她的秋雨疏雨,这把伏羲式古琴英娥耳闻已久,黑漆的琴身上隶书镌刻着秋雨疏雨四字。倚莲焚上清香,胡太后舒袖而坐,纤纤玉指轻拨琴弦,只寥寥数音,便让英娥不禁感叹,“《琴书》记载伏羲削桐为琴,琴音宁静祥和,让人有忘却尘世、缥缈若仙之感。今日得见这赵飞燕的名琴,更有幸听太后抚之,英娥此生足矣。” 到胡太后浅笑,“没想到你也懂琴,哀家很久未染音律,皆是心不能静,今日却是突然想奏一曲《归风送远》以送故人。”只听得太后抚琴轻唱,“秋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感予意兮多慨慷!天陨霜兮狂飚扬,欲仙去兮飞云乡,威予以兮留玉掌。”歌声凄婉悲凉,分明是对清河王的思念和对毓灵的愧疚,眼虽含泪,神却坚定,琴音转圜处豪迈自若,没有半分躬身自悼。英娥对这个女人又生几分敬畏,她自知自己是学也学不会这个女人的强大。 25、挥麈谈兵定北川 横剑诛贼罍歌行 凌寒已至,冻风万里,卷得人百步辄返,不愿出行。北境之地厉寒尤甚,柔然经历内乱牲畜凋零,过冬的粮食都要靠掠夺周围的部落,甚至开始骚扰凉州和西部的高车交界处。高车王伊匐怒而讨伐柔然,北境再掀战事,柔然百姓伤亡惨重,开始内部骚乱不断,士兵时不时有逃跑之人,更无心守城。 胡太后与元雍议定,一边由元雍派怀朔镇守将杨钧驰援柔然,却吩咐其不要急于收复柔然失地,以逸待劳,毕竟连连征战,北魏兵士也损失大半,所以尽量避免伤亡。同时再联合高车国的伊匐,由西进攻柔然,形成夹攻之势。不久婆罗门被高车所败,婆罗门率领十个部落来到凉州,请求投降。柔然局面已定之后,胡太后再私下让元雍向元诩进谏,虽柔然二主相继归降,但是蠕蠕兽性难除,从不是守信之人。且为彰显大国风范,和牵制高车国,不如将怀朔之北的平坦肥沃的吐若奚泉,作为阿那瓌安置地,而臣服的婆罗门部安置在西海郡,命令他们各自率领自己的部落,收集离散的百姓,而之前投奔魏国的柔然人全部交还阿那瓌。如此一来既照顾了阿那瓌,又给了元诩自主决定的机会,而这一政策实施让不明真相的百姓为元诩的明政拍手陈颂,四海臣服。 元诩见胡太后解禁之后,不但没有动摇他的地位,反而事事交由他独立解决,也渐渐对胡太后没了之前的敌对之意,偶尔也会来宣光殿陪太后用膳。只是对英娥若透明一般,连个眼神都没有,仿佛遗忘了一般,潘外怜的宠爱还是依旧,因为母子关系的缓和元诩也开始偶尔留宿在胡繁懿处。 身处邺城的尔朱荣看着女儿的危机已经解除,便将尔朱兆和慕容绍宗召回邺城,开始为自己的野心谋划。一方面他派出慕容绍宗前往高车联络伊匐弟弟越居,为其秘密提供武器,并帮助训练士兵,另一方面让越居不断挑拨高车与柔然矛盾。公元522年伊匐征讨柔然兵败,越居以其穷兵黩武弄的民不聊生为由,起兵杀了伊匐自立为王,越居即位后渐渐开始对北魏曲意逢迎,对民众散播谣言加深与北魏的民族仇恨,后期杜洛周起义反魏也是根源于此。 眼见北魏逐渐对高车失去控制,尔朱荣又命尔朱世隆前往西海郡婆罗门领地,散播孝明帝欲拥立阿那瓌杀死他的言论,并以归降之后二人的区别一一对比,特别最近发生的阿那瓌向北魏借谷物种子,北魏竟然给了一万石的事情,说明元诩是有心培植阿那瓌。婆罗门越听越怕,终于忍不住率领部落反叛北魏,逃奔嗕哒。此时尔朱荣又向元雍推荐费穆领兵追击,同时暗中协助他在山谷埋伏,一举击败婆罗门,并让费穆亲自将婆罗门押解到了洛阳,元诩论功行赏,费穆很快升为武卫将军负责管束宫中禁军。 尔朱荣看着费穆的飞鸽传书,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斜睨洛阳方向,思谋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一次,他要一击即中。 公元523年三月的洛阳城,护城河上的冰冻尚未融化,但是却再没人敢行走于上,因为透过那冰分明看见水底的波动。岸堤的杨柳才发几株新芽,淡淡的吐露着绿色,娇嫩的随风轻摆,招徕着各地往来洛阳城的商贾,熙熙攘攘的车队进出着城门,展现着洛阳城的繁华,一派海纳百川之势。 然而就是夹杂在这商队中,有一队人匆匆进城后便在驿站住下,不似其他商贾一般走行串市看行情看特产。为首之人正是慕容绍宗与尔朱兆,只见慕容绍宗从车队中一辆马车接下两个女子,一个身穿红衣,一个身穿绿衣,虽都是轻纱遮面,但是从那娇娇柔柔的婀娜之姿,清风拂面时送来的如兰气息,也知道这两个都是绝世美姬。 尔朱兆垂涎三尺,死勾勾地盯着两个美女目不转睛,若不是慕容绍宗在场,早扑上去将这两个美娇娘生吞活剥了,哪怕只是亲亲抱抱揩揩油,也不似现在这猫抓狗咬似的燥热难安。就在两个美女从他身边经过之时,他终于忍不住把手伸向其中的绿衣女子的腰部掐了一把,那女子撩起面纱一角,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杏眼,冲着尔朱兆妩媚地娇嗔一怪,直把尔朱兆叫酥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呆呆地看着女子妖妖娆娆地走进房内。又想伸手揩一把红衣女子的油,怎料这女子完全不如那身红衣般热烈,将身子一扭,头也不回地紧走几步闪入屋内。 慕容绍宗最见不得尔朱兆这般见了女人走不动路的行径,轻咳提醒道,“少将军,切莫忘了将军派我们来此的任务,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分头行动。一会,那边就要派人来接这两个姑娘了。” 尔朱兆郁闷的收回神,死劲嗅了嗅手上女子残留的芳香,心里不舍,却也不敢忤逆尔朱荣意思。痴痴呆呆地盯着那房间片刻,握住手中的剑,对慕容绍宗道,“催催催,催个屁,老子知道,不会耽误事的,现在就去安排,保证不耽误事。”说完心有不甘地带着下属庆威出门而去,一路上喋喋不休骂道,“跟着他慕容绍宗寻美人,妈的,连样子都不让老子看一眼,捂得跟粽子似的,怕老子剥了吃不成。还是那绿衣服的好,看着就善解风情,那双眼睛,哎呦,老子魂都没了,那红衣服的不行,都是给男人碰的,她还偏碰不得。” 庆威看见主子不爽,便谄媚地道,“少将军,那个绿衣服的叫修容,红衣服的叫艳姿,属下虽不曾亲见,但是听伺候的人说真是肤白如雪,嫩滑无比啊。少将军也不必生气,如今不过是把那两个姑娘借别人用几天,等咱们将军扫平洛阳之时,属下第一个冲进高阳王府给你把这两个女子绑了,剥干净了送到您的床上。” 尔朱兆听了这话正和他的心思,啪一巴掌打在庆威后背,“你小子懂我,老子等着那天,哈哈哈哈哈。” 慕容绍宗看着这一主一仆的背影,自是知道能说出什么,听着尔朱兆狂放的笑声,不禁摇摇头,却不想多加约束。毕竟尔朱荣曾言,于尔朱兆的才能能统御三千骑就是极限,多则乱,所以对他的运用皆在冲锋陷阵之上。他看看时辰,已经到了未时,按照约定的时间徐纥应该快到了,他备下清茗,坐于院中静候。 不过一刻钟时间,徐纥便装来到,两人稍作寒暄之后,徐纥道,“自那日与慕容兄一别已过一载,近日观星帝星晦暗,西北木狼星却有主正之势,不知慕容兄怎么看。” 慕容绍宗虽与徐纥仅数面之交,但是彼此性情相投,亦知道徐纥师承赵胡,易经八卦星象占卜无所不精,徐纥是有心试探,慕容绍宗是违心回避,“徐兄,西北之境尚有高车虎视眈眈,更有柔然伺机而动,谋叛之心常存,我家将军多次上奏朝廷谨慎对待,需加强防范。可惜刘腾元乂朋党未肃,事不达圣听,政不行规矩,徐兄如今屈身高阳王府门客,还要改名换姓,行易容之举,不皆是政事不清,故天象不明么。这次我们将军派我等前来,就是为了稳定高阳王之心,共同早日迎太后于内御,重掌天下,这不特意搜罗了这两名绝色美姬,一名修容,一名艳姿。这修容最拿手的是绿水歌,艳姿最拿手的是火凤舞,都是个顶个的才色双全,必和高阳王心意。我们将军对太后的心思,徐兄还不明白么?” 徐纥见慕容绍宗说的滴水不漏,也不好再纠结于此,“不知尔朱将军对诛杀逆贼一事,有何安排,需要徐某配合么?” 慕容绍宗指着天道,“待到今日晚昼时分,刘腾的宠妾喜媚过寿,必定回府。还需徐兄进宫找到费穆,让他探知刘腾出宫时辰,我们好城外设伏。” 徐纥点头应允,“这个不难,徐某这就先带人回府复命,酉时前定将他出宫时辰报于慕容兄,事不宜迟,徐某先告辞了。” 且不提徐纥带着这两位美姬往元雍府送去,不过三刻便将刘腾晚间戌时一刻从宫门出发,由承明门进入城区,过铜驼街的永宁寺往西前往城郊别院,护卫之人是禁卫军于瑾的消息传递给了慕容绍宗。 是夜一身黑衣的慕容绍宗与尔朱兆带着两三人在永宁寺设伏,务求刺杀一击即中,然后趁刘府骚乱之际,再由庆威潜伏入内寻找刘腾罪证,白整在内接应。 永宁寺乃是熙平元年(516)胡太后所建,寺庙庄饰华丽,金盘宝铎,焕烂霞表。内有一塔唤做永宁寺塔,塔有九层高四十九丈,宏伟高大百里外都可见,塔各层悬垂铃铎,皆为纯金打造,和风而动,清音泠泠,十里可闻。戌时一刻刚过,只见刘腾的两个干儿子胡玄度、胡定向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引领着刘腾的马车,一旁护卫的是于瑾率领的禁卫军。 看着刘腾浩浩荡荡的排场,慕容绍宗不禁在心底唏嘘,一个宦官风光至此,也算是他此生已足了。他们屏住呼吸,焦急的等着刘腾一行步入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慕容绍宗心底计算着距离。随着距离陷阱越近,慕容绍宗握着刀剑的手愈加用力,尔朱兆那两眼发出的饿狼的目光,如同看见猎物的般饥渴。随着一声尖厉的口哨声,两边埋伏之人用力砍断大网铺设的伪装,地下迅速出现一个巨坑,胡玄度和胡定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和跟随他们最近的侍卫一起掉进坑中,坑中埋藏的竹剑瞬间刺穿他们的身体,这两个陷害元怿的恶贼,最后发出的声音是死前的哀嚎。刘腾的马夫见状迅速勒住马,刘腾正欲掀开帘子大骂之时,却只听见冷风中嗖嗖声细密,他定睛一看魂飞魄散,无数冷箭袭来,马夫被乱箭射死,吓得他赶紧缩回头窝在马车最拐角,大声吼着,“于瑾赶紧护卫。” 却听见于瑾大声说道,“刘公公,我于瑾从不护卫乱臣贼子,你自求多福吧,于瑾告辞。众将士听令,刘公公遇袭身亡,我等速回宫求援。” 刘腾缩在马车内听着侍卫撤退的声音,他慌了神,抱住头哆嗦,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四周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永宁寺塔的铃声。他正准备把头探出,却一把被人拽出马车,用力摔在地上,他如只乌龟般爬在地上,后背又被人一只脚重重地踏住,他闷哼一声。“好汉饶命,金银财宝,良宅美田,就是要官职本官都可以给你,你要什么给什么,何必要本官的命。” 尔朱兆一脚踏着刘腾,弯下腰,扯下脸上的黑布,“你个断子绝孙的玩意,看看老子是谁,老子稀罕你给的那些?你陷害我叔叔,我宝贝妹妹的时候,怎么不饶他们?” 慕容绍宗控制住正要砍死刘腾的尔朱兆,一把将他推开,拉起刘腾将他抵在树上,“其实我们将军没想要刘大人的性命,只是想要李妃的书信,刘大人将书信给我们,我们便送大人回府,毕竟今日是刘夫人生辰,夫人在家等着大人呢。” 刘腾狐疑地看着慕容绍宗,“本官若是把信给你们,你们立时就会杀了我,我知道你要那信是为了什么,我没那么蠢。” 慕容绍宗眼神渐渐变得不再柔和,他阴冷的看着刘腾,拔出匕首迅速将刘腾耳朵割下,尔朱兆都未料到,目瞪口呆的看着慕容绍宗将割下的耳朵塞进刘腾的嘴巴,狠狠地说道,“不说,没事,刘公公出宫至今必未曾进膳,想是饿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一次书信在哪,你只要不说,我就割你身上一样东西,你这肚满肠肥的喂饱自己没问题。我可没什么耐心,说书信在哪?” 刘腾满脸是血的看着慕容绍宗喷火的眼神,没想到一个儒雅之人竟能下此狠手,他害怕这个人真的会将自己折磨致死,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地问道,“我要是告诉了书信在哪,将军会放了我么?” 慕容绍宗为了让他说出书信,指着天上的月亮发誓,“若我食言,今岁之后,蒜发落尽,死为鳌鳖餐。” 刘腾将信将疑地说道,“将军记住今日之誓,若害我性命,今日你以我肉饲我,他日你若行船,必被风吞水噬,我化为鱼虾也要食你之肉。” 慕容绍宗坚定地点点头,“好,一言为定。现在你可以说那书信在哪?” 刘腾指指自己头上束发的冠,“这等机密书信,多少人想得到,随身携带才最为安全。” 慕容绍宗对尔朱兆使了个眼神,尔朱兆两步上前,取下他的帽冠,果在冠檐处发现李妃的书信,慕容绍宗接过验证无误,松开刘腾,低声耳语,“我不杀你,但是别人杀你,我就阻拦不得了。”他说完笑着退开。 刘腾大骂他失信,“慕容绍宗,你言而无信。我...” 话未说完,已被尔朱兆一剑封喉,顿时血从喉管喷出,刘腾死死捂着脖子,口中吐着血沫,呜呜的说不出来完整的话,他睁着眼睛仇恨地盯死慕容绍宗,渐渐气绝而死。 看着地上躺着的尸首,尔朱兆对慕容绍宗道,“按照我想的就该将他千刀万剐,这一剑太便宜他了。” 慕容绍宗道,“一会于将军会来给他收尸,报于朝廷的是被山贼打劫,你见过打劫的千刀万剐一个人么,赶紧把所有财物归拢于马车上,我们撤。” 月色下,慕容绍宗和尔朱兆带着手下,驾着马车往东远去。尔朱兆坐在慕容绍宗旁边,解下随身携带的酒囊,大口喝上几口,豪爽地递给慕容绍宗,慕容绍宗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这是第一次他们觉得在一起喝酒未曾尽兴,准备回驿站一醉方休,当然要唤来徐纥一起才畅快。 26、树倒猢狲都散尽 凤鸣寰宇肃清明 是夜,于瑾先将刘腾被流寇所杀的消息报于元乂,元乂赶至事发地点检查尸体发现确实无其他伤痕,而现场确实看不出什么异样。元乂寻思今日是刘腾宴会,刘府此时朝中众臣云集,且有外邦使臣前来庆贺。而且此时正好处于魏国与柔然高车矛盾紧张之时,如果让天下人知道洛阳治安疏漏至此,万一引起恐慌,那么难免不让百姓想起胡太后治下的安居乐业。 元乂正踌躇间,于瑾佯装献计道,“如今刘大人已死,现在朝政就是王爷一人说了算了,王爷想让人说什么,不就是什么么。” 元乂眯着眼,心里暗喜,却憋着不表露出来,他唤过身边的随从,“去,把刘大人收拾一下先安置在永宁寺内,然后去刘府说今日皇上有事留下了刘公公,让他们自己先乐呵。明日再派个人去刘府报丧,说刘公公突染疾病,暴毙而亡。”说完之后,忽又想起一事,将随从唤回嘱咐,“当年刘公公翻盖新宅之时,奉车都尉周特曾用筮草卜卦劝他勿占民宅,否则大凶。刘公公根本不信,后周特辞官归隐之前预言刘公公死期将至,活不过三四月之交。如今正是三月,却是应验了。你再去悬赏缉拿周特,就说他行巫蛊之术害死刘公公,这也是给人一个交代嘛。” 随从依命行事,只是第二日去刘府报丧之时,喜媚却死活要见刘腾最后一面,还闹到了元乂府上,元乂见纠缠不过,便带她看了刘腾尸体,正当她见刘腾的刀痕欲要质问之时,元乂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旁边柱子上撞去,当场喜媚头骨破裂当场气绝。元乂嫌弃的用手帕擦擦身上溅到的血迹后,扔到了喜媚死不瞑目的双眼上,“刘夫人真是烈女啊,竟哀痛至此随刘大人而去,刘兄啊,你何其有幸得此贤妻,也是路上不孤单了。” 停灵三日后,刘腾出殡,元诩念其服侍自己多年的份上追封其为太尉公,并命白整送来上等丝帛七百匹,钱四十万,香烛两百斤,又依了元乂的建议让鸿胪寺卿亲自主持丧礼。朝中大臣显贵们见皇上如此看重刘腾,各个争先恐后的尽孝心,和他的四十多个干儿子一起披麻戴孝,那数千之众竟然填塞郊野。不禁让人感叹,这阉党的权力如此之盛真是无人能及了。 刘腾死后,元乂势力虽然独大,但是却失去了刘腾的谋划,却更加显露了想谋朝篡位的野心。他独揽朝廷的行政权和军权,甚至禁军指挥权都牢牢攥在手中。他的父亲率百万之众,在京城西边虎视眈眈;弟为都督,率领三齐之众。朝廷许多官员是他的门生,地方官大部分是他的故吏。 随着李妃书信的重见天日,元诩已经对当年误信谗言将亲生母亲冷漠,心生懊悔,与母亲日渐亲密。只是元乂权势日盛,非一日可破,母子二人议定将胡太后迁回嘉福殿,这样方便元诩进出探视。元雍此时权力更被架空,他将徐纥搜集到的情报报于胡太后和元诩道,“太后、皇上,数月前,元乂派堂弟元洪业悄然到武州,将当地的民族首领姬库根等人请到京城,在他府中设宴款待,还送了厚礼美女,臣眼线探知元乂与他们盟誓立约,元乂负责出军饷,姬库根等负责回武州招兵买马,元洪业负责训练事宜和双方联络。双方商定如果政局有变,元乂地位不稳,姬库根就马上发动叛乱,以元乂的势力自可名正言顺亲自带兵平叛,以巩固朝中地位;如果他一旦大势已去,便和姬库根里应外合,以他的兵力谋朝篡位也不无可能啊。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元乂的无君之心,非复一日;篡逼之事,旦暮必行。” 元诩翻看着元雍奏报的证据,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他这才明白自己信错了人,他一脸无辜的看着胡太后,眼中满是信任和期盼。胡太后接着询问了北方战事,才知道阿那瓌反叛北魏,一路南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在入侵怀柔镇之后,百姓因缺粮请守将于忠之弟于景开仓赈灾,于景不放粮被百姓造反杀害。而沃野镇的平民破六韩拔陵也聚众造反,杀了镇将,改年号为真王,北方六镇的汉族和夷族百姓纷纷前来响应,破六韩拔陵带兵向南进发,派偏将卫可孤包围了武川镇,正在攻打怀朔镇。 胡太后看着元雍在地图上指点的每处疆土,看见的都是狼烟四起,满目疮痍。她悲痛的说道,“哀家对不起先皇托付的天下啊,更对不起大魏的历代先皇,难道大魏要在哀家的手上给断送了么?高阳王,柔然要破,六镇之乱要平,你可有良将担此重任?” 元雍拿出徐纥临行前给自己的锦囊,藏于袖中,此时听太后询问,便赶紧偷偷低头查看,按照上面所述道,“于忠将军的从曾孙于瑾如今在宫中做禁卫军首领,此人有胆略有见识,可北追柔然叛军。怀朔则无需太过焦心,毕竟守将杨钧战功卓著,同时麾下刚刚收入贺拔度拔和他的三个儿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各个勇猛,可守怀朔。只是太后,外忧虽易平,内祸要肃清,否则魏国危矣。” 胡太后沉思片刻,“如今哀家要先离了这个牢笼,王爷,不知徐纥可有主意。” 元雍面露羞赧之色,回道,“徐先生说只要告诉太后一句话,自古没有太后出家的,太后一听便知。” 胡太后心领神会,看看元诩,“元乂此刻正好不在京中,皇上正好配合哀家演出大戏。”说完让倚莲找出一把剪刀,将头饰尽祛,散落青丝,便要动手剪。 元诩吓得慌忙拦住,元雍疾奔出去大呼,“太后要出家啦。”静观其局的白整此时更不会放过任何立功表现的机会,他去敲响了召集大臣入朝的钟声。 朝臣慌忙入殿后见太后要剪发出家,纷纷跪地苦劝,胡太后泣道,“这是什么世道,连母子相见都还要他元乂批准,这天下是他元乂的不成?欺负哀家孤儿寡母,即是如此,哀家顺了他的心思,去嵩山出家算了。” 元诩拉着母亲的衣襟,哭道,“母后若是如此说,朕这个皇上岂不是他元乂的傀儡,母后万不可出家,大魏需要母后。明日起,朕临朝,母后一如以往垂帘听政,儿子不孝,这些日子便住在母后宫中,好好伺候母后。” 群臣在元雍的鼓动下也纷纷劝求胡太后重临天下,胡太后却并不应允,只是赶了元诩和众臣回去,招来胡繁懿和英娥住进嘉福殿伺候。 元诩明白胡太后的用心,住在嘉福殿时每日宿在胡繁懿偏殿,却对英娥视而不见。潘外怜几日见不到元诩,怕失宠,便赶紧找听了消息赶回宫中的元乂商议。元诩在胡太后宫中数日,母子二人早将计成,元诩不动声色地装作非常害怕的样子,不停哭着说胡太后因不能见到自己而绝望要出家,若胡太后出家那他这个不孝的名声,让四周邻国知道岂不耻笑。又说让胡太后重新垂帘听政,她也无动于衷,看来真的是心灰意冷,这些年宣光殿生活让她身体不如从前,自己想好好侍奉。元乂听了元诩的话,又想了下嘉福殿他布置的眼线所告知的胡太后每日愤怒,只想出家,连元诩给的奏折她都扔了出去。元乂毕竟不如刘腾的老谋深算,便同意了解禁嘉福殿,胡太后可以随意往来元诩的显阳殿,自此,一场胡太后策划已久的拨乱反正,正式开始与元乂进行面对面的较量。 公元525年正月,元乂推举的徐州刺史元法僧有私心想自立,意图拉上正在徐州出使的中书舍人张文伯一起造反,张文伯铁骨铮铮宁死不叛,被元法僧一刀砍死,随后一不做二不休地又杀了行台高谅。同年正月十五元法僧在彭城自称天子,国号为“宋”,改元“天启”,将几个儿子都封了王爵,同时招兵买马,大有与北魏分庭抗礼之势。胡太后借此时机,诏令安乐王元鉴率大军讨伐,元法僧本身就是空有野心,没有实力,节节败退后,竟然拿着徐州七郡二十四县作为条件投降了南梁。 胡太后以此为例,连续数天上朝之时告诫元乂如何识人用人,正在元乂羞愧之际,胡太后声色内荏地说道,“现在外界传言,元法僧反叛是爱卿指使,哀家自是不信。只是爱卿若真的忠于朝廷,对皇上没有二心,那么这领军之职何不辞去,其余官职随便挑选,来继续辅助皇上呢?” 元乂无法辩驳,也因自己尚未准备就绪,只得辞了领军一职。胡太后为了让他不起戒心,任命他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职,虽有总管内外的大权,其实不过虚有其表。 内宫之中,英娥见元诩怕惹怒潘外怜而迟迟不敢对元乂动手,便想了一条离间潘外怜和元乂关系的计策,让胡繁懿说与元诩听,增加元诩对胡繁懿的好感。元诩果然依计策,让白整买通潘外怜的宦官张景俊在她食物中下毒,然后再故意禀报是元乂因大权旁落,想毒杀元诩和她。吓得潘外怜与元乂疏离,再不将元诩动态报于他知,后潘外怜宫中连续发生几次险些要她性命的事件,让她更加笃信是元乂要杀她。竟日日在元诩面前啼哭,求元诩赶紧处置元乂。元诩本来怕处置元乂会让潘外怜怨恨自己,却没想到潘外怜主动求他杀了元乂,当日便趁元乂出宫之际,解除了他的侍郎之职,再不准其出入宫中。第二日胡太后重新临朝,郎中令韩子熙跪奏上书为清河王元怿鸣冤,请求诛杀元乂等人,将刘腾挖墓鞭尸。当日,胡太后下令将元乂削为平民,却因为妹妹胡润儿的原因,犹豫于是否处死元乂。当朝释放囚禁狱中的郑俨,可怜郑俨被元乂迫害,而致腿有残疾,胡太后升其为中书令,改行文职。但是那阉党刘腾想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死后还会被挖墓鞭尸,弃尸骨于荒野,手下四十余干儿子全部诛杀干净,一时北魏上下举国欢庆,纷纷拍手称快。 其后不久被朝廷除名的元乂与弟弟元爪图谋造反,先派元洪业通知姬库根等人率六镇投降的民户在定州造反,又让元爪勾结鲁阳一带的各少数民族骚扰伊阙。元乂妄图稳坐京师里应外合,分别给这两支队伍约定攻占京城的时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两封亲笔信都被元子攸收到风声截获,直接呈递给元诩。胡太后大怒,不禁感叹“养虎自啮,长虺成蛇”,胡润儿也再不求情,一人搬进了瑶光寺躲清静。公元525年3月20日,两千名禁卫军奉诏将元乂府邸围住,胡太后让郑俨徐纥亲自前去宣旨赐死,元乂自知难逃一死,饮下毒酒毙命,时年41岁。 27、巷哭市哀祭贤王 四面狼烟蔽荣光 洛阳的秋风又送凉几许,曾经墨染的江山,远眺处夹杂着一些枯黄,一声声哀鸿飞掠向南。曾经瑶光寺外的那座竹屋,已经在静思逝去后变得荒芜,院落内的那丛菊花,三三两两的开着破败的花朵,似乎想倔强地露出霜染的艳色,却不争地无一不显露残卷的暗黄。胡太后一身素衣,鬓上只簪了朵白花,朝堂之上已经为元怿正名,重新恢复了爵位,四海的百姓也用不同的形式在祭奠着这位贤王。接连数日,来自各地的百姓们身穿素衣,备上五牲,从城门出发一路哀哭着到元怿墓前祭祀,那孤零零的坟冢之上乌鸦哀鸣盘旋,百姓们用手捧黄土,为元怿加高墓冢,不愿他独眠苍苔中,植之以松柏翠竹。 可是对胡太后而言,面对天下,她只能以太后之尊去安抚清河王府的孤儿寡母,用恩泽去宽慰他的孩子们,只有在这个曾经满是他们记忆的地方,她才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放肆地为自己爱人哭悼的女人。此次出宫,她只带了倚莲和英娥,打发她们先去瑶光寺接回胡润儿,因为她已经决定让徐纥好好照顾自己这个苦命妹妹余生,而英娥这个孩子跟着她苦了这么久,想着让她出来散散心。 胡太后独自留在这个竹屋,设一处案几,备上元怿最爱的瓜果糕点,燃三支清香,袅袅轻烟处,似乎又见了当日与静思他们解语菊花的情景,毓灵一身淡黄衣裙站在徐纥旁边浅笑,辕门外崔进手捧两坛菊花酒,元怿洒脱飘逸地站在那里唤着真儿。她若当年飞奔入怀,牵起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泪湿处,不过佳人独立,别处燕双飞,轻声再次唤出那句“阿怿”却再无人应答。她缓缓回身盘腿坐于蒲团上,拾起“白鹤”置于腿上,神情落寞地弹起他们相识之时的那首《洛神赋》。是宿命还是谶语,当日的这词竟然就是他们的结局,到如今除了弹唱一句“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外,她还能做什么? 凄怨哀婉的歌声在山谷回荡,那份深情让已回的英娥、胡润儿立于门外,不忍打扰。胡润儿也不禁黯然落泪,元怿的深情只给了姐姐,她渐渐已经满足于睹过他的风采,听他唤过自己一句润儿,虽然那时他是来找姐姐。她低头拭泪,蓦然间似乎看见一个僧人立于不远的竹海之中,正好可以看见草庐里的胡太后,身形那么若清河王,她不由自主地朝竹林走去,想一探究竟。 英娥看着胡润儿离开,不明就里,伸手拉住,“夫人去哪?” 胡润儿不知怎么解释,“我去那边小解,你们在这伺候着太后,无须担心我。”说完她看见僧人发现她,转身便走,胡润儿忙挣脱开英娥追去。 英娥这时也发现了那个僧人,以为是胡润儿的相识,便不在关注,默默地和倚莲一起不敢惊扰太后的心境。 胡润儿进入竹林,见僧人越走越快,她急的大声叫住,“你看着她痛苦都不相见,这就是你的爱么?清河王!” 僧人停住,却不敢回头,躲在不远处等他的徐纥闻声,现身出来解围,“二小姐莫要难为他,王爷是为了太后,他更苦。” 胡润儿推开徐纥,走到僧人身后,一把将他拉过,面对自己。元怿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耸起,眼神黯淡无光,如何是曾经意气勃发地的清河王?胡润儿看着他的光头和那一身袈裟,不死心地问道,“看着她难过,你真的不想让她知道你没死么?” 元怿低垂着双眼,沉默半晌,从喉咙底迸出一句低沉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不见是两个人痛苦,见了是天下人痛苦,润儿,答应我,别告诉她。能远远的看她一眼,足够了。” 胡润儿欲再说话,被徐纥制止,“你这样过来会引起注意的,我送你过去,王爷的苦,以后慢慢告诉你,你让他静静守护一会太后吧。” 胡润儿看着元怿兀自痴呆地看着远处的胡太后,心底的哀凉全部冰冻在眸底,胡润儿不再坚持,随徐纥离开前说道,“那日我告诉她你的死讯时,她若不是为了大魏,立时就随了你去,昏厥时喃语‘死终为期’,想必你懂。姐姐这辈子错过了太多,真正开心的日子太短,她说到了时候了,就想去再看看那片彼岸花海,捧着落叶等待花期,生不能逢,死必能见,才是你们的誓言。” 胡润儿说完便和徐纥离开,不忍看元怿的泪湿衣襟,徐纥在路上简单的告诉了当日是杨甄生代替元怿赴死的,元怿如今在永安寺出家,法号一痴。胡润儿心下明白,元怿还是没有放下太后,一心只想做她的那个痴人,可惜只能黯然地守护着她。胡润儿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徐纥轻轻抽过她手上的丝帕,帮她擦拭眼泪,“听话,莫让她们看见了,就白费了王爷的一颗心了。” 众人见徐纥陪胡润儿回来,竟然无一人多想,连英娥也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人。等胡太后拜祭完毕,王钊率领禁卫军前来迎太后仪仗回宫。 未几日,元诩下旨赐婚徐纥胡润儿,赐府邸,良田百亩,金银数千,锦帛百匹,奴婢一百,以示恩宠。新婚之日,胡太后随了胡润儿的心思未大宴宾客,当日只是奉上胡国珍夫妇和毓灵的灵位。二人对着灵位拜了天地,到场的只有郑俨一人,胡润儿敬于毓灵的大义,以妾自居,只是对外才称夫人。徐纥被胡润儿的谦恭感动,本是一桩政治婚姻,却因此更加怜惜胡润儿,待以温情,也是相濡以沫了。 胡太后重新临朝也难以改变魏国的颓败之势,元渊于公元525年六月大败破六韩拔陵解了怀朔之危,破六韩拔陵的大将孔雀却带领万人投降尔朱荣。八月高车族杜洛周又于上谷起义,延用年号真王,以借破六韩拔陵的威望继续聚集北镇流民反叛魏国,手下汇集了高欢、段荣、尉景、厍狄干、斛律金等大将,十一月底便占据幽州、燕州。 凌冬之下的蒹葭宫内,英娥抱着暖炉斜靠着榻上,懒懒地看着绮菬绣着香囊,“绮菬,自太后瑶光寺祭拜清河王之后,这数月总不得见,请安也说在处理政务,只有皇后一日两次请安是不断的。” 绮菬之前也觉得太后待英娥的态度渐渐淡了,只是不好妄加评价,如今见英娥突然问起,便也说道起来,“娘娘,如今这宫里还有谁不是对您淡淡的?这蒹葭宫每日比冷宫还冷,其他妃嫔还有相近的串串门子,您倒好,不处之,也不迎之。您想想,自我们从刑部被接到宣光殿伺候太后,还见过其他人么?知道您淡着皇上,所以每每皇上来宣光殿时便躲着,太后也知道您的心思,从不怨你。只是您连元大人的事情也不过问?那时李王妃薨了,元大人便辞了侍读之职在府中守孝。后来刘腾元乂死了,太后便封了他长乐王,加封侍中、中军将军,虽在京中,但是却再不能随意进出后宫。偶有一次的他去给太后请安,您也没想过去偶遇一次,真不知道您这心,是真把自己当出家人了不成?” 英娥听她一下说了那么多,噗嗤一笑,“怎么,一句话就勾搭出你这一套一套的,说的我脑仁疼。这是皇宫,皇上还在,太后还在,你这是想让我在宫中私会,触犯宫规么?”说到这里英娥却有些触动心思,转而悲哀,“太后是皇上的母亲,又是这一国的主子,虽是之前说放我出宫,但是如何顾及皇上的面子,才是最紧要的。宫里这些妃子,除了皇后,和那沾着潘充华光的张嫔一月偶有一两次可以见见皇上外,这几年侍寝的有几个?绮菬,你陪我去看看皇后吧,她刚有身孕这身体又弱,把那支人参和灵芝带上。” 胡繁懿的安乐宫中因她的身子弱,所以额外加厚了门帘,却也遮挡了光线,殿内的红烛通宵达旦地燃着,英娥入内之时还有些视线上的不适应。殿内,高元仪、王妙妡、卢令媛、崔菁月、李茹菡和郑子婳坐在外室,静静候着胡繁懿起身。王妙妡不喜红烛的味道,频频皱眉,用丝帕轻遮了鼻子,高元仪轻轻用手肘碰了她一下,示意她注意。英娥入内按照妃位给高元仪和王妙妡施礼,也接受了卢令媛她们的请安并回礼。稍时,胡繁懿在胡明相的搀扶下来到殿内,英娥见她气色不好,有些虚弱,已经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却比平常人小,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英娥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关切道,“皇后娘娘,臣妾听说孕中女子要多晒晒太阳,这样对母子好。” 胡繁懿淡淡笑道,“本宫近日也不知道怎么身体如此倦乏,想着出去走走,却总觉得太阳太过刺眼,晃着人睁不开眼。也多谢各位妹妹们惦记,都免了请安,还来探望本宫。” 王妙妡扫一眼四周,“我们都记挂着皇后娘娘身体,只是似乎这殿上少了两个人吧,也是一个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一个是靠着施舍度日的可怜虫,可不是同气连枝,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高元仪见王妙妡又口无遮拦,低声对她说道,“这里谁不知道潘外怜和张堇没来,就你嘴快,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还是让皇后气恼?” 王妙妡正要反驳,却听见张堇边进门边大声说道,“妙嫔这嘴里的可怜虫是谁,我竟是不知道呢,倒想听妙嫔说说。”进门随意跟胡繁懿行了个礼,自顾自说道,“今儿一早,潘嫔就真的各位姐妹要来看皇后,她是巴巴儿的收拾了些礼物,准备来的,怎料皇上让赵安来请,去高阳王府赏梅。皇后,这圣旨潘嫔怎敢忤逆,却没想到竟被妙嫔如此猜测,荀子说流言止于智者,想是也没个蠢材帮你以讹传讹地诽谤潘嫔吧。” 卢令媛见着氛围紧张,故意失手打落茶盏,湿了自己的衣裙,便起身告辞回宫更换衣裙。王妙妡冷冷的嘲讽,“我是听过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只怕孙子的走为上计,就能被卢妹妹演绎出一百三十六招呢,今日没了瓜子,却是来了茶水。” 一句话逗得高元仪噗嗤一笑,“你自己管好自己便是,总叨叨个不停,我们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在皇后面前岂能放肆高声讲话。有恶犬狗仗人势,目中无人,乱吠狂叫,卢妹妹怕被恶犬咬着,想走也是正常。” 张堇见高元仪骂自己是狗,有恃无恐地抬手便给她一巴掌,王妙妡见高元仪被打,卷起袖子便要反击,被英娥一把拉住,高元仪捂着脸怒瞪着张堇。 胡明相见有人如此目无胡繁懿,恼了,“你们当着皇后面,竟敢如此放肆么?是不是要惊动了太后,你们才能安生?” 胡繁懿见殿内闹起来,气急败坏的指着道,“本宫眼里见不得你们闹腾,要闹,出去闹去吧。” 胡明相将胡繁懿扶住,“皇后,万不能纵了她们,如今已是敢当着您的面放肆,再不约束,还不知道以后想怎么翻天。” 胡繁懿轻叹,“本宫如今这身子,多说几句话都累,只是太后那里万不可惊动了,六镇叛乱不断,前阵子出来个杜洛周,现在又跳出个葛荣。而这个葛荣却恰恰逢了当年那则谶语,太后她老人家要操的心更多了。你位份仅次于本宫,这点小事你决断的便是本宫的懿旨了,只是不要太过严苛。”说完自己由宫女扶着进了内室。 英娥心里明白胡明相若是处置了,不说无先例,就是潘外怜回来也定会不依不饶,反而到时胡明相的处境反而尴尬。她绕到胡明相身边,低语,“姐姐,英娥本不该置喙,只是如今皇后身怀六甲,身子又弱,妃嫔们合该抄经为皇后祈福,祝愿皇后早日生下皇子,姐姐说是么?” 胡明相虽因英娥献计有些不高兴,但是想想这个方法就是闹开来,也是说的过去,她淡淡回道,“英嫔妹妹和我想的却是一样,既然皇后着我处置,那么就罚仪嫔、妙嫔和堇嫔抄写金刚经一百篇,十日内送至永宁寺为皇后祈福。你们也闹了这么许久,别影响了皇后休息,都散了吧。” 28、远道浩浩岁已暮 旧乡何望悲重闱 岁暮易寒,此时北魏的江山四面狼烟,风雨飘摇。胡太后日日将自己困在嘉福殿与元雍、徐纥、郑俨商讨平乱之事,奈何南梁刚刚趁乱攻下北魏的平静、穆陵、阴山三关,清河郡山贼又起,秦地的贼寇占领了潼关,而葛荣又久围信都不下。 胡太后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战报和地图上标注密密麻麻的叛军标志,问道,“高阳王,如今尔朱荣尚可信否?” 元雍与徐纥对视一眼,回道,“这六镇之乱,尔朱荣在平叛之时,广收降兵,最近又网罗了一批叛军中的军事人才。据臣所知,便有高欢、贺拔岳和侯景等人。尤其这个高欢不容小觑,此人本是一个破落子弟,却走了狗屎运被真定侯娄提的孙女看上了,不但委身下嫁,还是赠了丰厚的嫁妆,帮助他结交各路人士。此人善于经营,先后在叛军杜洛周、葛荣手下干过,虽有攻城略地之才,却无忠诚之心,如今又归了尔朱荣,帮他攻打葛荣。” 郑俨接话道,“高欢这人,心机深沉,为人却是大度,仗义疏财。我曾在怀朔与此人有一面之缘,那次正是他新婚之日,因娶了名门之女娄昭君为妻,高马游街迎亲。娄内干深爱此女,嫁妆着实殷厚,同时设立粥棚赈济流离百姓,流水席十日未尽,收得不少人心。那日我远远观之此人相貌堂堂,英姿伟岸,却是面相厚道。也正是娶了个好妻子,他才能从一个低贱的城门守卫,散财取士,收获人心。” 元雍见郑俨一直夸高欢,不禁不满道,“这家伙若果如你说的厚道,能连连换主子?先跟破六韩拔陵,又随杜洛周,继而葛荣,如今又投奔了尔朱荣。不过就是一个见利忘义,故意标榜仁义道德的虚伪人,也就是低贱的身份,才能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 胡太后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这个高欢,而徐纥却不发一言,她看着徐纥缓缓道,“老师,是不是有话?” 徐纥见胡太后又唤自己老师,便明白了胡太后的心思,他其实在元雍郑俨讨论高欢之时,便已经掐指演推,只是那个结果他却不敢说明,只能隐晦说道,“昔日曹孟德言‘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可见枭雄亦有过忠诚之心,只是天命易变。凡欲成其大业者,皆喜以仁义示人,行收买人心之事,皆是自身低微,所以推己及人。以自己的喜好,去揣摩别人的心思,自然引人依附。只是如今太后思虑的葛荣已然呈颓败之势,尔朱荣却日益鼎盛,所收之降兵降将皆未登记于兵部兵册,其心可疑啊。” 胡太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上邺城的位置,看着那到洛阳都城的距离,“老师,你还在想那个谶语是么?当日赵胡大师所言‘于高而后,四星并照。犯河缺阴,遇荣而终。’曾经哀家也是想过要改了这个命运,只是结果如何?哀家还是进了宫,于皇后死了,高英也死了,哀家母仪天下,这命改不了,越是想改,越是照着走。清河王死了,哀家也想明白了,哀家的结局不过是早晚,终结于荣,是人名还是荣耀,都已经无所谓。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皇上,尔朱荣是该进京给哀家一个交代了。” 四人正说话间,白整慌慌张张地在外面张望,小喜子见到,慌忙出去。只见白整在小喜子耳边附耳说了句话,吓得小喜子连滚带爬跑进殿内禀报道,“太后,皇后薨了。” 朔风飞雪,冰冻万里阑干,宫墙深柳,枯干残败易折。奇寒之下,嘉福殿的数枝梅花竟然一枝未开,倚莲循着旧例,在枝上以红绸覆盖,供着花神。胡繁懿被潘外怜买通的郑子婳以毒箭木混入头油中毒死,一尸两命。事发后,潘外怜却因怀孕躲过刑责,只能罚了妃品,胡太后念在清河王妃罗漪云的面子,而郑子婳也是被逼杀人,重打了一百大板,剩下半条命去给胡繁懿守灵赎罪。经过这一夜的变故,胡太后一下子似乎觉得自己老了,抱着白鹤想念着清河王,直哭了一天一夜,众妃子也不敢去劝,只能齐刷刷地跪在殿外请太后节哀。倚莲看着外面挨冻的嫔妃不忍,大胆地回禀了太后,太后下旨让众妃都回宫,只留下了英娥。 英娥入殿后,看着兀自悲痛的胡太后,不敢发一言,倚莲为她端过一个凳子,她亦是不敢坐,默默等着太后平复。 胡太后见她可怜见地站在一旁,招手唤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皇后这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性子实在是懦弱一些,哀家又不能时时处处照看着。如今她这一去,哀家才悟了,是哀家只想着胡家的荣耀,却送了她的性命。若她没有进宫,寻个普通官家子弟,过了这个冬天,孩子就该出生了。英娥,你告诉哀家,你是不是也曾怨过哀家,让你的父亲把你送进来?” 英娥摇摇头,“太后,英娥怎会怨太后,太后对英娥极好,是英娥自己不争气。太后切莫因为伤心,坏了自己的身子,大魏离不开太后啊。” 胡太后用手绢拭泪,看着英娥那双蓝目,“你这眼睛像极了你的父亲,尔朱将军为国平叛有功,哀家一直想着让他进京受锆赏,也让你们父女见上一面,可是如今皇后薨了,只能后延了。那六镇一直动乱不断,也亏了你的父亲,若是你想你的父亲和母亲,可以修书一封,哀家让人给你送去。” 英娥点头道,“多谢太后挂记,英娥也是想着给父亲去一封信,太后对英娥的恩情,若是父亲知道定会放心了。如今皇后丧仪虽有礼部与神部、祠部共同打理,只是英娥却想尽些绵力,也不枉了这些年皇后待英娥的情分。” 看着一脸诚恳的英娥,胡太后未料及她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英娥从不争宠,胡繁懿也正是因为这点确实照拂了她,在分配月例之时,因蒹葭宫与冷宫无异,难免一些少府管事攀高踩低,胡繁懿便会让胡明相看顾一二,从不短缺。 胡太后点点头,“哀家让白整协助你,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你要学会用人。” 英娥明白胡太后的意思,这白整的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嘴脸,胡太后心知肚明,这白整确实有可恶之处,但是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在胡太后被囚之时,虽避之却从不协助害之。这也是为什么胡太后重新临朝后,没有因为他的依附刘腾而处置他,将他调到少府,给了个肥差,却不再让他接近自己。嘉福殿的总管太监换了忠心耿耿的小喜子,倚莲做了主事宫女,这也是胡太后的用人之道。 英娥依照太后的吩咐,果然在白整的协助下,将胡繁懿的丧仪办的井井有条。也正是因为胡繁懿的丧礼,英娥终于远远地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元子攸,只是隔着那人群,两人的四目都难以交集,英娥心中的思念,终于可以放肆地痛哭出声,她的哭声感染了其他妃子,众妃哭作一团。众人都以英娥与皇后感情至深,胡明相更是对她好感倍增,只有元子攸听出了她哭声中的思念和埋怨,因为她斜坐在地上对着自己的方位啼哭。 而潘外怜仗着自己腹中胎儿,有恃无恐的继续住在徽音殿,元诩时常去探望,胡太后也不想阻止了,毕竟那是元诩第一个孩子。公元528年2月12日,潘外怜为元诩生下了一个女儿,却谎称是皇子,元诩大喜,封为太子,改元武泰,大赦天下。这对于胡太后来说,是唯一心安之事,她因为孙儿而对潘外怜格外开恩,恢复了嫔位。可是潘外怜在生产后,从不让胡太后探视皇子,因为她在谋划着一个阴谋,她明白如果一旦胡太后知道这招偷龙转凤,自己定然死无全尸,她要先发制人,她想谋求更高的皇权,而元诩都成为了她的绊脚石。一个月后,潘外怜毒死元诩,却矫诏昭告尔朱荣,胡太后与郑俨徐纥合谋毒死元诩,命尔朱荣勤王入京,不久事情败露潘外怜被胡太后亲手弑杀。而尔朱荣接到密诏自是大喜过望,他终于可以实现了自己当日的誓言,再回京之日,便是马踏洛阳之时,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终归要做自己的女人。 洛阳城外,尔朱荣大军自晋阳率军而下,连拔数城,以摧枯拉朽之势很快兵临城下。嘉福殿内,胡太后怀中抱着刚刚登基的小皇帝元钊,她面色平静,轻绾一个迎春髻,薄施粉黛,拿着个小木马逗着元钊。 元钊捧着木马痴痴的笑着,稚嫩地叫着“马马,我要马马。” 胡太后一字一顿地教着,“皇帝,要说朕,跟着祖母说,朕要马马。” 元钊奶声奶气地跟着胡太后说道,“朕,朕要马马。” 跪在外面的英娥,因为尔朱荣的大军压境,跟胡太后请罪,愿自请规劝父亲。胡太后看看外面下的雨,唤来奶妈将元钊抱下去,领着倚莲走到英娥跟前,示意倚莲将伞为她遮雨,深叹口气道,“你爹爹今日的举动,不是你能劝住的,也不是你能转圜的。这么大的雨,跪在这仔细着了凉,快回去换身衣服。” 英娥推开头顶的伞,大力叩着头,“太后,父亲谋逆,以武力逼宫,让太后退位。英娥也难逃罪责,请太后治罪英娥。若是太后不忍降罪,英娥愿在父亲兵临城下之时,自刎于城楼之上,以死劝退父亲。” 胡太后没有答言,掏出丝帕,为她轻轻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傻孩子,你和哀家都知道,你父亲出弓之箭何来返还之理。他要的哀家知道,这江山,拿去便是,只是不能再让百姓受苦了。哀家已经让白整安排,准备送你们去瑶光寺暂避。你是诩儿的妃子,哀家不能名正言顺地放你出宫,瑶光寺的路上,跟着你的心走吧。哀家下的最后的一道懿旨,便是废了你的妃位,也算是哀家履行了承诺,这后宫的妃子们,今后靠你保全了。” 英娥听见胡太后此时还记挂着对自己的承诺,悲从中来,痛哭流涕,拉着太后的衣襟道,“太后,英娥不走,白整会保护好她们,就让英娥留下来陪着太后吧。” 胡太后慈爱地拉起她,“白整是个机灵的人,哀家从来没放心过他,留着他到现在,不过是念在他还有可用之处。这个人不会忠于任何人,却是个最忠于自己的人,你带着他,哀家才可用真正放心这些妃嫔们。英娥,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在子攸身上,那孩子是时局误了他,如今也好,这下你们可以随了自己的心。不似哀家,连死后的坟冢都不得见。好了,孩子,你走吧,哀家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英娥看着胡太后转身返入殿内的身影,步态轻盈,腰姿绰约处若傲世之牡丹,纵使风雨也难以令其折腰,雨打之处,灼灼其华,美的让人窒息。不露而威之时,若嫦娥立于琼轩,何须蹙眉泪醉,惟惹风月来妒。英娥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再见这位佳人,危楼独倚,她是何等的不让须眉,罗袂轻举,气如秀兰芳菊。 29、山河碎铁马金戈 一双人同归销魂 公元528年4月初,尔朱荣的大军已经集结在黄河处,旦夕便可过河。洛阳皇宫内,愁云惨淡,胡太后命各宫妃子收拾启程前往瑶光寺,宫女们传言着尔朱荣大军一到便会行奸淫掳掠之事,纷纷求着自己的主子们能把自己带出。因出宫人数有限制,一时竟然贿赂成风,有钱的纷纷打点,没钱的只能默默哭泣,有的竟然投了井,仿佛皇宫已被攻陷。 英娥看着白整带着他的手下腆着脸收着银子,她想责骂,却又觉得自己责怪不了他,因为带着大军围在城外的正是自己的父亲。一时间,她成了后宫众妃声讨的对象,王妙妡性格火爆,三翻四次羞辱于她自不必说,一向性格温和的高元仪也冷嘲热讽,说自己当年就是错认了她,才去狱中帮她,若知道今日就该送毒药去的。胡明相因为胡太后的缘故不敢多说什么,挑唆着已经失势的张堇天天坐在蒹葭宫门口骂。 英娥因高元仪有恩与她,曾上门当面解释,怎知刚到门口便被连堇一盆水泼在地上,差点溅了一身。高元仪在殿内高声说道,“若还来,下次就不是泼在地上了。” 绮菬欲上前理论,被英娥拦住,“她们怨恨我原是应该的,走吧,莫再惹她们烦心。” 胡太后虽看在眼里,但是也没有心思去管理,也拒绝英娥请安,她让倚莲传话于英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与英娥无关,当年许诺英娥出宫如今依然有效,只是不必前来。 胡太后静静地看着那洛神赋屏风,似乎又回到思恩亭的初识,那时的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她豆蔻年华,岁月无忧。“若是当年在龙门石窟时,便跟你远走高飞,如今是否还能琴瑟和鸣?为何当年非要死终为期,终于一语成谶呢?” 于胡太后而言,这洛阳守不住也罢,她甚至想终于不用再被这座牢笼束缚,没了元怿本已是没了魂魄,如今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她再也不想做一个仅有皮囊的人,还去守护那所谓的江山。自始至终,这个江山从来不属于她,名字的姓氏永远是元,那是她对元恪的承诺,也是对自己亡父胡国珍的誓言。此时她突然想出宫再去看看那片彼岸花海,此生便再无遗憾。她褪下宫服,卸下头上那些累人的发饰,换上一袭红衣,红纱掩面,未带一兵一卒,骑一匹白马,从永巷而出。马蹄声处,所见之人皆依次下跪,不敢仰视,唯有一人,跪于巷道中间拜见,胡太后勒马看时,是元子攸。 元子攸行礼道,“太后,如今宫外不安宁,让微臣陪您一起出宫吧。” 胡太后骑在马上,用手轻轻拍着马鬃,没有正面回答,“自古河山本无定局,总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哀家却做了这个千古的罪人,如今的满目荒凉,哀家又能跟谁解释?哀家从入宫那日,就没想过这大魏的江山会毁在了哀家手里,想你们这些姓元的都怨恨哀家吧,那又何须在意哀家出宫的安全。” 元子攸摇头道,“太后,元氏子弟无一人怨恨太后,太后自入宫,不畏生死诞下皇子。解除高氏之祸,又铲除元乂刘腾乱党,造申讼车,亲自在朝堂策试孝廉秀才、州郡上计簿的官吏,种种政绩天下共睹。然则六镇之乱非于太后执政期间发生,乃是元乂刘腾辈的倒行逆施,卖官鬻爵造就的民不聊生,于太后何干?我鲜卑族巾帼不让须眉之人辈出,只有这汉文化才标识着男尊女卑,也只有这些无聊的汉人文客才爱浓墨重彩地描写女人是祸国红颜,将所有的错处归结女人,才能更好的宣扬他们的男权至上。所以太后无须自责,我们大魏宗室心中皆明,全仰赖太后才得以保全大魏的江山。” 胡太后苦涩一笑,翻身下马,走到元子攸身边说道,“你自小哀家便看着与其他孩子不同,哀家对你也另眼相待,寄予厚望。只是当年将你调为侍中,还让你做了选择,你可曾怨哀家?” 元子攸心下明白胡太后所指,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太后,微臣的选择是自己决定的,微臣要多谢太后为臣留了颜面。” 胡太后微微一笑,抬头看着永巷上那逐渐延伸出去的天空,从狭窄变得宽阔,天色微清,缀之以霞,“这么久了,哀家一直不敢走这条永巷,怕看见这青石之上的暗红。今日突然觉得释然了,就想从这里出宫,总觉得清河王就在哀家身边,陪着哀家。”胡太后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元子攸,“记得你出宫那日,哀家与你谈论江山之事,你说与哀家只要这个江山姓氏不改,哀家便没毁了这天下。子攸啊,你父亲一生清正俭素,门无私谒,以忠树行,清河王在世时,常与哀家说你有乃父之风。哀家看着却不全是,你比你父亲想的深远,若是诩儿还在,哀家定会为他看好门户,如今成了这个局面,哀家真心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担负更多。天色不早了,哀家还要出宫,今夜妃嫔将由白整送至瑶光寺,西城门守卫松怠,孩子,带着你的兄弟们渡河去吧,有你在,就是改了年号,还是我们大魏的江山。” 元子攸诚惶诚恐地听完胡太后这番话,他感觉后背发凉,这个女人看穿了他的一切,却在今日点破,原来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她手中的棋子,进入这场博弈。他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他目送着胡太后绝尘而去的背影,绚烂如霞掩入暮色。他嘴角轻微上扬,会心的一笑,终于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可以相见,只希望那个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太后远走高飞。 四月的黄河,冰封已解,又未到雨季,滚滚河水恢复了它惊涛拍岸的澎湃,奔腾狂啸着若巨龙归海。河上黑帆千面,为首船只船头描金虎头,若下山之状,獠牙利爪,双目凶光。尔朱荣一身皂黑铠甲威风凛凛立于船头,身旁站着慕容绍宗和尔朱兆,他不发一言,蓝目中蕴满了杀意,嘴角的桀骜显露了他枭雄本质。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洛阳城,手中的剑猛然拔出,大吼一声,“加速前进,给我杀进洛阳城!” 顿时战鼓雷鸣,数万将士振聋发聩地喊着,“杀!杀!杀!” 船只靠岸后,当尔朱荣的千军万马涌到城下,准备攻城之时,却见城门开启,元雍带着满朝文武出城纳降。尔朱荣诧异问道缘故,元雍将胡太后为了免于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打开城门拱手将洛阳城奉上。 尔朱荣突然有深深的挫败感,这个女人竟然不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而是自动献城。他怒吼道,“那个女人在哪里?” 元雍回复道,“太后尚在宫中。” 尔朱荣如同野兽一般用力一夹马腹,战马黑风负痛狂奔,他远远丢下跪于身后的大魏朝臣还有他的将士,只有尔朱兆带着数十骑紧紧跟随。此时的洛阳皇宫撤去了所有布防,四门皆开,侍卫在王钊的带领下,丢下手中的兵器立于阊阖门两侧。尔朱荣的狂暴让王钊觉得他会对胡太后不利,上前欲拦下他的马,被尔朱荣一刀劈死,与王钊共事多年的侍卫见王钊被杀,又重拾武器,与尔朱荣拼杀。尔朱荣哪有心情与这数百侍卫纠缠,长戟挑死最近的一名侍卫,以他做盾向前突进,随后赶来的尔朱兆看见抵抗杀性大起,率领着手下将士将侍卫与尔朱荣分开,让出条血路给尔朱荣前行。尔朱荣不理会身后的杀声震天,不理会那些未及逃跑的太监宫女们抱着行李四处躲藏,直接纵马冲进了嘉福殿。 当尔朱荣看到这一生挚爱的女人一身袈裟的坐在镜前,无视于他的存在,只是静静的让倚莲拿着银剪剪断她的青丝。他怒了,一剑刺死倚莲,倚莲倒地前唤着最后一句,“娘娘,恕奴婢不能伺候您了。” 鲜血溅到了胡太后的脸上,她却依然平静,似乎这一切与自己无关。这份漠视彻底惹怒了尔朱荣,他一把将她从座椅上拽起,弃下手中的剑,双手紧紧勒着她的双肩,语气低沉却充满渴望,“你宁愿出家也不愿意跟我么?只要你肯点头,你就是我尔朱荣今生唯一的女人,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胡太后冷冷的看着他那双蓝目后隐藏的卑微,不管他的表现的如何强大,在她的面前都掩饰不住。胡太后的目光激怒了尔朱荣,他却又不甘心的紧紧将她抱住,一字一顿,仿佛那是他最后的耐心,“我最后问你一句,愿不愿意跟我,做我尔朱荣的女人,我发誓为你摘星捧月。” 胡太后僵硬的身体让他觉得冰冷,而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在哀家眼中,你尔朱荣不过是一个奴才,也永远只是一个奴才。” 尔朱荣重重地将她推倒在地,大吼着让站在门口的尔朱兆将她以浸猪笼这种最羞辱的方式处死。胡太后不发一言缓缓从地上站起,将一方锦帕覆于倚莲脸上,自己走向殿外,与被尔朱兆抓来的元钊一起关进囚车,一旁跪着的小喜子冲到囚车边,对胡太后说道,“太后,小喜子来伺候您了。” ------------------------------------------- 英娥眼前似乎又看见了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端坐在烛芯中央,看着她巧笑倩兮。绮菬为英娥披上一件外衣,拉回了她的思绪,绮菬重新点上一根新烛,并小声提醒道,“娘娘,已经三更了,早些休息吧。” 英娥看着窗外月色如许,问道,“绮菬,太后被沉河后,如今葬于何处你可打听清楚了?” 绮菬点点头,伺候着英娥卸下妆饰,“打听清楚了,那日将军将太后沉了河便后悔了,后来派慕容大人打捞了十余日,奈何黄河水流太急,该是没了。我竟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原来清河王爷当年没死,只是出了家,太后沉河那日也随了去,太后的妹妹就在双灵佛寺为他们二人设了灵位,也算是归了一处了。只可怜太后,连尸身都寻不见了。”绮菬说完,忍不住落下眼泪,又怕惹了英娥伤心,赶紧擦了眼泪。 英娥听了也不免伤心,为了寻不见他们的尸体好生安葬难过,也为了清河王终于和太后葬在了一处有些欣慰。如今河阴之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因为有胡太后当年给的懿旨,她的身份在父亲的安排下又恢复成了尔朱家大小姐,似乎这些年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日母亲将带着妹妹尔朱青苧进宫,许久未见,一切是不是会有些不同,英娥开始有些期待。 30、元子攸不为傀儡 尔朱荣欲换乾坤 元子攸虽为新帝,然则尔朱荣的亲信没有一天不在怂恿其取而代之,尔朱荣也渐渐心有所动。他一直未让元子攸举行登基大典,于他而言,元子攸不过就是一个傀儡,而选择他的原因仅仅是他父亲彭城王的贤良之名,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民众的拥护。太极殿内,尔朱荣霸占着这个只有皇帝办理朝政时的处所,做了他的卧房,这是何等的僭越,也是暴露了他的野心。 夜色笼罩下的宣光殿树影婆娑,清冷如水,自元子攸入宫便接受尔朱荣的安排,住进了这个曾经囚禁胡太后的地方,他明白尔朱荣的用意,这是暗示着他的皇位可以随时失去。元子攸每日在朝臣面前极力掩饰着自己满腔的愤懑和深深的仇恨,对尔朱荣恭恭敬敬,特许他上朝不拜。临朝之时必恭请让尔朱荣坐于自己左手,议政之时必问尔朱荣意见,凡尔朱荣的提议无不应允,甚至让尔朱荣遇紧急公文可以直接用玉玺发布命令。只有在夜里,他一人之时,他会伏案书写出一个又一个死于河阴之变的宗室大臣的名字,那长长的书卷之上两千多个名字,每一个都是曾经熟悉的面庞。元雍、元劭、元子正这三个他最亲近的叔叔兄弟,那些谈笑风生的往事一幕幕浮现,他噙着热泪,执笔的手不住颤抖。他永远忘不掉当尔朱荣将这三具尸体送到他帐前的情景,那被马踏的尸身,血肉模糊的已经分不清样貌,只能从那浸透鲜血的衣服花纹上分辨出身份,而他却只能生生将这愤怒咽下。 一旁伺候的张皓颂是自幼便跟他的,熟悉他愤怒时的宣泄方式,只是偶尔把他掉到地上的名单一一收好,等他写完就寝的时候再一张一张烧毁。 今夜元子攸却没有再写满人名,他提着笔怔怔地看着两个兄弟的名字,低声问道,“小颂子,大哥和宽儿该进京了吧。” 张皓颂算算日子,回禀,“皇上,按日子算大少爷他们应该快进京了,奴才明日亲自去城门外迎接。” 元子攸郁结在胸,一把将笔掷下,“好,大哥若到立刻将他带进宫来,先让他去太华殿拜见郑太妃,朕会在太妃宫中见他。如今朕这个皇位不稳,一举一动皆受监视,身边除了你,连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连见自己亲人都要小心翼翼。” 张皓颂谨慎地观察了下四周无人监听,扶着元子攸坐下,宽慰道,“皇上,奴才读书少,就跟着您才识了几个字。不过奴才爱听书,曾听过一个故事,说与皇上解个闷?” 元子攸心下本是烦躁,心情难静,当日决定是否迎娶英娥之时,也是听了张郜颂说了怀嬴和晋文公的故事,才悟透事有反经合义,欲成大事不拘小节。今日张郜颂又要说故事,元子攸知道他要劝自己,便准他继续往下说。 张皓颂说道,“春秋时期有个楚庄王,即位之时国事动荡,没想到他却三年不理朝政,他在宫门口挂起‘进谏者,杀毋赦’的大牌子,朝中之事交由成嘉、斗般、斗椒等若敖氏一族代理,自己每日只是田猎饮酒。有个贤臣苏从实在看不下去了,冒死劝谏,以猜谜方式问这楚庄王,‘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楚庄王答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从这才知道,原来楚庄王不过是韬光养晦,借此考察大臣忠奸贤愚。那日起,他开始亲政,临朝之后三个月时间废除十项不利于楚国发展的刑法,兴办了九项有利于楚国发展的政策,起用了六位有才干的文官参政,诛杀了五个贪赃枉法的大臣,攘外安内,不久成为一代霸主。所以,皇上不必急于一时,眼下不过与楚庄王一样韬光养晦,审查忠奸罢了。当皇上一鸣惊人之时,便是他尔朱荣人头落地之日,只是尚需时日而已。” 元子攸满意于张皓颂的故事,他舒开郁结的眉头,敲了张皓颂脑袋一下,“你个机灵鬼,没事就好听闲书,有功夫好好识字吧。记住,朕不是鸟,朕是龙,今日潜龙在渊,他日龙啸九天,终有一日朕会让他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元子攸重击案牍,眼神笃定,“不过他楚庄王是韬光养晦,朕却是枕戈饮胆。” 张皓颂见元子攸恢复斗志很是开心,“皇上如此想,实乃大魏百姓之福。”他接着试探问道,“皇上,还有一事,过五日便是胡太后的七七,尔朱荣让太妃出面设了千僧斋,为胡太后超度,想是英嫔娘娘也会去,不知皇上?” 元子攸没让张皓颂继续说下去,他现在心里只有报仇雪恨,风花雪月于他已无干系,他要除了尔朱荣,便再也不能平静的面对英娥,他有些累了,明日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去做。他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小颂子,朕乏了,帮朕宽衣吧。” 张皓颂服侍元子攸睡下,看着在床上辗转反复的皇上,不禁为自己的主子难过,赶紧背过头去用袖子擦了眼泪。 第二日,英娥一早起来便去给父亲请安,因为她从慕容绍宗口中已经得知父亲将为胡太后准备千僧斋,与太后多年的情分,让她想最后再送太后一程,便想着求父亲准许她出宫。临到太极殿宫门,英娥正欲进门,忽听有人给她请安,“娄昭君参见尔朱小姐。” 英娥驻足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左右的少妇,虽没有倾国之容,却也是端庄贤淑,眉眼间的平和让人愿意亲近。她笑脸盈盈,对着英娥又行了一礼,“臣妇今日随夫入宫,正欲去拜见北乡公主,未曾想在这竟遇见了尔朱小姐,臣妇甚是欢喜的紧。” 英娥并不知她的身份,看了绮菬一眼,绮菬领悟,便先跟娄昭君行了礼,“高夫人好,我家小姐一直深处宫中,所以不认识高夫人,没想到高夫人却认识我们家小姐。” 娄昭君有些尴尬,她身边的一个丫鬟欲为自己主子开腔,却被娄昭君眼神制止,她仍满脸笑意的道歉说,“是臣妇鲁莽了,只是臣妇一直听说尔朱大小姐风华绝代,故今日一见便知如此美貌的仙子定是了。” 英娥看着这个倒贴嫁妆招夫婿的女人,她脸上的宁静却掩盖不了眼底那点微澜,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发现了高欢,然后散尽嫁妆为夫婿招贤纳士,结交侠士。将他一步一步从一个底层的侍卫扶植起来,成为了今天的高都督,如今又在费心为他在宫内张罗。英娥不想与这样喜欢经营之人深交,敷衍又不失礼貌的颔首微笑,“宫里的这些人见我时还称呼娘娘,高夫人还是知道我的心思,这句小姐甚合我意。初识高夫人,本该与你多叙一会,只是父亲那还等我,不便耽搁太久。只是高夫人即是入宫,理应先去太华殿拜见郑太妃,高夫人应该知道,她虽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却也养育了皇上的兄弟,皇上对她亦是尊敬孝顺。家母刚刚入宫,邺城来此路途遥远,母亲精神不大好,改日再见吧。”说完便唤绮菬,“绮菬,我们走吧,高夫人告辞。” 娄昭君听了却一点愠色都看不显露的始终谦恭,看着英娥转身离去的背影,对为自己愤愤不平的婢女素棉说,“你有什么为我不平的,如今夫君在她父亲的手下办事,连带我这口饭都是她尔朱家赏的,雏鹰尚不能自己觅食,又何必计较喂养之人的脸色呢。” 素棉听完已明白主子心意,“是素棉不懂事,差点连累夫人,那夫人现在是去拜见太妃还是北乡公主?” 娄昭君笑道,“人家女儿刚刚说的你没听明白么?好了,走吧,先回府。” 且不说这娄昭君即时便出了宫门,英娥正要迈进太极殿宫门,就听见里面尔朱兆粗着嗓子毫无避忌地说道,“叔为什么偏偏拥戴他这个鸡儿,我们辛辛苦苦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凭他跑我们军营说了几句话,就当了这个皇上?” 英娥挥手制止了要进去通报的侍卫,站在外面不急着进去,想听听父亲他们在说什么。 尔朱兆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尔朱世隆也在帮腔道,“是啊,大哥,那小子不过就占了个彭城王元勰之子的名声,有什么本事,让咱们这些人跟着他。再说河阴之变我们杀了那么多宗亲大臣,还杀了他的兄弟,你不杀他已是仁至义尽,如今还要让他做皇帝,依我看他根本就是想学勾践,大哥你这不是养虎为患么?依我说大哥直接当皇帝得了,咱们不能占着这洛阳城给别人做嫁衣,大哥,一不做二不休吧,这个皇位您自己做了吧。” 尔朱荣沉默不语,在洛阳城的这些日子,看着这琉璃瓦金碧辉煌的屋顶,近在咫尺龙椅,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椅子上的龙纹,渐渐的他的眼中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和野心。多少次夜里他一个人来到这里,想坐上去试试,可是却一直被胡太后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惊得望而却步,“你尔朱荣不过是一个奴才,也永远只是一个奴才。”他极力否认着自己的这个身份,他不是奴才,他是尔朱川最大部落的酋长,连北乡公主都成了他的妻子。也许只有在胡太后面前,他才觉得自己的卑微,只是那个他爱着,却恨着,如今只留给他懊悔的女人死了。世人都觉得胡太后的尸体已经找不到,却没有人知道,那日他赶到黄河后就已经派人捞起了太后的尸身,他将她葬在鹿苑的那处彼岸花海之中,是祭奠他们的初识,也是想她死了也不属于任何一人,简单的青石坟冢前的白玉碑上只刻了一个皇字,妄想与她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众人见尔朱荣不发一言,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上党王元天穆却与尔朱荣心意相通,北镇兵变之时,他作为宗亲去嘉奖前线的军士,由此结识尔朱荣,二人兴味相投结成莫逆。河阴之变之时,此人暗暗鼓动费穆进言诛杀朝臣之策,如今劲敌皆除,近亲宗室就剩他地位显耀,使得尔朱荣与其勾结更甚。他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尔朱荣的心思,“河阴一事后,虽朝中阻力清除大半,然则外任宗亲如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海王元颢悉皆南逃至梁,梁王以宗亲威望为由,欲择其一,立为魏王。此时,将军若自立为王,内则民心难附,外则给了梁王出兵的借口,故要寻个迂回之法。” 尔朱世隆道,“这登基还有什么迂回之法?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地就能服众了?” 元天穆道,“铸金人。” 尔朱荣正欲夸元天穆知其心意时,瞥眼瞅见了在外的英娥,呵斥道,“大人们在谈事,你站在外面作甚?” 英娥见躲不过,装作若无其事地轻盈步入殿内,“爹爹,女儿却是想请爹爹准许参加千僧斋,不想各位大人们正在商讨大事,却是女儿唐突了。”英娥说完环顾四周,大殿之内还有老师慕容绍宗、贺拔胜、费穆、高欢等人,英娥知道自己此时出现的不是时机,她接着说道,“爹爹先谈事吧,女儿去后殿寻娘亲和妹妹说话,晚些讨爹爹示下,女儿先告退。” 尔朱荣也不想英娥知道太多,便说道,“你对太后的孝心爹爹不反对,到那天爹派人送你去便是,你娘刚到,你先去请个安吧。” 英娥见绮菬有些迟疑,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我们出去吧。” 她们还未走远,就听见后面传来尔朱兆的呵斥声,“人来了都不拦着,一群废物,滚出去自领五十军棍。” 英娥欲回头求情,被绮菬制止,“娘娘,左不过是几棍子,那些侍卫只是皮肉受些罪。若娘娘回去开脱,便是有意放我们进去,指不定以后他们的命还在不在。” 英娥想了一下觉得绮菬思虑周全,为了那几个侍卫的安全,只能故作听不见后面的哀声连连,前往徽音殿探望母亲。 31、见慈母共叙天伦 巧试探知妹芳心 徽音殿内的布置依旧奢靡,正殿一架根据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所制的漆昇风画屏风将内外室分隔开来,一个造型若蓬莱仙山宝境,雕刻着祥云异兽的宝篆博山炉,内焚苏合香,清新雅致,却不似之前那潘外怜只爱龙脑香,香气过于浓郁反而失了这炉的寓意。绛纱琉璃帷用金丝线绣着飞仙图,帷上仙鹤皆是用真鸟之羽覆之,帷幕四角缀以琉璃夜光珠,以达到昼夜通明之效果。潘外怜当日最爱的蟠螭纹铜镜一尘不染地静静地在紫檀龙凤纹妆台之上,似乎等着下一个对镜梳妆的佳人,实实是“华堂垂香雾,仙自镜中来。” 看着这些旧景,英娥不免唏嘘,她知道父亲尊重母亲,只是这满屋的奢靡如何是母亲所需,浓墨重彩的金碧辉煌,反而晕眩了人眼。沉思间,身后传来母亲熟悉的呼唤,“娥儿,娥儿。” 英娥回身看见北乡公主已换上宫服,身旁站着多年未见的妹妹青苧,母亲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她再也忍不住思念之情,飞扑进母亲的怀中,放肆地大哭起来,“阿娘,娥儿好想您啊。” 青苧还似儿时那样轻轻牵了牵英娥的衣袖,“姐姐,阿娘才在郑太妃那哭了半天,险背过气去,着御医看了说,让阿娘切莫恸思,姐姐且劝劝阿娘吧。” 英娥听说立时收住哭泣,关切问道,“阿娘如今可好?英娥是看了阿娘太过激动,阿娘切不可再哭了,去榻上歇息一下吧。” 北乡公主擦拭着眼泪,拉着英娥的手依榻而卧,“本也没有苧儿说的那么严重,只是近些日子身体大不如前,总觉劳累,郑咸神巫说我是心思重了,为我做了场法事,如今大好了。今日不过是见了故人,谈及往事有些伤怀,却也无妨。” 青苧蹲在北乡公主旁边,孝顺地为她捶着腿,宽慰道,“阿娘诸事还是看淡些吧,毕竟阿爹才是您一生的依靠,何苦惹自己伤神?再者说,那郑太妃如今母仪天下,也不需要母亲为她烦心,毕竟还有皇上和她的儿子元子直在呢。” 英娥起身将青苧替下为母亲按摩,以尽些许孝心,她看见青苧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出脱的愈发明艳动人。英娥长得与尔朱荣像些,这青苧却遗传了她亲生母亲的清丽,黑色的眼珠透着安静,英娥心里更是欢喜,“一晃这么多年,如今见妹妹都长这么大了,阿娘也该为妹妹想门好亲事,觅得一如意郎君才好。” 青苧脸红,娇羞嗔怪,“姐姐还是一如以前就喜欢欺负我,我才多大,根本不急呢,不劳姐姐现在操心。” “哦,不要现在操心,好啊,那你说过多久操心合适啊?”英娥打趣道。 青苧女儿态尽显地藏到母亲怀中,“阿娘,姐姐惯会欺负人,您也不帮苧儿。” 北乡公主见两女逗趣,稍觉心宽,辛酸一笑,“却是想着呢,只是这人选还要思虑一下,青苧还小,我舍不得现在就给了人去,还想多留几年陪陪我呢。刚刚在郑太妃处看见皇上和他兄弟元子直都在那里伺候,十几年不见,子直的儿子元宽都十几岁了,真是过得太快了,如今相识的宗亲寥寥可数,有旧情的就更少了。我看那子直身体似乎不好,听说从南郑归来便感染了伤寒,旧患溃烂,身子着实有些虚弱不堪,不禁心下伤怀。” 青苧眼中掠过一丝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英娥捕捉到后却突然害怕妹妹也是看上了元子攸,心里有些酸意,也想母亲转移哀思,便以戏谑的口吻问道,“妹妹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若是有了,阿爹阿娘正好在京,直接给把这婚事办了多好。” 北乡公主被逗笑了,她爱怜的轻拍英娥的脸蛋,“你妹妹这进京才一天,她如何认识人去。倒是你,阿娘得让你阿爹为你打算一下,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宫里,耽误了好年华啊。” “那自然是姐姐先定了亲事,早日给我个亲外甥抱抱才是最好的。”青苧搂着英娥笑道。 英娥心里还是忐忑,也不便明说,跟母亲寒暄几句,说了将去参加千僧斋的事情。 北乡公主深深叹口气,“从没想过,她竟然会死在你阿爹手里,嫉妒了十多年,到头来竟发现嫉妒错了人。你阿爹以郑太妃的名义为她办的千僧斋,阿娘自然也不便去了。你让苧儿陪你一起去吧,代我尽些心吧,也算是为你阿爹偿还些罪孽。这一日,我也有些乏累了,你带着妹妹在宫里走走,她这些天跟着我也憋闷坏了,总想着能四处逛逛,可我精神又不大好,你们散了,我也正好睡会。” 英娥听从地伺候完母亲就寝,便带着青苧去自己宫里坐坐,青苧见蒹葭宫装饰素净,脱口而出,“这里就是姐姐的住处?比我们尔朱川的家都要简单许多,是因为姐姐一直不受宠么?”意识到自己失言,青苧捂住了自己的嘴,偷看英娥的神色,却看英娥没半分伤感,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圆话道,“不过姐姐也自不是那种媚俗之人,只喜造作之物。那徽音殿内实在让人头晕目眩,就那幅屏风好些,放在那里,总感觉有点嘲讽之意。倒不似姐姐这里翠竹幽莲,素净雅致,反而多了几分高贵。” 英娥见妹妹还是那样心直口快,一点也不恼,让绮菬拿出玉蓉枣泥酥和梅花奶酪饼,“这个殿是当年胡太后的居所,特意赐给姐姐我的,这些事情说与你听,你也不懂。不如先用些点心,我记得这是你最爱的糕点,今日起早特意为你做的。再配上这竹叶露水煮的青梅茶,最是消津止渴,又不伤及脾胃。” 青苧接过茶品了一口,果然清香甘甜,“难为姐姐离家这么久,还记得妹妹喜欢的食物,只是妹妹如今却是吃的少了。在家常听阿娘说,姐姐这些年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妹妹着实担心了许久,所以才有刚才的误会,今见了姐姐气色不错,方才放心了。” 英娥淡淡一笑,“既入了宫,便没什么好与不好,虽是不蒙圣宠,却本就不是我所求的,也过的清静。对了,妹妹今日见到皇上了?” 青苧轻轻点头,若有所思的问道,“见了一面,不过是请安罢了。姐姐,为何皇上即位这么久还没行登基大典,连皇上的父亲都没被追封,不是应该尊为先皇么?” “你今天听他们说了什么?” 青苧摇摇头,“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刚进去时有个官员将追封彭城王夫妇而拟定的尊号呈与皇上、太妃御览,太妃说暂且放放,待皇上登基大典行过之后再议。我倒是奇怪了,为何皇上都进这洛阳宫月余了,还未议定登基吉日呢。” 英娥见小女孩不明白这内中原委,却也不能明说,只嘱咐道,“凡国之大事皆要群臣商议,你就别追问这些了,见了阿爹也别问。姐姐问你,今天提及亲事,你便红了脸,如今可有意中人了,姐姐可以为你做主。” 青苧羞赧,“在尔朱川见惯了周遭的那些族人,只是天天知道骑射,满口粗话,以为世间男子都是如此,却没想到今日见了他,竟还有这样斯文君子。” 英娥急着问道,“你说的他是谁?皇上么?” 青苧见英娥这般着急失态,“姐姐是喜欢皇上?妹妹说的不是他,是他的侄子元宽。”说完后觉得自己唐突了,脸红的更加厉害,低头再不发一言。 英娥松了口气,她未曾见过这个元宽,只听说过元子攸的大哥元子直有一子,字思猛,元子直姿容俊美,想他的儿子定也不差,难怪妹妹芳心动荡。“你若是真心欢喜,不如告诉阿娘,想阿娘也会欢喜。” 青苧忸怩道,“哪有女儿家去求嫁的,姐姐休再提了,倒是姐姐如何打算?皇上可有迎娶之意呢?” 英娥沉默,那日他让人移种并蒂莲是有心和她相好么?虽说当日胡太后在她出宫前除去了她的玉牒和妃位,但是毕竟她曾是元诩的妃子,朝臣中不会有异议么,就是郑太妃又会如何想她。如今她甚至隐隐感觉到父亲的野心,今日听到的铸金人,是父亲想有所行动么。虽然知道这些,她仍不知若有一天要做出抉择之时,她会站在谁的那边,妹妹的话让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正在这时,郑太妃的贴身宫女月如送来一份虫草乌鸡汤,并让月如转达,“太妃问了皇上,知道尔朱小姐前些日子在永安寺过的清苦,气色不好。所以太妃亲自炖了这鸡汤,让奴婢给您送来,整整熬了两个时辰呢,尔朱小姐趁热喝了吧。” 英娥慌忙让绮菬接过,亲手解开汤盅,那黄澄澄的鸡汤香气扑鼻,英娥心里开心,含笑盈盈,“月如姑姑,回去代我谢谢太妃赏赐,本想今日去给太妃请安的,母亲说太妃今日乏了,便不好去打扰,待明日,英娥亲去拜谢。” 月如回道,“太妃今日是乏了,这不大公子刚从南郑回来,带着元宽少爷入宫叙了好一会子话,还是皇上看见太妃精神不好,才让散了。小姐若是有心,便是过几日最为相宜,太妃欲宴请尔朱将军及夫人,二位尔朱小姐定在邀请之列的。” 英娥看了眼妹妹,笑道,“太妃宴请,我姐妹自是惶恐,叩谢太妃隆恩,英娥送月如姑姑出去。” 月如盯着英娥又看了几眼,“怪不得听皇上和太妃说小姐国色天香,这一见让奴婢看着都忍不住想多看,真是好看。小姐留步吧,奴婢不敢劳小姐送。” 英娥还是坚持送走了月如,心里回味着月如那句话,元子攸竟然和太妃提起自己,看来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她拿起汤勺,竟自顾的喝起了鸡汤,青苧托着腮看着姐姐那份心满意足,“是鸡汤好喝的让姐姐如此满足,还是皇上夸姐姐的那句话呢?青苧却是不知道了,不打扰姐姐喝汤,冷月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青苧唤过她的丫鬟冷月,便施施然走出了蒹葭宫。 英娥也不留她,饭后突想起今日在太极殿偷听的话,她开始为元子攸担忧,若是父亲真的想以铸金人来坐了这江山,那她该如何自处。 聪明的绮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有意无意地说道,“皇上当年送小姐的九皋骨笛,昨日绮菬看了上面竟是有道划痕,却不知道是不是出宫时匆忙间磕碰到哪里,要不小姐看看。” 英娥急忙站起,慌慌打开妆奁,取出九皋笛仔细端详,“为何才告诉我?这是他父亲遗物,我自是还要还他的,若损坏了,却如何是好。”英娥边说边拿着笛子,对着亮处看了半天,没有发现一丝裂痕,“我却为何没见,绮菬划痕在哪?”说完回头见绮菬抿嘴而笑,便知被骗了,嗔怪道,“为何骗我?” 绮菬便笑便说,“小姐现在可知皇上与你的心思一样的了。” 英娥紧紧握着笛子,若有所思道,“他的心思若与我一样,怎会当年弃下我独自出了宫。我这心里一直想问他,却不知为何见了他,便问不出了。” 绮菬扶着她坐下,递上一杯茶道,“若是心思相通,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当年你们处境不同,自是该有苦衷。皇上记挂着小姐,想小姐就是不问,也自会有天得到答案,又何必问呢?” 英娥点点头,喃喃道,“是啊,若看见了他的心,这答案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关系?绮菬,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32、双灵寺再续前缘 造金像天定九五(一) 洛阳北郊的双灵寺在北魏众多的寺院中并不出名,它就如一个小家碧玉般散落民间,籍籍无名。寺如靠椅背山而建,四周林中木葱郁,溪水潺潺,静谧幽深,胡润儿将胡太后葬在此处就是因为这里偏僻,怕人打扰胡太后的安宁。 当日徐纥在河阴之变前逃亡南梁投奔萧衍,胡润儿因已快临盆,不便同行,她催促徐纥先逃,自己留下安葬了胡太后和元怿,不久产下一子,却因血崩而亡,孩子由人送至南梁。只是她却未曾想到,这尔朱荣竟然为胡太后举办千僧斋,吸引了洛阳周边民众数千人,天下皆知胡太后葬在此处。而当年潘外怜欲谋反之时,肆意造谣中伤胡太后,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将国运衰退,灾患频起归于太后无德淫乱,人人皆认为是胡太后逼迫了清河王元怿,所以对胡润儿将二人合葬深感厌恶,认为这样的女人不能死后还玷污着他们的贤王。因无人知只是衣冠冢,所以竟有人夜毁胡太后灵位,将元怿灵牌挪走,让这对苦命鸳鸯死后仍不能相守。双灵寺主持将此事禀报了尔朱荣,为防止千僧斋期间再出动乱,高欢自请前来镇守七日,以保证千僧斋的顺利进行。 千僧斋那日,刚过寅时三刻,郑太妃的仪仗便从阊阖门出,随行的还有宗亲命妇,英娥带着青苧也在其中,尔朱荣虽不愿去,却安排了慕容绍宗随行。双灵寺外布卫严密,高欢带着黑虎营骠骑紧锣密鼓的防卫,严防葛荣辈乱党趁乱行刺。 卯时正刻,寺内钟声鸣响,鼓声擂动,前面两面长番大旗导路,四侍者引路,迎主持方丈至前堂,千余名僧人鱼贯而出,口中念佛,庄严肃穆。至大殿内,主持鸣磬一下,钟鼓声停,礼佛升座,大众皆礼赞唱佛,虔诚祝祷,无有敢犯威严者。法事完毕后,众人皆在寺中用素斋。 英娥带着青苧来到胡太后的佛塔下,胡太后的墓碑已经重修修葺,只是谥号未定,胡润儿在墓碑上刻上了胡太后的本名,胡仙真之位。英娥看着不免觉得伤感,忍不住落泪,青苧安慰道,“佳人已逝,姐姐还如此伤怀,想是太后当年待姐姐极好了。” 英娥长叹口气,“她的美让人心动,她的智慧让人折服,她曾对我说,一个女人若在母家时,便是可以娇纵任性的女儿,入了宫,便是不再为了自己活了。与天子谈情,如同向月借光,便是不但能照着你,也照拂了你的家人;一旦他想将这光收了去,不但你要生活在黑暗里,连着家族都看不见了光亮,那便是万劫不复。若是跟了一个跟自己心意相通的人,那即便是莹莹烛火,也是他亲手为你举着,温度都是暖的。” 青苧低头重复着英娥的话,“以前不懂,以为姐姐入宫成了妃子,便似拥有了无上的荣耀,原来姐姐并不快乐,就连胡太后也是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只是为何女人都要成为这个社会的牺牲品,为夫家耗尽一生,却始终不能为自己好好活过。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便是只配浸猪笼了。姐姐,青苧不要这样的生活,只要他普普通通,可以陪我一生便好,我不用去担心他会将爱分割,不用去担心他的爱是真是假,只要他愿意牵着我的手,哪怕前面是悬崖,我也愿意陪他一起跳下去。” “元宽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一心人,对么?” “如今也不瞒姐姐了,我已经和他情意相通,此生便认定了。”青苧甜蜜地笑着。 “姐姐为你开心,这世间想找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能相守就更是不易了。胡太后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与相爱的人相守,于她那万千的荣耀,不及那一曲琴瑟和鸣。” “看来当年胡太后没有看错你,懂她的还是你。”元子攸深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英娥闻声欣喜回头,果然见一身布衣的元子攸立在身后,旁边跟着张皓颂和元宽,她知道元子攸身份有些不便,所以才便装出宫,也没参加千僧斋,但是能在胡太后七七之日前来拜祭,可见他对胡太后也是有心。她收敛了喜色,正欲对他行礼,却未料他径自走来将她深拥。英娥一惊一喜,只见其他人知趣地离开,“皇上,这怕不合适吧。” 元子攸不理会英娥在他怀中的些许挣扎,越抱越紧,低声在她耳边说,“嘘,别动,知道我等这个时刻等了多久了么?” 英娥不再挣扎,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吟道:“三更卧听雨渐疏,泪烛照壁又晚昼。前生注定瑶台客,何须寄书问知否?” 元子攸听出了她诗的意思,低声细语,“什么时候写的?” “自你不再任先皇的侍读之时,那夜我刚刚得到消息,想去宫门口见你,却阴差阳错和你走错了宫门。回来时,夜雨濛濛,想写信问你,却不知从何问起,思之念之,只剩愁肠难解。”那夜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英娥感怀落泪。 元子攸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微微颤动,轻抬起她的脸,只见娇花落雨,“娥儿,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却是可以告诉你真相。那时胡太后将我召至嘉福殿,将朝政之事一一与我分析。刘腾元乂之乱稍定,百废待兴,胡太后待我不薄,我怎么能在那时对她要求与你厮守?况你还是元诩的妃子,我又有什么理由将你带走,只能求了外放,一是多些磨砺,二是怕忍不住见你,那不是毁了你的名声么。母亲去世后,我便在外守孝了三年,这些年却是一直思念着你。” 英娥止住啼哭,这些何曾不是她所想到的,胡太后即便答应了她日后出宫,她也是元诩的妃子,岂能自由,而胡太后在最后的时刻也是实现了她的承诺,将自己妃位废除,还了她尔朱家大小姐的身份。如今英娥觉得谁也不能怪了,她杏眼迷蒙,轻轻送上自己的唇,在唇齿交融间放下了久悬的心。 这一幕被不远处巡逻的高欢看到,他不由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了一分钟,却很快收回思绪,转到另外一条路上继续前行,就似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只是躲在假山后面的贺拔胜却失望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一切却不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能体察到的,许久英娥才想起妹妹青苧,便要寻找,却被元子攸拉住,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英娥惊讶的嗔怪道,“你们元家是要将尔朱家的女儿都收了么?” 元子攸笑道,“班固说:‘《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欤!’娶妻求贤淑,况乎能两情相悦,岂不是美事?那日宽儿回去便丢了魂,今日求着我半天。娥儿,我们不要管他们了,我想好了,我要娶你,这江山与我轻于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当我送你莲花之时,你便该知道我的心思。此生,惟愿与你尔朱英娥执手白头,你愿意么?” 英娥此刻分不清自己的情感,是疑惑?是惊喜?总之一切来得太快,让她却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想与自己在一起,还是有心徐徐图之?英娥突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坏了,她急切的问道,“你今日所说的可都是真的?如果我让你为了我放弃这个皇位呢?” 元子攸鼻翼微微扩张,他深吸口气,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英娥,抱她的手更加紧了,“你不愿意信我么?现在我们就回去跟你的父亲说,我退位,我只要你。” 英娥彻底沦陷在了元子攸的臂弯里,她此刻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一个男人愿意为了自己放弃皇位,这是多少女人奢求不到的。“不,子攸,我刚刚都是说笑的。你不要放弃皇位,我尔朱英娥要做你元子攸的皇后,我们一起为胡太后守住这个江山。”英娥急切地剖白自己的内心,她深怕元子攸误会了,她转而想到,“我知道如今你尚未登基,怕是你也觉得自己是个傀儡,但是不是没有办法的,你信我,一切会好的。” “娥儿,如今知道了你的心,比什么都好。母亲当年也知道你,却碍于身份不能见你,如今她老人家知道你的心思,想必九泉之下也是为我们开心。”元子攸伤感地说着。 英娥见他神情黯然,紧紧抱着他,“父亲本无不臣之心,只是身边那些跟父亲出生入死的将军们不服也是有的,撺掇着父亲想让他改变了初心。如今让父亲心甘情愿辅佐你,而所有人皆服,只有效法太祖太宗铸金人了。父亲最信郑咸神巫,若他提出与你一起塑金人占卜吉凶,父亲必然会听。” 元子攸担忧地说道,“当年太祖太宗因好黄老,崇尚佛法,才会实行铸金人占吉凶,那时只做立后之用,而铸成金人的只有太祖的慕容皇后一人。连当年战神冉闵都因铸金像坏而不成,前燕皇帝慕容儁便因此信心满满灭掉冉魏,功败垂成被人言乃是天命,只落下唏嘘而已。娥儿,就是因为金像难铸,才在太武帝时废止,如今你让我与你父亲一起铸金人,若弄巧反成拙呢?” 英娥莞尔一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元子攸的下颚,“让你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想那么多人铸造不成,父亲定然也铸不成,正好淡了他的心。这铸金人要有坚定的内心,不为外界干扰,且要众人齐心协力,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不可能。父亲性急,定不能安神定性。” 元子攸轻轻松开她,面对着胡太后灵位说道,“当年太后就说过,你是一个心中有国的女子,与一般女人不同,脾性几分像她,却比她更加勇敢。太后在洛阳沦陷前出宫时让我带你走,是我不够勇敢,怕给不了你幸福。我不如你,今日起,我会去做个好皇帝,不辜负你,你将是朕的皇后。” 他们手牵手拜于胡太后灵位前暗暗立誓,定要守住这元氏江山,再不让它分崩离析,江山变色。 33、双灵寺再续前缘 造金像天定九五(二) 夏蝉声声聒噪着,让人不免听着烦躁,夏季的初热就这样迅速的来到了。双灵寺回来后,尔朱荣就一直避着不见英娥,一是因为元子攸向他求娶英娥,他暂时不想答应;二是葛荣在屠戮沧州百姓后,因持续作战,军中缺乏粮草,便派遣仆射任褒率兵向南进攻,筹措军饷,六月已经到达沁水县。尔朱荣与诸将商议后,任命元天穆为大都督东北道诸军事,率领宗正珍孙等将领出征讨伐葛荣。葛荣得知魏军前来讨伐,于是率军退守相州城北,一时战事呈胶着状态。 洛阳城西高欢府邸,娄昭君正在院中带着孩子玩耍,抬眼看见廊下斜靠柱子而坐的高欢愁眉紧锁满腹心事,她起身将怀中才两岁的小儿高洋交给乳母紫晴,吩咐紫晴将高澄也一并带下去玩耍。自己转身入屋亲手为高欢倒上一杯清茶,奉与高欢,“夫君,何事烦心?” 高欢接过爱妻手中的茶,放于一边,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夫人,军中之事本不想你知道太多,无谓为我担心,这些年跟着我南征北战,风餐露宿,我不能为你挡风遮雨,又何必再让你也跟着一起忧虑呢?” 娄昭君微微一笑,轻轻靠着高欢,“自那日城头初见,昭君便知道夫君有英明之略,神挺雄武之才,只是缺乏时机,我能嫁与夫君是我的幸运,只要能为夫君分忧,我便甘之如饴,又怎会觉辛苦。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夫妻之间不光是欢娱同乐,也有荣辱与共。夫君若不嫌昭君知识浅薄,不如说与我听,试试为夫君分析一二。” 高欢牵起娄昭君的手,看着那掌心因为操持家务而磨出的薄茧,心里更加为不能给她荣耀的生活而觉得愧疚难安,“即是如此,那我不妨说与你知,如今平乱战事紧张,葛荣现驻扎相州,虽不敢冒进,却据守难攻。我已有退敌之策,故今日向尔朱将军主动请缨,欲带兵出征,不料却被尔朱兆责难,说我乃是葛荣旧部,必不会倾力而战,而不少大臣都在举荐他领军。我自投奔尔朱荣后,一直只做守卫杂事,苦无机会证明自己,本想这一战得些军功,却阻力重重,不禁心下忧虑。” 娄昭君看着有些消沉的丈夫,安慰道,“夫君,那尔朱兆不过是骁勇刚猛,空有蛮力之人,当年尔朱荣就是看着他善骑射,才喜欢带着他游猎。听人说一次胡太后派使臣去慰劳尔朱荣,在送别使臣之时,尔朱荣看见路边有两只鹿,存着夸耀之心,给了尔朱兆两只箭,让他将两只鹿射杀带回。当把篝火架好准备烤了食用,谁知,这尔朱兆过了一会只杀了一只鹿回来,让尔朱荣失了颜面,罚了五十军棍。使臣和随行人员劝了尔朱荣半天,尔朱荣却执意行刑,夫君知道却是为何么?” 高欢听后茅塞顿开,“是了,将军重在听命令,军令如山,而他却只记得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尔朱荣定不会派他出征。如今只要再给他添把火,彻底让尔朱荣厌烦了他,以后自不会再听他之言。”高欢起身叫到管家高安,“快去请司马子如和孙腾书房议事。” 娄昭君起身道,“夫君能够释怀,昭君甚是欣慰。我去准备几个菜,两位先生可以留下来吃个便饭。” 高欢轻握娄昭君的手,怜爱道,“让下人去准备就好,你看看,你这手操劳的都糙了。” “下人准备的饭食,先生们哪里吃不到,不过是昭君的心意罢了,再说几个菜而已,无妨的。”娄昭君温柔滴看着高欢,“一会我让素棉先送些点心过去,还有前儿新酿的梅子酒,你和先生们先用着,饭菜很快便好。” “如此,有劳夫人了。” 不到一刻,司马子如和孙腾便来到书房,与高欢行礼后,围炉而坐。这个司马子如自称是西晋皇室司马模世子司马保的后人,虽世人皆知司马保肥胖而不能御妇人,所以无子嗣。但是这人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引得世人难辨真伪,皆信其出生富贵,结交高欢于微时,感情甚笃。而这个孙腾北凉中书舍人孙通之孙,因为人朴实坦诚,且善吏事,深得高欢信任,纳为府中长史。此二人在一处,司马子如看不惯孙腾的迂腐不善变通,孙腾嫌弃司马子如惯会经营算计,油嘴滑舌,毫无德行。但是却是互为补充,都是高欢最能与其谋划之人。 司马子如眯着眼听完高欢的叙述,嘿嘿一笑道,“这天下美女众多,但是都差不多被那元雍一网打尽了。听说高阳王府曾有两个美貌侍妾,一个唤做修容,一个唤做艳姿,是当年由尔朱荣派遣慕容绍宗挑选出亲自送给那元雍的。听说那两个美人是蛾眉皓齿,洁貌倾城,一个若菡萏之娇,一个似桃花之夭,各自是风情无限,美的那是不可方物啊。河阴之变后,元雍与其三子被杀,据说被四子元诞听到消息后,为保这些女子清白,提前遣散众姬妾,或出家或被许配他人。所以高阳王府被攻入时,尔朱兆第一个冲进王府遍寻这两个美人未得,至今下落不明。若是得此二美其中之一送与尔朱兆,想那尔朱兆与高兄称兄道弟的心都有,还会这么几次三番的阻扰么?” 孙腾最不喜司马子如风月之事了解甚深,还喜欢作为谈资与人分享,不由嗤之以鼻将身子向外挪挪,高欢看见知道他心里不喜,却装作没看见,问道,“孙长史怎么看?” 孙腾摸着胡须,缓缓地说道,“尔朱兆虽有蛮力,却不得尔朱荣重用,听人说尔朱荣说过,这尔朱兆无统帅之才,能领军三千便是极限。所以攻打相州,定不会派遣他作为领军之帅,左不过还是以元天穆为帅。这打仗和几个女人能扯上什么关系?大人之才,不在于送美送金而只需将退敌良策献上,尔朱荣自不会埋没大人。” 司马子如也不恼,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如今高大人在尔朱兆手下当差,孙兄可有让高大人越过尔朱兆去的主意,最好这良策直接献给尔朱荣,而让尔朱兆当做不知、不言,若能如此,不才便愿对您奉茶认错,再不出这些让孙兄认为有辱斯文的话。” 孙腾气得语噎,“司马子如,我孙腾自认不如你巧舌如簧,却也不似你左右逢源善讨欢心。我只是不知那司马保一个喜睡,瘘疾,不能御妇人的八百斤胖子,如何得了你这个后世子孙,却哄得众人都信以为真。” 说到痛处的司马子如,嘴角微微一动,却很快恢复镇静,带着一抹假笑地说道,“关于先祖的传言甚多,都是后世毁谤,孙兄若是认为我家族谱有假,也好出具下证据,如此一来倒省的在下多费唇舌,又惹得孙兄认为在下就一张嘴了。今日你我都是为了给高大人出征一事出谋划策,却如今成了你我二人的口舌之争,岂不本末倒置。现在是尔朱荣将逃奔到他大营的元子攸封做皇上,引得上下不服,尔朱家更是期待尔朱荣坐了这个江山。所以如今他们的心思并不在征战之上,尔朱荣对何人领军并不上心,对那葛荣据城不出,却也不甚着急。” 此话正中高欢心思,“还是司马兄一针见血,如今的皇上连登基大典都未举办,暂居在宣光殿,太极殿给尔朱荣住了,这是何等的僭越之心。若非河阴之变伤了天下的心,只怕尔朱荣早已废帝自立,如今他不过缺个名正言顺的说法。” 孙腾不满,攥拳怒道,“尔朱荣虽自诩为曹操,想做一代枭雄,又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空有领军之才,却无统御天下之德。就是即位称帝,也难令天下信服,更何况如今大梁还有数位宗室流亡在外,他想称帝也要掂量一下这天下的人心。我却是听说尔朱兆等人着力想让元天穆联络宗室大臣,联名上书让皇上禅位于尔朱荣,却被慕容绍宗反对,说难让天下人信服。” “其实眼下便有一个法子,只要大人说与尔朱荣听,必能讨他欢心,以解他今日困局。”司马子如顿了一顿,看看孙腾的脸色,见他气恼便接着往下说,“尔朱荣的巫师郑咸让他与皇上一起铸金人占吉凶,定大位。只是尔朱荣偷偷已试过三次皆败,愈发精神恍惚,不能自持。虽说与铸造之人的心性有关,却还有着材质问题。那纯金质软,难以成形,需加入些许青铜定能铸形。而铜汁色泽与金水相近,不易为人察觉。” 孙腾怒道,“你是想助那尔朱荣名正言顺登上皇位么?” 司马子如笑道,“孙兄就是急躁,每次都不让我把话说完,我只是说了个方法,至于怎么做,还不得看大人的意思。” 高欢沉思片刻道,“夫人做了些美食,你们二位先在此处用食,今日之事就暂且这样,我需要入宫一趟。”起身时忽又想起一事,对司马子如道,“那二美的踪迹还是要寻访一二,日后有用。” 司马子如斜睨了孙腾一下,对高欢道,“高大人放心,这天下就没有我司马子如找不到的人,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孙腾注意到了司马子如的目光,他不发一言,自顾自地品着梅子酒,“这酒若是热些,估计别有一番风味。” 高欢见二人如此微微一笑,对着站在外面的素棉道,“夫人的饭菜好了,就送过来吧,记住酒温一下。还有告诉夫人一声,我进宫一趟,不用等我用膳。” 高欢转身走时听见屋内孙腾数落着司马子如道,“每每和你议事总是说的云山雾罩,今天你这又说送美女给尔朱兆,又提铸金人之法讨好尔朱荣,既是想讨好,直接把那两女子找到送给尔朱荣便是,不是双管齐下之法么。” “你懂什么,若是有容貌极似胡太后的女子,尔朱荣还有几分爱美的心思,如今他心里看的是这山河百川。大人在尔朱荣那里只能学到领军打仗之法,在尔朱兆那里若是有朝一日可以称兄道弟,这仕途方能亨通。” 高欢淡淡一笑,心道,“还是司马子如深谙这官场经营之法,说的竟是甚合我意。” 34、双灵寺再续前缘 造金像天定九五(三) 初七日夜,一弯冷月斜挂在天际,寥寥数星围绕。铸金人所设的祭台安置在皇宫以西黄河岸边的高地之上。循山路而上,似遥遥无尽头,蜿蜒狭长,元子攸与尔朱荣身穿白色祭服,带领着百名童男女边祝祷边走向祭坛。 山顶处只见正方形三层筑石祭坛上,白幡凛凛,上有用五牲之血描绘的符咒。祭坛中央坛上层铺五色土:中黄、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以象征五行,坛中央一方圆形石柱寓意“江山永固”。郑咸巫师口念祝文向天祈福,四周篝火跳跃,青烟肃穆,数十个女巫手持铜鼓舞动。 元子攸和尔朱荣穿过层层守卫的侍卫,来到祭坛中央,祝词毕,三拜九叩祈求上天赐福后,各自走向两侧铸金人的祭台处。元子攸神情肃穆,心中的不安不敢显露,他抬眼看看与自己并行的尔朱荣,此刻尔朱荣脸上满布桀骜与霸凌之气,他隐隐担忧的将目光转向夹杂在人群中的英娥,从她的目光中寻找信心。 而英娥看着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站在一起为了皇位角逐,她有些纠结和不安,她认定今日元子攸必会铸金人成功,因为父亲已失尽人心难坐天下,只是今天会一切如安排的那样顺利么,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冒着冷汗,呼吸快要停止。她只能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宽慰元子攸,用嘴型告诉他,“你可以的”。 仪式已过,协助元子攸的是元子直,尔朱荣的助手是尔朱世隆,他们净手后,将达到沸点的熔浆倒入自己雕像的模具中,四人开始专心致志地开始铸造工作。四周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结果,因为这里很快诞生大魏的天定之主。 正在铸造金人最关键的时刻,黄河对岸突然传来一曲悠扬的《洛神赋》,只见一披着秀发的红衣女子立于一块岩石之上,手持羽扇伴着琴音翩然起舞,舞姿柔美舒缓,远处望去若一团火焰在跳跃。女子婉转歌喉清唱着,林籁泉韵,哀而不伤,引得燕儿都忘了轻啼。远远的虽看不清眉目,但是那身段之窈窕,舞姿之精妙,歌声之动人,让这岸边的人都忍不住将目光回转,不再关注祭坛上大汗淋漓铸造金人的四人。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声,“胡太后回来了,胡太后回来了,大家看那不是胡太后显灵了么。” 众人一听不约而同望去,那身姿却是有几分像已逝的胡太后,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是啊,你看那身段,可不就是胡太后么。” “胡太后当年的舞姿我是看过的,简直一模一样啊,怕不是胡太后显灵了吧。” 尔朱荣一听人说胡太后出现了,再难凝神静气,他心一颤手一抖,竟将满满的熔浆打翻在地,险些灼烧一旁的尔朱世隆。他未曾理会,拨开人群冲到岸边,只见对岸女子,红纱遮面,露出一双美目,他恍惚觉得那眼神和胡太后一样,不禁问道,“是你回来了吗?” 那女子见尔朱荣发问,停下舞姿,指着尔朱荣厉声说道,“尔朱荣,你不过是一个奴才,今生将永远只是一个奴才。” 尔朱荣听到这句话,更加心慌意乱,“真的是你吗,真儿。” 尔朱兆见仪式被毁,他才不信是胡太后显灵,勃然大怒,“我才不信什么鬼显灵呢,给老子把弓箭拿来。”说完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便直射对岸。 只见箭过处,面纱滑落之时,女子若一股青烟消失不见,高欢纵马抢过对岸,只拾回一方暗香浮动的红纱。尔朱荣蓝目锁定,嗅于鼻,却是胡太后当年最爱的玉兰香,他心有幻想,吩咐高欢带着人马继续去对岸寻找。 就在人们鼓噪着讨论是不是胡太后之时,元子直振臂高呼,“恭喜皇上铸成金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尔朱荣这才从对胡太后的思念中回神,回头看时,只见一尊元子攸的金像赫然端放于祭坛中央石柱之上,金像神情威武,令人敬畏,李彧领着众臣对着金人齐声跪拜。 尔朱荣突然醒悟胡太后魂魄显灵应是一场骗局,就是为了让自己分心不能铸成金人,他目露杀气,拔出随身佩剑,一步一步走向元子攸。 英娥从人群中看见尔朱荣执剑逼近元子攸,吓得大叫,“阿爹不要。”欲要冲出时,却被贺拔胜一把拉住。 贺拔胜道,“小姐稍安勿躁。” 英娥无助的看着一旁的郑咸,语带哭腔地求道,“郑嬢嬢,您劝劝阿爹,金人已成,天命不可违啊。” 郑咸抬头看看天象,紫微星忽明,郑咸拦在尔朱荣前高声呼道,“大人,天命使然,帝星出现,万不可违天意,会有天谴啊。” 尔朱家亲兵却不满意结果,尔朱世隆怒道,“明明是有人作祟,扮做胡太后扰乱将军心智,如何能作数?按我说,应该重新开始。” 尔朱度律也道,“随便找个女的就说魂魄显灵,此等下三滥的手段,我们不服,应该重新铸造。” 元子直见尔朱荣的剑指着元子攸脖颈处,忙挺身护住,叱责尔朱荣道,“尔朱将军,想当年能铸就金人的没有几人,所以才有天定之君一说,如今占卜已定,天相已显,连巫师都说是皇上是天定的明君,难道尔朱将军想逆天而行么?” 费穆站出叫道,“是天命还是人为,要查过才知,此时言说,未免过早。” 四周一片乱哄哄时,尔朱荣双眉紧皱,目露凶光,只见寒光划过,一道鲜血洒在地上。元子直瞪大双眼,脖颈处划出一条血线,数秒后血如泉涌,他摇晃了两下身子,再发不出一言,直愣愣地笔直倒下。张皓颂惊呼,飞扑上前双膝跪地接住了元子直的尸身。 元子攸看着自己兄长倒在血泊之中,拔出佩剑相向,怒斥尔朱荣,“朕是天定的九五之尊,你诛杀朕的兄长,是想造反不成?不若今日你连朕也杀了,你就能名正言顺将这皇位坐了,岂不简单直接。” 英娥见两个最亲的人剑拔弩张,分分钟想拼个你死我活之状,用力挣开贺拔胜的手,推开人群,站到二人剑锋中间,面对尔朱荣哀求着,“阿爹,连郑嬢嬢都说这是天意,您何苦逆天而为?阿爹您之前跟女儿说过,您只想好好的替胡太后守着这大魏的江山,所以您将女儿送进了洛阳城,代替您守护在她身边。而您却亲手杀了她,将她投入这滚滚黄河水,连尸身都寻不见。今日她现身了,显灵了,她说了阿爹您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而您还要继续错下去吗?您杀了皇上,就能平息这天下悠悠众口,让天下臣服么?” 慕容绍宗挺身劝道,“将军,且不说胡太后是不是真的显灵,但是如今众目睽睽亲眼看见金人已成,他便是天定的皇上,将军万不可执意而行啊。” “若不是不知谁从哪里找来个女人冒充胡太后,我大哥如何会乱了心神,铸不成这金像。”尔朱世隆忿忿不平,“说不定这人就是这小儿找来的,依我说,就该废了他。” 元子攸收敛住失去亲人的哀痛,对英娥说,“娥儿,你让开,让你的父亲用这把沾染朕兄弟鲜血的利剑也划破朕的喉咙,让逝在此处的太后亲眼看着她一手扶持的将军,如何为了自己的野心来与天命对抗。朕就是今日死在此处,也跟太后有个交代了,她死前出宫时对朕说这大魏托付给了朕,她说尔朱荣会扶持朕做个好皇帝,若不是她如此信任你尔朱荣,否则朕绝对不会失了心智,渡过黄河去投奔你,如今看来胡太后和朕都错信了。”他掷下手中的剑,“娥儿,朕答应你的事做不到了,来生,若有机会再与你做对普通的乡野夫妻吧。” 城阳王元徽、济阴王元晖业、侍中李彧、南主客郎中温子升等人,这些保皇派纷纷抗议谴责尔朱荣的暴行。元徽见元子直被杀,更加义愤填膺,亦拔剑与尔朱兆、尔朱世隆、尔朱度律等人对峙,“尔朱荣,你自比曹操却不过乃董卓之流,你暴行逆施,河阴之屠,早失民心。而皇上是彭城王后,忠勋名望,你望尘莫及。你出身契胡,所率之部大都是羯族之后,虽善骑射,空有勇力,却不晓礼数教义。治国之道,爱民而已,你有何德能让天下万民臣服,民心向背早一目了然,你若今日弑君,便是人神共愤,更别妄图自己称帝。我元氏一族必与你血战到底,也绝不会对你俯首称臣。” 英娥愈加悲痛,噗通跪地,给尔朱荣叩头,“阿爹求您收手吧,放过皇上吧,若您杀了他,英娥也不活了。” 高欢绕过众人看了一眼那尊金像,心里明白了一切,他苦涩一笑,终究是自己算错了。看着眼前这两派势力的角逐,他默默退到一边,静静的看着一切,审度形势,却注意到慕容绍宗对他意味深长的一瞥,他回以淡淡一笑。 尔朱荣冷冷的看着元子攸,似乎周遭的一切与自己无关,他蓝色的鹰目透着寒气,时间都凝固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屏息关注着他下一步的举动。谁知他突然回转剑锋,将剑直直插入地上,双手合于胸前,低头称道,“既然吾皇即位乃是天命,那自然需要用最高贵的血来祭天,皇上乃九五至尊,不能伤及分毫。臣便让皇上之兄的血祝祷上天,愿大魏千秋鼎盛,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他俯身跪地之时,尔朱兆等虽面面相觑,但也不敢不随,于是众人俯地三呼万岁,至此元子攸的皇帝身份终于在天命的光环下得到正名。 元子攸看着匍匐在地的臣子们,又看了看元子直那死不瞑目的双眼,他觉得自己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亲人鲜血铺就的,猩红的那么刺目,让他无法不继续前行。国仇家恨,大魏的江山,牵扯着他强忍心底的悲痛,却又因为尔朱荣刚刚那番话不得不亲手将尔朱荣扶起,“将军为国为民,思虑深远,今日起封为太原王,封地太原。” 尔朱荣起身谢恩,英娥仰头竟看不见元子攸眼底半分哀伤,渐渐开始有些害怕。 35、龙图受命怀保定 玺运会昌正中宫 元子攸正式登基已有数日,尔朱荣却仍占着太极殿不肯搬离,南主客郎中温子升在大殿之上连连弹劾,然而多数大臣因畏惧尔朱荣权势,附议者寥寥。 这日宣光殿中,温子升又以死谏,再次上疏求元子攸送尔朱荣出宫,朝堂之上若非武卫将军奚毅眼明手快,一代忠臣险些触柱而亡。散朝后,元子攸命张皓颂安抚温子升出宫,并让侍中李彧去他府中,好生劝导。 “温大人今日实是冲动了,若是真折在了朝堂之上,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皇上命我前来,就是想问问大人,你是看不穿局势,还是看不透皇上的心?如今且分析下局势,先从军事实力来看,国中能征善战的部队,几乎全部听命于尔朱荣,他的麾下将领撇开尔朱氏亲军外,高欢、费穆、慕容绍宗等人各个都是骁勇善战之辈,而听命皇上的将领除了镇远将军于瑾,还有几人能与之抗衡?只要他稍一反叛,我们除了坐以待毙,又何来还手之力;再看看朝廷内部官员分布,河阴之屠我朝宗亲重臣死伤殆尽,余者各个仰他鼻息,那元天穆、尔朱世隆、尔朱兆等人占据着朝廷的要害位置,就连皇上左右侍卫也全是尔朱荣安插的眼线,皇上一举一动每日尽报于他住处,如何轻举妄动;再说说这大魏版图上的巍巍江山,关中、山东、河北、山西这些军事重地、富庶之境,全部掌握在尔朱家族和其党羽手中,皇上唯一能争取的只有洛阳、河南一带,还要得到宗亲支持才行。皇上于他有着国仇家恨,只是如今羽翼未丰,一切只能从长计议方好,温大人切不可太急躁了。” 温子升淡淡一笑,“李大人觉得我急躁便是急躁,我温子升就是要有些人知道皇上不是孤家寡人,还有我们这些忠君之人愿意以死相卫。只要天下人知道他尔朱荣如此大逆不道,占居太极殿迟迟不搬,连群臣进谏都不理,便是我今日真撞死在这大殿之上,也足矣。” 李彧对温子升的谋略和忠心不由暗暗钦佩,“温大人果然不光文采斐然,这见识也是卓绝,我大魏若是人人如温大人,何愁江山不兴,逆贼不除呢!” 温子升以拳击桌,满腹愤懑,“想那孝昌二年,我随广阳王征讨葛荣,那贼厮自杀死章武庄武王自立为帝后,气焰颇盛,王爷审度形势,决定避其锋芒,将军队停驻中山。却被侍中元晏构陷王爷停军在外有不臣之心,将军于瑾是谋划之人。虽然于瑾及时潜返洛阳,在太后面前证明了王爷和自己的清白,但是王爷自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多大臣也质疑王爷忠诚,定州刺史杨津便是因多疑而陷害王爷,才导致我与王爷在博陵地界被葛荣流兵所俘,王爷被杀。幸我得旧识和洛兴救护,送我经冀州返回洛阳。没想到回来之后却听闻,那城阳王元徽因旧怨,构陷老王爷叛降敌军,太后竟然信以为真,可怜老王爷一生戎马生涯,鞠躬尽瘁,矢志卫国,最后竟落得一世英明丧尽,晚节不保。经此一事后,我对这仕途是万念俱灰,故此闭门读书,厉精不已。幸得皇上即位复了王爷名誉,如此贤明君主却被一契胡蛮人处处压制,竟屈居偏殿,让我等深谙礼仪教化之人,岂不痛哉,怒哉!如果我不直言进谏,那我这出仕的初衷还有何意义,不如回我那草庐,做个闲散人,何必枉食这朝廷俸禄。” 李彧也跟着感慨道,“温大人一生传奇,今日愿意和我谈论往昔,也是把我没当外人,既是那你倾心相告,我也毫无避讳了。当今这局势,皇上一心励精图治,只是现在还不能跟尔朱荣撕破脸面。皇上要娶尔朱荣之女为后,便是想先安抚,让尔朱荣松懈,再谋长远。” “那女子乃是前朝旧人,如何能母仪天下,若彭城王在世,定不会应允。” 李彧道,“这也是我今日必须来见温大人的另一层意思,这封后一事已经板上钉钉。皇上的深思熟虑岂是我等能明白的,皇上怕你再来个以死进谏,损失你这个股肱之臣啊。” “我岂是那鲁莽无知之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该争,什么不能争。”温子升抬头望向窗外的蓝天,“希望皇上可以得偿所愿,中兴我大魏,我温子升死而无憾。” “若是如此,皇上也放心了,今日难得与温大人开诚布公说了这些,让我李彧更想与温大人做个生死之交。不如我们去那醉贤居先喝个痛快,如何?”李彧豪爽地说道。 “好,承蒙李大人不嫌弃我温某人酸腐之气,愿意与我结交,今日便与李大人不醉不归。” “温兄,请。” -------------------------------------------------------------------------------------------------------------------- 太极殿内,尔朱荣倚着榻,痴痴的看着手中的那方红巾,喃喃自语:“知你恨我,不愿与我相见,哪怕是来梦中向我索命也好,为什么这点我都奢求不到?也许我在你心中真的不过是一个奴才,连死了都在心底认定我是一个奴才。你若真的有灵,就看看,如今住在这太极殿的是我尔朱荣,不是姓元的。你一直说我不懂中原文化,你墓碑上的皇却也是我刻的,那字刻的好么?凤凰和鸣,守着你的魂魄,总好过眼睁睁地见你与他人共眠。我没那么愚蠢,早知道那夜不是你,不过是那黄口小儿安排的,目的是让我心智不宁,铸不成金像。其实也无所谓,我知我杀了那些人,是坐不安稳这个王位的,我试了三次,败了三次,就是最后知道了方法又能怎样,铸成了金人,也铸不成人心。真儿,若你当年愿意眷顾我些,跟了我走,这一切都将不会发生,你知道么?” 立于屏风后的北乡公主听见自己夫君心心念念的人还是胡太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摇晃了下身体,被身边的宫女素屏扶住。她定定神,示意素屏不要声张,缓和下心绪,若无其事的从屏风后走出,柔声唤道:“夫君,今日我做了枸杞人参炖乌鸡,最是补气,特意来请夫君去徽音殿用膳。” 尔朱荣没有发现发妻眼角那丝忧郁,珍而重之地将红巾叠好,藏于怀中,“你来的正好,素屏你去将大小姐请来,如今元子攸那小子想求娶我女儿,我虽是莽夫,却也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缘由。只是对娥儿我心怀愧疚,将她耽误了一次,如今看看孩子的心思,却也不能让她再受了委屈。” “夫君这样为女儿想真是很好,素屏你快去请二位小姐同来用膳。” 须臾,英娥和青苧来到,对尔朱荣和北乡公主请了安,英娥舀了一碗鸡汤递于尔朱荣,“阿爹连日劳累,最该多喝几碗了,也不辜负了阿娘的手艺。” 北乡公主浅浅含笑,慈爱地看着英娥道,“今日你阿爹叫你过来是为了皇上求娶你一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尔朱荣锁眉,低沉的声音从喉咙底处发出,显得那样的阴郁,“娥儿你也是知道的,河阴他两个兄弟折在阿爹的手上,那日铸金人又杀了他的兄长祭天,他对阿爹若说没有恨意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更多的是惧怕和屈服。当年送你进宫,做了这么多年的妃嫔,元诩连你的宫都没进过,冷遇了你这么多年。阿爹对你有愧,想着还是给你寻个疼你的夫君,真心爱你吧,所以虽未一口回绝,但是也不甚满意,便想问问你的意思。” 英娥心有哀伤,眼底泛起一层水雾,“阿爹也知道娥儿命苦,少时就进了这个囚笼,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十三年,娥儿从懵懂少童变成现在的孀妻。阿爹不是一句愧疚便可完结的,胡太后于娥儿有恩,当今皇上与娥儿有情,阿爹想的真是娥儿的幸福,还是阿爹心里的权力?娥儿当年在瑶光寺时早已和皇上定情,只是碍于皇室颜面,无法相守。太后曾有心许我们未来,却又因为接连的劫难而耽搁。阿爹杀了皇上的兄弟,若说他不怨恨阿爹,那就是冷血无情,这样的男人也不是娥儿要的。可是皇上愿意为了娥儿放下恩怨,答应与阿爹携手振兴大魏,一个将国家置于私人恩怨之上的,才是真正的男儿,顶天立地,可托终身。不管阿爹应与不应,对娥儿来说都不重要,就是孽缘也罢,娥儿今生只希望可以与真爱之人相守,便是死了也无憾,惟愿阿爹可以成全,也望阿爹放下心中的执念,一心一意辅佐皇上一统江山,成就我大魏的辉煌,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不好么。” 尔朱荣听了半晌无语,北乡公主辛酸落泪,看着女儿言辞恳切,知道女儿的心思已经真正托付,便也跪地求尔朱荣应承。“将军,我自跟了你便从不曾忤逆你的意思,也从不求你什么,今日为了娥儿,我求您允了吧。娥儿这丫头的心思都在皇上身上,她苦了这些年,也该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青苧也跪下求道,“阿爹,青苧也求您同意了吧,姐姐这些年真的太不易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妻女,尔朱荣不想再发一言,他起身离去,招来元天穆商议。 元天穆也劝道,“尔朱兄,老子言九层之合,始于垒土。便是这基石最为重要,如今这大魏的江山怕是你坐不稳的,民心向背已见周章,民怨沸腾若烈焰熊熊燃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势。幸得尔朱兄立元子攸为帝,依仗着他父亲的名望,稍稍才平息。况如今江山不稳,四面楚歌,元彧等人在南梁亦是虎视眈眈妄图自立。南梁虽暂未有动静,皆是因为此时发兵名不正言不顺,元彧等辈亦未有借口。我也知你的顾虑,想这稚儿难保日后不会养成凶猛的老虎,被反噬便也是也有可能。只是尔朱兄你如今居皇宫掌朝政,政务部门安插的皆为亲信,执掌军事的又都是亲兵家臣,还怕这只小老虎能长出尖牙利爪么。既然小姐与他有情,许他为皇后,尔朱兄便是国丈,不过让那小子为你撑着外面的脸面,你做一个无冕之王。三五年后,小姐得个皇子,您的外孙便是这大魏的皇上,与您做这个位子又有何区别,流着的还不都是你尔朱家的血液?” 尔朱荣听后释然,放肆的大笑道,“还是天穆兄懂我,那元子攸不过是一个傀儡,便是想反噬我一口,可惜那满口的牙都不属于他自己,我又有何惧患?也罢,对于娥儿,是我亏欠太多,他若能善待我女儿,我便饶着他多活两年。来人啊,请郑咸法师计算良辰,我要我的女儿成为这大魏最荣耀的皇后!” 元徽见尔朱荣应许了婚事,又道,“若是大婚了,怕是尔朱兄要搬出这太极殿了,尔朱兄可想好了。” 尔朱荣一脸不屑地环顾着大殿,笑道,“你当我真的喜欢住在这里?金灿灿地着实晃眼,还不如我那大帐睡的舒坦,我不过是让元子攸他明白一点,我愿意给的他才能得到,我不想给的,他这辈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取走。大婚后,这里便还了他,也是我答应娥儿的。” “尔朱兄果然爱女情深啊,元子攸这小子这步棋下对了。” “他纵使下对了一百步棋,还是在我这棋盘之上,随他蹦跶几日吧。”尔朱荣目视远方,翻手成拳,一副尽在掌握的胸有成竹。 36、厚承天佑鸾凤舞 嬿婉良宵暗香飞 夏日渐长,满庭的芬芳引来蜂飞蝶舞,和着那翠密红浓的花叶相映,显得格外有趣。御花园的湖中碧油油的覆盖着一塘荷叶,偶有风动送一波绿浪,缱缱绻绻动满园清香。英娥一身翠绿月华裙,外披银红琵琶对襟衫,散开发髻,青丝披肩,一枝石榴花玉簪斜插鬓上,恢复少女装扮的她等待着初十六的婚期,眉角含情,粉腮娇嫩,樱唇轻轻抿上一点桃花唇红,显得那么娇俏可人,行动时若青莲纤纤,妙世无双。看呆了立于亭中等她到来的元子攸,若不是她那一声皇上,只怕元子攸仍然魂游天际,痴痴望着那可人儿。张皓颂见英娥轻步入内,便招呼绮菬和左右默默退去,只留下这对璧人执手相依相偎。 “娥儿,数日不见,你可一切安好?这些日子忙于你父亲宫外府邸的修缮,和朕移宫之事,竟忽略了你,可怪朕么?” 英娥故作娇嗔,“原来皇上未忙于我们的大婚,英娥却是很生气呢。” 元子攸见她并非真心恼自己,不过是小女儿之状,笑着将她搂在怀中,并在她的头上插了个发簪。英娥喜形于色,从头上取下看时,是一个凤簪,是用纯金打造,凤嘴含着红宝石穗子,凤尾用绿松石点缀,凤凰振翅,欲飞九天之状,华贵无比。英娥爱不释手,细看处,凤簪处雕刻着“愿偕白首定三生”,“好精致的簪子啊。” 英娥睁大眼睛听元子攸说道,“大婚的事情有礼部按仪制行事,在内也有太妃和你母亲商议。朕却想插手也不得,便想着该怎样让你知道朕的心思。这支凤簪虽精细处有宫人打磨,却是朕绘的图样,亲手雕刻的镂花和字。为朕最爱的女人,朕的皇后,大婚之时妆奁添色,博美人一笑,便是这手数日不能批改奏折也是值了。”说完给英娥看双手上累累伤痕,虽已结痂,也能看出有几条伤口伤的极深。 英娥捧着他的手,感动泣泪,“皇上的双手该是整治江山的,如何因为我而伤成这样,英娥岂非罪过。” 元子攸将她双手反扣握住,放在自己心上,“若不是你告诉朕金汁内要加些铜才好成形,就没有今日的朕。今后,你尔朱英娥将是朕唯一的女人,是大魏唯一至高无上的皇后。朕苦等了十三年,你终于将成为朕的妻子,朕再不用蒹葭宫外夜吹笛,冷宫外面盼平安,亦不用瑶光寺外候归期了。尔朱英娥,朕从梦寐求之,到现在终于可以钟鼓乐之。朕与你当如司马相如诗句中所言: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朕誓与你白首偕老,执手笑看这如画江山,不知你可愿意?” 英娥欢喜落泪,紧紧靠着元子攸胸前,不住说道,“如何不愿意?皇上又何须问我?英娥做了那么久的梦,终于要成真了,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还想着什么愿不愿意?英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元子攸摇头道,“莫说此等悲句,你我自当相守一生的。” 那一厢人影成双,却看的一人心碎,原来贺拔胜入宫来找英娥,想的是再劝她要三思,毕竟是家仇国恨。可是当看见二人相拥情景,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自寻烦恼,人家是郎情妾意,恩爱浓欢。 失魂落魄出宫之时,遇见高欢,高欢看他神情便知一二,拍肩道,“那日我将金汁加铜的事情报于将军,当时贺拔兄也在现场。既然做了让别人欢喜的事情,就不要再因为给别人做了嫁衣而徒生烦恼。须知世事多变,这才数月便换了三个皇上,所以于我们这些小喽啰,现在不如及时行乐。听说那西城开了个酒肆,唤做忘忧楼,美酒佳肴最是丰富,还有那歌姬也是妩媚。你我自入洛阳以来,整日奔忙,难得现在将军嫁女,你我清闲几日。不如你我去这忘忧楼喝上两杯,忘却那俗世烦忧,也看看这洛阳的风土人情,如何?” 贺拔胜挤出一丝笑容,将高欢的手从自己肩上缓缓拨下,“是我小看了高将军,以为和我一样是个只知道打仗的莽夫,却原来有如此玲珑剔透的心,所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说完便自顾离去,去寻尔朱兆喝酒。 高欢也不气闷,看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贺拔兄,这杯酒总有一天你会请我喝的。”大笑着扭头回府。 高欢回府后,见司马子如正候着他,赶紧吩咐娄昭君备上几个小菜,就在院中坐下。 院中正好能看见高澄在书房内习字,司马子如笑道,“大公子近喜读何书?” 高欢笑道,“我是一个只知道在外征战的,家中琐事、子女教育都是夫人操持,却是不知啊。” 布菜的娄昭君温柔的笑着回答,“还是四书,前些日子欲习《太史公书》,妾身觉得不好便让他先放下了,读些兵法却是好些。” 司马子如饶有兴趣地问道,“读史可以知进退,如何不好?” 娄昭君笑道,“知进退有他父亲呢,澄儿只需要以后能帮他父亲便好,那《太史公书》自东汉始,便缺失甚多,后续之人又如何知当事人的心思,不过不出偏差罢了,孩子太小心智不成熟,怕妄议了。” 司马子如听完,半玩笑的说道,“夫人却不是怕孩子妄议,是怕被人误会了是高兄的意思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惜司马公没看见后世的曹操,不然该感叹该将他归于何纲目中了。” 高欢递了杯酒给司马子如,“子如未喝酒便已醉,与妇人有何好说的,咱们把酒言欢才是。” 司马子如大笑道,“好好好,是弟弟失言,惹得嫂嫂尴尬了,自罚三杯。” 娄昭君笑着说司马子如言重了,稍时布完菜,便告退回到书房一边缝着高欢的衣服,一边指导着高澄看书,一副母慈子孝的既视图。连司马子如不禁感慨,“高兄得此贤妻真是前世修的福气,为你在内持家,在外联谊,出钱出力,让弟弟羡慕啊。” 高欢点头道,“为兄亏欠了她太多,只盼着有天给她应得的荣耀,不枉她如此信我。”说完想起,转了话题问道,“那日在黄河边的女子可查清是谁?还有当日司马兄说的修容、艳姿可查到下落?” 司马子如嘴角上扬,斜睨着眼笑道,“那女子在黄河边,红衣轻舞,虽是百般遮掩,只有我这个看过火凤舞的,才能看出那个身段便是艳姿无疑。弟弟查到那日元诞遣归众人,却独独带了修容艳姿二人离去,而艳姿却又出现在黄河边冒充胡太后,只怕当今皇上也脱不了干系。那日尔朱荣明知被骗,却眼神深情,高兄何须绕道而行,不一击即中呢?” 高欢与司马子如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却又有些担忧,“如今元诞下落不明,皇上虽是傀儡,但是也不能太目中无人吧。” 司马子如奸笑道,“直接讨要却非人臣之道,但是赏赐便是不同了,这是孝敬泰山不是么?高兄若是放心,弟弟凭着这三寸不烂的舌头,定把那艳姿安安稳稳地送到尔朱荣府上。” 高欢举杯敬道,“一切仰赖子如了。” 初十四日,太极殿内,元子攸忍着怒气,待司马子如离开后,怒气冲天地将书案上的奏折全掷于地上,大骂奸人。张皓颂爬在地上一本一本拾起,不住劝道,“皇上息怒,伤了龙体。” 元子攸大声道,“这些人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小人都敢来大殿之上跟我要人,言语竟全然以尔朱荣来压朕,朕真的只是一个傀儡么!” 一旁的元徽拾起脚边的奏折,递到元子攸手中,“皇上只要一日坐着这个皇位,他尔朱荣便一日就是一个臣子,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手中的奏折,就是审查忠奸,收揽人才的探路石,如何能弃之于地呢?司马子如那厮以铸金人之事为要挟,告知百姓皇上并非天命而是人为,若是此事一出,且不说尔朱荣可以借题发挥,就是远在南梁的那几位王爷也会按奈不住。皇上万不可为一女子误了大业,且艳姿姑娘深明大义,聪明果敢,却也可以为皇上做一个眼线。皇上,却是三思啊。” “艳姿一生飘零,自幼因水患丧双亲,被西域之人带去习舞,沦落为舞妓。又被尔朱兆买回送给高阳王,从不得自由。高阳王府遭难之时,朕让大哥接出了她,安置在景明寺。她顾全大义,为朕冒充胡太后引得尔朱荣思绪烦乱,朕才得以铸成金人。朕答应她,许她安稳,如今怎能为了私利再度失言呢?” 张皓颂小心翼翼地劝慰道,“皇上怎是为了自己,皇上为的是这大魏江山,想来艳姿姑娘也是理解的,本是乱世,又何来的安稳呢?只有皇上定了这江山,诛灭了尔朱荣,才是真正的安稳太平啊。” 元子攸咬紧牙关,从喉底挤出几个字,“城阳王,烦劳你亲去一趟了,将朕这个手串赠她,希望可以护她平安。” 城阳王恭敬地双手接过一串黑色碧玺手持,宽慰道,“还有两日便是皇上的大婚,万不可坏了心情,让皇后看出什么。” 元子攸深叹口气,“你自不消担心这个,朕心中有数,去吧,看见这个手串,她便会遵从你的安排,就让高欢得了这个功劳吧。告诉她,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艳姿,也没了火凤舞,她叫顾容华。” 元徽惋惜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也却是和了艳姿姑娘,皇上放心,臣定带到。” 初十六日,英娥在北乡公主和妹妹青苧的服侍下,昂首站立,让她们为自己戴上凤冠,华贵溢彩的凤冠之上前部是金丝镂空雕的九条龙,冠后是八只翠鸟毛镶嵌的翠凤和一只口衔珍珠串饰的金凤组成,镶嵌了各色宝石一百余块,珍珠千颗,一件大红色的龙凤翟衣衬出英娥的肤如凝脂。妆成之后,在母亲的牵引下,缓缓步出宫门,一驾十六人抬的金顶凤舆停在宫外,凤舆正中是金线绣就翱翔九天的金凤,轿檐是九只描金的凤凰含着黄丝穗子,轿帷是大红色满绣蝙蝠、牡丹、五色祥云的绸缎,金色云缎轿帘用七彩线绣的凤凰振翅欲飞。英娥登舆回身,舒袖,熠熠阳光之下如盛世之牡丹傲视苍生。众人匍匐在地,口呼千岁。 北乡公主虽是欣喜,却有些担忧,忍不住落泪,青苧不忍,又怕引哭了姐姐,只得轻声提醒。北乡公主低头拭泪,被英娥看见,她因不能耽误吉时,将自己手中的喜帕交于绮菬,与母亲拭泪。 英娥此刻就如十几岁的少女一般期待着婚姻,十三年的梦终于在今天成真,以后的相处终于名正言顺,他元子攸是她的夫君,她是她明媒正娶过三书六礼的妻子。她拾阶而上,向着顶端一步一步前进,当元子攸在巅峰伸手迎接她时,双手相握,确定了的真实,让她忍住了眼眶的泪,嫣然一笑。元子攸举起二人紧牵的双手,接受群臣叩拜,尔朱荣也第一次对着元子攸跪下,那是对他女儿的祝福。 元子攸深深明白这点,他眼中闪过的那丝快感,瞬间敛住,怕被英娥察觉,为了掩饰,他振臂宣布着,“尔朱荣数年戍守北境戡乱有功,固我大魏,实乃朝之砥柱,国之干城,又乃皇后之父,予懋乃德,嘉乃丕绩,特封为太原王,都督中外诸军事。赐封地晋阳,袭世爵。” 尔朱荣明明知道这赐了封地便是让他出京,却也不好此刻发作,毕竟元子攸给了他莫大的颜面,只得先领了恩典,再图谋以后。 太极殿内红烛照壁,元子攸和英娥终于结束了那一大套的繁文缛节,合卺交欢之后,众人散去,只留下了二人共坐罗帏。元子攸看着英娥一脸娇羞,低头吻住她的双唇,英娥不禁搵了香腮,泛起红晕。任元子攸轻轻解开襟前的纽扣,露出鸳鸯戏水的绣纹汗衣,那栩栩如生的鸳鸯交颈让元子攸饶有兴趣地问道,“缘何用了这个图案,而不是龙凤?” 英娥含情脉脉地看着元子攸,轻声说道,“鸳鸯于飞,肃肃其羽。臣妾不光要做皇上的妻子,为皇上打理好后宫,还要做皇上的知音,能如兄弟一样为皇上分忧解劳。” 元子攸苦笑一下,“皇后的意思是朕的兄弟都没了,皇后来补偿么?” 英娥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心结,若不解开必不得欢,她双臂绕住元子攸的脖子,“臣妾不是不识趣,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本不该提及此事。只是臣妾不想皇上心中始终有恨,父亲的确做的大错特错,过分残暴了。臣妾只希望皇上相信臣妾的心,臣妾是真心待皇上的。” 元子攸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勉强一笑,将她拥入怀中,“朕自是信你的,今夜不提这些,好么。”见英娥还想说话,元子攸闭上眼睛用嘴封住了她的檀口,双手温柔地扶着她纤纤柳枝细腰,嗅着那玉露花娇的香麝之气,再忍不住心底的激荡,红烛下他们终于属于彼此。 37、金风玉露消愁聚 连理一枝添佳偶(一) 自元子攸大婚之后,尔朱荣作为戍外之将,再无理由逗留洛阳,数日后便需启程赶往封地。这日英娥晨起给郑太妃请安之后,便经元子攸容许于嘉福殿内,接见北乡公主和妹妹来辞行。 北乡公主与尔朱青苧行过君臣之礼后,绮菬备上茶点,母女三人围桌共叙天伦。北乡公主慈爱地慢慢审视着英娥的神情举止,生怕女儿有一丝丝的委屈和不快。英娥看出了母亲眼中的担心,会心笑道,“阿娘,女儿很好,皇上待女儿也很好,您还担心什么?” “阿娘每日在府中,虽不敢跟父亲说,却也时常跟我提起,爹爹与皇上有杀兄之仇,怕是仇怨难解,姐姐不好过。”青苧眼中闪过一丝哀伤,有种感同身受的痛苦。 英娥安抚着母亲,“皇上与女儿是多年的感情,如今都已大婚,便是要相携白首的。皇上已经查明,河阴之变皆是费穆这个小人挑唆阿爹,怂恿着阿爹灭了旧的宗亲大臣稳定政局。阿爹也没列名单,皇上的两个兄弟是念手足之情,想去迎接皇上,这才阴差阳错去了河阴,乱兵之下惨遭屠戮。至于元子直,皇上有些怨恨是应该的,不过元宽那孩子女儿见过几次,是个通情达理的,对女儿也甚是敬重。女儿想,如今阿爹正在积极平定葛荣叛乱,他日阿爹剿灭了葛荣乱党,功过不就相抵了。” 北乡公主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是就怕皇上不过是指着你阿爹平叛,不是真心待你。再说那郑太妃可是抚养元子直长大的,郑太妃可是把他当亲生孩子一般疼爱,这桩桩件件,都是血海深仇啊,把你独自留在宫里,阿娘如何放心的下。” 英娥听了母亲的话,她心中也是有同样的担忧,她乐观地认为仇恨会慢慢化解的,她坚信自己会幸福,“皇上与这个异母的大哥最是亲厚,远甚于同母兄弟,悲伤自是有的,只是未曾波及女儿,待女儿极是情深一片,毕竟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女儿的心,皇上是明白的。郑太妃也明事理,并未因此苛待过女儿,每每请安,对女儿都是和颜悦色,嘘寒问暖。阿娘您看,那百合粥便是太妃亲自熬了,让女儿带回与阿娘品尝的。” 北乡公主一听更加忧心,“阿娘怕的是皇上的恨在心底,对皇后的情已经不纯粹了,现在是需要依靠你父亲,万一诸乱皆平,怕那时就要又血流成河了。” 青苧见母亲说到此处,忍不住说道,“阿娘您多虑了,阿爹是皇上的柱国之臣,皇上极是倚重呢。” “话虽如此,毕竟是弑亲之恨啊,你们都觉得阿娘在杞人忧天,阿娘别无所求,只希望皇后可以幸福。” 英娥心中何曾没想过这层,只是爱情中的人是不愿意相信一切不好的结果,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缓缓低下了头,现在任何宽慰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如何能缓解一个母亲的担忧呢? 一旁奉茶的绮菬淡淡说道,“皇上是极重情义之人,待皇后如无真心,就不会在大婚第二日早朝前,见皇后熟睡,怕吵醒了,竟是光着脚出宫,还不让我们告诉皇后。” 英娥听闻还有这事,忍不住埋怨道,“绮菬,你如何不告诉本宫?虽说现在天暖,但是皇上不顾龙仪光脚出门,岂不是本宫不是了,便是醒了少睡些何妨?” 青苧羡慕道,“没想到皇上对姐姐如此宠爱,真是将姐姐看的重于一切了,妹妹听着都羡慕的紧呢。今日阿娘和姐姐都在,青苧有一个心事,想讨姐姐的主意和阿娘的成全。” 北乡公主不满的说道,“娘已经跟你说了,你阿爹与皇上是杀兄之仇,与元宽那小子可是杀父之仇啊,我已经有个女儿去弥补了,不能再搭进去一个女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青苧噗通一下跪在英娥和北乡公主面前,痛哭诉道,“青苧知道父亲与元家的仇怨是难以解开,也知道阿娘待青苧若亲生女儿,不忍女儿受苦。但是我与元宽情投意合却是在他父亲去世之前,若没有那场杀戮,他早已来提亲。如今看着他寡母每日哭泣的双眼,几近失眠,青苧真的想好好伺候于侧,就当替父还债也好。青苧也知道阿娘的担忧,可是青苧不怕,元宽待青苧的心和皇上待姐姐是一样的。只要夫君怜惜,哪怕受些责难,青苧都该承受也能承受,只求阿娘成全,姐姐恩准。”说完不住叩头。 英娥慌忙让绮菬拉起时,她的额头已经淤青。英娥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头,轻轻问道,“傻丫头,痛不痛?阿娘的担心是正常的,你要体谅阿娘的心。姐姐虽是与你有相同,却也不同。我与皇上心意相通已经十三年,共过患难的,而你与那元宽不过才月余,又怎能和我们一样呢?” 青苧泣道,“青苧只知道,相爱与时间长短没有关系,是,我们经历的是没有姐姐和皇上多,你们一起为了胡太后平叛元乂刘腾做了太多事情,可谓同甘共苦。但是我们情投意合,心意都是相同的。元宽说了,阿爹是阿爹,我是我。目睹那么多生死后,我们只想寻一个僻静之所,远离朝廷纷争便好。” 北乡公主欲再说什么,被英娥阻止,她知道此时的妹妹任何话都听不进去,那日在双灵寺便已看出妹妹的心思,只是却没料到后来的变故。她心里暗叹:“阿爹,您造下的杀孽,是要女儿们为您偿还么?” 恰巧这时郑太妃派三喜公公来传话,说知道北乡公主进宫,邀请她去太华殿用膳。北乡公主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郑太妃,英娥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怕如果郑太妃提及婚事,不知道如何拒绝,不如不见。 送走了母亲和妹妹,英娥让绮菬陪她去太华殿请罪,郑太妃让月如扶起英娥,拉着她的手说,“哀家知道你母亲担心什么,只是我们元家怕是和你们尔朱家的缘分已经解不开了。子直的母亲王太妃当年生四丫头时难产而死,哀家抚养了子直,看着他娶妻生子,宽儿也从一个稚童长成现在顶天立地的男儿,哀家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说到痛处,郑太妃忍不住红了眼眶,语调开始缓缓低沉,“河阴之变,李太后的两个儿子死了,铸金人,哀家的子直也死了。看着那滚滚的黄河之水,哀家多少次想大声问问,还要死多少人,你父亲才会满意?” 月如见英娥表情尴尬,便赶紧劝慰郑太妃,“太妃节哀,皇后亦是不想的。” 郑太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擦眼泪,“好孩子,不是说你,若是哀家心不痛,那才是假的不是么?自古朝政更替,都是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政权,都是血铺就的登高之路。哀家心里明白,也清楚,可是哀家今日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因为哀家没把你当做外人,你懂么?” 英娥点头,起身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太妃视英娥为亲人才会说这番话,英娥自知阿爹造的杀业太多,也不想为阿爹辩驳。只是请太妃相信,英娥心里只有大魏,只有太妃,只有皇上,以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英娥是大魏的皇后,是这天下的国母,绝对不允许阿爹再做他想。太妃,英娥今日对您立誓,阿爹自此不会再有他心,若有,英娥定也不会让他如愿,若违此誓,英娥必死于亲人之手,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郑太妃满意于英娥的誓言,却也不露欣喜之色,兀自悲切地将她拉起,扶着她的手走到榻前躺下,“哀家最近精神总是不济,这几日经常梦见王爷,他就站那冲着哀家笑。皇上事务多,哀家也不想皇上分心,顾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宽儿那孩子却好,早晚来请安,只是那孩子心重,每每来时总是愁容满面。哀家知道他心里爱慕着你妹妹,只是却碍于他母亲,在哀家面前哭了几次,说与青苧那丫头是真心相爱。他母亲如今身体也不好,咳疾日重,眼睛哭的也视物不清了,想也时日无多,要是母亲也走了,宽儿不就凄苦一人了。若青苧愿意相伴左右,哀家便是去地下见了他父亲也可以交代了。”郑太妃说完顿了一下,看看英娥沉思的眼神,缓缓继续说道,“知你为难,想你母亲是不愿意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与她夫君有仇的,不能再有一个女儿嫁给更深的仇恨。只是你母亲想多了,结婚这么久,你自问皇上待你如何?” 英娥不假思索道,“很好,皇上待英娥很好。” 郑太妃微微笑道,“是了,皇上都放下了,虽与你新婚燕尔,但是对你的真心,连哀家都看在眼里。只要你父亲好好辅佐皇上,一切都会放下。虽然这前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但是哀家看的多,皇上需要你父亲辅佐,而你的父亲需要权势,现在是一人之下,却又和做皇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人之臣罢了。若是宽儿和青苧再能成百年之好,那便是与你们尔朱家亲上加亲,这仇怨也就慢慢消了。以前那些和亲的,不都是有过交战,有着血仇,一旦成了儿女亲家,便能同仇敌忾了,你觉得哀家这道理说的是与不是?” 英娥点点头,“英娥也希望妹妹可以幸福,今天青苧才来与我哭求,太妃所言与英娥想的一样,若父母应允,再让皇上赐婚,以后的生活让他们自己选择便是,想偏安一隅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是好的。太妃若无其他吩咐,英娥明日再约阿娘进宫,好好劝说。” 郑太妃道,“甚好,你去吧,哀家也乏了,让月如送你出去。” 月如依言送走英娥后,回来准备服侍郑太妃休息,却见她坐在桌边饮茶,“太妃今日与皇后说这许多,不怕皇后多想?” 郑太妃看着茶盏中漂浮一片茶叶,用手指轻轻拨出,“若是一直不言,她才会多想。如今皇上要蓄力,哀家做不了什么,能做的只能这么多,希望可以早日帮皇上实现心愿。” 月如轻叹,“李太后薨逝后,若非太妃您苦撑着彭城王府,只怕王府的人心早就散了。如今皇上都登基了,您还要操心,只是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才好。” 郑太妃长叹一口气,“记得当年胡太后还没入宫前,跟清河王一起去过王府,那一双璧人,远远看着都让人羡慕。可是接连的变故,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哀家也以为自己撑不住,渐渐哀家才明白胡太后的忍耐力是被逼出来的,当一个女人没人依靠时,不自己强大就只能让人宰割。哀家累,但是哀家不能倒,哀家要看着皇上杀了尔朱荣,为哀家的子直报仇。”郑太妃一双充满仇恨的目光望着远处,似乎一切都等的太久了。 38、金风玉露消愁聚 连理一枝添佳偶(二) 绮菬看着坐在河边斜倚着护栏的英娥,轻轻走过去为她打起扇子扇风,“皇后还在为二小姐的事情烦心?在奴婢看来,这事确实急不得,如今皇上也不开口,怕是也觉得担心。” 英娥回神,从绮菬手中拿过羽扇,自己缓缓扇着,“我如何不知?只是于我都胆战心惊的事,别人又怎么不会这么想。与皇上若非相识多年,彼此知道心意,我万万不敢赌上这联姻。阿爹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宁可希望阿爹是为了成全我的幸福。而青苧却与我不同,她和元宽相识不过月余,元宽对她情到底多深,却是谁也衡量不出。以阿爹现在的权势,和我的地位,给她谋一个更好的归宿也是轻而易举,可惜青苧性子执拗,怕是不易劝的动。” 绮菬宽慰她道:“皇后与二小姐亲近,所以为她筹谋多些,只是这感情的事情也只有他们二人清楚。若是情深,仇怨什么的会慢慢散去,只是太妃这般说媒,想皇后心里难免多想些。” “我可不多想?就这一个亲妹妹,真心怕这仇怨让她如何在元家无法自处。那日与皇上说起,皇上竟寻了个话题把这岔开,我之后也只想着这高欢此时给父亲送女人安的是什么心,把妹妹的事情就搁置了,也想着过段时间便淡了妹妹的心思,事情便也了了。若不是今日我去给郑太妃请安撞见了元宽,元宽的神色看着也是不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腰带上的穗子不小心掉落时,他紧张的奔回拾起,又小心翼翼重新系住,让我不经留意了那条穗子,看着竟是妹妹编的。” 绮菬淡淡说道,“只可惜现在是将军和夫人不同意,若夫人同意了,劝劝将军说不定还能有转圜。” “你说的我又何曾没有想过,你知我待你如姐妹,事事都不瞒你。今日宫外送来消息,说高欢给阿爹送了个女子,阿娘心中必是苦闷,我也不知如何开口了,怕让阿娘愁上加愁。” “公主是妻子,但是更重要的是一个母亲,她想的最多还是皇后和二小姐的幸福。” 英娥赞许绮菬的想法,她需要一个能说服母亲的说辞,最好是事情可以顺理成章的发展,她沉思片刻,心生一计,不由喜上眉梢,唤绮菬低耳吩咐一二。 翌日,英娥以接母亲进宫散心为由,邀来了妹妹一起,于御花园处设了茶点。三人坐定,英娥见母亲愁眉紧锁,关切道,“阿娘,昨日您进宫,女儿看您精神不好,又一直担心女儿的事情,所以也不敢多问。女儿听说阿爹新纳了个妾,容貌不俗,阿娘是因为这个烦心么?” 北乡公主双眼失去了平时的光彩,黑黑的眼圈说明着每夜的难眠,爬上额头的细纹又加深几许,苍老已经突显,她摸着自己的脸颊,“皇后不问,阿娘都不愿意提起,阿娘老了,你阿爹有新人很正常。只要你们姐妹过的好,阿娘就心满意足了,其他都不算什么。” 青苧插嘴道,“那女子眉眼有几分像胡太后,却是狐媚的紧,阿爹已经不去阿娘的房中了。” 北乡公主见青苧说出这些,有些羞赧又有些气恼,呵斥道,“你个小辈,怎好如此说你长辈,那容华虽说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是你也不能这样信口胡说。” 青苧委屈道,“那还不是女儿为阿娘委屈么,自我亲娘去世后,这么多年阿爹就阿娘一个,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个二娘。都是那高欢贱厮,不知哪里寻了这样的女子给阿爹,看着也不是正经人家女儿,娇娇媚媚的却风情的很。” 北乡公主不想英娥为她担心,强颜欢笑,“皇后无须为我担忧,我与你阿爹二十多年的感情,你阿爹不会亏待我的,不过现在是新人来了,一时新鲜罢了,无妨。” 英娥见母亲故作欢颜的神态,心里难受,想着今日竟为了青苧的事情,要刺痛母亲的伤心处,觉得自己太过不孝。她靠近母亲,将头埋进母亲怀中,就如儿时一般,“阿娘,您有我们兄弟姊妹八个,是那个女人比不了的,我们都和您一条心。” 北乡公主摩挲着英娥的秀发,宠溺地说道,“女人要遇见一个一心人真是太难了,皇上说说像你说的那样,阿娘也放心了。但是夫妻之道在于相处,要想使皇上对你的心思始终如一,你还要多多谋划。两夫妻一起,这婚姻渐渐的就不是爱了,成了对最亲近的人的斗智斗勇,每日较量的是相处之道,如何将这关系延长,让夫君不对自己厌烦,不光要关心,也要谋划,博弈的目的是让夫君的心始终将你放在第一。若人和心都在你这,便是最好,若人偶尔不在,心却始终在,那也就不要去计较了。” 青苧扑闪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惊讶,“为何女人始终就一个男人,男人却可以流连于不同女人,还成了理所当然。青苧这辈子只要一个一心人,除了我再不娶其他。” 北乡公主见小女儿这般说话,啐了一口,“还是未出阁的女子,竟这般说话,若让其他王公贵族听了去,岂不说我没教育好你?” 英娥见母女又呛上,欲要圆场,青苧却已激动起来,“女儿要那些王公贵族看起又如何?只要元宽看的起女儿便够了,这都要离京了阿爹和阿娘还不愿成全,苧儿回到晋阳就去出家,这辈子都不嫁人了。”说完便掩面而泣,起身奔出时,看见元宽从假山处转出,她的手被元宽一把拽住,拉回到北乡公主和英娥面前。 元宽跪地给英娥和北乡公主施礼,“元宽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公主。恕元宽失礼,刚刚的对话,元宽都听见了。公主请不要责怪青苧,都是元宽的错。” 北乡公主诧异他的突然出现,“你一直躲在那里偷听我们讲话不成,这成何体统?” 英娥帮元宽解释道,“是我让他藏在那里,只是想时机合适的时候,让他出来自己跟阿娘解释清楚,却未料到妹妹这般沉不住气。阿娘若要怪罪就怪我吧,与元宽是无关的。” 北乡公主见英娥布局让自己见到元宽,心里不快,愤愤说道,“没想到皇后也帮着他,好,今日且听你这个孩子想跟我说什么。” 元宽感激道,“谢公主容禀,想我元宽不过昔日彭城王府一个庶出的长孙,并无爵位,如今承蒙天恩,得做一个散骑常侍,也不过是皇上看在先父的面上赏的一个闲职。当年在太华殿对尔朱小姐一见倾心,当即盟愿誓娶为妻,却自知配不上而将情愫暗埋于心。没想到上天垂怜,后得尔朱小姐青睐,没有嫌弃我元宽门楣不显,无才无能,元宽心存感激。虽后屡经风雨,初衷不改。元宽知道公主的担心,怕我母亲的心因爹爹的惨死而迁怒于尔朱小姐。婚姻大事须得长辈同意,元宽也与母亲说起,母亲已知道元宽的心意,只说若觉得幸福便随了元宽的心思。皇上处更不会反对,算起来还是亲上加亲,这个皇后也清楚。” 英娥接话道,“皇上是和我谈过此事,征询过我的意思,阿娘,若妹妹能跟元宽不光是遂了妹妹心思,也使尔朱家与皇室的关系更加紧密了,不是吗?” 北乡公主沉吟不语,虽心思被略微说动,但是却不想松口,她不愿意拿着已经视如己出的女儿幸福去赌。元宽见北乡公主神情似有缓和,心一横,从怀中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手微微颤抖,看了眼青苧又下了决心,大声说道,“若是公主不信,元宽愿意用血来盟誓,此生定不负青苧。”说完将匕首狠狠插入自己腹中,殷红的鲜血缓缓溢出。 青苧惊慌失色,一把抱住元宽对着母亲大吼,“阿娘,这样您满意吗?若元宽不活,女儿也随了去。” 北乡公主被元宽这个举动吓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双手颤抖着,被绮菬眼明手快地扶住她险些跌倒的身子。英娥本只想着给元宽一个表白自己心迹的机会,也没料到他这一出以命相逼,慌忙唤着太监问全去请赵太医,又吩咐人将元宽抬到太华殿安置。 青苧紧紧握着元宽的手一路小跑地跟着去,英娥转身安慰母亲,并让绮菬将她带去嘉福殿休息,“阿娘莫急,有消息我会让问全来告知的。” 北乡公主被元宽吓得面目血色,半天缓过神来,摆着手连连说道,“莫要管我,赶紧给这个孩子医治,没想到他对苧儿的心这般坚持。跟他说,若是无险,我去跟将军说,成全了他们,不能让苧儿怨我一辈子。” 所幸元宽未刺到要害,只是刀伤太深,所以失血过多,昏睡数日,青苧衣不解带守在旁边伺候。 尔朱荣听闻欲带走青苧,却被北乡公主劝阻,北乡公主跪地哭道,“将军,是想逼死苧儿么?那孩子性格倔强,不似娥儿会什么都听你的,再逼就是让她真的去死了。” 尔朱荣指着皇宫方向怒吼道,“元子攸那小子要娶娥儿,我许了,因为我知道那傻丫头做了多少事情去帮他忤逆我,让他元子攸当上这个皇上。我亏欠娥儿太多,她既然想嫁给皇上,那便嫁好了,至少对我尔朱家有利。可如今苧儿这丫头又着了魔要再嫁给他们元家,你还让我依了,我尔朱荣欠他们元家不成,非要把我自己的女儿们一个接一个嫁过去?” 北乡公主哭道,“可不就是你欠了么。” 尔朱荣语塞,指着北乡公主,“你,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顾容华在屋外听见他们的对话,略一思索,便推开门径自入内,拜见了北乡公主,转身对尔朱荣娇媚一笑,伸手抚平尔朱荣已经狰狞的脸,“将军,容华插句嘴,将军如今位高权重,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二小姐对元宽情深,且不说这两情相悦之事,就是再联姻对将军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只会让将军地位更加稳固。” 尔朱荣反问道,“将两个女儿送给别人挟制,还能百利无一害,容华你是在说笑么?” 顾容华看了眼北乡公主那怨恨的目光,知道那是因分了她的宠爱,引来的怨恨。只是为了元子攸,她必须与北乡公主缓和关系,她目光柔和地投向北乡公主,似乎想让她放心。她缓缓将尔朱荣按坐下来,沏了杯茶,敬给尔朱荣,“当今皇上不过是个无权的皇帝,凡事都要仰赖将军,如今也就除了洛阳和河南还有晋阳不在将军管辖范围内。听说这元宽的父亲元子直与皇上的感情最厚,元子直死后至今未曾封爵,也许是皇上都不知道能封哪块地吧。可是若是与将军再结姻亲,至少也要门当户对吧,那元宽如今无爵,就一个闲散官职,如何配得上二小姐。将军提出让皇上给元宽封个王爷,赏块封地,想皇上也不会拒绝,那皇上还能赏哪里呢?到时候不是整个山西都归了王爷么?” 尔朱荣听完欣喜,搂过容华亲了一口,也没顾及到北乡公主的醋意,“美人果然蕙质兰心,不光长得像,这见识也有几分像,哈哈哈,好,高欢这小子来了我这这么久,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找到美人你。我这就进宫,去跟皇上说,哈哈哈哈。” 北乡公主待尔朱荣出门后,满腹狐疑地对着顾容华道,“你到底是在帮谁?” 顾容华平静地说道,“妾是高大人送来的,可是却是真心想二小姐可以幸福,也希望夫人求仁得仁罢了。” 北乡公主苦笑道,“我最求的是你哪里来,哪里去。” 顾容华微微一福,行礼道,“妾是想如夫人所愿,只是妾身不由己,只要不讨夫人的烦便好,进了将军府,妾就只会帮夫人。” 北乡公主拂袖转身,“但愿如此,我乏了,你退下吧。” 顾容华再次行礼,倒退而出,看着她那娇荷照水的风姿,北乡公主对丫鬟素屛道,“今日起,多留意这个女人在府里的一举一动,详细报与我。” 素屛心领神会,低头应诺。 39、议追尊乱臣加封 苦求情旧仆回宫 三日后,太极殿大殿之上,上党王元天穆请封元子直为王加爵,朝堂之上无人反对。 中书舍人温子升上前奏请道,“东汉受命,伯升豫其始谋;西周尚亲,叔虞荷其封邑。故有法可循,有制可尊,皇上之亲理应封崇。既然上党王提议追封皇上长兄为王,那皇上其他亲属理应合议追封。微臣请奏,皇上应先尊彭城王为先皇,彭城王妃为皇太后,伏念列圣去世已远,神灵在天,以慰仁魂。” 元徽看看尔朱荣神色平常,料定他对追封一事并不在意,毕竟元子攸登基已久,追封彭城王为先皇本是理所应当,拖到至今未办,不过是因为他心有不甘,今日便正好顺理成章。元徽打定主意,便附议请奏,“微臣附议,想大将军也无异议。” 尔朱荣看着元子攸意味深长的眼神,笑着环顾了一下朝堂之上站着的官员三分之二是自己人,他若不同意则其他人都不会做声,尔朱荣高声说道,“追封先人乃是皇上仁孝,却是理所应当,我们不懂汉人那些规矩,这事你们以后商量便好。只是现在是不是应该先考虑一下朝堂之上,这些为皇上建功立业的人,皇上是不是应该先加封他们。” 元子攸心下明白这是尔朱荣为尔朱氏讨封号,权衡之下只能顺了他的心愿,尔朱荣加封太原王,尔朱天光授抚军将军、肆州刺史之职,并赐长安县开国公,食邑一千户;尔朱度律封安西将军、光禄大夫,封乐乡县开国伯;尔朱仲远被授为直寝、宁远将军、步兵校尉;尔朱世隆授予侍中、领军将军、左卫将军、领左右、肆州大中正之位,封乐平郡开国公,食邑一千二百户;尔朱兆授予中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封爵颍川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尔朱天光封为抚军将军、肆州刺史之职,并赐长安县开国公,食邑一千户。分封之后,尔朱荣在朝中地位更是如日中天,权倾朝野,人人依附。 元宽袭了父亲爵位,封地晋阳,元子攸亲下旨意赐婚,元宽和青苧择吉日结婚。成婚之后,青苧便要随元宽去封地居住。 英娥在元子攸面前述说着对这个妹妹的不舍,“皇上能不能让妹妹再留京几日,让臣妾和妹妹可以再多相处,这一分别,外臣无诏不得入京,却是不知何时见了。” 元子攸见英娥红了眼眶,绕至身后环住她的腰,低头亲吻着她的眉宇,柔情道,“若蹙了娥眉,不通了脉络,远看美则美已,近看却多了细纹,朕的英娥岂不是又要对镜子嗟叹了?” 英娥噗嗤笑出,娇嗔怪道,“皇上是怕臣妾变丑了,便惹得皇上不爱了是么?臣妾在和您说青苧的事呢,皇上就知道打趣臣妾。” 元子攸轻拉着她的手,缓缓将她身子转到自己面前,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半日,“嗯,是丑了,是天天担心妹妹的事情多了。元宽那孩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为了青苧却是差点连命都不要了,自会待她好的。晋阳离洛阳不远,又在你父亲的封地之内,若对你妹妹不好,你爹爹还不杀了他?朕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这次相见,不过数月便又要分离,便是这数月之间也没见过几次,皇后伤心,朕何不知?只是朝廷制度就是这样,外封之臣既已分封,便要克日前往封地。这次封的王,就连你父亲,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邺城。” 英娥淡淡道,“阿爹终于离京了,皇上该放心了。” 元子攸身子微微一紧,转而放松的与英娥逗笑,“皇后又在说笑,太原王如今是朕的岳丈,怎会让朕不放心?有岳丈为朕镇守六镇,何愁葛荣之乱不平?朕之安宁江山,当与岳丈共享。朕知你挂念妹妹,明日朕已安排在宫内设宴,为诸王送行,朕能为你做的都会去做,不需要皇后开口。” 英娥心下感动,紧紧偎依在元子攸怀中,“皇上待臣妾如此,臣妾已无他求,若是能为皇上得一皇子,便为圆满了。” 元子攸双手握着英娥的肩膀,目光炙热,“会的,朕和皇后的孩子定是最聪颖可爱的,朕要跟皇后生很多孩子。只是现在朕该去上朝了,你在宫里乖乖等着朕回来。” 英娥为元子攸整好衣冠,手牵着手送出宫门,目送着他登銮舆前往太极殿,久久依靠着宫门甜笑着,甚至伸出手,幻想着牵着一个可爱的皇子在送别他的父皇。绮菬看着英娥幸福的样子,想起一事禀报道,“皇后,那日在永巷见一掌事太监责罚一个宫女,走近看时却是赛婇,奴婢看着她伤痕累累,形容枯槁,该是过得不好。她见到奴婢,求奴婢救她,奴婢将她带了来,现在在下面候着。娘娘,您看如何处置?” 英娥虽对当时赛婇的背叛,心里虽原谅但是却不再想理会,如今听绮菬说她受苦,心里便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她默许绮菬将赛婇带入,须臾只见赛婇衣衫破旧,头发凌乱,那脸上的苍老根本不似她的年纪,赛婇见到英娥噗通一声跪倒,爬着到英娥脚边,不住的叩头,嘴里念着,“皇后娘娘,奴婢万死难赎其罪,是奴婢当年贪生怕死,背弃了娘娘,奴婢该死,娘娘您责罚奴婢吧,只求娘娘救救奴婢。” 英娥于心不忍,开口问道,“当年我进冷宫之时,刘腾不是将你带出安置其他宫中,你如何变成这般样子?” 赛婇哭诉道,“刘公公当时就吩咐他的手下胡定向将奴婢送到浣衣局,未料,呜呜,这个阉贼竟逼奴婢与他对食,夜夜虐待,奴婢生不如死,好在他后来死了,奴婢以为就此可以安稳点。可是天不遂人愿,奴婢的事情其他宫女太监都知道,日日笑话奴婢,掌事太监韩公公每日让奴婢清理全宫的恭桶,不清理完不给饭吃,动辄打骂。奴婢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娘娘看在奴婢可怜,救救奴婢吧,让奴婢继续伺候娘娘,哪怕做个烧火宫女都行,奴婢知错了。”说完伸出满是污泥的双手,将衣袖撸起,露出难看的疤痕,有新有旧,还烙铁的伤痕,密密麻麻,看着可怖。 英娥不忍再看她的伤痕,吩咐绮菬将她拉起,“这些的罪,你受了便受了,也是你当初求的因得的果。如今既然你来求本宫,念在儿时服侍本宫的份上,本宫容你在这嘉福殿伺候,只是暂去外殿伺候,具体安排皆听绮菬的。”转而吩咐绮菬道,“你带她下去寻个地安置了,这几日就不用她干活了,先把伤养好,那些疤痕问问赵太医可有办法消除,若不能彻底消了,淡些也好,日后还是要出宫嫁人的。” 赛婇见英娥收留了她,不停谢恩,随着绮菬出去,心怀感激道,“以前我错了,待你不好,没想到你还愿意出手帮我,今后这份恩情赛婇记下了。” 绮菬回头看看在殿内喝茶的英娥,微微一笑,“都是替皇家办事的,办好差事便好,这恩怨的事情,看你怎么看了。过几日你养好了伤,便负责修剪这院子里的花木吧,我也就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后看你自己的了。” 赛婇轻咬嘴唇点头道,“妹妹知道。” 第二日宴会之上,元子攸在正殿宴请受分封的诸王,大殿之上尔朱荣的党羽齐刷刷坐了大半宴席。元子攸起身祝词,“今日宴会之上皆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大魏的中流砥柱,太原王更是大魏的基石。朕先敬太原王一杯,前日得奏报葛荣率百万之众围攻邺城,外围游兵更已活动到汲郡一带。而河间人邢杲更在青州发动流民叛乱,自称汉王,年号天统,月余竟发展十万余众,征东大将军李叔仁与之激战多次,仍相持不下。此乱民纷起之时,只能请太原王出马,荡平叛乱,朕特封太原王为柱国大将军,以昭天下。” 尔朱荣本已决定出兵,毕竟大魏动乱,于他的发展也不利,他看着那一步之遥的皇位,心里的野心早已萌生,如今得封柱国大将军,更加对外宣示了自己乃是擎天之柱,他满意于这个封号,回敬道,“皇上放心,本将军手下良将勇兵各个骁勇善战,这些流民不足为惧,数月定平葛荣、邢杲。皇上只需要好好待皇后,早日让本将军抱外孙即可,其他事情不必忧心,有本将军在呢。” 尔朱兆也拿起酒杯站着划了半圈,所指之处都是尔朱一党,然后阴阳怪气的语出不敬,“是啊,皇上,前朝之事有我叔叔在呢,你就把我妹妹照顾好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您就是想操心,也力有不逮啊,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捧着说道,“开国公所言的是,有柱国大将军在,何愁大魏江山不稳。” 张郜颂看着元子攸举着酒杯微微颤抖的手,忙上前去从元子攸手中接下酒杯,大声说道,“皇上的酒没了,奴才给您重新斟上。” 元徽起身敬尔朱荣道,“大魏就仰赖柱国大将军了,战事紧张,刻不容缓,本王这杯酒为柱国大将军践行,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尔朱荣听出元徽催他离京之意,“本王早已安排明日启程,亲自剿平葛荣乱匪,只是战线不宜拉之过长,且年年征战,粮草物资供给不足。皇上,本王以为邢杲处可先派征虏将军韩子熙进行招降,待葛荣平叛后,本王再将其剿灭。” 元子攸双手举杯笑道,“一切依柱国将军之见。” 这场酒席在众人各怀鬼胎的觥筹交错中结束,坐在一角的元宽默默听着众人的交锋,不发一语,只是直勾勾盯着手中的酒杯。元子攸对他说的话时刻提醒着他,“宽儿,晋阳深处尔朱荣势力范围,虽然青苧对你是真心,但是府中各人还是要仔细观察,切不可让尔朱荣察觉你的心思,切记,切记。”元宽咬紧着牙根,父亲和其他二位叔叔的死在他心里早种下仇恨的种子,他只身一人深入尔朱荣势力中心,就是以自己为人质先让尔朱荣放下警惕,然后搜集尔朱荣意图谋反的证据,以备将来一击即中。 当英娥送别青苧时嘱咐道,“妹妹,他若待你好书信一封让姐姐知道。若待你心思变了,却不要让父亲知晓,连姐姐都不要告知。因为晋阳到洛阳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也许你们已经和好,若是姐姐气恼之下怕会做出错误的决定,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这人是你选择的,就和姐姐自己告诫自己一样,是苦是乐,都自己受着。若说他们忘了仇恨,那般无情无义,也不是我们想选择的人,先不论我们真心爱这两个男人,也不提替父亲赎罪,做好他们的妻子,修补他们的心伤,因为他们的心太苦了。” 青苧扬起微笑,一脸的幸福,“姐姐说的是,青苧会幸福的,他用命换来我们的联姻,我用命去守护他的未来。嫁给了他,青苧就是他的人,眼里只有他,他又怎会变了心呢?” 和风吹起的那一池塘青绿,粉荷已开始落瓣,一颗颗青绿的莲蓬,顶着笑脸来回摆动。郑太妃看着塘边的姐妹,风过她微微缩了下肩,月如劝她小心着了风寒,郑太妃笑着说着,“无妨,初秋了,景都换了,哀家也想着松泛松泛。给皇上寻的那本《黄庭经》送去了吗?” 月如回道,“早递于张郜颂了。” 郑太妃叹道,“很好,就依着皇上的心思吧。明日皇后的家人就要出京了,哀家准备的礼物在她妹妹出宫前送到皇后宫里,却不要耽误了。” “太妃宽心,早吩咐三喜送去了。” 郑太妃嗯了一声,“走吧,让她们姐妹们待会,别因看见哀家疏了姐妹聊天的心思。” 40、贤王归来话旧人 太极殿内试忠奸 嘉福殿内,元子攸披衣起身坐在床边,若有所思之状。英娥秀发散落胸前,几缕秀发遮着杏白色芙蓉肚兜,杏眼含春,脸颊绯红,一副娇羞之态。她玉臂从后绕住元子攸的双肩,朱唇贴于他脖颈之处轻啄,和着呼吸处的幽兰之气惹得元子攸无法思考。他双手反拉,将英娥身子翻转躺于自己双腿之上,轻捏英娥玉臂,故作生气道,“皇后是越来越放肆了,没见朕在思考前朝之事,还这般胡闹?” 英娥调皮噘嘴,复又勾住他的脖子,细声细语道,“臣妾是放肆了,但是皇上却喜欢,若不喜欢,应该罚臣妾下床去,还会与臣妾这般亲近么?” 元子攸见她没有半分惧色,心下不爽,却也没表露出来不悦,敛住调笑之色道,“近日临淮王元彧奏请回京,想他流亡在梁朝多年,在梁朝时给梁王上表之仍以魏临淮王自诩,每每赴宴闻乐涕泪交下,真乃丹心一片。闻朕登基,便以母老请还,实想报效朝廷。如今他母已亡故,此才德俱佳之人,怎好继续赋闲在家?皇后深处后宫,从不愿闻前朝之事,朕也本不该跟你说,只是如今要职你父亲都已安排了人选,朕也不知该将他安置于何职方妥,心下烦闷。” 英娥听完不再嬉笑,将发拢起正坐,“皇上,臣妾听闻临淮王少时便有博古才名,梁朝皇帝都待以上宾,又重礼送其归国。若是不妥善安置,岂不让外朝笑话我们大魏不识英才,对内又寒了这些忠臣的心么。皇上不消理会父亲的安排,临淮王是宗室,便是做大司马也是该的。” 元子攸心中欢喜,紧紧攥着英娥的手,都忽略了用力弄痛了她,“皇后与朕实乃一心,皇后之思,让朕瞬间心思明朗,朕这就安排温子升起草诏书。” 英娥一把拉住就要起身的元子攸,指指外面仍漆黑一片的天,“皇上,现在才过丑时,温大人还要不要休息了,等早朝时再议不迟。” 元子攸连声称道,“是了,是了,皇后提醒的对,是朕激动了。对了,此次临淮王奏表之上,还带回来了两个人的消息,想必皇后有兴趣听听。”见英娥疑惑,便接着说道,“都是皇后的故人,一个是徐纥大人,一个是皇后最厌恶之人,白整。” 英娥听闻有徐纥的消息,自然欣喜,“自徐大人南逃至梁之后,便再无消息,如今可是安好?至于那白整,一个见风使舵、毫无忠心的贼子,想现在又攀着什么人了。” 元子攸触碰到英娥被夜风吹凉的皮肤,让她躺在自己怀中,又将锦被为她盖好,“临淮王是偶遇徐大人在建康郊外的一间道观,他带着孩子在那里清修,虽华发已生,却显得道骨仙风。临淮王唤其姓名,也以别名遮之,拒不承认。临淮王知道他不想再问世事的心,不愿难为他,便给他留下百金,以作用度。一个奇才,埋没民间,不免让人唏嘘啊。” “是可惜了,自胡太后、清河王、郑俨这些人的相继故去,想他也是心灰意冷了,不愿再问世事了。”英娥思及往事,不免嗟叹。 “是啊,着实可惜了,以他的才能若能辅佐于朕,朕何愁这天下不定啊。”元子攸说完,面上忽又不屑地说道,“皇后便是不想听那白整之事,只怕朕也得让你知道。想当年他被你父亲驱逐之后,这家伙也逃到了梁朝,如今依附于北海王元颢。这元颢进入梁朝后,竟要求萧衍立他为魏主,以北上复国为由向萧衍借兵,白整做了他的宦官总管。据闻,竟行宫廷礼仪,实在是混账之极。” 英娥宽慰元子攸道,“那元颢听闻无甚才能,逃去梁朝的宗室颇多,萧衍也不是就他一个选择,不过是个跳梁的小丑,瞎蹦跶罢了。那白整跟着他,倒也是找对了主子,一样的忘恩负义。皇上,别想这些了,天亮还有段时间,再睡会,才有精神。” 两人又相依睡了会,天刚明,元子攸便起身处理政务。英娥也起身梳洗,欲前去郑太妃处请安,绮菬上前回道,“娘娘,前儿个内务府章公公打发人过来问,临秋了,各宫添置秋衣的缎子是按照旧例送去,还是娘娘另有安排。” 英娥挑了支玉梅簪插在发髻,整理着云鬓道,“还是按照旧例吧,给太妃处送几匹雅致的素锦,太妃丧子,不喜艳丽。对了,上次太妃赏赐的那株红珊瑚还在库房么?” 绮菬回道,“在的,那珊瑚却是难得之物,奴婢不敢懈怠,每日都要去看一次。” “那乃佛宝,皇上本是孝敬太妃的,太妃见我喜佛,又赠与我。只是河阴之变未久,怕宫内装饰的太过华丽,失了本分。如今早过百日,就将它供于佛龛前吧,愿佛祖见怜早赐麟儿。”英娥说完连颂了几声阿弥陀佛。 绮菬笑道,“佛祖在天有灵,娘娘定会如愿以偿的。” 早朝玩,元子攸听完嘉福殿内传来的英娥求子的事情,他沉默许久,吩咐张郜颂道,“给皇后送尊送子观音去,给她些安慰吧。” 与元子攸殿内商讨政务的元彧闻此不免劝道,“皇上如今也要为皇嗣考虑,该选些妃子充实后宫了。” 元徽也劝道,“是啊,皇上,历朝皇上谁不是三宫六院,就皇上至今只有皇后一人,为了子嗣考虑,选妃也是为了皇家开枝散叶。” 元子攸手撑住疼痛欲裂的头,张郜颂赶忙上前给他舒缓太阳穴,片刻,他抬手示意张郜颂退下。“皇后待朕的心是真的,朕不能给她一个孩子,就不能再伤了她的心。选妃这事,不提也罢。” 元彧不放弃地继续说道,“皇上虽不想让尔朱荣存着以子代父之心,但是日后皇位何人继承?想皇后必不会阻拦皇上选妃,哪朝皇帝是就一个中宫的。皇上,三思啊。” 元子攸露出一丝苦笑,指着殿外那些守卫,“朕何时能率性而为?要问问这殿外的人是不是真的忠于朕。尔朱荣离京不过二日,便有奏折递来让朕要保重龙体,不要太过操劳,说已派尔朱世隆回京辅佐。这些个耳目不够,还塞回来一个是想时时处处监视朕么,朕还能不好好善待皇后,动什么纳妃的心思。”见元彧还要说什么,元子攸示意他不要再说,回头问张郜颂道,“这几日大殿值守是哪位将军?” 张郜颂望了望殿外,“回皇上,是武卫将军奚毅,奴才这就叫他?”见元子攸首肯,便高声宣道,“皇上有旨宣奚将军进殿。” 殿门吱吱呀呀的应声打开,一个身穿铠甲,皮肤黝黑,目光如炬的将军推门进来,见元子攸刚跪地要拜,便被冲上来的元彧、元徽死死按住,张郜颂迅速关上殿门,生怕被外面的守卫看见。奚毅看着按着自己的元彧和元徽,抬头冲元子攸笑道,“皇上,臣知道皇上召见臣是何意,臣愿意一五一十回禀皇上,若臣真要反抗,想这两位王爷是压不住臣的,还望皇上许臣辩白。”说完稍稍绷劲,元彧元徽感受到他的力道,衡量了自己,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齐齐看向元子攸。元子攸会意,挥手让二人松开,直直看向奚毅,等着他的辩白。 奚毅双膝跪地,挺直身子,“皇上,臣确实是尔朱荣派在皇上身边的,臣也从未否认过,但是臣对皇上是一片忠心,宁死不事胡人。虽在皇上身边护卫,却从未送出一言片语给尔朱荣,请皇上相信臣。” 元子攸看着奚毅一双鹰目努力展示着诚恳,又有一丝不被信任的酸楚和无奈。元子攸极力相信着他是想继续迷惑自己,他冷冷地抽出尔朱荣的奏折,拿在手上,缓缓走到奚毅面前十步距离,用力掷于地上,压低声线怒吼,“那你告诉朕,这是谁报于尔朱荣的,说不出,那如何让朕信不是你?” 奚毅自是知道奏折写的是什么,“皇上,是臣报于尔朱荣说皇上勤勉于政事,此外并无多言。皇上知道臣为尔朱荣所派,若每日无甚奏报,想他必定疑惑,他日改派人来,则皇上更加危险。故臣每日选皇上最无甚要紧的事情送出,却从不敢将皇上习黄老之术告知。” 奚毅的黄老之术一出,殿上四人都面有惊色,元徽一把揪住奚毅的铠甲,“你还知道什么?” 奚毅看出元子攸的惊恐,表忠诚地说道,“臣知道皇上不满尔朱荣所为,他残暴不仁,粗俗自大,当年有胡太后压制他的野心,如今他已目中无人,虎视眈眈于外,董卓之心路人皆知。故皇上怕皇后有子,尔朱荣会以此子代替皇上,那我大魏真的要落入贼手。皇上与皇后情笃,又不忍药术损伤凤体,习《黄庭经》护元精之法,让皇后无法怀孕。臣虽知,但不能说,甚至杀了殿内打扫的太监,伪作失足摔死。” 张郜颂质问,“太极殿的小太监叶德子是你杀的?” 奚毅直言不讳的认了,“那日他在殿内打扫时,臣见他神色诡异,从窗外见他鬼鬼祟祟东翻西翻,便留了心眼等着。不久,他似乎往袖子里藏了什么,臣便在门外守着他,出门时将他击晕,从他怀中发现了那本《黄庭经》。臣知他也是尔朱荣之人,便将他脖颈扭断,从阶梯处掷下,做摔伤状。再把书放回了原处,所以皇上并未发现。皇上今日问臣,却是给了臣证明的机会,臣的心终于有机会表明了。” 元徽怎肯信他,也连连让元子攸勿要相信,而元彧却若有所思。 一直处于惊弓之鸟的元子攸自是不会轻易相信,但他也不会杀了奚毅,如今奚毅是明线,若杀了他,尔朱荣不但知道自己对他的防范之心,更不知道派谁再来监视,那便是防不胜防。他示意元彧和元徽退下后,将奚毅扶起,双手放于他肩膀,重重拍打几下,故作赞许道,“好,朕欣赏你的忠心,不过你也要将今日之事传递给尔朱荣,众臣奏请朕纳妃,朕心中只有皇后一人,拒不纳妃。” 奚毅抱拳应诺,“皇上放心,臣定会让皇上相信臣的忠心。” 打发奚毅出去后,元子攸从花瓶中取出《黄庭经》递于张郜颂,“烧了去,记住别再让人看见。” 张郜颂小心翼翼藏于怀内,“皇上准备怎么处置奚毅?” “这宫里眼线还少么?他三番两次向朕表忠心,朕虽不信他,却不想杀他,且先留着看,若是可用,再计较。还有朕让你联络的高乾、高昂两兄弟现在如何?” 张郜颂回道,“已将皇上的书信送至他二人处,他们还是记得当年皇上的救命之恩,回了口信,愿归降朝廷,为皇上驱使。” 元子攸大喜,拍手叫好,“若他二人归降,且不说断了葛荣一臂,于朕又多了两员大将啊。小颂子,你赶紧吩咐李彧前去宣旨招降,必要赶在尔朱荣大军开战之前。再安排人先将高夫人接来妥善安置,派两个得力的人去伺候着。” 张郜颂也为元子攸欢喜,却仍谨慎劝道,“皇上欣喜,奴才心里也高兴,只是万万忍耐啊。” “昔越王卧薪尝胆,于朕又有何不能?胡太后说朕是利刃藏于匣,她是个厉害的女人,什么都被她看穿。朕不能辜负她和清河王,这个江山,朕要为我们拓跋一族守住。” “会的,皇上,一切都会如愿的。今日皇上也该乏了,还是先用膳吧,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元子攸突然觉得每日见英娥就和小时习字一般,虽喜欢,可是却因为背负光耀门楣的责任,反而渐渐变成了目的心。他要杀了她的父亲,随着这份心越来越强烈,他对英娥就越来越觉得带着面具的辛苦。“跟皇后说,朕还在等她父亲的战报,让她先用膳吧。”张郜颂领命正要去宣旨,又被元子攸喊了回来,元子攸想了一下,“今夜让那个人子时来偏殿,是该用她了。” 张郜颂会意,“明白,奴才这就去告诉她。” 41、雁啼霜叶来相逗 寒人病酒雨打秋(一) 秋风渐起,嘉福殿的荷花只剩下枯萎的黄叶在缸中被风吹着打旋。赛婇弯腰欲拔了枯叶,被绮菬制止,“这花是皇上送给皇后的,就是烂了根了,都别扔了,只换了水,莫臭了便好。” “都是残叶了,看着都煞风景。”赛婇不解。 绮菬手划着缸中的水笑道,“你看是枯枝败叶,却是别人眼中的情意绵绵,你懂什么,照做便是。” 赛婇依着吩咐换了水,“还是姐姐懂皇后,以后都听姐姐的吩咐。” 绮菬捂嘴而笑,心中虽享受,嘴上却说,“这宫里都听皇后娘娘吩咐办事,你万不可将这话说第二遍,这些年吃的亏还不长记性么。” 赛婇连连点头,“是,你看我这嘴总是不会说话,还好有姐姐提醒,若不是姐姐,我哪能再回这嘉福殿。”边说边瞅瞅宫内,“皇后又在绣花?” 绮菬点点头,“这不马上天冷了,一心想着给皇上做件披风,又不让我们帮手,那龙纹岂不是要功夫?”绮菬帮着拾罗了水缸里的枯叶,“这荷花没了,宫里竟没了颜色,你去花房选几盆醉芙蓉,给这院子增增色。” 赛婇领命出门,绮菬给一旁打扫庭院的三才递了个眼色,三才放下扫帚也远远跟了出去。绮菬满意地拍了拍身上掉落的树叶,吩咐众人抓紧打扫,听里面英娥唤她,便赶紧应着进去伺候。 “绮菬,你看我这施针总不工整,这龙纹看着和云彩差不多了。”英娥捻着针,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 绮菬低头仔细看了英娥绣的纹理,见了原来英娥初学蜀绣,全以细线绣就,却不知这蜀绣讲究的粗细结合,才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笑着说道,“娘娘,您这初学已是很好了,只是它还有晕、纱、滚、藏、切等技法,才能做到以针为笔,以线为墨,虚实结合,才如画般好看呢。您这处只需试试加上一股丝线,然后这转合处稍用淡些颜色的丝线勾勒便好。” 英娥依言,果然比先前好多了,满眼欢喜之情,“还是那扬雄说的好,丽靡螭烛,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幅。本宫这想一蹴而就是不得了,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做吧,这针真的比拿笔拿刀难多了。”说完忽又想起些事,“那赛婇这几日可还规矩?” 绮菬想了想回道,“皇后不计前嫌收留了她,不让她在浣衣局受苦,她如何敢不规矩?只是...” “只是什么?”见绮菬语顿,英娥好奇道。 “只是她毕竟与我们不同,我们都是获罪之人的家眷,这辈子就要在这宫里服侍到老的。她是娘娘的陪嫁丫头,如今都已经25了,按照年纪遇大赦是可以出宫了。” 英娥算算日子,感叹道,“是啊,都那么多年了,她也受了不少苦,改日让皇上大赦之时放她出去吧。这几日皇上都没过来,是战事又吃紧了吗?你去问问张郜颂,若是皇上太忙,本宫想去看看他。” 绮菬回复说道,“娘娘,前日张公公来了,说是邺城被围,太原王亲率七千配有副马的精锐骑兵从晋阳出击,以侯景为前锋,倍道兼行,由东出滏口,越过太行山脉已经到达滏口。大战一触即发,所以皇上日夜守在太极殿等着前线战报,处理政务。张公公还带话来说,皇上知这几日冷落了娘娘,待大捷之日必来邀娘娘同贺。” “哎,也罢。政务要紧,本宫也就不去打扰皇上了。你记得把昨日母亲派人送来的上好枸杞给皇上送去,那是最益精明目的,让张郜颂在皇上的茶水中放些。”绮菬应承着,正要出门又被英娥叫回,“对了,还有那上好的山参和雪莲你亲自送与太妃。今日去请安,见太妃似乎精神不济,交代赵太医要好好诊治,给太妃好生调养。” “是,是。皇后对太妃这孝心,就是亲生女儿也不如您啊。”绮菬吩咐宫女繁芝伺候好英娥,便依着吩咐去给皇上和太妃送东西。 已连续数日,元子攸领着元彧、元徽研究着军情,食宿皆在太极殿。尔朱世隆作为尔朱荣布置在宫内的眼线,自然也时不时地借口进宫谒见元子攸,探听着元子攸的动静。当元子攸听说尔朱荣仅带七千人马去抗击葛荣百万大军之时,担忧之色引得尔朱世隆不满,“皇上,我大哥是奇才,他的行军谋略,怎是没打过仗的人能理解的?” 元徽不满道,“尔朱将军,怕是你对皇上如此讲话,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吧。” 尔朱世隆斜睨了一下元子攸,见元子攸未有愠色,清清嗓子指手画脚说道,“臣可不敢大不敬,我是粗人,不会你们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论文章你们厉害,那是从小就学的。可是论打仗,我大哥三岁就拿刀,五岁打猎,这十几岁就能平部落纷争。这会打仗也是胎里带来的,他打的大大小小战役如今至少几百次,哪次是铩羽而归的?皇上,您就甭担心了,我大哥有本事就拿这七千人胜了他葛荣百万,您不信,臣可以跟您打赌。” 元彧微微笑着,“柱国大将军的谋略却是当今少有,皇上也不是不信,柱国大将军不光是国之栋梁,还是皇上的国丈,皇上是为了他的安危担忧,这是关心。尔朱将军你是误会了,再说,这古往今来臣子和皇上打赌,这也不和规矩,不成体统么,倒失了做臣子的本分了。” “体统不体统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点,有我大哥在,皇上您就安安稳稳坐在你的金銮殿,静静等着战报就好。”尔朱世隆说完起身,“皇上,若没有其他事,臣身体不适,容臣告退。” 元徽看着尔朱世隆嚣张的嘴脸,气的拳头痒痒,他正欲发作,被元彧一把按住他的手。只见元子攸始终保持微笑,“尔朱将军近日来回奔波着实辛苦,你先回府好生休息,也可以不用按时上朝。” 听到元子攸发话,尔朱世隆故意捶捶肩,“皇上,臣告退,哎,这天天腰酸背痛的,听说太医院有个赵太医,那推拿手法可是了得,皇上若是厚爱微臣,能让赵太医去给臣推拿一下,臣就谢主隆恩了。” 元子攸道,“这个简单,一会朕便让小颂子安排一下,你回府等着便是。” “那臣就告退了。” 看着尔朱世隆摇摇晃晃,全无半点体统地出了宫门,元子攸柔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眼中的火焰似乎已达燎原之势。他抓起案几上的杯盏向门口方向摔去,怒道,“放肆,放肆,放肆!他尔朱世隆放肆至极。” 元彧、元徽慌忙跪倒,“皇上息怒。” 门口的守卫的奚毅听见里面的动静,见时机成熟,站在门外请示,“皇上,臣奚毅有事禀报。” 元彧提议道,“皇上,这奚毅三翻四次对皇上表白忠心,上次若非他清除了眼线,怕是尔朱荣已然知晓。臣以为让他进来,听听他有何话,再做定夺。” 元子攸应许,对张郜颂说,“宣他进来,朕也想听听他有何话说。” 奚毅听宣大步入内,行过大礼,“皇上,臣有要事禀报,近日尔朱世隆收到密报说有葛荣的旧部要来归降朝廷,便让臣安排部署刺杀一位住在安武堂的降将夫人。” 元子攸心中大惊,没想到尔朱荣在洛阳眼线之密已到无孔不入,他刚刚才定下将安武堂给高乾的夫人崔凤琴居住,人还在路上,尔朱荣便已安排了杀手。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惊恐,故作镇静道,“并无此事,想是你们信息错误了吧。” 奚毅见元子攸不信,双手奉上尔朱世隆给他的密令,急急说道,“皇上,臣无半句虚言,臣知皇上不信臣,此次臣愿以此为投名状,求皇上信臣的忠心吧。” 元徽上前取过密令,呈与元子攸,元子攸阅罢大怒,“没想到朕的安排全在他尔朱荣的眼里,半分不松懈啊,也罢,说说尔朱荣怎么安排你的?” 奚毅接到尔朱荣命令之时,并不知道这个妇人的身份,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葛荣部的降将高乾的夫人,博陵人崔圣念的小女儿。他一五一十说道,“尔朱荣告诉臣,已买通了夫人的一个随从,待夫人到了洛阳便直接将人杀尽,独留这个随从出京。由他去告诉高乾,是皇上设圈套要杀尽葛荣乱党,同时告诉博陵崔家,皇上您要斩草除根。这样皇上不但失信于高乾,还失了博陵崔家的支持。皇上,臣知道这个妇人对皇上来说至关重要,所以第一时间禀报皇上,若要筹谋还来得及。” 元徽怎肯轻易相信这奚毅的话,指着他怀疑道,“尔朱荣既然如此信任你,如今多少人为了官职不远千里到晋阳去求他,你又何不继续攀着他那枝高枝,来皇上这表什么功?” 奚毅拍着胸脯,义正辞严的说道,“皇上,臣家世代深受皇恩,做不出卖主求荣的事。他尔朱荣自诩为曹操,臣看他不过就是董卓。臣自被他安排入宫为眼线起,便日日寝食难安,臣苦无机会向皇上证明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如今知道这个机密事情,臣想着能以此得到皇上的信任,哪怕皇上现在不信臣,臣也祈求皇上可以有相信臣的一天,臣甚至可以以死明志。” 元子攸脸色变的阴翳,“你把这一切告诉朕,不怕尔朱荣杀了你?” “臣不怕死,臣的妻子如今还在晋阳,臣对皇上坦白一切,就是将微臣一家的生死置之度外。臣此生忠君爱国之心,为天地可表,誓死效忠皇上。”奚毅说完再度三拜,满腔激昂一副沥胆披肝之心,一心想让元子攸相信。 元彧见奚毅不像说谎,为他说话道,“皇上,奚将军所言,不似假的,我们还是要抓紧筹划,不能让尔朱荣奸计得逞。” “奚将军对朕的忠心,朕看见了。将军平身,如今朕也不瞒你,那个妇人正是高乾的夫人。人已经在洛阳城外,今夜便可入城。尔朱荣交代你的事情,你继续完成便是,其他朕自有打算。”元子攸心中早有一计,“朕这招就叫将计就计。” 42、雁啼霜叶来相逗 寒人病酒雨打秋(二) 洛阳城的秋夜清凉如水,微风卷着沿街店肆的幡子,轻轻飘飘地晃荡着,像也在为店家招揽着生意。街道上不论是汉人、鲜卑人还是契胡人,除了那样貌上的差别外,鱼贯而过的背影都在汉服之下,显得那么的和谐统一,人们徜徉在久违的繁华中。街道上最吸引人的莫过是那些酒肆,斜倚在门前的沽酒女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裙,妖妖娆娆的在店门口卖弄着风情,偶尔的一段胡舞,挑逗着那些浪荡的公子、无事的游民和自命清高的酸腐书生,各个忍不住被自己眼珠子勾着进了店门。点一壶清酒,配二两牛肉,搭几个小菜,或三五成群,或一人自斟自饮,互说着轶事,闲听着古今,纷纷杂杂的一番喧闹之景。 洛阳城中最热闹的酒肆莫过于城中心的忘忧居,门前对联书着陶渊明的《饮酒》: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只因这酒肆老板姓陶,便自己给自己安了陶渊明后人的名头,不过是为了吸引那些自认风流的文人骚客驻足罢了。论这酒肆还是在洛阳城中稍有格调,且不论那店内装饰皆以陶渊明诗歌为屏风、为幡帘,便是那一壶一碟,一碗一勺,都处处以一两句名句点缀。店内唱曲的歌姬,也是素雅罗裙,略施粉黛,纤纤玉手弹着那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古诗编排的歌曲。这份风流雅致,引得很多达官贵人也来捧场,那些想谋个前程的也挤破头每日的往酒肆里面钻,思量着遇见一两个贵人。只是今日他们并不知道,坐在一隅,唤做菊居的包房内,坐着乃是当今天子和他的皇后。 英娥这是当了皇后之后,第一次随着元子攸乔装出宫,自是欣喜。她脉脉含情地望着元子攸,一手悄悄伸去勾住元子攸的小手指,一副小女儿状的娇羞可人。“相公,这许久不出门,洛阳城的繁华竟和书里说的一样。” “夫人又说傻话,书中文字不过寥寥数句,如何能显示出这番情景。想是夫人也在埋怨为夫,以后多带你出来游玩如何?”元子攸笑着夹了一块桂花脍鹌鹑,“试试他们家的新菜,用上等的桂花蜜腌制的,鹌鹑肉蜜而不腻,花香沁人心脾。” 英娥张着嘴让元子攸喂自己,细细品着,“果然好吃,一会打包一份,回去让家里厨子试着做。” 元子攸哈哈笑道,“你若想吃,直接让他家厨子去家里便是,或是问了方子,何必这么麻烦。” 英娥摇摇头,“人家就靠着这手艺招揽生意,也是千辛万苦试了多次才做出的,我们怎么能不劳而获,便得了人家的秘方。不若带回去自己品着味道,慢慢试着做,一来是情趣,二来也能做些改进。这菜我吃着甚好,就觉得这肉腌制的时辰没把握好,时间久了些,入味的香气过浓郁,反而失了这肉质的鲜美,便是不及了。” “夫人如此用心,是想学着做给我吃么?”元子攸笑着坐近英娥,发觉她的手有些微凉,握着她的两只手轻轻揉搓,温柔问道,“却是冷么?怎么手这么凉?绮菬赶紧去给夫人拿个披风。” “夫君若是爱吃,明日便做给你吃。”英娥笑着唤住给她拿披风的绮菬,对元子攸说道,“相公,我不冷,若是手是暖的,怎能得夫君如此爱怜?” 元子攸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是了,若是暖了,我又怎么尽些殷勤,让夫人开心?” 英娥含羞笑道,“这菜我回去定要学会了,给夫君多吃些,今日的话说的竟是比这蜜还甜,我要每天都听。” “好,夫人换着花样给我做菜,我负责换着花样说话讨你欢心如何?” “这做菜不难,就怕相公你哪天词穷了,我可不依。” 就在他二人卿卿我我正说着话时,酒肆的门帘打开,又新进来了三男两女,那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刚从外地入京。中间的一位夫人虽衣饰朴素,却瑕不掩瑜,那气质风范着实是大家出身,身边的丫鬟长的也娇艳如花。店小二领着这行人在菊居对面的竹居坐下,让安排了些酒饭,夫人出手也阔绰,打赏了小二一两碎银。喜得这小二腿脚都快了些,片刻便把饭菜上齐。这夫人见饭菜备齐却不急于动筷,左张右望,似在等人。 英娥见了她的气度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悄声对元子攸道,“没想到这样的大家闺秀,也会来这般的酒肆。” 元子攸斜眼看了对面一眼,扭头看看英娥,笑着捏捏英娥的下巴道,“你难道不是?论尊贵,普天之下,谁人及你?想是等她夫君吧,就你好奇心重,一直盯着人家看。”接着吩咐张郜颂道,“听说这里的歌姬是可以点曲的,小颂子你去跟那歌姬点首《幽兰生前庭》,陶渊明这首诗,我觉得不错。” “可是那诗句说的鸟尽弓藏的不得志,夫君如何喜欢这首。” “陶公能针砭时弊,说出自己的归隐之由,我若得贤臣,定不教他郁郁不得志。”元子攸说完看了眼英娥的神情,补充说道,“一个拿笔的书生,你让他种田,草都锄不动,更别说知道播种季节了,养不活家人,那闲情逸致不过是死不承认不该辞官罢了。所以你看那温子升动不动不是死谏就是辞官,一副一箪食、一瓢饮便足够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我是生怕他不事稼穑,饿死了他自己事小,拿笔杆子说我的不是,岂不是太冤枉了。” 英娥噗嗤笑出,“温大人是忠臣,倒给相公说的如此小肚鸡肠了,这样的人你要好好重用才是,毕竟敢于说真话的良臣太少了。” “是了,夫人说的极是,所以我忍得辛苦,也只能认了。”元子攸见张皓颂还未出去,“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张郜颂答应着,便袖了银子出去付与歌姬,歌姬对着菊居方向道谢后,便轻轻脆脆的哼唱起,“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当唱到鸟尽废良弓之时,突然从外冲入十数个蒙面之人,提着刀剑直扑那夫人所在的竹居,见人便砍。酒肆的人惊呼纷纷惊叫着往外出逃,一时间桌椅、屏风被拥挤的人群推的七歪八扭,甚至倒地,一桌的杯碗酒盏叮铃哐啷地碎落一地。 陶老板吓得躲在自己柜台之下,推着伙计出去找巡捕,自己杀猪似的叫道,“好汉莫杀人,要钱只管说便是。” 这群蒙面之人为首人道,“我们只杀竹居的那五个人,绝不错杀,余者速速出去,免得遭殃。” 英娥见状慌忙叫着护驾,便欲挺身站在元子攸身前,却被元子攸一把拽到身后,“我还能让夫人保护么,乖,站我身后。”说完对张郜颂眼神示意,张郜颂领会,立即带着侍卫一跃而起,向竹居冲去。 竹居的夫人此时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身边的三个随从拼死抵抗,已经死了两个护卫,丫鬟也为她挡了一刀,倒地奄奄一息。正要劈向夫人之时,侍卫从后一拥而上,与蒙面之人搏斗起来,张郜颂眼明手快,一脚踢开最近夫人一人,格挡开劈来的两刀,拉着夫人闪到侍卫身后。这群蒙面之人渐渐不敌,负伤撤出,被侍卫追击出去,在街巷恶战。 夫人惊魂未定,吓得瘫软在地,不住啼哭。英娥见她可怜,让绮菬将她扶起坐在自己身边,柔声安慰道,“莫怕,我夫君在呢。只是这些人是谁,为何要对你下杀手?” 夫人哆哆嗦嗦地,只顾着摇头,嘴里不停说着,“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绮菬给夫人送上一杯热茶,稍稍让她安下了心,“莫怕,我家老爷夫人会保你平安的。” 元子攸说道,“如今你可慢慢告诉于我,我必为你做主,护你周全。” 那夫人哭着说道,“小妇人名叫崔凤琴,我夫君高乾,乃是叛军葛荣部的下属。因不满葛荣暴行,欲归降朝廷,便带着他兄弟高昂一起逃出军营,接受朝廷招安。夫君带着我行军不方便,便让小妇人带了几个随从先行入京,说到了洛阳会有人安排妥当。今日刚刚到洛阳,依着夫君说的来这忘忧居等着来接头之人,却没想到会被人追杀。幸得这位大人和夫人相救,小妇人感恩不尽。” 元子攸佯怒道,“什么,你就是高乾的夫人,你夫君归降于朕,却让你遭逢此劫,是朕的疏漏。洛阳城乃天子脚下,竟然在朕的面前发生此等截杀行径,孰不可忍。张郜颂,吩咐外面起驾回宫,招李彧去太极殿候着,今日之事朕必追查到底。” 英娥走到高夫人身边,轻轻吩咐绮菬道,“将高夫人先带到我宫里安置,待皇上查明事由,再另行安排。”说完看着元子攸道,“皇上,您看呢?” 元子攸赞许地看着她,“皇后费心了,就按皇后的意思。”牵着英娥的手登上轿辇后,忽又转身对张郜颂道,“这店家也不容易,你看看店内的损失,留些银子下来。” 张郜颂应诺,“皇上放心,这里交给奴才便是。” 回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轿辇内的英娥眼见元子攸如此体恤百姓民生,心下也着实欢喜,觉得他越来越有天子的风范,不禁将牵着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元子攸却闭上眼睛,似在养神,再不发一言,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了她的手两下。英娥想他是累了,便静静地坐在一边,轻轻将轿帘掀开一条细缝,正好能看着街道因为打斗而凌乱的物什,负伤的侍卫靠着墙角喘着粗气,几个侍卫将他们简单包扎后,抬上了马车送去医馆。她看着天上开始飘起了蒙蒙的细雨,那样的绵绵柔柔,濡湿了她的眼帘,也将地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化开,街道上恢复的平静显得那样的凄凉。她轻轻放下布帘,斜靠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眼前她心爱的男人,想着刚刚混乱之际的守护,心里泛起丝丝甜蜜。 43、精算计帝心难测 少胜多葛荣被擒 回宫后,英娥亲自领着高乾的夫人崔凤琴住在了西偏殿,因她的婢女已死,便安排了宫女柒夏先伺候着。 绮菬将一碗压惊茶捧与高夫人,只见她面色惨白,仍惊魂未定,她双手哆嗦着捧着茶木然地喝着。英娥怕她拘束,嘱咐了柒夏几句,便带着绮菬回自己宫里安置。 雨渐渐下的紧了,绮菬撑起纸伞亦步亦趋地随着英娥的步子缓缓走着,“娘娘,折腾一天了,奴婢已经吩咐将浴汤备下了,赛婇去花房特意选了上好的菊花,再配以人参、灵芝、当归、白芷、益母草、珍珠做成的药包,最是美容解乏了。” 英娥淡淡一笑,“这次赛婇回来,你们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啊,你忘了她当年怎么欺负你的事了?” 绮菬撑着的伞晃了一下,发现英娥未察觉,便平静的回道,“娘娘,奴婢不是个记仇的人,她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奴婢是看她可怜,才想能帮就帮一下。” 正说间,抬眼看见赛婇在雨中将前几天挪来的醉芙蓉搬到廊檐下,却无人帮忙,满脸泥土和着雨水狼狈不堪。绮菬见英娥停下脚步,又说道,“她自重新服侍娘娘勤谨许多,以前是她欺负人,如今是换了过来。那么多盆花,也无人去帮忙,娘娘您说呢?” 英娥没停下脚步,只淡淡说道,“该怎样,你做主便是,这嘉福殿里从没有受委屈的奴才。” 绮菬领会,对身后站的两个小宫女道,“还愣着什么,娘娘的花要紧。” 两个小宫女欲要拿着伞前去,看见绮菬凌厉的眼神,楞了一下,缩着脖子冲进了雨里,和赛婇一起卖力地搬着花。一直埋头苦干的赛婇,在绮菬迈步准备进殿内之时,投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绮菬却当做没看见,放下了帘子,入内伺候英娥沐浴。 第二日,元子攸派张郜颂来接崔凤琴出宫,英娥出来相送,问张郜颂道,“皇上已经查清了吗?高夫人此时出宫可安全了?” 张郜颂轻声回复英娥,“皇后还是亲自问皇上吧,奴才是按旨意办事。” 英娥不再多说什么,让绮菬拿出一对碧玉镯赠与高夫人,“你走的匆忙,本宫也没来及备什么礼物,这对镯子是皇上所赐,先送给你了。等你相公来京,府邸安顿之后,皇上和本宫都会有赏赐的,只愿你夫君今后全心全意辅佐皇上,安邦定国。” 高夫人崔氏领受谢恩,便随着张郜颂上轿离去。 英娥心下疑惑未解,直奔太极殿书房拜见元子攸,开门见山道,“皇上,臣妾有一事想问皇上。” 元子攸听她第一次在他们私下相处之时使用臣妾这个自称,心下便明白,起身牵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皇后想问昨日高夫人遇刺之事?” “皇上,臣妾想问的是,刺杀一事,是不是臣妾的父亲所为?” 元子攸沉默不语,将牵着英娥的手抽回,看着英娥迫切的目光,点头道,“朕明白此事和皇后无关,前朝的事情,都不会影响朕与皇后的感情。” 英娥本来多么想从元子攸口中得到另外的答案,虽然她昨夜就已猜到,她慌忙跪下表白道,“皇上,臣妾的父亲所为想是受了人挑唆,但是此等妄图有损皇上颜面的事情,却是罪该万死。请皇上准臣妾书信一封,规劝父亲,勿再与皇上意见相左,今后行事都应以皇上为重。” 元子攸伸出右手让英娥牵着站起,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岳父在前线率领轻骑七千与葛荣百万大军相持,朕在此时招安了葛荣的两个将军,岳父许是以为朕对他不信任,所以才有此误会。皇后若要给岳父书信一封,却也合朕的心思,希望皇后可以把这个误会跟岳父解释清楚。”元子攸特意将岳父这两个字加重了语气,那双眼流露的对英娥的怜爱,让英娥倍觉羞愧,自不想耽搁,立时写了封家书交于元子攸快马加鞭送去尔朱荣大营。 公元528年9月,在滏口准备与葛荣决一胜负的尔朱荣带着七千轻骑连日奔波,终于在十日后抵达。此刻的将士已经疲惫,所带的副马多已半道累亡,尔朱荣故意将这些死马未加掩埋,直接丢弃在沿路。搭好军帐后,尔朱荣带着慕容绍宗、侯景和高欢勘察四周地形,站在滏山山峰高处,可以远眺到葛荣大军的严密布防。只见城头之上旌旗森森,阳光照射下的兵器照亮了半座城。 尔朱荣不屑地指着城池问道,“葛荣那厮号称百万,本将军却不以为然,据探子回报,城中有军士约六十万人,你们且说说这仗我们能打赢吗?” 侯景以慕容绍宗为师,请教兵法,如今慕容绍宗在场,他自是不便在老师前开口。高欢自从将顾容华送给尔朱荣后,已渐渐得尔朱荣器重,尔朱荣此次更是听了顾容华的枕边风,留尔朱兆在晋阳镇守,带上了主动请战的高欢。高欢深知此战对自己意义重大,但在前辈慕容绍宗面前仍虚心请教,也不便先开口。 尔朱荣见这二人都不说话,便指着慕容绍宗道,“绍宗,还是你说吧,你不说话,这两个小辈就更不敢开口了。” 慕容绍宗微微一笑,指着山脚下的山谷道,“邺城易守难攻,且临近秋收,粮食充足。若大军围困,没有一年半载是攻不下来。大将军此番以七千人马前来迎战,对葛荣来说我们无疑是以卵击石,来送死而已。这葛荣轻敌之时,我们再以畏战之姿就躲在这大山里不出,他好大喜功,必会出战。前方那个山谷,便可做伏击之地。” 侯景见慕容绍宗说完后对他示意,便大胆补充道,“大将军将累死的副马尸骨弃于荒野,是为了让葛荣认为我们长途跋涉而来,人困马乏亟待修整,又无法判断我军人数。如今葛荣自恃着这几十万人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自看不起我们这区区数千人马,骄兵必败,有大将军指挥,我军必胜。” 尔朱荣拍掌大叫,“好,哈哈哈,说的好,本将军听得欢喜。” 见高欢未发一言,叫着他小名,不满道,“贺六浑,你一言不发,是觉得我们会输么?” 高欢这才开口道,“此战我军人数虽少,却都是精英,葛荣人数虽众,却多半是流民游寇,且这葛荣只有征战之蛮力,而无治军治国之才。每每攻城之后,都是大肆屠城,最近的沧州他将城中之人屠杀仅存十之一二,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无民心如何守得住城,百姓都在盼望着朝廷收复,故大将军此行必定全胜。只是末将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想听听大将军的意见。” “哦,说来听听,让其他两位将军一起参考一下。” 高欢先抱拳施礼,“是,大将军。末将以为大将军之前所定之计甚是完美,以虚张声势之计,让敌方不查我军确切人马。只是谷中混战,毕竟空间狭小,刀剑劈杀之时多有掣肘,不如棍棒灵活。大将军不若勒令全军将士每人准备木棒一根,置于马侧,待敌军近前以棒击杀。我军之前战事,士兵领功皆以人头数为准,此次战役我军人少,需速战速决,大将军是不是能同时颁布战场纪律,规定战时不以斩级为功,以免作战之时乱了阵法。” 尔朱荣沉吟不语,慕容绍宗不觉赞叹,“高将军这个想法果然好,大将军可以采纳。高将军之前曾效力杜洛周后跟随葛荣,对葛荣军中将领都熟悉,高将军若在阵前劝降,若有归顺,则敌军必然军心不稳,以达事半功倍之效。” 高欢此时听慕容绍宗说自己连易三主,心下不爽,却也不便于争论,只能再度表白决心,“大将军,杜洛周、葛荣二人都不是有远见抱负的明主,末将对他们烧杀抢掠实在反感,这与占山为王的土匪有何区别?幸得大将军收留末将,才给了末将机会服侍明主,大将军的战法谋略胆识,都是末将终生学而不得的,末将余生只认大将军,听凭大将军调遣。末将是与葛荣军中有些旧识,他们也早对葛荣不满,末将愿意单枪匹马阵前劝降,便是被杀,也要完成大将军交付的使命。” 尔朱荣大叫道,“好,不愧是我尔朱荣的部将,就辛苦高将军你了。天色不早,我等且先行安置,明日一早诱敌深入,一举歼灭葛荣。本王今晚要好好喝一坛,明日拿着葛荣首级再不醉不休。哈哈哈哈...” 公元528年9月,葛荣对躲在深山中的尔朱荣充满了轻视,见尔朱荣派十余骑在城门前挑衅,不懂兵法的他不顾部下劝谏,执意全军出击,自邺城以北列阵数十里,准备包抄尔朱荣部。葛荣腰系着一根长绳,对着滏口隐藏的尔朱荣大声叫嚣着就要用这根绳子绑他。大军向前逼近,尘土扬天将天空都染成黄色,旌旗黑压压的若连天幕布,二十万匹战马后跟着五十万左右的步兵,刀矛如林,震天响的战鼓方圆百里都能听见,山谷中的飞鸟被惊得腾空飞起,却因为那漫天尘雾分不清南北,四散乱撞。 进入谷口处,只见高欢一人一骑,立于谷口高地对葛荣部高声劝降,“葛荣军的兄弟们,我,高欢,曾与你们一样都是葛荣的部下。我知道我投降了朝廷,你们很多人看我高欢不爽,认为我卖主求荣,但是我今日就要好好说说为什么要归降朝廷,若有同感而归降者,朝廷定高官厚禄以待,若仍与葛荣为伍,拒不反省的,我朝廷大军已至,定斩不饶。众所周知,葛荣此人,山野农夫,莽力为生,初始以流亡之人聚之,不过是因为我们缺口饭吃。为什么会发生六镇叛乱,是因为前君主无德,女人坐天下,牝鸡司晨,自然大乱。如今新皇即位,百废待兴,柱国大将军武功盖世,宽怀以待下属,从不严刑苛待。而葛荣,你们跟着他,哪天不是战战兢兢,也许你早上刚吃完最后一口饭,那就是你这辈子最后一口饭,他杀人全凭兴起,何时依过法度?多少我们曾经相识的战友,并无过失,却被他亲手斩杀!他胸无大志,暴虐无比,城池攻下之后,每每屠城,兄弟们,你们敢说这些城池中没有你们的亲人或者朋友吗?看着你的亲人身首异处,你们的姊妹被奸淫而死,那些幼童被堆柴而烧,你们不痛惜吗?这样的人能跟着他打天下吗?这样的人能做的稳天下吗?既然他根本无德无才无能,你们跟着这样的人迟早不是被他杀死,就是被朝廷剿灭,我们起义反抗为的不就是一口吃的吗?既然现在朝廷愿意招降我们,又许以安稳,我们还为他卖命作甚!” 高欢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打动了前军将士的心,葛荣军七个王共一万多将士归降。葛荣听到报信后背激怒,直率大军入谷。乱箭射向高欢,吓得高欢忙寻掩体躲藏。正在此时,山谷中的尔朱荣,早命慕容绍宗把部分兵力藏在山谷中,作为奇兵,分督将以上三人为一组,每组数百骑兵,到处扬尘鼓噪,虚张声势,葛荣的探子也分不清多少人马,报给葛荣的数字五花八门。葛荣心头焦躁之际,突然间前方数千魏骑从山谷腾跃而出,瞬间分成数队,对他的军队发起猛攻,那凶狠的架势先行吓呆了这些游勇之兵。只见尔朱荣一身皂黑兽头连环铠甲,手拿一柄坚木狼牙槊,腿跨黑风青月宝马,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冲入敌阵,左劈右砍,却半分不念战,只为了杀出一条血路,直冲入敌阵后方。手下精锐各个骁勇,喊杀声震天如雷,刀剑处只见血肉横飞,惊得葛荣军节节败退。 尔朱荣部不久便插入葛荣中军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猛攻,契胡和羯族人的凶狠善战,在这场战役中显露无疑,数十万大军面对区区几千人马显得如此螳臂当车,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尔朱荣忽的折断狼牙槊,从马背上腾空跃起,直扑葛荣中车而来,以坚木的尖刺之端撂倒几个护卫之后,直刺入葛荣左肩,将他踢翻倒于车下,他挣扎欲起身,却瞬时脖颈处被侯景带人架上数把钢刀。 侯景大吼一声,“你们的主帅被擒,尔等还敢顽抗吗?” 葛荣军的残兵败将见此情景纷纷放下兵器,归降尔朱荣。面对着数十万的降兵,尔朱荣听从了高欢的意见,他首先下令葛荣军士就地解散,如果军队中有随军的亲属,可以一起离开。等到这些散兵游勇走出百里后,零零散散的再聚不起团来,尔朱荣才又派押领的官在各条路口分头等候,把愿意跟随尔朱荣的士兵分别集中起来,分开安置,对曾作过将领的人量才录用,纳入自己麾下继续效力,尔朱荣势力大增,却又得了民心。随后尔朱荣派人用囚车将葛荣送到洛阳处死,冀、定、沧、瀛、殷五州终于全部平定。 很快这场战役传报给元子攸,看着这份捷报,他再无法装作气定神闲,他决定要抓紧时间部署,不能再让尔朱荣坐大,他一道圣旨下与尔朱荣,命他速平邢杲之乱,而自己不断拉拢壮大自己的势力,开始在朝堂之上寸土不让。 44、锋芒露不为傀儡 冷秋风帝后初争 葛荣死后,尔朱荣留在京中的党羽越发的肆无忌惮,而众多的求官之人纷纷前往晋阳拜会尔朱荣,北乡公主看着夫君的如日中天,心中却隐隐担忧着皇宫内的英娥,渐渐得了抑郁之症。为了疏解母亲的烦忧,青苧住回了太原王府每日宽解母亲,元宽正好趁这个时机开始考察晋阳军事布防,每到夜间悄悄勾勒,以备不时之需。 元子攸这日又接到尔朱荣推荐官员任职的文书,见此次尔朱荣推荐的官员任职之地竟是自己最后的屏障河南诸地,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御笔驳回。尔朱荣大怒,让元天穆早朝之时前来游说,郑重重申自己的立场,却不料元子攸寸土不让,态度坚决。 元天穆竟恼羞成怒,说出了大逆不道之语:“柱国大将军于国有功,既然已是宰相之位,那么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由他普选我们大魏所有的官员,皇上你都不能说句不字。如今柱国大将军不过是推荐了几个人做河南的州官,皇上你竟然驳回不用,皇上忘了这江山的擎天之柱是何人吗?” 元子攸听此狂妄之语,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压抑多年的怒火,面对元天穆这赤裸裸的威胁,再不愿装出自己的外表软弱,直接拍案针锋相对:“放肆,你元天穆作为臣子,竟敢犯上,对朕说出如此不敬之语,是真的觉得朕不敢动你不成?他尔朱荣若心里想着不愿为臣,那么就直接逆天而行,将朕废了,他来坐这个皇位;如果他觉得自己坐不了这个位子,就做好一个人臣的本分,不要妄想着他可以定天下百官的人选。因为朕是皇帝,是这大魏的皇帝,朕的天命所归,万民拥戴。你元天穆今日的狂妄之语,朕绝不姑息,来人啊,将元天穆推出去斩了。” 奚毅听令,直接带着侍卫冲入大殿,绑了元天穆便要拖出斩首。 元天穆这才了然奚毅已经归顺了元子攸,怒从中起,呵斥奚毅道,“柱国大将军看错你了,原来你是这皇帝小儿的走狗,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奚毅一刀柄砸在元天穆后背,让他弯腰,“上党王,您老现在知道还不晚,末将是吃朝廷俸禄的,自然凡事听皇上的。您这吃着朝廷的俸禄,办着他尔朱荣的差事,您这才是吃里扒外吧。” 元子攸雷霆大怒,“奚将军,速速将他带出,就在城门口斩首示众。” 元天穆大叫,“元子攸,你敢杀我!” 朝廷之上,尔朱世隆再也按捺不住,站出来阻拦道,“皇上,您就是这样对一个战功累累的将军吗?如今河北邢杲战乱未平,身在梁国的元颢蠢蠢欲动,探子传信,梁国皇帝准备支持他打回国内,再说那万俟丑奴在高平镇已自立为帝。皇上,您在此时杀功臣岂不是让战士寒心,外敌痛快。还不如打开了大门,让他们进来得了。您今日若是杀了上党王,我这就出洛阳,将实情一五一十报知柱国大将军,让他带领我们回尔朱川去,您自己守着这大魏江山吧。” 其余尔朱荣党羽纷纷应和,求元子攸收回成命。元天穆得意洋洋的看着元子攸那憋得通红的脸,元彧见事态发展一发不可收拾,赶紧缓和道,“皇上,上党王昨夜在臣的府邸多喝了几杯,想是宿醉未醒,故言语冒犯了皇上。求皇上念在上党王赫赫战功的份上,想他初犯,便从轻处罚吧。” 元徽和李彧也怕事情发展不可收拾,且现在国内战事不断,还不能与尔朱荣党彻底决裂也跪请元子攸收回成命。 元子攸看着满朝文武为元天穆求情,心里虽然愤懑,但是渐渐压下怒火,知道自己太急进了,此时撕破脸面对江山社稷无益。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缓和态度,言辞仍然犀利道,“便是酒醉之言也是大不敬之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领一百仗刑,罚奉三年,着令即日出兵攻打邢杲,若获全胜刑罚可免,若是失败,军法处置。” 新归降的高乾、高昂两兄弟也迫切想立军功,主动请缨随元天穆出征,元子攸准奏退朝。 看着满朝仍然群情激奋的尔朱荣党羽们,张郜颂给奚毅使了个眼色,奚毅松开元天穆,说了声,“上党王,请。” 元天穆鼻腔中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步出殿门,去兵部领了一百军棍。尔朱世隆带着百官在兵部门外迎接他受刑出来,用八抬大轿一路敲锣打鼓地送回府中,沿路百姓不明真相还以为皇上出巡。 身处晋阳的尔朱荣听闻此事,恼怒交加,说出了心里话:“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语!” 刚从郑太妃处请安回来的英娥听说了朝堂之事,心里虽知道现在元子攸必然恼她,却还是忍不住想前去安慰,唤来绮菬欲同去。 绮菬劝道,“娘娘,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若娘娘此时前去,万一皇上怒气未消岂不伤了彼此感情。不若先由奴婢前去探听一下皇上消息,报于娘娘后再做定夺?” 英娥想了想,觉得绮菬说的有理,便不再坚持,“你悄悄去问问张郜颂,却别让皇上知道本宫派你去的,别让皇上白白生恼了。还有听说皇上自散朝之后便一直未进饮食,你也让张郜颂好生劝劝吧,若伤了龙体,岂不是本宫的错处。你一会再将小厨房做的点心带上,皇上若不愿进食,吃些点心也是好的。去了之后,速速回来告诉本宫,切莫耽搁。” 绮菬一一答应了,安排赛婇伺候英娥,便去了太极殿。一个时辰过去了也未见绮菬回来,英娥心下疑惑不禁嘀咕,“这便是伺候皇上吃完饭,也该回来了,赛婇,你跟本宫去看看。” 赛婇见绮菬迟迟未归,心里猜到几分,忙道,“皇后娘娘,您看这天都快黑了,想是绮菬姐姐这便回来了,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您要是着急,奴婢给皇后娘娘看看去?” 英娥摇摇头,“皇上今日对本宫既无责怪,又无言语,却和之前不同,皇上这次应该是真的怒了,本宫还是自己去请罪,心里才踏实些。” 说完不顾赛婇阻拦,对着镜子去了自己钗饰,披发赤足,步行前去请罪。快到太极殿之时,远远看见张郜颂倚靠门口守着,见了英娥来,竟未先上来请安,反而转身对着门内小声说着什么。 英娥心下犯疑,快步小跑而去,欲一探究竟。 张郜颂见英娥已近,忙大声叩拜,“奴才张郜颂给皇后娘娘请安。” 英娥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张公公今日这般大声请安,不怕惊着皇上吗?皇上在里面是吗?跟皇上说,本宫前来替父请罪。” 张皓颂答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已经就寝来了,皇后娘娘明日再来请安吧。” 赛婇轻声说着,“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张公公都说皇上已经休息了。” 正说话间,元子攸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小颂子,让她进来。” 当门开的那瞬间,英娥彻底崩溃了,只见元子攸未着上衣,坐在床边。而床榻之上一个女子背着身子慌乱的披着衣服,那个背影如此熟悉,英娥声音颤抖地叫道,“绮菬,你对得起本宫吗?” 元子攸一把拉过衣服刚穿了一半的绮菬,半抱在自己腿上,挑衅地笑道,“朕是皇帝,宠幸个宫女还要皇后的容许吗?朕想要何人,是皇后都能管束的吗?” 英娥语噎,“臣妾不能置喙皇上宠幸何人,只是皇上您宠幸的是臣妾的宫女,臣妾连问一句都不行吗?” 绮菬在元子攸怀中如同一只小猫一样柔顺,长长的秀发半掩着面,英娥第一次发现她的皮肤是那么的白皙,如果不是这样的情景之下,也许还会和她调笑几句。绮菬始终不发一言,因为此时她深知,自己不过是帝后之间治气的道具,她以后再也不能带着面具去伺候英娥了。 元子攸冷冷地看着英娥,“皇后还不退下,是想与朕和宓妃一起就寝吗?” “宓妃,宓妃,皇上,您连封号都给她选好了?您是把她当洛神了吗?还是您是想说您和臣妾宫女的爱情,堪比当年胡太后和清河王的爱情?那么,皇上,您将臣妾置于何地?您和臣妾的那还是不是爱情?”英娥感觉自己快窒息了,她气得浑身发抖,身子摇摇欲坠,身边的赛婇上前扶住了她。 张郜颂轻声劝道,“皇后娘娘,夜深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回去?本宫回哪去?皇上,您是跟臣妾治气,还是跟臣妾的父亲治气?您忘了这个皇位是谁给您的吗?”英娥气闷,开始口不择言。 元子攸再次被这句话激怒,“尔朱英娥,你是不是又想说朕的这个皇位是你和你父亲给的?” 英娥一把推开要阻止她继续说的张郜颂,指着元子攸的鼻子哭道,“臣妾待您的心从当年骨笛相赠开始就没变过,年少时的懵懂之情,危难时的知音之谊,夫妻时的白首之愿。我尔朱英娥待您始终如一,我父亲纵有不臣之心,但是我尔朱英娥是不是一直站在您的位置,为您百般谋划?高欢告诉臣妾塑金人的秘法之时,是想臣妾帮他在父亲面前请功,但是臣妾转身告诉皇上,才能铸成金人,让您做了天命之主。如今您与父亲在前朝相争,您几次想过臣妾的左右为难,臣妾对你的忠心和爱,可以背负着父亲对臣妾不孝的指责。可是今日,您到底有没有把臣妾当您的妻子,当这个大魏的皇后?我父亲就是万般不是,至少此时他是在为了你的江山稳固四处征战,他若真要取代,您今天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洛阳皇宫吗?” 元子攸呵呵冷笑道,“不错,不错,尔朱英娥,你是想让朕觉得负了你的心,还是负了你父亲的辅佐?朕今日明白告诉你,宓妃,朕是封定了,她的宫殿就定在徽音殿,朕便偏偏要抬举她。” “哈哈哈好,皇上这是连演戏都不愿意跟臣妾演了,您是彻底想与臣妾疏了这情分是吗?好,好,皇上若是看臣妾不顺眼,便废了臣妾,臣妾也省心了。”说完,英娥再难抑制内心的崩溃,瘫倒在地绝望而泣。 绮菬见事情发展至此,不能不说话了,轻声劝元子攸道,“皇上,奴婢是罪臣之女,皇上便是给奴婢位份,也不过该是个御女。这直接赐到妃位和一宫之主,是没有前例的,奴婢受不起。皇后心情不好,奴婢先将皇后送回,跟皇后请罪后,让皇后定夺吧。” 元子攸此时的脸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儒雅,阴翳的双眼,敛去所有的温度,如寒冰一样刺痛英娥的心,他一字一句的继续让英娥心沉沦,“赛婇,你把你们的皇后带走,别在朕面前哭闹,让朕心烦。张郜颂,明日记得去内务府传旨,将宓妃的徽音殿收拾好,再安排伶俐的宫女伺候好。” 赛婇领旨边说边拉起英娥,“皇后,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英娥木然地被赛婇和张郜颂扶起,踉踉跄跄地走出宫去,身后传来元子攸对绮菬的调笑之声,她忽然觉得似乎自己真的从没好好认识过他,渐渐哭不出来。她推开赛婇的搀扶,命令所有人不许跟随,一个人扶着宫墙走着。她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飘舞,她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孤单,最爱的人和最信任的人一起背叛了她,而他却撕碎了一切美好的梦境,让自己看着爱的毁灭。恍惚中,她走到了宣光殿,那个她付出三年青春的地方,她赤着足痴痴呆呆地坐在地上,耳边似乎又听见九皋笛的笛声,那悠扬的笛声陪伴了多少个无眠的夜。她喃喃道,“元子攸,我是你的妻子,可是你对我到底几分真心?” 45、病缠绵难待人来 碎山河狼烟再起 英娥苏醒时只见自己躺在嘉福殿的床榻之上,赵太医领着两个助手在研究着药方,台阶下几个宫女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管事太监方庚颐指气使地训斥着一个手脚毛躁的小太监。屋内满是药气,英娥觉得憋闷,咳嗽了两声,挣扎欲起身。 赛婇闻声凑近前见她醒了,“娘娘,您醒了啊,赵太医赶紧来看看皇后。” 赵太医即从案前转出,掏出一方丝帕覆于英娥腕上,细细号着脉,须臾道,“皇后身体无大碍,就是天寒着了风,这些日子好生休养便好。下官这就为皇后再开副润肺的方子,皇后咳嗽便会好受些。” 英娥支撑着起身,感觉头疼的紧,赛婇见状为她按摩穴位缓解。“娘娘,宓妃在殿内守您三天了。” “宓妃?”英娥恍若失忆一般,努力唤起自己的回忆,当看见一身华服的绮菬站在面前请安的时候,所有的委屈、愤怒、羞辱瞬间直冲脑门,她拼尽全力将赛婇端来的药碗夺过,猛力砸过去,药汁随着碗的破碎四溅。一块碎片在着地的那刻,弹起碰伤了绮菬的面颊,她“呀”的一声慌忙捂住,赵太医欲上前查看伤情,却被英娥喝住,“赵太医,你退下。绮菬,本宫待你不薄,甚至把你当亲姐姐,与你私下相处之时毫无尊卑之别。你若是想伺候皇上,直接告诉本宫便是,为何偷偷摸摸的背叛本宫?” 绮菬缓缓抬起头,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自顾自的起身,走到镜前看了下自己脸的伤势,取出绣帕将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擦干。她冷冷的环顾四周,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众人竟都听命退出,关上殿门。里面只剩下她们曾经的主仆二人,绮菬一步一步走到英娥榻前。那张清丽的脸上的血痕是那么的刺目,虽不甚严重,但是还有血在慢慢渗出,只是那双眼已经褪去了曾经的谦谨恭让,樱唇轻启说的每一句都让英娥觉得后背发凉,“皇后,您是忘了瑶光寺的弃我而去?还是忘了大理寺中我为你受的酷刑?这么多年我待你,比你待我如何?” 英娥没想到她还对当年在瑶光寺的事情耿耿于怀,“当年本宫已经告诉你,不是弃你而去,本宫不是回去了吗?” “呵呵,是吗?当年我几乎相信了,就当我信了,信了皇后把我当成姐妹。皇后信自己吗?如果不是在这宫里您需要一个帮手,您会选择一个奴婢做您的姐妹?那个尔朱青苧才是您的妹妹,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被家人牵连,被判做奴婢的低贱之人,当年您是为了胡太后,所以我愿意去帮您。可是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您忘了您的承诺,就是现在成了皇后,我的父亲的冤屈还是没有平反,我依旧是一个奴婢。论出身,论家世,我茹绮菬若不是父亲被高肇所杀,也能入选为妃,又怎会低您一等。”绮菬将多年压抑在心中的委屈一股脑释放出来,她咄咄逼人,气的英娥趴在枕上气喘不止,兀自不愿停止,“也许您还不知道一件事,当年我的父亲还在位之时,曾拜访过彭城王,二人因对高肇不满而彼此惺惺相惜。当时我刚三岁,我父亲向彭城王约定若是李王妃再有子出生,便结为儿女亲家,李王妃后来有了当今的皇上,而我茹家却败了,这件事便再没人提起。我却从小就知道这件事情,我一直偷偷的爱慕着皇上,皇上也因为这段交情,帮我苟活在这后宫之中。知道么,当年你进冷宫时,赛婇不愿跟随,是皇上让我来伺候你,因为你希望太后活着,皇上更希望。” “这么说,本宫被你们一步一步算计了?你恨本宫,不是因为本宫没有实现诺言,而是你怨恨本宫成了皇上的妻子。本宫不能实现的诺言,为何今日你不让皇上去给你父亲平反?”英娥道。 绮菬坐在英娥榻前,看着她,“因为你们尔朱家处处掣肘皇上,皇上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稳固政权,我有的是时间去等皇上为父亲平反的那天。” 英娥冷笑道,“原来你们不光是嫌了本宫占了皇后的位子,还想杀本宫的父亲。你跟本宫说不着,让皇上来见本宫,本宫要他亲口说出来。” 绮菬见英娥咳嗽的厉害,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于她,“皇后还是先喝口水缓缓,皇上对您还是有感情的,所以没下我的册封旨意,若是皇后再去跟皇上闹闹,说不定皇上一怒,这旨意就下了。那时,皇后,您该会更后悔了吧。” “你给本宫出去,赛婇,方庚,把这个贱人给本宫赶出去。来人啊。”英娥大声唤着,门外却一点动静没有,英娥突然明白了,“你们要软禁本宫吗?” 绮菬缓缓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怕皇后的委屈给柱国大将军知道了,大将军担心皇后,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这万一失了神,伤了自己,国家不是损失了栋梁吗?还有,奚毅将军妻子不久前被柱国大将军杀了,满门二十余口,起因是奚将军忠心于皇上。皇上惊闻此事后,对奚将军施恩,正好他丧偶又对赛婇爱慕已久,皇上怜悯已经给二人赐婚了。至于方庚今日起在我的徽音殿当差,前朝宣武顺皇后的宫女秋姑姑会来嘉福殿伺候皇后您。” 英娥指着门口道,“滚,你们都给本宫滚出去,本宫不需要人伺候。” 绮菬倩倩起身,“皇上在徽音殿等我,我这脸还是让赵太医诊治一下,不然皇上见了问起,我还真不知该说不该说呢。皇后,您好好休息,若缺什么让秋姑姑报我便是,绮菬告退了。” “滚,快滚。”英娥气的抓起榻上枕头便掷出,却因为用力过猛从床上摔下,双肘磕在地上,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她强忍着疼痛,支持起身。 绮菬转身开门出去,一个中年宫女在门外伺候,绮菬称呼她道,“秋姑姑,皇后性格倔强,不让人扶的。刚刚皇后那碗药被皇后泼了,你再去给皇后煎一碗,好生伺候着。” 秋姑姑面无表情地道,“是,宓妃娘娘。” 看着宫门在自己眼前关上,英娥觉得自己的心坠入了冰窟,彻骨的寒冷还带着尖峰般的刺痛,凝固了她的眼泪,她突然觉得自己死命的想哭,连干嚎都无力。她支撑起跌的红肿的胳膊,一点一点向床边爬去,费了几次力气都上不去,无力的瘫软在床边喘气。这时身后一双干枯却有力的手将她猛地拽起,将她上身半抬到床上后,又温柔地将她双脚放平,不等英娥开口,一把撸上去英娥的衣袖,看着英娥双肘红肿鼓起,转身奔出门外,片刻拿着热水进来,给她热敷。英娥看着这个叫秋姑姑的女人,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却已经头发花白,深深的皱纹下藏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冷酷的黑眸中看不见一丝的光亮,那嘴角上扬的弧度本该是一个笑容,可是在秋姑姑的脸上却硬生生挤不出一丝温暖。“姑姑,多谢了。” 秋姑姑喉咙里“嗯”了一声,麻利地从桌上端来药,“喝。”不由分说的直接塞到英娥手上,挤出两个字,“要活。”便看着英娥喝完,将她服侍躺下,任英娥问什么再不发一言,伺候完,便关门退下。 英娥觉得自己虚脱了,她没时间去计较一个奴婢的一言不发,她满脑子是那日元子攸和绮菬调情的画面,她痛苦的甩甩头,却晃不掉那些片段,也掩不掉满耳的淫笑声。是,她要活,好好活着,她要去当面问清楚,自己爱了十几年的男人是不是只当自己是一个工具,当年救太后,如今给他保江山,利用完了一脚踢开,最后才知道他与自己的奴婢才是一对璧人。她突然觉得自己卑微的可笑,一直以为自己装着最上等的头面,便是最让人瞩目的主角,自己一袭凤袍写江山,却到头来演了一出闹剧,这出凤求凰唱的不是她,自己不过是被忽略渐渐虚无的空气,若细尘一般惊不了别人的梦境。英娥用力解着胸前的衣服,那憋闷让她快要窒息,此刻她多想用疼痛去遗忘心碎,至少比自己现在无能为力要强的许多。她渐渐感到眼帘沉重,眼前的一切虚化后,终于她闭上眼睛陷入沉睡,原来秋姑姑在药中多加了一味安神的药物。 接下来的几日英娥虽每日看不到秋姑姑的笑容,也听不到她跟自己说一句话,但是看着秋姑姑每日稳妥地忙碌,却对其产生了莫名的信赖。嘉福殿的宫门每日紧闭,日子的消磨让英娥想见元子攸的心愈加强烈,她可以忍耐当年元诩对她的不闻不问,甚至满心欢喜的住在冷宫,因为那是没有感情的婚书约束。她是爱元子攸的,绮菬的话时刻刺痛着她,她多想知道元子攸到底有没有爱过她,当年冷宫外的笛声到底为她而奏还是绮菬。每思及此,心底无限煎熬,她拍着宫门求见元子攸,都被门外守卫冷冷的话语浇灭希望,“皇后娘娘,皇上让您好生休养。您若是需要吃什么,用什么直接让秋姑姑办了便是。”每到此时,秋姑姑就会走来将她扶进房内,说道,“皇后,没得让别人看了笑话,皇上该来就会来的。”英娥想再跟她说几句贴心话,她便转身去干活,嘴里还嘀咕着,“这么大的宫殿就奴婢一人,还有衣服没洗净。” 而此时的元子攸却没有半日清闲,如今葛荣部将韩栋再度起义,占据幽州,邢杲已攻占济南,万俟丑奴打败了萧宝寅、崔延伯等大魏将领,控制关陇大部。大魏战火四起,可笑的是如镇国之兽般四处镇压起义,保持着大魏不四分五裂的,正是他处心积虑想铲除的尔朱荣、元天穆。元子攸不得不承认尔朱荣、元天穆的军事水平,连连捷报传来,他看着却无法释怀。温子升主张要收回尔朱荣军权,由元子攸亲党接替,却被李彧笑道书生之见,想那尔朱荣军下哪个将领是会轻易接受朝廷的管辖,况且即便收归,如今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统军之帅。各抒己见之下,没有定论,元子攸焦躁不安之时,元彧却又从大梁带了另一个坏消息。大梁皇帝萧衍立北海王元颢为魏王,年号孝基,入住南兖州的铚城。并任命善以奇袭著称的儒将陈庆之为假节、飙勇将军,率七千人马护送元颢北归,元颢授予陈庆之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军队已从铚县出发,直奔大魏而来。 元子攸怒道,“这个元颢也敢称魏王,就凭他这区区七千人马?能成何事?何人愿意剿灭此乱党之徒?” 元彧道,“皇上,这元颢却是才疏学浅,难成事。可是这个陈庆之41岁领兵,虽身体文弱,连普通弓弩都不能打开,但是他却是一个有胆略,善筹谋的一等一的将领,他治军严格,深受部下爱戴。想当年徐州刺史元法僧叛乱不成,在彭城投降大梁,并请求萧衍派兵接应,萧衍派的就是陈庆之。后陈庆之任宣猛将军、文德主帅,并率2000人送豫章王萧综入镇徐州。先皇派臣与安丰王元延明率2万设置防御工事。后我军大胜,萧综乘夜投降我朝。梁军军心大乱,我军趁势进入彭城,乘胜追击,重新夺取了之前被攻占的城池。此役梁军损失十之七八,只有陈庆之所辖的部队全部生还,臣不得不服。后来在大梁与陈庆之曾有过交流,此人非将种,却有将略,性格祗慎,每率之兵数目不多,却屡建奇功,皇上万不可轻敌。” 元子攸沉吟,“若是临淮王前去迎战可有胜算?” 元彧思量一下,“皇上,非是老臣畏战,实是如今朝廷无可用之兵,新降之将高乾、高昂所带归降兵马已被元天穆带去河北平乱。能与陈庆之抗衡的勇猛之将皆在尔朱荣和元天穆麾下,其余诸兵胜在数目,然而论精,不能与陈庆之的七千人抗衡。皇上怕是还要借尔朱荣之手,先平天下之乱,再谋后算。如今皇后被禁足已有半月,帝后不和,有损朝纲,皇上,该去看看皇后了。” 元子攸长吁一声,“也罢,容朕再想想,诸爱卿先退下吧,朕乏了。” 元彧见元子攸心思有所触动,便不再劝什么,领着众臣退下,只留下元子攸独坐沉思。 46、暮檐凉薄望君王 翠冷红衰漏更长 秋风卷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惊走了曾经站在树上啼叫的鸟儿,也带走了嘉福殿唯一的生气,只有那暮檐上的响铃叮铃叮铃地响着,轻轻脆脆。英娥仰着头看着天,那挂在天上的太阳似乎也感受到了秋天的冷,朦朦胧胧地裹上一层纱,再没有夏日时的明媚,昏昏黄黄地挂在那里,天空的颜色也变得不再明亮。偶尔飞过的大雁,一两声哀鸣,怀念着这里曾经的温度,徘徊着,飞旋着,念念不舍地往南边飞去。一滴清泪蓄满在那双蓝目之中,若一汪清澈的泉水,却少了曾经的灵动,看着站在门外的元子攸,英娥心里万分委屈,这些日子的想问的话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没了去问的冲动。她起身转身回屋,慌张之下差点一个趔趄被门槛绊倒。 秋姑姑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嘟囔了一句,“见到了想见的,反而没话了。” 英娥站稳身子,心里憋屈地撤回被秋姑姑搀扶的手,扶着门框正要迈腿,却被一只熟悉的大手将自己的右臂拉住。“都站不稳了,还如此倔强。”元子攸稍加用力将英娥的身子带到自己的怀中,便趁力将她横抱起,不顾英娥反抗,大步迈进屋内,将英娥放到床上便边亲吻,边开始撕扯她的衣衫,秋姑姑怔了一下,轻轻地关上殿门。 英娥低吼着,“你放开我,唔。”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元子攸的唇覆盖住,她的双手被元子攸一只手控制住。 英娥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同房,她别过脸气恼地说道,“住手,请皇上别勉强我,你知我不愿。” 元子攸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他低下头用无比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这些日子朕以为会忘了你,却发现比愈发想你,不要拒绝朕。娥儿,你知道么,朕此刻好想和你有个孩子。” 英娥回转脸,吃惊地看着元子攸,这个理由突然让她放弃了一切的反抗,呆呆地想在元子攸那张俊脸上寻找这句话的真假,却又觉得这句话有些费解,“我不解了,难道皇上今天之前不想跟我有一个孩子?” 元子攸听见她的疑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温柔地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娥儿,朕是爱你的,你是朕这辈子唯一的女人。”他半起身将彼此暂时分离,指着英娥平坦的小腹,“朕的太子只会出自这里,知道吗?” 英娥因他的这句表白心醉了,她在绵密的轻吻下,英娥剩下的话语只化作呜咽声,她身体渐渐变得似棉般柔软,大脑中的一切化为空白,她彻底沦陷在那充满男子汉气息的汗味和迅猛攻势中。 当一切结束后,元子攸在她的身边躺下时,她发现了今天的同房有些不同,她将被子拉过掩住自己的身体,直勾勾地盯着元子攸,“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皇上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元子攸冲着她邪性的一笑,捏了捏英娥的脸,“你今天倒是一直我啊,我啊的,不想再承认是朕的皇后了吗?好,朕依你,谁让朕这些日子冷淡了你,你有怨气是对的。那现在咱们不是皇上皇后,就当是民间普通的夫妻,你想知道什么,为夫都告诉你。” “好,这是皇上说的,君无戏言。你告诉我为什么今日同房和之前有所不同?还有你刚刚说想给我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之前不想跟我生孩子,是担心我的孩子会威胁到你么?”英娥彻底放开了夫妻关系中的君臣,她想平等的问她的丈夫,结婚这么久到底对她隐瞒了多少事情。“之前的冷落和今日的热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你真的对我尚存情意?” “外面冷,来,躺到我身边,我慢慢告诉你。”元子攸不由分说地将英娥强按在自己身边躺下,看着她那一双愤怒的眼神,微微一笑,“还和以前一样,像只小老虎,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能让我清楚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还是那么重要。听着,尔朱英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我和你一样之前什么都不懂,不是要慢慢摸索吗?” 英娥一听气的翻身背过他去,满是醋意的说道,“原来是绮菬这些日子把皇上教的好了,竟让你终于懂得了夫妻之道。” “听听你说的傻话,这是一个皇后说的话么,朕知你吃醋,可是却不要冤枉了朕。”元子攸听出英娥的醋意和怒气,他霸道地将她身子扳过,面对面的看着她,两人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英娥,我要你永远记住一件事,你是我守护了13年的女人,是我第一个女人,也是现在唯一的女人,别的君王后宫佳丽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那日是被你父亲惹怒了,迁怒于你,故意气你的。相信我,那天不过是做给你看的,时至今日我都没真正碰过她,她还是处子身。” “可是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说好了阿爹是阿爹,我是我,不管阿爹做了什么,我们的夫妻感情不会影响。可是如今你竟然因为阿爹的事情,迁怒于我,用我最信任的宫女刺激我,还将赛婇嫁出,撤出嘉福殿所有的宫人,你是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么,还是我尔朱英娥这辈子只适合在冷宫中生存?”英娥一股脑说出自己全部的委屈,只是她听说元子攸没有碰绮菬,心里突然晴朗了,怨恨也减轻了几分。 元子攸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着,“娥儿,你需要信我,母后在世时,我并未听母后说过有这门亲事,直到家道中落时,才听太妃偶然提起。我细思过太妃所说的时间,那时绮菬都已经三岁,母后怀着我还不知是男是女,这口头约定,又怎么能算婚约?后来我还没出生,茹家就遭了难,男的充军,女的为奴,两家更没走动过。后来胡太后提携我做了孝明皇帝的侍读,入宫见到了你,记得那日在洛阳城外,你梨花带雨哭送你父亲,那盈盈弱弱的模样,我惊为天人,那时我多想可以搂着你的肩膀安慰你,可是我除了给你一方手帕擦泪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偶尔对着蒹葭宫吹一曲相思之意。犹记得那日你在园内池中洗浴,看着你那惬意的样子,我如何不知道你不是寻死,故意告诉孝明皇帝你要溺水,才能借着机会第一次抱住了你。赠与你的九皋笛,不是与你解闷的玩物,而是郑重交付的信物。你去了瑶光寺,我守候在寺外多日,还不是担心你在里面过的不好。至于绮菬,我早知道她在哪里当差,因为太妃的嘱咐,我偶尔会接济她些银子打点一下,让她少受些打骂。若是我真的爱她,怎会一直对她视而不见,却满心想着你,在你进了冷宫担心你安危,让她来伺候你?”说到这里,元子攸顿了一顿,他看出英娥的面色渐渐平静下来,继续道,“你知道么,那日大殿之上,你父亲直接让元天穆对我软硬兼施,逼我让出河南重地的官员之位,给他的人填补空缺。那是我唯一的屏障,我自是不许,未料元天穆口出狂言,说若没你父亲,便没有今天的我。为了大局我忍了,罚了他军棍,但憋在心头的怒气却头脑发热地转发在了你身上。你派绮菬来探视我,我鬼使神差地想了这么个馊点子去气你,我们只是脱了衣服,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气走了你,我就让她回去了。她一直没有正式的册封,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妃子,这些日子我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你若不信,可以找个管事嬷嬷亲自去验验她身子。” “皇上一言九鼎,怎能如此轻率,以孩子之举行事?” “嗯,娥儿说的是,为夫这些日子思念娥儿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么错。至于赛婇,是因为奚毅将军相中她,求为夫赐婚,想那丫头也是命苦,如今能有个人愿意守护,想你也不会反对。你父亲在河阴杀了那么多皇亲大臣,嘉福殿人多手杂的,我是怕有人觉得你失宠对你不利。所以我撤了宫人,却派了最能做事的老姑姑来伺候,因为她心细谨慎,我的娥儿定会安全。这些日子,我反思了,当年娶你之时便承诺,你父亲的所为都不能影响我们的感情,若他真的想要这位子拿去便是,我倒是轻松了,可以带着你去塞外放马牧羊,游历山河。只是他自知称帝难得民心,却百般掣肘于我,我身为九五之尊却没有权力,空在其位却无兵无粮,半数官员依附你的父亲,那日朝上元天穆如此嚣张不就是因为我无力抗衡吗?” 英娥见他说的动容,心疼他的不易,她紧紧抱着元子攸动情地说道,“皇上,是臣妾错了,臣妾没有好生劝诫父亲,还对皇上说出这皇位是我们家给的这样大逆不道之言,请皇上治罪。” 元子攸将英娥搂在怀中,“娥儿,我真的心里苦,若不是胡太后将江山托付,我真的想只安安心心做个彭城王爷。”说完这句,元子攸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在英娥怀中哭泣,“我真的只想和父亲一样做个闲散人,纵情山水,与你平平淡淡过一生。” 这一刻,英娥满心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只为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的境遇惋惜,“是我不好,还和皇上治气,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再爱我。这些日子没有你,我真的心好痛,我们不吵了好不好。”英娥紧紧搂着元子攸,“这样,我马上给阿爹书信一封,让他看清时局,全力辅佐皇上。” “不用写信,前朝的事情,我会解决。还有,我的娥儿,别叫我皇上,我喜欢听你叫我子攸,就和当年在瑶光寺一样。”元子攸呢喃着,放松地在英娥怀中熟睡。 那夜元子攸没有过夜,他看着英娥熟睡后,戌时便起身回了太极殿。那一路他没有坐辇,领着张皓颂走在幽长永巷中,巷中的路灯映射着那青石的路,反射出清冷的光,一两声的鸦啼在夜中显得格外凄厉。元子攸急促的脚步渐渐放缓,他驻足在杨甄生最后死的地方,回想起当日杨甄生死时爬行的方向,他终于明白那是嘉福殿的方位。 “小颂子,你说一个人可以牺牲自己,而对方却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真爱?”元子攸幽幽地问道。 张皓颂一时语噎,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残缺的身子,低头回道,“皇上,奴才不懂情爱,但是奴才想,那人应该是真爱吧。” 元子攸长叹口气,“看来朕不是真的爱皇后,因为朕做不到为她牺牲。” “皇上那是为了大魏江山,祖宗基业,舍了夫妻之间的小爱,为了对天下百姓的大爱。皇上,皇后会明白的。” 元子攸苦笑一声,“不,皇后不会明白,她要的是朕一颗真心,朕给不了她的却偏偏是这个。朕骗她骗的太多,骗到最后连朕都信了自己说的话,朕此刻唯一能对她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孩子,让她以后有个依靠。” 张皓颂回道,“皇上是为了大局,只能负了皇后娘娘,只是宓妃如何安置?” “茹绮菬晋升为御女,送去太妃那里,太妃和皇后的颜面都要顾及,而且也不能太委屈了绮菬姑娘。” 张皓颂领命,“是,皇上,明日一早奴才便将茹御女安置妥当,请皇上放心。皇上,秋夜寒了,皇上还是上轿吧。” 元子攸点点头,取出身上的一块龙佩递于张皓颂,“明儿个宣旨的时候,把这个给她,告诉她要识大体,朕以后还是会护着她的。还有,容华那边让人告诉她要处处小心,天气渐寒,好生保重。” 张皓颂一一记下,“皇上放心,交给奴才便是。” 47、黄雀在后层做套 遥望洛阳思君恩 英娥解除禁足后,嘉福殿一切如常,除了方庚继续跟随绮菬之外,其余宫婢太监又从各处回来,中宫又恢复往日的氛围。而郑太妃自元子直死后一直心情抑郁,身体也每况日下,天气渐寒又染上咳疾,英娥得知后心急如焚,早上醒来见元子攸早已离去,便起床梳洗,带着秋姑姑一起去太华殿给郑太妃请安。 英娥在月如的接引下走入郑太妃的寝殿,绮菬正在伺候郑太妃用药,绮菬见到英娥慌忙起身,唯唯诺诺地道,“御女茹绮菬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郑太妃看着绮菬浑身哆嗦若惊弓之鸟,那双眸含泪的可怜样,心里不忍,开口直接劝道,“皇后,念在绮菬这丫头服侍你那么多年,跟你曾经同甘共苦的份上,你就原谅她这次吧,她对皇上的心跟你是相同的。再说皇上也是念在曾经父辈的情谊上,免了她奴婢的身份而已,以后她就在哀家这太华殿里呆着,定不会惹皇后心烦的。” 英娥听出了郑太妃的偏袒之意,自昨夜之后,元子攸对她的无限温存,已经让她开始觉得对绮菬是自己醋意太重,今见郑太妃如此,便寻了个台阶给众人,“臣妾听闻太妃身体欠安,便自想着来为太妃侍疾,见茹御女在臣妾也放心了。皇上与臣妾大婚后,一直后宫空虚,臣妾也想着该为皇上子嗣繁衍考虑,选些才德双全之女充盈后宫。茹御女伺候臣妾日久,才貌俱佳,且性情温婉,臣妾十分欢喜,定会劝皇上雨露均沾。”说完走上前去将绮菬扶起,说道,“以前一直想给你找个好归宿,如今你既得了,日后你与本宫自然要同心同德,共同服侍好皇上,心中再莫生芥蒂。” 绮菬轻轻回道,“是,皇后娘娘。” 郑太妃满意道,“后宫就该和睦相处,皇后果然识大体,是为中宫典范。如今茹御女不能再侍奉皇后,哀家让月如再给皇后安排个贴身宫女,皇后可满意?” 英娥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绮菬,心中不觉好笑,恭敬地回禀道,“臣妾如今有秋姑姑伺候便好,虽然秋姑姑话不多,却做事麻利,让臣妾十分放心。”英娥加重最后“十分放心”这四个字的语气,是为了让绮菬知道虽然原谅了她,却再不会信她。 郑太妃也听出了话的意思,她忽然气喘咳嗽不止,绮菬赶忙上前为她拍背,月如对英娥说道,“皇后娘娘,太妃这咳疾最需静养,这劳了半日的神,皇后的孝心,太妃已经知道了。皇后还是先回宫吧,这里有茹御女和奴婢伺候便好。” 英娥见太妃也边咳嗽着,边轻轻挥手让她退下,便行了宫礼带着秋姑姑退出。 郑太妃估摸着英娥出了宫,便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正身坐起,“好了,哀家没那么柔弱。绮菬,你坐在哀家身边,哀家还是要嘱咐你几句。” 月如早看出太妃是装作咳嗽,是想支走英娥,看着绮菬未明真相的脸,笑道,“皇后走了,太妃这咳疾便好了,奴婢这就去太医院先拿副汤药,再让赵太医把这医案写了。”说完,在郑太妃的示意下退出殿内。 郑太妃拉着绮菬的手道,“你是哀家的亲外甥女,哀家明白你对皇上的心,若不是哀家装这个病,皇上对你即便觉得心有亏欠,也不会纳了你。子直的仇,哀家一刻也忘不了,哀家每次见到尔朱英娥,就似乎看见了子直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的样子,哀家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若不是她的爹连皇上都动不了,哀家怎可能留她在宫中碍眼。不过今日哀家听嘉福殿的洗衣宫女说了,皇上已经想给她一个孩子,看来皇上的心始终是在那丫头身上的。不过你放心,她没那么容易就怀上的,所以你要抓紧,多去太极殿走动走动,让皇上尽快宠幸你,知道吗?” 绮菬点头,“绮菬知道的,姨妈,当年在宫中见到皇上那日,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梦中人,万没想到有机会可以做妃子。绮菬多谢姨妈为我做的一切,若不是您告诉皇上婚约之事,绮菬也不能梦想成真。” 郑太妃呵呵一笑,“傻丫头,那婚约是假的,当年王爷最看不起的就是你爹,虽然他后来反对高肇而死,王爷也半点没有与他结交之意。哀家与你娘若不是少时家贫,爹娘也不会将我姐妹二人卖人。辗转间,我们两姊妹一个给彭城王爷做了妾,一个给你爹做了偏房。没想到我们姐妹俩夫君的命运竟也相同,都是死在那奸人高肇之手。王妃因为王爷之死伤心欲绝没几年便殁了,哀家便抚养着王爷的这些孩子,皇上算是哀家带大,哀家的话他还是信的。” 绮菬听到这个真相,心里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担心,“若是皇上哪天知道真相,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如今的王府旧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这个月如曾经是伺候王妃的,哀家对她有恩。河阴之变后,那个尔朱兆的部下庆威率兵冲进王府,见人就抓,若是反抗便被杀害。苦了王府那些漂亮的丫鬟,光天化日被就地奸淫,那天的哀求声,尖叫声,贼人的淫笑声,哀家这辈子都忘不了。哀家当时害怕,觉得王妃的寝室他们是不敢擅闯的,所以藏在了衣柜之中。可是没想到,这个庆威竟然将月如拖入寝殿欲行不轨,哀家听见月如的哭叫实在于心不忍,悄悄地从柜中出来,举起花瓶砸晕了那个淫徒救了月如。就在我们不知道还能藏身何处之时,所幸慕容绍宗进府控制住了局面,哀家才知道,子攸当皇上了,王府暂时安全了。月如对尔朱荣恨之入骨,对皇后亦是一样,她如何会让皇上知道真相?” 绮菬看着郑太妃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便放下,孝顺地上去给郑太妃揉着肩膀,“只是苦了姨妈,还要装咳疾,绮菬一会给您炖个雪梨燕窝盅,又清肺又养颜。” 郑太妃对着绮菬无比慈爱地笑着,“乖,记住以后就是只有我们二人之时,也不能叫哀家姨妈,尔朱荣的耳目众多,要小心万全。” 绮菬忙道,“是,太妃,臣妾记住了。”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英娥仍为郑太妃的病情担心不已,秋姑姑见她如此忧心,欲言又止,只静静地听英娥念叨着,“太医院治疗这么久依旧对太妃的病情束手无策,这样下去不行,本宫要书信一封给娘,让她寻个好大夫送进宫。” 秋姑姑见英娥一脸期待地等着她的回应,便点点头,“是。” “既然你也这样觉得,本宫这就去禀报皇上,请皇上示下。”英娥说完便要前往太极殿。 这时秋姑姑第一次说出了一大段话,“皇后,恕奴婢多嘴,太妃年纪大了,再加上秋寒,所以病情反复,娘娘的关心皇上知道了便好。” 英娥诧异道,“秋姑姑,这是你第一次跟本宫说这么大段话,之前本宫还以为你是有口疾。原来你不但思路清晰,还言简意赅。本宫可否问你,为何之前对本宫只有只言片语,惜字如金?” 秋姑姑回道,“奴婢是宫里的老人,皇上因见着奴婢话少,才安排奴婢伺候娘娘,所以奴婢不能话多。娘娘,还是先回宫吧。”说完便闭嘴不再发一言。 英娥本来对她便有几分尊重,如今见她不想多说,也不再多问,跟着她回到宫里。思量许久还是书信一封,让秋姑姑递于元子攸御览之后安排人送出。元子攸见此信是写给北乡公主,信中所书满是夫妻恩爱之情,幸福之感,嘱托母亲劝谏父亲力行辅佐之行,莫生不臣之心,同时对郑太妃病情的描述和担忧,希望母亲可以寻到良药送进宫。元子攸看着不禁湿了眼眶,他将信交给张皓颂派人送出,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元子攸备了两份礼物一并送去晋阳,一份给北乡公主,一份给宠妾顾容华。 -------------------------------------------------------------------------------------------------- 晋阳城的秋季是干爽的,那一地的秋叶黄,轻轻踩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顾容华在每个独处的日子,总喜欢褪去钗環玉佩,静静去聆听,脚步轻盈,偶尔一舒袖,一回旋,回味着曾经舞步。 自从她变成顾容华那日起,那从小练就的《火凤舞》彻底消失在民间,之后民间便有很多关于艳姿的传言,有的说她被梁帝看上收归了后宫,有的说她万念俱灰在璎珞寺出家,更有的说洛阳城破之日她已被元雍一剑刺死。偶尔遇见几个下人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关于她的传闻,兴致好时,也招来人当说书一样讲给自己听,仿佛听着一个不相干人的故事,精彩处还会鼓掌叫好,也许对她而言,或许死了更好。被高欢送给尔朱荣已经三月,每夜要虚与委蛇地对着她恨之入骨的人说着情话,做着挑逗之事,甚至还要表现的柔情万种。同床共枕之时,尔朱荣因为自己的眉眼几分像胡太后,会在交合之时唤出“真儿”的名字。她并不在意,因为这个是她能留在尔朱荣身边,为元子攸做一切他希望自己做的事情。每每事后,她觉得自己肮脏无比,让下人采摘大量的鲜花瓣沐浴,只想去掉身上尔朱荣的气味。所幸北乡公主不是一个善妒之人,虽对她分了丈夫心中有怨,却也表现的有正室的气度,长久相处熟悉了各自秉性,彼此互敬,让她的日子也不难过。尔朱青苧与自己年纪相仿,偶有交谈,渐渐也将她做二娘来待,礼遇有加。只是那尔朱兆,早先便垂涎她的美貌,只是当年送她去高阳王府之时,一直是面纱遮面,所以尔朱兆虽未将她认出,但是每每见到她仍目光猥琐,垂涎三尺,令她作呕,她只能退避三舍。 身边的丫鬟云翠是元子攸送她的,不光机灵且有功夫,她耳边总回响着元子攸温柔的话语,“艳姿,朕一直记得第一次在高阳王府见你一舞之时,你一身红衣,金箔点鬓,听鼓起舞,歌从扇底出。那日的你,娇颦峨眉敛处,浅笑嫣然,朕心为之一荡,以前你的美不属于朕,如今依然不能属于朕。黄河夜舞之事已被高欢看穿,朕无奈九五之尊还要受胁于人,不过你放心,朕终有一日会来接你。云翠是朕当年亲自训练的刺客,你带去晋阳可护你周全,还望你多加珍重。” 顾容华想到动情之处,不禁潸然泪下,正巧云翠领了元子攸赏赐给顾容华的那份礼物回来,见主子哭泣,心里明白。她轻轻放下礼物,从钗環珠宝中取出一支碧玉莲花簪,簪上以黄金做蕊,珍珠为穗,典雅大气,递于容华手中,“这是皇上赐的,皇上还是惦记夫人的。” 顾容华紧紧握着玉簪,激动地跟云翠说,“皇上还记得我,还记得在高阳王府时,我不堪日日为玩物,心灰意冷欲跳湖。那时刚刚袭爵来王府赴宴的皇上碰巧看见了我,他指着那一池的莲花对我说,在他眼里我与莲花一样高洁,我若着淡粉衣裙,定然飘然若仙。从此,我只穿粉色衣服。” “夫人肤白貌美,粉色淡雅最适合夫人的气质,皇上真有眼光。皇上何止记得夫人,这不还惦念着夫人吗?这玉莲簪,不止说夫人气质如莲,您仔细看这是并头莲呢。”云翠指着簪上的莲花让顾容华看。 顾容华赶紧擦干了眼泪,仔细看着,这个玉簪上果然雕刻着两朵背对着的莲花,所以戴上之时,不论从正面看还是后面看都是一样的花饰。“是啊,真的是呢,快,云翠,快给我簪上。” 云翠看着顾容华的迫不及待,也为她欢喜,扶着她坐到妆奁前,给她簪在发髻右侧。 顾容华看着镜中的玉簪,左看右看总是不够,心里问道,“皇上,您看容华好看吗?” 48、奉太庙元彧力阻 换佛像英娥脱劫 公元529年元月,元颢与陈庆之的七千之众,趁着尔朱荣在关陇征战万俟丑奴,元天穆主力在河北与邢杲周旋,中原之地兵力空虚之际。陈庆之率领的白袍军一路北上攻城掠地,竟然战无不胜,攻占了许多城池。北魏诸地流传出民谣,“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而在洛阳的元子攸却为自己已经登基数月,父母名位仍然未尊深深自责,每与李彧、温子升谈及此事时,总不免嗟叹。“当日尔朱荣离京之时便已将追尊之事提请,却未料都已月余仍迟迟未决,没想到这次阻拦之人竟是宗亲。” 温子升劝谏元子攸道,“皇上大位已定,该为故父母追封,拟定尊号。臣斗胆提议,经天纬地曰文,希德执义曰穆,追尊文穆皇帝,庙号肃宗,皇上以为可否?” 元子攸大喜,“好,如此文穆二字才能符合先父一生的品行。温子升,朕命你即日拟好追封诏书,朕要在上元之日奉文穆皇帝、文穆皇后灵位入太庙。” 李彧见元子攸兴致勃勃,不敢多言,只在出宫之时,对温子升笑道,“温大人甚会迎合皇上心思,只是你想过没有,皇上的先考是谁?你让孝文帝何处?宣武帝何处?孝明帝何处啊!” 温子升慷慨激昂,双手抱拳道,“李大人,文穆皇帝是与孝文帝为兄弟,但是自古皇上登基追封先皇乃是常理,也是皇上的孝道,我不觉得皇上追封自己父亲有何问题。” 李彧也不想再争论什么,只是最后论理道,“先秦以来少有追封,不过汉高祖追封了自己父亲为太上皇,却没有帝号,汉世祖仅仅追封了自己父亲为南顿君,也没有封帝号,入太庙,温大人还不明这其中道理吗?想无须在下给你说说这汉世祖先考乃是景帝六子,这要是挨个追封,怕是后面那些个帝王都不好论位份了吧。皇上这是孝道,做臣子的本不该多言,只是怕你这诏书不好写啊,那些宗室定会有反对之声。” 温子升本就是迂腐之人,自己认定的事情便一条道的走到黑,撞了南墙最多摸摸头那种。既然觉得与李彧话不投机,便分道扬镳回,府衙照旧文辞堆砌地将诏书拟定好,直接在第二日早朝之上便呈给了元子攸。 元彧见元子攸奉高祖为伯考,不禁愕然,呈上劝谏书,言辞恳切,说君臣并筵,嫂叔同室,历观坟籍,未有其事。 张皓颂见元子攸剑眉渐渐锁住,一脸愠怒之色,他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奴才不懂这朝廷之事,奴才只知道皇上仁孝之心天下人都不会反对的。况且若论本朝开国之时的旧例,铸金人立后,子立母死,废除之时都是被老臣阻拦,道为祖制。可后来渐渐都接受,甚至将新的体制作为国本,一脉相承。如今皇上奉高祖为伯考是没有先例可循,但是文穆皇帝是一个与周公同德之人,尊为皇帝,乃是天下归心,皇上无须多虑。” 元子攸兀自气愤,用手指敲着这谏书上的每个字,“瞧瞧,这还有一份是吏部尚书李神俊的奏折,也是说朕不该奉高祖为伯考。朕奉自己父亲为文穆皇帝,就不是循着旧例了吗?这朕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堆人指责朕,朕还是一个皇帝吗?到底朕在这朝廷内外,能不能做主?” 张皓颂垂手继续说道,“皇上,您莫急,如今也就临淮王和吏部尚书二人出表反对,其他大臣和宗室还是支持皇上的。” 元子攸赌气道,“你去给意黄门侍郎常景、中书侍郎邢子才传旨,让他们上书追尊彭城王元劭为孝宣帝,一同奉入神庙,朕还要用乘舆的仪仗,让百官陪从。这元彧不是文采好吗,朕等着欣赏他的大作。”元子攸见张皓颂未动身,催促道,“还不快去,等朕自己去吗?” 张皓颂连称不敢,颠着腿的快步出去。 元彧虽仍坚持反对,见直言无用,转而让郑太妃做主。郑太妃听完不发一言,给绮菬使了眼色,绮菬领会前往太极殿拜见元子攸。 元子攸见她进来,“朕还以为来劝朕的是皇后,没想到是你。” 绮菬行了妃礼,温顺地说,“皇上,臣妾不敢置喙前朝之事,更不敢擅自揣测皇上的心思。临淮王去了太妃那里,太妃让臣妾来看看皇上,太妃的意思是皇上决定了的事情就去做,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皇上想做什么只要是符合仁义孝悌,为了江山社稷,无须理会旁人的迂腐言论。” 元子攸淡淡一笑,“你倒是很听太妃的话,皇后就是太自我了,所以不讨太妃的喜欢。皇后经常劝朕雨露均沾,只是你对皇后这个旧主,情谊似乎淡了些,你多久没去给皇后请安了?” 绮菬惶恐地看着元子攸,她突然害怕起眼前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腿发软,顺势跪下回道,“臣妾惶恐,臣妾只知道替皇上孝顺太妃,谨记着‘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如此而已。至于皇后那里,臣妾知道与皇上演的那出戏伤了皇后的心,也断了臣妾与皇后的主仆之情,如何还有面目去祈求谅解。太妃怕臣妾见着皇后惹她生气,嘱咐臣妾等事情淡些,再去负荆请罪,臣妾实是不敢违命。” 元子攸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那个嘴角的弧度很好看,绮菬爱他微笑的样子,可是这个微笑却让她捉摸不透,“很好,如此朕却是怪错你了。你起来吧,朕要去皇后那里,太妃那里还需要你伺候。”元子攸说完便带着张皓颂往嘉福殿而去,不顾身后绮菬哀怨地叫着他。 张皓颂一言不发地跟着元子攸来到嘉福殿内,英娥正好在拜佛,寝殿中的那尊观音像庄严肃穆,一对长明灯寥寥燃着青烟,佛前供奉的那株红珊瑚绚烂夺目,屋内弥漫一股淡淡的香气。张皓颂闻到香气,微微皱了下眉,趁着元子攸牵着英娥手步入内殿之时,又凑近佛像仔细嗅了两下,抬眼看见秋姑姑一副了然的模样,便伸手召唤她出殿在廊下耳语。 英娥轻轻依偎在元子攸的怀中,手指指尖在他的手背上划着圈,“皇上这几日未来,是前朝战事又紧吗?” 元子攸揽着她的头,用自己的下巴摩挲着,深深吸着她秀发中的芙蓉花香气,“战事有你父亲,朕却不担心,让朕恼怒的是朕不过想尽孝道,尊封自己的父母,临淮王便伙着李神俊一道谏书接着一道谏书的上,朕连这点主都做不了吗?” 英娥见元子攸真心气恼,她明白他如今的一意孤行,不听劝阻,是因为在政事上父亲的处处压制,让他积攒了怨气。她想了一下,“皇上,该高兴,毕竟还有这些敢于直谏的臣子,若皇上身边围绕都是曲意奉承的小人,那才是国家不幸。皇上还是不应太伤了这些忠臣的心,想是因为他们觉得是朝廷没有旧例,所以拿着伦常说事。皇上何不想一个既不伤了临淮王颜面,又完成皇上心愿的法子呢?” “如何有这两全其美的事情,朕给临淮王台阶下,是他不下,朕有什么办法?” 英娥回转身子,看着元子攸那愁容满面的脸,轻轻说道,“皇上还有几个姐姐,如今未行册封,不如一并册封了公主。这其一,子女即为君,没有父母为臣的道理;其二,皇上的几个姐姐都嫁给了朝中的显贵,特别是三姐嫁给了李彧大人,臣妾想着若是几个姐姐让各自夫君起草奏折,再领着众人在太极殿外请旨,皇上念着骨肉亲情,不忍亲人长跪受苦,便下了这个旨意。皇上,您看呢?” 元子攸明白了英娥的意思,“你是想让天下人觉得朕下这个旨意是众位姐妹逼的朕,这样既全了朕的心思,又给了临淮王台阶是么?这个主意甚好,临淮王虽然迂腐,却是忠臣,朕也不想伤了他的面子。朕果然没白来你这,还是你懂朕的心思。今夜,朕不走了,朕想喝你做的百草鸡汤,行吗,娥儿?” 英娥见元子攸心情转好,心里也是高兴,“那臣妾现在去,秋姑姑做的芙蓉白玉切糕也甚是美味。皇上先用些点心,等着臣妾的鸡汤。” 元子攸目送着英娥去嘉福殿的小厨房,正要试试桌上的点心,见张皓颂站在门外似有事情,示意他进来。张皓颂轻声对元子攸低语几句,元子攸脸色大变,“这件事确定了吗?” 张皓颂回道,“还没,但是奴才自小识药,这味道八九不离十,奴才需要再仔细看看。” 元子攸看着厨房内忙活的英娥,心里有些酸楚,他是爱她的,只是因为尔朱荣的原因,他们始终有个鸿沟难以逾越。可是他不容许别人去伤害这个女人,他起身对张皓颂说道,“让秋姑姑把事情处理了,你要仔细看查清楚,报于朕定夺。朕先回宫了,你去跟皇后说前朝战事吃紧,朕去处理政务。” 张皓颂回道,“是,皇上,奴才明白。” 在厨房内忙着弄羹汤的英娥听说元子攸回宫了,也不失望,反而担心元子攸忙于政务忽略了饮食,吩咐秋姑姑将做好的鸡汤送去太极殿。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秋姑姑一同送去的还有那尊佛像,因为佛龛上已经被张皓颂换了一尊。 张皓颂仔细端详了佛像半天,用手指抠下一些颜料,嗅了一会,猛地掷于地上,佛像被摔的粉碎。果然发现不但佛像之内藏了大量麝香,制作佛像的胎土也掺杂了麝香。见元子攸错愕,张皓颂解释道,“皇上,这尊佛像不是皇上当年赐给皇后的,皇上赐的那尊是奴才亲自挑选的,为方便辨认,还在佛掌中用金粉描了卍字。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了,这人也是聪明,知道佛像都是供奉的,不会在手中把玩,故不易发现不妥。但是因供着香火,佛像被烛火熏蒸之下,香味会自然挥发而出。这珊瑚被人以香料浸过,正常的珊瑚是没有味道,气味与佛像相似,所以皇后并未察觉。皇后每日诵经,且时间较长,长此以往身体必然受损,所幸发现的早。” 元子攸冷冷的看着秋姑姑道,“更换佛像除了茹绮菬没人能做的如此天衣无缝,秋姑姑你记住此事就此作罢,对皇后只字不要提。皇后的身体还要好生调理,就不要找宫中的太医了,一会朕让张皓颂将药送去嘉福殿,你每日亲自给皇后煎药,就说是皇后娘家送来的药方,这样无人敢查。” 秋姑姑回道,“是,皇上,奴婢一个字都不会告诉给皇后,这样对皇后也好。奴婢先回去了,免得时间久了皇后起疑。” 元子攸点点头道,“你回去吧,好好伺候皇后。” 秋姑姑走后,张皓颂对元子攸说道,“皇上对皇后还是怜惜的。” “因为她是真心对朕的,而朕却负了她太多。”元子攸用手摸着案边鸡汤的汤盅,苦笑着说,“也只有她给朕的吃食,朕才不用试毒。” 张皓颂忙揭开汤盅,给元子攸盛了一碗递到他手上,“皇上,小心烫。皇上是天下的皇上,皇后是天下的皇后,想皇后明白的。” 元子攸喝了一口鸡汤,又将碗轻轻放下,“小颂子,你说朕该不该给皇后一个孩子?” 张皓颂不假思索地说道,“皇后是皇上的妻子,为皇上绵延子嗣乃是应当的。奴才想说,若是尔朱荣要反,不论皇后有没有孩子都会反。皇上以前担心皇后有了皇子,尔朱荣会废了皇上,扶持皇子为傀儡。可是如今陈留王妃已有生孕,尔朱荣对容华夫人说过,若皇上不听他的,还有陈留王可以扶持。皇上此时赐皇后一个孩子,是夫妻之情,也是皇上远虑。” “不错,即便是尔朱荣废了朕,在这个皇位上的依然是朕的骨血,便终有一日会为朕报仇。”元子攸眼神渐露凶光,他要开始部署与尔朱荣的正面交锋,他已交代奚毅秘密训练死士,准备相准时机击杀尔朱荣。 元子攸依着英娥的计策,对元彧一众反对的官员无奈哭诉,是四个姊妹每日跪在太极殿外求追尊父母兄弟,自己亲情难舍,孝义两难,只能先从孝道,元彧听后也不再劝谏。公元529年四月,癸未,元子攸带着百官迁肃祖及文穆皇后神主于太庙,又追尊彭城王劭为孝宣皇帝。 49、陈庆之连战连捷 元子攸出逃洛阳 此时,元颢与陈庆之趁上上党王元天穆和高欢率大军东讨邢杲之际,乘虚北上,围攻梁国(治睢阳)。大军行至睢阳南元颢便迫不及待地登坛祭天,即位称帝,建年号为孝基元年,封陈庆之卫将军、徐州刺史、武都公诸多官职,并开始对洛阳虎视眈眈。那白整更是天天撺掇着元颢早日攻入洛阳,他心里想的是要抓住英娥好好的报一下那钻狗洞、被发配的仇怨,他为着自己多年的忍辱终于快迎来复仇的机会而蠢蠢欲动,构想着攻陷洛阳之后,他要好好在英娥面前耀武扬威一把。 此时的睢阳守将丘大千,就是那个陈庆之出道时以两千人马击破他的堡垒的北魏将领,虽有七万重兵把守睢阳,但是他再不敢轻视陈庆之,在睢阳城外连筑九道连营,企图阻挡陈庆之的北进。却未成想一个九道连营护卫的都城,一个七千对七万的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在下午四点左右,陈庆之便攻克了九座连营中的三座,丘大千胆颤,慌不颠地率领剩下的人马出城投降。 大胜之后,元颢好不嚣张地指着陈庆之对邱大千笑道,“丘将军,这一连两次被人以少于你十倍的兵马击败,是什么感受?” 丘大千无奈垂首,对陈庆之一抱拳道,“陈将军乃神将一员,兵法如神,末将甘拜下风。” 陈庆之谦谦有礼地扶起丘大千,“将军武功盖世,陈某一介书生,不过喜欢多读了几本兵法。行军打仗,精兵强将能以一敌十,就如你们的柱国大将军不是也以七千之人灭了葛荣百万兵马?一鼓作气,便能削弱对方气势,丘将军若是再守几日,你们援军赶到,陈某也是束手无策,不过是奇袭二字。若是将军愿意辅佐魏王,待我等进入洛阳之时,陈某定要和丘将军痛饮几杯,跟将军学学这搭弓射箭。” 丘大千心服口服,连称不敢,元颢笑道,“朕有二位将军辅佐,何愁那洛阳不破,哈哈哈。白整,去,把杨忠那小子也叫来,为丘将军设宴款待。” 白整领命不一会带进一个少年将领,只见一个身穿白袍,剑眉美髯须,眼神锐利,低垂的睫毛把心思隐藏,透着一股忧郁的神情。魁梧健壮的身材,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阳刚之气,对元颢行礼时的彬彬有礼,又显示出良好的修养。丘大千认出这便是征讨鲜于修礼阵亡的建远将军杨桢之子,十八岁时被掳去梁朝的小杨忠,丘大千为见到故人之子欣喜万分,一把抓住杨忠的手感慨,“孩子,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 杨忠本对丘大千听的最多的便是屡战屡败,屡败屡升,本就是一个毫无作战本事的莽夫,空有一身的武功,有以一当十之勇,却无领兵打仗之能。父亲在世之时,就对此人嗤之以鼻,不甚看得起,如今见他才半日便腆着脸投降,也是一个没有骨气之人。只是碍于元颢在场,只能敷衍道,“多谢丘将军惦记,我贱命一条,老天爷怕我去给他找麻烦,所以还不想收我。丘将军这率数万兵马来降,实在是懂得顺势而为啊,只是这济阴王元晖业的羽林军就在路上,丘将军觉得谁的胜算大?” 在场的人都听出杨忠对丘大千的语带讥讽,元颢不想丘大千太过难堪,便给白整使了个眼色,白整嘻嘻笑着前来要拉杨忠入席,“杨将军,丘将军是您的长辈,该敬一杯水酒。” 杨忠最看不惯白整那副嘴脸,猛地将手一抽,白整站立不稳,啪的正面摔在地上,若狗吃屎状,杨忠哈哈大笑,“白公公,你这钻过狗洞的果然不一样,这吃屎的动作都如此标准。”说完对元颢、陈庆之拱手道,“皇上,陈将军,如今元晖业在考城集结,臣请旨夜探考城,刺探他的布防。今日的酒水,暂且给臣留着,待臣打下考城,再饮。” 白整的愤怒一秒钟隐藏,抬脸起身之时是一脸讪笑,吐了吐嘴里的沙子,拍拍衣服上的灰,自我解嘲说道,“杨将军就爱说笑,奴才这饭还没吃呢,如何就先吃上屎了。” 陈庆之本也是看不惯白整,看不起丘大千,听杨忠如此一说,便也寻了个借口,“皇上,杨将军说的没错,如今还不是庆功的时机,以后来日方长,打下这考城才是当务之急。况且丘将军归降所带之兵甚众,臣还有军务要整,今日实在不适合饮酒。” 元颢对陈庆之只有仰赖,见他与杨忠所言也甚有道理,不便再说什么,便撤了宴席,再三说道,“陈将军费心了,陈将军辛苦。” 丘大千一脸讪讪的站那里左右不是,也寻着去协助陈庆之肃整军队而去。 看着人都散了后,元颢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端起酒壶仰头便喝。白整慌不迭地劝道,“皇上,小心呛着龙体。” 元颢果然呛到,一阵咳嗽,气得将酒壶拍碎在地上,指着帐外说道,“都把朕当元子攸那小儿了?以为朕和他一样任人鱼肉?别等朕进了洛阳,那时候朕连萧衍那老小子都要拉下马。呸。” 白整一下跪倒在地,大呼,“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谄媚一笑,“宫里那些娘娘们也各个貌美如花,知情知味的。” 元颢本就是经常出入宫内,那一个个娇艳欲滴的妃子宫女们,早让他猫爪似的心痒已久,听白整这一提及,虽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向往的紧,用力一拍白整的脑袋,“你这猴崽子,若是个健全的男人不知道怎么坏呢。” 话说杨忠考察完考城布防之后,回来禀报给陈庆之,陈庆之看着地图,计上心来,“揜于(杨忠的字),此战丘大千的人马在此扎营保卫皇上,还是你我率亲兵前去迎战。他元晖业以为凭借天险,却不知这水能护城,亦能克城。” 杨忠会意,“陈将军是想筑浮垒攻城?” 陈庆之欣赏地看着杨忠,“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我不信那丘大千。揜于,我要让你看看我如何只用这七千人马,战至洛阳。”二人相视而笑。 四月二十日,陈庆之进军考城,使用浮垒攻城,没费吹灰之力就攻克考城,并且生擒元晖业。这一战梁军缴获了丰富的战利品,仅战车就俘获了七千八百辆。攻克考城后,大军继续向西进发,一路上魏军守将望风而降。五月一日,北魏大梁守军望白袍而降。 尔朱荣和元天穆此时已经在济南大败邢杲,邢杲投降,四月在洛阳被斩首。河北形势稍作平息之后,尔朱荣便开始集结大军来对付元颢、陈庆之,他选择在荥阳城下与陈庆之决战,阻止其继续北进。他派遣左仆射杨昱率领七万羽林军,先将陈庆之阻挡在了荥阳。而元天穆率领援军日夜兼程赶赴荥阳,准备形成包围之势。另一支由尔朱世隆率领的一万人马进驻虎牢关,意图截断陈庆之的退路。 此番陈庆之进攻荥阳,不再似之前攻城略地那般轻而易举,驻守荥阳的七万羽林军不但装备精良,而且荥阳城高池深地形易守难攻,几番进攻之下,仍然守得固若金汤。 而元天穆带来的更是久经沙场的北魏精锐骑兵,誓把陈庆之剿灭于荥阳城下,当距离陈庆之不过百里路程时,他准备从背后直插陈庆之军营。梁军大营内的将士们闻到探子来报,开始担心腹背受敌,毕竟这是帮别国之人打江山,自己送了性命岂非太不值得。军心动摇之际,陈庆之果有口才,命令兵马稍作休息,骑在马背上,大声说道,“大梁的将士们,我们背井离乡,只军突入魏国,我陈庆之一介书生,手不能搭弓,肩不能扛枪。我们区区七千人马,却能战胜魏国数万,甚至数十万之众,是为什么?是因为你们有大无畏的勇气,还有思乡之情,因为我们想快点结束这场战争,回到我们的国土,解甲归田,侍奉双亲。如今元天穆带着三十万铁骑就在我们身后,与他们正面交战,我们必死无疑。现在我们是腹背受敌,但是我们不能投降,试问我们一路攻城略地,侵占别国土地。这一路,被我们杀死的魏人不计其数,他们魏国与我们有深仇大恨,我们投降了,能活吗?不能,他们绝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既然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我们拼了,虽然我们只有七千人,对方三十万人,但是趁着元天穆没有进攻前打下荥阳,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大家若想活着回家,就跟着我陈庆之一起上,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能做受辱降兵。大家敢不敢拼了吗?” 听了陈庆之的话,众将士情绪激昂,摩拳擦掌,纷纷高喊“敢!敢!敢!” 陈庆之见士气如虹,正是一鼓作气之时,便一声令下发起攻城,七千大梁战士勇猛无比,前赴后继,终于在元天穆形成包围之前攻克荥阳,守城的都督元恭,太守、西河王元悰在逃走时被生擒。杨昱在门楼之上被梁军绑缚送到元颢面前,元颢因开始劝降杨昱,他拒不受降,心里气愤,问道,“当日劝你归降于朕,你竟以忠孝拒绝朕,今日城破,你又降了,是怕死了吗?如今朕便是杀了你,也是你负了朕。” 杨昱身上还插着箭矢,回道,“我之所以立于城楼不下,是担心被乱兵误杀。不是我杨昱怕死,而是家中的父亲已经八十,无人供养,不想他病无所依,乞求饶我一命,奉养父亲终老。”说完,含泪跪拜。 元颢动容,吩咐杨忠将他暂押大牢。 陈庆之见元颢不杀杨昱,率众三百余人跪请元颢杀了杨昱,“臣与皇上渡江三千里,攻城三十余座,七千子弟无有损伤。如今这荥阳一役,损伤五百余兄弟,不杀杨昱,如何安慰我这些兄弟的在天之灵。” 元颢回答,“朕曾听梁王说,当年袁昂不降,被梁王赞誉称为忠节。梁王尚且如此,朕不该学他,非要杀了杨昱呢?除了杨昱,其余的人随便爱卿处置。” 陈庆之无言以对,于是怒斩杨昱下属统帅三十七人,皆令梁兵刳腹取心以酒佐之,以慰死伤的五百余战士。 吃完魏军统帅心脏后,士兵士气更甚。陈庆之突出奇招,率三千骑兵反扑刚刚抵达荥阳的元天穆。元天穆大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庆之竟然带着刚刚结束苦战,仍疲惫不堪的梁军对自己发起袭击。一时措手不及,数万魏军竟全线溃败,元天穆只带了几十骑仓皇向北逃脱。陈庆之大胜之后紧接着袭击虎牢关,虎牢关的尔朱世隆此时听说了荥阳城破、元天穆三十万大军亦败,吓得早魂不守舍,一听陈庆之聚到关下,准备进攻,竟毫不犹豫地弃关而逃,却害的自己的亲兄弟尔朱世承未及逃走,被陈庆之抓到除以脔刑,割下的肉一片一片地丢了喂狗。 虎牢关一破,洛阳岌岌可危,尔朱荣从未尝过如此大败,特别是尔朱世承被凌迟喂狗,更是奇耻大辱。他怒气冲冲一脚踢翻跪地求饶的尔朱世隆,大骂无胆鼠辈,“我将如此重要城池给你守卫,你竟然不战而逃,还丧了你兄弟的性命,你还敢跑回来?”尔朱世隆不敢发一言,幸得众将求情才免了军法。 元宽见洛阳危及,向尔朱荣请求入洛阳协助元子攸弃城,再谋后事。北乡公主日日啼哭求尔朱荣接英娥回来,尔朱荣拗不过,吩咐尔朱兆与元宽一起入洛阳,接元子攸出京。 公元529年五月元子攸在元宽和尔朱兆的护送下,带着太妃、英娥和绮菬逃往河内(今河南沁阳),吩咐留守的朝臣不予反抗,先迎元颢入洛阳,以徒日后还朝。五月二十五日,元颢入洛阳继位称帝,改元建武。 50、黄河如带会英雄 古镇城门伤客心 落寞的黄昏下,一行马车浩浩荡荡地奔驰在前往晋阳的路上,领头的是尔朱兆和贺拔胜,元宽骑着马跟在元子攸马车一旁,等候元子攸随时召见。 贺拔胜默默地骑着马,一声不吭,偶尔的一回头,全看在了尔朱兆眼里,他戏谑地问道,“兄弟,这么久了,还没忘了我的妹妹啊,如今她都是皇后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看这队伍中的漂亮女人不少,要不你再挑个,我让皇上送你。” 贺拔胜也懒得理论,淡淡地看了一眼尔朱兆,“你跟我说这个,就和我跟你聊兵法一样,聊不通。”说完一夹马肚,冲到了前面。 惹得尔朱兆不甘示弱地追上来嚷道,“什么就又扯到了兵法,给老子兵马,老子肯定比那陈庆之强,至少可以一千对一万,不十万。” 贺拔胜笑道,“柱国大将军说过,尔朱兄带兵,一千就是极限了,至于能不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大将军却是没明言。” 尔朱兆见他嘲笑自己,也不恼,一拳锤在贺拔胜后背,大笑道,“也就你小子敢嘲笑我,我还就能受着,老子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不是还在等着我这妹妹,每次问你都回避,老子我性子虽粗,可是看这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通透的,跟老子说说嘛,反正这一路也是无聊。” “我可不是供尔朱兄解闷的,我如今忧的是洛阳失守,怎么把夺回来,其他的未曾想过。”贺拔胜回答道。 尔朱兆大笑道,“你是想把洛阳夺回来,让我妹妹好好回宫吧。瞅瞅你小子那样,不用说,傻子都看的出,你就不怕那个小皇帝也看出来?” 贺拔胜回头正要与尔朱兆回呛,却正好看见队伍中央的英娥掀开了车帘,将头伸出车外,闭着眼深深呼吸着路边的花香,那陶醉的神情,再一次在贺拔胜的心中荡起一片涟漪。他痴痴地看着,浑然不觉身边尔朱兆勒住了他的马绳,将他拉到路边。英娥见到贺拔胜在看着自己,不好意思的浅浅一笑,又缩回了车内,还好坐在车内的元子攸正在闭目养神,未察觉英娥的不自在。 可是就是这一个微笑,贺拔胜觉得自己受到了上天的恩赐,那笑容就如同天上明媚的阳光,带着和煦,给予温暖,为了这道光明,他愿意付出生命。尔朱兆为自己兄弟的痴情也感动了,“兄弟,哥哥我从来没对女人动过心,不能体会你的感觉。只是哥哥看见你看我妹子的神情,哥哥明白了,这就是文人嘴里说的那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吧。可是,哥哥还是劝你一句,还是找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一个能睡在你身边的,别再想着这水中捞月的事情了,我那妹子眼里只有皇上。” 贺拔胜苦涩一笑,“大哥,小弟知道那是一个梦,不过是美梦。有个梦就够了,小弟还不想成家,就这样挺好,成日的南征北战,居无定所,没得耽误人家。” “你小子是想梦想成真呢,你小子,哎,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尔朱兆见贺拔胜策马扬鞭已奔出一里地,任他在后面叫唤也不理,气的也狠狠往马背上抽一鞭子,追上前去,这话不说完,岂不要把他憋死了。“你等等哥哥啊,哎,你不知道我这马不如你的那乌稚啊。” 马车里的英娥听见尔朱兆大声叫唤,不禁摇摇头,幸好没有惊动正在闭目养神的元子攸。英娥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眼前这个深爱的男人,他那紧锁的眉宇间冷冷地让人觉得畏惧。英娥心想着他应该是事情太多,她从没怀疑过他任何一件事情,他的每句话不管是解释还是掩饰,对她来说那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善意,偶尔的一丝疑惑,都抵挡不住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吻。英娥忍不住伸手想去握住元子攸的手,在手碰到他衣袖的瞬间,赶紧缩回,怕惊醒了他。 却不料被元子攸闭着眼一把抓住,在自己手里握着,“日夜的奔波,皇后不疲乏吗?” 英娥见他已经醒了,便轻声问道,“臣妾不累,就是打扰皇上养神了,是臣妾的不是。皇上既然醒了,要用些点心吗?” 元子攸摇摇头,将英娥搂在怀中,柔声道,“别动,让朕好好地抱着你,只有你才是属于朕的。朕是不是好没用,连江山都守不住,如今竟落到要狼狈出逃的地步。” 英娥看着元子攸眼中的气馁,那满脸不愿意打理的胡渣,显得憔悴,出洛阳的十天中,由开始怕被围堵的疲于奔命,到现在因离洛阳渐远的怅然所失。元子攸的身心都受着煎熬,她不敢去安慰他,因为如今只能靠她的父亲才能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而这一切都是元子攸所不愿意去承认的。英娥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男人和她的父亲之间终有一决,因为这两个男人都对权力的渴望近乎绝情。她安慰道,“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元颢志向短浅,非君王之相,况且他依靠的是梁军,梁王想从大魏得到的,怕是那元颢不会应许,两人的矛盾很快便能显现,皇上无须着急,我们很快会回到洛阳的。” 元子攸嘴角挤出一个苦笑,“还皇后会安慰朕,宽儿还在马车外随侍吗?” 英娥点点头,“他一直跟着呢,就是等着皇上的吩咐。” 元子攸对英娥说,“朕坐的筋骨都酸了,出去和宽儿骑骑马,皇后先歇息一下。” 英娥自是知道元子攸是有话要与元宽说,便叫停住马车,奚毅为元子攸牵来一匹枣红大马,名唤术骓。元子攸纵身上马,那飒爽之姿,让英娥看痴了。 远处刚刚追到贺拔胜的尔朱兆回身看见元子攸骑马,跟贺拔胜嘲讽道,“就那个病病殃殃的身子骨,不怕给马颠散了,老弟,你去跟那皇帝比比,让我那不开眼的妹妹看看谁才是英雄。”见贺拔胜不理,他又说道,“我知道,不光你,那高欢都有媳妇了,还看着我妹子流口水。我那妹子是美,但是她眼里就这个怂皇帝,我跟我叔叔说了几次了,我这个妹子瞎了眼,我叔叔还踹我。” 贺拔胜回道,“你说人家女儿是瞎的,她爹能不踹你?你看前面那队人马,可是上党王的军队?” 尔朱兆定睛一看,那帅旗上猛龙盘踞之中一个大大的天字,他如释重负地笑道,“终于把他盼来了,不然这路上要是遇见梁军堵截,我不能把妹子安全送到晋阳,我那叔叔真得踹死我。” 贺拔胜淡淡回道,“若是遇见了梁军,还真是显不出将军的手段,咱们这兵马好歹有一万人,比那七千人还多了三千,有些胜之不武了。” 尔朱兆呵呵傻乐道,“你这喜欢损我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偏巧了,老子一天听不见你损我,还急,真他妈的够贱哈。” 元天穆听见尔朱兆的笑骂,策马前迎,汇合后,他看看骑在马背上的元子攸,低头摸摸自己胯下宝马的马鬃,对尔朱兆说,“柱国大将军让本王来迎你们,就是怕你们被乱军伏击,如何他还敢这般抛头露面。” 尔朱兆不屑地说道,“怕什么,就皇上那狼狈的样子,谁能认出他的身份。不知叔叔让上党王带来什么指示,是不是半路把这小皇帝给杀了?” 元天穆淡淡说了一句,“尔朱将军又在胡言,公主最近日夜思念皇后娘娘,一直缠绵病榻,见了皇后许会好些,所以柱国大将军命我等好生护送,争取早日抵达晋阳。”回答完,“我去给给皇上请个安,你们先稍事休息。”策马到元子攸面前,心里虽对元子攸当日要杀自己仍然记恨,但是他心底还是存着一丝的君臣之仪,对元子攸施以臣礼后将尔朱荣的意思转达。元子攸此时无可奈何,除了仰仗尔朱荣收回失地,他别无选择,只能依命马不停蹄地起身去晋阳。 连着奔波两日后,大军在长子县驿站休息整顿,元宽手捧膳食亲自送到元子攸案上,见只有张皓颂一旁伺候,俯身哭泣着,“臣无用,看着皇上连日奔波,臣心甚痛,却无能为力。若是爹爹在,定能为皇上分忧,臣实在无能啊。” 元子攸见侄子提到元子直,心中满是哀伤,他何尝不思念元子直,多少次的梦中,见着长兄身上插着利剑,浑身是血的站在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是不舍和担忧。梦醒后,对尔朱荣的仇恨如蚀骨之虫,啃食着他的骨髓,让他寝食难安。“平身吧,这与你何干,是朕无能。竟忽视了这七千人马能若入无人之境般攻城略地,若是朕有陈庆之这样的能人,何虑天下?” “皇上龙体为重,洛阳不过暂时丢失,很快会再回去的。”元宽宽慰道。 “很快?朕也希望这个很快不过数月,只是你知道那晋阳,是朕一日都不愿意待的地方。” 元宽回身看看四周,只见张皓颂已退出屋内,将门关上,在外守卫,方才低声道,“臣已经吩咐李彧挑选了十几个青楼美女冒充宫女养在宫内,临行时臣亲眼看了,各个甚解风情,那妖媚之色,最和元颢的口味。” 元子攸颔首赞道,“不错,这件事你办的好。这洛阳先让元颢帮朕看着,朕很快会回去。” 元宽继续道,“来洛阳之时,尔朱荣吩咐将费穆带回,怕是到了晋阳会问起。” “这次朕将计就计让费穆自请留在洛阳,尔朱荣能有何话说。” 元宽凑上前轻声道,“河阴之屠那费穆结下的仇多了,只是皇上不方便杀他,如今让元颢动手,尔朱荣必然要复仇,皇上这是一石二鸟。” 元子攸脸色微微一变,“宽儿长大了,都会举一反三了,想是更有主见了。” 元宽一听吓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皇上明鉴,臣从未存反叛之心,尔朱荣是曾有意提示臣,但是臣都严词拒绝。此生惟愿做皇上的一条忠犬,替皇上守好大门。” 元子攸转而安慰,“宽儿多虑了,朕是夸你长大了,思虑越发周祥了。你对朕如此尽心,朕担心你太过明显而让尔朱荣对你有所提防,毕竟你如今长居于晋阳,还是万事小心为上。还有要好好的跟你夫人相处,她如今有了身孕,凡事让着她些。” 元宽明白元子攸的疑心,一脸诚恳地看着元子攸,“皇上,臣已和夫人说好,此胎若是女孩便好,若是男孩便送到外面抚养,只称生的女孩。” “什么?你为何如此做,你让你夫人怎么想?”元子攸连声追问。 “皇上放心,青苧不同,她真心懂我,也明白我的心思,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在我与她父亲之间,她只会站在我这边,全力支持我,哪怕是背叛她的父亲。”元宽言辞恳切地陈述着青苧的万般好,他似乎怕元子攸无从体会,一连举了数例去证明。 元子攸听着他们的夫妻间的琐事,怅然所失地望着窗外英娥的房间,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如果真的到了他与尔朱荣举剑相对之时,她是不是还会和铸金人那天一样站在他这边。他看着元宽眉飞色舞地描绘着青苧的温柔贤淑,脑海中回忆起英娥在竹屋外击杀小太监时无所谓的神态,还有指着自己鼻子说这个江山是尔朱荣给他的。他的心渐渐又变得冷漠,他开始在想换了那尊佛像到底是对还是错,他脑子混乱地听不清元宽的话,焦躁不安弥漫全身,他挥动着手让元宽退下,头疼难耐,他开始在榻上打滚。张皓颂慌忙推门见他疼的状况,吓得赶紧喊着太医,惊动了那边厢房内的郑太妃、英娥和绮菬,众人一起聚在屋外焦虑地等着太医的结果。 () 51、藏心思渐生隔阂 露真情步步艰辛 一番忙碌之后,元子攸静静地躺在榻上,英娥噙着眼泪,一勺一勺给他喂着药。绮菬跟着郑太妃坐在一旁,她几次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郑太妃,想她为自己说话,可是郑太妃一直当没看见。 郑太妃冷静地看着一切,她在思考着元子攸的突然发病,却未动声色,等着熙熙攘攘请安问候的人散去后,她支开了英娥,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元子攸轻轻问着,“皇上,人都散了,你可觉得好些了?” 元子攸缓缓睁开眼,看见郑太妃一脸洞察一切的表情,知道无从隐瞒,那从小带到大的感情,让他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太妃的眼睛。此刻他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翻身起来,准备下床给太妃请安,却被太妃一把按住,“皇上现在的身体不适合起身,还是躺着吧,一会还有太医来问案的。” 元子攸轻声说,“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妃,朕记得小时候因为不想去学堂,便装病骗了母后,却没瞒过太妃。” 郑太妃微微一笑,“如今和当初一样,哀家都会替皇上遮掩的,只是皇上这次是怎么打算的?” “不瞒太妃,这离晋阳越近,朕的心越担忧。如今连宽儿都看出朕将费穆留在京都,是想借刀杀人,那尔朱荣和元天穆如何看不出?朕每夜都被仇恨啃噬着每寸筋骨,那钻心的疼痛刻骨铭心,亲人残缺的尸块摆放在朕的面前,鲜血将黑夜染成了红色,那腥味包裹着朕,朕每次呼吸都能闻到。太妃,您明白吗?那种要对着仇人的女儿强颜欢笑,隐藏着对她的情感,对朕来说就是一种煎熬,朕却无可奈何。朕害怕,害怕见到尔朱荣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朕不惧生死,让朕害怕的是无法为河阴那数千条无辜生命讨回公道。”元子攸双眼通红地圆瞪,他咬牙切齿地诉说,双手不停地捶着床褥。 郑太妃叹了口气,轻轻按住元子攸愤怒的双手,“皇上,哀家知道你心里苦,哀家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多怕不能陪皇上走到最后。皇上既然对皇后已然无感情,与其相处又那么累,不如偶尔对茹御女也施点雨露,别让后宫的花都枯萎了。至于那尔朱荣,想也不能阻止皇上宠幸妃子。那费穆本来官职就有守卫洛阳之责,是他自己降了元颢,至于元颢留不留他的命,也不是皇上能决定的。若他真的死了,也是告慰了胡太后和那两千冤灵了,若皇上觉得打狗要看主人,便念在这费穆也参与了平定河北之乱的份上,皇上到时候随便给拟个谥号,也是给了尔朱荣这个主子面子。”郑太妃一口气说了许多,她看着元子攸有些疑惑的眼神,忙装着咳嗽了几声,再喘着说,“到了晋阳皇上也不必担心,元颢作乱,洛阳收复,还是要给时限的。” 元子攸替郑太妃轻轻捶着肩膀,“太妃身体也不好,还为儿臣的事烦心,是儿臣的不孝,先让茹御女伺候您回去用药吧,太妃身体重要。” 郑太妃见元子攸话已至此,实在不能太推销绮菬,怕引起元子攸的疑心,起身唤来月如,“哀家有月如伺候,皇上还不放心?你这不能少了人,先让茹御女伺候着,若皇上不满意,再着人去唤皇后来。”说完也不等元子攸回答,留下绮菬便扶着月如回了自己寝室。路上见着巴巴等着消息的英娥,只说了句,“你忙了一天也累了,皇上那有茹御女伺候,你大可以放心了。” 暮色渐黯,英娥看着元子攸房间的灯火渐渐熄灭,她披了一件外衣,没有叫醒秋姑姑,独自走出院子,找了个石阶坐下,托着腮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画着圆圈。身后传来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跟她请安,她回头见是贺拔胜,慌忙整了一下仪容,却发现出来的慌忙,竟然是光着脚,她不好意思的将衣裙往下拉拉,想掩盖住那双玉足。这一切被贺拔胜看在眼里,他怜惜地问,“皇后若是被砂石割伤了玉足,岂不是他们看护不周的罪过了。” 英娥羞红了脸,毕竟被外人看见双足是有失体统的,“是本宫想出来透透气,忘了穿鞋子,却与他人无关。” “皇后看来如今真的没有体贴的人照顾,绮菬和赛婇,一个是茹御女,一个是奚夫人,皇上就安排个老姑姑伺候娘娘。岂不是让我,额我们柱国大将军看了心疼吗?”贺拔胜慌忙改口,生怕亵渎了英娥。 “本宫无碍,小时候也经常喜欢光着脚到处走,阿爹都习惯了,不会因为这就心疼了。”英娥赶紧为元子攸开脱,她想着与元天穆会合的第一夜,元子攸就留下绮菬侍寝,怕引起他们的猜疑,便淡淡说道,“本宫这几日奔波的有些疲惫,所以让茹御女给皇上侍疾,将军别多想。” 贺拔胜苦涩一笑,“皇后甚为皇上着想,也该为自己想想,臣去给娘娘拿双鞋子吧。” 英娥见贺拔胜转身要入内给自己取鞋,生怕惊动了其他人,特别不想让尔朱兆看见,上前欲拉住贺拔胜,却因为刚刚为了遮掩双足,衣裙拉的过低,一不小心绊了一跤,身体前倾栽入贺拔胜怀里。这只在贺拔胜梦里出现的情景,此刻却真实的发生了,贺拔胜轻轻扶住那娇弱如莲的身体,她的发丝撩拨着他的面颊,身上的暗香伴随他的呼吸深入到肺腑,他屏住呼吸,似乎想将那份清香收藏。 英娥感受到贺拔胜不再平稳的呼吸,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把推开贺拔胜,却听见尔朱兆那憋了半天终于爆发的狂笑,她压低声音斥责,“哥,你闭嘴。” 尔朱兆捂着嘴,憋得满脸通红,一双眼坏坏的看看英娥又看看贺拔胜,再忍不住想笑的冲动。正要释放,却被贺拔胜一把按在墙上,扯下他的腰带塞进了他嘴里,再一只手死死按住,低声道,“尔朱兆,你明知道事情不是你所看见的那样,你想闹得人都听见吗?你不顾及我,也要顾及皇后的尊严。” 尔朱兆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唔唔”声,不住点头,示意英娥已经闪进院内了。贺拔胜这才松开他,尔朱兆扯出自己嘴里的布条,又扎在腰上。边追贺拔胜边说,“哎呀,我又不会说啥,你这害羞的跑个啥。” 贺拔胜猛地停住,转身一把揪住尔朱兆的衣领,低沉着声音,“听着,这里虽不是皇宫,但是也是别院,你在此嚷嚷,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尔朱兆瞪着眼睛看看四周吼道,“哪个鳖孙想毁皇后名声,就别怕脑袋长不住。” 贺拔胜见实在无法沟通,怒而转身,不再多发一言,丢下尔朱兆摸着脑袋傻傻站在原地,不明白贺拔胜担心什么。 果然第二日,郑太妃让月如给英娥送来一双绣花鞋,式样普通,只在鞋头处镶嵌了一对红宝石,不过嘱咐英娥的话颇具深意,“太妃深夜闻得皇后外出无鞋,特意着奴婢给您连夜做了一双,只是这不比在宫中一应物品齐全,所以鞋子做的简陋。太妃怜惜,太妃是卸了一副耳环上的宝石给皇后做的装饰,还请皇后不嫌弃,莫让柱国大将军觉得我们慢待了皇后。” 英娥听的面红耳赤,起身便要去给太妃谢恩,却被月如阻止,“太妃身体不适,昨夜熬了神,还在休息,午膳后还要启程前往晋阳,不如等到了晋阳安置好,皇后再去拜见太妃吧。” 英娥也不好再说什么,送出了月如,正好看见绮菬从元子攸的寝室出来。二人相视无语,绮菬对英娥行了个礼,便返回自己卧房梳洗。 见英娥怅然若失地看着元子攸的房间,秋姑姑不忍,劝道,“皇后,皇上是身体不适才让茹御女伺候的。” 英娥眼眶湿润,回屋看着那双鞋不禁落泪,泪水滴在鞋面,很快融了进去,只留下一片湿痕。“秋姑姑,你是皇上派来伺候本宫的,本宫知道很多事情你知道,却不能告诉本宫,所以你也不愿意跟本宫说话。只是本宫真的觉得好寂寞,偌大的皇宫充满了背叛,本宫身边的人都走空了,走尽了。本宫不难过,真的,因为本宫不再需要去想,去猜,谁又在谋算本宫。可是本宫也想有人陪着说说话,皇上以前是什么都能说的,如今他似乎离着本宫好远,伸手触摸的都是寒冷,再无以前的温度。本宫想,没事,是隔膜总有消失的一天,本宫愿意去努力,去做到皇上预想本宫的模样。可是现在本宫看不清了,所有的人和事,似乎都是在防着本宫,针对着本宫,秋姑姑,你说,本宫是不是太无辜了。当年胡太后那么厉害的女人,从那纷乱的后宫走到了朝堂之上,掀开帘子,指点江山,还是有人害她,当了太后都几次被囚。所以想想本宫又算什么,从一开始本宫的父亲就是这大魏的罪人,本宫也是罪人,受了什么都是该的。” 秋姑姑把鞋子从英娥手中接过,跪在地上给她穿在脚上,“皇后,您没错。奴婢的旧主宣武顺皇后也是一个没错的主,但是结局如何,皇后您想必听过。奴婢是亲眼看着宣武顺皇后薨的,是被毒死的,奴婢还亲眼目睹了宝月姐姐被他们揪着头发撞死在柱子上。那血,就汩汩地从宝月姐姐的额头流出来,满脸的血,渐渐地上也是一滩,宝月姐姐被抬走的时候,那血都汇成了人形,看着奴婢心里害怕。奴婢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愿意多说话,看的多了,再说多了,就是活够了。奴婢还没有活够,奴婢还有老母和弟弟们要供养,所以奴婢不说话了,竟然就活了这么久。皇后,在这个宫里,您要多听听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您有个厉害的父亲,是皇后的幸也是不幸。但是皇后要想清楚一点,您的心里是偏向谁的,就让谁知道,不然就苦了皇后一人的心了。” 英娥第一次见秋姑姑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还是那么一针见血,她若看见救星一样,抓着秋姑姑问道,“秋姑姑,本宫心里只有皇上一人,可是皇上却不再信任本宫,本宫该怎么办?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吗?” 秋姑姑目光坚定地说道,“皇后,您是皇后,这后宫第一人,皇上的心思您不要去猜,做好自己。但是皇后您的心太善了,您防不住小人的坏心,但是您不能放纵她们为所欲为,偶尔的杀一儆百还是必要的。您最尊敬的胡太后,本来也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却被逼着一步步走上杀伐决断的后宫之主。不存害人之心,但也不能逆来顺受,毕竟您是皇后。” 英娥点点头,“那本宫现在应该怎么做?” 秋姑姑终于在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渐渐看懂了这个女人,倾城容颜之下的心是如此柔弱,就如一个被拔去所有尖刺的仙人掌,毫无任何保护地忍耐着日晒雨淋,可以随意去揉捏。而一个女人心甘情愿褪去所有锋芒,就是为了心里最深爱的男人,想将自己雕刻成他喜欢的样子。可惜在她极力展示自己的变化的时候,那个男人脑海中只有她曾经的模样,一切的好和改变视若无睹,那是因为自私,不愿意去承认,才会心安理得地欺负着她。 秋姑姑同情地凝视着英娥,“皇后,奴婢本不该跟您说这么多,皇上对您的心一直在的,您先要容得下茹御女。很快会到皇后的娘家,皇后怎么做,才会得到皇上的感激,让太妃心里高兴,皇后心里是清楚的。” 英娥觉得自己渐渐懂了,她看着脚上那双鞋子也没有开始那么别扭了,她要穿着这双鞋子走完接下来的路,此时她虽不知郑太妃与绮菬的关系,但是也明白自己根本讨不到郑太妃的欢心,以后她只能孤军奋斗,所幸她明白了要防范谁。 () 52、初见容华生疑窦 百试君心题难解 进入晋阳城的第一天,妹妹青苧扶着已生华发的母亲出现在英娥面前时,英娥再也抑制不住痛哭,她摩挲着母亲的白发,哽咽着,“阿娘,您这头发什么时候白的?” 北乡公主一脸慈爱看着英娥,仿佛看不够一般,顺着她的秀发一直摸到脸颊,又仔细端详了英娥的身子,“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好,真好。” 青苧趁母亲光顾着看英娥,便说,“皇后,阿娘这些日子身体不好,天天念叨着皇后在宫里可好,大夫说不能再多思多虑,于身体有碍。我常劝阿娘不要太多担心皇后,阿娘就是不听,有时夜晚还对着洛阳的方向哭泣,皇后好生劝劝阿娘吧。” 北乡公主见青苧还要继续往下说,便打断了她的话语,“皇后似乎瘦了,是过得不开心吗?” 英娥摇摇头,“不,阿娘,女儿过得很好,皇上待女儿也极好的,您千万不要替女儿担心而伤了自己的身体。女儿瘦了,是这些日子出洛阳奔波所致,阿娘万不可多虑了。只是阿娘好么?那个二夫人对阿娘还恭敬吗?” 北乡公主见英娥是担心顾容华恃宠而骄,她吩咐青苧道,“你去请你二娘进来拜见皇后娘娘。”青苧依言出去唤顾容华,北乡公主接着对英娥说道,“皇后见了就知道这个女子甚好,她懂分寸,知进退,不光对阿娘尊敬,还跟你的妹妹也算知心。” 娘俩正说话间,只见青苧领了顾容华进来,英娥一见这是何等的一位美人,一袭梅粉俏罗裙,裙摆翠绿软烟罗镶边,外罩一件绣着粉荷的白纱,腰间系着根珍珠绦,轻挪身姿处暗香涌动,娇艳若雨后杏花,轻红着露,媚眼含情。只是那勾魂摄魄的媚骨之下,透着一股不惧风霜的傲气,樱唇上扬时却又万种风情。顾容华的衣饰简单,不露骄奢的气度,在初见就得到了英娥的好感。 英娥见她落落大方对自己行完宫礼,目光却定格在她发髻上的并蒂莲玉簪。英娥让她平身后,故作轻描淡写地问道,“二夫人也喜欢莲花?” 顾容华回禀,“回皇后,妾自小便喜欢莲花,喜欢它的洁身自好。” 青苧插嘴道,“是啊,皇后,二娘对莲花的喜欢都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且不说这衣饰打扮处处用莲花点缀,便是院中也让爹爹给种了几大缸的莲花。到了秋冬,花残叶败之时,二娘也不让拔了枯叶,我好奇问她,她却说爱听雨打残荷之声,简直是个莲痴。” 顾容华微微一笑,“二小姐夸张了,妾不过是爱莲之人罢了。” 英娥指着顾容华头上的莲花簪,“这个做的却是别致,能给本宫看看吗?” 顾容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簪子取下双手奉给英娥,英娥看着这碧玉打造的簪子,正反两朵莲花雕刻的浑然一体,那做工精巧,打磨细致堪称佳品,只能出自宫中监造。 北乡公主开口说道,“这是当日皇后写与你父亲的家书,并着皇上的赏赐一起送来的,臣妇也收到一份。” 英娥听说是元子攸赏赐的,更加疑惑,脑海中不断反复出现的“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的诗句。 顾容华似乎也从英娥神情的异样中恍然觉悟了什么,她平静地说道,“皇上赏赐的礼物众多,各样款式的花簪都有,不过因为妾喜欢莲花,所以便选了这支来戴。皇上的赏赐是对将军的恩宠,妾不过是沾了将军的光,才能看到这样的天家之物。” 英娥听她如此说,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毕竟元子攸都未曾见过顾容华。抬眼发现母亲和妹妹紧张的看着她,她淡淡一笑,将簪子还给顾容华,“听阿娘说二夫人甚是敬她,本宫欣慰,如今阿娘身体不好,本宫又不常在身边,青苧还有夫家要照顾,本宫其他几个姊妹兄弟年纪尚小又不分轻重,还需要烦劳二夫人多看顾些。” 顾容华连声称道,“皇后如此说,妾实在是承受不起,侍奉夫人是妾该做的。” 英娥对她的谦卑恭让甚是满意,几人又闲聊一会,天色渐晚,秋姑姑进来禀报说元子攸晚上要在皇后房中用膳。北乡公主便领着青苧和顾容华起身告辞,一行人出去之时正好遇见元子攸入内,顾容华那念念不舍的眼神,想看却又赶紧移开,一切都被英娥看见,她心底有一丝不安,这顾容华的来历,她却是想问问那个高欢了。她故作轻快地走到元子攸身边,拉起他的手亲昵地问道,“今日可累了?臣妾已经为皇上备好了翡翠芙蓉汤,最是清淡,皇上一会多喝几碗。” 元子攸知道此时北乡公主还在注视着自己,他握紧英娥的手,“朕知道皇后对朕用心,所以忙完便来看你,今日与母亲共聚天伦,可开心些。” 北乡公主看着余晖下一双璧人携手入屋,心里放宽心许多,青苧见母亲舒了口气安慰道,“阿娘你看,皇上待姐姐还是很好的,您是多虑了。” 北乡公主看看顾容华,对青苧说道,“却不是阿娘多心,皇上新纳的那个御女是以前皇后的婢女吧,现在很多人真心看不透。只要皇上对你姐姐还有真心,我也不会这么担忧。容华,今夜还是让将军去你那吧,我头有些疼,这一日乏了。” 顾容华回答,“夫人,将军日间与皇上议政之前,曾对容华说洛阳失守,乃是国之耻辱,他决定议政完毕后,连夜与其他将军商讨政事,不来容华的菡莲居了。若夫人不嫌容华聒噪,容华想今晚陪夫人用膳。” 北乡公主含笑道,“也好,青苧这丫头陪我这么些日子了,宽儿也回来了,也该回去小夫妻聚聚了。就妹妹你陪我吃饭吧,前几日高欢的夫人特意送了几只上好的山鸡,说是高欢猎的,味道极鲜美,正好妹妹也尝尝。” 顾容华谢道,“谢夫人赏赐,这高大人真是有位好夫人,怪不得高大人如今愈发得志。” 青苧噗嗤一笑,“我原以为你是高欢送的,定与这娄昭君相熟,却未料你是最看不上他们的。” 顾容华神情落寞,若有所思,“我不过一个飘零之女,只是一件礼物,自知高攀不起他高欢,又怎敢与他夫人相熟。” 北乡公主隐过一丝笑意,上前轻轻拉过顾容华的手,“如今是他高欢高攀不上你,不爱搭理便不搭理。走吧,姐姐今日备了些绿豆汤,最是清热解燥。” 那边英娥将菜布好之后,见元子攸拿着卷书在看,上前轻轻抽起,嗔怪道,“皇上,这一日已然辛苦,就不要再费神了,还是先吃饭,晚些臣妾给您捶捶肩。” 元子攸轻轻一笑,顺从地被英娥拉到桌边,看着一桌子的菜式,在英娥的头上一吻,“朕不辛苦,战事有你父亲,朕不过是听听需要征调多少兵马,抽调多少粮草。皇后比朕辛苦,做了这么些菜式,天气渐热,还是让下人做吧。你之前的内侍跟了茹御女,如今你缺人服侍,还是要安排个内侍伺候,你看谁好,便安排了来。” 英娥为元子攸夹了一筷子鱼,小心翼翼地剔尽了鱼肉里的鱼刺,再放到元子攸的碗内,“皇上,臣妾觉得如今有秋姑姑便好,人多却不能尽心,不如人寡,臣妾用的还顺心。再说,现在不比宫里,也没那么些地方安置下人,臣妾多谢皇上关心。” 元子攸夹着鱼肉又放回碗中,看着英娥问,“皇后还是怪朕纳了茹御女吗?” 英娥望望秋姑姑,只见她在轻轻摇头,示意英娥不要再往下说,英娥回转目光,又夹了一块莲藕递到元子攸口中,“皇上,这莲藕是新藕,臣妾特意命人在二娘的菡莲居采的,皇上尝尝可还可口。”见元子攸咀嚼下咽后,她继续说道,“皇上赐给二娘的簪子却是好看,让臣妾想起皇上赐给臣妾的那支,只不过臣妾的那支华贵些。” 元子攸听出英娥的醋意,他若知道有天会出逃出京,还要与顾容华在晋阳相见,是无论如何不会送那支簪子,如今果然引起了英娥的怀疑,只是他现在忧虑的是顾容华到底是不是故意让英娥看见。他故作平静地夹起鱼肉,赞不绝口,“皇后这鳜鱼做的着实鲜美,肉质细腻,汤汁调和浓而不腻,精进许多啊。” 英娥见元子攸岔开话题,明摆着不想回答,她正欲再问,此时秋姑姑上前说道,“皇上,皇后怕皇上来到晋阳吃食不惯,寅时便起身准备。这鱼是皇后亲自在溪口所钓,活鱼烹饪,调味都花了一个时辰呢。” 元子攸听完一脸感激地看着英娥,不顾英娥满肚子话无从说起,一把将她搂到自己腿上坐下,“皇后辛苦,其实朕吃什么都可以,无需皇后如此辛劳,朕心不舍的。” 英娥咽下自己想说的话,勉强吐出几个字,“只要皇上吃的开心,臣妾心便安了,皇上长途跋涉头疾可好些,一会饭后再让赵太医看看。” 元子攸点点头,在英娥耳边轻轻说道,“是要让赵太医给你瞧瞧,什么时候可以让朕种个孩子,朕没碰绮菬,朕第一个孩子只能出自娥儿的肚子。” 英娥对绮菬的怨恨,对顾容华的疑心,此时都因为元子攸这淡淡的一句话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还如未识人伦的少女一般羞红了脸,将头深深埋进元子攸的怀中,娇嗔道,“大白天的,皇上实是没有正经。” 元子攸深闭了一下双眼,提了口气,一把将英娥抱起向床边走去。英娥惊呼一声,“皇上,膳还未用完。”话音刚落,便整个人被元子攸压在身下,元子攸若暴雨般的攻势让英娥体验着从未有过的激情,元子攸一手扯下英娥的内衣,一手将床帐扯下,幕帘坠落,遮掩住帘内的旖旎。 张皓颂提醒兀自发愣的秋姑姑一起退出门外,缓缓关上殿门,张皓颂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看了看天对秋姑姑说道,“晋阳果然干燥些,这昨日刚到咱家就觉得憋闷,秋姑姑老家是晋阳的吧,秋姑姑应该还是适应这个天气的。” 秋姑姑知道张皓颂话内有话,慌忙道,“奴婢自出生便在洛阳,十一岁入宫,这晋阳奴婢这四十年第一次回,却是和张公公感受一样的。” 张皓颂嘴角微微上扬,“秋姑姑和咱家体会一不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记得皇上将你带出慎刑司的,不然现在你应该还要舂完米才能吃到饭呢。皇上看重的便是秋姑姑少言,如今没想到秋姑姑和皇后如此投缘。” 秋姑姑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张公公,奴婢半刻不敢忘的,若公公不信,奴婢愿食哑棒。” 张皓颂始终保持着微笑,但是他的笑是那么的让人脊背发凉,他扶起秋姑姑,拍着她的手说道,“皇上圣明仁慈,自不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最多还是让秋姑姑哪里来回哪里去,秋姑姑那时怕是只能自己讲故事了,秋姑姑说是吗?皇上和皇后都是小两口闹别扭,若加个外人说话,这意思便变了。秋姑姑是老人,看的多,也该看明白,话该说不该说,心该在谁那,秋姑姑心跟明镜似的,也别逼咱家不敬老。” 秋姑姑浑身冒冷汗,她看着张皓颂背着手走到廊下值守,脑海中又出现第一次他来慎刑司选人时候的场景。那日是绮菬彻底背叛英娥,配合元子攸演了出戏,她安排赛婇去花房挑选花时,就故意让奚毅巧遇赛婇,因赛婇与他亡妻形似,所以料定他必会一见倾心。果然被赐婚后奚毅对元子攸更加感恩戴德,鞠躬尽瘁。在英娥的两个宫女离开后,元子攸需要为英娥再物色一个宫女伺候,只是这次他为英娥挑选的是在宫中有阅历的老人,一个由他解救,会对他忠心的老人。他将目光锁定在了元恪前皇后于墨云的宫女中,在于墨云被高英(元恪的第二任皇后)毒死后,高英担心事情败露,近身伺候于墨云的全部打入了慎刑司,每日舂米,不许与人交谈,久而久之这些人快失去了说话的功能。但是她们有经验,懂防范,元子攸不想英娥在被他疏远之时发生意外,不光是担心英娥出事,尔朱荣必反,还有他对英娥确实有真感情。他派的张皓颂在一堆人中选择了秋姑姑,原因很简单,她不光目睹了于墨云的死状,还亲眼所见宝月被撞杀在阶前,见过死亡,她比任何人都惜命。只是张皓颂不知道,秋姑姑在漫长黑夜不敢入眠时,每夜轻声给自己讲故事,说话功能并未退化,而现在竟然对英娥越说越多,张皓颂不得不出面警告。 那日张皓颂对秋姑姑说话的神情便是如此,笑中带着冷冷的寒意,秋姑姑环视了一圈在殿内干活的人,她心里竟然开始为英娥担忧,这个可怜的皇后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她最爱的人是对她是最公于心计的人。秋姑姑叹了口气,走回自己屋里,颤抖着手从包裹中取出一个荷包,倒出一块黛粉叶的茎,含着泪嚼碎咽下,舌头的疼痛让她冷汗直流,她要将自己逐渐毒哑,不让英娥起疑,斜阳穿过窗棂的缝隙照射在秋姑姑卷曲在地的小小身躯上,她痛苦从喉咙底部发出呜呜的声音。窗外张皓颂目睹了一切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嘴里哼着曲慢慢踱回廊下等候元子攸。 53、费穆死子攸定计 尔朱荣欲夺洛阳 第二日,元子攸从英娥处回到自己住的昆仑居,听了张皓颂禀报的秋姑姑的事情,沉默半响不语,张皓颂试探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元子攸淡淡说道,“皇后身边已经无可信之人,又无可说话之人,这个秋姑姑是你选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张皓颂听出了元子攸的弦外之音,他低头道,“秋姑姑吃的是黛粉叶茎,此物剧毒,长期服用有损声线。奴才这就派人给秋姑姑治疗,以后说话还是可以的,就是想恢复和以前一样的声音怕是不行了。” 元子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堂堂皇后身边几无可用之人已是闻所未闻,如今随侍的掌事宫女也声音受损,岂不让天下笑话。更何况如今是在晋阳,北乡公主岂会看不出端倪。好在这个秋姑姑也算聪明,不想别人起疑,便让自己逐渐变哑,所幸是才服食,应该还有法挽救,你暗里派人将解药调制好与她。秋姑姑能毒哑自己,便不会和皇后多说什么,此事就此作罢,她尚有家人在晋阳,你吩咐奚毅先将她的家人寻到,也让她有个安慰。还有,朕命你私下查清茹御女详细身世,朕总觉得郑太妃对她的关心有些不同寻常,即使投缘也不至于事无巨细的袒护。” 张皓颂一一记下,“皇上是怀疑郑太妃与茹御女本就相识?” 元子攸点点头,剑眉紧锁,一点一点回忆与绮菬对话时她的漏洞,“朕儿时并未从母后处听过婚约之事,初时郑太妃与朕说起时,朕始终不甚相信,也说过朕的疑惑。郑太妃解释说那是因为母后在父皇崩后,一直伤心欲绝,终日郁郁寡欢,见到朕和兄弟们都不愿说话,所以未对朕提起,但是母后弥留之际为何也不说,岂不奇怪么。在洛阳时,朕虽觉此婚事蹊跷,疑点太多,但是政事繁杂,实是无心再想这些琐事,现在既已出宫,很多事情可以便宜行事。小颂子,那绮菬曾对朕说过她的娘之前是伺候茹皓夫人的丫鬟,后被茹皓看上才有了她。你去寻寻茹家的旧人,便从她娘的身世入手,抽丝剥茧,朕要弄清楚全部真相。” “是,皇上,奴才记下来。” 二人正说话间,元宽在门外称有要事,求见元子攸,接到通传后,只见他满面喜悦的进来,兴奋地举着一本奏报,“皇上,那元颢真的将费穆杀了,皇上,那狗贼终于偿命了,叔叔们可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说到动情处,一个魁梧的汉子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元子攸听到消息,脸上却没有太多惊喜之色,因为元颢此人为人还算慷慨重情义,杀了费穆为亲人朋友报仇也是意料之中。费穆,这个怂恿尔朱荣制造河阴之屠的奸佞小人,元子攸对他的情感是复杂的,若不是他撺掇尔朱荣杀了那么多的皇亲国戚,弄的北魏宗室凋零,论资排辈是轮不到他做皇上。可是他的亲人,他同父同母的两个兄弟死在了河阴,连尸体都不是完整的,这个仇恨又是深埋于心的。每次临朝之时看着费穆那侃侃而谈,不可一世之状,元子攸都想直接将他推出殿外斩首,不,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抵此仇。仇人在眼前却不能杀,对于他来说如鲠在喉,他本以为要在杀了尔朱荣后才能解决费穆,没想到元颢却在此时攻打洛阳,短短数日完成了他数年的心愿。 元子攸冷静的接过张皓颂奉来的文书,极力冷静,在打开文书看见上面赫然的四个字“费穆伏诛”时,他手开始颤抖,内心的澎湃再难抑制。他说了一个字,“好”。这个好字出口,他仰天落泪,却对元宽吼道,“哭,好好的给朕哭,要哭的天地都动容。” 然而得到费穆被杀消息的尔朱荣暴怒地提剑推门而入,奚毅阻拦不及,被尔朱兆反手拿下,五花大绑的捆在廊柱之上。尔朱荣带着尔朱世隆、尔朱度律、慕容绍宗、高欢等十余名将领进门正欲质问元子攸为何留下费穆,却看见元子攸眼中含泪,元宽跪地大哭,一时竟然不知所措。 尔朱荣还未开口,元子攸就扑上前抱住尔朱荣大哭,不停说道,“朕刚刚得到消息,朕的费穆将军竟被元颢所杀,朕如失股肱,朕心痛万分。朕要加封他,朕要赐他封号,要抚恤他的家人。朕,啊...”元子攸说了一半,双手捧头似痛苦万分。 尔朱荣一时竟有些茫然,对张皓颂道,“还愣着干嘛,叫太医啊。” “是是,奴才这就让他们去请太医。”张皓颂出门叫着,“皇上头疾发作,速招赵太医。” 元宽慌忙上前将元子攸扶到榻上躺下,尔朱荣只能带着众人退到门外乖乖等着太医诊治,慕容绍宗和高欢看破却不说破,两人相对一笑。尔朱世隆和尔朱度律议论纷纷,怀疑元子攸是故意装病逃避问题,让尔朱荣直接入内质问元子攸。 醒悟的尔朱荣也觉得太过巧合,推门欲上前问个清楚。却被正赶来的英娥从后叫住,“阿爹,皇上抱恙,您还不带着这些人下去,乱哄哄的让皇上如何养病。” 尔朱荣看着女儿匆匆赶来,气喘未定,两颊微红的样子不免心疼道,“皇上不过是头疾发作,你也不做个轿子,看你这气喘的,哪有个皇后的仪态。” 英娥不理会众人跪拜,扶着秋姑姑的手,边说,边向屋内走去,“阿爹,这院子跟本宫那院子距离才多远,就需要坐轿子吗?您还是带着各位叔叔将领先退下,有什么事情等皇上身体好些再议,如何就这般着急的。”见张皓颂领着赵太医出来,英娥正色问道,“皇上如何?” 张皓颂回道,“回皇后娘娘,刚刚赵太医给皇上诊过,说已无大碍。” 英娥指着赵太医说,“你说。” 赵太医张望了一下众人的脸色,低头回道,“皇后,皇上是不荣则痛,乃因风阳易动,内外相引,肝失疏泄,挟邪上扰。臣已为皇上的百会、上星、太阳、合谷、太冲穴位施针,如今皇上无大碍,只是万不可再忧伤过度。” 英娥听完回望众人,对着尔朱荣说,“阿爹,您都听见了,皇上是悲恸过甚,如今刚刚好些,您还是带着他们散了吧。” 尔朱荣道,“皇后,如今元颢在洛阳倒行逆施,残杀忠臣,臣已定战略,自然要面禀皇上。” 英娥走到尔朱荣身边,轻轻从父亲手里抽过宝剑,递到高欢手中,“阿爹,面圣不得携带兵刃,知道的明白您是领着将士来誓师,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爹想诛君呢。” 尔朱荣双手叉腰,不屑道,“诛君也不会在本王府邸,费穆之死,阿爹就要好好问问皇上到底打算怎么处置。” 英娥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故作沉思,一会说道,“费穆,若本宫没记错是他当年挑唆阿爹制造的河阴之变,那元颢再怎么说也是宗室,且不说那两千人中多少人是跟他有关系的,就说他刚刚占领洛阳,新皇登基,自要耀武扬威一番。剩下的,女儿想阿爹应该明白了,也不需要女儿多说什么。还有那费穆在撤离之时,不是他主动请缨要留下来善后,为阿爹搜集消息的么?” 尔朱荣看着英娥如此维护元子攸有些恼怒,指着英娥竟忘了怎么说,“汉人怎么说的来着。”一时想不起回头看看慕容绍宗他们。 慕容绍宗看看高欢,“高将军,你说。” 高欢无奈,怎么也没想到慕容绍宗让他说这得罪人的话,哼哧半天也不敢说出口。 英娥见高欢那憋着也难受,自己说了出来,“阿爹,汉人说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都把我泼了,还想怎么拾掇回来?” 元子攸在内病恹恹地唤道,“皇后,让岳父进来吧。” 尔朱荣听见元子攸唤自己,冲着英娥指指里面,意思是这可是皇上叫我进去的,大踏步入内,英娥不放心,紧跟几步入内。见元子攸斜靠在枕上,面色几分憔悴,头发有些凌乱,英娥慌着行了个礼,便坐到元子攸塌边,心疼地为他将发丝拢好,“皇上刚好,不易太过劳神,有什么事情吩咐阿爹去做便是。” 尔朱荣也不理英娥,对着元子攸一抱拳便当是行礼了,“皇上,那元颢本月五日斩杀了仪同三司的费穆将军,又在十五日攻占了河内,斩杀了太守元袭、都督宗正珍孙。陈庆之率领的白袍军已经让我军将士闻风丧胆,若再不给予颜色,怕是梁国会长驱直入,若入无人之境,岂不是成了笑话。故本王欲率三十万兵马征讨元颢,先收复河内,再征讨洛阳。” 元子攸大喜之状,从榻上挣扎而起,一把扶住尔朱荣双肩,悲戚之色夹杂着点仰仗之意,“岳父果然是身先士卒,时时挂记大魏的安危,真乃国之砥柱,实乃天柱也。朕预祝岳父旗开得胜,所向披靡,朕这就为岳父拟征讨文书,为岳父壮威。朕决定了,朕将随军为岳父助阵。” 尔朱荣反问道,“皇上是觉得在晋阳住的不好?” 元子攸大声道,“好,这晋阳好极了,只是岳父为国征战,岂有朕安居于内的道理。朕要随军出征,为岳父镇守中军,岳父看可好?” 英娥突然发觉自己快认不识元子攸了,一个如此善于伪装情绪,他的神情几乎连自己都信了,英娥默默坐下,看着这两个人继续演戏。 尔朱荣自不想带着元子攸同去,因为这是破釜沉舟的卫国之战,三十万兵马是尔朱荣大半的精锐之师,此战只能胜利。但是元子攸同往,百姓看见的只是皇上御驾亲征,尔朱荣的功劳相比之下黯淡许多。尔朱荣安抚元子攸道,“皇上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还是好好在晋阳休养,征战劳神费力,对皇上身体康复不好。” 元子攸心里自然清楚尔朱荣的心思,就和尔朱荣知道自己心里的算盘一样,他本不愿意退让,但是在此出兵复国的重要时间,君臣不和是不利于战事的,他退了一步,“还是岳父为朕着想,这样吧,朕先在晋阳为岳父调配粮草。待岳父收回河内,朕便开拔前去河内,在河内离岳父近些,也方便物资调度,军情传递呢。” 尔朱荣看看自己女儿,那份爱女的心思,让他答应了元子攸的要求,不过他却提出战事难测,郑太妃一应宫嫔暂居晋阳,待收复洛阳,再迎回。元子攸应允,连称尔朱荣想的周道。尔朱荣见元子攸答应自己的要求,便不再坚持,时间紧迫,他退出屋内,带着部下抓紧筹备军务。 人都散尽了,元子攸看见英娥死死地盯着自己,嘴角上扬,本该是个好看的弧度,只是为何英娥看来就是他的皮肉牵动了一下而已。她心里苦笑,缓缓站起身,“皇上,您还是以前的您吗?” 元子攸没直接回答,他明白英娥想问什么,“皇后还是以前的娥儿吗?以前的娥儿是不会问朕这种无聊的问题。” 英娥语噎,“皇上要多休息,臣妾不打扰皇上歇息,臣妾告退。” 再沟通只会伤了彼此的感情,就是英娥想问也不能再问,今日秋姑姑说自己伤风所以喉咙不能说话,她已然觉得奇怪,这六月的天气,暑气尚且难消,如何便能伤寒。她知道不会得到秋姑姑的实话,只是隐约感觉与元子攸不无关系。她恍然若失地走在过道上,烈日下,连头皮都晒得发烫,秋姑姑遮上来的伞被英娥隔开。她将秋姑姑等留下,一个人走了不知多久,炙热的太阳让她开始烦闷,她抬起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直面的照射,她觉得眼睛发花,一阵眩晕,她身子摇晃了几下却被一双臂膀扶住。 54、山河远客盼归途 西风薄矮亭残酒 被太阳虚晃后的眼朦胧中闪着七彩的光辉,幻化成各种光环,虽看不清眼前扶着自己的人的脸,只是英娥觉得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是一种淡淡的木樨味,想是衣服被熏了香。英娥紧紧闭上眼斜靠在那人的怀中,他的头发摩挲着英娥的脸,她心里漾起一丝奇妙的感觉,酥酥麻麻的,愈发软弱无力。渐渐她开始适应了光线,抬头看见那是一张明亮的脸,轮廓分明,眼睛深邃,深的看不见内心,挺直的鼻梁,若雕刻般没有一丝瑕疵,麦色的皮肤上泛着健康的光,他脸上带着一抹邪性的微笑。 看清楚他的样貌后,英娥不禁“啊”的一声低呼,迅速将他推开,“高欢,怎么是你?” 高欢未曾防备,站立不稳撞到身后的假山石上,疼痛感延着脊背神经贯穿全身,他微微皱了下眉毛,很快恢复平时的一本正经,对英娥行礼道,“皇后,臣是刚刚与柱国大将军商议完军备之事,途径此处回府,见皇后眩晕,特来护驾的。” 英娥见是巧遇,也不好动怒,她环顾了四周,所幸并未有其他人经过,慌张的神色渐渐平复,如释重负。 高欢知她心思,“皇后放心,这里位置偏僻,平时很少有人来这。” “即是此地偏僻鲜有人来,为何你会从此地回府,按说正门方位并不在此,你是欺瞒本宫么。”英娥突然声色内荏道。 高欢规规矩矩地回答道,“臣不敢欺瞒皇后,这路不是臣回府必经之路,但是臣确实是议完政事,准备回府的。因偶遇皇后,见皇后神色不佳,又无随侍相伴,故而担心,跟随到此。” 英娥信了他的解释,忽想起正要寻他打听顾容华的事情,他却自己送上门来,正好想问个明白,“也罢,本宫信你刚刚所述应是实情。本宫这几日正想寻你,即是巧遇,也免了本宫再宣召你。本宫且问你,那个顾容华你是何处寻来的,能找到这样一个几分神似胡太后的人,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她到底是何人,你将她送给大将军到底是何目的?” 高欢心思通透,猜到英娥要召见他八成为了顾容华,就算不为了她的母亲,她也会好奇为何顾容华和她一样酷爱莲花。他慧深莫测地回答,“皇后,臣一个横卧战场的莽汉,行军打仗都是万里征程,便是止兵之时,也只念及家中贤妻,不入风月地,何能识得如此佳人。所以确实不是臣寻来的二夫人,而是一个甚解风情之人知道柱国大将军对胡太后念念不忘,便宜臣得个前程。” 英娥一听追问,“你说的这个甚解风情之人是何人?” 高欢三缄其口,再不回答,“皇后,请恕臣不能说,皇后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若皇后没有其他吩咐,臣还得回府整顿行装,大军两日后开拔,诸事未备。国家大事当前,臣实是不便与皇后再论这后庭之事,还请皇后恕臣不敬之罪,臣先行告退了。” 高欢说完便行礼离开,微风送过高欢身上最后一缕木樨香味,独留下百思不解的英娥冥思苦想高欢口中的“甚解风情”之人应该是谁,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排人的影子,却又一一被自己否定。她心里清楚一点,顾容华的出现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在尔朱荣身边的眼线,而以阿爹的谋算,不难察觉,难道是当局者迷么。 转弯回廊处,绮菬见英娥心事重重地沿着石阶回屋,她对方庚使了个眼色,方庚心领神会,循着英娥回来的路寻查。 昆仑居内的元子攸听完尔朱兆呈来的军事部署后,连声称赞,“朕有柱国大将军实乃我魏国之幸,柱国连连为国征战,风餐露宿,戎马一生,朕实是感动。待朕归朝,必有重赏。” 尔朱兆笑着说道,“柱国大将军说了,高乾、高昂两兄弟实无统军之才,敦煌的石窟当年胡太后树了不少雕像,大将军想着连年征战的,也无人打理,就下令让他们前往敦煌守好门户。谁知那高乾抗命,已然辞官,翌日便要出发,一会臣就去清理他们的驿站,无官职之人自然不配住在驿站了。皇上若没其他吩咐,臣这就告退了。”说完奸险一笑,他是要故意激怒元子攸,他觉得元子攸对尔朱荣表面唯唯诺诺,实则暗流汹涌,他要逼元子攸露出破绽。 怎知元子攸并不上当,反而平静回答,“柱国领兵打仗多年,这识人用人,自然无人能及,既然高乾和高昂已然辞官,便随了他们去吧。一切由你安排,朕甚为放心。” 尔朱兆双拳过头行礼,头却未低半分,一双狼目直勾勾地盯着元子攸,双足倒退出门。候在门外的庆威,上前迎上自己的主子,迫不及待问道,“那皇上有何反应?” 尔朱兆恶狠狠地回头望着屋内,“卸了他的左膀右臂还不能使他动怒,是这七寸没找准,还是他真的无懈可击?容我想想,定要他坐不住。” 庆威眯着眼,谄媚一笑,附在尔朱兆耳边说道,“将军,小的到有一计,不如将军先听听。那高乾的女人崔氏,属下曾在高乾军营见过一次,那小模样生的确实可人,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虽生过孩子,可是非但比那些大姑娘们没半点逊色,反而增添了几分风韵。怪不得当年高乾会将她从崔府抢出,直接在野外就给办了,便是现在也让人心痒难耐啊。大人,您看是不是...嘿嘿。” 尔朱兆听着描述心里早猫抓狗挠,蠢蠢欲动,“这皇上最爱笼络人心,定会给高乾兄弟送行,你这哪里是让我找皇上的七寸,分明就是想让兄弟们一起来试试这其中的滋味。且罢,跟这小皇帝来日方长,这美人走了,想试可就试不到了,哈哈哈。”说完与庆威淫笑不止,着手去安排这偷香之举。 晋阳城外的陆居亭中,碧蓝的天空敛住群峦的翠色,用阳光去包裹,赋予它们金色的光圈,四周景物的绚烂反衬着这湖中的古亭是那么的孤寂。此亭建于汉代,因年代的战火留下斑驳的痕迹,朱漆都已残败,亭子四面的环水,需要以船上亭,却命名陆居,不过因当年修亭之人怀有“黄鹄後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的无奈。正是此亭的隔离之处,才被元子攸选择在此为高乾兄弟送行,方便说话。 偶尔一行白鸥掠过水面,漾起的涟漪融入那碧蓝的天中,湖中的芦苇轻轻摇晃着脑袋仿佛在膜拜上天赐予的生命,大片的绿萍无根的随波逐流,偶遇的枯枝都是它们死命挣扎抱住的希望,至少此刻它能留下,不被风吹走。那是一种悲凉,映衬着亭中四人的彷徨。元宽为皇上和高乾高昂斟满酒杯,手握着杯座有些颤抖,那是气愤和压抑,他不敢在元子攸面前太多表现,因为这个可怜的皇帝比任何人都承受的多。 高乾抹了一把男儿泪,感激道,“谢皇上记挂微臣,为臣践行,臣无能,辜负了皇上的厚望,没能在军营站稳脚跟,如今还意气用事,实在是有愧于皇上的栽培。”说完拉过高昂,一起咚的跪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若不是元子攸起身扶住,还会继续。 元子攸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神却满含悲愤,让人看着不免为元子攸愤愤不平,一国之君竟然被权臣摆弄。高乾看着心疼,更加自责,连连说道,“皇上,您就让臣跪着吧,臣跪着心里才踏实,是臣无能,辜负皇上信任,臣该死,不能为皇上分忧。” 元子攸神色郑重,却一脸壮志已满,他两手分别一把拽起高乾、高昂兄弟,双手成拳,击在两兄弟胸口,“不,是朕无用,被奸臣所制,视为傀儡,然则朕非少帝更非献帝,岂会坐以待毙。现在虽只能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他日朕定要斩了他尔朱荣,一雪前辱。你们二人既然在军中与其受制于人,无法施展抱负,不若回到河北,好生活着,平淡一生,朕便放心了。” 高乾、高昂一听元子攸又大抱负,怎肯做贪生怕死之辈,了此残生,高乾把胸脯捶的咚咚响,指着天发誓,“臣高乾,承蒙皇上厚爱,高官厚爵所待,却不能为皇上分忧解劳,铲除奸臣,臣万死难赎其罪。如今得命残喘,却怎能独留皇上涉险,而臣安稳度日?臣回冀州乡里之后,定会招募贤勇,饲牧良马,做好皇上的河北屏障,皇上他日要兵要马只消书信一封,臣定起兵响应。” “好,难得你们有如此忠心,朕没看错人。宽儿,来,敬你两位叔叔一杯,这才是真豪杰不没于乡野。”元子攸举杯相敬,他自然知道以高乾高昂在河北的势力盘结,就是他自家的百里草场,万匹良驹,都是今后自己所需要征调的。今日不但得了人心,还得了誓言,元子攸一饮而尽,狠狠将杯子砸在地上,指着这个亭子大声说道,“朕有良将相佐,再不似此孤亭一座,朕他日若不能手刃逆贼,愿自悬于此亭中。” 其余三人见元子攸豪情万丈,也点燃了内心的火种,三人同时掷下酒杯,跪直指天发誓定杀尔朱荣。 众人又饮了片刻,直至黄昏时分,天色渐暗,飞鸟归巢,元子攸先登船上岸,回到太原王府。高乾和高昂兄弟刚刚上岸,便听到家丁来报,说他的夫人在府中被掳走。 家丁气喘吁吁的汇报着,“老爷,那贼人有十人,各个面带黑纱、身手敏捷,进了客栈便直奔夫人的房间,杀了夫人的丫鬟,掳了人扛上便走,一分时间都不耽误。我等追出后,发现他们对城中环境特别熟悉,追到一半便丢了贼人踪迹,高管家让奴才赶紧跟老爷报信。” 高乾一听不禁怒火中烧,一把揪过家丁,对着胸口就是一脚,“没用的东西,夫人都照顾不好,还不带路。二弟,你速去找奚毅将军,请他拨人协助,毕竟只有他熟悉这晋阳城。” 高昂听见嫂子被抓,也十分着急,按照哥哥的吩咐,策马进城求援。高乾心里着急,上马之时险些失足跌落,稍微镇静了下精神,领着家丁奔出城外四散寻找夫人的下落。而奚毅则派了二十名善于追踪的士兵,分两路与高氏兄弟一起沿着晋阳城的每条街道、每个空置院落挨个搜寻。最后在晋阳南北郊的瓦窑村的破屋子内找到了蜷缩在墙角的崔氏,她的衣物被撕裂散落在周围,当听见有人进来时,死命拉扯住破碎的衣裙,胡乱的缠在身上。 高乾入内后,看着自己夫人浑身伤痕、披头散发的惨状,瞬间明白了一切,羞辱和愤怒灼热了双眼,他两眼通红的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将崔氏裹住,不顾崔氏的挣扎,一言不发地斜抱起抛到马上。上马之时,他环顾了一下跟随他一道而来的五名家丁和十余名奚毅的士兵,手起刀落全部斩落马下。做完一切后,高乾翻身上马,将刀背在马上狠狠一拍,受惊的马嘶鸣驰行,在马蹄溅起的尘埃之中,那把沾满鲜血的大刀被高乾直插入地。 高昂明白哥哥心中的痛楚,毕竟家丑不能外扬,只是这被杀的还有奚毅的将士,他需要思考着该怎么做的毫无痕迹。高昂斜靠着大树,冷静地看着地上躺着的十几具尸体,他们都未料到高乾竟会对他们举起屠刀,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他们圆瞪的双目和微张的嘴巴,那是死不瞑目和难以置信。片刻后,高昂起身将尸体一具具搬进破屋内,用稻草覆盖尸体,举着火把大步走出屋内,一回身将火把抛在茅草屋顶上,火苗随着风势迅速蔓延,很快破屋被火吞噬,在夜里将天空都照亮了。 当夜高乾和高昂便消失在了晋阳城,走的悄无声息,剩下的家丁皆留在了晋阳城。元子攸又闻奚毅十余名士兵失踪,料想此事并不简单,下令奚毅暗自查访。 55、中郎城亡魂悲歌 陈庆之败逃大梁 公元530年7月中,尔朱荣带领着尔朱兆、元天穆、高欢、贺拔胜等,集结了三十万大军直逼河内。发兵前,尔朱荣早已从洛阳获得密报,自元颢入主洛阳之日,他认为自己是天意所绶的君王,没安稳三日便先封妻子李元姜为皇后,又让白整帮他从民间收罗了千名美女充斥后宫,元颢整日酒池肉林,耽于酒色。其荒淫程度堪比商纣,他日宿美女十人,卧于众女之上,殿内还有数十女子薄衣轻衫跳着艳舞娱乐。二在前朝,他大肆任命之前的宾客和门人,这些人不但干预国政,还成日敛财成风。陈庆之率领的七千之士,更是肆无忌惮地鱼肉乡里,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早引得民怨沸腾。 鉴于此境,为了让元颢失去洛阳周边地方支持,高欢自告奋勇亲自寻来一个来自恒农的叫杨昙华的人,此人能言善道,最喜编书。于是命他四处游街走巷,在各地方最热闹的酒肆摆案说书。故事说的就是那日元颢入洛阳之时,瞬间狂风肆掠,那刮得是暗无天日,对面都看不见人,欲入阊阖门马惊得是连连往后退,元颢坐在车内被颠的东倒西歪,最后是杨昱被套住脖子在马前,死命牵住马辔硬将马拽了进去,一个世代为魏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臣之后,竟被驱使为马,所以他断言元颢不过是暂时做皇帝,过不了六十天。一时民间传言四起,天怒人怨。 恰此时,谏议大夫元昭业又补刀说道,“想当年更始帝刘玄从洛阳往西,刚出发,马就受惊四散而奔,三匹马撞上北宫的铁柱子而亡,那刘玄最终没做成皇上。前车之鉴,如今连征兆是一样的,这元颢也就是过过瘾,长不了。” 虽未攻击,魏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最终尔朱荣凭借自己的威望和实力,先前归降元颢的很多地方势力又看清了风向,转头又拜依了尔朱荣。 尔朱荣气势再获大盛,眼见形式对元颢大为不利之下,陈庆之率领着杨忠,带着他那战无不胜的七千白袍军决定主动出击,他们渡过黄河驻守中郎城,在中郎城与尔朱荣的三十万大军形成对峙之态。这两位都是以少胜多创过奇迹的将才,且不说尔朱荣曾以七千胜葛荣数十万,这陈庆之自领七千白袍军入魏境以来,从铚县至洛阳,前后作战47次,攻城32座,在睢阳大破七万守军,考城歼灭二万守军,进攻七万御林军防守的荥阳,又战败元天穆率领的援军二十余万包围,大破荥阳,攻占城池,更在虎牢关攻破尔朱世隆的二万守军,斩杀了尔朱世承,实乃继春秋吴国孙武之后唯一攻占敌国都城还长驱直入之人。 尔朱荣此次率领的魏国的精锐之师,对抗的虽是区区七千人,但是他不敢轻视陈庆之,来到中郎城外三十里地驻扎。陈庆之主动出击,在城门之上叫嚣不断,尔朱荣恼怒无比,派尔朱兆和高欢连攻三日,激战十一场却未讨到半点便宜,魏军损失惨重,不说收复洛阳,连这黄河也半步迈不过去。休战时,陈庆之让中郎城内的魏国平民出城将魏军尸体堆于一处,高欢带着士兵将尸骨收走,埋于一个大坑之中。那散发的恶臭,引来无数乌鸦秃鹫在坑上空盘旋,刺耳的尖叫让人听着可怖。所幸已经临近七月底,雨季来临,连日瓢泼的大雨洗刷着中郎城外魏国阵亡将士的鲜血,那血水汇淌成一条条猩红色的细流,绵延十数里,空气中弥漫着湿湿的腥气,闻到还是令人作呕。陈庆之在城门之上的饮酒奏乐,肆无忌惮地炫耀着胜利,城门下的尔朱荣纵使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他从未尝过这样的失败,看着士兵渐渐畏战的情绪,他也开始心灰意冷,连连征战的疲累,粮草的供给短缺,让他决定撤兵。 尔朱荣决意退兵的消息传到已达河内的元子攸处,元子攸如何能放过这收复洛阳最后的希望,此战若是再退,只会助长陈庆之的气焰,南梁定会大举发兵北上,那时他将退无可退,魏国必亡。正在这一筹莫展之际,奚毅向元子攸推荐一人,此人便是尔朱荣在秀容时便跟随的占卜术士刘灵助,他极善于占卜观天象,所说之言尔朱荣无不信之,还派其掌管幽州。但是刘灵助特别好财,元子攸便派张皓颂悄悄给他送去黄金千两,并许下事成之后加官进爵。 刘灵助捧着黄澄澄的金子,听完张皓颂一番大道理后,觉得这是于国于民的好事,便欣然受了赏赐,笑眯眯地对张皓颂道,“烦劳张公公代为禀报,臣刘灵助定不负皇恩。”告别张皓颂便连夜快马加鞭赶到中郎城。 未进大营刘灵助便欣喜如狂地一路大呼,“柱国大将军大捷啊,柱国大将军大捷啊。” 帐内正与诸将商议退兵一事的尔朱荣听见刘灵助的声音,犹自迟疑,“你们听那是刘灵助的声音么,他嘴里叫的什么,大捷?” 诸将接连点头,“是的,大将军。” “你去把他带进来。”尔朱荣指着帐外对尔朱兆说道,“这老小子腿脚不好,你去看看。” 刘灵助一路跌跌撞撞险些摔倒,被奉命出来迎接的尔朱兆一把扶住,尔朱兆对刘灵助神神叨叨的早见惯不怪。因尔朱荣甚是信他,所以尔朱兆也对他及其尊重,见他跑的太慢,竟将他背到尔朱荣面前。 尔朱荣未问,这刘灵助满脸喜悦之色,说他夜观天象,洛阳有星悖于北斗已月余,说明元颢的帝位非正统,必不得天佑,天命不归则位必不久。边说边悄悄观察着尔朱荣的神色,察觉到尔朱荣眼神有变,心下知道已不出八九,便又故意掐着指,摇头晃脑一番,当场在尔朱荣面前占卜一卦,只见那卦象分明是“雷出地奋,豫。”乃是利于出兵。尔朱荣看着卦象欣喜万分,俯身蹲在刘灵助面前仔细看着卦,摸着虎须开始心动。 刘灵助噗通跪地双手仰天,喜泪交加,“臣下断言太原王十日内可平定河南,此战必胜,太原王应听天命,机不可失啊。” 这一套说辞果真的说动了信天命的尔朱荣,他当夜召集全体将领商讨形势,广纳众言,调整战略。这次商议结果是尔朱荣决定避开陈庆之的锋芒,只留下高欢带着千余人马与之周旋,牵制陈庆之出城,他自己率领二十万人马绕过中郎城渡过黄河直取洛阳。渡口百姓听说是攻打元颢的,真是有船出船,有力出力,对尔朱荣征调木材,积极响应,不出三日便做出数万木筏。尔朱荣命令尔朱兆和贺拔胜将木筏沿着河岸排列,沿黄河数百里内,都做出渡河的架势。 这些木筏首尾虽然相距很远,但是那连绵之势让元颢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军力全线防守,最终错判了防守之地。元颢见洛阳难守,吓得慌慌忙忙丢下了合宫美妾,只带了李元姜和白整并自己帐下的百余骑前往河梁,准备负隅顽抗。却未料尔朱兆和贺拔胜从马渚西边的硖石夜渡黄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袭击了元颢的儿子元冠受的部队,并抓获了元冠受,当日便在集市中斩杀了元冠受,悬首级于城墙之上。 8月12日,元子攸入住华林园,并于当日在大夏门上大赦天下。下诏任命使持节、车骑将军、都督、颍川郡开国公尔朱兆担任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其余跟随尔朱荣的北方军士以及随同元子攸出巡的文武官员,及马渚起义的人,都升官五个等级;黄河以北管理事务的官员,升高二级;黄河以南起义的以及迎接皇帝车驾的官员,连同半路随从的,也升高二级。 此诏一出,却未有对尔朱荣的封赏,尔朱世隆拿着战报闯入华林园,耀武扬威地威胁元子攸道,“如今柱国将军在前线为皇上收复洛阳,若皇上此时给与嘉奖,那么将军在应敌之时也会得到安慰。” “如今太原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封赏怕是要朕这龙椅了。”元子攸听完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眼睛却露着寒光。 尔朱世隆看着元子攸的眼睛,步步紧逼道,“柱国将军对您的龙椅没兴趣,不然也轮不到皇上吧。如今柱国将军虽无半点不臣之心,但是皇上也要对忠臣良将给予慰藉,臣昨日与众大臣商议给柱国将军拟了新的封号,天柱大将军,寓意大魏的擎天一柱,皇上御览下奏折,盖个印便可。” 元子攸慢条斯理地接过张皓颂呈上来的奏折,随手放在一边,也不看,对张皓颂道,“小颂子,你去拟旨册封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增加前后部的羽葆、鼓吹。”说完元子攸看着尔朱世隆道,“辛苦爱卿亲自去颁旨如何?” 尔朱世隆见元子攸答应的如此爽快,虽吃了一惊,但是狂喜之色溢于言表,他连夜快马加鞭把圣旨送到了尔朱荣帐中。尔朱荣见元子攸如此听话,心里的戒备便放下几分,整顿军肃,更是一鼓作气连定六城。 元颢闻此恶讯更无心恋战,想着逃回梁国寻求庇护,他连夜从頧辕关出走,到达临颍,却因消息走漏,被人识破身份报告了当地官府,最终在八月十五日官府围剿中被县卒江丰斩杀,传首于洛阳。那白整又钻了狗洞逃脱,只是可怜的李元姜被擒获后被贬为奴,最终不堪凌辱撞墙而死,也算是全了清白。元颢65天的政权就此覆灭,之前占领的城池,又重新回到了魏国统治。从尔朱荣改变策略到收复洛阳,果然只用了十天,刘灵助更加被尔朱荣尊敬,进爵燕郡公,加赠其父僧安为幽州刺史。 依附元颢的安丰王元延明手下的士卒们知道元颢被杀的消息后,谁人还肯继续卖命,纷纷溃散逃命,有的回家务农,有的落草为寇,还有些被其他地方势力收编。元延明只能带着妻儿又逃回了梁国,留下了中郎城中的陈庆之孤掌难鸣,陈庆之见局势已难挽回,魏国人恨他入骨,若自己被擒必死无疑。他不敢恋战,便收拢剩余的步兵、骑兵共几千人,结队向东逃归回梁国。杨忠见此情形,本就一心想留在魏国,不愿再回到梁国寄人篱下。在尔朱荣亲自带兵追击陈庆之之时,他故意申请留下断后,顺势投降了尔朱荣。 陈庆之虽是一路奔逃,但是尔朱荣却不敢正面攻击,陈庆之像领着尔朱荣前行一样,一直来到了嵩高河岸。也许是天妒神兵,陈庆之的部队在魏国一路北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终将在此画上句号。八月雨水增多,连连的大雨使河水暴涨,陈庆之的部队在追兵和大水的冲击下死散殆尽。陈庆之只身一人跳入河中,凭着出色的水性保住了性命。一路亡命的他剃光了头发和胡须,从寺庙晾衣架上偷来一件袈裟,扮成和尚,弃大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小路逃出汝阴,终于在豫州遇见一个叫程道雍的当地人帮助,辛辛苦苦,辗辗转转,终于历经数月后回到了建康。梁朝萧衍听到官兵汇报,特意亲身前往城门迎接,看着自己的爱将身上的袈裟已经残破,满脸灰土,却毫发未伤。 萧衍感叹道:“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对他的战绩大加赞赏,当即授予他右卫将军,封永兴县侯,封邑一千五百户。陈庆之七千白袍军入魏取得的战绩,虽最终败于天灾,但是陈庆之被百姓传为了战神,同年十二月,梁武帝任命陈庆之为持节、都督缘淮诸军事、奋武将军、北兖州刺史。 56、都亭宴各怀心思 细巡查真相浮出 公元529年八月十六日,收复洛阳的尔朱荣此次却未来得及进入洛阳,便收到元子攸的圣旨,圣旨嘉奖了尔朱荣的赫赫战功,又任命将军、上党王元天穆为太宰,司徒公、城阳王元徽为大司马、太尉公。为彰显国威大盛之势、君主的恩泽四海,元子攸同时下令在河内城外十里的都亭设宴款待尔朱荣、元天穆和众都督将领,席间,将宫内宫女已到婚配年纪的放出三百人,并缯绵各类彩色丝织品数万匹,分赐给有功之臣。另外,各州郡派使者送上表示忠诚的表章到行宫的,一并晋升一大级。 宴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派极乐之态,元子攸命李彧安排了数百美女环伺在众将之侧,清歌软语,暖玉温香,让人流连忘返,只想醉死在佳人怀中。然而唯有一人例外,此人便是贺拔胜,他也被安排了两位美女服侍,虽不能婉拒,却在美女还未入座之时,便推给了对面的尔朱兆。尔朱兆自是不嫌美女太多,全部拉进自己怀中,贺拔胜对他已经见惯不怪,只是当见坐在自己右侧的高欢也左拥右抱,品尝着美女喂来的吃食时的一副**之态,不由鄙夷之色又添几分。 高欢却是酒醉心明,他虽与怀中美女欢娱,但对贺拔胜神态一览无遗,他稍稍将美女推过一边,凑着身子靠近到贺拔胜边低语,“贺拔将军人品高尚,德行清高,无须在此时展现,我此时风流不入兄台眼,却是最合了这场面之人。你细看看皇上的神色,对我们淫乐无半分厌恶,还让李彧不断为咱们更换歌舞,这舞姬穿的衣服是越来越少,将军就没细想想是为什么?因为皇上就是想看见咱们风流,没点错处给皇上留下,又跟其他将领显得太不合群,那咱们的前途也就到头了。” 贺拔胜鼻腔哼了一声,“没想到高将军如此长袖善舞,在下实是佩服。可怜高将军夫人也是知书识礼之人,若知道高将军此间之状,不会怪自己当年有眼无珠么?” 高欢并不气恼,将酒杯递到贺拔胜面前,“呵呵,我夫人不光知书识礼,还是明大体晓大义之人,这官场的事,她从不过问。好了,先不说我夫人了,来,贺拔兄,记得那日曾邀你一起喝杯水酒,却未能如愿,高某深以为憾事。今日正好借着皇上的宴席,咱们喝一杯,一偿我高某的宿愿,我先饮为敬。”未待贺拔胜答言,先将酒一饮而尽。 贺拔胜见他说的情真意切,也不好再做推辞,端起酒杯陪饮了一杯,“我贺拔胜实是没有高将军这的七窍玲珑心,性子直,不善与人结交,便是尔朱兆也经常说我比他还容易得罪人。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高将军海涵,今日一切尽在酒中,算我赔罪了。” 高欢大笑道,“贺拔兄言重了,我最喜结交你这样豪爽的朋友,以后有用得着我高欢的地方,还希望贺拔兄不要跟我客气。” “谢高将军好意,我记下了,他日叨扰,高将军可不好推辞了。” “哪里,哪里,若有日能为贺拔兄差遣,是我高某人的荣幸。” 且不说他们二人在席间这你来我往的喝酒,此时酒过半巡的尔朱兆已经醉了七八分,也难怪,别人酒樽喝酒,他拿着坛喝,酒未过半巡,他已经酩酊大醉。只见他拎着个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到元子攸的席前,举起坛子对元子攸道,“皇上,臣尔朱兆敬你一坛。” 李彧见他醉了,慌忙上来阻拦,“小尔朱将军喝醉了,万不可失了礼仪啊,怎能如此跟皇上敬酒。” 尔朱兆仗着酒意,一巴掌将李彧给推搡倒地,“老子跟皇上喝酒,你个书呆子唧唧歪歪作甚。” 奚毅见他无状,跳出案几抢先扶起李彧,按着身上的佩剑,大声呵斥道,“尔朱兆,你想干什么?” 李彧怕事态严重,连声道,“无妨,无妨,尔朱将军跟臣玩笑呢,奚将军莫要担心,还是请回席间好好喝酒听歌,一会咱俩多喝几杯。” 奚毅见李彧圆场,元子攸示意他退下,便也不再做声,退回席间坐下,将佩剑置于酒案之上,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尔朱兆不放。 尔朱荣冷静地看着场上发生的一切,慢条斯理地用随身的佩刀切开桌上的羊肉,撕下一条,放嘴里慢慢嚼着。其他人也因为喧闹,停止了饮酒作乐,各个端坐在席间等着看尔朱兆接下来的举动。 只见尔朱兆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放在自己嘴边“嘘”了一声,指着奚毅道,“没你的事,这是我对皇上的孝心,把剑收起来,放在那里做摆设吓唬谁呢?真打起来怕你打不过我又哭,那就不乖了。乖,听话,把剑放下。”说完晃悠着步伐,双手将酒坛举过头顶,笑道,“皇上,来,臣敬你一坛。”见元子攸未说话,接着又说,“皇上,我们为你打下了洛阳,流血流汗的卖命,这身上的刀疤都不值得您跟臣喝一坛吗?” 元子攸眼神制止住正要发作的奚毅,挥手示意张皓颂端上一壶新酒,他手持酒壶,笑道,“朕不光要跟你喝,朕还要好好地敬天柱大将军一壶,岳父真乃大魏的擎天之柱,是我大魏的基石啊。”边说,边走下台阶,来到尔朱荣面前,将壶中之酒为尔朱荣斟满,“岳父,这杯酒朕敬您。” 尔朱荣见元子攸如此抬举他,心满意足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目中无人地拍着元子攸的肩道,“皇上,你虽是皇上,但是也是我的女婿。这江山我是给你夺回来了,能不能坐得稳,做得久,后面就看你的本事了。” 元子攸谦恭地连连道,“是,是,岳父说的极是。只是如今万俟丑奴仍在西北叛乱,这大魏最后一根刺,让朕如坐针毡,还要岳父替朕拔了才是。所以今日这第二杯酒,朕在此恭祝岳父早日大胜而归。” 众人听的明白,这是元子攸摆明了不让尔朱荣跟着进洛阳,尔朱荣心里又如何不清楚,他看着眼前这匹小狼,正向他伸着爪子跃跃欲试,试探着他的底线。他凝视元子攸半晌,伸手一把夺过身边尔朱兆的酒坛,一仰头咕咚干完,啪地将坛子在掌中拍碎,碎渣险些溅到元子攸眼中。“好女婿,本王定会在皇后产子前为你定了这四海。”看着元子攸一脸茫然,他突然有了父亲的光芒,细声对元子攸说道,“娥儿怀孕了,想你这消息还没收到,过几日把她接回宫吧,好好待她,莫要辜负了我这个傻女儿。” 众臣闻此喜讯,皆离席全体跪下,齐声贺喜,“恭喜皇上,贺喜天柱大将军。” 元子攸惊闻英娥怀孕,心底五味杂陈,并没有丝毫喜悦,他勉强回过神,强颜大笑道,“多谢岳父带来这样的喜讯,朕要当父亲了,好啊,太好了。来,众爱卿一起喝了这杯喜酒,为皇后祈福,朕今日实在是太开心了。” 宴席结束时已是子时,元子攸由张皓颂扶入殿内休息,他疲惫的问道,“为何皇后有孕,那边却无消息送出?” 张皓颂一边为元子攸褪去朝服,一边轻声回道,“皇上,想是消息还未送到吧。” 元子攸叹了口气,“这就是朕永远斗不过尔朱荣的原因,他的情报永远是最快的,朕竟然连自己当了父亲都需要别人来通知。” 张皓颂小心翼翼地为元子攸脱下鞋子,跪在地上问,“皇上既然已经有准备,又为何在意这消息的早迟?” 元子攸身子前倾,将左臂放在腿上,勾过张皓颂的脖子,一字一句说道,“朕是有准备,只是不是此时,这件事情对朕来说太措手不及。小颂子,你看见今日宴席上那一个个唱戏的人,除了尔朱兆是个名副其实的酒色之徒之外,还有几个是真正耽于酒色的?特别是那个高欢,戏做的最足,若不是他与贺拔胜低语被朕安排的宫女听见,报于朕,朕都险些被他蒙蔽了。只是你想过他们跟朕做这场大戏是为何?不过各个是想把朕当傻子糊弄罢了,朕却只能陪着做这个傻子,不能说破,也不可以说破,为什么?还不是这些人都不是朕的,都不是朕的,所以朕得心甘情愿的装傻。但是朕的孩子不能是个傻子,皇后身体尚未调理好,此时根本不能有喜,你说朕该怎么办,这是朕的亲骨肉啊。” 张皓颂看着元子攸那双通红的眼睛,他心疼自己主子的遭遇,“皇上,您吩咐,奴才什么都愿意去做。” “不需要你去做,只怕晋阳城那对姨甥就要按捺不住了,朕最恨欺骗,却没想到骗朕最厉害的却是朕最信任的亲人。”元子攸眼睛怒视前方,狠狠说道,“这个消息怕是她们已经知道了,就是不敢确定朕的心思,该让她们明白不管什么时候,朕都是站在她们那的。” 张皓颂明白了元子攸的意思,想起又有一事,“皇上,上次您让查的高乾兄弟突然离开的原因,奚将军查到了。那日高夫人被人掳去,高乾借了奚将军二十个士兵协助寻找,却只回来八个。瓦窑村那日一个破屋却起了大火,扑灭后里面有十六具尸体,奚将军让仵作仔细验证了,都是先被杀再纵火的,身上刀痕与高昂的刀锋类似。奚将军又命人走访了周围百姓,说是晌午十分,有一伙带着面具的人一路纵马,其中一个人坐骑上放置了个布袋,里面哼哼唧唧,像是女人的声音。百姓怕是贼人,也不敢凑近去看,都慌慌张张关了门窗,不敢出来。后来大火起前,有人目击一将军打扮的男子骑马带一名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女人向北而去,根据描述该是高乾将军。奴才不敢贸然确认,又派人前往河北高乾将军府中探查,听杂役说高夫人自回来后便再没露面,每日只在自己屋里呆着,还闹过几次自杀。这才敢确定高夫人确实是被侮辱了,想是高将军为防流言才杀了随行的那十几个目击者。” 元子攸有些惊愕之色,“查到是谁干的吗?” 张皓颂摇摇头,“虽未曾查实,但是有迹象显示应该与尔朱兆有关。据守卫说那日尔朱兆见过皇上后便与他的手下庆威出了府,不多时便传来高夫人被掳,不知二者是否有关系。” 元子攸指示道,“继续暗中追查,如今高乾兄弟在河北牧马,今后大有可用之处,有些事情不方便送人情,却是可以让他心志更坚定。” 张皓颂点头,“皇上放心,奴才一直办着呢。只是还有一事,今儿个早上洛阳宫里送了封密信过来,是温大人送来的,皇上当时要去赴宴,所以让奴才还在怀里揣着呢。”说完张皓颂从胸口衣服内小心翼翼拿出一封信函,双手递于元子攸。 元子攸看完信后,将信烧毁,“让温子升转告杨津,朕赦免他一族之罪,包括杨昱,东汉有江革行佣供母,我大魏也有杨昱这样孝感动天的臣子,对自己父母如此孝顺的,又怎会不忠心于朕呢?他们杨家世代忠良,却还是朕所有倚靠的良臣。”他说完,脸上又浮现一丝担忧,“小颂子,让容华照顾好皇后,别有损伤。” 张皓颂看着元子攸脸上的惆怅,心里为皇上难过,皇上是爱着皇后的,只是这对相爱的人中间隔着的鸿沟却是这辈子难于填平的。他为元子攸熄灭了烛火后,默默退了出去,按照元子攸吩咐将事情处理完毕后,又回来守着元子攸的殿门一夜不敢休息,因为咫尺之遥便是尔朱荣的手下在外面巡卫,奚毅都只能在内廷守着。张皓颂看着月下奚毅健壮的身体,双目炯炯如猫头鹰一样观察着四周,他迎着奚毅的目光,互换了个眼神,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平安无事的眼神。 57、晋阳城风波再起 迎天子正位洛阳 晋阳城内的郑太妃正指挥着月如收拾着行装,满怀喜悦地等着元子攸派人来接她们回宫,她逗弄着怀里抱着的叫乌团的黑猫,那油亮发黑的毛发柔软顺滑,郑太妃最喜欢将脸在它的毛上摩挲。乌团也会眯起眼睛,享受着主人的疼爱,偶尔满意地“喵呜”一声。郑太妃看着坐在一角手里拿着茶杯盏发呆的绮菬,她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干咳,惊得绮菬回神险些将杯子掉到地上。郑太妃看着她怒其不争地责怪道,“给你那么多次机会,自己到现在连皇上的床都没爬上去,人家怀孕了,你除了会发呆还会做什么?” 绮菬见姨母生气,忙放下杯盏,疑惑道,“太妃,当年佛像已经被做手脚,而且还有那株珊瑚,双管齐下,按理说万无一失,她怎么会还能怀孕?” 郑太妃也对这个疑惑不解,她的布局是周密的,连元子攸都不知道,她突然心里萌生一个念头,她惊得猛地起身。乌团从她怀里掉到地上,痛的“呜”了一声,夹着尾巴慌忙躲到了一角,满眼惊恐地缩成一团,看着主人。郑太妃开始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暗暗叫道,“不好,难不成是被皇上发现了?若是这丫头知道了,我们现在在晋阳,这里可是她家地盘,就是想讨个公道,我们岂不是凶多吉少,便是囚禁我们也是正常,皇上都不会为我们求情的。” 郑太妃越想心越慌乱,绮菬也被吓得开始六神无主胡思乱想,倒是月如冷静,她轻声劝道,“太妃,何必自己吓自己,皇上跟您是自小的情分,也是最孝敬您的。皇后是才有身孕,咱们离开洛阳却已经三个月,那佛像也没带出来,怕是因此才有了。而且如今她一声不吭,想是自己也不知详情,否则不早就闹了起来,岂有现在的太平。” 绮菬紧张地喃喃道,“便是这三个月就能恢复,那药性也太差了。” 郑太妃紧皱眉头仔细思考着,“绮菬说的对,不可掉以轻心。那麝香是哀家特意找赵太医配的药量,便是停月余不用,也不会这么快就怀孕,至少要有半年以上不接触佛像,而且还要加以调理。难不成皇上知道了什么,救了她?”她想到此处更加惶惶不安,正要吩咐月如去查时,这时张皓颂派来的太监赵铭在外面求见,她正正衣冠,让月如先将赵铭叫进来。 赵铭进来拜见完郑太妃和绮菬后,从怀里掏出两个橘子奉于郑太妃,“这是皇上特意让奴才送来给太妃食用的,皇上说待洛阳宫廷清扫干净后,便奉请太妃回宫。” 郑太妃暗忖元子攸此时送橘子来何意,且以皇室之尊,便是赏赐也不会就两个而已,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月如将橘子给哀家拿过来。”郑太妃看着那新鲜的橘子,虽然在叶梗处还有一圈青色,在这个时节能有这样的橘子却是难得,而这橘子的深意更让郑太妃感到安慰。“哀家问你,皇上让你给皇后送了什么?” 赵铭摇摇头,“回禀太妃,皇上吩咐奴才来拜见完太后便回去,却是没说让奴才去皇后那里,其余的奴才也不知,若太妃没有其他吩咐,奴才这便要即刻启程回去复命。” 郑太妃脸上的笑容更加多了,让月如给了他一锭金子作为打赏,赵铭退出后,看着绮菬不解的眼色,不屑道,“让你多读些书,偏是不听,皇上这是把自己比作陆绩,把哀家当做生母。好,既然这样哀家便放心了,皇上心是向着哀家的。哀家也要好好保护皇上的江山,月如,皇后若是在太原王的府上出了事情,你说,那尔朱荣有办法挑错吗?” 绮菬惊声道,“姨母,不,太妃,您是要杀了皇后的孩子?” 郑太妃平静地回答她的疑问,“且不说皇后是不是发现了佛像和珊瑚的秘密,若是皇后把这个孩子生出来,你觉得皇上的龙椅还能坐的长久吗?这丫头心思如此之深,皇上都不容她,咱们不过是帮皇上下这个刀罢了。你莫要大惊小怪,听月如吩咐做事便是。” 绮菬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言,其实英娥也曾待她如姐妹,只是她的偏激和嫉妒蒙蔽了她的内心,此时她对英娥更多的是记恨。当知道郑太妃要对英娥腹中孩子动手时,心里竟然有莫名的快感,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夏日的夜伴着漫长的闷热裹着一抹浓黑的墨云,还未来及敲起响雷,便汇聚起雨雾,几秒钟天上便若挂了条瀑布一样,开始倾泻下来,如白珠的雨水在窗棂上跳跃着,想翻身跃入屋内。 秋姑姑听到雨声披衣起来,看着正在熟睡的英娥,怕警醒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准备关上窗。她手刚接触到窗棂,突然看见院内似乎一个人影闪过。她吃了一惊,关上窗便走到门外准备一探究竟,她的脚刚迈出,伸出头正欲仔细查看看时,一张苍白的脸迎面上来。那张脸似乎没有眼珠,披头散发,长长的舌头伸在外面,一股寒气迎面而来。此刻天空划过的一道闪电,照亮夜空,那脸在亮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恐怖。秋姑姑惊恐死死盯着,腿却难以挪动,她微微张开的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突然昏了过去。 秋姑姑倒地时发出的闷响,惊醒了睡梦中的英娥,她轻轻唤了几声,“秋姑姑,秋姑姑。”见没人答应,她掀开被子,下床往外殿走来,还没走到外殿便看见秋姑姑躺在地上,她慌忙叫着“快来人啊。”边跑向秋姑姑,跨门槛时脚底一滑向后摔下,英娥的背部磕在了门槛上。英娥初时未觉什么不适,仗着平时身体好,她撑着门框站了起来,就在她想去扶起秋姑姑的时候,突然她感到小腹一阵绞痛,随着绞痛的越来越厉害,她感到双腿中间有一股热流涌下,她惊恐地缓缓望下,内裤上开始的那一点殷红慢慢扩大,疼痛让她觉得呼吸困难,浑身冷汗直冒,她拼劲全力地冲着门外撕心裂肺喊道,“快来人啊。” 当外面人听到她呼叫后,纷纷赶来时,英娥终于体力不支的瘫倒在地。闻声赶来的北乡公主和顾容华胡乱披了件衣服便赶来,王府的御医战战兢兢筛糠似地报着噩耗,英娥小产了。 北乡公主难忍悲痛,放声大哭,只知道说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啊,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我怎么跟皇上交代,怎么跟她父亲解释啊。娥儿,我苦命的孩子啊,怎么好好的会滑到啊。” 顾容华知道此刻安慰是无力的,她仔细观察了英娥滑倒的地方,只见地上除了英娥的血还有一条长长的水痕,除此外没任何可疑之处,此时正在下雨,窗外有水流入门廊之下很是正常。顾容华却不满足于这些现场的表象,因为她隐约嗅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迷香味道,虽然她明白英娥的孩子保不住,但是却没想到郑太妃她们布局竟然如此周密,她需要为元子攸探出究竟。她装作焦急的徘徊,实则仔细地低头寻找,在门前的柱子下终于让她发现一小块冰晶,她给云翠使了一个眼色。云翠看无人留意她,故意走到柱子边上将脚踩在冰晶之上,片刻冰晶便已全部融化,和入了地上的雨水之中,这一切的发生因所有人的焦虑而无人留意。 北乡公主的丫头素屏挨个拷问完殿内的侍女随从,拿着口供前来禀报北乡公主,“公主,奴婢问了所有的人,都说因皇后孕中喜静,不要太多人服侍,所以让他们各自安息了。当听到皇后惊叫之时,有个叫春梅的小丫头说自己恍惚间看见一个白衣女鬼飘过墙外,秋姑姑苏醒后也说自己见了鬼,两人描述的很相似。” 北乡公主一听更火,“闹鬼?我们堂堂太原王府不苛待下人,又无多余姬妾,哪里来的冤死的女鬼?分明是人做鬼,查,给我好好的查。还有去把大公子叫来,让他好好地查查到底是何人作祟。” 北乡公主口中的大公子便是尔朱荣的长子尔朱菩提,此子不过十来岁,却是办事老道,杀伐决断之态比他的父亲还厉害,所以深受尔朱荣喜爱,不光自己亲自细心教导,还安排了慕容绍宗等名师指导文治武功和治国之道。当听到母亲的召唤,尔朱菩提连伞都未打,便飞快跑来,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他仔细查看现场,再亲自又将殿内的随从侍女们重新审理一遍,这次他动用了刑法,在一片哀叫声中,他得到了更多的信息,了解到这些人都似乎闻到了一股香味,所以睡得比较沉,而秋姑姑也是因为闻到香味才昏倒的。他低头思索片刻,便得到了答案,这个结果让见过证据的顾容华都大吃一惊 。只听他回禀北乡公主道,“母亲,儿子已经审过那些人,姐姐殿内的人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定不会是内部人害姐姐。据儿子推断,此人目标是姐姐腹中的孩子,她派人装鬼潜入殿内就是怕人看见真实面貌,先是用迷香使人昏睡,却没算到今晚会下雨,所以药效淡了。姐姐殿内没有用迷香,是因为她要吸引秋姑姑出来,用响动惊醒姐姐出来查视,秋姑姑出门遇鬼不完全是被吓晕,而是也中了这迷香的道。姐姐听见响动必会惊醒查看,以姐姐的善良,见昏倒的秋姑姑自然会要扶起,这人心机深重的点就是门槛外无任何可以使姐姐滑倒的物品,比如桐油之类。秋姑姑说她见到鬼时感觉异常寒冷,让她冷的应该不是真鬼,而是这个鬼携带的碎冰,天气炎热碎冰又滑又容易融化,只有这才能让一切神不知鬼不觉,都把事情归于闹鬼之上了。” 北乡公主听着儿子叙述的一切,对有人这样处心积虑地想伤害自己的女儿,恨得咬碎了银牙,她狠狠地说道,“菩提,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我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给我的孙儿报仇。” —————————————————————————————— 公元529年8月19日,中军大都督杨津抓获元颢的弟弟元顼,当日便在菜市中问斩,随后他率军进入殿中,洒扫宫廷,封闭府库。四天后,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带着杨昱一起负荆前往北邙迎接元子攸,见到元子攸二人痛哭流涕,不住请元子攸降罪。 元子攸却将他二人扶起,好生安慰,起驾正式重新入住洛阳宫,而他刚进皇宫接到的第一封奏折,就是北乡公主派人送来的密折,折上说英娥小产,为防止路途颠簸,暂留晋阳休养。他一言不发,将奏折放在灯上点燃,青烟之下的元子攸面色凝重,那刚毅的脸上无一丝表情,只是冷峻的如冰雕一样。他闭上双眼的那刻,一滴泪从脸颊滑落,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刚刚孕育便胎死腹中,他幽幽地对张皓颂说,“朕从今以后还要继续亏欠于她,而且亏欠的会更多。” 张皓颂忧心地说道,“皇上,事发突然连皇后都说不清自己怎么滑倒的,顾小姐还是看见了残留的冰晶才知道。这大公子后生可畏,竟然可以从问询中得出结论,只怕很快会查到太妃那里,皇上打算怎么处理?” 元子攸此时想的不是推谁出来顶罪,因为他预料到郑太妃会找到替罪羊,他顾虑的是尔朱菩提的才能,顾容华不止一次提到尔朱菩提还在学习治国之道,尔朱荣这不是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而是在培养皇位的继承人。想到这里,他感到身上汗毛倒竖,危机感越来越迫切,他必须要开始有所行动。对于张皓颂的担心,他却不以为意,近似冷酷的语气说道,“她们出这步就肯定想好了出路,只怕朕如今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安抚奚将军了。” 张皓颂听完不解,却不敢再问元子攸,看着元子攸对着地图看着各方盘踞的势力之时,他悄悄地退下,因为此刻元子攸需要思考的更多。 58、为真心容华布局 撇关系赛婇被杀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英娥整日呆呆地靠在床边,也不哭,也不闹,一言不发地只不停抚摸着手上那件红色小肚兜。那是为孩子准备的,刚刚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那多年的期盼终于在腹中结果,她的喜悦满满地溢在脸上,眼神中的母爱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满足。她找来最好的红色丝绸,柔软丝滑,却仍然担心会损伤孩子的肌肤,又亲自用棉纱纺线做了个衬里,就在肚兜做好了,准备绣制一只可爱的小老虎,金色的丝线刚刚勾勒了老虎的雏形,却是那一摔,这只小老虎便永远留在了那一段金线勾勒的线条之上。她枯涩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不顾身边苦口相劝的母亲,不停哭泣的妹妹,还有那坐立不安的顾容华。 秋姑姑每天默默地将她放置一边,一口不喝的药拿出去热好,再端来,再求她喝口,再无奈地端走,再去加热。 “娥儿,孩子没了,阿娘心里也难过,可是你身体要紧啊,养好了身子,咱还能再要一个。”北乡公主边抹着眼泪,边拉着她的手劝道,“你要么哭出来,要么说句话也好,都四天了,你这不吃不喝的,身体熬不住啊。” 青苧此时肚子已经外显,她不顾自己的身子,跪在英娥床边哭着说,“姐姐,您倒是吃一口吧,阿娘担心你都几天没合眼了。你就是不顾着自己,也看看阿娘的憔悴啊。” 面对一切英娥仿佛置身事外,充耳不闻,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连个影像都不是,她开始有些厌烦这喋喋不休的哭劝,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就是这一个皱眉,让在一边沉默不言的顾容华找到了突破口,她缓缓起身,将药端到英娥面前,只说了一句,“皇后不想知道是谁害了皇子吗?若想知道,先喝了药,容华便告诉你。” 只这一句话,英娥那空洞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她瘦削的双手,一把死死钳住顾容华的手,顾容华没端稳,药泼了一半在她二人身上和床上。英娥眼神闪着凶光,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说,你知道什么,一五一十跟本宫说清楚。” 顾容华全然不惧她那要吃了人似的眼神,见药所剩无几,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想到英娥此时的力气那么大,她都能看见自己的皮肤渐渐变得肿胀。她先让云翠将手中的药碗端下,也不再急于抽手,她冷静地说道,“容华说了,皇后若是喝药,便告诉皇后凶手是谁。” 英娥看着顾容华眼中的坚定,又环视了周围人的表情,知道这些人此时都听顾容华的,英娥从嗓子底憋出几个字,“好,本宫喝药。” 北乡公主听见英娥愿意喝药,忍不住喜泪交加,“快,素屏,快,让秋姑姑再端一碗药上来。”看着英娥端过药碗一饮而尽时,她不觉有些担心,轻声问顾容华,“菩提还没查出元凶,若不给她交代,我怕她再不会相信了。” 顾容华给了北乡公主一个让她放心的微笑,胸有成竹地对英娥说道,“皇后既然已经喝了药,容华便将如今大公子查的线索报于皇后知晓。皇后是被人布局以冰块滑倒,致使皇后小产,只是这敢在太原王府对皇后下手的,必是胆大包天的人,此人必是有恃无恐,却又极恨皇后有喜。皇后只需仔细想想,便不需要容华再多嘴了。” 英娥听完顾容华的话语,脑海中闪过一人,她怒吼道,“是她,一定是她,茹绮菬,本宫与你势不两立。”她满脸流泪地对母亲哀求,“阿娘,你让弟弟提审她,酷刑之下她必吐真相,本宫要她血债血偿。” 北乡公主见英娥激动,怕她动气造成血崩,慌忙按住她好生劝导,“娥儿,你弟弟却也猜过,只是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能对她用刑啊,毕竟她是皇上的妃子。” 顾容华镇静说道,“无须动刑,也能找出元凶。皇后若是信容华,容华有计可以使真凶现原形。” “好,你若是能抓出真凶,本宫给二娘叩首。”英娥满眼期盼地看着顾容华转身离开的背影,大声说道。她心里认定了是绮菬所为,只是绮菬何来如此的胆量,她难道不知道若自己出事,她必是难逃干系,真真是头油蒙了心窍,狠毒又愚蠢。她突然觉得自己饿了,在青苧的照顾下勉强喝下了一碗清粥,她要养好身子,等着顾容华的结果,亲手解决自己的仇人。 云翠跟着顾容华回了菡莲居,看着顾容华信心满满地要对绮菬下手,她担心地说道,“小姐,您真的要将茹御女揭发出来吗?这样不会牵扯到郑太妃吗?” 顾容华杏眼微闭,淡淡说道,“她是最大的嫌疑人,整个尔朱家都猜到她,就是查不出证据,她也不能活着出晋阳城。我若不帮她洗清这嫌疑,只怕最后把皇上都牵扯进来。我不怕她死,她不过是只蝼蚁,只是若被她撼动了大树,就失去了我在这尔朱府的意义,不是吗?” 云翠轻轻为她揉着肩,“小姐为皇上做了这么多,皇上心里会念着小姐的好的。” 顾容华摆弄着手上元子攸当年赠的珠串,“念着我的好有什么用,陪着他的不是我,连面见着都不能细看看他。罢了,不想这些没用的了,只盼着他能早日完成心中所愿,我只要每天能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云翠有些担忧地问道,“皇后失了孩子,这次不会善罢甘休,小姐打算怎么做,需要云翠做些什么?” 顾容华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自己打的结自己解,咱们不需要做什么。不过损她几个人,还要当人情卖给她。你将那包迷香交给那茹御女,无须多说什么,她就明白怎么保全自己。那个装女鬼的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也许压根就不是个宫女,她若不将这个女鬼一并交出,是过不去的,折了这些个帮手,日后她也没什么浪花翻了,咱们倒是轻松了。” 云翠佩服地看着顾容华,由衷地说道,“小姐高明,我这就去办。” “不急,你先去弄点动静出来,不然皇后怎么相信我是在追查呢?还有跟大公子说,女鬼不一定是女人,他自然知道从何查起。不然,我这个人情,有人怕是还不愿意收呢。”顾容华吩咐完毕,便让云翠出去一一办理,自己坐等着这渔翁之利,她望着窗外洛阳的方向,等着他来接她的那天。 就在顾容华让云翠弄出动静来的当天,绮菬果然坐不住了,她慌慌张张地跑到赵太妃寝室,拉着赵太妃的衣裙,哭道,“姨母,救救我吧。尔朱家怕是已经查出了皇后小产的始末,这是在晋阳,我怕是不能继续伺候姨母了。” 赵太妃气的一手把她牵扯自己的衣裙拨拉开,怒道,“当时告诉你这些事情留着回宫路上做,你急吼吼地在人家地盘就做全了,你如今怕起来,有用吗?” 绮菬“啪啪”打了自己四个耳光,直打的满脸红肿,接着说道,“是绮菬心急了,只是这回宫路上是他们尔朱家人保护,回了宫里下手更加明显,所以我才想着在太原王府做了。他尔朱荣天天杀人如麻,我也听说了这院子里经曾有丫头被打死,那么闹个鬼谁能想那么多呢?” “那如今呢,如今都按照你想的发展了?你当人是傻子,你就是最大的傻子。”赵太妃气的手指哆嗦地点着绮菬的头,“你这里装的是浆糊?便是闹鬼,这太原王府就在皇后有喜时候就招来了鬼?做事之前不听哀家的,现在好,出事了,查到你头上了,你开始急了?有用吗?” 绮菬满脸是泪的哀求道,“求姨母救救我,不然我真的死无全尸了,我死不要紧,不能牵扯到姨母啊。” “混账话,什么牵扯到哀家?哀家和你的关系又有谁知道,不过是哀家看你可怜,照拂你多些罢了,如今你还想威胁哀家不成?”赵太妃见绮菬竟然话里攀上自己,难免也有些担心若是问询之时这丫头嘴一时不牢,连累了自己,话也软和下来,让月如扶起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安抚道,“如今哭也没用,想想怎么补救,那边知道了多少?” 绮菬也知自己话里攀扯了赵太妃惹怒了她,边表忠心边说,“姨母,是绮菬口无遮拦了,您放心,就是他们打死我,都不会有人知道您是我的姨母。今日尔朱荣二夫人的丫鬟送了这包迷香给我,我一闻便是我让方庚扮鬼时所带的迷香,那丫鬟还说雨打冰棱,便是消融也需要时间。这不是全部知道了,是什么,当时出事找女鬼是召集了所有丫头去查,今日竟然把太监们都拉去审问了,方庚已经被拉走了,我真的害怕他吃不住就说出了。” 赵太妃思索一下,“不怕,那二夫人既然让丫鬟来找你,便是给你送人情,若是她说出来你早给抓去拷打了。如今咱们是进不去这牢房,也递不进去消息,但是她却可以。只需要见到方庚,告诉他把一切推到赛婇头上便好,其他的不需要哀家再教你了吧。” 绮菬连连点头,“绮菬知道了,这次定不会做错。” 顾容华果然将绮菬的话带给了狱中的方庚,方庚怎敢得罪赵太妃,毕竟家里一族人的命在别人手里,他也是机灵,编了套说辞。 因赛婇本来就与英娥之前有背叛之事,所以在尔朱菩提看来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尔朱菩提拿着口供,便要去提审赛婇,可惜刚进驿站,便看见赛婇早已服毒死去多时,旁边一纸亲笔遗书说明了她因恨英娥,所以便找方庚帮忙害死皇子的事情。 当顾容华将赛婇的遗书递给英娥之时,英娥愤愤不平的骂道,“她赛婇纵使之前有背叛之事,奚毅与阿爹又有杀妻之仇,但是她绝对没有如此的心思,能布这样的局。方庚与她不过在蒹葭殿之时有过来往,他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怎么会为了义气帮赛婇扮鬼,这里必有蹊跷。二娘,这个答案本宫不信,杀本宫孩子的必是他人,茹绮菬定是逃不脱这个嫌疑。” 顾容华看着英娥满面泪痕,掏出锦帕轻轻为她擦拭眼泪,声音温柔,却字字让英娥无法辩驳,“是,不光皇后不信,就是容华也不信。可是不信,皇后想如何?如今皇上刚刚坐进太极殿,百废待兴,需要缓和一切矛盾。是,杀她一个御女很容易,但是如果大将军知道是皇上选的一个御女害了皇子,那么对皇上只怕最后的尊敬都没了。皇后只要问问自己能不能承担大将军一怒的后果,再决定要不要信了这个谎言。” 英娥红着眼睛,“那本宫就该忍气吞声吗?” 顾容华淡淡一笑,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纸,这个竟是绮菬亲写给方庚的书信,信里一五一十写明让他如何诬陷赛婇。“云翠记性不好,所以让她写了这信给方庚,只是忘了烧,又被云翠带了回来。皇后,她是个御女而已,这信在您手里,若您以后想,还怕这仇报不了吗?” “顾容华,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是真为了本宫与皇上的夫妻之情,还是其他?” “容华是为了皇后,青苧常跟容华提起皇后对皇上的情谊,那是许之以命的爱情,若皇后不爱皇上,便不会如此两难。容华命薄,风尘中飘摇的一个弱女子,幸得大将军怜爱,才有了根。容华要守着这个根,便要守护这大树所有的枝丫,所以容华愿意为皇后,为夫人,为二小姐做一切的事情,这便是容华的幸福。容华只是有个奢望,若有日可以和大将军有个孩子,此生却是无憾了。”顾容华脸上流露着少女的光彩,眼睛里却充满了卑微,就是这个卑微的眼神让英娥疑惑荡然无存。 英娥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本宫不能让他们威胁皇上的江山,本宫活着一日,便不容许这一切发生。茹绮菬,本宫与你这笔账来日方长,会有清算的一天。” 顾容华终于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她已不再戴那支莲花簪多日,有些东西还是放在心里存着,每日看一眼便好。元子攸的每步棋,她要为他画好经纬线,当他手刃尔朱荣之时,她奢望的是能给元子攸生个孩子。 59、清宵梦稀泪湿衫 红褪绿残苦在心 侥幸逃过一劫的绮菬完全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反而是劫后余生的萧然自得,只可怜赛婇稀里糊涂地做了替罪羔羊。嫁给奚毅之后,也是夫妻和睦,那奚毅外表虽粗,心思却是一等一的细腻,照顾的赛婇无微不至,偶尔的一些小惊喜总能恰中赛婇的心意。只是就当她以为自己这一生的磨难终于终结,可以好好的守着这份幸福,特别是刚刚才得知自己怀了身孕,还未来得及告诉奚毅之时。屠刀已然逼近,她死了。那夜正在她憧憬着奚毅知道喜讯时的模样而偷偷笑着的时候,一个人从窗外潜进她的房内,虽然那人蒙着面,她却能从那人身形判断是个太监,是宫内有人要杀她。她还未张嘴呼救,这个人便身手矫捷地一掌将她劈昏,然后撬开她的嘴巴,喂下鹤顶红,在确认赛婇毙命后,他在尸体下面留下了一封认罪书又从窗户离开。 英娥听弟弟说赶到客栈之时,赛婇便已经自杀身亡,认罪书已核对笔迹无误,只是仵作在验尸之时发现已有身孕。英娥听见赛婇怀孕,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伤痛之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一点一滴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儿时的岁月每一日都有她的影像。英娥不顾北乡公主的阻拦执意来到城北的客栈,因赛婇虽为犯罪之身,却是将军的夫人,所以未直接挪去义庄,等着奚家派人来收尸。 英娥扶着秋姑姑进入房内,看着床上赛婇静静地躺着,似乎走的并不十分痛苦,服侍她的丫头已经被带走审问,空空荡荡的房内竟然连个为她哭丧的人都没有。英娥不觉流下了眼泪,“如今你是不是该知道伺候错了谁?” 秋姑姑见英娥悲戚,沙哑地劝道,“皇后,小心自己的身体,您还在月中。” 正说间,元宽从外入内请安,“皇后,您这千金之躯怎么来这里,臣送您回府吧。” 英娥点点头,“让菩提别追查了,此事都是她额尔塔赛婇对本宫恨的太深,既然她已经认罪,本宫也不想再深究了。把她的丫鬟放了,至少有个人为她哭哭,跟随本宫这么多年,走的时候太过冷清了。” 元宽小心瞟了一眼英娥的神色,见她目光中带有怜悯,便确信英娥不想再查,心里舒了口气,“皇后慈悲,对伤害皇子之人还能如此大度,我大魏有您这样的国母是国之幸啊。臣这就去办,臣今日来还有一事,便是皇上吩咐臣亲自将皇后送回洛阳调养,皇上还有口谕。” 英娥听元子攸有口谕,便要下跪接旨,却被元宽扶住,“皇后,皇上说这是夫妻间的话,皇后站着听便好。”元宽见英娥起身,接着说,“皇上说,想您了,就这三个字。” 英娥冷冷一笑,“臣妾谢皇上。”那三个字若是以前,就如秋日的暖阳般温暖,之时如今听来分不清这句话几分真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英娥已经彻底明白元子攸的心,那份仇恨使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将她掷下时便是牵制尔朱荣,这盘棋的棋子越来越多,当他可以形成包围之势时,自己便是弃子了。想到这里,英娥越来越胸闷,她忍到自己的寝殿,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那是为自己爱情的逝去哭悼。 秋姑姑看着英娥如此哀痛,心疼地上前将她扶住,宽慰道,“皇后,您不能哀伤过度,对身子不好。” 英娥哀怨地问道,“他想我,呵呵,如今这话几分真情?你为何突然声音变哑,本宫问你多次,你只字不提。你真的认为本宫猜不到吗?本宫已无人可信任,身边早无人可用,他还想怎样,他派你伺候本宫,不就是让你来监视本宫么?你从一开始的少言寡语,到终于愿意跟本宫吐露心声,开导本宫,偏偏那么巧,你就着了风寒,哑了嗓子。让本宫猜猜,你应该被毒哑才对吧,为何又饶了你?是怕你没办法将本宫的一举一动形容于他知道?” 秋姑姑痛苦地摇摇头,低哑的声音迫切地想解释一切,“不,不,皇后,皇上安排奴婢来伺候皇后是因为奴婢话少,在宫里待的久了,可以照顾好皇后。奴婢嗓子哑了,却不是任何人想毒哑奴婢,是奴婢自己做的。因为在这个宫里,不说话才能保住主子的秘密,不说话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啊。” 英娥听出了秋姑姑话中之音,她质问道,“本宫有何秘密需要你守护,又有何人想要你的性命?” 秋姑姑直视着英娥想看穿一切的双眸,肯定地回道,“皇后只需记住一点,这个宫里想保护皇后的是皇上,想害皇后的另有其人。奴婢是皇上亲自送来伺候皇后的,只要是能护的皇后周全的奴婢拼死都去做,皇后现在失去的将来会得到更好的。皇后,您只需相信奴婢的话,有朝一日您会明白一切。” “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们到底瞒了本宫多少?什么将来会得到更好的,本宫到底被皇上算计了多少?”英娥歇斯底里地吼道,一把揪过秋姑姑的衣领,想逼问出她想知道的一切,只是这个奴婢效忠的却不是她,看着秋姑姑不想再发一言的神情,英娥泄了气地瘫坐在地上,指着门外,“你走吧,本宫不需要你伺候,回宫后,你哪来哪去,本宫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伺候。你的家人不是在这晋阳吗,本宫放你出去,跟他们团聚吧。” 秋姑姑哆嗦了一下嘴唇,生生又将嘴边的话咽下,她五体伏地,对英娥叩拜了三下,“皇后,奴婢不配伺候您,奴婢谢皇后的照拂,奴婢纵死难报。”秋姑姑退下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皇后可曾记得当年蒹葭宫的李广安,那孩子如今在慎刑司,一直跟奴婢念着皇后的好。” 英娥目光空洞地看着她,冷冷地说,“这宫里还有本宫能信赖之人吗?先是赛婇,再是绮菬,如今是你,哪个不是本宫诚心以待,你们待本宫倒是更加费心啊。”这话像是在讽刺秋姑姑,却更是在讽刺着自己的用人不善,三个最贴身的宫女,各个心怀鬼胎,不过都在算计她一人罢了。 秋姑姑长叹口气,依依不舍地走了,这个只剩下英娥一人的大殿,显得愈发空空荡荡,摇曳的烛火冷冷清清地照射着墙壁,英娥看着墙壁上自己的影子,用手指木然地在影子的一旁勾画着元子攸的模样。她喃喃地说着,“皇上,当年帮你登上这皇位,英娥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孤独、凄冷让她心中憋闷,偌大的皇宫竟然无一人可以信任,身边的人一再的背叛,她无人可交心。心若被虫咬噬,撕心裂肺地疼却难以名状那种痛苦,她想念刚刚失去的孩儿,那个刚刚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堕入更深的黑暗中。 英娥就这样枯坐了一夜,哭泣了一夜,她却不知道顾容华站在殿外陪了她一宿。为她安排好了秋姑姑出府,又将一个叫郦宣的丫鬟送来服侍她梳妆,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又悄悄离开。 心情沮丧的英娥没有注意这个新来的丫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如木偶一般任凭这个丫头手脚麻利地为自己梳妆。郦宣却不同那些唯唯诺诺的宫女,她见英娥神情落寞,主动说道,“皇后,奴婢昔日曾听一高僧说心不动,则身不动,不动必不伤,若身伤,是心妄动了。” 英娥听着这话缓缓回过神,看着镜子中为自己梳妆的不过十几岁的小丫头,她容貌清秀,眼神明亮,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她回味着这丫头刚刚说的几句话,“这话是哪位高僧说的?” 郦宣见英娥问自己,一本正经地回道,“皇后娘娘,这是当年奴婢祖父一家被杀后,奴婢落难之时,逃避在永安寺时遇见一位一痴法师,这几句话是他在奴婢伤心之时所说的,奴婢听完就不伤心了。” 原来这个叫郦宣的小丫头不过十六岁,她的祖父就是是被南齐皇族萧宝夤所杀的吏部尚书郦道元,她的父亲是郦道元次子郦仲友。当年在阴盘驿亭,郦道元与他的弟弟郦道峻、郦道博,长子郦伯友、次子郦仲友被杀害时,郦宣由一群乡民救出后一直东躲西藏,在武泰元年(528年)春,长安收复后,郦道元被迁回洛阳安葬之时,她为了报仇,隐姓埋名悄悄跟着安葬队伍回到洛阳,辗转在各个王府做婢女打听消息。终于在汝南王府当差时,因元悦性情暴躁,动不动就杖责姬妾,一日一名叫云烟的侧妃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便被打的几乎残废,卧床月余后棒疮加重,险些命丧。消息传到胡太后耳中,胡太后大怒,派元怿亲自前来当面训斥,例数罪状,若再犯必削爵撤封。 便是这时,郦宣获悉祖父及全家遇害被元徽和元悦借刀杀人的经过,当年皆因为这二人忌恨郦道元,才竭力怂恿胡太后任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去监视萧宝夤。不明真相的萧宝夤认为是朝廷要算计自己,更加忌惮郦道元,在元悦的挑唆下派遣郭子恢在阴盘驿亭围住郦道元,最后将其杀害,然后假意为郦道元收尸,上表朝廷说他是被白贼所害。 知道了真相的郦宣正苦无对策,河阴之变的发生,她似乎看见了希望,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只有尔朱荣这样的枭雄才敢诛杀宗亲,反对皇权,甚至可以将皇上玩弄于股掌之上,辗转中她便来到了晋阳,在太原王府做了一名下等丫鬟。却因为机灵坚韧,干事麻利,在顾容华为英娥挑选宫女时脱颖而出,被顾容华看中,再由北乡公主定夺后,送到了英娥的身边。这对她来说是苦等多年的机会,她要靠着英娥一步一步完成她的复仇,只是在经历那么多背叛之后的英娥再不会轻易相信人,所以她初见便对英娥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听完了郦宣的述说,英娥苦涩一笑,“所以你是想让本宫帮你复仇?你也是想利用本宫?你知不知道,本宫现在想杀了你。” 郦宣无惧地看着英娥,她留意过英娥的生活起居,知道英娥是个对爱情没主见,但对下人和善的人,“皇后,您若要杀了奴婢,奴婢可以自行了断,断不会污了皇后娘娘的贤德之名。只是皇后娘娘,奴婢是苟延残喘之人,不过蝼蚁之命,祖父和父亲过世后,奴婢曾想过自己不过一弱质女子,如何找两位王爷和萧宝夤去复仇。可是奴婢只要一闭眼,就看见那日的惨状,丧亲之痛,奴婢过不去。祖父一生推崇教育、肃政严明,所以得罪不少显贵之人。当年城阳王构陷广阳王攻打鲜于修礼时欲行反叛,是祖父力陈真相,广阳王昭雪,祖父却被城阳王就此记恨上。而汝南王宠幸丘念,让他做主推选州官,祖父将其正法并将证词上报朝廷检举汝南王,汝南王怀恨在心。祖父之死是被奸佞所害,萧宝夤更是夺了祖父一生心血《水经注》。奴婢不敢奢求皇后帮奴婢报仇,奴婢只想求皇后能带奴婢进宫,如今汝南王身在南梁,而城阳王尚在洛阳,他谨小慎微,再不招聘新仆,奴婢进不去城阳王府,所以才转投太原王府。” 英娥听完她的叙述,饶有兴趣地托着腮问道,“你难不成想在他进宫的时候刺杀他?你是本宫的奴婢,这不是想连累本宫吗?” 郦宣看出英娥神情没有那么拒绝,知道她有机会,她迫切地解释,“皇后娘娘放心,奴婢虽复仇心切,却绝不会连累皇后。奴婢只想入宫找到当年祖父奏报胡太后的奏折,再按照里面所述找到相关之人,将他二人罪行公告天下,让皇上还我们郦家一个公道。” 英娥沉思了一会,淡淡一笑,“所以你选择了本宫,在本宫接连被叛之后,你出现了,让本宫觉得自己只能被人利用吗?” “不,皇后娘娘,您应该知道一痴大师是何人,他信奴婢,所以皇后娘娘您也可以信任奴婢,奴婢虽有所图,但是对皇后是忠心无二的。皇后身边需要一个知心的人伺候您,奴婢不才毛遂自荐,愿意惟皇后马首是瞻。”郦宣目光坚定地对英娥表达着自己的心思。 英娥将她扶起,“好,清河王信的人,本宫也信,本宫愿意帮你,你以后也要好好的为本宫做事。但是你的姓氏太引人注意,否则只怕你还没为郦大人报仇,自己便惹来灾祸,以后你就叫馥枝吧。” 郦宣感激英娥的收留,哭着对她叩了三个头,“馥枝谢皇后娘娘赐名。” 英娥看着镜中自己的淡淡笼烟眉紧蹙,眼中氤氲之气颇重,一副忧愁抑郁外加几分病态。“今日便要回宫,本宫这病态之状,怎么去见皇上。”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不妥,未料到自己第一个念头却是不想元子攸看见自己病容,是自己对他怨恨不起来吗?她忍不住心酸,鼻翼开始微微泛红。 站在英娥身后的馥枝从镜中观察到了,她轻轻为英娥簪上一枝牡丹步摇,又为她的双颊轻扫桃花粉,立时英娥的气色便好了很多,“皇后一会要去跟夫人辞行,又要去给郑太妃请安,这脸上的颜色必要鲜艳的。倦态之容却是只能让皇上看见,这样才知道皇后的大体和不易。” 英娥苦笑,“知道为何本宫吃莲子不让他们挑了心去?你看那满塘的莲花,红已褪,绿还残,那莲子心的颜色未变,只是苦在心里。”见馥枝明白她的意思,她拾起胭脂涂抹在唇上,妆容毕,镜中好一个娇花照水的美人儿,她满意道,“如今却是好去拜别母亲,免了她几分担心。” 60、宫墙柳为舞东风 日苦长含笑相迎 十天的奔波,元宽护送郑太妃和英娥终于顺利抵达洛阳,元子攸亲率文武大臣在阊阖门迎接,后在太极殿设宴庆太妃回宫。英娥因舟车劳顿,身体又未复原,便在元子攸的许可下先行回嘉福殿休息。宴席刚过一半,元子攸终是放心不下,领着张皓颂来探视英娥。 馥枝服侍英娥刚刚睡下,守在她的身边,轻轻为她捶着腿解乏,迷糊地打着盹。忽听见殿内有动静,抬眼一看,一个身穿皇袍之人领着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已经站在她身旁。馥枝看衣着便知是元子攸来看望英娥,慌忙伏地欲叩拜,元子攸摆手示意她安静退下,不要惊扰了英娥。馥枝会意起身,跟随张皓颂一起蹑手蹑脚地退下,守在殿外伺候。 靠着殿门立着的张皓颂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姑娘,那弯柳叶眉下是一双透着慧黠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只是每当她笑起来时,那酒窝里盛着的却不是欢乐,而是满满的心思。他见馥枝眼生,问道,“姑娘看着眼生的紧,应不是宫里的人吧,看气度倒像是哪个官家小姐。” 馥枝对张皓颂的慧眼如炬多了几分谨慎,她恭敬一笑,对张皓颂行了个礼,“张公公真是抬举奴婢了,奴婢不过一粗使丫头罢了,哪里就成了公公眼中的官家小姐。” 张皓颂并没有因为馥枝的轻松略过而停止探寻,她的言谈举止分明是受过良好的熏陶,对答如流的清晰思路让人无懈可击,绝不是她嘴里所说的粗使丫头那么简单,“姑娘太过自谦了,想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怎能就只会做粗使的活计,那可是要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姑娘一看就是知书识礼的人,想必书也读的不少。” 馥枝淡淡笑着回答,“奴婢只不过稍识几个字,也是少时,奴婢伺候其他主子读书习字时跟着学的。这不秋姑姑年纪大了,皇后慈悲打发她留在了晋阳,也是让她得了个荣归故里的好结果。只是咱们皇后哪能没个跟前伺候的人,公主就让二夫人挑选了奴婢来伺候皇后了,不过就是看着奴婢懂事稳重罢了。” 张皓颂对馥枝的不卑不亢比较满意,一听又是顾容华挑选的,想也是可以放心之人,只是奇怪为何顾容华没将此事上报,心下留了几分心眼,也不再顺着往下说,“说了这半日,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奴婢馥枝,名字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馥枝,好名字。”张皓颂沉稳的说道,“皇后的宫女只要皇后用的舒心就好,还望馥枝姑娘以后要好生伺候皇后,勿生旁心才是。” 馥枝看了一眼张皓颂的神情,坦然笑着,“张公公说笑了,做奴婢的若生了旁的心,那便是猪狗。皇后娘娘若不放心奴婢,也不会带奴婢回宫了,您说是吧,张公公?” 张皓颂呵呵笑着,“是,是。若是如此,皇上也放心了。”他边说,边留意地听一下屋内的动静,似乎听见英娥在低声啼哭,他叹息的摇了摇头。 殿内的元子攸轻轻拍着英娥的肩膀,温柔地宽慰,“皇后,以后朕还会和你有孩子的,是这个孩子跟咱们没有缘分。你好生养好身子,再努力帮朕怀个孩子,好不好?” 英娥轻轻擦拭着眼泪,故意试探道,“皇上,是臣妾没用,这眼睛看不准人,几次三番被人陷害,竟都是身边的人。那日臣妾念着好歹主仆一场,想着送她最后一程,便去了驿站。只是臣妾当看见赛婇的尸身时,发现她的双脸颊处隐隐现着指压的淤痕,臣妾不禁好奇,她竟是捏着自己的脸喝下的鹤顶红吗?可是看了她的那遗书,竟是如此痛恨臣妾,处心积虑地想陷害臣妾,臣妾不禁扪心自问,到底是哪里苛待了她。” 元子攸没想到英娥竟去查看了尸体,心中一惊,眉头稍稍一紧,却很快恢复平和,“皇后不该去看那罪人的尸首,你这身子不好,没得冲撞了你。朕听说检验的仵作是你父亲府上的人,想看的也是仔细,他说是服毒自尽,并未提到什么淤痕,想来定不会出什么差错。你许是刚刚没了孩子,心里难受,这些日子也累了,看的不真也是有的。毕竟这是你和朕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歿了,朕心中觉得对你不住,没有好好在你身边陪着你,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是朕不好。朕想跟皇后说件事情,赛婇谋害皇子,死不足惜,只是她的夫君跟随朕多年,忠心于朕,她一个人做的糊涂事,不能因此牵连了奚毅,诛了满门岂不让忠臣寒心。皇后母仪天下,爱护的应是万民,不如免了奚毅的死罪。皇后若是心里不忿,朕罚奚毅杖责一百,以惩戒他管妻不严之过,皇后以为如何?” 英娥明白元子攸此时不过是故意把奚毅说出,谋害皇子,那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元子攸竟然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他必是知道原委,所以不想牵连了无辜之人。既然如此,那么真正的幕后黑手英娥心中更加确定,绮菬所为必然与郑太妃脱不了干系。 赛婇死后,绮菬面无半点悲色。当英娥质问当年赛婇与绮菬的旧情时,绮菬回答不过因看赛婇可怜,一时发了善心才为她求了情,让赛婇重新回到嘉福殿,最后虚情假意地哭诉自己万万未料到赛婇有如此的蛇蝎心肠,求英娥罚她个认人不清之罪。英娥对她的避重就轻深恶痛绝,却又不能拿出那封书信对质,便只能依着她的自述的罪过,掌嘴二十,罚跪在太庙,给她一个没脸罢了。郑太妃不能遮掩,见罚的应当还特意派月如每日送来补品,英娥也为了元子攸忍着,仍每日的请安谢恩,两人就这样让外人看来一切如常的风平浪静,可是双方却都在堤防彼此。 英娥万般委屈地依偎在元子攸怀中,泪眼婆娑地说道,“赛婇自小便伺候在臣妾身边,臣妾尚且认人不清,那奚将军不过与她一年多的夫妻,又能看清什么?奚将军是皇上的股肱之臣,万不可因为赛婇之过便牵连无辜,反而显得皇上不圣明了。臣妾只希望皇上好好料理朝政,若为了臣妾的伤心损了朝纲,却是臣妾的不是,臣妾又如何做这大魏的国母呢?” “朕有你这样的贤妻却是朕之幸,国之运啊。不过这伤害皇子一事,不能如此轻易过去,皇后只是罚茹绮菬在太庙罚跪,罚的甚是轻了。朕觉得以后她也不必回宫了,废了封号,就在太庙那里好好伺候列位先皇吧。”元子攸紧搂着英娥说道。 英娥未料到元子攸竟有这样的安排,她心里欢喜,却不表现出来,平静地说道,“她是郑太妃选出来送给皇上的,况且她就是识人不清之罪,皇上却废了她的封号,又让她守着太庙,如此安排,不怕伤了太妃的心?” 元子攸深深在英娥的唇上一吻,语带深情地说道,“朕只怕伤了你的心,在晋阳的时候就早想着打发了去。只是洛阳未定,朕分身乏术,且她又无错处,朕也不好直接损了太妃的面子,如今终于有了缘由,正好做个了结。皇后,朕自知这些日子待你不好,几次三番用那绮菬伤了你的心,朕孩子气了,跟你赔不是,你愿意原谅朕么?” 面对元子攸这样深情的表白,看着眼前这个面有愧意,眼含柔情的男人,那消瘦的面容诉说着执政的艰难,英娥又有些感动的不能自持,那心底原本对元子攸的忌惮和怀疑竟淡了几分,她还是深爱着这个男人,此刻想为他寻着千百个理由。可是这次她刚刚动摇的心很快被理智打消,她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认清眼前这个男人,心底千百种谜团,似乎都与她深爱的人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她可以容忍他算计任何与政务有关的事情,唯独希望孩子的事情与他无关,这是维系着他们感情的最后一缕丝线,淡淡的一条,若隐若现的牵绊着彼此,虽然看起来那么的易断,但是英娥还是想护着,为了曾经年少时,那每夜的笛声。“皇上,臣妾从来不怪皇上,是臣妾的父亲让皇上不开心,皇上迁怒臣妾,也是事出有因。只是臣妾不希望皇上再用别的女人来伤害臣妾,臣妾的心是向着皇上的,在晋阳时,臣妾每夜想着皇上,想着当年冷宫时的笛声,那九皋笛很久没有奏响,不知道当年那曲《凤求凰》是否依旧。” 元子攸见她提及往事,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满满是追忆的苦,眼中的那层雾气隔绝眼底的真情,他心中为二人之间难以消除的那道隔阂心疼,却万般无奈。“皇后若是想听,朕现在就吹给皇后听。” 英娥从衣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九皋笛,双手捧与元子攸,“臣妾每日带在身边,片刻不离身,想着是皇上的情谊在跟着臣妾,臣妾的心才不冷。” 元子攸神情有几分动容,他接过骨笛,细细摩挲,放在唇边,手指轻动,一曲《白头吟》悠扬婉转,如诉如泣。在这漏更深重之时,直吹的人梦醒坐闻,惹得泪洒衣襟,愁思又重。 那夜元子攸并未留宿,一则英娥身体未复原,二则宴席未终,安抚英娥睡后,便又回去与群臣尽欢。第二日废除绮菬封号,留其在太庙的旨意便让张皓颂颁布了,绮菬如遇夏日惊雷,恍惚片刻大哭大闹要去找元子攸请罪,要求见郑太妃。 张皓颂让她的宫女姿音拦住了她,低声说道,“你还是莫要闹了,那方庚虽是为你填了罪给斩了,但是皇上心底跟明镜似的,无谓撕破了脸面,到时天柱大将军发难,你的命还有没有。没的那个可是皇子,皇上这也是看着太妃的面留你一条命,皇后那有了交代,便淡了这怨气,拿着你给方庚的书信也不过废纸一张。你若存着别的心思,想闹,咱家也不拦你,闹吧,最好闹去太极殿,咱家倒想看看这吃亏的是谁。” 一番话唬的绮菬赶紧收了声,战战兢兢问道,“我给方庚什么书信,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莫不是你们栽赃我。” 张皓颂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书信是栽赃还是实据,您比咱家明白。如今您害的是皇子,皇上自是应当罚你,一则平息群臣激愤之心,二则皇后娘家的面上也要顾着,您说是吧。好了,咱家要去给皇上复命了,您要是闹呢,咱家领着您去,您是安份呢,便在那太庙里好好反省吧。” 绮菬吓得连连倒退,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她面色惨白,连连摇头,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我不闹了,不闹了...” 张皓颂看着她的惊慌心里反而有几分痛快,瞥了她一眼,直接带着人走了,回头吩咐看守太庙的掌事太监袁见,“对她别苛待也别厚待,一日三餐吃了,这跪的时辰要满,每日那十个掌嘴要狠,可以请皇后身边的长使宫女查看着。” 袁见一一记下,“这茹绮菬小的听说她是太妃那边的人,若是太妃那有交代,小的定禀报大人。” 张皓颂四周看看,回身说道,“太妃是护不得了,我来你这时,皇后便去太妃那请了安,太妃半字未与茹宫女争辩,反而说皇后宽宥下人,罚的轻了。若太妃有什么吩咐,你直接回了皇后便是,没得让皇上操心这些。” 袁见直点头,谄媚地说道,“是,是,小的都记住了,请大人放心,定办的妥妥的,不让两边挑出一点错处来。” “你这老小子机灵,难为是伺候了三代君主的,还有一事,听说当年蒹葭宫的李广安在慎刑司,你把他调来太庙当差,便是一切与你无干了。”张皓颂微微笑道,交代完后双手背后坐着轿子赶回太极殿复命。 61、笑西风雨打梢头 点红烛伪情虚意(一) 过了三日,英娥身体稍微有些好转,元子攸对她也是格外体贴,每日来嘘寒问暖,夜夜留宿,竟连上朝的心都淡了。却是唤回了英娥些许回心转意,两人关系又渐渐恢复如初,也没再谈尔朱荣的把持朝政,偶尔谈起,也是元子攸感慨国家危难,尔朱荣奋力护国之举。馥枝也渐渐担当起一个掌事宫女的职责,将嘉福殿上上下下打点的有条不紊,因元子攸的常来,所以和张皓颂渐渐熟络起来,二人见面也多了些除公事以外的话题。 这日元子攸刚走,馥枝轻声对英娥提起在太庙的绮菬,英娥厌恶地说道,“和本宫提这个贱人做什么,还嫌本宫不够心烦?” 馥枝回道,“娘娘是不想提起,左不过由着她自生自灭,只是她做了这么大逆不道、枉顾人性命的事就这样算了?皇上不提,那是碍着太妃的面,常听皇后娘娘说太妃咳疾重,奴婢倒是随祖父看过一些医书,观其面色却不像个有病的,身体怕是比皇后娘娘还要好些。奴婢听张公公一次秃噜了嘴说道,皇上问过张太医,也看了医案,方子开的千篇一律,这么久医方都没变过,偏偏脉案自回宫更重了,经常跟皇上说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伺候,月如姑姑管的事多,总有不周之处。言下之意,怕是皇后娘娘也能猜到几分。” 英娥不喜馥枝说话如此目无尊卑,心下恼怒,抬手给馥枝一记耳光,“太妃岂是让你随意诋毁的,还有没有尊卑,若是让人听了去,本宫也要被你连累。今日若不罚你,他日你岂不给本宫闯祸?你祖父是不会教你这等搬弄是非吧!” 馥枝心虽委屈,但是为了英娥还是直言不讳道,“皇后娘娘若是要惩罚奴婢,便是将奴婢打死,奴婢也心甘情愿。只是奴婢心里想的是皇后娘娘,在奴婢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主子,所以为了主子,便是得了死罪,也要今天把话跟皇后娘娘说分明了。说完了,皇后娘娘若是觉得奴婢该死,奴婢即刻出去撞死在亭柱上,断不污了皇后娘娘的手。” 英娥见她言辞恳切,语气缓了几分,却仍是厉声呵斥道,“本宫便听你分辨一二,若是存着扰乱后宫安宁的心,本宫定不饶你。” 馥枝见英娥让自己陈情,便赶紧说道,“皇后娘娘您想张公公跟随皇上那么久,又是主理太监,如何会轻易透露口风让奴婢知道。左不过是皇上想借他的嘴告诉奴婢,皇上也明白太妃是借病想让绮菬回来,只是对着孝道皇上也不能胡想了去,所以让奴婢说与皇后娘娘知道,绮菬回来是早晚的事情,让皇后娘娘心里有个准备,只看皇后娘娘想不想她回宫罢了。” 英娥细想馥枝说的有理,但是转念一想,“本宫想她不回来,就能按本宫所想了?” 馥枝不急回答,走到殿外吩咐外面伺候的宫女都散去,回身将殿门关上后,轻声对英娥说道,“还是要请皇后娘娘示下,她伤了皇子,便是百死难赎其罪,不过看皇后娘娘的想法。” 英娥手握成拳,丧子之痛让她如被万蚁噬咬,痛不欲生,“本宫要她一命换一命,本宫要她死。皇上喜欢宽厚仁慈,贤良淑德的妻子,本宫按照他要的样子做了这么久,褪了锋芒,委曲求全,本宫换来了什么?本宫这些年竟是做错了,若本宫还是尔朱川的尔朱英娥,本宫的孩子根本不会死,因为她们会忌惮本宫,会害怕本宫。馥枝,本宫要她死,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干净利落。” 馥枝见英娥决心已定,附耳对英娥说了心中的盘算,英娥频频点头默许,“事情结束了,还是让他回嘉福殿吧,这些年难为他了。竟是本宫看错了眼,留了个祸害在身边那么久,却舍了个真正忠心的。” 馥枝点点头,“奴婢都记住了,皇后娘娘,自从奴婢家逢大难后,奴婢才知道这个世道乱的人心都狠了,要想好好活着,就要将身边的荆棘都铲了,莫让野兽藏于内,害于后。不是您不害人,人就感了恩,那背后的一噬咬,痛的不光是身,还有心。奴婢定了主意,若有人想害您,奴婢就先让她活不成。” 英娥看着馥枝眼底的仇恨,那是咬牙切齿的切肤之痛,她明白当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亲眼目睹那夜家里亲人被逐个杀害,血肉模糊的情景,那躲在柜中瑟瑟发抖,却死命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却要逼着自己从缝隙中看清所有贼人的脸,记住那血色下的仇恨。之后无数个夜晚,都要在梦中重复那场屠杀,是什么样的心智能支持她活下来,英娥不敢想,因为她开始害怕元子攸是不是也和馥枝一样的活着。馥枝眼里的坚韧是英娥欣赏的,是多年前自己丢失的,如今她想找回来身上的锋芒,却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曾经长满刺的洞都已经长实,她抓着一把的刺都不知道可以安放在何处。所幸现在有了馥枝,这个腹有诗书,却犹如附子草一般,有着娇艳的外表,却带着致命的毒。英娥道,“好,本宫便是想见见这件事你如何办妥。” 馥枝微微一笑,轻松地说道,“皇后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定为死去的皇子报仇。” ------------------------------------------------------------------------------------------- 夜风凄冷,跪在太庙诵经的绮菬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的宫女姿音对她说道,“娘娘,奴婢回屋给您拿个披风吧,这夜寒了,仔细着了寒。” 绮菬拉了拉衣襟,揉了揉已经跪的生疼的膝盖,指着面前的神位,“都已经一个月了,一天八个时辰让我跪着,念经祈福。我念的他们能听见吗?不过是给皇后填了闷气,拿我充个数,让你去求太妃,你竟是连太华殿的宫门都没进去。白白的转了半天就来拿话糊弄我,现在平白的关心我着凉,如今我病了死了,你不正好解脱了去,省的伺候我这个和你一样位品的人。” 姿音知她又在埋怨,小心劝慰着,“娘娘,您不过是一朝凤困于此,哪是一辈子和我们一般了。况且您有太妃疼着,皇上也让张公公带话说了,等皇后消了气再做决定。所以这机会是有的,娘娘还是要保重凤体才好。” 绮菬被奉承几句心里却是受用的很,她看着元子攸亲娘李媛华的牌位,心底暗暗发誓,他日自己的灵牌要与元子攸并列,死亦同穴。“你快去快回,被你说的愈发觉得寒冷。” 姿音起身离去,不一会回来不但给她带了披风还有一个软和的垫子,“娘娘,您以后是要伺候皇上的,这膝盖跪坏了,会影响圣宠的。您跪在这个垫子上定不会疼的,奴婢还在垫子里面放了些活血化瘀的中草药,味道清新提神,还能将娘娘腿上的淤血散去,一举三得呢。” 绮菬没有立刻用,她将垫子在鼻边嗅了几下,又将封口拆开,打开里面的药包仔细查看,不过是红花.三七.威灵仙.桑枝.川芎等研碎的粉末,这才放心地跪在上面。见姿音面色委屈,也敷衍地说道,“却不是我怕你害我,只是这如今我是皇后忌恨的人,难不保她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害了我去。如今我也是暖了,你先去外面给我看着,若有人来,赶紧撤走我的垫子。” 姿音应着,退到门外仔细守着,更漏五声后,她熬不住便靠着柱子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脸上冰凉潮湿,睁开眼一看,张皓颂拿着个空瓢站在面前,她顿时明白是被泼醒的,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张公公饶命,张公公饶命,奴婢是一时累了,竟昏昏沉沉睡去了。” 张皓颂将瓢丢给袁见,扯出方巾擦擦沾了水的手,“走吧,咱家也不想叫你起来,是你家主子在太庙睡着了,反说是你送的垫子有药,害她睡了,这不才叫你去对质。” 姿音心底清楚,跟着张皓颂身后进殿,刚进门,便噗通跪下,爬着到跪在地上啼哭的绮菬身边,护着主子跟元子攸不断地叩头,“皇上,是奴婢的错,奴婢也是心疼我家主子跪了这么多天,膝盖都破了,才自作主张地换了主子的蒲团,我们主子本是不受的,耐不住奴婢跪求,主子心软才用了软垫。皇上,请您处罚奴婢吧,实在是与我家主子不相干的。” 元子攸未做回答,只是看着端坐在上的郑太妃,请示道,“太妃,茹绮菬竟在太庙大殿对着列祖列宗的神位安睡于内,如此不恭不敬,亵渎祖先,您说应该如何处置。” 绮菬指着姿音连连求饶,“皇上,实在是这个贱婢害了绮菬啊,绮菬已经自省月余,便是诚心地自省自己不该被奸人所惑,让她暗害了皇子。这太庙每日寅时便有人打扫,绮菬便是蠢死,也不敢睡在大殿上,等着他们报于皇上知晓。即便是倦急了,也是让这个贱婢撤了软垫,免得落人口实。皇上,明鉴啊,太妃,绮菬冤枉啊。” 郑太妃此时如坐针毡,她知道明着说情是不行,毕竟大早上便被元子攸请来到这大殿上看见绮菬睡的香甜,这亵渎是大不敬,便是救也救不得。她未答言,咳嗽了几声,问着月如道,“今儿早上,哀家的药还没用吧,扶哀家回去。皇帝,如今哀家身体不好,况这后宫还有皇后,便是皇帝顾着皇后身体不好,没让人通知她,如今也该通知了去。横竖皇后可以拿主意,没得折腾哀家。皇帝你也知道绮菬这丫头在太华殿伺候了有些日子,哀家是最没法说她的,一个从太华殿出去的人,竟在太庙做出轻慢之举,莫说现在没有证据她被人陷害,便是真的被人陷害了,也是她太蠢,哀家也没教好她,却要耽个教导不严之过么。皇帝还是让底下的人好好审查一番,勿枉勿纵,哀家没得个好身体来操这个心。”说完摆着手,也不顾绮菬大声求饶的扶着月如走了。 走到殿外,郑太妃缩回了扶着月如的手,“如今哀家劝不得,这便是个局,也是想这丫头吃些苦。左不过不会伤了性命,也是让哀家断了接她回太华殿的念想,皇帝是长大了,如今算计到哀家头上,想他那岳父也好日子到头了。你一会细打听了,是谁去报于皇帝的,再看这丫头给安置到什么地方,找个面生的去打点好,让她少吃些苦头。” 月如应道,将太妃送上轿辇后又折返回太庙,听着元子攸对绮菬的处置,“皇上,太妃不过让奴婢来听个判,回头报于太妃知道罢了。” 元子攸面有愠色,威严尽露地说道,“茹绮菬不过是一个宫女,皇后身体不好,不想烦累了她。宫女犯错自有掌事太监惩处,张皓颂,此事交你处置,朕去嘉福殿了。” 绮菬见元子攸半分情面不念,竟让张皓颂处置自己,分明是给自己身份定位,再无回寰余地,她爬到元子攸身边,拽着元子攸的衣襟哭道,“皇上,您要为绮菬做主啊,绮菬是被人陷害的。” 元子攸厌恶地扯过自己的衣襟,一脚将她踢翻在地,“被人陷害,呵呵,你若不害人,便是好的,今日还有脸喊冤。朕饶你性命是要你生不如死,莫把事情都显露了,那就真的是太妃教而不善了。” 绮菬一听吓得立马噤声,再不敢多说一句,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月如心知不好,再多管必会牵扯到太妃,她再不敢多发一言,也不看绮菬一眼。听着张皓颂将绮菬打发去了慎刑司先挨五十板子,再调去浣衣局,姿音也罚了五十板子并赶出了皇宫。月如片刻不敢多留地回到太华殿将张皓颂的判罚一一说了,太妃神色大变,惊恐地说,“怕是哀家小看了皇帝,是逼着让哀家丢卒保车了,自今日起,再不许与绮菬有任何来往,这丫头自求多福吧。” 月如点点头,“皇上的心思果然是高深莫测,悄悄的几步棋便断了绮菬小姐,还让太妃没法子救。只是若是皇后知道皇上曾经想断了她子孙的念想,不知道皇后会怎么想。” 郑太妃阴冷一笑,“哀家的荣宠是皇帝给的,既然皇帝对哀家的心这般孝顺,那么哀家也该为皇室的血脉考虑一二了,也不枉了母慈子孝这说。” 62、笑西风雨打梢头 点红烛伪情虚意(二) 英娥听完馥枝的回报后,满意的颔首,“李广安如今做成了此事,先将他调到御膳房做几天差事,再寻个机会让他回来吧。本宫身边还是需要一个善于处事的內侍,本宫不想你一个女孩子沾染了污秽,坏了名声。” 馥枝苦涩一笑,“馥枝多谢皇后娘娘的怜爱,如今的馥枝眼里只有家仇,看不见所谓的污秽,那些人做的事情腌臜百倍,千倍。皇后娘娘,您的心太善了,总为人着想,却伤了自己的心。馥枝不怕污了手,只想为皇后娘娘把这最后的事情做了,一个弃卒,死的悄无声息便好。” 英娥心里隐隐泛出一丝不忍写在眉宇间,被馥枝察觉,她不想英娥再一时慈悲反被蛇噬,“娘娘,您放了她那么多次,她可曾感恩一分?不过变本加厉,不断加害,此人不除,他朝必成祸患。馥枝在太原王府曾听服侍娘娘的下人提起娘娘时无不夸赞,说娘娘少时便有着和男儿一样杀伐决断的魄力,赏罚分明的公正,如今是大魏的好皇后,却何曾再为自己的心活过。为了胡太后忍辱宫中,为了皇上委曲求全,步步忍让,却被人得寸进尺。娘娘不想让馥枝沾染污秽,那么馥枝也不会让娘娘污了贤名,馥枝先行告退。” 英娥听完她的话语,痛下决心说道,“行吧,你去吧,让她走的舒服些。” 馥枝点头,“娘娘放心,馥枝会办好的。” 两日后茹绮菬暴毙在慎刑司,却验不出异样,验过尸体后,只说是进入慎刑司后一直高烧不退,最后而用了银针试毒,也未有异样,想是中了邪祟,是赛婇来取命的。却不知原来馥枝用了一种天竺传来的蓖麻毒素,这种植物在中原极为罕见,是当年她父亲随郦道元四处游历之时在西域一商贾处所得,后来遭逢巨变之时,父亲交给她用于保命或者在受辱之时,死的体面。这种毒放在菜中却验不出,医官看时不过就是风寒入体,最后呼吸衰竭,况且不过死了一个宫女,慎刑司差人禀告了英娥后准备草草安葬。 英娥出于情面打发馥枝去寻找绮菬的亲戚,想让他们将她的尸首领出,馥枝在寻找之时,却因此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原来住在洛阳的茹家三子茹廷竟在河阴之变后举家离开洛阳,如今下落不明。按理说正是元子攸登基后的太平日子,离开祖居连老家都不回去却是奇怪。英娥只能命留在洛阳的尔朱世隆安排人四处寻找,终在邺城找到了茹廷,威逼利诱之下竟然发现茹绮菬与郑太妃渊源极深。得到书信的英娥终于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她拿着证据便想先去太极殿找元子攸分辨清楚。 元子攸正在与元徽、元彧、李彧、杨津等议事,英娥在外等了许久仍未见他们有结束的迹象,心烦气躁之余让馥枝叫来张皓颂问道,“皇上这是谈了多久,如何花了这半天功夫?是商讨韩楼、万俟丑奴讨伐之事么?” 张皓颂毕恭毕敬地小心回答,“皇后娘娘,奴才实是不敢听皇上与众王爷大臣们商议什么,都是远远地在这廊下站了许久,只是看今日的情形怕是一时半刻散不了,不能让皇后娘娘劳动玉体在这寒风下候着。若皇后有事要见皇上,不如先回嘉福殿歇着,待皇上散了,再去通报给皇后可否?” 英娥看着紧闭的宫门,里面灯火通明,几个御膳房的內侍送晚膳进去,英娥才看见元子攸背对着宫门看着地图听着旁边杨津讲述着什么,她欲要靠近些,张皓颂突然声音高了数倍叫道,“皇后娘娘,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怕是不能见了,奴才伺候您回宫歇息。” 元子攸闻声看见英娥对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却只露出浅浅一笑,似乎让她宽心回去,英娥执拗的性子被激起了,她一言不发转身带着馥枝离开,向着太华殿走去,既然在元子攸这找不到答案,那么她要让郑太妃自己说出实情。 馥枝见英娥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慌忙拦住轻声说道,“娘娘,如今没有十足的证据,您这去了太华殿又能说些什么,况且这几日太妃那里说是身子不好,什么人都不见,您这贸贸然去了,岂不是让人觉得有兴师问罪之感?” 英娥放缓步子,看看时辰,“太妃身子不好,做媳妇的该去探视,如今秋凉,太妃咳疾日重,送些汤水润肺止咳总是应该。暂缓去太华殿,返回嘉福殿亲手做好川贝雪梨汤带上,再去给郑太妃请安。” 郑太妃听了月如禀报英娥来请安,冷笑道,“她是这几日心底畅快了,竟想起哀家来了,也罢,她不来寻哀家,哀家还想去寻她呢,哀家让你准备的东西备下了吗?” 月如胸有成竹地答道,“早备下了,皇上的那本已经让张公公烧了,这是奴婢之前让人手抄的,合着那些书本一起让人在外屋收拾呢。” 郑太妃呵呵冷笑,“好,哀家想看看她看了那书之后是何等神色,绮菬死的冤屈,哀家不能明白着安她的错处,却也不能让她如此得意,合着皇上一起算计哀家。” 月如一边让一个二等宫女月庆将后院的书故意搬出,便在英娥进入庭院之时,正好撞见,月庆捧着二十多卷的书给英娥行礼,自然重心不稳地将书籍掉落在地。恰巧书籍有几卷散落到英娥脚边,月庆却是不等英娥开口,便一股脑地磕头认错,“皇后娘娘饶命,这些都是皇上自小读的书,太妃让整理了趁着今天的太阳好晒晒霉,如今天色晚了,便要收起来,却没曾想奴婢笨手笨脚地冲撞了皇后,皇后恕罪。” 英娥本有着别的心思,自然不想跟一个奴婢浪费时间,她贤德地说道,“不妨事,你起身吧。”便要迈过那书籍进入郑太妃寝殿。 月如见英娥半分好奇心也没有自是着急,生怕坏了谋算,直越过英娥啪的一巴掌打在月庆脸上,打的那月庆眼冒金星,立时脸肿胀起来,“下作的东西,平日就知道偷懒打滑,如今半点事情都做不好,你不知道这是皇上最喜欢的书卷吗?更何况如今这些书多已失传,都是皇上年少时亲自手抄的,一字一句来之不易,就被你这般摔了?若有破损,仔细你的皮。”说完拾起书卷,仔细在英娥面前检查起来,见英娥似有好奇,忙又故作无意地堆放在托盘之上,“皇后娘娘,太妃正在内等您,奴婢还是先引您入内吧,这丫头回头再罚。” 馥枝冷笑道,“月如姑姑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就是想皇后看看书吗?皇后都已经顺着你的心思想看了,又转移什么话题呢?” 月如被噎的一时语塞,讪讪笑道,“馥枝这丫头小小年纪伶牙俐齿的,可惜我们这太华殿没个这样的,各个规规矩矩没个生气的。我可没你想的那样,不过是让这些个丫头们仔细点,别损了皇上的书籍。” 英娥淡淡一笑,“馥枝,你真真是没了规矩,让月如姑姑平白笑话了,这里不比嘉福殿,由不得你胡说。”她边说边接过馥枝递于她的书籍,看着竹简上正书着《黄庭经》,她从未读过此类道家藏书,轻轻打开看时,却是教人养生之事,“没想到皇上也喜欢这类书籍,这不是该张公公照料着便好了。”她想着尽快见到郑太妃,便也不细看书籍,将竹简卷了重新放回月庆手中托盘之上,也没留意馥枝脸上的狐疑之色,由月如领着入内。 英娥见郑太妃正摆弄着一局诘棋,她跪下请安道,“儿臣给太妃请安,太妃万安。” 郑太妃眼也未抬,尚自盯着那棋盘,不置可否,也没说让英娥起身。 英娥跪着也不便自行起身,就这样两下僵持了十来分钟,馥枝心疼英娥欲要说话,被英娥眼神制止。只听英娥缓缓说道,“听闻近日太妃身体不适,咳疾又重了几分,便亲手做了这川贝雪梨汤,送与太妃润润肺。不如让儿臣伺候太妃用些,也当全了儿臣的孝心。”说完转身拿过食盒,取出汤盏,缓缓起身将汤水奉上。 郑太妃眼也未抬,放下手中的黑子,“皇后倒是留意哀家的身体,这哀家刚不舒服,皇后的汤水就送到了,只是这个福分哀家怕是受不起。”说完又看着棋盘说道,“这局却又解不得了,看着是送子,却是暗藏诛心,心尖上的子都叫人吃了去,可不是厄势之局。” 英娥看了看那棋局,黑白子乱如柴堆般,黑棋的治孤与白棋的杀棋形成厄势,她也听出郑太妃的弦外之音,明说棋子的治乱之态,却直说对绮菬之死的愤恨之情。“太妃,英娥却是不懂棋之人,看着这局乱象也是无可出处,只是不懂棋之人看的却是旁路,黑子势孤是前期的咄咄逼人造围势于白子,白子凌乱无章却最后成击杀之势,也是带着求生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举。此局既然已成题,难按常规破解,何不打乱重来,另觅道路,也是破坏后再重建,便是分不了输赢,却也是一局和局。” “和局?呵呵,落子无悔,你可知?”郑太妃将手中黑子掷下,正好砸中反杀的白子,将其击出局内,“棋一旦下了,就要分个输赢,不然岂不无趣。如今你也不要与哀家装这个孝顺儿媳,哀家也无福消受你的汤水,若是被毒杀了,岂不和绮菬一样?” 英娥见郑太妃将话已挑明,便唤道馥枝起身,“如今若是太妃不想与儿臣继续做戏,那儿臣今日便有话直说了,只是单独说清,还是当着众人,便看太妃了。” 郑太妃对月如使了个眼色,月如带着众人退下,馥枝也跟了出去,屋内剩下郑太妃和英娥二人,看似二人气定神闲的坐着,然则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只是二人就看着谁人先开口,便是谁能看清对方的底牌。僵持片刻,郑太妃不耐烦道,“皇后不是说有话吗?如今人都退了,却不说,即是没话,便回去吧。” 英娥眼角轻轻一挑,看着郑太妃稳如泰山之态,心里暗忖这个女人确实深藏不露,都已经被人识破却还如此镇静,知道是故意让自己先说,她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荷包放在郑太妃眼前的案几上,“是有人托儿臣给您捎个物件,说是您的姐姐绣的,可惜如今人不在了,让您留个念想吧。” 郑太妃看着摆在面前的荷包上绣着一双燕子绕柳的图案,心下一紧,她强作镇静,“皇后什么时候喜欢搜集这样的破败玩意,还说哀家姐姐的物什,哀家竟都不知还有个姐姐,偏是皇后红口白牙的编排不成?” 英娥料她不认,也不急,“那是儿臣年轻不懂事,容易受瞒骗了。不过念在和那茹绮菬主仆一场,她即是死了也不想她葬在那乱坟岗上,便起了善心发还茹家。虽说茹家遭难,但是后来胡太后体恤,宽宥以待,无干的都发还本家,本应在洛阳落户的。可是说来奇了,皇上登基不久茹家的人便集体搬出洛阳,连老家都不曾在。为了茹绮菬被家人领走,入土为安,儿臣又书信一封让堂哥去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竟在邺城寻到。让儿臣想想,其中那个叫什么,哦,对,叫茹廷,是茹皓的庶出三子,与绮菬最是熟悉。”说到这英娥顿了顿,撇眼看了下太妃脸色渐渐不好,心里更加畅快,接着说道,“茹廷如今无功名在身,生计艰难,儿臣不忍绮菬的三哥落魄,打发了几个银子,又写了个推荐文书与父亲,好歹照顾好这茹家最后的血脉吧。怎知...他竟还托儿臣将这个荷包交于太妃,儿臣说他放肆,万不可乱攀亲戚。” 郑太妃听到这里难抑制怒火,指着英娥鼻子骂道,“天底下有你这样做人儿媳的吗?进门之后夹枪带棒,自说自话许久,哀家已然没说你,如今随便找个荷包便说哀家与茹家有亲,你是想干什么!” 英娥见郑太妃气急败坏之下竟然自己说了出来,再不想装作一番谦恭之态,她站起身,直视着郑太妃一字一句说道,“英娥从入内到现在没有说一句太妃与茹家有亲,只说茹廷将太妃姐姐的物件带来,太妃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那么便是茹廷说的没错了,茹绮菬的亡母便是太妃的姐姐任双蝶,而太妃讳字双燕,所以荷包上是双燕穿柳,太妃想应该有个双蝶穿花的吧。这也是为什么太妃对绮菬如此看顾,竟然连皇上都不晓你们这层关系,英娥在想婚约之说,怕也只是太妃知道吧。” 郑太妃怒不可遏将案几上的汤盏直接砸到英娥身上,汤水泼了英娥一身,“滚,哀家没空听你在这里污蔑哀家,哀家要告诉皇上,这就是他千挑万选的皇后,竟然忤逆哀家,如此大逆不道,哀家要让皇上废了你。” 门外的月如听见屋内动静,慌忙推门进来查看,挡在郑太妃前将她护住,质问英娥道,“皇后娘娘,您胆敢对太妃不敬,奴婢这就请皇上来做主。” 英娥淡淡一笑,“太妃息怒,英娥是先去见皇上,因为有太多的事情想听听皇上的看法,无奈皇上正在忙于朝政,这才来太妃这里求证。如今,英娥算算明白了一切,却更想好好跟皇上念叨一二,劳烦月如姑姑去请皇上。” 月如见英娥如此说反而不知所措,看着郑太妃不想惊动皇上,忙转口说道,“既然皇上繁忙,皇后娘娘还是先回自己宫里,等明日报了皇上再让皇上定夺。月庆,送皇后娘娘。” 英娥也不愿在争辩,她需要先问清元子攸,便转身欲走,郑太妃在她身后冷言道,“怪不得皇上不想与你生孩子,要学那《黄庭经》,你果然不配为皇家开枝散叶。” 英娥扶着馥枝的手忽然怔住,回身问道,“什么《黄庭经》,您到底说什么?” 郑太妃却不再说话,吩咐人将她们主仆二人推出了太华殿,重重的落下了门钥。 63、帝后离心一搵泪 半生痴心皆成空 太华殿外,因被推出重心不稳的英娥跌坐在地上,馥枝赶紧将英娥扶起,为她拍着身上的灰土,“皇后娘娘,您没事吧。”确认英娥无碍后,又冲着里面吼道,“你们这些奴才好大胆子,连皇后娘娘都敢推搡,是嫌命太长了吗?” 英娥却失魂落魄地转身就走,馥枝追上将她扶住,“娘娘,咱们去哪?” 英娥眼中噙泪,哆嗦着嘴唇,问道,“本宫记得你说过,你自幼跟随你祖父游历略读过些医书,你听过刚刚太妃说的《黄庭经》这本书么,你告诉本宫这书到底说的是什么?” 馥枝不想英娥多想,略一思量宽慰道,“不过是道家的养生之说,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皇后不要多想。” “本宫不信,本宫不信郑太妃会无缘无故说起这本书,她怎么说的,本宫不配为皇家开枝散叶,她说皇上不想给本宫一个孩子,对不对。是了,她是这么说的,本宫要去问问皇上,本宫想听他亲口说。”英娥紧咬住嘴唇,不再发一言,跌跌撞撞地向太极殿走去。馥枝心知事情不妙,却也知道拦不住了,只得紧紧跟着她。刚进太极殿宫门,张皓颂还欲上前阻拦,英娥呵斥道,“见了本宫还不跪下。” 张皓颂慌忙下跪,英娥趁着这个当口推开大门闯了进去,殿内的众臣被惊呆了,自古如此闯入大殿阻扰君臣议事的后宫之人,怕是英娥成了第一人,便是当年垂帘听政的胡太后也未曾在元诩议政之时独闯大殿的。 元彧微微皱眉,元徽上前直问道,“皇后娘娘,皇上与臣等议事之时,您这不待通传直接闯上大殿却是成何体统,后宫不能干政,皇后娘娘您不知吗?” 英娥面色苍白,唇被咬的殷着鲜血,眼神透着绝望,“皇上,臣妾知罪,只是事情紧急,臣妾不得不擅闯大殿。求皇上屏退众臣,待臣妾禀完事情后,任凭皇上处治。” 元子攸看英娥神情料知有事,他挥手示意殿内群臣退下,“你们去偏殿等候,待朕处理完皇后的事情,再让张皓颂宣你们进来。” 元彧、元徽等依命顺次退出大殿,馥枝眼睁睁地看见仇人元徽从自己身边退下,暗暗忍下怨气,满脸堆笑地对众臣行礼,心下却咒骂无数次。她的细微表情虽被张皓颂察觉,但张皓颂此刻并无心思在馥枝身上,他为在殿内的元子攸担心,今日他们在商议对付尔朱荣的事情,英娥无端闯进来是不是消息走漏了。 张皓颂与馥枝退到殿外后,试探着问道,“皇后神色不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馥枝瞥了一眼张皓颂,“张公公是担心什么呢?便是馥枝也不知娘娘怎么了,不过在太华殿看到了一本书《黄庭经》,太妃说那是皇上最喜读,张公公知道是什么书吗?” 张皓颂嘴微微一颤,没想到郑太妃竟然出此损招,知道元子攸这关不易过了,特别是眼下这个攸关时刻。他想听听里面的对话,却迎上馥枝戏谑的眼神,他正正衣冠清清嗓子又恢复平时正经的模样,“皇上和皇后在内说话,你靠你那么近却想怎样,来,往外站些。” 馥枝嘟嘴一笑,戏谑道,“你还说我,刚刚是谁想把头钻了进去听里面说话的?” 张皓颂也不计较,却不再回答,也远远地站到了天井中。 太极殿内,烛火跳动着,元子攸看着英娥那一脸的幽怨之色,心里惴惴不安,他走上前轻声问道,“皇后怎么了,今日脸色这般不好,要不安排太医来看看?”边说边想将她搂到怀中,却被英娥挣开。“你到底怎么了?今日你擅闯大殿,朕还没说你什么,你竟还有了脾气,朕没空看你胡闹。” “是臣妾胡闹了,臣妾怎敢有脾气,皇上是九五之尊,只能皇上生臣妾的气。皇上饱读诗书,如今臣妾有处不懂的文字想请教皇上。” “哦,你从来都不喜读书,更莫说请教,如今又是从哪里听得的文字要让朕给你解析?” “长生至慎房中急,弃捐**专守精。寸田尺宅可理生,系子长留心安宁。”英娥说完顿觉万般委屈,“皇上可能为臣妾解释一二。” 元子攸听完这四句面部顿时僵硬,他竟不知英娥从哪里知道这《黄庭外景经·长生章》的文字,这说的恰恰是房中之事,强调巩固精关,急守精室,节欲保精。元子攸心知不好,他稳定神色,装作怪道,“你个女子哪里听来这些个浑话,让外人听到岂不笑话你。朕知道你失了孩子,心里难过,不是你身体还未复原吗?所以朕去你屋内少了些,是怕伤了你的身子,没想到却惹得你胡思乱想了。” 英娥苦笑,“臣妾没怨皇上这些日子来的少,按说臣妾该谢皇上,不是皇上默许臣妾锄奸,臣妾还不能替可怜的孩子报仇。只是皇上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当您刚刚纳了绮菬后我们的同房之事?皇上说想给臣妾一个孩子,臣妾当时好奇问皇上,难道之前并不想给臣妾一个孩子么,皇上轻轻略过不提,臣妾也没多想。今日偶然在郑太妃处看见了本《黄庭经》,那么臣妾想知道,皇上读过此书么?” 元子攸知道英娥已经怀疑了,他压低了声音,掩饰着怒火,问道,“郑太妃给你看这书做什么,你好端端地不在嘉福殿养身体,去她那里找什么不自在。” 英娥抱着摊牌的心来到太极殿,她不想再将自己家双眼蒙蔽,今日她只想要个答案,“不瞒皇上,臣妾今日去太妃处想求证些事情,太妃特意让月如将书掉到臣妾脚边,说是皇上喜读之物,那臣妾怎么也要阅读一二了,碰巧第一页便是这四句,臣妾便记下了来找皇上求解。” “你听郑太妃胡言乱语什么,你不知道她因绮菬的死怨恨朕和你么。”元子攸没想到郑太妃竟这样处心积虑让他们帝后离心,“朕知你现在心思重,是你想多了,朕承认当初不敢跟你有孩子,是因为朕朝不保夕,朕不知道哪天就要从这个皇位上下来,身首异处。朕不想朕的孩子跟朕一样做个牵线的木偶,他应该是生活在阳光下,看着太平盛世长大。尔朱英娥,你真的懂朕吗?” 元子攸的话字字句句击中二人一直不愿意触及的痛处,英娥痛苦地闭上双眼,“皇上,您终于说出来了,这么久您始终对父亲顾忌,当年慕容老师曾经问过臣妾,拼了性命的去爱一个跟自己家有血海深仇的不怕吗?臣妾说,不怕,因为臣妾相信皇上是爱臣妾的。臣妾为了皇上一次次忤逆父亲,甚至在太妃面前发下重誓,因为臣妾明白事理,所以在父亲铸金人的金水中,臣妾混入了生硝,让最信天命的父亲四次铸金人不能成功。臣妾以为皇上能看见臣妾的心,可惜皇上还是对臣妾百般算计,因为您不是怕臣妾有了孩子之后他如您一般活着,而是他代替您活着。” “住口,朕命令你住口。” “不,臣妾要说,今日反正是撕破了脸面,左右都说清楚了。皇上您应该知道太妃和绮菬的关系吧,就算之前您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臣妾派人查清她们的关系不过十数天,皇上作为一国之君,想必这时间用的比臣妾短吧。几天?皇上,您说说,您用了几天?让臣妾猜猜皇上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是臣妾失了孩子之前还是之后?”英娥渐渐开始歇斯底里,她似乎想把这两年的苦一股脑倒个干净,已经完全不在乎元子攸扭曲变形的脸。 “你想知道是吗?好,朕告诉你,就是那日在你房中宿过后,朕发现了佛龛上的佛像有古怪,那佛像被人换了。朕不想告诉你,是因为那佛像是朕送你的,怕你胡想,所以朕让秋姑姑悄悄给你调养身体,后来你怀孕了,但是这个孩子不能要,不是朕不想要,是你的身体未曾复原,这个孩子先天不足,于你有损命之忧。朕不想你冒险,所以她们要对你动手,朕没有阻拦,因为朕知道你性格倔强,便是损了自己性命也会要这个孩子,但是被人将孩子害死,反而会激起你的斗志,朕便放心你在这后宫之中了。如今,你还想知道什么?” 英娥心如刀绞,她捶着自己的胸口,“您知道她们要杀我们的孩子,您没阻止,还作壁上观是吗?哈哈哈哈,皇上,那是您的孩子,就是先天不足,只要臣妾仔细调理又有什么,便是要了臣妾的性命,臣妾也心甘情愿,您凭什么做臣妾的主,纵容她们杀了臣妾的孩子?还是您在害怕,您害怕臣妾的父亲把您废了,扶这个孩子做皇帝。” 元子攸冲到英娥面前,死命摇晃着她的身子,命令道,“听着,你个蠢妇,朕怜惜你,被你当做是畏惧你父亲,你还说什么瑶光寺时的心意相通?朕默许你杀了绮菬,让你知道太妃心计,就是想让你明白朕自始至终待你没变。朕说过会给你一个孩子,就敢给你一个孩子,朕的孩子会在朕百年之后接替朕坐上这个龙椅,而不是从你父亲的手里。” 英娥的泪水已经弄花细致的妆容,她因为被摇晃,头发已经有些散乱,苍白的脸庞上空洞的双眼,让元子攸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只听她幽幽的说道,“皇上的心,臣妾懂了,臣妾的孩子就算是该死,那么皇上要怎么处置太妃的欺君之罪呢?” 元子攸见她神志未失略略放心,他想缓和一下,将她搂在怀中,感受她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依靠着他,“朕查出了太妃和绮菬的母亲是亲姊妹,连婚约之事也是假的,因为城阳王不止一次跟朕说过父亲最厌恶茹皓,如何还会跟他做亲家。但是朕便是知道太妃的欺朕,瞒朕,甚至伤害你,朕也不能将她处置了,毕竟这么多年她如母亲般照拂朕和其他几个兄弟,特别是大哥,朕不能伤了宽儿的心。她如今年岁已大,咳疾虽假,但是身体毕竟不好,便将她锁在太华殿中过完余生吧。” 英娥觉得头昏胸闷,她无力的想推开元子攸,“皇上要做孝子,臣妾不能说什么,臣妾却没做了孝子,惹了阿爹厌烦,还失了皇上的心。得不偿失啊,呵呵,臣妾告退了,回嘉福殿好好反省,是为何落得个孤孤单单一个人的下场。” 元子攸没有阻拦英娥,看着她摇摇晃晃出了殿门,馥枝见状慌忙上前扶住,招呼着随侍抬来轿辇,伺候英娥回宫。 张皓颂看着元子攸阴翳的眼神,不敢多言,只得先为他换上一盏茶。 元子攸接过茶,猛地摔在地上,他大怒道,“传朕的旨意,太妃年事已高,近年一直身体不适,即日起在太华殿好生休养,后宫之人不得前去打扰。” 张皓颂明白了今日之事因郑太妃而起,惹怒了元子攸,“是,皇上,奴才这就去宣旨封宫。只是,奴才多嘴问一句,皇后那里怎么办,如今正是皇上反击之时,不好节外生枝啊。” 元子攸瞪了张皓颂一眼,吓得张皓颂忙俯身跪地,“朕难道离了皇后就杀不了尔朱荣吗?朕难道一辈子要靠她尔朱英娥才能坐在这龙椅之上吗?朕是拓跋氏的血脉,先祖马上得的天下,如今守天下还要靠一个女人吗?皇后已经后悔没做个孝子,朕不能再信她了,你去跟城阳王他们说,今日之事要重新谋划,用皇后引尔朱荣进京怕是行不通了。” 折腾了一夜,此时天已露出鱼肚白,元子攸却不顾身子的疲乏,又将元徽、元彧等召回殿内进行新的谋划,斩荣之事愈加急切。最后议定,在尔朱荣平定万俟丑奴之后,便是将他铲除之时。 64、俏馥枝巧试圣心 太极殿杀鸡儆猴 回到嘉福殿的英娥不悲不喜,只是痴痴地在妆奁前坐了一夜,她的安静让馥枝越发担心,但又不敢上前去问,只能静静地守着她。皇家的薄情让她心里唏嘘,竟不如平常人家的夫妻那般真实,本应是最亲近的人,也充满了算计。当晨曦划开夜幕,许给天空以明亮,馥枝轻轻推开窗户,和风掠过树叶,送进满屋的清新,方才翼翼小心地问道,“皇后,天明了,您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奴婢去给您熬点粥,再配上您最爱的合意饼,多少吃点好么?” 英娥一言不发地依旧痴坐在镜前,她手里拿着梳子,停顿在发梢处,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对一切置若罔闻。 “皇后,要不奴婢给您梳妆吧。”馥枝慢慢走到她的身边,想将她的梳子接过,她却死死的抓着不放。馥枝焦急地说道,“皇后娘娘,您昨夜就没睡,不如去床上歇息一下,奴婢怕您身子熬坏了。” “本宫的身子坏不坏的还有什么所谓,这个偌大的皇宫,真正关心本宫身体的只怕就你一人。馥枝,本宫想了一夜,始终没想明白,你说,本宫是不是愚不可及。明明争不来一点道理,还跟皇上和太妃相继都撕破了脸面,皇上是烦透了本宫了,太妃也是恨极了本宫,就这样还是没得到个说法。为什么本宫就是做不到别人的虚伪,惹了一堆人厌烦?”英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馥枝,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皇后娘娘,您不能和那些小人比啊。”馥枝心下不忍,她跪在英娥脚下,双手紧紧扶着英娥的双臂,“皇后,您若不为自己争个道理,谁又能明白您的委屈?至少现在太华殿被封,郑太妃再无妖可作,便是现在最好的结果不是吗?至于皇上,他登基三年仅有娘娘一人,连那茹绮菬都未曾碰过,可见皇上待娘娘的心是专一的,至于其他的只能慢慢来了,娘娘万不可死心啊。” “专一,哈哈,专一,帝王家的薄幸是看不见的冷刀子,他们的皇后都是为了这个江山娶的,真正怜爱的有几个?本宫错了,错在以为皇上是真的怜惜本宫,现在才知道他也不例外,他的真心给的是那个皇位本宫这一生幸也阿爹,不幸也阿爹,有时候本宫在想啊,本宫是几个人的棋子呢?那经纬线上,本宫每一步不都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一步一步何曾是本宫所选?”英娥说到伤心处,右手竟死死攥着玉梳,任梳齿扎入血肉之中,顿时血流如注。 馥枝惊得大叫,“娘娘,您这是何苦伤了自己?来人啊,快叫太医。”她边拼了全力从英娥手中抢下梳子,边将自己的绢帕死死按住英娥的手,很快帕子便被血浸透,馥枝心疼地直掉眼泪,她忍不住冲到殿外对宫女如织叫道,“你照顾好皇后娘娘,太医来了要好生诊治。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馥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直直冲入了太极殿,刚刚送走诸臣的张皓颂看见她冒冒失失就要闯入大殿,惊得连忙把她一把按住,“这一大早的慌里慌张,还有没有点体统,抬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这样冲撞了皇上,以为能和你主子一样全乎着出去不成?” 馥枝扯过被张皓颂拉住的胳膊,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听出张皓颂对自己的关心,灵机一动,一胳膊勾住张皓颂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道,“我自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若不慌慌忙忙,皇上如何知道事情急迫。你赶紧着,去通传一下,说是皇后心灰意冷,伤了自己,幸被我拦下了,请皇上去看看皇后娘娘。” 张皓颂自小便净了身子,从没试过被一个女子勾住脖子,那么近距离的嗅着馥枝身上的朝姝香,心里竟然荡起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是一波波的涟漪,引着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脑子昏昏麻麻的。竟忘了馥枝说了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馥枝见张皓颂竟然未听进去半句,急切地说道,“皇后自回宫后,伤心欲绝,弄伤了自己。” 张皓颂本就神思恍惚,听馥枝说英娥自伤其身,以为英娥自杀,惊得声音都高了几分,“什么皇后自残其身?招了太医瞧了没有,伤了哪里,皇后自残身体,这是宫中大忌啊,你怎么还敢来禀报皇上,你是想皇后彻底进冷宫吗?” 馥枝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磨磨唧唧不肯入内,心里有些着急地将胳膊收紧,“嘘”了一声,“你只管禀报就是,我自有话对皇上说,放心,我不会害了皇后娘娘的。” 张皓颂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是心下几分担忧,他虽挪动着腿,嘴里却不住叮嘱着,“你想清楚怎么面圣,万万不可别害了你家主子,你也知道如今帝后之间的关系。” 馥枝不耐烦地用手推着他,“好了,你再迟些,我才是害了我家主子呢。” 不一会元子攸真的召见馥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皇后自戕其身,是想说朕无道,要逼死她不成?” 馥枝拿出给英娥止血的那方绢帕呈上,跪禀,“皇上,皇后并未有自戕之举。奴婢对张公公说的是皇后伤心不已,不小心伤了自己的手,那血流的太多,您看奴婢这方帕子上的血都是皇后娘娘的,奴婢实在是心里害怕说的急了些。” 元子攸不忍看那绢帕上的血迹,他想掩饰自己的心疼,大怒道,“你这个贱奴,和你主子一样胆大妄为么?你知道若是信口胡言皇后自戕,那就是给皇后招惹麻烦,你是觉得自己这颗脑袋长得太久,想换个地方放着不成?” 馥枝不慌不忙连叩三个响头,“皇上请听奴婢说完,奴婢便是千刀万剐也值了。” “好,朕便准你说完,若说的还是狂妄悖逆之言,朕定将你碎尸万段。” 张皓颂在一旁惊出一身冷汗,为她求情道,“皇上,想她确实被惊着了,也是奴才没有听清楚,请皇上恕罪,皇上将她打出去便是。”随即指着馥枝,连连使眼色道,“你还不快滚出去,皇上宽厚仁慈,不与你计较,你自去慎刑司领罚。” 馥枝根本不理会张皓颂的担忧,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谢皇上,奴婢虽伺候皇后不久,但是皇后在晋阳时日夜思念皇上的心,奴婢是看的一清二楚。奴婢自小没学过什么字,但是却最佩服忠贞节烈的女子,今日奴婢便是拼了一死,也要把皇后的委屈诉说明白。皇后最不该是姓了尔朱氏,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父亲。可是皇上您是圣明的,自然知道这不该是皇后的罪过,皇后和当年的孝平皇后都是一样的无奈。想那孝平皇后都被汉室敬其婉有节操,忠贞刚烈,便是贼父也有烈女,推古至今,皇后对皇上的心,也亦如孝平皇后待汉平帝之心啊。” 元子攸知道孝平皇后的故事,这个女子为王莽长女王嬿,当年王莽为加强自己的地位,依照霍光把女儿许配给皇帝的旧例,把王嬿嫁给汉平帝为皇后。王莽毒死汉平帝,先代摄帝位,后直接篡位,将女儿封为黄皇室主,把第一美男的孙豫引入皇宫,可这王嬿却忠贞无比誓不改嫁。更始元年起义军攻陷长安时,长叹一声“何面目以见汉家!”投火而死,受到汉室敬重。“你将朕的皇后比作孝平皇后,说她忠义,但是你把朕比作汉平帝那懦弱的皇帝,你其心可诛。” 张皓颂见元子攸暴怒,不禁为馥枝捏了一把冷汗,“你可要想好了说,别又说的不清不楚,惹怒了皇上。” 元子攸呵斥道,“朕问的是她,你着个什么急,何时这般没了体统?” 馥枝面色依然平静,一点也不害怕,“张公公,皇上是明君,不会随便动怒的。皇上容禀,奴婢绝不敢将皇上与汉平帝相比,更不敢诋毁皇上。奴婢想说的是,那汉平帝九岁登基,十四岁驾崩,一直是王莽把持朝政。班固曾言,‘孝平之世,政自莽出,褒善显功,以自尊盛。’汉平帝时虽不造有王莽为宰相,却无天下之乱,国家一统,然则不能居安思危,整肃朝纲,便是短祚四海尽丧也仅得一声叹息。而皇上是少年亲政,面对当下时事孔棘,战乱频生,却能神虑独断,事事躬亲,礼遇贤臣,便是有着肃政之心,除奸之能。馥枝仅想比的是皇后之贞烈,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昨夜皇后彻夜不眠,以泪洗面,刚刚失神竟将玉梳紧攥入肉,血流不止,皇后却不觉疼,是心伤啊,皇上。” 元子攸面露担忧之色,却对馥枝如此无礼触犯自己,心里恼怒,“是谁给你的胆子来这里指责朕?朕与皇后的夫妻相处,岂容你置喙,来人啊,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拖下去。” 张皓颂脱口而出为馥枝求情,“奴才求皇上饶了馥枝一命吧,这丫头进宫不久,宫里的规矩还不懂。” “如此大逆不道妄言议君,该诛九族。”元子攸咆哮道,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觉,他担心着英娥,却迈不开看她的步伐,他对着她的奴婢发怒,是想掩饰自己的真心,不让外人看出。 馥枝依然是神色平静,她跪地三叩,“皇上,奴婢已无九族,奴婢的祖父、父亲、叔伯都被人杀死了。皇上若要治罪,杀奴婢一人便好,只求皇上怜惜皇后,去看看皇后吧。” 元子攸半分不想再听她多说一句,唤进奚毅将馥枝绑了出去暂押慎刑司。张皓颂看着元子攸的神情,思量半天,方才敢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皇上,皇后那边听说手伤的严重,深可见骨,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 “怎么,你也劝朕去皇后那里?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想做朕的主不成?” “皇上,奴才不敢劝皇上,是心疼皇上,看得出皇上还是记挂着皇后,皇上您顺着自己的心思吧。” 就在元子攸迟疑不定之际,张皓颂手下的小太监德喜在殿外探头探脑,那满面焦急之色被元子攸一眼看见,不等张皓颂问,便开口道,“这都跟谁学的毛病,鬼鬼祟祟的。小颂子,你让他进来回话。” 德喜神色略显慌张,回奏道,“太妃不知从哪里听说皇后要自裁,说是皇后德行有亏,现在在嘉福殿欲加责罚。嘉福殿的宫女如织前来报信,求皇上示下。” 元子攸怒道,“那个馥枝就是该死,平白来太极殿红口白牙说皇后自残,这下好了,被人传了去,朕真得去一趟了。小颂子,你留下好好彻查谁将朕这里的事情传到太妃处,将这个眼线找到立刻乱棍打死,一刻不留。德喜,你将如织带上,即刻摆驾嘉福殿。” 张皓颂送走元子攸后即刻将大殿内的內侍、宫女和守门的侍卫全部押住,一一盘问是谁在馥枝来太极殿期间有过离岗,最后终于盘问出原来是殿内一个掌灯小太监三儿收了太华殿的钱财,经常偷偷往那边递着消息。 张皓颂骂着“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猪油糊了心智,竟敢传递皇上的消息。” 张皓颂命四个侍卫将他嘴堵上,当着众人的面活活打死,便是断气了,也继续狠狠打了二十板,直打的七孔流血、肉烂如泥,尸体已经不能拖拽出去,只能连着刑凳一起搬走。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吓得胆小的都尿了裤子,连尔朱荣安插的眼线也哆嗦着暗暗庆幸没查出自己,心里思忖着日后行事再不敢有恃无恐,这次的杀鸡儆猴之举确确实实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自此很长一段时间尔朱荣的眼线再不敢对外传递元子攸的消息,便是被催不过,左不过也就是将之前的再汇报一遍,也方便了元子攸的布局。 65、郑太妃咄咄逼人 元子攸敲山震虎 此时的嘉福殿已经乱成一团,郑太妃端坐在大殿中央,她宫里的大宫女月庆和栾翠将英娥从榻上拖拽而起,按着她跪在太妃面前。月如按着郑太妃的吩咐,宣布着英娥心怀怨怼,妄图自戕,失了妇德,犯了宫中大忌,何颜面再母仪天下。 英娥漠然一笑,“儿臣却是不知误伤了自己,便是失了德,不端庄,不谦恭了。太妃,耳聪目明,对儿臣的关心真真的细致入微。只是儿臣若没记错,皇上应该封了太华殿,太妃却还能如此消息灵通。” 郑太妃未答言,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立马啐到地上,“这嘉福殿的奴才真的欠调教,这么冷的水,是想让哀家咳疾加重吗?” 月如想伸手接过,去亲自给郑太妃换一杯,却被郑太妃的眼神阻止,她心下明白站在一边等着郑太妃发话,“皇后,哀家自你入宫一直疼你,怜你,那些繁文缛节的虚礼半分没让你做过。这两年多,哀家是连一杯你亲奉的茶都没喝过,现在你还是哀家的媳妇,来人,伺候皇后给哀家奉茶。” 英娥见她说的句句在理,虽担心她会使坏,却也不能直着驳了回去。她伸手接过空盏,欲起身去倒茶,却又被月庆按了回去。 月庆虚笑了笑,“皇后,就让月庆伺候皇后娘娘奉茶吧。”转身去小厨房直接拎了烧水的壶便过来。 英娥双手捧着茶盏,看着滚烫的开水注入盏中,她的右手虽已上药,但是为了活动方便,没有包扎的太厚。英娥恭敬地说道,“请太妃用茶。” 郑太妃也不接下,也不搭言,装作没看见似的赏弄着自己的指甲,“月如啊,今早的凤仙花还是嫩了些,这颜色竟上的不好,想是宫人们偷懒,这鲜花采的不够新鲜。” 月如看得出英娥手颤抖的厉害,疼的咬牙坚持,心下不忍,本想上前接过,却没想到郑太妃竟然若无其事的跟她聊起了凤仙花,只得先回道,“天寒了,这花多败了,今早用的是前些日子烘干的花,自是颜色差些。奴婢回去就罚她们,看还敢不敢不尽心。” 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染指甲,而此时开水的温度已经蔓延整个茶盏,便是干惯了杂事的宫女也无法承受这滚烫的温度,更何况英娥的手还有伤。她手指轮换着掐着茶盏,渐渐十个手指都感受到钻心的疼痛,她咬牙忍耐着,却还是微微颤抖一下,滚烫的茶水顺着杯沿流到她伤口上,英娥疼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郑太妃将一切看在眼底,故意挑理道,“怎么,让你给哀家敬一杯茶,你便是这般委屈?可见胡人终归没有教养,便是给了尊位,都做不到母仪天下,成为天下的典范。还自残身体,毁皇家颜面,哀家不教教你,你便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今日哀家就好好磨磨你的性子,别动不动就搅得天翻地覆。把茶盏给端稳了,哀家不让你放,你便双手给捧着。月庆,盯好了,这水一旦没了雾气,便换上新的,哀家喝不了冷茶。” 英娥知道郑太妃是在报私仇,故意整她,欲站起理论,却又被月庆、栾翠死死按住。忍耐多时的怒气被激起,本已撕破了脸面,她将茶盏放到地上,“太妃,您这是为您的外甥女出气,还是为您自个儿出气。若是为了那绮菬,她背主在先,又害我在后,她万死难赎;若是为了昨儿个我闯了太华殿,给您送的那个荷包,却是更不知您为何罚我,给您送旧人遗物留个念想却是孝心使然,又何罪之有。若是因为我不小心梳子扎了手,传到太妃那竟是我自戕未遂,太妃不查明是哪些下作的东西乱嚼舌根,添油加醋污蔑我,该乱棒打死,何故便来惩罚于我?” 郑太妃见英娥一脸倔强的看着自己,满脸的理论,她对月如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后不自称儿臣,满嘴一口一个我,是悖逆不孝,你是哀家的掌事宫女,按规矩应该怎么办?” 月如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掌脸皇后心里还是不敢的,郑太妃是要给皇后下了脸面,让她在后宫再无颜主持后宫。月如服侍了彭城王妃二十多年,王妃的娴于礼法,深明大义让她也耳濡目染,虽是后来因报恩跟了郑太妃,但是在她竟然用计残害皇子后,也渐渐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了看法,只是碍于淫威装聋作哑,却也淡了当初的忠心。她看了看郑太妃想讨个情,却被郑太妃凶狠的回瞪过来,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缓缓上前,趁郑太妃没注意以丝帕遮住偷偷咬了自己小手指的指甲,对英娥施礼道,“皇后娘娘奴婢奉太妃懿旨,按照宫规要掌您的嘴,奴婢逾矩了,皇后娘娘恕罪。” 英娥不服道,“太妃,您教育我,我是小辈该受着,让个奴婢打我,是何等羞辱?” 郑太妃对月如吼道,“还不动手,是要哀家亲自打吗?” 月如缓缓卷起袖子,眼睛看了看殿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出现,在郑太妃的催促下,一丝无奈地抬起手,对着英娥娇嫩的脸颊抬手一掌,力道却收了几分。惹来郑太妃的不满,“给哀家用力打,不见血,她如何长记性。” 月如无法,只得将手高高抬起,闭上眼睛,再度打到英娥脸上,瞬间英娥半面脸颊红肿起来。抬手欲打第二下时,却被刚刚进门的元子攸喝住,“住手。” 郑太妃理了理手中的丝帕,对月如示意站到她身后,装作悲哀的指着英娥道,“皇上来看看你的好皇后是怎么忤逆哀家的,哀家听说皇后自戕伤了身子,特来看看。自古自戕的在位皇后不是蒙冤受屈,便是德行有亏被迫自尽,所以哀家便来问问皇后,这是蒙了冤还是受了屈,又无人逼她自尽,是何事想不开,平白让天下来笑话皇家?” “皇上明鉴,何人自尽是在掌心,便是见骨流血,也未到伤及性命的地步。只是英娥不明白,我这伤没让请太医,是自己宫里丫头包扎的,如何惊动了隔了五个宫的太华殿,打扰了太妃休息。”英娥抬起红肿的脸颊,直逼元子攸的目光。 元子攸看着英娥的脸,心里隐隐一阵心疼,却未表现出来,他先吩咐闲杂人退下,只留下月如一个宫女后,仍然一脸恭敬地走到郑太妃面前请安道,“太妃最近身体不适,朕不是吩咐让太妃好生休养,后宫之事暂时不用费心了吗?那个散布谣言,惊扰太妃的奴才,朕已经命张皓颂将他杖毙了,朕留着张皓颂在太极殿反省,以后太极殿使唤的奴才要挑选的更严格,才不枉费了太妃对朕的担忧。” 郑太妃听说三儿被杖毙,见元子攸满脸是对自己安插眼线的不满,自知三儿已经全招了,故作轻松道,“皇上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一应饮食起居,哀家也怕这帮奴才服侍的不周,所以让月如有时候问问你的当差太监伺候的如何。今日那奴才说皇后自戕,这是事关皇家颜面牵扯前朝的事,哀家岂能坐视不理。那尔朱荣如今在平定叛乱,尔朱世隆还留在洛阳,若是听说了什么,未得实证传播了出去,再经过一些宵小之辈添油加醋,扰动了朝纲却可不要翻天了。所以哀家听了,委实着急,便是咳疾缠身,也不得不让月如搀扶着赶来瞧瞧。哀家得为皇上考量啊,若来看了无事,不过是奴才大惊小怪的,便将这事遮掩了过去。没想到,哀家才来,皇帝就听到信了,可见这宫里的墙都太薄了,轻轻一咳嗽,都能传到那阊阖门了。” 英娥见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心里气愤,索性摊牌道,“太妃果然是处处为皇上着想,便是皇上身边的妃子也要安排自己家的亲外甥女,难为太妃天天见着亲人还不能承认。对了,英娥忘了跟你说一句,那个茹廷说了,先皇一向嫌了那茹皓,二人未有深交,茹皓是如何能让先皇答应为皇上定了那娃娃亲,今日倒是好奇要问问太妃。” 郑太妃慌乱了,她看了看月如,定色说道,“皇上,你这个皇后怕是得了失心疯了,红口白牙的连哀家也想栽赃,这亲事便是月如都知道,那茹廷不知道受了他们尔朱家什么威逼利诱,一个当时不过七八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月如正欲为郑太妃证明,元子攸却先开口说道,“月如姑姑,朕自小敬你,因你是母后身边最得体的婢女,母后贤良淑德,深明大义,她教出来的婢女也是和她一样。朕今日不管你说什么都信,因为母后生前便最信你。”元子攸眼含深意地看着月如,让她觉得愧疚,渐渐慌乱起来。 看着月如支支吾吾说不出的样子,郑太妃着急了,“你倒是说啊,哀家也是看你不错,才当年豁了性命救你,如今你却是要把真相说个清楚,省的皇帝疑哀家。” 月如见郑太妃拿救命之恩要挟,违心地从嗓子底挤出几个字,“回皇上,亲事确、确有其事。” 英娥扑哧一笑,指着月如骂道,“月如姑姑,你说这话的时候就不怕文穆皇后在天之灵都觉得好笑吗?她栽培的丫头,最后竟颠倒是非,助纣为虐,一起蒙蔽她的儿子,谋害她的孙儿,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良心吗?” “皇后,住口,朕在问话,何时轮到你插嘴。”元子攸故意呵斥英娥,因为她已经不冷静,言多必失,他要郑太妃顺着他的思路承认所做的一切。 英娥却不领情,“皇上,臣妾还是大魏的皇后,如何连为自己诉说冤屈的资格都没了吗?”她站起身,举起双手面对着元子攸,“太妃一入嘉福殿,便是让两个宫女按住臣妾,让臣妾奉茶,茶盏中倒入滚水,让臣妾不准放下,放下了便是不敬,连宫女都能掌臣妾的嘴。都说臣妾是契胡人,野蛮不开化,便是在尔朱川也没有一家奴婢敢打主子的,臣妾想问是何礼仪教化?太妃,您隐瞒与茹绮菬关系,将她送给皇上,本无问题,却如此遮遮掩掩是何道理?茹绮菬谋害了臣妾的孩子,难道这里面太妃就撇的干净了吗?太妃一直说自己身体不好,如今在这坐了这么久,太妃还是中气十足,何来半点病态?” “尔朱英娥,你大胆。”郑太妃怒吼着,随即又故意装作几声咳嗽,月如为她抚着背。“哀家命苦啊,十四岁跟了先皇,好容易有个孩子还掉了,先皇可怜把你大哥让哀家抚养。没过几年好日子,家道便败落了,哀家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好容易你们都长大了,没想到天杀的尔朱荣杀了你三个兄弟,天道不公啊,为何让恶人横行?尔朱英娥,都是你的父亲杀了哀家的子直啊,如今你竟然还要诬陷哀家,佛祖啊,早知道今日有这样的污水,哀家当年还不如随了先皇去了,也落得个清静。”说完哭天抹地地哀嚎,那悲哀的样子若是以前真的能让元子攸感到疼惜,觉得自己不孝,如今却是有种看戏般的厌恶。 元子攸对外面高声叫道,“来人,去太医院将孙太医请来为太妃问诊,快去。” 月如小声说道,“皇上,一向是赵太医给太妃看病的,却是甚好,唤他来吧。” 元子攸道,“那赵太医一向蠢笨,给太妃瞧了这么许久还未见好,朕心甚忧,让张皓颂遍寻名医,没想到在河内县有个县令叫孙孝冰,此人竟然医术也了得,治好了朕的头疾。朕想着太妃咳疾一直不好,便命人将他带进了宫,让他先给太妃瞧瞧吧。” 郑太妃本就无病,听元子攸说此人医术如何了得,自然心惊,不想给看出端倪。“不用了,哀家吃赵太医的药一向甚好,还是让他来吧。这半日了,哀家也是乏了,月如,让赵太医来太华殿伺候。” 元子攸顾念着那一丝的亲情,毕竟在彭城王府遭难之时,是郑太妃顶立了门户,照顾了忧郁成疾的李媛华。他纵使知道这个女人背着他操控了那么多事情,可是对自己的皇位甚是维护,只是不喜英娥才生出了许多是非。他也不想太过给她难堪,便走近将她扶起,在郑太妃耳边轻声说道,“事情朕早已查明,不想点破是记着太妃的养育之恩,太妃还是好生在太华殿安享晚年,朕定当尽孝。” 郑太妃深知元子攸是要将自己软禁在太华殿了,心里酸楚,却也无可奈何,这是元子攸给自己留了脸面。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抽回了元子攸扶着自己的胳膊,“皇帝不用送哀家了,哀家有月如陪着。”她知道自己输了,只是看着元子攸对自己用的心计有点心寒,却有点释然,她放心了,元子直的仇有机会报了,她不想再争什么,突然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浑身疲惫,她颤颤巍巍地扶着月如喃喃道,“皇帝像个皇帝的样了,哀家是真的老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走吧,回太华殿。”郑太妃自此对外称病,再不外出,赵太医当日被革职赶出皇宫。 66、巧如簧语乱芳心 更漏紧暮烟横笛 送走了郑太妃后,元子攸拉起英娥的手柔声问道,“为何那般不小心,还疼吗?” 英娥欲抽回手,却被元子攸死拉住不放,挣扎间触碰到伤口,她皱紧眉头低呼,“皇上您弄疼臣妾了。”元子攸赶紧放松了力道,英娥趁机抽回,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还是通红,还有几根手指撩起了水泡。她见元子攸也在看着自己的手,眼里那关切的眼神却和以前不一样,她说不出来,却不再有感动。她将手背到身后,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如织,如织。” 殿外的如织听见英娥叫自己,慌忙掀开门帘进入,“皇后,有何吩咐。” “馥枝呢,怎么这半日的不见人,她有说去哪吗?”英娥担忧道。 如织看着元子攸不敢回答,只作摇头不知时,元子攸搭话道,“你这性子调教出来的宫女都胆大包天,就是她闯了太极殿说你伤了手,这才有人将话传给了太妃,今日的这番风波和她脱不了干系。如此不分轻重,胆大妄为的奴才,朕让她去慎刑司领罚自省去了,你若是要人伺候,朕便将那个李广安发回来继续服侍你。” 英娥不由苦笑,“臣妾便是个不配人伺候的,随便谁跟了臣妾都不长久,还是别再祸害人了,皇上您就饶了那个李广安吧,臣妾不想连累别人了。” 元子攸知她生气,挥手让如织退下,按捺住性子,轻声细语道,“朕知道你还在恼朕,只是朕想问你,那绮菬已然为咱们的孩子填了性命,难不成你还让朕杀了太妃不成?她是欺瞒在先,算计在后,可是毕竟是她在父母过世后撑起了衰败的彭城王府,给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母亲的温暖。特别是大哥,自小和她感情深厚,便是看在大哥的面子,朕也不能杀了她。朕希望你可以大度一点,她这年纪不过苟延残喘罢了,而且已经禁足,也伤不了你了。” 英娥看着眼前这个她深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他外表仁义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境,也许对他而言,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父亲,其他的都无关痛痒,轻轻带过吧,“是啊,因为她算计的是臣妾,所以便是做了再多伤害臣妾的事,也是臣妾活该有那样一个父亲,就当臣妾替父赎罪吧。” “你这又是在赌气,若没有你父亲,这江山早归了元颢,朕是感激岳父的。”元子攸轻描淡写地表达了心迹,他知道英娥不再容易轻信,只是他早先已得到通报,青苧刚刚诞下了个儿子,而元宽却未将孩子送走。李彧打听到尔朱荣有想立元宽为帝的想法,已经将他们夫妻俩接进了太原王府,隔绝起来。便是因为无法传递消息,不知道元宽的想法,元子攸才不得不与群臣连夜商议对策。没想到这个时候英娥却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元子攸本不想再依靠一个女人保住自己的江山,如今却在元彧的劝谏下不得不再度回到她的身边,扮演一个嘘寒问暖深爱她的丈夫,元子攸深深的亏欠着英娥,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侍读,也许他们可以远离这一切逍遥江湖。可是现在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他和尔朱荣已经势不两立,他现在需要英娥为他争取准备的时间,便只能继续对不起这个女人。他看见桌上的药,将英娥拉到自己身边,捧起她的双手,“疼吗?”他问。 英娥淡淡回道,“不疼,是臣妾该罚的,皇上政务繁忙就不用在臣妾这里耽误时间,臣妾恭送皇上。” “又在胡说,再多的政务也比不过你在朕心里的位置,你最重要,知道吗?”元子攸解开她手上缠着的纱布,看见伤口果然很深,因刚刚被开水烫过,伤口处又开始渗血。他轻轻捧着,见英娥要躲,轻声道,“乖,听话,都这样的还乱动,朕给你上药。” 英娥心里虽然一软,但是嘴仍硬道,“不要,臣妾自己可以。皇上如今对臣妾的心忽冷忽热,想是随着那前朝的事变化着。臣妾有时在想,左右皇上心的到底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已不再是英娥当年的子攸。” “当年的英娥不如现在你惹朕怜惜,朕喜欢现在的你识大体,懂分寸的样子。别乱动,朕怕弄疼你。”元子攸小心翼翼地涂抹着药,见英娥因疼痛轻咬嘴唇之时,他轻轻为她吹着伤口,不停问道,“这样是不是好点,以后别这么傻,在保护自己这点,朕还是希望你是瑶光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娥儿。” “皇上当年可是嫌弃臣妾乱杀无辜的,臣妾活成了皇上需要的样子,如今皇上却要臣妾再活回去?皇上不觉得您把臣妾当成泥塑的了,随意让皇上拿捏?”英娥不满地顶撞,她知道他不过是一直在利用着自己的爱,用言语去束缚自己,用心眼算计自己,她已经不想再欺骗自己,幻想他有多爱她,多怜惜她。 元子攸没有答言,他在忍耐英娥的无礼,他拿着纱布一圈一圈的缠绕,心里在消化着英娥的话,等英娥的双手被缠成两个粽子一样时,元子攸小心捧着冲着英娥一笑道,“这下看你还能被伤着不,朕包的如何?” “皇上不觉得自己虚伪吗?您是君,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您让臣妾做什么都是应当,何必和臣妾如此虚情假意,让臣妾还心存幻想?”英娥话说出口便觉得失言,她有些心虚,却仍倔强地将脸别过一边,不看元子攸的表情。 元子攸一丝不悦一闪而过,英娥的那句虚情假意说的有何错,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可耻,对着深爱自己的人一再的算计和伤害。他心里泛起愧疚,润湿了眼眶,他张开双臂将英娥紧紧搂住,“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你这样认为朕,那是朕做的不好,朕错了。” 英娥被元子攸的道歉愣住了神,她料想了千万种可能就是元子攸发火后怎么处置自己,便是最好的结果也是立即拂袖而去,他竟然抱着自己说对不起,英娥顿时失了主意。她脸深埋在元子攸的胸膛,他的心跳如此清晰,“皇,皇上,您刚刚说什么?”英娥此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愚蠢的话出口,她再次后悔了,他明明说了对不起,难道她还想让他再说一次吗? “朕说对不起,娥儿,朕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与你的诸多争执,都是朕的心不静。若没有当初胡太后的永巷托付,朕便做个普通的宗室王爷,你做王妃,该有多好。可是现在朕不行,朕要战战兢兢地替我们元家守住这个江山,朕便不能随性而为,要不断权衡。朕希望你能体谅朕,便是对你,朕也有很多不得已,还有那么多大臣在盯着朕,容不得朕行差踏错。”元子攸紧闭双眼,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知道这句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只是盯着他的大臣都是尔朱荣的亲信罢了。 英娥将脸抬起,轻轻将他推开,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问道,“那用《黄庭经》皇上也是不得已?也是要权衡?还是怕这个孩子会取代您的皇位?” “娥儿,你是不是傻,你生的孩子便是太子,自然是要接替朕的皇位。朕是看过《黄庭经》,也确实开始不敢有孩子,因为朕的命都朝不保夕,何苦害了自己的孩子,设想一下,咱们的孩子自出生起就要小心谨慎的活着。但是后来朕不怕了,朕想跟你有孩子,因为便是朕死了,至少给你留下一个念想,还有一个人陪着你,替朕守护你。还有一件事朕本不想告诉你,如今太妃的事已败露,便是告诉你也无妨。”元子攸说完起身走到佛龛前,指着佛像道,“你每日在此念经,竟然没发现不同之处?” 英娥看着佛像狐疑地问道,“谢谢皇上跟臣妾说实话,臣妾知道您忌讳阿爹,臣妾不怨你。只是佛像是皇上所赠,难道皇上说您送给臣妾的佛像有问题不成?” “不错,佛像是朕所赠,可是你却不知道朕送了你两尊。第一尊佛像被掉包了,里面被填上了麝香,因这珊瑚本就被染上香料,所以燃香之时,你不易察觉。幸得小颂子发现,朕便赶紧给你换了一尊,可惜你的身体还是受了损伤,那个孩子本就是保不住的。你怨朕无情,却不知朕心也伤透。” 英娥竟不知道中间还有这许多故事,原来郑太妃一早便想绝了自己孩子的念想,绮菬更是一直在自己身边谋害自己。这一切太可怕,英娥恍然悟出,原来这后宫中只有她一人是个痴人,被人拿捏到如此地步。“臣妾竟不知皇上如此耳聪目明,却独独臣妾一人做了傻子,即是皇上了然于心,何苦今日再告诉于臣妾。便让臣妾继续做这个傻子岂不是更好,为什么要臣妾知道这些,臣妾被如此算计,真的原因只是因为臣妾的阿爹?还是臣妾在皇上的心中也是一步棋子,等着帮皇上吃了别人的子?” 元子攸见英娥受不住快要奔溃的样子,心里开始不忍,他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将她骗下去,是的,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他曾经做的和正在做的,她是他手上是个诱饵,诱敌深入后又可成为一步绝杀,只是最后她也是那个要被牺牲掉的棋子。元子攸觉得自己卑鄙,眼前这个声泪俱下,痛不欲生的女人为了他的皇位牺牲太多,可是他还想从她身上取得更多,他要取了她父亲的性命,就还要将她做为诱饵。元子攸在心底暗暗问自己,到底对她还有几分真心,事成之后又将如何面对她?想到这里他想抽身离去,不再去伤害她,可是元徽刚刚奏报的万俟丑奴攻陷了东秦城,杀死刺史高子朗,萧宝夤率部投降,如今泾水、渭水之间的大部分地区都被万俟丑奴的民族军所控制。如此情况危殆之际,元子攸手无大将可用,只能依赖尔朱荣去收拾残局,此时帝后不和传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惹怒了尔朱荣,元子攸不想重演河阴惨剧,那么大魏真的要亡了。 窗外暮色渐浓,元子攸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可以让英娥回心转意,他抬眼看见供于床头的九皋笛,心下有了主意。他将笛子取过,放于唇边,双眸微闭,手指翻飞处一曲悠扬的《凤求凰》徐徐奏起。英娥没想到此时元子攸竟有这样的心境,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只是那本该激昂的旋律却因压低了音调,显得那么的凄凉婉转。一行清泪顺着元子攸那好看的轮廓滑落,英娥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有多少的无奈和孤寂,那始终不愿睁开的双目,浓密的睫毛已被泪水润湿。 笛声停止时,元子攸紧握着骨笛,以袖掩面,背对英娥。“你手这些日子别碰东西了,早些安置吧,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馥枝朕一会安排小颂子将她送回来,这个丫头胆子太大,却是十分忠心,朕也放心了。”说完,不待英娥反应过来,便推门出去,他没有上銮舆,遣退了所有随从,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步行而去。 英娥困惑了,她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可是腿却迈不开,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是该给彼此一个时间好好消化,她已经分不清他的真情和假意,也许这才是夫妻间最可怕的不信任。她默默关上门,背靠着殿门抽泣着,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曾为元子攸做的一首诗,“执剑巅峰笑群雄,身自逍遥气如虹。一杯浊酒贯狼烟,弑敌何须用角弓!”那曾是对他的赞美和期许,却一直没有机会让他知道,当这次提笔写下后,心底涌起的再也不是想他执剑笑傲群雄的豪迈,那把剑只会指向自己的父亲。看着因为手伤,歪歪扭扭的字体,英娥绝望的闭紧双眼,将纸在火盆中燃烬。 67、吐露心声增悲戚 母子相对再无情 张皓颂领了释放馥枝的命令后,忙不迭地亲自去慎刑司把馥枝接出,本就是元子攸一时气愤丢了她进去,也没说惩罚,所以她一丝损伤都没有的出来了。张皓颂仍是不放心地问了狱卒三次有没有磕碰,又拉着她转了三个圈的审视,见衣服角都没破一块,心里便安心了,絮絮叨叨地埋怨道,“你这次是命大,下次再没这好运气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半分端庄稳重都没有,如此莽撞,真出了事,你后悔都晚了。” 馥枝见张皓颂这样啰嗦,不由噗嗤笑出来,“你真比我娘还啰嗦,忘了告诉你,我家自小把我当男孩养。除了穿的用的是女孩家的,其他教的可都是骑马投壶还有蹴鞠,便是射箭也会些,就是女红、插花半点不会的。你竟要求我有姑娘家的行为举止,不是难为了我么。” 张皓颂被她说的语塞,不住摇头,憋了半天终于说道,“从慎刑司出来的,只怕就你一个还能说笑的,可见还是管教的不够,这宫廷礼仪,得找个嬷嬷好好教教你了。” “我可是皇后亲自教授的,你的意思是皇后教的不好么?”馥枝逗着他,“能得到张公公的如此关心,我有些受宠若惊呢。” 馥枝这句话,说的张皓颂是面红耳赤,他表现出的关心是非比寻常,他自卑地低下了头,只拖着她赶紧前行,直送入了嘉福殿才回去,“有这功夫打趣我,还不赶紧回去伺候皇后娘娘,这场风波惹的,皇后娘娘因你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他边走边将郑太妃在嘉福殿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告诉了馥枝,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才知道自己惹了大祸,连累了英娥。馥枝心下担心,也没时间和他打趣,赶紧跑回去看英娥。 门口伺候的如织见了她忙上来说道,“阿弥陀佛,姐姐可是回来了,皇后娘娘正生你气呢,说这场风波都是姐姐惹的,要将姐姐打出宫去,姐姐快去求求娘娘吧。” 馥枝也不惊不怕,她直接近了殿内,见了英娥斜靠在榻上养神,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道,“是奴婢自作主张,险些害了皇后娘娘,奴婢该死,请娘娘治罪。” 英娥懒得看她,“你知道自己错了?是何人借了你胆子,去闯太极殿,跟皇上说本宫自戕?” 馥枝连忙解释,“皇后娘娘,奴婢便是找满天神佛接了佛胆,也不敢说皇后自戕啊。奴婢说娘娘是伤了心,不小心损伤了身体,奴婢敢对天发誓。都是被那太妃安插的眼线故意报了说皇后自戕,奴婢在慎刑司听张公公说时,几乎给吓死,心里悔极了。皇后娘娘便是因此罚奴婢,奴婢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哪里是个奴婢,胆子却是大的,你便是为了本宫,就没想动动脑子想想,会不会因此害了本宫?你这毛糙的脾气还想着扳倒城阳王?你一个眼神便把心思全暴露了,还没等你动手,人家先把你了结了。”英娥心里虽恼她,但是此刻她更多的是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元子攸那双泪眼,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泣,哪怕是元子直为他而死,他都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亦或是他的泪落在了心里。她怔了下神,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父亲又有了动作。她开始有些惊慌,又有些失落,不行,她要找人打听清楚最近的时局。 馥枝看着英娥的表情,时喜时悲,时怒时愁,暗暗揣测着,小心问道,“皇后娘娘,奴婢去太极殿跟皇上说娘娘受伤,皇上第一句是怕奴婢连累了皇后娘娘,当时就斥责了奴婢。” 英娥“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馥枝不死心地又多嘴问道,“皇后娘娘,不打算和皇上和好了吗?其实依奴婢看,皇上对皇后的还是关心的,只是中间隔了一条河,奴婢想只要夫妻齐心,造条船过河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本宫和皇上中间隔的不是河,是刀山,是火海,便是过去了都要脱一层皮,说不定还得灰飞烟灭。本宫知道皇上心里苦,本宫心里更苦,可是本宫能如何,那毕竟是本宫的阿爹。这些日子,本宫时常在想,这个孩子没了倒好,若是一日皇上与父亲兵戎相见,本宫不知道那时还能不能和以前一样挡在他的身前。这么久的爱,渐渐的淡了,消退了,如何回得去?”英娥看着元子攸走后放在桌上的九皋笛,忍不住擦着眼泪,“你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本宫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如何听得懂。” 馥枝跪在英娥面前,抬着头真诚地说道,“皇后娘娘,奴婢是没经过儿女之事,但是奴婢知道皇后娘娘的心,对皇上的真心。皇后娘娘若不是和皇上一条心,便也不会有今日的皇上,那黄河边上铸金人成功的便是天柱大将军了。纵使大将军不是皇室血脉,那上天旨意在百姓心中也是顺应天命,就和那汉朝取代秦朝,三国取代汉朝一样,这天下不过是分分合合,过段日子,谁还记得自己的哪个朝代的。都是谁给的日子好,便跟着谁过。这虽是奴婢的蠢心思,却是跟受了这么多年战乱之苦的百姓想着、念着的是一样的。可是皇后却深明大义,一直维护着元氏正统,便是奴婢听二夫人说后都十分敬佩的。那么皇上既然坐了这天下,便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他想着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可惜大将军的威名显赫,皇上担心西汉吕、霍之乱重演,却也是为了维持天道,本无可厚非。只是苦了皇后娘娘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这便是皇后心里的苦,也是皇上心里的刺。既然都苦,何不相濡以沫,携手图治呢?这天下已然千疮百孔,饿殍遍野,加上连年的战乱,战场上的累累白骨,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一任堆积如山,野兽啖食。若是再发生叛乱,那么百姓都没了活路。皇后娘娘乃是修佛之人,怀着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国之安定,还要靠着皇后娘娘内外修持,稳大将军之心,佐皇上定千秋万代之世啊。” 英娥被馥枝的一番话说得不免感叹,“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看的却是通透,果然是郦公教育的好。本宫的二娘还跟你提过这些,竟是不知道她如此赞本宫。” 馥枝点点头,向前跪了几步,轻轻为英娥捶着腿,“二夫人是极敬重您的,每次提起您时便是赞不绝口,说您处事豁达,宽宥待人,事事以大局为重,一心为了皇上。便是挑选奴婢来伺候您,也是再三叮嘱奴婢要尽心尽力辅助,凡事都得看细了,想明了,做全了。” 英娥淡淡一笑,“她看别人倒是看的齐全,却让别人看不透她。也罢,你今日跟本宫说了这许多,本宫也明白你的心思,本宫不是不想做那孝平皇后,只是皇上不是汉平帝。本宫真心害怕看见他们兵戎相见,皇上不说,本宫却是知道河阴的仇散不去,阿爹心里更是清楚。虽然这是他们两个男人的博弈,本宫无能为力,本宫真心爱着皇上,当年的誓言仍在心中,只是皇上不要罢了。”英娥苦涩一笑,那个笑是硬牵扯着嘴角摆出的弧度,满满的凄凉,看见馥枝还想说什么,她疲倦地说道,“好了,今日本宫累了,你也说的够多了,都歇着吧。” 馥枝不敢多言,伺候英娥躺下。看着她背转过身子紧闭着双眼,轻轻为她放下幔帐,没有吹熄榻前的灯,只是将灯芯弄暗些,因为她知道英娥不过是装睡,留盏灯,可以让英娥的心里敞亮些。 又过了十日,元子攸没再到嘉福殿来,郑太妃向元子攸递了呈请去万安寺静修,也算是给自己留了脸面。元子攸故意去太华殿挽留一次,郑太妃如何看不出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的客套,执意离去。元子攸便嘱咐月如好好伺候,安排李彧护送,郑太妃临行时只带了茹绮菬的牌位,“这孩子活了二十多年,老身今日才能光明正大地认了她,老身将她带走,也好做个伴。老身不碍皇帝的眼,此番去了怕再无相见的日子,老身想最后跟皇帝说几句话。皇帝胸怀大志,必会实现心中所愿,只是待女子太过寡情,把皇后的心伤的太狠,于江山社稷无益,毕竟皇帝羽翼尚未丰,还有尔朱荣的眼线在京。这是老身写的认罪书,皇帝拿去跟皇后修好吧,罪责全由老身担着,老身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这份情谊不假。先皇在时曾与老身言,那城阳王只是初通吏政,性行佞媚,不是一个堪托大事之人。也许皇帝不再信任老身,但是此言却是千真万确,老身不敢伪造一字。” 元子攸见郑太妃质疑自己的识人能力,还对自己的行事置喙,心生不满,不耐烦地说道,“太妃说的是,明日出宫,朕安排李彧护送,您这宫里的人挑选些得力的都带上,闲暇之时朕回去看您。至于其他之事,太妃就不用担心了。” 郑太妃见他不悦,想想还是凑上前去,请求道,“宽儿那孩子是最孝顺皇帝的,也是个最做不得自己主的人,求皇帝看在他爹的面上,只要不是他自己想去做的,皇帝都饶了他吧,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也不枉了他爹这一辈子为皇帝鞠躬尽瘁。” “太妃果然耳聪目明,这远在晋阳的事都被您知道了,朕那傻皇后都还是朕派人告诉才知的。看来太妃是该清心养性,若每日如此操劳,真熬坏了身子,却是儿子的不孝了。”元子攸说完,顿了一顿,“至于宽儿的事情无须您多言,朕自是知道他的身不由己,朕已经安排人去送了贺礼,也去父皇和兄长灵位前禀告了,这是喜事。” 郑太妃见元子攸嘲讽自己装病之事,心里羞愧,却得了元子攸对元宽的承诺,心里的石头却是放下了,“老身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老身不是带发修行,是实实在在剃了头发做姑子,便得了月如就好了。皇帝公务繁忙,也不需在老身这里浪费时间了,明日就不必送了。” 元子攸起身欲走,临走时丢下一句,“太妃自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是这剃发先暂缓吧,给自己留些颜面,安排的奴婢都带着,以后都跟着您一起出家了。这几日政务繁忙,朕明日也不去送您了,今日便是告辞了,儿子祝愿太妃身体康健,事事顺意。” 郑太妃看着元子攸决绝而去的背影不禁说道,“好,好,这才是文穆帝的好儿子,胡太后没选错人,真是和她一样的无情无义。” 月如见她哀痛,缓缓劝道,“太妃,咱们毕竟是瞒了皇上,他恼怒些也是应当,过些日子便好了,还会和以前一样孝敬您的。” 郑太妃转脸冷笑道,“你呀,你是最爱和稀泥的,哀家也不能怪你,毕竟你是跟着文穆皇后的,不过这辈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哀家就是要带着你一起去出这个家。” 月如满脸诚恳地说道,“太妃救了奴婢,便是要奴婢的命都使得,何况是去修行。” 郑太妃脸上露出一丝阴翳,让月如看了不寒而栗,“当年并不想救你,如今不怕你知道。那日见你被人欲行羞辱之事时,哀家如何敢出来,不过运气不好被一只蜘蛛爬到身上,哀家是惊慌撞出柜内。见那庆威看哀家的眼神淫荡,只能赌一把顺手拿过了花瓶将他砸晕,却是做了你这些年恩人,也是挺受用的。哈哈哈哈...” 月如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女人,原来她的心思如此之深,可是如今她已经失了元子攸的信任,别无选择地跟着郑太妃一起去了永安寺,此后她只能日日夜夜在佛前忏悔,为英娥死去的孩子超度,为自己助纣为虐赎罪。 68、绍宗提议探虚实 容华亲手断珠胎 转眼月余,馥枝看着英娥强忍着心痛不见元子攸,纵使每日变着法的做些好吃的,说些笑话给她解闷,都换不来英娥一丝微笑。她不得已去找张皓颂商量安排了几场帝后的偶遇,可是夫妻二人若君臣般的谦恭有礼,互不显露半分的相思之情,尤其是英娥一脸的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寥寥数语,惹得元子攸几次拂袖而去。料到是张皓颂牵的线搭的桥,打了他二十板子,直接发配到外殿看守,以示告诫。英娥听说后更是觉得元子攸无情,对他的痴心又灭了几分,本来就是小女人的心境,若是听几句好话,受几分柔情,这关系还是有缓和,奈何元子攸不闻不问,竟然宠幸了一个叫碧清的宫女,英娥愈加郁郁寡欢,着了风寒病倒了。 这些事情很快传到了尔朱世隆那里,他一道密信便将帝后失和之事报给了尔朱荣,尔朱荣看后大怒,当时就要来洛阳质问,却被慕容绍宗拦了下来。“大将军现在去不得,这战事虽已明朗,大局将定,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大将军可曾想过皇上此时这样做的用意?” 尔朱荣怒道,“难不成本王去了洛阳,他还治本王一个私自回京之罪?” 慕容绍宗轻轻摆手,说道,“非也,皇上不敢拿这个罪名来跟大将军计较,但是根据奏报帝后失和,本非一日之景,跟郑太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卑职想着皇上明知道大将军最疼皇后,且此事必会被大将军得知,为何皇上却不遮不掩地我行我素呢?” “你的意思是这个黄口小儿已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尔朱荣紧攥着佩剑,眼露凶光。 慕容绍宗仔细分析道,“如今皇上拉拢了那些元氏宗亲和前朝旧臣,但朝堂上占居高位要位的都是我们自己人,皇上再年轻也不敢随便寻个罪名安插给大将军。帝后失和现在闹得如此沸腾,不过是皇上在试探大将军的心思,您想,陈留王如今有后,皇上却没有。身为一个君主,连妃都没有一个半个,又与皇后失和,这子嗣从何而来?大将军将陈留王夫妇留在太原王府,皇上定是觉得您动了易主的心思,皇上是害怕。卑职认为这是皇上设的一个局,若是皇后因此恼怒,倚仗着大将军的权威跟皇上反目,或是大将军此时发难直接扶持陈留王,您和皇后都是不占理的。河阴之变已然让大将军失尽天下人,如今南征北战,救民于水火,渐渐被百姓当战神崇拜。若在此时将皇上换了,怕是再难恢复民心,于大将军的大事不利,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大将军还请稍安勿躁,从长计议。” 尔朱荣见慕容绍宗说的有几分在理,毕竟当时若是听了他的建议便没有了河阴之屠,也不至于如今自己声名狼藉,便是有那个本事得天下,也没有个好人品坐天下。“那依你之见,本王应该怎么办?” 慕容绍宗略一沉思,“最近听闻,皇上下诏让所有罢官停职的外官全部回京,想是从中挑选人才培养自己。大将军可派高将军入京,一则他的夫人如今已是诰命,可以进宫探视皇后,二则他自会知道如何便宜行事,将皇上的人变成我们自己人。再者,听说二夫人最近胃口不佳,容易倦累,大将军还是抽空去看看二夫人,也许是喜事。” 尔朱荣不由喜上眉梢,“绍宗主意甚佳,便就是这么办了,只是你的意思是容华不是病了,是有喜不成?”见慕容绍宗点头含笑,开心的一拍巴掌,大笑道,“好,好,好啊,没想到本王又要当爹爹了,听你的,这就回晋阳看看。哈哈哈哈。” 临近冬月,天空上初升的太阳,透过淡淡的云,冷冷的照射在屋檐上,那檐角的冰棱晶莹透亮,带着太阳赏赐的光彩清孤地悬挂着。偶尔吹起的一阵北风卷着枯枝上的残雪,飘扬到行人的身上,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滴滴的水珠,沾染在头上、身上。这年的冬季似乎格外漫长,很多地方受了雪灾,压倒了大片民房瓦舍,一批批的灾民涌入晋阳,北乡公主吩咐尔朱菩提广设粥场赈济灾民,青苧因产后不久,深入简出,顾容华主动的忙里忙外帮着北乡公主料理赈灾事宜。 这夜,顾容华又是彻夜未眠地挑灯查看着赈灾的账目,云翠将屋内的火盆又加了几块银木碳,又添置了个手炉送到容华手中,“夜深了,您有了身孕,还是早些安置吧。” 容华面色有些憔悴,一脸的倦容,当自己开始嗜睡,食欲不济,月事推迟时,她已觉不好,待略同医术的云翠诊脉后说是喜脉时,她证实了自己猜测。她吩咐云翠不要声张,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打破了她所有的计划,几日的挣扎,她虽不舍,却也定是不要这个孩子。“没事,本就不该来的,累些又有何妨?” 云翠担心她的身体,忍不住道,“夫人便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夫人身体底子好,劳累怕是掉不了这个孩子。别把自己身体弄虚空了,日后不好补。”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现在也没个主意,他在我的肚子里那么小小的一团,吸着我的精血生长着。每日当我恶心想吐时,我就在想他是不是饿了,提醒我该吃东西了;当我懒懒想睡的时候,我就在想他是不是也困了,让我陪他睡觉。”容华动了情,热泪从眼眶内扑闪掉落,虽是嘴上不要,心里却是万般不舍,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 云翠见她难过,小心劝道,“夫人若是舍不得,便留下吧,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容华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不,这个是尔朱荣的孩子,我是绝对不会要的,只是这个孩子便是没了,也要没得其所。如今陈留王的大公子生的俊俏可人,一双大眼睛满露着机灵劲,尔朱荣将他们夫妻二人留在府中,名为方便照顾青苧身子,实则动了易主的心思。陈留王装傻充愣,连连装病,青苧也帮着遮掩,才拖延了下来。尔朱荣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让公主带着大公子这几日的赈灾,挽回了不少民心,现在整个山西的百姓都感恩戴德,都称颂这大公子心慈面善,若浑金璞玉。再这样继续下去,怕是这江山都可以不用姓元了。那日我在院子中听说,大公子手下有个叫朴修的,近日家里的长兄为抢一女子,打死了与其有婚约的书生,那书生家人告到了县衙,朴家使了不少银子,县令竟将苦主一家大棒打了出来。那书生家如今告状无门,竟灭了告状的心思,虽是怕事,却也是因为无钱无人,让人看着心疼。” “夫人的意思是咱们帮帮他们?”云翠问道。 容华又泛起一阵恶心,她喝了口茶水压住,手捂着肚子轻轻摩挲道,“朴修是负责粮食采买的,一个贴身小厮的用度便是破了天去,一年不过五两。这人命官司的打点哪里是几十两银子便能打发的,菩提那孩子也没开府独居,样样开销都是跟着王府的。我查了最近用度却是正正经经,没有一分一厘的增加,那孩子又是一个惯会使钱的主,每月不亏空着找大夫人贴补就不错了,哪里来的银子帮衬。” 云翠恍然,“夫人莫不是要...”话刚出口又生生压住,“奴婢就怕您的身体吃不消。” 容华低头看着自己肚子,心里一阵酸楚,“即是打定了主意,还怕什么身体吃不吃得消,对着他曲意逢迎也就罢了,要我为他怀胎十月生个孩子却是万万不能。你也不用劝我了,就按照我的意思去办吧,这事要闹大,尔朱荣就快要回来了,必须赶在他回来之前办妥,不然就难了。” 云翠明白再劝无益,便按照容华查出的银子亏空处,找到了负责供粮的商人钱大川,威逼利诱下拿到了朴修以买优质大米的价格购买了陈年旧粮证据,然后收买了尔朱荣二儿子尔朱叉罗的一个小厮三才,将事情汇报给了尔朱叉罗。这尔朱叉罗素来与长兄尔朱菩提不睦,也一直怨恨父母偏心太过,对他不闻不问,这得了尔朱菩提这么大的错处,第二日便带着手下大闹了粥场。在一众灾民面前将陈米倒在地上,当众宣读了钱大川的证词,尔朱菩提与弟弟几乎拔刀相向,惊动了北乡公主亲自到场将二人带回问话。尔朱菩提表示对朴修一事毫不知情,尔朱叉罗却一口咬定必是主仆狼狈为奸,合谋贪了这银子。 兄弟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容华施施然来了北乡公主的楚淓阁请罪。“夫人,都是我不好,因自小生长在田间,对农作物素知一二。那日在粥场看见米质不好,又核对了账目发现出入甚大。便想着是不是哥儿年少,被奸商以次充好的瞒骗了去,本想着来禀报了夫人再做定夺。却未曾想二公子竟然提前得知,惹出今天这泼天的风波,却也是我的错处,特来向夫人请罪。” 尔朱叉罗道,“小娘又有何错,是大哥借着阿爹的光,要个好名声便罢了,还欺凌一众灾民,拿着陈年发霉的粮食充当今年的新粮,真真良心喂了狗了。” 尔朱菩提见自己被冤枉,怒道,“二弟,便是爹娘多偏疼我些,也是因为我是家中长子。你记恨我不是一日两日,如今拿出这事便是想证明我贪财忘义,我现在就让朴修上来对质,看是不是我中饱私囊。” 尔朱叉罗冷笑道,“他是哥哥的小厮,便是哥哥让他死,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又何况是给哥哥顶个错处。” 北乡公主见兄弟如此争执气的呵斥道,“住口,都给我住口。谁家兄弟像你们这般乌眼鸡似的斗,我还没死,便是死了咽了气了,你们也想我死不安宁吗?顾容华你即是已经发现问题,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非等着他们兄弟闹起,你才来请罪?” “阿娘,您这怪二娘便是没道理吧,如果大哥规规矩矩,谁能发现错处,便是有了错处,您也不能一味偏袒,就是阿爹在也会问个是非公道。阿娘难道不知道,大哥跟这个朴修便似连体人似的,那朴修做了什么大哥能不知道。朴修仗着大哥的宠爱,不光自己目中无人,连带一家鸡犬升天。他大哥逛街之时见一女子貌美,竟光天化日之下拉到巷中强行霸占,那女子未婚夫寻来欲救,被他活活打死。苦主告到衙门,县令八十杀威棒打出,却原来是花了一百两银子买通了县令,将此事遮掩了过去。我就好奇,阿娘一向教育我们勤俭节约,缩减用度,不提咱们几个兄弟用度每年便仅百两银子,那最上等的仆役便是带上逢年过节的赏赐不过一年十两纹银,这一下子一百两银子的大手笔却是让人吃惊不已。我便是听了这个消息才留意了一下,没想到大哥仅这次赈灾一项便得了纹银七百五十一两八钱,算算是够打点人命官司了。”尔朱叉罗一口气说完,洋洋得意地看着尔朱菩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容华看着尔朱菩提顾及母亲的面子强忍,盘算如何让他发作出来,“大公子想也是被恶奴瞒骗了的,并不知情,只是这次赈灾是为了给王爷挽回声誉,如今这一闹真不知那些灾民怎么传言了。二公子你也是的,有什么不能在家里兄弟两个摊开了说的,这闹得怕也遮掩不过去了。” 尔朱叉罗不满道,“是大哥黑了心的贪钱,怎么反而是我闹的没理,不能好事让他一人全占了去。阿爹阿娘偏心也就罢了,如今二娘,您也袒护他,我想问问他有个做哥哥的体面吗?” 尔朱菩提听骂自己不体面,一拳打去,“我说了此事与我无干,是那朴修黑了心肠,连我都瞒骗。你一直说我贪钱,不就是怕阿娘护我吗?你若是有半点长进,爹娘能不疼你,自己烂泥上不得墙的东西,还有脸说我?” 尔朱叉罗见自己挨打,气得上前推搡,兄弟二人拉扯开来,北乡公主气得直跺脚,赶紧让素屏将他二人分开。顾容华却抢在了前头,横着身子隔在兄弟二人中间,急红眼的兄弟二人哪里顾得,拳来脚往间,尔朱菩提一脚揣在了顾容华的肚子上,她“啊”的一声捂住肚子。 云翠见她裙摆见见显出血来,大叫一声,“二夫人。”扑上前去接住了顾容华渐渐瘫软的身子,“快叫大夫啊,二夫人流血了。” 尔朱菩提吓得脸色发白,尔朱叉罗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大哥,你把二娘打伤了,阿爹回来,看你怎么交代。” 北乡公主被这一团乱弄的险些昏倒,“快去叫大夫,都愣着想死吗?”她上前搂着顾容华,“你有了孩子还上前去凑什么,不过两个小孩子拌嘴,如今这样,可如何是好,王爷明日便回来了,我这可如何交代啊。” 顾容华疼的浑身冷汗,她知道孩子已经在慢慢离开她,下体一团温热涌出,她痛苦的闭上了眼昏死过去。 69、青苧巧言劝父亲 赵胡一卦定天命 话说,尔朱荣带着尔朱天光和高欢兴冲冲地返回晋阳,却在城外便接到家丁报奏顾容华小产,他的脸色瞬间阴郁下来,一言不发快马赶回太原王府,直接去了顾容华的菡莲居。一进屋内便闻到满屋的药味混着血腥气,几个郎中商量着用药,云翠带着几个侍女忙着更换顾容华身下的垫子,尔朱荣看着那被血浸透的布垫,眉头紧皱,知道不好。 云翠慌忙给尔朱荣行礼,未及开口眼泪便哗哗落下,“王爷,二夫人,二夫人血崩了,是奴婢没照顾好二夫人。” 尔朱荣看着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一样的顾容华,他声音低沉却让屋内所有的人胆战心惊,“救不活她,你们全部陪葬。” 北乡公主在接到尔朱天光的传信后,忙将两个儿子叫上,扶着青苧也赶到了菡莲居。当走到门口听见尔朱荣发怒,她停了一下,知道今日之事是躲不过,进门便带着三个孩子一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容华有孕竟是我疏忽了,她没说自己月事没来,我以为不过是冬天畏寒,嗜睡些也无妨。菩提和叉罗争斗,也是我这个做娘的没管好,惹出这般祸事,害的她小产。王爷无须迁怒他人,所有罪责我一力承当,都是我的错。” 青苧见母亲主动承担责任,知道是担心尔朱荣盛怒之下责罚两个弟弟,“阿爹息怒,容女儿回禀。二娘有喜却是阿娘不知的,二娘自己想来也是不知,近日为了赈灾一事,日夜操劳,才会忽略了这月事推迟。即是都不知道的事情,也不能怪阿娘疏忽,此是其一。再者这些日子雪灾严重,又近年关,阿娘盘点着王府的项目收支,日日忙碌,身体也不如往常,难免精力不到,疏忽了内院。赈灾一事便全由了大弟弟做主,只是我们姐弟几个从小衣食无缺,大弟弟不过十三岁,如何认识这五谷杂粮,就交给了下人去打理。阿爹也知这千里之堤尚有蚁穴,何况我们家,大弟弟从来是个心软宽厚的,他以心待人,却忘了不是所有的下人便能记得主子的好,尽心维护主子的。那朴修自己黑了心,竟打起赈灾粮食的主意,以次充好,不但毁了大弟弟的清名,还连累了阿爹,这种该杀之人如今锁在牢中等着阿爹发落示众的。而二弟弟却是大有长进,竟能发现了账目的问题,虽处理问题焦躁了些,若阿爹闲暇可以教教二弟如何处理事务,二弟也可以收敛些脾气。” 尔朱荣看着跪在地上的青苧,“你这丫头一番话竟是把所有人摘了个干净,就是朴修贱仆诛心,你二娘自讨苦吃,你娘和你那两个弟弟半分错处也没,还是我没教育好你弟弟,是不是?” 北乡公主慌忙道,“不,不,是我教子无方,王爷若是生气便罚我吧,青苧快不要说了。” “不,你让她说,这丫头从小少言寡语的,当初老子还以为生了个哑巴。这嫁人之后倒是伶牙俐齿,说的竟让老子都觉得有理。”尔朱荣指着青苧道,“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把你两个弟弟的错处都说没了。” 尔朱叉罗不想尔朱菩提就这样便没了责任,好容易抓住的把柄,若是放了心里实是不甘心,“阿爹,那朴修是大哥的亲信,每日跟在身边,怎会一点不知?若没有大哥的授意,那个小子便是借几个胆子也不敢黑了这一大笔银子。” 尔朱菩提见父亲母亲在前,自是知道此时如果出声只会招惹嫌弃,便是低头只是认错道,“却是儿子没约束好下人,连累阿爹名望,也没好好跟二弟弟解释清楚,还害的二娘小产。都是儿子的不好,只是儿子却实没有这私心贪这点碎银子,阿爹的大业才是最紧要的。” 青苧见北乡公主只知道哭泣,便接着说道,“女儿一直嘴笨,却是心明白的。阿爹您想,如今阿爹权势遮天,便是一点散银大弟弟如何看得上,若目光短浅至此,那也不是尔朱家的人了。只是兄弟争斗连累了二娘,却是万万不该的,二娘如今血崩,还是要紧着二娘的身体,别落下了病根才好。二娘已经昏迷一天了,这血一直这么流着,便是行伍之人都受不住,何苦二娘这样一位身娇肉贵的美人。而今府里这些个大夫治了半日连血都没止住,再这样下去定是不行,还是要去外面寻个才好。听说最近晋阳来了个神医,唤做赵胡,他一直四处云游,行踪缥缈。此人神仙道骨,最是清高,只给自己投缘的人看病。幸得我家王爷曾与他的徒弟徐纥有过交往,故有幸见过真人一次。若阿爹放心,我便让王爷把他寻了来给二娘治病。” 尔朱荣并不知这赵胡是何人,只是徐纥他是清楚的,他的师傅定是技高一筹,想着赶紧请来给顾容华治病便好,只是他并不放心将元宽就这样放出去。“若果有此等神医,快快让元宽那小子给老子寻来,给你二娘治病要紧。”见青苧还未起身,催促道,“你还愣着干嘛,快去让你夫君去请那神医,你阿爹我早就声名狼藉,几个粥场能收回多少人心,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过得也挺逍遥自在,不比坐在那个位置天天担惊受怕来的强。所以你放心,就那些散银我也不会罚了你阿娘和两个弟弟。” 青苧见尔朱荣如此说,才放心起身,安抚了母亲,劝诫了两个弟弟再不要胡闹,便赶紧找元宽商量请人的事情。尔朱荣等青苧走后,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母子三人,伸手扶起了北乡公主,“这事与夫人无关,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些年南征北战疏忽了对他们的管教。你照看下容华,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至于朴修这个贱奴便拖出去街市口车裂吧,菩提去监刑,便是昭告了百姓。”转身对着菩提和叉罗说道,“你们两个兄弟不相互扶持,却弟不服兄,兄不护弟的,今后如何担当重任?处理完朴修后,你们兄弟二人一起去宗祠跪着去,三天三夜不许吃饭,也为你们这个没见天的弟弟诵诵经吧。” 尔朱荣说完,折返入内,再三嘱咐云翠道,“好好照顾你家夫人,一应用度问公主要便是,我晚些再来。” 云翠哭着应道,“王爷放心,奴婢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二夫人。” 尔朱荣除了菡莲居便唤来高欢,将元宽去寻赵胡的事情告知了他,并要求他名为护送,实则监视。高欢一听要寻的是赵胡,觉得名字耳熟,似在何处听过,却也没时间细究,便跟随着元宽一起向赵胡栖身之所阳曲县西三十里狼虎山的冶平寺出发,一边走一边细细思量。 时至晌午,终于走到狼虎山下,站在山下仰望山峰险峻,山间丛林葳蕤蓊郁,积雪覆盖下只能隐隐显出荒僻幽静的山路形状。他们只得弃马步行,高欢见元宽也不看脚下的路,走的是大步流星,怕他滑倒,走到路边拔出佩剑砍下几根粗壮的树枝递于元宽,“王爷留心脚下,这树枝可做探路使用,山路崎岖,王爷还请步步当心。” 元宽其实并不认识赵胡,以他的年岁便是徐纥也未见过,不过是与青苧商量借顾容华之事寻个由头自己先逃回洛阳,再将她母子二人接出,却没料到竟安排高欢跟着,竟是半步都躲不掉,心里着实恼火。可是既然说了就得把事情做下去,想了半天便是这狼虎山最是险要,中间若是装作不小心崴了脚,让高欢独自上山自己也好开溜,没想到所有的盘算都似被高欢看破。他不满地看了看高欢道,“岳父派高将军护送,不就是怕我步履维艰找你探路吗?有高将军在,我必会周全。” 高欢自是听出元宽对尔朱荣派自己跟随心生不满,“这狼虎山狼多虎猛,便是这附近地名都是大虎沟,大虎峪、小虎峪,狼坡等,还有山贼时常骚扰香客,大将军也是担心王爷的安危罢了。王爷您看山顶处那座便是昙始禅师的高僧塔吧,不知赵大师是否便在此处?” “赵胡大师当年与冶平寺的主持智诚法师有过约定,每十年论道一次,如今正好到日子,便来碰碰运气。”元宽顿了一顿,满眼深意地说道,“高将军认识赵大师吗?说起他来当年朝廷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徐纥大人的师傅,还给先太后批过一个偈语,如今看来却是字字应验。‘于高而后,四星并照。犯河缺阴,遇荣而终’,先太后可不就是香消玉殒在了河阴,死在岳父之手。如此神人,高将军不想请他为你测上一测,看看有什么吉兆。” 高欢心想怪不得觉得名字耳熟,一时想不起来,原来竟是他,心里不免欢喜。若得此人指点一二,日后趋吉避凶岂不美哉,但是面上却表现的第一次听说,“卑职一个城门的小看守,当年却是未曾听说过赵大师的名号。那时有传言说胡太后是带红光出生,听了却不以为然,想显贵之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平凡,各种奇闻怪事便是有的没的都硬说成吉兆。想那汉献帝也说其母王美人怀他之时梦见太阳跟着走,靠着如此天降之兆让他得了皇位。结果呢,母亲因为他被何皇后毒死,妻子因为他幽闭而死,便是两个儿子都被毒杀,最后大汉朝姓了曹。到了咱们这朝天降红光的胡太后,可怜卿本佳人,却被浸了猪笼,最后连尸骨都没捞到。可见这有时候吉兆也非好事,卑职出生时没任何异象,唯一特别的就是六月下了冰雹,砸死不少牛羊。卑职不算个灾星便好,还想什么吉兆?这辈子只求安安稳稳跟着大将军日后得个封荫,便知足了,还想什么吉兆,眼前的事情顺遂了就足够。” 元宽叹息道,“没想到胡太后一生辛劳,死后竟是谁人都能诋毁,连个谥号都不能拟定,真是可悲可叹。真是功过论断史书定,下笔千言毁人名啊。” 高欢本以为元宽会斥责他议论胡太后,没想到只是感叹众口铄金,半点魄力也无,比元子攸好操控多了,也难怪尔朱荣动了易帝的心思。二人各怀心思的走着,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高僧塔,只是塔门紧锁,一个脚印都无。高欢开始怀疑元宽的心思,虽未动声色,却执意要去冶平寺一探究竟。元宽拗他不过,只能任他拖着自己走,心里却暗暗担心,若是被寺院里的小和尚说漏了嘴,自己岂不麻烦。 怎知行百米,远远便看见一个鹤发老者翩翩而来,慈眉善目处,洞察天下苍生;双手合十时,万籁俱静;轻启唇齿时,若梵音绕耳;脚步轻盈处,雪地无痕。“贫道赵胡,二位贵人可是寻我?” 元宽心想这真是天降神兵啊,如今难题全部迎刃而解,他突觉双腿发软,竟噗通跪地连连叩首。高欢见元宽下跪,自己也忙要跪拜,谁知被赵胡手中的扫尘一挡,只听他说道,“他拜贫道使得,你却使不得,会让贫道折损修为。” 高欢一听不解,想询问时,只见赵胡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赵胡接着说道,“贫道知你二人为何而来,只是各人原有各人的缘法,凡事莫强求。那女子本就子女缘薄,却无性命之忧,贫道解不开她的心结,即是白去。盘古有训:纵横六界,诸事皆有缘法。即是今日得见,贫道便送二位两句真言作为缘法。” 元宽和高欢连忙以雪净手低头听训,只听赵胡言道,“这位王爷您‘本有却无,本无却有。诸欲不遂,涅槃一乐。’这位将军您是‘高至于天,欢至于地。大悲众生,齐拥道义。’二位,切记,切记。” 高欢、元宽尚自品尝各自偈语真意,便觉得赵胡声音渐远,抬头看时却已无人,身边护卫各个若被点穴,只是怔怔立着,看不见听不见的恍若失神一般。高欢牢牢记下这四句话,却心想这大悲众生难不成要自己也去修道不成?心下不解,仰头问天,“赵大师,您是要我出家吗?” 空旷的山谷传来回声,“他日功成,将军多修庙建寺,有缘再与将军说道。” 高欢虽不甚领悟,但是看着元宽一脸愁苦,他的那句偈语明明白白定了生死,是到死都不得自主。心里反而怜惜了他几分,毕竟今日的机缘是他带着自己来得的。想到此处,高欢走过去将元宽扶起,“天渐黑了,王爷还是随卑职快些下山,若晚些遇见虎狼便不好了。今日之事王爷不必挂怀,卑职观众人之状似是中咒,全然一副定身之像,半句未曾听见。卑职也定不会漏出半字,还请王爷宽心。” 元宽一脸沮丧,“这走了半日,本王得了一个死,你倒是可做高僧,我何苦来寻这个结果,便是稀里糊涂的过也是个安心。你记住,切不可告诉王妃,本王不想她担心。” 高欢应允,二人一路再无甚言,只是各自想着心思。 70、太极殿初定谋划 嘉福殿难续情缘 公元530年的元月初,元子攸在太极殿大殿宴请回京的前朝罢官停职官员,翌日下旨择优补位,尔朱荣安插的一些官员被明升暗降或是远调,朝廷之上渐渐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早朝时不再呈现尔朱荣只手遮天之像。元子攸并不满足现状,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在十五日,任命大司马、太尉公、城阳王元徽为太保,司徒公、丹阳王萧赞为太尉公,开府仪同三司、雍州刺史长孙稚为司徒公。二十日召见南梁投降的兖州刺史张景邕、荆州刺史李灵起、雄信将军萧进明,并入军中由奚毅统领。 尔朱世隆见元子攸每日动作不断,步步旨在夺权,心急火燎地嘴上都急出了几个大泡。无奈他就是一个鼠胆无主见的,除了每日传信尔朱荣详述朝中之事,早朝之时仗着尔朱荣的荣耀逞一时口舌之快外,半分成效也无。 尔朱荣从尔朱世隆书信中已知元子攸不愿再为傀儡,心里已有废除之意,把目光渐渐转向元宽。只因其一与万俟丑奴战事未停,一直身处前线作战,无暇分身,其二元宽整日对他的试探要么装傻充愣,要么装病,他竟拿元宽无可奈何,这废帝易位的步骤只能缓行。尔朱荣对尔朱世隆在朝上的无能不满,他深思熟虑下决定让高欢携家眷入京,一方面探清洛阳防卫虚实,一方面让娄昭君以诰命夫人身份进宫探视英娥,自英娥回宫后便少消息传出,尔朱世隆的夫人又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妇人,英娥说好便是好,半分主意也无,回报的信息全部无用。尔朱荣毕竟最是疼这个女儿,也想着如果还未有子嗣,便寻个机会将她接出皇宫,真到了和元子攸兵戎相见之日,也不至于使英娥再如铸金人那日夹在二人之间为难。 太极殿内,元子攸已经两日未曾合眼,与元徽、元彧、奚毅、李彧、温子升等商量着下步策略。元徽满意自己近日的接连高升,无能之态越来越显现,他深谙元子攸的心态,一个傀儡皇帝最希望的就是得到大臣的遵从和拥护,凡元子攸之言他无不拍手称赞,高呼万岁,“皇上就是圣明,堪比秦皇汉武。那些宵小之辈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皇上稍一运筹便能决胜千里。” 每每说到此处,元彧总是面色微变,轻皱眉头。奚毅不过一介莽汉,只听出元徽的夸赞,却没想太多,只是跟着呵呵傻笑。其余众臣虽听出恭维之意,见元子攸享受,也顺着行些溜须拍马,得到的赏赐也日丰。 元子攸因连日措施颇有成效,也有些心态膨胀,更是每日召集亲信谋划,不再低调行事,“那高氏兄弟如今马场壮大,育有万匹良驹,正好作为军备之用。奚将军,还是烦劳你亲去一趟,传朕的口谕,让他们可以招募散士,行各个击破之法,对尔朱荣所辖之地的官衙进行骚扰,却不要占领。毕竟如今兵力悬殊,只占库夺粮,以充军需。” 元子攸话音刚落,元徽便鼓掌叫好,“皇上英明啊,此招甚秒,甚秒。” 元彧仍想劝谏,却因元徽的吹捧生生咽了下去,细微的神情被元子攸看出,他看着元彧问道,“临淮王欲言又止,是有何主意?” 元彧思量一番,换了话题说道,“皇上之决策皆是可行之举,只是如今尔朱荣在朝中仍是根深蒂固,所谓一击即中,先要麻痹敌之意志,趁其不备而行之。臣只怕这连连举动已然引起尔朱荣的戒心,故其已派高欢及其夫人入京,听说那夫人以贵妇身份,递了帖子要拜见皇后娘娘。皇上的后宫并非寻常百姓之家的闺帷之事,臣斗胆问皇上一句,多久没见皇后娘娘了?” 元徽笑道,“临淮王每日就只记着皇上的秘事不成?却不想想如何瓦解那尔朱荣的势力,砍了他的狗头吗?” 奚毅也符合附和道,“是啊,临淮王,这是皇上和皇后的私事,您怎好在议事之时拿出来说。” 元彧淡淡一笑,恭敬禀告道,“皇上,臣的问题非是想探听皇上的隐私,皇上是圣明之君,自是明白若那娄昭君进了宫,以她细心之处怕是能窥破些事情。若由她传出宫外,被尔朱荣知晓,岂非打草惊蛇,影响后面的全盘部署。” 奚毅道,“那有什么难的,不让那娄昭君进宫见皇后不就得了。她一个命妇,无诏也不敢擅入吧。” 温子升忙道,“奚将军此言差矣,想那命妇虽无诏不能入内,但是她此番前来明面上是北乡公主思女心切,实则是替尔朱荣探视皇后,若是不让见则尔朱荣心不安,不安则必生乱。” 奚毅不屑道,“皇后也不一定便是要见她的,直接传了皇后娘娘的懿旨便是,皇后不愿意见,那尔朱荣还能挑出什么错来。” 李彧看了奚毅一眼,道,“奚将军跟了尔朱荣那么久,还没摸清他的脾性?此番派心腹高欢入京,那娄昭君刚入洛阳,便经过尔朱世隆往嘉福殿递了拜帖,便是主要为了探视皇后而来,不让她见了,岂非此地无银?所以便是皇后不想见,皇上也得让他们见了,以堵住尔朱荣之口,先解除他的疑虑。” “如此说来,皇上已有月余未入嘉福殿,为了大局着想,皇上是不是还应和皇后修补一下关系。”元徽道。 元子攸见群臣都在劝他去看看英娥,不由苦笑,“朕何时成了面首之流,还需用皮相去换取大魏的安宁,先祖有灵,岂不悲戚。”见大臣还欲相劝,挥手让他们退下,其实他早已想到当务之急是定了尔朱荣的心,缓了他的步子,毕竟此刻兵刃相见他半分便宜也无。对英娥的愧疚之心也被他内心愈来愈热的仇恨焚灭,他痛恨她的父亲,却没想到已经渐渐连带上了她,连见她的心都无半分。他舒缓了精神,喝了口茶,觉得茶味清香,回味绵长,“小颂子,今日的茶泡的甚好,是白露时的清芽么?” 张皓颂谨慎地回道,“是的,皇上,您看要不要给皇后备上一些?” “怎么,连你也想朕去看望皇后?”元子攸解下朝冠的系带,“冠之重,非凡人所知,他们这些人看见的都是这顶天的权势,想的是朕如何戴的稳妥,却又有何人能怜惜朕的脖颈之痛。罢了,茶不用了,带上朕昨日饮的寒梅酒,摆驾嘉福殿。此时朕与她还有这品茗闲谈的心么,不如一醉不醒的混沌好。” 张皓颂听元子攸的话已经说白了心思,不由心里为英娥惋惜,在这场角力中,她是最无辜的人,也是被伤害最深的。张皓颂不能表示他的同情,也不敢为英娥分辩半句,此时元子攸的士气如虹,多言一句都会被认为与尔朱荣党有勾结。 华灯初燃,英娥刚沐完浴,只披了件薄衫坐在妆奁前,让馥枝将秀发上的水一点一点的擦干。馥枝递上一个手炉,英娥没接,馥枝不禁念叨,“皇后娘娘,您别又怪奴婢多嘴,您这刚从水里出来,又不愿加衣,连手炉都不要,仔细冻着。” 英娥莞尔一笑,“你不是这一个月常与本宫说要软些,莫要如此执拗,本宫这病了不正好就娇弱了吗?” “您若病了,是娇弱了,只是皇上能看见吗?辛苦服侍的不还是我们,您就当心疼奴婢了,这天愈发冷了,您就把手炉拿着好么。”馥枝嘟囔着。 英娥扭头看了身后的馥枝一眼,“你最近这话是愈发多了,可见是宠坏了你。该来的,很快会来,便是这恩爱,也要做足了给天下人看。”说完这句,她心里一阵酸楚,是何时开始她竟习惯了每夜的寂寥,那夜清如水的宫殿,幽暗淡淡的仅点一盏灯,方显得形单影只。 这一个月,她不去问元子攸的行踪,不去关心他榻上是新宠的嘉美人还是禧御女,更忘了什么哀愁,若一具行尸走肉般木木然地过着每天重复的生活。偶尔与馥枝聊起的不过是她的家仇,她的忧愁和无力只是因为帮不了馥枝,元子攸的倚仗使得元徽更加如日中天,而元悦虽此时已得萧衍恩准返回北魏,却不回洛阳,始终鞭长莫及。馥枝心里的仇恨只能暂时掩埋在心里,她看着日渐消瘦的英娥心里虽疼惜,嘴上却半分不说,张皓颂每日变着花样从外面带来的吃食,她会编个名目奉与英娥,说是元子攸让张皓颂赏赐的。英娥看着那广福楼的桂花鸭、付云阁的紫荞酥、香樊堂的九制梅糕,嘴上虽不说,心里如何不明白元子攸便是有心赏赐,也断不会若寻常夫君四处去搜罗这些吃食。每次她只是笑笑,不想辜负了馥枝的心,陪着吃上两口,偶尔打趣地说道,若张皓颂是个完人,就把她嫁了去。馥枝初始嘴上啐到不愿再继续聊,后来渐渐竟也不反驳,只是脸上泛起的红晕,嘴角的那抹笑容,英娥发现后便再也不说了。英娥见如织也是个会做事的人,便给她改了名字叫云枝,由馥枝亲领着做事,李广安也回到了嘉福殿,英娥终于有了些让她放心的人。 正巧云枝从外殿进来禀报说元子攸来了,英娥脸上无半分惊讶,也无半分喜悦,平淡的点点头,吩咐馥枝拿件外衣过来,正说间,元子攸已然进入。帷幔掀开时,外面的寒风卷着一阵雪花进入屋内,英娥不禁打了个寒颤,还未来得及接过馥枝手上的外衣,便见元子攸带着张皓颂入内。见英娥衣衫不整之状,张皓颂赶紧跪下伏身于地,馥枝慌忙欲将衣服覆于英娥身上,却被元子攸制止,他走上前接过馥枝手中的衣物,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馥枝看了眼英娥,起身往门外退去,经过张皓颂身边时,轻轻拉扯了他一下,张皓颂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回转身子,跟着馥枝出了门。二人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雪下的越发紧了,张皓颂不禁揉搓着双手。 馥枝忍不住道,“这雪大,也不知多穿些,冻死也是该的。” 张皓颂赶紧松开手,挺挺腰,故作轻松道,“我不冷,不过刚刚路上行了许久,又在地上跪了一会,只是手有些冰罢了。怕一会给皇上奉酒,冷了酒,才揉搓一下。” “皇上一个月未来,今日来,是为了命妇入宫?这些日子的冷淡,是一壶酒能暖的?怕是喝下去更冰了。”馥枝温着酒不满道。 张皓颂见她胡说,慌忙示意她噤声,“你就是一张嘴只知道乱说,不怕人听去,皇上和皇后也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馥枝白了张皓颂一眼,“谁稀罕议论,你们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那新人儿的新鲜劲过了,便想起我们皇后娘娘的好了?”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着张皓颂一脸的尴尬,心里过不去,却是越解释越错,“我没说你,你又不是男人。呸,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男人,我,我的意思是...算了,越说越错,不说了,这和你没关系的事,我说你干嘛。”一股脑的说了半天,她直想抽自己的嘴,不敢再看张皓颂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低着头拨拉着炭火,再不敢多说一句。 张皓颂幽幽的轻声说道,“你怎么说我都是没关系的,我虽不问你的过去,但是还想白嘱咐你一句。在这个宫里,藏着些感情,才能安全的达到你的目的。下次见城阳王时还是自然些,那日他已然疑心,与李大人说了此事,着他打探你的底细。” 馥枝死盯着那跳起的火焰,猛地将火钳插入火堆,火星四溅。 张皓颂一把将她拉过,“刚说完你就如此,不怕这火星子碰到身上,压着些,压着些,是说不通,还是教不会。” “你担心我,我是知道的,不告诉你,是怕连累你。你若是真的关心我,就当做从未认识过我。”馥枝说完,偷偷瞄了一眼张皓颂的表情,只见他沉默不语,脸上似有哀怨之色,心里懊悔极了。 71、君王心轻慢韶颜 美人泪辜负春昼 殿内,元子攸看着坐在一角的英娥仍在低头打理着头发,心里不免几分不高兴,他走过去欲从英娥手中拿过梳子,英娥怔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元子攸将梳子放下,双手放在英娥的双肩,那冰冷的肌肤在元子攸温暖的掌心中慢慢有了些温度,“这么冷的天,还如此单薄地坐在这,是不怕着凉吗,你这身子才好些。朕带了些寒梅酒给你,一会热了饮些,暖暖胃。” “臣妾的身子不打紧,再冷也越不过心冷,这些日子皇上不来,臣妾每夜看着这寒灯枯坐,竟渐渐参悟了。” “你参悟了什么,能跟朕说说么?”元子攸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 英娥接过茶,放在了桌上,幽怨地说道,“臣妾参悟了,这帝心似海,臣妾以为那海心深处便是彼岸,努力的游弋,却发现在慢慢沉没,垂死挣扎处的黑暗,无依无靠。” 元子攸不满道,“皇后这些日子是病的糊涂了还是怎么,跟朕说话愈发的无状,朕今日来看你还是错了么?让你没有明亮的光线,反而是无尽的黑暗,跟着朕竟是这般委屈?” 英娥抿了抿唇,轻咬唇边,硬生生说道,“皇上今日拨冗来看臣妾,是想臣妾表现的受宠若惊还是感念圣恩?皇上应该听说了,前日高欢的夫人递了拜帖,想入宫觐见臣妾,臣妾与她并无交集,定是阿爹安排的。故而臣妾已经打发人拒了,不想节外生枝,却不知是不是拒错了。皇上若觉得臣妾该见,明日便让馥枝传了懿旨再召见罢了。” “你与朕说话非要如此么,朕这才刚进门,想与你叙些夫妻间话,你不仅胡言乱语评论我们的感情,现在又拿前朝的事情来噎朕。”元子攸松开放在英娥双肩上的手,压制着脾气,和缓些说道,“近日朝堂事情纷乱繁杂,是朕疏忽了你,你有些怨气也是正常,那娄昭君你想见便见,不想便不见,都是你娘家的安排,是北乡公主对你的关心,全由你做主,何必问朕。是几何朕来看望皇后,在你的心里,都变得如此的别有用意。” “却不是怪皇上疏忽臣妾,只是不知道皇上如今待臣妾的心思还有几分的真意,臣妾不敢想,更不敢问,皇上如此不累吗?”英娥心如死灰地说着,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 元子攸未答言,对着外面喊道,“小颂子把酒端上来,朕想与皇后喝几杯。” 张皓颂外头应着,赶紧用白玉托盘将酒并两碟点心送入屋内,头也不敢抬地又退了出去。虽不敢看,但是能感觉到气氛压抑无比,他出门叹了口气,倚着廊柱小心着屋内的动静。 馥枝却不担心,她知道英娥心里虽气,但是这次不会再不自主地被温情动摇心智,回避有时比面对更需要勇气,因为只要神志清楚,如何能骗的了自己,只是英娥还做不到绝情罢了。她似乎在劝慰张皓颂,也似乎在提醒自己,“人常说,窗户纸捅破了,便没了中间的隔阂。殊不知却在心里糊上了一层纸,别人看不见,就自己能摸到。摸到了,就在纸上写几个字,记下今天笑了几分,哭了几次。可见有时候那层纸在,却是好的,糊里糊涂地反而日子松快些。” 张皓颂咽了咽堵在喉咙里的那口痰,清清嗓子,“不破不立,却是看人怎么想了,但若是破了,反而情分没了,倒是继续封着好些。”说完他看了一眼馥枝,只见馥枝歪着脑袋拨拉着炭火,他憋回了想说的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损的身子。 殿内,英娥接过元子攸为她斟的酒,嗅着那抹淡淡的梅香,不禁赞道,“果真是好酒,是梅上的雪水酿的么?” “若只是雪水,如何香气如此馥郁?这是去年梅花盛开前,城阳王从洛阳官宦人家选取百名十二岁的素女,她们焚香斋戒三个月后亲手采撷的梅花,加上初雪时梅上覆的净雪酿制。再埋在梅花树下,直到前日方才取出,温酒时用去年晒干的梅树枝做炭火。费了这番功夫,方得如今的这几坛梅酒,闻之芳香浓郁,品之甘甜醇厚,实乃极品。朕未舍得尽饮,知你也好酒,便带来与你一起畅饮。”元子攸一脸满足地品味着,他想让英娥记得这份恩赏。 英娥听完顿觉此酒索然无味,她将酒杯放下,淡淡说道,“城阳王喝个酒都能弄出这番花样,只是不知这征集素女,用的是何种名头。这酒太过珍贵,臣妾无此福分饮用,皇上还是带回去吧。” “怎么,听皇后的意思想说朕是昏君不成?想当年胡太后前往嵩高山,开左藏库,命随行的王公、妃嫔、公主一百多人凭力气扛布帛,扛多少便赏赐多少。仪同、陈留公李崇,章武王元融都因所扛的过多,倒仆在地,李崇伤了腰,元融伤了脚。她图一乐可以荒唐至此,朕不过就是喝口酒而已。”元子攸愤愤说道。 英娥惊愕了,她从来没想到元子攸竟然会如此评论胡太后,她睁大眼睛,缓缓说道,“皇上,臣妾没想到这番话出自您的口中。若是臣妾没有记错,那时皇上还未做先帝侍读,并未随行,如何就得了这番评论。当年的事情,臣妾倒是清楚的很,嵩高山上胡太后废除不合礼制的祭祀后,为做恩德,便欲赏赐众人。因是远巡,自是未备赏赐,所以才令开了左藏库将里面的布帛作为赏赐,只是未言明赏赐数目。太后下旨后便前往阙口温水,皆由刘腾、元乂安排赏赐事宜,如此才有后面的事,当时有人编了谣谚,‘陈留公、章武王,摔得腰痛腿也伤。贪婪败德一类人,污我明主好声望。’未料,皇上您竟然也信了。” 元子攸冷冷地看着英娥,“是啊,你在现场如何不知,朕道听途说了。朕犹记得初见你时的模样,若一朵红梅立于枝头,便在皑皑白雪之下,也是那么的明艳,温暖人心。如今你黯淡如蕊心,纵有余味却已失馥郁,心也如那檐上冰凌,让人望之寒心。是何时,朕的娥儿变得如此?” 英娥听完不由想笑,她回转身看着元子攸一字一句说道,“皇上今日是来与臣妾修补关系,还是想言明臣妾色衰故而爱弛?臣妾纵使曾有着‘符皎日之心,甘首疾之病’,也不过只能‘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掩镜。’皇上还想问臣妾何时变得如此吗?” 看着英娥眼中的冰冷,元子攸僵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眼前这个曾经焕若荷华,皎如白日光,娇笑含羞,不染铅华的女子,如今冷若冰霜,咄咄逼人,无半分娇柔之态,更是硬如松芒。他退却了,想起身离去,只是家国之责似一双手将他按在椅上,不能起身。屋内的气氛弥漫着尴尬,他举起酒杯仰头饮尽,放下酒杯时已是温情脉脉,“是朕这些日子冷落了你,朕是一国之主,如今膝下犹虚,城阳王时常劝朕选秀,朕一直推却。前些日子他送了两个美人进宫,朕不能拂了老臣的心,才留在了身边,封了她们嘉美人、禧御女。若是因为这个埋怨朕疏忽了你,朕今日来了,你又这副的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臣妾看了那嘉美人、禧御女果然是盼睐生姿,动容多制,灿若那五彩的云霞,皇上见了喜欢便留下,哪里容得臣妾置喙。再者,皇上的心,也不是哪个美女便能牵绊的,臣妾又妒忌什么呢?”英娥回身坐到镜前,继续缓缓梳理着秀发,只见她明眸低垂,轻纱滑落露出半截美肩,抬手处弱臂粲粲赛玉雪,皓腕金钏叮咚如山泉。 英娥的毫不在意让元子攸有些愠怒,可是那美人临镜梳妆的媚态,又让元子攸心神荡漾,仿佛又看见当年在池中救起她时的模样。“皇后是也不信了朕的心,便是当朕与皇后作秀,皇后都不愿与朕虚与委蛇么?” “按说皇上来看臣妾,臣妾应是欢喜万分,只是恕臣妾真的半分欣喜之心也无。皇上应该知道顾容华小产血崩,如今坏了身子,再难有孕,皇上看似也全无半点伤感之意。”英娥说完直视元子攸的眼睛,她知道元子攸再恼怒现在都不敢伤她半分,压抑多年的话不吐不快。 元子攸果然脸色越来越差,“那是你父亲的妾,朕为何要伤感?” “皇上敢说她与您一点关系也无?她虽极力掩饰自己,但是那身段婀娜,眼神娇媚,行动处似仙子凌波的体态,分明是多年习舞的底子。若是臣妾眼不拙,心不瞎,她应该就是当年在黄河边冒充胡太后,扰乱我阿爹心智的女子,只是不知那高欢到底是和皇上达成了什么协议,把她送到了我阿爹的身边。她的眉眼是有几分像胡太后,所以阿爹这么久也不想去深究她的来历,便是老师的劝说他都不愿意听。但是臣妾也是女子,能看的出她看皇上的眼神,和臣妾看您是一样的,皇上,您对她到底有几分真情?”英娥开始有些激动,说的时候开始有些声嘶力竭。 元子攸拂袖大怒,一把抓起英娥,捏着她的脸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没有证据的话从你嘴里出来,是那么的大义凛然,朕看你是疯了,这种胡话也敢乱说。你就是这样看朕的么?在你心里朕就是一个小人是么?” “臣妾的话到底是疯话还是实话,皇上最是清楚。黄河边上,当臣妾横在您和父亲之间的时候,臣妾知道爱上您,就是在赌,赌您对臣妾当年的一点情义。臣妾想过退却,是你们各怀私心地让臣妾坐到皇后这个位子,当臣妾穿着凤袍,牵着您的手,迈上这太极殿之巅,俯瞰群臣叩拜时。臣妾开心过,因为终于可以跟皇上名正言顺在一起,不再是叔嫂的关系,是结发夫妻,可以一起白首了。没想到,臣妾真的没想到,臣妾赌输了,臣妾不过是您与父亲博弈的棋子,如今是堵住父亲的围攻之势,将来大局定时,臣妾就是一枚弃子。皇上,您说臣妾说的对吗?”英娥哭的痛彻心扉,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臣妾不在乎,谁让臣妾深入肺腑地爱着您,臣妾想过离开,就在晋阳不走了,可是臣妾没想到,您一句不知真假的想臣妾了,臣妾就感动地忘乎所以,乖乖回来。从开始臣妾就跟皇上表明过,臣妾心是向着皇上的,只是您到底在防着臣妾什么?您卧于侧,臣妾若有异心,您岂敢安眠?臣妾想明白了,这辈子跟皇上的心终是没法拴在一起,不管您和父亲谁赢了,最后牺牲的不过是臣妾。臣妾好恨,可是生不能选择,死不得自由,您让臣妾如何?臣妾别无所求,便是真的到了那天,臣妾只求皇上饶了臣妾的母亲、弟妹,至于臣妾自请出家。皇上,臣妾求您了。” 元子攸被英娥这番话说的心柔软了,是啊,她有什么错,她的心至始至终向着自己,“是朕负了你太多,皇后,你还想要什么,朕想为你做些事。”边说边靠近英娥,双手环住她的腰,柔声说道,“朕心里一直有你,无关其他,只是你一直不信罢了。” 英娥泪眼婆娑地看着元子攸,渐渐眼神迷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儿郎,她觉得心里有些闷热,“臣妾别无所求,只求皇上片刻温存。”说完她抱住元子攸,将唇覆上。 元子攸先是一怔,未想到英娥还愿意与自己行合欢之好,只是那娇嫩的唇辗转缠绵,让元子攸心渐渐迷醉,他闭上眼睛全心配合着。在她喘息间,将舌头伸入,采撷她唇齿间的芬芳。嘉福殿内,帝泽如海,锦衾之中,妾柔似水,漾起无尽春色。 72、馥枝乱用迷情药 昭君入宫巧布局 禁宫深深,春寒幽闭,一阵乱雨砸碎了那皑雪红梅的浑然,凌风飘落一地碎红。清晨时分,元子攸起身匆匆离去,英娥虽然知道,却装作熟睡。待屋内一切安静后,英娥翻身枕着胳膊看着蹑手蹑脚换炭火的馥枝,她开口问道,“那炭火里,你是不是放了什么?” 馥枝未料英娥醒了,吓得手里的炭盆险些掉落在地,她知道躲不过了,硬着头皮缓缓挪到英娥床边,“咚”的一声跪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娘娘,您罚奴婢吧,奴婢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谁给你的胆子在炭火中加迷情香,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英娥一肚子怒火地扇了馥枝一个耳光,“这记耳光是让你以后记住,再擅作主张,下回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幸只是本宫发现了,若是皇上知道,你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馥枝生生吃了这个耳光,顿觉右腮火辣辣的疼痛,她没有去捂住脸,反而挺直了身子理直气壮道,“皇后娘娘,奴婢知道您的心思,这一个多月您每天盼着皇上来,当您知道皇上留宿在含章殿时,您虽一句没说,但是奴婢看的出娘娘的失落。如今好容易皇上来了,奴婢怕您又因为生皇上的气,而惹怒皇上,到头来难过的还是您,您的委屈又有几人体会。奴婢知道您爱皇上,也看到您抱着那未出生小皇子的衣服偷偷落泪,更是听到您酒后的哭诉,您想和皇上有个孩子。可是您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皇上每每都是拂袖而去,如何完成您的心愿?所以奴婢大胆了,昨夜在炭火中加了姝娈丹,所以,所以才令娘娘您意乱情迷了。这药从何而来,奴婢是打死也不会说的,皇后娘娘您就别问了。” 英娥啐了一口,“你这小蹄子,多大年纪都知道这些对女人的催情之药,若是皇上坐怀不乱,你让本宫的脸面放在哪里?你也不用为张皓颂隐瞒,也只有他这宫里的老人,才能知晓这些乱七八糟的污秽东西。” “皇后娘娘既说是张皓颂给的,奴婢就是为他分辩,您也不信的。反正奴婢知道,皇上既然来了,皇后您又这么美丽,哪个男的能坐怀不乱呢,奴婢赌的就是这点。说再多,都是奴婢该死,竟敢对娘娘用药,这次实在是胆大妄为,罪无可恕,奴婢这就去慎刑司领板子。一会云枝会来伺候娘娘梳洗,奴婢告退。”馥枝说完便对着英娥叩拜三次,拜完起身便向门口走去。 英娥见她这样竟然哭笑不得,“你现在主意大了啊,本宫没说话,你就自己给自己定了刑法。你如今去领罪,若是里面的掌事问你犯了何罪,你怎么说?” 馥枝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回道,“自然不能说是因为给皇后娘娘下了催情药,便是打破了娘娘的炭火盆吧,这个罪行可以领个二十板子。不过皇后娘娘,奴婢不是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减轻刑罚,主要因为今日高夫人便要进宫,那是个玉里掩器、秀里藏拙的主,忽看不见奴婢怕是会生疑,打了二十板子奴婢还能随身伺候。待她出了宫,娘娘再判多些板子便是。” 英娥虽气她给自己下药,却也明白她一心为了自己,若是真的少了这个解语花,她真的舍不得。只是如今这丫头主意如此之大,却是要好好惩治一下,她故意说道,“你这算的倒是通透,只是本宫身边便是少了你也无甚关系,那娄昭君想疑心什么便疑心什么,又何妨?” 馥枝细细观察英娥脸上的神情,知她并不是真要罚她,她跪在地上,拉着英娥的裙摆,哭着说道,“娘娘嘴上不说,奴婢知道娘娘心里苦,虽是猜错了娘娘的心思,但是奴婢不后悔。娘娘少了奴婢不打紧,只是奴婢离不开娘娘,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别赶奴婢走。” 看着馥枝那满脸的泪水,英娥心里也不忍再罚她,却也不想给她好脸色,免得她以后自作主张做出更出格的事情,脸色虽未减半分怒色,但是嘴上已经柔软了,“起去,将本宫的裙子都拉扯皱了,再过半个时辰那娄昭君就要进宫了,还不去打水伺候本宫梳妆。” “娘娘是原谅奴婢了?” “本宫是没空和你计较,还磨蹭什么?要不换云枝来,打发你去浣衣局如何?” “云枝哪有奴婢梳头手轻花样多,那丫头粗粗笨笨的,还是奴婢来伺候娘娘。奴婢这就去打水,娘娘稍候。”馥枝松了口气,蹭的起身出去忙活起来。 英娥看着馥枝的样子有些气恼,却又觉得好笑,这丫头虽然不喜规矩,鬼灵精怪的,但是却是若一滩清水毫无杂质,让她放心。 临近辰时二刻,娄昭君带着素棉从西阳门入内,穿过永巷径入嘉福殿。见英娥一身宫装宛若傲世牡丹般雍容华贵,比上次在宫内见到的要美上十分,诚然是:倾国容华明妃妍,红素天成轻丹铅。娥眉曼睩流光动,长叹芬馥气比兰。襦袖轻转柔荑露,佩环琅玕楚腰纤。婉娈春华浅笑顾,曳裾云气瑶台端。这样的芳华气度便是九天的仙姝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娄昭君之前心里那阵失落已然消失殆尽,若她为男儿,也是会为她神魂颠倒的。她浅笑盈盈,施施然行礼,“臣妇高氏娄昭君给皇后娘娘请安,祝娘娘身体安康。” “平身吧,馥枝,赐座。”英娥吐词莺啭,让人如沐春风。 娄昭君起身谢座,含笑看着英娥道,“自晋阳别后,皇后娘娘似乎清减许多,公主一直惦记着娘娘,嘱咐臣妇特意带来山参、鹿茸、燕窝等物,已交接于李公公。万望皇后娘娘保重凤体,闲时多加进补。” 英娥颔首,吩咐馥枝上茶,“多谢高夫人,本宫知道高夫人也是好佛之人,故今日让宫人备了这闻林茶,乃是庐山东林寺高僧智诚大师亲制。因产量不多,实是罕有,本宫也不过饮了三回。” 娄昭君揭开茶盏观其白毫显露,翠绿欲滴,闻之幽香如兰,品之甘醇浓厚,回味绵长,“果然是好茶,且不说此茶生长于庐山这太虚之境,吸尽千山龙脂,鲜芽嫩美。便是这加工制作工序之精妙,要保证这色不变,叶完整,就是个细活,还是高僧智诚所制,更是难得。若不是皇后娘娘赏赐,臣妇便是有银子也品不到这样的好茶,臣妇叩谢皇后娘娘。” “没想到你也是懂茶之人,本宫却不懂茶,本于本宫不过是解渴之物,不过是因为闻得此茶有这佛法加持,所以才品的细些,饮完诵经才是圆满。”英娥淡淡说道。 娄昭君听出英娥有逐客之意,只是这想说之话未完,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她想了想,将话题转开,“臣妇此番前来实是公主听闻皇上在后宫纳了二妃,心里惦记皇后娘娘,所以特意嘱咐臣妇前来。” “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纳几个妃子不是正常么?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皇上要为皇后从一而终吧,阿娘却是多虑了,烦劳高夫人回去告诉阿娘,本宫很好,与皇上亦是如初。”英娥说到如初时,不禁哽咽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装作喉咙不适,端起茶饮了一口。 “天下做母亲的对儿女都是执念,总是为其忧心不断,臣妇回去定亲自将皇后之言转告公主。”娄昭君心细如发,听出了英娥的哽咽,却不能点破,更不敢再惹她难过,若是就此告辞岂不是今日白来了一趟。她顶着贤良淑德之名,纵使听到高欢于司马子如的饮酒时连赞英娥之美,看着他眼中闪耀的痴迷,虽是难过,却不能嫉妒。只要是高欢想要的,她便要处心积虑为其谋划,看透了如今的局势,便是元子攸敢杀了尔朱荣,尔朱家族的势力也会反扑,不过又是更换君主,只是这尔朱英娥又该何去何从?早听闻了帝后离心,却不知英娥的心意,娄昭君自不愿就此作罢,她从袖中抽出丝帕轻拭脸颊,眼睛却打量着殿内的摆设,寻找着话题,瞥眼见左侧案几上一白瓷瓶中插着几枝红梅,灵机一动,低头吟道,“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叶开随足影,花多助重条。今来渐异昨,向晚判胜朝。” 英娥见她突然吟诗,知道她不过是没话找话,心里几分厌烦,却不能显出。她拿起茶盏又放下,揭开杯盖轻轻拨动着,“没想到高夫人还喜欢梁朝阴铿的这首《雪里梅花诗》,果然是侯门之女,学识不浅。” 娄昭君含笑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妇不过是读了几天的书,因随夫君南征北战,故而各国的诗书都有所耳闻。不过是看着案几上那株红梅一时感慨,随口吟了几句,在皇后娘娘面前献丑了。” 英娥这才留意屋内的那株梅花有几分颓败,心知是昨夜的迷情香所致,脸上掠过一抹绯红,她慌忙责怪馥枝道,“却是躲懒,花放了几日也不知更换,嘉福殿怎可摆放残败之花,换完后去慎刑司领十个板子。” 馥枝赶紧上来将花瓶端下去,经过娄昭君时恨恨地给了个白眼,不敢耽搁赶紧去园中选花插瓶,复又重新摆设上,“是奴婢的过失,这就去慎刑司领罚,云枝和李广安在这里伺候娘娘。”说完看看英娥见没有转圜余地,知道这板子是逃不掉了,乖乖地退出殿内往慎刑司走去,心里咒骂娄昭君一百遍,恨不得回来就做个小人,天天扎她。 娄昭君见馥枝因自己多言惹了一顿板子,觉得自己失言了,想找补道,“臣妇竟没注意到这花枯败,不过是想陪娘娘多说几句话,却是说多错多了,还连累了馥枝姑娘,岂不罪过。” “哪有,本宫还要多谢你进宫陪说话,高夫人进宫多时,带了家母的物信,本宫甚是高兴。只是聊了这半日,本宫也是乏了,便不留高夫人用膳了。”英娥对李广安道,“小安子,送送高夫人,云枝,伺候本宫宽衣。”扶了云枝便欲转身入内。 娄昭君知道自己不便久留,也看出了英娥不喜她,“那臣妇告退了,皇后娘娘万安。”她缓缓起身,却又似有昏厥之状,素棉低呼一声,“夫人。” 英娥始料不及,忙吩咐李广安去请太医,娄昭君看似仍然虚弱,却意识尚清楚,“不妨事,就是这胎怀的累些,总是精神不怠,皇后娘娘不用劳请太医了。” “高夫人又有喜了?高夫人好福气啊,若本宫没记错,已有两位公子了吧。”英娥因娄昭君有喜不觉停下脚步,一个渴望孩子的女人总会想着沾沾好孕的喜气。 娄昭君舒缓了下身子,笑着答道,“是啊,臣妇怀这胎之时梦见月亮入怀,又与之前怀孕不同,想着该是个女儿。” “早听闻高夫人每每怀孕必有异梦,孕长子高澄梦一断龙;孕次子高洋则梦大龙,首尾属天地,张口动目,势状惊人。如今又梦见月亮入怀,想高夫人非凡人,子女皆可封王拜爵。本宫着实羡慕,只是见高夫人似乎身体不适,等太医诊过脉后还是先回府休息,过几日身上好了,再进宫陪本宫坐坐。” 英娥等太医诊脉后知娄昭君身体无恙,便命李广安安排轿辇送她至西阳门,待其换乘高府马车后再回嘉福殿复命。娄昭君掀开轿帘看着洛阳街上的熙熙攘攘,素棉担心她着凉,把帘子拉下,“外面风大,别着了凉,您胎未稳,却还要这样奔波,皇后娘娘也不待见咱们。” 娄昭君微微一笑,拍拍她的手道,“待见与否看的是长远,不是眼前,今日之后便不一样了。下次的拜帖不用经过骠骑大将军了,直接送至嘉福殿。”说完她眼含深意地看了眼素棉,便靠着她的肩闭目养神,听着外面的嘈杂和马蹄的“嘚嘚”声,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73、一夕情喜得珠胎 余不觉庭院芜绿 “和风暖雪融,春芽又占枝。啼莺穿杨柳,雁归盼有时。”看着嘉福殿外的冰雪消融,树木吐绿,英娥懒懒地躺在院中晒着太阳,轻声吟诵着。 馥枝让云枝带着小宫女琰璀打着绦子,自己捧着刚熬好的燕窝粥奉与英娥,看着英娥心情不错,大胆地打趣道,“皇后娘娘,这大雁今晚便会飞来,奴婢已经去太极殿打听过了。” 英娥见馥枝打趣自己,急的起身便要打,馥枝慌忙将她扶住,“娘娘,您仔细身子,别抻着了小皇子,您要想打,叫奴婢把脸伸过来便是,千万别气着自己。” “本宫是怕你这张嘴,尽是胡言乱语,怎好将皇上比作大雁的,让人听了去,你这小命要不要。”英娥责怪道。 “皇后娘娘放心,奴婢这嘴最多讨来几板子,小命倒是还不至于交代了去。毕竟奴婢有皇后娘娘您疼着,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定会轻饶了奴婢的。更何况,您这时候,可不最需要奴婢这样知冷知热,还能逗皇后娘娘解闷的可人儿。”馥枝捂着嘴笑道,讨着英娥开心。 英娥被逗笑了,指着她的额头点着,“你这个小脑袋瓜里,鬼机灵一套一套的,本宫真真是离不开你这样的妙人儿,行了吧。妙人儿,这粥食着淡而无味,给本宫取些什菜来佐味吧。” 馥枝应承着,转身吩咐李广安去取,英娥好笑道,“本宫是使唤不动你了么,还是你这小蹄子懒怠了,让你去拿些东西,转身就吩咐了别人。” “皇后娘娘冤枉奴婢了,奴婢怎是那种懒怠之人,只是皇后您这胎还未稳,奴婢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心伺候着,其他的事情自有云枝和李广安打理。” 英娥自那夜后,月余未来月信,时常恶心嗜睡,招来李太医诊脉后竟有喜了,英娥喜极而泣,拉着馥枝便道,“果然人说经常和好孕之人一起,便能沾了这喜气,高夫人这进来的日子多了,本宫便也沾了这个喜气。真好,有了这个孩子本宫知足了,本宫盼了多久啊。”欢喜之余,命人赏赐了娄昭君不少东西,赐她腰牌随意出入皇宫。尔朱世隆将消息第一时间递到晋阳,尔朱荣大喜,北乡公主却是喜忧参半,夜夜求佛庇佑。而元子攸虽日日来嘉福殿,但是都只待一个时辰便走,也不去嘉美人和禧御女宫里,只宿在太极殿。英娥想着他忙,所以也不在意,她小心翼翼地保养着身体,免了一众人的请安,一心一意地等着这个小生命在腹中慢慢长大。 英娥看着馥枝那满脸的紧张,噗嗤笑道,“本宫总拿你没有办法,见你乖巧,这碗燕窝便赏了你吧。” “奴婢可不敢和小皇子抢食吃,皇后还是趁热喝了,一会还要喝安胎药呢。”说完想起吩咐道,“云枝,先别打绦子了,去看看那火,寸步都不能离了,让琰璀去帮你。” 云枝应道,放下绦子,领了琰璀出去。 英娥见馥枝支走了众人,停下喝粥,将碗放下问道,“你支走众人,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告诉我?” 馥枝点点头,“奴婢今日去太极殿之时,听见皇上在殿内雷霆大怒砸了不少东西,那几个王爷大臣站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张公公悄摸摸地出来,让奴婢先回来,告诉奴婢皇上昨儿个说晌午来陪娘娘用膳,让先预备着。” 英娥听完,复又端起碗将粥喝完说道,“不用预备了,皇上如今正恼着,八成和我那娘家有关系,何必自找没趣。” “看来这大雁还是飞不来,娘娘心里苦,奴婢明白的。” “你竟是胡说,本宫又苦什么?你就仗着本宫宠溺你,这嘴愈发口无遮拦。”英娥责怪道,忽又想起什么,“先莫胡说了,你让李广安去高府问问,堂叔定不会跟本宫说实话,今日之事只能从她口中得知了。” 馥枝点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李广安带来了娄昭君的答复,原来是高乾和高昂兄弟二人在冀州乡里训练军马,并暗中搜集勇士,对尔朱荣的辖地进行骚扰抢掠。惹怒了尔朱荣,便密令刺史元仲宗将高昂诱俘囚于晋阳,高乾则下落不明,高乾的夫人崔凤琴被俘后自尽。 英娥听完眉头一皱,满面愁容,“爹爹是又添了一笔血债,皇上怕是和本宫越来越远了。”她抚着肚子,见馥枝担心地看着自己,转而安慰她道,“如此却好啊,这个孩子的主,本宫便做得了。这后宫太冷清了,吩咐内务府将各家成年未嫁女子造册,本宫要为皇上选妃。” 馥枝擦擦眼泪,“皇后娘娘受委屈了,只是这样突然选妃,皇上会不会有别的想法,伤了你们的情分?” “本宫和皇上还有什么情分,你看透了本宫的心思,帮本宫得了这个孩子。皇上和阿爹愈发势不两立,本宫看的分明,他对本宫无情,本宫还死缠着不放做什么?也省的每日里这虚情假意地坐着,若有似无地嘘寒问暖,皇上不累,本宫都疲乏了。还是选几个可人儿照顾好他,也是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本宫可以全心全意等着这个孩子降生,这才是最重要的。”英娥感怀落泪,长叹一声,“不过,你刚说的也是,贸贸然便安排了选妃,却是突兀了,你去嘉美人那告诉她今夜皇上独自留在太极殿,让她去给皇上送些精致的吃食。这选妃的事情,你去跟张皓颂知会一声,探探口风。” 馥枝会意,“奴婢明白了,一会就去办。” 李广安站在一旁,继续垂着手回道,“娘娘,奴才还打听到一件事,汝南王正在上表请求北还,那梁国皇帝已经应允,他如今在偷偷联络旧识,积极准备自立为王。那白整自废北海王兵败被杀在黄河边逃走,又逃回了梁国,被汝南王收为内监,在他亲信费允手下。” 馥枝实在听不得元悦的名字,恨得牙根紧咬,“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狗贼,当年清河王假死,王府一失势,他便索取王爷的服饰和古玩,因耽搁了时辰,又被挑剔物件不好,打了王爷的长子一百大杖,几乎被活活打死。奴婢在永安寺时曾与一痴大师说过自己的身世,他告诉奴婢,他做任何忤逆之举,恶毒之行都不奇怪,若是有朝一日将其正法,留他个全尸,不过是全了皇家的颜面。只可惜,他一直缩在建康,现在终于要回来了。” 李广安说道,“姐姐莫急,若他在梁国,则受着梁王保护,他若入了咱魏国境内,却不是多了几分胜算么?” 英娥亦正色说道,“李广安说的没错,那元悦在梁国我们鞭长莫及,元颢当年梁王不过给了他个陈庆之和七千精兵,那是看在他还有几分长进。这个元悦真不如那一母所生的清河王,他为性不伦,俶傥难测,好神仙道术,却喜男色,就不是一个能当大任之人。当年胡太后看在清河王面上,给了他几个闲职,不过昏昏碌碌地花天酒地罢了。这梁王又能看重他几分?不过是想找个人做个问路石,南奔梁国的也没几个有权势的王爷,他为人冲动又是极蠢的,比那元颢却是好控制的。” 馥枝忧心说道,“若是梁王又派遣白衣战神陈庆之护送他回国,即便他回来了,岂不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奴婢莫说报仇,这怕是连他的身也近不了。” 英娥见李广安似有话说,便点头示意,李广安轻声道,“姐姐,别说是不是陈庆之与他一起,便是真的跟来了,总不能二十四小时护卫着,定有机会杀了他。更何况这陈庆之刚刚回国,梁王甚为器重,陈庆之此人据说书生气颇重,最烦汝南王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他卖命。” 英娥走近拉着馥枝的手说道,“是啊,便是这个道理,你要耐得住性子,城阳王咱们现在无从下手,郦大人在天有灵送来了汝南王,就是想让这个恶人死在洛阳。” 李广安拍着胸口,尖着嗓子道,“姐姐放心,郦大人最是受人敬重的,承蒙姐姐信任将实情相告,我李广安愿意为姐姐赴汤蹈火,便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 馥枝感动地热泪盈眶,“咚”地跪在地上,对着英娥就是三拜,英娥见她如此心里不忍,让李广安将她扶起。“自你对本宫说明一切时,本宫便决定不遗余力地帮你完成心愿。他若来犯,必然是我尔朱家出兵征讨,到降服之日,便是你手刃仇人之时。” 窗外春雨微寒,殿内主仆同心,只是那夜元子攸果然没来,馥枝探了张皓颂的口风,知道这几日元徽也在不断上疏奏请元子攸纳妃,也让英娥定了主意。正巧嘉美人去太极殿被赶了回来,跑来找英娥哭诉。英娥简单安慰几句,说自己身子沉重不能侍候君王,想着让她去,是给她一个机会。既然元子攸不愿留她宿寝,那禧御女又身体不适,可叹宫里妃嫔太少,便顺势抛出了选妃之事,派李广安去太极殿请示元子攸。 元子攸未料到英娥竟然要大肆为他选妃,初始有些反感,毕竟此时朝内朝外事情繁多,高乾下落仍未查明,心里哪有其他的心思。却是温子升劝道,此举正好一举三得,其一在高昂被捕,高乾失踪之时,借选妃麻痹尔朱荣,以示毫不在意;其二,英娥因孕不能伺候元子攸,亲为帝选妃,也是夫妻恩爱之举,让尔朱世隆无话可递;其三毕竟后宫空虚,子嗣一事事关重大,便是现在英娥有孕,将来储君也不会是尔朱氏的血脉,所以充盈后宫尤为必要。 元子攸听后觉得有理,推了三次,英娥顺着元子攸的心思,推几次便呈请几次,最后元子攸故作为难的答应了。这夫妻间的博弈,让英娥悲催道,“天下夫妻怕是也没有几个能像他们这般虚伪。” 半月后,选秀在徽音殿进行,元子攸不主张大办,李彧便从洛阳京城的达官显贵和清流之家中挑选了百余名年满十三的妙龄女子,燕肥环瘦、袅袅婷婷地沾满了整个大殿。英娥看着这些女孩子或是妖娆或是清秀,或是娇羞或是活泼,各个是靡颜腻理、绰约多姿,实在是一副姹紫嫣红的美景。英娥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初入宫时的情景,眼前似乎又看见了胡繁懿、胡明相、高元仪、王妙妡、张堇、潘外怜、卢令媛、崔菁月、李茹菡,她们站在那里笑谈风月,从未有的融洽。 馥枝见英娥神情有些恍惚,轻声唤道,“娘娘,该选了。” 英娥思绪收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轻启朱唇,庄重地说道,“自建义之初,内有六镇之乱,外有梁国虎视眈眈,烟尘四犯,鼓角未停。皇上仁德治天下,惟愿内安民乐,蚤朝晏退,卫士传餐而食。故而即位至今后宫仍虚,本宫力谏三次方允,才得今日选秀之事。尔等皆是豪门贵胄适龄之女,姿色天成,温婉贤淑。本宫将挑选所留之女造册画像后,交由皇上御览,择吉日入宫分封。” 众女子盈盈叩谢,静穆以待。英娥根据每人的家世背景,细细记录,凡与尔朱家过往甚密位居要职的全部择除在外,却留了一两个闲散官职家的女儿。余者按照之前李彧递来的入选名单,全部留了下来,共二十名女子。登记造册,让画师绘描丹青,呈于元子攸看过后,入选了六名女子,分别是李彧的侄女李晗如,中书侍郎邢邵之女邢婷玉,御史中尉高道穆之女高静月,在虎牢关被元颢所杀的尔朱世承幼女尔朱妍,通直散骑常侍李苗之女李昐儿,右光禄大夫杨侃的外甥女王岫烟,皆封为充华。李晗如、高静月赐居宣光殿,邢婷玉与李昐儿赐居昭云殿,尔朱妍独居仪和殿,王岫烟与嘉美人、禧御女赐居凌云台。 74、耿耿于心思隐忧 悠悠情在难开口 后宫既定,初始元子攸连宿仪和殿月余,此举倒是稍稍安抚了尔朱家族在洛阳城中人的心,尔朱世隆因愧对这个侄女,又怕尔朱荣认为尔朱妍分宠,所以递于尔朱荣一纸书信极尽委婉之言,竟半句未提帝后情疏之事。元子攸截得书信看后大悦,安排信使快马送达,尔朱荣阅后信以为真,更是加紧了北部战事。公元530年春,尔朱荣派遣尔朱天光为统帅,贺拔岳、侯莫陈悦为左右大都督,并为副帅,杨忠为副将,领兵向高平进攻,与万俟丑奴做最后的决战。而慕容绍宗却惦记英娥,心怀隐忧,只能偶与贺拔胜聊及英娥的境况,贺拔胜每每听后总是背后情殇,以酒浇愁。 与元子攸的感情疏离,使得英娥满腔的心思也只在腹中孩子身上,为了防范再有上次的意外发生,英娥将嘉福殿宫人裁剪一半,留下的都是之前蒹葭宫的旧人。李广安负责殿外的安全防范和食材采购,馥枝寸步不离守在英娥身边,一应吃食汤药全部在殿内小厨房亲自监督完成,云枝负责英娥每日脉案的整理。英娥更换了之前安排的随侍太医,任用了北乡公主送来曾给青苧保胎的大夫赵良元,每日负责请脉。 元子攸知道英娥对这个孩子的重视,所以对此未置可否,算是默许,偶尔过来探视,夫妻之间维持着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入宫的新人们每日除了去请安,也不敢多做停留,怕耽误了英娥休息。尔朱妍被其他几人排除在外,无人愿意与之交谈,毕竟代表的阵营不同,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暗里却已经暗流涌动,波谲云诡,只待一触即发。 转眼已近五月,尔朱天光对万俟丑奴的战役初战告捷之后,听了贺拔岳的建议,用暗度陈仓之计,表面上军队就地驻扎,不再前进,并对万俟丑奴下了停战书,甚至让信使告知“今时将热,非可征讨,待至秋凉,别量进止。”万俟丑奴又不是蠢材,听了自是不信,不断安排人前去打探。尔朱天光却做出一副天热纳凉之举,只是加强防卫守护,大批将士开始开荒种地,一派存粮备战的景象。几批人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情况,带回的话也是一样的“秋后决战”。这下万俟丑奴终于信了,为了扩充军备,囤积粮草,他让部众各回各家抢收抢种,且耕且守。可是,尔朱天光却向尔朱荣借调来了高欢,并骑兵十万,以游击战术,首先截断各路交通,使民族军难以集中;然后以众对寡,发动突然袭击,各个击破,万俟丑奴这才发现上当,却后悔已晚,大败之势已定。 独自羁留在洛阳的娄昭君产下长女小名唤做圆儿,终日盼着与高欢团圆,却因为书信往来不便,在前线征战的高欢还未收到喜讯。英娥知道后派了李广安前去慰问,并赏赐了不少礼物,礼物中有一个双凤衔月玉佩,乃是上等白玉雕刻的两只振翅的凤凰,肃然站立,双凤嘴尖处镶嵌一颗明珠以示月亮,整块玉佩做工精美,造型独特。 李广安见娄昭君对那块玉佩爱不释手,笑着说道,“这图样还是皇后娘娘亲自绘图的,便是这个明珠都是娘娘凤冠上的,娘娘说这样才算最珍贵。” 娄昭君听后更是感动万分,表示因在月中不便出行,待出月之日定要进宫叩谢,李广安自是一字一句回宫禀告了英娥,再三描述那圆儿长的是肤白眼大,珠圆玉润的灵动可爱。听的英娥不禁也开始想象自己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他会不会有元子攸那英挺的剑眉,但是却不要和他一样喜欢蹙眉沉思;眼睛也要如他一般乌黑迷人,可以锐利如星星,而不是深邃让人看不穿;最好鼻子、嘴巴可以像自己,那样才不冷峻逼人;再配上元子攸棱角若刀刻的脸庞,颀长俊美的身材,便是掷果盈车的绝世美男。英娥想到这里忍不住会心一笑,轻轻摸着已经隆起的小腹,静静感受孩子和她一起呼吸。抬手望天,碧蓝少云,阳光温柔地穿过指缝,虚晃了一下英娥的眼,她没有回避,似在渴求,似在享受。看着身边的馥枝轻描淡写地说道,“多好的天,馥枝,你的刀很快就可以出鞘了。” 馥枝上前扶着英娥,“都是娘娘的成全,我们郦家这辈子都忘不了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终于可以手刃仇人了。” “只可惜你的身份还是不能公开,但是你要坚信,会有天空万里无云的那天。本宫向你保证,有生之年定为你完成心愿。本宫这些日子看透彻了,那些你曾经认为的固若磐石的感情,在利益面前比蒲草还脆弱易折。就像那高欢和娄昭君虽然外面说的如何鹣鲽情深,若是她娄昭君没有这显赫的家世,高欢对他又有几分的感情,他那府里如今都有了四个妾室,听说最近一个姓王的妾室给他刚刚生了个儿子。所以那外面做的如何光鲜,内里不过也是在平衡,想想也是无趣的很。”英娥说完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爱抚着,“那娄昭君说的一句话是有理的,孩子是自己的。本宫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才是真的,他连着本宫的骨血,是最稳固、最扯不断的。馥枝,本宫要谢你圆了本宫做母亲的梦,你教会了本宫,有些事情等不到,用些手段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馥枝见英娥发出这样的感慨,心里有些难过,“皇后娘娘,快别这样想了,怀着孕呢,要心情好才是,这样小皇子也能感受到的。你看昨儿个皇上不是还派张皓颂给娘娘您送了您最爱吃的藕花糕呢,要不现在尝几块?” “这是本宫喜欢吃的吗?本宫最不喜欢藕,却不知为何怀孕后竟改了口味,这是肚里的要吃的。也罢,被你说的真想吃几口。”英娥挺着肚子往屋内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她停下了脚步,“妍儿那丫头压不住性子,今儿个云枝说她又和高静月掐起来了,还说了很多胡话。” 馥枝一听恼了,瞪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云枝,骂道,“你个小蹄子,就这样管不住你的嘴,皇后娘娘如今怀着孕呢,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能压着,不说能把你噎死?” 云枝吓得连声道,“好姐姐,是我错了,不过是娘娘问我,我才说的,下次却是不敢了。” “你也别说她了,听说妍儿连这江山是尔朱家的都说了,就不是小事。如今父亲征战在外,皇上必不会此时重罚妍儿,但是这大逆不道的话,便是小孩子不懂事也不能乱说,你去问问张皓颂看皇上可入耳了,若皇上没罚,你便去仪和殿传本宫懿旨,着其罚跪太庙,无旨不得起身。”英娥说完,转身吩咐李广安道,“你去一字一句把本宫的话说给我那堂叔听,让他别掺和宫闱的事情,什么芝麻绿豆的都往晋阳传报,是不相信本宫能打理后宫护着他侄女不成,把那心思花在带兵打仗上岂不更好。” 李广安应诺,正欲去尔朱世隆府上传旨之时,英娥又将他唤住,“婶婶最近身体微恙,你带赵良元一起过去。” “是,娘娘,奴才这就去找赵太医。”李广安奉旨退下。 馥枝伺候英娥入内休息后,便赶往太极殿去寻张皓颂,刚到殿外,眼尖的张皓颂一眼瞅见了她,向殿内张望一眼,吩咐了他的徒弟邱关几句,便忙不颠地朝馥枝走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是皇后娘娘有什么话么?” 馥枝听着太极殿内笙管鼓乐齐鸣,似还有莺莺燕燕的嬉笑声,不禁眉头一皱,一脸嫌弃之态,“王充华又带着那嘉美人和禧御女来媚主了?那几分的媚态做给谁看,连我们宫里的云枝相貌都比她强些。” 张皓颂最怕她的口没遮拦,慌忙哀求着,“小祖宗啊,你这是想到哪说到哪啊,那主子也是你随口说的,随便比的?快闭了嘴吧,说正事。” 馥枝一脸无所谓地用两只手指捏着张皓颂的衣领,让他凑到自己身边,二人之间不过几寸距离。张皓颂闻到馥枝身上那特有的香气,看着她那天生娇俏、无染铅华脸,那樱唇软浓,他竟羞红了脸。馥枝发觉了,不好意思地松开,低声问道,“我且问你,皇上可听到妍充华那句妄语?” 张皓颂想都没想的说道,“高充华的性子和她爹半分不差,昨日跟妍充华闹完,就来跟皇上说了。” “那皇上没说怎么罚么?” “皇上的心思是我们这些奴才能猜到的么,皇上既然没罚,便是没和妍充华计较。你来这就为了这事?”张皓颂有些失望。 馥枝探探头看看殿内莺歌燕舞好不热闹,想着嘉福殿的冷清,心里不免有些难过,虽然英娥嘴上不说,但是那偶尔的失神、轻叹和紧藏于柜顶的九皋笛,她明白主子的心思,心里那份牵挂是掩饰不掉的。“哦,皇后是让我来禀告皇上,皇后娘娘已经罚妍充华去太庙罚跪思过,看来此时我也不方便进去,你帮我去说下吧,皇后那还要人伺候,我先回去了。”转身要走之时,似乎察觉了张皓颂眼底的失落,伫足故作无意地露出手上戴的玉镯,轻声说道,“下次别让关子送东西来了,听见没。” 张皓颂心里一紧,点点头,失落地转身准备回殿内伺候,这时馥枝在他身后说道,“送人东西哪有天天找人代给的,十分的诚意都减了八分,我却是看不起。” 张皓颂欣喜之色跃然脸上,转身还想说话,却见馥枝已经扭头而去,便是那个转婉去艳姿窕窕的身影也让他痴呆了,邱关过来唤了三遍方才回魂,“师傅,皇上叫您呢。” “今日忙都昏了,奚将军的娘子明儿个过生,你挑几样礼物代我送去。”刚说完,想起馥枝的话,“罢了,你挑好点的,明儿个我亲自送去。” 邱关掩嘴偷偷笑道,“还是馥枝姐姐的话管用,师傅也听着受用。” 张皓颂飞起一腿踢在邱关屁股上,踢了他一个趔趄,骂道,“小崽子,师傅都敢编排,看来是最近清闲了,明儿个去打扫大殿吧。” 邱关知道张皓颂不过是故意吓唬他,嘻嘻笑着,“师傅饶命,我再不敢了。” “还废话,赶紧麻溜地进殿伺候去。”张皓颂跑快几步进入殿内,见元子攸心情甚好,便瞅了个空把英娥对尔朱妍的惩罚禀报了元子攸。 元子攸只淡淡地说道,“知道了。”指着王岫烟与嘉美人、禧御女三个继续道,“城阳王进贡的东西带她们去每人挑一样,再选几样送到各宫去,皇后那你看着办。完事后,招温侍郎和奚将军进宫,下去吧。” 王岫烟还舍不得走,故作娇憨之状地拉着元子攸的衣袖,“臣妾还不想走,让臣妾留下陪皇上好吗?臣妾刚学的歌《柏舟》还没唱给您听呢,皇上。” 元子攸剑眉紧锁,威严一瞥,虽不发一言,却吓得王岫烟赶紧松开手,慌忙和嘉美人禧御女一起退下。 看着王岫烟出了殿门,还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一旁的嘉美人看不下去了,拉着她轻轻道,“妹妹还看不出皇上的心思?我们不过就是来做做戏,这戏唱完了,角就该散了。” 王岫烟不解还想再问,嘉美人却打死不敢再多说了,看着禧御女也笑而不语的样子,虽是一知半解,也知再问不出,赌气丢下一句,“知道,你们都看着我小,觉得我傻,你们不说,我去问月姐姐去,她不像你们拿我当外人,住一个殿里,就撇了我了”。 领着她的宫女秋樱疾步向着宣光殿而去,嘉美人和禧御女对这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女孩耍性子只能相视而笑,并不在意,跟了城阳王那么久,入宫该学的早深谙于心,两人边走边商量着要将今日之事传递出去。 75、尔朱荣求赐九锡 元子攸怒下杀心 让众妃散去后,太极殿恢复了一贯的庄严静谧,元子攸看着殿内站着的温子升,沉默半晌无语。温子升揣度着元子攸的神态,心下明白定是为了尔朱荣一事,只是皇帝不开口,他自然也不敢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候着。奚毅见温子升不说话,将手背在身后揉捏着,舒缓紧张的情绪,不时吞咽着口水,静静的等着元子攸发话。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元子攸见两位大臣有些惴惴不安,便打破了沉寂,开口道,“今日朕只召见了温爱卿和奚爱卿,你们二人可知为何?” 温子升保持着沉稳,略一思考后,不紧不慢地回道,“皇上,臣虽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但是臣这还有一道折子,是尔朱世隆刚刚派人送到中书省的,臣与他说必会亲呈皇上,请皇上御览。臣猜想,应与皇上召见臣等有所关联。” 元子攸示意张皓颂将奏折呈上来,张皓颂赶忙疾步上前,接过后双手捧着呈给元子攸御览。怎知元子攸翻开才看两句便勃然大怒,将奏折摔至地上,大骂道,“他尔朱荣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年找朕请封天柱大将军,自我大魏开国以来何有此等官阶,朕是天子,他不过是要与天同齐,与朕同齐,向世人昭示是他撑起了大魏的天。朕忍了,赏了他这个殊荣,因他实实地为了大魏南征北战平定叛乱。如今关中稍定,他竟然得寸进尺,上呈奏折说‘参军许周劝臣取九锡,臣恶其言,已斥遣令去。’他不过是以退为进,试探于朕,是否会赐他这九锡之礼,朕若给了,下次是不是要的就是朕的皇位,要的是大魏的江山。狼子野心,其心可诛,其行可恶。” 奚毅听完怒道,“尔朱荣太放肆了,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享受九锡之礼。” 温子升却愤慨道,“皇上息怒,尔朱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若说之前还有所收敛,现在已经嚣张跋扈到目无尊上。皇上,如今之事却让臣想起东汉除董卓之事。” 以温子升的学识,元子攸自然知道他必有高见,“温爱卿看来已有计策,速速说来。” 温子升道,“臣想为皇上详述当日董卓伏诛的经过,皇上必然明白臣的计策。想当年董卓这个东汉的大贼,杀主残臣,眼见国家大乱,幸有司徒王允有心刺董,并与忠义之士定下盟约,齐力而为。初平三年四月,王允借汉献帝患病初愈,在未央殿大会朝中百官之机,联合司隶校尉黄琬、仆射士孙瑞、中郎将吕布密谋要将他刺杀。王允命士孙瑞自己书写讨贼诏书交给吕布,吕布依计安排同郡人骑都尉李肃与勇士秦谊、陈卫等十余人冒充卫士,身穿卫士的服装,埋伏在北掖门。那日董卓刚入门之时,埋伏一旁的李肃腾空而起举戟便刺,奈何董卓内穿铠甲,只伤了其手臂,跌落马下。董卓疾呼吕布护驾,一旁吕布掏出诏书,昭告天下是奉召讨逆,随后吕布率众人上前将董卓当场斩杀,至此董卓之乱终平。” 虽然是耳熟能详的一段史实,元子攸此刻听来,却是感到浑身热血沸腾,豪情满满,“朕之情理,卿所具知。如今听你说此旧事,更是醍醐灌顶,所谓死犹须为,况不必死!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尔朱荣比董卓更甚,朕必诛之而后快。却不知何处寻王允、吕布,温爱卿可有人选?” 奚毅上前拱手说道,“这些人毫无为人臣子之心,只存谋反叛逆之想,皇上乃是天子,他们竟然也敢如此放肆。皇上,微臣不才,虽无奉先之勇,却有段煨之忠,您只要一声令下,我奚毅便敢提着脑袋把那贼厮命取来。” 温子升道,“那臣自当做这奉召之人,讨逆文书,早在臣心中酝酿已久。” 元子攸不禁豪情万丈,从坐而起,走到温子升、奚毅身边,双手拍着他俩的肩膀,“好,好,朕文有温爱卿,武有奚爱卿,何须再对他唯唯诺诺,任其摆布。这个傀儡,朕做够了,到了朕一鸣惊人的时候了。” 温子升道,“皇上,您若有此心,还需宣城阳王、临淮王、李大人等入宫商议,诸事需小心谋划,不能有半点疏漏,只能一击即中,不可能有第二次的机会。如今尔朱荣在宫中耳目众多,难免不会事情外泄,所以还要先肃清于内,割掉尔朱荣的耳朵,让他所听所见都是皇上您让听让见的。” 元子攸对于自己殿内遍布耳目一事无奈一笑,开口道,“温爱卿,想必宫里的事早已经传的街知巷闻了吧,朕想听听你怎么看。” 奚毅不加思考地禀道,“朝外是有些传闻,说的真是不堪入耳。且不说那尔朱世隆府中来回奔走的信使,便是宫内飞出被臣射杀的信鸽也是不少,想皇上必然已知是哪些人在外造谣,污皇上的威名。” 元子攸用手指点着桌上一堆密信,愤然说道,“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想是如此连床笫之事都被传出去的,朕是第一个吧。朕如今在自己宫里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被这些狗奴才详加记述,除了那些妃嫔侍寝时穿了什么,朕和她在床上说了什么都一字不落,朕就想知道,这些人是趴在了朕的床底下么!” 温子升道,“他们不过是想毁了皇上的威名,让皇上失了民心。如今街头巷尾小儿民谣四散,皆是大逆不道之言,臣等闻之不敢面呈皇上。” 元子攸看了眼神色微变的张皓颂,“小颂子,你也听说了可是?民谣都唱了什么,一一说给朕听。” 张皓颂欲言又止,“皇上,奴才不敢说。” 元子攸直视温子升,温子升也吞吐,目光移到奚毅时,奚毅跳出来说了,“皇上,那都是狂悖之言,皇上无须理会。” “说。”元子攸声音低沉却威严无比,震慑着阶下站着的三个人有些惶恐,元子攸指着奚毅道,“你说。” 奚毅本是武将出身,性情直些,见元子攸让他说,张望了一下温子升,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说道,“皇上,您听了千万别生气,免伤龙体。外面民谣说道,‘寻常烟花柳,移栽朱墙新。夜夜笙歌靡,荣华子亏尽。’” 元子攸听完竟出奇的平静,那张英俊无比的脸此刻让人在五十米外都能感到冰冷,眼眸中凌厉让人不敢再出一声。奚毅声音开始颤抖,噗通跪下,“皇...皇上,臣,臣,臣知错,皇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小颂子将奚将军快快扶起。这歌谣好啊,朕的后宫都被唱成了烟花柳巷,朕比商纣幽王还不如,尔朱荣给朕挣的荣耀,让朕给亏尽了。也不怪他们尔朱家的女儿们看不起朕,朕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朕无能,愧对先祖啊。”元子攸痛心疾首,却更下定决心,“但是,朕绝不会坐以待毙。”元子攸手握成拳,重重击打在案几之上。 温子升环顾四周,谨慎说道,“皇上,如今这殿内可还有隔墙之耳,万不可消息走漏,让他早有准备却难办了。” 奚毅道,“怕他个屁,那些传递消息的老子抓到一个杀一个,再进太极殿的生面孔更加好认。” 张皓颂细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元子攸见他似在深思,没有发问,他对奚毅说道,“奚将军,朕对你夫人一事,一直亏欠于你,朕知道你深爱赛婇,也一直为她不能入你奚家宗祠心存遗憾,只是朕纵然知道你夫人的冤屈,也不能为其昭雪。朕感激你的体谅,仍对朕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朕曾经对你许诺的事今日终于可以给你一个期限了,尔朱荣伏诛那日,便是你亡妻封诰之时。” 奚毅见提起他心底那隐藏深处的痛处,心里不免有些酸楚,他吸吸鼻子,“臣多谢皇上,赛婇终于可以瞑目了。只是皇上,今日商议之事,让臣内心汹涌澎湃,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温大人谨小慎微,顾虑的太多了,就是让尔朱荣知道如何?他若是不防,为何在宫里安插如此多的眼线,还把尔朱世隆丢在洛阳。” 温子升一听这话,心生一计,“皇上这几年隐忍不发,秣马厉兵,内修政治,亲理诉讼,政事清明,百姓归心。如今这尔朱荣征战良久,杀戮暴虐的名声在外,河阴之屠毁尽天下人心。昔日董卓便是知道有人要杀他,却因狂傲自负,不信结果终得了局。也许顺其道而行之,让尔朱荣知道我们想杀他,以他的自负、狂悖定是找皇上质询,那时候岂不是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 元子攸频频点头,“爱卿深谋远虑,果然技高一筹,只是如今收复关中在即,且等四海平定之时。这支箭,朕要利用好,箭落之时,朕将亲手折断。”元子攸话音斩钉截铁,眼神中的坚定,紧握的双拳慢慢舒开,翻手覆下,“奚将军,高乾那边可安置好了?” 奚毅禀道,“皇上放心,高将军就是在逃亡之时受了点小伤,身体无碍。不过因夫人之死,心神受损,病了一场。臣去探望之时,他再三叩谢皇上救命之恩,并让臣禀告皇上十万马匹安然转移,并八万人马藏于山间,只待皇上一声令下,便集结洛阳。” “好,好,朕如今更有把握,你去告诉他,先养好伤,他夫人的仇,很快就有机会报。小颂子传酒,朕要好好和温爱卿、奚爱卿喝几杯,今日郁结散开,却是大快啊,哈哈哈哈。” 张皓颂见元子攸第一次笑的这么开怀心里也是着实高兴,心里虽涌起一丝担忧,但是很快一闪而过,亲自去御厨房忙着布膳。元子攸又召来杨侃和高道穆,君臣开怀大饮,再无顾忌。酒宴之后,杨侃和高道穆知元子攸主意已定,便当夜宿在太极殿,与元子攸谋划诛荣之事,安排张皓颂将自己要杀尔朱荣的消息放出,只是消息模糊不清,似真似假,对外却无半点证据,只是让谣言传到尔朱世隆那即可。 果然尔朱世隆听到风声之后,大呼一声不好,“这个小皇帝想翻天了,我得立刻通知天柱大将军。” 他的门下宋游道、邢昕却劝他道,“如今长时间宫里都无消息流出,此时传出皇上要对天柱大将军不利的信息,却是有些蹊跷。若没有十足的证据,怕是报给天柱大将军,都不会被在意。” 尔朱世隆摇头道,“不行,不论如何,我一定要报给天柱大将军让他留意,要他防着些,我们尔朱家都指着他呢。” 宋游道问道,“那大人准备如何告诉天柱大将军,就说皇上要对他动手,但是何时动手,如何动手,却是尚无实据、正在详查?” 尔朱世隆忙道,“那不行,自我那弟弟战死虎牢关后,天柱大将军便不再信任我,说我胆小怕事,难成大器。你这说的确实有理,万一我书信一封去了,天柱大将军反而又会骂我听风是雨,无胆鼠辈,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宋游道略一思索,“大人不若命人夜里伪作告密,射一箭在门上,便写着皇上与杨侃、高道穆密谋要刺杀天柱大将军。大人便拿着这书信报于天柱大将军,就说有人密告,想天柱大将军会信一二。” 尔朱世隆一听一摸须甚是满意,“好,这是个好主意,你去安排。” 可惜这尔朱世隆虽然依计而行,将密信送至尔朱荣处,还是换来了一顿臭骂。不过他提出的九锡之礼,竟然被元子攸以一道圣旨对他斥责许周大加赞赏,赏赐无数,尔朱荣被噎的发作不得,心里暗恨。本盘算扶植元宽上台,只是这元宽油盐不进,却是难缠的很,青苧又爱的死去活来,只听自己夫君的。元天穆便劝尔朱荣重新从宗室中物色人选,尔朱荣觉得有理,开始安排慕容绍宗寻找听话的皇亲。 76、萧宝夤坦然赴死 尔朱荣疑心高欢 公元530年6月,万俟丑奴不得已而放弃平亭(今甘肃泾川北),想返回高平,又被尔朱天光部将贺拔岳率轻骑追上,双方交锋力战整整一昼夜,次日万俟丑奴兵败在平凉长平坑(甘肃省平凉市东北红河畔)被俘。丁卯日尔朱天光大军开拔进驻高平,萧宝寅自知无力抵抗,率部下开城门投降,不久便被尔朱天光将他们押送到京城洛阳,交由元子攸处置。 元子攸下诏将二人羁押于闾阖门外大树旁示众,让洛阳民众围观三日,极尽羞辱之意。万俟丑奴一介蛮夷,本也出身不高,所以毫不在意。偶尔见到人群中有相貌端正的少年妇人还调戏两句,一副泼皮无赖相,惹来百姓投掷,直砸的头破血流,也不在意。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他狂笑几声以示嚣张,连看守的士兵都懒得理他,实在恼怒时啐他两下便转头继续喝酒,一任百姓辱骂殴打他。 而萧宝夤保持着皇族的傲气,始终昂着头一脸平静地目视远方,他在望着梁国的方向。此时他无比思念家乡,只是今生复国再无希望,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壮志未酬的悲怆感充满内心,那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连准备前去刺杀他的馥枝看了,都忍不住敬佩他的情怀,可是灭门之仇,如何能放的下,英娥知道拦不住她,早打点好了守卫,对她的到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缓缓走近萧宝夤,撩开自己的头纱,眼中充满杀气和恨意,“萧宝夤,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如今你是不是后悔错把长安当建康,到头来终究一场黄粱梦?当你残杀忠良之时,可曾想过今日的下场?” 萧宝夤收回缥缈的思绪,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头戴面纱瘦削的女子,听的出她语气中的寒气,“这位姑娘是和萧某认识么?还是姑娘的家人和萧某认识?听姑娘的话语,似来找我萧某复仇的。” 馥枝缓缓撩起面纱,让萧宝夤看清楚自己的脸,“看见我的这张脸,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人?” 萧宝夤缓缓摇头,“恕我萧某眼拙,虽觉得姑娘眉眼有几分熟悉,但是似乎并未见过姑娘。” 馥枝放下面纱,怒道,“你看来是真的造孽太多,连你自己都记不清了吧,我只问你,可记得阴盘驿亭?你杀人夺物,我本不想与你多言,只是那套书籍乃是他人呕心沥血所著,只想传于民间,造福苍生,而不是沦为你这种人的床头玩物。” “姑娘,你既然提到阴盘驿亭,萧某终于想到与姑娘却是故人。我已知道姑娘的来历,想是姑娘已经寻得靠山,所以才能此刻与萧某面对面,而周围的侍卫充耳不闻。郦姑娘,对于此事萧某后悔万分,当年实是受人蛊惑,心智受蒙蔽,错杀了郦大人。但是请姑娘相信,我萧某携走书籍并非独自享用,而是不想明珠蒙尘。阴盘山下,萧某为郦大人修墓一座,以书籍为葬,姑娘若信我萧某临终之言,便可派人亲去查看。至于萧某人的性命,如今却无须姑娘亲自动手,纵是姑娘已经打点上下,守卫不加阻拦,姑娘可以轻而易举取了我的性命,却污了姑娘的双手,又是何必?萧某早定一死,不过是想将这叛国之罪,不能尽臣节之恨,交付皇上圣意裁定,以尽赎罪之意。皇上判我萧某游街示众,还请姑娘成全萧某这最后的三日自省。姑娘放心,示众之日了结之日,便是萧某赴死之时,萧某可以保证。” 萧宝夤一番话竟让馥枝打消了刺杀之意,她看着这个灭门的仇家,心里突然对他此时的岿然赴死有几分敬佩,“好,若三日后,你还未死,我自会再来取你性命,你知道你逃不掉的。” 萧宝夤苦笑一声,“好,多谢姑娘成全。” 馥枝说完便回宫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英娥,英娥许了她假,让她前往阴盘。馥枝按照萧宝夤描述的位置,果然找到了祖父的坟墓,并在里面找到了整部《水经注》,馥枝捧着这部失而复得的书籍忍不住放声大哭,哀怨之声,四野闻之涕泪。 而此时朝廷中萧宝夤的老朋友吏部尚书李神俊和黄门侍郎高道穆,念及旧情,特意嘱咐守卫多加照拂,所以萧宝夤也没受什么委屈,得到应有的尊重。李神俊和高道穆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三翻四次进言以萧宝夤的叛逆,事发在胡太后执政期间,是前朝不仁他才反叛,如今元子攸当政如晴空朗日,他愿从新归顺,请求元子攸网开一面免他一死。 元子攸本也敬重萧宝夤的品格,加上元彧的劝说已有饶其性命之心。正欲下旨之时,不料宁远将军王道习听说元子攸有宽恕之意,便呈请道,“臣听说李尚书、高黄门向皇上再三进言要保全萧宝夤的性命,以萧宝夤叛逆事在前朝为由,请皇上宽恕他。微臣想说那么他兵败于长安,投降万俟丑奴做太傅,难道不是当朝之事?既然他敢行此反叛之事,那么如今兵败又不断切词狡辩妄图保命,皇上,贼臣不除,我朝律令何存啊?” 元子攸觉得王道习所言有理,元徽此时又进言请求杀萧宝夤以立威,杀鸡儆猴,给天下人看看反叛的下场。这句话让元子攸下定了决心,下旨三日后将万俟丑奴在集市斩首、萧宝夤赐死在太仆寺所属的驼牛署。 圣旨下达之日,萧宝夤对着皇宫的方向叩首,感恩元子攸为他保存最后的皇室尊严。 临刑前一晚,李神俊呈请元子攸为萧宝夤送行,元子攸见他言辞恳切,便许他带着酒到驼牛署与宝夤叙旧。李神俊一见他便忍不住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地哀叹惋惜他为何要反叛朝廷,又责怪自己竟不能护他周全。萧宝夤却面色平静,他在答应馥枝之前早已决心坦然赴死,他伏地叩谢李神俊保了自己妻儿免罪。他唏嘘感叹,心里不免有些对宣武帝元恪昔日器重之情的愧疚,深深悔恨不能至死忠于为臣之节,竟然听信谗言,弄得自己名节不能保全。 随后高道穆带着他的妻子南阳长公主及子女也来诀别,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恩爱无比。如今生死离别,长公主恨不得随了他去,哭得极其悲伤,几个孩子也泣不成声。 萧宝夤见爱妻如此,只是安抚几句,拱手拜托二位老友好生照拂,转身端起桌上的毒酒,面色平静地一饮而尽,此时他不过47岁。 英娥听说后也感叹其为人刚毅,特意准许馥枝出宫去永宁寺祭奠郦道元,告慰亡魂。 随着万俟丑奴和萧宝夤的死,纷乱的关中已然平定,元子攸开始紧锣密鼓的筹谋刺杀尔朱荣,那方尔朱世隆伪造的密信也送到了尔朱荣处。尔朱荣看着密信,冷笑三声,唰唰便将信件撕的粉碎,对尔朱兆、高欢、慕容绍宗、杨忠等说道,“世隆说有密信射中他府门之上,言道皇帝要诛杀本王,尔等可信?” 高欢瞅了瞅尔朱荣的脸上的不屑,又看看慕容绍宗的低沉,见尔朱兆欲言又止,抓耳捞腮的样子,心里不觉好笑。娄昭君进宫几次,虽只是直接去拜见英娥,但是从元子攸对英娥的态度,他便已经猜到对于元子攸采取行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不禁开始佩服元子攸的隐忍和等待,他的忍让,让尔朱荣对他失去戒心;他的等待,促使他一步一步内修政治,自理冤狱,笼络朝臣。如今四海平定,元子攸想奋起一击自是情理之中,他看的透彻,慕容绍宗岂非不是看的更透,只是慕容绍宗选择一言不发,他又如何会说,既然尔朱兆都压得住性子怕惹怒了尔朱荣那颗自恃甚重的心,他选择上前说道,“末将以为骠骑大将军谨小慎微,对天柱大将军您又忠心耿耿,所以得此密信必来相告,至于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是如今天柱大将军手握重兵,想皇上也不敢造次。” 慕容绍宗看了一眼高欢,仍然未发一言,尔朱兆见高欢已然开口,跳出来说道,“那稚儿如何敢与叔叔您相争,想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不成?侄儿明日便带着宇文泰、杨忠把洛阳给拿下了,叔叔去坐那皇位,省的天天听那小皇帝叽叽歪歪的心烦。” 慕容绍宗此时方才开口,“天柱大将军,属下以为不可,如今四海稍定,正是天柱大将军笼络民心之时,若此时攻陷洛阳,废黜皇帝,则百姓必定民怨沸腾,平定之势无法安稳。属下以为,虽是一言之说,还是要小心为上,小心查问。一旦查实皇上却有举动,那时再直上洛阳逼其退位,方是良策。此时行动,怕是为时过早,反而落人口实。” 尔朱荣细细思量,“慕容将军所言有理,本王近日却是有些后悔当日未听你言,河阴之事做的太过,如今让自己骑虎难下,竟然任由那黄口小儿拿捏。如今天下平定皆是本王之功,那小皇帝竟然以话堵我,不赐九锡之礼,便是否定本王的功绩。” “叔叔错了,想那前朝胡太后淫乱奢靡,朝政混乱,叔叔乃是拨乱反正,肃清朝纲。不过是天下百姓鼠目寸光,麻雀哪里知鸿鹄的想法。”说到这里尔朱兆看着其他抿嘴忍笑,知道自己句子又说错了,给自己找补道,“反正你们都知道我的意思,谁学汉人这些文绉绉的话,直接说小鸟哪里比大鸟看的远不就得了。” “让你平时多读些书,便是识字也好带兵打仗,你这大字不识一百,也难为你还能说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话。好了,不说这个,高欢,本王命你找寻的高乾下落如何?” “回禀天柱大将军,高乾下落已有眉目,属下正安排杨忠前去搜捕,若有所获必通报您。”高欢回道。 尔朱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欢,“你办事,本王还是放心的,只是你的夫人刚刚生产不久,你便将她一人留在洛阳,不牵挂么?” 高欢神色微微一变,很快镇静下来,“不妨,内人有司马子如兄在洛阳照顾,且皇后几次三番派人探视,珍馐佳品赏赐无数,得皇后和天柱大将军庇护,贱内过得很安适。且大丈夫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贱内识大体,常劝诫末将好好追随天柱大将军,故末将并无牵挂。” “哈哈哈,看看,本王不过关心问了一句,他便这一大串道理等着本王,知你忠心,既然如此,待此方整顿安定后,陪本王一起回洛阳转转。”尔朱荣摸着胡须哈哈大笑,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的杀意,“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兆儿,你留下。” 众人退下后,尔朱荣看着尔朱兆良久,“容华的事打听清楚了?” 尔朱兆回道,“侄儿都打听清楚了,她便是当年的艳姿,在黄河边跳舞确定就是她。想当年搜罗美女送进元雍府里的是慕容绍宗,侄儿虽是同行,却是未得见一眼,叔叔战事繁忙,对他也是无比信任,全权交给他处理。便是侄儿亲将她送入元雍府中,也未曾见到真容。前些日子若不是偶然抓到了元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原来她竟又被皇上得了回去,还在黄河一舞破坏了叔叔铸金人的大事。至于她如何到了高欢手中,想是叔叔已然心明,他们就是联合起来给叔叔安插眼线的。这二人着实该杀,顾容华,不艳姿更是该死。” 尔朱荣眼神凶狠,却有丝柔情闪过,“其他的无须你管,把他们二人给看好了,若有关联,直接杀了。” “侄儿遵命。” 那夜尔朱荣彻夜未眠,他又回忆起彼岸花中那个倩影,风起红衣袂袂,若仙子凌波的女子,伸出双手对他回眸浅笑。尔朱荣不禁嘴角含笑,轻声唤道,“真儿,她应该谢你让她活了这么久,可惜她终究不是你。” 77、高静月意外小产 尔朱妍牵连英娥 洛阳的六月渐渐闷热起来,英娥的孕肚已经让她想弯腰捡个东西都困难。馥枝看见英娥坐在榻上,费力地弯腰想捡起脚前掉落的丝线时,吓得慌忙丢下手里的托盘,“娘娘,别抻着肚子,奴婢来给您捡。云枝,李广安你们这两个是死人么,看见娘娘弯腰还不爬过来。” 屋外听见馥枝话的云枝委屈地倚在门口憋着眼泪,“姐姐,我这给娘娘熬着药,并不在屋内啊。” 李广安自知惹不起馥枝这个小祖宗,低着头,跟英娥请罪道,“是小安子照顾皇后娘娘不周,还请皇后治罪。” 英娥缓缓直起身子,“你怪他们做什么,是本宫想自己捡起来,你怪小安子就更没道理了,没看见他根本是背对着本宫修剪盆栽么?你这个曝脾气,也就张皓颂能忍的了了。” “皇后娘娘,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他不过就是奴婢的一个哥哥,哥哥让着妹妹岂不是理所应当。”馥枝怕英娥又不小心掉落东西,便又收拾一遍,抢过英娥手中的绣活,“仔细眼睛,一会又头昏了,您这几日费了不少神了,这些修边角的活计,奴婢给您做了可好。” “本宫孩子的衣物,要你多什么手,你倒是想想自己的事情。”英娥笑着看她,“若是哥哥便好,本宫不过是白嘱咐你一句,他若真心,便不要耽误了你。本宫想着,等郦大人沉冤得雪之时,给你指一门亲事,也不误了你这名门之后。” 馥枝低着头用手绢擦拭案几上的花瓶,英娥看出她的不开心,心里寻思说话还是重了些,但是又不能将话收回,毕竟张皓颂不是个完整的人,她不想馥枝因此耽误了。 只听馥枝轻轻说道,“奴婢不想嫁,就这样陪着皇后娘娘,奴婢就知足了。” 英娥怜惜馥枝的一腔热情,也知道劝不了什么,李广安匆匆进内,神色慌张地说道,“启禀娘娘,不好了,刚刚外面来传话说月嫔失足落水。人是救了上来,只是一直昏迷,太医院那边束手无策。” 英娥一惊,“什么,她可是刚刚有喜,如何就落水了,问清楚原因了么?” 李广安欲言又止,急得英娥直拍桌子,“还吞吞吐吐做什么,快说。” “奴才听月嫔的侍女莜玉说,亲眼所见是妍充华推的。当时正值中午,御花园本就人少,月嫔因觉天热,便让莜玉去布置些水果,她独自在亭中小憩。怎料筱玉回来就见月嫔在水中挣扎,另一边妍充华慌慌张张向别处,不过这都是莜玉的一面之词,谁也不知道真假。”李广安一口气说完。 “什么,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今日竟闹出惹了这一场大祸。”英娥听完腾地站起,用力猛了抻了一下肚子,她“哎呦”一声,撑住了案几。 吓得馥枝慌忙上前问道,“没事吧,皇后娘娘,您这月份大了,万事要小心才是,千万不能动了胎气。您要是不放心妍充华,奴婢这便去宣光殿看看情况,回来禀报您,若真如筱玉所言,您再去也不迟。” “不行,事关妍儿,本来就是一堆人等着看好戏的,本宫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了,否则这丫头嘴笨,不是百口莫辩么。”英娥深深吐了一口气,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她也管不了许多,吩咐李广安备好软轿往宣光殿赶去。 此时的宣光殿乌泱泱站了一圈人,尔朱妍跪在廊下不住喊着,“皇上,臣妾冤枉啊。”见到英娥赶来,连连爬到英娥脚边,拉住英娥的衣角,“堂姐,不,皇后娘娘,臣妾冤枉啊。是,臣妾的确在那时经过御花园,因为臣妾宫里的婳绣说园中的剑兰开了,甚是娇艳。您知道的臣妾自小喜欢剑兰,便兴致勃勃跑去欣赏,怎料刚刚路过春晖亭便看见月嫔在水中挣扎呼救,臣妾一看四下无人,就因为害怕被人误会便赶紧转身就走,怎知还是被人冤枉了,臣妾怎么这么倒霉。” 尔朱妍身边的宫女婳绣见她如此说,慌忙补救道,“不是的,我们娘娘是带奴婢们赶紧去叫人救月嫔娘娘,因为奴婢们皆不识水性。” 尔朱妍忙道,“对,对,臣妾是去叫人的,是去叫人的。谁知道竟然被他们攀上,说臣妾推的月嫔,臣妾连春晖亭的台阶都没上一步,如何手长的可以推她下去?可是皇上不信臣妾,要将臣妾打入冷宫。皇后娘娘,您要救救臣妾,臣妾不想去冷宫,臣妾的爹爹可是对您最好的啊。” 英娥拽拽被尔朱妍牵扯的衣裙,尔朱妍赶紧松手,馥枝紧上前两步,左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英娥进入殿内。看着眼前震怒的元子攸目光中的寒冷与杀意,英娥突然感觉一阵从脚底而生的寒意,她不禁打了了激灵,一步一步走向这个曾经深爱,如今对她已无半分情义的男人。他的眼中只有坐下的龙椅,和万里的大魏江山,此时的四目相对,一个凌厉,一个无畏,那月夜下的笛声,瑶光寺的守候,最真最挚的爱恋,如今让英娥只想苦涩一笑,心中酸楚,眼中无泪,面上平静却有着母仪天下的傲气,就如当年的胡太后一个眼神便足以人臣服,殿内的妃嫔、內侍、太医们纷纷下跪。她淡淡施礼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张皓颂见元子攸一言不发,只得小心翼翼地先请了安。 英娥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着大肚,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是代妍充华请罪的,虎牢关一役堂叔惨死,使得妍充华越发胆小怕事,入宫之后臣妾也疏于管教,竟让她学不会什么是救人危难。” “皇后的一张嘴越发的能言善道,你难道不知道是你的好妹妹推月嫔落水的么?如今还敢来朕的面前为她巧词砌辩,皇后这后宫真是管理的甚好,竟不知何时成了尔朱的天下,别人的眼睛都不如你们的嘴巴来的真实可信。” 英娥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熟悉的男人,“皇上是亲眼所见么?听的不也是这宣光殿内宫女的一面之词。事发之时乃是正午时分,最是炎热,月嫔身怀有孕,不在寝殿歇息,却出去招这个酷暑。宣光殿的宫女不好生劝告,却任由月嫔外出,又不好生看顾,致使月嫔落水伤及皇子,便各个都是渎职之罪,合该通通打死。”她环顾着殿内站着的高静月贴身宫女,特别是莜玉被英娥的目光吓得开始浑身打颤,英娥心里已然明白三分,“皇上不问问妍充华为何此时听说御花园剑兰花开,却未欣赏半分,便只见月嫔落水。纵是妍充华心思歹毒,便也没到这个蠢劲,投毒、买凶,岂不是比自己抛头露面来的更是方便。” “皇后果然威严,说话如此滴水不漏,皇后三番五次顶撞朕,是真的当这个后宫是你尔朱英娥的,这个天下是尔朱荣的不成。”元子攸一怒掀翻身边的案几,案几上的杯盏器皿砸落一地。 馥枝怕伤着英娥护在她的身前,破碎的杯盏溅起落在了馥枝的身上,一块瓷片划过了馥枝的脸颊,瞬间鲜血顺着那被撕开的伤口流出。张皓颂心疼万分忍不住迈出一步,回眼看了下元子攸的脸色,只能慢慢退回去,眼却一直盯着馥枝的伤口,焦灼难安,恨不能上前为她将伤口的血拭去,他恨自己的无能,连上前一步都不敢。 与高静月居于一殿的李晗如哭着从内而出,跪在地上,满眼是泪,“皇上,姐姐的孩子没了。皇上,您要为姐姐做主啊,之前姐姐喝了皇后送来的汤药,半夜肚疼,差点没保住皇子,至此以后倍加小心。没想到姐姐日夜防范,竟然还是着了她们的毒手。” 邢婷玉、李昐儿等众人也齐刷刷跪了一地,哭着让元子攸做主,口口声声说道,“皇上若不严查,怕是要寒了一帮忠臣的心,让臣妾们日后如何敢出门一步。” “你还下过毒,呵呵,皇后还真是锲而不舍啊,现在这个结果,皇后可还满意。” 英娥震惊地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切,她突然明白这都是一个圈套,觉得无比可笑,再看看元子攸那一脸的不信任和愤怒,她苦笑问道,“怎么,皇上是觉得我尔朱英娥心思狠毒至此,一计不成再生二计,派自己的堂妹光天化日亲下毒手?若皇上认为臣妾蠢钝如此,臣妾何须再做解释?” “解释还是事实,你觉得朕相信哪个?” “皇上相信的不过是自己的心,不信的是臣妾罢了。即是如此,你还想臣妾解释什么,只是臣妾的冤枉是洗不清道不尽,不过是皇上想对臣妾的父亲下手罢了。”英娥冷冷地看着元子攸,心里的绞痛让她死死克制着自己不会昏厥,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外面的争执,开始躁动起来,不停踢着英娥的肚子。英娥咬牙坚持,身子开始轻轻颤抖,冷汗淋漓。 馥枝觉察到英娥的不对劲,用衣袖为她擦拭着汗水,不住问道,“娘娘,您别动气,千万别动气。皇上,不是这样的,娘娘从来没有过谋害皇子的心思,皇上您要相信皇后啊。”她边说边瞅着张皓颂,对他一声不吭心里满是怨愤,却在看见他满脸对自己的无奈与关切后,她收回了目光,对着元子攸说道,“皇上,皇后也是曾经丧子之人,以己度人,也不会生出这般心思。送来的汤药都是和皇后娘娘喝的一样,一个药盅里分出来的,怎么月嫔喝的汤药就有毒了?便是月嫔真的中了毒,为何当日不说,也好好生分辨。太医院没有备案,皇上毫不知情,今日之事也是对方一面之词,皇上便认定我们娘娘谋害月嫔,皇上您要详加审理啊,不能让皇后娘娘遭此不白之冤。” 元子攸低声吼道,“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贱奴拖出去打死,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声令下门口齐刷刷站出几个太监,上来便要拖走,英娥死死拉住馥枝,怒斥道,“都给本宫退下,想拉人,先拉走本宫。”那几个太监被英娥吓得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毕竟英娥身怀六甲,而且如今面色惨白,都怕弄伤了她,谁也不敢担待这个责任。 张皓颂见要打死馥枝,急的跪在地上咚咚叩头,“皇上,念在馥枝年轻,不会说话,您就饶了她这条命吧。奴才从未求过恩典,求皇上给奴才这个恩典,奴才愿意替馥枝去死。” “张皓颂,我不需要你代我去死,皇后娘娘,是馥枝顶撞了皇上,合该被打死。皇后娘娘,您放开奴婢,奴婢不怕死。皇上,皇上,若您念在和皇后夫妻一场,她还怀着您的孩子,求您先让太医给皇后诊治,皇后娘娘怕是动了胎气了。” 英娥脸色惨白,嘴唇也无一丝血色,她仍死死护住馥枝,眼神坚毅而决绝。元子攸却正眼也不看她,躲避着她的目光,张皓颂开始替英娥哀求,“皇上,皇后娘娘怕是真的动了胎气,先让太医诊治吧。” “不用,臣妾好的很。馥枝是臣妾的人,要处置也是臣妾处置,皇上您是要把臣妾身边最后的亲信都去了么?皇上既然如此不信臣妾,不如将臣妾连同馥枝一起打死,便是清净了。” “皇后你好啊,你是在威胁朕么?来人啊,将皇后、妍充华褫夺封号打入冷宫,馥枝打入慎刑司,朕一刻也不想看见她们。” 张皓颂正欲求情,元子攸呵斥道,“再有求情者,一律发往慎刑司,还不把人给朕拖下去。” “臣妾谢皇上不杀馥枝之恩,但是臣妾之冤不会就这么白白算了。”英娥冷冷地环顾着这群同气连枝的人,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你们争相陷害本宫,他日本宫必不放过一个。” 众妃被英娥的气势吓得全部低下了头,不敢再发一言。 78、尔朱妍委屈难辩 娄昭君乔装入宫 “皇后,皇上真的不相信我们么,以后怎么办啊,妍儿不想在这里一辈子,这里太吓人了,冷冷清清的,夜都比外面的长。那树的影子细长细长的,就映在窗户上,轻轻地摇啊摇啊,还有屋檐上细细索索的声音,忽近忽远,吓得妍儿一晚上不敢睡。皇后,您想想办法,妍儿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了。”尔朱妍神色不定,一脸焦虑不安,拉着英娥说话时,满眼的渴求。 元子攸将英娥和尔朱妍打入冷宫后,馥枝便被送进了慎刑司每日舂米受刑,云枝被安排进来伺候英娥,论贴心亲近云枝自是比不上馥枝。英娥担心的只是馥枝的安危,对于自己的倒是并不在意。元子攸派张皓颂每日领着宋太医前来问诊,英娥每每第一句都是询问馥枝的情况,得知尚且平安后,才安下心来。 她冷静地看着尔朱妍,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冷宫的时候,第一夜也是那么的难熬。这里的寒冷不仅仅是因为夜的漫长,还有一眼看不见希望的等待,一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地连个妆奁都没有,不过细想处,便是可以新妆又如何,不过是顾影自怜,与画争色罢了。只是那时有他的笛声,如今每夜的凄冷,惊不回那曲终时的断肠,厌了风月,宽了衣衫,几度窗外误认是他。英娥不明白自己还在坚持着什么,看的越清楚,却发现自己越难放下,是纠缠也是心甘情愿。她长长叹了口气,肚里的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疲倦,不再折腾她。“你起来吧,本宫这么多年被人栽赃陷害惯了,皇上不是瞎子也不是心盲,他清醒着呢。咱们两个在这里呆着,说不定比那外面安全,晚上若怕,便蒙着被子睡觉好了,慢慢就习惯了。” “不,不,妍儿不行的,姐姐,妍儿要出去,在这里会死的,不是憋死便是被人害死。我不要,我不要,你不帮我,我自己去求皇上。”说完尔朱妍转身冲到大门口,死劲拍打着门,大叫着,“放我出去,我要面见皇上,你们让我去见皇上,皇上,您见见臣妾吧。” 守门的侍卫初始并不搭理她,见叫的时间太久了,便呵斥道,“叫什么,这里距离太极殿隔了多远,娘娘您不是不知道。再叫皇上也听不见,娘娘还是收收声,别叫坏了自己的喉咙。” “不,你们若是去跟皇上通传一下,你们要什么都可以,金银珠宝,良宅美眷,无不满足。”尔朱妍想用许诺让侍卫们通融一下,她和她的父亲一样单纯的认为无人不贪利,只是她不知道门口的这些侍卫都是高道穆的士兵,恰恰是最纪律严明的。 “娘娘,您害的可是皇子,奴才们可不敢给您报这个信,皇上现在是雷霆大怒之际,谁去通传,谁就是死路一条。奴才劝您还是省省嗓子,别喊坏了,怕这个时候除了皇后的请脉问诊,太医都不会让来的。奴才们要换岗了,您要不嫌累就接着叫,应该一时半会没人应您,您可别见怪啊。”门外守卫阴阳怪气的回应着,接着便半点声响也无,任凭尔朱妍在里面哭闹。 英娥实在被她闹得头疼,让云枝将她拉了进来,“如今该死心了吧,哭累了便去睡去,省的半夜又说闹鬼的,扰的我也睡不安生。婳绣还不带她下去休息,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就是现在不是充华,这体面还是要的,别再胡闹。这些天,我也给你闹的乏了,赶紧下去吧。”英娥边说边摸摸肚子,有些担忧地说道,“云枝,这孩子怎么今日也没个动静,反而让我害怕了,你快去让把宋太医召来。” 尔朱妍见英娥说身体不适,看着脸色确实不好,也害怕了,不敢再多说什么,更不敢惹她心烦,抹着眼泪退回了自己屋内,进门就将屋内的器皿物件砸了一地,大哭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没事送我来这劳什子地方做什么,什么泼天的荣华富贵,呸,还不如我府上来的富庶。如今还要给安排在这只见鬼不见人的破烂地方来遭这份罪,阿爹,您若在女儿定不会如此落魄,您怎么也不会答应伯父把女儿送进宫啊,骗着我说入宫百般的好处,如今连皇后都自顾不暇了,只怕女儿的命要交代在这了。您若在天有灵,保佑保佑女儿啊,将那杀千刀的罪魁祸首揪出来,还女儿一个清楚明白。” 婳绣想了想轻声劝道,“娘娘,您还没看出其实皇上心里和明镜似的,便是不信您,也信皇后娘娘是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拿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来扳倒皇后,她们的心思也太狠了些。” “对,你这一说,我便是明白了,只怕这个孩子根本就保不住了,所以才死物活用。”尔朱妍恍然,“我要去告诉姐姐,我们都被算计了。” 婳绣一把拉住要去找英娥的尔朱妍,“娘娘,只怕皇后娘娘心里比您和奴婢还清楚,只是皇后娘娘的心死了,来这图个安静罢了。” 尔朱妍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她是图了安静了,可是我不要在这冷死人的地方活受罪,我要想法出去,要把信递出去,让伯父来救我。” 婳绣见尔朱妍又急躁了,性格平稳的她,沉思片刻,“如今此事沸沸扬扬,想那宫外也瞒不住的,娘娘且宽心,我奴婢的笨心思觉得乐平郡公早得了消息,正思量如何解救。所以娘娘万莫着急,咱们很快就能出去,娘娘还是稳着点性子,莫把皇后惊了。” 尔朱妍绝望地环顾四周的破壁断垣,墙壁斑驳的水渍,抬头见一直壁虎趴在墙上,她不禁低呼“呀”钻进了婳绣怀中,哭着道,“这个鬼地方真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还要我等多久啊,阿爹,女儿想您啊。” 正在这时,宫外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着两声道谢,进来了三个人直奔英娥的寝殿而去。云枝认识领头的是宋太医,只是旁边两个医童却是面生,不禁细看时,吃了一惊,“高夫人,您怎么来了。” 英娥闻声望去,也是惊讶万分,“高夫人你怎么进来的,趁没人看见,你赶紧回吧,别连累了你?” 娄昭君含着泪,跪在英娥面前,满面动容地说道,“皇后娘娘,这废后诏书皇上直接让温大人去起拟了,这次风波着实大些,臣妇正好在乐平郡公府做客,便得知了。郡公好不气恼,已经将书信递去了晋阳,天柱大将军定会有个决断,皇后且宽心稍待些时日。” 英娥听娄昭君如此说,反而多了几分担忧,“本宫是最怕阿爹知道的,我总害怕着一些事情,说不好,也不敢想。” 娄昭君心思聪慧,自是领悟了英娥的话中之意,她不想英娥忧思过甚,转换话题道,“臣妇想着皇后身子重了,馥枝又没在身边,这在冷宫内万一有个不方便的,岂不让人担心。所以臣妇一早便来这宫外寻机会进来,正好听见皇后招宋太医入内诊脉。这便买通了太医院的,跟了宋太医进来,实是待不了多久,能看见皇后娘娘安好就知足了。臣妇还带了些补品,却是不敢带多,怕人多眼杂。门口的守卫都是高道穆的亲信,皇后还是多留心一点也是好的,这饮食千万试了毒再吃。” 英娥见她眼眶含泪,情词恳切,心里几分感动,毕竟私入冷宫,娄昭君是担了多大的风险,又是打点了多少细银。英娥伸手将她扶起,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本宫却是不妨事的,不过腹中胎儿一日未动,心里有些担心,所以央求让宋太医诊治。你能来看本宫,真真是意外之喜,所谓患难见真心,你这雪中送炭的心意本宫领了,必不相忘。” “皇后不舒服还是赶紧让宋太医诊治,宋太医,请。”娄昭君让宋太医上前医治,一脸关切地等着结果。 跪在地上为英娥切脉的宋太医面色和缓,让英娥放心不少,她迫切地问道,“宋太医,孩子怎么样?” “回禀皇后娘娘,皇子无碍,只是皇后动了气,脉象有些不稳却是不碍事,喝两副药便好。” “那孩子一天没动静却是为何?”英娥急切地问道。 “想是皇子怜惜皇后娘娘,不忍折腾皇后娘娘吧。皇后娘娘赶紧和高夫人说几句话吧,这里不容微臣呆太久,微臣先下去嘱咐云枝煎药。” 英娥这下才放下心来,点点头,“云枝,你跟宋太医下去吧。” 娄昭君一见人都散了只剩她们二人,看着这屋内的破败,忍不住又落下泪来,“皇后受苦了。” 英娥苦涩一笑,“什么皇后,你不是说废后诏书都在起拟了吗?本宫算来也是这大魏头一位历经两朝,两朝都进冷宫的人吧,也是这历朝历代的头一份吧。” “皇后娘娘切莫自怨自艾,娘娘您是真情之人,凡事都是为他人着想,只是独独苦了您自己。”娄昭君惋惜道。 英娥苦涩一笑,“是本宫太过纠结了,本宫说看透很多次了,最后发现每次都没有看破,若是真的看破,只怕现在就在瑶光寺出家了,也省的看着这些事情心烦。” 娄昭君宽慰英娥,“皇后娘娘是不会出家的,看不破是您心中有爱,有牵绊,如今小皇子又要出生了,这孕妇最怕治气,皇后娘娘为了小皇子,也请万万放宽了心。” 英娥潸然落泪,抚摸着肚子,哽咽道,“这是本宫唯一的牵挂了,这一辈子本宫是白活了,曾以为为自己活了一次,谁知道到头来还是活成了笑话。你什么都看的透彻,本宫也不需要在你面前争这个面子,本宫承受这个冤屈,是真的想避开那些纷争,若没猜错,皇上和爹爹是要分个清楚明白了。本宫不在外面,反而却是清静了,在这里落得个安稳。” “皇后娘娘,您万万别这样想,皇上许是就是被人一时迷惑,过些日子便能查明了。臣妇的夫君已经返京,他必有办法救出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照顾好自己,其余切莫想多了伤了自己的身子。臣妇不敢久留,这便出宫去了,隔三差五便会有补品送来,若缺了什么只需告诉宋太医便好,臣妇必想法送来。” 英娥缓缓摇头,“不需要什么,便是本宫身份不在,这腹中的孩子还是皇上的,他总不能薄待了自己的孩子。只是本宫有一事相求,希望你可以应承。” 娄昭君一听慌忙跪下,“皇后娘娘,您这样说就是折煞臣妇了,您尽管吩咐便是。” 英娥示意云枝将娄昭君扶起,“馥枝被带入了慎刑司,这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这丫头性子急躁,又是最不会讨好人的。本宫怕她吃苦,烦请你照看一二,少受些罪便好。” “这不消娘娘吩咐,臣妇早安排了人给慎刑司的赵公公送了百金,必会安排妥当。赵公公也跟臣妇说了,其实这些日子,皇上身边的张公公一直偶有探视,早吩咐的明明白白,臣妇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如此说来,本宫可以放心了,你果然是个有心的人,难怪高大人如此怜爱你,真真是个贤德的人,本宫谢你了。”英娥解下身上的流云百福玉佩,递于娄昭君,“将这块玉佩送到乐平郡公府上,对他说万不可将京城发生的一切再报于父亲,劝父亲万不可入京。” 娄昭君接过玉佩藏在怀中,“娘娘放心,必会将话带到。”说完,娄昭君带着素棉跟随宋太医出去。 英娥准备起身相送时,云枝轻声说道,“皇后娘娘,外面酷暑未消,小心毒日头晒着头昏。” 英娥看了眼住在西屋的尔朱妍,听着那哭泣声依旧,不禁摇摇头,大声道,“关了门窗吧,也是一个没脑子的东西。” 屋内的尔朱妍听见了,立马止住了啼哭,渐渐安静了下来。 79、娄昭君仗义执言 元子攸计定诛荣 娄昭君出宫后,未直接去乐平郡公府尔朱世隆处,反而先回了府中。时值高欢正与司马子如、孙腾喝酒,见娄昭君似有话说,便起身出来问道,“夫人入宫有事发生?” 娄昭君掏出玉佩,高欢看了心里明白了,“皇后想是让你通知郡公不要将宫中之事告诉太原王?” “夫君猜的没错,所以我先回来问问夫君的打算?” 高欢狡黠一笑,对里面的司马子如笑道,“若是子如兄当如何?” 司马子如摸着胡须踱步而出,一副万事俱备之态,“大人已然心里明了,何须再问我等,既然山猫欲斗猛虎,我等何不坐山观虎斗。天柱大将军赢了是意料之中,于我等无损,若是被反扑一口,事态便不一样了。” 娄昭君看着高欢眼中的渴望,“夫君鸿鹄之志,我却是燕雀之类了,竟看不出夫君的远见。” 高欢伸手轻轻握住娄昭君的手,眼中无限温柔,“昭君,我高欢志向再远,都不过是你娄昭君的丈夫,当日你下嫁于我,我便发誓许你一世荣华。我要你终有一日可以冠羽华服站在最高的地方,去俯视脚下的一切,而不是每天为我担惊受怕、委屈逢迎。玉佩之事,你交由为夫处理,安心在家照顾好几个孩子便足够了。” 娄昭君迟疑了,她知道高欢想做什么,握着玉佩的手攥紧了几分,她盯着高欢的眼睛,深黑眼眸中的不可捉摸,让她有了隐隐地担忧,“夫君想做的,昭君绝不会多问一句,只是这次昭君想知道,夫君有把握么?夫君时常教育澄儿他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是让昭君出尔反尔,失信于人么?” 孙腾见夫妻二人僵持,司马子如又是个最喜左右逢源的人,他只能开口道,“夫人,教育孩子的不过是大道理,是做人的本分。若是夫人一味将古话变得固化,便是墨守成规了。事易时移,如今既然时机到了,若是错过,也是违背了夫人当初下嫁的初衷,夫人不就是等着高大人一鸣惊人的一天么?” 娄昭君没有理会孙腾的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高欢问道,“我只问你,夫君已经想好了么?若是事情不按照夫君想的方向发展,夫君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高欢明白娄昭君已然支持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放心,我做事夫人一向看的明白,如今为何犯了糊涂,问我这个问题。夫人放心,箭既然在弦上,有引弓而发之势,必有靶心在前,绝不落空。” 看着高欢笃定地眼神,娄昭君知他心意已定,不再多说,将玉佩交于他手中,转身对孙腾和司马子如行了行礼,领着素棉转过回廊,回自己屋内。 司马子如拍掌笑道,“夫人果然是大人的贤内助,得贤妻如此,便是如虎添翼。” 高欢看着娄昭君远去的背影,捏着手上的这块玉佩,“我却不想她如此,做的太多,反而淡了夫妻间的乐趣,不若远山一黛,沁入心脾的好。” 司马子如心领神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孙腾上前说道,“大人,若是放心的过,属下今夜便前往晋阳,定不辱使命。” 高欢看了孙腾一眼,将玉佩袖入了自己怀中,“去晋阳无须信物,你自先去乐平郡公府一趟便好。尔朱荣此人心机深重,且难以捉摸,还是子如兄去趟晋阳最为合适。”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子如道,“那个已然是废棋,可以弃了,周旋之处还是要辛苦子如兄了。” 司马子如成竹在胸指着自己的嘴道,“高兄放心,一切便在我这三寸不烂之舌。” 孙腾也接着道,“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属下身上。” 高欢见一切安排稳妥便与司马子如和孙腾告辞,回到屋内安抚娄昭君,只见她躺在榻上假寐。他轻轻走近,在榻边坐下,仔细看着眼前这个陪着自己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妻子,那曾经明艳的脸庞已经显露出沧桑,眼角细纹仿佛诉说着这些年的百虑攒心,她峨眉难舒,连呼吸都不那么均匀。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竟然感受到一点的粗糙,不由心头一紧,在无数个动荡难安的日子里,这个曾经的贵族小姐为他亲手浣衣,烹煮佳肴,甚至曾在军需短缺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去深山捕捉她平生最怕的蛇,只为给他熬一碗汤。相濡以沫了这么多年,高欢为自己对别的女人动了心涌出一丝愧疚,他低头亲吻了娄昭君的额头,娄昭君双眉轻蹙,仍不愿睁眼。高欢继续沿着她的脸颊往下亲吻,在她的唇边稍作停留后,覆了上去,那红唇柔软依旧,只是他发现自己没了以往的冲动。他心里稍微惊讶了一下,动作停留了几秒,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本沉浸在享受中的娄昭君发现,她缓缓挣开眼,轻轻推开高欢,扯过枕头靠起身子,静静地看着她的丈夫,却不发一言。 高欢被她看的更加心虚,欲再用亲热去掩盖时,发现娄昭君已然不为所动,他只得坐直身子,“夫人是累了么?是为夫打扰夫人休息了。” 娄昭君一言不发地看着高欢,那份沉默让空气变得凝滞,娄昭君害怕这样的感觉,她想到英娥的凋谢和惆怅。半晌,她打破了宁静,“只是看了皇后有些心疼罢了,夫君怕是看了也一样心境。” 高欢伸手将娄昭君搂入怀中,“你又在瞎想了,你与皇后情深,自是看了心疼,如何将为夫牵扯进去,却不是坏了纲常礼法。” “夫君的心思昭君便是不说,又能骗的了谁?只是她是一国之后,还是天柱大将军的长女,我不过是怕你伤了自己。皇后国色天香,便是我看了也不禁想多看几眼,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实不是吃醋。”娄昭君靠在高欢怀中幽幽地说道,眼睛却开始迷蒙,她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克制自己不会落泪。 “你让为夫怎么说?真的是夫人想多了,我高欢今生有夫人一人便已足够,莫说皇后之尊,我一介臣子不敢多想,便是那随处可得的妾室,也是万万不要的。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更是情深似海,若非夫人下嫁,赠我良驹,如何有此时的高欢,我不过还在那里守着城墙虚度着光***人万万不要多想,伤了你我夫妻二人的情分,若是夫人不信,高欢在此立誓。”说完高欢举起左手欲对天立誓,刚一开口,“我高欢,今日对天立誓。。。” 娄昭君慌忙捂住他的嘴,“夫君,誓言切莫乱出,听的让我心慌。” 高欢握住娄昭君覆住自己家嘴的手,轻轻一吻,“傻丫头,誓言说出了就能办到,不过是怕你不信而已。今生有你已然足够,再给我生几个孩子好不好?”说完,高欢将娄昭君的衣襟解开,沿着面颊亲吻,幔帘滑落,只听得细语呻吟。 —————————————————————————————— 话说那孙腾直去了乐平郡公府亲见了尔朱世隆,将皇后处境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尔朱世隆,气的这个无才匹夫直直跺脚大骂,立下书信一封,让亲信八百里加急送往晋阳。将孙腾送出府外便直接进宫面圣,元子攸避而不见,气的尔朱世隆太极殿前破口大骂,被元子攸派奚毅拿下一顿乱棍打的抬回府中,彻底将矛盾激化。尔朱世隆回府后,气愤难平,又修书一封欲差人送往晋阳,信差半路便被高昂派人击杀,自此洛阳城许进不许出,不再往外泄露半点消息。 元彧闻知此信不解,夜入太极殿面见元子攸,临近殿门,却见元徽、李彧、温子升、杨侃、高道穆等人已在殿内。元彧已然明白三分,元子攸是见自己过于保守,而未与己谋划。他站在殿外,忽不知该入内还是离开,恰此时张皓颂从内出来,传元子攸圣旨命其入内。 元彧入内行礼,元子攸便已开口说道,“临淮王若不来,朕还想去请,如今东风已来,计定可成也。” 元彧惶恐,却不知道自己是何东风,小心问道,“不知皇上欲吩咐臣做什么?” 元子攸微微一笑,指着高穆道,“高大人,可将计划告知临淮王。” 高道穆道,“是,皇上。临淮王,皇上知您今日是为了皇后入冷宫一事而来,皇上也是怜惜皇后身怀六甲,必不是真加责难,更何况小女并未有孕。” 元彧大惊,“什么,高大人是说月嫔小产,皇后被废,这一切都是计策?” 元徽、李彧等相视而笑,高道穆继续答道,“却是如此,想那尔朱荣虽权势如天,那不臣之心写在脸上,唯恐天下人不知。只是如今他平定平葛荣、讨关陇、逐元颢之后,鼎鼎战功标注丹青,且又是皇后之父,于国于情都是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后宫争宠,皇后失德,纵妹行凶,残害皇子,则国之难容,天理难容。此时废后,一则可堵天下之民悠悠众口,平众皇室之恨,二则凭着这个由头必能惹尔朱荣震怒,只是自皇上执政后,他便从不入京,在他的地盘想动他谈何容易,皇后之事必能引他前来问罪,那时何愁大事不成?三则,诛荣成功之后,帝后离心,皇后也不适宜仍居此位。只因临淮王心慈,故未提前告知,如今既事已具备,还需临淮王再行一事,则可置其若掌中之物,手到擒来。” 元彧见元子攸主意已定,便不再相劝,毕竟河阴之屠是所有魏室皇族之痛,亲人被杀,权力被夺,奔逃他国的痛苦,元彧历历在目。他拱拳表态道,“臣敢问皇上是要诛荣一人,还是株连九族?” 元徽笑道,“皇上仁慈,只要了尔朱荣和元天穆二人性命,余者只要愿继续为我大魏效力,则可免死罪。” 元彧见元子攸只要诛杀贼首,却放了爪牙,必后患无尽。他欲直言,却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话远不如元徽有分量,且既然议定,便是元子攸准许,自己也不便再多言,不如尽好自己分内之事,为元子攸排忧解难,“微臣但凭皇上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子攸喜不自禁,大笑道,“好,若有临淮王相助,此事何愁不成?” 元彧问道,“不知微臣需要做些什么?” 李彧上前道,“皇上知道临淮王与徐纥有旧交,但此人行踪不定,唯有王爷可以寻到。皇上的意思是既然尔朱荣笃信天命,不如让徐纥送他一道天命,飞蛾扑火,岂非那丝光芒?” 元彧恍然,“自梁国分别之后,徐兄为亡妻守灵,一直在瑶光寺旧居附近,从未走远。只因不想再卷入这政事纷争,所以一直让外界传言仍居留梁国,如今即是为了诛荣,想徐纥定不会推辞,毕竟胡太后待其恩重如山,能为太后报仇定是他平生所愿。皇上请放心,臣即刻前往,定将皇上意思带到。” “好,竟是没想到这徐纥仍留在洛阳,如此甚好,真是半刻功夫未曾耽误。临淮王你即刻出宫,告诉他此事若成,朕赐他免死金券,高官厚禄。” 元彧虽知徐纥如今淡薄了名利,只是此刻不好分说,辞了元子攸便连夜赶到已改名为忘忧居的竹屋,轻叩竹门,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见了元彧低头问好,“王爷好,爹爹算知王爷此行目的,为不耽搁事情,一个时辰前已动身前往晋阳,吩咐子长在此恭候。” 元彧释然一笑,吩咐随从捧上一箱金子,“你爹如今还有什么算不到的,也罢,我自是白来一遭。子长,此事毕后,你另寻个去处,这些银子够你置买田产。” 徐纥之子子长毕恭毕敬谢绝,“谢王爷好意,爹爹已然为子长安排好去处,金银如今对我父子而言不过是一硬物,携之还怕遭人惦记,不若身无长物,四海飘零,来的轻松自在。王爷请回,子长现便带着二位娘亲的灵位离去,还望王爷好生保重。”说完双手奉上一个锦囊,“父亲说大事成后,王爷再打开这个锦囊。” 夜色清幽,淡凉如水,弯月斜挂梢头,偶听得几声孤鸦嘶鸣,元彧紧紧捏着徐纥给他的锦囊,看着子长远去的背影,心下不免为后会无期而心怀酸楚,前路漫漫,只是于他自己已然走入死局,凭着多年的相知相交,他几分猜到这锦囊所写不过让他事成后急流勇退罢了,只是他能退的了吗?元子攸不过是仅靠一群无实权的拥帝派支持,政令不出阊阖门的孤家寡人而已,而那尔朱荣却是靠着个人威望,带着家族子弟用刀剑奠定了如今的江山,诛荣之后,必将掀起更多腥风血雨。元彧不禁仰天长叹,他黯然地从随从手中接过火把,将竹屋点燃,转身离去之时将火把连同锦囊一起扔进了火海。 80、容华遭弃花终逝 青苧元宽叹前程 晋阳城内的街道上突然增加了执勤的士兵,他们个个戎装铠甲,戒备森严,来来回回地策马巡逻。城中的百姓看着这样的情形,知道出了大事,各个紧闭门窗,缩在家中,街市上的小贩也已不见踪影,几个胆大的店家勉强打着幡子,偶尔探出脑袋搜寻着寥寥的客人。 太原王府内,尔朱荣紧紧攥着皮鞭,一言不发地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浑身血痕的顾容华,疼痛让她身子不住颤抖,却始终不开口求饶。 一旁站着的北乡公主心里不忍欲开口,却被青苧轻轻拽住衣袖,冲着她直摇头。顾容华忍着疼痛蜷缩着身子,因为她的不低头惹得尔朱荣更加恼火,“说,是不是元子攸跟高欢合谋将你送到本王身边的?” “呵呵。”顾容华强撑起身子,对尔朱荣投来鄙夷的微笑,“王爷让我亲眼目睹云翠被乱犬噬咬而死,又将我打成如此,王爷不是心中早有答案,又何须再问容华?” “容华,本王待你真心,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你若说出他二人之计谋,本王或可饶你一命,若再不吐一言,休怪本王不顾旧情杀了你。”尔朱荣恶狠狠地说着,却在迎上顾容华的目光时,他迟疑了,惊呆了,那个眼神他见过,无数个夜晚,他被这个眼神惊醒,那种无畏、冷漠和不屑,让他觉得自己卑微的如她鞋上的灰土,她连低头看一眼都懒得。尔朱荣心中的骄傲再次被碾碎,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顾容华身边,用手中的皮鞭扳起她那秀丽的容颜,仔细审视着,目光渐渐从凶狠变得柔和,“你这张脸是那么的酷似她,特别是这个眼神,你是她派来折磨我的么?你说,本王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顾容华被鞭打下的身体因为疼痛在瑟瑟发抖,伤口的血液正在凝固,她能感觉到皮肉粘在衣服上那种撕扯的疼痛,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阵阵的刺痛让她甚至无法将后背挺直,她始终蜷缩着身子,冷冷地笑着,蔑视地说道,“天意还是人为,对你而言有区别么,孩子已经没了,我只问你,你配让我生孩子么?” 这句一心求死的话彻底激怒了尔朱荣,他一把掐住顾容华的脖子,将她提起,如同拎了一只小猫,似乎轻轻加点力量就能将她的脖子拧断,愤怒让他咆哮,“你这个贱人,真的以为本王舍不得杀了你?连你的主子都已经将你抛弃,高欢为了撇清关系,特意差人送来密函将你的身世揭发,那个小皇帝更是对你不闻不问。而你,却置本王对你的情分于不顾,竟然狠心到可以杀了自己的小孩,到底你这个脑子装的是什么,怎么如此糊涂!” “容华这脑子里装的是真情,真爱,只是你不懂罢了,因为王爷怕是从没得到过。哈哈哈....”顾容华放声大笑,笑声牵动了伤口,她收紧了身子,眼睛却从未正眼看过尔朱荣。 顾容华的轻蔑让尔朱荣所不能容忍,可是他却下不了狠心将她杀掉,他重重地将顾容华推倒在地,皮鞭高高举起,却再下不去手,两人这样僵持着。 青苧看见母亲眼中的伤感,轻轻拉扯了下北乡公主的衣袖,“阿娘,这里不适合您,女儿还是陪您回去吧。”转而对尔朱荣道,“阿爹,看在女儿和二娘许久交情的份上,让女儿和二娘告个别吧。”说完她见尔朱荣不答,便自行上前,蹲在顾容华面前,掏出丝帕,轻轻为她擦拭嘴角的鲜血,“若想少些痛楚,不如都说了吧,何必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死了都没有一块好皮肉。” 顾容华眼中泛出一点泪光,她目光渐渐柔和,一丝感激的微笑,挂在脸上,又很快隐去。她死死抓住青苧的手,哆嗦着将丝帕放到自己嘴边,轻轻抿了一下,虚弱地说道,“谢谢二小姐,不嫌弃我肮脏,以后容华会在天上保佑二小姐平安顺意。” 北乡公主心里痛苦,死命装作平静,淡淡地对尔朱荣说道,“王爷,这里确实不适合我在,只是这么久的相处,我知道她认定的事情是不会再吐露片语。念在这些年的情分,请王爷三思,若是处置便给她个痛快,可怜一个花一样的女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严刑。恕我精神不好,先告退了。”说完她不待尔朱荣回答,便让素屏领着青苧出门而去,行至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顾容华,眼中含泪,青苧不想母亲难过,拉着她紧走几步。出门后,北乡公主深深呼吸着没有血腥味的空气,对素屏道,“记得把我房中那件烟罗纱交由绣房裁剪好,为她备下吧,也算是我们姐妹一场的情分。” 青苧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这些年英娥不在身边,她已然将顾容华当做自己的姐姐,多少个日子的相谈甚欢,一起插花品茗。在元宽被禁锢的日子里,是他们夫妻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是顾容华每日陪在身边排解烦忧。一幕幕似在眼前,只是场景慢慢模糊,她忍不住回头再看看浑身鲜血的顾容华。一阵心酸,抽搐着她的心,憋闷,压抑,她觉得自己的胸腔被泪水填满,无法呼吸,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她痛苦的闭上眼,拉着母亲疾步而走,再不忍心多看一眼。 刚出门未久,便碰见尔朱菩提匆匆而来,尔朱菩提对着北乡公主和青苧施礼,“阿娘,姐姐好,菩提还有要事禀告父亲,就不送母亲了。” 北乡公主点点头,扶着素屏继续前行,青苧往前走了两步,停下脚步,转身叫住了尔朱菩提,“大弟弟前日里送给我的那牡丹花茶甚好,那花朵甚大,泡水之后甚是好看,且清香甘甜,却不知是哪里购置的,我让冷月也去买些。” 菩提笑笑答道,“那好的品种自是洛阳才有,二姐要是觉得好,便随时让冷月这丫头来找荣立便好。那不值什么,二姐想要多少便拿了去,我一个男人也不好那口,本来便是人送来给女眷们图个新鲜劲罢了。二姐若无他事,弟弟需赶紧去父亲处了。” 青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快去吧,别耽搁了正事。”青苧转身跟北乡公主告了别,“冷月,走,回青尢阁。” 冷月看着青苧的神态慌张,欲开口,想了想抿了下嘴,碎步紧跟上。青尢阁是尔朱荣将元宽骗入府中软禁后给他们的居所,这是一个人工湖心楼阁,楼阁前方一条浮桥可以上岸,四周视野开阔,湖水清澈见底,便是水藻都少见,只有些低矮的假山顽石点缀,湖底满铺白色贝壳。 青苧直入阁内,见元宽正站在案几前提笔失神,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慢慢扩散开来,青苧看见那是一个魏字。她绕到元宽身后,紧紧将他抱住,脸埋在他的后背,哽咽地说道,“夫君,我开始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元宽缓缓转过身,搂住自己挚爱的妻子,轻轻为她擦拭着眼泪,轻声安慰,“怕什么呢?他是你的父亲,你害怕什么?” “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大弟弟越来越像阿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越来越心慌,阿宽,我去求阿娘让我们走吧,逃得远远地。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平平安安地,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压抑,周围的环境让我窒息。” 元宽轻轻拍着妻子瑟瑟发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他紧紧搂住青苧,看了一眼躺在奶妈怀中咿咿呀呀玩着布老虎的肇儿,突然有种为人鱼肉的痛感。他不畏生死,只是这个稚儿无辜,他不敢幻想着尔朱荣的虎毒不食子,因为自肇儿出生,他便从未来探视一次。也许是怕看了孩子之后不忍下手,便是不见,才能心狠,这让元宽觉得担忧。几次三番青苧带着孩子去北乡公主那想多让尔朱荣看一眼,培养下感情,谁知道尔朱荣总是避而不见,这让元宽夫妻更加惶恐不安,如此的不近天伦之乐,怕是尔朱荣心中早有打算。这青尢阁更是一个牢笼,他如同被豢养的野猫,偶尔想伸一爪子试探一下,便被主人狠狠用藤条打回,只能怨愤地死死瞪一眼,连声都不敢出,怕再挨一顿打。元宽开始害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还能不能坚持自己的初衷,看着挚爱的妻子幼子,他不畏生死,却不能让孩子冒任何风险。他觉得头很重,无力地靠在了妻子的肩上,喉咙底发出的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走不掉的,没事,不怕,我在。” 青苧心底一沉,她无力去埋怨,更无力去呐喊,她为了孩子想做最后的挣扎,哪怕是违背了元宽的初心。她唤来奶妈,将孩子递到元宽的怀中,指着粉团一样的兆儿,温柔说道,“他现在都会咿呀学语了,你说他第一句会是叫爹爹还是娘?” 元宽低头在肇儿的脸上亲了一下,孩子咧开嘴开心地笑着,那份萌瞬间融化了两夫妻的心,元宽紧紧地搂着孩子,转头在青苧的脸颊亲吻了一下,“他第一声,一定是叫娘,因为他也知道感谢你的付出,给了他生命,给了他爹光明。至少很多事,不是我们想好好活着就能好好活着,我们为了肇儿,只能努力地活着。不说这些了,二娘,是不是要上路了。” 青苧点点头,“是的,阿爹用的是噬血五节鞭,鞭上带刺,打在人身鞭不带血,人却筋肉俱烂,纵使活下也是废人。二娘又宁死不吐片言,激怒父亲,不若早点上路,还少些痛苦。” “难为你想的周到,也不枉了你们这素日的情分,那曼陀罗花粉可以让她缓解点痛苦,只是可惜了这个绝代佳人。”元宽不禁嗟叹。 青苧轻声说道,“只是高欢这招棋我却是没有看懂,二娘是他送来的,这样一来不是让爹爹怀疑他和皇上有关联么?” 元宽看着青苧,欣赏她的纯真,他深情地凝视着她那双无邪清澈的眼眸,似一汪清泉干净无比。他未答言,低头看着怀里的肇儿,“希望我们的肇儿和你一样,这样该少了多少纷争,只是咱们出不去了,这个青尢阁除了冷月是自己人,连个苍蝇都不能信。我们不过是个祭祀品,成也是死,败也是死,这个罪名我元宽只能站直了,接着,受着。青苧,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带着肇儿好好活下去,只有你们好好活着,我才是活着的。” “不,不要,我不要你死。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不是那各自飞的同林鸟,便是祭品,也一起上祭祀台。阿宽,你不用再劝我,没有你,这个屋子是空的,心是空的,整个的天地都是空的,在这空荡荡的日子里,有的只会是煎熬,是痛苦,活着不如死了,至少归宿是圆满的。”青苧死死抱住元宽泣不成声,肇儿似乎也感觉到爹娘的痛苦,瞪着圆圆的眼睛,小嘴一撇,哇的哭了出来。 孩子的啼哭声,惹得夫妻二人更是悲伤难抑,冷月慌乱奔入哭道,“王爷,王妃,咱们出不去了,桥被断了。” 青苧奔出对着岸上的士兵喊道,“大胆,把桥给我接回去,不然我让阿爹砍了你们脑袋。” 尔朱菩提从士兵身后缓缓走出,对着青苧鞠了一躬,“二姐,近日晋阳不太安宁,阿爹是为了你和姐夫的安全,一应饮食自有人送去,等阿爹从洛阳回来,便来接你们。”说完,尔朱菩提便带着士兵转身离去,不再与青苧半字交流。 阁内的元宽摇晃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前方,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天,天不能变,不能变啊。” 81、尔朱荣指兵洛阳 元子攸引箭而发 公元530年农历八月,尔朱荣递上奏折以英娥即将产子为由请旨进京,此奏折立时引起朝中哗然,元子攸属下亲信皆不信尔朱荣是因家事入洛阳。因部署尚未成熟,未免节外生枝,元子攸无奈先命人接出英娥仍安置在嘉福殿内,并将馥枝送回服侍,亦将赵良元发回为英娥安胎,以示安抚。 经此一事,英娥早已心灰意冷,只是怜惜腹中胎儿,表面上虽冷冷对待一切,心里却愈加不安。父亲和元子攸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只是她再也没有初时的担心,她知道该面对的终于要来了。她开始深入简出,免了众妃每日的请安,也省的彼此装的辛苦,也禁止嘉福殿的人传入任何消息,似将自己隔绝于世,反而落得清静,只安安心心地等着腹中的孩子降临。馥枝却对英娥的消极,有些一筹莫展,她几次见到英娥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抽泣,只能默默陪着她伤感。 晋阳城太原王府外,已然成为尔朱荣幕僚的司马子如摇着羽扇,随侍在尔朱荣身旁,他将与尔朱荣一起入洛阳,他嘴角带着一抹讳莫如深的微笑,看着面前五千兵马肃穆而立,等着尔朱荣的指令。 慕容绍宗捕捉到他的神情,旁敲侧击道,“司马大人这把羽扇着实不错,遥看有当年诸葛孔明之风,看来万事皆在大人运筹帷幄之中。” 司马子如听出慕容绍宗的语带讥讽之意,从来都是口蜜腹剑的他,又是一副恭敬之态,“慕容大人抬举在下了,在下区区一个幕僚,德蒙天柱大将军赏识,混了个小官。如何敢与诸葛先生相提并论,在下这点粗鄙学识,保住饭碗即可。” 慕容绍宗笑道,“司马大人太过自谦,天柱大将军可是器重你的,凭司马大人的舌灿如花,他日富贵不可限量,还望以后多提携一二。” “哪敢,哪敢,慕容大人真抬举在下,慕容大人目光如炬,在下不过只是善于审时度势而已。如今天柱大将军如日中天,慕容大人才要多提携提携在下,在天柱大将军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慕容绍宗笑而不答,见众人拥着尔朱荣出门,便与司马子如一起站到队伍前面静候。 一身铠甲的尔朱荣简单吩咐众人几句,正欲上马,却被身后的北乡公主一把拉住,他回身看着面露焦虑之色的妻子道,“又瞎担心,且不说他是我的女婿,便是真的皇上,也是我立的,这天下还由不得他说了算。” 北乡公主抽泣,“王爷,我只是可怜我的两个女儿,一个明面上是皇后,母仪天下,可这冷宫进的还有半分皇后的体面么?一个是王妃,被自己父亲囚禁在青尢阁,连我都见不得几面。王爷,若知今日之局,当日便是我死了,也不会让她们进这不得天日的牢笼。王爷,当我求你,都是你的儿女,怜惜几分,便是可怜我这为娘的心。王爷,您带我一起去吧,我想看看我可怜的娥儿,这即将临产,却要面对父亲和丈夫的对决,我怕她承受不住。” 尔朱荣冷静地看着他的妻子那迎风飘着的几根白发,布满血丝的双眼,定是无数个夜晚的哭泣,眼角的几丝细纹,明显感觉到她的韶华已逝,是富贵至极的生活也填不满的沟壑。她的前半生太过顺利,那是皇室血统给予的荣耀,也是他尔朱荣半世戎马给的尊崇,可是如今也是他亲手将妻子的幸福摧毁,让她最疼爱的两个女儿在权势中浮沉。尔朱荣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硬的连自己都不懂,就如系住胡太后沉入黄河的那块石碑一样,坚硬无比,他毕生所有的柔情似乎都已沉没在了那深深的河底,伴着她,缱绻着爱恋,那一处的柔软就此封印。尔朱荣欲伸手将北乡公主的乱发理顺,却又怕那仅能给予的一寸温情,会让她充满希冀,让他放弃谋划。他深吸一口气,背着手,漠然转身,跃马而上,“她是我尔朱荣的女儿,没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待一切平定,我自会给她一个去处。你若是真担心女儿,一月后,我自会派人来接你。你若是有时间先把心思放在府里,劝劝青苧那个傻丫头,别一味的儿女情长,我也是为了她的前程,那呆子若从命便罢,若不从,休怪我不念翁婿之情,反正我还有个孙子。” 北乡公主仍不甘心,死死抓住缰绳,抬头看着尔朱荣哭泣道,“王爷,我知你心意已决,念着娥儿从小远嫁的份上,全了她的夫妻之情便好。” “行了,本王知道了,外面酷热,素屏赶紧扶夫人回去歇息。” 守在门外的尔朱兆见状慌忙跟上,尔朱荣举起手示意他留下,“传书信于上党王,指兵洛阳,于鹿苑集合。” 尔朱兆欣喜,大声道,“遵命,天柱大将军,属下这就去安排。” ----------------------------------------------------------- 元子攸每日埋首太极殿议事,暗中将高乾召回洛阳城外驻扎,这次高乾带回了十万匹骏马并五万士兵,让元子攸欣喜万分,觉得顿时如虎添翼。再加上元徽无能且善妒,每每元彧善进良言,希望元子攸审时度势,谨慎出击。他生怕元彧越了自己去,总想方设法阻止上达天听,或者被他三言两语地谗言说元彧是胆小怕事,故而元彧的谏言皆不被采纳。 元子攸此时意气风发,憋闷心中多年的怒火终于可以发泄,他只一心想着如何尽快扳倒尔朱荣,根本无法听进任何忠义之言,却是甚喜元徽每每所说的,“皇上,他尔朱荣不过一个契胡蛮族,毫无教化。那些宵小之辈不过是仗着一些军功便耀武扬威,殊不知这是我大魏的天下,是我先祖马上打下的江山,是我们无数鲜卑族勇士的鲜血一笔一笔画出的版图。皇上天命所归,是天下之主,万民归心,四海臣服。所以皇上何足为虑,如今我们厉兵秣马,如今又得高将军精兵良马,那实是万事俱备只等他尔朱荣来了。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想学董卓、曹操,妄存贪立孩幼之心,如皇后生子,则废帝立此幼儿;如果生女,便立陈留王为帝,毕竟陈留王已有一儿子。此番他竟借着皇后即将产子,便要入京,怕是来者不善,有逼宫之举,自是不能放过良机,立将他拿下,以免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侍中李彧亦竭力劝元子攸不要错失良机,部署派兵刺杀尔朱荣;只有济阴王元晖业、元彧等人苦劝元子攸应慎重行事,说那尔朱荣纵横沙场多年,此次来京必会多加防范,难以得手,不若筹谋深远,再做定夺。 面对两方的各执己见,却又都有道理,元子攸不觉沉思,他踱步到窗前。只看见外面的天空乌云厚厚地挤压在一起,间隔不久的一道闪电,撕裂着云层偶然现出一道光亮,轰鸣的雷声,若战鼓雷雷,激荡着元子攸那不平静的心。身后大臣们的议论纷纷,聒噪的如那树上的鸣蝉,让元子攸觉得烦躁不安,暴雨来临前的沉闷,汗湿了龙袍,粘粘在身上极不舒服,他舒了舒身体。 张皓颂赶紧接过宫娥的宫扇,小跑到元子攸身后,为他扇着风,低声问道,“皇上,要不您擦擦汗,奴才备了些酸梅汤,要不您先喝口,别热坏了身子。” 元子攸摇摇头,问李彧道,“听说昨晚中书侍郎邢邵带着家眷悄悄逃离了洛阳,此消息属实么?” 李彧愤愤道,“早就说这样的迂腐书生难当大任,各个都是胆小如鼠之辈,尔朱荣尚离京都千里,他就仓皇而逃。皇上,臣这就让各州府通缉,很快便有着落。” “一个鼠辈,逃了便是逃了,抓了来就是剁碎,也还是一堆鼠肉,上不得台面。”元徽边说边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的温子升,“只亏了温大人与此等人齐名,却是可惜。” 温子升见提到自己,便不能再沉默,拱手道,“多谢城阳王赞誉,下官亦未料邢大人会如此。只是如今首要之事是商议出诛荣之计,众口一词,却未有定论。皇上,臣以为可按之前之策行事。” 元子攸指着温子升道,“温爱卿之策却是良策,只是中间细节需要细细谋划,今日正好诸位都在,便将此事议定。” 元彧上前道,“皇上,毕竟尔朱荣根基深厚,朝堂上十之八九与他盘根错节,若一起除之必引起朝堂动荡。臣以为,还是先将尔朱荣与元天穆除去,其他人安抚为上,毕竟梁国、柔然对我朝虎视眈眈,实不能再伤朝之根本,且尔朱荣属下能人众多,若能用之,则为我朝之幸。” 李彧反对道,“皇上仁德,愿意赦免了高欢、贺拔岳、侯景、宇文泰、慕容绍宗、杨忠等人性命,只是尔朱世隆、尔朱仲远、尔朱天光、尔朱兆等尔朱氏亲族万万不能赦免。他们是尔朱荣的近亲,又是跟随南征北战的猛将,便是尔朱荣伏诛,他们仗着自己手中的军权又怎会轻易招安。”李彧边说边走到殿内悬挂的地图前,以手画图道,“皇上请看,这洛阳以北,山西之地是尔朱兆的地盘,若直接出兵南下,数日便可抵达洛阳;东边的徐州一带为尔朱仲远掌控,兵众甚多,且粮草丰富;西边的关中为尔朱天光占有,他平灭万俟丑奴不久,兵锋正健。便是这三人便对洛阳成包围之势,所以诛荣之后,臣以为还是先将这些人召入京中一并斩杀方为妥当。” 元徽不动声色地看着元子攸的脸色,盘算着如何说话可得圣心,元彧正欲再言,却被杨侃抢先说道,“皇上,万不能杀了尔朱天光、尔朱兆等人,若是诛杀必将引起国内动荡,这些人手下军士众多,若是反叛,洛阳岌岌可危。臣也赞同临淮王所言,先刺杀了尔朱荣和元天穆,余者先安抚,后再计较。” 高道穆亦上前附议,“臣亦赞同,如今战事稍平,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却再经不起大战。除去贼首,则从众必会为皇上所震慑,若再加安抚,将天柱大将军头衔赏赐给尔朱兆,何愁他不感恩涕零,率众服之。” 元徽见元子攸扶着窗棂的手慢慢攥成拳,头微微抬起,心下揣度三分,忙上前跪地道,“皇上英明,国之安,民之安,皆系于皇上一念。皇上今日可以诛荣,他日何愁这些宵小难除,不过是反手之举,臣代大魏子民感谢皇上隆恩,以太平之势复我大魏锦绣山河。” 元子攸阴翳的面庞上渐渐舒缓,指着那天,对元徽说道,“若他尔朱荣是那乌云欲蔽天日,朕将率领尔等,撕开他的铁幕,还我大魏朗朗晴空。” 元徽俯身拜倒,连呼万岁,其下众臣,皆逢迎。李彧虽心有不安,却也只能跪地附议,奚康生轻声在他耳边低语,“李大人的心思却和末将一般,只是如今却无抗衡之力,兵草短缺,只能谋后而动。” 李彧无奈摇头,“孤掌难鸣,本官只能静观其变,尽心辅佐。” 稍后众人又将刺杀事宜商量妥当,准备先将尔朱荣与元天穆骗入宫中,然后伏兵突起,一拥而上,乱刃砍死;为保证元子攸的安全,一旦发兵,元子攸立即从别门而出,防止尔朱荣突袭,并在其身上藏好利刃用以自卫,同时由奚康生随身护卫;事情结束后再颁布圣旨,一为讨逆,二为降恩施德。 计议已定,众人便积极开始准备,元子攸自此再不入嘉福殿半步,连张皓颂和馥枝的见面也被禁止。元子攸一方面担心走漏风声,被尔朱荣有所防范,另一方面他已经不愿再面对英娥,他想不出什么话可以继续欺骗她,可是又如何告诉这个正在为自己孕育孩子的女子,他将在数日后亲手诛杀她的父亲。想到这里,元子攸疲惫地坐在了台阶上,仰起头,看着那高高在上皇位,有些失落地闭上了眼。 82、花开彼岸醉成殇 萧瑟风雨淡春秋 八月的雨,下的有些急躁,又有些敷衍,一阵乌云落下积攒多时的水分,便立马收住,迅速向远处飘散开去。煦风和暖,绿草守着雨露的怜爱,满意地仰望蓝天,那片彼岸花海中孤立着一座雕刻着“萧韶九成,凤皇来仪”图案的汉白玉石碑,雨水冲刷后,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青光,显得清寒,而石碑上隶书描金写的“皇”字却又高调的刺眼夺目,有一种不协调之感。花海周围四千多戎装战士守卫,战马被远远地栓在一里路外河边吃草,生怕一个嘶鸣惊扰了伫立在碑前的尔朱荣。 只见尔朱荣一身皂黑色盘龙软甲,却未戴头盔,一根白缎束发,冷峻的面庞上却有着一双充满温情的蓝目,他静静地享受着此时的与她独处的时光,仿佛她真的就在身边,可曜朝日的容颜,历历在目。碑顶上那朵傲世的牡丹镌刻的精美而细腻,花瓣中的花蕊都根根分明,尔朱荣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线条的棱角,仿佛在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三年了,让你孤孤单单地在这里三年,我多少次盼着你能入我梦来,却始终不得。真儿,你是还在怪我么,怪我那一时的冲动。可是你知道么,我真的不想杀你,杀了你就是摧毁了我多年的梦。就算只能是远远地看着你,至少你是鲜活的,哪怕你骂我,打我,即使不屑于看我,只要我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的温度、你那淡淡的香。记得你曾经最喜欢的是玉兰香气,真儿看见前面的断崖么?还记得当年高肇让我暗杀你,你和清河王逃到了崖边,你为了护他,将我拉下悬崖时,你的面容近的我可以看清你的睫毛,你的气息轻吐在我耳边,不对,呵呵,你当时对我只有杀意,何来轻吐二字。若你还在,定又要取笑我还不好生学习汉话。可是,真儿,你信我,我爱你多久,就学习了多久,先生都请了几波,也给杀了几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想着快点有天也能和你携手笑看河汉皎皎,提笔写古今。他不能给的,我都愿意给你,奈何,你宁可选择安安静静地躺着,也不愿意给我分毫的机会,你是多不愿意看见我此时的荣耀,我实现了我发过的誓言,只是唯独少了你的存在。这三年,沙场厮杀时,几回梦里我眼中依然是你红衣旧颜。”尔朱荣缓缓垂下腰,抱住冰冷的石碑,用脸紧贴着碑檐,“你对我的温度好像始终就和这石碑一样,我滚热的心都暖不了你分毫么?真儿,我若真情百分,可否换你一分温暖,哪怕并非为我,为了这大魏的江山也可以。为何你都不要,那么平静地转身,你明白那是对我最大的羞辱,漠视我如地上的蚂蚁,你纵然低头都可以忽略不见的卑微,是我最害怕的。哪怕是你抬脚,碾碎我或是绕开我,至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我。真儿,我细微若尘,也只想落在你的发间,你若不发现,我便始终在那,混合着你的香气停留。” “你若是只停留我发间,又怎能看见我的容颜?”一个清澈若空谷幽兰的声音在尔朱荣身后响起,空灵无比。 尔朱荣回身望时,只见胡太后一如十八九之容貌,眉间含笑,双瞳凌波流转,翘唇若桃花粉嫩,欲语还休,似有无限风情,一袭红衣凸显的身材玲珑有致,微风袭过,那熟悉的玉兰香扑面而来,令尔朱荣神魂颠倒。他浑然有些忘我道,“真儿,你来了,真的是你么?” “如何不是我?知你在此思我良久,特意恳请花神许我来见你。”胡太后莞尔一笑,将柔荑轻轻放在尔朱荣伸出的手心里,“如今我已在你面前,为何你却是无话可说了?” 尔朱荣恍惚中有些木讷,呆呆地重复着,“花神?莫不是你也守护了一方花木,做了神仙,才始终未入我梦。” “上天可怜我,许我魂魄归了这彼岸花海,却未能成仙,你可知为何?”胡太后见尔朱荣迷茫,淡淡一笑,接着说道,“花神告诉我,因为我的回忆中暗涵着悲伤,我试图牵引着我的回忆,却破碎的难以拼凑,我似乎一直缺少了一块,却不知丢在何方。花神让我来问你,丢失的那半是你么?” 尔朱荣欣喜点头,“是我,真儿,我便是你的那一半,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家?何处为家?魂魄已然无处着落,你的爱就是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吗?缚石于我之时,可曾想过那涛涛河水的汹涌,沉我之时,又可曾怜我被寒冷侵噬,如今,你竟然跟我说接我回家?”胡太后突然放声大笑,她渐渐瞳色变红,那火红的衣裙瞬间若一团烈火,红的触目惊心,如血,如荼,那娇媚的容颜变得狰狞,声音低沉而空旷,立时天色黯淡无光,天边惊雷阵阵,狂风作起。“你,尔朱荣,让我与阿怿化为彼岸花、叶,开一千年,落一千年,永不相见,他才是我永远找不到的那一半。” 尔朱荣惊慌倒退,连连说道,“不,不,真儿,我才是你的那一半,他不是,他不是,你信我。” “你如何便是,我的阿怿颀长秀美,肃如松下风,举世无双,你如何比?”胡太后满心的怨气,步步逼近,那股寒气似从地狱而来,阴森可怖。 尔朱荣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拔出随身的佩剑,对着胡太后劈砍过去,幻象消失,只剩下那彼岸花随风飘落,石碑裂开。尔朱荣看着地上的酒坛恍然刚刚一切不过是酒醉后的一场黄粱,心上的人儿终是难见,他慌张地检查着石碑是否完好无损,见并无裂痕才放心长吁一口气。他摇晃着身子,仰头看天,刺眼的阳光虚晃了他的眼睛,他皱眉直视着太阳,剑指上天,大吼一声,“全体出发。” 护卫的士兵听见命令,执戈而呼,“杀,杀,杀。” 司马子如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禁暗笑想着,“没想到这不可一世的尔朱荣也是一个情种,只是他的爱似乎女人都会害怕,会要命的。” 一同跟随的尔朱菩提见司马子如窃笑,呵斥道,“你却是在笑话我阿爹么?” 司马子如慌得连连摇手,“哪里,哪里,大公子误会了,卑职是笑那太极殿的皇上,这皇位算是做到头了。” ———————————————————————————————— 秋色渐近梧桐老,晚望洛阳山入画,然而暮色下渲染的江山,却难消此时英娥的心愁,她独立在城楼之上,愁眉紧锁,眼中含悲。 馥枝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靠近,却又时刻关注着,害怕她站久了体力不支,吩咐云枝搬了个椅榻随侍在侧。看着英娥的状态,馥枝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自从她重回嘉福殿,便再未见元子攸踏进殿门一步,只是偶有张皓颂偷偷前来询问,送来一应物品所需。她便是冲着张皓颂发了几次火,埋怨元子攸太过薄情,毕竟是自己骨肉,如何可以一次不来探视,却又担心元子攸来了会惹英娥更加伤心,便也从不在张皓颂面前打听半点元子攸的行踪,只是为了自己的主子满腹的牢骚也只能发泄给了张皓颂。可怜的张皓颂只是唯唯诺诺地任由她发脾气,只是在她出言不逊之时小心地让她慎言,却得到馥枝的白眼,不由委屈的直搓手,灰溜溜地走了之后,第二天又派来邱关送上她最喜欢的玉岫酥、红莲糕,知她不喜金银,变着法的送些小玩意,只为博得她会心一笑。 “馥枝。”英娥开口叫道。 馥枝忙上前来轻声问道,“娘娘,馥枝在呢,您站了许久,想是累了吧。” 英娥缓缓摇头,伸手指向天边那片火烧云,“馥枝,那是烽火么,是爹爹打来了么?” “娘娘,那是云,不是烽火,娘娘您别吓馥枝啊。” “不是么?为何我还听见了战鼓号角的声音,你听,还有战士的厮杀声,还有,还有,馥枝,你看那是鲜血么,红的那么惨烈,又要死多少人。”英娥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馥枝吓得大叫着“快宣太医,快去。”然后死命支撑着英娥,唤着李广安一起将她扶住。 英娥恢复神智撇开馥枝和李广安的相扶,身子半偎在栏杆之上,无限哀伤地说道,“本宫没事,不要宣太医了,只是最近似乎本宫的记性差了很多,对了,馥枝,今天是初几了。” “回娘娘,今天初八了。” “初八,初八了。”英娥闭着眼幽幽说道,“妍儿走了快两三个月了,好快啊。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还是她刚刚入宫的日子,本宫记得她一身桃红罗裙,头上簪了个两支凤鸟穿花金步摇,艳丽而明媚,那笑起来的样子和暖如春日,眼里纯净,只是性格太过招摇,本宫当时还说她,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打扮的太过妖艳反失了纯真。她撇嘴一笑,拉着本宫说道,那些充华各个打扮的素净如水,她便要做这水中的一朵芙蓉,出挑出众,要跟本宫争了皇上的宠爱。可惜,皇家情细如游丝,朱墙之内人命若飞絮,牵不住却痴缠不休,回望之时,丝上絮密密,随手便能轻轻抹去,絮随风散入尘埃,最后不过是一场空叹,一处伤心,任人践踏罢了。” 馥枝见英娥又感伤,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毫无血色,心知她不过是强忍相思,却日日思恋不止,只不过碍于心底的自尊,纵使伤心彻骨仍在痴恋。为情殇,浅浅归风无依处,为情累,花开花落终误期,到头来,却初心依然人已远,唯剪不断那当初的一瞬回眸。馥枝心疼地紧紧搂着她,宽慰她道,“娘娘宽心,妍充华已入土为安,是她自己福薄,在冷宫竟一个月也熬不住,若再坚持会等娘娘您出了冷宫,还不宽待她。所以这是她的造化,娘娘万莫再自责,伤了自己的身子。您这都快足月了,前些日子听说太原王妃便要进宫伺候娘娘生产,这也是极好的事情,娘娘也该宽心才是,莫让王妃见了娘娘如此忧心,反失了天伦之乐。” “爹爹的兵马应该明日就能入京了吧,阿娘的车队也在路上,只是如今本宫的心里没有一分欢聚的欣喜,反而觉得这天闷得难受,怕是天要变了。皇上这些日子虽未来嘉福殿,也是其他宫都未去的,日日宿在太极殿。这宫里宫外传言漫天,不是说皇上要杀了爹爹,便是爹爹要弑君另扶他人,本宫这些日子夜夜噩梦,梦见的都是血,红彤彤的就像那一片云,实是惊了自己的心,每次惊醒,肚子便有些隐隐作痛。” “娘娘,您不舒服为何不告诉馥枝,李广安,快让赵太医去嘉福殿候着。娘娘,馥枝这就扶您回去。”馥枝紧张的不由英娥分说,招呼着轿辇上前,和云枝一起扶着英娥坐好,急急回嘉福殿等赵良元来诊治。赵良元诊治后发现英娥有小产迹象,开了保胎药,叮嘱再三切莫喜怒过度,多注意休息,莫让前朝之事再入宫门。 馥枝不禁叹气,“这纷纷扰扰,便是想压也压不住,总有些别有用心的,想着法儿,将消息透进来,我也只能多加注意罢了。” 赵良元轻轻叹道,“却也是,只是辛苦姑娘多加留意,王妃这两日便到了,想皇后娘娘由王妃宽慰会好些,毕竟现在都是些传言,也未见太极殿那边最近召见什么武将,不过还是李彧那些人,想是传言也当不得真。” 馥枝点点头,“不管是谁压倒了谁,这苦的都是我们娘娘啊。”馥枝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熟睡的英娥,那睡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不均匀的呼吸声,紧紧攥着衣角的拳头,惹得馥枝不禁泪眼婆娑,再忍不住心疼奔入自己屋内拥被而泣。 83、悲戚戚痛埋九皋 雨泠泠母女诉请 第二日一早,馥枝招呼云枝先去太医院把英娥的药渣送去找赵良元查验,云枝拿着药罐,看着宫门前冷冷清清的石道,不由嘟囔,“皇后从冷宫回来时,那一个个的便是画着皮,也来堆着笑的假意奉承的请安,次次不落下,就如皇后出事与她们无关似的,看着便是想呸她一脸。” 馥枝噗嗤一笑,推搡了她一下,“就你这蹄子说话半分也不注意,这让外人听了不是说咱嘉福殿太没了规矩。” “规矩?就是因为嘉福殿太有规矩了,才没大棒打了她们出去,如今说什么规矩。便是我们皇后娘娘太好的脾气,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们天柱大将军,有她们这一天天的安枕无忧富贵日子?”云枝不屑的说道。 馥枝见云枝竟越说越没规矩,大逆不道之言竟脱口而出,恼火的抬起手拧了她的嘴一下,“谁教你的混账话,你是想连累皇后还是自己活够了,再瞎说我不撕了你这张嘴,省的平白的给别人教训了去。还不快滚下去,太医院你也不用去了,去找李广安领十棍子长长记性。”说完回头叫住低头清扫的香枝,“你,把这药渣送与赵太医看去,告诉他巳时三刻来给娘娘诊脉,还有昨娘娘又有轻微下红之症,让他再多留意些。去完太医院,再去太极殿见了张总管,跟他言语一声,说太原王妃今日入宫的时辰定下没有,还有御膳房吩咐备下的吃食可一一查看了食料,那鳜鱼可是留了鱼鳞熬的汤,青麸紫苏糕的紫苏可是今早合着露水采摘的。还有...”馥枝见香枝不住低着头用手指数着,嘴里嘟噜嘟噜地默念,心知这傻丫头定又是记不住事,她压不住脾气的叫道,“行了,知你这木头疙瘩的脑子记事情最多三件,实是指望不上你什么,你们一个一个不给我添麻烦就真的阿弥陀佛了,算了,我自己去。” 云枝嘟囔一句,“不过是想自己去,这巴巴的骂我半天。”一抬头迎接她的是馥枝那冒火的眼神,吓得她赶紧低头闭嘴,拉着李广安说道,“小安子,十棍子,快点,要不押着我去吧,正式点。” 馥枝心里想的眼见着被云枝说出来,觉得腆了面子,不由气急败坏地扯过香枝手中扫帚作势便要打。这一番吵闹惊醒了正在休息的英娥,她披衣起床,看着她们嬉闹,不由倚着窗口坐下,含笑看着,她心里向往的无拘无束似乎就是眼前这样吧,淡淡地无谓心机,无谓争斗,逍遥自在,若那断了线的纸鸢随风而去。她看着馥枝装作啐了几口,抱着药罐出了殿门,老实巴交的李广安真的依了馥枝的话,打了云枝十棍子,只是看着云枝那神态定也是打的不重,打完后她举手招呼着香枝将自己扶起,揉揉屁股,一摇一摆地回了房间。腹中的胎儿轻轻踢了英娥肚子一下,似乎也在回应母亲的好心情,英娥含笑地抚着肚子,感受着那一小块的突起,是孩子小脚么,柔软的,她用指尖轻轻画着圈,孩子又轻轻地踹了一脚,那是母子的互动。 英娥感受着这份奇妙的感觉,孕中的女人总是情绪善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的陪伴,让她渐渐落寞。曾经她勾画的画面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的脆弱在他眼里变成了无理取闹,她的坚持对他而言已是步步紧逼,她不过要的就是那青梅绕竹马的含羞而笑,无须多言的心意相通。曾经的熏笼殿前嬉闹,如今却雨打寒窗冷凄夜,花乱眼,烛含泪,付与万种,只落得留不住,相决绝。前朝的暗流汹涌,后宫的步步惊心,她缩居一隅,却仍得不到安静,便是不发一言,仍被万种流言穿心,消磨着他的信任。他的心似那空中寒月,清晖依然,不过照的沟水东西流,再难如满月时的柔情。宫门闭,那一曲九皋之音,再难牵住瑶光寺外的一见倾心,曲终人散,只奏出那永夜的寒灯孤影,满宫的哀愁。她哽咽无声,窗外的梧桐叶细细索索地轻摆,闲蝉扯着嗓子想留住夏季的炎热,让她心情渐渐烦躁,伏案大哭。 云枝听见英娥啼哭,在门外探头探脑看了一会,李广安欲要进去,被她一把拉住,“去把馥枝姐姐叫回来,娘娘这里我看着。” 李广安觉得云枝说的在理,退了出来,忙去将出门未远的馥枝叫回,馥枝听说英娥大哭,反而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想娘娘憋闷了这许久,哭了就好,真好。”馥枝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安子,娘娘那我终究不放心,如今这时辰也是差不多,你先帮我把事办完了,就在东掖门等着迎接太原王妃。”说完馥枝便抹着泪回了嘉福殿,也不惊扰英娥,只在殿门外的墙角下坐着,静静地陪着英娥一起哭。 也不知多久,她听着屋内渐渐停止了抽泣,忙起身,也许是因为暑气未消,她眼一发黑趔趄着赶紧扶住了墙壁,唤来香枝打来洗脸水,端着进了屋内。看着英娥趴在案上,侧脸枕着右臂,左手放在腹部,满脸的泪痕,那双秀目微肿,清澈的蓝目呆滞而涣散,哭红的鼻翼上一颗泪珠悬挂欲坠,连嘴唇都有些红肿,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泣,看着让人心疼。馥枝缓缓将水盆放在她的脚边,将毛巾揉搓好拧干,轻声说道,“娘娘,把脸擦擦吧,一会夫人就来了。” 英娥涣散的眼神渐渐收回,她未理会馥枝的请求,眼睛死死地盯着妆台上那个紫金木匣,“帮本宫拿来。” 馥枝知她想取九皋笛,虽不晓何意,还是顺从地将笛子取出递于英娥。只见她只手拿笛,已无之前的小心翼翼,无分毫爱惜之意,“扶本宫去院中。” 馥枝依言将英娥扶至院中的梧桐树下,只见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欲要蹲下,馥枝慌忙拦住,“皇后娘娘,您身子重,万不可如此,您要做什么跟馥枝说便好,馥枝来做。” “不,这是本宫的青春和情思,本宫想亲手埋葬。”英娥扶着馥枝坐在梧桐树的石台上,玉簪紧握,每次的插入土中,似乎插入的是自己的内心,每每插入一次,英娥都抑制不住的痛,她呼吸急促,渐渐加速,那松动溅起的土四处散落。若回初见,那洛阳城下,泪眼朦胧下的俊逸身姿,那块带着他气味的汗巾,冷宫外那夜夜的萧笛相伴,瑶光寺下飘然落入他的怀中,那四目相对时的触动,红烛影壁的交融,仿佛每个瞬间都要一点一点要埋葬在玉簪的每次插入。自以为的相濡以沫,鹣鲽齐飞,终抵不过心底的那一点欲念,他心太大,却容不下她一影相伴,那许下的远走高飞,今生相随,转眸处,不过是落红绕梁,缱绻不断的是自己的初心罢了。登楼之时,他眼里只有如画的江山,那执剑笑傲的霸气,何曾有初识时半分温情,他俊美的脸庞面寒如霜,不再留意阶下红颜的哀怨。不慕荣华,不羡倾国,若誓言易改,何必许下,若人心易变,何必付与,只为了多伤一人,多添一债?玉簪也难承受英娥的万般哀怨,当坑渐成雏形之时,脆脆的拦腰折断,她一语不发的从头发上又拔下一支,静静的挖着。 一旁的馥枝看的心酸,跪在地上哀求道,“娘娘,您别这样,让馥枝帮您挖吧,或者给您找把小铲,您这样会伤了您自己啊。” “让她自己挖,自己挖的坑,就该把自己埋了,那才是了了因果。”北乡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脸色镇静,只是那轻轻抽动的嘴角藏不住她的怜惜与心痛,素屛不敢多言,默默走过去扶起馥枝,陪着北乡公主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英娥麻木地机械重复着动作。 不知挖了多久,面前的坑已成,英娥拿起放在一旁的九皋笛,最后摩挲着笛身雕刻的鹤啸九天,空洞的眼神中一滴泪都流不出。她掏出丝帕将笛子裹好放进坑中,以手为铲将土重新覆盖,用手拢出一抔小冢。 北乡公主静静地看着她完成心底的仪式,大声行礼,“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英娥茫然,“阿娘,您是什么时候来的?馥枝,快快扶起。” “臣妇刚来,见皇后娘娘坐在殿外,这天气烦闷,想是快要落雨,所以聚着暑气,娘娘身子重,别招了暑热,对身子不好。臣妇还是伺候娘娘回殿内歇息,请娘娘恩准。”北乡公主强忍心疼,她知道此刻不能再招惹英娥心伤,看着她的脸色分明是大恸过后,她只能借着那天上厚重的云,劝她进屋。 英娥进屋后,屏退左右,自己如儿时一样将头枕在北乡公主的腿上,“阿娘,娥儿好想您,有时候觉得我好麻烦,总是一不小心就让您担心,便是现在我即将为人母,还让您如此牵挂,我好无用。” 北乡公主被她说的心酸,借着窗外已经落下的雨,轻声劝道,“记得你小时候最烦落雨,总跟阿娘说,是雨让你心情不好,因为不能出去骑马游玩。后来渐渐大了,你又跟阿娘说,你喜欢这雨,因为这落雨让你可以安心呆在屋内。其实不论你喜与不喜,雨该落还是落,便是你祈福做祭,也改不了落雨的时辰,只是你心境变了,学会了随遇而安。皇后,阿娘不想说你母仪天下的责任,这是男人角逐的沙场,阿娘只希望你顾着肚里的孩子,这天要落雨,便让它落好了,天再变,始终有你的位置。” “娥儿知道,爹爹和皇上总有一天会兵戈相向,娥儿从不担心归处,娥儿也不想担心了。这一片痴心到底错付,只是付了便负了。” 北乡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支碧玉莲花簪递于英娥,“想你还记得这支簪子。” 英娥一眼认出那是顾容华的莲花簪,若换做以前她定已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如今容华已死,元子攸于她亦平静如水,“阿娘想告诉娥儿什么?” “见你如此冷静,便知你早知前事,顾容华也是一个痴心的女子,便是临死都未吐一言。只是可怜了她的一片痴心,做了两个人的棋子,那高欢派来一个能说会道的司马子如,巧舌如簧地将高欢撇的一干二净,还成了你阿爹的幕僚。阿娘可怜她弱女子让青苧送了她一程,只是她孤苦伶仃,便是死了也寻不到个亲人送她回乡。阿娘在收拾她遗物时找到了这支簪子,带了来本想着劝你看开,如今却是多余了。这世间伤心的都是女子,便是分你爱者亦然,阿娘曾恨过胡太后,因为你阿爹的心里半分未忘怀于她,纵然亲手杀她的是自己,他还是为她立了一碑在鹿苑郊外,彼岸花海之中。他以为我不知,却不知雕刻的工匠便是我安排的,只为给他一个完美无缺的念想。阿娘跟你说这些只想你知道,比起我们,你是幸福的,至少在某个时间他曾是真心爱过你。” “阿娘。”英娥听说北乡公主如此成全尔朱荣的感情,怜惜的唤道,“您不觉得苦么?若您说我得过真心,只是为何难长久?” “世间之事,你若强之一个长久,便是未看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也有一曲白头吟,有时曾有,比从未曾有要幸福。皇后,阿娘不想劝你去原谅,只是如今阿娘只想弃了前尘事,珍惜看着你阿爹的每一天,便是死的那天,与他合葬的始终是我,此生又有何憾。”北乡公主轻叹。 英娥看着北乡公主满足的眼神,终于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隐忍的原因,她为母亲的一生惋惜,却也无可奈何,她想到了还有一个可怜之人,“青苧是不是要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能得自由?” 北乡公主点点头,悲伤地说,“阿娘只觉得苦了你们姐妹二人,希望这场风波快些过去,不管谁输谁赢,只要人都在,阿娘便知足了。” “人都在,阿娘,阿爹和皇上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仇恨,是非成败很快便有定数,我希望阿爹平平安安,只是阿娘,能不能求求阿爹饶了他一条性命,便是幽禁一生,也让他安然而度。”英娥祈求的眼神看着北乡公主,那眼神已与儿时索要一件玩具不同,眼中分明还有同生死的坚定。 北乡公主心酸无比,紧紧抱着女儿,不住叹道,“我的傻皇后,你何时能醒了,便好过了。” 母女俩又叙了半个时辰,北乡公主怕英娥太过劳神,便辞了行出宫而去。 只是那窗外雨泠泠,梧桐声声凄凄,诉不尽的哀愁送落红一地,泪眼不见晴,愁不散眉黛,洛阳城在酝酿着一场大的风雨。 84、洛阳城血雨腥风 元子攸终将计成 公元530年农历八月,尔朱荣入洛阳已有两月,虽然殿上几次三番试探元子攸是否杀他传言为真,却因元子攸的反问,“听说天柱大将军要杀朕?”而无言以对,而英娥因对前朝的担忧,影响了胎位,尔朱荣念及女儿的不易,为缓和和元子攸的矛盾,进宫只带数十精锐,且入宫之时便卸甲解兵器,以示无异心。可惜元子攸属下的帝党,却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诛杀之策,第一次宴请尔朱荣和元天穆时,因尔朱荣的提前离席,致使杨侃刺杀不成,元子攸却不放弃。 农历九月戊戌日,洛阳城乌云低沉,压得雷声阵阵,转瞬间风趋雨急,若引来黄河水倾泻,湿透的人群四散寻找着可以暂避的屋檐,瑟瑟发抖。冷冷清清的街道,一行军队快马前行,领头的是一身黑色铠甲的尔朱荣,紧随其后的是长子尔朱菩提和司马子如,马蹄踏过,水声低沉,尔朱荣不发一言神色冷峻。 原来这一天英娥有胎动之状,馥枝报于张皓颂,元子攸听到消息后脸上露出的不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反而是一种大事将成的成竹于胸。张皓颂虽然为主子的反击感到开心,却担忧夫妻的反目成仇,馥枝如此护主,想是连带着他也不会再理,他不知哀叹多少次,两人其实心意相通,却总是隔阂万重,每次当他解开一个疙瘩,便有数百个在后面等着他去解决。馥枝的脾气渐渐的变坏,越来越对他不耐烦,他看着佳人赌气转身时的不住自责,眼见那梨花带雨除了手足无措,他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表面慢慢淡了她,暗里天天跟云枝打听着她的每处细微。英娥经过赵良元诊断只是预产将近,所以胎动频繁,元子攸命人对内封锁消息,对外宣称英娥难产,命悬一线。北乡公主爱女心切,一时情急竟至昏厥,尔朱荣便安抚她在家休息,自己入宫探视,怎知这一去便是囫囵掉了头颅,做了个黄泉路上的冤死鬼。 明光殿内有种不安的焦躁,元子攸捧着杯子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这次的胜算是多少,他选择明光殿是想让尔朱荣放松警惕,因为这个宫殿只是一般宴请皇室及官员的地方。当尔朱荣一身雨水的迈进大殿的时候,他只知道这次他避无可避,生死存亡的角逐即将展开。司马子如大殿门外的那刻似乎嗅到了殿内的空气充满恐慌,他环顾四周,元徽、元彧、李彧、温子升、高道穆、杨侃等亲帝党皆聚在殿内,尔朱荣的门生一个都没有,而元子攸最近的奚毅却未见踪影,狡猾如他,借口腹痛,要如厕,先请尔朱荣等人入内后,他一路小跑遛到殿外一处山石下藏好,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殿内的动静。 尔朱荣大步迈入殿内,他凌厉的眼神盯着每个人的表情,看的这些人不禁心里直发毛,生怕他看出自己的惊慌,有的故意避开尔朱荣的眼神,有的强打精神对他行礼。尔朱荣眼睛慢慢逼视着元子攸,他步步向前,每一个落步,元子攸心跳便加快一次,他感到自己背后冷汗已经打湿了龙袍,那种感觉和当年在殿内被刘腾逼问一样,只是他却没有了当年的镇静和果敢,那时候的无所畏惧和今日的患得患失形成对比。 一旁的温子升怕他露出马脚,轻轻提醒,“皇上,您失态了。”元子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色,他故作镇静地将杯盏放下。 尔朱荣并不行礼,正欲发问,尔朱菩提却因担心英娥首先发问,“皇上,我姐姐可好?” 元子攸眼眶微湿,摇摇头道,“都一天一夜了,朕实在没法,才惊动天柱大将军。” 尔朱荣昂首阔步直接走到元子攸面前,大声问道,“一天一夜?皇上,皇后与您共过患难,若非她,本王想您应该知道如今坐在这龙椅之上的是谁,如今她在产房命悬一线,为你们皇家诞血脉,您呢,召集这帮大臣在这大殿又是何意?此时您不该在嘉福殿么?” 元子攸被质问连连,反而使他镇静了下来,他拿着案上的诏书递于温子升。“朕便是因为皇后难产,朕心下烦忧,已然安排众妃在永宁寺为皇后皇子祈福。召集群臣便是刚刚拟了这份大赦诏书,想着便是宽宥天下,赦免那些因战乱而成的犯人,以此为皇后积福,朕之心,还望阿爹明察。” 尔朱荣第一次听元子攸称呼自己阿爹,心里一时触动,竟未查验诏书内容,任凭温子升直接拿出了明光殿。尔朱荣整整衣冠,“皇上,公主着实担心皇后的安危,不如领臣进去探视一下,也好让公主安心。” 元子攸拾阶而下,握着尔朱荣的手道,“阿爹说的是,只是上党王今早进表也是表达了对皇后的担忧之情,不若等上党王入宫,一同前去。” 尔朱菩提不解问道,“这是我们的家事,皇上为何寻来上党王?” 元彧怕元子攸露出破绽,上前应对,“是这样的,皇上已召集臣等商议定,若皇后所生乃是皇子,便立时立为太子。此事重大,定要上党王这样的重臣共同在场方显郑重。” 这句话正中了尔朱荣的心思,他开怀一笑,“好,好,难得皇上有这份心,想这天下也只有我尔朱荣的孙子才配为天下之主,皇上此番思虑甚周。” 正说时,只见元天穆匆匆而至,元子攸见她他入内,背倚东墙向西正襟危坐,赐尔朱荣、元天穆在御榻西北面不远处南向落座。 元徽见人已到齐,他悄悄将手心的汗在衣襟上擦拭干净,正步走出队列,对元子攸行跪拜大礼,“臣祈愿皇后母子平安,自愿减奉三年开粥棚赈济灾民。” 这在尔朱荣等人看来正常的举动,表忠心的话语,却是他们的催命符。只见元徽话音刚落,明光殿殿门瞬间被关,门后涌出数十刀斧手,光禄少卿鲁安、典御李侃晞等从东门杀入,奚毅领着数百勇士从大殿屏风后闪出,举刀直劈而来,所有的刀剑全部指向尔朱荣,大梁上一张大网向着他撒来。尔朱荣大惊大呼不妙,他没想到谣言成真,这个他自以为的傀儡皇帝元子攸竟然利用他的女儿诱捕他,他一个翻腾越出网外,来不及躲避的尔朱菩提和元天穆被网在内,面露惊愕之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来不及呵斥,便被刀斧手直接乱刀砍死。殿外听到厮杀声的司马子如,吓得浑身筛糠似的乱颤,顺着墙根连滚带爬地逃出宫外。 那尔朱荣看着自己长子惨死,怒火中烧,赤手空拳夺下一侍卫的刀剑,直刺元子攸,他怒道,“你个黄口小儿,真想杀了本王不成?” 奚毅挡到元子攸面前,与尔朱荣近身搏斗,一旁的刀斧手不惧生死将他团团围住。 元子攸正色骂道,“你这乱臣贼子,朕想除之已久,今日不杀了你,何以告慰河阴之变数千亡灵,何以安这天下民心!” “元子攸,若非本王,你这江山早不知姓了谁,本王看在娥儿的面上让你坐这个皇位,你果真以为是你堪配此位?你何德何能,文不及那死的元颢,武不及你大哥,德不配为君,行不配为子。如今你的妻子生死在侧,为你分娩麟儿,你却在这大殿弑杀她的兄弟,还想杀她的父亲。本王如今就想问你一句,她若非我尔朱荣之女,你可有半分真心待她?” 尔朱荣说完见元子攸分心,想擒住他逃离皇宫,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尔朱荣闪身躲过鲁安的砍杀,身影一晃,抢到御座旁。却只见元子攸从御座之下拔出一柄长剑破空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尔朱荣大意之下,被元子攸一刀刺中,他站立不稳“咚”的跪下,被紧逼而来的奚毅一跃而上,生生砍断了举剑的手臂,其他人一拥而上乱刀砍下。一个叱咤疆场的一代枭雄怒瞪圆目,口吐鲜血而亡,身子僵直却不肯倒下,惊得胆小的元徽不住擦着冷汗,趔趄着退到元彧身后。 元子攸看着尔朱荣的尸体,却没有臆想之中的喜悦,他最后的话问住了元子攸。是的,这么久他可曾半分对英娥,是否所有的真心都留在了瑶光寺,他为她悸动过,疯狂过,可以整夜守候在外,后来一切都变了。河阴之屠,屠了他们的爱情,那鲜血淋漓蒙住了他的心,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撕开时还是猩红的血,他的耳畔只有亲人的惨叫,眼里只看见他们的残肢,那惊恐死不瞑目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嘴仿佛每夜都在嘶吼着,“杀了尔朱荣,杀了他,为我们报仇。”若是开始是满满的仇恨,让他选委曲求全的亲近,后来他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个皇位? 他缓缓看向身后那张龙椅,有些怅然若失,他一步一步踱上台阶,扶着龙椅上那吐珠的盘龙,缓缓坐下,看着殿下欢呼的群臣,他轻声唤来张皓颂,低语,“帮朕去看看皇后,悄悄的,前殿之事瞒住了。” 张皓颂看见了元子攸眼中的柔情,他默默退出,来到嘉福殿外,悄悄从门口张望着殿内那倚在窗前怔怔看着天空的英娥。若是天命如此,除了嗟叹又能如何,他抹了把泪,没惊动任何人地又悄悄退出回明光殿复命,因为此时他也怕见馥枝。 那漫长的永巷,厚重的青石,刀劈斧砍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后格外明显,渗入石内暗褐色的是亡者的鲜血,低低诉说着这些年的山河破碎,人命沉浮如雨打浮萍,不堪一击。张皓颂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回身望去,一个人影迅速藏入墙后,虽一闪而过,那熟悉的身姿是馥枝无疑。他们默契地不让彼此为难,只是默默低头流泪,在这个“皇天不纯命,百姓之震愆”的世道下,不过是渺渺茫茫看不见未来,连手指责天的勇气都没有,除了顿足而泣又有何为? 公元530年农历九月二十五日,元子攸升驾阊阖门下诏曰:盖天道忌盈,人伦嫉恶,疏而不漏,刑法之下没有遗漏。所以吕、霍之门,祸患灾难隐伏;梁、董之家,过错征兆在此。自孝昌末年,国运维艰,女主乱政,监国无主。尔朱荣身在晋阳,同忧王室,建起义旗,大会盟津,世人力推,共成鸿业。论其开始的打算,并非没有劳苦功勋。但是有始无终,未能持之以恒善始善终,朝夕之间,豺虎之声已露。河阴之战,竟然亲近尽戮。满朝王公大臣,一朝命归黄泉。宗族亲戚,寸草不留,内外股肱,尽数不存。尔朱荣假弄无威,终危神器。当时国事仓猝,没有来得及问他大罪。不久又因葛贼横行,尔朱荣马首南向,让其舍过责成,平定丑虏。等到元颢问鼎京城,朕大驾北巡,又让他勤王左右,展力所行。以此论其功绩,也可补其过错。尔朱荣位极人臣,封地横跨齐鲁,对他的这种礼遇,还有谁能超过呢?但他心如猛火,山之茂不足以供给其暴政;骄横跋扈,江河无以充其溢。既然金革战伐之事稍宁,地方渐安,尔朱荣不推天功,专为己力,予夺任情,奖罚肆意,无君犯上的形迹,与日俱增。尔朱荣所犯下的罪行,拔发数其罪,不足以尽数;斩竹书过,哪能穷尽。又自恃是朝廷宗贵,暗中谋求叛逆,藐视皇天,窥视皇位。乃有裂冠毁冕之心,将做拔本塞源之事。皇天既然厌恶动乱,民众也同样痛恨祸患,对与他同恶的臣子,望能密来检举。一定诛杀,罪不容赦。又元天穆本是皇室末属,名声威望素来微贱,遭逢魏廷际会,也颇参预义举。而他不能竭其忠诚以奉事国家,又弃本逐末,背同附异,为尔朱荣出谋划策,成其祸心。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已与尔朱荣一同伏诛,自遗罪恶于其亲戚。元恶既除,人神庆泰,便可大赦天下。 同日,命武卫将军奚毅、前燕州刺史崔渊率兵镇守北中。 85、怯世隆出逃洛阳 愚子攸误信鼠辈 司马子如逃出后,赶紧把尔朱荣被杀的消息送到了在洛阳的天柱将军府邸,因不能说自己是胆小未入殿内,便扯着慌说自己是“知有变,突围而出。”说完做戏做全套的装作体力不支,瞅着一处人多的便直挺挺的往下倒去,吓得众人也来不及细想论武功智谋怎么跟去的那几十个将士一人能突围,偏偏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就只是插科打诨的幕僚能突围出来送消息,各个心里敬佩着他的劳苦功高,慌慌乱乱地将他护送到房间休息。 惊闻噩耗的北乡公主难忍悲痛几度昏厥,尔朱世隆闻讯而至,当下聚集了洛阳城中的契胡将领商讨下步办法,众人皆翘首以待等着尔朱世隆主持大局。没想到就见他也没个主意只来回踱步,不住地以拳拍掌,嘴里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怎么刚进宫就遭了埋伏,定是早有部署,是不是马上要来杀我们了。” 这话听的众人心里发慌,毕竟尔朱家族的主力都不在洛阳城内,如果元子攸采取行动,他们就如瓮中之鳖。“郡公,您说怎么办吧,现在这洛阳城里就您在主持大局,我们都听您的。” 尔朱世隆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出洛阳,“我觉得还是要先逃出洛阳,和我其他几个兄弟会合,一起起兵为我大哥报仇。” “只是这城中如今戒备森严,该如何逃出去呢?”众人一筹莫展,都在苦想对策,他们不愿意坐以待毙,就必须抢在元子攸对他们采取行动前出城。 正说着,只见素屏从里屋出来,传达北乡公主的意思,“公主刚刚醒了,说想知道如今皇后情况如何,让奴婢问问郡公能不能从宫内得到消息,她着实担心的很。” 尔朱世隆见女人的心思惦记的还是那点儿女之事,不耐烦地说道,“如今的皇宫如铁桶一般,如何进得去?还想进宫去看皇后怎么样,她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天柱大将军和大公子的尸体都运不出来,此时进宫不是自投罗网么。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如今大难临头只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是皇后,肚里怀的是他元子攸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元子攸那小子还敢把皇后杀了不成,左不过就是老一套禁足,皇后都习惯了。” 素屏见尔朱世隆对英娥的生死漠不关心,不禁心急顶撞道,“天柱将军在时,时常对公主谈到郡公时,便叹称胆怯,难成大器,如今看来还寡情。” “你放肆,你别仗着自己是公主的陪嫁丫鬟,公主一味护着你,你便胆大包天地对本郡公出言不逊,我那是胆怯么,是谨慎,谨慎懂么?跟你一个下人,我解释这么多干嘛,就是对牛弹琴。”尔朱世隆自虎牢关一役后一直被尔朱荣冠以胆小之名,让他敢怒不敢言,如今见一个丫头这样说自己,气的直哆嗦。 素屏护主心切,毫不畏惧地反问道,“那依郡公的意思,如今当如何,素屏也好回禀公主,省的公主亲自来问郡公。” “先将公主的行装收拾妥当,事不宜迟今夜就走,其他的事之后从长计议。”尔朱世隆见素屏听后并未有行动,指着门外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收拾。” 素屏无法,摇摇头,退入内屋,将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了北乡公主,气的北乡公主又昏厥过去。 主战派见尔朱世隆已经决定了逃走,便按捺不住,他们不想这样灰溜溜地逃出,只听有人说道,“启禀郡公,属下有一建议,望郡公明鉴。” 一个低沉雄厚的声音在尔朱世隆身后响起,他回头望时是尔朱荣留守在府邸的护卫田怡。此人虎背熊腰,勇猛异常,之前曾被尔朱荣从饿狼口中救下,从此便舍命陪着尔朱荣南征北战,战事平定后便不慕高官,一心为尔朱荣看家护院,只做一名护卫,所以深得尔朱荣的宗亲尊重。 尔朱世隆见是他开口,如获救命稻草般,急急问道,“田侍卫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田怡为尔朱荣身穿素衣,头上戴着孝,对痛失良主显得无比义愤填膺,他紧握双拳愤愤而说,“天柱大将军待属下恩重如山,属下实该陪着大将军一同入宫的,如是一起进宫,便是拼死也不能让大将军受此戕害。刚刚属下派人四处打探了一番,洛阳城中这个昏君并无多少亲军随护,守卫皇城的不过是奚毅的二万军士,不如趁此守备薄弱之际,恳请郡公准许属下带领将军府五千将士杀入皇宫,攻破太极殿,斩杀了昏君,迎大将军遗体回府。” 田怡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大多主战派的支持,他们纷纷提议杀了元子攸后再立个傀儡皇帝,让尔朱世隆为天柱大将军,协理朝政。尔朱世隆顿觉惶恐,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虽说兄长已逝,但是我尔朱世隆何德何能可以担此殊荣,切不可再提。兄长之仇,必要讨还,只是如今适不适合攻打皇宫还需商议。” 田怡见尔朱世隆如此懦弱,仍想试图说动他,“郡公,这皇宫守备空虚,世人皆知,且守城之人都未有实战经验,不过一群绣花枕头一样的草包,一击即破。就算有奚毅杨侃这样的将领在,但是他们如何比的了我们这些南征北战,马革裹尸之人?论谋略武功,属下保证此战必胜,请郡公您放心,只要答应让属下带领这五千契胡将士,定能为您夺下这个皇宫。” “不可。”正当众人议论纷纷千钧一发之时,贺拔胜风尘仆仆从外入内,他气息未定便阻止道,“我刚入洛阳城,便见皇上在阊阖门大赦天下,洛阳民众闻得大将军亡故,竟至欢呼雀跃,百官已入宫朝贺。皇上既然敢行此刺杀之举,必当有备,你不过是管中窥豹,见一斑而已。吾辈众少,怎么可以轻敌妄图攻入皇宫!还是郡公之言有理,我们应抓紧时间连夜出城,再做他计。” 田怡等主战派虽不知为何贺拔胜此时力排众议支持尔朱世隆是何打算,但是他的英勇无畏在众人心里是信服的,既然他都说不可为,定是巡查过防卫深谋远虑之举,竟无人敢再反驳。贺拔胜见众人不再说话,接着说道,“我已看了,洛阳城中西阳门守卫最薄弱,今夜子时,我会来此接应公主和郡公,将你们送出西阳门。郡公出城后可直奔河阴,在那里会和其他位尔朱将军后再做打算。我留在洛阳将宫内情况探听清楚后,再报于郡公和公主,免得公主担心皇后忧思成疾。” 此言正和尔朱世隆心意,他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贺拔将军真有如神兵天降一般,解了如今的困局。贺拔将军稍待,我这就回府安顿老少,天黑之时,与将军在西阳门会和,一切都仰赖将军了。” “郡公言重了,天柱大将军待我等不薄,如今受此戕害,痛杀我等。自是要舍了性命,护卫郡公和公主的安全,以慰天柱大将军在天之灵。”贺拔胜说完眼眶湿润,跟着尔朱荣这么久,虽然不认可他的一些行为,但是却十分佩服他的谋略和胆识,毕竟在这大魏若非他这块基石,早已没了大魏,又何来元子攸的皇位。 是夜子时,尔朱世隆带着北乡公主、阖家老小,抬着装病的司马子如,在贺拔胜、田怡等人的保护下,火烧西阳门,杀出洛阳,直奔河阴而逃。 元子攸听到这一消息稍松口气,他站在宫楼之上看着那窜天的火焰红透了半边天,照亮了洛阳的西郊,远远的能听见人声沸沸奔走相告。元子攸觉得那火如晓初朝霞般绚烂,他静静地欣赏着,张皓颂见他神色轻悠,方敢上前禀告,“皇上,皇后那边没瞒住消息,被宣光殿的小太监故意透了过去。皇后惊闻噩耗,难抑哀痛,哭的昏死了过去,奴才见皇后情况不好,不敢不报。” “又是月嫔出的幺蛾子?”元子攸勃然大怒道,“这个贱人,她是想害死朕的孩子么?” 张皓颂见元子攸并不担忧英娥的情况,却问的是始作俑者,关心的只是腹中胎儿,想继续说的话生生咽下,转而说道,“奴才事后询问了嘉福殿的守卫,只看见宣光殿伺候月嫔的小太监张才在殿外呆了一会,探头探脑地和门卫有些闲谈,此外并无他人路过,所以奴才便拿了张才审问,他挨不住板子,竟就认了。” 元子攸看出来张皓颂欲言又止的心思,“小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朕?朕给你机会问。”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听皇上旨意办事,并无其他想问的。”张皓颂有些紧张,如今的他也摸不准元子攸的脾性,元子攸越来越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有的时候阴冷的让他有些害怕。曾经伺候多年的主子,若黑夜中的猛虎,借着暮色伪装,不露声色地窥视着猎物,随时准备着反扑,近乎无情。 “那朕便代你问了,你想知道朕为何听到皇后昏厥,竟无只言片语的关心,是不是?那朕告诉你,当朕决定杀了尔朱荣的时候,朕和她的夫妻情分便到头了。曾以为保护她的最好方式是让她隔绝在纷争之外,现在朕觉得当初错了,原来最好的保护其实是让她知道一切。惹她日日思虑,若钝刀割肉,刀刀不见血的疼痛,不如利刃划开,让她痛到麻木再愈合。”元子攸的表情冷意决绝,字字无情,“后宫之事,朕如今无心理会,自此你便宜行事,让馥枝好生照顾皇后,朕不适宜见她。” 张皓颂应诺,“是,皇上,奴才一会便命人去告诉馥枝。” 张皓颂转身出去未及片刻,又匆匆折返,禀报道,“皇上,城阳王求见。” “宣。” 元徽听到元子攸宣自己,也不等张皓颂说话,便直接进了殿内,满脸喜悦地恭贺道,“微臣恭喜皇上斩杀奸臣,如今内外喜叫,声满京城,满朝官员和天下百姓无不为皇上歌功颂德,说皇上才德堪比尧舜。” 元子攸微微一笑,“朕知你此时来并不是光光为朕歌功颂德,临淮王跟朕提出的王充杀董卓却不肯赦免凉州将士而惨败,建议朕既往不咎、宽宥以待契胡将士,消弭这场叛乱。你今日前来,也为了让朕发放免死铁券之事而来吧。” 元徽奉承道,“皇上英明,却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臣此次前来是只为一人求此免死铁券。”他顿了一顿,见元子攸让他继续,便接着说道,“华山王元鸷有武艺,为人木讷少言,河阴之变乃是不明真相为逆贼尔朱荣所迫,后追悔莫及,想为皇上效一己之力却被尔朱荣拿捏,郁郁不得志。如今尔朱荣已死,又见朗朗晴天,元鸷来见臣,求臣为其求情。臣思虑再三,权衡之后才敢来求情,皇上此时实乃用人之际,他又是元氏宗亲,此人是个将才,正是朝中缺少的,可堪重任。故臣愿冒大不韪,为他求免死铁券,请皇上恩准。” 元子攸虽恨这元鸷在河阴之变之时,虽未直接参与,但是为了自保,曾与尔朱荣并肩观看了那场惨剧,之后便一直为尔朱荣所用,心里一直不快。他仔细思量元徽之言,觉得也不无道理,尔朱氏兵多将广,元鸷毕竟为元氏子弟,既然他能宽恕尔朱氏,更何况是自己的宗亲,更何况值此用人之际,他点点头,“准奏,封华山王元鸷为车骑大将军,统羽林军仗副,城阳王可命温爱卿草拟圣旨,直接去宣旨吧。” 元徽欣喜万分,三呼万岁而退,元子攸若是当日能冷静分析从不对付的两人,怎么会让元徽急不可待地来求情,若是看清了元徽、元鸷二人的狼狈为奸,也不会短短数月便任由尔朱兆等人改朝换代。 86、时不利兮君奈何 长门叹兮何处归 尔朱荣死后,元徽顺理成章地接手尔朱荣职位出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全权负责朝廷内外事务。元徽自此独揽大权,刚刚大权在握,那自私狭隘的本性便暴露无遗,他开始嫉贤妒能,每每独入大殿与元子攸商议事务,却将其他人的忠言谏书与自己意见相佐便扣下不发。 元子攸在他粉饰的太平盛世之下对尔朱氏一族放松了戒心,以为自己的大赦会得到尔朱氏一族的感恩,却忽视了此时洛阳已被尔朱氏子弟成围桶之势,北边的山西之地是尔朱兆的地盘,可直接出兵南下,数日便可抵达洛阳;东边的徐州一带为尔朱仲远(尔朱荣的从兄弟,尔朱世隆的哥哥)掌控;西边的关中为尔朱天光占有。 准备逃回并州的尔朱世隆正在举棋未定之时,被宵小之辈的司马子如为了博回信任,舌灿莲花地百般极力劝阻,他的主战观点与田怡不谋而合,只是他是谋臣,心思狡黠,与田怡的逞强好胜的打打杀杀有着天壤之别,更何况他打的是让高欢渔翁得利的算盘。他赖在床上几天,装的病病殃殃,实则心底盘算着计策,等待时机。一听尔朱世隆打算回并州,这一骨碌翻身起来,想想不对,又唤来他的仆人柴叔,扶着柴叔哼哼唧唧地来到尔朱世隆跟前,他声泪俱下地说道,“天柱大将军刚刚薨逝,正是尔朱家族同气连枝之时,如今诸公蓄势待发,而郡公却要回并州,属下担心会与其他主公离心。属下在洛阳已居数月,曾经随高将军巡防视察过洛阳守卫,实是薄弱至极,且无猛将可守要塞,不然那西阳门如何便轻易就破了。所以以属下愚见,趁京城尚处慌乱之际,那小皇帝立足未稳之时,杀回洛阳,打他个措手不及。之前是师出无名,这次小皇帝扣着大将军和大公子的遗体不归还,便是最好的旗号,万不能错失良机啊郡公。” 尔朱世隆见其分析得头头是道,深思一番,觉得有理,当即下决心率军杀向北中城。 二十六日,尔朱世隆攻占了河桥,擒获奚毅等人,直接枭首示众杀害,悬首级于城门,以立威。消息传回,元子攸问讯大恸,亲为奚毅题词,并下令厚葬。 尔朱世隆其后据守北中城,南逼洛阳。恰此时,尔朱天光与贺拔岳议定杀回洛阳,将元子攸外放,他先是上表称自己毫无异心,只想辅佐元子攸安定局势,同时安排自己的属下四处散布消息,称自己实则心怀异图,需要高官厚禄安稳其心。 元子攸在元徽的建议下,无奈选择了下诏命骠骑大将军、雍州刺史、广宗郡开国公尔朱天光为侍中、仪同三司。同时下诏命侍中、司空公杨津为使持节、督并、肆、燕、恒、云、朔、显、汾、蔚九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并州刺史、兼尚书令、北道大行台,经略并、肆二州。二十七日,又下诏释放囚禁在驼牛署的高昂,设宴在华林园与他们叙旧,任命高乾为侍中、河北大使,让他前往河北招募骁勇将士。 一时之间洛阳城风声鹤唳,大魏江山四处又起狼烟,百姓感怀乱世之中竟无一席安生之地,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自从英娥听闻了父亲和长弟被元子攸残杀的噩耗后,一阵天旋地转,她死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派李广安求见元子攸,想见自己的父、弟最后一面,可以送最后一程。十月初五日,因元子攸一直避而不见,馥枝只得亲自前来求张皓颂帮忙,“血肉至亲的骨肉,如此阴阳相隔,便是见最后一面也是应该,为何皇上如此坚持,岂不是让皇后娘娘心伤么?” 张皓颂将她悄悄拉到一边,低声道,“不见也是好的,皇后娘娘如今快要分娩,若是见了只怕会惊了娘娘。” 馥枝嘴唇抽动一下,半天挤出一句话,“是不是...很不好。” 张皓颂点点头,“着实没法看了,本想瞒着皇后娘娘,却被那边透了过去。这几日,我也怕见你,实在是不好说,不能说啊。” “小颂子,无妨,本宫已然有了心理准备,随阿爹去过战场,什么没有见过,便是自己手上都有血腥。不管如何,本宫不能让阿爹和大弟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身边连个哭的人都没有。”英娥的面容憔悴,声音冷静,却字字透着坚持,她是跟随着馥枝来的,只是藏在墙角听着他们的对话,想从张皓颂嘴里知道为何元子攸不让她见遗体的真相。 张皓颂未料英娥就在附近,惊得回身便跪下,哀求道,“皇后娘娘,莫要为难小的,实在是皇上怕您看了伤心。” 英娥挺着孕肚,面色平静地将张皓颂拉起,“本宫不为难你,本宫去跪求皇上,你陪着馥枝在这吧,莫牵连了你挨骂。” “皇后娘娘,奴才不怕挨骂,只是您这又是何苦非要去看,让自己伤心呢?”张皓颂欲要阻拦,却被馥枝拉到身后,看着馥枝的眼神满是祈求,他缩回了迈出的脚,低着头说,“馥枝,你这是让我为难,你还不如一拳给我打昏了,便能交代过去了。” “打你?那不最后又是我们皇后娘娘的罪过?亏你想的出来,我便是让皇上见你站在皇后娘娘身边,故意让娘娘进去的。”馥枝说完,将他扯着一起来到大殿前,张皓颂无可奈何地跟着。 英娥推开门口阻拦的太监,直入大殿,把正在批阅奏章的元子攸惊得怔了一怔,看着被馥枝拉扯的张皓颂明白了一切,面色平静地对张皓颂说道,“皇后这几日便要生产,你是怎么守着的,还不送皇后回宫休息。”说完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佯做批阅之状,他是真心不敢见英娥,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释然,他不想刺激待产的英娥,只想躲避。 英娥看着他的冷酷,心底再无一丝波澜,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他只是一个皇帝,遥遥数尺而坐,面露威仪,眼神漠然。那走近他的几尺之距,此时似乎遥遥千里,英娥觉得脚步沉重,仿佛已经走了数年,每走一步,曾经的甜蜜一幕一幕逐格幻灭,亦如那一枝海棠落尘埃,褪去红颜,只见沧桑,何见那梨花泣雨思君泪,素手难描深宫恨。他曾是她的夫君,深爱的男人,如今是她的杀父弑弟的仇人,她捧着肚子缓缓跪下,蓝目凌霜,眉宇坚毅,语气平静,“皇上,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臣妾的阿爹、长弟忤逆圣颜,已然伏诛,然则因孝悌亲情使然。臣妾不得不请求皇上,念在腹中孩子的份上,让臣妾见他们最后一面,也是成全臣妾,臣妾铭感于心。” 元子攸看着跪在阶下的英娥,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他移开眼神,“皇后如今即将临盆,不宜见血,以免冲撞,朕是为了你好。馥枝,进来将皇后扶回宫去,命赵太医好生伺候,其他的事情待生产之后再说。” “皇上为何不让臣妾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二人孤凄冷清地躺在华林苑别馆,身边连个哭丧的都没有,纵是阿爹罪孽深重,如今亡者已逝,总不至于挫骨扬灰。如今皇上既已赦免尔朱家的罪,又将元天穆的尸体发还本家,为何英娥只想见阿爹一面也不能?皇上,臣妾只求见他们一面,为他们烧些纸钱,这点心愿也不能么?”英娥开始激动,牵扯到腹中一阵疼痛,她呼吸有些急促,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下流,她感觉子宫一阵一阵的收缩,羊水从体内涌出瞬间湿透衣裙,她开始有些害怕,“皇上,我要生了,啊,疼...” 元子攸见英娥面色惨白,急从坐起,三步奔下台阶,见她衣裙湿透,大声疾呼,“张皓颂,快传御医。”说完,一把抱起英娥向殿内的寝室跑去,这一刻他的心再也隐藏不住焦急与关心,母子必要平平安安。 张皓颂和馥枝见状,赶紧安排人去宣赵良元和接生嬷嬷,馥枝吩咐着厨房备下热水,自己将衣袖卷起掀开门帘进去,对正坐在床边的元子攸道,“皇上,女子生产为大凶,皇上还是殿外等候吧,莫要冲撞了皇上。” 元子攸紧握着英娥的手,看着她痛的不能呼吸,揪心地怜惜,“娥儿不怕,朕陪着你。” 英娥无心理会其他,只觉得若肋骨断裂般疼痛,腹内阵阵紧缩,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压出体内。她渐渐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空白,她听不见任何动静,纵然虚弱,也一点一点积攒着气力,嘴巴一张一合,她要这个孩子,这是她最后的一丝意识。 元子攸看着英娥的眼神有些涣散,开始惊慌,他见到刚刚进来跪地请安的赵良元,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指着英娥道,“朕要他们母子平安,若损其一,朕诛你十族。” 赵良元战战兢兢地点头,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是,是,皇上,微臣一定尽力,不,不,一定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必,必保皇后、皇子平,平安。” 元子攸紧紧攥着拳头,“好,只要皇后平安,朕必有重赏。”说完,他在张皓颂等人的劝谏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殿内。 张皓颂见元子攸龙袍上有黄色的水渍还有些血迹,不禁劝道,“皇上,奴才伺候皇上更衣吧,龙袍污了。” 元子攸摆摆手,虚脱地斜靠在榻上,“朕哪也不去,朕要陪着她,好好地陪着她。” 馥枝看着这一幕心里嘀咕了一句,“非把情分折腾尽了,再做给谁看,谁又想看呢。”她叹口气合上了殿门,紧跑到英娥塌边,帮着赵良元扳开英娥的嘴,小心翼翼地将参汤一点一点喂下,为英娥掐着人中,续着英娥的气力。 稍时,英娥意识还转,她忍着腹痛,断断续续地说道,“馥枝,你让他走,他在这,本宫是拼死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的。” 馥枝背转身将眼泪赶紧擦去,“皇后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心里想着念着这个孩子早日出世,如今却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英娥紧咬着嘴唇,忍着一阵又一阵的腹痛,仿佛将其撕裂,接生嬷嬷在旁边担忧地说道,“皇后娘娘,您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皇子头大,怕是要多受些辛苦。” “不妨事,本宫忍得住,只是实是不想见他,这些年,本宫对得住了。馥枝,告诉,告诉张皓颂,让他走,走...”英娥激动的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急促的喘着气,一阵疼痛,让她忍不住大叫,“啊~~`” 元子攸在外听到,赶到门边对着里面问道,“怎么样了,皇后怎么样了。” 门吱一声打开,馥枝走出来又迅速地将门合上,“皇上,皇后说让您挪步外殿歇息,这产子还有些时辰,皇后怕您累了,她在里面也不得安心生产。” 元子攸指着殿内质疑道,“皇后担心朕劳累,还是不想见朕?” 馥枝摇摇头道,“皇上却是多虑了,皇后娘娘却是这样吩咐奴婢的。请皇上念在皇后娘娘一番苦心的份上,先去前殿稍事休息,若是皇子诞生,定第一时间奏报皇上。” 张皓颂见着馥枝言辞闪烁,不敢正视,便知这是她编的谎言,想是英娥不愿意见元子攸,他上前劝道,“皇上,皇后娘娘说的对,皇后娘娘担忧皇上,必然不得安心生产。请皇上移驾外殿,更完衣后迎接小皇子的诞生岂不更好?” 元子攸低头看了看自己腌臜的衣服,还带着股血腥味,“是,是,朕这身衣服怎么抱朕的太子,小颂子去外殿伺候朕更衣。” 张皓颂便应着,趁元子攸转身出殿之际,指着馥枝,不过手动了两下,也不敢说什么,弯着腰伺候着元子攸往前殿走去。 87、满军素缟引亡灵 大夏门外葬英魂 农历十月的洛阳天气微寒,层云卷叠着,风带着寒气拼命地撼动着树木,摇落一地金黄,冷酷无情,枝丫上牵动的情愫,死死拽着那几片的眷念,挣扎着维持那最后残存的绿色。窗未冷,露深重,一目荒凉褪红翠,独留得几处斜伸向阡陌小巷。初六日,太极殿内一声婴儿的啼哭,英娥拼劲力气为元子攸诞下皇子,本该庆祝的生命,却在这风雨飘摇中,分不清归处。元子攸大喜过望,当日便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晋升两级。 然而夫妻冷漠,江山危殆,尔朱氏家族并未因元子攸的大赦而自甘为臣,尔朱世隆集结大军攻打至洛阳城外,在洛阳北面大夏门列军示威。北魏朝廷上下一片恐慌,元子攸自知洛阳城中军力不足,不足以对抗尔朱世隆,他在元徽、元彧的建议下,派前华阳太守段育前去宣诏慰问。怎料尔朱世隆连面都不见,直接将其斩首示众,首级送回洛阳,以示威慑。他见元子攸已经示弱,便乘机派尔朱度律前往洛阳城讨要尔朱荣尸首,尔朱度律一行千余骑,打着白幡,白衣素缟,浩浩荡荡集于城下。 元子攸听闻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苦无对策。元徽忙不迭地第一时间跑来献计,“契胡不过蛮夷之邦,毫无教化,见尔朱荣被杀,定是担心自己身家性命,故而被挑唆。皇上不若以天子之尊亲自劝降,亲许之以免死铁券,官职不变,则这些人必然退去。” 元彧摇头道,“城阳王所言虽则有理,但是想那尔朱氏一党同气连枝,如今虽群龙无首,却各自拥兵自重,陷洛阳于包围之势,名义上讨还尸首,实则各怀鬼胎。只怕皇上亲临赦之以情,却仍难消这些人狼子野心,高乾兄弟如今正在洛阳,此二人武艺韬略皆可与之一敌,不如重金招募城中壮士,与之一战,挫其锐气,再图和解。” 元徽对一旁的李彧使了个眼色,李彧会意,走上前道,“皇上,那高氏兄弟虽然勇猛,然而我等如今孤掌难鸣,洛阳又成围桶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杀了这尔朱度律容易,想我城中数万士兵如何抵挡那尔朱世隆的十数万大军,和那近在咫尺的尔朱兆?” 元子攸听完想着不久前刚刚牺牲的奚毅,心里也想着确实无兵可战,他制止了元彧的再度劝谏,整整衣冠,“都别说了,张皓颂,摆驾大夏门。” 初冬的洛阳,朔风阵阵,吹的人脸若刀削般的疼,黑云堆积的天空,压着阴暗低沉的城楼,满目的萧瑟。城楼下的数千契胡兵士,打着白幡,吹奏着胡笛,齐声唱着契胡的民歌召唤着尔朱荣的亡灵,声响凝空,声势雄壮。 元子攸竟被那哀怨怅惋的笛声凭栏长思,英娥的笑靥如花又现眼前,他捏捏眉头,努力想凝神聚气重整威严,却难掩那心底浅痛。天子立于城楼,纡尊降贵,亲自劝降:“天柱大将军立功不终,试图弑君篡位,阴谋败露,已被正刑。尔等皆为我大魏之勇士,朕之臂膀,边疆之屏障,朕珍之重之。朕知尔等重天柱大将军的知遇之恩,然我朝正是用人之际,只要尔等愿意继续为国效力,朕既往不咎,钦赐免死铁券,尔等荣华官爵依旧不变。” 尔朱度律满脸悲戚之色,纵马至城门下,指着元子攸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道,:“臣等惊闻天柱大将军奉旨入朝,忽致冤酷,惨死于皇宫之内,数十冤魂不得归乡。今不得天柱大将军尸身,决不返还,众将士生死无憾。”尔朱度律的言语哀痛无比,他思及尔朱荣昔日种种恩情,语带哽咽,哀难自持,痛哭流涕。 身后契胡兵士皆是跟随尔朱荣出生入死过,尔朱荣虽治军严厉,却不苛待,凡是契胡人都受其恩德,一见尔朱度律骑在马背之上哭的痛不欲生,哀怨之情感染了每个人,各个扶着刀戈嚎啕大哭,纷纷叫道要杀了元子攸,为尔朱荣报仇。 此情此景,元子攸俯仰之下,远处浊波浩然东倾,狂浪拍岸,眼前山川江河亘古汤汤,狼烟平,无不是尔朱荣出生入死而得。元子攸念及刚刚产子的英娥,心有悲戚,竟也落泪。 张皓颂忙将汗巾递上,元子攸情绪稍平,尔朱度律等也渐渐止住哭泣,他安慰道,“若是尔等还有顾虑,来人啊,朕现在就将免死铁券赐予尔朱家族并一众契胡志士,朕一言九鼎,此后尔等性命无虞,富贵依旧。”说完挥手招温子升去颁旨,送免死铁券出城。 怎料一支冷箭射来,张皓颂不假思索挡身在前,一箭刺中肩甲处,顿时血流如注,他仍拼死相护。周围侍卫忙举盾遮挡,元子攸大怒道,“朕已然赦免尔等之罪,难不成尔等想和天柱大将军一样弑君篡位不成?” “狗皇帝,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天柱大将军要弑君篡位,可有实据?”尔朱度律将手中的弓箭放下,呵呵冷笑,气骄而蛮横,“你这个狗皇帝昏庸无道,听信谗言,让忠良蒙冤惨死,尔朱川泣血。如今你知你城中无兵,一旦应战,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故而又想出此劝降之策,我且问你,你以何为剑,有资格与我等谈判。今日我等立下盟约,誓将为天柱大将军报仇,谈何投降,你也太看不清时局了吧。你若想苟活,速速送出天柱大将军和我侄子的遗体,我还能考虑看在英娥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温子升大呼,“尔朱度律,你口出狂言,胆敢以箭弑君,这是大逆不道,天下共愤。” 尔朱度律冷笑不止,“弑君得先看他是不是君,你个温老头,杀我大哥之时也有你的出谋划策吧。”他转身对属下军士大呼,“契胡的勇士们,让我们杀进洛阳城,杀了这帮庸才,为天柱大将军报仇雪恨!” “杀!杀!杀!” 洛阳城下杀声震天,至此,元子攸不再存有幻想,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张皓颂,知道自己再无退路,只能决一死战。他在士兵护卫下退下城楼,吩咐邱关安排御医极力抢救张皓颂,自己召集群臣太极殿议事。听完城楼上发生的事情后,群臣包括元徽在内面露惶恐之色,人人自危,恨不得现在就能赶紧回家收拾东西逃走。 未料危难之际,却有一人从人群中阔步走出,此人便是尚书左丞李苗,只见他正义凌然,慷慨激昂,“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烈士效节之日。臣虽不武,请皇上赐以一旅之众,臣定当为陛下径断河桥,阻其于洛阳城外。那尔朱家兵虽勇猛,然数寡,终日只敢逡巡城下,只要河桥一破,此数千之众便首尾难顾,我城中守卫数万,相机而动,南北夹击之下,必能逼其溃败而逃,如此洛阳之急可解。那个尔朱世隆也是鼠辈之人,如今胆大不过是因为仗着几场胜仗,一旦落败,以他的性格短时间内必不敢再犯,我们便有机会再筹措军备,以待大战。” 元子攸未料李苗此时的挺身而出,他从座而起,疾步走下台阶,走到李苗面前,亲自扶起紧握其手,“李爱卿你愿此刻为国而战,朕深感欣慰,便是散尽国库之资,朕必要与你募集敢死之士,助你一臂之力。” 元徽见有人送死了,不失时机地上前道,“皇上得李大人此等忠肝义胆之士,乃我大魏之幸。事不宜迟,臣这便清点国库,置于城下,募集死士,臣先告退。” 元徽带着元鸷在洛阳阊阖门下设擂台,擂鼓声震,张贴榜文不过半日便有万人踊跃入伍。那河阴之变已然深刻在洛阳百姓的心中,他们惧怕城破之日安有完卵,与其死于屠杀,不如奋力一搏,也许尚有活命的机会。入伍之人捧着赏金,回家安顿父母亲人,城中哭声震天,有的家庭连棺木都已备好。 李苗清点人马,短暂集训后,便带领死士趁夜绕道黄河。为怕目标过大,只以竹筏从马渚顺流而下,每只竹筏后牵引一条备用船只,待到离河桥还有数里之时,便点燃火炬燃烧备用船只,船只顺着风势向南行进,熊熊大火将整个河面照的通红。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燃烧河桥,尔朱世隆属下士兵见火势之大以为元子攸的军队杀入,担心无后路可退,群起上桥救火。那河桥本已被焚烧,木头焦黑,如何承受拥挤的士兵奔走救火,众人聚集的地方,只是片刻的功夫,河桥轰然垮塌,不熟悉水性的契胡士兵被淹死无数。 得到消息的尔朱世隆大怒,披上铠甲率领军士赶来,大举进攻李苗。可怜这李苗见大功告成,便停于黄河中的小洲苦苦等待元鸷的援军接应,可援军却迟迟不至,李苗不禁悲叹错信元鸷,他知道必死无疑,仰天长叹一声后,执剑慷慨而呼,“勇士们,你们很多是第一次入伍,我李苗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那点赏金,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可是你们来了,是为了我们的亲人不在城破之日被涂炭,为了我们的孩子可以在阳光下欢笑玩耍,勇士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是今日我等即便命丧于此,也要让这群契胡人看见我们的骨气,就是死,也要死得让他们畏惧!” 刚刚经历大战受伤的兵士们,只是简单包扎了伤口,互相搀扶着起身,大呼,“李大人,我们不怕死,死有何惧,下辈子我们还跟您一起战斗。” 尔朱世隆大军发起猛攻,李苗率这数百之军奋力抵抗,直至手下全部壮烈牺牲,只剩下他一人。他含泪看着兵士们的尸体,大吼一声,“天佑我大魏吧,皇上,恕臣无能,不能为您保住洛阳,臣以死谢罪。”说完纵身跳下滚滚黄河,巨浪很快淹没他的身体,天空响起巨雷,黑云骤起,悲壮的场面让黄河都为之呜咽。想这李苗本为梁人,因其叔父有异心,被梁帝萧衍所杀,李苗为报家仇而投靠北魏,一直对北魏忠心耿耿,直到最后的牺牲。 果如李苗所料,尔朱世隆不知这数百勇士不过是临时招募的游勇,以为是洛阳的守军,心想数百人都杀的他如此狼狈,若是元子攸大军杀到,岂非小命要完。幸亏他的胆小谨慎之心又起,无心恋战的他选择了迅速北撤,李苗用死换来了元子攸短暂的安宁。 尔朱世隆却不死心,他知道自己实力有限,便派遣慕容绍宗联络尔朱兆,共同商议攻打洛阳。二人为了师出有名,便想着废了元子攸,另立新帝。在一番寻思后,二人一拍即合地看上了一个人,论血脉,是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太子拓跋晃(魏景穆帝)的后代,皇室血脉几乎淡的没有;论亲疏,那是北乡公主的侄子;论荣宠,不过是身在并州,毫无才干的太原太守、行并州刺史,就这样庸碌之辈的元晔便被草草定下。虽然元晔并无才华,但是其母卫太后却是有才德之人,尔朱兆等忌惮卫太后日后干政,便立元晔为傀儡皇帝之前,命庆威在街市悬挂榜文数千钱,招募了几十个游寇,趁着卫太后出行之时,于闹市截杀了卫太后。 一切安排妥当后,同月三十日,尔朱世隆驻军建兴的高都,尔朱兆从晋阳前来与他相会。二人共同拥立元晔为帝,尔朱兆之女尔朱姝为后,大赦所部,年号建明,人员普加四级。尔朱兆被封为大将军,晋爵为王;尔朱世隆也一尝夙愿,被封为乐平王,终于过了把王爷的瘾;徐州的尔朱仲远也被封为车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尔朱兆和尔朱世隆封官进爵后,联合尔朱仲远一起杀向洛阳,东路的尔朱仲远一路攻城拔寨,数日内便擒获了兖州刺史王衍,洛阳危殆。 88、旌旗蔽天遮朗日 浊浪滔滔荡江山(一) 凌冬日,朔风刺骨,曾经滚滚浪涛的黄河,渐渐屈服于严寒,收敛了放浪不羁,河道减缓,却仍在湍流不息。洛阳护城河岸边的杨柳树,枯枝摇晃,偶尔几只飞鸟掠过,发出嘶哑的啼叫,听着人心颤栗。守城的士兵自李苗战死后,人人自危,看着远处遮天的幡旗心惊胆战,握着刀戈的手微微颤抖。 尔朱兆此刻正自长子南下,徐州刺史尔朱仲远率领部众向京师进发,洛阳已成围桶之势。十一月初一,元子攸下诏令车骑将军、左卫将军郑先护为使持节、大将军、大都督,与都督李侃希赴行台杨昱处汇兵讨伐,只有心怀叵测的尔朱天光按兵未动,各种言辞推诿出兵。 留在洛阳的贺拔胜主动请缨为元子攸前往滑台作战,尔朱兆几次三番命庆威递书信于他表示心中困惑,并劝其弃暗投明,看清局势,不要为元子攸卖命,贺拔胜却始终置之不理。寒月下,树影婆娑,没有枝叶覆盖的树木那么容易地让月光穿透,清寒如水,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冰冷的银白色头盔下,贺拔胜一张俊俏的脸庞没有一丝笑容,目光比月色还冷,那挂在眼角的一滴泪珠在月色的映射下显得那么的孤清,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凝视着远处洛阳皇宫的方向,嘴角微微颤抖,“英娥,为何时到今日,我还放不下你,还愿意为了你的一句话,为你的他卖命。” 他垂目暗伤,眼前浮现那日的情景,挺着孕肚的英娥一身宫女装扮立在他的面前,目光哀愁,语带幽怨,她在求他可以保全元子攸的江山。他不解问道,“为何?是皇上杀了你的父亲和弟弟,皇后一点也不记恨他么?” 英娥紧咬下唇,垂下头摸着自己的孕肚,幽幽说道,“恨,本宫怎能不恨,纵使我阿爹在皇上眼里是如此的十恶不赦,他也是我的阿爹,阿爹征战多年,负伤无数,为他打下了这个江山,却最后被他诓进了皇宫杀害。可是本宫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恨不起,也许因为他是本宫孩子的父亲,作为统领这江山的君主,他必然会想的更多,什么亲情、爱情,这个天下才是对他最重要的。本宫如今只是恨自己为何爱上他,本宫不敢说没有过与他并坐俯瞰天下的心,本宫确实幻想过,所以本宫背叛了阿爹。这几日,本宫时常在想当年胡太后若是能放下些俗事,清河王可以勇敢些,也许他们会成为草原上放牧而居的一对眷侣。在这么多利益交织下,本宫和皇上能有这三年的婚姻,也许是上天最宽宥的了,你说是吗?” 她的背影是那么的瘦小,窄窄的肩膀却想撑起半个天下,可是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贺拔胜心疼地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那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子,想用自己的深情去滋润那因绝望而冰冷的双眸,美丽的眼中已经枯涩地没有一滴眼泪,红唇轻启却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他却不能抱住她,君臣之别,是阻止他抑制住冲动的鸿沟,他硬生生地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转握成拳狠狠地捶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咬着牙努力克制自己的平静,“皇后想臣为您做什么?” 英娥缓缓转过身,指着尔朱世隆府道,“洛阳城中所有的尔朱川人现在应该都在叔叔府中,等着他的一道令下,便会攻入皇宫。本宫不想再见亲人兵戎相见,更担心阿娘的安危,本宫想阿娘可以尽快出城。可是若起兵戈,皇上手下并无良将,本宫亦知道叔叔等人早已对皇宫虎视眈眈。只是本宫实在不忍看着洛阳城再遭涂炭,不愿再见妃嫔因城陷而被凌辱,更不舍皇上筹划许久的计划在行动之日便夭折。本宫求你帮皇上,且不提你与哥哥交情,便是这战功累累,勇敢果断也是让众人折服,你一句话胜过他人十句,先让叔叔退出洛阳,带着阿娘回到晋阳。给皇上一点时间,给洛阳百姓一条生路,这便是本宫请求将军做的事情。” “皇后不后悔么,若是有天众位将军知道了今日之事,皇后如何自处?”贺拔胜有种隐隐的担忧,尔朱兆的脾性他太清楚,他最烦元子攸,也经常愤愤然英娥的胳膊肘往外拐。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英娥低吟,眼眸又变清澈,如未嫁之女般,“本宫是从阊阖门入主太极殿的,是皇上牵着本宫的手,接受群臣的礼拜的,你说本宫应当如何!” 贺拔胜不再多言,行君臣礼道,“臣定保皇上平安无虞,纵死无悔。” 英娥从斗篷中拿出一个香包,浅白色的玉锦上绣着一只苍鹰盘旋空中,“这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的香料,是本宫让赵良元配的天涎丹。你外出征战,刀光剑影难免损伤,此物最能护心,危急时刻可保性命。” “皇后,这是给微臣的奖赏?” 英娥眼中闪过一丝被人看穿的愧疚,贺拔胜对她的心,她如何不知,只是她的心早已给了元子攸,那近乎疯狂的爱恋,让她去忽略其他人的无微不至和粉身碎骨,她何尝不是,沉默片刻,“不,不是奖赏,是本宫...英娥谢谢贺拔将军。” 那日瑟瑟凌冬,风雪砌苔,粼波渐敛,游鱼深潜,寻不见那莺歌燕舞,闻不到百花芳馨,贺拔胜却心似暖月,沁香入脾。 收回思绪的贺拔胜显得有些困倦,连续数夜的站岗,他却始终不能进大营歇息。因为元子攸对他始终心怀芥蒂,竟不用他为东征大元帅,却启用荥阳郑羲从孙郑先护为膘骑将军、大都督讨伐尔朱仲远,而郑先护是个特别嫉贤妒能的人,看元子攸如此安排,便知道是对贺拔胜不信任,郑先护生怕贺拔胜的才能越过自己,显得自己无能。队伍出发至今,从不让他接触前线战报,只是安排他守夜,甚至不让他靠近大营。寒冷的夜晚,只有一堆篝火取暖,连避风的帐篷都不给,可是那堆篝火又能围坐几人。看着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瑟瑟发抖的样子,他总是借口不冷,替他们站岗。 贺拔胜远远站着看着周围的环境,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一双鹰目。寒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冻僵的手指连佩剑都握不住,他将双手放在嘴边哈气,手下士兵见状捧了一碗热水跑来,“将军,天寒,您还是坐下喝口热的吧,站岗本来就不该您做的,还是我们来吧。” 其他围坐在篝火边的士兵也都齐刷刷起身,“是啊,将军,都几天了,您一直将火让给我们,您自己挨冻,让我们心里难受。” 贺拔胜回身看着这群患难与共的兄弟,嘴角上扬,“我不冷,这天纵使冻霜百尺,也封不住我们的这满腔热血,只是让兄弟们跟着我这个无用之人,你们受苦了。” “不苦,跟着贺拔将军是我等此生之幸。我们...”战士们话音未落,便见一阵箭雨射来,几个士兵应声而倒,余者慌忙用剑戟和盾牌格挡。 贺拔胜的亲兵贺拔修纵身挡到贺拔胜面前,死死护住,“将军,是尔朱仲远偷袭,我们先退到营内吧。” 贺拔胜看着一里外外密密麻麻的火把点亮夜空,心知是大军已到,单凭他们三十人如何抵抗,他转身道,“好,盾牌掩体,迅速撤入大营。” 一行人后撤到大营门口却发现营门紧闭,贺拔修拍打着营门,让守军开门,却看见郑先护站在营门之上叫道,“贺拔胜,身为一个将军,你不思马革裹尸,竟然想临阵退缩,你对得起皇上的重托么?” 贺拔修回道,“郑大都督,如今我们只剩十多人,如何抵挡万人之军,还是先放我们入营吧,待入营后再定退敌之计。” 郑先护阴翳地说道,“贺拔将军,本都督素闻你勇猛果敢,以少胜多的战役赢了不知多少,如今正好让本都督见识一下你的武艺,你怎能就此临阵退缩了,难道之前的传闻都是以讹传讹的。” 贺拔胜心里明白这是郑先护让自己送死,他环顾四周战士绝望的抵挡着箭雨的袭来,他推开死死护在身前的贺拔修,低沉的声音说道,“既然国让我等尽忠,则我等何来退缩,纵死也要青史留名。兄弟们,我贺拔胜对不住各位兄弟,你们陪着我出生入死,是我护不住你们。既然这大营我们进不去,敌人就在眼前,但是我们贺拔军没有‘怂’字,跟着我多杀几个,也不枉了今日郑都督给我等的立功机会。”说完拔剑冲锋在前,余者皆追随之,无一人贪生怕死。乱箭如雨下,一个接一个的勇士倒下,贺拔胜也身中数箭,仍咬牙杀敌。 尔朱仲远看着冲杀过来的贺拔胜,按下了身边弓箭手的箭,缓缓说道,“他是条汉子,兆儿再三叮嘱让留他一命,不要伤了他,要活的,余者杀之。” 滑台之战,贺拔胜失利被俘,贺拔修在内的三十余战士皆惨死当场,郑先护不敌尔朱仲远,竟然弃城,率众南逃降梁。 洛阳城岌岌可危,四面围剿的尔朱军,数尔朱兆速度最快,十二月初一,尔朱兆攻打丹谷,都督崔伯凤战死,都督羊文义、史五龙投降尔朱兆,大都督源子恭溃退。初三,尔朱兆、尔朱度律自富平津而上,一路南下已到黄河以北,驻军与洛阳隔河相望。东西线上战火连连,洛阳再抽调不出可以御敌之军,山河飘摇中,元子攸诏令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攻打尔朱川的秀容郡,以图缓解洛阳局势危机,自己则不顾群臣反对,欲御驾亲征以振奋军心。 临行之前,他竟想起了刚刚生产的英娥,张皓颂重伤不能伺候。他屏退众人,独自一人步行至嘉福殿外。李广安见元子攸前来,慌忙叩拜迎入,元子攸缓缓摆手示意勿要惊动英娥。 馥枝红着眼眶,蹲在廊角亲自熬着药,看见元子攸进来,应付地行了个礼,“奴婢参见皇上,请皇上稍候,皇后正在歇息,容奴婢先进去禀报一下。” 元子攸看着馥枝眼中的为英娥鸣不平的愤懑,嘴角抽搐一下,“不妨,朕便在外看她一眼就好,里面不需要你伺候了。还有,小颂子这几日情况非常不好,太医说若炎症蔓延,则...“元子攸说到这顿了一顿,因为他怕一语成谶,语气稍缓,“你还是多去看看他吧,朕知道你们的心思,若是你们果真有心,朕是可以下旨的。” 馥枝听到这里心里痛楚的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怕吵醒刚刚睡下的英娥,她死命咬着手,努力压抑自己。“奴婢知道了,谢皇上成全。” 元子攸不再多言,低头掀开帘子进入内殿,只见室内清香袅袅,厚厚的布幔将房内窗门严严实实的盖着,红烛皆换成油灯,并用琉璃盏盖住,怕烛烟熏着了英娥。殿内伺候的云枝见到元子攸欲请安,被元子攸制止,他摆手让云枝退下,轻步走到英娥榻前。元子攸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角含泪,蛾眉紧蹙的妻子,心微微一痛,他缓缓坐在床榻之下,静静地看着她的鼻翼一张一合,她的手一直紧紧抓着锦被偶尔抽搐一下,似被噩梦惊扰。 元子攸垂下头,静静地凝视,他多想伸手将那眉头舒展,多想握着那瘦削的手给予温暖,多想亲吻掉那眼角的泪滴,曾经她明媚如暖阳,一笑一颦无忧无虑,只可惜他们都变了。元子攸不忍再看,起身离去时,他不知道此时英娥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复又痛苦的闭上。 89、旌旗蔽天遮朗日 浊浪滔滔荡江山(二) 茜窗惜峭寒树冷,红妆病故人渐疏,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如今连四目相对的勇气都已全无,一个不敢叫醒,一个不敢睁眼。英娥静静地听着元子攸的脚步越来越远,她终于发现眼睛已经干枯,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当元子攸出门将帘子掀开时,一阵冷风窜入屋内,让她不禁打了个喷嚏,她看见门外元子攸的身影停了片刻,复又很快离开。 馥枝听见屋内的动静,知道英娥已经醒了,便端着药进来,看着英娥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她轻轻说道,“皇后娘娘,即是醒了,便先喝了药吧,皇上已经唤了赵太医一会来给您诊脉。” 英娥靠在枕上,缓缓摇摇头,推开馥枝递来的药碗,“本宫身体无妨,不需要赵太医过来了。刚刚本宫听见皇上和你说话,小颂子是不是不太好,你快去看看吧,本宫这里让云枝进来伺候便好。” “皇后,我”馥枝略一思索,下定了决心,她后退一步,跪地对英娥行大礼,“皇后娘娘,奴婢想求您一个恩赏。” 英娥猜到馥枝的心思,她知道这丫头和她一样的太痴,叹了口气,强撑起身子,满眼怜惜地问道,“馥枝,本宫当你如妹妹一般,本宫不想你误了一生啊,你能不能再好好想想。” “奴婢没开口说明,皇后娘娘就知道奴婢的心思,可知奴婢的心意从未瞒过皇后娘娘。奴婢这几天深思熟虑了,觉不后悔,只想好好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皇上初始在外问过奴婢的意思,只是奴婢觉得婚事应该由皇后娘娘做主赐婚,所以奴婢斗胆求您成全。”馥枝哽咽地说着,说完伏地不起。 英娥叹息,“又是一个傻丫头,你若不后悔,本宫安有让你失望之理。本宫这就下懿旨赐婚,给小颂子冲个喜也是好的。只是这婚事便是匆忙也不能简单了,让李广安去内务府安排一下,本宫要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就和嫁妹妹一样。” 馥枝再三叩首,悲悲戚戚地退了下去。当英娥的懿旨送到张皓颂处时,谁知张皓颂竟然抗旨,逼着馥枝结拜了兄妹。雪纷飞,泪痕歇,叹双燕难衔环,寸寸断肠,张皓颂两日后含恨而终,馥枝独坐灵堂,以血立牌位,“亡夫张皓颂之灵位,贤妻张郦馥枝立”。 此时的洛阳时局急转直下,元子攸误信元鸷,认为黄河水急,尔朱兆难以渡河,盲目自信下的他竟忘了当年攻打元颢之时的以船渡河,更未料到那年黄河水位下降,河水浅处仅及马腹,尔朱兆突率骑兵涉水过河。数十万的大军行至洛阳城下之时,天地变色,狂沙漫天,守城官兵视野受限,竟是连敌人影子也未见,便被奇袭,守城官兵皆降。尔朱兆不费吹灰之力便直逼皇宫,元鸷与其里应外合下令不抵抗,大开宫门迎尔朱兆入城,洛阳城陷,百姓惨遭涂炭。 公元531年甲辰日(1月8日),尔朱兆大军已集结于阊阖门外,呐喊声震天,宫内可闻。元子攸在太极殿惊闻前朝战事竟败的如此迅速,手中杯盏滑落摔个粉碎,他瘫软坐在龙椅之上,方悔错信元鸷。接任张皓颂做主管的邱关见元子攸这番情景,小心翼翼地凑近跪在地上捡着破碎的茶盏,尽量不发出响动。 元子攸有些颓废,他深陷的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嘴角微微颤抖,低沉着声音问道,“小颂子,你说朕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坐这个皇帝,连用人都错了。” 邱关见元子攸想起了张皓颂,不由鼻子一酸,心想若是师傅还在,必然会博古通今的用一堆故事来让元子攸放宽心思,自己笨嘴拙舌地除了能尽心伺候,其他却都无能为力。他为自己的力不能及懊恼,思忖着若是师傅还在,他会怎样回答元子攸的问题。 元子攸见半天没人答复,下意识地想起张皓颂已经死了,剑眉不禁紧紧皱起,他低头看了看匍匐在地的邱关,长叹一声,“朕竟忘了小颂子已经不在了,罢了,你去召城阳王进殿。”见邱关趴在地上迟迟不起身,元子攸有些恼火,“如今朕连你都使唤不动么,朕如今还是这大魏的皇帝,还不快去。” 邱关战战兢兢地小声回道,“不,不,皇上,不是奴才不去传旨,是今日大早,奴才便已听说城阳王带着家眷出城了。” “什么,他竟然跑了?”元子攸恍然大悟却已经为时过晚,万万没料到元徽在此危难之际早丢下自己逃走,而他大力推荐的元鸷开门放进了尔朱兆,如今他真成了孤家寡人,身边连护驾的人都没有,他想起了还有元彧可以依靠,急急问道,“临淮王呢?快,给朕宣临淮王速速进宫护驾。” 正说时,只见温子升牵着衣角,跌跌撞撞地直接跑进大殿,见了元子攸官服都不及整理,噗通跪地,衣衫牵扯他身子不稳狼狈伏地,他抬头向元子攸泣道,“皇上,临淮王本欲进宫护驾,却在东掖门被尔朱兆军队拦截,尔朱兆劝其归降,然临淮王对尔朱兆辞色不屈,结果,结果竟被尔朱兆下令乱棍打死,如今尸身亦被羞辱置于闹市示众。未及逃走的大臣被尔朱兆驱逐一处,让百官做文章污蔑皇上,谁做的文章好,便放其归家,不从者当即斩首。臣是跑得快,这才没被抓到。尔朱兆大军离皇宫不过咫尺,臣已经安排杨侃在云龙门接应,皇上起驾吧,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元子攸胸口如被重锤击打,胸闷异常,见大势已去,他木然呆立,神思恍惚。温子升见状着急了,不顾君臣礼仪,跌跌撞撞爬起,三步便到元子攸跟前,扶起元子攸便拉着往外走。 元子攸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回神立住,“不行,皇后刚刚产子,朕不能丢下她,朕要带她一起走。” 温子升听着宫门外的厮杀声,急的面红耳赤,曾经的茹茹而雅此时都丢到一边,“皇上,皇后是尔朱家的人,那尔朱兆定不会对皇后如何,您就别担心皇后了。再迟,真的出不去了,臣送您出云龙门后,臣再回来安顿皇后。” 邱关见元子攸迟疑,也忙劝道,“皇上,皇后产后体虚,如今不适宜长途颠簸。且逆贼也不会对皇后不敬,温大人一向思虑周全,皇上还是保重龙体,先行出宫,再图后举。” “这次朕抛下她走了,夫妻情分怕是彻底没了,罢了,摆驾吧。”元子攸不再坚持,紧紧跟随温子升出宫而去。 众人奔至云龙门外看见骑马逃跑的元徽,元子攸命邱关大声唤他,想借他的马屁逃脱。却未料元徽故作不闻,头也不回地带着家将策马而去。元子攸等脚力不行,很快被闻讯而来的尔朱兆士兵所擒获,即日押往永宁寺囚禁。 皇宫内,尔朱兆带着士兵耀武扬威地杀进来,已至太极殿。尔朱兆的淫荡恶名早众所周知,如今攻入皇宫,妃嫔、宫女人人自危,后宫早乱做一团,有门路之人如李彧的侄女李晗如,中书侍郎邢邵之女邢婷玉,御史中尉高道穆之女高静月早被家人偷偷接出宫去。而英勇战死的李苗之女李昐儿,征战在外的杨侃外甥女王岫烟和嘉美人、禧御女孤立无援,只能齐齐跪在嘉福殿求英娥庇护,嘉福殿外哭声一片。 端坐在大殿内的英娥静静地听着馥枝说着一切,她不发一言,低头轻轻拍着怀中的幼儿,怀中的幼子不知哀愁的吃吃笑着,那粉嘟嘟的小脸娇嫩无比。英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脸上带着满足,不时哄一下孩子,似乎外面的哭闹于己无干。 馥枝听着殿外的哭声,心下不忍,只得开口道,“皇后娘娘,如今您还是要拿个主意,毕竟外面跪的都是皇上妃嫔,不好,不好被玷污了去,污了皇家的名声。” 英娥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如今谁又能护的了谁?此一时彼一时,堂兄来势汹汹,何人能压制,你以为还是阿爹在时么?”怀中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担忧,小嘴一撇,哭出声来,英娥以为孩子饿了要吃,便递于奶母。她起身整整衣服,“你说的甚是,她们是皇上的妃子,清白重要。” 馥枝忙问道,“皇后娘娘如何救她们?” 英娥目光变得幽寒,看着李广安道,“好生送她们上路,缢杀。” 馥枝吃惊于英娥的懿旨,“皇后,您要杀了她们?皇后,三思啊。” “本宫正是三思了,尔朱兆的脾性,本宫再清楚不过,如今他士气正盛,根本听不得劝。便是本宫都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这些妃嫔护不住了,不如让本宫这哥哥担个逼死宫妃的名声,他也坐不稳这洛阳城。”英娥看着踟蹰的李广安,呵斥道,“还不快去,听那杀声,不远了,速速动手。” 李广安领命退下,殿外的哭泣声夹杂着咒骂声和尖叫声,渐渐停歇。当尔朱兆冲进嘉福殿时,看见院中的尸体惊愕于英娥的杀伐决断,他吩咐庆威殿外收拾残局,自己大步踏入英娥寝宫。 尔朱兆刚进门时一脸的得意洋洋,却被英娥一个眼神击败,那是一种蔑视,这个妹妹自小的胆大,他知之甚深。只是孩提时的嬉笑打闹,如今却成了两个对立,若是以前他定会如在永宁寺那般将她举起,现在他却有些惧怕她的眼神。尔朱兆收藏起心底的那丝惊慌,站立给了英娥一个君臣之礼,“看来皇后并非像外界传闻那样病体缠绵,臣观之精神甚好啊,竟轻轻松松将多年的怒气给消了,只是你那皇帝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想你。” 英娥还以礼,“哥哥还是那么爱说笑,本宫母仪天下,何来怨气嫉妒之说,不过是这些妃嫔摄于哥哥的之名,为全清白选择自行了断,与本宫何干。倒是哥哥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承担这逼死妃嫔一事,以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尔朱兆这才明白英娥此举还断了自己日后称帝的后路,当年尔朱荣便是因为众怒难平才会屈于做个天柱大将军,这个妹妹自始至终心里还是只有元子攸。“他对你如此,你仍为他步步为营,精心谋划,却是为何?连贺拔胜都愿意为你的傀儡,去护卫那个昏君。娥儿,你是不是太傻了。”尔朱兆忍不住唤她的小名,以保留自己心里残存的那点亲情。 英娥缓缓走近,“哥哥唤本宫的名字,便是还当本宫是妹妹,本宫请求哥哥放他一条生路,让他自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可好。” “不可能,我已将他拿下,叔叔的仇,你不报,我报。如今他已被我押往永宁寺,待洛阳之事稍平,元晔入宫,元子攸就该下去跟叔父请罪了。”尔朱兆恶狠狠地说道,“若你想见他最后一面,哥哥倒是可以成全你。” 此时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殿内的阴郁,不禁大哭起来。哭声吸引了尔朱兆的目光,他的眼中杀气益重,英娥心里惊恐,慌忙将身子护在孩子身前,故作平静道,“若哥哥主意已定,妹妹自是不能再说什么,孩子饿了,我要喂他了。这里不方便,请哥哥先行出去,那个人便是不见也罢。” 尔朱兆收回恶狠狠的目光,他环顾了一下,馥枝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英娥后面站了站。尔朱兆冷冷笑着转身出去,在门关上的那刻,英娥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孩子就没了。 馥枝心里害怕,嘴上却安慰着英娥。“皇后,他不敢对皇子不利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英娥不住摇头,“不,你不懂,他已然毫无顾忌,这个孩子若在,便是他上位的绊脚石,他会搬开的,他敢。”英娥越说心里越慌,语带哭腔。 () 90、稚子无辜遭残害 元徽无德得报应 那一夜的洛阳宛如河阴,四处皆是杀戮哀嚎之声,血腥味弥漫整个洛阳,人皆缟素,处处闻悲音。尔朱兆入洛阳之日起,司空临淮王元彧,尚书左仆射范阳王元诲,青州刺史李延寔等人也同时被害,高道穆托病辞官,仍为尔朱世隆所杀。这是继尔朱荣残杀二千朝官后北魏又一场浩劫,余者官员如李彧、温子升、杨侃等人能逃者皆逃,一时间官宦府邸十宅九空。 洛阳城内,蜷缩在家、无法逃出的百姓战战兢兢地躲藏在各个角落,当尔朱兆的骑兵杀进来时,他们只能束手就擒,苦苦哀求着希望可以存活。然而残暴成性的契胡人为了发泄心中的仇恨,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都抢,放火烧宅,无恶不作,遇见妇女不分年龄便当众发泄兽欲,也不论人道伦常。仅仅一日,城中连朔风吹过时,都有一股浓腥之气直钻入鼻,闻得让人恶心作呕。那蜿蜒的护城河水被染的通红,侥幸存活的百姓白日里都不敢去亲人尸体边啼哭,只能花钱让胆大的人在半夜将尸体偷偷运回。随便找个地方草草掩埋,没有棺材就用草席裹上,甚至连几张黄纸都凑不齐,也不能正正经经为逝者哭上几声,一听见马蹄声,便草木皆兵地吓得赶紧逃命而去。 瑶光寺这个佛门之地,因为前朝有众多妃子、贵妇在此修行,自然是尔朱兆首先想到的艳福之地。刚刚离开嘉福殿,尔朱兆率十余骑直闯入内,瑶光寺自净光师太圆寂后,新任的主持根本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只能吓得领着瑶光寺的尼姑四处躲藏。尔朱兆等人享受着女人的尖叫,他们驱马在后面追逐,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住奔慌乱逃的尼姑就一把抱住,一一脱帽验看姿色,看见姿容艳丽者,便上脑,慌不迭地扯开衣服,直接在佛堂之上便行淫乱,这些女子各个娇娇弱弱的,不敢反抗,只得哭哭啼啼地掩着面,乖乖顺从。尔朱兆一行连宿数日,娇肤美肌,若眠于温玉之上,这些妇人本就是年少守寡,又在寺内出家日久,一来二去,渐渐从欲拒还迎,便成了百般侍弄,调笑之声不绝于耳。高贵的瑶光寺从此声名狼藉,世人作诗讥讽道:“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 且不提洛阳城内外的哀鸿遍野,皇宫中也是哭声一片,妃嫔被缢杀后,尔朱兆手下的士官只能对宫女们下手。姿容尚佳的被送入有官阶的帐中,余者被安置在浣衣局内,剥光衣物,供低级士兵日夜奸淫,不堪受辱者撞柱、咬舌、上吊,短短数日自尽者不甚数。这些衣不蔽体的尸体连块草席都无,无遮无挡地抛弃在荒野之中任野兽啖食。 嘉福殿内,英娥亦惶惶然不敢入睡,日夜护在儿子身边,命李广安紧闭嘉福殿,任何人不得入内。馥枝强打着精神,日日袖着匕首在怀,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看着有些惶恐的云枝,将她搂入自己怀里安慰道,“不怕,有皇后在呢,想他们也不敢太过造次。” 云枝摇摇头,“我不怕,看着皇后娘娘这两天夜不能寐地守着小皇子,我担心皇后身体吃不消,每每想替换让皇后休息一下,她也不肯。我想皇后也害怕吧,其实我不过贱命一条,父母早已亡故,孤身一人在这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连自己的姓都忘了,生死不过是多几年,少几年的事情。”边说边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药瓶,她摩挲着瓶子喃喃道,“姐姐,你知道我是怕疼的,我做不到和你一样的勇敢,这是那日赵太医逃出宫前送我的一颗鹤是见血封喉,死的不会很痛苦。” 馥枝含着泪水紧紧搂着她,安慰道,“不怕,云枝放心,有皇后娘娘在,我们都不会死的。” 两人正说话间,殿门被尔朱兆的士兵拍打叫门,李广安提着胆子,隔着门大声说道,“何人如此喧哗,皇后娘娘正在休息,小心惊扰,你们还不退下,若是有事让你们大将军来。” “退个屁,来人,给本王将这殿门撞开。”尔朱兆声音刚落,只听撞门之声立时而起。李广安带的几个公公死劲抵门,奈何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单薄身子骨,如何抵挡的住这群虎狼之辈的士兵,须臾门栓撞断,李广安等被撞翻在地。尔朱兆带着士兵冲入殿内,先绑了地上的李广安。 馥枝和云枝闻声冲出大殿,以柔弱之身挡在英娥寝殿门口,死命护着殿门。士兵一拥而上,一招便按住馥枝和云枝,馥枝急的大叫,“尔朱将军里面是皇后娘娘和皇子,皇后娘娘正在就寝,你这样进去多有不便,待奴婢为您通传。” “这么大的动静,她还能睡的着?”尔朱兆狠狠地摔门入内。 英娥见尔朱兆来势汹汹,吓得紧紧抱着孩子,怒斥道,“尔朱兆,这是本宫的寝殿,你怎可擅闯,惊着本宫的孩子了。” 尔朱兆目光凶狠,他死死地盯着英娥怀中的稚子,一步一步走近,那杀气使得殿内的宫女们瑟瑟发抖,馥枝拼命叫道,“尔朱将军,您不能如此无礼,那是您的妹妹。” 这句话提醒了英娥,她对着尔朱兆叫了一声哥哥,“哥哥,你先出去好吗,孩子被惊着了,这可是你的侄儿啊。” 可是亲情却也唤不醒尔朱兆眼中的兽性,他指着英娥怀中的幼子恶狠狠道,“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竟然在月前就勾结了纥豆陵步蕃,指使他攻打着我们的家园。尔朱川的草都变成了红色,那死难的人中也有皇后你的熟人,皇后如今还要护着他么?把这个孩子给我,念在咱们兄妹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一隅偏安。” 英娥“咚”的给尔朱兆跪下,哀求道,“哥哥,英娥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才出生不谙世事,你放过我们,我带着他出宫从此隐姓埋名,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哥哥,念在我们从小的情分,你放过你的侄子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情分?我的小英娥,贺拔胜因何与本王生分,怕是妹妹心里最是清楚。叔叔在时,你又是怎么不念亲情,一味护短。如果不是你的愚不可及,叔叔会被元子攸杀害?庆威,你还愣着干嘛,把孩子给本王夺过来。”尔朱兆一声令下,庆威带着两名手下若猛犬窜出,两个壮汉左右拉住英娥,庆威不顾英娥的拉扯哀求生生将孩子抢过,尔朱兆低眉看了一眼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嘴里冷冷地吐出一句,“孽子何当留存于世,掷亡。” “不”英娥撕心裂肺地喊出。 庆威狞笑着,在英娥面前高高将孩子举过头顶,重重向殿外台阶摔去,若掷一个布袋,一声闷响,孩子发出最后的几声呜咽,哭声减小,未几便没了声响。 “那还是一个婴儿,你们怎么能如此泯灭人性,你们简直是畜生。”馥枝怒骂道。 英娥眼前一黑身子瘫软在地,尔朱兆最后说了什么她一句没听见,只是怔怔地看着阶下那个小小的包裹里渗出的血,渐渐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想哭却眼眶干涸,只是那胸口痛的若刀剜肉痛彻心扉。处理完毕的尔朱兆下令撤出,制约着英娥的守卫松开手跟着尔朱兆等人撤出殿内,挣脱束缚的她挣扎着起身想出殿看一眼孩子,庆威手下却无情地将遗骸收走。伴着馥枝的叫骂,嘉福殿门被重重落锁,尔朱兆念在最后的情分留下了馥枝、云枝和李广安,余者皆驱逐出殿。英娥蹒跚着脚步,失魂落魄地从殿内冲出,脚步瘫软的她摔倒在阶下,她爬到孩子被摔死的地方,哆嗦着手捧起那堆被血染红的雪,馥枝带着云枝和李广安陪着英娥跪在雪中。诚然是:悲戚戚北风又紧,折梅带血泪难停,红颜命薄恨春晚,浓雪难掩家国碎。 这洛阳城中又增了几许暮寒罢了,抽打的嫩芽只能卷缩在内,哪敢吐放半分。而那个毫无忠悌之意的元徽带着一行人,跑到了洛阳城南龙门山南麓的寇祖仁家中。按说这寇家一门三位刺史都是元徽一手提拔,那是恩情深重,元徽想着这个才在危机之时投靠。却未料与他气味相投之人必是同样的见利忘义之徒,这寇祖仁看着元徽带着五十匹良马和几大箱的行李,表面逢迎入内,好茶好水相待,却夜中与手下盘算起尔朱兆出的元徽悬赏来。 寇祖仁将肥嘟嘟的身子塞在太师椅里,眯着眼,腆着肚子奸笑道,“今儿个是肥猪拱门,不吃白不吃,这厮在朝中盘桓良久,一向贪腐,携带的那箱子看人抬的那费力劲,必是珠宝金银。那尔朱兆还出悬赏购募城阳王,可以得封千户侯。这一番大富贵,我岂能白白错过,错过会抱憾终身的。” 当下与家丁商议定,半夜敲锣打鼓大肆喧闹谎称官军来了,吓得元徽梦中惊醒慌不择路,浑浑噩噩地跟着寇祖仁的下人来到外院角落处。元徽刚进院门,门便立马下锁,将元徽和随从隔离开来。 元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寇祖仁用刀从后面将他砍到,元徽错愕问道,“寇祖仁你为何杀本王?” 寇祖仁弯腰将刀放置在元徽脖颈处,冷笑道,“王爷怕是不知道自己多值钱吧,属下要多谢王爷栽培,这临了了还给属下送来这场大富贵。”说完手起刀落,元徽肥溜溜的大脑袋便滚在一边,那瞪着的圆眼死死不闭上,似乎在盯着寇祖仁。吓得寇祖仁用刀割下元徽衣衫一角,覆盖在头颅之上,连夜送去给尔朱兆请功,喜滋滋地想着封赏。未料尔朱兆收下首级,却未立即封赏,让他先回家等诏令,寇祖仁便又颠颠地回家做了升官发财的美梦。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寇祖仁奉上的可是这洛阳城的巨富之人元徽,尔朱兆在查封元徽府邸时发现很多珍宝不在库中,出这悬赏告示便是为了这些宝贝。是夜,那庆威提醒尔朱兆道,“王爷,元徽奔逃之时,有人见他携带西域汗血宝马百匹,搬运数十口大箱子,观之甚重,定有重宝。这寇祖仁来了只送上元徽首级而已,却未提及分文财物,定是被昧下。” 尔朱兆一听觉得有道理,当下令庆威带人前去寇祖仁家宅索要财物。这寇祖仁在家中以为是来送赏赐的,焚香整衣而出,谁知道刚下跪,便迎来庆威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随后被绑缚在院中杨树之上。在庆威威逼利诱之下,寇祖仁很快承认了元徽来带了五十匹骏马和一百黄金,哆哆嗦嗦让管家将箱子和骏马送出。就这点财物,庆威如何能信,鞭子抽的更是用力十分。寇祖仁满口是血,连声求饶,双手奉上自己的30斤黄金和30匹马,连称再无其他了。这寇祖仁蠢便蠢在这里,这庆威本就是吓唬一下,若一口咬定再无财物,这事也就过去了,谁知道这几鞭子下去,又得到一些黄金宝马,那自不用说肯定私藏了更多。 庆威怒道,“你这厮着实不老实,来人给我打,打到他全部吐出来为止。” 侍卫一拥而上,将寇祖仁悬首在院中大杨树上,脚下绑缚重石,一顿严刑拷打。这寇祖仁本就是倾囊而出,再拿不出分文,就这样被活活打死。 寇祖仁“负恩反噬,食货杀徽”,终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元徽也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他弃主而去的行径本就为人所唾弃,但是百姓们为了体现“天不可欺,人不可欺”的想法,口舌相传元徽惨死,夜半托梦尔朱兆说自己有黄金200斤,良马100匹,尔朱兆梦觉之后信以为真,果来讨要,最后借尔朱兆之手杀了寇祖仁负恩背义之人,后世史书竟也将这段传言记录其中,实在是可笑可叹。 () 91、永宁寺羁囚难脱 来生不入帝王家 风声寒厉,冷雪飘飘,斑竹琼枝,却难掩恶路崎岖。北望孤城,斜日淡薄,大魏已然成败势,群雄并起,各地诸侯蠢蠢欲动。 慕容绍宗听闻尔朱兆摔死皇子,担心英娥安危,主动提出投靠尔朱兆,名为他军师,实则想将尔朱兆尽快带离洛阳,以护英娥安全。他派人传信尔朱世隆,信中只是简单描述洛阳这几日发生的事件,却让心细的司马子如嗅出信中深意,他极尽口舌如簧之能事,提醒尔朱世隆,一面说尔朱兆杀进洛阳似有定都之意,一面又为尔朱世隆出谋划策请来元晔圣旨,册封尔朱兆为天柱大将军。尔朱世隆应计动身洛阳,前来试探。 尔朱兆见到诏谕初时欣喜,很快被慕容绍宗提醒道:“天柱大将军乃是太原王生前封号,众所周知这称号的尊荣,怕是此时是试探之举,王爷切不可受。” 尔朱兆觉得有理,上书元晔,“此乃叔父终官,我是坚决不能受的。”虽然辞了这个官位,但是尔朱兆觉得攻入洛阳,迎回尔朱荣的尸体是自己的功劳,越发目中无人。 一日宴席之上,尔朱世隆不过多说一言,责怪尔朱兆不该摔死英娥儿子,毕竟是自家子侄,况且若留着这个孩子,又何须寻来元晔做皇帝。 尔朱兆怒目圆睁,手持利刃,咄咄逼道,“叔父身在朝廷这么长时间,耳目众多,却竟未防患未然,让天柱大将军遭此大祸,事发后又是一味出逃。若不是我尔朱兆,这天下还要听那元子攸的,你无功无劳,如今还敢多言其他?” 尔朱世隆何曾见过尔朱兆这不顾情面的发威,看着庆威带着侍卫兵刃半出鞘,好汉不吃眼前亏,服软下拜谢罪,这才平息了风波。但从此尔朱世隆对尔朱兆深为怨恨,传信尔朱仲远从滑台赶到了洛阳,准备兄弟联手应对。 尔朱家众人聚集洛阳,河西的贼帅纥豆陵步蕃趁机挥军南下,兵势强盛让尔朱兆始料未及。他留下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彦伯等人留守洛阳,自己欲前往河梁监视财货物资,做好军备防御纥豆陵步蕃,行军路过永宁寺时欲将元子攸一并带往晋阳。 永宁寺高塔的顶层,元子攸衣衫单薄地被铁链束缚于廊柱之上,冷风卷着寒雪飘落在他的发上、脸上、身上,迅速融化的雪水浸湿他的全身,遇冷成冰。他何曾受过如此苦寒,嘴唇已然冻成绛紫色,不住的哆嗦着却不敢喘气,生怕体内残存的那一丝温暖被释放。风动铜铃,那梵音此时于他而言愈发难以得到平静,这个高处,山河之破尽收眼底,那远处的狼烟,依稀能听见厮杀与哀嚎。他竭力维持着作为帝王最后的尊严,虽然心底多想有一块头巾御寒,几次想张嘴对守卫要求,却在最后一刻,他缓缓将视线挪开,不想再看契胡士兵眼中的嘲讽。 寒冷让他渐渐失去了知觉,脑子陷入混沌,除了呼呼的冷风,似乎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关联。就在意识不清时,鼻子的嗅觉似乎格外灵敏,他闻到一阵肉汤的鲜味,他冻僵的鼻子恢复了功能,紧嗅几下,是肉汤没错。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只见看着一大碗肉汤慢慢向自己面前凑来,放在他的鼻子下,那热气,没错。 元子攸已经两日未曾进食,便是热茶都未曾吃上一口,他意识渐渐清晰,眼前是尔朱兆那一脸讪笑,“你是来看朕的笑话的?” “你的笑话,哈哈哈,如今本王还需要看你的笑话?元子攸,你看看这天下还有哪一寸土地是你的,这朕字与你已经毫无干系,便是本王手中的这碗肉汤都是你求而不得的。哈哈哈,香么?”尔朱兆故意将碗在元子攸的面前又晃了几下,那肉汁的鲜香一缕不拉地全部钻进了元子攸的鼻子里,尔朱兆看着元子攸若一个斋戒的和尚一样努力地去抗拒这份诱惑,不觉心里觉得更加得意,他戏谑问道,“想喝么?” 元子攸不堪这份羞辱,紧紧闭上双眼,不再回答。 庆威一脸谄媚地牵上来一条黄狗,从尔朱兆手中接过肉汤,放在了狗的面前,黄狗大快朵颐发出满意的呜鸣。“王爷,你看这狗吃的多开心。” 尔朱兆佯怒,“混账,让你喂人的,你竟丢了喂狗,你是说咱们这个皇上不如黄狗?”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属下在这只看见了黄,却未分清人畜,喂错了物件。”庆威一脸的奸笑,顿了一顿,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不过,王爷,如今年号是建明,他不过是阶下囚而已。” 元子攸内心气愤难平,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他紧闭着已经冻僵的嘴唇,冷冷的瞟了一眼庆威,目光直视远方,情绪再不为之所动。 尔朱兆见没达到目的,凑上前,用刀鞘别过元子攸的脸,“你别再妄想会有人救你,元彧、元诲、李延寔等已被处死,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不忠之人元徽,本王也帮你解决了,开心么?说实话,本王一直不明白,我那表妹为何就看上你这样一个小白脸,比贺拔胜兄弟更无分毫之胜,左不过是这花言巧语迷惑了表妹。本王知道,你不甘心,想着你那儿子还在,还有你那兄弟在,你觉得还有希望。本王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的儿子已经被我摔死,你的兄弟、侄子,全部都要死,至于英娥将会是何人的新妇?你是看不见了,到了晋阳,本王就送你兄弟二人好好上路。” 尔朱兆的每句话都刺激着元子攸的神经,当他听到自己的儿子已死,若重锤击胸,几近昏厥。稍恢复意识,他知道多说无益,他没有谈判的资格,一个阶下囚,亡国之君,身边忠臣已死,良将无踪。他噙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能不能放过朕、我的侄子,他不过稚子,尚不通世故,若担心可圈禁,留他一命吧。” “你猜,本王会不会放过,留下你们元家的血脉,来日再谋江山?与你这样的人一起说话都是晦气,不过本王应该谢你,若不是你杀了叔叔,又何来今日的本王。昨日新皇诏令已达,封本王为天柱大将军,本王婉拒,因为这个称号太短命了,本王要比叔叔活的久,哈哈哈。”尔朱兆阴冷的说完,“庆威,明日押着他去晋阳,与他那弟弟一起上路吧。” 元子攸绝望却仍想为自己的侄子争取生存的权利,他挣着身子想摆脱绳索,大喊道,“稚子无辜,周岁未满,我的命,你随意取之,给他一条生路。” 看着元子攸的绝望,达到目的的尔朱兆满意而去,眼前这个曾经的皇上,此刻对他而言连条狗都不如,他大笑着向塔下走去,那嚣张的笑声放肆而无忌。 元子攸歇斯底里地哀求,“稚子无辜啊,你有仇怨,要杀要剐,我元子攸悉听尊便,绝无二话,那也是你的侄儿啊,尔朱兆。”元子攸凄怨的声音回旋在塔中,只惊起那缩居檐角下的乌鸦之外,得不到半点回响。 寒雪纷飞中萧瑟的江山,若细笔勾勒的轮廓,灰灰蒙蒙地淡淡寥寥,近处的几枝枯枝透露着老树昏鸦的凄凉。便在这漫天大雪中,一行军队押解元子攸前往晋阳,毕竟元子攸是一国之君,若在洛阳杀害定会激怒人怨,便是高欢也书信于尔朱兆让他三思而行,莫要做出弑君之举。高欢亦命妻弟娄昭前往洛阳欲阻拦押解元子攸,只是娄昭路上却耽搁了半天,赶到洛阳之时,元子攸已经被押解出京。 漫天飞雪中,吱吱作响的车轮深深地压进雪里,留下一道再也回不去的车辙。元子攸麻木地坐在车里,寒冷已然不入身体,眼神木然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洛阳,那故楼依旧,却已人非,如今画地为牢再无言。邱关拖着被打折的腿扶着元子攸的囚车,忍着疼痛紧紧跟着,一路上他就这样不停地求着尔朱兆的手下给元子攸一件披风、一杯热茶、一碗热羹,他跪地哀求,换来的是一顿又一顿的毒打。有个小将军看不下去,总在后半夜偷偷给元子攸送来一碗热粥,让他聊以御寒。 就这样一路来到晋阳,直接被关进了一座小寺庙伏龙寺,寺院名字是在元子攸到达前换的匾额,以示羞辱。在寺院狭小的寝室内,元子攸拖着镣铐,看着窗外的飞雪如尘,片片落下,渐渐堆积,映衬着破窗棂上的蛛网又重几分。衾枕寒冷,衣薄如纸,一位帝王竟落魄至此,秀容的战事渐渐成了他的催命符。野蛮彪悍的纥豆陵人让尔朱兆低挡不住连吃败仗,气急败坏之下,尔朱兆派庆威从前线返回晋阳,只为让他亲自处死元子攸及元宽一家。 行刑前夜,看淡了那三千里地山河渐远,为臣下做虏的元子攸心情渐渐平和,渐不觉悲喜,佛前许愿,来生再不入帝王家,以碳为笔,在墙上作下《临终诗》:“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行刑时,庆威拖着面如枯槁的元宽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元宽看见元子攸眼眶深陷,目光无神,那冻裂的嘴唇干枯带着血块,他颤抖的声音唤道,“皇上,微臣叩见皇上。” 元子攸看着当年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如今和自己一样狼狈不堪,悲戚一笑,“宽儿,朕连累你了。” 元宽摇摇头,大义凛然,“皇上,臣无能,今日能与皇上一道赴死,便是黄泉路上,臣也要为皇上做那前路掌灯的人。” 元子攸赞道,“好,不愧是我元家的子弟,便是死也是挺直了腰杆,有乃父之风。” 庆威见二人竟然半丝恐惧之意都无,心里郁闷,“叽叽歪歪说个不休,听着就烦。” 话音落,庆威挥刀劈死元宽在元子攸面前,那热腾腾的鲜血溅了元子攸一脸,元子攸心中含悲,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步步逼近的侍卫,一杆铁弓勒住他的脖颈。随着刽子手逐渐增加的力道,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越来越疼,热乎乎粘稠的血开始渗出,呼吸开始困难,很快那锋利的弓弦嵌入了他的喉管。他感到自己快死之时,庆威又命放缓速度,就这样几番折磨让元子攸生不如死,欲死不能。强烈的痛楚让元子攸紧闭双唇,不吭一声,只是那目光一直死死锁定在洛阳皇宫的方向。似又看见嘉福殿内的秋千架下,那笑靥如花,只叹那浮华俱尽后,恩爱如水终化泪,这一生终究是负了。 看着元子攸的面色如常,不露半分痛苦之色,竟让刽子手心生怜意,趁着庆威不留神,手一用力断了他的气息。公元531年十二月甲子(二十三)日元子攸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死时不过24岁而已。 同日,尔朱青苧与幼子亦被尔朱兆缢杀,北乡公主坐在尔朱兆殿外咒骂一宿,被尔朱兆派人“请”回太原王府,圈禁起来,对外称北乡公主病中,需要静养。 静观其变的尔朱世隆在司马子如的建议下,将发生一切详尽地描绘一番,以箭书射入嘉福殿内。英娥手里紧紧攥着密信,呆呆凝视着窗缝中那一线天空,干涸的眼眶仅剩的一滴泪水缓缓滑落。若回曾经,她宁愿选择闭目凝神在香雾之中,轻轻摇晃着经筒,指尖触碰着梵音,菩提树下明心见性。而今风萧水寒,故人皆逝,和着那刻骨的相思,深埋入土。她缓缓走到殿外梧桐树下,小心翼翼地挖出埋入土中的九皋笛,用丝帕仔细拭去笛身上的每寸灰土,嘴里轻哼起那曲《凤求凰》,殿内的馥枝趁着这个时间,悄悄藏起了被英娥捧了几个夜晚的虎头鞋。 92、高欢顺势借东风 高洋快刀斩乱麻 晋州高欢府邸。 高欢听完孙腾的叙述后,轻松一笑,“好,此番既然尔朱兆给自己坟墓造就,我等便静观其变,看他再将何如。” 孙腾摸着腮须,反手拿起茶盖,从高处重重将茶盏合上,听着那声脆爽的“咣啷”之声,“一切皆在将军意料之中,瓦解尔朱家族那是易如反掌。” “尔朱兆真把我视为他尔朱家奴,随便以一吉梦之词,什么梦见他和先人同登高地,四下的耕地全熟了,只剩几棵马兰花,他随手便能拔掉,便是预料此战必胜,便让我随之起兵洛阳。我高欢是那三岁孩童任他拿捏,三言两语就让我陪着他梦中执掌江山?”高欢不屑,“对了,娄昭回来没有?” 孙腾盘算一下时日,“算算日子娄大人该回来了,将军这招着实高明,其实这书信就是真的有,对尔朱兆而言,也不过是废纸一张。但是却让天下看见了将军那赤胆忠心,便是那宫里日后知道了,也会对将军存三分敬意。” 高欢笑道,“孙兄你错了,那书信还真有,初时我是想着就是一张白纸又何妨,反正是到不了尔朱兆手中的。不过后来还是夫人提醒了我,所以娄昭带去的是真的文书。” “哦,这里还有夫人的功劳?” 高欢点头道,“是啊,那日我在书房中正准备将白纸封于信中,夫人进来与我奉茶。她就对我说了一句话,大丈夫处世,披沥肝胆,即是大义之事,就该昭示天下,方能得同道之人佐之。” “夫人果然有高识远见,在下都佩服,将军真是好福气,有此贤内助。” 高欢对这句话却并不十分受用,毕竟在他看来,男人当立天地间,女人不需要有多聪慧,只要能做到对他痴心一片,绝对服从便好。他心底勾画出一个人的影像,梦寐求之的伴侣,他淡淡回答,“夫人是好,每次在我远征之时,可以照顾好这个家,让我无后顾之忧,修身齐家才能平天下。” 孙腾自悔失言,赶紧转移话题道,从袖中取出尔朱兆的求救书折,“这几日已收到尔朱兆的第十封信了,不知道将军要不要看一下。” “先放着,等第二十封到了,记得提醒我看。”高欢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次尔朱兆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的事都做的出,还摔死皇子,杀害宗亲,连亲人都不放过。这等无情无义之辈,他已众叛亲离,连他尔朱家的人都不愿救援他,选择作壁上观,所以才求助将军。不过此番尔朱兆让将军前往讨灭纥豆陵,属下觉得倒是个时机,看能不能将六镇之民收归。” “哈哈哈,他尔朱兆若不是穷途末路,也不会想到来求助于我,他那好兄弟贺拔胜都被他几次坑害,如今形同陌路。不过孙兄所想,却是与我不谋而合,将欲取之,必先固之,所以为得六镇之民,必须出兵。”高欢畅怀大笑,早成竹于胸,他嗅出了在尔朱荣死后的良机,若醒兽伺机而动。如今谋划已久,他劝阻弑君的书信已闻之天下,虽被尔朱兆弃如废纸,却得了民心所向。高欢深知那居于晋北、雁门关外的六镇之民,各个乃骁勇善战之辈,得之则如虎添翼,他谋划已久,如今时机已到,他早想一举图之,“还有那高乾高昂兄弟,都是将才,得之吾幸,几次遣人上门,都被推脱,实是不易说动。” “这二人当年深受先帝的知遇之恩,以高乾为河北大使,以高昂为直阁将军,赐帛千匹,亲送到黄河岸边,令他们回冀州招集乡曲,抗击尔朱氏。如今二人势力已成,可惜孝庄帝已驾崩。他们群龙无首,所以虽与尔朱兆有弑君之仇,辱妻之恨,却对时局不甚透析,亦质疑将军与尔朱家的关系,故难召之。为了得到河北,将军是该推波助澜一番了。”孙腾笑道。 高欢见孙腾已有妙计在胸,“孙兄看来已有计策,可说出来听听,与我想的是否一样。” 孙腾道,“将军阻止弑帝的那一纸书信,就是他高家大门的敲门砖,他们虽敬佩将军忠义,但是仍在观望,他们与尔朱兆的仇还需要加把火。那慕容绍宗在尔朱兆身边,此人看问题透彻,对将军也有防范之心。所以这把火,还需要他尔朱家自己去烧,属下以为可以传信司马兄,就说冀北多良马,劝尔朱世隆前往取之。” 高欢虽心里有计,却没想到孙腾棋高一着,这招借刀杀人果然是妙,他拍了拍孙腾的肩膀,“果然孙兄与我心思相同,这一趟还是要有劳孙兄了。” “将军放心,属下今日就动身。”孙腾稍顿,“只是,那边宫中可需要属下打点一二?” “皇后虽禁足嘉福殿,然毕竟是天柱大将军的长女,想是衣食不短,便是这心情郁结难舒,她需要的不是金银,而是安慰。如今太原王府内戒备亦是森严,不若重金打通,得王妃书信一封,那才是皇后最想要的。”高欢轻轻捏住藏在玉带内的那块流云百福玉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孙腾一眼。 孙腾会意,高欢正欲再说,听见偏殿内嬉笑声渐重,高欢不由被吸引,留下孙腾稍坐,自己挪步偏殿。殿内娄昭君和他的两个侍妾王娘、穆娘正在绣着一幅北国雪景图,那上好丝缎配以苏杭运来的丝线,娄昭君领着二人飞针走线的绣着。高澄、高洋、高浚(王娘儿子)和高演(穆娘儿子)在旁边追逐玩耍,四子高演不过才两岁多,追不过其他三个哥哥,气的哭着往自己娘怀里扑,谁知道这一搅和把筐里的丝线弄的杂乱无章。娄昭君安排今日就要将绣品做出,未料却忙中出乱,急的穆娘赶紧搂着儿子跟娄昭君赔礼,求宽恕,王娘一旁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着。 娄昭君宽厚大度,她让素棉将吓得发抖的穆娘扶起,轻声安慰着,“小孩子打闹正常的,你这惊弓之鸟的样子,别把演儿也吓着了。”正说话时,抬眼看见高欢已经步入殿内,她笑盈盈起身相迎,“夫君不是前厅议事,怎么来这偏殿,是我等嘈杂之声扰了夫君么?” 高澄毕竟年长,看见父亲前来,领头请安,“父亲,是儿子们不孝,嬉闹惊扰了父亲,望父亲恕罪。” 高欢牵着高澄,又摸了摸他的头,慈爱笑道,“不是你们惊扰了为父,是为父事情忙完了,便想来看看你们这热闹。” 娄昭君含笑道,“什么热闹,不过是几个孩子打闹,只是可惜了这些丝线,全都乱了。素棉,你一会吩咐玥儿再去绣御坊采买些来,赶着用呢,今晚必须完工。” “最近又没有达官贵妇的生诞,夫人绣什么这么着急?”高欢诧异地问道。 娄昭君盈盈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想着若能解人愁思便好。” “哦,什么绣品可以解人愁思,又是解何人之思?”高欢搂着娄昭君的肩膀来到绣品前仔细端详,绣品已然成就,不过是细微处的添针着色而已。只见这虽是丝线勾画,那山河轮廓大气磅礴,滚针处珍禽栩栩如生,跃然丝帛之上,让人有俯瞰群山之感。细看处,高欢不禁诧异,“这山河之秀丽,似尔朱川之景,夫人何故?” 娄昭君含笑手轻放高欢腰间上,若有意说道,“世间之苦,莫过于丧父、丧夫、丧子,她的苦短短数月全部历完,心力交瘁之痛,无以宽慰。高墙深处,何所寄托,不过让她思绪可移,不再无所寄托罢了。这些不过也是我的瞎想,凭己度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心境。” 高欢心里知道娄昭君所指是英娥,心中虽感激她的大度,却也觉得有些尴尬,“夫人心善,总是雪中送炭。” “我不过是准备好了碳,让夫君去送罢了。”娄昭君淡淡说道,“我算着日子,夫君该去相助一二了,这才带着她们做这绣活,明日一起带着吧。” 高欢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胡乱点了下头,看着那堆乱线想着转移话题,正好四子都在,他指着线道,“看给你们母亲出的难题,如今这题还于你们,为父让你们将这丝线解开,时间半个时辰,完成者有奖励,未完成者罚抄《六韬》。”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本是嬉闹之举,如今竟成考题,却也不敢违拗了父亲的意思,接过素棉分给每人的一团乱线。娄昭君知道高欢的意思,眼神安慰那两个惴惴不安的侍妾,与高欢并坐下看四个孩童的举动。 只见高澄凑到烛火处,细细观察着繁乱之处,一点一点的寻找着线头处。高浚和高演皱着眉头握着线团不知所措地站着,眼神无助地想求自己的母亲们帮忙。 高欢看着唯有高洋动也不动,捧着线团看着兄弟们的抓耳捞腮,在一旁傻笑着,他好奇问道,“老二,你的兄弟们都开始应试了,为何你迟迟不动?” 高澄和高洋皆是高欢与娄昭君所生,高澄继承了父母的相貌,姿容不凡,这高洋却是肤黑,脸颊硕大两边耷拉着,一身皮癣,踝骨还畸形,简直就是相貌极丑,娄昭君甚是不喜此儿长相,独高欢对他的智力尤为看重。 高洋见父亲询问,也不作答,死劲吸了吸快要掉到脚上的鼻涕,环顾四周,径自往门外走去,伸手欲夺门口侍卫的佩剑,侍卫见高欢许可,便解下佩剑双手奉与高洋。佩剑甚重,高洋双手拖着剑来到堂中,将线团放于地上,挥剑砍下,线团立时即断。高洋眼神凶狠,嘴里说道,“乱者必斩之,何须理?” 娄昭君见高洋神态凶恶,吓得高演大哭起来,不由怒道,“这么小,便如此戾气,定不是我娄昭君的孩子。” 高欢却大喜,弯腰取过高洋手中的剑递还于侍卫,对娄昭君道,“果然是我高欢的儿子,哈哈哈,夫人教育的甚好。来人,把河北来的那匹巴乌明日给二少爷送来。” 穆娘搂着哭的颤抖的儿子心里委屈,“将军,演儿胆小,妾先带他回去。” 娄昭君颔首道,“去吧,可怜见的,都是洋儿太过粗暴,惊了孩子。”说完看了王娘一眼,“澄儿,带着弟弟们下去吧。” 王娘识趣起身,扯了扯还在研究线团的高浚,给高欢和娄昭君福了一福,“妾也退下了。” 殿内烛光摇曳,娄昭君轻轻依偎在高欢怀中,“夫君,我知道你志存高远,非燕雀能知,只是她的心里太苦,不要再牵扯进这政事纷乱之中了。” “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所以也不瞒你。我敬她,怜她,从不敢亵渎。只是觉得她太苦,想将她接出宫,送回尔朱川。”高欢眼神有些飘忽。 娄昭君莞尔一笑,左手轻放在高欢腰间,右手拿出一条碧色穗子,“那玉佩的穗子旧了,我昨夜重新编了一个,将军看着可好?” 高欢呵呵一笑,附耳轻语,“什么也瞒不过夫人,高欢这辈子都逃不出夫人的手心了。” 娄昭君顺势将穗子塞进了高欢腰间,“我只是懂你罢了,夫君在我心中一直是那天上的雄鹰,只能展翅,何来束缚,我只想做夫君脚下的一枝树枝,夫君累了的歇脚之处。” “不,你是和我一起翱翔的雌鹰,天空下的山河,是我浴血,共与你的荣耀。”高欢用力搂住娄昭君,语气坚定。他看着窗外渐灰的天空,目光极远,似乎眼光所到之处便是自己要收拾的江山。“夫人,孙兄还是书房等我,你吩咐厨房做些酒菜送来书房,今晚怕是不能安歇了。” “夫君身体为重,我一会吩咐厨房炖个人参乌鸡养荣汤,再做些可口小菜,前两日侯将军送来的信阳毛尖看着甚好,一会一道给你们送进去。”娄昭君接着道,“孙大人的夫人自上次小产伤了身子,一直卧床不起。偏巧前日寻了个大夫,听说以前在宫里做过御医的,我已经让素棉请了,直接送去孙府了。” “夫人总是事无巨细想的周全,我高欢何德何能娶贤妻如此?”高欢心怀感激,退到屋外,看跟着自己身后的小厮高桥,便将娄昭君编织的穗子塞到他的手上,高桥会意,藏入袖内。 93、高欢用计得六镇 处心积虑迁山东 第二日孙腾出发前,高欢亲手将那《北国雪景图》的绣品交于他,并再三叮嘱他要将英娥近况速速回报。孙腾快马加鞭启程前往洛阳,到达后,即刻悄悄约见司马子如,将计策说与他知。 司马子如果不负望,三言两语便说的尔朱世隆大喜过望,马上依计大张旗鼓传播消息,说自己欲去河北找高乾“借马”。消息传到尔朱兆耳中,他果然中计,公元531年二月,尔朱兆派监军孙白鹞前往冀州征调民马。 高乾早收到消息,说孙白鹞欲在他兄弟二人献马之时将他们擒获,又对尔朱兆有着国仇家恨,带着满怀报复之心,一怒之下便暗中带领壮士,袭占州城,杀死孙白鹞,生擒刺史元仲宗。事成之后,高乾本打算推举父亲高翼为王,高翼则推荐善于团结乡里的封隆之为大都督,代理州中事务。上任当日,封隆之下令三军戴孝为孝庄帝元子攸举哀,宣誓讨伐尔朱氏。 彼时,幽州刺史刘灵助见孝庄帝幽崩,自恃自己有几招惑世的方术,驯养只大鸟,妄说图谶,四处散播流言,说刘氏当王,尔朱有诛灭之兆。刘灵助顺势自号为燕王、大行台,也打着为元子攸平逆的旗号,厌胜之术竟吸引一众信徒,幽、瀛、沧、冀人悉归顺于他,跟随者,夜晚举火把为号,不举火把的,竟被全村人杀害。在西河人纥豆陵步藩进逼晋阳,尔朱兆连连败退之时,刘灵助趁势传言:“尔朱天理不容,自己都会灭亡,都不须我兵。”高乾见他举义旗反尔朱氏,正合他那对元子攸的那份忠心,也率众归顺刘灵助。 就在天下群雄并起反抗尔朱氏暴行之时,高欢正三步一停,五步一顿,不紧不慢地前往晋阳驰援尔朱兆。尔朱兆已败退到乐平郡,只得连连派信使向高欢求助,言辞恳切。高欢见时机成熟,这才快马加鞭赶往晋阳,与尔朱兆夹击纥豆陵人,斩步蕃于石鼓山。 尔朱兆大喜过望,只带数十骑前往高欢大营相谢。高欢听到来报,微微一笑了然于胸,对孙腾说,“事情可成了。” 孙腾笑道,“恭喜将军。” 高欢含笑不语,急急出营帐,见到尔朱兆假意说道,“是我来迟了,尔朱将军受苦了。” 尔朱兆一见高欢便翻身下马,一把将高欢抱住,“果然是患难见真情,此番若不是高将军千里相助,只怕我要穿过太行山去河北了。” 高欢假意哭道,“属下听到将军被困,实在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来,只恨这天时不利,耽误了行程,害得将军被困多时。实在是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将军责罚。” “这是哪里的话,高兄的恩情,我尔朱兆铭记于心。”尔朱兆拍着高欢肩膀,招呼着庆威说道,“庆威,快,将带来的礼物奉与高兄,再将香案摆好,今日我尔朱兆便要对着这青天白日,与高兄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 高欢心中虽喜,却故作推辞,“属下何德何能与大将军结拜,岂不折煞了属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尔朱兆却要执意结拜,高欢乐得借坡下驴,等庆威布置完毕后,与尔朱兆便在大营前烧黄纸叩头,结为了异性兄弟,高欢为兄,尔朱兆为弟。结拜后,又大办宴席庆祝,众将士开怀畅饮,直从中午喝到挑灯之时。 酒过三巡,尔朱兆有些醉意,搂着高欢的肩膀大吐苦水,说自己的不易,说到贺拔胜时更是痛心疾首,“贺拔胜,那是我视若手足的兄弟啊,大哥,按照排序,他也是你的三弟。想当年我叔叔待他也不薄吧,他竟然掉转枪头背叛我,去帮那个死皇帝,滑台之战我让庆威前去劝说,他竟然避之不见。气的我让庆威重金买通郑先护,让处处为难他,以为他心灰意冷会想回来,怎知我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把他白白送给了三叔。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他竟然,他竟然就这样与我割袍断义。”说完指着坐在一边的贺拔胜弟弟贺拔允,“即便如此,我仍善待其弟,他贺拔胜对不起老子啊。” 高欢拍着他安慰道,“贺拔兄弟本是勇武忠贞之人,最是可靠,不过是一时迷茫。只要兄弟继续善待其家人,重用其弟,他自会回来。” “呸,他回来,老子不剁了他。当年他父子杀了卫可孤,我就觉得他心思还是向着元家,只不过我不信,还想着兄弟多年,怎么也把我看的重要点吧。日了狗了,我真的啥都不是,啥都不是啊。我又不是真心恼他,若要杀,他那颗脑袋不早掉了,你说,他是不是还因为这个所以舍弃了我。”说到这尔朱兆竟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可见对贺拔胜还是有感情的,真伤了心。 “你想多了,我想贺拔兄弟定不是因为怕你杀他而离开,想是有其他原因。只不过这卫可孤也是可恶之人,贺拔兄弟不过是为民除害罢了。”高欢心中早想到贺拔胜的反叛应该和宫里那个有些关联,但是却也不想点破,不想尔朱兆再去伤害她。 尔朱兆却没细听高欢的话,抹了把鼻涕自顾自地说道,“老子当年气他杀卫可孤,不就因为葛荣死了,这六镇之民无人能辖制,天天造反造反的,三五乌合之众就能凑一堆去,都反了26次了。老子又杀不完他,就跟那跳蚤一般惹人心烦,却难尽除,他还把唯一一个能压制住这些人的卫可孤杀了,不是净给老子出难题么。” 高欢一听尔朱兆终于说到自己最想听的,一下子酒醒了一半,身子故意往下倾斜,懒散地说道,“那六镇之人杀之不尽,若用之得宜,便是充实了自己,杀不得,不好杀。不若继续挑选心腹之人将其统领,还有造反的,直接将统领问罪便好,那还有敢造反的吗?” “兄长所言正是小弟我想的,只是那些人被我等屠杀惯了,各个深仇大恨的,哪里还服从管制。只要去了官吏,不出三日,准备收尸便是,弄的人心惶惶。谁都不愿意去管理,威逼利诱全然无用,想想也是,谁愿意整日提着脑袋度日?”尔朱兆无奈的摇头。 贺拔允见高欢如此为哥哥说话,心里也想送个顺水人情,起身为高欢请命,“高将军神挺雄武,深沉大度,制驭军旅,法令严肃,属下以为,六镇统军之职唯有高将军能担当。” 高欢心中窃喜,表面佯装大怒,跃然起身,冲到贺拔允面前便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又连揍几拳打掉了贺拔允一颗牙齿,见贺拔允口中有血,方才住手,厉声呵斥,“想当年天柱大将军在世之时,我等各个若鹰犬随侍其左右,无半分痴心妄想,只愿忠贞不二。如今天柱大将军英年早逝,我尔朱兄弟就是天,六镇如何安排他早已有数,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再妄言,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尔朱兆却被贺拔允这番话提醒了,高欢不正是最佳人选么,且他又如此仗义,全心护着自己,心里那三分的猜忌瞬间荡然无存。他大笑着走过去,一把拉起坐在贺拔允身上的高欢,指着爬起来的贺拔允道,“他说的没错,你是我的大哥,论才干,谁能及你?如今便是贺拔允不说,我也觉得兄长能担此任,兄长也无须推辞了,算是帮小弟一把。” 一旁喝着酒静静看着这场戏的慕容绍宗,当听到尔朱兆要将六镇之民交给高欢时,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他起身唤道,“将军,属下有话说。” 因现场嘈杂,尔朱兆并未听见,高欢却听得真真的,他怕慕容绍宗提醒尔朱兆,对娄昭使了个眼色,娄昭会意,提着酒壶拦着慕容绍宗就敬酒,不让慕容绍宗再多行一步。 高欢趁机豪气万丈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马上应承下来,“既然将军如此看重,我再推辞便是不能与兄弟共患难了,放心,我立马启程,定不负重托。” “兄长不急,明日再走不迟,这酒还没喝好呢。”尔朱兆诚意挽留。 “不,事不宜迟,我这就前去。”高欢是怕尔朱兆酒醒反悔,立即起身出门,并让孙腾对着外面宣布:“奉将军令,高将军即日起统领州镇兵,所辖之人到汾河东岸集合。” 六镇之民听说是高欢来统领,不禁欢呼雀跃,须臾时间便聚集齐,跟着高欢便走。得了六镇,高欢却并不满足,他怕尔朱兆日后反悔,想将降民迁至山东,让尔朱兆鞭长莫及难以控制。于是派遣孙腾折返,借口天灾无粮,降民只能挖田鼠果腹,根本无力为朝廷效力,提议去山东自己劳作,不仅可以自力更生,也可以为朝廷提供粮草。 尔朱兆寻思自己也无多余粮食去供养这些人,正要答应。慕容绍宗进谏说:“此事不妥,当年天柱大将军就曾言,堪代我主众者,唯贺六浑耳。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若有异心则难掌控。” 尔朱兆勃然大怒说:“我们是结拜兄弟,你多虑了。” 慕容绍宗继续劝道:“自古亲兄弟尚且互相猜疑,何况只是结拜兄弟,将军还是要慎重。山东路远,消息闭塞,难以掌控。” 已被孙腾打点好的庆威,一见慕容绍宗阻拦,便示意在场的几位文官进言。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反诬慕容绍宗与高欢有恩怨,惹得尔朱兆大怒将慕容绍宗收监,反催促高欢速速启程。 高欢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滏口之时,恰巧遇见北乡公主回晋阳的马队,高欢见有骏马三百匹,正为骏马发愁,着实按捺不住抢了。 气的北乡公主回到晋阳便直奔尔朱兆府邸,一进门便伏案大哭,“天柱大将军一死,你们几个全然不将我等孤儿寡母放在眼里便是罢了,如今连那贺六浑都敢抢我的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下面找天柱大将军一起过吧。” 尔朱兆对婶母心存一丝愧疚,又没想到高欢竟然夺了婶母的马匹,这不是摆明有异心么,安慰好婶母后,才想起早有远见的慕容绍宗,赶紧请出询问良策。 慕容绍宗看看天象,微微一笑,“如今他仍是将军掌中之物,只是需加快些行程。” 尔朱兆这次听了慕容绍宗的话,马上清点将士亲自去追高欢。刚到襄垣,正好遇见漳水暴涨,渡桥被河水冲垮。前进不得的尔朱兆气的跳下马,站在江水里,朝着对岸大骂高欢忘恩负义。 隔岸的高欢听见尔朱兆的咒骂,竟勒住战马踱回岸边,袖着手,笑着听他骂的每字每句。 娄昭劝道,“将军,咱还是加快些行程,他要骂随他去。” 高欢摆摆手道,“不,时机未到,暂时不能撕破了这个脸面,毕竟是我抢的马。”他站在漳河对岸大声说道,“兄弟啊,为兄借用马匹却无他意,是你让我尽快抵达,我也是依命行事啊。可惜为兄行程匆忙,又无良驹随行,万一遇见山东匪贼,便是追逐的脚力都无,如何为兄弟安定民生呢。哎,不知兄弟这又是听了谁人的话,追我至此,还请兄弟亲自过河严厉训斥,免得手下兵众不明所以,以为我们兄弟反目。” 尔朱兆听了高欢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觉得自己是误会他了,立即策马渡河。见到高欢后,满面愧疚之色,将佩刀拔出双手奉与高欢,引颈求戮,“我绝对不曾疑心过兄长,若哥哥不信,砍了我这脑袋便是。” 高欢憋着情绪,好容易挤下几滴眼泪,跪地嚎哭不止,“自天柱大将军离世,我贺六浑便若无根之草,毫无依靠,承蒙兄弟不嫌弃,与我结拜,您就是我这辈子的弟弟啊。如今没想到竟因别人的挑拨离间质疑我,兄弟啊,不如杀了我,省的那些小人背后捣鬼,让哥哥我天天提心吊胆。” 尔朱兆更加羞愧,“哐当”一声,将佩刀掷于地上,一把将高欢扶起,“是弟弟错了,哥哥莫要悲伤,以后只信哥哥一人。今日我们就杀了那白马重新盟誓,以前之事一笔勾销,好不好。” 高欢见尔朱兆复又信了自己,顺势与他又结拜一次,设宴款待,当夜与他同住。高欢手下尉景欲行鸿门宴,高欢看着已经熟睡的尔朱兆制止道,“此时杀不得,若是杀他,必会引发大战,我等兵马羸弱,士兵不能果腹,何来战斗力,实是无法抗衡。这尔朱兆有勇无谋,又凶残无民心,杀他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无须急于一时。” 孙腾道,“尉大人多虑了,将军运筹帷幄,早将一切算计在内,我等辅之即可。” 第二日尔朱兆带着酒意回到自己的大营,他并不知道昨夜差点脑袋搬了家,还想着邀高欢再来营帐开怀畅饮一番。高欢接到邀请后,疑心尔朱兆又听了慕容绍宗的话要害他,头也不回的加快步伐赶路。幡然醒悟的尔朱兆暴跳如雷地又站在漳水边,大骂高欢无情无义,骂骂咧咧地直到晌午,才郁闷不乐地回了晋阳。 行军途中,高欢为增加声望,顺势取了统领六镇降民家属的尔朱兆心腹念贤性命,十万六镇之民更是死心跟随。高欢所行之处治军严格,勒令下属不犯百姓分毫,沿途的民众纷纷归顺,势力不断扩大,他回望跟随自己的部队,心里盘算着是时候收复高乾兄弟二人了。 94、尔朱氏失尽民心 猛高欢借机起兵 短短四个月,曾经因为与皇室关系疏远而被推为皇帝的元晔,又被尔朱世隆以其与孝庄帝关系疏离,且无威望为由。在元晔出行郊山之际,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强逼元晔禅位于广陵王元恭,元晔敢怒不敢言,无奈写下禅文,自降为东海王。是日,元恭即位,改建明二年为普泰元年,册封尔朱兆为颍川王,尔朱仲远为彭城王,尔朱天光为陇西王,尔朱世隆为乐平王,尔朱度律为常山王,高欢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齐献武王,斛斯椿各有差为都督,自此北魏朝政被牢牢掌握在尔朱氏和高欢手中。 随着尔朱氏的权高位重,对权势的膨胀之心,已经在尔朱家这些人的心里从渐渐萌芽,演变成了茁壮成长,尔朱家族开始在各地肆无忌惮地做起了无冕之王。其中,以胆小无能著称的尔朱世隆,曾经因为忌惮尔朱荣,日日得猜度尔朱荣的心思行事,可谓谨小慎微,做尚书之时也有过贤名。现如今终于可以只手遮天,把持朝政,他压抑多年的不得意,一朝释放。他命尚书郎宋游道、邢昕在自己家中大厅办公,诉讼文书无论大小事件,没有他的命令不能下达。他不光卖官鬻爵,随意断人生死,为收买军心,胡乱提拔将士,一营之兵皆为将军。更甚者,尔朱世隆逼娶萧综妻子寿阳公主,公主不从大骂道:“你不过一个契胡狗,我乃公主之尊,怎肯任你羞辱,你杀了我,我都不会委身于你这样的人。”尔朱世隆竟恼羞成怒真的将公主缢杀。余者尔朱天光据有关右,尔朱兆据有并州、汾州,尔朱仲远称霸于徐、兖二州。尔朱仲远最为贪婪、暴虐成性,在他的境内,为了达到搜刮钱财的目的,他派手下搜集富贵人家名单,巧立名目索要钱财,如果有不从者,便说人造反,直接下狱斩杀,将财物没入自己的府库。从荥阳以东,所有税收充为自己的军用,对洛阳不上贡分毫。自牧守以下到贩夫走卒,无不畏惧尔朱仲远,视为野兽豺狼,却连怒都不敢形于色,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脑袋就在了别处,将自己家的小媳妇、女儿污以颜色,蓬头垢面躲避他的淫掠。 就在尔朱家族尽失民心之时,高欢嗅出机遇,暗地里摩拳擦掌,积极谋划。机会很快到了,随着刘灵助的势力扩张,尔朱兆急于出兵平叛,又想与高欢同盟,共同讨伐,派人书信几封去高欢处,请求一起出兵。高欢看着一道道的信函心中窃喜,他站在北魏的地图面前,伸出手,目之所及之处竟含于掌下,他握手成拳,伸出食指,直指信都,眼中流露出信心满满。 孙腾会意,面向四周将士,振臂而呼,“全军开拔,直指信都。” 只见高欢提枪跃马,白衣金甲,耀着熠熠光彩,剑眉轻舒,有揽江山入怀的气魄,眼眸深邃,大智藏于其内,嘴角上扬,王者之风突显。十万之众的精锐之师,军阵整齐,旌旗森森,开拔之鼓声响起,万马嘶鸣,剑戟若霜。 此时北魏派遣大都督侯渊和骠骑大将军叱列延庆一同率军讨伐刘灵助,大军抵达固城后,驻扎于西面,却迟迟不出战,每日命军士在营中成散乱之状,也不操练,并让几个士兵故意放出风声,说因惧怕刘灵助的符咒,大军准备随意驻扎几天,便撤军回去。刘灵助听到消息,不禁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的术士之言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掉以轻心,除了在大营做点厌胜之术,警备再不如之前严密。高乾和高昂百般劝诫,刘灵助却一意孤行,责怪他们竟然不信自己的本领,将他们派往信阳。侯渊见目的达到,马上挑选一千名精锐骑兵,喝完壮行酒后,趁着夜色,奇袭刘灵助营地,不费吹灰之力便大败刘灵助,砍其首级传送洛阳。刘灵助一死,无疑给高乾一个重新审时度势的机会,他久闻高欢贤名,也知道高欢对自己的频频招降之意,开始静静地等着高欢抵达信都。 纷乱的时局之下,高欢的心思越发活动起来,他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统领万军的将军,也想做个号令天下的人,他不动声色的等待时机,一个众望所归的时机。很快机会就到了,在前往信都的行军途中,镇南大将军斛律金、军主善无库狄千与高欢的妻弟娄昭、妻子的姐夫段荣开始力劝高欢起兵,高欢却始终强调,他要忠心朝廷,决不能造反。 众人推举孙腾前去劝谏,“王爷可曾记得我们刚刚杀了统领六镇的念贤,他可是尔朱兆的心腹之人,这是拔了咱们的刺,使六镇之民对王爷感恩戴德,但是这刺却种进了尔朱兆的心里。他现在是众叛亲离,无人可用,无人敢用,才对王爷您忍着这口气。尔朱氏残暴,天下皆望诛之,不过现在缺一个领头之人,放眼天下诸雄,唯王爷可担此大任,且现在六镇归降,精锐之师已成,杀进洛阳之时已到。” 高欢低头不语,他心里清楚,虽杀了祸害六镇百姓的念贤,让六镇之民无后顾之忧,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战乱,谁不想解甲归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谁还愿意朝不保夕、四处征战呢?高欢看着周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们各个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等待自己振臂一呼,“虽然万事俱备,但是尚欠东风助力。六镇虽归顺于我,但让他们破釜沉舟,愿意决一死战,还需先断了他们的念想。” 孙腾见高欢心思有所动,心照不宣地笑道,“王爷放心,这东风交给属下了。将军想,如果此时尔朱兆下令将六镇之人配给契胡人做部曲,他们还有解甲归田之心么?” 第二日,高欢抱恙,全体将士就地扎营,晌午十分,正当所有将士聚集吃饭之时,一匹快马冲入营内,将士看着那通信之人尔朱兆侍卫的打扮,心里一颤。不久就听见尉景出营帐清点一万人马,看着士兵准备的奔忙,让六镇的将士心下更加疑惑,隐隐觉得不安,领头的侯庆拉住尉景想一探究竟。 尉景假装唉声叹气,满眼的无奈之色,他拍拍侯庆的肩道,“军情大事本不该跟你说,不过你们早晚要知道的。如今王爷被征调去讨伐步落稽,勒令即刻出发,违者军法处置,这不抓紧在整顿军务,马上出发么。” 侯庆心生焦虑道,“那为何将军不召集我等一起随王爷出发呢?” 尉景拗不过侯庆再三询问,欲言又止道,“如今王爷护你们不住了,颍川王要将你们按照编队配给其部下做部曲,两日后,便要来人做交接了。” “部曲?”侯庆大惊失色,他的音量让周围的六镇之民聚拢上来,人人脸上充满恐惧,他们深知给契胡做奴隶比死还痛苦,齐齐跪在高欢营帐外哀求解救。“王爷,我等愿意誓死效忠王爷,求王爷救救我们吧。” 娄昭看此情景,“王爷,如今可反了。” 高欢摇摇头,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不能仓促,东风已备,这火还没烧起来呢,急什么。”说完,他吩咐众人依计行事。 高欢起身穿好盔甲,装作要出营,孙腾与尉景马上冲出假意为六镇人请命,领着其他将领一齐跪地求高欢停留五天,将六镇人交接好再出发,这样反反复复停留了两次。高欢见时机成熟,又安排了一队人假扮尔朱兆侍卫前来交接,他流着泪将六镇之民送到郊外,一一告别,再三叮嘱他们要保重。六镇的将士们想到日后的生不如死,痛哭不已,齐刷刷跪地,哀求高欢解救,哭声震撼原野。 高欢擦了把眼泪,掩面安慰道:“我等皆是失去故土之人,这番相处,已经形同亲人,本想与尔等同赴山东乐土,安居乐业。未料命令来的如此之快,就给我一万人马去征讨伐步落稽,等同送死;我怜惜你们,想着事情能有转机,怎料无力回天,我耽误这些日子,已然延误军期,按军法当处死。我自救都无力,如何救得了你们,心有余而力有不怠啊。”说完又痛苦不已,捶胸顿足,嚎哭不已,声感动天,将不舍之情、无奈之举演绎的淋漓尽致。 六镇的人都觉得高欢是真心待他们,也悲悲啼啼,以袖掩面。 侯庆上前一步请命道,“当年汉高祖延误军期,揭竿而起,才有后面的汉室霸业,王爷,您带着我们一起反了吧,我等愿为王爷死。” 众人齐声附和,“对,王爷,反了,尔朱氏无德,涂炭百姓,早该反了,您做皇帝吧,我们都跟着您。” 高欢假意深思一番后,双手拱天,一脸正气凛然,“孝庄帝待我高欢恩重如山,我高欢如今被逼造反,也不能对不起先帝,要为他光复这大魏江山。如今尔等推我为头,便当听我号令,莫行当年葛荣为祸之事,不得凌辱汉人,枉顾军纪,否则我便是第二个葛荣,为天下人耻笑。” 侯庆领着众人连连点头,“王爷放心,我等自此为您马首是瞻。” 高欢欣喜,顺应民心举起反尔朱氏大旗,领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刚到滏口关,娄昭急来报道说高乾带着封隆之的二公子封绘递来名帖,想拜会高欢。高欢欣喜万分,觉得上天都在帮他,他知道这兄弟二人的勇猛,一直想招揽高氏兄弟。 论起辈分,高乾还是高欢的叔叔,高欢祖父因犯法到怀朔充军,三代而后,高欢早已对渤海高氏亲情疏离,只是现在各取所需,决意认祖归宗。 二人以叔侄之礼见面,高乾直入主题,“尔朱氏残暴叛逆,人神共愤,谁不想奋起讨伐!王爷威德素著,天下倾心,若能兴兵,则尔朱均不足以与您相抗衡。冀州虽然狭小,人口却不下十万,赋税足够接济军资,且我还有战马万匹,足以迎战。” 高欢大笑,当晚便与高乾同帐共寝,并称他为叔父,双方议定夺取殷州事宜。高昂却不解高乾为何此时与高欢联手,觉得兄长妇人之见,竟送了条红裙给高乾,惹得高乾拿着裙子苦笑连连。 高欢对娄昭使了个眼色,娄昭会意领来高澄,临进屋前附耳嘱咐。高澄进门见到高昂便行跪拜大礼,“三爷爷好,澄儿给三爷爷请安了。” 桀骜不驯的高昂,再硬朗也难敌这几句三爷爷,这一家子算是认祖归宗了。尔朱氏获悉一切后,对高欢也有忌惮之意,快马加鞭加封渤海王,让他速回洛阳任职。高欢自是知道这是引君入瓮,迟迟不领命,尔朱世隆只得另想办法,加封高欢为大都督,东道大行台,冀州刺史,承认高欢在河北的势力范围,以示拉拢。高欢反叛无名,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得高欢部下李元忠挺身而出,为逼反高欢带领六镇之民和一群侠士逼近殷州,高欢自不能坐视不理,只得派高乾假意前往救援守军尔朱羽生。高乾轻骑入城,尔朱羽生也敬这位曾经的对手,又闻高欢召见,怎敢不来,便率了五千兵马与之一起出城。出城后,尔朱羽生发现中计,命军队围攻高乾、高昂。事发突然,高昂竟来不及穿盔戴甲,便带着十多名骑兵冲入敌方五千人马之中,长矛寒光所到之处,无不是敌人应声落马之时,高昂一刀斩落了尔朱羽生的脑袋,赢得“马槊绝世,项羽复生”的美名。 高欢看着尔朱羽生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假意捶着胸说道,“如今不反不行了,真真是拗不过你们啊。” 遂任命李元忠为殷州刺史,镇守广阿。然后,高欢上表朝廷,历数尔朱氏的罪状,正式举起反抗尔朱氏的义旗。尔朱世隆将此表私藏扣押,没有上报。可怜的元恭还在做着坐拥天下的美梦,根本不知时局已经变幻莫测,自己这个皇帝也快到头了。 95、倾城颜难掩沧桑 人善却被恶奴欺 公元531年十月,高欢在河北拥立宗室、渤海太守元朗为皇帝,与尔朱氏拥立的元恭形成二皇局面。第二年正月,高欢引军攻打邺城,相州刺史刘诞据城固守。高欢巧计在城墙下挖地道,以木桩支撑,再焚烧柱子,引得城墙塌落陷地,这座后燕皇帝慕容垂用了一年未能攻克的前燕都城,被高欢不到一月便取得,人人皆叹,高欢实乃旷世英才。刘诞被擒获后,高欢被任命为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高澄为骠骑大将军,他委派被尔朱世隆灭门的杨津之子杨愔为行台右丞,巩固了自己的势力。随后迎元朗及文武百官定都邺城,为得民心,高欢让元朗追谥孝庄帝为武怀皇帝。 皇宫外江山动荡,风雨飘摇,却丝毫未影响嘉福殿内春枝吐绿,一点芳菲,惹来彩蝶蹁跹。英娥枯坐在那棵梧桐树下,那一丝的寒意,散不去满腹的思子之情。她知道馥枝为了自己好,所以藏起了亡子的衣物,手中的九皋笛再难吹出当年的相思意。那张容颜依旧倾城,只是深陷的眼眶,分明是夜夜的无眠,鬓角一两根银丝若隐若现,是愁思的郁结,心痛的难舒。她总是喜欢仰头看天,看着那四方天空上掠过的飞鸟,自在的翱翔,伸手向天借过一缕阳光,却牵不进她的内心,暖不了,也照不亮。 馥枝只敢远远地站在廊下,不忍去打扰她的痛苦,怕她绷不住的泪奔,因为那双曾经清澈的蓝目已经有些浑浊,恍惚的都不知道她看的是何处,只是冷冷的一张脸,没有表情,连愤怒和哀怨都显得那么木然。馥枝轻握着自己手上那个玉镯,那是张皓颂送她的唯一的饰物,虽说是临终认她为妹时送的信物,可是那镯子内镌刻的分明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每次摸到那几个字时,馥枝心里不禁暗骂,“真真是个呆子。”那丝难得的喜悦很快被心酸填满,她抿嘴深吸,想压制住心中那最疼痛的地方,不让上涌,她不能哭,她需要好好守护住眼前这个比自己苦一万倍的女人。 “姐姐,天仍寒,你劝劝娘娘还是进屋吧。”云枝轻声说道。 馥枝叹口气,“劝不住,你去煮碗姜茶备着吧。”见云枝迟迟不动,她狐疑转身,看云枝慌张低下头,心里顿时明白了,伸手一把将她拽住,撩起她的头发,脸上的掌印红的刺目,不禁让馥枝怒道,“那个老妖妇又在作伥?竟敢对你动手,还真把自己当做是这嘉福殿的主子不成?” 云枝慌忙捂住她的嘴,“姐姐,我不妨事,能让她出气,给我们需要的物件,她打便打了。只是娘娘的膳食都被克扣成这般,别说姜茶了,小厨房真的连棵完整的白菜都没了。早上,我去求这老妖妇给两个鸡蛋为娘娘做碗蛋羹,好让娘娘补补身子。怎知正好撞见她和两个侍卫厮混,也是我的时运低,撞破了这事,挨几个耳光却是轻了。也别声张了,我怕以后的日子更是难过,娘娘本就身体不好,我求着点,好歹还有时能得几两细肉。” 馥枝心疼云枝的顾全大局,她们嘴里所说的老妖妇叫瓜幺姐,本是御膳房后厨掌管采买的一个叫杨喜公公的对食,仗着这点关系进了嘉福殿,看英娥被两朝皇帝禁足,想着她也出不去了,便也做作践起来。这妇人在宫外时便已与人私通育有一女,只因那日曾见了英娥从瑶光寺回宫时的前呼后拥,身边跟随的宫女都一身丝罗绣裙,腰间环佩轻叩,行经处香粉扑鼻,久散不去,她趁着队伍走后,赶紧上前用衣袖在空中挥舞着,妄图去兜住全部的香气,最后满意地使劲嗅着衣服,幻想着自己一身锦衣华服,被人服侍。正做梦间忽觉衣角被拉扯,低头看见流着鼻涕痴痴傻傻的女儿,厌恶地啐了口,“和你那爹一个熊样,我竟是瞎了眼跟了他,更是猪油蒙了心,生了你这个傻子。”恶狠狠地扯着女儿回家后,便更加厌恶了粗糠淡饭的生活,心心念念地想进宫,幻想着便是做个嬷嬷,应该也是可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随后的日子就是整日徘徊在宫门外骚首弄姿,只可惜那无盐之色实在引不起达官显贵的注意,倒是身上那抹子风骚扭捏之劲,吸引了一个御膳房的采买杨喜公公。一来二回后,两人行了苟且之事,杨喜公公自也没白吃了这口,花了多年的积蓄,终于给她哀求到浣衣局的一个差事,喜滋滋地接她入宫。这幺姐满心欢喜地抛夫弃女,趁夜钻狗洞出的家门,怎料进宫的日子却是和心中所想差别太大。进了宫才知道,这杨喜公公不过是宫内最低品的太监,便是找的活也是没日没夜的浆洗衣物,这还不如在宫外享受着那个老头伺候的日子,还要每晚面对一个无根之人,她生生厌恶透了。此妇人本就是无行之人,心思自与正常人不同,这两三年更是莫名恨上了英娥,觉得若是那日没见她的仪仗,便不会生出后面这许多的事情。她每日等着机会,四处周旋着,终于遇见了个贵人将她提拔出来,补了个缺来嘉福殿做了厨娘。自那日尔朱兆将英娥禁闭之后,元晔不忍亏待了英娥,便是请示了尔朱兆后,送来了幺姐,让她带着几个老妇掌管饮食起居。尔朱兆的本意其实也是监视着英娥她们,他对这个妹妹怨恨颇深,让幺姐每日将英娥生活状态口述给侍卫,再由侍卫写下送出。也就仗着这点,幺姐对馥枝和云枝更是百般吆喝,似是她的侍女一般,还让李广安给她烧柴打水,馥枝和云枝为了英娥的伙食只得忍气吞声,未料她竟变本加厉,连英娥的膳食都成了残羹冷炙,对她们也是非打即骂。 馥枝心下越发气愤,欲去厨房理论,还未走两步,抬眼便看见那妇人浪笑着从厨房送出一个十八九岁侍卫,往那小子怀里揣了包东西,也不忘揩油地拍了拍那孩子结实的胸脯,“可别贪吃了嘴,便是见了人,这嘴还是要擦擦干净,以后缺什么直接找姐姐我便是。”说完斜眼瞥见馥枝正望着她,不由竖起她那两条半残眉,瞪起那双龙眼,鼻侧的两处雀斑随着那上撇不屑的嘴角拉扯开,却是那嘴角一点痣倒是极其有趣的很,痣中心两根长毛肆无忌惮地飞舞着,和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贴合很,“死丫头,又看你娘我作甚,再看,老娘撕了你那张脸。” 馥枝看着她撸起袖子想作妖的样子不觉好笑,开口想怼回去时,留意到英娥后背直了一下,知道被惊扰了。她本想忍住,转念一想,再这样低声下气,只会让她更加有恃无恐,不如左右闹大了,惊动了宫外的才好,拼不过一顿板子,也省的一天天的被她糟践。想到此,她学者幺姐叉着腰,声色内荏道,“这嘉福殿何时由你这妇人做了娘,却又是何人的娘?你那丫头被弃在宫外,你便又不是她的老娘?皇后娘娘在这坐着养神,哪里竟容你大肆喧哗,与侍卫打情骂俏地污染门庭?” “皇后娘娘,呵呵,我呸。”幺姐对着地啐了一口,嚣张地叉起腰道,“皇上都换了几个了,她是哪门子的娘娘?如今我们的皇后娘娘正端坐在长秋宫呢,又怎在这阴森的冷宫,左右看看,除了你们两个活物,还有那断了根的李广安,这位娘娘身边可还有他人?就是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一天天的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坏心思,老娘是最近不得闲,闲了一个个收拾你们,不撕烂了你们的嘴,也不知道谁是你们的娘。” 云枝嘟囔道,“却是不得闲,那身子天天做新妇,如何得闲?” “你个作死的小蹄子,打量着老娘耳背听不见?什么做新妇,老娘这就找人让你试试做新妇的感觉。” 幺姐三步跳到云枝面前,抬手又要打下去,却被一声,“本宫还在这里,谁教你的规矩敢如此放肆!”回眼望去只见是皇后尔朱姝的仪仗而来,吓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浑身打着颤,那平日耍的威风瞬间偃旗息鼓了。 这尔朱姝是尔朱兆的小女,本是要许配元晔做皇后的,就在筹措大婚之时,怎料这元晔也是命苦,不过四月便被废,尔朱姝皇后之位已宣告天下,却弄的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之地,惹得尔朱兆大为不快。而高欢在信都起兵正式与尔朱兆决裂后,举起讨伐逆贼的大旗,532年的广阿一战又以离间计,让尔朱世隆、尔朱兆、尔朱仲远互相猜忌,以三万之众大败尔朱兆二十万大军,弄的尔朱家族人四散逃亡,狼狈不堪。面对着高欢的反叛,尔朱家族开始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为挽回败局,尔朱世隆忙与尔朱兆修好,尔朱世隆做主让自己新立的皇帝元恭娶了尔朱姝。 尔朱姝虽颜色稍逊英娥三分,却也是芙蓉玉颜倾城色,只见那眉梢含情更妖娆,朱唇轻启万言来,华服重饰满额黄,怯雨羞云轻盈态,显露着那万种风流。她轻轻一个眼神,旁边的宫女喜燕便上前拖过幺姐,先“啪啪”几个耳光,对着她的脸啐了一口,“你哪里来的狗杂碎,却也敢在这嘉福殿撒野,打扰前皇后娘娘的清静。” “前皇后娘娘。”英娥听见了这句有些刺耳的称呼,是啊,这皇宫已经换了第二位皇帝,多久了,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她的倔强圈禁了她的快乐,她手指不觉用力握着九皋笛,只是神色依然平静,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尔朱姝眼见了这一细微的举动,轻移莲步,对英娥行礼,“姝儿参见姑妈。” “皇后娘娘抬举了,我不过是前朝的一个弃妇,被圈禁已经一年了,怎敢担皇后娘娘这一个礼。”英娥依旧坐着,淡淡地说道。 尔朱姝见她态度冷淡,心里有些不快,脸上堆着笑容,挨着英娥坐下,“姑妈,自小你可是看着姝儿长大的,如何好容易又见了面,怎么生分了,姝儿心里难受的紧。姝儿今儿才听说了这奴才竟然扣减姑妈用度,还在嘉福殿耀武扬威地,本是不信,毕竟姑妈的位份,谁敢放肆。今日见了,真真怒了,必须得严惩这个恶奴,至于如何处置全听姑妈的。” 英娥见她不停说着,眼神缓缓看了她一眼,“这宫墙内,我不过偏安一隅,苟且存活,还敢处置他人?” “姝儿不许姑妈这么说,这恶妇必先处置了。”尔朱姝看着馥枝道,“姑妈心善,你说怎么处置此人?” 馥枝心里清楚这是试探,慌忙跪下,“奴才们本该都忠心护主,只是不解这个妇人食嘉福殿俸禄,却行逆主之事,不知此胆何来?奴才无资格置喙如何处置,奴才只知道皇后娘娘定会为我们娘娘做主。” 尔朱姝轻抚着手上的翡翠戒指,“这打打杀杀的事,本宫却是说不出的,只是此人嘴如此之臭,实应该以污秽之物塞口,封于污秽之地,自生自灭。” 幺姐吓得嘴唇煞白,裆下一热,竟尿了一裤子,“皇后娘娘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饶命啊。”她死命挣扎着妄图爬到尔朱姝面前,却被喜燕抬起脚死死抵住她的下巴,她只得不住哀嚎,“奴才再也不敢了,皇后娘娘您饶了奴才这条狗命吧。” 尔朱姝手轻摆,“狗命?你的命真不如我的贝儿,你也配比狗。贾乐,这妇人吵的本宫头疼,你们还不将其拉下去,不要打扰了本宫和姑妈叙亲情。” 尔朱姝的掌事太监贾乐领命上前,招呼两个小太监上前拖走幺姐,那个时运不济的小侍卫也被一并带走。英娥冷漠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似乎一切与己无关,她只想躲避这世间一切的纷争,转身踏入殿内。 96、宫内亲情薄如纸 更哪堪算计连连 尔朱姝见英娥要进屋,屏退了众人,急急跟上前来,谄媚地笑着欲扶英娥回寝殿。“姑妈,我扶你。” “不敢劳动皇后娘娘,实是承受不起。”英娥抽回手,抬眼审视着眼前这个不过才十五岁的女孩,她的眼中的无情似将一切隔绝在外,嘴角那一抹媚笑让英娥心里有些胆寒。这个侄女英娥因离家早,只见过几次,印象里还是停留在她五岁时拖着自己的裙角要莲蓉糕吃的样子,没想到再见时她却杀伐决断冷酷无比。英娥由她跟着自己进了寝殿,行走时低声问道,“还爱吃莲蓉糕么?” 尔朱姝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姑妈还记得这个呢,早不爱吃了,太腻。” “是啊,连小时候最喜欢的吃食都不爱吃了,看来是长大了。算算日子,我进这个宫里都十几年了,已经快忘了尔朱川上的皑皑白雪的美景,还有那草原的广袤。”英娥接着说,“你娘身体还好吗,那时记得她每年春季都闻不得花粉,如今可还好些?” 尔朱姝面色有些尴尬,她来此是因听闻了些高欢对英娥的仰慕之情,特意前来示好。心想着若是高欢真的攻入洛阳城,还有个人能保住自己的富贵,所以借机前来叙旧,再送给英娥一个人情。却没想到英娥真的一直和她聊着家长里短,心知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绕着手里的丝帕回道,“她那是敏感之症,如何便能好了,也就春季容易发作些,平时不放花草在室内便好,却也无碍,谢姑妈还惦记着。” 英娥看着她懒懒的样子,继续道,“还记得姑娘时,见过你娘几次,纸片人儿似的,生怕一阵风便将她吹倒。进宫里这些年终未再见过,今日皇后来欲与我叙亲情,自是想起甚多,不觉担忧她的身体,即是无碍便放心了。皇后看着神色有些倦怠,不若回宫安歇,我这一日听了这些叨扰却也是乏了,就不陪皇后了。” 尔朱姝见英娥要上床休息,方才急了,一把拉住英娥的衣袖,一脸哭丧,“姑妈,您要救我。” 英娥停步缓言,“救你?你是大魏的皇后,这宫内还有何人敢伤你?而我又何本事救你?” 尔朱姝故作抽泣,“如今且不说我这个皇后是做给人看的,便是这做给人看,还能做多久都尚未可知。姑妈是不知道这外面的局势,如今一个大魏,便出了两个皇帝,一个就是被高欢推立的元朗,邺城的朝廷都成立了,眼见就要攻打洛阳。还有一个便是我那天天说什么大智若愚的皇上,什么大智若愚,他是真愚蠢,除了每天写几首破诗,叽叽歪歪之外,全无我契胡男儿半分的勇猛果敢。我知道我娘不受宠,不然阿爹也不会把我推进这个黑窟窿似的皇宫,守着这样一个窝囊废。” 英娥听着尔朱姝这样数落元恭,不禁有些厌恶地颦起眉头,尔朱姝的母亲不过是尔朱兆当年在外喝酒时遇见的一酒家卖唱女,本存着攀附之意,凭着自己的姿色主动对尔朱兆献媚,终于跟着尔朱兆进了府。尔朱兆对她几日新鲜劲一过便丢在脑后,似乎遗忘了这个人,所幸她肚子却是争气,若不是怀孕了早给撵出府去。忍气吞声的蜗居在府邸最偏僻的小院子里,十月怀胎生下尔朱姝,尔朱兆一听生的是女儿,再不踏入她院子一步,随她是死是活,从不问津。英娥曾经同情这个嫂嫂,却也觉得她是咎由自取,若在外面寻个人,恩恩爱爱,便是清淡些,也比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几面的强。“打仗是你阿爹的事,他手下那么多精兵强将,皇后不用担心。皇上再不合皇后你的心意,也是结发夫妻,不好这样说的。” “姑妈你是没见过他,他能装聋作哑十年藏潜隐匿,人人夸他是器量超于常人,这才被立了做这个皇帝。呸,什么器量超于常人,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还不如那个元晔有几分我们契胡男儿的风范。”尔朱姝语带不屑,却又显露出几分对元晔的好感。 英娥听出了尔朱姝对元恭的不满意,“那为何你当日不对你阿爹说,便是元晔被废,你还是愿意跟他?” “姑妈最是明白这嫁谁是我们能做主的么,我不过是在太原王府见了他几面,欣赏他的勇力,只是他太过不争气,皇位还没坐稳便被废了。” 英娥实在不想和她继续聊下去,看着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方吐露些艳色,却因过度浇水有些打蔫,她伸手将花从湿润的土壤中连根拔出,唤来馥枝道,“海棠喜半湿半干,此般浇的浸透,这好好的一株花,方有些颜色,便烂了根茎,可惜了。你试试移栽他处能否存活吧,若是救不回来,也是它的造化,合该如此。” 馥枝小心翼翼地捧着花退出,云枝见了迎上来,“姐姐,我去找地方栽吧。” 馥枝看了看尔朱姝的侍从不在近处,便将花递与云枝,拍拍手上的土,轻声道,“种什么,一会瞅没人看见丢了便是,不是地不适合,是种的人不适合罢了。”见云枝不解,她也不想再解释,推搡着让她退下。 且不提馥枝明白了深意,尔朱姝也不是愚钝之人,她变了脸色,不再低声下气,“姑妈的意思姝儿听明白了,只是姑妈入宫这些年,不知道日子不是给自己过的,是为了其他人过的道理么?姝儿便是要移栽他处,也是要在这宫里耗下去,是换个好花匠,而不是换地,姝儿换不起,也不能换。” 英娥看着她那急促的呼吸,憋红的脸蛋,似曾相识,她细细回忆,一个已经从她脑海消失良久的人浮现。是啊,尔朱姝对权势的渴望不是和绮菬一般无二么,只是绮菬太过愚蠢,“看你此时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只是你与她不同的是你已经站在这权力的顶端,你已是皇后,这个皇宫内任何人都由你随意定生死,便是姑妈也不例外。你却来求我救你,我何德何能,又有何能力救你?你的爹爹将我禁足在此,摔死我儿,杀了我夫和我妹妹青苧。他尔朱兆如今权势鼎盛,与我阿爹当年无二,只是比我阿爹做的更狠更绝。我谢他许我这一处安身,若蝼蚁残喘,皇后屈尊到此,这宫内残破,怕污了皇后的凤袍。” “姑妈这是在逐我?”尔朱姝尖声问道,眼神愠怒。 英娥平静地回身望着她,一脸的看淡生死,“这宫里便是那一抔土都是皇后娘娘的,谁敢逐你?只是皇后所想,我实在无力相助。” “姑妈不问,便一口回绝,如何便觉得自己办不到了?姑妈,今日便是你不想听姝儿说,姝儿也要求姑妈帮这个忙。阿爹不得民心,世人恨之,我亦心知肚明。便是你不念在和我阿爹的情分上,也要为了尔朱家的前程考虑,这些人都是你的至亲,所以姝儿求你救救尔朱家。如今洛阳城被困,贺拔胜就在百里之外,可他与阿爹积怨颇深,大半都是因为怜惜姑妈的缘故。所以若姑妈给贺拔胜书信一封,请他来洛阳驰援,他必会前来。姑妈也不想看着这洛阳城破,又见一场生灵涂炭吧。” “这洛阳的城墙之内嵌入了多少被你爹爹残杀的人的鲜血,立于城墙之下,你们嗅到过那股血腥味么?护城河中,你们聆听过无数怨灵的哀嚎么?如今却来告诉我生灵涂炭,素缟之下没有你们的祭奠,便是救民水火?”英娥心痛难抑,怒指尔朱姝,步步追问,那本已干涸的泪腺,蓄满了对爱人、爱子的思念,锥心之痛,她胸内一紧,一口鲜血喷出,惊得馥枝和云枝忙上前扶住,哀求尔朱姝让英娥休息。 尔朱姝却不甘心,“贾乐,速把御医唤来给姑妈诊治。姑妈,今日便是你怨恨姝儿不顾惜你身体,姝儿也得拿到这封书信。” 英娥喘着粗气,无力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绕她膝下唤着姑姑的女孩,她眼中的欲望填满了无情,不想再与她争执什么,她对馥枝指了一下厨房,“去取块柴来。” 尔朱姝不解,“取柴火做什么?姝儿要的是一纸书信,姑妈还不愿意相助么。” 英娥接过馥枝取来的木柴,转手递于尔朱姝,声色俱厉地说道,“我最近眼疾犯了,视物模糊,你将这木头交于贺拔将军,他自然会意,至于愿不愿来,便是他的事。我身子不好,折腾了半日也累了,再不济我还是这嘉福殿的主人,是前朝的皇后,便是今日的皇帝都要尊我敬我。如今这个皇帝最是仁孝,我若被你逼死在这,想是你也不好过,你愿已成,我可能安歇了?” 尔朱姝看着英娥那眼中的威严,竟吓得后退一步,接过木头诺诺道,“是,姑妈,那姝儿不打扰姑妈歇息了,这便回宫。”转而看着喜燕说,“去看看贾乐请到御医没有,这许久还没到,别延误了姑妈病情,他可是吃罪不起的。还有吩咐内务府送些上等的燕窝、参茸来给姑妈调养一下身体,这宫禁也解了,便是有人问起,推于本宫身上便是。” 说完这些,抬眼看了英娥脸上并无半分留客之意,讪讪而出。喜燕扶着尔朱姝出了宫门,看着尔朱姝翻来覆去看着那块木头,“娘娘,仔细那木头上的木刺伤了手,还是奴婢拿着吧。” “你说她给本宫这块烂木头是何意?” “奴婢就是一点瞎心思,想这木乃棺材之料,是不是让贺拔将军誓死护卫呢?”喜燕道。 尔朱姝哼了一声,将木头硬生生丢进喜燕怀中,回眼望了一眼嘉福殿,“本宫这个姑妈可不是凡人,谁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让贺拔胜良禽择木而栖呢?” “那娘娘还将木头送出宫外么?”喜燕等着尔朱姝的旨意。 尔朱姝昂首深吐一口气,“立刻着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不送,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思。与其猜谜,不如他们解开了给咱们看,便是死,他们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死的。” “娘娘果然英明,奴婢这就将这木头让贾乐送于王爷。” “回来,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尔朱姝坐上銮轿,手扶着帘门道,“本宫就该知道这年老之人脑筋最是愚钝,这寻摸的人也这般不济,半分收敛都无。这嘉福殿闹出了欺主这样事情,皇上应该知道的,不是么。” 春燕狡黠一笑,“娘娘说的对,此人已然无用,留着也是个祸害,奴婢这就陪娘娘去太极殿,求皇上为咱们的那位娘娘做主。” 尔朱姝嘴角一抿,笑着道,“好,还是属你最机灵,去吧,这个烂木头让春月送出便好。” 当日尔朱姝哭哭啼啼地将英娥在嘉福殿受恶奴刁难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元恭。元恭早知道英娥的遭遇,只是装作不知而已。当年因民间传言元恭有天子之气,他为了避祸住在龙花寺,八年不开口说话,也不与人交往。本以为可以保住一家性命,却被人以此为由禀报元子攸,说元恭装哑是心存反叛,内有谋划。惊得元恭逃往上洛躲藏,却难逃元子攸抓捕,数日便被押到洛阳囚禁,虽后查无实据释放,但是他对元子攸心存不满。所以也懒得理会元子攸的皇后过的好不好,今日尔朱姝告到御前,他却再不能装傻,着大理寺问清了是郑太妃买通了幺姐,为难英娥。一道圣旨问责,羞的郑太妃心疾发作而终,月如追随而去,也全了一个忠名。至于那个时运不济的小侍卫,白白挨了一百板子还断了子孙根。幺姐也按照尔朱姝的意思以粪便塞口,浸于一农家厕内粪坛之内,竟挨过了七日方死,尸身臭气熏天,收尸之人都不愿靠近,直接一把火,焚了那茅厕。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只是天谴尚未到。 97、尔朱墙倒众人推 元恭惶恐难度日 公元532年,高欢占领相州,与尔朱兆、尔朱天光、尔朱仲远、尔朱度律等人在韩陵对峙,战事已近尾声,而尔朱度律却因猜忌,不愿出兵援助已经绕后突袭高欢的尔朱兆,尔朱氏颓败之势已明。 凄迷的夜幕之下,尔朱姝送出的木头很快到了贺拔胜的手中,贺拔胜眼中有些湿润,他紧紧握住手中的木块,半晌无语,看着远处洛阳的方向沉思。 营帐中走出的慕容绍宗见状知他心思已然有异,缓步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壶热酒,“来,陪我喝杯吧,下次再喝便不知是何时了。” 贺拔胜知慕容绍宗善于察言观色,他转手将木块递于慕容绍宗,“我觉得娘娘的这个信物也是给将军您的,她自幼师承将军门下,和将军的感情可比父女。” “尔朱兄弟群从,各拥重兵,却仗势欺人,割剥四海,天下百姓无不厌其毒。奈何我纵然心知肚明,却不能和你一样随心而为。我与天柱大将军结交于微时,他重我,信我;大小姐待我若父,敬我,奉我。如今时局已明,尔朱家穷途已现,但是我不能走,你却是可以。我想劝你一句,那高欢亦非明主,心思颇重,狡黠善扮,与你性情并不相投,去了之后还是谨慎为上。”慕容绍宗说完与贺拔胜碰杯,仰脖而饮,壮怀激烈。 贺拔胜心有不甘,“我只想去趟洛阳,将她救出来。” “我一直知你对英娥的心思,如今她遭逢变故,早已心如死灰,以前你尚不能得她垂青,现在怕是白耽误功夫。且时局动荡难安,于她留在洛阳怕是最安全的。且不说若是尔朱家尚掌职权,不会伤她性命,便是那高欢进了洛阳,也不敢伤她。可是出了洛阳,这天下兵荒马乱的,让她一个弱女子受此颠沛流离之苦,又是何必?再者,她会不会跟你走,能不能跟你走,你可想仔细了。”慕容绍宗字字句句直击要处,言辞恳切,发自肺腑。 贺拔胜若哀伤道,“是啊,是我想多了,她毕竟是前朝之后,我如何带的走她,只是真的担心她,想看看她过的好不好。” 慕容绍宗悲悯贺拔胜的痴情,拍拍他的肩膀,看着远方的莹莹篝火说道,“娥儿最重情义,如今至亲之人都已死,她如何能好,不过若枯槁般留着的那口怨气罢了。你趁着天黑快去吧,若进了洛阳,见了娥儿记得告诉她,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次要为了自己而活。” 贺拔胜点点头,拱手与慕容绍宗辞行,“承蒙大人这些年的照拂,贺拔胜无以回报,我非为择良木,贺拔胜心中只有元姓君主,若他日高欢有反叛之心,我贺拔胜必屠之。大人,保重,他日再见,各为其主,兵戈之下,情义为重。” 慕容绍宗微微一笑,将剩下之酒塞进贺拔胜怀中,“带着,若有他日,与我再饮。” 贺拔胜跃身上马,将酒袋系于腰间,纵马飞奔而去,不愿再回望那座大营。 高欢听闻贺拔胜前来投奔大喜,一向求贤若渴的他披着寝衣,连鞋都未穿,奔出营外亲自迎接,当晚便封为大将军,翌日更无所避讳地带他登上塔楼看自己在韩陵精心设计的阵型。只见这阵以方、锥、圆三形组成,方阵、锥行阵用于进攻,圆阵防御。高欢指着阵形说道,“此阵法乃是守阵,尔朱兆的性情急躁,若主动出击,我的士兵自不如契胡的善战。却也不是被动挨打,高昂统领左军,其堂弟高岳统领右军,左右夹击行机动之事。” 贺拔胜不解,“末将不过一降将,且刚来投靠,将军实不该将此机密之事说与末将知晓。” 高欢笑道,“贺拔将军义薄云天,自不会行左右摇摆之事,今日看的起高某,愿与高某并肩作战,实在荣幸之至。带你一起观阵,也想听听贺拔将军有没有高见,可以将此阵法补充一二。” 贺拔胜闻言,仔细观察地形,这韩陵乃当年韩信屯兵之处,地处丘陵,中间有条大道。他沉思片刻道,“此地势的确适合守阵,只是这大道却是留了后路,此战尔朱家族精锐倾巢而出,与将军乃是破釜沉舟之战。依末将愚见,军队入内后,应堵塞道路,以示不退之决心,士兵自然会倾力而战。” “好,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此战只进不退。”高欢转身对娄昭道,“明日大军开进之后,你便以绳系于牛驴等畜,堵塞此道,一鼓作气,绝不容许后退之人,后退者斩。” 贺拔胜看着高欢意气勃发,下属将士团结一心,对尔朱兆的结局看的更加清晰,只是多年的兄弟感情,便是兄弟反目,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在战场上与之兵戎相见。他婉转恳请道,“高将军,明日之战胜负已成定局,末将请求,领军先攻打洛阳,与将军形夹击之势。” 高欢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贺拔胜,拍拍他的肩膀,“好,那就洛阳见。” 三日后,高欢率精锐之师与尔朱兆于韩陵兵戈相向,尔朱兆怒斥高欢,“高欢你这个卑鄙小人,枉我尔朱兆拿你当股肱兄弟,倾心以待,你如今就是如此叛国卖友,你这个不忠不义的阴险小人。” 高欢立于阵前,泰然自若笑道,“你说我小人,那我问你,当日你我结义之时所立誓言为何?是为了忠于大魏,鞠躬尽瘁,如今天子何在?我又反叛何人?” 尔朱兆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天子何在,诚然元子攸乃是被他弑杀,如今的天子元恭是他们所立的傀儡,并无传位遗诏。他被高欢一句问话逼到墙角,口不择言道,“孝庄帝无辜杀害天柱大将军,我这是为大将军报仇雪恨,此等不辨忠奸的皇上,死有余辜。” 高欢就等着尔朱兆这句话,他故作义愤填膺说道,“天柱大将军当日欲废帝自立,此番预谋都是我等亲耳所闻,天柱大将军反叛在先,先帝诛杀他,那是不愿坐以待毙之举,况且君主诛杀逆臣,何来你报仇一说?如今尔等拥立的皇帝可有传位遗诏?若无,便是你们尔朱家与当年司马氏何异?我高欢一片丹心,怎能和你这样的逆臣称兄道弟,同流合污,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我高欢愿为民族大义而死。” 高欢的一番言辞,大义凛然,说的将士各个义愤填膺,士气高涨,他振臂一呼率先杀入敌阵,将士们自是舍生忘死追随。尔朱兆今日也是倾巢而出,契胡骑士的勇猛也是不容小觑,只见一片厮杀声中,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高欢的中军渐渐抵挡不住,有些后劲不足,节节败退的危急时刻,高昂手舞长槊,率一千铁骑从左翼杀入,将尔朱兆军阵拦腰斩断,高岳率领五百骑兵从右翼进攻。尔朱兆见这骑兵如从天降,不识阵法变幻,瞬间乱了阵脚。那一战直杀得昏天黑地,山河变色,尔朱兆大军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尔朱兆逃往晋阳,尔朱仲远奔逃东郡,尔朱度律和尔朱天光逃向洛阳。 韩陵之战高欢大获全胜,他的靴子踏着被血浸透的土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可是那张俊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他一脸哀色地看着阵亡的将士,捶胸顿足哭道,“我高欢无能,让你们跟着我浴血奋战,如今战死沙场,却连个英名都不得。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今日不能擒杀敌首,这天下仍在尔朱家之手,明日还不知他们如何颠倒黑白,让你们蒙冤受屈。” 左右见高欢如此情意深重,更加敬佩其为人,安慰道,“将军义薄云天,对大魏忠心耿耿,天下皆知,随他们怎么昭告天下,民心向背,岂是鼠辈可以左右。尔朱家主力已经溃不成军,剩下些散兵游勇,便是重整旗鼓也需时日。如今我们士气正胜,只需一鼓作气,便可拿下洛阳,诛灭逆贼。” 高欢渐渐止住悲色,与众将领手握成拳,“好,我们这就与贺拔将军会合,一起攻入洛阳,剿灭乱党,为孝庄帝报仇。” “杀入洛阳,为孝庄帝报仇!杀入洛阳,为孝庄帝报仇!”山谷中壮志豪言直冲云霄,久久回荡。 是夜,凄迷黑夜中星光惨淡,一棵老桑树下的篝火照在骠骑大将军斛斯椿、卫大将军贾显度、车骑大将军贾显智冰冷的脸上,他们目光阴寒,盟约先行返回洛阳杀尽尔朱家族。大雨滂沱中,三人带领部下抢在尔朱败军赶回之前赶往北中城。斛斯椿骗开城门后,纵兵砍杀毫无防范的守兵,迅速攻占北中城,尔朱度律和尔朱天光的人马刚刚抵达便被擒获。而进入洛阳的贾显智联合大行台长孙稚,让其站在皇宫神虎门,大声向皇帝启奏:“高欢建义,大功告成,请陛下诛杀尔朱氏。”长孙稚话音刚落,贾显智带领甲兵冲入尔朱世隆的府第,借元恭之名将尔朱世隆与尔朱彦伯斩首于皇宫正南门。斛斯椿为昭示天下人他这个旷世功劳,悬尔朱兄弟首级于自家门前树上招摇数日,后因其父不满,斛斯椿只得取下首级连同尔朱天光等人一并送给高欢。贺拔岳杀掉尔朱天光的弟弟尔朱显寿,尔朱仲远侥幸逃往江南。而尔朱兆听闻尔朱家族土崩瓦解,见大势已去,再难复兴,心灰意冷下只能固守晋阳。自此尔朱荣穷其一生所挣得的荣耀,一朝殆尽,尔朱家倾巢而覆。 洛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百姓们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似乎发生的一切与自己并无关系,只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唯一让他们欣喜的是尔朱家的覆灭。而对于那刚刚才做了一年皇上的元恭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虽知道自己的皇位得来的不名正言顺,比他优秀的宗亲还大有人在。他是尔朱兆的傀儡,如今大树已倒,高欢大权在握,又有个元朗,国无二君,那他的死期也不远了。他焦急地在太极殿内徘徊,却找不到人可以商量,随侍的太监程步云远远立着,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前途。 “小云子,你告诉朕,朕该和谁商量对策,那满朝的大臣没一个是朕能使唤的动的。尔朱兆在时,唯他们尔朱家马首是瞻,如今树倒猢狲散,各个想着自己的前程,还有谁能帮朕。那高欢离洛阳城不过百里,如今的洛阳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朕真的和孤家寡人何异?”元恭面带哀色地看着大殿中唯一的人,无助地扶着廊柱叹息。 程步云本就是尔朱世隆安插在元恭身边的眼线,原来效忠的人已经作古,这个皇上他也未曾放在眼中,见他六神无主之际竟然跟自己商量,心下更是看不起,却也想护住自己的小命。他耷拉着脑袋道,“皇上,奴才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只是听说贺拔将军就在洛阳城外,他家世代忠良,而且其弟贺拔岳如今割据关陇,手下良将宇文泰、杨忠等,都是可用之才,得之何愁江山不保。” “你说的是贺拔胜?他不是投靠高欢了么?” 程步云见元恭稀里糊涂地竟什么都不知道,越发鄙夷,耐着性子解释道,“贺拔将军想当年和尔朱将军那是生死兄弟啊,后来为何会兄弟反目,投靠高欢,都是为了那宫里的人呢。”程步云说完向着嘉福殿方向指了指,见元恭不解,“贺拔将军这么多年不娶妻,等的是咱们的那位娘娘,前些日子皇后娘娘不也因此去过那宫里么。” 元恭恍然,“对,你不说这个朕却是忘了,毕竟这后宫的事本就是皇后打理的,更何况是前朝的皇后。朕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依靠一个妇人,说出去岂不是遭天下人耻笑,笑朕无能么。再者朕也是觉得尴尬,毕竟这见了面都不知如何称呼,女人家的事情还是她们之间方便沟通,朕不好去。” 程步云慢条斯理地说道,“皇后自几位王爷死后,茶饭不思,日夜以泪洗面,连皇上送去的膳食都给拒了出来。皇上也该去看看皇后了,哭损了身子却是不好了。” 元恭点点头,“对,对,皇后这些日子成日和朕闹,说朕不能为她尔朱家报仇,朕也头疼,却是不敢亲去,躲了这些日子。也罢,多备些赏赐,让御膳房做些滋补品,你这就陪朕去一趟。” 程步云应诺,一一吩咐下。 98、不过只影难成双 顾怜他人落英情 元恭还未入尔朱姝的长秋宫,便听见殿内一片嘈杂之声,殿内宫人各个噤若寒蝉,不敢拦着尔朱姝打砸东西。一见元恭入内,若见救世菩萨降临,齐刷刷跪一地,喜燕眼尖,低声对举着一瓷瓶欲砸的尔朱姝道,“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尔朱姝瞥了一眼站立在殿门外的元恭,不屑地“哼”了一声,便由着喜燕接下了手里的瓷瓶,无视元恭的存在,扶了扶发髻,转身回到榻上躺下。 元恭见状觉得自己的王者尊严被轻视,气结于胸,转身欲走。 程步云见到慌忙阻拦道,“皇上,暂且忍耐一下吧,别忘了来这的目的。” 元恭指着佯睡在榻上的尔朱姝,“太过分了,哪里有这样的皇后。” “皇上,稍安勿躁。”程步云对喜燕使了个眼色,高声说道,“皇后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喜燕领会了程步云的意思,替尔朱姝解释道,“皇上莫要怪罪皇后娘娘,自知道大将军退守晋阳,其他几位王爷薨逝后,皇后娘娘夜不能寐,终日以泪洗面,这也是皇后娘娘的孝道啊。” 元恭此时好歹挣回些颜面,顺势说道,“喜燕你先下去将朕带来的膳食给皇后备下,晚些时候朕陪皇后一起用膳,这里无需伺候,都下去吧。” 程步云心知元恭好面子,万一入内又被尔朱姝驳了体面,当着众人面下不来台。他驱散了宫人,唤出喜燕一起去小厨房安排晚膳。 元恭见众人散了,这才进入内殿,看榻上假寐的尔朱姝脸上带着泪滴,掏出手巾轻轻为她拭去。尔朱姝却不领情,伸手隔开,翻身背对元恭。 元恭压着性子,柔声道,“朕知你恼朕,只是朕的处境,你心里清楚,朕便是想为岳父复仇,也是无兵无将啊。” 尔朱姝听到此处,起身恼道,“臣妾自是知道皇上的处境,只是倒想知道皇上如今没了我们尔朱家的庇护,这称朕的日子还有几天?今日来臣妾的长秋宫嘘寒问暖,柔声轻语的,怕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元恭面部抽搐一下,敛住愠色道,“皇后此言差矣,你我夫妻同心,岳父兵败,朕的心和皇后一般哀痛,这些日子哪日不曾对你眷顾,送来的赏赐不是全给你拒之门外。朕想着你心烦,欲一个人静静,才没亲来。” “既然皇上知臣妾心痛难安,想静静,那皇上今日何故又来打扰臣妾的清净?”尔朱姝嗤之以鼻,正正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元恭如何自圆其说。 “皇后非要这样咄咄逼人不成,你想听朕怎么说?这天下一日不曾让朕做的了主,这后宫朕都做不得主么,朕一日是皇帝,你就一日是朕的皇后,是这大魏天下的皇后。朕心疼你,来看你,是夫妻之道。这么说,皇后可还满意?”元恭拂袖起身,坐到一旁的桌边。 尔朱姝见他急了,露出满意的微笑,“臣妾还得多谢皇上的垂爱,这都兵临城下了,还记得与臣妾叙这夫妻情深。臣妾只想问皇上一句,到底如何打算,是就放任我阿爹一人守着晋阳,而不想法救援?” “你不是不知道朕这天下都是你家给的,如今精锐之师皆灭,朕何来统兵之将,御敌之师?”元恭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一脸幸灾乐祸地等着他的结局,满心失望,连来时的初衷都懒得再说,他起身道,“既然皇后不欢迎朕,用完晚膳,就早些安置吧,朕回宫了。” “皇上就这般走了,那求臣妾的事不是还没开口么?臣妾的家族倒了,大厦倾覆之下安有完卵,你我不过都是等死之人。皇上想垂死挣扎,寻个救命稻草,还不如自己去寻嘉福殿那位娘娘。她是最不像我们尔朱家的人,心心念念都是你们元家的江山,皇上亲去了,或许还能获得助益,何必来臣妾这找不自在。臣妾不求与皇上举案齐眉,真到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地步,皇上若念我父亲的情分,放臣妾回晋阳陪阿爹去,臣妾便感恩戴德了。” 尔朱姝字字句句不念半点夫妻情分,元恭寒心地回望这个做了一年夫妻的女人,她的美貌渐渐暗淡无光,她急于想和自己撇清关系,只顾自己活命。元恭苦笑,不再以朕自居,若一对平常夫妻对话,“你今日的话,元恭记下了,感念你这最后的提醒。不管我元恭有没有命活下去,都会让你走,哪怕用我的命来换。也算是谢谢你们尔朱家提拔我做了这个皇上,尔朱姝,今日我才发现你真的太丑了。” 尔朱姝笑道,“我尔朱姝便是无盐之容,也与你再无干系,今日便是做了个了结,他日荣辱,互不相干。还有,把你带来的东西拿走,我自是无福消受,你给那宫里这些年难见天日的人送去,她若感恩戴德了,你的结果不就圆满了吗?” “好,好,好。你莫要忘了今日之言,若是江山未改,你也再难位居正宫。”元恭拂袖而起,走出殿外,“小云子,摆驾嘉福殿。” 程步云听到便知帝后二人定是谈崩了,忙不迭地迎上前来,出宫门那刻,听见尔朱姝冲着元恭叫道,“还江山不改,即便江山不改,一朝臣子换一朝皇帝呢,江山即便姓元,皇帝是不是你元恭还不可知呢,别忘了那邺城还有位皇帝呢。我做你的这个正宫皇后,他日若能有个活路便是真真偷笑了,好好想想你的这个皇位怎么来的,就知道还能坐多久。” 喜燕见尔朱姝口出逆言,惊道,“皇后娘娘慎言啊,这种话不能乱说啊,小心惹恼了皇上。” “怕什么,他若真恼了就御驾亲征去剿灭了高欢,我尔朱姝还敬他是一条汉子。窝窝囊囊只能对一个女人撒性子,不怕让天下人笑话。”尔朱姝说完重重关上殿门,“从今日起,任何人都不准放进宫来,谁来都给我打出去。” 元恭看着那扇宫门,觉得自己真的窝囊无比,尔朱姝说的没错,他手无缚鸡之力,做不到御驾亲征,何谈灭了高欢,如今还要去求一个女人相助。他灰心问程步云,“朕是不是真的无能,你也这样看待朕的吧,其实朕知道你是尔朱世隆的人,朕还是那么信任你,也许朕是真的无人可用了吧。”说完元恭沮丧地向嘉福殿的方向走去,程步云上前请他上辇,他摆摆手,看了一眼轿辇苦笑道,“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坐在那上面都是别人留下的脚印,朕今后想好好地走下面的每一步。吩咐他们下去吧,你也一起散了吧,朕一个人去。” 若在平时程步云自是乐得轻松,也懒得跟着伺候一个傀儡,只是如今自己的性命也牵扯在里面,他心里盘算着在高欢进宫前自己逃不出去,至少可以在英娥跟前留个忠君爱国的好印象,便是将来求着英娥保自己条性命,想她也会应允。毕竟英娥是个极恨卖主求荣的人,白整的下场他看的真真的,此时做个忠仆,也算是给自己多谋条出路。他打定主意,故作涕零状地跪在元恭前道,“皇上,您不该这样看奴才,奴才是受过尔朱家的胁迫不假,但是对您的心,那可是真真的。今日皇上的话,让奴才好不伤心,皇上,您不是孤家寡人,若您还愿意信任奴才,奴才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你就不想和皇后一样,趁着这高欢进洛阳前,自顾离开么?”元恭心灰意冷地问道,其实他并不想知道答案,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到的永远不会是真心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想去问,也许是因为看着地上自己孤单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皇上,您不能这样想奴才啊,奴才誓死护卫皇上,绝对不会私逃出宫的,奴才对天发誓,若心有二意,死无全尸。”说完程步云指着天发完了誓,心里嘀嘀咕咕道,“皇天在上,刚刚的誓言做不得真的,要不是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我才不跟你废这半天话。” 元恭竟然被程步云的这几句话说的有些感动,他默默地向嘉福殿的方向走去,淡淡地说道,“起来吧,朕姑且信你了。” 程步云一听撩起衣衫,腾地站了起来,一路小跑跟在元恭后面,屁颠儿的为有希望保住自己的小命而兴奋不已,一路上给元恭出谋划策,比之前殷勤何止百倍。 临到嘉福殿门外,元恭准备上前扣门,却被程步云拦住,“皇上,您可是九五之尊,理应那位娘娘亲来接驾的,这个礼不能废了。”说完他高声叫道,“皇上驾到,速来接驾。” 正在写字的英娥缓慢地放下毛笔,诧异地看着馥枝想证明自己没有听错,馥枝急忙向外张望,看着外面站一位身穿龙袍的人,“娘娘,是皇上来了。” 英娥见馥枝确认后,不禁苦笑,“想来天真的要变了,馥枝、云枝你们随本宫接驾。” 元恭是第一次见英娥,虽早听闻其姿容绝美,今日一见方知那些传闻都说的浅薄了,她的美如何是几句话可以形容。只是那双本应灵动的蓝目,如今却笼着一层烟,让人再也看不清眸底的沉思。他几步上前扶住要下跪的英娥,恭敬地说道,“平身吧,不必多礼,” 英娥谦谨有度地回道,“皇上是君,英娥是臣,岂有臣见君而不跪之理?”说完她复又跪下,行叩拜大礼。 英娥的尊敬之心让元恭感慨万千,“前几日听皇后说你在嘉福殿竟被扣减用度,朕听闻甚是痛心,让皇后彻查才知,那幺姐是被郑太妃收买才如此作恶。如今郑太妃知事情败露,羞愧而死,朕觉得此事不便再追究下去,伤了孝庄帝的颜面,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英娥面无半分波澜,似乎听的是别人的事情,她淡淡道,“皇上英明神武,英娥谢皇上圣断。” 程步云见元恭说着没边没际的话,知他是羞于启齿,想了想说道,“如今内忧外患之际,皇上还记挂着您的饮食起居,怕您在这嘉福殿过的不好,所以今日特意来探望您。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这宫未破之时,什么都是好弄的。” 英娥听出了话中音,不由笑道,“这几日倒是谢皇上和皇后的垂爱,只不过英娥这些年清淡惯了,不喜珍馐百味,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已是足够。” 元恭知她是避而不谈,自知无趣,心底的那点尊严让他不愿直抒胸臆,他瞥眼看见佛龛前的九皋笛,不禁感叹道,“朱门久可患,紫极非情玩。颠覆立可待,一年三易换。时运正如此,惟有修真观。” 英娥缓缓走近元恭,“皇上无须太过悲观,大局尚未定,事情仍有转机。” 元恭苦笑道,“如今不怕你笑话,朕实是无路可退了,皇位于朕并不可惜,只是朕可惜了这大魏的天下。纵是死了,如何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这天下毁于朕手。” 英娥长叹一声,道,“这天下之变究其缘头,还是我阿爹的错,最后他也得到了果报。”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魏的天下落入他人之手,也无力回天么?”元恭哀叹,他想从英娥的眼中找到一丝希望,虽然他知道是那么的渺茫,这天下局势又怎是眼前这个弱女子能左右的,于他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英娥从元恭眼中读出了他的希冀,“也罢,皇上觉得以英娥之力,还能做些什么?” 元恭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贺拔胜如今已在洛阳城外,昔日拥立朕登基也有他的功劳,只是不知他初心可变,朕想派人前去,却苦于不能给他任何承诺,又怎么让他为朕卖命呢?” “所以,皇上是想让我以故人身份探知他的心意?” “朕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只是已经无计可施,旦夕之间,高欢便可入京,朕有朝不保夕之感。” “那皇上又为何想到我呢?” “因为这九皋笛,说明你对孝庄帝还是有情,所以朕希望你救救大魏。”元恭笃定地说道。 英娥不由苦笑,“他都死了,还是不肯放过我,还要用这天下来束缚我么?罢了,我愿意走这一遭。” 99、半世浮生各有思 一波凌烟难入画 萧瑟细雨又染清秋,隐约过处遥峰若墨染,邀来几朵浮云环绕,却又恨被风吹散,惹得那姮娥不愿留。细看霁光浮照在那曾倚红挂绿的夏木之上,轻描淡写着颓败,栖息在树枝之上的黄鹂鸟,低声婉啼见过的游人如织。瑶光寺外的思恩亭风景依旧如四时,只是如今伫足远眺是何人? 贺拔胜策马愈近,那佳人的轮廓愈加清晰,他心跳如昔,今生愿意不畏生死相护的只有她一人。只是初时花无意,别插他枝,现如今斯人独立处,可共与他燕双飞。贺拔胜带着期许,手放在腰间为她准备的礼物上,他眼角上扬,想飞驰而至,却怕那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佳人,距离半里他便停马步行。踏入亭中那刻,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声音在轻声唤道,“贺拔将军,你来了?” “臣参见娘娘。”贺拔胜小心翼翼地在心底寻找适合称呼英娥的尊号,他多想唤她一句娥儿。 “如今我已不是娘娘,从先皇离开太极殿的那刻,我就已经不是了。”英娥说完就后悔了,她是在埋怨元子攸的弃她不顾,还是想要贺拔胜的怜惜?她缓目四顾,将刚刚的话题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将军一人前来,没带随行?” 贺拔胜未解英娥的意思,“娘娘召见臣,臣为何要带随行?” “你不怕这是诱捕你的圈套么,万一有伏兵呢?”英娥轻声说道。 贺拔胜爽朗而笑,“没有万一,更不怕会有伏兵,这辈子我贺拔胜唯一信任的就是娘娘。”贺拔胜觉得自己唐突了,转圜话语,却发现自己越来词不达意,“娘娘,臣,臣的意思是臣知道娘娘不会设伏兵,不会杀臣,所以臣信娘娘。” 英娥看着眼前这个历经百战的勇猛将军,此时若个孩童般扭捏,他越急于表达,越发紧张,那额间的汗珠已然说明他的紧张和在乎,他不是怕被降罪,而是担心亵渎了红颜。英娥此时突觉自己这半生如同一个笑话,自己拼劲了全力去爱一个人,也曾以为得到了他全部的爱,最后才明白自己只是别人棋盘上的那枚棋子,随着与黑子搏杀的棋局变化,被摆放在不同的位置。眼前这个男人,她从没用心去看过他,今日仔细看时,论样貌他也是龙章凤姿,论才德更是出将入相,他是真正全心守护她的那个人,哪怕自己对他也是同样的利用。英娥心底有种同是断肠人的相怜,却又恨自己的卑劣,是因为他的心甘情愿,自己才会肆无忌惮地要求么?英娥满满的羞愧,将目光转而停留远处,不忍看他眼底的真心,怕自己说不出下面的话,“贺拔将军心明如镜,想是早猜到我约将军来此的用意。” 贺拔胜苦笑,他怎会不知,皇宫禁卫森严,若非元恭将她放出,她又怎会约自己来此。只要是她相约,纵使刀山火海,他也愿意纵身跃下,何况早已猜到她的意图。英娥的坦诚布公,他也直抒胸臆,“娘娘,臣自是知道并不是娘娘真心想约臣,许是受人之托,不过臣心甚喜,毕竟还能被娘娘记起,不枉了臣降了高欢。娘娘容禀,虽说如今坐在洛阳城中的皇帝是臣参与拥立的,臣也曾食其俸禄,按说应该尽忠。无奈不过短短一年,便易三帝,时世纷乱,怕是臣也无能为力。” 英娥点点头,“还记得当年永宁寺初见么?将军心细如发,看出我以婢易妃,暗度陈仓。英娥心中明白与将军这样的聪明人交谈,还是坦诚以待的好,当年多谢将军百般相助,只可惜我与将军一样是个痴人,看不破所以才沉沦。今日约将军来此,并非为了坐在洛阳皇宫的皇上,皇上就算是德佩尧舜,可以还如今的大魏以清明盛世,他终究是叔伯们所立,名位永远不正。高欢此人心思缜密,善于审时度势,便是此时不直接对皇上发难,日后帝位更易也是时间问题。更何况皇上若为良臣,可为股肱,为帝却是没有孝庄帝的胆魄和谋略。不过皇上来寻我找条生路,我应人之事,自当走这一遭。” 贺拔胜想了想道,“高欢虽有换帝之心,却也不会草率为之,还是要权衡天下局势。如果娘娘真心想为皇上,臣回去后自会向高欢陈情,可惜不过拖延些时日罢了。纵使高欢审时度势,派人觐见皇上,这皇宫被破不过这几日,娘娘还是多为自己筹谋,想想以后。” “我也想过高欢不是鲁莽之人,他喜欢将事情做的顺理成章,必会派人先来皇宫一探究竟。”英娥听出贺拔胜言语的恳切,刻意表白心迹,“谢谢将军相劝,我会好好想想以后,只是习惯了的地方,总想存着些念想。如今暮色渐浓,我该回宫了,一切有劳将军,只是万万别太过刻意,免得让将军与高欢心生罅隙。” 贺拔胜不解她为何还要回宫,追问道,“娘娘为何看破一切,却仍不愿离开那个囚笼,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英娥幽幽地看着贺拔胜,眼中的愁思满满,“自己想要的生活?将军是在和我说笑么?这辈子我一直在想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后来才明白,我想要的永远不属于我,我还敢要什么?” 贺拔胜不觉心疼,压抑多年的话冲口而出,“若娘娘愿意,臣此生愿为娘娘驱使,只要娘娘想要的,臣都能办到。” “你是不是比我还傻?”英娥百感交集,“你明明知道,从一开始我便是利用你,永宁寺协助妃嫔出逃,铸金人还有...” “不,娘娘。”贺拔胜打断英娥的话语,从怀中取出一把木梳递于英娥,“这都是臣愿意的,哪怕是娘娘让臣去死。娘娘在宫中许是不知,我的弟弟贺拔岳在长安割据一方,并未依附高欢,臣投靠高欢只想能来这洛阳,接娘娘出宫。娘娘给臣那块木柴,臣将它做成了把木梳,每日带在身边,不信,娘娘请看。” 英娥瞪大眼睛看着贺拔胜手中的木梳,听着贺拔胜的表白,她愕然于自己如今的心如死水,竟然泛不起一丝微澜。她不耐烦地将梳子推开,回避贺拔胜的深情,“将军请自重,我再如何落魄都是前朝的皇后,有些话别说出口。英娥感激将军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实将军不必如此,既然知道英娥对将军只有利用,请拒绝我的请求,因为我回报不了将军。至于那块木柴,我不知道将军怎么理解的,但是那不过是对人所求的搪塞之物罢了,若是让将军误解,是我错了。既然将军以木为梳,便赠与有缘人吧。” “是臣误会了,臣以为娘娘想说的是草木都有本心,自有美人赏识。娘娘,请恕臣冒犯之罪。”贺拔胜心灰意冷的紧紧攥着木梳,他做着最后的挣扎,“臣此生愿为娘娘驱使,臣不敢奢求娘娘回应,臣知道君臣有别,娘娘在臣心中永远是娘娘,臣尊您敬您。这木梳是臣亲手打磨的,虽是粗糙,但是臣的一番心意,只求娘娘不嫌弃将此梳收下。” 英娥心里清楚木梳的含义,赠与木梳乃是有相携白首之意,她不想一时心软,而耽误了他的一世英名。她感激贺拔胜的垂青,可惜自己身为两朝妃子,心又全部给了元子攸,再接连的伤害中,她忘了什么是爱,只记得如何承受,贺拔胜值得一个好的女子相守一生,那个女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英娥狠心拒绝道,“将军不用白费心思了,将军的心,我不是不知,更不想装傻。君心深重,奈何缘浅,孤生飘零,不愿相承。希望将军可以明白,赠木与你,是想告诉你,我已心如槁木,何去何从,悉听尊便,并不是让你投靠高欢。大丈夫立于世间,应该为自己筹谋,而不是为了我这一个小女子误了将军的仕途,是你误会了。今日为皇上所求,也是随将军的心思,无需考虑英娥,这天下是谁坐,于我何干。” 贺拔胜见英娥的决绝,黯然神伤,怅然道,“娘娘恕罪,是臣唐突了,臣不该做他想。天色渐暗,娘娘一人回宫不安全,让臣护送娘娘到宫门外吧。” 英娥拒绝道,“不必了,馥枝带的羽林军便在附近,只需数步便好,将军就此别过,望保重。” “臣恭送娘娘。” 看着佳人上车远去的背影,贺拔胜心乱如麻,似乎今天的相见,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车辙再没有留下什么。他紧紧攥着木梳,枯坐在亭中,一手解下腰间的酒囊,以口拔出塞子,仰头灌下,似想将这些年的相思饮尽,不留半滴入世。 而马车中的英娥疲倦地靠着馥枝,哀怨地问道,“馥枝,你说我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 随着马车颠簸被掀起的布帘,馥枝依稀看见贺拔胜亭中独饮,叹口气道,“娘娘也苦,这个世道,还有不苦的人么?” “贺拔将军走了吗?”英娥低声问道。 馥枝摇摇头,缓缓将车帘封好,不想英娥也看见那幕哀怨,“娘娘,贺拔将军还没走,奴婢隐隐约约看见他似乎在喝闷酒。” 英娥愈发愧疚,“他和我一样傻,其实都看穿了,却不愿意转身。非要将自己伤的透了,痛的深了,是不是这样才觉得自己爱过了,也恨过了。” “奴婢以为这不是傻,是痴,愿意醉着痛,不想醒着只剩一副皮囊,至少争取了。奴婢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娘娘为何不跟贺拔将军走,他定会对娘娘好的。”馥枝实在不忍英娥再度悲伤,想劝她再觅个归处,而贺拔胜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英娥听了也不恼,她反问道,“张皓颂都走了这么久了,我想让你再寻个人作伴,为何你不愿?” 馥枝心中酸楚,“娘娘,奴婢明白您意思了,不是逃不开,而是舍不得丢了那点念想。只是奴婢想着娘娘受了这么些年委屈,奴婢心疼娘娘。” “你心疼我,我又何尝不心疼你?你比我幸运的是他到死都是真心爱你,处处为你着想。而皇上,也许最后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我有几分真心。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藏起了孩子的衣物,也知道你每晚在殿外陪着我哭,你不劝我,是怕我更难过。同样,我不点破,是也怕勾起你的心伤,我们都太了解彼此。今天谢谢贺拔将军,我们终于可以释然地聊起他们,你想哭便哭吧,我知道你苦极了。”主仆二人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愿去揭开的伤口,今天终于坦然面对。英娥看着眼眶泛红的馥枝,拉起她坐在自己旁边,让她在自己肩上放肆地哭。 回到皇宫,英娥将贺拔胜的原话回禀了元恭,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嘉福殿安歇下。元恭见英娥走远,方才问程步云道,“小云子,你觉得她尽力帮朕了吗?” 程步云眯起眼睛,撇着嘴想了一下,“皇上,奴才觉得娘娘没尽力,她只说贺拔胜回去会向高欢陈情,派人来皇宫进谏皇上,那不是考察皇上么,这是以下犯上啊。况且凭着贺拔胜对这位娘娘的心,就是她让贺拔胜直接反了高欢,带兵进宫护驾都不是难事,更何况还有一个贺拔岳。他们兄弟联手,高欢也够喝一壶的,可是娘娘并没有说这些。” “朕就知道,靠个女人没用,小云子你说的对,她就是敷衍朕,说不定,她为自己谋好了出路,不过回来看朕的笑话。”元恭怒拍案几,“不行,朕不能坐以待毙,皇后那边走不通了,尔朱英娥这里也是废棋,朕只能自己想办法。你去内库盘点下,看看还有多少财物,选点稀罕的,朕想着这高欢很快会派人进宫了,朕得好好想想怎么让来人为朕说话。” “是,皇上,奴才这就去办。”程步云巴不得此刻能进内库,既然元恭皇位不保,他得先搜刮点财物,以备自己出宫后用。他很快造了个册子列了所选之物的清单,呈与元恭批准,是夜这些宝贝就被他偷偷运出了皇宫,进了自己的私宅。 100、大势定君臣颠倒 掌实权又立新君 那日贺拔胜回来后,面见高欢,还未说话,高欢便问,“听说将军昨日见了孝庄帝皇后,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可安康?” 贺拔胜并不诧异,高欢知道他的行踪并不奇怪,娄昭一直对他存疑心,定是娄昭派人跟踪了自己,他坦然答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只是精神不济,王爷想问什么,不如开门见山吧。” 高欢亲热地拍拍贺拔胜的肩膀,邀请他并肩坐下,“我知道贺拔将军想什么,不错,是我那不争气的妻弟告诉我的。我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了你,娄昭这小子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他回来一告诉我,我就揍了他顿板子,让他下不为例。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贺拔兄弟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其实若是他回来说的是其他事情,我必不会问你,因为我高欢深知兄弟为人。只是听说关于皇后娘娘的事情,作为臣子存着赤胆之心,还是想知道一二,还请你不要介意。” 贺拔胜见高欢也不遮掩,反而显得坦荡,但是他并不想提及英娥太多,便开口说道,“即是王爷知道了此事,想也是猜到皇后娘娘找臣的意图,她是为了宫里那位皇上而来。” 高欢见自己果然猜中了,他眼前又浮现那艳若桐花烂漫,神若寒月射江的俏佳人,心里不禁有些怜惜英娥的顾全大局,这个女人还想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住这摇摇欲坠的大魏。其实元恭的人品才学,他是早有耳闻,深慕其贤名,即便英娥不出面,他也会思量皇位的取舍,对他而言元修怎及元恭。他摸摸胡须,沉吟片刻道,“不瞒你说,这眼见洛阳唾手可得,我却犯了难,两位皇帝必有取舍,或者拥立更有为者。虽不说如今王室凋零,剩下的几个,包括我立的那位,都真不如这位皇帝,特别他那句‘君臣体鱼水,书轨一华戎’说的简直太好了,有君主若此,才是万民之福。所以在你昨日回来之时,我已经安排魏兰根今早入宫面圣了。” “王爷深谋远虑,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也是属下多虑了,毕竟这位皇上的拥立,属下也有份参与。实是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回来后,不知该如何禀报王爷,焦头烂额之际,幸得王爷解了属下的困局。”贺拔胜谦恭道。 高欢道,“贺拔兄弟不必对我如此谦恭,若按照尔朱兆论起来,你也是我的兄弟。哎,提起尔朱兄弟,我实在惋惜,夜夜心痛难安,若非尔朱家荼毒百姓,民怨沸腾,他重情重义,是个好兄弟。当日割袍断义之时,我若断臂之痛,兄弟反目,却非我愿。希望他有天可以迷途知返,我们三兄弟并肩驰骋沙场,岂不壮哉。” 贺拔胜岂非不知这一切不过是高欢想拉拢自己的话语,他与尔朱兆十几年的兄弟感情,都一朝反目,两条道路上的人,再见面只会是仇恨。他实在不能容忍尔朱兆活活摔死英娥的孩子,每当想起那双蓝目中的哀伤,就对尔朱兆多生几分怨恨,他宁可尔朱兆杀的是自己,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若花凋零。他目光坚定地说道,“王爷胸怀若谷,待人以诚,贺拔胜愿誓死追随,人各有志,袍已割,再无重合之日。” 高欢见贺拔胜话语决绝,心里却实在暗喜,正说话间,听人来报说魏兰根已回营,便当着贺拔胜的面,将他召入营内。 魏兰根入内,见贺拔胜在场楞了一下,高欢笑道,“无妨,贺拔将军不是外人,你放心大胆地说吧。” 魏兰根见高欢如此说,便回禀道,“臣奉王爷命令入宫面圣,见此皇帝神采高明,恐日后难制。” 高欢佯怒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皇上英明神武不是好事么,我又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什么日后难制。” 魏兰根观高欢神色,回道,“王爷不若将众位将军都召入内,看看他们怎么说。” “好,来人啊,召众位将领入内。” 须臾,高乾、高昂、司马子如、孙腾等入内,众人有的各抒己见,有的噤若寒蝉,毕竟这种事情说的不好,就会引起高欢的注意,哪天脑袋搬家都不知道刀从何处来。孤立在外的贺拔胜一言不发,默默站在一角,高欢也不为难他,见有针对他的言论,总是帮他把话题转开。渐渐众大臣心知肚明,也不再攻击贺拔胜,专心致志地讨论起废帝来。 高乾主张废帝,他进言道,“这位皇帝乃是尔朱氏所立,我们举的是反尔朱氏的义旗,若是连他们立的皇帝都不废除,我们还能叫义军吗?天下百姓会怎么议论我们,只是想夺权才起义?” 高乾的言论引起孙腾的共鸣,他也主张道,“是啊,王爷,高将军的话没错,若是尔朱家立的傀儡皇帝,我们继续拥立,我们出师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望王爷三思。” 只有太仆綦毋俊对高欢说,“广陵王人有贤名,为帝最为合适,比起那个梁国推荐的汝南王元悦不知道强多少倍。” 高欢虽觉得有理,但是却并不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这些人说的话都不是他最想听的,他颔首道,“太仆言之有理,广陵王确实比汝南王贤明。” 司马子如眯着眼,也不急着发表评论,高欢现在的心思谁也猜不出,他也不敢妄言,目光搜索着大臣,暗忖着每个人的心思,必须让不同的言论都说出来,他才能评判出高欢的真正意图,一击即中。未几,他选定一个目标,便挪着步子走到站在一旁黄门侍郎崔陵身边,用手肘碰碰他,“崔侍郎,王爷等着你说话呢。” 黄门侍郎崔陵乃是北魏望族清河崔氏子弟,仗着自己家族的名望,说话最口没遮拦,肆无忌惮,他见司马子如让说话,以为是送富贵给他。张口便说,“太仆说的没理,那广陵王有什么贤名,不过就是会舞文龙墨罢了,如今当皇帝会写几首酸诗就行了?我以为,论贤明谁及得上王爷您,应该王爷您做这个皇帝,天下才会臣服。” 众臣一听,大多数都在附和,“对,对,王爷,这个皇位就该您来坐。” 司马子如见贺拔胜一言不发,又跑到他身边,嘀咕道,“贺拔将军怎么一言不发,是觉得王爷不适合做皇上?” 贺拔胜义正言辞回答,“诸位大人都是跟着王爷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多年的,我贺拔胜一个降将,实在不便置喙,唯王爷马首是瞻便是。” 司马子如见贺拔胜死不如圈套,讪讪笑道,“还是将军说的好,不知贺拔岳将军何时也能喝将军一样,识时务,也投奔王爷。” “现在王爷在议论帝位人选,司马大人问舍弟似乎主次不分了,司马大人此刻不该与王爷都俞吁咈么?” 司马子如一听贺拔胜这话,满意地笑道,“将军果然通透,不怪乎各个都想奉将军为座上宾。”他抬眼见高欢正在看自己,清清嗓子道,“王爷,太仆说的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声,若您登上皇位,我等必誓死拥立。只是...” 高欢见司马子如欲言又止,知他又在偷奸耍滑,怕说错了忤逆了自己,于是顺势说道,“不行,这个皇位本王绝对不能坐,也不会坐,大家忘了我们起义的初衷么?是为了铲除奸佞,匡扶大魏,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司马子如见高欢如此说,立马接话道,“王爷英明,属下也是这个意思,自古皇位尊无二上,论贤明章武王不及广陵王,广陵王却又是契胡所立,都不适合继天立极,所以王爷此时还是需要再挑选一位新君。” 高欢对另立新君的事情,本就犯难,立章武王元朗的时候就是把宗亲族谱顺了个遍,拐拐绕绕地才选了出来,现在又要找个新的人选,他真不知从哪找。他内心对皇位也是极度的渴望,可是审时度势,他不能轻举妄动,于他而言现在最需要的是名望,尔朱荣的失利就在于将野心公之于众而失去了民心,除了誓死追随的契胡人,鲜卑、汉族等无不深恶其毒。“司马大人所言极是,可惜这年头找个合适的皇子皇孙真比对战百万大军还难,司马大人,此事交给你来办,大家都散了吧。娄昭,你留下。” 高欢遣散众人后,见娄昭心虚,低着头垂手而立,他严厉地问道,“魏兰根去了趟宫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如今你可要一五一十回答我,不许有半字欺瞒。” 娄昭一听有些惊慌,支支吾吾半天,“没,没发生什么啊,姐夫。” “没发生什么?不管我派你去哪里办事,你何时空手而归过,这趟让你跟着魏兰根进宫,是没讨到好处,才拱着他说广陵王的不是吧。”高欢严词厉色,对这个妻弟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每每安排他出去,见他得些好处,也装聋作哑,不点破。只是这次事关立君,他竟然还为了蝇头小利,忘了国之根本,心下有些生气。 娄昭见瞒不过了,只得承认,“姐夫让我跟着魏大人进宫,我是想这元恭见了我们怎么也要意思意思,谁知道忙活了半天,连半点碎银都不见。这样小气的人,一点都不适合做皇帝。” 高欢怒道,“你见过哪位皇上贿赂大臣的,皇上给的那叫赏赐,你真是难成大器,你先下去吧。”娄昭缩着脑袋正要退出门外,又被高欢叫住,“还有司马子如去找新皇的事,你不许插手,不能再误在你手里。” 娄昭不停点头,“是,是,姐夫,您放心,我保证不插手。” 司马子如回府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孝文帝最得民心,从他那支找准没错,儿子那支只有第七子汝南王元悦还活着,但是已经被排除,嫡系孙子里面只剩个平阳王元修,司马子如一拍大腿,就他合适,禀报了高欢后就派斛斯椿寻找。 几番波折后,斛斯椿终于在一个农家院内找到了隐姓埋名的元修,元修见了斛斯椿大惊失色,这么多年的奔走逃亡,他早成了惊弓之鸟。他躲在门后,惊慌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斛斯椿跪禀道,“臣奉王爷之命,特来请平阳王回洛阳登基。” 元修心中一震,天上还有这样掉馅饼的事情,他半信半疑,生怕一不留心中了圈套,“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认错了,我就是一个农民,你看看我这家徒四壁的,哪个皇族如此落魄。” “没错,您就是臣要找的皇上,赶紧收拾一下,臣护送您见了我们王爷就知道,给臣九个脑袋也不敢欺瞒皇上啊。”斛斯椿再请,元修还是闭门不出。斛斯椿无奈,只得让人去找了元修的一位好友王思政来劝。 元修听完王思政的话后,终于信了,喜忧参半地问道,“你不会害我吧,这别到最后空欢喜一场,我还丢了条性命。” 王思政摇摇头,“这乱世动荡,皆若飘萍,若何能保证你的安危,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一切还在你,机会来了,要还是不要,自己想好。” “要,为何不要,这是我大魏的江山,是我祖父创立的基业,如何能拱手送与那些旁支。”元修整顿衣冠,随斛斯椿启程。 公元532年农历四月十八日,元朗便被逼无奈以“自以疏远,未允四海之心,请逊大位”之由,在河阳禅位。二十五日,元修即位,并娶高欢长女高熙为后。次月,高欢进攻洛阳,元恭退位,被囚禁在崇训佛寺,未几被元修毒杀,谥号节闵帝。元恭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打点好了魏兰根,怎么魏兰根半句好话没有,反而加速了自己的灭亡。机关算尽的程步云也没享受到偷运出宫的宝物,见元恭失势,他想逃跑之时,被守城的将士以为是刺客乱箭射死。巍巍的太极殿,依旧是那样的金碧辉煌,一年换三帝,宫中的旧妃们,按照惯例需要出家为尼,这里面也包括尔朱英娥和尔朱姝。 101、柳听风骤晚来疏 愁病依旧不成归 嘉福殿内,英娥端坐在床上,环顾屋内,陈设依旧,衾冷人远,往事浮现,这次却没有了哀怨。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囚禁的牢笼,哪怕是回到瑶光寺出家,都是心底的求的那份宁静。 馥枝领着云枝收拾着衣物,李广安在殿外整理日用品,英娥看着三人忙忙碌碌的身影,开口道,“哪里需要带这些东西,我是去出家,不是去走亲戚,挑几件贴身衣物便好,毕竟去了是要穿僧袍的。还有小安子,你收拾这些家伙什的,更是用不着,那柴米你都带了,不是让人觉得咱们小家子气了么。” 馥枝听了英娥的话却没停下手里的整理的衣物,“娘娘,您是没吃过苦,虽说我们是出家去的寺院,但是那里的一应用度如何比的了宫里,不过是养着我们不饿不冻罢了。若是生个病请个大夫的,不过也是普通医药将补着,要想吃点补品呢?还有寺院是有衣物,但是您身娇肉贵的,夏天也就罢了,这冬天冷了,不需要个围脖手炉什么的?小安子收拾的银木碳,还有那些珍珠米,上次那位娘娘带来的些补品,可不都得带着。咱现在不比以前,本来就没几件拿出手的东西,这去了瑶光寺,再不带些,需要了,可去哪里寻去。所以,娘娘,您就在那坐着,奴婢这一会就好,昨儿个新来的总管果公公不说了么,晌午就送我们出去,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得快些个了。” 云枝和李广安听了馥枝的话,也附和道,“是啊,娘娘,有备无患,这些东西在宫里虽都是常见的,在外面可都是稀罕物呢,花钱还没处寻。” “罢了,罢了,我就一句,惹出来你们这么多句,你们收拾吧。”英娥说完,想起了什么,她低头擦了下眼泪,“馥枝,记得把你藏起的孩子的东西也带上,我想留个念想。” 馥枝哽咽地指着一个红色漆木小箱子,道,“早收好了,都放在那个箱子里。” 英娥感激地看着馥枝,“一会出宫,这个箱子我抱着就好。” 正说话间,李广安进屋禀报,“娘娘,渤海王妃求见,现在门外候着呢。” 英娥有些恍惚,喃喃道,“渤海王妃,她来做什么?” 馥枝也不解,“娘娘,还是见一下吧,今时不同往日了,王妃还能守着规矩在外候召,已是极尊敬您了。” 英娥点点头,亲出门迎接,只见娄昭君穿着一身朝服领着素棉立在门外,见英娥出来,忙行跪拜大礼。娄昭君若是在以前这样君臣间的跪拜大礼,英娥也觉得理该如此,只是现在,她不光是个旧后,还是一个已经连位份都没有的出家人,娄昭君还尊重她,不禁让英娥心里感动。她忙上前欲扶起娄昭君,“王妃怎可对我这一个出家之人行此等大礼,岂不折煞英娥了。” 娄昭君并不急着起身,缓缓抬起头,一脸真诚地对英娥说,“皇后娘娘,您在臣妇心中永远是母仪天下的至尊至贵之人,臣妇对您理应行此大礼,否则便是大逆不道之罪。” “快快起来,王妃休要这样说,当年多谢你不顾危险的照顾,我才能苟活至今。如今我身份连平民尚且不如,只是一个出家之人,你还来送我,多番雪中送炭之恩,英娥没齿难忘。”英娥扶起娄昭君,紧紧握着她的手,对馥枝说道,“快,给王妃上茶。” 馥枝为难道,“娘娘,这一早就被催促启程,慌慌张张收拾到现在,还有一刻钟就要出发了,这现烧水备茶也来不及啊。更何况,咱殿里早没了像样的茶叶,您这些日子喝的都是去年春上的茶。” 英娥有些窘迫地跟娄昭君道歉,“看我一个不懂茶的人,从分不清这茶的好坏,不过就是解渴罢了,让王妃见笑了。” 娄昭君这才留意到嘉福殿偌大的宫殿,不过就馥枝、云枝和李广安三人服侍,且不提他们的宫服都有些陈旧,甚至还有几处地方都脱了色。英娥的一身淡绿衣裙,娄昭君记得当年在冷宫中就见她穿过,堂堂一位皇后,竟无新衣装扮,又无胭脂添色,这境况和冷宫时毫无差别。娄昭君心里有几分动容,难过的流下眼泪,“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妇来此并为给皇后娘娘送行,而是想接皇后娘娘去臣妇府中暂住,待过些时日这局势安定了,皇后娘娘想去哪里臣妇都会安排妥当的。” “去你的府里?这万万使不得,前朝后妃奉旨出家,英娥也在其中,不能因我一人便坏了规矩。”英娥拒绝道。 “皇后娘娘不用担心,臣妇来接您,就是我家王爷吩咐的,您千金之躯,怎能再受辛苦。”娄昭君急急道,“素棉,快,先将我带来的衣物饰品端进来,让皇后娘娘梳妆。” 素棉一声令下,只见殿门外,鱼贯而入十名侍女,为首的前四位手捧华服,后面四位捧盘中放着钗環步摇等,最后两位捧着四双宫鞋。这些人见了英娥后全部跪下,双手将捧盘高举过头,齐声说道,“恭请皇后娘娘梳妆。” 英娥见娄昭君有些擅作主张,逼自己就范,心里有些生气,却不显露,淡淡道,“我心意已决,这辈子风雨飘零,看淡了这些红尘俗世,下半辈子青灯古佛之前,为我亡子祈福超度,便是极好的。” 娄昭君心细如发,知道自己仓促了,可是若非那尔朱姝见元恭一死,心里便存了攀附高欢的心思。趁着高欢入洛阳前,就重金买通了守卫,一场街头偶遇,自恃倾城姿,绰约扶风态,眉角含羞,眼波流情,直接俘获了高欢这颗好色之心。当夜便在城内的烟波居,做了对野鸳鸯,高欢那时才知道尔朱姝的身份,实在舍不得她的狐媚柔骨,在司马子如的出谋划策下,才有了后宫妃子全部出家瑶光寺的圣旨,好名正言顺地接尔朱姝入府。事情传到娄昭君处,她虽有几分失落,但是却毫无醋意,她劝阻了高欢想直接纳了尔朱姝的心,毕竟皇上尸骨未寒,一个臣子就睡了皇后,传出去高欢声名有损。几番盘算之下,才有了今日的入宫之举,怪自己心急,把事情想的简单,见英娥有些愠怒,复又拜下求恕罪,“皇后娘娘,是臣妇思虑不周,冲撞了皇后娘娘,求皇后娘娘恕罪,只是臣妇这一番孝敬之心,却是无半分虚假。” 英娥见她又跪下,言语稍微有些和缓,示意馥枝将她扶起,背转身子说道,“你对我的心思,我心领了,只是我心意定了,时辰不早了,王妃还是早些回王府吧,我也该出发了。”英娥说完,让馥枝进屋取出当年的那副绣品《北国雪景图》,亲手还给娄昭君,“多谢王妃当年这副绣品解了英娥思乡之苦,现今既已看破,便再也不需要了,王妃带回去吧。” 娄昭君不敢再言,只得捧着绣品,起身站在一边,看着英娥回屋捧着个红色漆木盒子,领着馥枝等人,出殿坐上去瑶光寺的马车。昏黄的阳光下,几十辆朴素的马车,载着这三朝数十位的妃子,沿着那泛着青光的永巷,缓缓出宫而去。 送走了英娥,娄昭君将绣品递给素棉,自己回身掀翻了站立在她后面侍女手中的捧盘,只听声声脆响,华服钗環洒落一地,娄昭君一脸平静的登上轿辇,眼中没有半分愠色。被娄昭君举动吓到的侍女们,惊慌失色地准备弯腰收拾,却被素棉眼神制止,领着她们跟着娄昭君的轿辇步行。 曾经的城阳王府变成了现在的渤海王府,描金的匾额下,两只石狮披着红绸,耀武扬威地蹲在朱漆大门两侧。娄昭君的轿辇刚停下,王娘就捂着脸跑来告状,“王妃,那尔朱氏太过分了,妾按照您的吩咐,将她的寝室安排在琅玕居,一应装扮都是最好的。怎知她还是不满意,说王妃故意羞辱她,还打了妾一巴掌,妾这巴掌挨得冤屈。” 娄昭君皱皱眉,她明白尔朱姝所指为何,不过转念她对尔朱姝的无理取闹,转怒为喜,她捏着王娘的下巴,仔细看了她的脸,那红红的手印在王娘白皙的脸上是如此醒目。“可怜见的,看这肿的,赶紧回屋敷敷,不然王爷见了会问的,她刚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受些委屈,暂且忍耐一下,昨儿个你不是看我屋里那株珊瑚好么,一会我让玥儿给你送过去。” 王娘慧黠一笑,“多谢王妃,那珊瑚是稀罕物,妾如何受得起,还是王妃自己留着赏玩吧。浚儿要下学了,妾先去接他了。” 娄昭君点点头,“浚儿是个有出息的,小小年纪,比他那几个哥哥都勤进。若是不喜那珊瑚,我听闻城中的撷芳斋新进了些波斯的香料,素棉,那是什么花做的,瞧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 素棉想了想回道,“回王妃,是鸢尾花。” “对,对,你说这塞外的花名字都这么奇怪,还有叫这名的。你也知道我素不喜这些,却也在上次广阳王宴会上,见他的侧妃用的就是这香料,甚是清香怡人。想来你也会喜欢的,一会我让高桥去采买些,给你们几个试试新鲜。” 王娘感激道,“谢谢王妃,还是您最疼我们,王妃一早进宫,想是也累了,您先歇着,妾告退。” 娄昭君点点头,扶着素棉回了自己的房间,卸下朝服王冠,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衫,头发随意的绾成一个发髻。“这些累人的东西去了,顿觉得轻松不少,素棉,有时候我真的好累,待人处事,比戴着这些杂物还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素棉走到她的身后,轻轻为她揉着太阳穴,让她可以闭目养神,“王妃是全天下最贤惠之人,便是没这些装饰,也一样受人尊敬。这阖府上下被您打理的和和睦睦,不仅这洛阳城,就是全天下也是独一家呢。” 娄昭君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她拍拍素棉的手,让她停下,坐在自己的身边,“跟了我这么久,你是最看得清,却又最不会说的人。我的辛酸,除了你谁都看不见,当年城门下的一眼,少女的我,只看见了他的英姿飒爽,那帅气的眉眼,健硕的体魄,我当时就想着非他不嫁。父母的阻拦,坚定了我的相守之心,我如愿了,带着最丰厚的嫁妆,我成了高娄氏。举案齐眉,我守着山无棱、天地合的心,只可惜坚持的只是我一个人。看着这府里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如花似玉,那年轻的模样,是我再也找不回,守不住的韶华。我这眉角的皱纹,双手的薄茧,见证的已经不是夫妻之情,只是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而已。” 素棉轻声劝道,“王妃,您莫要多虑,王爷现在的成就都是您给的,若不是当年...” 娄昭君忙制止素棉继续说下去,“今儿个宫里那个人,你还没看清么,如今你还要说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只怕我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这男人啊,需要女人的支持,却永远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依靠自己女人,便若一道伤疤,他宁可别人看见,也不愿意别人说破。以后这话,万万不可再从你嘴里出来,记住了。” 素棉自悔失言,“是,王妃,奴婢记下了,再不会胡言乱语。” 娄昭君点点头,“好。不管这府里进来多少人,我娄昭君永远是这王府的女主人,将来继承爵位的也只能是我娄昭君的孩子。一个女人这辈子都注定只能为自己的男人搏命,前半生为了自己丈夫的前程,后半生就只为自己的孩子活了。明儿个记得,把那尔朱妍居所的匾额换了,至于换成什么名,让王爷自己定,既然她自觉不是美玉,身有瑕疵,就顺了她的心思。还有,那香粉记得每个屋里都送些去,省的说我偏心。” “王妃,王爷那,怎么回话?” “回什么话,把那绣品送去便好,顺便帮王爷把马预备下,再准备些点心,剩下的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娄昭君说完叹口气,紧紧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滑落。 102、芳菲歇又见微澜 冷秋桐轻打茜窗(一) 啸安居内,高欢看着玥儿送来的《北国雪景图》感伤地问道,“王妃就让你送来这个,其他还有什么话么?” 玥儿摇摇头,“回王爷的话,王妃并无其他的话说,那食盒里的糕点是王妃亲手准备的,说是娘娘最喜吃的。今儿个去宫里太急,本想着可以将娘娘接回王府安置,未曾想娘娘还是想去瑶光寺修佛,所以王妃想着寺里毕竟清苦,也不好追着再去一次,就看看王爷可有安排人帮王妃尽点心意。” “好,好。还是王妃心细,你先回去伺候吧。”高欢打发了玥儿,唤来高桥,“这绣品做成屏风,还是放在凤栖阁,还有你让司马先生去趟蒹葭宫,他的心细,将那里的陈设都描绘下来,再吩咐人预备下。” 高桥不解,“王爷,娘娘一直居住在嘉福殿,为何要蒹葭宫的陈设图。” 高欢不耐烦道,“你就按照本王的话传过去就好,司马先生就不会问你这样的蠢话。对了,那琅玕轩的匾额换下,就换成琅嬛轩吧,今儿个就挂上。” 高桥见高欢有些愠怒,自悔多言,赶紧捧着绣品退下,按照高欢的吩咐去办。出门之时,见尔朱姝袅袅娜娜地走来,拦住他问,“你这着急忙慌地去哪,险些撞着我。”边说边将手伸过来,想看看那绣品的样子。 高桥寻思自己见到尔朱姝就立马行礼了,如何能冲撞她,不过是看见自己手里捧的绣品想套话,赶紧后退一步跪下,正好躲过了尔朱姝的手。尔朱姝也不好再上前翻看,怕失了体面,只听高桥巧言辩道,“回娘娘的话,王爷吩咐小的去办些差事,小的得赶紧办了。想是小的心急出门,不小心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小的当条狗放了,王爷的差事可耽误不得。” 尔朱姝呵呵一笑,“你这小猴子嘴倒是乖巧,还不赶紧去给王爷办事去,喜燕,咱们进去。” 高桥看着尔朱姝盛气凌人的样子,转身出门前,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这王府的女主人了,连我们王妃的脚指头都比不上。” 尔朱姝刚进了啸安居,便立马故作悲戚状,红着眼睛,挤下几滴泪,也不做声,就站在高欢面前。高欢见她这样,敷衍道,“听说你为了那匾额治气,原也是我定的,你在我心里如玉似宝,怎知就惹恼了你,让青桐白挨了你一巴掌。好了,你也别生气了,所有的错处都在我,这不我立刻吩咐了高桥去给你换块匾额,你定会欢喜。” 尔朱姝破涕而笑,顺势偎依在高欢怀里,小手轻轻捶着高欢的胸膛,撒娇地说道,“就知道王爷疼我,只是您应该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那个匾额。您说我这住在这渤海王府里面,名不正言不顺的,姝儿,姝儿心里委屈。”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竟又嘤嘤哭起来,那梨花带雨的俏模样若在平时,高欢定忍不住会想将她抱到床上,行那云雨之事。只是今日,高欢心里满脑子想的却是瑶光寺的英娥。他安抚尔朱姝道,“别哭了,放心,本王心里都清楚的,这不是新皇刚登基不久,百废待兴么。更何况,你的身份特殊,本王给你安排的替身,今儿个已经随着其他妃子住进了瑶光寺,等那元恭百日过了,才好寻个理由接出来,再给你个名分。这些日子就暂且委屈一下,万万不可抛头露面,在府里听王妃的安排,有什么短缺的就去找她。” 尔朱姝娇媚一笑,紧紧搂着高欢,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就知道王爷对我最好了,今晚到我那吧,我让喜燕准备好酒菜,我想好好伺候王爷。” 高欢轻轻推开她,捏着她的脸蛋,温情地说道,“乖,今天我还有些公事要忙,一会要进宫一趟,你要不去王妃那里用膳吧,也好好相处一下。” “这都已经临近晡时,宫里怎么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不依,就是要等您回来一起用膳。”尔朱姝倚姣作媚地牵扯着高欢的衣襟,想让高欢妥协。 高欢渐渐有些不耐烦,他故意说道,“午膳时,宫里就传旨了,不是因为想着你的事没安排好,所以这才耽搁到现在。莫要胡闹了,我去去就回。”高欢说完,便转身出门,再不做片刻停留,也不理会屋里的埋怨,此刻他只想飞奔去瑶光寺,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尔朱姝见高欢丢下自己迫不及待地走了,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委屈,气的一跺脚,扭身回琅玕轩。回廊转弯处,看见娄昭君冲着她招手,她停下脚步,踌躇间,喜燕轻轻说道,“小姐,在这府里还是要和王妃搞好关系,听说她也是极和善的,多一个人护着也是好的。” 尔朱姝道,“她不过就是仗着是原配的夫妻,若是王爷真的重情重义,哪里又会有我们这些人的事情。不过你说的不无道理,这府里现在各个都拧成一股绳似的,单单防着我这新来的。若在以前,谁会怕了她们,阿爹失势了,只求能得王爷的庇护,希望可以暂且偏安晋阳,他日再谋出路,那样我日子也好过些。也罢,今儿个就在她那用膳了,你一会回去将那碟芙蓉蛋月酥取来,听说大公子最喜甜食。” 喜燕应承下,陪着尔朱姝来到娄昭君的面前请安,娄昭君笑盈盈地说道,“王爷临出门前吩咐我,说妹妹初来乍到,怕妹妹一个人用膳孤单了,所以我特来此迎上妹妹,请去我那坐坐。” 尔朱姝假意客套,“多谢王妃的美意,本来妹妹就想能不能叨扰王妃,去您那坐坐,聊聊天,却又听府里的旧人说王妃喜好清静。所以王爷即便是刚说了,妹妹也不敢立应了,想着哪天写个拜帖,再去您的揽月阁去。怎知王妃亲来请妹妹,岂不折煞了我,是万万不敢的。” 娄昭君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都是自家姐妹,都别客套了,想妹妹初入王府,在这府里也是年纪最小的。我吩咐了那几个妾室,对妹妹要多加照拂,万不可怠慢了。妹妹日后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直接跟我说,一应生活我亲自照料。有下人不周到的,也告诉我,我让素棉大棍子把他们打了出去,妹妹这么温柔可人见的,我这一看就欢喜,如何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两人彼此讨好着,奉承着,手挽着手回屋叙那份姐妹情长。娄昭君免了当日王娘和穆娘的请安,独独与尔朱姝聚到晚膳前方散,并将撷芳斋采买的香粉一一送至各妾室房中,特意给王娘多送了两支珠花。这几房各个满意娄昭君的安排,似乎日间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娄昭君听完下人回复后,缓缓看向窗外,淡淡的哀愁在眼底溢出,“素棉,那凤栖阁早布置妥了吧,你说,王爷要多久才能将她领进门呢。”娄昭君说完轻轻抬手,制止了素棉的关切之情,“我不需要宽慰,红颜易老,牵不住他的心,就放开。不管这府里飞进来多少只蝴蝶,我都不在乎,唯独她,让我心里觉得不安,真的不安。” 素棉轻声问道,“即是如此,王妃何必委屈自己,做这么多。” 娄昭君苦涩一笑,“我有选择吗?王爷之前将那块玉佩只是藏着,今日都已经佩戴上了,他是势在必得了。” 当娄昭君心怀感伤的时候,高欢早已经到了瑶光寺外,瑶光寺的主持了诚师太听到通传,亲自在寺外列队迎接。高欢下马后,方觉自己来的有些突兀,怕这样进去唐突了英娥,而自己一朝宰辅,竟在临近日暮之时突临尼姑庵,怎么说都有些失仪。面对如此的迎接,他又不能不进寺院,进退维谷之际,所幸得高桥解围,“师太,王妃这几日有些心绪不宁,王爷忧心,想亲来为王妃请一护身灵符,还望师太费心。” 了诚师太一听,慌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王爷对王妃果然情深义重,请王爷在佛堂稍候,贫尼这就去王妃祈福。” 高欢施礼道,“有劳师太了,如今已近暮色,本王也不便打扰寺院清静,便在这寺门外吧。” 了诚师太继续道,“即是王爷不愿入寺,那就让智进领王爷在前面的归心亭稍作歇息,不过贺拔将军的侍卫也在那边,贫尼先让他们离开,待清扫一下后再请王爷挪步。” “贺拔将军?他什么时候来的?”高欢惊讶道。 了诚师太如实回答道,“贺拔将军是护送宫里娘娘们到此的,因贺拔将军担心打扰了寺院清静,所以只挑选了十名侍卫协助贫尼们安置娘娘们,余者便让在亭中歇息。” 高欢听到此,再也按捺不住,他开口道,“是本王忙糊涂了,竟忘了今天是宫里旧妃出宫的日子,既然贺拔将军在此,本王理该进去看看。”说完他对高桥道,“你便在外候着吧,本王一个人进去便可,正好去给各位娘娘们请个安,君臣之礼不能废。” 高桥心领神会,在高欢入内之时将当年娄昭君编织的穗子悄悄递给高欢,高欢接过放入袖中,随了诚师太入内。穿过山门殿,高欢问清楚了贺拔胜此时正在静梧院,便支开了了诚师太独自穿过观音阁,向左转入通往静梧院的回廊。步行至回廊尽处,便看见芳草如积,秀木连阴中隐藏着一间单独的院落,“静梧院”匾额乃是孝文帝亲笔题写,青砖白墙,曲径通幽,静谧中隐藏着尊崇。高欢停下了脚步,怕惊扰里面的人,他聆听了许久,也未听见贺拔胜的声音,只是隐约两个女子在对话。 正在踌躇之际,高欢感到后面有人,他回头正好与贺拔胜四目相对,贺拔胜先开口道,“给王爷请安,没想到在此遇见王爷,不知王爷来此所为何事。” 高欢正色道,“还不是你嫂子最近几日经常心绪不宁,我便想着这瑶光寺的护身符最是灵验,来求一个给你嫂子。到了这后才知道今日竟是皇妃们出宫的日子,闻得贺拔兄弟在此,便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贺拔胜故作不知高欢是来看英娥,“皇妃们都已安置妥当,毕竟是出家,也无甚东西需要预备下的,不过就是今日静心歇息,等待明日的剃度之礼。” “明日剃度?这皇妃们剃度可是非比寻常的,便是日子都要精心挑选,怎会如此仓促,怎么就定了明日?”高欢有些急躁,他怎能见一代佳人剪断青丝,从此与红尘无缘呢。 贺拔胜只想让高欢尽快离开静梧院,毕竟只是一墙之隔,他想保护英娥渴望平静的心不受任何惊扰,“明日初九,正是闻法日,且娘娘们早已心静如水,时间不过是个刻度罢了,娘娘们只想早日脱离苦海,明心见性。” 明日这两个字在高欢心里反复敲打着,不行,他对自己说,绝对不能让英娥就这样剃度了,他需要想个办法阻止她剃度。“既是如此,贺拔将军就先去忙吧,本王还是给孝庄帝皇后请个安。” 贺拔胜见高欢执意入内,还想阻拦,怎知高欢已然走入静梧院,惊呆了正在打扫院落的馥枝,和来不及闪入屋内的英娥。高欢见到朝思暮想的英娥,忙下跪行君臣大礼,“臣高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英娥看着院外贺拔胜满眼的忧虑,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示意他宽心,转而对高欢下逐客令道,“王爷莫要对我一个废后行此大礼,还是平身吧,如今天色渐暗,寺院多有不便,王爷还是尽早回府吧。” 高欢自是不愿意就此离开,他早已想好阻止英娥明日剃度的计策,“皇后娘娘在臣的心中永远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需要禀报皇后娘娘。臣知皇后娘娘宫中多年未曾与亲人相聚,臣派人已将北乡公主接来洛阳,还有皇后娘娘的两位幼弟,再有二日便可抵达,故特来报知皇后娘娘。” “阿娘?你将我阿娘接来洛阳?”英娥思亲之情再难抑制,她多想见到母亲,却又害怕相见。 高欢见英娥心情激动,继续说道,“是啊,公主天天念叨着皇后您,臣便做主将她和两位公子接进洛阳,所以今日特来禀报皇后娘娘,若皇后娘娘想见,臣可以安排在寺外相见。” 英娥转念不禁黯然,“算了,我明日便要剃度,这红尘事与我再无瓜葛。多谢王爷好意,在此谢过。” “皇后娘娘,您一定要见见公主啊,你堂兄退居晋阳后,便占了太原王府,将您母亲阖府驱逐在乡下一个农宅中居住。公主连遭打击,身体每况愈下,臣是费了几番周折才将他们接出。公主心心念念就是皇后娘娘您啊,您如何能不见她一面,便舍了她呢?再者皇后两个幼弟快到弱冠之年,若来洛阳则必有一番作为。” 高欢这番话,让英娥愈加难过,她不经意间看见高欢挂在腰间的流云百福玉佩,沉吟片刻,“多谢渤海王,英娥听王爷安排。” 高欢满意地应承道,“臣能为皇后娘娘办事,那是臣的荣幸,臣这就回府安排,明日便来接皇后娘娘先在寺外小住几日,养好了精神,也免得公主见了您担心。贱内托臣给皇后娘娘带了些点心,一会臣的家奴给皇后娘娘您送来,臣先行告退。” “有劳娄王妃惦记,馥枝,送王爷出去。” “不劳馥枝姑姑送了,臣自己出去便好,那臣明日再来。”高欢心满意足地步出院外。 103、芳菲歇又见微澜 冷秋桐轻打茜窗(二) 高欢出门时眼底胜利的喜悦,被贺拔胜看的一清二楚,他决定做最后的争取,万万不能让英娥就这样再陷困局,他急切地说道,“娘娘,您决定跟渤海王出寺么?臣其实也有个院子,就离此处不远,素雅干净,若娘娘不嫌弃,娘娘可以移驾去臣的府上。至于娘娘的亲人,臣也可以安置好的,您放心。” 英娥低首不语,馥枝会意,上前道,“贺拔将军,娘娘奔波一日已经很累了,该歇息了。” 贺拔胜俊美的脸写满了失望和无奈,他黯然道,“既然如此,那臣不打扰娘娘休息了,臣告退,娘娘保重凤体,以后多多珍重。”贺拔胜目送英娥决绝地转身进屋,最后倩影刻画在他的心底,他终于痛彻心扉地领悟到,今生她都不会选择自己,不管自己多用力地想去保护她,呵护她。她始终缥缈若仙,留给他的永远是翩若惊鸿地转身,独余自已一生寂寥罢了。 馥枝不忍,追上出门的贺拔胜,“将军切莫伤怀,娘娘不是无情,是不能有情,娘娘希望将军早日觅得佳人,莫再误了一生。” 贺拔胜失神地呆呆看着静梧院的院墙,心灰意冷,“姑娘好好照顾娘娘,她这一生太不易了,可惜我却始终无能为力,就此告辞了。” 落日余晖下,贺拔胜孤寂的影子被拉的细长,原来憔悴非独宫门怨,未必将军无怅恨。他纵有决战沙场,笑傲群雄的霸气,此时不过是一个失心人,他满怀寂寂芳草无处寻,朝朝空归醉卧月的无奈,步履沉重地向着山门外走去。他的愁苦,连稀稀疏疏地树叶都不忍见这相思的落幕,想让风牵扯着自己去填满那影子旁边的空缺,奈何缝隙间的阳光却将这哀愁点缀的更加刺目。 门后传来英娥的叹息,那是对他这么多年默默付出的感动,一滴泪滑落唇边,落在地上,砸碎了这些年的坚持。她背靠着门,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馥枝蹲在她的身边,轻轻扶着她的双肩,叹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贺拔将军对您这片痴心,可谓坚若磐石了,娘娘,您既然感动,为何不能接受他呢?” 英娥用力地摇着头,“不,他还能有选择,我却无从选择。今日高欢来,字字句句说的虽是阿娘想我,安排我们见面,其实不过是提醒我一点,那就是我一家人的性命富贵,全凭他做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晋阳将我阿娘他们接出,就说明尔朱兆已经势如枯木,尔朱家已经完了。我这一生是逃不过了,可是我又没有胡太后当年坦然赴死的勇气,因为于她已经了无牵挂,而我却还有阿娘和弟妹们。阿娘已老,弟妹年幼,大厦已倾,完卵何附?” “娘娘,您这一生,太苦了。” “苦?世间之苦,无不内心扰之,若空,则不苦。可惜这辈子我空不了,也不能空,便是苦,也不能说。失去了阿爹、子攸和孩子之后,我后悔那些日子的空置,让我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这苦便成了咎由自取。”英娥悲戚道,“我不能再耽误贺拔将军了,他应志在四方,不能为了我一个女子消磨了意志,他与高欢不是一路的人。” “希望贺拔将军可以明白娘娘您的一番用心,都是痴人。娘娘,奴婢扶您回屋歇会儿吧。”馥枝将英娥扶起,看见云枝捧着一盒点心进来,“这是谁送来的?” 云枝回道,“点心是渤海王的小厮送进来的,说是渤海王妃给娘娘备下的。这里还有个穗子,说渤海王妃见娘娘九皋笛的穗子旧了,便照着样子编了根一样的,让我一起拿进来。” 英娥疲惫的不想说话,看了眼馥枝,馥枝会意。她让云枝将点心送去了其他旧妃处,独留下穗子,也没更换,只是和九皋笛一起收置在锦盒内。 就在英娥以为高欢早部署好一切时,她未料一切的说辞不过是高欢的处心积虑,为了达到迎娶英娥的目的,他当日便令司马子如连夜前往晋阳游说北乡公主,将北乡公主与英娥的两个弟弟尔朱文畅、尔朱文略带回洛阳。同时命高乾、尉景整顿军备,让元修发布讨伐檄文,出兵征讨尔朱兆。此举不过是高欢的虚张声势,他暗地命令队伍在北乡公主到达后就折返回京。 第二日,高欢亲来迎接英娥进府,安排在凤栖阁住下,英娥见屋内陈设除了那架绣品做成的屏风外,其他皆与蒹葭宫一般无二,而床榻和妆奁台就是当年自己使用的,她若小鸟入笼,再不做他想,只是静静等着母亲入京。娄昭君对英娥十分尊敬,引得尔朱姝心里五味杂陈,却不敢多言,因为她知道高欢已经派军讨伐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在高欢心里不过是个玩物。她不敢再娇蛮任性,成日将自己关在琅嬛轩里,也不愿意求英娥对自己怜悯,便是听了王娘的冷言冷语,都不敢多说一句,她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当北乡公主带着两个弟弟出现在英娥面前时,英娥脸上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她似乎看见一张网向自己覆盖过来,让她觉得窒息,她痛苦地流下了眼泪,紧紧搂着母亲呜呜哭着。 北乡公主看着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的女儿,心疼地紧紧搂在怀里,示意两个儿子先出去,她轻轻拍着英娥的肩膀,哽咽地说道,“娥儿,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这些年你太苦了。” “阿娘,娥儿真的好想就在瑶光寺静心修佛,赎了这一世的罪孽,却是最后还不能得偿所愿。阿娘,娥儿是前世欠的债还没还清么,还要我在这俗世中受折磨?”英娥痛彻心扉地问着北乡公主,她似乎又想起当年拉着尔朱荣哭着不想进宫的情景,她突然好害怕,不知道阿娘会不会和当年阿爹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 北乡公主愧疚地看着英娥,摩挲着她的秀发,悲切地说道,“娥儿,因缘和合,本就是命中注定,今生的苦,便是前世的债。阿娘也心疼你,多想为你把这一切都承受了,可是阿娘无奈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天你见到阿娘时那眼底的无助,阿娘看得见。阿娘知道你累了,想安安静静地守着过往,青灯古佛下安度余生。可是阿娘不得不求你,求你看看活着的这些人,你阿爹死了,尔朱家也分崩离析,剩下的那个尔朱兆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高欢想让他活几天便是几天,这不大军都快到晋阳了。阿娘知道你的心,当司马子如来的时候,阿娘是不想来洛阳的。可是他的一番话旁敲侧击的,让阿娘听着这心里胆寒啊,阿娘一把年纪什么富贵都经历过了,可是你的两个弟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如何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去承受这些磨难呢?” 英娥抬起头,看着阿娘的脸,她得到了答案,阿娘和阿爹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阿爹是为了守护他的爱情,阿娘却是为了守住弟弟的富贵,最后牺牲的只有自己。她抿着唇,脸上挂着泪,缓缓摇头苦笑,“所以,阿娘的决定和阿爹当年是一样的?用女儿的身子,去换取你们需要的一切,女儿想问阿娘一句,这一生女儿是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么?” 英娥的一番质问,让北乡公主羞愧万分,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她却选择牺牲英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换取功名爵位。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噗通”一声给英娥跪下,“娥儿,是阿娘自私了,你原谅阿娘,阿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不能看着你两个弟弟去死啊。” 英娥见北乡公主跪下,慌忙让将她拉起,“阿娘,您如何能跪女儿,您这是让女儿遭天谴啊。” “阿娘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求你原谅了,你的老师也来了,他不放心你,所以选择做了高欢的幕僚。对了,这个盒子是你老师让阿娘带给你的,说你的一位故人临去荆州之前托他转交的。” “女儿知道了,阿娘您先回去休息吧,让女儿好好想想。”英娥接过北乡公主手中的长方形木盒,她此时再不想和母亲多说一句,吩咐馥枝将他们送出。当她打开木盒的那刻,她怔住了,盒中放的就是贺拔胜为她雕刻的那把木梳,只不过木梳被拦腰折断,她为贺拔胜做出的选择稍感欣慰。“馥枝,他终于可以放下我了。” “娘娘,您的心可以稍安了。” 英娥点点头,“是啊,他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再伤害的人,如今的结局是最合适不过的。馥枝,你陪我去府外的那角楼站会,我想看看府外的风景,以后怕是看的心境会不一样了。” 残阳西下又动黄昏,愁风打梧桐,雁南飞,寂寞未先走,独立危楼处,山川染血,佳人泪落。英娥无力地凝视着远方,心里的牵挂终于可以放下,她哀怨地取出怀中的九皋笛,又吹起那曲《凤求凰》。元子攸和贺拔胜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更迭出现,似在聆听她的吹奏,又似在埋怨她选择了委曲求全,她闭目垂泪,这一曲哀笛残淡了清梦,孤独深拥,那一场繁华中的怨愤此时都化成了无尽的相思,只可惜那零落的知交,连这愁音都再也听不见。 闻曲出屋的娄昭君看着远处英娥单薄的背影,惋惜道,“她始终是个可怜的人,本以为可以逃脱了命运,却又身不由己地被安排。素棉,以后凤栖阁多看顾些,待她若待我一样,记住了。” 素棉应诺,“奴婢明白。” 公元533年,高欢迎娶英娥后,即从邺城出发讨伐尔朱兆,尔朱兆被击败于赤洪岭,部下全部归降或散逃。穷途末路的尔朱兆见大势已去,杀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战马,在树上自缢而死。为情所伤的贺拔胜选择效忠孝武帝元修,与高欢反目,后被侯景所败,被迫投奔大梁。永熙三年(534年)十月十七日,元修因不满高欢专政,投奔在长安的宇文泰,被高欢遥废其帝号,另立元善见为帝,十日后迁都邺城。公元535年2月,宇文泰以元修淫及从姊妹有伤大雅为由,杀死元修,改立元宝炬为帝。贺拔胜在江南三年,屡次向萧衍借兵北讨高欢,连连被拒,终于等到宇文泰成立西魏,与高欢的东魏分割而治,公元536年贺拔胜投奔西魏,被任命为太师,与高欢正式开战。 然而这一切的纷争似乎都已经与英娥毫无关系,她开始渐渐喜欢现在的平静,虽然高欢在她之后又娶了数位妾室,但是高欢对她仍是百般宠爱,对她的敬重甚过娄昭君。她为高欢生下五子高浟和十三子高凝,高欢大喜,一度想立英娥为正室,高浟为世子,却因司马子如的劝谏而作罢。没想到这一个插曲却成了英娥最后悲惨结局的催命符,东魏武定五年正月朔日,高欢薨逝于晋阳家中,长子高澄继任大丞相,在准备废帝自立时,被膳奴刺杀。次子高洋袭位废黜元善见,建立齐国,史称北齐。高浟被立为彭城王,尔朱英娥为彭城太妃,迁府而居。 经历了半生飘零的英娥,又回到了瑶光寺,虔诚地跪在佛祖座下,她放下了身心,想用残生奉于佛前,出离那些苦痛,再不想人间华丽。高洋却不想放过这个风华绝代的小娘,当他一身酒气的出现在静梧院时,英娥惊得连连后退,她质问道,“皇上为何来此佛门清净之地,还擅闯我的寝居?” 高洋狞笑着,眼中满是龌龊,“父皇在世时,总想让你取代母后,朕却是好奇,天下美女众多,你这身上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今日,就让朕好好欣赏欣赏。”说完,他就一把抱住英娥欲行无礼之事。 英娥无法忍受高洋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游移,他身上的气味让英娥觉得恶心想吐,却又挣扎不开,她趁高洋低头强吻自己脖颈时,一口咬住高洋的耳朵。高洋负疼放手,英娥松口挣扎着靠墙而立,她指着门口呵斥道,“你给我滚出去。” 馥枝和云枝听到动静欲进屋探视,却被高洋的侍卫拦在门外,只见脸上带血的高洋怒气冲冲出来,从一个侍卫手中夺过长刀转身再入屋内。便在那刻,屋内传来英娥这一生最后发出的声音,“啊。” 一代佳人缓缓倒下,她美丽的头颅在与身体分开的那刻,英娥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翩翩少年递上的一方绢帕,他笑着说,“娥儿,我终于可以实现对你的许诺,陪你牧马放羊,悠然一生。” 这一生的浮浮沉沉,这一世的凄楚无奈,她一直顺从着,隐忍着,这唯一的一次反抗,让她满足,“子攸,今生我终于做了一回自己的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