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福妻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九月十七,一早起来天好像就阴得更厉害了。 昨夜顾锦与罗载的事,整个靖山大营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只是此事涉及平国公府,倒是没多少人敢明着谈论。 不过那压抑的气氛倒是和这天气一样,沉闷得让人觉得呼吸都不太顺畅。 恒昌帝显然也是听陈业回禀过这件事的,不过帝王对此事只字不提,待众人都自马场骑了马聚集在大营之前时,魏屿也只说了些与狩猎相关的事情。 平国公世子罗载果然不在,顾绵与魏阶相视一眼,虽一语不发,可也明白彼此的意思。 显然平国公府是想将这事压下去的,恐怕此事也不在平国公预料之中。 众人都心照不宣,对昨日夜里顾家二小姐失踪的事闭口不谈,不过那些隐约投在平国公罗豫身上的视线,还是多少流露出众人的好奇来。 但罗豫毕竟是平国公,他对那些视线毫无反应,向圣上行礼时也坦荡。 等众人都行过礼重新上了马,才听见王保兴的声音:「今日狩猎,酉时回营,猎物众多者,有赏!」 随着这一声,靖山大营大门敞开,随行狩猎者策马而出,在这秋凉天阴之中,扬起尘埃。 靖山属皇家的猎场,有专人在此维护,自然不必担心会有难以应付的猛兽。 除此外,猎场中还有专门放养的动物,以方便不善捕猎的那些世家子弟们,不至于一无所获。 众人策马扬鞭,只有顾绵是个例外。 随行来的姑娘们大都养在深闺,除了她,便连个会骑马的也难找出来,只她一个姑娘跟着英王一道骑着马,一时间引来众人的目光。 自打上次宫变,上京城中这些有点地位的官员,大多也看出来了。那位他们不甚了解的英王,并非全如传言之中那般。 而这次,他与英王妃两人都策马出猎,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京中人都说英王体弱,可这样的人却能随队入靖山,到底是真的体弱多病,还是另有原因,不免让人思考。 这样隐隐形成的威慑,实也在魏琮与魏阶的预料之中。 既然已与皇后、平国公府站在了对立面上,魏阶也就不必再像往日一般全然隐藏了。 因而他出来狩猎,倒也不是完全地跟着看。 顾绵因此,也第一次见识了魏阶射箭的技术。 「我看平国公的意思,大约顾二小姐是要被推出来了。」魏琮一边四下看着猎物,一边说道。 大队人马自营中出发就分散开来,除了圣上那边人多些,其他人多是三四人一队。 顾绵和魏阶自然是与魏琮一道的。佩兰留在大营中,褚枫去哪了顾绵并不知道,但好似魏阶另有事情安排给他。 「平国公府愿意纳个妾室,看来并未与顾家完全翻脸。」魏阶亦一边策马而行,一边说道。 只是他说完这句,又自己笑了一下:「不过吕尚书那,恐怕就不好交代了。」 魏琮闻言也轻笑了一声:「吕尚书只得一女,才许了姻缘,罗世子就惹出这样的事来,恐怕吕尚书心里不好受。」 「他上了贼船,这时候想下,也晚了。」 顾绵当时就猜罗载与吕姝定亲不是那么简单,如今听魏琮与魏阶所言,果然背后还是政治的联合。 吕尚书在上京多年,手中也有人脉,先时他为求自保,并不偏袒哪一方,如今应该是看魏瑢已没了希望,所以转而投靠大皇子。 只是他恐怕也不知道魏琮并不与皇后同心。 谁又能想到亲娘会算计自己儿子呢? 顾绵听着魏琮与魏阶说话,瞧着这树林四处的风景,她还没看见有什么猎物,忽地就听魏阶那边箭已出了弦。 「好箭法!」魏琮已策马朝那边跑了过去。 顾绵也赶紧跟上去:「打了什么?」 「是只灰兔。」魏琮已亲将猎物捡了起来,「这么多年都不曾见你摸过弓箭,准头倒还跟当年一样。」 魏阶仿佛习以为常:「你未曾见,又不是我当真没有动过。」 魏琮将那已经挣扎不了的灰兔系好绳子,递给了魏阶:「你到底背着人做了多少事?」 「也没有多少。」魏阶说得轻松。 只顾绵忽想起他那一身被隐藏起来的武艺,不免又为他心疼。 他在那些无人知道的茫茫黑夜里,不知一人承受了多少。 「这山林里,除了有灰兔,别的还有什么?」顾绵见魏阶已有了收获,一时也心痒起来。 魏琮是三人里对靖山了解最多的,便答道:「靖山的猎场没有什么猛兽,一般兔子松鼠多些,也有鹿和野鸡,不过能不能遇到,倒要看运气了。」 「那我打个什么好呢?」顾绵骑着马跟着魏阶走,一面四处张望。 她今日穿了一身的劲装,头发高高地束起,倒让她找到了以前还在青州每日练武时的感觉。 第2章 她手里拿着弓,早就跃跃欲试要打个大的出来,可惜四处望去,什么也没有。 这时候,猛又听那头箭出的声音,顾绵望过去,却是见魏琮收了弓。 「你也打到了?」顾绵惊讶,亦跟过去看。 魏琮竟也打到了一只灰兔,看着肥肥胖胖的,只是这会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你这箭术也不减当年啊。」魏阶亦笑道。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却让顾绵有点不爽了。 人家都有了收获,只她没有,她可不服。 她于是也将弓拿在手里,四处搜寻。 「你说如果罗载真纳了顾二小姐为妾,吕尚书会做些什么?」魏琮又说起这事来。 魏阶略思索了片刻,摇摇头:「他这会恐怕不敢与平国公府决裂。先前你不是也试探过?他当时既没表示什么,恐怕这会也拉不下这脸来。」 「照你这么说,我倒不必在意了?」 敌人之间有了嫌隙,对他们来说,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好事。 「与其在他们身上废心思,不如多想想圣上。」 帝心才是最难测的。皇后与平国公府一直不敢有太过分的举动,也不过是畏惧皇权。 没有哪个帝王会喜欢外戚专权。若不然,皇后罗芝兰也不会想着扶持自己的儿子做个傀儡皇帝。 毕竟魏琮身上背着孝道,如果真让她得逞,到时再夺回权力,可就难上加难了。 「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顾二小姐这一步,分明有些多此一举啊。」魏琮原以为平国公府会针对他们,谁知竟是自己跳进浑水里。 魏阶想起昨日顾绵与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其实已多少有了成算:「昨日顾绵说起她那个庶妹来,我倒觉得,兴许这次是她说对了。」 「哦?」魏琮来了兴趣。 「若此事也并非平国公府本意,不过是顾二小姐受人蛊惑,一步走错呢?」 「照你这么说,这位顾二小姐对罗载还用情至深?」 「未必不是如此。当初在马车里做诱饵引诱褚枫出手的,不正是顾锦?她当时便能与罗载一唱一和,此时倘若有旁人煽风点火,一时冲动也不无可能。」 魏琮笑了出来:「若真是这样,平国公还有些可怜了。」 「咎由自取,没什么好可怜的。」魏阶声音清冷,一如这阴沉天空下寒凉的秋风。 「今日比昨日还要阴冷些,该不会有雨吧?」魏琮有些担心地仰望天空。 山中狩猎适逢大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马再快,回去也要半个多时辰,若是太大的雨,路途泥泞,被困在山里也不是不可能。 「要不然今日早些回去吧。」魏阶说着,看向一个人在前面找猎物的顾绵。 他和魏琮倒是无妨,可他不想让顾绵受一点苦。她本就是个姑娘,若真淋了雨,生病了可不好。 魏琮也同意。且他今日自出来便隐隐总觉要发生什么,他们本也无心什么狩猎第一,安全还是更为重要。 嗖—— 两人尚说话时,突然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 接着一声动物的哀鸣,顾绵兴奋地拍起手:「我也有猎物了!」 魏阶知她会武,可还真没想到她能有所收获,便连忙与魏琮一起策马赶上去。 顾绵又迅即地补了一箭,这才策马到了她的战利品身边。 「我赢了,我这个可是鹿!」 魏阶和魏琮赶过去,便见顾绵射中的那只半大的梅花鹿,这会正躺在地上,看着也将断气了。 「没想到王妃箭法如此超群,见识了。」恭维的话魏阶信手拈来。 顾绵满意地看着她射中的这头小鹿,准备拿了绳子捆好了带走。 可这时,幽深山林之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虎啸。 「虎?」魏琮扭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离此处不远的灌木丛已隐隐有了沙沙的声响。 「靖山猎场怎么会有虎?」 魏阶顿觉此事有异。老虎黑熊都是猛兽,都是要赶出猎场之外的。 「怎么办?我们现在就走吗?」顾绵也知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也顾不得那猎物了。 还不等魏琮和魏阶接她的话,魏琮的乌月忽然就长鸣了一声,跪在了地上。 「乌月!」魏琮跑过去,却见乌月好像格外焦躁,几次试图站起来,可又跪了回去。 「怎么了?」魏阶也过去。 魏琮眉头紧皱:「恐怕是中毒了。」 「怎么会?」顾绵大惊。昨天他们才去了马场,而且还特意换了草料,怎么会中毒呢? 「只怕一开始的草料就是有问题的,我们换过了一次才延缓了药效。而且,」魏琮扳着乌月的马蹄,从里面摸索出一根银针来,「恐怕这针也是淬了毒的。」 第3章 怪不得他今日一出来就觉得乌月有些不同,他还只当是刚来靖山不熟悉环境。如今看来,恐怕它本就不舒服。 「那虎要来了!」顾绵将周流抽出来,比在身前。 沙沙的声音已越来越近,掩藏在草堆和灌木丛后的那只大虎,恐怕是嗅到了顾绵猎的那只梅花鹿的味道,正越来越往这边靠近。 「就算乌月不曾中毒,我们的马也不一定跑得过野虎。」魏阶已抽出了自己的折扇,将顾绵拦在身后。 「那怎么办?」 魏阶四下看去,他们前方是一只凶猛老虎,而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这条路的尽头。 这里应该是个半峰,他们来时的路刚好因为那只异常出现的野虎不能再走,而再往后退,不过多远,就说不定是悬崖峭壁。 「如果只有一只虎,应该还有希望。」他们三人都会武艺,若要和这一只虎周旋,说不定还能有机会。 「你担心的事还险些成了真,若不是王妃这只梅花鹿,说不定我也逃不过一个坠马命运。」魏琮已检查了乌月的情况,此时也抽出随身的配剑来,同他二人站到一起。 魏阶冷笑了一下:「出了那种丑事都拦不住他们,果真是疯了。」 此时,灌木丛之后,那只成年野虎终于显露了它的模样。 魏阶已弯弓搭箭:「这虎看起来是饿了,一箭未必能中,你们小心!」 他话音方落,那利箭嗖一声便射了出去。 只是猛虎体格虽大,却也灵活。这一下,它仿佛被激起了怒气,直直朝他们三人冲了过来。 而此时魏阶第二箭也已搭在了弓上,在他这一箭将出之际,魏琮那里,焰火折子已点了起来,专用以求救的爆竹瞬时就升上了天空。 「我去吸引它!」顾绵提剑,瞬时就冲了上去。 「顾绵!」魏阶怎么都没想到她要冒这样的险。自己去吸引猛虎的注意好让他能安心出箭,只是这未免太过危险。 「顾绵!」 顾绵的软剑走的是灵活多变的剑招,如剑名周流一般,是以快为先。魏阶此时哪里还喊得住她?只能瞧见她人已将与猛虎缠斗在一起。 那老虎见有人冲上来了,自也不肯让,抬着爪子便朝顾绵的方向扑了过去。 而此时,魏阶亦一箭而出,正射在了老虎的背上。 被射中一箭的老虎越发发了狂,它原本是要朝魏阶和魏琮这里扑过来,可顾绵却拦着它。 魏阶强压着心里的担忧与紧张,紧抿着唇,稳稳地搭弓瞄准。 嗖—— 并不需多言,魏阶看准了每一个顾绵为他制造的机会,他一边与魏琮躲避猛虎的攻击,一边搭弓射箭。 两箭射在了野虎的后腿上,终于让那猛虎的行动迟缓了下来。 「再来!」只要能让这老虎动不了,制住它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老虎眼看着要被三人合力制住时,周围的树丛之中,竟是忽然飞出数支短箭来。 「是手/弩!这里还有别人!快撤!」魏琮反应极快,立时调转了方向,向那树丛中连发三箭。 只是他们的弓箭哪里有手/弩快?接连的短箭从各个方向朝他们三人飞来。 顾绵原本就要吸引着老虎的注意力,这会又添了短箭,饶是她的剑已很快了,也终究抵挡不住这样的箭雨。 不过一瞬,她的胳膊上已多了两道伤口。 「顾绵!」魏阶再不能冷静下来,他冲上前去一把将顾绵揽住,「往后走!借这边的树丛掩护!」 索性那些短箭只为制造箭雨,并不瞄准,那只虎也闪躲不及,连中数箭,此时一只后腿恐怕已是废了。 魏琮魏阶和顾绵三人便借着树林的掩护不断后撤。 可那些刺客显然专为他三人而来,短箭丝毫未减弱,反而好像越来越多。 「这是半峰,再退就没路了!」魏琮也望见了后头的悬崖,虽说半峰不算多高,可下面多巨石,人掉下去,也是凶多吉少。 「短箭上有毒。」被擦破了伤口的顾绵已能感觉到自己伤口上传来的异常的痛楚。 那是箭上有毒的原因,还好只是擦伤,虽疼了点,可她大概还是能坚持一会。 「禁军的人还有多久能到?」魏阶一边搂着顾绵,借折扇将短箭挡开,一边又问魏琮。 「最快也要盏茶的功夫。」谁能想到靖山猎场还能有刺客? 原本那信号也是为收缴猎物所用,禁军恐怕都想不到他们已遇刺了。 「帮我护好她!」魏阶突然将顾绵推向了魏琮的方向,而后人便迎着那短箭往那边而去。 「定襄!」魏琮大惊,只是他根本来不及追上去,立时就要挥剑挡开那些短箭。 第4章 「魏阶!」顾绵哪里会想到他竟然就那么冲了过去。 魏阶手中只一把折扇,却好似一柄无形的利剑一般,径直往短箭的来源刺去。 折扇边缘的利刃,冰冷无情,自那刺客颈间划过,霎时间飞溅的鲜血便将这四周的树叶都染红。 魏阶周身是冷冽的杀意,他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折扇转过之处,血腥味也开始肆意蔓延。 原本执着手/弩的那些人,不得不放弃了短箭,纷纷拿着长刀冲了出来。 顾绵和魏琮亦提剑而上,与那些人缠斗在一起。 利剑刺破皮肉的声音,与刀剑碰撞的无情声响混杂在一起,杀戮的气息开始在这半峰上的树林里不断漫开。 这一刻的魏阶,终不再压抑着他的内力。宛如无情的杀神一般,每一个想要靠近顾绵的刺客都被他折扇扇骨上的利刃以最快的速度了结。 只是那短箭的毒性终究慢慢显露出来。 顾绵的剑慢了下来,魏阶和魏琮护着他,也不得不越来越往后退。 那黑衣的刺客像是还有援兵一般,饶是他们如此不留情地下杀手,从密林之中冲出来的人却好像越来越多。 他们只有三个人,必须坚持到禁军到了才行,否则连这些刺客是何人所派也没机会查清了。 只是那半峰后面就是悬崖,他们却是终究会走到退无可退的那一步。 顾绵此时还能勉强运功,这毒虽不烈,可她却还是怕拖的时间越久,自己越会成为累赘。 「别管我,他们人多,你不能分心。」顾绵推了魏阶一把,将他从自己身旁推开。 她的周流划过冰冷的剑光,将一个黑衣刺客的身体刺穿。 「你不能分心。」她希望魏阶能懂。 他们三人要应付这么多的刺客,她万不能让自己成为拖后腿的那一个。 魏阶被他推开,眼中有纠结与痛苦。只是他也明白,他们现在除了杀出去,别无选择。 本是与风雅相关的折扇,此时就像夺命的罗刹一般,魏阶已全然不顾他体内尚未清除的那些毒,拼尽了全力,宛如杀神临世。 「魏定襄你不要命了!」魏琮知道他身体的状况,只是他显然根本拦不住魏阶。 而他们现在早已没了退路,不杀,就是死。 在顾绵借着地势,将一个刺客从悬崖上甩下去之后,她终于体力不支,跪在了地上。 只是还不等她再拼着一个口气站起来,身后突然传来的巨大推力,让她毫无防备地被推下了悬崖。 「顾绵!」 魏阶的大脑在那一瞬一片空白,他没有任何的思考,就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手边的折扇了结了那刺客的性命,人便跟着顾绵跳了下去。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整片山林之中,随着飒飒的风声扩散开去,将这让人心惊的杀戮气息也一并带了出去。 殿前司都指挥使陈业万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场景。 已近黄昏,只是在浓重阴云的覆盖之下,天色已更早地暗淡下去。 飘落了黄叶的山林里好像只能听见他们的队伍踩在枯叶上的声音,可越走越浓的让人微微作呕的味道,却越来越告诉陈业,这里分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大人,前方有只已经被射死的虎。」查探情况的禁军士兵回来禀报,看得出,那场景让他不太舒服。 陈业微眯了眼睛。 靖山猎场会出现老虎?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将猛虎放入皇家的猎场? 「再去查探,大殿下应该就在附近,务必赶紧找到。」 这里就是大皇子发出信号的地方,只是人却好像已经走了。陈业开始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大人!殿下在这里!」 远远的树丛之后,传来四散开去的禁军士兵的声音。 陈业来不及细想,当先便朝那边冲了过去。 「殿下!」 映入眼帘的场景,险些让久经厮杀的陈业都惊得呆住。 大皇子魏琮靠坐在一棵老树上,浑身浴血一般。他脸上还有来不及擦去的飞溅的血迹,人像是已经完全耗尽了力气,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殿下可有哪里受伤?」 魏琮说不出话来,抬起一根手指,仿佛要指什么方向。 陈业四下看去,此处横陈着几十人的尸体,怪不得会有这样浓烈的腥气。 「殿下遇到了刺客?」 魏琮点了下头,仰靠在树干上,用尽了力气抬起一只手来,只想了那一侧的悬崖。 「悬崖?」陈业心中隐隐的不安开始飞速地扩散。 「去,去……救……魏阶。」 第5章 「英王!」陈业抬头看向那边的断崖,此刻只能见对面的群峰将要隐没入黑暗之中,哪还有人的身影? 「来人!速速发出信号,再调人马过来,所有人都沿此山而下,搜寻王爷和王妃的下落!」 陈业又扫过那一地横陈的尸体:「这些刺客的尸体,全部拖到一处,着人细细查看可有线索。」 魏琮已再没了说话的力气,长久的厮杀让他的身体近乎处于崩溃的边缘,他还想说什么,只是话来不及出口,人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殿下!」陈业也来不及再多布置什么,当先便将魏阶抬到了马上。 「速速搜寻王爷的下落!」他只来得及留下这么一句,便立马扬鞭,往靖山大营方向而去。 …… 魏阶是被手腕上传来的绳索勒紧的疼痛而痛醒的。 他睁开眼,便看见暗淡的天空,浓墨似的乌云比他们从靖山大营出来时还要更低,眼看着,大雨就要来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飞星链正紧紧锁着,将那一圈的皮肉勒成了骇人的紫红色。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了,能将性命留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好他出京时思虑再三,还是带上了这个有些累赘的东西,这才能在坠崖之后以铁爪锁链勉强做缓冲,免于粉身碎骨。 「顾绵……」魏阶忍着疼痛,将那锁链的机括打开,霎时间胳膊上脱了力,他便从原本那块巨石上滚落了下去。 可惜这半崖都是巨石,铁爪也无处攀附,他们也只能一直蹭着山壁坠落到底。 若是泥土,想来也不会因这一摔,彻底失去知觉。 「顾绵……」魏阶看到她了,原本他是搂着她的,只是最后一下到底他也没有抗住,也不知她从那块巨石上摔下了,有没有受了伤。 「顾绵,顾绵……」他尚且难以站稳,几乎是半爬半走地到了她的身边。 顾绵的衣服上也全是血迹,这会沾了污泥,甚至划开了几道口子。 魏阶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裹在她身上:「顾绵,顾绵。」 他坐在地上,将顾绵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即将暗下去的天色,让他心中的悔恨愈演愈烈。 他就知道,不该让她跟着来的。他分明知道此行有多危险,可却还是允她跟来,他不该心软的。 「顾绵,你醒醒……」魏阶几乎从未这样手足无措失魂落魄过。 「魏阶……」虚弱的声音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进山风之中,可魏阶听见了。 只那一声,便轻而易举让他眼中顿时有了泪水。 「魏阶,我好冷……」顾绵蜷缩在他的怀里,好像是怕他就这么消失了一般,紧紧地拽着的他的衣服。 「我在这,我在这。」他将顾绵紧紧地抱住,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看这四周的境况。 这崖底恐怕一时半会来不了人,顾绵身上还有刺客短箭的毒,他得想办法拢了火来取暖,再给她解毒才行。 只是时间不等人,夜幕已缓缓拉开,周围的一切在昏暗之中,都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魏阶没有办法再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他暗暗动了内力,得已让身体的疼痛暂时被缓解。 他抱着顾绵,几乎是靠着那块巨石,一点一点蹭到了一块突起的崖壁之下。 天气这么阴,只怕山雨已经不远了。 顾绵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烫,她感觉自己已然醒了,可昏昏沉沉的大脑却要一遍一遍将她拉进黑暗的深渊之中。 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人推下了悬崖,也隐约记得魏阶用了一个什么锁链,可他们还是掉下去了。 她想要起来,看看魏阶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可她却根本没有力气动一下。 她能感觉到魏阶将她安置在了一个妥当的地方,可他一刻不在,她心里就好着急。 「魏阶……」顾绵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 「今夜恐怕有雨,我不该带你来的。」魏阶的右手因飞星链勒出的伤口,如今还微微有些不便。 他不得已,只能用左手抽出火折子来,点了五次,才将一堆细碎的干柴点燃。 忽然间四周明亮了一点,顾绵感觉到了,可她一下都动不了,就好像身体已经不听她的控制了一般。 「是我,我……连累了你们……」她能看见火光映衬下魏阶的身影,可她却连靠近他都做不到。 「胡说什么。」整一日没有用药,魏阶体内的毒亦隐隐有发作之势。 他将一根干柴扔进火堆之中,背过身去,用内力将毒性生生压了下去。 「绵绵。」魏阶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将顾绵抱在了怀里,「短箭上的毒等不得,我得查看你的伤口。」 第6章 山间的风已经停了,黑暗中的丛林透出诡异的静谧,这是雨来前的征兆,恐怕,还是一场大雨。 顾绵望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和衣服,只觉整个心都在一揪一揪的疼。 「你怎么办……」她到底是不争气地哭了。 她分明知道魏阶的身体,此时却还只能让他来照顾,顾绵第一次那么恨自己的剑法。她该跟着师父再好好地学一学的,那样就不会受伤,就不需他顶着疼痛反还要为她解毒。 「我没事的。」魏阶抬手,擦掉她的眼泪,「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只是我这会要查看你的伤势,你可不能说我是占你便宜。」 都这时候了,他却仍故作轻松说着这样的话,只为让她不要那么紧张,不要那么难受。 顾绵觉得这一日的她真是糟糕透了。 「是我不对,若没有我,你也不会……不会落到这种地方……」 「照你这么说,该是我的错。」魏阶边哄着她,边将她胳膊上的衣服沿着短箭擦出的伤口撕裂开。 「若不是你跟着我到了靖山,又怎么会受伤,咳……」 「魏阶!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的。」魏阶抿了下唇,将喉咙里涌起的那股腥甜又咽了回去。 哒哒…… 豆大的雨点掉在了岩石上,声音的频率开始一点点加快。 「此处不好找草药,一时不能将你的毒全部解了,只能试试孙太医这味药,也许会有些疼。」 「我不怕。」 雨已经来了,不多久他们这堆火也将熄灭,她再不能拖累魏阶了。 「你若是疼得厉害,就告诉我,我再想别的办法。」 魏阶从怀中寻出一包已经有些褶皱的药粉来。这是临行前,他为以防万一,特意从孙太医那里要来的。 虽然不是专门的解药,可总归能延缓伤势,多少能让她再坚持一会。 只是他看着顾绵胳膊上已经几乎凝固的伤口,还是下不去手。 这药粉,需将伤口挑破一点才能起作用,可他又如何忍心。 「下雨了,魏阶,不要犹豫了,我受得住。」 「如果疼,一定要告诉我。」 顾绵眼泪尚在,可仍固执地扯出一个微笑来:「我……我以前也受过伤,也忍住了,我不会怕的。」 哗——哗—— 山雨忽然间就大了起来,魏阶拢起的那堆火,虽然也在突出的石壁之下,可在风雨中,依旧飘摇欲灭。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若这火熄灭,山间全然黑了下来,他再想救顾绵,只会更难。 已经揉得分外难看的纸包被魏阶艰难地打开。他右手使不上太多的力气,只能用左手执着那小小的一张纸,将药粉一点一点洒在顾绵的伤口上。 不同于毒性的刺痛忽然间流淌进四肢百骸,让顾绵险些痛晕过去。 她紧紧抿着双唇,固执地一声也不吭。 昏暗的火光里,魏阶看见她眼角的泪水,看见她的痛苦隐忍。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伤口包住,而后再难冷静,抛却了一切的矜持自守,将她拥入怀中。 越来越大的山雨疯狂地冲刷着一切,水滴击打岩石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成整片。 有溅起的冰凉水雾被风吹进了这狭小的一处空间里,魏阶便干脆换了方向,背过身去,以自己为她挡雨。 伤口上不间断地传来的痛楚,让顾绵不自觉地紧抓着他的手,而魏阶,在越来越黯淡下去的一点火光之中,看着她的挣扎与痛苦,喧嚣的情感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城墙。 「绵绵……」 他垂首,吻在了她的唇上。 是黑暗中他存在的证明,是雨夜里他不会离开的宣誓,是他意识尚存之际的安慰,是他久久压抑在心中的情感终于得见天日的眷恋。 小小的一堆柴火,终究抵挡不住风雨的侵袭,彻底地熄灭在了靖山的雨夜里。 魏阶知道自己的身体。 他罔顾孙太医的叮嘱,强行催动内力,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他害怕,他怕这雨夜过去,他将再见不到顾绵。 …… 靖山大营,帐中灯火通明。 张太医入了大营之中,慌忙上前跪拜行礼:「微臣参见圣上。」 恒昌帝面前摆着热茶,正冒出缕缕白色的雾气。 他将手中的密信放了下去,问话的声音沉稳平淡:「琮儿的伤如何?」 张太医刚从魏琮那里过来,连忙回禀:「禀圣上,大殿下所受都是擦伤,性命并无大碍,身上血污,想来是刺客的。微臣已开了方子,服过药后,好好休息,待体力恢复,方可苏醒。」 第7章 恒昌帝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不是昏过去了?没有受伤?」 「应是体力透支的原因。大殿下与刺客缠斗多时,身体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帐中安静了片刻,张太医跪在下边,额上渗出冷汗来。 「下去吧。」恒昌帝仰靠在椅背上,像是十分疲乏地说了一句。 张太医便起身,又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外面大雨的声音,此刻听着让人格外心烦。恒昌帝长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魏阶还没有找到?」 王保兴不敢怠慢,立时回禀:「回圣上,陈大人刚送来的消息,禁军的人还在找。」 「你说什么人敢放猛虎入山,行刺皇子?」 这问题王保兴可不敢回答,他吓得连忙跪下:「奴才愚钝,不敢妄言。」 「起来,朕又没说你是凶手。」恒昌帝又坐了起来,垂着目光看着桌上放着的密信。 刺客总共有三十二人,全部毙命,一只猛虎,被数支短箭射中,另外还有一头鹿,应该是魏琮三人打的猎物之一。 除此之外,魏琮的马被人下了毒,不过似乎毒药并不太够,还有的救。 靖山猎场可是皇家的猎场,在这样的地方对皇子下如此杀手,这幕后的主使,胆量不小。 砰! 恒昌帝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连摆在旁边的茶盏都当啷响了一声。 王保兴才站起来,立时又重新跪了回去。 「圣上息怒,保重龙体啊!」 「朕没事。」他起身,将那密信拿到灯上点燃了,不一时便烧了干净。 「陈业呢?」 「回圣上,陈大人还在领着人找英王殿下的下落。」 「雨下了多久了?」帝王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沉重。 「下了有快一个时辰了。」 「让曾瞬也带着人去找,朕这里,不需要禁军守着!让他们务必查出刺客的身份!」 「是!」王保兴也不敢多话,连忙领了命,出去传旨了。 …… 魏琮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帐中只有他身边的侍卫青霄在,除此外,便是外面不能忽视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什么时辰了?」魏琮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霄听到声音,立时倒了水走过来:「殿下,已经过了寅时了。」 魏琮喝了水,方觉嗓子里不是那般火辣辣的疼了。 「魏阶和王妃找到了吗?」 青霄垂眸,将水杯放在小几上,才摇了摇头。 「还没找到?」魏琮大惊,「这雨下了多久?」 「已经一夜了。」 一夜大雨,又是这样的秋夜,又是在山里,魏阶他还不知,可王妃是受了伤的,这样的境地,他二人又当如何? 「那怎么还不去找?」 「圣上几乎派了跟来的全部禁军去找,只是还是没有收到消息。」 「那那些刺客呢?可知道是谁派来的?」 「还不知道。殿下,方才,王妃身边的一位侍女来过。」 「她说什么了?」 「她来问王妃因何还没有归营,属下大略跟她说了些,她有些惊讶,而后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他二人皆是因我才坠落山崖。」 乌月被下毒,突然出现的猛虎,魏琮知道有人看不惯他,可还不知,竟有人敢在靖山大营里就下杀手。 就算是皇后和平国公府,难道就敢藐视皇权吗? 「什么人!」青霄忽然起身,才要向帐外追去,突然却有一人从营帐开的窗户处飞身而入。 「殿下,是我!」褚枫浑身已被大雨湿透,只是他根本顾不得整理。 「慢着!」魏琮连忙喊停青霄的动作,「这是魏阶身边的侍卫。你怎么来这了?」 「殿下,禁军的人在王妃打到鹿身体里,发现了一块破布。」 「破布?」 「属下看到,其上写有‘燕灭于恒昌’五字,已被送往大营。属下冒昧,恳请殿下为王爷和王妃证明清白!」 一夜秋雨,草木尽凋。 只是第二日,却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魏阶是感觉到光亮的变化才醒来的。 入眼是草棚木梁,不是那风雨飘摇的石壁,竟好像是在一处村舍之中。 「绵绵!」魏阶一下便惊得全然醒过来,只是他坐起来,才觉得整个胸腔都随着这个动作剧烈地痛了一下。 不过好在,顾绵就在他的身边,尚未醒来。 这屋子陈设颇为简单,不过却收拾得齐整,当地放了一张木桌,上头搁着两个粗瓷碗,靠窗的矮柜上照进两缕阳光,可以看见铜锁已生了锈迹。 第8章 他与顾绵的衣服都不曾换过,只是显然有人帮他们清理了伤口。 盖的一床粗布的被子已经发旧了,但是洗得还算干净,只是现在因他们身上的尘土,边缘到底沾染了些污渍。 屋子里没有人,不知是不是救了他们的人出去了。 魏阶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他原本想尝试着催动内力,只是不知为什么,只要他稍微动了一点,钻心的疼痛便会自胸口流向周身。 他不得已只好放弃。 完全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情,就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屋子里,魏阶明白,自己必须抓紧时间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才行。 他放缓了动作,掀开被子,下了床。 只是昨日那般与刺客厮杀,终归几乎耗尽他全部心神,这会甫一站到地上,他甚至险些又跌坐回去。 屋外隐隐有凄清的鸟鸣声传来,魏阶向窗外看去,下一瞬,他就听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来人内力深厚,却好像刻意想要隐藏,他越来越近,而且,有杀意。 吱呀—— 破旧的木板门被人推开。 「你是谁?」 与声音同出的,是魏阶那把带有锋利边缘的折扇。 蓄了一把胡子,头发些微散乱的只用一根草绳束起,来人正停在他的锋刃之前,锐利的扇骨与他脖颈间连一指的距离都不到。 「醒了?」他开了口,声音浑厚,没有因为这般被人威胁而产生丝毫的惧怕。 是个难缠的对手。 「你最好,自己言明身份。」 魏阶没有把握能对付这个人,可顾绵在这里,他得护好她才行。 那中年男人忽然笑了出来。 「凭你现在的状态,凭什么威胁我?」 「阁下内力深厚,以我的能力未必能敌,可与阁下同归于尽,还是做的到的。」 「就为了那个姑娘?」他言语里流露出几分轻蔑来。 「休想动她!」 魏阶右腕上还有昨日飞星链留下的青紫的勒痕,只是他这会却稳稳地执着折扇,毫不退让。 「她是你的什么人?爱人?还是情人?」 「与你无关。」 「你既然这么护着她,那不如用你的命来换她的命,如何?」那男人好像来了兴致,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魏阶。 「阁下尽可以来试试。」 那中年男人听了他的话,却是突然间大笑了几声:「那可不行,我若出手了,小姑娘会心疼的。」 魏阶的思路停滞了一下。这人的反应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现在不像是来杀人,倒像是来拿他逗趣的。 「阁下大可不必用她来要挟我,若要一战,尽管出手就是。」 「年轻人不要心急,你的小姑娘都醒了,你不去看看?」 魏阶一怔,看向那侧床上躺着的顾绵,她果然已转过了视线来,只是看着的却不是他,而是那个大胡子的中年男人。 「绵绵!」 只是顾绵竟全然没有理会他,反而是怔怔地望着那个人,声音气息虽不足,可却清清楚楚:「师父?」 师父? 师父! 魏阶感觉自己仿佛原地石化。 这一身粗布葛衣,蓄一把大胡子的男人,就是顾绵的师父? 那他刚才,还威胁人家? 「师父……真的是你……」顾绵尚处在震惊之中,完全没发现这屋子里多少显得有些诡异的气氛。 看顾绵的反应,此事不似作假。魏阶这会才后知后觉,连忙收了折扇。 「晚辈无礼,还请前辈见谅。」 方随云此时才全然放松下来,拍了拍魏阶的肩,便先走到了自己徒弟跟前。 「你这眼光不错,这小伙子,有些胆识。」 「他……师父,你怎么会在这?」自己师父面前,顾绵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她也确实奇怪,她师父明明去周游四海,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幽州? 「此事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吗?」 顾绵摇摇头:「不太疼了,师父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方随云叹了口气:「找?若不是老天有眼,让我碰巧出山就遇见了你们两个,恐怕昨夜的大雨,早要了你的命。」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魏阶垂下头,作揖。 方随云朝他摆摆手:「可不是我,别谢错了人。」 「还有别人?」顾绵微惊。自己师父一向独来独往,还会有谁? 方随云朝窗外看了一眼:「应该快回来了。你中了毒,若不是她,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好。」 第9章 说起中毒,方随云又看向了魏阶:「还有你,你身体里中了一种慢性的毒,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他怎么了?」顾绵一听这话,就知恐怕魏阶的病因为昨天夜里的事又发作了。 方随云皱起眉头:「你应该清楚,还敢那般动用内力,你不要命了?」 魏阶紧抿着唇,倏忽跪了下去。 「既在靖山得遇前辈,晚辈也便无意隐瞒。前辈既是绵绵的师父,想来应该能照顾好她。上京有人欲取我性命,绵绵若跟着我,恐遭不测。前辈既然在此,但请前辈将绵绵带走,让她远离京城。」 「魏阶!你在说什么?」顾绵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有这突如起来的一席话。 魏阶却是垂眸跪在那处,他心中纵有千万般不舍,这一时,由不得他犹豫。 方随云说得没错,他对自己体内的那些尚未清除的余毒清楚得很,他昨日已是冒险之举,能过了昨夜,未来还能有多久,全未可知。 他不能让顾绵冒险。 「你此话当真?」方随云紧皱着眉头。 「魏阶!你什么意思啊?你以前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顾绵才见到师父,高兴了不过一会,她怎么都没想到魏阶会有这样的决定。 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让魏阶心疼得分明,只是他却不敢犹疑:「当真。」 「这是干什么呢?跪在地上做什么?伤好了?」 魏阶惊讶地转过头去,就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约略三十上下的夫人。 她头上只以一支木簪绾了长发,身上穿着的是月白色绣着梅花的襦裙。布裙虽远不如宫中的衣服华贵,可穿在她身上,便让人觉得清冽像外面的山风。 只是她的话可一点都不饶人:「还跪着呢?还不起来?下了那么多的药,我可不想白折腾。」 魏阶哪让人这么训斥过?人都有些愣住了。 顾绵也开始搞不清现在的状况。 只有方随云嘿嘿地笑出来:「我与这孩子开个玩笑罢了……」 那位夫人毫不客气,一把就把方随云拽过了一边去:「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昨晚我废了多大的功夫,你还不让他们好生养着,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 「师父,这位夫人是……」顾绵见她将拿进来的一个小竹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碗药来,遂问道。 方随云又凑上来:「这是师娘。」 「师娘……」顾绵又惊又喜。 她以前还以为她师父要孤苦伶仃的一辈子,谁知道他竟然也能有动心了那一天。 只是那位夫人一点都不给他面子:「什么师娘?老不要脸。」 她将顾绵扶起来,自己坐在顾绵的对面,将药端给她,声音也温柔了下来:「我叫兰嫣,这的人都叫我嫣娘,我瞧你年龄也不大,我就托个大,当你回姐姐。」 「怎么能是姐姐,辈分不对!」方随云不服。 兰嫣瞪了他一眼,他立马又闭了嘴。 只是顾绵这会也看明白了,敢情他师父这是还没得逞呢。 她于是端着药碗眨了眨眼:「嫣师娘。」 兰嫣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出来:「哪有你这么叫的,直要将人笑死。快把药喝了,你身上的毒,应该差不多就解了。」 顾绵于是乖乖地将一碗药都饮了进去。 「多谢嫣师娘救命之恩。」 「别急着谢我了,你这毒好解,但凡是个郎中,调理上几天也没有大问题。只是你这小情郎可是个大麻烦。」 乍一听「小情郎」这称呼,魏阶险些没站稳。 他分明明媒正娶,与顾绵是大燕律法都承认的夫妻,怎么让顾绵的师娘一说,倒像是出来偷情的呢? 「咳咳……」方随云看了魏阶一眼,非常正经地说道,「人家不是情郎,是成过亲的夫妻。」 兰嫣看看魏阶又看看顾绵,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你这夫君,可是个大麻烦。」 兰嫣性子直爽,比长公主还要快人快语的,顾绵才让她说得不好意思了,下一瞬心却又揪了起来:「他怎样了?」 「死倒是一时半会死不了。」兰嫣看了眼魏阶,「只是人也太不知轻重了些。既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敢那般运功,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想的。」 魏阶垂眸,并不答话。 顾绵大概懂了兰嫣的意思。想来昨日,魏阶恐怕是以性命相搏,后来又与她掉落悬崖,淋了雨,只怕越发不好。 「昨日也非他所愿,是我们遇到了刺客。」 「刺客?」方随云坐不住了,「这山上不是说是皇家的猎场,你们怎么会遇到刺客?」 他又看向魏阶:「我记得你好歹也是个王爷吧?王爷也会被刺杀?」 第10章 魏阶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名满天下的方前辈解释这个事情。 方随云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他与顾绵和好之后,也听她提起过这位师父。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天下人口中武功高超仗义疏财的名侠方随云竟然是这么个大胡子男人,更没想到,这人够直接,且一点都没什么名侠的架子。 「应该是针对大皇子的……」魏阶想了半天,决定还是甩锅给魏琮吧…… 「怪不得好好的,你们会在悬崖底下。」兰嫣若有所思,「幸好是在这边,若是掉到山那头,未必有人住着,更未必有人救你们。」 她起了身,将方才那药碗放回桌上:「算你小子运气好,犯在了我手里,你这毒,怕是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能解。」 「夫人知道这毒?」 此前魏阶虽也喝药,但孙太医也说,那药也未必能根除,只能压制住,慢慢地好转一些。若兰嫣果真知道,真能将这毒全清理了,他日后,也不必总刻意压制着自己了。 「知道算不上,只能算听说过。就不知,你有没有胆量了。」 「为什么要有胆量?」顾绵不解。 兰嫣从自己的草筐中拿出一把枯草似的东西来:「这种毒我除了书上看过,从未见过真的,也从未解过。解毒要用到的这味药,本身也有毒性,不知你是否敢一试。」 「这毒不解,我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吧。」魏阶沉声。 「你自己也知道啊。若不是耗损内力,也不至于如此。你是为了救她吧?」 兰嫣看向顾绵,不知怎么,顾绵竟觉从她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欣慰来。 魏阶没有否认:「若我连她都护不住,我活着又能如何?若不是绵绵,恐怕我大仇得报,也就无所眷恋了。」 「师父,嫣师娘,他的身体到底怎样了?」顾绵看着那三人,只觉自己现在才是唯一不清楚状况的那个。 魏阶的毒不是有孙太医的药就可以解了吗?难道一直以来,魏阶都没有告诉她真相? 「我没事的……」魏阶并不想让她担心,只是他才开口,话就被兰嫣打断了。 「你还想瞒她到什么时候?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为了别人好,殊不知,过后了只会让人更伤心。」兰嫣说着,看向了方随云。 方随云尴尬地笑了一下,缩了缩脑袋。 「你男人这毒,是淮川国流传来的奇毒,索性那毒不知怎么半路停了,他才没病入膏肓。只是奇毒易种不易解,听你们说他有个王爷的身份,那恐怕是好药吊着,这才没丢了命。」 「淮川国?」顾绵微惊。 「这种毒,名叫莲华穿心,像毒又像蛊,若要根除了,总要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才行,可惜都是古书的记载,莫说知道的人,就是看过的人,也未必真能把药配出来。」 「那他之前……」 「都是骗你的,恐怕是一厢情愿怕你担心这才不告诉你真相。他们男人就是这样。」 「魏阶……」顾绵有些难以相信地看着他。 她无法想象,原来从前的每一天,都是魏阶数着日子在对她好。 他分明知道自己的毒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可他什么都不说,就只一个人默默承受着。 怪不得昨日与那些刺客厮杀,魏琮会说他不要命了,他分明就是在隐忍。 「不过你这男人啊,心性倒是坚韧。这毒发作时是钻心的疼痛,他却还敢动用内力,你呀,也不算看错人。」这一点兰嫣倒是欣赏魏阶。 她治病救人这些年,见过无数的患者,少有能像这般,自己给自己制造痛苦的。 他为了顾绵,连莲华穿心的疼痛都能忍受,只怕用情至深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顾绵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痛苦的。 她只要一想到魏阶一个人背负着这些秘密,在她面前还总要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便觉过去的自己实在太过迟钝。 「是不是不遇到嫣师娘,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瞒着我,直到这毒再也控制不住?」她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却是恨自己不能早些发现他所承受的痛苦。 「我只怕时间太少,来不及为你扫清离开上京的障碍……」 胸腔里突然涌上一股腥甜,魏阶再难控制,扶着桌子,咳出一口血来。 「魏阶!」顾绵一急就要去扶他,可她自己身上亦有伤口,险些从床上栽下去。 「没事!这血吐出来了才好。」兰嫣递了块帕子给魏阶,让顾绵不用担心。 「我就等着他这口血呢。昨日给你俩都服了药,我才发现他身上中了这种毒。偏他自己没轻重运功太过,现在这口血出来了,不必那么压着,倒好让我试试解药了。」 第11章 「嫣师娘能救他?」 「救谈不上,只能是试试,以毒攻毒,若失败了,不会让你立即死,只是恐怕也活不好。你二人决定吧。」 「试!只要能解毒,若是失败了,我陪着他死。」 「呸呸呸!小丫头胡说什么?」兰嫣又打断她的话,「只是可能会失败,也不是那么难成功。你们若是信我,在这住两日,等着解药起了作用,后面按我的方子服药,不说十成把握,九成还是有的。」 「你们到幽州来,可是做什么事?又是被刺杀,又是被摔落悬崖,在这两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方随云也是听说了自己徒弟嫁到英王府,才打听过些英王府的情况,故而如此问道。 魏阶抬起头来:「我们是跟随圣上来幽州秋猎,只是没想到有人会谋害皇子。两日在此,只怕会连累前辈。」 「我倒是没什么。」方随云丝毫不在意,「我只怕,那些人行刺不成功,会不会另有安排?你说他们是谋害皇子,可如今分明你与我徒弟掉下悬崖。若是害你们的人还有后续的动作,你在此的日子,可有别的应对方法?」 派了几十人的杀手,欲置他们于死地,若说没有后手,魏阶自己都不会相信。只是他现在就算想走,顾绵也未必会同意。 「我与他摔下悬崖,已是生死未卜,就算有人要针对我们,此时也该暂且做好眼前的事才对。大殿下当时已向禁军发出了信号,现在他在靖山大营之中,应该才是最危险的。」 顾绵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上京的情势。 别人眼里的魏阶,撑死就是与大皇子关系好些,派出那么多杀手,只为杀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未免太过引人注意了些。 所以那些人都是冲魏琮而来的。此时他们掉落悬崖,魏琮就成了唯一暴露在幕后黑手眼中的,若论危险,魏琮的处境,其实更加危急。 「什么人竟然敢在皇家的猎场刺杀皇家的人?」饶是方随云行走江湖多年,都有些惊讶。 「只怕与皇后和平国公府也脱不了关系。」顾绵心中,其实已将凶手打成了皇后。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样的动机对魏琮下手呢? 「你们那些权贵的事我可不懂,只给我句准话,这毒是解还是不解?若是不解,昨日那些药就当我是喂了白眼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兰嫣说这话时,眼神又从方随云身上飘过。 方随云一撇嘴,不自觉地就往后站了站。 「还请嫣师娘出手,救魏阶一命。」顾绵疏忽起身,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把兰嫣也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身子可还病着呢。姑娘家又不是那些糙男人们,可莫要受了风。」 「嫣师娘……」 兰嫣朝她笑笑:「你放心吧,我看你这小夫君倒是拗不过你,我定将他那毒解了,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不知为什么,魏阶莫名的有了一种被卖了的感觉…… 他看向方随云,然后惊讶地觉得,自己好像和绵绵的师父,在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 那边兰嫣丝毫不管这俩臭男人的反应,她扶着顾绵躺好,给她盖好被子:「我这里没有好衣裳给你换,且昨日忙着给你的小夫君吊命,也来不及做那些,今日我去买了新衣裳,一会给你拿来,你那小夫君一时半刻也死不了,让他给你换。」 「咳咳……」魏阶险些又一口血吐出来。 顾绵比他反应更快:「多谢嫣师娘,我自己来就行!」 兰嫣看看魏阶,又看看顾绵:「你们不是夫妻吗?换个衣服怎么这反应?」 方随云比她知道得多些,这会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他俩是圣上赐婚……」 偏偏兰嫣根本听不懂他这暗得不能再暗的暗示:「赐婚怎么了?都是夫妻了,什么事没做过?这有什么好怕……」 然后她看见了顾绵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地埋了半边脸在被子里,又看见了魏阶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她突然就明白了。 「你们俩不会还……」 说到一半,兰嫣机智地停了下来:「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真厉害。」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脸上挂着一个尴尬的假笑,收拾了自己那些干草似的药材,出了门。 处在某种奇怪的暧昧气氛里的方随云决定不参与自己徒弟与自己徒弟夫君之间可能出现的「打情骂俏」,非常有眼色地也跟了出去。 昨天把这俩人救回来时,魏阶过分催动内力,又淋了雨,几乎生命垂危,他跟着兰嫣折腾了几乎是一个晚上才把魏阶这条命捡了回来。 今日兰嫣又为了找药材起了大早,他得去看着点,别那俩还没好,把郎中给累坏了。 师父师娘都走了,顾绵却仍埋了半张脸在被子里,并不敢看他。 第12章 「嗯……你伤口还疼吗?」魏阶的眼神有点飘忽。 「不疼了。」顾绵的声音这会早没了先前坚持留在这给魏阶解毒时的「霸道」,软得像是只小猫。 他不说话,顾绵于是又问:「你好点了吗?师娘不是说,那个毒……」 「我没事了。」魏阶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然后他又开始解释,「我是说,师娘的药很管用,我真的没,咳咳……」 「魏阶!」顾绵吓得立马想要坐起来。 魏阶连忙冲过去按下她:「没事的!真的,真的没事……能咳出来,反而好些。」 顾绵拉着他的手,紧紧地攥着:「你没骗我?」 「这次真的没有骗你。师娘不是也说,把血咳出来就没事了吗?」 他明明面色还苍白如纸,可方才站在那里,却丝毫不曾动摇过。 他脸色比之前还要不好,可安慰她时,却仍是笑着的。 这个人永远都是那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非要自己承担了才好。她又不是什么养在闺中的金贵的小花,为什么不能让她也为他分担些风雨呢? 「魏阶,我喜欢上你了。」 「绵绵……」魏阶的心跳开始加快,让人猝不及防的欣喜,代替了所有病痛,成为占据他身体的唯一情感。 「所以你永远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他的回答,揉进了绵长而深情的吻中,在气息的交融里,化成最坚定不移的誓言。 他本不是个善于表达心迹的人,可这一时,那些热烈的感情分明地在唇齿之间蔓延开去。 窗外的方随云捂着眼睛从指缝里观察里面的情况,轻声感慨:「这场面……还好我跑得快……」 「跑得快你还在这偷看?」有人在他耳边挑事一般问道。 方随云吓了一跳,人都是一缩:「我,我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是吗?还不去把药碾了?」兰嫣指了指院子里放着的石碾。 「知道了知道了。」方随云不住地点头,只是他忍了半天,到底也没忍住,走了两步,又凑回了兰嫣身边。 「你说他们年轻人那样,是什么感觉?」 「哪样?」兰嫣挑眉看他。 「就是那个,那样,深情。」方随云指指屋子。 「深情啊?」兰嫣笑眯了眼睛。 方随云很认真地点头:「就是深情。」 只是下一瞬,兰嫣就一脚踢在了他腿上:「赶紧给老娘碾药去!老大不小,没个正形!」 …… 靖山大营。 恒昌帝魏屿的主帐之内,当中地上摆着一头半大的梅花鹿,肚皮被破开,里面一张破布这会已被大概清洗,正摆在前面。 破布上面的五个字,方方正正,不带一点运笔人的风格,但却显得格外刺目。 整个营帐安静一片,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妄自开口。 恒昌帝坐在上方主位上,眼神一一扫过站在这里的臣子。 因魏琮遇刺,整个靖山之行的所有安排全部取消。他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皇家的猎场里,行刺皇子。 「没人想说点什么?」恒昌帝看着当地上摆着的那只鹿,语气听不出喜怒来。 众臣都垂首屏息,这等抄家杀头的事情,可没人想卷进去。 「禁军查报,这鹿是英王妃射中的。英王妃一介女子,比你们所有人猎到的猎物都要大,你们怎么看?」 帝王的话沉稳有力,一双眼睛更是好像能看透每个人的心思。 「平国公,你觉得呢?」没人说话,恒昌帝就点了地位最高的平国公。 平国公罗豫上前了一步,未敢抬头,躬身行礼:「臣不敢妄言国事,但此等大逆不道之语,臣恳请圣上彻查,绝不能姑息!」 「你觉得英王和此事有关吗?」恒昌帝紧接着问道。 他的问题听起来漫不经心,可不知为何,罗豫却觉得脊背好似起了一股凉意。 他不敢流露出过多的表情,声音也尽力沉稳:「英王殿下幽居王府多年,此事因英王妃而起,虽有干系,可未必就是真凶。」 恒昌帝轻轻将面前的奏折翻过一本,接着问道:「那你觉得此事和琮儿有关吗?」 此一问,罗豫大骇。 「圣上明鉴,微臣不敢妄论皇子是非。」 「朕只是问问你的意思,又没说要定罪,你着急什么?」恒昌帝将才翻开的那本奏折扔开,靠在椅背上看着下方人人自危的大臣们。 「靖山狩猎,行刺皇子,鹿腹藏书,看来有人觉得朕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想给朕找点事做。」 第13章 此语一出,众人尽皆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恒昌帝冷笑了一声:「顾尚书,英王妃是你的女儿,依你看,此事应是如何?」 顾文业哪里应付得了这种场面?他原本也是看平国公的眼色行事,此时自然只敢绕着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王妃自出嫁以后便已不与家人联系,微臣也不知王妃近况,还请圣上明鉴。」 「鹿是英王妃所射,偏偏就从里面发现了这么一块布,顾大人跟朕含糊其辞,是怕什么呢?」 顾文业吓得连忙跪拜:「圣上明鉴!微臣确实不知此事,更是久未与王妃联系!」 恒昌帝冷眼看着这一切,片刻之后,才突然又看向了王保兴:「琮儿醒了吗?」 「回圣上,大皇子应该已经醒了。」 「宣他来,朕想听听他怎么说。」 整个大帐静谧无声,魏琮来时,唇无血色,却脊背挺直,目光坚定。 恒昌帝觉得自己恍惚从这个儿子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只是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恒昌帝指着地上摆着的那块破布,「朕想听听,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魏琮回头看了一眼:「这是昨日英王妃所射梅花鹿?」 恒昌帝摇头:「朕是说,鹿腹藏书,你觉得此事何解?」 「父皇的意思是,这块布,是从梅花鹿的腹中发现的?」 他昨夜在帐中养伤,自然不该知道这件事,魏琮倒是装得极像,神情中略略有些惊讶与不解。 恒昌帝点了下头:「鹿是死在英王妃的箭下,又有此般言语,朕很好奇。」 魏琮走上前,认真看了看那块破布,而后面向恒昌帝:「儿臣斗胆,请父皇允许儿臣摸一摸这块布。」 「哦?你能从这布上看出什么?」 魏琮俯身,将那块破布拿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都隐隐汇聚在他的身上。昨天与英王英王妃在一起的,可就是大皇子,他一个不慎,自身也难保。 魏琮的手指自那块布的边缘搓了搓,而后笑了一下:「父皇,儿臣还真看出了点东西。」 「说。」 魏琮将布扔下,恭敬回禀:「父皇,此布乃是密纹斜织,名为斜螺布,儿臣有幸,当年奉命出使淮川国时,见过一次。」 「淮川?」 「不错,此布织法特别,并非我大燕所有,只在淮川国产出,试问淮川国的布,怎会跑到我大燕的梅花鹿腹内?」 「圣上,臣斗胆启奏。」忽有一大臣出列,躬身禀报。 恒昌帝来了兴致,果然只要开个头,好戏就可以上演了。 「说。」 「若如大殿下所言,此布果然出自淮川,那不正说明,此非人为,乃是天意?」 淮川国的布出现在大燕的梅花鹿肚子里,这么不可能的事发生了,不是天意又能是什么? 魏琮摇头:「大人此言差矣。若有心人特意制成此布,不正好栽赃嫁祸,还难以查出来源?」 「大殿下的意思,这是有人嫁祸给英王殿下?」 魏琮面向恒昌帝:「父皇,这等玄妙之事,儿臣只信有人故意为之,只要彻查,必能查明因由。」 还不等恒昌帝说什么,立时又有人走了出来:「圣上,微臣亦斗胆启奏。」 「说。」恒昌帝靠在椅背上,面上竟隐隐带了一丝微笑。 那人跪在地上道:「微臣想起,英王妃曾有一处铺面,就开在宁安街上,那里经营布匹,有些是出自赛戎国。正是经营布料,又与别国有所勾连,微臣不敢欺瞒!」 「荒谬!」魏琮当庭反驳,「这布是淮川的布,而如你所说,英王妃的店面也只经营过赛戎的东西,这不正好证明,英王妃原与此事无关?」 「圣上!」又有人站了出来,「大殿下与王爷交好,只是英王妃身为王妃,却与别国有所来往,实在可疑,不得不防啊!」 「若但凡与别国交往就是有反叛之心,那为我大燕出使列国的使臣,难道都是叛徒不成?」魏琮身体本就还虚弱,这般与众臣争执,险些身形不稳。 只是他很快站稳了身体,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恒昌帝没有说话,等众人意识到了圣驾面前有些过分了,纷纷安静下来,他才像是没听到方才激烈的争论一般,看向王保兴:「魏定襄找到了吗?」 王保兴不敢怠慢,连忙回禀:「禀圣上,陈大人还在领着人搜山,暂时还未传消息回来。」 「东西收起来吧。等人回来了,再接着审。」恒昌帝看了一眼下头诚惶诚恐的群臣,起了身。 第14章 「都回去吧。若谁还有什么想说的,只管给朕上折子来,真有证据抓出逆党,朕重重有赏。」 一句「重重有赏」听得众人心肝都是一颤,也无人再敢说什么,纷纷起身,退了出去。 魏琮一直出了营帐,走回到自己的帐子内,才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殿下!」青霄被吓了一跳,立马就要叫太医来,被魏琮抬手拦了下来。 他扶着青霄重新起了身,走回榻上坐下,长呼出一口气来。 「有人要对魏阶下死手。」 「殿下此言何意?」青霄一时没懂。 魏琮神情复杂:「那日刺杀并非完全针对我而来,想必定襄也在其中。」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连英王殿下也一并铲除?」 「没有理由啊……」魏阶沉吟。 「理由?」 「就算是平国公府与我为敌,那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连定襄都杀掉呢?」 …… 上京城。 一场秋雨,让宁安街两边的不少树木落了满地的黄叶。纵使天已经晴了,可那铺在地上的枯叶还是多少让人觉出一丝凄清来。 马车驶过,枯叶被车轮碾进还未干透的雨水之中,霎时就浸透了污泥。 雅茗苑前,曹书影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她神情比往日还要清冷,下了马车未发一语,便快步走了进去。 后院二层的小隔间内,她要见的人已经到了。此时面前摆着一盏茶,只是茶凉了,那人都未动一口。 「大人,曹姑娘到了。」跟着他的小书童上前禀报。 「请曹姑娘进来。」 曹书影诗书盈心,可曹府家教甚严,她从前也不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般大胆的一天。 纵然对面的人确是她心中所属,可他目今,于她而言,到底是「外男」。 「书影冒昧请裴大人前来,还望大人见谅。」 平国公府一别,她与裴川再没有见过,她受顾绵所托,这般境况下,除了他再想不到别人。本是绝望之际送出的信函,他却也肯冒着风险赴约,曹书影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行止居出事了,对吧?」裴川起身,定定地看着她。 曹书影瞪大了眼睛:「你,你知道了?」 「王妃看似大意,实则心思活络。她敢随王爷离开上京,就必定会提前有所准备。整个上京城中,恐怕她能信的,也只有你与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身份所限,不能过多涉足王府的产业,可你不同。没有人会想到,会是曹大人府上的千金,冒着这样的风险,愿为王妃传话。」 「可上京城中,许多都知晓我与她交好……」 「涉及王府产业,老狐狸们总是会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殊不知,恰恰就是最直接的方法,最能一击即中。」 宁安街南端,行止居门前,不少府衙的兵士分立两端,惹得许多百姓都远远围观。 因布料有特色,成衣针脚精细,且上次那般情况下都能补偿给大家,行止居在百姓之中其实已有了些名声。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店铺,也不知是摊上了什么事,竟然一副要被查封了的样子。 「行止居……」顾铭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你还在外面的成衣铺子买过衣服?」罗驰亦跟着他停了下来,看向那边。 顾铭摇摇头:「若我没有记错,这处铺面仿佛是英王妃所开。」 「英王妃?」罗驰有些惊讶,「你的那位长姐?既是她所开,怎么还能被府衙的人查封?」 「我也不知道。难道是靖山出了什么事?」 罗驰亦是一脸迷惑:「靖山能出什么事?圣上都在那里,还有谁敢在圣上眼前行不轨之事?」 行止居那边,有两个官差压了一个看似是掌柜的人走了出来,他出来后,其余小二绣娘等等,也都被赶了出来,不过好似要被带走的,就只有掌柜一人。 顾铭咬咬牙,走了上去。 「哎,顾铭!」罗驰想拦他却没拦住,只好也连忙跟了上去。 「敢问官爷是因何抓人?」 那官差还以为来了闹事的,吓了一跳,一看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脸上便露出一副不屑来:「关你什么事?赶紧让开!」 「官府抓人总也要有理由,不能罔顾国法。不知这位掌柜是犯了什么祸事,要被这般带走?」 「上京府衙办事,为何要与你交代?怎么,这铺子是你的?」 「你!」 陈延眼见此状,连忙劝解:「多谢这位公子仗义执言,只是此事并不简单,公子还请回吧。」 第15章 他虽不知这位公子为何替他说话,只是他也不愿连累旁人,便又像那些官差道:「官爷,小人并不与这位公子相识。」 那官差听他这么说,朝顾铭冷笑了一下:「少管闲事,赶紧让开吧!」 顾铭紧紧攥着拳头,被罗驰拉到了一边。 眼见着那掌柜要被人带走,行止居门前贴了封条,顾铭再忍不住,挣开罗驰追了上去:「你可知这客栈是何处的产业?」 那衙役已是不耐烦:「你还有完没完?」 「这可是英王府的产业!面对英王府,你们也敢如此张狂行事吗?」 「英王府?」那衙役嘴巴一撇,看了后头几个人一眼,一群押送的官差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不仅出乎顾铭的意料,连追上来的罗驰都始料未及。 「你们笑什么?」罗驰朗声呵斥。 为首那衙役边笑边道:「你说的就是那个病秧子王爷?告诉你,英王府都自身难保,一个破店面,他还来得及管吗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顾铭袖中紧紧握着拳,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群衙役也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就继续压着人走了。 自古越是这样有个芝麻大权力的人,越是在得志时猖狂。捧高踩低,说是这些衙役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也不为过。 他们都能说出这般大不敬话来,难道英王府真的出事了? 「上次见到英王妃,她分明果敢冷静,怎么会出事呢?」罗驰虽与英王府没有过多来往,可那次街上刺杀时与英王妃见的一面还是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般女子,着实很难想象会有墙倒众人推的一天。 「罗驰,你可知裴先生在何处?」 罗驰被顾铭这一问给问蒙了,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先生今日一早就离开太学了,你忘了,咱俩还刚好与先生遇见了。」 「那先生会在什么地方呢?」 「这可不知。你要找先生解决这行止居的事?」 顾铭垂眸:「除了先生,哪还有别人?」 他自己家里,莫说父亲尚在幽州,就算在上京,恐怕也不会施以援手,平国公府,罗驰的处境他又不是不知,恐怕也难以依靠。 只有之前,两次与长姐遇见,她都与先生相谈友好,恐怕也只有先生,能想到办法了。 「要不然,回去等着?上京这么大,就算我们现在去找,可能也会与先生错过。还不如‘守株待兔’,说不定,先生就回来了。」 「这样能行吗?」 罗驰抬手推着他往太学院走:「审案哪能有那么快,况且,根本没听到靖山的消息,要不你回去等着,我回府里,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顾铭想想,他们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便点了头。 …… 靖山大营。 恒昌帝似乎早料到了魏琮会来,王保兴通禀大皇子求见,帝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让他进来。」 魏琮的脸色比刚才好了点,可神情却不好。 「儿臣见过父皇。」 「有什么想说的?」恒昌帝面前放着一幅地图,他正盯着其上的界限,一点一点看过去。 「英王和英王妃生死未卜,父皇此时就定罪,是否有些武断?」 「你怀疑朕?」 「儿臣不敢!」魏琮跪拜,「儿臣只是觉得,证据不足,应仔细查验。」 「你觉得朕下令封了行止居,太急了些?」 「王妃所开行止居一向按律例经营,童叟无欺,父皇在此时查封,儿臣不解。」 「你果然是与定襄一同长大,他的事,你却也替他急。」 魏琮垂下眼帘:「叔父去后,父皇若是全然不关心定襄,又怎会默许儿臣与他来往。」 他与魏阶的关系,可以瞒过平国公府,瞒过皇后,瞒过天下人,可魏琮清楚,他瞒不过他的父皇。 帝心难测,他父皇当年登上帝位,经历过的算计只多不少,在这样的人面前,魏琮没有奢望能一直隐瞒什么。 恒昌帝沉默良久,才重新开了口:「你可知行止居中售卖赛戎国的货物?」 「两国商贸往来,实属正常。」 「你这么认为,朝臣呢?」恒昌帝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长子。 他的目光平和,却好像有看透一切之势,让魏琮猛然怔住。 前有淮川国的斜螺布上写了大逆不道之语,后有英王府的产业经营赛戎国的货物。 莫说现在有多少人只等着挑他们的错处,就单只这两件事,想为英王府编排个里通他国的罪名,恐怕在某些人眼中,也是顺理成章。 第16章 恒昌帝知道他明白了,淡笑了一声:「就是因为人找不回来,才要现在就查封。」 因为找不回来,就意味着所有的猜测都得不到证实,就意味着所有的栽赃陷害都得不到澄清。 如果这时候任由事情随意发展,若再出了什么难测的情况,将更加难以收场。 「父皇……」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魏定襄与他那个王妃迟早会找回来,不过靖山,人回不来,也总会见尸首。可如果,就是找不回来了呢?」 「父皇的意思是……」 「刺杀你的人难道就仅仅是刺杀你?」 魏琮不信,或者,他不愿相信。 他不愿相信魏阶和顾绵已经殒命,他不愿相信他既是猎物也是诱饵,正如他无法忍受魏阶被冠以如此污名。 一路走来,他们手中亦沾染鲜血,只是他始终相信,在魏阶心中,是有光明与正义的。 他不甘这样的一个人就此消失,更不甘世人只知他那般名号。 「定襄不是那样的人……」 「你一个人相信他,有用吗?」恒昌帝目光清明,像是平静的湖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可他与王妃,皆是因儿臣之故坠崖……」 「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 恒昌帝不过轻轻一扫,原本桌上摆着的一沓奏折便哗啦啦地掉在了魏琮面前。 「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魏琮捡起其中一本,打开看去,眸光渐渐暗淡下去。 等他一本一本看过,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让他浑身上下都泛起森森的凉意。 那些奏折,一条一条列明行止居中所售赛戎国的货物。其中有味名叫璠萝的香料,更是被指与赛戎皇室有关。 而后面几本,更是直陈英王府有不臣之心,奏请圣上彻查王府,不能姑息。 而这一切,倘若跌落悬崖的是他,恐怕都会以各种方式,发生在他的身上。 「只凭一只梅花鹿就定罪,你以为,朕想如此?」 恒昌帝的声音显出些微的苍凉。 身为帝王,他不能对任何人表现出一丝超乎寻常的偏袒。皇权虽耀眼,可在面对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时,到底还是枷锁。 他哪怕流露不忍,都会让魏阶更加变为众矢之的。 「父皇果真要搜查英王府吗?」魏琮知道仅凭他,恐怕一时半刻无力回天。 恒昌帝没有回答,良久,才道:「你回去吧,等殿前司的消息。」 …… 「我可先说好了,这药喝下去,虽能起作用,可你也需能忍受得了痛苦。」入夜,兰嫣终于将熬好了的药汤端进了屋里。 「什么痛苦?」顾绵已换了干净的衣服,此时正与魏阶坐在一起,十指紧扣。 「你那毒名叫莲华穿心,解毒,也需忍受穿心之痛。这一副下去,是药引,只要扛过了今夜,明日在下我另一副药,你这毒,便有九成可解。」 「那另一成呢?」魏阶问道。 「你若是挺不住了,情况也许更遭,你日后就再不可动用内力,只能靠我的药引吊命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吗?」顾绵心里,其实很怕他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你这毒下得刁钻,且日子不久了吧?若是刚刚中毒便遇见我,兴许还能试试别的法子,现在几乎‘病入膏肓’,不走这步险棋,别的尝试,毫无意义。」 兰嫣是医者,却不是个喜欢宽慰病人的医者。她一向有一说一,对别人不会隐瞒,对魏阶亦不会。 就算是善意的欺骗,在兰嫣这,都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任。尤其是,她觉得魏阶是有主意的人,她,或是方随云、顾绵,都不该替他做决定,也没有权力替他做决定。 「魏阶啊,别太怕,我给你准备了东西。」方随云从屋外进来,搬进一个大筐来。 「你这是做什么?」兰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只见方随云从那大筐里抽出一截长长的麻布来:「给你准备的,你如果疼的受不了,我给你绑起来,保管你伤害不了别人,也伤害不了自己。」 「师父!」顾绵觉得自己师父真的……思路清奇…… 「绵绵,你别不信啊,你问你师娘,这法子管用。」 有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记忆,一下子跑进了兰嫣的脑海里,让她一脚踹在方随云身上。 「别管他。这决定要你自己做,无论你选择试还是不试,我都不会多说什么。」 魏阶紧紧攥着顾绵的手,目光坚定:「定襄在此,谢师娘救命之恩。」 满满一碗黑棕色的药汤,还有股不同别的药的刺鼻气味,魏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饮而尽。 第17章 「好小子!你有这胆识,我兰嫣若治不好你,此生也无颜再行医。」 「师娘,他……」 兰嫣将一颗蜜丸递给魏阶,轻轻抚了抚顾绵的发顶:「放心,我今夜就守在这,他若有不对,我还有别的方法,解不解得了毒不知道,保命还是行的。」 魏阶朝顾绵笑笑:「师娘的医术你还不信?放心吧,我没事。」 顾绵是亲自体会过兰嫣的医术的。她的箭毒,不过一夜就解了,只是伤口还未愈合,人却早没了大碍。这般医者,她本不该怀疑的。 可那人是魏阶,她又控制不住地担忧与害怕。 她早知魏阶曾过早承担了太多的事情,还说日后自己要与他分担,再不让他孤独,可这会,她却又分明什么都帮不上。 那些可能的痛苦,都要他自己承受。 「你若是难受了,可一定要跟我说。」 「我答应你。睡一会吧。」魏阶哄着她,声音轻柔。 可这种时候,顾绵哪里肯睡? 方随云靠着桌边坐着,见魏阶给他使眼色,霎时间就明白了。 「绵绵,睡吧,我和师娘还在这呢,没事的。」 一日相处,兰嫣当然也看出了魏阶的用心,她于是也笑着道:「我们都在这守着呢,哪里会有事?你现在睡一会,等会才好接班呀。」 这一夜魏阶也许都难以入眠,兰嫣怕他出事,其实一早就与方随云说过了。今夜他二人就守着魏阶,只要有一点不对,便立马换其他方法。 只不过这些话,三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和顾绵说。 而且在这件事上,兰嫣意外地与他俩统一了战线。 顾绵伤也才刚好,她也实该休息才对。 魏阶见她还在犹豫,于是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你如果累病了,还不是我来照顾?好好休息,我才能安心将毒解了。」 「那我只睡一个时辰,师父师娘叫我起来,你们休息,我来守着他。」 「好啊!」兰嫣抢在方随云开口前点了头,「你放心睡吧,到时辰了,师娘叫你,咱们轮换着来。」 方随云个大老粗不懂姑娘的心思,可兰嫣却明白。 她自己的性子在某些方面其实与顾绵这姑娘有点相似,这时候若硬要让她睡觉,她反而不去休息,迂回着来,哄着她,她多少还能睡会。 魏阶亲将她扶着躺在床上,坐在一边拉着她的手。 「你就在这里,不许离开。」顾绵心里总有种魏阶在骗她的感觉,可她自己也不想魏阶再为了她分心,心里越发纠结。 魏阶执着她的手,就坐在床边看着她:「我就坐在这,哪也不去。」 顾绵紧紧抓着他的手,在他平静柔和的目光中,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她睡不了多沉,且抓着他的手,只要魏阶有一点变化,她一定会醒来。 夜幕下的靖山犹如泼了浓墨的画卷,黑漆漆的一片之中,草屋的窗户里透出的一点昏暗灯光都显得惹眼起来。 兰嫣与方随云坐在一起,密切地注意着坐在床边的魏阶的状态。 药引显然起了作用,即便他面容尚平静,可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兰嫣喊了方随云,给魏阶披了件衣裳。 他这时正在身体虚弱的时候,万不可感了风寒。 夜半,连山林间都静谧下来。 顾绵的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终于睡着了。 而坐在桌边的兰嫣,神色却愈来愈凝重。算着时辰,若有反应,也差不多了。 魏阶安静地看着他的小姑娘,突然,胸口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中一般,尖锐地疼了一下。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可身体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兰嫣一瞬间就站了起来,原本昏昏欲睡的方随云登时跟着她就起了身,看向魏阶。 魏阶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二人不要惊醒顾绵。 他与顾绵交握的那一只手没有任何的变化,可另一只手却是越攥越紧,指骨泛白。 第一下尖利的针刺般的疼痛之后,细密的痛感开始绵延袭来,从他的胸腔,一直到肩背,再到四肢,像是有无数的针在体内游走一般,让他感觉身体像是不受控制。 他紧抿着唇,一下一下,强迫自己有规律地呼吸。那握着顾绵的手,却始终不肯有一点的变化。 「你……」兰嫣怎么都没想到,他为了顾绵,能隐忍至此,连穿心之痛,都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沉沉的夜色笼罩天地,起伏的山峰只剩下一片暗影,仿佛是蛰伏的野兽,在清朗的月光下,等待着扑杀猎物的适合时机。 草屋内,兰嫣和方随云均是眉心紧皱,眼见着魏阶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可他却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18章 那可是莲华穿心,是淮川国古书记载里最厉害的蛊毒,即便魏阶早有预防,可他体内的那些毒,也断然不是常人随意可以忍受。 他只不过是因为放在心里的姑娘睡着了,就宁愿闷声忍受穿心之痛,也不愿有一丝的挣扎。兰嫣不知,她到底该以何种情绪面对这位年轻的英王殿下。 刺骨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魏阶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犹如从水中浸过一般。 他面色苍白,可却紧抿着唇,不肯有一点点的动作。 兰嫣紧张地站在他身边,生怕他这般固执地忍耐,让身体最终彻底吃不消。 「咳……」 终于,喉咙中涌起的腥甜让魏阶再支撑不住,他动不了内力压制,一口血吐了出来。 「魏阶!」顾绵几乎是瞬间就惊醒了。 仿佛是支撑着他的那件事终于不在了,魏阶整个人就像脱力了一般朝前栽去。 「魏阶!魏阶你怎么了?」顾绵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可魏阶这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因为太过用力而咬破的嘴唇也渗出鲜血来,和他方才咳血时残留的一点血迹融合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 兰嫣迅速地搭脉,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他怕扰你起来,强行忍着,这会,要比之前还要痛百倍千倍。我就不该一时心软……」 她感念魏阶的赤诚之心,不想违了他的意思,到底是让他这解毒的过程更痛苦了。 「魏阶,不是说好了叫我起来吗?」顾绵眼中泪水已流了下来,她抱着魏阶,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帮他擦净唇角的血迹。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呢?为什么这么傻……」 魏阶想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好像要渐渐散去。 可他不能,他若是挺不过去,往后的岁月还那么长,怎么能留她一人在这茫茫尘世之中呢? 「这血吐出来,按理应该是起了作用的,魏阶,你坚持住,你可千万不能睡啊。」兰嫣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要找药去。 「怎么了?他还能行吗?」方随云赶忙跟上她问道。 「快,快把白日里让你碾的那个药拿来,给他喂进去。」 「好!好!」方随云知道那药重要,一早就好好地放好,这会听她说,自然连忙拿了进来。 兰嫣直接从燃着的灶上盛了一碗滚水,一下泼进了放着药粉的碗中。 那边顾绵还一刻不停地和魏阶说着话,她给他讲青州的故事,给他讲以后要一起在王府种树,给他讲她跟长公主学来的做鱼汤的手艺还没来得及展示…… 可魏阶的眼皮却越来越沉,疼痛让他的身体不断浸出冷汗,额头也渐渐发烫起来。 「嫣师娘,他好像发烧了……」他从前生病昏倒时的绝望又一次占据了顾绵的心房。 他的痛苦,她看得分明,可却连一丝一毫都无法分担。 「以毒攻毒,烧起来也实属正常,不妨事,这味药下去,该能好些。」兰嫣将那药碗端过去,拿了勺子,一点一点舀着,吹凉了喂给他。 可魏阶意识并不算清楚,身体也不大受他控制,一勺的药,能喂进半勺去都算好。 兰嫣沉心,扭头就喊了方随云:「把另一碗备着的也拿进来,都给他喂下去。」 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与其犹豫不决,不如干脆下了猛药。索性这穿心之痛也只这一回,日后就算身子有反应,也不至如此了。 「魏阶,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反悔……」顾绵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可她却硬是要扯出一个微笑来。 饶是魏阶也许根本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她也不想因自己这不争气的眼泪反让他还要为她担心。 「嫣师娘的药很厉害的,你要好好喝。」她抱着魏阶,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看着兰嫣沉着面色给他喂完了一碗,又喂另一碗,顾绵的心也好像跟那空了的粗瓷碗一样空蒙了下来。 魏阶的呼吸已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并不是因为不疼了,那穿心的疼痛实比之前还要剧烈,只是他意识不清,连感受都迟钝了些许。 他隐约能听见顾绵在跟他说话,可其实什么都听不清,他想看看顾绵的样子,想抱抱他的姑娘,只是眼皮沉得像是绑了千金巨石,根本抬不起来。 他能感受到顾绵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可他却连一点握紧她的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好像坠入了一片虚无之中,在无尽的黑暗里,一只利爪穿过他的身体,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击得粉碎。 他想要反抗,可根本动弹不得。他想要离开,可面对着黑暗,却全然无能为力。 第19章 他分明是着急的,他想告诉顾绵,所有的痛苦都无法与失去她的痛苦相提并论,他根本不会惧怕,可他却怎么都离不开那片虚无,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样的黑暗里挣扎了多久,只知道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了。 他面前,是王府的草木葱茏,顾绵就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在石子小路上望着他浅笑。 他想过去,想紧紧地抱着她,只是还不等他迈出第一步,所有的一切豁然消失。 东方天际已泛了白,蛰伏在黑暗中的山峰渐渐显出锐利的轮廓。 屋内点着的灯几乎要燃尽,窗外正在此时透进灰蒙蒙的一点亮光来。 魏阶已彻底地安静了下去,他面无血色,整个身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兰嫣搭了脉,而后起身,往自己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根银针。 她将魏阶的右手拿过来,捋了捋他的食指,而后那针轻轻一扎,暗红色的血液就冒了出来。 顾绵就是在这时,看到了他露出袖口外的手腕上,惊心的青紫的勒痕。 「飞星链勒的。铁锁链要承你们两人的重量,都在他这只手上,没废了都是好的。」兰嫣看见她的表情,一边收了银针,一边说道。 顾绵于是垂眸看着他,心中的悔恨尤盛。 「没事了,等淤血消下去自然就好了。倒是这个毒,有效果是有效果,就是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方随云立马起身:「哪里出了问题吗?」 兰嫣摇摇头:「他这一夜算是挺过来了,只是他身子因前日耗损太多,日后休养,恐怕一时半刻恢复不了。」 「要多久?」顾绵忙问。 「这不好说,少则三四月,多则一年半载,除了我给的药一天不能落下,人也再不能那般搏命了。」 「那他的毒解了吗?」 这会兰嫣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莲华穿心解了,但我说过,他这毒下得刁钻,乃是自饮食与皮肤,两边渗透入身体,现在,得让他身子恢复原状。」 这也是为什么毒解了还要再接着用药。 兰嫣诊治可不喜欢留什么尾巴,既然治了,就要根治。 况且为了魏阶这个毒,她可是下了猛药,攒了好些年舍不得用的干药材都用上了,那可是花银子都未必能买来的。 这样若不把毒全解了,她自己都觉得亏。 顾绵拿着帕子,一下一下擦去他脸上的汗。 兰嫣看着他二人,想了想,终归还是说了出来:「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顾绵和方随云都看向她,她由是接着道:「你们想来不能在这住太久吧?让你盯着他按时服药我倒是放心,只是你们若回去,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只忙着给他解毒的时候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兰嫣提起,顾绵心中也没有底。 那些刺客说是针对魏琮而来,可她自己习武,又哪里不知那些人下的是狠手,是分明要将他们三人都置于死地的。 现在她与魏阶掉落山崖,两日过去,对靖山大营的事情一无所知,这两日,单只这一件事就能引发出数种可能,更遑论,派来刺客的人也许还有后手。 危险是定然会有的,但顾绵觉得,如果让魏阶来选,他一定会回去。 「这地方是你们掉落的半峰之下的山谷里,禁军要找到这可不容易,你们若是不回去,我也有办法让你们在这住着。」 以方随云之力,就算禁军的人查来了,要将他们引开也是轻而易举。 但他知道自己的徒弟,这姑娘自小就是很有主意的,他和兰嫣一样,不想这么贸然替两个年轻人做决定。 顾绵看着魏阶,沉思良久,终是缓缓道:「等他醒来吧,无论他要留下还是回去,我都跟他一起。」 …… 按原本的安排,今日过后,恒昌帝便会启程回京。只是此时,事情越来越出人意料,英王和王妃又一直没有消息,能否按时回宫,诸臣子心中也没了底。 恒昌帝坐在主帐内,盯着案上的地图,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保兴侍立在侧,见一旁摆着的那盏茶已凉了,便端了出去,着人换了新的来。 新茶端上,缕缕热气便从那压着的盖子下挤出来。 恒昌帝的视线又落在氤氲的雾气上,只是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约莫要到了午膳的时辰,王保兴才要问圣上要不要传膳,还未及开口,就听见外面小太监的声音:「启禀圣上,枢密院周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王保兴闻言,便连忙加紧了步子走出去:「宣。」 枢密院周成,官职不高,但他是恒昌帝的人。 第20章 给帝王办事,不需要太高的官职,不需要引人注意,重要的是消息要快,人要严谨。 「臣周成,参见圣上。」 「查出什么了?」恒昌帝靠在椅背上,微眯了眼睛。 「回圣上,在英王府中发现了此书信一封,微臣不敢妄动,请圣上定夺。」 「承上来。」 周成和恒昌帝说话的时候,王保兴是从来不在的,是以周成闻言,自己起身,将那封信放在了恒昌帝面前的桌案上。 恒昌帝抬手把那信封拿了起来。 信封上空无一字,开口未封,显然不是要寄给什么人的。 「从哪发现的?」恒昌帝一边将信纸从信封中抽出来,一边问道。 「英王府藏宝阁,二层木架上搁着的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柄如意,下面垫着罗缎,罗缎的下面,就是这封信。」 「查得还挺细。」恒昌帝将那信纸抖开,一眼扫过去,面容立时冷了三分。 周成感觉到了那一刹间就变得浓重的肃杀之气。 他深深垂着头,不敢多说一句。 「除了这个,还查到别的了吗?」 「这倒没有。王妃的贴身侍女在府上,听说英王和王妃出了事,仍拦着不让我们的人进王妃的屋子,后来哭晕了过去。微臣潜入屋中看过,都是姑娘们用的东西。」 「既然如此,这丫鬟为什么拦着你们?」 周成的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尴尬:「她不肯说,但……微臣进了屋之后觉得,可能是……」 恒昌帝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是什么?」 「应是王府下人为王妃回府做的准备,屋内挂了亵衣,都是女子所穿的样式……」周成想起自己潜入王妃卧房所见的场景,还是觉得热血上涌面红耳赤。 他实在不好跟圣上说,其实除了亵衣,那屋子里还挨在一处挂了王爷和王妃的里衣,甚至屋中还摆了一个好大的浴桶,连个用以隔断的屏风都没有,浴桶旁边就放着专为防止某些事情受伤而准备的凝红露。 饶是他搜查的事干了不少,扑面这种场景,还是让人有些尴尬。 他奉命办事,不能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可也理解那丫鬟此前所为,这样的场面,让跟着去的禁军的人都看到,确实不太好…… 恒昌帝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只是下一刻,立时又冷若冰霜。 因为那信封之中,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五页纸的,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英王府暂且围起来吧。」恒昌帝将那五页纸扔在案上,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府中所有人,关在里面就好。此事无需声张。」 「是。」周成应下。 「你下去吧,不用在这等着,直接回上京。」 「微臣明白。」周成行礼起身,退了出去。 …… 日已西斜,屋外的树影斜斜投了进来,交叉的枝叶随风摇晃,影影绰绰间,平白多了丝不太真实的感觉。 魏阶醒时,只觉一阵恍惚。 他的记忆模糊难辨,深入骨髓的疼痛虽然已消失了,可他想要动一下也艰难万分。 费了好一番功夫,他眼前的场景才开始清晰起来。 屋里一片安静,他能感觉到自己胳膊上压着什么,垂眸看去,正见顾绵趴在床边,想来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就算在睡梦中,她仍旧是那般紧紧扣着他的手,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眉心微微蹙着。 也不知方随云和兰嫣去了哪里,现在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魏阶于是一动也不动,便就那般垂着视线,看着安静趴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窗外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恰好给她从肩边垂落的几缕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色。 魏阶忽然想,若是能跟方随云和兰嫣一样,过这般闲云野鹤的生活,是不是也很好。 吱—— 木门打开,顾绵听到动静,一下醒了。 兰嫣正从外面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床上直挺挺躺着那人睁开了眼,脚步都忘了动就愣在了原地。 才醒过来的顾绵本能般望向魏阶,却见他正微笑着也望着她,一时间怔然地愣在原处,千言万语涌上,却连一句都说不出来。 「怎么不进去啊?」方随云那大老粗地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然后在他推着兰嫣走进来的一瞬戛然而止。 「你醒了?」这种事上,方随云到底还是比兰嫣和顾绵更能冷静下来。 魏阶想开口说话,但那一时喉咙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滞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给你倒水来!」顾绵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在那粗瓷碗中倒了热水。 第21章 她扶着魏阶坐起来,看他脸色苍白,却还要朝着她笑安慰她,她心里就愈加难受。 「你好点了没有?」 魏阶知道自己身体现在还虚弱,只能由着她喂他喝了水,这才终觉嗓子好了些,能开口。 「没事了。」他声音还有些暗哑,可不知怎么就让人能心安那么一些。 兰嫣走过来搭了脉,半晌点了点头:「算你小子福大命大,日后可好生养着。这样妄自动用内力,你再来一次,我也救不回来了。」 「咳……师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少来这些客套话,我救你不过是医者本业,对你的那些报答不感兴趣。你若真的明白,就该好好珍惜你这条命,不要随意冒险。」 兰嫣可不管什么刺杀不刺杀,在她眼里,再大的事,都不是魏阶用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的理由。 「定襄明白。」 他以前没有牵绊,所以做起事来,习惯于极尽狠快,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望向顾绵,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雨夜中抱着她徒然绝望的感觉尚铭刻在心,他绝不要让那种情况再次发生。 上京城。 户部侍郎府上,曹书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昏暗下去的光影,握着一本诗集的手紧了紧。 又一日要过去了…… 今日禁军的人围了英王府,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她那次见过顾绵身边的那个丫鬟玉竹,虽已尽力想了些可能发生的情况,可到底还有些担心。 更重要的是,她到现在,都还没等到裴川的消息。 上京的人都传言,靖山大营里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可什么具体的消息都没有。 她对魏阶与顾绵如今的状况一无所知,只能寄希望于裴川。可她又必须如裴川所言,只能静等,再不能主动联系他。 她父亲亦身在靖山,此刻却也没给家里传回什么信来,可见这次,是真出了大事。 「小姐!信来了。」丫鬟篆烟急急地走了进来,声音不敢太大,只是忙将一封信承上来。 曹书影疏忽站起来,连那本诗册掉了都来不及去捡,连忙从她手中将那封折得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信拿了过来。 「人已经走了?」曹书影一边展信一边问道。 「已经走了。奴婢遵小姐的吩咐,是在东角门上见的他。没有开门,信是从门缝塞进来的。」篆烟如实回禀。 曹书影此刻心跳得砰砰快,她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唯恐有所疏漏,便是看着这封信的速度也极快,读过一遍,一刻不等,便起身走到炭盆边,将那纸烧了干净。 魏阶与顾绵遇刺,此刻许多人都上本,皆言英王与他国联系,出卖大燕,做了一出这样戏就是为了刺杀大皇子,让自己全身而退。 曹书影一下跌坐下来,怪不得行止居会被查封,怪不得禁军的人敢将王府围起来。 恐怕顾绵曾与赛戎的商队做过生意,在那些人眼里,都成了铁证吧。 「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篆烟见曹书影脸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问道。 「他能保得下行止居,不过也是仰仗王爷留下的文书和证据,可如今此事显然比他们所想更要狠毒,只怕他牵连其中,自身也难保。」 曹书影喃喃自语,却是突然又起了身:「篆烟,给我备辆马车。」 违逆之罪事关重大,非她或裴川所能逆转,她必须得去找另一个人了。 …… 「想好了吗?」方随云坐在院中,一边将面前的药材一样一样地摊开,一边问道。 魏阶就坐在他身边,此刻披了一件衣服,仰头看着天空中散落的几颗星子。 他脸色还显得有些虚弱,但声音已比刚醒时有了底气。 「该面对的事,逃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得。」 「你年纪不大,看事情却还算通透。我听人说起绵绵嫁给你的时候,还只知你身体不好,想着迟早得救她出来。」 方随云说到这里,兀自笑了一下:「你也知道,她有个不成器的爹。但她母亲救过我,我不想让她受苦。」 「前辈现在还要救她走吗?」魏阶看了过去。 方随云笑着摇头:「你能同意吗?」 「不能。」魏阶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还好我是杞人忧天。」方随云停下手里的动作,亦仰头望着浩瀚苍穹,「能看见她有人疼爱,有人照顾,我这做师父的,也能放心了。」 他顿了一下,方又道:「岑夫人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前辈好像与绵绵的母亲很熟悉?」 第22章 「算不上熟悉,只是当年我误中流矢,靠岑夫人好心相救,才能苟延残喘。那时候,绵绵还在她娘亲的肚子里呢。」 「那时,伯母就已住在青州了吗?」魏阶想起了与山河鉴有关的那些往事。 「是啊。」方随云轻叹了一口气,「她好像很早就在青州居住了,听说后来夫君进京赶考,她一个人跟个老嬷嬷一起,家里还遭过贼,很不容易。」 魏阶沉默了下去,如果顾绵的母亲当真是岑家的人,又为何会到了青州呢? 「你们从这里出去,怎么找禁军的人?」方随云这两日还是出门的,他知道外面有不少皇家的人在找魏阶和顾绵,只是天已黑了下来,山里的夜可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点魏阶倒早就想好了:「我们既点了火把,本身就会引人注意,到时只说是那边村落收留捡回一条命来,多少也能解释得通。」 这山谷中有一处不大的村子,临着溪流,若说魏阶和顾绵是掉落上游,被打水的人捡了回去,也挑不出多大的错处来。 方随云点了点头:「如此倒甚好。只是我终归帮不了你们太大的忙。」 「前辈言重了。前辈救我二人性命,又为晚辈解毒,大恩难忘。」 「你才是言重了。」方随云朝他摆摆手,「此一去,再见不知何时,要不然打个赌吧。」 「前辈想赌什么?」魏阶没想到这位大侠士竟还有这种爱好。 方随云扭头看了一眼还亮着灯的草屋:「就赌你什么时候抱得美人归吧。」 魏阶微惊。 方随云却接着自顾自地说道:「若是下次见面,绵绵没有全然接受你,就算我赢,王府上的好药材大抵不少,你得给我送个一车。」 魏阶轻笑:「那若是前辈输了呢?」 「我要输了,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不过你那一车药材可以免了,兰嫣喜欢采灵芝和人参,我听闻……」 「前辈,我懂了。」 方随云被他打断,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魏阶倒是一点不恼:「前辈想哄嫣师娘开心。」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和顾绵那丫头。」 「前辈,我人病着,可脑袋还算清醒。」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赶紧看看收拾好了没有……」 …… 「报——」 殿前司传信的士兵骑着快马一路直入主帐,翻身下马便跪在了帐前。 「启禀圣上,陈大人已找到了迎王殿下和王妃,此时人马正在回营路上。」 帐中,恒昌帝陡然间抬起头来,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三分。 「让他们回来就来见朕!」 「是!」 戌时三刻刚过,殿前司大队的人马回归靖山大营,都指挥使身边,魏阶骑马载着顾绵,薄唇紧抿,虚弱的脸色仍掩不住他眼中隐藏的锋芒。 落崖的英王和英王妃被找到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大营中传了开去。 只是这几日,事情多少演变得出人意料,此刻,没有圣上宣召,倒没人敢在大营前探听虚实。 殿前司的人以为他们是最先找到英王和英王妃的,但顾绵清楚,魏阶在现身之前,就先发了暗号,联系了褚枫。 是以他们对如今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大略知道一些的。只不过现在,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圣上命王爷和王妃先往大营。」陈业有此一问,是因为他找到魏阶时,就见魏阶神色非常不好。 如果魏阶此时言明身体状况,他不介意帮魏阶回禀圣上,让他们先休息一晚。 只是魏阶什么都没说,颔首表明自己清楚,而后便下马,同顾绵一起往恒昌帝的营帐走去。 陈业看着他饶是身体虚弱可依旧挺直的背影,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营帐内,因山中秋夜寒重,已摆上了炭火。 魏阶和顾绵走进其中,只觉一股扑面的暖意,与这情景下本该有的寒凉格格不入。 「臣魏阶参见圣上。」 「臣妇顾绵参见圣上。」 两人行礼,恭敬地跪在地上。 恒昌帝没有急着说什么,拿了支笔,正慢慢地写着。 良久,听见那炭盆中已噼啪爆了许多声,才听恒昌帝道:「身子不好就起来吧。赐座。」 王保兴立时招呼小太监搬了两个木凳,魏阶和顾绵身边。 「谢圣上。」两人行礼,这才坐下。 恒昌帝此时才搁了笔,抬起头来看着他二人。 「没有什么想说的?」帝王的声音平静祥和,可听在顾绵耳朵里,却是不自觉一震。 第23章 魏阶带了病气的面容却仍旧沉稳:「臣随行殿下,却护驾不周,恳请圣上责罚。」 「你又不是禁军都尉,朕为什么要用这种事责罚你?」 「若非此事,臣不知还有何事。」 「好个魏阶,你倒是问心无愧。」恒昌帝笑了一下,「朕且问你,朝中诸臣子说你王府产业与他国勾结,此事有还是没有。」 「道听途说,荒谬至极。」魏阶不紧不慢,亦没有丝毫的不确定。 恒昌帝眸光微闪:「那你解释解释,为何你的王妃射中的梅花鹿,腹中会出现这个东西?」 一张破布,一下被扔到了魏阶和顾绵面前。 魏阶起身,径直跪下,顾绵自也同他一起,跪在恒昌帝面前。 「鹿腹藏书,本就可能是人为,臣与王妃问心无愧,但请圣上明察。」 「魏定襄!」恒昌帝忽然起身,语气中的怒意前所未有。 「朕念你是皇弟之子,可曾亏待你半分?」 「圣上恩泽,臣永世难忘。」 「那你给朕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几张写满了字的信纸被恒昌帝扔了出来,无依无靠地飘落在地上,有一页,刚好落在魏阶与顾绵面前。 顾绵垂眸看见那纸上写着的字,只两行,便让她瞳孔猛地一缩,脊背丛生的凉意让她几欲战栗。 魏阶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他久与黑暗相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圣上觉得,这是臣所写?」 「这不是你的字迹吗?」恒昌帝嘲讽似地笑了一下。 「字迹犹可模仿,臣与大殿下在宫中听学时,还曾因此被圣上责罚。」 「那你来告诉朕,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英王府的藏宝阁!」 藏宝阁! 顾绵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臣妇斗胆,敢问圣上,此物是从藏宝阁何处搜出?」 那纸上,写的可是弑君夺位,全是昭然若揭的野心。魏阶一心辅佐魏琮,又怎会想着夺取皇权这样的事情? 「想死得明白些?你王府上的藏宝阁,二层木架上,是否搁着一只如意?」 话至此处,魏阶方陡然抬起头来。 恒昌帝看着他的表情,眼中闪过杀意:「你这地方选得不错,若不是枢密院的人前去搜查,恐怕根本查不出来。」 「臣有千般罪责,唯那如意盒中,不可能藏任何东西。」魏阶此时已红了眼眶,眼中隐隐含了泪水。 恒昌帝站在他面前,躬身问他:「那你给朕说说,为何。」 魏阶直直地盯着恒昌帝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避讳:「那如意,是臣的母亲,留给臣的。」 先王妃林氏,恒昌帝想起了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 魏阶的手紧握成拳,指骨泛白,几近没有血色。 他珍视母妃遗物,从不曾轻易移动,却不想,这竟是也能被人利用,用以构陷他意图谋反。 何其可笑啊! 恒昌帝直起了身:「你以为如此说,朕就不会治你的罪吗?」 「臣只是恳请圣上彻查,莫让往事重演。」他一字一句,像是要刻进这靖山大营之中一般,让恒昌帝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魏阶!」恒昌帝魏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不想看大燕基业,因争权夺利,毁于一旦。」 恒昌帝盯着眼前即便是跪着,可腰背仍挺直的年轻人,恍惚间好像穿过岁月的风尘,见到了他那位一向清明忠正的弟弟。 他们也曾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岁月,只是他身死殒命之际,他到底是犯了来不及挽回的错误。 「来人!」恒昌帝眼中有泪,若细听,连他声音中都有了些许的颤抖。 帐外一直等候的陈业,立时便领了人进入帐中行礼。 「英王魏阶有不臣之心,拉下去,待回京之后,再行问斩!」 顾绵惊骇地抬头看向这位帝王,方才听到的话让她如入梦境一般。 此事从头到尾这么多的疑点,分明还有很多要查证之处,为何突然就要问斩。 连陈业都是一惊,只是他很快就按下翻涌的思绪,下令将魏阶带走。 从头到尾,魏阶薄唇抿于一线,并未再发一言。 「圣上,他身体尚且虚弱,他,他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顾绵被这场面打了措手不及。 她想过跟着魏阶回来,势必要面对明枪暗箭,只是她未曾想过,这么快,竟就性命不保,直接坐实了反叛一事。 恒昌帝并未理会她,拂袖转身便往内帐中走去。 第24章 才跟着陈业进来的王保兴见状连忙上前来,将顾绵扶起来,小声道:「圣上正在气头上,王妃可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兴许圣上就心软了。」 顾绵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根本就停不下来:「疑点重重,如何就能定罪……」 「王妃,圣上一向嘴上严厉,私下却待王爷极好,王妃先回去,想好了法子,明日来求情不迟。」王保兴扶着顾绵往门外走。 他跟随帝王多年,最是了解不过,这时候顾绵还在这,没有任何作用不说,反是白白耗费心神。 顾绵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恒昌帝问斩的那句话不断重复。 直到王保兴将她扶回了营帐中,佩兰迎了上来,她才好像些微冷静下来。 「照顾好王妃。」王保兴叮嘱了佩兰一句,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佩兰连忙扶着顾绵坐下,几日不见,一见面却是这般场景,让她也有些不知所措。 「王妃怎么了?可是刚刚在大营出了事?」佩兰是知道王爷和王妃被带到圣上那的,如今王妃回来了,却不见王爷,可见那大营中,一定事出不小。 「圣上说王爷有不臣之心。」顾绵坐在那,握着佩兰的手,在大营中因惊慌而空白一片的大脑此刻终于缓了下来。 「怎么会呢?」佩兰大惊,「鹿腹中发现的那块布,大皇子已说了是淮川国的,圣上也说要查,仅凭这个,怎么能断定王爷有罪呢?」 「不是因为这个,圣上已下令查了王府,且是枢密院行事,滴水不漏。」 「可未曾听到查出什么啊。」 顾绵猛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佩兰:「未曾听到查出什么?」 「是啊,大殿下身边的人亲自来知会奴婢,只说王府现在已在禁军看守之中,让奴婢小心行事,并未说搜查出什么。」 顾绵脑海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整个靖山大营,都不知道王府里查出了东西吗?」 「奴婢不懂,王府里能查出什么?」佩兰见状,更是不解。 「这件事圣上并没有公布出去……」顾绵心里,许多事情的脉络开始一点点清晰,显示出她曾忽略的点点滴滴来。 「快,去把厚毯和被子都拿来,他身体还未痊愈,我得去守着他,快!」她起身,快步走到床边,拉出她来时带着的那个木箱,从里面抄出一只荷包来,转身就往营长外跑了出去。 秋夜寒凉,顾绵出了营帐,径直往看押犯人的囚车跑去。 靖山大营备着的这些囚车,早因常年不用,多少显得有些破破烂烂。 可就是这样狼狈的境地里,魏阶仍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并看不出一丝的心慌与落魄。 「圣上只说将王爷看押,既未褫夺封号,又未曾不允许人探视,你们有何理由拦我?」 姑娘家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中终究太过引人注意,魏阶忽地睁开眼,朝兵士驻守的那侧入口看去。 那边,顾绵丝毫不让:「你们这般阻拦我,王爷身体本就不好,倘若出了什么事情,你们谁能负责?」 只要圣上一天没有下令夺去魏阶的封号,那她就还是英王妃,她若要来这么个看押犯人的地方,倒要看看这些士卒要怎么拦她。 那两个看守的士卒也面露难色。虽然不知道王爷因什么被关了起来,但就算关起来了,这也确实是王爷,面前这位也是实打实的王妃,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让王妃进去吧。」顾绵身后,有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门口那俩守卫连忙行礼:「见过指挥使。」 陈业走过来,又朝顾绵行了礼:「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王妃见谅。」 顾绵从身后赶来的佩兰手里接过厚毯和被子来,看了陈业一眼,也没说什么,就冲进了停放着囚车的那一片营地。 「魏阶!」她跑过去,趴在囚车的外面,单只看着他,眼泪便不由自主要流出来。 「你来这做什么,快回去!」 顾绵把那厚毯子自围栏的间隙塞给他:「晚上外头这么凉,让你一个人在这,我怎么放心?」 「我没事。」魏阶触及她的手,便觉她指尖冰凉,遂将她双手都包在自己手掌中,「倒是你,若就这么出来,再感了风寒怎么办?」 「我可比你身体好得多!你快把这毯子披上。」 顾绵硬是看着他将那厚毯披在了身上,才好像终于放下心来一般。 「魏阶,我才刚回去听了佩兰说才知道,从王府搜出的那张纸,除了圣上,仿佛没人知道。」顾绵与魏阶隔着囚车的围栏靠在一起,小声同他说道。 「可确定?」魏阶微微有些惊讶。 顾绵点头:「佩兰不会骗我,况且,她这几日都是听从大殿下之命行事,大皇子,总不会骗你吧?」 第25章 「怪不得褚枫也全然未提及此事。只怕明决这会也不知道。那圣上这又是何用意……」 「我也不明白,所以才要赶着来告诉你。还有!」顾绵说着,把自己那个荷包拿了出来。 「你不用怕了,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只要有这个,圣上也不能杀了你。」 魏阶投过视线去,便见她从荷包里拿出来的,赫然是那块免死金牌。 「险些都忘了还有这个东西,我本想着,这东西引人忌惮,不算是好物,可这会,倒能派上用场了。」 魏阶却按住她的手:「这是留给你保全性命的……」 「魏阶!你我之间为何要说这种话。若你死了,我拿着这么个死物又有什么用?」顾绵不由分说就将那块牌子收起来,「明日我就去向圣上言明。圣上要杀你,总得有足够的证据才是,单凭那么一张纸,我才不允!」 魏阶瞧着她那义愤填膺的样子,一时笑了出来:「怎不知王妃竟还如此霸道?」 「你还笑得出来?」顾绵拍了他的手一下,「这秋凉的天气,一晚上在外面,还不知会如何呢……」 「嫣师娘的药都是上好的,我哪里就那么脆弱?」魏阶探出手去,抚上她的脸,将她眼角的泪痕轻轻拭去。 「快回去吧,明日大抵就要回京,你若不知该如何行事,信明决便可。」 顾绵却一下将他的手握住:「我不回去,你在哪我就在哪。」 「绵绵……」 顾绵定定地看着他,周围一片昏暗,只有几个火把发出点光芒,而她的眼睛在这一时却是异常明亮:「我既跟着你回来,明枪暗箭,就注定要跟你一起面对。不就是囚车吗?你在这,我就在这。」 魏阶犹豫了。 他分明是很少犹豫的,可这一时,他原本坚定地要让她回去,断然不想让她受苦的心突然就狠不下来了。 这样的处境,他又何尝不知? 当初他母妃病重,众人只怕他伤心,不愿让他近身,连他母妃也只强颜欢笑让他不要留在那屋子里。 彼时他尚年幼,可于生死之事上,已大略懂了一些,那般无助,他自己分明是刻骨铭心的。 「现在可是你在里边,我在外面,我若是不想走,难道你还能赶走我不成?」顾绵眨着眼睛,像是在威胁他,又分明像是撒娇一般。 魏阶笑了出来,他抬手,隔着囚车的栏杆,轻轻抱住了她:「好,都依你。」 山里的晚上,与京城中多有不同。 及至深夜,人声已没有了,便能听见隐约的虎啸狼嚎从遥远的山峰上传来。 抬首就是浩瀚而毫无阻挡的天空,月明星稀,不知怎么,竟觉比在上京城中看到的还要漂亮。 「魏阶,你说天上一共有多少星星啊?」顾绵已经很困很困了,她靠在囚车的栏杆上,紧紧地攥着魏阶的手。 魏阶听她声音又绵软了下去,便微微侧过视线。果然那小姑娘眼皮早耷拉了下去。 他于是伸出手去,给她拉了拉盖在身上的那张被子。 「这问题,我倒确实不知。」 「那你可真笨呀……」 嗯? 魏阶被她这一下逗得笑了出来,再看向她时,却见她已是睡着了。 …… 人在外面,光线的一点变化就格外能引起注意来。 天才蒙蒙亮时,顾绵就醒了。 她动了下有些发酸的脖子和肩膀,垂眸却见自己身上又多了两床薄被。 「魏阶……」像是本能一般地喊了魏阶的名字,感觉到自己的手还抓着他的手,顾绵才觉心安。 「怎么了?」这种地方,魏阶是自然睡不熟的,顾绵一动,他就也跟着醒了。 「怎么多了被子呀?」顾绵清楚地记得自己拿了厚毯和被子,统共也就两床,那他们身上多出来的,这是哪来的? 魏阶低笑了一声:「昨日你睡着了,褚枫来过。」 「他送来的?」顾绵瞪大了眼睛,却不敢出太大的声响。 魏阶点头:「反正都可以说是你拿来的。」 「可我昨天在入口那里,遇见了陈大人,他都看见了。」 魏阶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褚枫是陈大人放出来的,你忘了?」 「既然这样,他直接把你放了不就好了……」 魏阶视线垂落在那些被子上:「英王府的事情,不可贸然有所动作,否则前功尽弃。」 顾绵当然也清楚这些,她也不过是心里憋闷,所以才嘟囔了那么一句,真指望陈业抗旨偷偷放了魏阶,她还没那么傻。 想起今日就要回京了,顾绵立时将那些被子都推开。 第26章 她还有大事要办呢,耽误不得。 只是她从那囚车往下一跳,一个没站稳,人就直接摔在了地上。 「绵绵!」魏阶大惊,可他被关在里面,却是只能着急,连扶她起来都做不到。 「啊……」顾绵揉着自己的腿,「我怎么感觉,我这腿要没有知觉了……」 魏阶起先还担心是不是这一晚终究太过苦了些,惹得她旧伤复发。可见她样子,却一下反应了过来。 「你……」魏阶轻咳了一声,没让自己笑出来,「你不会是,靠着囚车睡觉,压到了吧?」 顾绵也反应过来了,她拍拍自己大腿,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瞪了魏阶一眼:「要你管!」 小姑娘许是嫌丢人,再不跟他说一句话,扭头就气冲冲地一瘸一拐往外走了。 魏阶一直望着她走出了视线,才收回目光。 昨日尚且是晴天,今日一早,便又阴沉了下来。 他抬头,仰望着被囚车分割成碎片的灰蒙蒙的天空,神色渐渐冷峻。 恒昌帝没有将王府所藏的谋逆书信公之于众,却因为这件事,将他关押起来,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昨日他的注意力尽在那封信是在如意下发现这件事上,今日才后知后觉,觉出不对来。 既认定是他谋反,为何不撤去他英王的封号;既认定是谋反的重罪,又为何只将他一人关押? 他的这位皇伯父,真的就是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吗? 辰初,靖山大营之内,禁军已整装待发,随行的官员及家眷也都收拾行装,准备登上马车。 因着这几日出的事情,无论哪一件,都好像和谋逆的重罪联系在一起,故而气氛多少显得沉重。 随行人等众多,可这会却听不见什么说话的声音,只有马车上的铃铛,时不时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也是这样,在恒昌帝出现之后,那求见帝王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明显。 「臣妇顾绵,求见圣上!恳请圣上开恩!」 若按恒昌帝所说,押魏阶回京之后,便要问斩,留给她的时间,可不多。 「圣上,这……英王妃求见……」王保兴一早就看见恒昌帝脸色并不很好,显然心里还生着气,这会英王妃来,他便替英王妃捏了把汗。 恒昌帝原是要登上马车的,听见这话,脚步停了下来。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良久才道:「不见。」 顾绵就在不远的地方,虽被禁军拦着,可她耳力原就好,闻言立时俯身叩首:「臣妇不敢惊扰圣驾,只是既免死金牌在手,臣妇还请圣上留下王爷一条性命!」 免死金牌! 帝王眼中闪过某些让人辨不分明的情绪。 「让她过来!」恒昌帝重新开了口,转过身来,看向被禁军拦着的顾绵。 听到动静的诸随行臣子都向这边看了过来,魏琮身为皇长子,原本车架就是跟随恒昌帝,此刻就站在一边,眉头微皱。 原本拦着的禁军此时让了开去,顾绵起身,步履坚定,朝恒昌帝这面走了过来。 「臣妇顾绵,见过圣上。」叩拜行礼,她向来一丝不苟。 「你方才说,要用免死金牌?」 顾绵自袖中将那块金令拿了出来,双手捧上:「圣上抬爱,赐此金令,臣妇斗胆,以此恳请圣上,饶王爷一命。」 清晨的山风微微泛凉,自她单薄的身体吹过,越显柔弱。 恒昌帝看了良久,才开口:「朕可提醒你,这块牌子,可只能用一次。你真的想好了?」 「臣妇既已决定,就断不会更改。」 「有此金令在手,你性命无忧,此时救了魏阶,他日,可未必有人会救你。」 「臣妇与王爷生死同命,今日救了王爷,就是救了臣妇。日后若臣妇果真犯下重罪,甘愿接受圣上责罚,绝无怨言。」 她每一句话都不曾有过片刻的犹豫,让久居帝位的魏屿都有了一丝动容。 只是太过细微的表情并没有被什么人察觉到。 众人只件帝王拂袖转身,登上马车,浑厚的声音穿透晨间的薄雾,声声掷地:「传朕旨意,魏阶押回上京,暂且关押天牢,再听发落!」 「起驾——」 随着王保兴的声音,帝王的车架缓缓往前走去。 而顾绵在后面朗声道:「谢圣上恩典!」 …… 靖山三日,天翻地覆。 顾绵未乘马车,而是就坐在关押着魏阶的那辆囚车前头,一路都靠着车栏跟他说话。 圣上没下令,禁军的人也不敢说什么,就任由着英王和英王妃在个囚车上聊天聊得开心。 第27章 看守的禁军许多都才入殿前司,年纪也不大,以前押送犯人,哪个不是愁眉苦脸,实在想不通这两位怎么还能有说有笑的。 可能这就是王爷和王妃吧,毕竟不是普通人…… 「圣上允了我的请求,你这一命可是我救的,王爷要怎么报答我?」 顾绵靠坐在囚车边上,拉着魏阶的手,朝他邀功。 即便是坐在囚车里,魏阶也看不出一点狼狈,甚至顾绵回来,还为他重新束发戴冠。 除了衣服脏了些,他这样子,哪像个犯人? 魏阶浅笑:「王妃想要怎么报答?」 顾绵望着他灼灼的眼神,脑海中不知从哪里,竟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我想……」 「嗯?」 她还记得,她以前就搂过魏阶的腰,他既然一直偷偷练武,想来身材应该很好…… 顾绵霎时间就羞红了脸,完全不敢看他:「等你什么时候回了王府我再告诉你!」 魏阶盯着她那一副要说不说,羞于启齿的样子,勾了下唇角:「坐在囚车上,不知王妃想到了什么?」 「我能想什么啊!」顾绵赶忙反驳,可她这么大反应,分明就是证明魏阶猜对了。 顾绵一看他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顿觉更羞了,非常「正直」地岔开了话题:「我不过是想到,今日回京,没看到顾锦罢了。」 她原本还想看看顾锦如今如何了呢。靖山大营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也不知平国公府要怎么处理。 可她这么一说,魏阶却突然收了笑容:「你说没看到顾锦?」 「是啊,女眷们都上马车,我特意看了,顾家只有顾绫一个人,她不在。」 顾绵看他表情不对,连忙凑在囚车的栏杆上,压低了声音:「怎么了?哪里不对吗?我还在想,会不会是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情,顾文业提前把她送走了。这也像是顾文业那人能干出的事。」 反正妻女在他眼里都没仕途重要。 「明决身边的青霄今日给我送了个消息,说罗载不在靖山大营了。」 顾绵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来,引得周围的士兵注意。 那些押送的士兵都以为他俩在说情话,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现在魏阶说了这么大一个消息,顾绵登时瞪大了眼睛。 「罗载不在,顾锦不在,难道那日的事情,不是意外?」魏阶沉吟。 「可是我还是觉得顾绫有问题,平国公府难道也会利用顾绫?」 魏阶摇摇头:「当下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罗载和顾锦去哪了,以及,圣上知不知道此事。」 靖山随行者众多,平国公府又出了那样不太雅观的事,这时候没人会傻到寻罗载或者顾锦说话,那么这两人消失,很有可能并没有很多人发现。 而如果连圣上都不知道他二人去了何处…… 魏阶此前认为顾锦与罗载偷欢之事被抓个正着,是有人要陷害平国公府和顾家,可此时再看回去,难道从那时,这个为顾锦和罗载脱身的局就已开始了吗? 「大队人马都已回了上京,他二人离开,又要做什么呢?偷偷潜回上京,还是,留在幽州?」顾绵不解。 魏阶思考片刻,沉声道:「留在幽州。」 「为什么?」 「圣驾本就要回京,他二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若是要回上京,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既然耗了这么大的功夫,留在幽州,倒更有可能。」 摆脱众人的视线,单独从靖山大营进入幽州城内。虽然无法推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但显然这比潜回京城更说得通。 「所以平国公府果真还是动手了?那那天刺杀我们的……」顾绵越来越不敢相信。 如果这一切从头到尾果真都是平国公府的设计,连亲生儿子、亲生女儿都可以利用,还是这般手段,未免让人不寒而栗。 魏阶却沉默了下来。 这真相几乎昭然若揭,可他总觉得他忽略了什么。从篝火宴会到半峰的刺杀,所有的线索好像都已连接成串,可就好像是其中少了一环一样,让他觉得不能完整地描绘而出。 「昨日你在帐中,为何要问圣上那封密信是何处发现?」 他一说,顾绵立时想起来了。原本这事昨天她就要和他说的,只是一时情急,反忘记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初入王府,在藏宝阁撞见了王平。」 「当时,他就是在二层。」 「王爷不若想想,若他根本不是为了偷东西,而是为了放什么东西进去呢。」 刚好是藏宝阁的二层,刚好是那柄魏阶母亲留下的玉如意,刚巧那东西魏阶从不曾动过,就连她,也不会把如意拿起来,看看下面的软绢之下是否还有东西。 第28章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这么巧,那就断然不会是巧合! …… 宫城。 皇后罗芝兰正品华服,正将最后一支珠钗戴在高高盘起的发髻之上。 「娘娘,圣上的车架已入了城,正在宁安街上。」秋鸾走上前来,恭敬禀报。 罗芝兰看着铜镜中自己上了妆的容颜,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她扶着秋鸾的手起了身,问道:「本宫今日好看吗?」 「娘娘每日都是那么好看。」 「同嫁给圣上那日比,如何?」 秋鸾思绪微怔。她跟随罗芝兰几十年,还甚少见到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有这样回忆往事的时候。 「娘娘怎么想起那时候的事了?」 罗芝兰扶着她的手步出宫殿,站在台阶上看着下方石板铺就的地面。 「本宫嫁给圣上那日,也是这般,尤娘亲陪着,走出家门。那日也是这样的阴沉天气,可等轿子到了王府,天就晴了。」 「圣上与娘娘乃天作之合,自然阴云也随之散去。」 「是吗?」罗芝兰抬头望向昏沉沉的天空,良久,才道,「走吧,莫耽误了时辰。」 宫门前,留在上京城中的臣子早已等候多时。宫门之后,皇后罗芝兰携领嫔妃及京城命妇,恭迎圣上回京。 只是靖山一行并非风平浪静,皇子被刺杀,鹿腹中发现了大逆不道之语,这些事情的消息多少传回了上京。 此时站在宫门相迎的人,个个心里就像今日的天气一般,阴云惨淡。 一片安静之中,马蹄与车轮的声音也就格外明显。 「圣上驾到——」 自远远能看见一片明黄始,一声一声的高唱便自远及近,响彻了整条宁安街。 百官跪拜,众卿俯首,天子威严,在这风雨飘摇的形势中显得比往日更要重要。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赶车的陈业跳了下来,向正对面的皇后罗芝兰行了礼。 罗芝兰抬手令他起来,自己便对着那气派十足的马车跪了下去。 「臣妾给圣上请安!」 随着这一声,她身后嫔妃命妇悉数跪拜,整个宫门前的所有人,都臣服在帝王的威严之下。 恒昌帝便是此时,才缓缓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众卿平身!」 他站在巍峨的宫门之前,站在萧瑟的秋风之中,站在无垠苍穹和广袤土地之间,恍然似透过那百官跪拜的场景看到了他的父亲。 总归又走到这一步了,但凡皇室子弟,总少不了这样的时候。 他的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魏琮身上,眼眸酸涩。 只是下一瞬,帝王便抬起视线,平视着前方:「去宣和殿!」 「摆驾宣和殿——」 大殿之上,魏阶面容清冷,虽脸色苍白,可一如在囚车中时,即便在这样的境地中,他仍旧脊背挺直。 「你的王妃要用金令免你的死罪,你怎么看?」恒昌帝坐在上首的位置上,俯视着他。 「微臣自问无愧于心,但凭圣上处置。」 「你就不辩解?」 「靖山大营时,圣上即决定将微臣斩首,此时回京,想来不会因微臣三言两语而有所改变。」 恒昌帝点了点桌上搁着的厚厚一沓奏折:「这是京中百官参你的折子,其中所列都有对证,与靖山时无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声音平静,却让恒昌帝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怒气来。 「你的王妃有金令,朕可以暂免你的死罪,但天牢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清楚。况且靖山之事一日不查清,你也许就要一直在里面,你可想清楚了?」 「圣上给微臣机会辩解,难道就会相信微臣的解释吗?」魏阶抬起头来,看向这位帝王。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就连恒昌帝也是一惊。 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让他好像想起了自己那位胞弟。 「来人!把英王魏阶,押入天牢!」 …… 那还是顾绵第一次到天牢这种地方。 大燕天牢修筑在宫城西北,石壁高筑,其上布着带着尖利铁刺的密网。 领着她来这里的是王保兴,英王特殊,是关在地下的密室之中,若不是圣上特许王保兴带她进来探视,她也无法入内。 或许牢狱之地就是如此,原本阴沉的天气,让人走在通往密室的道路上,都能感觉到阴风阵阵。 王保兴一路都静默无语,等到了牢室门口,才开了口:「圣上给王妃一炷香的时间同王爷说话,还请王妃不要为难小人。」 第29章 顾绵垂首:「劳烦公公了,公公放心,我会尽早出来。」 而后便由一个狱卒领着她,进入了密室之中。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每人身上都被铁锁链着,他们久不见天日,许多人已经有些迟钝,但也有的,在昏暗火把的光芒里见到有人来了,投去阴暗的目光。 顾绵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领路的狱卒注意到她脚步顿了一下,便道:「王妃不必害怕,王爷并不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顾绵点了下头,未说什么,快步跟着那人往里走去。 通过一道石门,步下有些微潮湿的石阶,再转过一道石门,面前的空间忽然又开阔起来。 这里在屋顶开了口四方的小窗,外面的光束就从那方形小口中投射下来,顾绵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道光束之中的魏阶。 「魏阶!」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狱卒开了门,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魏阶原在闭目养息,闻言霎时间就睁开了眼睛。 「魏阶……魏阶!」顾绵放下手中拿着的食盒,冲过去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来这做什么?」魏阶抬手将她搂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腕上锁着的铁链,也便因这一连串的动作发出冰冷的声响。 「你怎么样了?还好不好?这铁链拴在身上,该多疼啊……」 顾绵捧着他的手,看着他手臂上因锁链摩擦而产生的伤口,心里越发难受。 魏阶反将她的手握住:「皮肉之苦而已,你没事就好。天牢这种地方,你本不该来的。」 这里几乎是整个大燕最阴暗无情的地方,他的王妃该是在阳光下笑弯了眼睛…… 「我回过府了,外面那些人,因为王府的事情吵翻了天,我去求了圣上,让圣上允我能看一看你……」 顾绵边说,边想起了正事:「我给你拿了嫣师娘的药,那个食盒里,除了吃的,也藏了些。万一,圣上不让我来了,你可一定要记着自己按时用了。」 「好,都答应你。」 「还有这个,我就知道,宫里那些士卒下手都没有轻重,这是孙太医那里外敷的药膏,我帮你涂了。」 顾绵一边说,一边就要将他的袖子拉起来为他上药,却是被魏阶拦了下来。 「好容易见一面,这些事留着让我自己来吧。我只想好好看看你。」 魏阶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却又似隐藏着灼然的热烈。 顾绵再一次将他重新抱住:「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丧气话。那些事你又没做过,我定不会让他们治你的罪的。」 「圣上恐怕不是我们所见这么简单。」魏阶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却是低得顾绵恍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好了,我信你。我就在这等着。」他下一句话又忽然恢复了往常的声音,像是在安慰顾绵一般。 顾绵突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天牢之内,定还会有人盯着他们,魏阶这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顾绵于是分外配合地哭得更惨了些,又在那抽泣声中,在他耳边低声问:「什么意思?难道圣上要治王府之罪,还有别的用意?」 魏阶也一边演着戏一边回答她:「谋逆是重罪,抄家连坐都不为过,而圣上却从来都只是关押我,没有动过你一丝一毫,就连此时我身在天牢,都允许你来探视,绵绵,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圣上没有想要你死的意思?」 「不是的。我活着或死了,对圣上没有任何的影响,他不过是想让人看到一个态度。」 「态度?」 魏阶低笑了一声:「他想让那些行刺明决的人看到,他对我没有一丝的容忍,他要让那些人以为胜券在握,圣上已经被他们蒙骗了。」 顾绵瞪大了眼睛想要扭过头去看他,却被魏阶一下按住,紧紧地箍在怀里。 「绵绵,圣上行事一向严谨,装病骗魏瑢出手,他甚至连王保兴都没有全然告诉,这一次,明明王府的事前前后后都是疑点,他却这么快就将我打入天牢,而最关键的那封信,他却决然不公之于众,这些反倒忽然让我明白了,我不过,也是他用以试探幕后黑手的鱼饵罢了。」 「那,那我要怎么办?如果真正的凶手不出现,那事已至此,岂非要你……」 「会出现的,罗载和顾锦如果在幽州,皇后出手,只是迟早的事情。」 「他们还要害大殿下吗?」 「明决应该会想到的。但我只怕,我不在你身边,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不会的,魏阶,我一定不会让皇后得逞,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第30章 「绵绵,日后不要来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倒想看看,圣上究竟想做什么。」 就算以他为饵,他也想明白,钓那条大鱼上钩,圣上将如何处置。 「可为什么是你忍受这些呢……」 「绵绵你记住,出去之后,千万不要表现出一丝一毫,保全自己,剩下的,就交给明决。」 「魏阶……」 「这整件事,在我心中仍有疑点,我还想看看,是不是除了皇后,还有人对我、对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以身饲虎,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猛虎」,隐藏在皇权争夺之后,欲收渔翁之利。 顾绵还想说什么,却因他突然在她额头上落了一吻而微微怔然。 「绵绵,我身负父母之仇,也许这是离真相最近的时候。这场戏,无论因为什么,我都无法置身事外。」 顾绵终于明白了。 他不曾在圣上面前辩解,宁愿被押入天牢也不再对所谓谋逆的证据质疑一字,不过是因为这一次,他自己做了自己的棋子。 他要用这样的方法,在皇后和平国公府面前暴露出巨大的破绽,让他们自己出手,像那时候的魏瑢一样,将自己送上绝境。 他说圣上利用他,利用他钓幕后的那条大鱼,可他又何尝没有利用了圣上呢? 只要圣上还稳坐地位,妄图挑战皇权的人,就一定会被皇权所倾轧。 …… 宣和殿内,此时争论不休。 而殿门外,守着的小太监一路急着额头上都冒出汗来:「长公主殿下,可万不能进去,这会圣上正在议事呢……」 「滚开!」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 「你有本事就在这杀了本宫,不然就滚开!」 「长公主殿下饶命,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宣和殿议事,长公主殿下不宜前去……」那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魏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宫行事,没人会怪在你头上。」 她扔下这句话,两步从那小太监身边走过,没有丝毫犹豫,一下推开了宣和殿的大门。 「臣妹给皇兄请安!」 这一声太过明亮,让人完全无法忽视,原先还争论不休的宣和殿内一下安静了下来,众臣都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 但见诚乐长公主一身明橘色的宫装,其上金线织就云纹飞鸟,比之往日更加的明艳夺目。而她微微扬着头走进来,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盛气,亦是平日所罕见。 她忽略了一众大臣各式各样的目光,稳稳地走到恒昌帝面前,俯身行礼:「臣妹见过皇兄。」 「你来做什么?」恒昌帝眉头皱得更深。 「听说皇兄把定襄关起来了,臣妹心疼侄儿,是来给他求情的。」 殿内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英王的事,圣上显然已经不悦,召了这么多人来商讨英王疑似谋逆的事情,却没有结果。 认为应当重罚的,和认为证据不足理应再查的,两派之间各执一词,可却默契地谁都没有给英王开脱。 这种罪,最是沾染不得。长公主这时候却说的这样直接…… 恒昌帝抬起头来,直视着魏岚的眼睛:「诚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妹看着定襄长大,自二哥和嫂嫂去后,定襄在王府所受的苦,臣妹都看在眼里。如今他蒙受这般诬陷,别人不心疼,臣妹心疼!定襄是如何的人品,臣妹心里清楚,天下人谋反,唯独魏定襄不可能!」 「诚乐!你这是在跟朕说话吗?」恒昌帝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魏岚却毫不相让:「不就是因为赛戎国的香料吗?」 她忽地从袖中拽出一只香包来:「这名叫璠萝的香料,我也有。难道诸位要说我魏岚也意图谋反吗?!」 她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整个殿中的臣子。 长公主在这等情况下入殿,本就不合礼数,可这一时,却根本没有人敢说什么。 那站在殿上的女子,纵使身体已微微颤抖,面容却坚定。 她从前因为天真,因为胆怯,已经失去过自己最珍视的感情,如今眼看旧事就要重演,曹家姑娘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找到她,她又怎能坐视不管? 以前皇兄初初即位,根基未稳,许多往事,她想想也觉得,兴许身为帝王,皇兄也有身不由己之处。可如今,大燕正盛,皇权也并未旁落,魏阶又凭什么成为这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你说完了吗?」恒昌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 魏岚重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皇兄。 「臣妹只是不想再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勇敢一点。若我那时也有今日这般勇气,说不定,这茫茫岁月,我也不必茕茕孑立,寂寂独行!」 第31章 一滴泪自她眼中滑落、滴下,魏岚言语已尽,便将那装着璠萝香料的荷包一下掷在了恒昌帝面前的桌案上,转身跑了出去。 宣和殿内一片寂静。 恒昌帝盯着桌上那只荷包,缓缓地坐了下去。半晌,才道:「都下去吧,明日再议。」 …… 夜半时分,繁华的上京城早已安静了下来。 裴府这里却仍亮着灯,裴川正坐在桌前,对着一张标明了事情先后顺序的纸页凝眉思考。 忽然外头咚地一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掉了下来。 裴川立时起身将那张纸收了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夜色沉沉,只有他屋檐下点着的两盏灯照出些微光亮来。 一个发冠都摔得要散乱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他就在面前,又低下了头:「裴先生……」 「太学院就是教你怎么翻墙的?」裴川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他。 罗驰咬了咬唇:「学生知错。」 「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罗驰朝着院子四下看看,忍着心里对先生的惧怕,往前走了几步,离裴川更近了些:「裴先生,学生有要事要告知!」 裴川见他不似作假,便转身,领着他进了屋子。 「娘娘,夜深了,早些休息吧。」秋鸾将床铺铺开,走过来站在皇后罗芝兰的身边。 罗芝兰正歪在软榻上,看着窗外宫灯发出的一点亮光发呆。 过了有一会,她才道:「圣上那怎么样了?」 「今日在宣和殿,并未议出什么来。长公主殿下去了一趟,好似与圣上起了争执,而后圣上便将众人都遣走了。」 罗芝兰听完,忽地笑了出来:「他们兄妹感情那般好,难不成也有反目的一天?」 秋鸾未予置评,只是如实回禀:「我们的人来禀报,说长公主殿下似要保全英王。」 「凭她?」罗芝兰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不过是因为长公主的地位,比旁人尊贵些罢了。难不成还想插手国事?」 「娘娘打算怎么办?」 罗芝兰扶着秋鸾的手起了身,缓缓往床榻那边走过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本宫要怎么做,自然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她坐在床上,由着秋鸾为她脱了绣鞋,一下一下帮她捶着腿:「兄长那里,可有什么消息来?」 「国公爷请娘娘不必担心幽州的事,顾家的事,国公府也会处理。」 罗芝兰点了点头:「想不到顾家还出了个这样有胆色的女儿。若不是她怀了陷害嫡姐的心思,想把人留在幽州,恐怕还要废一番功夫才行。」 「只是这样一来,吕大人那……」 罗芝兰摇摇头:「本宫知道你担心什么,需知婚约已定,这时候可没有吕眷后悔的机会。等罗载回京,立时就让他们成婚,本宫倒要看看,这等境地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平国公府已与顾家定下就在世子成亲那日,也将顾二姑娘接入府中,如此,娘娘便是一箭双雕了。」 「一箭双雕?」罗芝兰笑得明媚,「朝中这么多人,都与兄长一道,启奏魏阶谋反,本宫倒要看看,他还能将那封信瞒到什么时候!」 「恭贺娘娘大业将成。」秋鸾俯身拜礼。 罗芝兰摆摆手:「少说这样奉承本宫的话。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秋鸾敛神:「回禀娘娘,都准备好了。最后一味药,今日国公爷已派人送入宫中。」 「好。按照本宫说的,全都布置好了。与他夫妻一场,本宫不想出差错。」 「是。」 …… 又过去一日了。 顾绵坐在桌前,对着一桌的早膳,却是一口都吃不进去。 宫中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连长公主殿下求情圣上都不允。魏阶身体还虚弱,就这样一直被关在大牢之中,她却无能为力。 更让顾绵担心的,是魏阶与魏琮都认定这是钓鱼之饵,可又一日过去,上京却依旧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人有什么可疑的行动。 「王妃,多少吃一点吧。吃饱了肚子,才好想办法呀……」玉竹担忧地劝道。 她也不懂那些政事,只知王爷和王妃走了第二日,就有禁军来把王府围了起来。若不是全福机灵,偷跑了出去替她送了消息给曹姑娘,还不知要怎样呢。 这一围着就围到了今日,整个府里都在传,王爷牵扯进了谋逆的重罪,人心惶惶。 饶是谭管家见一个打一个,也拦不住那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几乎每个下人都听说了。 「我不想吃……」顾绵垂着眼帘。 第32章 她明白魏阶在狱中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可她只要一想起他要在那样的地方,忍受着伤痛,她就根本等不得。 难道把魏阶救出来,就真的不能再引蛇出洞了吗? 「长公主殿下……」听见有人一下推门进来,玉竹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来人是谁,这才慌忙行礼,「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佩兰也立时跟着行了礼。 魏岚也来不及理她们,见顾绵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便忙走了上去:「我就知你是个心思重的,必是要作践了自己的身子。」 「姑姑……」顾绵抬头,看向长公主。 魏岚在她身边坐下,瞧见她双眼泛红,一时更觉心疼。 「外边那些不长眼的,还敢拦着我?我若不来,谁劝你吃东西?」 魏岚将那一碗糯糯的白粥端起来:「绵绵,越是这种时候,可越不能赌气。咱们要救定襄出来,先得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行。」 「姑姑,我真的吃不下……」顾绵说着,眼泪便已流了出来,「魏阶他,魏阶他……」 魏岚见状,抬头看了青凌一眼,青凌会意,便同玉竹佩兰两个,一道退了出去。 「怎么了,有什么为难处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想主意。」魏岚放下粥,轻轻抱住顾绵。 「姑姑,魏阶他是要用自己作饵,查清谁才是幕后黑手……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魏岚怔住,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怪不得,怪不得昨夜明决来见我,让我千万不要出手。」 「姑姑,他身体本就不好……」 「他们两个,真真是疯了!」 魏岚拿出帕子来,替顾绵擦掉眼泪:「绵绵,你放心,还有我呢。就算这是计划又能如何?若真有人敢伤害定襄,我就算拼了这公主之位不要,也定会拦下!」 嫂嫂亡故之时的样子犹历历在目,魏岚实再难忍受那般生死别离之苦。 她当日既答应了先王妃,要将魏阶照顾好,今日,就定不会食言。 「姑姑还有什么办法吗?」 「王府被围,平国公府娶亲,谋逆之争不断,机会,究竟会在哪呢?」魏岚眉头紧紧皱着。 顾绵却在听见这句话时,霍然抬起头:「姑姑刚才说,平国公府娶亲?」 「怎么?有什么不对?」魏岚微惊。 「罗载娶亲?什么时候?」顾绵连呼吸都变得快了起来。 魏岚不知她怎么这么紧张,紧抓着她的手安慰她:「你别急,此事是昨日我的人来说的,说是靖山大营里出了罗载和顾锦那样的事,经过几家商议,最后决定提前了罗载的婚期,明日吕姝与顾锦一同嫁进国公府,这消息,恐怕今日就要传开了。」 「所以说,罗载和顾锦已经回到上京了……」 「怎么这么说?他们不是跟着队伍一起回来的吗?」 顾绵摇头:「罗载和顾锦曾消失过一段时间,魏阶说,他们是偷偷去幽州了,他猜也许是平国公府会有什么计划,这才将计就计。」 「那罗载这么快就回来,难道,幽州的事安排好了?可平国公府到幽州去安排什么呢?」 魏岚虽不怕朝臣,可于政事上,她毕竟也了解不多,说起幽州来,她除了知道那里有个靖山猎场,别的,还当真就不知道什么了。 「大皇子,大殿下,他会不会知道什么?」 魏阶在狱中,没有办法做出改变,也无从得知情况已有所变化,但魏琮还在,他如果知道了,应该能猜到吧…… 「对啊,明决应该知道。说不定,他已经猜到了呢。绵绵,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明决。你等着我的消息。」魏岚匆忙起身,推门就跑了出去。 顾绵的呼吸这才缓缓慢了下来,脑中也清明了许多。 事情发生了变化,如果罗载已经回京,那再等着,又会等来什么呢? 「我得救他……」顾绵忽然间起身,跑回内间,自自己妆台的暗室中,将那个放着山河鉴的盒子取了出来。 「既是当年的先皇赐予岑将军的旧物,想必也是出自皇家吧。圣上寻了你这么久都还没有放弃,你的秘密,想来也是常人不能得知的。」 顾绵的手指抚过那木盒的边缘:「非死即生,如果再无后路,不如就让你来开一条路吧。」 …… 「什么?」魏岚一个踉跄,扶着桌缘,才得稳稳站住。 她面前,魏琮面色冰寒,眸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幽州驻军是为拱卫上京重地,按理,只有父皇手中虎符可以调遣。但若出了叛徒,也未可知。」 他那位母后用起人来,和害起人来一样,毫不手软。若她真用了什么手段,威胁了幽州驻军中关键的人物,反戈也不是不可能。 第33章 是以其实从回到上京,魏琮就在暗中着人调查罗载是否在幽州这件事。 只是幽州驻军也是皇帝的逆鳞,他深知自己父皇的脾气,并不敢放开手脚。是以调查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现在罗载回来了,这事没有证据,也便只能是猜想了。 「罗芝兰要做什么?她身在后宫,却起了这种心思,她难道想要自己坐上帝位不成?」 「姑姑还不了解母后吗?她一向喜欢权力,可又不想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无论是我还是平国公府,不过都是被她所利用罢了。」 「明决,那定襄,还能救出来吗?」 「我不知道。父皇想要等母后自己出手,可若平国公府果真动了幽州驻军的心思,只怕殿前司也难以抵抗。」 「那就要牺牲定襄吗?」 魏琮紧握双拳,他与魏阶自幼相识,这么多年,又是魏阶一直暗中帮助他,若他登上帝位,要以自己的兄弟为代价,那他又为何要如此呢? 只是为了挣脱他母后所设的牢笼,便要以他身边最为信任的人做代价吗? 「我去求皇兄,让他放了定襄。」魏岚眼中有泪。 「已经到了这一步,父皇不会放弃的。就像当初,他逼迫三弟出手,到最后一刻,他都未曾心软过。」 那是经历了腥风血雨才登上帝位的人,几十年在阴谋算计中求得生存,他若有这样的仁心,莫说皇位,恐怕性命也早已丢了。 魏岚跌坐在椅子上:「那绵绵怎么办?我答应过王嫂,要好好照顾定襄的,他又该怎么办?」 「明日平国公府罗载成亲,我会派人盯着,人来人往之际,最容易露出破绽,他们若真打了幽州驻军的主意,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谋逆一案尚未定论,只要拖延住时间,迟早会有证据的。陶令昇和郑大人都已上书陈言行止居一案有误,想必父皇为安定人心,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妄下决定。」 「姑姑,」魏琮看向魏岚,「定襄嘱托我一定要保护好王妃,我怕这几日,连我这里也会一直有人盯着,王妃那,还请姑姑费心。」 魏岚起身,收整好情绪,朝他笑了一下:「你放心,姑姑哪次不是帮着你们两个?绵绵既做了我侄媳,更何况我又同她是朋友,我定会看好她,保证禁军的人,不会伤到她。」 …… 顾绵几乎一夜没睡。 她只在妆台前迷迷糊糊地趴了一会,脑海中纷乱地闪过许多的画面。有在青州时的,有在王府与魏阶在一起的,天才刚蒙蒙亮,她便醒了。 面前就是那只装着山河鉴的木盒。 若按长公主所言,今日便是罗载与吕姝成亲的日子。 平国公府出了那样的丑闻,不得已提前了世子的婚事,想来什么礼节也都做不妥当。吕姝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受了这般委屈,只怕顾锦到了国公府,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只是这样一来,连吕尚书那一派的人也被划归的平国公府的阵营之中,朝中能为魏阶说话的人,就更少了。 「王妃,王妃是醒了吗?」门外传来佩兰的声音。 「进来吧。」 佩兰闪身进了屋子,关好了门。 「王妃,这是褚枫送回来的消息。」 「褚枫?」顾绵一愣,这才想起,自打从幽州回来,她还没见过褚枫,也不知魏阶当初交代他做什么。 佩兰将一封卷好的密信从袖中拿出来,呈给顾绵:「在幽州时,褚枫曾到过营帐来,那时与奴婢约定,以箭传书,奴婢妄自应了下来,还请王妃恕罪。」 「情急之策,无妨。」顾绵自不会怪她。 只她怎么都没想到,将那封密信打开,上面的消息竟是让她入坠冰窟。 那是长公主昨日从魏琮那里问来的。幽州有驻军,且还不少…… 「佩兰,快,更衣,我要进宫!」 她不能再等了,她不能让魏阶成为这场皇权之争中的牺牲品。若果真平国公府存了反心,魏阶岂不就是替罪的羔羊? 大军入上京之日,只要「清君侧」三字,他们二人坠崖消失的那两天,就会成为私会幽州驻军的证据。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晨初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在巍峨皇宫的宫墙之上。 顾绵下了马车,站在宫门前,仰首看着飞檐刺入泛着灰蓝的天空。 「还请王妃在偏殿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禀。」宫门前的太监自认识她,上前来行礼。 顾绵冷笑了一下:「烦请公公直接报与圣上,就说我顾绵今日就在此等着,若圣上不还我夫君魏阶一个清白,我就毁了他魏家的山河鉴!」 第34章 上京城东的平国公府,大红灯笼高高悬挂,时间尚早,但门口宾客络绎不绝。 就算是在靖山出了那样的丑闻,但平国公府门楣显赫,想要巴结的人谁会在意世子的风流韵事?况且这会两位姑娘都进了府,说成是两段绝妙姻缘也不为过。 这样好的机会,管他罗世子到底爱着哪个,只要道喜的话说尽了,那便好了。 罗载已骑着高头大马前往吕家迎娶他的世子夫人吕姝,队伍都绕出了这边这条路,还能隐隐听见敲敲打打的热闹声音。 待到天光大亮,站在宫门前等候的顾绵,也听到了那远远传来的热闹的锣鼓声。 瞧着这时辰,接亲的队伍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大燕习俗,挑好了吉时,一大早就要登门迎娶的。 想想平国公府,此刻也应是热闹无比,不像这宫门之前,冷清得只剩秋日的肃杀。 她的魏阶尚被关在幽暗潮湿的大牢之中,真正包藏祸心的平国公府却能大摆宴席为世子娶亲。 顾绵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在手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会,那进去通禀的小太监才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圣上宣召王妃即刻入宫,往宣和殿。」 果然,果然这山河鉴有些重要,连圣上在听了之后都急不可耐要在宣和殿见她。 顾绵轻笑一声,跟着那小太监抬步走入宫中。 那小太监似乎很着急,可顾绵这时却故意放慢了脚步。 她是要和当今圣上谈条件了,且还是一个她有所把握,却没有完全把握的条件,她得从入宫开始,就将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既不能太急,又不能不急。 攻心为上,能不能用山河鉴把魏阶换出来,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此时顾绵尚不知,她在宫门前的那一句话,早已被各方势力传了出去,已在那酝酿许久的暗流之中,掀起轩然大波。 宣和殿中,恒昌帝自听闻太监来报,便已将原本在这里议事的大臣都遣了出去。 待外头高唱「宣英王妃进殿」,他立时便起了身。 站起来又忽觉自己这般实为不妥,连忙又坐了回去,拿起一本奏折。 只是他的心情早无法平静下来。六十年了,山河鉴销声匿迹已经过去了六十年。 这在历代帝王之中相传的秘密,自他即位起便犹如他的心病一般。 他,乃至先皇,对这东西遍寻不得,现在它忽然现世,他又怎能毫无波动? 饶是他久居帝位,在这一刻,也不能完全压抑住自己心中的紧张。 顾绵所说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山河鉴,他又当如何处置?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让他既兴奋,又久违地有了担心。 「臣妇顾绵参见圣上。」 直到下方顾绵行礼的声音响了起来,恒昌帝才忽地收敛了情绪,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声音平和却威严。 「起来吧。」 「谢圣上。」顾绵起身,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连日来都睡得不好,原本在靖山时就受了伤,这会又欠了修养,脸色多少还显出些苍白。 只是此刻她面对着恒昌帝,想到仍在狱中的魏阶,心情反而比在宣和殿外时平宁了不少。 「朕听闻,你要救魏定襄?」 分明是因为山河鉴才召见她,这会却绝口不提,不愧是帝王。 不过顾绵倒无所谓,她不关心恒昌帝想耍什么花招,她只是为了魏阶。 「臣妇听闻圣上一直在找一面名叫山河鉴的镜子,不巧,就在臣妇手中。若圣上能还王爷清白,臣妇愿将此镜献上。」 恒昌帝眯了眼睛,表情中透出一丝危险来。 他倒当真没想到,顾绵这么直接,并不与他兜一点圈子。 「你凭什么笃定,你将此镜献上,朕就一定会放了魏定襄?」 「其一,王爷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就算是王府搜出的那封信,也是他人栽赃陷害。圣上若要证据,给臣妇时间,臣妇定能查个清楚。 「其二,圣上既然找了这面山河鉴这么长时间,说明此物极为重要。臣妇虽不知它是经历什么才流落到臣妇手中,但现在它在臣妇这,说明臣妇与它也并非完全没有联系。以证明英王爷的清白,换臣妇主动将山河鉴奉上,其中利弊,想来无需臣妇为圣上分析。」 她字字句句如玉珠落盘,清晰明了,言语之间既无哀乞恳求,也无骄纵轻蔑,是真正的不卑不亢,在摆出最朴实的道理。 恒昌帝的眸光深了些许。 魏阶的能力他是清楚的,他却不知自己下旨赐婚嫁给魏阶的王妃,竟也与魏阶那般气质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你知道那面镜子是做什么的吗?」恒昌帝问。 第35章 顾绵心里突地一下。 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问题。她其实对那面镜子一无所知,就算她研究了好几回,可也没看出这么一个铜镜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若表现出她的一无所知来,反而就陷入被动之中。 「臣妇知不知道并不重要,只要圣上清楚就可以了。」顾绵回答时,甚至微微扬起一个笑容来。 顾左右而言它,就算她不知道,只要圣上以为她知道,那这件事就还不算最糟。 毕竟连魏阶和魏琮都不知道的事情,想来是皇室的大秘密,这样的秘密,圣上必然不会冒着风险去验证。 只要有一点可能性在那,这事便有的谈。 有些问题,不需要知道确定的答案,在是与否之间摇摆不定,恰恰是攻心的最佳选择。 恒昌帝望着顾绵,半晌,才笑了一下:「朕以前倒没有发现,定襄的王妃竟然还有这般能耐。」 「圣上抬举,臣妇不敢当。」 「交出山河鉴,只要朕验证了,是真的,朕可以放了魏阶。」 果然,看来山河鉴中藏着的那个秘密,远比用魏阶钓出那条窥视皇权的大鱼要重要。 顾绵微微垂下眉眼:「臣妇既敢前来禀报圣上,便是确定了,臣妇手中,就是真正的山河鉴。只要圣上肯放了王爷,臣妇立时将山河鉴奉上。」 「如果朕一定要先见到东西,再放人呢?」 「臣妇在宫门前求见圣上时已经说过了,若无人还臣妇夫君清白,那臣妇就毁了山河鉴,给臣妇的夫君陪葬。」 「你这也是在威胁朕吗?」 「臣妇不敢,只是王爷原本身体就不好,如今身处天牢之内,臣妇担心他而已。」 恒昌帝笑了出来:「好,既然你们夫妻都这般‘有勇有谋’,朕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倒显得朕小气了。来人,去把英王带来。」 顾绵福礼:「臣妇,这就去取山河鉴。」 秋风扫尽落叶,高远的天空在这宫墙之上,显得那般澄澈明净。 顾绵自宣和殿中走出来,脚下一软,险些从那石阶之上滑了下去。还好跟她前来的佩兰一直候在这,连忙上前将她扶稳。 顾绵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才觉整个后背都已汗湿一片。 天子威严,自不是说说而已,还好她抵住了,恒昌帝既答应了她,便是也摸不住她到底是清楚还是不清楚,这样,救出魏阶,起码也有五成的把握。 …… 「什么?」皇后宫中,罗芝兰霍然站了起来,「你说顾绵一早就到了宫门前,扬言自己有山河鉴?」 秋鸾不敢耽搁,连忙道:「是咱们的人瞧见的,她并不遮掩,在宫门那边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是这个名字。娘娘,可是这东西有什么不妥?」 「不妥?」罗芝兰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这东西不知有什么魔力,先皇、圣上找了它几十年。如今忽然被顾绵拿出来,怕不是又要出什么变故!」 她苦心经营多年,虽在靖山的安排有了些许失误,可也不知是什么人与顾绵有仇,恰巧也算助了她一臂之力,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最后关头,只等着魏阶定罪,攻入京城指日可待。 现在山河鉴突然现世,连先皇都当个宝贝似的找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让她不多想都难。 「等不了了,夜长梦多,等不了了!」罗芝兰突然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秋鸾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怎么了?」 罗芝兰紧紧攥着秋鸾的手,总算慢慢地平稳下来:「仪宣宫那个没翻出什么风浪来,她倒是厉害。早知有今日,就该让那顾文业狠心一些。左不过就是个他不要了的女儿,何至于让她将本宫逼到这个份上!」 「娘娘的意思是……」秋鸾心中暗惊,只是断然不敢表现出来。 罗芝兰冷哼了一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早做打算才是正经。你去,通知我们的人到平国公府,让他亲自去见本宫的兄长,就说山河鉴现世,等不得了,今日,就出手。」 「是,奴婢遵命。」 …… 「圣上,英王妃到了。」王保兴走进来,禀报道。 恒昌帝看了站在一边的魏阶一眼,开口:「让她进来。」 王保兴于是转过身去,高声道:「宣英王妃进殿!」 顾绵掌心里尽是冷汗,指尖也有些泛凉,只是她捧着那个装着山河鉴的盒子走进来时,仍旧神色坚定,步履稳稳当当。 她娘亲走得很早,她几乎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只有一个画面,这么多年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之中。 第36章 那时好像母亲已病入膏肓,可在看到她时,还是笑了一下。她都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是几岁了,只记得母亲微笑地看着她,却有一滴泪,落在她手边的山河鉴上。 后来她跟随师父习武,剑术一天天变好,当她终于驾驭周流,保护自己,保护张嬷嬷的时候,张嬷嬷却又身患重病。 还是这个山河鉴,张嬷嬷弥留之际,将这盒子交到她手上,说这是她母亲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让她务必好好保管,一定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 那时,她还不知,原来这面镜子竟然来自整个大燕最为尊贵,却又最是黑暗无情的地方。 她自出生就在青州,可张嬷嬷教的礼仪,却直比宫中还要细致严苛,难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藏在这面山河鉴之中吗? 「臣妇顾绵参见圣上。」 「平身。」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顾绵起身,看向站在一边,仍身负枷锁的魏阶。 只要这面镜子能救了魏阶,其它什么,在这一时,都不重要了。 魏阶自然认得那个放着山河鉴的盒子。今日殿前司的人来将他带了出来,他就知道恐怕事情有变,可他断然没有想到,竟然是顾绵要将山河鉴交出来。 他知道那是顾绵母亲的遗物,她的母亲也许是岑家后人,也许还有别的秘密他们没有发现,而现在,她却将所有的一切顾虑都抛去,将这面镜子拿了出来。 魏阶眼中满是不忍。他原只想以自己作饵,能让她置身事外,不管结果如何,得已保全。却恰恰忘了,她一向非柔弱胆怯之人,又怎会放弃呢? 「盒中之物,即为山河鉴,恳请圣上验明真伪。」 王保兴自顾绵手中将那盒子接过来,放到了恒昌帝面前的桌子上,而后甚有眼色地带着看押魏阶的那两个殿前司的士兵退了出去。 恒昌帝目光深邃,内心却已惊涛骇浪。 他缓缓抬手,抚上那有些发旧的木盒,而后轻轻打开了它。 云纹细腻流畅,只是因年岁太长,微微有些发暗。镜柄的蝙蝠纹样,在窗外投进的天光之中显出些微光泽来,瞧去栩栩如生。 样式与钦天监所传无异,只有最后一道了。 恒昌帝将那枚铜镜自木盒中慢慢拿了出来,转到了背面。 「鉴山河」三字乃高祖皇帝所题,下有小字铭文一篇,与他在钦天监所见一字不差。 他已略显粗糙的手指,自那「鉴山河」三字上慢慢地抚过,指尖停在了最后一个字凸起的笔画之下。 而后,恒昌帝面色忽地一变,霍然站起了身。 「你母亲究竟是谁?」 顾绵根本未曾想过恒昌帝会问这样的问题,她因受了惊吓,恍惚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圣上……」 「朕问你,你母亲是谁?」 「岑,岑清妍。」 恒昌帝的表情仿若凝固在脸上,半晌,跌坐了回去。 魏阶还从未见过自己这位皇伯父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心内暗惊。 恒昌帝手中还拿着那面铜镜,眼神却变得恍惚起来:「你竟然,是岑家的人……」 自高祖一朝,至他而止,魏氏帝王勤勤恳恳,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自问无愧与生民百姓。 只有一人,他魏家所欠,乃至后世祖祖辈辈,都再难偿还。 靖远将军岑停,一生战功彪炳,却因高祖与当年的卫平王之争,成为受尽谗言的众矢之的,最终未丧敌手,自尽于边关。 岑氏子弟,被污以里通他国、篡权谋逆之重罪,满门抄斩,一夕覆灭。 虽然后来卫平王被剿灭,岑氏满门得以翻案,可数百口人命,却早已命丧剑下,再难生还。 六十多年了,山河鉴流落辗转,谁又能想到,竟还有岑家后人幸存? 恒昌帝眼中,恍然似蒙了雾气。 他好像透过那面铜镜,看到了他开蒙那年,先皇领着他去岑停将军的衣冠冢跪拜。 为了大燕江山一生戎马,明明该是天大的英雄,却因小人谗言,埋骨黄泉。 他还记得,那时先皇就告诉他,立岑将军的衣冠冢于上京,是为让魏家此后代代铭记,奸佞需防,忠臣勿冤。 他另一只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忽地抬头看向了魏阶。 今日与当日,种种因由交会,若不是这面山河鉴,今日之魏阶,不就是当日之岑停吗! 「圣上……」魏阶全然没有想到帝王会有这样流露心绪的时候。 却不想,恒昌帝忽然将那面铜镜放在了桌上,起身便向他走过来:「是朕,对不起皇弟,对不起你。」 「圣上……」 「来人!给英王卸去枷锁,好生送回王府休养!」 第37章 英王魏阶因受人诬陷入狱,但圣上明察秋毫,终于得了证据,现已将其送回王府。 这消息就如同顾绵一早在宫门前的那番话一样,在魏阶和顾绵还没抵达王府时,就已传了开去。 虽然此案尚未明审,英王府门前还驻守着禁军的人,但魏阶能回来了,顾绵便也并不在乎其他的事情。 「怎么一直这么看着我?」他此时已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马车里,握着顾绵的手。 顾绵一双好看的眼睛这会盈了泪水,只倔强地不肯哭出来。 「这两日,你可有按时吃药?」 「你都交代于我了,我哪敢不听?」 顾绵垂眸,看见他腕上因锁链留下的淤青,只觉心中越发难受。 「我忍不得你在那种地方等着,你若要怪我,尽管怪吧。罗载回了上京,还要成亲了,凭什么你要在天牢里受苦,我不依。」 魏阶见她这般霸道模样,一时笑了出来,抬手将她搂进了怀中:「我怪你做什么?情势有变,我的绵绵会审时度势,且又果断勇敢,连本王都自愧不如,又何来怪罪一说?」 「谁是你的……」顾绵轻捶了他胸口一下。 却不想,魏阶其实身上有伤,这一下,他再忍不住,咳了出来。 「你怎么了?」顾绵立时自他怀中起来,扶着他,「你身上还有别的伤?」 「没有,我不过是在那坐了几天罢了……」 「你别想骗我。」顾绵不由分说,伸手就要去拉他的领子。 「绵绵……」魏阶霍然间浑身都紧绷起来。 「谁干的?」 那交领的长衫原本就没有系得多紧,顾绵将他领口扯开些许,一眼就看见两道狰狞的已经结痂的鞭痕。 「早已好了……」 「是谁?是谁敢在天牢里动私刑!」 圣上只是将魏阶关押进去,既没有派人去审,更不可能有人敢将英王屈打成招。 「是皇后的人对不对?」顾绵望着魏阶的眼睛,眼中尽是决然。 罗芝兰就这么等不及要治魏阶的罪,甚至敢在圣上眼皮底下拷问魏阶。 她的魏阶原本就还有伤在身,这只是两道鞭痕而已,还不知那位皇后娘娘有没有用别的手段呢! 「绵绵,小不忍则乱大谋,你都把我救出来了,不急于这一时一刻。」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顾绵打断他的话,「她既然敢这么对你,就别怪我心狠,总有一日,我要她加倍偿还!」 魏阶忽然笑了出来。 「你还笑!」 「早先你自己屡次被刺杀,遭到埋伏,受伤,中毒,我还从未见你对谁有如此的恨意。豆.豆.网。」 「那不一样……」顾绵滞了一下,方撇开了视线道,「他们又奈何不得我,你不一样,你又没受过那样的苦,他们凭什么那么对你……」 「不过是几鞭子罢了,他们偷着行事,什么都没问出来,现在我出了宫,他们还要担惊受怕,怎么算,都是我们赚了。只等明决那边的消息到了,这张大网,恐怕就也该收网了。」 「我不管什么大网小网,」顾绵一下抱住他,「好不容易嫣师娘才治好了你的身体,你可断不能再出事了……」 魏阶反将她搂入怀中:「我看起来应该是没什么事,倒是王妃,越来越大胆了。」 「啊?」顾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魏阶在她耳边低笑了一声:「王妃拿出山河鉴的时候毫不犹豫,拽本王衣服的时候,倒也是一样呢。」 「魏阶!」顾绵哪想着他的话题一下子拐了这么远,登时就推开了他,脸上烧了起来。 魏阶却是忽然张开双臂,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等会就要到王府了,难道王妃要让本王这样衣衫不整的回去吗?」 「你自己穿好了不就行了……」顾绵小声嘟囔。 「有伤在身,多有不便。况且,王妃总要负责到底吧?」 顾绵别扭地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地有了种自己被「调戏」了的感觉。 魏阶以前也是这样的吗?他不是一向清正自守的吗? 魏阶看着她的样子,一时又笑了出来:「好了,不逗你了。」他坐正了身子,打算自己将那松了系带再系好。 这时候,他的姑娘却靠了上来。 魏阶微怔,那要去系带子的手便悬在了空中。 「我逗你的,我自己来就好。」 「魏阶,我听人说,妻子都是要这样,给夫君整理衣服的……」 她声音绵绵软软,像是在小声嘟囔,可魏阶却听了分明。 他心中像是倏忽开了漫山遍野的鲜花,一片晴朗。 第38章 「绵绵……」她终于肯接受他了,不只是喜欢二字,而是他们明明早已拥有,却又真实地迟到了一年的「夫妻」。 「怎么这样看着我……」顾绵为他整理好了衣服,抬眼却见他目光灼然,一时羞怯地低下头去。 魏阶情难自抑,将她抱了满怀:「绵绵,绵绵……」 他甚至不知自己想要和她说什么,好像有很多话,可这一时,却又一句都说不出。他只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便觉整个心中都被填得满满的。 「王爷,到了。」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到家了……」他没有动作,顾绵便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魏阶才恍然松开了她,只是执着她的手,却不愿放开。 「好容易回了王府,不进门去,坐在马车里做什么?」 「好,回家。」 「王爷!王爷可算回来了!」门口有禁军的人守着,全福出不来,就站在门里头朝着魏阶和顾绵行礼。 顾绵看他那兴奋的样子,便笑了出来:「王府被围的日子,多亏了全福胆子大,才能将消息送出去。」 顾绵小声在魏阶耳边同他说着。魏阶朝着全福欣慰地点点头,执着顾绵的手,恍若没有看见门前驻守的禁军一般,领着顾绵走了进去。 分明只是几日不曾回来,再见到府中熟悉的景致,于魏阶而言,却像是一别经年。 尽管整个王府已被围了起来,尽管魏阶在众人眼中一向病弱,可此时他回府了,就像是给府中所有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连日来的各种消息,随着王爷与王妃安然回到王府,不攻自破,烟消云散。有谭管家惩治煽风点火之人在前,又有顾绵孤身入宫救王爷在后,英王府内,此时上下都一扫晦暗之气,仿佛前路已然明晰起来。 顾绵跟着魏阶,一同回了他的书房。 魏阶不在的这段日子,全福仍旧会每天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顾绵回来之后,玉竹还来这边帮过忙。 除了他书房里原本放着的那些东西,地上早早摆了炭盆,榻上、椅子上,也都搁了柔软的绒毛垫子。 「辛苦你了。」魏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越发心疼顾绵。 分明说好了让他来照顾她的,可她却一个人打点着王府的上上下下,一句都不曾与他抱怨过。 顾绵牵着他的手,绕过屏风,走进里间去。 「天气冷了,我让他们加了被子给你,你瞧瞧。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他们来问时,我就自作主张,让他们照着原来的样子做了。」 魏阶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果见那床上放了新的被子。 「就是,你用的那布,大抵是宫中所出吧,府里找不到更好的,颜色稍暗了一些。」 魏阶又望向她,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很好,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哪都不要去。」 「为什么这么说?」 「我已回府,皇后若真想做什么,恐怕也等不得了。我怕这几日上京会有大的变故。而且,圣上说找到了并非是我谋反的证据,我还不知,那证据究竟是什么。」 「若按我们的推测,想来那封密信,就是王平放到如意之下的,圣上如果真的找到了证据,难道是要与皇后反目?」 尽管顾绵不知道帝后之间还有没有什么感情,但明面上,那二位还是相敬如宾。难道现在,连那最后的体面也不要了吗? 她不过是一句推测之语,却不想,正启发了魏阶,让他想到了这几日都未曾想到的问题。 「绵绵!我知道了!」 顾绵被他猛地抱住,人有一瞬愣怔:「什,什么?」 魏阶在她耳边,低沉的声音里藏着隐隐的兴奋:「我知道圣上说的证据是什么了。」 「证明你清白的证据?」 「若不是你提醒,我倒将王平这个人忽略了。若论起皇后的人来,这个人才分明其中最与我有关的。」 「可他不是早就被逐出王府了吗?」那还是她刚到王府时的事呢。 「是啊,逐出王府,可人却未必死了。我那时存着他,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去找皇后,可谁知他倒沉得住气,远离京城隐姓埋名。如今褚枫不在,我不好求证,但如果我没猜错,圣上那,一定是掌握了与他有关的东西。」 如意一事,他、顾绵、王平三人是最直接经历的,他与顾绵的证词不足为全部的凭证,但如果有王平,那就全然不同了。 「你那时候就知道他是皇后的人了?」顾绵只觉一阵心悸,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已踏入这个局中了吗? 怪不得秦氏会那么着急来试探她,也怪不得她总觉得皇后有什么地方有些奇怪。 第39章 她身为顾家的女儿,刚一嫁入英王府,便联合王爷,将皇后的人给铲除了,又怎能不让人忌惮呢? 「不是那时候,是更早。」魏阶声线沉稳平静,「早在我爹娘去后,皇后便已自以为隐秘,将王平安插进了英王府之中。」 可惜他那时与魏琮一样,年纪不大,手中没有可用之人,更无法与王平背后的皇后和平国公府相抗衡。 他之所以服着解药还要装着病,也不过是为了在这暗桩遍布的府中活下来罢了。 「魏阶,你觉得,圣上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魏阶复与她相对,见她眼中竟犹豫几分,流露出一丝担忧来。 他微惊,只是转而,又反应了过来:「你怕,顾铭会受牵连?」 「顾家于我,没有太大干系,只是顾铭与他们不同。当日他为我送来吃食果腹,若我能做到,自不想让他因顾文业之错赔上性命。」 「有东游在,放心。」 …… 御书房。 平日恒昌帝几乎不会在这里召见臣子,不过今天,好像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王保兴觉得意外了。 连山河鉴那么个失踪多年的东西都能出现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裴大人,可以进去了。」他走出来,恭请裴川进去,而后将门好生关了起来。 裴川走入其中,朝坐在书案前的恒昌帝行礼:「微臣参见圣上。」 「平身吧。你在朕面前,不必如此。直说让你查的事如何了便好。」 恒昌帝看起来心情也没有多好,不过裴川并不在意这些,他走上前去,双手奉上两封书信,并一个像是卷宗一样的册子。 「微臣已将圣上所命之事理出头绪,写在此卷册之中,请圣上过目。」 恒昌帝自然一眼也看见了那卷册上搁着的两个信封:「这信是什么?」 「除卷宗上所述之外,微臣偶得书信两封,正是圣上所需的证据,故一并呈交,不敢怠慢。」 「证据?什么证据,何处得来?」 连陈业和枢密院都还没查到的证据,裴川能查到? 恒昌帝命他做这件事时,也不过是看重他能力出众,且刚巧是新科士子,背后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势力又不引人注意,倒没想过,裴川还能找到什么证据。 裴川面色如常,似乎对恒昌帝有此一问并不意外:「正是与平国公有关的证据,由罗家二公子交予微臣。」 「罗驰?他不是在太学,做你的学生吗?」 「圣上明鉴。」 恒昌帝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呈上来吧,朕倒要看看,这个罗驰,能有什么本事。」 平国公府中,此时一片喜庆,热闹非凡。 世子罗载成亲的大日子,前来祝贺的京中权贵不知凡几,平国公和夫人周氏笑脸迎人,忙着与来客交谈,连坐下好好吃一口的功夫都不怎么有。 这时,府中一位穿着并不起眼的小厮,绕过人群,径直到了平国公身边,在他耳边小声道:「国公爷,宫里来信了。」 平国公闻声,脸上的笑容收了一瞬,而后朝那人点了下头,便随意寻了理由,从那摆宴的厅堂里走了出来。 两人自前院沿小路行至没人的后院里,连那边喧闹的声音都远了些许,待到了平国公的书房门前,他四下看了看,并无什么人,这才开门走了进去。 「说吧,娘娘有何吩咐?」 前来的小厮是皇后罗芝兰的人,他做这事也有些日子了,熟悉得很,也不废话,直言:「娘娘说,山河鉴现世,不能再等,今夜便行动。」 什么行动这么个乔装传信的小厮自然不知,但平国公清楚。 他的表情严肃了些许,目光微沉。 「那英王妃所持,便是真的山河鉴?」顾绵一早在宫门前说的话,他当然也是听过人回禀的。 只是山河鉴这东西,连他也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还是听罗芝兰说起,他那时倒觉得是顾绵被逼急了,造的噱头而已。 「小人奉命传话,不知。」那人倒却没什么多余的话。 见过这么多次,平国公也习惯了,干脆摆摆手:「你去回禀娘娘,我知道了,今夜定安排妥当。」 那小厮见了礼,并不停留,转身就离开了。 平国公罗豫走到屋中的书架前,轻轻转动了第四层放着的一个木雕的八角宝塔,最底下的书柜就忽地弹出了一个暗格来。 他俯身,自那暗格中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拿了出来,嘲讽似地笑了一下。 与前院的热闹非凡相比,平国公府后宅这里便安静得有些冷清了。 按理,成亲的大礼行过后,新妇便要在屋中等待新郎前来。只是平国公府这,有了些不同。 第40章 因为靖山大营出了那样的丑事,吕姝与罗载的婚事提前便罢了,顾锦也是在这一日跟着一同进府。 两人一妻一妾同进平国公府的大门,若在平常人家,少不得要让人觉得太过荒唐些。可如今平国公府势头正盛,连吕大人都不敢多说句什么,又还有谁敢挑这种错? 但外头是外头,吕姝不是。 她自幼行正坐端,礼仪举止是家中请了宫里的嬷嬷教养,这般高傲的一个人,却要在最重要的婚事上受这样的委屈,她可忍耐不得。 是以这会她命人将顾锦带来她这里,便连周氏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归后宅没有人来,世子夫人和顾姨娘说上几句话,谁又能知道? 「你倒是仗着世子的宠爱,一向嚣张得很,怎么,这会做了姨娘,不来寻我的不是了?」 往日宴会上顾锦的样子,吕姝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她自己的婚事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毁了个彻底,让她咽下这口气,她可做不到。 「世子夫人原来就这样的教养,喜服还穿在身上呢,就敢把我拉来一顿训斥,也不怕误了吉时,染了晦气。」顾锦此刻早让人掀了盖头。 只是靖山一事过后,她经历了往日从不想过的那些事情,忽觉此前种种,实在无聊。 她已一脚迈下了悬崖,没了回头的路,既怎么都是一死,她便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一点对吕姝的惧怕都没有。 吕姝头上还蒙着盖头,只能从下边的空隙里看见顾锦的动作,但只听这声音,那嘲讽的语气便已够明显了。 她于是心里火气更盛:「碧影,给她个教训,让她记一记,身为一个妾室,到底该怎么说话!」 「咚」一声,那叫碧影的丫头一脚便踹在了顾锦身上,将她踹得趴在了地上。 这叫碧影的丫头,是吕姝出嫁时她娘专给她找的人,体格壮实,就是因为听说了顾锦那事,才找这么个人陪嫁,专对付顾锦。 这桩丑事,原就是平国公府对不起吕家,吕夫人便也不藏着掖着,这顾锦专要上来讨人嫌,她也不介意给自家女儿趁手的人手,将那顾锦收拾得服服帖帖。 若是以前的顾锦,让个丫鬟这般折辱,恐怕早跳起来要给这丫鬟一巴掌才行。 可这几日里,她经历的是从天至地,是从云端跌落泥底,比这还可怕、还绝望的地方她都去过了,区区一个丫鬟给了她一脚,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害得她流落至此的人尚在外面逍遥,眼前这些,于她而言,连一丝痛苦都不能造成。 顾锦捂着自己胸口,笑了一下:「夫人若生气不如打死我算了,反正我顾锦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也与蝼蚁无异。迟早有一天,大家都要下地狱的,这早了晚了,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贱人!只有你才会下地狱!」那碧影见状,忙又补上了一脚。 顾锦半趴在地上,抬头看着吕姝:「世子夫人这么风光,可要好好珍惜啊,不然什么时候出了事,再后悔,可就晚了。」 「把她给我拉下去!」吕姝一双秀手紧紧攥在一起,「疯了,这女人真是疯了!」 …… 夜幕终是沉沉拉开,上京城中,次第亮起的灯火一如往日般平宁和谐。可那远近的火光里,酝酿了许久的风雨早已渗透开去,悄无声息。 自靖山皇子遇刺,英王背上谋逆的罪名始,到今日山河鉴现世,平国公府大摆世子娶亲之宴,这场谋划已久的变故,终于像是被利刃斩开了枷锁一般,伸出了欲望的利爪。 黄昏时分,大皇子魏琮就已被召入宫中,自现在,仍旧一点消息都没有。 魏阶立在窗前,眸光幽暗,看不出喜怒来。 「你在担心大殿下吗?」顾绵走过来,自他身后轻轻抱住他。 魏阶覆上她抱在他腰间的手:「你先睡吧,我等着就好。」 「你这么说,我怎么能睡得着?若是皇后和平国公府今日行动,那宫城、大殿下,就是最危险的,不等了消息来,我又怎么能扔下你,自己去休息呢?」 「你都把山河鉴交出来了,圣上也不会坐以待毙,只是有这种可能,却未必会变成现实。」 「你不用安慰我了。」顾绵趴在他的后背上,只觉这样才能安心一些,「‘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万事俱备,大殿下又正好在宫里,就算只有可能,这可能,也足够让人胆战心惊了。」 能在靖山下那样的狠手,罗芝兰若是为了垂帘听政,恐怕真将魏琮做成个傀儡,她也能下得去手。 「绵绵,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什么事?」 魏阶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诬陷我谋逆,几乎可以确定,是皇后指使人所为。幽州恐怕有异变,也几乎可以确定,与平国公府脱不了干系。但皇后她是想控制明决,让明决明着为帝王,实则做她手中的棋子,既然如此,她在靖山,为什么要下杀手呢?」 第41章 顾绵听他此语,一瞬间有些反应不及:「你的意思,靖山的事情不是皇后做的?」 魏阶摇摇头:「猛虎、刺客,未必同她没有关系,但对明决下杀手的那些,我总觉得,另有其人。」 「你的意思,皇后的人被别人利用了?」顾绵大惊。 「不能说利用。不如说,是皇后派去的那些人里,混进了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 「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对加在你身上的罪名从不反驳?」 「皇后想让明决为她所用,要除掉的人必然有我,我若不在了,英王府的其他人,在她眼中根本成不了气候,可那个来自淮川国写着大逆不道之语的破布,却是在你所猎的梅花鹿中发现。她这么做,不是多此一举吗?」 「所以,不止有人要杀大殿下,还有人要杀我?」 顾绵怎么都没想到,在她以为即将揭开真相,那位野心愈盛,罔顾礼法的皇后终于可以被绳之以法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在这混乱场中,一箭双雕。 「今夜皇后和平国公府必有所作为,那那些人呢?他们会不会有什么计划?」 咚,咚,咚,咚。 敲门声均匀地响了四下,这一次顾绵也知道,是褚枫回来了。 「进来。」 开门关门,褚枫一身黑衣,干脆利落地站在了魏阶和顾绵面前。 「王爷,御书房附近有陈大人在,属下不得近前,不知圣上与大殿下说了什么,一刻前,大殿下领了殿前司的暗卫,秘密出宫了。」 「可知他是到何处去?」 褚枫奉上一封被卷得极细的密信:「这是大殿下出京前留给王爷的。」 魏阶将那密信拿了过来,缓缓展开,面色越来越沉重。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吗?」顾绵担忧地看着他。 魏阶将那密信扔到炭火之中,缓缓开口:「绵绵,我知道为什么圣上会找了山河鉴那么多年,甚至,为什么岑家当年惨遭灭门。」 「为什么?」顾绵指尖已微微泛凉,岑府,虽然于她而言是那么陌生,可那却是她母亲的家族。融在血脉之中的亲情,让她无法对岑府当年的事情不闻不问。 魏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山河鉴中,藏着半枚兵符,可与历代帝王手中原本的半枚相合,用以调集自本朝初开就开始训练的密卫。」 这本是只该流传于历代帝王之中的秘密,可当年的卫平王却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有了那场叛乱,才有了岑家满门覆灭。 兵权啊,怪不得所有的记载中都对山河鉴的用处绝口不提,这样的秘密,若不是皇后与平国公府之乱迫在眉睫,想来恒昌帝连魏琮都不会告知吧。 「那,大殿下他……」 「圣上命他夜出京城,往幽州,镇压叛党。」 「圣上把兵令给了大殿下?」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虽魏阶尚不清楚恒昌帝为何这般着急,但凭着那位帝王在处理魏瑢一事上的小心谨慎,他若不是再没有更好的办法,想来也根本不会派魏琮出京调兵。 「王爷!王爷!」门外忽然响起全福焦急的声音。 褚枫神色一凛,连忙从后窗离开。魏阶与顾绵相视一眼,见顾绵右手已握在了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便两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王爷!裴大人受伤了!」 「东游!」魏阶见状大惊。 全福扶着裴川站在门口,昔日清朗的书生公子,此时却是浑身血迹。 「出什么事了?」顾绵敢过来,见裴川如此模样,亦是大惊。 「去请孙太医,不要说裴大人在这,就说是我身体又不舒服了。」魏阶从全福那将人接过,连忙下令。 全福得了话,立时扭身就跑外边寻人去了。 魏阶与顾绵两人这才连忙将裴川扶回了屋中。 「咳咳……」裴川被人一剑伤在了腰腹上,此刻脸色惨败,几欲晕倒过去。 顾绵连忙将府中备着的小药箱拿了出来,交由魏阶,给他先将血止了。 却不想,裴川坐在床上,竟是死死地抓着魏阶的手腕,好似有话要说。 「你伤重,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也不迟。」 「不……」裴川竭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今夜……」 「是有什么变故?」魏阶问道。 「今夜,圣上……危……危矣……」 「东游,东游!」 「什么意思,不是大殿下已经出京了吗?」顾绵见状问道。 魏阶一边按着裴川的伤口止血,一边脑海中迅速地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包括他在天牢经受拷问时,那些人不经意间透露的消息。 第42章 「不止是幽州……不止是幽州……」 「魏阶,难道裴川被刺杀,就是因为他发现了上京城中,也有异动?」顾绵也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 幽州大营今日白天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而夜晚起兵,大军行军速度慢,不比魏琮快马,最早也要明日清晨才能赶到。 这一夜,为防夜长梦多,他们会对谁下手呢? 「孙太医来了!孙太医来了!」全福领着孙太医一路跑了进来。 魏阶此时倏然起身:「一定要保住他。」 「王爷这是……」孙太医才来,便见说是生病的英王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阶却来不及与他细说了:「东游性命,就拜托孙大人了。」 他又转向顾绵:「绵绵,我必须进宫一趟。」 顾绵又怎不知他是何用意?她将魏阶的手一把拉住:「我跟你一起去。」 「此行危险,我……」 「你不让我跟着你,你恐怕,连这英王府的大门都走不出。」顾绵的语气难得强硬,「不信你问问全福,裴大人是从什么地方被送进王府的?」 全福早有些慌了神:「裴,裴大人是从咱们府上北墙被人送进来的,就放在墙脚下,还特意弄出了响声,把属下吸引过去。」 「那救人的人,是否是以树叶为笛,吹了极细又极短促的三声?」 「王妃怎么知道……」 「连裴川这样的人都能遇刺,若不是我师父,他恐怕早就横尸街头,你觉得,英王府门前的那些侍卫会随随便便,放你出去,入宫破坏人家的大计吗?」 她并非执意违逆他的意思,惹他担心。而是这一次,若想进宫去,总得要杀出一条路来,他自己去,她不放心。 澄心殿,夜已很深了。 王保兴眼皮已有些打架,可圣上还在看奏章,他也不敢放松,强撑着立在一边服侍。 不多时,殿外传来守着的小太监的声音:「启禀圣上,皇后娘娘来了。」 王保兴惊得瞌睡一下没了,偷偷打量了恒昌帝一眼。 恒昌帝正写字的手仍旧稳稳当当:「让她进来吧。」 王保兴才朗声道:「宣皇后娘娘进殿。」 环佩叮当,却极有节奏,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屋子内,却听得分明。 恒昌帝搁下笔,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这位妻子。 她的发髻仍旧梳得端庄,身上的衣服,不如初见那年颜色明快,却正显出身居后位之人的沉稳来。 她手中端着木制的托盘,上面放了一个白玉小盅,甫一进来,便有一阵隐隐的甜糯香味随之而来。 她脸上的笑容还似当年那般,可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恒昌帝恍惚了一下,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凉来。 「臣妾见过圣上。」罗芝兰福了礼。 「起来吧。」 罗芝兰浅笑,端着那盅羹汤走上前去。 「臣妾听闻这么晚了,圣上还在澄心殿看折子,便想着给圣上炖了汤,也不知圣上爱不爱喝。」 「红豆莲子羹?」 罗芝兰眼中好像倏忽就更有光芒了些:「圣上还是这么聪明。」 「朕记得,你第一次做这道羹,还是在王府的时候吧?」 「这样的小事,圣上竟然还记着……」罗芝兰垂眸,眼神落在那白玉的小盅上,仿佛又看到那年,她初入王府,怀着些小姑娘的心思,想要亲手做了羹汤,让她夫君能高兴些。 一晃,琮儿都有二十余岁了,回想起这几十年来的岁月,她竟忽然觉得,那天,好像才是最高兴的。 「想什么呢?」恒昌帝见她不说话了,便问道。 罗芝兰没敢抬眼看他,只道:「想起那时,琮儿都还没出生,觉得岁月易逝,前人所言非虚。」 「你今日怎么也这般多愁善感起来?」恒昌帝微笑着问她。 罗芝兰抬眼正看见魏屿同她浅笑,神情恍惚了一瞬:「圣上说笑了,不过是几句感慨,让圣上见笑了。」 恒昌帝没再说什么,也没动那羹汤,只将视线转回了折子上,重新将笔拿起来,似要先将那一本批完。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罗芝兰在一旁站着,视线落在那碗红豆莲子羹上,心内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让她呼吸有些困难。 半晌,恒昌帝终于批完了这一本,将笔放下,伸了伸已有些僵硬的胳膊。 「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 「圣上还没睡,臣妾无妨。」 恒昌帝笑着摇了摇头,将方才摆在桌上的那碗羹汤端到了面前。 「圣上……」罗芝兰忽然就紧张了一下。 第43章 魏屿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罗芝兰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露出一个微笑来:「没,没什么,就是放在这许久,兴许凉了,要不然,臣妾热热再端来?」 魏屿垂眸,将那白玉盅的盖子打开,甜糯的味道便更浓了些。 「还好,不是很凉,无妨。」 「圣上……」罗芝兰见他已拿起了勺子,不觉指尖冰凉,想说什么,可这一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恒昌帝魏屿大约是察觉到了她与往日的不同,他手中执着勺子,却是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今日怎么了?朕怎么觉得你好像有话要说?」 「臣妾……」罗芝兰垂着视线,交握的一双手的手掌心里,沁出汗来,「臣妾就是觉得圣上这几日太累了,还是应注意休息。」 魏屿笑了一下:「这么些年了,难得你这么关心朕。」 「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魏屿用那上好的白玉小勺盛了一勺莲子羹,送入口中。 罗芝兰小心打量着他的动作,在他快要将那一勺莲子羹喝进去的时候,心猛地跳了一下。 「圣上!」 魏屿才将那一口咽下,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她:「怎么了?」 罗芝兰扯出一个微笑来:「这羹,味道如何?」 魏屿点点头:「不错。甜而不腻,夜里腹中饥饿,倒是正好。」 「圣上喜欢就好。」罗芝兰的笑容有些微的僵硬。 魏屿却似浑然不觉一般,拿起小勺来,便想要再盛一勺。 正这时,殿外突然就喧闹了起来。 「英王殿下!」是陈业的声音。 还不等恒昌帝与罗芝兰作何反应,魏阶和顾绵便已推开大门闯了进来。 「圣上不要喝!」魏阶话音才落,便见恒昌帝正将那小勺放下,似刚咽下了一口羹汤。 英王英王妃突然闯进澄心殿来,连王保兴都吓了一跳,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拦在恒昌帝身前:「王爷王妃这是要干什么!」 顾绵手中尚提着软剑周流,细长锋利的剑身上,仍染了些许血迹。 罗芝兰一眼就看见了,她冷声喝道:「带剑入宫,英王妃现在好大的本事啊!」 「圣上!微臣护驾不周,请圣上责罚。」陈业跟在他二人身后跑进来,带着的一队禁军,便在这殿中,将顾绵与魏阶二人围了起来。 「圣上,英王英王妃意欲行刺,当赶紧拿下!」罗芝兰面露担忧,连忙同恒昌帝道。 恒昌帝却缓缓地放下了勺子,抬头,视线落在魏阶与顾绵身上。 二人衣服上也沾了血迹,只是看起来好像都没受什么伤。 他于是沉了心,淡淡地开了口:「定襄,你这是做什么?」 魏阶攥紧了手中的折扇,丝毫不掩藏锋芒的目光刺向罗芝兰:「太学院裴川裴大人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了刺杀,若不是好心义士相救,只怕性命危矣,敢问皇后娘娘,可知道此事?」 罗芝兰压根没想到一向在恒昌帝面前规矩守礼的魏阶,会直接在殿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是她久居后宫,到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吓住的,她冷笑了一声:「英王这是说什么呢?圣上问话,英王殿下都敢不回答了?」 魏阶此时已看向恒昌帝:「皇后娘娘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只是圣上,偏是在这样的时候,皇后娘娘送了羹汤来,圣上不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这种时候」,魏屿当然明白魏阶说的不只是裴川遇刺这件事,只是他心里更清楚,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朕听着。」 「皇后娘娘伙同平国公府,谋害皇子,陷害微臣与王妃,意欲夺取皇位,微臣斗胆,恳请圣上彻查。」 「英王你不要血口喷人。本宫念你是皇弟的儿子不与你计较,可你万不该如此污蔑本宫!」罗芝兰此刻浑身都紧绷着,可大脑反越来越冷静了下来。 顾绵冷哼了一声:「娘娘既然这么笃定是我夫君血口喷人,不如自己把自己送来的羹汤喝上一口吧。」 罗芝兰呼吸一滞,她看向恒昌帝,恒昌帝此刻也正看着她:「朕听他们的意思,你这碗羹汤,不太寻常?」 罗芝兰一下跪在了地上:「圣上明鉴,臣妾,臣妾真的是关心圣上的身体,这才做了羹汤送来……」 她说着,一双眼眸便含了泪水。 恒昌帝长叹了一口气,才想开口说什么,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捂着胸口弓下了身子。 「圣上!圣上怎么了?快,传太医,快传太医!」王保兴见状,连忙冲过去,将恒昌帝扶住。 恒昌帝只捂着胸口,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一般,整张脸都憋得有些发红。 第44章 罗芝兰近在咫尺,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恒昌帝的反应,在禁军的人要冲出去找太医之际,大喝一声:「慢着!」 众人一惊,都朝她看了过去。 只见那边,恒昌帝正抬手指着她,声音断断续续:「你……你,你……在,汤里……放……放了,什么……」 罗芝兰脸上方才的惊恐慢慢消散开去,取而代之的,是缓缓勾起的嘴角。 她盯着恒昌帝,有些摇晃地站起了身:「英王和王妃一来,圣上就成这个样子了,不觉得有点太巧了吗?」 王保兴一时着急,也顾不得所谓尊卑:「娘娘!此时应当赶紧请太医来!」 「请太医?逆党在此,难道要让他们逍遥法外?」 恒昌帝这会已捂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罗芝兰转而看向陈业:「陈大人,方才发生的事情你也都看到了,现在不将这叛乱之人抓起来,你还在等什么?」 陈业紧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业!你没看到圣上不舒服吗?本宫命你抓人,是把人抓了,好赶紧请太医来,给圣上医治一下,你这会耽误时间,可与谋害圣上性命无异!」 「罗芝兰!你果然给圣上下了毒,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魏阶打断她的话,厉声质问。 只是罗芝兰此刻却好像放下了所有的担忧一般,竟是笑了出来:「下毒?分明是你和顾绵闯进来,行刺圣上,本宫只是保护圣上安危罢了。」 「没想到皇后娘娘还有这般颠倒是非的能力!」顾绵剑锋已指向了皇后所在的位置。 罗芝兰看向她,眼中竟透出一丝懒怠来:「顾绵,你倒是正直,若不是你,本宫也不必翻来覆去多折腾那么多次!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把人拿下!」 这一声不是和陈业说的,陈业与魏阶都反应过来了,两人迅速向门口窗户看去。 果然,哗啦一声,许多黑衣甲卫竟是破窗而入,瞬间就连先前的禁军也包围了起来。 只是,有人比他们还快。 周流乃是软剑,软剑似水,一则以柔克刚,二则灵巧迅疾。 顾绵修习多年,虽不肆意伤人,却不知在青州那树林里练了多少回速度与精准。 黑衣甲卫破窗而入时,寒凉的剑锋已架在了罗芝兰的脖子上,而她也分明地听见了身后响起的顾绵的声音:「都别动!谁动一下,我就要了她的命!」 罗芝兰的侍女秋鸾还在侧,见状厉声喝则:「敢行刺娘娘,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别动!」顾绵的剑就比在罗芝兰的脖子上,声音冰冷,「我可没什么耐心,让你别动,你最好就不要动。」 「顾绵,现在这里可都是本宫的人。」罗芝兰哪能想到顾绵一个王妃会有这般的功夫?她双手已然冰凉,额头也渗出冷汗了,只是人却还留着一分理智在。 顾绵将罗芝兰一手反锁在身后,剑锋比得更近了些:「你的人又如何?你的命在我手里,想活着,就让你的人退远点。」 「娘娘!」秋鸾想上前救驾,却被罗芝兰一个眼神杀了回去。 她脸上微微浮起笑容:「你想怎么样?」 「放人去请太医。」顾绵没有犹豫。 罗芝兰垂眸看了一眼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恒昌帝,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来:「好啊,去寻呗。」 跟随陈业前来的副指挥使曾瞬,得了陈业的示意,连忙夺窗而出,去宣太医前来。 「本宫都答应了,难不成你还有什么要求?」 「你意图谋反,都这个时候了,还想指望我放了你?」 「你不放本宫,又能怎样呢?」罗芝兰的眼神投到了魏阶身上,「弟妹的儿子,真是俊逸绝尘,可惜背了谋反的罪名,马上就要很难看地去见你那母亲了。」 「你闭嘴!你不配提她!」 顾绵看见魏阶已有些泛红的双眼,更看见他紧攥着折扇的手。她知他在克制,若是他想,下一瞬便能让罗芝兰丧命。 只是现在圣上已然中毒,他们不能贸然这般行事。 她于是将罗芝兰的手腕捏得更紧了些,罗芝兰吃痛,猛吸了一口气,才缓过来了些。 「顾绵,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看见外面的天光了吗?天要亮了,你知道天亮了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什么我没兴趣知道,只知道你心思狠毒,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利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是罔为大燕的皇后!」 「呸!」罗芝兰轻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和本宫说话?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不过是个被自己父亲抛弃了的野种罢了。也就你这样的货色,配给魏阶,才能让本宫开心一点。」 「罗芝兰!」 「别急啊。」罗芝兰看着魏阶,越笑越开心,「你娘那么温柔的人,不知道死的时候,可曾后悔过没有?其实她挺好的,只是不长眼色,她跟你爹一样,没有一点识人之明!」 第45章 「我罗家鞠躬尽瘁,凭什么不能拥有无尽的财富,凭什么不能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她以为谁都和你那个不知上进的爹一样吗?王位拱手让人,妻子也护不住,连自己的命都赔进去了。」 罗芝兰像是疯了一样,忽然间哈哈大笑:「你说你爹娘看到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体弱多病,日日忍受穿心之痛,会是什么感觉啊?」 「果然都是你。」这一时,魏阶的声音像是自地底而出一般,低沉阴暗,混合着滔天的恨意,连罗芝兰都怔了一下。 「莲华穿心,你与淮川国的人从来没有断了联络吧?」 「是又如何?你大可以让你这王妃一剑把本宫杀了。可惜天亮了,魏阶,你就算把本宫碎尸万段,你也拦不住幽州大营的数万兵马,送你个弑君夺位的名头,本宫的人才是真正‘清军侧’的!」 她发了疯似的一遍一遍重复着:「听到了吗?马上就会有人来了结这一切了,你们杀了本宫啊,来啊,来杀了本宫啊!本宫死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她的笑声猖狂肆意,就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终得释放一般。她像是疯了一样抓着顾绵的剑,血已从她被划破的掌心中流了出来,她却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罗芝兰觉得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到她都快要忘记了,当初是怎样的事情,让她突然间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放声笑着,眼泪便在这时候流了出来。 是了,她知道了,都是因为白希薇,如果不是圣上当初执意纳她做侧妃,那她又怎会舍弃曾经与她琴瑟和鸣的丈夫,选择这么一条不归路呢? 现在好了,她没有的,他们都没了。 魏峻与先王妃那么恩爱,不还是死了?白希薇那么受宠,魏瑢还不是被贬为庶人? 她一个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那些夜晚,她要让他们也都体会过一遍才好! 就在这时,就在她放开了一切,终于可以肆意笑出来的时候,她听见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曾经日思夜想,想过无数寂寂白昼和漫漫长夜的声音。 「真的都是你。」 罗芝兰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澄心殿内都安静了下来。 那声音明明该是冰冷的,但此刻听着,又好像是带了些许的失望。 罗芝兰瞪大了眼睛,缓缓转过视线。 却见方才还似乎要窒息而亡的恒昌帝,这会正平静地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她。 「圣上……」魏阶也没想到圣上怎么突然就没事了。 罗芝兰更是睁圆了一双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曾是她最为熟悉的夫君。 「你,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朕怎么会没有事?」恒昌帝淡淡笑着,抬手挥了一下。 屏风之后,此时才走出一个人来。 「是你……」顾绵怎么都没想到,陶令昇会出现在这里。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手上竟端了一个白玉盅,与桌案上放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罗芝兰似乎已在崩溃的边缘。 见恒昌帝点了头,陶令昇才开口:「娘娘想来久未下厨,做羹汤时少不得叫了人帮忙。不过是不入流的偷梁换柱之法,奈何娘娘着急,未曾发现罢了。」 罗芝兰再心狠,可她没有自己动手杀过人,这一日她都在高度的紧张之中度过,尤其到了黄昏时分,真做了红豆莲子羹出来,她的心也慌到了极点。 按理说,她备了羹汤,又命秋鸾下了毒,端去之前,该试一试才对,可她心思烦乱,莫说试,她只怕让人瞧见,端了那碗羹就往澄心殿来,根本没有发现,她一开始准备的那一碗,早就被人换掉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罗芝兰盯着恒昌帝,泪如雨下。 陶令昇将那碗羹汤打开:「这只白玉盅,盅底雕了水纹,虽不起眼,可却刚好证明其出自娘娘宫中,这才是娘娘一开始准备好的那一碗。」 罗芝兰喜欢水波纹样,她宫里不少用具都是当年恒昌帝特别下令打造的,却不想,当初是对她的宠爱,今日,却成了她下毒谋害的铁证。 「放开她吧。」 顾绵微惊:「可是……」罗芝兰的人还在这殿中举着刀呢。 「无事,放开她吧。」恒昌帝似乎并不在意其余人等。 顾绵想了想,终究是将剑放了出去。 就在她放下周流的那一瞬,原本殿中包围着她跟魏阶的禁军,齐齐抽刀,那些得了罗芝兰的命令闯进来的黑衣甲士应声倒在地上。 罗芝兰看着恒昌帝,人已有些摇摇欲坠。 「朕多想,那碗羹还同你那年做的一样,只是一碗红豆莲子羹而已。」帝王的声音沉缓却清冷,仿佛是击垮了罗芝兰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下子便跌坐在了地上。 第46章 「娘娘!」秋鸾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罗芝兰仰头看着恒昌帝,眼中泪水未尽,唇边却绽开笑意来:「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同当年一样,难道圣上就还是当年的圣上吗?」 她红了双眼,挣扎着重新站起来:「这么多年,我在后宫这么多年,圣上可曾有一日关心过我?」 「圣上心烦的时候,就去仪宣宫,开心的时候,也去仪宣宫,分明她是最不爱你的那一个,凭什么!凭什么! 「我自问嫁进王府,一路辅佐你,从未有过旁的心思,可到头来呢?圣上登上了帝位,我却见圣上一面都难于登天!」 「你住口!」恒昌帝厉声喝止了她,一双拳头紧紧攥着,抵在桌案上,「你口口声声都是朕的错,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做了什么?你说啊,我做什么了?我协理后宫,教养皇子,我做错了吗?」 「教养?」魏屿冷笑了一声,「魏峻坠崖是不是你的设计?琮儿遇刺是不是你的设计?朕没记错,当年岚儿的驸马被害,也少不了你的手笔吧?你如今又要污蔑英王英王妃谋反,意图逼宫,你当朕都不知道吗?」 罗芝兰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恐惧,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指甲紧紧嵌进掌心的皮肉之中。 倏忽,她又笑了出来:「圣上说这话不可笑吗?当着英王的面,我也不怕了。当年若不是圣上默认,凭着我的本事,怎可能将那么一位才华卓着武功也并不俗的王爷害得坠崖呢?圣上口口声声相信自己的胞弟,却对人家才情本事起了戒心,借我的手杀了人,现在就想否认了吗?」 顾绵猛然看向魏阶,却见他薄唇紧抿,隐忍的怒意似乎就要控制不住了。 罗芝兰却没有停:「圣上识破了我的计谋也无妨,天要亮了,你就算没有中毒,也抵不过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够了!」恒昌帝怒喝一声,「你以为幽州大营的人还会来吗?把人带进来!」 外面忽押进两个人来,顾绵看去,却是大惊。 那进来的两个,一个是平国公世子罗载,另一个,竟然是他们怀疑的管家,王平。 顾绵连忙走过去,拉住魏阶的手。 他的手比之往日还要冰凉,顾绵知他在忍着,便与他十指紧扣,告诉他,还有自己陪着他。 「你唆使王平将谋逆之物藏在英王府,安排罗载去接应幽州大营,如今朕给你把人带来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罗芝兰此时已跌坐在地上,面容苍白得可怕。她看看罗载,又看看王平,不住地摇着头:「不可能,你就算能禁锢住我,你凭什么拦得住幽州大营,不可能……」 「罗芝兰,朕与你夫妻这么多年,即使拿到了证据,也依旧不愿相信,万没有想到,使人放猛虎入靖山猎场,刺杀琮儿,栽赃英王,这些事竟然真的都是你做的。」 「不是,不是我……」罗芝兰目中净是恐惧,抱膝坐在地上,早没了半分皇后的威仪。 「不是你?朕想方设法,想要试探出真相,找出不是你的证据,可没想到,却是越来越坐实了你的所作所为!」 「我承认我让他们放了老虎,可我没有想杀琮儿啊,没有!」罗芝兰泣不成声,「琮儿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忍心杀了他。还有那个鹿腹,腹中的那块布,都不是我干的。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靖山猎场做这样的事啊……」 「你不敢?你都敢放任平国公与幽州众将私下相交,敢指使他们出兵上京逼朕交出皇位,你还有什么不敢!」恒昌帝显然亦是气急了,说完这一句,便踉跄了一步,还好王保兴在侧,连忙扶住。 罗芝兰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只是口中还喃喃着:「不是我,不是我……」 朝阳的光芒已然刺破苍穹,灰蒙蒙的天空此时终得大亮起来,殿外,隐隐的打杀声持续了片刻,就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魏阶和顾绵自不知道那打杀声来自何处,但陈业却知道。 那是他们的人在同宫中皇后的人厮杀,是瓮中捉鳖。 有脚步声自殿外传来,众人都在此时扭过头去。 「哐」一声,殿门被打开,门外的冷风灌了进来。 顾绵只觉魏阶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她便也默默与他站得更近。 门外,大皇子魏琮如浴血的阎罗,提剑走了进来。 「大殿下……」陈业微惊。 魏琮一语不发,踏着沉重的步子,径直走到了恒昌帝面前。 罗芝兰此刻已忘了哭泣,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提着的那柄长剑。 她忽然发了疯地想,若是魏琮杀了魏屿,倒也不是不行,虽然她活不成了,可魏屿不也死了吗? 第47章 可世事毕竟不能次次都如她意,在众人复杂与戒备的神色之中,魏琮跪下行礼:「儿臣护驾来迟,请父皇责罚。」 「你疯了?你怎么不杀了他?杀了他,你就是皇帝了!」罗芝兰突然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朝着魏琮喊道。 「够了!」魏琮难得不顾礼法,直接喝止了她。 罗芝兰愣了一下:「你就是,这么跟自己的母后说话的吗?」 魏琮紧紧咬着牙关,只这么一会,双眼便泛了红。 恒昌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罗芝兰一眼。 「幽州之事已平,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他说完,似乎终于将心中的怒火失望都压了下去,也不令魏琮起身,拂袖离开。 陈业神情复杂地看了魏琮一眼,未说什么,便也跟着恒昌帝走了出去。 被押来的罗载和王平,显然是经过了拷问,自始至终一声都没发出来就又被禁军的人带走了。 陶令昇在路过魏阶与顾绵时,与他们相视一眼,他知英王和英王妃该是圣上默认可以留在这的,便也放心离开了。 此时,跪在地上的魏琮,才缓缓站起了身。 罗芝兰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情绪辨不分明。 「母后。」魏琮走到她面前,剑上的血迹让罗芝兰觉得异常刺眼。 她不由自主就往后缩了缩,靠在一边的秋鸾身上:「你,你想干什么?」 「时至今日,母后还未曾后悔过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后悔?」罗芝兰盯着自己的儿子,在这一刻却觉得那么陌生。 魏琮笑得惨然:「从我出生,从我记事,你就从来没有怎么关心过我。到了今天,你也没有后悔过吗?」 罗芝兰被他的声音震得更往后缩了缩身子,她捂着耳朵,像是自欺欺人般:「我,我怎么就没有关心过你?我明明,我明明一直都看着你的……」 「小时候,魏瑢可以到仪宣宫找他的母妃撒娇,讨一块蜜糖,被先生罚了,也可以到贤妃那去哭一哭,可是我呢?」 「你,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母后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先生夸我,她也不来,先生骂我,她也不来。好像我的母后,根本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一般……」 「你够了!」罗芝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那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关心我,哪怕一次。你知道我在幽州看到了什么吗?舅舅亲笔的密信,上面写着弑君夺位的详细计划,原来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是吗?」 「你够了魏琮!」罗芝兰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地扶住桌案才算站稳,「我错了吗?这么多年,是我做错了吗?我苦心孤诣,为你成为太子扫清所有的障碍,为了能让你登上帝位,我不惜将整个罗家都搭进去,是我错了吗?」 她直直帝盯着魏琮:「你告诉我,难道我严格要求你,这也是我的错吗?」 「你才是够了。」一滴泪自魏琮脸上滑过,而他的声音却陡然间平静了下来。 罗芝兰怔在了原地,失神地望着他。 「你从未喜欢过我这个儿子吧?」魏琮淡淡地说道,「你恨我不像魏瑢一样,长得与父亲更像一点,也恨我不够狠心,不听你的话,竟然与魏阶他们一道读书还从不避讳跟他们一起。你想让我只听你的话,做一个挡在你前面的傀儡,母后,到了今日,你还不愿承认吗?」 罗芝兰垂下了眼眸,好像这会,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笑得凄惨,话音也开始变得散乱:「我也,没有路可以走了……」 魏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提在手中的长剑,豁然扬起,瞬时便将一旁摆着的灯盏劈了两半。 他最后看了罗芝兰一眼,神情辨不分明,而后,他再未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明决!」魏阶见状,连忙追了出去。 「琮儿!」罗芝兰亦想要追上去,但见一道寒光,顾绵已执着周流,拦在了她面前。 「琮儿……琮儿……」 「你为什么拦着娘娘,你想做什么?」扶着罗芝兰的秋鸾厉声问道。 顾绵冷笑了一声:「娘娘,你还配提大殿下的名字吗?」 「英王妃!」 「这没你的事!」顾绵抬手将秋鸾一掌推了出去,下一瞬周流便又一次直直比在了罗芝兰颈间。 「娘娘!英王妃你不要胡来!」 顾绵根本不理会秋鸾的叫嚣,她只盯着罗芝兰,缓缓开了口:「莲华穿心,不知皇后娘娘知不知道这种毒呢?」 这一瞬间,罗芝兰和秋鸾眼色都是一变。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