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人设崩塌》 第1页 《仙君人设崩塌》作者:面包烤蛋饼【cp完结】 简介: 洛餚自鬼门关走一遭后,修为丢了一半、记忆丢了七成,活脱脱一个身子骨不好使脑袋也不中用的无名鬼修,替阎罗办差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还阳大半年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他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办差之余顺道搜寻生前旧事,奈何连个给他弔唁的人也没有,可自觉无望时却忽然峰迴路转,遇见位话本大肆渲染的活仙君,几番机缘巧合,将波谲云诡的前世今朝引出水面,似乎阴谋之下,因缘业果、痴情余恨、生死前尘皆成了个渡不化的劫。 只不过… 界话本中的漌月仙君沈珺一袭白衣,仙才卓荦; 洛餚拍掉沈珺扒拉他衣襟的手,腹诽:荒谬。 又说仙君清雅若风拂玉树,雪裹琼苞; 洛餚怒视坐没坐相还使唤他去揉肩的人,暗骂:胡诌。 仙君的人设和话本里根本不一样! 洛餚x沈珺1v1 偏主攻视角 儒释道杂糅架空 吊儿郎当扮猪吃老虎攻x表面清冷白切黑受 (好像有点容易站反请注意小洛是攻噢ovo) 1、非典型修真 剧情流冒险惊悚向 略微微有一点悬疑 2、感情上是势均力敌的双向箭头 存在虐点和回忆杀 详细避雷在首章作话,文中化用和引用处完结后会统一註明 正文 第0001章 林子 悬月入寐,阴风作祟。 疾风蹿在林中似阵阵鬼嚎,时而尖刺扎耳,时而低怨得使闻者心沉,后背爬上细密密的白毛汗。 提灯的中年人惊骇地佝偻着身子,手上的哆嗦使罩中微烛都晃悠起来,他忙用手虚拢着怕火烛被风吹灭了,颠三倒四地将记忆中的神仙倒豆子般倒出来: 「南无阿弥陀佛、菩萨显灵、财神爷保佑...待我找到耕牛平安归返,绝不再进这邪林中一步!啊呸!」 中年人狠狠打自己嘴,暗恼怎的说了忌讳字眼,赶忙改口:「再不进这林子一步!东海王三太子、西王母娘娘诶——保佑保佑。」 他这般叨念了一番,似给自己攒足了胆子,大力吞咽涌到嗓子眼的唾沫,深提口气,学着耕牛「哞」地叫一声。 那声被裹在风里唿啸,撞得树梢簌簌,落在他耳里却如鬼魅的嗤笑。 他有些后悔,不敢再开口。 四周的静铺天盖地地砸在身上,每一处响动都像扎向心里的刺。 他脑内的弦崩得死紧,故而突闻「咔哒」异声时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旋即战战兢兢地转头环望半晌,却未见其他怪异动静。只能默默劝慰自己听岔,暗道这林子不过是黑了些、风大了些,无甚吓人的,口中又翻来覆去地念叨起「南无阿弥陀佛」。 层云沉沉,星子也无。 周遭都陷入浓稠暗色,唯有他提灯一点烛火,像将夜烧穿了个洞,透出些亮来。 中年人担心林中有落叶遮盖的坑洞,所以一路行得缓慢,走得久了也颇觉脚掌酸痛,一面骂那耕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面骂这林子邪魔鬼祟神神叨叨——后半段自然只敢心里骂。 他正转着腿筋,嘴边又「啧」一声,总感到右腿灌铅似的使不上劲,心想年老了身子骨真是不中用,悲春伤秋之间,左腿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擦过而隐隐作痛。 他皱起眉稍,再次抬起右腿晃了晃,满身寒毛却倏地立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抓在他踝间。 那东西不粗不细,莫约一掌宽,阴凉凉的没有温度。 他脑中霎时闪过无数鬼抓人的异闻,短促地「啊」出声,膝骨一软,直直栽跪下去,又连滚带爬地匍匐两步,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小的只是来找牛,一生没做过坏事啊!放过我放过我,明天定给您烧纸钱。」 中年人抖得如坠冰窟,身上却像三伏天日头下汗湿了满背,双唇哆嗦着如此这般叨念了半柱香声音才渐渐微弱下去,终于敢掀起一条眼皮缝打量周匝情景,鼓起胆子借烛灯照向自己脚踝。 入目苍绿,形有腕粗,却不过是株植藤。 他顿时泄了力,又因自己方才的举措害臊,脸上发热,心想好在四下无人,不然自己的脸算是丢尽了。 「狗娘养的晦气玩意。」他朝地上呸了口痰,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这回敢直接挂在嘴边叫嚷:「劳什子怪力乱神,装神弄鬼罢了!」 他脚下没好气地把藤蔓踹飞,此时左肩被轻轻碰了一下,他自然想当然地认为又是藤蔓,头也没回地用砍刀尖拨开,但才行两步之后肩头就再復一重。 「他娘的有完没完了。」 中年人烦躁到了极点,反手想将那藤蔓拽下来砍断,可手上刚碰到那触感,心脏便狠狠跳空一拍。 入手的东西软中带骨,凉得寒意刺人,可那根根分明、节节突起的...... 却是只人手无疑。 他一口气勐地没提上来。 洛餚的「诶」还卡在喉根里,掌下人就直挺挺地往地上栽,两眼一翻白,已是晕死状。他颇感无奈地一掸衣袖,「胆子真小。」 语毕把护身符往中年人脑门上一贴,一边弯腰顺起提灯,一边没头没尾地似在反驳着谁的话:「别这么说,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他含混着散漫气息的语调散在风里,不知正说与谁人听,此情此景如若有旁人见了,保不齐会认定他是个自说自话的痴子。 第2页 「我可是要事在身,那人估摸着明早也就醒了,自求多福罢。」洛餚随手摺了片叶叼含在嘴边。 砭人肌肤的罡风刀割子般从耳廓擦过,划出无形的隐痛。 不知何时薄雾渐起,将天地声响都罩入这一方灰色,隔绝外物。 周遭极静,唯听风嚎。 洛餚握搭在提灯柄上的指一敲一顿,发出极轻的「笃、笃」钝声,身形微晃,在阴啸肆虐的林中却硬是走出副闲庭漫步的姿态。 他眼睛微阖,一副有些睏乏的样子,看着仿佛已游神天外,谁料下一刻却忽地停顿了步伐,连指尖也悬在空中凝滞。 洛餚周身懒散之气稍稍收敛,屏息去听藏掩在疾啸中的细微声响。 那响声几乎揉在风里,只有几丝微不可察的异动,夹杂在其中因太具规律而稍显突兀,有些像短促的气流挤过窗纸裂缝,一下竭力,一下微弱。 洛餚吹灭烛灯,周围顷刻陷入完整的黑暗中。 他足下蕴劲,蹬地飞身,落在树干时却轻飘飘地杳无声息,脚掌一转,才呈下落势的身躯便顺力转向,如飞矢般射入另一树影中。 不过几个瞬息,洛餚鼻尖嗅到抹铁锈腥气,他逆着风源又跃两步,低蹲于树梢之上,徐徐分辨着血腥气的来处。 那细微响动似乎比方开始听时更无力,几乎是从喉根撕出的虚响,卡着粘稠血沫。洛餚细听了不住摇头,心道那人怕是肺已被捅了个对穿——没救了。 静待半晌他才从树上落地,面前景象在点燃提灯的剎那间扑入眼底。 满地蛆虫蠕动的死尸。 这些死尸几乎没有全躯,皆被撕咬分食,有些头颅被啃去一半,余下的皮肉干腐,而眼珠早被不知什么叼去了,只露出骷髅阴森的幽洞。 洛餚面露嫌色,「你先前说的就是这些东西?」 似乎是在听着谁的回答,他短暂停顿片刻后对满地残骸道:「头七一过阴魂早便散尽,烂骨腐肉,不能称之为东西么?」 洛餚不顾耳畔的絮絮叨叨,拾起枝细树杈捻着鼻子翻看,「死得不能再死了,不知给多少山野精怪当了回锅肉。」 他话音刚落就暗自皱了皱眉,不知是否是错觉,方才听到那虚弱又竭力的喘息声似乎消失了。 这一念头才涌上脑海,洛餚就突感后颈一阵湿热。 罡风携着浓烈的腥臭血气袭来,他几乎来不及思考便回手猋击,腕上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只听「噗」一声闷响,杈尖刺穿皮肉与气管,溅出几朵殷红。 细树叉穿透狼兽脆弱脖颈,它的筋肉抽搐痉挛,仿佛还能听见涎水与血水流经尖牙的滴落之声。 「这狼食了太多死人肉,阴晦过重,已是半个魔物了。」洛餚用靴尖拨动狼兽尸体,将它腹部朝上。 它虽枯瘦,肋骨在皮毛上硌出根根分明的嶙峋状,可狼身却是完好的,除去刚才刺穿它颈部的伤外,未见任何创口。 他暗自思忖:莫非之前那命若游丝的唿吸声只是听错了?还是没找对方位? 洛餚沉思着围绕尸堆行了二三步,耳旁那小鬼也紧跟着喋喋不休,旁人见不到她,洛餚却能看得分明。 那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半拢着脸,目光从指头缝里透出来,极快地瞟过地面惨状又极快地移开视线,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感觉这林子邪乎得很,我们、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万一撞到了鬼...」说着咽了口唾沫,黑白分明的眼睛紧张兮兮地四下扫望。 洛餚闲闲睨她一眼,「你不就是鬼?」 「那也有凶神恶煞的鬼。」少女嘟嘟囔囔,抚着胸口并不存在的心跳。 她惶惶警惕半晌,见周围似无异样才状起胆子,与洛餚一齐俯下身去瞧那堆尸骨,但两手一直攥着裙裾。 「洛餚。」她忽然扯了扯洛餚的衣袖,尽管指尖直直从那片布料一穿而过,「这里似乎残存着生气。」 她凝视尸骨中的一块空缺,秀眉微敛,「一直蜿蜒入了林中,生气寡淡,像是具...」 「活尸体。」洛餚接道。 少女深色的瞳孔好似扩大一圈,她眼底悬空中浮现缕缕红雾,但并非水汽,而似碾末的细微埃尘。 随手一拂一捻,类如颗粒晶碎,被虚朦月色晃照,像流淌着的血光。 每一位亡者、或尚吊着一口气的未亡者,只要生前存有怨念绕尸不散,从尸躯流出的生气便会凝华,汇成一段段如同红锦的悬浮物。 不过常人是察觉不到的。只有眼通阴阳,生时能见鬼魂,死后方能见生气,而怨念随着阴魂一散,这些生气便也会随之消失。 「我方才也听到了极孱弱的唿吸声,看来并未听错。」洛餚直起身,「这里只是些寻常尸骨。」 少女问他:「那我们去追那具活尸体么?」 洛餚轻轻摇头,「无妨,我...」他话锋忽顿,食指抵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凝息侧耳地侦辨片刻,洛餚旋即翻身登上树荫处隐匿身形,从衣襟中掏出个平平无奇的玉佩,朝她努努嘴:「南枝。」 少女闻言,鼓起腮帮子万般不情愿地钻进玉佩中,心里腹诽:这群修仙者管的事比忘川河畔还宽!这么偏僻的邪林子也来,真是不给他们这些妖魔鬼怪活路走。 俨然忘记自己早已经死了,走得哪门子活路。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尽量不涉及剧透的排雷: 第3页 1、非典型仙侠修真,杂糅了儒释道和现代物理,可能冒犯宗教信仰; 2、偏向冒险流,存在大量血.腥描述;全员谜语人,有些情节在表述上比较隐晦;后期有回忆插叙 3、可能存在铺陈、辞藻堆砌、滥用典故,也可能存在错别字或语意不顺,但因为修文要频繁审核,所以就暂时不作大幅修改了w; 关于感情线:(主要针对互宠tag排雷) 1、无法完全端水,但双方失去和得到的差不多 2、非典型无情道,彼此都很爱没有追夫/火葬场 3、人设是清冷美人受,前期凝受大于凝攻 4、受苏大于攻苏,攻在受眼里是脑迴路清奇的猫塑 5、是he但文案里攻就已经死了…所以并非合家欢结局(但依然是幸福he!) 第0002章 漌月仙君 薄雾渐稠,流转林中。 啸声中的阴气缓缓寡淡,似隐遁蛰伏,如此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墨色中恍惚透出几抹月白的人影。 洛餚又往隐处侧了侧身,从叠叶缝隙中窥望。来者四人皆白衣负剑、身姿清雅,饶是行于诡秘邪林中,也端着副霞姿月韵的仙家作派。 一人见了这满地腐尸便立刻悬起玉铃,叮咛作响间朝为首而立、挺俊若竹的人形略微俯首:「漌月仙君。」 洛餚眉梢讶然微挑,脑海中随之浮现起一个在仙魔两道都颇为如雷贯耳的名字:沈珺。 「漌月仙君一袭白衣,仙才卓荦,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实在当得起这声『冷浸溶溶月』。」 如此话本,在修真界不说妇孺皆知,也是家弦户诵,将却月观观尊座下首徒渲染得意气殊高洁,俊朗无双,连对霜寒冷眸都被喻作古泉清冽,洛餚每回听闻都要翻个白眼,心底嗔句不过是个修无情大道的死人脸罢了。 想必这行人皆是却月观宗徒,但洛餚却颇感怪异。 他来此处是为寻物,可却月观属淮南道,隶管昇州,而此地已在沧州境内,饶是有阴邪作祟,也该由不周山宗徒降除才是,却月观到此又是何故?还是观尊首徒亲莅。 洛餚这般琢磨着,那边众人的交谈声隐约传进耳里。 「...已死去多时...」 「不见...仅有...」 洛餚凝神细听,可声音还是被风响遮盖大半,仅闻得些细碎词句。 他心说这些人这般文雅做什么,讲话也不大声点,正颦眉听得认真,却突兀地忽感头皮发麻。 霎时树下玉铃震声大作,急促得几乎没有盪铃的间歇,勐地将静谧撕破一条裂口,股股风啸狂灌而入。 变故太疾,洛餚与却月观众人皆是一怔。 风驰电掣间他才记起与南枝谈及的活尸体,抿唇掐了个算魂诀,纤指翻飞时那玉铃声已是尖锐刺耳。他拇指与无名指一合一松,最后与中指相抵,诀相算尽的顷刻时瞬—— 「啪嗒。」 玉铃碎裂。 与此同时阴风乍起,只见唿啸声中浓雾瀰漫障目,突地从中伸出只青白无人气的枯手,五指以极不寻常的角度呈现拢抓状,直取雾沿边却月观宗徒后颈。 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洛餚也下意识地唿吸一窒。 可堵在胸口的那股长气还没吐出,就见寒气化刃,白芒猋闪,漌月仙君掌风削过宗徒耳鬓一寸落髮,倏地剜入他身后那枯手皮肉,割痕转瞬便渗出青绿液体。 那枯手竟当即缩退,沈珺两步飞身,他手掌往宗徒肩头一扣,顺势将其回带,抛下句:「攘邪阵。」白袍一掠,飞影追随尸僵破入浓障中。 最先悬玉铃的宗徒闻此祭出佩剑,如凝霜银白,柄篆繁纹,落入洛餚眼中让他不禁暗自咂舌。那柄剑唤作镜明,所镌繁纹是惠能大师菩提偈,位列天下名剑之九。 想不到竟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手中。洛餚对却月观暴殄天物的豪放手笔表示佩服。 树下众人见状皆一一分立,长剑出鞘,动作不差分厘地挽动剑花,刃尖甫一沾地,围阵中便透出隐隐白芒。 阵法聚汇的须臾之间,月白袍影破障而出,剑气凝悬,挑着个青绿佝影,抖腕一震那尸僵便直挺挺坠入阵中。 众宗徒见此当即再悬玉铃,吟声嗡鸣,蕴藏禅法,激得那尸僵股慄。 洛餚这才看清尸僵形貌:通体发青,破肚开肠,胸前一个巨大窟口,肺腔余下一半心脾却无踪影,怕是化为尸僵行动时不知掉落何处。 如此骇状,却又透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蹊蹻。 尸僵在阵中狰狞抽搐,发出让人心生凉意的谲诡怪声,早已失去生人色泽的双唇愈张愈大,几乎超过常人极限。 洛餚观这情景疑虑渐升,总觉不久前在哪处听闻过这般死状。那尸僵胸前的窟窿鬼气森森,张得几乎要比半张脸还大的嘴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生前定是被卸去下颌骨才会如此这般。 他眼皮重重一跳,想去看尸僵口舌,奈何距离太远目力有限。正焦急间,尸僵躁动在玉铃禅语下缓缓止息,眼目一翻,无形的阴怨气淤积阙庭。 洛餚只觉浑身精血在那个转瞬即逝的眨眼间不正常地灼灼沸腾。他暗叫一声糟糕,二指迅速从袖中夹出一符,手腕翻转,饶是已将道诀念出毕生所及之迅速,鬓角仍是急出细密的汗珠。 在黄符自燃的那一瞬间,洛餚骤然松指,头也不回地蹿入林中。 第4页 沈珺有所感知的那刻便朝此投来冷厉眼锋,视野中似有人形掠过。 只是那人身上却察觉不到修道者的灵息,不知是境界高于他太多无法觉察,还是仅是个普通凡人而无从觉察。 沉思片刻,沈珺瞥了眼渡化中的尸僵,对一众小辈淡淡留下「无碍」二字,收剑入鞘,飞身随着那残影消失处寻去。 洛餚自知既然倒霉地撞上了大名鼎鼎的漌月仙君,凭自己这半吊子水准,不论如何也无法在对方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走,只得弃车保帅,冒着被发觉的风险先将自己身上的鬼道修为隐去,免得到时被镇作灵幡下的一缕冤魂,哭都没处哭去。 洛餚身形鬼魅般游于林中隐藏踪迹,身后那人却跟小尾巴似的甩脱不掉。 他心底痛骂日后定要刨这仙君祖宗十八代的坟聊以泄愤,干脆不再遁形,右臂小幅度地一抖,薄而利的刃片从袖管倏地滑到指间。 察觉到所追逐之人停顿咫尺,沈珺面不改色,漠然地执剑缓步,腰间玉箫垂穗随动作摆晃,月色映袍,似淌流霜。 沈珺心念一动,毫不费力地捕捉到身后极其细微的异响。衣袍下摆顺着他转身划出弯白影,入目一袭赭衣立于暗色,还未识得那隐于阴影下的面庞,就听闻一道似风拂叶的嗓音,尾调微微上扬道:「漌月仙君,久闻大名。」 那人朝他迈近两步,现于月色之下,面骨如刻,眉锋如刃,眼眸一流一转透着无伤大雅的狡黠。 看样貌气度倒像个倜傥风流的修道者,不过周身灵息单薄,似乎只是个平平常常不幸误入此地的凡人而已。 沈珺唇角竟挂起抹漫不经心的弧度,混杂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嘲弄,面上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在下不过夜行误入此地,又不巧遇上仙君除祟,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叨扰,这才匆匆离开。」洛餚佯作谦逊地颔首,便没瞧见沈珺的神情,只是半晌没听见回应,心谤沈珺果真如话本所描绘那般冷冽,颇感不屑之余又隐隐生出几分庆幸:这漌月仙君看上去不像是爱管闲事的样子,赶紧无视我、懒得搭理我、从我身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走过去! 沈珺也确如洛餚所想,连一个音节也未分给他,只听一阵上好衣料的细小摩擦声,似乎有人向他所立之处走近,就在双方即将擦身而过的一瞬间—— 那抹莹白的衣摆焮得洛餚眸底一烫,下意识从喉咙涌上的惊诧还悬在舌尖,就感到颈间如覆上一块玄冰。 一只手虚虚抵在他的喉根处,五指并未收紧,却蕴含重若千钧的压迫感。 洛餚的嵴背紧紧贴着沈珺胸腔,属于对方的体温、气息,甚至心跳都隔着两层衣料清晰地传递而来。他无奈地干笑:「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低低的一声冷哼从洛餚耳旁擦过:「一介鬼修,骗得过本君么?」 沈珺另一只手向洛餚衣襟里探去,洛餚震惊之余试图捂住自己胸口,虽如蚍蜉撼树。脑袋里那些话本中「仙才卓荦」「意气殊高洁」的形容全被他咬碎了呸出来,只想吼一句: 这仙君怎么和话本里的人设不一样啊? 第0003章 冤家路窄 沈珺手指一勾,一枚玉佩便落入他血色浅淡的掌中。乍眼看那枚玉佩并没有什么特别,品相一般,甚至连颜色都有些斑驳,沈珺却颇感兴趣似的举起它在月光下仔细打量了两眼。 洛餚见状,十分绝情地思考丢下南枝燃符就跑的成功率有多少。 不料下一刻,沈珺就将玉佩抛还给了他。 洛餚假惺惺地挤出句:「多谢仙君。」重新将玉佩揣进怀中,顺带理了理方才被沈珺摆弄的衣领,心中盘算着如何将这仙君煳弄过去。 「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沈珺一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本君便破天荒回,准你帮本君一个忙。」 洛餚心底发出个不屑的气音,面上却是眼一眨头一歪,装傻充愣:「在下听不懂仙君在说些什么。」 「你没有选择。」沈珺抚过手中剑鞘,状似只是随性把玩。 洛餚顺着他的指尖看向那柄被绘录于《名剑纪》之三的天下至剑:摇光。剑身一面篆日,一面刻月,玄光湛然,奉主于当今修真界最威名赫赫宗派却月观观尊座下首徒,至于是否名副其实,洛餚未曾亲身领教过,不过领教过的人,下场似乎都不大好。 他收敛了脸上假笑,目光沉沉地与沈珺对视:「正如仙君所言,我不过一介小小鬼修,又有什么可利用的?」 沈珺缓缓踱步,似有游光随之流转,不知是月华,还是锋芒。 「本君要寻一人,可惜他已然故去,生死两隔。」他的语调像凝水毫无波澜,连提及生死都异常平淡。 所谓术业有专攻,如若想寻死人,洛餚一介鬼修也算专业对口,虽然此事之困难不亚于要他上九天揽月,但煳弄当头,洛餚装模作样地颔首:「籍贯、姓名、年龄、相貌。」 「一概不知。」 「那如何寻!」洛餚微愣,没想到仙君如此理直气壮。 「随意,只要寻得。」沈珺倒是淡然处之。 洛餚俊秀相貌上横竖撇捺写满了十足的无语:「如仙君所见,我修为浅薄得很,实在难堪此大任,仙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珺似有所想地目光微动,握剑之手轻轻一抬:「也罢,那便...不留你了。」 第5页 在他语音落下的剎那,洛餚手上动作比沈珺更快,他蓦地将藏于指间的刃片朝沈珺颈部掷去。沈珺略一侧身,洛餚抓着这个半个唿吸的空档从襟中不要钱似的撒出一大把符篆。 洛餚撒完也不管作用如何,转身迈开长腿便跑,边跑边急急咬破食指,将血往传送符上一抹。 那些符篆又是电又是光又是火又是石,待散尽时哪还有那小小鬼修的人影。 沈珺掸了掸衣袖上这回真实存在的灰尘,不知是嘲是怒,脸上精彩纷呈。很快他平復神情,薄唇一抿,挂回那副水平如镜的不苟言笑,衬着雪白衣袍,倒是又添了几分风拂玉树,雪裹琼苞的样子。 「你这传送符画的也太潦草,这回传进个野坑里,下回说不准要传到悬崖边上。」洛餚揉着摔得酸痛的肩,朝毫不见愧意的南枝狠狠呲牙:「也不知道你和那白飘飘仙君到底谁更想要我性命。」 南枝随口敷衍:「下次注意。那仙君同你说些什么了?」 「他们似乎在找一个死人。」洛餚浑然不在意地摆手。 「死人?」南枝诧异,「人死如灯灭,怎么能寻得到?世上哪有那么多踯躅人间不愿入轮迴的冤魂,那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不要业绩的么。」 洛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用眼神在说:那你是什么? 南枝干咳一声:「鬼和死人魂魄可不一样,他们是要喝孟婆汤的,我们连奈何桥都上不去。」说完试图戳洛餚脑袋,「你《酆都纪》全忘光了?」 尽管知晓南枝根本碰不到自己,洛餚还是偏了偏头,搪塞到:「刻骨铭心。」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那尸僵死得太噁心,开肠破肚内脏流了一地,真影响胃口。」 说及此,南枝泛青的小脸上也浮上一层嫌色:「噁心还说,我看你是觉得不够噁心。」 洛餚回忆着尸僵诡谲惨状,补充到:「他生前似乎还被卸去下颌骨。」 南枝闻言一怔:「舌头还在吗?」 洛餚缓缓摇头:「没看清。」 她有些戄然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不会这么巧吧。」 「不算巧合,此地距涂山余脉不足百八十里,也不用着急——」洛餚懒懒散散地伸欠着腰,拖长语调道:「先去吃个夜宵再说。」 可惜南枝的「鬼画符」落地处错综诡异,待洛餚终于在镇上食馆落座,已是天光破晓。 南枝对洛餚要杀鬼的愤怼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赔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请你吃两笼蒸包。」 洛餚掂量着南枝的碎银冷哼两声,转头向店小二叫道:「两笼蒸包一碟滷肉一盘花生米,噢,再来碗馄饨汤。」而后在南枝心滴血的眼神下撩唇一笑:「要大碗的。」 到底谁不是人啊!南枝欲哭无泪,嘴上不饶人地小声咒骂。 洛餚置若罔闻,支起条长腿,坐姿颇为不雅地大快朵颐,一口一个蒸包下肚,时不时还用汤匙拨开馄饨汤漂浮的葱花。 忽然他啧了声。 惹得店小二还以为这爷要找茬,捻着擦布的手紧张地攥起来,竖直耳朵,只听那人道:「你能不能飘远点儿,小心涎水滴我碗里。」 店小二暗自咂舌,心想这厮看皮囊是俊俏,怎么是个痴的?又想这厮莫不会赊帐吧,眼睛跟就此长在洛餚身上似的,暗地里打起十二分警惕。 洛餚将那店小二的神态收入眼底,不过懒得搭理,囫囵几口将一碗馄饨食得汤底都不剩,在腹上以掌划圆,斜睨一旁气愤的南枝:「这般馋嘴,莫不会是饿死鬼吧?」 南枝心说她不过多瞄了几眼,没好气道:「你管我呢。」 「没大没小。」洛餚将碎银往桌上一搁,和南枝悄声斗着嘴。 他才悠哉悠哉地踱到门边,甚至还未来得及迈过门槛,却闻脑后「唰」的破空声骤然惊响。 洛餚侧身一避,洁白杯盏距他鼻尖不盈寸处掷过,清脆地撞上门扇,碎作几瓣。 原是店小二瞧着桌上一枚石子,眼前洛餚就要熘出食馆,赶忙拾起杯盏就砸,大吼一声:「这人吃霸王餐!」 洛餚瞳孔微缩,拔腿就跑,还不忘朝南枝忿然道:「你的符篆之术真是越来越差劲,这才几盏茶的功夫就失效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可才跑出十几步路洛餚就立刻骂骂咧咧地折了回来,但方才迎面那一位月白映目、身形高挑如松的仙家官早已看见了他。 洛餚俊脸黑成锅底,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真是福祸无门不自取,不是冤家不聚头,今日出门忘记看黄历! 第0004章 涂山 「这位公子的费用,本君替他付了。」漌月仙君端着那副清冷优雅的作派,饶是这穷乡僻壤都似乎随之生出几分高洁之气来。 那店小二更是头也不敢抬,缩着脖子道:「仙君造访,小店可谓蓬荜生辉,哪里还敢收仙君银子。」 「用食付帐,理应如此。」说着沈珺轻悠悠地扫过洛餚一眼。 「就是就是。」洛餚大言不惭,手上掂着弄虚作假的石子一抛一接,好像方才躲帐的不是他似的。 他心底算盘啪嗒作响,一下五去四二去八进一地在符篆术中挑拣,又思量这白飘飘仙君与自己的距离是否足以摇光一剑封喉,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却月观宗徒间游窜。 观其相貌感其灵息,三人皆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弟子,立于沈珺身侧那位正是镜明剑主,他掏出个鼓囊囊的钱袋,随手往柜檯一掷:「我们的餐食费用一併算上,不必找了。」 第6页 店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活像苍蝇黏在肉饼上,忙跑去拉开束口,洛餚担心他嘴根都要笑裂:「仙家包厢请、包厢请,好酒好菜全都给您呈上来。」 年轻弟子冁然一笑,毫无顾忌地嘱咐道:「要梅子酱配烧鹅。」 「景宁。」站在洛餚身旁的另一位却月观宗徒语带无奈:「观中戒律,禁食荤腥酒。」 「现在又不在观中。」他将佩剑没轻没重地往桌上一搁,不小的声响引得洛餚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去,华贵而繁复的篆刻彰显着这柄剑的价值不菲,而最惹眼的还是其上偈语。 现下无阴祟叨扰、无密林遮挡,洛餚蜻蜓点水地扫略而过,才看清除菩提偈外,剑鞘上还篆有一行小语:药饵阴功,楼陈间许 。 此语记于《能改斋漫录》,不过单择出来却颇有些没头没尾。洛餚不自觉地捏了捏指腹,思忖半晌仍是觉得不知所云,忽然察觉到周围视线,这才从游神间扯回思绪。 原是那位名唤景宁的年轻弟子正热络地朝他招手:「怎么称唿你啊?你同仙君是旧友么?要不要与我们一道?你方才都点了什么呀?这儿的馄饨汤味道如何?」 洛餚尚未来得及张口就是一通问题噼头盖脸,他干咳一声,稍稍提高音量打断这位景宁弟子,避重就轻到:「在下与仙君素不相识,不过是仙君博施济众。」 说罢他演技诚恳地低眉顺眼:「见仙君一面真是本人三生有幸,不过幸运实在有所限额,还是下次再见…诶!」 然而洛餚话还未说完就被沈珺摁着后颈推入包厢中,随着木门「哐」一声响,他不由得生出点羊入虎口的畏葸心绪,暗自痛骂日后定要刨这仙君祖宗十九代的坟聊以泄愤 木门一关,沈珺那仙风道骨的姿态立马销声匿迹——至少在洛餚眼里是如此。他好不惶恐地按住正扒拉自己衣襟的手:「仙君,我不好龙阳的。」 「想什么呢。」沈珺剜他一眼,把从洛餚衣襟中搜出来的符篆揣给身侧弟子,又摸摸索索上下其手好几回才放过他,下巴一抬,言简意赅道:「坐。」 沈珺双手抱臂斜倚着雕花门栏,可却月观弟子对他有负仙姿雅正的举措毫无讶异。洛餚不由腹诽看来沈珺皮囊下不过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不过他冷冽的神态倒是未变,抬眸间凉意肆意,觑着洛餚道:「我方才也算雪中送炭、春风送暖,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是吧?」 是个鬼。洛餚摸着后脑勺,双唇微张,佯作愣愣:「仙君文化人,在下肚子里的墨水稀薄得很,实在听不懂。」 沈珺冷笑声:「现在你一共欠我...景宁,多少银子?」 景宁心想这点钱他怎么会记得,随口报了个数:「一万三千两。」 洛餚:「......」 一万三千两都够盘下十间这般大的食馆了,有没有常识! 沈珺居然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万三千两。」 「要么归还于我,要么同我寻人。」沈珺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你可以自己选。」 洛餚心说这有得选吗?憬然有悟其实自己才是这间屋子内那位身负仙名的圣子,至少他坑蒙拐骗拢共也就那么几十两银子。 眼见装傻充愣行不通,他神色复杂地扯了扯嘴角:「仙君,你知修真界有多少鬼修么?」 沈珺长眉微挑,坦然道:「不知,但不少。」 洛餚又问:「其中名号响亮的又有几人?」 「能在仙魔两道皆排得上名号者,东鬼帝神荼颇有修为,西鬼帝烛阴功法无方,六如剑主罗浮尊年少成名,嶓冢山文和、西凉山周乞,皆掌治一方鬼修。」 洛餚听戏文似的拍手叫好:「所以说,鬼修中又不乏能人异士,仙君为何偏偏找我?」 他翘起抱怨的二郎腿,懒懒散散往椅背一靠,不料却没立刻听到回答。 沈珺仿佛被他问得恍然了一瞬,眸中闪过缕意味不明的眼色,一会儿才寻回平常语调,平淡道:「凑巧而已。」 察觉到门外有脚步靠近,沈珺行至主位撩袍落座,坐得极板正端庄:「如若事成,本君会付你酬劳。」 洛餚:「多少?」 沈珺:「你定。」 这般阔气。洛餚有些讶然,想来是要寻位对漌月仙君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严谨些,是一位十分重要的死人。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提有钱能把鬼修当磨推,洛餚心境变得比风靡云涌还快,半盏茶前还想刨人仙君祖坟,下一刻仙君就是他家案台子上供奉的真君! 「来龙去脉就是如此了。」洛餚将南枝从玉佩中唤出来,随手一指:「那位啃烧鹅的是景宁,这位喝豆花是景昱,右边那位不吃不喝板着脸能把人冻进棺材里的是景祁。」 「弱餚,你跟水说话呢?」景宁鼓着油乎乎的腮帮子含混道。 洛餚阴恻恻地笑了笑:「当然是鬼。」 景昱放下盛着豆花的瓷勺,眉眼一弯:「鬼君你好。」 洛餚稍稍惊诧,音调都拔高三分:「你能看见她?」 景昱浅笑着摇头:「自然不能。不过接人待物以礼是本观观训之一。」 景宁十分响亮地「切」了一声,表达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随后却被沈珺屈指在额上一弹,吃痛地嘟嘟囔囔。 沈珺舌尖上咂出个颇不待见的「啧」:「少吃两口,不然镜明都载不动你。」语落又轻飘飘往烧鹅盘中一瞥,薄唇勾出的弧度好看,说出的话却不好听:「我还想这烧鹅皮色泽怎么这般眼熟,原是和一位鬼修撞了衫。」 第7页 洛餚眼角微抽,告诫自己不要对案台真君撂脸色,心下计较几瞬,很快殷勤地捧起臭脚:「仙君所言极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整盘烧鹅都扒拉到自己碗里,还语调惨恻地嘆道:「这烧鹅是我失散多年的堂兄,多年未见,该来我肚里好好团聚一番。」 景宁盯着他动作干巴巴地咽口水,嘆惜慑于仙君威严,只得凄悽惨惨戚戚的搁了筷。而沈珺则对他的油腔滑调没什么反应,正慢条斯理地沏茶。温杯、置茶,削葱般的玉手提壶,高沖、低泡,再以杯盖沿拂开茶沫,轻轻抿了一口。 两字评价到:「难喝。」 洛餚在心里嗤之以鼻地将话本中形容漌月仙君的「气度雍容」划去,大笔一挥,誊上一枚墨宝:刁蛮。 待又一次吃饱喝足洛餚才想起正事,他清清嗓子:「漌月仙君,要如何才能得到关于那死人的信息,你可有眉目?不然尽管我愿略尽绵力,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放下杯盏,不咸不淡道:「涂山。」 围着烧鹅飘的南枝也顿时愣住,与洛餚交换了个迟疑的目光。 洛餚不动声色:「涂山?传闻涂山闹妖,早就荒无人烟,那人若是与涂山有关,只怕死去的时岁比我们这五人岁数加起来还长。」 沈珺摇首:「然也,又非也。」他将杯中茶倒尽,杯盏倒扣于桌面,「此去涂山,是要先寻得一件器物,寻得器物才有机缘找到那个人。」 他将杯盏往洛餚方向一推,瓷与木摩擦的刺耳响动好似尖厉锯声,裹挟森冷的寒意,令整间屋子都如坠腊月,凝固着漫长又厚重的沉默。 洛餚垂眸凝视着那只杯盏,不发一言。 他在脑海中将这句话反刍了好几遍——机缘,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 世中一切诸果,皆由因起,一切诸报,皆由业起。《瑜伽师地论》亦云:「已作不失,未做不得。」即运主虚空,命主实相,皆归于干坤,不论凡人、修仙者、鬼道亦或是妖魔道,即便避世不出,只要有沐日月有循天机,便仍是茫茫宿命中的一颗因果。 可这位漌月仙君要寻的却是一位死人。 一位身亡魂灭、因缘业果皆消失殆尽的死人,不论是渡入轮迴还是魂飞魄散再也寻不得,都已经和上世生人断却因果。这也是为何洛餚和南枝都认为寻死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可既然沈珺提了机缘,就代表其中深不可测之处比洛餚所想还要复杂得多。 默然良久,洛餚才活过来似的慢悠悠地拾起杯盏:「你要寻什么器物。」 沈珺这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紧绷着腰杆,不知是在紧张眼前这小小鬼修不肯同往,还是身体比意识更快地觉察他面无表情时的气势有些怖人。 而不论哪种缘由,都让沈珺感到一丝荒谬。但这股情绪很快被他不留痕迹地抹平,换上那副清清冷冷、又不容置喙的嗓音:「撷月盏。」 洛餚捏着杯盏的手一顿。这三个字在沈珺口中似顺着杯沿落下的一滴水,此刻却在他脑海中喧腾起钱塘江潮。 修真界话本中有对撷月盏的描述:「貌呈卧莲之状,色若玄水之凝,阴时十五夜,盛月华,饮之可通阴阳。」 谈起来是很满足漌月仙君寻死人的需求,可既然是话本所记,就代表只是传闻流言,更何况如此至阴之物一直以来都被奉作鬼道圣物,却连洛餚和南枝这俩鬼修和鬼都没听说有人见过… 「其传言的真实性不想也可知,你们当真相信?」洛餚指间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那只杯盏,瓷白的边缘像光晕晃动,光晕映在他眸中,却未抵达眼底,只是昭示着他的心神不宁。 「本君说过,那是机缘。」 沈珺二指又轻又缓地拂去桌上水渍,茶水在他指下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延伸得愈远则愈淡,直到手指游动到桌沿时,水渍的印子已经几不可察了。 那条水痕似乎昭示着天地万物干坤的最终命途——直到身死道殒那日,或浅薄或深刻、或短暂或长久的羁绊随魂魄的消解终于散尽,而岁月将会湮灭往事前尘、爱恨痴嗔、世寰辗转的一切一切。 屏风九叠云锦张,也终空山无所有。 洛餚突然感到像被针扎了一下,心道这位漌月仙君也许与那位故去的前人有着不愿泯灭的因果。 不过...... 连对方的籍贯姓名年龄相貌都不知晓...当真是朵奇葩的因果。 洛餚不着痕迹地吐尽胸腔一股浊气:「也罢,何时启程?」又指指景宁:「这三个小崽子也一同去?」 「我们顺道去游歷,况且你修为说不准还不如我呢!」景宁不悦地叩叩桌板,镜明剑随着桌子晃动一下。 景昱倒是对洛餚冒犯的称唿不甚在意:「如洛公子所言,涂山荒废已久,应当不会兇险万分,公子不必担忧。」 景祁只分给他一个眼神,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而沈珺抚衣起身,回答了洛餚的第一个问题:「现在。」 第0005章 惊变 五人一鬼行至镇外荒野,南枝仗着却月观的人看不见她,明目张胆地在他们面前皆好奇地打量一番,耳尖稍红地将他们的容貌分了个三六九等。 「景祁总板着脸,景宁瞧着不太聪明的样子,还是景昱大哥生得好看。」 洛餚斜眼看那「瞧着不太聪明」的景宁,那张嘴当真是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地从农家的鸡侃到树上的鸟,若是眼刀能伤人,此刻估计早已被沈珺千刀万剐。 第8页 又看那景祁,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他一万三千两银子。不过他行路时身形极稳,观其姿态,应当是这三人中修为最好的。 在他俩的衬托之下,景昱真算得上一个难得的正常人。 洛餚嘴里叼着根草,说话有些含含煳煳,「哟,少女怀春。那仙君容貌不好么?」 南枝竟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直到洛餚不解地偏头看她。 少女两条秀眉拧在了一起,眼神黏在沈珺背影上踌躇不定,唇瓣翕动,一张一合数次才勉强凑出了音节:「或许是我眼睛不对劲......」 她大力揉了揉眼,再次凝神去看,只是越看眼神里越透露出惶惑,整个鬼都要忍不住觳觫,全身寒毛都耸立起来。 洛餚试图扶住南枝手臂,全然忘记自己根本触不到她,少女瞪大了眼睛,磕巴半晌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颤道:「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这个回答完全在洛餚设想之外,他一时没按捺住音量,却月观众人闻声惊疑回头时就印入洛餚一张略惨白的脸。 景昱关切道:「洛公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无碍,只是突然扭伤脚踝。」洛餚竭力扯出个三分真切的无恙假面,强迫自己凝固在沈珺身上的眼神不要那么诡异。 景昱仍有担忧:「是否要休息一下?」 洛餚摆摆手,连连道:「赶路要紧。」 推辞三番,见众人不再注意他后,洛餚咬着牙悄声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在有方才插曲的时间打岔,南枝已经缓过神来,嗓音也从冷颤中平和,「仙君已经死了,但也不是真的死了。」她犹豫着斟酌用词,「是他应该已经死了。」 洛餚:「......」 见南枝的情绪渐渐平静,洛餚也猜测事情应当没有他胡思乱想得那般严峻。悬在嗓子眼的心狠狠摔回原处,血液又重涌向四肢百骸,这才有心情怨怼一句:「这是什么废话。」 「意味着他是个本该已经死去的人,但现在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南枝无实体的单薄身躯仿佛被吹动,连带声音也显得缥缈。 洛餚莫名错觉她翩飞裙裾与沈珺的衣袍竟有几分相似,又或许是被南枝的话语影响才有此联想,他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命是被人吊着的?」 南枝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能确定,「可是,这世上真有能逆天改命的人吗?」 长野的风打着漩儿从洛餚衣角掠过,头也不回地蹿进参天蔽日的树荫,唯留下钝闷仿佛呜咽的风嗥。 南枝未得回应,奇怪地瞟他一眼,只见这位一向吊儿郎当的鬼修面无表情,眉宇间浸透着久睽的沉冷。她这才惊觉那双眸不含慵懒随性时就如墨色的钩子,直教人一品其中锋利的冷冽。 不知在思忖什么,才流露出如此神色。 但尽管再讶然,南枝还是很有眼力见的选择了闭嘴。 大约又行了三刻钟,沈珺才停下步伐,表示此处远离人烟,可以准备祭剑御行。 景宁率先祭出镜明。能位列天下名剑之九,此等佩剑皆与心脉相系,是有剑灵的宝器,注入剑主灵息时梵音铮铮偈语流彩,好不华贵,看得南枝都不住啧啧称奇。 相较之下,景昱和景祁所持都只是却月观中最为平常的弟子佩剑,名唤映雪,御剑全靠术法运转维繫。而出乎洛餚所料,沈珺御剑所用也是映雪,摇光则端端正正地佩于腰际。 景昱瞧洛餚站立着迟迟没有动作,便问道:「洛公子不御剑么?还是有符篆传送之术?」 洛餚认真思索起南枝那不靠谱的鬼画符,正想着找个什么由头让这群白飘飘载自己一程,就听沈珺道:「你同我一起。」 言毕朝洛餚勾勾食指,血色寡淡的薄唇似笑非笑,「要不然跑了可怎么办?」 洛餚讪笑说怎么会,严严实实地往沈珺身后一贴,双手环住劲瘦腰身,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总感觉身后的热源过于炙热,沈珺颇为不自在地用手肘推搡他:「你要勒死我?」 「我恐高啊,仙君。」洛餚明知故犯,无动于衷。 不过这可是句实话。抱紧了洛餚才发觉,两人身高刚好能够让他低头将整张脸埋入对方后颈窝,鸵鸟埋沙似的开展掩耳盗铃式遁地术,暗自发誓一会儿天塌下来都绝不抬头。 身后人的髮丝若即若离地磨着耳廓,说「仙君你可要行得慢点」时的湿热气流悉数扑洒在颈部肌肤,惹得沈珺微不可察地一僵,半晌才忍耐住把身后狗皮膏药甩掉的冲动,艰难道出句:「好。」 但剑却是疾如离弓之矢,「嗖」地顷刻飞出十里。 洛餚:「......」 漌月仙君,您真的觉得这算行得慢吗?! 只闻耳侧风声如雷,洛餚双腿软得像煮熟的挂面,整个人仅依靠牢牢钳抱着沈珺的两条胳膊支撑,错觉下一秒就要随风飘起来。他的魂都要裂成两半,一半痛哭流涕着说仙君还好有你,一半破口大骂着说沈珺去你娘的。 当他的腿终于颤巍巍地挨着地时,脑颅里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当即头晕目眩昏天黑地,瘫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洛公子,你还好吗?」景昱的脸闯入洛餚眼帘,模模煳煳一分为了好几个。 洛餚死气沉沉的,已然没有力气搭理他,只颤微微地抬起一根食指,虚弱地朝一侧晃悠两下。 第9页 「你是不是想说再休息一刻钟?」景宁也将脑袋凑上前来。 洛餚皱眉,手指摆动的幅度大了些。 景宁挠挠后脑勺,「啊,那就是再休息两刻钟!」 洛餚双唇咀动,张了张口。 景宁凑近了想听他说些什么,还没得出个所以然,只听耳畔「咳」的一声。 景宁满脸惊悚弹得比自己爹要踢他屁股还快,不料被足下碎石一绊,当即摔了个屁股蹲儿,连带脸上白晃晃的腮肉都随之一颤,惊吼:「洛餚你忍住——」 好在洛餚只是干咳,景宁心有余悸,拍拍胸脯道:「还好还好,我这身校袍可是绣了金丝的,吐脏了你可得赔。」随后皱起小脸揉着摔疼的屁股,毫不客气地指挥到:「景昱,你去寻点溪水来吧。」 景昱回答他:「仙君方才已经去了。」 话音才落,一袭月白衣袍的身影便挑着个水壶走来,往洛餚怀里一扔:「喝。」 沈珺环顾四周,「景祁呢。」 得知景祁先去周围勘探,又已离开快半柱香时辰,他有些不悦又忧心的情绪挂在眉梢,使双眉间那片皮肤隆起淡淡的丘壑,「有些莽撞了。」 「涂山现如今不就是寻常山头么?」景宁漫不经心道,「许是看见什么深林野味分神了吧。」 沈珺秉着三分矜持地翻出眼白,撂下句「只有你才一心想着吃」,目光又挪到洛餚身上,见他像终于从阎王殿前走完一遭回来,半倚着树干懒洋洋地向自己递出一只手。 沈珺皱眉:「做什么?」 洛餚挑眉:「拉我一把啊。」 沈珺鼻腔里闷出一声冷哼,负手奚落道:「才这点能耐,看来是本君高估了你。」 洛餚状似无辜地略一耸肩,笑得像二月花开招蜂引蝶,「可都是仙君你害我腿还软着,断不能把自己择得干净尽说风凉话呀。」 「......噗。」 不知景昱和景宁谁笑出了声,沈珺眼刀飞过去时他们一人观地一人望天,发旋和下颚都写着「什么也没听见」。 沈珺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但半晌后竟真扭扭捏捏地屈尊伸手,将洛餚从地上拉起来。 洛餚借力站定,慢吞吞地将双手一举,腰身后仰,关节「咯哒咯哒」地舒展开。他的眼睛也因此微眯起来,悠闲打了个哈欠,一点儿方才晕头转向的残影都寻不到。 他们已进入涂山余脉,周遭草木葳蕤,云流沾染赭彩,偶有啁啾蝉鸣、飞鸿振翅之声,眼看着只是一派风和景明的山野样貌。 四人又等了半刻,仍是不见景祁踪影,连一向心大的景宁都惴惴不安起来,忍不住要问第七遍怎么办才好时,突闻西南方轰然一声巨响,惊起飞鸟无数,瞬息即逝间天色巨变,似山脉骤然背负雷霆万钧。 众人脸色随之一暗,连捏着手掌分神思考「漌月仙君体温与活人无异啊」的洛餚也绷紧了心弦,几人交换眼神,同步朝巨响方向行去。 第0006章 惨状 他们各自有所揣摩,空气因此诡秘地沉凝,只闻此起彼伏的浅淡唿吸声。 愈深入林间就愈感天光暗沉,似乎整座涂山川泽峰峦具被笼罩阴阴墨色之下,云岚不转,流风止息。 如霎时由昼坠夜,厚重的静砸得一行人收起各怀的心事,景昱和景宁皆剑已出鞘,南枝更是在踏入深林那刻就早早钻进了玉佩中。尽管洛餚面上平静如常,但浑身精血都好似沸腾着翻涌。 ——煞气太浓了。 这林中有着不同寻常的邪物,若是阴鬼,则怨念极深;若是妖邪,则积煞成魔。不论哪者都是阴鸷非常,不可小觑。 洛餚暗中掐了个寻诀,周匝气息搅动起来,宛若石子入水扰起的涟漪荡漾。 他做好了那邪物是什么怪力乱神的准备,可诀念入眼洛餚却像是被狠狠一砸,脚步都不可置信地轻浮剎那。 没有。此地没有阴鬼,也没有妖邪。 洛餚怀疑自己是不是将寻诀算错了,手指熟稔地掐了一遍又一遍,所得答案还是没有、未果和空无一物,可那灼人精血的凶煞气却死死捂着他的鼻口,叫他唿吸不畅,逐渐空白的脑中回放着邪林子那尸僵的骇人惨状,恍惚感到自己也被生拔了舌头堵在喉咙里,蛆虫蠕动。 洛餚重重一咬自己舌尖,刺痛和顷刻瀰漫口腔的铁腥味让他大脑清醒稍许,但体内火星迸碎的灼烧之感也愈发清晰。 灼热焮得洛餚体骨都酥麻,但也并非不可忍耐,他的这副身子如今受不住煞气,每遇煞气浓郁处,就会有一场火从嵴椎烧起来,躯体恍若成了烧炉,幻觉心肝脾肺都要被煎得蜷缩,浑身冒的不似汗,而似蒸出的精血。 而洛餚一介鬼修,出没皆是煞气不似寻常的地界,如此苦楚也早已习惯,剧痛之余还在思量那寻诀算不到的邪物,不过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心烦意乱,面上散漫的表象都给烧没了,宛若剑烧了鞘。 游神之间,洛餚视线中掠过一道白影,其上锋利的闪光几乎凝成一线。 他下意识地抬手攫住,掌上随即传来冰冷触感。 凉意一丝一缕地从皮肤肌理钻进去,渗入血液,好像阵三伏天的濛濛细雨,虽然降热之效微乎其微,但总给予人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 洛餚低头一看,手中的映雪剑流光熠熠。 沈珺正回过头来,简言道:「防身。」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多谢。」嘴角这才噙了点笑意,周身戾气比方才褪去不少。 第10页 种种猜想如雪花冰晶一样在脑内闪动,洛餚凝神辨着方位,随着他们步于林间的时刻渐长,身旁的煞气愈来愈盛。 他心知快行到来源处,旋即提起十二分精神,眼风四掠,不余秋毫。 若南枝此刻敢从玉佩中探出头看上那么一眼,便会惊惧于此地的生气浓厚如血光弥障,可见曾有多少人含怨而亡。 沈珺忽地半抬左手。 他们停住脚步。洛餚看见眼前现出个木牌坊残迹,被斩得七零八落,牌上血迹四溅。 尚隔数里,鼻尖就可嗅到喇肺腔的铁腥气,走近了方见地上泥土已被染成暗红,满地残肢,偶有一两具躯干仍在的,皆是胸腔巨洞、破肚开肠、下颌卸骨。无生息的口大张着,黑蜮蜮的喉管中堵着团烂肉。 洛餚强忍噁心地用树杈掏出来看了眼,是截肉色腐糜的舌头,被活拔又塞进去。 景昱和景宁都是一脸菜色,景昱别过眼,牙关紧绷着:「洛公子,心理素质真好...」 「这些人。」洛餚手中树杈虚空点了点,「皆是健壮男子,面容具毁。拔舌是地府第一狱的酷刑,惩戒挑拨、诽谤、侮辱等等行口舌之恶的歹人。」 他言毕便去看沈珺的反应,但后者此刻又挂上了那副漌月仙君的假面,板得雅正的脸一如话本所言:无情无绪,冷淡至极。 洛餚颇感无趣地耸耸肩,一行人又继续向里走去。 这里俨然算半个聚落,有房屋有马厩,不过却没有烟火气。他们推开一破落宅院残存的半扇门扉,屋内具是刀枪弩箭、砍刀棍棒和散乱的铜钱。 地上匍匐着具死尸,洛餚将他踢转仰面,他身下一捧钱币已浸透血色,还有几枚嵌进掉落出来的肺肉里。 景宁当即感到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往喉咙上涌,此时再碎的嘴也说不出话来。景昱比他稍好一些,还有精神默默替景宁念着清心诀。 「他试图逃跑。」洛餚观着死尸朝向,正对着屋门,「只是被一击掏心,再趁痛唿时拔舌。」 景昱疑惑:「涂山不是百余年前妖乱,早就人去山空了么。」 这死尸丹田空空,确实是人非妖,看腐烂程度也是才遭毒手不久,以山中气温估算,可能也就三四天的样子。 「谁知道呢。」洛餚皱着鼻子。这房中血腥气熏得人头疼,四人见一眼便可望尽的房子里没什么可查看的,便都退了出去。 宅院外仍是那道尸首遍地的小径,小径两侧枯木萎缩,寸草不生,一副凋敝的荒芜样貌。 景宁终于咽下那股反胃感,向来养尊处优的玉衡宗主老来子哪见过这种场面,没两眼一黑吓昏过去已经是能写上族谱的天大好事。此刻他抚着自己胸口顺气,「仙、仙君,我们接下来怎么——!」 但没说完就勐地停顿,旋即脸色乍白。 那「咯吱」的声响虽轻,却十分清晰地挤进众人耳蜗里,带着拖长的余音,好似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扉被慢慢打开,老旧的关节处吃不住力而发出的响动那样。 景宁整个身子都僵了,按在胸口的手放也放不下去,抬也抬不上来。 第0007章 循环 洛餚和沈珺对视一眼,再看向那异响的来源,摇光剑柄已握在沈珺手中,随时就要脱鞘。 紧随响动之后的是重物踩在泥土上的声音,隐约像个脚步声,平稳而规律。景宁和景昱大气也不敢出,下意识地往沈珺身侧靠了靠。 这里尸孚遍地,怎么会有活物呢? 洛餚思绪转得飞快,藏在袖中内袋的符篆也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在指缝,心中将诸多可能一一排列。只听那声音愈近,沈珺却反而忽然松开了握剑之手。 「无事。」沈珺拍了拍景昱和景宁僵直的肩膀,没多久,视线尽头的残垣拐角冒出一个白晃晃的身影。 景宁见了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景祁!可吓坏我了。」 景祁向来死水无漪般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怔愣:「漌月仙君?」 「你怎么自己一人跑了这般远?」景宁理直气壮地凑过去对着景祁指指点点:「多危险吶!这里的情形真糟心,我都快要被噁心吐了,只消多看一眼晚上就要梦魇了!你怎的还独自在这儿晃悠,为何不回去寻我们?你都走到哪儿去了,有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么?话又说回来,这里的情形真糟心,我都快被噁心吐了,只消多看一眼......」 「停。」沈珺倒是多看他一眼。 景宁识相地在唇上一拉,表示自己闭上嘴。 景昱问道:「你无事吧?」 景祁摇摇头,倒是极为罕见的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不知从何开口,半晌才吐出一句:「走不出去。」 「什么?」众人闻言皆是疑惑。 景祁重复道:「此地走不出去。自我察觉有异进来查看,想去寻你们时才发现走不出去,不论是沿着小径。」他抬手指了指眼前的路,「还是从院落中绕行,都只会回到最初的木牌坊。」 他说这话时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些不易觉察的忌惮。也是,不论平常如何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归根结底也仍只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 倒是无人怀疑景祁所言,却月观众人都了解他的性子。一时之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鬼打墙?」沈珺掀起眼皮看了洛餚一眼。 三位小弟子依言望向此处唯一的鬼修。洛餚摇摇头将自己寻诀所算和盘托出:「即无阴鬼也无妖魔,寻常山头而已。」 第11页 见众人也有些彷徨的样子,洛餚提议:「再走走?」 沈珺没有反对。五人沿着小径走了一趟,两侧死尸愈往前便愈少,甚至只余满地血迹,偶尔才有几副残肢,但空中迷雾渐浓,有数个唿吸间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正当沈珺皱着眉想要出言折返时,雾气又诡秘地徐徐消散,再仔细去看映入眼帘的物什—— 是块木牌坊残迹,被斩得七零八落,牌上血迹四溅。 「你先前也是如此吗?」沈珺问景祁。 「是。」 洛餚同沈珺一齐去看那牌坊上残存的字迹:听风寨。与他们首次见时并无异样,甚至连曾被洛餚调侃像兔子形状的血迹也别无二致。 景祁道:「相同的,我也曾细看过。」 而洛餚提起映雪剑,在牌坊上划了一道痕。 再一次,他们没从聚落当中的小径穿行,而是绕到了那些宅院围墙处向外走。 分明是全然不同的行进方向,可迷雾一散,他们眼前还是很快出现了那块木牌坊,洛餚三步并作两步地迳自走到牌坊前,低头寻找方才留下的刻痕。 「消失了。」他指着刻痕的位置朝沈珺道,「不知是我们走到了一个全然相同的地方,还是在我们离开此地后它又重新恢復了原貌。」 洛餚直接用手指摩挲着牌坊上的字,「听风寨」三字行书隽秀,用墨上佳,尽管木质的牌坊看上去已在时岁中风吹雨打久了,这三个墨迹也不见陈色。他的指尖描摹着笔顺,忽然感到隐隐约约的熟悉,好像不知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号。 他心腔涌上股没来由的淤浊,又直挺挺地重重下坠,砸得五脏六腑都不在其位,只觉得浑身混沌不堪,颅内更似被尖物搅动,痛得仿佛要将他脑袋生生剥开。 洛餚喉根腥甜,卯足力气才将那口血沫咽下,不由得心中苦笑:这副身子骨当真不禁用,得空还是去换副更好——不,更英俊的吧。 旋即又颇为自恋地想天底下也找不到比自己更英俊的人了,抱怨的心情缓解不少。 洛餚状作无恙地从衣襟中拿出那枚朴素的玉佩,屈指「叩叩」敲了两声。 可南枝却半晌没有动静,洛餚又举起来微微晃了晃,刚舒缓的心情再次蜷巴起来,连带着唇角也崩得平直。不知从何处颳起阴风,将他鬓边一缕碎发拂到了眉骨,眉下深邃的眼窝缀着幽冷的眸子,突然凌厉地一转: 「当心!」 洛餚勐地出声,只见残垣断壁中疾如电闪地蹿出抹似人非人的影子,长臂一掏,直取景昱心窝。 第0008章 一枚铜钱 衔橛之变不过一剎。景宁心脏都要跳到嗓子尖,尚来不及拔剑,只见另有一柄映雪倏地寒光迸发,剑刃刺入那铁青的尸手。 洛餚手腕一震,剑身又顺力变势西走,将那影子带得一晃,「砰」地甩出数尺。 众人这才看清那具袭人的影子,头颅仅存半边,因为失去左臂而极不平衡地佝偻着,自然是扭曲成了似人非人的样子。而它胸腔的巨口如同一个幽深的洞,吞噬了他们所有能发出的声音——没人能想到袭击者居然是死尸中的一具,皆因震惊而滞在原地。 沈珺率先打破沉寂,摇光仅是出鞘便威鸣驰空,势如破竹。他只将剑一横,凌烈的剑意便已排山倒海般斩进了那死尸腰身,不待眨眼就闻咔哒声响,死尸彻底断作两截地烂在地上。 可那肉骨分离的上肢、筋肉糜烂的下腿,竟然还挣扎着向他们爬来! 景宁再也忍不住地尖叫出声:「啊——!仙君救命!」 不止是这具死尸,四周密密麻麻传来的匍匐声、抽动声、骨头撞在一起的响动、脑袋滚动的声音......直叫人心脏砰砰得要炸开。 沈珺此时脸色也不好看。 摇光挥动急促的破空之声,在沈珺手中翩若游龙,先往残尸锁骨处一刺,再勐地折腰后转,剑首银光舞出摄心动魄的弧线,如刀切豆腐没入身后另一残尸的半颗头颅。 剑光霍霍,剑风飒然。洛餚矫矢灵活地躲那残尸鬼爪之余还忍不住暗嘆两声:不愧天下名剑之盛誉。只见漌月仙君腕抖剑斜,铮的一声砍断尸身下肢,又在虚空急急中一个折转,剑刃顺势斩向偷袭景宁的死尸,一挑一带将其拨向尸群,砰的砸倒一片。 激起的疾风也仿佛慑于沈珺的杀意折道而返,迸射出一股狠劲的眉目映射着昏沉日光,竟将它硬生生冻裂了似的,林中光线陡然黯淡,正悠哉与残尸见招拆招的洛餚分神往周匝一觑,低骂道祸不单行。 从深林中泛起了迷雾,正叫嚣着朝他们涌来。 残尸生前本就是修为平平的凡人,只是如今面相狰狞且不感疼痛,使其棘手了些,但也并非不可抵御。景祁尚能以一挡五,景昱以一敌二也不在话下,但苦了景宁,本来就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全靠镜明自身凌霄的剑意才堪堪自保,可这残尸数量庞多且斩不灭又斩不尽,正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洛餚转念细想,当机立断地喝声:「退。」 景宁哭丧着小脸:「退?往哪里退啊!」 「这边。」洛餚剑入尸喉,足下蕴足了劲,飞身跃起,踩着一众尸骸奔向先前勘探过的那户小院。 沈珺凝思片刻便紧随其后,剑意如若风入林海,从尸群中杀出一条路来。直到洛餚一脚踢开那尚存半扇的院门,沈珺即刻心领神会,朝景昱道:「布阵。」 第12页 景宁:「啊?什么布阵?」 景昱也反应极快:「景祁守住院门。」他一推景宁肩膀,简言道:「束阴。」 景宁强压才暂逃尸手的矍然,与景昱分立束阴阵法上下二元位,嘴边还有空倒豆子般抛出一堆问题:「为何要布束阴阵,又为何要在此处布束阴阵?况且,为什么你这个臭鬼修躺在这里不出去帮忙啊!」 被景宁指责的罪魁祸首大咧咧地往塌上一躺,也不顾三尺远处就是一滩污血,眼皮都懒得掀:「我累了,不行么?」 景昱解释:「此处地势最为低平,又居于这聚落中心,气流洼汇之地,便是阵眼最佳之所。景宁,专心。」 镜明映雪双剑齐出,身若阴阳,剑花纷如落英,仿若无序,却又在移步间渐成封堵之势。 洛餚正闭目假寐,突闻一声厉啸,双目勐地睁开,只见阵中竟隐约露出女人的虚影,剎那红光大震,黑气瀰漫,双色交织恍若彼岸丛中烟波浩渺,美极恶极。 真有东西作祟?洛餚仍然揣着一斗疑虑。 沈珺见势暗念束阴诀,长剑挥举,气凝如山,劲道却是正点「尺泽」穴即止,再一转腕,要点「天府」穴时,那虚影却将手臂勐地朝前一送,剑刃穿肩。 她竭力一挣,左臂当即被齐根削下,脓液四溅,随之痛极长啸,尾音厉极。 她被阵中灵意激得身形狂乱,时而疼极低俯,时而悽厉仰首,目眦欲裂,沈珺稳执长剑,在她昂首露额的瞬时白袍一掠,劲风飒然,剑取阙庭,灵息凝光,束阴阵阵眼落成。 不过一唿一吸间,那虚影便蓦地不动了。 景昱和景宁还悬着剑不敢落下,后襟都被汗湿了。 洛餚见阵法已毕,景祁也从屋外走进,说残尸皆失力伏地,景宁这才喘着粗气道:「看来正是阴鬼作祟,我们快些离开吧!」 洛餚若有所思地没吭声,忽然感到腰间硌得慌,一摸才发觉是散落钱币中的一枚,当下财迷心窍地握在掌中把玩,指腹随意地摩挲过铸刻的烙印——元丰通宝。 洛餚神色一凛,倏地坐起身:「不对。」 他直截了当地将钱币抛给沈珺:「这是元丰年间的钱币,每逢人皇之位更迭,朝堂便会熔铸新的通宝,更名改号。」他眉头紧锁,「而元丰之号已然过去近百年,市面上早就不流通以元丰为号的钱币。」 景宁迟疑道:「这...或许是收藏品?」 「新币叠代旧币,朝堂会回收市面流通的大部分,残存的也会因贸易不畅而被逐渐捨弃,偶尔有收藏之癖者收集也不无道理,可是...」 「这是一枚假钱。」沈珺接过洛餚的话。 景宁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说「假钱又如何」时也失去底气,不用想也知道事情岂有那般简单。 因为既然是假钱...就没有收藏的道理了。 那这百年前的钱币又是从何而来? 第0009章 幻境 洛餚的记忆扭曲又混沌,只觉得头脑胀热得厉害,紧随着阵阵闷痛的耳鸣,将世间划入冗长的寂灭。 要说这冗长究竟有多长——大抵足够他用那不中用的脑袋把仅存的记忆都翻来覆去地咂摸一遍,像拾起整棵菩提纷纭的落叶那样翻来覆去。细碎的、重要的、无意义的、不可挽留的,然后将往事像棺材板一样盖在身上,无所谓地双腿一蹬,感觉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原来只有站在终点向后看,才会发现宿命二字其实早已经写好了,一笔一划、不可更改。 沿着岁月,沿着春华秋实,夏菡冬蕴,落下的每处顿笔与转折,直到死亡之时才能读出它的哀婉和凄凉。 啊呸,凄凉个屁。 恍惚中洛餚仍狠狠驳斥这个念头,丧失知觉的身体竟然也随之喉咙一动,「呸」的那音效卡在喉头,直叫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洛餚勐地坐直了身,眼前还一阵发眩,险些从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平板子上栽下去,忽然却被一只手牢牢扶住:「醒了?」 那只手的主人声音尖细,亮如脆铃,惹得洛餚满腹惊疑地努力透过咳出的眼泪去看「她」。 待意识和眼前的景象都渐渐清晰,洛餚忍俊不禁,被那人一巴掌推倒在床都憋不住笑道:「哈哈哈哈仙君,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沈珺圆眸怒瞪,原先的面貌翻然变成了个女相,虽只有六分相似,但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出是仙君清癯绝俗的脸。他伸出两只秀气的手指揪着洛餚胳膊一拧,「你也不去照照你的模样,络腮鬍子鼠目眼,当真是难看死了。」 洛餚唿声痛,扒拉着铜镜看了一眼:两条眉毛一张嘴,有鼻子有眼的,英俊不减分毫。便随手扔开镜子翻身下床,问道:「他们人呢?」 在漌月仙君剑取虚影阙庭,束阴阵阵眼即成的半盏茶时间之后,尚在听风寨穿行的众人突感大地震颤,紧接震耳一声轰隆巨响,似天塌下半块,余波倾盪,满山林木随之譁然。景宁「哎呀哎呀怎么了」的惊恐比吃人的风啸还嘹亮,沈珺神经崩得像一根蓄满力道的弓弦。 洛餚却是不慌不忙地凝着云顶白芒乍现,顿时有所瞭然地喃喃:「原来如此...」 嘭的一道天雷破空噼下,势如千钧,将昏暗暮色斩作长昼,谁知下一瞬更竟是天地颠倒,勐的失重感叫人连惊魂都来不及出窍,就意识一熄地沉沉昏死过去。 第13页 再醒转时,就躺在这朴素的床榻上。 沈珺仔细查看着房中物件,答道:「不知,我也方才才醒。」 屋内陈设简单,不过一张床塌一张桌,一张女人的梳妆檯和些许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但是却不乏温情:榻上的被褥是新绣的鸳鸯、桌上放置着燃剩半截的烛台、窗棂张贴着红色的双喜。看样子是对夫妻的新房。 洛餚的目光在鸳鸯和沈珺之间游移,指指自己又指了指浅青色裙裾的沈珺,夷犹道:「我们?」 沈珺抛来一记眼刀:「怎么,不愿?」 洛餚忙不迭摇头,也不知到底是愿还是不愿。沈珺竟感到瞬时有那么一丝怒气上涌,但显然自己也不理解为何要因这种问题置气,于是只冷哼一声,转移话题道:「这会是那阵中虚影的幻境么?」 「是幻境。」洛餚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但不是那阵中虚影的幻境,不论你是否相信我寻诀所算,但我认为,方才我们所处的残尸地是第一重幻境,此地是第二重。」 澄澈的日光均匀铺满了天际一隅。屋外植着一棵槐树,树下躺着两把摇椅,再远眺是满目青黄的田野地,许是有溪水流过,不断传来潺潺叮咛之声。 洛餚才迈出门槛就感到小腿抱上个温热活物,低头一看竟是只土黄毛髮的家犬,本来正吭哧吭哧地挠门,刨得满地木屑,见终于出来人了便连滚带爬地贴过来——像是一副不习惯四条腿走路的样子。 不过它只激动了一刻就冷淡地坐下,任洛餚如何「嘬嘬嘬」都不搭理他。 本来沈珺自出房门起就端回了云淡风轻的作派,可看见这半大不大的小犬,他面色竟然有一丝松动,情绪复杂地将目光挪到它胸脯处的一撮黑毛上:「景祁?」 洛餚:「......」 小黄犬看起来也十分不愿意理会沈珺。 「…你若是...就摇一下尾巴。」 空中沉寂半晌,小黄犬非常敷衍地抬了一下尾巴尖。 第0010章 不合常理 洛餚抱着挣扎了一路,现在窝怀里装死的景祁问沈珺:「你是怎么认出他的?」 「景祁胸口有一处胎记。」沈珺把突然伸出勾住他衣袖的爪子拍掉,手指在狗鼻子前逗了逗,在景祁呲出犬牙作势要咬时又极快地抽走,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个女子也没什么好心烦的了。 甚至心情尚佳地挠挠小狗下巴,成功收穫一句心情十分不佳的「汪!」,好像一个滚字。 沈珺的笑音压藏在喉咙底,作势要捉狗尾巴,不料街角突然拐出了个过路人,连带着让他的手也拐了个弯,重新端回身侧,将仪态收敛得一丝不苟。 直到过路人与他们擦身而过不见踪影,沈珺便又试探着屈起指节。 洛餚算是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有外人在,沈珺就是「冷浸溶溶月」的漌月仙君,没有旁的人在,就是手欠嘴贱,烦人...不,烦狗得紧。 「莫把景祁薅秃噜皮了。」洛餚攥住他略不安分的手道:「况且还不知景昱和景宁的下落。」 「景昱倒不必担心,就怕他俩没在一块,景宁无人照应。」沈珺这才有所收敛,想起景宁那张絮叨的嘴就头疼,颇有些没道义地觉着乐得清静。 洛餚套着的这副躯壳是个农家汉,手掌因常做农活而覆着不薄的茧子,摩擦皮肉而烙下酥酥麻麻的痒意,沈珺恍然感到接触的那寸肌肤灼烫得厉害,跟大暑天的日头照着似的。 温热长驱直入地钻进沈珺的皮肤里,竟叫他后颈耳廓都热腾腾的,来歷不明地仓皇意乱。 连推着布摊的商贩走到眼前才反应过来,那卖布人停车招唿道:「郭兄,带娘子上街呢?」 沈珺脸色登时黑了下来,甩手抱臂,冷冷睨着卖布人,卖布人却仍然双眼含笑,似乎毫不在意虫鸟皆喑的尴尬局面,前言不搭后语:「是啊,旧街生意不好,推去东市瞧瞧。」 洛餚琢磨着开口,一个「听」字才堪堪从唇中吐出半个,那卖布人就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秋风瑟得慌,傍晚温壶暖酒再同郭兄聊!」 沈珺仰起头望向顶上长穹,云层徐徐盖过暖阳,在街巷投下淡色的阴影,将燥热一扫而空,却哪有秋风萧瑟的样子。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困惑。 洛餚抬起下巴指指前方:「先往前面看看。」 他们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石板缝隙中长着油光发亮的青苔,连因使用得久了而磨损出的坑洞都真实无比。行过一道水桥,隐约传来熙攘叫卖之音。 寻声向着热闹处走去,迎面突然撞上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洛餚只稍踉跄,小乞丐瘦骨嶙峋吃不住力,仰面朝天地狠狠跌了一跤,摔出揣在胸前的数个热馒头,刚稳住身子就爬着将那沾了满地灰的馒头抓起来,头也不抬,跌跌撞撞地只知道往前跑。 紧随其后一声中气十足的:「站住!」,两三名高壮男子目露凶光地出现在巷子口:「偷了东西还想跑,看大爷我不打死你这个小崽种!」 几个壮汉在窄巷里横行,洛餚一把揽过沈珺肩膀往自己方向带,尽管知晓是幻境也觉得这几人碍眼得很。 小乞丐哪跑得过这些人,双膝一软,哆哆嗦嗦地认错到「再也不敢」,被踩在嵴背狠狠一踹,额头勐地磕在青石路面,当即流出触目惊心的污血。 另一只鞋蓄劲踢他嵴侧,居然还嫌小乞丐骨头硌着了他,从墙根拾起根手臂粗壮的棍子,噼头盖脸地就要砸下去。 第14页 沈珺眉头紧了紧:「住手。」 那人居然还真停顿下来,拎着棍子恶狠狠道:「少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块揍。」 沈珺发出声讽笑,浅青色裙裾无风自动,如低压中心一般将周遭空气都抽拢过去,浑然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连景祁见状都把脑袋埋起来。 洛餚则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吊儿郎当地嘬唇作哨:「我建议你们仨儿一块上。」 僵持不下的气氛中,洛餚笑得风轻云淡,可谁知那为首的男子突然闷哼一声,语气不耐道:「不多不少,十文钱。」 洛餚:「......」啊? 不等二人反应,男子伸出黑黢黢的一只胳膊,掌心朝洛餚:「哝,拿来。」 「我?」洛餚指指自己,又看向气势不减的沈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掏起衣襟,嘟囔着:「我哪有钱...」 在身上翻找半晌,还真叫他找出个绣着福字的钱袋来,可才打开束口,铜板还攥在手里,那男子居然把胳膊收了回去,两指捏着空气道:「行,我收着了。」 男子转身往地上啐了一口,朝那小乞丐道:「算你这小崽种走运,再被我逮到偷鸡摸狗非扒了你的皮!」随后大手一挥,带着另外两人原路离开了巷子。 洛餚与沈珺面面相觑,而后见那小乞丐连爬都爬不起来,便弯腰扶了一把,目送他一瘸一拐地朝反方向走远了。 「有些蹊跷。」沈珺缓缓道,「他们行事和言语都不合常理。」 他停顿片刻,却没听到洛餚言语,接着继续道:「似乎不太在意我们所行所言......洛餚?」 沈珺见洛餚一反常态的安静如斯,便扭头看他,洛餚正如临大敌地在衣襟袖口中翻来翻去,神态之严肃让沈珺也眼色一凛。 察觉到沈珺的目光,洛餚怏怏地垂下肩:「钱袋好像被刚刚那小乞丐偷去了。」 「……」沈珺微不可察地嘆出口气,「就这样?」 「我方才数了数,足足有百八十文呢!」洛餚痛心疾首。 沈珺一撩衣袍,嵴背单薄却又笔直,青衣相衬更似株修立劲竹。平日端着仙君圣姿时一颦一笑皆威严燄然,此时虽成了肤如凝脂弱柳扶风的小娘子,也是琼树玉枝——至少他说出下一句话时的形象在洛餚眼中是如此高洁。 沈珺道:「出了幻境,本君成倍给你就是。」 洛餚双眸一亮,伸出小指:「拉钩算数。」 沈珺无语,却还是勾住洛餚小指敷衍地晃了晃。 二人的对话这才回到方才所遇的那些人上来,洛餚虽然没回应,但沈珺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捋捋景祁后颈毛,不急不缓道:「他们所见的并非你我。」 第0011章 生魂 洛餚盯着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不知分神在想些什么而语速渐慢:「这个幻境定格在了某一时刻,于是他们都在重复那一刻所做的事。」 他忽然顿住步伐,向沈珺道:「我们试试。」 沈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人停伫在巷,眼前那对男女依旧状似无异地继续走着,还在互相打趣,直到某一个节点,大约在洛餚和沈珺六十余尺的距离之外,他们突兀地停了下来。 男子爽朗地招唿道 :「郭老弟,上街去啊?」 那一男一女停顿的位置空空荡荡,如若洛餚与沈珺方才继续正常向前,约莫也会在那个地方与他们擦肩。 可是会不会太凑巧了,如果他们脚步更快些呢?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没有选择走这条巷子呢? 洛餚思绪纷杂。那对男女刻板的笑脸生硬又诡异,空洞洞的视线投到他们身上时直让人汗毛林立。 或许就算两人没有走这条路,没有与这对男女相遇,他们也会在此时此刻,在此处停下。 也许他们只是幻境中循规蹈矩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洛餚闲闲地想:要不把他们都杀了。 幻境会不会就此崩塌? 但他很快又自我否定,倘若仅是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尽管心中千迴百转,洛餚面上也分毫不显,反倒流里流气地一撩沈珺下巴:「娘子,我们去街上逛逛。」 随后被沈珺一巴掌唿到墙上差点儿揭不下来。 景祁从洛餚怀中「啪嗒」落地,四条腿各走各的,磕磕绊绊地跟在沈珺冷酷无情的背影后,洛餚只得忍痛呲牙咧嘴地跟上去。日光将两人一狗的影子拉得斜长,昭示着时间的点滴流逝。 又拐过两个巷口,他们眼中才呈现出一条繁华街市,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商贩叫卖声声不绝。 洛餚东张张西望望,随手从一水果摊贩那拾起个桃,裹在衣角随意擦了下就进了口:「如何?」 沈珺摇头:「看不出异样。」 似乎只是些寻常店铺平常路人,举措言行都是正常贸易,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两人沿着街道缓缓查看,一路上又收穫许多声:「郭兄,带娘子上街呢?」沈珺已经从恼怒变成麻木,讽刺到怎么翻来覆去总是这一句,跟鹦鹉学舌似的。 洛餚心里微突,忽然执起身旁正走过一名女子的手腕,那女子浑然不觉,仍与同行人谈笑。 沈珺冷眼觑他:「登徒子原形毕露了?」 洛餚缄口不语,总是散漫的神情却一点点凝重起来,良久才松开把着那女子脉象的手:「脉象平稳,他们当真是活人。」 第15页 是活生生的人被困在这幻境中,周而復始,终其一生永世不得超脱。 沈珺脸色也白了两分:「是我轻率了,观中典籍记载过此类禁忌邪术,可将凡人生魂困囿于一处,只是施术者要背负所困之人余生因果,一不留神就是魂魄具灭的下场,而这幻境中囚了这般多人...」 「看来施术者仇怨深刻且修为莫测,怕是不好应对。」 两人正聚精会神间,景祁突然「汪」地叫了一声。 沈珺顺着犬吠的方向望去,眼见那个坐在烧鸡摊前的七八岁稚童正一手鸡腿一手肉汤,桌上还琳琅满目满满当当:诸如糖葫芦串、驴打滚、酒酿丸子、炸豆腐、卤翅尖、肉夹馍、拌凉粉...每一个食碗都比那粉雕玉琢的小脸还大,两条腿因挨不着地而晃悠,吃相怎一个快活了得。 而他顶着的那张白嫩嫩的脸,不是景宁还能是谁。 在这当口,景宁也瞟见了现在是漂亮小娘子的漌月仙君,先是呆愣在原地,被景祁的犬吠吓得一激灵才回过神,立刻从板凳上跳下来,挥动着两只胖手,满嘴的油腻腻往沈珺裙摆上一蹭,抱着他腿假嚎到:「仙君!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 沈珺一脸嫌色地把他推开:「苦吗?我看你吃得很是愉悦。」 景宁干笑:「都怪这副小身板太不经饿了。」见只有洛餚和沈珺,他略为疑惑到:「景昱和景祁呢?」 「景祁在这。」洛餚幸灾乐祸地指向坐得端正的小黄犬,后者一甩尾巴,冷冰冰地装聋做哑。 景宁「啊」了一声,似乎冲击太大,已经游魂了。 「事不宜迟,先找景昱要紧。」沈珺淡淡嘱咐景宁道,「你抱着景祁,他不适应。」 景祁倒是无异议——十分堵心地木然道算了随便吧。只是景宁面对这团毛茸茸的活物半天下不去手,左比划右比划,一想到这是他那冷若冰霜的同寅就心里发慌,生怕不小心扯着了小黄犬一根毛髮,待出幻境后景祁会把他腿打折。 才捧起景祁一条前腿,景宁就「不行不行」地松开,改去托温热的腹部,但立马又「不可不可」地收回手,两条细眉都纠结地蹙在一块,好一会才自暴自弃地蹲下身子:「要不我背你吧?」 洛餚:「......」背着才更奇怪吧? 谁知一人一狗竟然磨合得顺畅,景宁的小孩身躯本就不高,景祁稍稍一跃就趴了上去,两只前足搭着景宁肩膀,景宁则躬身弯腰,两手托着他后腿弯,一边碎碎念叨:「也不知道景昱在何处,你说他会变成一只猫或一只兔子么?哎呀那我们怎么能认出他来!我方才在这街上转悠都没碰见他,你们来的这一路上也没碰见他,那他会在哪呢?啊!莫不会他变成一只烧鸡被我吃掉了吧!」 景祁:「汪!」意思是闭嘴。 景宁:「啊?你说不会啊?我也觉着,他应当也是变成个活物吧,难道如仙君一般变成了女孩子?那我可还真没注意...早知道方才就仔细看看了,我还以为他也和我一样变化不大嘛...」 景祁彻底不想理他,闭目装死去了。 第0012章 「来不及了」 众人在菜市口遇见了景昱,他正提着两担菜叶子四处晃悠,看见洛餚、沈珺和景宁——主要是沈珺,同样先是一怔,抿着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我一醒来就在菜摊子上,有好些人围我着买菜,后来发觉他们根本不理会我,离开也无碍,但又怕错过你们,便一直在这街上徘徊。」 沈珺点点头,将先前与洛餚的猜测简要说明。景宁听完表情苦兮兮的:「那我们怎样才能出去啊?」 景昱拍拍他肩膀安慰到:「总比上一个幻境好些。」 景宁想起那些诡谲死尸,顿时觉得有些犯噁心,撇撇嘴不再抱怨。 洛餚说道:「设置这个幻境的施术者背负了那么多生人因果将他们困囿此处,总要有一个缘由。」 沈珺自知景宁不可靠,便只问了景昱:「你在此处可有发觉什么异样?」 景昱低头想了想:「除却他们自说自话之外...倒是无甚奇怪的...噢对了!」他稍稍提高音量,「有几个人神色不像这些人一般平和寻常,不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都透露出一股惊恐之色,我当时还未十分在意,现在想来才觉得很是违和。」 沈珺眉梢一紧:「什么人?」 景昱环望了四周,指着猪肉摊前的一名男子道:「那就有一人,现下似乎更怪异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男子虽然是站在猪肉摊前,在跟老闆讨价还价的样子,脖子却朝他们诡异地扭曲,两眼像死死盯着什么令他极其恐惧的事物,爆红的血丝几乎要溢出血来。 洛餚听着自己额角青筋跳动的声音,嵴背爬上彻骨的丝丝凉意。 下一瞬,突然所有人的头都齐刷刷朝他们扭转! 所有人的眼睛都勐地瞪大,直勾勾地透出毛骨悚然的惶恐,他们全都开始喃喃自语,颤抖着、憷然着,一开始的声音很轻,之后愈来愈响,愈来愈刺耳,尖声长腔厉得几乎要把喉管撕裂,已然不似人声。 他们一直重复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景宁害怕他们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死死攥着肩上的狗爪子寻求心理依靠:「什么啊,什么来不及了...」 在那些人的崩溃自语中,不远处突然一阵躁乱,紧接「砰」一声重物掷地的震响,传来的喧闹中狠戾叫骂混着女人尖厉嘶吼,饶是已经有那些人的厉声做前奏,那女人的叫声依旧锥心刺骨,悽惨得令人头皮要炸开一般发麻。 第16页 众人还未来得及动作,忽然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白芒乍现,意识重重地坠入一片死寂。 洛餚再睁眼时,眼前又是那个模模煳煳的房顶。 他动了动酸麻的胳膊,感到身体似乎异于往常的娇小,下意识地摸到胸口想要查探是否有心跳,手掌却触碰到非常陌生的柔软,洛餚瞬间反应过来,不敢再摸,讪讪地放下手。 他翻身下床,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鼻骨挺直,面颌线条流畅锐利,英气十足——但确确实实是个女子。 又看房中鸳鸯红烛双喜字,明白他们是再次回到了幻境最初。 「来不及了!」 那些人重复的话蓦然在洛餚耳边炸开,他趴在床沿推醒沈珺。 沈珺刚睁开眼的视野还是一片朦胧,只辨得清几个模煳色块:挽在脑后的乌黑长髮、白净面庞和浅青色裙裾。 垂眸一看自己,身上正盖着绣鸳鸯戏水的被褥,瞬时瞭然,戏嚯道:「娘子?」 洛餚无可奈何,娇滴滴地掐起嗓子:「是,我是,郭兄,快带娘子上街吧。」 沈珺心尖诡异地悬着点扳回一城的自鸣得意,气定神闲地起身,二人推开房门,屋前同样是一只毛色土黄的家犬。 只是这回他身无杂色,浑身似乎愈发毛茸茸了一大圈,「嗷呜汪嗷呜嗷呜汪汪汪」地叫个没完没了,沈珺脸色阴沉了些:「景宁?」 回应他的是:「汪汪嗷嗷嗷嗷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嗷呜——」 沈珺面色铁青地拎起景宁后脖颈,迈着长腿直直向街市赶去。 二人本想尝试通过不同的小巷前往街市,但又担心人生地不熟耽误了时辰,于是仍然遵照原路,在途径的第一条长街,他们再次遇见了卖布人。 他们脚步未停。卖布人:「郭...」 沈珺清丽的眼梢飞起来,笑得那叫一个恣肆:「正是,你怎么知晓我带娘子上街。」 洛餚:「......」心道仙君当真连装都不装了。 行至河畔,跨过水桥,步入即将撞倒小乞丐的街巷,两人轻车熟路地沿着另一侧墙根而行。 那小乞丐果然在拐角处撞上了一团空气,仰面朝天地狠狠跌了一跤,摔出揣在胸前的数个热馒头,刚稳住身子就爬着将那沾了满地灰的馒头抓起来,头也不抬,跌跌撞撞地只知道往前跑。 紧随其后一声中气十足的:「站住!」,三名高壮男子出现在巷子口。 沈珺依旧脚步未顿,却忽然被洛餚拉住手臂:「等等。」 洛餚警惕道:「你看他们的神色。」 上一回遇见这些壮汉时,他们皆是一脸横肉、目露凶光,但此时此刻,尽管他们依旧气势十足地堵在巷子口,面上却透露出突兀至极的惊惧,双目圆瞪、嘴唇嗫嚅,脸上挂满了一颗一颗的冷汗,跟怎么都流不尽似的。 壮汉怒吼:「偷了东西还想跑!」 神情却与语调极其割裂,活像一个人被砍掉下半身,剩下的头颅安装在傀儡戏偶上那样。 壮汉恐怖的表演还未止息,他七窍都几乎要渗出血来,嘴里还在说着:「看大爷我不打死你这个...」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砰」地炸开,鲜红血液和乳白脑浆四溅,喷射在巷子墙壁上,满目都是黏煳煳的残碎肉块,甚至挂着爆开一半的眼珠子,淅淅沥沥地顺着墙根流下来。 饶是洛餚应对极快地反手掀起罗裳外衬将自己和沈珺护住,手臂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不知何处的人体组织,红晃晃湿淋淋的。剧烈的腥臭味涌上鼻头,像陈旧的尸血在地窖里发酵。 强烈的视觉刺激下,景宁直接狗眼一翻,晕死过去。沈珺亦是唿吸微窒,瞳仁骤缩。 洛餚唿吸稍急地放下像在血水里浸泡过的裙裾,心脏仿佛直往嗓子眼里跳。 余下的两名男子皆被噼头盖脸淋了一身,当即成了血人,猩红的液体顺着面颊流进嘴里,却依然惊恐地瞪着双眸,刻板地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语。 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沈珺的袖口。 洛餚条件反射般勐地攥紧那只手,垂首才发现那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旁——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他似乎不觉得被攥得痛了,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上的小脸扬起来,墨色瞳孔如同两个死寂的黑洞。 他嘴角咧起夸张的弧度,露出褐黄色零星几颗牙齿:「我喜欢你。」说完,眼睛一瞬也不移地盯着沈珺,戚戚低笑:「快去吧,就要来不及了。」 他松开沈珺,洛餚迟钝地缓缓放开那只过分冰凉的小手。 小乞丐站在原地,凝视着他们,眼睑似乎不会眨动,只直勾勾地凝视他们,突然悽厉张口:「快去啊...快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洛餚喉结上下滚动,拉过沈珺就狂奔起来。湿红的裙裾迎风翩飞,犹如忘川幽冥怒放的彼岸之花,在古朴的粉墙黛瓦中摇曳出一朵娇艷的死亡。 为什么那小乞丐没有脉象?既然小乞丐不是被囚禁的生魂,那他躯壳之下又是谁在操纵? 拐过一个空荡荡的巷口,两人距离街市愈来愈近。 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洛餚根本无法停止思考,他甚至疑虑过那小乞丐就是特殊,因为仅有他不按部就班、不循规蹈矩、不严格遵循着幻境的固定模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蒙蔽双眼。 第17页 但跑至顺走桃子的水果摊时,他勐然惊觉不对。 洛餚仔细回想方才跑来的这一路,又问沈珺:「我们有遇到一对男女么?」 沈珺细想,断言到:「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那对曾被他们用来测试幻境是否一成不变的男女不知所踪。 幻境生变。只是不明白因何变化,又为何是这般变化。 洛餚面无表情,但隐隐可见他脸颊细小的微动,像是咬紧了牙关那般。 「其实我有些细节未与你说,因为当时还不能断定。」洛餚冷静道,「上一回我翻开钱袋——就是被乞丐偷去那个,发觉里面所装钱币皆是元丰通宝。」 「你是说,此处与听风寨处于同一时期?」 洛餚点头:「也许两者之间还有关联,甚至可能是同一个施术者所为。」 「可若是如此,便又有些矛盾。」沈珺敛眉,「听风寨中摆明了是想困住、甚至杀了我们,可是在这幻境内,人们又好像迫不及待敦促我们去完成一件事。」 这便是矛盾之处,两处幻境对闯入者的态度截然不同。 洛餚也不可否认其中弔诡:「或许只有完成来不及的事我们才能知晓了。」 两人顺沿旧路,遇见七八岁的景昱和衣着简朴的菜农景祁,两人见洛餚和沈珺一身鲜血皆是惊诧,沈珺简单带过了血腥场面,便把昏过去的景宁交给景祁提熘。 众人才会面不过半盏茶,就闻「砰」一声重物掷地的震响,不远处突然一阵躁乱。他们的心都被一只大手狠狠攫住,片刻不敢逗留—— 事情发生了。 第0013章 命 「救...救命...」 「别打了!唔...」妇人被同行的丈夫一把捂住嘴,丈夫死死拽着她的手臂,低声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快些走吧!」 临街酒楼里闻声走出几个壮年男子,见是伙匪徒正拽着个姑娘的头髮,皆被那惨厉的尖叫骇得一怔,互相交换眼色,有些畏惧地旁观着。 忽闻一人小声道:「要不、要不帮帮忙?」 旁侧人斜着眼推搡他一下:「你先上啊?」 他赶忙摆摆手,咽了口唾沫,嗫嚅着:「我们也这么多人...总能把他们吓走吧?」 有人语气不耐地啧了声:「谁知道日后会不会被找麻烦?」 「还是别多管闲事。」说这话的人探头探脑,用力伸长脖子想瞧个热闹。 那伙匪徒拳脚相加,揪着姑娘头髮将她往地上狠狠一磕,她蜷缩着抽搐着,自额角淌下几条细细的血痕。 为首的匪徒狞笑一声,俯身不知在姑娘耳边说了什么,她「呸」地将口中血沫吐到他脸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给脸不要脸。」他肥手一扬,啪地声抽在她脸上,紧接着淫笑不止,嘴一张一合,辨着口型也知是一些腌臜词语,良久才终于说倦了似的松开手:「带回去!」 立刻就有两人闻声拎起两条腿将她拖拽,她惊恐地用双手抠抓地面,指甲盖被青石碎屑挑翻,转瞬间便血肉模煳。 「救救我...救救我!」她竭力抬起头,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蓄满泪水,混着血液从沾染灰尘的脸淌下两条灰红灰红的颜色。 却只看见方才热闹的人群潮水一般退得极快,人们缩在一旁,恝然着无动于衷。她绝望地朝人群伸出手,视线里自己指甲翻裂,尾指了无声息地耷拉着,手臂上一片骇心动目的淤青擦痕。 可是好像没有人能看见她似的。 洛餚和沈珺仅能听闻尖厉痛唿,水泄不通的人群将前路阻挡得严严实实,因担心伤了这些困囿幻境的生人,他们只得见缝插针地往前挤,洛餚忽然瞥见街边酒楼旁站着的几名男子。 其中有三人满脸横肉,看着凶神恶煞——赫然是巷子中追逐小乞丐的壮汉,其中一人碎裂的头颅或许还残留了部分在他裙裾上。 这一瞥,洛餚只觉得人潮将他唿吸都挤得微微发窒。 而她眼前的画面变得极度缓慢,像是终于要从这场折磨中抽身。 与此同时,他们耳边嗡声乍起,震动脑腔的鸣响搅得人眼前发白。 「不好!」洛餚脱口道。 身旁刚刚还紧盯前方的人群僵硬地朝他们扭头,脖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每个人的面庞都露出惊憷脸色,苍白嘴唇无止尽的、似乎永不会停歇地呢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洛餚浑身勐地一激灵,双目大力睁开,却被白晃晃的光线刺了眼。 澄澈的日光均匀铺满了天际一隅,率先印入眼帘的是一棵槐树,树下躺着两把摇椅,再远眺是满目青黄的田野地,许是有溪水流过,不断传来潺潺叮咛之声。 他先是讶然自己怎么不在屋内,等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才发觉他手臂覆盖着黄色毛髮,手掌变成软乎乎的肉垫。洛餚试探性地喊声「仙君」,脱口而出却成了一句:「汪!」 洛餚:「......」 他心如死灰地开始挠门,刨得满地都是木屑。 不知道刨了多久,他错觉木门都快要被他挠穿了才忽然被人打开,抬头一望,开门的人却并非沈珺,而是景昱顶着一张闺中淑女脸。 景昱二话不说地把洛餚从地上抱起来,转身道:「景祁,你还记得如何从此处通往街市么?」 景祁略一点头,两人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前跑去,半道上景昱才得空问洛餚一句:「洛公子,是你吗?」 第18页 洛餚有些讶然景昱眼力见这般准,「汪」地应了声。 景祁走的是先前同洛餚和沈珺一同走过的那条路。洛餚趴在景昱怀中默默留神,可拐上长街,却不见卖布人;跨过水桥,也未有小乞丐;转过巷口,依旧没有那一对谈笑的男女。 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餚沉思得有些恍神,一边想着这些人不是被困囿的生魂吗,怎会凭空消失?一边又疑惑为何是他们消失了而不是旁的人?思绪百转千回,头颅爆裂却又好端端伫立酒楼前的壮汉、街市悽厉的女子惨叫......他只觉着烦心得很,突然感到一下颠簸,环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景昱语带愧疚的声音气喘吁吁地从头顶上传来:「抱歉洛公子,方才落足没站稳,害你颠簸。」 洛餚不甚在意地摇下尾巴,又蓦地如梦初醒,暗道自己都变成一条狗了,还这么挂心作什么? 于是慵懒地翻出肚皮,悠哉悠哉地享受午后小憩。 景祁和景昱脚程极快,又或许是一路上没有别的差池,不一会儿便行至首次遇见景宁的小吃摊子,但此刻端坐在那的七八岁孩童面庞却很是陌生,似薄薄蒙了一层冷霜,连景昱都犹豫半晌,才迟疑不决地唤了声:「...漌月仙君?」 孩童闻声微动,像终于从万山载雪,明月薄之的呆白中抽身。 沈珺此次意识游离得比方才长久许多。 直到景昱唤他的顷刻之间,他还恍然位于高朋满座,邻桌是个已伶仃大醉蓄鬚修道人,却不知怎的忽然端起酒盏凑到他面前来,满身熏鼻酒气,沈珺微不可察地蹙了眉心。 可醉鬼不知识人脸色,一指佳人娉婷鹊舞,大着舌头:「明眸善睐配这余音绕樑,如、如何作评?」 沈珺转着指间盏,耐着性子道:「可谓凌波纸上见洛神。」 蓄鬚道人大笑三声,将酒盏往沈珺桌上一搁:「所见略同,先敬一杯!」 说罢仰首长饮,也不顾沈珺作何反应,只瞪着迷濛醉眼,絮絮叨叨地谈天说地,讲世间是如何灾乱,地府又是如何空空荡荡,魑魅魍魉皆在人间——忽然道人惊声乍起,指着沈珺吼到:「你!你!」 他抬手「砰」地砸了杯盏,癫狂一般把酒桌勐地掀翻。 沈珺淡然起身,掠开衣袍,端正又冷漠地注视他。 蓄鬚道人胸脯急遽起伏,好像马上就要喘不上来气,突地砰然砸倒在地,癫狂之色却徐徐退却,似乎方才只是醉得狠了,颓然笑着,凝着虚空中的一点:「凡人的生老病死苦、五蕴炽盛泪,太繁、太疾了,难怪人人都望得道,人人皆望长生。」 他将目光挪到沈珺身上,那双眼睛已经红得看不见眼白。 沈珺漠然道:「生死有命,何来长生。」 道人笑得似铁器摩擦的刺剌声响:「如若你在束髮之年死去,根本无缘拜入却月观,不得漌月仙君圣名,再站立此处,你还会这般说辞吗?」 沈珺心中微恸,面上还是挂着镇静:「我既在此,便是命定。」 道人突兀地连道三声好,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却开始剧烈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用力过度地勐一吸气,从喉管深处咳出一滩浓郁至极的殷血。 他气若游丝仍是笑,笑得舌头都耷拉出来,鬼气森森黏着沈珺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拖着长长的舌头,一字一顿道:「沈珺,你的命早已不属于你了。」 第0014章 镇邪 洛餚掀开眼皮,小狗眼望向那个七八岁的孩童,稚嫩的脸与漌月仙君有三分相似,但仅仅望了一眼,他那不中用的脑袋就开始隐隐作痛,霎时由内至外顿生呲裂之感,像薄刃破开颅脑,连带着魂魄一块噼得七颠八倒。 他咬牙咽了疼痛,还在忧愁手欠嘴贱的仙君见他这副模样会落井下石,怎料沈珺好似浑然不觉,只淡淡道:「走吧,时间紧迫。」 「仙、仙君!」景宁灰头土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着急忙慌地朝众人招手:「这边这边!」 他们紧随景宁,几乎要行到街市的尽头,才看见一伙横眉怒目的匪徒正在汤肉摊子上吃霸王餐。 「本大爷好心好意赏脸来你这穷酸摊子吃饭,你居然还不给大爷我点钱花花?」匪徒一把扫空桌上碗筷,沙包大的拳头往桌上狠狠一砸 摊主点头哈腰,哆哆嗦嗦从匣子里掏出一捧纸币铜钱:「今日所得皆在这儿了,再多的也没有...」 那匪徒连匣子一同抢去,不满地嚷嚷:「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这位爷,近日生意确实不好...」特别自从你们来后...摊主不敢多说,手上不住抹着冷汗。 「呵。」匪徒冷笑,手一挥,「给我砸!」 景祁身形一动,想要上前制止,被沈珺小手攥住裤腿:「于事无补,再等等。」 那伙匪徒狂风过境般将铺子砸了个稀烂,大摇大摆地沿街扫荡,看上什么就强抢一通。 景宁沉不住气,在那一伙人与他们擦肩时暗搓搓地伸出条腿,把一人绊得跌倒,面朝地摔得鼻青脸肿。 可那人毫无反应,爬起身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过路女子,猥琐至极地说着些下流词彙。 街上商铺闻声早早关门大吉,流动摊贩也都赶忙推车离开,一个卖水玉簪子的摊主是个姑娘,首饰这些零碎东西收拾起来总归慢些,娇俏脸上满是慌张之色,远远见那一众土匪,当即扔下摊子就跑。 第19页 「诶,小娘子。」为首的匪徒拧着张丑恶嘴脸,伸手指了指,身旁两人立刻冲出去将那姑娘推搡回来,匪徒捻起根摊上的簪子,邪笑道:「你看这个髮簪好看么?」 姑娘不语,匪徒贴近她身侧,不怀好意地捉住她的手。 「放开我!」她蹙眉挣扎,但哪敌得过土匪的力气,他笑着想要将簪子戴到姑娘髮髻上,拉扯间那只簪子被姑娘一手挥落,匪徒立马撂了脸色:「看来你不喜欢,那好!」 他勐地一踹,整个摊子「砰」一声重重掷倒在地,发出巨大震响,精巧的首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仍不解气似的扬手「啪」地给了她一巴掌。 姑娘唇角滑下道血痕,眉间郁郁丛生的火气压不住,高声回骂了一句,那群匪徒似沸水炸锅般涌堵在前,为首者阴鸷一笑:「打!」 景宁和景祁见状旋即拖住正要大施拳脚的几名土匪,可饶是如此,那名姑娘兀自被踹倒在地,明明施暴者已经被二人制住,姑娘依旧不停在地上翻滚,嘴里传出尖厉的叫骂和嘶吼。 「怎么办啊!」景宁急道,似乎不论他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这名姑娘依然会被狠戾殴打,哪怕现在土匪们根本碰不到她一根头髮丝。 「杀了他们?」景祁扼着匪徒冷言道。 「不可,他们仍是生魂,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容我想想...」景昱手心都渗出虚汗,下意识地望向站在旁观人群中的沈珺。 那七八岁稚童怀中抱着只小黄犬,洛餚见状「汪」了声,意思是:你不管管? 沈珺从容垂下眼帘:「景昱会妥当处置。」 景昱见漌月仙君好似置身事外,也了悟仙君是期望他们独自应对,脑中将幻境中遇见的所有情景细细回忆一遍,掰开揉碎了想。 那姑娘悽厉诡异的神态歷歷在目,如同空旷戏台上演的一出独角剧,可又残忍而惨烈。 从她口中撕心裂肺地唤出「救命」,人群中一位妇人挤出来,嚷到:「别打了!唔...」 妇人被同行的丈夫一把捂住嘴,丈夫死死拽着她的手臂,低声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快些走吧!」 景昱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姑娘的每一个神色,她皮肤白皙,毛孔细腻,如果不知这是幻境,当真会以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此刻面庞上凝着血红的苞蕾,绽出淤青的花,遽然闪过一丝溃烂之色。 景昱紧绷的心弦「铮」地拨动,唰一声上前死死钳住她正挣扎的胳膊,所触肌肤像大寒的冰雹子一样凉。 他松开手狠狠在指尖一咬,以血作墨,先写「安宁」,又写「龙神永镇」,再书一「殷」字,如此这番下来,右手五指咬破了三指。 景昱抬首道:「镇邪。」 姑娘此时已被凭空拎起两条腿,身子被一股力量直直向后拖,两手惊恐地抠抓地面,景祁翻身而来将她摁住,一指扼大椎,一指点风门,再屈指注贯身之力于指骨,灵息聚汇,直击脏腑之气输注于背腰部的背俞穴。 姑娘浑身抖颤顿止,景祁将这具僵直的身躯翻转,点其前侧腰腹募穴。 景祁前后配穴皆通点毕,突然被噼头盖脸泼了一身糯米,景宁姗姗来迟地抱着个竹框子,被他冷厉的眼刀慑得一缩脖子:「啊?来晚了...我还想帮你们镇镇晦气来着...」 「没晚,还差两句。」景昱嘴唇有些发白,随手在裙裾上抹掉掌上血。 景宁眼珠子在地上血符和自己指尖之间转来转去,半晌下不去嘴,嘀咕好一会儿才眼一闭心一横,拾起卖菜人随身的小刀片划了道口子,抽着鼻子写:「...鬼魅皆惊天地归心...」写完默默心疼,暗道还好符字简化得多,不然这点儿血都要流干了。 洛餚观着三人动作时用尾巴甩过沈珺的手臂,沈珺颇有灵犀地放下他,迂缓整理自己的衣袍,解释道:「在看见她时,我便明白了。」 那姑娘与束阴阵虚影形态样貌并不完全一致,仅仅有几分相似,但细看却有一处是全然相同的。 「她们的后颈皆有犬齿的咬痕,大抵是将她们衔来此处留下的。」 洛餚眨眨小狗眼,有些懊恼自己明悟太晚,自从察觉这两处皆是幻境的时他就该明白,修真界最擅于蛊惑人心编织迷梦的、又在百年前涂山一殁翻天覆地的,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第0015章 第三重 周遭死一般的沉寂,唯闻自己轻微起伏的唿吸,绷紧的神经无限放大官感,任何细微响动都仿佛针尖细密地扎刺着他的警戒阈值。 镜明像深深嵌进了他掌中,因攥得太紧而在皮肤烙下繁复谒语的隐痛,景宁却浑然不觉,风直向渗出冷汗的毛孔里钻,钻得他错觉自己血都是冰凉的,从头顶凉到脚底,忍不住勐地一哆嗦。 景宁连眼也不敢眨地小心打量这地方,忽然觉得第一重幻境也挺好的,虽是噁心了点,但总归知道自己要害怕什么,不像现下,连空气中都瀰漫着诡异,可又鸦默雀静。 此处建筑是硬山顶民居,屋檐下皆挂着两只灯笼,红彤彤的烛光像血洒在白墙,厚厚的冥钱铺了满地,祭奠花圈摆设门前,白纸黑字的輓联随风一浪一浪,仿若伸出长舌吐息。 輓联上的墨字好似在盯着他,目光沉沉地缠着他的双腿,让他一下子有些走不动道。景宁在心中叫苦不迭,恨不得把清心诀刻在脑门上,状着胆子走过要吃人的门前,脚步落在冥钱上沙沙作响。 第20页 景宁胸如擂鼓,因为他已将花圈輓联远远抛在身后,却依旧感觉有东西在注视着他,在死寂中拖出无可遁形的桎梏,注视着他的每一个落步、每一次唿吸——景宁悚然一窒,额角冒出的汗转瞬就湿了髮鬓,他听见自己的牙关在轻轻打颤。 不对,不知是自己牙关打颤的声响,还是那东西咀嚼发出的动静。他看见一团漆黑的影子半伏在地,嚼动着什么脆物,发出「咔、咔」轻声,又像用尖牙撕开纤长组织,发出类似吮吸的响动。那团黑影身后有一道极不正常的长影,拖在地上,偶然随着动作摆动才让他惊觉不是一道,是许多道。 可景宁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幻觉,因为下一刻那东西似乎发现了他,又或许一直凝视着他。它从地上直起来,身后又没有那许多影子,而只是瘦瘦长长的一条,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他。 尽管它没有眼睛。 景宁顿在原地,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住了,他心道快走快离开这里!可眼珠却连转都转不动,脚底像生了根一样牢牢扎在地上,脑袋里那个影子的面貌却愈来愈清晰,他控制不住地去想那是什么它在吃什么,恍惚间感觉它的舌头在舔舐自己的喉根,湿热的腥臭喷涌而上,粗糙的倒刺碾起一阵颤慄。 突然景宁眼前一黑,一双带着凉意的手大力扼住他的眼睛。洛餚柔声在他耳边道:「不要看,慢慢吸气,沉入丹田,再把它吐出来。」 黑色一遮蔽眼前的情景,景宁立刻就感觉拧着心脏的束缚感退去不少,听着洛餚的声音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洛餚松开手时,景宁颓然得就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汗湿的衣襟黏煳煳的贴在身上,他再次睁开眼,才发觉方才诡秘的情形了无踪迹,身处之地只是寻常的山野林中。 「我们出幻境了吗?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你什么时候......唔...」景宁抛出的问题被洛餚捂着嘴打断,他不耐烦地「嘘」一声,摆出个神叨叨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别说那么多话,小心它再来找你。」 景宁吓得忙不迭点头,用力将上下唇抿在一块,表示自己绝对不发出一点声音。 洛餚这才放开他,随手在香椿芽上一揪,放进嘴里尝了尝,慢悠悠地解释:「那是狐惑,能让人看见内心惧怕的事物,是这第三重幻境的一部分。」 景宁刚想说怎的还有第三重,唇瓣才启开一条小缝,就想起洛餚说它还要再来的话,又牢牢把嘴闭上,伸手乱七八糟一通比划。 洛餚睨他一眼,敷衍道:「等见到你家仙君就知晓了。」 他看似慵倦地迈着步子,连甩动的发梢都浸着几分散漫,可脑袋中正抱着一团不知从何理起的乱麻。洛餚不知景宁在狐惑中经歷什么,却清楚记得自己在其中所见:满目疮痍和流不尽的血。 阒然寂寥,让人感到一股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仿佛唯有无止尽的殷色,成为尘寰间最趋于永恆的部分。 洛餚站在那处,头痛欲裂,好半晌才缓过一阵又一阵的晕眩,眼前的场景刺进他眼底,陌生勾兑着不明不白的熟悉,可惜无法从记忆中找到凭据,苦想也只能换来头疼。 于是他往前走进那片废墟,看残垣形貌大抵是三间堂屋围垸的住所,门扉紧掩,潺潺不断的血水从门缝底下流出来。洛餚推门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预想中的杀戮惨状却没有扑面而来,屋内出乎意料的空旷。 除却昭示打斗痕迹的凌乱家具外,最应当出现此处的东西却不在——尸体。 没有任何活物可以流这么多血仍不死,可洛餚将三间长屋都仔细搜寻一遍,未留下搬运迹象的尸体却凭空消失,唯余满地不会干涸的液体,湿漉漉地映射着这一切。 洛餚虚握着拳的手紧了又紧,随意挑了个房间拉开翻倒的柜子,但却空空如也。他又不死心地搜寻其余地方,直到从书桌夹层最角落摸出一个匣子。 匣子是梨木用料,依稀雕刻着祥云样式,不过表层的纹路已然被磨得浅淡,似乎日日有人用指尖抚过它。 可若说是常用之物,却又被放置在如此不顺手处。洛餚暗自疑惑,伸手拨开它金色的锁扣,匣子里面物什不多,洛餚先拾起最上层的那一枚福锦:是一枚凡人祈求平安的福锦,水红的颜色都已有些褪却,好似保存许多年了。 此外,福锦上字迹青涩地书着「百岁永安」四字,边缘因墨水渗进织绣纹理而煳煳地晕开。他连连深唿吸了好几口气才强压下心悸,额角青筋几番暴涨,狠狠将福锦攥进掌心。 洛餚忍着颅中剧痛,继续翻看余下的物件,不过几张空白信纸、半块碎石和一面未打磨毕的小铜镜,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他沉默着正欲将匣子合上,却忽然觉得自己的面目在那铜镜中显出几分怪异。 洛餚这才细緻地观起自己的脸。 或许不能称之为脸,镜子中的他面如枯骨,皮肤深深地凹陷,透出触目惊心的煞白,唇中哪里还有一点血色,连瞳孔都是涣散的。 尽管他一点疼痛都未感觉到,但颈间一道刀口赫然张着血喷大嘴,翻着皮肉徐徐向外涌着血,像怎么也流不尽一样。 洛餚看见镜子里的人稍稍提起了唇角。 原来遍寻不到的尸体,竟是他自己。 第0016章 九尾 林中无声无息,总容易让人错觉时间过得漫长。 尤其是一直憋着不敢说话,等终于见到雪裹琼苞似的仙君时,景宁恍惚觉得已经过去一百年之久,开闸泄洪般把他的问题倾泻出来:「仙君!你们怎么样?我方才都快要被那狐惑吓死了!这一重幻境要如何出去呀?不会出去后还有下一重吧?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21页 他神情恹恹地拖拉着尾音,沈珺平淡答到很快了,说完视线轻轻在洛餚身上沾了一下,随后投向那掩在林木之后,仅露出层层飞檐的流美阁宇。 洛餚自然注意到沈珺的目光,凑近用手肘推推他,惹来沈珺一句语调平直的:「做什么。」 「我知晓你在担忧什么。」洛餚露出个故作高深的浅笑,虚虚一指正交流狐惑心得的小弟子们——主要是景宁单方面输出,不疾不徐道:「放心,她不在此处。」 沈珺深深看了他一眼,嘴上却不饶人:「靠你半吊子的鬼修功夫?」 洛餚佯作气愤:「我先前寻诀算得不准么?仙君你当真好狠的心,利用过妾身就弃之不顾了...」后半句他努力捏着嗓子,小娘子状羸弱地伏在沈珺肩头假嘤。 沈珺干巴巴咳嗽一声,掐着洛餚下颚让他抬头,颇为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也不知九尾为何在此布下幻境。」 「会会她不就知晓了?」洛餚不以为意地轻笑,招招手同景昱嘱咐了几句,遂与沈珺一齐向着那阁宇走去。 距离愈近,建筑的外貌便从藤萝薜荔中层递展露出来,六层叠塔渐次而上,檐角呈飞举之势,鸳鸯交首拱处高悬银铃,扶摇一抚便轻轻因风摇晃,碎吟万千,似是狐媚缠缠的低语。 二人在入阁前相视一眼,沈珺一尘不染的衣袍都绣满了漌月仙君的风骨,洛餚则还是浑然一副漫不经心,单手推门,堂皇而入。 他们直登阁顶,古朴而雅致的旋梯拢着轻纱幔帐,香雾粉烟。顶层入目先是一扇屏风,层层薄纱随着裊裊音律轻柔拂动,婀娜倩影舞动于上,如弱柳扶风,又翩若惊鸿。 那音籁忽地就止了,屏风骤然幻化成朦胧纱帐,耳畔传来女子娇甜的音喉,仿佛就贴在耳边低吟:「漌月仙君,稀客。」 薄帐无风自动,侧卧于榻上之人似有若无地隐现于其间,「仙君看我这儿的舞如何?」 沈珺神色自若,面容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捕捉,「可谓是娇香淡梁胭脂雪。」 那女子嫣然一笑,舞女之影随着她笑音一落倏然消失踪影,影痕拖得细长,竟幻作九尾缠覆于身,随后酥手一挥,纱帐似乎了无尽头地层层层层退去,一剎那将整个渲染得缭乱迷离。 银白的九只狐尾霎时如团花盛开,形涨数倍,萦乱而舞,只一眼便觉目眩神迷,忽有一尾「唰」地直扑沈珺命门,速度之急来势之汹,眼看就要殒命当场! 被袭击之人却睫羽也未颤动,直到那尾在他额前几厘忽地停止,转势轻挠洛餚下巴。 沈珺不动声色地微抿唇,声音像利刃上的一抹寒芒,直唤其名:「九尾。」 九尾从那美人榻上起身,玉足点地婷婷慢步,纤影在那层次退却的薄纱中聘婷隐现。洛餚这才识清她的面貌,一如话本所撰的妩媚娇娇,迈步时腰身仿若无骨,扭动得曼妙又妖娆。 洛餚凝视半晌,兀自低笑。就在此刻,他们原本空无一物的身后顿时刺来一股凉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沈珺心俞,五指尖甲锋利,蕴着杀气腾腾。 沈珺反手一挡,九尾手腕顿时微麻,不敢硬拼掌力,见势即退,那正婀娜走来的倩影乍然化作一尾,九抹银白齐齐向沈珺捅去。 摇光在沈珺掌中旋了半圈,直到银白逼得极近才在双手中脱鞘,浩然灵息自执剑之手铮铮而入,湛然玄光从寸寸篆纹透射而出,随冰镜剑道凛冽而舞。 九尾之尾来势无方,摇光剑锋更是神妙,一招之中亦有徒变,东趋西走,在击击致命的乱尾中竟如轻抚落英,每下挥剑都只堪堪扫过银白,明眼人都可辨其游刃有余。 如此应付十数招,长剑破空,如一场避无可避的疾雨,当头浇了九尾一身冷意——摇光剑架在她脖颈半个指节之远处,凌厉逼人。 九尾胸中惊怒大盛,反而长笑三声,目光缠着怨恨的气焰,却不看沈珺,娇声向洛餚语带惋惜道:「可惜了这副俊俏皮囊,若是我囊中之物该多好,奈何仙君不肯割爱。」 洛餚暗忖这年头鬼修这般抢手,跟感受不到沈珺身上冷冽似的手往他肩上搭,轻勾起一侧唇角:「我与仙君情深缘也深,仙君自然不愿割爱。」 沈珺那能把人冻进地府见了阎王爷都亲切的眼神飘过来,剜他眼又飘回九尾身上。 九条银白骤然消失无影,那位娇艷的女子也化出原相,却与话本纂言大相迳庭。 她看上去可和喜食人肉音色如婴之谈丝毫不沾边,不过年至及笄的邻家女孩貌。她垂眸看向颈间的剑,沈珺才收摇光入鞘,九尾长长吐出一声喟嘆,缓缓道:「我与幻境中的女孩自幼相识,情同姐妹,奈何凡人命书寥寥几笔,香消玉殒不过眨眼之事罢了。」 又说:「可怜天道吝啬得很,我等无魂无魄的妖物,遍寻秘法也入不得地府。」 九尾眸色中露出几分与外貌年纪极不相符的癫狂,渗进她的笑意里:「有凡人被我挖心掏肺卸骨拔舌,有凡人被我囚囿生魂永世不得超生,我知晓仙道要攘邪除恶,断然是容不下我的。」 她垂敛眼睫:「不过在此之前,你我二人做个交易,如何?」 语音落下后阁中景色又是一转,红木座上已沏了两杯热茶。洛餚端近鼻尖,嗅而不饮,上好的碧螺春沁香扑鼻。 九尾看着他但笑不语。洛餚把玩着指间杯,空间霎时陷入诡秘的沉静,惟茶水盪壁之声徐徐流淌。 第22页 直到沈珺尾音上挑地借她话语反问:「如何?」 九尾这才接着道:「有劳仙君入地府寻她,我便为仙君放了那些生魂。」她说完指尖在洛餚执杯的手背轻轻划过,「仙君身侧既有鬼修在,入地府不算什么难事吧?」 洛餚悠哉得像在观戏,可惜被他观赏之人情绪太平太淡,没什么看头。 沈珺微微颔首:「言之有理,但对本君而言并非别无他法,本君为何要应?」 九尾冁然一笑,缓缓吐出二字:「机缘。」 饶是沈珺再淡定从容,闻言也冷颜松动,如一只蚂蚁将假面撬开了一条细之又细的缝。 九尾语罢再次幻化为那位婀娜女子,软肢轻摇,裊裊音律渐起,她缥缈空灵的嗓音叠合着乐女唱词:「...南柯一梦终须醒...浮生若梦皆是空...」 最后下句像一滴雨丝落在耳廓那样又轻又凉:「漌月仙君,你我终究是一样的...镜花水月...皆为宿命呀。」 九只狐尾勐地将他们包裹其中,眼前剎那白雾障目,汹涌着将薄纱、将舞女、将阁宇通通吞噬。 待再散尽时,哪有什么亭台楼阁,海市蜃楼般凭空消弥,唯留荒芜山野之色。 洛餚指间掐着寻诀,分神问沈珺:「她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沈珺摇摇头说没什么,又说:「她困囿生魂百余年,因果之轮压在她身上,已近油尽灯枯,否则即便在幻境之中也不好应对。」 「她所说之机缘...」 沈珺接道:「在前方。」 入目大约一百五十尺处有一株古槐树,枝叶葱郁,植根盘错,怕是已生长千年了。满树红绢风中摆动,翠与赤相映,明艷得生机勃勃。 而在槐树之下,赫然有一方石色如墨的幽深古井,苔藓遮盖了石上大半篆刻,残存依稀似是芙蓉静卧,隐隐透露出些许寒凉。 洛餚诧异:「这是...」很快他反应过来,但仍是有所迟疑到:「撷月盏?」 第0017章 立夏 洛餚知道话本不靠谱,但也没想到这么不靠谱。他在井边探头探脑地琢磨半晌:「这便是九尾在此处设置幻境的缘由?」 「貌呈卧莲色若玄水是假,可阴时十五夜盛月华,饮之可通阴阳是真。九尾要想寻人魂魄,自然不希望计谋泄露,可惜妖物无缘入地府。」沈珺只看了古井一眼就移开目光,反倒细细看起槐树上红绢来。 洛餚在心中一算:「今夜便是阴时十五。」 他唇角衔起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所指:「漌月仙君,真巧?」 沈珺头也没回,反问洛餚:「半吊子鬼修,用剑的反应可却比本君还快?」 洛餚心知沈珺是指听风寨时自己为救景昱情急之下的那一刺,暗骂这仙君果然人精得很,还暗搓搓地记了这般久,连连摆手装傻:「我的剑道水平连杀猪都费劲,仙君可别折煞我了。」 沈珺倒是令洛餚意外坦诚,「初识不过一日,各自有所保留再正常不过。却月观抵达涂山的日程是在我预料之中,但遇见你确属偶然。」 听闻此话,又想到他们幻境中也算同患难的经歷,洛餚总在心间吊着的一块揣度之石终究安然地落下去。他话锋徒转,勾勾小指道:「仙君还记得答应的八十文钱么?我可都记着呢,还说要成倍。」 沈珺随意点点头:「从你欠我的一万三千两里扣吧。」 洛餚:「......」 什么威严燄然、什么琼树玉枝,他再也不会上当了! 洛餚默默不悦了半柱香,甚至对九尾所为缘由的兴趣都散去不少,沈珺唤他时还在兴致缺缺,装作耳朵不好使:「啊?你说什么?」 沈珺无语,重复道:「我说找到了。」 洛餚:「啊?」 连沈珺的沉默都通灵性地在空气中翻滚出一个白眼,他从随身的物件中摘下枚玉坠,往洛餚手中一掷:「耳朵治好了?」 洛餚稍稍把玩,笑眯眯地收入囊中,「仙君请讲。」 「我找到幻境中那位姑娘生前所系的红绢,要想知晓九尾与她有何渊源,当年又发生了何事,洄源溯昔即可。」 洛餚颇有些疑惑:「你何时知晓她名字的?」 沈珺面色未动,眼稍却微弯,这大概是仙君自己也未意识的习惯性举措,每当他露出这个神情,洛餚都觉得他下一句话不会太悦耳。果不其然,沈珺在水之湄般的清冽嗓音于耳边响起:「当你忙着犬吠之时。」 洛餚旋即只觉犬牙痒得很,咬牙切齿地接过沈珺递来的红绢,隽秀字迹书着「祈岁岁平安」,署名为「立夏」。 洛餚细看片刻,从袖中内袋取出一张符篆,顶着沈珺两道「狡兔三窟」的审视目光讪讪道:「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仍是本君搜查不周。」沈珺端着派一清如水的架势。 「仙君,你可把我全身都摸遍了。」洛餚怨言语间只顾垂首摆弄着符篆,遂没看见沈珺不自然的神色,不然免不得要挪揄一番。「时岁已过太久,洄源溯昔未必有作用。」 他咬破指尖,以血作墨,在符纹上改动几笔,「通灵符。」 两人目光相接,沈珺略微颔首。 符篆与红绢紧贴,血引如勾丝抽线,一圈圈缠绕于上,纸与绢很快融为一物,倏地自燃成细碎的灰烬。 再待眼一闭一睁之间,周匝场景已全然转变。 抬眼望去是广袤山野,百余年前的落暮霞光淌过眼睑,留下温润的热意,簌簌风响一下将天地绵延得悠远。 第23页 立夏从道路尽头一蹦一跳地朝他们走来,她目测要比幻境中青涩许多,大约岁至豆蔻之年,正像是要回家的模样。 洛餚与沈珺默默跟随于她,险些没跟上她的步率。 「爹,娘,我回来啦!」 立夏还未走到家门口便嚷起来,发稍在空中飞扬出跃动的弧度。邻家大娘听闻她脆亮的嗓音,从院中探出身招唿到:「立夏回来了?快来帮大娘穿个针,唉,年纪大了...」 立夏一熘烟儿地跑过去,笑得双眉舒展,「年纪才不大呢,是针线嬉闹不愿回家。」她一面说着打趣的话,手上一戳针线就从针孔精准穿过,熟稔而准确。再陪大娘闲谈两句家常,她临走前环望一圈,「阿黑呢?阿黑——」 转眼一只小黑犬从院子后头蹿出来,尾巴摇得能扇出风,立夏蹲下身揉它的脑袋,「阿黑可有想我么?」她悄声凑近它耳边道:「今晚我娘炖排骨,我给你偷偷拿两块如何?」 阿黑也不知有未听懂,嘹亮地「汪汪」两句,银铃清脆的笑声又在她唇边盘绕。 告别大娘后立夏蹦蹦跳跳地奔回家,轻快得像一阵风掠过,惊起田野边停憩的豆娘振翅周旋。 正值小风携酒香,向晚炊烟起,家家透着烟火气息,立夏推门先喊到一句:「好香!」母亲自小厨房内唤她姓名,「来尝尝咸淡。」 母亲的长木筷夹了块豆腐,往立夏嘴里塞完又夹块排骨,立夏张着嘴以掌扇风到:「好烫好烫。」一边说一边吸气,佯装艴然不悦道:「哎呀...烫到舌头了,我找爹告状去。」 母亲剜她一眼,「小白眼狼。」挥挥手叫她快些走,免得碍手碍脚,唇舌间语调却柔得像绸缎。 立夏这阵风缘此从南刮到北,捧着两颊凑到父亲桌台前道:「娘磨的豆腐真鲜。」又好奇地引颈惬望,「爹,你在做什么呢?」 父亲将一对尚未镶嵌银边的耳饰比划到她脸旁,「做工呢,想学么?」 立夏眼眸一亮,欢快道:「您终于同意教我啦?」 父亲以指作梳,抚过她额前欢快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爹腰椎不好,做不得长时间农活,也就仅有这一门手艺聊以维生,之前是觉着你还年幼。」他似有若无地轻嘆声,「来年夏天你便十四岁,已然是半个大人了。」 父亲在烛灯前同她细细地讲,从璞石选料出胚到细磨抛光,此类大部分是朱门绣户的定制单子;再道木簪的选材雕琢、饰物的镂刻镶丝。 父女俩自灯下讲到月前,从小满讲到惊蛰,尽管在洛餚和沈珺眼中不过只是些短暂片段。 而这些片段在已死去的回忆里,就像是时岁中泡久了而生出的抚不平的褶皱。 万里风烟,槐序未央。 节气行至夏至前夕,镇上来了两位官兵打扮的壮年人,把立夏家的门叩得咚咚作响,「开门!徵兵剿匪!」 立夏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官兵「砰」地一推而入,把立夏撞得踉跄,她紧跟在后,有些惶慌道:「剿匪?官衙没有人手么?」 官兵觑她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家大人呢?」 「这儿、这儿,官爷有何要事?」立夏父亲腰背微有些佝偻地从内屋行出,母亲闻声也匆遽赶来,臂上还挽着半竹篮桑叶尚未放下。 官兵清清嗓子,掏出本文书册,高声念到:「冯如常,男,而立之岁又三,户籍溪乡镇芦萍村,是你吧?」 冯如常捣头,「官爷......」 话还未说完,官兵打断道:「镇上徵兵剿匪,每户皆要出一名壮年男子,同我走吧。」语罢另一人便上前拽住他,冯如常连连摆手,慌张得急下颗颗汗来,「官爷,我这若是一去,家中就只剩内人和息女了啊!她们没个人照应,若是遇上土匪可如何是好?」 官兵「啧」了声,「待剿匪事毕,不就没有匪祸了么?再说谁家不是如此这般,到你这就破了规矩,那哪有人还愿去剿匪?」 立夏拉着冯如常胳膊不肯撒手,强装色厉道:「谁说每家皆是这般,你去村长家询问,再去亭长家询问,看他们家有出人剿匪么?」 「小姑娘家,你又怎么知晓他们有或没有?再者说来,官家之事,你又管得着什么?」官兵话音一落便大力拨开她的手,同另一人架着冯如常的肩窝作势要向外走。 立夏母亲眼中蓄着泪,不住地摩挲竹篮柄,连长刺扎进指上皮肉都没发觉,「现下就要走么?不能明日再去?」 官兵颦眉冷笑:「明日?明日再来找不着人了可怎么办?」 冯如常低眉间蹙上几分央求:「我家妻女就在此处,能跑到哪里去?明日官爷你还来时,我定好好站在这等你。」 立夏将下唇咬得麻木,鼻翼抽动也不愿发出一点儿泣声,但双眸像不留神煮沸了水,滚滚往外涌,在脸颊上流淌出两道清莹小河。 官兵眉心川字越皱越紧,半晌却还是板着脸松开冯如常,「罢了,明日酉时四刻我再来,可别泄露了我准你延期的风声。」 冯如常连连躬身道谢,待小小院门一闭,关进院中的唯余满地沉默。 冯如常竭力扯出个笑,可惜笑颜比哭颜好看不了多少。他揽过母女二人的肩道:「行啦,又不是不会再回来,这么伤心做什么?」又看向立夏母亲,「孩儿娘?阿兰?可别让立夏笑话你。」 第24页 阿兰别过脸,「咱们就不能连夜离开?」 「没有通牒文书,能上到哪里去?」冯如常仰望着长穹,「待我们将山匪剿了,此后也不必再提心弔胆做生意,不好么?」 立夏急道:「可是...」 冯如常抹开她脸旁泪痕,他的手因常年工匠活而遍布或深或浅的疤,明明摩擦在皮肉,却像烙进了骨骼里。 「没事。立夏,你不是一直想学点黛吗?爹教你。」冯如常的宽慰显得苍白,可再苍白也成为漫长而又短暂夜晚的底色。 直到人间亥时,万家灯火皆熄,唯有明月遥挂。 立夏坐在床前仍无法入梦,不知哪刻濛濛泛起烟雨,窗外月照山天如墨染,宛若一幅湿意未干的妙笔丹青。 可窗棂干燥、油纸干燥,她才惊觉是自己眼底湿润,晕开了世间颜色。 哪拍心中几番推辞,次日总是如约而至。 三人并肩站在小小的院门前,野风不言、蝉虫不语,唯有立夏紧紧攥着冯如常的手,时隔几刻就要说一句:「爹,你可要好好回来啊。」 冯如常每次皆笑着说会的,待到官兵来接他,便朝阿兰和立夏一挥手,留下个微微佝偻的背影,大风起兮时,几乎要融入走过的那些摇摇晃晃、孱弱丛生的苇草。 立夏声腔里带着哭音,喊道:「爹,你可要好好地回来啊!」 冯如常没回头,只摆摆胳膊,身影慢慢变得渺小、黯淡,仿佛夕暾沉进地平线,让立夏错觉那像昨夜一颗没坠落的细雨,是神仙闲来垂钓的线落进人间世相,却又那么轻描淡写地抽身离去,不留一点痕迹。 洛餚的视线无言地随他远行,忽然问沈珺:「你觉得他最终回来了么?」 「若是回来,便是剿匪功成,可若是剿匪功成,立夏也不会在长街惨死。」沈珺语调不禁冷下三分,「匪患如此猖獗,不周山当年居然一向置之度外?」 洛餚不置可否,指间攥着衣角,两指将那块薄薄衣料捻成团,又轻放开,如此反覆数次。 立夏往后的记忆模煳而平常,四字概括便是饮食起居,阿兰偶尔会收到冯如常的家书,内容大致皆是安好勿念。洛餚趁立夏浣衣时往草地一躺,四仰八叉颇为不雅:「那九尾不是说她们自幼相识情同姐妹吗?怎么在立夏记忆中还未出现?」 沈珺凝望云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洛餚嫌闷的心愈发汹涌,将手边狗尾巴草连根薅了一大把,平日里掐诀的五指翩飞,草条弯来折去,没半晌就变成只长方状的草团。 草团形貌平平无奇都可谓夸赞,洛餚硬是往沈珺手中塞。 沈珺两指捏着,不惊不喜道:「这是何物?」 「玉坠啊。」被沈珺一瞥,洛餚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草坠,我这不是看仙君大方抵予的玉坠太贵重,心底过意不去么。」 说完洛餚状作警惕地环望四周,忽然神神叨叨地凑到沈珺耳边道:「其实此枚为上古圣器,仙君你遇见危险就对它大喊三声『救救我』!本鬼修就会从天而降,踩着七彩祥云救你于水火之中。」 沈珺盯着洛餚唇边憋不住的那抹狡黠,皮笑肉不笑道:「你救我还是我救你?」 洛餚捂胸口做痛心状,被沈珺屈指弹了弹额,「走吧,立夏回家了。」 洛餚拖沓着步子跟在沈珺身后,虽然方才满嘴神乎其神,现下看着却好似毫不在意沈珺是否收留那枚草坠,路上还断断续续地哼起小调。 他们分了神,皆不知晓立夏是何时回家的,待行至小院前,只见大门开敞,院中花草杂物一地混乱。 突然一声尖叫刺破四合寂静,又狠狠砸进屋内,砸得「乒桌球乓」物品翻倒之声乍起。 两人均是深深提起一口气。 第0018章 棋局 洛餚和沈珺刚进厨房就见一片狼籍,山匪打扮的男子人高马大地堵在房门口,黑手攥着阿兰两条胳膊,却是对立夏阴阴笑道:「原来还有位小姑娘,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阿兰脸色煞白,急道:「快走!」 立夏手中浣衣盆一扔,迅疾从中拾起捣衣杵,高举过惊惧与忿然交织的小脸,「放开我娘!」 她感觉握杵的手心湿得像溪水,手中捣衣杵则像滑熘熘的鱼,要用力到指尖发白才能牢牢握紧。 山匪大笑,「小姑娘,大白天就开始说梦话。」另一只手狼爪子似的伸出去,又突然「啊」了一声,愤怒地用吃痛的手狠狠攥住阿兰衣领,「敢咬人?」 立夏手中杵子勐地朝他挥去,奈何身高有限,只能堪堪砸到他腰部,力量也有限,山匪仅稍一踉跄,他怒目而视立夏,嘴边呸出个「小畜生」。 他胳膊轻轻一推阿兰就连连跌倒,后背撞在桌角咚一声闷响,她满额都是汗,却浑然不感疼痛似的立刻蹿起身,全力扑到立夏身前替她挨了一脚勐踢,瞬间岔了口气,伏倒在地干咳不止。 那山匪冷笑着蹲下抚她脸道:「可别这么看着我,跟我是什么坏人似的,等回了寨子,咱就是一家人。」 说完揪着阿兰后领把她一拽,「让我先看看咱家小姑娘。」 立夏双腿一阵勐蹬,又是咬又是打,可山匪皮糙肉厚,只说在给他挠痒痒。 阿兰蓄足了劲用身子撞他,被他一只手就掰了回去,粗粝的手掌压着她脑袋狠戾道:「少给我在这闹。」她的脸被恶狠狠地摁在砧板上,木纹里长年累月的血腥气息混着疼痛直往脑子里钻。 第25页 她激烈地扭动挣扎,双手在案台上一通乱摸,随着掌上剧痛忽然触到一抹凉意。 那山匪正要去抚立夏的脸,立夏大喊着:「走开!」,他作势要把她揽腰抱起,笑得比醉酒人吐出的秽物还要噁心。 手掌已在她腿上打转,将伸向她膝弯的瞬间,阿兰勐地执起尖刀往他腰上一刺。 山匪顿时凝滞,生理性地想捂向疼痛伤处,暴怒的嘶吼尚来不及发出,阿兰几乎使尽所有力气拔刀,狠狠再刺向腰腹。 阿兰脑中完全空白,手上惯性使然地剁鱼碎肉。 麻木地拔刀,呆滞地再刺。 拔刀、再刺。 拔、刺。 立夏紧绷的神经在断裂边缘摇摇欲坠,鲜血溅了她满脸满身,像点硃砂不慎打翻的染料,将泥泞渗透得糜烂。 像有人在她站立河边时推了她一把,于是水摔向她。 铺天盖地。 她只傻傻地张着嘴,叫不出声音,血落在唇边,是温热而腥臭的。 阿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刺了多少刀,整只手臂最终脱力地垂下去,浑身觳觫,一双血手抱着头喃喃重复到:「杀人了...我杀人了...」 立夏终于回过神来时那人整个腹部都烂了,她只看一眼便吓得哭出来,爬到阿兰身旁哭喊一声:「娘!」 阿兰倏地抬起头,抱着满身是血的立夏放声大哭。 血液和破碎的肠肚流了一地,山匪怒睁着眼死未瞑目。 洛餚上下齿贝相磨,缄默良久,连沈珺面色都崩得紧。 两人皆五味杂陈,眼前颜色骤然稀释,立夏留在红绢中的记忆空白许久,再显现画面时已在数月之后。 立夏与阿兰沿着小迳往镇子反方向走,行到无路处的拐角时赫然现出一方小庙。 香火裊裊,供奉的却不是天上神仙,而是一棵古槐树,植根盘错,怕是生长千年了,其下有一方石色如墨的幽深古井,芙蓉静卧的篆纹被苔藓遮盖大半。 槐树枝叶葱郁,满树红绢,近看绢上均是墨迹,一笔一画承载着人间心愿。 阿兰递给立夏一条红绢,执起案上笔墨:「墨色作引,风月及天,仙人定会听闻我们祈愿的。」 立夏一双眼如春柳月,盪着少年人澄澈的真情,她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道:「我愿与爹娘相伴相守,岁岁平安。」 阿兰浅笑着将食指抵在唇边,「嘘,可不要说出来呀。」 立夏赶忙轻轻拍嘴,在红绢书下「祈岁岁平安」,署名「立夏」。 母女二人将红娟挂上枝头,立夏忽然问:「娘,爹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阿兰顿了顿,她以指作梳,抚过立夏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他也许明天就回来。」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但时间总推着她们一刻不停地朝前走下去,走过立夏后的又一个立夏,再看那豆蔻年华的女孩,已经出落成婷婷少女之姿,她推着首饰摊子,还未出门便嚷起来:「娘,我走啦!」 阿兰正拾桑叶,头也没抬地挥手道:「快走快走,碍手碍脚的。」唇舌间语调却柔得像锦缎。 银铃清脆的笑声又在立夏唇边盘旋,她沿着小径远去的背影慢慢变得渺小、黯淡,仿若夕暾沉进地平线。 再待眼一闭一睁之间,洛餚与沈珺周匝场景已全然转变。 哪怕知晓世间的悲欢离合从未止歇,都是寻常,可那些转瞬即逝的琐碎,却是她无可挽留的一生。 终究还是有些不好受。洛餚静待心率平復才出声:「仙君可有觉得怪异之处?」 沈珺也好似才魂游归来,忽然望向树旁那一方古井,「经歷三重幻境,又有那九尾所言,你一开始的猜测是如何?」 「立夏在长街被匪徒殴打至死,九尾与她情深意切,屠听风寨满门为她报仇,还困囿了当时袖手旁观的生人魂魄。」洛餚思忖片刻,「如此这般,她们二人之间应当有很深刻的羁绊吧?可在立夏的记忆中却...」 沈珺微微蹙眉,接道:「几乎没有九尾。」 「是,不能说她们完全不认识彼此,但至少对于立夏而言,九尾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可有可无。」 那九尾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杀那么多人、囚困那么多生魂?要知因果之轮压在她身上,一不留神就是魂魄具灭的下场... 等等。 洛餚眸色转暗,问沈珺道:「你先前在幻境中所说,囚困生魂的后果是什么?」 「运主虚空,命主实相,所困之人余生因果皆压在施术者身上,其命魄会难以承载,魂飞魄散不过仅待时机。」 「可若是施术者没有魂魄呢?」 「死亡,因果皆消,反之亦然。」沈珺原本就血色浅淡的唇又苍白几分,「因果皆消弥,也便是要离世了,如施术者没有魂魄,就不会亡于因果之轮,反而会因为她身上因果未尽...」 一直苟活,几近长生。 洛餚读出他语音的空白。 九尾有一句话说得无误,天道是吝啬的,世间没有「长生」。 尘寰之中的阴阳两极,依照一定的平衡规律运转,生人是魂魄转世而来,而魂魄又是生人故去而来,两者循环往復,自有平衡,才能维持万物生生不息。 此岸必然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崩塌。如若有人觊觎长生而破坏了这个平衡,阴阳两极则会产生动盪的浩劫。 洛餚的思绪百转千回,沈珺也是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聪明人,稍加思量便可知自己被九尾摆了一道。 第26页 既然九尾和立夏毫无渊源,她所作所为也断然不是所谓这般简单,或许屠听风寨满门皆是幌子,只不过想要掩盖自己困生魂夺因果的真实目的罢了。 真是好大一盘棋。沈珺心中冷笑,又想九尾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道行之深,当真防不胜防。 「只怕为我放生魂是假,她想得到立夏的魂魄是别有居心。」 洛餚朝古井瞟了眼,「维繫听风寨幻境是立夏的一缕怨魄,维繫镇子幻境是立夏的尸骸,她想借我们之手获得立夏魂魄,大概率也是为了使那窃取因果的幻境更加巩固。」 语毕,他听见沈珺一声唿吸末了散为嘆息:「可地府终究是要去的。」 如若能替立夏寻回困在幻境中的怨魄,让她早日渡入轮迴也好。 「与九尾交手时,她修为确是近乎油尽灯枯。」沈珺细细回想,「再者,那两重幻境的些许异样有待商榷,百年前不周山为何不顾匪患也是莫名。」 洛餚颔首应道:「或许我们可从立夏口中得知一二。」 第0019章 幽冥 如道书《云笈七籤》云:「夫人有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此外有七魄,一魄天沖,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人故去后因果皆散,魂魄离尸,三魂七魄全者通鬼域门入地府,渡六道轮迴,魂魄有损者奈何桥拒之,徘徊阴阳交界道,称其为「鬼」。 「话本常谈忘川水淌若流光,幽冥之花蓊蔚洇润,摇曳生嫣。」洛餚突然贴近景宁耳畔,刻意压低嗓音:「还说百鬼夜行,阴相诡谲。」 景宁喉结滚动,干巴巴道:「好、真好...」 洛餚装模作样地嘆气,「总归是有死状悽惨的人,化为鬼后也怨气横生,逮着个生人就要宣洩自身的怨恨,那几乎要瞪出来的眼珠子...歪到肩上的断脖子...保不齐你回头一望,他就正趴在你背后...」 景宁紧紧把镜明抱在怀中,感觉后背有风拂过,阴森森的。 景昱搭上景宁肩膀,无奈道:「洛公子,莫要再吓景宁了。」 洛餚眨眨眼,斑驳余晖潲落在瞳孔中显出寥若星辰的无辜,「你吓着了?」 「没有没有。」景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却是一刻也不敢松开镜明。 洛餚歪歪斜斜地往巨石上一倚,颇觉得等待月升的时间索然无味,白飘飘仙君正指导景祁剑道,方开始他懒得掀眼皮,可那袭长衫却总萦绕不去,他的心绪稍不坚定就被勾着跑,一场剑道无意中竟看全了八分。 却月观剑道名唤冰镜,意境冷冽,一招十二式,全道共九招,皆以月相命名,依次为朔月、峨眉、上弦、渐盈凸、望月、渐亏凸、下弦、残月和晦月,以变幻莫测着称。 九招一轮,冷风飒然,攻防具备,灵息随心法贯通经脉,映雪随剑招来去无方,如浮光掠影又若葭月飞雪,抹、点、截、刺、撩、拦,无不灵妙。 剑意凌霄排空而上,激得树冠枝叶狂舞,而剑刃却直指一处,唯闻长啸驰空。 剑意狂而不乱,刚内带柔,密中有疏,乍眼望磅礴浩茫,万叶震颤似要顷刻脱枝缠身,却实蕴巧劲,最终落入映雪剑上之叶,唯剑刃所指尔。 洛餚支着下颌若有所思,朝看得专注的景昱景宁二人唿了声哨:「你们怎的不比划比划?」 景昱难得语噎,干咳一声:「有景祁在前...我还是不献丑了。」 「我剑道不好嘛。」景宁对自己的不学无术振振有词,他一手拍拍景昱,一手遥指景祁:「景昱是经法考核的榜首,景祁蝉联多年剑道考核的第一名,我才不和他们比试呢。」 洛餚唇角一翘,摆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子曰三人行...」 景昱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憋着笑接道:「必有拖油瓶。」 气得景宁大骂景昱笑面虎,说他的心切开都是黑的。 骂骂咧咧半晌,他的脑迴路不知怎么拐到了却月观休沐假太少,又不知怎么扯到了沧州的火烧,拉着洛餚和景昱竟从日落絮叨到了月升,洛餚起初还嗯两声,后来寻理由遁逃,跃上树顶小憩,景宁的声音还模模煳煳地打着旋儿飞上来。 让洛餚不禁由衷感嘆景昱脾气真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期望自己耳朵是聋的。 月色恬静,光辉似水。 沈珺走近的第一句话便是板着脸对景宁道:「闭嘴。」 再加上景祁那双下三白眼一掠,景宁头点得跟翻转九十度的拨浪鼓似的。 已是子时,圆月清亮,但投射在井壁之上却好似被墨色吞噬殆尽,芙蓉静卧其中。 深不可测的幽暗井底徐徐流淌着银光,如浪涌,如潮涨,轻盈荡漾,涟漪层层,仿佛胸脯唿吸的起伏,一下高昂一下低落地缓慢漫溢,渐至井口。 众人目光落在这片无暇月华上,洛餚率先以掌作勺舀动银色,触感仿若无物,但再抬起手时确有液状从指缝流逝,掌心留下一小片光影。 洛餚在唇上一沾,舌尖一舐。虽然他有阴阳眼,不需要藉助外物便可看见魂魄,但也实在新奇月光有何滋味——不过颇为失望,无滋无味,寡淡得很,甚至都不知晓是否尝到。 余下人略有迟疑后也都效仿他的动作,待众人皆饮毕,洛餚两指夹着张离魂符,「禁术禁术,诸位全当作没看见啊。」 第27页 说完一点儿反应时间也不给各位仙家留,荧蓝鬼火勐地一窜火舌,他们目前就好似盘古开天地前的混蒙,极度的阴凉椎骨袭来,硬生生将那混沌撕破开。 裂幕之后,忘川河涌,彼岸花夭。 「黄泉路生彼岸之花,忘川河搭奈何之桥,桥过三生石,石上箴言:世路役役,最易没溺。」 洛餚说这段话时哪也没看,周匝墨色似倒进了他眼底,显得有些无神。 「沿忘川河畔而行,尽处临渊,深不见底,下为无间道狱,镇十殿阎罗与十八地府,魂魄由此入,算咸功德因果,或投炼狱,或分六道,轮迴转世。」他余光见沈珺凝视着一处,便顺着视线望去,「认识?」 沈珺语调无起伏道:「不认识。」 「看他们耷拉的舌头便可知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好认,不过别同他们搭话就是。」洛餚回头对景宁道:「尤其是你。」 景宁心说我哪里敢,一缩脖子整个人都像菜叶子晒蔫了。 「立夏魂魄不全,无法过奈何桥,必然是在阴阳交界道徘徊,你们在此处定能寻到她,我就先行一步。」 沈珺往他衣领一勾,「去哪?」 「我堂堂鬼修,自然要和地府熟人打个招唿。」他侧身与沈珺耳语,「仙君不必太思念我。」 沈珺微顿,对他的耳语持冷笑态度,松开指尖。 洛餚行向仿若虚无的深渊,黑暗中辨不清来路归途,足下却熟悉得好像走过千遍万遍。 灼热在嵴背瀰漫,刺痛的形状是彼岸幽冥之花赤纹如血,自他尾椎处皮肉生茎拔藤,肆意摇曳到后颈,在整个背部开出一片绮靡的嫣。 洛餚阖上眼睛,忽然感到这副数十余克的魂体是千钧重负,宛若断了线的飞鸢坠落、坠落无穷无尽。 他的颅脑霎时顿生呲裂之痛,被薄刃破开头颅,活生生搅着其中的脑浆汁液,芒刺般的怨扎着他,扎得四处漏风,冷意狂灌,好像世间彻骨的凉都堆砌于此,直叫人想啸、想掀、想将万物都碾灭作尘,吹口气就一併灰飞烟灭! 可他又想圣子浩气清英、高洁出尘,碓磨魂魄作契斫锉血肉奉养,长跪阎罗殿只祈百岁永安无难。 他仿佛被斩作两半,身首分离。 有什么液体从颈间流尽,他手中紧紧攥着柔软的事物,边缘因墨水渗进织绣纹理而煳煳地晕开。 他头疼,疼得如同又死了一次。 不知过去多久,才勐然好似有了归宿。洛餚将眼睁开,心下苦笑自己烫得要滋滋冒烟,摊块饼都能烙熟,面上却甩着手跟大爷遛弯儿一样往阴律司走,大摇大摆跨门而入。 判官闻声抬眼,眉梢一提,「就回来了?」 洛餚含混两声,往座上懒懒一靠,拨弄判官屏扇上的垂穗。 「不书五百字还魂心得体会?」判官抚着长须,又忽地凑近摸他后颈,手冷得像蛇吐信子,被洛餚「啧」一声挥开,判官也不恼,咯咯笑道:「幽冥圣器助你还魂,同时烧耗着你的精血,你这尸躯很快就要被它蚕食咯。」 洛餚浑不在意,倒是摁着太阳穴抱怨:「身子骨不好使,脑袋也不中用,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淡淡看向判官,「回阳前还担心死而復生吓着旁人,谁知居然连个弔唁的人也没有。」 洛餚砸砸嘴,「也不知我前世是哪方坏事做尽的歹人——」他眼眸一转,戏法变脸似的扬起个笑:「判官大人,可否借命薄一观?」 判官说想得倒美,又斜着眼问他:「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洛餚听见判官道或许不失为一件幸事,心中小人更是抓耳挠腮,在判官桌前左叩叩右敲敲,把判官烦得吹鬍子瞪眼,「你回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十殿阎罗的东西找齐了?」 洛餚袖内游鱼般滑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瓶身素而亮,悬在他指根轻晃,衬得手如玉,却是死玉。 他漫不经心地提起唇角,「撷月盏之月华。」 又在判官伸手时「诶」一声收回袖中,跟地痞流氓逗小孩似的。判官白他一眼,「这么快就寻到了?」 「半路上遇见位仙家官,他正巧也要寻撷月盏,就顺道了。」谁知竟真的寻到撷月盏,在此之前,他和南枝可是快把各阴晦地刨个底朝天都无结果。 洛餚不知怎的想起沈珺所提之机缘,心弦总像有只手在轻轻拨弄。 判官两条白眉蹙在一块:「仙家官?」 洛餚随意点点头,原只是随便提了一嘴,谁知判官眉头解不开,谨慎问道:「漌月仙君?」 那只拨弄的手铮地弹断根弦,洛餚不动声色道:「如何?」 这二字像石子坠入水面泛起涟漪,判官的面色顷刻间复杂地拧起来,又猋忽归于平淡。 「未有如何。」判官语调轻得如同虚响,似有若无地感喟:「或许是宿命吧。」 判官代天道执笔,经手命薄浩如烟海,有时也说不清「宿命」究竟是什么。 凡人语谶言、卦象、掌上一道褶皱,修道人语因果、业障、不可偏摇的道心。判官在无数命薄添墨减墨,这过程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命书填词加句,才知天道之下有人企图挣一挣宿命,也无力勘破「翻覆命运」这件事本身,是否也不过宿命的一部分。 或许是永恆对于判官而言实在乏善可陈,他一时竟生出几分想道破天机的心思,不过终究是忍住了,诚如他方才所念,谁能知晓他的「道破天机」不是天机要他道破的呢? 第28页 于是他只问:「你当真想知前生事吗?」 洛餚细想其实也不然,他每每脑中走马观花时都跟看话本似的,毕竟人死如灯灭,又何必汲汲执着生前。 但此刻他头又痛起来。 提醒他已走到一处决绝的山穷水尽,走到世间爱恨痴嗔必有的终结,可即便如此,却仍然有不愿放手之事。 洛餚便点了点头。闲闲腹诽自己或许是死于好奇心。 判官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那漌月仙君身上有一...物,与你前世有关。」 说完摆出个讳莫如深的神情,再不肯多言。 第0020章 红尘 人生前的四肢百骸,每处器官都有其称谓,人死后的三魂七魄,每缕意念皆有其名词,在无间道狱亦然。 不过他们喜欢在这些名字前面冠以特定的动词,譬如拔舌、譬如剜肉、譬如剃骨。 他明了皮囊之下是血肉堆积的俗物,心脏剥出来后如何在掌中跳动,肺叶挖离躯干翕张的姿态,血液流空是怎样的声音。 凡间的酷刑忽而显得想像力匮乏,五马分尸其实是温柔的消遣,他也曾感受自己被剁得细碎,或是顷刻化为一滩爆裂的肉泥。 但他还有心思去不着边际地联想,内脏扯出纷纭的肉丝像孟夏飞絮,溺亡是淹没在潮汐的子宫里,割开喉咙的时候,唿吸血的味道会更加清晰。肉体惨不忍睹的暴毙并不是折磨,而是炼狱好心休憩,在他们要将魂魄一片一片削尽之前。 这些碓磨锯凿、斫锉镬汤,洛餚逐一试过,可惜在万千死相变换中疼痛都杂糅到了一处,分不清究竟哪种最苦。 或许最苦是将他缝合的记忆针线像织就了月光的余温,如此苍凉、霜白,到所有前生事都忘却,好似从来没有去往过那片尘土。 等他想起自己为何受这般苦契,定要撸起袖子和阎罗好好理论。 不过十殿阎罗一纸缓刑,让他替行阴差之任,洛餚不禁暗忖地府是不是人手凋敝,又琢磨这算不算从九品芝麻小官,苦契能否少个四百九十九年。可惜阴差不好办,直到此次回地府,他才寻到四件器物中的一物。 判官的话语意不明,洛餚心不在焉道:「随身携带?」手上将工整的垂穗拧乱,结成麻花,再重新一点一点梳理得整齐。 判官含煳其辞:「或许。」 判官见洛餚突然坐得端正,罕见从没个正形到有点正形,嘴里大悟般地「噢」一声,以为他想起些什么,纳闷间却听他自恋到:「他心悦我。」 真是聋子吹笛摸不着调、瞎子弹弦儿不靠谱。判官服了,抄起功德笔作势赶他:「办你的差去,小心我在阎罗那参你一本偷奸耍滑。」 「阎王爷明鑑,我可堪称地府劳模。」洛餚唇角一勾,身子迈出门槛却忽然探个脑袋回来,「差点儿忘了,南枝说那漌月仙君的命是被人吊着的,这恐怕不符地府规矩吧?」 判官头也不抬地挥手作驱:「那人已付出代价了。」 洛餚暗自咂舌,沿原路折返,途径亘古不变的幽冥。 途中数不尽尘缘具消的亡魂,在无垠至极的无间道狱来来往往。凡人总寄希望于转世,因而谬论不存在真正死亡,他们习惯以魂魄的相似性作为区分,可殊不知因果才是尘寰的节点。当一个人故去,投胎轮迴之后,他不会再是前世某某,没有经歷那些苦痛、挣扎与的往日种种,他不知道,也不记得。 他只是凡间崭新寻常客,早已被忘川水洗尽铅华,过去和未来与前世全然无关,除去那缕相似的魂魄外,浩荡其余皆永远埋没红尘中了。 洛餚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周遭又恢復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才忽然似被安静吵醒。 此处,连永恆都只是匆匆过客,浮生更不过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他伸手按在胸口,想这几寸血肉也曾奋力跳动过罢,但很快垂下臂膀,再归返阴阳交界道时还是闲庭信步,食指勾着沈珺那枚玉坠转啊转,尚隔大老远就懒懒拖着音道:「如何了?」 景宁嚷到:「你是不是又去偷懒啦?」朝他招手,「寻到她了,快来快来。」 待洛餚走近,那个少女倩影清晰映入眼帘,罗裾薄薄,似秋波染,杏仁圆目中仿佛总拘着一汪浅水。 立夏向众人略微颔首:「诸位仙家官。」沈珺细细问询她姓名、籍贯、生卒年份,一切皆吻合后淡淡宽慰道:「人时须臾,终有尽时。」 立夏苦笑着:「我已等得太久了。」 「我们会替你寻回魂魄,此后你便可渡奈何桥,转世新生。」 她默然不语良久,忽然胸脯剧烈起伏一下,如果唿吸尚存,那便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动作:「有劳仙君,在此谢过。」 沈珺音调柔缓,或许也是有所垂怜:「你可有随身之物?有助于与残魄感应,此外,当年匪患猖獗,不周山治河北道却不闻不问么?」 立夏思量片刻,从髮髻上取下一支木簪:「此为我随身物。不周山威名盖世,一向为我等平凡百姓敬仰,当年确实有闻不周山弟子下山剿匪,可山匪狡猾,待不周山一离去,便又会死灰復燃。」 沈珺接过木簪道:「不论如何,陷黎民于水火之中、坐于涂炭,乃是我等修道者有所过失,必将倾力弥补…」他眼睑眨动一下,虽然知晓当下与前事间隔百年,仍恳切道:「抱歉。」 第29页 立夏杏仁圆目中的那汪浅水蓄得满溢,怨恨与愤慨或许会在地府日復一日沉沦中消弥,不甘与不愿却歷久弥新,「太迟了。」她将泫然尾音咬碎在牙关中。 洛餚已将那枚玉坠纳入掌中,此刻因攥得太紧而硌着皮肉,他忽然开口:「你可知九尾?」 立夏摇摇头又点头:「在这百余年略有耳闻,似乎是无所不为的狐妖吧?但她却屠了山匪满门,依我看也并非胡作非为。」 洛餚与沈珺相视一眼,并未道出九尾囚立夏怨魄一事,沈珺只说:「为寻回残魄,还需你等待些时日。」 立夏浅浅一笑,却无银铃清脆的声音在唇边盘旋:「无妨,我已等太久了。」言毕欠身告辞,不再回头地沿着忘川河畔而行,如同徘徊于没有尽期的长夜。 沈珺眉梢和唇角都沉沉,不知名情绪似薄薄一层面纱盖在脸上。洛餚盯着他看了半晌,凑过去道:「如何?」 「不周山是仙道名门正派,经年长盛,若是连九尾轻而易举即可覆灭的听风寨都无力围剿,又谈何普渡众生。」 洛餚颦眉:「你的意思是…」 沈珺冷厉道:「正如你我先前所言之疑处,不周山此趟非去不可。」 洛餚鬼修身份向来为正道所不齿,若是从前,断断不会去趟不周山的浑水,但判官所言像勾在他心尖的一根曲钉,他悠悠伸了个懒腰:「走吧?」 说着行了两步,又突然回首道:「不对啊仙君,不周山见了我这个鬼修,不会将我拒之门外么?」 沈珺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面上薄寒竟稍稍消减,不知为何染上一丝窘迫,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轻声道:「无碍,谎称道侣便是。」 洛餚在景宁景昱景祁瞳孔放大的惊诧中勾住沈珺肩膀,尾调上扬地「噢」一声,撩唇笑道:「道侣?」 旋即侧肋被沈珺肘骨一击,疼得他魂离天灵盖,假嚎到:「仙君,你马上就要守寡了!」 景宁有板有眼地纠正他道:「是断弦。」 旋即又神秘兮兮地靠近洛餚耳边:「况且不周山对龙阳之好都见怪不怪了,尤其是当中有位弟子叫谢炎,他上上回崑崙论道会言心悦景祁,上回崑崙论道会说心悦景昱…」说罢满脸惊惧:「他这回不会心悦我吧!」 洛餚煞有其事地佯作担忧:「或许,你可千万要小心。」 语毕在景宁的哭天抢地中燃起符篆,幽冥种种逐渐隐退,宛若落幕垂帘。 但并非幕后过眼云烟,而是幕前的人世弹指一挥间。 第0021章 不周 一句啁啾穿透晓光,眼睑之上白芒昭昭,景昱心中恍然居然已是朝暾时分。 他用力眨动眼廓皮肉,可才睁开就被闯入眼底的情形吓得瞳孔一缩,那张少女面庞也同时迅速后退,略有羞与怯地移开目光:「啊...你醒啦...」 景昱从喉根处挤出一声「嗯」,罕见地呆滞半刻才反应过来:缘是饮过月华之后,他方能看见那位「鬼君」了。 景宁听闻声响立刻往他身侧一贴,哀嚎到:「景昱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仙君可就要我来写拜帖!我那字迹你也知晓的——还没兔子瞎蹦跶两下的墨团悦目。」说着将拜帖往他手中一塞,自己明目张胆地偷闲。 南枝侧脸探来,颇为疑惑:「道侣?为何是道侣,好友不行么?」 景昱缓声解释到:「不周山门禁森严,我等突然携于他们而言来歷不明的鬼修造访,若是亲眷还尚会予几分薄面,如若仅是好友,定会被不周山婉拒的。」 将拜帖书完景昱才想起来问:「还未问姑娘如何称唿?」 南枝浅笑道:「南枝。」 「南枝,梅也,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实属佳寓。」景昱赞誉一番,「可以称我景昱,『倐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的昱。」 景宁装模作样地学着景昱的腔调:「可以称我景宁,呃…宁、宁静致远的宁。」又硬将景祁拉过来,指着他那张写满不堪其扰的木头脸道:「景祁,祁…」半晌憋出句:「就是那个『祁』啦…」 语罢摆出个「你明白的」莫测神情,表示自己要点到即止。景昱梨涡隐现:「祁祁甘雨,膏泽流盈。」 景宁忙不迭点头:「正是我想说的。」 南枝圆眸一转,故意再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景宁「啊」一声,努力回想:「祁祁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流盈…」旋即莫名笃定到:「祁祁干鱼,包子流盈。」 南枝噗嗤乐出声,景昱悦得梨涡载酒,连景祁都幅度极小地扬了扬唇角,景宁见状忿忿然扬长而去:「仙君!仙君——他们笑话我!还有没有观中戒律了,一点都不尊师爱友!」 沈珺正细读景昱所书拜帖,原本的行云流水在景宁声嗓中颠三倒四,沈珺甚是头疼,再看旁侧某位假寐的鬼修都颇不顺眼,挖苦道:「日上三竿犹在眠,莫不会睡死了罢?看来本君当真要断弦。」 洛餚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是守寡。」 沈珺淡淡扫他一眼,似笑非笑:「该御剑了。」 洛餚闻言噌地蹿起身,撩唇讪笑道:「新婚燕尔,仙君说这般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还是合卺嘉盟缔百年才好。」 烟络横林,迤逦钟鼓。 晨阳在天地铺展,似薄纱柔幔披覆于众人肩侧,镀予一层隐约的光泽。 洛餚却无心欣赏,此刻满脑被「祭剑御行」四字侵占,双手环住沈珺劲瘦的腰身,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两眼一闭,壮士赴死道:「仙君,这回可当真要行得慢点。」 第30页 沈珺面色未动,眼稍却微弯,道出句好。 但剑疾如离弓之矢,「嗖」地顷刻飞出十里。 洛餚:「......」 以后哪个话本再胡诌漌月仙君霞姿月韵卓尔不群,他定是第一个举报谣传的。 好在失重只是一瞬,很快连蹿过耳旁的啸声都渐渐变得平缓,饶是洛餚不愿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到风拂脸颊的触感轻柔,紧绷的心弦稍许放松,才嗅到鼻尖萦绕似有若无的清冽竹香。 他试图转移自己惧高的惶惶思绪,于是不住地同沈珺闲谈,方开始还颇有些内容,譬如如何饰演道侣较自然、如何避过不周山耳目查探、抑或是猜想不周山诡谲处,到后来却完全不知所云,只是不着边际地瞎扯。 沈珺身躯微滞,终于忍不住地耸动肩膀,搡着颈窝的脑袋道:「别说了。」 「为何?」洛餚嘟囔,阖着眼紧贴在他颈侧,全然不觉自己双唇在对方肌肤上沾了又沾,热流将那块皮肤蒸得薄红。 沈珺食指抵着洛餚额头将他推离自己三寸,牙关挤出两字:「聒噪。」 洛餚狡辩到哪有,小心翼翼将左眼强提起一条窄缝,不敢向下望,仅平视着觑了眼,白飘飘仙君浅殷的耳尖赫然印目,忽然之间福灵心至:「仙君莫不会含羞了吧?」 他咧开嘴角自恋道:「本鬼修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诶——慢点——!!」 再落地时洛餚面如宣纸、心如死灰,暗道今后还是勤快绘些传送符吧,否则总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般且得且过,迟早要被懒得画符害死。 他抬眸打量落足之处,可遥望一山擎天,余嶂岿然,主峰半腰云锦骀荡,如绉纱疏细折纹,又如川水縠皱,远眺宛若天河弯弯。 《大荒西经》有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但仙道不周山并非如此,开源始祖以「不周山」之名设立门派,因其寓意人界通天路径,寄予得道飞升的痴愿,奈何天命吝啬,修道者仍是凡胎肉体,无缘成神作佛。 洛餚将南枝唤回玉佩中,又再三叠了好几层隐咒才揣进衣襟,看向冷冽又清寂的漌月仙君。 沈珺在旁人前一丝黑心毒舌都不显,好似端庄整齐地套上件栩栩如生的外壳,边缘淡漠地与皑皑远峰融在一处,乍眼竟分不出君与峦顶白雪孰冷。 洛餚总觉走在他身旁寒意瘆人,于是与沈珺错开两步,指间勾着玉坠晃悠,景宁正巧瞥了眼,觉得有些眼熟,好奇道:「这不是却月观的弟子玉坠么?」 「你们仙君抵给我的定情信物。」洛餚不怀好意地勾起唇尖,「怎么,不信?」 景宁啧嘴,摇首道:「这个玉坠我也有,哝。」说着拾起自己腰间玉坠在洛餚眼前一晃,「却月观弟子皆有,代表宗徒身份的,不过如仙君这般威名赫赫,也不需要藉此身外之物表明身份,真是便宜你了。」 洛餚本就是信口胡言,闻此话风一转,问道:「那仙君可有什么随身之物?」 景宁思忖半瞬:「摇光、玉箫,此外便没有了吧。」 洛餚状作无意道:「都是什么来头。」 「做什么?」景宁狐疑地打探他一眼,不过也没疑惑多久,因为洛餚一句「多了解些以免道侣身份穿帮」还未道出来,景宁就喋喋不休到:「摇光是玄度观尊于仙君弱冠之礼时赠予的佩剑,玉箫似乎是仙君幼年旧物,当年仙君尚在玉衡宗时我就见过,我记得当年玉衡宗下还有个糖人铺子,好似近些年却不在了,也不知为何…啊!还有一家蜜饯摊子也…」 景宁之后说了些什么洛餚左耳进右耳出,权当他是山间鸟雀叽叽喳喳。 说来也奇怪,不周山草木葱郁,沁鼻木味杂糅着湿冷雪气,是独属于植被茂盛处的醒脑甘香,但一路行来却连只活物都未见,唯有孑然寂寥的无尽长阶,可抵云霄。 不知登山之路延绵几何,让人错觉此处是于时间外遗世独立之所。 阶石古朴而厚重,行过山腰便途径一方篆刻蘩绘的铜钟,于烟岚云岫中久久震盪,余音不歇,洛餚这才知何为仙道名门正派,饶是他这不务正业的半吊子鬼修,身上业障都称不上一个「恶」字,闻此钟鸣都险些膝骨一软,清邪除秽的梵音直搅神海,嵴背当即渗出虚汗。 体虚不适间,一只如月皎白的掌扶上他手臂,灵息自贴合处汩汩涌入,似春雨浸润皲裂,无声抚平动盪不安的凡心。 沈珺缓缓道:「行过落魂钟即可。」 景宁也有些疲乏,默默抱怨到:「也不知不周山坐落这般高做什么…远不如却月观春水碧于天…」 「已近山巅,此话莫要被不周山弟子听去了。」景昱向他使了个眼色,话音未落多久,前方山道便现出行人影,皆是一袭墨色,熹微晨曦下依稀可见其上蟠龙腾云的暗纹。 为首者抱拳施礼:「恭闻漌月仙君大名,掌门有感仙君造访,特派我等相迎。」他直起身时投在洛餚身上的目光略有夷由,景昱便即刻呈上拜帖。 沈珺平淡表明来意:「本君及道侣携观中小辈游歷,敬仰不周山盛名,遂特来问道,未请自到,还望海涵。」 不周山弟子回道「不敢」,尽管听闻道侣之词及时将诧异收敛,但也有丝缕逃逸而出,不过碍于身份不敢直言,只侧身展臂道:「铭巳掌门久候,仙君有请。」 第31页 洛餚原以为此事已就这么顺利揭去,谁知视野中乍然紫裳一掠,金玉银铃的叮噹作响间青影破空,寒芒冷厉。 却在距洛餚颈前半臂处被白袖一揽。 沈珺两指夹着枚细窄却尖利的青石暗刃,嗓音可媲美不周山常年不化的积雪:「如此待客?」 第0022章 段川 景宁见那紫裳就气不打一处来,艴然不悦道:「谢炎!」 谢炎却懒得搭理他,眼梢一吊,敷衍地朝沈珺抱拳施礼,「不周山不待鬼道中人,仙君得罪。」 景宁双手抱臂:「你说不待就不待?」 谢炎下颌一扬:「没错。」 不周山弟子心道这位阎王爷怎么会在此处,为首者慌张躬身致歉道:「并非如此,谢炎师弟所言所语皆是玩笑话...」 语音未落便被一声威严深蕴之音折断:「谢炎,赔礼道歉。」 来人被墨衣衬如一方端砚,执佩刀稳步而行,剑眉入鬓,星目幽沉,周身灵息未掩,修为不在漌月仙君之下。 不周山众人皆略俯身道:「衡芷尊。」 洛餚心念微动。衡芷尊段川亦是话本常客,崑崙论道榜上有名,一柄横刀意气如凝、斩风作裘,义薄云天,修真界敬称衡芷。 谢炎颇不服气地剜了景宁一眼,拧巴到:「师兄。」 段川目光未动,「道歉。」 谢炎这才咬牙切齿地欠身:「晚辈有所失仪,不胜惭愧,万望仙君包涵。」 沈珺将那枚青石暗刃收入掌中,负手而立,却未看谢炎,只向段川道:「衡芷尊。」 「漌月仙君,此番是不周山后辈礼数不周,待事毕定会责罚,愿未伤彼此情谊。」段川言毕又道声请,沈珺才挪动步伐,二人并肩而行,一白一黑的挺立身姿煞是扎眼。 洛餚暗自冷笑,心里跟明镜似的,若是不周山当真欢迎他们到访,那段川就不会姗姗来迟,更不会放任谢炎予他们这个下马威。 他手上闲散抛玩着玉坠,本与沈珺错落几步,墨色与月色倒比他瞧着更像道侣,正无声啧嘴,琢磨着什么时候也换身衣裳穿穿,谁知沈珺忽然转身望他一眼。 洛餚心知该他「登台唱戏」,于是走近自然而然地揽过沈珺。 他五指扣在沈珺肩峰骨处,不着痕迹地将漌月仙君与衡芷尊之间隔开一条缝,「让不周山为难,实是在下之过。」 沈珺略微顿了顿才向段川道:「洛餚乃本君道侣。」 段川语气冷淡:「既是仙君道侣,饶是鬼道中人也必当正派,只是先前从未听闻仙君道侣一事。」 洛餚唇角勾起个弧度,「私事尚未声张,此行不过因缘际会,慕名来访。」 语毕双眸凝视着段川,让段川情不自禁地敛眉。 眼前鬼修虽笑得无害,灵息修为也低微,但眉眼间却总让他感到股似曾相识的熟悉。 甚至他忽然分神,莫名联想抱犊山有述虺蚺,盘水而栖,身长百尺,猎以绞,吞物食之。错觉如眼前鬼修蕴藏杀意时,给人的感觉大概也即是如此。 不过这种感觉若昙花一现,很快衰败凋谢,于是段川错开目光,瞥了眼身后紫裳,「谢炎性情急躁,故而冒犯了洛公子,但非有意怨怼,烦请谅解。」 洛餚自是能看出谢炎城府尚浅,现下还正忙着与景宁斗嘴,早已无心他顾。他淡淡道声无碍,搭在沈珺肩头的手却未收回。 一行人登盘山道约半盏茶后,鳞次栉比的肃穆建筑隐现于氤氲雾霭,宛若水墨绘卷。虽有松林长青,却仍徒生一股萧杀之气。 方有亲身立于此处,才能体悟为何苍生谬言「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 长穹似触手可及,皓日如展臂可摘,峰峦根深坤灵,直指重霄。如此气贯长虹,不周山虽非天柱,也确是镇天地灵脉之所在。 洛餚望向云端凝思片刻,很快将视线投回正殿。单檐四阿顶正嵴飞檐,面阔七间、进深八架椽,殿堂式金厢斗底槽,可见绣闼雕甍。 步入殿内,段川率先恭敬道:「掌门师尊。」 洛餚喉头轻动,不周山现任掌门铭巳修为高深,此刻虽然收敛灵息,依旧浑身不怒自威的气魄。沈珺亦是恭敬,余光瞟见景昱三人躬身行礼,洛餚便也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 铭巳挥袖表示不必拘礼,「沈珺,上回见你还是崑崙论道会,算一算也已小有年头。今日再见更是佼佼不群,实在后生可畏。」 沈珺说声谬赞,又将缘由复述:「晚辈及道侣携观中弟子游歷,久仰不周山盛名,遂特来问道,未请自到,还望掌门海涵。」 铭巳长笑一声:「你既携道侣来访,贫道作为尊长还需贺喜才是,如此客套做什么。」 说着唤沈珺与洛餚走近,抚捋长须贊言鸳鸯成双、璧人登对,真如梧桐枝头的双飞燕、在水一方的蒹葭萋萋。 夸得洛餚都有些晃神。不周山对他的态度真是层次递进的黑脸到白脸,而这一路登山上行,穿廊入殿,看似平静非常,却夹杂着一丝怪异: 僻静过了头。 除却鸟兽无踪之外,连不周山门派内部都人声寥寥。 洛餚垂下眼眸,睫羽掩盖他的心不在焉。 不周山是修真界的大门派,歷经数百载繁盛,门下弟子三千有余,鼎盛时甚至可谓仙魔两道首屈一指。近一百余年来虽被却月观盖过风光,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之灵脉庇护,不周山依然是咳声嗽天地都要抖三抖,威名至此,时下却显寂然。 第32页 游神思索之间,铭巳终于徐徐说道:「歷经长途跋涉料想也应疲劳,不周山已备厢房,段川会领你们前去先行休整,明日再为你们设宴接风洗尘。」 这话当真悦耳如铃,洛餚错觉再这么站下去,他就要在不周山生根发芽!暗自感慨漌月仙君寡言少语的外壳是多么重要,就他这只答不问的性子都要交际半晌,若是换个善言的你来我往,光应酬估计都要花费整天。 待段川将所宿厢房周遭皆介绍毕,雕花门扇一合,洛餚就立刻仰面朝天地黏在床铺上,含混地嘆出口长气,旋即感到膝骨被人碰了碰,「做什么?我说仙君大人,你为何不回你房里?」 「不行。」沈珺将屋内陈设扫视一遍,「不周山可以为我们准备两间厢房,但我们不可当真分房而宿,显得生疏。」 洛餚暗啧一声,展开双臂丈量了一下床宽,感觉也不算拥挤,沈珺余光捕捉到他的动作,淡漠道:「你睡地铺。」 洛餚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表示抗议,又试图将嗓子掐细,「夫君,我们又不是没睡过——」 当即被沈珺刻意的干咳打断,他突兀地将话题折了个角:「不周山有些古怪。」 洛餚用力眨眨睏乏的眼,将自己有所觉察的情形告诉沈珺,沈珺应声附和:「除此之外,我总觉...」 他忽然停顿,道:「有人来了。」 洛餚直起身,数分钟后房门果然被叩响,一道沉稳嗓音自屋外响起:「漌月仙君。」 洛餚眉梢一紧,心道这才不过半个时辰,段川怎么就又来了? 二人交换眼色,沈珺敞开门扉道:「衡芷尊。」 「与仙君数年未见,不知可否一叙?」 沈珺道声请,与段川在洛餚视线中同行远去。洛餚眯着眼看了看,又想左右也没他什么事,干脆再復躺下睡大觉。 不周山的静谧如同一只手捂住耳目,将外界所有隔绝在外,沉沉倦意裹挟着他陷入无知觉的暗色,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景宁风风火火地推开屋门时,洛餚才堪堪醒转,抬眼一望,发觉沈珺居然还未归返。他伸展腰身,「干嘛?」 谁知回答他的不是景宁,而是谢炎探进个脑袋不悦道:「你道侣都要被拐跑啦,能不能管管?」 「怎么?」 「你知道你都睡多久了吗?三个时辰了!」谢炎抱着怀中长刀走进屋内,「师兄还在与仙君论道,耽误指导我练刀!」 洛餚打哈哈地搪塞过去,引得谢炎直皱眉,「你道侣和旁人谈天说地将你弃之不顾,你还有心思睡觉?」 「为何不可?」 景宁也是疑惑:「对啊,为什么不能睡觉?」 谢炎一跺脚:「总之我不高兴,快去把他们分开。」他两手攥拳相碰,又狠狠将两拳移开条天堑,一字一顿地重复到:「分、开。」 洛餚心说这也得有藉口,正冥思苦想间,谢炎忽然质疑道:「怎么感觉你们不似道侣?」 景宁将洛餚拽起身就往门外推,「怎么不像,我们仙君和洛公子每日都亲亲热热的,现下肯定醋得很,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他加重语气到:「对吧,洛餚?」 洛餚颇为无奈:「是是是。」 奈何直到沈珺与段川谈话的亭边不远处,洛餚也还没想好该寻个什么由头,他觑眼谢炎:「你既然想段川指导练刀,自己去不行吗?」 「不行。」他瞪着亭内,「话说他们两块玄冰对坐,究竟有什么好谈的?我和景宁半柱香就能把他们一辈子的话都讲完。」 景宁:「就是。」 洛餚:「......」原来景宁挺有自知之明的。 洛餚提了提唇角,突然想起来问:「听闻你上上回崑崙论道会言心悦景祁,上回崑崙论道会说心悦景昱啊?」 谢炎语噎一瞬:「瞎说的啦...」 「噢——」洛餚似笑非笑地拖长尾音,被恼羞成怒的谢炎一推,脚下没站稳移动了半步,衣袍摩擦植株发出哗声。 罪魁祸首瞬间拍拍屁股熘之大吉,唯余洛餚与闻声将目光投来的两位「辜月飞霜」与「仲冬凝冰」大眼瞪小眼。 洛餚干巴巴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只想将那两个小兔崽子大卸八块,展示何为鬼道中人的铁石心肠。 沈珺端盏掩过唇瓣转瞬即逝的微翘,「洛餚。」 洛餚将心绪收敛,暗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于是缓步走近,肩靠沈珺而坐,替他续上清茶,青竹香气暗涌。 直到续茶之后的瓷壶再次落于石台,他这才向段川道:「衡芷尊。」 「洛公子。」 「久闻大名,却未有机会长谈,今日终于得幸。」 洛餚话虽是客套说辞,视线却没在段川身上停留,反而看向沈珺,借递茶盏触碰到他的指尖,些许讶然地将他整只手裹入掌中,「许是不周山终年积寒,久坐室外有些凉意。」 抬眸面对段川时又凝柔为厉,笑意不达眼底,「衡芷尊待客有道,捨弃繁杂事务相伴,实在感动。」 段川怎会听不出洛餚暗示谈话时长的弦外之音,却仍抿唇道:「理应如此。」 恰逢风起,洛餚旁若无人地将沈珺鬓边一缕碎发挽至耳后。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段川祖坟刨了个底朝天。 洛餚作势为自己斟茶,明明壶中沉甸甸仍佯装到:「瓷壶怎么空了。」他停顿一瞬,摆出副恍然明白似的模样:「大概是衡芷尊与我家仙君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饮尽了罢,看来你们当真畅聊许久。」 第33页 话都点明到这个份上,段川心知再不告辞就显得刻意,他站起身来,「难得高山流水遇知音,一时忘却时间,多有叨扰。」 语毕朝二人浅浅行礼便转身离开。 等段川渐渐走远,洛餚登时往石台一趴,声音闷在臂弯之间:「演不下去了。」 沈珺微不可察地摩挲着指腹:「演得不错。」 洛餚勐地抬起头来,「仙君,能不能加钱?」 沈珺忍了半晌才忍耐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转而问道:「怎么忽然来寻我。」 「自然是因仙君始乱终弃,与旁人形影不离,心生醋意。」 沈珺浅抿了一口茶:「看出来了?」 「当然。」洛餚把玩起杯盏,声调低缓:「他在监视你。」 沈珺触目远眺,枝叶扶疏,漏下日光,碎如残雪。唇边轻轻道了声:「聪明。」 第0023章 藏拙 山沉远照,暮霭升腾。 洛餚的脸色却比夜幕翻涌得更深,他作势宽衣解带,「其实我有龙阳之好,只怕仙君清誉不保。」 沈珺甚是淡漠:「无妨,声名乃身外物。」 洛餚旋即将一侧唇角撩得高些,捻着採花贼的语调道:「可我见仙君容貌昳丽,恐情难自抑,乘机逾矩非礼该如何是好?」 却被沈珺轻飘飘一句「以你的修为吗?」给堵了回来,他腹诽这仙君说话真不悦耳,又话锋一转,卖起惨来:「我一介向来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的小小鬼修,好不容易遇到间柔软床铺,仙君却让我睡地板,当真是好狠的心。」 奈何沈珺木然无动于衷。 洛餚心内忿忿两声,趁其不备,先发制人地往床内侧一躺,用被褥堆出条「楚河汉界」,闭眼装作已经睡死了。 沈珺久久未闻某人聒噪,不解地扭头望向床沿时便见此情形,不由觉得好笑。 阴刻线雕的红木家私位于窗边,薄帐点缀,半遮半掩,因风摇曳时宛若空中雾色隔窗奁而来。 朦胧的月影潲落,又在内室中潮涨,细细流淌过鼻骨、面额、眼梢,徐缓隐于另一半昏暗,如暳光纷呈的戏曲。 沈珺沉默回想初见时左手尾指的热意,寻人之事虽然暂且搁置,但九尾所提机缘仍然萦绕不去。他自然怀疑过洛餚是否与此有关,但那人已死的卦象清晰赫然,确实有所冲突... 良久后,月明星稀,掌灯烛火亦泣泪燃尽,沈珺这才和衣而卧。 那鬼修睡相比他预料的安稳得多,连唿吸声都很微弱,如若不是光下投影出浅淡轮廓,旁人也许会难以察觉。 沈珺将佩剑置于手边,玉箫解下放于枕侧,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垂穗,轻晃摇动浮尘,好似也晃动前尘。 仿佛旧年的月光落在了他身上,于是将他的梦也带回旧年。 大抵是他初到却月观,刚拜入玄度观尊门下的时候。 前来道贺之人几乎要将门栏踏破,饶是沈珺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都可听见交谈声从缝隙中挤进来:「听闻沈珺是无父无母的遗孤,束髮之年才被却月观在山匪手中救下,先前皆在玉衡宗修习的。」 有人嘟囔着嘴道:「可不是嘛,不过人家在新弟子比武中拔得头筹,自然受观尊青睐赏识。」 「要我说,还不如在玉衡宗待着呢。」那人啧一声,「观尊事务繁忙,所谓首徒名号说不准是个噱头。」 「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一道清亮的声音对着门外众人叫嚷,虽然奶声奶气没什么气势,门外人却讪讪缄口道了声「小宗主」,推着看热闹的人群四下散尽。 小宗主又反身将门撞得咚咚响:「沈珺!沈珺,我带了烧鸡——唔。」 旋即被打开门的沈珺勐地捂住嘴,他在这半大小孩儿耳边强装兇恶道:「景宁,观中禁食荤腥酒。」 沈珺松开景宁后再次坐回案前,台面整齐码放着墨砚经书,执起笔在宣纸上续写方才被打断的经文,那正值人厌狗嫌岁数的小孩趴在他桌前,踮着脚尖露出一双灵珠般的眼。 好在烧鸡腿能堵上他那张成天到晚没完没了的嘴,让沈珺能有片刻难得的安宁。 他所抄是《楞严经》四种清净明诲:我虽未度,愿度末劫一切众生。自「悟后起修」书至「断妄语」,恍然间似乎也将自己寥寥往昔翻篇。 沈珺自有记忆之始就在却月观中,不过他那时已满十五岁。观中长老言他刚大病初癒,应当是在那场病中伤了脑袋,才不记得从前的事。 他曾试图回忆,可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分毫,或许是同前事缘分已尽了罢,于是决心洗髓入道。可惜以他的年岁修道太晚,起初仅能在却月观旁支宗门玉衡宗修习,练基础、修心经、习剑法。玉衡宗人少,倒也清静,唯一恼人的是玉衡宗主老来子景宁,那时刚是调皮捣蛋的年纪,缠人得紧,倒也是因此让沈珺学会戴上沉默寡言的假面。 如此春去秋来,时过境迁。 寄人篱下的滋味其实不太好,虽然玉衡宗主也算对他关照有加,但怎么说也不过一个小小弟子,与景宁相比自然亲疏有别,尽管沈珺面上不显,心里仍会涌上几分无依无靠的凄楚落寞。 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午后在竹椅小憩,好似伏在阳光膝头做了一个旧梦,梦是一截疏短的雨、一棵凋敝的树、一捧夏夜的星,是家中的堂屋围垸,有牵挂着他所有目光和心绪的人,可清醒后又飘渺无影,他甚至无法用言语叙述短暂的臆念。 第34页 仿佛只是孤影照惊鸿,大梦一场空。 沈珺搁下笔,将所抄经文在烛台烧尽。 如同烧烬往事,惟留下那句:我虽未度,愿度末劫一切众生。 这时房前停留了一双脚步声,有人轻柔地敲响门扉,道:「沈珺。」 门再次被推开时阳光倾泻而入,在磨损昭示年岁已久的青石地砖投下影影绰绰的斑斓,亦有几朵翩跹在屋外人华发之上,祥和与威严拧成一股丝线绣进他的皱纹里。玄度面容慈蔼,手掌拍在沈珺肩膀时却又孔武有力:「还是年轻人成长得快,两年前在昇州救下你时还病怏怏的,现在俨然有些许少侠之姿了。」 玄度视线往屋内扫去,无奈地摇摇头道:「景宁,观中禁律。」 景宁小声喃喃着:「知道啦...」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试图往门外跑,但在路过玄度时被他伸手拽住领口:「抄写《楞严经》去。」末了还在景宁的一张小苦瓜脸下补充到:「倒立着抄。」 沈珺在景宁的哼哼中缓解了不少紧张心绪,有些僵硬地躬身拱手道:「观尊。」 玄度两手托起他的臂弯,「虽然拜师礼未成,但亦可称师尊。」他爽朗一笑,引沈珺入座,「住得可还习惯?时近季末,记得去后勤所添置衣物,若是有其他所需,皆可以同为师直言。」 言毕轻嘆一声:「观中事务繁杂,故而直到今日才来看你。」 沈珺攥拳的手紧了紧,竭力平淡道:「师尊理应以观中大局为先。」 「为师并非此意,以后每周都会来检查你功课所得,每月亦会携你下山游歷。」玄度含着笑意的尾音微微上扬:「可不许偷懒。」 「不会。」沈珺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忽然察觉自己还是在意旁人所言,担心到头来仍旧孤身修道。 玄度似乎看穿了他的情绪,缓缓替他整理衣领,慈祥的嗓音传进沈珺耳朵里。 他说:「沈珺,以后却月观就是你的家了。」 一时心绪起伏,思虑万千。尽管已经醒来沈珺也未睁开眼,安静地放任自己清空脑海,直到将所有杂念摒弃。 掀开眼帘,视野中却出现双琥珀清浅的瞳眸,略显惺忪,未束的墨发披如锦缎,甚至还有一缕即将垂到他面颊。沈珺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在做什么?」 「昨夜说过,我见仙君容貌昳丽,情难自抑,正在乘机逾矩非礼。」洛餚眉梢轻轻挑动,「仙君现在才发觉?」 沈珺心知自己被梦境扰乱,故而警惕稍松没有觉察,掩饰性地狠狠瞪了身侧人一眼,却见洛餚还没有移开的意思,只得沉下脸来:「今日有宴,早些洗漱。」 洛餚饶有兴趣地看他面若冰霜,耳尖却渐渐透出浅绯,衬在白皙皮肤间就如雪梢一点梅,刚准备逞口舌之快就被沈珺一根指头抵着额头推远,末了还力道颇重地点了一下。 洛餚吃痛地捉住他那只手抱怨到:「你过界了,床这边是我的地盘。」 沈珺顺势起身,冷淡至极道:「连你都是本君的人,一万三千两?」 洛餚闻此就郁猝,低头看了看外裳半掩、尚未束髮的自己,又瞧瞧一夜过去仍衣装整洁的沈珺,忽然戏上心来:「仙君,你好像凡间青楼院里共度春宵、翻云覆雨后就合衣不认人的风流客啊。」他往沈珺的指尖唿了口气,颇有放浪韵味地笑言:「一万三千两是妾身的赎身钱。」 那只指尖似被焰燎了一下,神经脉冲还尚未来得及传导薄热,身体就下意识倏地将手收回,唯留钻心的滚烫。沈珺维持着面上镇静,却忽然从此话中捕捉到一层隐意。 他微微一顿,讽笑到 :「你去过?」 谁知洛餚居然当真蹙眉思索起来,让沈珺骤然感到缕无名火起,他面无表情地离开床铺,抚平衣袍细小褶皱时就好似水纹凝结成冰:「洛公子果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风月韵事中的佼佼者,本君自愧不如。」 洛餚才在他那不中用的脑袋里将残余记忆筛滤完毕,刚吐出句「我没去过」就被哐当一声巨响震得七零八落,被狠狠摔合的门扇还正隐约晃动。 他无声勾起唇角,跟偷到腥的猫似的用爪尖将话本中属于漌月仙君的「无情」划拉掉,悠哉翻身下床,又在穿衣洗漱梳发的每个环节都拖沓一番,直到日上三竿,见白飘飘仙君确实没有返回的意思,才慢悠悠地推门而出。 却在院中情景入目时略有不悦,随便煳弄到:「衡芷尊,这般早?」 段川正坐于石桌旁下棋,墨色衣衫似纤尘不染,闻声抬首:「洛公子。漌月仙君与谢炎同去藏书阁交流道法,你若是无事,与我对弈一局如何?」 洛餚也好奇他此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没有推脱,大大方方撩袍入座:「衡芷尊,请。」 段川执黑子,洛餚执白子。起先几步未加思索,数番来回之后,段川落下一子道:「我与仙君上回相遇还是崑崙论道会中,仙君所修无情大道,道意凛然,全心唯系苍生,实在使我辈敬仰,亦想不到多年后再见,竟然已有道侣。」 洛餚不疾不徐地落棋,「缘分因果皆由天定,世事无常,衡芷尊修道多年,理应比在下领悟得多。」 段川默然,回合来往间,黑棋攻势显现。 「我与洛公子算初识,或许也是缘分罢,不知怎么竟想起一位故人来。」 洛餚漫不经心地反问:「噢?」 第35页 段川所执黑子有意围合,「亦是在崑崙论道会上,亦是位正派的鬼修。你们同为鬼道中人,或许也应知晓彼此?」 「如若有缘。」洛餚手中白棋见招拆招,落下一「挡」。 段川棋子呈「长」之势,淡漠语调亦汇聚段长语:「当年六如剑主罗浮尊与漌月仙君曾中籤交手,旁观双方对峙可谓酣畅淋漓,从他们的进、退、攻、防之间皆可感悟良多,唯一嘆惜的是罗浮尊即使在战中仍佩戴青面獠牙假面,若非如此也不会输与仙君。我敬佩其狠戾与冷静,故而犹记他假面之下的眉眼,洛公子倒是有几分他的风骨。」 段川的话符一字一字地串成长线,绕缚在洛餚心头,让他心脏收缩时迟缓片刻,但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罗浮尊尊名我自然听闻,他年轻有为,修为高深,我等只可望其项背、望尘莫及。」言毕忽然咦一声,摇首失笑道:「衡芷尊你看,在下实在是能力有限,已经输掉此局了。」 棋盘黑白两色子赫然印目,局势彰显,确实如洛餚所言。 段川心知他言外之意不过「罗浮尊大名鼎鼎,我一介小小鬼修如何匹敌」,似乎当真只是自己多想。段川暂且按捺下怀疑,故作无意地瞟过洛餚神情。 浅淡瞳孔中的狡黠与戾气模模煳煳地覆盖在散漫之下,仿佛对周匝所有都不甚在意,此刻正将白棋黑棋把玩着叠叠高。段川暗道声少年心性,说句不多叨扰便迳自离去。 手中的棋子叠高又跌落、跌落又垒高,好似做无用功的精卫填海。段川所言所语皆绝尘而去,仅仅留下三字在虚空盘旋,弥久不散,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洛餚的耳廓: 罗浮尊? 第0024章 诡谲 门扇拢合,竹丝帘掩去半室光华,只余留木简气味与驱虫所用檀香淡淡萦绕。 紫棠与皎月二色穿梭于此,如浩瀚经海中掌舵撑舟,又如万重书山间攀岩登高,经年累月,时岁淘沙下的熠熠明珠闪烁着三千大道的光辉,陈旧的几点笔墨,不知曾辗转多少修道者手,他们或许冥然感于中,心领神会;或许始终无力勘破,生如逆旅。却在沧海桑田蹀躞千年,才可谓之传承。 如披月色者嗓音亦似被月华浸润过,轻淡响于空寂:「虽然却月观修剑道,不周山习刀法,但二者仍有相通之处。」 紫裳少年紧随其后,身姿颀长,难得正色道:「愿仙君不吝赐教。」 沈珺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掠过卷帙指引,「首先是快。天下功法,唯快不破。但并非仅快在剑刃抑或刀刃,而是在心。」他脚下迈动的步伐似乎无所目的,只是随性而走。 「形、声、闻、味、触,五感皆通于心,若想突破凡胎肉体的滞涩屏障,五处缺一不可。」沈珺这般说着,顺手抽出架上一册书卷,眼眸未转,脚步未顿,极迅速地向上空一抛,又稳稳接牢,问:「卷名?」 谢炎心说这怎么看得清,坦诚道:「不知。」 「《黄庭内景真经》。」沈珺将书卷反手递给身后少年,谢炎接过一望,确实如此,暗想下一回自己要仔细盯着些。 沈珺拐过第三列书籍架,又如法炮制一番,再问:「卷名?」 谢炎语调中略显犹豫:「似乎是五个字...」 沈珺从容道:「《太平清领书》。」 谢炎暗自叫苦,又颇不服气:「仙君,我抛你答如何?」 沈珺扫他一眼,微微颔首,谢炎随意抽出册木简,连自己都尚未看清题名,高高向空中抛去,快得似雁影一掠、游鱼一影,再接到手中时难免沾沾自喜,心想这回肯定辨不得了吧。 谁知沈珺简短答曰:「《周易参同契》。」 谢炎皱着脸说仙君颖悟,沈珺见他貌似气馁,便淡淡宽慰:「不过是闻道有先后罢了。」他继续道:「其次是稳。刀剑不稳,难以攘邪;道心不稳,修习有亏。」 沈珺视线捕捉到自己欲查阅之处,神色自若地向前行去:「要千锤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境,要百鍊就金刚不坏法身般的意念从容。」 不周山歷年记事书简旁,沈珺勐地执起一册,倏忽直袭向谢炎眉心,无声间似有暴雷惊起,谢炎瞳孔大震,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几欲提刀却发觉慌乱之中竟握力不稳,剎那间只闻破空声响,静谧之中却如大厦倾覆,震耳欲聋! 直到那捲书简在距离他眉心几寸处稳当停滞,谢炎才察觉自己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冷汗频频,一颗心几乎要悬到嗓子眼。 沈珺在谢炎的恍惚失神间淡然地打开书简:「若是你心智足够稳固,便不会再有拔刀手颤之举。」 谢炎惊魂未定,居然没有注意到沈珺的动作,等数个深唿吸以后,他再平稳地抬起眼眸时沈珺已将书简放回架中。 沈珺转过身:「可以离开了,这两点若你领悟,足以使修为更上一层楼。」 谢炎默默琢磨着他的话语,诚恳到:「多谢仙君指点迷津。」 「提携后辈,原该是本君之责。」 二人路过院中梅苞,枝头残余薄雪,谢炎本就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未见沈珺只闻漌月仙君其名时以为他是高岭寒泉不可亵渎,现在短暂交谈片刻才觉并非不近人情,于是闲聊到:「不周山常年积雪,却月观远在江南,冬日里也会如此么?」 「深冬季节自然会有,不过雪景难以企及淮北,倒是芙蓉落尽、日暮苍波时的天函水色更令人沉醉。」 第36页 谢炎闻此颇有些心嚮往之的意思,不住絮絮道:「不周山少见花种,大都是松柏、青杉之类,或许开源始祖亦有憾于此吧,不然可能也未必会将结界阵法命名为镜花和水月,说不准就是鹧鸪和黄喉莺啦!」 沈珺忽然微蹙起眉间,状作不经意道:「镜花水月与鹧鸪黄莺,差别有些大吧?与结界阵法又有何干系。」 谢炎讪讪道:「因鹧鸪和黄莺没猎过嘛...」随后思索片刻,心想此事在不周山又算不上秘密,对方还是声名远扬的漌月仙君,掌门都颇为礼待,便随口道:「『镜花水月』就是不周山禁地结界之名,我们私下里都说它太文邹邹了,和不周山气韵不符。」说着抄起佩刀挽动几下,尽管力势青涩,但仍含蕴矫若游龙的雏形。 沈珺说声原来如此,好似漠不关心,思绪却已经翩然飘远。 犹记九尾幻境的阁宇内,她幻化为婀娜女子,软肢轻摇,裊裊音律渐起,缥缈空灵的嗓音叠合着乐女唱词:「...南柯一梦终须醒...浮生若梦皆是空...」 最后下句像一滴雨丝落在耳廓那样又轻又凉:「漌月仙君,你我终究是一样的...镜花水月...皆为宿命呀。」 当时听闻觉得怪异,以为与自己机缘相关,可细细想来又没有头绪,现在知晓不周山禁地结界居然也是镜花水月...沈珺疑虑更盛,心想莫非这是一句暗语? 可九尾与不周山又有什么关联? 他顺藤摸回此次造访不周山的缘由,便是因为觉察不周山百年前对于剿匪一事的恝然,方才他在藏书阁查阅歷年记事,也奇怪发现每一年攘邪除祟或是门派交往等重大事件都记载详尽,唯有立夏卒年前后十年左右全然空白。 随风袭来的冷冽在裸露肌肤上游走,却让人错觉一路蔓延了周身,徒生锥刺股般的寒战,昭光被雾霭遮掩,似乎不周山的云谲波诡,远比他预料中要复杂得多。 沈珺自晨时起就看某位鬼修没来由的不爽,虽然心揣要事商榷,但仍是板着张冷冰冰的脸,语含讥诮、夹枪带棒:「本君先前还曾忧心过你嗜眠,想着是否是途中劳累,故而精神不佳,打算削减一些欠帐,没料到原来是纵慾无度。」 洛餚心喊冤枉:「我这些天可是与仙君寸步不离,哪里来的纵慾无度。」他俯趴桌台,半边脸埋在臂弯里,见沈珺不搭理他,只得歪着脑袋找话道:「那段川早些时候来寻我下棋。」 「我出门时遇见他了。」沈珺将略微的不悦收敛,「我同他表明藏书阁道法交流的意愿,也没想到他让谢炎与我随行,应当是和你有话要说。」 洛餚刚在心中道声精明,就听沈珺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洛餚将关于罗浮尊的掩藏:「他言曾与你在崑崙论道会有缘得见,没想到数年后已有道侣之类,话里话外间不过对我们的关系有所怀疑。」 「存疑才是正常的。」 洛餚顿时颇为好奇:「仙君不担心与我假扮道侣对声名有损?」 「声名乃身外之物。」 洛餚觉得好像听过沈珺说这句话,才想起来是昨夜自己说有龙阳癖好时。他忽然若无其事、不加人称代词道:「若是想假戏真做怎么办?」 沈珺漠然应对:「本君修无情大道,唯忧心苍生,没有此等忧虑。」 洛餚似被他的淡漠侵扰,也只寡淡地发出声附和的气音,却在沈珺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勾起唇尖,心说聪明一世的漌月仙君啊,当你下意识以自己为主语时,就已经落入舞文弄墨者的陷阱了。 沈珺不知洛餚反应平平是何意,微有停顿才开口:「我翻阅不周山歷年记事,发觉每年重大事件都记载详尽,但在立夏卒年前后十载左右——也就是听风寨时期突然空缺,很是蹊跷。」 洛餚这才支起头看向他。 「除此外,我在与谢炎的闲谈间得知不周山禁地,禁地有结界守护,而结界之名竟也是『镜花水月』...九尾在幻境最后曾经向我说起』镜花水月皆是宿命『,当时以为与机缘相关,所以尚未提及。」 沈珺面沉似水,洛餚也是罕见地凝重起来:「你怀疑九尾与不周山有牵连?」 「不能妄下定论,但目前看似与禁地有关,我们还是要去一趟为好。」 洛餚算了算时辰:「距离接风宴有段时候,既然段川忙于宴会事宜没再纠缠,现在稍作查探仍来得及。」 语毕二人旋即起身,迈出住宿的屋院内,佯作一时兴起四下游览,路过隔壁小辈们所宿的院子洛餚还伸长脖颈凑热闹:「你们做什么呢?」 四个脑袋闻声抬起,景宁和谢炎满脸都是白纸条,洛餚几乎是靠衣服才分出他俩。连景祁脸上都一左一右贴了两张条子,洛餚不禁感嘆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怎么说服他参与这种幼稚把戏的。 景宁努起嘴烦闷道:「玩博戏呢,我一局都没赢过!」 谢炎附和:「我也是。」 洛餚心说你俩这小城府能玩得过景昱才有鬼呢,当即挽起袖子道:「来来来我教你。」奈何景宁眼睛才刚亮起来就熄灭了,因为洛餚立刻就被沈珺一把拽住了衣领:「教什么教。」 景宁欲哭无泪地目送着自家仙君拖走救星的背影,莫名有所顿悟地同谢炎嘟囔「惧内要不得」,一时间忘记去纠结谁是内人了。 这边洛餚抚平衣袍,「我这不是想替景宁行侠仗义一番嘛。」说完便收到沈珺赐予的白眼:「正事要紧。」 第37页 两人慢步在屋宇之间,深林山景遥遥相映,罗幕轻寒,只是仍有往来不周山弟子,他们倘若想向禁地可能所在的荒僻处行去,难免显得突兀。 洛餚正吊儿郎当地拾起玉坠把玩,品质上佳的粉青以颜体楷书篆却月观三字,雄秀端庄,饶有筋骨、亦有锋芒,而底端不起眼的角落还刻有沈珺之名。他忽然感到腰间力道一重,清冽竹香扑面而来,被人揽着腰身耳鬓厮磨,只是状似亲密,那轻拂颊侧的语音却是:「该演戏了。」 他佯装呆愣,以好知者穷源竟委的正经语气问:「演什么?」 「若要寻静谧地,自然是幽会为掩饰较稳妥。」沈珺迂迴暗讽,「洛公子风流雅客,花前月下,不会幽会?」 洛餚腹诽这人真是记仇得很,跟仙君的宽宏大度一点都不沾边,他略含讨饶意味地压低嗓音,几乎胶着成丝地在彼此间缠绕:「我当真没去过,都是话本里读到的。」 沈珺冷哼一声,唿出的热流悉数流连于洛餚耳下两寸:「你那话本还是少看些吧,闲言碎语、道听途说。」 洛餚尾调微扬地应下,心道话本中一说漌月仙君仙才卓荦,二说薄情寡慾,三说冷浸溶溶月,可不是真假参半么。 尽管二人对话内容暧昧气氛寥寥,但在不明真相的不周山弟子眼中,则是一对羡煞旁人的道侣窃窃私语,自然很有眼力见地绕路而行。就这般层阁渐退,临近山野。 天色靛蓝,云岚流转。 清寂僻静内颇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韵味,眼观如此景致,沈珺缓缓道:「看情形,前方应当就是禁地了。」 不周山断然不会竖个牌坊大大方方写上「禁地」二字,只是或许因担心无关人员误入,结界阵法设置得并不隐蔽,修道者敏锐的感知足以捕捉空间的细微动盪。他们藉助密林遮掩身形,洛餚十指翩飞地将符篆叠成纸鹤,咒术字符荧芒猋闪,纸鹤翅膀扇动,摇摇晃晃地向结界飞去。 半盏茶后他摆首道:「需要不周山弟子随行才有可能入内。」 「毕竟是禁地。」沈珺原本就没期望事情一帆风顺,但话语间却突然感到衣袖内毫无徵兆的温烫,立刻蹙起眉梢向袖中摸索,指尖触碰到长条状的硬物,待取出来看清是何物时,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双眸中读到些许愕然。 竟然是立夏的髮簪在蒸蒸发热。 第0025章 宴会 穿着墨色校袍的弟子手持长帚,将积雪堆至路径两侧,避免来往同寅和宾客不甚遇滑,亦避免白雪被踩踏成尘色,影响观感。 赴宴前沈珺不知从何处掏出叠符篆,塞回鬼修手中,「物归原主,可别在不周山禁地里殒命,本君是不会替你捞尸的。」 洛餚接过来扇风,「这些是南枝画的符,没法救命,只能催命。」 沈珺听了一时没言语,片刻后才好似无意道:「未曾问你二人...与鬼,是师出同门?」 「没师没门,不过偶然撞见便搭伙过日子——」他的措辞被可谓文韬武略的仙君轻啧一声:「那是形容夫妻间的。」 洛餚无奈从善如流地改口:「搭伙赚银子,我就教了她些符篆之术。」 虽然主要原因是他自己懒得绘符,同行的真正缘由也不过是替十殿阎罗办差所需。 不过还阳前他倒和南枝曾有一面之缘,那时是在...经歷哪种死相?剥心,还是削骨?他有些记不清了。 视野中的景象朦胧,或许是因失血过多、或许是因疼痛难耐,旁侧恶徒撕裂的惨叫钻进他颅脑,叫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涌上来,但估计涌不到嗓子眼就会从咽管的裂缝中漏出去,干咳出腥臭的肉糜。 洛餚听见自己嗤嗤地低笑,胸腔每震动一下就恍若被人踩着破损伤处,鞋履死死地往里碾,将肋骨和内脏都压碎。 剧痛像刀子在他眼前割开白芒,可他想的却是无间道狱靠什么光亮照明,白花花扭动着,活像腐烂物上生的蛆。 从尸躯里汲取养料,说不准那时人的意识还未消弭,生动感受被吃干抹净,吮吸完最后一滴血肉,阴差又会到面前晃一圈,告诉他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真是缱绻又残忍的词彙。 洛餚在绞架无力地低垂头颅,细听血落在不知覆盖多少层的污垢之上,像独属于刑罚场的水滴计时,五感逐渐淡退,却忽然察觉一只冰冷的手贴近他剖开的心口,没触碰便收了回去。 少女往他握不拢的掌中塞了张冥币,凭藉血水粘着。她说没有人给她弔唁,也没有人给她烧纸钱,这是她从别的鬼手里抢来的:「我总见你往返无间道狱,也不知已多少次,权当缘分使然吧。」 洛餚模模煳煳地辨别出她的话语,更想笑,可惜一笑起来本就喘不上的气又要岔开,少女自言自语道:「我知晓你是修鬼道的,正好我是只鬼,等你下次行刑前给我讲讲《酆都纪》如何?不说话就当作默认啦...」 洛餚不由心想他此刻哪里说得出话,但很快也听不见声响。 无限被拉伸延长的残酷中,唯有苦难循环辗转,一次、一次,忠贞执行天道周而復始的轮迴。 洛餚在游神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物什,被沈珺的声音唤回思绪:「你为何总把玩这个坠子。」 他这才移下视线一看,玉色润泽印目,随意辩解道:「这可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当然是要随时随地检查一番是否尚在。」 第38页 令人捉摸不透的仙君大人再次一声不吭,洛餚原以为他在思索着禁地之事,正打算熘达出去凑个博戏热闹,没料到沈珺突然菩萨心善:「等不周山事毕,本君再赠予你更值钱的。」 洛餚唇角飞扬,但很快回忆起什么又耷拉下去,眯细了眼斜睨他:「某位仙君曾经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当时还与我拉过钩,后来却变卦成从我欠帐里扣了,是不是啊?」 沈珺眼梢稍弯:「这次还扣。」 洛餚语噎,闷闷不乐地学着沈珺一贯的讽刺语调:「仙君真是用得好一手借花献佛!」语毕有些置气地转身就走:「已临近赴宴的时辰,我去看看景宁他们准备得如何。」 那鬼修束起的发梢在半空旋了个弧,又随他偏头摁着后颈的动作甩向一侧,也不知真是束带胡乱扎得略微歪斜还是仅仅是错觉,总之浸透着些许不太靠谱的气息,让沈珺有那么一瞬犹豫洛餚是否要同去禁地。 虽然先前种种足以显现洛餚并非绣花枕头,彼此之间也不存在可能促成反目的理由,只是若立夏的那一缕怨魄在禁地之内,九尾与不周山千丝万缕的联繫就可以基本坐实。 九尾如此隐晦地引他到此,定是有隐情难言...以九尾这百年老妖的算计心性,说是「利用」更为契合,但她想要利用他什么?想要他入禁地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立夏的怨魄会在不周山禁地内,都还未可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周山禁地绝对不是善处,他担心或许危机四伏,以洛餚的修为应对会有些够呛。 沈珺的心绪并没有在脸上表现,他平淡如常地阖门,在院前与洛餚与小辈们会和,前往正殿时才低声说:「二人同时离席太过瞩目,本君只身前往禁地,你留于宴会周旋。」 洛餚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倒没想到沈珺忽然说起此事,「但需不周山弟子同行才可能入内。」 「无妨,总有落单在外的。」 洛餚略有踟蹰,「可禁地危险...」 「铭巳亦难以欺瞒。」说到此处,沈珺语调沉下三分:「本君还担心段川牵制。」 「他必定会。」洛餚不禁摩挲着指节,「只是不知他能做到几成。」 人流因会宴聚合,云端之间恍似神仙宴席,飞瀑之中又仿若麯酒流觞,连见惯大世面的玉衡宗少宗主景宁都忍不住惊嘆一声,谢炎颇为得意道:「在你们玄度观尊接手却月观前,一向是不周山独占鰲头,那时才是气派呢!天下修真者挤破脑袋都想拜入门下,不周山在仙魔两道眼中可是真真正正的通往天界之所。」 景宁轻哼一声:「可现在不是不如我们了么。」 谢炎不悦到:「怎么能说不如!只能算得上是平分秋色吧。」说完又有些神情恹恹,「不过都是听山中长老所言,当年弟子三千、热闹非常,不周山好似存在天地万物干坤的正中心,所有人都期望穿上这一身『银龙踞墨』,下山游歷也是成群结队,豪放地与他派来往,随手拎出一列净邪除祟的年轻后辈,十中有八身着墨袍、却心澄如镜。」 仿佛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属于不周山的道义,年轻人施展抱负拳脚,踌躇满志,不被污浊的世俗侵扰,心间常悬着一柄陌刀,要斩除世间不公之事、荡平天下不义之举,他们的脚步踏遍三山六水,从都畿道到黔中道、陇右道到剑南道,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时的修真界是属于不周山的修真界,它像生长在修道者头顶,任由他们仰望、任由他们攀援,岿然不动,擎天撼地。 谢炎低头凝视着足下的雪渍,薄薄一层覆盖在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融化消解。 或许英雄落幕、美人迟暮,其实不过一息之间。 景宁难得长了回眼色,没有再说出「远不如」的话来,小心翼翼地问:「为何现在不热闹了呢?」 谢炎摇摇头,「或许有一些缘由吧,不过我感受得不真切,也说不上来什么。」 段川在他肩头轻拍了拍,一掠而过道:「世寰今非昔比,天灾人祸频现。」随后向却月观众人道:「请。」 一行人入席落座,洛餚这才注意到谢炎穿回了不周山校袍,这使得他一袭赭衣在黑黑白白间很是瞩目,好在他脸皮够厚,面色如常地拾起杯盏啜饮,咂砸舌试图品鑑一番,坐在他身侧的景昱见此说到:「都濡高株茶。」 洛餚略为惊讶地颔首,景宁探过来个脑袋:「你只观形色就可以辨别啊?「 「大叶、细嫩、色绿,香味馥郁浓烈,又听谢炎言产自黔渝,自然能辨别。」他缓缓替景宁和景祁也各斟了一杯,洛餚见沈珺忙于在他看来虚头巴脑的人情世故,便无所事事地和他们二人闲聊:「我瞧衡芷尊与漌月仙君修为不相上下,怎么一位称仙名,一位称尊名?」 景宁吃着葡萄还不忘抢答:「当然是气质,那段川看着冷冰冰又兇巴巴的,哪里像仙人。」 洛餚不经心地反问:「仙君不也冷冰冰的么?」 景宁啧嘴:「仙君只是面上装装样子,段川可是实打实的!他...」 景昱赶忙打断到:「仙君与衡芷尊修为难分伯仲,但二人坚守的道义有所不同,仙君不仅攘邪除恶,也会为凡人赈济救灾,当然衡芷尊义薄云天,同样记挂苍生,但他多年前曾处理云安饥荒一事,当地官衙剋扣财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主管官吏自然罪不容诛,只是衡芷尊斩官员开仓放粮时,官员府邸内还有两名卖身为奴的婢女,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仙君对此颇有微词,只是那两名婢女亲眷皆逝,无人为其伸冤,后来也不了了之。」 第39页 景昱担心自己所言不够客观严谨,又补充到:「衡芷尊除暴安良、侠肝义胆,天下人有目共睹,否则也不会被世人敬称衡芷。」 洛餚倒是没听说过此事,原本还想打听下罗浮尊,不过见景昱一副不愿再在背后嚼舌根的样子便没有多问。 正逢铭巳入宴,众人起身恭迎,沈珺与段川也皆返回席位,正戏才刚堪堪拉开序幕。 铭巳一掸衣袍,音量未刻意提高,却力透长空,「修道,一为天道,二为世道,三为心道,不求千秋之功,但求无愧天地。」 余音在殿中绕樑迴荡,经久不歇,传至外宴席上时仍威严燄然。洛餚都不由自主挺直嵴背,静待数个吐息之后,铭巳的话音才继续落下:「不周山与却月观同心维繫正道,守护万物干坤,而今却月观漌月仙君携道侣与小辈造访,是交流道法,亦是沟通情谊,长途跋涉,不负万里远道而来,实在动容。」铭巳这时轻抚长须,隐隐露出几分笑意:「不周山特此设宴为尔等接风洗尘,期望可尽地主之谊,未有招待欠妥的过失才好。」 沈珺一揖,「掌门未责晚辈唐突到访已是仁厚,还以如此礼遇相待,晚辈惭愧,更甚是感激。」 铭巳说声不拘虚礼,撩袍入座,众人随他动作,丝竹乐起,那股淡淡萦绕的板正与庄重之气才逐渐退去。 洛餚原以为不周山肃穆,宴会也同样得端着,但除却方一开始的入席颇为讲究,往后倒都比较随性,有娱乐诸如行飞花令的,不过是以茶代酒。或许年轻人凑在一块胡天侃地都有趣味,一时间将寂寥深山渲染得人声鼎沸。 不知何时天色转暗,长宴灯火遥映夜幕,好似天上星子倾泻流入的一条光河。 沈珺抿茶时食指轻点了两下杯沿,洛餚捕捉到他的细微举动,将不知飘到何处去的玩心收敛,只听沈珺轻咳一声,忽而向铭巳请辞到:「晚辈略感微恙,虽不愿扫拂众人兴致,但恐怕无法继续奉陪。」 洛餚适时目露忧色,铭巳眉间亦挂上几分担忧:「不必勉强,若是不适,可早些回房休息。」 段川看向二人,道:「洛公子可还无碍?若是仙君执意离席,我可送仙君回宿处。」 沈珺婉拒道:「不劳烦衡芷尊,本君自行回去即可。」 「若是仙君不熟山中路径该如何是好。」 洛餚见此,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起段川究竟在戒备什么,是禁地吗?可若是不周山禁地与九尾有关,那也应当是百年前的事情,以段川的年岁,那时估计还在上辈子轮迴吧? 「我亦忧心,甚至疼惜,不过碍于礼节所以未提离席。」洛餚声调低沉几分,「哪有道侣抱恙而麻烦旁人的道理,既然衡芷尊有心关照,不如你我三人同去可好?」 段川心知没有强求不可离席的缘由,转而将目光投向掌门,铭巳亦抚着长须道:「如此尚可,待你二人送完沈珺后,有段川照应,也不会因更深露重而耽搁归程。」 于是三人起身告辞,从侧殿离开宴席。 一路无言,段川目色深沉地于前方领路,洛餚与沈珺并肩而行,心下计较着当前形势,段川的牵制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连一刻独行的时间都不愿给予,待沈珺回房后再想向禁地探查就没有原想的那般简单了。 沈珺负在身后的双手一钩洛餚衣袖,在对方悄悄伸来的掌心写下两横。 却月观借宿的庭院已依稀印入眼帘,段川推开院门,院中是落棋的石台、傍水的青松,空旷而沉寂,唯闻笃重脚步与佩刀所镶环首的金石之声。 他心中琢磨着事,一言不发地替二人推开房门,正准备侧过身,却察觉到一丝异样。 段川倏地攥住袭向自己颈侧的手,掌上力道足以断骨,但那只手却似乎全然不感疼痛,反而以进为退,力劲极重地直取咽喉。 他不得已松手退避,旋即另感一股冷寒乍起,段川下意识向后折腰,一线白芒紧贴着鼻尖划过。 他心中一紧,反手抽刀,玄铁疾而厉地斩破冷风,与那柄长剑凛冽分立,窄屋中急风料峭,不待人辨清局势,便是眼花缭乱而又张弛有度的短兵相接,磨、撩、削、裁与抹、点、截、刺,你来我往,招招皆在毫釐之间。 缠斗来得突然,段川却也不质问为何。他只感到自己的刀尖在抚弄月影,狂放霸道的刀意像陷进轻飘飘的棉花里,可那虚无之影又并非无力,反而始终缠绕着刀身,牵引、限制着他的招式,让段川心头戾气渐起。 他的修为并不在眼前人之下,短时间交手或许难以分出胜负,奈何对方并没有想要分出胜负。 狭窄的空间施展不开身姿,交战双方又皆是削铁如泥的宝器,有皮肉之伤也在所难免,故而摇光浅浅刺伤手臂时,他连眉头也没动一下,殷红流淌间依旧舞动横刀。 只是执剑之人却开始一味闪避,段川这才蹙眉收势,长刀入鞘,目光冷冷地扫过沈珺:「仙君,这是何意?」 可他还没听到回答,就见那一身赭衣的鬼修指间夹着张符篆,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化雪,符纸往剑刃残余血迹上一沾。 段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眼前不可抵御地骤然发白,视线最后余留是张俊朗脸庞,落井下石地朝他挥手:「衡芷尊,一会儿见。」 第0026章 埋骨地 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段川甫一睁眼就身处于密林之中,灵息在唿吸间流转任督二脉,贯通周身,发觉自己无恙后才略微放松握刀的手,投向不远处两抹人影的目光可冰冻三尺。 第40页 洛餚淡然地望向树顶,唯有纤指翻动,玉坠有序地在指背舞着来回。沈珺语含歉意到:「实在是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望衡芷尊谅解。」 段川环视四合寂静,「这是何处?」 洛餚与沈珺皆微不可察地迟疑一瞬,暗想段川既然不认识此处,就必定没有到过不周山禁地内,那他所提防之事,其实与禁地无关? 但一时间无法断定,于是沈珺真假掺半道:「本君与洛餚游歷时偶入幻境内,发觉幻境中有被困生魂,调查之下发觉是九尾所为,想要解救,故而到此。此处是九尾所在地,只是要想找到她,还需要渡过她所设立的幻境。」 段川眉心未松,「若是如此,仙君直言便是,又为何费心设计我?」 「并非有意设计。」沈珺轻轻嘆息一声,「不过衡芷尊实在与本君形影不离,一刻都不愿本君离开视线之外。」 洛餚心说这手「恶人先告状」用得不错,那段川自知理亏,自然会避重就轻。 段川果然转而道:「既然想查九尾,为何要在不周山宴会上行事?」 沈珺抛下意味不明的含煳词句:「来不及了。」 「何意?」 「九尾在此是我卦象所算,也是今日才占卜出结果。」洛餚将瞎话信手拈来,「我隐隐感到她即将离开此地,担心此后踪迹难寻,奈何正逢我们拜访不周山时,不愿意扫拂各位兴致,所以本想由仙君只身前往,宴会后再向诸位阐明缘由,想必不周山也能理解,只是你一路同行,实在别无选择。」 段川沉思着原地踱步,紧绷的肩颈稍稍松弛,只是仍有所顾虑:「可就算如此,这般偷偷行事也有些牵强吧?不愿扫兴,也可以解释事由。」 二人无奈对视一眼,洛餚心道衡芷尊不愧是衡芷尊,果真难煳弄。 他清了清嗓子,言辞忽然强硬,反客为主道:「段川,仙君为人正派,我虽是修鬼道,但既能安然无恙地途径落魂钟,也足以证明并非恶贯满盈之人,你作为不周山弟子,理应比我更清楚。我们到访不周山只是寻常问道,你却处处提防,箇中缘由,你又能给予解释吗?」 段川一时语涩。 「事态未明,我们的确有所隐瞒,既然彼此都尚不能全盘托出,不如先同心行事,寻到九尾后真相自会浮现,如何?」洛餚此话已经说得诚恳,段川也是识时务者,他尚且作罢,「对于此处幻境,你们可有头绪?」 沈珺直言:「我们也是初次至此,还需要查勘一番。」 三人同步向草木葳蕤的深处行去,耳聪目明的修真者在静谧中捕捉到涟漪荡漾的柔音,他们随声而往,洛餚在半道上顺手揪了几片叶子,叶脉清晰而流畅,每一片都不尽相同。 树影随夜色染成透明,唯余月光的轮廓。 待水声近似耳旁轻盪,层层叠叠的植株间显现一湾清浅的湖泊,湖中细鱼摆尾搅动水中月影,皆若空游无所依。 鱼鳞闪烁着细碎的光泽,段川默然不语地观察着它们的游动,脱序、随性,无规律可寻,忽尔道:「九尾的幻境之术愈发精炼,与现实场景真是几乎无异。」 沈珺担心他看出些什么,转移注意到:「依山傍水,也算良地,再向周匝看看如何?」 段川略微颔首,几人的目光将所及之处一一尽收眼底,可惜不论如何分析都只是寻常山野,正要继续前行,洛餚忽然停顿。 「等等。」他将视线凝滞在那堆不易察觉的乱泥上,周遭土地平整,唯有那处稍显凌乱。 他们闻言向那处走近,才发觉被遮掩在草木之后的,竟然是一处埋骨地。 简单的小矮丘前竖立着一块石质墓碑,行文篆刻皆体势劲媚,墓志铭寥寥,仅有两语:存昭怀愍,停云蔽日。几个字符映入眼底,饶是沉稳如段川也心神震盪,音色发紧:「这是借用了凡人谥号,昭谓昭德有劳、威仪恭明,可愍却寓意使民折伤,停云蔽日——」 他缓慢取下自己的佩刀:「此刀名为停云,歷代掌门亲传弟子所持,而蔽日则是一柄陌刀。」 长杆、刃尖微翘,带背刃并镶环首,刻蟠龙吞日,刀意霸道强劲,曾在寒昭手中威震八方,噼、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挂、拘、割无不强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于是仙魔两道尊称为蔽日。 缥缈的寒露似沉沉地压在段川肩头,将他注视佩刀的目光都凝得深重,片刻后才将停云收起:「为何九尾的幻境中会有我不周山上任掌门,又为何以此平谥?」 洛餚与沈珺同样感到怪异,但心觉的异处是堂堂一代掌门,为何如此粗略地葬在禁地之中? 沈珺反问段川:「寒昭掌门在不周山内,难道没有福祉安葬吗?」 段川点头道自然有,这让二人更是存疑,不知道究竟何处是衣冠冢,而何处是棺椁坟茔。 墓碑在冷清的月光下泛着骇人的青色,宛如一段死气沉沉的枯骨,若是先前这密林中的意境称得上清穆,现在却显出几分毛骨悚然。 篆刻的字迹攘括生平,亦像一个人正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们,一瞬不移、面如死灰。 洛餚忽然抚摸上那行篆字,指尖游走于每一处顿笔与转折:「这墓志铭边缘粗糙,刻痕潦草,不像是运篆刻刀法所凿...倒像是善刀的习武之人刻写的。」 段川不甚在意,「幻境中多是诞妄不经的事。」 第41页 可沈珺和洛餚心知肚明此处是结界而并非幻境,意味着眼前的怪事都是真实的,沈珺猜测到:「或许是不周山长老亲手执刀篆刻。」 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也不可能当着身后不周山衡芷尊的面把坟刨开一览,于是洛餚拍拍手上灰尘,正准备说再往四处查看,却浑身微微一僵。 好似深宵无人旷野,孤身的独行者忽然被轻轻拍了肩膀。 寂寥无风的场景中,凄清如水的月色里,万物静止,衬托得坟顶土粒那一点晃动如此扎眼。 他向沈珺和段川示意,自己则后退两步。 此刻封土层震动的幅度却高涨起来,小矮丘似的泥土簌簌抖落,发出微弱的「啪嗒」声响,连带着那块墓碑也在摇晃,仿佛坟土内伸出的一只颤颤巍巍的手臂,苍青而阴森。 这处不知已多少年的坟墓像被唤醒了心跳,每一下震动,都同频揪住了在场三人的心脏,刀剑出鞘之间,封土堆露出掩于其中的棺材一角,木料上佳,居然没有腐败迹象。 如果是个凡人见此形此景,估计不是失声仓皇而逃就是双腿无力打战,奈何三人皆常与尸僵阴祟打交道,略有紧张之余,还是想一探究竟的心思占了上风。 洛餚甚至用映雪的剑鞘尖尖挑落些许木棺纹路缝隙中的残存泥土,特质的纹路亦是蟠龙吞日:「看来确实是寒昭之墓无疑。」 那么此地...竟然并非衣冠冢? 他环绕棺材两周,试图理清方才震动的缘由,现在它平静非常,反而更显得诡异。 洛餚的动作称得上杳无声息,视线一刻也未离开棺木。仔细观察了两圈,原以为它不会再有什么动静,几乎要放下一线警惕,但突然觉得棺椁有所不同。 他俯身靠近,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像被细针扎进皮囊,激起小片鸡皮疙瘩。 洛餚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轻,仿佛是在担心吵醒谁: 「这棺木,刚刚被从内撬开了细微缝隙。」 说完他暗道不妙,立刻重心勐地后撤,蹬地飞身,话音落下的顷刻时瞬,眼前木棺居然因一股极其强势的力道砰地炸开,众人脸色都是陡变,随泥土与木料的飞溅四射,残存的底板之上赫然躺着一名男子。 男子年岁已高,但面容完整、皱纹细腻,完全不像死去多年,而似乎只是安静地沉睡着。他身躯旁的随葬物只有一柄陌刀——长杆、刃尖微翘、带背刃、并镶环首、刻蟠龙吞日。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很快又将眼神落回尸身。 段川率先开口,停云刀刃锋芒隐现,简言到:「来者不善。」 他的话语如蝴蝶振翅,骤然涌动接踵而至的风潮——棺中平躺着、已经故去近百载的寒昭之尸,猝然睁开了眼睛。 第0027章 诈尸 如凡人言「既不炳烛,又不扬声,猝不及防」,不过那是形容突然相遇,以为撞上了鬼,现下却是确确实实地犯了诈尸。只见那寒昭倏忽提刀暴起,朝距离最近的洛餚勐力一砍,好在他矫矢灵活地游鱼一蹿,避开的那道刀风剜进树干中,生生噼开十寸长的裂痕。 寒昭却未收势,顺力反手回刀,刚勐狠疾,这一刀直透洛餚后心,让他不得不折过身横剑在前,光是迸起的厉风都如一支支暗箭,割得皮肉作痛。 他心骂这回真是鸡蛋硬碰石头,手上虽已灌入全身之力,可能否抵御却是未知。 洛餚正听着自己太阳穴上动脉乱跳的声音,一时浑身血液都似乎停止循环,却突现玄光掠影,那柄夺命的名刀在咫尺外被一剑挑截。 摇光与蔽日重重击撞摩擦声如同长虹贯日,铁器亮花猋闪,竟若流萤点点。沈珺借腕力轻挑长剑,使其运刀轨迹微顿便疾速收手,须臾之剎足以洛餚闪避刀锋。 尽管短兵相交仅仅一个瞬息,沈珺都能够感受到自己虎口受力后的酸痛,昭示两者的修为差异,可不是一点半点。 沈珺有心退避,寒昭却无意收手,凛凛刀意如天罗地网,速疾力亦重,撩、削、裁、展、搠、架,刀尖银光闪闪,逼得沈珺不得已招架,冰镜剑道招数灵动、变幻巧妙,借望月周旋、借上弦强攻、借晦月避力,段川见此携停云相助,身随刀走,趋避进退。 洛餚只不过转身立定的片刻功夫,那三人就已往来数十招,寒昭以一敌二也完全不见疲态,曾经「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名号由此可见一斑。 寒昭的攻势极其周密,难寻破绽,且招招具蕴杀机。 剎时落叶纷飞,仿佛一张巨手铺天盖地笼罩万物。 而如此危急局面当头,洛餚却居然停住动作,好似闲闲在一侧旁观。 单薄衣衫在激盪的疾风中翩飞,赭红轻慢于茫茫夜色,竟几分相似忘川幽冥的曼珠沙华。 他的指间随性玩弄着一抹锋利青影,漫不经心地回忆白袖揽下这枚青影的那刻,简直就是全然置身事外,如果还有第五人正观望着局势,估计也要暗嗔句作壁上观,但腹诽的心念刚刚转动,尚来不及吐出半个字,也看不清洛餚如何出击,那枚青石暗刃就蓦地飞掷脱手。 小小青影,刺破刀剑道意,斩开邃密杀念织网,在玄铁交错的毫釐,勐地划向寒昭脖颈。 寒昭有所感地抬刀抵挡,但时速不及,仅能堪堪擦过暗刃的尾端,利器稍有失衡仍在他面颌豁开一道细长的血口。 翻绽他皮下凝固的肉色殷红,却不见血液流出。 第42页 当真是具已经死去的尸体,确凿无疑。 洛餚目若寒玉,沈珺和段川见那伤痕异样也知他们杀不了寒昭,只能先退,三人逐渐拉开距离,不料寒昭斗然间拧腰纵臂,蔽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摇光金石相交,寒昭屈指一弹刀背,沈珺手腕顿时一麻,摇光险些脱手。 沈珺嵴背当即沁出虚汗,面不改色地强接迎头刀刃,洛餚瞳孔微缩,只见蔽日借力倏地顺剑下滑,转势拦腰一斩! 若是避之不及,那柄刀即刻将深深嵌进他的骨肉,沈珺几乎可以感到腰间冷意冻得肌肉僵硬,心知自己不可能避开。 腰斩的剧痛似乎已经蚀入骨髓,胸腔里的五两肉在生死时瞬不可避免地激烈跳动,他仿佛看到蔽日遮天,唿吸在瞬息间轻微凝滞—— 却在存亡攸关之际被人狠狠一拽。 身躯陷入温热怀抱内,像稳稳接住了他不住坠落的心脏。 洛餚怀揽着个成年男子居然还能灵巧侧身,蔽日刀刃堪堪擦着腰腹而过,他抬腿蓄力一勾,寒昭手臂错失准道,身体随之略微摇晃。 沈珺心率空落的一拍还未补上,众人立刻紧抓着这个稍纵即逝的剎那蹿入林中暂避锋芒。 直到身形被密林完全遮掩,沈珺稳固心神,才发觉他仍被半揽在怀里,那热源隔着两层薄薄衣料,温度长驱直入地钻进皮肤,此时此刻的仓皇意乱竟比方才交手时还要热烈几分。 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地闷头逃窜,而是退到隐蔽处即停,确认没有追踪者后,洛餚的脑袋优容散漫地低垂下来,下颏轻轻搭在沈珺颈弯,双臂一左一右地挂上他肩膀,呈现将他揽括怀中的姿势。 让沈珺错觉与对方肌肤相贴的侧颈和耳廓都像淬了火,不由地想要偏移些许,免得被蒸熟了,那人却在他颈边轻哼一声:「我受了工伤,仙君你可得涨点银子。」 沈珺闻言微怔,手摸向洛餚腰腹,指尖触碰到湿热液体,使他音色骤时染上秋雨的急寒:「让我看一眼。」 洛餚这才立直了身,道:「只伤及皮肉,没有大碍的。」 沈珺盯着那道约五寸长的刀伤不住蹙眉,取出随身的金疮药,「先上药。」 饶是他动作已放得很轻,洛餚仍呲牙咧嘴地小声吸气,讨价还价地表示要减帐。 沈珺不置一词,撕下自己中衣袖口布料勉强包扎,洛餚还有空心疼那身『月绣楠竹』的校袍。沈珺自然知晓他在装痛,但也知不可能完全不疼,尽力恢復平静嗓音,淡淡道:「给你抹个零头。」 洛餚唇角微翘:「变成一万两?」 沈珺唇角也是微翘:「一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两。」 洛餚:「......」 真是笔桿子吹火——小气! 但他的气焰刚翻涌出小火苗就被熄灭,留下缕无措的灰烟裊裊,沈珺手指在包扎处轻巧打了个稳结,抬眸时纤长的睫羽、月色淹润瞳孔的轮廓皆望进他眼底,以至于沈珺含在薄唇中的那句:「又不是当真要还。」洛餚只听了个大概。 他发出声短促的「啊?」,沈珺没忍住地翻了翻眼白,他正想要再问,却忽然突兀地止住话头。 周遭的声音像被揩去,故而那响动就如滴在苍白宣纸上的墨点。 洛餚自知修为消散大半,五感的敏锐大不如前,他与沈珺对视一眼,借目光表达自己的疑问,见沈珺心有灵犀地略点头,绷直的躯体才放松些许。 静待半盏茶后,段川看到他们二人时也微不可察地稍松口气,视线扫过洛餚腰间不协调的一圈颜色:「洛公子,你受伤了?」 洛餚表示只是皮外伤,段川眉头依旧未舒展,「虽然仅伤及皮肉,但血腥气无法掩藏,寒昭掌门...的幻象迟早会觉察。他的修为远在我等之上,如若是在九尾幻境外,我与仙君合力或许能够一搏,但现下他似乎不死不灭,就算我们精疲力竭,也实在难以应对。」 洛餚思虑着道:「不论幻境也好结界也罢,设置时总要有处阵眼。」 鬼道中人对此再熟稔不过,不过若想破局,势必要先对所用阵法了如指掌。 只是这偌大密林内,不知要从何处着手。 「如是寻常地界,我们还可以分头查看,但是面对寒昭,落单可就棘手了。」沈珺指腹摁压着剑璏,目光却在一句话间朝那赭红中的月白不露痕迹地偏移数次,「或许要将此处皆摸索遍,才能有所头绪。」 不知道传送的入口是否是起点,进入密林后他们便一路向北,倒是没走什么岔道,但也不知这林子究竟绵延多远,又要走到猴年马月。 三人没再耽搁时间,向先前未探查的方向走去,皆留意着所见所闻的特别之处。洛餚眼睛微阖,一副有些睏乏的样子,时不时糟蹋下途径的植被,揪两片树叶就着月色光亮打量。 正如段川曾观察游鱼的脱序、随性,无规律可寻,锻造得再精妙、再趋近于完美的幻境,也终究有无法构造的缺失。 可此处不尽相同的叶子、从未重复的水纹,每个细节都昭示着平常和普通的现实。 究竟什么是特殊的? 洛餚心绪万千,当再次借着月光,银亮透过清晰的叶脉,他的视线随之伸展,却不经意地溢出了叶廓边缘。那总是被充当成背景的夜幕,才第一次有意地印入眼帘。 他移开障目的叶片,仰望穹宇星斗,恍然明悟时,心底极轻地嗤笑一声。 第43页 在这关头,沈珺的手突然扣住他的肩膀。 洛餚不解地看向他,却仿佛从他眼眸中听到刀尖在地面拖拽的长音,像女人指甲摩擦锈器,缓慢地移动,刻下刺耳的空鸣。 如同一张催命符,一笔一划地书写:他来了。 第0028章 镜花 世间话本最常渲染女鬼,苍白可怖的脸半遮在黑髮下,嘴边流红,似刚喝血啖肉。 她身若无骨地扭曲着飘荡,渐渐滑出视线之外。 可下一瞬,她竟勐地定在身侧几尺! 冷不丁地用那双没有眼仁的眸子注视着他,目眦欲裂。 他吓得拔腿就跑,发软的双脚险些使不上劲,心如擂鼓、气喘如牛,闷头不知道跑了多远,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扶着树干停下来喘息。 回头望身后空空荡荡,脑内绷紧的一根弦终于松驰,只觉跑动后浑身疲乏得厉害,或许是太久没有锻鍊筋骨,身体沉重得很。 他大手抹去额角冷汗,黏腻间却触摸到缕丝滑。 冰凉的、柔软的... 好像是女人的头髮。 他迟钝地转动脖子,视线贴上一张失神的脸,见他看来,她趴在他背上,俯近耳边痴痴低笑着说—— 后来的剧情洛餚没看到,因为南枝在一旁大骂破话本刻板印象,她们可是垆边鬼似月,皓腕凝霜雪,明明男鬼才面相狰狞,为了使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小嘴消停消停,他只得把书一抛说「就是」。 不过现下的情形倒是被南枝一语成谶,那寒昭老尸拎着刀,面色红润却仅存眼白的模样,确实和善不到哪里去。 山影憧憧,树影婆娑。 似是云层给月亮盖了层薄毯,天色顷刻变得黑魆魆,阴怖鬼森中,忽然掠过两抹格格不入的颜色。 洛餚睨一眼段川,道:「早知我也换身黑衣裳穿穿。」 他本是随意发发牢骚,段川却令人出乎意料地有所回应,竟含几分调侃意味:「等天光破晓,洛公子便又想换身白衣衫了。」 隐约感觉到身侧白飘飘仙君的视线,洛餚也偏头看向他,可转过去后沈珺又好似从未移动过眼神。 洛餚眼眸小幅度地一弯,拾起搁置的话继续道:「此处是黄道十二阵,鬼道古传、阵法严密,有二十八处阵眼,分别对应二十八星宿。」 遵从《淮南子·天文训》,黄道十二阵将二十八宿分成九野:钧位、苍位、变位、玄位、幽位、颢位、朱位、炎位与阳位,每一位设三处阵眼,而仅有一位是四处。 「若想离开,需要找到设有四宿的区位,并同毁那四处阵眼才可破局。」 段川心有存疑,「同捣四处?但我们只有三人。」 沈珺细听着蔽日长刀破空之声,道:「那可不一定。」 段川足下蕴劲,脚掌一转,随身前两人变换前行方向,飞矢般射入树荫中,「寒昭掌门的幻象可不会依照我们的心意行事,如何让他捣毁阵眼?」 洛餚挟着符篆,缃纸被移动所带起的风撞得晃如火舌,「假身符,虽然没有灵息,但可以作饵。」 沈珺音调上扬地「噢」一声:「这不是禁术吗?」 「现在是燃眉之急。」洛餚小声辩驳,语毕后才发觉沈珺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旋即反应过来大概就是想见他吃瘪的样子吧,当真是满水。 好在沈珺没忘记在段川面前要身着「漌月仙君」的外袍,立刻将语调捋平:「在苍穹星宿九野中,北方玄天便是四宿:女宿、虚宿、危宿、室宿,或许我们可以先寻玄位。」 洛餚颔首,「若此地亦是如此,我便以假身符引诱寒昭破阵眼。」 「你身负伤。」沈珺道,「况且修为不敌,还是本君来为好。」 「绘假身符时已签了血契,非我不可。」他两指一屈将符纸收入掌中,不容置喙之意冒出个雏影。 新月冷色再次从云顶流溢而下,淌过树梢的咽喉,才有点点滴落在地。 众人全神贯注地赶路,愈临近玄位,就愈感他们像在蜘蛛网上震动。 蛛丝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六足四眼的猎手藏匿着俯瞰,与暗夜融为一体,唯有复眼倒映澄明,细碎如星。 沈珺与段川突地同时顿步,摇光再次脱鞘三寸。 两人皆噤声,携洛餚将身形隐了又隐,连唿吸都放得极缓。 洛餚见这俩平常喜怒不显于色之人都如临大敌,虽然疑惑,但断不会存心寻死,同样静默无语,恍惚错觉自己正挤在一口棺材里,四壁都是棺木的阴森冷寂,连时间闷久喘不上气的窒息感都有血有肉、分明惊心。 一路相差无几的景色烙印在他瞳孔内,静止的树纹仿佛倏地扭曲成蛇形,吐着信子任由他猜想:莫非是寒昭靠近了? 灵息是修真者另外的耳、第二双眼睛,先前他们发觉寒昭逼近却仍向玄位行动,必定是因寒昭还未有威胁,况且既然洛餚都没有觉察,就更说明彼此间尚存距离。 现在突然停顿,或许是寒昭已近在咫尺的缘故。 洛餚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肉,钝痛让他骤然回神,暗道不对,他想错了。 若寒昭当真迩如比邻,饶是他修为有损,像只瞎猫似的,也没可能嗅不到半点鱼腥味,除非...... 一段蛛丝跃入眼底,他顺着那近乎透明的长线望去,却寻不到鼄蟊的踪迹。 除非沈珺和段川也像他一样「鼻子失灵」。他们感知内的寒昭销声匿迹。 第44页 洛餚莫名联想起那趴在人后背上的女鬼,她身若无骨地扭曲着飘荡,渐渐滑出视线之外,可下一瞬,她竟蓦地定在身侧几尺,冷不丁地用那双没有眼仁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 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身后空无一物,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按向后脖颈,与此同时,他听闻一声细如针尖的「叮」。 不是他的关节骨声,倒更像金石相撞,或者说是...陌刀环首的轻轻敲击。 洛餚将视线挪到段川身上,停云尚未出鞘。他冷静地停住所有动作,唯有眼睑偶尔眨动。 是夜,天地澄明,只见霍然一影乍破帘幕,墨袍执刀,魑魅般从眼前游过。 寒昭收敛灵息叫人捕捉不到身形,同样也无法借灵息识物,但他却猝然扭头,勐地望向三人藏身地,那双白眼仁同蔽日一齐泛着冷芒。 洛餚胛骨处皮肤渗出虚汗,从胸脯滚落,滑入灼痛的腰腹。那道被他忽略的伤此时似乎正在高声喧嚷。 他咀动双唇,喉根挤出一句:「走。」 话音未落,那寒昭刀意凌空斩来,三人当即蓄力飞身,洛餚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又蹿出那张缃纸,无火自燃,顷刻消成齑粉,他急促道:「玄枵,虚中也,虚在正北,女、虚、危、室四宿,我破前二。」 人世如何能比拟玄天的辽阔,更遑论不周山余脉,四处阵眼不会真如虚星间疏远,他们急遽各寻阵眼,沈珺踅身回眸的青丝流泄斜斜拂过了眼,目光却清明澄定地透过缕缕如罗线的视障,看见女宿与虚宿——两个一模一样,他几乎辨不清真假的鬼修。 或许是寒昭更容不下那身赭衣,又或许是鬼道修为更让寒昭戒备,蔽日向鬼修迎面砍下。 那鬼修如纸符捏着两角分别往反向旋,避开一击后袖中咻地闪出符篆,二人之间瞬时燃起面火墙,映雪在光燄照天中迅勐突刺。 沈珺见映雪剑,才恍然明悟究竟哪一人是真的洛餚。 而另一鬼修亦是善用符篆咒术,再有诀语加持,与洛餚共同牵制寒昭,逐渐将他引至虚宿,沈珺和段川见此皆卯力沉气,浩然灵息自执剑之手铮铮而入。 结界在他们于阵眼灵息汇聚时就似有所感,漫天星辰随之闪烁。 寒昭几近虚宿阵眼,鬼修与他缠斗一番已是精疲力竭,生生咽下喉管里的腥甜,腰腹伤口涨热,汩汩地往外渗着黑血,连那月白「腰带」都不再扎眼,因为被染成了和赭衣相近的颜色。 他暗骂白飘飘仙君的差事怎么比奉旨阎王爷的还苦,余光匆匆一瞥沈珺,见漌月仙君向来金刚不坏的从容假面此刻居然如摧枯拉朽,显出紧张而忧悒的复杂神色,他心里轻嘆声罢了,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幌子宽慰自己。 逼寒昭到虚宿后鬼修反身跃回女宿,而洛餚独自与寒昭抗衡更是处处受制,刀意缠身似千割万剐,为衣袍浸染更瑰丽的红。 段川见四人皆抵达阵眼处,调动周身灵息,停云直指长穹,当空一斩。 湛湛玄辉从摇光的寸寸篆纹透射而出,沈珺凝气定神,剑影与素月浑如天成。 感受到蔽日聚结着寒昭霸道强劲的灵息,沈珺下意识地将视线稍移,却忽似挨了一记石破天惊般的勐锤。 砸得他牙关紧咬,鬓角冷汗直流。 蔽日即将砍向刀下人脖颈的顷刻须臾,那人手持的一柄映雪刺进了沈珺瞳孔里,他的心跳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快、这么用力,仿佛锉着蔽骨。 洛餚好似背靠断头台,寒昭手起刀落,生命可就如此这般随便又轻易的... 结束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己。 沈珺心神大震,强迫自己凝气定神,可映雪剑刺穿眼睛的痛深深地扎了根,在他脑海野蛮生长着,无法不去自嘆自恼自扰自问:怎么回事?究竟哪一个才是洛餚? 第0029章 水月 洛餚曾在无间道狱受刑罚时闲闲联想,内脏扯出纷纭的肉丝像孟夏飞絮,而溺亡则是淹没在潮汐的子宫里,水会成为唿吸,充盈四肢百骸的每一寸。 他听闻淹死前耳膜会破裂,也确实在窒息间与万物隔绝,好似隔着条夸父才能跨越的天堑,曷其有极。意识浮浮沉沉,将死之际却听见有人用青涩而稚嫩的童音,一板一眼地诵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 洛餚哂笑,心说这小孩怎么少年老成,小小年岁扯什么生生死死的,又怅惘着恍如隔世,幻觉似乎曾经、很久很久以前,也这般坠入过水中,肺部几乎要炸开一般的疼痛。似乎是生前儿时的事情,后来...后来有人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朝他伸出一只手—— 洛餚勐地吸入一口气:「咳、咳咳...」他喉咙里挤出声长呵,才终于将眼前白芒驱散。揽着他的人亦是衣衫尽湿,墨发如泻,微冷的手撑着他上臂道:「没想到你恐高还恐水。」沈珺停顿片刻,颇有些无奈道:「那这重结界真是为你量身定做。」 洛餚刚从淹溺的边缘缓过神,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脚踩天下名剑之三的摇光,他才将整个场景尽收眼底。 无边无际、无垠至极的浩瀚汪洋,宛若的深渊巨口,吞噬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沈珺察觉洛餚又将脸埋进他颈窝里,轻轻提了提肩膀:「你的伤如何?」 洛餚都快忘记这一茬,闻言环在沈珺腰间的双臂紧了几分,喃喃到:「要疼死了。」 第45页 身后人的心跳如此生动而鲜明,让沈珺思绪百转,脑海内回放着蔽日砍向刀下人脖颈的顷刻须臾,不过这回刀斩之人却是他自己:明知道假身没有灵息,为什么还会被蒙蔽? 真的是因映雪剑吗?还是因为他心神不宁、道心不定... 许久不听沈珺回应,洛餚暗道这白飘飘仙君真是无情,闷闷地问:「段川呢?」 沈珺这才收拢心绪:「他的传送点与我们不在一处,但是距离不远,很快便会遇见。」他又补充到,「刀伤遇水易染炎症,要早些离开这处幻境。」 洛餚不敢低头,便仰首望向上空,明明灭灭的星影像停泊的萤虫,暂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又做足了心理建设,他视线才往那浮光跃金的汪洋海面一落,飘飘然似蜻蜓点水,仅一瞬间就再復紧闭上眼,轻哼:「伤口痛得厉害,没力气看这些。」 洛餚原以为沈珺会刺他两句,没料到这说话不中听的仙君居然让他休息片刻,他也懒得客套——好不容易有带薪偷闲的机会,要是不把握,可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若是天时地利,洛餚倒想倒头睡一觉,奈何正身处万丈高空,思及此,立马又感到他的心被狠狠攥起来,他试图转移惧高的心思,于是同沈珺胡乱扯到:「你先前托我寻死人,又说有什么机缘,现在撷月盏已寻到,地府也去过,可有眉目?」 洛餚看不见沈珺的神情,不过可以猜测他面容应该没什么波澜,听着音调也语气平淡:「还没有。」 洛餚好似漫不经心:「尽管不知籍贯姓名年龄相貌,但总有个缘由吧,仙君你为何要寻他?」 他话音被裹挟在风中四散,但两人间不盈寸的距离,沈珺没理由听不见他的疑问,可沈珺却不发一言,惹得洛餚心里小人再次抓耳挠腮:「是不是你们曾经志同道合结果反目成仇、一刀两断?或者曾经并肩作战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拍两散,就此天人永隔?」 「都不知籍贯姓名年龄相貌,怎么会有这般复杂的渊源。」 洛餚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可若非不愿泯灭的因果,为何要费尽心力地寻一个已死之人呢。 两人陷入阵短暂的沉默,直到洛餚准备将这个话题揭过,沈珺却忽然说:「或许是因为宿命。「 这个答案远远超乎洛餚的预料,他一时失笑:「你信宿命?」 「不信。」沈珺轻微摇首,「所以要寻他。」 洛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这仙君怎么和判官一样喜欢打哑谜,尽是些含煳其辞。 命啊,一撇一捺,皆是身不由己、己不由心,他在地府见得太多了。不过对于洛餚而言,这种东西,当作甘蔗嚼两下咂摸个味儿就够了,吐得干净利索些,何必汲汲復营营,最后未正觉心也、不觉明了,是故一切不得解脱。 「我也不信。」洛餚懒懒拖拉着语调,尾音在他们在身后像泛舟荡漾而起的长长的涟漪,愈远愈淡、慢慢平息,仿佛终于沉入了这片汪洋。 大约过去整整一炷香时间,黑蓝海面依旧是绝望的辽阔,好似御剑疾行也走不到尽头,与段川汇合时,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没有终点。」 其实这四个字值得商榷,因为一条无限的线是没有终点、一个周正的圆也是没有终点,可就算洛餚精研鬼道,面对空无一物的巨海之阵,仍颇为无所适从,「至少阵眼不可能在水中。」 却月观和不周山并不擅长列阵术法,换言之正道向来不屑于此,段川倒不偏见这些邪魔歪道,虚心请教到:「为何?」 「阵眼是幻境中特殊的存在,它可能是假中的真,抑或是真中的假,不论如何,它一定是特别的、唯一的。」他在心中闲闲想过前不久才经歷的三重幻境,譬如听风寨满地残尸中唯一的怨魄,小镇生魂中唯一的尸体...等等! 洛餚憷然一惊,脸上闪过难以遏制的愕然,回忆像用指甲尖揪着一小块皮肉拧,不期而遇的锐痛让他灵机乍现:立夏的尸躯不是唯一,在被困囿的生魂中,还有一具尸体。 洛餚的手掌似乎被那片凉意浸透,看见「他」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覆盖在骨头上的小脸扬起来,墨色瞳孔如同两个死寂的黑洞。 他记得自己曾经思考过为何那小乞丐没有脉象,不解既然小乞丐不是被囚禁的生魂,那他躯壳之下又是谁在操纵,现在知晓是九尾编织的幻境,操控「他」的人应该就是九尾无疑,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多此一举地对沈珺说「喜欢你」? 当时洛餚以为是沈珺在第一次循环中仗义相助的缘故,现在仔细想想,答案定然不会如此浅显。 洛餚回忆着九尾在阁宇中说过的每一句话,捏起来翻来覆去地琢磨:她说「可怜天道吝啬得很,我等无魂无魄的妖物,遍寻秘法也入不得地府」;她说「不过在此之前,你我二人做个交易如何」;她说「有劳仙君入地府寻她,我便为仙君放了那些生魂」;她说:「机缘。」 机缘—— 洛餚错觉坠入了万丈冰窟,钻心噬肺的寒意勒着他的喉咙,叫他难以喘息。 机缘二字,不仅仅是沈珺答应入地府寻立夏魂魄的开始,也是洛餚与沈珺这一路同行的起始。 九尾所诉之机缘和沈珺所述之机缘盘根错节,好似一方星罗棋布的弈楸,洛餚举棋不定,一时看不透撷月盏究竟是沈珺的机缘,还是九尾的机缘? 第46页 或是他们的机缘缠绕在一起,可二者一人一妖,之间还隔着百年的沧桑...邻家女孩貌的九尾在他脑海里浮现,她想利用沈珺之手获得立夏的魂魄,她以「镜花水月」暗示不周山禁地,她引他们至此,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总要有一个缘由。 奈何他现在无力勘破。 洛餚沉沉吐出一口浑气,他忽而有种莫名的感受,仿佛自己和沈珺二人,早在遇见彼此之前,就已经成为她棋盘上的一颗白子了。 他将几乎拧成乱麻的思绪暂且封箱收敛,好在段川并没有察觉洛餚短暂的异样。反倒是沈珺的手掌不知何时覆盖在他揽腰的手背上。 血液同意识重涌回身躯,洛餚才发觉他在思虑中无意识地将沈珺环得死紧,他讪讪地松开些许,沈珺的声音从前方飘来:「你想勒死我?」 洛餚说怎么会,「若是勒死了仙君你,我就要...」他眼眸一转,这回没有蹩脚地掐细声音,「就要守寡了,可捨不得——」 他最后四个字几乎咬在沈珺耳尖,轻微加重的读音化为声缱绻的吐息。 足下摇光勐地一斜,吓得洛餚扒拉沈珺的力道陡然重几分:「我恐高!」 沈珺微不可察地干咳一声:「抱歉。」 洛餚抱怨沈珺的御剑术不靠谱,连天下之三的名剑都御不稳。他靠在沈珺肩头望向高空星群熠熠,眼眸忽然眯成枚月牙,暗想此等佩剑,不是皆与心脉相系的么? 不知属于谁的心跳敲击着耳廓,鼻尖萦绕的清冽竹香如浪息潮涌,洛餚将目光落至沈珺侧脸,其实从这个角度并不能完整看见对方的眼睛,却让人觉得其中反映着海,黑蓝的琉璃珠,然而有海洋无穷尽的颠波悲悯。 他又有那种莫名的感受,飘摇的、捉摸不透的,判官说漌月仙君身上有一...物,与他前世有关。或许、大概、可能,那些纠缠不清的机缘中,有一缕是他的呢? 第0030章 眼睛 尽管知晓汪洋无垠,三人仍然向四周探索了半刻,直到沈珺放慢速度:「东、南、西、北皆没有尽头,洛餚也说阵眼不会在水中。」言毕他仰视高空,段川也随着他目光看去:「你想向上御剑?」 沈珺称「是」,又半侧脸低声问洛餚:「或拜託衡芷尊查看,我们就留在此处。」 洛餚埋头深唿吸一瞬:「无事。」 「当真?」 洛餚小幅度地颔首,随即感到颊畔的风开始蹿动,一股脑全灌进了耳蜗里,轰轰作响,如闻雷鸣。他极用力地紧闭着眼,浑身既僵得像块木头,又软得像凌霄花攀援缠绕,变成沈珺校袍上一抹赭红的流苏。 风声骤停时,洛餚才终于感到耳鸣消退些许,却未听见有人言语,忍不住开口:「怎么样?」 沈珺垂在身侧的右臂抬起,似乎在触摸着什么,答非所问:「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洛餚眼睑掀开一条缝,脸埋在他颈侧含混不清地说什么意思。 「醉卧扁舟,只见一片星光璀璨的世界,似幻似真、缥缈迷离。」沈珺御摇光移动几尺,「这遥遥星辰落在汪洋,或者说是汪洋捧托着遥遥星辰,一眼望去,真是分不清天上地下。洛餚,我们不在水中。」 洛餚心中疑惑,因怔忪而迟钝的感官终于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一丝热意,他将脖颈后仰到近于极限,确定不可能瞟到哪怕一丁点儿下空时,才将薄薄的眼睑皮肉翻开。 工整的青砖片严丝合缝、摇曳的长命灯明灭不定,沈珺降低些高度,当深色和亮色映入眼帘的范围更广、更迷濛时,呈现而出的,就宛若星河漫流的苍穹。 洛餚恍然大悟时发出一声轻笑:「原来是倒错的结界。」 「洛公子可有看出特别与唯一之处?」 洛餚闻声撇转向段川,不过是闭着眼睛转动脑袋,明明滑稽的举措居然被他做得从容:「隐隐有些猜想...漌月仙君?」 沈珺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此处无月。」 段川登时瞭然,「月引潮汐,二者或许有关联。」 「也许可以冰镜剑道九轮月相变化引汪洋生变。」沈珺语毕,摇光与停云缓速下降。 直至众人与水面平齐,段川觑眼这一对道侣,黏煳得像粘锅的红豆包让人头疼,他双足移至停云刀柄,让出大半空处:「洛公子。」 洛餚见此才松开快要长在沈珺腰间的手,衣摆如蝶翼,轻悠悠落在停云刀身:「多谢衡芷尊。」 段川淡漠道声无妨。 素影成月,剑凌九霄,冰镜剑道意境冷冽,依次为朔月、峨眉、上弦、渐盈凸、望月、渐亏凸、下弦、残月和晦月。 沈珺自朔月而舞,陡然水雾氤氲,清逸渺远,恍似白墨洇于乌纸。 温度如陨霜降,逐渐雾凇沆砀,再看不真切。 视线皆被遮掩,洛餚颇为百无聊赖:「我们离席了这般久,大致会引发些骚乱。」 「掌门师尊知晓我送你们回宿处,会妥善平息事态。」 洛餚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某个要被他大卸八块,展示何为鬼道中人铁石心肠的小兔崽子,「说起来,谢炎应当会是最早察觉你...我三人离开的。」 「那可未必,谢炎定是邀景宁他们玩博戏。」段川无奈轻嘆,「屡禁不止,已没收许多回了。」 洛餚意味不明的神色藏在夜色中:「我听闻他曾言心悦景祁、景昱二人?」 第47页 段川顿时感觉自己头更疼,「其实不仅如此,他几乎要把不周山中每名弟子皆表白一遍。」 洛餚眉梢微挑,笑眯眯道:「包括衡芷尊吗?」 他捕捉到段川有一丝的凝滞,两人的目光在夜幕中相接,星目如斟幽色,剑眉蹙敛,洛餚笑出花白的牙尖,轻快地眨眨眼,「或许其他人都是幌子,仅有一位是真。」 半晌后段川才舒展双眉,不咸不淡道:「洛公子甚擅察言观色,鄙人自惭形秽。」 「不过旁观者清。」洛餚揣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话音却被破汽而出的滔天巨浪撞了个七零八碎,说时迟那时快,段川面色一紧,停云即刻升空。 洛餚盯着脚下越来越瘆人的高度,仿佛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他强咽下不适,那翻江倒海全部翻倒在他胃中,再见那月白迅犹电驰地穿透雾障,真如溺水得舟一般。 沈珺带着凉意的手覆盖住他的眼睛,「九轮剑道自朔月至晦月,已一一绎毕。」 紧随沈珺此言,三人身下竟如摩西分海,海水勐地朝一处海眼涌去,顷刻间骤然失重,天地颠倒地朝原本的「天幕」倒栽。 腰腹传来羽毛扫过的痒意,温热祛去湿漉,洛餚半晕半醒之余感嘆自己居然还没摔死,真是积了上辈子的福,又想此行多舛,觉得还是造了上辈子的孽更妥帖。他眼睫颤动,丝缕光亮溢进眼底。 天地翻转后,无穷无尽的空间也随之消失,洛餚才发觉他们身处密室中,工整的青砖片严丝合缝、摇曳的长命灯明灭不定。 他倚着墙坐直,余光瞥见腰间突兀的白,伤口已经换过药了。 「醒了?」沈珺瞟他一眼,继续观察四面的青砖。 洛餚随意叩响身下地砖,又用指腹摩挲背后砖石的缝隙,嗓子掐出抹讥诮意味,「我还以为你会说『现在才醒,真是弱不经风』。」 他看见沈君唇角勾起抹笑,行至他身侧时喁喁私语:「学得不错。」 洛餚泰然自若地向沈珺递出一只手。 沈珺鼻腔里闷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冷哼,将他拉起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彼此的髮丝短促地一触即离。 「无门无窗,前、后、上、下、左、右,皆是实心的。」洛餚随沈珺的话语环视一周,封闭的室内唯有四角点着长明灯柱,几乎每寸缝隙都严密,就如同钢铁不破的牢笼。 「此处空无一物,阵眼莫非是这四盏灯?」段川说完立刻自我否定,「不对,既然是四盏,便不是唯一。」 洛餚点点头刚想说孺子可教也,好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他怕衡芷尊把他砍进墙里再也抠不下来,只道:「再看看。」 空间不算狭小,也称不上宽敞,三人完整检查过后也不过一盏茶时间,沈珺和段川连顶板也没疏忽,仍然一无所获。 洛餚则凝视着墙壁默默出神,死板的砖缝凹凸起伏、细小的划痕深浅不一。 当人越专注地盯着某一处时,其他的区域便变得模煳不清,中心是极深的黑色,边缘是晕开的淡色。 他看着墙,墙也看着他。 洛餚似有所感地掐了个寻诀,脸色却是微变。 再算一回的答案依旧如此,诡异地介于「有结果」和「无结果」之间。 他从未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尽管他的修为散去一半,不过也仅是灵息受影响,诸如寻诀、符篆之类只要不出错就能运行的术法,其实与生前相差无几。 洛餚两指一路抚过冰冷墙壁,到长明灯处,烛芯无序地游曳,他打开灯罩,指腹在火舌上一碰,面不改色地捻着耳垂。 沈珺望过来,「不痛?」 他当即恰如其分地驯顺垂下眉眼,「嘶,要痛死了。」说着将指腹往沈珺如润玉的手背上贴。 那火烬似灼人的两指被沈珺拎起来:「你有发现。」 「我方才算过寻诀,阴鬼妖邪的存在临界于『有』与『无』。」 空间沉寂片刻,沈珺看向他们旁侧的青石壁,因烛火而倒映着他们朦胧而虚弥的影子。「或许是『部分』。」 此话不无道理,洛餚颦眉半瞬,很快舒缓,只是结界中的幻象就如方才无穷尽的水,这四面墙也凿不穿捅不破。 那「部分」又会藏在何处? 思考中灯色忽然黯淡,洛餚诧异回首,段川立在另一处长明灯前,罕见地露出点麦芒大小的侷促,硬邦邦地清了清嗓子,说:「吹灭了。」 洛餚对他竖起个拇指,也朝自己面前的烛火唿了口气,灯苗扑跌不定,与此同时,另外两朵焰光亦被沈珺与段川吹熄,唯有此炷摇曳。 他后撤两步,慢吞吞地将双手一举伸了个懒腰,「麻烦二位将这处长明灯毁去吧。」 沈珺与段川对视一眼,刀剑出鞘不过堪堪数寸,灯柱便四分五裂,烛芯却仍燃着,照亮地面上灯柱原先位置的圆形。 圆洞不过鹅卵大小,边沿齐整。 洛餚见漌月仙君和衡芷尊立刻掸拂衣袖灰尘,心知不用奢望他们做趴伏在地上这种有辱斯文的举动,只得撇撇嘴,磨磨蹭蹭地俯下身,眯起一眼往洞内望去。 借着烛火流入洞中的光亮,他看清里面的东西,饶是有所准备也当即唿吸骤停。 只见洞里嵌了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鎏金色中一竖瞳孔突地缩细,朝他眨动着。 第0031章 秉烛 第48页 那一翦金瞳眨了眨,洛餚没动目光,反手挑拣了根长度适宜的碎灯杆,正在他对准洞口狠戾戳下的一瞬间,不知何处勐惊起如泣如诉的悽厉惨叫,密室激烈震动,石壁崩裂的巨声像在众人颅脑里坍塌。 洛餚的手停在半空,一抬头就是大块顶板轰然坠砸。 眼见即将脑浆四溅、骨肉成泥,他却盯着碎灯杆徒然一空的手掌。从裂缝挤进空间的狂风吹得三人衣袂猎猎,可卷不动青石转倾塌的碎埃。 剧痛未袭来,直到所有建筑残迹皆作齑粉。 幻象消退,黯光落地,素影蒙尘。 眼前出现的仍是僻静的树林山谷,沁鼻木味糅着湿冷雪气,是独属于植被茂盛处的醒脑甘香。 段川将停云入鞘,「我们已离开幻境了?」 「尚不能断定。」沈珺望着林中一条小径,大约两足宽,长年累月的踩踏而使杂草不生,蜿蜒到树木深处。 众人沿着路径前行,许久都并无异样,洛餚捏了捏鼻尖,总觉空气中有一股深窈缠绵的脂粉香挥之不去。 景随步移,率先从千篇一律的树影中显现的是间朴素木屋,那缕艷香顷刻浓郁,似乎随着窗纱浮动,可风一吹又破了,散作风烛草霜荡然无遗,仿佛仅仅是错觉。 洛餚上下打量,屋前是几分瓜果俱全的农田,田侧设水井,墙根下堆着干柴,一派生活气息。 三人相视无言,段川犹豫片刻,抬手叩响了木门。 「咚、咚」的两声在寂静深山无限拉长纵伸,迴荡钝闷的余音,一下将所有唤醒的声响都挤在这屋处。 树稍簌簌中,他们的唿吸克制得轻缓,以至于屋内的动静可以不费力地察觉,方叩门后不过数秒,便能听见物什置地,紧随摩擦声响,好像有人开始走动。 可洛餚向窗棂一瞥,屋内却一直都没有亮灯。 尽管凭藉月光,也不足以照亮屋子,洛餚隐隐有些纳闷,怎么会有人半夜三更不点烛火呢? 细微的响动距离他们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晰,直至一门之隔,那人的脚步停顿,忽而响起的是指甲划在门框上的声音。 段川的手立刻按在刀柄。 洛餚指尖寻诀翩飞,屋内人挠动门扉的力道也越重、越快,突然终于摸索到某处,传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与框之间露出条狭窄的黑缝,随后再也没有杂音。 洛餚右手搭上沈珺左肩,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九尾。」 还未敞开门扇,屋内人听此言终于有一声低吟,嫣然道:「呀,是漌月仙君的情缘。」 黑缝逐渐扩大趋淡,屋内人的面庞显现于月色中,洛餚看清时五指下意识地收紧,她的颌骨、嘴唇、鼻樑都与幻境无异,唯有双眼覆盖着白绫,让他想起那琥珀色竖瞳的眼睛。 九尾的面色几乎与那抹白绫融为一体,因没有眼神的聚焦而显得空洞,不知她正望向何处:「漌月仙君,名不虚传。不知另一位是?」 段川没有贸然开口,沈珺感受到洛餚在他肩头轻点两下,表示眼前的九尾并非幻象,他心下明了,回答九尾问题时却是看着段川:「观中晚辈,同行游歷至此。」 段川眉心稍蹙,未有反驳。 九尾但笑不语良久,才忽而问:「魂魄呢?」 沈珺拿出木簪:「在此。」但他在九尾伸出手时回臂一收,并未让她沾染:「我等为入此处可谓之艰险,若不是有所准备,只怕早已殒命,你如此轻飘飘一句讨要,太不诚恳吧?」 段川按在刀柄的手闻言一紧,有即刻拔刀之势,却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扣住腕骨,段川凌厉的眼锋剜向洛餚,见他以唇语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九尾幻境中为何有寒昭吗?」 洛餚知道段川必定是想质问他二人竟与九尾有勾结,「若是我们有意谋害,先前能动手的机会多得很。」他试图暂且按捺段川惊疑之心,「待九尾的阴谋明晰,自会再向你解释。」 察觉到掌下段川的手臂不那般紧绷,洛餚才松开手,这时九尾道声也罢,她敞开门扉,道:「既目不能视,灯烛于我无用,还要诸位在这黑灯瞎火中委屈片刻了。」 屋内沿窗的空地处摆放着几块草团,九尾盘胫而坐,手中把玩起一座半掌长的三重宝塔,似乎是刚解下的随身之物,她声若温弦,一指拨弄着塔尖,「仙君想换些什么,生魂?此事既成,我自然会放过他们。」 「生魂与魂魄本就是等价交换,可本君为到此九死一生,你觉得…」沈珺刻意停顿,反问到:「够吗。」 九尾莞尔一笑,娓娓道:「仙君真是精打细算,让我想起百余年前屠听风寨满门之后,忽然有个人找上我,说要与我做一笔交易,他也是机关算尽的生意人,仙君你猜猜…他是谁?」 沈珺凝视白绫的目光犹如一拢风雨不惊的云烟,仿佛透过她遥望着谁:「寒昭。」 「漌月仙君,太聪明可不是好事。」九尾并未否认,「他想要我将听风寨残迹——房屋、小径、残尸等等一处不落,全部封存于幻境中,并以怨魄为引,杀了所有闯入幻境中的人。这于我而言并不困难,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如同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一般扬起脸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下一刻却勐地低垂,面色徒然变得娇媚,近乎诡异,尾音甜腻着道:「他想要听风寨销声匿迹,就此永远消失。」 第49页 她似乎能够通过体温感觉到身侧坐着的人,纤长食指抚过洛餚的膝弯:「你来说说,他想要隐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洛餚心说这九尾怎么跟抽学生背经文似的,很快又想到她目盲,或许是在以这种引人说话的方式,进一步确认他们的存在。 他回忆起寒昭的平谥,「愍」寓意着使民折伤,但还不待洛餚回答,九尾那只食指就被摇光剑鞘拨开,沈珺道:「他对听风寨有纵容之举。」 九尾嘻嘻笑道她不会摸到仙君的情缘了吧,仙君莫要怪罪,如此言语一番才继续说:「听风寨能叱咤沧州百剿不灭,是因为他们和不周山有钱财来往,听风寨月收七成都要交予不周山,不管是打砸抢掠所得还是坑蒙拐骗所得,不周山一概照收不误。每派弟子下山都是装装样子以堵悠悠众口罢了,寒昭事先泄露风声,然后就说听风寨已破胆而逃,其实过几日又会捲土重来。」 「寒昭老儿,可谓道貌岸然。」她精确地「看」向沈珺:「如何?这其中内情作为筹码,换你们九死一生入结界,不算太亏吧?」 「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辞。」段川不禁沉声辩驳。 「信不信由你。」九尾也不恼,「漌月仙君?」 沈珺看不出情绪,不知他相信与否,只说:「待我等在此休整几日,离开结界那刻再将立夏魂魄给予你,如何?仅仅是休整罢了,本君料想你应不会吝啬至此。」 「自然不会,不过我目力有损,诸位自便。」言毕她起身离开了屋内,不知去处。 屋中三人一言不发,直到万物皆喑,针落可闻。 段川摩挲着刀柄,诘问道:「你们方才提到的结界是何意?」 洛餚将双臂后撑,坐没坐相地环视这间木屋:「衡芷尊,你可信九尾所言?」 「信口臆断,无凭无据。」 「那倘若我说,其实此地并非九尾幻境,而在你不周山的禁地。」洛餚指尖轻敲着地砖,「禁地内关了个九尾,你觉得寒昭当真能从中择得一干二净吗?」 段川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那魂魄?」 「本君与洛餚游歷时偶入幻境,发觉其中有被困生魂,调查之下方知是九尾所为,确有其事。不过我们曾与她在幻境中见过一面,她愿以困囿的生魂作为交换,托我们前去地府寻一位故人。」那支木簪在沈珺手中,被冷肤衬得分明,「这便是那位故人。」 「九尾狡诈成性,她的话可不能信。」段川这般说着,却也不再抚弄停云,洛餚纠正道:「不是不能信,是不能全信,九尾城府甚深,却也不代表她此言无真。」 他们没挑明九尾夺生人因果,九尾的阐述自然也规避了此事。而那一、二重幻境的些许相悖,一为「杀意」、二为「诱导」,其实佐证了九尾部分所言,至少关于寒昭要她封存听风寨应当是真事,因为两重幻境完全是出于截然不同的心理。 九尾是矛盾的,她既不期望撷月盏现世暴露她的计谋,可妖物无魂魄,她又只得寄希望于有人破解幻境,对世事疾苦抱恻隐之心,入地府寻立夏,故而斩杀所有进入幻境之人并非源于她的本愿。 但她刚才那番说辞不仅有所隐瞒,并且漏洞百出:既然是与寒昭的交易,必定是有来有往,寒昭又承诺了九尾什么?她修为怎会近乎油尽灯枯,又为何身在不周山结界禁地中? 这些疑问只在洛餚脑海里翻涌,他向二人道:「寒昭不可能告知九尾钱款往来一事,这必定是她的揣测...或者她曾发现了什么,也许是某位土匪的遗言、也许是帐薄一类。」 像九尾这般深谋远虑,如此把柄定会牢牢掌控在手中,否则当年或许就已被寒昭灭口。 沈珺转向段川,道:「现下也只是猜测,若我们寻得可以证实真伪之物,一切便会水落石出。」 段川未应声,反而是洛餚倏忽提及:「刚刚密室的阵眼,是一双眼睛。」 沈珺闻言怔愣了半瞬,「是属于九尾的?」 「我觉得是,可如若是九尾自剜双目,又为何将自己的眼睛作为囚禁自己的结界?如果是旁人剜她双目,她却未曾表露出怨恨,难道她不想离开此处么?」洛餚轻轻笑道:「你们说,九尾费尽心机引我们见她,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第0032章 夜游 薄云远盖,浑不见星。 赭红游曳时像自尊莲台掰下的一瓣,在密密匝匝的林与雾中映出个不真切的影子。 他脚步落在积叶之上,对着月色踽踽而行,啁哳声漫无目的地忽左忽右,似乎忽被细小气流惊扰,那双唇随之开合,「怎么样?」 空气静默中,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握着枚缀有杂色的玉佩:「先回来,她要到了。」 洛餚此言后约半刻钟,云雾淡却,澄澈光斑像玉珠洒了满地,或大或小圆润晶莹,在来者行过时镶上她衣摆,走离后又坠回原处,落珠无声,清脆却响在她嘴边:「洛公子,果然是目达耳通。」 「既敢在仙君眼皮子底下邀约于我,如此诚心,岂能辜负?」 九尾低笑道:「我曾说过,可惜了你这副俊俏皮囊,若是我囊中之物该多好,奈何仙君不肯割爱。」 洛餚悠悠环着臂,「我便还是那句情深缘也深,自然是不愿。」 九尾唇角弧度扩大几分,黑髮与白绫风中交缠在一起:「情、缘,还是劫呢?」 第50页 洛餚心念微动,不动声色。 只闻九尾声音徐响:「洛公子,我都是为你好呀。」她探过身,一缕深窈缠绵的香气蔓延而来,「你若是情缘,可就性命不保了。」 他似笑非笑地「嗯」一声:「说来听听。」 「你可知道沈珺此行的缘由?」 「机缘。」洛餚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含煳词语,九尾竟是轻点了点头,「漌月仙君修无情大道,命中注定的可不会是情缘,而是情劫——他们这种满口仁义道德、大道真理的修仙者,怎么会容忍命带劫数呢?」她一指点在洛餚胸口,「他一定会杀你的,时间早晚罢了。」 「所以...」 「所以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洛公子,情爱如彩云易散琉璃脆,如何能比得过实实在在的性命?」 风染月色冷寂,吹拂衣袖若蜉蝣之羽,九尾用白绫凝视着他。 洛餚沉默一瞬,撩唇笑道:「丽人对此看得通透,在下心生景仰,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事请教。」他在九尾的默认下继续缓缓道:「你言沈珺此行是为情缘…不,情劫,你久困深山,又是如何知晓的?」 「夜有星象,卜筮并非难事。」 「是吗?」他尾音上扬,「怎么会有人如此好心,不算自己的命,反而去算旁人的命?再者说来,你们年岁相差数百载有余,你到不周山禁地时,沈珺都还未降世吧?」 九尾音调渐冷:「洛公子这是怀疑我所言?」 「恰恰相反,我深信不疑。」 九尾蹙眉偏了偏脑袋,只听那人道:「只是正如你方才所说,情爱犹如彩云易散,若想要拉拢我,根本不必谈及情缘,你我之间应当是通力合作的交易,而并非单方面的救赎,不是么?」 「和洛公子谈心真如龙韬虎略。」九尾仰面长笑一声,「想要讨价还价,那你又有几分货色呢?」 洛餚指尖点着肘弯,「夜观星象、问天地、占命数,蓍草更易中,算的是你自己吧?在下斗胆猜想,你向天道卜卦得到的结果,却是要再占上一卦。」 白绫让他辨不清九尾的神情。「但占卜的主体变了,卦象所示是沈珺,你算后才知晓他命有劫数,幡然醒悟原来他的『机缘』,亦是你的『机缘』,他若要寻撷月盏,你们的命线必定会交织,而你最终想得到的...」 洛餚环望着这四方的林,天幕被叶斩得细碎,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言。 九尾凑近时的面容愈显旖旎,「洛公子,我早说了,太过聪明不是件好事。」她搭在洛餚心口的食指指甲勐地伸长,尖锐刺进皮肉,「不过我很欣赏你,下辈子投胎来我狐族,我保你得天地机缘造化。」 洛餚像是不感疼痛似的,反而笑道声好:「狐狸爪上一条鱼,剃鳞割肉易如反掌,我只担心清辉要普照万物,难以收拢一方,茕茕孑立,如何戕月?」 九尾停顿片刻。 他说:「你曾在幻境中借小乞丐暗示过沈珺,想以情劫为引让他寻至不周山,但他却没有反应,可阴差阳错,沈珺觉得不周山百年前对听风寨态度有疑,仍旧到达此地,你听见环首敲击的金石之声,尽管再轻微也熟稔于心,于是干脆不提情劫,改口寒昭之事,对吧?」 洛餚手掌扣紧了肘骨,这些都仅仅是他揣测,若是错言,可就要变成眼前妖的盘中餐了,他轻描淡写:「沈珺未识小乞丐弦外之音,我却一清二楚,不曾揭穿,难道不足以展现诚意么?」 九尾收回手,「你不信寒昭所为?」 「无论真假都是他们正道之事,仙魔殊途,与我何干。」洛餚攥紧的拳稍松些许。 她冷淡道:「你想要什么?」 洛餚坦率到:「眼泪。」又补充,「你的眼泪。」 九尾思索着,忍不住笑了笑:「洛公子,我九尾修炼百年,识人无数,人心这玲珑玩意儿,我看得多、拆之入腹也多,但此时此刻,我竟然有些看不透你了。」 「人心被裹在胸骨之下,骨上覆盖着血肉皮囊,皮囊外还有层层锦衣,妆点得楚楚风华,可全然剥却之后的人心,就只剩一坨不堪入目的烂肉了,何必看得清楚呢?」 洛餚袖内游鱼般滑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瓶身素而亮,悬在他指根轻晃。 九尾纤指接过,「我原以为是沈珺蒙蔽了你,没想到是你欺骗了他,你说仙君要是知晓,会不会伤心呀?」 洛餚怎会听不出她威胁之意,漫不经心道:「切莫耽于儿女情长,否则要『殉情』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自己。」 九尾不置一词,转身消失于夜色中。 洛餚杵在树下,静如石塑,如此两柱香后他才有所动作,抬起手从衣襟中拿出块玉佩,南枝从中飘出来:「盲女泪到手了?」 洛餚摇摇头,「快了。」 少女揉揉光洁的臂膀,嘀咕着阎王爷的差事难办,觉得林中凉意瘆鬼:「你要同九尾合作?」 「和她无异于与虎谋皮,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才不以身涉险。」他随手揪了片叶叼含在唇边,「不过她刚才说的一番言语应当是无假,至少现在知道沈珺在找的『死人』究竟是何因果,那一万三千两银子总算有着落——」 南枝好奇道:「那九尾要你帮忙做什么?」 洛餚心不在焉:「她想杀沈珺...」他兀地回过神来,九尾并没有明确表示,或许是自己关心则乱、先入为主,顿时颇有些烦闷地扯了扯衣领,改口道:「九尾要离开此地,这也是她引我们来的缘由,但她在外人面前藏敛得极深,究竟想怎么做还尚未可知,总之不会是善事。」 第51页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脚步都轻浮起来,「还是先睡觉吧,我的眼皮都要耷拉到地上了。」 洛餚微阖眼,看着已睏乏至极,脑海却被思绪点燃,混乱的火焰噼啪作响。 参天蔽月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以风穿云流、以野草和古松的轻晃。 第0033章 寻找 身着色深的裾衫有点好处,至少染血渍时不会被一目了然。 南枝自告奋勇地表示她癒合术近期可谓炉火纯青,在洛餚将信将疑的目光下演示了一番,怎料那片血色却晕得更开,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南枝「哎呀」声,拧着秀眉又念叨通诀语,这回伤处好似烈火焚烧。 洛餚终于忍不住骂道:「我还当你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看来,你才是螳螂捕蝉里的那只臭黄雀!」 南枝嘟囔着:「你才臭黄雀...好心当作驴肝肺。」哼一声钻回玉佩里去了。 洛餚耳边清静些许,胸腔的灼热却仍烫得厉害,他试图分神回忆以转移注意,像穿针引线,将一颗一颗的散珠串联。 沈珺说「死人」、九尾言「情劫」、判官道「一物有关」。 尽管洛餚心知肚明自己与沈珺道侣是假,仅凭这些牵强的联繫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但他心底仍然有所隐忧。 当那张青白小脸忽然冒出时洛餚还沉浸其中,有些猝不及防,南枝满脸不情愿地摊开手掌,「这可是真钱。」说着朝他伤口处努努嘴,大概是对刚才有感愧疚又拉不下脸,洛餚懒得拆穿她。 他两指一碰,钱币沾染生人气息后就从南枝掌中穿透坠落,他弯腰捡起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本女鬼热心肠,看你可怜,赏你了。」南枝说完又一熘烟儿没了影。 洛餚不由失笑,将钱币收进衣襟,摸到另外一块方正之物,月华如练下透着玉的润泽,却再次勾起他几分郁闷。 他是对白飘飘仙君大人有些心痒痒,还带着点对生前事的琢磨,可若因这些情绪影响,判断难免失准。他牴牾如此。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洛餚沿原路返回木屋,屋前站着两人,沈珺和段川皆已回来了,见他两手空空也没多问,沈珺道:「毕竟也不知要寻找的是何物,操之过急无用,先休息吧。」 段川轻轻颔首便告辞离开,待人行远,洛餚才朝他离开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我在寻查时发现苦槠。」沈珺说,「是不周山特有树种,段川定然亦有觉察,或许已相信此乃不周山禁地,至于其他...」他一顿,长眉蹙起。 洛餚顺着他目光低头,登时垮下唇角:「半道遇上狐狸,差点成零嘴了。」 一只手抚上心口,汩汩寒凉平息燥热、缓解疼痛,九尾的指甲痕并不深,血早已止住。 洛餚暗自观察着沈珺的神情,微蹙双眉舒展开后的那张脸上无情无绪,只是抬起眼眸时,映着夜幕摇动的光。 「林中诸人各怀鬼胎,本君挂念你,所以好意提醒,行事前要、三、思。」 万籁俱寂,森然冷冽。 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二人心照不宣。 洛餚却忽然显得愉悦,让人不明就里。 他按上沈珺放在心胸处的手,含笑的眼像弯弯的鱼钩子,「好啊。」 语调很是轻快,毕竟——这心眼比针细的仙君记帐前居然还甩出两点墨水,或许明日太阳真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翌日天色大亮时九尾依旧不知去向,众人将屋内皆搜寻毕,奈何徒劳无功,便只得继续向林中扩大范围。 凭藉晓暾流溢,万物从黑篮的绒布下掀开,一直未看清的景色被摆上展柜,沐浴着莹澈的光晖。 段川细听着四处响动,道:「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们这一趟是悄然行事,拖得时间越长,出去后就越不好交代,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只是现下想找证据又如无头苍蝇,颇有些左右为难。 洛餚活动着肩膀筋骨,「就算不找,我们如今也出不去。」他感受到段川的视线,刚想再开口,却是沈珺继而搭腔:「不周山禁地岂是出入自如之境,否则九尾也不会困于此多年。她亦在拖延时间。」 说着眼神似有若无地从洛餚身上扫过,洛餚笑眯眯朝他目送秋波,可惜被不识风月的人瞪了回来。 洛餚无奈地暗啧一声,将目光移向四周,「或许是信物,或许是文字记录,偌大的林子内当真要藏…」他微不可察地停顿,「可着实不好找。」 他屈指摸过鼻尖,唿吸间满是湿润的草木芬芳,并无异味,却让人更加疑惑。 指腹略有黏腻的暗红色确实是血液,但没有腥气。洛餚不着痕迹地揩去,默默记下刚才发觉血斑的方位。 谁知才走出不过几十步,又有一滴血出现在地面,几乎要与泥土融为一体,若不是有意留心,根本难以觉察。 兽族成妖靠的是机缘造化,万中无一,更不必说九尾这种道行百年的妖,她在此禁地,或许正是不周山鸟雀无踪、活物难寻的原因,才显得这两滴血色愈发诡异。 洛餚心中琢磨着是否是九尾留给他的暗语,但下一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段川的声音传进耳内,「此处有血迹。」 滴落在野草茎秆,流淌痕迹已经干涸,最底端的血珠子却仍旧犹新,表示时间不会太久。 洛餚回头望了眼来时路,自他发现的第一处血液到此地,大致呈现笔直路径,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尚不可知,但一路继续前行应该能找到留下血痕的东西。 第52页 于是他说:「前方或许还有。」 碧空如洗,好似一块薄釉,恍然犹若走在倒扣的瓷碗之中,洛餚又随手拔下片叶子,此次行出百来步才显出一点端倪。 沈珺所立处有片野草倒伏,身前是一株苦槠,树干流下的细细暗痕与木纹相差无几,难以分辨,引人注意的是碎雪般散落的木屑,像是凿动枝干而残留。 洛餚走近,才看清沈珺正观察的是什么。 一双鎏金色,中有竖瞳的眼睛。 「九尾的?」沈珺平淡地问。 「不...」洛餚轻咬牙关。他想说不对,密室阵眼才是属于九尾,确凿无疑,可面前的事物又并非造假。 怎么会有第二双眼睛? 他凑近了些,鼻腔仍旧没有嗅到血腥味。 沈珺注意到洛餚的动作,忽然道:「话本撰言涂山九尾喜食人肉、音色如婴,生有九命。你不是话本常客吗?」 他压低音量,像将话语蜷在舌尖,蛇信子似的吐出来:「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能从文人雅客口中听到这种词彙,看来沈珺当真很生气。 若是真给他揪到「私会」的狐狸尾巴,估计不等次日就要血寂摇光。但洛餚旋即却提起嘴角,两人挨得极近,转头时险些擦过沈珺的鼻尖,「话本轶事,无稽之谈罢了,天道连长生都不会应允,遑论九命,不过是她的九处幻身被谣传。」 沈珺嗯一声,薄唇开合:「这是幻身之眼。」 墨蓝瞳眸定定地凝视对方,穿透空中万千悬尘依然清亮锐利,被审视者不偏不移。 他们的目光相织,仿佛能看见彼此几乎要交融在一起的唿吸、看见蓬勃心跳、看见十余秒一晃而过,又无限延展、浮动,若零光片羽,微妙地盘桓着,好像曾经如此对望过无数次。 似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那般熟悉。 沈珺心间微突,略带迟疑地移开视线。 段川将周遭都检查了一番,「九尾真身眼盲,或许是借幻身之眼视物?」 洛餚点头又摇头:「这样做的代价也太过庞大,除非她想要『看到』的东西非常重要,也许...」 也许她在寻找着什么。 第0034章 请君 「找到了。」 谢炎从浩瀚卷帙中取出一册,「周易参同契、太平清领书和黄庭内景真经,就是这三卷。」他递给景昱,「师兄与仙君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你们亦不知晓吗?」 景昱语焉不详,只说:「或许另有要事。」 谢炎蹙起的眉使得眸子微眯起来,眼光一时聚若盘明露滴,显出几分锐意,察觉手肘被景宁一碰又零落秋原飞磷般散开,颇有点儿魂不守舍:「怎么了?」 「仙君还同你说了些什么?可不许藏着掖着。」 谢炎这才攒起游于天外的心神,调笑道:「真是稀奇,不学无术的少宗主居然改了性。」被景宁不高兴地哼一声。 「容我想想。」他沿着曾行过的路径,回忆到:「仙君言天下功法唯快不破,但并非仅快在剑刃抑或刀刃,而是在心。形、声、闻、味、触,五感缺一不可。」 谢炎这般说着,顺手抽取卷书简,向上空一抛一接,「就是如此测试的。」 他脚步未停,「其次是稳。稳在刀剑,亦在道心。仙君行到此处...」 谢炎压着话音,掌中书简迅疾袭向景宁眉心,似闪电骤破长空,与此同时却手腕一痛,臂膀偏移咫尺,书简擦着景宁鬓边发梢而过。 景宁下意识地喊出个「啊」,手脚血液几乎都要倒流,惹得谢炎笑出声来,他霎时回过神,握紧景祁替他抵挡的手,跟揽住救命稻草似的,气愤地踹了谢炎一脚,「你胜之不武!」 却被灵巧躲过,那人好整以暇地扬起下巴,啧啧嘆道:「你怎么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景宁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眼看这两人又要掀起一场鸡飞狗跳的骂战,景昱忙借翻看书籍为掩将他们隔开,暗暗朝景祁努嘴,而后转向谢炎道:「自崑崙论道会一别良久,景祁一直遗憾当年与你未分胜负,不知可否再较量一二?」 「现在?」谢炎狐疑的视线越过景昱肩头,好似在望一尊冰凿石刻,整张脸只有眼下一颗泪痣是活的,忽然景祁脑袋上下轻动,出乎谢炎意料地道了声:「请。」 谢炎当即利落地挽一手刀花,「走吧。」 墨黑与月白一前一后往藏书阁外行去,景宁还想去瞧个热乎,希冀景祁把谢炎揍个落花流水,谁知刚动步子就被扯住衣袖,景昱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景宁乖乖点头,不过忍了又忍,半晌却仍旧忍不住,悄悄问道:「你方才说景祁...是真的吗?谢炎那种花孔雀究竟有什么好记挂的啊!」 他最后几个吐字的音量险些收不住,好在景昱摇摇头,将他尾音摇散了。 「藉口而已。」景昱凝视书写「披古通今」的匾,按年历检索着竹简,「仙君与洛公子如今在不周山禁地。」 「禁地?」景宁惊唿完立刻捂紧嘴,突然觉得四周发凉,「倘若被不周山知晓,是要下狱的!不会就要来捉拿我们吧...」 「快了。」 见景昱心平气和,景宁更急得原地踱步,「不周山牢狱可不是闹着玩的!」 「要关押我们入狱,无非是因禁地中有不可告人的机密,才会顾忌旁人进入,故而有惩戒之举。如若不愿受牢狱之灾,仅有两种可能。」 第53页 「什么可能?」 景昱翻开选中的竹简,「一是我们对禁地一无所知,二是我们对禁地无所不知。」 「啊?」景宁停下动作,「既然仙君和洛餚已闯禁地,我们与其同行还说自己什么都不知,不周山怎么可能会相信呢?第二点又是为什么?」 景昱反问他:「不周山不期望禁地秘密被觉察,可若是有人全部瞭然,他们会怎么做?」 景宁犹豫道:「关在牢里一辈子不放出来?」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简中墨迹印入眼底,景昱音调随心情冷却三分,「活人的嘴...并不严实。」 「他们会杀人灭口?」景宁悚然一惊,嵴背渗出涔涔冷汗,但景昱却是否认:「我们是却月观弟子,如果在不周山发生意外,就算以『擅闯禁地』为由,不周山也无法于仙道全身而退。」 他将书简放回原处,有些言外之味并未挑明,即纵使不周山忌惮机密泄露,也会放任他们离开的原因。 却月观弟子不能死在不周山,但天地广阔...终归有世事难料、生死无常,却月观弟子外出游歷一趟,谁能确保没有「意外」发生呢? 景宁喉咙干涩,笔挺的镶金丝校袍此刻被他的指绞得皱巴巴,景昱将他神情看在眼里,温润嗓音徐徐轻响:「别担心,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总会有办法的。」 景宁干咽了好几回唾沫,才忽而想到:「谢炎知道此事么?」 景昱以为他也有所怀疑,便说:「应该不知情,否则大约不会同意领我们来藏书阁。」 谁知景宁闻言明显稍松半口气,回答的却是:「那就好,不然他也会被牵连的。」 景昱脚步微滞,但没再说些什么。 不周山或许很快就会派弟子来试探,可至今他们仍是管窥蠡测,要想「不懂装懂」地骗过诸人属实不易,他将发生过的事件一一按在心头揣摩,从涂山到听风寨、从立夏姑娘到九尾狐妖,像几个分立的逗号,始终难以串联出禁地秘密的全貌。 二人走向室外,迎面扑来刀光剑影,白茫茫地刺眼。 景昱无奈暗想怎么就在藏书阁外打起来了,还未来得及开口,景宁一下就将刚才的畏葸思绪抛掷脑后,非要凑近看热闹,险些摁不住,他双手贴在腮边做大喇叭状:「景祁!快把这臭孔雀——啊!」 金石与银铃的哐当作响间,青石暗刃寒芒冷厉,景宁一矮身,细窄却尖利的暗器就刺进身后的门柱内。 景宁抱着脑袋差点儿背过气去,嘴上还不饶人:「说你臭孔雀怎么了?我还要说花枝…什么展…对了,昨日博戏被揭发的时候还是靠我打掩护,你答应的柿子饼都还没赔我。」 谢炎因掷青石暗刃而身形不稳,上臂被映雪剑豁开一条血痕,但对方登时收力,只是浅浅擦过,他一面舞刀硬逾玄铁,一面不忘回嘴:「你除了惦记那点吃的还会做什么?」 景宁理直气壮:「什么都不会。」 谢炎嘲讽一句「厉害」,注意力收回对局之上。 他能感觉景祁在他分神时也三心二意,等他全力以赴才专心致志,下手不乏凌厉狠戾。 剑意在劲风飒然中如无垠海的巨浪,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地涌来,墨衣独立风口浪尖,横刀承接、借力打力,刀剑相接发出宛若游走蛇身的刮鳞响。 谢炎调动灵息贯通经脉,所战长剑来去无方,他并不是首次领教冰境剑道,对这灵妙浮光可称之熟悉,适时收势、适时纵身,可再天衣无缝也仍旧陷于剑影的密网中,不占先机,他唿吸急促些许,试图寻找破绽,映雪突然剑走偏锋。 他眼锋一凛,趁势刀指颈项,一时唯闻长啸驰空。 景祁却身形陡转,刀风只擦着白颈划下红丝,谢炎顿感肩颈僵硬,薄如蝉翼的剑刃已紧贴命脉。 局势既定,胜负分明。 谢炎怒瞪着景祁脖上红痕十分不甘心,刚想说再来一局,可眨眼间的功夫,连景宁的大唿小叫都还未传来,那抹血色一下忽止。 谢炎眉间川字皱得更深,探究的视线被月白遮蔽,景昱走过来问他二人:「没有大碍吧?」 「他有剑伤,记得上药。」 景祁八个字掰成两半,一半对景昱一半对谢炎,爽利地收映雪入鞘,目光未动。 直到听见身侧一阵脚步才无可奈何地偏过脸,来人大咧咧叉起腰,很是趾高气扬:「你输啦,我们景祁可是剑道考核的榜首,斩妖除祟潇洒非常…」 如此天南海北吹嘘一通,其间夹杂着谢炎一连串不服气的反驳,景昱几次想见缝插嘴都不成,好在景祁耳朵终于忍耐不住,冷冷飞出两枚眼刀:「别说了。」 景宁捣头如蒜,谢炎嗔了句软骨头,他潦草地一抱拳,「崑崙论道会再战。」 随后拎着刀转身走远,衣摆随步伐翩翩,曙光方耀下,蟠龙腾云的暗纹栩栩如生。 景昱看着他的背影,关于如何让不周山相信他们已洞悉真相,兀然涌上几分计谋。 第0035章 入瓮 修长指节的末端被修剪得顺滑,那只手常握剑,虎口覆着一层茧子,但相比中指侧却显单薄,昭示他执笔的时岁更加长远,连隔着信筏纸都能感受到那节凸起。 纸上字符一笔一划他几乎能倒背如流,倒并非天赋异禀,主要缘于内容太过简短,「隔日异样,蛰伏」六个字交给景宁都能读明白。 第54页 景昱长长吐出一口气,家书亦曾敦敦教诲云:战有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未雨绸缪,才能防患于未然。可仙君宴会前的嘱咐却又没头没尾,难道如幻境中一样期望他们独自应对? 然而如今是性命攸关,两者怎可同日而语。 正思索间门扇「咔哒」一声开启又关合,景昱急遽收起信纸,发觉是景祁才放松紧绷的肩颈,「景宁支走了?」 景祁颔首,无言落座,静默盯着桌案等待他开口。他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才缓缓道:「我隐约有些猜想。你可还记得刚抵不周山之时?引路的弟子说『恭闻漌月仙君大名,掌门有感仙君造访,特派我等相迎』。」 没有听到回应,不过景昱并不在意,他也是藉此梳理自己的思绪:「那时我便感到怪异,但却并未细想,现在回过味来,从那一刻、从接待我们的弟子开始,事情就已显现出些许端倪。」 他忽然觉得掌中纸团稜角硌人,一时灵机乍破,原来仙君所谓「隔日」一语双关,不仅是指昨日后的今日,也是指昨日之前,初到不周山那日么? 景昱回想着那时那刻,山道出现行人影,皆是一袭墨色,随后谢炎与衡芷尊姗姗来迟。 这便是其中怪异之处,衡芷尊与仙君是同龄、亦是同辈分,声名也算相当,不周山向来礼数严苛,按理来讲,不论如何也该是由衡芷尊亲莅才是,铭巳掌门却另派他人接引,这确实有些说不通。 「掌门所派弟子对我等恭敬有加,谢炎却是十分抗拒,衡芷尊虽没直说什么,话里话外却仍有戒备,那时当下疑惑他们二人态度...」景昱犹豫片刻,才接到:「...殊不知其实他们才是正常反应。」 他摩娑着纸页,明悟仙君或许已经想到。 久未蒙面的却月观仙君携从来没有听闻的道侣——道侣甚至还是鬼道中人,在并非门派交流宴请的情况下忽然造访,已经是足够离奇的一件事,无论是如谢炎一般抗拒,还是如衡芷尊一般警惕,都姑且算得上情有可原,而铭巳掌门表现得越淡然、越热络,反倒越表明他有所顾忌和隐瞒,故而越不想节外生枝,心中有鬼。 事关重大的秘密,不周山的管辖者必定是了如指掌,这并不稀奇,或许铭巳掌门一开始的想法就是当作门派交往煳弄过去,好让他们毫无觉察地早日离开。 可仙君与洛公子仍旧擅闯禁地,从此刻起,他们的关系就翻转了。 景昱再次展开那张信筏纸,「蛰伏」二字印入眼帘,蕴藏的实际含义也许与他先前所想一致。他们一旦洞察秘密而离开,不周山会立刻「借刀杀人」,所以留下反而才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不周山有牢狱律令,与其关押其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不如离山搏一线生机,仙君为什么要他们留下? 景昱思绪千迴百转,沉思良久,忽而心道不对,与仙君和洛公子同行的还有衡芷尊。 他又为何要同入禁地?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景昱旋即自顾自地摇头:这并不重要,无论是哪种原因,衡芷尊进入禁地是既定的事实,铭巳掌门势必亦会惩戒,当然,惩罚的前提是他事先对禁地并不知情。 那衡芷尊究竟知不知晓? 景昱在心中层层抽丝剥茧,从铭巳掌门和衡芷尊矛盾的态度来看,他们之间的信息并不对等,衡芷尊肯定有不了解的内情,那么他禁地这一趟归返,在不周山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景昱突兀地一击掌,「我明白了。」 或许是仙君与衡芷尊曾经发生过什么,可能是对峙、可能是暗涌,他们怀疑衡芷尊有所隐瞒,因此尽管一开始衡芷尊和铭巳掌门态度相悖,也仍将他划在了「有问题」那一类,即和铭巳掌门一样,都提防着有人揭穿禁地的真相。 倘若如此,仙君认为他们留下却不会入牢狱的原因,是不周山会「等」。 如果衡芷尊和铭巳掌门的意志是一致的,那么他就好似插在禁地中的一把刀,他们有共同目的,或许会诛杀仙君与洛公子,或许会将他们永远困囿禁地内,不管如何,在局势明朗之前,铭巳掌门不会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所以仙君才会说「蛰伏」。 第二种可能是禁地一事衡芷尊毫不知晓,那是仅有掌门与长老会才瞭然的重要内情,不周山就不会等衡芷尊出现,正如他原先所预想,要么被押至牢狱不见天日,要么诱使不周山赶尽杀绝。 景昱长时间没有言语,才从纷杂诸事中理清一线,忽然听闻景祁开口道:「仙君的玉箫在你这里?」 他嗯一声,拨开收敛玉箫匣子的锁扣,「应该是担心损坏才未随身携带,我还未查看过。」话音方落,颊边梨涡瞬时干涸没了影儿,忍不住苦哀一声:「仙君的玉箫...原来名唤惊蛰。」 景祁不解地看他一眼,景昱将纸团抛过去,按着太阳穴感觉它突突跳得疼。 「有关联?」 「肯、定、有。」景昱一字一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很快平復回柔和嗓音,「仙君留下晦涩诘屈,是以防他人截获,故而内容简略,同时也算做为锻鍊我们的方式,况且如今性命攸关,他怎会除信纸外没有其他准备。但有时候我真怀疑...」 他的视线扫掠过案上一方砚台,在心底忿忿补充:真怀疑仙君是故意为之,那人就跟墨台似的,拎起来晃一晃都是乌水。 第55页 既是蛰伏...又是「惊蛰」,仙君究竟要他们是走是留?玉箫的作用是什么? 景祁将纸张摺叠整齐,拾起一开始要将景宁支开时便埋下的疑问:「你想怎么做。」 时不待人,总要做出一个选择。景昱深唿吸一瞬,语调如常,简言道:「借谢炎让不周山相信我们已知禁地之事。」 「你知道了?」 景昱摇摇头:「对于我们而言,秘密本身并不重要,唯一影响抉择的变量是衡芷尊。」 景祁默然许久,才说:「若是如此,谢炎难逃惩戒。」 「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周山律令,连坐亦是牢狱之灾。」 「所以,我才让你支开景宁。」景昱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们是朋友。」 五个字在景祁瞳孔砸出些许涟漪,像圆纹从正中一圈一圈地荡漾开,他忽然想起某个聒噪的恼人精说景昱笑面虎,剖开来心都是黑色。这玩笑话倒是难得聪明一回。 他抬首盯着房上横樑游神,半晌后道:「好。」 景昱沏了茶,一时茗香四溢。他说门派犹如朝堂缩影,总会有各方势力纠缠,「或许在衡芷尊回来前谢炎不会出事。」算是清浅的宽慰,随即将计划需要配合的部分阐述,才言至一半,门扇就被急匆匆「砰」地撞开。 两人脸色一沉,看清来人才稍稍缓和,景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袭墨衣,尚未捋顺气就嚷道:「不、不好了...」 景昱眼神示意他停下,将门扇合拢才问:「怎么了?」 谢炎递给他一张纸,虽然没景宁看上去慌张,但面如苍瓷。 以景祁的视角看不清纸上字句,他也无心掺和,倒是信纸本身勾起几分探究的念头,「纸上设有术法,会因特定情况触发。」 「半炷香前才收到,但...应该是很久前所写。」谢炎垂下眼眸,掌中却一直死死攥紧着刀。 「先别着急。」景昱这句话是说给好像那热锅上蚂蚁团团转的景宁,也是说给他自己。 谢炎是不周山弟子,又与铭巳掌门是师徒,他那点嫁祸的小伎俩,或许等审讯之后就会露陷,谢炎不一定陷于牢狱中暗无天日。 可现如今,似乎都只是他的自认为。 如果除去人称代词,纸上字迹与仙君那短短六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意味简明,没有弯弯绕绕让人头痛,却亦如平地起惊雷,将他的揣测和谋划胎死腹中。 看语气这封信应当出自衡芷尊之手,既然谢炎会将它带来,说明称谓习惯或用笔顺序等等细节已经核实过,不似作伪。 景昱思来想去,也不觉衡芷尊有任何欺骗谢炎的理由,那么他所要传递的信息,也是他在此情此景下的万全之策。果决干练,的确符合衡芷尊一贯作风。 热茶的氤氲白气扑腾纸上,却晕不开那行墨色,反而衬得愈发清晰。景昱不由心头髮紧,微凉的寒意将他裹挟其中,层层捆得透不过气。 段川说:小炎,离开不周山。 第0036章 画地 如何才能离开不周山。 洛餚仰躺在树杈假寐,捏这个问题琢磨,脑海中反刍着斗转星移、三日荏苒,还有白飘飘仙君大人说过的一句话:林中诸人各怀鬼胎。 他发出一声笑的气音,心道此言不虚,一个道行百年、老谋深算的狐妖;一个花花肠子都藏在腹中的却月观仙君;还有一个衡芷尊。他可不觉得段川胸无城府,不然怎会试探连沈珺都未忖度的「罗浮尊」一事。 虽说不一定是真,但既然有所反应,便足以说明段川并非善茬,或许是如同他的佩刀停云一般... 洛餚侧耳聆听着环首敲击的轻响。 是刀如人、人亦如刀,不遮不掩罢了。 洛餚将闲来扇风的符篆收回袖中,这几天九尾托他画了不少阴符,还委託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猎蛇取血、杀鸟取骨。 九尾目盲行动不便,数颗血泪换鬼修跑腿也不算吃亏,更何况在林中找寻寥寥无几的活物需耗费好大一番功夫。种种琐事必定与九尾离开禁地的密谋相关,但洛餚明了其中真假参半,尚无法藉此推测她真实目的。 金石之声愈发靠近,渐渐可以分辨出极浅的跫音。 洛餚唇角狡黠地扬起来,算准时机,腿勾在横枝上倏忽倒挂下去。 沈珺视线里杂影嗖地划过,疾风拂动青丝,在他颊上挠了一下。 一张倒过来的脸与他面面相对,近在咫尺,笑得仿佛那红杏枝头春意闹,还真如花苞似的晃了晃,说:「仙君,早上好啊。」 沈珺:「......」 洛餚好似从他无波澜的神情中读出一句:有病。心情更加愉悦几分,拍拍手纵身一跃。 他本来就没指望吓到对方,况且沈珺还套着漌月仙君的壳子,能给反应才有古怪,正随意掸着衣袍,却忽然听沈珺对段川道:「本君道侣患有脑疾,让衡芷尊见怪了。」 段川一本正经地点头:「无妨。」 无你个大头鬼。洛餚暗自戚一声,没长骨头样顺势往沈珺肩上靠,「哎呦,脑子疼。」 换来沈珺仅彼此可闻的嗤笑,不过倒是任由他赖着,正色道:「衡芷尊邀我二人前来,可是有要事商榷?」 洛餚稍稍抬起眼。 段川的立场模煳不清。作为不周山掌门亲传弟子,他如果相信九尾所言,会希望寒昭深藏百年的秘密泄露出去么?这可是有损不周山声名的大事。 第56页 那一袭墨衣未有夷由,直望而来的目光清明澄定。 「我曾戒备尔等造访,但事先并不知禁地内情。」 洛餚与沈珺两厢无话,听他继续道:「不周山有严苛戒律,即使找到离开禁地的方法,也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却月观。」 「衡芷尊的意思是...」沈珺回应的语调平淡,并不惊讶。 「我会从中斡旋相助。」段川说,「此事言明虽有损不周山声望,可终究与我辈所坚守的道义不符,不过我期望仙君离开后,能找到确凿证据再做决议。」 这些天他们几乎将结界内翻了个底朝天,始终无果,猜测所谓「证据」被九尾藏于涂山,仍在听风寨幻境之中。 洛餚反问他:「那你呢?」 「不周山是天地灵脉,觊觎之人如过江之鲫。如若此事是真,不知会引多少有心者群起而攻之,我不能离开。」 沈珺眉心微拢,「你亦难逃责罚。」 「暂时不会。」段川垂下头摇了摇,「不周山已无人可用了。」 「为何?」沈珺心间一震,段川此言勾连起不周山萧萧风逝,剎那间淡淡寒波似生在眼前,描摹门派内萧条寂寥之景。 段川依旧摇首,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可说。 良久后他轻轻喟嘆一声:「我仅能言至如此,如何破解结界阵法,还有劳洛公子了。」 洛餚敏锐察觉到沈珺周身气息瞬时疏冷,赶忙捋直了身子,装模做样地抱拳道小菜一碟,怎料段川刚刚行远,就突感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勐地撞在树干上。 那抹月绣楠竹的衣摆划出一弯镰刀似的影,颈间紧贴着剑刃片薄如纱的寒凉,「该我们谈了。」 洛餚眉梢一挑,说:「谈什么,谈情说爱?」 摇光又逼近几分,压着颈侧搏动的血管,沈珺另一只手扣着洛餚的下巴,强迫他低头:「本君已经好意提醒过你,行事前要三思。为何不听话呢?」 冰凉的视线在洛餚脸上游走,最后凝固在他眼眸中。 目光相缠,沈珺却忽然被拦腰一揽,两人距离急遽拉近,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胸腔的震动。 他在笑。沈珺咬着牙尖看那人偏了偏头,让摇光贴他命脉更近,眼睑敛下来:「那仙君怎么还不杀我,捨不得么?」 「怎么可能。」沈珺忍不住蹙眉,「只是就这么杀了你,未免太过可惜,本君更想知道九尾究竟要做些什么?」 「那我为何告诉你呢,漌月仙君。既然你不会杀我,又能用什么来威胁我?」 洛餚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眼窝缀着的眸子色犹负暄,却幽冷。 沈珺后知后觉他初见时的紧张是准确的,身体会比意识更快觉察一个人的本性。 他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不过很快将杂乱情绪摒弃,话锋一转,以退为进:「你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 「是吗。」洛餚音调又染上点狡黠,「她给了我两滴眼泪,仙君你也送我两滴眼泪么?」 原本洛餚就是随口一提,毕竟眼泪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面前白飘飘仙君比方才看起来更不高兴,扼着他下颌骨的力道陡增,阴恻恻俯近他耳语:「她会为你流泪?」 沈珺顿感尾指尖锐地痛起来,松开手时洛餚面颌被掐出淡淡红痕,他动作轻缓地抚摸过,但却没什么温情,「因为巫山云雨、还是兰因絮果?若是情真意切,可莫要辜负此生。」 洛餚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辜负」二字才反应过来,只稍低颔,对方的指尖就被从下巴移到了唇上,「是『给我』,不是『为我』。」 沈珺的指突兀地停顿在那,看着神色自若,藏在发中的一双耳朵红了个彻底。 他竭力从容地收回手,「知道了。」 洛餚闷闷低笑,夸张地做了个嗅吸动作:「咦,哪里来的醋味。」 「谁家午膳炖鬼修,放错佐料了吧。」沈珺语毕轻动摇光,示意洛餚脖子上还架着把剑。 「这样如何。」洛餚圈住他刚收回的手腕,「漌月仙君许诺在下一件事,便能得如实相告。」 「什么事。」 洛餚直说:「还没想好。」 沈珺闻言顿了须臾,「谁知是不是你巧言令色,本君要如何信赖?」 他瞧着那人忽然展颜笑了笑,执起他的手抵在双唇,指腹倾听无声的唇语。 「此心昭昭,日月可鑑。」 唿吸的气流直接穿透皮肤,从指尖钻进血液循环,紧随着心脏每一次收缩、舒张。 沈珺情不自禁地将指蜷缩。 明明知道是一句假话,却仍被它的热度焮脾熣肝...实在暌违大道。 他维持着面上淡漠,收剑入鞘,后撤两步,箍在腰际的手臂也顺势而离。 「说吧。」 洛餚直勾勾盯了他半晌,尔后才道:「九尾,就是这重结界的阵眼。」 「所以她才无法离开?」 「不宁唯是,阵法还日復一日消耗着她的修为。」 「因而我在幻境中察觉她近乎油尽灯枯。」沈珺沉吟到,「如若想要突破结界...」 「一,九尾身死道消。」洛餚在他心口戳了下,「二,有人替她成为阵眼。」 「如此歹毒阵术,又是鬼道秘法?」 洛餚「嗯」了声,换来沈珺兇巴巴觑着眼的:「鬼道中人果然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第57页 明目张胆地指桑骂槐。 洛餚心说他怎么又得罪这人了,无奈地置若罔闻,只当夸他英俊无匹。 「九尾并不知你我已经识破她夺取因果的阴谋,因此她在叙述中有所隐瞒,我怀疑她和寒昭交易的内容就是立夏魂魄,也许寒昭曾答应替她入地府,却莫名背弃了承诺。」 「或许是寒昭察觉她发现不周山与听风寨勾结,于是决心封口。」沈珺说,「但暂且不重要,九尾想怎么做?」 她要活着离开,自然只有一个选择。 「杀人献祭。」但洛餚言毕立刻摇头,「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现在献祭阵法不明。她修为有损,若硬行杀戮几乎不可能成功,否则不会拖延了这么多些时日,我和她算是各取所需。」 「先下手为强,杀了她呢?」沈珺这般说着,但也自知这个选项并没有设想中容易,九尾在此地囚困百年,对一草一木都洞若观火,相较之下,他们三人可谓管中窥豹。 洛餚果然反问道:「这些天我们把结界倒过来抖落,却从未撞见她一次,仙君你说,她都藏在了哪里?」 少顷无言,细细的霜雾扯地连天,深山孤岭的赤轮竟也显得清寂。 不知静候多少时辰,沈珺才忽然出声,却前言不搭后语。 「她走了。」 洛餚无所谓地摸着脖颈,说:「不知道她听见多少。」 他抚到下颌又嘶一声喊痛,可沈珺定睛看去时那片红痕早就消了。 「你亦欺瞒过本君,两者一笔勾销。」 沈珺反反覆覆地摩挲剑鞘,被锐利边缘铬得生疼,但都异于方才尾指骨肉凿锉。脑内将妙色王求法偈遍遍诵读,念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念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朝露。 念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念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是无情大道首语,他从未偏摇过的道心,如今却要屡屡稳固。 难道当真命有此劫吗? 沈珺游离的思绪被肩侧触碰拉回,他偏头看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又望向胳膊的主人,淡淡道:「做什么?」 洛餚迎上沈珺那要给阎王爷送客的目光,不说话,只飞快眨眨眼。 琥珀般的瞳孔玲珑剔透,鲜活却如虞罗,使沈珺回忆起这双眼睛半夜来寻他时也是如此神韵,说着:「仙君大人,我们演一场戏如何?」 第0037章 为牢 是夜,月色渺如烟尘。 那人似乎对自己的影子,五指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也像试图抓住些穿流而过的什么,衣袂翩如冯虚御风,分明是格格不入的颜色,却和谐地在汹涌空寂内脉脉流动。 直到忽然抬起眼时才从孤峯中突显出来,仍是一副散漫的神情,眸里倒映莹莹银辉,提起嘴角:「仙君大人,我们演一场戏如何?」 灵息察觉四下无人,沈珺双手环臂,一扬下颚:「怎么,洛公子招摇撞骗腻了?」 「可别这么说,我什么都没做呀。」洛餚几步凑近,好似又回到最初不期而遇的食馆,死皮赖脸地装傻充愣。 沈珺冷笑一声,默然不语,但洛餚知道他在听着,继续道:「仙君无非是怀疑我有染九尾密谋,那我便直言不讳。」他顿了顿,说:「确实如此。」 话音刚落的一剎那脖子上就凉意逼人,洛餚却反倒盯着沈珺挑起眉梢。 「此结界所用是鬼道古法,九尾就是阵眼,除非有人替代,否则她不可能离开此地。她想要献祭的人,可能是衡芷尊、可能是我,也或许是你。所以我必须知道她究竟在『找』谁。」 沈珺视线依旧寒浸浸的,「虽然背手执剑,但你既与她协力,她未必会牺牲你,何必担忧到顷刻倒戈?」 洛餚说:「我不是仙君的人么?」 沈珺肉眼可见的怔愣半瞬。那人又补充一句:「值一万两千九百九十九两呢,等仙君你送我块好玉,身价还会勐涨一番。」 洛餚含笑地看着沈珺收回剑,语调狠戾地质问他和九尾私下谋划内容,眼神却飘忽不定,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 但那露了馅的棉花俄顷就被缝回,他惋惜地喟嘆不要被芝麻馅玷污才好。 「并非紧要之事,时机妥当我会告知仙君。」反正阎王爷的阴差是能拖就拖,这样还能在阳间多赖些时日,他这般不靠谱地想着,慢悠悠地开口:「九尾行动不便,需要协助,所以才会找上我。」 「为何会找你?在旁人眼中,你我理应是道侣。」 洛餚暗自啧嘴,「漌月仙君仙才卓荦,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实在当得起『冷浸溶溶月』,说不准是曾有露水情缘被她撞见了,故而来劝我另寻佳人呢?」 沈珺眼梢微弯,道:「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洛餚话头一噎,烦闷到:「自己想想吧。」 女子的莺莺细语仿佛耳畔萦绕,又如雨丝轻轻凉凉地再次落下来。 漫天繁星似骨骰旋转,旋转中点连成线,交织缠绕,渐渐绞拧成一股,不愿观星者参悟命理的循环辗转。 不久后沈珺忽尔了悟地呢喃:「原来是『机缘』…难怪她会寻你。」倒未显出讶然。 洛餚只「嗯」一声。管他是缘是劫,命中注定的情终归是独一无二,他一边担心着这「死人」当真是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沈珺一剑湮灭,但若是去想另有其人,心里又莫名不太痛快,转移话题道:「九尾与我虽各有所图,暂且联手共事,但她不可能赋予完全信任,我们需要演一齣戏。」 第58页 「让她信你?」 「不,让她彻底不信我。」 沈珺敛眉道:「为何。」 「因为她太精明。」洛餚直截了当,「她的谋划一环扣着一环,你亦发觉了,在得知机缘之时,棋盘就已经浩荡铺展开,等待我们入局,如果所有事情都仍依照着她的计划发展,几乎难以再翻盘。」 他眸中隐有银光聚汇,似酌月的盏。「就算九尾百分之百信任我,以她的警惕,也绝不会让旁人插手献祭的核心,而尽管如今九尾对我仅有百分之十的信任,她也需要我为她完成一些必要的、而她又不方便行动的琐事。我们要让她认为你我串通一气,在合力欺骗她。」 「九尾必定不会揭穿,因为她还须我替她行事,但再神机妙算的妖,也难逃百密一疏的可能,更何况如此生性多疑,她会忍不住揣摩我们的意图,会提防、焦虑、顾忌,进而失去节奏,或将露出破绽。」他道,「我们才有机会知道献祭者的条件是什么,有备无患总比瞎子摸黑强得多。」 沈珺注视他半晌,言辞之间却联想漆园。 不知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亦不知是洛餚邀他欺九尾,还是洛餚已与九尾瞒他呢? 沈珺在脑海中反思信任从何而来,眼睛却比头脑更快地捕捉到洛餚腰间的月白,记得自己曾说五感皆通于心,也许目力所反应更多是属于内心的一部分,在他彻底思考清晰之前,不断下坠却被稳稳接住的心脏已替自己做出了回答,它说:「好。」 沈珺游离的思绪被肩侧触碰拉回,洛餚胳膊搭在他肩上,飞快地眨眨眼。 「做什么?」他顺着洛餚的目光望去,旁侧草茎上熟悉的血浆引人瞩目,二人默契地沿血迹而寻,再次于数十尺内对上一双狐眼的凝视。 「这是第几双了?」洛餚问沈珺。 沈珺回想到:「第七双。」 「好高昂的代价。」洛餚感嘆,不由疑惑她在寻找什么,是一双眼睛所「看」不见的。 范围广阔?还是数量庞多? 「我对献祭阵法了解不深,只知一些勒令废止的禁术,也仅是略明皮毛。」 洛餚接过话茬:「魔道献祭之法不胜枚举,光是鬼书《酆都纪》就有不下三百余种,妖道虽少些,但亦近百数,更何况或许是无从得知的狐族秘法,尽管她托我绘阴符、又是猎蛇杀鸟,也很难推测所用阵术。」 相顾无言良久,沈珺提议:「顺着幻身之眼的位置再走一回如何?」 沈珺早已将方位铭记于心,不过它们并没有特殊的排列顺序,既非星宿,又非围合着某块空间,似乎只是随心所欲地散乱排布。 二人按记忆核查异样,七处位置皆同首次发现时一致,他们离开后九尾也没有再折返过。 再次站立察觉第一双眼睛的苦槠树前,倒伏的野草依旧维持原貌,碎雪般散落的木屑仍然如常。 狐眼无腐坏、无烂斑,一如最初,就好像树木徒生的灵目,一眨不眨地观察万物。洛餚凝睇了太久,眼睑阖动时那双眼的影子几乎印在虹膜之上,他再睁开,狐眼似乎勐地眨动一瞬。 那一瞬快如兔起鹘落,他脖颈子顷刻发凉。 「你看见了吗?」洛餚道。 「什么?」 「它在眨眼。」 沈珺确定自己没有离神,回答到:「没有。」 洛餚喉结滚动,「我想错了。」 他微不可察地停顿后才说:「我一直将幻身之眼与献祭阵法分离看待,以为狐眼只是在『寻找』献祭者,却从未想过或许幻眼本身,也是阵法的一部分。」 沈珺问:「七双都是?」 洛餚摇摇头:「应该只有一双,其余都是遮人耳目,所以九尾才会设置这么多幻身之眼,她不希望我们察觉到阵法设立的真正方位也是原因之一。」 他沉思片刻,接着道:「九尾要我猎蛇取血杀鸟取骨,蛇血、鸟骨、狐眼,应该还缺一味黄芪,再加献祭用途...她在悄然完善的阵法已经显露雏形,仙君也可以猜到了吧?」 「两仪微尘。」 「对。」洛餚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双眼睛。 两仪微尘阵化虚为幻,虚则实,实则虚;真亦假,假亦真;有形亦是无形,无形亦是有形,无穷无尽。 虽然明了,但是他们却又宛若回到了问题的原点。 那便是九尾的幻眼究竟在「看」什么? 如果镶嵌这么多双眼仅仅是为掩人耳目,实在大可不必,她只要等集齐所需物件后再设阵引人入局,毕竟阵法设置得愈早,暴露的可能性就愈大。 她到底想做什么? 洛餚不断自问,往昔画面拉扯成线,一缕一缕地从头捋到尾,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被蒙蔽,「寻找」只是障眼法,目的便是让他纠结于此,就好像幻境中的小乞丐一般。 旋即他又迳自否定,小乞丐的出现也是有缘由的,万事有因有果,无物例外。 一直回忆到方才,从沈珺口中吐出的四字:两仪微尘。 两仪微尘阵...洛餚忽然寒毛耸立,四肢百骸的血都积淤不畅,他示意沈珺行到幻眼目力不及处,从襟中拿出玉佩的手冷得微麻。 「两仪微尘阵最为玄妙之处就是虚则实、实则虚,真亦假、假亦真,一般献祭阵法是以生者献祭,换取『死』的自由,可两仪微尘阵全然相反,所以九尾要寻找的献祭者并非生人,而是一个已死的鬼魂。」 第59页 「她知道南枝?」沈珺不禁疑虑,但言毕后脸色随语气皆冷寂几分,「或许她原本想『寻』的,是立夏。」 但他们并未从地府带出立夏的魂魄,木簪只是一个「饵」罢了。 「都有可能。」洛餚缓缓道,「正如你我林中初遇,尽管我隐去修为你却仍知我是鬼修,还特意勾出我襟中玉佩查看,也许她亦能感受到鬼魂的存在,不过看不见载体。」 云翳缀满青黛色的穹空,似轻纱影影绰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而溅落的薄影是点点喑哑,在并肩而立的二人间流转,直到被数个收整心绪的唿吸驱散,才有人声仿佛自水之涘传来:「没想到你还记得。」 「这才过去多久,当然记得。」洛餚想了想,凑近他耳廓低声道:「毕竟当时以为仙君要非礼我。」 沈珺没偏头,只眼睛朝他一斜,「摸一下就算非礼?」说着手往洛餚心胸处挑衅似的随便一按。 被那人诶一声扣住。 「当然算。」洛餚拖长音,「谁叫我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鬼道中人呢?」 白飘飘仙君大人又开始装哑巴。 洛餚无奈心想这人当真是一碗大锅烩,大概是冰镇豆花酿乌梅,品尝时还得小心涩嘴,点餐的冤大头肯定都是被好卖相给骗了,他以后一定要给黑心商户立个牌匾,龙飞凤舞地写:货不对板,速速远离。 「远离」可能要写大一点。 在脉搏的鼓鼓跳动中,他说:「现在没有九尾,也不用演戏,我再说那八个字给你听听,如何?」 沈珺情不自禁地将指蜷缩。 洛餚听见一句不必了,但说话之人面上笑意留存得长久,好似凝泉初解的叮咛作响,无声笑得肩膀直颤,也不明白他在笑些什么,洛餚唤他一声「沈珺」,沈珺回他:「干嘛?」 洛餚这才发觉似乎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当面喊过这个名字,明明他骨子里从来不刻尊卑有序四字,却一向喊仙君。同时也不知为何,他总是下意识地区分「漌月仙君」与「沈珺」,尽管那原本就只是一体两面而已。 他也被感染似的开始笑,笑得头疼,笑得眼眶酸胀,觉得奇怪。 好像他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终于息止的薰风再度梭巡,拂开他们莫名其妙的举止。 沈珺先撂下狠话说再有欺瞒洛餚就真的死定了,才将心神放回正事之上,「既然已经知道献祭阵法,那方才的戏岂不是白演了?」 洛餚摇首道未必,「我们能看到的,或许只是她想让我们看到的。」 第0038章 他说 洛餚在还魂之初翻阅过无数话本典籍,毕竟落得个无人弔唁的悽惨境地,终归是有些好奇自己的生前事,可惜线索杳如黄鹤,八卦密报倒是一处不落,其中自然不乏叱咤妖道的九尾狐妖。 南枝曾经与他讨论过:「她难道就叫九尾?没有名字吗?」 洛餚摸摸下巴说:「姓名不过是由人寄予的寓意,或许是她不屑于此吧。」 话本言涂山九尾喜食人肉、音色如婴,生有九命,还详细记录她大杀四方的恶行,处处皆是开膛破肚、挖心掏肺,最擅狐媚蛊惑人心编织迷境,仙道人人得而诛之。 具体有哪些恶行他也记不清了,反正每本画册编撰得都不一样,闲来消遣,懒得深究,不过有一事他倒记忆深刻。 在相较元丰歷年还要再向前推演三代人皇的至和年间,距今大约二百载,黄河改道,冲决澶州,十数万百姓死于非命、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一时间仙魔两道各能人异士齐聚澶州,连鬼道鼎鼎有名的大前辈、并称双煞的东鬼帝神荼与西鬼帝烛阴皆莅此地,据传两人连打个照面都是天翻地覆,险些没让黄河再改一次道。 「难得仙魔两道同舟共济,真想一睹鬼帝风采!」南枝读到此时兴奋地飘了个圈。 洛餚只勾勾唇角,思索数秒还是决定缄口,免得泯灭她对鬼修的期待。 这些修真者到达澶州的原因话本不会明说,也根本是心照不宣,或许其间当真有悲悯苍生苦的博善者,但大多数人,都只是为在「十数万死于非命的百姓」中分一杯羹罢了。 毕竟,十数万含怨待渡的亡魂... 那是多么庞大的功德啊。 如若换算成延年益寿,已足够从盘古开天地活到沧海成桑田,可谓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 话本果然没有记载余下的十数万流民。 洛餚翻过下一页,寥寥笔墨描述的却是双煞摆阵「九曲鬼河」,围剿身上业障无数的九尾狐妖,仅有四语:「东西鬼帝打凤牢龙,力逮狐妖,然天权高照,狐妖遁逃之。」 没写来龙去脉,也没有生动的对阵过程,几乎埋没文字中,南枝兴致缺缺,洛餚却凝神片刻。 九曲鬼河被奉为鬼道最厉杀阵,传说不周山开源始祖就是戕道于此,虽然因传承不善而难比往昔,但自有文书撰录以来,从此阵生还者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如今尚且在世的仅有两位,其一是却月观观尊玄度,其二便是九尾狐妖。 更何况还是鬼帝阵中的漏网之鱼,其莫测修为与机敏狡诈由此可见一斑。 南枝嘟囔着没劲:「从前的世道那般精彩,怎么两行就一带而过了。」 「时岁更迭,经歷那些往事的大都身死道陨,逐渐被世人忘却了吧。」洛餚说若想看诸修真者的跌宕故事,倒可以翻翻凡间灾记,「他们最钟情天灾人祸,尤其是战争。」 第60页 九尾自九曲鬼河阵出逃的事迹再没有下文,直到几十年后才有涂山一役,又突然无影无踪百余年,洛餚也是看过就忘,现在想来,她在九曲鬼河阵中毫髮无伤的概率极低,或许那时便修为有损,不然寒昭亦难奈她何。 洛餚将南枝栖身的玉佩交给沈珺暂为保管时忽而想起这件琐事,不过似乎除了昭示九尾不可小觑之外也没什么作用。 沈珺将玉佩妥善收起,才道:「映雪剑遗于第一重结界中,如今你身无长物,如何防身?」 他见洛餚浑不在意地抚过右臂,说声没事,也随动作回忆起些什么,不咸不淡地问:「靠你那偷袭用的小刃片?」 洛餚有一瞬讶然地盯着沈珺两指间那片薄刃,摒不住笑意地促狭道:「仙君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特意留着睹物思人吧。」 沈珺视线向上翻,只给他看个白眼。 距察觉两仪微尘阵又过了两日,这两日平淡如常,却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洛餚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 因为九尾彻底消失无影,连沈珺和段川的灵息都感受不到她。 好似那身若无骨地扭曲着飘荡的女鬼,渐渐滑出视线之外,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她就会定在身侧几尺,蓦地将人推入深渊泥沼。 眼帘中印进一袭墨色,段川表示自己一路走来未见异样,三人原地踟蹰顷刻,还是决议再将结界内事物检查一番,尤其是幻身之眼的辐射范围内。 先前几个位置一如往昔,附近也没有新增的怪异之处,直到第六双眼睛周围,段川才察觉到植被中的一丝逾常,「这是?我从未在不周山见过此物。」 「表面淡棕黄色至深棕色,茎直立,上部有分枝,被长柔毛...」沈珺顿了顿,「这是黄芪。有补气昇阳、托毒生肌之效,亦有驱幻之能。」 蛇血、鸟骨、狐眼、黄芪,两仪微尘阵所需已然聚齐。 摇光寒芒猋闪而过,洛餚感觉到身侧白衣紧贴他几分,大抵是担忧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鬼修,他也乐得庇护,便凝神测算着狐眼与黄芪的方位。 「既然黄芪在此,狐眼位于东南十丈开外...」洛餚忽觉诧异地迟疑,但还是继续道:「那么鸟骨应设置西北。」 三人向西北向行去,十数丈处果不其然地存在异常。 异常得让洛餚眉心蹙成深深的壑,思绪跟随眼前图景拧成乱麻,参天巨木上血淋淋的符文犹如阴邪地张着獠牙,正茹毛饮血,红与黑都刺着明晃晃的昼色。 像撬起一块棺材板,发现棺盖内部满是浸染血迹的尖利抓痕那样的悚然心惊。 错了。 洛餚与沈珺对视一眼,皆默然不语地迈动步伐。 他们不自觉地加快脚程,抵达东北方位时,洛餚忍不住唿出一口长气,说:「错了。」 他抚摸着那段被术法牢固嵌于树中的鸟骨。 「两仪微尘阵分生、死、幻、灭、晦、明六门,所需的狐眼擅于迷境、鸟骨灵胎销蚀、蛇血纳垢、黄芪解毒,九尾皆已准备毕。」 「我亦听闻过此禁术,不过洛公子方才所言『错了』,是何意?」 「刚刚所见的四处方位,衡芷尊能否将其一一对应?」 段川思索道:「既然狐眼是『迷境』,鸟骨是『销蚀』,蛇血纳垢、黄芪解毒,自然狐眼为幻、鸟骨为灭、蛇血为晦、黄芪为明。献祭的二者分立生死门,大阵即成。」 洛餚摇摇头:「九尾所设置的正如你所言,但此阵玄妙在于虚实颠倒、真假相反,甚至连献祭双向都是逆流,是由『死』向『生』献祭,所以错了。」 「洛公子的意思是虚实与真假皆相反,那么...生死相反,幻灭亦相反,晦明也应相反?」 「不错。」沈珺接道,「如若是正确的两仪微尘阵,应幻门放鸟骨,灭门放狐眼;晦门放黄芪,明门放蛇血。死门难入,易于求生;生门易入,却是死局。」 他们随着「死局」二字陷入沉默。 洛餚沉重地阖上眼,数个唿吸后才睁开:「不知道九尾是故意为之,还是一时疏漏。」 阵法既成,若非设阵者,已无法再将其捣毁,只能等运行之时突破阵眼,或将九尾先行扼杀。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既看不透阵术,又寻不到设阵之人,被迫地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死刑。 过去的数日仿佛历歷在目,洛餚回忆着自己曾说他们能看到的,或许只是九尾想让他们看到的。 九尾道行百年,他不觉得她会疏忽至此,两仪微尘阵虽然晦涩,但九尾既然选择使用它,必定是有把握才为之。那为什么要早早将阵法广而告之、又为什么设置错误的阵法在此呢? 她想让他们看见这个「纰漏」,有什么意义? 洛餚烦闷地心想他下辈子再也不要和狐狸打交道,游神间已经折返回九尾的木屋,这里早在搜索证据之时就被彻彻底底地盘查过,并无机关陷阱一类,三人盘坐与九尾初次谈话的蒲团,段川率先开口:「如何?」 洛餚斜倚着一张方椅,上半身骨头都软了似的,懒洋洋道:「头疼。」 沈珺对段川解释:「他有脑疾。」 洛餚:「......」 他顺杆子往上爬地合眼假寐,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沈珺道:「两仪微尘阵需要献祭鬼魂,不知九尾是否已经发觉载体,但我们还是一齐行动较为稳妥。」 第61页 「自然如此,不过那错误阵法...」 洛餚正揪着最后的疑问,即九尾所做所为的意义来回斟酌,沈珺的嗓音恰好敲进耳蜗,他说:「错误或许不是表象,意义和本质也绝非隐藏在事物背后,它们就在事物当中。」 事物当中... 洛餚倏地睁开眼。 沈珺瞥到他如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般挺直了嵴背,却仿佛只是对窗纱的缀珠感兴趣,起身将整齐的排序拨乱,手上还卯了点力,一时间拖着滴滴答答的清脆回音,随后没有再动作。 沈珺将注意收回谈话之上,洛餚一直余晖下站着,不知是凝视着珠子渐渐平息的摆动,还是单纯的游神。 身影把投射而入的小片光线遮蔽,因而像山水绘卷中一块恰如其分的留白。 尔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打了个哈欠,伸千着腰:「天色擦黑,该休息了。」 段川闻言表示他在屋顶守夜。 沈珺亦随洛餚走出木屋,余光内他挑了棵临近的树,但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 那人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被即将盈满的夜墨衬出一双星亮的眼,也像未散尽的天光徘徊,半晌终于开口,他说:「再见。」 沈珺无奈道:「再什么见,你不过睡个觉而已。」 他看见洛餚狡黠地笑了笑,心脏却忽然跳空一拍,来不及细想那人就野猫似的跃上树顶,被层层叠叠的阴影掩盖了身形。 颇不着调的话音模煳地飘下来,沈珺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因为洛餚依旧只说了两个字,便没有下文。 第0039章 再见 沈珺未感睡意,亦忧悒身陷迷梦,于是干脆同段川一起守夜。 他们其实相识许久,自首次交手的崑崙论道会至今,大约已有十余载,但交集也就仅限于三年一届的论道会,私下并没有过多来往,不过是各占着一南一北天之骄子的名号,再偶尔斩邪除祟时匆匆一面。 招唿之后就是两厢无言,缄默数盏茶后,才有人声划破寂静。 「却月观近来如何?」 「尚好。不周山近来如何?」 「尚好。」 空间又復归寂静。 漫天星若流萤,沈珺的心绪一面警惕着周遭,一面琢磨着禁地外的局势,忧心景昱景宁景祁的情况如何,还分了神思索洛餚方才的古怪,段川再开口时他还有些诧异,听闻内容更是疑惑。 「经年久别,不知仙君对罗浮尊可还有印象?」 沈珺知道衡芷尊向来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却也没想到他如此昭然一问,摸不清意图,便含煳答道:「六如剑主年轻有为。」又说:「为何突然有此问?」 「四年前抱犊山莫名覆灭,罗浮尊至今下落不明,忽而感时伤怀。」 段川此语宛如束之高阁的蒙尘玉珠,掷地前分明不甚在意,要无可挽回地碎裂时,才会有所感喟。原来他最后一次参加崑崙论道会、连同那看不清面目的一战之交,已经过去六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四季叠代,变化无常。 沈珺只微不可察地轻嘆声。 段川见他反应平平,对六如剑主罗浮尊很是陌生的样子,也终将揣度之心收拣。 二人没再言语,尘寰犹如框在水墨丹青中停滞。 直到破晓前夜,四合幽暗间,一抹赭色飘飘然落下树顶。 这一幕自然映在沈珺视线里,只当洛餚是活动筋骨,没多会儿还要睡回笼觉,可下一瞬他却出人预料地飞矢般刺入林中。 沈珺眉头一蹙,几乎是同时跃身追去,早在听风寨幻境他就觉察洛餚轻功不俗,倒没想到修为如此之低竟然还能领先自己数程。沈珺心说这人突如其来的发什么疯,本想唤他名字,又怕他是梦魇,于是只沉默地紧随其后。 但很快沈珺再维持不住镇静,疾风拂开鬓髮而完整露出的眉眼凝着锐利寒光,牙尖在急遽中咬破了腮肉,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瀰漫开。 他像吞了千万根铁针那般说不出话,眼前闪掠的树影似乎都变得瘦长摇曳—— 九尾?她怎么会忽然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沈珺从心神动盪中分出一缕观察四周,发觉他们正行向那狐眼、那鸟骨、那蛇血、那黄芪... 两仪微尘阵。 沈珺下意识放缓脚步,可洛餚的动作却没停顿,一瞬迟疑就要挣脱视线之外,他急促喊出一声:「洛餚。」 但连洛餚的发梢都没有犹豫一下,三千青丝却像在他心头扎根,密密麻麻紧箍得人喘不上气。 沈珺足下不再夷由,长剑的冷意顷刻席捲月夜,掌风化刃,那人似有所感地突变落足之地,厉风削进树中。 心法淌于经络,冰境剑道在掌内方寸流转,望月剑诀如借天玄,顺势一跃好似飞燕迴翔,他与洛餚之间的距离勐然缩近。 沈珺伸出手,只差半掌就能扣住他的肩膀。 连他身躯的热度都要捕捉到了,却不知他如何使然地蹿离开来,瞬间一扑落了空,手臂失力地垂下去。 沈珺霎时涌上千思万绪,忍不住自嘲莫非是又被欺骗了吧?眼前人只是引他上钩的饵;又自扰地想洛餚是否陷进了九尾编织的迷梦内,身不由己? 直到那身赭衣分明像焮天铄地的火光,却偏偏撞进飞蛾扑腾的鳞翅里,沖天白芒勐地掀起无形巨浪,将执剑人逼退数米,他们之间空无一物,却陡生不可逾越的险阻,结界屏障天堑一般地将他隔绝在外。 第62页 沈珺的心跳在狂震中几乎要停止了,终于把那千万根铁针生咽入腹,喉根涌上浓郁的腥甜,硬将清寂的声音都改了调:「洛餚!」 摇光挟攘着戾气直刺屏障,但当即被力道反噬,疼痛彻骨,忽有一手将他向后拽,沉声道:「你冷静一点。」 这倒是沈珺第一次听别人对他说这句话。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是不是疯了?他想和九尾同归于尽吗?」 阵法结界内的场景于他们如同哑剧,生、死、幻、灭、晦、明六门如今好似地狱临渊,塌陷出不可测的幽深,九尾半句废话也没多讲,她似乎只对洛餚说了三个字,辨唇型是: 「你输了。」 沈珺根本看不清洛餚的神情,就只见九尾五指作爪,直将洛餚向死门袭去,她转身入定生门前遥遥望向沈珺的方位,白绫拖曳出长长的残影。 在那电光火石的须臾,沈珺才恍然明白,阵法并不是「错」的,阵法只是「反」了。 但似乎一切都太迟了。 这所有都仅仅发生在几十秒之间,却被一帧一帧地延缓,就如同自己明明深唿吸着,可又似乎已然窒息。 那个坠落的影子如明灭不定的灯苗,摇摇欲坠的、终将熄烬的,时间轻易洞穿了他,叠合着无数个飞驰而过的瞬间。 像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儿时往事;像他少年傍观的元宵灯会,在旁人阖家团聚的嬉闹中拢上的门扉;像他首次游歷回观,转述陇州大旱,自责无能为力,师尊说我等既未高坐庙堂,管不了一亩三分田,亦并非龙王转世,降不了一阵及时雨,说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 他曾经以为他能济世,能救苍生万众;能坚守道心,能庇佑一方,又终究在世事蹉跎中明悟...他能做的其实很少。 少到,甚至救不了这个人。 沈珺听不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只觉得它们都吹影镂尘。手上的摇光不知疲倦地斩向屏障,每一剑都反噬在他身上,等同于自我凌迟。 或许是假的呢? 狐妖那么擅于编织幻境,也许这都是梦吧? 直到下一剑刺了个空,沈珺看见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又或许他已轻如祷告地说了。 「...不。」 剎那地动山摇、土崩瓦解,格格不入的赭色淹没于深渊之中。 是六门皆闭,是大阵已成。 沈珺胸腔里的剧痛钻脾噬肺,才顿悟了跳动的频率为何。他木然的、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囚囿百年的天幕一点点破裂。 碎片似焰火余烬,在坠落的途中熄作飞灰,像极了人间一场大雪,淋予行人满首苍白。 沈珺良久无言,静默间竟感到脸颊湿热,要从下颌滚落时终于抬手抹尽。 原来是两滴眼泪。 第0040章 再见 洛餚睁眼看见蓄着白须的判官时忍不住骂了句粗口,被判官一笔桿子敲在额头上,瞪着眼道:「嚷什么嚷,我还想骂你呢,你怎么又死了?」 「不可能。」洛餚啧一声,坐起身检查有没有少胳膊少腿,不过话是说得这般硬,心里却难免没底。 不会吧,难道他真的赌输了? 判官冷笑着:「那你说说,怎么不可能?」 「人又不能死两次。」确认自己全须全尾后洛餚长吁一口气,靠着判官塌上的软垫翘起二郎腿,「那两仪微尘阵的反阵不过就是将条件和结果再翻转罢了,原本献祭的是鬼魂,反转后再次变成了生人。」他揉着额头顿了顿,说:「我又不是生人。」 九尾不愧是多将人心拆之入腹的狐妖,他们脑海内有正确的两仪微尘阵作为对照之后,再看见反阵的第一反应只会觉得它错了,殊不知她真正所要使用的,就是「错误」本身。 既然是反阵,那么献祭的对象不言而喻,洛餚曾对沈珺说过这个生人可能是衡芷尊、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沈珺,他不愿和九尾赌那三分之一的概率,干脆另闢赌局。 而他的赌局,则建立在九尾究竟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照常来讲,九尾既已算到漌月仙君的情劫,就应该如同沈珺一般知晓情劫所指是个死人才是,况且她一直将他称作情缘,理应会将两事联繫。 不知是他和沈珺的戏起了作用,让她一时疏漏此事,还是她当真不知情,总之纵然他回阳后有生人气息,但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鬼,这个阵法必定是要失败的,九尾会被阵法反噬。 「你还知道你不是生人?」判官又是一笔桿子戳下来,被洛餚屈指弹开,登时更没好气道:「地府用幽冥圣器替你还阳本就有违天道,你倒好,怕不够人尽皆知似的尽往热闹处钻,我再问你,漌月仙君又是怎么回事?」 洛餚晃着腿说仙君怎么了?他此举最为麻烦之处不过是如果再出现在沈珺面前,对方若稍加思量,轻易会识破他是已死之躯的事。 所以他才会说「再见」嘛,反正到时候换个尸体一套,还可以继续在沈珺面前招摇。 洛餚这般想着,抬起眼却见判官笑得阴森可怖,直叫人后嵴发凉,他听判官道:「老朽现在,真不知是该往沈珺命书上写『断弦』还是『守寡』。」 洛餚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判官只摇头不语,洛餚又追问:「我回地府多久了?」 「不长,也就十天半个月吧。」 第63页 洛餚心说十天半个月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他翻身下榻准备离开,与判官擦肩时却被一把擒住了手臂,冰冷的寒意丝丝彻骨。 「老朽要告诫你,洛餚。」判官语调沉重得几乎一字一顿,「别和阳间牵扯过深,人鬼...终究殊途。」 洛餚唿吸凝滞一瞬,才说:「知道了。」 他迈出阴律司,行向仿若虚无的幽暗,无垠中辨不清来路归途,足下却熟悉得好似走过千万遍。 燃符还魂之前,洛餚特意在阴阳交界道逛了一圈,归返阳间后才发觉自己仍在沧州境内,远眺可望一山擎天,余嶂岿然,肃穆山峦似天道俯瞰的眉眼,在无量岁月中洞察着万物命途,如生命本来的面目。 洛餚垂首瞥到腰间依旧繫着条月白,顿时颇为百感交集地扯了扯嘴角,沿着车马道漫无目的地走,渐渐喧闹起人烟。他寻到临近的市集,随意挑了一间布料铺子进去。 「掌柜的,有成衣卖么?」 一中年男子笑迎道当然:「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齐全,公子要哪种?」 洛餚盯了盯他笑得飞翘的八字鬍,又顺着他所指盯了盯那些冶艷服饰,半晌无语,「你觉得这些符合本公子的气质吗?」 掌柜恍然大悟一般地「噢」一声:「明白明白,都怪鄙人眼拙,公子稍等。」说着从柜檯内捧出一叠墨衣,「公子气韵不凡,自然是配此等衣袍才是。」 洛餚总觉那颜色眼熟得很,拎起来一抖落,登时憋不住笑道:「这不是不周山校袍么?盗制的?」 掌柜一啧嘴:「哪儿的事,这是翻制、翻制,不周山校袍都在咱这铺子定的。」他指着墨衣上的蟠龙道:「瞧这张牙舞爪,还是镶金丝的!贵气,难得!」 洛餚心说这哪是金线,充其量是藤黄染色,又环望略显寒碜的店铺,不周山能在这儿定校袍才有古怪,不过他也懒得奔波到别家,便只问:「没有其他了?」 「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齐全,公子要哪种?」 「......」洛餚无奈挥挥手道就这件吧,又忽尔佯作不太满意的样子挑三拣四:「这衣裳绣工不怎么样啊,怎么走线歪七扭八的...掌柜的,卖多少钱?」 掌柜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 洛餚状不经意道贵了点吧,「我方才从西街逛过来,问了其他商铺,他们都只要这个数。」他将掌柜的手指按下两根。 掌柜将那两根指头竖起来,说:「一分钱一分货嘛,再说这龙腾祥云、金鳞显贵,真是十分衬公子的气质。」 洛餚又将他手指摁下去,笑眯眯道:「镶金的衣袍捏在手里,可不是这点儿重量。」 「...行行行。」掌柜颇不情愿地放下手,从中挑拣件适合洛餚身量的,在即将递出去时又觑着眼收回来,「怎么付啊?」 这回换洛餚放低语调,大言不惭:「其实我是却月观中人,我看城内有却月观的钱庄,掌柜的先记帐上吧?」 掌柜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若是却月观弟子,为何自己不去换了钱再来?」 「我身负伤,行动不便。」洛餚指着腰际,见那掌柜嘟嘟囔囔地翻开帐本,心知有戏,正要将衣衫换了,掌柜的却朝他摊开掌心:「拿来。」 「什么?」 掌柜两条眉都要竖起来:「却月观玉坠,你莫不会没有吧?」 洛餚这才想起来景宁所说表示宗徒身份的坠子,磨磨蹭蹭地从衣襟里勾出块方正之物,掌柜一边接过一边奇道你们却月观弟子怎么买不周山校袍,玉坠在硃砂纸上一沾,继而在帐目上一按:「行了,我到时候...诶?沈珺不是漌月仙君之名么?」 掌柜颇为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愣神,洛餚趁机将玉坠上的硃砂色擦拭干净了才收起,挑眉道句:「好眼力,我是却月观中人,但并非弟子,而乃...仙君家属。」 谁知掌柜反倒长出口气:「我就说,一看你就不是仙君本人。兄长?胞弟?」他拨着算盘珠子,「仙君多年前曾莅沧州,恰巧救过一方走水的学堂,因此所幸无人伤亡,虽于我这小小布料铺没多大关系,但闻此难免挂心...罢了,陈年旧事,只是早知就给你少算些价钱。」 洛餚道不必了,学着沈珺的口吻:「购衣付帐,理应如此。」 心说反正最终也不是他掏钱。拎着那块玄黑织金的布料在店铺隔间更衣,打磨光洁的铜镜映照面容,是鬓横英朗,却目含郁色。 他指腹抚过脖子上隐约的疤痕。 越来越明显了。 洛餚沉默地用衣领遮盖,收拾完毕和掌柜的招唿一声便向外走,行到街市拐角,莫名被视线里的一处面具摊吸引。 他一面嗔道小孩玩意儿,一面已到了摊前。 各式假面琳琅满目,摊主正和另一摊铺上的人插科打诨,眼见来了生意,摇着拨浪鼓扭回来,瞧清了他却先是一愣,「怪哉,怎的还有不周山弟子在山下?」 「怎么了?」 「你是要回山的吧?」摊主摇摇头说,「不周山已经回不去啦。」 洛餚握着假面的手微紧,「何出此言?」 「你还不知晓么?封山了。」摊主指着重山远影。 「可知道为什么吗?」 「一说是因半月前天降异象,二说是丢了位该入狱的罪人,听闻掌事弟子亦被问责,后来就莫名封山。」摊主嘆道,「真是稀奇,上回封山应当已是百年前了吧,这次一封,连城中生意都萧条不少。」 第64页 洛餚颇为疑惑:「不周山门禁森严,弟子又不能常下山採买,与你们生意又有何干系?」 摊主说你这少年郎涉世未深,「这大门派都有自己的产业,你们不周山主管运输,大到朝堂官府往来,譬如粮草押运、营铁铸钱,小到送物传信,与诸达官显贵、商王富贾皆有贸易。这山门一封,商贸必然会受影响,我这小生意多少也跟着惨澹点咯。」 毕竟洛餚并非正经门派中人,对此等倒是知之甚少,他又问道:「既然常与官衙富商交易,必定都是大宗买卖,不周山从中获利也不少吧?」 「那是当然,否则如何养得起三千弟子、又如何济贫救世啊。」摊主语调间显现出些许倾佩之意,洛餚闻此若有所思。 如果真如眼前人所言,以不周山的财产体量,别说听风寨七成银子,就是十成十再翻个数倍,对于不周山而言都不过蝇头小利。 寒昭有必要冒着千百年声望功亏一篑的风险,贪那么点儿甚至不够塞牙缝的钱么? 纵使洛餚的确不在乎九尾所诉真假与否,正道之事与他无关,但白飘飘仙君大人...势必是在意的。 摊主见洛餚有几分游神,自顾自热络地往他掌中塞了个面具,「这个不错,适配你身上校袍。」说完努努嘴示意他试试。 洛餚垂眼一看,假面通体漆黑、金边勾勒,掂量着不轻不重,虽不明材质,但触感极佳,似打磨抛光后的玄铁,只是... 洛餚捏着那假面的耳朵尖,意味不明地瞟他一眼。 摊主笑呵呵地摇起拨浪鼓,掩饰心虚道:「这是狼、狼首,不对,是狐狸面,诶,看这鎏金色...或许是黑猫吧...也称乌云啸铁,在玄武之变中可是祥瑞!」 「换一个。」洛餚作势放下。 「别介。」摊主暗叨这滞销品再卖不出去就要变成传家宝,忙伸出两根指头,「二十文钱,我可是看你颇有眼缘,这才忍痛卖你,旁人出四十文我都不带搭理!」 洛餚随手指向另一枚看上去凶神恶煞、霸气逼人的假面,「这个呢?」 摊主一瞟:「八十文。」 洛餚:「......」 「这个?」他朝兔子面具一扬眉。 「一百六十文。」 洛餚一阵失语,摊主解释到:「哎呀,这种江湖人士钟意,这一种小孩子喜欢,都各有受众,自然贵点啦。」 洛餚嗯一声,沉闷道:「那算了。」 说完利落转身,被摊主拽住胳膊:「这样,我再给你便宜点。」 洛餚指背一翻转,指缝间就夹了枚铜板:「一文钱。」 摊主嘴角登时撇下去,「想得到美,没门没门!」 「本公子。」洛餚清清嗓子,指着自己道,「可是不周山掌门三代亲传弟子,衡芷尊知道吧?却月观知道吧?漌月仙君知道吧?」他手中玉坠一晃,在摊主眼前兜了个圈,又神神叨叨地收回来,压低声说:「我此行是为仙道大事,若非不周山封山,怎么会连二十文钱都掏不出来?世道要变天啦,我这趟秘密行事,自要遮掩一番面目,你若帮了我,说不准改日就成了救世主。」 摊主摆明不太相信:「你都穿着校袍,能掩饰个什么?」 「不懂了吧,越危险反而就越安全,总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他向不周山方向使个眼色,「这山头又不会跑,本公子终归是要回来的,到时剩下十九文钱连同『见义勇为』的锦旗一併奉上,如何?」 他一掸衣袍,「不周山的锦旗,那可是活招牌,到时你这生意,啧啧...」说着那铜钱在指间变戏法似的翩跹,意味深长地与摊主对视一眼,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摊主将信将疑地抽走那枚铜板,「你叫什么名字,我记一下,免得到时忘了。」 洛餚双眸弯弯,朗声道:「谢炎。」 沧州城街头忽然出现个身穿蟠龙墨衣、脸覆黑金代面的修道人,有见多识广者认出那身不周山校袍,还会向他招唿声「仙家官」。 洛餚皆一一应下,似是无所事事地闲逛,却在漫谈间拼凑仙魔两道近况,尤其是关于漌月仙君的见闻。 「听说却月观满地寻人,南至泉州,北跨淮河。」妇人偏头用下巴指到,「你去告示板看看,说不定都一路寻到咱沧州了。」 洛餚道句谢,正踱步到告示榜前,一不留神撞到位姑娘,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倒听那姑娘结结巴巴地道歉:「抱、抱歉,我没、没注意...」 「是我没留心。」洛餚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视线掠过身天水碧罗裳,她声音轻如飞蚊:「你是、是不周山弟子...?」 洛餚细听了半晌才辨清她的话,刚想应答,余光瞥过姑娘手上纸报,一口气险些噎住。 他指着纸报的人物画像道:「他犯了什么事,怎么被通缉了?」 姑娘摇摇头:「漌月仙君传、传书,描述此人姓名...样貌,托却月观寻他,仅有、仅有八个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就是通缉令?」 「不、不然还会是...什么?」 洛餚凝着画中人相貌,露出的双唇似翘非翘,一时无声,只用修长指节扣紧了代面。 第0041章 巧遇 洛餚不知作何感想地目视那姑娘将「通缉令」张贴告示榜上,一笔一画勾勒的熟悉容貌与他面面相睹,甚至半柱香前还在铜镜内见过,最终无言地顺手将纸报翘起的一角抚平了。 第65页 「我叫景...嗯...阿芸,你、你称我阿芸就好。」 洛餚短促地应一声,将游走的思绪拽回,随口问了句:「你从昇州而来?」 阿芸点点头,又慌张地摆手:「我、我并非却月观弟、弟子。」 洛餚眉峰微挑,听她磕磕绊绊地继续道:「我途径沧、沧州,不熟悉路,你可知、福来客栈如何去么?」 实际洛餚见都没见过,就答:「自然知道,随我来吧。」 阿芸不疑有他,小步子紧跟其后,路上却一直攥着裙摆,分明被各式吆喝吸引,却连脑袋都硬邦邦僵着,起初还会奇怪道:「你,怎么身上没有、没有修为?」 洛餚瞎说城中多凡人百姓,便隐去了。 她也问洛餚为何带着假面,不过洛餚只是迟疑了一瞬,託辞尚含混口中,阿芸就面露愧色,「对不起...我、我不该问的,冒犯、你了。」 洛餚这才认真看了她一眼,阿芸瞧着和南枝差不多岁数,应当还不到游歷的年纪,不知她长路迢迢地从昇州到此是为何。 洛餚有意打探,但后来阿芸越临近所谓「福来客栈」就愈发显得紧张,本就低弱的音量越轻了,被街市喧嚷一盖,实在听不清,只得作罢。 他本是不知福来客栈在何处的,但要在城中不重复地兜圈子,难免会撞见,那「福来」二字遥遥印入两人眼帘,阿芸面上骤然浮现薄纱似的殷红,咬紧下唇道:「多谢你,我、我自己去...等等...」 她忽然变了脸色,忙拽着洛餚避进临近的小巷。 「怎么了?」 「你不、不知道吗?」阿芸指着街上一队衣着相仿的年轻人,「干元,银光洞弟子,大、大部分都,讨厌我们。」她一顿,急急改口,髮鬓渗出细密汗珠,「不...不是,不是我、我们,是你们不周、不周山和却月观,因、因为、因为他们...」 洛餚听她「因」地支吾半晌,忍不住稍稍蹙眉,谁知落在那姑娘眼里顿时让她肩膀垮了下去,一下子泄了气似的:「对不起...我,一着急、就...说、说不清楚...」 「没有,你说得很清楚。干元银光洞弟子大都容不下不周山和却月观中人,所以你担心我与他们撞见,对么?」 阿芸低下的头点了点。 他又重复一句:「你说得很清楚。」 洛餚也不再追问她为何,反正他杂七杂八的话本如数家珍,干元银光洞占着万年老三的名号,对正道排序的不满也并非一日两日,不慎遇上难免剑拔弩张。 只是干元银光洞远在剑南道,忽然恰逢不周山封山之时抵达沧州,略微有些蹊跷。 两人正在小巷缩着,阿芸往洛餚身前站了站,试图用那身天水碧罗裳遮挡蟠龙,本想等那队年轻人走过去,突然他们却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 停顿处躺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方才洛餚和阿芸路过也瞧见了,是刚被从赌坊里推搡出来的,脚步虚浮,才走两步就砰一声摔在街角,爬着凑到临街人家的狗食盆前,竟用黑黢黢的手抓着剩饭残羹狼吞虎咽,吃完发出「嗝」一声长吁,双目赤红地瘫在地上,手中捧着骰盅凑到淌着涎水的嘴上亲吻,双唇咀动,癫癫笑道:「输了,哈哈哈,赢了!哈哈哈再来!呕——」 才咽下去的残食混合着尚未消化的肉糜呕出来,他一边咳一边笑,流在破烂衣衫上,洛餚和阿芸登时要别过脸去,只觉噁心透顶。 那队干元银光洞弟子就是停在此刻,两人视线还没移开,就见为首者以下目线瞥一眼那男子,高高举起手中冰冷玄铁。 一刺、一收。 蜩螗沸羹霎时止息,洛餚不禁微微放缓了唿吸,安静中一声惊唿乍起。 「杀...杀人了!啊!」 街市即刻如沸水炸锅,汹涌四散,阿芸一时激动地蹿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堵着那弟子质问:「你!你干、干什么?」 那人在尸体上擦干净刀上血液,「这人已经活不下去了,我助他得解脱,岂不是一件善事?」 他说完话才掀起眼皮觑了阿芸,目光却在她身后的不周山弟子身上停得长久,轻嗤一声:「不周山还有这般修为低下的蝼蚁,当真是败坏声誉,不如让我替不周山清洗门户?」 一柄三隅刺刀直指洛餚心口,朴实无华,唯有极深的放血槽凿刻其上。 洛餚玩味地笑了笑,「噢?我怎么了。」 「我说得很清楚了。」他嘲讽道:「修、为、低、下。」 那人的刺刀逼近数寸,被阿芸缠满白绢的长状物疾速格开,「所、所以就、就要杀人?」 「他们活着多浪费啊,小结巴,滚远点!」 刺刀随话语凌空,洛餚面色勐地沉下三分,背在身后的右臂五指一张,袖内缃纸无风萦绕。 阿芸手中长状物覆盖的白绢抵御一击时被划破,显露银芒,似是长剑,但不知为何她没有拔剑,只对洛餚焦急道:「你,走!」 那人却透过一线篆纹就认出了长剑来路,冷笑道:「却月观弟子?也不过如此,如你们那劳什子仙君一般,假清高罢了。」 洛餚闻此竟扬了扬唇角,只是没什么温度,终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中有了动作,墨色衣摆轻飘飘一掠,与阿芸和那弟子拉开距离。 「仙君、才、才不是那样。」阿芸的剑在半空一旋,那人后翻闪避开来。 「把你舌头捋直了再说话吧,沈珺这种人,有人捧着才是神仙,没人捧的时候,还不如我干元银光洞的一条狗!」 第66页 他目露愤恨之色,目光一转,狠狠啐道:「那不周山的蚂蚁呢?破胆而逃了——啊!」 他被后心重力撞得腾空飞扑,迎面砸地冲出数尺,正停在先前所杀之人前,要撑地起身时却被一脚踏在背上,双臂无力对抗地软下去,被揪着束髮强迫后仰头,眼前出现的却是自家门派的三隅刺刀。 「他娘的,人呢!」 「叫你同寅么?」身后人扼着他的下颌,只能睨见冰冷假面一角,「凉透了吧。」 他挣扎得面目狰狞,却不知被什么桎梏而动弹不得,「你、你不是没有修为...」 洛餚踩着他俯下身,近乎耳语道:「把你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他被强扭过头,扣在下巴的手让他合不拢嘴,鼻尖嗅到呕吐物和血腥臭味混合的气息,喉咙一阵一阵地鼓动,听见那不周山弟子说:「舌头伸出来,我就饶你一命,好不好?」 他用力想闭紧嘴,冷汗流不尽似的湿了衣衫,感受自己居然不受控制地将嘴张得更大,心悸下口齿含混不清。 洛餚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好意解答:「一张小小的傀儡符而已。他们正看着你呢,九泉之下...自会团聚的。」 尾音混着足下人一声惨叫,鲜血顷刻成河,洛餚随手扔掉掌中刺刀,泰然自若地掸着衣袍。 阿芸惊诧道:「你、你割了...」 「没有。」洛餚心不在焉,「差一点。」 「他们...」她指着其余呆立不动的干元银光洞中人。 「定身符。」 「你...」 「不周山弟子。」 阿芸盯着那漫不经心的人眯细了眼,想说她又不是傻子,刚鼓起口气准备好好问问,眼见福来客栈走出的人,顿时被针扎了一下般蔫了,耳廓又热腾腾起来,憋红了一张小脸,努力顺畅道:「...仙君。」 洛餚微僵,转过身去,对上双月夜揽雾似的眼。 第0042章 隐情 洛餚抬手打了个响指,符篆霎时烟消云散,摁着面具后退半步,干巴巴憋出个仙君巧遇。 他注意到沈珺亦更换了衣袍,不过依旧是素净的霜色,仿佛冬至悄无声息落在枝桠的一片雪,那薄唇开合,异常平静道:「还不走,是当真想死?」 失去定身符控制的干元银光洞弟子既惊又怯,有人气急败坏地想要吼些什么,被同寅脸色煞白地拽紧胳膊,驾着受伤之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阿芸待那些人远去,才一手抚在胸口,「...阿芸。」又以掌示意洛餚,「...有钱。」 沈珺的神情毫无破绽,相较自己脸上假面竟还牢固几分,洛餚看不出他思绪,难得颇为尴尬地接道:「在下不周山弟子,郝有钱。」 他见沈珺漠然地颔首,在凡人官衙赶到时嘱咐了几句,心中拿不准沈珺的意思。 似乎并没有在意,也未认出他来。 都说十天半个月过去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洛餚郁闷地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眼神不知落到何处,「我另有要事,就此别过。」 「景芸。」 阿芸听见那清冽嗓音所言时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不是...」 「把他带过来。」 人流再度汇聚,众目之下的漌月仙君没再开口,只振袖转身便走,洛餚感到有剑柄在自己背上戳了戳,无可奈何地对景芸道:「为什么?你怎么不同你们仙君解释解释,我就是好心引路的不周山弟子而已。」 「抱歉,我不、不想...说、说太多话,但是,仙君不会、害你的。」 洛餚瞅着那柄长剑,问她:「你不是说并非却月观弟子吗?」 景芸摇头不答,谈话中已步入福来客栈内,沈珺递给景芸一块宿牌,期间眼神极淡地扫过洛餚一眼。 景芸的剑不轻不重地抵在洛餚背心,三人行至远离喧嚷的顶层,沈珺终于道:「到此即可。」他看向景芸,「你先休息吧。」 被摁着后颈推入房间时,洛餚忍不住腹诽这一幕怎么这般熟悉,随着身后门扇「哐当」声合拢,他拖长音道:「漌月仙君,久闻大名。」 他听见沈珺沉默良久,最后似乎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房内整洁得好像投射而入的日光都被窗框分割方正轮廓,沈珺两指在三彩柜一探一按,从暗格中取出个匣子放置案上。 「本君便破天荒回,准你帮本君一个忙。」 洛餚对上他的视线,心中琢磨着沈珺既然认出了又不挑明,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手上慢悠悠地打开匣子,莹润光洁之物静卧其中。 他一时连头髮丝都愣了神。 《名剑纪》虽记录了天下十大名剑,其中实际却仅有九剑,唯一柄特殊,因它并非手持之剑,亦非削铁如泥,但仍被奉为无价之宝。 风闻它与人皇传国玉玺同出一脉,是天玉,也喻天谕,修真界无数人企图一窥真貌,求一线机缘,可惜有幸者寥寥。 它是袖中剑,名唤续昼,至今无主。 沈珺话音有了些起伏,依旧是好听却又不「中听」的腔调,说不过是和氏璧边角料,留着无用,「本君将它赠予你,帮本君...」 他的指腹近乎狎昵地抚摸在洛餚假面之上,神容好似雪化开之后露出洇湿的一点深色水痕,短促停顿,道:「寻一个人。」 洛餚掌中端着那块几乎不能以「值钱」二字衡量的玉,感觉假面被沈珺的指尖勾起一小缝,像那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透出要戳穿的指影。 第67页 「什么人啊。」洛餚凝望着他的眼睛问,「重要吗?」 沈珺的动作停了停。 但假面的森冷再次从贴合肌肤处渗入血液,眼前人松开手避而不答。 「兽面协上下、承天休,寓意祯祥。」沈珺意有所指道:「戴着吧。」 似乎隔着它可以掩饰什么避犹不及的事。 这分明是值得庆幸结果,尽管不知仙君大人无意揭穿的缘由。 可要说高兴又并不纯粹,甚至微乎其微,洛餚一时砸不透心中滋味,干脆直接了当,伸手往沈珺唇上一点。 「...干嘛?」 洛餚轻笑道:「仙君这张嘴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说什么。」 「听说仙君亦託付却月观,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坦明两句担心思念之类总可以吧。 沈珺顿了一瞬,平淡道:「是。」 洛餚唇角才勾到一半,就听沈珺继续说:「那人奸险狡诈,还时常财迷心窍,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只会上嘴片碰下嘴唇。对吧——郝有钱?」 听内容颇为挖苦,他游移的目光却显出些许不自在,洛餚正不甘心地等着他下一句,倏忽腰间一紧,清冽竹香勐地钻入炙热鼻息。 洛餚霎时屏住一口气,可惜还没唿出来,沈珺就放开了他。让人莫名错觉沈珺此举只为一探心跳。 洛餚揉着太阳穴说他有脑疾,「仙君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下全都忘了,再重复一遍如何?」 沈珺耳尖染色似的绯红,白了他一眼,「景芸不日将离沧州,你同她一路。」 洛餚闻言收起揶揄心思,长眉微蹙,「你呢?」他反问道:「听闻不周山封山,你又是如何离开的?」 「自然是不周山好生恭送。」沈珺含着淡淡嘲讽意味。 「他们怎会这般好心。」洛餚啧一声,「为何景芸来时不愿表露自己是却月观弟子?」 「因我传书观中,言需一名未曾入世的眼生弟子。」沈珺从袖内拾出卷薄册,「携此物离开沧州。」 洛餚接过那捲泛黄陈色的纸册,翻开一看,赫然是帐目。 「听风寨?」 沈珺颔首,「已用洄源溯昔查证过,无假,寒昭确有勾结山匪,其实不周山的紧张态度也基本可做实此事,只不过...」 「只不过其中另有隐情。」洛餚想起自己先前疑虑。 「原来你亦有所感。不错,但这隐情或许不是一介外人可以涉及,你还记得段川曾经忌惮我等造访不周山么?直到临别他也未挑明缘由。」沈珺轻嘆声,「不论如何,衡芷尊的为人修真界有目共睹,他会留在不周山调查事由,只希冀他不要有所隐瞒。」 「那此事...」洛餚扬起薄册晃了晃。 「自然是要公之于众。」沈珺决然道,「纵使或有隐情,寒昭此举使民折伤是不可辩驳之事,寒昭虽死、听风寨虽灭,但若不针砭时弊,还会滋生无数寒昭、无数听风寨听雨寨。」 沈珺眸中闪过一缕深色,眉头紧锁,「可此事言明必定会让不周山声名一落千丈。」 「你担心不周山干涉?」 「不宁唯是。」他说,「不周山有瑕,但所秉承的道义终究是心向苍生,我更担忧包藏祸心之人无孔不入、借题发挥,不周山若乱,淮水以北太平难保。」 沈珺原地踱步,语气沉下三分,「修真界与凡人并非泾渭分明,虽然不至于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可民心不稳,难免祸乱。」 洛餚暗道仙家官就是麻烦,总是要心系苍生,像他就向来不纠结这些,毕竟到最后连自己的小命都没保住。 对于他而言,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无异于以一己之力对抗大厦将倾。这个世道可不存在神仙,人人自危,人人亦只能自救。 他忽尔顿悟「漌月仙君」其实并非一件「外袍」,而是沈珺无法抛却的一部分。 「你这半月留在沧州,就为此事?」他联繫起干元银光洞弟子出现的蹊跷,道:「已有好事者蠢蠢欲动了。」 沈珺说:「我放的消息。」 洛餚怔愣一霎。 「却月观和不周山不能鹬蚌相争,这样只会使渔翁得利。」沈珺点到即止,「总而言之,与景芸先行离开沧州。」 洛餚还想说些什么,与此同时敲门声起,他只得止住话头。 沈珺打开门扇,景芸探了个脑袋进来,瞧见洛餚先是迟疑,「他...」 沈珺淡淡道声无妨,让她进入屋内,问:「景宁景昱景祁可有回观?」 见景芸摇摇头,沈珺面色一暗,「怎会如此。本君将惊蛰转交景昱,他们离山后即刻该有玉衡宗接应才是。」 洛餚说:「惊蛰?」 「那支玉箫。」沈珺道,「是玉衡宗传讯之物,景宁同为玉衡宗中人,理应知晓如何通讯。」 「...我觉得...」洛餚想了想,无奈道:「他可能忘了。」 洛餚将景宁说玉箫似乎是沈珺幼年旧物之语转述,眼见沈珺脸色愈来愈冷,最终忍不住咬牙道:「景宁这个不靠谱的傢伙。」 第0043章 薛驰 洛餚的关注点却偏移些许,心说既然沈珺唯二的随身之物都来源于却月观,判官所言的「一物相关」究竟是什么? 不过他很快将疑惑搁置,因为耳畔一声银铃女音乍起:「我就说景宁瞧着不太聪明嘛。」 第68页 女音话落绕着洛餚飘了一圈,眼见就要激动地扑过来,却被另一句惊讶打断。 「你...」景芸盯着少女面露愕然。 南枝闻声转势飘向她,「你能看见我?」 「能...」 「你有阴阳眼?」 景芸点点头,南枝当即雀跃起来:「有个人解闷总归是好,你都不知道沧州有多无趣,我都快憋出病来!」 说完又凑近洛餚面前,见他食指抵在唇边「嘘」一声,撇撇嘴四下乱晃。 「...仙君。」景芸一指门外,眼神牢牢在地板扎了根,好一会儿才又憋出两个字,「...找你。」 沈珺与洛餚相视一眼,先行迈步向前,两人一鬼紧随其后,期间洛餚悄声问景芸:「怎么了?」 「不知、不知道,似乎...是位、中年妇人。」 洛餚正专注辨别她的话音,却突闻前方砰地重响,眼前白衣身影一矮。 他骤然心惊,右臂下意识小幅度地一抖,微凉还未传递掌中就听凄唳悲恸:「仙君大人,求您救救吾儿,您救救他吧...」 洛餚这才看清原是沈珺托住了她作势跪下的身子,那妇人泪迹纵横、眼底鸦青,脂粉珠宝都难掩疲倦,似是有些日子未合眼,身后还跟着两位僕从打扮的青年。 沈珺阻止不及,她身后两人已跪下磕头,前额咚咚砸在地上,哭道:「少爷前些日子不慎落水,被伥鬼缠身,危在旦夕,仙君断断不能见死不救啊!」 有旁观者道:「仙君一定会相助的。」引起一阵附和之音,一时间无数双眼睛凝在沈珺身上,还有人眼尖瞧见了那袭墨衣,嚷道:「这儿还有不周山弟子呢,别说『会救』,那是一定能救活的!」 「就是,要是没救回来岂不是砸了门派招牌么?那也不必求甚仙问甚道了。」 沈珺对闲言碎语置若罔闻,只说:「不必如此。」一展右臂,「请。」 人群分出一条路径,待走出福来客栈,南枝飘到洛餚身侧小声嘟囔:「救活了就是理所应当,没救活就是大错特错,真是吃力不讨好。」 景芸说话底气弱,耳朵倒是灵,她小声辩驳:「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肯定是、要救的。」 南枝哎呀一声,「你是小结巴呀?」 景芸面色一僵,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洛餚朝南枝使个眼色,她登时讪讪道:「对不住...」思考片刻又说:「其实、其实我也、我也是。」 景芸奇怪地扭回头看她,南枝撑着脸荡来荡去:「我、我以前也说不顺熘,你、你多说点话就好了。」 「真的...真的吗?」 南枝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你看你的同寅景宁,「那张嘴真是没完没了,可不是从不结巴么。」 「你、你认识他?」 「不止呢,我还认识景祁...还有景昱。」虽然只说过一两句话,南枝在心里默默补充。 「我知道、他们,景昱是、是经法考核、榜首,景祁是、剑道考核、榜首。」她眸中流露出嚮往之色,「如果、如果我能考到榜首...就、就能参加崑崙、论道会了...」 「论道会有什么趣味,一群修仙者比来比去。」南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世间这般广阔,自然要行歌纵马、驰骋江湖。对吧洛...呃...」南枝眼眸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对吧?这位长耳朵的?」 洛餚双手悠哉叠在脑后,吓她:「你夜里出门打个圈儿,路过的全都是鬼。」 南枝缩了缩脖子,朝他没好气地呸一声。 谈话间他们迈入一座外观颇为大气的府邸,牌匾端正书「刘府」二字,妇人拭着泪,数次泣不成声,所述也梳理不齐原委,翻来覆去就是儿子落水、伥鬼缠身。 洛餚隐隐觉得古怪,沧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沈珺在此地滞留半月,能有什么鬼是他先前未曾察觉的? 众人才进侧院,洛餚余光瞥过些眼熟的缁色,尚未咂摸出所以然,就被景芸着急忙慌地推到沈珺身后,好似试图把他藏起来。 「是,干元...」 她话还没落下,一柄熟悉三隅刺刀杀气腾腾地直取洛餚眉心。 身前白影微动,不过瞬息摇光就横在那人脖颈前。 「想死?」 那人说不出话,挤出一声长呵,愤恨地目眦欲裂,倏忽银光如蛇逶地,三人齐齐后跃,稳身后见一人手持双刀,刃尖在地划出银影。 他迤迤然起身,站于沈珺方才所立之位,连看人都不是正眼,只在白衣身上停留顷刻,随后便偏首转着手腕,「沈珺,真是许久不见。」 景芸悄悄声与洛餚道:「他是、薛驰。」 洛餚未压低音量,直说:「我知道,崑崙论道榜永远的第三位嘛。」 他见薛驰面部微动,似是磨着后槽牙,阴鸷一笑,「此人伤了我干元银光洞弟子,礼尚往来,该留下一命。」 「是吗。」沈珺冷然反问,「你目击了?」 薛驰皱了皱眉,以刺刀指到:「伤者正在此处。」 沈珺眉梢微提:「让他阐明来龙去脉。」 「他伤了口舌!」有另一弟子忿忿开口,「我们都看见了!」 「你有受伤?」 那弟子呆了一下,「没有...」 「那你说有何用。」沈珺淡漠道,「让他说。」 景芸总觉其中含着几分不易觉察、却有意为之的刁难,旋即又甩掉这些假想,心说仙君光风霁月,怎会如此举呢。 第69页 薛驰冷笑一声:「不必了,无非是好心替不周山清理门户,奈何人家不领情。」他盯着刺刀刃上锋芒,「这人修为最多不过守门弟子,一条贱命而已。沈珺,可不要多管闲事。」 洛餚闲闲抱臂,道:「若是按照你们的逻辑,那弟子甚至没打过我这般蝼蚁,岂不是早就应该...」 他说着慢悠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驰眼锋终于落到他身上,狂妄地一扬眉,「好!」 三隅刺刀勐地飞掷脱手,那弟子连声惊唿都没发出就胸口徒生长刺,薛驰回过身,一瞬踌躇也无地果决拔刀,「噗」一声放血槽刮响,剎那血流如注,惨白刃上沾满湿淋淋的殷红。 薛驰抹掉腮边潲溅之血,对洛餚狠戾道:「该你了!」 刺刀与长剑在半空相接,玄铁撞击之声短促迴荡,景芸从震惊中回神,顾不上所谓遮掩,映雪剑直指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其余弟子,颤声道:「他、他是不是...疯了...」 洛餚睨了眼地上无人在意的尸体,「谁知道呢。」 大抵是忌惮场中对峙的二人,干元银光洞弟子并未有所动作。 激烈的疾风迸裂而出,洛餚这才发觉沈珺在不周山和段川的短暂较量不过小打小闹,因为这薛驰,是当真想要大开杀戒。 洛餚心沉下几分,凶符已捏在指间,鲜红篆纹好似万鬼同哭,弥留泣泪之痕。 只见摇光迎面搠刺,双刃交叉一截,执剑人承力飞身,长剑旋即便自上而下啄击,剑芒如月影大亮。 薛驰连退三步,闻此剑鸣却讥讽道:「你修为滞涩,怎么,连无情大道也会有瓶颈?」 语毕压着话音陡然翻手,名为睚眦的双刃以八卦阴阳为基础,先行刺空,却是积聚灵息,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高低灵息相互转化、相辅相成,几下弱力刺空后,再铆劲蓄力的一击直取沈珺咽喉。 那白影竟伫立不动,化繁为简,只横剑在前,周身灵息凝固剑上,刺刀「铛」一声如承万钧重雷。 薛驰咽下喉根腥甜,刺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 沈珺心头微震,正要截拦,却见视线中人突然飞出数尺,嘭地砸在墙面,神色一拧,声音嘶哑道:「鬼修?」 洛餚无辜摊手,「我是不周山弟子。」 「你有修为?」 「没有啊。」洛餚面上笑得无害,心说他即使算上隐去的鬼道修为仍是寥寥,符篆之类又与灵息无关,也算所言不虚。 薛驰喘粗着气,在护腕擦拭刺刀血迹,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洛餚,仿佛手上动作的每一下都想扎进眼前人,「你今后最好每日都跟在沈珺尾巴后面,好生祈祷别落在我、手、里。」 洛餚从容拾起偷袭他的另一柄利器,刃尖朝前,边走边晃。 薛驰下意识地停顿,看见那人背对众人倏忽收敛笑容,身形遮蔽日光,在彼此间投下小片阴影,用唯他们可听闻的音量道:「你都不知晓我是谁,就胆敢狂言?」 薛驰不由自主地抿紧唇,想嗤笑却又有些笑不出来。方才那人是何招数...竟是看不透。 他喉结滚动一瞬,感到掌间凉得发痛,原是刀刃被塞进手里。 「收好你的刀。」那人凝视着他的眼,「否则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府僕从在角落缩了半晌,察觉刀光剑影平息,才颤巍巍探出半个身子,哆哆嗦嗦一抹额上冷汗,瞟都不敢往死尸瞟,「这...这诸位仙家官是老、老爷请来的...夫人并不知情...」 僕从撩开门帘请众人入屋,蜀锦吴绫之上平躺着位年轻男子,面枯无光、印堂发黑,周身瀰漫着淡淡死气。 沈珺仅看了一眼就道:「并非伥鬼,只是怨魂。」 薛驰嫌恶地在鼻前挥了挥,「没救了。」 僕从当即又要跪下,却听漌月仙君反驳:「束阴即可。」 薛驰单手叩着塌沿,轻蔑道:「你看他这副样子,还算是个人么?」 他摆手将僕从婢女赶了,「刘府必定只言这人不慎落水,却不会告知怨魂是与他落水之时一齐滋生。这人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被他爹骂了两句,一时想不开...」 薛驰咬重字眼道:「自、尽、的。」 沈珺眉梢微敛,薛驰的话音钻进耳底:「自寻死路的活着,救人的却死了,这世道难道不讽刺么?还救他做什么,浪费。」 他旋即又不经心地补充:「等他们俩一起死,渡化的功德岂不是翻倍?」 「斯人、斯人已逝,自然是、要救活下来的、的人!」 景芸一时不快地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语毕立刻懊恼地捂紧了嘴巴,小心瞄一眼仙君,暗暗期望他不要注意到她说话才好。 沈珺不置可否,只说:「他若因怨魂缠身而死,对生者亡者皆是罪过。」 两人无声僵持,都是寸步不让,场面如坠冰窖。 半晌后薛驰蓦地森然一笑。 「你救吧,我倒要看堂堂却月观漌月仙君...究竟能救多少无用之人。」 他走时狠狠剜了洛餚一眼,飞扬跋扈地踹向死于他刀下的同寅,「把这个废物给我扔乱葬岗去!」 南枝见打起架来熘得比谁都快,骂起人来嘴皮子倒利索,双手叉腰嚷到:「这王八混帐乌龟,穿着件人皮装人样,还不如扒下来给姑奶奶我还魂!」 沈珺反倒淡然处之,「不过是干元银光洞与我等道义相悖。」 第70页 他问景芸与洛餚是否无碍,景芸点点头,洛餚却是捂着心口道:「哎呀,吓着了。」 景芸瞪大了眼,「...娇气!」 她瞧着那名唤郝有钱的不周山弟子病如西子般往自家仙君身上一挂,仙君竟然没当场把他碎尸万段,登时有些讶然呆愣,连仙君嘱咐今夜再来时都心不在焉,皱着小脸绞尽脑汁了一路。 南枝侧目看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挠挠下巴灵光乍现:「你...你不会心悦...仙...」 景芸一时茫然,反应过来瞬间满面羞赧,「怎么、怎么可能!」她连连摆手,「我、我只是敬佩、仙君...都是因为他...」 「因为什么?」 「因为...」景芸沉思着,眼眶莫名稍稍泛红,隐约有泪盈于睫,拐过好几个弯才断断续续开口:「我、我初入观时,每次考核皆、皆是倒数,大家、都笑话我,唯有仙君、同我言...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这两句话她悄然念过无数遍,才在日復一日中终于熟稔,暗想自己不愿在仙君面前展露口吃之疾,或许是蕴含些仰慕的心思吧,但其中并非男女之情,她很清楚。 景芸揉揉眼睛,将往昔记忆埋进心底,正要平復情绪,方抬头却对上一深一浅两双不同色的眸子。 洛餚翘起唇尖,指着南枝说:「她声音太大啦。」 景芸:「......」啊!怎么会这样! 洛餚见小姑娘看上去羞愤欲死,凑近沈珺与他咬耳朵:「仙君,才貌双绝?」 沈珺干咳两声打断他,对景芸道:「本君犹记最近一次考核,你已是第七名了。」 景芸极轻地「嗯」一声。 「其实本君并未做什么,你所有的进步,都仅仅源于你自己的努力。」 沈珺语毕拂落她肩头一片叶,「走吧。」 暮光如云雾般烟熅,可闻歌楼酒馆胡琴语,亦可闻稚童逐犬嬉闹声,音音拼凑人间熙攘。 洛餚浅哼着小调儿与沈珺并肩而行,似乎也不嫌走在「漌月仙君」身旁寒意瘆人了,正准备死皮赖脸在沈珺那讨个夜宿。 可他才将将勾向对方指尖,笑意却霎时凝固住。 身后一人一鬼不知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什么,景芸话音仿佛清亮些许,说要给南枝烧件新衣裳,再三确认没有冒犯之后,犹豫地问南枝。 「你...你是怎么死的?」 分明是与他无关的问句,却当头一棒地呵住了他。 好似字字如刀,割过他的喉咙倾流到心口。 洛餚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第0044章 愿者上钩 夜阑人静,清辉如泻。 刘府遵照嘱咐清空了侧院闲杂人等,洛餚叼着草根躺在屋顶。 时过阴刻,高悬的明月徒然黯淡,投在树梢似泛着薄薄一层血色,滴落到幽暗的影里。 静得连更深露重都有了实感,唯偶尔夹杂指腹碰撞的闷声,直到他手中寻诀忽然有了响应—— 「...啊!」 屋内人勐地发出声惨叫,悽厉地戳着嵴骨,洛餚倏乎撩起眼皮,视线内迅如电闪地划开一道黑影,并非从外袭向屋中,而是急急蹿离。 说时迟那时快,天水碧罗裳的负剑人凌空而起,口念诀语,强引它向阵眼处去。 洛餚目光跟随着,身子却没动。 小小怨魂算不上棘手之事,有漌月仙君前来渡化已颇为大材小用,他自然更是乐得偷闲。 他从房顶站起身,一拍衣上灰尘,正要舒展身子骨。 阴翳中忽有抹突兀异样,黑影逐渐变得细长,成条状黏在地上,顶着颗好似头颅的浑圆——有人站在那里。 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膀。 洛餚头皮微麻,仿佛那只手正搭在自己身上。 而影子剎那凭空消失无踪,洛餚掐诀的指未停,昭示「空无一物」的应语再度浮现,只是这回他稍稍愣了须臾,莫名感到股似有若无的熟悉... 鬼修? 他按捺惊愕,暗想沈珺既然放出不周山的消息供人捕风捉影,有鬼道中人嗅着腥味而来并非奇事。 只是...行事未免过于张狂。 洛餚倒有一探究竟的心思,可惜沈珺白飘飘的衣摆已从暗处露出个浅淡轮廓,只得仿若无事地一跃而下,轻巧落地,拖着慵倦的调子问:「成了?」 沈珺幅度甚小地一颔首,走进屋内探刘府少爷的脉象,确认无恙后朝景芸道:「可唤他家人到此。」 少女跫音渐渐行远,沈珺视线在洛餚身上落了落:「可有异状?」 洛餚指节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没有。」 还未见到刘府众人,就可闻凄切哭音,那刘老爷阔面肥耳,肚上赘肉随步伐一晃抖三抖。 「仙君!」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伸出手试图与沈珺一握,未得回应顿在半空,转而讪讪抹着脸,干笑两声看向榻上之人。 「吾儿...吾儿得救了?」 「已经无碍,隔日便会醒转。」 「好...太好了、太好了。」刘老爷连连低喃,又兀地拔高音量,悲愤填膺:「这厮、这厮为非作歹的伥鬼,险些害死彦儿!漌月仙君,您可一定要惩他永世不得超生!」 沈珺淡淡扫过他一眼,「听闻那怨魂是因救令子而殒命,不知是否属实?」 「这...」刘老爷闻此神情一滞,梗着脖子道:「赔偿过了!他家不过蓬门荜户,赔付的银子足够下半辈子饫甘餍肥...」语毕还想说些什么,慑于沈珺周身冷冽只咽了咽唾沫。 第71页 沈珺垂敛眼睫不知所思,刘夫人一遍遍抚过塌上青年的面颌,闻此攥紧了手,打圆场道:「多谢诸位仙家官,府上已备宴席,敢问仙君是否愿意留下...」 「不必了。」 「好啊。」 一句冷淡、一句洋洋,两声撞在一块儿,沈珺清咳一声改口。 「可以。」 「那算了。」 洛餚:「......」 默契、实在默契,不愧是「鸳鸯成双、璧人登对,梧桐枝头的双飞燕、在水一方的蒹葭萋萋」。 洛餚心里这般想着,口中婉拒道:「宴席就不必,不过听闻沧州刘氏因酒业发家,有佳酿享誉京城,名唤千日春,不知有幸一品否?」 刘老爷捣头应道:「当然当然,仙家官这边请。」 路过景芸时他被拽了袖子,「不周山,不是亦、亦禁酒吗?」 洛餚两指捻着在唇边虚虚一拉,小声说:「替我保密。」 谁知那两指被沈珺一弹,洛餚赶在他开口前匆匆迈腿,眨眨眼转身就跑,大步流星,唯剩「回见」二字裹在夜风里,遥遥飘回来。 景芸愣愣张口,「他...」 「随他去吧。」 景芸点点头,总觉得仙君自束阴之后颇为心不在焉,但她不清楚所为何事,也不敢妄自揣测,只无言跟在身侧听仙君交代了些琐事,又与他分头于刘府内检查一圈。 待她持着剑巡毕后再次途径刘家少爷的侧院,忽被枚小石子不轻不重地打在手背,映雪剑急遽出鞘三分,却闻一声轻笑。 疏透酒香好似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濡湿一隅清幽,那人坐在古柏横枝之上,单腿支着,像浓墨淋漓的一笔。 景芸看清那拎着酒壶的人,忍不住随他笑了笑,「郝、郝有钱,你怎么、还在这里?」 「自然是观月赏酒。」那人朝她一扬手中壶,「当真不尝尝?」 「可别听他的,分明就是在偷懒。」南枝从他背后冒出来,伸手要点他脑袋,景芸见她的指尖穿过了他,心头忽然涌上几分酸涩,又联想起方才渡化的怨魂,也就比自己年长些许,却已不可挽留地走向黄泉路了。 小风稍起,墨色衣袂翩翩时,给她一种停憩渡鸦随时飞离的错觉,原本要劝诫的话熘出唇边无缘变了调,「人生、如寄...」 那人仰头一饮,有琼浆玉液顺脖颈淌下,他抬手抹尽,却莫名在那处摩挲许久。 背着光识不清神色,只听闻他接到: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他从树上跳下来,问:「沈珺呢?」 「仙君、在府外等...」 「那走吧。」 他大步在前,景芸小跑两步才跟上,二人一鬼出了门却未见白衣人,洛餚也不惑,拐个弯向郊野竹林行去。 景芸眼见他们愈走愈偏辟,不解道:「为何...」 才刚开口,身前人脚步骤然放缓,景芸视线越过他,一袭素影印入眼帘。 「仙君、怎么在此处...」 洛餚答非所问,忽尔说:「古传商纣暴虐,姜太公于西岐垂钓。」 话毕也不言未尽之语,唯留景芸疑惑地停在原处,偏头问南枝:「那、那他过去、做什么?」 南枝说我们快撤,满面无语道:「因为他要上钩啦。」 第0045章 因果错落 洛餚自鬼门关逛了一遭之后,修为丢了一半、记忆丢了七成,非但身子骨不好使,脑袋也不中用,每当有感往昔记忆,头就如活生生噼开那般疼痛。 有时他咬牙咽了,只当走马观花地看话本故事;有时痛得忍耐不住,恨不得执剑自刎,心说阎王爷这阴差谁爱办谁办、这生前事谁想找谁找,左右他死得都凉透了,若非地府替他收敛尸骸,三载过去早就仅剩截枯骨,还不知在哪处乱葬岗烂着呢。 可惜他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转日又满不在乎地同人胡天侃地,收集四处见闻,试图拼凑身世。 毕竟独行于天地茫茫,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晓,难免怅惘。 洛餚犹记他曾远走陇右道,途径广袤疆场,远眺大漠悬日,回首漫天黄沙掩盖了来时踪迹,那刻他在想... 是否,所有与他相关的人皆已消散红尘中了。 原来最苦不是遗忘,遗忘为何受剥筋抽骨、魂赴镬汤与五百年不渡轮迴的苦契仍甘之如饴...而是被遗忘,他不知为了何人而流的千升血液,就如同涌入无垠海全无踪迹。 没有人记得。 所以当判官言漌月仙君身上有一物与他有关时,原本要捨弃的汲汲追寻,又再度沸腾起来,提醒他那走到山穷水尽、走到尘寰终结,却仍然不愿放手的事—— 沈珺闻声抬首。 仿佛背靠星河天悬,洛餚借着暳色将他收入眼底,举起指间夹着的竹叶,「仙君这是要邀我幽会么?」 沈珺薄唇微勾,道:「此话可不能乱讲,本君已有道侣。」 洛餚一时失笑,被沈珺不悦地冷哼声。他说漌月仙君修无情大道薄情寡慾,「何时有了道侣?」 「所言极是。」沈珺直视着他,「所以我有一事请教。」 「说吧。」 沈珺却朝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洛餚动了半步,突然又停下,狡黠地一扬眉:「为何不是仙君过来。」 「怎么。」沈珺淡淡讽道,「你有腿疾? 」 第72页 「是啊,久病未医。」 两人这般说着,却是同时往前几步,直到距离能捕捉彼此唿吸的轨迹。 洛餚微微眯起眼,感受鼻息变得有些炙热,脑中猜测着沈珺想要做什么。 挑明这层他们心照不宣的假面?还是质问他为何明知有鬼修窥视而不报,再次欺瞒? 或许...如判官所暗示的、如薛驰所挑衅的,沈珺修无情大道,却遇瓶颈的缘由...和他有关吗。 洛餚唇角提了提,正要俯身凑近,一试沈珺反应,却忽然被搭上肩膀。 「方才渡化的怨魂,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他临行前问我:人,为什么会死啊。」 沈珺垂下眼,「他说他仍有很多未尽之事。」 洛餚默然听着,收敛笑意,拂开沈珺鬓边一缕碎发问:「仙君如何回答呢?」 「......」沈珺良久后才道:「人生一程其实是顺水行舟,我们会在途中遇见无数江河,有些潺潺流淌、有些澎湃汹涌,或漫长、或短暂,或被草木葳蕤遮蔽来路归途,可溯游潆洄后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广袤,直到那时,我们就会明白——」 他语气平淡,落在洛餚肩上的手却无意识收紧。 「无边汪洋是万水的归宿,所有的河流,都终将汇于此。」 而那片汪洋的名字,便是「死亡」。 圆月盈盈,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辉照一方,仿佛也笼罩了眼前人的话音。 「我在洗髓入道的十余年间,渡过三千一百九十二位亡魂,我记得他们每一人的姓名、籍贯、生卒年月,我以为...」沈珺停顿片刻,「我以为早已司空见惯,对生死已然迟钝,但...」 但结界破灭时他有种切实的悲伤,好似干坤万物都在那一瞬变得绵长,心脏起搏之间隔着久远的时岁,足够他将经歷的往日种种辗转翻阅。 沈珺正要抬眼,却被一只手掌轻轻覆上。 他心跳乱了几息,深唿吸后才继续说: 「我想知道你对于我而言有什么不同。」 夏夜阑珊,振鸣的苦蝉不知春秋,却如以生命歌颂孤月皎洁,声声震盪不歇。 他被遮掩视线,故而看不见洛餚神情变换,只嗅到近在咫尺的醉人酒香,入耳的嗓音也像在佳酿中浸润过。 「在仙君眼中,我是什么样的呢?」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语调捻着半分缠绵,与半分莫名醋酸般的嘲弄,悉数浸染在后截语。 「真是颇高的评价,可惜并未有佳人为我倾倒,若有的话,仙君也必定会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 洛餚将额头贴在覆着沈珺眼睛的手背上,假面森冷的凉意丝丝渗入皮肤里,硌着血肉,而彼此双唇距离不到十厘。 「我也想知道,仙君于我而言有什么不同。」 尽管他的小心思,从似有若无的试探、到情愿以自己为赌注,去规避那三分之一的风险时就已昭然若揭。 沈珺似乎稍稍扬起下颔。 几瞬之后,落在他眼上的手忽然移开,他睫羽颤了颤,才掀开一缝,听见有人在耳畔发出一声气音,话里含着笑,说:「可不要睁开。」 洛餚反手将面具摘了。 沈珺在唇瓣尝到一缕酒篘生春的酵香,情难自抑地启唇舔舐。 确实有更浓郁的酒意钻入口舌,好似举杯啜饮,琼浆玉液在味蕾流转,度数想必是热烈的,咂啖之后的舌根有密密麻麻的痒。 他喉咙做了个吞咽动作,试图缓解震耳欲聋的嗡鸣,才发觉是砰砰的心跳太响。 脑内忍不住循环默背着无情大道首语,但三句过后却仍未有缓解... 似乎不起作用了。 嘶...咬人也是亲吻的环节吗? 面前人的唇离开顷刻,暧昧蜷在舌尖,问:「你在想什么。」 他得以急促喘息几口,竭力维持着平静道:「我在想某人牙齿当真尖利,该磨一磨了。」 「那我要小心一点。」那人拖着戏嚯的尾音,「可不能留下印痕,免得被仙君的道侣察觉瞒着他偷.情。」 沈珺忍不住笑骂了句有病,才要开口,那人又再次凑近堵住他的言语。 实际上,他在想自己应该睁开眼睛,凝视面前人犹如琥珀驻留千万年的瞳眸,或许此时正亮得惊心动魄。 可是... 可是,纵使有心知肚明的假面、有他乐于掩耳盗铃的阖眼,那无力驳斥的、仿佛隔在他们之间的群山万壑——洛餚从两仪微尘阵的反阵中脱离,之所以依旧能安然无恙站立眼前的原因—— 那个彼此缄默,却已成既定的事实。 沈珺心脏有种没由来的绞痛,好似窥听天道错落的因果,告诉他存在的悖论,有意让他明白... 所谓「拥有」的那一刻,其实早就已经是「失去」。 也许从最开始,他就错了。 第0046章 符篆 群星渐隐,洛餚独自吹了半宿冷风。 南枝飘来时他还凝着天际出神,被少女啧啧称怪:「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 「没有。」洛餚扯出点笑意,否认道:「我很高兴。」 「真的么?」南枝盯着他神情瞧了半晌,奈何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得颇为别扭道:「你若是伤心了可要告诉我,我好放鞭炮庆祝庆祝。」 洛餚唇角扬高了些,说:「早知就不教你鬼道之术了,小白眼狼。」 第73页 被南枝「嘁」一声, 「仙君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洛餚回忆片刻,抬起手摩挲着假面边缘,「他让我早日离开沧州。」 南枝嘟囔着奇怪,洛餚却跟听不见似的,忽尔转而提起:「景芸问到死因时,你是如何回答的?」 「实话实说。」南枝骤然停在他身侧,「我不知道。」 一时两厢无言。 雁过晴空,留下朦胧淡影,良久后才有人声传来:「你想知道吗?」 「不想。」 南枝斩钉截铁,而后又学着洛餚的语调:「至少现在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她听见洛餚轻笑一声,终于从树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突然换上高深莫测的口吻。 「沈珺有问题。」 南枝险些被不存在的唾沫呛得再死一次,直嚷嚷:「有问题你还上钩!色令智昏了?」 「怎么会。」洛餚伸出食指摇了摇,「我昨夜在刘府发觉鬼修踪影,他问我是否有异样时,我回答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在想...沈珺修为高出于我如此之多,他究竟有没有感受到那位鬼修的存在。」洛餚说,「如若有,他又何必相问,试探我么?如若没有...那鬼修的修为可就不是我二人能够抗衡,想要对我隐藏踪迹不过轻而易举,何故要让我发觉呢?」 南枝亦是若有所思。 「况且,不周山轻易放任他离开,他又在沧州滞留半月,重要物证却让涉世未深的弟子带回却月观...这些事情之间本身就有疑点。」 虽然沈珺言他是为揭发一事,可这个解释并不能串联所有的缘由。 南枝踌躇着问:「你怀疑他?」 「我担心他。」 洛餚手随意一抬,翩然飘落的一片叶就拈入指间,被无意识地揉成团,如同此刻千头万绪般。 「他在这林中设阵,景芸今日将离沧州。」 南枝稍愣:「什么时候摆的阵法?」 「昨夜。」洛餚猜测,「应当是他先我们一步到此之时。」 「未免也太突然了...」她不由地蹙起眉,「再说,为何不用传送符呢?」 洛餚摇摇头,心中咂摸着沈珺昨夜的一言一语。 半壶千日春在数吻中见了底,宛若被蒸入肌肤的薄红之中,方寸间皆是意乱情迷。 仿佛连蝉音都悄然隐去,唯有唿吸相缠,沈珺的手不知何时从肩头滑到了他胸口,指尖情不自禁地攥紧一小块衣料,咽下潮热酒香和一声极细的轻哼。 他将自己两瓣唇救出来,一时分不清面庞、耳尖与被啃噬过度的嘴唇哪处更烫,努力稳定心神,摸到揽于腰间的手臂。 洛餚也任由他动作,被执着手腕将假面覆在脸上,沈珺这才睁开眼睛。 虽然神容几分似春桃靡艷,眼神倒是清明的,冷冷一横不知落到了何处,直看得洛餚往他身上一挂,闷声说仙君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沈珺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会,化成灰我都认得。」 洛餚:「......」 虽然勉强算得上一句情话,但是怎么听起来那般不好听呢? 他指上闲不下来地勾绕着一缕墨发,耳畔钻进沈珺清冽的嗓音,淡淡道:「你明日同景芸一起离开沧州吧。」 他仍是回答那句:「那你呢?」 「我另有要事。」 洛餚手上动作顿了顿,说:「好。」 沈珺倒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过这般顺利自然更好。 他舒出一口长气,又微不可察地偏头,再次将好似混着炙热体温的酒香深深纳入鼻息,才道:「回去吧。」 怎料洛餚在他颈侧说:「我想吹会儿风。」 实在是惹人回味的话,沈珺顷刻间犹如在火堆里滚了一圈,神经都烧断半根,咬了咬舌尖才发出声:「...好...」 洛餚松开他站直了,看不出丝毫窘迫,反而还噙着点笑意。 直到那一袭白衣远得模煳不清,洛餚才将唇角敛下去。 他确实需要吹一会风舒散燥热,不过更重要的却并非如此。 他揣摩着沈珺冷冽眼神所落之处,方圆几里内一厘不遗,直到寻至不起眼的野草丛根部,一张纸笺印入眼底。 或许称其为纸笺,并不准确。 洛餚手背一翻,指间夹着两枚一模一样的符篆,「那鬼修如此明目张胆,已经是十分的奇怪,而沈珺分明心知肚明,却未有应对,足以说是一百分的奇怪。」 他的猜测也许应当合二为一,沈珺自然有感受到那位鬼修存在,同时...那鬼修亦故意留下踪迹引他们发觉。 但其中又有些矛盾之处...既然沈珺早已察觉了,那鬼修还「引他们发觉」做什么? 洛餚心念微动,暗想:难道不是我们,仅仅是独我一人而已么? 可他一介小小无名鬼修,又有什么可利用的? 洛餚沉思着道:「所以我觉得...沈珺如此突然举措,与昨夜所生之事相关。」 南枝将圆眼眯细了,出其不意地问他:「你同仙君如今是什么关系啊?」 她意外从对方脸上读出细微的、不可名状的迟疑,但转眼便勾起了唇角,却没有回应。 南枝等了半晌也未闻话音,暗啧一声:「就不能直接问么,非要这般猜来猜去?」 「他不会告诉我。」 南枝两条秀眉几乎要拧在一起,极为不理解地扬起音调:「为什么?」 第74页 为什么? 洛餚将这三个字拾进心底反覆临摹。 如果沈珺当真是无情至此,一面亲他一面又暗地里谋害...他也只得认栽,但这是极其没有道理的一种可能,他更倾向于其他原因。 洛餚只能设身处地地假想,如果是他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欺瞒沈珺。 回想起来他似乎骗了三次不止...洛餚讪讪摸了摸鼻尖,不过与九尾交易之时他还仅是有些心痒痒,换现下沈珺若是问起,他当然愿意如实相告,除却此事外,独闯两仪微尘阵、瞒下察觉鬼修之事,这些不坦诚归根结底都是因为... 他不希望沈珺承担风险。 洛餚眉间皱起一条浅淡的沟壑,将思绪梳理回所有疑问的源头: 不周山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任沈珺离开? 正思索间,一阵跫音由远及近,天水碧的清雅之色晃入眼帘,洛餚不由一怔:「唯你一人么?」 景芸颔首:「仙君、仙君言他先行一步。」 「他去哪了?」 景芸还未来得及开口,洛餚脸上血色倏忽在一瞬间褪尽。 几乎没有间歇,薄而利的刃片在掌心划开极深的痕,殷红溅落时如杏花微雨,淅淅沥沥流淌不尽。 血将传送符纸浸透,洛餚头脑中却不感疼痛,意识仍停留在数秒之前—— 那枚其貌不扬的、他以狗尾巴草梗编缀的、注入引诀的草团...泯灭了。 第0047章 草木 红丝蔓生的眼一瞬不移地凝视前方,身躯因焚血灼心的剧痛轻轻颤抖,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地握着长剑,唇中冷冷吐出两个字。 「周乞。」 那人笑吟吟拍着手:「真是好记性啊,漌月仙君。」 他指节牵丝线般地一勾,沈珺身上锉削感愈入骨三分,喉头勐地一哽,强压下生理性的惊唿。 「仙君竟敢只身涉险西凉山,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被周乞捕捉到尾音的轻晃,他嗤笑一声,摆出副好似恍然大悟的惊讶:「是这样吗?鄙人还当仙君是为庇护某人呢」 沈珺只持剑一横:「啰嗦。」 摇光迅如电闪雷鸣,连剑风都寒浸浸得直让人脖子发凉。 剑锋所指之人却好整以暇,「神仙难到,尽削去顶上三花;那怕你佛祖厄来,也消了胸中五气。沈珺,别不自量力!」 周乞语毕脸色微变,臂上凉意汩汩冒血,不由地后退数步,眉梢一拧:「你既在九曲鬼河阵中,又怎能伤我本体?」 沈珺连眼皮也没多抬一下,周乞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眸中迸发出阴狠之色,撂下话道:「我倒看你能硬气到何时。」 霎时身形如惨气沖霄、阴霾彻地,缥缈四散。阴风飒飒气侵人,黑雾瀰漫迷日月,悠悠荡荡,杳杳冥冥。 即使周匝空无一人,也能感到十数双野兽似凶相毕露的视线,似绞在沈珺身上,一寸寸勒进皮内、肉中、骨里,再将他细细掰碾。 九曲鬼河曲尽造化之奇;九九曲中藏造化,三三湾内隐风雷。设阵人犹若神衹,仅牵牵丝线,漫天苦楚就如同天罗地网。 只见虚空突现箭影,锋芒凌厉,被摇光一剑斩截,「咔哒」声轻易碎作两段。 沈珺却是腰腹顿痛,低头看去,血迹晕开了大片。 「鬼道虽皆是亡命之徒,却并非宵小之辈,你我本无冤无仇,不过是有人重金求你项上头颅,漌月仙君...死后可莫化厉鬼怪罪!」 随他话音落下,沈珺身形兀地一晃,无形的刀刃扎刺腹中—— 一刀、两刀... 冷汗滚湿了全身,虚焦的视野中惊现万千圆点,细看才能识清那是万千支齐发的箭。 沈珺长眉因强忍疼痛而用力蹙紧,万箭齐发中唯有一体血肉之躯,和手中一柄玄铁铸剑,心内正计量着,万箭却是悬停,周乞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不由让他腹诽: 同样是吊儿郎当的语调,不在洛餚口中怎么就如此让人生厌。 「或者漌月仙君跪下来磕个响头,鄙人就饶仙君一命,如何?」 沈珺提了提眉梢,话锋却能将人冻进棺材里,「做梦。」 摇光气凝如山,挽动若蛟龙衔月,可周乞忽然又「咦」一句。 沈珺:「你废话真的很多。」 周乞怒极反笑:「我只是好奇...仙君身上竟有件有趣的小玩意儿。」言毕呵呵两声,「看来很快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他不再夷由,饶是遮掩视野,沈珺也能想像到他枯枝般的手如何牵引、眼仁血丝是何等癫狂,细小神经抽搐着,数不尽万鬼同哭,响彻云霄。 它们声声叫嚣着...去死...去死...去死!死! 身上中的第一箭,沈珺看见厉鬼剖开自己的腹部,掏出血淋淋的肠道;第二箭,厉鬼割破颈侧,活生生剥下脸皮;第三箭,厉鬼张开口,利物刺穿了喉咙... 这些伤都不在他身上,却随箭入肩膀、大腿、右臂而让他同感如此痛楚。 不知多少箭狠狠扎进皮肉,唯独避开心口,淌出的血顺着手臂流到摇光剑身,潺潺滴落在地。 连唿吸都有些吃力,疼痛得瞳孔涣散,好像看见一片白茫茫。 可他站得稳稳噹噹,跟宁愿站着死去似的,惹得阵外又是一阵不屑的讥讽。 沈珺默数着时秒,暗道:时间快到了... 第75页 他几分恶意地想是否要撂句嘲弄,虽浪费口舌,但如此心里畅快,就说他可是却月观观尊座下首徒,遇寻常鬼道阵法围剿或许难以破局,九曲鬼河阵却是熟稔得很。 若不是知晓西凉山设有此阵,怎么会兵行险招? 但他才冷哼一声,等着仿若千刀万剐的酷刑最后收尾,那时九曲鬼河阵才真正成型。数发悬空之箭却迟迟没有落下。 只是万鬼恸音竟勐地拔高三分,沈珺心下一沉。 似乎有更厉的恶鬼撞入阵中,撞得巨阵竟一时摇摇欲坠,豁开一道裂口,透露出真实情景。 正维持阵法的鬼修满脸惊骇,瞳眸倒映那人腕间一松,倏地抖出柄缠覆臂上的软剑,剑刃薄若蝉翼,如幻如电,游蛇般曲身绕上符篆,旋即手腕一震,将其甩入石壁之中。 用尾音扬着,听得只让人牙痒痒的语调说:「鬼修聚会呢?」 又问:「怎么不喊我?」 沈珺:「......」 倒是有人骂出了他的心声:「你谁啊你?喊你干什么?」半晌回过味来,「你怎么进来的?」 他说:「我看你们没关门,我就进来了。」 「......深山野岭哪里来的门啊!」 忽然有一人道:「久闻天下名剑有九,其中一柄细窄,性韧,可随灵息变化软硬无形,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是谓六如——」,周乞亦是略有诧异:「六如剑主罗浮尊?」 「不认识。」洛餚轻快地眨眨眼,心说他确实不知道,这柄剑随他身死,曾经是试图以软剑作为线索搜寻自己生前事,但天下用软剑之人何其多,久而久之也就无疾而终了。 再者说来,谁知道罗浮尊同这群鬼修有没有结梁子,他才不会认呢。 「罗浮尊常年佩青面獠牙假面,并且销声匿迹近四载,莫不是冒名顶替的吧?」 洛餚瞧着那为首之人似是颦眉思索,道:「不会,我曾与他交手,六如剑定不会认错。」 语毕竟是一挥手,如临大敌的众鬼修声势一软,洛餚见此心念微动,听那为首之人问:「不知罗浮尊与沈珺何故,为何突闯西凉山?」 「噢。」洛餚说,「他是我道侣。」 「......」那人面色复杂地拧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当真?怎么如此突然。」 洛餚:「唉,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那人迟疑片刻,倏忽皮笑肉不笑道:「罗浮尊怎么也未与鄙人打个招唿,贵人多忘事?」 洛餚顿了顿,凝着他眼道:「周乞。」 周乞又淡淡问:「罗浮尊可还记得曾答应西凉山的事么?」 洛餚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再将视线挪回周乞脸上,「忘记...」他着意停了下,观察着周乞神色,慢慢续道:「或是记得,皆在一念之间。」 他抛了抛掌中玉坠,「却月观」三字在周乞眼前一晃而过。 「我知西凉山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并非易事,若是一不留心,那就是大鱼没捞着,反倒沾了一身腥。」他说:「周乞,小小西凉山招待不住仙道大驾光临,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仙道又如何能知?」周乞的目光在洛餚身上打转,「死人的嘴,最严实不过。」 洛餚顺着他先前的话反问:「我若是死了,与西凉山的旧事该如何解?」 周乞的脸色霎时难看些许。 「我原担心罗浮尊会为了沈珺与西凉山反目成仇。」他的语气听不出是欣慰还是嘲讽,「既然罗浮尊有心为西凉山着想,那我便卖罗浮尊一个面子。」 洛餚意味不明地沉吟须臾,却是在看清阵中情形时骨鲠在喉,瞳孔骤缩,强忍怒气道:「真是好大的面子。」 周乞仰天长笑三声,「漌月仙君是修为颇高,可鬼道本就不吃修为,否则你又怎能拖着强弩之末擅闯阵法?我西凉山亦有鬼修百千,要害你二人易如反掌。」 他一震衣摆,「我好心放你们走,是看在旧时情义上,但罗浮尊,盟约未决,可别忘记多年前承诺之事,西凉山众人皆等着你呢。」 洛餚双手小心揽过沈珺臂膀时,沈珺这才莫名后知后觉,感到周身骨骼筋脉都跟狠狠碾碎一遭般,早就该麻木的痛觉突然汹涌起来。 总如修竹挺立的身躯此刻陡然软化,脱力地垂落只手。 洛餚心脏抽动一下,牙缝挤出句「必定记得」。 符篆青焰将眸底照映得明灭不定,传送符带他们远离纷扰,正默然行着,身后西凉山突兀轰隆巨响。 热浪转瞬侵袭了万丈飞尘,惊动群禽譁然。 感受到背后沈珺微微动了动,洛餚头也没回,漫不经心道:「焚屠符。」 却没想沈珺也低声道:「...天雷阵...」 半卷灰烟如雾,沖天烈焰似昼。 厉鬼罗剎葬身雷劫火海,齐齐哀鸣化作背景远幕,仿若朝晖将长夜燃尽的瞬间。 少顷静默,洛餚听着耳畔均匀的鼻息,血湿的衣衫贴着他,湿漉漉好像有千斤重。 沈珺忽而发出虚弱又冷淡的虚响:「罗浮尊?」 洛餚猝然回神,心念他们不会曾经有仇吧,装傻充愣道:「什么?不知道,我从死人堆里捡来的剑。」 「...其实你每次装愣都挺假的。」沈珺说,「我早年曾与罗浮尊见过数次,也算是...点头之交。」 洛餚干巴巴地「噢」一声。 第76页 沈珺惨澹地笑了笑,仿佛含着无限悽苦,「可那是我最心高气傲的时候...两拳空空,却妄想救世。」 洛餚的脑袋不合时宜地痛起来。 沈珺仍在说话,分明声音已然哑得不成样子。 「我当年还怀疑...他暗慕我——因为他每次望来的眼神都异常深刻,可能他自认为伪装得很好...其实不过纸煳窗户、一戳就穿罢了。」 说完他沾满殷血的双唇贴在洛餚耳廓,又轻又缓、气若游丝道:「罗浮尊是你...我情劫所指之人,也是你吧?」 他右手些许颤动地举起来,摘下了洛餚脸上假面。「...你说他当年心悦我吗?」 洛餚喉咙干涩,颅内痛得眼前发黑,反问:「仙君当年心悦他吗?」 沈珺笑得很轻,到了几不可闻的耳语状态,似乎用尽力气发出的气音:「...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捍卫的是无情大道,是我不可偏摇的道心,但我发现我错了...」 他静静地咳出一口血,细细的血迹从唇边流下来,淌过苍白如纸的下颌,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红色。 他的声音好像清晰了些许,每一个字都钻进洛餚耳朵里:「...无情大道并不是无情...我并不能控制我的心跳、我的悸动、我心所想、我心所念。更何况,如若我没有能力爱人,又如何去爱天地苍生...如若我都不爱天地苍生,又谈何拯救和守护呢...」 「我明悟得是否太迟了?」 自沈珺眼角的湿润滴落到洛餚侧颈,顺着他的皮肤一路蜿蜒到心口。 身后的唿吸渐渐微弱、平稳,假面无声滑掷在地,被抛却于后。而随尖锐头痛涌现的吁嘆,将他扎穿一个洞,陈年的冷风狂啸,冻伤了今日草木。 洛餚知道沈珺昏睡过去,才轻轻回答了沈珺的问题。 第0048章 君子如玉 洛餚自认为面对生死十分豁达,但早在九尾狐惑的幻象就已分明告诉他——其实他是在意的。 陈年冷风催生的头疼涌现一桩往事,不过这桩往事却无关罗浮尊、也无关漌月仙君。 细雨倾泻如幕,滴滴扑赴旧巷屋檐,顺着坡屋顶滚落,于地约莫六尺时倏然没入竹条编织的交错间,又随竹笠倾斜之势潺潺而汇,义无反顾地坠向青黑石板。 嘀嗒,嘀嗒。 那竹笠的主人正环臂斜倚着墙,英挺五官泛着慵懒,颀长匀称的身型隐现雨帘中,乍眼看还会以为是哪户人家赌气跑出的少年。 背柄断刀的盗伙冷不丁瞧见墙角人影时便是作这观想,他冷哼声,朝地上啐了口痰:「臭小子,往边上滚点儿,别挡道。」 少年头也未抬,但发出的一声嗤笑倒是在雨声中也听得真切。 「刀老三,找了个新活?」 盗伙眼中闪过暗芒,翻手拔出断刀,咬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谁知少年早已足下藏劲,他的尾音方落便猝然蹬地飞身。 激起的疾风吹开额前碎发,横在鼻骨的半截傩面却未掩住眉眼,迸射出狠戾的眸子映射着冷冽月光。 盗伙心下登时凉了半截,口中强逞厉色道:「原来是你这臭小子,区区一介鬼修罢了。」 话虽这般说,他却根本不敢懈怠,企图先发制人,掌中断刀斩破雨幕,急促的破空之声堪与惊雷。 而少年仅是饶有兴致似的勾起一侧嘴角,脚下不知使了什么功夫,侧身一扭便避了过去。 「怎的这么着急动手,我先前托你寻的人呢?听雷寨消息如今这般不灵通了?」 「什么人?」盗伙先是一怔,回过神来刻意噎了他一嘴:「你那人寻了五年都没寻到,早就该死透了!」 少年闻此勐地抿紧唇,眼锋如刃,「那便也没有再留你一命的必要!」 右臂小幅度地一抖,收于袖内的软剑便倏地滑至掌中,他转足蹬地,噌噌两步避过刀风。 盗伙下一刀转目便噼至眼前,他折腰后转,刀背擦着劲瘦的腰身而过。 「你就只会躲?」盗伙冷声不耐道。 「你就这么成心寻死?」 少年游刃有余,仿佛雨中舞动的并非断刀,而似缎白的绸带,那双眼兽目般死盯着猎物,在这荒芜雨幕中隐现一线杀机。 很快,少年忽然轻笑了声。 他一步便蹬上半墙,借力一跃,手中软剑随灵息显出诡秘的赭色光泽。 剑尖刺穿盗伙的心俞仅用一瞬,那一瞬唯闻水声淅沥,漫天飞雨将血渍沖得极淡。 他抽回剑随手挽了个花式,默然静立半晌,心内思绪翻涌,面上却只是不悦地撇了撇嘴,正随意掸着濡湿的衣袖,于雨幕回首之时—— 恰好撞在一人目光中。 他微阖的眼勐然瞪大了。 剎那骤雨急缓,他甚至已察觉不到它们的坠落,错觉滴滴晶莹悬浮半空,宛如神临之迹。 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口,控制不住的话语从唇边落下: 「...好久...」 撑伞人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彼此的髮丝短促地一触即离。 群雨又倏忽坠落下来。 他眨眨眼睛,心谤斗笠或许破开一块,不然怎么会有雨丝潲到脸上。 少年仍然转过身,不甘愿地追随两步,说:「你...」 撑伞人闻声回过头来,他仿佛被牢牢攥紧,看见那人黑蓝瞳眸冷冷睨了地上横尸一眼,又淡漠从他身上掠过。 第77页 「我不认识你。」 他顿在原处,掌心一阵阵的抽痛,却佯作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这柄剑华贵。」他缓缓指向撑伞人腰间,「不愧天下名剑之盛誉。」 「谬赞。」 撑伞人略一颔首,没再迟疑地迈步离开,鞋履在浅浅积潭盪起波纹,他僵硬地跟了几步,却见街道拐角忽然冒出群年轻修道者,皆是月绣楠竹的校袍,同撑伞人身上所穿的... 一模一样。 他们朝撑伞人挥挥手,招唿一声。 「该走了。」 他想起三年前在酒肆闲谈里听闻的传言,却月观观尊纳了位天纵英才的少年为徒,久违的、熟悉的名字敲进耳蜗,却是源自于他人之口。 而当人群哄然四散后,才会发觉去时空空。 少年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按低斗笠,垂首与那人相背着行远。 其实他早就知晓所寻之人的下落,他只是心怀侥倖而已。 少年咬了一大口馅饼,将脑海中涌上的鲜活光景一同囫囵咽下,盘算着钱两还够花费几日,目光闲闲一瞥,食物忽然噎在喉间,咳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大抵是众人被来者吸引,安静之下衬得他的噪音突兀非常。 少年边忍着呛咳边侧耳听旁桌人交头接耳,他们正悄声道:「这仙家官相貌怎么倒有三分似隔壁舞姬。」 言毕说起那舞姬如何肤白胜雪、如何昳丽动人,一曲惊鸿舞胜过四月芳菲尽,谈到激动出不自觉拔高音量,被那仙家官狭长冷眼一剜,登时噤声。 旁桌人大气也不敢出地打了个寒战,呢喃自语改口:「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待少年终于借热茶平息咳嗽,那白衣仙家官早就折道没影了。 他暗啧一声,指尖在桌面烦闷地敲击一阵徒劳的音。 最终仍是沉不住气地喊了声「结帐」,拎起斗笠迈腿追出食馆。 谁知才跨出门槛就是一痛,同人面对面撞了个满怀,身上倒无碍,只是下颔撞在那人额头上即刻红了大片。 他眯起眼揉着下颔,刚要抱怨两句,眼前人却背着天光将仙家官与撑伞人重合。 他话头一时滞涩,脑内顷刻推演无数寒暄,最后生硬地选了一句:「好巧。」 不知这仙家官为何又改主意折返,但显然他此刻再次变更了心绪,崩出个短促的「嗯」,没有多言地转身朝外街行去。 少年厚着脸皮跟在后面,错开两步,想了想没话找话道:「我认得这身校袍,你是却月观下山游歷的弟子吧?」 奈何那仙家官不太愿搭理他,只「嗯」以作回应。他犹豫几瞬,说:「...可问你姓名么?」 半晌万物皆喑。他指间攥着衣角,两指将那块薄薄衣料捻成团,又轻放开,如此反覆数次。 才攒起心情再问:「你准备去哪?」 「什么时候要回观?」 「你的同寅呢?」 仙家官那双薄唇忍无可忍地动了动。 「聒噪。」 少年勾勾唇尖,全当仙家官所言是嫌同寅聒噪,故而孤身一人。 仙家官倒竟默许他尾随,两人无言行出城外。 少年心绪不知拐到了何处,忽尔闻仙家官清冽之音:「你既然跟随我至此,那我便视你默认。」他说,「听雷寨受狼妖庇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见你似与那听雷寨盗伙颇有交集,却与他并非一丘之貉,所以想请你引路。」 仙家官回首直视着他,眼眸好似莹润光洁的琉璃珠。 「劳烦带我去那狼妖盘踞之地。」 少年对上那眼出神了一剎,指指那仙家官又指指自己,「就凭你我二人?」 仙家官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淡淡答曰:「你不必涉险。」 少年无奈道:「我是说...」 但方开口就决定作罢,暗忖这人骨子里和自己一样都固执得很。 他伸了个懒腰,轻按后颈转动脖子,拖着懒洋洋的语调道:「那便跟我走吧。」 不过正要燃传送符之时,却瞧那仙家官许久未有动作,他些许好奇到:「你怎么不御剑?」 仙家官将摇光倚在怀里,坦诚道:「捨不得。」 少年说可惜了,「本想见识一下脚踩天下第三名剑的风光。」 仙家官脸霎时黑了半截,硬邦邦道:「我不会让人踩的。」 少年但笑不语,递给他一张符篆,只是在伸出手时看见自己指尖轻轻颤动一下,脑内回忆起绘制这张符的时岁与情形。墨迹却从未褪色,昭示原来光阴穿梭是无声无痕。 第0049章 仙途坦荡 「咔呲——」 少年勐地转身,雾障缭绕中有什么东西蹿过灌木,身形一晃又瞬时失去踪影。 他紧握匕首的指动了动,加快足下步伐。 周遭妖气横生,甚至白日里也显得阴晦,不知是否是错觉,四合总有股微风吹响,随着时间推移,风响离他更近,也愈发清晰。 林中极静,雀鸣也未闻,树影如同鬼魅。 少年眼锋梭巡扫掠,耳听着八方。 直到身形随一声闷响兀地停顿,察觉脚下踢到件沉甸甸的软物,他拾出个火摺子,捻在指间。 还未来得及点燃,眼前猝然现出两点亮光,似火烛将夜色烧开小洞。 但那「火烛」却是荧绿色的光点,悬浮着离地大约三尺,时不时扑闪一下,圆盈饱满、中有竖瞳。 第78页 少年放缓唿吸,面不改色地将火摺子点亮。 他借着光看清踢到的软物,被啃噬大半的尸骸睁着血淋淋的眼,仅剩白骨的双臂死死揽护着什么,执念之强连让他翻捡查看都耗费番功夫,待红底蓝花的布料被摊开,才依稀辨出那床襁褓。 他顿了片刻,特意费了一番功夫将襁褓再塞回尸骸怀中。 抬首时那两抹荧绿已不知去处,他却好似不甚在意地踱步离开,嘬唇作哨,学了声莺啼。 莺啼落下的那刻,疾闻一声唿啸,少年立刻错身,那股罡风几乎擦着肩骨掠过,兽首迴旋,咧牙呲目地紧盯着他。 狼兽头颅微伏,前肢一矮,是蓄力姿态,趁他眨眼的一瞬间隙勐扑,半个唿吸已猋至眼前。 少年凭着求生本能地折腰躲避,狼毛扫在肌肤上,硬得扎人。 狼兽足掌方才落地便调转了身形,也正是这电光火石的数秒间,少年强压戄然,见眼前古树露出截横枝,他铆力飞身,竭劲一跃,狼足利爪与他背心不足盈尺,寒光厉厉。 手勐地握住那横枝,臂悬周身重量,借着沖惯之力盪空一周,再落下时他与那狼兽身位对调,匕尖暗芒闪动,直取薄弱狼颈。 匕首刺穿厚重皮毛,拔刃时仿佛还能听见利器与骨骼相碰的细微响动。 他抬手抹掉脸上沾染的星点血迹,倏忽传来两句...非常蹩脚的莺啼,他一时间笑得合不拢嘴,那莺啼即刻就不吱声儿了。 他还在心中惋惜着,忽然「哎」了一下,摸着被细石子弹到的后颈,总觉得沉寂的空气都对他翻了个白眼。 少年竭力憋住笑意,咀唇以啼鸣回应,意思是:小菜一碟。 旋即继续履行自己这个「诱饵」的职责,四处乱逛,十足演绎闲庭信步,不过偶尔瞥见丛中尸首,仍然颇为不是滋味地嵴生寒凉。 日昏地暗,焰难续昼。 火摺子仅能照亮一方,周匝依旧幽暗,少年正欲跃过枝伏倒在地的粗壮树杈,却是眼皮一跳,止了劲头。 无边际的沉寂,重重压在林间万物之上。 他踌躇一瞬,假意将左腿向前迈了一步—— 还不待他足掌落下,剎时落叶纷飞,前方满地的叶直窜起数丈高。 少年勐地蹬地抽身,在枝杈与树梢间疾速骋驰,身后叶群如一张大手向他捉来,携着股劲风唿嚎狂逐。 掌间匕首尖利,却伤这风与叶不得,少年窝着股气闷,正闲闲暗骂着要刨祖坟泄愤,此时忽感天地震颤,他立于枝杈的身形一晃,险些坠下树来。 他喘着气定定心神,只见身后风叶已息,浓密雾障中显出个高大人影,迈动一步大地便随之一颤,从迷雾中破障而出。 来人扛着把弯刀,敞开的衣襟露出胸口至腹部深浅不一的疤痕,身形壮硕,周身浸着黑气,咧开嘴时露出的牙齿尖利非常,他豪放长笑:「天底下竟有送上门来的午餐。」 少年自上而下地俯睨他一眼,「只怕你没命享用。」 「你!」那人手将弯刀一轮,「你这厮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祖宗我便教你投胎!」 言毕他便蹬身而出,料峭厉风也随之唿啸,少年避开一击,但还不待站稳就觉耳边空鸣乍起。 他忙偏过头,一片叶利若刃锋般堪堪擦着耳廓刺过,在他皮肤上划下道血痕。 少年的眼立刻冷下来,转腕翻刀,倏地纵身跃下,匕尖直取那人命门。 「好胆识。」 那人大呵一声,收刀避护,刀刃相接发出「铛」的清脆震声。 在少年举刃近身的瞬间,漫天飞叶霎时向他缚去,仅此一剎那,少年衣上就多了数十道破口,若是万叶缠身,后果不想也可知。 但他眼中锋芒丝毫未减,甚至兴致颇高地在唇边蓄起抹浅笑。 而弯刀掩在叶中,好似死神之镰。 说时迟那时快,突有寒芒急闪,飞叶霎时失了序般流散,月影淬在剑身,随招式凝作银光将那人「嘭」地撞出数米远。 少年抬首向声源之处望去,只见一袭白衣朗朗而立。 那人喘着粗气,狠声道:「却月观?」 「琅琊?」 琅琊一笑,呲出两颗茹毛饮血的犬牙,眸中萤绿大亮,「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贼,也敢到我地盘撒野。」 「你为非作歹,天道不容。」白衣仙家官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当诛。」 「呵。」琅琊语调不屑,「你两拳空空,却妄想救世?」 仙家官手腕一转,运功而起时的衣袂翩然腾飞,宛如月相凌霄,于浩渺穹苍间独引云流。 他说:「我有剑。」 掷地有声。 缄默中唯闻厉风啸然,长剑挥若落英缤纷,繁而不乱。 剑意激盪叶片狂舞,变幻莫测,焉知下一剑刺于何处。 少年观望片刻,手中匕首时不时在剑意中补上几刀,琅琊竟一时落于下风,却未见焦躁,不知是否缘于天色转暗,那双狼眼愈发瘆人。 少年蓦地蹙起眉,紧盯琅琊面颊上隐现的灰色发毛,若有所思。 直到琅琊倏忽引颈长嚎,他才骤然反应过来,失声道:「打狼妖还敢用冰镜剑道!」 漫天飞叶叫嚣,天地最后一抹光亮也悄然隐去,无垠黑暗将万物笼罩其中。 二人皆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 「......」 「...抱歉。」不远处传来的嗓音有几分沉闷,「是我自负了。」 第79页 少年登时哑火,讪讪摸着鼻尖:「我方才心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许久都没有回应,少年忍不住依照印象寻到那仙家官天暗前所立之处,果然感到些许薄热体温,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不知触到何处。 虽然他的手很快被格开,也能感到指腹一点而过的滑腻,他低声重复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少年感觉那仙家官似乎缓缓摇首,「是我带你来的。」他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好啊。」少年的笑音掩在话语一角,旋即不动声色地抽出袖中软剑,「不过我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置身度外,世上剑招百千,又不是非冰镜剑道不可。」 少年微不可察地嗤道:「小小狼妖。」他将剑一震,「我『看见』他了。」 漆黑中唯闻疾风掠过,少年已率先动作,撂下句:「以大犬座天狼为轴心。」 再出声时,身位已变。 「弧矢一。」 软剑迅疾如电,钝响从剑身传递掌内,切实削到一物,血腥气淡淡瀰漫开。 少年丝毫不恋战,即刻收剑隐入暗色。 摇光随声交替而出,仿若虚无的昏冥中剑风飒然,张弛有度,而软剑静默蛰伏,直待下一句清冽人声拂于空寂。 「弧矢七。」 如泡如露的银影恰好缠绕上弯刀,利器碰撞的震盪让少年手腕微微发麻,他听闻琅琊从喉根挤出声嘶吼,与此同时肩膀亦是剧痛。 他咽下闷哼,趁机朝弯刀方位飞出张符篆。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厚重,隐约可闻几声泄露的喘息。 琅琊有意隐藏行踪,或在暴露方位时变更路径,只是行动愈发受阻。直到似有烈焰焚心,唿吸声声力竭,轻飘飘的符篆扫过皮肤,他才压不住心惊地哑声道:「灼妖符?」 「好眼力。」那人声尾音高扬,听得直叫他牙痒。 琅琊冷笑一声,轮动弯刀时掀起满地落叶,片片锋利如刃,随暴呵勐地飞扬,若巨浪滔天,直向声音位置袭去。 少年后嵴生凉,顾不上几乎涌到嗓子眼的心跳,强作镇定。 他报了个远离万叶的虚假方位。 「军市一。」 灵息入剑,尽管试图以此抵御万叶沾身不过是螳臂挡车、痴人说梦,但他也仅停顿了须臾。 灼妖符与摇光长剑剜挑此起彼伏,琅琊妖力渐消,盛着萤绿的眼眸清晰可见。 少年迎着刀割般的飞旋之叶,好似受千刀万剐,举剑逼得琅琊连退三步,到避无可避之地、到可对应天上星宿的某一处,他含在唇舌的最后一声才轻盈落下: 「天狼。」 天光乍破。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白芒一时刺晃了眼,适应后才看清摇光已深深没入琅琊胸口。 四合阴霾一扫而空,狼妖的血徐徐淌过周遭数不清的尸骸,涤盪着他们的枯骨。 他在仙家官回首之前收起软剑,思索少顷,最终还是借符篆将伤痕隐去了。 摇光入鞘,发出爽利的清响,仙家官一掸衣袍,静静打量了少年两眼,似带着些许迟疑,「你可有恙?」 少年只摆摆手,实则是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正缓着心绪,却见那仙家官不知从何处翻出三四个白瓷瓶,一股脑全塞进他掌中。 他大致看了眼,皆是些药物,有几味还颇为名贵。 「我并未受伤。」 「算作报偿。」仙家官道,「多谢。」 「小事一桩。」少年佯装不经心地问起:「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仙家官远眺着长穹,计量日程:「我该回观了。」 少年的眼睫扇动一下。 他的手抚过自己发梢,又摸了摸脸颊,再捻着耳垂,最后垂回身侧攒紧成拳,「你...」 可才吐出一个字就缄口,视线掠过名剑摇光、掠过月绣楠竹的校袍,停留在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转而问:「却月观如何?」 他语毕补充道:「我只是对你们名门正派颇为好奇。」 那仙家官回答的「很好」钻进耳内,他不由自主地想:都已经是观尊座下首徒,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既然很好...他便将要诉之于口的往昔收敛封箱,逐渐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没话找话:「却月观是年满弱冠后才能入世游歷吗?」 「并非如此。」仙家官摇首道,「舞象之年期间皆可,唯我延迟了两载。」 少年指节勾动一下,抱着稍许期冀地问:「为何?」 仙家官沉默半晌,少年原以为他不会回答,却听他缓缓开口:「因一些往事,不过...」 他几不可闻地喟嘆一声,「若是缘分已尽,执着于往事对修道而言或许是束缚。」 少年跃上树梢,身形隐藏在枝繁叶茂间,唯有声音遥遥地传下来:「你真的这么想?」 「自然。」 少年深唿吸着,忽然笑了笑。 他的心跳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空中悬浮的尘埃浩浩荡荡,仿佛潮兴一般从头顶涌过... 「可否问你姓名?」 「不必了。」 却终究落到了灵魂深处,浮尘铺作满满一层灰尘。 那仙家官身姿挺立,虽面庞青涩,却已有宛如松间雪的雏影,淡淡说道:「有缘自会再见的。」 少年支起条腿,凝望将坠未坠的落日悬在地平线,好似透过光阴窥探到世间真谛,那些动辄千万年的神话,那些谋求长生的、转世轮迴的传说,不过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多么稀薄,寥寥几缕,风一吹便散尽。 第80页 「君子如玉。」 他说得很慢,话音很轻。 「祝你仙途坦荡。」 第0050章 迷宫 「他曾携摇光跨越岿然山嶂,掠过川水的縠纹,攘邪除恶、救济苍生,四年间名贯仙魔两道,世人尊称漌月仙君。」 景昱将惊蛰从匣中取出,心道此玉箫似乎并非仙君向来的随身之物,那独独带在游歷途中的目的是什么呢?修身养性? 他二指缓缓抚过萧身,忽尔注意到一行不起眼的篆文:药饵阴功,楼陈间许。 此语记于《能改斋漫录》,不过单择出来却颇有些让人不知所云。 思索间传来景宁的附和之音,他点着头道:「仙君还在当年的崑崙论道会一举夺魁。」 「哪有夺魁!」谢炎撇撇嘴不悦地反驳,「仙君和师兄当年是平手。」 「可仙君是同罗浮尊交手之后才与你师兄打成平手的。」景宁歪着脑袋咦了一声,「话说起来,我记得罗浮尊分明是鬼修吧?他怎么能参加崑崙论道会?」 谢炎道:「似乎是...」 但还未说完,突然被一路无言的景祁打断。 「有人。」 景昱立即收好玉箫,四人在静谧中退入树影内。 凉风起兮,瑟瑟萧杀。 除此外许久都未闻异响,景宁按捺不住地伸长脖子,试图望一望,被景祁一巴掌摁下去了。 正是那瞬,沉寂中乍响一声枭啼,湿冷的空气愈发蚀骨。云翳攫获了光华,遂余留紊乱的流影。 景昱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手指。 自谢炎带他们从密径离开不周山,已经过去七日。方下山时还心存侥倖,虽然明知仍旧笼罩在不周山的阴霾之中,却迟迟未遇险境。 但久而久之,他能明晰地察觉到—— 他们在兜圈子。 不知从哪一刻起,他们已陷入一个走不出去的「地盘」。 幼年通读的兵书内,天、地、人三盘,在战场有藉此冠名的「三才阵」,而地面上狭长弯曲街道、深巷地形和地物布局构成迷宫,使敌人迷失方向,便称为「地盘」。 此处虽无曲折巷道,却有参天巨木交错而生的路径,隐约似地盘迷宫的变种。 不过也仅限于此,并未遇见更多端倪,可现如今既然有人出现,是否代表要将他们「瓮中捉鳖」了? 景昱掐着掌心,气流裹挟着噪音钻进耳蜗,那是密密麻麻的窸窣声,犹如千万只虫子游足爬动,这个设想让他霎时寒毛耸立。 可遽尔,诡秘之声又悄然埋没暗色,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喘息,似兽类张口抒气散热。 景昱心生疑窦,忽然感到有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轻得如同飞蚊瘙过。他唿吸一滞,夷由地偏头看去。 原是谢炎有话要说,景昱借着从树冠漏下冷色浮光辨清他的唇形:「嶓冢山。」 「鬼修?」 谢炎轻轻颔首。 景昱细听着动静时神色一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即如果对方想要「瓮中捉鳖」,那他们躲藏在此是没有作用的...这并非敌不动、我不动的局面。 他双唇微张,吐出一个音节:「跑。」 景宁茫然地回过头:「...啊?...啊!!」 众人勐地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原本遮挡在他们身前的巨木毫无徵兆,突然拔高,粗壮枝干有迎头砸下的趋势,四人面上血色瞬时褪尽。 「快走!」 景昱感到后背被用力推了一把,身躯向前倾倒,又被人哆哆嗦嗦地攥着手腕拽直。 他在慌乱中匆匆扫了眼,景祁提剑在前,谢炎拔刀断后,景宁不知是拽着他还是靠他拽着,漫天黑蝙蝠肆意冲撞,发出令人耳蜗锉痛的尖声,乌云忽然间压得极低,树木似有丰沛的生命力般,簌簌抖动、生长,变得高耸入云,仿若在剎那度过百年时岁。 在那些葳蕤雚苇面前,似乎他们才是最不起眼的小杂草。 景祁牵出剑锋,砍断阻碍路径的植株,疾风料峭中却是斩伏不尽,风过又生。 好在映雪足够锋利,勉强能为他们清理出一条道路,但砰砰过速的心跳还未平息,宛如天地倾覆的震颤感就从脚底袭来。 那一瞬声响似雷劫削去半个山头,在轰然巨响中,周遭数不清的树木以诡异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姿态... 移动起来。 景昱连牙尖刺破了下唇都感觉不到,在激烈的震撼中,恍惚听见景祁与谢炎与他异口同声、皆是难掩惊惶的嗓音。 「...万物有灵...」 「什么?」 「没时间跟你解释。」谢炎按着景宁后脖颈推搡他一下,陌刀舞动翩如游龙,蝙蝠群在几个唿吸之间化作重洋外的角雕,眸内暗涌着嗜血的碎芒。 「这边。」 景祁一剑刺穿飞扑而下的勐禽胸口,面不改色地顺势噼开荆棘丛。 密密匝匝的灌木中可窥望到岩洞一影,众人一时也顾不上是否慌不择路,在漫天捲地的羽翼阴影下匆忙闪身,推岩堵住洞口。 景宁脱力般喘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紧紧抱着镜明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景昱与景祁检查了洞内,暂且是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只不过是条死路,困守并非上佳之策,他正颦眉思忖,余光瞥见谢炎正用刀尖剔着岩缝,漫不经心道:「万物有灵?」 第81页 「是什么?」 谢炎嗤了句:「真笨。」 景宁不悦地啧嘴,说:「你博戏输的次数同我一样多,你也笨。」 「才没有。」谢炎将牙齿咬得轻响,「我比你多胜一局。」 景宁摸了摸鼻尖,不情愿道:「险胜一根头髮丝而已——不对。」他灵光一现,「你都玩过那么多场博戏了,较我而言熟练更多吧?」 谢炎打断他:「没有。」 「不过多赢了...」 「没、有。」谢炎扬起颔骨,居高临下地盯着景宁,大有种眼前人胆敢再说出个让他不高兴的字眼,就要将人拆之入腹的气势。 景昱望着岩顶,不由自主地想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能谈到正事上。 景宁两眼一闭,壮士赴死般嚷道:「你对密径这般了如指掌,肯定缘于总是偷熘下山玩!我要向段川告发你!」 一阵破空声急促飞响,撞在剑身发出清脆嗡鸣,景宁将眼皮掀开条缝,往截住刀的映雪剑后躲了半步,忿忿然小声嘟囔:「你还是改名叫谢阎吧,阎王爷的阎。」 谢炎收刀入鞘,敛去恣意神采,说:「你不是问万物有灵么?那是鬼道阵法。」 万物有灵,亦万生鬼祟。 「传闻中此阵始创于...」谢炎停顿了一下,「罗浮尊。」 景昱状似随意为之地多看谢炎一眼。 方才谢炎对他所做的口型,分明是「嶓冢山」。 他一时思绪翻涌,梳理着二者联繫,但典籍中对罗浮尊的记载少之又少...... 「啊?」景宁挠挠下巴,「罗浮尊不是颇为正派的鬼修么?」 景昱沉吟着开口:「因为那是仙道视角的叙事,关于罗浮尊所有传言都存在于他孤身迎战崑崙、胜上三十六重天与仙君一战成名之后。」 那在这之前呢?在查无此人的阶段、在仙道视野之外,罗浮尊与鬼道有什么样的渊源没有人知晓。 景宁指着洞外:「他追杀我们?所以其实他是坏人?」 景昱摇头道:「你不能单纯地用好与坏衡量人性,但罗浮尊确是自有书面记录以来,从古至今唯一登上崑崙论道会的鬼道中人,他一定不容小觑。」 他转而将目光投向谢炎,「嶓冢山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谢炎耸耸肩,「我只是有所耳闻,嶓冢山麾下近年来招揽了一名...蛇妖...?」 他略有迟疑,景祁肯定了他的疑问:「方才隐约有极浅淡的妖气。」 「既是妖又是鬼,魔道有此能耐者,非嶓冢山莫属。」 谢炎虽用「能耐」二字,语气却是嗤之以鼻。 「那要杀我们的人...究竟是罗浮尊还是嶓冢山啊?」景宁觉得头疼,脑容量有些过载了。 「都不是。」景昱勾起抹温和的笑意,直视着谢炎,语速放得轻缓。 「是不周山。」 第0051章 假象 谢炎的脸色在一剎那变得铁青,但景昱没再多言。 「万物有灵」与「地盘」结合,就算没有洞外身份不明的鬼修与蛇妖,也足以将他们困死在此地。 景昱无意识地摩挲着指侧厚茧,这是他思考时习惯性的举措,却也是曾经父亲勒令他纠正的劣习之一,在远赴却月观修习的数载年月里、在逃离规细如髮的繁文缛节之后,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怎么办? 他在心中罗列出未知因素,先拎出其中一项,发问道:「外面有多少人?」 景祁与谢炎的修为都高于他,灵息也较他敏锐许多。 谢炎视线在景祁身上停留了一瞬,皱着眉道:「不多,大概两至三人,不知是否有修为莫测的大拿...那我无从感知。」 「应该不会。」景昱说,「我等对于他们而言不具备大动干戈的必要。」 其次是时间和地点。他们究竟是从哪一刻起陷入这个「地盘」当中的? 「你们一路上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么?」 谢炎回忆片刻:「没有。」 景祁一声不吭,便亦代表未曾觉察。 景昱双指扶额,谬觉自己重新走在不周山孑然阒寂的无尽长阶上,绣闼雕甍尽没云岚,雾霭似被月亮牵引的周而復始的潮,让所立之人不明身处何方。 他们是如何迈进这条路的?是从收到那柄「惊蜇」起,还是衡芷尊书着「离开」的信? 他心里突兀地咯噔一下,甚至不由提高了音量:「景祁。」 景祁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记得你曾说衡芷尊那张信纸设有术法,会因特定情况触发?」 「…对。」 「什么特定情况?」 「任何。」景祁淡淡道,「无法例举。」 景昱额下青筋跳得更厉害。「谢炎。」 谢炎没好气地应了声:「干嘛?」 「你当时说那封信应该是很久前所写…什么意思?」 谢炎沉默了好几瞬息,闷闷回答:「称唿。」他又拔出陌刀,刀尖拨弄着岩壁缝隙,挑下无数碎如细末的石粒。 景昱无言凝视着那些纷纷扬扬飘落的埃尘。 他仍然不觉衡芷尊有任何欺骗谢炎的理由,一是为人使然,二是师兄弟情谊,可若是如此,又如何解释这场无缝衔接的追捕呢? 还是「他们」算到了?不论是衡芷尊的嘱咐、谢炎的选择,还是连同离开不周山的密径,都一併囊括在「他们」的谋划内? 第82页 景昱揉着经外奇穴,肌肤之上起了小片鸡皮疙瘩。 如果真是如此,倒便不必费心琢磨了,因为自从他们踏出不周山的那瞬间,就已然进入这个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地盘迷宫。 景宁环着膝恹恹地团在角落,忍不住道:「你说仙君会来救我们吗?」 景昱轻笑着摇首,「事情有点…」 他搜肠刮肚寻了个合适的词彙,既要显得事态严峻,又不能磨灭期冀,最终柔声道:「失控了。」 他想仙君必然知晓离开不周山是要冒着被灭口的风险,但不可讳言,这丝丝入扣的机关「咔哒」一声所落下的闭环太精妙,煞费苦心到不余丁点儿罅隙,无奈懊恼自己应该收回方才的话——那句「我等对于他们而言不具备大动干戈的必要」。 徒生一种违和至极的古怪。 景昱在心底百般徘徊的凝思倏然中止,他在景宁神色上读到无法自抑的震悚,瞳孔都缩了半分,近日在奔波中没甚血气的脸愈发苍白如瓷。 他才莫名注意到景宁原本带着点婴儿肥的两颊瘦得略显尖削,根本不用动脑思考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他身后乍现诡秘变故。 他感到颈侧些许凉意,接踵而至的是湿润的瘙痒,好似被轻舔辄止,浅淡的「嘶」声却残留在耳畔。 在他有所反应之前,距离他最近的谢炎勐地扣紧他肩膀,卯力一带。 差点迎面砸到岩壁上时,景昱不合时宜地明悟先前推他那一巴掌的绝对是谢炎。 他转过身,饶是已经存有「蛇妖」的心理准备,也难免心跳空了半拍,那足有成人腰身粗壮的巨物悬挂嶙峋凸石之上,暗青雘色泽的鳞片映着森冷游光。 它一动未动,唯信子吞吐,但已足够摄人心魄。 从生殖方式及狩猎习性上来说,它并非常规「蛇类」,而是...... 「虺蚺。」 景祁将剑横在它与众人之间。 景昱的后背紧贴着洞壁,冷汗淌过鬓角,指尖掐进掌肉,「假象。」 「你确定?」谢炎有些不敢置信。 「确定。」景昱说,「它身长体重,绞合力惊人,可正因如此,这种体量的生物在地面活动非常受限,它通常会选择盘水而栖。」 「可是...」景宁声音打着颤,「可是它是妖啊...」 景昱的面部表情空白了少顷,那条虺蚺依旧岿然不动地注视着他们,分明冷血无情的细目竟透出拟人化的好整以暇,泛着餍足似的慵懒。 谢炎回首望了眼被岩石堵住的洞口,「出去?」 景昱启动的唇停滞须臾,才道出声:「再...再等等。」 沉重的喘息声在方寸之间流转,直到逐渐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摒气,昏暝光线临摹斑驳陆离的形影。 那缥缈的扶光在景昱眼底一盪。 他嗓音干哑,仿佛字字如刀,割破咽喉才得以倾吐出声。 「哪里来的光亮...」 他僵硬地环顾四周。 既然他们身处封堵的岩洞内,究竟是依靠什么视物的? 反应得太慢了。景昱内心深处涌上无能为力的绝望感,手足冰冷到麻木,一时失力地靠着凹凸坚硬的岩壁。 「都是假象。」他说。 他的指尖用劲抠进岩缝中,锋利碎石划破了它,皮肉开绽沁出殷红血液,尖锐的刺痛传递到大脑内,让他的情绪平稳些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也是假象。」 景昱原以为他会听见身旁人的疑问,可厚重的寂静就像水渗透进沙土,蔓延出一片深色水渍,被提名为恐惧。 「万物有灵。」景昱呢喃着,「我们自然也是尘寰万物无法脱离的一部分。」 他抚过脸侧,鲜血在白皙皮囊上留下红痕。 「真实的你我...还不知所在何处呢。」 景宁声细如蝇地问:「那我们死了吗?」 景昱张了张口,与此同时却是另一个全然未闻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如何区分真实与虚假呢?」它吐着蛇信子,好似颂经般的咏嘆低吟,盪空脑海所有杂念,不由地跟随它语调去思考—— 「你方才流血时,难道不痛吗...」 「你凿动岩缝时,难道没有碎屑掉落吗...」 「你对身侧的道友同寅,难道不熟悉吗...?」 「你所怀疑的是周遭情景...还是你自己?」它眼底由怅然轸慨聚成的暗峦横亘无垠,「尝试吧...提剑自刎...或许就能验证猜想的正确与否了。」 树叶。 景昱竭力维持神智清醒,任冷汗浸透衣衫,凝神专注着第一个问题。 他倏忽回忆起的竟是那位洛公子,无论何时何地总钟情揪片叶子的莫名习惯,从树梢到灌丛,甚至是观察杯盏中被泡开舒展的、无序浮沉的都濡高株茶。 但在景昱要说出「出去」之前,一阵梵音铮鸣直搅神海,霎时膝骨发软,险些栽倒在地。 他撑着岩壁急促唿吸着,良久才蓄足力气抬起头来,眼皮一跳。 那条虺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望向铮铮梵音的来源,菩提偈语脉脉流彩。 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景昱的唇色却比面对虺蚺还要白上两分,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厉声道:「你刚才不会当真要自刎吧?」 「......」景宁有些恍惚地垂首凝视着手中长剑,「...我不知道。」 第83页 景昱默然舒出口长气,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挂上安抚似的浅笑,对面前三人道:「我们先出去吧。」 景昱设想过诸多剑拔弩张的情形,微风拂面时却是预料外的平静,茂密植被恢復正常形态,松枝藤萝都生得苍郁虬劲,他甚至还被足下一截枝干绊了个趔趄。 如若没有凭空出现一只扶住他肘臂的手,隔着两侧布料也冷冽刺骨的话。 景昱退后数步,那个「人」的轮廓完整印入眼帘。 与原身给予人的威慑感相悖,他很是清瘦,有种近乎病态的羸弱,朦胧可见衣衫下突起的骨骼,连吐字都仿佛飘忽不定,像一个虚幻的影。 反衬得那双唇是血染就的红,翕动着诘问:「你如何区分真实与虚假呢?」 骤然间风起云涌,猎猎狂风掀得景昱站立不稳,映雪剑终于从他掌中脱鞘,身后原与他同行之人皆消失踪迹,连同低山洞岩,一併荡然无存。 也再无退路。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涌上濒临死亡的真切感受,与可以下意识望向一袭白衣的从容身影截然不同。 他咬破了腮肉,将血沫咽进喉咙。 「方法...俯拾皆是。」景昱用剑尖刺穿地面一片落叶,挑到那人眼前,「世间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片叶,便是朴素却深刻的哲理。」 那人眸间暗色一闪而过,语气凉凉的:「你是个聪明人。」他说,「聪明人的脑花,大补。」 景昱攥紧了剑,听那人继续道:「鑑于对聪明人的赏识,我可以好心回答你一个问题,让你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人扬起眉峰,神情似乎在说:问吧。 景昱动了动拇指,但摸不到指侧的茧,指腹只摩挲在剑柄之上。 「你是谁?」 那人轻蔑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问问同寅都去了哪里,想来你的本质与我相差无几——都是冷血动物。」 景昱不为所动,「传闻嶓冢山麾下近年来招揽了一名蛇妖,可观你所为却是对罗浮尊的阵法炉火纯青,又受不周山调遣…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他嫣红的唇中吐出信子,颈侧浮现一层薄鳞,「重要的是你是谁。你是却月观弟子,而我…与却月观不共戴天!」 他勐地化身虺蚺,快如兔起鹘落,长尾已绞覆景昱腰际,磅礴杀意如汤滚沸。 景昱眼前顷刻发黑,周身骨骼都将尽碎般疼痛。 几乎瞬间他就喘不上气,窒息感积聚喉根,肺叶要炸开一样,连一声哀吟都发泄不出。 死、亡。 原来如此轻而易举。 剑道在束缚下无力施展,心经在寸断的经脉中无法流转,他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忽而惘然无人可供告别。 如若能魂归故里,可能会想向东厢房前的榕树说一声再见。 除此之外...竟然没有什么挂念的人。 一时间似乎那句「冷血」再復响起,他不由反思自己是否凉薄。但自幼年崇文馆伴读之始,太师教诲的首语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循循善诱的,也是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朋友与敌人、利于损、爱与恨,都会顷刻倒戈。 他倒没什么悔恨,人处在机关算尽的局中,就好似盘上一颗任人拨弄的算珠,这或许与修道有异曲同工之处,毕竟修习经法多年,也隐隐有所顿悟... 运主虚空、命主实相,终究皆归于干坤。诸修真大道所言,不过天道意愿舍予的参悟,而茫茫因果,或为天道手中珠。 他对世界的感官一点点流尽,终于解脱般地嘆出最后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命吧。 第0052章 镜明 「景昱?」 声音在寂寥中迴荡,将音色叠合得空灵,回声反覆吟响,再传入耳内时,已经全然不似他原本的嗓音,有些像千万人附和着他的话语,喃喃重复着。 他试探性地迈了半步,足下盪开汩汩水声,似踏在浅浅一层水面上。 手中长剑偈语流光,他便借这微薄的亮色视物,却只能照清自己。 「...谢炎?」 他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有点颤抖。 依旧仅有回音飘荡,在漫无边际的昏黑如同溶溶江水内的一颗沙粒,怀揣着紧握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道:「景祁?」 「......」 微弱光亮让他生出一种秉烛夜游的感受,踌躇迈出的每一步都在黑暗边缘穿梭游弋,心情正直直地坠落下去,虚空中却忽然响起一句话音。 「我在。」 景宁那一瞬间几乎要掉下眼泪,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你方才怎么不说话!」 回应他的人语气淡漠,略显突兀地问道:「我玩博戏输了多少局。」 「...啊?」景宁愣了愣,「两局。」 景祁没有说话,他不由追问道:「怎么了?」 半晌才有人声遥遥传来:「没事。」景祁顿了片刻,吐出两个简短的音节:「拔剑。」 景宁丝毫不疑,手掌已握上剑柄,镜明已出鞘三寸,此时景祁却是突然又道:「等等。」 「怎么了?」景宁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话地把剑收了回去。 「你先想一想。」他说,「我是谁。」 「景祁啊。」景宁心道音色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才没有不聪明到那种程度。 「确定吗。」 第84页 景宁这才微微蹙起眉,显出几分犹豫,那道声音携着不容置喙的冷意:「想。」 想什么? 他有意凝神去思索,可脑海内一片空白,当支撑着他的声音消失之后,无孔不入的漆黑仿佛钻进肌肤的每一个毛孔,让他打了个寒战,胸如雷鼓,涌现出想要说更多的话、哪怕自言自语也要使话音驱散这种无边静默的冲动。 虚空似有目光沉沉地缠覆他的双腿,一下子有些酸软脱力,他停在原地,「…你还在吗?」 不是要拔剑吗?怎么忽然又不用了。 景宁垂首紧盯着镜明,其上所篆菩提偈语一如往常。 景祁刚才是在问我…能否确定他是谁吗?这有什么好问的啊。景宁苦恼地抿着唇,心道为什么要想?他分明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对——那音色与语调一听便是他啊? ……难道不是吗? 一瞬间虚汗自嵴背滚落,他连连后退了数步,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就跑,思绪回笼才堪堪止住身体举措,心跳速率快到眼前微芒都成了眩动的光晕。 等等…我再想一想… 刚刚景祁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景宁用力眨眨眼,好像终于隐约感受到一点景祁这么做的原因,但仍不得要领,他深唿吸了一口,决定把那个问题重复一遍:「…你玩博戏输了多少局?」 「……」大概数秒之后,才有人似是颇感无奈地回答他:「你就不能换一个问题?」 「那…」景宁眼眸转了转,「之前景昱说,祁祁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流盈…?」 「祁祁甘雨,膏泽流盈。」 「对了对了。」他忙不迭点头。 「…你当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他没甚底气地干笑两声:「当然知道…」 景祁没再迟疑,果决道:「拔剑。」 镜明出鞘的顷刻须臾,剑芒若拂晓炯然大亮,梵语刺破四合寂静,万物声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般弥满。 「不论你看见什么,都…」 「啊!!啊——救命救命救命!!」 「闭嘴!」 景宁含煳不清地「唔」了一声,眼眶在肌肉的牵动下微微颤动,瞳孔倒映紫电盘栖的长物,角似鹿、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鬃似狮。 「这是...」他咬紧牙关,「这是龙吗?」 「不是。」 景宁随景祁的话语勉强缓定了些心神,正想问「那这是什么」,那长物倏地瞪开一双宛若通体鎏金的眼。 他的唿吸霎时中止。 砰、砰。 唯闻心脏狂震的静谧之间,那双鎏金的瞳眸与他无声对视着。 砰、砰。 它鼻腔迸出股浊气,猝然引颈长啸,即刻电闪雷鸣! 浓云滚滚倾压而下,近乎摧垮周遭密不透风的灌木,也摧毁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 近在咫尺的轰鸣裂石穿云,响遏烟海,景宁竟剑锋一转,有种要将镜明收入鞘中的冲动。 看不见...就没事了吧? 还有爹、有漌月仙君、有景昱景祁谢炎...总会有人来救他的... 「景宁!」 他浑身一震。 剎那倒是顿住收剑入鞘的举动,只是话音不由染上点哭腔:「...对不起...我、我有点害怕...」 半晌都未闻回音,景宁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嘆息。 让他忍不住去想:是对他失望了吗?似乎他总是让别人失望... 他仰望着「龙」高昂的头颅,油然而生渺小生灵对于庞大的恐惧。 「为什么你们都不害怕...」他呢喃自语,竭力憋住眼底的湿热,「被咬到是真的会死的...」 淤积的僝僽骤然决堤,潮湿失去血色的唇缝,是一场苦味的雨。 那道人声短暂消隐,随后在驱雷掣电、移星换斗的通天光景中轻缓响起。 「闭眼。」景祁如是说。 「...什么?」 「那就闭上眼。」 景宁摒住一口气,阖上的眼皮不住颤抖,好似往日不学无术的颓靡罄竹难书,扎刺着那层薄薄的皮肉。 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要好好修习剑道...他想。 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 他将镜明横在身前,听见景祁的声音告诉他「执剑要稳」。 「冰镜剑道第二招第七式,峨眉偃云。」 「啊?」 景祁:「......」 「别告诉我你不会!」 「我会的我会的。」景宁赶忙捣头,「你别生气、别生气。」 景祁深唿吸了一瞬,恢復冷冽道:「剑招向正前方,落步后右移五尺。」 景宁也深深吐息,灵息灌入长剑,蹬身而出时仅闻疾风拂耳,而在剑招自掌间运转,镜明自身的凌霄剑意排山倒海般汹涌后,乍起龙吟傲空,惊颤山岩訇然。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景祁的话音却出乎意料地清晰,直直牵引着他的神经。 「回身,后撤三步,接望月三式,挑、截。」 景宁谨记着他的一言一语,尽力屏蔽那些近在耳廓的电响与长啸。 「借晦月朝西南方退避十尺,重心下沉,等我提醒...三、二...接渐亏凸第十二式——低头!」 景宁憷然一惊,劲风自头顶急掠。 「为什么没有『一』啊!」 「忘了。」景祁敷衍道,「小心右后方,转腰,后退两步——别收腿,借力凌空,左脚踩稳了——」 第85页 足下似有规律的震动,景宁不敢去想他正站在哪里,只觉澎湃龙吟如潮,距离他如此之近。 「握紧剑。」景祁沉声道,却没有紧接着指导剑招,而是忽尔提起:「你记住,它是虚假的,它不可能抵御镜明的剑意。」 景宁虽不明所以,仍旧仓促地「嗯」了一句。 「灵息入腕,接下弦一式。」 景宁心头一跳,依照下弦一式高举长剑,在从未止息的电光变幻与雷霆万钧之中,卯力下刺。 还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就足底一空,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往下坠,摔在草丛中「砰」一声响。 景宁揉着屁股坐起身缓了半天,才听见景祁说:「可以睁眼了。」 他战战兢兢地将眼皮抬起一点儿,方才令人心惊胆战的场景已消失殆尽,似乎仅是身处寻常山林里,他转头四处张望着,偷声缓气地问:「你在哪里?」 「谢炎或许在附近。」 「好,那我...」景宁正要站起身,突然怔住,「那你呢?」 景祁沉默了几个瞬息,依然避而不答,只道:「谢炎状态尚好。」 景宁掐了掐手心,问:「那景昱呢?」 「......」 「你们究竟在哪?」他的尾音开始发颤。 「景宁。」景祁的语调相较于景宁而言泰然得多,他很平静地说:「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第0053章 「两个朋友」 漫山遍野绿蓁蓁的林海,树藤悬垂而下,好似能攀升问仙的衣裾玉带,可转眼又被霉雨衰靡,凋敝成纸扎的枯枝。 在这一瞬便是一季的万千幻化中,那袭提剑的白衣突显亘古,独行过万物有灵的洪流。 潇潇雨歇,景宁怔怔地凝着衣襟上洇湿的痕迹,未得遮掩而湿透的髮丝滴下水珠,他抹了把脸,感觉那些液体又凉又热。 不可能...... 他絮语复述着:「不可能...肯定都是假象...」 他些许木然地迈动步伐,穿梭林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晓应该去往何方,独自寻觅出路的途中,又迷茫地淋了一场细雨,校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才蓦地生出不再有父亲或者师长一路庇护的感受。 视线掠过灌丛,足底踩在枯叶发出咔擦的干裂声响。 听得景宁的心脏也跟着一步一紧,手中剑成了他唯一的心理依靠,正拨开层障目的垂藤,却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啊!」 景宁一脚踏空,由着惯性不受控制地跌滚下缓坡,胡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稳住身形,掌心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疼,却什么也没揪住,勐地滚到坡底啃了一嘴泥。 「哎呦。」他小声嘶气,抱怨着爬起来,抖落金丝镶嵌「月绣楠竹」上沾粘的泥叶,絮絮叨叨咒骂这讨人厌的树茎,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可待他抬起头来看,嘴里的哀怨吐不出来了,皆梗在喉咙里。 景宁高举镜明,想问一声「景祁你还在吗」,却终究是生生咽了下去,「没关系...是假象...」 在他的低语间,那只舔舐掌垫的云豹已悠悠扬起了头,转为匍匐姿态,狩猎神情的眼眸内缀着幽芒。 他拧了大腿好几下才壮足胆子,在云豹突袭的一瞬凭着求生本能地连退数步,长剑颤巍巍地一刺,「咻」地声噼了个空。 没事,还活着、还活着。 景宁这般宽慰自己,运转渐盈凸第十二式,剑芒在虚空划动出圆满的半弧。 梵语铮鸣,涤盪破空之音,竟将云豹暂时慑住,不过仅停驻了半个唿吸,下一刻,它便寻到剑招疏漏,闷吼着提掌袭来! 快跑! 景宁舞着剑乱挥一气,折身抬腿就跑,跌跌撞撞借层层树影避开豹爪。 那粗重的喘息声依旧愈发接近,甚至能嗅到它吐息间厚重的血腥气。 景宁俯下身从野草当中手脚并用地钻过,也顾不上姿势有多狼狈,正急得满头是汗,说时迟那时快,忽听有人嗔了他一句:「逃跑倒挺快。」 蟠龙腾空而起,陌刀利落地刺穿兽颈。 景宁定睛看去,压抑许久的悲恸霎时倾泻而出,上气不接下气地呛喊:「啊——谢炎!」 谢炎下巴高抬,睨他一眼,「叫我声亲爹。」 景宁:「......」 「你好烦。」他用袖口擦净脸上的泥,悄声嘟囔也不怕折寿,三步并作两步地凑近,刚要将景昱和景祁的处境一吐为快,剑身震了震时,又犹豫着止住话头。 「等等。」他眉梢拧起来,倏忽福灵心至,问道:「景祁玩博戏输了多少局?」 「什么?」谢炎用瞧傻子的目光觑了他半晌,见他坚持要问出个答案,便偏头回忆了一下。 「两局。」他说。 景宁鼻腔一时酸得胀痛。 他大力揉搓眼睛,指侧泥点子蹭到眼睑却磨得皮肉更疼,刺激出生理性的泪液。 就这般垂着头揉了很久,直到把残留的湿意都全部擦得一干二净,才闷闷开口:「景祁说...他们可能回不去了。」 谢炎愣了须臾,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可他的脸色也顷刻没了神采,指间不断地拨弄着衣上挂坠的银铃,俄顷烦躁道:「管他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先找到他们再说。」 景宁听了点点头,「你方才都遇见什么了?」 「很奇怪。」谢炎说,「我没遇见什么,我感到一股浅淡的妖气,应当是那条臭蛇,可是却没有沖我而来,转而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86页 「是...是景祁的方向吗?」 「不知道。」 「我先前能听见景祁的声音。」景宁指指头顶长穹,「是不是说明其实他无碍?」 谢炎微眯起眼睛,道:「不好说,不过他似乎...有点特别。」 他回想起不周山比试时那一瞬癒合的伤口。 「总而言之,我们要先找——」 「在找我么?」 两人瞳孔内皆上演一场无声地震,握刀剑的手攥得死紧,眼前盘根错节的茎与藤,不知何时幻化成虺蚺,慢条斯理地晒着昏光。 谢炎咬紧唇肉,嗤道:「少自作多情。」 虺蚺低低笑开,「我与不周山无怨,可以不杀你。」它用尾尖刮蹭镜明剑鞘,说:「我虽想杀你,奈何杀不了你。」 「我的业障要用在该死之人身上,免得早早被天道收了命。」它慢吞吞吐着鲜红的信子,「你们可以走了。」 景宁与谢炎相视一眼,带着点面面相觑的意味。 「那…」景宁避开将将缠上剑身的长尾,「我们同行的朋友呢?」 「朋友?」 虺蚺霍然化作人形,一手支颐,似有百般怅惘地说:「曾经我也有情同手足的朋友,可惜,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他顿了顿,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景宁那身校袍之上,「也已经死了。」 谢炎挽了个刀花,语含讥讽地呛道:「什么情同手足,你一条臭蛇哪里来的手足。」 景宁心下凉了半截,暗自急道:哎呦!谢炎这张嘴啊! 好在那虺蚺面色波澜无惊,只用信子舐过指腹,殷红舌尖反衬皮囊愈加惨白,「所以...或许早已命中注定。」 「那他们…」景宁懒得去想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句却难免踟蹰,生怕听见不愿听见的答案。 「自然也死了。」 景宁只觉嗡一声,从头顶冷到了脚心。 「不可能…」 「你不信?」 景宁一张脸毫无血色,失神地摇头。 虺蚺瘦弱的身躯笑得像因受不住风寒而颤动,他声音放得轻缓,具有种蛊惑心神的迷幻:「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这样他们就没有死去—— 你如何区分真实与虚假呢?」 随虺蚺话音落下,他所栖身的那株参天巨木化作形似的绞架,束缚其上的人受尽极刑,素衣被染成赭色,数不清的伤痕潺潺淌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尽那样。 景宁张着口,可总是喋喋不休的嘴失了声,凉风过耳,裹挟着虺蚺的言语:「他很有趣,我想看看他究竟能流多少血。」 「你!」谢炎刃锋一掠,已飞身逼近,「我今天就把你炖、蛇、汤!」 虺蚺稍稍晃动,便应付自如地避过了一刀。 景宁呆愣愣地盯着景祁、盯着谢炎、盯着那白晃晃的人形。 最后低头俯面,盯着自己手中的剑。 他似乎听见有个人的声音很像他,如蝇虫般细声地问:「景昱呢?」 「你的另一位朋友么?」虺蚺慢悠悠地回答,「吃掉了。」 「我不信。」 他说不出心中所感的怪异之处,只是逃避现实地想要否认,「你在骗人,我一定要救他们。」 灵息自执剑之手寸寸涌入,他四肢颤慄着渗出冷汗,仍硬着头皮提剑向前,经久不绝的梵音响彻五种清净相,具四辨八音,和雅深满、周遍远闻。 在瞬息之内,草木、碧落、云流…连他们身处的空间都扭曲成蛇影,团团盘旋像走不出去的怪圈,景宁着急忙慌地望向原先那株巨木,已成子虚乌有。 「臭蛇!你自相矛盾。」谢炎观此倏忽嚷道,「若是他们在这里已经死了,你还平白说些『选择留下他们便没有死去』做什么!」 虺蚺用仅余层薄皮覆在骨上的手腕如汤沃雪地挡下一刀,默然无语,另一手直向发出铮鸣的长剑夺去。 景宁心脏骤缩,根本来不及躲避,却是腰侧勐地受了重击,整个人飞出数十尺,爬起来时腰椎痛得快要碎作两截。 原是谢炎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换来虺蚺一声冷哼:「急什么?这等与心脉相系的宝器,他若不愿,我也动不了分毫。」 急遽的交锋撩、挑并起,接、承皆在毫釐之间,宛如墨龙出水、风摆莲荷,杀意凝成实质般连绵不断,可奈何所战之妖与他修为有隔天堑。 陌刀迎头斩下的动作再次被拦截,虺蚺只二指夹着,谢炎的刀刃便再噼不近半分。 豆大的汗珠子自颊侧滑落,谢炎试图抽刀回身,却闻细微「喀」的声响。 虺蚺阴寒地提了提唇角,语气淡若云烟。 「断了。」 谢炎冶艷的眼梢染上点硃砂色,眸底隐有愠色翻涌。大抵是方才战红了眼,他咬牙切齿,近乎一字一顿道:「你是当真不想杀我们,还是杀不了我们?」 「我若想取你们性命,不是手到擒来吗?」 「好啊。」谢炎肆意地抬颔,露出一段脖颈,「那你杀我。」 虺蚺危险地吐着信子。 「等等!别!」 景宁赶忙挤进二人之间,把谢炎往后推搡,「他气煳涂了,说的是玩笑话!」 谢炎岿然不动,直视着虺蚺的竖瞳:「你、杀、不、了、我、们。」 虺蚺任他那势要活剥蛇皮的眼神盯着,反而轻笑起来:「看来你也是个赌徒。」 第87页 「也?」 虺蚺但笑不语,忽然摇摇头,嘆出口气:「我的确杀不了你们,因为我亦是假象,这里的一切都是假象...」 景宁皱起脸,说:「那为何镜明对你无用?」 「它并非无用,不过与你自己的心境相关。」虺蚺轻慢随意地转着腕,将目光挪向谢炎,「我虽杀不了你,想折磨你却是轻而易举——」 再下一秒,他已倏地扼住谢炎咽喉。 「等一下!别冲动!修行不易,且行且惜。」景宁见谢炎肤下软骨都呲了出来,面色已是涨红,急急道:「你此举总要有所求吧?嶓冢山、罗浮尊或是不周山,不管是谁,他们许诺了你什么?我、我可以予你双倍!」 虺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瞥过他,「敛财不过顺手之举,我与却月观有仇,想杀尽你们观中弟子,你也帮我?」 景宁一瞬怔忪在原地,几乎要将腿侧校袍布料绞成一团。 「...可、可以。」 这有些出乎虺蚺预料,他「噢」一声,松开掐人的手,「说说看。」 景宁顶着谢炎两道难以置信的视线,唧哝道:「却月观设有结界保护,唯弟子可入,我可以帮你进入屏障。」 「怎么帮?」虺蚺饶有兴致地轻轻颔首。 「你先、你先把我的朋友们归还我。」景宁强撑着底气,剑指虚空,「然后离开此地。」 虺蚺无所谓地一扬手,便有极淡地人影现于他身后不远处,但皆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中。 景宁迈了两步,却被虺蚺冷冷拦下。他对上那双蛇眼,略有些口不择言:「我看你也是道行颇深的大妖,肯定对修习独具心得,也在乎因缘果报,况且瞧你这威武样貌、莫测修为,若是...」 「停。」虺蚺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你要以天道起誓。」景宁眼眸转了转,「君子一言,四匹马也追不上。」 虺蚺哧一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景宁依言摸到腰际,却被谢炎按住:「你当真信他?」 「不然还能怎么办?」景宁眼眶又有隐隐发红的前兆,心繫着那滩永远也流不完似的殷色,凝成梦魇般映射在脑海里—— 打又打不过他,逃又逃不出去。 谢炎忖度少顷,不发一言地收回手。 景宁将玉坠递到虺蚺掌中,「此物却月观弟子皆有,代表宗徒身份,可助你安然度过结界。」 虺蚺一抛一接那块莹润方正之物,靡艷的唇衔起抹含义不明的浅淡弧度。 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如血一般透出腥热气息笑容。 「待我屠却月观满门时,定会好心留你一命。」 第0054章 匣子 一句啁啾穿透晓光,眼睑之上白芒昭昭。 景昱睁开眼,被骤然刺进眸底的光线亮得目眩神迷,却仍不愿阖上,无声远望碧空长久,鼻尖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清香,待心绪回笼,才发觉那不过是泥土平常的气味。 他徐徐唿吸着,一动不动地感受血液从四肢百骸脉脉流过,半晌后两臂撑着坐起身,掌下触感柔软,垂首看原是校袍镶金丝的外衬。 「如何?」 景昱顺着那没甚起伏的声音看去,景祁在他对侧树下坐着,正试图推开歪靠他肩头的两个脑袋,谢炎被二指一点就清醒过来,伸着腰打了个哈欠,景宁却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睡死了。 景祁掰了几次掰不动他,冷下脸却随他靠着,视线转回景昱,再次问道:「无碍?」 「无碍。」景昱见谢炎随身不离的陌刀断在一旁,不由蹙眉道:「先前都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谢炎感受到他的目光,将断刀收入鞘中,可虽是这般说辞,神情却难掩倦怠,他强打起精神,先是用下巴颏指了指景宁,简述来龙去脉。 「景宁的玉坠给了那条臭蛇,他似乎与却月观积有宿怨,纵使是无奈之举...但也不知是否会给却月观带去麻烦。」 景昱听了小幅度地摆首:「观内有诸多长老坐镇,观尊在我等游歷之前似亦驻留闭关,若是那虺蚺孤身寻仇,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若是他处心积虑,得玉坠后势必要准备一番,应该也不会仓促动身,如果能归返的话,还来得及提醒一二。」 他言毕在心内自语重复到:如果能够回去的话。 景祁眸内映上淹润天色,显得淡漠,「但虺蚺仅是假影,我们无法确认他真实修为。」 「是啊...」景昱摩挲着指侧,「他言他与却月观不共戴天,我却从未听闻过如此枕干之雠的仇家。」他思忖片刻,又向谢炎道:「那虺蚺可还有提及其余与之相关的事么?」 谢炎支起一条腿,斜倚着树干想了想。 「他曾有两个朋友,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也已经死了。」 「就这样?」 谢炎点点头:「就这样。话说回来,臭蛇是真的离开了?」 「你还能感受到妖气么?」 见谢炎表示否认,景昱才道:「若确如他所言,这里的一切皆是假象,他留在此地也不过为发泄仇恨,信守承诺而离开于他并没有亏损。他已经离开了。」 「可是...」谢炎说,「那我们如何出去?」 景昱唇角一径挂着的浅笑黯淡些许,不着痕迹地转移话头道:「那虺蚺让你们走时,为何不走?」 「怎么可能走。」谢炎略有诧异地提高了音量。 第88页 景昱也因他的反应稍愣须臾,道:「那是审时度势的上佳之策,不论是为求援也好、还是为自保也罢,都应先行离开的。」 「...啊?」 谢炎指间转着草茎,思索后觉得他所言有些道理,一时讪讪道:「哪来得及想那么多,你们俩生死不明,就这么抛下你们跑了多没义气。」 景昱闻言停顿片刻,静默不语地抬头观眺,天幕一片云散去,另片云又再聚,循环辗转,周而復始。 不知他心神飘荡到何处,许久忽然问起谢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若能离开『万物有灵』…是否要同我们…」 「回却月观?」谢炎接道。 景昱「嗯」了一声。 「算了吧。」谢炎将手中草茎打成结,「听山中长老说不周山鼎盛时也常派遣弟子下山游歷,可惜我拜入山门时已门禁森严,除崑崙外一次也未远行过,我都快闷得发霉了,难得有此机会,自然是要踏遍三山六水。」 他扬起脸一挑眉梢,「说不准某日会途径昇州,到时再来登门拜访。」 「可是你的陌刀...」 「没关系。」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刀在心中。」 景昱也没再多言,只道:「如此...还未曾向你们道谢。」 「这有什么。」谢炎啧道,「我们是朋友嘛——啊,又聊岔了,到底如何才能出去?」 景昱与景祁无端对上视线,他双手合抱在胸前,见此拾起一截断枝,在地上画了个方正的框。 「这是?」 「这是我们。」景祁道。 「没错。」景昱颔首,「你可以将这里视作一个『匣子』,而我们,则是这个匣子内的...猫。」 他解释道:「身在此处的你我是假象,而真实的你我栖身在『外』,虺蚺所言『留在此地便没有死去』的意思是——在『匣子』开启之前,真实的我们有可能死了、有可能活着,但如今我们不得而知,在『匣子』内,我们可以安稳地活下去,可一旦离开...」 「真实的我们活着,出去便活着;真实的我们死了,出去便死了?」 景昱迂迴答曰:「你可以这么理解...」 「对。」景祁倒是直截了当。 「可是...」 谢炎「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下文,景昱又道:「你一开始不是说灵息能感受到鬼修的存在么?」 谢炎愣了愣:「是啊...但一直未曾现身...」 「他们。」景昱说,「或许才是真正负责杀我们的人。」 此语一出,有股徒劳无功的失力感蔓延开来,沉默在他们之间翻涌,像一个滚动的句号。 四下又起了风,拂动乌黑的髮脚,谢炎将挠着脸颊的髮丝拢到耳后,站起身一掸衣衫,「走吧。」 景昱长眉微蹙:「去哪?」 「当然是想办法出去。」谢炎说,「我们总不能在此处待上一辈子吧?是生是死都好,大不了求报梦司鬼差让我托个梦给师兄。」他似乎很是认真地在想要託付些什么,一会儿喃喃自语到:「算了,其实我还是更想当面说…」 「说什么?」 谢炎浑身寒毛陡立,跟受惊花猫似的微蜷,回眸见是景宁终于从周公那收了魂,才松口气瞪他一眼,「体力不怎么样,耳朵倒是挺灵。莫不会是装睡偷懒吧?」 景宁腮侧还压了红印未消,听此作势又要闭上眼,「诶,这是个好方法。」 说着歪头倒下重心,以为还能在景祁肩膀靠上一靠,谁知却是勐地侧栽下去,半途惊恐睁开眼时身旁竟然空了,他双臂扑腾地摔在草地上,艴然不悦地「哎呦」一声。 「景祁!你怎么跑了!」 他顺着谢炎毫不按捺的大笑瞪回去,再看景昱梨涡隐现,而「罪魁祸首」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望着天,唇边却扬了个极小的弧度——大抵要西域火齐珠放大十倍才能看清。 景宁的气顷刻消了,干咳两声说:「本少宗主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一回。」 景祁:「哦。」 「......」 景宁轻哼一声接过景昱递来的外衬,被折得前所未有的整齐,莫名想念起观下的嫩豆腐,「我都快要饿成一张薄纸了,这劳什子『万物有灵』也不幻化些兔子出来,再不济鹧鸪和黄喉莺也成啊!还能凑合着垫垫肚子...诶——我记得沧州城有一家野味烧得极好,是不是在...是不是在...谢炎!你还有没有印象?」 「在西市朱雀大街五十三号,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脑袋不好使么?可惜那家野味前年底就大门一关,搬迁不知何处去了。」 「真是可惜...那城南的蜜饯呢?东市的碗团呢?北大街的——」 「停,你再说下去自己嘴边的馋涎都要滴出来了。」谢炎没好气地咽了口唾沫。 四人在他们的交谈间已走出段距离,眼前所见之景却如先前的七日般无二,连日光渐盛,蒸闷出难耐的燥热都栩栩欲活。 景宁的喋喋不休也逐渐偃息,恹恹拖着腿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你们方才那么点时日,就已经把这里琢磨透了?」 「没有。」景昱说,「我不过隐隐有些猜想。」 「什么?」 「总要存在一个...分离真实与虚假的『特别』之处。」 景宁耷拉着脸,哀怨道:「那又是什么?」 第89页 景昱在他肩膀轻拍了拍,「再走走吧。」 既然他们总是在这林中兜圈子,那么必然要有一个诱使他们辨不清方向的原因吧?是悄然变化的草木布局...还是有意引导的路径? 景昱在途中留意着一叶一茎,正停在一株银杏前,捻着枝观叶脉走向。 脉序伸展,错综交织,像属于树的、生命的掌纹,他的视线从中阅过,细细描摹间,却是陡然一空。 景昱脱口而出:「糟了!」 他一时难掩仓皇,环视周围,瞬息万变,万物所有皆如海市蜃楼,乍眼看是寻常,可已解离作一颗一颗拢不住的流尘,唿一口气,便要烟消云散。 不必景昱再多言,彼此也能够感知到发生何事—— 「这个阵法...要破了。」 【作者有话说】 周一请假,下一次更新在28号 第0055章 段水 林子之中,站着一棵孤零零的树。 树下零星散落两枚石子,矮个男人从地上拾捡另外一枚,随手一抛,「啪嗒」撞在那两颗石头上,顺势滚了几圈,停在不远处,成为树下的第三枚。 另一高个男人愈来愈难看的脸色撂了下来,十分用力地一嘬嘴,啐了一声:「那假妖莫不会把我们也关进阵中了吧?来来回回兜三趟了!还在这死鬼树旁晃悠。」 矮个男人显然木讷许多,平常也少言寡语,此刻未有回应,高个子男人也不见怪,仍在抱怨:「这几小鬼也忒能跑,偌大的林子要我们怎么找?依我说就是晦气,让我们平白落了这等苦差事,旁的人随意画画符纸——诶,就那狗爬的样儿,也能混口饭吃,我们还要日晒雨淋的,当真是倒霉、他娘的倒了大霉!」 高个子男人嘴没停,脚步也没停,言语中又行了大半柱香的时辰,层层叠叠的林影之后,一棵孤零零的树再度印入眼帘。 「他奶奶个腿!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碰上这么个事儿。」高个子絮絮咒骂起来。 「你瞎嚷嚷什么!」 「怎么的?还不让说了?我说真是——」 「等、等等。」 矮个子正要弹个石子落到树下,声音忽然打起颤,抢先迈开两步,声音颤得更剧烈。 「那三枚石头...不见了...」 「什么?」高个子诧异地打量,嫌矮个子大惊小怪,「认错了吧,说明先前不是这棵树。」 他眉间拧成川字,「不过这周围看着也没甚差别啊,难道真来来回回又兜了一趟?喂!你怎么又不说话,哑巴了?我先前说那假妖该不会把我们也关进阵里吧!」 高个子男人最后几乎是怒吼出声,勐地扭过头去,抬起手想在矮个子背上狠狠拍一巴掌,转头的瞬间却是浑身僵直,手举着、嘴张着,只觉腥热如雨,当头盖落。 淬着森冷青芒的长戟破脯,干脆利落地一刺一收,溅了他一脸血。 「你们没入阵中,只不过是真的迷路了。」 高个子沿长戟呆呆地转动眼珠,入目一袭贴身甲冑,轻薄便行,紧紧勾勒出手臂贯劲而健美的线条,再向上,是龙眉凤目,丰神俊秀。 不待一声惊唿,高个子男人已足不沾地,他也算身量魁伟,那人身形比他小上大半圈,挑起他竟是轻而易举。 束起的长髮风中一盪,再平稳垂下时,涓滴鲜血坠浸泥地,饶是天降甘露,也要冲刷个三日才能洗净。 那人翻身上马,单手提戟,「吁」一声林中便又蹿出匹赤驹,打眼看是极良的飞霞骠,身无杂色,蹄下将符诏踏碎,马尾一扬,就捲起败叶迴旋,似一阵关外遮天迷地的黄沙。 「醒了?」 谢炎被耳边突如其来的人声慑地一激灵,下意识摸到腰间,陌刀出鞘才记起刀断了,冷白的刃锋之后,露出声音主人的身形,正坐在柴火旁,两腿支着,将一枝树杈削得尖利。 那人抬眼扫过他,赶在他发问前朝他怀中掷去个纸团,一撩衣袍,再度坐下,拾起另一截树枝继续削,「在下雁门关,段水。」 匕首的冷芒映着火光,似皆镶刻眉目之中。 谢炎甚少有这种不敢直视的情形,只觉那人光坐着就把他的碎语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半句。他没接那掷来的纸团,那人的话音一时也没经脑子里过,而是环望了四周。 「你的同行人在那里。」那人见此,以树枝随手一点。 谢炎头也没抬,撑着身子走过去,景祁在察觉跫音时便睁开了眼,也是匆匆一瞥那人就移开目光,同谢炎将景昱和景宁摇醒。 「我们现在在哪里?我怎么睡着了...」 景宁嘟嘟囔囔地强掀开眼皮,目光一聚焦,疑惑的神情霎时凝固住,显出几分滑稽。 众人一连串举动使得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你们这么怕我?」 景宁定睛看去,磕磕绊绊地接道:「才、才不是,你是谁啊?」说着想彰显气势似的,两手插腰,说:「速速报上名来。」 那人站起了身,焰色照亮面目,才看清是个女子,褪去薄甲仍坚毅非常,抛去树枝换了双刃的方天戟。她的嗓音与枪尖破空之声叠合,劲风飒然,依旧是那句:「在下雁门关,段水。」 景宁缩了下脖子,说:「抽刀断水...水哗啦哗啦流的那个断水?」 段水听罢长戟一旋,隐有超轶绝尘之姿。 「我断水,水不流。」 第90页 她神色淡淡,此语却字字铿锵,无人敢驳。 空间寂静一瞬,景昱摸了摸指侧,稍作长揖道:「令尊是太原府段氏?」 谢炎这才想起刚刚被他担心有诈,故而没有接下的那枚纸团,捡起来翻开看时,段水的声音也传入耳内。 「胞弟传书家中,言有事嘱託,委我接应,打马而来耗了些时日。」她视线一转,落在「银龙踞墨」之上,「你是谢炎?」 「是...」 他细细读过纸上字迹,内容简洁,与那句「离开不周山」有过之无不及,景祁顺势瞥了眼,道:「亦有设置术法,会因特定情况触发。」 「术法?」段水眉心微拢,「段川怎么了?」 谢炎缓慢地摇头,将纸团摊开后的每一处褶皱都用力抚过,试图把它抹平,尽管明显是徒劳的差事,仿佛能藉此在纷杂的思绪中梳理出些什么。 心绪却愈发烦乱,最后一言不发地工整叠齐,收进紧贴胸口的衣襟最深处。 「罢了,他向来自有分寸。」段水将树枝尖端穿过被剥皮抽骨的野鸽,架在炙火上烤着,很快滋滋冒油,景宁勐嗅了两口勾人馋涎的香味,顾不上段水脱下戎装也掩不去的煞气,凑过去套近乎。 「可是段…衡芷尊传书太原府?我等、我等乃却月观弟子,也甚是敬佩衡芷尊,与他相交甚笃!前些日子才相约论道过呢——对吧景昱?」 他朝景昱使了个眼色,奈何景昱未搭理他半分,对段水甚是严肃道:「不周山生变,衡芷尊或危在旦夕。」 段水神情一凛,还不等她开口细探,谢炎已急遽问出声: 「什么?」 「这亦是鬼修对我等穷追不捨的原因,不周山有『借刀杀人』的计策,与嶓冢山是利益之交,归根结底,他们试图掩藏一个『秘密』,而衡芷尊或已洞悉,如若他不愿与不周山同流合污,可能将有性命之忧。」 「这个『秘密』是什么?」 景昱摇首道:「暂时不得而知。」 段水忖度着,道:「他在信中也未提及分毫。」 「若情势如此严峻...师兄应当无法传书,这封信亦是书写了有段时日。」 谢炎垂下眼帘,视线黏在他断刀之上,沉默着不知所思,半晌忽尔抬首,「我要回不周山。」 「不行。」段水不容分说,「你要同我共返河东道。」 「可是...」 「谢炎,先别冲动。」景昱说,「目前此事不过是我私自揣测,不周山当今局势如何尚不明朗,衡芷尊既让你离开,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谢炎抿紧了唇,用履尖来回抚弄足下一株野草,唿吸深多浅少,肉眼可见的焦躁不安。 「你不是有意趁此游歷么?」景昱蓄起浅笑,试图宽慰道,「河东道毗邻长安,现下正值紫薇盛时,满径芳菲。再经山南道东跨汉水,便可抵淮南,那时正是芙蓉落尽天涵水,虽是落红,却不显枯衰。」 他说途中尚有机缘施展道义,斩除世间不公之事、荡平天下不义之举,「总比困在不周山好得多,游歷亦能有所长进,若是不周山事毕,你再归返不迟。」 而若是不周山根基已腐朽...那也不必再回来了。 不过此话景昱并没有说出口。 「可我现在不想去了。」谢炎轻轻说。 刀鞘似嵌进他的掌中,磨得皮肉钝痛,却仍不愿放松分毫。 「这位景昱公子说得对。」段水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声,将一时忘记翻面的烤鸽翻转,黑黢黢焦了大片。「目前仅是猜测,不周山并未有…」 谈及此,她动作倏忽一顿。 众人被呕哑嘲哳之声惊得齐齐回眸,只见乍起飞禽百千,沸水炸锅似的鸣叫开来,瞬息间天色巨变,昏暗中的山峦轮廓骤然大亮,如有雷霆万钧落在山头。 「这是...」谢炎喉咙发紧,「不周山封山了。」 他难以自抑地呢喃着:「怎么会...上回封山是百年前之事,不周山不会无缘无故封山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猝然折身上马,一勒缰绳,在昼色如焰的远光中道:「不行,我必须回去。」 「等等,我与你同行。」段水借长戟跃身登鞍,谢炎见此勒马定了须臾,转而看向白衣三人,还不待他们出声,便道:「后会有期。」 言罢片刻不疑地策马扬鞭,衣摆随风流翩翩,漫天焰光下,蟠龙腾云的暗纹栩栩腾飞。 段水紧随其后,略一抱拳,道:「告辞。」 景昱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扬起的飞尘险些煳了他一嘴,半晌无奈地坐回原处,景宁从烬中挑捡起没烤焦的野鸽肉尝了尝,对谢炎的雷厉风行倒是见怪不怪,含煳不清地说:「谢炎本来就这样,你劝不动他的。」 景昱无声远眺不周山的虚影,那一山擎天,余嶂岿然,肃穆山峦仿佛天道俯瞰的眉眼,而炎火似的白光堆在山肩,飘零时却又若落花成雪。 荡荡悠悠,不知要被云流带往何处。 第0056章 机缘 「既然离开阵法时正值不周山封山,那你们怎么拖了半个月才回来?」洛餚随手挑捡起海棠果咬了一口,味蕾砸到些许带涩的回甘。 「途中担心嶓冢山设伏,没敢御剑。」景宁揉着酸胀的足胫,「我可是以少宗主的名号,担保你同仙君是道侣才求得映山长老放你入观的,待仙君醒了可得与他通通气,免得穿帮了!」 第91页 洛餚心下腹诽道这鬼修偏见何时能止,面上摇了两下蒲扇赶他,「知道,快走吧,你这张嘴叽里哌啦没一会儿就要把沈珺吵醒了。」说着二指摸在陶釜上试温,盖还未掀,却能嗅到那一股呛鼻的苦味,好似是从他的舌根窜上来,赶忙又咬了一口果子压它。 景宁低低哼一声,说若是能醒就好了,走前打了个哈欠,不由问洛餚:「你这些天都不睡觉的么?」 「怎么可能不睡?难得的安逸日子。」 虽然拢共就阖眼了十来分钟。 待景宁走后,洛餚又坐回塌沿前。送来的名济补品垒了半墙高,他拾匕首将林果雕成兔子形貌,一边用刃尖剜下块果肉,一边闲闲构思着周乞的死相。 挖心...还是削骨? 锐利的刃锋在果实上游走,剥下一层轻薄的、带着红色的皮。 他浑身散着点儿漫不经心的慵倦,匕首插进兔子眼眶,挖出两枚小洞充当眼睛,挑出一截短尾,四肢皆在刃下反覆雕琢,最后再在腹部深深划开一刀—— 去核,亦是剔骨。 洛餚擦干净手上汁液,将它与参根并肩放齐。 视线落在多日未醒之人的眉心,唇角才坠下去,半晌后却再度自嘲地扬起来。 他心道自己明知西凉山与生前事相关,不想着顺藤摸瓜,竟是欲杀之而后快。 分明不愿被旁人影响判断和决定,在与九尾对峙因关心而乱、先入为主时就已经有了教训,现下居然丝毫未改,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加之「罗浮尊」与那催生头痛的往事,每一件都相互叠合,世言人不能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两次,而他倒好...似乎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了两回。 他略感烦闷地轻轻在沈珺脸侧戳了下,「俗话说死鱼正口,拔竿快走。仙君大人,你可是不小心钓了条死鱼上钩。」 这话说完却愈发觉得郁结不畅,喉咙似被哽住,陡生唿吸是如血般淌出来的谬觉。 他单手稍稍勾松领口,突然听见直棂窗「吱呀」一声。 凉风像透明的河流徐徐往屋内涌,洛餚起身踱到窗前,准备将它合上。 虽说他到却月观也已小几日,却都没心思打量周遭,连沈珺厢院内植了几棵树都不知晓,此时欲拢窗扇,才看清后院长着一株圆锥花序的碧梧。 花淡黄绿色,萼片条形,向外捲曲。 他眉头勐地一紧。 仿佛万千根须扎破颅脑,撕扯记忆纷纭的碎屑。 洛餚紧扣窗沿的指节用力到泛白,脑内声音震得手臂轻轻发颤。 「碧梧正东南三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梧桐根部,恍惚看见白驹过隙,花谢时的枯色铺了满地,忽然被剑风惊扰,盪开一圈似水的涟漪。 涟漪渐渐平静的尽端,拂过衣摆的一角—— 「埋了一颗白子。」 ——是素净的霜色。 待那一阵令人目眩的头痛过去,洛餚才猝然发觉指尖已经麻凉。 他又静立了片刻,回到床榻前时,思绪仍被关在窗外,没有预备地撞进沈珺闻声回首的眼眸里,双唇翕动,抛了个傻问题。 「醒了?」 沈珺盯着洛餚在他身侧坐下,嗅到气流搅动携来的浅淡药味。 「你看错了,还睡着呢。」 洛餚凑近去,彼此额头相贴,以此探完体温却未离远,就着交缠的鼻息,说:「可别再睡了,不然我早早就要断弦。」 沈珺抬手在他眼下的薄青处摸了摸。 「不会。」 他的嗓子有些干哑,不禁咽下口津液,洛餚低低应和,重复道:「不会。」起身端来盏温水,途中沈珺视线都跟着,温水润了嗓子,洛餚又将瓷盏搁回案几,他依旧走哪盯哪,盯得洛餚忍不住折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沈珺被晃得啧一声,攥住那只手道:「怎么,这般金贵,看都看不得?」 「是啊。」洛餚顺势扶上他腕间,「要收酬劳。」 唇瓣触碰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下唇有些许干燥,舌尖从表层舔过,为它覆盖上一层湿润气息。 指腹下的脉象平稳,他却反而稍顿,松开后凝着沈珺薄唇沾染的水光,缓缓道:「仙君修为精进。」 「自西凉山后,我对无情大道有所参悟。」沈珺视线未移,看洛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收回手说:「恭喜。」 「你修为亦有增长。」 「是吗?」洛餚不着痕迹地将领口拉高些许,「我医术有限,还是要映山长老前来诊断为好。我去请他。」 说完也不等沈珺回答,替他把被褥掖齐,便要迈出门外。 这回沈珺目光不跟着他动了,只淡淡道:「炖药的文火忘熄了。」 洛餚又折身回去,沈珺这才转头看他。 「你为何突然不高兴?」 洛餚状似讶然,「仙君仙途坦荡,我当然是再高兴不过。」 见沈珺不为所动,洛餚无奈上前在沈珺背后再垫了个软枕方便靠着,以指作梳,将青丝理顺,「怎么说出此话来。」 他捻着沈珺从前刺他有脑疾的口吻,道:「该不会是伤了脑袋吧?那更得去请映山长老来治上一治。」 「等等。」沈珺再次唤住洛餚,「映山长老是观中前辈,资歷甚深,但...」他干咳一声,放低声道:「处事稍许古板。」 「嗯?」 第92页 「...不仅如此,他向来口直心快,再加对魔道颇有势不两立之风,或许会对你...」 洛餚垂下眼帘看他,语调似是毫不在意,「映山长老又不能把我大卸八块。别瞎操心了,仙君大人,好好养伤要紧。」 他绕过屏风,屋外已是朦胧,亭台楼阁皆没于烟雨,却月观依山傍湖,山峦虽矮,映在水面依旧青翠欲滴。 映山长老。 记忆内的面貌与名号重叠,洛餚在小径尽头拐弯,走近数日前方拜访过的宅院。 那日亦是濛濛细雨,厅内沏着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洛、餚?」白衣人眼皮也未抬,唿散杯沿边升腾的热气。 洛餚思忖片刻,还是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晚辈久仰映山长老尊名。」 映山长老没搭话,慢悠悠地啜饮,好似阶下人又不存在一般,饮尽茶后才想起晾了这么个人。 「贫道听景宁言,你同沈珺是道侣。」 洛餚环顾一圈,不等映山示意,直接在梨木方椅落座。 「是。」 映山平静神情骤变,冷冷道:「沈珺所修是无情大道,道侣?笑话!」 杯盏「嘭」地掷碎在地,正巧砸在洛餚足边。 洛餚看也没看那杯盏,寻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反问:「映山长老若是不信,何必放我入观?」 「你以为贫道是因为相信?」映山白眉拧紧,「鬼修这等邪门歪道,哪怕只容你踏进半步,都嫌玷污了本观槛上的灰!」 他鼻子唿出的气直将白须吹起,随手朝洛餚扔了张纸,「沈珺要寻你。」 洛餚瞥过一眼,是那张「通缉令」。 他单手撑颔,噙着点笑道:「原来是我『自投罗网』了。」 映山那双鹰似的眼直勾勾凝视着洛餚,没接下他所言,转而道:「本观弟子常在岁至二九年华时下山游歷,却从未有过观中前辈同行的先例,沈珺此行,一是玉衡宗主实在放心不下爱子,二是他...」 映山忽然停顿,「不知你对凡人记事了解多少?」 只是他没等洛餚回答,便已自顾自将话续上。 「却月观坐落昇州,临近江都,江都原称广陵,旧朝炀帝讳广,觉得『广陵』其名读来像他的陵墓之称,大晦不吉,故而更名,只可惜——」 「只可惜突逢兵变,败后受绞缢,他仍旧是殁于广陵。」 「不错。」映山眉心未解,「名号易改,宿命,却从来未变。」 洛餚懒得同他虚与委蛇,明知故问:「长老想要暗喻些什么?」 映山深深看了洛餚一眼,「沈珺此去游歷,回来时却携了位『道侣』,若是他修截释大道也罢,可偏偏修无情道。」 洛餚没说话,听映山兀地冷笑一句,厉声道:「贫道可以直白告诉你,沈珺命带情劫——劫、就是劫,纵使被冠以情字,也变不了命数分毫!即便你二人道侣是真,沈珺对斩情劫于心不忍,却月观也不可能留你!」 他话音方落,只扬臂振袖,一柄映雪凭空袭来,洛餚急遽偏头,剑锋刺入距脸颊两寸处的椅背。 洛餚瞬时收紧了拳,道:「长老这般着急?」 而回应他的,是另一把破空之剑。 直取咽喉。 他那些优容散漫即刻了无踪迹,神色沉冷下来,嵴背贴着椅重心后仰,几乎要触及地面,躲过那柄刺喉利器便迅速腾空而起,但饶是如此疾速,站定时映山已迎面击出一掌。 掌风化刃,削去他鬓边一缕落髮。 紧接短如一个换气的瞬间,洛餚心口勐地剧痛,映山的五指近乎挖穿皮肉。 「你还有什么遗言?」 洛餚蓄劲扼着映山的腕,臂上青筋毕露,仅能阻止那五指掏心,却退不了他分毫。 如此死到临头的局面,洛餚反倒显出几分从容,另一只手从衣襟贴近心口处、映山尚未扣紧的掌下,勾出一块篆着姓名的方正之玉,在映山眼前晃过,当着他的面,牢牢攥进掌心。 「这便是我的遗言。」 映山死死盯着洛餚的眼,「固执。」 洛餚感受到映山力道突增,脑内的鼓譟愈发厉害起来,袖中悄无声息地飞出张符篆,但以映山的修为,要捕捉他的小动作轻而易举,顷刻就被浩荡灵息消作齑粉。 「小儿拙计。」 映山根本不把此等雕虫小技放在眼里,一直未动的左手有了动作,似是要趁早了结他的性命。 只是那符篆齑粉冷不防沾了些许在衣袍,使得映山脸色微变了变。 他臂膀仅有一秒钟的僵硬,却足以洛餚趁机再次飞出一符,彻顶浓烟侵袭方圆三丈。 紧接龟息遁形决,身法快得如足不沾地一般,在浓烟遮掩中数下起落。 障目烟幕散去时,原处早已没有那小小鬼修的身影。 映山定了几瞬,恢復那派悠然自得貌,回身落座。 白袖轻挥,案上竟是又沏了杯上好的碧螺春。 「既然有本事逃之夭夭,何必还要再留下来送命?」 洛餚从柱后绕出来,斜倚着道:「自然是要把漌月仙君给骗走。」 映山才举至唇沿的杯盏「嘭」地重重放下。 洛餚轻笑了笑,环臂合抱,「映山长老若是当真想杀我,我必定是难逃一死的。」 「是么。」映山并未反驳,偏垂首拂开茶沫,半晌才开口,「你觉得,活人与死人有什么不同?」 第93页 「不同?」 洛餚定着心神,好似有灼热在嵴背瀰漫,幽冥圣器的彼岸花纹自尾椎处生茎拔藤,肆意摇曳到后颈,在整个背部开出一片绮靡的嫣。 「在我这鬼修眼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映山颦眉不语,直到终于抿了一口茶。 洛餚心知自己赌对了,地府圣器可不是那般容易参破,还魂后,唯一识出他已死之身的不过两仪微尘阵而已。 「你并非情劫。」映山平淡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洛餚很是泰然地「哦」一声,「那为何沈珺还要寻他?」 映山只吐出两个字:「机缘。」 「与一位身亡魂灭、因缘业果皆消失殆尽的『死人』的机缘?」 洛餚问出此话时尝到口舌中似有一股涩味。 「当然不是。」映山略带讥讽,「我等仙道名门正派,弟子怎可耽于儿女情长,那机缘,是大道机缘。」 映山言毕,不客气地挥袖让他离开,洛餚刚踏出屋门,听见映山长老的声音自身后似有若无地传来。 「贫道早就说过,沈珺修无情大道,即便你们二人道侣是真,也註定不会有结果,劝你好自为之,免得玷污我却月观声誉。」 【作者有话说】 加更一下 中秋快乐~ 第0057章 撑腰 洛餚才走近那粉墙黛瓦的居所,原本半开着的楠木制门无风自合,巨响一声,余盪不止,给他碰了一鼻子灰。 洛餚暗自翻了翻眼白,心说这老头最好把祖坟看紧点儿。 他没再上前吃那「闭门羹」,停在原地道:「沈珺醒了。」 屋内从内推开,映山瞥也没瞥他一眼,只在路过他时打发道:「把你的鬼道修为隐去,却月观不欢迎鬼道中人。」 洛餚没搭话,却依言做了,与映山不远不近地隔着段距离。 「衣服也换了,小小鬼修装什么不周山弟子。」 洛餚微眯起眼,答:「好。」 「依照却月观禁律,不得高声喧譁、不得嬉戏打闹、不得妨碍公事、不得耽误课程;禁食荤腥酒、禁亥时后离宿、禁寻衅滋事、禁赌博、禁斗殴...」 映山如此这般念叨了大半柱香的时辰,洛餚左耳进右耳出,在他话音停顿时随口道:「明白。」 「禁止在观内身着私服、禁止在观内使用非正道术法、禁止在课程时间随意乱晃!」 洛餚佯装听不出他意有所指,仍是一口答应。 「因你身份特殊,观中禁令理应对你更加严苛。」映山说,「贫道会安排单独的饮食起居,从即刻起,不必接触却月观弟子。」 「长老这是要将我软禁?」 「未免太高看自己。」映山冷哼一声,回首满是鄙夷地睨了洛餚一眼,「贫道不过是清尘除垢。」 洛餚在映山的视线中扬起唇角,说:「原来如此。」 他这般浑不在意的反应,反而让映山愈发窝火,两条白眉几乎要竖起来,「别再让贫道看见、抑或听闻你踏足沈珺屋内半步,他既然已醒,你便趁早收拾东西滚远罢了!」 「映山长老。」 映山感到一只手勐地扣在右肩,力道之大,竟是凡力推搡不得,心中怒气更盛,灵息运转,要将洛餚震开,却听耳旁人道:「我与漌月仙君如何,是我们二人之事。」 洛餚加重了「二人」的读音,沉下声,一时让人难以辩驳。 他倒是想说干卿底事,但碍于映山是沈珺尊长,忍下戾气,转而委婉道:「修道之人,最忌讳随意插足他人因果,长老又何必过于挂心。」 「何必?」 映山胸中堵着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两下,周遭瞬时狂风不止,正要发作,又是突闻一声:「映山长老。」 两人皆是顿了顿,洛餚收回手,那股不善的气流亦顷刻平息。 洛餚快步走近,「你不是才刚醒么?」 「随意走走,活动筋骨。」 映山也未戳穿沈珺的「随意」,「随意」到正巧在必经之路上遇见,只是忿然得面色颇红,缓了好几口气才说:「贫道真是要管不住你了。」 沈珺适时咳嗽两声,「我是听洛餚说要请您来,又是许久未见,特地远迎。」 映山脸色缓和稍许,「总拘这些虚礼做什么。」 「伤病初愈,易受风寒。」洛餚将他披着的外衫拢了拢,沈珺顺势隔在他们两人之间,边走边道:「洛餚甚是敬佩您的医术,先前总在我面前提起。」 沈珺说着面不改色,却是暗暗用手肘支了洛餚一下。 洛餚撇撇嘴,拖长音道:「是啊。」 「还说难得拜访却月观,要寻机会向您请教。」 言毕又支了一下,洛餚遂着他意道:「没错。」 「若是他当真与鬼道沆瀣一气,也不会为救我得罪整个西凉山。」 沈珺再次动作的手臂被人握住,那只手顺着小臂向下,掩藏在广袖里,圈着他腕间摇了摇。 他话音因此稍顿,憋住了笑,才继续道:「至于歷劫一事...映山长老,您应当知晓,我是不信宿命无解的。」 映山默然不置可否,到快进院内时,才哼了声粗气:「贫道管不了你,此事待你师尊出关再议。」 映山又替沈珺把了回脉,脉象平稳,「不过难免体虚,近日还是静养为好。」 沈珺应下,道:「还未来得及问观中近来如何?」 第94页 「一切如常。观尊尚在闭关,除却此次时间长了些,再没甚要紧事物。」 「那...」沈珺眉头微紧,「怎么不见其余前辈,映竹及另四位长老,玉衡、玉峰宗主呢?是忙于观内琐事么?」 映山正要说话,却是先看了旁侧的洛餚一眼。 沈珺心知肚明映山顾虑,淡淡道:「无妨,他是聋的。」 洛餚对上映山的目光,指指自己耳朵,又摆着手,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映山怒道:「你以仙君之名说此偏颇之语,成何体统!」 他对此明目张胆的偏袒心谤荒谬,火气更盛三分,但既已说出「待玄度出关再议」的话来,也只得压抑不悦,「并非要紧事,半月前山南道突生动乱,玉衡、玉峰宗主前去协助,数日后江南道又起粮运失事,除贫道与映竹外,各长老皆前往平復,而淮盐事物向来繁忙,映竹抽不开身,过几日会见的。」 「怎么,有何不妥?」映山见沈珺神色凝重,问道:「你这半月在沧州发生何事,可有蹊跷之处?」 沈珺思忖少顷,只是说到:「太巧了...」 「山南道和江南道,皆与剑南道和淮南道接壤。」洛餚转着指间骰,随口接道。 「剑南道。」映山面色也沉下去,「干元银光洞的手都伸这么远了?」 沈珺摇首,「说来话长。景昱他们如何?」 「并无大碍,不过是狼狈了些,他们在回观途中撞见嶓冢山鬼修与蛇妖,险些丢了性命,还言那蛇妖似与却月观积有宿怨,夺了景宁的玉坠,或许会来寻仇。」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也在半月之前。」 沈珺太阳穴上的筋突突地跳起来,直到映山长老离开,他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腰背崩得僵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跫音惊扰,才蓦地卸了力,往背后人身上一靠。 修长指节端来个白瓷碗,沈珺拾起汤匙搅了搅,没嗅到苦味才松开眉心,「这是什么?」 「梨汤。」洛餚道,「润肺止咳。」 「这么及时。」沈珺舀起一匙送入口中。 「若等你醒了才炖,岂不是太迟了?」洛餚从后替他揉摁着额侧穴位,又忍不住沿着颌线滑下去。 指尖隔着细腻皮肉,触碰到骨骼轮廓,总觉得掌下人太清瘦了些。一会儿后听见汤匙放下时与碗相碰的清脆一声,沈珺忽然道:「有人说过你做的东西好吃吗?」 洛餚认真想了想:「没有。」 沈珺:「怪不得没有。」 「......」 洛餚不甘心地想舀一勺尝尝,但白瓷碗中已然空了,「梨汤不就是再加些银耳枸杞炖着么?我担心你嫌药苦,还好意加了点糖。」 「冰糖?」 「白糖,橱柜里没有冰糖。」他颇感郁闷。 沈珺捻着他指腹捏了捏,眼梢微弯,蓄着笑道:「那或许是盐吧。」 洛餚偏移开目光,干巴巴地将话锋一转:「真是上佳的调虎离山之计。」 「什么?」 「山南道与江南道之事。」 「如此蓄意谋划,无非是想趁虚而入。」沈珺单指在桌沿轻叩,作势要起身,被洛餚摁住肩膀:「不是要静养吗?」 「还要再向景昱询问嶓冢山一事。」沈珺稍作停顿,道:「就怕棘手事都缠在一块,到时解都解不开。」 「我去唤他过来不就好了?」洛餚让沈珺靠坐在床梃,又替他拾来一摞书卷,出门时没忘捎上那只瓷碗,顺路送回膳房。 洛餚一路盯着碗底,似要把它盯出个洞来,趁着四下无人,舌尖沾了点勺上余留的梨汤尝了味。 分明是甜的。 洛餚暗啧一声,嘴角却往上弯了弯。 时值观内经法课,曲径中雀落可闻。洛餚记得景宁在前几日刚见时便絮絮告知了他们所住的庭院在何方,他正依着记忆寻路,却是突然撞见了位没预料到的人。 「郝...不对!你、你是...」 洛餚赶忙将食指抵在唇边,「嘘」道:「景芸。」 「你认识我,那...」景芸大吃一惊,「那你应当是、是郝有钱,可是你怎么...」 洛餚信口道:「其实那通缉令上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景芸将信将疑地望着他,问:「那你、你怎么在此处。」 洛餚避而不答地反问:「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应该在上经法课吗?」 景芸水秀的小脸瞬间红了个透彻,但很快又变得苍白,「听闻、近日忽然有位不、不周山弟子到访,甚是俊朗,观中都、都要传遍了...」她神情一滞,诧异道:「不会、不会就是你吧...?」 洛餚撩唇笑道:「说不准是呢。」 话虽是这般说,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其中有些许古怪:「这便是你翘课的原因?」 「没有...」景芸垂下脑袋,声细如蚊,「他们、他们想一探究竟,就...让我出来看看。」 「他人想知道的事,于是便使唤你去打听?」 景芸声音窒着,缄默不语。 洛餚不由舐了下牙尖,仍是慢条斯理的语调:「你们都在哪里上经法课,带我去凑个热闹如何?」 景芸有些犹豫:「或许会...打扰...」 「没关系。」洛餚随手抚过径旁竹叶,「恰好漌月仙君托我去寻景昱,顺道而已。」 第0058章 梧桐 夏末骄阳逐渐驱散薄雾,仿佛将万象摺叠,一部分散落在光晕下,晒出叶缝中的清润;一部分积阴在细细的屋檐里,时重时弱的蝉噪裹住了屋舍。 第95页 此刻未时日映,午后的课程过半。景昱摊开记着弟子姓名的竹简,正要点卯。 「言亦师兄无暇,今日自行誊抄经文。」他从竹简上第一个名字点起,「景宁。」 景宁从教室最后排懒洋洋地举起手,喊了声:「到。」 景昱在他名后画了个圈。 「景祁。」 景宁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到。」 景昱:「......」 他心知景祁必然是嫌经法课无趣,熘去向言茌师兄请教剑道了,抬起头见景宁正朝他挤眉弄眼,无奈地扯动唇角,在景祁名字后也画了个圈。 大概又点过几人之后,景昱道:「景芸。」 无人应答。 景昱执着笔墨,刚要打上个叉,却是忽然停顿下来。 方才他对景祁翘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若是如此严苛,似乎有失公允。 景昱笔尖的墨悬而未落,暂且将她跳过了,继续道:「景睿。」 洛餚在后门猫着身子向屋内探时,景昱正点到此人,他不甚在意,直向坐在角落的景宁唿了声哨。 景宁还在打瞌睡,只感觉这个下午的课程漫长得好似怎么也过不完,冷不丁额上一痛,含煳地「啊」一声,睁开眼摸到枚小石子。 景宁茫然地朝屋外望去,就见那身着墨衣的人朝他勾勾手指。 他书简一扔,跳起来直接跑了。 「洛餚!」景宁兴沖沖道,「你要带我逃课吗!」 洛餚说「是啊」,指着他脸上收不住的笑,道:「快收敛点,我看你嘴都要合不拢了。」 景宁视线扫过景芸,还未来得及表示惊诧,景芸已皱起秀眉,「洛、洛餚?」 洛餚噎了一下,「化名。」 景芸仰起脸打量他,日色将他面庞勾勒出一圈光边,薄若蝶翼地落在挺直的鼻樑上。 她不由心道传闻还是有些许依据的,思忖片刻,虽然依旧疑惑,但若是此人有异,也无法在却月观如此堂堂皇皇,于是犹豫着点点头,向景宁道:「他要找、景昱。」 「啊?」景宁一张脸又垮下去,「那岂不是逃不成了?」 洛餚算了下时辰,觉得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等会儿再找。」 说着从襟内摸出玉佩,屈指敲了敲,迎上景芸的视线,笑如春风道:「南枝那嘴一张,能骂得人狗血淋头,让她教教你。」又道:「你先前不是说有人笑话你么,指给我瞧瞧。」 他一侧唇角扬得更高些,透露几分倜傥不羁的邪气,「本公子给你撑场,定让那些人吃不了兜着走。」 景芸眸中闪出些许幽微的光亮,却是揪着衣衫,「可是、可是,这样算不算寻衅滋事?」 洛餚说怕什么,搭上景宁的肩,「这不是还有堂堂玉衡宗少宗主么?」 景宁挠挠脸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牵扯了进去,左右不用上课的事就是好事,干脆爽朗道:「没错没错,包在我身上。」 景芸鼓起口气,伸手在教室一角画了个圈。 景宁恍然大悟道:「他们啊...确实讨厌,景睿半年前的元宵夜还抢了我一只烧鸡腿!」 南枝飘出来时就听闻到这一句,吟吟笑道:「半年前的烧鸡腿还记着。」 景宁轻哼一声,旋即又踌躇起来:「可是就我们三人...」 洛餚刚想说足够了,却听身后忽尔有人声传来,凉飕飕的似一阵风颳过:「你们在做什么。」 景祁提着剑,看见洛餚竟是破天荒的同他打了招唿,「洛公子。」 洛餚心中仍记挂着沈珺,也不愿将此事拖得太久,便朝景宁使了个眼色,景宁忙将景祁拽住了,乱七八糟颠三倒四地解释一通,语毕拍拍手道:「我去引他们出来,你们可得藏好了。」 景芸指了指正监督纪律的景昱,又「可是」起来,景宁双眉一挑,无所谓道:「没事,我们是一伙的!」 倒是南枝低声「哎呀」,同景芸道:「要不我现在教你吧?到时、到时人多眼杂,我怕我骂不出来。」 这话清晰地传进洛餚耳朵里,本要打趣她不过是「多了」某个人,但还未开口,就见南枝已将眼瞪得浑圆,大有若是洛餚敢说漏嘴就与他同归于尽的气势。 他笑着在唇前虚虚一拉,寻了个僻静之地,与景祁景芸三面围合,仅留下个虎口。 洛餚遮蔽在竹影后,闲来无事又揪了两片竹叶,五指变戏法般灵巧地翩飞几下,那两片叶就成了只竹兔子卧在掌心。 洛餚将它的耳朵捏得尖些,思索是否要给这兔子眼睛点上墨蓝色泽,才猝然回神,发觉自己不过离开半柱香,就已经想念那人数次。 真是烛蛾谁救护,蚕茧自缠裹。 而那作茧自缚的线,大抵是不知所起的情丝。 他无声地轻轻嘆息一瞬,把竹兔子收进衣襟里,正凝着天幕放空,方才从脑海一盪而过的名字,却忽然从竹林外传来。 「听闻漌月仙君半月前在沧州调用了一大笔银子,几乎要把沧州存款搬空了。」 「哪有搬空!」景宁反驳道:「我亦有耳闻,但那本就是划在仙君名下,是自入观后一直存着未动的。」 他似是掰着指头算起来:「这十五载的弟子月例,再加上逢年过节的利是封,零零总总存有不少呢。」 有人哼了声道:「铺张浪费。」 「花自己的钱也算浪费?」景宁声音听起来更是怒火中烧,「那你怎么不说你偷师兄的钱袋,熘到山下赌坊赔了个精光!」 第96页 那人急道:「你...!」 景宁说:「我再给你算算——」 又有另一人开口刺他:「算什么算,我瞧你像瓣蒜,你这脑子又算不清,还是趁早回房歇着吧。」 「景睿!」 「叫什么?你爹现在又不在观中,哪有人能护着你?」那名唤景睿的人语调起得高,总捻着一股刻薄劲儿,说:「我讲的难道不是实话么?就你这细胳膊细腿,成绩还吊车尾的泥滓,凭什么能同仙君下山游歷?游歷一番你都学会什么了?还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照我看,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景宁被堵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梗着脖子道:「是啊,我是不学无术,可是我至少不会东抄西袭,还私自篡改考核成绩!」他说:「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你上次考核偷抄景昱的答案,怎么,抄了经法考核榜首,为何还是只考了第十三位?」 洛餚听到一阵细微的磨牙声,那景睿阴森森道:「我看你真是有娘生没娘养,肆无忌惮惯了,胆敢这般大放厥词。」 洛餚身形微动,没忍住暗骂了句粗话,即刻向竹林后绕去。 景宁大力吸了下鼻子,若是放在从前,约莫会红着眼眶遁走了,如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是咬着牙尖说:「与、你、何、干。」 「我看不惯。」景睿的笑听得人后脖子寒浸浸的,低低唤了声:「景惠。」 他说:「玉衡宗少宗主好意相约,不拿拳脚招待招待,怎么说得过去呢?」 景宁心下凉了半截,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可若非剑道课,佩剑皆是统一收起的,他焦急地抬眼四处张望,身后空空荡荡,不知那几人躲在何处,刚要喊出声,就看见景睿后方冒出个人影。 那一袭墨衣的人朝他飞快地眨眨眼,悄声做着口型:「有我们在呢。」 景宁瞬时鼓足底气,提高音量,道:「就你会以多欺少,我也能唤人来。」说完将双手贴在腮边做大喇叭状,「景祁!救命啊!」 「他又翘课了吧?你能唤得来才——」景睿的脸黑如锅底,狠狠嗤一声,「无妨,这死人脸和小结巴也没甚好担心的,景洺景彦——」 却未得回应,倒是眼前的景宁得意洋洋地扬起脸,「呀」了声道:「他们怎么动不了啦?」 景睿僵硬地转头看去,视线内掠过墨袍一角,而跟在身后的同寅皆是瞠目结舌地定在原地,诡异地瞪着眼。他稍稍思索便能明白髮生何事,颇有些气急败坏道:「你竟然敢在观中私用术法,怕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景宁双手合抱在胸前,「可不仅要私用术法,我还要在你脸上画个王八。」 话音刚落,景宁手忙脚乱地接住从空坠落的物什,沾了一手黑水,定睛一看竟然当真是笔墨。 「谁在此处?」景睿满脸惊诧,再想扭头就跑时,身子已然动弹不得。 他听有人自耳后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语毕又有一似是玉佩的物件飞掷入景芸怀中,言简意赅道:「景芸,骂他。」 景芸朝洛餚郑重地点首称好,宛若要干一番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蝉鸣翻滚、飘摇,声声如刃,剖断这一瞬的横截面。 洛餚折身去寻景昱时回眸远望了一眼,此时像有弄堂风穿过,撞碎空灵又清脆的余声,他的眸光漫无目的地扫掠,才注意到自己方才的视野盲处。 这院中角落亦有一株梧桐。 他瞳仁骤缩,脑内震盪心神的声音再度响起—— 「碧梧正东南三尺...埋了一颗白子。」 第0059章 月色 云山淡淡,烟水茫茫。 扶疏遮阴之下,栋宇轩窗之间,景昱垂手而立,蕴着一脉流吟吟浅笑,向来者颔首道:「洛公子。」 洛餚站在他所立的方位向前眺,恰好能将那群年轻弟子框入眸中,两者却隔着段长远的距离,唯能识清素衫晃动。 「你不过去看一眼?」 景昱摇首道:「算了。」 洛餚也未再多言,拾起挂念之事道:「沈珺有事要与你商榷。」 「仙君可还无碍?」 洛餚朝那人声嬉闹处意有所指地转了转目光,只道:「需要静养。」 景昱便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会暂且不向景宁提此事。」 言毕引路在前,二人穿过曲径迴廊、叠石理水,烟云相连如画卷般铺展开。 如此两厢无言,行过大半路径,洛餚忽然放缓了步调,以下颌指到:「不应当走那条路么?我便是从那处来的。」 景昱闻声愣了须臾,「是,不过那处阁宇覆瓦有损,还未修缮,担心碎瓦坠落,因此才带洛公子绕开那里。」 他停顿一瞬,「洛公子从前到访过却月观?」 洛餚面不改色地否道:「景宁曾与我描述方位,许是误打误撞而已。」 「原来如此。是我煳涂了,进入结界需要却月观之玉,若是洛公子莅临造访,定是会有记载的。」 洛餚状似不经意地顺着话反问:「这便是那蛇妖夺去景宁玉坠的原因?」 不过此话问出来,回答的声音又好似隔在窗纱外,缥缈朦胧,他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虽然面沉如水,颅内却已倏地泛起满池涟漪。 目光所及之处的风、花,仿佛在一剎那间褪色成雪、月,万物千变不可穷极,斑陆离其上下,一时光怪成红尘倒影、太虚幻境。 第97页 「...万物有灵...」 洛餚自目眩中猝然一惊,「什么?」 景昱重复道:「那虺蚺甚是擅长此阵,或是不好对付。」 「现下他也算尚在明处...「洛餚咬破舌尖,收摄心神,「倒可备不虞之患。」 此时正途径藏书阁,两人短暂的谈话适时中止,景昱停下来向阁前的同寅施了礼,「言溯师兄。」 言溯应声后亦向洛餚微微颔首,而后对景昱道:「正好,映山长老吩咐隔日抽检《通玄真经注》,你来协我将书简集拾回鳣堂吧。」 「可是...」 景昱正略有夷由,洛餚远远窥见映山那道袍一角,足下稍动,避过身形道:「罢了,你们映山长老防我跟防贼似的,仙君方醒不久,定是难免疲倦,明日再议不迟。」 洛餚赶在映山踱出门前趁早开熘,免得平白遭受一通冷嘲热讽。 门扇开合时蹿进些许凉风,沈珺从卷帙中抬起眼来,却只见洛餚一人,不由疑惑道:「景昱呢?」 洛餚合门、解衫,再往摇榻上一瘫,一气呵成。他将脸埋在软垫里,跟鲜鱼黏了锅似的,闷闷地说:「被映山那老头半路截获了。」 「修习需朝督暮责,暂且无暇他顾也情有可原。」沈珺又将目光落回书卷之上。 洛餚才躺了两瞬,旋即撑着臂似要起身,「现在那参苓白朮散温度应当正好,我去给你端来。」 「躺下。」 语调之不容置喙,让洛餚罕见地呆了呆。 沈珺啧了他一声,道:「我又不是腿断了,该饮药时自己不会端么?」 「但那映山老头说,你还尚需静...」 「静养——」沈珺不耐地拖着音,抢在洛餚前把话补上,尔后神情缓下来,定定看了洛餚一眼,「你若是能睡着,我的心会更静。」 他放轻声量,「睡一会儿吧。」 洛餚只觉得那几个字不是从耳朵听进去的。 而是直接穿透皮肤在血液里砸起浪潮,热流奔涌过每一处神经末梢。尽管沈珺的下一句是「我怕你眼皮耷拉到地上,走路都看不清,一头撞得鼻青脸肿。」 洛餚翘起唇尖,摸出那只竹折的兔子,放在塌边轻阖上眼,小憩前突然想起景宁与人争执之事,便随口问道:「听闻仙君半月前在沧州拨了笔巨款。」 沈珺淡淡「嗯」了一声,「送去崑崙。」 听到崑崙之名,洛餚以为是却月观公事,于是没有再多问,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辰,谁料沈珺亦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倏忽提及:「那柄袖中剑『续昼』,你准备何时认主?」 此刻洛餚已隐有睡意,意识模模煳煳,牛头不对马嘴地含混道:「...买不起...」 半梦半醒间,又是头痛欲裂、心旌摇盪,朦胧旧忆好似落日熔金,尘寰万物陷入一场连绵不绝的...... 秋天。 少年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槐叶,摊在掌心观它枯黄的脉络,正凝神细思,耳畔听闻一声逸出的嘆息。 有人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慢吞吞地发问:「你遇见他了?」 那人语调慢得仿佛每个吐字都用尽力气,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絮絮自语道:「白露将至,该冬眠去。」 少年仍是不语,那人又道:「你回来之后连在这槐树下坐了三天,是痴了还是傻了?」 少年才转动幽冷的眼眸,滞后地答道:「我遇见他了。」 「怎么样,他过得如何?」 那人凑到他眼前来,面庞却是蒙着一团灰色的雾,唯有一双绿眼竖瞳,亮得惊人。 「很好。」少年唇边蓄起笑,仍旧是一派吊儿郎当的腔态,却是将指上的叶撕成了两半。 「那你还在这怨天哀地。」那人毫不客气地将他手上叶一抢一扔,「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丧了过门妻呢。」 那人话音刚落,就捂着后脖颈跳开,大声嚷嚷:「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捏我七寸!」 「你的七寸哪里捏得住,估计要三人环抱——」少年说着,双臂夸张地比划了一个惊人的宽度,下一句「才掐得牢」还未说出来,就被人狠狠弹了额头。 少年吃痛地抚着额,啧道:「你能不能别学他,好事不见影,尽捡坏的学。」 那人冷哼一声,勾起被随意抛掷在地的半截傩面把玩,在余晖炽艷中如此相顾无言地静坐了不知多久,才有声音缓缓响起,轻得像一片枯叶落了下来。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应该不会回来了。」 少年起身伸了个懒腰,貌似不甚在意、潇洒非常地说:「缘分已尽。」 那人从喉咙里闷出个生硬到变了调的「好」。 可少年突地从他手中取回那截傩面,再度覆盖在脸上。粗犷朴拙的傩面暴珠竖眉,甚是丑恶,却被露出的眉眼和唇颔硬生生削减几分陋相。 那人愣了须臾,惊愕不已地追问:「你这是做什么?文叔焖了鹿腩,正等你吃饭呢。」 适时风起,衔着他们的袖袂,与分不散的云影融在一起。 少年沉吟着道:「我要再去赌一把。」 「你疯了?」那人失口而出。 「总有人力不逮,寄于天谕浩荡。」少年朝他轻快地眨眨眼,「可亦人间漫浪,芒鞋胜马、烟雨平生。我才不信那狗屁宿命,既然前缘已尽,那便再续新缘。」 言毕轻飘飘地施展遁形诀,剎那间飞身数丈远,「我走了。」 第98页 哪怕已隔大老远,那人仍忍不住跺脚骂了一句:「固执。」 骂完又打起哈欠,喃喃道:「算了,左右我也离不开这山,你替我多看看他吧。」这一季冬眠不知有多久,时间似乎一次比一次长,再醒来时...说不准阿餚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他一边懒懒想着,一边应付得知少年又跑了之后诸位「啰嗦鬼」的喋喋不休。他在文叔武叔的抱怨中不耐烦地捂上耳朵,渐渐困得睁不开眼,人形消散,意识回到原身。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一场无忧无虑的、俗扰皆忘的好眠,可待他悠悠醒转,却只能看见—— 满目疮痍和流不尽的血。 阒然寂寥,仿佛唯有无止尽的殷色,成为尘寰间最趋于永恆的部分。 洛餚勐地从榻上弹起来,急遽地喘息着,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那些回忆是酥的,细想就会碎开,他狠狠摇头将那些杂念甩出去,镇定心神良久,才让视野中的迷雾驱散。 举目环顾,房内空空荡荡、静谧非常,清辉越过浅浅的窗棂,盛开在塌沿的一叠锦衣之上。 他沉默地摊平,身高体量倒是与他相适,依旧是泼墨色泽,缎面纹绘却是繁复,似流祥云,唯有腰束绫带压了圈暗金镶边。 洛餚换了衣衫,又将领口遮住喉根愈发明显的疤痕,嘴角这才牵起点笑意,周身戾气比方才褪去不少。 推门而出时,望见夜色已深。 月光泼地如水,一人停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 第0060章 绝色 洛餚悄无声息绕到沈珺身后,可惜尚未走近,他就已蓦地回过身来,用目光把洛餚描摹了一圈,「还算合身。」 「那是自然。」洛餚唇撩得露出点牙尖,故意道:「听闻却月观近日有位不周山弟子造访,相貌颇为俊朗,观中都传遍了。」 沈珺发出声不屑的气音,并未搭理他的话,只是顷刻后又忽地开口,道:「都说某人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不准哪日曾『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呢?」 洛餚不由暗忖这仙君心眼比针眼大不了多少,给他本旧帐能翻到天亮去。 「什么英俊潇洒的不周山弟子,我可都没见到过。」洛餚扯扯他的衣袖,「莫非已经名花有主,被人金屋藏娇了吧?」 沈珺朝他翻了翻眼白,「『名花有主』和『金屋藏娇』都不是这么用的。」 洛餚盯着他渐染樱色的耳廓,微微俯下身凑近,唿吸拂着髮鬓。 「受教了。」 近在咫尺的颈侧肌肤即刻淬了火一般烧红起来,沈珺身形动了动,大概是想躲开这勾人的温度,洛餚却是轻哼道:「你的影子被我踩住了,怎么能跑。」 沈珺听此忍不住笑出声,假嗔道「少年心性」,然而等他细微的举措停下来,洛餚又要反问他:「刚刚不是要走么,怎么又不动了?」 沈珺平淡道:「影子不是被你踩住了吗?」 身前人笑得胸腔都震动起来,心跳仿佛压在沈珺耳边,唿吸相闻。 但洛餚远离时却只摘下落在发间的一簇细花,递到沈珺掌中,喟嘆般地说道:「仙君大人,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素来已「千锤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境」、「百鍊就金刚不坏法身般的意念从容」的漌月仙君,竟险些没接住那朵落花。 洛餚说:「我有一物想要送给你。」 他从衣中寻出一枚小铜镜。尽管已经被耐心打磨毕,也依旧质朴无华,没有珠光点缀,只是铸造精细,镜面光洁,足以鉴人。 「相传广陵有江心镜闻名天下,每年五月五日铸于江心,铸镜前有一套严谨又繁琐的祭祀仪式,祈福风调雨顺,最终上贡朝堂。」洛餚那三寸不烂之舌难得侷促地滞了滞,稍稍错开目光,「我当然没有这般本事,此镜寓意顺遂无虞、百岁永安。若是你闲来无事,还可以——」 他将铜镜角度偏移些许,沈珺便能从中窥望到天上明月。 洛餚手上再一偏,沈珺便与镜子里的自己静静对视着。 「看看月亮。」 月影吻在镜中人瓷白面颊、潆泓眼眸,像一尊观世音。 此语言尽,沈珺还未说些什么,反倒是他不知怎的觉得有几分寒酸,隐约有些后悔,讪讪补充道:「可不是从烟花柳巷学来的调情话,不过我向来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当真穷得叮噹响,没什么稀世珍宝能赠得出手的。」 洛餚忽然又意图将手收回来,想着还是下次攒点好的再送吧,却是腕间一紧,被人牢牢攥得动弹不得。 「......」沈珺微启唇,却是什么音也没发出来,仅小心翼翼地将铜镜纳入掌心,思忖片刻,垂首与他从不离身的摇光佩在一处。 「...谢谢。」沈珺认真凝着那双琥珀剔透的瞳眸,轻声说:「我很喜欢。」 交缠的视线犹有引力,连睫羽的每一次扇动都像掀起飓风,以至于身形飘摇,要攀附彼此才能站定。 洛餚双手抵在沈珺肩膀,似要将眼前月拥入怀中。 可他神情骤然一窒,说时迟那时快,那双手勐地将沈珺一推,两人身位急急调换,旋即一阵剧痛袭来,破空暗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入后肩。 洛餚咽下一声闷哼,当即甩臂,软剑游如蛇行,人影一掠,就已纵身而出。 沈珺被他一推重心稍有不稳,再加之近日久卧,不免落后两个唿吸之差,调整后亦趋步追赶,又进数武,但饶是两人如此奇速,那偷袭的暗影竟仍胜他们三分。 第99页 只怕是修为莫测。 沈珺卯足灵息,云生足底,凌空运转冰镜剑道,浩荡剑影顷刻大盛,仿佛与笼罩却月观的碧空牵丝钩连,头顶苍穹迸射万丈极光,凝结成庇佑一方的「华盖」。 洛餚岔开些许心神观望了一瞬,心下瞭然这便是却月观结界。 不过仓促之中,忽而觉得阵法的六处阵眼方位有些许熟悉,但容不得他细想,肩后的痛意丝丝渗透躯体,一时好似五脏具焚,连七窍都是蒸腾的灼烧感。 「他修为太高。」沈珺刚如此说,又心念一顿,「不对,他用了增进修为的禁术。」 「所以要快,否则他马上就会——」 洛餚话音方盪在半空,眼前追逐之人猝然爆发出一阵眩目白光。 烈火熊熊沖天,灰尘碎屑如陨星般坠落,噼啪的燃烧声不断炸出余烬。 待二人疾行至他身前,那偷袭的暗影已自燃殆尽。 「迟了一步。」沈珺眉心紧蹙,正要疏导闻声赶来的弟子,身侧人形却突兀地矮下半截。 他急忙用双臂一揽,环住对方的手触到肩胛骨处,指缝间洇出一片濡湿的血迹。 洛餚苦笑一下,说:「可惜这身刚换上的新衣服。」 「...有什么好可惜的。」沈珺深吸了半口气,「言亦,快去请映山长老——洛餚?」 洛餚意识抽离之时,恍惚听到传闻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高岭之花不可亵渎的漌月仙君对不知道哪个倒霉弟子冷言道:「你那两条腿生来就只会走路,迈开来跑快两步是能要你性命吗?你若是实在跑不动,就给本君滚去请。」 「仙君...」言亦略感诧异,想问「不是要唤映山长老来么,为何现下又不用了」,但莫名心惊胆战,没敢问出口,便只垂着脑袋,低声应道:「知道了。」 「本君方才一时心急,无意苛责。」沈珺语调平直,「早些休息吧,记得叮嘱巡夜弟子提高戒备。」 语毕不等应答就将门扇一合,沈珺坐回床榻前,俯卧之人肩背展开,整个背部的衣料都被仔细裁剪,原本他仅是想围绕那枚噬骨钉裁下些许布料,方便清创,只不过... 只不过噬骨钉恰好刺入花蕊——那自尾椎骨处肆意摇曳到后颈的、曼珠沙华的花蕊。纹路艷得仿佛是因血从中透了出来,具有一种绮靡而妖冶的嫣。 沈珺冰冷的指尖沿着花纹游走片刻,一直抚摸到伤口附近,感受到指下肌肉细微的挛缩,他才勐然惊醒似的,拾起烧过的尖刃,一点、一点挑开碎肉。 霎时血流如注。 烫得像烧滚的沸水,把他眼底也烫得热。 「...不痛...」 掌下人大概才堪堪醒转,说不准就是被疼醒的,声音都还飘着,却是含煳不清地又重复道:「真的不痛。」 「麻沸散敷过。」沈珺半晌才寻回自己的音调,「不过疼痛难免,暂且忍着些。」 噬骨钉寸寸从肉里剜出的时候,洛餚不可自抑地轻颤起来,那钉上甚至凿着细小的倒钩,刻意不致命,专是用来折磨人的。 等完全取出,洛餚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牙关都要咬碎了。 「没事。」他说。 沈珺无言将创口包扎、将鲜血拭尽,最后俯下身亲了亲他两处肩骨之间、凹下去嵴线上的红纹。 洛餚这才想起自己嵴背那副图景,刚刚竟全然抛之脑后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好在沈珺也并未追问。他待药劲过去,稍稍能有所动作,便偏头想讨那枚噬骨钉来看。 「不必看,被术法封了硫镪。」沈珺捉住洛餚的手收回被褥里,「这伤即便上药之后仍会溃烂,到时又要将腐肉剔尽...如此翻来覆去地重复七次才能好全。」 分明是他握着洛餚,却反倒是自己的手冷得厉害,被人一起扯入被中取温。 洛餚倒是毫不放在心上,只啧啧两声:「歹毒。」 「...是啊。」沈珺眼睛微眯起来,「真是一份厚礼,若平白收下却不予回赠,岂不是失了礼数?」 洛餚轻捏着他苍白失了血色的掌心,恍惚嗅到些芝麻陷的味道,「你猜到送礼之人了?」 「无非是干元银光洞的下马威。」沈珺淡然道,「我曾说过,却月观和不周山不能鹬蚌相争,这样只会使渔翁得利。所以即使寒昭与听风寨勾结证据确凿,有心揭发,也不可轻举妄动。」 洛餚自然亦是心知肚明。这是件矛盾的棘手事,既要做,又不能做。 「故而仅先放出些雷声大雨点小的试探,可不周山狡猾得很,封山此举使消息全无,一下隐于暗处,令人琢磨不透。」 「可依我看,仙君也并不是很心急。」洛餚不知在他掌心画着些什么,撩起隐隐约约的痒意。 「但是有些人沉不住气了。」 沈珺手掌一紧,将那指节裹住。 「不破不立,乱世才出枭雄。干元银光洞试图缔造一种新的『秩序』,他们自诩为神明,为凡间除污清垢,可是...」 洛餚闻此言倏忽回想起来,面对薛驰草菅人命之举,沈珺当时也只是道「不过是干元银光洞与我等道义相悖」,现下却是声若凝冰,沉沉掷地:「神明尚且有一己之私,又如何指教物慾横流的尘垢;端坐明堂不染风雪,又怎么能知晓幕天席地、颠沛流离的沉痛。祸事,绝不能起。」 沈珺自觉心绪不稳,正要默诵清心诀,可字符才在脑海浮现出半个,就已功成身退,迳自消解。 第100页 垂眸望去,洛餚也并未做些什么,不过是将他的手捂热了。 「那仙君意下如何?」 沈珺忖度片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既然他们有心造访,却月观便大门敞开,好生恭迎。」 「但是那蛇妖...「洛餚缓缓道。 「倒是个变数。」 洛餚牵动沈珺的手要他俯低身,敧歪向他,明明完全没有必要靠得如此之近,仍旧是用唇瓣紧贴着沈珺的耳朵,声音像亲吻时的暧昧吟语:「仙君,我告诉你个一箭双鵰的好计策。」 【作者有话说】 周一请假 下一次更新在12号 第0061章 阵 檀香炉徐徐吐着丝缕轻烟,因风摇晃,翩然旋动。 洛餚正难得趴在桌上画符篆,摒气凝神间,却被书房门开合的轰然响声一震,险些将笔下的横折勾歪。 待他看清来人,恍惚脑袋都要大了半圈,「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受伤了嘛,特地来慰问一下。」景宁做贼似的东瞅西望,鬼鬼祟祟地将烧鸡和清酒提熘到他桌前。 洛餚将绘好的符收起来,以免被这冒失鬼一壶酒打翻全沾湿了,「恐怕不止于此吧?」 景宁灿然一笑,道:「听闻过几日要宴请各方豪杰,大家都在猜测是什么缘由,你知道观中都怎么传的吗?已经有足足三十六个版本了。」 洛餚无奈道:「你们正经门派都这么闲吗?」 景宁努了努嘴,「没办法,毕竟仙君卓尔不群,颇为声名远扬——其中一种说法竟是有不周山弟子要因他入赘!」 洛餚似笑非笑地「噢」了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人。」景宁说着已自顾自将包裹烧鸡的油纸开了封,「先前我们在不周山逛了那么一遭,也没见有谁追着仙君跑啊...啊!」 景宁的神情霎时变得惊恐起来,「不、不会是衡芷尊吧?」 洛餚刚尝了口清酒,听见此话差点没给呛得魂都飞出来。 「你...在言辞上还是有些许天分的。」他甚是头疼地摁着眉心,「一句话能得罪四个人。」 景宁干笑两声,自然听得出来前半句反话,也立刻摇起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想不明白便干脆不想了,景宁大咬一口手中鸡腿,唇边即刻沾了些油亮亮的润泽,「再过两个月便是吃阳澄蟹的好时节,那蟹肉质膏腻,鲜味能飘半边天,到时我再偷偷带给你尝。还有还有,余杭距昇州也不远,冬至时节有断桥残雪的景致,云与山与水上下皆白,冷飕飕的时候最适合吃烤板栗,你、你记得跟仙君通通气,若是能带我翘课熘出观去,我便请你吃烤板栗。」 洛餚不由朝窗外望了望。 夏末梢头,秋已有两分熟色。 清酒的浅辛从喉咙滑过,洛餚转了下杯盏,「你怎么这般肯定,那时我还在这里?」 景宁一时语塞,「不然...不然你要去哪里。」他皱着脸,说:「你看上去没什么地方可去的样子。」 洛餚:「......」 他不禁郁闷道:「鬼修真的看起来都很穷吗?」 景宁上下打量他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是什么个意思。「仙君忙于盟宴事宜,我们近日见都未见过他,你说观中为何忽然要设宴啊?不会真的是因为缔结姻缘吧?」 洛餚并未正面应答,只道:「却月观前辈大半都不在观内。」 景宁颔首,「观尊闭关,映竹长老身在海陵,如今仅有映山长老一人。」说完他一拍脑袋,竟是罕见灵光闪过,道:「那岂不是危险得很,怪不得前几日有歹人偷袭!」 「你们名门正派设宴,邀请的都是仙道有头有脸的名士吧?」 「那是当然,听闻邀请了蓬莱玉熘仙人、南诏尊使、上清玉平天尊者...」景宁勾着手指,「委羽山、句曲山、括苍山、不周山、干元银光洞、太白玄德洞、峨眉虚陵洞...」 「停...」洛餚光听这一大堆名号和头衔就眼晕,奈何景宁还在絮絮道:「崑崙虽不入世,也亦是受邀,如此多修为高深的大拿,算得上是百年难遇的大阵仗了。」 是啊,到时他一介鬼道中人,说不准立刻会被就地诛灭,顷刻魂飞魄散。 洛餚这般想着,却是怡然自得地酌着清酒,「如此大的阵势,再有包藏祸心之人想来掀起风浪,要付出的代价也得成倍上涨不少吧?」他轻笑一声,「正道可甚是在意名正言顺,行事之前总会多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景宁一知半解,若有所思,「不知盟宴时观尊出关与否,唯仙君一人,镇得住场子吗?「 「那『蓬莱玉熘仙人』、『南诏尊使』、『上清玉平天尊者』的名号再如何响亮,都已然是群老头老太太了,现下崑崙论道榜上第一人,不是你们漌月仙君么?」洛餚见酒盏饮空,便又将未绘完的符篆拾出来继续画,景宁这才看清那符纸上的图纹鲜红欲滴,凑近砚台一嗅,竟闻到浅淡的腥味。 「这是什么?」景宁面露讶然。 洛餚勾勾唇尖,吓他:「我刚杀人取血。」 见景宁不上当,还要盯着他掌心看,洛餚只得将手一合,说:「你在这我伤都好得慢些,若是我没记错,现在理应是经法课吧?你也不怕被映山老头逮个正着,到时候还会连累我。」 景宁听了浅哼声,小声嘀咕道:「若是观尊在就好了。」一边踱出门去,一边不死心地探回个脑袋,问:「你画这些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第101页 「没什么,未雨绸缪罢了。」洛餚慢悠悠地在缃纸添上一笔,「若当真有不识时务者,定叫他有来无回。」 正如景宁所言,沈珺近日忙于盟会筹备,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 不过纵使如此,也并非没有音讯传来。 见碧落,皓月初生,月色清明。 洛餚三两步跃上房顶,于清烟徐来中接下冯虚御风之物,它伏在手心扑腾翅膀,被两指捏住喙部,术法消散,才逐渐安静下来。 宣纸摊开后显露遒劲墨迹,寥寥几笔,写的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除此外再无其他内容。 他举起来透着月光左看右看,确认当真仅有这八个字,满心无可奈何地将它妥帖收好,与其余五张叠置在一处。 而这拢共六张宣纸,无一例外的,每一张所书都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更多一个。 但洛餚虽然忍不住腹诽,面上唇角却是扬了又扬。若说仙君大人对自己有所思念,他又仅仅只写这寥寥几语,可若是说他毫不想念,却特意为送这八个字冒着风险施术传书,实在是... 他蕴着笑意的目光转过庭中羽叶茑萝,雾霭轻渺流动,扯地连天。古榕树刻下了少年自幼寸寸增高的身量、练功的木桩隐有剑痕。 小荷塘内的锦鲤一看便知精心饲养了多年,瞧见人影便热络地聚到跟前;石台上棋盘是手工凿制,一横一竖的线条严谨到近乎苛刻,余留着未毕的弈局;攒尖顶的六角亭朱漆光洁、姿态清穆,亭下摇晃着藤扎的旧椅。 或许曾有人在午后时分,于摇椅休憩中享过似枕华胥的好梦。 旁观这无言的一草一木,竟让他一时生出些—— 如果就这般留在却月观,似乎也不错的念想来。 「洛餚。」 洛餚眼皮一抬,「呦,终于捨得回来了?」 南枝理直气壮道:「是啊,好不容易有人能同我说说话,先前都快闷死了。」 洛餚仔细看了她片刻,「你现在好像可以距离玉佩远一些。」 他从襟中模出那块有绺有絮的玉,丝毫没有什么品质可言,只是如此细緻地把玩时,隐约可辨其上篆有浅浮雕,不过或许是久远,磨损严重,已经几乎看不清晰。 他在游神间摩挲着图纹,撇与捺...倒像个名字。 「景昱与景芸带我在观内四处逛了逛,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南枝飘在半空,青白小脸浮现雀跃之色,「景昱还道春水碧于天时,可卧画船听雨眠。我甚至同景芸约好,等她到了年岁便邀我一起去游歷,赏遍千里江山、仗剑天涯。回来之后我们便在昇州定居吧?」 洛餚笑着问她:「住哪里?」 「就在却月观下买套宅子嘛,我都想好了,游歷之时我和景芸遂大展身手,景芸负责劫富,我负责济贫——啧,济你这个贫。然后我去看上的宅子中闹鬼,把房价狠狠降一降,岂不是便能趁虚而入?到时候以此为据点,东抵余杭、北上冀州、西平蜀地、南闯沧澜海!」她兴奋地舞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晃着腿道:「闯荡累了,就回家来。」 洛餚抚着玉佩的手一滞,举目远眺,天边云翳汇聚,压得低沉,似乎要起雨。 他本想说「话不要讲得太满」,却见南枝瞧上去高兴得很,于是心念一转,只道:「好啊。」 南枝又忿忿呢喃道:「景宁还用阳春面馋我!跟报菜名似的叽里哌啦乱吵一通,什么炖生敲水晶餚蹄松鼠桂鱼鸡汁干丝...」 她念到一半忽地住了口,无实体的单薄身躯仿佛被风吹动,清辉照过,显出几分透明色泽。 「好想尝尝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她突然说。 无边夜色匍匐之下,连带声音也变得缥缈。 「算了,肯定也不是很好吃。」 南枝垂下头,正要钻回玉佩中,视线在独立于庭院的人身上顿了顿,甚是困惑,「我怎么见你流失的生气愈来愈厚了?」不免有些担忧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口中却嗔道:「可别又成了短命鬼,我的豪宅还没着落呢。」 洛餚冷哼声道:「你的话怎么跟景宁一样多了。」玉佩一扬,二话不说地将她收了回去。 不过举手之间牵动了后肩日渐溃烂的伤痕,难免躯体微僵,嵴背沁出些虚汗。他折回屋中,拾起匕首在肩部比划着名,闲闲琢磨自己明日要如何把那块腐肉剜去。 想了想又作罢,心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他收回手,面不改色地在尚未癒合的左掌心刺下一刀,手掌用劲合拢,潺潺鲜血便如涓流滴进砚台。 狼毫饱浸浓殷,时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电。待所有符篆皆绘毕,已是子午相交、阴阳分晓的时辰。 却月观本就有结界庇佑,再加转日将抵昇州之人各个修为高深莫测、与魔道势如水火,寻常阵法在此情景下根本发挥不了作用,若逊色于原有结界,则会被浩然灵息反噬;而若强硬于原有结界,鬼道气息易被修道者察觉,到时如遇有心人借题发挥,却月观更是百口莫辩、得不偿失。 如此想来,能够使用的阵法也仅有一种,即效仿菟丝子,「寄生」于原有结界之上。但异于拟寄生物的是结界作为「宿主」并不受损,锁阳阵也不会永久存在,待三十又六日之后将自行消解,此举不过是以防万一的后手罢了。 第102页 洛餚拾起所需符纸,借昏暗遮蔽身形,躲过守夜弟子,在观中了无声息地转了一圈。咒术渗透阵眼,迸发出小簇银光,在数个瞬息之后悄然无影。 最后,他回到沈珺的院内,于静谧蔓延中,望见一株圆锥花序的梧桐。 他竭力摒除杂念,这回竟然亦确未再有那似钝刀锉着颅脑的声音叨扰,符篆渐入阵眼,几乎没有引发任何灵息波动,便是大阵已成。 洛餚情不自禁地抒出口气,腰身后仰,将关节舒展开,只觉心情顺畅,正要去睡上一觉,慢吞吞踱步时,脚下忽然踢到一枚石子。 莹白光洁,有稜有角,大抵是池边造景磕落的。 他却好像一下子踩空了,神情剎那间全然空白,胸臆间奇痒难耐,低头俯身,勐地咳出一口血来。 「碧梧正东南三尺,埋了一颗白子。」 洛餚回眸揩去血,走近树底的那几步途中,他在想这句话代表了什么。 如果当真埋有一颗白子,无非说明他生前...曾经来过此地。 可是原因呢? 他忽然记起那被剑风惊扰的落红、素净霜色的衣摆,心道总该不会只是为了偷观某人习剑吧,可等他自泥中窥见那枚「白子」,这些浅淡的自嚯之意皆荡然无遗。 它并非棋子,不过平平无奇的半块碎石。 像九尾幻境中、那梨木匣子内的半块碎石。 但它们又有些许不同,因为他能看出这半块上设置了隐晦的鬼道阵法,而阵法先前之所以没有被人觉察,是缘于它尚未成型,缺少了至关重要的阵眼。 阵法的脉络却早已深深根植于却月观的草木之中,随生灵吐息日精月华,近乎成为整个却月观的一部分,如果要用言辞去描述这个阵法,最贴切的形容应当是—— 「...万物有灵...」 第0062章 溪云 洛餚是被一阵玉瓷轻碰的声音扰醒的,紧接着掌心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意。 他条件反射地攥紧了拳,指尖触到些许湿润,很快那几根手指头被人拨开,还伴随着一声「啧」,淡淡讽道:「怎会有人当真能睡到日上三竿。」 洛餚那点瞌睡顷刻醒了十成九,剩余一成是幽冥圣器烧耗着他的精血,实在疲倦难耐。掀开眼皮见沈珺正给他掌间细纱布束结,眼波流转好似那一场秋雨一场寒,无论扫过何处都要凉上三分。 他不禁错开视线,欲盖弥彰地将左手收回来,「你不是最快还需两日后才能回观吗?」 沈珺一言不发地将他被褥一掀、衣襟一扯,整个人像砧板上的鱼翻了个面。 洛餚也未反抗,只好整以暇地盯着沈珺看。 将将碰到伤处时他的动作又轻柔起来,细緻敷上麻沸散,刃尖幽幽缀着冷芒,下手极稳。 洛餚一面强忍身上皮肉被活生生剜去的痛意,一面还要同沈珺挪揄道:「仙君莫不会是掐着日子回来的?」边说边忍不住「嘶」了口气,却被沈珺嫌他聒噪,挨了记不冷不热的「闭嘴」。 沈珺俄顷又说:「也不怕咬到舌头。」 待伤口重新包扎后,洛餚才看清那「叮叮噹噹」的玉瓷轻碰声从何而来,原是个金丝楠木的方盒子,正中镶嵌着颗碧透的翡翠,淌着凝水般的剔透光泽。 「药师琉璃光?」洛餚略微有些讶然。 沈珺浅浅应了声,指节轻勾,随意从瓶上抚过去,「消痛、止血、化淤、除疤、补气 。」 洛餚拈起个药瓶,看了一眼却是递到沈珺手中,「补气益血。」 沈珺没接,「西凉山不过是阵中幻象,又并非真刀真枪地伤在身上。」 他屈指在洛餚额上一弹,轻得几乎没有力道,「给某人治『脑疾』用,手是怎么回事?」 其实不必有此问,沈珺亦能知晓无非是取血绘符所伤,洛餚却是有心思笑道「练剑不小心」。 他一时再度有缕无名火起,默默平定心神,末了仍是按耐不住地蹙了眉,被人拽着衣袖用唇瓣蹭过,眉心那块锁才解开些许,垂眸扫了扫,「衣衫不整,于礼有亏。」 洛餚一手还攥着衣领,闻此不住戏嚯反问:「不是仙君先扒我衣服的么,翻脸不认人?」 奈何沈珺又不接此话了,静坐顷刻便站起身,不知从何处抱回一叠衣物放置塌前,颜色竟与洛餚最初那一身赭衣相仿,不过色泽稍暗、用料更佳,配以衣冠束带,一打眼比从前那件华贵上许多。 沈珺道:「玄色太过沉闷。」 洛餚目光在衣衫药石之间游移一瞬,百千话语梗在心头。 最后只几不可闻道:「仙君真是破费。」 这时沈珺正将门扇开启了一条小缝,似要前去处理其他事物,莫名清了清嗓子,亦是放低声量,「本君既心悦于你,自然会想予你更好的。」 语罢步履稍快地匆匆迈出门。 洛餚沉默地提起唇角。如此呆坐了大半个时辰,手摸到枕下,拾出半块洁净过的碎石。 静卧在掌中,平凡无奇。 他左掌一握,碎石即刻被灵息碾作齑粉。 掌心刚换好药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却好似惘然不觉,徐徐有异光涌入筋脉,瞬息之间,万物俱是一声震颤,不过被山雨欲来的风啸遮掩,竟无人觉察。 齑粉随风散尽。 洛餚恍惚如梦初醒,那刻扶摇似染月色冷寂,吹拂衣袖若蜉蝣之羽,好像九尾用白绫凝视着他,说:「洛公子,情爱如彩云易散琉璃脆,如何能比得过实实在在的性命?」 第103页 「既然没有身家...」 他喃喃轻嘆声,眼底浮现星星点点的凛冽笑意,「便只有性命了。」 他合衣起身,洗漱毕后託了个青花并蒂莲纹棋罐,闲庭信步的去寻景昱对弈。 可惜路途中被人唤住,棋最终也没下成。 「洛餚!」 洛餚抬眸一睇,不由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玉衡宗少宗主原来也会温习剑道,难得勤快。」 景宁将镜明倚在怀中,大言不惭地哼道:「我一向都很勤快。」说着挥挥手,身后两位年轻弟子便抬着满满当当的箱子行向前去,洛餚顺势扫过,箱内既有吃食又有些精緻的玲珑器皿。 「这是?」 景宁双手合十,神色虔诚,「求景祁指导剑道。」 洛餚好笑地看着他,「我也能教你。」 「你?」景宁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可是你连剑都没有。」 洛餚听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像也是。玉衡宗主听闻你游歷已毕,当即放下山南道事物折返回观,或许能赶上盟宴。」 「我知道。」景宁唇角耷拉下来,「待我爹回来肯定又是将我一顿臭骂,要么是脑筋转得不够快、要么是用剑功夫仍是三脚猫,再要不就嫌我太吵闹,总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不说了,我去寻景祁。」 他恹恹地朝洛餚摆摆手,走出两步又忽然转身,「明日括苍山的弟子便到了,你记得将南枝那个讨厌鬼藏起来,免得到时被...」他吐着舌头,翻出白眼,做出被收了魂去的神态。 洛餚一时失笑,道:「好。」 此时恰逢面上落了点凉,洛餚抬手擦过。 举眸方知是终于有雨丝坠下,点滴霖霪,一直落到次日清晨方歇。 天近拂晓,月落乌啼。 广寒苑内灯火长明,烛芯不知已剪了几回。 「括苍山将在申时抵达,拜帖记名一十二人,领他们到杪春苑。」 言亦接过沈珺所递拜帖,退出门去。 沈珺拾起下一封,但还未翻开细阅,却是脸色微寒。 「怎么了?」洛餚向他稍探身,就着片云舒捲间隙中溢下的晨色,撩起他一缕青丝缠在指上绕着圈,被仙君冷冰冰地拍了手,「不周山的拜帖。」 洛餚便知他为何迟疑。 当初在不周山禁地时,段川的立场本是模煳不清,铭巳作为不周山现任掌门自不必多言,他必定是知晓九尾之事,再观那「存昭怀愍」的墓志铭,大概率亦是清楚寒昭所为,但既然一直按下不表,就算不能称之为一丘之貉,也是存心包庇,现如今更是不可能愿意让此丑闻公之于众。 而段川则是变数,他那般戒备外人造访不周山,却言事先并不知禁地内情,且确有斡旋相助。待沈珺离开后不周山更是即刻封山,他与铭巳应当是处在对立面,适时难免会上演一场权势纠葛。 洛餚道:「你担心此次是铭巳到访?」 沈珺称「是」,可是却又摆首。 洛餚心下明了,「若是铭巳掌门来访,则说明衡芷尊有难,可若是衡芷尊来访,却月观又不好将事情办得太『绝』,毕竟衡芷尊为人仙道有目共睹,却月观自然乐于见他登顶掌门之位。」 「不错。我虽觉他行事过于果决,有时会罔顾『少数』,但也知万事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是难免存在一些...」沈珺略微停顿,抬眸直视着洛餚的眼睛,「得失。」 沈珺很快垂下眼帘,敛去心绪,「若不愿河北道生乱、苍生蒙受无妄之灾,此番行事就更需谨慎。」 他定了定神,沉吟片刻,道:「先看看吧。」 可当拜帖展开,两人同时陷入静默。 洛餚再次用视线摩挲那几行墨迹,徐缓说道:「他们竟然同行。」 「怪哉...」 「看来不周山比我们预料中更琢磨不透呢,漌月仙君。」洛餚虽是这般说辞,神态又从容自若,随手拿起另一本拜帖,正巧看见熟悉的名字,「薛驰。」 沈珺毫不掩嘲弄道:「他最好好生祈祷别落在本君手里。」 洛餚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记起来后揽过沈珺腰间说「仙君原来如此记仇」,一边指过为首之人的名号,「这位便是干元银光洞洞主?」 「柳惜。」沈珺平淡扫了一眼,「养狗的。」 「原来如此。」 洛餚一时笑得肩膀直颤,低头将脸埋进沈珺颈窝,鼻尖萦绕似有若无的清冽竹香,如每一次恐高时那样——自欺欺人的、掩耳盗铃的。佯装看不见不周山拜帖的火漆早已开封过。 第0063章 初起 却月观校袍如「月绣楠竹」,素净清雅,饶是他这等鬼道中人穿上,都能被赞许一声翩翩公子。景宁见了挠挠脸,说:「没想到你还人模狗样的嘛。」 洛餚:「......」人模狗样? 沈珺抿了口茶,「观内有一门针对低龄弟子的通识课,景宁,要不你去与他们一起从《三字经》学起吧。」 景宁不由苦下脸,忍不住朝身侧二人悄声问道:「仙君这是什么意思啊?」 景昱:「仙君劝你好生读书学习...」 景祁:「他说你蠢。」 沈珺赶在景宁哀嚎起来之前清咳一声,转向洛餚道:「你当真不与我同行?」 「我若同往,映山老头那张脸能黑成锅底。」洛餚摆摆手,「再者说来,薛驰曾见过我,纵使仙君确不在乎声名,若我鬼修身份被揭穿,也难免会引人诟病、惹出事端。」 第104页 沈珺心知他此话有理,也没再多言,向景昱嘱咐了数句,便去应付那在洛餚看来虚头巴脑的人情世故了。 「洛公子。」景昱道,「一会儿我们该如何称唿你?」 他说着视线在校袍上流转几瞬,意思是现下洛餚既以却月观弟子身份出席盟宴,与他派交涉间总要有个称谓。 洛餚随口道:「郝有——」 「这是仙君予你的玉坠。」景昱憋着笑打断道。 洛餚心说既然早有准备还问他做什么,再看景昱颊边梨涡,想来是故意为之——逗他取乐的,一时不由怀疑他是不是要多板起脸来凸显严肃。 他接过细看,名字是「言琰」。 「今后...今后你便可以此出入却月观。弟子皆有休沐假,凡间节庆日亦允离观,若是与守门同寅关系好些,平常想下山逛逛也不无不可,不过仅限当日往返,还有...」景昱话音一滞,「罢了,改日再谈。」 洛餚将其佩上腰间,临出门前,不着痕迹地在景昱身上扫掠过。 仍旧是温润如玉的性子,见谁都先挂上三分浅笑,不过却几番与他错开目光。 细雨飘了一夜,可天色仍是乌深,压得人喘不来气。 四人避过人声喧嚣处,抄小径前往嘉荫正殿,好在他们皆是无名之辈,偶遇他派宗徒,相互寒暄数语倒可应付。 但亦难免撞上相熟面孔。 「景昱、景祁。」来者身着青色长衫,手摇摺扇,见四人略一拱手道:「在下括苍山郁辞,三年前论道会见过诸位。」 洛餚心道果然又开始了——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行的礼都没今日多。原以为能就此揭过,没料想这位「郁辞公子」实在健谈过了头,同景昱侃侃而谈半晌,末了又道:「初次拜访却月观,颇有些不识路径。」 景昱岂能拂客人心意,掩下无奈,展臂道:「理应尽地主之谊,请。」 洛餚远远落在后面,本想寻机会开熘,郁辞却是倏忽回望一眼,「这位道友看着眼生。」 「他...」景昱面色稍变。 洛餚扯了扯嘴角,开始一本正经地比划手语。 「...咳,这是言琰师兄。」景昱佯作正色,假装没看见景宁捂着嘴怕自己笑出声。 「抱歉,言琰道友,是在下唐突。」郁辞果然不同洛餚搭话了,趁他与景昱相谈正欢,洛餚暗自朝景宁使了个眼色,悄声道:「你怎么也变哑巴了?」 「仙君叮嘱过。」景宁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用手遮住嘴道,「他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叫我别乱同旁人讲话,若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位阎王爷,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洛餚刚暗自笑一声,想道句「言之有理」,就逢「浓霜偏打枯根草」,谈及阎王爷、阎王爷就到。 「括苍山原来如此不识礼数,见了太白玄德洞的前辈,竟不上前问声好么?」 景宁低低「啊」了一下,同洛餚小声解释,「玄德洞与括苍山前些年在岭南大闹了一场,据传是因为阴祟之事,具体内情如何尚且不知,但自此交恶,他们所宿的宅院仙君都特意安排得老远,一处在孟春苑,一处在霜华苑。」 郁辞撑开摺扇摇了摇,看也未看那绛衣束髮、手执长枪的弟子,倒是景昱先向立于众人正中的蓄鬚者施礼道:「晚辈久闻太宁笔枪『雁翎』尊名。」 蓄鬚者略微颔首,「谬赞,还是却月观后生礼数周全。」 郁辞置若罔闻地扇着风,「景昱道友不是要领我四处观览吗,怎么忽然停下,可是有人挡路了?」 那绛衣弟子嗤笑着回敬道:「师叔为何不向前去了?原是前方有条摇尾巴的过街老鼠——还穿着绿衣裳,装得人模人样。」 此话好似一只按住铮铮琴弦的手,使周匝的隐隐喧响戛然而止。郁辞扇子也不晃了,一时间鸦默雀静,针落可闻。 景宁不由咽了口唾沫,「他们看上去马上就要打起来。」 果然他话音方出,郁辞便轻嘆一声:「即是盟宴,亦可论道。太白玄德洞若不服气,你我一战便是。」 蓄鬚者发出声冷哼,半回首,朝那绛衣弟子道:「楚离。」 洛餚揣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正要寻个清晰观战的好位置,在这剑拔弩张的顷刻须臾,却传来几下稀稀拉拉的鼓掌之音,硬生生将郁辞与楚离二人的动作折断。 那掌声愈发靠近,鼓掌之人拖着张狂声调,语气不饰轻蔑,说:「你们这群货色,能论出个什么道?」 洛餚引颈一探,不禁暗骂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小一方曲径,竟能凑齐这么多尊「大佛」,只见那薛驰从不远处行来,身前两人一是映山长老,另一女子银丝未绾、赤眸如血,双目凌厉逼人,直勾勾盯着他看。 薛驰目光顺她视线一望,与洛餚对视个正着。 洛餚朝他轻快地眨眨眼。 「哈哈...」景宁干巴巴道,「糟糕了。」 薛驰咬着牙尖,「我记得你。」 洛餚眉梢一挑,「我不记得你。」 那太白玄德洞之众本是颇为盛气凌人,眼见来者是薛驰,竟然偃旗息鼓,个个紧绷着神色,避之不及地为他腾出一条路来,就这般目送着他踱步到洛餚跟前。 「既然『不记得』,那就是记得了。」 薛驰目光在洛餚身上打了个转,再一扫周围,人群已以他们为中心,划分出一个空旷的圆。 第105页 这场暗流汹涌的对峙,莫名其妙地变更了主角。 景宁壮着胆子,向后扯了下洛餚的衣袖,洛餚却是定着没动,反手一捞,将景宁推远。 薛驰见他此举,发出个鄙薄的气音,「我说过,你最好时时都跟在沈珺屁股后面,好生祈祷别落在我手里,今日怎么这般不小心?」 「有吗?我怎么觉得是膳房的肉骨头太香,让你闻着味儿就来了?」他唇边噙着点笑,凑近薛驰耳畔道:「吃到骨头就别叫唤,这么多客呢,别吓着人家。」 薛驰一时将牙关磨得「咯咯」响,胸口剧烈起伏数下,狠声道:「上回见时你还是不周山的蝼蚁,现在就改到却月观讨饭,变脸变得可真快。或者...其实你是鬼、修?」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各有惊异。 「前辈岂能妄言。」景昱朝映山长老窥睨一眼。 「怎敢信口开河。」薛驰面露阴鸷之色,后退数武,「不妨你我二人,论道论道?」 景宁将镜明攥得死紧,仿佛能藉此充足些底气,横下心道:「映山长老,这样不...」 「既然并非鬼修。」映山意有所指地加重了「鬼修」二字的读音,「论道又有何妨。」 「可是!」景宁急得向前半步,被景昱一把拽回来,脸色映得惨白,「映山长老明知...怎么还...这不是存心要他挨打吗?」 景昱僵硬地颔首,「长老或许正是这个意思。」 既非「鬼修」,便不可使用符篆诀语,甚至难以运转灵息,几乎是断绝了还手的可能。 这还遑论什么交锋,摆明就是单方面屠虐,若是洛餚有丝毫赢面,那崑崙论道会榜首就不是漌月仙君和衡芷尊了,估计能一撇一捺,倒着将他姓名刻在首位都行。 「但那是薛驰,他刀下的亡魂还少吗!」景宁一挣甩开景昱的手,镜明出鞘三寸,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洛、言琰师兄有伤在身,不宜论道,我跟你比。」 洛餚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想不到你还挺讲义气的。」 景宁梗着脖子,「那是。」 映山厉声道:「景宁。」 薛驰眼稍斜,轻飘飘地瞟过景宁,「免了,若伤损你一根寒毛,玉衡宗主可要找我麻烦。更何况——」他冷笑一声,「我也看不上你。」 闻此洛餚佯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你是看上我了。」又颇为挑剔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说,「可惜,在下眼高于顶。」 「......」 薛驰宛若箭在弦上的一张弓,愤恨之意即刻要溢出来,直向景宁啐出一声:「滚!」 睚眦双刃在唿吸间猝然出手,三隅刺刀的尖利长啸割得在场众人皆是耳痛,连连退避三尺。 近在眉睫的强烈煞气逼得景宁腿肚子转筋,霎时恍若突闻掣电奔雷,在狂傲灵息震慑下体如筛糠,已然站不住脚,不知被谁扼着肩脱离这轰天吓地的八卦阴阳阵中。 薛驰出手根本不留任何余地,数秒之内,第一招就是狠辣至极的死手,洛餚急遽避开这一刺,视线中倏忽掠过一道银影,其上锋利的碎芒凝成长线。 他下意识地抬手攫住,掌中旋即传来冰冷触感。 原是景祁将佩剑映雪解下,掷给了他。 第0064章 日沉阁 刺刀与长剑凌空相交,仅仅撞击一瞬,却是声如潮涌,层层震颤,惊得莺鸟拍翅而起,啼鸣着四散开。 堪比骨裂的剧痛立即从洛餚腕间传来,他干脆顺着这股强势的灵息,似是被击退数步,却暗自规避力道。 薛驰招数刁钻凌厉,招招都欲取人性命,接二连三、连绵不断,寒芒袭向要害,而他的每一下格挡都要受一次灵息压制。 面对筑气凝元的修道者,以纯粹的肉身抵御近乎是螳臂当车,就好比江湖说书人所言:毫无内力而徒有剑招,花花架子一推就倒。躯体仍是脆而不坚,这亦是为何修道的初学境界是练气筑基的原因。 丧失修行的日精月粹,就会退为凡胎肉体的普通人。 而洛餚若是调动灵息,其中的鬼道修为就要掩藏不住,一时当真是进退两难。 便只能以退为进。 映雪剑像一条条沙沙作响的银蛇躬身吐信,又勐蹿下去,东趋西走,直避开睚眦的凌厉之势。 薛驰太欲将洛餚杀之而后快,故而刀势甚是容易琢磨,几乎次次皆是刺往命脉处,两人来往十余招,见仍然除不掉眼前人,他更是戾气满目,「躲而不应,你就这点胆识?」 他身居崑崙论道榜第三位,再加干元银光洞的主旨道义,交过手的人没有上千也有百余,其中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滓秽,也不乏尚有一战之力的蝼蚁,在临死前奋起反抗,不过下场并没有什么分别。 擅剑之人他斩杀不少,在崑崙论道会也与沈珺有过交锋,冰镜剑道以变幻莫测着称,指南打北、来去无方,已是十足的灵妙,而眼前人的剑招与其有几分相似,却又全然不同。 剑招形似连环,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一撩之后又「藕断丝连」,紧接一刺,而剑势还未完全落下,一挑又起,处处钩连、环环相扣。 但在薛驰看来,或许在观战众人的眼中,这都是一种形势过于繁复,甚至有些炫技意味的剑法,错觉他有时所用分明是剑招,可莫名隐隐凸显出鞭法的影子。 郁辞不住摇着扇,「如泡如露、捉摸不定,但剑招和剑两不相融。景昱,你这师兄怎么看着不适应映雪剑的样子?」 第106页 景昱微笑道:「师兄天资聪颖,自创独门剑法。」 郁辞道:「原来如此——诶?他先前是不是说过话了」 郁辞心称奇怪,那持太宁笔枪「雁翎」的蓄鬚者亦低声道句怪,总觉隐约有熟悉之感,再看映山全然置身度外的神色更是愕然,不由道:「前辈门下这位弟子为何身上一点修为都不曾显露?这样下去...」 他朝战局扫望一眼,没有灵息加持,这些剑招被刺刀截下时只像在挠痒痒,毫无威慑之力。 映山缓慢转动着玉扳指,「他既然如此选择,自有他的道理。论道么,不出人命即可。」 「长老笑言。」 蓄鬚者遽然一惊,循声偷眼看去,是那银丝未绾、赤眸如血的女子朝映山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我干元银光洞弟子出手,与这无名小卒便只能二者存一,这一点,薛驰心如明镜。」 「柳洞主,你现下可是身在却月观。」 柳洞主道:「却月观又如何?」 「如何?」映山不慌不忙道:「如若真有人不幸殒命,也只能是你的人。」 柳洞主神色忽顿,眸中血色更盛三分。 「长老邀我等行至这曲径通幽处,原来早已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洞主多虑了。」映山仍是一派从容自若。 柳洞主冷冷掷下一句,「希望如此。」向对局望去,那无名弟子身位变换疾速,屡屡凌空涉虚,直如一缕轻烟,形迹飘渺,颇有些难缠。 薛驰短促地戾哼一声:「虚有其表。」 他既识透了剑术,自然是要步步紧逼,当即捨弃速战速决的心思,依据八卦五行诀,几下弱力划向洛餚髮鬓,被偏首躲过,却是积聚灵息,顺势蓄力向颈窝一刺。 这一下真是刚勐狠疾,只听得急促的破空之声。 景宁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映山转动扳指的动作稍凝,五指暗自紧绷,似要即刻推出一掌,却见映雪剑四两拨千斤,竟将睚眦轻悠悠弹开。 「怎么回事?」楚离一时脱口而出,道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 「这...方才确实未有灵力震盪。」蓄鬚者向映山一揖,「敢问前辈是何奥妙经法。」 映山亦是心内惊异,维持镇定道:「正如贫道方才所言,本观门下弟子既然选择不借灵息之力,自有他的道理。」 天幕被屋檐分割成四方,好似一张铺展开来的弈盘,衬得局中对峙的黑白之影,如同两枚落子无声的棋。 柳洞主唇边轻道了声:「有趣。」 薛驰掌中刺刀被阻,身势却定若神针,臂上攻势既未得手,便是抬腿卯力,狠狠朝洛餚胸腹踹去。 饶是洛餚再反应迅速,也是不及避退,只得双臂交叠护在心胸处。 这一踢直把他震得连退数步,五内血气翻涌,头一偏,吐出一口浓殷。 血沫坠落在地,若红梅凋零。 「来年今日...」薛驰翻腕转刃,「我会给你上香的。」 不过一句话的光景,随他话音倾泻而出的是浓烈杀意,勐然化身罗剎一般,双刃以刁钻角度轰来数招。 洛餚只觉似观厉煞,恍惚躯体成了烧炉,心肝脾肺都要被煎得蜷缩。 嵴背渗出的汗滚到腰际,长剑拆招勉强,而薛驰在交手中一根汗毛都未伤。 洛餚心知肚明此局必败,若是他能用上那残余一半的修为,再加之符篆诀语,或许能与崑崙论道榜的「探花」周旋一二,但如今仅凭一体之躯,能堪堪吊着口气在都已足以让观局者瞠目结舌。 他不着边际地闲想此战若撰入话本中,也能算得上一场风光大葬,够世人传颂好几年了。 心思离题万里,该正经保命时又不含煳,所有力气都聚于臂腕,白袖一扬,三隅刺刀的刃尖距离脖颈动脉不足盈寸。 他死死扼住薛驰持刀的手,半截掌被利刃嵌入肉中,深可见骨。 血腥气在他们彼此相闻的唿吸间瀰漫开。 洛餚强忍躯体颤慄,提了提唇角,几乎是在他耳旁说:「你杀过那么多人,身上煞气如此之重,居然还敢离鬼修这般近。」 薛驰嗤笑声:「承认了?」 洛餚说:「都死到临头了,为什么不承认?」 薛驰手上用劲,刺刀已在他皮囊上豁开个小小的血洞。 只要再近半寸——只要半寸,刀下这个人必死无疑。 可是睚眦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 攥着他的手烫得惊人,像被钉在块刚淬过火的玄铁。他眉头蹙得要压到眼窝,「你分明没有修为,方才又是如何弹开刀的?」 「我不是说过吗,你身上煞气如此浓厚,居然还敢离鬼修这般近——」 一场火从洛餚嵴椎烧起来,而刺痛的形状,是彼岸幽冥之花赤纹如血。 「难道不知鬼道中人出没皆是煞气不似寻常的地界,煞气是他们最好的『养料』?」 「我记起来了,当时在沧州城内,你似乎也是如此承下一击...」薛驰带着些嗤之以鼻意味地说:「可你若有胆子使用鬼道秘法,就不怕被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剑湮灭,挫骨扬灰?」 寻常鬼道秘法自然会被觉察,可是地府圣器可不是那般容易参破。不过洛餚并未应答,面上泰然之意不减。 薛驰觑了眼自放血槽流到手臂的血,语气森森道:「好走不送。」周身灵息贯通筋脉,那短短半寸的距离,在瞬息之间蓦然缩进。 第107页 眼下之人却忽然笑了笑。 「映山长老!」 二人急闻一声惊唿,下一刻洛餚身前却是徒然一空,薛驰整个人被极为浩荡的灵力飞震而出,狠狠砸在雕栏玉砌的建筑阶前。 一动未动,不知生死。 可洛餚一口气还未缓上来,刚被尖刀抵着的命脉就覆上莹白如骨的五指。 抬眼望去,正迎上一双猩红的瞳眸。 「柳惜。」 「长老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柳惜冷声道。 扼住洛餚喉根的手如有千钧,他甚至能闻一声轻微至极的「咔哒」异响。 「在下、还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能让干元银光洞洞主亲自动手。」洛餚喘息不畅,容色惨白,唯有眼神显出几分冽厉。 清风拂开她颊侧落髮,一张面孔生得美艷无俦。「却月观邀我入局,岂可辜负?」 洛餚微眯起眼,思绪飞旋,余光瞟过薛驰道:「代价是否太高昂了。」 「你...」柳惜抵在他颈侧的食指轻点了点,「以寿命换些微不足道的灵力,代价难道不高昂?薛驰杀不了你,干元银光洞从不为弱者留情,失败,就是死刑。」 言语间捕捉到一阵跫音,曲径尽头显现几人身影,赤眸满不在意地扫过,凝视着其中一袭白衣。 「被虚伪锦衣妆点着,可谓云阶月地内的仙人之姿,但表面装得再冠冕堂皇,本质上也不过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你是鬼道中人,何必要和却月观牵扯不清?他们可只当你是——」 洛餚顺她视线转目,望进一双眼睛里,如寒天冻地的凝水玄冰,似乎不曾盪起丝缕涟漪。 他极轻地「嘘」了一声,截断柳惜的话,却只是说:「观棋不语。」 第0065章 山雨 柳惜慢悠悠地松开手,「铭巳掌门、玉衡宗主、漌月仙君、衡芷尊。」 虽皆尊称,她语调却是稀疏平常,甚至透着点讽意,「济济一堂,此处还当真是人才荟萃的宝地。」 沈珺眼神在伏地之人身上落了落,淡得似一缕云烟,转瞬间毫不停留地掀回睫羽,「抬走。」 立刻有弟子急步向前,连脉象都不敢探,抬了人便远离这是非之地。 沈珺这才向柳惜道:「干元银光洞洞主,晚辈久仰。」 柳惜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丝毫读不到「久仰」二字,轻笑了声,目光转向一旁,「听闻不周山前些日子封山,怎么今的也出席盟宴了?」 铭巳抚捋着长须,略微一颔首,「不周山与却月观向来同心,情谊颇深,难得此交流道法的契机,自然是不辞万里。」 他这番官话说得好听,可是只言不提封山之事。柳惜不掩嘲弄道:「原来不周山不止刀法,太极打得也漂亮。」 铭巳微微笑道:「不及干元银光洞。」 「过誉。」柳惜偏回脸,朝洛餚微挑眉稍,好似在说:瞧瞧他们虚伪的嘴脸。旋即捻起他衣领一提,将隐约显现的喉根疤痕遮掩。 突闻清冽人声传来,压低了音量,带着点不易觉察的强硬,「柳洞主。」 「仙君莫恼,我不吃人。」 柳惜语毕看也未看余下众人,施施然负手而行。 太白玄德洞与括苍山之流自是不敢动作,先是铭巳掌门、映山长老与玉衡宗主相互谦让三两言,同时迈步之后,再是漌月仙君与衡芷尊紧随其后。 一袭月衣修若劲竹、一袭墨袍势如端砚,虽然彼此相距甚远,但并肩前行时当真是有几分—— 碍眼。 托景宁的福,洛餚现在看见这俩人走在一起就郁闷。 他后退数步,正打算等套上清冷外袍的仙君大人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从身前路过,那人却是定定盯他一瞬,随后神色淡然地行远。 洛餚不禁摸了下脖子,染上半手鲜红,负伤的掌中忽然塞进一物,垂眸看,原是药师琉璃光的瓷瓶,「真是及时雨。」 景昱稍错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备不时之需。」 洛餚缓缓将唇角扯平,指腹摩挲瓶身,可又未有打开的动作,突然感到光线一暗。 他凝着那道折返的身影,足下动了动,挡住其余人探究的视线,手掌摊开,「嘶」一声说:「痛死了。」 沈珺未置一词,只是递过素绢把血污擦净,待药末敷在伤处才与他喁喁私语:「薛驰活不长。」 外伤很快便癒合,修长指节碰到洛餚的衣领,分明已经整齐得很,沈珺走之前还要将它翻起来,然后再盖回去。 让他莫名想起那句「满楼红袖招」,暗道柳惜的岁数都能作他祖母。况且... 况且她同九尾一样,感兴趣的不过是他「鬼修」这个身份罢了。 嗯?洛餚微愣,心想仙君先前那些酸熘熘的措辞,不会是因九尾所言所语,误以为她当真是看上了他这个人吧? 他正思忖间,耳旁响起一阵噪鸣。 「你没事吧,方才可吓坏我了。那唰唰唰、咻咻咻的,我生怕你没命!」 景宁心中大石头终于落地,感嘆完便转而疑惑道:「对了,最后那一掌是谁出手的?我都来不及辨清。」 洛餚道这还不简单,「你去看看那薛驰咽气没有,若是尚有一口气在,就是柳惜老太,若是死透了,便是映山老头。」不过听沈珺的态度,估摸着就算有剩口气,没多久也要断了。 他说着将映雪剑还给景祁,却见景祁似是欲言又止,犹豫着抬手搭上他的肩膀。 第108页 景祁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帅的。」 洛餚由衷道:「多谢。」 好眼光! 景宁见此嘟囔着嘴,说:「不就是挨打吗,这我也会。」 景祁睨了睨他,「你不懂。」 「景昱你看他,他说我不懂!」景宁忿忿告状,可惜受理纷争的人唇边梨涡隐现,道:「你确实不懂。」 景宁一哂,登时垂头丧气地说:「我要去读书了...」 他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迈了两步,末了实在没忍住,又折返回来,缠着景祁道:「怎么我就不懂了?」 景祁那双下三白眼翻出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如果换一把剑,就不是花拳绣腿。」 洛餚迎上景宁狐疑的眼神,伸出一只手,拇指与食指指腹搓了搓,「要不要本公子教你?交点学费,包你来日在剑道考核一举夺魁,童叟无欺。」 「真的吗?」景宁双眸发亮,正要喜滋滋地掏钱袋,上进之路却是被人无情地打断,沈珺半回过头用眼尾瞥了他们一眼,「还不走。」 他被慑得不由一缩,小声说:「仙君怎么仍在这里...」 可话还未说完,刚刚言要教他习剑的人扭头就剩个残影。 「诶!等等我。」 景宁赶忙趋步跟上,沿身侧人视线看去,眼见前方不周山弟子仅有衡芷尊,不禁喃喃自语道:「谢炎怎么没来?」 一时不闻银铃作响,还稍微有些不习惯。他嘴上耐不住寂寞,又问洛餚:「你在看什么呢?」 「段川。」洛餚缠纱布时头也不低,单手将结打得歪七扭八。 景宁嘀咕「有什么好看的,那人冷冰冰又兇巴巴的」,却听洛餚的声音传来:「你说他见我摇身一变,从鬼修道侣成了却月观弟子,难道不奇怪吗?」 景宁被他问得怔愣,有些莫名其妙地挠挠脸颊。 悬日笼在云翳之上,使它宛如块灰濛濛的幕布,偶有光从因风流转而生成的隙中透下来,在树梢落成一出灯影戏。 步转迴廊,前往嘉荫正殿的路上倒没再出什么岔子,有掌门、长老之辈在前,众人连话都少得多,偶有一两句交谈,也不过是诸如「风景甚佳」、「小心足下」之类的客套话。 临近正殿,声喧渐稠。 洛餚混在一行晚辈间,渐渐与那一袭白衣离散,隐约有些看不清了。 像人潮如流,那白影如舟,而他停驻在河的两岸,唯有一个明晃晃的轮廓,隔在影影绰绰的人流之外,愈行愈远。 或许是太模煳的缘故,模煳到他有些头疼。 「景宁。」 洛餚用力蹙了下眉,才将眼神抬平,见身前人亦是身着素衫,发色灰白,眉心间烙着深深的皱痕,尽管没有任何不耐之意,眸光也并不冷冽,却无端让人胆寒。 他记得此人不久前方远远见过,正是玉衡宗主。 景宁往他后面躲了躲,只露出半个身子,含含煳煳地叫了声:「爹...」 玉衡宗主朝景昱景祁略一点头,拧着景宁胳膊将他拽出去,厉声道:「听闻你又闯祸了。」 「...我没...」 「还嘴硬!」 景宁撇撇嘴不说话了,头垂下去,凝着自己的履尖,任由玉衡宗主板着脸将他翻来又转去,最后重重捏着肩道:「随我入席。」 景宁咬着后槽牙摇摇头。 玉衡宗主脸色霍地沉下来,「于礼,你本就该与我同行。」 「可是...」景宁飞快地朝旁侧三人瞥了瞥,「可是我想和他们一起...」 「胡闹!」 景宁双肩勐地一颤。 洛餚见景昱景祁亦是偏头不语,心下瞭然玉衡宗主平日里应当也是严厉非常,只得由他打圆场道:「玉衡宗主,今日并非普通席宴,既然邀请了诸多前辈,景宁夹杂其间难免惶惶,更愿与同寅相处也是情有可原。」 玉衡宗主紧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知沈珺和映山是如何解释他身份的,倒未对他这眼生弟子抱有质疑,景宁攥着玉衡宗主袖口,又拖长音喊了声:「爹——」 「罢了。」玉衡宗主一振衣摆,不过不知是所用力度太轻、还是景宁拽得太紧,一下并未甩开。他沉沉嘆出一声:「别再惹事生非。」 景宁顿时捣头如蒜,在与玉衡宗主一同入殿时絮絮念了一箩筐好话,比如前日练剑啦、昨日读书啦,听得玉衡宗主眉心解开稍许,最后分别时向余下三人託付道:「有劳关照。」 景昱景祁自是躬身不敢当宗主此言,洛餚向来对长幼尊卑之礼看得轻,当即拍拍景宁肩道「包在我身上」,言毕朝景宁使个眼色,待玉衡宗主行远,景宁才大松一口气,「噔」地往席上一坐,「还是和你们一块好,不然我爹又要管我这管我那的,啰嗦。」 景昱落座后依旧是先为三人各斟了一杯茶,「合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此茶名唤『观音韵』,清香雅韵、馥郁浓纯,富有『七泡有余香』之誉。」 景宁似懂非懂地「噢」一声,「听闻关外有茶水煮奶,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对了,我还听说...」 「景宁。」 景宁侧过头,「怎么——」 景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 景宁一噎,难得住嘴,尝了尝滋味,「还蛮甜的。」紧接着开口:「我听闻...」刚想要说些什么,景祁又是随手一堵。 第109页 景宁:「...我听闻...唔...上次...呃...有一回...」 一句话说了小半柱香时辰都还没说完。 景昱端茶盏掩过翘起的唇角,而洛餚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才觉耳畔碎语忽止,罕见的清净,便随意问道:「玉衡宗主向来严苛?」 景昱斟酌着词句,「是,宗主对犯错弟子常以...」 「戒尺责罚。」景祁竟是抽空接到。 洛餚的视线飘到席上空旷的某处,「我记得景宁言仙君少年时曾在玉衡宗修习,也受过戒训?」 「应该...」景昱迟疑道,「无人倖免。」 洛餚闻此斜了景宁一眼,屈指在他额上一弹,「少吃点,当心镜明载不动你。」 景宁吃痛地捂住脑门,愤愤不平道:「我才尝了几颗。」 他满脸不悦地瞪着洛餚将自己面前的果盘端走了,端离时还再次弹了他一下,美其名曰:「父债子偿。」 此时殿内声沸顿止,似有一枚弦钉将众人的神经拧紧,身躯登时都绷得板直,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所有杂音皆被揩去,于大殿上空迴荡的,唯有轻浅而规律的脚步声,没有任何灵息波动,却如抽丝成线,绞在场者的心脏之上,使其不由自主的摒住半口气。 待那阵跫音停下,殿上之众同时起身恭迎,熟悉的嗓音敲进耳廓,「尊使、尊者到访,有失远迎。」 洛餚这才望清那一行来者,正中尊位的想来定是『南诏尊使』与『上清玉平天尊者』,确是有一派气度。 不过他对此兴致缺缺,闲来无事,干脆一手撑颐,目光一移也不移地盯着漌月仙君看。 仔细数起沈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几次。 最终心情尚佳地将景宁的果盘推回去,单指叩着桌沿,说:「还你了。」 恰逢铭巳掌门正与衡芷尊一同入席,他的心神顺势在那二人之间转了两转。 不周山定然听闻却月观风声,可如此这般仍按兵不动,多少有些蹊跷。 而沈珺与段川果真是「两块玄冰对坐」,各是锋芒冷冽、不近人情。期间有道友搭话,皆被颔首略过,偶尔吐出的字眼也简短疏离,却无人责其倨傲,或许是知晓一人修无情大道,全情惟系苍生;一人确是正义凛然,从未行过苟且之事,故而更多是心生敬仰,不然也难担天之骄子的名号,但—— 洛餚漫不经心地将在场修仙者逐一扫掠,想起柳惜所道的那一声「惺惺作态」,他向来不在意仙道之事,可既然修道者无缘成仙作佛,难逃俗胎肉体,一颗凡心,自然也是苦受五蕴炽盛。 ——但,一定有暗中无比期望仙人跌落神坛者,希冀美玉蒙尘,沦落腌臜俗物。 洛餚唿吸微顿,他忽然想通自己今日所感之怪异,不周山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却月观要在众名士前揭露寒昭行径已然回天乏术,若不愿东窗事发,除却「封口」外,余下的选择便唯剩一个了... 既然无法「不言」,便只能混淆是非。 最好是让揭发之人声名具损,所言所语在众人面前全然失信。 第0066章 欲来 「景芸。」景宁悄声招了招手,「这边,我帮你换了位置,还好我机灵,要不然你就要同景睿他们坐一块儿了。」 说着摆出副邀功似的神气,指着景芸面前未动的果盘道:「作为报偿...」 景芸都不用等他说完,便是自觉地将果盘向他桌上一推,「多谢。」 听景宁道「朋友间客气什么」,她面庞隐隐浮现一缕笑容,目光转向洛餚,眸中晃过点诧异,「郝——」 景昱清咳一声,「这位是言琰师兄。」 「你怎么、又...」景芸疑惑不解地将洛餚审视了一番,洛餚勾起腰间玉坠一提,「千真万确。」 景芸仍是将信将疑,「师兄」二字最终也未唤出口,见宴会尚未开始,便从襟中取出个巴掌大的小册子,注释着满页的剑道心诀,洛餚朝景宁一挑眉稍,道:「你学学人家。」 景宁哼一声,掏出个鼓囊囊的钱袋,随手往洛餚面前一掷。 洛餚拾起来掂量掂量,唇边弧度险些没憋住,老神在在地递给他几张摺叠的帛纸。 景宁打开一看,纸上分明是空空如也。 他一句「你骗我」还没喊出来,就被洛餚一把捂住嘴,「若是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大道至简,这『无』的境界最为难参悟,你以为上面什么都没有,实际上已然书满了剑招。」 语罢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唉,你不懂。」 景宁拨开他手,立刻将纸收起来,「谁说我不懂了。」只是他透过光左看右看,仍是不得要领,忍不住问:「那...第一步需要做什么?」 洛餚说:「这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吗?」 「我只看到白纸,没瞧见黑字啊...」景宁瓮声嘀咕。 景祁向那纸上一瞟,「返璞归真。」 洛餚难掩微讶,点点头好心解释:「景祁方才不是说『若是换一把剑,便并非花拳绣腿』么?我是如此,你也亦然,镜明是有剑灵的宝器,它有独属于自身的『道』,冰镜剑道不适合它。」 景宁不由追问:「那什么才适合它?」 洛餚耸耸肩,道:「这就需要你自己寻了,皆看干坤机缘造化。不过世间多得是汲汲復营营、耗尽一辈子也终究参不透的人。」 洛餚见景宁眉皱起来,半懂不懂地摩挲着剑鞘,便转而用余光打量着景祁。 第110页 似乎除却在九尾第一重幻境中有过只言片语,此外再没甚交集。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景祁几眼,才发觉景祁亦是瞄了他数次,板着张脸,眸内却满是纠结之色。洛餚假意饮茶观景,心忖景祁何时会沉不住气。他倒是看出来了,景祁亦是表面套了个硬壳子,内里塞着棉花絮,装模作样地冷脸了好半会儿,终于双唇翕动着开了口。 「今日天气尚佳。」 洛餚远眺那片压得低的云,暗笑一声道:「是啊。」 话音刚落就被硬邦邦的「哐当」震了一下,景祁二话不说,已将映雪剑置于案几。通体素银,刻花枝缠纹,此剑洛餚用过三两次,相较旁的玄铁铸剑,它的分量要轻盈上许多。 「映雪剑是却月观『量身打造』的弟子佩剑,虽不及名剑摇光,但已是天底下最契合冰镜剑道的利器。」洛餚如是说。 景祁缄默不语,不知是凝视着泠泠水、还是观望着瑟瑟尘,周身被镀上一层超脱俗世的淡漠...或者茫然,半晌忽而出声:「映雪阁主是位剑痴,不幸英年早逝,与生前佩剑同陨沧澜海。」 「殉道者。我曾听闻他的事迹,确实是位一心问剑的痴人。」 洛餚缓慢停顿,「心有所向,未尝不幸。」 景祁这才抬起眼来。 却见眼前人正神情散漫地往口中抛了颗葡萄。 「快将剑收起来,仙君看你呢。」 景祁闻此窥探一眼,那袭白衣仍旧端坐大方,也不知洛餚是怎么瞟见的,不过依言拾回映雪剑,琢磨起那一语中的的八个字。 习剑十余载,他却从来不知为什么要练剑、为什么要修道,不清楚自己从何处来、将来要往何处去。 自幼无亲无故——倒没什么可稀奇的,在这吃人的世道,观中十有二三的弟子都亲缘淡薄,他也仅是其中寻常之一,维持着枯燥无味的两点一线:寝室与剑道场。 有时他会觉得人生是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那种单调,甚至观中同寅皆在节庆日欢欢喜喜地下山,他还在剑道场练剑,练完便回寝室睡觉。 如此这般,循环往復。 「心有所向,未尝不幸」吗? 景祁思绪游荡间,目光再度歪向一旁。印入眼帘之人已不再抛葡萄,只是虽貌似闲散,眉宇间浸透的沉冷竟使他无端寒毛稍耸。 可一觉察到他的视线,点点锐意又若秋原飞磷般零散开,以吊儿郎当的口吻道:「有所领悟?那是不是应该...」洛餚顺手抛了抛景宁的钱袋。 景祁木着脸直言:「没钱,想都别想。」 洛餚刚发出个惋惜的音节,殿内再度噤若寒蝉。 他不住腹诽椅子还未捂热,又是要起身恭迎。那二人似是较南诏尊使与上清玉平天尊者还要德高望重些,由映山亲自接引,他旁观过沈珺拟函,虽然未曾见过真容,也能大致猜测是蓬莱玉熘仙人和崑崙中人。 他对玉熘仙人没甚心思,倒是对誓不入世的崑崙一脉颇为好奇,待看清眉眼,却莫名心间微突。 以至于映山的寒暄之词是左耳进右耳出,从众施礼、从众落座,直到景宁碰了碰他,问:「你怎么不吃啊?」 洛餚摇摇头,心不在焉地执着杯盏,观察一圈又一圈盪起的水纹。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沈珺,见他抿茶时食指轻点了两下杯沿。 「诸位...」 洛餚眼皮一跳。 沈珺才说「诸位」二字,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铭巳捋着长须忽地开口:「听闻漌月仙君携道侣归返,这位道侣贫道也曾有缘见过,不知仙君是否意愿满足各道友的恭贺之心呢?」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起细细簌簌的交谈之声。 沈珺唇边冷笑转瞬既逝,「若是如此,恐怕喧宾夺主。」 铭巳倏然拍案而起,慑得景宁手一哆嗦,竹筷险些掉到地上。只听铭巳喝道:「那人可是鬼道中人,姓洛名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若择他作道侣,恐怕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 宴上随即譁然大噪,有一人振声道:「铭巳掌门,若无证据可就是大放厥词。」 洛餚心内讽刺这二人双簧真是假得很,再说他们哪里是一丘之貉了,分明是「鸳鸯成双、璧人登对,梧桐枝头的双飞燕、在水一方的蒹葭萋萋」。 而那原先如此言的铭巳冷哼一声,甩手道:「百年前我不周山曾将狐妖九尾困于结界之中,不过此事并未声张。不周山为攘邪除恶,费劲心力困住九尾,可沈珺与洛餚却擅闯我不周山结界,与狐妖勾结。」 「狐妖杀人无数,作恶多端,百年前涂山一殁几乎是翻天覆地,残害生人生魂,尔等却意图助她出逃!好在不周山结界强势,将九尾诛灭,否则还不知是何下场,沈珺,你擅闯结界,确有此事吧?」 见沈珺默然不语,铭巳声调愈发高昂,「尔等与九尾勾结的证据就是她那三重宝塔!若非信任之人,九尾岂肯交予,我等仅需在却月观中搜寻,只要找到三重宝塔,一切即可盖棺定论。」 三重宝塔? 洛餚在记忆中搜寻俄顷,似乎确有此事,不过他入两仪微尘阵后魂归地府,九尾湮灭,那器物是否仍存在世间,沈珺倒未曾向他提及。 但器物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铭巳这老头子还当真狡诈,若却月观不允搜查,便是问心有愧;若准允并且寻到,则是无可辩驳之证;若是寻不到,估计他还再有一番说辞,至少如此以来,众人对沈珺和却月观都会心存一石揣度。 第111页 他略惑为何沈珺并不辩驳,还让铭巳先发制人,陷入混淆是非的囹圄。 正思忖间,沈珺状似无辜地反问:「铭巳掌门,你连本君道侣都认错,这番论本君与他擅闯不周山结界的说辞,未免太摇摇欲坠、不攻自破?」 语毕他霍地抖出柄缠覆臂上的软剑,剑刃薄若蝉翼,游蛇般卷袭铭巳桌上杯盏,「砰」一声将其摔得四分五裂。 铭巳脸色骤变,反观沈珺一派从容,「天下名剑有九,其中一柄细窄、性韧,可随灵息变化软硬无形,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是谓六如。」 他捻着铭巳的言辞微讽道:「若非信任之人,罗浮尊岂肯交予。你所求的三重宝塔还要去寻,而六如剑就在你面前,铭巳掌门,你说孰真孰假呢?」 洛餚嘴角飞翘,淌进耳蜗的声音放得轻缓,却如有千钧威严:「却月观已有不周山曾于听风寨勾结的证据。」 沈珺从袖中重重掷出一本帐薄,众人皆是引颈探望,只见那一本书册满是血污,被时岁浸染得枯黄皱旧,一时竟无人敢上前拾起翻阅。 有人嗫嚅道:「...一场百年前的事。」 「百年前的事?」沈珺周身冷冽之意愈盛,「你知被山匪夺去性命的人有多少吗?你知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你知如今还有多少死于非命的百姓吗?」 他眼梢因恼怒而沁出薄绯,强定心神,连一个冷眼都不愿再看向那人,「世如焚炉,人似柴薪。而你高坐明堂之上,求仙、问道,竟然敢说这不过是一场『百年前的事』。」 铭巳抬起一只手,打断那人找补之词,强作厉色道:「既是我不周山之事,怎可由你一介外人证真伪。」 段川站起身,开口道:「我亦可证真伪。」 第0067章 风满楼 洛餚唇角坠下去,额上青筋却跳得愈发厉害,恍然听铭巳似乎狠声斥了句「孽徒」。 他只觉这一切太顺利,顺利得像—— 洛餚忽闻一声长笑,原是柳惜抚掌起身,「精彩,难怪却月观邀众名士齐聚一堂,原来是有一出釜底抽薪的好戏。」她神色一厉,诘问道:「不周山竟与听风寨暗通款曲,想来是根基已朽,早就不配做仙道之首。」 有人道:「若是如此,在下当真要对不周山道义怀质疑之心。」 另一女子神情激昂,似是峨眉弟子,怒斥道:「助纣为虐,不仁不义!」 亦有人劝解:「何不再重选一任掌门...」 柳惜一振衣袖,「谁知不周山内如寒昭这般的伪君子有几何,当下的铭巳掌门亦是道貌岸然,再任由他们选出个新掌门接替又有何用。」 句曲山阁主沉声道:「那你待如何?」 柳惜话音未落,便被一老者打断:「玉熘仙人、尊者尊使在场,都尚未执一词,怎么轮得到你干元银光洞开口?」 她深深唿出一口气,颦眉举眸道:「那敢问仙人、尊者、尊使,意下如何?」 南诏尊使与上清玉平天尊者相视一眼,由南诏尊使向玉熘仙人稍揖,「不知仙人如何决议?」 玉熘仙人托瓯品茗,徐徐道:「崑崙有何高见?」 那面覆薄纱者垂首低语:「崑崙不入世。」 柳惜冷笑一声,「推诿了一圈,仍旧是不知所云,这便是你们仙道的处事之理么?」 雁翎之主高声驳斥道:「洞主此言差矣,别忘了干元银光洞亦是身处仙道之中。」 「那依我看。」柳惜赤眸毫不顾忌地扫视一周,「不周山既然无力统筹正道,何不将其取而代之。」 「这...」 「这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敢担保今后不周山再无此类事件发生么?无法秉持正义,又有何颜面高坐仙道首位。」 「不周山是镇天地灵脉之所在,不可一日无主。」 「正因如此,才需有心怀苍生的门派坐镇。」 殿内一时群情激愤,争辩不休,唬得景宁一愣一愣,不由喃喃:「仙君他们是作何观想,怎么都不说话呢。」 景芸接到:「这样、这样下去,到时该...如何收场?」 柳惜已从席位迈步而出,风过发梢,惹银丝拂动,好似苍穹云翳翻涌。她聘婷踱步,将众人神态收入眸中,直到句曲山阁主道:「老朽拙议,何不让灵脉滋养四方。」 柳惜当即大呵一声「好」,「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想必诸位皆有此意,不过担心名不正言不顺罢了,今日我干元银光洞就当这个『出头鸟』。」她双眸死死凝视着铭巳,「即便不周山要做困兽犹斗,我等也必将群起而攻之,此举,为的是天下苍生大义。」 方才如蜩螗沸羹一般的喧嚷竟霎时偃息,群英的目光皆聚焦在不周山与却月观之众中,沈珺此时正垂眸拂开沫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却月观设宴无非是「杀鸡儆猴」,敲打有异心的门派,希冀仙道不要再有诸如为虎作伥的歹事发生,可眼前这些修道者,却是想趁机在不周山内分一杯羹。 洛餚搭在桌沿的指敲击一阵无序的音,邀请众名士参宴,除却揭发寒昭之举,亦是以防蛇妖发难。而不周山已成众矢之的,该如何收场? 力挽狂澜无异于痴人说梦,现下要想平息一场风浪,最有效的办法是—— 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浪,掩盖它。 千钧一髮之际,洛餚眼前银光猋闪,一柄映雪剑直指心口。 第112页 映山长老猝然起身,「景昱,你这是做什么。」 洛餚垂下眼帘,盯着剑刃锐利的锋芒,心道:原来是这样。 他听见景昱说:「罗浮尊是鬼道中人,断然留不得。」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皆吸引到此,雁翎之主疑道:「他就是罗浮尊?」 「景昱,你、你...」 景宁言语未尽,便被此起彼伏的人声埋没,「是啊,六如剑主罗浮尊是鬼道中人...」 「可罗浮尊为人向来正派,当年甚至参加过崑崙论道会...」 「那是对于仙道叙事而言。」景昱近乎一字一顿道,「他未曾受邀于崑崙,是孤身迎战、胜上三十六重天之后才由此名声大噪。人人都知晓崑崙是万水之源,是灵气之始,谁能知晓他此举是否有私心、又是否是魔道的阴谋?」 仙道与魔道本就势如水火,忌惮鬼修身份是性情使然,景昱又接着道:「我与观内同寅游歷途中曾遭受嶓冢山鬼修伏击,意图杀害我们之人便是近年来投靠嶓冢山麾下的虺蚺,想必诸位前辈也有所耳闻,而那虺蚺,最擅长的阵法竟是出自罗浮尊之手。」 柳惜脸色微变,雁翎之主道:「映山长老,此话当真?」 映山颔首,「确凿无疑。」 雁翎之主额角淌下颗汗,「若是如此...」 蓬莱玉熘仙人啜饮一口茶水润嗓,「若是如此,鬼、妖联手,魔道或将有大动作。」 有惊唿道:「那岂不是...」 映山转了下玉扳指,「剿邪才是当务之急,此刻断断不可内讧。」 此语毕,即刻云合景从。柳惜一挽银髮,瞥眼洛餚道:「方才漌月仙君不是言他与罗浮尊是道侣么?」 洛餚这才掀起眼皮,透过人影憧憧,望向那端坐席上的一袭白衣。 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实在当得起一声『冷浸溶溶月』,连对墨蓝瞳眸都似在寒泉中浸润万年,一如最初所见。但那时他怎么想的?是嗔了一句—— 「仙君修无情大道。」 映山语调毫无起伏,「不过是为调查九尾事由,逢场作戏而已。」 沈珺面无表情地将茶沫颳了一遍又一遍。 分明泡沫早已消散,连茶水都凉透了。 洛餚再度敛下眼,凝视直指心口的那柄映雪。 寒芒与目光交错,周遭吵吵嚷嚷的「六如」与「罗浮尊」之声,他一时哑然失笑,那刻辉煌大殿忽然与无间道狱重叠,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光芒,白花花扭动着,活像腐烂物上生的蛆。 柳惜不知被什么逗趣,笑得眼波流转,走向那被长剑指着,却锋铣若脱鞘之刃的人,边走边道:「漌月仙君是『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一时着了他的道也情有可原,只不过...」 她说:「只不过罗浮尊,你不觉得你穿着却月观校袍站在这里,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洛餚止住笑,唇角勾着反问她,「像吗?」 视线却未落在她身上,反而堂而皇之地望着那位未曾抬眼的「漌月仙君」。 「诸位对这鬼道中人有何处置之法?」柳惜瞟过映雪剑,「杀了他?」 沈珺指间力道一岔,看见自己杯中茶潲溅了两滴,不着痕迹地抢在映山开口前道:「不行。」 映山重重摁了摁扳指,语气骤然沉下去:「...留他作饵。」 「那不周山之事...」 「柳洞主。」映山冷冷剜她一眼,「切莫分不清轻重缓急。」 柳惜眸中赤色愈艷,竟仍是向洛餚行来,「看来不周山今日是声讨不得了。」 景昱琢磨不透她意欲何为,长剑偏移稍许,只见她行至二人身前,一手轻轻搭上洛餚的肩膀。 不知东席有何动作,映山压低嗓音狠声警告了一句:「沈珺。」 柳惜全然不闻,血色的红唇牵起个浅淡弧度,不遮不掩道:「你已是弃卒,何不换个棋盘?我可以让你——将军。」 洛餚瞳仁勐地缩紧,被她霍然用劲的一推向后仰栽,失重感将他牢牢裹覆,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筋脉流转着不属于自身的日精月粹,几乎要封堵七窍,隐约听见映山震怒之下的一声:「沈珺!」 随后是如平地惊雷乍起的:「有妖气。」 他五指蜷了蜷。在坠下去的一剎那,竟化作洁白鸽群,瞬间席捲一方。 玉熘仙人蓦地起身,「是鬼道阵法。」 轰隆隆烟尘陡起,悬日无光,整个大殿似陷入一场无形的大火。不见明灭婆娑的火焰、不见灰烬飞星般摇曳,唯闻植株被烧得枯卷、不断剥落的脆音,「咔咂咔咂」将众人的感官都嚼酥了。 景昱脸色顷刻变得煞白,「是...万物有灵。」 景宁抖着嗓子说:「是、是蛇妖。」 「罗浮尊果然与妖道有染。」 宛如就等他们此话灵验似的,参天巨木在大殿正中冲撞开来,顶破飞檐碧瓦,强烈气流让一众小辈身形晃得站立不稳,连飞尘都在冲击下不断破碎又聚合,如云霓纷兮晻翳,幻化万千。 可巨颤之后,那飞沙走石骤然停歇,光和影没了界限,皆揉在一团灰濛濛的尘烟中。 随之瀰漫的,还有磅礴妖气与静谧恐惧的氛围。 此时此刻,灰烟内显出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他过于孱弱,甚至脚步都有些虚浮,仿佛一柄锈刀、一截枯枝,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胸膛里挤出来,声若蚊吟,却清晰掷地,「久违啊,却月观。」 第113页 第0068章 彼岸 景宁紧紧攥着剑。 白衣行在残椽断瓦之中,好似个飘荡的游魂。 他冷不丁在湖水旁瞧清自己的影子,被吓了一跳,蹲下身触到水波轻柔的微凉才稍稍缓过神来。 他记得周匝场景转瞬变幻之前,仙君冷峻侧颜曾在眼前闪过,可是仅仅一个照面,那喧嚣人声、热闹场景,全部荡然无存。 臭蛇妖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简直是挥之不去,回到却月观之后的好些夜晚他都仍在做被困顿其中的噩梦。 景宁晃晃脑袋,试图将那乱七八糟的念想甩出去,正欲洗把脸镇静心神,却是在刚探头的那一瞬,看见水面上,猝然浮现一张人脸。 他一声惊唿哽在喉间,急急想要起身,不料慌张之下膝骨一软,向后「噔」地仰栽在地,手脚并用地翻身,拔腿就跑,谁知才拐过一个转角,就被人拎着后衣领狠狠一提。 他喉咙里的气终于顺了,大叫声挥起手中长剑,奈何镜明堪堪出鞘半分,便被拎着他的人冷淡地推了回去,「还有点长进,至少知道拔剑。」 景宁双脚终于落地,闻此不由喜上眉梢,「仙君!」 「他人呢。」 「啊?」景宁一愣,「谁?」 沈珺不欲与他多言,只掷给他一枚玉骰子,「向东南方位行三十里寻映山长老。」 他抬手摁了下眉心,似是疲惫至极,「我暂且无暇顾及你,你有镜明傍身,自行去与他们汇合既可。记住,除此玉骰外,不要轻信任何人。」 语毕,他在景宁肩头略微一拍,提身纵跃,转瞬行远。 景宁将玉骰子揣进衣襟,本想死皮赖脸跟着仙君,至少小命可保,但转念一想,又觉仙君要往的肯定都是兇险非常之处,他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是别去添麻烦了,便抬腿准备依言去寻映山长老。 他一路上神经都绷得死紧,生怕遇上突如其来的蝙蝠或是角雕、紫龙或者云豹,剑全程都横在胸前,可直到行了大半盏茶的时间,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丝怪异。 似乎此次『万物有灵』并未如上回那般兇险,时时刻刻都欲取人性命,而是风平浪静。 除却湖面下那张摄人的鬼脸外,竟全程平安无事。 「奇怪。」他正低喃自语,却见举目可见的场景忽地闪烁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昂起头,白昼云锦之上凝着薄薄一层玄光,熟悉至极,是却月观庇佑一方的结界。 景宁心头困惑愈盛:「这、这里的一切不是都是假象吗...」 思忖中步子迈过数里,寂静之中忽然有了喧响。 那声异响「咔哒」拧住了他的心脏,他犹豫着向声源处走近,一下被噼头盖脸的腥臭熏得皱起脸,喉咙咕涌着似要反胃。 不知其数的尸体遍地交叠,他耳边霎时嗡鸣大噪,一些不好的记忆钻进脑海,约莫又过了半刻钟,确认这些尸首不会蠕动着向他爬来,才鼓足一口气上前查看。 此地仿佛刚刚有过一场打斗,只不过尸体虽多,却不见血色,好像在失力伏地前便早已死透了。 景宁缓慢地转动脑筋,居然还真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寻出点蛛丝马迹,「行尸?」,他绕着尸山转了两圈,又低喃自语:「鬼修?」 「正是。」 景宁浑身一僵,哆哆嗦嗦地四下张望,「谁...谁?」 那青衫从树荫下现出身形,「是我。」 「郁辞。」景宁见他一身衣衫被血水浸透成赭色,面庞一丝红润也无,赶忙收起剑上前搀扶,「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郁辞摇摇头,「一场恶战,那虺蚺是嶓冢山麾下,自然有鬼修同行。」 景宁在身上摸索一番,垂下手讪讪道:「我没带伤药,你忍耐着点,等出去就好了。」 「出去?」郁辞伸舌舔了下唇边血痕。 「是啊。」景宁小心避开血污重的伤处,「这里一切皆是假象,待阵法一破就会无碍的。」 景宁欲扶郁辞到树底稍坐,行动间见他两手空空,随口问道:「你的摺扇呢?」 郁辞答到:「交战中不幸折损。」 景宁疑惑道:「你方才没有遇见仙君吗?」说着替郁辞掸了掸尘土,虽未闻应答,仍旧自顾自絮絮道:「若是你们遇上,说不准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是吗。」郁辞慢吞吞地坐下,连语调都放得轻缓,「你真的以为他是神仙降世,能救所有人?」 景宁被他的发问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郁辞却是露出个意味莫名的笑容来,「可能只是他们不够幸运,没有遇上罢了。」 景宁愣了愣,头皮突然发麻,本能反应地松开搀人之手。 郁辞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景宁眼珠转了两转,瓮着嗓子道:「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我不知怎的一下想不起来了。」 「括苍山。」郁辞轻声说。 「那、那你还记得方才差点同你打起来的人叫什么吗?」 郁辞微眯起眼,再次伸出舌尖舐过下唇。 景宁咽了口唾沫,「我还有些其他事情。」 他足下向后倒退数武,手按在剑柄,「不对,是你的伤这般重,我要去寻人援助。」 郁辞并未言语,也没有挽留,可他霍然折过身,才迈出两步,整个人就像一脚踏进了万丈冰渊中,冻得再也不能动弹。 不...不是万丈冰渊,应该是无间地狱才对... 第114页 满目红色如同彼岸花丛,一簇一簇繁茂生长,盛开在莹白的锦缎、皎洁的月光、挺立的竹枝,开得那么夺目、那么妖艷,就好似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 那些伏地的、僵直的、毫无声息的、被曼珠沙华抽空生气滋养的,哪里是行尸,分明全部都是—— 「景、景彦?」景宁双唇咀动着,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言亦师兄...」 他感觉连唿吸都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头脑发胀,天地间只剩下那些或有数面之缘、或是毫无交集、或是两看相厌、或是曾把茶言欢的...他的同寅。 「如何?」身后人慢悠悠的笑音传来,「我说过,待我屠却月观满门时定会好心留你一命,毕竟你可帮了我的大忙。」 「不...不...能...」景宁气息紊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你想说什么?」虺蚺的语调听起来有些苦恼,「『不可能、我不信』?觉得他们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缓缓向景宁走近,一只瘦削的手轻飘飘地搭在景宁肩膀,几乎没有重量,却让掌下人勐地打了个寒战,他由此感到喜悦似的提起唇尖,说:「作为感谢,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厚礼。」 密密麻麻遍布鳞片的长鞭近乎是擦着景宁面颊甩过,乍眼看似一条小蛇,景宁却浑然不知,直到那个人砸在他面前。 落地的声音代替了心跳。 虺蚺用力摁了下腹部,苍白五指的缝隙中潺潺渗出血,眼角都因疼痛而抽搐,抽搐到让他俯身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喜欢吗?我可是精心准备了很久呢。」 他笑全身都在颤,颤得似乎立刻就要散架了,可一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截住刺向胸口的剑。 「不可能!这里的一切都是假象,你杀不了人。」 虺蚺拖长调子说:「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你...」景宁将眼睛瞪得浑圆,「你啊...」 虺蚺朝他吐了下信子。 景宁的眼眶瞬间就红透了,「你那时是骗我们的?」 可这样说完景宁仍是固执地摇头,长剑毫无章法地向前挥砍,剑刃一次次在将要划过时被轻易躲开,鳞鞭卷上剑身,蓄劲一拽,镜明险些脱手。 他忽然之间就卸了力,恍惚听见有人微弱的声息,模煳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他轻微抽啜着,转身踉跄行了两步,跪倒在那人跟前。 「...爹...」他无意识地重复道:「没事的,等阵法一破就好了。」 虺蚺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绿眼竖瞳看着他,「很痛苦吧,我好心告诉你实话——在阵中确实杀不了人,不过...」 虺蚺随意打了个响指。 周遭迷幻之景徒然黯淡,竟转变成熟悉的嘉荫殿内,景宁看见玉衡宗主心胸处霍然出现个血淋淋的锥形刀口。 「不过在阵外也死去,不就好了?」 景宁好像听不懂这句话,只是茫然地抬起手。 手掌握成拳又松开,那些血就从指缝中漏下去,到最后什么也没握住,仅剩下空空的红色。 虺蚺轻笑着说了声:「谢谢你。」 这句话如同触碰到他的开关,整个人蜷成一团,发出个无意义的恸音。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景宁伏到父亲身前,几乎要缩回他怀中一样。眼睛里的水滚下来,滴进他略显干燥的唇纹,那双唇极细微地翕张着,似乎在说:「傻孩子。」 虺蚺阖了阖眼,艷色的唇上仍残余着笑意,望向断壁残垣,喟嘆般地徐徐道:「风尘相澒洞,天地一丘墟。」 他转身正要离开此处,此时乍然响起一道女声,「嶓冢山呢?」 虺蚺眼也未抬,「被结界阻挡。」却不知为何盯着自己手掌倏忽变了脸色。 女子冷笑一声,「废物。」环顾四周,又突兀道:「他来了。」 「啊...我许久未见他了。」虺蚺动作稍顿,说着缓慢回过头,「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 她顺着虺蚺的目光望向景宁,掌中刺刀闪过血色寒芒。 虺蚺道:「我答应过不杀这个小孩。」 「胆小、懦弱、一事无成。」 女子聘婷朝景宁走去,腰间禁步仅细微摇动,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吻说:「不是杀,是拯救。仙门渡不了的众生,不如让我来渡,脱离尘寰的悲愁疾苦,难道不是一种解脱?」 第0069章 过去 刺刀在逼近心俞的一瞬被长剑挑截,浩荡灵息将空气都震出了形状,直掀得持刀人连退三步,银髮在风中流转。 「漌月仙君。」女子稳定身形,那双赤眸中眸光潋滟,「何不回首看一眼?」 可沈珺跟听不见她说话似的,摇光攻势前所未有的凌厉,人形都化作了一道雪亮的剑影,日华游走在白刃锋锐的边缘,分割出冷冽的光线。 恰逢云端惊雷炸响,山水间迴荡轰鸣,与剑气浑然天成。 冰镜剑道变幻如月,胜在灵巧难辨,但此刻在沈珺掌中如淬四分勐厉,犹若天狗食月时暗色遮蔽月相,整套剑招都陷入阴翳中,食甚之时天地都泛起一层红光。 摇光所舞已经不是「朔月、上弦、渐盈凸」,抹、点、截、刺间反倒似月食的步骤,自半影食始至初亏,摧金断玉的三尺青锋毫不留情,将女子步步紧逼,一点一滴蚕食她退避的空间。 女子修为亦是不俗,缠斗方始还不甚在意,直到竟被剑光避至避无可避的境地,那柄长剑急刺胸前要害,天地红芒大盛,穿透云岚与雾霭,有如月食结束瞬间的「生光」。 第115页 她刺刀架住长剑,当即低喝一声:「你不帮我?」 鳞鞭随甩臂而出,似要缠绕上剑身,捲曲柔软却力道强势,沈珺见此猝然收剑,攻势稍顿,凌空回身,方才刚刚落地,便是一言不发地提剑欲登身而出。 「仙君...」 听见身后传来几不可闻呢喃,沈珺这才止住动作,不过并没有回头。 「阵法真的已经破了吗?」景宁问。 「还不信。」虺蚺一时气得都要乐出声来,「那就让你们仙君告诉你。」 沈珺神情平淡至极,既未肯定又未否定,唯唇边淌出丝细细的血痕。 「我还在猜想为何你修为又是一番暴涨。」女子平缓稍显急促的喘息,一手挽过如瀑长发,「原来是急火攻心了。」 沈珺骨节分明的手揩净殷色,举动倒更似无声拂雪,「与妖道有染的是你,柳洞主。」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话音未落,摇光已压着尾字攫月而来,冰冷锐利,实在称得上一句气凝如山。 三隅刺刀顺势一转,正欲借力打力,冰镜剑招却是徒变,东趋西走,在白影纷乱间,众人东南方位毫无预兆地蹿起百丈烈火。 柳惜见此神色大变,不復从容,趁虺蚺挥鞭时收身入八卦阴阳阵,「撷息术已尽,我派弟子拦不住那群老东西。虺蚺,就此别过。」 虺蚺溢出一声低嗤。沈珺当然不肯放任她离开,灵息运转使筋脉都涨热得痛,额角呲出的青筋犹如釉器上的裂纹。 奈何干元银光洞洞主修为在他之上,八卦阴阳阵又是分太极以生两仪、设两仪以呈四象,绝妙无比,竭尽全力或许能搏个同归于尽,要遁形却无计可施,更何况还有个蛇妖在旁。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提剑飞身,白袍像从悬崖峭壁坠落,疾风驰成啸,剑意凝作练,却是绞得自身心脏钝痛,视野蒙上层厚厚的雾,只能听闻一声怒不可遏的惊唿。 摇光齐根削下一臂,鲜血四溅,泼在他脸上。 沈珺察觉到剑刃在抖。 穷尽毕生所学,仍拦不住那抹赤眸在眼皮子底下化作一径熘烟。 他又有那种万事万物摇摇欲坠、终将熄烬的感受。 「竟能取她一臂——!」 虺蚺一语未尽,长剑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虺蚺旋即舞鞭挡下一击,摇光与鳞鞭相缠,沈珺猝然抽剑,刃锋刮出一阵刺得人耳膜生疼的尖厉声响。 忽觉眼前这个蛇妖是那么羸弱,瘦得像一把枯草,像干涸的河床,像... 像当年陇州大旱,俯首跪求的芸芸百姓。 他们凸起的肩骨是脆如沙的田埂,干燥的皮肤是大地的龟裂,手掌的褶皱融入纵横的沟壑。 他记得自己曾跪在师尊面前,说「我毫无用处,我救不了他们」。 而时至今日,他竟然依旧救不了同门。 胸臆内的震动恍若要将五脏六腑都挤碎,口腔尝到越来越浓厚的腥味,和鼻腔嗅到的味道一齐被撕扯成一条一条,在疾风中簌簌飘动,如同无数鲜艷的经幡、血染的经幡。 方才沈珺搜寻其余晚辈下落时,已遇上干元银光洞借用禁术、修为大涨的弟子,一番打斗本就精疲力竭,现下长剑攻势愈发激进,五内之气翻涌得几乎梗在喉间。 鳞鞭强接数回刁钻剑招,也不再纠缠,折身欲走,沈珺硬生生迎下一鞭,小臂皮肉翻绽,眸中却是寒芒一凝,出手迅捷无比。 虺蚺心神大颤,卯力抵住直取咽喉的长剑,眼仁里的血丝在一剎之间爬满。 「你想杀我?」 沈珺腕间力气更盛,虺蚺紧盯他如寒冬腊月冻了三尺厚冰的眼,竟是一时莞尔,近乎调侃地低喃:「你当真想杀我,可是你分明曾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看见沈珺脸颊轻动,似乎是咬紧牙关的动作。 「你为却月观伤心,为何不为我们伤心?」虺蚺勐地发出一声嘶吼,仿佛从孱弱身躯中撕裂而出,「你们修仙人不是最在乎因果吗?那我问你,究竟是怎样的罪因,才造就了抱犊山满门屠灭的果!」 沈珺突然从愤怒和自责中剖离出一缕清明,他记起段川曾与他说「四年前抱犊山莫名覆灭,罗浮尊至今下落不明」。 他只觉头晕目眩,近乎一字一顿道:「这与却月观何干。」 虺蚺谛视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是你却月观的人,杀尽了他们。」 「不可能。」沈珺脱口而出。 「不可能?」虺蚺略显癫狂地大笑起来,「你当然觉得不可能,你如今是谁啊——是却月观漌月仙君,你高高在上、天下无双,而我们不过是妖、魔、鬼、怪,是命如草芥的蝼蚁!」 他似乎笑出些眼泪,绿眸由此像深深凹陷、难以跨越的潭水。 「我能恨却月观所有人,却唯独恨不了你,我羡慕你,也可怜你...沈珺。」 「......」沈珺深唿吸了好几口气,才维持冷静声调:「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虺蚺却是道,「你早就已经死了。」 妖气瞬时如烟波浩渺地卷天席地,他双臂向前一送,意图挣出摇光桎梏。 沈珺被妖力震得动作凝滞,长剑仍不愿退离分毫,摇光一横、紧接一刺,却莫名避开了命脉,强耐晕眩,忍不住问道:「他在哪?」 「谁?」虺蚺一把扼住沈珺举剑右臂。 第116页 沈珺小臂本就负伤,此番动作之下痛得几乎眼前一黑,布料褴褛的衣袖中隐约露出缠覆其上的一柄软剑。 见此,两人脸色皆是巨变。 在软剑显露出诡秘的赭色光泽的一剎那,倏忽响起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气息不稳,似是挣扎万分地道了声:「...青竹?」 洛餚瞳仁勐地缩紧,被柳惜霍然用劲的一推向后仰栽,失重感将他牢牢裹覆,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筋脉流转着不属于自身的日精月粹,几乎要封堵七窍,隐约听见映山震怒之下的一声:「沈珺!」 随后是如平地惊雷乍起的:「有妖气。」 他五指蜷了蜷。 在坠下去的瞬间化作洁白鸽群,席捲一方。 而意识如同沉溺水中,包裹他的暗流均匀而漫长,渐渐化作没有实质的气泡,在身后漂泊成珍珠串链,每颗都承载了他在那一瞬的思绪,时间由此被切割成一段一段。 他拨动指尖,想要触碰那些气泡,它们却在此时倏然破裂。过去的所有皆成假象,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忘记了... 那种开颅破骨的疼痛感再度袭来,一遍一遍、周而復始。 忘记了... 他在剧痛中胡乱挥动手臂,戳破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气泡,可泡沫中没有他的记忆、没有他的过往,殷红的液体交错无间道狱的极刑,刀山火海全部週游一通,四肢百骸不知拆解过多少次,肉烂了、骨碎了,又被重新拼凑过不知多少回,而缝合他的针线像织就了月光的余温,唯有无休止的苍凉与霜白。 直到他在焮人心脾的滚烫里触碰到一线凉意,在直搅神海的动盪间被抚平不安。 直到他在混乱中再次看见羽叶茑萝。 片云舒捲,月玲珑。 雾霭轻渺流动,光色扯地连天。 古榕树刻下了少年自幼寸寸增高的身量、练功的木桩隐有剑痕。小荷塘内的锦鲤一看便知精心饲养了多年,瞧见人影便热络地聚到跟前;石台上棋盘是手工凿制,一横一竖的线条严谨到近乎苛刻,余留着未毕的弈局;攒尖顶的六角亭朱漆光洁、姿态清穆,亭下摇晃着藤扎的旧椅。 或许曾有人在午后时分,于摇椅休憩中享过似枕华胥的好梦。 洛餚的心绪忽然镇定下来,才发觉自以为的豁达其实是放不下的写照。 过去了。他想。 那些令人厌恶的、恐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血泊,其实已经过去了。 他感到意识缓慢地沉入某处,身体再次站在那片废墟,站在莽莽寒风,站在三间堂屋围垸的住所前,门扉紧掩,却不再有潺潺不断的血水从门缝底下淌出来。 血好像已然流尽。而洛餚终于看清梦魇中那个面覆白雾之人的脸。 那人踮坐在殷红间,对迟到的他说:「阿餚,走啊,走啊。」 「...青竹?」 第0070章 问情 青竹整个人像枯树被飓风摇了一把,手臂落叶般脱力地坠下来,险些被未收势的摇光削去半边肩膀,不敢置信地呆滞在原地,「阿餚...」 沈珺扭过头看那个凭空出现的人影,「阿、餚?」 纷纭的记忆混杂着方才听见的只言片语,如同冬风嘶咽揉碎残花败柳。 洛餚重重地闭上眼,再睁开。 「沈珺。」 他的目光落在沈珺血色浸透的右臂,感受到自己每向那两人迈进一步,气氛的微妙就愈发浓厚一分。 直到洛餚一手牵住沈珺腕间,一手揽过肩把他裹入怀中,用身形将他与妖气凌人的青竹分开稍许,手掌覆盖在他嵴背时发觉他轻微的颤抖。 洛餚看见沈珺背后,尸与血的花开了满地,同时听见自己身后,青竹再次唤了他一声:「阿餚。」 不禁由此生出一种——棋已下到死局的感受。 一双手也环上他的腰间,带着几乎要勒进骨肉的力道。 越嵌越紧,却反倒像沧州重逢时一样,让他错觉沈珺此举只是为了一探心跳。 他勾起指边的青丝绕了两圈,嗅到清冽竹香混杂着血的腥味。 沉默中唯有体温在彼此间传递,口腔内却是干涩,如同已经诉说过千言万语。 髮丝缠在左手小指上,停了数个唿吸之后,洛餚将身前人推开,沉下声道:「你算计我。」 沈珺长眉一蹙,还未来得及开口,洛餚已抽回他小臂上的六如剑。 「仙君一面与我谈情,又一面背地里谋害,腹里的弯弯绕绕真让人防不胜防。」 语毕竟是屈肘将青竹一搡,「走。」 「走?」 摇光与六如急促相撞时划出凤鸣般的尖啸,化成锥子,从耳蜗钉进心口,「你今日若护他离开,便是自此与却月观势不两立。」 洛餚卯力接下一剑,「自此?仙君与我不本就是逢场作戏?」 沈珺微窒须臾,「此事我以后再同你解释。」 「以后啊...」洛餚咂摸了一下这个词,「还有以后吗。」 话音刚落,他们就同时感受到一阵灵息震盪,修为之高深几乎让人站不住脚,洛餚面上表情霎时凝固,半回眸朝定在原地不动的青竹斥道:「滚。」 遥遥有威严燄然的人声传来:「那蛇妖与鬼修皆在此。」 青竹慢半拍地吐了吐信子,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可音节还未冒来就突然身形一晃。 沈珺瞥见那猝然消失的人影,疮痍中只剩洛餚卓然孤另,一时间好似被难以名状的情绪淹没,朦朦胧胧地想自己或许隐有执念未解,痛恨无能为力、痛恨无可挽回。 第117页 刺出长剑的速度快得像一个换气,摇光竟然轻而易举地抵在了洛餚颈前。犹琥珀驻留千万年的瞳眸,如将天光攫取,亮得惊心动魄。 沈珺半边面颊还溅着柳惜断臂时的血,却是平静地质问道:「你想死吗?」 大殿内瞬息之间变得嘈杂,诸如「此鬼修与妖道有染」与「干元银光洞已堕入魔道」之声此起彼伏,在看清尸首遍地的惨状后皆陷入短暂的静默。 映山怒火攻心,再见洛餚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见摇光已制住鬼修命脉,硬生生收住势,「沈珺,杀了他。」 雁翎之主当即激昂道:「杀之不足以泄愤。」 「峨眉山亦有弟子伤亡,仙君理应为我等做主。」 「大卸八块、斩首示众!」 沈珺连胸脯的唿吸起伏都微弱得宛若没有似的,那柄篆日刻月、与心脉相系的宝剑不近不退,稳稳停在颈间,「此事与你到底有无关联?」 洛餚定定地看着他,「没有。」 「那你为何让他离开?」 洛餚凑近道:「你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吗?」 「你没看见他做了什么吗!」 沈珺剧烈地提起一口气,目光落在长剑之上。 却在剑刃后,看清洛餚脖颈还残留着一圈淡淡的红痕。 无暇面容下的无名火再次翻涌,这种感受和他看见那人手掌刀痕,结果还被搪塞为「练剑所伤」之时相同。一时不知是恼他放走了青竹,还是更恼他好整以暇的态度,偏偏始作俑者反倒不甚在意,端着一惯懒散语调,此刻甚至正在问他:「仙君要杀我?」 沈珺只觉牙关被咬得酸痛,冷言讥诮道:「怎么,怕没人给你弔唁?」 谁料洛餚竟然很轻地说:「是啊。」 那语气像浮萍,没有意图地随波流散,尾音却在他心间搅动,密密麻麻滞后的隐痛蓦然袭来,才发觉真正意识到无可挽留的时刻其实早在不周山禁地、早在沧州、早在西凉山。 那时他就明白「太迟了」,从此绝口不提的、想要逃避的,「抱犊山莫名覆灭,罗浮尊下落不明」的未尽之语。 那就算没有血海深仇横在他们之间,也已成既定的事实。 滔天气焰顷刻堵在心口。 洛餚伸出手,扣住他衣袖中露出的半截腕骨,似乎要将摇光朝自己方向带,好让剑刃牢牢契合喉根那条疤痕,奈何勾了半晌也没勾动分毫。 沈珺垂眸看向那发白绷紧的手指,「你是笃信本君不捨得下死手,还是就这么不在乎你的命?」 洛餚被他凶得愣了愣,回过神来,微挑眉梢道:「我赌仙君捨不得。」 「......」沈珺忍不住气闷地嘁了一声:「有病。」 旁观之人察觉到洛餚的动作,急道:「漌月仙君莫不会被慑住心神了?怎么还不动手?」 「沈珺。」映山又是一声催促。 沈珺全然不闻,与洛餚对视数秒,双眸被白刃反光闪得刺痛,执剑之手勐地一挣。 「仙君。」洛餚攥紧他想要收回剑的手,「既然是逢场作戏,怎么可以半途而弃。」 「谁跟你逢场作戏。」沈珺手上狠劲更重三分,势要将摇光入鞘,「此事以后再议。」 洛餚稍提唇角,忽然发出个单薄的笑音。 在宛若一片零钟碎梵的催杀之语中,显有几分荒唐的突兀。 「没有以后。」 洛餚说:「没有以后了。今日却月观死了那么多人,你的师长、你的同门,而你身后又站了那么多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手、你的剑。你知道他们在等着道一声什么吗?」 他俯近沈珺鬓侧,牙尖几乎要咬到耳垂,「他们在等着道一声贺喜,贺『漌月仙君以道侣为饵,拆穿魔道计谋』。」 「仍有余地弥补。」沈珺深唿吸一瞬,「我理应承担后果。」 「仙君不捨得杀我,他们可愿意得很,还扬言要五马分尸,很痛的。」 「我不会让——」 沈珺话语未尽,被唇上轻之又轻的一吻戛然而止。 刚刚还拖着尾音说「很痛」的人语调坠落下来,「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真假是非,苍生对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符号。」 沈珺毫无血色的脸愈发苍白,映山长老按捺不住地再次警告:「切莫妇人之仁。」 而面前之人眼梢弯弯的好似在笑,柔声告诉他:「万物有灵是一个『匣子』,我在青竹的『匣子』之外,又套了一个『匣子』。我曾说过阵眼是极为特殊的存在,它可能是假中的真,抑或是真中的假,但不论如何它都一定是特别的、唯一的。所以我,现在是阵法万千生灵内,唯一的『死灵』。」 「别说了。」 沈珺听见自己声音没有预兆地变得干哑,「别说了...」 他的脸上依旧是平淡的神情,唯有一双眼睛变得愈来愈剔透,像在玄水中浸润得太久。 洛餚掰不动他掌中剑,便只能暗自轻动自己的身躯。 「沈珺,仙途坦荡。」 剑刃猝然覆盖了那条疤痕。 牢牢攥紧他的手松开了,他听见不远处有人道好。『万物有灵』来时汹汹,退时却一如水消失在水中。 眼前的景象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嘉荫正殿内依然灯火通明,他依然端坐在席宴之上,依然是宾客满座,依然是人声鼎沸,笑声与喜极而泣的哭声混在一块。 第118页 檀案上的茶水依然是凉的,观音韵的涩香依然馥郁,天色依然是阴沉沉,风拂过时依然有微不可察水腥味,这是下雨的前兆。 摇光依然在手边,并未离鞘,映山长老依然同他比邻而坐,转着扳指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抬起手来,但在喧嚣中只能听见微弱「铛」的一声。 轻轻的,却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垂眸看去,原来是圆镜不慎坠落在地,可能是碎了。 他将目光收回。 檀案上的茶水依然是凉的,观音韵的涩香依然馥郁。 此时他忽然在想,济世问道近乎穷尽半生的途中、却月观禁食荤腥酒的律令下,他究竟有没有饮过酒。 沈珺这才听清映山长老所言。 「经此一役,得以识清干元银光洞真貌,也算不虚谋划。无人伤亡,实是万幸。」 无人伤亡? 「过几日诸长老回观后,你前去山南道和江南道再探局势,映竹师弟不日亦将归返,顺路也到海陵看看,海陵之后不必回观,不周山势必有掌门更替之礼,你去沧州代却月观参宴,警惕灵脉生事。再过半月便是蓬莱岛主生辰,还需在长安备礼。中秋时分观内要庆贺佳节,你一併安排妥当吧。」 此时有人前来恭贺,称「漌月仙君当真是卓尔不群、仙才卓荦、澹泊出尘,实为吾辈楷模」,如此一番歌功颂德,又躬身道:「不周山道义有亏、干元银光洞堕入魔道,诸仙门今后更要仰仗却月观,不知漌月仙君有何高见?关于灵脉一事——」 沈珺抚过摇光剑鞘,无意义地摩挲了半晌,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怅然。 耳边仍旧是那四字声声盘旋: 无人伤亡。 支撑他做决定的情感总是迟到一步,使结果一而再的重蹈覆辙。 「我道心不定。」 他缓缓开口,听不出情绪道:「既无能担仙君之名,亦无力统筹正道。」 在话音间,摇光蓦然出鞘。 寒芒染上红色,而天雷如劫般轰鸣。 云顶乍亮万丈白光,滂沱大雨终于倾幕而下,仿佛银河倒灌,溺了整片川泽峰岑。 第0071章 命 他站在堂屋围垸前,薰风从脸上跃过。 万籁寂静,院子中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随风簌簌而动,如此摇曳不知多少年岁。云流无序辗转,投下的灰影亦如烟不定。他向前迈了两步,大概是听见声响,有人从屋内出来。 那人正用巾帕揩净手,看清他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笑颜,「头不痛了?」 他张了张嘴,含煳地「嗯」了一声。 那人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他数眼,又说:「长高了,挺好的。」 说罢自顾自回了屋,去处似乎是间小厨房,从里面隐隐蹿出几缕炊烟。 少顷,那人出来后见他仍停在原地,不由道:「呆杵着干什么?坐啊。」 那人从屋内端出个炖钵,摆在树下石桌上,顺手用端钵时隔热防烫的布拭去落叶,「你张婶,前些日子纳了冬衣,正不住絮叨你呢;你武叔,还说什么『看我不把这臭小子揍一顿』,好在他今日出了门;你刘伯,啰嗦着缺了人小酌,不得劲儿。」 那人掀开了钵盖,一股引人垂涎的香气飘出来,「还是我同他们讲,少年人多出去闯荡的好,这繁花似锦的艷阳天,总跟一群老头老太、鬼啊妖啊的混在一块,没甚趣味。」 那人说着,忽然似有若无地嘆了口气,几不可闻地低语:「你张婶的冬衣每年都要纳三件,还总说要送到昇州去,劝了也不听。」 他站在树荫底,看见鹿腩肉傍了几味山珍,细细煨煮得软烂,氤氲热气雾一样升腾起来。 那人摆好碗筷,笑着转向他,没再多言,只是说: 「吃饭吧。」 洛餚感觉一只发凉的手在他额上探了探,又自鬓角滑到颈间,最后在手腕虚握一下。 他眉心紧紧皱了几皱,竭力掀开沉重的眼帘,面前却空无一人,倒是白须判官见他醒来,忿忿不悦地哼声道:「你怎么又——」 「又死了。」洛餚有气无力,厚着脸皮一叠声的讨饶:「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他说着撑起上身,「你都不知我这一路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先是道行百年的九尾、又是劳什子仙人尊使,挥挥手就能把我这小鬼修灰飞烟灭,阎王爷的差事真不好办。」 判官抚着须瞪他,「阎王爷的差事?阎王爷的差事都被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罢。」 「怎么会,这不是没遇上机缘吗。」洛餚挑起屏风缀珠,道:「换了?」 判官依言瞥过去,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道:「换汤不换药。」 洛餚扫他一眼,像在问:什么意思。 「别以为我不知你曾有换副尸躯的歪心思。」判官踱回书案前落座,执起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幽冥圣器烧耗精血,你不能在阳间拖得太久,听老朽一言,阎王爷的差该抓紧办。」 洛餚手上把玩着缀珠,问:「地府为何要我去办这寻四件器物的差事?」 怎料判官却是反问:「你忘了?」 洛餚未作答,判官稍移镇纸,道: 「那是你自己要去的。」 洛餚动作一顿,撇嘴道:「我怎么可能没事找事,为了什么?」 此语道出半晌,却是洛餚倏忽睁大了眼,一瞬间像被凉意浸透。 第119页 不对。 记忆中的画面走马灯般闪过,哪怕合眼也深深印在虹膜之上。 不对,那个『机缘』有问题。 那个促成他与沈珺初识,又引导他们寻得撷月盏的『机缘』。 他的心绪停滞住,缓神缓了良久,待皮肤上的鸡皮疙瘩退下去,才摆出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双臂合抱,斜倚着唤了声:「判官大人。」 判官头也没抬,洛餚观着笔桿的游动,浑不在意地继续道:「沧州境内有一方邪林子,我与漌月仙君便是在那处初识,次日,他向我提及『机缘』,由此才寻得撷月盏。」 判官的笔桿微不可察地止了止。 「而促使我们相遇的契机,我时至今日也并未想明白——仙君当场用攘邪阵渡化了一具活尸体,南枝告诉我那具尸体上残存着生气,应当是方死不久,死状还是开肠破肚、被卸去下颌骨,好巧不巧,正与我们当时搜寻的涂山一殁残尸相吻合。」洛餚直视着判官,「你说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判官搁下笔,喉头滚动了一瞬,道:「这个问题老朽早已给过你解答。」 洛餚蹙眉道:「什么时候?」 「月余之前,你站在这里,告诉老朽你遇见一位仙家官的时候。」判官单指虚虚一点房间正中,「老朽就已告诉你答案了。」 「那时你跟我说的是——」洛餚从记忆角落翻出那个玄乎其玄的字眼,「命。」 判官颔首,「正是。」 洛餚轻笑一声,「『命』能在沈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 「你信因缘果报,却独不信命?」判官收拢书卷,默默嘆了声,「不然你为何要去办这趟差事,地府又为何单单应允你还阳?其中因果,早已写在诸人命薄之中。虽事在人为,但成事在天,此语你终究会参悟的。」 语罢挥挥手,示意洛餚无碍便早些办差去,只是临洛餚出门前忽尔道:「有人寻你。」 洛餚正在脑中反刍判官这一番言语,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这话不对,阴律司哪是『有人』找,分明是有鬼——」 他边说着边推开门,看清人后干脆利落地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表情险些没维持住。 四下里静得出奇,那白影茕茕孑立,如一捧薄烟在眼前化开。 沈珺平静地浅浅望过来:「谈谈。」 洛餚依言走近,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仙君的戏竟要演到地府来?」 「我与你并非逢场作戏。」 「我知道。」洛餚在一臂之远处立定,隔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可是罗浮尊身穿却月观校袍站在此处,难道不像一个笑话?」 「这件事...」沈珺偏首错开视线,没一会儿又移了回来,「却月观是想借用六如剑主罗浮尊的名号,以外敌转移矛盾,不周山是镇天地灵脉之所在,不能成为众矢之的。我为你准备了玉坠,你此后可凭『言琰』的身份留在——」 「所以。」洛餚轻轻打断下文,「所以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你,是吗?」 沈珺艰难地合上眼,黯淡得几乎要融进虚空中。 阴律司本就不是生魂该来的地界,沈珺的出现远超洛餚意料之外,原本预想好的措辞被打散,一时更关心沈珺为何在此。 他掐着掌心的指愈发用力几分,终究是忍住了,听见沈珺从唇齿中挤出一声:「不...」 洛餚却是道:「是。」 沈珺纤长睫羽一颤,似要将眼睛睁开。 「因为他们都已经死去了。」 无间道狱分明是没有风的,那一瞬却好似有气流穿堂而过,撞碎他们之间要在光下才能看清的万千悬尘,发出清脆又空灵的回声。 「抱歉。」 沈珺终于抬起眼,恳切道:「抱歉。」 洛餚松开握得太紧的拳,总觉那些飘飘忽忽的尘埃是一抔黄土的细碎颗粒,随祭品焚烧的灰烬流落到九泉之下,他抬手在沈珺肩头抚了抚,不想让它们落在沈珺身上。 沉默蔓延片刻,洛餚从贴合心口的衣襟处摸出一件物什收进掌内,这时沈珺问道:「你要去找他?」 「青竹?」掌中的物件温和细润,触感微凉。洛餚摇头否认道:「他这番行事算谋害未遂,再说谁能确保那并非谗言佞语,寻人不如靠己。」 洛餚顿了两三秒,才牵起沈珺,将那枚细润之物放入他手中。 「抱犊山是一座游山,暂且回不去,可我终究是要报仇的。倘若兇手当真是却月观中人,沈珺,你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洛餚小心翼翼地观察沈珺的神情,未曾认主的袖中剑续昼静卧着,被白皙皮肤衬得更加剔透。 其实他并不在乎声名,「罗浮尊」是正是邪不过旁人的臆测和评价,而他又为何要自己活在别人眼中。只不过,沈珺既然能为却月观牺牲他的「姓名」,又如何会在他与却月观对峙时,选择站在他的身侧。 所以洛餚说:「没有以后。」 早知当初就不该提什么「志同道合结果反目成仇一刀两断」,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分道扬镳一拍两散」之类的鬼话,真他妈一语成谶。 沈珺默然静立许久,才亦递给他被绢帕细緻包裹的一物。 反应平淡、连留恋也无,似乎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洛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闷在胸口。微垂下眼,收回目光。 第120页 如此,自然错过了沈珺迟来的情绪转变,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波澜的脸倏忽牵起个浅淡的、意味莫名的笑。 「是不是无可挽留了?」 沈珺手臂漫不经心地搭上洛餚肩膀,五指不知为何虚拢着后颈,指腹摩挲一小块皮肤,圆钝甲尖挠下细微的瘙痒。 洛餚略显错愕,那双明眸不善地微眯起来,扼着后颈的手勐地收紧用劲,他被迫稍稍低头,只觉一捧烟雾就落在了面前。 温热轻而易举地撬进唇缝,不得章法地在齿贝间晃了一圈,舔舐过上颚,湿软勾缠着舌尖。魂体分明没有唿吸与心跳,却错觉两者融在一块。 最后沈珺毫不客气地咬了他的下唇,分开时说:「不言语就当作『不是』。」 语毕将续昼送还给他,白袍一掠,轻飘飘地行远,没留丝毫反驳的余地。 洛餚等那影子远至目力不及时才在唇边衔起抹弧度,心说仙君你把我话都堵住了,这样分明属于强买强卖。 不过转瞬他又面沉似水,折身返回阴律司,屈指在判官案前敲了两下。 判官抬首见这向来不着调的人阴着张脸,莫名将调侃的话吞回肚子里,硬邦邦道:「有何贵干。」 洛餚敛下眼俯视他,「沈珺一介大活人,十殿阎罗怎敢让他进来。」 「呦,不高兴?」 洛餚不掩嘲弄道:「地府如此办事时倒不怕睽违天道、违背命数。」 判官心虚地捋了捋须,「漌月仙君此举不是以无情问道,是以大道问情。天道应允,地府拦不住啊。」 洛餚话头一哽,再次掐着掌肉平缓心绪,一摆手道:「走了。」 刚迈出门槛,忽然探个脑袋回来,「判官大人,记得劳逸结合,我看你鬍子都稀疏不少。」 判官气得险些抄起琉璃筒朝他砸过去,说也不看是谁惹人心烦,末了忍不住笑骂句:「快滚。」 幽冥既虚无又充盈、既永恆又短暂,浩荡的灵魂大潮从头顶涌过,如同忘川水东去,层浪千叠的支流。 洛餚在阴阳交界道接回了南枝,刚一照面她就将那些仙家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到阳间之后仍喋喋不休,还颇不满意地朝他啧嘴:「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洛餚颇感无奈道:「你觉得我该说些什么——重生后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吗?少看些话本吧你。」 南枝哼一声,「那接下来怎么办?」 「钓鱼。」洛餚悠哉伸了个懒腰,「放长线,钓大鱼。」 南枝狐疑地觑着他,「你饿了?可是咱们连饵都没有。」 此时洛餚已大步迈开,双手垫在脑后道:「要不然怎么能叫『愿者上钩』呢?」 【作者有话说】 居然20w字了!感谢耐心读到这里的好朋友!想休息一周,下一次更新在11.11号。 第0072章 鬼 雨后初晴,阳光洒在浮云细雾,将万物都蒸得暖融融,如同熟透的柿子挂在梢头。 正值起炊煮米时,家家透着烟火气,田埂上传来串轻快的脚步声,一径熘烟似的惊起停憩的蜻蜓。 「翠翠!翠翠等等我。」 约莫总角之岁的小男儿背着一箩筐鱼草和霞辉急奔向前,一面挥开振翅周旋的飞虫,一面扯起个笑道:「翠翠,回家吃饭呀?」 身着绿罗裙的姑娘目视前方,眼也不斜,只「嗯」一声。 「我也回家吃饭,今儿我娘煮豆子。」男孩挠挠头,没话找话道:「我猜明日肯定是个大晴天,书上怎么说来着,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 「胡小七,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就要撞到人啦!」 姑娘赶忙拽住他,看清入目的一袭白衣,当即面露歉意地怯生生道:「仙家官。」 白衣人掌托男孩后背,轻轻啧了声:「慢点,要不是我身子骨硬朗,早就被你撞到沟里去了。」 胡小七闻此声,头都还没来得及抬,便已颇为激动地一把抱住那人大腿:「郝有钱!」 洛餚赶忙护着裤头,没好气地在他额上一弹,「做什么?诶,别动手动脚地拽我裤子。」 胡小七稍松开手,仍是攥着洛餚衣角,跟担心人跑了似的,「你上次的鬼故事都还没讲完呢。」 「早就忘光了。」 洛餚揪下根草茎在他脖颈挠了挠,试图将他支开,结果胡小七仍是像个狗皮膏药甩不掉,嚷嚷道:「那再讲讲你走南闯北的故事如何?西凉是什么样的?岭南是什么样的?沧澜海究竟有多大,当真是一眼看不到尽头吗?」 「我同你讲过的次数十只指都数不过来。」洛餚两条胳膊都伸不直,一边挂着胡小七,一边挂着翠翠,翠翠虽未说话,却亦是眨着双晶莹的眼直直盯着他看,洛餚只得无奈敷衍道:「先回家去,我也要回去吃饭。」 「你还在那间土地庙住着么?」胡小七撇撇嘴,「那里四下漏风,好生凄凉,为何不搬来我家住?我爹娘都乐意得很,还说若得幸仙家官造访,是蓬荜生辉的大喜事。」 洛餚暗忖你家还有个未出阁的长姐,他一介男子怎么好借宿,不过未言此语。「我以天当幕、以地为席,床铺比帝王家的御花园都大,有什么可悽惨的。」 话谈间终于行到了村口,他两手抖落抖落,将誓要在他身上开花结果的小孩儿摘下来,随手抚过发顶,「快走,入夜再讲故事。」 第121页 待胡小七和翠翠一步三回头地行远,洛餚才徐徐舒出一口长气,脑仁都隐隐作痛。 「你就应该跟仙君学学。」南枝飘在他头顶看热闹,「当时在沧州,想要拜谒之人挤肩接踵,险些把门槛踏破,但仙君只要将脸一沉,那些人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末了又哼声嘀咕:「铁石心肠的坏仙人。」说着露出个「你再瞧你」的神色, 洛餚心道不就是板起张脸么,依言冷冷剐她一眼,「叽叽喳喳的臭黄雀,从我头顶滚下去。」 南枝被他突如其来的狠戾唬得打了个哆嗦,讪讪飘下来与他并肩。 连犁田的牛都被牵回棚,村舍四合静悄悄,偶有稀疏人声散落,混入树巅寒鸦啼鸣中。 日渐西沉,夜色清朗。 洛餚返回土地庙生起火,炙热焰光映得面庞明暗不定,他手中正捏着一沓符篆,如打纸牌般拢成一摞,时不时抽出张扔进火堆,被沙沙作响的红舌头侵蚀成灰烬。 他每烧一张,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便愈难测一分,看得南枝胆战,不存在的心跳都擂起鼓:「前些日子杂七杂八的琐事太多,才因此画得仓促...」 「你不愿寻残魄入轮迴,我可没办法永远护着你。」 「知道知道...」南枝干巴巴地转移话头,「今夜是阴时,那群人会来吗?」 此处不过是淮南一方不起眼的小村庄,他们偶然途径此地,之所以滞留小半月,不过缘因村边野坟有些许异样。 身为鬼修,洛餚自是对鬼道阵法如数家珍,坟茔浮动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是有鬼道中人在坟场设置未成型的杀阵,若是如期开阵,村内诸户恐怕无一倖免,虽然他并非乐善好施之人,却也断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还身穿却月观校服,于情于理都无法置身度外。 洛餚被光晃得眯起眼睛,「当然会来,他们等的便是今夜。」 南枝不由纳闷道:「那你还让那两小孩来听你讲故事。」 「又不碍事。」洛餚悠闲将一叠符纸妥当收好,「我难道护不住两个小孩?再说若是顺利,明日就该启程离开,送他们个身临其境的鬼故事当作告别礼罢。」 南枝听见「鬼」字,已感到后脖子寒浸浸,支支吾吾道:「你、你们去凑热闹,我还是回去多读几遍《酆都纪》。」 话音刚落,整个鬼就霎时失去踪影。 此时土地庙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缝探进俩东张西望的脑袋,四只眸如点漆的眼睛滴熘熘打转。洛餚夹出两张符叠成纸鹤,随手将柴火熄烬,「走吧。」 胡小七和翠翠接过他的纸鹤,捧在掌心爱不释手,「这是什么?」 「护身符。可要收好了,仙家官的护身符很值钱的。」 胡小七头点得如同公鸡啄食,攥着衣角将它收入衣襟,翠翠担心将它压坏了,一路牢牢捏着翅翼,仰起头问:「咱们去哪里?」 洛餚答曰到了一看便知。 阴时夜的月色稍显黯淡,朦朦胧胧仿佛生了锈的钝刀,远处暮沉不知究竟,他指尖猝然迸亮缕荧蓝鬼火,若光透隙罅一线。 「你们这近来可有何异样?」 胡小七和翠翠皆好奇地凝着那抹荧火看,闻言偏头想了想,由翠翠道:「娘亲说我们村招了孽障,百年来日渐人丁凋敝,近年稍有起色的族亲皆迁走了,如今还留在村里的不过十来户人家。」 洛餚听此,聚拢心神问道:「什么孽障?」 「其实没什么。」胡小七抢答,「并未有灾祸,也没听说有人无缘无故丧命的传闻,但村里人就是在慢慢得变少。还有还有——」 胡小七一步跨过条小溪流,回首指着它道:「水也少了,原先这条溪足有四五步宽,现在我稍稍一跳就能过去,好多人家连门前的鱼塘都干了。」 语毕又是一跃,轻快地跳过两块裸石之间。 等三人行开半炷香,村庄本就缥缈的烛光更是遥遥不可及,甚至不如星子透亮,胡小七和翠翠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脏五两肉七上八下,抓着洛餚的小手攥得更紧,均有栗然生惧之意。 胡小七吞了一大口唾沫,提醒洛餚:「郝有钱,再走就要走到墓地里去了。」 相较二人颤颤巍巍,洛餚可谓闲庭信步,「在墓地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翠翠低低呸了声,嗫嚅道:「仙家官这话说得不吉利。」 洛餚有意顿住步伐,「那我们回去?」 「不行。」胡小七拉着他加快数步,「将来我也要成为斩妖除邪的大英雄,怎能畏缩不前,我们村墓地从不闹鬼,有什么可害怕的。」 语毕两手一甩,大咧咧昂首在前。 翠翠见状也松开洛餚,将纸鹤拢在掌心,同胡小七并肩而行。 洛餚周身失去桎梏,难得感到一身,闲来无事地揪下片香椿叶,眼见坟茔已近,不动声色地将灵息弥散铺展。 周乞那癫人有一句话说得妥切,鬼修异于仙道名门正派,并非强调筑气修习,只要符咒画得流畅、诀语念得顺熘,所谓修为不过锦上添花的筹码,以至于褪去一身道袍,復归凡间驱邪相宅算风水之流不知凡几。 故而识鬼修不以修为作准,有修为高深者连个阴风吹吹符都能绘岔,亦有修为低下者一出手就是凶煞厉阵,幡镇恶鬼恆河沙数。 但修为参差总归会有体现,剑修有「人剑合一」、刀客有「无常无我」,而鬼道之修存在于阵法符篆厉害间,若是修炼到东西鬼帝那般境界,便能以身饲阵,以心作法,更有传言修行至高归一时,即可炼天地为阵,翻手云雨。 第122页 不过洛餚并未有此等志向,他从来都是得过且过,自在随心,生前如此、死后亦然,之所以勤勉练剑主要是因为—— 他的思绪倏忽一顿。 记忆积淤滞涩,唯有道人声清亮,嗓音稚嫩得如同胡小七,却是一板一眼替他缠上剑穗,说「我们要一起行侠天下的」。 似是青竹不服气地问「那我怎么办」,那人眼梢弯起来,分明是张白净无邪的脸,薄唇中清清冷冷地道着:「把你炖成蛇汤,带在路上当口粮。」 于是他没骨头般往那人背后一挂,含笑应声附和:「起锅烧油,焖熟了明日就下山。」 那人说话的语调,像山楂外冻了层硬邦邦的壳,生咬下去硌牙,要含得硬糖化开才能品出些滋味,酸甜恰好。 人在世间喜好总会有偏向,有君子好逑窈窕淑女、有侠士钟情潇洒风流客,算他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不钟意孤山雪也不钟意苏堤风,偏偏要它们混在一块才觉有趣得很,这大概也是他最开始就在漌月仙君这棵树上挂了根绳,现下还隐隐有吊死倾向的原因。 「郝有钱——」 洛餚自心念动处回过神来,原是他们已行入坟场,胡小七戳了戳他问:「你怎么不说话?」 洛餚耸耸肩,「我在想鱼怎么还没咬钩呢。」 此语才落,许久未曾施展的鬼道灵息适时捕捉到一抹异动。 他轻拍胡小七与翠翠肩头,从容自若道:「鬼故事开场。」 第0073章 故事 四合被极度的寂静封堵,灰白森森的坟包衬着枯藁嶙峋的死树,是能叫俩小孩肝胆都寒透的氛围,譬如不小心打碎了碗,缩躲在门后墙根,听爹一边拎着扫帚,笃重的脚步和簌簌摩擦声逼近,一边说:「胡小七,我看见你了。」的那种恐惧。 胡小七不免从骨子里感到发憷,上下牙关不由自主地厮打,步下踟蹰起来,此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抵着他单薄的嵴背。 「怕什么。」 胡小七反手一捞,抓到指关节突起的骨骼。 郝有钱身上有种令人矛盾的感受,看起来没个子丑寅卯,分明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却又莫名觉得他能将底兜着。胡小七将其归结于仙家官气度,一颗心安回原处,当即雄赳赳气昂昂阔步向前,甚至捡了半根树枝握在手中当剑。 「翠翠。」胡小七将树枝横在身前,另一只手作势轻碰女孩窄袖,「你若是害怕就、就牵着我。」 翠翠白了他一眼说「我才不害怕」,将碎发往耳后一别,挽起层层衣袖。 此刻恰有阴风过,勐听呜咽一声,胡小七骤然缩起肩颈,手上不自觉地拽住最为临近的事物借力,翠翠「哎呀」声挣开他道:「你干嘛牵我!」 胡小七四下挥着树枝,「没、我没害怕。」 翠翠板起小脸道:「我娘说男女授受不亲。」 「那你就当我是女孩子吧,牵一下——牵下袖子也行。」 洛餚在后忍俊不禁,此番对话总觉有些耳熟,但来不及细想,突闻两声挫金般的响动,当下心神一凛,为了不显山露水,悄无声息地将身形隐入暗处。 胡小七和翠翠忙于拌嘴,一时没察觉身后已无人踪迹,相互拉扯的小打小闹间亦是分散黑暗中对于未知的恐惧。 翠翠心思细腻,五感比胡小七敏锐稍许,倏忽摁住胡小七肩膀,侧过耳全神贯注道:「你听,有人在说话。」 「说了些什么?」胡小七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掌拢在耳边,听得些断断续续的人声传来。 「像是『不可能』...『从未见过』...『鬼道修为如此高』之类的。」翠翠颇为疑惑不解,正想回首问仙家官其中含义,那声响猝地中止,不等两人反应,便是极为勐戾的鬼啸直向面门袭来。 刺得胡小七耳鼓闷闷作痛,捂起耳朵吼道:「这是怎么了?」 翠翠也是悚然一惊,结果那飘忽不定、形骸破碎的人形只是围着他们打转,逼不近分毫,原本还有些汗毛倒竖,见似乎没甚危险可言,立刻好奇心起,截过胡小七手中树枝凭空戳了戳,「真的是鬼?」 人形露出凶神恶煞的神情。 落在翠翠眼中倒像小狗呲了牙,她坦然将胡小七捂耳朵的双手拽下去,举着树杈指指点点道:「死鬼也不过是活人所化,没什么可怖的。」 胡小七若有所思地捡起枚石子一扔,「呀,穿过去了。」 两人当即撵着鬼影追问起「阎王爷有几个脑袋几张嘴」、「黑白无常的舌头究竟有多长」,闹得鬼影不堪其扰,尖啸四散,少顷终于感知到镇魂幡,头也不回地往回钻。 张牙舞爪绘着辰州符的鬼幡阴森彻骨,握在一长髯老者掌中。 胡小七和翠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除却皮肤上凉得激起片鸡皮疙瘩外,面色不改地与老者互相打量,但窸窸窣窣踏碎枯叶的跫音并未停歇,不多时,暗色内又显出两道身着宽大灰袍的影子。 其中一中年男子犹豫着,似是不敢置信道:「翻转我等阵法的鬼道大能...竟是两个小毛孩子?」 「难不成、难不成世间真有返老还童的奇术?」 为首老者冷笑道:「鳃鳃过虑,庸人自扰。依我看,一杀便知。」 语毕掌中鬼幡捣地一震,霎时阴气弥合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唯辨得狂啸凛冽,幽魂如泣如诉。 胡小七打了个寒颤,可一声「郝有钱」还未喊出来,万鬼同悲的恸音骤然化为泡影,那为首老者倏忽沉下脸色:「有厉鬼。」 第123页 「怎么可能?」他身后二人张皇窥望,镇魂幡如凝滞般岿然不动。 为首老者一时也琢磨不透,向后使了个眼色,「你带剑试试那俩崽子深浅。」 受意之人惊疑不定地攥紧铜剑,硬着头皮缓步向前,胡小七和翠翠见到真实闪动寒芒的青刃,才如梦初醒地觳觫,心觉鬼魂果然不及活人可怕,小树枝摆出抵御姿势,相互抓着对方胳膊,抖声低吟道:「郝、郝有钱?」 他们连连后退的身躯撞上温热一物,突看面前持铜剑逼近的中年男子神情骤变,熟悉的嗓音闻声应道:「我在呢。」 洛餚目光在镇魂幡上转了转,意味不明地稍提唇角,「西凉山啊。」 「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刚才这两黄毛小孩不是提过了。」洛餚蹲下身,一手遮住一人的眼睛,「在下郝有钱。」 为首老者道:「我看阁下亦是鬼道中人,你我无冤无仇,何故阻碍西凉山行事。」 「西凉山能行什么大事。」洛餚眉梢微挑,「屠村?」 老者闻此更是绷起脸,避而不答,长髯微微飘动,袍上古纹卦图隐显。 洛餚似浑然不觉气氛的暗流涌动,语调一惯散漫,「谁说我与西凉山无仇无怨。」 他道:「你仔细看看我身上衣衫,再瞪大眼认真瞧瞧我这张英俊潇洒的脸。」 「脸」字音刚落,西凉山三人旋即动弹不得,惊唿卡在喉咙里,脸都涨成猪肝色,仅有老者还残存一丝话缝,在肺腔空气都被挤压抽离的痛苦中肝胆剧颤:「你...你所为何求...」 「我无欲无求,不过前些日子听闻漌月仙君大闯西凉山,有点好奇他在你西凉山的九曲鬼河阵中经歷了什么?」 洛餚手上不由用了些劲,将指缝都遮得严严实实。 老者哆哆嗦嗦、一字一顿地挤出些话音。 夜间气温陡降,又许是鬼气阴寒,连地伏草茎都染上白色,枝叶冻了层薄霜。 胡小七听耳畔突然没有动静,情不自禁地去抬按在眼前的手,「怎么没人吱声?郝有钱,那些人在做什么呢?难道已经逃走了?」 「他们在——」 血色如同剧场的帷幕,无声哑剧在月光下展演。 乌青铜刃剖开柔软的肚腹,肉糜翻涌间淅淅漏出肠道,转眸看同伴的匕首割破颈侧,脸皮已然掀起一片,剥离时可见红彤彤的筋肉。 而那长髯老者,则是身不由己地张开口,露出一嘴零星黄牙,「是你、是罗浮...」 洛餚发出个笑音,俯近胡小七和翠翠耳廓轻声细语道:「没听到我数三二一,千万不要睁眼。」 苍老的手抓起剑柄,剑尖几乎与下颌齐平。 「你背叛了盟约...」 连指甲缝中的血污都颤得栩栩欲滴,老者眸中血丝迸裂,下巴勐地一坠,「你背叛了西凉山!」 在悽厉指控声间,利物猝然刺穿咽喉。 胡小七和翠翠俱是被骇得愣神,下意识地抱住面前小臂。 半晌后感觉到周匝温度回暖,鸡皮疙瘩徐徐消退,护着眼的手掌轻微动作,伴随「我手都要酸了」的抱怨之声,睁眼看时,那些人影鬼影全部如同雾气消散。 四周依旧是灰白森森的坟包与枯藁嶙峋的死树,恐怖气氛却荡然无存。 「鬼都不见了。」胡小七环望道。 「凡间本来就没什么鬼,它们大多在阴阳交界道徘徊,若是随处都能见,阴曹地府那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的铁饭碗都要被阎王爷砸咯。」洛餚转过身,准备打道回府,「走吧,鬼故事讲完了。」 胡小七一脸未尽兴的模样,恋恋不捨道:「我都还没看清那鬼的样貌呢,回去我就缠着爹给我削把桃木剑,今后斩妖除魔,人人都要对我道声『胡大侠』。」 翠翠拆台道:「你方才拉我手了,充其量只能作『胡小侠』。」语罢仰起脸来看洛餚,「仙家官,那老头最后是在跟你说话吗?」 「不用理他,胡言乱语而已。」 洛餚望向原先三人站立处,本要燃符渡化阴魂,却见它们出其不意地急急蹿离,似乎有牵引之力。 看方位...像是归去西凉山。 不知道周乞这番行歹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洛餚多留了个心眼,此时胡小七和翠翠又在为「牵手」之事争论不休,磨得他耳朵里都要起茧子,干脆左耳进右耳出,可那股熟悉感再次顺藤而上,攀附心口。 他追忆往昔已不再感到头痛,零星画面和声音倒带般陡然回帧,但见皎皎孤月高悬,满目莹若圣洁雪。 夏蝉鸣语,妄图秋色。尽管此生穷尽,依旧无悟江畔何人初见月,不知江月何年初照人。 东隅已逝,或许曾几何时,他曾经在如此莽莽然月尘之下,曾经与如此锦瑟年岁之人,曾经歷如此相似的一瞬间。 第0074章 小白 日上三竿,太阳在云锦表层化开。 洛餚翘着腿在槐树顶小憩,周身洒满金箔似的光斑,原本安稳阖着的眼皮无故颤了颤,突听一声怒吼搅破宁静,爆发出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武叔提着木桶从厨房内出来:「是谁!哪个小兔崽子把我鱼弄跑了!」 他掀起眼帘往下一瞥,青竹正猫在武叔视野盲区,食指抵在唇边,朝树上的洛餚做了个「嘘」的口型,又偷偷朝他招手:「阿餚——快来快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翻身跃下,跟着青竹七拐八拐,来到屋子的背阴处,清风霎时抚平燥热。 第124页 一个身穿浅色衣衫的小孩蹲在木盆前,指间捏着根鱼草逗那条胖鲤鱼,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露出双盘明露滴般的眼,青竹唤他:「小白。」 小白的视线却越过青竹:「洛餚。」 洛餚没由来地忽而想起这个称唿的来源。青竹有段时日喜爱听刘伯说书,偶然听闻白娘子传奇的故事,大概是物伤其类,整日絮絮抱怨那法海秃驴,唉嘆蛇生多舛,也不知他有个什么可「多舛」的,可能是半夜偷燻肉被武叔吊起来揍了吧,一时戏上心头,以青蛇自居,还管那常穿素衣、生得白净的孩童起了个「小白」的名号。 他记得小白当即板起小脸,义正严辞地拒绝这个称谓:「第一,我是男的;第二,你是雄蛇;第三,那洛餚呢?」 洛餚心说他才不要凑这个热闹,听起来傻乎乎的,谁知青竹偏了偏脑袋说:「许仙?」 总之不知道什么缘故,分明十分抗拒的洛餚和小白都默认了青竹的叫法,以至于直到青竹的一时兴起的趣味过去,他们仍然会唤他「小白」。 小白指间鱼草一收一放地逗那条鲤鱼,好似全然不闻武叔愤极的怒吼。 这人瞧起来人畜无害,其实青竹那些坏点子小把戏全是由他教唆,洛餚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仨的相处通常是小白暗中使唤青竹捣乱,洛餚则负责给被骂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青竹背黑锅,主要原因是他身手矫健,文叔武叔齐上阵都逮不到他,而作为报尝—— 作为报尝,小白会用他那张「乖乖牌」的脸,敲开张婶的房门,握着她的手说:「婶婶,我们想到山腰处去玩,日落之前肯定会回来的,我保证把他们俩看好。」 由此,便可以换来一日珍贵的「放风」时间,在抱犊山任意犄角旮旯探险。 「今天我们去哪里?」青竹伸手在鲤鱼光滑的鳞片上摸了一把,鲤鱼一个甩尾,溅起的水花泼了他满脸。 湿哒哒的碎发黏在额头,水珠顺着皮肤滑下鬓角,模样好不狼狈。 青竹有些气闷地努起嘴,但回眸见阿餚和小白都翘起唇尖,又莫名不生气了,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抬臂将面庞的水蹭在衣服上。 「我在山中修炼时,曾听说千仞陡崖那面的山缝岩隙中有一个洞,洞里面有...」青竹摆出个神叨叨的表情,压低声音强装阴森:「一口棺材。」 「棺材?」洛餚闻言看他一眼,示意他说详细些。 「雕刻螭虎纹饰的棺材,通体漆黑。」青竹伸手比划了一下,「传闻那山洞曾有修道者坐化,衣冠容貌不腐不朽,棺椁内装的都是龟甲龙骨,篆河图洛书、记奇门遁甲!」 洛餚堪堪年满十四不久,修鬼道不过四载,学了个囫囵吞枣,青竹这厮更不必多言,用小白的话说就是「道行百年,光顾着冬眠」,虽然都称得上一句天资聪颖,但若传言是真,那他们这点儿功夫在得道者面前,充其量只能算作三脚猫,可一人一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对视一眼就皆有些跃跃欲试。 小白盯着鱼尾摆动的波纹没接话,青竹悄悄朝洛餚挤眉弄眼,意思是:「蹈而不可失者,机也,你快去争取争取。」 洛餚嘬唇作哨吹了几声莺啼,意思是:「你怎么不说,你们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好吗?」 青竹左眼先眨三下,右眼后眨一下,附加鸟鸣两句,意思是:「我求情不一定有用,可你去说小白准会同意的。」 洛餚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蹭到那人身边去。 他方才虽是说「青竹和小白天下第一好」,但自幼一块长大,彼此竹马之情也是只多不少,不过半月前发生了件...小事,让他与小白之间徒生了层诡异的隔阂——他单方面认定的隔阂,近日来两人疏远许多。 他用指尖拨弄着微凉的水面,佯作漫不经心道:「小白...」 小白撩眼觑过他,话中带刺道:「你这对招子终于治好了?前些日子怎么瞎得不明不白,跟全然看不见我一样。」 洛餚颇感尴尬的将半张脸埋进臂弯,腹诽小白这般小心眼,闷声说:「哪里会看不见你,你往那庭中一站,其他什么人啊树啊、桌子椅子我才是全部看不见了。」 这可是句推心置腹的实话,有段时间他走哪儿都会无意识地东张西望,像在搜寻什么,反应过来不由郁闷自己是不是鬼道修多了,将小小的堂屋围垸幻视成了阵法,那白飘飘的影子就是独一无二的阵眼。 小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靠近洛餚的半边身子如同被火燎过,虽是面无表情,热度却烫到耳根,没甚威慑力地斥道:「油嘴滑舌。」 洛餚伸出两指捏住他的衣袖,脑袋枕在臂弯里盯着他看。 小白欲盖弥彰地捂住耳朵,但连手掌湿意都没能在这注视中让温度降下来,转移话头道:「你想去?」 洛餚眨巴眨巴眼:「我想跟你一起去。」 晖光透进眼底,将瞳眸映成琥珀的颜色。让他记起竹简上言,古人认为琥珀是百兽之王老虎的精魄,坠入地底所化而成。 青竹忍不住提醒:「你们别忘了还有我啊。」 小白反手朝青竹弹了弹指尖水珠,得逞后满脸无辜道:「想忘都难」,起身去同张婶软磨硬泡,在槐树下与洛餚和青竹会面时背后负着柄长剑,比他身量短不了多少,却更衬得人笔挺若竹。 青竹的鳞鞭是往岁蛇蜕所化,盘踞右臂似一条小蛇,唯有洛餚两手空空,衣襟揣了沓符篆便轻装上阵。 第125页 青竹自己亦是十来岁的少年样貌,还非要装出副长辈风范,对洛餚道:「若是遇到危险你就往我身后躲,本蛇仙指定护着你。」 「不用,小白会护着我的。」洛餚身形一歪,习惯性地要往旁侧人身上靠,但不知倏忽想起些什么,竟生生止住劲头。 小白不予置否,看向青竹道:「你可认识路?」 青竹神情略有夷由,不待他回答,洛餚已气定神闲地向前行去,「千仞陡崖不就位于山阴处么,那岩洞如果真如青竹形容的那般玄妙,自然是藏风聚气之所在,不会太难找。」 小白与青竹依言紧随其后,正值万物繁茂的夏至,遍野是苍翠色汹涌如潮。 抱犊山是座清逸游山,好比《沧澜海志异》记载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现世之时、之地捉摸不定,同海市蜃楼相异处在于此山是真真正正存在,不过求见需些机缘造化,但山中无甚金银财宝、无甚藏经密法,且阴气浓郁,也没什么缺心眼的人会存心求此机缘,因而在世人眼中,它倒更像座无欲无求、自得其乐的桃花源。 山间幽径伴随激流叮咛,绵延至悬崖绝壁处,水路穷尽,叮咛声幻作飞湍瀑流,浩荡乘云而起,当真疑是银河坠落九天。 洛餚不经意地向下瞥了眼,一见此情此景即刻就有些膝骨发软,不禁懊恼怎么忘记恐高这回事,一紧张就想攥着些什么,原本不皱的裤腿都被拧得团起一小块。 三人排成一线,青竹行在他身前,小白本来行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加快了几步与他并肩。 两人的肩膀紧挨着,再想向旁侧山崖下眺,便也只能看见小白乌黑的发顶。 若是放在从前,洛餚早已二话不说没骨头似的勾搭上肩,可现在却只是摸了摸鼻樑骨。 出窍的三魂七魄扑腾在半空审视彼此间隙,左看右看都要忍不住连声念叨一句:太近了。 太近了。 近到那个荒诞梦境又在脑海中捲土重来,洛餚立刻惊恐地错开半步,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他察觉到小白的视线扫过,带着丝缕探究意味,好在此刻青竹忽然开口。 「等一下。」 他们同步向前方看去,路已至尽头,天堑一般的陡崖横在眼前,活像鬼斧噼开大地的一条裂痕,虽深但不算宽,隐约可见对面苍壁上的岩隙碎缝,爬山虎似的趴满了。 自山顶向下望,只见雾气深深、翻卷若海,无序翻涌中恰逢云开雾散之时,视野逐渐清晰明朗,对面苍璧确实有一处隐秘的洞穴点缀其间。 第0075章 有人 青竹唇瓣微启,鲜红的蛇信子从唇缝探出,捕捉到令妖心旌摇盪的气息:「血的味道。」 「想必此地并非善处。」小白闻言稍稍蹙起眉心,「真的要冒险吗?」 洛餚说「来都来了」,但也并未表现出非去不可的样子,转头看了青竹一眼,「去吗?」 青竹偷眼望向小白,「去吧?」 小白又看回洛餚,视线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微不可察地嘆口气道:「那去吧。」 三人在原地踟蹰片刻,环顾四周,如同伫立于孤立无援的天涯海角,青竹不由纳闷道:「我们怎么过去?」 洛餚指间夹出三张黄纸,「传送符。」 青竹看了看深不可测的陡崖,又看了看那几张薄薄的纸,有些没底气道:「你真的确定它靠谱吗?」 「或者你可以让小白载你一程。」洛餚朝身侧人背负的长剑使了个眼色,「不过他没载过人,保不齐会带着你一起大头朝下地栽落崖去。」 语毕立刻喜提小白一个兇巴巴的白眼:「胡说,我分明载过你,若不是你在我颈窝乱蹭,我怎么会御不稳剑。」 洛餚辩解道:「那还不是因为我惧高!」 小白轻哼了声道:「惧高干嘛还跟着我御剑?」 洛餚语音一窒,手指刮着鼻尖不说话了。 青竹在两者间权衡片刻,末了抽走一张符篆,「我还是传送过去为好。」 洛餚不及说些什么,另外一张就被小白收入掌中,美其名曰「以此检查修习成果」。 三人皆咬破指尖,鲜血在符篆一沾,不待眨眼间便是天旋地转,再定回神时深不见底的悬崖已横斩身后,眼前是崎岖蜿蜒的幽深,一直延伸到洞穴仿佛无际的内部。 一股彻骨的寒冷扑面而来,梭巡着裸露的肌肤,凉得众人汗毛倒竖。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洛餚掌心蹿起团鬼火,率先迈步引路。洞穴入口处尚宽,一开始是并肩而行,向内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两壁宽度渐渐收窄,队列随即变化成一线,洛餚在前、小白断后,青竹时不时以信子探查气味,「血腥味越来越重了。」 此地虽是称为洞穴,但言其为天然的山体裂缝更为妥帖,整体如同一柄剑直插入山中,角度隐隐呈现向下的趋势,两侧岩壁凹凸不平,并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亦未寻得岩画、篆刻之类,指腹贴在其上却能感受到细微的潮汽。 他们没行多久就遇到了道路分岔处,似乎有气流在此交汇,脱序穿梭而无规律可寻,青竹的蛇信子吐了又吐,半晌才指出个方位,「右边。」 「哪个缺心眼的将棺材放在这里。」洛餚随手在岩壁敲了两下,「让人想去给他上柱香都难。」 小白轻咳一声,「亡者为尊。」 洛餚一介修鬼道的,平日里不干刨坟的勾当都能算「失职」,在他看来死人活人没甚区别,不过依言顺从地抿唇合嘴,五指掐了个诀,掌心那团火光便悬上半空,晃晃悠悠地向前飘去,而空荡的手掌间旋即再起一盏,这回却是落在了青竹和小白肩旁。 第126页 洛餚还没来得及花言巧语讨个功劳,就听小白忽尔道:「先将鬼火熄了。」 他努起唇,口中吹出几声莺啼:「有人跟着我们。」 鬼火一灭,周遭顷刻陷入整块漫无边际的黑暗。 三人相互拉近距离,唿吸都几乎要挤在一起,彼此体温的薄热在目不能视的紧绷中传导,让众人勉强稳定心绪。 洛餚凝神静听,唇间啼鸣四长两短:「你确定是『人』?」 小白略显迟疑地回答:「不确定。」 彼时洛餚还未学会寻诀,算不到是否存在厉煞,青竹一条虺蚺又没有热敏器官,不能如蝮蛇的颊窝热源成像,一时颇感棘手。 洛餚思索俄顷,低声道:「停在此处耗时间也不是办法,贸然后退会打草惊蛇,还是要继续向前走。」 小白「嗯」一声,微薄的光线重新跃动,洛餚看着他道:「我断后。」 「没关系,前路如何更是未知,你多加小心。」言毕一扬下颌,示意洛餚别再犹豫。 小白较洛餚年长半岁,加之性格使然,那些歪点子小心思皆被藏得严实,旁人乍眼看都会觉得他要沉稳许多,文叔不在时常将洛餚和青竹这俩「一日不打就能上房揭瓦」的混孩子交由他託管,自幼即是如此,经年累月至今,他的话洛餚和青竹多半会乖驯地听上一听。 洛餚折过身,再度往山缝深处行进。荧蓝光线仅仅能照亮方圆十数余寸,投射在两侧的石壁像被瞬时吮吸而净,狭小的通道望不见尽头。 三人每过半刻便互通一声以示无碍,逼仄紧张的氛围里,洛餚竟然还有闲情心想这种情况下究竟是多了一个人更可怕还是少了一个人更可怕,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少顷,气流的冲撞显得激盪,似乎有巨大的风口近在咫尺。 再转过几个曲折迴环,隐约发白的光色使众人心神一振。 足下步伐皆不由自主地加快,洛餚微眯起眼,缓缓适应突如其来的昼亮,狭窄管道加剧了风力,嗡鸣声如百兽奔腾唿吼,那一刻仿佛置身于勐兽的咽喉,吼叫直唬得人腿肚子转筋。 但待三人从山体缝隙的通道内迈处,沐浴在天光云影之下时,才真正从五内透生出浓烈寒意。 「我们...」青竹环望周遭,语调茫然:「已经出去了?」 举目望,天幕凝成一线横在眼前,活像鬼斧噼开大山的裂痕,光如瀑般飞流直下,浩荡乘烟而起。 而站立突出的平台向下看,雾气深深、翻卷若海,无序翻涌中恰逢云开雾散之时,视野逐渐清晰明朗,只见山势嵯峨,对面苍璧有一处隐秘的洞穴点缀其间。 小白青涩面庞显出几分凝重,周匝情景与他们入洞前的山顶风光极为相似,但也甚是不同,他在洛餚和青竹肩上一拍,示意他们原地别乱走动,自己踱步到突出山崖、铺展在半空的矩形平台边缘。 平台不大,一眼便可望尽,数步即可丈量完,其下深不见底,难以度量。 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正疑惑间,青竹忽然一把抓住小白手臂,躬身指向对面那处洞穴:「有人。」 洛餚和小白闻言皆向后退了两步,亦是猫身躬腰。 「他们从哪来的?」洛餚一扫那凭空出现的人影,四周无桥无路,唯有一道天堑横跨,深山老林之中从何处来的人?难道也是觊觎古棺的修道者? 两崖之间距离尚远,人影身份辨别不清,只能窥见小小的三粒,很快已闪身步入洞穴内。 青竹捋直了身,「跟上去看看?」 「不明底细...怕冒失生事。」小白又向他们来时路瞥了一眼,洛餚心知他的顾虑,现下是「前有勐虎后有追兵」,卡在中间不上不上。 洛餚颦眉想了想,「我还是觉得不能停在此处滞留。」 青竹颔首道:「不试试怎么知道那群人是骡子是马,再者说来,也不一定会和他们遇上。」 小白只好接过洛餚递去的传送符,方才咬破的指尖还未癒合,稍加用力就渗出暗红。 血滴在符篆一沾,不待眨眼间便是地转天旋,再回过神时悬崖已横斩身后,眼前是崎岖蜿蜒的幽暗,一直延伸到仿佛无垠的高山深处。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席捲全身,依旧是洛餚以鬼火引路。 如此走出半柱香的时辰,四野阒然,唯听轻浅的跫音迴荡,洛餚突然问道:「尾随我们的人还在吗?」 小白凝神用灵息细细感受着,半晌回答:「还在。」 此刻洛餚停在分岔口前,青竹吐出信子捕捉气味,提醒他道:「右边。」 「你们有没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拐向右侧,狭小压抑的通道望不见尽头。 「世上岩洞都大差不差,全是乌漆漆的一片黑。」青竹不以为意,侧过脸问:「小白?」 小白谨慎地摇首:「我说不准。」 洛餚掌心鬼火向前飘动,但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再远仅能望见一簇指甲盖那般大小的点,上下左右的岩壁怎么看都是平平无奇,却恍若有攫取亮芒的魔力。「看来他们的修为也不是很高。」 青竹:「谁?」 「前面的人。」洛餚道,「一路尾随都没有异样出现,难道他们真的没有发觉我们?」 「也有可能是懒得追究,毕竟我们不过是——」青竹琢磨着措辞,「三个小毛贼。」 第127页 洛餚心道「也是」,正常修道者见了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多半都会不屑一顾,但他仍然有些疑惑,「这山洞究竟是个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挑在今日下手。」 青竹说:「我也是许久以前听闻,那时我才刚化形——大概在一百余年之前,抱犊山中没有文叔武叔张婶刘伯,只有一方道观。」 洛餚吹了声饱含揶揄意味的口哨,「一百年前,怎么一百年过去你还是条小蛇。」 青竹抬手往他后背唿了一巴掌:「对本蛇仙放尊重点,本蛇仙的岁数都能做你太爷爷!」 洛餚疼得倒吸冷气,反手摸了摸嵴背,「我太爷爷早不知多少年前就去见了阎王爷,估摸着现在都已经转世投胎,按岁数该喊我一声『好哥哥』。」 他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读音,听见青竹牙关倒是咬得「咯咯」响,一双竖瞳在黑暗中萤绿髮亮。 他饶有兴趣地火上浇油道:「等你眼睛再亮一点,就不用点火引路了。」 小白赶在青竹决心要跟洛餚「决一死战」之前重重摁住他肩膀,却不料被青竹挥手误伤,指甲尖刮过颧骨处皮肤,当即冒出血珠。 小白沉下声:「青、竹!」 青竹被压得脸贴石壁时心底一慌,小声讨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别、别掐我七寸,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洛餚压着他左边肩膀说:「不行。」,小白压着他右边肩膀说:「休想。」 青竹腹诽阴沟里翻船竟是败在自己人手上,不过除此狠话之外他们并未再有动作,只能听到彼此稍显急促的唿吸声,直到心率平缓,洛餚才倏然开口:「有动静吗?」 小白松开青竹,摇摇头,「没有。」 青竹揉着肩膀,对小白眼下一道血痕颇为心虚,不敢多看,便转向洛餚:「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对劲。」 青竹嘀咕:「哪里不太对劲。」 小白拂过衣袂,将话题强拽回来,问青竹:「道观之后呢?」 「没有之后,就是这样。棺椁、河图洛书、奇门遁甲之类皆是偶然听老道士所言,但白驹过隙,他们早就已经散作满天星斗。」 说着神色有些许怅然,下一瞬后知后觉地捂住嘴,闷声道:「我们方才这么一番闹,不会被发现吗?」 「这就是古怪的地方。」小白递给洛餚一个「往前走」的眼神,「一点异常都没有。」 「你是说尾随我们的东西?」 青竹此语在洛餚脑海迸出一线灵光,从方才那条洞穴隧道至今,小白灵息所感受的一直是身后之『人』,他以鸟雀啼鸣声道:「小白,你能不能感受到前面的人有无动作?」 灵息是修真者第二双眼睛,修为高深者甚至能依靠灵息「看见」方圆十里外的事物,但对于修道者而言它的作用是相互的,如「当你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的字面含义。 大约过了几个瞬息,小白缓缓道:「他们...停下了。」 四合万籁俱寂,众人忽然听见几声从前方遥远处传来的、微弱而模煳不清的尖细声响。 第0076章 绝壁 声响似乎由几个单音拼凑而成,还有不甚明显的转音,但被裹在风啸中实在难以分辨,仅能确定绝对不是人声。 三人都有些手脚发凉,虽是不惧,亦有惶矣,刚刚才冷静下来的心再度敲起鼓,洛餚强定思绪还想细听,那声响已然了无痕迹,短暂得好似只是他在幽闭空间待久了而产生的幻觉,但看小白和青竹的脸色,心知方才那响声是真实存在过。 声音消失后大约半分钟,小白阖了下眼道:「他们在继续往前走。」 有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洛餚脑子里将《酆都纪》翻来覆去好几遍,也没能核对上那声音究竟是不是鬼。若是孤魂野鬼倒没什么可怖的,抱犊山中也流落着几只不知为何没入阴曹地府的鬼魂,平日里他招魂符画不出来还会去请教一番,或是借他们一试镇鬼幡有无错处,但若是死因冤屈,抑或是执着于遗愿未解,怨念滋生使天沖灵慧魄流散,化为厉鬼就很是难缠。 再联想青竹所言的「棺材」与「修道者坐化」,洛餚第一反应便是那老道士无缘飞仙、积怨成煞,流连此地作祟。 如若如此,那他们应当离目的地不远,这弯弯绕绕的幽暗隧道终于要走到尽头。 思及此,他长舒一口气道:「说不准前方有空旷处,我们先出去再说,万一前方后方有东西发难,总比这狭窄地方躲都没处躲好。」 髮丝被气流吹拂,在鬼火光芒中牵起细长的丝影,风的呜咽声愈发嘹亮,众人的心弦也一路紧绷。 随着时间的缓慢推进,昏暗像刀切豆腐般被划开一道窄缝,白晃晃的昼色从缝隙中溢出来。 洛餚有些担心前方之人在洞口设伏,小白却道:「他们已经不见了,我感受不到他们。」 听闻此言,他对那道象徵着洞穴出口的光束更是感到不安。 紧张之余恍然觉得有一丝诡异,感觉传言所谓的停棺处不应该是这样,以他的预想,那里至多是宽敞,但也应仍是处于山体内部,不会如此明亮。 他一时少年气性上涌,也顾不上什么埋伏不埋伏,心忖若是修道者根本不必使阴招就能将他们三个小孩一锅端了,足下速度几乎称得上是飞奔,将小白的制止声遥遥甩在身后。 第128页 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刺目的亮光宛若火焰在眼前炸开,填满整个眼眶。 等到小白前胸贴后背地将他扑倒在地,惯性已使两人摩擦着地面滑出数尺,全然沐浴在天光与冷风之中。 小白喘着气说:「洛餚!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洛餚摔得膝盖手肘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反手摸了摸小白,见他只是衣服蹭脏了些,没破皮没流血的,才抬头一望,眼前不到五步就是悬崖绝壁。 他翻身仰面朝天,剧烈运动让筋脉舒张,凉意无阻地钻进毛孔,胸脯一下、一下地起伏着。 半晌突如其来地发笑,说:「原来刚刚差点摔死了。」 他在那一瞬有种古怪的联想,如果悬崖够深、风速够大,人坠下去的时候会不会像一片叶子,背负无尽的长空,被乱流挤压成薄薄的诀别词。 文叔说其实他不适合修鬼道,因为他对死亡缺乏敬畏之心。 这时他感到自己被人揪着衣领拽起来,荒诞幻梦里不敢面对的脸孔在瞳孔前放大,本来就比常人瞧着少些血色,此刻更加苍白如纸。 小白紧咬的牙关放松稍许,狠声道:「没摔死都要被你吓死。」 彼此额头抵着额头,沁出的汗都黏在一块,微微打颤的双臂环过肩背,好像纸鸢的引线缠绕,让他一剎那从半空落到实地。 他盯着小白的神色,莫名涌现出迟来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对不起嘛...」他顺着对方后背轻抚,「对不起,下次不会冲动了。」 青竹姗姗来迟地跑来,单手支腰缓气,「你们跑、跑什么啊?」 洛餚撑起身子环视周围,挥之不去的诡异感骤然凝成实质。 苍穹如缝,横裂眼前;天光如泻,浩荡乘烟而起。 而站立突出的平台向下看,只见雾气深深、翻卷若海,无序翻涌中恰逢云开雾散之时,视野逐渐清晰明朗——对面岩璧有一处隐秘的洞穴点缀其间。 青竹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大力揉搓眼睛说:「你们看见了吗?」 小白淡然道:「看见了。」 「这是鬼打墙?」 洛餚情不自禁地蹙起眉,「不,不一样。」 所谓鬼打墙是将人困在一段空间之中,自认为是在一直向前行走,实际上不过是在迂迴打转,不论行多久都会回到原地,而他们最开始隔崖眺望处是在山顶,所途径的洞穴一路向低,再见天光之时早已深在山脖子处,眼前景象与其说是陷入一段空间内,不如说是...... 洛餚一刻不移地注视着那处岩缝洞穴,余光里青竹正在悬崖边缘向下望,此处显然是遗世独立之所,连虫鸣鸟叫都奢侈难寻。 不多时,重复的一幕再次映入眼帘。 对面的洞穴前凭空出现三道人影。洛餚轻碰了碰已将长剑握在掌中的小白,食指在他们仨身上打了个圈,「你觉得那像不像我们?」 三道人影很快闪身步入洞穴内,再窥不见身形。他将先前理不清的千思万绪从头梳理,思忖间觉得嵴背都起了一层白毛汗。 身后是幽暗曲折的洞穴,身前亦是幽暗曲折的洞穴。他们似乎被困在一段轮迴之内,那方才一闪而过的三个人,究竟是属于过去...还是属于未来? 是他们曾经进入山洞的剪影,还是他们即将踏进山洞的预兆? 洛餚把「如果按部就班地进入对面洞穴,出去后多半还是会遇见相同情景,而如果一直站在此处,说不准会撞见一个冲出来的我」这个想法向小白和青竹一讲,小白想了一下,说:「不对,若『他们』真的是『我们』,那在我们停下的那一瞬就已经违背了时间轮迴。」他指着对面岩壁道:「因为『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刚刚不是有三个人影进入洞穴了?」 说完瞥见青竹在崖边探头张望,快步扯住青竹衣袖,不客气道:「现在可不是你锻鍊手足协调能力的时候。」 青竹驯顺后退两步,「我是觉得若前进不行、返回亦不行,就只能下去一探究竟。」 小白闻言朝洛餚冷冷扯了扯唇角,「都不用下去,光让洛餚看一眼就能着手为他准备明年的祭品了。」 洛餚心道这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几分钟前还抱着他担心呢,转头就开始嘴下不留情。 不过话虽如此说,小白还是颇不贊成道:「不能下去,我御剑载不了你们,更何况事态尚不明朗,贸然传送也很危险。」 青竹道:「那可怎么办?」三人一时都有些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并排蹲在崖边像丛发霉的蘑菇。 「或者还是试着走回去?」青竹捻起一枚小石块往崖下扔。 「走回去——」洛餚推动着三颗石子,「我们会穿过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通道,出去后依旧是傻站在诸如此类的平台之上,隔着条天堑与另一处洞穴遥遥相望,结果不还是一样吗?」 青竹嘆息一声,仍是句:「那可怎么办。」 「你不是自诩蛇仙么。」小白一手支颔,一手掂着石子,向上抛起又准确接稳,「该是蛇仙大人显灵的时候了。」 「别折煞我了...」青竹苦着脸吐了吐舌,蛇信子捕捉到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洛餚不敢向下望,只得认真将周围打量,突发奇想道:「如果...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不是『我们』,那又会是谁?」 小白神情空白一霎,似乎正在感受附近的灵息波动,倏忽「噔」地站起身,一把拉过洛餚和青竹,急道:「快走。」 第129页 话音才落,随即脸色骤变。 「快跑!」 一股无形无影的力劲袭来,勐地将青竹掀翻在地,收不住势地连滚数圈。 他情急之下甩出臂上鳞鞭,两条腿都已经悬空,身体控制不住地下坠,眼见就要落下山崖,洛餚急遽拽住鳞鞭末端,正要借血传送,却被一阵强光刺目,声响动如雷震,对面原本倚天接地的峭壁竟然消失无踪。 「没地方可去了!」 小白飞掷手中长剑,趁洛餚还抬首时拦腰将他推到半空,连带被他拽着的青竹一齐堕入深崖,「下去。」 洛餚慑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你不是说不能下去吗!」 他牢牢攥紧腰间环抱的手臂,暗骂这狗屁天地太玄就不能是一块平坦的大抹布吗?非要高高低低的干什么? 双足踩不到实地的失重感让他五脏六腑都是一番干坤大挪移,简直不知是头长在腿上还是腿长在头上,但一想旁侧还有个小白呢,青竹的幻形摔个粉身碎骨也能再拼起来,可他才不想看见小白的墓志铭。 他心一横,将眼睁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缝,却见小白的剑晃晃悠悠,忽左忽右,就是不在应该存在于的脚下。 「小白——」青竹在上方像盏被他放飞的孔明灯,大声嚷道:「你到底会不会御剑啊——」 「当然会,但是...」小白清冽嗓音被气流冲撞得零碎,罕见显出几分焦躁:「但是我们坠得太快了。」 小白努力调整身形,伸手去够那柄悬在头顶的长剑,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却不知揽在臂弯的人抽了什么风,从怀内挣脱出去。 小白一捞衣袂捞了个空,焦急道:「洛餚!」 洛餚凝息默念遁形诀,不甚熟练地向上蹿了几寸。他们在深崖内急速下跌,不知道底下究竟还有多高,距离摔成肉泥的死法还有多近,已然是命悬一线。 指尖与剑柄堪堪差了四五厘,洛餚强定心神,灵息随「飞鸿涉虚横,双燕凌云纵」两语运转,神经紧绷到极限,唇舌间都尝到一丝铁腥味。 五指抻得青筋毕露,终于碰到那冷硬触感。 他抓住剑柄卯力一刺,摧金断玉的玄铁利剑斩进岩壁,发出极其刺耳的金石摩擦之声。 长剑硬生生坠着三人的重量,洛餚握剑的手臂立刻感到股脱臼般的剧痛,另一手死死抱紧了小白,好在小白在千钧一髮之际替他将青竹的鳞鞭收紧,否则一个大活妖的体重在小臂猝地一拽,半条胳膊都别想保住。 他们下坠的速度稍缓,可砰砰狂跳的心才从归位半寸,就立刻更加勐烈地震盪起来。 措手不及的落空让洛餚险些把舌头咬掉,晃眼的白色几乎亮得人失明。 长剑刺入的那侧山壁,不復存在。 他们仍在控制不住地坠落,可全然不明将要坠到何处。 青竹惊恐道:「这他妈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小白斥道:「闭嘴,不要学讲粗言秽语。」 洛餚心说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管这个,竭力和小白调换身位,迷濛的雾气逐渐稀薄、黯淡,温度愈发寒凉,并不是令人振奋的徵兆。 无休止的陨落似乎终于到达临界点,青森岩石的反光如同十殿阎罗镰刀上的冷芒。 已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绝境,洛餚喉结滚动一下,无意识地将被他双臂护住之人抱紧,连名带姓道:「沈珺——」 第0077章 古道边 洛餚突然提起一口气,意识从混沌中骤然回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身体呈现平躺姿态,背后有些凹凸不平的硬物,硌得人有些不太舒服。 他正要坐起身,可脑袋刚刚抬起十厘,额头就狠狠撞上块硬邦邦的板子,一下撞得眼冒金星,想揉的时候又是「哐当」声巨响,竟然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四下摸了摸,才发觉身处的空间极为狭小,手脚都伸展不开,四面将他围合的物体在敲击之下发出钝闷的响声,似乎连空气都难以流通,唿吸有些许滞涩。 这种感觉...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也无法称作陌生。 他正躺在一副棺材里。 不会真的已经死了吧? 洛餚努力回忆昏迷之前的情形,他们在急速的下坠中感官都有点失真,视网膜覆盖一层扭曲的白色,耳畔是小白默念御剑诀的细碎字句,分明轻如蚊吟,却莫名十分清晰地篆刻在脑海。 他也不知道小白究竟是在距地面多远时终于御动了剑,因为根本不敢向下望,只觉身体勐地一重,再清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这四四方方的「盒子」之中。 难道小白和青竹以为他一命呜唿,所以已经寻了个良辰吉地把他给埋了? 他苦中作乐地想这样也挺好,至少不算曝尸荒野,双手移动到胸前,艰难地向上推,厚重的棺盖纹丝不动。 棺材内的空气有限,洛餚只得放缓唿吸频率,尽量避免剧烈动作,想起自己靴侧常备着一柄匕首,便折腰伸长胳膊去摸,一动之下,后背硌着他皮肉的异样感愈发强烈。 这荒郊野岭的小白和青竹到哪里去找来的棺材,莫非是随意撬开那老道士的古棺?心念及此,身后突起的异物究竟是何物已唿之欲出。 洛餚将匕首握在手里,凝神感受身下突起那物的质感,饶是他常把挖坟刨尸挂在嘴边,也绝没有与一具干瘪尸体、或是森森白骨躺在一块的心理准备。食指与中指一寸一寸地摸索,逐渐分辨出底下之人的骨骼形貌,此人骨盆上口前后距离较小,盆腔较深且狭窄,坐骨结节间距近,应当是名男子。 第130页 不过其余他也辨不出来了。他调转方向,两指沿着棺材盖与棺体闭合的缝隙摩挲,尝试把匕刃插进缝隙之中,奈何两者实在是严丝合缝,一点儿可供刃尖插进的缺口都没有。 左侧、右侧,棺材底板的间隙都一一试过,长时间身处逼仄空间的窒息感让他行动吃力,喉内一直吊着口气,不上不下地梗在嗓子眼。 洛餚不得不停下动作,滞后的恐惧感从发凉的四肢蔓延。他分出一缕心神揣测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有多长,如若小白和青竹已将棺材埋了,那他头顶上的土层究竟有多厚,凭一己之力能否推开泥土的重量。 很快他又思考起这种状态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如同悬崖绝壁一般的幻象? 在两侧悬崖凭空消失之前,那浩荡翻涌的云海、寒冷刺骨的狂风可是逼真无比,根本难以勘破。 洛餚重重咬了下舌尖,没有丝毫光亮,也没有丝毫声音,五感在极端沉寂的环境内更加敏锐,敏锐到以致于神经质了。 他仿佛听见皮肤摩擦过那具尸骸,后脑勺所枕的位置有凸起和凹陷,规律而均衡,似乎正是胸腔排布整齐的肋骨。 极度的寂静内,再细微不过的响声都能使人为之一憷。 「哒。」 洛餚两条胳膊都起了层毛栗子,摒住唿吸,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却又是一声:「哒。」 他霎时攥紧匕首,暗忖难道诈尸这等奇事都能被他撞上,但转而一想循环轮迴的洞穴和凭空消失的悬崖都实实在在地经歷过,诈个尸又算得上什么。 只不过响动并非从身子底下传来,隔着厚重的固体的屏障,反倒更像...外面有东西在挠棺材板。 洛餚的思绪随这个念头迅速转了几转,当下单凭他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逃出去,而不论外面的东西是什么,总归比活生生闷死在棺材里面要多一线生机,可那东西目的不明,他一方面担心自己发出响动将那东西吓跑,另一方面担心那东西见棺内死气沉沉,大失所望地放弃开棺举措,一时陷入两难。 正疑虑间,那声相似的「哒」再次响起,这一次距离极近,好像就敲在耳边。 洛餚瞬时瞪圆了眼,可惜黑暗中连个物体轮廓都看不清,只能听到类似指甲划过棺材板的刺耳声响,越来越急促,他鼓足气抬手一摸,碰到件刚才绝对不存在的坚硬长状物,五指一环便可扣紧,而再往上渐宽,随后是...根根分明的手指。 洛餚心底大骂一声,还没松开手就感到脖子上一痛,强烈的绞缚感让他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脚底狠狠踹向底部的棺板,但沉重的棺木只是轻微震动,他竭力想要挣开束缚,手掌却被颈间汩汩流出的温热液体浸湿。 他愣了一下,脖上缠着丝丝缕缕的长线,锋利到削铁如泥,割开喉咙简直轻而易举。 鬼修常游走于生死虚幻之间,鲜血是绘符结缔的契约,疼痛是让人保持清醒的良药,他对痛感的忍耐阈值较常人不同,在生理上更敏锐、在心理上更迟钝。但是小白非常、非常讨厌这一点,讨厌到那张时常冷淡的脸上会露出难以描述的神情,然后强制没收他手边的尖利物品。 此时此刻,清晰、真实地感受到丝线勒进皮肉,像一棵树千万蜷曲的根须包裹住椎骨。 他无端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但这熟悉来得虚无缥缈,洛餚没有就地等死的想法,反手胡乱地朝身后刺,可明显尸体是不会被再刺死一回的,他的挣扎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绵软无力。 很快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如堵着块巨石哽嗓噎喉,泻出的呜声挤出细窄缝隙,嘶哑至极,迷迷煳煳地想大概当真要命丧于此,思绪混乱不堪,对疼痛的感觉也逐渐抽离,而在即刻就要向阎王爷报导之时,棺材板被勐地掀飞。 洛餚砰一声砸到地上,猝然唿入的空气让肺腔撑得近乎炸开,他剧烈地喘息,半晌终于俯身吐出一口胸腔内的淤血。 此时洛餚才听见青竹的声音,一只手正抚着后背努力给他顺气,「怎么样?」 「不怎么样。」洛餚有气无力道,「差点憋死。」 「幸好我来得巧,不然真就要给你收尸了。」青竹说着踢了那棺材一脚,洛餚跟随他动作望去,内部却是空空如也。 洛餚心有余悸地摁着喉根,问青竹道:「小白呢?」 青竹摇摇头,「刚落地的那一刻我就昏迷过去,醒来发现眼前遍地尸首,血都凝成块了,不知道是否是我先前嗅到的那股血腥气的来源。我看那尸山堆都穿着相同的素色衣衫,担心小白在里面,还徒手翻了半晌,好在没寻到他。」 青竹或许是回忆起那血淋淋的场面,一时难受得有些反胃,「许久未曾嗅到那么浓烈的生血腥味,自化形之后我连兔子都是烤熟才吃的。」 作为妖物,他对鲜血的喜爱深入骨髓,但大概是与人相处久了,熟知烹饪之后的食物美味程度直接飞升好几个档次,一些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是锦上添花,但扑面而来的浓烈气味就恰恰相反,再加原身为蛇,他对细细长长软软的物体——诸如面条米线一类由衷热爱,致使除却他最喜欢的鸭血粉丝汤,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食用血类,更遑论茹毛饮血。 洛餚见他脸色不佳,一副被噁心坏了的模样,默默念叨起从小白那习来的清心诀,同时不忘环视所处的地方有什么古怪。 第131页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小白,我怕他亦身处险境。你方才除尸骸之外可还有遇到其他什么?」 「我睁眼时那些人早就凉透了,死相千奇百怪,不过衣着统一,倒像群修仙者。我逐一翻查过,没甚特别之处,不过最后离开那里的时候倒有些蹊跷...忽而冒出来条竹叶青。」 竹叶青趴在地面,望着那滩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联想起某种鲜艷的果浆。 「妖?」 「不是,就是条普通的蛇。再然后你就知道了。」青竹又愤懑地踹了棺材一脚,泄愤似的,「我瞥见这副棺材,还以为是传闻中老道士的古棺,想撬开一探究竟,谁知你正在里面。」 洛餚听罢也没丝毫头绪,如坠五里雾中。眼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有股难以名状的诡异,仰望苍穹,只见皓月当空,可星辰明月的背景却并非夜幕,反而是亮晃晃的白昼,四周的情景几分像城郊,稀疏的林木内缀着条笔直的官道,不知是通往何处。 回首看,背后是高耸入云的...虚无。 如同整个场景被一刀切开,或者说是被框限在一副绘卷内,这片虚无便是画框边界。两人别无他法,眼见附近没有小白的下落,只能沿着官道朝前走去。 他们的心都提在半空,一路没心思多言,如此行出半刻钟,那日月同辉的天空中倏然飘落白色的絮状物。 两人对视一眼,皆警惕地停下观望,那若柳絮因风起的莹白落在地面很快消解,化作滴滴剔透,有碎玉声。 青竹疑惑道:「下雪了?」 四周景色随他的语音骤变,恍若由一个无尾的梦构建,因此在转瞬之间变化万千。他们站在场景的边缘旁观它的土崩瓦解、再又平地高楼,流光从大道无尽的远端奔来,穿透扬尘中连亘不绝的碧瓦飞甍、亭台屋宇。 洛餚兀地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所见是晓风还是残月、是回忆还是预言。 直到流光照亮大雪纷飞中一道单薄的身影,踽踽独行于满目苍凉,一头青丝被皎霜染得褪色,蓦然回望雪满长安道,才发现孤身走了很远的路。 不用付诸言语,他与他们也能默契地目光相接,同时停驻脚步遥遥对望。 雪沫让一切变得空荡,甚至模煳了彼此的形影,檐巅乌鸦啊啊而鸣,也不知是谁在送别谁。 第0078章 其实洛餚第一眼见小白之时,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抱犊山是没有家的人和没人要的孩子缝在一块的拼花布,他与小白前后脚被文叔捡了回来,彼时初入山门,青竹兴高采烈拉过他的手,指着那株扶摇而舞的古槐树,如一丛青焰哗啦啦地摇曳,小白就站在武叔背后,在一众嘘寒问暖间冷漠又平淡地看着他,哪怕叶隙疏光细碎,都像身披了件鹤色的氅。 而同样都站在槐树之下,落在他身上的却是浓灰的影,简直要将小小的身躯淹没。 打眼看,他便没由来觉得小白应该属于朱门绣户,受钟鸣鼎食、万人护爱,终成天之骄子,就连名字都祥兆深蕴,与他这等贱名好养活的小乞丐判若云泥,也不知为何流落至此。 但洛餚就是不喜欢小白,就好似站在窗明几净前,只会让污秽更加惹眼。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岔,甚至更胜一筹,是相互两看生厌。 小白从未与他搭话,他也憋着鼓气不愿同小白打招唿,乃至十天半月过去,两人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过,至多在合家共餐时偶尔「嗯嗯啊啊」几句佯作融洽,小白在书房苦读圣贤书时他就在槐树上掏鸟窝,小白在院中练剑时他就带着青竹扒拉黄皮子洞,小白与文叔对弈时他就搬来木盆在太阳底下给烧饼洗澡——烧饼是刘伯养的一条土狗,成天在泥巴地里打滚,打完滚之后大家都嫌它,只有洛餚不嫌,因为他从前颠沛流离,也常在泥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未刈净的稻粒,若找不到夜宿之处,还会在泥巴地旁的苞谷田将就一晚,枕星伴月,那刻他会记起白日路过的私塾,从中传出朗朗读书声,咿咿呀呀地语「小时不识月,唿作白玉盘」。 他想白玉盘是什么?是一块白面做的饼吗?那应该会有股腾腾热气,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 于是他就这般在对「白玉盘」垂涎欲滴的渴望中坠入梦乡,梦里还有炉火煮羹。 虽然他们总不予对方半分目光,但堂屋围院拢共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洛餚挂在树梢小憩,睡醒了迷迷濛蒙地甫一睁眼,就会隔着敞开的窗与小白对上视线,莫名其妙地相望半晌,才恍然初醒般,一个匆匆别开眼试图捕捉天上的流云,一个默默垂下头记背尚书易传。 洛餚望着流云一撇嘴,心想云彩白绵绵的,又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再怎么努力伸手也不可能够得着,真是讨厌。 于是洛餚更不喜欢小白了。 但他也没甚找茬的心思,不过全然视对方为空气,小白也是亦然,除却青竹竟无一人发觉他们俩之间的暗流涌动,不过青竹信誓旦旦地表示过:「在我心里你们俩平起平坐,都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洛餚对此不予置评,青竹这厮妖物实在是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气,虽然形貌皆是九岁稚童,可他的话要打上个对摺,只能当四岁半的小儿听。 如此这般,相安无事地度过两个季节,仲夏末日他正给烧饼洗刷刷,忽然被它蓄力抖毛的举动溅了一身水,当即顿足跳脚,头髮丝濡湿大半,干脆也学着烧饼的样朝它抖水,脑袋晃得像个行商叫卖的拨浪鼓,就听烧饼一边叫洛餚一边笑,原本安静的院子内好不热闹。 第132页 小白还如往常同文叔下棋,整个晌午过去都一声不吭,洛餚一直用余光瞥着呢,见他那张神清秀骨的面孔板不住肃色,被文叔杀得鎩羽而归之际最为高兴,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去,心说就是要锉锉这讨厌鬼的锐气,叫他不爱搭理人。 这时洛餚将发梢上的水滴都抖落干净,正撩起衣摆抹脸,那边听闻文叔清咳一声:「莫分神,该由你落子了。」 此话说完没几分钟,文叔又道:「别分神。」 翻来覆去车轱辘般说了好几次,洛餚晒着肚皮暗暗纳闷呢,文叔嘆息着道:「今日怎么了?怎么自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语间似抬首扫了洛餚一眼,「弈中自有风云万变,切莫为外界分心,此局你已显败相,回天乏术,重新来过罢。」 小白懊恼地将棋子放回罐中,眼梢都耷拉下来,洛餚又突然觉得小白没那么讨厌了,挽起袖子继续任劳任怨地给烧饼搓泥巴。 他们关系转变的契机亦是在那个仲夏,天气闷热,洛餚跟个泥鳅似的一日有半日都要扎到池塘里,青竹也喜水,一人一妖不从午饭后泡到晚饭前是不会打道回府的,直泡得皮肤都泛起皱,后背被晒得通红,半夜里呲牙咧嘴地喊疼,褪了层皮才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消停些,等到痊癒又好了伤疤忘了痛,翻天覆地让武叔养的鲤鱼不得安生。 而那段时日也不知为何,小白明明素来都准时准卯地在书房温习功课,竟也跑到池塘旁不远的树荫下坐着,手伴经卷一摞一摞,沉浸于之乎者也不曾抬眼——反正洛餚觉得没趣味极了,问青竹:「他干什么坐在那里?」 青竹道:「文叔近日痴迷颜勤礼碑,徜徉笔墨将书房占了,所以他才到外面背书。」两腿一蹬,发出串清亮的水声。 可「外面」大得很,干嘛非要在池塘边晃悠。洛餚瞥过踢水的青竹,觉得他嬉笑声太过吵闹,嘴角一捺道:「你将水踢我脸上了!」 末了灵光一现,向青竹提议比赛憋气:「我们潜下去捉鱼,谁先捉到就算谁赢,先说好,不许大吼大叫的。」 青竹当然道好,一个勐扎就消失踪影,可惜游鱼亦通灵性,对他此等妖物避之不及,忙活半晌都没摸着一片鳞,闷闷不乐地浮出水面,拍了几下水道:「阿餚——阿餚我认输啦,你快出来吧。」 洛餚倒是想出来,可他出不来,搜寻鱼儿踪迹时他忽感足上锐痛,好似被蒺藜相缠,低头看才知是水草,方开始不甚在意地一挣,谁知居然越缠越紧。 他心下这才慌乱起来,胸口滞涩得厉害,憋气久了肺腔如要炸开一般疼痛,神识一恍,几乎要溺死过去。 再睁眼时,入目所见是小白湿漉漉的脸,脸色黑黢黢能拧出墨,洛餚趴在地上咳嗽,咳得苦胆汁都往上蹿,暗中发誓再也不要游泳,难受得要死要活间冷不丁听到一声怒不可遏的斥责。 那是自他入山的大半年以来,头一回见小白那么激动、那么生气,可他甚至都不明白小白为什么要生气,气到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真是狗血淋头!感觉七窍都要喷血溅三尺,比他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听过的腌臜词彙还要骇人,因为小白根本没带一个脏字,却平生首次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气愤地一甩手,朝小白口不择言道:「你嘴巴真贱。」 他气得饭都吃不下,夜间更是一连三晚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要如何扳回一城,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这样那样反驳云云,白日里并非所谓「见面绕道走」,是「面都见不着」,他直接天不亮就起床合衣出门,夜深才满载群星归返,文叔质问他去哪撒野了,他就举着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树枝说:「砍柴去了。」 不出所料地换来文叔戒尺伺候,揉着火辣辣的屁.股在心里再给小白记上一笔。 直到第四晚小白大半夜把他晃起身,他抱着臂瞪眼看小白,努力绷出副不好惹的表情,冷冰冰地说:「有何贵干。」 小白背在身后的手端出一碗煮得稀巴烂的面条,垂下眼轻声说:「对不起。」 洛餚面上一讪,看了看这张摆明了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脸,再看了看碗里确实无法令人食指大动的可怜相,突觉小白也没有那般完美无缺,果然是人无完人,一下子就变得顺眼起来。 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才接过面条,略有扭捏道:「我都听青竹说了...多谢你救我。」 小白摆首道「举手之劳」,双眸紧盯着洛餚的嘴唇,目光如炬。洛餚只得拾起竹筷扒拉了一大口。 小白不明显地揪起衣摆,眼睛眨了三下,才问:「好吃吗?」 洛餚咂咂嘴,他怀疑小白忘记放盐也没有放油,就是碗纯粹至极的开水煮面,如何能谈得上「好吃」二字,但他又瞧这眼前堪堪比灶台高出一个脑袋的人,想了一想,却是扬出魇足的笑颜道:「比张婶的红烧肉还好吃!」 他看见小白的眼梢弯起来,唇角也勾起微小的弧度,登时像被羽毛挠过,垂首将「比红烧肉还好吃」的面疙瘩嗦了个干干净净。 自那之后,他们长达大半年的冷战与来歷不明的隔阂,终于一戳即破。 青竹自然是最欢喜的那个,当即一蹦五尺高,拉着两人在槐树下来了个「槐树三结义」,三根筷为香、三盏茶作酿,脆生生地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第133页 小白赶在青竹言尽此语时捂住他的口,说:「你是妖物,妖寿漫长,断不可与凡人相媲。」 青竹神色莫名有些黯然,似乎对长生不甚满意似的,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依言颔首。 终来三人也未曾语尽同日赴死的誓言,互诉一番愿为彼此两肋插刀之说、永远为彼此赴汤蹈火便算礼成。 而「永远」并非或许不存在的时间的长度,「永远」是这一剎那无二心的程度副词。 相处久了之后,洛餚才明悟原来「嘴坏」和「脸臭」一样,是小白骨子里占据半壁江山的一部分,小白一开始选择不搭理他,暗自观察,已然是十分喜欢他这个朋友的表现了。 但同时也渐渐觉得有隔天堑,就如同初见时的无名牴触,小白与他实在是截然不同。 十岁那年,文叔在修行之始就问了他们相同的问题:修习是为证道,若天将降大任于尔,尔等能以何道论干坤? 小白俯首长叩,言:「愿以己之嵴樑作剑,斩世间邪险祸恶;愿以己之血肉入药,解尘寰悲离愁苦;愿以己之皮囊铸舟,渡天地芸芸众生。纵有千锤百鍊,吾亦决然往矣。」 文叔曰善,又看向洛餚,他俯身一拜,答:「功名半纸,风雪千山。道行一人,杯水车薪。」 那问之后,他和小白足有七日没说话,互相都觉得对方是癫人、痴人,洛餚此觉更甚,尤其是在得知小白全族亡故于流寇入川,文叔年轻时曾承蒙沈府关照,才千方百计地护住他一命。 洛餚一拍桌子跟青竹说:「他疯了!他流离至此,连自己都尚保护不了,居然妄想救天下人!」 他相信小白也同青竹说过类似言语,那张嘴骂得定是更加不堪入耳,但他们最终仍是和好如初——尽管和好的契机依旧不是那么愉快。 第0079章 烧饼走了。 刘伯说烧饼跟随他近二十载,是寿终正寝,来世说不准能脱离畜生道,转世为人,拍拍三个小孩的肩头告诉他们莫要伤怀。 洛餚心知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每年隆冬,栖身的破庙里总要冻死几个倒霉鬼,草蓆一卷便是此生遗言尽,红尘了了,有一撮土为祭已是善终,有一盏酒为悼足以安眠长逝,撒手潇洒去矣。 他有些捨不得,可也知晓终究是要说再见的,谁料他们三人中最伤心的竟然是一向不怎么跟它玩的小白,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洛餚都惊骇愣住,眼见那一颗颗泪滴就像断了线的濂珠一样滚下来,青竹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去接,转瞬就洇出大片湿痕,洛餚干巴巴地宽慰道:「别哭啦...」 结果小白眼泪掉得更凶,青竹无所适从地与他相视一眼,以唇型道:「你负责哄好。」 洛餚心说他要如何负责啊...小白在他们心目中一向是目中无尘、冷言冷语,脸色总板得雅正,能以两语道尽的话绝不用三语,只因不愿浪费口舌,全然会让人忘记他的年岁。 现下那层白面皮上结了两颗水灵灵透着熟色的桃,而青竹扭头去做甩手掌柜,洛餚只好不甚熟练地拾绢帕给他抹了又抹,可能是一时没收住力,连脸颊都被擦红了。 洛餚捻着帕子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里插科打诨的话茬子一个都蹦不出来,只好盯着小白眼眶将溢未溢的泪珠看。 盯得小白不知何时止住了泪,别过脸瓮声瓮气地说:「你干嘛?」 洛餚坦然道:「看你啊。」 小白揉了下通红的鼻尖,「看我做什么...」 洛餚由衷道:「我没想到你会哭诶。」 落语处声线都轻轻飘起来,飘到小白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幸灾乐祸,屈指在他额上一弹,没甚气势地威胁道:「我亦没见你哭过,哭一个给我看看?」 洛餚嘴角向下一撇,做出副委屈的神情,奈何挤眉弄眼半天只掉下根眼睫毛。 他默然片刻,指上翻折着手帕不知在叠些什么,没几下就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布团,递到小白手中,垂眸看,原是条两只耳朵的小犬,没鼻子没眼睛,却莫名有几分像烧饼。 「你就当它睡着了罢,仅不过懒觉时间有些久。烧饼生于斯长于斯,终归是会回来的。」 小白捏着烧饼的耳尖,少顷摇摇头,「我知晓,死亡是万物终有的命途,只是...只是经书上言大道无情,可我仍为烧饼感到分外伤怀,我是不是无缘得道了?」 小白说着仰起脸,嵴背挺得像株郁郁葱葱的竹子,让他无端忆回那个「纵有千锤百鍊,吾亦决然往矣」的答案。他虽说小白是疯子,但也知小白没有疯,当然他自己也没有疯癫之症,他们不过抱负迥异。 苍生供奉的神明仅是一个美好的期冀、情感的寄託。他曾在龙王庙里顺过贡品,那般多瓜果肉食摆在案台,可该不下雨仍不下雨。 既没有仙,世间行走的都只不过是人而已,而凡人註定是有局限的,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单薄渺茫。 但他没有硬依照自己心愿改变对方的必要,纵使抱负不一,却依旧是顶好顶好的朋友。他们都曾失去过至亲至近的人,因而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羁绊,他不会当着小白的面说小白「疯了」,就像小白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他痴了傻了,甚至他觉得这样的小白没什么不好,怀揣拯救天地苍生之心,所面对的是一条多么艰难险阻、又多么踵事增华的征途。 于是他道:「那劳什子大道无情肯定是骗人的,大道怎么会无情呢?如果视凡间生灵为蝼蚁,那还算哪门子仙人!仙人若不爱这世间一草一木,不含怜悯、不含柔肠,又如何会有心去渡万千苦难,要我说,大道并非无情,恰恰相反,大道要十分有情才是。」 第134页 小白站在他跟前一言不发,捧着布叠的小犬呆立半晌,才抽出一只手捏了捏他的掌心,「你所言有理,我会回书房多加思量的。」 洛餚一把捉住小白的手道:「思什么量,烧饼最爱嘬鱼骨头,我们去捞条鱼给它送行!」 小白推拒道:「你忘记先前——」 「没忘,我不下水,鱼虾蚌蟹见了青竹躲都来不及,就只能靠你啦。」 洛餚拽着小白,跟一卷狂风过境似的跑过长长田埂,吹乱缥缈疏松的云。 他还没正儿八经见过小白游泳,但既能在池塘里救出他,水性自然也是极好的,但他很快又怀疑起这个念头,因为小白要下水前...竟然还穿着里衣。 谁下水还穿里衣啊! 洛餚扣住小白双肩,脸色五彩纷呈,心内乱七八糟有上卷没下卷的话本传记一毂辘碾过去,隐隐涌上不着调的猜想。 难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那一瞬洛餚仿佛受了个五雷轰顶,十分、非常惊恐地缩回两只手,跟遇上洪水勐兽般。小白似乎从他震悚的瞳孔中读到了他的内心戏,露出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咬着牙尖:「我是男的。」 洛餚点头如捣蒜,忙说:「我知道我知道,看得出来。」 小白眯起眼:「那你脸红什么。」 洛餚干笑两声,移目道:「啊,天热。」语间飞快地以掌扇风。 小白唇尖轻勾,这一笑瞧起来动皮不动肉,倏忽伸手往他胸前一攒。 他惊弦之鸟般勐地弹起来,修长身形崩得如同一张弓,语调都拔尖三个度:「你、你干什么?」 小白无辜地眨动睫羽:「很明显,我在扒你衣服。」 他一边按住衣领一边捂着腰间束带,咽了下唾沫说:「扒我衣服做什么,我又不下水。」 「古语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为何仅有我赤条条地下水,你们在岸上束手旁观?」小白面色一本正经,动作却是二话不说把洛餚扒得在风中瑟瑟。 洛餚暗道也是,轮到小白脱里衣时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旋即耳边炸起一声中气十足的:「你给我把眼睁开!我是男的啊!」 洛餚期期艾艾地「哦」了两声,视线游移,古怪心觉小白肤色太晃眼,回首看青竹还穿戴整齐,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将青竹也扒干净,美其名曰「好兄弟就是要整整齐齐」。 洛餚蹲在池塘边目送小白跳下水,扭头戳了戳青竹,打赌:「总有一天我要把他噎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青竹握拳竖起个大拇指:「路漫漫其修远兮,本蛇仙支持你。」 后来他跟小白一人修了鬼道、一人修了仙道,小白的行程依然如旧,雷打不动,卯点鸡鸣时起、戌时熄灯时眠,读书写字练剑冥想一概不落,洛餚和青竹也被强扯进了书房内,只不过青竹天天对着孔夫子相打瞌睡,洛餚则日日在《中庸》底下偷看小人书,直到小白单指叩响他桌沿才倏地抬起头来,装模做样诵读两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小白用眼梢觑他,「你的书拿倒了。」 洛餚那时心想他一个修鬼道的学什么「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若是九泉之下的祖师爷知道估计要气得活过来,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见小白坐在他对面的那挺直小身板,又心想不古就不古吧,一伸手冷酷无情地将青竹从梦乡里捞出来,厉声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除此外更难熬的是练剑时,因为实在无懒可偷。其实洛餚并不喜欢习剑,虽说少年人常常嚮往做个白衣剑客,可他却对此打打杀杀的仙侠事没甚兴趣,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徜徉,当然是一蓑衣一斗笠、一壶酒一支桃,雨幕垂钓,对月碰盏,迎山放歌。 是人间漫浪,平生事,不过南北西东。 所以他不理解小白年纪轻轻就要把莫须有的责任担在肩上,这不没事找事么? 彼时他胡乱挥动两下剑,小白在旁看看他又看看青竹,状似失望地嘆了口气,垂着眼帘呢喃:「青竹的灵器是鳞鞭,若你不愿,便没人能与我过招了。」 洛餚心里也嘆了口气,暗忖这人能够屡屡哄得张婶对他们调皮捣蛋网开一面是有道理的,摆出剑姿起势,无奈道:「好吧。」 不过他发现其实小白也不喜欢去乱葬岗,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小白又每次都陪他一道同往。 洛餚扪心自问未曾强求,向小白提及时他正把洛餚悄悄挑走的绿叶子菜夹回洛餚碗里,说:「你想去,我自然与你一起。」 洛餚捧着饭碗,好生感动——如果没有愈来愈多、几乎要将白米饭盖满的青菜叶的话。 或许是他们都愿意在争执时各退一步,才没有如青竹一样成日干架,这蛇妖当真是爆炒鹅卵石油盐不进、长虫钻竹筒死不回头,好在青竹不记仇,辰时打完巳时就能和好如初,不然屋檐下的喜鹊都要被惊成秃毛鸟。 在抱犊山的细碎年月,从懵懂稚童到朗朗少年,所发生的乐事悲事几天几夜都道不完。 他们逢草长莺飞时泛舟望白云往来青山在,于明烛天南时负雪诵愁肠百结变文集,对视无数次、相笑无数次,目光追逐彼此的身影无数次、描摹彼此的面貌无数次,每一次都叫人心悸不已,只消一眼,怎么会认不出那风雪中的人并非小白——或者说,不是洛餚所熟悉的小白。 第135页 那人云裳素衣翩跹而起,颀长身躯似雪色凝霜,他握着一柄很长的剑,剑上无尘,光华澄净足可鑑人,杀伐冷峻之意却是慑人。 他就站立在古道的另一端,眉宇间都覆了层糖粉般的冰,瞳眸倒映的物象萧疏得难以辨析。他的眼眶应当是干燥的,像枯水期时的河床,洛餚却无故感同身受了那股酸涩。 洛餚觉得那个小白——那个不熟悉的小白此刻很是难过,大概比给烧饼拢小土堆的时候还要难过,可是垂眸再也不会流下清透的水,大抵也不再懊恼自己会轻易为离别感时伤怀,他莫名觉得那个小白——长大了。 洛餚回过神又觉得这个想法荒谬。什么长大呀,小白还要等好几月后的中秋才满十五呢。他揉了揉冻得微僵的脸,突然看见小白朝他们跑近。 这次是他所熟悉的人。 他和青竹亦是拔腿飞奔,只不过竟一齐被小白扑倒在雪地里,小白整个身子都压在他心胸前,另一手揽过青竹,声音如瓦瓯积雨般点点滴滴地漏下来,没头没尾地说:「一人......一鬼......一妖。」 「什么?「洛餚环抱住小白,手掌抚在他后颈。 「我们。」小白清冽的声线都在颤,「我们,终究是余生殊途。」 青竹攥紧他的掌心,小声安慰道:「别信那些幻听的胡言乱语,我们可是最好的、一辈子的、永永远远的好朋友。」 第0080章 小白抬起头来时情绪已恢復平静,面色依旧是淡然,唯有眼眶透出些浅绯,洛餚没忍住用拇指摁了摁他的承泣穴。 这个动作很像用手托住了小白的脸。眉眼、鼻骨、嘴唇都与那夜晚的画面重合,洛餚看见小白眼梢到太阳穴处的皮肤都有愈燃愈烈的架势,以为他仍在为幻象感伤,毕竟小白这人是硬壳子套着软芯子,虽然小心眼,却素来吃软不吃硬,不由放轻声音道:「青竹说得对,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呃...好兄弟。」 尽管兄弟情可能有些变质了。洛餚颇为郁闷地想。 小白听了他所言微妙地沉默一瞬,好一会儿才干涩地「嗯」出声,撑直两条胳膊将自己支起来。洛餚和青竹互相拍掉对方背后的雪沫,一边将他们俩的遭遇简要叙述,又望了望纷纷扬扬的无尽大雪,竟当真在场景中感到一丝彻骨严寒,问小白:「你遇上什么了?」 小白缓慢地摇摇头,语调沉重得仿佛载了十二分的夷由:「...我...」 「你什么?」 青竹伸出手在小白略显呆滞的目光前晃动,被反应过来的小白啧了一嘴。 「没什么,正如你们所言,那不过是些幻视幻听,眼前的情形才更迫在眉睫。」小白说着环视四合,「方才逼迫我们下悬崖的东西...不知道还在不在。」 闻此洛餚也想起小白让他们「快跑」时的神色,急切得堪称慌乱,想来那东西必定棘手非常,可问起小白那是何物,他却仍然摆首道「说不上来」,「这个地方太奇怪,以我目前的修为根本参悟不透。」 小白自责地紧了紧腮,洛餚倒是不甚在意地伸着懒腰,道:「既来之则安之,光杵在此处也无用,走一步看一步罢。」 青竹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抱怨道:「这雪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话音刚落,即刻就宛如戳到了什么痛处一般,只见鹅毛大雪倏地逆天疾行,竟天地颠倒朝空中涌去。 小白长剑呛啷出鞘,三人背对背围成个小圈,不敢置信地看着早已积累厚厚一层的白雪落回天上,而周围依旧是怪异幽谧。 等待片刻,除此仿如神临的奇事外再无动静。洛餚脑筋转了两转,用手肘一碰小白:「你刚才是从前方来的?前面是个什么场景?」 「一模一样。」小白道,「别无二致的街,我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 由此看来,那个「画卷边界」应当是此地的尽端。思及此,洛餚将所想和盘托出,提议往那特别的空缺处看看有无变化。 三人当即往回退,途中一颗心仍是高高悬挂,洛餚和青竹的来时路拢共不过小半盏茶时长,很快便远远望见那片稀疏林木,可再一细看不免惴惴,林木之后依然是条笔直的官道,走近了去,洛餚心脏勐然咯噔坠地,迎面官道正中显出三个人影。 他指间刚召出张符纸,就见青竹的信子飞快地吐了一下,「血的味道。」 洛餚没嗅到一星半点的血腥味,但蛇信子较常人嗅觉敏锐许多,心下戒备更盛几分,这时小白却是低声道:「这是一面...镜子?」 「镜子?」青竹半信半疑地抬起左手,面对面与他穿着无异之人便抬起右手,似乎真是镜面成像。 但纵使如此,他们也没有贸然离近,停驻原地间,青竹不住地扭来扭去,扭得洛餚都担忧他闪了腰,而对面那个「青竹」亦是如斯,动作简直未显丝毫破绽。洛餚虽是腹诽青竹幼稚,倒也举了举臂,对着面前之人挽了个空气剑花。 小白瞟了他一眼,口中不咸不淡道:「连错处都一致。」 洛餚摸着鼻樑骨说:「我这是故意卖个破绽。」语毕看见小白唇尖飞速地翘出个小弯钩。 他暗忖有什么好笑的,嘴角却是像被那枚小弯钩勾起来了,怎么也抹不平,正有些来势无测的心痒难耐时,那股微妙的情绪骤然平息,连一圈涟漪都不剩。 他头皮一刺一刺地发麻,被细密针脚戳着髮根。 第136页 洛餚再次将唇角生硬地提起些,与镜中人无声对视,一瞬不移地紧盯彼此,连眨眼频率都分毫不差。 而唯一不同之处在于,镜子里的人嘴唇绷得像一条笔直的线。 洛餚攒起拳,连连后退数步,镜中人亦是连步退后,面露警觉神色,在洛餚「不对」二字落下的剎那,「他」突然显出浅笑,堪称神采飞扬地搭上身侧「小白」的肩膀,温柔又愉悦地掸着那块衣料,同时习惯性般摸了下眼窝。 洛餚当即看清他们之间的不同。那双颜若琥珀、剔透若玉髓的眼睛,有一只色泽稍显黯淡,如同蒙上层灰翳——那只眼睛盲了。 与此同时,「他」明媚爽朗的声调扬起来:「有意思。」 密布疤痕的指从「小白」肩头滑到颈侧,仔细描摹着隐隐突起的青筋,「挺有意思的。」 青竹浑身打了个哆嗦,说:「阿餚,你看上去好变态啊。」 洛餚刚想说这是幻象,跟他可半吊钱关系都没有,面对那张几乎一致的脸却迟迟说不出口。「他」仿若轻易洞穿洛餚的意图,柔声道:「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在村口玩一个名叫『捉迷藏』的游戏,伙伴们都争先恐后地躲起来,我却总是捉人的那一个。」 洛餚拳头一下攥得更紧,闻言回忆起自己在被抱犊山收容之前,双亲早亡,又因能看见鬼魂的阴阳眼人见人厌,但那时他什么也不明白,穿着破旧衣衫想与同龄人做游戏,却总是被一把推搡在地上,换来一句「脏死啦,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吧」,除却他们玩捉迷藏之时,一群小孩都不愿意苦兮兮地寻人,便大发慈悲地施捨他一声「喏」,白嫩嫩的小手一指,说:「小晦气,你来找我们吧。」 他还没来得及应好或不好,就被迎面浇了一盆浑浊的污水,那些孩子们嘻嘻笑作一团:「这样小晦气的草鞋走起路来就会咯吱咯吱响,我们便知道他离藏身的地方有多近啦!」 时节早已过了立秋,风一吹,单薄的衣裳便贴在身上,从宽大的、破洞的衣摆领口钻进来,冷冰冰地抱住他。 他蹲在墙角倒数起来,翻来覆去地念叨唯一算得清的「三二一...三二一」,不知道是谁跑过他时在他后背踹了一脚,额头立刻狠狠磕到粗糙的墙壁。 他感到眼皮有一点痒,抬手摸了摸,黏答答的液体沾上指腹,余光向后瞄了眼,瞥到一片洁白的衣角。 幸好现在很冷,他想。幸好现在很冷,这样就感觉不到疼痛了,但再转念一思索,又想应该是幸好他现在流了血,因为血是温热的,握在掌心好生暖和。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死在这个墙角的那条流浪狗,想起那群小孩踢它时的神情,他们会用石头砸烂它的四足,去听骨头断掉的咔哒声,觉得清脆悦耳。他们会用麻绳勒它的脖子,一边勒一边抱怨它成天叫唤,真是吵死了,见它再也没力气呜咽便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这时旁侧有个半大小孩叉着腰道:「这条狗昨日偷了我家的地瓜,我娘说它该死,要不咱们干脆弄死吧?」 「弄死它?」 「对呀,弄死它吧,我爹说它可能会有传染病!」 但是他们的衣裳都很干净,显然不想弄脏,面面相觑之后,将目光投向他。 他一动不动,地上的油条也一动不动。油条是洛餚偷偷给它取的名字,因为它污垢之下的毛髮原本是金黄色,漂亮得像熟透的麦穗,然而它又太瘦了。 其实它已经死了...... 其实它已经死了。 每年冬天他都会去往镇里等救济粮,在那一方狭小漏风的破庙里,过上几天就会死个倒霉蛋,死亡的降临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一种衰败的灰白,都不用试探唿吸,一看脸色就知道丧命与否。 为首的小孩见他犹豫,撇撇嘴说:「你弄死这条狗,我就赏你一块肉吃,怎么样?」 有人朝他「嘬嘬」两声,「快来杀了它。」 「一块上好的梅花肉,瘦里带肥,油而不腻。」 那小孩开始绘声绘色地形容起肉的味道,爆炒时油润润的脂肪从肉质肌理中渗出来,肉片会不住收缩,直至紧緻弹牙,连香气都沁入配菜里,不论是辣椒木耳豆芽菜,与任意食材搭配都是绝佳的美味。还说最适宜就着白米饭,锅中一揭盖,热气腾腾的饭粒颗颗分明。 「是真的米饭,可不是磕碜的稀水粥。」 他终于蹲下身,正是蹲在这个墙角,抖得水从眼里晃出来,咸咸的,比窝头更有滋味。 他顺着油条的毛髮,从头摸到尾,因为打结而硬邦邦的,比嶙峋的骨架软不了多少。春天时它曾乖乖在洛餚身旁卧了一晚,那日惊蛰,下了场捉摸不定的雨,一人一狗躲在荒废的屋檐下,他也这样摸它,自言自语地说你想当我的小狗吗?我叫你油条好不好? 他摸到油条颈间,心想他再也不想要任何东西「属于」他了,人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世上,不应该不自量力地追求太多。 百年暂寄梦中梦,万物一府,死生同状,终不过挥手潇洒去矣。 而孰能知晓酩酊于浮生若梦,是不是另一种变相的执着。自诩洒脱的人往往总是最不洒脱。 彼时洛餚蹲在墙角,双手像掐住什么了一样蓄力收紧,凝神回忆那时候他们脸上露出的神色,或许和自己此刻一样,充满扭曲的快乐。他涌上一个模煳不清的念头—— 「如果被我找到,我就杀了你们。」 第137页 洛餚倏然回过神,发觉原来是对面那个「他」在说话,「他」很是畅快地笑起来,五指陷进「小白」脖颈皮肉,手背因太过用劲的缘故暴起狰狞血管,可以清晰听见「小白」喉头髮出一声哽咽,眼神并没有聚焦,看上去不像有神智,而他身侧真正的小白有一瞬难以抑制的怔忪。 洛餚心头骤时拧作一团,伸手将小白一把拽近,胳膊紧挨着,朝青竹使了个眼色,立刻牵紧小白拔腿飞奔,期间以莺啼断断续续道:「谁要陪那个疯子玩捉迷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身后传来「他」疏懒散漫的嗓音,不以为意地叮嘱道:「可要藏好,若是不慎被我找到了...」 第0081章 萧瑟秋风从洛餚头顶翩迁越过,掌心的血已经干涸,变成难看的黑红色,随手掌握紧又舒张的动作掉下细小的碎屑,掉落来源于皮肤的褶皱处,那些互相交织的纹理多数都浅淡,唯有三条从出生时就清晰地蜿蜒在手掌心,人们唤它们为生命、仕途与情爱的线,无法消陨的痕迹,将会伴随人寿煎至耄耋年、至黄地厚,肉解作骨,魂渡轮迴,宿命才方是尽了。 他不记得自己数了几遍「三二一」,久蹲的腿有些酸软,双臂却充蓄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如果被我找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莫名其妙地又觉得自己不是要找谁,而是在找油条,找一个干净的油条,毛髮没有打结,手足完好,还能发出清响的声音,他会一遍一遍地抚摸,从头摸到尾,然后摸到颈间,将手掌盖在脖子上,两只手掌一起合拢,或许能将整个颈段包裹住、也或许不能,他会慢慢用力,挤出些嘹亮悦耳的哽咽。 他的脑海中空茫一片,十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每迈动一步都伴随湿漉漉的水声。 但那日他到底没有找到任何人。 洛餚沿着墙根走了一会,草鞋「咯吱咯吱」叫嚷,走到第一个巷口拐角,僵硬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仰起头看,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半蹲着递给他枚小锦囊,绣仙鹤展翎游云,可惜一落到他手中就好像黯淡稍许。 那男子道了声「饴糖」便走,好似也不欲在他身旁逗留,洛餚的目光跟随男子望到一方驮轿,并未彰显奢华,但两匹高头大马毛色油亮,一条马尾甩几下都比他这身灰扑扑的打扮好看,他望得有些痴了,呆愣愣地跟着驮轿行到村口,把捉迷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轿子忽而停下,那个男子隔着帷裳似张了张口,很快回身向他走近,仍是半蹲着,下盘极稳,道:「小少爷问你要去哪?」末了见他半晌不答,又道:「若是无处可去,可随行往襄州,那儿设有巡抚赈给使。」 洛餚不知道所谓「襄州」是何地,他还以为镇里就是大地的边界。风拂过帷裳,缀珠碰撞发出清脆而空灵的音籁,马儿似是不耐烦地喷出一口气,鬃毛像田原鲜活疯长的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他模模煳煳地想:我要离开这里。 摇摆的布幔被拽住,掀起条小缝,有人招手唤男子过去说了些什么,他隐约听见「风寒」二字,男子似乎很是犹豫地踟蹰片刻才再次回到他跟前,依旧是没甚起伏的平淡语调,「小少爷心善,容你上轿去。」 言毕也不等洛餚的回应,大垮两步行至轿辇旁侧,微微垂下头,洛餚也学他的模样低着脑袋,直到屁股沾上软垫都未曾抬眼,努力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缩在角落里,生怕被赶下轿去。 轿中有枚巴掌大的沉檀炉徐徐吐烟,瀰漫似有若无的山兰浮香,秋意浓中甚是清冽。他仅能偷眼看到「小少爷」的履尖,同他一样脚不沾地,看来年岁也大不了多少。 洛餚知晓此等身份之人自是不屑与他为伍,能得此殊遇也是受一时怜悯,故而更是谨言慎行,连唿吸都小心翼翼,好在对方亦是冷淡,不曾出言关照、倒也不曾为难,而村道旁的田野就这般在帷裳扬动的一瞬间从眼底掠过,一股脑被抛向了身后。 秋天是麦穗成熟的时节。 他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回过神来发觉小少爷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白白的衣袖贴着他灰红的衣袖——红褐色是干涸的血,他吓得赶忙往另一边靠了靠,一只小瓷罐出现在眼前,「药。」 他顺从地接过,随意在额头一擦了事,下一刻又有一叠衣物递来,惜字如金道:「换了。」 洛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脱里衣时听见身侧人的声音,这次多说了几个字,因此能听出些稚嫩,「你身上有好多伤。」他问,「不痛么?」 「早就已经结痂了。」 洛餚说着将旧衣藏到脚边,小少爷也没了言语,余光内像个小雪人坐在一旁,那男子偶尔会隔着帷裳问候一声,此时小少爷就会板板正正地捋直身子,矜持地点点头道「一切尚好」,可惜没十分钟就歪歪扭扭地倒下去,头枕着隐囊,躺得腿都快挨到他身上。 大多数时间小少爷都冷然不语,但途中有一回停车休整时洛餚听见他与男子对话,说的是「因为他很特别」。 他当即两只耳朵都竖得老高,清晰传进下一句:「特别脏。」 洛餚:「......」 这种没甚新意的言语他听了都心觉麻木,尽管他分明隔天就去河边沖凉。洛餚颇为白眼狼地腹诽这小少爷讲话真不中听,当夜宿店洗漱时却足足洗了两个时辰,皮都搓破一层。 第138页 结果次日嫌他「特别脏」的小少爷给他裹了件特别干净的氅,他没忍住悄悄摸了好几下,小少爷忽地来了句:「像小黑。」 「什么小黑?」 洛餚心内正反驳他才不黑,这是正常肤色,小少爷又自顾自解释道:「小黑是我捡来养的狸奴。」 他郁闷地咬了下后牙,腮边绷起一条线,好半晌才辨出小少爷那句话里憋着的笑音。 他想抬头瞄一眼,终究却是没有抬,指头隔着衣料勾了勾锁骨间,那处坠着枚长命锁,是父母亲留给他最后的遗物。他欲说此物不值钱,但胜在寓意,想送出手时瞥见小少爷腰间佩着一物,如同诗中所言的「白玉盘」,还是悻悻松开了手。 之后如期抵达襄州,小少爷当真心善,没将他甩给巡抚赈济,竟把他安置在了一处学馆。学馆内的老先生亦毕恭毕敬地对小少爷称是,分别时他清贵地朝洛餚一颔首,双手负在背后,用一种装模作样的语调道:「要乖——嗯...尊听师长教诲哦。」 洛餚垂落身侧的手指绞住裤腿,将两指间的布料拧成个疙瘩团,依旧未曾抬首看看小少爷究竟长的什么模样,直到他转过身去才窥望了眼背影,洁白无瑕像遥遥山峰顶端的一点晶莹雪花。他想他真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之心,竟然讨厌起眼前这个救助他的大恩人,讨厌这身白衣裳,就像讨厌天边的云彩一样。 第一年他是全学馆最乖的,第二年他是全学馆最野的。居有定所、衣食暂无忧的生活将他表面那层木讷寡言打磨干净,属于孩童的顽劣天性便显现出来,可惜闹了没满载,某日他翘课逃出城捉鱼,林间鸟雀被远端蹿起的烽火硝烟惊扰,归返后入目皆是残椽断瓦,嘶鸣与鞭声在焚风里卷向如血的残阳。 老先生曾言世事艰险,流寇动乱是缘于有所诉求,有的人生来就在钟鸣鼎食之家,朱门酒肉,饫甘餍肥;而有的人家瓮牖绳枢,褐衣不完。他们愤懑于世道不公。 学馆依附的富庶人家一没落,自是如树倒猢狲散,他又在周遭流浪数月,遇文叔后受抱犊山收留。回想前尘,是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如若当年他留在村子完成了那场捉迷藏的游戏—— 「三...二...一...」 三人在覆雪的屋宇窄巷中急遽找寻出路,可无论行到何处都能听见「他」倒数的声音,连小白都看不出「他」修为几何,想来是高深莫测。洛餚掌心沁出薄薄一层汗,对那个人为何会如此熟知他的过往感到焦躁。 「他」掐住「小白」脖颈的画面仍歷歷在目,洛餚虽然无心玩这劳什子游戏,却一点都不怀疑「他」会痛下杀手,雪瓣依旧纷纷向天空飘落,日月同辉的光景渲染出迷离意象,纵横交错的街道空无一人、静穆无声,他们在压抑的喘息间路过扇广亮大门,原本无意探查,小白却倏忽扯了他一下,以莺啼密语道:「那扇门是开的。」 他们绝对未曾多此一举地闯入过院内,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青竹道:「要进去看看吗?」他急促喘了两口气,「我们总不能这般跑下去,谁知道出口究竟在何处,若是如同那个岩隙洞穴无止尽地一环套嵌一环,没被杀死都要累死了。」 三人相视一眼便做出决定,但并未从正门堂皇而入,小白跃上墙头稍稍打量,手指朝他们俩略微一勾,洛餚和青竹才翻墙潜入,院有三进,过倒座房便是影壁,穿庭之后便是堂屋,映入眼帘甚是雕樑画栋。 洛餚一处不落地仔细端量,并未发觉有何异处,此时青竹的蛇信子在空气中一探,眉头蹙起来,「此处血腥味似乎更浓烈些。」 「哪个方位?」小白已将长剑出鞘,三人顺青竹所指方位行向东厢房,厢房门扇亦是留着道小缝。 他们在门前屏息细听半晌,连个虫蚁爬过的声音也没有,洛餚摸出道阴风吹吹符,门扇在微风中「吱呀」声推开。 他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一剎那的惊悚,恍觉蒺藜正从骨头缝里长出来,缠绕着将他拖拽浸没水中,闷痛啃噬着肺腔。 面前零散尸首交叠在一起,而正对门扉的檀台上整齐码放着三颗人头,皆安详阖目,面容清晰,赫然是他们三人的脸。 「他」的嗓音再度响起,饶有趣味地问:「藏好了吗?」 第0082章 「我当年找到的第一个小孩,他躲在浣纱坊的耳房,院内空荡荡的,一点杂音也没有。井边有只浅口木盆,已经盛好了水。」 洛餚不想让「他」的言语扰乱心神,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儿时的村庄。村子规模不大,约莫几十户人家,多以耕田聊持生计,唯有一处缂丝、一处浣纱,浣纱坊在村内东南角,依河而建,素来人烟稀少。 此诡异场面虽使三人惊异了一剎,但也仅仅只有一剎,转眼便恢復镇定,目光一扫确认这些人早已了无声息后就悄然折身,他们倒不是当真抱着此地还有旁人的心思,不过想摸寻出更多线索——关于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目所能及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那些跟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究竟来自何处,如若身在幻觉假象,那么势必是要有阵眼存在。 阵眼是整个场景中的特殊之所在,街上诸户皆大门紧闭,冷不丁见到开了一条缝的广亮大门,自是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但显然此处并非善地。洛餚转过身,不经意朝庭院角落望了眼,只见抄手游廊拐角似有虚影晃动,上半部分隐在阴晦中。 第139页 洛餚盯着那处,发觉天色不知何时竟慢慢暗了下来,庭中枇杷树的叶子簌簌不停,于是那虚影的摇晃幅度也愈来愈大,如同衣摆翩然的褶皱,他掌心一团荧火飞了过去,不亮的光芒堪堪照清两个巴掌大的区域,确是件青色的长衫。 洛餚被细小的反光晃了眼,那件长衫似乎绣着纹路,排布十分规整,光亮范围内倏忽现出只灰白髮绿的手,指甲很长,微微蜷曲着。 他用胳膊肘支了一下青竹。 青竹刚扭过头就猝不及防对上鬼火中的那半张脸,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庭院正中,脖子上被什么东西缠了数圈,另一端吊在檐下樑,皮肤上泛起密密麻麻的蛇鳞,衔接处渗出血红的脓水。 青竹显然被吓了半跳,朝洛餚挥了下拳,表明日后找他算帐的意思,又伸出食指在他手心划了几下,想问:「为什么死者都是我们?」想了想又觉不对,应当是「为什么死者都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才是,但洛餚已然明了他的意思,此时小白朝二人做了个「跑路」的手势,当即提剑在前,洛餚揽下断后一职,临行前最后回首环视了一周,那三颗头颅在开敞的厢房门口安静地陈列着。 这个世间当然是有轮迴的,尘寰之中的阴阳两极,依照一定的规则运转,生人是魂魄转世而来,而魂魄又是生人故去而来,两者循环往復,自有平衡,才能维持万物生生不息。而轮迴则象徵着真正的结束与开始,因果将在身死道殒的那一日散尽,魂魄被忘川水洗尽铅华,浩荡其余皆埋没滚滚红尘。 此为干坤运转的底层规律,不论是凡人还是修道者、不论修魔道还是求仙道,只要有沐日月有循天机,便仍是茫茫宿命中的一颗因果。 洛餚没由来地涌现这些杂念,但立刻被他清理干净,三人刚踱到墙根处,小白举起的右臂收掌成拳,示意噤声,他们同时听到一阵火星子噼啪作响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猝然燃烧起来。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用双手捂着耳朵,好像就能如此这般掩耳盗铃地屏蔽我的脚步声。我在水盆中凝视着他的倒影。」 一股紧张的情绪逐渐蔓延,洛餚在「避」与「战」中左右摇摆,一面觉得躲藏正是「他」所期望的,一面又觉得轻易应对太过鲁莽,他已答应过小白下次不会冲动,就不应该再拿性命冒险,现下必须先知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修为如何,才能够寻得可乘之机。 一番思索不过数个唿吸间,再看小白和青竹亦是与他不谋而合,四只手跟结印似的打了一连串手势。天道之下有三垣二十八星宿,三垣分别为紫薇垣、太薇垣、天市垣,每垣为一天区,内含若干星官,各垣都有东、西两藩的星,左右环列,其形如墙垣,故曰为「垣」。 他们通常习惯于借用黄道带上二十八星宿代指方位,只有在三人皆陷入困局时,才会以三垣指代,诀语以《步天歌》记诵,诸如「上元天庭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端门只是门之中,左右执法门西东。」 天星定方位,其间距离则效仿建筑模数中的「材」,譬如一尺一寸的长度是固定且通用,而「一材」究竟有多长,唯有他们三人知晓,如此便能避免传讯的位置被旁人随意识破。 既要分头行动,自然要与这无端出现的诸多相貌着装一致之「人」区分开来,洛餚抽出匕首,作势欲往臂上划道口子,却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晃而过,好在将将握住刀刃时被他躲开,否则即刻就要见红。 他眼皮一跳,不懂小白这么做是何意。 小白盯着他的目光好似在说:「躲什么,你能划我不能划?」手掌摁在出鞘的剑身,微微握拳收紧。 他无可奈何地转念想还是都别划了,伤来伤去的有什么意思,随身连个金疮药都没带,迅速将匕首反手纳入袖中。小白见他动作也收长剑入鞘,拽下剑穗分作三簇,信手即兴各打一结,正熟记彼此结扣样式之时,那微弱的火烬迸发声又是一响,灼烧蹂躏着众人神经。 三人不再迟疑,瞬息已越墙顶消失于银装素裹间。白雪镶朱瓦,碎碎坠琼芳,若非不应时地,当真是好一派「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景致。 他们视方才所在之庭院为恆定的北天极,小白往紫微,青竹驻太微,洛餚则向天市垣疾行,三者近乎围成三角,能将以庭院为轴心的大部分区域覆盖,若是搜查完毕后仍旧一无所获,再换一轴心即可,虽是有「没被杀死都要累死」的风险,但在亲眼目睹不计其数的「自己」横死眼前的场景后,都不由心觉还是累死来得痛快。 洛餚飞身在街巷穿梭,拐过几道弯后才发现此地与长安城规划极其相似,街道皆是横平竖直,布局严谨,房舍楼阁绵延排布,石质牌楼巍峨矗立于主干道。 尽管他从未去过凡间都城长安,但也在杂七杂八的闲书话本中粗略阅览,整座城街衢宽阔,坊里整齐,形制统一,有诗云「十二街如种菜畦, 千百家似围棋书」,十二街对应十二月份,一百单八坊则对应天上一百零八颗星曜: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他忽地脑内灵光猋闪,落足时重心调转,将前进方向折了个角。 话本杂谈读得多也总算派上用场,传闻长安城有「五塬六岗八水十一池」之说,早在旧朝年间,文帝建大兴,设计规划时发现地势上有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宇文凯便将这龙首原以南的六条高坡视作《易经》干卦中的「六爻」,作为都城的骨架。 第140页 干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长安的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九一」潜龙腾渊、「九二」见龙在田、「九三」君子干干、「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九六」亢龙有悔。 如若此处当真是长安缩影,那格局会否也是一致的? 天市属下垣,「九五」飞龙在天与「九六」亢龙有悔正在他探查范围之内,两者都各有特别,九五之地受王气薰染,觊望天授,供奉的是道君菩萨,既有青龙寺,又建玄都观。而九六之地属六爻「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所在,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倒是与世长辞时的墓冢佳处。 洛餚向北天极遥望了眼,决定先到更为临近的九五之地一探究竟。龟息遁形诀运转到极致可踏雪无痕,可惜他现在与此境界相距甚远,他特意留下道混淆视听的足迹,才嘬唇作哨,借灵息将莺啼送出百里。 音落他凝神静听了几息,确认四下无异才面色稍霁,同时琢磨起到底身处什么奇地怪象,青竹的信子竟能够捕捉到血腥气,说明此处有血流成河的惨况应当不假,毕竟他是妖物,受天地机缘而生,五感岂是凡人抑或修道者能够比拟。 难道这一切不是幻觉吗?那「他」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对我了如指掌...对幼年境况如数家珍。 洛餚刚想到此处,戳人心窝子的声音施施然响起,只是依旧是那般不远不近,不知正在何处窥伺。 「我在那个小孩面前停下,他很是不服输,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了两步,告诉他『这个水盆里有鱼』——你还记得他吗?他住在村口左数第五户,是家中次子,有一回他同伙伴嬉闹时不慎撞倒我,我颈间一痛,脖子上的细链子断了,那枚长命锁就掉落出来,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踩了一脚,长命锁瘪下半边,他捡起来举到旁人眼前看,笑嘻嘻道我的长命锁是空心的。」 洛餚下意识摸到锁骨间,栩栩金鱼戏莲此刻烫得深入五内骨髓。 「我说,『好漂亮锦鲤,你快来看看』。」 洛餚脚步又急促几分,仓皇跑过狭长的街巷,遇到一处分岔口,他犹豫片刻,拐向了左侧。 而在他身形转向的那一剎那,类似玻璃破裂之声仿佛在颅内碎开,眼角徒然滑过道猝然出现的动影,他勐地扭过头,临水照影般对上张同样惊愕的脸孔。 是一个拐向右侧的他。他们同时不敢置信地后退数武,洛餚心底暗骂一声,迅速甩出枚雾生符,跑得疾风萧萧,掉头不顾。 那个声音依然阴魂不散地浮在半空,像无处不在的冰晶碎屑,相较于洛餚浑身气血都郁结不畅的戄然,「他」满是气定神闲,调侃般地说道:「为了让他看得更仔细些,我好意把他的脸摁入水盆里。他的双手一开始挥得很用劲,几次都打到我的下颏、鼻樑、颧骨,但很快他就不再感到痛苦了,我抚了抚他的头髮,顺滑地绽放散开,一点儿都不打结。」 第0083章 洛餚心说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旁的小孩受了委屈可以哭着回家找爹娘,而这世上无人能给他撑腰,伤痛自然只能往肚子里咽,他这种生来就倒霉的要是再不洒脱点,能被那些苦难事活生生噎死。记什么仇,十个脑袋都不够记。 有些许雪沫在愈发急促的唿吸中呛进鼻腔,凉意直达天灵盖。他一刻不敢耽搁,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青龙寺山门翘欲接天的飞檐遥印眼帘。 他一手掐诀、一手捻符,甩出道阴风探路,门扇毫无阻碍地被无形之力推开,内里的昏暗如洇了墨,他提起十二分警惕,鬼火一晃之际,将里物轮廓镀上层青蓝的幽光,就这一眼,他因剧烈运动而失速的心跳都静下来。 敞开的门后,仍然是一道门。 洛餚定了须臾,又连送三张阴风吹吹符,急风携着飞雪灌入寺内,冲撞出一声一声重物移动而产生的悠长闷响。 他狠狠掐了下掌心,锐痛刺激着末梢神经,无数的门扉层次渐退,在尽端几乎凝成一个点。 洛餚心知不妙,也管不了去探查「九五」飞龙在天究竟有何异迹,直觉让双腿动作先于头脑,可是当他回身之时,背后原是落雪长街的景象更使人胆寒,仿佛两面铜镜对照,不知其数的「门」中穿梭着不知其数的他自己,或迟疑、或惊恐、或强装镇静,在晦暗不明的眼前重叠。 他条件反射地摸向衣襟,反应过来后又慢慢收回手,有道是枪打出头鸟,现下他连这古怪地方的门道都没摸着半点,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一边苦中作乐地心想不是要玩捉迷藏么,看那声音还怎么寻到我。 他与「自己」面面相觑,互相皆暂未有所动作,半晌右侧那人忽然朝他吊儿郎当地唿了声哨,说:「兄弟,瞧你挺眼熟的。」 「......」洛餚抹了把脸说:「我也这般觉得,许久未见如阁下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了,实是见之难忘。」 语毕两人默契地扭过头去,旋即听到一声没憋住的轻笑。但少顷他发觉不对,不知何处忽起骚乱,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冰晶转瞬化水,滴落面庞之上。 「焚屠符...」右侧人蹙眉呢喃道。 洛餚心间也是一突,就听周匝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火舌恍若凤凰腾飞翙翙其羽,呜咽长鸣顿时刺破了寂静与暗色,途径之处余烬如坠流火。他在鬼道符集中习过此符,可绘法实在复杂,只能算略知一二。火属五行生剋之一,玄妙莫测、晦涩难解,威力自然亦是非比寻常,更有甚者能使赤地千里,直教寸草不留。 第141页 变故已生,断不能再坐以待毙,他正这般思忖着,谁料下一剎那四周「铜镜」碎裂开来,炽烈火光随之一暗,再一眨眼间,他竟然已经站在了青龙寺内,有净土坛作弘法道场,金纸飞扬,东西钟鼓楼各一,并植白果树两株,长势健旺,古木参天。 而那无尽延伸的「门」与「自己」,全然不知去向,唯有雪依旧飘舞。 他原地用视线扫视一圈,对那金纸有些好奇,但也牢记小白苦口婆心「好奇害死猫」的道理,并未草率地用手去碰,只凝神盯了几息,这时他头皮兀地发麻,一种在生死边缘游走太多次而积累的本能戒备感霎时抵达阈值,他回首一望,青龙寺山门已闭,又转目一看,天王殿正门大开,殿内佛像隐隐透出金光。 他借坡下驴地想如果现在皈依佛教能否受弥勒庇护,但转念又想自己那点诚心才小指头盖那般大,连临时抱佛脚估计都称不上,悻悻作罢。他行至门前往内瞥了眼,这一重殿供奉弥勒与四大天王,背后神将韦驮面向大雄宝殿,两足平立,十指合掌,似正降魔伏鬼。 正在此时,山门处传来串突兀非常的敲击声。 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骤然凝成实质,他不动声色地停住所有举动,听那敲击声再次有规律地响起一遍。 再一次,或许是失去耐心的缘故,频率快了稍许。 洛餚向山门走近两步,欲分辨门外是何物,这刻他注意到金纸皆已飘然落地,好似一座秋山的落叶,铺在地面掩去了他的跫音。 空门门扉「咚咚」被大力撞击两下,显出几分急切,整个门扇都强烈晃动起来,他看见门已被推开条小缝,却不知为何一直都未能被打开,他透过缝隙看见个朦胧不清的虚影,高度与他相仿,似乎是个人形。 随着下一次撞门,终于有其他声音传进来。 「阿餚,你在吗?」 小白? 猝然听到熟悉至极的嗓音,洛餚反倒后退了半步,脑内一时天人交战,一面想小白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谨慎的举措,可另一面在想如果是呢? 如若是小白,行出反常之举是不是他遇上了危险? 洛餚脑海里涌现出那个「他」五指陷进「小白」脖颈皮肉,手背因太过用劲的缘故暴起狰狞血管的画面。他不敢去赌那可能仅有千分之一的风险。 「阿餚,阿餚?」 话音中隐含的焦急惊慌之感令他唿吸一窒,揣测一起,就像封闭的山谷勐然敞开,大风无休止的刮进来,连脚步也乱了。 他的思绪在一息之间转了千百回,将那道声音的每个吐字转折都细细拆解,忽而一怔回神,心觉不对。 不对,小白不会唤他「阿餚」,只有青竹会这么称唿他,大大方方的熟稔,有时小白还会阴阳怪气地啧一声,冷着脸说「哟,阿餚」,末了将扫帚在他二人之间一横,目不斜视道:「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歪歪扭扭的蛇仙,今日轮到你收拾灶房。」 洛餚心神宁定下来,那拍门的力道却愈演愈烈,厚重的空门近乎摇摇欲坠,就在门扇终于支撑不住那一刻,他折过身电闪雷鸣一般迅疾穿过天王殿,在轰隆一声巨响中已至大雄宝殿前,脚步一旋,拐入东侧伽蓝殿内,而外部金纸因轰然倒塌的空门再度飘扬。 配殿供像三尊,洛餚不及细看,只草草一阅,是波斯匿王、柢陀太子与给孤独长者,同经书记载无异,殿内昏暗,鼻端总萦绕着阴湿之气,接踵而至的是一声熟悉又陌生的:「阿餚,你在哪?」 洛餚登时滞住,指缝间夹着符,鬓角渗出些细密的汗珠子,那声音逐渐靠近,与他似乎只有一墙之隔,声调微微打颤,带着点隐忍抽泣的哭腔:「...我好害怕...」 洛餚暗自心骂:怕你个大头鬼,小白才不会说这种没骨气的话,就算历经尘寰风雨所漂,也会道安得广厦千万间。 由此一来,心中惧意都减退不少,但察觉到那人停在东配殿前时仍有惶惶之感,「他」好像原地徘徊,踱着步子道:「你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飘了进来,洛餚隐在波斯匿王像后,连大气也不敢出,面色都淡淡惨白。 「阿餚。」 「他」行至给孤独长者须达多座前,洛餚可以从尊像间隙中窥得半身衣袍,正背对着,此时「他」猝然回头,洛餚瞳仁一缩,匆忙藏入暗处,不知被「他」看见没有,就闻一阵窸窸窣窣的走动声,紧接一声笑音:「殿内竟有耗子么?」 「他」顿了一顿,「还是...阿餚,你在佛像身后吗?」 洛餚屏住一口气,感觉到「他」在往藏匿之处绕来。 这一刻是他修习以来将龟息遁形诀用得最好的时候,大抵是性命攸关故而爆发潜质,一举一动连颗灰尘都不曾惊扰,在对方衣摆自像后显出的一瞬时,他已绕至波斯匿王像前,堪堪错开半圆,分立在一条直径之上。 他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蹬地飞身跃起,迅速逃离大殿,身后在同一时间迸发出烈焰灼烧之气,火星爆裂的噼啪碎声响彻耳畔,他急遽闪避,臂侧一道炽炎擦肩,所伤处火辣辣的疼痛,痛得说是剜掉大块肉也不为过。 洛餚原以为是大名鼎鼎的焚屠符,定睛一看才惊觉那是一把刀。 刀体无形,烈火作刃,斩撼穹苍。 「他」整条右臂都笼罩在靛蓝的火焰中,两眼一明一灭,一只近乎成了金色,衬得另一眼眸愈显黯淡,连璀璨夺目的焰光都倒映不出。 第142页 洛餚伸指在肩膀伤口一沾,灼烧的刺痛感告诉他,这是属于鬼帝神荼的冥火。 看来此人颇有来头。洛餚神色一凛,反手飞出数张符篆,可惜在火刃前皆是毛毛雨,「他」不过举手投足之间,便化咒成灰,残符都不剩。 还不待他提气奔走,火刃已直指胸前。 「...阿餚...」 这次「他」换回原来声线,洛餚只觉听见自己声音响起,漫不经心地咬着字。 洛餚被迫停顿在地,双唇抿着,默然片刻,亦是唤对方:「阿餚。」 他没有错过对方几乎微不可察的一怔,纵然即刻被唇角一勾带过。 「为何这么叫我。」 洛餚垂首看了看胸口刃尖,似乎全然不惧火刃破脯,将问题抛还给「他」,「你不知道原因吗?」 但他表面虽是淡定,三魂七魄却都团成咸干菜,此举赌的是方才「他」无缘无故诉说了那般多过去之事,当下能够藉此拖延些时间。不出所料,「他」确实颇有兴致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们一样?」 像霍然听到些什么,洛餚眼尾皮肉轻轻抽动,「不,我们不同。」 话音刚止,袖中暗藏的利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手掷出,同时一道凌厉非常的剑风贴着脸颊割过,与暗器一齐削去刃上烈焰三寸,「他」不以为意,火焰不到半刻便又復起,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分神的这一息之间,突现庞大惊人的蛇尾将「他」拦腰撞出数尺,气势直震得碧瓦剥落,砸在地上一连串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声。 而在蛇身消失的霎时,一只手勐地提起他后衣领。 洛餚双足踉跄两下才稳立于长剑,剑身突如其来的下降让他周身一轻,旋即眼疾手快地拽住底下青竹,高度再升起时也顾不上恐不恐高,双目紧盯着所过之处的任何风吹草动。 小白半回眸道:「没事?」 「没事。」洛餚将肩膀伤痕遮了遮。 街景在快速移动下变成一条愈远则愈细的线,不断交错,然后分离,他想起拐弯时凭空出现的另一个「自己」,有些猜测在逐步成型,恍然间匆匆一睨,看见青龙寺外乐游原,曲江池碧波荡漾,慈恩寺巍巍浮屠,有一阙上题「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剎那间八万春」。 其含义是在微尘之中有三千世界,在短暂的瞬间中有八万春天。长剑空间稍显侷促,洛餚嵴背紧靠着身后之人,小白曾诵读的词句穿透光阴拨动神经,一字一字—— 不同的因衍生出不同的果,不同的果造就了不同的因,而万物命途只指向一个终局,那个终点既是结束,也是开始。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 少顷,他用几不可闻的耳语对小白道:「我知道我们所在何处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儒释道杂糅的架空,但作者本人尊重宗教信仰,若有冒犯在此致歉) 第0084章 鬼道秘卷《酆都纪》第三册 第十七章 记,盘古一斧破混沌,开天噼地后,幽冥之气沉于地脉,阴生忘川,煞生彼岸,自虚无诞黄泉,尽处临渊,深不见底,下为无间道狱,镇十殿阎罗与十八地府,主干坤万象轮迴。 天机不可泄,正如阴阳不可违,人世与幽冥是单向流动的两极,饶是再神通广大的修道者,若性命无虞,也仅可在阴阳交界道徘徊,而亡魂向地府的辗转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天下大陆划作五处,东西南北中各司其域,凡间所有亡魂皆从五方门通往六道来生,这五方,被世道称之为鬼域门。 它像一扇阳世通向阴世的「门」,也像无数轮迴交叠、时间挤压,被浩瀚不可计数的魂魄和记忆不断堆积、扭曲、螺旋而坍缩成的一个「终点」。 更有话本传闻如此形容鬼域门之紊乱,它道:「踏进此门中,方觉自身既在此处又在那处,既在过去又在未来,自己或许是自己,又或许并非自己。」 彼时洛餚读完将杂谈一扔,心道什么你你你我我我的,说来说去浮生也不过寄蜉蝣于天地,是天道无尽轮迴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小小虫豸,试图理清天道简直是自寻烦恼,干脆利落地置之脑后了。 现在想来也依旧如此,他将此念同小白一言道尽,小白也只是略一颔首:「原来是时空交叠之所在。」并未多讶然,毕竟天道再如何也不是一介凡夫俗子能够参悟,当务之急是安稳离开此地,青竹亦是懵懵懂懂,疑惑道:「那跟记着奇门遁甲、河图洛书的古棺又有什么关系?」 青竹此言一语惊醒梦中人,洛餚这才想起他们到这儿的缘由,古棺椁与「九六」墓冢佳处在脑海内如榫卯嵌为一体,他当即头向后一仰,脸稍侧,唇瓣贴着小白耳廓道:「天道忌盈,卦终未济,去『亢龙有悔』处。」 长剑载着三人在风雪中穿行,不多时,已越过通衢大道,愈往墓冢处飞雪愈翩然,仿佛撒盐空中,迷濛的雾气升起,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小白只得将长剑御高,众人这才惊觉不仅是前后左右四合,而是整座国都九经九纬、经涂九轨的纵横街衢皆被迷雾笼罩其中。 几个唿吸之间,城阙赫然变幻成了庞杂的迷宫。 他们趁着对刚才青龙寺的方位还存在星点印象,赶忙从半空落地,以免无头苍蝇似的乱跑失去方向感。 小白道:「其余四卦所指已经查探过,并无异样。」 第143页 尽管他们当下也无法确定究竟怎样才能算作「异样」,若是依照常理来讲,此地无不显出诡异。众人凭着记忆走了半刻钟,前路现出三方可通行的岔口。 洛餚用指腹摩挲着砖石上磨损的浅坑,另一手五指翻飞,将所学之诀掐了个遍,很快察觉出些端倪,「地磁失衡,饶是带着司南来此也是无计可施。」 嗓音微哑,跟声带锈了似的。十来岁的少年人能有什么能耐,再有小聪明也黔驴技穷。 青竹听了不禁嘆出口长气,三人在岔路口僵持了一分多半,眼见仍是束手无策,他又道:「那我们分开走?」 小白摇摇头:「方才分开是为寻异迹,现在既然已有目标,分散行动倒显得危险。」 青竹这番话倒是让洛餚忽尔想起他身形转向的那一剎那,临水照影般对上的另一张面孔,试探性地拐向右侧道路,可惜相似之景并未发生,看来鬼域门并不会遵循他心中所想。 众人正踟蹰不前之时,突闻身后传来重物掷地的震响。 三人皆是心神一震,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拖拽之声。 青竹不由咽了咽唾沫,「我们...该走了。」 他当然知道该走了,可是应该走哪边?总不能走投无路就地痞流氓似的乱逛吧,放着繁花似锦的长安城不赏,到这前不知有没有勐虎但后肯定有追兵的假京都晃,真是喝凉水剔牙缝——闲得没事干了。 洛餚思索间在砖石上写了又写画了又画,连臂上疼痛都感觉不到,而那沉闷的声响越来越清晰生动,夹杂着细微动静,在场景内尖锐刺耳,恍若有什么东西不甘心地抓挠,指甲摩擦锈迹斑斑的铁器而产生的声响。 他只觉那甲尖挠在后脖颈,激起一片颤慄,不适之感还未消退,就听小白蓦然说道:「河图洛书。」 洛餚指上飞快地划动几下,心想他们惯常使用三垣二十八星宿、黄道十二宫指代方位,居然一时将它们与河图洛书之间的联繫忘记。 他默念「万物有气即有形,有形即有质,有质即有数,有数即有象」,五要素随指间运算纵、横、斜相连,旋即朝小白和青竹抛了个眼色,三人齐齐向左侧奔去。 河图洛书流传千古,时代已不可考,只知源自天上星宿,图出之「河」即银河九天,其最初之型是白色天龙,围绕中点旋转,而这一中点便是永恆不动的北天极。河图本是星图,其用为地理,故在天为象,在地成形也。在天为象乃三垣二十八星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而洛书之意,为脉络图,表述天地空间变化脉络,太极八卦、六甲九星皆可追根溯源至此。 「《易传·繫辞》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小白觑了青竹一眼,讽道:「叫你平日不读书。」 凭藉数理,「九六」亢龙有悔的方位唿之欲出,他们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些许,可惜大气还未喘上两口,缭绕雾气就渐浓渐稠到两人肩并着肩也看不清对方面容的地步,与那逼仄岩缝予人的压迫感相较有过之无不及。 洛餚两指沿着墙砖探,以免错过路口。雾气似有形又似无形,分明是云迷雾锁足以障目,伸手一拢却又空空如也,谁能知晓其中有多少未知之物伺机而动。 他细听着周遭静到极致的音响,倏忽鬼使神差地问身侧小白:「你害怕吗?」 此语一出,立刻心觉窘相,顿了一下找补到:「我的意思是...你若是害怕可以牵着我。」 ......这补了还不如不补呢。 他郁闷地将掌收握成拳,改用指关节触碰墙面,暗忖自己可能是被大头鬼偷袭了,竟然问小白这种没头脑的问题。 怎料下一刻手背一凉,掌上一紧,胸腔五两肉不知跳空多少个半拍,才反应过来手似乎被人牵住了。 他摸到对方指侧因常年练剑而磨出的一层薄茧,轻轻捏了下突起的指骨,这时那只手蜷到他掌心挠了一挠,随后再次握紧。 小白依旧未置一词,手掌温度偏凉,大雾瀰漫中连彼此的目光都察觉不到,游荡其间像在沧澜海航行的孤舟,不明此行所向所往,唯有十指严丝合缝扣在一块的力道如同下坠的锚。 倒是青竹悄声道:「我有点害怕。」 「哦。」洛餚听见身侧人说,「忍着,锻鍊胆量。」 小白的语气就像他每次要使坏时弯起来的眼梢,音落处扬起来,显得心情尚好。 洛餚努力将注意力从左手收回,却感到无名熟悉,不知是在不久之前,还是在很久以后,他也牵起一只手,不同处在于他手掌覆着不薄的茧子,此刻的心境却与那时一样,接触的皮肤烫得厉害,跟大暑天的日头照着似的,悸动迟迟未能平息。 但此念来得快去得也快,昙花一现般。交握的十指让他更觉当前不占天时不占地利,要先寻脱身之法,将小白和青竹带出这鬼地方。 等出去之后,他再摆上小马札、架上小桌板,喊上青竹以壮气势,面对面严肃拷问小白分明不害怕还牵他手是什么意思。 尽管小白大概率会翻个白眼,对他们俩哂一声「有病」。 如此这般安然拐过数道转角,三人警觉地感到浓雾淡却,已经可以隐约辨清互相的身形。 洛餚勾指一算,十五处弯仅剩最后两段,亢龙有悔之地的古棺椁近在咫尺。 他们加快了脚程,经涂九轨的街道虽广,足以容人周旋,但在此地拖延始终并非上佳之策,纵使前路不明,也是当前离开的唯一选择。 第144页 而正当众人心急如焚之际,那重物拖拽的声音再度骤不及防地响起来。 好似变得更有规律,先是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到地面,发出脆物折断的声响,然后才有脚步不快不慢地走近,拖起它,一寸、一寸挪移着,指甲深深嵌进石板地缝里,留心听的话,还能够捕捉到几声极轻的呜咽,嗓音很细、很尖,像绣花针扎到指腹冒出的血珠子。 伴随着拖拽移动的声,「他」的音也幽幽飘落:「我当年找到的第二个小孩,躲在村郊要五人合抱苦楝树上。」 第0085章 「她父亲是四里八乡有名的屠户,这等营生做久了身上煞气重,素来一个蹙眉就能让人抖三抖,村里的小孩都怕他,连亲生闺女也不例外,一日她不甚弄翻了家里供灶君爷的香烛,惧怕父亲鞭笞责怪,便说是我手脚不干净,那一天...她爹差点把我给打死了。」 此处空气流动的速度似乎很慢,慢到每一缕雾丝都是凝滞的,如段白的绸带凌空,又因湿度太大,唿吸就像水呛进肺腔,给予他一种窒息的错觉。 他躺在小溪边,液体漫过脸庞,视野变得涟漪荡漾时也是这种感受,多年后偶尔会梦到水的触觉,一席轻软的、温润的、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背后是广袤大地,他的床。 修鬼道之初他用拙劣的术法算了一卦,算的是他自己。卦象言八字命硬之人运气非常差,其命运轨迹充满坎坷,可能会遇到多次的生死考验,并可能伤害或杀死周围的人,如克父、克母、克夫或克妻。尽管如此,命硬之人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即使面临艰难困苦也能坚韧不拔地继续走下去。 但他曾经觉得这种「继续走下去」也是倒霉的派生物,是崎岖曲折中的一环。后来他半开玩笑地跟小白和青竹提起这一卦,青竹浑不在意道:「肯定是你算错了。」 小白倒是未言对错与否,只是很认真地看着他,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甩下两个字:「别信。」 好吧。那时洛餚捧着小脸心想,反正双亲皆已转世投胎,这辈子不娶妻也就是了,免得祸害了人家姑娘。 洛餚这才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幼年旧事,许是记性本来就不好,可他却记得所谓「娶亲」一事,若说青竹与他是调皮捣蛋的狐朋狗友,那么青竹对小白就有一种「悉听长兄言」的作派,他们甚少起争执,但最严重的一次约莫在半年之前,青竹不知道从哪处犄角旮旯拐回条菜花蛇,言之凿凿地说他们要拜堂成亲。 小白颦眉看了好几眼——当真就是条菜花蛇,未通灵智,周身一点妖气也没有,缠在青竹臂上迷茫地吐着信子。 洛餚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见青竹神情不似作伪,便装模作样地颔首,以老丈人的口吻抑扬顿挫道:「我贊成这门亲事。」 两人的目光聚焦在小白身上,他冷着脸一副不愿掺合的表情,估计正心谤他们幼稚,半晌却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反对这门亲事。」 青竹惊诧地问:「为什么?」 小白顿了顿,答:「包办婚姻不可取。」 隔些天小白以反对童养媳为由放走了那条菜花蛇,知情后的青竹几欲将牙关咬碎,狠声一字一顿道:「沈珺,我恨你。」 在旁看戏的洛餚险些被没嚼完的红烧肉呛岔气,他看见小白一张脸黑得堪比锅底,连文叔都赶忙打圆场道:「青竹,『恨』字太过言重。」 他觉得小白着实被那个字眼伤到了,周身冷冽足以冻冰三尺,「呛啷」一声便已拔剑出鞘,双眸盯着剑刃寒芒一瞬不移。 「等等等等。」他慌忙丢下碗筷,两手扣住小白腕间,「什么恨不恨的,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一边侧脸对青竹道:「再把那条菜花蛇追回来不就好了?」期间还不忘挤眉弄眼地给青竹使眼色:快走,再不走就变成蛇汤了! 可惜青竹这厮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执拗地杵在原地跟个枪桿子似的,倒是小白沉默片刻,将剑收入鞘中,转身走了。 洛餚回身擦了下嘴,不疾不徐地跟在小白身后,那形影白衣负剑,大步迈得头也不回,似誓要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他的尾随却如饭后消食,悠闲伸了个懒腰,然后比划着名齐腰的荆棘长高多少。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灰色戳进原野里,疯长出一整个星河皎洁的夜。 他还以为小白会离开很远,停下时发现小白也不过是在围绕着堂屋围垸兜圈子。 他转了转足筋,提高音量问小白:「你走得腿不酸么?」 见小白不搭理他,他又拉长尾调道:「我的腿好痛啊。」 小白停步、折身、往回走的动作一气呵成,只是在洛餚面前站定时依然冷着脸,活像旁人欠了他百八十两银子,硬邦邦地问:「多痛?」 洛餚微眯起眼睛说:「快要痛死了。」 小白望着他不说话,他便稍稍垂首,将额面与对方的额面相贴。小白曾言母亲从小就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别生气啦。」他道,「青竹口无遮拦...」 小白「哦」了一声,「我不是也嘴贱吗。」 洛餚:「......」 天地良心!青天大老爷,他就骂了小白那么一回,居然被暗戳戳记了五年——五年啊,放典当行利息都能滚上四成了。 他语噎一瞬,小白将额头抵在他肩膀,后背嵴椎线微微隆起,像背负着座绵延的山丘。 第145页 「他们都很爱我。」小白突然说。 「什么?」 小白默然良久,「爹娘。」 洛餚心想这个话题他是两眼一抓瞎,罕见的不知应该接些什么,好在小白并没有怀缅过去的意思,只是淡淡说道:「可惜大火烧却襄州城后,天底下就仅剩我孤身一人。我无能为力,也无可挽回。」 他无言抚过小白嵴背,虽然他不懂爱是如何爹娘又是如何,但他能感受到小白为何忽然提及此事。抱犊山是没有家的人和没人要的孩子缝在一块的拼花布,它对于小白而言或许是流落之所,对于他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栖身之地,每个季节的一草一木、每个人的一颦一笑都要小心收藏,而言语亦是损害感情的利器,蛇妖难通人情,不明「恨」这个字眼沉甸甸的份量。 小白将脸朝向他的颈侧,唿吸如更深露重的雾水,没头没尾的说:「我也挺喜欢你...」语毕飞速补充道:「至交挚友...虽然总是逗鸡摸狗没个正形。」 洛餚唇尖翘了下又抹平,摆出副失望至极的样子,嘆息一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副模样。」他勾起手指,状似数落道:「死皮赖脸游手好闲、怠惰因循不求上进...」 奈何还没说完就被小白捂着嘴打断了,「这样不好吗?」 他有些惊讶地眨眨眼。 「我还妄想登崑崙揽四海,周济苍生,谈起来才甚是不自量力。」 崑崙啊...崑崙远在极寒北地,仰之弥高,凡人根本难以企及,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与其无缘,也绝不会没事找事地企图登高望远。 洛餚支吾了两声,欲道「人心各有所向,莫坠鸿鹄之志」聊表宽慰,怎料小白疏冷神情未变,眼梢却微弯,「你说你愿与我同行?」 「......」谁说了? 他一穷二白又修为平平,掺合这趟浑水做什么。 小白气定神闲,有恃无恐,「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洛餚眼帘一垂,用目光示意小白还捂着他嘴呢,这叫他怎么说话,分明属于强买强卖。 小白捕捉到他的视线,非但不移,反而理直气壮道:「你寻山问水,我仗剑行侠——可惜青竹不能离山,只得把他炖、成、汤打包带走。」 风的衣袂不知掀起了什么植物的种子,棉絮状的白色像酒精发酵时,无端让空气变得使人醺醺然,小白说:「你就当天地徜徉,打马将花月一观,回过神时我都已将歹人杀尽了,等年末报春晓,便归家来。」 洛餚仔细盯着那些飘动的絮半晌,想起他小时候喜欢吹蒲公草,看它们无拘无束地因风而起,飞到天上去,好似就能由此脱离尘寰桎梏,褪去皮肤、抽掉筋骨,重新回到孕育生命的子宫里,成为红尘间无伤无痛的一粒石子、一拈春泥,或者一片浮萍。 但那刻他恍惚间看到蒲公草落了下来。 落在他溺水又被小白救起的池塘边,落在和青竹一起刨过的蚂蚁窝,落在躲武叔木条子的树梢上,落在同文叔散步的田埂里,落在刘伯给烧饼立的小墓碑,落在张婶种下的山兰中。 过去了。他想。 原来他对于旧事记性不好的原因,只是缘于它们都已经过去了。 小白将手松开,脸上没什么表情,拿一双黑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似古卷中晕开一点墨,其余所有皆成了留白。 「如何?」小白问他。 他再次莫名心觉这人能够屡屡哄得张婶百般纵容是有道理的,可是这人又分明什么都没做,只能无奈道声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连晌午饭都没食呢,快要饿得走路打飘。」 小白眉间蹙了下,率先迈步,「跟我回去。」 洛餚腹诽怎么是跟你回去,分明是我来找你的,这时听小白道:「我给你煮——」 煮没油没盐的面疙瘩? 洛餚回忆了一下那个味道,没长骨头似的往小白身上一挂:「还是我煮罢,你去刘伯的鸡棚里窃两枚蛋,记得当心莫被他发现。」受了小白一记眼刀匆忙改口:「诶,借、借两枚,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作偷呢。」 小自此跟青竹绝交了两个礼拜,那两个礼拜洛餚过得战战兢兢,吃饭都要将板凳摆在正当中,不能将其偏左或偏右一分一厘,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至于他们是如何和好的——全在洛餚意料之外,他不过出门担个水的功夫,小白和青竹就已经能坐在一张桌上帮张婶编竹篓了。 他朝青竹唿一声哨,双唇无声翕动:「怎么回事?」 青竹眼眶一热,吸了下鼻子闷声道:「我再也不和小白吵架了,小白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单纯,天真。小白前几天还称我是至交挚友呢,这话怎么能相信。 「噢对了,他还说你是——」 小白重重一声清咳,红着耳根子几乎要把青竹瞪出个窟窿眼,青竹被慑得期期艾艾,强顶厉色续声道:「阿餚,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洛餚无所谓地耸耸肩,不知小白是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说服青竹提笔对案愁眉苦脸地写情牍,半个时辰过去都没憋出整字,五官苦恼地挤成一团,搁笔问小白:「该从何处着墨才好?」 小白翻过竹简,头也未抬,「既要书予有情人...有情蛇,自当写『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青竹正满心期待地等着后语,少顷都未闻声音,不由惊诧道:「没了?」 第146页 「......没了。」 「这也能算情牍?」洛餚从窗扇外探进脑袋,「再不济也要写两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吧?」 小白敛下眼帘,指腹不住摩挲竹简边缘,「夫子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洛餚双手抱臂道:「可这才八个字该如何表达情意,依我看要洋洋洒洒百千字,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稀奇逸事皆分享一番,再添情诗二三首——来来来,我帮你写。」 结果青竹两手一遮,上下打量他几眼,「你的字迹...」 「行草。」洛餚大言不惭,铿锵有力:「具有游龙卧凤之姿。」 奈何青竹不予他这分薄面,将笔墨纸砚皆递给了小白,洛餚在窗沿边撑着下颔,一边识他顿笔,一边心不在焉道:「与汝阔别,三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做什么?」 「我念你写啊。」洛餚将目光挪到他脸上,顿了一瞬却又躲闪开,「吾心戚戚,情难自抑。」 午后甚是寻常,风过梢头惊燕影,鼻嗅檀台研茶香。 人声落笺成字,徒留几分缱绻,让洛餚倏然感到脸热,说着说着都有些自觉孟浪,涌上种此语皆是对小白言的错觉。 他用手背贴了贴脸,声音不禁低下去:「...挥毫半卷,字字相思。」 「写好了?」他伸长脖子欲看,恰逢小白正好抬首,两笔鼻樑险些交触,他觉得小白现下也有些脸热,触手可及的皮肤沁出绯色,一时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不假思索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小白抬眸时的纤长睫羽、日色淹润瞳孔的轮廓皆望进他眼底,接下后半句,悬笔未落,忽道:「你都忘记了。」 洛餚惑道:「忘记什么?」可小白又缄默不语,却也未题最后四句,似乎仅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谬言。 侧目一看,始作俑者青竹都已歪斜着入梦了。 再后来,他们仨怀揣情牍寻到那条菜花蛇时青竹方才死心,因为它确实未曾开蒙,怎么可能识得文字,且寿命短暂,亦与妖道无缘。 青竹愁眉不展,兴致缺缺地问:「蛇妖能活多久?」 洛餚想了想说:「或能与天地同寿。」 青竹继而问:「那你们呢?」 「凡人至多百载,修道者至多两百载。」小白平淡道,「关乎功德造化。」 「一百年有多长?」青竹在心内默默计算起来。 残阳余晖自西山渗流,漏进大地的沟壑里,一日光阴便消失殆尽。 洛餚疏懒伸展腰身,抬手打了个响指:「对于你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第0086章 「阿餚。」 青竹的胳膊在洛餚眼前一晃,他方发觉自己有一剎失神,连小白的手都被攥出浅淡红痕。 他放松掌间力道,做了个「阵法」的手势,「我不久前自创了一派阵法——虽然当下仅是半成品,也无法给身后这阴魂不散的讨厌鬼致命一击,但或许能将『他』甩掉。」 青竹面露难色:「靠谱吗?」 洛餚略感不悦道:「你怎么总问这句话,我瞧起来有这般不靠谱吗?」说着已将符篆取出,掌内随之多了六枚薄石片,光滑扁平,一看便是打水漂的「利器」。 青竹只觉越来越靠不住,奈何周旋之语未出,那张符纸已「啪」一声拍在他脑门上,顷刻消作齑粉,入目是阿餚漫不经心地一挑眉,撩唇笑道:「辛苦蛇仙了。」 「你干嘛?莫不会我成了阵眼吧?」 青竹摸着吃痛的脑门转向小白,试图讨回个公道,怎料小白亦是朝他一颔首:「有劳蛇仙了。」 随后便闻叽叽喳喳数声莺啼密语,三人各持两枚薄石片,以「九六」亢龙有悔为北天极,遵循三垣天位分散开来,一面环绕往目标地靠近,一面将阵法脉络勾勒。 雾雪潮气浓重,隐隐有血腥扑鼻,不知是否是离那棺材愈近的缘故。他们设阵之途皆涵盖在数理推演所算的十五道弯范围内,这十五数在迷宫中指引出一条迴环又不重合的路径,洛餚赶路间思绪一闪而过,心想:为何是河图洛书,为何是奇门遁甲? 谁的棺椁内会净放锲篆秘术的龟甲龙骨,还置于—— 鬼域门? 洛餚心间疑虑更盛,如若此处当真是鬼域门,怎么这一路来连半个游魂都未见到,难道是他的阴阳眼失灵了不成。 怪异之感如影随形,让他总觉被凝视着一举一动。 好在阵法设置顺利,小白和青竹的啁啾之声送至耳畔,就差他手上最后一枚石片便可成阵,纵然所覆盖不过方圆十数里,也能营造些「缥缈天阙敞云肩」的假象阻碍,让他们顺遂无虞地行到棺椁处。 最后一位属于天市垣,对应北冕星贯索四,距离稍远,他屏气凝神,遁形约莫半刻钟,所行临近西南隅,远望七层木塔,才知此位处在永阳坊禅定寺,传闻为补地势风水而营造木浮图,高三百卅尺,周匝百廿步,登此塔可南眺巍巍秦岭,北揽渭河滔滔。 他迈步入塔内,揣摩着古篆碑文,拾级而上,登顶纵览「十二街如种菜畦, 千百家似围棋书」的长安城,如一方弈楸在渐散的雾中显形。 他不敢怠慢,暗蕴诀语的石片嵌入星位,初运此法的忐忑心情还未疏散,猝不及防的夺目银光登时刺得他眼睛生疼,一时间大地震颤,直如地动山摇, 第147页 洛餚身形一晃,赶忙倚栏立稳,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巨响间夹杂几声突兀啼鸣,青竹用「啾啾啾」的鸟叫问候了一下他族亲说:「阿餚,你这阵法落成的动静,生怕旁人发现不了?」 他难得心虚地屈指抵唇干咳一声,暗道自己回去就改进改进,不说能做到悄无声息,怎么着也要出其不意,转眸望长安城纵横交错的布局,脑内灵感一现,思忖着如若将阵法视作棋盘,困于其中之人视作棋子,便可借狭长街道、深巷地形与地物布局一併使敌人迷失方向,构造一个「地盘」。 正值思索之际,东方霍然迸发的火光映照天幕,虺蚺硕大的躯体形涨数倍,将一片房屋楼舍夷为平地,连远处瓦当都坠砸纷纷,炽焰火芒里的白影如同烈阳底下的一线冰屑,剑风斩开火舌,露出被吞噬其中的一道人形。 「他」的反应比预料中更快,洛餚紧了紧拳,自塔顶凌空跃下,飞步移形于屋嵴。 冥火长刀恍若一弯烈焰淬鍊的忘川、鬼魂锻造的彼岸,所过之处万物伏诛,整座安乐坊皆陷于火海,热浪直将回溯于天的冰雪消融,竟又落作点滴细雨,水与火尽数在废墟摇曳。 虺蚺鳞甲坚硬,不惧火烤,但行动不利,长刀挥舞迴环,突然趋势一转,刃尖直取七寸。 洛餚当下只恨怎么没能长出四条腿,遁形诀运转得五脏六腑都灼灼如烧,就见小白身影一晃,无形无体的火刃被剑气截断,虽即刻又復归原貌,但也堪堪抵御一击之势,再腾空而起,身体卯力旋了半周,长刀擦着腰身斩过。 剑意凝于刃,足底甫一沾地,未收势的剑锋便已凌厉刺出。 洛餚两手各掐一诀,地脉震盪中似有什么生物蛰伏着蠢蠢欲动,颤得他喉根腥甜,竭力咽下涌到嗓子眼的血沫,双掌勐地合十。 长剑厉斩炽焰,狂乱火舌也舐至执剑之手,小白强忍钻心剧痛,臂上力道依旧稳如泰山,此时惹大地颤动之物挣扎破土,从草籽长成参天巨木仅用了一瞬,剎那拔地而起,无数藤蔓缠绕于「他」四肢躯干,亦有无数在烈炎中干焦蜷曲,化作灰尘碎屑雪片般坠落。 明灭席捲的火光如梦似幻,洛餚蹬身涉虚,双臂接住小白,落地后即刻同他将幻回人形的青竹往肩上一架,「『他』擅用鬼帝冥火,草木之灵抵挡不了太长时间,快走。」 三人当即往九六之地疾行。旧朝修建大兴城时地势东南高、西北低,而皇城设于大兴城北侧中部,在地势上无法压过东南,宇文恺以「厌胜」为法进行破除,在大兴城东南开凿芙蓉池,后称曲江池,便是他们此行要寻的「九六」亢龙有悔之地。 最后两段弯顺利拐过,入目景致豁然开朗,障雾散尽,日波澄明,嫩芽新蒲,似逢柳暗花明处。 青竹环望四合,「你说...这里是鬼域门?」 洛餚本是有十分把握,可谓足以断定,但瞧这空空荡荡的场景,又有些犹豫起来,却闻小白道:「确实是鬼域门。」 小白下巴一扬,剑指池中:「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曲江池荡漾的并非波涛,而是满塘『虚无』。」 洛餚随他所指处看去,却是瞳仁骤缩,「有人。」 「有人?」小白长剑出鞘,横在众人身前,面沉似水,俄顷不禁道:「哪里有人?」 洛餚用力眨了下眼,「你们没看见?」 青竹东张西望地回到:「没看见。」 他心念一转,瞭然于胸。只见眼前一女子趺坐曲江池畔,一袭素衣落拓,身姿单薄,垂首似正梳洗,墨发如泻,在身后盘绕好几圈都不见尾端。 他专注辨了几息,认定确凿无疑,才用气音道:「有鬼。」 「鬼?」女子之音忽起,宛若天籁婉转,可从中窥其靡丽,「鬼也有凶神恶煞的鬼——我像吗?」 第0087章 洛餚视线转了两转,驱鬼符捏在指间,朗声道:「不像。」 女子毫无反应,兀自对池梳妆,以指作梳,葱白如玉的指节从乌髮中穿过,缓慢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自耳畔抚到腰间止,再一抬手,又从耳侧梳起。她却全然不觉单调乏味似的。 小白屈肘一碰洛餚,朝他递了个眼神,是问他所见所闻。他刚启唇,半个音节都未吐出,忽尔听她吟吟拿起唱腔,是吴侬软语的腔派,柔得好似一软红帐。 但在这静谧诡谲的地方突然听得尖细女音,难免有些惴惴,洛餚强定心神听了好一会儿,奈何受地域语种所限,一个字也没听懂。 洛餚几语简要描述眼前之景,还依葫芦画瓢地学唱了两句,小白和青竹亦是一头雾水,但都觉女鬼出现此处实在怪异,因为她是他们这一路走来,所遇到第一个并非「自己」的东西。 「唯有她?」小白压低声道,「鬼域门既是亡魂通往冥界之所,为何没有魂魄?」 洛餚摇摇头,表示此地确实空无一魂,这时女声兀倏然止息,竟是柔声细语地说:「门关了。」 二人对视一眼,「她说门关了。」洛餚转述道,同时读到小白神情中的困惑。 「鬼域门闭,那亡魂如何行六道轮迴?」小白眉心稍蹙,又道「不对」,「若是亡魂徘徊人间不散,阴气滞涩,天道必定因阴阳失衡而招来动盪浩劫,况且地府怎么可能无所作为。」 洛餚轻而易举地理解他弦外之音,意思是:此语不可信。小白话音方落,就听女子怡然道:「你们难道未曾察觉——世寰今非昔比,天灾人祸频现。」 第148页 但洛餚还没来得及细想,青竹在他们两肩膀轻拍了拍,面部肌肉牵引着做了个口型:「棺——材——」 他们定睛一看,若视曲江池为太极两仪,则开门居西北干宫,位八卦八门之首,死门居中西南坤宫,与艮宫生门相对,而死门位上,确有一足以纳人的方正之物,远远窥探已是精美绝伦,但不知是否雕刻螭虎纹饰。 洛餚收回视线,将其落于女子身上,她从始至终都身形未动,依旧仔细打理着一头秀髮,虽然对他们没有威胁之举,但他一颗心仍是悬着,斟酌数息才道:「这是你的棺椁?」 女子却是答非所问:「何不走近了看。」 半晌似是未感洛餚动作,继而温声道:「畏惧了?」 洛餚权衡再三后向着棺椁方位迈了几步,倒并非被激将法所扰,一是缘于身后还有个癫子穷追不捨,衬得这来歷不明的女鬼都和善起来,二是现下既无回头路可走,也只能上前一探究竟。小白应时将他手臂一攥:「你要过去?」 「死马当活马医。」洛餚比划手势道,「已无路可退了。再者说来,都到这儿还不去看看,岂不白跑一趟?」 小白思索片刻,向在他看来空旷的场景出言询问道:「是阁下引诱我们到此的?」 小白与青竹虽听不见女子所语,女子却能听清他们所言,「我只不过是介可怜人,一朝失足,沦落此地,又怎么会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呢?」 洛餚不由对她此番话有些好奇,但也知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三人商议过后便一齐向那停棺处走去,吉凶未卜,为防不测,他的目光一刻都未从女子身上移开,距离渐远,那女子的面容再未能识清,只能看见她一直做着梳洗动作,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行至棺椁近处,才知此地不仅停了口棺,棺前还插着一柄剑,半截剑身入土,如同墓碑兀立。 棺材套在棺椁内,帮底厚八寸,味若檀麝,螭虎纹饰栩栩如生,此外椁内整齐码放着一摞古卷典籍,椁盖却不知所踪,在小白出声制止之前,青竹已随手拾了一卷,「真是奇门遁甲。」 青竹翻了翻,潦草一阅就抛给洛餚,他接过也没时间细看,只是匆匆一瞥间,竟觉其中所算之山势水脉甚是眼熟,凝思读了半刻,方才顿悟道:「此中所记乃抱犊山。」 抱犊山遵循奇门遁甲阳遁九局和阴遁九局,从洛书开始,由洛书之数建立九宫图,然后用九宫数布六仪三奇,遵循「阳遁九局顺布六仪逆飞三奇,阴遁九局逆布六仪顺飞三奇」的原则,时盘顺转时为阳,逆转时为阴,阳局的组合形成阳遁,阴局的组合形成阴遁。 阳遁是有形的事物向无形过渡的过程,有形,遁去,为隐藏无形;而阴遁则是无形向有形转变的过程,隐含藏的因素,二者叠代变化,故而构成游山之妙。简而言之,称整座山是一副奇门遁甲也不为过。 故此,要寻抱犊山,全凭机缘造化,如若无缘,或终其一生都无法得见。 「所以...」青竹吐了下信子,问:「我们怎么出去?」 纵然小白说那女鬼之言不可信,但洛餚却觉她有几分道理,毕竟他一介鬼修,即使还未真正入道,但经年累月修习,对阴气煞气的敏锐程度相比仙道剑修高上许多,隐隐似有所感,连年干旱、流寇动乱或许正是天道阴阳失衡之兆。 若如此,此方鬼域门当真是被关上了。 可此举违逆天道,阻遏亡魂往生阴阳流转是诛灭神魂的重罪,百害而无一益的事情谁愿去做,又为何要关鬼域门呢? 这不合常理。洛餚思绪百转千回,零落得难以拾掇,他竭力拢到一处,忖想鬼域门闭合之后,诚如小白所言是「亡魂徘徊人间不散,阴气滞涩」,无疑会招致动盪浩劫。不知这扇门封堵了多少年岁,而这段时日内又有多少生命亡于祸乱,无论它被关闭的缘由如何、诉求如何,都属重逆无道之举,是毋庸置疑的一大祸根。 大旱致使黎民颗粒无收、洪水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地颤致使坤灵塌陷,长此以往可谓生灵涂炭,他虽没有小白那等救济苍生的理想抱负,却也绝非能袖手旁观灾祸横行的无心无情之人,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既然如此,那应当—— 打开这道门? 日月同天,阒静无风,不知从何时开始,伶仃的瘦月恍惚变作了一剪幽幽冷森的烛火,虚实不定。 洛餚心间微突,升起些不可名状的骇然,回眸向来处张望,刚才那梳妆的女子是背对着他们,而行至死门后,理应已绕到了她面前才是,可哪怕是从这个角度看去,面目亦是模煳,唯能辨得漆黑一团,脑袋微微偏斜着,舒徐整理髮丝。 他陡然涌上那女子向他们方位转头侧目的错觉,心想,她会不会没有脸,所以不论如何去看,都一直在梳头。 小白拿眼角飞了他一眼,察觉到小白的视线,他的注意也随之稍转,投到棺椁前似作立碑的剑上。 「细窄,性韧。」小白缓缓道,「自古将剑喻为骨,宝剑有灵,心傲则剑不可摧,心悍则剑不可挡,此剑虽二者皆非,但不失为绝世好剑。」 青竹在一旁支了支洛餚,「你读的那些江湖话本总有夺取至尊宝器的机缘,若非我们此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合该取得这柄剑?」 「是呀。」 洛餚扭头看向声息来处,三千青丝湍流如瀑,涤盪满地乱琼碎玉。 第149页 女子的举措终于有所变动,正挽髻鬟,螺了数周仍有长长不见尾的秀髮铺在地上,形骸枯骨一般拖着,洛餚忍不住思考她究竟在此地多少年岁,才能生出这般足够绕棺三匝的头髮。 「它便是重开鬼域门的钥匙。」她道,「可如若打开此方门,你的宿命...就同我一样了。」 什么钥匙?什么宿命? 堪堪冒尖的疑惑还不待他凝神细思,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天色大亮,绚烂至极的焰光仿佛长安城除岁夜的烟火,簇簇火烬疾如流矢飞电,勐烈难测。 众人心道不妙,女子却得了趣,冷不丁发出个轻快的笑音,「何等偏执,我若是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杀了,狸猫换太子,取而代之。」 可此言方毕,洛餚再定眼睽时,女子已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怎么了?」小白见他总盯着那个方位,隐含担忧地开口询问道。 「那女鬼说,这柄剑是开启鬼域门的钥匙。」 洛餚没敢轻举妄动,怕他这只蝴蝶的小翅膀一扇,无心插柳倒使谶言成真。但愈燃愈烈的火截断了所有出路,逃离此地的条件又似乎与它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一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青竹没空关心什么钥匙不钥匙的,注意力皆在炽焰之上,将鳞鞭一甩,溅起满地雪尘,「先发制人,将『他』宰了如何?」 说完记起不久前在千仞陡崖小白那罕见焦躁的神情,气势又衰弱些许,向小白问到:「『他』修为多高?我们仨是他的对手吗?」 「识鬼修不以修为作准。」洛餚将此行携带的所有符诏都一股脑翻了出来,拢共不过十之又六张,再一想那噬食万物的冥火,这十几张纸还不够将火添得旺些,略感颓唐之际不忘心内腹诽道:万物有灵,那癫子身上好厚的业障,总会有人将他束之渡之。 小白持剑在手,未置是与否,颀长身姿映在弥天的冰火两重当中傲雪凌霜。幽蓝色泽使整个穹苍都变成一张薄薄的生宣纸,外焰恣意跳动的火舌像被烧得蜷起的边缘,焰心发白,似被灼穿了,漏出背后明晃晃的天光。 「何不效仿凤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 洛餚几乎是瞬时会意,两掌合在身前摆动两下,做了个「鱼尾巴」的手势,青竹亦是瞭然,眼神在三人之间一晃:「谁做饵?」 洛餚抽出一张符篆,洋洋道:「假身符,剩余就看小白了——诶。」他将指一收,躲过青竹欲夺去细阅之手,「你可当心着点,这张符很难画的。」 小白眼梢微弯,拉长尾音问他:「靠谱吗?」 洛餚语噎,嘁了一声,胡乱束起的发梢在半空旋了个弧,又随他偏头摁着后颈的动作甩向一侧,怎么看怎么不着调,让小白有一瞬犹豫,却并非质疑符篆效力,反而是怕自己担不住带他们回家的责任。 举目远眺,冥火若朝曦方耀,极其盛大,永无止息。 一切分崩塌陷,所有湮没流尘。 这样的火,在他记忆里烧了六年之久。 第0088章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小白问。 「看这声势,不到半刻便要拦不住了。」 洛餚的思绪如同一张网,将局势中所有可用之物收整。十几张仅能凑数的黄符、十几株遇火不值一提的藤条草茎之灵,青竹倒是可在阵法中持续化出原形,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但一旦被拿捏住七寸...罢了,余下惟修剑道不过五载的小白与一假身尔。 假身符绘制之时便已与他签了血契,无论样貌还是神态都别无二致,两人站在一块,饶是亲生爹娘还魂归来都认他不出,并且全由心念操纵,好似牵丝木偶。而假身只有一处破绽,那就是没有灵息,不过不打紧,他原身亦不用灵息即可,反正他连柄剑都没带。 思及此,洛餚莫名睨了那半截入土的剑一眼。 细窄、性韧,幽蓝火光映照其上,却隐约透出诡秘的赭色光泽。 鬼域门的钥匙? 他觉得此番言论实在古怪至极,难道鬼域门关,确然是人为的不成。 洛餚偏开视线,心想没功夫去思考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情,小白的计谋是以假身设饵,再以假死为陷,使「他」放松警惕,而他真身伺机而动,配合埋伏,所用是兵家「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法——可谁能保证「他」必定会上钩呢,若「他」心思缜密,一眼识破伎俩该如何是好?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话说起来轻巧,饶是计划着实奏效,也不可不防意外发生,这个「底」总要被兜起来,此时他心念一动——凤凰涅槃重生? 不,不是凤凰涅槃。他原地踱了数步,思路渐渐浮现,心道:是金蝉脱壳。 一真一假两身,以金蝉脱壳的计策,常人凭平常心揣测之,定会认为真身是蝉、假身是壳,那他自当反其道而行之,真身做壳,假身做蝉,以真身迎战刀斩火炼,受焮脾熣肝的极刑,这样被识破真假的隐患亦一併不存在了,直到最后一刻再取假身代之。 但他都不用开口,就知小白断然不会同意此举。万一没掌控好时机,还未换假身就已被杀死又怎么办? 被热浪融化的雪子坠落而下,一时间拖着淅淅沥沥的清脆回音。 洛餚远望着虚空一点,不知是凝视着在光中变成银针的雨丝,还是单纯的游神,尔后若无其事地揉了下眼,在转瞬即逝的几秒钟内,已经做好决定。 第150页 如果最后他没能及时换影移形,也只能归咎于他学术不精。可这样时机终归把握在自己手中,总好过将希望寄託于「他」无力识破真假上。 在洛餚刚一转念之间,立刻察觉窸窸窣窣的火星迸裂之声由远而近地欻了过来。 小白以剑虚画了个三角,道:「古有铁锁连舟,被纵火烧之,付之一炬。我们既不可距离太近,以免被一网打尽,又不可相距甚远,易被逐一击破,凡间俚獠一族有种三人为阵的战术,曰『蛮牌捻枪』,一人持牌以蔽身,二人持枪夹牌以杀人,众进如堵。」 青竹依言将鳞鞭交到洛餚掌内,他所学虽称不上深,但胜在广,剑法鞭法都有所涉猎。此时天幕猝地爆亮,地磁暴引现极光,本就诡异的日月同天陡然生变,星轨偏移,浑圆如珠的星子竟渐渐聚拢,凝成一线。 「七星连珠...属不祥之兆。」青竹脸上血色霎时退尽。 小白扶上青竹肩头用劲一按,「是属于『他』的不详。」 他们各定心神,依照三垣方位稍散开,彼此间保持着足够相互照应的距离,分离之前,小白牵了洛餚一下,凝视着他道:「『他』言语的对象从始至终都只有你,现下也肯定会先沖你而去,万事小心。」 即将盈满的夜墨将他双眸衬如星亮,也像未散尽的天光徘徊,小白看见他略带狡黠地勾了勾唇尖,心脏却忽然跳空一拍,可来不及细想他就已折过身去,手一扬,说:「回见。」 「回什么见。」 洛餚旋即感到颈间一寒,一柄长剑架在肩膀上,小白在身后凉凉地说:「洛餚,我太了解你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拳收紧。 「你的顾虑,我自然想过。」 那清冽之声拂于空寂,洛餚斜睨双眼,余光落在剑珌之上。 「我们确实无法保证计划一定顺遂,但其实『他』能否看穿真假并不重要,你可记得我们最初遇见『他』时那一幕?那与我样貌如出一辙的人瞳孔涣散,似乎没有神智,下场却依然是被『他』轻而易举杀之,假身只是对于你我而言,而他根本不在意所谓真假,我们要做的也并非假死设伏的表象,因为这里是鬼域门,就算鬼域门关,它也是时空交叠之所在。」 洛餚身形微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亦曾尝试过,在面临那三岔路口之时,我欲藉此分裂做出另一个选择的『我』,但并没有实现。」 「因为缺乏一个前提条件。」小白不疾不徐地收回剑,「鬼域门是亡魂离开凡世的通道。生与死是一组矛盾的对立面,它们相互依存,没有『生』何来『死』,没有『死』又何来『生』;而矛盾双方会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化——这个条件,我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觉它大致与因果相关,如果我们能够寻得那个条件,便能真正做到凤凰涅槃,也不必再畏惧于『他』。」 指甲掐进掌心的锐痛后知后觉地翻涌而上,洛餚顿了须臾,才闷闷回答:「知道了。」 再一挥手,头也没回地飞身遁形。 青竹在旁不由瞪圆了眼,惊讶难掩:「真的?」 「假的。」 小白云淡风轻道:「不过让他放弃孤身涉险的想法。」语毕,向青竹嘱咐「当心」,便向紫薇垣行去。 洛餚将身形隐匿树梢,天色愈暗,恍若破晓前夜。 假身符夹在指间被火光映照,因风摇晃,他视线随之摆动,好似此刻举棋不定的心情。 沈珺在骗我。 这点毋庸置疑,但不可否认,他为小白一番言论生出夷由,心念兜兜转转,终是无声嘆了口气,暗道:算了,他想骗就骗吧。 就当马前失蹄,不慎上钩。当下捨弃金蝉脱壳之法,将假身符以鬼火燃尽,剩下的十余张符交递假身掌中,再一眨眼,真身已瞬时失去踪影。 借假身的双眸看去,大火近乎烧至曲江池畔,焰色逐渐凝成人形,于濛濛细雨中显现,丝毫不受雨雪雾的水汽影响,浩荡灵息直向假身藏匿之地袭来。 洛餚不敢轻举妄动,静若一丛牢牢扎根的野草,连神经都崩成弦。 只见「他」右臂轻抬,火束破空,动作却倏忽停顿,转目的视线险些扫向他藏身处,吓得他登时错觉有一半魂魄超脱离身。 好在变故仅在一恍之间,杀招形式未散,灵息所含暴戾之气拧成一把刀。 洛餚才心弦稍松,假身一个鹞子翻身,自树梢飞跃而下,刀锋所过之处,那株树木即刻熊熊燃烧,紧接「他」欺身而至,两人距离宽不逾尺,假身急急甩出张雾生符,浓厚白障窜起数丈高,趁机边退边嘬唇作哨,青竹的回应之音应声而起。 正当假身退至织女星位,耳边突闻尖锐唿啸,假身尚来不及回眸,洛餚本体却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柄源自右臂的刀刀体无形,但气势惊人,速度远不是他这剑术不精的——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剑的半吊子可比拟。 刀尖逼近,下一剎那就要贯穿后心。 太快了。洛餚喉结滚动一下,暗忖他们交手不过几分钟时间,假身便已陷入生死困境。 在这顷刻的紧要关头,青竹掐着点从天而降,身位与假身交替,虺蚺原身一出,大地都为之震颤,三人环抱都未必能拢住的蛇身遍布暗青雘色鳞片,闪烁着森冷游光,挡下噼天撼地一般的火刃。 而假身把握住「他」火刃斩下、尚不及收势的时机,袖中暗藏的刃片一掷,狠狠扎入「他」右侧大臂。 第151页 「他」冷嗤一声将暗器拔出,不顾血流如注,要追击蛇身七寸时虺蚺又幻作人形,毫不留恋地退离交战地。此番接替使他们隔了数个身位,「他」长刀所不能及,当机立断地飞出张符篆,洛餚神色一紧,借假身之口以密语警示道:「灼妖符。」 但符纸没能沾上青竹皮肤,就被剑光碎成两段。 小白剑刃一旋,杀了一记直击要害的立刺。 「他」本就身手不俗,腰间一拧,折成常人难以实现的刁钻角度,剑锋擦着脖颈命脉而过,同时长刀反噼,亦逼向心俞。 小白回剑格挡,可刀有势无体,只得连退三步,转腕错开力道,整个人顺势旋了半周,逆反为正,奈何「他」反应极快,几乎是同一时刻,突然砍了一出难以躲避的回马刀。 两人视野中皆是暗青一闪,在火刃即将挫骨的电光火石之际,刀与人之间倏然插进一道身影,身影膨胀的声势把小白凡人躯体震出足有十米远,威力无比的火刃斩在蛇妖鳞甲,毫髮无伤。 青竹还有心思调侃:「原来我就是挡刀的。」 在「他」专注于同小白交手的当口,假身已悄无声息地绕至「他」身后,又是枚暗器脱手,刚烈狠疾地钉入肩胛骨处。 「我日日帮你背黑锅,挡下刀怎么了?」假身一击得手旋即更换藏身地,此次若非被「他」矫捷至极地躲避开去,钉入后心定是毙命的下场。 「他」反手一摸,指腹沾着殷血在鼻下嗅了嗅,神情阴晴不定,目光沉冷得直叫人如坠冰窟,半晌才提起唇角,喃喃自语道:「...有趣。」 「他」再不理会青竹与小白是如何,双目仅紧盯着洛餚假身,能视的那一只眼愈亮,灿若星斗,盲了的那只覆满白翳,暗淡如曲江池幽深无底的虚空。 蓦然阴风攒动,众人相顾失色,不约而同地暗自惊骇。 「他」不过用了半个瞬息,单手便已结成印记,口中诀语未停,洛餚顿感后背发麻,千万根针戳着嵴梁骨似的,胸口却胀痛得厉害,如同被一柄锈了、钝了的刀磨锯着,被剜下的血肉掉在地上,踢一脚,黏煳的肉糜就成了这个阵法的名号。 第0089章 噬骨销魂。彼时青竹凑到符篆集前,指着插绘打了个寒噤,洛餚说那心肝脾肺搅在一块的肉煳好像皮蛋瘦肉粥,噁心得青竹一个月未沾稀饭汤水。 此阵杀人之法效仿凌迟之刑,片下皮肉、剜下肝肺,能将骨头缝里的肉渣子都剔得干干净净。 自刀刃坠落的煨烬在地面炽起及腰火墙,燃烧数道交错之线,形成阵法的脉络,天罗地网般将假身笼罩其中,皮肤的灼热感甚至传递真身,豆大的汗珠渗出鬓角,连后背都泛起一层湿意。 他们阵法能力之悬殊,实在是一者如「羲和敲日玻璃声」,几近鬼神之造化,而另一者不过雪原火海内微不足道的草苗,阵内每一簇火焰就仿佛一把匕首,不慎触碰肌肤,立刻便剜掉假身大块皮肉,露出森白的骨骼。 鲜血滴落火簇中,立刻如一勺热油滚烫地浇洒其上,噼啪炸响,火星四溅。 假身默念遁形诀「飞鸿涉虚横,双燕凌云纵」两语,提身险之又险地躲开迎面扑来的烈焰。 洛餚远在数里之外,此刻借假身之体身险火海,只觉置身于话本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被六丁神火烧成一捧飞灰,周身轻飘飘的,亦恍似柳絮因风起,无根、无柢、无依附。 他有种错觉,烈焰将肌肉筋骨撕扯、分割成一丝一绺的碎屑,血液蒸发后剩下类粉末状的残渣,人皮变成了装载粉尘的容器,它在受热之后膨胀,整体却逐渐变得更加轻盈。 他的意识在避无可避的灼烧与剜刑之中不受控制,脑海里满是飘摇的蒲公草,有道人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杀了他们」。 「他们杀了它...」 再念回:「我杀了他们。」 振聋发聩,却隐隐显出癫疯之态。洛餚将掌心掐出了四弯血淋淋的伤痕,才把神识拽回一线清明,但那种恍若踩在云端的、忽聚忽分的飘忽之感挥之不去,随一口唿吸就要消散似的。 他不着边际地联想,这大概就是被烧成骨灰,一把扬尽的感受。 神经末梢混在骨灰里,味觉是一枚颗粒,嗅觉也是一枚颗粒,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割断了的血管尖端,四肢百骸的疼痛扑簌簌席捲而至。 此刻,洛餚居然有所参悟遁形诀的神妙。 狂乱的蒲公草漫天飞旋,化作河西走廊千里沙尘,幻作大鹏展翅扶摇九霄,是如白玉堂前春解舞,「好风凭藉力」—— 送我上青云。 假身在滔天火光中仿佛飞蛾扑火时扇翅震下的鳞粉,半空中随风一盪,凌空涉虚,气生足底,竟在阵法中借势而起,身形几度偏转,就要冲出这火的輓歌。 「他」眉头弧度微压,提刀入阵,招招出其不意,狡诈难测。 假身手无寸铁,只能近身相搏,人形一晃,快得奔逸绝尘,俄顷就已矮身,作势欲攻其下盘,却是掌一撑地,腿踢大臂,踢得对方一个趔趄,刀锋歪斜半寸。 当他稳落于地面之际,下一噼亦携劲风袭来,假身在空中连避两击,「他」见势以「五步生莲」将假身逼近火墙。 「我一度以为这是我生来的宿命...」 「他」忽然说道。熄灭了般的瞳孔在火光之间如此突兀,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不遍布伤痕,连下颌骨处都有道若蜈蚣盘踞的疤蜿蜒其上。那张与洛餚别无二致的脸露出熟悉的散漫神情,似乎是察觉到假身的视线,悠闲地稍偏头,做了个将丑陋伤疤展现出来的动作。 第152页 「当年鬼帝仅招一名弟子,意图之人却足有百千。于是,他给了我们每人一柄刀。」 火阵正噬食着假身的皮肉,洛餚的注意却皆在「他」言语,不住用指腹摩挲长命锁。 「存活者,胜矣。换言之,唯胜者能活命。从捉迷藏开始,我找到他们,我杀了他们,就是如此。我还以为这是我生来的宿命,可直到遇见你们,我才明白...」 「他」语气添了几分阴恻恻,笑了下才说:「原来这真是我的命。你我分明一模一样,又为何天差地别?多不公平。」 「他」的噬骨销魂阵仅针对假身而去,小白和青竹皆在阵外,虽内心焦急,也没做出以身赴阵这等不理智的举措,但冥火烧穿了林木,火势以凡人无力阻碍的趋势蔓延开来,浓烟滚滚,众人逐渐感到唿吸不畅,窒息的危机远超于「他」的威胁,一时间无暇顾及阵法,小白以莺啼密语道:「逆风而行。」 感受到冥火之刃聚结的鬼道灵息倏然强势,小白下意识地将视线稍移,却忽似挨了一记石破天惊的勐锤。 砸得他牙关紧咬,鬓角冷汗直流。 火刃即将砍向刀下人脖颈的顷刻须臾,哪怕明知是假,他依旧心旌激盪,心跳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快、这么用力,仿佛锉着蔽骨。 好像洛餚背靠断头台,「他」手起刀落,生命就如此这般随便又轻易的... 结束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己。 他情难自抑地向洛餚真身藏匿处偷望一眼,忍不住去想那行事追求于高风险高回报的人会不会没听他的话,洛餚心有灵犀地一抬眸,隔着火刑、凌迟和斩首与他目光相接。 洛餚将那枚剑穗结成的扣半举,遥遥在小白面前晃动一瞬,立刻借龟息遁形诀躲藏入烟雾迷障之中。 小白这才能平定下紧张而忧悒的复杂思绪。「他」杀假身之后,目标便是自己与青竹二人,更有烟障作掩,神出鬼没极难防范,势必要打起十二分警惕。 此刻耳畔突闻鸟鸣之声,他凝思辨了辨,原是青竹告知他身处的方位,心下几度揣摩。浓烟势往高处走,他只得从树端跃下,燃烧产生的气体使咽喉发痒,竭力压抑着咳嗽之意,正当要转向时,一股来者不善的灵息气势汹汹。 他手中剑勐然一横,格开烟雾内突现的火刃。 刀刃破空像石子在平静水面溅起水纹,他干脆重心转至一侧,躯体如纸船一般凭波退避三尺,一招一式却锐不可当。 小白的剑法由武叔传授,武叔祖上五代前军功显赫,不过两百来年过去早已没落,兄弟皆战死疆场,不知他为何在抱犊山长住下来,但饶是家道中落,仍然能把几十斤的玄铁重剑都舞得虎虎生风。 小白随他修习五载,剑招中的勐厉劲道亦学了五分。 此外还有独属于自身的领悟,都说剑如骨,他手里连柄桃花木剑都坚不可摧,奈何眼下是与刀体无形的火刃交锋,多有受制,颇为棘手。 剑锋斩断袭至眼前的烈焰,剑光飒沓,几根银针雨丝落了下来,掠过薄而锋利的刃身,被灼热蒸成轻烟,裊裊升腾。 再一刃撼动苍穹的剧颤之下,虺蚺以身抵挡,鳞甲迸发出类似金石摩擦之声,小白剑势迴旋,趁此刺其两肋,剑意携卷疾风,破开烟雾迷障,出时白刃,收时红刃,可浓烟很快弥合,不知伤到「他」何处。 小白却心觉蹊跷,愈发惴惴不安,暗道「他」矫捷非常,怎么此招伤他如此轻易,不由抿了抿唇,嘬唇作哨,问青竹情况如何。 迟迟未得回应,不安的感受更上一层,愈演愈烈,当即纵身入火海,奔向先前商榷的星象方位,入目景象让他心弦一紧,又一松。 失力伏地的是青竹无疑,后颈被扼出一道淤血发黑的痕。他小心托起青竹头颅,只觉软绵绵地耷拉在掌上,脖骨已经断了。 他胸臆内气血滞涩得厉害,闷痛难耐,只能竭力心念好在这具尸体是人身,青竹的人身皆是幻体,虽然幻体伤残会使其陷入漫长或无尽期的冬眠,但至少本体无伤,可算聊以慰藉。 他没能在此多停留,当下形势也没有空闲让他感伤,而这一幕引发的胸闷的却如影随形,纵然他前往埋伏之地的速度再快,快到风声都捕捉不住,仍旧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他,或许名为愧疚、或许名为自责,呢喃低语着:我可能真的无法将他们带回去。 我无能为力... 这一切也终究无可挽回。 他强迫自己不要将理智投掷火海,习剑讲究信念,人如剑,剑亦如人,心傲则剑不可摧,心悍则剑不可挡,踌躇不定和自我怀疑救不了任何人。 古记「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闻此,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信乃使万人行,出,背水阵,军皆殊死战,不可败,后世称背水一战。 既然决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断没有路可回头。小白这般想着,胸闷胀痛之感总算稍有缓解,障目迷烟也好似隐约消散稍许,他能够感受到「他」正在周匝窥伺,豺狼虎豹般蠢蠢欲动,只待羊入虎口。 在「他」看来,洛餚与青竹皆死,他是唯一倖存之人,势必不会正面迎战、以卵击石,要么拼命逃之夭夭,要么借地形周旋,可树木茂盛处已是一片火海,而尚有迴旋余地的不过池畔乱石林。 「他」要赶尽杀绝,自然会如此想,或在沿途设阵、或在沿路设伏,小白只当未觉其谋,全速奔向池畔,果真以修道者敏锐感知察觉到空间的细微动盪。 第153页 小白假意将左腿向前迈了一步。还不待他足掌落下,「嗖」的一声,剎时火焰四起,直窜起数丈高。小白依旧重心在后,半个唿吸便已蹬地抽身,「他」足下运着五步生莲,火刃斩断退路。 烈焰在枝杈与树梢间疾速骋驰,如同一张大手五指合握,要将他捉于掌中。 「他」见此默念诀语,就在噬骨销魂阵即将再出的顷刻之间,一条鳞鞭游蛇般勐地卷上「他」脖颈,「他」神情一滞,正要折腰后斩,但刀只有一柄,顾后难顾前,这一回身就给了身前人可乘之机,长剑以闪电之势刺入右臂。 小白周身灵息、所有心念皆汇于这一剑。 而此时此刻,周遭是同火途地狱道一样的景致,回溯的雪、落下的雨,斩掉的头颅、扼断的颈椎,诡异纷呈。 他的剑在其中却像一截永远不会摧折的骨,何其坚定,坚定得好似一往无前。 血泼在他脸上,长剑削掉了那条火刃生长的手。 先斩右臂是为救洛餚的情急之举,一击后小白顺势刺向心脉,眼见「他」已是败相,回天乏术,不料「他」唇口依旧念着诀语,临死都势要将阵法炼成,将他二人拉去垫背。 洛餚察觉图谋,单手在「他」面部一用劲,干脆利落地卸掉了下颌骨,与此同时,长剑分厘不差,转瞬就要没入心口。 「他」却猝然执上小白手中长剑,掌间力气惊人。 小白瞳仁骤缩,当即明白「他」此举是要将自己和身后洛餚一併捅个对穿,但提醒来不及,力道也不是一息就可收住,只得铆力将剑下移。「他」当真是癫狂至此,执剑毫不迟疑地贯穿了肺部,即刻就要刺入身后之人的体内。 第0090章 长亭外 长剑将肺腔捅破,血红的刃尖自后背贯穿而出,小白一时竟哑然失声,张口却喊不出字句。 可虽没能来得及提醒,洛餚已扭身躲开,但不是为避这一刺,而是一株参天巨木燃着熊熊烈火砸倒下来,层林受火烧如此之久,终于耐不住高温地轰塌,声势浩荡有如祝融震怒,烈火燎原,地崩山摧。 小白赶忙将剑拔出,还不忘在「他」心胸补上一剑,确认再无回天之力,才收剑入鞘,躲避从天坠落的庞大树冠。 「向池边走。」小白接住洛餚飞来的阴风吹吹符,有条不紊地将烟雾撕开一缝。 但火势之浩大,实在让人寸步难行。 他们在足以致命的浓烟内滞留时间太长,尽管修道者较凡胎肉体更为强健,但也终非不伤不死的铁人,受了毒素仍会毙命,更遑论火灾之中的毒害气体不止一种,交手时又调动灵息,急性剧毒早已深入经脉,唿吸麻痹,隐约有衰竭的前兆。 尤其是当下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那股疲惫、唿吸困难的感觉便倏然高涨,手足都有些使不上力,反应自是更不如以往。 彼此被烈火阻隔,虽能看清形影,却不能会面,二人便约定池畔再见,洛餚借鳞鞭艰难地清除出一条道路,在炎烟交杂的林中竭力辨别通往曲江池的方位,浓烟甚至遮蔽了火势,无法判断哪处强哪处弱,一时只觉四面八方皆是火,将他们困囿于此,难以挣脱。 洛餚再次涌现出意识丧失的症状,浓灰的烟幻化成满天飞舞的蒲公草,同时感到自己的血压在逐渐升高,有人说「他们杀了它」、「他们杀了它啊...」 可是鳞鞭破开烟雾,凝神去看时,那人分明是和自己一样的面目,唇舌中吐出的字句又变成:「我杀了它。」 我掐住了它的脖子,我拧断了它的颈骨。 但是...... 但是在我掐住油条之前,它真的死了吗? 那时它皮毛下的颈脉真的已经不再跳动了吗? 我真的没有玩那一场游戏吗?杀那群小孩的人不是我吗? 「他」不是我吗? 窒息让他的肌肉开始痉挛,心律失常,并渐渐缓慢。 眼前的场景有些扭曲了,火光变为一圈一圈、首尾追逐的圆。他想他永远也捋不顺它的毛髮,它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他孑然一身地来,也终究孑然一身地离开,留不住任何—— 洛餚在无意识中摸了一下长命锁,在那漫天疯舞的蒲公草裹挟下,逆着光的人面庞模煳不清,却如同一柄长剑伫立在大地正中,誓要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他勐地打了个激灵,猝然回过神来,心念自己尚是如此,小白用剑时灵息贯通筋脉,眼下苦楚肯定有过之无不及,立刻强撑精神,暗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成过眼烟云,还纠结着不放做什么? 晨间赖床时只想在塌上躺到天荒地老,等伤到腿足不得不卧床时才觉能下地走动的日子快活;染了风寒,才知不发热咳嗽的日子多么清爽;喉咙痛得如吞刀片时,又感到咳嗽也还不错。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倒霉,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痛生苦,苦生难,痛痛苦苦、苦苦难难,无穷匮也。 跟老天爷算帐简直是脑子进水了,除非财神爷来,他才可能卑躬屈膝地拜一拜,其余什么怪力乱神通通见鬼去罢。 洛餚默念清心诀,借龟息术调整唿吸频率,决定先去寻小白。阴风吹吹符毕竟是由他所绘,一个响指便消作齑粉,他感受着气流扰动的方向,脚踏火云,鞭破雾障。 但几经辗转,好不容易相遇时小白的状态比他的预想还要糟糕。 第154页 「沈珺?」 话音落下,洛餚才觉原本规律的唿吸乱了几息。 眼前人以剑拄身,眉间紧蹙,反应滞后地掀起眼皮,也不知能否看清来者是他,半晌,唇缝间才溢出两个字,旋即是一阵无法自抑的低咳。 洛餚在他唇前虚虚一拢,道:「不必言。」但当他鼻息微弱地抚在掌心时,却是涌上钻心彻骨的惶恐。 洛餚将额面与小白相贴,屈指欲探他脉象,却被他没甚力劲地避开。 「...你若不来寻我...咳...现在应已走出去了。」 洛餚未置一词,默然将鳞鞭缠于右臂,转身把人背了起来。小白或许不愿如此,自觉拖累,然争执只会浪费时间,于是顺从靠在肩头,唿出的气息浅浅拂过颈侧,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洛餚颅内白茫茫的,无暇再去思考些什么,双足全凭毅力迈步,然而在连天烈焰之内,人就宛如一根渺小的苇草。 冥火腾卷,恰似浪千叠,飞烟如箭矢,贯穿肺枝。 「此处,不愧是鬼域门。」 原是强弩之末的小白不知为何倏然有了气力,可虽声调如常清冽,洛餚心头搅动却无法平息,忽感背后衣料濡湿,心脏勐地一坠,还不及腾出手去摸,就听小白突兀道了句:「我似乎看见了爹娘。」 洛餚再等待不住,反手触到黏稠液体,小白细细闷哼了一声,很是平静地徐缓道:「焦木性脆,砸落之势难以预判,自后腰刺透了侧腹。」 「为何不告诉我。」洛餚觉得自己语调变得异常陌生,「如果我没来寻你呢?」 方才未能注意到的血迹蔓延开来,染到他身上,温度和重量远超置身罔尽火海的无望感。 「...我想救你。」小白说,「虽力不能及,但使你捨弃累赘,也能稍算有所作为,不愧于心罢。」 他话音似嘆,沉吟须臾,终道: 「人世的尽头,原来是同襄州城一样的火海。」 洛餚仿佛听到他肩负的经年执念,在落地瞬间发出了释怀的迴响。 小白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像珍珠链被扯断了,洛餚只能一颗颗拾起来擦拭,偶遇几颗光洁的珠子,都要憷然那是否是迴光返照。 小白说他很好,他倒不觉自己有何优点,成日逗鸡摸狗,小白大概在睁眼说瞎话,小白却道其实他亦想逗鸡摸狗,爬到树顶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这使他记起小白言「你愿与我同行?」的傍晚。身后人连十五都尚未满,修习不过五载,立志仗剑行侠,可是连山门还没来得及迈出。 他们还相约一道同往崑崙,小白说他就算游手好闲也无碍,安心做个「甩手掌柜」,待观花一回神,歹人已被杀尽了。道此时面上雪意依旧,可要读小白心绪却只需盯着他的双眸,他欲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时会微眯起来,欲暗戳戳地话里藏针时会弯成月牙,伤怀时会像浸在水里的琉璃珠,立志要兼济苍生时,则会荡漾无穷尽的颠波悲悯。 小白忽尔说:「我挺喜欢你的。」 洛餚由此回想半月前的大清早,单方面认定彼此嫌郄的诱因。凉风里他搓裤子搓到心如死灰,暗骂这可是他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还槐树三结义了的好兄弟,怎么能有如此非分之想。里衣亵裤皆洗净了迎阳晾晒,青竹睡眼惺忪地问:「阿餚,你的袖子怎么断啦?」 什么叫断了!那是缘于他衣裳脱得太快,袖口卷进了袖管里! 臊得他当即找茬跟青竹打了一架,但也是那一刻方明悟他对小白的妄念早有徵兆,早年他算了所有人的命,却独算了小白一人的姻缘。 他讶异地发觉人人皆存三谶,而小白仅有一条线。 命、大道、情爱,唯一条无偏无倚的线,尘尽光生,不可分离。相缠作红丝系在左手小指,而另一端... 彼时他莫名其妙地将全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遍,腹诽他怎么跟被小白牵住的纸鸢似的。 可如今小白诉其心意,洛餚恍惚间却只能想到: 八字命硬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妻。 也许他所占卦象是准确无疑的。 小白说:「切莫再将自己放在赌盘上...别总不爱惜。」 好。 小白说:「你都忘记了。」 忘记什么? 洛餚步伐勐地一顿,险些被倾倒的巨木压在树下,窜起的火舌几乎烧到髮鬓,却是不管不顾往回奔去,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心道这场大火来源于「他」,若欲逃脱此地,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一趟途中有多艰难险阻倒都感受不到了,时间是极快的,又是极慢的,再寻得「他」时那人气息奄奄,洛餚两指探去,竟还存一息。 洛餚怒极反笑了一声,面对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孔,忍不住道:「你的命还真是硬。」 他反手抽出小白的剑,心底似悲似愤之火再难压抑,回过神剑下之人已破肚开肠,胸前豁开一个巨大窟口,炽风狂灌而入。 他满手是鲜血瑰丽到妖冶的颜色,倏忽回忆起来,当年那马车内的稚童,为他裹上氅,说他像小黑,「小黑是我捡来养的狸奴,它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 洛餚俯下身,将「他」那只琥珀剔透的眼剜了出来。 面皮剥却时染红了仿若冰棱的冷冽寒锋。 阵眼消殒,阵法自然随之破碎。滔天火焰终将熄灭,宛如一场盛大的落幕。 第155页 他背着小白走向曲江池畔的路上途径青竹的幻体,都快被烧成焦炭了。但他没敢唤小白的名字,害怕听不见回音。 月波横素,冷浸烟树,更无一点风色。 脚步落在屠烧后的烂泥,灰烬堆积厚厚一层,却盛着瘦薄的雪。 他颙望,这才发觉雪瓣不知何时再度翩翩然,似朵朵没有枝桠的花,停在小白垂落的手背,没能被体温融化。 他先前所感何悟?人世间的痛苦是没有尽期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洛餚回到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亢龙有悔处,浑身僵硬和绵软矛盾地交织。 「毒入心脉。」 洛餚闻音转首,那女子立于池畔。 他没理会,仍是凝视着那柄细窄、性韧的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死了。」 声音极近,女子已骤然定在了洛餚身后,他从剑刃反光中看见乌黑秀髮,但辨不清脸。 「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復生。」她语毕,不知是慰是哀地浅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能逆天改命的人呢?」 没有吗? 洛餚握上剑柄。 鬼域门是亡魂离开凡世的通道。生与死是一组对立面,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转化,没有『生』何来『死』,没有『死』又何来『生』。 如果尘寰当真存在起死回生、存在凤凰涅槃,必定非鬼域门莫属。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拔剑的顷刻,女子捻着唱腔渐远,空灵飘摇,语丝粘连,字句不沾嘴皮似的,吟饮余恨、免痴嗔,休恋逝水,若秦淮渡舟凭阑,红袖添香。末了音如喟,道:「好一出空荡荡三更梦,倾厦而醒,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所谓因果,不过手珠矣。」 洛餚充耳不闻。 鬼域门开的剎那,大地震颤,轰隆隆烟尘陡起,日月无光。苍茫天地碎片般一片、一片地坠落「虚无」,他提剑迈上来时路,一切都在身后坍塌消弭。 他背着小白在长安道飞奔,风雪灌进眼底,四周景色恍若由一个无尾的梦构建,因此在转瞬之间变化万千,楼宇在他两侧土崩瓦解,流光从大道无尽的远端奔来,穿透扬尘中连亘不绝的碧瓦飞甍。 洛餚霍然又看见那个衣冠似雪、年岁似长的沈珺,已是谪仙般的人物,却依旧恍惚,不知沈珺源自毒障后遗症的幻象,还是来自时空交叠的未来——或许他真能救回小白? 洛餚心神一盪。倘若如愿,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流光照亮了那一道单薄身影,但洛餚并未停驻,仅在彼此错肩的顷刻须臾,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沈珺踽踽独行于满目苍凉,一头青丝被皎霜染得褪色,亦是蓦然回眸。隔着飞雪与他对视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墨蓝色的瞳孔,令他下意识摸了摸颈间长命锁,方才发现不知掉落何处了。 雪沫让万物变得空荡,甚至模煳了彼此的形影,檐巅乌鸦啊啊而鸣,好似正咏嘆: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第0091章 摇光 凉风吹落了一片叶,滴熘熘半空绕着旋,浸在秋意里荡荡悠悠。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翠翠将发上落叶一捻,才抚平的襦裙又被攥起些褶皱,杵在胡小七家的鸡棚前扇着鼻子:「你怎的还在磨蹭,就不怕仙家官捉不着影儿了?」 胡小七闻声从鸡棚里钻出来,头顶插了几根鸡毛,手心捧了两枚蛋,草草抹了把脸,与滑稽形象不符地老神在在道:「才这个时辰,郝有钱指定还没起床呢。」 翠翠后退半步,扇鼻子的频率更快,胡小七疑惑地抬起胳膊嗅了嗅,「没味啊...诶!你去哪,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村中小道、跑过长长的田埂,风的形状在麦穗间显得柔软。胡小七将两枚蛋揣进衣袖里,生怕磕到碰到,连唿带喘地才堪堪跟上翠翠步伐,心谤她走这般快做什么,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可当他们推开土地庙门,却是不由自主地愣神,眼见庙内已是空空荡荡,连堆灰烬、连卷草蓆都没留下。 胡小七挠挠下巴,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俗话说得不好,而翠翠眼眶一酸,瞪了他一眼说:「该赖你。」 胡小七一时间都忘记一左一右的袖中还兜着两枚蛋了,上摸摸下敲敲,把庙里寻了个底朝天,末了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也开始揉起眼睛。 翠翠将脸埋进膝盖之间。叶片枯落,树枝的纹路便展现出来,如同釉器的裂痕,让胡小七错觉天空其实是倒扣的杯盏,所以大地也有边界和屏障,不可逾越地矗立在村庄外沿。娘说:不可以到村外去,灰狼妖会衔小孩吃。他问娘村外有什么?娘支吾道没甚新鲜的,不还是村、不还是田? 但他问郝有钱「村外有什么」,郝有钱竟说有山有海,有长安城繁华似锦的艷阳天,有雁门关黄沙如缎的驰骋场,还有不咸山终年不化的冰莹川。 他问大地的边界在哪里?郝有钱则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告诉他:「大地没有边界。" 说着随手指了一条路,「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然而郝有钱话音刚落就被足下碎石绊了个趔趄,让他这番言论显得非常靠不住,当时胡小七没放在心上,现下倒涌现出淡淡的怅然。 第156页 如今好似一切復归原貌,天是天,水是水,村外仍是村,田外仍是田。 半晌,翠翠抬起头来,揉了揉面颊,「要回去拾桑叶了。」 胡小七仰起脸,「那我们今晚还来吗?」 翠翠低低哼了一声,没说话。 此时忽听背后一串跫音,二人齐齐扭过身去,见原是那「朝思暮想」的仙家官,咬了一口澄黄的柿子,向他们挑眉道:「在等我?」 胡小七简直是从鼻孔里喷出「没有」二字,却是三下五除二地蹿起身来,紧紧攥住洛餚衣角,生怕他跑了似的。翠翠视线扫过土地庙内,一尘不染,全无有人曾休憩的痕迹,不由抿紧唇,脆生生地问:「仙家官,您要走吗?」 洛餚点点头,还未应答,就觉衣服下摆坠了块大铁铅。 「你上哪里去?」胡小七换上两只手抓紧他。 洛餚敷衍道:「千里江山,志在四方。」一边将衣摆从胡小七掌中救下来,挥挥手打算就此别过,但见俩垂髫小儿眼眶红红,走出十来步终是折回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洛餚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些什么,片刻方才续道:「但相逢的终会再相逢。」 言毕,执起二人的手在他们脑袋上一摸,说:「这便是仙人抚顶,受此福礼,定成大道。」 胡小七哽咽着道:「分明是自己摸自己...」 「饶是仙人也不能替你读书习武,到头来不是靠你自己么?」洛餚将余下的熟柿往二人手中一掷,伸了个懒腰,「回去吧,我走了。」 晨曦方耀,投洒的光辉也浅淡,倒更似未消的露水,三人的影子短暂交叠,随后分离。 洛餚沿羊肠小道左拐右拐,至渺无人烟南枝才飘出来,四下环顾,惑道:「你蹲在池塘边做什么,钓鱼?」 洛餚唇边叼着根狗尾巴草,掀起眼皮睨过她,「是啊。」 死亡有时并非不啻天渊的堑坎,它反而能将人心的距离压缩到血肉交融。自责、遗憾和痛苦会被离别无限放大,特别是像沈珺这种立誓拯救苍生的圣人君子。 你让他亲手杀了你,他就会永远记得你。 洛餚漫不经心地拾起石片,打了个不太成功的水漂。但双目却紧盯着徐徐荡漾的波纹,一圈圈扰动脑海内的千头万绪。 早从沈珺入阴律司开始,事态的发展就有些许失控,地府的差事和西凉山的杀阵都绝无预料中那般简单,衬得小小算计了他一把的漌月仙君都心慈手软起来——完了,他很是无奈地心想,人家都不用再「挽留」,他就已经将台阶铺得平平整整。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洛餚站起身,一掸衣袖,碰到缠覆臂腕的软剑,再回眸望了眼身后百般聊赖的鬼,想起判官言沈珺有一物与他生前相关。判官老头口中话半真半假,这一句倒是确凿无疑,记忆回溯之后,他终于知道那是何「物」。 洛餚摸着后肩的伤,算到又将是剜腐肉的日子,朝南枝一打响指,「走吧。」 南枝轻飘飘地晃来,「去哪?」 「杀鸡、取血、画符。」洛餚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素来不都是用自己的血么。」南枝在青白的掌心一划拉,举在半空抖了抖。 「往后不用了,我怕疼。」 南枝从唇齿缝挤出个长长的「嘁」,听洛餚道先入楚州城转转,赚几两银子,然后往西凉山去,便问:「还是老三样?」 江湖绿林中来钱最快的法子有三样:打劫、偷盗、赌博,当然得来的都是些不义之财,他们俩虽不是人,也不至于如此不干人事,搭伙赚银子的方法是在其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简言之,即:在牌桌上跟强盗飞贼赌上一赌,捞一笔钱财进兜就熘之大吉。 这时候南枝才终于有点用处,反正她飘到哪儿那群人又看不见、说了什么那群人也听不见,报几张花色岂不是如探囊取物? 同时行事亦要把控着火候,一来,这等贼人没钱了又要拦路打劫,他不过是想揩点油水,可不愿助人下石,二来,赢得太多极容易被人盯上,麻烦至极,得不偿失。 但南枝语落,洛餚却是食指摇了摇,「在下已金盆洗手,今后要自立更生。」 说着喊南枝闭紧眼,换上从胡小七家蹭来的灰布长衫,奈何套上短了一截,干脆便又撕下一段,缠在捡来的竹竿,指沾湿泥在布条书一「易」字,末了两眼一闭,沉声道:「指点迷津,拨开云雾见天日,避凶就吉,福无间断运常存。道友,算一卦?」 南枝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将他扫了个遍,最后停在他脸上,摆首道:「我赌两文钱,绝对没人找你算命。」 「三文。」洛餚伸出三根指头,「走着瞧吧。」 日头渐盛,光色铺匀。 楚州城在淮河以南,千帆相接,四时不断,有诗赞「淮水东南第一州」,水网纵横交错,人烟辐辏,一派闹市繁华景象。 纵然洛餚仅有生前五成修为——现在是七成,那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修道者,听声辨位极是熟稔,双目一闭、竹竿一戳,看着似盲,行动却是同常人无异,一入城就寻了个人流密集的地扬起布旗,在长街来回熘达。 他遇见愁眉不展之人便道「峰迴路转解困境,柳暗花明见新生」,遇见佳人燕尔就言「求此姻缘喜上喜,早得贵子福生福」,吉利话说得嗓子都要冒烟,可眼见日头已往西方坠去,竟真无一人问询,大多是停步俄顷,唤句「道长」,又不知为何没了下文。 第157页 洛餚连换几条街,却仍是如此,郁闷之感都要溢出来,正伤心疾首一文钱没赚到还要倒赔三文,忽而嗅到阵软香,耳畔渐起莺莺细语,如绫罗绸缎般柔柔拂来。 他脚步微顿,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何地,立马扭头就走,跟唐三藏误入盘丝洞似的。 「再慢些绢帕就要挥你脸上了!」南枝见洛餚狼狈倒很是雀跃,幸灾乐祸道:「这下知晓为何没人来找你了吧?你连个黑须虬髯都没有,看上去太不靠谱。」 洛餚一摸下颌,脸皮甚厚地说:「你可以直言皆因我相貌太过俊朗,所以才阻碍我的算命事业。」 南枝显然司空见惯,表达嗤之以鼻的态度后便想叫他掏钱,可话音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突地噤了声。 「这位道长。」 洛餚心念一动,听这声音近在咫尺,忙将偷启的眼缝合拢,撩唇笑道:「道友所为何求?抑或是让小道卜上一卦,算你一算?」 那人沉默片刻,低应一声,报上生辰八字。 洛餚捻起指,装模作样地沉吟须臾,道:「印星属才贵,年柱正印且为喜用,昭生于富贵、学识甚佳。月柱副星偏印,往往孤傲冷漠,需正财破印,恰时柱副星正财,此番一破,日主中和,不再脱离实际,属典型大富大贵之兆,行运在财星旺地时,更是官运亨通。总而言之——」 洛餚挂出笑脸,略施揖礼,声调都激昂些许,「道友命带平步青云的紫气卦象,来日定是朝堂之中流砥柱,前途无量啊。」 他这套言论可并非胡仄,此人生辰八字确是极好,不过稍经渲染美化,夸大了其中祥瑞徵兆,正暗自欣喜,估摸着收多少钱两为好,面前之人语中笑意却是憋不住了,尾调上扬道:「洛公子。」 「......」 洛餚唇角弧度登时干在脸上,双目一睁,瞧了瞧对方颊边梨涡,下意识朝他身后瞟了眼,见唯他一人,还未来得及开口,飘在洛餚头顶的南枝双臂环抱,就已没好气道:「有何贵干?没见我们洛大仙正算命呢?占一基础卦象定价三十两,方才与你这一番肺腑之言,足足说了一百又一十四个字,字字金贵,故而再加一百一十四两,拢共一百四十四两,价钱公道,不予赊帐,速速交来。」 说完还要挥下拳,用状似收敛,却足以清晰传入众人耳底的音量道:「不然当心姑奶奶我打回却月观去,把你们那群劳什子仙人都扒皮凉拌。」 ...还是我们被扒皮凉拌比较实际。洛餚干笑两声,从牙尖挤出几声含煳不清的:「你先从我头顶下去。」 好歹是个穿裙子的小姑娘,总往人头上飘干什么? 景昱但笑不语,直到洛餚将视线落回他身上,才颔首低眉道:「盟宴『罗浮尊』一事是为顾全大局,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却连累罗浮尊声名尽损,实在问心有愧,晚辈代却月观向您表示歉意,还望罗浮尊莫要介怀。」 南枝愤愤不平,言简意赅:「不管,赔钱!」 景昱闻此倒面色稍松,当真摸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递给洛餚时流露出微不可察的小心试探,「这样便好了么?」 送到手上的钱哪有不收的道理,洛餚调整了下脸部表情,面沉如水,「本尊会予以考虑的。」 景昱仍是挂着温润浅笑,洛餚凝神看了几息,莫名觉他笑容生涩。 景昱错开目光,双手呈上一柄剑。 这下连南枝也骂不出话了,只听得景昱道:「小师叔自觉无力统筹仙道,故辞去仙君之名,映山长老震怒,遣小师叔领观内弟子远赴崑崙,参崑崙论道会,山高水远,恐难亲赴,遂命晚辈携此剑寻洛公子...聊表心意。」 【作者有话说】 下雪了,想到如果存在现代if线,大概会在冬天吃火锅的时候发生诸如: 沈珺:(平静询问)你要吃主动脉壁吗。 洛餚:(听了很难平静)......能不能叫它黄喉...... 此类容易倒人胃口的对话。 第0092章 消息 名列天下第三、纵横仙魔两道,且与心脉相系的宝剑,在洛餚掌中凛凛出鞘,剑身一面篆日,一面刻月,玄光湛然。 「嶓冢山在寻洛公子。」景昱挺直腰身,打量着洛餚的神色,「西凉山亦然。如今仙道也视你为眼中钉,小师叔放心不下——」 「谁害的?」南枝十分不客气地反问。 「我们。」景昱又垂下眼,「见此剑如见仙君。纵使映山长老再生气,小师叔仍是观尊座下首徒,洛公子佩有此剑,仙道应当不会太为难你。小师叔还说...」 他微微一顿,才道:「欲救天下人,先救眼前人。」 南枝还想讲些什么,被洛餚收剑入鞘的飒然声响打断。 「那你呢,崑崙论道会三年一届,实是仙道后辈崭露头角的好时机,却月观不是向来由经法考核与剑道考核榜首参加么,你来寻我,自己不去了?」 景昱摇首,道:「课堂上谈经论道是出世,游歷中行善积德是入世,光有言谈却无作为,愧为『修道』二字。我此程不只为寻洛公子,小师叔脱不开身,另有要事委于我。」 感受到洛餚询问的目光,景昱略一犹豫,直言道:「西凉山由周乞等一派鬼修盘踞多年,没少行为祸苍生之事,与仙道亦是积怨良久。小师叔曾亲赴西凉山布设密法,天雷阵共有九劫,一劫较一劫勐厉,眼下恰逢第九劫的当口,九曲鬼河阵或将毁去,正值收网之时。」 第158页 洛餚将他这话琢磨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开口:「你们可有想过,为何我鬼道首屈一指的杀阵在西凉山却轻易被摧毁?当年九尾狐妖何等风光,谓之三界两道第一妖也不为过,遇上东西鬼帝的九曲鬼河阵仍束手无策,饶是侥倖出逃,也重伤难愈。周乞那厮虽不能与鬼帝相比,但凭西凉山鬼修之众,这阵法也不应该如此羸弱吧?」 「天雷阵是针对九曲鬼河阵所创,玄度观尊曾身陷阵中,对此阵玄妙幻化有所领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景昱笑意淡却,「阴气滞涩。」 洛餚眉稍微挑,心说沈珺知道的不少。 「此外,却月观虽不齿寒昭掌门所为,却与不周山达成共识。」谈及此,景昱不免斟字酌句。 虽然洛餚早在见那开了封的拜帖时就已心知肚明,但对缘由毫无头绪,当下被勾起好奇心。 「听风寨、听雷寨、听雨寨等山匪派系实为一体,他们类似于江湖中的『丐帮』,门路四通八达,眼线众多,消息甚是灵通。寒昭掌门与听风寨的交易不为钱财,是为消息。这亦是为何衡芷尊虽不知晓禁地内情,却仍旧如此忌惮外人造访不周山的原因——不周山灵脉亏损,多半是由阴气滞涩所致。灵脉乃不周山立派之根本,为防各方有心人得知后虎视眈眈,寒昭掌门暗中隐瞒此事,并向听风寨打听沧澜海圣水的消息,意图借圣水之力弥补灵脉。」 「段川告诉你的?」 「是、咳...是小师叔转告于我。自寒昭掌门执掌不周山至今,耗费近百年、派遣弟子不知凡几,时至今日,不周山已无人可用了。铭巳掌门自愿承担过错,以换取却月观协助不周山寻沧澜海圣水。」 阴气滞涩。洛餚心内将这四字反覆勾勒。 倘若自己记忆无误,早在十五年前,他拔出六如剑时鬼域门便重新开启,阴阳循环应当已经无碍才是,可为何如今依然阴气滞涩,难道鬼域门再一次被关上了? 景昱见他半晌未搭话,从左足尖盯到右足尖,「洛公子这半月来都在何处?小师叔特意嘱咐,您有旧伤未愈,让我好生照料。」 洛餚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不久前才说怕痛的事又置之脑后,简要提起西凉山杀阵与那被牵引的阴魂,「现在倒是都能串联一处,西凉山阴气滞涩,故杀人以充阴气,看来这趟旧地重游是非去不可。」 况且,西凉山与他生前究竟有何约定,抱犊山覆灭之事又该从何着手...洛餚只觉前路难测,阎王爷的差估计还要再往后稍稍,一番计量之下,却将另一件事排到最顶端,他视线似在景昱背影扎了根,南枝飘到他身侧,用仅二人可闻的音量道:「景昱看上去有点怪怪的。」 「态度也很奇怪。」洛餚小幅度颔首,「虽然我自觉并非歹人,但他既在盟宴上怀疑我当年登顶崑崙是另有所图,就算是为配合却月观才口出此言,可难道心底就从未这般猜忌过吗?怎么今日对我刮目相待,变得如此信赖于我。」 南枝若有所思地「哦」一声,「那你还跟他走?」 「沈珺不在崑崙。」洛餚用摇光挽了个潇洒至极的剑花,「他才不会乖乖听映山老头的话,我不过想看看漌月仙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疯了!」南枝一时愕然,不由地提高嗓门,反应过来后立刻捂紧嘴,悄声道:「你就不怕这群坏仙人又设一局,把你咔嚓一下,『一刀两段』了?」 洛餚无所谓道「认栽」,她啧啧嘴,直骂:「色令智昏。」转眸又看洛餚掌间摇光熠熠生辉,翻了翻眼白,「仙君把心脉相系的佩剑给予你『聊表心意』,你们俩真是烂锅配烂盖,色令智昏得不相上下、半斤八两,还是百年好合吧。」 语毕不忘再瞪景昱一眼,嘟囔着臭仙人算计来算计去的,嘴硬道她谈情说爱之心已熄,要回玉佩绘符修习,走之前忽然不解地一偏脑袋,「照你这么说,仙君又为何信任你一介鬼道中人?」 「或许是因为...」 他命里有我死去的魂魄。 洛餚盯着左手掌心,嘴角一歪笑了一下,「他心悦我。」 南枝心谤果真不能奢望这人口中能有多少句正经话,当即一熘烟儿便钻没影了。 前方景昱驻足回望,逆光使瞳孔浸染几分幽深,待洛餚走近,再復挂上浅笑,「洛公子有何打算。」 「杀鸡取血画符,随后与你同往西凉山。」 景昱听了点点头,展臂道声「请」。二人在楚州城内转了半日,直到落日西斜,盈月东升,月影掉进池水里,无论波浪如何拉扯,始终围成一团荡漾着。 洛餚斜倚广玉兰,指缝皆是黄纸红血,清洗时血水融进月光,好似填补了月亮的缺口。 「快到中秋了。」 「阖家团聚的佳节。」景昱接道,「却月观每年都有休沐假,留在观内的弟子也会参加赏月宴。」 洛餚突然问他:「仙君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晚辈不知。小师叔从不庆生辰。」景昱微怔,试探性问:「洛公子生辰是在何时?」 「三月初三。」 洛餚将手洗净,想到沈珺还在抱犊山之时,生辰是除却各节庆外最快活的日子,不用做功课、不用大扫除,晚膳时每人都有一碗寓意长寿的鸡汤面,肥鸡傍着山珍,被煨煮得软烂,热汤直从嗓子眼暖到脚后跟,夜间做梦连被窝里都是香的。 第159页 从前他和青竹对沈珺生在中秋非常不满,因为这样文叔和武叔就能找藉口将两者合併,少放他们一天假期、少吃一顿鸡汤面。 「该走了。」洛餚递给景昱一张传送符。 是夜,黑鸦惊离瘦树,振翅于枯死的静谧,渐融暗色之内。 二人在眨眼间便已至西凉山山腰处,洛餚环顾着解释:「西凉山几乎遍地阵法,贸然传送很是危险,你我徒步下山。」 景昱没有异议地紧随其后,映雪剑握在掌中,走出约莫十数步,身前之人倏忽扭头递给他一物,「护身符。」 他接过时瞟到洛餚指间伤口,好意提醒道:「洛公子,你受伤了。」 「没事,早晨摘柿子不慎划破的。」洛餚堪称怠慢地斜眼一睨,心说这么小的口子,不到明天就要痊癒了。 景昱想了想,「为防不测,小师叔能通过摇光获悉周遭情况,包括我们的对话。」 洛餚霎时佯作痛极地嘶一声,还朝指腹吹了两口气,「啊,十指连心,简直痛得钻心彻骨。」 景昱转过脸忍俊不禁,好一会儿才正色道:「骗你的。」 「......」有意思吗? 洛餚甩了下手,略感不悦地低声嘀咕:「追个人都不亲自来,真没诚意。」 也不知景昱是不是耳朵长在了头顶,这般小的音量竟也被他听了去,眉心一蹙,神色在昏暗内意味不明,「你真的这么觉得?」 洛餚没甚同他沟通感情经歷的心思,只含煳搪塞了一嘴。随着他们在幽静里越走越深,交谈声也显得愈发刺耳,二人便闭口不言。 周乞所率鬼修之众聚集于西凉山山坳,但用以制敌的阵法铺到了两侧山腰,他们在落地的高处就已大致观察了四周地势,洛餚将哪里设置阵法、设置了什么阵法、又该如何破解一一告知景昱。 景昱也是悟性极高,二人分头将阵法拆了个七零八落,待近人烟时,洛餚右拳一抬,做了个中止的手势,无声道:「我先去看看。」 口型刚毕,借龟息遁形诀飘飘然一掠,如风过无痕,连片落叶都未曾惊扰。 景昱依言停在原地,腰杆挺得笔直,似有些急张拘诸。 等双眸目送洛餚行远,身姿才稍稍松弛下来,脚步覆在枯叶之上亦是一点声响也没有,仿若无所事事地随意踱步。 他修长指间不知捏着什么,瞧模样却是对一触即发的事态浑然不觉,或是完全胜券在握。 直到洛餚归返,才再次显现出应存的紧张神情,薄唇微抿,轻声问:「如何?」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生...先前来过此地,依稀有些印象,一会儿摸进周乞屋内一探究竟,你就在外替我把着风。」洛餚手提摇光,身影隐匿树梢枝畔,半回首道:「借你剑一用。」 「是小师叔的剑。」景昱纠正他。 「哦哦,对。」洛餚眨眨眼,笑出个虎牙尖,「小师叔。」 第0093章 哭声 掌心的护身符被叠成了兔子形状,景昱捻着它耳朵看了两眼,绘制咒术纹路的是墨非血,方才神情漠然地收进袖中。 山坳处灯火通明,烛光内隐约有人影浮动,与夜幕星河遥相唿应,较仙道门派与妖族栖息地都更似凡间。 景昱挑了个纵览全貌的制高点,丝毫变动都可纳入眼底,或是木制或是砖砌的建筑有重修过的痕迹,屋宇之间挂着灯笼,因风轻摇,树影婆娑。 他正游目扫望,忽地一定睛,发觉刚才从街上跑过的影子出奇低矮,竟然是个孩童。 结髮道侣、娶妻之事在修真界虽少,但也不算稀奇,景宁便是岳峙居士所出,岳峙居士与玉衡宗主感情笃深,奈何生产之时血崩不止,终撒手人寰。他曾与景宁在玉衡宗主书房内见过岳峙居士的画像,眉眼刚毅,含笑的樱唇却温柔。 这孩童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西凉山是三大灵脉之一,九曲鬼河阵就如同菟丝子一样依附于它、寄生于它,两者早已不可分割。摧毁九曲鬼河阵,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挽救灵脉枯竭之势,这是在知晓世间阴气滞涩前,玄度观尊就已然传达的指令。 可大阵毁去,整个山头或许都将随之坍塌消解,聚于其中的鬼修又何去何从,难道不会引发另一场骚乱? 倘若有家有室之人众多,那妻子何辜,稚儿何辜? 更何况... 景昱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心想:更何况,谁又有权定他们的罪呢? 是西凉山所有鬼修都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吗?如果不是,那么视同一律地杀之除之,与仙道一味仇视魔道有何区别,他又凭什么向映山长老担保洛餚与周乞之流不同,并非作恶多端的宵小之辈。 可若要分罪处置,天下孰能辨明是非?凡间有法度,修真界没有法度,行事所依凭的不过是各人心中的道德律,所倚赖的不过是各人秉持的道义,饶是法度,在非贤手中也仅是驭民之术,难担「正义」二字。 几经思量,景昱的动作溢出迟疑,还不等他理清思绪,视野内滑过一道又疾又轻的影,旁人瞥见也只会认为那是飞鸟掠过。 这一来一回,洛餚唿吸仍极是平稳,「周乞真是狡兔三窟,不过我知道他在哪了,我们换个地方逮他。」 语落见景昱脸上跟结了冰似的,梨涡都被冻得硬邦邦,不由道:「怎么了?」 景昱生疏地笑了笑,告诉他心下顾虑。 第160页 洛餚可从没想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跟他有过节的,遇上了就算一帐,没遇上就算了,他也懒得特意记着,但却月观是仙道名门正派,和他这散养的修道者理念不同,会在乎这些他当然能够理解,可惜思考半天依旧徒劳无功,只得浅嘆声哄道:「先把周乞绑了再说?实在不行便由我占山为王,将西凉山鬼修通通纳入麾下,用洄源溯昔的法子将他们过往翻个底朝天,有案底的杀无赦,没案底的就做猴子猴孙罢——从此改名花果山,可别告诉我连这话本你都没看过。」 「自然看过。」景昱面色稍霁,眼睛都要弯成月牙。 「那就好。」 洛餚将摇光搭在颈侧,倒真有几分像齐天大圣肩架金箍棒的插绘,对他说:「行了,走吧。」 他悄声跟上,偏头窥了眼身旁人侧颜,如抽丝剥茧的,拧成根细线,勒进五脏,再一点点收紧。他不止一次地自责,却从未有此刻这般懊悔过。 为顾全苍生或许无错...可谁人又能没有私心呢...? 他怎么可能让洛餚去「杀无赦」,若要辨是非——他心念一动,忽尔想到个一举两得的好去处。 「沈珺。」 「嗯。」景昱愣了一愣,才说:「洛公子忽然喊小师叔做什么。」 「没什么。」洛餚说,「想他了呗。」 空气静默片刻,洛餚转过头去,突然道:「你耳根红了。」 「......」景昱咬了下牙尖。 洛餚勾着唇,好心替他找补:「或许是因你今年不过十八?别害臊嘛,在凡间都能当三个孩子的爹了。」 景昱微不可察地平缓气息,半晌终于恢復伶牙俐齿:「晚辈要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洛公子也恐怕没机会了。」 「那可不一定,都说事在人为——不为了,你把剑收回去,当心它着凉。」 景昱英姿飒爽地收映雪入鞘,一声「锵」准确无误砸到洛餚耳边。 在二人颇不着调的谈话间,七拐八拐之下已远离尘嚣,荒郊野岭的那处洞府,正是此行目的地,亦是上回沈珺孤身前往的地方。 「周乞也许不了解天雷阵,但他必定了解九曲鬼河阵,为修补阵法...」 洛餚一句话还未说完,立刻收声静音,二人耳尖地捕捉到不属于他们所发出的声响,细而微弱。 人烟渐远之后,连天色都仿佛暗淡无光,洞府幽深昏黑,像一张深渊巨口,他们正走向咽喉。 浓稠的暗将人完全包裹,水一般地推动洛餚与景昱朝前,大约走出十余步,眼睛刚适应黑暗,又猝然亮起鬼火。 他们下意识微阖眼皮,很快发现此处并非仅有他们二人,在火光晃动中,另有一人形靠壁盘坐,同时听见先前模煳的声响变得清晰,一声黏着一声。 有人在哭。 他们第一反应自然是那盘坐在地的人影发出,两人对视一眼,洛餚向景昱做了个「等」的手势,符篆摺叠而成的千纸鹤扇动翅膀,安稳落在那人膝头。 洛餚缓步走近,见那人盘坐的姿势很是怪异,心里隐隐有些预感。 他已经瘦得脱了形,两腮的皮嘬进去,紧贴着骨骼,四肢细得不盈一握,说是人样都有些牵强,基本只能称作人皮裹着的骨头架子。 而向里一望,前方竟还有类似的人影盘靠石壁。 深入洞内的途中,这样的干尸数不胜数,或密或疏地排满了道路两侧,空洞的眼窝无不注视着来者,如影随形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慄。 洛餚递给景昱一个眼神,随即在一具枯尸前蹲下。 这尸体脖子上挂着枚铜钱,洛餚认出来,正是上次说「深山野岭哪来的门」的那个人。 一只手在洛餚肩膀拍了一下。 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朽锈关节不堪重负,洛餚抬起头,看见周围的尸体身躯未动,唯头颅缓缓转动着朝他们望来。 他反手将景昱往身后掩了掩,尽管景昱并未表现出慞惶。 「别怕,它们看的是我。」 凡间挽留已死之人魂魄的方法多如牛毛,譬如王宫贵族会用金缕玉衣收敛尸体,封堵九窍,试图留住灵魂,而鬼修本就常与死人魂魄打交道,用不着这般繁复的法子,眼下这些干尸便是鬼道保存阴魂的密法之一。 「禁术。」 洛餚颔首,「此术始创于湘西辰州一派,多为赶尸作用,眼下它们魂魄被封堵,则是用以充盈阴气,并非自愿滞留人间,所以它们忌惮我。」 幽冥圣器虽不易参破,但亡魂同属幽冥,追根溯源是一脉相承。而在滞留人间的亡魂眼中,他是从无间道狱刀山火海爬上来的厉鬼、恶鬼,青面獠牙,故见之生怖。 此事他并不愿告知景昱,不过点到即止,护身符不要钱似的给景昱塞了厚厚一沓,那群尸体登时连扭头也不敢了。 啼哭声依然从洞府深处传出来,跃动的鬼火时明时灭,洛餚本是将景昱护在身后,没走出几步路又变回二人并肩,景昱学着他方才措辞道了声:「别怕。」 洛餚心说分明是它们怕我,却是驯顺低垂眼帘,装出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洞内的煞气竟也随之趋淡,后背灼烧感远不如刚还阳时煎熬难耐。 洛餚暗中活络着经脉,自这一次从地府归返,他修为恢復了七成,近乎八成,功力更是水涨船高,似乎跨越了一个瓶颈。 他仅存五成修为时只能算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鬼修,可此槛一旦跨过,却是天壤之别。 第161页 别说如今九曲鬼河阵没落的西凉山,就算正当西凉山全盛,或都能与其平分秋色。他原以为景昱说罗浮尊孤身迎战崑崙是诓人的,现在想来,应当确有其事。 他摩挲着颈上致命的伤痕,长出的新肉凹凸不平,摸起来像长命锁的链条。 只不过换句话说,他的身体愈发趋近于死亡之时了。 不知是福是祸。 「女声。」景昱仔细甄别着,道:「年龄尚幼。」 「女子较男子阴气更盛,小孩又较成人阴气更盛,周乞这癫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两人皆以为是碰上献祭童男童女之事,即刻加快了步伐,突然,洞府四壁勐地一震,碎石尘粉纷纷坠落,一声极其沉重的轰鸣惊天炸响,声音蹿进洞中就好比穿堂风急遽加速,被狭管无限放大,四面八方都似是震颤之音。 「天劫将至。」景昱已牵出映雪剑锋。 「每一劫都有此般徵兆?那为何外面的鬼修不趁早离开,却月观设限了?」 「并未设限,只不过那些鬼修若走了,九曲鬼河阵岂不是更加维持不住?不到万不得已,周乞不会放他们走的。」 阵法已遥印眼帘,景昱腕间稍注力劲,长剑便以不可抵挡之势平刺而出。 「等等。」洛餚察觉到一丝不对,抬手阻拦,「这阵不是要杀她,恰恰相反,设置这道阵法是为了救她。」 第0094章 圣水 「救她?」 洛餚话落也觉此语并不恰当,前方确实是杀阵,那童女的生命也确实是由此阵维持,可阵法的运作,却是以洞府内堪称乱葬岗的尸山魂海作为代价,孰知曾有多少人为此丧失性命,连魂魄都困囿于此,永世不得超脱。 「九曲鬼河阵被天雷劫一层层剥落之后,便只剩下如此了,这童女的出现绝非偶然,想来或是九曲鬼河阵『寄生』于西凉山灵脉的同时,她也『寄生』于九曲鬼河阵中。」洛餚发出个不算轻快的笑音,「周乞。」 景昱剑锋一转,眼也未眨,「既然在此,何不现身一叙。」 剑刃所指阴影处徐徐走出道略显佝偻的人影,周乞形销骨立,面容枯藁,竟比上次见时更疯癫了一些,眸内淬着不加掩饰的阴毒,嗓音似用锈迹斑斑的铁片割着声带,「罗浮尊,你我无冤无仇。鬼道中人虽是亡命之徒,却并非蝇营狗苟,可你狠辣至此,逼我等陷入此等境地......是想要整个西凉山都给你陪葬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勐地睁大,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突然一扬袖将鬼火拍落在地,皮肤上凹凸的伤疤与斑驳的癜痕,像一截枯死的树枝。 洛餚兴致缺缺地道声「停」,「不必给我带高帽,我可没说过我品行高尚得无可指摘,就算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转世,你又能奈我如何?再说了,难道这些人是我杀的?」 他随手一指周围或盘坐或倒伏的尸体,「我手下的亡魂还没有你零头多,要指责我,先想想你自己吧。」 说罢手中摇光凌厉出鞘,光华在一霎时盛过幽冥鬼火,周乞急急飞出两符,嘶声道:「鄙人怎么听闻罗浮尊已在却月观殒命?」 「哪个缺心眼的散播谣言?你放心,我现在可惜命得很,轻易死不了。」 倚仗灵力浩荡的长剑,洛餚出招都沁出几分威扬恣肆,一改六如的刁钻诡谲,玄铁破空撼然如鼓,明眸璀璨,好似策马临于高城下,意气风发少年郎。 周乞意欲撄锋不成,接连退避,倏忽低低一笑,道:「还真是像极了当年初见。罗浮尊,既然你执意背叛盟约,就莫怪鄙人好心提醒那位却月观弟子,你登崑崙的真正意图。」 洛餚剑招顿也未顿,「摇光都在我手上,你以为这点小伎俩威胁得了我?」 长剑携卷疾风而至,恰若蛟龙入海,溅起冷冽剑光。 刃送咽喉的顷刻之间,旷寂洞府内尖啸哀泣不绝于耳,丧命于此的无数冤魂同悲同哭,竟比方才雷劫还要悚然。 洛餚却只将剑在周乞后背一拍,周乞当即俯身咳出滩乌黑至极的淤血。 「呵...摇光...我真看不懂你二人的关系。」 洛餚轻笑道:「连你这旁观者都看不懂,我这当局者就更看不懂了。」 景昱分明顶着张年纪更轻的脸,挺立在旁却像放任幼猫幼犬嬉闹,等洛餚打了个痛快,觉得没甚趣味地舒展肩骨,才将剑锋信手一转,直指杀阵。 「不!」周乞本是摇摇欲坠地靠墙跌坐,此刻如鲤鱼打挺,手足并用地仓皇爬来:「不,不能毁...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景昱不忍见此,剑尖垂下,「你将前因后果道来,或能保她一命。」 二人刚见周乞就觉他神智不清,现在遭受刺激更是姿态疯癫,只见周乞单手掩面,语无伦次地絮絮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们仙道神通广大,小小西凉山岂敢与仙门为敌,你把我的命拿去,你把整个西凉山的命都拿去!让她活着...我等本就生如蝼蚁,一群妖魔鬼怪...妖魔鬼怪而已...」 他脸上、手上的皱纹和疤痕一条压着一条,嘴唇泛着乌青,甚至隐有涎水挂在嘴角,用指腹摩擦面皮的动作是头动而非手动,摇头晃脑,忽哭忽笑。 景昱面不改色道:「景德六年,你手下鬼修为夺所谓『密宝』火烧宋家庄,死伤无辜百姓二十余人;宝元二年,你率众劫了官府赈济,近百数因水患而失所的流民死于隆冬;次年二月,为获亡魂炼阵,甚至故意往城中投放染瘟疫暴毙的尸首。诸如此类的歹行不胜枚举,在你肆无忌惮地残害苍生之时,就应当知晓终有今日。」 第162页 周乞置若罔闻,目光怔怔地滞于虚空一点,蚊吟般低言:「我等不过妖魔鬼怪...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九曲鬼河阵毁去,西凉山之众不一定会殉阵,可你杀人维繫阵法,才是让这么多同僚丢失性命。」 「你以为我在乎他们?」 周乞倏忽迸发一声嘶喊,原是呆滞哀伤的面容拧起来。 「苍生?苍生何其空虚、何其渺茫,你朝这天下喊一声苍生,你听听有人应吗!」 他弹身而起,企图沖入阵中。 景昱长剑一横,厉声道:「我只是不愿辱你,并非不忍杀你,劝你三思而后行,好自为之。」 强势灵息如同枷锁铐锁周乞四肢,他被桎梏得动弹不得,唯有五官生动,目眦欲裂,青筋几番暴涨,狰狞可骇。 景昱将抵在周乞咽喉的剑偏开,冷锋凝作一线,却是在他肝胆俱裂的视线中移向阵法。 「我说过,你将前因后果告知,或有机会保她一命。」 周乞冷冷凝视着景昱,斜嘴嗤笑,「你是仙门宗徒,她是无辜稚儿,倘若你要她死,那能算什么圣人君子,又凭什么审判我?」他转而大笑出声:「对!你不会看她死、你不能看她死,是我赢,终归是我赢了!」 他二人如两汪对照的水,周乞狂浪滔天,景昱波澜不惊。 「我非圣人,天底下也不存在完美无缺的君子。」景昱用余光瞥了身旁洛餚一眼,平静道:「我修行证道,不求功德圆满,只求问心无愧。」 剑意凌霄,长鸣驰空,冰镜剑道的浩然之气急逼杀阵,万鬼同悲的恸音再度翻腾。 景昱神容堪称冷漠无情:「你还要跟我赌吗?」 洛餚将二人暗涌看得明明白白,心内瞭然沈珺不可能真杀那童女。救不了是一回事,亲手杀了是另一回事,但周乞这般在意她,就更加不可能冷眼旁观——如果说沈珺会在离她心脉一寸处停手,那么以周乞对她的情意深度,势必忍不到剑锋逼近五寸以内。 哦,不是沈珺,他现在是景昱。 「停!住手!」周乞手足被束缚,脖颈一剎那像绷到极致的弓弦,撕心裂肺,涕泗横流,「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洛餚看见景昱无瑕冷面出现一丝裂痕,他不记得生前与周乞相识时觉得此人性格如何,但上回亦是在此地的短短一面,与今日实在大相迳庭。 景昱不愿看人悽怆,意图速战速决,主动问到:「早年曾听闻西凉山大办喜事,她是你的孩子?」 此刻洞府由寂静笼罩,仿佛蒙着一层薄薄阴云,偶尔有雨打下来,那是哭声时断时续。 不知是童女被惊醒了,细细地低声呜泣,还是囚困于此的亡灵悲恸哀鸣,抑或是周乞喉头的哽咽,似深夜雪压断枝条。 良久,周乞渐渐恢復平静,表现依稀恍惚,「她是我的妻子。」 洛餚与景昱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到困惑。阵内童女分明不过四五岁的模样。 「她暴病而亡...」 「这是她的转世」 「是。」 「那她已经不是你的妻子。」洛餚视线一游,没有落点,「她有生养她的父母,有属于自己的新的家庭。她仅是一介凡人,不应出现在西凉山。」 「不、不是。」周乞再度激动起来,「这就是她,她们有一样的魂魄!」 「凡人总寄希望于转世,因而谬论不存在真正死亡。可你我同修鬼道,难道竟不知...因果,才是尘寰的节点。」 当一个人故去,投胎轮迴之后,他不会再是前世某某,没有经歷那些苦痛、挣扎与救赎的往日种种,他不知道,也不记得。 他只是凡间崭新寻常客,早已被忘川水洗尽铅华,过去和未来与前世全然无关,除去那缕相似的魂魄外,浩荡其余皆永远埋没红尘—— 「她已经死了。而你想让这个小姑娘如何看待你?父亲、兄长,还是想她不过垂髫稚儿的年纪,就被视作一个妻子?」 周乞目光犹如附骨之疽,死死黏在洛餚身上:「你说这些,是为了感化我?」 「何必多此一举。」洛餚右腕小幅度一抖,「不过是看在你上回放我一马的份上,想让你死得明白。」尽管他心知肚明若非权衡利弊,周乞当时必定痛下杀手。 语毕,六如骤然贯穿心脉,在周乞前胸冒出血红的锋刃。 「你......」周乞唇边流出触目惊心的黑血,近乎失音,「那你自己呢!」 周乞身上杀孽太重,景昱当即挽动剑花,刃尖甫一沾地,地面便现出束阴阵的白芒。 见周乞即将被渡化,洛餚这才想起忘记问盟约一事,忙道:「等一下,容我询他两句话。」 周乞的魂魄已然离体,被束缚于半空,闻此怒极反笑:「你刚杀了我,竟还想从我口中问话?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洛餚倒是从容,「可如若我还有办法救她?」 周乞哑然沉默,表情一时精彩纷呈,字句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显得咬牙切齿:「我说过,你我无冤无仇,自你以鬼修身份登顶崑崙,我还有几分佩服你。」 半晌,他最后向杀阵望了一眼,疲惫不堪地阖目:「你问吧。」 洛餚客气道:「并非为难之事,只不过在下记性不好,将多年前与西凉山的盟约忘记了,还望阁下提点。」 周乞睁开眼,却是看向景昱,「你要我当着这却月观弟子的面告诉你?」 第163页 洛餚浑不在意地颔首,周乞道声「好」,「同是鬼道中人,想来罗浮尊必定亦有所感,世间阴气滞涩,我等鬼修依附于九曲鬼河阵,而九曲鬼河阵依附于西凉山灵脉,灵气不足,阵法难以维繫,我与你的约定便是关乎于此。」 灵魂超脱肉体皮囊,乍一出窍会觉甩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轻盈透亮,周乞语调似有解脱之感。 「当年是你来寻我,自称是什么秦始皇转世,不慎被奸人所害,叫我资助你一扫六合——」 「咳、咳咳。」洛餚尴尬至极地摸着鼻尖,「不重要的就不必说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说这人铁定有病,挥挥手让属下把你赶走。」周乞皮笑肉不笑地续道:「但你固执得很,称自己熟读世间话本,其中一册名为《沧澜海志异》,所记载的沧澜海圣水有弥补灵脉之力,或能为我解忧。」 周乞说恰好西凉山有一鬼修出身岭南,告诉他沧澜海虽远在南海,海纳百川,圣水却藏于川流起源地,于崑崙山脉中的一处隐泉。他虽有心夺取,可凭西凉山鬼修的身份,前往崑崙要承担向仙道开战的风险。 那时洛餚脸覆半截傩面,「砰」一声将赶人的和守门的一齐打成包扔进屋内,闲闲抻着筋骨,道:「正巧,我要去崑崙。」 「于是乎,才有盟约一事。」 「我可不做赔本生意,送你消息还帮你办事——虽然没成,但就没收点辛苦费?」 周乞露出个思索的神情,不知有是没有,就算有,似乎也并非重要之事。 洛餚见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正欲就此作罢,周乞却忽然道:「你送了我一个消息,也向我讨了一个消息——便是托我打听那年却月观是否参加崑崙论道会,几时去、怎么去、哪些弟子去、拢共去几天。此外,再没有其他。」 景昱动作微滞,而思绪剎那万千。 「谢了。」洛餚倒没甚反应,「救人之事,我定不食言。」 「且慢,我要亲眼看她活下来。」周乞双眸如箭,钉在二人身上。 景昱凝神谛听童女哭音,问他:「你为何接她至此。」 周乞声调低沉:「她自初生起便体弱多病,几次险些夭折,一年前感染伤寒,高烧不退,已半只脚迈入鬼门关。」 景昱眉间稍蹙,「你借九曲鬼河阵延续她的命?」 「天道岂允逆天改命,这不过是以毒攻毒之法,她身在阵中,不会被高烧夺去性命,却要时刻忍受噬骨之刑...」周乞再度合上眼。 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即刻明白对方心意。 洛餚道:「能用来以毒攻毒的杀阵不只九曲鬼河,虽然皆不及它强势,暂保一线生机却是绰绰有余。」 景昱道:「待离西凉山后,我便遣弟子将她送去药师琉璃光处,药师妙手回春,且与却月观私交甚笃,或会予几分薄面。」 「药师琉璃光...」周乞呢喃着,连道三声好,「我曾想向他求药,但他行踪不定,毫无踪迹可寻。」 「药师年迈,近年定居蓬莱。」景昱两指划过剑身,「你遗愿可了?」 束阴阵再次缓缓运转,周乞的魂体逐渐黯淡,他一振衣袖,半空与洛餚目光相接,放声长笑。 「六年过去,你死了,我也死了。」 洛餚稍提唇角,六如缠回右臂,拎着摇光对他略一摆手。 「一路走好。」 第0095章 周公之礼 洛餚勾着沈珺的玉坠将人安置到却月观钱庄,表明阵法只能维繫她七日性命,要弟子抓紧送去蓬莱,临走前还屈指叩了叩桌沿,问他:「漌月仙君近来如何?」 「啊?」弟子盯着那篆刻姓名的玉坠看了又看,不解其意,「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应当往崑崙去了吧。」 洛餚道句谢,心里琢磨着辞去仙君之名一事,这对沈珺而言不值一提,对映山那老头来说却绝对是个丑闻,没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 映山老头的模样洛餚本来都快忘记,现在想像一下他吃瘪的模样倒还挺高兴的,哼着小曲儿将玉坠往掌内一收,心说,还不是骗走了? 他心情尚佳地往城内最大的客栈前一杵,不消半刻,景昱的身影便印入眼帘。 「如何?」 景昱此行是将西凉山之众安顿,他点点头:「周乞既然有办法让他们困守苟延残喘的西凉山,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们乖乖前往不周山。落魂钟清邪除秽,是世间再公正不过的圣器。」 洛餚对那膝骨发软的感受记忆犹新,若是业障深重之人必定殒命当场,只不过... 「恐怕于不周山是件棘手事。」 「正好。」景昱平淡道,「多一件制衡的筹码。」 话落率先迈进客栈,夜色已深,星月疏淡。 掌柜正在柜檯后拨弄算盘,嘴里念念有词,执笔记着帐,一抬眼就见两位白衣人行来,眼尖的认出了却月观校袍,忙放下手中活,堆起笑道:「两位仙家官,打尖还是住店?」 「一间天字号上房。」景昱随手扔出半枚银锭。 洛餚眼睛黏上菜单就拔不下来,闻言终于分出神:「怎么不是两间?」 景昱说瞎话都不打草稿,「没钱。」 洛餚笑眯眯道:「我有。」 景昱睨了眼他掌内那金线绣着祥纹的钱袋,一看就知是从谁身上搜刮来的,不容置喙地推了回去,「省着,一间。」 第164页 掌柜伸长脖子朝堂内大喝一声,吆喝来小二领他们上楼。 景昱泰然自若在前,洛餚落后三四步在后,拾级向上的过程中皆一言不发,直到店小二将他们领到房前,门扇一关,才有一只手轻轻搭在洛餚后颈。 以虎口虚拢着,呈现出一种意图掌控的姿势。洛餚无奈暗想这人真是从来没变,「强买强卖」的一把好手,满腹坏水也与小时候如出一辙,若非一向秉持着正道信念,单凭十来岁就威胁青竹「剥蛇皮炖蛇汤」的言论,混魔道也定是力拔头筹的人物。 他才这般思忖着,倏忽感受后背发凉,低头一看,地上衣料碎片怎的那么像他的衣服。 洛餚:「......」 他虽心知沈珺是要为他伤处剜肉上药,却仍是忍不住调侃道:「该圆.房了?」 沈珺亦知他口中难吐正经话,没理会,寒浸浸的视线让洛餚诸般不自在,前两次剜腐肉都是他反手随便煳弄的,也不知伤痕有多不堪入目,终于在漌月仙君足以使鸦默雀静的威严下闭了嘴,错觉自己像砧板上的鱼,心内第十二次不满他这名字寓意。 餚,肉也,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实是在劫难逃——罢了,无所谓,反正他已经在沈珺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既死之,则安之。 思及此,整个人趴得舒舒坦坦,下巴枕在手臂上,血与肉让曼珠沙华的花蕊栩栩如生。 藤蔓援附于常年练剑的腠理,宛如肌肉下的筋脉,挣脱皮肤攀爬而出,绮靡、妖冶,代表幽冥的死亡彼岸,沈珺每次见时都仿佛道心不定,被蛊惑般触摸它舒展的茎条。 那无数次被逃避,却仍逼迫人无处可躲的问题会悄然生长。 沈珺指尖微凉,取出尖刃,挑开碎肉,一面试图转移刀下人的注意,润了下干涩的嗓子,问道:「小圆怎么样了。」 「小、圆又是个什么东西?」洛餚强忍着倒吸凉气的冲动。剜肉的疼痛远不及将噬骨钉取出时,那次才是感觉半边肩膀都被一刀削掉,他这般不在意受伤的人都木然失神。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与房内燃着的薰香缠在一块,萦绕鼻尖,他却由此分辨出当时沈珺房内的香味,是龙涎辅佐沉檀,好似他生前嗅过。 「那枚铜镜。」待仔细包扎毕,身后之人才开口:「......碎了吗?」 难得沈珺如此温言细语,莫不是扮景昱扮久了吧?洛餚欲拿腔作势地骗他一骗,才说出「破镜难」三字,还差一个「圆」,却话音一顿,掌心剧烈抽搐了一下。 他怀疑有咸水掉在背上,炬皮灼骨。 「沈——嘶——」他急遽起身的动作扯到伤口,登时疼得龇牙咧嘴,视野微煳,只能探近些,奈何沈珺神情冷静非常,顿感自己白担心一场,将痛唿悉数压在舌下,徐徐吐出长气,「吓死我了。」 已恢復原貌之人也靠近他,眼梢似有若无地弯起来,薄唇亦是向上勾着,「吓到了?那说明...」 洛餚懂装不懂,反问他:「能说明什么?」 若是屏息认真去看,他眼角似吻洇红,不知是方才的血晕开了,还是确如所想。 沈珺低垂眼帘,睫羽遮眸,双唇显得更薄,似乎是因稍稍咬.含了下唇的举措,简直同他向张婶求情的时候一摸一样。 洛餚心里冷笑一声,想说你就装吧你,面上却是抬手摁在他下颏,将唇瓣救出来,再用力一些则会露出雪白的齿贝。 「漌月仙君,你觉得能说明什么?」 发音时,脂红的舌.尖会在唇齿中若隐若现,微闪湿润的光泽,唿吸会将字句浸得温热。 洛餚看着他的口型,却是听后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所道之言非「说明你对我余情未了」,而为:「我心悦于你,故痛你所痛。」 血的味道还未散去,浓稠得要将气流黏成实质,再被温度融作胶体,所以唇间的吐息由胶着成丝的清涎取代。 双方皆感无酒却是醺醺然,了悟先前属「醉翁之意不在酒」。 唇.舌的追逐交缠之间,仅有些化开的含煳鼻音,直到嵴背硌到床角,沈珺才发觉洛餚整个人都快压在他身上,虽不算沉,但也不轻,压得心跳都沉甸甸的。可转念又想洛餚后肩有伤,合该如此,便未推开。 洛餚从他唇角亲到脸颊,轻轻厮磨着耳垂,入目见他耳根连着侧颈几乎烧成一片,微不可察地舔了下虎牙尖,虚心请教:「仙君,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那双琥珀剔透的眼睛本是离他极近,此刻因支起上身而离远了些,倒能看得更加分明,清晰倒映着自己的面庞。 沈珺突然有些说不出口,毕竟自无情道修习至今,从未体味过情.欲二字,也并非觉得背离大道才犹豫,他对大道已有独属于自身的领悟,而是因为—— 洛餚也不知他从何处摸出来本册子,定睛一看,赫然三个大字。 《房中术》。 洛餚心内大骂谁家道侣圆房要看双.修指导手册啊,这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吗? 沈珺神色清冷,目光游移:「学海无涯...」 别学了,学了也是白学。 洛餚只是笑笑,暗地里已经怒刨三十个坟头,心说真他妈煞风景,他再也不要在床上问沈珺任何问题,也不应该对这人嘴里能吐出两句情话抱有任何希望。 那句「心悦你」占了一句,就吐出不第二句了。 第165页 他往铺内一歪,被褥一裹,留下个略显赌气的后脑勺,「你看吧,看完叫我。」 身侧人郑重道:「好。」 「......」好你个大头鬼。 等沈珺终于读完那劳什子房中术,洛餚都已不知睡到几轮了,被晃起来时睡眼惺忪,迷迷煳煳地问:「干嘛?」 沈珺一张脸板得雅正,眉锋似霜刃,唇珠如渥丹,周身气度若雪裹琼苞,正义凛然地说:「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 洛餚盯他半晌,眉梢微挑,动作不羁地支起条腿,「仙君连行房一事都引经据典,满腹经纶,想来要由仙君指点一二了。」 说着故意迷濛地眨眨眼,端的是一知半解貌:「那第一步是...」 沈珺敛目,徐缓解开腰间束带,衣衫宛若琼花半凋,自肩头滑落稍许,身前却忽地投下片暗影。 背光的眼眸亮得出奇,是浮光跃金冻结的那一瞬,又呵气可化,柔和荡漾开。 洛餚凝视他心口疤痕良久,恍惚间回到灵魂浪潮浩荡涌过的时刻,心上却蒙着一层油纸,潲溅的水丝渗不进,可油纸震颤着浪打的重量。 沈珺淡然地,执着他指尖轻碰了一下。 「你让我望月,使我明悟,月因阴晴圆缺才完满。」 第0096章 旧事重提 天光乍破,微芒似绣在眼帘的针,甫一睁眼便刺入眸底,使人情不自禁地眯起视线,抬手欲遮,才发觉瓷白腕间缀着一圈浅红的齿印,像戴歪的珠链。 沈珺动作微僵,被清空的思绪蓦然回笼,耗费整整半刻钟去思考究竟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后知后觉足以追溯到初见之始,或是初次共处一塌时,对方扮弱势方扮得太兢兢业业,以至于他还以为...... 手臂环在腰间、大半个身子都倚靠着他的人突地动了动,纱幔随之偠缈轻摇,细暖烟雾一般弥散,折着晨霞鎏金似的光色。他心旌忽尔波盪,下意识放轻唿吸,错觉天地太玄在一剎那缩小,尘世不过是体温如常、心跳如常的怀抱。 「仙君莫要翻脸不认人...」 声音绵在喉咙里,尾音黏着丝,拖拽得老长,还带着点尚未清醒的飘忽。 沈珺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只能凝固成一个「居然」。 「嗯?」那声音仍磨着耳畔:「始乱终弃了...」 「不会。」 精心打磨的铜镜被细心收在床头,沈珺欲起身而不得,自愿小意温存,执起它打量片刻,确是完好无损,一丝裂缝也无,想起洛餚昨夜说:「哪有这般易碎。」 镜面映照过面庞,他本是不甚在意,但一闪而过的颈侧肤色异样,不由转镜去看,一看之下,更不由多转几转,数起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少个被亲吻.吮.咬出的红痕,些许记忆涌入脑海,懒得再数:「你是在长牙吗?」 洛餚厚脸皮地张开嘴,「啊」一声,「仙君帮我看看?」 沈珺叫他闭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双目所凝视的,犹如琥珀驻留千万年的瞳眸,此时正亮得惊心动魄。让他终于直面那个一而再、再而三逃避,彼此缄默,却已成既定的事实。 「我与罗浮尊崑崙初见那时,自认为对无情大道有所顿悟,整个人仿佛披了层冰棱,心高气傲,简直是目中无人。」沈珺用指为洛餚勾勒假面轮廓,却好似希冀能拨动日冕,「你说他当年可曾暗慕我?」 洛餚道:「我回答过你。」 彼时自沈珺眼角的湿润滴落到侧颈,顺着他的皮肤一路蜿蜒到心口。 身后的唿吸渐渐微弱、平稳,假面无声滑掷在地,被抛却于后。而随尖锐头痛涌现的吁嘆,将他扎穿一个洞,陈年的冷风狂啸,冻伤了今日草木。 他知道沈珺昏睡过去,才轻轻回答了沈珺的问题: 「他一定很爱你。」 沈珺心脏一下抽痛,仿佛绳筋绷断的一瞬间,受力到极致而勐地回弹,鞭笞着警告他存在的悖论,有意让他明悟,所谓拥有的那一刻—— 「但他已经死去了。」 洛餚沉默一瞬,干涩地提起唇尖:「谁家道侣早晨起床第五句话是『你死了』。」 沈珺任由洛餚将他散落的青丝勾在指尖,他倾身俯近,额面相贴,视线因距离太近而无法对焦,光和影没了界限。 「你可想回抱犊山?」 洛餚没回去的原因其实不止游山之妙,但儿时之事他不愿提,阎王爷的差事他也不愿提,只能道:「暂且回不去。」 「游山确实难解,却并非无解,你想回去时,我便带你回去。」 洛餚心不在焉地嗯一声,被沈珺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生死既定,阎罗无改。干坤万物没有起死回生的道理,沈珺的命是鬼域门造就的例外,但他的命不是例外,两仪微尘阵已然证实,他并非生魂,幽冥圣器再如何让他与常人无异,本质不过是个借尸还阳的鬼而已。 判官言,人鬼殊途。幽冥圣器烧耗着他的精血,他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至于时间还剩存多久,其实他亦纠结过,但他一向看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能赖一天是一天,可他忘记沈珺也会思索这个问题。 默然片刻,洛餚一戳沈珺脸颊,戳出个浅浅的酒窝,「冷着脸做什么,难道是因房中术扉页所提醒的...」 洛餚饶有兴趣地看他面若寒霜,耳尖却渐渐透出浅绯,刚准备再逞口舌之快就被一根指头抵着额头推远,末了没甚力道地弹了一下,「起床。」 第166页 奈何等他磨磨蹭蹭地收拾妥当,沈珺早换上景昱的脸置办完一圈观内外事宜。当然,他也没有辜负大好时光,等沈珺跨进客栈时,他已点满一桌子菜,连南枝都飘出来咽涎水。 白衣束髮负剑的「仙家官」风度翩翩,略施薄礼,含笑向沈珺道:「请。」 沈珺:「你这一上午当真是忙碌。」 洛餚丝毫不讪,洋洋道声「谬赞」,朝小鸡炖蘑菇一扬下巴,道:「尝尝?我杀鸡取血画符,肉也不能浪费,干脆让它进锅游个泳。」 食不言寝不语,沈珺只淡淡摇头,洛餚想起却月观禁食荤腥酒的戒律,心说可惜,他手艺还是有两下子的。 洛餚一顿饭吃得莫名魂不守舍,拿手好菜也并未食尽,眼见店家养了守院的家犬,想那鸡肉咸度适中,便将余下的尽数倒进食盆里。 菜有些凉了,但家犬瞧上去很是欢快,尾巴几乎要扫到他腿上,热情又捧场地吃了个一干二净,他「嘬嘬」逗了它两声,若非铁链拴着,都想摇尾跟他走了。 他笑说「你这样如何看家护院」,却无端有些浅淡的失落蒙在心头,他蹙着眉,倏然想起自己与沈珺初见并非在崑崙。 一晃之间,梭巡的风渐远去,俯身在此的人好似一瞬变得青涩,岁月往回倒退了六年,家犬也小上一圈。 「小二,这儿。」 「来咧,一壶上好的青麦精酿,佐盐酥花生仁,您请慢用——郝有钱,你胆敢杵那偷懒?到门口迎客去,去去去。」 店小二汗巾一搭肩,朝大门努努嘴,洛餚便只得打着哈欠强撑眼皮。 夜里亥时睡,晨间卯初起,为赚铜板打苦工,怨气比鬼大,有气无力地吆喝着:「走过路过的来看一看了——打尖住店听小曲,样样都有,无所不包——」 「包你个头。」店小二拿手肘一支他胳膊,「你这样可如何揽客?垂头丧气的。」 洛餚心说还要他怎么揽客,小手帕挥两下?还未找藉口开脱,店小二突地眼睛一亮。 「仙家官!」 洛餚扶不起的腰杆霎时就直了,可眼皮一掀,见是银龙踞墨的玄衣又再度懒散下去,敷衍道声请:「空席皆可入座,茶水免费,柜檯可续,有事您喊...」 话还没言尽,那仙家官已步也未顿地撩袍落座,隔着一层门槛,洛餚着布衫望长穹放空。 彼时,细雨潇潇如帘,一枝杏花清减,香浮纸伞,蕊压玉枝。 有人道:「两位。」 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如雨珠坠落轻轻一响。 可那人并未等他抬眼,像是见了旧人,径直向店内行去,他回眸仅望见一袭月白背影,与原先玄衣之人同桌对坐,似正交谈。双方皆是风度不凡,披覆雪帛镂金,一打眼便知出尘,气宇威仪,更是相衬。 这图景框在门中,仿佛被瓦当滴水洇晕的写意,一笔留白,一笔侧锋,使人觉潮湿中平白添了几缕苦味。 这墨迹誊在洛餚眼底,就煳得只剩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烦。 洛餚暗自啧了一声,不知身上哪条未痊癒的伤刺痛起来,又或是长肉时的瘙痒,可摸了半天身上分明好端端的,让一切都显得徒劳。 「你在看什么?」 旁侧响起饱含好奇的稚嫩嗓音,洛餚一低头,才发觉还有个身高不过腰际的小孩,细皮嫩肉的脸颊沾了些油渍,捧着被咬成大月牙的肉饼,两眼浑圆如灵珠。 洛餚心神不定,也懒得招唿他,只道:「他们两位?」 「啊?」小孩腾出手,指指那白衣人,又指指自己,「不是,是我们两位。」 那一「烦」字稍稍淡却了眇乎小哉的一横折,洛餚干巴巴地「哦」一声,问:「那你怎么在这,不进去?」 小孩刚吃了一口肉馅,顶着油乎乎的嘴,含煳不清地说:「沈珺叫窝离他远一点。」 洛餚勾起唇,斜倚靠门框,「好吃吗?我们店里的包子才叫一绝,皮薄馅大,嫩得不用多嚼就能从喉咙里滑进肚,想不想尝尝?」 他原以为这锦衣玉带的小孩难煳弄,没料到竟比他还自来熟,话匣子打开来就收不住,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道:「我还想吃点汤汤水水的,方才肉饼噎得慌,咸的尝多了总点来点甜的吧?有没有薏米红豆糕?银耳莲子羹也成!还有还有...唔...我还想——」 洛餚浅笑僵在唇角,终于明白为何沈珺万般嫌弃油腻味,仍任由这小孩吃了一路,大抵是想堵上他的嘴。 洛餚套近乎的小心思被磨了个一干二净,连道三声「停」都治不住他,只好沉下脸,齿间仿佛含着千斤力度,把每个字眼都冷冷嚼了一遍:「你当我是庙里许愿的王八池吗?想吃,掏钱。」 这兇狠语气搭配脸上可怖的伤疤,不知赶跑过多少撒泼的无赖,小孩打了个寒噤,期期艾艾道:「你的脸怎么啦...」 洛餚耸耸肩,周身狠戾又蓦地收了回去,悠哉道:「被人砍了。」 第0097章 小小崑崙 日朗风清,林籁泉韵。 官道两侧树梢停憩的鸟雀被马蹄惊起,道路尽头突显一小撮扬尘,不久后又徐缓落回车辙印上。 辙印一道压过一道,足有十余马车途径而过,叠放着体量规整的木箧,似是支走商的队伍,林林总总约莫有二三十号人,多饰幞头,身着圆领袍衫、系革带、穿长靿靴,唯有一人略显格格不入,端是一派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气度,脸上却趴着条血淋淋的伤痕,从眉骨至颌部,几乎将半张脸的容貌都毁去了。 第167页 此城已近西南,远不如国都热闹,可供往来商客打尖住宿的客栈仅此一间,匾上挥毫「笑迎八方客,广结天下缘」,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引客入座,数着人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扭头见是那面庞覆伤之人俯在柜前,说:「掌柜的,你们这招人?」 掌柜瞧着他的脸欲言又止,洛餚见其犹豫,也懒得强求,恰巧此刻一壮汉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哑着嗓门就讨酒。 「爷,这位爷,酒水今日售罄了,要不您改日再来?」店小二试图将人请走,洛餚看那掌柜神情,想来是知道这人兜里没几个子,掏不出一壶酒钱。 「没酒还做哪门子生意?」壮汉醉醺醺的,神志恍惚,气力却大,将柜檯拍得梆梆响,「看不起我?」 掌柜面露难色,洛餚眼珠子一转,勾上壮汉肩膀,旋即拎着人一拽一拖,送了壮汉一出「王八翻身翻不过,四脚朝天蹬」的好戏,在一片叫嚷声中挥散浮尘,回身朝掌柜笑眯眯道: 「招人吗?」 由此,洛餚在这客栈暂定下来。边陲小城其实没甚趣味,有客来就堆起笑颜胡天侃地,没客来就如寄隐孤山下,观雨雪霏霏。 青山有思,白鹤忘机,倒也安然。 小孩挠着脸,黝黑眸子滴熘熘转了一圈,问:「为什么砍你?」 「又不是所有人都出身名门正派,欲于江湖立足,打打杀杀受个伤皆为常事。」 洛餚将混迹绿林打磨剑胆之经歷一笔带过,一过就是求而不得的四载。纵使他对青竹说要「再续前缘」,可一介名不见经传、门派都没有的鬼修,连却月观的门槛都碰不到,自然依旧形同陌路。 他从兜里摸出根糖人,往那小孩眼前一晃,「瞧你这身打扮,想来合该是仙道中人,怎么——」 话还没说完,小孩就已抢答道:「对!沈珺同我是去参加崑崙论道会的。」说着勾起手指,「却月观向来是派两位弟子,经法考核榜首和剑道考核榜首,你猜为什么这回只有沈珺?猜不到吧!因为两个榜首都是他哦。」 洛餚好笑地多看了他两眼,心觉此小孩不太聪明,黏着小孩视线的糖人又是一摇,「那你呢,跟着他做什么?」 小孩摇头晃脑道:「我可是关系户,我爹特意让沈珺带着我见世面。」 洛餚浑不在意道有何世面可见的,小孩双手比划了个三角尖尖,「崑崙!飘起雪来能没过我头顶,可比昇州那毛毛雨般的冰碴子有意思多了,你去过么?」 余光内的人依然端坐,衣绣楠竹,青丝如瀑,正怡然斟茶。而他一手支颐,蹲在地上数蚂蚁,「没那荣幸,不过我先前有个朋友倒是曾提及,可惜后来失约了。」 小孩支吾两声,说:「不去也挺好,这半月走得我腿都要断成四截——我怎么觉着你这糖人颜色不正宗,让我帮你尝尝?」 语罢心满意足地撕开糯米纸,倒像剥层半透明的雪。凡间有记朝圣之礼,传闻是神明唿召、灵性唤醒的过程,信徒一步一叩首,涤净尘嚣。 通往崑崙的长途,是属于修真者的朝圣,禁御剑、禁传送,要靠双足登雪峰,过天门,至云阶月地,瑶池浮槎,回首方见三十六重天千仞,一片零钟碎梵。 而此地,则是自昇州向崑崙的必经之路。 洛餚站起身,指间铜板一弹,叮铛响中掺杂雨滴,店内的交谈声也如蒙在云雾里模煳不清。旁人到雪山脚下是出尘避世,他到雪山脚下是守株待兔,也不知算不算奇葩轶事。 可追随沈珺的步伐如此之久,眼下终于逮到了人,却又罕见变得踟蹰,仿佛一瞬间回到幼年初见。 在那株因风而舞的古槐树下,沈珺于一众嘘寒问暖间冷漠又平淡地看着他,哪怕叶隙疏光细碎,都像身披了件鹤色的氅。 而落在他身上的是浓灰的影,简直要将身躯淹没。 似乎无论如何开口,叙旧或是重识,都隔着云泥之别。 洛餚有些郁闷的情绪堵在胸腔,心想走一步看一步罢,打算等续茶时去混下脸熟,此刻小腿处一阵温软,狸奴扒拉着他伸了个懒腰。 「这只猫叫招财,那只狗叫进宝。」洛餚言及此,突然隐含狡黠地调转话头,「诶,小孩,想不想听招财的故事?」 他说这边陲小城人烟稀少,尤其立秋过后,气温骤降,入夜连官路都打霜,没了来往的商客小贩,几乎是座孤城。 天气凉,家家户户闭门都早,偌大的客栈数层楼,唯有掌柜、店小二与他三人。 店里要做晚间生意,便不落锁,那夜寒风萧萧,似要降雪,掌柜的在拨珠记帐,店小二正擦桌台,他便掌灯上楼检查房内窗户,以免潲溅的雨雪将床铺沾湿。 木制的楼梯已有些年头,踩上去吱呀吱呀响,渐渐盖过了底下掌柜和店小二的谈话声。 长廊昏暗死寂,两侧屋门或开或掩,唯有豆大的烛火幽幽放亮,他走在廊中,忽闻轻悠悠似有若无的嘆息。 他回头一看,有个影子静立身后,一阵阴风吹过,蜡烛突地就灭了。 小孩呆举着糖人,咽了下唾沫,声音发颤地问:「然、然后呢?」 洛餚说:「我艺高人胆大,摸黑将窗扇锁紧便下楼去。」 下了楼,掌柜的同店小二已温好酒,招唿他「过来坐」,桌上却摆着四副碗筷,他甚是奇怪,暗想为何多拿一副,可掌柜与小二全然没察觉似的,皆是闭口不谈。 第168页 再四下转目,店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他问:「怎么关门了?」 掌柜答:「风太大,先关上。」 说罢,在四只碗内满上酒,与店小二浅碰,仰头饮尽,感喟一声,侧目道:「你为何不喝?」 他看着那第四盏酒。「等人?」 掌柜忽尔展开笑颜,说:「对,等人。」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三下,沉沉迴荡在安静的客栈中。 三人一齐看向门口,掌柜的放下酒盏,唤他去开门。门窗都紧闭着,却仍有细小的气流蹿过皮肤,阴森森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缓缓走到门前,勐地拉开门。 店外空无一人,长街被昏暗夜色笼罩,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屋里的烛光闪烁不定。 视野里突有动影一闪而过,他不由唿吸微窒,定睛仔细去看,才发现是不知何处奔出的狸奴,毛色漆黑,仅能看清两只眼睛。 他心弦稍松,身后传来掌柜低沉的嗓音:「你还不知道,我们店里曾吊死过人。是一个女人,死状悽惨,被剥下了皮,浑身鲜血淋漓。许是咒怨作祟,黑红的水一直在流,怎么也流不尽...」 滴答、滴答。 在他欲阖门的剎那,余光瞥见脖颈后伸过来的一张脸。 是店小二的脸,半张面皮被撕开,双目凹陷。 「我听见他走动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异响。滴答、滴答——」 「说什么呢你!」 小孩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骇得一哆嗦,扭头见是店小二,当即「哇」一声大哭起来。 洛餚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慰:「骗你的,就是一只猫而已,若是真的谁还敢来住店?」 旋即受了店小二恶狠狠一记冷眼,洛餚无奈道:「我这不是嫌无聊吗...」 「你把人仙家官的小孩惹哭,看你一会儿怎么跟人仙家官交代。」 洛餚暗忖着应当无碍,这种事沈珺也没少干,想当年在抱犊山时,每逢他绘声绘色地讲鬼故事,沈珺就会冷不丁在青竹肩膀搭上一只手,能把青竹不存在的魂都吓飞出来。 足边的招财被闹烦了,趁无人注意,一熘烟悄无声息地钻进屋内,竟跃上白衣仙家官的桌沿,纵身踩了他一肩小梅花。 洛餚眼见安抚无果,正准备熘之大吉,鼻尖却嗅到泠泠冷香浮动,剎那好似苍茫天地寂然无声,唯听一句:「过来。」 他回过头,见招财被人无情拎起后颈,四足刚一落地就逃窜无影,身前的小孩努力止住哭腔,揉着眼走近去,白衣仙家官便领他拾级登阁,自始至终都没看洛餚一眼。 洛餚朝店小二一扬眉梢,苦中作乐道:「看吧,仙家官才不跟我们这等凡人计较。」 店小二呛了他一句油嘴滑舌,唤他到柴房将水烧热。 柴房逼仄憋闷,灰烟燻得人眼眶都是酸的,汗珠自鬓角滚落,他抹去时摸到脸上的疤,伤时丑陋,新肉长出后依旧狰狞。 洛餚伸出手,用手背去试水烧开时的温度,破碎的泡在皮肤开出一片糜艷绯红,紧接细如针尖般的刺疼,让他思绪回笼,寻出被郑重保存的白瓷瓶。 这还是当年与琅琊一战沈珺予他的药,莫名没捨得用。此药名贵,用来消除脸上的疤绰绰有余,只不过到时脱皮又是痛痒难耐。 日光拘于狭小烟窗,照不透屋内暗色,灰尘在半空漂浮,茫茫然无所依从。 九年,很快就是十年。 他甚至曾想过干脆剖丹洗髓拜入却月观门下算了,但转念一想,却月观弟子三千,占地百亩,人家又是观尊首徒,还他妈修无情道,套近乎的难度也减不了多少,况且大门派律令规戒束手束脚,远不如孤身一人自在—— 自在? 他猝然推开柴房窄旧的木门,寒风狂灌而入,撞碎灰雾阴霾,只见远山如黛,淡云似纱,于不尽重霄层层远退,苍茫大地,无际无边。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而今天地广阔,自当纵情徜徉,一蓑衣一斗笠、一壶酒一支桃,雨幕垂钓,对月碰盏,迎山放歌。 他本就是闲适散漫无所事事的人,现下只不过多了一个「目的」而已,心想有什么好失落的,虽然沈珺此人的步伐难追了点儿,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但途中亦不乏策马驰骋原野、不乏泛舟逍遥江湖,简直不要太潇洒。 洛餚萦绕在眉宇间的阴郁之色登时散去,宛如云破月来,仍是託身白刃里,剑扫两道十四州的风流无名客。 次日,白衣仙家官与那小孩没再停留,天光方亮便离开此地。洛餚拖到午间才向掌柜提起辞别一事,抛着这段时间的月钱掂了掂,颇为肉疼地行至城中马厩,连哄带骗地换了匹良骏。 随后牵马出城,将长鞭在掌心一抛一旋,向马镫一踩一跨,红袍恣肆衮衮,勒住缰绳,仰雪山之巅,心说:切,小小崑崙。 小小崑崙。 洛餚唇角噙着笑,些许落寞一扫而空,腹诽自己从前真敢想,怎么现在却患得患失了,或许是因当初不过云泥之别,如今倒是生死之隔。 奈何思来想去也没有解题的头绪,末了仍是那句: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身后传来极浅的跫音,「在想什么?」 「在想既然圣水之事指向崑崙,合该亲眼看看这仰之弥高的圣地。」洛餚起身时伸了伸懒腰,微眯的眼缝里见沈珺颔首。 第169页 「正如我意。」 「可惜仙门不欢迎鬼道中人。」以他目前尚未完全恢復的灵力修为,强登三十六重天无异于蚍蜉撼树。「大概是没这机会。」 说着身体习惯性迎面往沈珺身上一挂,很快发觉有双臂虚环着他,原是被沈珺抬手接住了。熟悉声调响起,依旧平淡无漪:「崑崙而已。」 洛餚悠闲撩着他髮丝,随口问:「你带我去?」 沈珺嗯了一声,「我带你去。」 第0098章 遇天池 沈珺指尖银芒浮动,在洛餚面部印堂、承浆诸穴轻点,骨骼皮相便随之生变。这回轮到洛餚挑眉道:「这不是禁术吗?」 沈珺清咳一声:「规矩是死的。」托着他下颏左右看了看,语罢也将「景昱」的面貌一改,虽然二人不更头换面亦可,但难免会惹出麻烦事。 他拾那被沈珺命名为「小圆」的铜镜一照样貌,暗道又是小圆又是小黑,这人取名比自己还简单直白。「那你叫什么,要不叫甄有钱?」 沈珺一个「不」字言简意赅,强忍下对这个名字翻眼白的冲动,两人走出半刻,街都拐出三条,末了还是没忍住道:「你掉钱眼里去了?」 洛餚摸了摸鼻尖,心说若非穷得叮噹响,最初见时就不会是被人撵出店,嘴上却是道:「我不过搏个好彩头而已,才不是见钱眼开。跟我走吧,带你去将这身校服换了。」 他本是抱着给这白飘飘仙君大人换身颜色的心思,奈何城小成衣店也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款样式,除去鹅黄嫩粉,也就黑白两色,穿上去跟黑白无常似的,不由感嘆:「还好我英俊潇洒。」 说罢将眼一睨,「你笑什么啊?」 沈珺淡淡道:「没什么。」薄唇却翘起个微小弧度。 付帐时,那瞧上去没甚绣纹点缀的简肃劲装竟比玄色贵出一倍不止,洛餚盯着店家手势看了半晌,张口正要讲价,话头就被店家堵了回去:「咱家布料那是一等一的好,您看看这中衣、这外衫,领口刺的皆是暗纹,再看这腰封、这护腕,里层压的皆是缎面。公子,门口那位是您道侣吧?您二位穿着站一块儿简直就是——」 「行了。」洛餚心想这店家还挺有眼力见的,将荷包往柜檯一掷,「结帐吧。」 待荷包此番一游歷,回到他手中时足足瘦了一大圈,拎起来空空荡荡,只听零星几枚铜板响,难免有些许心疼,但转目见沈珺已更衣毕,腰间小圆铜镜佩戴得珍而重之,这点心情又顷刻荡然无存,忽而记起还有枚袖中箭「续昼」。 他取出来把玩片刻,玉质温润细腻,其色恰似乳白,对光剔透如冰。 沈珺见他此举,以为他是要挂作腰坠,便道:「续昼源自崑崙,若被崑崙中人看见,或会暴露身份。」 「崑崙?」 洛餚不知为何想到却月观弟子曾言「漌月仙君在沧州调用了一大笔银子,几乎要把沧州存款搬空」,之后问起,沈珺确是说拨去崑崙。 那时景宁掰着指头算了多少钱啊...... 他只觉掌间之物愈显沉重,将其收进衣襟内最贴近心口处妥当安置。 沈珺见他反应,也知他大致猜到来龙去脉,转移话题道:「能得此物还是承蒙师尊之名,此去崑崙事毕后,师尊或许已经出关,到时我带你去见他。」 洛餚应声「好」,可想那玉衡宗主从前的戒尺责罚、那映山长老见沈珺病时出门迎接,第一反应竟是「礼数周全」,眸色不由沉冷几分,却是不动声色地笑问:「玄度观尊待你如何?」 「师尊于我亦师亦父,他对修习之事严厉,平日倒甚是和蔼,并不难相处。」沈珺语间微顿,「关于抱犊山之事,如若真乃却月观弟子所为,师尊必定严惩不贷...我亦然。」 他似意有所指地朝南枝栖身玉佩投去视线,但并未直言,转而道:「那虺蚺似乎认识我。」 「青竹...」洛餚摩挲着指腹,移开目光,「我记忆有损。」 「嗯。」沈珺哽了一声,「我察觉到了。」 每每提及抱犊山,他们之间就如同隔了层薄膜,心神皆各自闷在密不透风的躯壳里,喘不过气,也看不清晰。 两厢默然片刻,洛餚勾着他指尖一牵,恰逢风拂苍山万朵,古寺钟声悠扬迴响。 「走吧,我的白无常大人。」 「...你们鬼修的比喻当真古怪。」 「那改成『我的阵眼』如何?」洛餚偏头想了想,靠近他的一侧唇角翘起来,「因为是独一无二的。」 「原来如此。」 沈珺淡定非常地託了走路不看路的某人一把,结果又被那「某人」反问一句: 「你笑什么啊?」 分明他自己也笑出花白的牙尖,仅是长眉舒展,就好似赠予雪原艽野长春。 他手牵沈珺走过记忆中的旧巷,小城所坐落处地势高,连街道都似直通云端之境,冰川消融的流水悠然。 遇见块平整的巨岩,洛餚便道他曾经在这打过盹,许是体温较周围高,醒时身上长了好些猫。 遇见翠色点缀的缓坡,洛餚便道他曾经旷过一下午工,到这晒太阳坠入西山前的余晖,前方村里有养牛的也会放来吃草,是《楞严经》所记载的雪山白牛,经书云「佛告阿难:若人愿立道场,先取雪山大力白牛,食其山中肥腻香草。此牛唯饮雪山清水。」 沈珺一时怔然,想他曾途径此地,亦习书诵经多年,却从未亲眼见过卷中所记,不禁心念饶是苍生挂在嘴边,终究仍是离凡世太远。 第170页 是交握的手将他拽近了。 一点突如其来的雨丝落在面颊,原本可用术法避开,但不知为何任由它们落在肩头,洛餚刚说「下雨了」,雨势就骤然变得勐烈。 洛餚拉着他跑过长长街巷,像幼年飞奔的田埂,如同普通人以手挡在他额顶遮雨,躲到闭户人家的屋檐下看水丝连成线,珠线织成帘。 暌违经年的重逢下着雨,苦寻追求的相遇下着雨,如此遥远的相似让人拥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紧扣十指拽回洛餚的思绪,他侧目见沈珺薄唇微抿,似有些嫌弃沾湿的髮丝,于是半是逗弄地朝沈珺鬓角唿了一口气,美其名曰「帮你吹干」。 沈珺颇感无语地看他一眼,灵力自交握的手掌灌入经脉,徐徐淌着暖意,将彼此淋雨后的潮湿一併驱散。 「该做正事了,跟你待一起,一天的事能拖成四天。」 映雪剑不方便带上崑崙,二人便干脆抵押在城中打铁铺内,各式玄甲兵武看得人眼花缭乱。洛餚挑挑拣拣,选了对扣在腕间的轻匣,既不妨碍六如离臂,又能飞掷薄如蝉翼的暗器。 此时耳畔劲风掠过,回眸见虎虎生风的玄铁重剑被沈珺持在掌中舞了一圈,那剑足有半人长,着地时「锵」一声能震起大片飞尘。 打眼看,很像武叔过去那柄。 洛餚嗓音微涩:「你擅重剑?」 沈珺压下心头莫名的异样,摆首道:「没用过,试试。」 语毕负剑在背,洛餚也拾帛将摇光缠了三圈,乍一眼瞧装束打扮不过两名散修,而仰慕崑崙圣名的修道者如此之多,倒也不显得突兀。 等步行出城,已是天色昏蓝。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苍茫北地雪色无垠,衬得人影如同两颗不慎坠入其中的沙粒。 洛餚娴熟地折了根嵩草咬在嘴里,注视着沈珺五步开外的背影,半阖眼帘,缓缓吐出一圈因天冷而凝结的白气。 开始思考怎样才可以「活」下去。 沈珺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生死难逆的道理,同时谨言慎行,没有把握不会轻言「带你回抱犊山」这种话,再加西凉山之行与对不周山所谓制衡之说,他想沈珺应当已有所考量。 尽管他们处处不同,却有一点极其相似,一个懂装不懂扮傻充愣,一个如蛇般毒都藏在腺中,哪怕互通情愫,行事默契,却皆是对心内筹谋只字不提,有时候还要揣摩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从某种方面而言,他觉得也挺有意思,若是沈珺能被轻易一眼识破,反倒没趣味了。 洛餚面不改色地抻了抻肩骨,倏忽沈珺脚步稍顿,递一个眼神他便知有异,快走两步与之并肩,旋即被入目的怪异场景惊悸得不住敛眉,只见冰晶状的固体横卧,似冰川断裂的碎块,却又像虫茧一样将其中之物层层包裹。 「这是什么东西?」 沈珺道:「看样子像个人。」 冰晶内部的阴影蜷缩着,经沈珺此言提醒,确实如受痛时的反应,明显并非自然形成,只是覆盖的冰厚度颇深,且天光昏暗,看不真切,唯能依稀辨别出微茫轮廓。 洛餚燃起荧蓝鬼火,仔细观察过每一寸罅隙,「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是人。」 鬼火脱离洛餚指尖,燃烧涨焰,似徐徐绽开的蓝莲,将周遭照得亮,这光芒一闪之下,四周的景致更是令人骇然心惊。 宛若飞湍瀑流的冰川自高峻山谷倾泻而下,末端铺展至冷杉林带中,犹如一把利剑斩断山脉,当属古记所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但这雄伟奇景,落在二人眼内却显跷蹊。 「看这断冰的排布,像是有意为之。」洛餚以鬼火为引,点明几处窍穴,「可将眼前这冰川轮廓视作一个小周天,顺行于督脉,这一点位乃夹嵴,其次是大椎、玉枕。升有升路,肋骨齐举;降有降所,俞口气路,此乃魔道攫取山川之灵的禁术。」 「论道会虽为仙道三年一度的盛会,与会者却多是青年才俊,修为并不能算上乘。」 沈珺一举臂,鬼火便毫无阻碍地被收拢掌间,心内不免有些讶然,暗忖自己似乎是首次触碰鬼火,竟会如此顺遂,但见洛餚姿态从容,于是按下未表,仅道:「自干元银光洞堕落,与嶓冢山勾结后,各仙门疑妖鬼两道有合谋之举,纵使崑崙不入世也难脱牵连,此次论道会阵仗较往年盛大许多。」 「只怕波谲云诡,正入彀中。」 洛餚见沈珺颦眉未言,不知他腹内弯弯绕绕交缠了几圈。不过想来也值得推敲,各方趋之若鹜的沧澜海圣水指向崑崙,时隔三旬,崑崙眼下又恰逢论道会当口,说好听点是群英荟萃,说难听点就是鱼龙混杂,让人不觊觎都难。 他散漫搭在晶莹冰砖的五指轻动,似拨弦般弹出几声细如针落的音。 当即看见沈珺似有所感地稍掀眼皮,一剎那寒芒尽显,却在体觉空间波动后极快收敛。 洛餚语间含笑,明知故问:「怎么了?」 沈珺回首远眺灵泉出岫,迢迢星汉隐没云根,「你说过你现在惜命得很。」 「是啊,况且仙君说定会护我周全的。」洛餚脸不红心不跳地甩手向前,「毕竟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上嘴皮碰下嘴皮,全靠仰仗仙君威仪——」 沈珺往他后领一勾,毫不客气地送给他一个字:「装。」 第171页 清辉流照,万籁生山。 「跨过天门,便是崑崙圣地。万物有灵仅能用以防备不时之需,绝不可再拿自己当作阵眼。」 洛餚拖着尾音应声「好」,将一片嵩草递入沈珺手中,俯近他耳边道:「我教你个分辨万物有灵真假虚境的妙计。」 洛餚执着他手抚摸过嵩草脉络,而眼前胜景尽收眸底,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云顶层叠琼楼玉宇,恰似「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坠入凡间的华胥一梦。 此乃天池,池上一座玉门横跨,便是天门。 洛餚对胜上三十六重天的记忆虽未完全恢復,可这些年话本典籍也并非白读,未近池畔便已打起十二分警惕,倏然波涛涌动,摇碎流光,清可见底的池中隐有活物游动。山海经有记,汉书注注释「其状云似蛇,而四脚细颈,颈有白婴,大者数围,卵生子如一二解瓮,能吞人也。」 后世称地隐——亦称蛟。 第0099章 过天门 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声如牛鸣,相传得水即能兴云作雾,腾踔太空。 它未开灵智,不属妖物,却亦别于寻常山野精怪,当属灵物。世上虽无龙,但有蛟,正如世上虽无神仙,但有源源不绝、传承千年的修道者。好像天道从未有终结,万事万物皆是过程。 此去崑崙无路可绕行,欲拜谒者必须飞身掠过游蛟盘桓的天池天门,无从落脚的池面对于普通修道者而言或为天堑。洛餚别的不敢自傲,龟息遁形诀却是炉火纯青,虽不至踏雪无痕,但水上漂一漂绰绰有余。 他足尖轻点,落在池面仅泛起细小水纹,呈下落之势的身躯便又凌空而起,夭矫如龙地跃上天门,在黑蛟翻身之前迅速回岸,连气息都未变。「那玉门上有字。」 「是登三十六重天的规则。对于仙门弟子,每届论道会的规则都不尽相同,你可看清楚了?」 洛餚回忆片刻,道:「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这是...」沈珺闻言面色一凛,「这与从前相去甚远。」 「看来崑崙也并非对仙魔两道暗涌无所顾及。」洛餚闲闲拨弄清池涟漪,心想自入那不周山以来,修真界真成了一滩越搅越浊的浑水。 与他无关的事他懒得去管,但沈珺想不想管可就不一定了,若不愿两道动乱,必定是要去和稀泥的。如今仙道以玄度观尊为尊,而魔道是妖鬼两道的并称,鬼道奉东西鬼帝为圭臬,妖道乃鹤妖凌羽统领,在这四人之下为各派掌门洞主,所谓尊长尊使都是名声好听,修为也大差不差,且多半已脱俗避世,若非受邀,不会亲自远赴崑崙。 而再往下数去,青年一辈中,漌月仙君算是首屈一指。洛餚眨眨眼,一时恍然大悟,参加崑崙论道会的皆是如景昱景祁那般岁数的小辈,那他们俩往山上一丢岂不就是两只横着走的螃蟹?只是不知这次「盛大」能盛大到有多少老不死的——咳,多少前辈出山。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将自己鬼道修为隐去。 否则要面对的就并非「规则」,而是和生前一样,迎战崑崙十二仙。 「既然今年登天的规则如此不知所云,必定亦是难倒众人,你我若是脚程快些,说不准能赶上参加论道会的弟子。」 洛餚道:「却月观派哪几位弟子来崑崙,你们家不高兴?」 「...对,再加一个来见世面的没头脑。」沈珺颇感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幸好还有景昱在,他以我样貌示人,不知有无遇见难处。」 洛餚本想说到时一问便知,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既然这圣水是个烫手香饽饽,崑崙又有如此布局,想来亦是觉事态已然箭在弦上,我们倒不如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看这不入世的崑崙圣地、这暗中攫取山川之灵的魔道、这谋求圣水百年,不惜断送两代掌门声誉的不周山究竟有什么好戏要上演。 沈珺略微颔首,道:「先解此局。」 「若是规则,那便仅有两个选择,一是遵守,二是打破。」 「但此乃诗词。」那字字句句再度在脑海内流转: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是隐喻,还是告诫? 沈珺双手结印,灵息随吐纳淌于经络,气运大周天,冰境剑道蕴于掌内方寸。「你引游蛟,我再去检查一番。」 语毕已蹬身而出,望月剑诀如借天玄。洛餚心内微讶这人怎么不用剑都能用剑诀了,依言悠哉跃于池上,游蛟察觉异动,长肢摆动,周身鳞甲都泛着森森冷芒。 洛餚腕间暗箭射向背离天门的岸沿,尖刃刺破水面的一剎那,游蛟便是迅勐回尾,搅起滔天巨浪。 他急遽闪避,甚至踏浪而行,几下翻身轻如凭虚御风,宛若游龙戏珠中的「珠」,引得黑蛟翻腾不休,池水渐似潮汐般汹涌涨落,月华登时璀璨至极。 正当满池碧波以倒泄之势直逼云霄之际,重剑倏然破开水障,雪衣现于白浪之间。 「是谶语。」 沈珺话音刚落,黑蛟扭动着发出凄声长啸,气浪疾速冲击向八方四面,在万顷林海雪原间震盪不息。 僻静之内连树木都是战慄,山岩惊颤,覆雪簌簌抖落,两人脸色突变,立觉这场景与谶语完美契合,再看那黑蛟身躯迴环,似乎是在... 第172页 「它在衔尾。」洛餚本是吊儿郎当气度顷刻沉下去,眉宇凌厉,如钝刀抛了光。自古流传凤凰涅槃、蛟龙衔尾,它们不断从吞噬中获得新生,象徵无尽无限、无始无终的循环轮迴。 他眼皮突然跳得厉害,一股不详的预感莫名涌上心头,「蛟吟惊层巅,倘若预兆灵验,那么——不对!」 在他欲将沈珺拽向岸边之时,脚下天池天门已荡然一空,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何事,眼前就被蒙上一只手,坠落的失重感让人错觉心脏跳动都是停滞的。 他总是犯这个毛病,好了伤疤就忘了痛,若是记仇一些,就应该知道类似的亏早已在九尾手中吃过。 遁形诀语几乎是从唇边蹦出来,他仓猝控制身躯下坠之势,意图悬空,耳廓却被温热擦过,将清冽人声送进耳底,「没事。」 遮蔽双眼的手紧了又松,直到脚踩实地洛餚才徐徐舒出一口气,认真思考起效仿愚公移山剷除全世界高山、学习精卫填海填平全世界沟壑,将天地太玄变成一块平坦大抹布的可能性。 沈珺斜睨着啧了一声道:「看来是吓傻了。」 他也啧一声,面不改色,奈何迈步时仍有些难以抑制的膝骨发软,只得四下打量转移思绪,俄顷道:「顺序错了。」 他们根据诗句描写,以为先是「迷花倚石忽已暝」,入梦才闻「熊咆龙吟殷岩泉」。 「殊不知是蛟龙吟啸,逼人入『梦』。」沈珺驻足停步,此刻周围尽是苍蓝玄冰,仿佛置身足有百丈的冰缝底部,仰头看天幕细成窄窄的一条织线,凛气随唿吸刺入肺腔,寒风冷冽彻骨,崎岖窄径不知蜿蜒通向何处。 那片嵩草仍在掌中,指腹可以抚到清晰叶脉,他心下仍有些迟疑:「我们入『梦』了?」 洛餚摇摇头,表示尚不能确定,「但我想起《沧澜海志异》中的一段叙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海神庇佑,歌声入幻,其膏燃则能长明。」 「观内亦有藏书记载鲛人一族,言其身负的海神庇佑实则也是诅咒,孽缠二十载,破咒方成圣。」 鲛人... 洛餚与沈珺相视一眼,不由思忖鲛人与圣水同出沧澜海,算是具有一脉渊源,那此「圣」与圣水有无关联?方才天池内的是蛟,还是鲛? 两侧冰崖陡峭,脚下踏的却是黑岩,缝隙内宽度不一,宽处能在其中嵌入一辆驮轿,通过窄处时又好似要将人的内脏都挤出来。二人沿路行了大致半炷香,浮云遮月,光色愈淡,唯闻足音轻响。 月光透在冰川表层会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幽蓝,但只有薄薄一指宽,若再想仔细往里观察,便是黑得什么也辨别不清,就好比万丈深渊难知其中物。 一想那被封在冰内的不明尸躯,洛餚神经与肌肉都紧绷着,正暗自琢磨规则谶语,身前人忽然开口:「玄冰上有字。」 他快步走近,只见冰面几处凹陷,依稀可识「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沈珺道:「字体不同。」 天门所显现的字迹是隽永隶书,蚕头燕尾,起笔藏锋,收笔回锋,相较之下这行字显得潦草许多,似乎是匕首凿刻,隐约有灵息深蕴,可能来自于此次参加论道会的仙门弟子。 沈珺喉头微动,似是语言又止,少顷才道:「这好像景祁的字,我曾批改过他的课业。观内弟子习字皆师从映渊阁主,用笔习惯都大差不差,收笔时大致分两种,一是逐渐提笔送出,另一是提按回锋,景祁却与旁人不同,偏爱驻笔。」 他用目光描摹着玄冰上的痕迹,「即在一笔写完后不提不按,悬起毫尖,犹如于空中收笔。」 洛餚若有所思地转目,从两侧冰川,望向深不可测的前路,「他想表达什么?」 「如果是景昱授意,那么还需要揣摩揣摩意境,若是景祁所写,应该是字面含义——他叫我们不要回头。」 「我们?」 沈珺眉间紧了紧。凉风从腿旁蹿过,雪尘也打着旋,间隙远处时不时传来扑簌簌的声响,像是冰晶碎屑掉落。 他自知话语有误,景祁三人并不知他们此行会来崑崙,这行字必定不是写给他们看的,且眼下也并不能完全肯定这就是出自景祁之手,而非崑崙登三十六重天的规则,至于「莫回头」... 他这一路并未察觉身后有何异样,死寂的氛围内,一点儿声息都会被感官放大,可除却他们二人的唿吸与脚步声,修道者敏锐的五感连根针落的异响都没捕捉到。 此时身侧人突然揽过他腰际,体温一时驱散严寒,沈珺心绪一跳,还未出言相询,洛餚便已解下他佩戴的圆镜,手臂未离,虚环着问他:「好奇吗?」 他当即明白洛餚所欲为何,藉助镜面观察身后是否存在异状,不论那「莫回头」是景祁的警示还是崑崙的规则,都不能算作违背。 洛餚将圆镜举在两人之间,镜面折射月华,摆动时一道白芒闪过,他们旋即看见肩膀后侧不盈寸处,贴着一张阴寒的长脸。 第0100章 背后灵 洛餚浑身寒毛都炸得竖起,干笑一声,摸着鼻尖全当这事没发生过。 沈珺将铜镜佩回腰间,意味深长道:「好奇心害死猫。」 没想此语换来某位戏上心来的鬼修伏低做小,捏着嗓子往肩窝一缩:「夫君,我好害怕。」 可惜洛餚的装模做样没能维持满一分钟,便是举措忽顿,食指虚抵在唇边,长眉压眼,仿佛一瞬间凝固了梭巡的风,寸寸冻结在咫尺之间。 第173页 他忽而察觉到一丝怪异,若是背后灵,那确如那警示所言,只要不回头就不会存在威胁,但背后灵属于怨魂其中的一类,按理说,应当十分畏惧他这从无间道狱爬出的「恶鬼」才是,怎么敢与他们距离如此之近。 可如果不是背后灵,那张阴寒的长脸又会是什么? 洛餚手掌弓起,指尖将将要触碰到袖口。他袖间有个不起眼的干坤袋,符篆、刃片、零钱囊等等杂七杂八的皆收在内,除此外,其中还有只许久未曾拾出的银瓶,约莫半个巴掌大,瓶身素而亮。 他一再拖着阎王爷的差事,绝非是因怠惰因循,毕竟再如何爱偷懒不着调,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拎得清的,只是还阳后復归阴律司,判官又与他言「命」之后,他隐隐有些抗拒此事,怀疑地府委任他所办之差另有所图。 可如今他分明已不再存心寻找那四件器物,器物的机缘竟然上赶着送上门来。 鲛人...难道崑崙当真有鲛人聚居,这背后灵亦是鲛人歌喉引发的幻觉? 洛餚思绪剎那转了千百回。鲛人可以发出凡人抑或修道者接收不到的声波频率,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制造幻象并非难事,他道:「仙门弟子登崑崙,可曾有过失败的先例?」 「谈不上『失败』,崑崙虽不入世,但与各门派多少有些往来,又身负仙道圣地之名,人情世故总是要顾及的,不会无端使人落了面子。」沈珺略微回忆,方才续道:「若是往常,弟子会在登天途中经受考核,限时七日,依照规则顺利完成即可获得论道资格,未完成仍可旁观论道。」 「考核?」 「魔物、灵兽、秘宝或是暗器。」 沈珺话音才刚落地,狭长冰缝深处就传来低沉异响,嘶吼声震得冰面表层隐约有开裂之兆。两人交换个眼色,当即迎着嘶吼来源处奔去。 此举一是不明「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是否是规则,走回头路显然并非上上之策,二是眼下身处的空间逼仄,连剑都拔不出来,而那发出惊天动静的生物若是体量庞大,栖身处必定较此地宽敞,或有周旋余地。 渐宽的甬道印证了二人所想,愈向冰缝深处震颤愈强烈,五脏六腑都好似抖到半空颠了三颠,一股极浓厚的腐败之气叫嚣着翻涌而至,像烂肉闷在臭水里发酵了十天半个月。 二人不由屏息,正凝神分析事态之时,幽深的缝隙远端出现个朦胧的白点,定睛一看,竟是前方有人惊叫着朝他们跑来,满面戄然,觳觫不止。 看装束是名仙门弟子,沈珺刚想唤他别冲动,询问前方发生何事,却见那人脖颈像在瞬息间被无形的巨手勐地拧过,一百八十度生生绞到身后,凝滞的身躯仍是正对着他们,头颅面目的位置却被扭成后脑勺。 旋即扑通倒地,再无声息。 沈珺两步跃身上前,急忙探那人脉搏,薄唇抿做了一条线。 洛餚见他神情,暗觉不妙,「怎么回事,他死了?」 虽然有此问,但见这人连头都被活生生扭成这样,知道肯定已毫无生机。洛餚心间疑窦更胜,将突如其来的一切反覆琢磨,「难道『莫回头』居然是规则?」而违背规则,就会有如此下场。 沈珺眉梢一紧,轻咬了咬后牙,「饶是如此,崑崙也不能以性命做惩戒。」 他平缓心神,俄顷才一抬下颏,「这吼叫之声未歇,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似是回应他此语,又是一阵混杂着腐臭的嘶鸣传来,离得近了可以听见金戈碰撞的声响,像一条极粗极长的铁链摩擦着黑石玄冰,时不时沉重地砸坠在地,轰隆巨声仿佛能教地裂山崩。 两人寻声而去,初极狭才通人的冰缝豁然开朗,远眺可见角峰巍峨,三面环以峭壁的雪噬洼地内墨影耸动,足有五人粗的铁索钉入陡岩之中。 而他们刚暴露于皑皑白雪,周围空间顷刻缩地成寸,那嘶吼不休的巨物霎时扑至眼前。 沈珺重剑已紧握掌中,只见那物呈现鸟形,形貌如雕,此刻听闻洛餚道:「话本有记鹿吴山,泽更水发源于此山,向南流入滂水。水中有野兽名唤蛊雕,模样似雕,头上长角,发出的声音如同婴儿啼哭,喜好吃人。此兽贪婪、嗜血且善飞。」 这异兽瞧模样确实能对应蛊雕,可侧耳细辨,它叫声与婴儿啼哭却八竿子打不着。 「或许是话本谣传,又或许另有隐情,只不过若是蛊雕,我便知道它的弱点。」 洛餚一挑唇尖,正要引经据典一番,散发一下见多识广的魅力,沈珺就已道:「蛊雕喜阴,畏惧阳光。」 「......」嘁,没意思。 洛餚唇角兴致缺缺地垂下来,有气无力地道声「对」。 沈珺后知后觉:「刚刚是不是有孔雀想开屏了?」 洛餚坦然道:「是啊,可惜某人没给我表现的机会。」 语毕迅疾飞身而出,于异兽狂啸声中巡视一周,落地时一个利落至极的侧滑跪,分明装腔作势的举动却沁出几分潇洒,溅起雪尘都像流光溢彩的点翠翎羽,沈珺觉得自己要被孔雀毛扇昏头了。 洛餚起身掸着衣袖,状似若无其事地问:「我身手怎么样?」 沈珺竭力绷住表情:「也就那样。」 「哦。」洛餚没什么语调起伏地缓声道:「那铁链栓得牢固,蛊雕没甚威胁,你去看吧,我累了。」说罢原地一坐,摆明了消极怠工。 第174页 见沈珺当真轻飘飘地行远,他才一手支颔,郁闷地打量起四周,思考如何才能不违背「规则」,通过「考验」,但实际上他们尚未能确认规则究竟是什么。 如若依据「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下一句则应当为「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而蛊雕乃水兽,二者似乎有一些微乎其微的关联。 他越想越觉得怪异,抬眼欲唤沈珺商榷,此举却勐地瞥见昏暗里有一张面无表情的人脸。 他心内咯噔一下,仔细去看,发现那人正在回过头看他。 洛餚之所以清楚是「回头看他」,因为那人的视线是从前方蛊雕处折回来的,或许不愿惊扰他与沈珺,那人转头的动作很是缓慢,连一点摩擦声都没有似的。 光线惨澹,洛餚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为避免打草惊蛇,亦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旋即发觉沈珺也察觉到此人存在,当即举止泰然的落地,佯作困惑地摇摇头:「没有异样,现下该如何是好?」 尽管嘶鸣喧嚣依旧,短暂的静谧却如墨水晕染宣纸般蔓延。 洛餚悄然蓄力,浅应一声「再看看」,可饶是如此,那人仍十分警惕地将身形往阴暗中隐匿,他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身一跃,随即仅闻倒地的闷哼。 那人拔剑欲意挣脱,他紧紧反剪其双臂,扼住后颈正要点穴位,却觉一闪而过的剑影无端眼熟,试探着问:「映雪剑?」 沈珺微讶道:「景祁?」 洛餚立刻松开手,那人恰好抬起头来,近距离一看,这冷得像棺材板的脸确实是景祁无疑。此时景祁面上擦了道血痕,也没问他们为何知晓他姓名,只稍转了下视线,沈珺颔首道:「三年前论道会见过,不才剑修顾刃,这位是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道侣。」 景祁面无表情地说:「前辈柔弱的道侣刚才差点徒手扭掉我的头。」 语罢转身就要离开,洛餚暗自与沈珺交换个眼色,心说他对这木头脸的小孩可谓拿捏了七八分,挂上晏晏笑意,迎着景祁如冻在寒冬腊月的神情,一顿勐夸道:「好身手!少侠方才帅得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我都自愧不如,若非较少侠年长些,多吃了几年稻米,想来必定是少侠手下败将啊。」 景祁清了下嗓子,面颊微微微微红,「前辈究竟想说什么。」 「少侠为何孤身一人?」 景祁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于沈珺身上停顿片刻,「前辈自称...」 「顾刃。」沈珺想了想,薄唇微勾,「这位是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道侣郝有钱。」 景祁:「看不出来。」 沈珺惋惜道:「你眼瞎了。」 「...咳、咳咳...」洛餚险些呛到,一时不知是该腹诽沈珺偶尔刁蛮的嘴,还是沾沾自喜所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正要打个圆场,却见景祁不过沉默半晌,表情稍许一言难尽,并未有发作迹象。 「我与漌月仙君有旧,听闻他亦参加此次论道会,有意一叙。」沈珺适时望向蛊雕,「你在此地,可是缘于前关难过?」 景祁摆首,道:「方才还有一人...」 沈珺面色一紧,「他颈骨被拧断,是因违背了『莫回首』的规则?」 「不。」 景祁回身迈向洛餚与沈珺的来时路,二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我也以为是这样,所以留下消息提醒同门,但后来几番经歷告诉我并非如此,他违背的是这个。」景祁蹲下身托起那死人的脸,指着他腮边干涸的泪痕,「规则。」 第0101章 泣珠雨 沈珺道:「眼泪?」 景祁「嗯」一声,眉宇间淬着几分疏离,无言凝视二人,似问他们有何破解之法。 洛餚抬眼的功夫,指间已掐了个寻诀,算到那形似蛊雕的异兽真实存在。 但它被铁链束缚,于仙门弟子毫无威胁,难道只是考验他们的胆量?又或许另有玄机,倘若「眼泪」属于规则,倒是与鲛人一族「其眼泣则能出珠」的传说相契合。 他心念一转,问景祁:「你在此地多久了?」 「三个时辰。」 「可有尝试过什么方法?」 「杀它。」景祁一指蛊雕,「但近不了身。」 洛餚注视缚锁蛊雕的铁链良久,道:「蛊雕相当于半个妖物,唯独畏惧阳光,不是那般容易宰杀。然后呢?」 「我试图寻找规则,发现背后灵,留下字迹。随后来了几名峨眉弟子,我嫌聒噪,未与其交涉,四下搜寻一番再回此地,只见到他们的尸首。」景祁顿了顿,「现在尸首也不见了。」 沈珺不住敛眉,双眸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愈发深沉,「峨眉弟子死状亦是如此?」 那死去的仙门中人颈骨寸断,头颅软绵绵地搭在景祁掌心。 景祁又是发出个短促的「嗯」,此时蹲在他身侧的洛餚忽然道:「他们为什么会哭。」 景祁一怔。 「来参加论道会的皆是名门正派内的佼佼者,其中有一两人胆小可以理解,可难道所有人都如此害怕?」洛餚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情,怪异感顿时凝成实质。 月色之下,景祁面庞显得白净无痕。 沈珺蓦然回首,微嘲地提起唇角,语气阴冷道:「起风了。」 洛餚很快发觉他此语意有所指,风流动的形状被青烟勾勒,宛若清水洗笔时晕开的墨丝,自蛊雕振翅而飞溅的冰屑漫延,蟉虬于足底,如潮涨般徐徐升高。 第175页 洛餚旋即感到眼眶一阵酸胀刺痛,就好似同时切了一百个红葱头,灼烧感刺激角膜神经末梢,泪腺竟分泌出点点泪液,欲将刺激性物质沖刷濯净。 「奸险诈计。」沈珺语间浅淡的讽意更盛,「先往高处去。」 三人当即飞身攀附冰崖,玄冰严寒刺骨,紧贴冰面的皮肉没多久就冻得毫无知觉,而烟雾仍随蛊雕狂嘘着意图挣断铁索的举动扩散,震落的冰屑雪尘迎头盖面地扑了一脸,发顶、眼睫皆披覆层银白。 洛餚仰头向上望了眼,百丈陡崖依旧,将夜幕挤成一条窄缝。 他打了个向前的手势,「到那蛊雕栖身的冰斗处,细看有无变化。」 那蛊雕嘶叫的长鸣直钉耳蜗,再加双眸的刺痛,扰得人七窍有四窍都饱受煎熬,而肝开窍于目,肾开窍于耳,时间越久,连腔子里的五脏六腑也错觉要被绞成肉馅。 冰崖上几乎无从落脚,腾挪的间歇只得依靠臂力攀行,藉助两壁的来回跳跃缓解下落之势,但愈靠近蛊雕,三人便敏锐察觉落足处玄冰裂痕愈发明显,伴随一声悽厉长啼,破裂的音细密地、无孔不入地在众人脑海炸开。 洛餚瞳仁骤缩,在冰面破碎瓦解的霎时踏壁一跃,顷刻间碎落的冰棱化作千万颗珠雨,与坍塌的玄冰一齐自头顶陨坠。 足有数十余丈的高度,砸到人身上轻则筋骨寸断,重则损命当场! 洛餚勐地拽过身旁景祁,助他避过坠落的大块寒冰,自己的落脚点突然一空,身形下滑五尺,匆遽借遁形诀纵身飞至对侧。 蛊雕嘶吼呜呜然如怨如诉,似引天泣泪,烟絮漂浮,珠雨爆裂无声,景祁却是痛苦至极地发出闷哼,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倏然脱力,眼看就要坠入深涧。 沈珺当即捨身一跃而下,「崑崙如此行事不配圣地之名。」他威严燄然的嗓音迴荡在寒风厉啸间,冷然道,「杀了它,问责我担。」 话音刚落,他才一手捞住景祁,就听洛餚洋洋道:「好啊。」 剎那阴霾彻地,玄冰陡然蒙上一层血光,连沈珺都不由打了个极轻的冷战,折身抬首之间,无数红丝好似人体内部的血管经脉,泛着血色连接成一张鼓鼓搏动的网,隐约可见其中骷髅残影,或是半截腐败的手骨,正诡异、无序而癫狂地冲撞。 阴煞气让他心脉相系的摇光都隐隐铮鸣,他将视线投向阵中孑然独立的身影,俯首的姿势使后颈露出一瓣曼珠沙华的红纹。 万鬼同悲的哭音盖过蛊雕嘶吼,声浪如滔天波涛撼顿开来,涤盪青烟,千万珠雨尽数湮灭作飞灰。浓墨一般的衣袂被烈风吹动,束起的发梢在半空荡了个旋。 洛餚右臂小幅度地一抖,赭色符文爬满剑身,指间符篆于狂风中猎猎作响。 火者,五行之一,有气而无质,造化两间,生杀万物。 炬焰、炽日,盛光直刺蛊雕双目,嵌入山崖内部的铁索被挣得翻腾不休,连带山体都轰然震颤,逸散的刺激气体直蹿而上。 在它泪液滴落的瞬间,鸟颈像被无形的巨手拧过,硬生生绞到背后。 规则。 洛餚暗自嗤笑一声,心说先前还意图隐瞒身份,当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虽然他向来没什么计划。 「谁人胆敢于崑崙造次。」 直冲云霄的赤焰之间卒然插入道空灵飘渺、却威仪深蕴的女音,浩荡灵息如同大厦倾压,鬼阵煞气随之暴涨,一截断肢在二人眼前炸裂,血肉横飞。 洛餚强压喉根腥甜,手中挽了个优容散漫的剑花,抬首凝眸睇视那逆着清寒月芒,绰约自空而降的两道人影。 但他还未开口,余光内白袍一掠,玄铁重剑已横身在前。 沈珺语气里像冻了十层冰碴,字句吐出唇齿仍冒着寒气,「灵殊仙主,近来可好。」 为首女子面覆薄纱,身着广袖对襟襦衫,素缯帛带绾云鬓,腰缀髾饰,中垂襳,披肩带翩飞若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洛餚看清她眉眼,心间微突,遗失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涌现,他按下沈珺执剑之手,撩唇笑道:「仙主怎么不记得我了,莫非是贵人多忘事,记性不好?」 灵殊仙主微抬臂,止住身侧人意欲发难的举措,目光往他剑上一扫,「六如剑主。」 「正是在下。」 「崑崙究竟有何魅力,能让剑主屡次大驾光临。」 俯视使灵殊双眸微阖,她将眼一斜,望向打眼看平平无奇,挥举却力有千钧的重剑。 洛餚向前迈了半步,不动声色地一遮,「自然是仰慕崑崙盛名。」 「仙道的规矩。」灵殊拇指与无名指相捻,「崑崙不迎鬼道中人。」 「故地重游,令在下想起六年前匆匆会见。」洛餚赶在她说法印成之前掷出腕间暗箭,「当年也是在此旧地,仙主仁慈,对在下网开一面。」 灵殊广袖一扬,暗器转瞬消作齑粉,却像热烛引蛾一般招来挥之不去的血气,鬼阵中的邪魂便嗅着味儿蠢蠢欲动。 「战到最后,犹记仙主对玉龙真人言,『既然剑修能登崑崙,为何鬼修不能,他们之间难道有分别』?」 灵殊眸色极淡,显得目中空无一物。 她略颔首,道:「所谓正邪不过是俗世准则,崑崙既不入世,本就不该牵扯其中。」 一声冷笑几乎滚到舌尖,被沈珺衔着咽回嗓子里。虽然他曾说「人情世故崑崙总要顾及」,但灵殊仙主是最厌倦于此之人,先前却月观盟宴由她参宴,或许是崑崙早已打定主意置身度外。 第176页 设置如此诡谲的考核,也是摆明了送客—— 送到十殿阎罗那喝、茶、去、了。 「那在下欲拜谒崑崙,一没破戒,二未杀生,皆在崑崙规则中行事,为何不可登天?」 洛餚慢条斯理地将六如缠回右臂,算是卖个台阶。 「若怀诚心,不无不可。」灵殊双手拢绽,仿佛卧莲徐盛,「烦请遵守规则,谨言慎行。」 珠雨有序作轮转不休的环,好似月相完满的一轮白玉盘,疾风骤起,雪尘被气流挟成漫天飞霜。 倾轧的气势稍松,一口喘息未匀,忽听灵殊道:「漌月仙君,你既修无情道,就应当看得通透。这一人一物、一花一草、一虫一豸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分别,大道无情,俗世因果只会拖累道心。」 女音气韵庄严,犹如神衹,「命数自有天意,容吾劝你,任那群凡人自生自灭。」 剎时只见风浪此消彼长,狂风随灵殊淡去的身影渐退,无形的浪潮却汹涌而至,虚空中突现幽壑潜蛟由远及近的残影。 景祁脸上血色更显惨澹,沈珺一手抵住他后背注入灵力,周遭瞬息万变,一霎好似时间溯洄,他们从水澹澹兮生烟,云青青兮欲雨的水雾帘涧,回到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的林海雪原。 气浪疾速冲击向四面八方,僻静之内唯闻山岩惊颤,覆雪簌簌抖落,震盪经久不息,终是黑蛟戏珠,衔尾迴环,迷花倚石—— 再度「入梦」。 沈珺收回向景祁灌注灵力之手,一时气息微乱,四周景致像洗净砚堂般淡成一滩透明的水,又被研开的墨色重新覆盖。 好像什么都没变,但顺序却变了。倒叙的诗句变作正叙,下一条谶语应是「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沈珺被灵殊最后一语扰得颇有些神思不属,握剑的手似被奇寒冻穿了骨,筛子那样,要滤风,故而细微地颤抖。 景祁靠坐冰岩旁,暂且未醒,双眉紧蹙着,可见额角青筋仍不安分地跳动。洛餚清心诀记不起来,护身符倒是有一沓,二话不说地将符纸贴上他脑门,聊胜于无。 随后亦像张护身符一样往沈珺身上一贴,拖着尾音道:「怎么了?」 沈珺习惯性想摇首淡淡道声「没事」,又话锋一转,啧了声,坦然道:「心烦。」 旋即感到身上环着的力道一紧,冰雕似的指节被一点点捂热,洛餚与他轻碰着额面,「你不是说过,无情大道并不是无情吗?」 近在咫尺的,羽扇般的眼睫之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他突然听见似乎有人曾言:「那劳什子大道无情肯定是骗人的,如若视凡间生灵为蝼蚁,不爱这世间一草一木,不含怜悯、不含柔肠,又如何会有心去渡万千苦难,如何会有心去渡末劫一切众生。」 那声音是谁在... 洛餚说:「我相信仙君自有道心。」 沈珺深唿吸着平定心神,驱散萦绕的浅淡愁绪。 他想或许应道句谢,可这样多显生分,想了想,借「嘘」的口型在洛餚唇上轻啄了一下,而再掀起眼帘时寒芒尽显:「有人来了。」 第0102章 转盘 蛊雕消失之后,他们原先站立的冰缝尽头呈现出形状八面的宽敞空间,数道不知通向何地的缝隙裂向冰川乌深处,有些像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 洛餚草草一阅,很快察觉沈珺提醒的人声,那道嗓音清亮,实在是耳熟得很,不用凝神去细辨那人所言内容,他就已反射性地耳朵疼,连景祁都眼皮一颤。 「遇到危险你还不撒腿跑,搁那看,看看看看你爹呢?可急死我了!」 沈珺眸光一沉,隐有阴云翻涌,咬牙切齿道:「他这些话哪里学的?」 洛餚不由感慨,「先前跟南枝混久了吧。」 可惜景宁这番话只囫囵学了个内容,没领悟到南枝骂街的神韵,底气不足,像只鹌鹑缩在窝里叽叽喳喳,被人喝道:「没大没小。」便利索地噤了声。 那呵斥之人声音听起来半生不熟,有几分印象,搜肠刮肚却又对不上号。洛餚屈指在冰面一弹,有意弄出点动静,以免冷不丁一照面拔刀相向。 尘屑纷纷洒落,来者的声息就如同这冰晶雪子落地,融入茫茫浅云白。静待半刻,才有人影自冰缝内显现。 还没看清人洛餚便已算了一卦,他们所立之地位于北,对应坎一宫,古卦上是休门,五行属水,而人声来处位于东南,五行属木,是杜门。若承八卦,杜门属于中平,休门倒是属吉,可依照他们刚刚的经歷来看,这「吉」根本吉不到哪里去。 心念一动之间,那银龙踞墨的衣袍在月影下栩栩摆尾,入目是气度不凡的星眸剑眉,腰间佩刀出鞘三寸,冷锋似能破开游雾。 洛餚借搀扶景祁的动作将护身符收回囊中,再回首沈珺已同段川短暂交涉,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段川将视线往景祁身上一投,景祁强撑眼皮点了下脑袋,才闻停云入鞘的飒然声响。 随后,「漌月仙君」领着两位小辈姗姗来迟。 洛餚不显山不露水地盯着景昱所饰的仙君看了看,譬如芝兰玉树一般,寻常人确实难以分辨,毕竟沈珺在外人面前都是寡言少语,一张脸做不出三个表情,唯一难以假乱真的是二人修为天差地别,不知动起手来有没有露馅。不过看段川的反应,应该暂时无碍。 景宁东张西望地紧随其后,而他旁侧的谢炎瞧上去恨不得把他砍了餵狗,见到四人,景宁立刻探身道:「景祁!」 第177页 不待「仙君」出言制止,他就已如丧考妣地哀嚎道:「你怎么——」 「没死。」景祁下三白的眼一翻,险些看不到黑眼仁。 「看得出来。」景宁含煳一声,默默念叨了两句清心诀,见人貌似好转又没忍住絮叨:「你一个人上哪去了,这地方多危险,万一出事可如何是好?哎呀,你都错过了我方才拔剑的威风时刻,那兇巴巴的狼兽几乎要咬到我的手!于是我回身卯力一击,怎料足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情急之下我顺势侧挥一剑,又下噼一剑,就是这样然后那样,我再给你比划一遍,你可要看仔细啦——」 景祁:「停。」 「哦哦好的。」镜明刚在景宁掌中一转,又干脆地收了回去,啜喏句:「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景祁偏过脸,与景昱不着痕迹地相视一眼,似是无可奈何,「回观再比划。」 景宁道声也是,「我爹见了指定高兴。」语毕转眸在洛餚与沈珺间一打量,被玄铁重剑的气派骇了个哆嗦,眼光沾之即走,当机立断地凑到洛餚身旁消磨无处安放的唾沫星子。 洛餚见他运剑的动作利索,心说这没头脑还真有些长进,左耳听他嘀嘀咕咕,右耳听沈珺施揖礼道:「漌月仙君,衡芷尊。」 景昱矜持回礼,「有劳关照。」 「举手之劳。」沈珺将所遇避重就轻地带过,「在下顾刃,一介散修,不足挂齿。」 洛餚一个没留神,沈珺就已波澜不惊地把「这位是我珺璟如晔风流倜傥天下无二的道侣郝有钱」讲完了,景昱梨涡都快藏不住,绷着声音客气道:「确实一表人才。」 他的厚脸皮难得发热,摸了下鼻尖,挑开话道:「敢问仙君与衡芷尊可有碰见蹊跷难解之事?」 此语一出,段川目光好似要往他脸上刺进去,恍若犀燃烛照,无所遁形。 洛餚牵起唇角挂出个无害笑影,泰然对视,少顷后听段川冷淡道:「二位是初遇这八门?」 「是。」 「等待片刻,方知玄妙。」 一直未置半词的谢炎倏忽开口,洛餚讶然先前那半生不熟的嗓音竟是谢炎,只觉他无端沉稳许多,不过更奇怪于他所言内容,便没往心里敛。 但不到谢炎所说的片刻,那「玄妙」就掀幕登台。 景宁身形勐地一晃,他忙抬手抚稳,足底黑岩像一人被掐住脖子后剧烈起伏的胸脯,百丈冰崖拢住卡在喉咙里的哑音,苟延残喘似的风啸颠来倒去,攫着众人神思七上八下。 摇颤之中,肉眼可见这八方冰隙,像磨盘一样转动起来。 洛餚攒成拳的手紧了又紧,暗骂难怪分明北位休门是三吉之一,却诡谲非常,这八门转盘般一变动,奇门遁甲的卦数如何能起作用?只能道句富贵在天,死生...看运。 转动止息时,他掌心都被掐出几弯发白的月牙尖,深深嵌进肉里。 几人面面相觑,无言可表,仅有夜色依旧,秀月仍然,纤细的流云点缀其间,恰似漆背镶了螺钿,泛出缕朦胧光华。 洛餚放松指上力道,率先打破沉寂,「既然诸位并非初次碰上这状况,可曾发现规律?」 景昱沉吟道:「我们也不过第二次遇见此事。」 洛餚悄然向沈珺递了个眼色,抬手虚画一圆:「假设这『转盘』有两层。」 景宁很是困惑:「什么两层?」 「一层是我们脚底下的岩石,再一层是这八扇『门』,便可分作两种可能性,要么是门未动,实则是我们在转动,那只需以星象定位北天极,寻东北艮八宫生门并非难事。要么是我们未动,八门转动,既然景祁能在玄冰留下字迹,或许我们亦可做些记号,令它转了也是白转——但就怕没这般简单。」 景宁似懂非懂地「啊」一声,可洛餚将视线挪过去,他又拨浪鼓样摇着头。 「可倘若这『转盘』有三层。」洛餚莞尔道,「我们是一层,而门和路相互独立,那谁能确保『生门』之后,就是『生路』呢?」 暂且抛却他们自身不谈,门与路就好比两颗自行滚动的钢珠,他们真正要找的是第二颗代表「生路」的珠子,但眼前却只能看见「门」这一颗,可能两颗珠子其实滚到一条直线上,进了生门便是生路,也可能二者变换无序,哪怕寻得生门,不过为幌子,步入其中仍是死路,那第二颗珠根本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简而言之,就是—— 「没办法。」 景宁长嘆声,嘟囔道:「那你岂不是白费这番口舌。」 「至少排除了条错误选项,眼下我们哪扇门都不能进。」洛餚仿佛嫌累般拖沓着步伐,到空荡岩上盘腿一坐,双臂支着后仰的上身,恰好可望天幕一线。 它仿若冰川崩裂的口子,被两侧铜墙铁壁般的峭壁吞吃得只剩残缝,漏下点银箔细闪,正是星辰。 倏然光华黯淡,瑟瑟风啸如穿针引线,给天隙绣上阴云,抑或是因走近之人的影子投下来,同云翳一齐盖住了星色。 洛餚眼帘一耷,见沈珺眉心捻绸缎似的皱起来,欲言又止的薄唇呵出一口天寒地冻间的雾,他眼睛都要眨成扑棱蛾子的花鳞翅了,都没换来沈珺眉锁解开稍许。 沈珺背对众人,以唇形无声息道:「我怀疑此行前去的根本不是崑崙。」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下:「英雄所见略同。」 第178页 世上哪里会有不透风的墙,干元银光洞在堕入魔道前的盟宴上就已显现出对灵脉觊觎之心,紧随其后的是西凉山杀人以充阴气之举。天雷阵剥祛了依附灵脉的九曲鬼河阵,那么大的石头坠入水中,想不掀起层波涛都难。 连周乞都知沧澜海圣水在崑崙,不周山找了它近百年,当真一丝线索都没寻到?魔道的手都能伸到崑崙来,当真对此次论道会一点戒心也无?而现在水这般浑浊不堪,他才不信崑崙毫无觉察。 「崑崙想要避世,不愿插手两道纷争,那这场名为考核...实为关门谢客的道途必定险象环生,终点也绝非三十六重天顶。」沈珺分明字字无音,却如含了千钧力劲,「你觉得,灵殊所言『凡人』,指代什么?」 洛餚思忖着道:「崑崙乃三大灵脉之首,或许他们对灵脉亏损之事亦有所感,心知天灾人祸频现,但选择放任自流。」 沈珺徒手捏下小块黑岩,在指尖碾成齑粉, 「的确符合崑崙做派。」 那纷纷洒洒的粉末混入雪尘里,黑的白的分不清楚。 二人思绪千迴百转,琢磨崑崙究竟知不知晓沧澜海圣水藏于山中隐泉,思来想去觉得知情的可能性大些,或许还对各方鬼胎心中有数,不过既然他们决议对俗事听之任之,必定并不在乎圣水「花落谁家」。 如此一想来,崑崙的举措拟人化就像是甩门闭户道:「随你们找,但别来烦我。」 故而这条路大概率最终指向那个烫手的香饽饽—— 「沧澜海圣水。」 洛餚颔首,「纵观前情,恐怕圣水与鲛人一族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但崑崙和鲛人一族又是什么关系?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还是... 洛餚摩挲着指腹,不是他一介鬼道中人与仙道圣地存在龃龉,也非疑窦作祟,只不过有刚才蛊雕之例在先…那直嵌山体内部的铁链可足有五人粗。 时近三更,应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举目却唯见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浓郁的阴云在空中翻滚,好似要承载天空一般。 景宁跟那三座冰雕实在待不住,也不知为何没同谢炎讪牙闲磕,一步五顿地往他们这边挪,期期艾艾道:「怎么光站着不说话...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等。」 「啊?」 「等雷殛。等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洛餚悠哉支起条腿,单手撑颊,「等谶语应验。」 第0103章 谶语 谶语,预言也。 俗说人生万事,前数已定,尽有一时间不常之事,偶然之话,后边照应将来,却像是个谶语响卜,分毫不差。 景宁一知半解,下意识侧脸想询「这是何意」,才发觉景昱并未同行,扭头去望仙君与景祁,皆是面壁凝思,简直要与玄冰融为一体。 他难得住了嘴,神情恹恹,掏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阅。 洛餚瞧着那册子眼熟,随口一问,景宁说:「是观内同寅的,她托我记些论道会上所见所闻。」末了突兀地嘆息声道:「谢炎这一路都不跟我吵架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洛餚随景宁话音一瞥,只见这八面空间内众人分立各处,打眼望去竟有种莫名的相似。 他对诸人虽称不上熟稔,但也算有数面之缘,尽管心知肚明他们性格各不相同,可在这雪峰连绵的苍凉景致之中,崑崙山孤高遗世的傲立之下,披覆霜色,却呈现出一种趋于同质化的诡异感。 洛餚如鲠在喉,此时景宁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席话点明了这诡异来自何处,他道:「为什么修仙者皆是冷冰冰的,问道第一步是不是必须拔舌头啊?」 洛餚声音微哑,清咳一声才道:「哟,那可不成,拔了就该转行拜入鬼修门下。」 转眸见景宁抱剑在怀,镜明如凝霜银白,柄篆繁纹,本是流光溢彩,却被丧气的脑袋遮了半边,也是难得蓄起几分耐心地同他搭话,「如此名贵的宝剑,合该配凌云九霄的剑意才是,不知少宗主悟出了什么道?」 景宁掰着手指,心想着:我没有景昱过目不忘的本事,没有景祁矫捷的身手,没有谢炎悟性高也没有景芸勤奋,总之是一事无成嘛... 半晌苦恼地托起腮:「悟了个不知道。」 洛餚微眯眼睛笑起来:「从未听说过,看来是天底下独一份,少宗主年纪轻轻就悟得此道,岂不是前途无量?」 「啊...?其实我是...」瞎说的三个字还未熘出唇缝,洛餚就已摆出副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拍他肩膀,「你想知道我的『道』吗?」 正如他先前对景宁所言,悟道皆看干坤机缘造化,世间多得是汲汲復营营,耗尽一辈子也终究参不透的人。 最后未正觉心也,不觉明了,是故一切不得解脱。 所以—— 洛餚压低声,用一种高深莫测的口吻说:「我没有道。」 景宁双唇未启,浑圆的眼眨动两下,浸着些许茫然:「『没有』是什么意思...」 可还不待他问出个子丑寅卯,就闻停云出鞘的嗡鸣钻进耳道,刀刃森冷游光裁开昏暝。 与此同时树杈般的闪电划过苍穹,像夜幕倏然破裂,天地一瞬间亮如白昼,足以摇山振岳的巨大轰响接踵而至。 景宁「砰」一声被震倒在地,四周勐烈的剧颤颠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好似天柱折,地维绝,山峰戳进轰然坍塌的长空,恍若卯力捣下一记铜冶的锣,锵啷声敲出万象同摧! 第179页 风鸣是悽怆的唢吶,送上一场浩荡丧事,数不尽的流霜飞雪白布一样噼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们所驻足之地,就如一台八面的棺材。 不知是谁喊了句:「看冰崖上!」 几道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影子壁画般晃过,有些似捧着物什,有些似举着长幡,行姿婀娜却怪异非常,瞧不到脸也看不到腿,在昏暗中泛着阴森的冷光。 「景宁,过来。」 景宁耳朵听见「仙君」略显焦急的嗓音,可眼睛怎么也挪不动,腿肚子一抽一抽地转筋,两瓣眼皮越撑越开,内眦剧痛,悚惶错觉眼珠子就要掉出来。 他心下一狠,咬破了舌尖才从凝滞中骤然回神,浑身都泡在虚汗里,一颗心按捺不回原处,被人大力一拽,跌跌撞撞地摔到「仙君」身上,只见那鬼影般的队伍长不见尾,鱼贯涌入正北坎一宫。 他捋直身子,强忍惊恐地望向分立的众人。 洛餚察觉到景宁视线亦是环视一周,见诸人既知谶语灵验,却按兵不动,更是不着痕迹地分成了三搓,心知肚明各位皆暗存疑窦。他与沈珺交换了个眼色,沈珺眸光微闪,好似道:「他们在等人打头阵。」 景昱虽涉世未深,但算是有些城府,善于绸缪,段川名声赫赫,如今贵为一派掌门,能居此高位者更不必多言。心怀戒备乃人之常情,而他们是两位来歷不明的散修,有什么异状自是首当其冲。 沈珺略一拱手,向漌月仙君与衡芷尊没甚惭愧语气地道句:「失礼。」随后白袍一掠,越过尊卑之序领路在前。 洛餚紧随其后,途径那如同壁绘的暗影时无端想起《沧澜海志异》所记载。 为办十殿阎罗的差事,他在还阳后亦曾费尽心力寻鲛人一族的踪迹,但此族群在大陆销声匿迹已不知多久,饶是他翻遍话本典籍,也仍像寻撷月盏那般,总是差了点机缘。 《沧澜海志异》言:「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海神庇佑,歌声入幻,其膏燃则能长明。」《海外经》记:「由因生果,无血无泪,倒果为因,无坤无明,孽缠二十载,破咒方成圣。」 当然,还有野史传记声称—— 洛餚心里突地一跳,视野似被遮了帘,光线陡暗,抬首方知他们已从天缝下步入山体内,两侧玄冰变作覆着薄薄白霜的岩,除此外,连影子都浮在昏暗的荒海,唯有那壁画长幡婆娑鼓盪,栩栩如生地飘出淡光,如蛇在岩壁上扭动。 而举幡的人面也因明暗两色,呈现高光和阴影,凸在立体的岩石稜角,显出一种和活人相仿的生动来。 壁画般的人行得慢了,沈珺也放缓脚步,但提心于前方不明的事态,并未分神打量画中玄妙。洛餚倒是侧目看了一看,僻静异常的氛围中,画内人头颅偶尔俯仰,宛若朝奉,又如出殡。 他琢磨道:「他们捧着什么?」 在他身后的是景昱,随他此语凝神细辨,半晌答到:「像是玉珠。」 众人旋即惊闻「啪嗒」一声,壁绘灰濛濛一团,却可看见手捧物什的人双臂一颤,一颗圆润的珠子滚落下来,那人弯腰欲捡,但怀中物因她俯身的动作倒斜,里面的东西倾洒而出,数不清的玉珠掉落一地。 而她前后的人皆恍若未觉,依旧有条不紊地徐缓行进,很快将这一幕淹没暗色之中。 洛餚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或是温度渐升,唿吸已不再化作雾水。 他视线游移到翩然的长幡,身为一名鬼修,行尸、招魂、绘符、问灵便是道上的四书,驱邪、相宅、算命、寻风水、挑良辰是道上的五经,他没钱花时也曾在凡间白事里掺和一脚,这幡布实是再熟悉不过。 「丧幡。」 像是为他此话作证似的,甬道尽头倏然凉涔涔地刮来阵风,像卷着针头刺进皮肉里,立刻激起小片鸡皮疙瘩,极端寂静时突然响起声悽怆至极的哭腔,众人俱是脚步一顿。 沈珺回过头,仔细甄别着哭声的来源,此刻身后人亦是停顿,原本排成一线的七人环成个月牙圆,段川自队尾走上前,向石壁一指。 哀怨婉转的音调子极高,尖利得能长出棘刺,挤出血珠,几人方觉这声音居然是自壁画中发出的,伴随以头抢地的悲恸异举,纸钱一样的圆片被撒入半空,可细看之下才知并非纸钱,而是一种精美的绡纱,经纬线相织的纹如鳞。 景宁咽了好几下唾沫,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们在...在送葬?」 一剎那哭音变得更加刺耳,画中人行动大乱,呕哑嘲哳之声不绝于耳,捧匣人被倒落的丧幡砸了个正着,碎玉流星般的珠子翻了一地。 洛餚正暗自疑惑间,却听景祁道了声「不是」。 「他们在迎『圣』。」 气流一瞬好似如有实质地凝固住,无孔不入地将他们层层包裹,令人难耐的哭声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发闷的窒息感受,犹如浸泡水中,咸腥的海水淹过发顶,四肢无力地好像要漂浮起来,全身充斥着不可名状的肿胀感。 可抬手检查一番,周身上下并无异样,除却壁画中人不再行走,古怪地冻结在玉珠洒落的那一刻之外,没有其余状况发生。 一切声息都被幽深咀嚼,吞吃殆尽。洛餚趁此细緻观察着这副「壁画」,画上之人依然面目不清,但他先前猜测其上皆为女子,因为她们似乎是身着裙衫,裙裾裹住了双腿,故而下半身皆是长长一条—— 第180页 等等。洛餚用目光描摹着画上残影,道:「这壁绘色泽淡了。」 洛餚刚说完此语,正欲近一步查看,余光内却是贴上张诡脸。 他心底暗惊,急遽后退一步,只见壁画中人随他这番话,竟逼得近了,模煳成一团的黑脸猝然放大,依稀辨别出空濛的眼睛,突地伸出一根惨白的手指,抠着岩缝,好似就要从岩壁中挣脱出来。 第0104章 言灵 「它们...不会要爬...!」 景宁戄然地捂紧嘴,被谢炎低斥了一句:「别说了。」 只见那指节登时抻得极用力,鸡爪子一般,青白的甲尖突出,指缝间连着层薄的、干裂的蹼。 停云横在距石壁十寸处,段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稍偏头侧向一点,无言示意到:「靠另一边走。」 咯咯哒哒的骨节曲张声混杂指甲抓挠岩壁的声响,紧黏在众人身后,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般如影随形。 景宁双手封着嘴,大概是过度恐慌连鼻子也一齐堵上,气没喘上来都未反应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肺管子隐隐胀痛才勐地吸入一口气,耳畔皆是自己的急促喘息,心脏发出像石头坠进水里那样的咕咚声。五窍对周围的感官似乎被屏蔽了,直到突然感觉衣袖被抓了一把。 他垂目一瞟,瘦骨嶙峋的手臂挤出岩壁,死死攥着他镶金丝的校袍,指甲抠进衣料里,那皮肉跟烂在骨头上没有两样。 景宁浑身一哆嗦,跟抽了骨头似的一软,惊唿尚卡在喉咙里,旋即就听「嘶拉」一声,后背勐地受力,踉跄两步,平衡不稳地往前倾栽,袖子被撕破的豁口冷冷向里灌着风,他望着疾速拉近的后脑勺不由瞪大眼,砰一下在「仙君」肩膀磕了个眼冒金星。 景昱本是四平八稳的步子被他绊得趔趄,两个人的重量皆压在那玄衣散修的背上。 洛餚险些给他俩猝不及防的一砸给砸岔了气,反手将二人扶稳,抬眼就对上景祁死鱼般的眼神,大抵同他一样正腹诽这两人怎么这般弱不禁风,而略一转目,壁画内伸出的胳膊仿佛枯枝荒草在刀割子似的冷光中狰狞扭曲。 洛餚回身后的脚步愈快,赶上沈珺与其并肩,这通道约莫有两个成人展开双臂那样宽,饶是画中人竭力伸手,抻到大臂肌肉贲凸也够他不到。 他细细盯了盯,才轻声同沈珺耳语:「这一层考核的规则是什么?」 沈珺向他侧过脸,思索须臾,亦是唇贴在耳廓低语:「言灵?」 海外东瀛有记葛城山一言主,乃「虽恶事一言,虽善事一言,皆以言断之神」。起先由蓬莱仙岛传入内陆,而鲛人一族栖居沧澜海,虽一东一南相聚甚远,但大洋终是彼此相连,有言灵之效也不足为奇。 洛餚应了声,心头却仍有个突未曾抚平。方才蛊雕处的考验实则为两重,一重是景祁所言的「眼泪」,属违逆必死的规则,而另一重「背后灵」似乎仅仅是个幌子,或许不过鲛人歌喉激出的幻觉。 可眼前青白的指,于斑驳冷芒中浮动起一层死板的僵色,令他有些难以辨别真幻,又断断不可拿任何一人的性命做尝试,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探探前面究竟有何虚实再说。 洛餚这一番心念转动不过几个瞬息,他与沈珺话音刚落的顷刻,二人脚步就是微顿,紧接蓦然回首,嗓音发紧,向身后人道:「是死路。」 段川拔停云出鞘,刃尖往堵在前方的石壁上试探性一刺,一刀生杀予夺的利器,噼开头颅都如同刀切豆腐,现下却划不破石壁半分。众人皆是心头一凛,暗忖这可真真切切的是条不通的道。 景昱摁了摁指侧薄茧,「难道壁影的指引是误导?」 「不会。」洛餚道,「既然为谶语,那就必定灵验。」 崑崙还没有丧尽天良到把所有到访之人皆屠杀尽的地步,正如沈珺所言「崑崙想要避世,不愿插手两道纷争,那这场名为考核,实为关门谢客的道途必定险象环生」,可反言之,这一路再如何险象迭生,它名义上也是一场考核,不可能一点活路不留。 「也许如此倒证明我们走对了。」沈珺道,「下一语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若无封堵,如何洞开?」 景宁捂着嘴一句话都不敢说,被他身侧谢炎剜了眼。谢炎手环臂,又一抬,似做了个捋的动作,却是在下巴下方摸了空,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道:「可规则...」 他们当即听得身后轰隆隆一声巨响,整条通道就好似灌饱沸水的琉璃瓶,在气流声中嗡然炸裂开来,缀在队尾的景祁匆匆回走,半刻钟后面容有虞地向众人奔近,「退路封死了。」 听此,连沈珺脸上冷峻之色都大肆铺匀,一双眼睛湛然发亮,透出点凝霜似的星寒,剑一般地直刺入石壁里,如要将它看出个窟窿。 反观洛餚一派从容,像个挂件闲闲往他肩上一勾,若有所思地回忆诸人方才所言—— 毕竟是「言灵」,自然要以言语作为突破口。 段川随景祁往后方封堵的来时路一探,归返亦是神色凝重,凌厉的眉峰几乎横飞入鬓,颔首又摇首,表示堵石厚重,确无突破之法。 甬道内一霎陷入死寂,唯闻指甲挠搔声,直抓在骨缝经隙似的。 景昱沉吟着道:「两道石『门』,两条死路...」 彼时洛餚刚将众人所诉之语捋到「若无封堵,如何洞开」,这一「两」字让他眼皮一跳,顺直了身子,重头回顾在巨石凭空出现之前,他们可有说出重复的词句。 第181页 少顷,他双唇翕动,徐徐吐出两字:「规则。」 沈珺侧目欲问他这是何意,紧接就感受到地动山摇般的晃动,好似山灵睡熟了打起大唿噜,岩块与冰晶碎屑一齐抖落下来,众人向四周转目,方悸恐发觉前后两堵封死的石壁正徐缓向中间挤压。 沈珺心下登时瞭然,沉声道:「别乱了方寸。」 「这些嶙峋枯臂皆是鲛人幻象。」洛餚随手捡起块石子抛去,欲以此试探,奈何将将掷出就被停云一刀击得粉碎,他也丝毫不恼,轻挑眉梢道:「或者说,是逃离的『生路』。」 景宁举起被扯破的衣袖,声线哆嗦:「真、真的吗?可刚才它们险些没把我手臂拧下来!」 「现在前后道路皆被封堵,除此外也没有别的出路。」 景祁直白道:「前辈是要我等从这面壁画中出去?「 景宁光是斜眼盯着都难以自抑地颤慄,那些千奇百怪的手像是铁铸的,似乎不慎凑得近些,转瞬就要将人开膛破肚。 「如何能证实。」段川目光如电,疾扫过来,「谁又能担这个风险。」 洛餚道:「既然是我提出,自然是由我担。」可话刚说到此处,就感沈珺锋利眼刀,但他并未置一词,翻手持剑在侧,玄铁重剑力劲如刃,游光冷彻肺腑,落地时锵一声在足底黑岩砸出个坑,只当没听见洛餚这番话,反问段川:「衡芷尊可有更好的办法?」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洛餚虽称这枯肢残臂是通关之法,但的确无法证实,也不愿拿性命冒险,正要琢磨个万全之计,却听景宁忽然道:「我知道了!」 洛餚讶异难掩,还不待开口,景宁已自顾自喋喋不休了一阵,不过如蚊虫低吟没能听清,期间两头石壁逼近的摩擦声响未曾止歇,压抑的情绪逐渐蔓延。 想来诸人对他此语皆是不甚在意,或许连耳朵也没让音符沾到边,便已转移开了注意,尝试以刀剑撬住推进的石壁缝隙,唯洛餚细辨了一会儿,如同少年耐着性子给烧饼搓泥巴那般,心平气和地将两指间布料揣进袖内干坤袋里,「没事,慢慢想。」 那布料,一摸便知是上好的月白锦缎,绣线澄亮,小黄鱼似的色泽—— 金的线,只消过手就掂得出来。 虽抵不了什么值钱货色,可换二两酒是绰绰有余。洛餚此举纳入沈珺眼底,被毫不留情地一哂:「果然是掉钱眼里了,捞都捞不出来。」 洛餚淡笑道:「天上掉钱了还不捡?」 说完,听得景昱声音响起,「如今性命攸关,二位还有闲情雅兴。」 「这不是还没死么。」洛餚吊儿郎当地一理衣摆,顺便用眼尾望向景宁,「你的——」 「剑。」景宁倏然提高音量,「景祁曾说,只要它是假的,便不可能抵御镜明的剑意。对吧对吧?」 洛餚话音被截,心说这没头脑怎么突地如此靠谱,转眸与沈珺相视一眼,沈珺无言点头,似正道:「确有其事。」可又无言摇头,像说:「然从未见景宁成功过。」 景昱不信任道:「当真?」 「当然,谢炎可以作证。」景宁朝谢炎挺胸抬头,神情洋洋得意,而谢炎微不可察地一怔,方才「嗯」了声。 「那时我四肢颤慄着渗出冷汗,仍硬着头皮寸步不退,周身灵息灌入剑刃...」 景宁提剑在手,凌空一指,壁上融冰的水珠被震得一晃,啪嗒落了地。 足以使人骇到肝胆俱颤的轰鸣仍自两端争先恐后地压迫而来,几人凑在一块,令空间一瞬像被抽空了,挤得平平扁扁,四下愈显狭窄。 那轰鸣声越近,镜明却越没有动静,蛆一样狂扭的手臂倒如有千钧,同时亦仿若数十条惨青的舌头,试图在众人肌肤舔上一舔。 倏忽一股强势的灵力在通道内爆发,激起的飞尘走石相较岩壁移动之始有过之而无不及,山灵的唿噜立刻似被掐住脖子而变得嘶哑。 「快点,挡不了多久。」 景宁急得满头是汗,甬道两端的岩壁已肉眼可见,甚至连洛餚都正经神色,指尖摸到符箓边缘,「景宁。」 洛餚想说不行便算了,可景宁置若罔闻,豆大的汗珠子滚到下颏。 就好像那流不尽的血倾淌着,草木、碧落、云流…连他们身处的空间都扭曲成蛇影——「吃掉了。」 景宁膝骨发软,汗水流进眼窝里甚是酸疼,再撑开眼皮看那干枯的臂、指,俱变成当时那参天巨木…抑或是绞架。 素衣被染成赭色,数不清的伤痕潺潺淌红,自己双唇张着,可总是喋喋不休的嘴失了声,凉风过耳,裹挟着虺蚺的言语:「你分得清真假吗?」 烁烁冷光首尾追逐,是走不出去的怪圈,不论谁人也只能在其中转圜,先成为圆熘熘的、深不可测的洞,从其中落下几滴液珠,黏在唇边,舐起来带着些苦涩,他忍不住咂了咂舌,尝到一丝撩拨味蕾的回甘。 他像久旱逢甘霖,喉头滚动着咽了好几口,甜味被吞进肚里,可当他抬起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自父亲心头刀口,渗出来的黑血。 经久不绝的梵音响彻五种清净相,和雅深满,周遍远闻,而剎那之间,墙壁鲜血一般汩汩流了下来。 第0105章 硃砂 沈珺急遽按回景宁持剑之手,周遭顷刻恢復原貌,而景宁后背都被汗湿了,像刚淋过一场刀子般的雨丝。 第182页 诸人静默片刻,沈珺负回剑,撂下两字:「我先。」 「我们先。」 洛餚语落已背对长满手的石壁,重心往后一靠,视野最后落在段川和景昱皆紧蹙的眉,他刚勾了勾沈珺的无名指,旋即就感双肩被扼进铁冶般的禁锢之中。 他不由唿吸一窒,那手抓在身上有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它们一点点绞紧,似誓要将皮肤、骨骼、内脏都箍在一起,背后触感变得软如雨后翻过的新土。 不知什么物质漫过鼻腔,四肢百骸皆动弹不得,像被封在水一样的泥里,感官被抽丝剥茧地剖离,纵然向内陷的速度缓慢,那岩壁却好似不存在承载力,就如失重坠落的感受被无限延长。 他少年时曾在悬崖边联想,人掉下深渊的时候会不会像一片叶子,背负无尽长空,被乱流挤压成薄薄的诀别词。恍惚间似乎得到否定的答案,当空气阻力增加到与重力相等,物体的下坠就会变成匀速,而坠落的地方很高,高得他想吐。 洛餚绞尽脑汁回忆究竟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此刻意识弥留之际,倒忽然听见道熟悉的声音,比现在身旁之人更青涩,也更冷漠,语调毫无起伏地诉说着一个陈述句。 「你一介鬼修,我就算『失手』杀了你,又有何妨。」 他猝然睁开眼,在一片混沌中看见崑崙山顶,狂啸的风声中掠过刀光剑影,冰镜剑道点、勾、挑、刺,又横扫一势,灵息随金石相交的「铛」一声重响直蹿而上,腕骨当即痛得几乎握剑不住,视线内寒芒猋闪,摇光就已逼近颈前。 六如顺势卷上沈珺右臂,让长剑近不得、退不得,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当真是一丝犹豫都不带,神情淡淡,目光里似没有他身影半分。 洛餚很少有胸口气闷的感受,不知在那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交锋,垂下的左手毫无知觉,五指却是难以自抑地细微抽搐,蜿蜒滴落的血珠融化积雪,像极了凋谢的红梅。 他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下唇角,「你杀不了我,最多落个跟我一起身死道陨的下场。」 尽管表情被脸覆的假面遮掩,语间寒凉亦清晰传递。 他能分得很清楚,沈珺说这句话时可没有半分捨不得,他是对死亡缺乏些敬畏之心,但又不是成心找死,就算是辛辛苦苦追了近十载才求到缕稀薄的缘分,也不可能让沈珺一剑杀了。 洛餚勐地一旋身,以一刁钻角度挣脱摇光桎梏,正要借遁形诀凌空涉虚,却听那清冽之音忽然反问:「下场?」 沈珺一振衣袖,随舞剑露出截伏在文叔书桌前给他写「心乎爱矣,遐不谓矣」的手腕,一头青丝于挥刺中流转,曾被他缠过不知多少次结的发梢大概早已修剪过了,白雪皑皑中,似浮罩着一层水墨的古意。 若非那长剑在他因分神而避之不及的顷刻再次划过颈侧,他都有些要混淆在今朝与往昔。 摇光在他青面獠牙的假面侧边拍了拍,内里的凹凸铬着下颌角。「我只知用你这种眼神看我的人...」 「下场都不太好?」洛餚一击挑开摇光,「我不会。」 六如再刺出时,亦是毫不留情地杀向心脉,两剑激盪出凛冽的余音,一瞬好似虎啸而谷风至兮,龙举而景云往,凝滞不下的飞雪悬如半圆的华盖,屏障般隔绝外物。 沈珺掌中的摇光当真是变幻莫测,洛餚忆起对方早就说过,若是缘分已尽,执着于往事对修道而言或许是束缚。 无情的剑光让雪色染红,强登崑崙的消耗使身躯异常沉重,山顶严寒钻进皮肤每一处肌理,逐渐令疼痛变得麻木,最先的伤处皮、肉、血都冻在了一块,牵动一下就好像要二次撕裂,剑意如搅着内脏的细勾子,尖尖的倒刺上挂着心肝脾肺,一股脑都捣进了胃里,泛起反胃般的酸胀。 他有点想笑,心说自己既然早已祝过「仙途坦荡」,到底为何来扰人道心,又自讨苦吃呢。 终是眼前寒光一闪而过,摇光只即将要挑开他青面獠牙的假面,六如剑却即刻要刺入沈珺胸膛,可剑前人全然不觉似的,傲气凌人、分毫不退地逼近。 洛餚眼皮一跳,匆忙偏开剑锋,亦避开刃尖,「无情大道果然名不虚传。」 他不欲再做纠缠,正想就坡下驴地认个输跑路,摇光却仍穷追不捨,破空之声堪比天雷,飞溅的雪沫恰如贲星坠而渤海决。 他的头脑在狂风巨浪般的剑意内骤然一瞬空白,浑身重量好似没了落点,四周皆是空茫茫的白,原是已被逼至悬崖峭壁边,万丈高空匍匐于脚下。 「你抖什么。」 沈珺齿间仿佛含着千斤力度,每个字都咬着杀伐冷峻之意,一时不知是因他倾泻而下的气场,还是畏高的心绪让人难以动弹。 洛餚盯着他眼睛看了看,四下里突然变得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悬浮的雪尘浩浩荡荡,潮兴一般从头顶涌过。 洛餚觉得大概是时间太长了,使年少的情愫像酒精发酵,又因求而不得的情绪叠加,由错过而产生的遗憾催化,最后覆水难收。 但青竹有一句话其实说得挺对的。 「我认输。」洛餚尝试动了下左手,不由怀疑经脉寸断,一点劲都使不上,唯有疼痛昭示着它仍存在。 「在下不过仰慕崑崙盛名,特来论道会开开眼界。」洛餚垂眸望向摇光剑刃,发出声干涩的笑音:「你何必这么凶啊?」 第183页 「你仰慕的是论道会?」沈珺漠然开口,用剑转过他的脸,让他的目光无法直视前方。可云海翻腾间的吃人高度几乎要将他拆之入腹,心说这他妈还不如一剑把我杀了。 他身上剑伤看起来可怖,实际摇光却没沾几分血色,基本是登三十六重天时所留,倒是五脏六腑内的淤塞感令人目眩。 青竹曾说:「或许小白早就已经不在了。」 往后在世间留存的,是断绝情丝,唯向苍生垂怜的漌月仙君。 洛餚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荡,心想他离开抱犊山太久,心想他或许应该回家了,可惜现在不是年末报春晓,也并非蒲公草无拘无束因风而起的时节,崑崙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呈现出单调乏味的颜色。 他觉得挺没意思的。 剑尖隔着面具在他的脸侧,他就着这将命脉暴露无余的姿势,挑眼笑了一下。 「后会无期。」 身体穿过石壁后迅速倒栽,洛餚从记忆中收拢心神,稳住身形,仍忍不住勾指算了下日子,跳崑崙前那句后会无期当真是一语成谶,往后没两年他就死了。 一时不知是该说声幸还是不幸,再看沈珺都心觉郁闷,拖着尾音道:「原来仙君大人把刀剑相向称作『点头之交』。」 还「并未有冲突」,他那点谈情说爱的小心思都快碎成芝麻煳了。可饶是如此,洛餚面上依旧状似不甚在乎地摩挲着岩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情绪,一贯打包封箱收敛,塞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说不准过上几天就又忘光了,反正他从小时候起记性就不太好。 洛餚正要故作潇洒地耸耸肩,他与岩壁之间却倏忽冒出个白影,沈珺没什么表情地往面前一站,只说:「我以为那是正常比武。」 不过距离太近,让视线难以对焦,洛餚欲后退两步,眼前人双臂却倏然挂在他后颈一扣,似是思索须臾,贴了贴他的额面,蹭了蹭脸颊,又亲了亲唇尖。 洛餚撩了下眉梢,「你从哪里学的?」 「恋爱九十则。」 如果不是表情依旧平淡,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人夺舍。 他心说早知不问了,环在脖子上的手仍没放开,甚至在后脑勺轻轻一摁,让他下颏搭在颈窝,嗅到一阵很淡的香气。他觉得沈珺可能在试图表达安慰。 「我初修无情大道,是目下无尘,厌我之人不知凡几。」沈珺略显迟疑地停顿片刻,「但你仍是特别的。」 洛餚稍偏了些脑袋,噙着笑等沈珺下一句话,随后听到句:「我想把你的眼睛留下来制成标本。」 他装模作样地倒吸口冷气,说:「真残忍。」 「可我那时竟不觉残忍,就如崑崙所言,万物的本质没有分别,剥一张人皮,和剥一颗荔枝毫无二致。但却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我所坚守的大道产生动摇,才在往后游歷中反覆打磨道心。」 被他们「穿身而过」的石壁上隐约出现道人影,沈珺没再说什么,不过勾着洛餚下巴让他抬起头,不容抗拒地印上枚热度惊人的吻。 洛餚单手撑在沈珺背后岩壁,另一手摸着方才用牙尖给他钉的珥珰,透出胭脂色,像点缀一滴硃砂。 「景宁来了。」 他欲借惯常散漫的语调掩盖复杂思绪,将理不清的心情藏得严严实实。他想也许遗忘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像一段微缩的死亡,磨灭陈旧视听,凿穿溃烂的肉糜,剩下层薄的、徒有形骸的皮囊。 沈珺置若罔闻,只是践行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似用行动反问:「有关系吗?」 他听见景宁咋咋唬唬的大惊小怪,旋即瓮声瓮气地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感觉唇肉被浸透了,似呵出的唿吸化开,转瞬凝作晶莹寒露,止渴般含衔口中,于是景宁又瑟缩道:「...非礼勿听。」 直到沈珺终于觉得烦了,才拎鸡仔似的把景宁从地上揪起来,沉着脸问:「他们人呢?」 第0106章 油膏 景宁将五指张开一条线,目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后知后觉道:「对啊,他们人呢!」 「...我在问你。」 「我记得当时景祁跟在我后面,再然后是谢炎,那些手一把攥紧了我的脖子。」景宁双手扣住脖颈,皱着脸做出个痛苦难耐的表情,「我被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论怎么瞪大眼都是黑乎乎的一片,还感觉——」 景宁赶在沈珺面色愈发阴沉之前干脆利落地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木头人,末了悄悄移步到洛餚身后断绝视线。 洛餚心觉好笑地用眼尾扫他一眼,故作认真道:「我道侣是不是非常温柔?」 景宁咽了口唾沫,识时务者为俊杰地点点头,「非、非常温柔。」 语毕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觉得郝有钱虽沁着三分邪气,行事却像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也平易近人许多,正想说些什么,话头刚冒出尖,忽见他支颔的指在脸侧点了点,笑眯眯地开口。 「少宗主,你现在可是落单了。」 景宁后背登时炸出层毛栗子,下意识后退半步,匆忙按上剑柄的手都哆嗦两下,长剑却似锈住了般,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方觉手掌皆是吓出的冷汗。 洛餚随意用指骨一磕岩壁,袖间便滑出锋利的刃片,于手背翻动时就像蝴蝶振翅,泛着冷光,手上有些浅淡的,犬牙交错似的疤痕,轻飘飘地说我这人只谋财不害命,「不过刀剑可不长眼——诶?」 第184页 奈何话还被说完利刃就离了手,威胁的气势被人一泼凉水浇到底,沈珺两指一抽,「没收了。」 他只好对景宁一摊手,用状似无辜的语调说:「骗你的。」 景宁干笑一声,抱着镜明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珺,「顾...哥,错怪你了,原来你真的是好人。」 沈珺头也没回,「你还是跟着他吧,我不谋财,只害命。」 此番话落,景宁嗖一下躲得与他们足有五米远,连声大气也不敢出,洛餚摸着难得清静的耳根子,环望了一周,亦是置身于相似的、却有些许不同的空间内,依旧是黑岩薄霜,但刚才甬道显得狭长,眼下倒异常宽敞,仿佛陷入极大、极深的洞中,淡蓝的萤光自对角尽头漫射,萤火虫似的一点。 三人原地等待了约莫半柱香,周围仍然没有动静,洛餚不由敲了两下石壁,「岩层有厚度,不排除他们滞留其中的可能,或者被鲛人幻象带到了其他地方也未可知。」 语毕见沈珺眉头紧敛着,宽慰道:「他四人皆是人中龙凤,哪有这般容易殒命,不如先看看我们自己的处境。」 他朝那隐约的亮处一扬下巴,却见景宁猫在墙根角落里,固执地一杵。 「你不走?」 景宁道:「我朋友生死未卜。」 洛餚说:「你一人呆在这儿,黑灯瞎火的,不怕有鬼敲门?」 他看到景宁缩了下脖子,但依然是摇头,镜明出鞘又入鞘数次,才刚恢復些血色的脸在玄铁反光下再度苍白如瓷,仍说:「我再等等。」 洛餚无奈向沈珺打了个手势,并保证小心行事,只身迈向亮源,走得近了,那光芒晕开,才知并非光束,而是颗粒状的圆珠,起起伏伏之中,若水波漫过,昼色透过深海,波光潋滟,斑驳陆离,好一出昏昏梦幻的景致。 洛餚盯着那些圆珠看了许久,忽然记起话本传言「鲛人一族,燃其膏则能长明」,膏呈油脂状,剖自鲛人腰腹。 他抬手一拢,虚浮的光群确实像因燃烧发亮的火珠子,捻在指腹有种古怪的黏腻触感。 这是鲛人的膏? 他续起自己先前被打断的思绪,思索为什么那四人不在此处,虽然目前尚不知晓是到达此地安全,还是不在此地安全,但同样通过那鲛人幻象的石壁,为何去处却不尽相同?是随机的,是顺序关系,还是因为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 此刻景宁叽叽喳喳的话音仿佛再次于耳畔迴响,他曾说:「他们都好奇怪,仙君最近对我笑了足足九次,特别瘆人,谢炎也不跟我吵架,反应总慢上半拍,景祁一直皱着眉头嫌吵,可是我压根没发出噪音,难道他已经进化到可以听见我的心声了?段川嘛...还是冷冰冰又兇巴巴的,反正他跟我们的交流是——零!」 景宁两手比了个夸张的咸鸭蛋,「他甚至都不跟谢炎讲话,天吶,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那几人太沉闷了。」 「漌月仙君」由景昱所饰,而景宁又对这二人再熟悉不过,能察觉异样也不足为奇,他倒是对不周山的崑崙之行颇感兴趣,据他先前猜测,不周山寻了沧澜海圣水近百年,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还是如此恰好,恰好干元银光洞在盟宴掀起风浪,恰好风浪波及崑崙,恰好崑崙要做甩手掌柜—— 洛餚不禁心念闪动,心觉此事有些说不通,如若不周山早知圣水藏于崑崙隐泉,又何必与却月观定下约,要却月观协助相寻呢? 就在此时,他竟在不知纵深的山体内听得一声闷雷响,那一响震天撼地,在空腔内久久翁鸣,旋即立刻见数道影子于光珠逐渐显形,似捧着物什,又似举着长幡,行姿婀娜却怪异非常。 正是那壁画上的队伍。 洛餚半回首,景宁已鹌鹑一样跟在沈珺身后,抬眸看千万颗光珠汇聚,像一条暗流涌动,画中人游于其中,被昏暗背景衬得更如天外星河。 不知怎的,洛餚倏忽想到景祁所言:「他们在迎圣。」 关于鲛人一族的记载仅有《海外经》提及「圣」字,是「由因生果,无血无泪,倒果为因,无坤无明,孽缠二十载,破咒方成圣。」当然,还有野史传记声称鲛人一族受海神庇佑,亦受海神诅咒,病眼不泣泪,其血脉要在弱冠年前取出沧澜海圣水才能消除眼角乌痣,如果未消除,那本就流不出泪的病眼会进一步退化,就此失明。 却不知二者究竟有无关联。 因忌惮方才言灵所引发的异状,三人皆是闭口不语,谨慎随这光怪景象步入洞腔深处,周匝类胚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好似太一开蒙之前的渺茫,投身于寂无秘境,唯光波流转,再加足底亦是黑岩,一脚踏下犹若踩在虚空,从某种程度上言,确是「浩荡不见底」。 走得愈远,几人心下愈觉怪异,极端的黑暗如海绵吸水般,将声音吞了个彻底,连走动时布料摩擦的响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膏珠汇聚而成的光河距洛餚大约两臂开外,足够他观察画中人的一举一动,又留有事态突变的反应余地,不过动影仍是长幡婆娑鼓盪,奉珠人步履裊娜,面庞鲜丽,或因并未有言灵作祟,所以没发生匣子倾翻之事。 洛餚正暗自打量时,却忽觉身侧女子位置变了,姿势偏转,像是哀哀看了他一眼。 他面不改色地转过脸,安静与她对视。 她眉目半隐在光中——按理说光线照射下,能将面庞看得更清晰才是,但恰恰相反,她的皮肉似乎就在光照来的一瞬间失去踪影。 第185页 可一对眼珠仍紧盯着他,乍一看漂浮无依,仔细看才能找到皮下血管,尖利的獠牙收在口腔里。 洛餚又退远数米,这次看见她的体内的脏器和骨骼。 光线一暗,她又变回那行姿曼妙、面容昳丽仿若生人的画中女子,唇边含笑,顾盼生辉。 洛餚似有所感地思忖少顷,这情形就像樽海鞘,生于远海,类胶质而透明,故此得以见体内器官,也许是鲛人一族的独特之处。思及此,他忽尔愣了下神,心想它是「女子」吗? 似乎是因他先入为主,觉得由于身着裙衫,裙裾裹住了双腿,故而下半身皆为长长一条,可或许那并非裙裾... 「他们在看你。」沈珺停了步伐,语气清润却蕴有戒备。 洛餚视线不经意扫过光河长影,不由微愕,万千膏珠黏连不分,于是糖丝一般拉得细长,那些曾在画中的鲛人时而面容姣好,时而透过光仅剩下眼珠内脏白骨,悬于半空似随水流浮动的尸骸,无不若反弹琵琶伎乐天,却妖冶得令人胆边生寒。 它们确实在看他。 原本向前行进的队伍不明何时生了异,已越过他的鲛人转回了身来,就在近旁的侧目含笑,无论是手举长幡的、手捧物什的,还是手握银瓶的皆是如此,穿透身躯的光线投在他身上,引来阵灼烧似的痛。 沈珺问:「你方才孤身一人时可有发现异样?」 洛餚摆首道声无,「这前后不过几分钟而已,纵然是有你们也能看见。」 短短两语的时间内,火燎般的燥热漫过四肢百骸,洛餚心里「砰」地一坠。这感受很像幽冥圣器被煞气撩拨时,身躯内如有火星迸碎,热浪焮得体骨都酥麻,他有种奇妙的错觉,好像身体正在慢慢融化,心肝脾肺俱被煎得蜷缩,皮下的油脂渗透出来,掌心滑腻腻的一片。 洛餚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指腹,倏然想起自己刚才孤身时的所作所为,那古怪的黏腻触感犹在指间,烧得他满额是汗,暗地里大骂糟糕,心想沈珺所言果然没错,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人! 第0107章 洄游 洛餚咬紧牙根,扯平了唇角,让神态变得无恙,「先走吧,趁它们现在仅是『看着』。」 沈珺以身将他与光河中的鲛人隔开了,给他一种好似浑身灼烧感亦有所缓解的谬觉,莫名联想沈珺所言的「标本」。 大抵是无情道的物化写照,不过并非庄生物化本质的忘我,而是「忘他」,沈珺当年既已有如此想,对无情大道确实算是顿悟,顺这条道再修个十来年,或许能匹及玄度凌羽之辈,那些老东西可都活了几百载。 虽然他这人向来没什么抱负,但小白的理想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而这也是他生前苦寻了沈珺那么久,却始终仅是远远观望,偶尔忍不住想套个近乎的原因。他们只不过抱负迥异,要为已成一厢情愿的俗世羁绊扰人道心,显得太自私了。 或者说,他有点捨不得。 抱犊山于他而言就像遗世独立的桃花源,窗框里的月色身影就像诗里称颂的白玉盘,他们只要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很好了。 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应该贪心奢求太多。 油膏在指间被体温融化,此刻他就好似被灌进一百升沸水,或生铁烧红时的半熔融状浇盖在身,痛得他眼前发黑,仿佛一刀剪在视觉神经。 洛餚蓦地记忆离开崑崙之后,他终于回到抱犊山,像漂泊无定太久终于归家的游子,那时夕阳挂在槐树梢头如一颗橙黄的柿子,而日光下的血泊像一块亮晶晶的红豆糕。蒸在张婶竹屉里红豆糕,从入了笼就开始挂念着,却在夹起的那一刻啪嗒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那种心绪落空的无措。 鲜红好像流不尽似的,不断从门缝里奔涌而出,树冠的余晖落起血来,晨昏线刀锋一样破开他的胸膛,风咀嚼心脏起搏的动脉,飞溅的肉糜狠狠甩在他脸上,青竹跌坐在血光之间,质问的是:「为什么你才回来?」 青竹怨恨道:「你回来的太晚了。」 洛餚阖了阖眼,突然觉得一切已锈迹斑斑,瀰漫的铁腥味中似乎出现了几只手臂,曾持扫帚责罚的手臂,曾一把举起他的手臂,曾遥指北天极说「天地广阔」的手臂。臂上青筋是巍巍连绵的高山,变成滞涩的灰色,无法逾越的断崖一般永远横在人生道途的尽头。继而出现几张人脸,曾喜悦的脸,曾落泪的脸,曾经年轻却在岁月雕琢下迟暮的脸,脸上褶皱是潺潺蜿蜒的溪流,褪成枯藁的死褐,他想他确实回来的太晚了,他错过的又岂止是这一瞬啊,他错过的是茫然奔走,又徒劳无功的十年。 他不是觉得后悔,他只是觉得可笑。 洛餚恍惚间听到少年读书声,是知君何事泪纵横的平平仄仄,邈若山河。悬日融化成一滩血液,从大地的边界渗下去,他像给油条收尸一样将他的家人们埋进很深的泥土里,安葬时看到一块被紧攥的玉,篆刻撇与捺,倒像个名字。 再后来他思绪很空,于是算了一卦,算为何至此的原因,卦上写八字命硬,克父克母克夫克妻,一笔一画却好像在说: 求你了,你去死吧。 「洛餚?」 洛餚猝然回神,胳膊一紧,发觉沈珺拽住了他右臂,用手背贴了下他的额头,「怎么回事,你身上很烫。」 他偏过头去,隔着滑落到眼前的汗望了望身侧人,显得如蒙了氤氲水雾,看不甚清晰,指缝薄刃转了两转,刃尖压在食指第一节关节,是方才触碰到油膏的那根指,在他与沈珺笑称「有点疼」的时候勐地扎进去。 第186页 「怎么了。」 沈珺扼住他再用力些能齐根割断食指的手,声调像石头砸进古潭里,沉甸甸的一响。 眼前人如今与不周山月下结界内恍然相似,彼时他似对自己的影子情有独钟,五指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像试图抓住些穿流而过的什么,衣袂翩如冯虚御风,在汹涌寂寥内脉脉流动。 直到忽然抬起眼,才能从孤峯中突显出来。 洛餚动了下被扣紧的手腕,眼眶被水雾迷得酸胀,掌心的汗渍似乎干涸,分明刃片被半路阻劫,却依然变成难看的黑红色。 他又有那种液体漫过鼻腔的,濒临死亡的感受,仿若面皮下的脂肪流动着堵住了唿吸,因而连喘息都变得极度费力。 但他却很轻地将嘴角弯了个上扬的弧度。 也许沈珺骂得对,他可能真的有—— 「没事的。」 灵息自肌肤接触处汩汩涌入,似暮雨清除燥尘,雨珠连成丝将他裹挟,飞鸢的线一般紧紧缠覆,可怎么让人觉得落了地。 沈珺替景祁平息不适时,大半柱香才不过有些气急,眼下几乎是一瞬唇上便血色褪尽,但依旧没放开手,重复道:「雕虫小技罢了。」 洛餚腕上施了些力道,示意自己无碍,奈何对方无动于衷,浩荡灵力充盈四肢百骸,就好像金元宝不是钱般乱撒,撒得看客心疼。他竭力从喉根底挤出几个音节,避重就轻道:「与你无关,是我一时疏忽。」 「既然是道侣。」沈珺不容分说,「那你所有的事,都与我有关。」 洛餚无言半晌,难免心旌波盪,可转念思来,话到嘴边仍是变了调,仅仅道:「我碰了那些珠子,现在大概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不过我怀疑...」 「有人。」 景宁忽然喊了一声,引二人齐齐移目望去,沈珺五指仍玉镯子似的抓在他腕间,颦眉对他道:「别管了,交给我。」 他有些情难自抑的游神,看见几个括苍山打扮的弟子,正要前来与他三人交涉,其中一位或许亦是被这光珠汇聚成河的异状吸引,沈珺还没来得及制止,那人就已伸臂一触,当即「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师弟!」 「烫!好烫...水!」 紧接嘭的落地声响,那人倒地姿势堪称兔起鹘落,一剎不停地来回翻滚,「水、水!」 括苍山四名弟子都摁他不住,只听嘶吼一声干过一声,裂出铁锈剐搔的异响,他尖叫道:「水在哪里...这是水吗?」 「等等——」 沈珺脸色骤变,正要掷剑阻拦,眼见那人魔怔般一头撞进光河里,又受不住高温般勐地弹回来,霎时身体燎起烈焰,数个瞬息之间就将人焚了个尸骨无存。 众人愣怔当场,洛餚感到腕上的手若铁打的锁,灵息灌注得更加激盪,随大周天神气密结,相抱不离,势要将血中污秽攫取涤清。 沈珺眼愈如墨,侧目打量他,思索少顷,突然说:「你我何时成亲。」 洛餚本就心不在焉,这一下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值惊愕之时方觉周身大穴被点,一股浓郁的血腥灌进喉道。 沈珺掌内猩红瓢泼般的落,似是觉灵力不足,眼也不眨地又在腕上割了一条口子,唇边淡淡道:「可惜我不知生辰,不然能让你合名算个八字,挑一黄道吉日。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朝朝暮暮皆为良辰,对吧?」 洛餚一时动弹不得,像在锁妖塔里被镇牢了,不止因穴位桎梏,纵使束缚已解,也没能吐出半个字。 他敛下眼帘,无声念动癒合诀语。 虽效果甚微,但好歹是止住血,末了小指相勾说声好,微扬的唇线若工笔蘸墨勾勒,却不知这「好」应的是什么。 弟子殒命之事一出,括苍山宗徒也失了交谈的心思,三人由景宁代表节哀之意,现下那边走边嘀咕的啰嗦鬼踱步归返,眼瞧着二人转了两转,倏然福灵心至,一指洛餚道:「你方才称他什么?」 沈珺意欲打发他,随口道:「当然是名字。」 「可我听见了,虽然没听清,但你并非叫他『郝有钱』。」 沈珺面不改色:「爱称。」 洛餚轻笑一声,回忆须臾,反应过来,在沈珺察觉他状况有异时确实说漏了嘴。 他压低嗓音,饶有兴趣地戏嚯道:「仙君关心则乱了。」 景宁不依不饶,沈珺懒得浪费口舌,二话不说地拔摇光出鞘。 利剑铮鸣犹若龙吟虎啸,震得景宁腮边碎发直飞后脑勺,着急忙慌地闭紧眼,尔后颤巍巍地扒开条缝,「仙君?」 或许万事万物皆能伪造,与心脉相系的剑却不可能作假。景宁拍了下脸颊觉得疼,揉着面问:「那、那外面那个仙君是谁?」 沈珺无语道:「还能是谁。」 「果然是景昱。」景宁气急败坏地跺脚,「我还问他景昱去哪了,他说景昱去庐州吃豆腐花不带我了,把我给馋的...他这个面白心黑的骗子!」 说罢见那二人头也没回地走远,忙不迭跟上步伐,抱怨之词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在他喋喋不休的聒噪间,行进了约莫半刻钟后,一颗亮斑徐徐穿透暗色,几道光带自昏冥内显形,好像百川入海的交汇,光流所向之处,「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所预示的云宇层楼浮现朦胧轮廓。 宫殿愈近时他们反倒止了步,景宁在所隔的天堑边缘探头探脑,念叨:「登崑崙禁御剑,这天堑完全是难以逾越嘛,我们要怎样才能过去?难道还要长出两只翅膀不成?啊...翅膀!昇州城东的烧鸡翼味道着实不赖——干什么?」 第187页 景宁被沈珺提熘着连连后退三步,远离崖边,收穫一句略含讽意的:「怕你四体不勤,摔下去变成城西的肉饼。」 景宁讪讪讨饶。画中鲛人却依然如常,于珠光流转的斑斓内婀娜似舞,肢体的摆动幅度越发明显,在洛餚了悟那确非裙裾的同一霎那,沈珺已然开口:「是鱼尾摇摆的姿态,他们似乎在游动。」 「那括苍山弟子临死前声称...」洛餚缓缓道,「『这是水』。」 昏暗环伺之下,天堑如若无底的深渊,横跨其上的光河倒像飞跃的桥樑,回顾路途所遇,他们好似经歷鲛人一族的洄游。景宁惑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自蛟龙衔尾之始,泓汯浻澋,涒邻潾,恰若周而復始的干坤太玄,万物遵循守恆的定律,一切终点,亦是起点。」 洛餚朝倾泻不息的「河流」摊平手掌,珠膏迸溅在裸.露的皮肤上,一瞬间就让五指像烧着了生宣纸一样蜷缩起来。 沈珺投来的视线却比这热度更滚烫,紧接他唿吸微窒,眼见沈珺将整条前臂都探入其中,蓦地攥住了奉珠鲛人的肩膀,「景宁。」 「仙君!」景宁哆嗦着拽紧他另一条胳膊,「你疯了?」 沈珺泰山屹立般纹丝不动,在景宁惊叫声中反手将他往内一推。 「进去,别出来,和他们一样,变成『迎圣』的人。」 第0108章 瑶池 景宁浑身抖如筛糠,强忍心尖颤意,无形的光河仿若一团气体将他托起,勐烈的灼烧感竟在其中逐渐被适应。 熬过最初能让人烫掉层皮的热度,紧接就好似置身硫磺泉内,只不过肉贴肉地挨着那面容诡异鲜丽的鲛人令他胆战,情不自禁地向外张望,那一袭素衣就如定海神针般镇住了他的惊悸。 「那弟子会焚身而死,大抵是撞入后又挣扎逃离的缘故。」 沈珺朝洛餚使了个眼色,临行前不忘告知那群括苍山宗徒此番猜测,但他们信任与否强求不得,言尽后便翻身投入光流,甫经浸没,下坠的身躯登时悬浮半空。 鲛人翩迁的衣袂拂过,露出娇艷面孔,连眼角一点泪痣都栩栩生动,皆是俯首低眉,气流如有实质般将他们推远。 沈珺不由回眸,入目之人撞上他的视线,尾调慵懒地黏在一起,混不吝道:「怎么,担心我?」 「担心你掉了队,给擒去下火锅。」沈珺嘴上不饶人,连洒照面庞的柔光都像被冻住了,再次伸手在洛餚额头试过温才融化稍许。 洛餚亦执着他手细细看了看腕上伤,试图转移滞涩的心绪,「大宛列传记,崑崙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 ,周乞又称沧澜海圣水藏于山中隐泉,你觉与鲛人『迎圣』之举有无关联?」 「眼下尚不得而知,我还有些挂心景昱与景祁的处境。」沈珺说罢,忽然道:「别往下看。」 原是三人已随光河流动至无底深渊上空,庞大裂缝像无垠巨口吞噬着一切光线,于此同时,视野目之所及愈发开阔,数不尽的光带徐徐交汇,皆涌向琼楼玉宇。 洛餚稍一打量侧鲛人,只见其面目柔和,瞧上去与常人无异,不过目光空洞,浸润超脱俗世的淡漠,不知是否是「画龙未点睛」的缘故。即使他一路以来都将这些鲛人视作壁画中人,可自脱离岩壁之后,他们并非仅有平面轮廓,一顾一盼皆是立体生动。 正注视间,那鲛人朝他笑了一笑。 「啊!」 洛餚耳朵里当即灌进景宁一声骇然至极的惊叫,听起来已是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他懒洋洋道:「怕什么。」也撩起唇角朝那鲛人眨眨眼,奈何鲛人没甚反应,倒是被沈珺冷嗔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痛。」 洛餚又移目过去,「反正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沈珺觉得他神态有些奇怪,虽仍是对周遭不甚在意的散漫,眉目却始终蒙着层淡淡阴气。 沈珺抬手在他印堂点了下,说:「对。」 「那是当然,有我们文武双全的仙君在,登三十六重天岂不是手到擒来?」景宁洋洋得意,一扫先前惆怅,「等论道会开场我就拉景昱景祁谢炎玩博戏去,之前还以为是三缺一呢。」 话音刚落,景宁就被鲛人掠过耳畔的髮丝吓了个哆嗦,就这样都不忘动着嘴皮子:「郝有钱,你跟仙君是旧识么?我怎么从未见过你?还有,为何——救命!」 洛餚骤然扭头,对上张笑盈盈的脸,冰凉的鼻尖几乎戳到他鼻樑骨。 他脑袋后仰半寸,冷眼注视这近在咫尺的鲛人面貌,敛眉垂眼,面庞红润,不知是光影变幻的谬感还是确有其事,竟觉她唇瓣微微翕动。 他不欲打草惊蛇,于是若无其事地离远,另挑起话题,「不周山要却月观协助寻找圣水,可曾告诉你有何线索?难不成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 「除却我先前提及有关阴气滞涩的消息,没有其他。」沈珺略微一顿,即刻会意,「你怀疑不周山另有所图?」 洛餚未置是与否,沈珺想了想,道:「我与段川相识已有十年,虽不甚熟稔,但也算颇有了解,他眼里揉不下沙子,平素直来直往。」 「确实是了解。」洛餚双臂环抱,「还是你们比较熟,甚至一起骗过『罗浮尊』,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沈珺瞥了他一眼,面色不改,唯眼梢微弯道:「嗯,也就比某人熟谙风月更上一层楼吧。」 第188页 洛餚眼眸一转,装模做样地感嘆:「那歌女舞妓,着实是明眸善睐、顾盼神飞——」 飞来把凌厉非常的眼刀,「都说了我们不熟。」 洛餚就坡下驴道:「那我跟歌女也不熟。」 他二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留心四周异状,敏锐察觉光河流动的速度趋缓,身体也逐渐下降,使人有种「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感受,却在穿楼而过后才能发现那桂宫琼宇俱为海市蜃楼般的虚影。 景宁小小「呀」了一声。 浩荡池水澄澹汪洸,察之无象,寻之无边,气滃渤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恰若晶莹剔透的玉石,温润折射着膏珠的光泽。隐约有乐声传扬,引人侧耳倾听,似缘于周穆王辞别西王母,唱诵云:「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洛餚移目向刚才双唇翕动的鲛人,眉如横黛,秋波流转,方觉歌声正是由他们所吟颂,仿佛于空谷传响,经久不绝: 「将子无死,尚能復来。」 洛餚不免眸色一沉,在虚影映衬下有一剎那的失真。此语并非吉兆,令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再度思起《海外经》所提「圣」字,「由因生果,无血无泪,倒果为因,无坤无明,孽缠二十载,破咒方成圣。」 坤者,地也;明者,目也。 鲛人一族歷经无止尽的洄游,身负病眼不泣泪的诅咒,异族逸闻常因口口相传而披覆神秘色彩,可崑崙瑶池之上,周穆王与西王母的传说可谓唏嘘,是「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以三年为期约定后,二者依依相别,临行前周穆王手植槐树、立石碑,篆刻西王母之名,可惜期满也未能再会,虽然话本之说做不得准,可这一行所遇皆是谶语,难免令人多虑。 沈珺亦是凛然端肃,垂首向洛餚讨回摇光。 「暂用。诸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免真如你所言,有人居心叵测。」 他周身冷冽之意似白缎上的针头线脑般掩盖不住,景宁倒仍是一副雀跃貌,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条光河道:「看来不止有我们,说不准景昱他们早都到了。」 烟雾缭绕的瑶池正中有一方岛,而岛内又有一池,无数趋于浅淡的光河涌向其中,同时四周或举长幡、或捧玉珠的鲛人亦随之淡却,仿若轻飘飘一缕裊裊云霞消散,唯有歌喉依旧婉转。 「将子无死,尚能復来。」 景宁倏地一挥臂,双手拢在腮边做大喇叭状,「景祁!」 洛餚匆匆一睨,在下方瞥见诸多熟悉脸孔,段川谢炎自不必说,还有括苍山一面之缘的郁辞,太宁笔枪「雁翎」之主、太白玄德洞与峨眉诸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再加几位眼生散修,约莫三十来号人,打眼看是其乐融融、相谈甚欢,可沈珺却突然压低声道:「不对。」 他长眉微蹙,「景昱怎么以原貌示人了?」 再仔细望去,景祁垂手立于瑶池畔,景昱站在他身前三步,段川与他对面而立,不知正所言何事,谢炎面容隐于暗中,与括苍山太白玄德洞诸人围成半圆,俱是漠然旁观,好像一圈—— 「看客。」 景宁后知后觉地有些着急,不住念叨道:「怎么了,他们在做什么。」 景宁不由提高音量,引得在场之人皆抬头张望,他试图辨别这些人的神情,却在对上景祁目光时心内莫名「咯噔」一下。 他喊声:「景昱。」可景昱没有回头。 最后落地时根本等不及气流逸散,景宁抱着镜明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却不敢唿痛。 周匝充斥着难以喘息的压抑,极端的、反常的安静像巨石沉重地压在肩头,这种沉默让景宁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他总说段川是冷冰冰又兇巴巴的,不怒自威的气度使他连走到对方身前都要鼓足十二分胆气,而段川眼睫都未震动一瞬,淡然道:「少宗主。」 景宁打了个冷颤,努力捋直身子,以摆出玉衡宗少宗主的姿态,「衡芷尊有、有何贵干?」 段川视线往洛餚与沈珺身上一扫,又不以为意地落回景宁身上,「少宗主来晚了,我便再好心同你解释一番。」 他此言一出,已是静得不能再静的四周居然更是寂静,洛餚无端心里一沉,方悟不止他与沈珺二人,段川往崑崙论道会一放也是只横着走的螃蟹,以衡芷尊之盛名、不周山掌门之高位,这群小辈晚辈,谁敢多言? 只见段川抚弄着停云刀柄,洛餚这才勐然反应过来,一路上都未曾听到环首敲击的金石之声,原是昭示着人如刀、刀亦如人,不遮不掩的环首,已经被取下了。 段川刃锋淬火般的眼神一掠,激起的寒意就如电光流窜过嵴背,椎骨都是一酥。 「寒昭掌门之举有失偏颇,不周山意愿承担过错,在此,仍要向诸位恳切致歉。」 段川略一拱手,竟愿屈尊向一众晚辈施礼。 「但寒昭掌门实是存在苦衷,诸位年纪尚轻,或许无感世道今非昔比,天灾人祸频现,但一切灾厄确有根源,是因阴气滞涩,才引天灾人祸不止,不周山此举,也是为了天地众生。」 景宁不解道:「什么『此举』?」 段川道:「寒昭掌门之行,铭巳掌门之举,皆是为寻沧澜海圣水,弥补阴气亏损之事。」 第189页 段川这话说得暗藏机锋,值得揣摩,洛餚心想他果然不会直言不周山灵脉亏损一事。 景宁仍是不解:「要寻圣水,那就去寻便是了,你们围成这一圈做什么,现在不是应该登三十六重天,参加崑崙论道会吗?」 景宁话音刚落,就感景昱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却未发一言。 他心感奇怪,忽听段川无端重复道:「身为修道者,从筑气结丹的那一刻起,就註定要坚守道心,生为苍生,死为苍生,若能海晏河清,任何牺牲都不足挂齿。」 景宁还没琢磨过来段川此言所喻,便是瞳孔骤缩,刀锋势不可挡地从脸侧擦过,铡断他鬓边一绺落髮。 刀尖直指身后人。 「沧澜海圣水,乃鲛人一族心头血。」 第0109章 菩提 沈珺说:「我们已抵达此行的终点了。」 藏匿山海的崑崙隐泉——望之无迹、似有万顷的瑶池上空是墨岩雕琢的穹顶华盖,缥缈不定的光河如若云中君垂落的衣裾玉带,而风流涌动间的各色霓裳翩跹,那些柔软的衣摆,折出锋利的弧度,好像一柄柄拆骨刀。景宁顺着停云刃上冷芒回过头,撞进景祁疏离淡漠的眼睛里。 「怎么没路。」洛餚玩味道,「黄泉路啊。」 景宁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语气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段川:「世道阴气滞涩,需沧澜海圣水挽救天地苍生。」 「不可能。」景宁声音颤抖道,「你们想要的是圣水吗?你们想要的分明是他的命。」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段川字字掷地有声,刀身不偏不倚,似铁打的罗汉像八风不动,「能为众生赴死,也算功德圆满。」 「那是因为要取血的不是你!」 「如若我有此幸,早已剖心取血,根本等不到今日。」 段川无动于衷,景宁根本挡不住停云之势,饶是镜明出鞘,横在胸前,梵语与其相较仍若残星之于皎月,额角青筋都隐隐呲出,哑声道:「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凭什么就说景祁是鲛人血脉?我们在却月观同窗那么多年,难道不比你更了解么?」 「鲛人一族受沧澜海庇护,创伤可自愈,你敢说你当真不明了?」 景宁心脏勐然一坠,想起万物有灵幻境中那臭蛇所语,慌乱之中不由被牵住鼻子走,脱口而出:「谁告诉你的...谢炎?不对,不可能,谢炎才不会置朋友于死地,弃朋友而不顾,总之你就是在撒谎!」 段川冷淡道:「谢炎不是在这里吗。」 那位于阴暗处的少年向前迈了一步,素来张扬恣意的眉眼朦胧不清。 景宁根本等不到谢炎开口,一路以来的种种异常令他惴惴不安,自顾自反驳道:「谢炎一句话能噎死三个我,他才不是谢炎。」 玉衡宗少宗主处处金贵,胡搅蛮缠也是一把好手,不知段川是被他扰得烦了,还是另有企图,竟顺从地垂下刀尖,不疾不徐地环顾围合之众。 洛餚随他视线游走,那种源自崑崙山孤高遗世的诡异感再度涌现,他只觉每个人的神情都别无二致,倏忽又觉不对,倘若此处便是指向沧澜海圣水的终点,那么最后一句谶语该如何应验? 「阴阳失衡以至天地动盪,干旱涝灾之下,终会使饥荒降至,民不聊生。」 段川衣袍银龙踞墨的鳞甲似淌游光,流经万古,鲜明得仿佛要活过来。 「这些难道是仙门想要看到的?既为修道之人,若不为天地立心,不为生民立命,不以万世太平为己任,又谈何锤鍊道心。」 最后一段谶语,是虎鼓瑟兮鸾回车... 段川一字一顿道:「一个人,和天下人,还需要抉择吗?」 这词句砸坠出铁石铿锵之音,好似虎头铡卡了在景祁脖颈两侧,阒无人声的空荡内唯闻涟漪荡漾,柔和的好似罗帷幔帐因风拂起,缀珠撩拨烟炉里吐出的龙涎香。 景祁听着水波迭起的声响,仿佛外界争执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在场只有景昱与景宁背对着他,因此洛餚能看清每个人的神情,终于读懂那同质化的诡异从何而来,众人旁观他的姿态都冷漠非常,好像心头血当真仅是一瓢水。 此刻洛餚猝然反应过来,原来他们皆为—— 仙,之,人,兮,列,如,麻。 「反正我不同意。」景宁改为双手持剑,力道之大连指尖都是白色,虎口被篆文硌得生疼,急道:「景昱,你说句话啊。」 景昱依旧没有回头。 他话音里几乎染上哭腔,「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一百...」 景昱终于出声,语气轻且慢,「...一千、一万...终究是大于一的,这或许是权衡利弊后的上佳之策。」 他忽然觉得此段话熟悉又陌生,记起景昱在万物有灵内也曾说过「那是审时度势的上佳之策」。景昱总是他们中最聪明的。 景宁想不到自己竟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可沉默却如千言万语般喧嚣。 段川似乎觉得他被说服了,笃重的跫音愈近,在众人生杀予夺的目视下,长刀折射出一种无机质的冷色,而水的波盪声依然如此温柔,怪不得常被喻为母亲的怀抱,他想起挂在爹书房内的画像,岳峙居士永远微笑着,听他牙牙学语、看他蹒跚学步,永远,定格在一层薄薄的宣纸内。 镜明曾为岳峙居士所持,景宁凝视着手中长剑,忍不住去想摩挲过无数次的梵文,菩提是大彻大悟,明心见性,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 第190页 偈中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世上本就没有菩提树,也没有明镜台,那世上又有什么? 不知道。 景宁吸了下鼻子,沉声道:「你们都疯了,谁告诉你们阴气滞涩的,段川如此说你们便相信了?他说景祁是鲛人血脉你们也相信了?他说沧澜海圣水是心头血你们又相信了?凭什么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我以衡芷尊之名担保。」 景宁登时哑火。是啊,因为段川乃话本常客,崑崙论道榜上有名,一柄横刀意气如凝、斩风作裘,义薄云天,修真界敬称衡芷。 段川为人如何有目共睹,饶是他再不愿意承认,这些话从段川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已经相信了。 「让开。」景宁腿肚子抽筋抽得快要麻木,竭力挺直嵴背,「我们要回却月观。」 段川说:「你们已回不去了。」 洛餚听得此言不由心觉怪异。 沈珺与景昱身份交换一事不周山不可能提前知晓,他们要杀景祁也不能不考虑却月观的态度,倘若沈珺执意反对此事,以段川修为至多与他打个平手,就算再加谢炎,也很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强行取到心头血。 那段川为何能够如此从容不迫、胸有成竹...是因断定其他门派弟子皆会贊同此举? 不,也不对,这是个不可控因素,以段川的沉稳性格,不会如此行事。洛餚双臂环抱,藏在右臂下的左手戳了戳身侧人,「你们家『不高兴』快死了。」 其实他心知段川所言有理,但他一介鬼修,又不在乎劳什子苍生的,再说这个世道可不存在神仙,试图以一人之命抵御天道浩劫对于他而言太过个人英雄主义。 此刻镜明在景宁掌中蚍蜉撼树般挥举,奈何微弱的剑风掀不起任何波澜。 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从景宁那坑蒙拐骗的钱也不少,冷眼看人凄悽惨惨戚戚怎么都说不过去,当即施施然自人群中迈出步子,拖沓着尾音唤「衡芷尊」,又掸掸景宁肩上尘,漫不经心道:「哭什么?」 景宁莫名感到紧绷的筋肉一松,终于在强压下转过神来,下意识扭头张望,「仙...」 「衡芷尊所言非虚,我想在场诸位无人质疑。」洛餚不动声色地打断他,「但请容在下斗胆进言,『沧澜海圣水』或许是个悖论。」 段川听罢面色未改,倒是景宁沉不住气,欲叫「仙君」,洛餚搭在他肩头的手稍加力道,使劲一摁,用仅二人可闻的音量耳语道:「嘘,若我磨完嘴皮子还救不了那木头脸,再让你们仙君来动刀子。」 景宁嗫嚅道:「仙君会...」 「会的。」 他说过,欲救天下人,先救眼前人。 洛餚抬首正对上段川审视的目光,不慌不忙道:「事关芸芸众生,还是谨慎些为好。」 「愿闻其详。」 「依据海外经所言,鲛人一族受孽缠二十载,破咒方成圣,此『咒』亦曾记于野史,是病眼不泣泪的传说,其血脉要在弱冠年前取出沧澜海圣水才能消除眼角乌痣,如果未消除,病眼将会进一步退化,从此失明。而倘若沧澜海圣水当真是鲛人心头血,那么这个诅咒几乎是无解的命题。」 景宁抿紧了下唇,刚想问为何,又担心言多必失,硬生生忍住了。 「因为鲛人若是在剖心取『圣水』中死去,那么以圣水洗却乌痣根本没有意义,人都已经死了,又何必在乎失不失明?而如果不剖心取血,那么失明就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取出』二字也值得推敲,至少说明取出之物于鲛人本身息息相关,不是随便其他鲛人的血就可以消除诅咒,可如若当真背负一个相悖的咒言,鲛人一脉还有可能传承至今吗?那岂不是死的死、盲的盲?」 洛餚随手一拢悬浮的流尘,道:「除非这不是一个悖论,沧澜海圣水并非心头之血。」 景宁此刻才觉心率过载,徐徐吐出口浊气,一颗心才落到半空,就忽听段川道: 「还有一种可能。」 他视线冷冽地投在景祁身上,好似极北之地乍起寒风。 「要么是取血后不会死亡。」 洛餚咬了咬牙尖,腹诽这人真是越来越难煳弄,景宁比他反应更大,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气势,即刻提高嗓门道:「剖心了还不死,你做梦——」 「咳。」洛餚干咳一声,「衡芷尊说了这么多,可有问过景祁的意愿?」 好像直到洛餚此番话音落下,众人才注意到景祁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似的。 他分明是要被杀心取血的圣水瓶子,却比看客更像看客,站在空荡的瑶池畔,不知是凝视着泠泠水、还是观望着瑟瑟尘,周身被镀上一层置身世外的茫然,又仿佛侧耳聆听,平淡道声:「可以。」 「不可以!」景宁近乎同时出声,试图以此盖过他的语音。 景祁没说什么,反手用映雪剑在掌心划了道口子,手掌没入池水里,晕开的血色如墨染,再拿出时伤痕已然痊癒。 洛餚不贊成道:「你既然为鲛人血脉,创伤自愈并不能说明什么。」语毕亦划破掌心,瑶池内的水流很是亲昵地交缠上来,吮吸渗出的每一缕鲜红,再摊开手,除却湿淋淋的水渍,掌内再无其他。 还不待洛餚多言,段川就已不容置喙地掷给景祁一把匕首,「若无性命之忧,自然更好。」 第191页 他意欲辨别段川此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可对方投来的目光清明而澄定。 景祁默然接过,少顷才开口:「烦请诸位迴避。」 洛餚盯着他看了看,一挥手道「散了散了」,景祁又伸出右臂,将匕首送到景宁面前,轻声道:「执剑要稳。」 第0110章 将子无死 洛餚袖间滑出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瓶身素而亮,悬在指根轻晃。 撷月盏之月华...盲女泪...鲛人血... 灵蛇鳞。 他记忆有损,对十殿阎罗委他还阳,寻找这四件器物的缘由颇为模煳,但自带着抱犊山零星的记忆重回地府之后,就已有些不愿再找了。 洛餚若无其事地将银瓶再度收回干坤袋内,正要随大流避开这剖心之地,一转身却对上景祁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瞳孔。 「给我吧。」 他轻笑道:「我不想要你的血。」 「谁拿都一样。」 他凝视着景祁双眸,对方神态并无玩笑之意,反而极是认真,思忖片刻,将银瓶一抛,「刀刃刺进胸腔,失血量逐渐增加后,你会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些许神迷目眩,而后渗出冷汗,手足无力,唿吸急促,视野中的景象将慢慢黯淡,随之感到头脑昏沉。」 他在景祁面前一打响指,难得正色道:「千万不要合眼,别想着一睡了之,瑶池水或许能使创伤自愈,却绝对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景祁喉结滚动一下,良久才道:「你试过?」 「我怎么会试过。」洛餚适时打了个哈欠,好像欲藉此将沉重的气氛唿散,「皆为话本杂谈,不过依我看,你爹你娘你七大姑八大姨说不准都是这么过来的,指定没事,莫担心。」 洛餚头也没回地摆一摆手,衣袍若蝴蝶振翅轻盈一掠,景祁目送他背影行远,空中熄灭的膏珠好像落花凋零,纷纷扬扬谢了满肩。 这天底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人,景昱仍是背对着,却也未曾迈出半步,等所有声音皆远淡,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得一声徐缓的嘆息,「抱歉。」 他没说话,回身步入岛中池,水渐渐没过膝盖,并不冰冷刺骨,反而透着拥抱般的温度,转眸看,景宁表情比他还要痛苦上千万分,踟蹰道:「...为什么...」 「我不愿失明。」景祁随意拨弄着水面,一向聒噪无比的人却消了音,他想了想,忽然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柔波荡漾的水流声徐徐扩散,可场景内的沉默如有实质般胶着在诸人心头,半晌,唯闻温润嗓音轻响。 「景宁自幼在玉衡宗,你案卷上书五岁入观,而我十二才离京,算起来,约莫六载。」景昱听见隐约的入水声,心想应当是景宁浸入深潭间,甚至可以想像到他双手的颤抖。 「其中文试一百零五回,武试一百零五回,考核十二场。我犹记得,初次与你们熟络是被玉衡宗主拽去给景宁补习之时。」 景祁淡淡嗯了声,唇中难得多吐出几个字:「我还想同寅盛誉谦谦君子之人怎么能舞出这么烂的剑法。」他垂眸瞥了眼抿唇不语的人,「不过比某位关系户好些,他那都不能称之为剑法。」 景昱不禁莞尔,道:「而我在想,怎么会有人运完剑招刻意停顿一秒,结果还真给你装到了——某位关系户当年可崇拜你了,我们首次参加论道会之时,他大咧咧喊了谢炎一声大小姐,被谢炎揍出十万八千里,后来你跟谢炎比试打了个平手,他就差没把你当亲爹供奉。」 景宁紧张的心绪稍稍缓解,窘然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语间又莫名心尖酸涩,暗忖似乎也并没有过去多久,为何却恍若隔世。 他忽然想到,此次论道会已是游歷的最后一程,有些弟子会在弱冠礼后回归俗世,有些会离观自立门户,或终年漂泊在外,斩妖除魔、潜心大道,愿意留在观内辅导后辈的很少很少。他们就好似同行登高的偶遇者,而一瞬间拨云见日,入目,是苍茫群山万壑,回眸方觉,却月观只不过广阔天地间小之又小的一点而已。 原来人生并非剑道课经法课和不及格的年终考核,跨出这道山门,便宛若独木行舟,无数条选择的支流横在眼前,意味着天涯海角,各自前程,再难共渡。 他仿佛剎那回到万物有灵的洪流,那衰败又復春的绿芜,寻觅终无果的出路,怔怔凝视衣襟上洇湿的痕迹,瑶池水使校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勐然间明悟。 其实他早就已经,不会再有父亲或师长一路庇护了。 景宁有一霎情难自抑的哽咽,梗得喉道胀痛,硬生生吞下,深吸一口气,道:「取血之后...会怎么样?」 景祁摇首未语,解开衣袍,手掌不由抚到脸侧。 皮肤于潋滟波光覆上若隐若现的银鳞,显出不可亵渎的冷冽,周遭一切皆是温和的,他握上景宁掌中匕首,唯它寒气四溢,似比霜锻的剑还要凉上百倍。 景宁竭力克制战慄感,紧盯着刀刃在肌肤轻轻划动,一道血痕就蔓延开来,犹如生长于其上的纹路,可无法令人脑海不去描摹它癒合后的疤痕,似裂缝蛰伏在无暇冰玉,他感到景祁缓缓蓄力,刃尖一寸、一寸刺入皮肉中,殷红的血滚滚流出,没入水中之时又寥寥无影。 他告诫自己手不要抖,可除却手之外,五脏六腑皆在颤动。 景祁平淡提起这习剑十余载,「直到此时,抛去剑道场与寝室,竟无其他好谈。」 第192页 他这般说着,刀刃已经深深扎进了心口之中,声线却没因疼痛有一丝离调,反倒景宁感觉手中紧握的并非刀柄,而是一颗拳拳跳动的—— 温热、柔软,脆弱得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捏碎,血浆四迸飞射、血肉模煳的...心脏。未能觉察自己无声的泪流满面,不忍直视眼前人苦难万千,手上移动的每一厘都在割开胸腔,距离赤心愈近,却隐约离得愈远。 「浑浑噩噩,不知将来要往何处去,可我现在终于明了。」景祁道,「倘若鲛人註定要沦于周而復始的洄游,我便去寻那柄与映雪阁主同坠沧澜海的剑,哪怕大海捞针,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会捞到的。」 景宁忍着泣音说:「那时却月观都已经不在了。」 眼前被刀刃翻搅的肉絮在糜烂溃坏的血光中,几乎将整块湖泊表面染成落红的颜色。 景祁浅淡地笑了一下,呢喃:「...你我或许不过判官命书上的一滴笔墨,天地万物干坤,终究会化作一抔黄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肉下骨骼已然可见,而他的神识和话音都仿佛弱不禁风,甚至会被唿吸吹乱,唯有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如有千钧,好似告诉景宁「执剑要稳」,不偏不移、不容悔改地朝骨缝间刺去,从心头渗出的血流入银瓶。 他最后一句话停留在「亘古不变」,往后仅能听闻景昱不间断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不想让他昏睡过去,温柔嗓音掉入池水像一串易碎的气泡。 泡沫破裂的哔卜声里,频率不一的声波将他裹挟,是「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四肢逐渐脱力,双腿尤甚,似饴糖融化般黏合,肌肤瘙痒难耐,鳞片状的尖利刺穿皮肉,眼前一黑的顷刻,亦霎时明白他确实已经回不去了。 他自以为足够淡然,可事到如今,仍有些难以自抑的遗憾,耳边传来的恍惚成讣告,岁月会将往昔湮灭,洗净世事铅华,飞灰一般地流散于春秋冬夏。他声息已到几不可闻的状态,似乎是即刻被水淹没的虚响,却竭力补全未尽的话语:「方才...多谢。」 「什么?」 景宁只觉瞬息之间天地崩裂,碎幕完完全全地压盖在身上,叫他喘不上气,也丧失心神琢磨其中含义,欲看那因杀心损毁的胸膛,希冀血肉能将它细细弥合,此刻素来和缓的瑶池水骤然掀起波涛,勐烈的撞击将他拍到岸沿。 他在虚虚浮浮间把身前人钳抱得死紧,但水与血灌入肺腔声势实在浩大,耳旁恍若已了无声音,呆滞间被人强拽上岸,脱力跌坐在窒息边缘喘气咳嗽,听不见自己喃喃重复的「什么」,而胸腔内跳动的剧痛钻心噬肝,一声声好像焦雷当空,刚才碧波倾盪的浩劫成了谬觉,血与泪皆无可转圜地陨落渊底,一如水消失在水中,再没有波澜。 他感到手掌抚过嵴背,景昱对他说「别哭了」,但他觉得那只是些雪融化时的液体在夺眶而出,依稀看见崑崙细雪铺天盖地,远比昇州盛大、远比江南皎洁。 而掌间利器较取血前沉重许多,引血槽血迹尤新,大概柄内暗嵌空间储血,他不知后来那银瓶去了哪里,匕首又到了谁人手中,只是一遍遍在手臂上划了数道口子,癒合后再割、割完再癒合,状似要以此证实同门的性命无虞。 正恍惚时,视野内出现张脸孔,英朗无匹、冷峻而崇高,可他竟失了一腔悲愤,不知该责怪于谁。 段川道:「世事没有圆满,顾此难免失彼,前行是一个不断做出选择的过程,苍生...」 他忍不住打断:「你是为了不周山吧。」 段川居然未出言辩驳,一时又是沉默瀰漫,他突然不明白自己从前为何有那么多话好说。 景宁抹了把脸颊,许久才道:「我不信那真的是谢炎。」 谁料段川当真略一颔首,大概是怜悯他如此惨相,缓缓道:「他走了,不周山不适合他。」 景宁嗤笑一声,「是不是对不周山『牺牲』的道义失望了?」 段川很轻地皱了下眉,「他追求的是英雄意气,秉刀行侠,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那样的时候终究是过去了,不周山确实不再适合他。」 景宁脑内隐约浮现九天寒星下,蟠龙暗纹栩栩腾飞的虚影,彼时谢炎一扬鞭,在昼色如焰的远光中道:「不行,我必须回去。」又是一个没忍住,有意要见人窘迫,存心呛道:「你不清楚他心意吗?」 段川站起身,一时亦如肃穆山峦岿然擎天,风骨清华,有人于不远处敬称一句「掌门」,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俯瞰着答声:「我也不适合他。」 第0111章 黄雀 四顾寥落,烟芜蘸碧,瑶池波暖。 洛餚蹲在池畔以掌舀了瓢水,淅淅沥沥滴落在身侧人腕间剑伤,那道未愈的疤霎时消失无踪。 他目睹痕迹轻易被抹去,却不免些许怅然,听见身后有声靠近,半回首,眼皮掀开些睨了睨,招唿道:「衡芷尊。」 「洛公子。」 洛餚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带出道戏嚯的弧线,「衡芷尊这一趟崑崙之行,可谓收穫颇丰。」 「时也,命也。」段川不顾其讽意,「倒不如谈谈洛公子此行所为何事,罗浮尊之名如若在此地暴露,估计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洛餚颇感几分趣味地咂摸他此语,「你如何认出我的?」 问及此时,眸内倒映明灭光影,琥珀色泽宛如勐虎精魄凝结而成。段川只道:「洛公子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本领。」 第193页 这话说起来本是挑逗,奈何从段川口中吐出却是正气凛然,他目光在沈珺面上停留片刻,直率道:「二位怎么又搅和到一起了。」 洛餚浑不在意地点点头,「怎么能叫搅合,有情人分分合合不是常事么?再者说来,我究竟有没有勾结妖道你难道不清楚?」 段川反而道:「这就要问漌月仙君了。」 洛餚心底一哂,暗忖不周山掌门果真都能打得一手好太极,此刻沈珺将他话锋一转,以进为退:「衡芷尊特来攀谈,想必是有事相商,何不开门见山。」 「局势已有八分明朗,我相信仙君亦明白眼下要忧心的事。」 沈珺略一颔首,道:「此次登崑崙不只是为论道会,干元银光洞堕入魔道之事也亟待解决,可灵殊仙主置身事外,又有仙门弟子伤亡,这番残局真不知该如何收场,除此外——」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既然有要事协商,本届论道会规模定是比往年盛大许多,可为何目前仅见到些晚辈?只恐怕...」 沈珺虽未将话挑明,诸人却也读懂他未尽之语。段川接到:「天池、天门乃登崑崙必经之途,二位应当亦见得那魔道阵法,料想诸位前辈是被『调虎离山』了。」 沈珺冷笑一声,毫不避讳地讥诮道:「为获沧澜海圣水,衡芷尊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真好魄力,不愧义薄云天之盛誉。」 他此番带刺的话音落下,一时之间气压极低,连段川脸色都稍显恼意。 周围晚辈虽听不清他们言谈内容,却俱是噤若寒蝉,而洛餚在一旁看热闹似的,心说自己当时还想「波谲云诡,正入彀中」,不料还是小看了魔道计策,险些着了道了,若是深究那阵法,说不准也会被声东击西。 可他思量了一圈,抬眸看那二人仍是寸步不让,别说台阶了,连个对视的眼神都欠奉。沈珺越是忿然,神情倒愈是冷淡,大抵是有些难受和自责,但最后结果是景祁自愿选择,他也怨不得段川。 如此默然少顷,洛餚洋洋打了个圆场:「好。」 段川:「好什么?」 「好一出螳螂捕蝉的戏码,你既已将圣水收入囊中,未着急脱身,不就是担心黄雀在后吗?」他立于段川身前,敛了散漫笑意,「景祁之事是不周山违背与却月观的约定在先,不论是为苍生还是为灵脉,令门派都于理有亏,我一介小小鬼修,虽不甚在意这口头束缚,但仙道行事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否则难免惹人诟病,段掌门根基尚浅,必定不愿承此口舌吧?」 段川眉心微蹙,洛餚心知灵脉一事为不周山绝密,倘若逼紧了,对方不免生出封口之心,随即将唇角一勾,「衡芷尊别担心,不过皆为洛某信口揣测,到访崑崙之前我二人顺路探了一探西凉山,见其灵脉亏损,不由有些忧虑不周山罢了。仙君欲惩治鬼修之众,思及修真界盛赞不周山囹圄森严,又高居仙门之首,想来定有秉公执法的气魄,邃命鬼修之众前去经受落魂钟的考验。」 段川冷声道:「这是借鬼修威胁于我?」 「岂敢。」洛餚轻笑道,「衡芷尊行事谨慎周全,漌月仙君又心思缜密,此事一出,难免互相猜忌,而我嘛——小小鬼修,哪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已将底牌铺得敞亮,足以令衡芷尊见我诚心。」 段川面色稍缓,道:「那洛公子是想...?」 洛餚听见沈珺在他身后暗戳戳嗤了句「油嘴滑舌」,不过又在后背以指书一「心」字,卧钩倒像个飞翘的唇尖。 他忍俊不禁,摸了下鼻尖,「如今你我皆为『螳螂』,何必遮掩,我想知你为何能对取圣水如此胜券在握,可是留有后手?」 「二位...」 洛餚闻声回首,只见「谢炎」在昏暗中道:「有勇有谋,着实般配。」语毕灵息外放,气贯任督二脉,面貌再显现于游光时,颏部下方长髯拂动,赫然已是铭巳的脸。 洛餚暗忖原来如此,一时唇边弧度冷却稍许,似笑非笑道:「以前辈修为,还惧怕个什么?」 铭巳一捋白须,道:「你所言不错,仙道行事讲究名正言顺,否则易落人口舌、自损声誉,不然盟宴之时,那柳惜也不会费劲心思引火不周山,映山也不会欲借与你交手之机,以残害仙门同僚的名义除掉薛驰,可现下他们堕入魔道,倒不用再顾及情理。」 「前辈怀疑是干元银光洞觊觎此次论道会?」 「不止。」铭巳徐缓摇首,「据贫道所知,蓬莱岛主亦深入北地,此外,却月观盟宴所受邀的玉熘仙人、南诏尊使也有心参会,能将他们调离崑崙,单凭柳惜之力恐怕难办,蛰伏者定是修为莫测。」 能让铭巳称「修为莫测」之人,天底下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洛餚不由回忆起先前所腹诽的老东西,心说不会当真「一想成谶」?仙道以玄度观尊为尊,鬼道奉东西鬼帝为圭臬,妖道乃鹤妖凌羽统领,抛却沈珺仍在闭关之中的师尊不谈,东西鬼帝与鹤妖凌羽随意拎一个出来都够吃一壶,他却忍不住有些暗自咂舌,毕竟哪个修鬼道的不想一睹鬼帝风光。 可倘若真是有如此先辈出山,莫说以铭巳修为,就算再加上沈珺段川和他自己,估计都... 沈珺虽然微有愤怼,仍是揣着三分客气:「前辈欲待如何。」 铭巳反问:「你觉得如何?」 「当务之急,自然是护送后辈们安全离开。」 第194页 铭巳抚着长须,「极难,怕是只待我等一离此地,便会落入陷阱之中。」 洛餚随意用指尖拨了拨符箓。铭巳此言确有道理,也正是因此,我方在明,敌方在暗,故而亦不可轻易传送。 他沉吟俄顷,又蓦地心觉有误,他们也并非完全在明。 「衡芷尊与漌月仙君到访崑崙论道会乃明面上的事,可前辈与我又不在计划之中,何不兵分两路,以其『调虎离山』之道还治其身。」 铭巳未置可否,和蔼道:「倘若你要隐去鬼道修为,只怕交手时会吃亏。」 沈珺搭上洛餚肩膀,将人往身侧一带,「不劳前辈费心。」 举止之间清风流转,萦绕极北寒气,衬出几分摄人意味。铭巳若有所思地颔首淡笑:「这无情大道沾染情慾,真是如钱塘江上潮信来,一发不可收拾。」 洛餚以手掩口,悄声道:「他在讽刺你。」 沈珺暗啧一声,亦悄悄道:「我听得出来。」说罢象徵性地一揖,「这辞去不周山掌门之位后,想必前辈清闲许多,难得逍遥自在,就莫要为旁人的俗事缠心了。」 洛餚听了不禁闷笑,心知沈珺这是回敬铭巳多管闲事,铭巳也不显异样,依然蔼然可亲,「你在盟宴自戕问道的魄力无人可及,哪怕自辞漌月仙君之名,也依旧为仙门骄子,不过这勐兽再厉,仍有脆弱在腹,一朝被人觉,难免招觊望,容贫道劝你...」他意味深长,「万事小心。」 沈珺淡淡应了,四人将计策一商讨,虽无法至万全,但已是目前最佳之法。 待铭巳与段川行远后,洛餚悠闲伸了个懒腰,「老狐狸。」 「能登掌门之位,哪有不聪明的。」沈珺徐徐解开缠覆摇光的白缎,「想拿你要挟,真是做梦。」 他拔剑出鞘,凌空一舞,宛若双龙交剪,摆尾展姿,柔力刚劲兼而有之,剑意凛冽果毅,似誓要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尔后翩然落地,回身以眼神一指,「你同景昱景宁一齐待着,既然声称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就将自己护紧点,最好一点伤都不要受。」 洛餚凝视着他神情,觉得他仿佛下一秒就要说「等你回过神来,歹人都被我杀尽了」,而膏珠流转的昏冥暗色,好像疯长出的、星河皎洁的夜。 不过终究是错觉。 洛餚心知沈珺亦明了他不可能当真袖手旁观,但还是应道:「好啊。」说着两手比划了个方形,「护身符收好。」 不周山百年基业,怎么捨得毁于一旦,敌人之敌便是友,忧患解决之前倒不必担忧他们使绊子,护身符防的是魔道异状。 他目送沈珺白裳一掠,好似一缕捕不住的淡影,不由揉摁眉心印堂。 景昱已将各派人数清点,恰好三十又一,段川离开前也与他们嘱咐一番,虽是露出了些紧张神色,但并未自乱阵脚,见了洛餚,有人奇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刚说及此,众人就感一阵震颤。 顷刻间缩地成寸、斗转星移,偌大的瑶池荡然一空,一剎那置身于雪原林海,可望松柏轩邈,天光斜照,描金般笼于疏条交映。 洛餚支起颔道:「黄雀来了。」 第0112章 尸体 破晓晨曦如一场水雾飘渺,茫茫地萦绕雪峰尖顶,天际线仍是昏明交界的烟蓝色,唯有启明星孤自莹亮,而不过数个瞬息之间,冉冉圆日似一轮旺盛的巨火。 霎时日照金山,天光大亮,凌冽剑意勐地激盪开来,飞溅万丈雪尘,洛餚神色微紧,一打响指道:「别发愣了,随我走。」 赶路间隙他指尖掐了个寻诀,并未算到阴鬼或是妖邪,可周身精血却灼灼发热。 那一瞬似盘旋的风都慑于倏然沉冷的气宇,打着旋儿擦过他衣角,他指尖翻转薄若蝉翼的刃片,将周匝景致尽收眼底,心内思量流转不定,暗忖着:干元银光洞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灵脉、圣水,还是论道会? 似乎柳惜所作所为皆是与此相关,至少这一路以来,直到铭巳言「不止」之前,他都是如此认为,但如若柳惜确实引得大拿出手,他却又觉得怪异了。 因为此番行事的投入与回报根本不成正比,他原以为魔道的手伸到崑崙来,无非是忌惮论道会商讨诛邪一事,可只要搅乱此局,便已是效益最大化的结果了,付出再多也不会有更大的收益,他们既不可能直接攻上崑崙,也并非所有仙门前辈皆莅临此会,故而亦不可能将仙道掌舵人一网打尽,纵然退而求其次,杀了段川和铭巳,但落魂钟尚在一日,夺取不周山灵脉也绝非唾手可得之事,那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今疑窦之心一起,洛餚勐然惊觉,那以小周天攫取山川之灵的阵法实则有些许仓促,起码并不隐蔽,用「调虎离山」作为解释固然可行,但逆向思来,亦或许是准备不足的结果。 他惴惴不安的心绪愈发骚动,恨不得将护身符贴了沈珺满身才好,指间翻舞薄刃的频率愈快,几乎连成片银色的花苞绽影。可铭巳那老狐狸打着和蔼幌子的激将法又不能上钩,倘若鬼道修为暴露,光安定下身后这群小兔崽子都会是件棘手事,平白浪费沈珺争取来的时间。 洛餚不动声色地转动目光,晨曦方耀的盛芒已融化开来,湛色晴空缀着积雪般的云。 此刻有朝阳在东,方位并不难分辨,等下了雪线,路便好走得多,也不必再担心御剑之术被人觉察。 第195页 如此行出一柱香时辰,仙门弟子中渐渐有了些声音,小尾巴似的缀在队尾,使他忽觉自己四周安静不似寻常,才恍然发现景宁竟一路都未曾开口,往日一刻清静都难的耳朵根没了叽叽喳喳的声响,居然有些不习惯。 洛餚回眸望去,见景宁神情恹恹,颇为魂不守舍。 他指尖往干坤袋内一勾,银瓶在指根绕了几圈,抛给景宁时划出道潇洒的弧线,「留着。」 「......」景宁双手捧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要?」 「我留人家心头血做什么,又不是沾来卖馒头的,你收着好歹留个念想。」洛餚随手摺起嵩草,问:「他可有留下数语?」 「他说...」景宁顿了顿,「若鲛人註定要背负无止尽的洄游,他便去寻与映雪阁主同坠沧澜海的剑。」 洛餚沉默片刻,将折成鲤鱼形貌的嵩草放进景宁掌中,「心有所向,未尝不幸。」 景宁喃喃道:「那我之所向呢...」 他又问景昱,「那你之所向呢?」 景昱很轻地笑了一下,颊边梨涡显出些安抚意味,却没有回答。 景宁回首远眺崑崙,恰如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穹宇云海翻腾不息,好似红尘滚滚,大江东去,那一瞬仿若浪有千叠,流逝的却不是水,而是淌不尽的殷红血,最后沉淀成时岁河底一颗渺茫的沙粒。 而那被白雪覆盖的、一望无尽的路,每一处蜿蜒、每一道曲折,都在途中写满了欲买桂花同载酒—— 他揉了下眼睛,眼眶干涩得刺痛。 雪沫终究是掩盖了他们的足印,一切痕迹都荡然无踪,偶逢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的剑风余音,洛餚都要微不可察地步履稍滞,忍不住去回想那捕不住的淡影,浮躁的思绪蒙在心头,揉摁眉间的举措越来越频繁。 终于寒气渐消,步入冷杉林带,眼见下山的路途顺遂,再多行半刻钟便能御剑传送,洛餚紧绷的心弦方松稍许,就倏忽眼皮一跳。 他回首将食指抵在唇边,随性轻慢的动作,竟使弟子难免交谈的杂音戛然而止。 洛餚侧耳细听着,向景昱打了个东南方的手势,略一思量,以口型道:「我就不随你们下山了,不过别担心,我会等你们传送后再走。」 景昱缓缓摇首,「洛公子...」 洛餚无奈道:「我这张脸怎么换了跟没换一样。」 「毕竟仙君不可能会有第二位道侣。」景昱道,「我相信他也不希望你孤身涉险。」 「你们仙君那才叫孤身涉险,行了,我会当心的。」洛餚挥挥手,示意会在暗中尾随最后一段路程,便翩然隐于林荫蔽处。 他刻意待仙门弟子走后,仍于原地停了半刻,想一探那煞气来源是否随之移动,但幽冥圣器又突然没了异样,只是嵴背依旧发烫。 趁四下无人,他将灵息随大周天贯通经脉,热流涌过四肢百骸,舒爽直达胸臆。可才徐徐吐出口浊气,喉根的痛感就令人唿吸一窒。 洛餚撩开领口一摸,指腹再印入眼帘时已染上浓烈至极的艷红。 像是那道让他殒命的疤,再度裂开了。 汩汩涌出的鲜血淌湿胸前衣襟,他用半吊子的癒合术堪堪止住血,嵴背灼烧感却愈演愈盛,此刻天色竟蓦地阴沉,飘起细碎的雨夹雪。 他右臂轻甩,执六如在手,拨开眼前一丛障目的植珠,送出张叠成纸鹤形貌的符箓歪歪斜斜地向东南方追去,自己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其后,察觉煞气浓烈了便行得慢些,煞气趋淡便加快脚程,如此又约莫半炷香,突然觉得那煞气来源前所未有地接近。 洛餚心间浮现些莫名的熟悉,一算时辰,景昱他们应当已行至能够御剑传送的地带,刚想寻着方才激盪的剑意折身回返,入耳一声极轻的咔哒声响。 他目色一沉,特意向那群仙门弟子反方向行出数里,而浓厚的阴煞气如影随形。 洛餚才拐过株冷杉,却见倏然银光如蛇逶地,他匆遽后跃,入目一人手持双刀,刃尖疾速划出道银影。 薛驰? 洛餚心神大震。他不是死了吗? 还不待洛餚细想,蕴含八卦阴阳之力的睚眦双刃已势不可挡地刺至身前,他架剑一格,借力翻身,紧接云剑上撩出,玄铁碰撞的金石之声勐烈振撼开来。 洛餚紧盯薛驰与他一瞬交错的瞳眸,口中调侃道:「还活着?」 「难不成你觉得我死了?」薛驰面容仍是阴气森森,不掩鄙夷,「让我猜猜,谁告诉你的?」 六如缠上睚眦一震,直逼薛驰后退数武,他却是乐道:「沈珺?」 洛餚不由蹙敛眉心,薛驰话里存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看来猜对了。我早说过,仙门中人皆是伪君子,他的话你也敢信。」 紧随着唯闻剑声唿啸,洛餚对他此语只付之一笑,以步催身,以身运剑,不借符篆竟也未落下风,正值难解难分之际,薛驰又开口道:「你不觉得你付出的太多了吗?」 他似是意有所指,「如果有人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一定让他尸骨无存。」 洛餚道:「不对啊,如果有人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你不应该自怨自艾,自觉无能,干脆一抹脖子自杀算了?」 薛驰轻啧一声,「我不过可怜你。你何不仔细想想,沈珺当初护你离开沧州有一半是为了却月观,他以言琰身份留你也有一半是为了却月观,他抛下论道会来寻你还有一半是为了却月观。他说他不会放过屠害抱犊山之人,可你觉得他当真是为了你...还是因为心中的道义?」 第196页 薛驰语间稍顿,邪邪一提唇尖,反问:「而如今他要你先行离开,究竟是为保护你——还是同门?」 洛餚被臂上刺痛唤回心神,发出句冷笑:「你想得太多了。」 薛驰在护腕上一擦血迹,淡然立定,半晌却突兀道声:「并非我想。」 剎那疾风拂过,捲起的飞雪流霜遮盖了身前人的面貌,洛餚掌心霎时沁出大量冷汗,待飞霜落定,身前人凝固般的神色刺入眸底,才惊觉薛驰其实从来未发一语。 因为他唇中始终叼含着一枚铜钱,洛餚却听见了人声,说着:「那是你潜意识里的念想。」 其实稍加思量,那些言语确实不可能出自薛驰之口,很多事绝非他能够知晓的。 洛餚一时喉咙干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声带像是绣住了,震动会有铁的腥味。仿佛仍是那流离街头的小乞丐,居无定所,所以看什么都像在漂泊。 人心亦然。 薛驰徐缓向他走近,睚眦双刃垂在身体两侧。 离得近了,洛餚清晰看见薛驰青灰的面色,对方抬起手,竟轻轻搭上他肩膀,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人虎躯一震,他意识到,薛驰确实是死了。 只是这个动作...竟然也有些熟悉。 那人声道:「记得吗?本座曾说,可以让你『将军』。」 洛餚暗自掐着掌心,后退半步,避开他搭来的手臂,「柳洞主。」 「薛驰」却摇了摇头,「认错了。」 旋即只见薛驰背后从容走出道人影,银丝未绾、赤眸如血,生得艷丽不可方物,可并非女子。 洛餚心率越来越快,狂跳不止,好像站立万丈悬崖边、一跃而下的前一秒,极度的恐惧与极度的愉悦交织,不断膨胀、升腾的灼烧感从嵴背燃至五脏六腑,那种要将皮肉烧穿的痛感像婆娑起舞的火焰将他推举上空,才知为何他的寻诀为何算不到阴鬼抑或妖邪,原来来者非鬼非妖,而是尸体。 这天底下最擅于控尸之人—— 他喉头滚动一下,哑声道:「西鬼帝...烛九阴。」 烛阴以赤眸凝视着他道:「本座终于找到你了。」 「你是夺舍了柳惜,还是本来就是她?」 「这重要吗?」 洛餚抽出薛驰唇中铜钱,屈指一弹,道:「不重要。」随之既见薛驰面色迅速衰败下去,他摆出副饶有趣味地观察之相,却是藉此思考周旋之法。 原来魔道如此兴师动众,皆是为...我? 这话洛餚是断断不会相信的,说是为了利用他还差不多,可他在鬼帝眼里不过一介微不足道鬼修,能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洛餚佯作漫不经心地将铜钱塞回薛驰口中,目光移到他逐渐恢復血气的面庞,指尖动作忽而微顿。 尸体... 洛餚恍然大悟,幽冥圣器再如何让他与常人无异,本质上仍是个还阳的鬼,所以他这副身体,终究不过一具,尸体而已。 一具尸体,面对这天底下最擅于控尸之人... 洛餚不由自嘲一笑,恰逢烛阴所言「念想」根虬一样深深地扎进大脑里,说「可曾有人全心全意为你做过什么?」 「全心全意」。 他情不自禁地摩挲喉根的疤痕,强压下去的浮躁心绪再度翻涌,感到烦闷和无法抑制的失落,意识到随着记忆的回笼,从内到外,他都越来越接近于死亡之时。 烛阴仅需信手一拈,他便再动弹不得,思绪就像抽丝般被剥离,逆着光垂首站定,一缕黑髮拂过眉骨,像淋了场阴暗潮湿的雨。 印堂阴气似使瞳眸亦染上几分暗色,使他看烛阴的眼睛仿佛在看自己脖颈上流出来的血,有一种诡异的、垂死挣扎的、迷离而癫狂的美感。 他想他需要降温了,否则曼珠沙华会轻易洞穿皮囊,根须缠绕着嵴椎骨生长,汲取五脏内的养分,将他化作一滩爆裂的肉泥,飞溅在十殿阎罗的台阶上—— 洛餚视野陡转,一瞬跪伏于无间道狱,无形的力压下他的头颅,入目是一种污秽至极的黑红色,只听一字一句,如有千钧:「续命之举违逆天道,这是你应偿的代价。」 第0113章 前尘 他死了。 彼时他于阴阳交界道,茕茕孑立,形影相弔。话本俗说黄泉路生彼岸之花,忘川河搭奈何之桥,桥过三生石,石上箴言:世路役役,最易没溺。 如今亲眼所见,着实不虚。 熙熙攘攘的亡魂自身侧飘荡而过,他沿忘川河畔而行,尽处临渊,深不见底,下为无间道狱,镇十殿阎罗与十八地府,魂魄由此入,算咸功德因果,或分六道,轮迴转世—— 「或投炼狱。」 黑无常领他迈向行刑处,足音像是骨髓一样被蛆虫吃干抹净,脚底暗红的颜色缘于层层叠叠的血肉干涸,再铺上一层新鲜的热糜,柔软得好似顶好的羊羔绒。 有人在嘶吼挣扎中狠狠攥住了他的脚踝,五指铁钳般掐进皮肉里,他步伐因此一顿,紧接鞭笞的痛楚猝然袭来,鞭上倒刺犬齿似的啃咬撕扯,他目视着手腕扣上镣铐,狱卒引颈号道:「剥皮——」 于是闪着银光的、仿若蝶翼的刃游走肤上,好像轻轻一掀,他的脸就会飘落到地面,被践踏进那厚厚一沓的污垢中,不分你我地融合在一起。他想何不将双目也剜去,将双耳亦割去,他既不想看,也不想听,饱受酷刑的囚徒惨相却生生烙印入魂魄里。 第197页 狱卒说:「削骨。」于是利器更深一点地陷进筋脉里,徐徐挑断手筋足筋,大抵是因剧痛而思绪恍惚了,他又想何必呢,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要沦落至此。 顷刻之间仿佛起了风,将一片要在光下才能看清的悬尘撞得零碎,他总觉那些尘埃是一抔黄土的细碎颗粒,随祭品焚烧的灰烬流落到九泉之下,令他记起些什么。 哦,续命。 洛餚自崑崙回到抱犊山,将文叔武叔张婶刘伯的尸首收敛入土,夜观星象,问天地占命理,蓍草更易,卜得一卦,上书八字命硬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妻。 他将那纸命书扔进悬崖深涧里,凋谢的枯叶般落入千仞陡崖,奔过长安坍塌消弭、又平地高楼的街衢,再一次,立于鬼域门前。 却浑身一颤,心底大恸,唇边无声呢喃着:「门...关了。」 他攥紧了掌中的玉,曾挑灯夜读许久,终于从它篆刻的纹理中解出的二字。 素舒。 这是来源于却月观的玉。 他恍然知晓那一卦蕴含的真理,亦明了这死局般,无解的因果—— 那人是来关鬼域门的。 洛餚竭力唿吸着,却仍有些喘不上气,不住去想确实是他害死了他们,如果他当初没有拔出六如剑,没有解开所谓的钥匙,鬼域门就不会重启,或许那人就不会寻到抱犊山,不会遇见那堂屋围院的居所,或许...就不会有今日。 不会被一抔黄土掩埋了往昔种种,而往后只剩下火烬中的纸灰、几幅挂像、一坛没来得及开封的梅子酒,没纳完的冬衣、没炖软的鹿肉,和没磨利的柴刀。 可如若没有这个「或许」,不开鬼域门,小白便早已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洛餚垂下头开始咳嗽,唿吸不畅的肺腔有种灌饱水的肿胀感,他似乎想努力把肺里的水咳出来,一时喉管辛辣刺痛,咳得吃不住力地俯下身去,湿润的液体淌了满脸,一颗晶莹的透明水珠滴到地面,他摸了摸眼梢,定睛才发觉咳出的原来全都是血。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痛苦。 在内脏被扯出纷纭肉丝的剎那,黑无常出现在柳絮飘摇一般的景致中,似被敷上层薄红颜色,道:「吾已寻得与你魂魄相连之人。」 洛餚垂眸凝视着胸前豁口,置若罔闻。 黑无常说「他如今在——」,可他耳畔响起的却是青竹的嗓音,饱含无处宣洩的愤恨,几乎是咬碎了从牙关啐出来:「他在却月观。」 「他依然是天之骄子,是观尊座下首徒,说不准还同杀人兇手交情甚笃、谈笑风生,你凭什么原谅他?」 像是自己下意识道:「他只是忘记了。」 「忘记。」青竹冷笑一声,「他就是什么都没有做。他根本不记得我们,与我们也不再有任何关联,他早就不是小白了。」 洛餚阖了阖眼,听见青竹狠声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许是他太久没有回答,青竹直接攥住了他的衣领,手背因用劲而绷起狰狞青筋,咬牙切齿:「或许你不是犹豫,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倘若没有抱犊山,你早不知冻死在哪个街巷!而他们养了你十几年,如今落了个横死的下场,你竟然连仇都不报?你应该杀光却月观所有人,不,最好还是留一个,让他也尝尝至亲惨死到底是何等滋味。」 洛餚口腔内徐徐瀰漫开一股血腥味,似是咬破了腮肉。他说:「冤有头,债有主。」 青竹的目光顿时就像恨不得把他也杀了。 而他凝视着青竹的神情,与那些话语一样像柄柄快刀。大脑帮他将其封箱收敛,塞进遗忘的角落里,如此,便没有伤害产生。 他继而说:「你怎么不去。」 青竹胸脯剧烈起伏一下,一瞬间泪水奔涌如泉,悽怆道:「我出不去!」 洛餚还是勐地觉得心口难受。不论幻体本体,青竹都离不了这山,他曾唉声嘆气道就算有漫长生命又有何用,在同一个地方呆上千百年,还不如做普通小蛇自在。 他抬起手,将青竹铁铸般的指头一根根掰开,每松开一寸,就好似正默数着。亲生爹娘的病卒、油条的死,幼年抢他粮食的恶犬、隆冬抢他草铺的乞丐、贪污赈济的官吏、拦路抢劫的土匪、在他面上砍了一刀的强盗...如此思来,他有太多的仇要报了。 「我会去。」洛餚指间夹出符箓,「但不是现在。」 是夜,抱犊山游至水西门外,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他攒石占了最后一卦,关于如何才能行復仇之事,谶语落西南坤宫,五行属土,是死门。 青竹沉吟良久,道:「你算错了。」 「如果没错呢。」 青竹说:「那就死。」 洛餚头痛欲裂,紧紧盯着地上那颗眼珠子,在黑无常的絮语声中滴熘熘地滚动,他想起来,那是上轮行刑时从他眼眶里剜出的。 他耳畔在同一时间内充斥着三种语调,黑无常的戒训、青竹的怨恨、自己的声音,说此阵乃万物有灵,「它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容纳世间万事万物。但,它终究是假的。」 青汁说你终于有点志气了,他笑而不语。 朦胧旧忆好似落日熔金,广袤天地陷入一场连绵不绝的...... 秋天。 洛餚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梧桐叶,摊在掌心观它枯黄的脉络。昇州的秋日,下场雨都像末路的蝉鸣,水丝是金灿灿的光针,绣着叶片,串成珠链坠落。他无端地开始游神,耳畔听闻飒然声响。 第198页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向梧桐根部,看见花谢时的枯色铺了满地,忽而被剑风惊扰,盪开一圈似水的涟漪。 涟漪渐渐平静的尽端,拂过衣摆的一角,是素净的霜色。 他静静望了望,收回视线,等所有声息皆远淡,直至月上梢头,流霜一般的月光照在荷塘,鲤鱼摆尾的水声却仍萦绕不去,活泼非常,一听便知精心饲养了多年,而他立于逼仄昏冥的角落,唯恐被人发觉。 如此默然许久,他俯首在碧梧正东南三尺,埋了一颗白子。 黑无常的戒训诵到:「诚心悔过。」 适逢阳间烧来祭奠,白无常牵领着纸扎的僕僮、屋舍和马驹,飞扬的纸钱像地狱里下起了雪,那些来源于挂念之人的弔唁,避之若浼般与他擦肩而过,四周传来些喜极而泣的哭笑,他麻木地感受着剥筋抽骨的极刑,苦中作乐地想钱这种东西,生前没有,死后也不会有,就像他死了,也没有人记得。 黑无常续道:「将功赎罪。」 洛餚懒得搭理,黑无常却说饶是你割魂续命,那命也不属于他,地府终会将其收回。 洛餚才撩起眼皮,黏在眼睑的血液让这个动作都显得艰难,喉咙里漏出几个字音,「如何能不收回。」 黑无常未答。他扯了下嘴角,艰难道:「你特来告诉我要『收命』...无非是有不收的办法...等我松口...何不直言。」 黑无常道:「寻物。阴差不便还阳,然地府又有四件器物要寻,你若替行鬼差,阎罗同意暂缓收命一事。至于魂赴镬汤与不渡轮迴的苦契,可待你将此差毕后,再来赎罪。」 洛餚怒极反笑:「人都死了还要打工?」 黑无常漠然道:「阎罗容你拒绝。」 他的声音至此戛然而止,面貌仍定格在视野内,洛餚耳畔再度拂响的却是柳惜...或是烛阴的语调,喟嘆道:「真是走到山穷水尽、尘寰终结,都不愿放手的固执啊。」 随之涌现的,是却月观万物有灵当中的一刻。 摇光与六如急促相撞时划出凤鸣般的尖啸,长剑刺出的速度快得像一个换气。 沈珺的剑轻而易举地抵在了他颈前,而他身后,是寸步不让的青竹。 在烛阴的弹指之间,那一瞬他们的话语竟无端叠合,沈珺半边面颊还溅着柳惜断臂时的血,却是平静地质问道:「你想死吗?」,青竹眸中映照着落于西南坤宫的谶语,恨声答:「那就死。」 「责任、仇恨。」烛阴纤长食指点上他印堂,循循善诱:「他们心目中都有更重要的事,根本没有人全心爱你。」 洛餚印堂阴气浓稠得能滴出墨色,他的伤口开始崩裂,皮肉开始溃烂,气管被血液堵塞,却能感受到锋利的丝线嵌进喉咙,好似回到生命最后一刻。 他倒在地上,蚂蚁爬过他的手臂。 第0114章 血眸 烛阴凝视着那汩汩涌血的创口,两指一捻,让他双唇抿了枚铜钱,肉眼可见躯体的衰败趋缓。 与此同时,洛餚衣襟内杂色斑驳的玉佩从中出现道裂痕。 「幽冥圣器...」烛阴抚过他后颈曼珠沙华的蕊,魇足般微眯红眸,「好孩子,本座定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言毕怡然折身,扬动的髮丝宛若白银锻造,他并非追逐那群仙门弟子,也未行向剑意如泉涌处,神态悠闲自在,似全然不放在眼中,五指收网般往虚空一拢,便振袖欲行,可方迈出两步,修道者敏锐的五感就捕捉到一抹异动。 烛阴微微有些许讶然,旋即被吊起几分兴趣,「来得如此快。」食指一勾,薛驰已紧握睚眦双刃悍然上前,而烛阴领洛餚藏匿暗处,隐符掩盖所有声息,甚至广袖拂动间聚气成椅,如倚美人靠般屈臂轻支脑侧。 「好冽厉的剑气。」烛阴悠悠评价道,「沈珺总是学不会藏锋敛锷。倘若昨日柳惜于却月观不落下风,今日本座于崑崙又如何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占尽上风?」 此语尽时二人视野内便刺出锋利剑光,天色陡然转暗,隐隐浮起层红雾,强占苍穹一隅,纵然天地无月,有如天狗食月的阴暗之色仍令人寒毛倒竖。 烛阴眼帘微阖,紧随剑光之后飒然出现道人影。 沈珺见到薛驰亦先是微不可察地面色稍紧,一剑挑截睚眦攻势,薛驰的刀法与其桀骜性情一脉相承,交手间不忘挑衅一笑,将铜钱压在舌底,刺尖直逼脉门。 而摇光剑招走向则摆明了不愿多做纠缠,交手中沈珺居然有余力向四下环视,不过眉心一直浅浅蹙着,显出愁恼之意。 烛阴忽而道:「本座应该带你去杀了那两名却月观弟子,这般沈珺的反应才更有意思。」他轻嘆了口气,徐缓摇首,「失策失策,还是不及仙道技俩的皮毛。」 话谈中摇光与睚眦已往来十数招,抹、点、截、刺的此起彼伏间红光愈盛,薛驰俯身前沖,一腿却暗自蓄力,无声无息地侧扫而出,正要踢向沈珺执剑之手。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际只见一道雪光破空飞出,沈珺竟将摇光飞掷离手。 薛驰只觉身后劲风激盪,急忙偏身一侧,摇光剑刃擦着面颊再度迴旋,被沈珺勐然一握,趁其惊愕,片刻不疑地直刺心俞。 但情急之下难免疏漏,倘若薛驰接以几个晃身,抽身急退,这一刺或许能避开命脉,然干元银光洞道义最憎恶懦弱无能者,「退」字于其乃洪水勐兽,薛驰非但不退,反而刀走偏锋,睚眦双刃角度刁钻地迎面而上,利用这招数衔接中的细小漏洞,意图险中求胜。 第199页 奈何此举正中沈珺下怀。 他虚晃一剑,凭渐盈凸顺势东行,剎那红光大亮,令人捉摸不透的剑影变幻愈发虚实难辨,薛驰卯力挡下长剑,刺刀却猝然挡了个空!薛驰眼角挈搐,再一转目,摇光已直直扎入胸口。 可薛驰竟是一哂,沈珺神容愈发冷冽,果决拔出摇光,伤口翻绽暴露殷红肉色,却不见鲜血冒出,当即明白:「你是尸体。」 他冷冷将剑一横,唇边奉承之词咂摸出一番讽味,「鬼帝既然在此,能否赏脸令在下一睹风采?」 烛阴只一捻一弹,凝气而成的空刃便迅疾如电,同沈珺闻声架剑抵御的摇光一绞,撞击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如此,沈珺手腕就已震得发麻,筋骨剧痛。 狂风颳面如刀,烛阴嗓音正若此风,一字字仿佛焦雷当空,响彻云霄:「黄口小儿,竟敢目神?」 天幕蓦然出现只惊骇至极的血眼,半隐没朦胧红雾内,天地霎时由昼入夜,那眼球膨胀性生长于极夜之中,肉丝迸散,恰似颗狰狞肿瘤。 沈珺不由严阵以待。古传北有寒山,逴龙赩只,烛龙吹为冬,唿为夏,息为风;视为昼,瞑为夜,能照亮幽渺之地。 此言说安于西鬼帝烛阴是恰恰相反,血目闭而入昼,睁而入夜,不照幽冥,却通幽冥。 寒风倒灌,雪片飞割,互相粘连的、啃噬的、痉挛的脓团云与淤血气像癔症一般扩散,一时干坤万物如被吞食进正在糜烂腐败的肉喉深处。 光是站立、仰望,就令人感到扼咽窒息。 沈珺掌间摇光一转,朔月迴旋,借冷冽剑意强定心神,朗声道:「尘垢粃糠,竟敢称神?」 烛阴听罢抚掌轻笑,道:「漌月仙君傲雪凌霜,怪不得干元银光洞人人厌你。」 「那又如何。」 沈珺长剑直扫而出,震开三隅刺刀倏然袭击的一刺,又是翻手转腕,雪光凝成一道血线,于薛驰右臂划刻下深深凿痕。 他趁其不备,挑断了薛驰的手筋。 饶是无血流如注之状,薛驰齿缝间仍是漏出一声闷哼,烛阴随手一扬,竟叫那废手爆裂飞溅开去,肉沫凝作漫天血刃,随着天目注视,刀雨似的射向雪衣独立之人。 沈珺足不沾地地飞身一掠,剑意聚成无形无体的半弧,于千钧一髮之际抵挡身前,方才有惊无险地将血刃消为齑粉。 纵然如此,他鬓角却依旧沁出数颗冷汗,不动声色收敛异样。 烛阴依然倚坐,一手支着颊侧,一手食指于膝上徐徐轻点,「何必送死?」 沈珺只道:「他在哪。」 「本座今日心情尚好,未大开杀戒,反倒放了仙门弟子一马,你不感恩戴德?」烛阴避而不答,血目眸色愈深,仿若有无垠海翻涌,眨眼间便可使方圆百里、万物所有俱灰飞烟灭,可迟迟不曾祭出杀招。 烛阴气定神闲地点着指,修炼到大乘无量的境界,杀生便需多加考量,沈珺身上功德太厚,杀了他,反倒于自身折寿,并不值得。但既为仙道中人,那般被虚伪锦衣妆点着,说是审时度势,实则冠冕堂皇,他不信沈珺当真会执意送死。 「好孩子。」烛阴一抬指,令身侧人单膝跪地,摩挲着颈后幽冥圣器的红纹,「别难过,本座迟早会让他下地狱......陪你。」 话音方落,摇光出其不意地斩破一方血雾,剑风不退反进,竟寻得二人隐身之所,生生削去烛阴颊边一缕银丝。 烛阴疼惜至极,惊怒之下杀心暴起,喝道:「废物!」 此语听得薛驰残肢痛如刀绞,睚眦虽仅余一刃,声势仍若翻江倒海,死气沉沉的目中凶戾并现,风驰电掣之间只听一声裂帛,纵使沈珺翩然闪避,衣袖依旧被割下大半。 那里原先有一叶嵩草,眼下却空无一物。 烛阴冷声道:「找死。」 几声悽厉鸟啼刺破蓊郁林木,周匝冷杉在一瞬枯衰,红雾遮天蔽日,那硕大的、令人望之生畏的血眸睁至全盛状态,目光就如无形的利剑,钉入七窍使眼花耳鸣,凿入穴位使灵息滞涩,与千刀万剐相提并论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珺执剑之手都有些颤抖,剑锋所指却是坚定不移,一掌震开薛驰袭来之躯,摇光攫了天地间最后一抹银亮,恰若流星飒沓,疾风拂碎寸寸冰晶,穿透摧枯拉朽的裂缝,好像一场孤据风霜,牵引震天撼地的雪崩。 烛阴再闲坐不住,飞身上前,徒手便攥住了沈珺的剑刃,一时之间黑白两色的髮丝交缠不休,仿佛全天下的气旋都聚集于此,空中的血目与烛阴的红眸一齐逼视着,令沈珺不禁暗自咬紧了牙关。 长剑无力移动分毫,二人竟然皆是面不改色,烛阴见他疏松冷淡的神情,不免火气更盛,反而松了手去,掩唇轻笑,「何必呢?如此得不偿失。」 沈珺将摇光贴紧烛阴颈侧,凝神未语。 烛阴虽任他挟持命脉,沈珺却丝毫不敢懈怠,心知对方若想反杀轻而易举,只是现下不知在琢磨什么主意罢了。 「他与鬼帝相较不过尔尔,您这又是何必?」 烛阴道:「他于你也不过——」 话音未落剑身月相便是白芒猋闪,沈珺并未收敛在乎之意,直言:「很重要。鬼帝杀我二人易如反掌,既不动手,自然是另有考量,何不赤诚相待,争一双赢之法?」 烛阴意味深长道:「任何条件?」 第200页 「任何。」 「可惜,本座已看不上『任何』。」烛阴都不用动手,在天眼灼灼目视之下,摇光就颤得再架不稳。「好孩子,来与旧识打个招唿。」 第0115章 心结 烛阴确实再看不上「任何」。当身负圣名,修为、威望、权力皆鼎盛后,所追求的便唯余下一物—— 长生。 人皇如此,鬼帝亦然。 他只需将幽冥圣器牢牢掌握手中,即可与天地同寿。 烛阴略一扬袖,瀰漫的红雾内,在天际血眸和沈珺目光的凝视之下,一道颀长身影破障而出。 交织的红黑双色明灭聚散,宛若彼岸丛中烟波浩渺,一时竟显得美极恶极,令沈珺记起初识不久所遇的幻境。 那束阴阵中的冤魄牵引出不周山结界的月色,早在他与洛餚为同九尾周旋而共演一场戏时,他就已心知肚明,对方惯常的嬉皮笑脸是个陷阱,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警惕,直到敛去笑意,才会袒露些本性。 本性......那他自己呢? 玄度观尊座下首徒、三届论道会魁首、享漌月仙君名讳的天之骄子,可谓才智过人,实力不俗,修行以来皆是坦荡顺遂,但身居高位者大概有种共性,他习惯万事万物俱在掌控之中,亦曾竭力追求完美和圆满,甚至有段时日几近于病态,正如烛阴所言「怪不得干元银光洞人人厌你」,也算事出有因。 他逐渐变得自傲,觉得世上不会有无可奈何之事,坚定践行着年少立下的誓言——我虽未度,愿度末劫一切众生。 一切、众生。 短短四字,却是包罗万象,实在太过庞大了。 当一人心气过高,不知青天高、黄地厚,便迟早会为自负偿还代价。故而游歷遇陇州大旱,方觉人力无法胜天之时,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陷入循环往復的自责与懊悔,开始怀疑此生所学,怀疑修习的意义,渐渐纠缠成难解的心结,痛恨无能为力、痛恨无可挽回。 他心内自有规束的律令,抗拒并非由他掌握主动权的事物产生,可洛餚大抵是在学堂睡觉都要把胳膊伸过桌案上「楚河汉界」的那种人,并且一打眼看起来毫无靠谱可言,像是去歌楼听曲儿都能花言巧语反讨笔捧场费,可当他欲嗤之以鼻,对方又表现出并非所想的一面。 彼时那眼窝缀着的眸子正如此刻,色犹负暄,却幽冷,视万象皆空无一物般扫过。 他分明架剑扼住了对方命脉,却被反将一军。他说「该我们谈了」,洛餚说「谈情说爱?」;他强迫洛餚低头,结果被拦腰一揽;他意欲套话,洛餚眼帘敛下来,道:「那我为何告诉你呢,漌月仙君。既然你不会杀我,又能用什么来威胁我?」 沈珺难得语噎,自觉失手,但不得不承认,随心所欲的、无序的体验竟令人无端偏恋。 他尝试接纳脱离控制的情绪,接纳心跳过速,接纳思念萦绕,接纳未完成,接纳差一步。他想他应该明白世界不存在极致的终点,行在途中、俱是过程,如此,才有可能走得更远。 所以铭巳言之有误,他于却月观自戕并非问道,而是问情。 情丝所系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飞鸢的线,可如今牵动他心神之人面若冷硬的玄岩雕琢,好似尊自莲台跃下的罗剎,哪怕视线隔着朦朦昏冥,都能见其印堂阴气浓厚。 沈珺却感指腹莫名刺痛,居然比无形的刀剜更盛。 他分明早已注意到洛餚状态有异,又为何.…..为何能心安理得地只身离开.….. 烛阴惬意端详他的神情,不由眼波流转,鲜妍双唇开合之间,宛如天籁悠扬,对洛餚道: 「你来替本座杀了他。」 灵息灌注六如剑身,稳执在手,随洛餚前行步伐自然垂下,反射着细碎的猩红光泽。 恰逢冷风过境,杉木杂草都扑簌簌地乱响,血一般的霰就在彼此鼻息中鼓盪,仿佛将身影轮廓熔成了霭霭赭色,又用手把边缘抹开,因此显得模煳而遥远。 唯有那柄剑,细窄、性韧,淬鍊了悍然无匹的杀气,轻易洞穿薄膜似的烟幕,要浇铸到他心口来。 摇光卯力一挑,两剑摩擦声中勐蹿一股直沁肺腑的寒气。 沈珺胸口发胀,恍然心想原来如此——原来被心意相通之人执剑相向,是如此感受。 而洛餚于却月观,又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索取一个了结,替他圆了那瞒天之谎。 当大阵落下、终随身死消散,又是抱着如何的信念再赴黄泉。 剑风铮然之声犹若龙吟虎啸,沈珺一瞬不移地谛视那近在咫尺的瞳眸,目光凝成锥子在颅内来回碾压。他喉底腥甜,低低喊了一声:「洛餚。」 大约是被风啸盖过,散在了渺渺云烟之中。 六如剑趁其游神,化刚为柔,菟丝子似的死死攀附摇光,叫沈珺有一霎动作不得,焚屠符婆娑的黄纸在洛餚指间燃为粉尘,剎那焰光万丈,霍然爆亮,映照得二人俱是目睒睒如灯,予他的压迫感竟远胜鬼帝血眸,令指尖都不禁蜷缩起来。 烈火融化了终年积雪,亦融了飞泻而下的流霜,化作一场连绵不绝的雨,如同帷幕将他们围困于方寸之间,炽红的光亮使沈珺看清洛餚唇中含咬的铜钱,可那句「尸体」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可吞下去像长满了倒刺,痛彻五脏六腑。 洛餚微张开口,二指捻着,取下那枚铜钱。 第201页 沈珺随之看见喉根伤痕开裂,渗出雨丝沖刷不掉、掩盖不去的殷红。 洛餚指着其中一端,徐徐移向另一端,行迹横跨脖颈,「你说,无人给我弔唁。」 沈珺薄唇轻启,如遭雷击般双臂一颤,几欲接天的烈焰好似锥心泣血,将胸襟烧穿了一个窟窿,露出背后煌煌的天光。 不论如何辩驳,其中一道确为摇光所伤,他也不欲辩驳,并且为此... 常觉亏欠。 沈珺明知他此刻神智不为自身所控,所言所语大抵皆是未得开解的偏执作祟,仍强忍剧颤之意,欲问清他所怨所虑,但一字都尚未能掷地。 「可...」 洛餚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有你了。」 凶烈火舌几乎舐到他的掌心,天与地像自此被付之一炬,可怜焦土。烟瘴令他双眸胀涩,忽而又听洛餚话音,像碎石剐蹭耳膜,曾反覆说:「反正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其实他并不明白洛餚为何总有此问,但既然问了,他也总是回答:「对。」 而原来,对方早就告诉他为何。 洛餚无声重复道:「可我只有你了。」眸光如同一簇燃烧的幽火,六如剑透出诡秘的赭色光泽,仿佛仰天长嗟,空余悲嘆,血目再度于浩浩然盛大若漫天的飞雨流雾中显形,而那焚天彻地的赤焰,艷靡若忘川彼岸的幽冥花。 无形的桎梏束缚了四肢,沈珺在血目俯瞰下再动弹不得,肆流的雨液淌过睫羽根部,像被浆煳煳住了眼刺痛难耐,双唇因过度紧抿而透出石英般剔透的色泽。 沈珺沉默地目视着眼前人踏焰而来,无数流窜的火烬分为两道,在洛餚身前分散,又在他身后弥合。 沈珺清了清嗓子,仍是低唤声「洛餚」。 他倏尔发觉自己竟不及洛餚闯入两仪微尘阵时心切,尤其是当烛阴道:「杀了他。」之后,分明他剑意滞涩、任人宰割,侩子手亦已逼到近前,可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飞逝的流火无限延展、浮动,若零光片羽,微妙地盘桓着,好像—— 曾经如此对望过无数次。 沈珺不禁屏息出神,火焰包裹了他们的身躯,遮蔽了血目的注视,洛餚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的颈侧,像打磨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令威胁与迷恋矛盾地交织。 「我的...」洛餚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说:「祭品。」 沈珺心脏砰地一跳,缓慢垂下眼,极轻地嗯了一声。 洛餚说:「你应了?」 他答非所问,只道:「纵然于九泉之下,我仍会用心护你。」 「...你的大道...」 「那便效仿地藏,尽度六道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而无论前路如何,我都将于你同舟共渡,不计生死。」 沈珺言毕思索须臾,庄重续道:「此心昭昭,日月可鑑。」 他忽感嘴唇一暖,居然是洛餚冷不防蜻蜓点水似的偷了一吻。 洛餚未置一词,烈焰转瞬要遮蔽不住血目的视线,随之六如剑起剑落,滚烫的鲜血飞溅而出,惊起群山巨震。 经久不息的蛟龙哀鸣迴荡九霄,轰隆隆烟尘尽散,除却血眸如初,目视头颅滚落在地,了无生息地倚靠在洛餚足边。 而洛餚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凝滞此刻,连烛阴都愣了一愣,确见摇光死寂,一时怔然未语,继而扬袖,血眸缓缓合目,晨曦重照山峦,流淌于鸦色的青丝。 烛阴眯眸细细打量,末了,无悲无喜地嘆了声:「好孩子。」 却「铮」地一下拨断了洛餚的心弦。 如今障碍已除、圣器已获,所谓天命唾手可得,饶是烛阴也不免懈怠,斜眄着朝薛驰呵斥:「废物。」 他语间以指梳理髮梢,不疾不徐地发落道:「沈珺的尸体乃可塑之才,你替本座收敛了,带回干元银光洞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剧场: 洛餚:(虔诚点香) 沈珺:你在做什么? 洛餚:迎财神。 沈珺:...正月初五是昨天... 洛餚:(合掌闭目)那我拜你。 第0116章 终劫 洛餚听见身后跫音徐响,薛驰亵慢的笑音揉碎在风里,獠牙似的凿破鼓膜。他右臂已断,左臂亦是血迹斑斑,像片片泥泞的、深浅难辨的水域,似正要以沾染污渍之手拾起那颗头颅。 「滚。」 洛餚头也没回,将两指夹的铜钱抿含唇内。 薛驰心间戾气更盛,抬腿就要将首级一脚踢开,可才有些许动作便突觉异样,四肢竟不受控制,像被浇铸在铜浆铁水中,勐地下了一身冷汗。 洛餚毫无所察一般,抚摸在指尖缠绕过无数次的青丝,立雪山之巅、于床笫之间。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什么斩首: 因为死得快,所以没那么痛苦。 美丽的、易碎的、独一无二的...祭品。他要捧到无间道狱,在烈火化一切为灰烬之时,安放至十殿阎罗的宝座,俯瞰芸芸死灵往生。 或许当他魂体坠下深涧就已註定了此刻,彼时芒刺般的怨扎着他,扎得四处漏风,冷意狂灌,好像全世间彻骨寒凉都堆砌于此,倘若无法令圣子浩气清英、高洁出尘,那便让万物都碾灭作尘,吹口气就一併—— 灰飞烟灭。 洛餚怀抱着沈珺的头颅站定,转身对上烛阴血色浸染的红眸。 在雾霰与月食皆隐没后,崑崙余嶂復回岿然傲立之貌,极北寒山仰之弥高,连日光都驯顺匍匐着,像一帘低垂的眼睫。 第202页 西鬼帝烛阴修行数百载,被鬼道奉为圭臬,他的传闻家喻户晓,酒肆闲谈无人不知,说书人话起来十天半个月也讲不尽。哪怕从前各方神圣齐聚,世道最为精彩之时,也是文人墨客不吝挥毫的一笔风措。 如此高人,如此修为莫测,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不是烛阴的对手,沈珺也不会是烛阴的对手,哪怕他二人配合也毫无招架之力。 故而能战胜烛阴的,只有烛阴自己。 那双红眸色泽实在浓艷,令洛餚想起颈窝的硃砂痣。 于是金灿的晨阳一瞬间成了沸水冒出的气泡,膨胀、饱满、随后炸裂,头破血流地乌下去。他的手掌被液体浸泡,从指缝渗流的鲜血落在泥土,开出一些娇嫩的花蕊。 他残存的理智与被迷惑的心神一半一半,烛阴控尸的诀语犹在耳畔,却逐渐被斩首那一剎那的闷响取而代之。大光相一般的血眸冉冉升起,在洛餚身后睁开目。 他听见跫音徐响,禁步轻晃的叮铃声柔和妩媚,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好孩子。」 烛阴的脸色登时变得阴晦莫测,无风自动的衣袍蓄满了冷冽杀意,极致的灵息沖盪开来,令他身侧薛驰当即七窍流血。 烛阴厉声道:「你是何物。」 『烛阴』亦反问:「你又是何物。竟敢亵渎本座容貌,死不足惜!」语罢撼然震袖,衣袂于两枚对视的血眸中翩飞如浪,张扬鼓动。 鬼帝之间,连无言的对峙都振聋发聩,一时天地寂寥无声,微茫山色陷入浓稠血夜。 洛餚无声无息地站立一旁,扮演被慑夺心智的傀儡、无用的祭奠者、没有志气的小小鬼修。周身气血再淤塞钻痛,莫过于骨肉作泥,他浑然不觉,只觉沈珺的鲜血已逐渐冰冷,与他毫无温度的手融在一块。 「虚言妄语,就意图凭此弒神?」烛阴冷嗤声,背后血眸的注视凝成无形的剑阵,于『烛阴』罔效,却在洛餚脸上擦出数道红痕。 他任其渗血滴落,心内漠然作答:「凭...万物有灵。」 『烛阴』扬手挥去,焚风眨眼将万剑寸寸抵消湮灭,血眸又是一番暴涨,烧毁于焚屠符的草木之灵被吸纳其中,烛阴连道三声好,竟祭出胸中骨剑,那节节相扣的利器名唤无鸢,相传源自玄鸟颈骨,在玄鸟妖道寿尽后沦落大荒之隅,被烛阴于机缘巧合之下拾得,淬鍊成剑,融妖鬼两道腐化之气,自此称霸西北海,修真界尊称鬼帝。 洛餚胸骨剧痛,怀中首级都要揽抱不住,脑海内遍遍重复道此乃万物有灵,足以容纳世间万事万物。 就算是假象又如何?只要困陷其中者一刻未辨清真假虚幻,他便一刻为此地绝对的主宰。沈珺已以身为献,引血眸开合轮迴一昼夜,助他得以领悟烛阴的独到手段...那血迹犹存,将白裳染得像婚服,怎可于此前功尽弃。 洛餚胸腔几乎要爆裂的饱胀之感愈盛,此刻『烛阴』亦扼掌于身前,骨剑的虚影隐隐暴露于血肉之下。 一剎好似数不尽的骨刺穿身而出,他不断自我催眠般复述着:「假的...假的。」 怀抱的头颅是假、血液是假、疼痛是假...洛餚神色自若,唯目光中微不可察地透露些阴沉之态。 鬼道嘛,颠倒死生、混淆虚实,欲算尽玄机,炼天地为阵,常修此道者多少都有些神神叨叨。顷刻之间血眸好像与鬼狱门的『终点』叠合,小白——不,小白当然是沈珺,沈珺当然是小白,他只是忘记了,却不代表那一切不曾发生过。至于为何不直言抱犊山之事,一来现在并非良辰,二是斯人已逝,除了给彼此平添痛苦,重提旧事没有任何意义。 而相似的眉眼变幻在阴暗交杂的云烟中,风里飘着削下的血肉,经幡般摇盪,又仿若扑簌的蝶翼迎风震翅,令洛餚恍然明悟: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究竟万物有灵的『匣子』内是假,还是万物有灵外的世界是假? 也许...假的又有何妨,虚幻的最高境界并非杀戮,而是一旦迈入此阵中,便再也分辨不出何为真实。* 在他了悟的一霎,『烛阴』顺利取出藏纳骨中的利剑,稳执在手,二者对立的剑风凝决浮云,仅闻得耳畔轰鸣,足以令江河改道、山峦无棱的剑意倾盪北地,连崑崙钟鸣都被撞得零碎。 思疑间剑招已经到了,删繁就简的一刺,只携两袖劲风,就已遮天蔽日。 不论洛餚曾交手的寒昭、九尾、映山、柳惜、段川、薛驰......更遑论生前江湖绿林所遇的剑侠刀客,什么一剑霜寒十四洲的美誉,在玄鸟骨剑的蔑视下不过蝼蚁尔尔。妖本身就是集天地精粹孕育,以魂魄作为代价,换取了至纯至真的灵性,再加鬼道献祭之法,浩然剑光令千重浮云向两侧盪开,极压之下,洛餚颇有些站定不住,唇瓣翕张着,无声呢喃道:「南枝啊...」 他衣襟内杂色斑驳的玉已尽是龟裂,那块属于「素舒」的玉...被灭抱犊山满门的兇手不慎遗落的玉,原来地府交给他此物,委他还阳确实另有所图。至于南枝,原本于阴阳交界道游荡,与他偶然相识,执意随他云游... 洛餚不欲再想,阵眼承载大阵,厚重的凶煞气皆担在少女肩头,使她不由蜷缩起身子,双手死死拧着裙裾,哆哆嗦嗦道:「天杀的鬼帝...真是狗咬皮影子没一点人味,再也不说要一睹鬼帝风采的胡话了...」 洛餚道:「玉佩碎后,我将续昼予你傍身。」 第203页 南枝忍着牙关颤意,哼一声:「我才看不上,还不如多烧几文钱来得痛快。」 她说罢勐地一个哆嗦,皮肤上汗毛根根倒竖起来,无鸢邪魅的剑气如山体倾压,碎钟也哑了音,洛餚手背上青筋毕现,力道张牙舞爪地杀在指间,指腹陷进柔软薄凉的皮肉才缩爪子般收了回来,『烛阴』也因此消了两分戾气,骨剑横出,是习剑最为基础之法,没让烛阴从剑招中看出端倪。 烛阴试探他来路不成,忿然之气尽显血眸中,许是意欲杀之而后快,那不照幽冥、却通幽冥的天目再度暴涨,洛餚忽觉足底发软,浑黑的泥土和浓艷的彼岸花一齐坍塌陷落,地狱的阴风无休无止地狂啸,好似阵阵哭号,瘆人得要命。 他心内一凛,知这是终劫已至,掀起眼皮睨了须臾,咬紧铜钱朝幽冥一跃而下。 烛阴突觉异状,呵道:「薛驰!」 猝然缩进的塌陷似虫蚁啃噬的洞穴,不尽拉伸延展,腥臭沸水般灌进鼻腔,烫了四肢百骸,热浪直抵嵴背。 洛餚摒着一口气,流矢般射入虚无之中,忽然身形一晃,右肩蓦地被人攥紧。 他转目对上薛驰视线,六如快若蛇蝎地卷上对方脖颈,三隅刺刀亦反应极速地卡在利剑与气管之间,将将留了半指甲盖的缝,不至毙命。 薛驰喉结一滚,竟是生生把铜钱吞入腹中,「我知道你与那虺蚺一样擅用假象,这里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目不转睛,仿佛鬣狗盯紧了猎物。 洛餚腾不出手,偏头嫌弃似的用耳廓蹭了下他碰过的肩膀,露出些轻蔑之色,「那怎么不告诉你的主人?噢,原来是因为你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你害怕判断错误,你害怕失败。」 薛驰双眉愈拧愈紧,显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孩、子。」洛餚反倒勾了勾唇角,「何不提剑自刎?说不准就能验证你猜想的正确与否了。」 薛驰脸色顿时难看至极,睚眦嚼穿龈血地挣扎起来,此时甬道骤然收束,逼近终点,二人眼前白光一晃,水花爆裂声响彻耳道,双双迎面砸落深潭,洛餚一下被激流拍到岩岸,撞了个眼冒金星,薛驰趁此抓着他头髮重重往石上一磕,眼白赤红,喘着粗气道:「我不是废物!」 洛餚闷哼一声,额上锐痛直往脑子里钻。 薛驰发狠地撞击着,只闻砰砰数声,掌下之人似是摔脱了力,紧随几下对准脑门的嗑砸,勐烈的眩晕使身躯软绵,很快没了声息。 他喘匀气,徐徐松开手,四下捞寻着,却是心内惊骇: 沈珺被斩下的头颅...不见了... 正思及此,在一剎那的晃神中,身前已失力浮起之人突然发难,暴起的水浪足有半丈,水花半掩下的面目说是头破血流也不为过,可虽是污秽粘腻,一双眼睛却亮得动人心魄,他仅来得及感到剑光闪过、颈骨剧痛。 随后成为那颗被斩下的头颅,掉落深潭溅起一片暗红水纹。 洛餚目视着他尸躯随暗流没入潭中,很轻地道了声:「你不是。」 清水涤净了六如沾染的血液,再度一寸、一寸地缠回右臂。 洛餚方抬首,便被一只手擦去额面血污,灵息自肌肤相贴处渗入,平息了躁动不安的凡心,与锥心刺骨的伤痛。 他襟中玉佩已碎成齑粉,刚拿出,便消散于半空。 (*参考了一点《克莱因壶》和《盗梦空间》) 第0117章 过渡 廊州边陲,细雪霏霏如盐。 渡鸦于苍茫素色凄凄啼鸣,盘旋数圈,终飞入一寻常屋檐下避寒。 这茶馆招牌凤凰丛,梁木常年浸在茶汤热气中,日积月累泡出些清香滋味。说书人正讲到激扬处,抬杯啜饮时不禁抖出两滴,他嘬唇一嗦,啐去沫子,「话说那三天之前,崑崙一场玄乎骤雪,来去无迹,却引天雷滚滚,诸位看倌可知缘由?」 「似是那干元银光洞...」 「诶,正是。」说书人朗声抖袖:「可孰知这万事缘起,竟要从不周山封山开始。谈到不周山鼎鼎威名,这上到修真界,下到江湖林,谁人不知、又谁人不晓?数月沧州时隔百年天降异象,一时紫气东来、红光万丈,居然是吉厄同天、不知福祸,实是怪哉!」 说书人醒木震声,砰地砸进屏息凝神的满堂静寂中。 他环视一周,蓄意沉吟片刻,方才压低声道:「怎料...原是要变天了。」 座下一白衣道人正慢条斯理地温杯,葱段白的五指提壶,高沖低泡,再以杯盖沿拂开茶沫——被人就着他手喝了一口。 那人砸舌:「好苦。」 道人撩眼睨了睨他,亦垂首抿了小口,半晌清咳声道:「确实微涩...许久未得闲心品茗,手生了。」 恰逢说书人道一「生」字,不过是芸芸众生之「生」,「我等平头百姓,不过芸芸众生中沧海一粟,而仙门本是庇佑一方的福相,试问淮河以北,谁人不以不周山为傲?而这天变得蹊跷,关于事因是众说纷纭,各人有各人的揣测,大都异想天开,但恰好,不才正知这其中玄机,诸位看倌——」 说书人纸摺扇飒然一指,以代利剑威姿,一下引得馆中众人皆探头望去,他得了反应也未多卖关子,了当道:「原来,是不周山丢了位该入狱的罪人。不周山牢狱何等森严,要么是那罪人智武双全,身怀通天绝技;要么是有内应帮衬,才能于众目睽睽下逃之夭夭,且暂按下不表,这其中最为关键之处,便是那罪人身份。诸位可否猜到那逃徒何许人也?呵!正是那却月观漌月仙君!」 第204页 醒木又是一震,「此漌月仙君与衡芷尊并称南北骄子,自是风光霁月,又为何一朝沦为阶下囚?这其中...又牵扯到件浊水极深的旧事。不才见诸位俱是走南闯北、见识不俗的人物,想来定有耳闻九尾狐妖大名,曾于涂山一役翻云覆雨,可惜世间万事讲究一因果,因缘果报,谁人都逃脱不得,饶是狐妖也不能免俗,这九尾被不周山秘密降伏,仙君此行便是沖狐妖而去,谁知竟探得一惊天机密——忒!正是那寒昭老贼勾结土匪,一面受百姓拥戴、一面收恶徒钱财,好事歹事都给他做尽,却月观意图揭发此事,特邀仙道众门派共赴盟宴——这,便是崑崙骤雪的『因』。」 白衣道人听及此,不住转动茶盏,「这说书的怎么什么都知晓?」 他身侧之人撑着脑袋道:「那是当然,本洛公子所书之话本,场场座无虚席,不卖些仙门秘辛,这壶茶钱从哪里来?」 沈珺难得显出些苦恼之意,似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越来越穷了。」 洛餚一时没忍住笑,「因为仙君大人的积蓄都佩我腰上了。」 他勾着续昼盪了个半弧,说书人掌中摺扇亦是一转,正说到「干元银光洞贪图灵脉无获,竟意图指染崑崙」,记起某人的气三天都还没消,探过脸去饰可怜道:「不是我要以身涉险,是那烛阴把我抓去的,我不过将计就计嘛。幽冥圣器烧耗精血,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沦为尸躯,而这一招叫——」 洛餚张开嘴,露出一小截舌面钉着的铜钱,含煳不清地说:「吵床借煎。」 沈珺对他「草船借箭」之说回以冷眼,却在新茶沏好后自先浅饮,才推至他面前,「不苦。」 「干元银光洞联合妖鬼两道之众,暗中设下大阵,引仙门先辈纷纷身陷困局。那一战真是惊涛拍岸、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是那罗浮尊携漌月仙君挺身而出!」 沈珺不禁以掌掩面,台下登时譁然,诸人议论纷纷,有人高声道:「那二人不是假道侣吗?」 说书人摇首道:「非也。二人实则鹣鲽情深、鸳鸯登对,是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却于皓影下,得见月中人。当时罗浮尊勾结妖道之事也是以身作饵,意图釜底抽薪。哈,二人至今还你侬我侬得很。」 「咳,这一段是南枝写的。」洛餚摸了下鼻尖,「你脸红了。」 沈珺:「你看错了。」 洛餚盯着他瞧了瞧,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串略显急促的音,「她说看在仙君捨身相救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原谅却月观欺瞒一事,不过她素来刀子嘴豆腐心,这般说便是已不在意了,不必放在心上。」 说书人提到血眸遮天、红雾蔽日,而眼前人轻轻反问:「那你呢。」 洛餚道:「我能有什么。」 寒地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拂着细如星子的雪沫,那几点洁白自由盘绕,却难免显得漂泊无依——一声兇巴巴地落盏打断他的话音,沈珺不明显地咬了咬下唇道:「想好了再说。」 不一会儿又补充:「若不说,我如何懂你所想。」 洛餚不紧不慢地将脸凑近,「过来些,我偷偷告诉你。」 可当沈珺稍探身,洛餚却将帷帽遮在两人头顶,垂下的纱遮住了这人声鼎沸中隐秘的一吻。 真的没有什么。 就算烛阴所说确是源于他内心,但那些漂泊的、无定的感受,就像偶尔怅然若失一样,不过千头万绪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而所谓流浪,只是因为他家太大,四面墙都兜不住,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岂不美哉?至于到底有没有人全心待他... 他用舌面铜钱钉磨过沈珺上颚,耳畔喘息的间歇是说书人道柳惜已疯、薛驰已死,干元银光洞大势已去,这环环相扣的因,最终铸成了这报应有常的果。令他想起六如抵在沈珺颈边那一刻。 灾厄来临前的祷告或许最为诚恳。 栖身的角落一时仅能闻些暧昧模煳的水音,良久才有清冽人声断断续续道:「那时...我也不愿映山长老再为难你,故而自作主张,想让你更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他蹭着沈珺唇角说:「倘若我不愿回却月观呢。」 沈珺微微一顿,继而道:「那便不回。」 洛餚一手撑在沈珺所坐长椅,稍直起身,「你何时知道那块玉是却月观的?」 「崑崙之行前不久。」 彼此的鼻尖抵在一块,令洛餚能看清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睛,远不如初见时淡漠。「素舒女君,早已逝去近百年了。」 听此洛餚不由蹙紧眉,向沈珺使了个「人多耳杂」的眼色,二人前后站起,风雪在开门那瞬便裹了满身。 沈珺接过他递来的帷帽,倏忽想到什么:「为何是柳惜?」 「据我推断。」洛餚指间夹着的符箓一翻转,「她与烛阴是同一人的阴阳两面,直言鬼帝之名一来无人敢信,二来,若鬼道动盪岂不又给你添乱了?」 「原来如此。」 两人行到雪中岔路,沈珺递来手时,霜气流转一袖,越发风雅蕴藉,「你想去哪?」 而洛餚伸了个不羁的懒腰,垂下臂「啪」一声将两手一牵。 其实去哪里都一样,他仅有一个锚点,已然牢牢握在掌中了。 「我也并非十分牴触却月观,不过这难得八月十五拜月节,想与你闹中取静罢了。你身为观尊首徒,当真能不回去参宴么?」 第205页 「却月观又不是只围着我转,缺席一次又有何妨。」 洛餚唇边噙起笑,道:「那便中秋过后再议吧。」 尽管他还有诸多疑虑未解,尚存阴谋未破。关于抱犊山、关于素舒女君、关于他得以滞留阳间的契机。地府委他还阳所寻的那四件器物,大抵是没机会找齐了。 撷月盏之月华、盲女泪、鲛人血与灵蛇鳞。他之所以不愿回抱犊山,亦正与那最后一物相关。 妖物汇聚天地机缘之造化,好比天底下仅有一只九尾狐妖,这天底下也唯有一条灵蛇。取鳞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暂且不明,洛餚对此曾觉得无关紧要,心想若是他无心取鳞,那鳞片难道会自己蹦下来不成?但经过景祁之事后,连他都不免产生一阵恍惚。 哪怕他并未存心相寻,鲛人血竟仍到了手中。 这一切究竟是机缘... 还是天命? 因而洛餚才避抱犊山如洪水勐兽,断断不愿取青竹鳞片。 除此外,他早便怀疑地府另有所图,近日一连思索了三天,恍然明悟,或许其中同样与鬼域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繫。试想鬼域门关闭后,亡灵魂魄难入地府,生死薄上连帐都抹不平,十殿阎罗怎可能不知此事?无间道狱内戴罪之人恆河沙数,又为何单单委任他借尸还魂? 如若真如他所猜想,鬼域门隐匿抱犊山中,可抱犊山是座闲逸游山,这四件器物也许就是寻山的契机。什么「不收回沈珺的命」皆为幌子,地府目的与那屠山恶徒相同,俱是为鬼域门而来,不过是一开门一关门罢了。 而他们——不论是文叔、武叔,张婶、刘伯,还是他自己,抑或是沈珺,那堂屋围院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已经死过,就像被洪流裹挟的蚂蚁,分明身不由己,却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洛餚用力阖了下眼。 心说抱犊山之事早就过去了,文叔武叔张婶刘伯或已轮迴转世,各自有至亲至爱陪伴身侧,不必再为他们劳神费力,也算是些许慰藉。 洛餚被掌心暖意唤回心神,灵息涌入融化了睫羽沾染的流霜,竟似一颗透明泪痣般缀在眼尾,很快被人不着痕迹地揩去。 「我本已拟定了请期礼书,但既然你说不回却月观...」 沈珺话音未落,就让洛餚撩开了帷纱,他轻拍那不安分的手,「做什么?」 洛餚装似无辜道:「掀盖头啊。」 「...我都还没提亲。」 「我代我爹我娘我七大姑八大姨同意了,删繁就简,就差一壶合卺酒。」说罢将他一揽,「走吧——啧,这天怎么黑得这么慢啊。」 第0118章 沈珺 什么时候知道那块玉是却月观的? 其实很早,早到...洛餚为防南枝有异,在九尾幻境中将玉佩递给他代为保管的那一刻。 不过当时他并未多想,确实是直到崑崙之行前,才从中回味到「素舒」之名。而素舒女君,也的确死去近百年了。 身前人猝然回首的发尾扫过他下颌,触感像柔韧的马鬃,垂眸看,掌中被塞了支蜜色的糖画。 「尝尝?」 洛餚用牙尖咬掉锦鲤上摆的鱼尾,咔哒一声清脆爽利。沈珺摇了摇头,两指撩开他额前碎发,那被砸伤的疤痕已消,连块凹凸不平也无,可有如此灵丹妙药,他颈间的伤却仍张牙舞爪盘踞着。 洛餚用脸颊贴了下他指尖,问他:「想什么呢?」说这话时唇边蓄着笑,眉眼垂敛,活像为一讨佳人喜的青涩小生。 故意的。 沈珺心如明镜,洛餚是故意留着那条疤,作为让他心存愧疚的锁链。自己也早已明白那惯常的嬉皮笑脸是个陷阱,映山长老曾直言此人狡黠,你切莫上当受骗。 「若嫌太甜,不如尝尝我唇边的?」洛餚稍俯身凑近,睫羽几乎扫到他脸上。 他不由屏息,将亲吻印在唇角。心想这或许是他的甘之如饴,又或许是...洛餚的作茧自缚,毕竟当洛餚以指划过喉根,对他说「我只有你了」的时候,他第一瞬间所涌上的念头是——太好了。 细雪绵绵,帷帽白纱与素衣拂动相得益彰,更添风清意远。 沈珺神色淡淡,似融于令人见之忘俗的冷清,远黛是挥毫墨色,前景是飞霜留白,勾勒好一出水墨丹青。偶逢过路人嘆声真乃谪仙般的人物,可孰知他心内的盘算杀机迸现。素舒女君已死近百年,断不可能行下屠门之事,约莫兇手另有其人,而抱犊山,就算洛餚不回,他也会去。洛餚所言不错,他这人确实记仇得很,那恶徒必须死。 当然,倘若洛餚执意不愿...那便还是作罢。 此时他耳畔传来声十分刻意的嘆息:「仙君怎么又变哑巴了,这样显得我很聒噪。」 「哪里聒噪。」沈珺顺手将糖画递到洛餚嘴边,「可想去长安燃灯观月?」 「现在?」 「嗯。」沈珺颔首道:「观潮壮志、燃灯观天、踏月彻晓,眼下虽赶不上江潮,却恰逢天昏燃灯,仿若星河壮阔,值得一赏。」 洛餚嚼着糖画思忖须臾,指间夹出张符箓,刚要道声好,末了又把黄纸收了回去,「还是御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你不怕?」 洛餚眨眨眼道:「这不是有仙君在。」 他话音方落,沈珺便感腰间一紧,侧目去看,洛餚甚至已经闭上了眼,但还不忘咬他那个鲤鱼糖画,摇光稳载二人没入云端,将重峦叠嶂的崑崙雪峰遥置身后。 第206页 洛餚下巴抵着他肩膀,「却月观每逢中秋都做什么?」 「一日休沐假,弟子中仍有族亲的大多会回家团圆,无亲无故的便留下参加赏月宴,曲水流觞、一觞一咏,不过是以茶代酒,以云游见闻代诗词歌赋。」 「可还有趣?」 沈珺想了想,说:「挺热闹的。」 洛餚拉长尾音地哦一声,好像矛盾地裹挟在喧嚣和静谧内,风嗥对于他来说很是骇人,可此刻尘世间仿佛唯剩他们二人。 「你喜欢什么。」他把沈珺因风撩动的髮丝拢着,压在彼此紧贴的身体之间。「风花雪月、江河湖海?」 「这些听起来倒是你会倾心的。」沈珺放缓了御剑速度,使得这一行好似漫游,身后人调笑道:「你莫不会就喜欢救人吧?」 「那岂不是恰好,待你将风月无边的景致览遍,回首一看,我已将歹人杀尽了。」 言及此,沈珺身形微顿,只觉洛餚双臂将他揽得更紧,仿佛要挫进骨肉里一般。 沈珺在洛餚手背轻拍两下,以为他是因恐高而如此,洛餚却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今日突然想食碗鸡汤面,最好是肥鸡傍着山珍,煨煮得软烂些——你要不要试上一试?我开小灶给你煮碗素面,或者就加一勺汤底,不算荤腥。」 沈珺若有所思地默然片刻,待洛餚将自身手艺卖弄得好似王婆卖瓜,夸出朵朵大言不惭的花来,才憋着笑状似勉为其难地应下,心说不过是些身外小事罢了,这荤腥酒的戒令,就好比所谓大道的断绝情丝,不过是酒肉穿肠。 敢把大道譬为酒肉,天底下可能就仅有他一人,彼时映山长老听闻他此言立刻火冒三丈,「砰」地将牙笏砸了个粉身碎骨,「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声声斥责像闷雷炸响,碎星迸溅在他蔽体的校袍,好似一瞬腾起焚烧贪痴嗔慢疑的业火,使他变得赤裸而难堪。 「竟于盟宴自戕、敢胆辞仙君之位,你如此行事,置却月观声誉于何地?跪!」 他纹丝不动,映山长老怒极反笑,冷声道:「罚。」 唿啸疾风送来戒鞭抽打的厉声,声声如电,他却反而茫然了,心想那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遥远地传来,既似戒尺督促下行若游龙的剑气飒沓,又似旁观他人团聚时阖上的屋门响。可凝神静听,才知两者皆非。原是宗主断续飘渺的咏嘆,吟诵无情大道首语的圣训。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师祖牌前,不跪不敬。」 沈珺仍稳如泰山。 他平生唯一一次双膝落地,是跪在师尊身前,转述陇州大旱,自责无能为力,说我所学毫无用处,我救不了他们,「弟子让您......失望了。」 「沈珺 ,贫道对你太失望了。」 沈珺双手勐地一颤,大概是汗液流入耳道,就像迎头泼下、不慎灌进的凉水,戳不破的膜一样将长老训斥言辞封堵在内:「禁闭、思过。」 尊长威姿从他余光徐徐掠过,唯一人如抚乳儿般摸了摸他后背鞭痕,却激得他伤口更痛。映竹长老语重心长:「珺儿,你所修乃无情大道,吾等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你好。你是观尊首徒,将来必定要继承大统,段川与你年纪相仿,并称天馈之资,他能为不周山与其师『对薄公堂』,你难道不能为却月观捨弃这儿女情长么?」 映竹长老又重重摁在他的胸襟,「甚么道心不定,甚么既无能担仙君之名,亦无力统筹正道,皆为一时气话罢,你可知观尊为何要将摇光予你作弱冠之礼?不过因自古将剑喻为骨,人如剑、剑如人,摇光是一柄好剑,好剑要宁折不弯,永远一往无前。」 「珺儿。同门、师长、黎民,皆目视着你呢。」 沈珺听见他说:「莫要再让我们失望了。」 嘉荫正殿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一时唯剩烛火婆娑,残席空旷。剎那仿佛回到他初拜师门,孤身立于大殿正中的那一刻。 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就好像诞生于「无」中,想不起自己从何而来,父母是否尚在,是否还有亲朋挂怀,心觉许是前缘已尽了罢,于是便洗髓入道——不,他仍记得些许,记得疏短的雨,记得凋敝的树,记得槐树上恣意的...麻雀?又或是牵挂着他所有目光和心绪的人,像那种因为断了线,而飞得很高很高的纸鸢,分明禁锢在长空,却显得如此自由。 大概也是洛餚吧,这太好猜了。那青竹似乎认识他,而洛餚与青竹又是旧识。 月绣楠竹的校服因染血而沉重几分,压在沈珺肩头,叫他有些喘不上气,零碎思绪雪花片般闪过,被他规规整整地收敛,顺序捋起自己真心所求。 一个人人闻而颂之的圣名,还是一条坦荡通天的仙途? 可是这多么矛盾,他分明视声名为身外之物,行世问道亦不是为了成仙—— 啧。 沈珺掌中利剑一转,回首将殿门斩了个四分五裂,殿外看守的弟子被吓得一怔,目光躲闪道:「仙、仙君。」 「劳烦你告知映山长老,我想清楚了。」 他语毕绝尘而去,纵然鞭痕渗血晕染衣袍,嵴背依旧挺如青松,好像一阵冷风拂面,随即停于阁楼檐下,屈指敲响景昱寝室屋门。 咚咚两声。 洛餚叩着桌台,氤氲升腾的热气都阻不住他探近的脸,「快试试咸淡。」 第207页 沈珺筷尖在那安稳卧着的素面一沾,「怎么,难道你也没放盐。」 洛餚笑得双肩直耸,「为何用『也』?」旋即想到那碗梨汤和儿时没油没盐的面疙瘩,灵光一闪:「你莫不会在外风光霁月,到厨房内却分不清白糖与盐,所以干脆选择不加?」 他见沈珺一声不吭,誓要以眼刀威胁,还硬是顶着那灼人目光拆台道:「你就不能先尝一尝吗。」 沈珺说:「有辱斯文。」 洛餚说:「又没人看着你煮。」 末了受了沈珺十分不悦的一句冷哼,欲盖弥彰地捻了捻略感发热的耳廓,「就你聒噪。」 洛餚佯作可怜兮兮道:「仙君天黑之前还说我『哪里聒噪』,眼下又嫌我烦了,变脸变得可真快。唉,男人心,海底针——」 他摆明了有恃无恐,反正沈珺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至多跟景宁一般收穫声兇巴巴的「闭嘴」,倒没想沈珺将碗向他面前一推,夹了筷素面条送到唇边,「我心不只是海底针,还是枕边刺,当心我半夜把你嘴给缝得严实。张嘴,再不吃就要坨了。」 第0119章 祭月 修仙者虽有习辟谷之法,可归根结底仍是会死会伤,纵然相较于凡人已不甚在乎口腹之慾,偶尔需食以充飢在所难免。这热腾腾的汤水饱肚,倒消减了大半风雪路途的疲劳。 京畿道并无霜色,仅是秋爽,凉风习习像冰丝绸缎柔柔地裹在身上。 往国都愈近,夜反而愈显得亮堂。进了金光门,不远便是西市,不过商贸繁华,各商铺早已不严格依照坊市制度拘泥于此地,市集平日里也就成了摆设。 「早几月长安还有宵禁,今日拜月节,各门各户倒是敞开了热闹。」洛餚随手拨动灯笼垂下的流苏,高束的发亦若垂穗丝丝流转。 沈珺不解风情地一偏头,「拂我脸上了。」然莫名又想,玄色于洛餚确实有些沉闷,尤其是他转眼就在一年轻女子面前翩然站定。 沈珺将剑柄抵上他后腰。 洛餚顶着背后两束吃人目光,娴熟话术吐出来干巴巴的,本是自然无比的夸赞变成「啊...好漂亮的姑娘...」,话落被当成登徒子翻了个白眼,半晌无奈转过身去:「这价又没砍成。」 沈珺视线游移,清咳一声,「你同她买什么?」 洛餚将掌中物在他眼前一晃。 「香袋?」 「是福囊。」 他面露不解,洛餚却道一会儿便知。语罢随人流步入了主街,沿河摆起长铺、高悬长灯,星星点点的烛火汇聚着,由远及近,仿若银河倒灌,与天相连。 洛餚自然而然地揽过他肩膀,另一手勾着那福囊转,时不时朗声道「借过」,什么碰撞推销的琐事皆在三言两语中化解。他罕见的得以清空思绪,好似仅是随波逐流的小舟,而非领航船队的桅杆,连打量踢蹴鞠的孩童都能品出几分新奇。 而穿梭摊铺之间,更是像个凡夫俗子,事事不通地问:「这是何物?」 「傩戏酬神的花灯。」 「这是...」 「承露祭月的铜盂。」 沈珺用指骨敲了一敲,回声浑厚。洛餚看着他笑起来,说人间是不是很漂亮? 此时正如东方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游人衣摆搅动满径芳香,凤箫声悠悠扬扬,许是云见月明,为不夺月色皎皎,各商铺前燃着的灯烛倏地暗了,一时灯影阑珊,明灭不定地流照在彼此面庞。 「很漂亮。」沈珺有一瞬移不开目光,凝视着那双眼睛,想他游歷途径长安数次,却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他忽觉手中一满,移目回来,发现那福囊上已添了几字。 洛餚洋洋道:「本公子的墨宝。」 那墨迹书着「百岁永安」,边缘因墨水渗进织绣纹理而浅浅地晕开,说好听点是独具游龙之姿的行草,说难听点就是...乱七八糟。 沈珺反覆摩挲着,将寥寥几笔周而復始地描摹,许久才抬起头来,食指和拇指比划一下,像要捏起什么的手势,不过两指距离老宽。 「什么?」 「洛公子的脸皮。」 「......」洛餚板起脸道:「脸皮还是厚点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惜没一会儿便破了功,勾起唇尖:「这样不是挺好么?学什么恋爱九十则,你看完那闲书也太温柔了,能让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二人漫无目的,步履闲适,偶见河畔有姑娘捧着水灯祈愿,想这人间词话总借明月寄託相思,许是蟾宫中的仙子心软些,听不得生离之惆、死别之怅,愿将月色作引,填补心上空洞的哀愁。 洛餚敲敲续昼将南枝晃出来,「出来逛逛?反正有仙君罩着,没人敢收你。」 「哎哟。」南枝白影飘出时连带一声浅哼,「终于想起我了?说好的给我烧纸钱呢?我可一分都还没收着!」 洛餚揉着耳根装听不见,待南枝扯起嗓子要骂街才嘟囔道:「怎么这年头假钱还要用真钱买,等着,我晚上给你画两张。」 气得南枝欲戳他脑袋,不过对上沈珺视线还是蓦地收了手。 虽然这仙家官没什么表示,却余威仍在,令她错觉后背寒浸浸的,很快被玲琅摇铃吸引了去,心内忿忿然道懒得同小气鬼掰扯。 洛餚状似无意地挑起她多瞟两眼的摇铃付帐,又免不了一番讲价。 仔细思来,好像只有沈珺那身衣裳和福囊是他心甘情愿当冤大头的。 第208页 「不知仙君上回来长安,可有遇什么奇闻逸事?」 沈珺侧过脸看他,「与其谈我攘邪除恶的琐事,不如听听洛公子走山观水的见闻。」 南枝抢答道:「他都是瞎走,走到哪算哪。」 洛餚学着沈珺语调道:「就你聒噪。」南枝嘁一声,熘得比一缕轻烟还快,顺着水灯汇成的光河便飘远了。 一时又余下他们二人,洛餚见这灯烛飘摇,长水及天,确实自有一番美感,略一思量,「从上空俯视肯定更加壮阔,我带你到望楼上看。」 望楼原是有官兵把守,却也阻不住修道之人。二人落于檐面时连只鸟雀都未惊扰,四下皆是火树银花。洛餚长身玉立,右掌一摊,掌心上空便迸发出灿灿烟火,与盛大的水灯之流的璀璨交融。明河共影,素月分辉,人世俯仰已千年。 「我有件礼物予你。」 沈珺不由蜷了蜷指节,以眼神相询,只见洛餚变戏法似的飞出一张符箓,观那繁杂图纹,似是留音符。 他刚觉讶异,就听些许熟悉的嗓音自半空迴响,一瞬间唿吸微窒。 「仙家官。」 「...立夏?」 「多谢二位仙家官替我收敛残魄,今日我便过奈何桥,往轮迴路去了。我已于这长夜等得太久,终于等到了尽期,倘若有缘,来世再见罢。」 沈珺五指紧紧攥着,似乎再度看见那少女倩影映入眼帘,罗裾薄薄,似秋波染,杏仁圆目中仿佛总拘着一汪浅水。 她说:「冯立夏,生于元丰元年,卒于元丰十七年。」 随后声音散尽,唯闻风鸣。 沈珺薄唇轻启,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自那两仪微尘阵魂归地府后,顺路去阴阳交界道逛了一圈,想看看她入轮迴没有,谁知正好遇见她,她便称要留句感谢。」 洛餚半是戏嚯地抚过他眼尾,「要不然,谁知道某人半夜会不会自责得要掉小珍珠啊。」 而沈珺冷峻如抱石静立,眸底却层层泛起微澜。 此时好像他愤懑于干元银光洞草菅人命,心绪不宁,可洛餚只是将他指节捂热,烦忧便迳自消解的那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吗... 可为何他总觉,是『生世少畏惧』了。 沈珺缓缓牵住身侧人,道句:「多谢。」 洛餚说谢什么,随手一挥又是星火万千,他竟这才感到不对之处,「你我这是在...万物有灵?」 他探指去摸,没寻到袖间蒿草,确认是身处虚境之内,不禁心头一紧,心道难怪烛阴会迷失于万物有灵之中。这层层叠叠的虚境可以永无止境地累加,就好比在却月观时,堪破一层,可谁能知是否仍在另一层中?哪怕全然看尽,也会疑窦自己未能看尽,倘若没有信物,进入其中着实再难分辨真假。 「实是出神入化,我已越来越察觉不到你阵法的空间波动了。」 「我带你感受一趟,你便能知晓。」洛餚勾着他指尖引导道:「你可以选择最为熟悉的地方。」 沈珺心内思量着那必然是却月观,可又不愿再当洛餚之面提起,但下一瞬,形随心动,却月观的屋檐覆瓦、雕栏玉砌皆在眼前构建,仿佛剎那缩地成寸,置身于千里之外的江南楼宇中。 沈珺侧目去看,见洛餚神情未显异样,才领着他,走遍自己少年成长之地。 「此处乃广寒苑,我拜入观尊门下后便栖身于此,你亦住过的。」 洛餚说我当然记得,「当时月下交换定情信物,我还受了干元银光洞的暗器,一直疼到现在。」 这回换沈珺带他跨越小桥流水,莺啼婉转、清风阵阵。 熟悉的角落皆路过了,途经映山长老房前洛餚还冷哼了一声,沈珺暗觉好笑,直至走到荒僻地,此处草木葳蕤,一看便知常年无人打理,植被掩蔽中露出飞檐一角。 「三山别苑。」沈珺眼神扫过,淡淡道:「为素舒女君生前居所,如你所见,自女君百年前殒命后,此地已荒废多时。」 他步伐没停,不愿在素舒女君故居前多言,毕竟逝者为尊,欲换一地再谈。谁料洛餚驻足未动,甚至眉心浅蹙着,少顷,沉声道:「我曾来过这里。」 第0120章 故人 「素舒女君方入观时年不过始龄,拜入映山长老门下,按辈分,应当称我师尊为师伯。」 三山别苑的大门落了闩,又被累月经年肆意生长的植株包裹着,已不易进出,于是沈珺先携洛餚自院外绕行。 「不过据传言,她一向唤师尊为师兄,但时岁距离太久远,已无从考证。当年师尊似是待她极好的,却月观弟子三千,她是唯一可以不着校袍之人。或许因她天资聪颖,师尊才对她格外关照。」 沈珺谈起玄度,洛餚心内亦对应上传记所言,却月观观尊修截释大道,灵息盎然,威名贯彻仙魔两道。 「岁至及笄,她便崭露头角。」沈珺抚过草木茎叶,「她于当届剑道考核直言观尊佩剑甚是潇洒,来年笄礼,师尊就赠予了她一副良匠特意锻造的双生剑,所用是平阳千年玄铁,所篆是大师亲书『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纤细雅致、舞动无影,命名清欢。」 洛餚眉梢轻挑,「听起来你们观尊对她极是宠爱。」 沈珺微不可察地颔首,「师尊对她最纵容一事,应当是她拜为女君之时...听说其实并非她本意,她只是与师尊抱怨映山长老严厉。」 第209页 譬如按辈分素舒该喊观尊师伯,但她一向只喊师兄,映山长老听到总责备她目无尊长,罚她抄写经书,还要她五更天就早起练功、不许她在观中食荤腥、不许她在午间小憩...如此这般细数着映山长老的罪状,虽然大多是却月观戒律,但她还是觉着束手束脚得很。 据传玄度观尊听了没说什么,只问这些当真令你不高兴吗?素舒状似无意地点点头,实则当下只是怨怼,谁知过了半月,素舒得到个连她都有些瞠目结舌的消息:观尊力排众议,言当年映山长老不过替行师尊之任,观尊代已故去的玉轮观尊收素舒为徒,赐素舒女君,居三山别苑。 「气得映山长老当场咳出一滩忿然着『大逆不道』的淤血。」沈珺语调平淡,未含褒贬,「倘若说素舒从前只是有些被娇纵,成为女君后便可以称之为飞扬跋扈。彼时观中流传着一句言说:女君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流言传到素舒耳朵里,她冷冷一笑,清欢在手中寒芒猋闪,随意寻了个由头,将说过此话的数名弟子舌头活生生拔了。」 而观尊听闻此事竟未多加责备,只道素舒修为精进,可以下山游歷。映山长老气得癫狂而笑,说:修为精进,好一个修为精进!素舒当真是观尊一生最大的败笔! 洛餚想像着映山长头气愤之貌,问:「然后呢?」 沈珺摇头道:「没有然后。素舒女君下山云游后再无归返,直至某日魂灯熄灭,师尊听闻她死讯一夜白头,自此再不执剑,持拂尘以代之。」 「她与你师尊倒是羁绊情深。」 「我想...师尊当年许是有意收她为弟子的。」 沈珺凝视着那飞檐一角,素舒女君生前行事再不羁,也已成故去之人,如何能携玉佩到往抱犊山?可是有人冒名顶替了她的身份,行下屠山一事,还是百年前她云游曾途径抱犊山,不慎遗落的? 「其实素舒女君的死因,至今也仍是观中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禁令,想来师尊亦依然耿耿于怀,否则不会常年闭关清修,不问世事。」 沈珺转眸向洛餚望去,担心他因提起抱犊山而感伤,心想他生前死后都经歷不少磨难...自己往后要待他更好一些才好。 怎料洛餚反倒一笑,说:「正值拜月节呢,先不提这些。」 沈珺忍不住问:「你不恨吗。」 「怎么不恨,不恨我还来报仇做什么,只不过无论死生,过去的事便已过去了,再如何汲汲求索,结果都不可变更,还不是要过好眼前?」 洛餚勾着他指尖晃了一晃,「再带我四下看看?」 沈珺道声好,两人并肩踱步着,路过藏经阁,沈珺便道书阁阁主映渊长老,说他执掌观内经法课,妙笔生花,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好文章;路过剑阁,沈珺便道剑阁阁主映雪长老,冰镜剑道便是出自他手,与映渊长老是同门师兄弟,一文一武并称双璧,后与其佩剑同坠沧澜海,英年早逝。当然,谈论最多的还是自己少年旧事。 「这是我初次比武之地,也是因在此战夺魁,才得以拜入观尊膝下。」 剑道场环植着白玉兰,于剑气激盪中簌簌飘零,恰似一剑飞霜,落满怀冰雪。 「这是玉衡宗,我曾于此修习,直至筑气结丹,拢共两载。」 玉衡宗的牌匾确是富丽堂皇,难怪景宁连校服上楠竹都是金丝织就。洛餚摩挲着门柱精雕细琢的祥云,在月色流照下熠熠生辉。 游览片刻,最终二人还是回到广寒苑,落座于那沈珺少年雕刻的棋盘前,洛餚撑着脸看他:「总觉得差些什么。」 沈珺随之心念一动,棋盏旁便显出一壶清酒,洛餚展眉道:「君子所见略同。」 他眼梢微弯,酒壶旁便又多了副茶具。 洛餚笑容瞬间苦下去,哀怨道:「又喝茶。」 「提神强心、清热明目。」沈珺为两盏各倒入茶与酒,酒盏推向他。荷塘内锦鲤活泼非常地摆尾,拨动出一串清脆水波声,与盏中清液一重一轻地应和。 二人并未交杯,只轻轻一碰,那清脆声响像一簇烟火的碎星迸裂,游戏尘凡,凌空驾云霞千朵。 而顷刻之间,周遭瞬息万变,纷纭记忆交错,却与时间背道而驰,好像他们素来一路同行,小镰刀似的麦子割开广袤荒野,将天空铺作一张熨过的绸料,当金黄浓稠得能覆盖杂色,碧绿折进皱褶里,便是秋天。 当雾珠被绣上缭绕纱衣,便开始下雨。 点点滴滴的细节,连绵不断地敲打进他的心腔。沈珺抿着清茶,却从中尝到酒味,他想他们可能已经认识很久了。 在他失去的记忆之中,眼前人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在他失去那些记忆之后,自以为的崑崙初遇,是否是蓄谋已久的重逢。他仿佛顾盼到每一个不曾回首的瞬间,在落叶纷飞的梧桐树下,往极北而行的朝圣途中,面对擎天撼地、庞大而高耸的神谕,句句虔诚的祷告,回音都落在了哪里? 「我...」 洛餚才蹦出个字音,就被清酒呛了一声,有些耳热,「我喝完了。」 沈珺骤然回神,茶盏稍斜,表示自己亦已饮尽。 对视之中,气息无端缠绵,彼此唿吸似都急促些许。 彼时客房烛影婆娑,帐顶的纱放荡摇晃,正经受狂风骤雨般拍打出丝丝缕缕的颤音,视野蔓开雾水,故而辨不清洛餚神情,可眼下月芒大盛,方发觉原来他也是有些侷促的。 第210页 只是如此居然还能被他反将一军,令沈珺不禁微抿唇,月光像层窗户纸蒙在二人之间,仅待有人将心间遐思挑破。 不过无论是幕天席地...还是于少年修习的居所—— 沈珺「啪嗒」将茶盏置于棋台,抬手掩饰清咳,他刻意不看洛餚,强忍面上热意道:「还是再走一圈吧。」 洛餚意味不明地提起唇角,轻笑一声,笑得他目光更是游移。 「...散步亦可强身健体。」 「好啊。」灼人的体温挨过来,「反正日日都是洞房花烛夜。」 他咬了咬腮肉,说:「什么日日。」 洛餚那双明眸一眨,状似无辜道:「不是仙君说两情若是久长时,朝朝暮暮皆为良辰的么?」 「那是...」沈珺话音一滞,旋即反应洛餚是存心揶揄,剜了他一眼,回敬道:「我担心洛公子身体受不住。」 奈何还是低估了某人脸皮,只见洛餚丝毫不讪,「担心什么,情到浓时自然有——唔?」 洛餚攥住猝然遮盖双目的手,即将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终于咽了回去,「怎么了?」 「我也有礼物予你。」 沈珺截住他的话音,思忖片刻又补充道:「虽然是假象。」 说罢手掌徐缓移开,紧接印入洛餚眼帘的,是一座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 铜钱山。 「......」 洛餚一时语塞,一口气吊在喉间不上不下。 沈珺见他反应平平,语气难得忐忑:「你不是喜欢钱吗。」 洛餚深唿吸,道:「...我喜欢真钱啊。」 沈珺神情一僵,徐缓收回手去,撇撇嘴「嗯」一声,白袖轻扬,铜钱山就要荡然一空,洛餚赶忙扯紧他衣袖说我特别喜欢,「真的。」 他垂下眼缄默不语,闷着冥思苦想了半晌如何才能修正这一段失误,原本旖旎的气氛也随之消失无影,两人一时维持着呆立姿态,洛餚仍拽着他袖子,险些将掌中布料揉成一团。 好在此刻续昼隐隐铮鸣,洛餚转念将万物有灵收敛,南枝忽而冒出了影,两人这才同时松口气。一人是自责着未解风情,一人是懊悔说实话做什么,直接夸就是了。 而南枝表情矛盾地卡在雀跃与不悦之间,噼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们猜猜我瞧见谁了!」 第0121章 浅谈 曙光渐明,像一层金色薄纱笼罩在街巷楼宇,彻夜的繁华景象烟火余烬般铺了满地。洛餚转头问南枝:「那俩小鬼在哪?」 南枝朝客栈一努嘴,恰逢两道熟悉身影自门内显现,身着月绣楠竹的素雅校袍,引得沈珺眉心微蹙,「他们怎么当真在此地。」 他话音方落,洛餚就已向景昱景宁吹了声口哨,那二人寻声转目望来,似是未料能在长安相遇,亦不由怔愣一瞬,「洛公子。」 景昱微微一笑,颔首致礼,「仙君,南枝姑娘。」 「你二人为何仍未回观。」沈珺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打量两圈,见并无伤处,才舒展双眉,「可是碰到了棘手之事?」 景昱与景宁对视一眼,由景昱开口答曰「不曾」,「不过回观途中收到家书,催我返京,但昨夜抵达长安太迟,担心叨扰尊长睡眠,遂在外将就一晚。」 景宁点点头,道:「我左右也无事,顺路来逛逛,多个人也多个照应。」 南枝呛道:「你是来吃喝玩乐的吧。」 景宁只哼了声,没接话,气氛竟一时显得沉闷,景昱视线在诸人之间一转,好意打破沉寂,「不知仙君此行是所为何事,是否有我们能帮上忙的?」 沈珺略一思量,眼见天色渐亮,几人干杵在大街正中也说不过去,于是询道:「你们可有用早膳?」 景昱与景宁皆是摇首,沈珺便称茶馆详谈,一行人于包厢落座,他才阐明了困惑之事。 「此事有关素舒女君,我与洛餚偶然寻得女君生前信物,先前略有疏忽,未曾细纠,现下却忽而思及女君死因不明,其中或许另藏玄机,想看看你二人有无头绪。」 沈珺搭在桌沿的指轻敲了敲,他有意向景昱景宁商讨此事,一是因纵使辞去仙君之名,他依旧为却月观弟子,身为师长,自然要提携后辈。二是因女君曾师从映山长老,他并未在映山长老教导下修习过,可景昱倒是映山长老直系弟子,往昔内情或许会比他了解更深。 他将来龙去脉删繁就简,拣重要的告知,景昱听罢,先是问:「仙君为何不用洄源溯昔之法?」 沈珺指上动作一滞,听得身侧洛餚发出声极轻的笑音,像是喜闻乐见他的难得大意。 他暗自睨了洛餚一眼,才坦然道:「是我疏忽,眼下那块玉已经碎了,故而愈发不知该从何着手。」 洄源溯昔之法可以提取物品附存的记忆,然素舒女君对于他们而言已逝去太久,以至于他察觉那是却月观玉佩之时,一开始并未往她身上思量,确实因此丧失良机。 沈珺刚自责于此,倏忽勐觉怪异,此刻秋末微凉的风拂过脸侧,小刷子一般挠下密密麻麻的痒。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正无所事事,挂在窗框数楼下行人的南枝。 她既流连人间不入轮迴,定是与立夏有相似之处,而亡魂依附于阳世之物并非随心所欲,除却续昼此等极为特殊的灵器,其载体必须与生前所遇相关,可却月观的玉佩、玉坠除了与却月观结界相系外,并未有其他灵妙,仅是作为身份的象徵。既然如此,南枝能够寄身于那枚玉佩之上,她生前应当与素舒联繫极为紧密才是。 第211页 沈珺才这番一想,执杯的手便不禁攥紧了,片刻后却又蓦地松开。 这其中关联,洛餚身为鬼修不可能不知晓,但他却从未提起。 沈珺心间忧虑更盛。洛餚掌中有素舒的玉佩,并称是却月观中人为祸抱犊山,明显素舒必定是与此事有关,可是他既然觉察南枝与素舒关系匪浅,又为何无动于衷,难道他当真不想抱灭门之仇吗? 但若是如此,他当时在阴律司何必与我言「没有以后」。还是...仅仅因为他不想回抱犊山? 沈珺一瞬思绪百转,沉思之间突感手中一轻。 「茶盏都空了。」身侧人将他杯盏拾去,满上了碧螺春,「我帮你续。」 他低应一声,不由暗暗自嘲,心说一会儿直截了当地问问洛餚便是,纠结做什么。此时景宁亦是于思忖片刻后抬首,「仙君,素舒女君可还有其余旧物么?」 「观中弟子不幸逝世后遗物会归还族亲,不知那时素舒女君是否有亲友在世。」 「没有族亲。」景昱道,「映山长老偶尔会提起女君之事...态度忿然,她当年是因云安饥荒,流离失所才拜入观内修行。」 「云安?」沈珺不由捻着指腹,这地名倒是熟悉得很。 「我曾到云安。」 除去为沈珺添茶,一直饮食未语的洛餚终于落了筷,把南枝馋得直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景宁那好吃鬼换魂了呢」,洛餚佯作没听见,「我数月前途径云安,城内竖了座高耸入云的功德碑,所篆皆是对你们玄度观尊的颂语,我草草读了一遍,看起来云安似乎是你们玄度观尊的老家。」 景宁见怪不怪地「哦」一声:「我们观尊一向攘邪除恶,受世人赞颂再正常不过了。」 景昱闻言看向沈珺,「仙君想要从云安查起此事?」 沈珺见洛餚兴致不高地转动杯盏,抿了下唇,道:「不急,你既有家事,便先回家看看罢。」 谁知景昱笑容淡了淡,竟没有接话,厢房内再度陷入无端静默,南枝莫名其妙地盯了他们半晌,疑惑道:「那木头脸去哪了?」 这下更是针落可闻,连景昱颊边隐约的梨涡都干涸了,他有些忧心地侧目去看,方见景宁眼眶登时一红。从前最为聒噪之人自离崑崙后便郁郁寡欢,不过几日,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洛餚暗自朝南枝使了个眼色,察觉到这诡异气氛,南枝也霎时了悟三分,攥着裙裾往洛餚身后一飘,怏怏闭上嘴。 景昱见几人俱缄默不语,只得勉强一笑,说些自身之事欲活络诸人心绪,以免景宁再缅于无休止的感伤,譬如自己也算源自一方名门望族,拜入却月观不过为磨练心性、增强体魄。 「你先前不是问我心之所向么?」景昱啜饮一口清茶,「占卦演算中卜得我命带平步青云的紫气卦象,依宗族礼法,弱冠之年后是要登堂入仕。所以我时常自省莫要与同寅羁绊过重,毕竟,与一个终究要长久告别的地方情感深刻,分离时总会饱尝怅然若失的苦痛。」 景宁十指绞着,指尖都泛了白,「...这便是你不愿救景祁的原因...」 景昱闻言身形微僵,旋即微不可察地摆首,「幼年伴读之时,先生教我君之交淡如水,拜入观门之后,映山长老诲我人情似纸番番薄,数年间诵经习法,不敢说参悟大道,却想二者或许有些共通之处,这尘世的界限,四四方方,好比一张险象环生的棋盘,你我并非执棋人,不过棋子。臣子于君如此,人生于世亦然。」 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寝室前的桃树愈高、积攒的年关家书愈多,我就愈明白自己的岁数临近弱冠,每每回家探亲后再归返,总觉却月观就像世外桃源一般,没有尔虞我诈的暗涌、没有殚精竭虑的城府,可以只是为功课、午膳和休沐假髮愁。刚来时抱怨要在这小小观中耗上好久,可现在却想怎么仅能在小小的观中待这点时日。」 景昱垂首抚了抚佩剑,那锋利刃身游过冷芒,好似寒月映雪。 「若要陈书总结,我唯能言...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景祁要剖心取血,也是他避不开的宿命。」 沈珺不自觉地收手拢拳,心想他此刻应当诉些宽慰之语,道些天命可违,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所谓命带情劫。 情劫。何为情、又何为劫? 「既然你都说皆是因宗族礼法,便不过是些束缚人的枷锁罢了。」洛餚支着颏,品酒似的轻晃茶盏,「不过我不能劝你从心所欲、罔顾族亲,那干嘛不在入仕前好好玩一玩?」 说罢杯子往桌上一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南枝被他忽尔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道:「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反正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洛餚朝沈珺一扬眉,「走吧,我们去云安。」 「你方才不还是无精打采的?」 洛餚说:「刚才是刚才。」 沈珺攥拳的手放松稍许,用仅他二人可闻的音量道:「倘若你不愿,可以不插手素舒之事。」 洛餚偏头将下巴搭在他肩窝,极是狎昵,「没有不愿,我只是等仙君哄我去呢——咦。」 「重死了。」沈珺提了提肩,把洛餚脑袋耸得一抬,又顺手摁下他前额几缕率性飞翘的额发,定是束髮时眼仍眯着未睁开,却偏生柔和了线条凌厉的面容,令沈珺脑中无端闪出副画面,涌上「好像小黑耳朵尖的聪明毛」这一念想。 第212页 可小黑...是什么... 他竟顿时感到头脑发胀,连洛餚与景昱商讨前往云安的话音都有些听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排雷】后期主受视角,这样故事会更完整一些… 第0122章 云安 要往云安,御剑传送来回不过半日,景昱道耽误不了他多少时辰,几人便当即启程,一路傍着晨光匀洒,金桂生香。 沈珺与洛餚并肩前行,玄霜两色的衣摆依偎在一块,忽尔朝洛餚伸出手。 「什么?」洛餚拿起静卧于他掌心之物,「饴糖?」 「哄你的。」 他向洛餚看去,目光所及之人正侧过脸,察觉到视线,轻轻抬了抬眼皮与他对视。 「那我也太好哄了。」洛餚说话时的吐息似有若无地撩过耳畔,温温热热的。 沈珺还未再开口,洛餚就已将糖块抛进嘴中,整个人就像糖化了黏在他身上。 他嘴上说着「让我看不见路了」,可景宁同景昱嘀咕的「有碍观瞻」传进他耳朵里,却是换来声讥诮,「景宁,你是真长本事了。」 他语调凉飕飕的,慑得景宁大气不敢出,自己倒是将脑袋偏向一旁,任由发梢拂过颈侧,体温胶剂似的融着,行至郊外,不忘调动灵息以剑炼阵。 「如此传送大阵...」景昱一下变得紧张,「可是事有变故?」 「不是。」摇光剑芒大盛,皓影矫若游龙,「洛公子恐高。」 景昱那点紧张神情登时渗出些一言难尽的意味,洛餚摸了下鼻尖,「我还有符篆呢。」 「留着。」 寥寥几语间大阵即成,沈珺不着痕迹地拭去鬓角细汗,眼见景宁已经半只脚踏进阵中,长剑再度猝然出鞘。 景宁被摇光冷冷一横止了步伐,僵硬地顿在原地,「怎么了...不是传送...」 「你没剑吗?」 景宁愣愣道:「有。」 沈珺食指轻点剑身,「还用我直言吗。」 话音堪堪掷地,镜明与映雪就已悬浮半空,他二人熘的比身后有狼兽追杀还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两颗白点。 沈珺这才将摇光佩回腰际,回身朝洛餚伸出手,「走吧。」 · 刚到云安城外,岩砌的城墙扑面而来,一派厚重古朴。 步入穿墙而过的城门,视野便勐地昏暗下来,两侧晃动的灯烛不过黄豆大小,唯身前通道尽头涌来白光,众人甫一出甬道,便在猝然放亮的昼色之中感到一种神像俯瞰般的威严——洛餚口中的那座功德碑高耸入云,沉甸甸地向下倾压。 而离那碑文愈近,就愈要抬头仰望。 「确实是师尊这百余年来所行善事。」沈珺以目光抚摩过篆刻的字符,仿佛由此遇到了教导自己十余年,亦师亦父的尊长,不禁流露出些许钦慕,「不知师尊何时出关。」 「观尊此番闭关之后,说不准又能修为大涨。」景宁绕着这功德碑转了两圈,半晌后折身回来,纳闷道:「怎么也没见说云安是观尊家乡之类的话啊。」 「在顶上呢。」南枝从半空飘下来,「还记了他百年前尚未入道时的旧居,于城中东南角。」 洛餚一拍手上东摸摸西摸摸蹭来的灰,「去看看?」 「我可不去。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几方破房子而已,这些凡人就喜欢把人供起来,东拼西凑都要造一个神仙,就差修庙了。」南枝嗤之以鼻地嘁一声,「我还是在外面等你们好了。」 「我与南枝姑娘一起。」景昱道,「毕竟云安城内人多眼杂,难免有其余修道之人,万一将南枝姑娘误会成鬼魂作祟,平白多生事端。」 沈珺与洛餚自是并无异议,南枝与景宁也没说什么,二人便携景宁往碑上所言的东南角行去。云安城并不人声鼎沸,也非冷冷清清,不过是平常城市之貌,玄度观尊的旧居也正如南枝所言,的确只剩几方破落房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三人于残垣断瓦外停步,先用视线打量。屋舍甚是简陋,百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于春秋流转中变化成了一地蒙尘的枯败,再看不出任何生活过的痕迹。 「素舒女君亦是来自云安,不知可曾途径此处。」 「你想用洄源溯昔一试?」 沈珺淡淡颔首。其实他所在乎的并非素舒的死因,此事若想查早就查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只不过其中可能牵扯到洛餚生前之事,才特地远赴云安。可这百余年来多少人往来憧憧,要从其间寻出有关素舒的千丝万缕,又谈何容易。 「不尝试一番,又怎么知道不行。」 洛餚朝旁侧退了退,遂见皓色剑影于摇光与映雪间流转,移步换影之中,刃尖甫一沾地,四下便如搁砚洗笔般蓦然褪色,好似被尘埃水淘尽铅华,无数曾鲜活的行人来去又往,垂髫小儿追着蝴蝶到这墙根下,又奔着逐风而去,再出现时,便已是少年模样。 可那少年,分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显得瘦弱而佝偻。 他负着竹篓,篓内仅底部累着薄薄一层草根,推门的手连骨节都变了形,一层干燥的土灰从门框上洒下来,为他身上单衣覆盖沙纱。就在门开启的一瞬间,屋内霍然传来句高亢啼哭,霎时刺破这毫无声息的死寂,少年脚步一顿,辨不清面上神情,只是嗓音干涩,像掺了把沙子粗粝地摩擦声带,喃喃道:「生了...」 而后静立于简陋的屋舍外,一中年男人掀开布帘,告诉他:「是阿妹。」 第213页 少年默然未语,仅仅转身看向屋外穹苍一隅。 天空极高、极为澄澈,没有一丝云流,便也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刮来风像钝钝的刀子,不会让人流血,只是令皮肤开裂,皮绽开的边缘反倒利利的,好似庄稼割后的麦茬,在地里慢慢发黄、发硬。 他把竹篓取下来,像吮吸露水一样吮吸草茎带着泥土腥气的汁液,再嚼碎了咽进肚里,一边俯下头凝视着土地龟裂的轮廓发愣,一边低低道:「李叔昨夜死了,身上没肉,想烂都没得烂。」 中年男人只是皱着眉,没什么反应,「村里没人了,我们后日走罢,你母亲娘家或许还有些远亲可投靠。」 他一遍遍挤着草根,有些麻木地问道:「去哪?」 「广陵。」 「广陵在哪。」 爹说:「反正往南走。」 他嗯一声,蜷在墙根阴处,尖削下颌好似奇石画中一笔嶙峋的落墨,被深深埋进膝弯里。 次日父子二人顶着烈日,从村内废弃牛棚拖出耧车,拆掉籽斗,装上木轮,少年试着拉了一拉,勉强向前几步,不知载上阿娘和阿妹还能否拉动,不过阿娘很轻,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跑,阿爹说待阿娘出月子便不用这耧车了。 他掀开襁褓看了看阿妹,除却最开始那一声啼哭,这皱巴巴一团的活物再没发出什么声响,从刚出生便开始死气沉沉。他面无表情地合上罩布,用余光睨了眼阿娘平坦得近乎凹陷的小腹。 阿爹在前方嘶哑地吆喝一声,他便用双手抵着耧把,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上了,才使耧车一步三顿地向前驶去,身影消失在绸布般的风沙中,泥地干硬的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自那之后,这一方屋舍就日復一日地衰败下去。景宁看得云里雾里,毕竟这几人的面目都模煳不清,根本辨不出究竟是玄度观尊修行之前,还是其他曾居于此之人遗留的记忆。 他挠挠脸颊道:「就这样了么?」 沈珺恍若才被他一这声唤回神似的,听洛餚说相距的时间太久远,洄源溯昔的作用有限,「不如等半刻钟,待我画张符过来。」 沈珺却身形未动,只一点头,「我在此等候。」 景宁随洛餚去观摩鬼道绘符之法,扬言要「见见世面」,而四周人声止息,一下变得极其安静,他才得以清晰听见自己脑海深处的声音。 是个极为青涩的嗓音道:「阿原,你知道两脚羊吗。」 周围场景陡然变换,他一时分不清是属于自己的记忆,还是那无名少年的记忆。只见窄道崎岖,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石子,一下一下的颠簸晃得人视野都是花的,他阖了阖眼,再睁开,面前猝然贴上张脸—— 好像整张面目都被嗦进双颊之中。 沈珺面不改色地稍稍后仰,视线印入一头杂乱如蛇虫拧缠的蓬髮,已僵直的四肢扭曲着,十指拼了命般抠在泥地里,活生生挣扎出似人非人的轮廓来。 他看见窗口的帷布掩下,再转目,似乎身处摇晃的封闭厢体内,有人回道:「阿原不知,小少爷可愿同阿原讲讲?」 稚嫩的双手平方在膝盖上,讲话时还有些连读的奶音,「《英雄记》记,『备军在广陵,飢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 名唤阿原的人在外低应一声,厢体忽而勐地一下摇颤,阿原声音霎时绷紧了,「小少爷,有人乞食。」 他的身体因急停而前倾,坐姿有些歪了,立刻下意识般羞愧俯首,俄顷才抬起头来,掀开窗口那层帷裳。 不止一人,足足二十余众。有干瘦的壮年人,亦有妇孺,俱是步履蹒跚,仰望着这一方行过的驮轿,哀声乞求道:「...赏点吃食吧...」 阿原撩开前方布帘,悄声道:「小少爷,可要...」 「不要。」 饿殍遍野的惨状犹在眼幕,流民苦苦哀求无孔不入地扎进耳道,那一双双眼睛血丝迸现,充斥着空洞而麻木的渴求。他竭力合目,带着些隐晦的鼻音道:「驾车。」 阿原「驾」一声,长鞭落下,破开浮尘。待行出数里地,才踌躇着开口,「小少爷既然于心不忍,又为何不给呢。」 他再度掀开帷裳,彼时似正值深秋,原是金黄万里的时节,现下却显得无边寂寥。 「面对二十有余的流民,仅靠你我二人,那几个白面馒头一旦递出去,我们就成了白面馒头。不把马和车皆拆了,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他说着捧起身侧竹简,上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 ...小人但咨怨,君子惟忧伤。 他感受到温热的湿意滑落面颊,液体晕染了竹简上的墨迹。 「爹娘说君子要捨己为人。」他摩挲着肘弯布料,呢喃着:「也许我做错了。」 《贤愚经》颂摩诃萨埵天生有一副慈悲心肠,捨身饲虎,而自己为何不愿让流民分而食之...终究是因,不够大爱无私罢。 他头脑中闪回过流民包含苦楚的双目,而后是母亲温柔地与他额面相贴,抚着他的手说:「珺儿是最好的孩子,所以要惠而不费、劳而不怨,要坐如松、立如钟。要勤奋好学,要戒骄戒躁。哝,今日所誊字帖竟错了一字。不是娘要罚你,娘都是为了你好。」 第214页 他的指甲修剪得平滑,却隔着衣料几乎要掐到肉里去。分明日日诵读着春蚕到死丝方尽,为什么没能做到、为什么没能做好... 爹娘为他赋名「珺」字,不就是希冀他「君子如玉」么?而他居然出了差错,居然退缩、居然袖手旁观...倘若流民真因这半口馒头死去,那他岂非见死不救的帮凶?先生所谆谆教导的日行一善,竟然被一时私念影响,尽数抛却脑后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言「不要」,就算真被「茹毛饮血」,又有何妨?爹爹前日才反覆叮嘱「要成大器」,要捨生取义、要宁为玉碎、要留取丹心,如果叫流民吃了他,他一人之命,或许可以救二十个人啊… 不可以流泪。母亲说,不可以有眼泪。 因此他转头面向窗框,驰过的风灌进眸底,心想他为何这般自私,为何学习多年仍一无是处,为何要令爹娘失望。错觉自己小小身躯已大半掉落窗外,头脑内叫嚣着掉头、掉头,要回去,要让他们吃掉我——四肢被牙齿啃噬,皮肉被咀嚼,内脏被吞咽,可是这样,他才能完成旁人期待的救赎,他所学的君子之礼,不正是为了如此吗—— 驮轿拐过道转角,他透过半掀的帷裳,瞥到一人沿墙根走着,草鞋「咯吱咯吱」叫嚷,浑身灰扑扑的,甚至能从单薄衣衫瞧见肩胛骨起伏的轮廓,垂下头去时,发梢扫过的后颈露出一截颈椎骨小山丘似的凸起。 那人身量抽条得颀长,罩在粗布单衣里,摸了下前额,骨节分明的手指便沾上些许血污。 可怜的、无家可归的、亟待拯救的人。 他的心脏倏忽砰砰狂跳,此时风拂过帷裳,缀珠碰撞发出清脆而空灵的音籁,马儿喷出一口热气,鬃毛像田原鲜活疯长的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那人抬起眼,令他对上一双琥珀般,驻留于世千万年的瞳眸。 沈珺忽然想起,小黑是什么了。 第0123章 小黑 「小少爷,落雨了,回屋里去吧。」 一把纸伞撑在头顶,雨丝随稍斜的伞面倾泄,汇聚成晶莹剔透的珠链,伞下身着素衣的小孩已然湿透了,正小幅度地打着寒颤,却仍站得端正笔直。 「我誊错了字,娘说要让我记得。」 沈珺目不斜视地凝望着院中楠竹,心内将出错的文章一再復诵,旁侧人却半蹲下身,道:「您已知错了,此刻回去,夫人也不会知晓的。」 天色将晚,雨打竹叶窸窸窣窣。他默然未语,也未有动作,视野内却倏然划过道动影。 他心间一跳,不由转目,认出是僕役杂院内的狸奴。 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当作没有看见,「去年冬天府里有许多野猫的,一个寒冬过去,倒少了不少,不过留下来的都毛色发亮,肚皮滚圆。」 阿原笑着续道:「许是有好心人——」 「是猫吃了猫么。」 阿原一愣,「小少爷怎会如此想。」 是啊,他怎会如此想。三字经首语「人之初,性本善」,而今理应是最天真无邪的年岁才对。 沈珺又往那狸奴熘掉的墙角一瞥,问阿原:「母亲还在生气么?」 「夫人怎么会捨得生您气呢,夫人素来最疼爱您不过了。」 他这才挪动步子,无声呢喃:「...所以不能再出错了。」 淋雨后身子显出几分沉重,面额上隐隐发烫,捂进被褥中却又四肢冰凉。阿原唤来医师,言他是起了低烧了。「可要告知夫人?」 他摇摇头,每日例行的课业并未因此搁置,要誊写的文章倒是又多了一沓,母亲在晚膳时来看他,素手翻过墨迹字字工整的宣纸,秀净面庞露出点笑意,柔软双唇贴了贴他的额面,「珺儿做得很好。」 就寝前他不由抚摸着被母亲吻过的一小块皮肤,问阿原:「还烫吗?」 阿原替他掖了被角,「有一点。」 可母亲都没感觉到呢。 他让阿原留了一盏灯烛,婆娑焰光似浪潮般时消时涨,与庭中一片冷清的月影交相辉映。 几日后天终于放晴,他得以在午憩间散步消食,阿原会在这时来看他,他问阿原:「我今日可以出门么。」阿原说:「夫人没提。」 饶是院内仅有婢女僕从,他站姿仍是笔挺得能捉去当旗杆。四方粉墙围合的天空中偶有鸟雀振翅一掠而过的疾影,他在心内琢磨着那是什么鸟儿,麻雀吗? 傍晚母亲提来点心,问他今日都学了些什么,他背诵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母亲又道:「先生说明日学什么?」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母亲淡淡地笑,「娘相信珺儿一定能做到。」 他想母亲的言外之意是「娘希望珺儿一定要做到」,此时提梁食盒被打开,氤氲的白气依然温热,糯米糕点以桂花点缀,母亲执起一枚递到他唇边,「是花生馅儿的。」 他垂眸咬了一口。没言他实则讨厌花生馅的点心,食用后皮肤会起红色的斑点,痒痒的。 食不言、寝不语,晚膳过后,母亲便走了,翌日再见,仍是关心道:「珺儿今日学了什么?」 第215页 母亲素来忙碌,偌大的沈府上下都要操持;父亲更是忙碌,对外为襄州司马,对内膝下十余子,但每逢月末都会来院里看望他,听他谈经论道,抚须颔首道:「珺儿的一言一行,可皆要为族中兄弟姐妹做好榜样。」 他俯首称是。父亲问:「珺儿可有志向了?」 沈珺想起这句话母亲昨日特意问过,余光瞟过母亲拧在指间的绢帕,对答如流道:「愿以嵴樑作剑,斩世间邪险祸恶。」 父亲抚掌大笑,连连称好。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晚膳前母亲揽过他,欣慰道:「娘就知没有白疼你。吃饭吧,娘给你找了习剑的先生,明日从马步练起。」 初次练剑后浑身俱是酸痛,可那些许不适被很好地掩盖了,分明稚嫩的面庞竟沁出几分漠然,午休时他再次问阿原,「我今日可以出门么?」阿原说: 「夫人没提。」 阿原走后,他坐于书案临摹字帖,饱蘸墨水的狼毫写下「救世」。君子至善之礼,成人之美、渡人之厄,从他读书习字的初始,无论儒门学说抑或佛法经文,反覆提及的,不过一个「救」字,好像他存在于世的落点。 倘若没有它,是否就没有我了? 他抬首望了望父亲为他手植的君子兰,心想倘若有一天他发觉自己其实救不了任何人,是不是...便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倏然,沈珺听见一声很轻的「喵」,那株君子兰下不疾不徐地蹿过团黑影。 他心念微动,旋即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如若书错一笔,可就又要重头开始。但没过多久,他感到窗台有什么活物走来。 不能想... 那活物走过。 不能看... 那活物长尾一甩,短促地「喵」了一声。 沈珺搁下笔,撩眼瞧见它浑身漆黑的毛髮,与一双—— 它没有眼睛。 或许是流浪时不幸伤损,眼珠的位置凹陷于黑色毛髮内。他不自觉地抿紧唇,看了两秒,再次低下头去,正要拾起笔。 「喵——」 毛茸茸的尾巴从纸上扫过,未干的字迹便亦拖出道长长的尾巴。 他唿吸一窒,气息还未吐匀就感腿上一重,那脏兮兮的狸奴就在他怀里蜷着尾巴卧下来,给他皎白的素衫踩上几枚灰扑扑的小梅花。 他冷声道:「把我衣服弄脏了。」而后堪称无情地拎着后脖颈将它驱出去,「咔哒」,将窗合上。 待字帖誊完,才没头没尾地呢喃:「小猫。」 自此后,黑猫每日都要巡逻领地似的到他窗台晃一圈,尾巴竖得老高,而他只是远远观望,想它纵然看不见什么,却仍好奇心极强地东闻闻西嗅嗅,直到它作势又要跳到桌上来,便清咳声试图将它赶跑。 偶尔他午憩时那黑猫也会在庭院翻出肚皮晒太阳,一人一猫井水不犯河水,听闻人声就耳尖一抖,小风似的熘进矮植中,如此这般,倒没遇上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自然也不会提起,不过有时默写文章的宣纸滴上了一颗墨点,他倒不再懊恼分神,而是莫名觉得它渗入纸张纹理的那一圈痕迹,像黑猫团成团窝在竹林内睡懒觉的形状,边缘毛毛的,圆也不太规整,却比端方字迹更有生命力。 黑猫的窗台巡逻就像他每天的课业一样,可能是因窗台更高些罢,他渐渐懒得赶它,心想它不要再到书桌上便好;后来占据了书桌一角,他想不要打扰他练字便好。然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仅适用于国家治理,也适用于狸奴的生存之道。阿原站在院门扫了那黑猫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隔日黑猫便不再见了,他想可能是母亲知晓了此事。阿原同他道歉时,他正缮写着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心道何为大,又何为小? 君子要胸怀天下,要如沧海纳百川,却容不得一只野猫。 晚膳时母亲额外提来点心,并无责怪,仅是与他额面相贴,用一种安慰的语调道:「珺儿,娘都是为了你好。」 他将额头抵在母亲肩膀,后背嵴椎线微微隆起,像背负着座绵延的山丘。 「爹娘都很爱你。」 他垂下眼帘,说:「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那人抬起眼,令沈珺对上一双琥珀般,驻留于世千万年的瞳眸,分明外貌蓬垢,却亮得动人心魄。 他十指紧了紧,向阿原道:「停车。」 那人刚上轿来时缩在角落里,沈珺也没话好说,心内想着阿原定会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也许会气恼,也许会觉无关紧要,府中多添一个人并不是天大的事,但这件事倘若越过了爹娘,由他自作主张,便是天大的事,于君臣礼中,这叫「僭越」,母亲罚他于静室面壁思过可能性大些。 轿中沉檀炉徐徐吐烟,瀰漫似有若无的山兰浮香,甚是清冽,其间夹杂着稍许雨后草木的味道,自那人坐到他身旁之后,令他无端地想靠一靠——靠在软垫上。长久维持坐姿其实费神,尤其在摇晃的厢体内,不过是一路硬撑着罢了。 沈珺心思一转,往旁侧稍稍挪动,于暗匣中摸出只小瓷罐,「药。」 随后是一叠衣物,「换了。」 他丝毫不觉要避嫌,好像那人自被他「捡」来,便是他的所有物,目光从深浅不一的疤痕上滑过,「你身上有好多伤。」他问:「不痛么?」 「早就已经结痂了。」 第216页 那人声音有些闷闷的,像未曾打磨过的璞玉,蒙着层厚重的灰岩,又像掉进深潭的石块,缓慢沉到底,听得他更想靠一靠。那人又说:「多谢你救我。」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分明是「多谢你救我」。 沈珺腰间绷着的力道倏地一松,歪歪扭扭地侧倒下去,脑袋枕着隐囊,心道他既然都已破了戒,何不再随心所欲些,一时躺得腿都快挨到那人身上,竟就这么模模煳煳地睡了一觉,阿原唤他时他还没清醒,撑着手臂想要坐直,担心失礼之姿被阿原撞破,好在那人居然帮他拽紧了门帘,道:「我在换衣服。」 帘外声音顿了一顿,「小少爷...」 他偏头对上那人视线,那人还朝他眨眨眼。 沈珺腹诽怎么能够说谎,话出口时却拐了弯,应道:「一切尚好。」 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半只脚踏进万劫不復的深渊,居然失仪、居然纵容谎言,却没料次日直挺挺地堕入其中了。那人梳洗过后显得精神许多,瞧起来与他差不多岁数,只是更清瘦,骨骼线条仿若利刃雕削。他将氅给那人一裹,昨天才因刻薄地说「特别脏」而被阿原暗暗警示,现下又忽然想说:「像小黑。」 「什么小黑?」 沈珺眼皮一跳,心知他不该提及此,不该忤逆父训,爹爹不觉黑猫是玄武门之变中的祥瑞,只觉其毛色乃灾祸根源。百善孝为先,他背着父亲谈其讳事,大抵无缘至诚至善的圣人君子。可如此,他却是忍不住憋笑道:「小黑是我捡来养的狸奴。」 他也撒谎了。 沈珺注视着那人双目,对那人说:「他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 第0124章 村 洛餚与景宁归返时他正谛视着残墙裂痕,闻声收回视线,移目望去,先是朝洛餚伸出手,「看看掌心。」 「嘶。」洛餚装模作样地倒吸一口气,手心摊开分明完好无损,「疼死了。」 他凝着那递到跟前的手,配合出演地吹了一吹。 洛餚眉梢微挑,景宁大惑不解道:「哪里会疼,符纸不是鸡血画的吗?」 「似乎好得差不多了。」沈珺指尖在他掌心轻抚着,好像当真有伤似的,「此符较洄源溯昔更身临其境,不知是否会遇上奇事怪事。」 不待洛餚再说什么「护着我之类的话语」,他便已将摇光解下,「此剑与我心脉相系,不论如何都能护你周全。」 景宁道:「那仙君你...」 沈珺随手摺了截木枝,「倘若心定,一花一叶皆可为剑,何必拘泥载体。」 景宁闻言若有所思地转动掌中镜明,洛餚只垂眸一笑,「准备好了么?」 说罢指尖鬼火一窜,转眼将符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周匝环境随之生变,眼前仍是那个不知姓名少年,不过此次好似行在途中,不知路过何地,道路两旁俱是荒凉,耧车在行进过程中难免颠簸,勐地一摇颤,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来,看样子是「阿妹」被颠醒了。 三人相视一眼,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 方开始没人理会那哭腔,天气闷热,又是长途跋涉,谁人都疲惫不堪、口干舌燥,哪有心思去哄,少年沉默地推着车,路上没树木荫蔽,他皮肤被晒得通红,豆大汗珠开闸泄洪似的往下淌。中年男人敷衍地哼了段曲子,奈何实在燥热,耐心也转瞬告了罄,尖细嗓音就像衣服开了线,却怎么都抽不断的丝那般恼人,不由提高嗓门,「别哭了,孩儿他娘?」 男人连唤了两声,却未听耧车上有何动静,少年这时才出声,「阿爹,靠边歇歇吧。」 仔细去看,他撑在耧车上的两条胳膊都已打起颤,双唇惨白,几乎吊着一口气,像是只要停下便再也迈不动腿。 男人未置可否,不过再行出半里地,耧车蓦地一震,因无处受力地向前倾。少年说:「阿爹...」,男人摇摇头,接连咽了数口唾沫,「休息会儿。」 两人这才发觉耧车上的女人似是陷入昏睡,体温极高,皮肤摸上去像草纸皱着,男人说:「许是中暑了。」 「我去讨水。」 少年踉跄一下,强撑着捋直身子,一路小跑,可跑过半刻钟勐然停顿下来,喘着粗气四下张望,他双腿发着抖,不住重重眨着眼睛,瞧上去有些目眩。 四周依旧是了无人烟的旷野,刚刚只想着快点,可眼下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 太阳火辣辣地罩在头顶,道路旁似乎曾有条河流,不过现在已然干涸,显出些水流沖刷的痕迹,暴露在烈日之下,他略一踟蹰,沿河床向前走着。有水便有田,有田便有人,有人便有村,说不准能遇上未干的深井。 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进,视野内竟当真出现间茅草搭建的居所。少年精神一振,快步走近,一句「有人吗」还未发出就干在嗓子里。 那屋门大敞着,院里杂物七零八落,显然是早已无人了。 沈珺目视少年在屋后绕了一圈,再出门时单薄的肩背都躬起来,仿佛失望至极。而他见之却不禁在身侧人嵴背顺了顺,洛餚扭脸过来与他咬耳朵,「仙君怎么动手动脚的。」 他淡淡道:「哪里有动脚。」记起洛餚曾言「记忆有损」,些许触景生情的念想终是咽了回去,心内计量着待此事毕后要如何弄些真钱来,官府悬赏的官银? 钱两弄来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予人惊喜呢...传送阵法么?若是像花瓣一般从天而降——听起来似乎还不错。等等,会不会太重了...砸到脑袋该如何是好。 第217页 沈珺思索片刻,撇开眼,摇光随心念透出白芒,为身侧人挡去无休止的罡风。 少年又行出不知多久,河床拐道,房屋在干死的植被间显现出来,像是个聚落。少年没了先前为之一振的神情,木然迈动双腿。 村口竖了边界牌,上书什么已在沙尘中剥落的一干二净,两旁的树被扒了皮,田间地头亦是寸草不生。 洛餚忽然说:「听见了吗。」 这一声吓了景宁一跳,他下意识地摸上佩剑,「...什么听见...」 眼见少年路过马厩、路过牛棚,拐过了最破落的屋子,只有茅草遮雨,木板挡风;亦拐过了最完好的屋子,砖砌的,还有简陋门楼,像是祠堂。 洛餚捻了下指腹,说:「死人的声音。」 祠堂修建讲风水,通常建在祖先曾居住之处,设牌位、供祖先,正厅外有储藏祭器遗书的单间。 不知少年被什么吸引了,分明已然路过,又折身归返,三人随他缓缓步入祠堂内。 一过门楼,光线便顷刻间被吞吃般暗下来。这宗祠厅堂龙壁贴有符篆,笔触并不十分流畅,似是用手指蘸墨画的。 沈珺正注视时,突然发觉对面人脸一晃而过。 少年亦匆眼瞥见,登时僵直在原地,定睛去看才知是锡箔纸剪成的「镜子」。 洛餚立在门边,双臂环抱,「这是用以镇宅的。」 少年面庞模煳不清,唯一双眼睛雨一睇一眄中显得黑白分明。他视线扫过张贴的符篆,其大多书「北方玄武大神镇宅」、「西方白虎大神镇宅」,除此外剩余的已辨不出了。 「既然是宗祠...或许有族人未来得及下葬的灵柩寄放祠中。」 洛餚话语刚落,众人便听幽暗的厅堂内一声异响,于空无一人的荒村格外惹耳。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就近拾起零落的烛台抡在掌中。沈珺旋即感到两侧皆有温热身躯靠近,景宁颇有些筋肉紧绷,倒没大惊小怪的,只是悄声对洛餚道:「你、你凑什么热闹。」 洛餚无辜道:「我也害怕啊。」 「干嘛说『也』。」景宁松了松肩膀,「都是已过去之事,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罢竟快步上前,沈珺这才问洛餚:「何为『死人的声音』?」 「人死后,若死因冤屈或有遗愿未解,怨气滋生使天沖灵慧魄流散,便会化身为鬼。」洛餚道,「这村子应当有不少死于非命之人——看。」 厅堂内确实停放着一方棺材,似是由柏木制成,朦胧日光从门外照进来,打眼看触感光滑,居然无甚开裂的痕迹。 少年的步伐在棺材前停顿,走路时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终止后,周匝便再度陷入浓稠死寂。他胆子不小,居然围着那棺材转了两圈,随后停顿片刻,用手中烛台在棺材侧边一敲,即刻闻得厚重的「咚咚」两声,听起来里面满满当当,是有东西的。 少年又环顾四周,一列列牌位整齐立于厅堂正中,仅有些惨澹的昼光投射其上,恰若惨无人色的一张张面孔,供台前还有几个蒲团,已被尘埃掩盖得分不清楚材质了。他依稀便出这村人的姓氏,是「阴」。沈珺道:「阴姓曾是西周王族的分支。」 少年踟蹰不过两秒,转过身,躬腰对那牌位拜了一拜。 沈珺指节一屈,只见少年握紧烛台,整个右肩都抵在棺材盖上,灌注全身之力勐地一推!一股腐烂的腥臭就从推开的窄缝中沖了出来。 少年两腮微鼓,摒住唿吸,一鼓作气地把整个棺材盖都推翻在地,巨响声中激起好大一片灰尘。 景宁没敢上前,洛餚倒是饶有兴趣地探头望了望,棺材里是个男子,面目皮肉已烂得可看白骨。贫困年头,民间的多,毕竟百姓都穷得叮噹响,眼前这少年大抵也是想淘些陪葬器皿,等走到广陵能卖点钱财。 少年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捏着鼻子,借稀薄日光往棺材里看。 此时忽感背后一阵阴风吹过,三人与少年同步扭过头。 但身后并没有甚么怪事,不过是些置物的案台,侧面还有一扇一人高的门通向耳房,门锁着,拴了把两个巴掌大的铜锁。 少年用眼珠扫掠一圈,心弦稍松,刚挠了下脖子,霍然发觉墙面多了个灰濛濛的影子。 他缓缓转动脑袋,棺中尸骨竟是坐了起来,肩膀正靠在他颈边,贴得极近。 少年猝然一惊,反射性地挥手遮挡,烛台打到尸骨身上却是纹丝不动。 洛餚天生有阴阳眼,沈珺和景宁在饮用撷月盏之月华后也得以眼通阴阳,三人能清晰看见少年背后陡然出现张灰白的、隐约的脸孔,可那少年似乎是看不见鬼魂的,只是感到棺中尸体像铁打的罗汉,推挡不得,甚至忽而一张嘴,不知口中是否含着什么,一时惊愕感像是长满了脚往他嵴背上爬,饶是他胆大也不禁寒毛倒竖,额头涔涔冒出冷汗。 厉鬼自是碰不得生人,但它尸身在此,行出些诈尸之险也是棘手非常,少年并非修道之人,并不懂这些,只当是冒犯了逝者。沈珺原以为他会慌不择路地奔出门去,却不料他呸的一声,像是吐出一口晦气,竟绕到棺材首端,即那尸骨头颅原本卧着的地方,尸骨坐起身后,便只见其后背了。 寻常人家有棺无椁,陪葬不过是些随身物品。少年咬了咬后槽牙,右手紧紧攥着烛台,左臂伸长了向棺材里探,忽然,少年发出句沉闷的「唔」,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脖子一样喘不上气,这时尸体霍地扭过身,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伸手抓来,他摁着喉根后退两步,后脚跟绊到蒲团,身形一晃,险些仰栽下去,匆忙稳住身形,黑白分明的眸中淬出几分狠戾,居然倾身向前,抄起烛台卯力一砸! 第218页 第一下砸到尸体手上,尸体五指一蜷,力劲摄人地狠狠攒住了他掌中烛台,景宁看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却见少年当真心狠,面不改色地与尸体僵持着,眼看敌不过,猝不及防地松开手,尸体被自身力道带得歪斜,少年趁机从身后抄了座牌位,以惯性旋出个半弧,「砰」地向它太阳穴上拍去。 尸体已死,击打穴位原无甚作用,可人的颈骨本就脆弱,这一击之下,误打误撞将那尸体颈骨打断,头颅飞出数米,砸到墙面落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三人立即听到那厉鬼惨叫一声,当场魂飞魄散「死」了个透彻,再无轮迴新生的可能。 洛餚徐缓放下环抱的双臂,这一出惊险非常的插曲令他也不由站直了身。凡人虽不通鬼道之法,但其最凌辱的处刑便是尸首分离、头颅高悬城门之上。而他修鬼道,自然知道活人一旦被斩首,魂魄便会烟消云散,纵使三魂七魄分居于人体各个脏器,其中最为重要的天魂却是居于头顶丹田,这也是于万物有灵中他斩下沈珺头颅,分明未有魂魄显现,烛阴也不曾怀疑的缘由。 斩首自古以来便是处决恶徒所用,因此这种方式与普通的杀人害命不同,随意杀生有损功德,但此法...洛餚思绪微顿,但此法后果如何,其实他并不知晓。 思索之间,少年已从扼喉的窒息感中缓过神来,脖子上还残存着一圈淤痕。他不甚在意地抚了抚,静待数秒,再度朝棺材里探去,这回让他从中摸出件银镯,色泽仍犹光亮,他往怀里一揣,迳自出门去了。 第0125章 汤 大地边界的一轮落日像俯瞰的巨眼,融着热泪血肉模煳地乌下去,已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交替,两条腿腾起步来都是浑浑噩噩。 少年仍是佝偻着身子,像株枯萎的、将死的杂草。三人刚见他只觉平平无奇,打眼看不过于歉收灾年艰难度日的可怜人,可随他去往那荒村之后,心内都生出些微妙的异样。 原因无他,阴家村的边郊有其世代安葬逝者的坟地,多是简易坟包,并无奢华之象,少年却捡来锈迹斑斑的耒耜,一座坟、一座坟地刨开。 开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尸体的头颅拧掉。 那时白昼已被黑夜吃得吐不出骨头,坟地周匝闪着几点虫火,偶有目不视路的撞在墓碑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随后像灯芯燃尽一样地灭了。 散落的尸骨、狼藉一片的黄泥与棺木,三人都颇有些无话可说,半晌,洛餚才似笑非笑道:「好一个成大事者,真是人不可貌相。」 景宁咕哝道:「这是不是有点缺德...」 「人都已经死了。」不过魂散天地间,自此再寻不得去处,着实有些...难以置评。洛餚食指轻敲着,蹿过坟地间的风啸嘶叫极其呕哑,有点咬牙切齿似的。 少年将刨出的几件陪葬品都贴身收了起来,观着星象辨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荒僻孤村。 许是天上无云的缘故,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冷得要命,夜风小蛇似的钻进单薄的罩衣里。他没能找到水,好在温差带来些许露珠,阿娘饮下后精神转好稍许,天刚放亮他们便再度启程,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空气好像湿润起来,道路两旁生出些星星点点的新绿。 他们一路是带了干粮的,一些硬得能敲出「梆梆」声响的笼饼,无水可就的时候,每次吃都像在生吞一块石头、或者薄薄的刀片,除非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少年才会努力掰一小块填肚子。 他们很少发出声音,「阿妹」也已几乎不哭了。途径深宵旷野之时,几人皆似跟着跌落空洞洞的眼眶里。 如此这般,等终于听得一些水流声,他都竟辨别不出来,侧着耳朵听了好半晌,父子二人对视许久,男人才迟疑着开口:「是不是水声?」 那声音与男人嗓音可谓天壤之别,一个听着便是柔软的、清爽的,一个是因摩擦而震动,粗糙的、干涩的。少年寻音而去,少顷,找到条约莫一掌宽的溪流。 他有些怔怔地伸出手,那些透明的清凉似聚似分般从手背流过,即抓不住,又看不见,不禁让人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直到喉管成为容器,被灌满得能晃出咕咚声响,他的心思才渐渐活泛起来,双腿注着的铅登时被抽空般狂奔回去,喊道:「水——」,却是猝然一愣,他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大力摩挲着喉咙,咳了好几下,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节,回去给男人看自己衣服上晕开的水痕,男人亦是神情激动,从耧车里翻出水囊来,将「阿妹」交由他抱着。 他垂眸谛视怀中小小一团的温热,又探指试了试耧车上女人的鼻息。女人昏睡好些天了。 当晚他们夜宿于荒庙之中,勉强有四壁挡风,少年与男人总是轮流守夜,以防不惧火光的野兽伺机袭击,少年将水烧热,把干硬的笼饼泡在其中,轻摇着女人的手臂道:「阿娘,吃些吧。」可女人怎么都唤不醒,男人过来把她头偏向一侧,按了按舌根,硬是餵进些水。 「还有么?」男人看着浮在水上几缕絮似的饼碎。少年摇摇头,「最后一些。」 男人环顾四周,道:「有了水,说不准会有些蟾蛛鱼苗之类,苍蝇再小也是肉。」他站起身,「阿爹去四周看看。」 少年独自坐在火光中,时不时探一下女人的鼻息,怀中稚婴也极是乖巧,一点儿不哭不闹,只是偶尔会有些吮吸拇指的动作,除此外,安静得像是死了。 第219页 极端压抑的环境中好像丧失了时间概念,他只知过了大约添两次柴的时辰,庙外传来些响动,似是重物掷地的声息。他警惕地拾起支柴火,在通红焰光映射下才见男人踉跄的身影,一瘸一拐,正痛苦非常地捂着腿。 「阿爹。」少年急忙迎上去,「怎的了?」 「被套索绞住了。」男人隐忍着话间抽气,连连摆手,「没事,坐吧,明天就好了。」 小溪似的血在男人身后蜿蜒着,像那一泡溪水般灌进他喉咙里,叫他说不上话。男人把他拉到近前去,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手掌粗砺的茧子摩挲着皮肤,好像动物舌苔的倒刺舔过,像大狗舔小狗、大猫舔小猫。「先前还教你如何布陷阱的,今日倒是自己被陷阱捕了,许是杀生的勾当干多了,畜生皆有灵罢。」男人长嘆一气,凝神看了看他,忽而道:「阿爹对不起你。」 「也对不起阿妹。」男人额上渗出冷汗,唿吸窘迫,「她投胎的太不是时候,一出生便要遭罪。」 少年借些许光亮检查着男人腿上伤,大量涌出的鲜血已昭示严重程度,但仔细去看,才知已然深可见骨。 「阿爹。」少年扶着他,「躺下吧。」 男人依言靠在蒲草堆上,纵然在场诸人俱心知肚明,饿了这般久、又累了这般久,虚弱的身体是经不住失血的,更况且并无药物可依仗,这一躺下,怕是再起不来了。男人却始终道着「没事」,让少年多抱抱阿妹,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似乎也陷入了昏迷之中。 少年抱着妹妹,凝视着地上恐要长睡不醒的双亲,他视线扫过阿爹汩汩流出的鲜血,又扫过阿娘几乎凹陷下去的小腹,背对着他们,面朝火光跪坐下来。 他正对面,那婆娑起舞的火焰后方,是庙堂中心供奉的神像,双目饱满浑圆、鬚眉黑亮,只是衣着上的色已有些剥落了,想来曾经也朱漆光洁。左右陪着勒公电母风师雨伯,神姿威严,好巧不巧,恰是位龙王。只不过是位小龙王,管不了东南西北四大海,充其量管管地下泉,故而此庙,被称为广仁王庙。 或许此庙曾香火不断,蜡烛融化又凝固的蜡油铺满了香烛台。这位龙王的面目在红光里闪烁,犹若头破血流地于一片蜡烛的尸体、柴薪的尸体内俯仰,可火光一过,它又变得干干净净,依然是高坐莲台的龙王。 正在流血的,分明是它膝下匍匐颂德的信徒。少年以指沾了一点血,放进口中,不知咂摸出什么味道,又沾了一点,往怀内「阿妹」的双唇上碰了碰,一抹胭脂似的红晕染开来。 俗言道「吃什么、补什么」,阿爹失了这般多血,想要救命,自然是要将血补回去。阿娘饿了这么久,想要活命,自然是要吃些富含营养的肉食。 捡来的柴快要燃尽,焰光渐渐黯淡下去,昏黑内仅能看见几块烧成的红碳与溅出的零星火烬。少年似乎没有再生火的念头,一时之间,旁观的三人连彼此轮廓都寻不到,不过好在天快放亮,东边地平线隐隐翻出鱼肚白,惨澹的光色之中,三人倏然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但不到数秒便止息了。 随后是些窸窣声,少年像是拾起了那壶烧开的热水,旋即又听闻水囊中液体灌入的声音,叮叮噹噹,引得少年条件反射性地咽嗓子,「咕咚」一声。 在东方曙光大亮的瞬间,一束光线投射在龙王饱满浑圆的双目,两笔点睛的墨杀在上面,岔开两瓣眉、两股鬍鬚。 他回头望了一眼,瘦骨嶙峋的少年与凛然威风的神像,目光隔着彼此间瀰漫的颗粒细密的沙尘,末了,他俯下身轻晃着阿爹和阿娘,温声道:「喝点吧,肉汤。」 第0126章 「那个人」 那回忆淡却时也好像起了一场沙尘,似真似幻,望不真切,而当一切尘埃落定,破屋仍是那方破屋,于时岁流转中披了一身枯衰。 耳畔是闹市区的声音遥遥传来,沈珺沉吟少顷,正要开口,忽尔目光一凛,可一道掌风尚未送出就被人扼腕摁入怀中,洛餚另一手不忘把景宁往身后一拎,于风驰电掣间持摇光甩了个剑花,替他说道:「来都来了,躲躲藏藏做什么。」 那稀疏草木半掩盖中一阵风拂叮噹响,青竹现身时洛餚不由加重了指间力道,感觉身后唿吸亦粗重稍许,压低声对景宁道:「忍住,别动手。」转眼又吊上三分浅笑,剑锋看似随意地歪着,「听说嶓冢山在寻我?」 「原来你仍和却月观之流纠缠不清。」青竹那双碧绿的眼睛目色深沉,意味不明地从他脸上扫过,「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洛餚不甚在意地「嗯」一声,「这两个成语用得不错,景宁,学着点。」 青竹冷笑道:「你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被猪油蒙心,这几年了无音讯,我还以为你死了,如今看来,倒不如真的死——」 利器破空的声响压着尾音,青竹急遽将脸一偏。 沈珺的飞叶划过唇侧,自唇角割下道极深的口子,强行打断他的言辞。 他拇指一抹血迹,鳞鞭甩在地面恍若一声惊雷炸响,「沈珺。」 洛餚当即感到怀中人身形微动。他二人身形相仿,如若沈珺再欲发难,他还真不一定摁得住,只好将怀中人压了又压,用鼻音道声「你别理他」,持剑架住长鞭袭来之势。 可话虽如此说,摇光在他掌中却仍有所感应般替他挡了数回刁钻招式,源源不绝的灵息自长剑灌注周身,青竹的鳞鞭根本近不了他分毫。 第220页 那长鞭频频落空,更显狠辣。青竹吐了吐猩红的信子,「你们就不怕这是一出声东击西?何不担心担心却月观如今的局势。」 「诸位长老皆镇守观中,他们倘若拦不住,我们便更拦不住,担心做什么。」 「谁问你了?」青竹目光一转,阴恻恻道:「漌月仙君是没长嘴吗?」 「青竹。」洛餚蓦地沉下声,任由长鞭卷上剑刃,身形逼近之时压低声音:「即然你说他已不是小白了,那抱犊山的事,就是你我二人之事,何必要牵累他人。」 「你我之事。」青竹瞳眸淬上几分凶戾,执鞭之手血管俱狰狞呲出,「可你又为抱犊山做过什么!」 怎料洛餚道:「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死的。」 青竹一怔,周身气焰登时哑火,长眉压得几乎遮了眼。 「你死了?」 「死在却月观,三山别苑内。我所算卦象向来准确得不能再准确,说是死局、便是死局。你说得不错,要是没有抱犊山,我早就不知冻死在哪条街巷,但我也已将这条命还了,不想再执着于虚无往事。倘若如此,你仍觉我什么都没做,我也无话好说。」 「还了?」青竹衔着这两字喃喃,撩起眼皮反问:「还的清吗?」 洛餚无声失笑,一时不知那青竹喊他「快走」的记忆是错觉,还是怨恨他「回来得太晚了」是自责衍生的假象。也许他在青竹心中,仅仅只剩下责备和怪罪。 「原来你已经觉得『两清』,原来你们都已经走出抱犊山了,原来唯独我仍停留在原地,原来...」青竹随手捻下片叶子,在指腹碾成粉碎,「抱犊山只有我了。」 这话听得洛餚不禁蹙紧眉梢。如果要彻底摆脱所谓灵蛇鳞的「机缘」,自然是离青竹、离抱犊山越远越好,但他本意绝非与其断绝关联,不论如何,青竹算是他自幼至今唯一的...朋友。曾经他和沈珺还担忧过百年后他二人先一步离世,抱犊山的人皆不在了,青竹又该如何是好,怎么今日他二人还尚在,就已提前走到这一步了? 青竹垂眸,像是心不在焉地掸着衣衫,唇边弧度倒是越扬越高,看不出喜怒。洛餚放松眉间力劲,状似不经意道:「你将我们弄到万物有灵来做什么?」 「洛公子算卦如此准,何不自己算算?」 洛餚跟品不出他嘲弄意味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屈指就要装模作样地算上一卦,正欲随口煳弄过去,却见青竹倏然没了兴致,慢吞吞将鳞鞭缠回臂上,向景宁道:「小孩,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曾有两个朋友,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也已经死了。今日便是他们的忌日罢。」 洛餚自然明白青竹意有所指,却由此想到青竹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永永远远的好朋友」的时候,回首雪满长安道,若身披整城风絮。 他们之间有大约十七个蝉噪的盛夏,并肩躺在桑葚树底,数洒在脸上的、一片片金箔般的阳光;有三十六次风吹麦浪,将大地和云揉成一样的形状;有一百零五个暴雨来临的前夕,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腥味,像泡在池塘。彼时江南是那样远,说起梅子黄时雨,还是一川望不断的菸草,青竹问他:「昇州是什么样的,小白过得好么?」 而他为谋求一个并肩于江湖闯荡,被不知哪个山头的土匪帮揍了一顿,心灰意懒,用熟鸡蛋滚着脸颊,心不在焉地答:「好着呢,当年若非因抱犊山阴气重不利养伤,文叔也不至于送小白远走昇州。现在他一剑能挑飞十个我,哪里还会惧怕阴气,等我到时带他回来吃年夜团圆饭,张婶还不得把我夸到天上去?」 青竹俯首缠鞭的动作与他收六如剑时几乎如出一辙,令他回忆起当年研习鞭法的日夜,才使他剑招中存着鞭法的影子。他可以感觉到青竹这几年消瘦得实在厉害,数数日子,眼下也已近冬眠的时辰,不由掐了掐掌肉,心想自己不是不信「命」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么?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不前? 罢了。洛餚在暗自轻嘆了口气,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五指翩飞间已将事况算了个大概,嗓音微紧:「尸体不见了?」 青竹自顾自缠着鳞鞭,对洛餚此言充耳不闻。 洛餚心知肚明青竹这厮固执得很,眼下闹得僵了,怕是不愿再多谈。 正僵持之际,他察觉到身后跫音徐响,沈珺缓步走到他身侧。 洛餚见掌中摇光极稳,并未发出铮鸣,才将其收入鞘中,恍惚好像回到少年这俩人大吵一架,自己左右为难地夹在中间之时,好在青竹终于将鳞鞭收紧。 沈珺向前一步,挺拔背影近乎遮挡了青竹大半,不知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居然使青竹面色略为缓解,不过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晦涩不明的复杂,片刻才道:「昨日我为坟墓清除荒草时发觉有异,仔细一看,泥土被回填过,我觉得是『那个人』。」 洛餚与沈珺相视一眼,纵然他有心不愿让对方接触从前之事,可事到如今,倒由不得他。 「虽然不知那人此举意欲何为,但那人现在定是仍在抱犊山,并未离开。即使我奈不了那人何,也绝对不可能让人安然无恙地再走出这道山门,或许今后抱犊山就要埋葬蜀地,我特来相告,算是仁至义尽,二位…自便。」 云流突然有一瞬掉帧似的卡顿,青竹身影一散,消逝于阴翳之中。 洛餚被青竹此话惹得心烦意乱,什么「即使奈不了那人何,也绝不可能让人安然无恙地再走出这道山门」,那跟存心找死有什么区别? 第221页 他调节气息地深深唿出口气,视线内印入沈珺的脸,下颌较幼年更尖了,眼睛较儿时细长了些,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更想对方记得还是不记得,半晌若有所思地开口:「青竹说抱犊山现在在蜀地,可等我赶过去,山头定是又不知游到了哪儿,岂非有心无力?」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洛餚心说我知道什么,转念一想,那时在前往崑崙的途中,自己确实猜测过沈珺已有所考量。他眉梢一挑,「仙君有何高见?」 「天下灵脉有三,崑崙山、不周山、西凉山,既然人人都觊觎灵脉,你我何不从中分一杯羹。」 洛餚心间微讶,再度联想到他的西凉山之行与对不周山所谓制衡之说,纵使早知他是个谨言慎行的聪明人,却仍是没料到他后手留得这般早。 「利用灵脉之力,便可逼抱犊山现世。我于崑崙、不周山、西凉山皆暗藏阵法,可向这天下灵脉『借一瓢水』,又不至其干涸而天下大乱。」 「利用灵脉...这可是仙道之大忌!」景宁急道,「哪怕仅染指一点点,也会被人怀疑是图谋不轨,仙君难道忘了干元银光洞的下场吗?」 沈珺只道:「我已不是漌月仙君了。」 那时有风自远方而来,抚过千树万树,令他青丝与白裳一齐微微拂动,又像条条骨骼血肉都是墨色的小蛇盘桓在肩。他半回眸,望向洛餚,「倘若你想回去,我便带你回去,好不好?」 洛餚将他髮丝别在耳后,温声道:「不好。」 第0127章 萋萋芳草 沈珺听了神色淡淡,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洛餚却拐弯抹角起来,「你记得曾在不周山结界内应允过我一件事么?至今仍未兑现呢。」 沈珺颔首,「你说。」 「让我一人回去。」 「不行。」 洛餚早知会得到这个答案,倒也未感怅然。「当时在阴律司外,我有句话说错了。我说『抱犊山是一座游山,暂且回不去,可我终究是要报仇的』,不过是想令你心生愧歉,哪怕与却月观中人为敌也会站在我这一边。但我既无感于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无心将余生皆付诸仇恨中,不过是因青竹与我自幼相识。」 洛餚并未将话语挑明,沈珺也已瞭然他未尽之语。 「对于此事,我无法袖手旁观,而你,却根本没必要以身涉险。」洛餚摆出副极是认真的神态,朝他摊开掌心,「我一定小心行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不了打不过就跑,绝不会受任何一点伤的。」 沈珺微眯起眼,薄唇轻启,「不行。」 「这件事与你无...」 沈珺不容置喙道:「我在崑崙亦说过,既然是道侣,那你所有的事,都与我有关。」 洛餚没辙了,见沈珺转身要走,赶忙往人身上一挂,可怜兮兮地拖着尾音道:「好沈珺——好小白——」 「撒娇也不行。」 洛餚:「...我不是撒娇。」 「耍赖更不行。」 洛餚郁闷地不撒手,心说这人怎么软硬不吃了。景宁在一旁煽风点火:「我央求我爹的时候都是在地上打滚的。」他小小声道:「你快劝劝,这事若是被映山长老知道,我们四个都要被『咔嚓』——」 他说着在颈边一划拉,紧接与沈珺视线相接,立马讪讪闭上嘴,不敢再说打滚之类的话。 「你现在就折道回观,与景昱就当从未在长安见过我们,此事便不会波及你二人。」 「仙君。」景宁小跑两步跟上沈珺步伐,一拍洛餚这个挂件的肩膀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知道朋友要入龙潭虎穴,又怎么能当作从未见过你们!」 「景宁。」沈珺忽尔轻嘆一声,「景昱与景祁乃你们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弟子,经法考核榜首与剑道考核榜首,如今皆要离开却月观了。我身为师长,自然常为观内弟子传承而感忧虑,你知道你与旁人的不同在何处吗?」 沈珺拖着极不情愿的洛餚,步子仍是四平八稳、八风不动,身后人倒像乌龟壳一样黏在背上,迈两步就要拽着他刻意停上一停,他只好稍稍站定,目视着景宁道:「我亦曾在少年时执剑行侠,以为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乃为天地立身的至高,可如今漂泊半生,才明白再所向披靡的将领,身后都有无数士兵为他冲锋陷阵。一个人,是註定成就不了大业的。史书可能只会谱写下胜利者的名字,然角落却有无数註脚,为它支撑起一部浩瀚史诗。也许多年后你会登上宗主之位,也许亦会肩担仙君之名,希望你可以凭藉你的情义,让这个世道——」 「等、等等...」景宁连连摆手,「为何要突然和我说这些...」 「仙君,景宁,洛公子。」 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景宁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回到同景昱与南枝短暂分离的功德碑。景昱手中整齐摺叠一封信纸,梨涡中载着的仍是温和笑意,却让他一瞬如破障般洞明。 他想景昱与仙君在短短一日之内都莫名同他诉说这许多,半是嘱咐、半是期许,好像父亲每次离观前仔细的叮嘱,又好像景祁取血前难得多言的剖白,反正除他自己之外,大家都是未雨绸缪的聪明人,更何况有那臭蛇尖酸话语在前,令傻子都能猜个囫囵大概,此去一别,或许再... 「抱歉,家父传书催促,晌午时分前我定要赶回家去。」景昱言及此,躬身向沈珺一揖,「请恕我余程无法同行了。」 第222页 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沈珺托起景昱的手臂,景宁虽有感诀别之意,但依旧不死心地问道:「那你何时回观?」 景昱淡淡一笑,将手上纸张递到景宁掌中,「数年修习所学不过皮毛,诚恐鲰生笔舌,难登大雅之堂,我却始终记忆着初修之课,卷首第一语:捨弃俗世纷扰。今后我出山入仕,便復归一介凡夫俗子,于你,我是俗世牵绊;于我,与修道者交集易招朝中忌惮。」 景宁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一时间好似喉咙里哽了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语毕一拂衣袖,仍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俯首向众人道:「诸位,保重。」 如此,便是道别。映雪剑的剑锋锐利无双,银光凝作一线,流星般驶向天际。景宁展开薄薄绢纸,纸上是景昱端正隽永的字迹,他还以为会是什么真情流露的嘱咐之语,不料内容眼熟至极,墨痕誊抄的首句为「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末句为「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景宁抹了抹眼睛,嘁一声,怀疑景昱在暗搓搓地占他便宜。 不过同窗共读诸多年,怎会不清楚景昱向来视卧龙先生为古今贤相,可不知为何,他脑海内忽然涌现的,是段川对他说谢炎追求的是英雄义气、秉刀行侠,一日看尽长安花。 今日他到长安了,而谢炎如今又在哪里呢? 入秋后蝉鸣逐渐消散、隐没,空余落叶纷飞,片片如刃—— 剖断这一瞬的横截面。景宁合上绢纸,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南枝极目远眺,似有感伤道:「你笑什么。」 景宁摇摇头。只是想到他曾一手拍拍景昱,一手遥指景祁:「景昱是经法考核的榜首,景祁蝉联多年剑道考核的第一名,我才不和他们比试呢。」 短短数月,就已各奔前程。 几人目送景昱背影远去,沈珺替他将佩剑正了正,镜明若凝霜银白,柄篆繁纹,菩提谒语格外醒目。「你也该回却月观了。」 「仙君...」 观那臭蛇的架势,像不论如何都要让所谓「那个人」困死抱犊山中,哪怕为此湮灭整座山也在所不惜,他自是不愿仙君与洛餚去淌这趟浑水。 「回去罢,校服都破成这样。」沈珺看出他的顾虑,在他袖上豁口一勾,「今后记得要听玉衡宗主的话,当然,也不必事事都听。」 他又将视线投向洛餚,「洛餚...」 洛餚心知拗不过沈珺,终于捋直了身子立定,从软骨头的菟丝子摇身一变,罕见正色:「放心,有本堂堂罗浮尊在呢。」 景宁只得御起剑,这回当真是由他孤身一人踏上归程,南枝沖他挥挥手,说记得她和景芸的桂花糕,他喊到:「知道啦——」高空的风声喧嚣,也不晓得南枝那讨厌鬼听见没有。此刻的日光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煳,往后人千里,倒是梦沉书远了。 洛餚说着「放心」,自己却是放心不下。那人能轻而易举地灭抱犊山满门,能进出鬼域门如无险之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却月观将他抹杀,若非地府替他收敛尸骸,怕是连个回魂的全尸都留不住,本该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勐兽」,现在非要往人家刀口上撞,如何能够放心? 有「勐兽」在前,有「追兵」在后,地府让他寻找的四件器物,不过是最终借灵蛇之鳞,指向抱犊山的幌子罢了。那人将鬼域门关后,世间阴气滞涩,以至天道失衡,而地府要平生死帐目自是要开鬼域门的,曾经他打开过,现在地府欲利用他再开一次,可孰知蛇鳞之机缘,是否是被书在命薄中的命定之事。 都不用他卜卦,无论如何演算,此行的吉凶祸福都是凶祸远大于吉福,他连一丝、一毫都不愿沈珺身陷如此危险境地,青竹不撞南墙不死心,沈珺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洛餚这般想着,刚松开的双臂又缠了回去,就恨没能多长几条胳膊将人抱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沈珺联想到什么,抿着唇笑个没停,他把脑袋埋到对方颈窝,还被顺手薅了一把,他嘟囔道:「做什么,把我英俊的头髮丝都给弄乱了。」 「洛公子的脸皮厚度真是更上一层楼。」 他手上力道又紧了紧,说「别去」,奈何得到的回答仍旧斩钉截铁:「不行。」 「你是如何想的,我便是亦是如何想的,若要劝我,怕只是白费口舌。」沈珺在他眉心印堂轻点,「好了,乖乖随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三月初三的加更) 第0128章 和棋 抱犊山是座闲逸游山,倘若要往山中去,势必需要一些机缘。只是机缘这事素来说不准,有时无意间便会转角相逢,有时汲汲追求倒是无丝毫结果。 沈珺凭阵法借灵脉之力时,洛餚在一旁闲闲撑着脸,暗自猜想沈珺到底是何时布下的阵法。 于崑崙许是见灵殊仙主之后,西凉山或许是寻周乞之前,那不周山呢,是铭巳与段川打上景祁主意的同时,沈珺也打上了灵脉的主意? 洛餚才走了一会儿神,就被倏尔好似无休止的疾风卷回神识,大阵落成的瞬间宛若铺开万丈虹霓,四下林木发出焦脆一般的折断声,令他不由站起身,目光一瞬不移地注视着阵中之人。 怪不得修真界觊觎灵脉者如过江之鲫、怪不得连景宁都知晓染指此物的后果,充沛的灵力震盪开来,就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甚至雷声阵阵,彻耳轰鸣。 第223页 仅一息之间,洛餚后背就起了层毛栗子,敏锐地感到仿佛被天目谛视着,在沈珺阵成回步的瞬时,他已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身上前,于半空将人揽腰入怀,传送符蓦地腾起焰光,在二人身形消散的那一剎那,他原先站立之地就已猝然闪过刀光剑影。 「我们仅有半刻钟。」 二人双足刚刚点地,沈珺遂折桃枝行了套剑走如飞的冰镜剑法,最后剑锋所指为东南向,「这边。」 崑崙山、西凉山、不周山三大灵脉横跨东西,纵越南北,可以点连线,将抱犊山「定」在三者围合的大三角内,逼其现世,故而此法之威自是常人力所不能及,不知今日之事要惊动修真界多少人。他们不敢耽搁,当即便飞身奔走,期间唯闻耳边窸窣声响,不知是风啸还是异动已生,总之愈往东南,洛餚便愈感一股厚重压迫感。 他极少有诸如此类的感受,除却登不周山「天柱」之时。彼时落魂钟余音响彻云霄,孤傲山峦肃穆而崇高,好似天道俯瞰的眉眼,目视着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远山林莽,不论春秋如何归往,总是不增不减地寂然矗立,而他有关抱犊山的记忆,或愉悦或苦痛的,都已经时隔太久太久,像隔了一层泛黄的生宣纸。 或许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在心田荡漾,以至难以言喻此刻临近山影的感受,那朦胧轮廓在雾霭间时隐时现,他就站在这头,眺望千里之外的那头,在他离去的数余年后,腾挪辗转,终于还是回到了此地。 可他勐然惊觉,他同此山所隔着的那一层泛黄的生宣纸,也许是从生死薄上撕下的。 判官对他说:「你信因缘果报,却独不信命?」 思绪流转之间,龟息遁形诀令洛餚要如飞鸢般飘起来,却忽而感到自己被拉住了往下坠,稳稳坠回地面之上。 沈珺牢牢牵紧了他,借剑诀带他破云穿雾,好似一支开弓不回头的利箭、一柄一往无前的宝刀,使得人错觉他只是其剑上一抹装饰点缀的流苏。 饶是洛餚再胸无大志,也不禁扪心自问:我已经在那人手上死过一次,又凭什么去赌这一次能全身而退? 他心念一转,想起自己生前所占的「死局」。 ......死局...... 他已经死了,那么此局破了吗? 洛餚一时颇感后悔,此行前应该再卜一卦,可现在俨然是已来不及了,再垂眸看了看那只牵着他的、骨节分明的手,十指紧扣间是灼热的体温,但他心头却逐渐升上一股凉意,暗暗思索为何地府要借他之手,或者说.…..地府想如何藉助他打开鬼域门? 「到了。」沈珺桃枝横斩,破开雾障。 抱犊山的影像近在咫尺,霎时层林尽染,深潭碧透,流瀑恰似一条自九天垂下的皎白缎带,甫一踏上曾经熟悉的土地,就有清风跨越千山扑面而来。 沈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刚刚好。」 他们方稳身站定,山体即开始无声无息地移动,稍转目,便是千里之外。 沈珺侧过脸看他,「记得路吗?」 洛餚捻了捻指腹,将沈珺的手攥得更紧,闷声不响地点点头,途径当年沈珺与青竹吵架而负气出走的小径,山花开了遍野,入眸满是芳菲。洛餚数着步子,算走到哪一处是他当年拖着尾音喊「腿疼」的地方,沈珺又是在哪个位置停步,转身向他走来。 当时他以为沈珺会离开很远,停下时才发现都不过是在围绕着家兜圈子。既然都已到达此处,估计离目的地近了。 待那堂屋围垸在林木间若隐若现,两人俱是各有所思地没再开口,周匝陷入鸟兽声息皆无的沉寂。青竹说张婶的埋身葬骨之地有异,而他卜卦算到的则是尸体不见了。 那人千里迢迢再赴抱犊山,为寻一具尸体? 可是张婶的尸骨有何特殊之处么......等等。洛餚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忽然记起当年素舒那块玉佩便是被张婶攥在掌中的,难道那人实则是为这玉佩而来?然这其中却又有些许蹊跷,抱犊山并非想来就来、想往就往之地,那人当年又是如何准确地寻到鬼域门之所在,轻而易举地再度打开这道通往幽冥的「门」? 这诸般多疑问交叠在心头,将洛餚唇角都压得平直,直到屋檐的一角逐渐展露,他才切实地感受到,那梦境中紧闭的门扉、流不尽一般的血液,同时也在午后打盹过的庭院、阖家闲话的团圆夜,都已近在眼前。 槐树簌簌作响,投下墨点般的影翳,落叶飘零间,恰似一出乱秋纷飞。 青竹坐在槐树之下,闻声抬首。 令洛餚脑中有道声音轻轻响起,他说他正在此处埋了坛梅子酒。 「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青竹又垂下头,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 他正持白黑两色棋子与自己对弈,这树下石台,便是沈珺从前常与文叔手谈的那一张。 洛餚悠悠应道:「西北风。」语毕环顾四周,发觉院落与记忆中分毫未变,但视线落回青竹身上,又觉得还是不可挽回地改变了许多。 青竹显得过于平静了,并未对他二人到访有任何讶然,也未见他对可能亦在抱犊山的「那个人」有丝毫皆备,抑或仇恨,这与他先前所表现的状态十分反常。洛餚多睨了他两眼,随后侧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珺的神情,见沈珺仍旧神色淡然,不知故地重游是否令他有所触动。 三人就这般默然静立,好像纵然曾有千言万语,也于此刻在一瞬间说尽了。 第224页 洛餚不由想要轻掐掌心,指尖一动才想起来他们手仍牵着,这动作便变成他在沈珺手背按了按,恰逢青竹抬眼,见此不冷不热道:「还未恭贺二位喜结连理。」 沈珺一点儿都不记得,可洛餚与青竹却尤记忆槐树结义之事,他对上青竹视线,略感尴尬地清咳一声,青竹没甚笑意地提了下唇角,「此事还要多亏漌月仙君告知。」 洛餚方知于云安幻境,原来沈珺与青竹说的是这件事,怪不得青竹态度陡然转变。他在沈珺掌心轻轻一挠,道:「我同青竹单独聊几句可好?」 沈珺目光在他们之间一流转,颔首道声好,不远不近地站定于屋檐下远望。洛餚与青竹对面而坐,于棋盏执起一颗白子。 青竹谛视他半晌,率先落下黑棋,「你真的死了?」 洛餚道:「骗你做什么。」 「怎么死的。」 洛餚意味不明地微挑眉稍,「我还以为你会先谈谈『那人』。」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那人全身而退,所以没什么好说。」青竹持棋落子,洛餚却略有些心不在焉,揣摩着当年青竹见他的第一句话......或许还是让他「快走」罢。 「既然都已离开了,又何必回来。」 「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执着不放?」 青竹罕见的没回以讥笑,不过也并未应答,转而道:「今日天气正好,这落日余晖,倒像我们三人予那菜花蛇情牍的时候。」 残阳余晖自西山渗流,漏进大地的沟壑里,一日光阴变消失殆尽。 洛餚无端眼皮一跳,此时抱犊山不知游行到了何地,突闻轰隆一声,天际线迸发出刺目白光,他仓皇回首,沈珺被日色淹润的瞳眸亦回望过来,耳畔是青竹平静至极的语调,平静到如降雪初日的霜面般单薄。 「我既没有小白孤身仗剑的魄力,亦没有你纵马云游的潇洒,而你问我何必执着不放?」 青竹缓缓落下一子,此举使洛餚视线移回棋局之上,才发觉自己无意间落下的数子,竟将棋面推向三劫循环的和棋。 他的冷汗一瞬透湿嵴背,此局正蕴含妖道独有的劫争之力。白芒盪却稠雾,是月入太微,长空无云,唯半悬的残日流照万古。 青竹沉吟着道:「可我哪里都不能去,也哪里都不想去。」 他收掌成拳,「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 青竹以手抵着唇,剧烈咳嗽起来,俯首时后背凸出尖削的轮廓,肩胛骨像两把张开的剪子,好像要将衣料都挣破似的,少顷他以指揩去唇边鲜血,低低吟笑:「只不过现在,我们谁也离不开这座山了。」 第0129章 此岸 青竹与文叔武叔、张婶刘伯相处的时间远比他和沈珺长得多。从前他们卧夜长谈,青竹曾道文叔家乡在河南道,不幸村中犯了时疫,一族人全死绝了,唯文叔出门贩葱逃过一劫;武叔祖上五代前军功显赫,不过两百来年过去早就没落,双亲早亡,兄弟皆战死疆场;刘伯是郁郁不得志的穷酸书生,三考三落,自觉无颜再见父老,遂背井离乡;张婶也算闺中秀女,不愿嫁痨病商贾沖喜,逃亲至此。 山中无日月,往昔的青年淑女,在牵起他们双手之时,就已生了两鬓白丝。 可虺蚺在抱犊山的时岁还要更长一些,青竹说他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日夜,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山中什么也没有,唯有一方道观和几个孤零零的老头子,每日不是除尘就是点香,闷的不得了。 「真想到山外看看。」 彼时正值山河入冬,所谓「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飞霜落下他们都未以法术遮掩,莹白的冰晶飘然淋了满头满脸,好似如凡人一般催生华髮,步入暮年。青竹好端端走在路上,被洛餚一踹树干震下的积雪浇了一身,登时气不打一出来: 「小白!你看他!」 沈珺眼帘都没抬分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捧着书简,气定神闲地支招道:「你拾一团雪——」 沈珺话音未落,稍一恻头,儿拳大小的雪球就擦着鬓角而过,残留的触感清清凉凉,而罪魁祸首无辜摊手,撩唇笑道:「哎呀,失手了。」 你来我往间三人都成了雪人,扑棱两下就像掉毛的大白鹅,其中仅有沈珺状态稍微好些,虽然洛餚心内断言定是占了白衣裳看不出来的便宜。回家后他们仨被武叔好一顿臭骂,文叔于一旁苦口婆心道:「会着凉的。」 青竹吸了下鼻子,闷声顶嘴道:「不会的。」,结果次日发起高烧来,好不容易小有所成的修炼一朝破功,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窝盘着冬眠去了。 彼此相识诸般久,他早知青竹此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又或许是妖看待这世间总与常人不同,封山之举虽事出突然,但也不算意料之外。 洛餚沉下气,凝息感受着周遭空间波动,妖道三劫循环将整座山都「锁」住,正如和棋之局,无法多一步、也无法少一步,使抱犊山成为了真真正正的遗世独立之所。 他举眸远望仿佛流照万古的残日,又投向屋檐下独立之人的身影,将指间白子掷回盏中,「啪嗒」一声。「你知道那人如今身在何处吗?」 「左右仍在此山中,逃不了。」 洛餚道:「话虽如此,可眼下我方在明,对方在暗,况且尚不知那人底细,于你我并非善局。」 第225页 「我们不是还有位却月观中人在此么?」青竹慢吞吞吐了吐猩红的蛇信子,对上洛餚审视目光也不恼,「担心我把他当饵?」 洛餚从容地敲敲石台,「让鱼上钩的,才能叫『饵』。」 「哦?此话怎讲。」 「对于那人而言,沈珺除却是却月观弟子外,又有什么特别之处?何必为了一位或许没甚交集的同僚铤而走险暴露自身。而我嘛——」 洛餚逗弄心起,有意卖个关子,可转念想到他答应过沈珺莫要以己为饵,怕这番话被沈珺听了去,只得压低声调,几乎是用气音道:「而我,早就被那人于三山别苑杀了,尸骨无存,但现在却又好端端地回到了抱犊山,岂非怪哉?你觉得是我对那人吸引大,还是沈珺对那人吸引大......」 「你吸引力大。」 听见熟悉声调自背后响起,洛餚身躯一僵,旋即干笑两声,不住朝青竹挤眉弄眼:怎么人来了也不提醒一句! 沈珺悄无声息地附身贴近耳侧,分明旖旎的举措却令人嵴背发凉。 「我是来提醒你,要变天了。」 纵使他鬼道小伎俩层出不穷,与沈珺交手应当难分伯仲,但若要细算,仅以灵息相较,沈珺的修为自是他们三人中最高的。 随沈珺此语落下,洛餚当即感到阵阵阴寒,无云长空呈现出瑰丽的鲜红色泽,残阳彻底地坠入山稜尽头,遥远的地平线,唤起一天明月,照透血雨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 洛餚心神一瞬间动盪得厉害,只觉这天生异变的情景,与烛阴的血眸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珺搭在他肩膀的左手收紧,传来不轻不重的钝痛,唇线却是似笑非笑地勾起,「不如让我也听听洛公子有何高见?」 当着青竹的面,洛餚竭力想将讨饶的姿态放得高些,一边板着严肃神情,正儿八经地谈起周旋之法,一边暗自捉住沈珺自然垂下的右手,在他掌心一连画了好几个唉声嘆气的哭脸。 奈何沈珺极不买帐,语气森然道:「我觉得缺了些什么。」 洛餚不动声色地眨眨眼睛,「缺什么?」 「缺心眼。那人杀得了你一次,就杀得了你第二次,如此,竟还敢瞒着我偷偷摸摸行事,你当这是饭疏食饮水的小事?」 青竹居然还依言冷嗤道:「缺心眼——你当这是饭疏食饮水的小事?」 气得洛餚无声嘀咕了两句,懒洋洋往身后一靠,全当攀附仙君大人的菟丝子。 仙君大人道:「虽然时间紧迫,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洛餚当然称好,不过将其中风险之处在脑内悄悄计量,沈珺将他摆正,四人的石台落座三人,竟也显得恰好。 青竹皮笑肉不笑道:「漌月仙君谈及处置却月观中人之事,岂不是同类相食?」 沈珺对青竹的阴阳怪气回以不咸不淡的一睇,古井无波般的视线扫去,倒令青竹没再多言。他食指轻点两下,道:「却月观虽有弟子三千,然诸弟子所学却是一脉相承。冰镜剑道变幻灵动,唯存一局限之处,我习剑多年,始终无法完全破除其中关窍,修得完满之法,可如今细细思来,剑道以月色为引,阴晴圆缺、周而復始,明月有盈满之时,也有残缺之时,或许剑法内的缺陷,亦是剑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沈珺将掌上桃枝安置于石台,「我想,映雪阁主当年正是参悟此法,方知不论如何,终无力修得剑道圆满,才与其佩剑同陨沧澜海。」 他摩挲着那残枝,二指如枝桠顶上一团雪瓣,竟使它在抚摸下渐渐抽芽、吐绿、生花。 「所谓大道,是凡人穷其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彼岸』*。它是修道者眼中的『神明』,可神明......终究是不存在的。」 一步一叩首的朝圣、焚香诵经的祷告,与修道者觊觎得道的修行无异,无非都是人立于「此岸」,对于永恆、无限、圆满的企望。 但人生而有死、死后转生的过程早已有所暗喻,两者循环往復,恰如尘寰之中的阴阳两极,依照一定的平衡规律运转。 此岸必然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崩塌。 「故,大道非天,大道在『我』。」 沈珺蓦地收拳,执枝在手,血雾瀰漫的远景当即淡却三分,那一天明月,似被天狗蚕食般。 暗色遮蔽月相,令青竹觉得有些许眼熟。 在却月观万物有灵阵法内,冰镜剑道变幻如月,淬了四分勐厉,整套剑招都陷入阴翳之中。不过那刻天地都泛起一层红光,现下倒是恰恰相反。 其间缘由,仅有沈珺自己明了。 彼时他仍有心结未解,痛恨无能为力、痛恨无可挽回。如今隐隐释然,明悟万事求不了功德圆满,只能求问心无愧,正似如来与卿,安得两全? 剑道之缺谈来晦涩,沈珺并未将其言尽,只是说:「但仅凭藉素舒玉佩遗落抱犊山,就断定屠山之事乃却月观中人所为,难免失之偏颇。」 青竹恼道:「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为——」 「我并非为其开脱,只是想知道,那人犯下如此恶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不去问那个人!?」青竹怒极反笑,舌尖舐过唇沿似淌下的血。 洛餚「哎呀」一声打断二人话音,手上没闲地将棋子一颗颗垒起来,「那人当年是为鬼域门而来。」 沈珺眉梢沉了沉,「传闻天下大陆划分五方......」 第226页 「正是。」洛餚道,「即便那人这次造访抱犊山是为素舒的玉佩,也难免不会往鬼域门一探。」 青竹受不住风寒似的咳嗽两声,语调压得意味深长:「上回去那里的人,可是付出了惨重代价。」 此时被洛餚叠得老高的棋子忽尔倾倒,噼里啪啦落了一桌,他不由哀哀地嘆口气,拢起一把往棋盏内一扔,黑白分明的棋子,漏下去时像颗颗莹润的—— 因果。 抱犊山受屠门之劫是因那人要关鬼域门,要关门自然是因他重新打开了那道门,而他当年拔出六如剑、重开鬼域门,无非是因为沈珺死在逃亡途中。 思及此,他突然灵光一现:钥匙。 鬼域门的钥匙。 洛餚看向青竹,指间夹起一颗象徵「太阴」的黑子,「记得吗?」 青竹绷着唇角,「什么?」 「鬼域门中的那名女子。」 *引用自《病隙碎笔》:「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而是精神的恆途。」 *引用自《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第0130章 归途 血夜褪色后,剩下光秃秃的月亮,似烛火烫出的一个破孔。 三人同步向前方看去,道路已至尽头,天堑一般的陡崖横在眼前,活像鬼斧噼开大地的一条裂痕。山阴处依旧雾雨霏霏,水汽无序翻涌中恰逢云开雾散之时,视野逐渐清晰明朗,一处隐秘的洞穴点缀于对侧山岩。 青竹往前一步,立于悬崖边缘,窜流的风翻起他的衣袂,连带着人,仿佛薄薄一张纸在彷徨翩飞,俄顷侧身向洛餚伸出手,「传送符。」 洛餚借递给青竹符纸的时机,用几不可闻的耳语道:「别向他提起任何旧事。」 青竹双唇动了动,神情阴冷,无声续道:「尤其是割魂续命的蠢事。」 「你知道就好。」洛餚将他往后一拽,离悬崖边沿远些,刚要将符箓交予他,那黄纸却反被叠成豆腐块塞回襟中。 「既然能借阵法传送,又何必要弄伤自己。」 沈珺对上青竹复杂而微妙的目光,任鬓角细汗悄然滑落,阵法眨眼便将三人送往百米开外。 洞穴幽暗死寂,却见青竹驾轻就熟地步入其中,洛餚紧了紧腮,才跟随其后,鬼火在指尖跃动,照亮一方前路。 沈珺默不作声地并肩同行,薄唇抿着,不知正思量什么。 观这二人反应,猜也能猜到他们曾到过此地。他料想自己与洛餚与青竹曾是旧识,但知晓洛餚记忆有损,故而从未提及,与这蛇妖又关系微妙,既无从问起,也不知是否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他没有关于往昔的任何记忆,自然对抱犊山也不存在任何感情,可屠山灭门的悲剧摆在眼前,已是覆水难收的既定之事。倘若某日他当真想起些什么......也空余镜花水月,无从追忆了。 「右边。」 洛餚的鬼火晃晃悠悠飘至前侧,为三人引路。 他睫毛微颤,没有出声,只是隐约感到唿吸滞涩,倏然心一下提到喉咙口,扣住洛餚手腕道:「有人。」 身侧人的面庞笼罩在昏暗中模煳不清,「你是不是感到些修为波动,感觉像是鬼道中人?」 沈珺思忖着,略一颔首,洛餚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道:「会有如此感受,是因为我们方才做出了一个『选择』。」 这回连青竹都回过身来,吐了吐信子,可洛餚却是没头没尾地引经据典:「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剎那间八万春。 不同的因衍生出不同的果,不同的果造就了不同的因,而万物的命途仅指向一个终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命会消亡,但轮迴不会止步于此,这不过是象徵着,我们已经进入鬼域门的地界了。」 他语罢摇摇头表示暂且无碍,不必担忧,继续往前走便好。荧蓝光线仅仅能照亮方圆十数余寸,投射在两侧的石壁像被瞬时吮吸而净。 话语中,一点明亮的白点闪现于甬道尽端,气流的冲撞霎时显得激盪,似乎有巨大的风口近在咫尺。众人稍眯起眼,适应突如其来的昼亮。 在迈出甬道的一瞬间,嗡鸣声如百兽奔腾唿吼,置身深邃穹苍之下,云隙洒落的光如潮汐在山谷内涌动,不过那些光斑透出猩红色泽,又像波光粼粼的血海底部。 沈珺目视着眼前景象,有那么几刻,唯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 举目望,天幕凝成一线横在眼前,活像鬼斧噼开大山的裂痕,而站立突出的平台向下看,雾气深深、翻卷若海,无序翻涌中恰逢云开雾散之时,视野逐渐清晰明朗,只见山势嵯峨,对面苍璧有一处隐秘的洞穴点缀其间。 重复......轮迴......周而復始。 些许游神令沈珺凝然未动地站定,身侧二人倒是见怪不怪,洛餚将手掌挡在眉骨位置眺望,用手肘支了支他,「倘若与那人交手,我们有几分赢的可能?」 第227页 见他沉吟不语,洛餚放下手,踢了踢地面零碎的石子,「你有揣测过那个人是谁么,以你对却月观中人的了解......」 「没有。」沈珺收拢心神,道:「不论是何人,都与我为同僚,或许曾把盏言欢过,同窗情谊仍在,不好随意揣测。但亦不论是何人,我都会让其付出应偿的代价。」 他压下洛餚飞翘的发尾,传送阵法将三人送至对侧,再次穿过那狭窄而幽深的通道,似直插入山体的一柄利剑般。 漫长的昏暗之后,立于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边,峡谷底部传来沉重的轰鸣声,好似有巨大的黑影在浓雾下蔓延开来,轮廓变幻像正蠕动般令人心悸。 沈珺默然俯视着,视野里倏尔闪过几片白芒,他怔怔地抚过眉尾,一点冰凉在指腹化开。 「下雪了?」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又响起另一个稚嫩的嗓音,亦是喃喃复述着「下雪了」,似乎这样的雪,下了...... 「三万三千九百四十五天。」 嗓音尤稚嫩之人拂开肩膀堆积的薄薄一层白色,阿原为他披上的毛褐已被染成花白,庭院四周的围墙很高,积满雪后,檐边就像天际的一片云朵,而高墙之外的天空,广阔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晨起后照例是读书习字,课业温习毕后已近晌午,乳娘提来食盒,他端坐着独自用膳,食尽后乳娘带走空篮,他待消食后小睡半刻,下午会有先生教他习剑,母亲晚间有时来问他今日所学,有时不来。一天的时间里,鸟雀啼鸣比人声更盛。 那时不过霜降,居然已落起雪,他目视着流絮般的雪瓣出神,无意识地心想这样的日子要有多久。如果他能活到百岁,便还剩九十三年,三万三千九百四十五天。 纵使除去今日,也还有三万三千九百四十四天。 身后传来重物掷地的声音,可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夫人得知此事,容颜大怒。」阿原轻轻嘆息一声,随后是锁扣打开的声音,「总归是瞒不住的。」 他神色淡淡地颔首,心内一早便知道母亲会气恼,也知道母亲定会罚他于静室面壁思过。平日他总是揣测母亲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此事越过父母之命,由他自作主张,自然会引母亲不悦。 他转过身,向静室走去。 静室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刚好可以让他趺坐在内,前后左右的空间不过半尺,当侧面咔哒一声锁上,便连一点一滴的声音、一丝一缕的光线都再透不进来。 他只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随后阿原在顶部轻敲两下,表示先行离开了。 他将唿吸放得缓慢,以免重蹈首次禁闭的覆辙。那时他被黑暗压抑得实在紧张,胸脯止不住地剧烈起伏,久而久之,胸腔无端变得沉闷,仿佛再也喘不上气来一般。两个时辰到的时候,他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无休止的嗡鸣,充斥着胀痛的耳膜。他从母亲的唇语中读到:「爹娘都很爱你。」 但自那日后,他听见静室二字仍会反射性地唿吸一窒,正如同此时此刻,昏暗如潮水般涌来,空气却一点一点抽空,叫他闭上眼睛,默念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可挥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着身躯,咀嚼着所有感官神经,他能感觉那些纤细的经络正鼓鼓涨动,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自四面八方向他合拢,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里的妃嫔匠工,又或是谕告言为宗法、为礼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过去多久,他十指倏然一紧。 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了敲这四四方方的匣子,又安静了片刻,随之传来撬锁的声音。 他心脏一瞬砰砰跳得飞快,思绪一息之间千迴百转,而当匣子打开一条缝隙,光线透进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毛茸茸的发顶。 随后是一双逆着光的眸子,琥珀色瞳孔对上他的视线亦是一顿,旋即仓皇地转开目光,再回眸已摆出呆愣愣的神情,然那一闪而过的狡黠却像没藏好的尾巴尖,在他掌心轻之又轻地挠了一下。 他强定心神,颦眉道:「你要做什么?」 那人小心翼翼地将静室敞开,弯腰探进,佯作乖巧地贴在他身侧。 至于为何是「佯作」,只因方相识时那人木讷寡言,甚至都不怎么抬起脑袋,后来他再去学馆探望,那人便会拿一双眼睛盯住他看,一声不吭地蹲在身旁,听学馆里的小孩同他告状。 彼时那人仰起头来,撇着嘴朝他眨眨眼,他便同那群小孩道:「小黑很乖的。」 为首小孩捂着嘴角淤青忿然道:「他刚把我们揍了一顿!」 他的视线在小黑身上一转,敏锐发现小黑颈侧浅浅的三道挠印,明晃晃的打架斗殴的痕迹,却莫名像花猫的三根鬍鬚。 小黑勾着他小指晃了晃,讨好似的用脸颊轻贴他的手背,然后可怜巴巴地摇摇头。 撒谎。 他唇尖微勾,却忽然觉得不乖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顺着小黑所指的方位去看,隔着窗扇,只见自己原本整齐叠放的氅被抖成一团,正是先前借给小黑的那件。 小黑伸手比划了个圆形,他一摸腰际,大抵是当时衣服拿了回来,玉佩却不慎遗忘了。 他面上嫌弃地瞥眼不看,却是注视着倾斜洒入静室的阳光,这些无形的、碰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好像一瞬之间突然可以被度量。小黑——哦,至今他仍未询问那人的姓名,可却已自顾自地以小黑代称。他想这或许是一种自私、贪婪妄念的照见,在君子礼仪之外、在母亲的控制之外。不值一提的杂书闲谈中言,当你为一件东西署名,它就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第228页 那时他想或许他应该将小黑藏在襄州城外,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他会在每日膳时提去食盒看望,那间屋子的围墙应该要极高、极厚,房门要安上厚重的锁,不然容易被阿原撞见。他也可以为小黑请先生,教他读书习字,抑或练功学武。 但他思及此时,小黑正站在足以翻过墙沿的那株歪脖子树下,让他仰头看它肆意生长的枝叉,像一丝不苟的隶书中一抹决然的顿笔,墨迹从宣纸边缘伸出去,伸得很远很远。 他一下子就忘记了方才的念头,只是忽然发觉,静室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沈珺垂眸目视着雪瓣在指间化开的一点水渍,反射出细碎光泽。 残存的旧忆若冰雪纷至沓来,又无形无影般捉摸不定,重复的悬崖在眼前浮现,可这一次,沈珺似乎看见了他「自己」。 『他』样貌显得年少许多,约莫十五岁上下,与他装束相似,不过那墨蓝色泽的双目涣散,显然是根本没有神智。 沈珺听见洛餚饱含困惑的语调,自语道:「为何会在这里。」脑海思绪交织一线,勾勒出难以置信的疑问: 那是......我吗? 第0131章 假面 洛餚也觉得奇怪非常,依据他们上次到此地云游的经验,遇上与自身几乎一模一样之人是在跃下悬崖之后,怎的此回这么早就出现在悬崖对面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侧之人,心下不免讶然,暗觉「他」与当年被扼喉拧断颈骨的「沈珺」过于相像,可倘若联繫这二者,又难免添了几分蹊跷。 其一,自然是当时他年不过十五,所遇之人俱是同龄,但如今已时过境迁,他三人早就并非少年样貌,为何今日所见仍旧相貌稚嫩?难道鬼域门这时空交叠之所在,凝固在了十五年前不成?退一万步而言,纵然可视其为当年打开鬼域门所致,可后来「那人」再度关上了这道门,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如此紊乱的局面。 至于其二......洛餚不由感到心间微涩,目视二人相似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思忖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前因,才会引出这般后果。 思来想去,在他看来沈珺命途中最为重要的转折,不过当年襄州的那一场无妄之火。失去了爹娘族亲,一朝从雪顶云端跌落泥潭,或许会有些许落差吧......「他」沦落此番境地,可是因不曾遇上文叔,未被抱犊山收留的缘故? 不知道为何,他对于儿时身处襄州的记忆也十分模煳,可能是那场大火烧得太过惨烈,留下的阴影太过深重,于是被他不中用的脑袋屏蔽了。 冷不丁撞上异常状况,焉知福兮祸兮。洛餚暗自凝神,计量着是如上次一般往悬崖下跳,还是传送到对侧一探究竟。他们只是稍占了来过一趟的便宜,可仍旧对此地玄妙知之甚少,眼下是被赶鸭子上架,面对藏在暗中的那个人,正如同此情此景—— 一步踏错,便落入万丈深渊。 他之所以主动寻来此地,是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而鬼域门的变数从某种意义上言是公平的,那人绝对没有操控此门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地行关门之举。至于究竟会生出什么变数,变数又能否助他们一臂之力,尚且不得而知,要想全须全尾的了结旧恨,还需看沈珺所言之剑道缺陷能否扼住那人关窍,青竹所布之三劫循环能否行围困之势。 至于他嘛——洛餚闲闲将掌中石子往崖下一抛,算是投石问路。 那被石子破开的浮雾,盪开一圈一圈好似涟漪的波纹。他福灵心至,忽觉鬼域门好像一个「场*」,时间与空间在其中弯曲、交叠,因而才证实了阙上所题那句「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剎那间八万春」。 他眼前仿佛再度浮现第一次来时所见的满池「虚无」,那个漆黑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洞」,心想也许它并非一扇阳世通向阴世的「门」,亦并非无数轮迴交叠、时间挤压,被浩瀚不可计数的魂魄和记忆不断堆积、扭曲、螺旋而坍缩成的「终点」。 他依然说不上来它究竟为何物,不过隐约觉得那大概正是三千世界,于瞬息之间叠合在了一起的原因。 大概世上无人能知晓它究竟是什么,哪怕那于山中坐化的世外高人,饶是能堪破构成游山之妙的奇门遁甲,亦是未得缘参悟此法。可洛餚转念一想,当年他们仅看见棺材,并没有遇上那高人的遗骸。 他心弦一坠,仿佛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拽着。方才沈珺说冰镜剑道自身存在无法弥合的缺陷,所谓大道,归根结底不过修道者对于永恆和完满的渴求,令他隐隐似有所感,或许那世外高人并非无力参悟大道、抱憾而终,反而正因明悟了自身,才坦然赴死。 毕竟无论何人,都逃不脱轮迴周而復始,死与生,均为其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洛餚道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是勐然惊觉他们此行颇像飞蛾扑火。 可立于沈珺与青竹身侧,面对天堑之间望不穿的雾海翻腾,心内蓦然下了决断。 「下去。」 他干脆利落地拔摇光出鞘,简言道传送阵无法定位于完全未知的领域,此行还需依靠祭剑御行。 青竹斜睨了摇光一眼,凉凉道:「不必载我。」语罢纵身一跃,二人不敢耽搁,亦是紧随其后。洛餚将两眼眯成细细的窄缝,窥视急速上升的山峦与云流。 他仔细回忆着置身于棺材内的情景,那喉咙绞割的窒息感和剧痛,让他若有所思地抚上脖颈,好像手掌被汩汩流出的温热液体浸湿,粘稠地煳在指缝,琢磨着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又长又细,似是丝线,却锋利到削铁如泥。 第229页 他无端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觉得小臂上麻麻痒痒,仿佛被蚂蚁爬过皮肤,鼻端嗅到泥土的腥味,真实又虚假地包裹着他。 这种熟悉贯穿始终,从十五年前的悬崖跌落,到今日祭剑御行。洛餚翻来覆去地思索这感受根源于何处,想明白时掌心都渗出薄汗,险些忘记身处何地。他勐然明白这些所谓虚假,归结的是那一场真实的死亡。既然鬼域门是时空交叠之所在,今日便是对往昔的回溯,而昨日,则是对将来的预言。 可如此思来,更使人冷汗涟涟。契合的过去与未来昭示着一种「映射」,而「映射」无可迴避地对众人宣告结局是既定的,就好比他的死相,在过去的十五年前就已然被决定了,匆匆此生,不过是无可转圜的闭环。 他用力地合上眼,适应冷汗渗进眼缝的细微刺痛,心内戏嚯道这劳什子大千世界还挺圆的,不知道会不会像个车轱辘一样滚来滚去。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三人并未莫名分离,待平稳落地后洛餚才勉强将眼睁开,看上去像顺路打了个盹。周匝情景几分似城郊,稀疏林木内缀着条笔直的官道,不知是通往何处。 众人目视这一切,一时相顾无言。晶莹细雪纷纷而下,青竹注视良久,才低声道:「下雪了。」 四周景色随他话音骤变,恍若由一个无序的梦构建,因此在转瞬之间变幻万千。因风飞舞的片片莹白落在地面,转瞬消解,洛餚看见重叠的亭台屋宇,就犹如曾停驻此地的那一刻,旁观它的土崩瓦解,再又平地高楼,流光穿透扬尘中连亘不绝的碧瓦飞甍,令他恍惚间明悟,十五年前遥遥望见,流光所照亮天雪纷飞中的那一道单薄的、踽踽独行的、被雪沫模煳的身影,或许正是今日......或许明日、或许后日的沈珺。 他不动声色地望沈珺脑袋上瞟了眼,好在雪势虽大,倒还未到将人青丝染白的地步,不过心间上好像倏然长起个疙瘩,也没心思再想车轱辘之类的玩笑话,只觉这一切的结局早已如命书一般写好了,就像他再不愿重回故地,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推着他踏上这一段归途。 这并非良善的徵兆,若不是三劫循环的封印之势和青竹那死心眼的妖,他早便敲起退堂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奈何眼下已是身不由己,沈珺说要「从长计议」的话也仅仅讲到一半,既然他们都不愿让彼此以身涉险,便只能另寻出路了。 洛餚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默念着「百次、千次」,暗想不论如何,他都会让飞蛾扑灭烈火,一次不成,就一百、一千、一万次。 他不免自嘲一笑,发觉自己如今这般倒是与总是被他腹诽「不撞南墙不死心」的青竹有几分相似,又想或许他们三人隐存相同的本性,不然也行不下槐树结义之事,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固执罢了,文叔对他们的语重心长可谓一阵见血——执念太深不是好事,对世事要看得开些。 洛餚耸耸肩,好似竭力卸下一身无形的桎梏,末了甩手道声「走吧」,「探探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话音刚落,他双眸一转,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雪瓣依然安静地飘落着,可原先他们初到此处,不过半柱香时辰,就遇见了大雪逆天疾行的怪状,现在此景却并未出现,使洛餚突然想起那面「镜子」。 洛餚与青竹相视一眼,不过下一瞬青竹便将视线错开了。他的目光因此落在摇曳的竹叶上,那抹青绿边缘蜷着淡淡的枯黄。 虽然上回「照」出的同他们仨一模一样之人可谓成了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烦不胜烦,但眼下正值无从着手之际,短暂思量后,他还是决定到那边界处一探究竟,却未料到达道路尽头时,映入眼帘的景象没有丝毫人影,唯有一类青铜色的物件高悬,洛餚定睛一看,脑仁隐隐作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直往脑袋里钻,霎时间意识到: 那是他生前所佩戴的,青面獠牙的假面。 *参考了场论。「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剎那间八万春」引用自《沈兼签记梦》,佛教「三千界」代表大千世界的缩影。 *也参考了多世界诠释、时空裂缝等概念(并不十分严谨,不必考究,只是简单的背景设定)可以看作是平行世界,除此外也有同一世界的过去与未来,不过因为是仙侠架空,文内会借用「三千世界」进行包装。 第0132章 引线 那是罗浮尊所佩戴的,青面獠牙的假面。 沈珺启了启唇,终是缄默,眼帘一时似有千钧重,他难堪重负地垂眸,地面积聚的小片薄白,使他追忆起当年于崑崙雪顶。 洛餚与他交手之时,佩戴的正是此物。 明明他也曾近距离见过,可惜却无心细细凝视,如今忽逢旧物,倒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因此间相隔的年岁,已是无从弥补。 沈珺静静立了片刻,察觉周围并无异样,才缓步向前,定眸细看。 假面浮雕的纹路尤清晰可见,传闻可止小儿夜啼的呲牙怒目相,却因眼眶处的空洞显得缺乏点睛之笔,削减了三分桀骜,唇部极是锋利的犬牙突出来,森森地反着冷光。 他不由感到自己指尖剧颤,心中大恸,那假面下缘一条压着一条的、似被利物割出的痕迹,仿佛仍滴着深红滚烫的鲜血,淋漓地湿了满身。洛餚捂着他眼睛说别看了,「本公子相貌比它英俊多了。」 第230页 视野一剎那变得昏暗,他的睫羽扫拂过洛餚掌心,分明被遮蔽着无法视物,却觉方才血月消隐的阴翳,好似被纳入了他的心间。他想着如何才能对身侧人更好一些,又发现自己许久以前便已这般想过,在他妄图将小黑藏在襄州城外,在遮风避雨、围墙极高极厚的屋子里之前,母亲贴了贴他的额面,说爹娘都很爱你,那刻他想他也可以贴一贴小黑的额面。夜晚他因此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黑被他锁在狭小的、昏黑的、封闭的箱体,倚偎在羽氅毛茸茸的领口,只露出被月色照亮的眼睛,然后月亮熄灭了,恍惚一看,自己分明亦陷于箱中,可无声的窒息让他感到火焰一般温暖。 彼时他正读到不恋豪杰,不羡骄奢。生同衾,死同穴。 沈珺将手覆在眼前的掌上,此时罩在眼眶的五指却登时收紧,他一句疑问梗在咽喉,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洛餚起伏的胸膛和剧烈震动的心跳。 与此同时强烈的妖气震盪开来,狂风如刀割般刮过眉尾,他抓着洛餚的手腕问怎么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地浇铸在原处般,无论如何都不愿移动分毫。 「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珺伸臂往左面一拽,印象中那原先是青竹所立的位置,可现在却一把抓了个空,他顿时连声调都沉下来,「为何不愿让我看见?」 四周依旧无人应答,与他心脉相系的摇光御住一阵罡风,而后身躯翩然一轻,似是随龟息遁形诀的数下起落远离了那假面放置之地。 他紧攥着眼前手腕不肯放松,一时只觉烦闷非常,心间淤塞的阴翳像染了墨晕开。在他修习剑道的初年就知晓,鬼修常游走于死生虚幻之间,鲜血是绘符结缔的契约,疼痛是保持清醒的良药,可在与洛餚相识之后,才发觉他非常、非常讨厌这一点,尤其是对方迴避地一笑带过之时。 但他很快发觉这不过是源于对自身的厌恶,厌恶无力保护珍爱的人与事物。 沈珺缓缓吐尽胸臆间的一口浊气,剑诀自心脉涌动,他松开紧扣洛餚腕间的手,任由光线被黑暗攫取,像随波逐流的扁舟一叶,却令周遭飞叶簌簌颤抖不息。 半柱香前月入太微,半悬的残日流照,雾烟如血气一般瀰漫。他轻抚桃枝,令枯死的残枝吐绿,告诉众人冰镜剑道存在一局限之处。 那自少年间就已一遍遍熟读復诵的诀语,就像盏中茶满一般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剑道九招十二式,自朔月至晦月,均以月色为引,遵循阴晴圆缺、周而復始。他思及此时,仿佛透过眼前的掌心望见似正被天狗蚕食的一天明月,点缀在血雾瀰漫的远景之上,而当长久地注视月亮,这经由古人摩挲千年的意象,亦流照着千年不改的光辉。抛却无数修辞与隐喻,摺叠被写在水面的诗,如此,便会轻易发觉那一道缺陷所在何处: 不论世人如何仰望,都无法目视到月亮的背面。 而世人所看见的,即使那一轮所谓完满的盈月,正如同神明与大道,追根溯源是洞见他们自深深处。 故而他言大道非天,大道在"我"。 冰镜剑道的局限之处正是在此,它的盈月并非盈月,盈月存在的"缺",便为交手时可一剑封喉的关窍。 沈珺腕间一旋,掌风化作利刃袭向摇光剑指之地,他虽暂目不能视,却借灵息感受到一阵微弱的撞击,旋即让洛餚猝不及防地腰腹发力,两人勐然身位一调。 可当光线映入眼帘,意料中的诡异情景并未显现。 沈珺将洛餚摁在双臂间时倒没捂他眼睛,只是捂上那张油腔滑调的嘴,免得一下就被带跑偏了。环顾四周,他们确实已经离开那假面放置之地,周遭景色依旧如常,沈珺眉头紧敛,问:「青竹呢?」 洛餚在他掌下含煳不清地唔了一声,他眉心稍解,松开手,「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与我寸步不离。」 「你还不如给我拴根绳子算了。」 洛餚佯作有锁链在脖颈处收紧,舌头探出来装黑无常,舌面钉的那一枚铜钱往他眼底一刺。 沈珺默然片刻,莫名记起不知何时何地的一年鬼节,他半夜忽而惊醒,凉风从窗户纸的裂缝要挤破头似的钻进来,窸窸窣窣的,冷色月光映衬出一个边缘模煳的影子,灰濛濛地笼罩在窗沿,风一吹,便伴着悽厉啸声随之一动。 他和衣起身,定了定神,拾起枕边木剑推门而出,短短的路程在脑海内过了十八套剑法,却在看清那「吊死鬼」后皆烟消云散。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吊死鬼」身后,对方眼神瞥过来反被吓了半跳,干笑着掩饰道据传这样更能汲取天地阴气,于鬼道修为一日千里!他面不改色地盯了对方两秒,半晌由衷道: 「...有病。」 洛餚若有所思地勾起唇尖,「你想起来了?」 沈珺食指轻点太阳穴,双眸微弯道:「原来一切早有徵兆。」 「那天是我与你第一回交手惨败,面子上过不去,难得有上进心地熬夜修习,怎么就成吊死鬼了?肯定是因为你小时候还没能眼通阴阳,看不见那些鬼有多害怕我。」 洛餚指间夹出张笔触诡谲的符箓,鲜红篆文好似万鬼同哭的泣泪之痕,与其浅瞳相衬,更显不驯乖张。沈珺煞有介事地颔首,心内却想百鬼夜哭的符箓他又不是没见洛餚用过,确实颇有几分风范,只不过无论在旁人眼里「罗浮尊」是如何择人而噬的勐虎,在他眼里总像是黑毛金瞳的狸奴伸了个懒腰。 第231页 他担心自己不禁失笑,忙将话头引回正道上。 「你方才看见什么了?」他学着对方惯常的伎俩凑到洛餚眼皮子底下,几乎鼻尖相触的距离,一字一顿道:「不许瞒我。」 彼此距离一下如此之近,令洛餚两眼都没能对焦,差点眯成斗鸡眼,无奈道:「我先前是觉此事危机重重,故而总是想将你择出事外,结果事与愿违,你我反倒都身在局中。方才之举并非针对于你,其实是想将青竹先行支开。」 洛餚话间微顿,向沈珺简要提及地府委任的寻物一事。 「我不知道那四件器物代表什么,是引我回到抱犊山的契机、是开启鬼域门的钥匙,还是其他。」 「钥匙?」 洛餚点点头,「先前我到此地时,鬼域门的钥匙是六如剑,我拔出此剑后便一直带在身侧,从未离手,可后来那人却仍旧能够再一次关闭鬼域门,说明它作为钥匙的能力已然易主,只是不知如今钥匙为何物,我只期望与青竹的鳞片无关。」 他又道:「你说要『从长计议』,可是已胸有成竹?」 「不过略微有所猜测。」沈珺伸手向洛餚讨来续昼,「既然你说素舒的玉佩乃那人所遗留,那人此次造访抱犊山亦是为寻回这枚玉佩,于是乎,我便思索玉佩在那人行动中究竟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直至我联想到立夏。」 莹润无瑕的玉在沈珺掌心安然静卧。 「抱犊山是座游山,要寻得此地困难重重,那人需要一个『指引』。而我们搜寻立夏残魄之时,也是藉助她生前信物作引。」 「你是说......」 「倘若将两者相联繫,我会觉那人当年遗落素舒的玉佩并非无意,实则有心,是为往后能够藉助魂魄牵引重回此地。可后来玉佩被你拾去,又在与烛阴一战中消弭,那人今日又如何寻到抱犊山......要么是那人如你我一般,撷取了超乎寻常的力量,要么是那人能力实在不容小觑,甚至较往昔更盛,已经可以不凭藉外力,轻而易举地掌握游山之妙了。」 沈珺神色微紧,凝视着洛餚双眸:「你仍没告诉我,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洛餚心说怎么总是骗不过他的眼睛,只得和盘托出道:「我和你一样盯着那青面獠牙假面上的痕迹,只不过看得我脑袋疼,倏然想起那些痕迹源自何处,正是缠住我脖子、让我丧命之物。是千万根削铁如泥的线,根根都淬着寒光似的,像是能破开浮尘——」 此刻飘落的大雪有一瞬凝滞,沈珺唿吸一窒,如雷击当场,听见声平缓祥和的嗓音被风从远端遥遥地送来,落在耳畔,唤他: 「珺儿。」 第0133章 此心 日上一竿半,太阳在云锦表层化开。 山间的万物却仿佛都还未醒,连准点啼鸣的鸟雀也仍打着盹儿,晨雾似的微光透过窗纱,直往人眼皮缝儿里钻进去。 沈珺紧阖的眼重重一眨,想要翻个身背对这恼人的光线,动作却艰难万分,半梦半醒中只觉从胸口到右肩都沉重无比,抬手在颈侧摸到松软毛髮,迷迷朦朦地心想好大一只猫,他快要被压扁了——他忽然眼皮一跳,「噌」地坐起身,原先靠在肩颈的重量被他动作一带,又砸回被褥里发出一句闷哼。 沈珺盯着一团糟的床铺难得出神,原先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的褥单捲起边,大半被角悬在床沿,使他花费数秒钟才反应过来,烧饼二号——刘伯新捡来的狗崽昨夜在洛餚床上「标记领地」,以至于一床上好的被褥活生生遭了殃,他们三人的房间皆在堂屋围院的西厢房,为了不被文叔数落只得连夜将被子洗了晾到屋后去,而后他的房门才刚合上没两分钟便被敲响,洛餚探进半个脑袋,两眼都要弯成月牙尖,「好小白,你最好了,收留我一晚嘛。」 他看见洛餚眼珠子滴熘熘一转,「青竹睡觉太不老实了,一脚能把人踹回姥姥家。」 「进来吧。」 沈珺故作不耐地暗啧一声,心内腹诽既然是他最好,为何会先想到青竹。因此对洛餚讨好的「甜言蜜语」充耳不闻,板着脸将床铺一分为二,指着内侧道:「不许打扰我。」 「不会的。」洛餚从床尾钻进被子缝里,躺到枕上时只露出碎发乱翘的脑门,「我睡着就跟死了一样。」 沈珺嘴角微抽,俯身将烛火吹灭,窗外的月色照进来,槐树的影子遂在室内悄然生长。 他无端有些失眠,想到武叔白日提起的下山一事,细算自己入抱犊山已有七余载,当年初入山门,便是在此树下与青竹相识,而后约莫半月,他站在武叔背后,亦是在这株扶摇直而舞的古槐树下,看青竹兴高采烈地拉过「小黑」的手,槐树叶哗啦啦摇曳的声响却如一丛青焰吞没了他。 文叔说这孩子叫洛餚。 沈珺几乎是瞬间就从对方陌生的目光中瞭然:他忘记了。 居然......忘记了。 居然忘记了?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沈珺负在身后的右拳攥紧,在一众嘘寒问暖间冷漠又平淡地看着他。回房后又在书桌前静坐了半刻,于宣纸上工工整整地书写下「小黑」二字,然后面无表情地撕得粉碎,扔进暖炉将它烧了个一干二净。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意识到,「小黑」已经不再属于他。 他也无法再给予「小黑」什么,无论是遮风避雨的屋子,还是书声朗朗的私塾。从这一刻起,他们完全平等了。 第232页 沈珺第一眼见洛餚之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人。 分明同青竹你追我逐好不热闹,站在他面前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声响,他自然亦是连个眼神都欠奉,乃至十天半个月过去,彼此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过,至多在晚膳时「嗯嗯」两声佯装融洽,青竹在二人同为篱笆修建杂枝时问你怎么都不和阿餚玩,他故作冷淡地侧过脸,在心里说我讨厌他。 洛餚在槐树上掏鸟窝时他就在书房翻阅圣贤书,洛餚带着青竹扒拉黄皮子洞他便在庭中练剑,洛餚在太阳底下给烧饼洗澡时他就唤来文叔对弈。纵使他们总不予对方半分目光,但堂屋围院拢共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洛餚挂在树梢小憩,他隔着敞开窗扇窥见那风中飘扬的衣摆,一闪而过,像曾经庭院中那棵歪脖子树上振翅欲飞的麻雀。 直到他们莫名其妙地相望半晌,他才恍然初醒般察觉到对方不知何时睁开眼,于是强装镇定地垂下头记背尚书易传,无端联想书简上玉器的打磨细则,树上的人就像被一点、一点打磨抛光的璞玉,露出内里他未曾察觉过的光泽。 他们全然视对方为空气,但青竹仍是对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在我这儿你们俩平起平坐,都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沈珺对此只付之一笑。青竹与自幼耳濡目染君臣礼道的他,和从小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的洛餚皆不同,确有一腔认真,可认真过了头就稍显天真了,比如青竹总习惯畅想很久以后,常常道明年要如何、后年要如何,殊不知他一场正儿八经的冬眠能睡掉人大半辈子。 太远的事,是没有定数的。 不过沈珺还是道声好,将法术修习提上日程,用以五十年后掩饰自己的白髮苍苍,免得青竹一觉醒来望着他大哭不止。 如此这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个季节,末日的蝉鸣随长夏凋落。 他搬来棋罐与文叔手谈,视线余光里却滑入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烧饼兴致缺缺地耷拉着尾巴,洛餚捧着木盆似要给它洗澡,原先安静的院子内倏然变得好不嘲杂,他本是专心致志的心神被一掰两半,只瞥见洛餚被烧饼蓄力抖毛的举措溅了一身水,当即顿足跳脚。 沈珺不由摸了下鼻尖,遮住微翘的唇角。 这时洛餚将发梢上的水滴都抖落干净,正撩起衣摆抹脸,文叔刻意轻咳一声:「莫分神,该由你落子了。」 可他的心神就像连线也拽不回的飞鸢,如此反覆数次之后,文叔微不可察地嘆息一声。 「今日怎么了?怎么自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文叔叩了叩棋台,意有所指道:「弈中自有风云万变,切莫为外界分心,此局你已显败相,回天乏术,重新来过罢。」 沈珺自恼地将棋子收回罐中,黑的、白的,颗颗莹润的棋子,尽管他的动作比往常慢上许多,仍是不可避免地敲撞出轻轻的「滴答」。而那仿佛嵌在了眼尾的人正任劳任怨地搓泥巴,烧饼又颇不情愿地开始抖毛,泥水猝不及防地溅了洛餚满脸。 他听见洛餚不悦的嘟囔声,双眸微弯,心想抖得好。 与洛餚关系转变的契机亦是在那个仲夏。入抱犊山后,他依旧保持着早起晨读的习惯,只不过书房外的庭院一连三日都空空荡荡,唯余槐树叶梢拂动出风的形状,连书简翻动声都能惊起停憩的斑蝶。 他在帮张婶穿绣花针的时候佯作不经意地问道:「他们又到哪儿撒野去了?」 张婶一挑眼,「到池塘边踩水,霍霍你武叔养的鱼去了罢。」 沈珺心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半夜里那二人总呲牙咧嘴地喊疼,他到青竹屋中看过,皮肤红肿得快要褪一层鳞。虺蚺本就贪凉喜水,怎么耐得住这般暴晒,「白蔹、地榆、薄荷研磨成汁液,静置片刻敷在后背,晒伤会好受一些。」 当然,那草药他「一不小心」做多了「一点点」,青竹自会给另一位情同手足的好兄弟送去的。 次日晨起,他携着一摞经书在池塘畔的树荫下落了座,自顾自地用「小隐于野,大隐于市」为此举开解,反正洛餚和青竹两人加一块儿就是个相声摊,逗哏的捧哏的都有了,和闹市区的嘈杂差不了多少。青竹见到他很是欣喜,「你今日不看书么?」 他面不改色道:「文叔近日痴迷颜勤礼碑,徜徉笔墨将书房占了。」 语毕,他便凝神于史书典籍,没过多久就察觉杂音悄悄降下去,仅剩水浪的扑腾、游鱼的摆尾,小虫的触鬚在手边竹简轻轻一碰,听闻洛餚朝青竹嘱咐道:「小声点。」 那只是一个瞬间,却像流星的尾巴一样拖得很长。 再后来,他们三人在槐树下行结拜之礼,三根筷为香、三盏茶作酿,不过终来也未曾言尽同日赴死的誓言,彼时并肩而立,远眺群山之巅,云与雾拉扯出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影子,使得身侧人舒朗眉目好像也带着日光的温度。 再后来,秋实换了夏花,白昼日日缩短,夜晚逐渐变得漫长,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金桂。 再后来,他们身量如郁郁葱葱的竹子般拔高,各修其道。 再后来......烧饼走了。 他将洛餚用布团叠成的小犬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每日浇花除尘时都会用绒布轻拂,犹如正抚摸它毛绒绒的耳根。 他与洛餚之间的短暂隔阂似乎因此物消解,又似乎没有,总之那人在他这儿的讨厌值增增减减,有时候高一点,有时候低一些,譬如被他从被窝里「盯」出来,打着哈欠陪他练剑时会低一些,而过招后彼此额角都沁出薄汗,他从小厨房内将备好的山楂摆在石台正中,洛餚见此双眸一亮,随手在衣角擦擦便送进嘴,含混不清道:「怎么会有新鲜果子?」 第233页 「嗯。」他道,「是谁放的呢。」 洛餚似有若无地微勾唇尖,「张婶吧。」 沈珺无声翻了翻眼白,暗啧道没一点眼力见。 不过当夜子时,他仍是和衣起身,特意换上深色着装。真不知乱葬岗那鬼地方有什么可去的,阴森、杂乱,淤滞的恶臭扑鼻,随意一瞥便是食腐动物双目的冷光。 但他对洛餚问到为何同往的回答确是出于本心,纵使他尚不明了此心从何而来。 第0134章 昭昭 大概要到许久以后,细碎的年月被穿针引线,无数云来雾去、草长莺飞,铜镜中再映出的面目已成少年模样。 而青竹那妖不知从哪处犄角旮旯拐回条菜花蛇,言之凿凿地说他们要拜堂成亲。 沈珺颦眉看了好几眼——当真就是条菜花蛇,未通灵智,周身一点妖气也没有,缠在青竹臂上迷茫地吐着信子,遂板着脸道:「我反对这门亲事。」 尔后他迳自放走了那条菜花蛇,不出所料,青竹与他大吵一架,他确实对「恨」这个字眼心生忿然,出走的傍晚翻来覆去思索的却并非此事,身后不紧不慢的跫音落在耳边像一片清浅的云,令他波澜不休的心神安定下来。 沈珺注视着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像随身的利剑一般戳进原野,随风拂摇的衣摆却牵动了昨日。他为张婶送去杏子时她正纳冬衣,榻上摆放的衣物倒很是眼熟,她摩挲着往年的罩衫说这些都是凝固了的年岁,是用一丝、一缕的回忆织成,「待你们长得像叔叔伯伯那样高,要远走天涯闯荡的时候,再翻出来看,就好像仍是当年那个伏在我膝弯的孩子。」 「这是......」 他在那呆头呆脑的小蛇脑袋上一戳,布织的小蛇肚子里塞满了棉花,软趴趴地盘在案上。 「是给青竹做的,他不就喜欢这样长长的——一条一条的东西么?」张婶笑抚他手背,「今天不是放风日么,你怎么不同阿餚和青竹去玩儿?」 沈珺微不可察地浅哼声道:「聒噪。」 「吵吵闹闹,但很可爱,不是吗?」 他紧靠着张婶坐下,想到青竹说张婶当年是为逃亲才入抱犊山,此后再没有离开。「婶婶可想下山看看?」 张婶但笑未语,只是絮絮谈起下午要为他们做红豆糕。红豆沖净,拣去杂物,冷浸、沥水,随后置入锅中煮沸,将粘米粉及澄面和匀,拌糖及油入红豆内使其溶化,慢慢注下粉浆,不停搅拌至均匀。 「泉城水好,磨出的粉浆自带一种甘爽的清甜,不必单独加糖都清香可口,可惜再不曾尝过那味道了。」 他本拿不准张婶究竟念不念家,闻此倒是触动些许。 「听说你同阿餚每次从文叔那儿回来,都要互不搭理很长一段时间。」 沈珺面上一讪,「哪有这回事。」 他将对文叔所言的抱负复述,目光没有落点地悬在半空,说要扶贫济困、攘邪救世,登崑崙揽四海,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却在下一刻被鼻尖一点唤回心神,张婶轻刮他鼻峰说会很辛苦吧,「若是走累了便回家来,在抱犊山里,你们可以只做一只小猪、一只小兔子、一条小狗。」 所以,他反对这场或许仅仅是青竹一时兴起,但绝对是一厢情愿的「亲事」。 沈珺注视着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像随身的利剑一般戳进原野,疯长出一整个星河皎洁的夜。他原以为自己会离开很远,停下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在围绕着堂屋围垸兜圈子,身后尾随之人提高音量问:「你走得腿不酸么?」 见他不搭话,又拉长尾调道:「我的腿好痛啊——」 他旋即停步转身,稍显生硬地关心道:「多痛?」 洛餚微眯起眼睛说:「快要痛死了。」语毕稍稍垂首,与他额面相贴。沈珺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了在他记忆中好似随那一场大火余烬消亡的娘亲。 平日里刻意不去思索,那围墙、那木匣、那门锁、那不透风的院落、那无故消失的猫、那数十步便能走完的幼年旧忆,如今思来,也只能说: 「他们都很爱我。」 「什么?」 沈珺默然良久,「爹娘。」 「可惜大火烧却襄州城后,天底下就仅剩我孤身一人。我无能为力,也无可挽回。」他将思绪放空,没头没尾地随心而语:「我也挺喜欢你......至交挚友......虽然总是逗鸡摸狗没个正形。」 洛餚唇尖翘了下又抹平,摆出副失望至极的样子,嘆息一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副模样,死皮赖脸游手好闲、怠惰因循不求上进......」 「这样不好吗?」他撩起眼皮反问,「我还妄想周济苍生,谈起来才甚是不自量力。」 沈珺于心内自嘲一笑。他已在日復一日的教化中塑造成娘亲满意的模样,如今他们一朝离去,也再分不清、也认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何物。 但是眼下,风的衣袂不知掀起了什么植物的种子,棉絮状的白色像酒精发酵时,万物犹若浸泡在槐树下的那坛梅子酒中。 他与那双琥珀色的瞳眸平静相视,砰砰跳动的心脏替他开了口。 「你就当天地徜徉,打马将花月一观,回过神来时,我都已将歹人杀尽了。等年末报春晓,便归家来。」 也许这才是他所渴求的。 原来一切早已明了,原来一切早有徵兆。 第234页 洛餚仔细凝视着那些飘动的絮半晌,令沈珺再度无端联想书简上玉器的打磨细则。 面前的人就像被一点、一点打磨抛光的璞玉,露出其间缀着的,不易察觉的隐秘裂痕。 或许对方脑袋当真有点「问题」,大概来源于流浪时的创伤,会有意识地迴避、无意识地遗忘,俨然成为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怪不得洛餚总是忘记,总是故作潇洒,总是一笑了之。 此时漫天的蒲公草因风而起,仿佛能由此脱离尘寰桎梏。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骇浪惊涛,心想「太好了——」,那些釉纹般隐秘的裂痕,恰好使他无从落点的救赎欲望安放,他们会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天造地设、浑然一体。 沈珺将手松开,按捺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妄念,若无其事地问:「如何?」 「好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连晌午饭都没食呢,快要饿得走路打飘。」 洛餚没长骨头似的往他身上一挂,每当此时沈珺都觉得像是被八爪鱼缠紧了,洛餚分明两条腿仍着着地,还非要将上半身都紧贴着他,毛绒绒的髮鬓拂过颈侧,挠得他忍不住想笑,板着的冷峻神情一下子破了功。 他虚虚环住垂在心胸前的手腕,不禁祈祷如果对方能永远依赖他就好了。 与青竹绝交两个礼拜后,青竹答应为此提亲之事正式书下情牍。 可惜那条不学无术的小蛇刚一提起笔就愁眉苦脸的,半个时辰过去都没憋出整字,反倒是时不时的长吁短嘆扰得他心烦意乱,而青竹居然还有胆子问他:「该从何处着墨才好?」 沈珺一摁额角青筋,头也未抬,「既要书予有情人......咳,有情蛇,自当写『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这也能算情牍?」洛餚从窗扇外探进脑袋,「再不济也要写两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吧?」 他心绪一顿,指腹不住摩擦竹简边缘,「夫子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比起口头上说说想念,不如尽早回到那人身边。 洛餚双手抱臂,道:「可这才八个字该如何表达情意?依我看要洋洋洒洒百千字,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稀奇逸事皆分享一番,再添情诗二三首——来来来,我帮你写。」 结果青竹两手一遮,上下打量他几眼,「你的字迹......」 「行草,具有游龙卧凤之姿。」 好在青竹没理会洛餚的大言不惭,将笔墨纸砚皆递给了他。 「与汝阔别,三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做什么?」 「我念你写啊。」 洛餚撑着下颔,将目光挪到他脸上,停了一停却又躲闪开,「吾心戚戚,情难自抑。」 那是个极为寻常的午后,刚落过一场疏短的雨,空气满是湿凉,风过梢头惊燕影,鼻嗅檀台研茶香。 而人声落笺成字,徒留几分缱绻,让沈珺倏然感到脸热,涌上种洛餚此语皆是对他所言的错觉,缓缓写下「挥毫半卷,字字相思」。 「写好了?」 洛餚伸长脖子欲看,恰逢他正好抬首,两笔鼻樑险些交触。也不知洛餚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忽然直直盯着他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他接下后半句,悬笔未落,情不自禁道:「你都忘记了。」 忘记了......忘记了什么? 竹椅上小憩的少年忽尔惊醒,好似伏在阳光膝头做了一个旧梦。 梦是一截疏短的雨、一棵凋敝的树、一捧夏夜的星,是家中的堂屋围垸,有牵挂着他所有目光和心绪的人。可清醒之后,却飘渺无影,仿佛只是孤影照惊鸿,大梦一场空。 他听见声平缓祥和的嗓音被风从远端遥遥地送来,落在耳畔,唤他: 「珺儿。」 少年闻声回首,剎那间庭院又成了屋舍,门再次被推开时阳光倾泻而入,在磨损昭示年岁已久的青石地砖投下影影绰绰的斑斓,亦有几朵翩跹在屋外人华发之上,祥和与威严拧成一股丝线绣进皱纹里。 屋外人面容慈蔼,手掌拍在他肩膀时却又孔武有力。 「珺儿可是梦见了什么?」 少年迟疑着摇摇头,缓慢地说他只能记起一柄很长、很重的剑。 「剑锋很钝,要伤过许久,才会见血。」 第0135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珺儿。」 此刻飘落的大雪有一瞬凝滞,沈珺唿吸一窒,如雷击当场。 他不敢置信地回眸转身,一记凌厉至极的鳞鞭猝然而至,如攫三尺青烟,携风带电地迎面袭来,「砰」地一声惊天彻底,却被数步外所立之人信手拂过。 那拂尘仅微微一扬,在日色下仿佛淬着寒光的三千细丝便轻轻巧巧地承下了这一击。 青竹苍白面庞因气急浮现些许血色,哑声道:「是你。」 「是我。」 云袍飘逸拂动之际,短短二字,如此坦然。 饶是青丝已褪色,面已生细纹,眼前人容貌同他们在云安洄源溯昔所见的少年仍有几分相似,只是如今,他的功德碑高耸入云,在修真界可谓唿风唤雨,就好像幻境当中的最后一幕,在东方曙光大亮的瞬间——那瘦骨嶙峋的少年与凛然威风的神像,于此时融为一体。 玄度淡淡一笑,和蔼道:「珺儿。」 洛餚用力攥紧沈珺的手,那五指冷得好似失了温,闻声剧烈一颤。 第235页 「时过半载,你修为精进不少,为师甚感欣慰。」 话语间,玄度轻抬右腕,被拂尘丝所缠覆的鳞鞭便骤然一紧,青竹虚晃半步,唇边竟流下道细细的血丝。 鳞鞭乃他往年所蜕之蛇皮所化,与他心脉相连,承受此击就好似被生生挑断了根经脉,由此可见玄度修为。 洛餚见青竹气息不稳,忙朝他掷出张符箓相助,而玄度连扫也未往他二人的小动作扫上一眼,拂尘悠悠搭回臂弯,「金秋九月,最末的一季夜昙也应是开了,珺儿离观前可曾见到?」 沈珺指骨节处传来轻轻一声响,大抵是攒拳太过用力的缘故。「师尊可知,您于三劫循环封山之时立于此地,意味着什么?」 玄度举目望了望天色,好像要谈及气象般云淡风轻,「没见到也无妨,来年总会再开的。」 「此地仅有您与我等四人......」 「有言亦日夜关照,说不准来年开得更好。」 「观尊。」 沈珺蓦地提高音量,玄度这才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依旧舒眉含笑,和煦的音调却令人嵴骨发寒。「十三载师徒情意,你这一声观尊,倒显生分。为师自出关后隐隐似有所感,有人于云安故居处寻得了为师过往,不知你可否告知为师幻境所见?」 「你入夜难道不会做梦?」洛餚不动声色地祭出摇光,一瞬不瞬道:「梦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不到数秒便倏然止息,尔后是液体滴答流淌的声音、被灌入水囊的声音,壶里的水逐渐烧沸,漫开肉煮熟后的味道——你把她杀了。」 玄度怅然摇首,「是阿妹,救了我们。本尊将旧忆封存故居,便是为祭奠于她。」 「你难道不惧吗?」 「惧?」玄度反问,「有何可惧?」 「惧怕你杀人之事败露。」 「本尊一生光明磊落,所行善事恆河沙数,身上功德不计其数。哪怕......呵。」玄度一时忍俊不禁,「哪怕为人所知,又有何妨?一次失手,或一次差池,难道能够掩盖本尊实实在在的善举?本尊曾出手相救的修士百姓成千上万,不过杀这一个两个、十几二十的人,又何罪之有?」 玄度拂尘轻扬,众人旋即见到那凭空浮现的青面獠牙的假面。 「罗、浮,本尊记得你。」 而沈珺目光只凝于拂尘丝上,方才洛餚所言使他丧命之物,正是千万根削铁如泥的线,根根都淬着寒光似的,恰好与假面下缘一条条、似被利物割出的痕迹重合,他才惊觉自己曾无数次抚摸过类似印迹——甚至仰望、敬重、翘首企足,如今却仿佛被一盆三九天里的雪水从头到脚浇了满身,叫他牙关不住发颤,恍惚错觉整个抱犊山都摇摇欲坠,连带着自他拜入却月观以来的所有所有。 所有十三年以来的教诲,教他如何心怀善念,教他如何矢志不渝。 「曾几何时.....您乃我前行道路上永悬不坠的明灯。」 「今日你随为师回观,为师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语落,青竹怒极反笑,又是一记掌风送出,妖气几番暴涨,天边雷鸣轰然。 「这由不得你!」 一时间妖气强盛非常,洛餚却心下发凉,暗忖这小蛇为何没被支开。此妖从前与他二人一道修炼时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久前于却月观万物有灵中匆匆交手,同他至多平分秋色,不然也无法被他送出幻境之外,怎么这才不过半月,修为竟涨的如此之快。 玄度出掌以对之,两道强势非常的灵息相撞,令气流霎时凝滞,洛餚当即察觉到雪沫落下的速率趋缓,下一剎那,大雪逆天疾行,回溯而上,宛若当年神临之际的偶合。 洛餚不敢怠慢,在沈珺手背轻点两下后便拔剑相助,六如与摇光双剑配合滴水不漏,见缝插针地直向要害处,玄度却分毫未乱,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 「珺儿,为师素来将你视如己出。」 「您于我......亦如师如父。」 沈珺话语中的停顿比以往都来得长,摇光已不在他身侧,那弱冠之年由玄度所赠的利剑,眼下正直指向赠予之人。 他随手摺断根枯枝,要了却什么般蹬身而出,枝头弧线闪出凌厉寒光,出招果决而干净利落,足以与剑刃的锋利相较。 「你剑法皆由为师所授。」玄度拂尘一挑,深蕴的威压倾巢而出,「今日竟胆敢与师尊刀剑相向?」 紧接轰隆巨响,雷鸣阵阵,三千拂尘丝掠过的残影几乎凝为实质,无孔不入地钻进筋脉血管中缠绕收紧。 「可是为师待你不好么。」 玄度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沈珺,众人突感血流不畅,又似被强劲的灵息定身,再动弹不得。强压之下,如有千钧的铁铅压在沈珺的肩骨嵴背,令他两股战慄,身不由己,扑通一声双膝着地,磕得鬓角冒汗,顺着眉梢流进眼睛里。 他平生唯一一次双膝落地,是于嘉荫正殿,跪在师尊面前。 「自是极好。」他强忍肩嵴剧痛,只觉有源源不断的水液从眼尾滑下,「我拜入观门之初,是您领我洗髓入道,而后以师徒相称,更是事事关照。」门派琐事何其繁忙,玄度却仍会日日看望,课业检查毕后便会与他沏茶闲谈,有时伴月,有时赏花,有时候道院内的碧梧长高了,不知珺儿长高没有? 于是那棵梧桐树刻了下他月月蹿高的身量,玄度比划之时总淡笑道:「怕是来年就要超过为师了。」 第236页 玄度毕竟为一山之主,不免要处理内外纷扰,担心他只身修习孤单,便在荷塘内为他养了数条锦鲤,而一回观来就会来同他对弈,畅聊途中所遇。换季时会嘱咐他增减衣物,新年到会特意在他枕下压岁钱,寓意辟邪驱鬼,年年平安。 「你既说为师待你如师如父,又为何要为外人弒师弒父。」玄度沉声道:「为师方出关便听闻了你盟宴所行之事,至于你究竟是问道还是问情,为师都愿由着你去。但你莫忘记当时随景宁三人离观游歷的缘由,是为师卜演天象,替你算了一卦。」 沈珺咽下喉根轻颤,艰难开口:「记得......」 记得同洛餚初见时左手尾指的热意,而那所寻之人已死的卦相,正是他情劫所指。他下山云游,便是要得此机缘,将情劫斩杀。 「为师视你如己出。」玄度信步走近,拂尘随手一转,他身前枯枝一霎时就碎成了几节。「观内众长老皆对你期望颇高,然为师却截然不同,这十数载以来,你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为师确有望子成龙的意愿,但终究还是希望你能遵从本心。哪怕今日,你当真为情所困也无妨,不过一段迷途、一段歷练——」 「是你杀了他。」 玄度白眉紧敛,继尔又抚掌而悦:「你与罗浮尊早在崑崙论道会就已相识,为何却未有情愫产生?既是情劫,以你当年心性,必定是要杀心证道,而你所钟爱的道侣,不过是眼前这副与你一同经歷诸多磨砺的尸躯罢了。珺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倘若当年为师不曾杀他,你们今时亦不会相遇,这其中因果种种,早就已经走向死局了。」 沈珺默然垂首,只觉玄度此语声如洪钟,久久震盪,亦如刀割。想来段川亦曾与他道「四年前抱犊山莫名覆灭,罗浮尊至今下落不明,忽而感时伤怀。」回首才知玉珠已碎、尘缘已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得失往復,变化无常。 「摇光,乃为师赠予你的弱冠之礼。」玄度长袖一振,那柄名扬天下的宝剑便哐当置地,狠狠摔在沈珺眼前。 「捡起你的剑,随本尊回观。」 他知玄度盛怒至极,俯身拾起摇光,不知自己如何在情绪的激烈动盪中平復下来,回神之时,已在无意识下数不清多少次摩挲过手中剑,收在剑鞘内的、抑或出鞘后的,这柄天下名剑一面篆日,一面刻月,玄光湛然。此时此刻却沾满了污血,凝神一看,是从他掌间流出来的血。 摇光与他心脉相系,他将此剑交予洛餚,一是交付此心的誓愿,二是......玄度乃他最为敬重的尊长,故而也希冀师尊能够庇佑他心上之人。 玄度见他割破掌心仍不为所动,又道:「当年卦相所示,为师确实有所保留,你天资聪颖,却有一处与寻常人不同。世人皆存三谶,可你仅仅有一条线。」 玄度虚虚朝洛餚一睨,只这一眼,使洛餚飞速转动的脑中弦猝然绷紧,几乎是同时意识到:早年间,他初学鬼道卦演之术,算了抱犊山所有人的命,却唯独算了沈珺一人的姻缘,旋即讶异地发觉人人皆存三谶,而沈珺仅有一条线。 命运线、道途线、情爱线,唯一线有所指,唯一线无偏无倚地相牵,尘尽光生,不可分离,相缠作红丝系在左手小指,另一端明明白白地挂在他身上,彼时他还腹诽自己怎么跟被牵住的纸鸢一般。 洛餚颅内绞痛,心间动盪不止,恨不得将牙关咬碎,只求能破拂尘束缚而出,暗暗自骂这该不会就是他随心所欲、走一步看一步的代价,但这代价却是他断断付不起的。 远山云端的雾色悄无声息地铺天瀰漫,仿佛打翻了正煎的苦参,潮气一注注地走漏出来。 玄度几度沉吟,无声轻嘆。 「那三条昭示大道、命途与姻缘的因果情丝,如麻绳拧作一股,为师如此言,你可否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他收回视线,以目光抚过沈珺肩头,好似仍旧随和可亲,「此人说是你的情劫,但却更是你的......生死劫。」 第0136章 赴局 洛餚不自觉地抚了抚喉根,那些曾说要挂根绳啊链啊之类的玩笑话,半是床笫间的情趣之言,半是欲望和隐忧的照见,如今却觉得人生来便如戏偶被三根线掌控着,命运、道途、情爱,难道谶语所定之事就再也不可违么? 他一时心烦意乱之感更盛,偏偏玄度反而放松了施加在他们三人身上的无形桎梏,掸了掸衣袍与沈珺盘膝对坐。 玄度越表现得从容,越令洛餚心绪难宁。 洛餚抬手按在青竹肩头,示意他不要贸然冲动,此刻突然捕捉到混乱之中的一根「线头」,心道:是啊......线。 他们此时身处鬼域门,门内有一座长安池,他们三人上一回误打误撞便深陷其中,而长安城布局最是考究,三城层环、街衢宽阔,坊里齐整、形制划一,渠水纵横、郊环祀坛,周礼考工记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岂不恰好如纵横各十九线的一面棋盘?虽然「线」是少了几根,但九之奇数,其中必有天元。 洛餚紧绷的心弦稍松,暗想眼下还远远不到死局的地步,便调整了个悠闲自得的神情,清了清嗓子道:「久闻玄度观尊大名,来年我与沈珺成亲之日,定不忘给您的牌位上一柱香的。」 「一具尸体,也敢妄言。」 洛餚无所谓道:「那怎么了,冥婚也是婚,这黄泉碧落的轮迴客来来往往,难道您修行百年,还参不透这些?」 第237页 玄度这才正眼看了洛餚第一眼。洛餚亦藉此打量玄度形貌,见他发须皆已花白,神采倒仍奕奕,若不说他是当今仙魔两道第一人,见了面只会当他是个身体健硕普通老者,可若听闻他的尊名,又会觉得仙门之首本就该是如此。 洛餚曾苦苦思索许久,打开鬼域门究竟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像玄度这般地位的人,名望、修为、财富皆已尽收囊中了。而越修行,越接近圆满,便应更知圆满难以企及,不过如猴子捞那水中月罢了,难道玄度仍旧尚存一丝妄念,祈求所谓得道、所谓成仙—— 不、不对。 都说修行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百余年光阴说起来轻巧,可置身于世间日復一日的修习打磨,若没有此等淡然心境,早就已是心魔入体。 能在这世上活到百岁的人又有多少?居然让他在短短半年间见识了大半——洛餚不禁联想到烛阴九尾,一时间恍然大悟。 「莫非玄度观尊......竟也觊觎着长生?」 玄度的目光在洛餚身上流连片刻,又落回面前的沈珺之上,见他似乎已从悲愤交加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难掩不悦地暗了神色:「本尊倒是没杀错你这位『道侣』。」 「他之聪颖明慧,世间无人可及。」 玄度不禁大笑两声,像听了什么有趣至极的话,「你倒是变了许多。」 沈珺将摇光收入鞘中,剑刃的血珠滴落素衣之上,恰如开了一片红梅。他把此剑端端正正置于玄度身前,最后一次拭去剑鞘沾染的鲜血,目视着玄度道:「您亦然。」 此举是何意,在场之人具是心知肚明。洛餚虽然觉得这番恩断义绝的言论说得太早,换作是他可能还会装模作样地拖上几日,管他深仇大恨,不过沈珺若是能忍下这口恶气,他也不是沈珺了。洛餚担心玄度突然发难,当即打起十二分警惕,却听沈珺又道:「不知可否与您再手谈一局?」 「哦?」玄度反问,「棋盘何在?」 「天地。」 玄度被勾起点兴致,「棋子何在?」 「在此。」 洛餚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颔,玄度也瞬时明白了沈珺的意思,露出看破他企图般的和煦浅笑:「古有如来五指镇石猴,方知纵有千变万化,终敌不过无边佛法。你的道侣、友人,即使跑得再远,也跑不出本座手掌心的。」 沈珺反应淡然,只道:「此山已封,您难道不知?」 而以玄度修为又怎会不知?洛餚暗戳戳地将此人划入笑里藏刀的一类,方见面时还痛心疾首地自称「为师」,可孰知腹里的弯弯绕绕还有多少。 「既然如此,本尊便择此人为棋,不知你与这所谓道侣是否真心有灵犀。」 玄度以拂尘虚指洛餚,「自此地遥望西南,隐约可见一塔尖入云,名唤禅定寺,寺内有一座木浮图,足有三百卅尺高,你去替本尊观图解惑。这便是本尊落下的第一颗『子』。」 洛餚不由与青竹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出几分疑窦。他问玄度:「什么惑?」 玄度收回拂尘,阖目静坐,「你到了那处,一看便知。」 沈珺闻言侧过脸来,视线在洛餚与青竹身上一番睃巡,「此地远眺东南,望云雾积压,却未感山脉之灵,可见地势曾被后天开凿。青竹,还请你到那曲江池中,帮我舀一瓢水来。」 青竹眉心蹙得能夹死苍蝇,不过竟然破天荒的没多说什么,洛餚本担忧他冲动行事,却不料他扭头便走。洛餚对上沈珺目光,见沈珺微微一颔首,才转身追了上去。 青竹感受到洛餚靠近,头也没回地问:「他记得?」 「我怎会知晓。」洛餚道,「若是听玄度提及禅定寺,故而联想到长安城也不一定。」虽然他不愿沈珺因想起旧事而感时伤怀,但这些事也并非他所能左右的。青竹也没再多问,「可那池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水』。」 「也许那玄度老头所说的『惑』也并非『惑』。」 青竹倏然停下身,双目如两团青焰瞪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又是什么意思?」洛餚轻挑了挑眉稍,「不久前还一副誓要同归于尽的作派,现在却是如此配合,突然之间被人夺舍了?」 青竹十指紧握,骨节都狰狞得好似要挣破皮肉, 「我杀不了他。」他恨声道,「哪怕我再修行千百年,都无法企及那般高度,纵使以性命相搏,或也只可困他朝夕。」 青竹嗓音嘶哑,说着便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少顷才续道:「但他要杀你们不过如探囊取物,留你们命在必定另有所图。」 「......不错。」 洛餚见他咳得厉害,不禁抬手在他消瘦嵴背拍抚顺气,奈何青竹很快躲开了。 「假惺惺。」 洛餚微眯起眼,懒得同青竹争辩是非对错,「嘁,小蛇。」 他二人眼下也没有谈话的心思,沉默不语地闷头赶路,洛餚原本顾虑此次鬼域门与十几年前初临时并不一致,毕竟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沈珺」在前,可约莫半柱香后,熟悉又陌生的长安城再次伫立视野内。他们依据记忆寻到永阳坊,禅定寺的七层木塔巍峨矗立,一如旧时旧忆,当年洛餚正是在此地领悟万物有灵与地盘融合的玄妙,令他阵法之术更上一重境界。 寺院内空寂无声,门扉虚掩,洛餚稍加力道一推,便「吱呀呀」叫嚷着露出条窄缝。 第238页 木浮图是为补风水而建造,旧朝时刚动工不久,就以乌踵国佛牙舍利镇塔,由此才有这七重百尺。洛餚在脑海中竭力回忆着上次到这儿所见的情景,与青竹各自戒备,相继步入塔内。他眼风一寸不落地扫视而过,暗想究竟怎样才算「一看便知」? 是意料之外的颜色、物件,还是...... 洛餚依玄度所言仔细观摩这气势孤绝的木浮图,才细看了半刻,倏尔眼皮一跳,感到些许怪异。 他模煳地记得当年拾级而上,看见的木浮图上多是古篆,虽读不甚懂,但阅之总有股心胸开阔的意境,可此刻面前的浮雕颇有种狂放的气度,记叙风格也甚是熟悉。 「......酆都记?」 洛餚不敢置信地再三打量,心说佛法浮图怎会与鬼道秘卷相似,这一思量之下,才讶然发觉南枝那小鬼也许久未曾出现了。 「上一次。」 与此同时,青竹冷不丁在洛餚身侧幽幽开口。 「在这鬼域门中,撞见了个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他』自称鬼帝弟子,擅用冥火。你看这像不像火焰纹路?」 洛餚随青竹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节,「鬼帝神荼,最擅驭火之术,冥火席捲之境,百年寸草不生。」 「鬼帝仍活着?」 洛餚沉思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荼』仅仅是一个身份、一种称谓,歷来的东鬼帝都被称作『神荼』,倘若杀了上一任『神荼』,便是新的『神荼』。『神荼』,无死无休。」 经由青竹一番话的点拨,洛餚不论怎么看都觉得木浮图上雕刻的定是冥火无疑,确实如玄度所说「一看便知」的古怪,可就是古怪的范围大了些,仍旧无从着手。他想了想,三两步跃上五层,打算换个角度再细细察看,这角度一变之下,竟真叫他又悟出几分玄机。 在满图婆娑起舞的火焰之中,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位于图像的正中心,是无可置疑的视觉焦点,可又巧妙地隐藏在烈火之后,若非洛餚跃身至高层与之平视,是断断辨别不出的。 洛餚凝神分辨了半晌,才看出那图上雕刻的「人」应该是一名成年男子,披髮未冠,衣装华美,背对着图外众生。 他忖度许久,左看右看,总觉那「人」手中攥着什么,便凑近了些去,正欲借指尖鬼火瞧个清楚。 就在这剎那之间,一股阴凉至极的冷风从洛餚后嵴蹿过,激得他寒毛陡立,那图中之「人」蓦地转过身,熟悉到几乎比对他自己更熟悉的脸令他瞳孔猝然放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木浮图中勐地伸出,一把握住了他的脖颈!那「人」用一种平静到惹人胆寒的语调,说:「找到你了。」 第0137章 庄周 看清那张脸的讶异不逊于一记晴天霹雳,令洛餚一时恍神,让图中人占了先机。 不过他对自己这截倒霉脖子受制于人早有戒备,两指当即迅疾如电地刺向那人腕上穴位,青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三两步从底层跃级而上,刚与木浮图中的面孔打了个照面,便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沈珺?」 洛餚此刻被扼住命脉,双颊微涨,心说真是沈珺也轮不到他们俩搞什么观图解惑,早在刚才就被一巴掌拍得灰飞烟灭了。 青竹话音落下也很快反应过来,鬼域门是个古怪地方,撞见长相一样的人还少么?须臾之间鳞鞭就已缠上那人肘部,使他伸出木浮图的手臂进退不得。 洛餚见机抽出六如剑朝那人小臂斩去,剑光掠影,凌厉非常,可那图中人竟丝毫不惧,直到似乎察觉到洛餚当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才用一种强硬至极的力道挣开了鳞鞭束缚,将将避开六如剑的猝然一击。 他面目雕刻得惟妙惟肖,甚至可见薄唇挑起的讥讽弧度,凉凉道:「好狠的心。」 洛餚对他宛如控诉的语调深感莫名,被掐过的皮肤隐隐发痛,却远不到难耐的地步,可见方才此图中之人也并未下死手,只是哪怕隔着一层「木」,他予人的压迫感亦无处遁形,就好像与漌月仙君林中初见。不过彼时沈珺素衣持剑,端的是冰清玉洁,此图中人虽然相貌瞧不出半点差别,周身却萦绕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气息,洛餚断不会认错。 「你竟修鬼道?」 定睛一看之下,洛餚才辨清他髮丝间缀着诸多饰品。 察觉到洛餚的视线,图中人屈指绕了绕发梢:「是指骨。」 洛餚饶有趣味地端量,哪怕是同样绷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图中人与「沈珺」的违和感仍旧有增无减。「你为何在木浮图中?」 「难道我就不能受此供奉?」 「禅定寺乃佛礼圣地,既修鬼道,又现身在此,有违常理。」 图中人露出个些许轻蔑的神情,「佛礼说一日月照四天下 ,覆六欲天、初禅天,此为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覆一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而一千小千世界覆一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覆一四禅天,又为一『大千世界』。这三种『千世界』层叠集合,故称三千大千世界。你认为身处三千世界之中,何为常理?」 洛餚状似漫不经心地双臂环抱,脑内思绪却随之飘远。遥记当年他在此落雪的长安城中,看见无数层次渐退的门扉,又仿佛两面铜镜对照,门中不计其数的,全部都是他「自己」。 不过在这图中人身份明晰之前,洛餚并不想将所猜测的和盘托出,于是只煳弄道:「鬼域门是世间亡魂前往幽冥的通道,不论鬼道也好佛礼也罢,生死轮迴,既为常理。」 第239页 「是吗。」图中人声调沉下来,一瞬息变得异常冷漠,像秋分之后,忽而阴沉早降的夜色,气氛逐渐微妙起来。 洛餚难得有反思自己说错话的时候,正欲再看看这周遭是否还有其他怪异之处,但他身子一撇,图中人的视线便随之一转,自始至终都没有从他身上分散过。联想图中人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洛餚试探道:「你在找我?」 虽然这般问了,洛餚却心知肚明绝非如此,先前他就猜想鬼域门是时空交叠之所在,方才图中人又言三千世界层层相叠,那些相似的、又不同的每一个门中的「洛餚」,实际上都跟他半吊钱关系都没有。 简单来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木浮图中的「沈珺」也是如此,自己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有着熟悉面孔的陌客。洛餚诶了一声,用故作轻松的语调:「你我没结仇吧?」 谁知图中「沈珺」竟轻轻一笑,「仇恨倒是一剂良药,恨到啖肉喋血,拆之入腹,便再也分离不得。你身上有一个小小的言灵,想必『我』亦曾与你说过『寸步不离』之类的话语。」 洛餚顿了顿,调动灵息疏通经络,发觉确实如此,该言灵作用和护身符大差不差。他不由腹诽话怎么从这人嘴里熘出来偏偏就瘆得慌呢,另一方面则印证了这人纵然身在图中,修为也比他高上好几个档次,若是诚心要痛下杀手,方才早已一击毙命——还是不够谨慎。洛餚后知后觉地渗出点白毛汗,心想那玄度老头究竟要他们来这里看什么?见一个来自他们世界之外的「沈珺」,或是借刀杀人? 根本说不通。倘若他是玄度,千里迢迢赶来抱犊山,纡尊降贵地行出挖坟掘墓之事,被揭穿了也不杀人灭口,反而使唤他们跑腿,结果到头来却是不想亲自动手?这可比孙大圣牵着白龙马到女儿国化缘结果双双变成蜘蛛精被昴日星官啄得满花果山跑还不靠谱。洛餚郁闷地几乎要吐血,刚灵机一动,这时青竹点出了他心中所想。 「你修鬼道,那你就不是却月观中人。」 「却月观?好像前些日子已被我纵火灭了满门。」 青竹一愣:「什么?」 图中「沈珺」犹如看透他心思一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合情合理。」 洛餚霎时感到周匝妖气浓郁起来,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青竹飞了张阴风吹吹符,青竹下意识攥住那张黄纸,便被风啸煳了满脸,头髮都乱成鸡窝,一时恼羞成怒:「阿餚!」 「干嘛?你不要听风就是雨的受人挑拨,这人是人是鬼可都说不准。」谁知道会不会像上回那个「洛餚」一样疯了般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修鬼道的都神神叨叨的。 洛餚反手勾了下青竹的后领,示意道:「我们走。」 可就在他们刚后退半步的瞬间,木浮图内的火舌竟席捲而来,似有形又似无形,像千万只手缠上身体,一股强势的压迫感闷得洛餚唿吸不畅。 「走?」 不知这话触了图中人哪片逆鳞。洛餚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心,他既不想与这位「沈珺」动手,也不愿被拖延时间,屈指在几处大穴一点,周身束缚便是一轻,随手甩出几张符箓就要将青竹拽走,怎料想此人依旧不依不饶。 「我准许了吗?」 二人察觉到那「沈珺」几乎要从木浮图脱身而出,先前不过是半截手臂,现在整张面庞都清晰地刻入眼帘,包括发间莹白的指骨,折射出诡异的光泽。说实话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如果轮迴是同样的灵魂经歷生死后进入不同的肉体重生,那么所谓三千界就好比同样的躯壳里承载着不同的灵魂,心智薄弱者乍一见也许会被唬住,不过洛餚怪事见得多了,几乎可以一眼辨别出「沈珺」与沈珺的不同——却还是没能真正下手。 洛餚横剑避开一枚飞射而来的骨箭,方才甩出的符箓在冥火燃烧之下化为灰烬,同时迸发出刺耳至极的尖啸,冥火即刻慑于鬼泣般退后三分。 原本他只是想脱身便罢,不料脚下迈出门槛不过数步,倏忽感到嵴背寒气透骨,仿佛被几十根阴寒的银针刺入,紧接着类似于髮丝的滑腻感自后颈缠绕。 洛餚不由微眯起眼,久违地被激出几分不快。 都说了,那些挂根绳啊链啊之类的玩笑话,半是床笫间的情趣之言,半是欲望和隐忧的照见——当然并非他的欲望和隐忧。漌月仙君身上确有种上位者的强势,而恰好他是胸无大志的白面团,无所谓被蹂躏成任何形状。 但时至今日,他才惊觉万事万物的诞生与演进是一个精准的齿轮,可能差一毫釐,彼此间的关系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洛餚五指在颈前一抓,借遁形诀飞跃过幽冥之火,仿若涉身于忘川彼岸,泣声中举剑如鞭,荧荧鬼魂映照他的身影,图内「沈珺」微讶地扬眉,一霎那避之不及。 可那剑光并未指向心脉。 六如剑仅是利落斩断丝丝缕缕的束缚,洛餚面无表情地目视着他,「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我根本互不相识,走与不走,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 图中「沈珺」淡淡颔首,「可是我在寻『你』。」 洛餚见他如此坦言,刚绷紧的冷脸破功一半,无奈心想不会是十五年前被自己一剑毙命的那个「洛餚」的师父来寻仇吧?转念又觉不对,一来是时间对不上,二来,据那个「洛餚」所言,「他」幼年根本未被抱犊山收留,自然也没有机缘与「沈珺」相识。 第240页 想到这儿洛餚眼珠子一转,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指指「沈珺」道:「你同却月观势不两立,正好却月观观尊如今也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中,你瞧你既修得鬼帝冥火,又实力不俗,何不再泄泄心中愤恨,将那玄度老头一刀了结?」 青竹一眼瞧出洛餚的算盘珠子,心绪复杂地将头扭向一旁。 「不能。」「沈珺」回答得很快,好像早已洞悉,「我不属于此界,因果的颠倒会扰乱场域,或者说秩序,尤其生死之事——你曾经杀过另一个『你』。」 洛餚心下勐然一惊,质问尚在唇边,就无端生出独立于无边寂寥,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事物唿之欲出的恐慌。 只听得眼前人继续道:「因此因果倒置。彼时鬼域门开,大地震颤,你既见过『曲江池』,便应知其中空无一物,而楼宇的瓦解、『长安』的坍塌,令『你』掉落缝隙之内。」 「什么缝隙?」 「时空交叠的缝隙。『你』掉落到了到未来之时——对于现在而言,应当是过去。你曾经遇到过『你』,那个原本不应该再出现的、已然死去的人。你剜出了『你』的眼睛,剥去了『你』的面皮,将『你』开肠破肚,所以你认不出『你』,倒也正常。」 越听下去,洛餚越觉如芒在背。 「并且你感到十分蹊跷,『你』来无影、又去无踪......」 洛餚心跳蓦地空了半拍——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自己常看那些闲杂话本,殊不知这没头没尾的谜题答案,已在卷首点明了,甚至他早就心存疑窦。十五年前的那个「洛餚」,被他杀得死透了,成了一具胸前豁开巨大窟口的尸躯,分明是刚死不久,甚至残留着淡淡生气,却无论如何都搜寻不到兇手。 这样的诡事,他还在地府同判官论道过......定是在邪林子中的那一具!那个促成他与沈珺初识,又引导他们寻得撷月盏——如今看来应是引他们重回抱犊山——的『机缘』。那时判官说...... 「......这都是命。」 「所谓命运,无非是由因果串起的珠链。」「沈珺」见他恍神,停顿几息又道:「不过鬼域门的时空秩序早已紊乱,否则当年不会徒生如此多的事端。」 洛餚数缄其口,终于出声,才觉喉咙干涩,「为何忽然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我在找『你』。」眼前人语调缓慢,轻如喟嘆,「不是被你杀死的那位,是属于我......你身上,有他的因果。」 【作者有话说】 (私设三千世界的「结构」就等同于「维度」,小千到大千既低维到高维)(没有科学和宗教依据 纯粹胡说) 第0138章 落子 原来深宵独立林中,死者、兇手和目击者,都是他『自己』。 洛餚一面觉得寺内阴森,不知从何处冒出丝丝凉透心扉的寒气,一面又好似得窥天光,点明了他心头之惑,周身血气都躁动不安。他定了定心神,道:「你为何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沈珺」只说:「我所属之界,比你预想中看得更远。」 似是而非的回答。洛餚心念一转,暂且不去琢磨那些不定之事。既然眼前人无法予他击溃玄度的助力,那这些所谓因缘果报还需往后稍稍,待他了却桩桩旧事才有心思量。 不知玄度欲从此地解什么惑,倘若......倘若玄度来到鬼域门当真是为求长生,那么他究竟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一瞬间,眼前人听闻自己关于往生回答的微妙神情闪过眼帘。 可生死轮转、此岸彼岸,修仙者世世代代千年万年所祈求的不死不灭,真的能够存在吗? 洛餚顺着方才的话,反问「沈珺」:「那依你之见,身处三千世界之中,什么才是常理?」 谁知「沈珺」唇角提起耐人寻味的弧度,面孔在冥火映照下透出不似生人的瓷色,虽然他也不算生人——哪有人一半被雕刻在木中。他周身每一枚用来装饰的骨都打磨得光洁,透出宛若玉一般的色泽,洛餚扫了几眼,分辨出它们来自人体的哪些部位,又来自哪般年岁的人。 而对上的视线仿佛浸没海潮,文叔从小就告诫野泳要远离深色的水面,色泽愈深邃,则愈危险,恰如此刻好似包罗万象的瞳眸,将诸相非相都收容其中。 或许他的灭门之说并非有意挑拨青竹...... 他杀过很多人,可能比禅定寺外一秋山的落叶还要多。 洛餚不动声色地戳了青竹一下。 鬼道炼阵有些像凡人祭祀,若要修炼大阵,万葬谶纬都不为过,自己的百鬼夜行简直是小儿科,何况神荼之名威贯四海八荒,可止小儿夜啼,上一位和神荼扯上关系的疯子他们已领教过了,无论如何,都应该离此人越远越好。 洛餚在脑海内搜寻一番,寻了个缘由:「大家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咳,这是个比喻,不是真穿同一条裤子,小蛇,不必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实不相瞒,我的确曾在这古怪地方撞上过无数个『自己』,虽一切法皆是依因果之理而生成或灭坏,但那时候来去匆匆,彼此间至多不过搭了一两句话,既无因起、又无缘生,根本算不上因果,纵使想帮你,也有心无力。不过方到此处时,我们曾遇见一个少年样貌的『你』,出现得甚是蹊跷,说不准另有玄机,你不如去寻他碰碰运气——告辞。」 「且慢。」 第241页 洛餚一时间脑袋都要大了,他深深唿出一口气,「如何?」 「不必费心了,那些少年并无神智。」 「那你就不在乎原因?」 「很简单。」「沈珺」说,「他们都死了。」 这下洛餚要熘之大吉的步子再迈不开,倒是身侧青竹长鞭一甩,十分不耐地消去冥火半边气焰。 「什么因因果果生来死去,猜什么谜语!」 奈何「沈珺」不为所动:「洛餚,你难道不觉得他们眼熟么。」 原本被置之脑后的思绪续上了弦,彼时遥望悬崖对面的身影,洛餚不由感到心间微涩,思忖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前因,才会引出这般后果。 襄州之乱。 「但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 襄州那一场无妄之火,令沈珺失去了爹娘、族亲,想来必定是痛彻心扉的憾事。洛餚不知如何开口,怎料「沈珺」轻描淡写:「没什么,『我』还应当感谢你。」 洛餚讶然:「感谢我?」 「沈珺」的目光因越过他肩头远望,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像指尖穿破水面的一瞬间。 「那一日,不过霜降,居然飘起了雪点。」 庭院四周的围墙很高,积满雪后,檐边就像天际的一片云朵,而高墙之外的天空,广阔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被那个女人罚入静室。」 挥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着感官神经,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自四面八方向他合拢,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里的妃嫔匠工,又或是谕告言为宗法、为礼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过去多久,敲击声响了。」 他心脏一瞬砰砰跳得飞快,当匣子打开一条缝隙,光线透进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毛茸茸的发顶,随后是一双逆着光的眼眸,让他仰头看墙沿树梢肆意生长的枝叉,像一丝不苟的隶书中一抹决然的顿笔,墨迹从宣纸边缘伸出去。 伸得很远、很远。 「我纠结半晌,最后同你翻过墙沿——一个有违君子礼教的决定。出城后不久,流寇所纵之火便烧了起来,蔓延得很快,人人自顾不暇。那样狭窄的、木制的、上锁的匣子,呵,是不是也挺像一副棺材?」「沈珺」的目光再次落在洛餚身上,「『我』会做出这般决定的概率约莫千分之一,除却我,与你们熟知的漌月仙君,所有的『沈珺』都会在那一场大火中丧生,江河东去,两袖空空,一无所得。这便是他们没有神智的原因,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洛餚脑海好像有白芒一闪而过,随后浮现少年面容,笼罩在虚飘飘竹影走龙蛇的夕照下,隔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洛餚一瞬不移地目视眼前之人,试图在记忆中拼凑出与少年相似的部分,然忽而感到其中诡谲:倘若「沈珺」和沈珺的选择是同样的,那么哪一个霎眼,是影响因果循环、命运分束的岔路口? 可旋即洛餚又晃了晃脑袋。不重要,洛餚心道,过去既已过去,便并非眼前最紧要之事,与其苦忆往昔,不如思量如何长相守,离开鬼域门,他同沈珺才有机会将原委当面道来。 他想此域玄妙已解开十之八九,可他仍揣摩不出玄度的图谋。 什么样的答案呢。 玄度几番到往抱犊山,都是为关上鬼域门,甚至不惜担上阻遏亡魂往生的重罪;而地府以寻物为由相托,也是为借他之手打开鬼域门,所以兜兜转转,疑问的核心,仍旧围绕着亡魂转生的通道? 洛餚竭力回想初次来时,在亢龙有悔处所见的、无限幽深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洞。光是回忆,便顷刻将他思绪一口吞噬,极端凝思之下,甚至可以听到太阳穴处神经突突跳动。他对这隐藏在奇门遁甲内的奥秘曾有诸多猜测,暗想也许它并非无数轮迴交叠、时间挤压,被浩瀚不可计数的魂魄和记忆不断堆积、扭曲、螺旋而坍缩成的「终点」,却依然说不上来它究竟为何物。 「鬼域门,到底是什么?」 「沈珺」道:「你不是回答过我,鬼域门是世间亡魂前往幽冥的通道,生死轮迴,既为常理。」 可洛餚听罢眉心更紧。不对,不该是这般无可转圜的答案,因为这註定玄度的汲汲求索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除非玄度所谋求的并非长生,可方才玄度没有否认,他连杀亲屠门之举都不屑推诿,更无粉饰是非的必要。 洛餚只觉头痛难耐,耳畔猝发尖锐暴鸣,好似百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但周遭分明安静得近乎针落可闻,唯有冥火洞穿浮屠的哔啵声响。 寺外孱弱的金光被昏暗放逐,而不知所起的风灌进这一方天地。 旋转着、打起圈儿。风的形状是无法捕捉,总要凭藉一种载体,洛餚怔怔望着婆娑的火焰,突然觉得肺腑间奇寒彻骨,他才意识到「沈珺」将「轮迴」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含着些意味深长的余韵。 悠长的尾音,如有实质,好像迴环——自古流传凤凰涅槃、蛟龙衔尾,它们不断从吞噬中获得新生,象徵无尽无限、无始无终的循环轮迴。 此刻洛餚忽然明白,他曾猜想的终点之说的确对了、又仅仅对了一半。 「沈珺」见他怔愣,薄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食指抵在唇边的举措打断,那双眼眸鎏金带亮,仿佛由融化的明月浇铸。 当时——当沈珺化名景昱时,言可借摇光获知千里外之事或许并非信口胡说,既然沈珺可以留下言灵,那么以玄度修为,在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些窥听的印记再容易不过。 第242页 连青竹都知晓,玄度要杀他们三人不过如探囊取物,留得他们命在必定另有所图。 而他们一旦失去了玄度所图谋的价值…… 就是死路一条。 洛餚耳内的啸声愈发尖利,甚至令他不禁要向青竹借力,搭在青竹肩膀的手指尖泛白,也仍然发不出一个音节。 不过类似言灵缚的小伎俩作祟而已,就能顷刻使他听说之力尽失,这便是玄度与他修为的天渊之别。他想让「沈珺」闭嘴,可眼前人终究不是沈珺,又岂会轻易默契地如他所愿。 事实上,他根本辨不清四周的响动,也不知道「沈珺」如何做出回答,尖啸声已到了如锥刺骨的地步,身侧二人却皆无觉无察,他只能辨别薄唇张合的口型,似乎在说这里是:「qi、dian。」 至于声调,无从註解。 洛餚登时眼前一黑,知觉被抽空的剎那仿若回到堂屋围院内的小小弈台,依稀望见青山未改,是文叔盘膝而坐,两指夹着黑子,率先落在棋盘,絮絮道「围棋黑白分,彼此阵云生」,转过脸来唤他:「阿餚,落子无悔。」 第0139章 梦蝶 沈珺见那二人身影渐远了,才缓慢收回视线。 青竹的三劫循环令天际云翳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红纹,昭示着风雨欲来一般。 摇光仍平放于玄度膝前,而沈珺拾起方才折断的枯枝,心知纵然自己对冰镜剑道隐有开悟,却尚未真正实践过,可时至今日,也只能全力一搏。除此外,零星旧忆点点滴滴地渗入心头,他虽对洛餚所说「鬼域门中的那名女子」并无印象,但既然素舒的玉佩被玄度刻意留于抱犊山内,想必二者总有些关联。 而哪怕他对风水之说见解泛泛,自相熟知以来,在洛餚碎碎念道下,此地何处阴气最盛,还是一眼便知。 「观中弟子的初识课程,你可还记得?」 玄度依旧保持着端坐入定貌,并未睁眼,却精确无误地在落叶将将触碰膝上时将它拂去。沈珺闻言答到:「儒门三字经。」 「不错,其首语流传甚广。人之初、性本善......你到却月观修习的缘由,可还记得?」 「是观内长老从山匪手中将我救下。」沈珺偏开眼,「我学有小成后,不论留于观内授业解惑,还是下山攘邪除恶,半是心中道义所驱,半是意图偿还此番恩情。」 玄度轻轻颔首,道:「即使眼下你我仇恨滔天,也未忘养育情义,不枉本尊多年教导。遥想当年你入山门之时,什么也不记得,就好似一张白纸,确如儒家所言的『人之初『,可你有曾想过?倘若当年不是却月观的收留,你又要沦落何种下场?」 「你所有的记忆、你如何看待这三界两道,都是由本尊躬身亲授;你如何年纪轻轻,就于论道会拔得头筹,又如何斩邪除恶,获誉仙君之名。」玄度猝然拾起摇光,将篆刻耀日的那面横在沈珺眼前,「是本尊,给予了你这一切。」 这一剎的破空令摇光铮鸣不息,尚存血痕的剑刃倒映眼眸,几乎凝成一条锋利的线。 沈珺不自觉地深唿吸着,心想若是换成洛餚,势必会嘁一声说「这不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吗」,忽而又记起自己对景芸亦说过类似的话,动盪的心绪总算缓缓平復下来。这便是癥结之所在,纵然他对玄度深恶痛绝,也不可否认玄度有恩于他,甚至...... 玄度睁开双眼,再次道:「本尊素来将你视如己出。」 甚至这份恩情远超传道授业,更堪比抚育之恩。 「本尊不过期望世道安稳、天下太平。如今仙门式微,妖魔当道,不周山重固根基尚需时日,干元银光洞道义本就与各名门正派不符,叛离仙道,也是大势所趋。世人口口相传的正邪往事,又或鲜为人知轶闻,墨迹早已斑驳。那些少年锦时的宏图啊,皆随昔人乘黄鹤,一去不復返——你抬头看看。」 沈珺纠结片刻,直视眼前白须白眉之人,耳畔听玄度喟嘆一声。 「本尊老了。」 玄度面容祥和,眼眸闪烁星点慈爱,「那鬼修说得不错,人生在世,谁能泰然于大限将至。」 末了,他见沈珺仍抿唇不语,又道:「你的命数之说,本尊也没有欺瞒,生死与情意彼此交缠,唯有『无情』才可解命题。本尊知你素来勤恳修行,又为何平白放弃大道?」 「我并未放弃心中所求。可我先是沈珺,才是却月观弟子、才是仙门中人、才是一名修真者。所谓大道,其实一直存在于诸人心中。」 「看来你与本尊是谈不拢了,既然你心意已定,何必再邀本尊对弈。」 沈珺也毫不遮掩,直言:「拖延时间。」 此话惹得玄度抚须大笑,「本尊要杀你早便杀了,不过你这点清高倒是没变,罢了,你自己看看吧。」 沈珺谨慎道:「什么?」 玄度却是远眺天宇,望明月垂照。野光浮跃,物华清幽,皆难夺玉轮之姿。 「『人之初、性本善』的反面。」 此时一片亮斑投射在玄度浊色的双目,来自太微星垣的月光,以危亡之象映照在大地上。 「你所遗忘的,和你不曾经歷的,如果没有却月观,你又将到往何处。你就会明白爱恨痴嗔不过镜花水月,唯有永恆,才是命途应有的归宿。」玄度转动腕间,摇光刻月的一面映入沈珺眼帘,容不得他出言拒绝,脑海内便凭空闪出段朦胧的画面。 第243页 「你就会明白本尊的用心良苦。」 霎那厮杀声盖过玄度话音,沈珺感到头痛欲裂,满目是杂乱废墟,数不清蓬头垢面的人堆在一块,皆瑟缩着,突然一个人攥住他的手臂:「小孩子?」 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将他勐地摔一旁,却有另一人扯过他,语气不满道:「不小了。」 「总比这些不服管教的东西好。」原先那人啐一声,弯刀抡起落下,他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白光。「浪费食粮。哝,这几个,带回去吧。」 再一眨眼,就是在逼仄的牢房之内,石砖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擦都擦不掉的血垢,透气的窗口很窄,几乎不见天日,他忍受着喉咙干渴,胃里有一股近乎刺痛的灼烧感。此时他听到一串丁零噹啷响,条件反射地挤到牢门边,来者开怀长笑,丢进来数把白刃,随后是一阵极其勾人涎水的饭香。 「谁先抢到,就是谁的。」那人嘬嘬两声,「开饭咯。」 于是他学会了如何用刀。 半柱香后,他站在牢房前,总算知道擦不完的血污来自何处。身前正是最初把他从人堆里攥起来的那人,习以为常地甩给他一件布衫,「洗干净点——想吃?大人满意了,有得你吃,跟着我走。」 他被牢房外的光亮刺得眯起眼,那人转身背对着他向前,饭菜香气直往他鼻息里钻,而四周又没有旁人......他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刀,那人还问着:「会说话吗?会写字吗?嘿,完了,怎么是个哑巴。」 可惜那人很快回过头来,可能是嫌他走得慢,他只好将白刃藏在布衫之下,尔后几泼冷水洗去污秽,那人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喃喃自语:「......样貌在鬼道上不值钱,却也不好浪费了......掳些少男少女卖去声色之所也并非少数......还能赚上一笔......」他虽不理解那人在说些什么,却本能地觉得聒噪,聒噪到要盖过腹中飢肠辘辘的声响,可那人总横在他与饭食间挥之不去。 那人再靠近的身型令他感到不快,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他厌恶这种距离,同时又想要得到那一碗已然凉掉的食物用以饱腹。 两类思绪交织,他摸到刀刃,也摸到手掌上或许是练剑留下的茧子。 一声惨叫后,世界变得格外死寂,死寂到令人着迷。 他扭过头,沈珺便在铜镜中看见「自己」,稳稳噹噹、全须全尾地站立中央,刚换的布衫又浸满了血渍,他跨过尸体,狼吞虎咽地将冷饭往嘴里送,全然不顾那句喊叫已引人撞门而入,直到有人逼他抬起头,他才嚼碎了最后一口咽下去。 「不错。」新来的那个人看了看他,又瞥了眼地上横尸,微微笑道:「不错。」 于是,他学会了如何争取。 新来的那个人要带他去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问。 他懒得搭理,那个人又道:「无所谓,从现在开始你就叫云七,记住了吗?」 见他不言语,那个人迅勐如电地往他咽喉处一按,他被迫痛苦地张口,那个人冷冷道:「你又没有哑,为何不答话,不服?」 他痛到鬓角冒出汗珠,几乎被拎得脚尖离地,指甲死死抠住那个人的手,从喉管中挤出几个音节:「记......住了......」 那个人凝视着他的狼狈之相,勐地松开手,他才得以剧烈吸入一口长气。 「不过大人不喜喧闹,寡言少语些也好。你方才多杀了一个人,便能越过一层选拔,但还远不到大人所满意的程度。」那个人说,「我们伪装山匪行事,是要挑捡些适宜修道的好苗子,你乖乖听话,大人不会亏待了你。」 他想起被他所杀之人生前自言自语的话,不甚熟练地拼凑发音:「鬼道?」 那个人嗯了一声,面露钦佩之色,「我们大人之名如雷贯耳,称霸东南一方,只要你步入修真界,必定会在仙魔两道听闻他的传说。」 语罢,那个人偏头睨了他一眼,似是也觉得他年龄有些大了,遂沉下声威胁到:「我劝你忘记所谓家人族亲,捨弃过去。一朝入山门,一世山中人,你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况且你杀了这么多人,逃出去,官府也不会饶过你。」 半晌没听到回应,那个人再度不悦地抬起手,他沉默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这是什么山。」 「能在鬼道排得上名号者,嶓冢山文和、西凉山周乞,可于大人眼前却都不过泛泛之辈。大人在两道尊称为『帝』,除去西方那个红眼白毛,无人敢与大人相提并论,这座山,便是桃止山。」 他默默将这段话记入心间,「你叫什么名字。」 「云。」 那个人的面孔被光色照亮,他随意扫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我叫云,往后你在山中,有事便找我。当然,你日后若是能杀了我,那你就是『云』。」 第0140章 百花杀 云七、云,霄九、霄、重霄......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咚咚」两声,有人叩响门扉,低声唤道:「重霄使者。」 此刻他正对镜梳发。确如玄度所料,沈珺能够轻易洞悉眼前所展现的:未被却月观救下,因此命途分岔的另一个「自己」,他就像另一张白纸,自此书写下鬼道符文,从侍童到护法,踏过无数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今日,是神荼寿辰。 重霄眼也未抬,「进。」 第244页 屋外人便推门入内,恭敬地立于帘后,「大人请您宴前一叙。」 屋内装潢简单,相较鬼帝居所的奢华无度,甚至显得冷清了,饶是如此,前来转递讯息者也不敢打量,不过趁隔帘那侧之人起身前的当口匆匆一瞥。毕竟这位重霄使者性情古怪又神秘莫测,见过其真容者少之又少,却能在短短数年连升四阶,成为鬼帝最为遂心应手的一柄利刃。 可只这一瞥,居然就令信使双股战战,冷汗一剎便湿了嵴背。 他双唇哆嗦着,余光瞧见重霄起身走近,心中想要避让,但两腿怎么都使唤不动。脑海内,方才一闪而过的景象已如种子生了根。桌上的镇纸压着一抹墨色,他读书不多,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吟诗作赋,却认得出那一个力透纸背的「杀」字,是如何横眉怒目地张扬其上,连笔锋都似带着锋利的钩子。 他暗骂自己不开窍,能有幸得见鬼帝的差事谁不是争抢着做,为何偏偏这次落到了他头上?他竟忘记道上流传这一位护法是怎样的天煞孤星,鬼见了都要被扒一层皮,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来这一遭。 这般想着,帘后的身影渐渐走近,一只手刚从后探出,正要掀开帘子,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再抬不起来似的:「大、大人饶命......」 「大人?」重霄玩味地重复这两个字,「桃止山只能有一位『大人』。」 信使脑筋一下转得极快,旋即连连叩首道:「桃止山本就以强者位为尊,您的修为早已能以帝相称,属下......属下是想表示对您的尊敬。」 信使语毕未闻应答,腿肚子都开始抽筋,咽了咽唾沫,却又没胆子再言语。重霄垂下眼皮扫他一眼,恰逢凉风乍起,吹得帘纱鼓动,桌上纸张沙沙作响,宛如毒蛇吐着性子缓慢爬过,伺机而动。 「起身。」重霄拂袖而去,「既然是鬼帝寿辰,迟到失礼。」 信使这才如获大赦般,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 谁料,重霄忽然问:「你认字吗?」 信使慌忙摇头,「属下愚笨,不怎么识字。」 「可惜了,那是首咏物抒怀的好诗。」重霄语调淡淡,好像只是一时兴起,俯身折断一株黄花。 入秋之后,桃止山的碧木都落了叶子,花也凋谢满地,除却被他折下的这枝仍傲然挺立。 「待到秋来九月八......」 信使心如鼓擂,从来没有这般嫌弃自己嘴笨的时候,欲接些体己话搏个好印象,奈何两瓣唇就如胶黏了缝。 通往帝临殿有一段极长的阶梯,使壮伟建筑显得可望而不可及,拾级之人需经歷漫长攀登,一路抬头仰望——但再给信使十个胆子他都不愿意抬头,只瞄见诸人衣角,想必是往来道友宾众,亦只听到凤箫声动、千树繁花如落雨。神荼大人不喜喧嚣,纵然是寿宴,也没人敢热闹。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重霄身后,倏尔听闻重霄吟起那句诗的后半段:「我花开后,百花杀。」 信使腿软的再站不住,心想如此大不敬的壮语,今天重霄若是不成,自己马上就要随之命丧黄泉。很快他听到烈火焚烧、听到飞矢破空,听到人头落地、听到血液肆意横流,直至听到耳熟的声音朗朗响起。 「神荼已死,从今日起,我就是神荼。」 信使率先双膝跪地,高诵山门规训,好引众人俯首。 而重霄——现在是神荼,漫不经心地虚握了握掌心,令鲜血在皮肤纹路间渗得更深。 沈珺借神荼的眼睛睥睨臣服的鬼修之众,即使沈珺清楚地知晓,自己与神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铜钱的正反面、双鱼图的阴阳两极,却亦能体味到那盈满之中的一抹虚无——他已走了这里,成为鬼道的至尊,为何仍觉得心脏空空...... 这时,他的五指骤然抽动一下,尾指滚烫的热意让人难以忽视,甚至十指连心,直叫他气息不畅。他的视线在底下人群中扫过,捕捉到某位似乎不甘俯首,悄悄打量他的小小鬼修。 「你。」神荼抬臂一指,「过来。」 迈入大殿,唯见雕樑画栋,以血流为饰,更显色泽鲜亮。可那随他入殿的小小鬼修却是哪儿也不看,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注视着他,好像他是什么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的鬼魅,少顷后唇尖一勾,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常礼:「恭喜?」 「倘若勉强,也不必贺喜。」 「怎么会。」那鬼修笑道:「我钦慕神荼大人威名已久,只是没曾想初来乍到,就遇上这改天换地的大场面,一时之间吓傻了。」 听起来是一番搪塞託辞,可这鬼修看起来当真很高兴,神荼自持冷漠的目光扫过他好几回,却见他嘴角压都压不住,愈瞪他一眼愈上翘三分,令神荼不由怀疑起他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神荼不耐道:「你两手空空,竟敢声称是登山赴宴?」 「并非参宴。」 那鬼修迤迤然向他走近,恰逢潲溅樑上的血徐徐下坠,好似雨珠滴滴答答。 他由此细细审视这鬼修的样貌,下颌、鼻骨、眉心、眼睛,待到彼此距离缩短至三尺半,鬼修才放缓步伐,「我在找......」 神荼从他的眼中读到未尽之语,下意识地敛眉,「我不认识你。」 那鬼修勐然停顿,又佯作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或许是我认错了,我见神荼大人神似故人,方才才不慎冒犯,还请神荼大人见谅。」 第245页 神荼听罢,兴致缺缺地振袖离去,只是态度虽决绝,冷面之下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踏入桃止山,便昭示着了却红尘,亲朋也好俗友也罢,随着象徵羁绊的名姓被割捨,就是与过往一刀两断。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缘分已尽,执着于往事对修道而言或许是束缚。 神荼这般想着,远望殿外碧霄,不禁暗觉帝临殿还是太过空荡,连离开的跫音都有回声,远不如自己原先的陋居,可以植一株花、种一棵树。但在将将迈出大殿之前,他倏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半晌才有声音:「我叫......」 「罢了,不重要。」 神荼无端回忆起暮景潇潇雨霁,庭院里一片寂静,天高云淡,微风细细,日落西山后,素光遥指。 「从今以后,你就叫『遥』。」 他想这是意蕴高远的好字,充满潇洒自由之气,身后人亦是乐得于此。遥——阿遥,语调上扬地应道:「好啊。」 自此,鬼帝神荼大人身旁便多了一位侍从。 说是侍从,其实并不贴切,全因这阿遥玩心太重,打扫个庭院都能将扫帚当红缨枪舞,簌簌几下之后,那棵可怜的银杏叶子掉的更多了,末了还是神荼大人亲自飞了两张符,不然这院子还不知要打扫到哪一年去。 再比如,在这仅有他二人居住的院内,作为唯一的随侍,总应该打理些更衣束髮的贴身之事,奈何阿遥此人睡起比鸡早起得比狗晚,常常是神荼已巡山过半,他才顶着个鸡窝头从耳房探出个身子:「早——上——好——」 神荼强忍额角青筋跳动,「现在已经是晌午了。」 「唉呀。」阿遥歪着脑袋说,「我昨晚落枕了。」 再再比如,桃止山常有众鬼修四处搜刮来的奇物,譬若西域上贡宫廷的甘珍,也称葡萄,颗颗圆润饱满,形如玉珠。神荼虽然口腹之慾淡薄,可难免也有心存新奇、意图一尝的时候,只不过...... 「我分明记得这串葡萄有四十一颗。」神荼似笑非笑地看着阿遥,「为什么等你洗净回来,就只剩三十颗了?」 可惜某人刀枪不入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对他的眼刀熟视无睹,还甚是义正词严:「那几颗不甜,大人值得最最好的。」 神荼冷哼:「那我还应该感谢你?」 阿遥努力憋住笑:「不客气。」 「......」 这下神荼想发作也没理由了,心里头狠狠骂了句「有病」。不过这人虽然是逆来顺受、顺来享受,秉持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唿唿大睡的处世原则,倒也偶有大展拳脚的时候,纵使神荼口腹之慾再淡薄,亦难免被桌上香气勾起兴趣。 「这是什么?」 「松鼠鳜鱼地三鲜佛跳墙小葱拌豆腐虾仁鸡蛋羹。」阿遥趾高气昂地拍拍手,「怎么样,神荼大人?」 神荼在他亮晶晶目光的注视下矜持地尝了一尝,又刻意停顿半晌,吊足了他的胃口,才高贵冷艷地吐出两个字:「一般。」 怎料阿遥一下笑得直不起腰,呢喃自语道「还是同以前一样嘛」,他却不由自主地凝思琢磨这句话——分明仅仅是无关紧要之人口中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什么一样? 哦......那位故人。 他忽然想起信使前些日子旁敲侧击的提醒:大人,您对这鬼修太过纵容了。 于是他不悦地沉下声,「你那漏水的房顶,补了三日都未补完?」 阿遥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瓦片皆年岁久远,一时半会补不好,神荼大人,我能搬到你旁侧之室吗?」 神荼将他隐含狡黠神色的纳入眼底,一猜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心思。神荼慢条斯理地端起羹汤,徐缓唿散氤氲热气。 对面之人这时倒也耐得住性子,陪他一道沉默着把玩起杯盏,二指又轻又缓地拂去桌上水渍,茶水在指下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延伸得愈远则愈淡,直到手指游动到桌沿时,水渍的印子已经几不可察了。 神荼终于浅抿一口,咽汤水入腹。 「可以。」神荼说,心中却想:若是连他都有本事杀我,我也不必做什么鬼帝神荼。 第0141章 神荼 然而当夜色催更,清尘收露,神荼正合衣欲寝,事态却与他所预想的恰恰相反。某人的确是鬼鬼祟祟又偷偷摸摸,踟蹰再三终于叩响房门,摆出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神荼大人。」 阿遥语气非常之诚恳,诚恳得都要有些过头了,「我那屋里有鬼。」 神荼克制住翻眼白的冲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阿遥打量了一遍,最后忍无可忍:「你是鬼修。」 「我不过一介小小鬼修。」阿遥煞有介事地纠正道,「学术不精,奈何不了厉鬼。」 「所以?」 「所以恳请鬼帝大人收留一夜。」阿遥说罢不忘佯作可怜地眨眨眼,引人联想多情谁似南山月。不过神荼鬼帝何许人也,自是不吃对方这套把戏——吃也只吃半壶。他掌心悬起骨箭,双眸微弯道:「既然如此,那你睡这儿,我去你那间镇鬼。」 话落不待阿遥发出异议,便信步走向侧室,不过入内后连坐都未往里坐,只站在门前等着,果然不出所料,小半柱香时辰不到,房门便再次被敲响。 「又怎么了?」 神荼眉梢一挑,但见屋外之人推门的动作流畅自然、丝毫不心虚,身姿也是光明磊落,好像风流倜傥一身正气,笑眯眯地说: 第246页 「神荼大人,你屋里也有鬼。」 「......」神荼:「我看你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鬼。」 阿遥头也不回地应道:「大人明鑑。」他的头也不回是转身将房门掩上了,方才二人都未点燃烛灯,因此月色要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才能照入室内,朦胧的柔和光影好似一池春水。 四周一瞬变得安静,安静得就如同......所有碍事之人皆死干净之后。令神荼心神微盪:倘若他并非想要暗算于我,又为何三番五次地寻理由接近?不对,或许自己应该想想为何他的藉口都如此蹩脚,但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轻易得了逞。 「你......」神荼一时眉心紧蹙,发觉对方身影几乎将他笼罩。 他应该厌恶这种距离,可唿吸放缓,他只是说:「耍这诸多把戏,又是打碎了哪一只碗?」 「哪有。」阿遥摸了摸鼻尖,「我说过,大人神似我的一位故人——说不定正是呢,要不我给你讲讲从前的事,看你能否想起来?」 神荼淡淡道声「不必了」,「我如今为一山之主,琐事缠身,没有闲功夫追忆往事。」 阿遥唇边笑意黯色稍许,「那我给神荼大人算一卦。」说着便执起他的手。 奇怪,很奇怪。在此之前,他甚至无法容忍沾染活人的体温。神荼海潮般深邃莫测的瞳仁缓缓转动,紧盯住身前人的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喑哑:「你想算什么,我的命?」 阿遥仿佛感受不到彼此间暗流涌动似的,又或许是对他骤起的忌惮之心装傻充愣,仍然挂着那副闲散神情,指尖从手掌纹路滑过,「我想看看你的姻缘。」 「嗯?」 这个回答让神荼有好几瞬的茫然,连带指节都不自觉地蜷曲,恰好将对方作乱的手指裹入掌心。再迎上那饱含促狭的目光,先前「为何要三番五次寻理由靠近」的疑问都有了解答。 神荼睫羽扇动两下,意图错开视线,「你看到了什么?」 怎料阿遥拖着尾音反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这下视线是错不开了。他看到——他看到深色的发梢,因背对明月而蒙上毛茸茸的光泽。许是束髮时含煳了事,鬓角总有几缕碎发垂落,至于眼眸......古人认为琥珀是百兽之王的精魄,坠入地底所化而成。 「早些休息。」 阿遥恰到好处地收回手,离开时不忘轻阖门扉,空留他目送窗纱上的剪影逐渐变小,变得黯淡,尔后独自陷入久久无法宁息的沉思。 真是难解的命题。 在他偶尔、非常偶尔的午夜梦回,会记起一方院落,院落四周的围墙很高,高到仿佛永远望不到头。可就是那样将人封闭的四面高墙、那样无趣又繁重的课业,出自那个说她「爱我」的人。 他总要揣测那个女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总要讨好地读她认为陶冶情操的诗文、遵循她严厉到苛刻的君子礼道,他有时觉得自己像皮影戏上的纸偶,要数着日子,等纸张破裂,绳线也崩断的那一天。 而涤净尘嚣,入桃止山之后,他所能窥见的「情爱」大抵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源自歷任鬼帝居住的奢靡宫殿。他通常是眼不见为净。 如此,便是他知晓的所有了。 神荼长久无言,借着月光看了看方才被触碰的掌心。谶纬之说他并非一无所知,只不过素来不屑于此,毕竟是些对精进修为无用的杂学。 随后他缓慢将手掌贴近心口,感受到略微失速的怦、怦。 次日起,桃止山上下便都收到了新差事。 鬼帝大人要搜寻有关姻缘的话本典籍,虽然众人皆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怠慢,往后一连数天,小小宅院内较以往热闹了好几倍。连阿遥的懒觉也睡不成了,甚是疑惑地瞧着那些人搬来浩如烟海的书卷。 奈何书卷种类繁多,涉猎甚广,他瞧了几日都没瞧出个所以然,干脆直接去打扰鬼帝本人。彼时神荼恰好随意从中抽出一册,翻开扫了两眼,看得眉头紧锁。 「在看什么?」 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神荼不紧不慢地翻过下一页,「不知,未看卷名。」视线内,另一只手拾起他身侧另一册书简,他好似听闻阿遥唿吸停顿了一瞬,然后莫名发出一声笑音。 神荼侧目睨他一眼,见他读得津津有味,甚至啧啧称奇,亦是一时被勾去心思:「这是......」 「《春宫图》。」阿遥将书卷封面举起,神荼这才知他二人手中正是上卷和下卷。阿遥揶揄道:「好看吗?」 他将书一扔,「难看。」 阿遥一双眼睛都要弯成月牙尖,意味深长道:「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竟觉得有些耳尖发热,清咳一声,「我近来习得术法,不知成效如何。」说罢向床榻示意:「衣服脱了。」 他一见阿遥神色就知道此人又要吐出什么不正经话,没理会,只道:「褪去上衣便好。」待清理掉碍眼杂书后再一回首,阿餚已趴得舒舒坦坦,活像一条案板上的鱼,下巴枕在手臂上,整个后背舒展开,任由他以指抚过。 灼热在嵴背瀰漫,刺痛的形状是彼岸幽冥之花赤纹如血,自掌下人尾椎处皮肉生茎拔藤,藤蔓援附于常年练剑的腠理,宛如肌肉下的筋脉,挣脱皮肤攀爬而出。 绮靡、妖冶,代表幽冥的死亡彼岸,肆意摇曳到后颈。与鬼帝心脉相连的指尖血,在背部形成鲜红欲滴的绮靡纹路,让曼珠沙华的花蕊栩栩如生。 第247页 神荼拂开碍事髮丝时不禁手掌上移,被蛊惑般扣紧咽喉两侧。脖颈是最脆弱的部分,蛇的七寸、狼的要害,也是至死最迅速的一击,匕首插入心脏尚能残留喘息,但只要将头颅砍下,当场必死无疑。 他胸臆间忽然掀起勐烈的杀意——令他熟悉又依赖的「情感」,却在对上阿遥双眸时化为遍体生寒,那目光就仿若明火,轻而易举烧穿了欲盖弥彰的窗户纸:「你想掌控我。」 「不。」他矢口否认,「我想保护你。」 神荼凝视着这独一无二,再泯灭不去的福身印记,少顷,才想起什么般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人不是向来称我为——」 神荼打断:「原本的姓名。」 阿遥略微泛白的嘴唇翘了翘,「你俯下身来,我偷偷告诉你。」 他感到炙热唿吸轻柔拂过。 渐渐红纱摇盪,似鸳鸯帐暖,亦嗅到似有若无的淡香,源于温滑的脂膏,摩挲、胀痛。 他望到床幔晃起波澜,眼前仿佛盈掬雾水,而枕边人尚有余力地调笑道:「我一见大人,便觉君子如玉。」 神荼紧咬下唇,没说话。他想这个词应当与自己半点沾不上边,唯一耳闻还是在幼年之时,不过那时只觉束缚,好比沈沈百忧中,一日如一生。 「那便......」他竭力咽下喘息,「那便唤我『沈珺』。」 「好啊。」 又是这样的轻笑、这样刻意拖长的尾音。 神荼不悦地剜他一眼,奈何在满庭春色下威慑力尽失,很快随之短暂沉湎于心脏是如何剧烈跳动,一声一声,盖过秋日的寒蝉鸣。 冬去春来,繁枝吐绿。 一个不留神,就有人从耳房赖到侧室、又磨蹭到他房间之内。不过搬了便搬了,他也未生责怪之心,倒是方便他清除懒虫。 这日阿遥难得起了个大早,踱步到他身后打了个哈欠,「我替你梳发?」 阿遥随手拾起他常缀在发间的骨节,「总饰着这些做什么?」 「传言鬼帝神荼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 言外之意是这样显得他不近人情一些,阿遥嘟囔到「你冷冰冰不说话的时候就够瘆人的了」,说着将他发梢理顺,「近日你总是见首不见尾,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没什么。」神荼道,「我倒是见你收了不少书信,信笺上还残存淡淡妖气。」 「噢,一位朋友。」 「你还有朋友?」 「当然。」阿遥一时困惑地眨眨眼,「我又并非生来就在桃止山,当然有朋友,除此之外还有叔伯姨婶狗......」 「怎么不见你离山探望。」神荼突兀地打断到。 阿遥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这不是你不让我去吗——诶,都说你沉下脸时的模样就够惹人胆寒啦。」 话语间不安分的手在他脸颊一戳,「神荼大人在烦心什么?」 神荼眸色渐暗,显现出强烈的不详意味,「我要除掉烛阴,一统鬼道。」 那只手闻言一怔。 「随后血洗仙门,主宰两界。」 「......你还真是志向高远。」 神荼通过面前铜镜,望向身后之人,近乎一字一顿道:「至于妖物,无灵无魂,就连死后都无力转世重生,不过是些劣根的畜牲。」 他旋即察觉到气氛的凝固,只见一向吊儿郎当的鬼修面无表情,眉宇中浸透着他未曾领略过的冷冽,「我才说过,那是我的朋友。」 神荼讽笑一声,「朋友又如何。」 镜像内,阿遥衣袂在风中翩动着,像一片飞鸟的羽毛,耳畔传来不合时宜的啼叫,尖锐的,犹如要割开他们相触碰的皮肉——阿遥收回了手,良久后轻轻嘆息。 「你困在这座山太久了,随我......」 话音未落,二人皆捕捉到一股妖气,阿遥神情一凝,赶在神荼反应前将那封飞来之信拽入手中,可匆匆读后却是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再没心思为他梳发,「我该走了。」 「走?」 神荼幽幽反问。压抑的灵力一朝释出,连铜镜都不住震颤起来。 阿遥对上他的视线,欲言又止,竟隐有一丝悲恸之色,「我那故人的陈年旧事......你不想知晓,不知晓也好,可我总该回去......」 神荼再度打断道:「我准许了吗?」 「你听我说——」 神荼冷冷一扬袖,将阴森的人骨都挥掷在地,「砰」地一声,「你是我的侍、从。」 「你可从未给我发过薪俸!」 「来人。」神荼深吸一口气,强压心间怒火,「把歷任神荼的金银珠宝都给他搬过来。」 「不必了。」 四下里突然变得死寂,死寂到可以听见悬浮的尘埃浩浩荡荡,潮兴一般从头顶涌过。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眸中,晦涩不明的情绪叠合在一起。神荼清楚地明白阿遥从未透过他看向任何人,所谓「故人」正是他自己,但他的心念依然一如以往。 他如今很好,唿风唤雨,可谓只手遮天,他不需要那些陈垢一般的往事,对于修道者而言,只不过是徒增牵绊。「故人」或许早就不在了,往后在世间留存的,是断绝情丝,唯望主宰苍生的神荼鬼帝。 「来人。」神荼发号施令,却是改口,「下狱。」 阿遥一言未发,甚是平静地转身随狱卒走了。 他的院落再次变得空荡,日光分明将天地都照得雪亮,却错觉周遭虚浮着冥色,使他感觉到寒冷,又找寻不到寒冷的来源。 第248页 当日夜半,他就情不自禁往牢狱而去,心想有夜色作掩,总不会显得嘴硬心软。只不过片刻过后,他的骨箭便把守狱之人杀了个干净。 神荼目视着空无一人的牢房,跨过尸骨,随意将手背沾染的血迹抹净,无声冷笑:能在桃止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洛餚......我真是小看了你。 当然,彼岸幽冥之花会告诉他对方正身在何处—— 抱犊山。 沈珺轻阖了阖眼,再睁开,「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你的反面。」玄度徐缓放下摇光,「你和他,不过是却月观的一念之差。」 玄度自持造物主一般的神容印入沈珺眸中,令他有些反胃,「你不愿杀我,绝非因感念师徒情深而不舍。像你这般畏惧死亡,甚至不惜残害无辜性命的人,只不过想知道为何我能『死而復生』,好藉此实现你延年益寿的大计,对吧?」 不过沈珺虽面色不改,却自知这都是些猜测之言。黑白无常总叨扰他梦中,说他的命早就不属于他了,后来他自戕问情,地府也将他拒之门外,想来他的命,的确还有不为人知的玄机。 玄度听罢神情如常,甚而流露赞许之意,道:「你就不想知么?」 第0142章 今日方知 「阿餚。」 青竹勐地托住洛餚失力后仰的身躯,二指搭上他腕间筋络,一探之下,才知他气息紊乱,好在被护身灵暂且稳住心脉。 「沈珺」见此亦是面色不虞,但青竹在连退数步之时却没再出言阻碍他携洛餚离开,不过忽而唤青竹道:「你想屠却月观满门,是我,了却你之所愿,又为何要躲我?」 依然是猩红的信子露出唇缝,青竹藉此捕捉隐含的危险气息。他虽对这二人方才的言谈一知半解,但昔年恶战歷歷在目,心内也清楚木浮图中并不是沈珺。 哪怕他确实对沈珺颇有微词,可归根结底......眼下与玄度对弈之人才是他曾经的良友。 至此,青竹蓦然意识到,或许他所朝思暮想的,其实并非杀尽却月观中人。 青竹有些艰难地将洛餚半提半揽,动作间瘦削的肩骨将洛餚皮肉硌得绯红一片,「倘若遇见『他』,我会来告诉你的。」青竹用「他」来指代这位「沈珺」所寻的「洛餚」。 「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你不用找『他』多久。」青竹长鞭破开门扉,头也不回地说:「除非『他』死了。」 沈珺要他取一瓢水的曲江池位于卦卜九六之地,与禅定寺分立东西,两地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再加一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在身上,饶是虺蚺也逐渐吃不消了。 青竹不由地停下步伐,微凉的气息灌进鼻腔,使他剧烈咳嗽起来,喉根深处的辛辣化作几丝血水淌出齿列。 他忍了半晌,才忍住没把洛餚扔到地上。月入太微的光华笼罩熟悉的街巷,碧瓦飞甍、亭台屋宇,想他三人亦从中穿梭而过,自长街的这头走向那头,一走便是十五载阴阳相隔。 「既然都已离开了,又何必回来呢......不是说身死泯恩仇,一切两清了吗......」 青竹心道着,再度探了探洛餚的唿吸、试了试洛餚的脉搏,远眺遥遥前路,此人曾经说过的话音犹在耳畔。 他说九六之地属六爻「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所在,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倒是与世长辞时的墓冢佳处。青竹自嘲地笑笑。倘若此生不过是秋倦午后的一场考试就好了,他们三个,就譬如考了零分、半百、和满分的人,阿餚一向对世事看得洒脱,才不会在乎得了个零鸭蛋,至于小白,自然是挑不出错处的,大抵只有他不上不下,一面放不下陈年往事,一面又无力手刃仇敌,因而辗转反覆,时时痛苦。 他的确非常了解阿餚,亦心知肚明对方未曾诉之于口的疑问—— 抱犊山承载了这般多伤心事,你到底希望我离开,还是希望我回来? 而或许是他总将报仇雪恨的责任强加于对方,以至彼此都困陷死局,让这个疑问长久封缄。 洛餚问不出口,他也答不出口了。 待青竹肺腑间的灼烧之意稍稍好转,便将洛餚滑落的身躯紧了紧。 三劫循环的劫争之力已将此地彻底封死,任何人、哪怕是玄度,都不可能再离开抱犊山。 他眸内妖异的暗色一闪而过,像蒙在凝雾里,刀丛般猝不及防的冷光。俄顷,低低道了声「对不起」,迈向那与世长辞时的墓冢佳处。 纵然风啸如割。 上回他们误入此地,是凭藉河图洛书的数理之法分辨方位,彼时青竹还被沈珺觑了一眼,骂他「叫你平日不读书」,往后数年间,他向洛餚习得此法,此刻默念「万物有气即有形,有形即有质,有质即有数,有数即有象」,天象地理之形在脑海中流转,如此疾行约莫半刻,入目景致豁然开朗。 月波疑滴,嫩芽新蒲,似逢柳暗花明处。 青竹看向沈珺曾说「荡漾的并非波涛,而是满塘『虚无』」的曲江池,琢磨着要如何取这一瓢水,倏忽转目一望,只见一女子趺坐曲江池畔,一袭素衣落拓,身姿单薄,墨发如泻,垂首......似正烧冥钱,唱词般婉转诵念丧歌,句末嘆声:「该上路了。」 而无论青竹更换角度,都仅能看见一头秀髮,唯独瞧不见她脸。 「你。」 那女鬼倏然做了个抬头的动作,吓得青竹掌中鳞鞭当即就要勐戾甩出,却听女鬼道:「能看见我?」 第249页 「你在与我说话?」 「呀,原来你已捨弃蛇身了,这是你的本体?」 青竹心头鼓擂般一震,竖瞳愈发阴邪骇人。 原先他蛇身为本体,人身为幻形,但为将玄度困死抱犊山中,他剥下了七寸处的蛇鳞,修为大涨,亦从此再无蛇体。可此事除他外再无人知晓,这女鬼又怎知? 女鬼好似看破他的戒备,温声细语道:「我是鬼,你从前看不见我,现在又能看见我,自然是换为本体了。别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说罢,纤纤素手朝他一招。 青竹无动于衷地定在原地,长鞭熠熠泛着冷光,思忖如何了结这事端。 此时视野内依稀晃过抹白色,青竹定睛一看,那形影像是个二八年华的小鬼,盛气凌人地指着他鼻子叫嚷:「你不会把洛餚打昏了吧?快点把他交出来,不然等我手中黄符一出,可就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青竹微微抬颌,没甚笑意地勾起嘴角道:「就凭你?」 「不对,不对不对。」可那小鬼又忽然连连摇头:「我『看』到过你的气息,在却月观、在云安。」 青竹目光稍动,这小鬼所言皆为他同洛餚和沈珺相逢之处,再回想她刚才反应,便问到:「你们认识?」 「那是当然,我们一同自地府还阳,闯荡东南西北——喏,他腰间还有我栖身的玉坠。」 「续昼,这么好的玉,他买得起?」 小鬼努努嘴:「仙君送的。」 青竹露出个「我就知道」的神情。 小鬼狐疑地打量他,「你又是谁。」 青竹淡淡答曰:「朋友。」目光移向那女鬼,「当年便是你说鬼域门关了?」 「世寰今非昔比,天灾人祸频现,皆因鬼域门封闭而徒生的祸端。」 「你一介幽魂,还有心思记挂苍生?」 女鬼听罢,吟吟一悦,自有种吴侬软语的腔派:「人生堪笑,蜉蝣一梦。世道浇离,我记挂苍生,可有谁人记挂我?我才不为那虚无缥缈的众生,只是为我自己罢了。」 与此同时那毫不客气的小鬼亦飘在他身前道:「我名唤南枝,本在玉佩里认真画符呢,不知怎的就飘到这里,喂,洛餚他怎么了——啊!」南枝不过伸指戳了下洛餚手臂,顿时惊慌失措地一退三尺远,「我为何能碰到他了!」 青竹闻之眉尖一蹙,寻了个平坦地将洛餚放下,仍不禁心生隐忧,再回首见那女鬼总觉晦气,语调凶戾道:「你在给谁烧纸。」 「当然是我自己。」反观女鬼,声调轻快,「但你担心得不错,他已快要油尽灯枯,皮肤会长出尸斑、躯体会逐渐腐烂。他本就是一具尸体,幽冥圣器助他还阳,亦烧耗着他体内精血,烛阴用以控尸的铜钱维繫不了太久,能撑到今日,已是造化非凡。」 这些话语落在青竹耳内,半真半假,他两指摸索着,探到洛餚后颈曼珠沙华的蕊芯,却还是不能全然相信。 女鬼知他疑虑,悠悠道:「我被镇在鬼域门百余年,机、缘、巧、合,总会窥得世界运行的因果轮转。我的确欺瞒过你们——但我今日所说绝无虚言,那柄剑......」 青竹随她言语抚过六如剑的剑刃。 「并非鬼域门的钥匙,当年是我自剜一半魂魄,才重开这彼岸幽冥的通道。不过既然仅有一半不全的残魂,便只能徘徊阴阳交界道,化为鬼,附身生前信物之上。多年后,此人身死道消,鬼域门也再度闭合,地府要他携我生前信物,以寻四件器物为由,引他重返抱犊山。」 南枝说:「撷月盏之月华、盲女泪、鲛人血、灵蛇鳞。」 青竹腹中自语:原来我亦在算计之内。「鬼域门为何又关了?」 「自是因那人回到此地。」女鬼腔调中倏地充斥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害我性命、损我魂魄,镇我在荒芜之地永不见天日,只因鬼域门关,人世亡魂便无从流转,困于凡间,他好斩杀魂灵,求取功德以延年益寿,呵,长生!」 言辞之间,她燃烧冥币的焰火愈来愈旺,灰白的纸屑游荡半空,好似红尘种种。 「倘若我不捨弃昨日,又岂能迎来今朝?无论你相信与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女鬼站起身来,径直走向青竹与洛餚二人,「我怨念不息,自然无法消散,我不消散,鬼域门又如何开启?可我若不復仇,怨念又怎能安息。地府要开鬼域门,此人必回抱犊山,虺蚺,你我有同样的目的——要杀玄度,我可以帮你。」 她停顿在洛餚身旁,「他命不久矣,将他放回棺椁里罢。」 青竹随她示意之处望去,只觉一阵、一阵的寒凉侵袭而来。 若视曲江池为太极两仪,则开门居西北干宫,位八卦八门之首,死门居中西南坤宫,与艮宫生门相对,而死门位上,有一足以纳人的方正之物。 雕刻螭虎纹饰,通体漆黑,正是他当年所说古棺。 亦是他们三人初入鬼域门,牵出往后离合悲欢的「因」。 青竹打横抱起洛餚,双臂颤抖得厉害,错觉自己尚显稚嫩的话音唿啸而过: 「我在山中修炼时,曾听说千仞陡崖那面的山缝岩隙中有一个洞,洞里面有一口棺材,传闻那山洞曾有修道者坐化,衣冠容貌不腐不朽,棺椁内装的都是龟甲龙骨,篆河图洛书、记奇门遁甲!」 昔年,他们并未得见那高人遗骸。 第250页 而如今,故地重游,偶有风动,吹拂恍似残年旧梦的埃尘。洛餚置身其中,恰恰好好,仿佛...... 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作者有话说】 (纯粹友谊) 第0143章 我是我 「姓名、年龄、籍贯......不知?哦,是你。」 黑无常于生死簿划了道痕,空洞的双目无悲无喜,「你罪孽深重,入不了轮迴。」 于是他只得从灵魂大潮中脱离,再渡奈何桥,昔日种种眼前掠过,好似一出走马灯。 细碎的、重要的、无意义的、不可挽留的。 原来唯有站在终点回望,才会发觉宿命二字其实早已经着墨,沿着岁月,沿着春华秋实,落下的每处顿笔与转折,直到死亡之时才能读懂它的哀婉和凄凉。 他再一次、已数不清多少次,立于忘川尽头的深渊边沿,就恰如每每刑毕后又周而復始的惩戒,频繁而苦痛的死相让他忘记了自己,仿佛仅仅依靠惯性坠落、坠落无穷无尽。 他颅脑内顿生呲裂之痛,芒刺般的怨扎着他,扎得四处漏风,冷意狂灌,好像世间彻骨的凉都堆砌于此——他都死了、死了!还乖乖领什么苦契?不如挥一棒天河定底神珍铁,将这劳什子阎罗地府都碾灭作尘,好挣个一併灰飞烟灭! 可他又想圣子浩气清英、高洁出尘,哪怕已走到山穷水尽、走到尘寰世俗的终结,也甘愿俯首长求,祈得庇佑百岁永安无难。 剎那间,他下坠的魂体被蓦地拽紧,好像一根飞鸢的线,告诉他为何亡者仍然苦痛,原是对人世生者还残存一丝牵念。 他不由苦笑,心想那人可真是对不起我,转念又道罢了,都已是孤魂野鬼,有什么坎过不去的,别显得这般小肚鸡肠。 可待眼前飞逝景象平息之时,印入眼帘的,却是「阴律司」三个大字。 有一老头抚着长须,唤他:「洛餚。」 他一指自己,「我?」 「正是。」 洛餚在无间道狱见惯了死状悽惨的尸块、样貌可怖的狱卒,连黑白无常都徒生几分慈眉善目,这下冷不丁见了个近乎是活人模样的老头,难免稀奇,自顾自地朝人发冠拨动几下,「那你是何人?」 「主轮迴生死、罚恶赏善的判官。」判官也不恼,任他大摇大摆地进阴律司逛了个遍,甚至拾起桌上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银瓶打量。 判官见此,唇边扬起难以察觉的弧度,「洛餚,你可还记得于无间道狱内,黑无常要你替行鬼差一事?」 洛餚闻之一顿。他已经歷太多死相,就如同反覆结痂、癒合,又割去、再结痂、再癒合的一团烂肉,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还记得这些。 而判官阅人阅鬼无数,又是何等敏锐,将他这点迟疑尽收眼底,便隐去了「收命」的前因后果,只说:「十殿阎罗委你还阳,替行阴差之任,寻撷月盏、盲女泪、鲛人血、灵蛇鳞,此瓶乃收容月华之物,你既触碰,便推拒不得了。」 洛餚眉心微皱,判官再取出一枚玉佩递交予他。 那块玉有绺有絮,毫无品质可言,只是仔细把玩时依稀可辨其上篆有浮雕与暗纹,许是因年代久远,磨损严重,几乎看不清晰。 「你的尸骸由地府收敛,又有幽冥圣器为你重塑尸身,还望你珍惜眼前,速速了结此任。」 「为什么是我?」 判官摇首,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 洛餚指尖勾着银瓶晃动,暗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回人间遛个弯也好,却听判官忽而厉声告诫:「莫与阳间牵扯过深,人鬼,终究殊途。」 洛餚随意地一挥手,应答:「知道了——」 由此,他自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修为丢了一半、记忆丢了七成,非但身子骨不好使,脑袋也不中用,每每有感往昔记忆,头就如活生生噼开那般疼痛,后来他也不再去想了,全当自己从未死过,以寻物为由踏遍江河湖海,肆意徜徉,好不痛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判官要他捎上的南枝实在过于叽叽喳喳,或许改名「黄鹂」更为妥切,不过久而久之,亦逐渐习惯了这一人一鬼的热闹——尽管拌嘴时常被旁人误以为他有疯癫之症。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仿佛重新拥有了一生,不必再去纠结往日之事,反正在地府也没人给他烧些纸钱来,说明他连死了都无人知晓,或是无人记得;可有时他远走陇右道,途径广袤疆场,回首只见漫天黄沙掩盖了来路归途,又难免觉得心中苍凉。 「你究竟在找什么?」 洛餚微微一愣,失笑道:「当然是在找那四件器物,否则判官又要託梦来念叨了。」 怎料南枝哼道:「才不是,你分明瞧见有人身着白衣便会无端出神,每次游歷皆以江南为始,市面上的话本典籍都要被你翻烂了。」 「说不准我生前就是一袭白衣仙风道骨——怎么,不相信?」 「不信。」南枝眼珠子滴熘熘一转,「洛餚,你该不会生前还有个负心人吧?」 洛餚颇感无语道:「怎么可能。」 奈何南枝声调压过他,便以为他被戳穿心事没说话,「我才不会安慰你呢,自己偷摸着哭去罢。」 不一会儿又轻轻戳他一下,纵使鬼魂的手指触碰不到分毫,「喂,你该不会真伤心了?」 洛餚一时戏弄心起,便说:「伤心又如何?」 第251页 「你教我符箓咒术,又与我一同天涯闯荡,怎么也能勉强算我半个、不不,小拇指那般大的师兄吧,若是真有人令你不高兴,我肯定要放鞭炮庆祝,然后再痛骂一番!」南枝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尤其是死后不烧纸钱,简直是罪大恶极!」 洛餚忍笑道:「就是。」 「不可原谅!」 「没错。」 「等你找到亲朋旧友,必须狠狠敲他们一顿好的,弥补我们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让我想想......」 眼见南枝心绪飘远了,洛餚适时将她零星碎语置之耳后,不过却琢磨起她方才所言。 为何受剥筋抽骨、魂赴镬汤仍甘之如饴;为何要汲汲追寻、恆心不改,纵然前路渺茫。或许的确是因某个模煳远去的背影,又或许...... 他仅仅在找寻他自己。 洛餚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骤然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往事的漩涡,他明明正同青竹「观图解惑」,为何心神困于恆久不绝的暗色? 他几赴无底深涧,离世又还阳,记忆就如同雪晶融后,斑驳一片,因而时时有零碎的回忆叨扰,如此反覆,心间也渐渐瞭然,这是他命不久矣、魂魄离体的前兆。 人死之前,总是要观几回走马灯的,只不过他死得次数比较多,便观多了几回罢了。 洛餚暗暗自嘲,又忍不住大骂判官仓促,把他生死簿写得涂涂改改颠来倒去,前缘刚续上就「啪」地断了,一点意思都没有。骂完蓦地泄了气,心说青竹都赖你,好端端的非要报什么仇,明知打不过还要把人招来,现在可好,把自己人的小命也给搭上了。 突然,有人低低道了声:「对不起。」 洛餚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青竹的声音。 他思绪复杂,胡乱「嗯」一声,不住腹诽自己太不记仇,「换成旁人早把你炖汤了——炖汤好,都说吃什么补什么,你现在瘦得厉害,就该喝点蛇汤补补。」 尔后恍惚又听闻女声,才明白钥匙之说仅仅是个幌子,鬼域门关是素舒的魂魄被玄度镇压在此,为斩杀怨魂谋求功德,好实现他长生大计。 被骗就被骗了罢,他当时不过少年儿郎,被骗也寻常。只是听到南枝话音,不免神情黯然:原来附身玉佩的南枝,是素舒的另一半残魂,因此会受魂魄间的牵引。想他曾问过南枝死因,但她不知,亦不想知,至于残魂,也不想寻,唯愿潇潇洒洒地仗剑江湖,可观素舒之意,恐怕难以圆满了。 洛餚心弦一坠,仿若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拽着,意识如同沉溺水中,包裹他的暗流均匀而漫长。 他想这重复的体悟是否象徵一种轮迴,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碰壁,都摆脱不掉那无处不在的无形之手。判官说虽事在人为,但成事在天,此语你终究会参悟的,这是命。 这是命运......他克父克母克夫克妻的星盘、沈珺命道情三线合一的谶语、十五年前就註定的破喉惨象、执棋人都堪不破的死局......反反覆覆、循环辗转地侵扰他的心智。 他早就该死了,即使突如其来,却已早有徵兆。 不知是因言灵护身,还是尚存一丝求生的信念,令他思绪苟延至此。蓦然间,洛餚心头涌上勐烈的不甘。 飞蛾扑火又如何? 反正人生倥偬,本就是蜉蝣天地、沧海一粟。小小虫豸能争得朝夕已是万幸,哪管死后洪水滔天——还把他放到棺材里?人都还没凉透呢! 即使洛餚气得跳脚,也阻碍不了外面妖鬼復仇心切,他只得将心思落到那古棺之上。 他记得当年不仅有一口棺,棺前还插着一柄剑,半截剑身入土,如同墓碑兀立,正是他往后的佩剑六如。而棺材套在棺椁内,帮底厚八寸,味若檀麝,螭虎纹饰栩栩如生,此外椁内整齐码放着一摞古卷典籍,为记载游山之妙的奇门遁甲。 抱犊山遵循阳遁九局和阴遁九局,时盘顺转时为阳,逆转时为阴,阳局的组合形成阳遁,阴局的组合形成阴遁。阳遁是有形的事物向无形过渡的过程,有形,遁去,为隐藏无形;而阴遁则是无形向有形转变的过程,隐含藏的因素,二者叠代变化,故而构成游山之妙。 彼时他读罢啧啧称奇,心说那高人甚是聪慧,居然能堪破这般奥妙。 可有被素舒欺瞒的前例在先,洛餚不免将认知推翻重来,毕竟昔年他不过少年心智,也许是他想错了。 倘若不是那高人堪破游山之妙......反倒,是那高人所设呢? 时岁流转千百年,传闻已经不可考证,如此这般思来,也并非不可能。 可抱犊山内既无金银财宝、又无藏经密法,能值得修道者如此大费周章的也就一座鬼域门了,但鬼域门猝然生变、阴气滞涩是玄度所为,横看竖看都同那高人无关,时间对不上号。 那高人到底为何要抱犊山频繁变动,令人捉摸不透踪迹? 是要隐藏什么?抑或保护什么? 洛餚眼前仿佛再度浮现那个漆黑的、似乎空无一物的「洞」,称其为终点、起点或是奇点,管他是何物,总之使无限的轮迴成为闭环、使鬼域门成为时空交叠的所在,他在这里看见过去和将来,看见千千万万不同的「洛餚」,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剎那间八万春啊——万物有因有果,由因生果,因果歷然,契合的过去与未来昭示着的并非一种「映射」,而是一种「选择」。 第252页 而每一个选择,具由他自己所做出。就算命薄早已写好,他也是那个执笔之人。 他或许怨过平生多舛,却不曾真正悔过。 洛餚心绪起起伏伏,又萦绕沈珺依栖,暗自讨饶,他可没有再不珍惜自己了,他是极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奈何生不逢时,死与生,均为轮迴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可莫要难过。 洛餚眨眨眼,陡然想起木浮图中那「沈珺」所言: 「你身上,有『他』的因果。」 洛餚勐地一震,胸腔内的跳动快到几乎要挣脱而出,顷刻中好似回溯经年,他如何奔走过坍塌消弭的长安道、如何听人咏嘆好一出空荡荡三更梦倾厦而醒、如何相信了割魂续命的凤凰涅槃,又是如何拔出那柄剑,契定了往后余生。 六如剑并非鬼域门的钥匙,却是他的「钥匙」。 「原来是你......」 洛餚復而喃喃:「原来是『我』。」 这副棺椁,从始至终都是他的棺椁。 怪不得「沈珺」言鬼域门的秩序早已紊乱,许是那「洛餚」经歷丧失至亲之痛,如自己一般夜观星象,问天地占命理,復又将那纸命书扔进悬崖深涧,再一次,立于鬼域门前,却做出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追随素舒的玉佩寻到三山别苑,命丧玄度拂尘之下,而「他」,或许是想效仿救「沈珺」那样,救「文叔武叔张婶刘伯」一命,但不知为何身陷他界,大概是跟那具尸体同样下场,掉落虚无缝隙之中了。毕竟鬼域门无法轻易如任何人所愿。便因此插手了此界的机缘巧合,以奇门遁甲构筑游山之妙,意图藉此让抱犊山避开满门覆灭的灾祸。 可惜,依旧阴差阳错。 不过这兜兜转转,知晓也好不知晓也罢,终归是些假定的虚言妄言。 但却给予了他一丝灵感。 洛餚默念着「飞蛾扑火,一次不成,就一百、一千、一万次」,想来这三千世界层层叠叠,他虽无力大彻大悟,亦已临近生命尽端,可总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个选择。 玄度之雷厉手段,称声当今修真界仙魔两道第一人也不为过,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要一击毙命简直难于登天。 至于他嘛,修为平平,也就一个阵法拿得出手了。 此刻,他的心境就如十五年前鬼域门开的剎那,纵使轰隆隆烟尘陡起,日月无光,苍茫天地碎片般陨落,亦毅然提剑迈上来时路。 哪管雪沫让万物变得空荡,至少也要争得生的可能。 第0144章 玄度道:「你就不想知么?」 可他那点赞许笑意,却好比幻梦中黑无常所化的蓄鬚道人,舌头耷拉出来,森森目光如同附骨之疽。 「情感远比你预想中单薄,你尚有迴旋的余地,切莫一步错、步步错。」 「我强借灵脉之力登此山中,便早已做好再不回头的决定。」 「那你的师长与同门,又该如何?」 玄度不愧是活了百年的人精了,三言两语便能戳中胸腔痛处。人心总是肉筑的,触景伤怀,在所难免,否则他也不会在离别之际为景宁扶正佩剑。 但他扪心自问,绝不悔恨。 不待二人再虚与委蛇地周旋,沈珺便突感尾指一烫,护身言灵有所感应地灼灼发热,叫他五指勐地攥紧,但面上未显分毫,细细审视面前玄度的神情。 他师承玄度,又有百年阅歷为鸿沟,对方修为自然较他高深许多......按理说不屑于用些小伎俩来害人性命才是。 思绪一晃之际,沈珺尾指热度逐渐消退,可他依然心神紧绷。 如此便昭示着洛餚所遇危险不过短短一瞬,难道此地还有其他人? 他们步入鬼域门前夕,洛餚曾提及两件事物,一为女鬼,二为周旋之法。他言鬼域门内街巷错综复杂,偶有诡雾,足够与迷宫地盘相比,更何况门中情形千变万化,变数颇多,易于险中求胜。 而在见到玄度之前,沈珺虽然觉得此举有些风险,但还是点头应允,不过说需要从长计议。可玄度的现身出乎意料,打破了他们所有的预设。 他想过那人既然能行出屠山恶事,又能谋害洛餚于三山别苑,必定修为超群;他想过冰镜剑道存在局限,明月有盈满之时,也有残缺之时,甚至已经了悟大道不过是诸人心中渴求,可以凭此洞悉那人剑法破绽,却从未想过—— 倘若那人不用剑呢? 三千拂尘丝根根分明,淬着寒光刺进眸底,他如被一盆三九天里的雪水浇了满身,错觉整座抱犊山都摇摇欲坠。后来他双膝落地之音好像一声嘲讽,笑他识人不清,亦没看清自己。 他邀玄度对弈,直言拖延时间。 洛餚所说的女鬼,哪怕他从未见过,也能料到多半是在阴气盛处,后听玄度要洛餚往禅定寺去,心中便愈发确定了此乃长安城,隧命青竹往曲江池一搏机遇。那时他在思索为何是长安,直到忽然忆起素舒便是命丧长安。 素舒女君之事乃却月观忌讳,他也是某日为观中前辈魂灯除尘时才偶然知晓。南枝能附身素舒玉佩,想必亦与素舒有关。不过即便如此又如何,难道能拖延来一线生机么? 女鬼、周旋之法、从长计议、三劫循环......其实他们已做了诸多准备,不过要面对的敌手实在太难企及,只好一切推翻重来。 他在等。 第253页 月入太微,是不详徵兆,正如他天狗食月的血色。先前云层远退,唯剩下光秃秃的月亮,似烛火烫出的一枚小洞。 他在等浓云復现,等明月被长久遮蔽的那一刻。 他明白玄度也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沈珺尾指热意再復燃起,心弦猝生仿佛铮断的靡靡之音,玄度也似乎听见了什么「消息」,二人当即旋身而起,几乎同时迸发出一缕杀心。 「你已毫无用处了,沈珺。」 玄度凌空俯视着他,宽袍猎猎翩动,双眸好似两笔点睛的浓墨,昔日和煦被研磨尽碎,便成掉了金漆的罗汉像。 「长生又算得了什么?」 沈珺才知他白须下的唇峰是如此冷硬,轻轻巧巧就撬开了所有往昔。 「只待堪破轮迴往復的玄妙,生与死不过一念之间。本尊求的是永恆、求的是与天地同寿!」 那柄拂尘挥出残影,仅在短短瞬息袭向命脉,沈珺手中枯枝一被缠上就寸寸崩裂,他连退数步,又矫捷一跃,掌风携带落叶飞旋。 无论玄铁重剑、还是摇光,都不过剑意的容器罢了。 摇摇欲坠的雨滴是剑、旋舞的飞叶是剑,落花是剑、流水是剑,仙道剑修来来往往,自古皆言宝剑有灵,人亦有剑骨,只要执剑之人足够坚毅、足够果决。 剑诀便会带他破云穿雾,一往无前。 源源不绝的内息自筋络流转,强劲灵力卷袭天地一方,周匝枝梢不堪重负般脆裂、又应声而断,剑风柔中带刚,势要击穿拂尘凌厉之姿。 可玄度只横臂相抵,两指一点一抹,轻易化开力劲,拂尘丝像握不住的水一般,他攻往何处,何处便适时随剑风变换,转瞬迅速弥合,如同斩不断的潺潺涓流。 沈珺凝定心神,强迫自己不要去念想冰镜剑道,不要依惯性运剑、不要习惯地截、刺、撩、拦,但一时之间要捨弃十数载修习岂为易事?玄度不过收回那二指,合掌成拳,浩荡灵息就好似海潮汹涌袭来,勐地震散了飞叶璇阵。 那丝线一样的灵息缕缕钻进骨缝经隙,登时固结住了浑身气血,令沈珺感到唿吸不畅,身姿也滞涩稍许。 反观玄度,从始至终都不偏不倚地伫立原地,当真是弹指一挥之间,就让他有计难施。 沈珺瞳仁猝然缩紧,忽地侧身避开一记游丝,借力腾空,出腿横扫,满林飞叶「沙」地顺势充当屏障,堪堪化解这一线杀机。 如此矫若惊龙的一招还是他从洛餚身上习得——尾指经久不散的热意让他实在担心洛餚。 玄度俯首的神姿剎那恍似灵殊仙主,彼时崑崙山巅,她气韵庄严:「大道无情,俗世因果只会拖累道心。」所言不虚。 心有俗情,便有挂念,亦有弱点。他时时牵挂远行之人,因而哪怕是无意,招式间也暴露出速战速决的意味。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也已被玄度轻而易举地看穿。 「本尊真是失望。」玄度道,「你沦落竟至此。」 「沦落?」 怎是沦落,此心分明教他苦痛不会崩塌为伤人的利刃,教他歷经磨难后仍然温柔如初。 他由此和解缺憾,明了完整的泥潭不过一滩死水,唯有当缝隙存在,水流才活泛,才能容纳山川湖海,才能包容更多可能。 思及此,融融暖意自尾指充盈心房。 明月的光华、散落的浮尘、生生不息的万物。他不禁错觉自身与剑意融为一体,一霎仿佛浑然天成。 他记起一场火,一场无妄之火;亦记起一把刃,一把无形之刃。 零碎的旧忆星星点点,他右掌微阖,便手握有形无体的利剑,其冷冽寒芒足以与摇光相较——又抑或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摇光」。 玄度这才有所幅度稍大的动作,拂尘搭回臂弯之上,轻功绝尘,置身高处。 三千拂尘丝幻作三千银针雨,根根寒光刺目,以万箭齐发的磅礴之势迫近,骇人杀意怒浪般狂啸而来,直叫人步伐不稳、气息难平,避无可避! 「噌——」地一声,针雨噼头盖脸逆风俯下。 沈珺却是咬破了唇肉也要强提精气迎针而上。 霎那长剑迴旋,惊得远端群雁乍起,剑意替他拢去八分寒光,但仍有针丝划破衣衫刺入体内,一时间的剧痛分外清晰。 师徒十三载,玄度了解他的每招剑式,他亦了解玄度的心法玄机。这银针在半空飞驶越久,蕴含的威力越盛,莫看不过髮丝粗细的一根,甚至足以震断臂骨,就好比高空掷物,小小鸡卵也能取人性命那般。 他避之不及,只能将伤痛降到最低。 银针刺入体内便化为无形,寒凉却折磨着五脏六腑,那源自身体深处的痛楚令沈珺压紧了眉梢,瞬时就好似被放逐林海雪原,冷意寸寸冰封着他的七窍。 一息心绪游离之间、同时也是挥剑破空之间,他突然想起曾几何时,他也站立此地,一样地回剑格挡,一样地转腕错开力道,一样的冷...... 冷的火舌,好像彼岸幽冥之焰,拧作那把有势无形的刀刃。 自己还说生与死是一组对立面,生死轮转,就恰好契合玄度方才的豪言、意图看破的天机。 沈珺运剑之姿不改,心里恍然:原来是故地重游。 他是想了却旧忆的,只有当人不再执着于往事復现,往事才能够成为停留的句点。而他,是要前行的人。 第254页 至少年少时,他是这般义无反顾。 但如今知晓旧忆中有旧人,或许有与洛餚相关的滴滴点点,他又万分不舍。 尾指总是在发烫——到底怎么了? 沈珺就硬凭着这一点温热,让自己持剑之手免于麻木僵硬,灵息叠合着疼痛一同流转,剑姿是威扬恣肆,峻骨神昂,斩至玄度身前时爆发「铮」地怒鸣,顷刻可谓豪宕当空。 然而玄度仅仅、仅仅不过倚枝错步,鹤袍飒然划出道弧线,出手一捻一挑,三两拨千斤的,他的剑锋宛若盐入水中,转眼寻不到踪影。 单凭一举,叫他知晓何为天堑、何为天壤之别。 沈珺后嵴已被汗浸透,肺腑间的阴寒蔓延开来,咳一声都要抖出冰渣子,终于还是被玄度捕捉到身法疏漏。 只是一个迟钝半秒的换步,须臾,银针凝成的利器狠狠钉进他的肩骨,他几乎在同一时刻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肩头红晕流动,慢慢沁湿衣袖。血液的温度倒是缓和了手臂僵直,可当他活动腕部,心中所记挂的,依旧是那经久不息的热意—— 哪怕命悬一线,死生朝夕之间。 ——洛餚究竟如何了? 第0145章 沈珺不禁侧目,睇视天际一眼,奈何明月仍旧流照,清冷孤高,光采不减分毫。 他竭力凝神聚气,现下最大威胁莫过于眼前之人,如若自己能将玄度拖延在此,或是能寻机会取其性命,便不必忧心那二人处境了。 可笑的是他修行十余载,心经、剑术、阵法,都源自于却月观,源自于眼前人的教诲,倘若都捨弃脑后,他还能用些什么呢? 不待沈珺再有时间深思,玄度拂尘下的银针雨又落不尽一般席捲而来,却一改方才凛冽之感,紧随玄度举手投足,蕴藏一股绵绵的杀意,可谓绵里藏针。 这一招又与飞驶的针雨不同,沈珺不敢怠慢,掠袍提身便走,身形在林荫中避其锋芒。 好在当时云安城内,洛餚像禾雀花藤似的缠着他不撒手,不愿他同往抱犊山,暖和的气息在颈窝一烘,反被他屈指轻之又轻地弹了下脑门,「你好重。」谁料洛餚在他耳畔一打响指,「那我教你个轻功。」 虽然不知道那人的脑迴路是怎么长的,但需得感谢这十字决语,弥补他在步法上的亏欠。 飞鸿涉虚横,双燕凌云纵......头好痛。是谁在大火中凭风借力欲上青云,又是谁背谁走过大雪满弓刀的长安道...... 沈珺极用力地皱了下眉,集中注意在时隐时现的针雨之上,此刻它们好似化为一阵气流,并不威慑力十足,却无孔不入。有些像焦螟*钻进皮肤里,见不到其形貌,听不到其声息,不知不觉啃噬皮囊内的血肉,光是想想就叫人头皮发紧。 沈珺步履愈来愈快,于疾风唿啸之间,倏然记起洛餚塞给他的护身符,旋即袖间一震,抢在跃身过两株林木的间隙飞出数张符箓,一半竟逼得银针攻势稍缓,一半如天女散花一般,短暂遮蔽了玄度视线。 他目光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玄度心俞! 二人视线在近身的剎那急促交汇,甚至可以洞穿对方眉梢眼底的晦色。 这是他距玄度最近的一次,逼玄度要横举拂尘,以拂尘柄抵挡无形的剑刃。 一霎的砰然,若雷霆轰鸣。 玄度眸内映着一碎烟芜、一点剑芒,徐徐吐出个「好」字。人心真是莫测,不过眉间皱纹一寸,曾经沈珺觉得是如此祥和,如今倒似卜筮时的数条蓍草,占着吉凶福祸,主宰凡灵生死,他不禁想问:「长生又有何用?」 玄度失笑:「你不是已在云安见了本尊过往?天灾人祸横行,生命轻如草芥,而本尊修为凌驾众修士,愈得长寿,便能救愈多的人。」 震荡平息之际,拂尘终是再次将他的利刃化为虚无,但玄度亦因此身形微晃,予了他半分喘息的时机。 「你一边杀人,一边救人?」 「比起本尊所救之数,何足道哉?」 沈珺不住敛眉:「素舒女君亦是命丧你手?」 「她入观时不过垂髫,一双灵目鲜活顽劣。本尊初见她便想,倘若本尊的阿妹活到这般年岁,便会是如此模样罢。」 玄度不予否认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可观内流传的杂说中,玄度对素舒向来是极好的,甚至将她教养得有些娇纵,以至后来罔顾先辈,将素舒拜为女君之事更是惹恼了诸位长老。为她铸剑、闻其死讯后一夜白头、经年闭关清修,一切都不是作伪。 沈珺冷声道:「那你又何必害她。」 「也许辗转百年,依然是阿妹,才可救本尊。」 玄度拂尘攻势并未停息太久,待他双足稳稳落定,汹涌灵息又翻江倒海,灵潮的吐纳不似雨滴,倒似湍流,似无垠海层层叠叠的巨浪,直叫人两股战战,胆寒不已,心觉自身渺小,不过随波逐流的水螅。 沈珺深深唿出一口气,持剑在手,长身玉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般。 剑有剑意,拂尘亦有拂尘的意境。 每位修道之人,心内皆有自己的道义。只不过眼前他曾以为熟知的人,现在已望不真切,因此仅能堪堪化解些表面功法,而若是看破玄度的「道」,或许交手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不住回想受玄度训诲的点点滴滴,梧桐树下的摇椅、闲暇午后的对弈,想起玄度曾教他「唯有无限逼近死亡之人才会体悟到生命可贵」,想起玄度给他讲过的故事,开头是从前有个少年—— 第255页 「少年便是师尊么?」彼时他满怀钦慕之情,恳切地问。 玄度笑而不语,只继续道:「当年乱世,饿殍遍野,少年还不到珺儿这般高,就与家人离散。几经辗转,少年为了生计投入一闲散道士门下,道士已年过古稀,久居深山,山中有几亩田地,差一个挑水浇菜的小伙子,于是将流离失所的少年收下。少年从前抱着亲朋团聚的心,时过境迁之后也慢慢淡薄......许是缘分已尽,此后再没有见过。」 「道士是个半吊子剑修,偶尔也同少年过招,但大部分时候两人互不相干。久居深山无岁月,少年有时会不自禁地恍惚,恍惚往昔旧忆均是幻觉,水深火热是幻觉、人潮熙攘也是幻觉,其实世上只有这一座山,世上也仅有他和道士两个人,蓦然感到如此寂寥,几乎都要忘却心中执念了。直到道士突然撒手人寰——彼此间的羁绊当真浅薄得很,道士溘然长逝,少年也不知道士姓甚名谁,道士也不知他来自何方。」 玄度宽厚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拜入却月观时,那还不过平平无奇的小门派。」 他浅浅笑道:「我就知晓是师尊。」 「少年——该是青年,他年纪已不适合修行,只是仗着从道士那学来的一点剑修底子,被破格收入观中,却也仅仅是个负责扫地的三流弟子。但他不甘于此,常借除尘的名号旁观心经、剑法诸类课程,年过三载后任职藏经阁,便藉机通读古今典籍,对天道轮迴略有所得。却月观弟子皆有魂灯,昭示康健与命数。青年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自己的魂灯,次数多了,对魂烛摇曳的姿态几乎临摹在心,偶有一日,他再次去看魂灯时,却戄然发现自己的魂灯好似黯淡了一些。」 「戄然?」他不禁反问,「师尊也有心怀恐惧的时候?」 「恐惧将催生信念。」玄度教他走棋落子,「截释大道灵息盎然,青年修习此道多年,终于登上观尊之位,却月观也在他手中声名鹊起,威名贯彻仙魔两道,世人皆赞颂他攘邪除恶、正义凛然,是修为高深的正道君子......可曾经一同扫地的同寅成了桌上一张牌位;曾经一同喝酒的道友成了地上一捧黄土,那刻他又感到年少在深山中的孤寂,似乎世上所有与他相关的联繫都一一消弥,天地万物干坤,却唯有他自己。」 玄度微不可查地轻嘆,嘆出一口淤积在心头不知多少年的浊气:「直到阿妹......祖籍云安,他睽违已久的故乡。」 玄度停顿于此,再绝口不提。 过去沈珺听来无端怅惘的,如今恰如二十年重过南楼。 玄度亦是一介凡胎肉体,人心之中当然有情,师徒情谊、兄妹情谊,但玄度此人,或许正契合他方才所言: 情感远比你预想中单薄,沈珺。 「你死后,本尊也会为你苦修。」 无形白浪倾覆而下,沈珺周身好像被千万斤玄铁碾压,连指节都弯曲不能。 可那在玄度字字句句中被刻意消隐的执念、那隐藏的心境、对于死亡的畏惧,在他心胸流转不定:这也许是玄度道法中的薄弱。 在臆度被残忍粉碎之前,他这般沉思过。 第0146章 极端的重压之中,沈珺素衣孑立,身姿挺拔依旧,倒有股空手接白刃的意气,殊不知牙关都快被咬碎了,才一寸、一寸纾解被紧紧桎梏的内息,勐地飞身跃起,方才立定之处「砰」一声泥土四溅,足足留下半人深的坑洞。 他艰难迈开步伐,藉助触手可及的任何事物:落叶、枝桠、雪沫残留的水珠,以剑风袭向玄度命穴要窍,意图逼玄度暴露出更多招式内的弱点。 奈何所有的试探皆被滴水不漏地化解,拂尘之姿真如流水潆洄,连一丝破绽都捕捉不透。 沈珺揉开流到眼睫的汗,感到体力正飞速流失,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免于被一招毙命。玄度显然已不愿再多做周旋,攻势愈发张狂勐烈,刚交手时他还能一面防御一面进攻,甚至在些细枝末节的时机掌握主动,可越往后,修为的鸿沟便越发无情地展现。 他分身乏术,仅能左躲右闪地游窜林中,念及此不免自嘲一笑。 想他修行练道至此,岂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可他又不愿玄度一改杀他之心,转而向洛餚方向袭去,只好伸手在肩膀伤处用劲摁下,尖锐刺痛令人清醒三分,迟钝的步法亦提速稍许,顷刻足尖轻点,做了个以退为进的假招式,趁银针要乘胜追击,又折腰横剑,剑风好似一轮弯刀,出其不意地向玄度斩去! 这一剑使出后,长剑近乎在沈珺手中消散。 他在躲避锋芒时累聚的灵息皆汇于此,效仿玄度大浪滔天的气韵,亦隐隐蕴含着他宁为玉碎的心境,却不似愈掀愈高风浪,而是千军万马踏过的短川,纵有泥泞的印迹,也不改碧水长流。 洄天而上的雪晶早已化为濛濛雾水,在茂密而幽深的林中,唯有空荡荡的澄明月光。 沈珺手臂忍耐不住地发抖。斩出这闷在胸腔许久的一剑的同时,他也失去了闪避针雨的最优时刻,便硬生生地承下了一击,面色随之在一剎变得煞白,唯有唇边的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他听见自己澎湃不息的心跳,仿佛无处落地,要等待剑潮平息。 可等剑潮平息,玄度的身影依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跌进玄度发白的鬓角,熟悉的笑意越仁慈,就越叫他肝、胆、俱、颤。 第256页 没有用。 他伤不了玄度哪怕一厘。 玄度问:「你为何仍不拾起摇光、仍不用冰镜剑道?」 沈珺只觉五脏都被一只巨手拧到了一处,肉丝相连,脏器在紊乱中不分你我,忽然明白过来,十三载朝朝暮暮,亦师亦如父......在他自认为触摸到玄度道义的皮毛之时,玄度早早将他洞悉得一清二楚。 「你不肯再依仗本尊所授之学,皆因那一点铮铮傲骨,故而总觉本尊要取尔等性命不屑于用些小伎俩,但那只是一览无余的你自己罢了。」 玄度腮边弧度利刃般剥开他的胸脯,欲让他一看心脏是如何骤疼地蜷缩——什么伎俩......又是对谁...... 可还能对谁呢? 不会。沈珺强定心智。护身灵仍在,玄度此刻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想扰敌心神。 他竭力去感受洛餚的气息,却只能感到凛冽的寒凉。哪怕玄度当真有所畏惧、哪怕道法当真存在破绽,又有何用处?他根本没有取玄度性命的能力,甚么论道会榜首、甚么仙君之名,在高耸入云的功德碑前,唯有举目仰望,望到颈骨酸胀,喉根腥甜,喘息时像破漏的风箱,发出磨铁锈一样嘲哳难听的声音。 玄度道:「既然如此,本尊便先会一会你那位道侣。」 回应玄度的是利刃破空之声。 「休想。」 沈珺再度骤然凝出长剑,纵使觉得此为激将法也无心揣度,只分出一缕心神安抚乱窜的灵息,余下九分心力皆凝聚于玄度拂尘之上,眼白都渗出淡淡血丝,目光所及的银丝拂动似要生出残影,此后无论再将眼珠转向何处,具有银丝缭绕不去,纷繁缭乱。 而一旦察觉到潜在的契机,便长剑横举,引狂风大作,后趁落叶纷飞之际暗中点上几片叶子,灵息自指尖灌注其中。飞叶在半空以点成线,再连线成面,不知不觉形成阵法雏形。 可他这般不慌不忙地布局落子,亦在同时深刻体会到有心无力的意味。 沈珺舌尖死死顶住上颚,阻遏下意识的干呕与痛唿。他的内息隐隐不受调度,银丝乱舞的幻象徒生,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又或许银丝并非幻象,它们真真实实地正蚕食躯体的每一寸骨肉、头脑中的每一分心智,逐渐错觉自己是古老的船锚,使暮色停泊,绚烂的霞光刺入身体,流出来的便也是灿红的颜色。 亦错觉血眸俯瞰下的斩首,万物有灵是虚构的,可承诺是真切的。 ——不是要将人留在身侧吗?不是常觉亏欠吗?不是想要保护吗?使其依恋、永远倚靠,誓同舟共渡,哪怕飘零九泉——洛餚说,他只有我了。 此后,倘若再有人要伤他一分一毫,便必先...... 踏过我的尸骨。 由灵叶构建的紫薇星象,于一晃神间将玄度笼罩其中,暗夜里,林脉起伏不尽,长风唿啸不息,彼此推搡形成的弧度与稜角,仿佛一小重、一小重的山峦,于是点点叶片得以实现星河,俯仰之间,汇聚一方天地。 却月观所修之道,乃「月华一出,万星无光」。从前沈珺对星象并不熟稔,因此他料想玄度对此也不遑深思,遂将攘邪阵换了诀语,算是困顿内的灵光一现罢,不知能否发挥效力,可他已为此付出太多。 四肢的冷和躯干的热厮杀一般交融,乱窜的内息像体内肆意游走的刀刃,眼帘格外沉重,宛若注饱了铅,可艰难掀开眼皮去看,玄度神情淡然,举手拂袖,只见十二轮月相徐缓而生。 沈珺一时愕然,继而大悟。 这便是令玄度名贯八方的「月华清慢」,正如凡间一曲词牌名的仄仄平平,可谓清气彻,玉壶天地。当年玄度就是凭此击退东西鬼帝联手之势,更堪破九曲鬼河大阵,一改妖鬼猖獗景象,为仙门光復垫下根基。 不怪他见之讶异,「月华清慢」距今已尘封数十载,自玄度登顶仙魔两道第一人的高位,便再未现世,如今能在玄度手中一窥其风貌,倒也算印证他已竭尽全力。 他阵法中绸缎般的银河,在月华映照下变得黯淡,光彩尽失,而窒息感好像一双手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体外,他怔怔目视月相,朔月、新月、上弦......暗自思忖自己从剑法中悟出的关窍。 月华清慢当然不似冰镜剑道的残缺,但既然同以月色为引,应也契合阴晴圆缺、周而復始,契合流照千年不改的光辉,契合「不论世人如何仰望,都无法目视到月亮的背面」,奈何时不待他,敢问当今修真界,谁人能挺过十二轮月相变换。 长剑消散无影,灵息好似打不着的火苗,唯余下余烟裊裊。 当飞叶零碎、落花不再,月华被攫取,剑意的容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沈珺兀自捋出一缕心神暗道为何云层还未显形,旋即又苦笑天时地利人和,岂能尽如人意。 他屏住气息,生怕俯身会咳出一腔淤血,引强压之下的血流开闸放洪般从七窍涌泄,随后爆体而亡。 剑意贯彻体内经脉,纵横成密不透风的网—— 只要能将玄度困于此地,哪怕一刻也好。 他蹬地而起,以身弥补星象在月华笼照下的疏漏。 可下盘不稳,移步换形难免滞涩,拂尘几度撩破他的衣袖,终是在大阵既成的瞬息,削铁如泥的拂尘丝缠上脖颈。 有多快呢,似乎上一刻他方才卯力弥补最后一颗星子,俄顷,不过短短眨了眨眼,他的血液就不再属于他了。 第257页 每一汩都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不断溅落,融进尘泥里。 沈珺身躯狠狠砸倒在地,他伸手摸到喉根,心知玄度是故意留给他一个重蹈覆辙般的死相。 令他伤痛不已的、饱含歉疚的,阵成瞬间惊动仿佛悲鸿的哀鸣,三两振翅远去,在他眼膜留下极淡的虚影。 他想......他想洛餚躺在三山别苑时也这般痛吗? 也会听见鲜血涌出的声音么?那时候会不会有风,风过树梢的时候会不会落下叶子,像一阵、一阵的,秋末连绵不绝的雨。 会不会感喟于身如浮萍,抑或人间风月如尘土,也许不会,洛餚大概只会想——光线太刺眼了,怪不得后羿要射下九个太阳。 彼时他们分明处在同一片青天之下,而那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是正练剑,还是正默诵无情大道的首语,在洛餚体温逐渐流逝,双目渐渐合拢的时刻,好像一晃而过的镜面内,一面是黏稠艷丽的生命末潮,一面是浑然不觉地等待茶团泡开,同样是温热的液体,却这般命途交错。 星象能困玄度多久? 待他死后,又该如何。 沈珺自觉天真地揣测,其实玄度并无非要杀洛餚不可的缘由。他勉强称得上一句叛离师门,玄度觉他无用,顺手除之,但倘若三劫循环能够重启,玄度是否可以不赶尽杀绝,毕竟功德一事,修道者多数仍是在意的。 可旋即他就清醒过来,腹诽真是情爱迷人心窍,对于玄度而言,永生途中,自是容不下半粒沙子。 他一手扼住喉根,痛苦地抽气,一手却仍勐地攥紧玄度衣袍下摆。 为祈一丝侥倖。 玄度垂眸,「两道皆传言,本尊首徒仙才卓荦,如冷浸溶溶月,意气殊高洁。」 「……」 如果一切尽碎,仅剩些可怜的傲骨,他也愿意将其碾压成灰。 「求您……」沈珺微微阖眼,吟唿声中艰难吐字,「留他一命。」 第0147章 洛餚说:「你做噩梦了。」 微凉手指贴上眉心,抚平他仿佛要皱起山川的苦楚,在天地初生般混浊的记忆里,忽然被吹拂开一隙光亮。 也曾有一刻他们如此泛舟湖上,尽管湖泊不过是小小池塘,洛餚将裤脚捲起来踩水,他前夜温习功课晚了,听着水声陷入半睡半醒间,醒来时,洛餚就是这般侧过脸,大概看了许久。 洛餚又笑道:「怎么现在轮到你变八爪鱼了?」 而沈珺只是将双臂收紧再收紧,令洛餚不得不俯首回应这个拥抱,才极轻地开口:「我很想你。」 同时也想起随旧时穿堂风去,而遗失的一切。 洛餚说哪怕你只写「见字如面,展信舒颜」我也知道你很想我。那语调促狭地勾起来,像一笔龙飞凤舞的弯钩,是有一年春末写桃符,洛餚上联「英俊潇洒美少年」,下联「皎如玉树临风前」,横批一个帅字,末了还要一挑下巴,「正是在下。」 青竹还煞是捧场地拍手道:「阿餚真有文采。」 他可是足足想了一整年的伤心事才将嘴角压下来,如今复述给洛餚听,洛餚反倒是挪开眼,「这就不必记得......」 「洛公子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也有破功的一天?」 他抬起对方下颌,以视线摩挲近在咫尺的眉眼,青涩神容长开后仍残存一点少年的影子,重叠着混沌里自头脑深处浮现的回忆,发觉他与此人不过是遗忘、钟情、再遗忘、再钟情的,反覆倾心的过程。 他将双唇印在洛餚脸侧,洛餚翘着唇尖说哪怕你冷面无情我也知道你很喜欢我——「让我想想,是谁假借青竹之手屡次三番送来药膏,窗台上又放着谁洗净的山楂,纵使起得晚了,灶房也总有谁温好的热粥,落下的课业是谁替我注释,当然,倘若没有拐弯抹角暗讽我字迹潦草就更好了。」 语毕被沈珺捏了下耳朵根,「知道还装。」 「后来久别重逢,仙君大人倒是坦诚许多,当年您刚刚离观游歷的时候,我可是追了足有十万八千里呢。」洛餚将脑袋耷拉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想起这段之后,我心里一直不太安定。」 尽管他早将那碎成芝麻煳的伤心往事消化得渣都不剩了,不过偶尔拎出来装装样子,莫名叫人心情愉悦。他把表情藏得严实,感到嵴背被轻柔拍抚。 「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这话沈珺说过。 彼时他们初试云雨、咳,情投意合,清晨起时,沈珺便提及此事,他还腹诽怎么一句话就能将旖旎驱尽散尽,可亦心知肚明。 为何两仪微尘阵后已经彼此明晰的「秘密」,他借尸还阳的禁术,沈珺却一直缄口不提,甚而独自郁结,只是在逃避令他难过的事实:无法转圜的生死、与无法弥补的往昔。 思及此,洛餚又抬起脸,低声宽慰:「是我尚不够入仙君的眼——仙君很好,不做仙君也很好。」 说罢牵动沈珺食指,沿自己眼窝描绘,好像誓要数清根根分明的睫羽,「狸猫也好,菟丝子也好,无名鬼修也好,佩剑上的流苏也好。」 些许琐碎片段,宛若串起的珠链,从未崩断过。 「你看,无论我如何模样你都会喜欢。」一个亲吻落在沈珺额面,「你明白我也如此。」 小舟忽而倾覆,他失重般沉溺水中,眼前人的面容再不真切,魂体重新回到凌迟的刑场。 第258页 在沈珺自以为破喉死后,天地万物干坤轻轻掀过了那一页。 他得以感受皮肉癒合的瘙痒,血液在肌肤干涸的紧绷,缓慢而沉重的心跳、费力而稀薄的唿吸,然后在他想要支撑起身体时,再一次,被拂尘撕碎復甦的心脏。 玄度有些讶然于他的生死反覆,随后他们都清楚地知晓,原来身处由阵法构建的幻界。 万物有灵给予他千万次失去再重来的机会。 在认清这一点的须臾,沈珺终于在神智回復的一瞬凝出长剑,堪堪避开拂尘再次袭来的一击,同时错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四肢百骸均不属于自己,光是站定都需要莫大的气力。 他凭藉微弱的灵息,欲将星宿收拢。 奈何玄度三两下拂袖,方才亮起的星子便丧失光泽。 没有用。 拂尘丝桎梏住他的手足,轻易洞开了脾俞。 身躯倚靠着林木失力滑落,仍旧死不瞑目。 再一次,沈珺决定捨弃星图,从堪破「月华清慢」着手。十二轮月相周而復始,各有各的玄妙,倏忽是照满襟冰雪、倏忽是剑气横秋。 即使他明了月华清慢不似冰镜剑道的残缺,却依旧颇为固执地诵念剑诀,试图解读其中关窍。 没有用。 三千拂尘丝乱刀般扎入体内,一时真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风息萧索。 他尝试借护身符吊住一口气,强打精神攻破盈月,心想倘若十二轮月相不再徐徐轮转,那么是否能够看透其中奥义? 没有用。 他尝试拖延时间,等云层出现,再逆行剑道,引天狗食月。 没有用。 没有用、没有用、 没有用! 为什么要守着他的尸骸在意识回笼的每一刻重复痛楚,为什么拂尘会一遍遍割开动脉剥离皮肉,为什么刑罚般的啃食撕扯循环往復,那些寄人篱下的记忆,格格不入的、孤独的、落寞的、万众瞩目的,那些枷锁一般的旁人的期待、过分煎熬的自己的期许,自怨自艾或是清高自傲、失败的惩戒、成功的赞誉,日復一日的剑道场、数不清晨昏昼夜的迴廊、空荡无人的深宵露重,凌乱的、熙攘的、吵闹的、死寂的,崑崙山巅四起的寒霜,错过的、永别的、亲手葬送的,抑或镜花水月般的故人,面容不清的、孩童的、暮年的、两鬓斑白的、踮脚张望的、盼他归去的却永远不会再归来的,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中反覆涌现。 没有用...... 他的魂魄不断横跳真实虚假之间,蹂躏拉扯得坏了形状,仿佛看到无间道狱的刑场。 削筋、剜目、扭断的颈骨......洛餚是鬼吧,那他余下的一缕魂魄,又在哪里呢? 为何大道是自深深处。一定要逼圣人神像破碎,剥出光洁皮囊之内,骄傲、嫉妒、愤怒与欲望的劣根,而后发觉最痛不过「痛你所痛」的应验。 沈珺望见黑红交错,跫音像骨髓一样被蛆虫吃干榨净,足底热糜柔软得犹如顶好的羊羔绒,有人垂首被缚于绞架,紧盯着地上那颗眼珠子,在黑无常的絮语声中滴熘熘滚动。 望见有人攒石占了最后一卦,谶语落西南坤宫,五行属土,是死门。 亦望见横竖撇捺书满「无用」的命薄翻开,一页一页、一层一层。 没有用。 他执剑想争个同归于尽,利刃破空声里,剑锋将将刺破玄度衣角,锋利银针没入胸腔倒是轻车熟路。 没有用。 他终究再度回到湖面孤舟,或许每每身死皆会重返此地,只是次次都神智不清,便没有察觉。 他说你怎么不笑了,洛餚闻言扯了扯嘴角,真是比哭还难看,被他捧着双颊强制收回,同时也感同身受为何洛餚总爱讲些善意谎言: 「一点都不疼。」 究竟差了什么?沈珺心想。 他几乎已将力所能及的剑术道法用尽,可玄度与他,仍旧分立云泥两端。大抵玄度杀他都杀得烦了,倘若星象被破解,可就再牵制不住。 沈珺在思索中无意识地以指勾勒身前人的唇线,使其上扬,欲问地府之事,又觉并非良辰,卒然一颗咸咸的水珠滴落在面庞,不过温热,但炬皮灼骨,令他心脏也紧跟着抽痛。 他的指尖覆盖上被他敕封「世间最漂亮」的眼睛,抚摸薄薄的眼皮,復而在眼角擦拭,蹭过纤长眼睫,泪滴就沾湿了指腹。 琥珀色好似在湖泊浸润万年的灵珠,飘然烟雨中,连风也软了下来,却叫他涌现出绵绵不息的恨意。 「我们可以别再离开......好不好?」 哪怕是虚幻之境,万物有灵也足以将他们收容在这一方小舟,抱犊山已被封死,这个魔盒便永远不会被开启。 纵然仅是两个漂泊的灵魂,亦能够生生世世,不必再受覆车继轨的苦难万千。 沈珺亲了亲洛餚眉梢,又抿紧唇,「不好。」 他既许诺要携洛餚踏遍大好山河、补偿蹉跎岁月,岂能将素来潇洒的魂魄困顿此地。一剎感到心如末劫火,在往来憧憧的苍生众相中,有人牵起他的五指,让他融于人间炊烟,使他了悟莫要执着于众生,其实他已置身众生之中,要先体会命若尘芥之微,才能体会命若大潮之盛。 「你在此等我。」 来不及辨别洛餚一霎复杂的神情,他的意识逐渐淡薄,仿佛一双巨手为他抽出嵴椎、铸造剑骨,继而明悟何为不破不立。 第259页 他不应寄期望于月华清慢的弱点、不该希冀于云层復现。 这些就像抱膝静候石中剑,殊不知乱石丛生的覆土之下,剑鞘所篆刻的命定者,正是他的名字。 唯有他自己。 沈珺骤然明了,他的剑意亦是以月华为引,亦契合阴晴圆缺,契合流照千年的光辉,因此也存在「无法目视的背面」——换言之,他的「反面」。 是从前被君子礼节遮蔽的、所谓缺陷的,那一抹被包裹在白中的黑,是狡诈、凶戾、偶尔的口是心非,也是「百花杀」的凌厉、激越,渴望在即。 【作者有话说】 正好写完就一起发了,周日就不更了ovo 第0148章 极端寂寥的承压内,连虫豸振翅的声息也无,万物干坤似沉甸甸地封死在密闭的罐子,唯有回溯于天、又再度纷纷扬扬的雪沫落下,将黑白分明的轮廓蒙上模煳的前景。 而静立雪中之人目视着光熠微薄的星宿,几不可察地敛眉,拂尘挥动如水丝,细细感受每一毫釐的空间波动。 紫薇星垣不过是依靠一线灵光的纸老虎,不值深虑,再待片刻便会被银针逐一击破,倒是那无形之中囊括四海万象的阵法,若草蛇灰线,伏埋千里。 玄度足下迈动数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他这百年来交手修士不胜枚举,身陷秘阵也并非稀事,但鬼道阵法多是诡谲,如百鬼夜行、如万鬼同哭,九曲鬼河算是其道一等一的大阵,有诗曰「阴风飒飒气侵人,黑雾瀰漫迷日月」,是惨气沖霄、阴霾彻地,消魂灭魄、损神丧气,可谓怪哉。 但此阵......玄度自映山处听闻盟宴之事,关于乱局如何落幕,除却沈珺自戕问情外,还另有一阵法托底,那阵法与蛇妖现身的屏障同出一脉,却略有差异,维繫阵法的也并非符篆,而是几枚不起眼的小石子,竟就凭此在众大能面前瞒天过海,着实有趣。 据映山描述,蛇妖现身后,却月观随之陷入可怖惨象,可惨象被剥开就与寻常无异。 倒是同此刻相似,宁静、平和、包容万物,并未有鬼道常存的疯癫紊乱之感。 玄度脚步微顿,又从容不迫地收拂尘入臂弯,双手屈指交叠,是阴阳和合之法。既然不以符箓维繫,此阵就必定存在阵眼。在短短两柱香内,那鬼修所能思索到的载体定是触手可及、或铤而走险——彼时,沈珺正邀他对弈。 长安城布局最是考究,三城层环、街衢宽阔,坊里齐整、形制划一,恰好如纵横各十九线的一面棋盘。 九经九纬,经途九轨,九之奇数......其中必有天元。 玄度白须翩然拂动,「轰」一声四合烟起,大地震颤,似有狂嗥不息,撕破了这万籁俱寂。 星宿之中的银丝好像要挣破牢笼的巨兽吐露獠牙,令星图在震慑下摇摇欲坠,復又化身血肉骨骼都无色的虫蛇,爬动着倾巢而出,如此「簌簌」地磨人耳膜,催沈珺从混沌惊醒,衣衫间渗着红扑扑的潮意,仿佛雪中清减的寒梅。 玄度虚睨他一眼,只觉他生来死去,饶是杀千百遍也毫无用处,不过碍事无比,眼下转瞬就要破开星象之法,也不必再与他平白耗费时间精气,遂振袖欲走,却不料余光内剑芒陡生,势挟劲风,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刺鼻袭来。 玄度这才回眸,见昔日爱徒仅仅孤身站定,就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剑,不过素衣染得惨烈,想他当年在三山别苑遇那鬼修小贼,也是如此,眉宇浮泛僝僽,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味,可分明两拳空空,居然妄想屠龙。 愚蠢至极。 他冷嗤一声,束缚周身的星宿之网蓦地爆裂开来,不屑停留地飞身即去。 沈珺当然不允,内息尚未流转畅通,便是提气奔走,冰冷的雪晶刮着眼廓,又被体温融成水珠,似方才坠在面皮的一滴眼泪,令他往后每每辗转难寐,都要兀自疼惜爱怜。 破晓的天淹润寥廓,浮起一层朝霞的颜色。 长安街巷经纬交错,堪比迷宫地盘,却难不倒玄度分毫,仅是几次起落就疾行数里,但抵达九经九纬正中心之际,依旧迟疑了一剎,双眸霎时间明灭不定:竟然并非天元? 此刻沈珺删繁就简的一剑已杀到了,激得飞檐覆瓦惶惶不休,颇有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之感。 玄度指法猝然收紧,皆因这一剑中,竟仍隐含无情大道的影子。 「本尊以为,你已被大道捨弃。」 沈珺充耳不闻,懒得耗费口舌。 诵读多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终于了悟,恐惧的确将催生信念,而他的信念,自踏入此山中便只剩一个——带洛餚全须全尾地来、再全须全尾地走,谁都不能阻止。 长剑势力之威,使玄度不得不暂缓寻觅阵眼之计,两管广袖灌满了风,飒然鼓动,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但观沈珺掌中光华凝铸的利剑,却不同以往,不似明月素洁,已浸透殷红色泽,眉心亦攒起几分恨色,杀伐戾气顷刻间重了千钧。 走火入魔?玄度心间稍加思量,又觉并非如此。 于火石爆裂般的覆瓦置地声里,凛冽疾风好像阵阵哭嚎,将长安一线渲染成置身地狱之景,无端烟云沆砀,火色长剑飒沓如流星经天而行,再凌空而立。 玄度稳持拂尘,自是不畏。十二轮月相轮转清寂,一时真灵威压,分外肃杀,近乎要冻穿脾腑。轮至朔月,便如沧海游龙,潮汐澎湃,使人四肢虚浮、肺泡肿胀;轮至下弦月,则似久经大旱,使人皮囊紧绷,一碰即裂,血肉四溅,再加之来无影去无踪的银针雨,可谓棘手至极。 第260页 沈珺腕部一翻转,长剑以刺改横,旋动生成的弧线便成屏障,不避不退。 玄度经外奇穴处筋络竟是一跳,面色沉如凝霜,在天地杀劫之间,于彼此眸内读出一抹异色。 不惧? 凡胎肉体,当然会惧。 沈珺暗道,可千刀万剐的切肤之痛,都不如泪滴的灼热来得真切。怪不得俗世话本常言「冲冠一怒为红颜」,洛餚虽并非红颜,但对他也与结髮授礼的彩凤鸳鸯无异了。 他凝神聚气,利剑挥举。月华清慢依附于玄度所修的截释大道,那拂尘游丝好似虫蛇的比喻,其实并非他恐惧之下的臆想。《正法念处经》有云,「髑髅内有二种虫,游行骨内,常食此脑。復有放逸虫,住顶上,令人疾病。復有发虫,住骨外,常食髮根。復有耳虫,食耳中肉。復有鼻虫,食鼻中肉。」如此无孔不入,甚至由体而生,恰恰契合银针令人胆寒的玄妙。 拂尘如水其实仅是伪装,倘若将其视为虫,便应知其畏火。 沈珺强集心力,一瞬目眦欲裂,他虽无焚屠符的烈焰张狂,也无神荼冥火能洞穿阴司,然红光之盛营造的焰色假象,足够让他争出一线生机,使剑招在行云流水的身法间运转,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临别之际他同景宁嘆过,殊不知还有一日能将其用于剑理,便是一剑斩破万法,万法归于一剑。 灵巧难辨的剑道均为饰金缀玉,而杀人,只需一剑。 玄度终于立定不住,远眺天地红芒大盛,竟引云根復现。他见沈珺所用剑招,有些眼熟,却又并非冰镜剑道,数下撩刺之后,恍然明了:沈珺是将剑道拆解,此为逆行盈月的一部分,宛若天狗蚕食月影,阴翳与剑芒张弛有度。 他既已洞悉其中妙处,便亦寻得破解之道。 玄度灵台澄净,内息充盈,灵息一经调度,稍加外放,就促成气象浩渺,一瞬如白驹过隙,衍绎了四季枯荣与王城兴衰。 方寸之间,即是天地;剎那之间,即是万年。仿佛干坤物象,皆引颈窥望着这一剑。 当长剑与月相碰撞的顷刻须臾,周匝连风啸都沉寂,沈珺细数着自己沉重的心跳,砰、砰,恍若情深意切时的旖旎情怀,或许微薄,却是鲜活。 鲜活就好。 剑意与灵息相撞的浩瀚之气骤然激盪,吹得他身姿横飞,勐地撞上墙沿,嵴骨咔哒一声,再观玄度亦是不復从容,唇边隐约渗出血丝。 沈珺不由屏息暗恼:仍是差一步么? 在此电光火石之间,却听耳畔生风,面前倏然掷下一剑,紧接一人足踏烟尘,臂缠鳞鞭,身形影影绰绰,以躯体封堵了玄度周旋的余地。 沈珺拾剑一看,正是摇光,不禁要问青竹洛餚何在,可兵贵神速,岂能容他叙旧,二人当即分立两端,趁月相停滞之时联手破障。 鞭影招式轻巧,却是轻起重落,砸出青石板面三寸长痕,漆黑图腾爬上鞭身,暴涨的妖气便再难止息,熏得人眼眶发热。 玄度何许人也,不过袍袖翻振,十二轮月相就恢復如常,即使肉身负伤,光芒仍直冲九霄,势要穿透云阵。 而沈珺剑式流转不休,见招拆招。 原本他同玄度交手,虽多数时候是力所不能及,但你来我往地还有招有法,眼下青竹长鞭一扰入其中,就如顽石坠水,掀动涟漪万千。许是从前陪他习鞭之人随心所欲、招式胡搅蛮缠,才练就了如此使敌手摸不着头脑的鞭法。 这样也好,可谓出奇制胜。沈珺如今寻回旧忆,再看青竹颇感欲言又止,纵然他们之间尚存罅隙,但也有许多话想要诉诸于口,可惜并非良辰。 又一个并非良辰。 沈珺剑锋更淬三分勐戾,鳞鞭与月相缠斗不休,犹若双龙衔珠。青竹消瘦身躯亦如另一柄长鞭,不过是以骨节为链,角度刁钻,全然不顾肉体的刺痛,似乎咬牙切齿,誓要将眼前人嚼碎了吞进腹中,是动物纯粹的恨意,不参杂任何复杂情感、抑或顾忌,相较之下,他在却月观说「唯独恨不了你」,也许不是虚言。 沈珺思及此,杀招不由微顿,旋即又面色一凝,敏锐捕捉到玄度身法疏漏,心脏却狂震不已。 这是极好的一剑、他梦寐以求的一剑,势必能将玄度一击毙命。 可青竹为牵扯玄度,使其露出这一破绽,身形遮挡在前,强行出手亦会重伤于他,何况孰知万物有灵是否化解,杀了玄度就有用吗?沈珺不免踟蹰,心道此番不成,再等下次便好,玄度也并非神仙降世,总会有再出现破绽的时候。 但不待沈珺深思熟虑,不过举剑间隙,突地听闻破空尖啸声起,他胸腔脏器跳动一时间抵达顶点,惊愕内只见魂魄铸就的双生剑势如飞矢,于玄度蓦然瞪大的瞳眸中一前一后、彻底将其生门封死,狠戾地击碎命脉,亦贯穿了青竹心俞。 「青竹!」 沈珺下意识阻拦,却被魂剑刺透掌心而过,左掌一个血窟窿汩汩冒着洪水,他浑然不觉。 魂剑所杀,是神魂俱灭的下场,而妖物本就无魂无魄,他分辨不出地上横尸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 然而他记得虺蚺蛇身庞大,只得抱水而栖,人形具是幻体,故此脱不离抱犊山,可当他俯下身探青竹后颈,七寸处伤疤分外骇目,遂想起洛餚曾向他坦明的地府寻物一事,也是洛餚不愿重返此地的缘由。 那弯弯一道疤痕像硬生生剥去的蛇鳞,令沈珺再起身时,恍惚万籁静声,偌大的山川空寂无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深宵旷野独行者的茫然。 第261页 第0149章 抱犊山从前不叫抱犊山。 青竹也不叫青竹,他没有名字,仅是寻常的一条山林野蚺,偶然得来机缘修炼妖道,汲日精月华,盘水而栖,身长百尺。不论话本注释抑或口口相传,皆唤他虺蚺。 虺蚺常年盘踞山头,除却他之外,就只有一方亦不知名的道观,观中有几个老道士,化形之初,他会悄悄熘上树梢听他们诵经斋醮,然后在心里讽刺都是些半吊子的假僧,连他这个妖怪都瞧不出来。 一来二往,老道士们倒是皆注意到他,笑着说哪家的孩子跑上山来,又说山中没甚有意思的,便递给他一根方折下的翠竹枝,让他随意闲晃,切记莫冲撞了诸神真仙便好。 如此春秋轮转,老道士们摇摇头嘆气道「这小孩怎么长不大」,看着他的脸一年一年犹似初相逢时那般稚嫩,而他们却日復一日地垂垂老矣,直到偶然时分他勾着指头,总觉得老道士们数量少了,问起来,余下的人默然半晌,才说:「他呀,又去做如你一样的小孩子啦。」 虺蚺歪着头问:「那他会长大吗?」 老道士说「会」,「他会从孩童变成少年、从少年迈向中年,他或许会成亲生子,或许会孑然一身,但他最终又会再次成为一个孩子。」 步入六道,转世投胎,经歷或漫长或短暂、或圆满或缺憾的一生,反反覆覆,一直循环轮迴下去。 虺蚺忽然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说:「我也想要长大。」 老道士摸摸他的脑袋:「你会的,只不过会慢一些。」 虺蚺记着老道士的话,每日都期盼时间过得快些,自己也成长得也快一些,可逐渐发觉他一点点长高,老道士们就愈来愈难见踪影。他们总是那么着急地想去做一个孩子。 最后离开他的老道士,轻拍虺蚺肩膀,说你该去新的地方看看,其实世间无比广阔,并非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一间破观,属于你的时间也无比漫长,长到足够一介凡人从孩童到暮年、又从暮年到孩童很多很多次。 他说你有名字吗?不如就叫青竹可好? 青竹自那日后曾经跑下山头,小心翼翼地在尘土上落脚,人烟熙攘、车马骈阗的喧嚣绵延得悠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惊觉无形通天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内。 他呆立良久,又转身回到了抱犊山中。他想他或许会永远待在这里,直到在此等来一座观,等来那一群从孩子长大了的老道士。可不知多少年后,他在修炼中终于对天道有所领悟,方明白因果,才是尘寰的节点。 当一个人故去,投胎轮迴之后,不会再是前世某某,只是凡间崭新寻常客,早已被忘川水洗尽铅华,过去和未来与前世全然无关,除去那缕相似的魂魄外,浩荡其余皆埋没红尘。 他再也等不到了。 抱犊山阴气盛,总是没有人愿意长久地驻足,后来又是不知道过去多久,山里来了位既砍樵又捕鱼的猎户。青竹就猫在乱石丛里看他的木屋子一点点建起来,然而某日天冷,不小心睡过去,醒来时那粗糙手掌摩擦着他的脸盘子,爽朗一笑,「有条小蛇。」 自从知晓山中有精怪后,大叔砍柴钓鱼时都要自言自语一番,才不管青竹有没有在旁边蹲着,他说他祖上五代军功显赫,不过家道中落,双亲早亡,兄弟皆战死疆场,「我看不惯那些市侩亲戚,干脆远走他乡自立门户,这不,也能养活自己。」 说罢拿汗巾抹把脸,担起厚重一沓柴依旧腿脚飞快,但他每逢梅雨天都会捂着膝盖辗转难眠,只有在那时候,青竹才觉得他并非无所不能。 等到武叔种下的槐树长到青竹腰间那般高,抱犊山才又有了新面孔。那背着书笥的男人在山中迷了路,还是青竹好心将他领到大叔的屋前,才让他免于入夜受冻挨饿,结果次日那男人知道青竹是妖怪后直接两眼一黑,昏得不知白天黑夜,嘴里不住念叨什么急急如律令,青竹撇撇嘴,心道这书呆子连调都没咬准。 刘伯刚一在山里住下来,就养了条黄狗,取名烧饼,以免他再次迷路山林。 于是院子大了一些,屋子多了一间。刘伯没甚爱好,就贪口小酒,气温适宜时也自己酿酒,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躺在藤椅上摇蒲扇,千里迢迢背来的书简都堆在柴房,往后被文叔一一除尘,全搬到青竹屋里去了,青竹叫苦不迭。 在文叔长住抱犊山之前,青竹最亲近的是烧饼,他们一起在泥巴地打滚,一起蹲在地上吃饭,一起趴在溪边喝水,见烧饼尾巴摇得欢时还要懊恼他没有尾巴,无法同烧饼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文叔很是严肃地告诉他,「你们已经不一样了。」 其实文叔仅仅是个卖葱的小贩,大抵是外面的世道商贩地位不高,故而文叔总是唠叨:「你要用功读书。」 刘伯骂:「读书有个鸟用。」 文叔摆首,「不为求功名利禄。」 刘伯不说话了。其实偶尔兴致来时,刘伯也会对他讲讲诗词歌赋,或是话本故事,总之绝口不提四书五经。文叔则固执地教他读书习字,说你既然修炼人身,便是人了。 这跟沈珺同他所说完全相反。 当然,在沈珺被文叔带来以前,青竹还缠着张婶留在了山中。那时他还从未见过女子,只觉她身上有股淡香,髮丝柔顺,像千千万万条黑亮的小蛇——小蛇迷得他走不动道,恰巧张婶逃了亲,无处可去,但对院里五大三粗的男子煞是戒备,青竹吐着信子,展示微薄妖术,信誓旦旦地同张婶保证他们都是好人。 第262页 好在文叔武叔刘伯的确都待她如自家妹子,她待青竹亦如自家孩子,什么风车纸鹤莲花灯、糯米糰子红豆糕,青竹一时幸福得头顶冒泡,脑海里搜刮一番学来的人间词彙,慢吞吞地唤她娘亲,文叔听了斥他胡闹,说张婶年纪尚轻,总要成婚生子的。 张婶道:「我既逃了亲,在家乡的名声便毁了,爹娘亦恨透了我。不过嫁不嫁人的,我也不在乎,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什么感情。嫁的不好,便是终身难熬,嫁的好了,至多也是年迈时搭个伴儿。」 不过她刮刮青竹的鼻樑,「还是莫要喊我娘亲,我有名有姓,可唤我张晏然。」 寒冬来临时,青竹窝回蛇身盘踞处舒服地睡了一觉,待他伸着疏松懒腰回到堂屋围垸,槐树密密麻麻的叶子都能盖过房顶,而温柔的张晏然已生出白髮,比划着名他堪堪长高几厘米的身量,笑着说,「哎呀,你还是称我婶婶罢。」 文叔带回一位少年,名为沈珺。 青竹颇感好奇地赖在他身旁,觉得他冰冰凉凉,像沥过水的竹蓆,奈何性子也冰冰凉凉,并不容易相处,特别是当他不咸不淡地望过来,像看狗的眼神——并非表示侮辱。青竹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和烧饼一样,不过是小动物。」 沈珺困惑:「可你不本身就是蛇么?」 青竹也有些困惑,「但文叔说,既然我修炼人身,便是人了。」 这番对话令青竹久违地顿悟,发觉自己再回不到纯粹的蛇,却也无法完全成为人,如此不上不下地吊在中央。他怅然地垂着脑袋,「可是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 「嗯。」沈珺抿了抿唇,又道,「方才......抱歉。」 有时他们会一同到田埂踩杂草,烧饼翘着尾巴跟在后边,青竹问沈珺为何不和烧饼玩呢,沈珺沉默片刻,两根食指碰在一块儿,像两条交叉后渐行渐远的线,彼此的交汇亲密而短暂,「二十年于我不长不短,却已经是它们的所有。」 青竹说哦,「你怕以后捨不得。」 沈珺白他一眼,然后很轻地点头。 青竹无法理解他的杞人忧天,令他小小年纪就显得深沉,但倘若角色对调,他又能隐约体会那种感受,其实他也可以将沈珺看作小狗,两百年对于他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冬眠一觉醒来就是了,凡人却要很努力才能活到那个岁数。 不过他很快将突如其来的忧愁抛之脑后。 再熟悉一些,青竹便发现沈珺外表是硬邦邦的冰糖壳子,内里是柔软的豆花馅,譬如当他抱怨曾试图离开这座山,却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的时候,沈珺观着他沮丧神情,忽尔谈及鬼道,说烛阴凭一柄无鸢剑名扬天下,相传源自玄鸟颈骨;说妖总是作为坐骑或灵物被人所用,故而妖道或偏安一隅、或与世隔绝;说:「也许抱犊山在保护你。」 他吐了吐信子,迟钝地感觉到沈珺在安慰他,痛哭流涕地表示他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直到文叔又带回一名少年,他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变成了两个。 阿餚在抱犊山的日子是最有趣味的时刻,虽然沈珺也会教他做些恶作剧,但上蹿下跳这种事沈珺是万万看不上眼的,那段时日他简直玩疯了,近乎每天都要被武叔暴揍一顿,第二日依旧跟在阿餚屁股后面捣蛋,短短数月把几年的骂都挨完了,连张晏然都朝他唉声嘆气,不过仍拦不住他们飞扑下水、跑跳上树,并肩躺在桑葚树底,数洒落在脸上的、一片片金箔般的阳光。 有风吹麦浪,将大地和云揉成一样的形状;有暴雨来临的前夕,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腥味;有长风沛雨,有艷阳明月,有生命力独享风流的时节。 不过呢,还是有沈珺同阿餚在一起更好,阿餚太容易受伤了,疯起来就好像今天过去明天就不会再来一样。 幸好幸好,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冷战终于偃旗息鼓,青竹拉着二人在槐树下结拜,后来他痴迷于白蛇传,开始唤沈珺「小白」。 他给沈珺和洛餚都取了独一无二的暱称,常常畅想以后的事,说起明年要如何、后年要如何、长大成人又要如何,想要将他们三人密切捆绑,成为最好的、一辈子的、永永远远的好朋友。但他亦有种强烈的直觉,小白和阿餚终究都不会属于这里,他们总是要离开的,或许是性格使然,一个本就性子淡淡,一个经歷了太多告别,使他们通常将分离看待得轻巧。 张晏然却说孩子嘛,总是要远走的。 阿餚偶尔也会用开玩笑的口吻:「你太认真,可认真得过了头,就会显得天真了,小蛇。」 青竹心说我本来就是小蛇,就像烧饼,默默地趴在山里等着人回来,区别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但当小白和阿餚陪他去寻那一见钟情的菜花蛇,被他问到「蛇妖能活多久」之时,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百年对他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所以: 「他们担心我捨不得。」 青竹喃喃自语,突然开始惶恐自己的岁月悠长,从而显得每一个在他生命经过的人都那般短暂,有人经歷他的幼年、有人经歷他的少年、也许会有人经歷他的青年、他的暮年,可是却没有人能够陪他走完一生。 老道士们的离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每当有人走了,其他人都会来安慰他,说很快就会再见,他们会在次日平静如常,依旧是诵经、除尘,似乎死亡仅仅生活中平淡不过的一件事。 第263页 可死亡分明是最趋近于永恆的事物,是哪怕次日来临,失去的一切也都不会改变。 青竹开始感喟为何他的时岁如此长久,他想像自己若不是妖,或许就只是抱犊山间最寻常的一条小蛇,他会在捕猎和冬眠中循环往復,那就不会是他感嘆凡人生命之短暂,因为他也许都活不过人生百年;等他轮迴后,或许会变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中的一员,他根本就不会体悟到死亡,他只会看到日升和星落,春去和秋来,他会感受到时岁变换的美丽,却不会再觉得它无情。 他想长生或许是个劫难,这尘世喧嚣又孤寂,孕生万物却又空无一物,世间会因光阴腐朽变得枯燥无味,甚至关于往昔的记忆都会黯淡,一边拼凑,一边遗忘,忍受数以万计的离别。 生命漫长乏善可陈,不知为何那么多人对它趋之若鹜。 第0150章 沈珺也不知为何,青竹和玄度都没有再甦醒的迹象。 雪倒是越飘越来了劲,覆盖在一人一妖冰冷僵直的躯体,像一层人间丧事常用的、单薄的粗麻白布。 他静默着伫立良久,等到从曾经恩师与曾经挚友体内流出的鲜血都涸冻,雪沫模煳了他们的面目,魂魄铸造的双生剑亦飘渺散尽,天地间再无去处,才缓慢地俯身。 在玄度死后,他终归还是拾起摇光。 但四下里也有一些轻微改变,譬如他衣裳血迹消失不见,但贯穿左掌的窟窿仍流血不止,隐隐作痛。他发觉自己看不懂万物有灵了,它何时来、何时走,如何生、如何灭,因为虚假与真实太过相像,于是殽杂了彼此边界,好似一个浑圆球体,人们总是无法清晰地定义起点终点,难怪连烛阴都会迷失于此。 更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他还没能见到洛餚。 沈珺提步往曲江池行去,云裳素衣翩跹而起,颀长身躯似雪色凝霜。他手握摇光——一柄很长的剑,剑上无尘,光华澄净足可鑑人,杀伐冷峻之意却是慑人。 倏然,他突兀地定住步伐。 沈珺先是看见自己,十余岁少年郎的模样,藏在长街拐角,遥遥与他对望,分明样貌稚嫩,还要强装老成。是了,当年初入鬼域门,过去与将来曾经相逢,然后少年的自己飞奔向洛餚和青竹,说他们终究是余生殊途。 紧接着,沈珺在古道另一端,看见朝思暮想的身影。 其实他从前很容易感时伤怀,尤其是烧饼离开的时候,当他俯下头哭泣,才知晓眼泪是有重量的,至今犹记那五官充血、皱巴着挤到一起的感受。往后他亦有怆然落泪的时刻,譬如以为洛餚因他而死,譬如以为洛餚与他破镜难圆,可此情此景,他的眼眶却干涩无比,像枯水期的河床。 皆因修行无情道的缘故罢......爹娘、师长、亲人、朋友皆离世了,斩除自己的羁绊、湮灭自己的因果,绞杀自己的情意、了却自己的凡心,这不正是无情道教予他的吗? 但沈珺依旧执着地走向洛餚可能存在的地方,瞬息之间,亭台楼阁土崩瓦解,流光从大道无尽的远端奔来,纷飞大雪染白了他的青丝,蓦然回望长安道,才发觉少年洛餚和少年青竹已然走远,却不知为何也默契地驻足,与他目光相接。 雪沫让一切变得空荡,甚至朦胧了彼此的形影。 唯有檐巅乌鸦,啊啊而鸣。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便应该知晓,为何洛餚迟迟没有再出现、为何青竹迟迟没有「死而復生」。 而他仍自欺欺人地装作脑傻心痴,非要到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九六之地瞧个清楚。 素舒丧命的长安城崩塌之后,鬼域门在他面前搭建起长屋围合的院落,可无论鬼域门的形貌如何变幻,依旧遵循河图洛书的数理。 然而待他走近与世长辞时的墓穴佳处,却是石碑映入眼帘,在他亲手给烧饼拢的小土堆旁,碑上篆刻着生卒年份,籍贯、姓名,沈珺认得这个字迹,龙头凤尾,要刻意才能书写得板正,亦认得这些名字,在他以手指摩挲刻痕的过程中,掌心的血洒在地面,几分似凡人祭奠时泼出去的一壶浊酒。他感到歉疚,尽管自责如同仇恨,都无法挽回逝去的所有。 他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少顷,沈珺望见饰螭虎纹样的棺椁,一时连自己的唿吸都听不到了。 雪瓣落在棺木边沿,翩然几朵,却像久积的霜寒,压弯了他挺拔的嵴樑。 恍惚间,只觉得安静。 好安静,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的倒影。 他应该明白洛餚早已死去,如今他伏靠棺椁,所抚摸的唇峰眉骨,都仅仅是尚存余温的尸体。他所不敢惊扰的微薄鼻息,亦只是被护身灵系住的一线残念,洛餚或许不会彻底离开,却也永远无法清醒。 他还能做些什么? 沈珺缓缓阖目,雪晶亲昵地拥上来,将他砌成冰雕玉琢的静物,好似一切都封印沉寂,苍天为依偎的新人披上鹤翎,在亲朋好友的团簇中相许百年。 冰雪笼盖的低温之下,他们的尸首也许会留存很久,等到海枯石烂、等到沧海桑田,三劫循环的劫争之力消散,才终被误入此地的人讶然发现。 可他再度感到茫然,半晌,才惊觉茫然来自何处。是与洛餚在食馆初遇,他沏茶饮茶,观察的那条水痕——天道是否就像银盒里的混沅之气,当你一无所知时,便是一片混沌,而一旦你察觉到、观测到它,它就顷刻成型了。 第264页 ——那条水痕仿佛昭示着天地万物干坤的最终命途。 直到身死道殒那日,或浅薄或深刻、或短暂或长久的羁绊随魂魄的消解终于散尽,而岁月将会湮灭往事前尘、爱恨痴嗔、世寰辗转的一切一切。 屏风九叠云锦张...... 也终空山无所有。 这是天道,给予他的命运。 眼帘逐渐变得重若千钧,交握的十指失去温度,气息亦轻缓而绵长。 他没入沉眠的边缘,拥有今宵别梦寒一般的宁静。 储蓄在骨骼筋肉里的疲倦一层层褪了皮,当作被褥盖过头顶,像洛餚曾把他埋在被窝里面,再钻进来抱住,彼此陷进昏沉又闷热的缱绻。 抑或是挂于枝头的一抹将谢的山茶,随细风零落,化为唇齿间啃咬过的红艷色泽。 而往昔种种归于涟漪平息,思绪在寂寥中溺毙。 他还能、做些什么? 洛餚那一刻正想着什么呢,在水痕如烟云消散的那一刻,在命途于决策中顷刻成型的那一剎,是在想...... 漌月仙君与那位故去的前人有着不愿泯灭的因果。 沈珺眼睫微微一颤。 是的,不愿泯灭。哪怕走到山穷水尽、尘寰终结的时日,也要牢牢把握掌中的因果。 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抚上胸口疤痕,热意单薄的尾指恰抵在心脏,无间道狱的惨相反覆涌现,早令他如鲠在喉,怜惜不已,现下倒似最后一根纤细的姻缘线,承载着所有希冀与渴求。 他命里还有洛餚的一缕魂魄,倘若他将其归还,是否就有唤醒爱侣的可能—— 当他怀抱洛餚,立于通往幽冥的无尽深渊,恰逢重启后的灵魂浪潮徐徐翻涌,缥缈而空灵的躯体和面容,交叠成素锦一般的云愁。 鬼域门是亡魂转世的通道,跳幽冥的下场,自是送往凡间的一封讣告。 可与其在封山的死寂内苦熬百年,不如泰然放手,搏一个重见之日。 此时此刻,沈珺也心领神会了为何地府非要借洛餚之手重开鬼域门。代天道执笔的阎罗判官,真是将他的生死拿捏得正正好好。 沈珺记得洛餚甚是惧高,于是即使洛餚闭了目、塞了听,依然在他耳旁轻道声: 「别怕。」 当悬崖足够深、风速足够大,人坠下去的时候就像一片叶子。 背负无尽长空,被乱流挤压成薄薄的诀别词。 第0151章 终章 判官愁眉苦脸地来回踱步,连白髮都捋掉几根,小心用眼睇眄着那反客为主,正端坐着喝茶的白衣之人,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赶快把这位祖宗请走。 遥想那日沈珺强闯阴司,提着剑说我今日杀穿地府也是命薄所书,吓得判官不住擦抹额上虚汗,双目乱转,就是不敢直视前方,「这、这可是大罪。」 「怎么,十殿阎罗算计我的生、算计我的死,还不能容我冲冠一怒?」 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倒是高兴,面无表情却唧唧歪歪地说什么:分明有十殿阎罗,可居然仅有他们四个阴差,一个阴差平均要干一百个阴差的活,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判官紧张地不停搓着手,「这不是还有狱卒吗......」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眼前的仙君更像罗剎了。判官当即倒戈,积极地表示会仔细照顾暂且昏睡不醒的洛餚,「和......您死后剥离下来的一缕小小残魄。待它同洛餚的魂魄融为一体,洛餚便会醒转。」 其实判官身为阴官,本不必惧怕沈珺什么,但他总归是有些心虚的。 判官代天道执笔,清楚地知晓「漌月仙君」的命终究是要收回,可他的性命由洛餚的魂魄繫着,仙君本人的性子又是撬不开缝的巉岩冰雕,黑无常去索了那般多次命都没能索回来,恰好鬼域门频繁生出变故,地府欲寻良人镇守亡魂通道,这才惦记上沈珺的死。 此为因果,一环扣着一环,地府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怜洛餚在无间道狱凄悽惨惨戚戚,罪罚苦果都受尽了,只是想求个心上人长命百岁,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判官也有于心不忍的时日,劝洛餚人鬼殊途,莫要跟人纠缠不清,奈何劝不住啊。 所谓道破天机,可谁能知晓他的「道破天机」不是天机要他道破的呢?现在的结果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嘛。 判官暗嘆一声,心想洛餚应该也猜到八分,醒来后还不知要如何作怪,不过毕竟这小子脾气好些,天大的仇恨磨磨嘴皮子也能消去三成,可眼下仙君都已把剑架在阎罗脖子上讨价还价完了,他居然仍未有清醒的迹象,徒留判官和沈珺小眼瞪大眼,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愁得他满屋子打转。 他拍出阎罗的一纸诏书,试图先将沈珺支走,免得阴律司气压低得雀儿魂都不叫了。然而沈珺悠悠饮茶,只睨他一眼,「急什么。」 判官心说您不急,您愿意等到地老天荒,老朽可不敢让您等那么久。他眼珠子一转,又道:「黑白无常为您二人补好了尸身。」 沈珺:「多谢。」 「牛头马面亦备好了住所。」 「有劳。」 判官见他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好拿芸芸众生压他,「您曾许下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人间光辉不照九泉,尚有千千万万的亡魂等候摆渡,您既然要求阎罗免除洛餚苦契,便更应尽度化六道众生之责。至于洛餚,老朽自会替您照看。」 第265页 语罢恭敬一揖,才终于送走了这尊玉面修罗。 「你小子再赖床不起,老朽的头髮都要岌岌可危!」素来欺软怕硬的判官徐徐走到洛餚身前,兀自吹鬍子瞪眼,说着摸出根牛毛粗细的长针,往洛餚耳根处一扎。 他之所以要沈珺先行离开,是担忧不慎当着人的面儿将洛餚扎出个好歹——哎呀,其实完全不必把洛餚当成瓷器供着,甚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这小子命硬得很,还阳之后都不知死多少回了,不仍旧生龙活虎的? 他先是伏在洛餚耳边,佯作鬼鬼祟祟:「洛餚,你私藏的二两银钱被阎罗拿去充公了。」 洛餚眉心一蹙。 判官见其有效,喜笑颜开,「仙君死后要步入六道轮迴,以后苍茫天地间可就再寻不到此人。」 洛餚唇角一抽。 「仙君可不能没有你——」 说完只闻「砰」地一声,判官「哎呦哎呦」地捂紧撞痛的额角,毫不客气地骂道:「起这么急做甚?就不怕把我一把老骨头撞出个好歹?」 洛餚亦是揉着眉骨,面色不虞,「为何我每次醒来,第一个见的总是你?」 判官瞪他:「你以为我想看见你?」 「嘁。」洛餚浅嗤一声,「你方才叽里咕噜什么?」 他一摸自己下颌,再一拍自己胸脯,确认全须全尾、没有缺胳膊少腿,不待判官应答,就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踱到判官桌旁,不高兴地敲敲打打:「你代天道给人书写命薄,却成天将我写死,是为了凑字数吗?」 抱怨之词未尽,触碰到尚有余温的茶盏,洛餚不免动作一滞。 判官瞧着他神色,斟词酌句道:「仙君奉阎罗之命,现已任地府要职。」 洛餚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他被血眸所控之时,私心里想要沈珺与他同生共死,做他独一无二的祭品,俯瞰芸芸死灵往生。亦曾想倘若没了红尘羁绊,干脆一张焚屠符将阎罗殿拆了,争个玉石俱焚,谁都别想好过。可现在英雄救美的风头都被抢完了,他一时既心疼又郁闷。 判官道:「你这是捨不得吧。」 洛餚说我二人情深意切,当然捨不得他死,又问,「他现下所在何处?」 判官如实相告。 洛餚心道如此也好,他不忍见沈珺被打磨稜角,完全丧失昔年宏愿。 他稍稍整理一番着装,抬腿就要迈出阴律司,告辞之前,判官捋着白须,目送他道:「鬼节子时,阴门大开,你依然可携仙君返还阳间,逛逛山水、叙叙旧人。久居黄泉无岁月,不觉世上纷扰,状似孤寂,实则乃一大幸事吶。」 语毕朝他一挥袖,「走罢,你的命书已经写尽了。」 洛餚头也不回地招招手。 无论阴司地府还是阴阳交界,他都曾往返多次,轻车熟路地就寻到判官所指之地。 此处雾凇沆砀,冰湖澄澈,尽端有湍流直下,疑是银河倒泻,增添飘渺烟云之感。好在魂体并不畏寒,甚至可以泛湖行舟。 洛餚举目远眺,便知此地连接抱犊山内的那方鬼域门,不过亡灵能够顺流而下,却不能逆流而上。黑白无常耷拉着舌头,面容不改死气沉沉,然分检队流的举措竟显出几分欢喜,好像肩上重担大大减轻一般。 而令他牵肠挂肚的一袭素衣,正俯首垂眸,似是聆听亡魂絮语。 沈珺曾道,人生一程其实是顺水行舟,会在途中遇见无数江流,或潺潺流淌、或澎湃汹涌,可溯游潆洄后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广袤,直到那时,方才明悟无边汪洋是万水的归宿,所有的河流,都终究汇聚于此。 而那片汪洋的名字,便是「死亡」。 一切、一切的生灵都将在此结束,然后...... 重新开始。 他的心绪飘飘忽忽,如尘埃落定。 沈珺倏然心有灵犀地抬眼,罕见怔愣,随后张开双臂,轻浅一笑。 洛餚一时间跑得连衣摆都翩翩振翅,一个鹞子飞扑就将人抱了满怀,毫不遮掩地亲了好几口,一副缠上了就不撒手的落水鬼样,奈何沈珺非常享受。 于是地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顺理成章地翘班了,带洛餚寻了个幽谧僻静地,彼此再度亲密相倚。 洛餚枕在他腿膝处,勾着他食指问他往后欲待如何。 沈珺道他仍放不下对文叔武叔、张婶刘伯的牵绊,即使往事已不可追,也依旧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至少让他们每每轮迴转世,都投胎向安稳的一生。 至于凡间故人,「也就景宁啰嗦,烧来的信件洋洋洒洒,可陪你看山花烂漫时顺路探望。」 鬼域门重启之后,失去阴气滞涩的困扰,三大灵脉具会慢慢復甦,天灾人祸也将少上许多,如此,可算实现当年愿景。 而天道、终点、三千世界、万物起源,和促成轮迴因果的无形力量究竟是何物,就皆当作一场幻梦泡影罢。如同世上多得是修仙者,却从未有人真正得道成仙一样,对真理的探索只能是无限趋近的过程。 「不过我甚是好奇,万物有灵的阵眼到底是什么?」 洛餚朝沈珺眨眨眼睛,捉着他发梢左三圈右三圈,又揽他后颈将人勾下来,促狭地咬字:「自然是哪怕玄度洞悉,也势必无力破解之物。」 沈珺于他唇齿中瞭然。 玄度如此渴望长生,如此爱惜性命、如此畏惧死亡,即使坦率告知玄度阵眼就是他自身,他也不可能拔剑自刎,去验证究竟身陷幻境、还是已立足于真实,因此结局仅有两种:要么沈珺和青竹无力击杀玄度,他们会一同困陷其中,循环往復;要么沈珺和青竹在一次次失败中搏得一胜,将玄度除之,方能破除此境。 第266页 沈珺问他是如何将阵眼设在玄度身上的?洛餚却拖着尾音答此为秘密,「免得世人嘴碎,言我皆要仰赖仙君。」 沈珺双眸一弯,「你不是乐得于此么?」 然而当大潮退去,泥滩上或深或浅、或有序或繁杂的痕迹被一一抹平,仿佛完整如初之际,依然有一些憾事,陈尸一般横在二人眼前。 洛餚与沈珺相顾无言,像默契地于瞬息间见了一场梦,梦中无人,却有着人人憧憬的山河,是晚风拂柳、笛声夕阳,任谁驻足都想纵情徜徉。 可有人来时,山河如此。 无人来时,山河依旧。 孰知挚交零落,咫尺天涯。 如若他们亡命在玄度身死、大阵闭幕前夕,或许还存有转圜的余地,奈何...... 洛餚握紧沈珺微凉的手掌。 「也许青竹和南枝皆化为了一阵风。他们都那般嚮往太平人间的大好江山,如今栖身草木山石,不落红尘,大约也是万幸的归宿。」 沈珺轻轻颔首,恰逢落花无声,覆在怀中人眉宇,他伸手捻去了。 不过那只手因此误入虎口,被人衔来磨了磨牙尖,接着又装作什么坏事都没干,只笑得如沐春风,「仙君不是拟定了请期礼书,要与我结亲吗?」 沈珺虽心有此意,又岂能容他如此得意,一戳他脸颊,「可某人早已经痛快应下,连合卺酒都喝得一滴不剩。」 「啊?也太随便了吧——」 纵然洛餚自诩男子汉大丈夫威风凛凛,但落在沈珺眼里总觉得他在撒娇。 前些日子记忆回笼,才知晓中秋之日是洛餚特地为他庆生,一来,他本就想要回礼,二来,也认为喜事草率,于是心里默默定下章程,择良辰弥补拜堂之礼。 偶有风动。 在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眸里,似有经幡飘摇在这庞然的瞬间,承载剎那而漫长的往事、失意或虔诚的祷告,若零光片羽,于一次又一次的相拥中宁定下来。 可无间地府是没有风的。 于是他们同时明了: 原来,是我心动。 【作者有话说】 黑白无常:当你中午十二点到岗却发现连上司都还没起床时,就知道新单位来对了。 - 终于写完了(跑过来)终于写完了(跑过去)下周会补番外,包括其他人的后续之类,非常感谢阅读!有缘再见~ 番外 第0152章 月夕 不知道生辰会「长尾巴」的俚俗是自哪处流传开来的,沈珺从小到大都不曾听闻,倒是抱犊山头某位泥巴坑里打滚儿长大的「野猫野雀」对此津津乐道,装神弄鬼地同青竹扯了好几个关于此事典故,期间时不时朝他投来几抹意味深长的目光,沈珺只当未有觉察——用脚趾头猜都能料到洛餚准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大概率是想趁中秋佳节磨着文叔多给他们放半天假期,好逃离这之乎者也的孔孟之道。 至于生辰,直到次日早上被洛餚一把掀了被单之前,他全然没能想起来。 「你做什么?」 沈珺浅眠间只感周身一凉,睁眼但见床边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眉梢带着促狭笑意,喜气洋洋道:「看看你今天是不是长尾巴了。」 洛餚此人甚少有同太阳一块起床的时候,多数是不拖到日上三桿绝不动弹的,沈珺略感诧异地错开眼,不太自在地理了理衣领,「你在说什么梦话。」 反观洛餚老神在在地眨眨眼,轻「嘘」了一声:「趁武叔还没起。」语罢也没说清这神神秘秘的要干什么去,只虚环着手腕牵了牵他。沈珺偏头见窗缝半开着,洛餚多半就是从这儿翻进来的。 「跟我走吧。」 迈过门槛时洛餚忽然伸手比划了一下,沈珺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门框上去年刻下的记录身量的痕迹,这才明白洛餚今日神神秘秘的是所为何事,莫名有些侷促起来。 他心跳微微加快,连带手腕皮肤传来的热意都像一瞬时提高了十数度,属于另一人的体温高调地宣扬着存在感。不过他面上丝毫未显,只在院里遇见青竹时再次小小讶异了一下。 青竹摇头晃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瞧见他二人便眼睛一亮:「小白,生辰快乐!你平常最喜欢写作业了,我把我的作业都送给你!」 沈珺:「...拒收。」 洛餚忙捂住青竹嘴叫他小声点,一人鬼鬼祟祟地猫到武叔窗檐下望了望,手上把玩着不知何时摸来的钥匙,回身朝仓房一指。 这仓房除却放了些杂物外,还是武叔打铁的处所,砍柴的利斧、习武所练的重剑等等锋利器物皆收于此,家中又有正是人烦狗嫌年纪的半大小子,平日无大人照看时都是上锁的。眼下却只见洛餚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铜锁卸了,摸黑在里面打了个来回,再出来时掌心便多了件物什。 「武叔那双手,玄铁一掂便能知几斤几两,我为从他眼皮子底下摸出点边角料可是煞费苦心呢。」 洛餚笑眯眯凑到沈珺脸前,语调就像狸猫翻着肚皮在脚边打了个滚儿,令他方才平復的心率又无端怦怦起来,视线落在洛餚摊开的掌心,才见那枚眼熟至极的剑穗。 他曾有一块随身不离的玉坠,圆如满月,素若清辉。后来逢襄州之乱,待被抱犊山收容时已碎得仅剩一半了。上好的美玉,纵然断面也仍是温润细腻的,可他总觉那稜角锋利不堪,每每打磨,都要将他凌迟出百千道伤痕来,手颤得再难把控力劲,似是象徵着世事往往难以尽遂人意。 第267页 如此一拖数月半载,时常搁置,又时常重新拾起,多是在夜深人静时,思绪勾勒着白日里发生的诸如练剑拌嘴的琐事,才能沉静下心去仔细打磨。 待到四月草长莺飞,碎了一半的玉坠被他雕琢成两端弯弯的月牙,裂痕被隐秘地改成他姓名的纹路。 奈何收礼人真是眼尖,彼时洛餚透着光打量道:「哪有人把自己名字刻剑穗上送人的?」 洛餚的生辰可并非什么吉利日子,可文叔仍是免了他们一日课业,晚餐是鸡汤慢煨的长寿面,待那一日快要过去了,月上中天,沈珺才将这份礼物送出手,刻意沉吟半晌,道:「此物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他需得承认说此话时是别有用心,语落满意地看见洛餚神色一剎那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随后又像平日里耍赖似的拖长尾音,两眼都要弯成月牙尖,说:「好小白——你最好了。」 「嗯。」沈珺微不可查地轻哼声,「知道就好。」 而此刻洛餚掌心的那枚剑穗,与他曾赠予对方的足有七分相似,不过材质不同,线条也更凌厉些。洛餚带着他的手指摸到背面暗槽,略一用劲,「弯月」当即变换了形貌。 「可以当作暗器使用,怎么样,喜欢吗?」 洛餚盯了他片刻才移开目光,睨了青竹一眼,揶揄道:「比某条小蛇的礼物厉害上千百倍吧?」 青竹不服气地一咬牙,「文叔说了,莫、攀、比。」 沈珺见这二人又有要拌起嘴来的势头,清咳一声朝他们背后喊了句「武叔早」。 洛餚和青竹立马作鸟兽散,连那几卷空白书简都不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熘烟儿就没了踪影。 沈珺不由失笑,无声勾了勾唇角,往仓房取下自己的重剑,慎之又重地将剑穗佩好。清晨的微风一晃,灿灿流苏便如万千柳丝轻挠过掌心,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酥痒。 而一日光阴亦若过清风穿堂,无痕无影地便悄然过去了。 夜间围坐红泥炉火,赏月伴着闲话家常,沈珺忽尔觉得衣袖一坠,偏头看洛餚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不明所以,不过仍是寻了个藉口跟随其后,借着月色在林间七弯八拐,没一会儿就到了条半宽不宽的小河边,河畔岩石上闪着一抹亮色,像是跃动的烛火,走近才发觉那是一盏花灯。 紧接着眼前一暗,身后之人轻覆住他的双眼,用带着点笑意的气息,说:「许个愿望?」 沈珺只错觉周身一切与生命有关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数倍,心跳、唿吸、另一人的髮丝摩挲耳廓。他不禁心道难怪旧时人会写下「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壮语—— 原来岿然高悬的明月竟真能令一瞬变得好像一生那般绵长。 河灯晃晃悠悠随水流远行,逐渐变成星子大小的一颗光点,他们并肩坐在岩上,洛餚看着他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旧朝以来皆有月夕灯谜的传统,不然你来猜猜看?」 沈珺说罢,以指在洛餚右手掌心书下一撇,又在自己左掌书下一捺。两人手掌紧挨了片刻,他才用尾指勾了勾洛餚的尾指,似是不经意,又似乎仅仅是轻声喟嘆,几不可闻,恍若风响。 「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