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究竟怀了谁的崽》 第1页 《陛下究竟怀了谁的崽》作者:花与颓【完结】 简介: 【攻受第六章 do,第十七章真正见面】 秋猎坠马,沈弱流磕着脑袋失忆了。 隐约记得某夜帘影晃荡,他在一人身上颠簸。 刚开始沈弱流并未放在心上。 谁料不久之后,却开始出现一系列诡异症状。 不仅浑身乏力嗜睡,还一见荤腥胃里就翻江倒海,吃什么吐什么。 遂召来太医。 太医战战兢兢,冷汗直流:「陛下,您、您这是喜脉啊!」 沈弱流震怒,决心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寻出来,再慢慢玩死他! ……挨个试探,又挨个排除,最终一无所获,沈弱流索性躺平。 却在一天,他与从花魁公子房中出来,撞上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微凉指尖掐着他下巴抬起,世子笑起来阴风阵阵,眼神像要吃人,「陛下左右逢源,便是凭这幅身子笼络人心的么?」 沈弱流:?这人有病? * 北境王府拥兵自重,功高震主,世子霍洄霄奉诏入京。 世人皆知,这是一场不得不赴的鸿门宴。 唯独霍洄霄轻蔑一笑,听闻小皇帝身娇体弱,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真刀真枪的傢伙一亮,只怕要吓破胆去。 拿什么掣肘他? 拿脸?还是拿身子? 霍洄霄不敬天子,一月路程硬生拖到入秋。 进京前日恰逢圣驾出巡,游猎东围。 当夜有一美人入霍洄霄营帐。 ……美人容色艷绝,浑身滚烫,只往他怀里钻。 霍洄霄按耐不成,将其磋磨一夜。 事后满心餍足,便想将美人娶为侍妾,好生相待。 谁料美人却不知所踪。 * 入京面圣,大殿之上,唯霍洄霄不跪,唇畔勾着轻蔑的笑。 珠帘四挑,小皇帝目光睥睨,一张脸玉雪艷绝,霍洄霄看了一眼,神色一滞,又看了一眼……笑不出来了。 ——这tm哪是小皇帝,分明是他打算娶为侍妾的美人! 小皇帝举止轻浮,今日同臣子月下私会,明日与花魁同进同出,后日……他竟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太傅都下得去手?! 霍洄霄恨得牙痒,草原桀骜的雄鹰怎可做人随用随丢的玩物! 于是霍洄霄与其针锋相对,处处为难。 然而一日。 霍洄霄偶然瞧见小皇帝衣带宽松,肚皮微凸 霍洄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夜半梦回都要打自己两巴掌:我可真该死啊我! 【优雅矜贵受x狂傲流氓色批攻】 【排雷】 1攻受先do后爱 2文,从头到尾1v1 3全文架空,谢绝考据 4部分纯粹小学生打架,菜鸡互啄,逻辑死,想到哪里写哪里 5新题材尝试,剧情流(划掉,我也不知什么流,雾)文节奏略慢 6文案仅供参考 内容标籤: 强强 生子 宫廷侯爵 主角视角沈弱流互动霍洄霄配角许多 一句话简介:朕的肚子怎么大了?! 立意:探究事物的本质 第01章 酉时正,东围行宫早早掌了灯,宫女内侍进进出出,各个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 圣上心情不佳,早间摔了个汝窑笔洗,这会又对朝臣上的奏摺颜大怒。 怕不长眼的奴婢上赶着触圣上霉头,大太监福元忙挥手屏退众人,撩起绯色曳撒,跪着将地上的奏摺收拢。 窗口站着个人。明黄锦服,纤腰长腿,黑髮单以一根脂玉簪半挑,并不戴冠。 福元收拢了奏摺,搁到案头,拿了件雪貂毛大氅:「圣上将息龙体,万莫动气。」 「哗啦」——又一道摺子掷在地上:「朕如何不动气!」 「月前过了千秋节,朕不过满十八将成年!就有人动了心思……内阁,都察院,连着八城知府,接连上书,说朕子嗣薄弱,应广开后宫,为国开枝散叶,」 大梁天子微微抬手挡开福元披来的大氅,雪玉柔嫩的脸儿,五官艷绝,眼睫浓密,上飞的眼尾蕴着薄怒, 「他这是迫不及待想往朕身边安插眼线吶!」 万岁爷十六践祚,为政勤勉,性子更是温润亲厚,极少动怒,能叫他发如此大的火……福元想了想。 虽只在禁中服侍,他却耳濡目染对前朝之事大概知道些,方才收拢摺子瞧见几个熟悉的名字。 似乎都是绪王爷的亲信。 「圣上息怒,若是伤了龙体,便是奴婢失职,奴婢就是有十颗头,也都该搬家了,」 福元忧心圣上的龙体,泫然欲泣道: 「那还不如圣上赏奴婢几下出出气,也算奴婢得脸。」 便跪到圣上脚边,等着挨罚。 沈弱流一贯性子好,哪里朝下人动过手。 无奈,登时气也消了大半,骂道:「滚一边儿去!朕何时打过人,你可别给朕泼脏水。」 福元见圣上神色稍缓,嘿嘿一笑:「是、是,圣上心善,奴婢口无遮拦,该罚。」小心地把那道奏摺捡起来,又拿了大氅, 「这将入了秋,天儿凉,陛下赏脸,容奴婢给您加件衣服?」 行宫地处山腰,往下望,深谷平原横亘百里,俱是莽莽林地,郢都的秋天向来冷,此处不比皇宫,没有暖人的地笼,全是烧火炉,若真冷起来,凭他这副玉瓷琉璃似得破烂身子,足够喝一壶的……沈弱流展臂应允。 第2页 福元伺候他有几年,性子纯良,心细,大氅暖热,是提前拿烘过的,一股他惯用的暖香味。 沈弱流心情稍霁,微阖眼,心里嘆了口气。 绪王今日可逼他纳妃,明日便可逼他禅位,若真有了子嗣,怕是扶个傀儡,自己当摄政王也不过朝夕之间。 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除开绪王,还有…… 还有西北霍家。 寒州城战役,北境王霍戎昶战功赫赫,在他和绪王之间态度不明朗,颇有拥兵自重之嫌疑。 六月沈弱流曾下旨,诏北境世子霍洄霄入京,然如今八月过半,霍洄霄还在路上耗着。 此举猖狂之至! 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大军,是大梁最锋利的一把刀,同时也是大梁最大的威胁,而他践祚不过两年,根基不稳。 这样一看,大梁就好似提着篾筐打水,哪里都漏…… 沈弱流缓缓睁眼,揉按着眉心,福元正把大氅风毛领理齐,叫了侍女进来。 白色的风毛团在沈弱流脸侧,福元跟着圣上坐到书案后,接过侍女奉上的白瓷盏: 「圣上,汝州御供的酥梨,奴婢瞧着不错,就着人炖了雪耳羹,这个秋天吃着润肺降燥,您尝尝。」 「什么时辰了?」沈弱流仰靠着椅背,指尖轻点桌面,笑道,「福元细緻,但只怕晚间宴饮再进了这梨子羹,朕得撑死……」 福元将瓷盏放在桌上,嘿嘿笑道:「现下酉正三刻,距离开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奴婢是怕陛下饿着。」 天子迎秋而猎,射鹿拈香祭祀少皋,蓐收,以祈今年秋收五谷丰登……按祖制,明日八月十二,天子策御马射神鹿祭神,今夜则要在行宫开秋宴,会群臣。 可绪王在,圣上只怕又要动气,福元便提前着人备了几样合口的甜羹点心。 沈弱流翻开一本大臣奏摺,硃笔批红:「放着,朕会用,你也别在这儿伺候了,去叫胜春来。」 福元案头研着朱墨,静待圣上差遣。 「还有一事,沈七回来没?」沈弱流抬了下手,外间即刻有侍女悄声进来,将窗扇合拢。 沈七是锦衣卫千户,张胜春是后省都知,和福元,这三人是沈弱流亲信心腹。 福元省得圣上只怕有要事找这二人,略一思忖,「沈大人日前进了郢都,算算时辰,这会儿只怕正在往围场赶来。」 硃笔在奏摺上勾勾画画,沈弱流眉头蹙着:「你留心,沈七一回来,你叫他即刻来见朕。去吧。」 福元应声,打了个千,躬身退出殿外。 案头青瓷博山炉,炉顶烟雾细柔,点的是帐中香,鹅梨久窨,香气甜又腻,奏摺数本翻下来,左右都那么几句渣滓话,沈弱流批了几份,烦躁不已。 索性将硃笔一掷。 总觉得今夜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 * 圣上迎秋祭天,百官随侍,早间鸿胪寺和殿前司来人设了青帐供百官安置。 帐与帐之间静悄悄的,来往巡逻的殿前司军士重甲发出的摩擦声透着寒意,右都御史严况在帐内来回踱步,闻声掀开帐子,却见是披坚执锐的五个殿前司军士,慌忙又将头缩了回去。 约莫一刻钟,帐子掀开了,来人穿赭衣,是严况手下的人,名叫严瑞,进来先拱手,「老爷。」 「可算是回来了!」严况心里大石头落地,这时候也不顾什么仪态了,忙抓着严瑞问:「王爷他怎么说?」 严瑞神色为难:「老爷,小的按您吩咐,把信给了王爷,王爷他看过说、说……」 「快说啊!」严况催促。 严瑞手心冒汗,把绪王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王爷他说,藩台大人这回犯了圣上忌讳,叫、叫老爷您好自为……」 话还没说完,严况眼前一黑,气晕了,踉跄几下。 「老爷!」严瑞惊唿一声,忙扶他坐在太师椅上,顺了气,又奉过来一杯茶。 严况急火攻心,手一挥,茶盏摔在茵毯上,滚了两转,「这是、这是要我老严家绝后啊!!」 严瑞忙跪在地上,「老爷息怒。」 「息怒!你叫我如何不怒!」严况手拍在檀木案上,浑身发抖, 「蠢货!我严况摸爬滚打二十载,好不容易做到右都御史,竟是全毁在他严尚则身上了!」 严尚则是严况的独子,年初奉命任南十二州布政使,然今夏末却出了岔子——徽州知府裴牧之一道诉状递到帝师徐攸手里。 参十二州巡抚姚云江和布政使严尚则在喆徽二州私自加征赋税,激起民怨,使至多地出现暴/乱。 徐攸接到诉状,知此事关要,便连夜入宫,将诉状递到了圣上手里……而严况这边月初才接到一封南十二州藩台衙门来的信,信上言简意赅,只写了几句。 大意为姚云江与南织造局总管太监胡宝害他,请尊父救他一命。 ……严况得了信气病了小半月。 胡宝牵扯着内省都知汪洪,至于姚云江……姚云江可是绪王爷指定的人!这等遮奢大人物,待到东窗事发,第一个就是拿他严尚则挡箭! 严尚则但凡有点脑子,都干不出这种蠢事! 「严尚则啊严尚则……煳涂东西!」严况胸口剧烈地起伏,「你有什么狗胆敢跟姚云江/胡宝为伍?!」 这些年严况为绪王做过不少事,本以为看在他的面子上,绪王能留严尚则这个蠢东西一条狗命。 第3页 结果,只等来好自为之四个字。 绪王这是明摆着不愿蹚这趟浑水……届时圣上动怒要杀头,胡宝和姚云江尽可以把责任全推在主理一省财赋的藩台衙门。 受罚迁官,命却能保住,可严尚则……那是要诛九族的! …… 严瑞跪在下首战战兢兢,「老爷,圣上还未下旨彻查,小人觉得这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你懂什么!圣上这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彻底拔除绪王党羽,不然你以为圣上为何敕令徐攸下巡江南……」 意识到眼前是个死局,严况半边身子都凉透了,彻底瘫倒在太师椅上, 「此番回郢都,便着人打两副上好的棺材等着给你老爷我收尸吧!」 严瑞惶恐地连连磕头,「老爷千秋,小人不敢……」 袖子揩净额上汗水,严瑞大着胆子看着主子,「小人拙见,王爷不管此事……老爷何不从圣上这边着手。」 严况有气无力地冷哼了声,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从圣上这边着手?恐怕圣上心里早已将我归为绪王党羽……他要的是姚云江的、绪王的命!」 他还能杀了绪王不成。 严瑞不说话了,帐角的更漏一声声。 圣上今夜在建春行宫设宴,与百官迎秋……算算时辰,也该去了。 严瑞想提醒主子,还未开口,严况勐地扶着椅子坐正,「严瑞!」 这刻,他的眼神燃气熊熊烈火,犹如将要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稻草。 他自然杀不了绪王,也不能杀绪王。 「去把我随身带着的那只金楸木盒拿来……」严况眼睛微眯着,「我记得,你家中有个么妹,是在司膳房当差?」 严瑞愣了一刻,脸色煞白,「老爷,这不可啊!要是被发现可是要诛九族……」 严况打断他,神色狠戾,「不可?锦衣卫千户沈七奉诏命稽查两州税案,今夜便能抵达行宫!不可你老爷我也是死路一条!」 「去拿!」 严瑞咬牙,把木盒找了过来,从中取出一个雪纹纸包攥在手里,却未有动作。 「我记得你阿母独自一人住在京郊……回了郢都也一便接过来吧,免得落个不孝的恶名。」严况看他犹移不定,冷声道。 严瑞死死捏着那个纸包,垂头看不清神色,声音颤抖: 「……多谢老爷体恤。」 第02章 郢都距离江南一千五百里地,沈七从喆州出发,走官道,三十里一驿,靠着北镇抚司的象牙腰牌畅行无阻,累死了三匹良驹,十五天后圣上驾幸东围,沈七将到春明门外。 此番是受皇命查案,沈七丝毫不敢疏忽,直接勒马向东飞驰,终于赶在开宴前瞧见了夜色中灯影幢幢,犹如巨人般巍然矗立的建春行宫。 外围青帐铺设数里地,呈众星拱卫。 见北镇抚司腰牌如见圣上,无人敢阻,事急从权,沈七并不下马,勒紧缰绳自青帐中飞驰而过,直奔宫内。 巡逻驻守的殿前司军士闻异动,各个警惕,见来人一身宝蓝贴里,不戴补子,横刀向前挡住去路, 「夜驰宫门,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问话人是殿前副指挥使聂小琪。 马匹行近,在将要撞上横刀之时,顷刻勒缰,几乎贴着聂小琪面门落地,腥热气息唿哧而来,沈七自后腰拔刀,一把挑开横在门前的两柄直刀, 「瞎了你的狗眼!」 腰侧摸了一下,解下象牙腰牌,砸在聂小琪脸上,「看清楚了,误了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聂小琪眼冒金星,鼻血流了下来,拿着腰牌看了一眼,上头「北镇抚司」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非常时刻,上差多担待。」聂小琪就跟哑火的爆竹似的,打碎牙往肚里吞,收了刀,腰牌恭恭敬敬地递迴去,怒斥几个军士, 「还不收刀给上差让路!」 沈七冷脸夺过腰牌,策马直奔内宫…… 后头军士瞅他背影,直刀喀拉归鞘,「大人,这人是谁,如此大的架子!」 聂小琪没接话,冷眼看沈七模煳的背影。 「大人,就这么放他过去了?」军士愤恨,继续道。 聂小琪转回身,抹了把鼻血,笑得轻飘飘的:「北镇抚司啊,你有本事去把他抓回来?」 军士顿时哑火,年纪小,有股气性在,不满地嘟囔:「北镇抚司又如何,都是走狗,今上皇位坐不稳,他日一朝易主,他不过就是条丧家犬……」 聂小琪瞟了他一眼,军士即刻打止,惶恐道: 「大人恕罪,小人话多了。」 聂小琪不理会,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鼻血,帕子团成一团甩在地上,鼻腔里哼出薄冷笑意。 打狗还得看主子呢。 …… 沈七直入内宫,下马石旁落地,匆匆理了衣冠就掀开贴里下摆迈入垂花门里。 福元安排的小黄门早等在廊檐下了,提着一盏宫灯,见他作了个福,「千户大人可算来了!」 沈七由小黄门引着往里去,「这个时辰还未开宴吧?」 小黄门机灵,知他问得用意,答道:「圣上正在更衣,张都知和福元公公伺候着,正等着您呢。」 沈七松了口气。 不算晚。 殿中静悄悄的,小黄门默默退下,侍女左右挑开琉璃珠帘,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沈七闻见这香气,有些紧张,復又整了衣袖,才迈步入内。 第4页 张胜春和福元果然都在,正伺候着圣上扣玉腰带。 沈七跪下,垂眸:「臣沈七恭请陛下圣安。」 胜春和福元恭敬地退开了,一双裸足踏着厚厚的茵毯走近,脚踝在袍摆下,半截脚背白腻纤细,足尖圆润,微有桃色,跟女子似的……沈七听见圣上走动时腰间的银香囊与衣袖摩擦的轻微响动。 沈弱流顿足在他半丈远处,声音含着笑意:「快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去了有大半月了吧?」 「回圣上,正满十五日。」沈七奉命抬头。 圣上穿得是件缃色暗纹提花绫常服,佩白玉带,腰上挂缠枝纹银香囊……衣料软,贴着身子勾勒出细腰长腿,很素净的衣服,也很衬他。 还没来得及穿靴束髮,这是精细活,得召侍女来。 沈弱流微微弯腰扶他,衣袖带着香气,「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起来回话。」 「臣惶恐。」沈七哪敢叫他扶,起身的瞬间,目光扫过圣上的脸復又垂眸,硬是不敢再直视天颜。 沈弱流坐到榻上,一抬手,福元召来侍女服侍圣上束冠,自己则跪在茵毯上服侍圣上穿鞋袜, 「圣上,这靴袜都是一早奴婢用香草熏过的,里头有一味艾叶,祛湿寒气,用了这个,晚上睡得好。」 「快些穿罢,朕知道你用了心。」沈弱流笑道。 一壁抬手示意。 沈七和胜春恭恭敬敬地坐下。沈弱流按了按眉心,整理思绪,开口道:「沈七先回话,朕听着。」 「是。」沈七即刻站起来福礼,跪下:「臣奉命往喆徽两州,暗地里稽查税案……」又一拱手才道: 「先帝永盛年间,内阁拟定先帝首肯夏麦徵收入当地府仓的每石征银四钱,送往郢都国仓的每石征银二钱,此后该税法延用至今。」 「但臣探查得知,喆徽两地,自先帝永盛末年,便以每石六钱、四钱的价格徵收,喆州五府十六县,每年约要徵收夏麦一万三千五百五十石;而徽州,每年约要徵收一万零四百五十石。」 永盛年间他还没登基,沈弱流哼笑了声。 这些蠹虫好大的狗胆! 侍女拿流苏金冠将他满头乌压压的发编了,半束,另一半垂在脑后,躬身退下,福元给他穿好了鞋袜,又奉上杯赶着露芽时候新采的雨前龙井。 「继续说。」他抬手挡开,福元把茶搁在桌子上,开始跪着给他按腿。 沈七咽了口唾沫,留意着圣上的脸色,「若遇丰年,万数夏麦堪堪可交齐,可若遇庄稼歉收,百姓们便要以银钱补齐……」 沈弱流能想像到,一家农户,一年的收成都指望那几块地,若遇丰年,交过赋税,剩下的堪堪够餬口。 可若遇见荒年,只怕还要倒贴补齐…… 沈七见圣上脸色无几变化,才继续道:「而从永盛年间,年成一直不好,起先百姓们还可凿灰植桑,养蚕缫丝为业,可丝绢布匹交的税也不在少数……永盛末年至今,交的银子,粮食几十万两,几十万石,而入库者不足一半……」 沈七磕了个头,「圣上,臣无用,只查到这些。」 胜春和福元也跟着跪下,三人头低垂,噤若寒蝉。 沈弱流垂眸端起那杯兰溪龙井……入库者不足一半。 钱去哪儿了? 南十二州巡抚布政使司,都是绪王的人,这钱还能去哪儿了? 碗盖划了一圈,他语气毫无波澜道: 「寒州城一战,国库虚空,北境挐羯人盘踞仙抚关外虎视眈眈,北境二十万大军靠屯田度日,若挐羯捲土重来,朕拿什么打?他这不是想要朕的皇位,他是想要整个大梁的命!」 沈七三人慌忙磕头,「圣上息怒。」 沈弱流并不生气,裴牧之那份诉状递上来时,他已经料到了结果。 否则也不会命徐攸与沈七一同下江南。 他笑了笑,「起来吧。」 三人互相对视,才起身,恭敬侧立,听候圣上的吩咐。 「徐师傅与你同去,朕听闻南地湿热,他可还习惯?」沈弱流又问沈七。 裴牧之与徐攸交好,状子起先是递给内阁次辅徐攸的,徐攸知此事关系重大,才转递给他。 看完状子,沈弱流当机立断,以代天子巡南为由头,委任徐攸为钦差大臣,去南十二州亲自坐镇。 以保绪王党不敢造次。 沈七道:「圣上惦念,徐大人到了江南确是有些不服水土,病了一段时日,好在有神医亲传弟子一直照应着,臣返回郢都时已见大好了。」 沈弱流嘆了口气:「徐师傅他身子一贯孱弱,若非正当用人之际,朕也不会命他去那热苦之地。」 吩咐福元,「朕记得府库中有两支老山参,你去取来给沈七,急送往喆徽给徐师傅。」 福元去了,沈七单跪拱手:「圣上,可需臣领北镇抚司即刻将姚云江严尚则二人缉拿入京?」 沈弱流摇头。 绪王这些年做事谨慎,他几次想翦其羽,却苦于无门,好不容易给他递了这么把趁手的刀,总该好好用才是。 「不必。」沈弱流并不多说,挥手叫沈七退下,「你去吧,准你三天休沐,叫沈九顶上。」 沈七拿了老山参,下去安排。 行宫正殿铜磬三响。戌时正,开宴。 銮仪备在殿外候着,沈弱流起身,叫福元给他披上雪貂毛大氅,准备赴宴。 第5页 胜春侍立旁侧,沈弱流瞧了一眼,轻笑:「朕瞧你一直没开口,怎么,胜春可是不贊同朕的做法?」 胜春拱手:「圣上英明,臣不敢。」 沈弱流扽袖:「那你说朕为何不命沈七拿人?」 胜春略略思忖:「喆徽两地乱了,需得人去镇压招安,徐大人巡南,是为代表朝廷,代表圣上招安,而镇压……还需得姚云江和严尚则做,这个白脸他们得唱到底。再者,绪王这边也需徐徐图之。」 言罢,胜春跪地:「臣妄揣圣意,圣上恕罪。」 「朕让你答的,无妨。」沈弱流侧身:「那你可知朕今日因何召你?」 胜春伏地叩首:「臣办事不利……喆徽税案,南织造局亦牵扯其中。」 沈弱流垂眸看他:「胜春吶,你八岁入宫,一直是跟着朕的,你可知朕为何调你去后省任都知一职……」 胜春未来得及接话,沈弱流一壁说下去,一壁亲自把他扶起来: 「为的是掣肘汪洪,前朝一个沈青霁便叫朕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后省,却不得不妨……」 「朕知道这件事难办,可福元过柔,沈七领北镇抚司职,唯有你张弛有度,最为合适。」沈弱流嘆了口气, 「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南织造局总管太监胡宝暗地里也称汪洪一声老祖宗,宫里的人,在外就是代表圣上的脸面,胡宝与姚严二人沆瀣一气,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这是明着往圣上脸上泼脏水。 胜春十分惭愧,默了片刻:「臣有负圣上所託,难逃失察之罪!」 「汪洪在内省只手遮天,即便是朕也不能轻易动他分毫,苦了你了。」沈弱流点到为止。 迎秋宴,绪王,内阁,都察院……这么些眼睛,只怕今夜都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你去吧。」沈弱流按了按眉心,就着福元送来的冰水摸了把脸。 寒意刺骨,多少醒了几分神,接下来这场口水仗能有几分精神应对。 胜春并不退下,跟着福元一起伺候沈弱流上了御辇。 福元高唱:「摆驾清丝殿。」 第03章 迎秋宴设在建春宫正殿清丝殿。 殿四面无墙,皆设格子门,春夏季格子门洞开,四面清风徐来;秋冬天寒,便只留正门,四角置火笼。 群臣们早早就到了,御座珠帘后空无一人,方才有小黄门来报,说圣上身子不适,会稍晚些来,叫众卿自行安置。 可有人心里明镜似的,圣上这哪是身子不适,分明是见绪王在,躲着呢。 群臣议论纷纷,目光皆朝向御座右侧。 绪王沈青霁玄色圆领袍,四爪团龙补子,神色阴郁:「圣上既然身子不好,各位便自行开宴吧,免得拂了圣意。」 在座大臣互相交换眼神,皆迟疑不定。 圣上未到,做臣子怎可自行宴饮? 这……这实乃大不敬啊! 案侧侍女拿起银酒注,将银盏斟满奉上,绪王一饮而尽,「好酒!」又招唿侍女给群臣斟上,笑道: 「南地进的荔枝酒,风味独特,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口福的,圣上慷慨,诸位尝尝吧!」 多数大臣互相看了看,执杯起身恭祝,极少数的,坐着不动,冷眼看席间一派阿谀奉承,心道这绪王也太过猖狂,竟是丝毫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想来也正常,当年先皇龙驭上宾绪王爷权势滔天,今上年幼,还是他扶着上位的,即便这两年今上开始勤政,颇有与绪王分庭抗礼之势,却总归根基不稳。 这大梁的多数权柄,还是在绪王手里。 这时铜磬鸣响,殿外行来一队小黄门,侍立殿门两侧。 群臣顿时噤声。 銮驾停在殿门口,圣上披着雪貂毛大氅,由内侍福元伺候着进殿,「朕身子不适,来晚了些。」 「臣等恭请圣安。」群臣即刻跪下叩首。 沈弱流上了御座,解开大氅,含笑抬了下手,「不必多礼。」目光落向右下坐得四平八稳的绪王, 「皇叔安好?」 沈青霁就跟刚回神似的,站起来敷衍地颔首,「圣上恕罪,这酒劲颇大,臣贪了几杯,有些醉了。」 沈弱流笑得滴水不漏,「皇叔见外,既是醉了便不讲究这些虚礼……福元,去扶皇叔坐下。」 听闻此言,群臣心惊胆颤。 福元,那可是亲侍圣上的人,谁敢叫他伺候。 沈青霁笑了声,「圣上抬举,福元公公可是亲侍您的人,臣如何敢受。」 嘴上说着不敢受,却仍旧站得四平八稳。 「一个奴婢而已……」沈弱流执杯挨到唇边,后仰靠着龙椅,半垂眸道:「这大梁的天下日后还得仰仗皇叔您吶。」 话音刚落,殿上一片阒然。 福元看了看席间势头,忙把圣上的大氅递给后面小黄门,自个一壁下去,一壁道:「绪王殿下小心,奴婢来扶您。」 沈青霁抬手挡开,隔着琉璃珠帘直直看着御案后的沈弱流……良久后,笑了声: 「一国安定靠的是君主圣明,我大梁的君主只有圣上您。还望圣上谨言,莫叫有心人听去妄加揣测……」他瞧了一眼沈弱流, 「离间你我『叔侄情谊』。」 语毕,沈青霁撩起玄袍伏低叩首:「臣等无能,圣上恕罪!」 群臣紧随其后,乌压压跪倒一片,气势咄咄逼人:「臣等无能,圣上恕罪!」 第6页 静得落针可闻。 沈弱流慢条斯理地饮完一杯,唇角勾笑,垂眸:「皇叔这是作甚。」佯怒道:「福元!还不将皇叔扶起来。」 「是。」福元忙不迭上前将沈青霁扶到案后落座。 侍女左右撩开珠帘,沈弱流踏着白玉阶往下,「你们是无能!该跪着!」 目光扫过下首乌压压跪着的大臣: 「内阁,都察院连着京畿八城巡抚数百京官各个都盯着朕的后院,说朕后宫无人,劝谏朕多为大梁朝根基着想……而南地官员贪墨横行,竟将百姓逼得上了梁山为匪!」 「若不是徽州知府冒死上奏,朕只怕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吶!」沈弱流怒道:「右都御史严况何在?!」 听见圣上点自己,严况冷汗登时顺着鬓角下流:「臣右都御史严况恭请圣安。」他跪到殿中正对着圣上伏低叩首。 沈弱流走到他跟前,鼻腔里哼出又薄又冷的笑意……严况遍体生寒: 「朕要是没记错,十二州布政使严尚则是你的独子……严卿可真是给朕教了个好儿子吶!」 「圣上恕罪……臣、臣惶恐!犬子有负圣上所託,竟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臣恳请陛下降罪,绝不可姑息!」严况连连磕了几个头,冷汗几乎打湿里衣。 沈弱流垂眸看着他。 席间一片死寂,跪着的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离严况远些,生怕牵扯其中。 这片刻于严况,堪比凌迟。 沈弱流却突然一笑:「严卿慌什么,裴牧之虽递了奏疏上来,事情真假尚未盖棺定论,朕也就是随口一问……」 他看严况,眼含深意: 「况且严卿身为右都御史,总领都察院,十二州若真出了这么大的事,严卿监察百官,岂会不知?朕信你。起来吧,也别跪着了。」 「臣惶恐,必不负圣上信任!」严况怔了怔,才缓缓起身。 心下打鼓……分明月初圣上接到徐攸的密奏便命锦衣卫沈七南下稽查此案,算算日子,沈七这会儿已经到行宫了。 圣上怎的又说不知事情真假? 莫非是在诈他? 严况想着,竟全然忘了圣上还在面前,眼神不禁看向装醉的绪王……抑或是绪王爷从中斡旋? 沈弱流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心道了声蠢货。 冷冷一笑,他转身走回御案后, 「都起来吧,今日迎秋宴,朕本来也不想说这个,但一想到十二州数百万子民可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朕便觉得寝食难安,愧对先祖……」 「秋猎过后,即刻便派人去查,务必将此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有人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绝不姑息!」 沈弱流话锋一转:「严卿,严尚则可是你的亲儿子,朕的话你可有异议?」 严况连忙敛神,背上冷汗将干,打了个寒战,「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若逆子真敢如此,臣……绝不姑息!」 「严卿大义,朕记下了。」沈弱流话里有话,含笑看向绪王: 「朕说了这么多,竟是忘了问皇叔,你觉得朕这样处置可妥当?」 沈青霁一直没说话,撑着头一点一点,经旁侧小黄门轻唤,才悠悠转醒,一脚踹倒小黄门: 「贱奴!你是死的么!瞧见本王打盹也不知提点,害本王在圣上面前失了礼数。」 这小黄门是福元的一个徒弟,平日里跟着福元伺候沈弱流也算妥帖。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王爷恕罪……」即刻跪着连连磕头。 福元是个机灵的,又心疼他这小徒弟,替他给沈青霁作了个福: 「绪王殿下息怒,小奴才没见识,奴婢叫他下去自己领罚,万不可因个奴才伤了和气……」 上前踹了那小黄门一脚:「还不滚下去自己领罚!在这里碍贵人的眼!」 沈青霁没说话。 福元说到底还是圣上身边的人,在百官面前给他脸色瞧也得掂量着。 「皇叔酒可醒了些,宫里奴才多了,总有些没规矩的,皇叔犯不着跟他们置气……」沈弱流把玩着酒盏,抬手叫福元退下。 沈青霁笑开了,按着太阳穴:「劳圣上关怀,臣好多了……只是陛下方才问了臣什么,臣未听清,圣上可否再说一回?」 两人对视了一瞬,沈弱流后仰靠着椅背:「皇叔问,朕哪敢不从,朕是问你南十二州税案,朕这样处置可妥当?」 「南地税案?」沈青霁像是头回听说,大为不解,「什么税案……江阁老,你可听说是什么税案了?」 他问的人是内阁群辅江从,老人家今年八十,战战兢兢地睁着一双浑浊的眼,逡巡在圣上和绪王之间:「臣、臣……」 半天竟是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 「皇叔既然不知道,那便罢了。江阁老,你坐下吧,一把年纪了,也难为你。」沈弱流示意他坐下,本也没指望能试探出些什么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皇叔既然酒醒了,那便开宴吧。」 群臣听此言,才略微放松了片刻跪了半夜僵硬的膝盖。 ……席间各怀心思,沈弱流藉故身子不爽,早早地离了席,接着绪王爷铁青这着一张脸,说是醉了,也自行离去。 剩下的大臣互捧臭脚,互吹牛皮,酒上了一轮又一轮,各个单拎出来,都是吃喝玩乐的一把好手,都是尸位素餐的大蠹虫……清贵文官,自然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暗骂几句大梁不幸,苍天无眼,愤然离席。 第7页 严况也跟着出去了,绪王想来还没走远,他连忙提着官服追赶。 第04章 幽蓝天穹缀着一弯上弦月,冗长宫道金风唿啸,脚步声空旷匆忙……严况终于在建春行宫正门口追上了人。 绪王爷面色阴郁,正跟随从说着什么,严况喘着气,已顾不得许多,径直一步上前,扶正官帽: 「绪王殿下,老臣有事相求,还望您赏个脸。」 他一走近,绪王示意随从打止,神色不耐:「严大人,你不在殿内宴饮,找本王做什么?」 严况目光落向他身边的随从,面色为难,沈青霁抬了下手,随从立马走远了。 严况撩袍跪下,「老臣恳请绪王殿下救犬子一命!」 沈青霁默了半刻,垂眸看严况官帽侧漏出的几缕白髮: 「本王要是记得不错,严大人也有花甲之年了吧?」 严况浑身僵直,背后浸出薄汗,宫门口的夜风一吹,浑身瑟缩……琢磨了半晌却不知绪王殿下这是何意。 「绪王殿下记挂,老臣今年正六十有一。」只能答道。 沈青霁摇摇头:「六十有一,正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严尚则不孝!」 建春行宫不比郢都,地上铺的是稍微粗粝些的麻石,这一会儿时间,严况的膝盖已经生疼,绪王殿下不开口,他便只能硬着头皮跪着,两股战战。 沈青霁也不叫他起来,垂眸看着,眼神玩味。 言归正传,沈青霁冷笑了声,轻飘飘的,严况颤了一下,只听见绪王殿下道: 「想必严大人知道,本王最讨厌三种人,一是扮猪吃虎的小人,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这三嘛……」 他一顿,严况一颗心悬的老高,沈青霁继续道:「三是对本王无用的废物!巧了,你们严氏父子正好属于其三。」 严况错愕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宫门里渐渐有官员接二连三地结伴出来,沈青霁掸了下衣袖,轻蔑笑道:「早间本王便说过,你求本王,还不如去求圣上。」 那随从去安排了舆辇,这刻停在不远处等着,随从上来,拿了件麂皮大氅,沈青霁披上。 严况整个人如坠冰窟,跪成了建春宫门口的石狮子。 方才宴上,他以为绪王暗中插手了江南税案,这才心存一丝侥倖。 圣上这是……这是在诈他? 严况想不明白,很快也不想了,绪王不插手,那严尚则便只有一个死!逆子死了便罢,却还要连累他! 随从打着灯笼,沈青霁掸掸大氅:「你也别跪着了,叫他人瞧见总归不好看。」 严况才看见门内走出来的两三同僚,可这刻,也顾不得那许多,沈青霁跟着随从往舆辇走,匆忙之下,严况一扑,口不择言: 「绪王殿下!老臣跟随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绪王殿下!求您,救救犬子!」 跪的久了,膝盖发僵,这一扑,竟是到了绪王脚跟。 「放肆!」沈青霁眉间闪过一缕阴鸷,对几个巡宫的殿前司军士道:「严大人醉了,把他扶回去,要是再敢胡言乱语,就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绪王殿下!绪王殿下!」严况挣扎。 殿前司军士做事情向来利索,有上谕,也不憷严况这个朝廷二品大员的名头,任他喊得声嘶力竭,架了就走。 …… 沈青霁一下砸了随从手里的风灯:「当初不过是见他严氏父子摇尾乞怜,是条好狗,这狗养久竟也把自己当个人!」 随从默然侍立:「王爷,可要小人结果了他?」 「结果了他?」沈青霁上了舆辇,隔着夜色看巨大门扉内重重歇山顶,嘴角噙着冷笑: 「沈弱流那小畜生,以为叫徐攸去了江南便能拿捏本王……他想得倒美,徐攸个病秧子,本王叫他今日死,他敢活到明日!」 正殿钟响三下,宴席散了,殿前司军士活动起来,五人一队,打着火把沿着宫墙甬道挨个排查进出人员。 遇沈青霄,却无人敢上前,恭敬侍立。 「姚云江留着还有用,严氏父子这个替死鬼得做到底,暂且不能动……」沈青霁撑着头,眉间阴郁之色愈发浓郁, 「沈弱流,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野心倒是不小!本王就教教他,这大梁究竟谁才是主子!」 随从低着眉:「王爷英明。」舆辇缓缓行驶,过了人多处,随从四下见无人,低声禀报: 「王爷,小人方才在东门外遇见了早间来送信的严瑞,被殿前司的人拦着不让进去……」 沈青霁知他说这话含着深意,脑子里搜颳了一番严瑞这人,有了个大概的影子: 「他进宫做什么?」 「小人也纳闷呢,想是奉严大人的命。」随从道:「小人见他着急,就帮着打点放了他进去……说是家中阿母生了病,他进宫给自己么妹递个信。 「但小人觉得奇怪,就私底下找人查了,说严瑞家里是有个么妹在司膳房当差,可他那阿母在京郊老家里身体康健。」 随从说完,也将到了行邸,沈青霁即刻想明白了这其间的关窍。 「严况这还真是蠢的够可以吶,见本王不帮他这回,便把主意打到沈弱流身上去了。」随从打了灯笼,主僕二人跨进行邸,沈青及解开麂子皮大氅冷笑道。 随从接过大氅,默了片刻:「王爷,可要小地将这事告知圣上……」 第8页 沈青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告知那小畜生?不仅不需告知他,本王还要帮严况这回!他若是真能替本王解决了沈弱流,本王谢他。」 「是。」随从应下,又道:「王爷,还有一事……」 沈青霁扫了他一眼:「说。」 随从作了个福:「小人得到消息,北境王世子霍洄霄今日酉正已经过了宴城,估计明日便可抵京。」 沈青霁脚步一顿,神色阴鸷: 「本王三番五次示好,霍戎昶这个老匹夫毫无表态,他想立牌坊,本王叫他立!他要是敢向着沈弱流……」沈青霁半边脸掩在灯影里,勾起一丝笑,随从遍体生寒: 「本王定叫那红蓼原的混血小杂种有来无回!」 第05章 圣上一贯不擅长饮酒,三两杯之数,打清丝殿回来便有些醺然。 沐浴完毕,方才清醒了几分,此刻拿了本书就着灯盏翻看,几个美貌婢女拿着帕子在身后把滴着水的乌髮一缕缕擦干。 福元又点上了一盏灯,叫人挪到他跟前,满脸堆笑:「圣上仔细伤眼。」 沈弱流抬眼好笑地拿书敲了他一下,一壁对身边伺候的奴婢道: 「你们瞧瞧,足点了十几盏灯,屋子亮的就跟白天似的,朕的眼睛都要被刺伤了,他还觉得伤眼。」 福元哎哟了一声,上来给他捏腿,婢女们恭敬地退下: 「奴婢这是瞧着陛下今日辛苦,方才又多饮了那些,想提醒您早些安置呢。」 这些事以前一贯都是福元的小徒弟做的。 沈弱流合上书看福元,按了按眉心: 「好了,朕尚且不乏。你那小徒弟今日受了委屈,绪王拿他打朕的脸,可这罚还是要领的,免得落人口实……你之后去太医署那一盒上好的金疮药给他罢。」 福元手一顿,眼眶泛酸,过了会儿才将通红的双眼垂下,免得叫圣上瞧见……他急忙跪下叩谢天恩: 「奴婢们不委屈,能有圣上这样仁慈的主子,奴婢们就是被打死也值了!」 沈弱流嘆了口气:「起来吧。绪王权倾朝野,为人奸猾,朕如今也奈他不何,只能暂且忍耐,也叫你们跟着受气……今日若不是沈七敢回来的及时,朕怕是这会儿已经被他逼着娶后纳妃了。」 若非沈七查到税案确有其事,方才宴席上他便只能被绪王党羽的唾沫星子淹没,被逼着娶个眼线放在身边。 沈七来得及时,他才能在席间先发制人,藉此敲打绪王一党,叫他们不敢轻易乱来。 ……思及此处,沈弱流仍觉得后怕。 就算他真要娶后纳妃,也不该是现在,他根基不稳,届时龙子诞世,绪王便可以除掉他扶幼子上位,自己做摄政王。 沈弱流最初开始做过傀儡……那滋味不好受。 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也是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福元想不到这么深,他只觉得圣上太苦了。 人人都道君临天下,无上荣耀,都挤破头想往这龙椅上坐……却看圣上,十八岁年纪,身为一国之君,忧国忧民,日日勤勉,从不贪玩享乐,寅时作子时才歇,还有心怀不轨之人引得圣上日日忧心。 伺候圣上这么多年,福元才知道圣上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心疼圣上,偷偷擦眼泪。 沈弱流瞧见了,不禁笑道:「你又哭什么,朕又没打骂你。」 福元一把擦干净脸:「奴婢心疼圣上。」 沈弱流站起来,放下书,「好啦,你的心思朕知道。方才多饮了不过两杯,还真有些乏了,伺候朕更衣吧。」 展开手臂,福元忙不迭起身,这时一个小黄门进来了,先问了安,才说是沈九当值,有事要禀报圣上。 沈弱流松松披着外袍,长发乌鸦鸦的垂在脑后,顺到腰际,福元正拿着寝衣要给他更换。 「叫他进来吧。」 锦衣卫随皇姓,这是无上的殊荣,排号为名,除了沈七外,便是沈九办事得力。 沈九进来膝盖还未及地面,沈弱流便已经猜到了:「也别跪了,直接回话,可是霍洄霄入京了?」 沈九垂头,不敢直视圣上: 「主子英明,北境王世子的马队今日将过了宴城,他们不走官道,属下估摸最晚明日也能抵京。」 寒州到澧都九百里地,官道一马平川,马匹可一路扬鞭无所阻拦,良驹抵京最多半月,整整两月,就算骑得是头病驴,也早该到了。 原是霍洄霄这竖子不走官道。 当是游山玩水呢?! 沈弱流面色不虞,抬手,福元又把外袍带与他系好: 「朕知道了。」 沈九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察言观色半晌:「主子,可要让世子直接来围场面圣?」 秋猎除开祭神,还为督促文臣武将,官员世家子弟修习骑射本领。 射猎勐兽飞禽最多者,可得圣上亲赐。 ……霍世子为武将,又是北境三大营日后的统帅,此回秋猎他赶上了,不来似乎也说不过去。 沈弱流懒懒掀起眼皮,目光扫过来:「朕没功夫应对,吩咐鸿胪寺按礼制安排,叫他暂且等着。」 这一扫,沈七莫名从圣上这双风情眼里感到了一丝戾气,再不敢多言: 「是,臣即刻去安排。」 沈弱流也没睡意了。 又坐回了榻上,福元知道拗不过圣上,就给香炉里添了把香,拿了条毯子: 第9页 「这入秋夜里寒,圣上盖着点……早间司膳房炖了莲子羹备着,奴婢去取一碗,权当宵夜,圣上用了再看书。」 这一夜,沈弱流本就没进什么东西,饮了酒胃里又难受,正好压一压: 「叫其他人取吧,你去看看你那小徒弟再回来伺候。」 不晓得底下人下手轻重,福元也正想着这事,就应了出去。 过了半刻钟,莲子羹送来了,一个婢女端着托盘浑身抖得似筛糠,丝毫不敢看圣上一眼。 沈弱流实在是担心莲子羹的安危,放下书腾开点地方: 「福元差你来的?朕瞧着你脸生,似乎没见过。」 婢女放下玉碗,跪在地抖抖索索:「是,奴婢、奴婢头回在御前当差,圣上恕罪。」 沈弱流抬手:「朕晓得了,你下去吧。」 婢女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出去了……沈弱流莫名其妙。 福元最知圣上的口味,莲子羹加了百合,用少量冰糖煨的软烂,极好克化。 沈弱流用完了多半碗,又翻了会儿书页打发时间。 书页沙沙,烛火跳动……渐渐头有些晕。 像是身处云端,视线里出现许多色彩,交织缠绕,变成光怪陆离的雾。 「好冷。」沈弱流甩甩脑袋,振作起来,突然感觉到冷。 这是怎么了。 殿里明明烧了火笼的。 他站起来,扶着头还一会儿才站稳,撑着御案沿,下意识地叫人:「给朕更衣。」 隐隐约约想起来福元好像有什么事出去了,他实在是乏得很,就自己宽衣,修长泛着薄粉的指尖抓着腰间系带,扯了半天怎么也扯不开。 意识涣散,如一滴水滴入深不可测的黑色湖面,轻微的涟漪渐渐平息,将他整个吞噬…… * 郢都靠南,澧水流经,千百年聚砂石成原,横亘千里,大梁在此建了八城,拱卫郢都。 子时尽,一只马队飞驰在北三城郊外,大纛旗迎着夜风招展,面上是个目露凶光的狼头。 一行百来号人,打着火把,马匹健硕四蹄修长,皮毛油光水滑,马上人皆着便服,穿得不伦不类,剽形大汉,冷风里打着半边赤膊,胳膊腱子肉精壮孔武。 为首人穿得略略齐整,一身玄衣,袖幅手进黑铁护腕里,黑的长靴踩着马镫,小腿修长笔直,暗夜里看不清样貌,项前一根黑色牛皮绳,天珠菩提子绿松石攒着鸣镝坠子对光摇摇晃晃。 这人年岁不大,身后却无一人敢驱马与之并头。 大纛猎猎,除开车架上一只黑布蒙着的铁笼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哼哧声,这只马队静默,严肃,恍如异族阴兵。 玄衣人眯眼朝向几里地之外的层层暗色轮廓,一勒缰绳,马匹骤然抬起前头,落地瞬间,玄衣人已翻身下马: 「牙斯!」 身后马匹接二连三顿蹄,副将牙斯大步上前:「公子。」 一声唿哨,霍洄霄松开马缰,动了动手腕:「前面是不是鹞子岭?」 乌拓牙斯从腰间虎皮囊袋中摸出羊皮纸地图,对火把看: 「公子,是鹞子岭,王爷画的地图上标了,翻过这道鹞子岭,咱们就能看见郢都城门了!」 霍洄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进郢都你小子高兴个屁!」朝后看了一眼: 「叫他们把马放了去吃夜草,就地起帐修整。」 此回进京是奉诏命,霍洄霄带了三百人,都是北境王狼营里挑出的精良。红蓼原的狼师,北地的烈马,怎甘囚于郢都方寸之地。 临行前阿耶大醉,扶着酒瓮对着他道:「霍洄霄,老子知道你是把刀……再好的刀也需要刀鞘的约束。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狂,红蓼原千里地任你撒野,进了京你再这么狂,要吃大亏!」 霍洄霄将及弱冠,自小在狼营里长大,跟阿耶将挐羯人打回仙抚关外……老王爷逐渐放权,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兵马全握于他手。 该狂! 两年前小皇帝登基,北境王入京,霍洄霄没一同去。 却听过。 如今的圣上十八,一张脸生得比娘们还漂亮。 除此之外……还是个废物。朝堂大权都握在他九皇叔绪王手里。 阿耶说这番话是想警醒他——为将者,最忌轻敌。 前提是对方能被称之为「敌」。 ……一个长得娘们似的小废物,还想装样拿乔摆鸿门宴。玩得过谁? 霍洄霄十分不齿。 牙斯把羊皮纸地图捲起来……这可是王爷亲笔,得好好收着,嘿了声: 「宴城知府送了那些美人美酒金银财帛,公子你全给拒了,我看那些小女娘梨花带雨……属下这是为弟兄们高兴,进了城总不再受这风餐露宿之苦。」 听牙斯这句前言不搭后语得话,霍洄霄解下长柄宿铁横刀,扔过去: 「想要美人?宴城距这里也就几十里地,我准你去追,来得及。」 牙斯险没接住,嘿嘿笑道: 「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心疼那几罈子葡萄酒。」 霍洄霄拍拍他的肩膀,朝车架上的铁笼子走去: 「进了城一不准玩女人,二不准打家劫舍,三不准欺凌弱小……除此之外酒管够。」 「是!」牙斯就惦记着郢都的美酒……什么石榴酒,葡萄浆,松醪酒,听起来就比北境几文钱一斤的烧刀子有滋味。 第10页 还是中原人会享受。 提刀走了几步,牙斯一拍脑门……忘了提醒公子这地方紧挨着沈皇室的东围场,是不是该走远些再扎帐。 想了想,牙斯认为公子决计不会在意这个,知道了怕是要直接去围场内扎帐子,还是不与他说为妙。 牙斯念着郢都的好酒,哼着胡语小调,接着去安排军汉门起帐。 铁笼子上盖着一层暗色绒布,笼内野兽正在啃咬铁栅,妄图出来。 霍洄霄单手撑着车辕翻身而上,手将绒布扯下……笼子里半卧着一头庞然大物,浑身毛髮漆黑,双眼在漆黑的夜色里泛着幽绿的冷光。 狼很躁动,对着霍洄霄呲出森白的利齿,喉咙里发出恶狠狠的警告声。 霍洄霄开了笼子,俯身进去,见是他,狼立刻收起利齿,翻滚一下,露出肚皮。 狼也驯的似狗。 摸了下它的肚皮,霍洄霄用胡语说了句什么,狼长嗥一声,犹如离弦的箭矢,疾沖入夜色。 一声唿哨,飞电疾驰而近,他翻身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霍洄霄策马,狼吃完一头野豚,紧随在侧……跑了半个时辰,他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狼卧在不远处。 天穹黑的泛蓝。 红蓼原的天穹总是缀满星辰,映倒在海子里,海子也似星,亮的晃眼。 霍洄霄跑的不尽兴。 二两烧刀子下肚,朔风吹醒酒热……那样的自在日子,不知再待何年。 困住了。 郢都是座囚笼。 霍洄霄站起来,牵着飞电往帐子走。 他和他阿耶不一样,他不忠于任何人……小皇帝囚他,他杀小皇帝! 绪王阻他,他杀绪王! 二十万大军握在他手,他要回北境,谁都别想拦! 第06章 牙斯他们燃起了篝火,几百人围坐,抓了些山兔田鸡之类的串烤,彪形大汉个个露半膊,抓着酒罈,烧刀子如水灌。 霍洄霄在溪水里洗了热汗,把飞电又放了。 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军汉们兴致很高,裸露的腱子肉在火焰跳跃中泛着油亮的光,敲击着黑陶酒罈合着拍子高唱豪放的祝酒歌,胡语间杂着北地官话……风飒飒,萋萋草地翻起绿浪,马群撒欢嘶鸣。狼跟着仰头长嗥。 「公子。」牙斯抓着坛酒扔过来,火圈边上野兔子烤的滋滋冒油。 军汉们见他来了,起身站好,恭敬地跟着牙斯打招唿,祝酒歌也不唱了。 霍洄霄抓着坛沿,一壁撩起衣摆坐下,盪出的酒液撒了些,火光下莹亮,一股勐烈的香气直窜。 这路上几月,各地的酒都尝了些,都跟中原的汉子小娘一样软绵绵的,没劲。 ……最念的还是这坛烧刀子。 霍洄霄仰头豪饮,酒液打湿前襟,烈火灼烧五脏六腑,畅快了。 狼营军规甚严,军汉们也不敢坐,都看着他。 放下罈子,满足地喟嘆一声,霍洄霄才道:「今夜不按北境那套,都坐下放开了玩。只有一点……」眼神扫过几百号魁梧大汉, 「进了郢都都给我紧着皮,要是犯事闯了祸,一百军棍我亲自看着打!」 「是!」应答声震起山林宿鸟,扑稜稜的。 得了将帅这句话,几百号人放开来,打着赤膊,划拳喝酒,应着祝酒歌跳起红蓼原上粗狂的舞蹈。 霍洄霄也得片刻松弛,仰靠着后背枯木桩子,狼温顺地卧在脚边。 牙斯撕了一条肥硕滋滋冒油的兔腿凑过来:「公子用点,将烤好的。」 兔腿泛着一层焦酥的油光,霍洄霄不大有食慾,懒懒道: 「你自个儿用吧。」 牙斯十七岁,长身体的年纪,胃口大的跟饕餮似的,抓着兔腿撕咬下一大口,满嘴的油,说话含混不清: 「公子,咱们午间不辞而别,那张大人不会追上来吧?属下瞧那厮也忒难缠。」 北境马队这趟进京按霍洄霄的意思不走官道,没驿站补给,有时候免不了要进城补充,这银子霍洄霄从未打算自掏腰包,都是伸手问当地首官要。 一来二去就有些心眼子多想借力扶摇而上的。 美人美酒,金银财帛,锦缎绫罗成箱子的往霍洄霄帐子里送。 霍洄霄冷笑,这沈梁王朝真是烂透了,连个小首官都能轻易掏出这么多钱,而他北境穷得叮噹响,二十万兵马粮草大半都靠自己屯田种! 对那小皇帝的鄙夷愈发地添上一层。美人美酒他是不收的,中原的酒和女人都没劲,一捏都能碎成渣。 他喜欢烈的,譬烧刀子,譬如红蓼原上麦色皮肤,会骑马射箭的飒爽小娘。 钱他来者不拒,都运回北境去,空口帐一支,无白纸黑字,日后看谁有这个胆敢在他面前狂吠。 霍洄霄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无赖,那些存笼络心思的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后,无不痛心疾首。 ……心疼那几大箱子搜刮来的钱。 这么个无赖却拒了宴城巡抚张琳。 狼呲着利齿打了个呵欠,拱了下霍洄霄,慢悠悠自行回帐了,百来号人有的已经烂醉。 霍洄霄将酒液饮尽,丢开罈子:「追来就追来,只要他敢。」 这一路上霍洄霄敛财,张琳是他唯一拒绝的一个。 原因无他,只因张琳胃口太大,想要的太多。 霍洄霄生了北地的性子,最不爱跟这种人打交道。 第11页 遂带着部下先行出发。 此地距离宴城几十里地,要追来还是追得上的。 郢都在近在眼前,沈皇室叔侄俩大概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四处都可能是眼线。 哪怕稍微有些畏惧,张琳都不敢在天子脚下行贿。 有些醺然,霍洄霄站起来活动脖颈: 「明日卯正整顿出发,迟一刻钟罚他跑进郢都!」 * 子夜尽,火堆唯有几点未灭的残息,将黑的发蓝的夜灼出几个窟窿,狼营军纪严,饮完的酒罈子整齐地收拢在架子车上,几百号人安置在几个帐子里,已经歇下,鼾声震天。 金风吹酒醒,去溪边洗了把脸,霍洄霄才迈步回帐,前襟浇透了,有些冷飕飕的。 帐子在最里面,一点微弱烛火昏暗地燃着。 霍洄霄抬手正欲挑帘进去,却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异样—— 帐内有人! 微弱的唿吸声很平稳,很轻,夜风里恍如一根毫不起眼的羽毛。 霍洄霄狼营度过十几载,跟着阿耶打了大大小小近百场仗,红蓼原朔风大雪,人会雪盲,眼睛不中用,只能靠耳朵听。 听敌人的方位,听猎物的唿吸,即便是一只小雀扑棱翅膀都不可忽视。 疏忽会要命! 霍洄霄将微弱的唿吸捕捉到,警惕地握住了手上横刀长柄。 ……会是谁? 小皇帝的人?绪王的人?还是张琳追来了? 来杀他的! 顷刻,他抽出长刀,直而吹毛可断的刀刃散着冷光汇与刀尖一点,勐地挑开帐帘—— 烛火一晃,将灭。 帐内昏暗,明灭瞬间霍洄霄已到来人身前。 刀尖抵上此人下巴,擦开了一条细口,血珠子一颗连一颗,顺着刀刃流淌。 「深夜造访,胆不小!」此人并不吭声,刀尖再次逼近,血流得欢,「说!谁派你来的?!」 此人仍旧不吭声。 烛火这时候覆亮。 霍洄霄看清了。 此人缃色暗纹锦衣,乌鸦鸦的髮长垂,一截脖颈白的似牛乳……跪坐在他的榻上,拥着他的毯子。 身无佩刀,弱不胜衣。 不是杀手。 霍洄霄放松了,同时,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暖香味,他此生从未闻过。 刀尖挑着下巴抬起:「女的?」 此人顺力昂首,眼睫掀开,一双眼盯着霍洄霄。 在笑。 霍洄霄看见了他的一双眼,不由一怔,余光瞥到他喉间与自己一样的特徵。 ……男的。 不怪他错认,狼营里来去,霍洄霄还是头回见一个男人这么香……再看了一眼此人。 丹凤眼,尖下巴,笑得像狐狸。双眼勾魂摄魄,流眄间湿润含情,眼角往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蒙蒙的媚态。 长得跟娘们似的。 「张琳送你来的?」刀背顺着下颌线划过,归鞘,霍洄霄单手解开铁护腕,不再看他, 「你回去吧,告诉张琳不必再动这些心思,他要的东西,北境霍家给不了!」 亏这老匹夫能想得出来。 他不收女人,便送来个男人。 郢都八大胡同温柔乡销金窟多一半都是扮作女子的小唱,官宦贵人家里养娈童更是蔚然成风。 然霍洄霄自省……不好这口。 此人含笑,不答话,坐的四平八稳。 霍洄霄奇怪,阔步到榻前,掐着下巴迫他昂首: 「你是哑巴?」 兽皮毯熘滑,露了白腻的脚腕,含着薄粉,刀痕还在渗血珠子,半边领子都染了血渍,有种凌虐般的美感。 那双眼湿湿地凝霍洄霄。 招架不住…… 帐外狼夜嗥,风掀着帘角吹进来。此人乌髮浮动,头贴到霍洄霄掌心,软腻的脸蛋来回磨蹭着: 「冷。」 霍洄霄没听清:「什么?」 人跪直了,岔腿,身贴着他手臂欺过来,玄衣与缃色暗纹相蹭, 「我冷。」 此回他听清了,鬼使神差,拇指按着美人下唇摩挲,搓得泛红:「伺候过人吗?」 榻上人像只畏寒的幼兽,贴紧,衣袍松散,暖香味愈发浓郁,香的勾人情动。 霍洄霄眸色一沉,起了兴致,手指落到腰际:「怎么这么香?」 双臂环腰将人勐一把提起来,掐着下巴迫他张嘴。 霍洄霄太高大了,若不是一双白腻的脚踝擦着床榻荡来荡去,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中罩着个人。 ……亲了一会儿。 燥得很。 「给我宽衣。」唇贴着柔软的面颊厮磨,「……让你热起来。」 这句听懂了,白生生的长腿抖着勉强跪直,圆润薄粉的指尖抓住他腰带生疏地拉扯。 半晌,扯不开,着急地看霍洄霄,含情眼水雾蒙蒙。 要哭了。 「没伺候过人吶……」霍洄霄奇怪,手不停,声音低沉,「张琳送来之前没调/教过你?」却并不多想,单手解开腰带,亲他,「别哭,继续。」 美人很生疏,化成了一捧湿热的水。 霍洄霄发疼,喉头焦渴,抓着圆润薄粉的指尖环住自己,将那层缃色的衣领拨开,脂玉似的肩头缀一颗小痣。 暗红的小痣。艷丽灼眼。 * 按圣上的吩咐,福元去太医署找御医拿了盒金疮药,匆匆赶往内省庑房。 第12页 那徒弟是福元同乡,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为了养底下的三个弟妹,只好把他送进宫侍奉万岁爷。 一个月五两银子,别的小黄门都拿去差人捎带些宫外新鲜玩意供自己享受。 他一文不动,都收着,攒多了寄回老家去,养小弟小妹。 心眼子实。 福元为这个也就多看顾他一些。 领了三十大板,徒弟背上青紫交错,人也疼晕了,福元暗暗流泪,把药仔细敷上。 动手的人提前知会过,雷声大雨点小,使的是巧劲儿,再用了药,养个十天八天也就好了。 看过,福元不再打扰徒弟将养,急急忙忙披了大氅又往金风殿伺候。圣上用惯了他,换了别人笨手笨脚也不放心。 都将近四更天了,殿里灯还明晃晃地照着。福元知道,圣上今夜心里有事,睡不着。 可不睡哪成……天子迎秋而猎,射鹿拈香祭祀少皋、蓐收,以祈今年秋收五谷丰登。 按祖制,明日八月十二,圣上要亲策御马射鹿,辰时起至未时毕,礼制繁复,又要应酬随侍的诸位大臣,圣上如何吃得消? 福元忧心忡忡,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却被眼前场面吓了个透心凉。 只见外间侍奉的两个小黄门睡得正酣,歪在落地罩边,里间的窗户没关,风透窗吹得落地罩上悬的琉璃珠帘丁玲响。 福元快步上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小黄门的耳朵将人拧起来,恐惊扰了圣上,压着嗓子道: 「没眼色的奴婢!圣上还在里头,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小黄门吃痛,没叫出声——福元拿手帕塞住了他的嘴。 「福元公公饶命!」两人惊觉,吓了一身冷汗,跪下连连求饶,浑身抖得似筛糠。 福元没空搭理:「跪好了!待会儿再收拾你们!」 转过十六副山水禽鸟屏风,停在落地罩垂的一层琉璃珠帘前,福元换了幅笑脸: 「圣上,都快四更天了,奴婢伺候您早些安置吧……」 夜风唿啸,灯影一跳一跳,琉璃珠子斑驳陆离,对光晃眼,圣上没有开口。 福元心下疑惑,等了会儿,才敢撩起珠帘进去。 目光快速扫了一圈…… 金楸檀木御案上茶凉的没有一绺热气,书页散乱,风吹的嚓嚓响,小榻上搁着圣上的雪貂毛大氅,地上堆着他走之前给圣上盖膝盖的锦毯。 除此之外,阒无一人。 迎秋宴回来,圣上将沐浴过,未着裘衣大氅,身上仅一层单衣……行宫地处山腰,往下望,深谷平原横亘百里,俱是莽莽林地,郢都秋日肃杀,夜凉山里冷,何况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四更黑天。 圣上能去哪儿? 福元的笑凝固在脸上,心中惊惧,冲出里间,对着两个小黄门噼头盖脸骂道: 「该死的奴婢!圣上呢?!」 两个小黄门低眉耷眼,面面相觑:「圣上……圣上一直在里面啊。」 「我问你们圣上去哪里了?!」福元面色苍白,整个身子凉透了,重复道。 两个小黄门不解他意,跪行到里间看了一眼—— 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瘫了,再也直不起身。 ……殿里哪有圣上的影子! 福元急得跺脚:「快去找啊!我的祖宗们!!」 第07章 圣上失踪,兹事体大,千万不能传到绪王耳朵里去。 福元心里有分寸,先是暗地下以圣上突发急症,招二人来侍疾为幌子,通知了后省都知张胜春和北镇抚司千户沈七,差了些亲信小黄门合宫搜查。 眼见着天要亮了,辰时卢薄陈与建春宫外,鸿胪寺首官会请圣上沐浴焚香,驾御马射鹿,再登临祭台祭神。 天亮之前若是寻不回圣上,不仅整个建春宫的奴婢要掉脑袋,这大梁朝的天下只怕也要乱了。 ……小黄门提着宫灯,福元在金风殿门口来回踱步。 沈七受了上谕,本该休沐,半夜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听到消息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急匆匆披了飞鱼服,绣春刀挂在蹀躞带上,往金风殿去。 胜春带着几个小黄门先行赶到。 福元一见他,急忙带着提灯小黄门走下台阶迎接,两人见礼,他才道: 「张都知,出大事了!」 胜春心知圣上急症是个幌子,只怕事情远比急症要棘手得多。 若非如此,福元也不会冒大不韪之忌假传圣谕。 胜春屏退众人,才道:「福元公公,究竟是什么事?圣上呢?」 福元再顾不得什么忌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胜春……他差去合宫搜寻陛下的几个小黄门正来禀报消息。 无一例外,整个建春宫都未曾见到万岁爷的身影。 金风殿伺候的两个小黄门早已经吓得不省人事,福元看着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怒火攻心,但眼下,却还是找到圣上最要紧。 他道:「我已通知了沈七,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若天亮之前还未有圣上的消息,届时为防绪王,也得叫殿前司的人来……」 福元难得地聪明一回,却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黎明前的夜黑的能吞没一切,几点宫灯火光显得微不足道,夜风吹过,在场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打冷战。 胜春默了半晌,道:「此事除了我们这些人,还有谁知道?」 第13页 福元摇头:「我已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圣上突发急症,这些奴婢也都是我手底下的,嘴巴紧。」 建春宫在山腰中段,下望便可将整个东围场尽收眼底,胜春目光顺着宫道,投向巍峨宫门外的莽莽山林……那里,隐约可闻狼嗥: 「司膳房,今夜与陛下有过接触的所有宫婢全部收押!待圣上回来再做定夺。」胜春深知,若是今夜寻不回圣上,他,福元,合宫的奴婢侍卫,没一个能保住这颗脑袋的! 他收回目光,异常冷静,指着山底下围场林地:「福元公公,除了建春宫,宫外围场可差人寻过?」 福元顺他指尖看去……风自林间唿啸呜咽,林地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影子,甚至还有野兽的嗥叫声隐约入耳。 殿前司将整个建春行宫围得犹如铁桶,圣上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出了宫门。 再者,一身单衣,圣上金枝玉叶,又畏寒矜贵,吃穿用度极为考究……绝无可能在半夜踏入满是污泥落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围场林地! 福元不解其意:「圣上怎会在那种地方?」 胜春招唿了带来的几个小黄门,多点了几盏风灯: 「找找吧……若找不到,只怕圣上正处在更兇险的境地。」 胜春满面肃态,带着几个小黄门沿着宫道很快消失。福元听他话听得心惊。 ……若找不到,便是有人挟持圣上,蓄意谋反! 「圣上!我的圣上!」福元一声哽咽,几个小黄门忙把他搀住。 福元推搡开,悲痛欲绝:「搀我作甚!还不赶紧点了灯随我去找!找不到,今夜咱几个谁也别想保住这颗脑袋!!」 …… 胜春带着一队小黄门,一壁走,一壁吩咐。宫道上碰到了北镇抚司千户沈七,与他一样身后跟着几个随侍圣上来围场行宫的锦衣卫。 飞鱼服,绣春刀,行色匆匆,过往宫婢内侍无一不避让。 两人该有半月未见了,适才在圣上跟前,无暇多言其他。胜春带着小黄门径直过去,未做停留,却被一柄弯刃阻挡去路。 沈七侧身挡他:「胜春这是去哪儿啊?」 绣春刀未出鞘,抵在腰前,刀柄上悬着一条手编的穗子,胜春垂眸盯着穗子怔了片刻,退了半步,拱手: 「七爷。」 「生分了。」沈七不悦,眼下却也不是适宜的时机。 圣上为大。 将刀收回,他看了眼胜春身后跟着的小黄门,心里模煳有了个影子,未将刀配回蹀躞带:「福元召你我所为何事?圣上龙体可安?」 圣命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沈七来之前便以猜出,此回诏他的多半不是圣上。 今日下午开始,便是由沈九当值的,若非是大事,也该诏得是沈九。 胜春从身后小黄门手中接过一盏宫灯: 「你带着人,今夜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统统乱棍打死!」 一队小黄门忙不迭地顺着宫道出了建春宫巍峨大门,宫灯如星星点点的萤火,很快被吞噬。 先帝撤司礼监,锦衣卫直隶圣上,忠心不二。 沈七带着的几个人都是熟面孔,胜春略略放心,眉间愁云密布:「你去金风殿门口守着,有人问起,便只答圣上违豫。若明日辰时还无动静,便快马及京,诏二十六卫的人来罢……」 沈七闻言色变,双眉紧拢:「话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胜春仰起头,天边竟已显鱼肚灰,谷中密林群鸟惊起,直冲天际,风过树梢,与之相和齐鸣。 天要亮了。 胜春的声音干瘪,恍若游丝,「圣上……失踪了。」 * 将到卯时,天空泛着竹青色,谷中大雾瀰漫,北境的营地军汉三五成群,靴尖踏破草叶上的露水溅成一朵小花,骂骂咧咧地去溪边洗漱。 宿醉的头疼欲裂,牙斯坐在一根朽木桩子上,身上甲冑整齐,按着太阳穴听军汉们胡侃。 「娘的,新靴子,都被这露水打湿了,真糟蹋。」这军汉裤腿挽起,赤着脚,一双崭新布面的靴子提在手里,宝贝得很。 溪边几个军汉就冷水摸脸,开始套上甲冑,打趣道:「昨晚上我听你翻来覆去的,今早又穿了新靴,三哥这是想家中女人了?」 几个军汉一阵起闹。 赤脚军汉脸红脖子粗:「去去去,没大没小的!我说靴子,扯什么女人!」 岸边军汉笑得暧昧:「嘿,谁不知道三哥你前些天还拿着新靴四处显摆,睡觉时都抱着不撒手,生怕谁偷去了,不是嫂子捎来的还能是谁?」 众军汉又一阵起闹。 赤脚军汉红着脸笑骂:「拿老子开涮,你小子二十五了,连个相好的小娘都没有,哪天折在战场上,你还不如老子!」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军汉穿好了甲衣,铁胄端在腰间,「没女人想,倒想那口羊奶酒,梦里都是那个味儿……」 军汉咂摸着嘴,像是真回到了红蓼原,迎着朔风,豪饮羊奶酒。 此回却无人打趣调笑,岸边军汉们垂着头,不知谁说了句:「这趟来郢都,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红蓼原……」 「出息!」赤脚军汉斥道:「又不是奶娃娃离不得娘。记好了!狼营出来的兵,将帅在哪家在哪!等回了红蓼原,羊奶酒我管够!」 军汉叫谢三,入狼营有十几年了,跟着北境王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手足弟兄们一个个牺牲,从半大小子熬成中年汉子,亲眼看着北境王父子收寒州,收仙抚关。 第14页 战场上,幼儿耆老,皇族百姓……高低贵贱到了阎王爷面前都一样,人人都是两条肩膀架着一颗脑袋。 他敬重霍家父子俩,即便霍洄霄远比他年轻得多。 谢三资歷老,话有分量,那军汉顿时有些羞愧: 「三哥教训得是,进了郢都我自找世子领三十军棍!」 谢三上了岸,用换下来的衣衫擦背,奇道:「话说回来,今日怎么没瞧见世子爷?」 几个军汉也是面面相觑,问来问去都没见过。 世子爷打小长在行伍,私底下跟他们关系亲,往常这个时辰他们洗漱开玩笑,世子爷不讲究,也跟着说笑两句。 今日怎地没见人……谢三想着,谷中浓雾消散,鱼肚灰色天空杂错着几丝霞光,晨鸟啁啾。 雾中谷口驶来一行车队。 车轱辘雕金花,帘子用上好的月影青纱,影影绰绰,四角垂着香囊和玉坠角,女嗓软语小调隔着纱帘传出来—— 「愿君驻金鞍,暂此共芳年。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几个军汉没读过书,嗅着风中的脂粉香,咂摸半晌,抱着膀子看热闹: 「……这小娘唱得是什么意思?」 谢三穿好甲冑:「该干嘛干嘛去,找世子爷的,你们懂个屁!」 众军汉哄散开,心想这小娘唱得是好,可没用——世子爷也就比他们多认两个字,对他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相当于是对着挐羯蛮子骂汉语,对着中原人说胡语。 还有那句中原话,对牛弹琴。 霍洄霄小时候北境小霸王,家里请了数次西席,都被他气走了,能将字囫囵认全已经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说白了,大老粗一个。 ……车队渐渐驶近,后面还缀着几口大箱子。 谢三正琢磨着这事怎么办呢,却听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传来一句骂: 「娘的!这厮够轴!」 牙斯宿醉醒了大半,跳出草丛:「三哥,你去叫世子爷,我来应付他们!」 谢三刀都拔出来一半了,却见是牙斯,笑骂道:「好小子,躲草丛听墙角呢!」 「三哥放心,没听见你想女人那段。」牙斯嘿嘿一笑,跑出去,「世子爷还歇着呢,你去叫他……」 谢三追上去,牙斯滑得跟泥鳅似的,跑出了老远。 他只能远远叫骂:「好小子,紧着皮,我改天再扒……」 * 这一夜,霍洄霄脑中反反覆覆只有几个字—— 温柔乡,销魂窟。 离开北境之前,阿耶手下几个不正经的副将抓着他喝酒,喝多了,话也多了。 告诉霍洄霄,郢都,阊阖风吹人骨头软,比阊阖风更兇险的是人。八大胡同销魂处,进去一圈保准狼崽子也成家养的犬。 霍洄霄嗤之以鼻。 今夜却将他往前二十年的认知彻底粉碎。 天未亮透,帐子里黑沉沉的,未散尽的腥腻味将一方染上缠绵暧昧。 怀里人睡得熟。 霍洄霄勾唇回味……软有软的销魂之处,中原这地儿就是不同,男人都跟春水似的,不仅白软,还湿热,一把掐下去,痕迹遍布,水流得泛滥。 人他笑纳了,明日便修书告请阿耶,把人带回郢都,娶做侍妾。 这夜没怎么睡,帐子外军汉们晨练,唿哨声召回马群放夜草回营…… 霍洄霄也睡不下了,起身收拢地上散落的衣物,边穿着边掀开帐帘。 这时谢三正到帐外,两人险撞在一块。 「世子爷安。」谢□□了半步,单跪拱手,「可算找着您了!」 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围上来,蹭霍洄霄脚边,半人高的秋草一夜被马啃平了,百来号军汉正在归拢物资,驱马撤帐……营地里乱糟糟的。 谢三本是北境王手底下的人,霍洄霄也称一声三哥,一夜心情大好,叫人带了笑: 「昨夜劳累,起晚了些,三哥有事?」 谢三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年驱逐挐羯蛮子,整夜整夜地不睡,世子爷十七八岁硬扛着,没说过一个累字。 ……郢都这地儿吸人精气不成? 谢三不住地瞧帐子里,目光被堵墙似得霍洄霄挡的一干二净,他也不敢多看,霍洄霄侧身斥狼,半臂精壮坚实。 收回目光的瞬间,谢三瞧见世子爷背上遍是细细的血痕……像是女人指甲留下的抓痕。 「哎哟!世子爷,您这背上是怎么了?」他并不多想,关切道。 ……营地里哪来的女人,刚送来的还在马车里呢。 经他提醒,霍洄霄摸了把背,疼得呲牙咧嘴倒吸冷气儿……娘的,够勐。 「狼抓的。」他把衣服繫上,挑眉含笑,「三哥还有事?」 谢三看了眼卧在世子脚边的狼,心下奇怪,狼跟着世子有五六年了,只听世子的令,怎会伤人? 怎么看那伤痕,怎么像是女人在床上抓的…… 他不敢说,说正事:「营地里来了行车队,说是宴城知府送来为世子爷践行的,牙斯正应付着,没敢叫人下马车。您去看看罢。」 霍洄霄扣护腕的手一顿,抬眼:「什么?!」 送来的人不是正在他床上?这又唱哪出? 第08章 一缕微弱的光透过帐顶落于床榻之上……兽皮毯子动了动。 沈弱流醒来时,身处一间简易牙帐内,篷布上刺着黑色的勐兽图案,榻侧一把太师椅,椅背上搭着缃色暗纹锦袍。 第15页 他的衣服。 兽皮毯很粗糙,沈弱流浑身空荡荡的,里衣和外袍一齐搭在椅背上,他的中衬和一件不知谁的玄色素衣枕在头下。 他动不了,浑身酸痛,脑袋胀痛欲裂,放在热水里煮似的。 谁脱了他的衣服?这又是哪里? 显然不是金风殿。沈弱流盯着帐顶发愣,许久后攒出一点力气,遍布青紫的手臂撑着床沿起身,兽皮毯子滑落,露出白嫩肌肤上狰狞的红痕。 没一处是好的。他垂眸……这是怎么了? 握拳捶太阳穴,想不起来。最后的记忆是婢女送来的甜羹,跳跃的烛火,他很冷……再后来,他浑身滚烫,好像在骑在马背上颠上颠下,帐顶的勐兽图案勐烈地晃动…… 细碎的画面连不成一段完整的记忆,太阳穴传来一阵阵勐烈的疼痛,像是竹篾扎进十指似的钻心。 额头上一圈冷汗,沈弱流拧眉,缓缓套上了中衫,撑着床沿赤脚落地,白生生的腿上也没一处好的地方,大腿尤甚。 双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沈弱流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一瘸一拐地往门口挪动,脑中诸多疑问。 指尖将要撩开帐帘,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喧譁。 他一怔,那声音隔得很远,耳朵里像是堵了一层什么东西,听不真切。 两个男子正在争论。 隐隐约约有几句「送回去」「不收」……其中一个像是被逼急了,语气十分不耐烦,沈弱流贴近帐帘,听见一阵甲冑和铁器碰撞的清脆响音。 那男子向营帐来了,高声说了句:「……杀了!」 沈弱流勐地后退几步,腿间剧痛,差点摔倒。 要杀他?! 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沈弱流首先想到了绪王,他的九皇叔。 但很快他将绪王排除在外……沈青霁不会杀他,至少不能亲手杀他,否则便是残杀血亲的叛党,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即便坐了皇位也不稳。 除了绪王……还有谁? 来人步子很急,声音越来越近。 沈弱流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不能就这么任人宰割。 怎么逃? 沈弱流屏息,详细观察这间牙帐……搭得潦草,新伐的木头支起架子,覆盖篷布,马鬃绳子拉紧。 附近应该有树林,若是能逃进树林,他们就再难追上来。 脚步声愈发逼近,沈弱流不敢再犹豫,从太师椅背上抓过外袍,将篷布生扯开一条半人宽的缝隙,俯身钻了出去……外面是半人高的秋草,再远处,起伏的丘陵,褚黄色树林蒙蒙茸茸。 帘帐掀开一角,沈弱流的身影正好匿入茂密秋草…… * 「送不回去?送不回去就杀了!」霍洄霄不耐烦地拧眉。 娘的,睡错人了! 那辆马车送来了两个满头珠翠的美人,裊裊婷婷地站着,靛蓝色裙幅柔似烟雾,朱唇凝脂,满身脂粉香……这会儿却抱着琵琶哭得鼻尖通红。 这两人原才是张琳送来的。 昨夜与人荒唐整夜,霍洄霄这时候却连躺在他帐里的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他让牙斯把人和东西亲自送回宴城去,岂料张琳那个老匹夫早料到了,对人下了死命令,不伺候好世子爷,回去发卖充作下等奴婢。 愣头青牙斯见两个小娘吓得梨花带雨,不好意思动粗,问霍洄霄怎么办。 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帐子里的人还睡着呢,他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就做了那等事…… 两个美人低声啜泣,其中一个略胆大,纤细的皓腕菟丝子似的攀霍洄霄,袖幅带来一股香风: 「世子爷,奴仰慕世子爷,愿意留在供世子爷身边供您驱使,求您、求您别送奴回去!」 说话时,一双美眸蓄满泪水,我见犹怜,恨不得叫人搂进怀里好好哄哄。声色场子出来的人,晓得男人最吃这套。 攀上北境王世子,即便是个无名无分的通房小妾,也抵过她们在那澧水画舫上唱一辈子的曲儿。 霍洄霄混若不觉,躲那只手如避蛇蝎,闻那艷俗甜腻的香味闻得头晕脑胀: 「牙斯!你还愣着干嘛?!」 岂料他不吃这套,美人脸上颜色十分难看。 牙斯为难:「公子,这送回去倒是简单,可那厮要是再将她们送来怎么办?」 霍洄霄心里惦记帐子里熟睡的人,耐心已经见了底,淡淡扫了牙斯一眼: 「那不如……你把她们留下?」 牙斯打冷战,嘿嘿笑了声:「公子,送来给您的,我哪儿敢要……我才十七。」 两个女子见事情无转圜的余地,索性哭得更厉害:「世子爷,奴若就这样回去,府台大人会卖了我们的……求您、求您怜惜。」 「怜惜?」霍洄霄笑了声,「好啊!」 她们不禁心里一喜,转瞬却看见世子爷脸上表情变得十分冰冷,拢手一声唿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人高的秋草沙沙一阵响,冲出来一头庞然大物。 刚吃完东西,毛髮上还沾着冒热气的血,舌头一下下舔舐着,露出的森白利齿一口能咬断猎物的喉咙。 狼! 头回见此等勐兽,两位小娘吓得步步后退,绣鞋底子踩上秋草,滑倒在地,云鬓散乱:「狼!有狼啊!」 霍洄霄带狼走到她们跟前,蹲身,笑得十分温和: 第16页 「不是说愿供我驱使,我这爱宠还没吃饱……」狼适时地呲牙,霍洄霄抚摸狼头:「你们哪位甘愿饲它。要的也不多,一条手臂,半条腿就够了。」 「奴、奴……」她们看霍洄霄。 其中一个浑身冰冷,牙关哆嗦,另一个在狼的面前已经晕了过去。 霍洄霄轻蔑地笑了一声: 「牙斯,把人抬上马车,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要是再让我看见她们,我拿你餵狼!」 「是!」 牙斯心道还是自家公子办法多,只不过就是吓着这两位小娘了。 霍洄霄慌里慌张地往帐子方向阔步走去,腰间长柄直刀碰撞搭扣,有节奏地轻响。 ……这节骨眼上,他才想起来昨夜竟连人家姓名都没问,就火急火燎地做了那事。 狼跟在脚边,霍洄霄怕它进去把人吓到了就叫狼等着,一壁挑开帘帐—— 却见他留下垫头的外衣和兽皮毯子团在一起,床上空无一人,昨夜他亲手褪下的那件雪白的里衣搭在藤椅背上。 霍洄霄怔了一瞬,将里衣拿在手里,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 ……人跑了。 穿走了外袍和中衬,却把贴身的里衣留给了他。 * 云雾霭霭,头顶粗壮的树木枝叶繁茂,坠着蛇一般的藤蔓,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挂着几颗玛瑙似的秋果,云雀啁啾,空气中一股树叶腐烂的陈腐味,野兽的粪便杂着泥土的湿润腥味。 令人浑身不适。 沈弱流的缃色锦袍沾了泥土污秽,已经看不出本色,从秋草丛逃遁进山林,他不敢停下,裸露的脖颈,面颊脚踝上净是被树枝刮出的细碎血痕。 走运的是,他逃出来了,没人追。 路上,沈弱流大概猜出来这里是何处了……东围场建于□□皇帝时期,统归上林署管,每年秋季,上林署会提前将事先豢养的飞禽走兽放入围场内,供秋猎当日王侯大臣们猎取。 此类豢养的飞禽走兽脚上皆系一根明黄色绸带,以防止周围猎户犯忌讳。 他曾见过一只鸟,乌鸦鸦的翅羽,朱红喙,脚上帮着一根灼眼的明黄色绸带。 不见阳光,沈弱流猜此地大概是在建春行宫后方。 一时间放松了些许警惕,浑身的疼痛,疲倦,寒冷席捲而来……走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终于感到一丝微弱的,带着一点暖意的阳光透过树缝洒下来,拿手遮挡,极目远眺,不远处飞檐重重,宫墙巍峨,栏杆九曲,巨大的建春行宫恍如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不倒,浅金色的晨阳给它周身镀上一层辉煌华丽的釉。 恍如歷经一场旷世大难,劫后余生。 太累了。 沈弱流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在金风殿。 殿里殿外乌压压地跪了一片的内侍婢女,龙床边三个,福元,胜春,连被他赦去休沐的沈九都在。 福元正跪在地上拿着帕子给他擦手,眼眶红着,显然哭过。 动了下身子,身上换了干净的衣物,伤口被仔细处理过了,寝殿里有股淡淡的药味。 福元抬起双眼,正对上沈弱流的视线,帕子应声落地,他嗓音带着哭腔: 「圣上!您、您醒了……」 沈弱流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可身上实在疼得很,只好作罢,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您别动,奴婢伺候您。」福元忍着泪意,将圣上扶起来靠着软枕,胜春奉上一杯热茶,递给福元伺候着他喝。 整个金风殿一片死寂,跪着的内侍婢女大气不敢出,等着圣上问责。 福元一边伺候他喝茶,一边关切道:「圣上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奴婢去召太医来。」 圣上是被他手下的一个小黄门在建春宫北门外发现的,他赶去看时,只见圣上浑身的伤,向来纤尘不染的锦袍满是脏污。 福元当即就落了泪,圣上金枝玉叶,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敢如此对他! 将人带回了金风殿召了个太医来,诊了半天,幸好只是劳累过度,身上的痕迹也都是在林间行走时磕碰的,上了药,福元一颗心才略略落回。 沈弱流轻摇头,笑了笑。 其实是还有一处不适的,他不好意思说。 ……许是他不经意之间摔的。 热茶沁润喉咙,沈弱流终于能说话了,扫了眼底下乌压压跪着的一干大小奴婢: 「与他们无关……叫他们都出去。」 三人听令,遣了人出去,殿里只剩下主僕四个,福元将茶盏放回,后退一步,扑通一声跪下:「圣上遭此劫难,皆是奴婢失职之过,奴婢愿领责罚!」 福元磕了个头,胜春和沈九接着跟随其后,跪下请罪,沈弱流忙抬手: 「好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都起来。」 三人执拗得很,无一人起身,沈弱流无奈嘆了口气,开始问话:「朕昨夜失踪之事,除了你们三个可有其他人知晓?」 预知圣上要问,福元提前打好了腹稿,把昨夜他失踪之后如何防着绪王,召胜春和沈九来暗地里搜寻的事从头到尾地复述了一遍。 磕了个头:「奴婢假传上谕,罪该万死!」 沈弱流眉宇微轩:「做得很好。」 却心知只怕他失踪一夜这事即便真与绪王无关,也早就已经传到了绪王耳朵里,他没那么蠢,沈弱流的身边绪王埋下的眼线不少。 第17页 怪得是,这会儿了,沈青霁竟没什么动作。 正想着,却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冒冒失失地推开殿门进来了。 福元斥他:「不长眼的东西!万岁爷面前也敢造次!」 小黄门跪下掌嘴: 「圣上恕罪,奴婢失礼……绪王爷、绪王爷已经到门口了,说是听圣上违豫,来、来侍疾的!」 第09章 小黄门说完,一室阒静。 沈弱流抬手示意他下去:「来便来了,慌什么。」 前脚他回到金风殿,后脚他这位九皇叔便来了。 福元见他面色不愉,挥挥手叫那小黄门下去,一壁上来掖被角。 「圣上,臣去挡住他!」沈九拱手请命。 胜春也问:「圣上,见是不见?」 在沈青霁身边忍辱负重四年,沈弱流实在是太了解他这位九皇叔了……说是侍疾,无非就是得了消息想来看看他究竟如何,还有没有命坐这个皇位。 「不必挡,皇叔既然来了,想来是担心朕得很……」沈弱流微微抬了下手,福元扶着他下了龙榻,腿上虽然无力,勉强还能站稳,「什么时辰了?」 福元给他披上大氅:「回圣上,估摸着快辰时了。」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鸿胪寺一干官员便早早等在了建春宫东门外,只等按礼制,辰时迎圣上,前往东围场祭台。 可圣上昨夜突发疾病,这时辰也未见有人来通传上谕,诸位官员一时摸不清圣意,只能干等着。 福元也想,今日这祭祀怕是不成了,看了下万岁爷神色,道: 「圣上,太医说了,您这几日需得静养,奴婢这就差人传谕,叫鸿胪寺的人回去。」 沈弱流走了几步,适应着浑身不适,闻言扫了福元一眼: 「朕何时说过不去?」 福元吓得缩起脑袋,哭丧着一张脸:「圣、圣上,龙体为大,经不得奔波啊!」 沈弱流笑了声,只拍了拍福元的肩头: 「沈九,你,与福元。你们二人先去,告诉皇叔……托他的福,朕龙体已无大碍,毋需侍疾,朕更衣之后,便去见他!」 沈青霁不是想看他还能不能活吗? 那就全须全尾地让他看看。 福元知到圣上心意再无转圜,便愁眉苦脸地与沈九一同退出了殿门外。 有小黄门与侍女鱼贯而入,捧着天子玄衣冕服,玉带香囊等物,恭敬侍立。沈弱流头疼,见了这么多人更疼,按着太阳穴,叫人都下去了,留了个胜春。 他展臂,胜春忙不迭上来与他更换冕服,里三层外三层,颇为繁琐。换了冕服,又与他束髮,察言观色,欲言又止。 沈弱流笑了声:「想说什么便说吧,你与朕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胜春是打小跟着圣上一块长大的,这些年待在后省,已不再需要贴身伺候圣上,手上功夫却一点没敢忘。 礼数更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是。」他与沈弱流佩上白玉冠,肃立下首,犹豫开口:「臣想知道,圣上昨夜究竟……」 胜春没说下去,一是圣上回来并未第一时间着人彻查此事,怕犯了忌讳,二……怕此事另有隐情,贸然询问伤及圣上。 沈弱流已明白了胜春之意:「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朕……朕也不记得。」 沈弱努力回想,却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从他在陌生的帐子里醒来那刻被拦腰截断,干干净净。 头又开始痛了,他嘆了口气:「朕只记得今早醒来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其余的……」沈弱流撑着脑袋痛苦地皱眉。 闻言,胜春一愣,慌忙上前替圣上揉按太阳穴。 早间寻回圣上,胜春便第一时间着锦衣卫暗地里将整个东围场搜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 好像昨夜圣上是凭空消失消失,今早又凭空出现似的。 此事蹊跷,只怕除了圣上本人再无第二人知晓……可如今圣上也说不晓得。 胜春满头雾水,想了想,不再继续问:「陛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那几个金风殿伺候的婢女内侍都已收押看管,届时审他们便是……龙体为大,可要传唤太医?」 过了会儿,沈弱流好点了,微微抬手:「不必。」 他唇角勾起诙谐的笑意:「朕就是想传太医,朕那九皇叔也不会给朕这个机会。」 外头一阵嘈杂声传入殿里,胜春垂眸,没有说话。 ……绪王也太过猖狂了些! 沈弱流浑不在意,沈青霁猖狂也非一两日了。 「走吧,别叫皇叔等着急了。」他站起来,一瞬间太阳穴一跳,脑子里勐地灌进几个破碎的画面……摇晃的灯影,耳侧滚烫的唿吸低喘。 以及,一只掐着他腰的手臂。 沈弱流眸子瞪大了。 这是…… 胜春见他顿步,不解其意:「圣上?」 沈弱流脸色有些发白:「胜春吶,朕、朕有事要你去办……」 他的声音颤抖着,胜春不知道怎么了,恭敬听候指令:「圣上吩咐。」 沈弱流冷静下来:「东围场附近,朕命你去……」他蹙眉想了想:「朕命你去找——」 才说了半句,就听得一阵骚动,殿门被一把推开,福元的声音穿门而入:「绪王殿下请止步!陛下无诏,您不可入内!」 沈九带着几个锦衣卫,绣春刀未出鞘,横在身前,堵住殿门,挡着那名身着四爪团龙玄服,脸色阴沉的滴水,与圣上有三分像的青年男子。 第18页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燃。 一阵寂静后,玄衣男子冷笑了声,这一笑,在场人都为之胆寒。 他道:「臣绪王沈青霁。」却不是与在场人说的,而是目光穿过锦衣卫直抵殿内:「听闻圣体欠安,故来侍疾!」 沈弱流头皮发麻,话说了一半,就此打止,胜春与他到了殿门口,沈青霁身后几个宫人,跪下请安。 沈弱流挥手,示意沈九与几个锦衣卫下去,站在台阶上面含微笑俯视沈青霁: 「原来是皇叔啊。朕托皇叔洪福,已然大好,毋用侍奉……劳皇叔如此费心,大早上的跑这一趟。」 宫人跪着,噤若寒蝉。 沈青霁站的四平八稳,扫了沈弱流一眼,微眯了眼,面色滴水不漏:「陛下乃天子,自有神明庇佑,百无禁忌。」 「臣忧心圣体,」他目光扫过福元与沈九,冷笑:「然这两个奴婢千方百计阻拦,以下犯上,其心可诛!」 沈九与几个锦衣卫垂头侍立,毫无波澜。沈弱流踏着台阶而下,停在沈青霁面前,笑了声: 「哦,竟有此事……」沈弱流转身看沈九,呵斥道:「朕叫你们守着殿门口不许人打搅朕养病……朕的亲皇叔来探病,你们也敢挡着!怎么?朕的亲皇叔还能害朕?!」 沈九与几个锦衣卫齐齐下跪:「微臣不敢!」 「下去自己领罚!」沈弱流呵斥完,一副笑模样,转身道:「皇叔,朕已经处罚了他们,切莫因为此事便与朕生分了。」 沈青霁一双狭眼微眯,阴鸷,深不可测,凝视着沈弱流。 殿前一时死寂,风吹檐马,树梢飒飒。 沈弱流丝毫不憷,微笑天衣无缝,十分温顺良善。良久后,沈青霁鼻腔里哼出声笑: 「圣上说笑了,臣岂敢吶。」 而后他道:「既然圣上无碍,臣便告退了,今日射鹿祭祀,臣在此恭祝圣上顺利!」 身后随侍与他一同退下,上舆辇前,沈青霁深深凝了沈弱流一眼,带着冷笑。 舆辇将转出月洞门,沈弱流维持的天衣无缝的笑意陡然皲裂,旋即是满头的冷汗,混乱的脑袋。 福元低声惊唿:「圣上!」 胜春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沈弱流:「九爷快搭把手,扶圣上进去。让人守着门口,谁也不准走漏消息!」 三个人手忙脚乱,将沈弱流扶回殿内,门口沈九与四个锦衣卫守着,一见有人举止异常即刻抓起来,福元已让人去传李太医来。 沈弱流坐了会儿,只觉得头痛欲裂,顷刻间大脑一片空白,站不稳,福元只得伺候他靠在榻上,拿帕子细细揩汗,满面焦急。 不多时,福元差遣去的小黄门带着李太医匆匆赶来,胜春等在屏风外来回踱步,见着李太医方松了口气,三人直接进内殿。 李羡之请了安,揩净额上的汗,净了手撩袍坐下,不敢直视天颜:「圣上劳驾。」 沈弱流扶着额,另只手搭上脉案,一方丝绢盖上他手腕,李羡之眉宇微轩,诊看半晌,脸色变了变: 「圣上可是头疼,发寒?」 沈弱流无力点头。 李羡之将脉案收了,面部肌肉抽动:「福元公公,不知适才是哪位太医来为圣上请的脉?」 福元不解其意,看了眼圣上……沈弱流示意他答,他才道: 「早间寻……早间圣上不适,事发突然,李太医不在院内,便是张太医请的脉。可有何不妥之处?」 闻言,李羡之未答福元,额上刚揩干净的汗又密密匝匝地冒了一圈,他撩袍跪下,嘴唇颤抖: 「回圣上……是、是毒!」 福元与胜春愕然:「毒?!」 「若说是毒不如说是勐药更为贴切。」沈弱流未说话,李羡之察言观色,战战兢兢道:「此药药性诡谲,难以诊断,一般人便只以为是伤寒体虚,想来李太医也是因此疏忽了……」 他伏低叩首,殿内一片寂静,可闻围场山林风过树梢,晨鸟啁啾。 「你是说,有人给朕下药?」沈弱流强打起精神,微眯眼……脑子里将间断的景象过了一遍。 给他下药的会是谁? 以及昨夜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又是谁……沈弱流能从破碎的记忆中推测出昨夜发生了什么,然而那个畜生的脸,他想不起来。 「臣、臣……」李羡之衣袖揩汗,「圣上的脉象与症状确是如此!」 沈弱流指尖紊乱地轻扣桌面,眉宇微轩:「什么药,说清楚。」 李羡之胆寒:「回圣上,臣也是初次见此等药物,故不敢妄下定论。」 沈弱流没说话,福元急切:「此药可危及龙体?」 胜春眉头紧蹙:「是药三分毒,遑论是勐药……李太医眼下可有对策?」 李羡之点头,顿了顿,有些踟蹰。沈弱流道:「该怎么治便怎么治。」 「是。」李羡之松了口气,起身翻开药箱,取出一套细银梅花针:「圣上症状,臣头一回见,为保险起见不敢妄言诊断。只能先稳住圣上的状态,待探清此药究竟为何,再行用药。」 沈弱流抬腕,李羡之取一根长针扎入腕内一寸处,依次排开三根,再换另一臂……针刺入约莫半刻钟,沈弱流灵台清明,头疼竟然真的有所缓解。 福元递上干净的巾帕,李太医接过擦了擦手,看圣上神色好转,略略松气: 第19页 「今日酉时,臣再来为圣上施一次针,便能抑制……只是若想彻底根治,还需查清此药究竟是什么。」 沈弱流抬手,福元着小黄门将李羡之带了出去,殿内死气沉沉,胜春与他站在一边,不敢动作。 「放肆!」下一刻,沈弱流面色阴沉,龙颜大怒:「竟是有人将主意打到朕的头上了,好大的狗胆!」 胜春与福元慌忙跪下: 「圣上息怒,奴婢们失职,该受责罚。」 眼下并非发火的时候,沈弱流平息怒气:「胜春,你带着锦衣卫去查……沈青霁,亦或者是他人,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按捺不住!」 「是!」胜春领命退下。 沈弱流按着眉心:「现下什么时辰了?」 福元出殿看了眼计时:「回圣上,现下将卯正三刻。」 沈弱流心如乱麻,用了盏茶,站起身:「走吧,服侍朕再梳洗一遍,今日祭祀,误了时辰可不好……」 第10章 青霁大步跨进行邸大门,一脚踹翻了檐下一盆秋海棠:「这便是他严况办的好差?!」 瓷盆顷刻碎裂,琼枝散乱,残红委地,沈青霁面色阴沉得滴水:「……本王还道他有多大的能耐,竟连这点事都办得拖泥带水!」 主子发火,迴廊下来往小厮丫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随从何夜眼神示意,小丫头机灵,赶忙将地上碎片收拾干净。 「王爷息怒。」何夜挥手,示意一干侍从下去:「严大人此回确实不周全,圣上那边只怕已经开始查了。」 「王爷,」主僕两人往书房去,何夜察言观色,「咱们……可要帮他这回?」 沈青霁顿步:「帮他?」冷笑了一声,阴恻恻的,「严氏父子屡次攀扯本王,本王未被他们拖下水已是万幸,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本王留着何用!」 何夜低眉:「是,属下考虑不周。」 进了书房,沈青霁抬了抬手,何夜意会,召来侍女为他更衣梳洗,沈青霁微微闭着双眼,换了亲王补服,侍女退出门外,何夜亲侍他竖金冠。 这刻,沈青霁睁开双眼:「今日祭祀事宜是由谁督管的?」 何夜不明其意,想了想:「按礼制是由鸿胪寺管。」 「本王记得鸿胪寺卿与严况师出同门,还是同乡……」沈青霁冷笑,「这水既然已经浑了,本王也不介意将它搅得再浑些。」 行邸斜对建春宫……飞檐重重,朱瞢碧瓦,铜钟三响,飞鸟自林间惊起,飞向无边的天幕,鸣声辽远,金风飒飒,与之其鸣。 沈青霁透窗遥望,微眯眼:「沈弱流今日不是要射鹿祭祀……」他凝向何夜,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你去办!」 …… 明黄帷幄随风鼓张,华盖亭亭,殿前司披坚执锐,往来辐辏,将整个围场围得犹如铁桶。 内阁,都察院,郢都各部衙门堂官,文者紫袍玉带,武将劲衣短袍……胸前各色补子,刺飞禽走兽,目光炯炯。 未及辰时,大小几百号人便于围场中部按礼制肃立,恭候圣驾。可辰时已过半刻钟,圣上遥遥未见,竟连绪王殿下都不觅行踪,派去询问的人被拒之门外,什么消息也没有,亦无人来通传。 众官未免心中打鼓。 右都御史严况身为都察院首官,按礼制站行三……然严大人今日躲在人群间,神色惶惶,犹如挂霜的茄子。 旁侧一官员与他关系尚可,便悄声道:「严大人?」 严况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胸口,咽了口唾沫:「哦哦,侍郎请讲。」 那官员心下奇怪,揣着袖子:「哎,下官瞧严大人脸色发白,许是身子不舒服?」 唾沫浸润干裂的嘴唇,严况目光逡巡一圈,定定神,扯出个笑: 「手头几件要案耽搁了时辰,许是未进朝食的缘故罢。」 那官员瞭然,站了这么会儿了,除内阁几个年纪大的首辅受圣上特赦有资格坐外,他们这些各衙门堂官可就没那么好的福气了。 武将便罢,这些个文官哪个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嘴上不抱怨,心里多有不忿。 「严大人为我大梁披肝沥胆,宵衣旰食,下官自愧不如。」周围乱糟糟的,大臣们议论纷纷,那官员揣紧袖子,寻了话来说, 「哎……」四下看了一圈,那官员凑过来,压低声音,「严大人可听说了?圣上昨夜突发急症,不大好呢!」 严况嘴角鬍子颤颤巍巍:「哦?」 「嗨!」那官员见他神色疑惑,嘆了一气,声音愈发低:「听说今早晨还诏了太医署的李太医去……都这个时辰了,也无人来通传一声,绪王殿下那头也没响动。」摊摊手:「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严况提着一口气:「这消息可靠?」 「殿前司的人透的底,能不可靠吗?」那官员站直,悠悠道。 严况默了默……眼前与他搭话的这个,是绪王的人,多半是把他当成朋党了,才说这些。 突然,他勐地回神,抓着那官员逼问:「侍郎可知,圣上只是急病?」 那官员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够呛,面露难色:「这……这我倒不知。」 不过这片刻,严况的心境大起大落,此时已经濒临崩溃。 从昨夜进行宫,严瑞直到此时都没回来,他派人去找,亦是杳无音信,那么大个活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20页 事情究竟成未成? 无人知晓,严况只能将脑袋捧在手上猜,猜得同时惶恐不安……严瑞未见踪影,难保不是事情败露被圣上抓了。 这样看来,严况以及整个严家上下老小的命几乎都拴在严瑞一人身上。 然而严瑞究竟去了哪里? 恐惧将他死死攫住,严况脸色苍白如纸。 那官员瞧他脸色愈发苍白,甚是担忧:「圣上还未到,严大人不若先下去略做修整,届时下官着人来知会你就是了……免得等会儿失了礼数。」 严况苦笑着摇摇头,正欲说什么,这时却看见严府一个下人躲在一顶大帐后面鬼鬼祟祟,似乎在找他,不敢上前,面色焦急,严况心知怕是严瑞有消息了,对那官员转了口风: 「……那本官先谢过侍郎了。」 严况朝那家丁使了个眼色,避开众官员,到了一处树丛之后,整个人犹如放在火上炙烤,不待家丁走近,火急火燎地大跨步过去,抓着家丁急道:「可是严瑞回来了?!」 「老、老爷,」家丁支支吾吾的,作了个揖,垂着头不敢看他:「回老爷,严瑞没找到,不仅如此,他京郊的老母……」 严况大骇:「他老母怎么了?!话说清楚!」 这时,帐前百官突然安静了,天穹与铺陈数百里的树林间只闻飒飒落叶声。 风催刀寒,严况血气倒涌,浑身犹如殿前司军士的佩刀一般冰凉。 大祸临头……他脑中蓦然闪过这四个字。 那家丁此时跪下,伏低在地,几个字犹如万钧砸得严况头痛欲裂:「……他、他京郊的老母也一併失踪了!」 与此同时,大帐前传来一声高唱:「万岁爷到——」 …… 「臣等恭请圣安。」 福元等身着短衣的黄门随侍,沈弱流在百官叩首请安中踏上台阶,一壁抬手,神色恹恹的:「都起来罢,朕身子不适,让诸位爱卿久等了。」 将站定,便见沈青霁身着亲王服制,在一干捧弓,挂箭袋的侍从簇拥下,径直经过未起身的百官行近。 到了台阶下,他才堪堪拱了下手: 「臣来晚了,圣上恕罪。」 沈弱流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朕也刚到,还想着差人去找皇叔呢。」侧身吩咐今日负责的鸿胪寺官员,「既然皇叔也到了,那便开始——」 沈青霁未等他吩咐完,截过话头,哼笑道:「圣上龙体将愈,怎么不好生休养,秋猎也不过走个过场,」乜斜看了一眼沈弱流, 「……若是出了岔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岂非我们这些臣下之错。」 下首众臣听闻这话,皆不敢起身。 沈青霁收回目光,噙着丝笑,掸了掸袖子上金线刺的团龙纹样:「哎……臣说话不好听,圣上海涵。」 帐前鸦雀无声,各部堂官垂着头心惊胆战地跪着,略有几个武将神色不忿,却无一人敢驳斥沈青霁。 绪王与圣上争权歷久,可在重大场合如此猖狂大不敬还是头一遭。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郢都的天怕是要变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官员人人自危,都提着一颗心偷瞧着等圣上反应。 恰有金风细细,却冻人彻骨…… 「还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默了片刻,沈弱流目光扫过下首群臣,未理会沈青霁。 「是。」 群臣起身,沈弱流才带了丝笑,又轻又薄,「皇叔说得是,可这老祖宗的规矩,做后人的岂能说不遵循便不遵循了?」 他下了台阶,与沈青霁擦肩,眼眸中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朕的身子嘛。有皇叔在,朕自然十分警惕,免得叫皇叔担了这诅咒君上的骂名吶。」 沈青霁闻此言,脸色一变,神色佯怒,过了会儿,才阴阳怪气笑了声: 「臣……多谢圣上体恤。」 沈弱流未做理会,与身后随侍往祭场中间走去,那里有鸿胪寺一早备好的御马,他需得架御马绕祭神台一圈,操弓猎取上林署提前豢养的公鹿。 祭祀之后诸位随侍的官员才好驰骋猎场,群雄逐鹿。 ……百官跟着他,沈弱流袖中攥的发白的手陡然松开,一排绯红月牙痕迹深陷掌心,像是被小兽啃出来的。 福元见他面色不愉,低声询问:「圣上,您还好吧?」回头看了眼沈青霁,愤恨道: 「圣上,绪王嘴上也没个忌讳,竟敢说这种不详之言……」 「多嘴!」沈弱流抬手示意他打止。 盯着手心的浅淡月牙痕迹发愣,鹰坊豢养的黧羽海东青盘桓与天穹之上,翅膀带起风声唿啸。 「朕没事,几句刺话,朕还死不了……」沈弱流垂手,目光放远,投向天幕。 突然,一只海东青振翅急冲而下,扑向丛林,短促的哀鸣惊起大群飞鸟,顷刻,利爪攫着一只杂色松鸦,撕碎,生吞入腹。 沈弱流突然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福元吶,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福元仰头,天穹高远而湛蓝澄碧,并不想是要落雨的样子…… 海东青长鸣,飞上天穹,鸣声高远,一根松鸦的褐色绒羽随风打着旋儿飘下,旋即被吞没在纷纷落叶之中。 万籁俱寂。 第11章 「禀世子,北边没有。」 「世子,西边没找到。」 「世子,南、南边也没有。」北境军士五人一队,朝四方策马飞驰,过将近十里地,拉缰斡回,往来错镫,朝霍洄霄禀报。 第21页 山坳中雾气散尽,丝缕云霞缀于鹞子岭山头,杂乱马蹄踏倒枯草,一片衰败景象。 飞电马蹄点地,唿哧出白雾,霍洄霄一手捏着马鞭,一手勒缰: 「没找到?不过半刻钟,他就算真长了翅膀也飞不远!」 深邃眼窝中浅浅茶色的眸子如红蓼原秋日的海子,澄澈明亮,此时却泛着涟漪……他勒马缰掉头,「继续找!北三城翻个底朝天,这人也得囫囵着送到我眼跟前!」 「是!」 军士领命,马蹄顿起,嘶鸣着疾驰而去,霍洄霄目光随着惊起的群鸟投往密林深处,双眼微微眯着……一只黧羽海东青凭空出现,自云端疾沖而下,翅羽生风卷落枯叶,脚杆上还戴着金色扣子。 海东青。北境少数部落崇敬它们,将其称作「骨力浑脱」——天神的眷者。 这只畜生羽毛刚劲,爪坚犹铁,乌喙犹如一把锋利的钩子,能轻易撕碎猎物。霍洄霄十几岁时玩鹰,为那种征服驯化勐禽的快意,整宿整宿地不合眼,经手过的海东青不在少数,一眼便分辨出眼前这只品相拔尖。 中原的的世家贵人将海东青视为身份的象徵,逢狩猎必定牵黄擎苍。 ……这里除了北境的队伍,还有别人? 霍洄霄正欲勒马进树林搜人,见着这只海东青警觉起来:「牙斯!」 牙斯送出两个小娘十里地,将回来,在河边饮马,闻言小跑过来:「公子。」 「地图。」霍洄霄伸手。 牙斯从怀里摸了一阵,拿出羊皮纸卷与他,霍洄霄接过来,展开于飞电背上……北三城、官道、鹞子岭、郢都,北境到郢都一千五百里山河犹如人体经络般铺陈在羊皮纸上。 他阿耶画得地图按得是行军打仗那一套,重点关隘要道标得清清楚楚,路线也都是距郢都最近的,其余地方随意煳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霍洄霄看了一眼,便将北境王的心思猜透了。 老头子这是怕他出了笼子便拘不住,不尊皇命,四处瞎胡闹耽搁时间。 可惜,他最讨厌这些书本文案,看见就头大,这一路上除开确定大致方位就没怎么用过老头子这份地图……霍洄霄挑眉。 牙斯小心翼翼:「公子,怎么了?」 霍洄霄把羊皮纸卷好,扔给牙斯,朝前一指:「往东什么地儿?」 「往东……」冷不丁地听他问,牙斯有些心虚,眼神躲闪:「公子,这山坳挨着沈皇室的东围场,翻了这山头近百里都是皇家地界。」 山坳位置极佳,三面环山,另一面平原盪开几十里地,往前接北三城……而虬枝高大的树,半人高的荒草,缠结盘错的藤蔓将北境马队扎帐的山坳深处遮盖的密不透风。 多年行军打仗,霍洄霄习惯扎帐在隐蔽处,行踪诡谲,让敌人无法突袭。 「听闻宫中有官署名鹰坊,专为皇帝养鹰鹘以供赏玩狩猎。」霍洄霄摸着铁腕扣,噙笑仰头看那只海东青飞过山头,划开云霞,消失不见……戏嚯道: 「这小皇帝还有心思打猎。」 ……皇帝打猎跟公子找人有什么关联? 牙斯将地图归置好在虎皮囊袋中,想不明白:「公子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哪那么多废话?」霍洄霄「啧」了声,牙斯当即不敢再吱声。 霍洄霄道:「你去叫剩下的人收拾好,人一回来就出发。」 牙斯摸不清他的意思……这是不找了? 「是!」却不敢再多问,公子现下心情不大好,再啰嗦脾气上来,一准拿他开涮……牙斯在这种事情上十分有眼力见。 不多时,遣去的军士接二连三返回,霍洄霄正在河边叫飞电饮水。 军士禀报,无一例外皆无昨夜那人踪迹,霍洄霄撩冰水浇了把脸,起身时眸底清明,浅茶色双眼犹如北境圣山上的不冻泉,投向面前静谧的山头。 这地方荒无人烟,那人昨夜突然出现又今早突然消失……总不能他昨夜跟个野鬼风流了一夜? 男鬼尚且销魂,遇见女鬼还得了。霍洄霄咂摸半晌,笑了声站起身……这人身段软热,叫得十分悦耳,定不会是什么野鬼。 是谁他不知道,进了郢都再说。 霍洄霄跨上飞电,勒马缰: 「牙斯,整队出发!」 狼头大纛猎猎,飞电马蹄踏过浅水河,狼追随马侧,仰头长嗥……北境马队重新出发,驰往不远处鹞子岭,很快变得犹如蚁群大小,消失在荒草密林间。 * 几个殿前司军士肃立,马奴牵来了一匹四蹄修长健硕的乌云踏雪,摘了嚼子,恭敬地递上马鞭与沈青霁。 随从道:「王爷,咱们就这么回去了?」 此刻大帐上空,数只鹘鹰盘旋领地。 圣上登临祭台,正于大礼官的祷念声中叩黄天后土,三支香齐拈,烟气儿飘散,沈弱流身着玄衣纁裳……衣裳厚重,似乎撑不住,叩首起身间,身子打颤。 随从收回目光,迟疑道:「圣上那边要是问起……」 沈青霁负手而立,一个身着宫装的小丫头低眉垂眼站在他面前双手绞着斗篷系带……像是头回伺候绪王爷这等奢遮大人物,战战兢兢。 沈青霁笑了声:「问起?」脸色一冷,他抬眼看天穹之上几只盘旋不去的鹘鹰,眼底一抹狠戾, 「……那就得看他今日能否安然无恙了。」 第22页 话将说完,那小丫头不经意间抬眼,正对上那双森寒阴鸷要将人啖肉饮血生吞活剥的眸子,浑身一抖,手一颤,好死不死,指甲正擦过绪王脖颈……当见了红痕。 小丫头整个人如坠冰窟,未等反应,「啪」—— 沈青霁反手就是一耳刮子。 丫头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嘴巴里翻涌起一股腥甜…… 「不知死活的混帐东西!」沈青霁揉按着脖颈倒吸气,瞧了他那身宫装无端想起沈弱流,更为暴怒:「宫里头就是这么调/教奴婢的!你想杀了本王吗?!」 小丫头跪伏,「滴答」「滴答」鼻血往下流,她不敢擦,一个劲地磕头:「绪王殿下饶命!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咚」「咚」「咚」……丫头磕得头破血流,周围军士侍从于心不忍,别开眼,却无一人敢上前替她求情。 沈青霁按着手腕,冷眼怒斥:「还不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拖下去?!」 随从反应过来,叫了两个军士把人往下拖,小丫头哭声悽厉:「绪王爷饶命啊绪王——呜呜……」嘴巴却被堵得死死的,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沈青霁拿了帕子擦手,这时,一个小黄门走了过来: 「奴婢请绪王殿下安。」 沈青霁扔了帕子,扫他一眼,见是沈弱流身边的,未做理会。 小黄门不卑不亢:「圣上听说这头异动,故差奴婢来看看……」他眼神扫过被拖下去的小丫头,笑得天衣无缝, 「可是那奴婢不懂礼数,惹了王爷不快?」 沈青霁眯眼看着祭台之上的沈弱流,此刻他正在受朝臣叩拜,嘴角挑着放肆的笑,下巴微扬,似乎在朝这头看……养虎为患,沈青霁此刻才看清了这小畜生的嘴脸! 犹如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噁心,他冷笑: 「不快?」 沈青霁额上青筋暴起:「这奴婢意图行刺,若传出去,还叫人以为是圣上要杀本王!本王处置她是维护我沈皇室颜面,维护天子威严!」 ……丫头被拖进了林子里,不消片刻,「喀拉」直刀出鞘归鞘,一群飞鸟扑稜稜地被惊起,疾沖向上。 殿前司军士回来了。 沈青霁没看一眼:「你回去告诉圣上,本王身子不适,先行回京疗养,这秋猎便不掺和了。」 干土地上浅草枯黄,叶尖几点小丫头的血顺着脉络往下淌,泥土脏红,不消马踏几蹄子便会无影无踪……就像这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小黄门默了片刻,躬身行礼退下。 待小黄门走远了,何夜屏退众人,压低声音:「王爷,严况求见。」 第12章 圣上毫髮无损地出现那刻,严况反而十分淡定。 官员列队雁行,他悄然无声地放慢脚步躬身退下……这刻,圣上拈香祈神,帷幄大帐之间阒寂,头顶尖喙利爪的畜生盘桓在头顶,高鸣振翅,像是圣上的双眼注视着他,一阵蚀骨的寒凉自嵴背窜上后脑勺。 约莫半刻钟,遣去的小厮回来了,见着严况畏首畏尾: 「老、老爷……」 严瑞失踪,圣上毫髮无伤,此时便是再大的噩耗,严况也觉得犹如牛毛细雨,不值一提: 「说。」 小厮「扑通」跪下,以目视地:「老爷……绪、绪王爷回说是身子抱恙,不见外人,此时已经禀明了圣上,先行回京修养了。」 严况闭了闭眼,又逼问:「除此之外……绪王爷就没再说什么?」 小厮回道:「小人被人拦着,没见着绪王爷,是王爷身边的何夜传的话,」他想了想,「除此之外,绪王爷确实,确实没再说什么……」 「好了!」严况不忍听他说完,挥手打断……负手而立,抬眼透过树缝望无边的天穹,却被密密匝匝的树枝阻挡,只窥见一条条细缝,天光流泻。 ……并不明亮,反而像是张沉在水底多年,阴暗潮湿的大网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严况道:「你去吧。」 小厮抬眼偷瞧主子,一眼恍惚,紫袍玉带好似蒙尘,显得十分旧,胸前锦鸡补子,五彩绣线黯然失色……不过片刻,主子好像突然老了十岁。 「是。」他退下,走了老远回身看,主子成了蜉蝣般的一小点,还立在原地,头顶葱茏树枝组成一张大网,又像只浑身长满手的怪物。 小厮冷不丁抖了下,骂道今秋真他娘的冷。 …… 马蹄踩过枯草落叶,沈青霁信马由缰,身后跟着侍从何夜,几个腰配直刀的殿前司军士,一行人行在围场林中。 何夜递上鹿骨扳指:「王爷。」 白木的软弓,芦苇轻箭,沈青霁接过扳指戴上,扣弦后拉试了试: 「严况回去了?」 五十米开外一只野兔在枯草间蹦走,何夜压低声音: 「是,属下打发了那小厮回去,严况便借拖身子不适回了帐子再未出来过……小人瞧着大概是不会再来纠缠王爷了。」 沈青霁冷笑了声:「他既能狗急跳墙蠢到给沈弱流下毒,就合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抬腿下马,几个殿前司军士屏息停立原地,何夜捧着箭袋紧随其后,递上一只轻巧箭支,欲言又止…… 「说!」沈青霁并不看他,双手持弓瞄准那只丝毫未察觉到危险的野兔。 何夜拱了下手,以目视地:「王爷,属下怕严况逼急了倒戈圣上,对您不利。」 第23页 沈青霁这刻睨了他一眼,放下弓:「沈弱流是想搬倒我不假,但身为天子猜忌多疑是他与身俱来,无法摒弃的缺点。」他眼神挪开,投向远处, 「……严况背叛了我再倒戈他,他怎么可能不猜忌这是不是我设下的圈套,何况一个要杀自己的人,你以为沈弱流会容得下他?」 被这句话点醒,何夜怔了怔:「……是属下多虑了。」 沈青霁没说什么,鹿骨扳指搭上箭弦,四下寂静: 「年底各州府官入京清算,写信告诉姚云江,把喆徽的屁股给我擦干净了再回京,若真叫徐攸抓到了什么,本王帮不了他!」 「是。」何夜低声应道。 芦苇轻箭,箭头直指野兔左眼,沈青霁復又挽弓,抬手示意身后人屏息凝神……风过,一片朱红色树叶飘然落下。 「咻」——沈青霁两指一松,箭离弦撕裂风,刺穿落叶,飞钉向野兔左眼,却在近寸处,一只海东青俯冲而下,铁钩利爪洞穿野兔喉咙,攫住。 箭尖偏失半寸,钉入地面……那海东青已然振翅而起,地面上满是血。 一瞬之间。 「没眼色的畜生!」沈青霁怒不可遏,挽弓搭箭,一支一支射向那只畜生。 软弓不比角弓。 ……几片无足轻重的羽毛飘然落地。那只畜生盘旋头顶挑衅似的长鸣,飞远了。 盘旋几转后落在大帐前的鹰架上梳理翅羽。帐内,沈弱流展臂,福元与他整理劲衣护腕,衣服是少见的鸦青色,云锦料子缕金龙纹,衬得圣上面色玉白,唇色也苍白如纸。 「这么说皇叔是回去了?」沈弱流蹙着眉,看屋角侍立回话的小黄门,问道。 小黄门以目视地,躬身打了个千:「是,绪王爷说身子不适,便先回京疗养了。」 沈弱流眸中神色不明:「……那小丫头呢。」 帐外林风潇潇,马匹嘶鸣,帐内鸦雀无声。 那小黄门跪着不答话,后背沁出层层冷汗。 沈弱流整理袖口的手顿住,垂眸看那小黄门,声音透寒:「怎么?哑巴了?」 「咚」地一声,小黄门磕了个头,前额抵着厚重茵毯,再未抬起来。帐内一时间冷得似冰窖。 福元后退了几步,随之跪在地上:「圣上……息怒。」 窗外一只孤鸟飞掠,投入林间。 「……罢了,朕也料到了。」良久,沈弱流蓦然松开攥紧的手,垂眸嘆了声:「你下去吧。」 一只手朝着福元抬了抬,福元连忙扶着他坐在软榻上,将提前泡好的定神茶利索倒了杯,抵到唇边: 「主子,还是头疼?奴婢去找李太医来。」 沈弱流就着杯沿微抿了几口,暖流入腹,过了会儿,才觉得缓过了脑袋那股天旋地转,四肢那股酸疼欲裂。 唇间泛着苦涩,他揉按着后腰苦笑: 「帐外那么多人候着呢,这一传太医难免引得颇多猜测,朕现在是骑虎难下,暂且过了这一关吧。」 「是……」福元一颗心愁成了麻花,「主子是腰疼?」 早间寻回圣上,他与太医仔细检查过,除了林间磕碰了皮肉,圣上龙体并未见其他内伤,怎地这会儿后腰疼了起来? 沈弱流手上顿了顿:「许是站的久了。」 福元没有多想,拿了两个软枕,一个垫在榻上,一个垫在后背,才又侍奉这圣上坐下,又叫人把两个白云铜大火盆挪得近了些。 帐子里暖烘烘的,跟帐外秋风肃杀的光景隔开,寸长银碳无烟,仙鹤香炉里檀香定神……神思安定了,沈弱流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件什么事儿。 那药药性太烈似乎还能影响人的记忆,具体什么事儿沈弱流想不起来。 外头鸿胪寺的人将秋猎的那一头香草饲餵的公鹿驱赶入围栏,御马监的太监牵着圣上的御马铜爵,象房的四头大象作为卢薄立道两侧。 铜爵今日尤其亢奋。 「怎么回事?」沈弱流透窗望了眼,御马监四个太监正追着铜爵拉,铜爵抬蹄嘶鸣,四个太监竟显得吃力。 福元看了眼回来:「说是铜爵今日尤烈,现下已经驯服了。」他躬身,「主子,移驾吧。」 铜爵是沈弱流自小养大的,北地的良种,性子本来烈,他便没当回事: 「走吧。」 …… 沈弱流从御马监太监手里牵过缰绳,未及近,铜爵侧头蹬蹄,扯着嚼子几乎把沈弱流拉出一丈远,众臣大惊: 「圣上!」 身后几个锦衣卫即刻抽刀上前。 「退下。」沈弱流抬手示意身后锦衣卫禁步,一壁试探着伸手安抚铜爵……心下却也奇怪。 不多时,铜爵逐渐镇定,持弓负箭,腰挎绣春刀的沈九上来询问: 「圣上,铜爵今日状态不大对劲,还是更换一匹御马为好。」 沈弱流抚摸着铜爵脖颈鬃毛,自省不擅骑术,若换了其他御马,不熟悉其品性,怕是还不如铜爵。 「不必。」沈弱流踩着马镫,翻身跨上马背,铜爵虽有牴触,却再未如前躁动不安。 沈九见状,躬身退下,与其他几个锦衣卫跨上马背,小黄门上前,递上一把角弓与沈弱流,他接过,修长双腿一蹬,铜爵犹如飞电般冲出来丈,将身后锦衣卫远远甩下。 鸿胪寺的人见圣上策马而来,打开栏门,飞禽走兽一闹而散往树林逃窜而去……沈弱流强忍着身体不适,松开马缰,背后抽出那柄角弓,搭箭,瞄准那头鹿角粗壮,四蹄犹如牛腿的公鹿。 第24页 海东青盘桓于头顶长鸣。 公鹿往树林逃窜,沈弱流依靠海东青辨别方向,紧追着,这刻他心跳如鼓,脑中一根弦奔得紧紧的。 ……又事这种感觉,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几个锦衣卫隔了几仗远,扣紧腰间绣春刀,沈弱流强自定神,瞄准那头公鹿,没追多远,将进入林间,公鹿突然顿步在一从冬青树枝下。 沈弱流势在必得,单手勒缰,铜爵停在树荫中,弓弦绷至满月,泛着冷光的锋利箭头对准那头鹿的眉心。 劲风吹得树叶簌簌下落,沈弱流屏息,髮丝后卷,心底那股不详之感越来越浓——「咻」,箭尖离弦而去。 这时候天地间静了,一声海东青的鸣叫划破苍穹。 公鹿躲开了那支箭,发狂似得俯冲向铜爵,沈弱流还未来得及反应,铜爵抬蹄嘶鸣,他滚下了马背。 「圣上!」沈九的声音。 沈弱流感觉后脑勺勐地一击,眼前发黑,金属楔入血肉的闷响,一阵热流喷在他脸上。 暗灯晃晃悠悠,粗粝的兽皮毯,胸前三条陈年的野兽抓痕,汗珠顺着麦色肌肤滴入他脖颈……横冲直撞的力度,深邃的浅茶色眸子,天珠菩提子攒着鸣镝坠子扫来扫去。 失去意识之前,沈弱流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以及那个畜生的样貌。 第13章 三条抓痕犹如蜈蚣丑陋地盘桓在麦色右胸口,黑铁鸣镝泛着冷光在项前滚动。 霍洄霄打着赤膊,抹了两把脸,帕子丢进铜盆里,套上了雪白里衣,正将系衣带,门「嘎吱」一响,牙斯像只树猴,毛手毛脚地跳进门: 「公子!」 霍洄霄没看他:「人找到了?」慢条斯理地套上黑色外衫,扣护腕。 牙斯满面兴致沖沖,愣了下,诚实摇头:「没有。」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反问:「没有?」 这眼神像是要把人活剐了似的,尾巴骨窜上来一股冷飕飕的风,牙斯咽了口唾沫,不大敢看霍洄霄: 「公子,这北三城到郢都城门外几百里地,连老鼠洞蚂蚁窝我都翻了个底朝天,年轻郎君倒是一抓一大把……」 就是没公子要的那个。 北境马队进郢都已有小半月,这小半月,几百多号人一刻也没歇着,轮班按世子爷的描述暗地里寻人。 寻什么人呢?世子说了,那人十七八岁,皮肤白头髮黑,瘦高个,及他肩膀,最重要的是声音好听,身上香。 牙斯十分难办,世子爷这形容,相当于是说这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屁用没有。 就如隔两条街的叶柄儿胡同,里头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净是皮肤白头髮黑瘦高个儿的小郎君,牙斯有回打那儿路过,莺莺燕燕软嗓儿,郎君扮做姑娘样,乌鸦鸦的髮髻斜簪大红牡丹,二红芍药,「哥哥」「爷」的笑闹,身上也香……香的他嗅觉失灵了整整三天,之后宁绕道三条,也不愿再踏上那恐怖炼狱半片砖。 牙斯左思右想,十分中肯地叫世子去那里寻人,世子含笑踹了他屁股一脚……这事只得作罢。 世子还说,那人生得十分漂亮。 叶柄儿胡同里的小郎君也各个漂亮……牙斯不理解。 霍洄霄没理会他发牢骚:「你找的那都是些什么人?」 这半月,人确实找到了一堆,其间多半是凑个热闹,霍洄霄连人都没见便知不是。 当夜扎帐子近东围场,霍洄霄猜那人可能是京中某位官员或者宫人…… 他拿了马鞭:「接着寻,别什么阿猫阿狗地往进搜罗。」 牙斯心虚,忙不迭地应:「是。」见他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又问:「公子要出去?」 霍洄霄跨出门到了院子里,墙角萧条冬枝上缀着几点摇摇欲坠的枯叶,枝下几盆凑景的秋菊,几个粗使正在收拾落叶,秋菊一阵阵的香,天儿愈发冷,到处都是北境没有的景象。 这么些天他看也看习惯了。 「嗯。」长靴迈过垂花门,一个小厮牵着飞电等在几级台阶下,跨上马背前,霍洄霄想起件事,吩咐道:「院里那几口箱子找几个利落人送回北境,再给阿耶带个信,说一切都好。」 箱子里是霍洄霄沿路搜刮来的银子。 北境冬日寒冷,冻土三寸,无法开垦,勉强靠着朝廷拨的那点银子餬口,三大营囫囵加起来都凑不出一件像样的冬衣……身在郢都,北地朔风吹不及。 暖衣玉食,阊阖风吹人骨头酥……暖衣暖不了霍洄霄一颗修罗心,玉食餵不饱他的虎狼胃,阊阖风吹不软他一身桀骜骨。 北境三大营将帅,霍洄霄始终记得红蓼原千里地,澄澈的海子倒映天上星。 ……那里才是家。 牙斯道:「公子放心。」 霍洄霄翻身上马,扬了下鞭,策飞电沿着胡同踏上春明门大街……郢都不同于寒州城,这里的坊巷构局更像是一棵树,天阙大街为主干道,直通沈皇室的重重宫殿,春明门大街、翊秋门大街为枝干道,再分枝出大大小小的胡同,宅邸商铺如叶片,构成了郢都这棵巨树。 宵禁刚结束,郢都这颗巨树逐渐甦醒,殿前司军士轮换值守,来来往往,贩夫走卒四方沖辐辏,阏河连接着八大胡同,水流涨腻,弃脂水也。 飞檐勾带朝阳,檐下正红灯笼打旋儿,过了三条胡同,飞电在两层高楼前顿蹄,霍洄霄下马,有小厮过来接缰绳,满脸堆笑: 第25页 「爷,您可早。」 霍洄霄径直上了二楼,推入一间房,里头已经坐了三个人,昨夜大概留宿了,这时辰将起,正搂着小唱腻歪,领口扣子解开三两颗,凑着嘴往白嫩脸儿上亲。 见霍洄霄进来,三人有些尴尬地理衣袍: 「世子爷。」 霍洄霄轻飘飘扫了一眼,才勾了点笑落座:「昨儿夜里喝多了,误了时辰。」他眼神瞟向旁侧青衣锦长衫人,「卢二公子昨儿没回去?令尊该着急了。」 卢巍讪笑:「世子爷别打趣我了。」 霍洄霄靠着椅背,半个身子悬在栏杆外,半垂眼皮:「这么一大早,叫我来为什么事儿……」眼含了点笑,瞅卢巍怀里,那个小唱粉白脸儿,口脂被揉乱了,乌鸦鸦地鬓髮上簪了一排颤颤巍巍的垂丝海棠绢花, 「总不能是叫我来看你们腻歪的吧?」 霍洄霄一半胡人血统,眸子色浅,如三泡后的茶汤,眉骨高,瞅人时自有一股风流意味,那个小唱被看得雪腮染上薄红,欲说还休。 卢巍眼底闪过一丝不快,打了个哈哈:「世子说笑。」 「世子爷自小长在北境,大概没见过郢都风物……」卢巍松开小唱,拍了拍手,几个美貌少年少女鱼贯而入,各人捧着一道菜,素手纤纤,搁在桌子上。 搁下了他们也不走,站成一排在霍洄霄边侧。 卢巍贼眉鼠眼挤弄一块,语气暧昧: 「郢都山水养人,世子爷回京一趟,和美人都该尝一尝,我们三人特意备下这桌子薄酒,还望世子爷赏个脸。」 霍洄霄立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打量着卢巍,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半晌没动筷子,对那一排少男少女更是不投一个眼神。 北境马队进京,圣上未即刻召见霍洄霄,只是下令鸿胪寺代为接待。 皇帝不急着见他,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往他面前钻。 这小半月光景,拜帖似雪花往北境王府递,王府的门槛都被靴底踏得锃光瓦亮。 按理说,霍洄霄这么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进了沈皇室的地盘合该夹着尾巴做人。 可霍洄霄不。 他偏往人堆里扎,接风宴一场赶着一场,八大胡同里连几日泡得烂醉如泥,怕是郢都纨绔加起来,都顶不上一个霍洄霄会玩。 卢巍说到底还是怕霍洄霄的,没等见下文,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点了下簪垂丝海棠的小唱: 「去,给世子爷斟酒。」 一截嫩藕似的胳膊盪到了霍洄霄眼皮子底下,斟满了一盏,双手持着盏沿凑到他唇边,娇滴滴的软甜嗓: 「世子爷。」 霍洄霄偏过头躲开了。 屋内气氛一僵。小唱脸上颜色难看,卢巍脸色颜色更难看,还是堆着笑:「是菜餚不合世子爷胃口?我让人换去。」 卢巍出身江南琅州卢氏,父亲卢襄在内阁担任阁员兼户部尚书。卢襄将这个独子看得如眼珠子,平日里没谁敢给他脸色瞧。 这态度已然是伏低做小了。 席间气氛不大好,另两个人也不敢动。 霍洄霄长腿交叠瞅了卢巍一会儿,笑开来:「这哪儿的话,不是说我昨儿夜里喝多了。」他点了下头, 「头疼。」 卢巍脸色好了些,笑道:「瞧我这记性,该自罚一杯。」把小唱拉回去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酒盏倒扣,「世子爷多吃菜。」 一个眼神,霍洄霄边侧站的一个男孩子出来,拿了双筷子贴在他边上布菜,其余的带上门出去了。 这茬算是揭过。 三个人的话头打开,霍洄霄不怎么动筷子,好整以暇地等着卢巍开口。 声色场子里滚了这小半月,霍洄霄将郢都官场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摸了个清,也交了堆狐朋狗友。卢巍这人撅起屁股要拉什么屎,霍洄霄省得清。 酒喝过几盏,三个人显露醉态,霍洄霄不喝酒,卢巍叫人上了壶上好的茶亲自与他斟了一杯: 「世子爷养了头狼呢?改日带我们开开眼呗。」 另两位一个是兵部尚书的二公子,一个是工部侍郎的独子,臂弯里揽着小唱餵酒,带笑应和。 霍洄霄瞟了卢巍一眼,双臂撑着身后栏杆,大喇喇地后仰: 「畜生性子烈,怕伤了几位公子爷。」 露台细窗格子门开着,霍洄霄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对岸八大胡同的彩楼欢门,栏杆下阏河无波,画舫停靠,贩夫走卒平头百姓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辆马车,自春明门大街过了金水桥转弯下来。 马车看起来平常,却暗藏机锋——帘幅织金的锦缎,车厢四角缀着累珠串,攒着小巧金铃铛,马匹一动,声音远远越过阏河面琳琅入耳。 那马匹四蹄健硕,皮毛光亮,当是北地杂混的良种…… 霍洄霄抬了下脖颈,垂目远眺,卢巍继续笑在他耳边嗡道: 「怎么会?那狼不是世子爷打小养大的,有您在,哪里能伤了我们。」 其余两个已经喝高了,酒热逼得面颊通红,卢巍眼风一扫,两人一个激灵,酒热醒了,其间一个道: 「卢兄说得是,一头畜生而已,世子爷怎么还藏着掖着……」 霍洄霄这会儿倒是扫了三人一眼,眼神落在说话人脸上,那人直犯憷……霍洄霄坐直了,笑道: 「好啊。改日到我府上,我带三位开开眼。」 第26页 他这么一下子爽快,反倒叫三个人有些不适应,桌上的菜换过一轮,卢巍着那个男孩子继续为霍洄霄布菜斟茶。喝得尽兴了,一个小唱开始捏着软嗓儿唱小曲,另两个纨绔酒上面颊,红着脸银箸击玉盏和歌。 霍洄霄歪靠在栏杆上,这会儿功夫,那辆马车到了对岸,转入眉黛胡同……却不见停。 胡同口彩楼里丢出个男孩,八岁左右,衣服满是补丁,事发突然,马夫来不及勒缰,马匹在将要撞上男孩之时四蹄顿抬,昂首嘶鸣,楼里又出来个约莫十五岁的女孩子,抱着那男孩子躲到了一边……似乎是一对姐弟。 闹剧吸引了一堆人聚集,马车上的贵人似乎也受了惊吓,先是两个劲衣护卫跳下马车,按着腰间直刀,接着一个穿靛蓝色贴里白脸无髯的人下了马车走向那对姐弟弯腰询问…… 霍洄霄把玩着手中玉茶盏,微眯眼,卢巍见他心思不在此间,陪笑道:「世子爷瞧什么呢?这么有趣。」 对岸姐姐抱着弟弟警惕地看着来人,白面人问了两句回到马车前,隔着帘子拱手回话…… 玉盏一歪,半盏茶倾进阏河,霍洄霄答非所问:「郢都真是卧虎藏龙吶……」 对岸马车帘挑开一掌宽的缝隙,车上人并不下来,只见抵住帘帐的手指修长洁白,玉色袖幅,外罩雪白狐裘大氅,脸隐在阴影里瞧不真切……一绺乌鸦鸦的髮丝顺着狐裘垂落。 车上人看了一眼,吩咐了句什么,白面人走上去从腰间解下一包银子给了姐弟俩,而马车帘再未挑开过…… 霍洄霄微微失落,话锋一转,嗤了声:「冤大头也不少。」 这两句话让卢巍摸不着头脑,酒菜轮换几回,另两个明显喝高了,当着霍洄霄的面搂着小唱吃「皮杯」,气氛到了,卢巍使了个眼神,那个布菜的男孩子换了个荷叶盏,斟了一杯酒,端给霍洄霄: 「时楼的『万山雪』,用冬日峭壁白梅花蕊上的雪水酿成,取『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意,去年拢共就得这么一坛……世子爷,您赏脸尝尝。」 霍洄霄才看他。这个男孩子玉簪挑发,着白衫腰系宫绦挂玉佩……倒像个国子监的学生。 霍洄霄不懂他念的诗,这会儿心情还成,将荷叶盏接了过来喝了:「不错。」 男孩子又斟了一盏,他也喝了。 卢巍当世子爷对这款含蓄的感兴趣,给男孩子使了个眼色……男孩子坐回了霍洄霄身边,斟了盏酒,双唇轻衔着盏沿,凑到霍洄霄跟前,目光如丝。 霍洄霄垂眸盯着男孩子,未动。卢巍低声道: 「世子爷久居北境,大概不知道郢都吃酒的风俗,不如试试看与北境有何不同。」 凑近了看,男孩子生得很白,不擦脂粉,垂眼时眼尾上飞,鼻尖缀着一颗小痣,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直往鼻腔里窜。 有一瞬霍洄霄觉得男孩子和那夜之人很像,此刻却兴致全无。俗气的粉香,凑近了看粗糙的面颊……像在哪儿? 霍洄霄蓦地烦躁。 男孩子胆子大了些,双臂勾着霍洄霄脖颈想凑近……面前人这时却单手按了下太阳穴,双箸投在碗碟内「锵」地借势一偏头,将他挡开。 酒盏一倾,半盏酒撒在了霍洄霄衣襟上。男孩子吓坏了,席间一片阒静,几双眼都瞅着霍洄霄。 卢巍不晓得他又发哪门子疯,咬着后牙槽陪笑道:「下人不懂规矩毛手毛脚,世子爷别跟他们动性子……」 霍洄霄挑了下眉,侧头含笑:「我当你找我来是说正事呢,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卢大公子不会真是找我来喝酒吃菜听曲儿的吧?」 卢巍脸色一僵,霍洄霄已经偏头看楼下去了。 日上正空,阏河浮光跃金,对岸那白面人已上了马车,织金的锦帘落下,玉珠碰撞,泠然有声,一只麻雀落在车顶,抖了抖翅膀,悠然自得。 卢巍蓦地高笑几声,挥手叫宥酒的小唱退下:「世子爷果真爽快,卢某今日确实有件事要与世子爷商讨……」 八大胡同车马动,麻雀扑棱起飞冲过霍洄霄眼底,河风带起马车帘幅,车内人乌鸦鸦的长髮缠结,抬手抚开,双眉轻蹙,眼眸微抬,正与河对岸楼上霍洄霄相对—— 那双眼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迷濛的媚……再往下,霍洄霄隐约瞧见他下巴半寸处,有一条浅淡的几乎瞧不出来的伤痕。 比起匕首与刀剑,更像是树枝划破的。 这刻,全身血液涌上天灵盖,他脑中轰然一声……是他?! 却又觉得不像,车内人更为瘦削,满面病态,霍洄霄恍惚一瞬,再抬眼想细看,马车已然不知所踪。 卢巍半晌没得到答覆,摸不准他的意思,斟了盏酒,继续往下说:「这事说起来也不大,只需世子爷一点头便成了。」 他将那盏酒推过霍洄霄眼底下:「家父兼任户部尚书,这也快到了年底各部综算汇帐的时候,关起门来咱们兄弟都是一家人,我便给世子爷透个底……」 「朝廷拨给北境来年的军饷有这个数。」卢巍一只手比划了三根手指,继续道:「当然,我们几个也没那个胆打军饷的主意,只是想跟北境做笔划算买卖,」 其余两个人也停盏了,卢巍察言观色:「这买卖世子爷若点头首肯,我们三个绝不会让您吃半分亏……」 檐马泠然,屋外嘈杂,屋内阒寂。 第27页 三人等着霍洄霄,然而这位爷没什么反应,仰靠着栏杆,神色晦暗不明。霍洄霄不接话,卢巍这戏唱不下去,咬咬牙正要开口,霍洄霄却勐然站起来,捞起直刀佩上,大踏步出门了。 卢巍惊诧,跟着追:「世子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追到了楼门前,人已经翻身跨上了马背,一扬鞭,飞驰上了金水桥。 霍洄霄挥手,撂下两个字: 「抓人。」 第14章 卢巍气得够呛,眯眼看霍洄霄策马过了金水桥,面色陡然一冷。另两人也跟着下了楼,瞧见卢巍面色铁青,却不见世子爷人影。 「世子爷就这么走了?」一人诧异。 卢巍乜斜眼……这人是兵部尚书的二公子宇文澜。卢巍强压下怒火,嗤了声:「世子爷?」语气讥讽, 「看北境王面子尊他声爷,他到还真把自个儿当个爷了……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也敢在郢都拿乔摆谱,离了他老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另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这位北境王世子行事挑达,进京头一天公然引狼驰马天阙街,恐吓坊民,引起骚乱,殿前司不敢直撄其锋,便将此事上述,然而上头的人更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和龙椅旁那位对这位北境王世子是个什么态度,只得将此事暂且压下。 ……他们怕碰这根刺儿头,有人不怕。郢都各部文官犹如被捅了的马蜂窝,矛头净指霍洄霄,骂他「竖子」「不尊君父,目无法纪」……其中骂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 工部侍郎独子苏学简不知由来,藉此问道:「卢兄,我正纳闷呢,莫非北境王妃不是汉人?」 卢巍轻蔑地笑了声,未接话。宇文澜道: 「苏兄有所不知,当年先帝欲将大长公主下降于北境王霍戎昶,岂料北境王竟为一胡羝女子当着百官的面抗旨,闹得大长公主颜面尽失。这位胡羝女子便是霍洄霄生母,后来的北境王妃……」 宇文澜笑得意味莫测:「汉文『羝』为公羊之意……可不就是畜生吗。」 霍洄霄那双眼……犹如盯着猎物的海东青似的茶汤色双眸,的确不似汉人。 苏学简道:「原来如此,多谢苏兄解惑。」 宇文澜摆手:「苏兄在郢都时间不长,自然不晓得这些。」 绕了这么一圈,卢巍的气消了些许……酒足饭饱,事儿却没办成,心中犹如有根细丝悬着柄重剑岌岌可危,令他如鲠在喉。 三人復又上了楼,桌上的菜换了茶点,宇文澜看看两人,道:「这事儿霍洄霄不松口,怕是难办。」 「琅州,涿州,四个卫所按制每年定列产军械数万……朝廷明年拨款三百万两白银,北境二十万大军粮草辎重塞牙缝都不够,生铁价钱几何?人工几何?现成的东西这个价格,不怕霍洄霄不松口。」苏学简微微一笑,自顾自倒了盏茶, 「世子爷既好宴饮,改日我在府中设宴,再请他一回便是。」 卢巍坐在霍洄霄先前的位置上,看底下阏河画舫,对岸八大胡同莺歌燕舞,这时掀开眼皮看了苏学简的一眼,轻笑道: 「我还纳闷呢,这事儿苏兄不吃回扣,不取分文,却尽心尽力为我与宇文兄谋划的明明白白,究竟为何?」 两双眼紧紧盯着苏学简,他握住杯盏的手一顿…… 一群白鸰飞掠栏外,屋内寂静。苏学简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与卢巍对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卢兄……」 卢巍靠在栏杆上轻蔑一笑,眼神居高临下:「此事若成,你功不可没,苏兄不妨直言。」 「身在草莽而心怀好爵……」苏学简搁下茶盏,微微一笑: 「在下所求,唯『仕途』二字。」 …… 一只杜鹃落在宫门墙头,悠然梳理羽翅。 宫城东门两扇大门洞开,一乘马车自春明门大街而来,缓慢地行驶于冗长宫道之上,车中人执一描金象牙腰牌,来往宫女内侍无不顿步,低眉顺眼。金风穿堂,帘幅翻飞,可见矮几上一尊双耳白瓷香炉,檀香菸气沉静,矮几边坐着一人,狐裘风毛滚动,素白的手抵住浅淡的唇: 「咳咳……」 福元忧心忡忡,将翻飞的帘幅牢牢按在车门框边儿,探着半边身子: 「圣上怎地还咳嗽,这都小半月了,奴婢看赶明儿怕是还得将李太医开的方子吃上一剂。不如诏李太医来再瞧瞧?」 沈弱流斜靠着软枕,摆手:「朕还奇怪呢,你说朕摔的是头,怎会风邪侵体……」 这会儿不见风,他略坐直了些,沉香气熏人平静:「朕如何坠马,何人要害朕,让李太医先将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弄清才好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朕暂且将养着。」 圣上本是金尊玉贵的人,怎料却遇到这档子祸事,那鹿发狂撞了铜爵,连带圣上也遭殃,堕马撞了头部,硬是昏迷了整整一天…… 福元还将那日情形记得十分清楚,圣上醒来见他,眼神迷茫,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何人?」。 当时福元吓瘫了,还是胜镇定,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急诏李太医来为陛下诊看,原是那药力未消加之坠马磕了头部,导致的记忆缺失……所幸有的治。 圣上吃了几贴药,渐渐地恢復了,可关于秋猎两天的事,他一概记不得。福元问过李太医,说是日子久了会慢慢恢復,心里大石头才落地。 第28页 ……几日的病,圣上本就不大的脸又小了一圈儿,额角青痕未褪,唇色浅淡,狐裘簇拥着整个人琉璃似的不经周折,稍微磕碰就碎了。 福元鼻尖酸楚,却不敢不尊圣谕:「……是。」 马车一转,朱甍碧瓦,重重歇山顶,栏杆九曲直通天阙,飞檐勾带护花铃「叮铃」「叮铃」。 换乘了大辇,福元与沈弱流拢紧狐裘:「北镇抚司已将鸿胪寺的几个堂官拿了,沈七办事妥帖,想来不日便能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到此处,福元察言观色,「只是御马监那帮人沈七不敢轻举妄动,等着圣上的意思呢。」 御马监下辖四卫营,担任宿卫,那帮奴婢各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平日里主子面前还算恭敬,背过主子竟是连福元都不放在眼底。 这话福元从未与圣上说过……奴婢与奴婢之间再多嫌隙,若闹到主子面前,那便是惑主乱政,意图不轨。 「不敢轻举妄动?」沈弱流轻飘飘地笑了声:「究竟谁是他的主子?是朕还是御马监那帮奴婢?」 福元瞧出圣上不愉,忙道:「奴婢煳涂……」 「罢了,你传谕沈七,御马监那帮奴婢没这个胆子,朕倒是怀疑此事与绪王脱不了干系。」沈弱流按着眉心,「……一个沈青霁还不够,暗地里还有多少人惦记着朕!」 他尚记不起秋猎那夜详细,心中隐隐感觉遗忘的部分非常关键。 ……记不得便记不得,此日回京,沈青霁也好,躲在暗处的老鼠也罢,总要将这些事一宗宗地清算干净。 福元瞧圣上眉宇之间愁绪万千,亦十分忧心:「奴婢省得,圣上龙体将愈,不宜过虑,这些事便交于底下人做便是。」思忖片刻又道, 「圣上在行宫这些天,宫里有大长公主与张都知,绪王爷这几日差人来问了几回,除此之外,倒还算安分,今日回宫张都知提前安排了三乘马车自春明门驶往郢都各个巷路,想来也查不出什么。」 沈弱流神思迴转,颔首道:「叫姑母乘那辆马车回府吧,便说是府上差人接她归家。朕不便见她,改日定亲自道谢。」 福元应道:「是。」 大辇停在福宁殿前,福元扶圣上进了殿,虽将秋季,殿内却已提早烧了地龙。圣上矜贵,殿内陈设雅致巧妙,紫檀木的书架上堆满古籍,御案上隔着笔架,烛台砚屏等物,一尊青釉狻猊香炉,沉香缭绕,静心宁神……案侧两尊铜鹤香炉,另置两个矮架搁置百官的奏摺公文。 竹纹飞罩连着隔扇,浅茶褐帘帐层层高挑,沈弱流转右朝里,四扇花鸟山水屏风隔断邻窗的榻,榻上提前置好了软靠,沈弱流坐下,福元将一张毯子搭在他膝头,往博山炉中添了些香。 这时候,胜春进来了,先是请了安。 「送走姑母了?」沈弱流抬手叫他起来。 胜春道:「是,臣将大长公主送至天阙门外,想来绪王起不了疑。」 小几上白瓷瓶插着几只绿云菊,沉香味混着苦涩的花香,沿路的周折彻底放松下来便是疲倦,沈弱流靠在软榻上半眯眼,轻轻点头:「朕晓得了。」 胜春侍立一旁回话,见圣上阖眼半寐,又等了会儿未见吩咐,才悄声往外退,福元探身去合窗…… 这时,沈弱流却睁开了眼睛:「霍洄霄这些天在做什么呢?」 胜春忙站定,思忖片刻才答道:「回圣上,霍世子进京当日曾经引狼招摇天阙大街,引得诸坊民惶恐,前几日曾有言官上了奏摺……除此之外,倒还算安分。」 沈弱流眉宇微轩,抬手示意福元将奏摺取来:「狼?」 「是,霍世子饲养有一匹狼,此回进京也带来了。」 沈弱流轻笑了声,并未说什么,福元带着两个内侍拿来一沓奏摺,沈弱流拣几份看,果然见是参霍洄霄的…… 「还有呢?」他问。 胜春拱手:「霍世子似乎耽溺酒色,但凡是请他的接风宴无一不赴……」言及此,他顿了顿,才继续:「郢都百官私下都传世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 沈弱流并未抬眼:「你也觉得他是?」 胜春以目视地:「臣不敢。」 合上奏摺,沈弱流把它随意丢在小几上,按着眉心望檐下一排细蔑捲帘:「他怎么可能是个纨绔……」 北境三大营二十万重甲的统帅,守北境国门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酒囊饭袋草包纨绔? 百官不知,沈弱流却知,自北境王妃逝世,北境王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明面上他是北境统帅,暗地里三大营军务帅印却早已交给了他的独子霍洄霄。 若他真是个酒囊饭袋,霍戎昶岂能把自己毕生的心血交于不过弱冠出头的毛头小子? 「扮猪吃虎的鬣狗最要警惕,」未待胜春想明白,沈弱流唇角勾起笑意,吩咐道: 「晾了这么些天,朕也该会会这头北境的胡狼了……明日诏他进宫,朕在垂拱殿见他,不必设坐,朕要他跪着!」 第15章 霍洄霄策飞电过了金水桥,那楼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巷内彩楼欢门前净是迎客送客的鸨母龟公。 ……稀稀散散也停了几乘马车,扫眼过去却都是赶条子的瘦马小倌。 这人竟像是原地消失了一般。 飞电原地错镫,引得楼里楼外人侧目,霍洄霄扯着马缰飞驰到头,将招揽他的带笑软嗓甩在身后,到头了才发现,这巷子竟连接着春明门大街,再往前商铺巷道,官邸民宅盘根错节,要从这里捞出个人来,并非易事。 第29页 半刻功夫……他从下楼上马到这条巷子口,这人就跟郢都穷书生编的志怪故事中专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似的,勾人见不到的想,见到了却抓不住。 霍洄霄十分不得趣,心里抓心挠肝的痒,又在懊悔,当夜没将那双脂玉似得脚腕用铁链拴住了在榻上。 「娘的。」眼扫过整条大街,他紧咬后槽牙骂了声,一扬马鞭,飞电撒开蹄子上了春明门大街。 …… 王府院里有棵柳树,这时节叶子落得稀稀拉拉,几只肥得流油的麻雀立在枝头上蹿下跳。 牙斯在鸟叫声中打完一套拳,抓着两块胡饼坐在廊下啃。 胡同东头李家的饼,将出炉,烤得吱吱冒油,金黄饼面上撒满了芝麻干果碎,一口咬下去干果碎混着酥油渣子往下掉,落了满脚边。 枝头麻雀是府里餵惯了的,虎视眈眈一地饼渣,却见这个异族少年高眉骨深眼窝,满头蜷鬃发,生得十分奇怪,迟迟不敢往他脚边凑。 这时,院门外一阵嘶鸣,麻雀惊起四散,飞向郢都澄蓝的广袤穹顶。 牙斯抬眼望,却是飞电顿蹄在院门口,霍洄霄正翻身下马,牙斯忙将油腻腻的手往袖子上蹭了把,迎上去: 「公子……」人还没近呢,一股子脂粉香先窜了过来。 牙斯连连后退几步,捂着鼻子:「公子,你又去喝酒了?」 霍洄霄未接话,手中马鞭扔给一个小厮,径直朝后院去,牙斯抓着两块胡饼紧跟着,嘟囔道:「那群郢都纨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一个赛一个心眼子多,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您呢,公子何故要与他们那等人为伍……」 这时,霍洄霄倒是回头扫了他一眼,牙斯立马噤声了。 霍洄霄轻笑了声,心情像是不错:「他们还能怎么编排我,」顿了一刻,他继续,语气并无变化, 「无非是背地里骂我是红蓼原来的混血杂种罢了。」 牙斯愣了愣,一阵讶然,竟不知答什么好,霍洄霄自顾自道:「你当我不知道?」 「那公子还跟他们这种阳奉阴违的小人来往……」牙斯面色不忿。 北境马队进京这些日子,牙斯明里暗里没少听人骂公子,当面虽驳回去了,到底还是愤愤不平,挐羯十万大军压境,当年若无北境王父子,岂能有他们这群酒囊饭袋的安稳日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便是中原人一贯尊崇的「君子」么? 适时风动,吹得浅茶色双眼微眯,霍洄霄懒洋洋道:「逢场做戏嘛。」都当他是个草包纨绔,那便逢场做戏扮个纨绔,骂他混血杂种,那他就是躲在暗处的恶狼鬣狗。 待猎物松懈,扑上去,一击毙命。 牙斯舞刀弄枪在行,打小不爱读书念字,霍洄霄好歹略识得几个字。 牙斯眼中,自家公子文武双全,有学问。心里弯弯道道的多,他怎么看得懂。 看不懂,他苦恼地抓着两张胡饼挠头。 霍洄霄抬腿跨进了屋里,将浑身衣服从里到外换了一遭,没了那股脂粉味才扣好护腕,瞧他这架势,牙斯三两口将胡饼咬完:「公子,你又要出去?」 「去校场转一圈。」霍洄霄嗯了声,抓着佩刀朝王府门外去,跨上飞电马背,突然又想起点儿事,回头道:「眉黛胡同有个叫蕴玉的小唱,你寻个由头把他弄进府里看住了,这事儿别叫卢巍听到风声。」 「还有……」飞电马蹄不耐烦地错镫,小厮递上马鞭,他接过。 ……这时一乘马车隔着老远匆匆驶过,很普通的样式,车门侧却挂了一串小金铃,风动时清脆悦耳。霍洄霄不知为何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侧目看过去,牙斯站在马旁边等他下文,直到马车走远,霍洄霄才转回目光淡淡道: 「那人不必再找了。」 …… 世子爷口中的校场在郢都北郊外,毗邻白霜岭,翻过白霜岭,便是北三城之一的宴城。 这地儿先帝在位时曾经划给边防营演兵操练之用……那时候的三大营指的是西山营,边防营,近畿营,北境王还只是边防营的统领。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羯人铁骑踏过仙抚关,霍戎昶带边防营镇北境,几十载成就如今二十万兵力的北境三大营。 校场便闲置了这些年。 今日霍洄霄却也不是去盘点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只因郢都太小,规矩颇多,飞电跑不尽兴。拘在鞘中久了,再好的刀都得生锈,再烈的马都得成没血性的驴子。 策马出北燕平门,一路驰骋,到北郊校场时已近夜晚。 北郊荒凉,坦道铺了麻石,两侧荒草半人高,远处白霜岭山头积雪皑皑,缀着一缕淡淡血痕似的夕阳,一行大雁掠过山头,云痕浅淡,旷野朔风寒刀般剐肉刺骨。 「吁——」 霍洄霄勒缰,未待下马,围场内一人小跑迎上来……虽说是跑,却不如常人走得快,一只脚不着力,是跛的,然而甲冑穿得严谨,神色肃穆,反倒叫人忽略了他这只跛脚: 「小人边防营伍长赵磐见过大帅!」 霍洄霄握着马缰,一时间未动,腰侧直刀鸣声铮铮,将喉间哼出的一丝冷笑淹没: 「我只晓得大成朝有北境三大营,何来的边防营之说?」 他抬眼凝望不远处的白霜岭,飞电喷出鼻息,不耐烦地刨着地面黄土,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先皇封的北境王是我阿耶霍戎昶,你这声大帅合该称唿我阿耶才对。」 第30页 「回世子爷,」赵磐换了称唿,半跪的跛腿微微发抖,嵴背却挺得笔直,「边防营虽已归北境三大营,但主帅仍在,小人无主帅调令,故不敢自称三大营的人……」 赵磐顿了顿,语气愤懑:「小人伤了一只脚无法随将帅渴饮羯人血,却不敢不晓北境事。」 不敢不晓,所以晓得。霍洄霄距统帅之名,不过差了一道圣旨。 这声大帅称得没错。 霍洄霄眼眸微眯,正眼审视起半跪的虬髯军汉……三十载风霜催枯骨,犹是夜深梦里人,他脸上沟壑纵横,愤懑也显得如一张沾满灰尘的布垂垂老矣,不復年少的鲜活明亮蠢蠢欲动。 他翻身下马,靴尖停在赵磐眼前,冷笑道:「好一个不敢不晓得!你这句不敢不晓得可是要让北境王府落得个蓄意勾结,意图造反之罪?!」 无天子敕令,霍洄霄如何当得这声大帅? 赵磐敢称这声大帅,便是在给人递刀……他的语气已是质问。 赵磐迷惑一瞬,却很快咂摸出了这句话之间的关窍,心中陡然涌上一股后怕。 北境王父子手握二十万大军,即便是再忠心不二,也躲不开天子多疑,若是有心人要拿他今日之言做文章罗织罪名于北境,赵磐只怕自己一条草芥之命不足偿。 一时间那笔直的嵴背坍下几分,赵磐以目视地,不敢直视霍洄霄凌冽的双眸:「小人思虑不周……」 霍洄霄向来都是点到为止,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手打断他,赵磐立马闭紧了嘴唇。 「起来吧。」霍洄霄牵着飞电往校场里去,远远便听见一阵喧譁,北郊这地儿荒凉,可北郊的校场似乎还挺热闹……他敛眉,一壁问后方紧跟着的赵磐,「北郊校场由何人看守,好大的排场,还等着我去见他么?」 夹墙阔门,无人把守,跑马场演兵台居中央,号子营四周围拱,大纛旗面泛白,猎猎作响……赵磐良久未答话,神色凝滞。 「怎么,哑巴了?」霍洄霄哼笑了声,大步跨进校场内。 赵磐不及阻拦,只得紧随其后。 ……忽而一阵朔风迎面,酒肉臭,脂粉腻香,女子娇笑杯盏叮铛夹杂着刺骨寒意噼头盖脸。 「怎么回事?!」霍洄霄神色陡然一变,冷声问赵磐:「回话!」 门口两个侍卫瞧见了霍洄霄,已经跑进屋里报信去了,赵磐双眼不敢直视霍洄霄,只盯着地面拱了作了个揖:「回世子爷,来的是殿前司副指挥聂小琪聂大人……」只这半句,他便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聂小琪?」 纨绔堆里摸爬滚打小半月,霍洄霄晓得这人是沈青霁的亲外甥。 霍洄霄面色沉了沉,丢开了飞电,将马鞭往后一扔给赵磐,径直朝号子营中间的帅营走去……一丈之距,一人带着两个侍卫推门出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世子爷大驾,小人有失远迎,还请世子爷恕罪……」 这人白面无髭,缺了一只右眼,嗓音纤细,与赵磐一对比,再加上一脸谄媚的笑意,若说是武将,他更像是宫里的太监。 看霍洄霄蹙眉扫了他一眼,这人解释道:「世子爷不认得小人,小人是北校场的总管苟利,当年在北境王爷手底下做事,瞎了一只眼上不得战场,便替霍家做条看门的狗……」 阿耶手底下还有这等人,霍洄霄竟不知。 苟利瞧见了霍洄霄身侧的赵磐,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很快便压下去。 霍洄霄并不正眼看这人,苟利仍旧笑得滴水不漏,推门迎霍洄霄进屋:「琪爷听您来了,叫小人请您进去吃盏酒,世子爷赏个脸。」 「琪爷?」霍洄霄嗤笑了声,「他是你哪门子的爷?!」虽然他在笑,可脸上已经阴沉的滴得出水, 「怎么?这校场是他琪爷的还是他舅舅沈青霁的?」 话说得直白,苟利只听人传,这位北境的世子爷自进郢都以来,日日耽溺酒色,是个纯粹的纨绔草包,校场这事儿灌他几杯酒便煳弄过去了…… 然而此刻,苟利却从世子爷那双浅茶色的双眼里感到一丝令人不寒而慄的杀伐气,恰似一柄刃泛冷光的刀横在脖颈。 一时之间,苟利神色僵了僵,不知该说什么。 …… 霍洄霄亦不待他回话,跨过门槛径直朝里而去。 过了落地罩,中央立着四扇琉璃屏风,穿得轻薄的女子侍立两侧,各个妩媚妖娆,灯光透过琉璃扇照出人影绰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霍洄霄蹙了蹙眉,脸色愈发阴沉,大步上前,「哐」——一脚踹翻了四扇琉璃屏风:「哪个是聂小琪?!」 第16章 帐外朔风穿堂,如刀刮骨,远处乌啼狼嗥,灯影摇晃,时明时灭,照入霍洄霄那双冷冽轻蔑的茶汤色浅眸,诡异近妖。 三人登时酒醒大半,聂小琪心中涌上一股怒气,正欲发作,却在对上霍洄霄双眸时如坠冰窟。 ……杀意! 那一瞬明暗,聂小琪竟从那双浅茶色的双眼中看见了一丝杀意!犹如躲在暗处窥伺猎物的鹰隼。 很快风静了,灯光復亮,一室阒然,聂小琪再对上那双浅色双眸——此刻,那双眼却毫无波澜,仿佛那瞬杀意只是他恍惚。 后背汗津津的,聂小琪早知此人是谁,不禁略松了口气,正了正衣襟, 「在下殿前司副指挥聂小琪,见过世子爷。」 第31页 霍洄霄双眸慢悠悠地转向他,笑了声,「我当郢都皇戚贵胄尽是些哑巴,原还是有个会答话的……」一脚踢开脚下桌案,大剌剌地往堂正中一坐,双眸乜斜着扫过三人, 「怎么?我霍家久不在京城,这校场可是改姓聂了?」 霍洄霄坐得随意,那柄直刀就被他随意靠在小腿边上。 另两人皆是一阵头皮发麻……平素家教颇严,最忌声色场子,此番应聂小琪之邀,寻了个清净地,哪承想却又遇到了这个混不吝的小霸王! 二人虽不常与郢都世家子厮混,然霍洄霄回京这些月,闹得郢都鸡犬不宁,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若是寻常地方便罢了,他霍洄霄管不到,偏生聂小琪这地儿是霍家的校场。 姓霍。 聂小琪被这么明里暗里指着鼻子骂了一遭,登时面上青白交织,颜色纷呈,心中有气却不能发。 他面上堆出点笑意,道:「世子爷这是哪的话,无陛下懿旨,亦无北境王爷首肯,这校场自是霍家的……」 霍洄霄仰靠着椅背,长腿搭在桌案上,并不接茬。 另两人见情势不好,忙赔笑,「世子爷,都是误会……误会……」 「是么?」霍洄霄目光逡巡一刻,略坐直了身子,噙着丝笑,「我当这校场是改姓沈了!」 聂小琪面上笑意登时有些僵硬,「……世子爷这哪里得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校场也是陛下的嘛。」 此刻另两人不敢接这茬了 姓沈的可不止御座上那位。 霍洄霄盯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拍拍衣袖,「聂大人既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他往帐外走,到聂小琪跟前顿步,突然笑了,笑得混不吝,「……不过,聂大人既用了我霍家的地方,这……」 霍洄霄未吐露下文,聂小琪官场摸爬滚打这些年,只见他眼神便已心下明了,不禁怔了怔,「……世子爷抬爱,聂某惶恐。」 转而更为轻蔑,却堆出一脸笑,「改日定当设下筵席,为世子爷接风洗尘,届时还望世子爷务必赏个脸!」 「聂大人设宴,霍某却之不恭……一定一定。」霍洄霄这才掀开帐帘出去了。 送走这尊大佛,帐内三人松了口气,里衣皆濡湿了一层。 「霍洄霄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啊?」一人道。 都传这位北境王世子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那一脚踹的人险些要以为这是讹传,若非他最后竟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另一人突然道: 「聂大人,世子爷那是何意?」 指的是霍洄霄未吐露的下文。 聂小琪一脸冷笑,「霍洄霄进京这一路,多的是各地府官趋炎附势想笼络我们这位世子爷,金银财帛成箱子往帐中抬,世子爷可是尽数笑纳……」 他看着两人,眼中毫不掩饰地轻蔑道:「你说他是何意?」 此刻,两人才是全然放心了……风忽起,吹灭帐中一点灯,大纛猎猎,远处白霜岭狼嗥幽然。 霍洄霄将出了校场大门,便见得一道身影,夜色朦朦之间牵着飞电朝他来,烈马难驯,自是不由他人掌控扬蹄嘶鸣,似要将此人撅蹄子撂开。 此人自是校场总管苟利。 哼笑了声,霍洄霄索性顿步不前,任由着飞电与其僵持。 赵磐也紧跟着霍洄霄到了校场大门,此刻正踌躇不前。 「边防营伍长赵磐?」霍洄霄并不看他,只瞅着飞电即将撂开马缰。 未待接话,他继续道:「……先帝永盛六年齐齐珀斯高原大寒潮,挐羯十部破仙抚关,我阿耶受封北境王率边防营北镇寒州城,距离今已有二十余载。」此刻倒是侧头凝了一眼赵磐,一双浅眸清亮,却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其所想, 「你跟着我阿耶该有四十载了吧?」 赵磐怔了怔,跛脚撑着半边身子跪地,揖了一揖,「回世子爷,小人十六岁入行伍,今年五十六,满打满算正好四十年!」 「五十六,天伦之年吶……」霍洄霄抬眸遥望白霜岭,眼神又落至他那只跛脚,「腿是打挐羯人伤的?」 赵磐似是忆起了往事,眼有敬重,「是……那时要不是大帅出手相救,小人这条命早就折在红蓼原上了。」 大梁朝有制,伤残不得上战场……那时若非这条伤腿,他便能多杀几个蛮子! 如今老啦!再说那些少年抱负,可谓笑谈。 ……却也不愿就此算了,他再揖一揖,「大恩未报,小人怎么敢乐享天伦。」 霍洄霄没接话了。 那头飞电已撂开了掣肘,撒开蹄子将骂骂咧咧的苟利拖出老远。霍洄霄打了个唿哨,顷刻间,飞电已至跟前。 未待堆着满脸谗笑的苟利走近,他已翻身上马,扬开马缰,「今日起,赵磐入编北境狼营,统管北郊校场……」 校场内除开这两人,另有护卫十几人,皆是些不中用的流氓地痞,此刻缩着脑袋,躲在门内窥伺。 霍洄霄一眼扫过,突然笑了声,流里流气道: 「我霍家的地盘要是出什么岔子,小爷我一准拿你们开涮!」 后半句撂在飞电马蹄扬起的尘烟中,留下众人心惊肉跳。 满脸堆笑的苟利愣了,跪地的赵磐也愣了,许久后,他才在苍凉夜风,阵阵枭啼中朝着霍洄霄已隐入暗夜中的背影……重重叩首。 第32页 …… 公子这趟去了许久。 老柳树上的肥啾都回窝了,牙斯也没见着自家公子的人影。 倒也不是担心,牙斯腹诽,多半又是那个什么词……逢场作戏!对,逢场作戏!又与那些柔弱得跟老娘们似的纨绔喝花酒去了。 进京这小半月,王府里除了几个耳朵眼睛不好的扫洒僕役之外,并无他人,此刻静悄悄的,颳了阵风,卷着老柳树下的枯叶,沙沙作响,沙沙声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脚步声。 不多时,偏门摸进来个黑黢黢的影,那影悄声道:「牙斯!」 牙斯摸了过去,走近了才见是谢三,肩上扛着个麻袋,跟扛了袋大米似的。 「三哥,事情办妥了?」牙斯忙把人带进后院进了间偏房。 「臭小子说的什么话?」谢三撂下麻袋,一巴掌拍在牙斯脑瓜上,「你三哥做事还有不妥的?」 牙斯嘿嘿笑了声,谢三四下看了番道:「怎么只见你?世子爷呢?」 「下午骑着飞电出去了,说去北校场,这时辰不见,我猜准是又跟那些纨绔子弟『逢场作戏』去了。」牙斯不甚在意,边说边将那麻袋解开。 谢三见怪不怪,笑道:「嘿,你小子在北境大字不识几个,进了郢都还学了些新词儿……」 牙斯笑了声,扒开了麻袋,里头装的却不是什么大米——是个人。 脖颈细细的,白腻,脸也细细的白……约莫十七八岁光景,颊上搽了些胭脂,眼尾也搽了些。 唇上点点嫣红,搽了口脂的。 却是日前被卢巍叫去给霍洄霄斟酒的那个。 「这是个男人?!」谢三瞅着麻袋套来的人,咂摸半晌,「郢都这地儿还真不一样,男人都能长成这模样。」 牙斯好赖也是在八大胡同受过荼毒的,见过大世面,没吭声,转来转去将这位小郎君打量了几转: 十七八岁…… 头髮黑…… 皮肤白…… 谢三摸不着头脑,纳闷道:「世子爷绑个男人回来做什么?」 长得也挺漂亮……都对上号了。牙斯打量完,站起来,嘿嘿一笑:「不仅是个男人,三哥,这人怕是世子爷挖空心思找的那位!」 谢三自是知道世子爷这些日子都在寻人。 看了看那人身上套的麻袋,他下手重,估计后脑上还有个包。谢三咂摸半晌,也顾不得管世子爷找个男人做什么了。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这事儿办成了我便也不宜久留,免得惹眼。」打了个哈哈,谢三便脚底抹油,准备开熘。 废话!世子爷寻了小半月的人被他这么半死不活地绑进来,那不找涮嘛! 牙斯落井下石,「三哥急什么,回来等世子爷喝杯茶呗……」 院内静悄悄的,哪还有谢三人影。 「跑得真快。」牙斯不得趣,借着灯,又将这人打量了个来回,都是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也没见有什么特别,不禁纳闷,郢都这帮纨绔怎得成日往八大胡同钻? 摇了摇头,转身退出门外,落了锁。 将走到院中,便听一阵马蹄声响,牙斯有个独门秘技,便是可以通过马蹄声响分辨马匹。 听了会儿,他奇了,公子没去逢场作戏?忙穿过中庭朝王府大门口去。 霍洄霄此刻已经下马,跨步迈进王府大门,便见牙斯在门口, 「公子,我当你又去那什么……逢场作戏去了。」 「边儿去。飞电这些日子拘久了,跑了圈马。」霍洄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笑骂。 牙斯一侧身,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躲开了,站老远嘿嘿笑。 把马鞭丢过去,霍洄霄解开腕上黑铁腕扣,「走前叫你办的事办妥了?」 牙斯跟着他穿过中庭,「办妥了,三哥办事公子还不放心么。那人囫囵地在后院关着呢,一根汗毛没少,公子去看看?」 「我看他做什么,先饿上三天。」霍洄霄挑眉,语气毫无波澜,「别留下皮外伤,死不了就成。」 牙斯奇了,「这人您不是找了小半月?」 霍洄霄回头啧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是这人了?」 牙斯挠头,觉得下次得躲三哥远点儿。 府中寂静,檐下灯笼晃晃悠悠打着旋儿,两人一转进了屋……屋内陈设实在简单,除了一架床,屏风隔开落地罩,外置一张榻,书案倚着多宝阁,再无其他,霍洄霄还未适应京中人习惯,不薰香,不藏书,亦不设文玩装饰,整个房间打眼瞧去空落落的。 他将腕扣随意丢在榻上,「北郊校场,你跟三哥说一声,找几个做事细緻的弟兄安排进去。」 「是。」牙斯并不多问,大概能猜到公子的意思,便领了命下去。 …… 洗掉一身热汗,换了身衣裳,霍洄霄仰靠在榻上,双眼微阖。 此刻,他才觉得脑中那根时时紧绷的弦略微松了些。 ……聂小琪是绪王的人,今日宴请的那两位多半也是什么官宦子弟,霍洄霄不是没脑子,这些日子待在郢都,自是摸得清楚,这些人看似厮混胡闹,却也不是真的厮混胡闹,世家,新贵,关系盘根错节,这些人混在一起是纨绔,数年后单个拎出来便是王公贵胄! 酒肉朋友亦是朋友。 朋友便是朋党! 郢都这地真如阿耶所说,吃人不吐骨头。 第33页 ……绪王想做什么他自是不知,不过这事扯上霍家的地盘,怎么着也得掺和一脚。 思绪时清时浑,霍洄霄又想起了另一桩——卢巍。 卢巍三番两次宴请他,算盘打得响啊,盘算的却是北境三百万两的军饷辎重。 北境二十万大军,寒州城数万百姓,这三百万两丢进去怕是都听不到个水响…… 霍洄霄抬手盖住眼睛。 穷啊! ……更漏一声一声,逐渐绵长,飘远。 霍洄霄眼前浮现出一双眼。 那双眼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迷濛的媚……乌鸦鸦的髮长垂,衣领间的脖颈白腻,似有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伤痕。 鼻尖似乎有股暖香味,霍洄霄此生从未闻过。 他的眼神软了,抬手正欲抚摸那道伤痕,那双眼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公子,公子!」牙斯叫了两声,「公子醒醒!」 那双眼彻底变成了牙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霍洄霄一阵恶寒,从榻上翻起,「怎么了?」双眉紧蹙,困意却是消散得干干净净,「什么时辰了?」 「戌时正。」牙斯答完又想起正事,「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霍洄霄动了下脖颈,不甚在意,「究竟什么事?」 牙斯这才得空道: 「宫里来了人,说那小皇帝诏你入宫面圣!」 此刻霍洄霄才算抬了下眼,神色微动……进京小半月,小皇帝晾了他小半月,还当他这个下马威要给到年底呢? 这便坐不住了? 霍洄霄噙着丝冷笑,十分不齿,「进宫就进宫,你慌什么?」 「公子,这明摆着是鸿门宴吶!」牙斯来回踱步,「咱们走之前王爷可说了,此番进京,绪王,小皇帝,必定会不会让您的日子太过安生,让您能避则避……」 北境王原话是这么说的:「霍洄霄,小兔崽子,你狂,老子知道你少年得意心比天高,你该狂!但老子是北境王,是二十万北境大军的统领,为大梁守的是最重要的关隘!你不爱听也得给我记住了!」 「……二十万北境军是你的后盾,亦是你的催命符,此回进京,绪王,圣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两党博弈,受苦的是百姓,获益的是仙抚关外虎视眈眈的蛮子!」 阿耶那日少见得醉了,说起话来也啰嗦, 「老子要你记得,你是我霍戎昶的独子霍洄霄……北境二十万大军日后的主帅,大梁千千万万百姓安危系你一身,这是你的荣耀,亦是你的责任!绪王,圣上,他们都需要你,但他们需要的不是大梁百姓的北境王,他们需要的是他们的北境王……」 那夜霍洄霄也醉了,阿耶的话,他却记得清晰,要他夹紧尾巴做人,绪王,小皇帝能避则避,不要卷进去。 阿耶这是为保全霍家,保全了霍家,便保住了大梁的北境要塞,保住了大梁千万百姓。 霍洄霄亦知,这是阿耶的託孤之言,将他的毕生心血,将大梁千万百姓托给了他…… 但,既已身入棋局,如何作壁上观。 绪王,霍洄霄还未与之交锋,至于那个小皇帝嘛…… 霍洄霄坐直了身子,语气轻蔑,「怕什么?一个废物而已,能奈我何?」 要能拿他怎样,便不会让绪王手握大权,成了气候。 ……牵丝木偶,自顾不暇。 拿什么掣肘他? 拿脸?还是拿那副娇弱的身子? 第17章 郢都的天刚蒙蒙亮。福宁殿内,福元盯着一众侍女布菜,眉头紧拧。 自打秋猎之后,圣上的胃口是一日不如一日,即便司膳房每日变着法地弄出些新花样,圣上也进得极少……人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日常懒懒的。 不过小半月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太医院到也来看过几回,一个个支支吾吾言语不详,只管开一堆温补的方子,弄得福宁殿一股子药味,也不见多大起色。 ……桌上细瓷薄胎的碗碟大大小小七八样,福元隔窗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圣上也该下早朝了,便嘆了口气,愁肠百结地将圣上素日喜食的小菜捡了几样往前搁了些。 将倒了盏温热的牛乳备着,便听见殿门口一阵响动,圣上身着朝服,外罩一件墨狐裘衣,在沈七与胜春一干人等簇拥下进了殿内。 「圣上,您回来了。」福元便顾不得忧心,笑着迎上去。 殿内地龙熏得整个屋子暖热,沈弱流一壁答应,一壁解开裘衣,顺手递给身后胜春。 福元察言观色,忖了片刻,拿了那盏牛乳奉上,「将才温的牛乳,圣上先用一盏暖暖胃,奴婢再伺候您更衣。」 今日早朝,绪王託病告假,少了这么个明里暗里添堵的眼中钉肉中刺,沈弱流心情尚可,便接了那盏牛乳用了, 「就属你机灵。」 福元将空盏接过,「圣上这些天进得不香,愈发瘦了,奴婢眼瞅着心疼。」 听了这话,沈弱流自省,秋猎过了小半月,他的身子已将养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胃口奇差,什么都不想吃,人也提不起精神。 另两人闻言,朝桌上打眼一看,菜色已是削半了,大小碗碟七八样,都是些清淡爽口的小菜,除此之外便只是一碗白粥。 ……不见半点荤腥油腻。 「可诏太医来瞧过?」胜春不禁忧心,与福元伺候着圣上往屏风后更衣,沈七侯在外间。 第34页 「福宁殿这股药味只怕隔着十里地都能闻见……」沈弱流展臂由两人摆布,嗅着殿中苦涩药味,将饮的那盏牛乳都在喉头翻滚。他打趣, 「太医署凡能叫得上名号的各个都来了福宁殿一回,各个都支支吾吾抓了几帖药只叫将养,朕成日里吃药都能喝个水饱。」 朝服换作一件暗纹绯色常服,福元与他配上香囊玉佩等饰物,也嘆, 「那些太医,各个畏头畏尾,言语不详,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奴婢看着就急,只恨不能变成他们肚里的蛔虫!」 这话将沈弱流逗笑了,「朕倒也恨不得你能变成他们肚里的蛔虫。」 太医署的人不是不敢说,是怕。 怕一个字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丢官丢命。 ……莫非真是什么绝症?沈弱流暗自思索。 「圣上。」这时,外间久不见声的沈七开口,「属下倒觉得太医院之人累于书案大都死板,眼下徐大人回京,圣上不如让徐大人将神医先生也一併请进宫来瞧瞧?」 沈七说得徐大人,指的是内阁次辅徐攸,元盛年间先帝亲点的状元郎,彼时他才十六,意气风发,金花乌纱,绯罗圆领,大梁第一光风霁月的人。 ……亦是大梁第一年轻的内阁辅臣,他入内阁才将满二十五,如今两年过去,也不过才二十七。 提到这位亦师亦友的启蒙先生,沈弱流眼神软和了些,「老师的顽疾果真好了?」 徐攸素有顽疾,又生得面如冠玉,郢都贵女圈私下底都称这位尚未有家室的国之重臣为「病美人」。 沈弱流早些年还拿这个打趣过徐攸……嗯,被罚抄了五十遍《策论》。 沈七叩首,「臣离开喆州时已见大好。」 沈弱流思绪飘远了,胜春瞅了眼沈七,「圣上,徐大人的顽疾都能治好,这神医多半也不假。」 沈七抬眼看胜春,他已将目光挪开了,正拿着个白瓷碗盛粥。 「好罢,朕这些日子也少给老师写信了。」沈弱流不甚在意,应了下来。 桌上的菜色尚可,他接过胜春递来的白粥,终于提起了些食慾,福元给他夹菜,胜春与沈七侍立一侧等着回话。 沈弱流抬了下手,福元便单盛了两碗粥给他们。沈弱流用了小半碗才示意二人回话。 胜春将瓷碗递给一侧小黄门,揖了一揖,「司膳房,那夜御前伺候的所有宫婢臣挨个审问、盘查,却都未有不妥之处……」 圣上将被下药之事交由胜春探查,此事查起来却难。 那夜文武百官,宗室子弟,二十四司十二衙门大大小小总有几千人之数。建春行宫不比禁中,虽护卫严防,但多少有看顾不暇的边角……看顾不暇,便给了一些人暗通曲款的机会。 可要将此人从几千人中揪出来岂非易事? 胜春言罢,以目视地。沈弱流默了会儿,搁下筷子,「朕隐约记得,那日朕记得宫宴回来似乎用了碗莲子羹……」 恍惚记得,他是吃了那莲子羹之后才觉异样的。 未待胜春答话,福元抢道:「是,圣上。那莲子羹是我着人送的……」他看着胜春苦笑,「为着这事,胜春连我也一併审了一回呢!」 「哦?有这事?」沈弱流挑眉。 胜春面色如常,朝福元略拱下手,才朝沈弱流叩首,「臣与圣上不谋而合。臣将圣上那几日饮食皆查过一番,只有那莲子羹可疑……那日送莲子羹的宫婢臣也审过。」 他头更低了些,「那宫婢所言,当日其实并不该她当值,只因当值的宫婢身子不适,只能由她顶上……」 瞧那宫婢面生,又不似他人稳重,沈弱流还问过一句,他自是记得。 事情倒愈发有意思了。 胜春继续,「物证已无,臣只得从那日经手过莲子羹的宫婢入手……」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着福元,「福元公公可知前日里司膳房逃了个宫婢?」 福元不知他何意,点点头,「这个我自是知道。」 他还知道那宫婢叫梨儿,司膳房熬了十年,马上就要升为十二司膳中的一位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从建春行宫逃了,也不知道她怎么逃出去的。 即便是不升司膳,到了二十五岁放出宫去,还能得一笔赏赐。 而梨儿,过了年便是二十五。 宫里与她相识的,都说煳涂。 胜春接道:「这个逃跑的宫婢当日也接触过圣上所用的莲子羹……」顿了顿,「臣还查到,此宫婢祖籍涿州,入宫前叫于梨,家中三兄妹,哥哥于瑞,现下在右都御史严况家做事,弟弟于允,去向不详……」 「臣还查到,右都御史严况,这些日子暗地里一直在寻一个叫严瑞的家奴,此人也是涿州人氏。」 赵瑞,严瑞……即便不是同一个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沈弱流此刻明白了,喆徽税案牵扯严尚则与姚云江二人,这笔帐他要清算,爱子心切的严况便慌了。 慌了,所以兵行险招。 「严况,好个严况!」沈弱流手抵着桌案,攥得发白……一直未作声的沈七此刻跪下了。沈弱流垂眸看着他,眼底一片森冷, 「怎么?朕坠马一事也与严况有关?」 沈七叩首,「据属下探查,鸿胪寺卿与严况师出同门……亦是同乡。」 人他已拿了,押在诏狱,并未动刑,深知此间水深。 第35页 「属下审了两日,这位鸿胪寺卿除了要见圣上,便只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沈七丝毫不敢抬头,继续道,「属下以为,严况虽愚不可及,那位鸿胪寺卿却不见得……」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许久地未言,沈弱流隔窗遥望,他想望一望天穹,却发现一重一重宫阙,一道道栏杆,密不透风,天穹只见一角,瑰丽的,血色的。 喆徽税案……姚云江是绪王的人。 鸿胪寺卿不蠢,他这位九皇叔更不蠢,甚至十分聪明,严况若成事,这大梁便一朝易主,严况若是不成,他也可保了姚云江,全身而退。 而他……只需动动手指,推波助澜! 最后一丝夜色在郢都的钟声中散去,天彻底要亮了。 沈弱流眼里却只看见了黑暗…… 福元见事态不好,使了个眼色召了个婢女来,「圣上,这粥都凉了,奴婢拿去换。」 沈青霁根基深厚,一时之间不可撼动,为今之计,只有忍。沈弱流深谙这点。 「去罢,」从恍惚中牵回思绪,他嘱咐,「再添几道菜。」 福元领命下去了。他心里微嘆了口气,才垂眸看跪着的沈七和胜春,「你们也别跪着了,起来吧,这里没外人,坐下吃饭。」 三人还有福元都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三人都还长他几岁。沈七与胜春起身,只坐沈弱流斜侧,并不敢直视天颜。 过了会儿,福元回来了,走至沈弱流身侧,俯首, 「圣上,北境王世子到了,正在待漏院里等着。」 …… 郢都的钟声三响,两个小黄门领着霍洄霄进了天阙门,他今日朝见,穿了件玄色武将官服,皂靴金革带……并不戴补子,因未领官职。 衬得他浑身气度凌冽,威压更甚。 今日天气极好,朱甍碧瓦,重重汉白玉阶被朝阳镀上一层金光,晃得刺眼,昭显天家威严,白鸰展翅,啾鸣阵阵。 而霍洄霄……一双浅眸森冷,面色已十分不耐。小黄门一左一右,缩得似鹌鹑,在这青天白日竟觉浑身冰冷,恨不能将身后这块烫手山芋丢在原地,好遁出这片地狱,不禁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垂拱殿前松了口气。 「咔」——垂拱殿阶下层层护卫左右一挡,挡住了霍洄霄,「披坚执锐者不可进殿!还请世子爷将佩刀解下,代为保管。」 跟他阿耶打挐羯人多年,日日枕戈待旦,霍洄霄的佩刀从不离身。 他双眼微眯,不见动作,一个小黄门硬着头皮开口,「事关圣上安危,世子爷体谅。」 霍洄霄眼神掠过众人,投向垂拱殿内……明堂高殿,宫人左右侍立,隔得太远,看不见小皇帝,只见琉璃珠帘一角在光中熠熠。 殿前护卫足有几十人,一个任人宰割的小傀儡,好大的排场……他转了下脖颈,不屑一笑,「既为圣上安危,我岂敢不配合。」而后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佩刀,手一松,丢在地上, 「拿稳了。」 护卫捡起刀,示意让路,霍洄霄长腿一迈,径直朝向踏入殿内,唇畔勾着轻蔑的笑……早就听说皇亲贵胄都爱听戏文,他倒要看看,小皇帝这齣鸿门宴这么个唱法…… …… 「圣上,北境王世子到了。」小黄门进殿通传。 沈弱流坐在正中御座之上,为避天颜,累累琉璃珠帘层层将他隔开,珠帘设置极为巧妙,殿中人无法窥伺他,他却能轻易将整个大殿收于眼底。 他正与两位紫袍耆老议政,福元侍立一侧。 闻言,沈弱流道:「两位爱卿暂且退下罢……」话音刚落,霍洄霄已经踏入殿内。 他径直走到殿中间,按着肩头躬身,「草民霍洄霄参见圣上!」 偌大的垂拱殿登时阒无人声,连风都不敢再吹起琉璃珠帘发出一点声响,福元,两位大臣,殿内侍立的宫人,都将目光投向霍洄霄—— 他唇畔勾着轻蔑的笑,目光不加掩饰地直视着大殿正中。 福元瞄了眼圣上,悄声提点,「世子爷,见了圣上,要跪。」 霍洄霄置若罔闻。 简直猖狂至极,殿内更静了,御座之上,「垂拱而治」四个大字压得人喘不上气,两个大臣对视一眼——城门失火,必将殃及池鱼,当机立断开口, 「臣等先行告退。」 看不清珠帘之后圣上神色,只听他道:「去罢。」 两位大臣退出殿外。沈弱流隔着琉璃珠帘,打量殿中狂徒—— 一身玄色武官服制,微卷的墨发齐齐高束,早听闻北境王妃是异族人,这人眉骨与鼻樑高挺,剑眉凌厉,应是肖母。 而深眼窝里的那双狭长的眼睛,茶汤色眸子,本该尽显风情的,却在他凌厉五官的威压之下,亦十分凌厉,犹如盯着猎物的鹰隼……那双眼毫无忌讳,避也不避,正隔着珠帘与他目光相接。 ……他脖颈上还戴着串什么东西。不伦不类,流里流气,目中无人。沈弱流收回目光,心下评论。 「世子爷……」福元再次提醒,却被打断: 「福元吶,」沈弱流声含笑意,开口,「世子英雄恣意,在北境自由惯了,朕面前,便不需尊那些繁文缛节。」 这头北境的胡狼不将他放在眼里,沈弱流并不意外。 反倒今日他要是进退合礼,才叫人意外,这位世子爷,进京小半月的「人设」可是挑达无度,纨绔草包。 第36页 「谢圣上体恤。」霍洄霄挑眉,看向御座之上,却被层层细碎琉璃珠帘挡去视线,无法看清,只从缝隙,瞧见一只手,轻轻搭在御座扶手上,指节修长均匀,肤色白的近乎透明,圆润的指尖透着淡粉,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扶手上轻叩…… 手都长得跟娘们似的,霍洄霄心中嗤笑。 「北境王世叔,他老人家身子可还硬朗……」沈弱流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朕和皇叔都很挂念他。」 两年前,他登基。 曾示好于北境王,当时他就用同殿中这头胡狼一般的双眼看着自己,说了四个字——韬光养晦。 此后便託病,再未进过郢都一步。 沈弱流庆幸他亦不与绪王同党。 可如今……沈弱流垂眸看着殿中人。 霍洄霄双眼微眯,「托圣上洪福,阿耶他身子骨康健,也十分挂念圣上……」唇畔勾起丝冷笑,「与绪王爷。」 小皇帝这是想探知他阿耶的态度,霍洄霄省得。 沈弱流眼神投向窗外,朝阳退却,太阳已挂于飞檐一角,却有重重阴云,将其遮盖…… 北境王託病不进京,态度已然明了,他与绪王,北境王谁都不沾,沈弱流亦知,他这是想保全霍家。 所以,他诏了霍洄霄进京。 霍戎昶可以不选,但霍洄霄必须选!他要继承他阿耶的毕生心血,成北境二十万大军名副其实的统帅,需得天子调令。 无天子调令,便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他想将霍戎昶的毕生心血拱手于人。 所以,无论是绪王,还是沈弱流,他都必须选! 一阵风飒飒而过,重重阴云散去,太阳重新露头……沈弱流收回目光。 沈弱流太了解沈青霁了,他要做的只是将疑窦种进这位九皇叔的心头。 「朕与九皇叔谢他记挂,」沈弱流略略坐正,不动声色道:「你此回既已进京,便不再去那北境苦寒之地了,郢都风水养人,朕封个京官给你做,也算是对得起北境王世叔……」他暗忖片刻,朝殿中人, 「世子气宇轩昂,肖父,有武将之姿,朕记得殿前司指挥使一直尚且空缺,你便领了这份差事罢。成日草民草民的,朕听着别扭。」 霍洄霄脸色骤变,「圣上!殿前司指挥使,二品大员,草民年纪尚轻,难当大任。」 沈弱流皱眉,「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世子二十,朕才十八,如何当不得?」 霍洄霄继续,「草民天资愚钝,大字不识几个,从没读过兵法,阿耶亦说草民无行军布阵之本领,实在是难当如此大任!」 沈弱流手拍御座扶手,「大梁从无重文轻武,重武轻文之陋习。」 霍洄霄逐渐暴躁,「草民自由无羁,吃喝玩乐在行,一届纨绔草包,圣上请收回成命!」 「霍洄霄!」沈弱流重重一拍御座扶手,声音清凌凌的,犹如冰块轻碰玉盏,他缓缓道: 「十一岁北境王将你丢进狼营,十五岁,挐羯可鹘伦部五万人乘夜突袭仙抚关,你阿耶霍戎昶率三万兵力迎击,恰逢红蓼原雪暴,整整七日,几乎矢尽粮绝,是你……你带一千死士东绕镜州,从后方突袭,才为北境王换来一线生机!」 霍洄霄怔住了,仿佛回到了那一天一夜。 大雪暴,红蓼原结冰三寸,彻骨得冷,铺天盖地的雪,衣物根本无法御寒,唿出的每一口热气都会在下一瞬凝结成雪珠子……那一次他差点冻死在红蓼原上。 他目光掠向珠帘,凝视那影影绰绰的身影,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沈弱流继续,嗓音骤高:「……狼营九年,打挐羯人大大小小百十场战役,一半功劳是你的!北境王秘而不发,朕可晓得清楚!好一个纨绔草包!」 思绪顿然回拉,殿前司指挥使,正二品大员,掌握郢都禁军五万,虽多半只是个虚衔,但一领此职,回北境的机会渺茫。 上百狼营兄弟,大半都是北境人,家里高堂亲眷盼着他们早归家。 北境才是家。霍洄霄咬着后槽牙,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想几步冲上去,将珠帘后的人撕碎。 「草民恕难从命!」他再难掩戾气。 沈弱流拍案而起,「霍洄霄!」他掀开珠帘,眼神睥睨,「天子之令,未有朝令夕改,殿前司指挥使一职,你不领……北境便一日不得安宁,霍戎昶不选,你得选!」 他踩着台阶步步向下,「这是你的命!」 听到这句,霍洄霄只觉得气血翻涌,直冲头顶,他怒极反笑,「我的命?圣上这是在……」抬眼直直与踩着台阶往下的人四目相对—— 「威胁我」三个字哽住在喉头…… 对视的一瞬,霍洄霄浑身血液都凉了,耳畔只剩下一阵嗡嗡声。 那是一双凤眼,眼尾上挑,半垂的眼睫浓密,像是未干的墨迹,有种水雾蒙蒙的感觉,此刻正蕴着薄怒,眼角略有荷色。 他从台阶上下来,穿了件绯色常服,乌鸦鸦的及腰长发用羊脂玉簪挑起,腰间挂着银香囊,白玉佩,纤腰腿长,步步逼近,停在一臂处,昂起一张艷绝的脸看他,粉色薄唇一开一合,吐出几个字, 「君令不可辞,霍洄霄,这是你的命。」 鼻端传来一阵暖香味,霍洄霄只注意到雪白脖颈上那道伤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8章 第37页 「驾!」 霍洄霄抹了把面上热汗,双手勒缰,飞电踏过麻石阔道,绕过北校场,直冲向白霜岭…… 殿前司,皇帝掌控的禁卫军,而殿前司指挥使向来是皇帝鹰犬,即便沈弱流真不会将殿前司交于他手,落在他人眼中却无分明。 阿耶不欲参与两党争权,那么沈弱流便以整个北境军逼他霍洄霄。 一朝领了殿前司这个官职,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他沈弱流的走狗! 他以为是鸿门宴,却唱得是反间计……多么的手段了得,霍洄霄此刻才觉得,他竟是小瞧了这位圣上。 阴云卷集,整个天空几乎要压向地面,不过顷刻,已然变了天。 霍洄霄已不知他是如何出宫的。 飞电踏过半人高的荒草,寒鸦惊飞,掠向天穹,叫声悽厉,霍洄霄扬鞭,飞电抬蹄嘶鸣,已化作离箭镞……踏碎他心中的怨怼,愤懑,一腔不甘热血尽化作汗水,顺着面颊滴落。 「霍洄霄!这是你的命!」凉薄的唇,吐出更为凉薄的话。 他的命? 霍洄霄几乎想放声大笑,何为命?活了二十年,多少次将死在挐羯人刀下,可他将挐羯人杀出了仙抚关外,活下来的是他! 霍洄霄从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驾!」霍洄霄不停扬鞭,飞电速度越来越快,朔风唿啸,犹如刮骨,远处白霜岭巍然矗立,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毫无生机,异常可怖。 天空炸响一个惊雷…… 「君令不可辞,霍戎昶不选,你得选!」那双含情眼盯着他,目光睥睨……霍洄霄恨不得把小皇帝沈弱流撕碎了,啖肉饮血。 可那夜之人竟是沈弱流!九五之尊,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小皇帝。 还手段卑鄙,薄情冷心……他那般表现,定是连这回事都忘了。 怎会是他? 雷声一阵高过一阵,风颳过荒草,荒草没过飞电,颳得霍洄霄勒缰的双手尽是血痕,白霜岭近在眼前,飞电喘着气,流出血汗。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戾气散去大半,热汗浇湿前襟,第一滴雨落在了霍洄霄面颊上,他仰面摔倒在地,任由雨水一滴接一滴,逐渐成雨幕,沖刷着他的脸,半人高的荒草将他遮盖…… 飞电于他身侧,四下寂静,唯有雨声,霍洄霄抬手盖住双眼,心中极尽嘲讽,苦寻小半月的人,竟是这么个薄情冷性的卑鄙之人。 何其可笑。 雨越下越大,混着泥土,汇成细小溪流,霍洄霄抬手抹了把满脸雨水,由着雨滴落进眼睛,避也不避,白霜岭近在咫尺,翻过白霜岭,便可一马平川,直抵北境…… 阿耶不欲牵扯两党争权,霍洄霄亦不愿。 他只想回北境,去千里红蓼原跑马,去玩他的鹰,去打挐羯人,不仅要将他们打出红蓼原,还要将他们打回齐齐珀斯高原。 此身入郢都,处处囹圄,少年壮志,竟同回北境的梦一起碎了。 雨雾瀰漫,霍洄霄睁大眼睛想看白霜岭,却怎么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暮色四起,雨势渐收。风雨凄凄,飞电轻轻拱他,霍洄霄浑身湿透了,抬手摸了摸飞电的头,抹净脸上水渍,起身,与白霜岭背道而行,牵着飞电,朝向郢都。 此刻,谢三才敢从几十丈开外,驱马上前,亦是浑身湿透。马到霍洄霄一丈开外顿蹄,谢三下马叩首, 「公子,内阁已拟了状子,擢您为殿前司指挥使,今上……批了。」 霍洄霄默然,回首望了一眼白霜岭,再收回目光,眼底一片嘲讽之色。 看吶阿耶,他避不了。 …… 沈青霁凭窗临帖,闻言顿手,「哦?沈弱流擢了霍洄霄做殿前司指挥使?」 雨幕纷纷,落入水榭湖中,几尾红色锦鲤浮出水面,吐着泡。 「是,圣上今日下了早朝便诏了世子入宫,不到下午内阁便拟了状子……」何夜在旁侧伺候笔墨,「主子,咱们可要给内阁那边知会一声?」 狼毫吸饱了墨汁,缓缓落下,沈青霁鼻腔里哼出丝冷笑, 「霍戎昶个老匹夫迟迟不表态,咱们这位圣上是急了,病急乱投医,压了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 前朝大家的名帖,字迹飘逸,恍若羽化登仙,而沈青霁用足十分力,下笔一片肃杀。 「北境王只有霍洄霄这么一个儿子……」何夜细细研墨,暗忖片刻道,「若真为圣上麾下,只怕会对您不利吶。」 凭管霍洄霄如何不堪大用,日后这北境二十万大军也只能交于他手。 殿前司虽有沈青霁的人,却大半还是握在圣上手中。此时霍洄霄倒戈陛下,实在棘手。 沈青霁抬手沾墨,不疾不徐,「霍戎昶不欲党争,颇有拥兵自重之嫌,而霍洄霄……本王倒是听说他入京一月,成日里在烟花巷里打滚,」 临完一张,他狭长眼眸眯出丝不屑的笑,「恶狼让人畏惧,只因他是狼,若成了条没骨头的狗,便也不足畏惧。」 天空阴沉沉的,风吹得湖边垂柳琼枝散乱,树叶纷纷落入湖面。 沈青霁凝向岸边柳树……霍戎昶是个变数,而霍洄霄,若霍洄霄是头狼,才可为心腹大患。 若是条拔光了爪牙的狗,何以畏惧。 沈弱流压霍洄霄,沈青霁便要叫他看看,这红蓼原的小畜生究竟是狼是狗。 第38页 何夜铺陈一张新纸,沈青霁收回目光,继续落笔, 「本王记得卢尚书家的公子与世子交好……」他唇畔笑容阴森,意味不明,「郢都好风光吶,世子爷久居北境只怕没见过,此番进京,不要怠慢了客人。」 至于霍洄霄嘛,一条玩物丧志的狗,届时即便北境二十万大军交给他,沈青霁亦可随手拈来。 小皇帝要叫他做这二品大员,那便遂了他意。 捧得越高,摔下来才会更惨。 何夜闻言明了,继续研墨,「是,属下便嘱咐卢尚书,让卢公子代王爷好好款待世子。」 雨越下越大,透过水榭,飘了进来,天空时有惊雷炸响,狼毫落下最后一个字,沈青霁搁下笔,早有书童端了温水进来,他将沾了墨汁的双手浸入水中,突然想起一事, 「锦衣卫最近查沈弱流坠马一事可有眉目?」 何夜将备好的帕子递过去,「说是已拿了鸿胪寺几个堂官下了昭狱,属下听这几日沈七在审,怕是已见分晓……」 他暗忖一瞬,补充,「属下料理解干净,没有证据,想是那边也不会轻举妄动。」 「嗯,」沈青霁细细擦干双手,将帕子丢进盆里,「严况愚蠢,倒是最后还帮了本王一把,姚云江那边可有消息?」 二人凭水站立,雨水顺着琉璃瓦落下,泻入湖水。 「姚大人一向机敏,得了主子消息,便已从税案中将自己摘了出来,不过那头乱了,怕是不好收拾……」 何夜说到这里笑了声,「属下倒是听闻,严况暗地里已将大部分私产变现,也不知是要送往喆徽填补漏洞,还是用作其他。」 沈青霁负手,狭长眸子微眯,「喆徽匪患未除,沈弱流必会死咬此事,只怕还会打起十二州总督的主意……」 一阵闪电,沈青霁抬头,目光望向天穹,面色晦暗,「西南两府,北境十四州,南十二州,北境王不做表态,已于本王不利,更不可再让沈弱流捡了便宜……总督若换,也只得是本王的人。」 他收回目光,眼神阴鸷,「徐攸算着日子也该回京了,他可不好对付,让都察院,内阁那帮老骨头警醒点。」 何夜闻言,仿佛胜券在握,抬手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王爷放心,属下已做了准备,给徐大人添了点乐子,免得他路上无聊。」 此时闪电雷声相继落下,照得主僕二人阴森可怖。 「做得好!」沈青霁放声大笑。湖中锦鲤受到惊吓,四处逃遁,隐匿湖底,再不肯出。 第19章 大雨连下了七日。 郢都整个都被雨水泡透了,阏河一朝水涨,往日的幽深如沉碧此时混了上游的泥沙变得浑浊不堪……上四条胡同略好些,靠近皇城根脚下,地段好,楼高道广,青石路面上只见少许积水,下四胡同便遭了殃,紧挨着阏河,雨水流不出去,混了泥浆污秽反而涌进丈宽小道,整条胡同都散发着一股臭味。 天空幽深泛黑,雨滴连成雨幕,丝毫不见收势,下四胡同内冷冷清清,唯一几个挑担归家的货郎贩夫裤管高卷,行色匆匆。两个男子一前一后,此时披着雨服沿着槐花胡同往上四胡同走。 略颀瘦些的年纪略大,扶了扶头上斗笠,抬头看天,「今秋这雨跟谁戳漏了天似的,不知要下到何时!」 另一个精壮孔武,肩上担着单子,两头挑的货物用油纸紧紧裹了,雨水顺着油纸滚落,滴答滴答落水中,这人只披着件雨服,并不戴斗笠, 「怎么不是,」他抬手摸了把面上雨水,接话道,「这雨再不停歇,郢都怕是要遭水祸了。」 脚下污水盖过脚面,鞋都湿透了,一阵阵的臭气往上涌,精壮汉子皱了皱眉, 「雨下了七日,下四条胡同便泡了三四天的水,怎的连衙门人的影子也没瞧见……衙门就任凭这么泡着?」 两人是半道上遇见的,年长些的人抬袖掩鼻,打量了一番,「小友不是郢都人吧?」 隔着雨幕瞧不清长相,只听精壮汉子笑了声,并不否认,「兄长何以见得?」 「八大胡同做的是脂粉皮肉生意,」年长些的语气鄙薄,笑说: 「人分三六九等,窑子亦不例外,这八大胡同分上下各四条胡同,上四胡同都是上三流的名姝,下四胡同嘛,便都是些下九流的暗娼,兔儿爷……既是做生意,便少不了争风头,下四胡同跟上四胡同向来不对付,这雨一下,下四胡同遭了祸,上四胡同怕是就要站到胡同口拍手大笑了。」 精壮汉子纳罕,「衙门也不管?」 年长些的嗤笑,「就是这话,小友不知,殿前司和京都府衙门的人平日没少照顾上四胡同生意,下四胡同又鱼龙混杂……枕头风一吹,谁还乐得管这事,几日大雨一收,便就此揭过啦,下四胡同不过少赚点银子罢了。」 精壮汉子醍醐灌顶,却还有一处不解,「下九流的暗娼还能比过上三流的名姝去?」 「怎么比不过!」年长些的嘿了一声,「今年问鼎花魁的不就是下四胡同折花楼的春烟公子?上四胡同倒是一年不比一年了……」 精壮汉子大惊,「郢都花魁竟是个男人?!」 年长些的心里觉得眼前此人是个正人君子,怕是日常也不眠花宿柳,便与他多说两句,「男人怎么了,郢都好男风的官宦纨绔比比皆是……任凭如何铁骨铮铮的汉子,进了八大胡同,男儿血性都得剐去一半,」 第39页 他揶揄,「男人自有男人的销魂处……那月前进京的北境王世子不是,成日里往下四胡同打混,怕是都乐不思蜀了,哪还记得什么北境,什么王!」 精壮汉子默然,苦涩一笑,「兄长好见识。」 一时无话,暮色渐浓,雨终于小了些,两人在一道胡同岔口道别,精壮汉子在一家铺子将肩上货物卸下,就着袖子把脸上雨水揩干净,不知从哪摸出一顶斗笠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他左右看了一圈,一转,进了另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背着铺面,只有几户小门,也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地势略略向上斜使它免遭水祸,却没铺青石,道上积着一层泥浆,雨不停,精壮汉子走了几步,裤腿上已溅上了泥点,隔着雨幕,巷子尽头暗的瞧不清,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身量极高,臂膀宽阔。 走近了才见他穿着一身玄色武服,裤管收进长靴,小腿笔直有力,袖幅亦收进一对黑铁护腕中……项前带着串绿松石天珠攒着鸣镝坠子静静垂落。 精壮汉子抬手压低斗笠帽檐,几个大步,「世子爷。」 霍洄霄右手擎着把伞,鸳鸯戏水的伞面,不用问也知道准是胡同哪个楼里拿的。伞于他而言太小,半壁肩膀淋了雨,霍洄霄浑不在意, 「三哥。」 谢三略略抬起斗笠帽檐揖一揖,将正事禀报,「按照您的吩咐,狼营一部分兄弟安排进了北郊校场,还有一部分像我一样皆扮作贩夫走卒。」 霍洄霄入郢都带了狼营精锐三百人,抵达郢都之后为避人耳目,明面上将这些人遣回了北境,而实际,这些人都换了个身份隐藏在郢都以及京畿八城的大小角落,为耳为目,探听消息。 「嗯。」霍洄霄点点头,浅眸微眯,投向无尽雨幕,「这些日子北境王府少走动,小皇帝圣旨一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万事都警醒点,别叫人抓到了把柄。」顿了顿,他才继续, 「那个蕴玉……我瞧卢巍喜欢得紧,找个人盯着他。」 霍洄霄不好露面,蕴玉便交由谢三处置,一番恐吓利诱,软硬兼施,已是吓得花枝乱颤,连连答应会好好盯着卢巍,随时禀报。 谢三才将人放回去了。 「是。」谢三应了,又将斗笠压下来,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回身,「世子爷。内阁这状子一拟,多为掣肘,便是将您放在了刀尖上……」他揖了一揖,嘆道,「您万万小心吶!」 头顶天空低沉幽黑,雨连成珠子,一滴连一滴,敲打着伞面。 霍洄霄昂首望天,任由几滴雨飘在他脸上,「有朝一日……」他握着伞柄的手指攥得发白。谢三等了许久才等来下文,霍洄霄浅眸情绪不明,隔着雨幕道: 「有朝一日,即便是为乱臣贼子,我也定要将狼营几百兄弟带回北境!」 此刻,天地之间唯有雨声。 谢三心里嘆了口气,狼营几百精锐,包括他,此回既进郢都,便已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谢三知道有那么一天。 却不知那天会在多久之后。 「世子爷尽管去做!」谢三跪地叩首,雨水顺着他面颊下淌,「郢都几百狼营精锐,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大军唯遵帅令!」 …… 从泥路小巷出来,霍洄霄到了这条胡同。胡同有个折花楼,他应场子来过两三回……道路仅容一乘马车经过,天已经黑透了,雨还不停下着,青石铺地的路面上水积寸来,没过了靴面,道上冷冷清清。 霍洄霄趿水而行,鞋靴尽湿,走了这会儿,酒热下头,醒了大半。 在这个没有客人的阴雨天,胡同里大部分铺面虽有掌灯,却不见往日红袖招徕,言笑晏晏的妓子小唱,鸨母靠窗叉腰,喷着唾沫星子骂官府衙门,骂上四胡同……折花楼是个例外,楼门口不打眼处立着个人影。 此人穿了件绯色织锦袍,外头罩了件雪貂毛大氅,兜帽将整张脸遮挡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 他一只手伸入雨中,雨滴落掌心……那只手指节修长纤细,指尖圆润透着薄粉,整个手掌温润白皙,像是玉雕的。 起先霍洄霄并未在意,直到走近了,那人将兜帽摘下……玉簪半挑乌髮三千,垂落腰际,巴掌大的脸容色艷绝,五官细緻,眼尾上飞,眼睫沾了水汽,湿漉漉的像未干的墨迹,若睨向他人,这双眼定然勾魂摄魄。 霍洄霄一时晃了眼,盯了会,他蓦地一声轻笑,伞随手丢了,积水里将靴尖一点泥污涮干净,穿过大雨,走过去…… …… 福元看了看已经黑透的天,看了看势头更甚的雨,脚下寸来深的积水,替沈弱流将大氅繫紧, 「圣……主子,奴婢看这雨越下越大了怕是走不了,您稍等着,奴婢叫马车过来。」 郢都今秋的雨格外多,沈弱流亦忘了眼天空,算着时辰,宫门快落锁了,绪王那头盯得紧,他今日是借了来看大长公主的由头才出的宫,又避过众人耳目来折花楼见一人,暗处跟着沈七和沈九,倒也不打紧。 「去罢。」他道。 福元拿了伞一熘烟人便没了,留他一人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沈弱流抬手接雨,眉头紧蹙,胡同内一股污秽臭味……阏河倒灌,定是下游河道堵塞,连着四日未见有人修书上表,若不是他今日出宫亲眼所见,只怕还蒙在鼓里。 郢都坊市安防一向由殿前司负责,此事殿前司失察或是察而不报,首先要问罪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然这竖子,连着几日託病不出……面上託病,实则大摇大摆出入八大胡同各大酒楼,引得群臣激愤,犹如捅了马蜂窝,御案上堆积如山,尽是要求撤他官职的摺子。 第40页 他费了老牛鼻子力才将此事压下,已是心力交瘁。 霍洄霄这条鬣狗,噁心人却是有一套的……沈弱流抬手拉下兜帽,嘆了口气。 却在这时,一阵水响,有人冒着雨朝这边来,隔着雨幕,那人在黑暗中瞧不分明,只见一条黑幢幢的影。沈弱流看着他,越走越近,逐渐成堵墙似的人影,更近了,近在咫尺。 这人黑色武服,高束髮,发尾微卷,眉骨高,浅眸冷冽,此刻却含着似笑意……项前挂了根坠子。 沈弱流才看清了,那是一串天珠菩提子绿松石攒着鸣镝坠子的项鍊。 鸣镝只有箭头,铁黑色,侧头薄刃还很锋利,泛着寒光,一滴雨自箭头滑落,坠下。 只有疯子才会把这东西挂在脖颈上,沈弱流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这个疯子此刻唇畔勾笑,一壁掸落袖幅上的水,一壁垂眸盯他, 「我瞧公子眼熟啊?」 第20章 雨不停下着,折花楼前两道人影相对而望。霍洄霄浑身湿透了,髮丝滴着水,水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往下落。 暗处沈七沈九已此刻已将绣春刀出鞘,蓄势待发。 霍洄霄看了一眼,挑眉,「就这么两个人?」他朝前挪了一步,垂眸看沈弱流,唇畔勾笑,低声道: 「臣真想做什么,圣上以为是他们的刀快,还是臣的刀更快?」 他腰间配着一把直刀,亦沾了水,未出鞘,却让人无端感觉森冷寒意,沈弱流半掀眼皮看着那双浅色眸子,抬了下手……沈七二人将绣春刀归鞘, 两人近在咫尺,沈弱流才发现霍洄霄身量极高,常年习武的浑身肌肉将衣料撑起鼓鼓囊囊,这么立在跟前,竟将他整个牢牢罩住……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眼神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 「爱卿要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霍洄霄垂眸盯着他看了会儿,笑出了声,「臣不过圣上手里攥的一枚棋子……」他挪开眼睛,嘲讽道: 「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哪有此等能耐。」 沈弱流听这话颇觉刺耳,自矜身份,咬着后槽牙把呛他的话吞了,不予理会。 看小皇帝咬牙切齿,霍洄霄挑了下眉,正要说什么,却听胡同口一阵车轮辚辚,转瞬一乘马车停在台阶下——帘幅织金的锦缎,车厢四角缀着小金铃,车马一动,声音泠泠。 那日他见过的那乘。 车上跳下个穿着宝蓝贴里的内宦,瞅了眼霍洄,见圣上未有异常,才堆起笑拿了条板凳搁在积水中, 「主子,奴婢撑着伞,您仔细些鞋袜。」 沈弱流巴不得早点看不见霍洄霄,应了声,一壁搭着福元胳膊踩着凳子钻进了车内。将坐定,马车帘帐又被人掀开,霍洄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耳侧是福元的叫喊,「世子爷,您不能进去……」 雨水顺着帘帐往进飘,霍洄霄充耳不闻,浅眸含笑,盯着沈弱流,「臣今日出门未带伞,捎臣一段路,圣上不介意吧?」 介意,非常介意……但人已四平八稳坐到了沈弱流侧边。 「主子,这……」福元神色为难。 沈弱流拢紧身上大氅,双眉紧拧,「罢了,将世子送回北境王府罢。」 「是。」帘帐重新落下,将雨隔挡,车内独余二人。 车动起来,一时间谁也没说话,车外落雨簌簌,金铃轻响,隔了雨声亦觉得遥远。 空间狭窄,霍洄霄双腿屈着难受,他便仰靠着车厢壁,双腿半抻着,一个人占了大部分空间。沈弱流不欲与他交谈,正半阖眼假寐。 「折花楼……」霍洄霄侧头盯着沈弱流,笑得意味不明,「圣上有此癖好?」 沈弱流掀开眼,盯着袖上捲云纹,「八大胡同日日去,爱卿不也有癖好么?」 车内灯光一摇一摇的落在沈弱流身上,影影绰绰,那张容色艷绝的脸衬得愈发秾艷惑人……盯了半晌,霍洄霄竟觉得八大胡同囫囵的,都赶不上眼前这幅皮相。 「折花楼的小倌各个弱柳扶风,颇有西子之姿……」思绪拉回那一夜,霍洄霄收回双腿,唇畔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不过臣觉得,圣上怕是不喜欢那款。」 沈弱流没听懂他的意思,双眼此刻倒是瞅了过来,「朕喜欢怎么样的,世子知道?」 那双眼,那夜哭红了,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滚落,霍洄霄头一回见一个男人那么多眼泪。 「圣上这幅模样,臣自然晓得清楚。」他目光把沈弱流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哼笑了声。 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一件件扒开,里头裹着具什么样的浪荡身子,他怎么不清楚。 沈弱流不好男色,更是从来没尝试过,却也听出来,这是赤裸裸的讥讽……男人嘛,无非谁站上风。 他脸上一阵红白交加,语气压得毫无波澜,「朕觉得新鲜,自是都要试试。」 新鲜? 「也是,圣上榻上之宾何止二三……」霍洄霄冷笑,逼近沈弱流,嗓音低沉,「不过圣上这幅身子,上得了别人吗?」 沈弱流被逼侧头,恼羞成怒,「霍洄霄!朕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霍洄霄侧头笑了声,蓦地抬手,钳住沈弱流下巴迫他昂首……双目相接,霍洄霄居高临下,几乎贴着他,「得寸进尺?沈弱流,究竟是谁得寸进尺吶!」 第41页 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十八年来,人人见他只有下跪的份,沈弱流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生平头一次被如此羞辱,他羞愤交加,挣扎着要推开霍洄霄,可力量悬殊,只需一只手,霍洄霄便能将他死死禁锢。 沈弱流眼尾通红,气急了, 「放肆!!」 那双浅眸犹如暗处盯着猎物的恶狼,灯火摇晃中,闪着危险的光。霍洄霄手缓慢下移,停顿在那截雪白脖颈,反覆摩挲,声音冷冷的, 「臣还有更放肆的,圣上这就怕了?」 近在咫尺,沈弱流被染湿了,霍洄霄腕上水滴顺着指尖滑落,划入沈弱流交叠的衣领内,引起一阵颤慄,颤慄引发寒冷。 危险!沈弱流十八年来头回觉得慌恐,饶是面对绪王爷不曾如此刻。 疯了,霍洄霄疯了。 宽大袖幅中手指攥得发白,沈弱流背抵着车厢壁,倔强地仰头,直视那双森冷浅眸, 「霍洄霄!你有病就去治,别在我这发疯!」 「臣是有病……」霍洄霄掐着他脖颈,力度收紧,笑容嘲讽,「臣是条疯狗,将这么条疯狗拘在郢都的可是你吶!沈弱流。」 沈弱流几乎喘不过气,手指死死抓着窗棂……慌恐化为前所未有的害怕。 霍洄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条疯狗,权利江山,任何外物都不能成为它项上枷锁,刀没有刀鞘,任凭谁都将其制服。 皇权在此刻毫无威慑力,地位亦不能打动屠夫的心,而除此之外,沈弱流什么都没有,谈判亦显得可笑,他就如一只无力的羔羊,引颈待戮……而屠夫霍洄霄只需手指微动,就能轻易将他撕个粉碎。 车轮辚辚,车外雨声淙淙,沈七沈九不知相隔多远……大意轻敌了,狼拔了爪牙还是狼,发了狠亦能伤人。 此番明悟却为时已晚,沈弱流已将自己洗净了脖颈递到了霍洄霄刀下。 窒息感使他慌乱,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水面浮木,他死死攥住窗棂帘幅,雨滴飘落进来,打在霍洄霄侧颈,他抬手捏住沈弱流手腕,生生掰开,笑意森寒, 「沈弱流,别轻举妄动,我要杀你,必不会等那两条北镇抚司的狗来……」 帘幅重新归拢,浮木沉入水底。 雨水浇湿了鬓髮,水顺着面颊下落,霍洄霄垂眸,手上松了力度,转为摩挲,一点点探进他交叠的衣领, 「这么漂亮的脖颈,我怎么捨得折断它。」 衣领散乱,沈弱流大口喘息,手腕快被捏碎了,他强忍着羞辱,声音嘶哑,「霍洄霄!你不能动我,你敢动我,北境永无宁日!」 「北境?」霍洄霄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你还敢提北境?」 手摩挲至后颈,插/入沈弱流发间,扣着后脑勺迫使他抬头,「我回得去吗?!沈弱流。」 沈弱流发冠也乱了,几乎被这人虚提起来,那堵墙似的身子压着他,无处逃遁。 「霍洄霄!你放肆!!」沈弱流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眼角被逼出生理性的泪水,毫无威慑力地怒斥。 两人双眼直直相对,谁都没有躲闪,僵持着。 夜已经深了,车外大雨倾注,天空黑云堆集,隔着雨灯笼次第而亮,像是浮在阴司地狱的幽冥鬼火。 天空炸响一个惊雷。 侧头笑了一声,霍洄霄眼底戾气难掩,「沈弱流,你想让我蹚这趟浑水,我遂了你意……」贴着沈弱流耳侧,声音低沉,「可我不会任你摆布,我是条疯狗!」 蓦地,他松了力度,浅眸微眯,「沈弱流,你别后悔……」 语毕,他彻底放开了沈弱流,掀开帘帐,跳下马车,进了无边的大雨。事发突然,福元来不及细问,霍洄霄已经隔着大雨消失不见,急忙掀开帘帐—— 「圣上!这……」福元大惊失色。 沈弱流此刻十分狼狈,衣冠散乱,双目通红。他喘着气,强自镇定,「……朕没事,快些回宫罢。」 福元不敢再问,应声退下,马车速度加快,车内恢復寂静。沈弱流掀开帘帐一角,任由雨水扑打在脸上,雨滴顺着下颌下滑,他闭上双眼,感受那股冷意,手腕抑制不住地发抖。 隔了许久,他垂眸盯着腕上红痕。 ……疯子。 …… 夜半,雨势渐收,冷风阵阵,北境王府廊下几个灯笼摇摇晃晃。 霍洄霄冒雨回到北境王府,牙斯正在马厩给飞电添了回夜草,打着灯笼隔老远便见廊下走来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身上还淅淅沥沥往下滴水,牙斯一阵头皮发麻,以为是撞到哪家冤死的水鬼索命。 黑影子走近来,才见原是自家成天不着府的公子。 「公子,你这是……」牙斯本想插科打诨笑两句,瞧见霍洄霄一张黑脸,满身戾气,极有眼力劲地打止了。 公子现下心情很臭! 霍洄霄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理会牙斯。 牙斯也不去作那个死,跟着霍洄霄回屋,换了干净衣裳,一直沉默地跟随左右。 霍洄霄沉默了许久,一直到牙斯以为他没事情吩咐,要带上门出去之时,才开口,「牙斯……」 牙斯回头,却久不见下文,不禁疑惑,「公子有事吩咐?」 天空乌云未散,一点星子也无,雨后倒是有虫鸣阵阵,隔窗而入。霍洄霄坐着,仰靠窗棂,抬手盖住眼睛,声音幽幽的, 第42页 「若有一人,把你视作玩物……不,把你视作用具,用时便取,不用便丢,你如何自处?」 牙斯听得云里雾里,暗自揣摩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公子莫非是被什么人给诓骗了? 他不敢作死问,斟酌了下,「要看那人对我而言是否重要……」摸了摸鼻子,他察言观色,「要是那人对我重要,我肯定伤心,若不重要,那便是生气!恼怒!」 霍洄霄垂下手,不假思索地回答,「此人无足轻重。」 牙斯恍然大悟,觉得自家公子今日脸臭多半是搁谁那吃了瘪,没找回场子。 没找回场子那就要把场子找回来!于是他十分上道地说,「除之而后快……」比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公子,此人是谁,属下去办这事。」 霍洄霄脸不臭了,看了牙斯一眼,挑眉含笑, 「穿龙袍的那位,你去。」 牙斯瞪大了眼睛,挠挠头,「公子,属下觉得这事还是跟王爷他老人家商量下比较好……」 「怂包!」霍洄霄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敛了笑意。 他盯着手心,温润滑腻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那么白细的脖颈,稍用力就能轻易折断,那么薄的皮肤,稍微使劲就能留下红痕……力量悬殊下,霍洄霄想杀他太容易了。 但,不能。 沈弱流说得对,他不能。 霍洄霄归拢手掌,夜风穿堂而入,带来几丝水汽,他又想起一事,浅眸微眯,吩咐牙斯, 「八大胡同折花楼,今日雨最大时有个穿绯服的小公子……你去打听下他点了哪位倌爷作陪?」 第21章 云收雨霁,晨鸟在湿漉漉的枝叶间上蹿下跳,啄食秋果,九月初的天气,已见寒凉。 沈弱流披着件裘衣,懒懒地斜靠在贵妃榻上,福元拿了盒活血祛瘀膏,半跪着替他揉捏手腕。 「嘶……」霍洄霄个狗东西捏他用了蛮力,不过几天工夫,那腕上红痕便转为了淤青,袖口稍稍摩擦,疼得蹙眉。 福元放轻了些力度,嘴上不忿,「那北境王世子爷也太猖狂了些,圣上好心送他回府,他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此等丢脸之事沈弱流自是没跟他细说,可福元哪里猜不到。 药膏涂在腕上冰凉凉的,疼痛减缓,沈弱流才舒展眉头。 大逆不道?他霍洄霄大逆不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药膏涂完,沈弱流活动了下手腕,疼得倒抽凉气,腕上一圈淤指痕,若再用力,这只手只怕要废了。 把这么发起疯来乱咬人的疯狗拘在身边,究竟是对是错,沈弱流盯着手腕,想起霍洄霄最后撂下的那句狠话,心中怅然…… 胜春走进福宁殿,半晌圣上也没抬首,垂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只得揖了一揖, 「圣上。」 沈弱流回神,将袖子放下盖住手腕,抬眼,「查到了?」 「是。」胜春答道:「臣探查得知,圣上所中之毒名为『春宵一刻』……」他扫了眼,见圣上面色并无变化才继续, 「当日李太医所言不错,『春宵一刻』若说是毒,不如说是药更为贴切。臣探查,此物出自八大胡同,小小一包价值千金,不仅价格昂贵,数量也极其稀少,只有少数巨贾贵人能买到……」 「购买此药的路径极其隐蔽,臣无能,并未查到。」胜春跪下叩首,不敢抬头直视沈弱流。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药名字起得暧昧,用途更不堪入耳,据那线人所言,此药无色无味,却只需一丁点,便能让一个贞洁烈女,七尺男儿乖乖躺下,凭君摆布。 且留不下任何证据。 恐污圣耳,胜春已是将细节隐晦了大半。 沈弱流的表情还是出现了一丝龟裂,「这种脏东西……」 严况竟给他下这种脏东西,是想叫他为人笑柄,身败名裂?沈弱流顿时觉得蹊跷,却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朕知道了,这事关系八大胡同,让折花楼的人查更为稳妥,你不必再管,免得打草惊蛇。」忖了片刻,他道。 胜春应了,提到折花楼,他又一揖,「圣上,臣多嘴一句,下四胡同修缮,若是让绪王爷掺和进去,只怕折花楼也不好出手。」 折花楼是徐攸手下的一条暗线,只听从徐攸与圣上本人的命令,现如今徐攸不在郢都,只有圣上亲自出面才能催动折花楼。 当胜春禀报有人在八大胡同见过严瑞,沈弱流便藉故探望大长公主将此事交给折花楼查。 可绪王乐意给沈弱流添堵,也要掺和一脚。 沈弱流亦是头疼,按按眉心, 「阏河水涨,沖了下四胡同,这几日朝中因修缮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朕也十分头疼。」 修缮这事理应交由工部的,可工部尚书是绪王党羽,折花楼要在他眼皮子下找个人,一是会暴露,二是难保不被绪王知晓和稀泥。考虑到这层,沈弱流便把此事暂且压下。 压了几日反倒叫绪王起了疑,摺子雪花片子似的往上递,催促这事。 他一时进退两难。 胜春默了默,道:「圣上,臣倒觉有一人可担此事。」 「谁?」 胜春一笑,拱手,「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 殿前司本就有司郢都宿卫,街道安防之值,副使聂小琪又是沈青霁的侄儿,他无可指摘。 第43页 于沈弱流,霍洄霄在他与绪王间两不沾,比起工部,殿前司确实更合适。 沈弱流垂眸盯着手腕上淤青指痕,举棋不定。 霍洄霄,那可是条疯狗吶。 …… 连着告假七日,朝中参霍洄霄的摺子堆满御案,沈弱流焦头烂额,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其压下。 戏唱完了,噁心人的目的达到,霍洄霄再无原由告假,竟也跟着郢都众官员卯正起,辰时退,早朝议事。 夜色尚未散尽,豆青色的天空缀着几丝霞光,重檐庑殿顶上晨鸟啁啾,太和殿外,一干下早朝的官员三两结伴沿着汉白玉阶往天阙门外行去。 八大胡同修缮之事,早朝间不出所料地又被拿出来掰扯,圣上一反常态,竟将这差事指给了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 那位世子爷臭名昭着,众人都觉不靠谱,然当其面,却不敢直说什么,吵了半晌也没吵出个结果,绪王爷不发话,圣上力争,最终还是将这事交给了殿前司主理,郢都府衙门督管。 湿润的风吹得霍洄霄玄色袖幅翻飞,对于此事,他竟有些吃不准沈弱流的心思。 是没听懂他那天的话呢,还是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 天阙门外向西两条胡同便是殿前司衙门,身为二品大员的殿前司指挥使自是不必每日应卯,这地儿还是头一回来。 正值禁中两班守卫换防应卯,来往进进出出。霍洄霄将跨步进门,便有一人迎了上来, 「小人殿前司衙门秉笔赵寅见过殿帅,殿帅今日怎么得空来?」 殿前司指挥,统禁军五万,故称殿帅。 霍洄霄睨了他一眼,反问,「怎么?我不能来?」 两人边往衙门正堂走,赵寅额上起了密密匝匝一圈冷汗,「殿帅哪里的话,小人只是觉得两班换防又是点卯的时辰,堂中不免纷乱,怕有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您……」他支支吾吾道: 「殿帅将下早朝,怕是还没用膳吧,小人叫人备些茶点,殿帅不如先到偏堂小坐吃盏热茶……待点卯完毕了小人再将案牍文书一併呈上供您查看。」 霍洄霄顿步,一双眼盯得赵寅心头髮毛,不住地抬袖揩汗,小心翼翼地询问,「殿帅意下如何?」 霍洄霄笑了一声,径直进了正堂,拉开张椅子大剌剌地坐下, 「既是点卯,本官也一併听听,好认个人。」案上一本名册,所载皆是殿前司在堂辅官,霍洄霄拿起来略翻了翻,「啪」地一声丢给赵寅,笑得阴风阵阵, 「赵大人还愣着做什么……开始吧。」 「哎,哎……」赵寅两股颤颤,边擦额上汗水,边拿起了那本名册,翻开一个个名字点下去。 霍洄霄单手撑着下巴双眸蕴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不多时,赵寅点完名,额上冷汗越冒越多,他小心翼翼地将名册奉上,「……殿帅,小人、小人点完了。」 指尖停顿,霍洄霄并不翻看,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冷冷的, 「殿前司记录在册官员五十人,而在堂者不足一半……怎么?圣上可有懿旨免去每日应卯,我竟不知?!」 久闻这位世子爷纨绔无状,不堪大任,即便圣上擢他为殿前司指挥使,堂下官员也无一人将其放在眼里,所以行状懒散,而此刻,在那双浅眸的注视下,众人只觉遍体生寒,冻人彻骨,竟无一人敢抬头与之对视。 寂静得几乎落针可闻,霍洄霄目光落至赵寅,缓缓开口,「赵大人每月例银几何?」 赵寅不知他这是何意,「回殿帅,小人一月二十两月例。」 「一月二十两,」霍洄霄站起身,手中拿着名册翻看,「殿前司堂官五十人,便是一千两,」 他眼神扫过众人,将手中名册「啪」地一摔,冷声道:「朝廷每月花费一千两供养尔等,是叫你们来吃空饷的么?!」 众人心中一凛,赵寅嵴背霎时起了冷汗,霍洄霄眼神睨向他, 「赵大人你身为殿前司秉笔,说说按照律例本官该怎么处置这些人吶?」 赵寅浑身一激灵,硬着头皮答话,「回、回殿帅,照朝律三日不应卯者,月例削减一半。」 知他这是新官上任,要杀鸡立威,若只是扣除月例倒也不打紧,对能在殿前司任职的那些堂官来说,这二十两确实算不得什么,赵寅不禁松了口气。 霍洄霄坐下了,双眼乜斜,「十两银子只怕对诸位来说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罢?」显然是不满意这么个处置法。 赵寅只得又硬着头皮开口,「依殿帅之意,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霍洄霄笑了声,「今日既不来,那明日,后日……以后都不必来了!」他双腿交叠,仰靠着椅子背,冷声道:「即刻将这些人从殿前司除名,此事不必上报,若谁有异,叫他来我跟前辩驳!」 登时,赵寅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殿帅,这、这只怕不妥吶!」 殿前司堂官大都是贵胄世宦,又与绪王爷和圣上明里暗里诸多牵扯,将其全部撤职,闹到这二位面前,如何好交差? 霍洄霄目光一扫,「怎么?赵大人有异议?」 赵寅遍体生寒,脖颈凉飕飕的,忙不迭道:「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大刀阔斧一番,堂中人人犯憷,无人再敢出言找不痛快,霍洄霄叫人散了,自己懒懒散散坐着看了几本文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了午时才慢悠悠出了殿前司衙门。 第44页 殿前司大门一人候着,见了他,忙迎上去,高声笑道:「恭喜世子爷!」 霍洄霄瞅了一眼,「宇文二公子怎么在这?等我呢?」 宇文澜笑笑,「早间去你府上,说在殿前司衙门,我便赶过来了……」他目光扫了眼殿前司堂内,「如今该称你一声殿帅了。」 二人关系也算不得熟稔,宇文澜大清早地往跟前凑,还追到殿前司衙门来专程等着,霍洄霄心里大概有个影儿,不动声色道: 「二公子找我有事?」 宇文澜脸上笑意不减,「上回世子爷没尽兴,晚上苏兄在府上设宴专程请你,世子爷赏脸?」 霍洄霄不置可否,上回卢巍做东在他跟前碰了一鼻子灰,再拉不下这个脸……苏学澜么,成日跟着卢巍混,不知是何目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宇文澜以为他是为上次那几个小唱置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世子爷放心,此回没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就我咱们几个喝些酒,聊聊天。」 霍洄霄回神,笑了声,「这是哪儿的话,三位抬爱,我岂有不应之理。」 他倒是好奇这些人三番五次凑着脸往上贴,究竟打得什么如意算盘。 第22章 秋风乍起,吹起四下垂着的纱幔,栏下湖中几尾红鲤趁着月色啄食莲瓣。 霍洄霄仰靠在栏杆上,一只手执盏,倾了半盏进湖中,湖中翻起水花,游鱼四散。旁侧宇文澜见他兴致缺缺,凑过来: 「酒也不喝菜也不吃,世子爷不得趣么?要不要叫个人来作陪?」 霍洄霄睨了他一眼,半盏酒仰头喝了,「这么多人不都在陪我么。」 苏府不见大,倒是极雅致,廊下挂琉璃灯,庭中植四时花木,修竹茂林,丹桂葳蕤馥郁,透过层层纱幔飘入,混着酒香熏得人醉沉沉的,湖中台榭楼阁,以窄窄廊道串联,湖中绽着碗口大的睡莲。正对着的台阁上丝竹管弦隔湖飘来,影影绰绰。 单是喝酒实在无趣,开宴没一会儿,亭中五六人皆叫了人作陪,独霍洄霄一人坐着喝闷酒。 宇文澜还未接口,旁侧传来一声笑,「宇文兄不知么,世子爷虽日日泡在八大胡同,却从不叫人过夜,觉都是素着睡的,那些兔爷女史私下底都谈论世子爷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呢。」 话里带了骨头,宇文澜听出来,一时间瞅霍洄霄脸色不敢接话,打个哈哈想将此事揭过,却听霍洄霄哼笑了声, 「聂兄日日叫人作陪,不讲究这个,我可嫌脏吶。」 聂小琪登时脸都绿了。宇文澜不敢再接这二人的茬,坐回去给霍洄霄斟酒,尴尬道,「喝酒,世子爷喝酒。」 霍洄霄将酒喝了,辛辣液体划过喉管,已是有点微醺醉意,手臂搭在栏杆上,不再理会聂小琪,醉意朦胧间,才扫了眼亭中众人,除开卢巍苏学简三个,便是他在校场见过的聂小琪三人。 这几人明里暗里都是绪王的人,能混在一起倒也不稀奇,水汽顺着风吹进来,霍洄霄略醒神,自己倒了盏酒喝了。 聂小琪皱眉推开缠在他身上的美貌女子,斜眼看他,「下官听说殿帅早间处置了殿前司的一些堂官,不知可有此事?」 霍洄霄一只手撑着下颌,淡淡道,「怎么,聂兄要问罪?」 聂小琪面色僵了僵,顿道,「岂敢吶,圣上擢您统管殿前司,自然您说了算,下官岂敢置喙。不过……」他神色一转,意味莫测道,「下官要给世子爷提个醒,殿前司那些堂官皆是出身官宦世家,树大根深,背后势力深不可测,世子爷初到任上,还是小心些为妙。」 沈弱流让这么个红蓼原来的混血畜生做殿前司正史,压他一头,聂小琪心里是有气的,不过他也不觉霍洄霄能镇得住那些圆滑世故的官场老油,等着看笑话。 岂料霍洄一下头天上任便大刀阔斧料理了一干堂官,竟真叫他立起了威。但聂小琪也不憷,殿前司总归还是在自己手里捏着,他霍洄霄赤手空拳拿什么在这郢都斗。 聂小琪气定神闲地将盏中浊酒一饮而尽,听那丝竹管弦愈发悦耳。 霍洄霄一眼扫过来,笑了声,竟亲自给聂小琪斟满一杯,「今日不谈公事,聂兄一口一个下官多见外,我头回上任,以后这殿前司的事还得你多担待吶。」 酒热上头,聂小琪脑袋不清不楚,被这两句话捧得十分舒坦,不再深究此事,两人碰了一杯,双双饮尽。 丝竹声停顿,南地歌娘抱着把琵琶轻拢慢捻,一把软甜嗓唱了几句,人骨头都酥了。席间已有几人醉得趴倒在案几上不省人事,卢巍坐在霍洄霄正对面,酒热上脸,红着脖子打量着霍洄霄跟聂小琪。 见两人碰杯,才清醒了,抬了下手叫人把几个醉鬼扶下去,站起身隔空奉盏,「恭贺世子爷高升,这盏酒我干了,您随意。」利落地一饮而尽。 余下几人都不动声色地停了箸。霍洄霄后仰靠着栏柱,醉眼朦胧,执盏回敬,「这盏该我敬卢兄才是,上回我走得匆忙,卢兄担待。」亦是爽利地一饮而尽。 席间气氛松泛,苏学简与宇文澜又接着各敬了霍洄霄一盏,这位世子爷似乎心情不错,都喝了,几杯下肚,已醉了七分,说话也是黏煳不清,他乜斜看着卢巍,「卢兄上次是有事跟我说?」眼风一转,扫向三人,「……诶,是什么事儿来着?」 第45页 卢巍与苏学简对视一眼,敛了笑意,「世子爷既问了,苏兄,你便将此事细说与世子爷罢。」 亭中一干小厮已识趣地退下,几人视线落在苏学简身上。 苏学简微微一笑,搁下杯盏,不见半分醉态,「上回卢兄所言,今年底朝廷拨三百万两白银给北境。」他看了一眼霍洄霄,拱手一揖,「在下斗胆问世子爷一句,三百万两白银可够供应粮草辎重,军饷之用?」 霍洄霄默了片刻,鼻腔里哼出丝笑,「怎么?诸位是要筹款接济我北境么?」 宇文澜与卢巍不接茬,聂小琪坐在旁侧自斟自酌,好似几人议事与他无关。苏学简面色毫无波澜,接道: 「这笔买卖若成,我几人也算为大梁略尽绵薄之力。」 霍洄霄双目涣散,按着太阳穴,「苏兄不妨直言。」 苏学简朝他拱礼,「听闻北境军器箭矢皆由自己铸造,据在下所知,每年单单只是生铁人工所费便已不少,」话锋一转,「而相较于北境,南十二州四个卫所,每年按制所造军械数万皆无用处……现成的东西,不知世子爷对这桩买卖可感兴趣?」他点到为止。 霍洄霄侧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这可是大罪吶,届时若败露,谁当得?」 这刻卢巍笑嗤笑出声,「世子爷养狼的人吶,还怕什么?」卢巍扫了眼慢条斯理吃菜的聂小琪,将目光收回,意有所指,「我们几个既敢在此与您商议,便有万全把握此事捅不到那位眼前去……」 那位,指的自然是沈弱流。霍洄霄不动声色道:「卢兄不知么?我这殿前司指挥使可是圣上亲指的……」不怕他已倒戈,将此事直接告诉沈弱流? 卢巍反问,「哦?莫非世子爷与圣上另有他说……」 霍洄霄截口道:「卢兄说笑。」要有,有的也只是仇。 提起沈弱流这三个字,霍洄霄只觉胸中窜起一股邪火,转念一想,这些人敢在他跟前说这话,一个沈弱流已是不放在眼里,就算加他这么个草包世子爷,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卢巍见提起圣上,他立马变了脸,心觉有戏,继续撺掇道:「世子爷放心,只需这个数,」他伸手比划了个三……三十万两,继续道:「十二州四卫所军器皆归北境所有,届时既有了东西,又省了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霍洄霄面上不露声色,心底冷笑,这几人明摆着是将他当猴耍。 军械所用,是为大梁守江山,却又要拿银子去买大梁的军械,这是什么理? 奸佞当道,这就是理,答案显而易见。 三人目光紧随,霍洄霄默了几息后才按着额头笑了几声,醉醺醺道:「甚好,甚好,嗝……」三人终于放心,却听他打了个酒嗝,话锋一转大着舌头道,「不过此事、此事我也做不了主……不如我修书一封,告请我阿耶如何?」 闻言,卢巍脸色几变,「这……」 「卢兄,世子爷都醉了。」苏学简倒是镇定,摆了下手截断他的话头,对霍洄霄道:「此事还请世子爷尽快修书告知北境王爷。」 霍洄霄歪着头呢喃,「卢兄放心,我明日……」人已经闭上了眼。 卢巍见他睡了过去,皱眉压低嗓子,「苏兄为何阻我?今日不将此事定下来,难免夜长梦多吶。」 苏学简倒了盏酒微微一笑,「卢兄见谅,与北境做这笔生意,如何绕得过北境王爷。」 卢巍默了默,看向聂小琪,试探道:「聂兄以为呢?」 隔湖歌娘唱完一曲,换作折子戏,钹鼓声响好不热闹,聂小琪兀自吃着盏茶醒酒,闻言眼风一扫,「卢兄说话仔细些,我今夜不过应邀来吃杯酒……」慢条斯理将杯盏搁下,淡淡道:「与我何干吶。」 「是,是……」卢巍压下眼中一抹阴鸷。 苏学简寻了个话头将此事揭过,又是一派和气地看折子戏上演,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有一个小厮走到苏学简跟前俯身贴耳说了句什么……苏学简「腾」地站起来,只是一瞬,他便恢復往常神色,对众人笑道: 「几日前买了一匹烈马,下人说是不知怎地发疯伤了人,我去看看,诸位自便。」 他跟着小厮步履匆匆走去了后院。霍洄霄此刻假寐着,目光微眯,顺着苏学简离去的方向看去……来时他亲自将铜爵牵去马厩的,怎么没见有什么马。 心念一动,他醉眼朦胧地踉跄起身,朝亭外走去,后方卢巍诧异,「世子爷这是去哪儿吶?」 霍洄霄醉醺醺道:「醒酒。」再转身时,眼底一片清醒。 …… 「这么说,他们是谋划着名将南十二州的军械买给北境?」沈弱流一身月白锦衣坐于上首,苏学简跪在堂正中回话。 这是后院一处偏僻屋子,鲜少人来,很是寂静,苏学简自进了郢都与卢巍等人混熟就递了消息给宫里,却未曾想圣上竟亲自到访,如此突然,园内又有卢巍霍洄霄等人在,他来不及准备,只能委屈圣驾。 「是。」苏学简以目视地,不敢直视天颜,「圣上造访,小人怠慢了,还请圣上恕罪。」 沈弱流抬手示意他起来,「无妨,是朕来得突然,不承想竟撞上了霍洄霄他们也在苏府。」苏学简站起来,他又问,「霍洄霄答应了?」 苏学简拱礼,如实答道:「世子爷说要修书问问北境王。」 第46页 沈弱流没忍住,轻笑了声,顿了顿,才垂眸凝视着手腕,淡淡道:「霍洄霄……卢巍只怕要在他身上吃大亏。」 苏学简不解其意,一时间未敢接话。屋内很静,能听到隐隐约约丝竹声。沈弱流很快敛了眸色,「朕知道了,你去罢,离开久了难免叫人生疑。」他站起来将帷帽戴上遮住脸,「他们既在,朕也不宜久留。」 苏学简一揖,「是,小人恭送圣上。」 沈弱流朝苏府后门走去,为避免太过惹眼,没叫人跟着,苏学简是他的另一个线人,工部侍郎的独子,自小养在涿州外祖家,背景干净,若有人想查也查不到沈弱流这里。 ……苏府后院冷冷清清,沿着台阶下到庭中,假山穿插着湖泻小路,路旁侧不时有几株丹桂,星点的小花缀在绿叶间,香气盈鼻,沈弱流独自走着,不时有几声虫鸣,一阵秋风飒飒而过,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后悔没叫个小厮打灯跟着。 他目不斜视,不敢去看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加快了脚步,走过几丛丹桂穿插的小路,这时,忽闻一阵窸窣细响,丹桂丛被拨开—— 未待他反应,一只手死死钳住他拉入了黑暗,冷笑道: 「臣还好奇苏学简几时养了匹烈马……这马原来是圣上吶。」 第23章 「沈弱流,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吶,」霍洄霄抓住沈弱流腕子,死死钳住, 「苏学简是你的人?!」 待看清这人是谁, 沈弱流蹙了眉,「阴魂不散的究竟是谁, 霍洄霄,你三番五次忤逆犯上,朕忍无可忍!还不松开!」他用力抽出手腕, 却被钳得更紧, 吃痛倒抽凉气。 霍洄霄抓着他手腕抬高,「圣上是不打算回答臣的问题?」月光皎洁,自丹桂枝缝散落一地, 那截雪白如凝脂的手腕上一道道瘀青狰狞可怖, 霍洄霄怔了怔, 手上松了几分力。 娘的, 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借势收回手,藏在身后, 冷硬道:「怎么?朕所行所想还需事事皆与你报备么?」仰起一张脸直视霍洄霄,眼神轻蔑, 「霍洄霄,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霍洄霄朝前走了一步,故意激怒他, 「臣不过随口一问, 圣上这么激动做什么?」俯首帖耳, 「莫非……苏公子也是陛下榻上之宾,被臣撞破了姦情, 恼羞成怒了?」 「你、你……不堪入耳!随你怎么想!」沈弱流面色涨红,别过了头,抬手掩鼻,「滚远些,你熏到朕了!」 霍洄霄才想起今日饮了许多,低头嗅了嗅,确实有股酒气,趁此空档,沈弱流扭头便走,却被霍洄霄手抵树干挡住,「圣上跑什么?臣的话还没说完呢。」 枝头星点小花簌簌而落,落了两人满身,花香袭人,沈弱流压下喉头翻滚的噁心感,蹙眉仰头, 「你三番五次戏弄于朕,究竟想怎么样?」 「臣戏弄你?」霍洄霄侧头嗤笑出声,嘲讽道,「圣上万莫说笑,要说戏弄,只怕臣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个吧!」 他垂眸凝视沈弱流,嗓音低沉,「沈弱流,你先是将我视为用具,又将我作为与绪王博弈的棋子……现下却反过来恶人先告状,说我戏弄与你,你不觉可笑么?」 沈弱流腹中难受,不欲与他多做争辩,蹙眉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霍洄霄轻轻一嗤,「我想回北境,你不如下道懿旨,放我回去,」他俯身,温热鼻息喷在沈弱流耳尖,嘲讽道: 「臣这个提议,圣上会应允吗?」 沈弱流退无可退,后背抵住假山尖锐的棱……第二次,这是第二次被霍洄霄如此羞辱。 腹部绞痛,沈弱流抬手要将面前的人推开,他却纹丝不动,甚至唇角还挂着嘲讽的笑。 「此事、此事绝无可能!」他双腿发颤,却不甘有半分示弱,「世子与其痴心妄想,不如好好斟酌斟酌八大胡同的烂摊子。」 唿吸纠缠,沈弱流瞪着双眼,眼尾染上几分绯色,粉色薄唇濡湿,唇珠犹如荷叶上的露水,莹润,勾人採撷,霍洄霄眼神落在他唇上,再下移至脖颈、锁骨……交叠的衣领,脑中浮现出几幕画面,眸色一沉。 「臣还有个提议,圣上要不要听听?」丹桂花香醉人,勾出点念想,他俯身贴耳,嗓音低沉。 沈弱流侧头避开,下意识问,「什么提议?」 「圣上的腰好细啊……」霍洄霄眸色晦暗,手顺着沈弱流腰侧摩挲至嵴骨,再滑落后腰往下……衣料摩擦窣窣声响,低沉的嗓音暗含诱惑,「不如让臣上一次,回味下那滋味儿。」 最终他双手停在后腰下方,揉捏着,循循善诱,「只要圣上应允,臣以后都不会再纠缠你。」 沈弱流如遭雷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什么?」 「圣上好软啊,」霍洄霄唇角勾着笑,手下愈发放肆,「臣是说圣上再让臣睡——」 「啪」,沈弱流抬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截住后半句话,冷冷道:「你说什么?」他将侧头将耳朵凑近霍洄霄, 「朕没听清。」 霍洄霄手背擦干净唇角的血,倒抽气,「嘶……」 未待他将脸正过来,沈弱流揪住他衣领——「啪」地又是一巴掌。 「混帐玩意!三两黄汤下肚你是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这两巴掌权当朕赏你醒神!朕今日身子不爽……」 第47页 沈弱流拿了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揪住霍洄霄拉近,眼神睥睨,淡淡道,「你若实在欲/火中烧肖想朕,便拿这手帕自行解决罢。朕没那个兴致陪你玩。」 随后将手帕塞进他领口,粉色薄唇张合,一字一顿, 「霍洄霄,别惹我。」 月凉如水,树影婆娑,人已经走远了,霍洄霄侧头吐了口血沫,扯下手帕嗅了一口,笑容阴恻恻的。 这厢苏学简回到亭中,却未见霍洄霄,便问,「世子爷呢?」 几人都喝高了,宇文澜大着舌头道:「你将走没一会儿世子爷就说醒酒,也出去了。」 苏学简蹙了眉,心觉不妥,怕他撞见那位,正想着要不要去寻人,却又听宇文澜朝着亭外高声笑道: 「世子爷,苏兄刚问呢,您就回来了。」 一转身,果然见霍洄霄朝亭内走来,手中捏着团什么,衣领散乱,神色不愉,左侧脸颊上一道红彤彤的巴掌印,唇角也裂出了血渍。 几人一见,左右对视都奇了。 霍洄霄对几人打量的眼神置若罔闻,大剌剌坐下,灌了一气清茶。 「哟……」卢巍笑着揶揄,「世子爷这齣去醒酒一趟,唐突了哪位佳人,讨了这一脸香红?」 霍洄霄没理会他,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噙着丝笑乜斜看向苏学简,「苏兄府上烈马伤人,我嘛,就喜欢玩烈的……不知苏兄可否需要帮忙吶?」 苏学简心下大骇,手一抖,半盏茶洒了出来。 「听听,」宇文澜已有几分不清醒了,撑着头笑得暧昧,「世子爷这话,知道的是马,不知道的还以为看上了苏兄府上哪位泼辣美人呢。」 苏学简与霍洄霄都未接他茬。宇文澜忖了会儿,「不会真叫我说中了吧……苏兄,你府上有这么个泼辣美人?」他醉得昏昏沉沉,一脸痴笑,大着舌头道, 「苏兄不够意思,家有美人还藏着掖着,不请出来叫哥几个一亲芳——」 话还未说完,霍洄霄一脚踹在他椅背上,摔了个狗啃泥。 宇文澜摔懵了,不知哪儿触了这位祖宗的霉头,揉着后脑勺到抽气儿,边爬起来, 「世子爷发这么大的火作甚……」 霍洄霄慢条斯理地饮完一盏茶,朝宇文澜一笑,「唉,瞧我这,喝多了腿不受控制,宇文兄担待。」又扫了眼左右小厮,「快,还不扶宇文公子下去歇着。」 宇文澜嘟嘟囔囔地被小厮架着下去了,苏学简余光扫向霍洄霄,却发现他正盯着手中什么东西看,显然是不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心下松了一气,又为那位捏了把汗。 那方缃色绢帕静静地躺在手心,丝质的滑凉触感,一角绣着腊梅,带着股似有似无的暖香味,霍洄霄垂眸凝了半晌,烦躁地将它团了一团塞进腰带中,抬手遮住眼睛。 操。 …… 丝丝龙涎香自青瓷博山炉浸出,被捲帘而过的秋风吹得缥缈。 「两位爱卿说说吧,朕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吶?」福宁殿内,沈弱流身着一件缃色团龙袍,坐在临窗的榻上翻动书页,问话间头也不抬,几缕秋日的暖阳透过细蔑捲帘洒落那张容色艷绝的脸,整个人恍若细腻白瓷,唯薄唇淡粉是唯一的色彩。 两位太医皆是太医署位列一二的大拿,此刻齐齐侍立殿中,战战兢兢以目视地,不敢作答。 沈弱流等了半晌,见无人回答,将书丢在案上,双眉紧蹙扫了一眼,「怎么?都哑巴了……张太医,你说,朕究竟患的是什么病?」 被点到的张太医已年过花甲,先帝朝始便入了太医署,是资歷其中最老的太医。 他闻声跪下拱礼,唇角花白鬍子颤颤巍巍,「回圣上,臣、臣……」顿了顿,他心一横,叩首道,「臣医术不精,臣无用,请圣上降罪!」 沈弱流又看向另一个,「李太医,你来说说。」 除开张太医,太医署便是李太医资歷最老。 他连一瞬的迟疑都没有,直接与张太医并齐跪下叩首,「臣无用,请圣上降罪!」 「啪」地一声,沈弱流抄起案上书册砸于地面,怒不可遏,「医术不精,好个医术不精!上月伊始,朕便将太医署所有太医诏来挨个为朕看诊,结果各个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你们……竟连你们都在煳弄朕!!」 「太医署一百一十五位太医,各个都医术不精,国库每月几千两白银拨出去,都是餵了饭桶么!你二位告诉朕!朕留你们有何用!!」 「圣上息怒……」两人连连叩首,冷汗满身。 殿内死寂,侍立左右的宫人连唿吸声都不敢太重。 「圣上,您消消气儿,万莫跟他们置气,坏了龙体……」殿外福元闻声,忙小跑进来,替沈弱流顺气, 沈弱流挡开他,发作一同,心头那郁结终是散了几分,「罢了,朕若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你们尽可直言,朕恕你们无罪。」 殿中二人对视一眼,额上冷汗密密匝匝越流越多,终是张太医心一横开口: 「圣上龙体康健,并非患有不治之症……」 沈弱流已十分不耐,蹙眉冷声道:「朕这一月来浑身乏力嗜睡,见了荤腥便想吐……吃不好睡不好,爱卿却说朕龙体康健,岂非无稽之谈!朕难道是闲得无聊挨个戏弄你们太医署吗?!」 张太医不答话了,抬起袖子揩揩额上冷汗,一把老骨头几乎要散在福宁殿中。 第48页 沈弱流不乐见他们这副叫人眼瘸的样子,最终嘆了口气, 「罢了。太医署净是些没嘴的葫芦!既非不治之症朕便懒得与你们在这里扯葛藤,都退下罢。」 殿中二人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出殿外。 直至远离福宁殿,行走于冗长空旷宫道之上,李太医才开口,「张大人,你说这不奇了吗,圣上那番症状,脉象触之圆滑,往来流利,分明是女儿家有孕……」 张太医即刻止住他话头,「李大人快噤声!圣上千金贵体,休要胡言!」 张太医朝李太医使了个眼色,果然见宫道转角行来一列宫人。 待人走远了,李太医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松了口气,「多谢张大人提点,所谓祸从口出,小可险些犯了口业。」 一壁走着,张太医道:「此话你我二人知道便是,若叫有心人听去,怕要惹来杀身之祸。圣上此番病症,凭谁问,咱们也只能责己医术不精……」 明哲保身,恰如是也,李太医自是知道其中利害,连连应道:「是,是。」 宫道冗长,金风唿啸而过,身上冷汗干了,一吹便有些凉飕飕的,张太医不禁裹紧了身上官袍,心下却也疑虑,圣上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再加上那些症状,看诊几十年,侍奉两代帝王,他觉得那是喜脉。 可圣上男子之身,何来喜脉一说,莫说国朝伊始,就连整个大陆只怕都未见过此等奇事。 男子之躯不可能有孕,圣上九五之尊,更不可能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羞辱于他,所以,张太医很快得出一个结论——他医术不精,仍需努力学习!当下做了决定回太医署要将国朝医典脉案全部再翻看一遍,加强记忆! 做完这个决定,他走得更快了,李太医跟着他,很快消失在冗长宫道之上。 …… 「福元吶,」沈弱流寸着自己腰身,一边问福元,「你瞧瞧,朕这几日是不是胖了些,朕总觉得这腰腹上长了一圈软肉。」 连月的吃不好睡不好,按说是该瘦的,可这些天沈弱流愈发觉得自己胖了,怪的是,不胖别处,肉专往他腹部长。 圣上胃口不好,福元便比往日多备些他爱吃的点心,此刻捡了几样搁在小几上,正在斟茶,闻言打眼瞧了一圈,忖片刻道: 「圣上哪里胖了?奴婢倒瞧您瘦了不少,这么一站,沈腰潘鬓,就跟谪仙似的。」 「滚一边儿去,就属你机灵!」沈弱流笑骂,「朕就是再胖,你也觉得朕瘦了。」 福元嘿嘿一笑,将茶奉上,劝道:「这些点心都是圣上爱吃的,您捡几块多少再用些。」 沈弱流倒真生出几分食慾,捡了块糕点吃着,福元察言观色, 「圣上,虽说两位太医说您龙体并无大碍,可奴婢觉得还是等徐阁老回京,请神医再来看看,不然奴婢总觉得不放心。」 「朕这病症也奇,太医署那些饭桶怕朕降罪,只管煳弄,现下也只有等老师回京了。」沈弱流用完一块点心,啜了口茶,嘆道: 「老师这既然没来消息,也不知到哪里了……」 话音将落地,只听一阵响动,锦衣卫千户沈七神色匆匆,直入殿内。 「七爷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福元疑惑道。 沈七平日是最稳重的一个,此番着急,定是有什么事情,沈弱流搁下茶盏,盯着他。 沈七不及回答,直接跪地拱礼,「圣上,斛州密报,徐阁老行经斛州,遭遇刺客……失踪了!」 沈弱流拍案而起,「什么?!」 第24章 郢都五百里, 斛州。 一乘马车停在城郊竹林间,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马不耐烦地原地喷息刨地,雨水沖刷着血水汇成小溪流。 「咳咳……」车帘掀开的瞬间冷风灌入, 白衣弱冠的公子抵唇轻咳, 浑身被雨水浇透了,左侧肩头一根寸长箭支嵌入骨肉, 不住得渗血,将白衣半壁洇成血色。 车内一股潮湿的血腥味。 另一个公子约莫弱冠出头,面容冷俊, 剑眉不耐烦地紧蹙, 「半点功夫也不会,你逞个什么能?」他抬手将白衣公子的衣领扒开,肩头血肉模煳。 「嘶……流空好狠的心, 这伤可是为你受的, 待我温柔些罢。」白衣公子疼得倒抽气, 如画的眉眼苍白如纸。 「几个杂鱼烂虾, 要你逞能?痛死你活该!」谢流空将徐攸肩头衣料用小匕首割开,嘴上虽是冷硬, 下手却轻了不少。 他们从喆州出发,一路风平浪静, 却在距郢都五百里的斛州遇袭, 对方一共十人,均是高手, 是冲着徐攸来的, 谢流空和徐攸的护卫松风轻松将其解决, 却在最后一刻,竹林中飞来一支暗箭, 来不及躲闪,险些射入谢流空心口。 却被车内徐攸一拉,替他挡住了这一箭。 「神医老先生将你交给我,若在此处出了事,岂不辜负他老人家重託?」徐攸扯开苍白毫无血色的唇笑了笑。 谢流空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了,狠下心将箭头一拔扔在地上,快速咬开酒壶木塞,将烈酒尽数浇在血肉模煳之处,那人面色遽变,紧咬着下唇不肯呻/吟出声。 谢流空不得不说些别的转移他注意力,「这些人所用武器皆无标识,不知会是哪头的人。」 哪头……姚云江和绪王。 徐攸松开鲜血淋漓的下唇,抽着气说道:「不会……不会是姚云江,我此番回郢都,他已自顾不暇。该是绪王。」 第49页 「幸亏箭头没毒,不然即便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也无济于事,」谢流空将一瓶药粉洒在他伤口上,低声嘆道,「……究竟还有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命。」 徐攸略略苦笑,额上冒了一圈冷汗,整个人苍白易碎,「神医老先生可有来信,不知路途是否顺利。」 谢流空看了他一眼,手下轻轻包扎着伤口,「昨天来了信,说是已到八城附近了,估摸不日便能进郢都。」顿了顿,他不情不愿地补充, 「放宽心,耽误不了那位的病情……阁老还是多担心下自个儿的伤罢!」 疼痛削减,徐攸疲惫地仰靠着马车壁……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雨,他声音悽惶, 「大梁如今形势,圣上万万不可有闪失,我等为臣子者,岂可不担这份心。」 谢流空不乐得听这些,包扎好伤口,撇撇嘴转身收拾东西去了。 这时,帘外松风叩马车门轻响,声音隔着大雨传进来,「公子,那暗处的刺客属下已抓到了。」 车辕下五花大绑着一黑衣人,为防他自裁,松风将腰牌塞入了他嘴里。 徐攸掀开帘帐看了一眼,点点头,「看好别叫他死了。此地不宜久留,早些进城罢。」顿了顿他又补充,「出了斛州别走官道。」 「是。」松风摸了把面上的雨水,拱礼道:「公子,圣上那头,要不要告知一声。」 徐攸微眯眼隔着雨幕不知望向何处,「不必。绪王盯圣上得紧,过多联繫反而打草惊蛇,一切待进了郢都再说。」 松风得了令将帘帐重新归拢,一番折腾徐攸已是疲惫不堪,倚着车厢假寐,谢流空将一件墨色大氅丢给他,不甚在意道: 「要睡就睡,有我盯着。」 徐攸苍白一笑,将大氅拢紧,嗅着那股让人定神的药香,渐渐入睡。 雨越下越大,扑打的竹叶沙沙而落,松风戴上斗笠,驱赶马匹很快消失在竹林之间。 …… 八大胡同修缮之事提上日程,霍洄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八大胡同殿前司衙门连轴转,连着几日不回北境王府。 牙斯摸不见自家公子的人影,只得往殿前司衙门里寻人,进门时霍洄霄正大剌剌坐在正堂中央翻看几本近期案薄。 牙斯奇了,不禁揶揄,「公子,小的没看错吧……您这是在看文书?」 饶是在北境,自家公子也没见像此刻一般多用几分心于案牍之上,若是王爷知道,肯定十分欣慰。 霍洄霄一抬眼扫过去,将手中文书丢在案上,衙役奉上热茶,他抬手撇开茶沫,「有事?」 牙斯忙敛了笑将正事禀报,「公子,您让打听的事,属下打听到了……」 霍洄霄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什么事,顿了手,抬眼看他,神色疑惑,牙斯继续道: 「小人这几日在折花楼蹲守着,又跟楼底看堂伙计混了几日,将开始那伙计嘴严,凭属下怎么问他都不肯吐露半分,终于昨夜属下请他喝了几杯,醉了才说……那日小公子是去找春烟倌人的。」 「那伙计醉了话颇多,说那天雨大客人少,就那位公子一个,来的时候又遮得严严实实瞧不出样貌,不过看穿着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又能得不挂牌子的春烟公子青眼,所以那伙计才留心多看了一眼……」牙斯絮絮叨叨,面不改色道, 「公子,那伙计还说他只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多半有什么隐疾,榻上不大行。」 来折花楼自然都是找乐子的,春烟公子挑客,且一日价值千金,谁不想美人臂弯里多留两刻,可那公子仅仅一盏茶便已了事,不是不行是什么? 牙斯年纪尚浅,北境军纪森严,对这些事就如同一张未经着墨的白纸,只管复述。 霍洄霄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嗤了一声,冷笑道:「隐疾?只怕有隐疾的是那春烟公子吧。」 一个苏学简,一个折花楼春烟,都是那位圣上的人……只是他的暗线,亦或者都是他的榻上之宾。 竟连霍洄霄自己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以为唱得是鸿门宴,却不曾想竟是美人计。 话又说回来,霍洄霄蹙眉想了想,春烟他是没见过,苏学简他却熟识……文邹邹的,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笑面书生。 沈弱流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喜好。 牙斯不解其意,此刻正拧眉暗忖,却见自家公子起身大步出了门,赶忙追去,「公子,您去哪儿啊这是?」 「八大胡同!」霍洄霄牵来飞电,翻身上马。 牙斯将出殿前司大门,自家公子便已扬鞭,一骑绝尘。牙斯挠头,总觉得自家公子这些日子变得难以琢磨了…… 下四胡同因着修缮,路边堆满了砖石木料,殿前司和郢都府衙门的人来来往往,工匠正在两侧忙碌,没了生意,两侧楼内也清静不少,闲暇的女史小倌凭窗执扇三五聊天嬉笑,不时朝楼下衙役军士抛去一个媚眼,勾人如无头苍蝇分不着东西南北乱走惹人哄堂大笑。 霍洄霄是一贯不管这些的,权当没看见,往来殿前司军士却不敢往他面前打眼,各个都十分恭敬地见礼,「殿帅。」 「嗯。」霍洄霄一壁点头,一壁下马牵着飞电往殿前司径直往前,到了眉黛胡同尽头折花楼前。 折花楼有个花魁在,生意比其他楼略好些,跑堂的伙计颇有眼力见,见这位殿帅来了,忙将人带进去,鸨母捏着嗓子尖笑,「哟,殿帅大人,今个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吶?」 第50页 「私事,找人。」霍洄霄打眼一扫,笑了声,「这楼里的春烟公子是哪位?我今日找他。」 周围笑闹声登时静了几分,鸨母摇扇的手顿了顿,面露难色,「殿帅若找的是其他我只管将人给你送去便是,只是这春烟公子……」 鸨母只当他是来寻乐子的,笑了笑,「我这折花楼里美人众多,什么样的都有,殿帅不如叫个别的?」 霍洄霄扫了她一眼,挑眉,「怎么?他不方便?」 鸨母对这位小祖宗的事迹有所耳闻,深知他难缠,不禁一阵头皮发麻,「大人不是不知道,春烟有个花魁的名头,便把自己当个贵主儿,向来是不挂牌的,大人给脸抬举他,可春烟这人脾气又臭又硬,除了那副皮相外,更是不会伺候人,他若不愿,我也说不得。」 她挥挥扇子,招徕几个妩媚多情的女史小倌,道:「大人不如叫个别的,温柔小意,保管伺候得您妥帖。」 霍洄霄不为所动,一眼扫过去,那些抛媚眼的女史小倌吓得遍体生寒, 「我今日来找春烟,便只要春烟。」他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听不懂我的话?」 鸨母急了,硬着头皮道:「哎呀,殿帅大人,春烟他今日不方便,您要么叫别个,要么改日再来吧!」 霍洄霄忖了片刻,悟到其中关窍,笑得混不吝, 「小爷我今日就要见到春烟!」 语毕,霍洄霄不顾阻拦,径直朝楼上去,鸨母意识到说漏嘴了,提裙捏扇,忙着追赶,髮髻上金步摇叮铃乱晃, 「哎呀,殿帅大人,您不能去吶……」 霍洄霄已到了门口,天字号第一雅间,他抬手推门,却被气喘吁吁的鸨母死死牵住衣角, 「殿帅大人,您、您就听奴家一声劝罢,不能进去,里面的贵人您得罪不起吶!」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我今日偏要看看究竟是哪方贵人,敢和小爷我抢人!」 他继续抬手推门,鸨母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却仍不肯放手,两人争执时,屋内传来一道十分熟悉,毫无波澜的嗓音,犹如玉珠碰玉盏似清凌凌的, 「……不必阻拦,让世子爷进来罢。」 第25章 春烟一身红衣, 水缎子似的红绸斜挽腰间,外系一层细小金铃璎珞,露着腰肢与修长纤细的小腿, 叮铃叮铃一步三扭, 款款而来。 十分辣眼。 凭窗小几上白瓷香炉香雾裊裊,味道甜腻, 沈弱流喉间腻得噁心,别开眼不去看款款而来的「蛇妖」,抬手掩鼻, 「下次见朕倒也不必穿得如此……清凉。」 春烟行到榻前, 探身开了半扇窗,又将小香炉熄灭,哧哧一笑, 细长眼尾风情流传, 八分媚态, 「您来我这折花楼何时知会过一声……」他凑到沈弱流跟前, 撩起他鬓边垂落的一绺头髮,吐气如兰, 「春烟做得什么生意圣上又不是不知道,供人亵玩的兔儿爷, 穿得一副书生样装什么清纯?」 沈弱流侧头躲, 他愈发逼近,身子浑若无骨地欺过来, 几乎坐到他腿上, 媚眼如丝, 「那些男人都喜欢春烟这么穿吶,圣上……不喜欢吗?」 风过窗而入, 终于散了香味,压住喉间噁心感,沈弱流长吸一口气,无奈抬手掐住他后脖颈拉远, 「别打趣朕。」 「哼!」春烟蝴蝶似的一旋,落到他对案,抬手斟茶,嘟囔着,「每次逗你都这幅叫人眼瘸的样子,真是不解风情。」 他将茶盏推过去,沈弱流接过,好脾气地笑了笑, 「每次逗朕你还不是都只这么一招?」 春烟半边身子懒懒倚在案几上,翘着腿,「奴只怕再过些,圣上恼羞成怒便要砍了我这颗漂亮脑袋了。」 「朕要砍你早砍八百回了。」沈弱流哼笑了声,搁下茶盏。 春烟半抬眼凝他,「那个叫严瑞的奴这几日查过了,倒是有点消息。」 沈弱流敛眸等下文,春烟略坐正了些,道:「探子这些天连日盯梢,昨儿个才发现隔壁桃叶胡同轻烟楼的一个倌爷这几日颇见异常……」 那小倌叫蕴玉,年十六,下四胡同除了春烟,便是他风头最盛。连日的雨祸,其他楼生意都冷清,春烟又不轻易待客,偏他客人络绎不绝,连日的应条子,风头竟盖过了春烟去。 可蕴玉这几日突然病了,拒了大半的局在楼里休养,闭门不出。探子却查到蕴玉这几日偷摸的去了胡同尾的一处院子,心知有异,便多了个心眼跟踪他去,却在院子里有大发现。 严瑞藏在那里。 不仅严瑞,宫里逃跑的那个梨儿也藏在那里。 沈弱流听完,神色微敛,「那个小倌怎么会与严况的家奴还有宫里的奴婢扯上关系?」 春烟懒懒的,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看那个严瑞多半是蕴玉的婿姘头,出了事往他院里一躲,带着自个儿的妹妹姐姐也不见怪。」 沈弱流一时未答话,兀自垂眸沉思,春烟又懒洋洋道:「你管他严瑞李瑞的有什么关系,将人拿了一审,什么事儿不都吐得干干净净。」 沈弱流轻轻颔首,「此事朕交与沈七去办,你的人只需盯着。」 沈七奉他命查坠马一事绪王既已知晓,那不如将计就计,以沈七这条明线来保春烟此条暗线不暴露。 春烟自然明白其间意思,半抬眼看他点点头,蓦地,他身子探过案几,含笑盯着沈弱流, 第51页 「奴猜,圣上今儿个来只怕不止为此事吧?」 窗外月影隔窗而入,沈弱流盯着郢都重重屋宇,直到天穹之上,眉头愈发紧锁,「前日接到密报,老师行经斛州遇袭,失踪了,朕这两人已命多方人马暗地查访,皆无所获,朕担心他是落入了绪王手中……」 他收回目光,看着春烟,「朕此番来折花楼,一为严瑞,二便是为此事。」 折花楼关系网遍布整个大梁,春烟与徐攸又相熟,最了解他不过,想来是有法子的。 春烟神色淡淡的,「哦」一声,坐回原处,「徐沉唯老谋深算的一只狐狸,怎会落入绪王手里,奴看圣上的忧虑是多余的。」 沈弱流未置可否,心却也知春烟所言有几分道理。 「绪王您还不了解吗,徐沉唯若真落入他手,圣上派出去的人肯定不会像这样一无所获……」春烟撑着脑袋,粲然一笑,「最起码会找到尸体。」 沈弱流回神,敛眉凝春烟,「朕一直想问,你与徐师傅莫非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不成?」 此二人相处,一贯是这么个章法,沈弱流虽习惯了,却还是按捺不住心底好奇,明明互为知己,朝夕相对的两个人,怎么就成日里要你死我活。 春烟没回答他,翻了个白眼,靠着榻闷闷道:「圣上说笑,奴不过是见不得他好罢。」 闷了会儿,春烟一声轻笑,挨到沈弱流边,软嗓含笑,「说起来,徐沉唯可十分宝贝圣上这个徒弟呢……」 沈弱流扯了下自己半壁肩膀,把狗皮膏药似的人甩下去,十分淡定地呷了口茶水,「你又要憋什么坏?」 「圣上这话叫人好不伤心吶……」春烟端的一副狐媚样,半壁身子欺过来,双臂浑若无骨,吐气如兰, 「圣上该有十八了吧?生得这般美,一朵娇花无人採撷,如此良夜,不如与奴做些更好玩的事……」 对此,沈弱流早已见怪不怪,徐攸看重的东西,春烟总要变着法子染指,此前战无不胜,却在他这里屡屡挫败,也亏他越挫越勇,经年累月,竟还没放弃。 两位大神斗法,害苦了他。 沈弱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顺手一摸,取来一柄摺扇,十分淡定地「哗啦」抖开,朝春烟脸上盖去, 「离朕远些,朕嗅你身上脂粉味脑袋疼。」还想吐。 「圣上别害羞呀,」春烟置若罔闻,双臂八爪鱼似的缠上来,「来呀,与奴玩呀……」 沈弱流实在是招架不住,抖落他要起身,春烟缠他不放,暗地里在他腰上摸了好几把,占尽了便宜。 两人拉拉扯扯,分明是来寻乐子的客人,却反被逼得犹如黄花姑娘,毛头小子,而被嫖的人却倒反天罡,一脸奸笑,手下放肆…… 这时,雅间外门扉松动,传来一道声音:「小爷我今日就要见到春烟!」 二人顿住拉扯,春烟听这狂徒声音,忖了半刻,却不是自个儿哪位恩客。沈弱流当下便听出这人是谁,眼眸闪过一丝厌烦,隔着门扉开口: 「不必阻拦,放世子爷进来罢。」 …… 霍洄霄含笑挑眉自鸨母手中将袖子拽出来,推门进屋。 踏进房门便瞧见窗口两人近凑,春烟一只手还搭在沈弱流胸口,霍洄霄扫了一眼,眸色晦暗。 春烟只觉那道眼神是冲着自己来的,脖颈一凉,下意识想收手,却很快反应过来,又他娘的不是小三被正室抓包,怕他奶奶个腿,索性迎着那双叫人发毛的浅色眸子,梗着脖子,挺起胸脯,与他对视。 拢指便可轻易捏死的弱鸡……长得也挺丑。 霍洄霄盯了半晌,心下评论。 收回视线,他嗤笑一声,大剌剌坐下,沈弱流虽让人进了屋,却似乎不怎么想理会,甩开了春烟正襟危坐。 即便是感觉被这狂徒的眼神狠狠冒犯到了,春烟此刻也不得不捏起鼻子捧臭脚打圆场,依着职业素养,他堆起八分笑意,婷婷裊裊,给这二人斟茶,软嗓含着十分柔软, 「世子爷来得真是不凑巧,奴今日有客,不应他人……来既来了,且吃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沈弱流方才称此人为世子爷,郢都这地儿除了那位名声在外的北境王世子,春烟也想不出其他人来。 霍洄霄不给这个脸,权当他不存在,后仰靠着椅背,含笑凝沈弱流,开口却十分嘲讽, 「外头殿前司忙得脚不沾地,圣上却在此间吃花酒,当真是好兴致吶!」 说话时他眼风一扫春烟,阴恻恻的,春烟登时有种小三见着正房的心虚感,萎在旁侧不出声了。 沈弱流神色不见起伏,淡淡道:「殿前司忙得脚不点地,殿前司指挥使却在此处躲清闲,世子爷当得好差吶?」言下之意,管好你自己。 霍洄霄半掀眼皮,笑了声,「臣当日便说臣不堪大任,圣上若对臣还存有什么不该有的期许,只怕要失望吶。」 「世子说笑,朕何曾对你有过什么期许。」沈弱流将杯盏搁下,杯底磕到桌面一声轻响,此刻才算正眼看霍洄霄, 「只不过朕觉得巧啊,怎么朕在哪里世子便如一条嗅到腥味的狗似的跟到哪里……」 不顾春烟在场,他身子前倾,压低嗓子隔案冷冷道:「霍洄霄,你今日又想耍什么花招?」 接连两次被这人戏耍,沈弱流已知,见此人绝无好事。 第52页 霍洄霄浅眸阴恻恻地扫过春烟,悠悠道:「臣整日忙于公务,不承想一朝后院起火,来捉姦吶!」 春烟只觉裸露的双腿都要被这位的眼神剐成一片片,气氛诡异,方才诸多孟浪行径见了霍洄霄却诡异得一点施展不出,仿佛小巫见大巫,七十二般武艺都被压得死死的,不敢在此二人间牵扯,忙笑道: 「二位爷叙旧慢聊,奴不便打搅,且先退下。」随即衣袂翻飞,逃遁门外。 「咔哒」门扉重新合拢,霍洄霄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嗤道:「圣上的姦夫逃了吶!」 头回有人在他面前说如此粗鄙的话,沈弱流听得直皱眉,搜肠刮肚吐出一个,「有病。」脑子有病。 「骂得真好听。」霍洄霄勾着丝笑,眼神瞅向门口,意有所指,「看来这位春烟公子功夫了得吶,勾得圣上三番五次驾临折花楼,怎么?他在榻上能满足圣上?」他眼神落到沈弱流脸上, 「能叫你欲仙/欲死么?」 「霍洄霄!」实在是粗俗!不堪入耳!沈弱流脸唰地一下红透了,闭了闭眼,忍道:「你有病就去治,别在我这发疯!」 霍洄霄长臂一展,撑到案上,脸凑近,声音晦涩, 「圣上骂人忒无新意,反反覆覆就这么两句,臣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沈弱流耳根红得滴血,抬手掴过去,却被霍洄霄捏住手腕。 「骂不过便挠,圣上是哪里来的野猫吗?」霍洄霄笑着摸摸脸颊, 「上回那两巴掌,臣现在想起来都脸疼,圣上的手这么软,打起人来却不含煳吶,臣岂会在上当。」 他大掌捏着沈弱流的手磋磨,一脸促狭,沈弱流想将手抽回来,却纹丝不动。 案上茶盏倾倒,顺着桌案流泻,滴落,滴答滴答。 脏了,这只手脏了……沈弱流闭了闭眼,紧咬后槽牙道:「霍洄霄,你究竟想干什么?」 「圣上不仅骂人翻来覆去那么一句,问题怎地也只有这一个。」霍洄霄侧头笑了一声,捏着他手腕拉近,「臣不是早已答过,要么放臣回北境,要么圣上让臣睡上——」 「粗俗!不堪入耳!」沈弱流脸红到脖颈一片绯红,气得浑身发抖,截口打断, 「不许再在朕面前提那两个字!」 霍洄霄浅眸微眯,似笑非笑,「圣上这会儿装什么贞洁烈妇,脱了衣服滚上床,还能摆出这幅高高在上圣洁不可侵犯的模样来么?」 耳朵也脏了,沈弱流想把耳朵割掉,对此人又有了新的认知……霍洄霄就是个下流的畜生! 「下流!」沈弱流浑身发抖,怒极反笑,「霍洄霄,我这人十分记仇,今日你羞辱于我,他日若落入我手里,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霍洄霄垂头看他,轻轻一嗤,「那臣……拭目以待。」似觉无趣,终是放开了捏着的手腕。沈弱流活动着手腕,心里骂了几遭,却又听霍洄霄悠悠道: 「春烟,是你的人吧?」 沈弱流顿了顿,抬眼看他,轻轻一笑,「世子不是知道么,春烟是我的『姦夫』吶。」 霍洄霄也没打算从他这张薄唇里探出句实话来。 「哦?」他挑眉含笑,俯首贴耳,「臣记性不好,还有一事竟忘了说……这些天臣奉旨修缮八大胡同,可发现些有趣的事吶,轻烟楼有个小唱叫蕴玉,圣上晓得吧?」 沈弱流避开他眼睛,「那种脏地方,朕怎会晓得?」 霍洄霄笑意不改,继续说下去,「圣上不晓得没关系,臣说与你听,蕴玉前些日子牵扯了些事儿,臣便叫人盯着他,却见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往胡同头的一处院子去,院里住的是一男一女……这倒也不稀奇,不过臣留了个心眼查了一查,发现这男的是右都御史严况严大人的家奴,这女的就更有来头,」 听到此处,沈弱流面色变了变,霍洄霄笑意更深,「圣上可知禁中有个奴婢叫梨儿,二十四即将放出宫的年纪,却在东围场逃了。」 沈弱流故作镇定,「宫里奴婢数千人,朕哪会每个都记得。」 「臣的人在盯着这处院子时,还发现另两路人,」霍洄霄凝视着他,「一路是右都御史严大人的人,另一路嘛……却是折花楼的人。圣上将出折花楼,便有人盯梢这处院子,刚查出这两人,圣上便又来了折花楼。」 微凉指尖掐着沈弱流下巴抬起,那双浅眸犹如幽深湖水,深不可测,「圣上不觉得太过凑巧吗?」 沈弱流一怔,凝视他半晌,「你想做什么?」 月上正空,金风细细,偶有乌啼,霍洄霄松开他,眼底冰冷,微微一笑, 「沈弱流,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第26章 天穹灰濛濛夹杂着几丝赤色朝阳, 宵禁将要结束,桃叶胡同几家楼早早灭了门口挂着的灯笼,不时有几个伺候的小厮开了后门, 将主子晨洗过的污水倒入阏河。 蕴玉裹着件鸦青色斗篷, 兜帽将脸罩全,左右一瞧打开轻烟楼后门悄声出去, 又将门轻轻带上,并不打灯笼,借着一点微微的天光朝胡同尾巴走去。 阏河上画舫静静飘摇, 灯笼照得水面一片赤金……赤金色映着蕴玉一张未着脂粉素白的面, 眼下乌青红肿,点点泪痕。 很快,到了胡同尾巴一处偏僻院子, 指节探出鸦青色斗篷「叩叩」叩门轻响。 「吱呀」一声, 不多时, 便有人将门打开了, 蕴玉四下逡巡,见无人跟踪, 才抬脚踏进院内, 第53页 「大哥呢?」 开门的是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女子, 布衣荆钗, 眉眼与蕴玉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木讷, 少了那股子灵气劲儿, 张开干涩毫无血色的唇, 眼神撇向屋内亮光, 「还是那副样子, 整宿的不敢合眼,怕得很。」 「要真怕,当时就不该做出那档子事!」蕴玉扯下兜帽,双眉一拧,冷哼道, 「好端端地还把阿姊你,和母亲也拖下水!」 于梨眼下一片垂眸,睫毛盖住眼下一片乌青,「我们做奴婢的,这条命都是主家的,哪有自己做主的份,大哥他也不敢悖逆……」 到了门口,于梨牵住蕴玉袖子,踌躇道:「大哥他心里不畅快,你……别拿话激他。」 蕴玉打断她,语气讥讽,「十两银子!那会儿我才十岁,为了十两银子,他骗母亲说我死了将我买进轻烟楼,日日挨打受饿,做着这算不得男儿的下流噁心勾当!阿姊你侥倖进宫,可知我!我……每每那些男人碰我都觉得无比噁心!」 于梨眼眶红了,木木地松开他,蕴玉声音悽惶,「……如今犯了事却想到我来,他心中不畅快,我这些年心中便畅快了么!」 于梨讷讷的,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算了,阿姊你放心罢,过了今日,我便再也不会同他吵了。」蕴玉终是败下阵来,嘲讽一笑,反手推门进屋。 屋内空旷,并无多余陈设,严瑞缩与榻一角,眼下乌青发黑,双眸浑浊不清,布满红血丝,整个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声猫叫,一片树叶的飘落都让他惊恐不已。 「吱呀」门开了,他浑身一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充满恐惧,警惕,即刻投向门口,见是蕴玉跟于梨,才稍稍松了绷直的肩膀。 「没人跟着你吧?外头没人监视吧?」他紧紧抓住蕴玉,忙不迭地问。 蕴玉蹙眉将他推开,「我怎会知道,大哥若是怕,当初就该直接逃出郢都。」 「我今日来便是说这事的。」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绣袋,沉沉地丢在桌上,发出闷响,不耐烦道:「大哥你犯得是即便是佛祖来了也救不了,母亲我已在宴城安顿妥当,这些日子胡同里修缮,有不少衙门的人进进出出,若不想被发现,还是快些出城吧!」 他朝桌上绣袋看了一眼,推给严瑞,「这是一百两银子,都是我平日存下的私房钱,你与阿姊拿这钱出了郢都,好好照顾母亲她老人家,以后都别再见。」 严瑞略镇定下来了,将钱袋拿在手中掂了掂,蹙眉道:「怎地才一百两,你这些年陪那些有钱人怕不止存下这些——」 「大哥!」蕴玉面色苍白,闭了闭眼,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的, 「从你十两银子将我买进轻烟楼起,于允就死了!我不怕死,可你呢?!惹恼了我,谁也别想活!」 于梨站在旁侧不敢出声,严瑞一时间竟被镇住。蕴玉吐了口气,继续道: 「帮你这回亦是念母亲她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如今我不算个男人,没脸见她,以后也别跟她提起我,你若还有点良知,日后就好好照顾好母亲和阿姊。」 严瑞嚅嗫着不敢吭声,气氛沉默,蕴玉亦没想听,撂下这句便出了门,于梨在后忙不迭地追赶。 黎明之前这刻天黑沉沉的,阏河起了雾,冷风颳来水汽,蕴玉眼下湿漉漉的,不禁裹紧了斗篷,朝着黑暗死寂的巷子走回轻烟楼。 走回那个地狱。 于梨跟着出了院门,在后追赶,「阿允……」 蕴玉回头看了一眼,他阿姊就站在院门口,眼眶通红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说什么,蕴玉不忍心,终是笑了笑…… 这刻,黑暗中异动,院子屋顶上,桃树上凭空出现几个彪形大汉,黑色劲装,精壮孔武,几个唿吸之间,于梨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人反手钳住。 蕴玉瞪大眼睛,满眼惊恐,下意识后退,院墙上一人跳下,动作迅速,将他死死禁锢,不得动弹。 麻绳反绑住双手。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唔……」蕴玉大叫,下一秒口中被塞入一团破布。 阏河对岸鸡鸣阵阵,声音掩盖,一人从内「砰」地踹开院门,蕴玉看见严瑞被五花大绑推了出来,扑倒在地。 黑色长靴包裹着修长小腿跨出院门,那人一双浅色双眸在晦暗天色中犹如危险的野兽,嗓音含着笑,倚门抄手, 「三位兄妹情深,实在感人吶。」他走到严瑞身侧蹲下,揪住他脑袋抬起来,「你是严瑞?」 严瑞犹如引颈待戮的畜生,浑身抖得似筛糠,唔唔作答不了,这人手一松,将他摔在地上,起身拍手,「沈弱流可看你得紧吶,一个奴婢,我倒好奇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引得三品大员,九五之尊如此兴师动众。」 借着微弱天光,蕴玉昂首,看清了此人,那日卢巍宴请的北境王世子,霍洄霄,而身后钳着他的人却是那天威逼利诱他盯着卢巍的人。 谢三推搡着蕴玉,请示道: 「世子爷,这三人您打算怎么处置?」 「暂且关在北郊校场,找几个兄弟日夜看着,没我的令,谁都不许接近!」霍洄霄抄着手,喉咙哼出一丝冷笑,浅眸透过重重屋檐直投向皇城之所, 「小皇帝这么急着抓人,我便偏要搅他这局,人在手中,我等着他来跪求我!」 一声鸡鸣划破晦暗天穹,西侧金乌冉冉而升,照的阏河浮光跃金。 第54页 白鹭纷飞,停于高耸宫墙…… 「什么?!」福宁殿中,沈弱流听得沈七回话,拍案而起。 殿中阒然,威压之下,沈七丝毫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叩首道: 「臣早间得令当即带北镇抚司赶往桃叶胡同拿人,却还是晚了一步,严瑞兄妹,包括那个轻烟楼的小唱都已被另一伙人抓去。臣看现场痕迹,估计对方只有三人……」 他忖了会儿,接道:「那伙人行踪隐秘,臣无用,未查得去向,但臣猜测,多半是严况,或者……绪王。」 沈弱流许久未言,单手扶着桌角,绯色常服并不佩玉带,单以一根宫绦松松系住腰间,此刻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噁心感在喉头翻滚,腰腹亦沉重紧绷,两者加持,再闻沈七未将严瑞擒住的噩耗,不禁怒急攻心。 「霍洄霄……」湿润晨风透过细蔑捲帘拂面而来,他略略镇定復又坐下,指节重重叩案,「是霍洄霄那条疯狗!」 沈七不知其间来龙去脉,「圣上是说北境王世子?」此人又跟严瑞有何牵扯。 沈弱流心下烦恼,语气急躁,「朕当日便觉他要坏事,即刻令你去拿人,不承想还是晚了!」 严瑞三人竟是落入霍洄霄手中,这条疯狗究竟想做什么? 沈七不敢再细问,又一叩礼,「臣即刻带北镇抚司去要人!」 「不可。」沈弱流摆手,双眉紧蹙,「你带北镇抚司去,只会将事态扩大,霍洄霄……」那可是个疯起来乱咬人的地痞无赖。 沈弱流双眼微眯,不知思索着什么,「霍洄霄绝不会将人给你……」可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单纯的报復,如此前一样戏弄于他? 或是想以此为挟回北境? 案头龙涎香裊裊,身后被福元塞了个软垫,沈弱流将腰置后靠上去,腹间沉重略减,忖了会儿,却未得出答案,霍洄霄此人,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却击击中的,拿人要害易如反掌,更不叫人轻易猜出他所想。 此刻沈弱流愈发觉得此人地痞流氓的皮囊下裹着一颗深不可测的心…… 沈七等了半晌,圣上却不见下文,亦不敢出声催促,地龙熏暖,后背沁出几分薄汗。 「豺狼吶……」此刻,沈弱流闭了闭眼,喟嘆,「朕放了匹豺狼进郢都。」 沈七不明其意,沈弱流盯着案上裊裊香菸发懵,突然惊醒,「霍洄霄进郢都带了多少北境的人?」 沈七拱礼,「世子进郢都带狼营军士三百以做途中护卫,抵达郢都三日后便将这些人悉数遣返北境,王府只一副将胡羝人乌拓牙斯留作随从……圣上,可觉不妥?」 「不妥?自是不妥!」沈弱流冷声道:「北镇抚司是吃干饭的么?霍洄霄只用三人便能从你们北镇抚司数十锦衣卫手下轻松将人拿了……沈七,你觉得这三人都是他北境王府的扫洒家奴么?」 北镇抚司掌刑罚,专理诏狱,沈七当任千户这些年,手下上千锦衣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明里暗里替圣上抓过审过不少人,有命必达,从不失手。这也是绪王有五分忌惮圣上的一大原因。 今时霍洄霄仅以三人之数便从数十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将人拿了,不露一点踪迹,可见其下手利落,行事诡谲。 这三人能是什么普通人吗? 与精锐驳斥者必为精锐。 细思恐极,沈七后背热汗转为冷汗,一股凉意顺着嵴骨上窜,当即叩首,「臣即刻去查!必将这些人挨个揪出来!」 「霍洄霄今日敢将狼营三百人藏于郢都,明日便敢殿上直逼天子,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沈弱流轻叩桌案,眼底一片森冷,「你去罢。」 沈七退下,一半折返,踟蹰道:「圣上,严瑞三人如何处置?」 「豺狼不为我所用,便要尽力杀之……」沈弱流双眸微眯,淡淡道:「朕去会会他。」 「是。」沈七恭敬退出殿外。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细蔑捲帘外偶有鸟翅扑棱,枯黄树叶簌簌而落,金乌半起,却被层层阴云覆盖,赤色隐于阴霭,晦暗萧条。沈弱流神思不宁,脑中一团乱麻,偏腹中近来十分躁动,像是种子在土壤中暗地发育,卯足劲想冲破桎梏,昨夜梦多,竟梦到铺天盖地的雪片,而天穹坠落一只浅眸白狼,入他腹中。 病是愈发重了。 沈弱流垂眸,眉头紧蹙,徐师傅遇刺不知所踪,好不容易找到的严瑞却又落入霍洄霄手中。 近来诸事不顺,一切都要算在霍洄霄这个竖子头上!他恨得磨牙,连着腹部一阵紧绷的难受,忙抬手轻抚一阵,才略略好些。 福元进殿,手中玉碗盛着乌漆嘛黑的药汁。 「圣上,到时晨该服药了,」福元将几样蜜饯糖果放在案上,玉碗递给沈弱流,「奴婢拿了新制的杏子蜜饯来,酸甜酸甜的,您怕苦,服了药权且压一压。」 沈弱流闻见那股苦中夹酸的药味,腹中直抗议,蹙眉挡开,「拿开,太医署那些饭桶也不知胡乱开得什么方子,这药又酸又苦,还有股腥味,朕服了这些日子,病不见起色,反倒愈发想吐。」 福元没法子,只得将玉碗搁在案上,「那圣上待会儿再服。」 沈弱流不置可否,神色恹恹的,扶着桌角站起身,「福元吶,与朕换件衣裳罢,朕总觉得这件腰间好似略紧了些,穿着不大舒服。」 织金云纹的绯色常服,一根明黄宫绦系在腰间,卡在腹部微微隆起的弧度上,正正合适,福元打量了一会儿,却也发现,圣上这些日子脸小了一圈,腰却丰腴了寸许,不过他本身腰细,即便多上这几分丰腴,若不仔细看,也不大瞧得出来。 第55页 「是,奴婢另拿一件与您换上。」福元没放在心上,从里间翻了半晌才翻出件腰身略松的莲青色常服……这件还是去岁裁的,圣上嫌颜色不好,一直搁着没穿过。 福元伺候着沈弱流换了衣服,思忖道:「圣上,不如叫织造司的司衣娘子来新裁几身,这些衣服都还是去岁的旧衣。」 沈弱流看着身上分外刺眼的莲青色,蹙眉嘆了嘆,「也好。」 福元将换下来的衣服收拢,沈弱流侧对着铜镜,贴着衣物寸自己腹部,竟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隆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不再是以往的平坦,不禁大骇。 这究竟是胖了多少? 照了会儿他捋平整腰间褶皱,将那弧度藏在层层衣料之下,倒也看不出来,忖了又忖,终于还是将那碗黑色药汁喝了个干净,蹙眉拿了块蜜饯放进嘴里,那股药味才淡了些许。 嗯……下回得叮嘱司衣将衣服腰身放宽些。 不然会见朝臣叫人瞧了去,还以为大梁的天子,不过十八年纪,便已生得一副宰执像,大腹便便。 实在是有伤大雅。 * 天澄澈碧蓝,劲风唿啸,一行大雁越过白霜岭山腰往南飞去。 飞电疾驰越过湖沼,水花飞溅。踏浪前行,热汗浇湿前襟,霍洄霄脱了一半的衣服,裸露半壁赤膊手挽角弓,搭箭指向天穹飞雁,「咻」的一声,箭离弦飞射,撕破天穹…… 一箭双穿。 双雁犹如断线的鸢,坠落浅水荻花丛,惊起一众水雀,扑稜稜飞翔远处白霜岭。 霍洄霄并不下马,拢手唿哨,狼不知从何而来,绿眸泛着冷光,直冲荻花丛,张嘴露出森寒利齿,咬起那对大雁,却不吃,只是将它放于飞电即将行经之处。 不远处扎起一顶大帐,卢巍宇文澜等一众纨绔贵胄子弟皆身着骑装,坐于桌案前,小厮婢女执扇捧盏侍立左右,不时宥酒奉茶,瓜果时鲜,充盈于案。 见霍洄霄策马引狼,一箭双雁,众人不禁起身惊唿。 那侧霍洄霄行经大雁之际,侧翻下马长臂一捞,飞电疾驰间双足点地,轻巧一翻,又稳稳落于马背,而那双大雁,已被他高擎手中。 卢巍拍掌大笑,「好!世子爷好精彩的马术!」 霍洄霄行到帐前,翻身下马,随手将大雁扔给一侧侍从,汗珠顺着他下颚滑落,落地八瓣,他抬手一抹,走向帐中。 众人起身迎他,卢巍笑道:「一矢双雁,世子爷好箭法!」 侍女端来铜盆,霍洄霄洗了把脸,大马金刀地一坐,「雕虫小技而已,卢兄谬赞。」 众人重新落座,那对大雁捧在随从手上,只见一箭双穿,不偏不倚,不差分毫,直中额中。 宇文澜揶揄道:「委禽奠雁,配以鹿皮。世子爷这对大雁,要送哪家的娘子吶?」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挑眉含笑,「宇文兄既这么问,稍后我便去猎头鹿来,明儿扒了皮连这双大雁一併送到你府上去,不知宇文兄打算将哪个姊妹嫁与我吶?」 帐内一阵闹笑,郢都谁不知道兵部尚书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宇文雍,次子宇文澜,何来姊妹一说。 宇文澜却也不恼,揶揄一笑,「嘿,姊妹没有,倒是有个哥哥,世子爷若不嫌弃,明日只管来,我大哥许你做世子妃如何?」 「滚一边儿去。」霍洄霄笑骂。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帐内气氛松泛,金乌隐于层云后,天蓝澄碧,大雁南飞,秋风瑟瑟,浅水滩中荻花白纷纷一片,几匹四肢健壮的马饮水吃草,嘶鸣阵阵,狼乖顺地卧于帐侧,来往众人只敢打量,憷于那庞然大物尖利爪牙,虽瞧着新奇,却不敢贸然上前。 「此等兇恶的畜生,也被世子爷驯得狗似的,我等今日一见真是开了眼。」卢巍亲自斟了盏上好的酒推给霍洄霄,笑道。 跑了圈马,热汗濡湿前襟,顺着脖颈手臂向下滑落,霍洄霄索性将上衣全脱了堆在腰间,赤着上半身靠着椅背吹风,闻言垂眸将酒推了回去, 「将跑完一圈,热着。」 天珠菩提子攒着鸣镝坠子垂落于前胸,蜜色肌肉上三道抓痕森寒可怖,霍洄霄扫了眼狼, 「卢兄对它感兴趣,送你养几日?」 那盏酒卢巍自己饮了,打猎带的都是烈酒,一杯下肚,已有些上脸,熏熏然地,他眼珠子转到狼身上,那庞然大物适时张开大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切,森白牙齿上挂着几丝血。 卢巍后背发凉,心底泛憷,忙将眼珠子转回来,苦笑说: 「世子爷别打趣我了,这遛马打猎玩蛐蛐儿我在行,养这吃人的畜生……到底还是发虚。」 霍洄霄脑袋虚吊着,秋风吹过来,一阵凉爽,髮丝干了大半,闻言嗤笑了声,意味不明道: 「再兇恶的畜生也比人好养吶。」 卢巍干笑了阵,又叫人上了盏雪饮子给霍洄霄,目光四下逡巡,压低嗓音, 「事情办妥了,世子爷放心,四个卫所的军械只等您一句话,便直接送抵北境。」 霍洄霄拿起那盏雪饮子勐灌一气,双眼乜斜盯着卢巍,笑道:「卢兄做事我自是放心,可你也知道,朝廷的拨款没下来,北境穷得叮噹响,这……」他拢指比了个动作, 「只怕要等朝廷的拨款了。」 与霍洄霄混了这么个把月,卢巍心知此人是个贯会揣着明白装煳涂油滑的主,怕他届时拿了东西不给银子……霍洄霄真能干出这事来,不禁面露难色, 第56页 「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吶,卢兄。」霍洄霄怎会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亲自倒了盏酒推过去, 「届时朝廷的银子一到我立马给你送去……那位眼皮子底下,我还能跑得出郢都去?」 那位指的自是绪王。 卢巍暗自思忖,霍洄霄好整以暇,过了会儿,卢巍笑开了, 「世子爷哪的话,我还能不信您么。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届时只等您消息,我亲自安排人将东西送到北境去。」 此人再滑熘如何?身倚二十万大军又如何?此番进了郢都,便如笼中鸟,槛中猿,压在五指山下的猴,纵他七十二般变化又能翻出个什么花儿来? 若敢昧这三十万的白银,便是跟那位作对,笼中困兽,拴上绳索的狗,主人高兴便赏他碗饭吃,主人不高兴,杀他不过是尽收紧绳索之力。 易如反掌。 所以,卢巍是不怕的。 霍洄霄笑而不语,就着手里雪饮子与他碰杯,仰头干了。 这厢宇文澜见二人碰杯,站起身活动着胳膊, 「此间景致虽好,却只有大雁可猎,没什么大乐趣,往东十里地群山密林,野物也多些,」 他朝霍洄霄一笑,「世子爷要想猎鹿倒是可以去那处,鹿皮倒不必送我家去,带回郢都找匠人刻个扳指什么的物件,也是巧用。」 听见猎鹿,众人都来了兴致,卢巍拍手叫小厮牵马备弓, 「鹿肉鲜美,酒也是好酒,咱们待会儿猎了来就叫人现杀了烤着下酒吃!」 几人已经策马而去,宇文澜翻身上马,高笑道: 「甚好!那咱们几个就比谁先猎得鹿,我不等二位了,你们后来!」话还没说完,宇文澜就已经沖了出去,尾音被他落在唿啸而过的朔风中。 「看来宇文兄拔得头筹,势在必得吶。」卢巍无奈摇摇头,睨向霍洄霄,「世子爷不去么?」 霍洄霄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我去了他们还玩个什么劲。」 卢巍一愣,转而笑开了,「倒是,世子爷一去,宇文兄他们怕是连只兔子都猎不到。」 霍洄霄浑不在意,「今日怎么没见苏兄吶?」 老早他就想问这个,此三人与他谋划军械之事,沆瀣一气,苏学简又是小皇帝的耳目,这种场合他怎会缺席? 卢巍像是刚想起来,「苏兄说是家中有些急事要处理,这会儿大概也快来了。」卢巍打发了人去问。 霍洄霄笑了声,意味不明,「苏公子家里事多吶。」 卢巍正要开口,却见他打发去的那人又回来了,拱礼道:「公子,苏公子来了。」 不多时,便见苏学简一身骑装策马而来,身后却还缀着乘马车,朔风吹帘帐时起时落,隐约见车内端坐一人,织金祥云纹样绯服,腰间宫绦松挽,配缠枝纹银香囊,带着帷帽,瞧不清样貌。 袖中那双手却莹白纤细,指尖圆润隐有荷色。 卢巍眯眼,「嘿」了一声,「苏兄这还带着个妙人来了。」 霍洄霄扫了眼,只在瞧见那双手时微微怔忡,很快恢復如常。 苏学简下马朝二人拱礼,「苏某误了时辰,抱歉。」 身后马车稳稳停下,车内人扶着小厮的手下来,与苏学简一同落座,帷帽摘下来,露出一张雪玉脸,双眼微挑,乌鸦鸦的发单以一根脂玉簪半挽。 卢巍眼睛都看直了,压抑不住胸中激动, 「苏兄,这位小公子我倒是头回见,不介绍介绍?」 苏学简微微一笑,「这位是我外祖家的表弟,此番从涿州来郢都,在寒舍暂住时日。」 小公子此时抬眼睨过来。卢巍只觉这双眼千种风情,万般撩人,登时浑身酥麻,半边身子都软了,忙叫人送了雪饮子上来, 「哦哦,原是苏兄的表弟,路上辛苦,且先用盏雪饮润润嗓子。」卢巍双眼直勾勾的,「小公子台甫?」 此人才开口,嗓音清凌凌的,「姓柳,单名一个若字。」 这声音像把小钩子,勾得人心痒,卢巍正又要开口,却听霍洄霄嗤笑了声, 「公子裊裊之姿,弱柳扶风,怎么偏叫柳若……」 他抬眼看向对面之人,似笑非笑,「不如倒过来叫『弱柳』更为贴切吶!」 席间一寂。 对面人盯着他,不置一词。 卢巍不晓得他这是又发的哪门子颠,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围。 苏学简余光扫了眼柳若,忙打圆场, 「家姓柳,怎可随意更改,世子爷万莫玩笑捉弄于我表弟。」 霍洄霄眼神一瞬不瞬,「确定姓柳吗?不姓赵钱孙……亦或是沈?」 苏学简心里咯噔一下,便已明了。 世子爷这是认出旁侧这位扮做他表弟的九五之尊了。 想来也是,毕竟霍洄霄曾入殿面圣,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此番前来,圣上亦是不避,苏学简不是没眼力见的人,隐隐觉得,圣上此回便是为世子爷来的。 当即额上冒了一圈冷汗,正思忖怎么打圆场,旁侧「柳若」淡淡开口道: 「世子爷说笑了,沈乃大梁贵姓,在下不过涿州一届草民,怎敢妄攀。」 霍洄霄不置可否,鼻腔里哼出丝笑意,「我看公子十分眼熟,像我一位故人,想来是错认了。」 一堆人中唯卢巍不知事情详尽,只想与佳人解围,暗忖着如何揭过前茬,霍洄霄却将突然将话头送到他眼前,便抢先开口, 第57页 「哦?世子爷的故人?莫非是北境旧友?」 帐外朔风垂落荻花,纷纷扬扬,一只海东青振翅飞过白霜岭,霍洄霄盯着对面「柳若」,双眼微眯,含笑挑眉, 「睡过。」 * 一时间无人开口,帐内一片死寂。 睡过? 还能是怎么个睡过法?多半是他在八大胡同的哪个野鸳鸯长得像柳若公子罢。 世子爷语惊死人,一句接一句,不晓得又发什么颠,卢巍哽住了,再不知如何接茬,甚至想回去掴自己一巴掌: 叫你他妈的嘴欠! 无人接茬。霍洄霄好整以暇地仰靠着椅背,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方缃色手帕,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擦赤裸上身半干的热汗。 ……从脖颈到三条抓痕可怖的蜜色前胸,最后滑落肌肉精壮的腰腹,那双犹如鹰隼的浅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沈弱流,目含挑衅,一瞬不瞬。 缃色入目,灼人伤眼,沈弱流仿佛还记得手帕冰凉的触感,只觉得手心都是滚烫的,那畜生竟敢当着面用他的手帕擦身。 下流!无耻!不堪入目! 恨得磨牙,沈弱流别开眼,终还是将那股几欲发作的怒气压下去,手骨节攥得泛白,他面色红白交加,怒视霍洄霄,将杯盏重重搁下,杯底叩桌一声闷响。 不轻不重的响声落进苏学简耳中却犹如万钧,砸得心间一阵惊涛骇浪。 苏学简硬着头皮扯出个笑,「在下这表弟自小养在涿州外祖家,不常见生人,莫说北境,就连郢都都是头回来,世子爷玩笑开大了,别吓着他。」 霍洄霄这会儿瞅了眼苏学简,「苏兄对这个表弟宝贝得紧吶。」 「我与他自小亲厚,自然多照拂一二。」苏学简一阵头皮发麻。 霍洄霄不置可否,盯了沈弱流半晌,蓦地笑了,「我这人无拘束惯了,说话一向直来直往,没个遮拦,柳公子应当不介意吧?」 他坐直,单手执盏,虚虚抬臂遥敬敬对面人,「既进了郢都,日后保不准有求于我的时候,我敬你一盏,柳公子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这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态度,好似吃定了圣上有求于他,又好似圣上是他家小辈一般,言语之间毫无敬重,天子跟前,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放肆。 苏学简暗暗捏了把汗。 沈弱流只觉一股热血直窜脑门,若在以往,他已拍案而起,怒斥这眼无君父,言语不敬的竖子,可眼下严瑞还在他手里。 只能忍。 忍了又忍,沈弱流端起桌上杯盏,旁侧小厮见状,立马拿了酒罈与他斟,喝烈酒用的盏要大些,两杯茶的分量,喝下去怕是要醉。 醉了误事。 倒满一盏,小厮退下,沈弱流虚抬手,眉宇微轩。 苏学简瞧他迟疑,朝霍洄霄拱礼,「我这表弟不胜酒力,不如以茶代之。」 美人蹙眉,卢巍旁侧瞧得心痒痒的,附和道:「是了是了,今日是来玩的,若吃醉了,还玩个什么劲。」一壁道,一壁挥手,召来小厮,「还不快给柳公子换盏茶来……要上好的含翠。」 「我敬他喝,你二位跳个什么劲?」霍洄霄重重地将酒盏一搁,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 见到个略平头整脸的便分不得东南西北,一个两个都他娘的这德行。 半盏酒溅了出来,顺着桌案往下流……霍洄霄压下火气,将盏添满, 「一盏酒而已,柳公子吃不得?」 沈弱流觉他有病,与卢巍苏学简笑道:「不妨事。」 卢巍整个人魂都没了大半。 「世子爷敬,我怎敢不喝。」沈弱流抬手,板着脸声音冷冷的,「请。」仰头喝干了。 那酒烈极了,不比宫中的玉露琼浆,一盏下肚,沈弱流只觉胃里一阵灼烧,腹部叫嚣得厉害,又想吐。 到底还是有些勉强。 卢巍召来个婢女,低语句什么,只见那婢女去了不多时,端了个玉碗回来,里头绯色的汁子,一股花香气。 婢女将玉碗奉给沈弱流,卢巍说道:「这是蜂蜜调的玫瑰花汁,烈酒伤胃,柳公子权且压压。」 沈弱流接了,微微一笑,「多谢卢公子。」 听着这清凌凌的软嗓,好似六月酷暑饮下了一碗梅子汤,五脏六腑都妥帖了。 卢巍的魂没得一丝不剩。 霍洄霄压下去的无名邪火又窜了上来,烧得极旺,冷笑道: 「想不到卢兄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吶。」 闻言,沈弱流冷眼扫了过去,只觉这疯狗今日颠得厉害。 当着「柳若」的面,卢巍那点心思被戳穿,就像被子里的脏污被人强行翻到太阳底下晒似得,不禁面红耳赤,辩驳道: 「世子爷何出此言,只不过是柳公子年纪小,叫我想起族中小辈,略照拂二三罢了,说什么怜香惜玉,实在不好听。」 霍洄霄一声嗤笑,卢巍对沈弱流存着什么骯脏心思他自是省得清楚。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哪个畜生会有把自家小辈往榻上骗的想法? 霍洄霄扫了眼沈弱流,后者一个好脸色都不给他,却反倒对卢巍那头山中恶豺温声软语,登时也懒得再插手,那点无名怒火消散得一干二净,气定神闲地坐着。 ……关他几文钱的事?沈弱流若是着了此人的道,他头一个拍掌大笑。 第58页 苏学简见状打圆场,「来了这半天,怎么没见着宇文二公子?」 卢巍面色恢復正常,接过话头,「方才我们几个正说要去林子里猎鹿呢,宇文兄先去了。」 苏学简闻言微微一笑,「是了,宇文兄一贯性急。」 帐外金乌西坠,几缕残阳似血涂抹在皑皑白霜岭山头,山脚下野马嘶鸣阵阵,天快黑了。 今夜本是打算在此地燃篝火,喝酒烤肉过夜的,十分野趣,被霍洄霄一番打搅,卢巍的兴致散了大半,此刻瞧帐外景致却又生出几分意趣……何况还多了个美人相伴。 卢巍目光落向「柳若」,笑得谄言媚骨,「不知小柳公子可会骑马?坐在这里无趣得很,趁着天没黑我带你去林子里猎些野物来烤着吃,权当为你接风洗尘。」 沈弱流就算是个瞎子,也该看出卢巍对他的那点意思了,登时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却仍旧不动声色, 「马术不精,却也是会的。」 美人冷冷清清的,但卢巍瞅着却愈发高兴,「甚好甚好,我这便叫人备了马去,你不必怕,我的马与你骑,北地混血的良种,专人驯过,十分乖顺。」他打眼一扫「柳若」道: 「只不过小柳公子这身衣服怕是骑马不方便,得换。」 又叫人备了套骑装来,亲自奉与他,一张脸笑得跟秋季园中瑞龙吐珠菊似的,又黄又灿烂。 沈弱流坐着不动,端着那副冷冷清清的疏远样子。 这场景倒是好笑。 霍洄霄看卢巍一人跳樑小丑似的唱着独角戏,心下嗤笑,兀自浅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苏学简心嘆,圣上如何仙姿玉骨,沈腰潘鬓,那也是圣神不可亵渎的九五之尊,大梁天子,在他面前,苏学简只觉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说错做错,一不仔细惹得龙颜大怒,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莫说是生出什么旖旎心思,连与他双目相接都不大能做到。 而眼前这两位,一个挑达无度,目无尊上,另一个……苏学简扫了眼一脸痴笑的卢巍。 此等手握重权,喜怒无常的遮奢大人物他也敢玩笑撩拨,当真是色令智昏虎腮拔鬚,无知之至。 苏学简尴尬得抵唇干咳了两声,替这位无知仁兄暗自捏了把汗。 卢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殷勤了,欲盖弥彰道:「世子爷与苏兄也一道去,人多热闹些。」 两人都未当即接话,苏学简是怕犯了圣上的忌讳,正察言观色着,而霍洄霄……他慢条斯理地饮完一盏酒,起身越过众人朝帐外走去,竟直接不理会卢巍。 卢巍愕然,「世子爷这又上哪儿去?不猎鹿了?」 霍洄霄未回头,上半身精赤,衣服被他脱了搭在肩上,夕阳下,肌肉健壮的胳膊泛着蜜色的光泽,摆了摆手, 「出了汗,换身衣裳。」 …… 小厮婢女们都跟在露天大帐内伺候着,旁侧几个提前搭好用于夜间休息的小帐子便无人问津。 一派寂静。 霍洄霄低头钻进帐子,脱下来的衣服随意搭在太师椅上,裸着上半身就着盆中水拧了帕子擦,不多时,一个婢女捧着衣服进来,低眉顺眼,「奴伺候世子爷更衣。」 「不必,衣服放下,你去吧。」行伍留下的毛病,霍洄霄一向不喜欢不熟悉之人近身,更不喜他人伺候,将人打发了出去。 婢女拿了脏衣服又下去了。 霍洄霄将帕子丢进铜盆,穿了里衣,中衬,玄色刺金的骑装,正扣腰间蹀躞带,身后帐子被撩开,垂头进来个人,脚步轻轻的。 「不是叫你下去么!听不懂话?」霍洄霄只当是方才那小婢女,头也没回,蹙眉呵斥。 来人不答话,一套莲青色骑装被甩了过来,丢在榻上,人在他身侧太师椅上落座, 「世子爷这是沖谁乱撒气。」 霍洄霄一转身,便见沈弱流端坐眼前,不禁挑眉,「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原来是……小柳公子吶。」 「小柳公子不跟你的好哥哥们去猎鹿,无端跑我帐子里来干吗?」他边扣黑铁腕扣,唇角勾着丝戏嚯的笑, 「卢兄要知道了,还不伤心死。」 沈弱流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戏嚯,朝榻上扫了一眼,「我来换衣服。」 「小柳公子换衣服不去卢巍的帐子?想来他定是十分欢迎你。」霍洄霄透过风吹起的缝隙朝帐外瞅了眼,挑眉, 「你的两位好哥哥怎地一个都没跟着,这倒是奇了。」 沈弱流磨着后牙槽,只答他后半句,「支开卢巍那个满脑子草料的蠢货,并不需费多大的力。」 霍洄霄扣腕扣,「是了,卢巍见着小柳公子就跟饿了十天的狼似的,只恨不能立马扑上去,色中饿鬼吶!要他做什么,不过圣上动动手指而已。」 「霍洄霄!」沈弱流面色红白交加,怒极了重叩椅子扶手, 「朕是来与你谈正事的!」 「正事?」霍洄霄装傻,「小柳公子不换衣服?」 沈弱流扫了眼那件十分伤眼的莲青色骑装,竟鬼使神差地答了他,「朕一向不喜欢莲青色。」 话刚出口才反应过来,分明是来找霍洄霄要人的,怎地被他带偏闲聊了起来。 霍洄霄扣好了护腕,下了驱逐令,「圣上不换就出去吧,免得传出去叫人误会。」 「朕来找你所为何事,你是知道的。」沈弱流敛神,站起来走到霍洄霄面前,昂首直视他,「别给朕装傻!」 第59页 霍洄霄唇角勾笑,似笑非笑,「什么事?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那件吶?」 「霍洄霄!」沈弱流的怒火总是十分容易地被这人点燃,燎原之势,犹如野火骤起,他眼眶发红,怒视霍洄霄,咬着后槽牙道: 「严瑞是不是在你这里?!」 朔风过帐,声声呜咽。霍洄霄钳住他下巴抬起,双眼微眯, 「沈弱流,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么?你觉得凭你如此大唿小喝的,我会把人就这么给你吗?!」 秋草簌簌,一点枭啼从几远的地方传来,二人视线相交,谁也没有说话,帐内死寂。 过了半晌,沈弱流终还是服了软,掰开他手后退几步,「你想怎样?」 霍洄霄突然侧头轻笑了声,一声唿哨,蹄声纷乱,由远及近,顿于帐前,飞电抬蹄嘶鸣,惊起枝头宿鸟,展翅飞向犹带乌金余晖的湛南天穹。 未待沈弱流反应,霍洄霄已将他挟出帐外,摔在飞电背上。 霍洄霄翻身上马,含笑俯身, 「沈弱流,你睁大眼睛看看,看我究竟想怎样。」 第27章 马蹄踏破浅水滩, 犹如离弦飞箭沖向远处群山密林,朔风被抛于身后,荻花纷纷扬扬, 天地间好似下起了一场大雪。 飞电狂奔, 沈弱流摔得七荤八素,下意识地护住腹部, 脑中嗡嗡一片。 疯子!他心中大骂。 霍洄霄唇角勾着丝笑,单手勒缰,另一只手抓着衣领一捞, 沈弱流便由趴在马背上, 极其轻松地改为与这疯子面对面骑在马背上。 两具身躯紧紧相抵,沈弱流脸贴在他胸口处……十分屈辱。 「霍洄霄!你要带朕去哪儿?!」沈弱流脸色发白,心口狂跳, 不停挣扎推搡, 要跳下马背, 「疯子!你还不放朕下去!」 头顶人默了一瞬, 而后轻轻一笑,「好啊。」 几瞬唿吸之间, 圈在腰间的手陡然一松,未待沈弱流反应, 霍洄霄勐地一扬马缰, 「驾——」 飞电嘶鸣,抬蹄狂奔, 这刻, 沈弱流犹如一只失力坠落的鸢, 身躯向后倒去,情急一下, 他只得伸手死死环住霍洄霄的腰,才借力坐稳。 一颗心仿佛从高空急落一半又被人捞起,沈弱流大口喘息着,面色发白。 「圣上不是叫臣放开吗?现下可是你搂我得紧吶。」霍洄霄低笑,下巴抵在他发顶,「圣上的心跳得好快啊。」 朔风灌入鼻腔,沈弱流咳得眼角泛着泪光,发狠推开他, 「霍洄霄!你个疯子!」 「还有工夫骂人,看来还是不怕。」霍洄霄挑眉,「那臣再快点儿?」 「你敢!」沈弱流情急之下揪住他衣领拉近,怒道:「放朕下去,不然朕现在就杀了你!」 霍洄霄轻轻一嗤,「怎么个杀法?用你这双轻轻一捏就痕迹遍布的手掐死我?」目光移到沈弱流紧闭的粉色薄唇上,他抬手,拇指抵进去轻轻搅动, 「……还是用你这张薄情的唇咬死我?」 异物入侵感逼得喉头翻滚,绯红眼角流出生理性泪水,沈弱流发狠,牙关一合,死死咬住霍洄霄手指。 霍洄霄勾着嘲讽笑意,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就是这样,圣上再用点劲儿,咬死我啊。」 耻辱。 断胳膊断腿也好过被这般像个玩意儿似的逗弄。沈弱流松开牙关,闭了闭眼,陡然松手的同时侧仰头一翻—— 「你疯了?!」霍洄霄一把捞起他,压在马背上。 沈弱流挣扎着,「你松开朕!」 霍洄霄欺身压下,边控马前驰,一壁将他挣扎的双腕死死按在头顶, 「松开你?你想死得很么?!这么跌下去,不死也得半残!」 鼻息喷薄在耳侧,马匹颠簸之间,后背磨得发疼……羞耻,愤怒,压迫感催生的恐惧一股脑涌上来,眼角那滴欲落未落的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进鬓髮。沈弱流侧头别开眼,出口含了浓重鼻音, 「朕、朕就算是死,也好过被你如此羞辱!」 乌鸦鸦的发垂落,交织在一起,飞电驰策间,人也在晃,压住的人双眼迷离,眸含水光,眼角绯红,偏那张唇倔强地紧咬着,不肯出声。霍洄霄浅色眸子一暗,俯身贴耳,嗓音低沉, 「沈弱流,我现在有兴致陪你玩,但不代表我一直有兴致,你最好听话点,别惹我不痛快……明白吗?」霍洄霄侧过头贴着沈弱流鬓髮。 尾椎骨窜上来犹如被蚂蚁啃噬的痒意,沈弱流浑身僵硬,一瞬后,拼命挣扎, 「霍洄霄!你要干什么?!你松开——」 话未说完他哽住了,双唇微张,瞪大了眼睛……随着马背上下颠簸,沈弱流感觉到一丝怪异,腿侧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登时,沈弱流眼神呆滞,寒毛倒竖,一时间竟惊愕地忘记做出反应,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一阵讶异,转而羞愤欲死……这混帐东西! 这混帐东西竟是个断袖?! 思绪炸开,脸连着脖颈通红一片,沈弱流气得浑身发抖,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道: 「畜生……霍洄霄,你个畜生!朕要杀了你!朕、朕一定要杀了你!」 「好啊,圣上现在就杀了我啊。」牙齿撕咬开一丝不苟,交叠规整的衣领,霍洄霄低低发笑,拇指将眼角一滴泪痕拭净,「它一见圣上哭就兴奋得很,臣实在是难受,圣上忍忍吧,别哭了……」 第60页 沈弱流别开脸,「畜生!禽兽!你、你猪狗不如……」骂尽了他毕生所学所有骂人的话。 好不容易压抑住的躁动又重新涌上来。 操! 霍洄霄额上青筋暴起,笑音压抑着想将人撕碎的冲动, 「圣上这张嘴骂人可真好听,臣一听立马就想去了。」 沈弱流感受到,脸红得滴血,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寡廉鲜耻!你、你不是人!」 「对,臣不是人,臣不打算做人了。」霍洄霄闷笑。牙齿轻啃,卷过香甜,这人似乎皮肉里都散发出一股暖香味,勾得人神魂颠倒。 只那双漂亮诱人的薄唇太过冰冷凉薄。 霞光散尽的竹青色天空,一只大雁飞过头顶,形单影只,骂累了,沈弱流紧咬牙关,放空双眼不去感受,当是被狗啃了几口, 「……霍洄霄,别让我恨你。」 雁过无痕,飞越山头。霍洄霄一怔,几瞬唿吸后,蓦地轻笑,「肢体相触任凭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这般反应,除非他有隐疾。臣不过是身体康健而已……圣上又在怕什么?」 终于松了手。 沈弱流登时想反驳: 朕身体康健,也没有隐疾,可朕不会对一个男子兽性大发!做出此等禽兽行径。 话到嘴边还是憋了回去,咬咬牙直起身,理整衣衫,执拗地不再碰霍洄霄……大开的衣领,自锁骨往下,痕迹遍布。 疯狗! 「驾!」霍洄霄适时扬缰,飞电疾奔数里,速度更快了,沈弱流坐不稳,又跌落他怀中。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圣上这是做什么?投怀送抱?臣这回可没碰你。」 「闭嘴!」沈弱流双臂环后,使劲一扯霍洄霄脑后纷飞的髮丝,恨得磨牙。 这杀千刀的断袖畜生! 飞电前驰,越过平地缓坡,逐渐进入一片群山之间的幽静树林,马蹄声踏破寂静,林间野物四下逃窜,枯叶窸窣。 一只暮鸦从枝头扑棱飞起…… 「吁——」霍洄霄勒缰,飞电终于顿蹄,喷鼻错镫。 沈弱流即刻翻身下去,扶着一侧树干干呕,方才没觉得,现下才发现,腹部似乎被霍洄霄那一下子摔狠了,阵阵刺痛着。 「方才不是还骂我骂得起劲吗,怎么这会儿倒成了这幅样子?」霍洄霄下马,站在一边儿说风凉话。 沈弱流顾不得理会他,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腹中疼痛更甚,蹙眉扶着树干喘息,一张脸煞白。 林中寂静,风吹树叶,簌簌而落,霍洄霄将飞电放了,背弓携直刀,瞧他实在是吐得厉害,便在他背上轻拍,「娘的,骑个马都能吐出来,你这破身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奓毛,「啪」地一声打开他,「滚开,离朕远点,朕看见你只会更想吐!」 对自己这般冰冷,对卢巍那个畜生却是笑脸相迎。 操! 顿时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大脑,霍洄霄一把拎起沈弱流,按在树上,侧头笑了声,「圣上记性不好吶,臣不是说了,方才有兴致陪你玩,现下臣没这个兴致了……你说怎么办?」 「你松开朕!」沈弱流痛苦地蜷缩身子,面色苍白如纸,「朕身子不舒服。」 霍洄霄一怔,松了力,沈弱流蹲身,痛苦地护住腹部,暮色中显得尤为可怜。 这刻,心头翻涌上一股难言的感觉,酸涩,刺痛,以及慌乱,霍洄霄不顾体会这情绪是什么,屈腿半跪, 「手拿开,我看看。」 沈弱流怒极反笑,「你看看?你巴不得朕早点死吧,要不是你,朕岂会遭此无妄之灾!」 霍洄霄说不出话来,不由分说地捏住沈弱流双手反剪身后,手心按上腹部,一下下轻抚着……寸出了些端倪。 这人相较于两月前似乎丰腴了些,脸上不显,腰腹却生出了些软肉。 「你干什么?!」沈弱流大惊失色,耳尖连着双颊绯红得直欲滴血。 这是在干什么? 沈弱流只有很小的时候被母后这样轻抚过腹部。 后来,母妃去了,无人敢不要狗命地这样待他。 隔着衣料,掌心的老茧粗糙,却暖热,一股难言的酥麻从腹部窜上来,沈弱流挣扎着, 「不许摸!放开朕!」 霍洄霄按住他,似笑非笑,「臣也不止摸过,圣上害羞个什么劲。」 是的,他还啃过,就在刚刚。力量悬殊,沈弱流挣扎不过,索性摊平了,仰靠着树干,闭眼紧咬下唇。 心却道: 要是被你这两下摸好了,朕回去就砍了太医署那一百一十五个饭桶的脑袋! 半晌之后,沈弱流一阵愕然。 犹如石头扔进湖里,躁动的涟漪最终一圈圈缓慢地消散平静,在温热手掌的安抚之下,他的腹部好似有灵性的小动物一般,由躁动归于平静。 竟真的不疼了。 活见鬼了。 霍洄霄察言观色,笑了一声,「圣上还痛吗?」 「滚开!」沈弱流挣开束缚,没个好气。 霍洄霄嗤笑了声,抄手立在侧方看他,暮色更为深沉,犹如一层黑色薄纱遮盖下来,几声夜枭悽厉的啼鸣顺着簌簌寒风入耳,阴森森的。 沈弱流扶着树干站直,这会儿才发现四周充斥着他无法忍受的东西……腐烂的树叶枯草与混合着泥巴的飞禽粪便散发出腐败气味,丝毫不明快温暖的环境,以及靴底一踩就能陷下去的绵软枯叶堆。 第61页 犹如几千条蠕虫从脚底爬上来的噁心触感。 阴冷,骯脏,臭。 一切都让久居九重宫阙,明堂金殿的他难以忍受。 沈弱流深吸了好几口气,一张脸煞白,蹙眉道:「你将朕掳来此等污秽不堪之地,是何居心?」 霍洄霄手挽长弓,取下一支箭搭在弦上,唇角勾着丝笑, 「猎鹿吶,圣上看不出来?」他抬手,那支利箭直指沈弱流,弓弦绷至半圆。 凝视他那双鹰隼似的茶色浅眸,沈弱流后知后觉,那头被猎的「鹿」多半是自己。 此地荒无人烟,力量悬殊,霍洄霄若想对他做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 寒光汇于箭尖一点,那双浅色眸中杀意必现。霍洄霄并非死忠之臣,他做得出此等弒逆君父之事。 狐狸终于露出马脚,恶狼呲出锋利的爪牙。 「沈弱流,你睁大眼睛看看,看我究竟想做什么?」 这便是他想做的吗? 一阵夜风吹过,沈弱流后背沁浸出冷汗,步步后退, 「霍洄霄,你想杀朕?」 霍洄霄,指尖回扣,弓弦绷至满圆,哼出丝又薄又冷的笑声,「圣上觉得呢?」 「啪」地一声,沈弱流脑中一根弦断了,只出现一个字—— 逃! 他步步后退,夜风呜咽,吹脑后三千乌髮飞卷纠缠,再也顾不得脚下污秽,转身狂奔。 一颗心提起喉头。 见那绯色身影后退狂奔,霍洄霄笑了一声,双眼微眯,松开手指,「咻」地一声箭矢离弦飞去—— 沈弱流后背一凉,那支利箭撕破夜风,偏了一寸,擦着耳际割下一绺髮丝,刺入前侧不远树丛间。 一声金属楔入皮肉的闷响,树丛中一头鹿,嘶鸣倒地。 此刻,沈弱流脚下一滑,摔倒了,那缕被割下的髮丝,随着夜风飘摇几下,落在他袖子上。 「圣上跑什么?臣射鹿,又不是射你,看你吓得。」霍洄霄收弓,半蹲身轻抬起沈弱流下巴,唇畔勾着顽劣的笑,「我哪里捨得杀你吶!」 沈弱流别开头,脸色涨红,「霍洄霄,朕有时候真觉得你颅内有疾,病得不轻。」 霍洄霄挑眉,微笑着看他爬起来。 与污秽亲密接触之后沈弱流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怒不可遏, 「朕劝你有空戏弄朕不如去找郎中好好看看脑子,免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霍洄霄这刻不笑了,浅眸闪动警惕的光,犹如躲在草丛后观察猎物,蓄势待发的狼。 「怎么?」沈弱流边掸落身上沾的杂草枯叶,边讽刺道:「朕这个建议是不是十分中肯——」 话未说完,被霍洄霄抬手堵住,几息之间,长臂一卷将他圈进怀中,转身一滚。 「你做什么?!」沈弱流惊唿,下一瞬却哽住了。 一支利箭撕破空气,飞刺向他,却偏一寸,「咚」地扎进身后树干。 而后,黑暗之中传来异动,第二支,第三支……第不知多少支利箭携寒光飞刺向他。 第28章 箭如急雨。 是沖沈弱流来的! 电光石火, 在几近面门之际,寒光乍现,霍洄霄出刀格挡, 抱着沈弱流几下翻滚到树后, 几支箭锲进树干,木屑飞溅。 沈弱流额上冷汗热汗濡湿鬓髮, 望着四周散落的箭矢,抑制不住地发抖,一张脸煞白。 事发仅仅几个唿吸, 若不是霍洄霄机敏, 只怕他早已成了刺客的箭下亡魂。 ……是谁? 谁要杀他? 四下里危机四伏,不知树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 刀尖抵地,寒光森冷, 霍洄霄半曲腿靠着树干, 手背将侧脸一丝箭锋擦出的血拭净, 「圣上这条命果真值钱吶!」 沈弱流垂着眼, 唇色惨白,霍洄霄笑了声, 将刀翻转,刀刃朝外, 黑暗处已传来异动, 窸窣的脚步逐渐逼近, 「绪王?」他看沈弱流。 沈弱流思忖片刻, 咬着干裂的下唇摇头, 「……朕不知道。」 绪王或是严况, 或是其他人皆有可能。 一晚上弦月勾在山腰处,月光森冷, 风止,林内很寂静,那阵窸窣脚步声愈发明显,仿佛已到了身侧。 来了! 「两人,三人……十人!好大的手笔!」霍洄霄闭眼,唇勾浅笑,侧耳听那阵脚步声,一瞬后,他睁开眼,浅眸眯出危险的光,屈腿半跪蓄势待发,项前鸣镝被他咬在齿间, 「圣上骑飞电先逃!臣解决他们!」 语毕,他拢指唿哨,马蹄声远远响起的同时疾冲出去。沈弱流堪堪定神,扯住霍洄霄衣衫。 霍洄霄回头挑眉。 沈弱流双眉紧蹙,舌尖舔了舔苍白的唇,最终没说出一句话。 「别怕,飞电很乖的。」等了几瞬,未见下文,霍洄霄抬手轻轻一笑,摸了摸他发顶,跟摸个什么小动物似的,而后沖了过去。 沈弱流一愣,黑了脸。 风飒飒起于树梢,对方十人黑衣蒙面,横刀森然,于风中铮铮,霍洄霄迅如闪电,出刀狠戾犹如一头髮了疯的恶狼,将身前两人迅速解决,血水顺着薄刃下流,汇于刀尖一点。 滴答滴答。 浅眸中杀意必现,展臂一挥,甩落刃上血水,霍洄霄看向其余八人,夜色中那双眸子犹如一头兇狠的恶狼,其余八人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丝毫不敢迈前一步。 第62页 空气中飘来一股浓郁血腥气,飞电冲破暗夜,顿于沈弱流身侧,抬蹄嘶鸣,黑衣人目光齐刷刷落过来,沈弱流已顾不得许多,咬牙跨上马背最后看了眼霍洄霄,扬缰飞驰而去, 「驾——」 八人瞬间醒神,「拦住他!别叫他跑了!」 「想追他?」霍洄霄挡于前方,将去路截断,「也得问我手中的刀同不同意!」 夜枭哀啼,宿鸟惊飞,眨眼之间,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黑衣人咬牙,六人齐齐沖了上来,此刻,树丛中突然射来一支暗箭,撕破夜色朝向霍洄霄。 浅眸即刻注意到躲在树丛间的黑衣弓箭手,霍洄霄几下挥刀杀去桎梏,转身将那支暗箭格挡,第二支,第三支,最后一箭不及挡开,刺进他肩头…… 霍洄霄微微蹙眉,浅眸眯出杀意,朝箭射来的方向一扫。 藏在树丛后的人见身形败露,吹了个口哨,飞身上马,朝沈弱流的方向而去。 遭了! 霍洄霄不顾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几下解决掉余下黑衣人,甩落刀尖一滴血,上马追赶,惊起树间一只乌鸦,飞掠入无边夜色…… 乌鸦啼叫,沈弱流抱着马脖子,将上半身伏低于马背。 夜风刺骨寒,树丛茂密,飞电鼻息喷薄,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很快他的脸上,脖颈上,手臂上被树枝刮出细细血痕。 唾液润湿干裂的唇,沈弱流喉间焦渴得厉害,生死之际,一刻也不敢停歇,不知这是哪里,只能往前跑,不停跑。 四周十分安静,乌鸦叫得毛骨悚然。 突然,一声烈马嘶鸣划破寂静夜色,朝这边而来。沈弱流脑中的弦紧紧绷着,一颗心提在喉头,逃跑的同时,双眼死死盯着马蹄声方向。 是霍洄霄?还是那些刺客? 「咻」地一声,马上人挽弓搭箭,朝他射过来,箭偏一寸,锲进旁边树干。 这刻,一颗心如坠冰窟,全身血液都凉透了,飞电受到惊吓,抬蹄嘶鸣,沈弱流从马背滑向地面,后背磨着碎石,疼的倒抽气,情急之下,沈弱流死死护住腹部,摔在一层厚厚的枯叶烂泥上。 浑身都在痛,小腹也躁动起来,一阵阵绞痛锥心剜骨。 那人策马逼近,沈弱流顾不得疼痛,护着肚子爬起身朝前跑,额头冷汗簌簌直下。 「咻」又是一道飞箭射在他脚边,月隐于层云后,黑暗中看不清方向,暗箭齐发,他绊倒在地,脚腕钻心得痛,再也爬不起来。 黑衣人下马,朝他步步逼近,手中亮出横刀,雪刃泛着幽冷的寒光。 沈弱流脸色煞白鬓角浸出冷汗: 朕不能死在这里,为天下人笑谈! 他拖着身子向后退,直到背抵住了树干,衣袖掩盖,将地上的一支箭紧紧握在手里,黑衣人已到了他跟前。 汇于刀尖一点,划向沈弱流脖颈,却在此时,他抬手,将紧握的箭支狠狠刺入黑衣人右臂。 「噗嗤」一声,黑衣人吃痛,「啊——」 刀落于地面,沈弱流趁此机会,咬牙忍痛踉跄站起来,向前跑,额上汗水濡湿鬓髮。黑衣人骂了句,一把扯住他头髮,拖回来。 沈弱流吃痛倒抽凉气挣扎,黑衣人揪住他,刀横脖颈,只需轻轻一划。 不甘。 愤怒。 此时一切情绪化作泪水将落未落,沈弱流视线模煳了,死死咬住下唇,犹如一只引颈待戮的羊羔,再挣扎不得……黑衣人收紧力度,白腻脖颈一颗颗浸出血珠子。 突然,一匹马发疯了似的冲过来,寒刃乍现,沈弱流只听「噗嗤」一声,腥热的鲜血撒了他满身,满脸。 黑衣人倒地了。 霍洄霄冷冷地将尸体一脚踢开,未受伤的胳膊接住软倒的沈弱流,嗓音含笑: 「圣上又要哭了呀。」 * 上弦月勾于正空,醒来是在一处山洞中,洞外风吼,洞内温暖,柴火哔剥燃烧,石壁磨得后背疼,沈弱流蹙眉动了动,睁开眼。 「醒了?」霍洄霄受伤的半臂赤裸,盘腿席地而坐,不时将几根干柴丢入火堆。 一头毛髮乌黑,眼眸森绿的畜生卧在他边上。 沈弱流睁开眼,双眸与那畜生正正相对,登时面色煞白。 「圣上放心,没我命令,它不敢伤人的。」霍洄霄笑了声,拍拍狼,狼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挪到了洞口处趴下假寐。 沈弱流微微点了下头,很快一颗心提起面色一变: 他的腹部! 不知怎地,他下意识地手抚向腹部,那处此刻已停息躁动,一片死水。 他稍微放心,可心中仍觉不妥。 回宫后该叫太医署那帮饭桶来看看才是。 霍洄霄神色疑惑,目光落在抚摸着腹部的手上,沈弱流滞了滞,才感觉他这动作太过奇怪,梗着脖子尽量自然的将手挪到脸上…… 脸上什么东西黏煳煳的,很难受,擦了把,对着火光看,掌心一团污秽,黏腻暗红。 是血! 他的前襟,袖子上,脸上,全都是血。 人血。 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沈弱流平息的腹中翻江倒海,面色霎时苍白如纸,踉跄着跑到洞口开始干呕。 几乎要把胆汁呕尽,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鼻子发酸,眼角逼出生理性泪水,沈弱流不停地用袖子擦脸上的血,袖子上也是血,越擦越脏,最后他索性将外衫脱掉,扔得远远的,狼被他吓到,跑进了密林深处。 第63页 霍洄霄似笑非笑,「一天吐八百回,忒娇贵了些……不过臣瞧着圣上倒跟怀了几个月的女子似的。」 沈弱流恨恨瞪了他一眼,「无稽之谈!」不予理会继续擦脸上的污秽。 此人有病! 见状,霍洄霄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袖子上也是血,越擦越脏……用这个。」 是方缃色的手帕,一角绣着细小的几枝腊梅花。 他之前给霍洄霄叫他自己解决的手帕。 这畜生,这混帐东西竟还留着?沈弱流瞪着霍洄霄。 「臣哪捨得丢吶。」霍洄霄勾着丝戏嚯的笑,火光中,浅眸光华流转,朝下看去,「万一哪天它想圣上了,总归还有个念想不是。」 这畜生三句话两句都要带荤,实在是厚颜无耻! 想起这畜生白天拿它擦身的画面,沈弱流耳尖红得滴血,烫到了一般将手帕扔回去, 「什么腌臜玩意,朕不要!」谁晓得这禽兽背过人还拿它擦过什么脏东西。 霍洄霄抬眸看他,轻笑出声,「圣上怎么还嫌自己的东西脏啊?」 沈弱流没好气,「朕是嫌你脏!」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朝下扫了一眼,「圣上用的时候也没见嫌脏呀?怎么用过倒还嫌弃上了。」 ? 沈弱流想了想,觉得可能指的是自己强行留他于郢都之事,哽着嗓子道: 「朕用你,只觉趁手,脏不脏的无所谓。」 霍洄霄不接话了,几瞬后,嗤笑了声,当着沈弱流的视线把帕子揣进怀中,「天子薄情,臣可得将这手帕收好了,免得午夜梦醒肖想圣上,连个念想都没有。」 沈弱流别开眼,硬声硬气骂道: 「有病。」 霍洄霄笑了笑,又扔了团黑色的什么过来,「拿这个擦。」 原是他的中衬,不贴身,且干干净净。沈弱流还是十分嫌弃地直蹙眉,霍洄霄又道:「圣上若嫌弃就还给我,反正人血也没洒我脸上。」 沈弱流瞪他一眼,咬着牙用那件中衬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雪白面皮都磨红了才停手。 擦完了他将衣服丢在一侧,忍着脚腕剧痛一瘸一拐到了火堆边,看着地上泥土碎石腐叶蹙着眉怎么也坐不下去。 霍洄霄将里衣脱下来,直接打了赤膊,垫在地上, 「过来,我看看你的脚腕。」 沈弱流迟疑着,可地上实在是脏得难以忍受,他走过去屈腿坐下。霍洄霄握住他小腿,将靴袜脱了,露出脚腕。 纤细雪白的脚腕红肿起老大一圈,霍洄霄手挪下去将整个脚掌一把握全。 一股怪异的感觉,沈弱流脸颊通红想把脚缩回来,却被霍洄霄按住,神色严肃道:「不想以后都跛着走路就别动。」 沈弱流不敢动了。 另一只温热带着层茧子的手掌盖在脚腕上,一下下揉按着。 起初沈弱流痛得冒汗,却被他这么一按,脚腕淤堵逐渐散去,竟不怎么疼了。 茧子擦着脚心嫩肉,奇怪的感觉,沈弱流转移注意力,目光落在霍洄霄身上,他打着赤膊,胳膊前胸肌肉紧实健硕,火光中泛着褐色蜜似的光泽,脖颈仍旧挂着那串鸣镝坠子,高眉骨将半垂的眼盖住,不得见那双茶汤色双眸。 认认真真地按着他脚腕。 沈弱流目光转到他潦草包扎的伤口上,「你的伤……」 霍洄霄没有抬头,「比起我身上其他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他的肩膀,背上,胳膊上,凡衣服遮盖得住的地方刀伤,箭伤,大大小小十余处。 尤其是胸前那三道狰狞的抓痕,深的时间都无法抹平。 这人不过才弱冠初的年纪…… 沈弱流盯着他前胸相较于刀伤剑痕显得尤为明显的三道抓痕,问道: 「野兽伤的?」 霍洄霄点点头,「狼伤的。」 沈弱流想起他养的那头狼,忖了忖,「该不是你养的那头吧?」 霍洄霄道:「不是它,是它娘。」 「它娘?」 霍洄霄将他脚腕放下,抬眼,与他对视,那双浅眸光华流转,犹如溶溶月色下浅金色的湖泊。沈弱流挪开了目光。 「圣上该知道些的,」霍洄霄扒拉了下火堆,唇角勾笑, 「六年前挐羯可鹘伦部突袭仙抚关,我阿耶迎击,却不想遭遇大雪被困仙抚关,我没有办法,为救阿耶只能拼死一搏,带了一千人绕镜州突袭羯人……」 眸中火光跳跃,仿佛回到了那一夜,「圣上没见过红蓼原的雪暴有多可怕,雪打在人身上生疼,积雪能将一个成年人淹没,冷,彻骨的冷,视线里除了雪还是雪,还会雪盲,实在是看不清东西……我带一千人走了不过百里地,就有人走散了,最后我也走散了。」 霍洄霄嘲讽一笑,「除了雪,红蓼原还有许多的勐兽,人怕雪,有的畜生却不怕,到了夜晚野兽便会出来狩猎,那一夜我又冷又怕野兽……那个时候我冷得动不了,可斗不过它们。最后实在冷得神志不清竟摸了个狼窝钻进去,母狼刚下崽,我进去,它爪了我一爪子,最后不知怎么竟也没赶我出去,」 他抚着前胸爪痕,「伤口就是那一爪子留下的。」 沈弱流忖了忖,「母狼死了?」 霍洄霄微微点头,「夜里有野兽夺窝,它没打过死了,留了两头小狼崽子,我第二天将它们带出了红蓼原,路上冻死了一只,一只我养大了。」 第64页 那时他才十五。 沈弱流不动声色,看他浅眸熠熠,光华流转,蓦地悟出:眼前这个霍洄霄才是真的霍洄霄。 地痞流氓的皮囊下藏着一颗炙炙热忱,洒脱飞扬的少年心。 霍洄霄将一根干柴丢进火堆,火星子四溅,「这倒怪了,圣上竟会对臣的事感兴趣?」 沈弱流别开眼,「切」了一声,「朕又没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说这些。」 夜已经很深了,如浓墨洇开在洞外,狼在外仰头嗥叫,沈弱流朝那黑暗看去,「我们不回去吗?」 「白天是我们猎野兽,晚上可就是他们猎我们了,一个跛子,一个伤残,去给他们送消夜吗?」霍洄霄挑眉,双眼微眯, 「况且,圣上知道究竟是谁想杀你么?」 沈弱流哽住了。 虽不能断定,心中却已有大概。 夜深好行事,现下回去,难保再遇不测。 此回出宫他没叫人跟着,只有沈七在八大胡同接应,一夜未等他归来,定会有所行动,届时也更安全些。 只是福元怕要在宫里急死了。 霍洄霄将自己的外衫丢过来,兜头盖住沈弱流,「夜里冷。」自己靠着洞壁阖上了眼。 思绪被打断,沈弱流气急败坏地从头上扯下那件外衫,本想扔回去的,一阵夜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寒噤,最终还是将那件外衫裹紧在了身上,阖上双眼。 鼻子轻嗅一口。 ……一股暖洋洋的狗味。 第29章 月上正空, 秋风萧瑟。 大帐台上,卢巍来回踱步,旁侧苏学简亦是一脸愁容, 二人虽各怀心思, 此刻担心的却都是同一件事。 旁侧宇文澜将打猎回来满脸热汗,婢女端来一盏雪饮子, 他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边宽慰二人, 「卢兄苏兄你二位快坐下罢, 这么来回打转, 看得我眼都花了,有世子爷同行,小柳公子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不提霍洄霄还好, 一提霍洄霄两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卢巍冷脸, 「宇文兄倒是淡定!那世子爷是个什么性子你岂会不知, 他此番掳了小柳公子去, 不知要做什么勾当!刚进郢都便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在我做东的局上, 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哪里还有脸面对苏兄!」 这个「掳」字用得实在是微妙, 好似将霍洄霄钉在了歹徒劫匪的那根柱子上。 方才却只听婢女言小柳公子与世子爷共乘一马出去了, 谁又见的是世子爷掳了他去? 宇文澜微微皱眉,却不置一词。 卢巍存的这点儿心思谁不知道, 显然是对苏兄这位表弟起了旖旎心思, 见他与霍洄霄一同出去, 心里不爽罢了。 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苏学简此刻一张脸煞白,眉宇之间愁云密布。 霍洄霄性子随心所欲, 阴晴不定。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圣上岂能与这么个无法掌控之人共处一隅,将自己置于险境。 无人护驾,若霍洄霄意欲行刺,易如反掌。届时他苏学简这颗脑袋……不,是整个苏氏一族的脑袋都要落地! 见二人面色阴郁,宇文澜竟也跟着心底发慌。 这时一人骑马从北侧骑马而来,不及马顿蹄停稳,他已翻身而下,神色慌张,几乎是扑到卢巍脚跟前,拱礼道:「公、公子,小人无能,未找回世子爷和小柳公子,但林中有打斗痕迹,还发现多具黑衣人尸体!」 卢巍还未反应,苏学简拍案骤起,「什么?!你说清楚点,究竟怎么回事!」 侍卫额上汗水直下,继续道:「小人往林中寻人,走不远便发现地上散落有十具黑衣人尸体,又往前寻,发现几具,这些人用刀箭,都蒙着面,像是刺客!」 「啪」地一声,宇文澜手中瓷盏落在地上,此后,帐内一片死寂。 苏学简面色惨白,一阵头晕目眩,额上冷汗簌簌直下,往前十九年岁月,心中从来没有像此番慌乱过。 卢巍面色骤变,却很快镇定下来。他觉得这帮刺客极大可能是沖霍洄霄去的, 霍洄霄死了于他而言无益亦无害,可这人是在他组的局上遭遇的不测,难保日后北境王不会因为这个独子向卢氏发难,况且……卢巍想到小柳公子那双修长柔韧的腿,纤细可双手握住的腰,那张脸,媚惑勾人,竟比八大胡同整条巷子的美人加起来都他妈带劲! 尤其是那双上挑的眼,瞅一眼便能叫人三魂没了七魄。 妈的!霍洄霄自个儿死便死了,何故要连累这么个美人! 心里痒痒的,卢巍登时一拍案,震碎满帐寂静,沉下脸道:「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多加些人手继续去找!!」 「是。」侍卫连滚带爬出去了。 卢巍看向面色煞白的苏学简,宽慰道:「苏兄也不要太过着急,说句不吉利的话,林中既然没有发现世子爷和小柳公子的尸首,那就说明他们还活着。我已加派了人手,就算是翻遍整个山林,也定将小柳公子毫髮无伤地带回来!」 苏学简点点头,身子发虚地站起来朝帐外去。 卢巍诧异,「苏兄去哪儿?」 「我想自己静一静,卢兄不必担心。」苏学简表现得很镇定,走出大帐。 无论今夜能否将人找到,他此刻都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卢巍说得却也不错,既然山林中未发现圣上的尸首,那说明他们还活着。 第65页 不管那些刺客究竟有几人,谁指使的,都要先将圣上找到再做定论。 苏学简回到自己帐中,撩袖写下一封密信。 鸽子扑棱翅膀划破寂静长夜,飞掠天边,朝郢都的方向而去,目的地是八大胡同折花楼。 苏学简知道,北镇抚司千户沈七奉圣命等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他望着帐外无边夜色怔怔出神,冷汗濡湿里衣,夜风一吹,不禁哆嗦。 彻骨的冷…… 兰灯烧尽,暮色退去,天边翻起鱼肚白。 三人到了后半夜也跟着出去找了一圈,将回来坐了片刻,一夜未眠,酽茶一盏连一盏往下灌,眼下一片乌青。 所携家丁护卫悉数上阵,一波接一波地朝山林去找人,又一波接一波地回来。 皆一无所获。 卢巍此刻才算是真的慌了神,手中杯盏一下掷在地上,火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找,就算将整个山林翻过来,也要找到人!」 这时,郢都方向行来一支十几人马队,马上人一水的玄色贴里,腰佩直刀,瞧不出是哪方人马。 其间有一个独穿青衫,粉白面嫩脸,年岁不大,并不佩刀。 青衫人与一玄色贴里人下马行来,面色肃然,卢巍正忖呢,旁侧苏简已迎了上去,拱礼说了些什么,只见二人面色大变,即刻上马带着十几人朝山林方向去。 苏学简朝卢巍解释道:「是我涿州外祖让护送表弟进郢都的家丁,做事妥帖,叫他们一起找也快些。」 卢巍疑惑,苏学简这人对人一直恭恭敬敬,却莫名有种冷淡感,这种冷淡感经常叫他觉得这人从没将谁放在眼中过。 可对这些人,苏学简倒是表现得十分看重。 但也没多想,毕竟是外祖的人,敬重些也正常。 三人继续等着,直到天彻底亮了…… * 沈七一直奉圣命在折花楼等着,天黑未见圣上他心下已有些七上八下。 直到收到苏学简一纸密信,他即刻给胜春递了口信,两人乘夜带十几锦衣卫从春明门直奔此处。 树梢上最后一丝夜色散尽,晨鸟嘶鸣,天彻底亮了。 沈七与胜春问清事态,一刻不敢耽搁,直接带人进林搜寻。 却未有多时,便见未散尽的晨雾中,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向前行来,旁侧胜春先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是公子。」 沈弱流伤了脚踝,走几步还行,若再多额上冷汗便簌簌直下,痛得钻心。 他趴在霍洄霄背上,身子梗直,尽量不贴到他的背。 此刻也看见了胜春,耳根通红,手抓着霍洄霄头髮一扯,僵硬道: 「好了,你可以放朕下来了!」 若非脚受伤实在是重,他真不愿与这断袖流氓有分毫接触。 一路上这畜生那双手颇不规矩,有意无意地在他腰之下,腿之上的那处打转,太过放肆! 霍洄霄手下「啪」的一拍,侧过脸轻笑:「还没出林子呢,圣上便要过河拆桥,忘了是谁昨夜以命相搏护的你啊?」 「朕要不是感念你救命之恩,早就杀了你了……」沈弱流面色红白交加,背手将霍洄霄那只放肆的手捉住,咬牙切齿道: 「你这双脏手,朕迟早剁了它!」 霍洄霄单手将他一颠,挑眉嗤笑,「那臣等着圣上来剁。」 胜春已大步过来。沈弱流咬牙切齿,抬手想在他伤口上抓一把惩戒这放肆的混帐东西,临了却还是顿了顿,挪上去死扯他头髮, 「放朕下来!!」 霍洄霄被迫昂首,剑眉下一双浅眸流光转动,「圣上知道您现下像什么吗?」 沈弱流大骂:「像你大爷!」 骂出口他先愣住了,他竟然受这混帐影响骂出了这种市井粗陋鄙薄之词? 怎会如此? 霍洄霄笑出了声,手下又轻拍了两下,嘉奖似的,「圣上除了骂臣混帐,畜生,流氓,竟学会了新词,不错,骂得真好听。」 「不过臣可不会对臣的大爷这样。」他手下又促狭地捏了两把。 沈弱流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偏偏拿这混帐东西没辙,杀不得,打不得,只能动动嘴皮子。 可这混帐有病似的,被骂了反倒更开心了。 沈弱流气急败坏,边骂有病,边下手更狠,霍洄霄吃痛倒抽凉气,笑意却更浓了,跟看个什么张牙舞爪的小动物似的。 这时候,胜春到了跟前,先扫了眼霍洄霄,才朝跪地拱礼, 「臣等来迟了,圣上恕罪!」 沈七爷带十几锦衣卫跟在胜春后面,亦跪地叩首。 沈弱流忙松开手中霍洄霄的头髮,一本正经道:「朕无事,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胜春朝霍洄霄见礼:「世子爷。」 霍洄霄敛笑,哼了声算作回答。 胜春眼神扫了一圈……圣上髮髻衣衫皆凌乱,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玄色外衫,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另一只脚只着袜,挽到脚踝处,似乎是受伤了。 而世子爷也不见多好,衣服只穿半壁,一边肩头伤口包扎随意,血淋淋的。 「圣上受伤了?」胜春大惊失色。 沈弱流摆摆手,微笑道:「只是扭到脚了,并无大碍。」 胜春小心地拨开袜子看了一眼,圣上脚踝似乎被处理过了,淤肿已不大厉害,但对于自小娇养,金枝玉叶的圣上而言,痛楚怕不见少。 第66页 他又目光又落在霍洄霄搂着沈弱流的双臂上, 「圣上,臣来背你罢,世子爷受了伤只怕也不方便。」 沈七是为外臣,于礼不合,只有他,在禁中服侍,本就是伺候圣上的内臣。 沈弱流自是巴不得立马从这混帐背上下来,应允了。胜春跪地接着,沈弱流挣扎了两下……而这混帐双臂箍得死死的,稳如泰山。 霍洄霄目光将胜春从头扫到脚,鼻腔里哼出丝笑,「张都知这绿豆芽似的小身板背得动圣上么?届时一个不稳,摔倒了,你自个儿不打紧,要是磕磕碰碰伤了龙体,可怎么办吶?」 胜春不理会他的言语讽刺,转身拱手,「圣上,臣定竭力。」 沈弱流笑得咬牙切齿,「爱卿就放臣下来罢,你背朕于礼不合。你若当真有心伺候朕,便自去内省净身,届时便可与福元长随朕左右……不过北境王世叔那头只怕不好说。」 沈七等一众锦衣卫身下一凉,不敢再出声了。 连喘口气都怕圣上觉得多余,一个龙颜大怒被拉去内省挨那一刀子。 霍洄霄却四平八稳,不见一丝怒意。 扫了一眼下首众人,侧脸挑眉含笑,高声道:「臣要是真挨上那么一刀,日后可还怎么伺候圣上吶?」 第30章 嘎——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 沈七等人面面相觑, 连性子一贯冷淡的胜春面上都肉眼可见的惊愕。 圣上面前,世子爷此言未免太过放浪形骸了些。 当着众人的面,沈弱流脸色通红, 忍了又忍, 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 咬牙切齿道: 「霍洄霄!别以为你救朕这一次,朕就不敢杀你!」 「翻来覆去便只会这一句,臣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霍洄霄手下一颠, 不理会一干人, 朝前走去,眼角勾笑,「臣等着圣上来杀, 圣上也最好能杀了臣。」 沈弱流气急败坏, 顾不得形象不停挣扎, 捶打他一边未受伤的肩, 「混帐玩意!你放肆!还不放朕下去……」 那头卢巍一干人等不晓得从哪儿听到的风声,乌泱泱一堆人骑马来了, 整个寂静山林登时热闹非凡,树枝晨鸟探着头好奇打量, 不时啾鸣。 霍洄霄朝那头扫了一眼, 侧头压低嗓子,「圣上也不想让卢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所以, 最好老实些, 臣可不能保证当着他们的面, 臣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沈弱流亦是瞧见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登时不动了, 安安静静趴下,抓着霍洄霄的手却暗暗收紧,怒极反笑,「霍洄霄,朕先叫你狂着,进了郢都,朕再慢慢收拾你!」 霍洄霄不以为然,挑眉,「哦?圣上是不是忘了件事吶……严瑞可还在臣手里,臣可不记得几时说过要将人给你。」 沈弱流偃旗息鼓,嘴下却不留情,「你给朕等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朕会叫你为你做过的事后悔,咱们走着瞧!」 「臣拭目以待吶!」霍洄霄嗤笑,丝毫不以为意。 这厢,胜春与沈七对视一眼,忙跟着二人身后,沈弱流回身不动声色地朝沈七使了个眼色,沈七意会,放慢脚步悄然退出人群之外,遁入茂密丛林。 卢巍三人得到消息,心底那柄悬起的剑才算是稳稳落下。 三人即刻赶往山林迎着。 苏学简放下心是为整个苏氏保住了项上人头。卢巍则是为那小柳公子……此刻,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心下有些焦灼。 待看见小柳公子衣衫不整穿着别人的……他一挑眉,那是世子爷的外衫? 还被世子爷背着。 这二人何时如此亲近了?卢巍不禁蹙了眉,驱马上前,到了霍洄霄等人跟前,换上一副焦急模样,叫人瞧不出纰漏,扫了二人一转,像是松了口气般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世子爷不知道,昨儿夜里我们几个可都急疯了,找了一整夜,若你和小柳公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几个可怎么向北境王爷和苏家人交代……」 苏学简亦上前,朝沈弱流拱礼,目光询问,沈弱流略微点了下头,苏学简才彻底放下心。 「小柳公子受伤了?」卢巍目光挪到小柳公子脚腕上,登时暴怒,「究竟是哪方不知深浅的人敢在我卢家的地盘上撒野?!小柳公子不急,我定将这些人一个不少地揪出来为你讨个公道!」 沈弱流却不知如何作答了,打量着卢巍。 对于眼前此人他是存了几分怀疑的,此人的父亲卢襄是绪王的人,若他身份暴露,卢巍是最方便动手之人。 卢巍见美人扫了他一眼,虽是不咸不淡,心湖却犹如颳起狂风,一片荡漾,一时竟着了迷。 沈弱流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登时将目光挪开了,他淡淡凝了眼苏学简。 苏学简不动声色地摇头:他盯了卢巍一夜,未见他有什么异常。 沈弱流这下倒有五分拿不准了,不过另五分却将思绪锁定在了另一人。 严况。 霍洄霄瞅了眼卢巍,鼻腔里哼出丝笑,「卢兄瞧此地像是能说话的地?我和小柳公子可还受着伤呢。」 「是是是,瞧我这,高兴得竟险些误事,咱们回了营地再细说。」卢巍回过神来,瞅了眼霍洄霄,笑道: 「世子爷既受伤了,背着小柳公子只怕也不方便,不如放下他,让我来。」 霍洄霄还没说话呢,后背就被沈弱流拧了一下,这下拧得他反倒生出点捉弄心思,笑道: 第67页 「好啊,那就有劳卢兄了,小柳公子没意见吧?」 沈弱流大骇,冷汗冒了满头,急道:「不用!怎可麻烦卢公子,我自己骑马回去便是。」 卢巍看了眼他脚,「你脚腕受了伤怎么骑马?这种时候就不要与我客气了。」 沈弱流此刻仿佛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兔子,只等着丢进狼嘴里,截口道:「这实在是不必,我与胜春或者苏表兄一起骑马回去便是。」 卢巍瞅了眼那个叫胜春的青衫公子,又瞅了眼苏学简,最后才嘆道: 「既然小柳公子不愿,那就这样吧。」 沈弱流登时松了口气,可胜春与苏学简都是知道这位身份的人,一个下人,一个下官,怎敢与九五之尊同乘,两人此刻犹如被架在火上烤。 霍洄霄这刻一声唿哨,飞电从林外飞驰行近,将沈弱流由背改为抱,轻轻放在马背上,自己一翻而上,朝卢巍挑眉而笑: 「卢兄,小柳公子不愿呢,不过你也不必伤心,日后有的是机会。」 他策马带着沈弱流先行而去。 瞧他那般轻狂神色,卢巍总觉得他在暗自炫耀什么,心下有些恼怒,却隐而不发,跨马扬鞭而去,一行人紧随其后。 …… 外出行猎免不得磕磕碰碰,为避免伤势过重,耽误医治,凡郢都世家贵胄出行便有家生医师随时左右。 霍洄霄与小柳公子受的皆是皮外伤,郎中来包扎了一番,只待休养个把月,便无大碍。 坐下来两盏茶将过,苏学简到底还是忧心他这位表弟的伤势,便说要先带小柳公子回郢都休养,别过众人先行而去。 美人说要走,卢巍心有戚戚然,也不好阻拦,对苏学简百般许诺改日登门探望,才放了人去。 霍洄霄赤着上半身,大马金刀地坐着,看卢巍眼神还一瞬不瞬地盯着郢都方向,嗤笑道: 「卢兄不如追了去?免得坐在这里魂不守舍的。」 卢巍忙收回目光,众目睽睽之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掩饰道:「世子爷说笑了。」 霍洄霄不置可否,双目盯着郢都方向,唇角勾着丝笑,意味不明, 「不过我劝卢兄还是趁早死了这点心思,那位……可是个天生的薄情种,从里到外都冷透了,你捂不热。不想被当个玩意儿似的随用随丢,就死了那份心思,免得最后伤心吶!」 话却不知是说给谁的,像是说与卢巍的,却又像是说给其他人的。 卢巍云里雾里,开口还是那么一句,「世子爷又在说笑。」 霍洄霄点到为止,并不与他辩驳,兀自饮茶。 宇文澜适时开口,「那些黑衣人是沖谁去的,世子爷可有眉目?」 卢巍倒也想起这事来,二人都盯着霍洄霄等下文。后者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搁在桌上,挑眉笑了声, 「小柳公子自小长在涿州,家世清白,此番是我连累他了。不过这些人是为谁卖命,我现下却是真不知道……北境王府树大招风,这些年明里暗里忌惮我霍家的人又何止二三。」 二人深觉有理。 不牵扯小柳公子,卢巍放下心来懒得管了,倒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位触了绪王爷的霉头,惹得他动手了,转眼却又觉得这猜测不大可能。 他们可是刚在绪王爷的眼皮子底下谈成了一桩生意吶。 想到这位竟以一人之力诛杀十几名黑衣刺客,还是在带着丝毫不会武功的小柳公子的情况下,卢巍不禁心底犯憷,以前觉得此人就是草包一个,现下却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仿佛那些纨绔挑达都是他装出来骗人的。 心底不由一阵森寒,卢巍打量霍洄霄的眼神都变了,「世子爷一人便解决了那些人,卢某实在是佩服吶。」 霍洄霄看着他,双眼微眯,隔了许久才笑道: 「好歹小时候也被我阿耶拘着日日耍刀弄枪,人在生死关头潜力无限吶,我也就是个空有一身武艺的莽夫而已……」 目光逡巡过二人,他笑意更浓,显得有些混不吝,「这猎打的没兴致,下回咱们去哪儿玩?」 提起玩儿,宇文澜兴致高涨,「遛马玩鹰世子爷都腻味了,这鹿也猎了,再过小半月到了仲冬,咱们几个去金明湖赏雪去?」 霍洄霄大剌剌后仰着,笑了声,「雪有什么好看的,我在北境都看腻了。」 卢巍这时候接道:「诶,世子爷此言差矣,到时候咱们暖暖和和地坐在画舫上,美人美酒丝竹管弦相伴,与北境自是不同,到时候你去了就知道了。」 宇文澜道,「就是这话。」 霍洄霄慢条斯理垂眸饮茶,眼眸一丝温度也没有。 在北境,他最讨厌的便是下雪。 红蓼原冻土三寸,雪一下,是会死人的。 冻死的,饿死的。 而郢都人竟以赏雪为乐,霍洄霄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之前阿耶给他请的西席先生曾经吟的一句诗: 什么什么酒肉臭,路有什么,记不大清了。 他不动声色将茶盏搁下,噙着丝笑,「那我便拭目以待。」 说完这句,他起身,懒懒散散朝帐外走去,宇文澜瞧见了,问道:「世子爷这就回去?」 飞电在帐前等候多时,霍洄霄翻身上去,简答道: 「回王府补觉去。」走了一半又勒缰顿蹄,「对了,那些刺客,卢兄不必理会,免得连带你们,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68页 他走了,卢巍神色淡淡的,心底嗤笑。 他霍洄霄凭什么就觉得自个儿会管他的破事?未免太拿自个儿当回事了。 「什么东西!」卢巍低声骂了句。 宇文澜没听清,「卢兄说什么?」 卢巍一眼冷冷扫过去,他不敢说话了。 …… 霍洄霄骑马不出十里地,便追上了沈弱流一行人。 他骑马上前,没见沈七,只有几个北镇抚司的人与苏学简骑马随侍左右。 苏学简看见他,一阵讶异,勒缰放缓速度,「世子爷。」 北镇抚司的人也注意过来,手按着腰间佩刀,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即刻冲来将他拿下。 霍洄霄扫了眼,不以为意,沖苏学简略点了下头,策飞电到马车边上,松了马缰,一下翻身到了马车上,驾车的是胜春,吓了一跳,当即往后护住马车门。 「张都知不必惊慌,我找圣上不过说几句话。」霍洄霄嗤笑。 胜春一动不动,盯着他十分警惕。 霍洄霄不再理会他,隔着车帘朝里面道:「臣刚救了圣上一命,借光捎我段路也不算僭越吧?拒救命恩人于门外,九五之尊这点度量,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第31章 车内, 沈弱流已换过衣衫,身着一件绯色常服,外披雪貂毛大氅。 靠着车厢壁昏昏沉沉地打盹, 听这道熟悉的声音, 他勐然睁开双眼。 本就一夜未怎么阖眼,加之受伤, 沈弱流此刻浑身疲惫不堪,腹中亦很难受,听见这声音, 心底生出一股怒气, 犹如一颗心被人揪紧般难受。 这混帐又想干嘛? 本不欲再见这混帐,却又想到两个关键人物还在他手里,沈弱流长吸几口气, 拢拢大氅, 隔着帘幅淡淡道: 「胜春, 叫他进来。」 「是。」胜春得令, 迟疑了片刻,垂眼松开手。 霍洄霄噙着丝笑, 弯腰钻进马车里,在沈弱流旁侧大马金刀地坐下, 「我当圣上的一颗心真是石头做的, 铁了心看救命恩人带伤在外颠簸呢,原来也不是啊。」 这混帐玩意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跟个巨人似的, 这么一坐, 几乎将整个车厢大半部分全部占尽,那双长腿微屈, 颠簸间,膝盖不时擦过沈弱流大腿侧。 他也不觉冒犯,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着,言语间一双浅眸直勾勾凝过来,唇角勾着丝意味不明的笑。 太过逼仄,沈弱流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心里压抑,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半边身子紧紧贴着马车厢壁。 「你最好是来与朕说正事的。」他吞了口唾沫,神色淡淡的。 霍洄霄后仰靠着车厢壁,闻言挑眉,「不然呢?」 沈弱流瞪他,「不然,不然朕这便将你丢出去!」 霍洄霄看着他,双眼微眯。 沈弱流像什么? 像个红蓼原上长得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一踩尾巴便奓毛,即便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也要亮出没长齐的小乳牙小爪子可着劲地抓你挠你,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反而把皮肉之下的那点痒搔出来了。 抓抓挠挠地不顶事,犹如隔靴。 叫人更想欺负他了。 小玩意挺可爱的,霍洄霄一见他便想顺着尾巴挼两下,非他恶劣,实在是难以克制。 霍洄霄笑了,乐不可支,摊摊手道:「那圣上这便将臣丢出去吧,臣挺好奇会是怎么个丢法?」 这混帐生得跟野兽似的,浑身紧实的肌肉,手腕都有他胳膊粗,整个身子能将他遮得密不透风,沈弱流瞪着霍洄霄,暗自比较,突然自惭形秽于这副瘦弱身躯。 感觉自己在这混帐面前就跟被猫玩弄的小老鼠。 他掩饰性地咳了两下,眼神软了,「懒得跟你瞎掰扯,你有什么事快说,朕乏了。」 霍洄霄故作吃惊,「臣有事吗?臣没有吧……有事要同臣说的不是圣上吗?」他单手抵着膝盖撑着下巴,靠近沈弱流,浅眸微光闪动, 「圣上不知么?臣这是在给你机会吶!」 沈弱流下意识地拢紧身上大氅,瞧他那大剌剌赤裸的半身伤眼,挪开目光道:「朕不会放你回北境,最起码现下不能;朕也绝不会……」咬出这几个字沈弱流十分吃力,耳朵尖红得欲滴, 「朕也绝不会应允你那般混帐请求。除此两件,你想要什么?朕都予你。当然,严瑞二人你要完好无损地交于朕。」 霍洄霄靠回去,笑得意味莫测,「要是除开这两样,臣什么都不想要呢?」 「霍洄霄!」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太过放肆!朕叫你有的选的时候你最好识相点,到了最后别落个两败俱伤!朕不愿如此,相信你也不愿如此!」 霍洄霄怒极反笑,心中生出点暴戾,抬手要掐沈弱流下巴堵上他那张凉薄的唇,却在眼神扫到他腹部的时候顿住了,只是轻轻落到他脖颈后,气消得毫无踪影, 「我一直挺好奇的,为何你对他人皆是温声细语,对我反倒如此凉薄,摆不出半点好脸色,沈弱流,这究竟是为何吶?」 是时,马车动盪,沈弱流后脑勺险要磕在车厢壁上,却被霍洄霄掌心护住。 「你干嘛?!」他那张蓦然凑近的脸,掌心的温热,从尾椎骨蹿上来的那种莫名酥痒,一切都使沈弱流无所适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奓毛的猫。 霍洄霄垂眸凝视他,噙着丝笑……沈弱流与他对视一颗心提起了,唿吸停滞,手掌从后脑勺挪到脖颈处揉搓,而后一反手,变戏法似得捏着一片树叶在他眼前晃荡, 第69页 「衣衫上沾了落叶,臣替你摘掉,圣上以为呢?」 沈弱流别开脸,「就是你这种混帐的态度,屡次捉弄羞辱朕,朕才对你摆不出一分好脸色……你对朕与别人,何尝不是存了十分的差别,现下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车外除了马蹄声一片寂静,天穹云层很厚,乌泱泱地压下来,几乎要落雨的架势。 霍洄霄垂眸把玩着那片枯叶,「圣上不愧为九五之尊吶,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本事都是一流的……」将那枯叶隔窗丢了,适时风动,卷挟枯叶飞到不知哪里,霍洄霄骤然靠近沈弱流,浅眸闪烁,笑了一声, 「沈弱流,你知道我那时候都要修书告请我阿耶了,一颗心巴巴地掏出来,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近在咫尺,气息喷薄于耳侧,强烈的压迫感之下,沈弱流险些坐不稳,「你又发什么疯?!」 霍洄霄不理会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压抑着戾气,自顾自道: 「我霍家替你沈梁皇室守北境几十载,唯命是从!挐羯人多兇恶啊,我与阿耶日日将这颗脑袋拴在裤腰上,生怕一夜睡得太死,挐羯人铁骑便踏破仙抚关直抵南部,令你沈梁皇室永无宁!兢兢业业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吶!」 「可你呢?明知道我一心想回北境,却仍旧一道懿旨,将我囚于这方牢笼,做你们沈皇室的一条狗!将我视作玩物便罢,我可以理解,你沈弱流身为九五之尊,身侧之人又何止二三,我霍洄霄算得了什么,你多高明吶!可你不该将我的一颗心如此玩弄,不该将它撕碎了!」他手掌挪到沈弱流心口, 「沈弱流,你这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弱流不挣扎了,帘外朔风呜咽,连马蹄声都隐去大半。 直面此人质问,沈弱流不知作何感,只觉一颗心跌落谷底,喉头髮紧,仿佛看见了他描述的六年前红蓼原的那夜。 铺天盖地的大雪如刀落下,撕裂一切的风,黑夜中似乎有野兽在喘息,十五岁的少年在几乎淹没脖颈的积雪中挣扎往前。 又黑又冷,少年不得已只能钻进狼窝与狼取暖。 可沈弱流亦很委屈。 十六践祚,可龙椅岂是好坐的?虎狼环伺,各个都想要他性命,他苦撑两年,殚精竭虑,堪堪能与绪王抗衡。 霍家炽烈肝胆,忠心昭昭,可身为帝王,受万民供养,亦要为万民负责,深渊侧畔,岂可轻信他人,届时不慎跌落,谁能救他? 谁能救这大梁朝破败的山河,艰苦的万民? 沈弱流只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不留余力。 他想吗?他没有办法。 「朕必须这么做!朕也只能这么做!」沈弱流腹中躁动不安,红了眼眶,将鼻尖酸楚憋回去,梗着脖子昂直视霍洄霄, 「朕无法全然相信北境不会倒戈绪王,要排除一切不确定性,再选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形势所逼,朕没有办法!」 霍洄霄瞅着他发红的眼眶更为烦躁。 他妈的,又要哭了? 「好一个没有办法!」霍洄霄别开眼,忍住不去看他,手腕发抖,怒极反笑,「圣上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弱流泄了口气,嗓音滞涩,「没了。」 「臣也没了。」霍洄霄压下心头烦躁,掀开帘帐,弯腰朝外,半边身子探出去却回头,仍旧不看沈弱流, 「圣上大可放心,臣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救你不救你都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不过这人嘛……待臣那天心情好了再看罢,若是圣上能低声下气求求臣,倒是可以考虑。」 撂下这句,他长腿一跨,策飞电飞驰而去。 …… 将下过场下雨,整个郢都又凉下来几分。 福宁殿地龙打从八月起便一直烧着,倒不见冷。沈弱流背后靠着两个软枕,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手腕搁在脉案上,等张太医望闻问切,对症下药。 老人鬚髮皆白,诊了半天,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又擦了下下巴的汗……又擦了下脖子上的汗。 沈弱流瞧得不耐烦,「不过给朕诊个脉而已,爱卿这冷汗满身的,还以为朕拿了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呢……诊了这半天,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张太医将脉案收起,扽直袖幅,颤颤巍巍跪下,沈弱流瞧得心急,便道: 「不必跪了,福元,赐座。」 福元拿了个凳子与他坐下,沈弱流略略直起身,「说吧。」 张太医吞了口唾沫,斟酌用词,「圣上可觉这几日小腹坠胀,偶尔疼痛不止,头晕眼花,食慾下降,但相较之前却又好了些。」 沈弱流点头,「正是。」 张太医白了脸,「如此,臣便知道了。」 沈弱流看着他,张太医措辞半晌,拱礼道:「圣上是过多剧烈运动,加之受了惊吓,导致小腹处那股气息不稳,郁滞其间。」 「朕的腹部有什么气息?」沈弱流觉张太医今日神神叨叨,莫名其妙。 不过骑了趟马,受了回伤,怎么还牵扯到腹部气息去了。 张太医清了清嗓子,措辞道:「人先天有气,气稳则人稳,气乱则人乱,圣上腹部气息不稳自然导致相应的部位不爽利,所幸并无大碍,只需……」 「好了好了。」如此长篇大论,沈弱流听得心烦,打断道:「张太医只管拟个医治的法子便是,不必多说。」 第70页 「是。」张太医心下侥倖,继续道:「臣试问圣上,若腹部这股气是有生命之物,臣有法子将其安稳流于体内,也有法子将其排出体外,圣上作何选择?」 沈弱流忖了会儿,问:「安稳于体内有何影响?排出体外与朕又有何影响?」 张太医擦擦额上的汗,道: 「若稳于体内,圣上只是会偶尔食欲不振,噁心想吐而已,不过再过几月便可恢復如常。至于排出体外嘛,轻则气血两亏,重则伤及根本吶!臣劝圣上三思为好。」 沈弱流想了想,笑道:「爱卿所言,这股气息乃先天之气,朕也觉若将它排除,只怕不好。」 张太医站起来,拱礼,「是,臣这便去拟脉案抓药。」想了想,他又嘱咐道: 「圣上这些日子尽量不要饮酒,不要过于劳累,更要杜绝骑马等过大活动。」 沈弱流点点头,「朕记下了。」 张太医退出福宁殿外,才松了口气,却又感觉将要大祸临头了。 圣上那般明显是胎象不稳之症,可张太医怎敢直言。 他不敢直言犯上,太医署其余一百一十四位太医亦无人敢直言,七尺男儿之躯,一朝有孕,岂不为人笑柄,圣上为人笑柄,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他们这些太医哪个人的脑袋保得住! 如今现胡乱一邹,是为圣上保住了胎像。可若数月之后圣上莫名产下龙子,拿他们试问,届时他们又该如何? 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是一副落胎药,了解此事,确实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可那是龙嗣吶!谁敢有这个胆子谋害龙嗣! 怎么着都得掉脑袋,两难吶! 实在两难! 张太医望着宫道直到内东门,数十丈距离,就跟他的性命似的即将走到尽头。 …… 福宁殿内,沈弱流背靠软榻,下意识轻抚了下腹部。 张太医那番言论十分反常,沈弱流总觉得不放心。 还是要等徐师傅进京,请那位民间神医来瞧一下为好。 福元这时候走进来, 「圣上,沈七回来了。」 第32章 沈弱流略抬手示意。 福元得令, 出了福宁殿不多时,沈七与他一同进来。 此时窗外朝阳勾带于飞檐一角,殿内火龙足, 沈弱流几分燥热, 将盖在膝盖上的薄毯掀开,那只伤了的脚腕轻轻垂落点地, 「朕叫你去查那方刺客来歷,查得如何了?」 沈七跪地拱礼:「回圣上,属下查了他们随身之物, 并无所获, 所用刀箭也都是以融铁之法重新所铸,行事十分谨慎,不过臣从那些马上倒是瞧见了些端倪……」 说至此处, 沈七略作停顿才继续道:「那些马像是北地来的良种, 郢都并不多见。」 北地。如今在绪王与圣上眼中如鲠在喉的北地。 「哦?」沈弱流听出他弦外之音, 此时抬眼, 眼神瞬了瞬,「你是说这方刺客可能与北境霍家有关?」 沈七以目视地, 叩首道:「单凭几匹马说明不了什么,属下觉得若说这些人与北境有关系, 未免牵强。」 沈七私以为世子爷似乎很看重圣上。 沈弱流指尖轻敲案几, 双眼微眯,「是挺牵强的, 霍家若是真对朕动了心思, 霍洄霄又如何会救朕, 他又岂会对那些黑衣人痛下杀手……现下看来,朕此番行踪怕是已经暴露给了某些人。」 望着悠远天穹, 他眼眸中深不见底,「朕倒是更怀疑严况一些,他这是将弒君之罪推在霍洄霄的头上?可是够蠢吶!」 八大胡同严瑞被霍洄霄拿了,严况自是知晓此事的,他此番去霍洄霄眼前露面严瑞便急了。 怕霍洄霄真将严瑞交给了他。 又不敢在这混不吝的小霸王面前跳,便只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成功便是一石二鸟。 若不成功,也能令他与霍洄霄间多一层隔阂。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的事,遇刺之事,他恰巧与霍洄霄在一起。 沈弱流回神微微一笑,「朕还愁如何从霍洄霄手中拿走严瑞二人,此番倒是要谢谢严爱卿吶!」 霍洄霄不是傻子,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 他是条睚眦必报,十分记仇的疯狗。 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严瑞此番与霍洄霄结仇,倒是方便了沈弱流从他手里拿到严瑞二人。 即便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五成。 五成,已经很好了。 沈弱流松了口气,但面对这么条疯狗,说是完全放心是绝无可能的,「这几日暗中盯着霍洄霄,最好能探出他将严瑞关在哪里,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无非是与霍洄霄撕破脸,从他手里抢人。 无论如何,严瑞,他势在必得! 「是。」沈七叩首,又想起一事,拱礼道:「臣还有一事……方才接到密信,徐阁老已近北四城附近,不日便可进京。」 沈弱流大喜,又担忧道:「徐师傅可有受伤?」 沈七道:「有神医亲传弟子跟随左右,徐阁老并无大碍,倒是捎了句话给圣上。」 沈弱流放下心来,「什么话?」 沈七拱礼道:「徐阁老说神医已进郢都,在徐府暂住,圣上可将他诏进宫来为您看诊。」 「朕这病症,颇有蹊跷,以防万一,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宫中人多眼杂,」沈弱流沉吟道:「朕改日寻个由头去徐府亲自拜访便是。」 第71页 沈七颔首,「是。」 沈弱流又道:「鸿胪寺卿朕无暇顾及,暂且收押诏狱,没朕的命令谁都不许接近他。朕先料理了严况再说。」说完,他挥手叫沈七退下。 殿中归于寂静。 不多时,福元去太医署拿了张太医新开的方子,趁着圣上将用过早膳不久,煎了一碗送上来。 沈弱流鼻尖嗅到那股腥苦的味道,忍了几忍,最终还是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福元与他拿了茶水漱口。 沈弱流苦地直皱眉,漱完口又吃了好些蜜饯才将嘴巴里的味道压下去,「对了……」此刻却想起点事,垂眸怔了怔, 「福元吶,你去太医署找张太医开一剂治疗箭伤的药,送去北境王府给世子爷。」 想了想,又补了句,「记住,一定要你亲自送去。」 福元虽诧异,还是领了命下去,「奴婢这就去。」 沈弱流靠着软垫,伤筋动骨一百天,脚腕虽不肿了,却还无法动弹,只好拿了本闲书随意翻看…… 若非脚暂且无法走动,沈弱流亲自跑一趟北境王府也未尝不可。 毕竟,霍洄霄的伤是为救自己受的,严瑞也还在这混帐玩意手里,哄着他些没什么打紧的。 一旦严瑞到手……沈弱流想起他之前的混帐行径,气得牙根痒痒,恨不能即刻将这畜生抓过来生吞活剥! 沈弱流越想越气得厉害,手将书页捏皱了。 届时等严瑞到手,他一定要将霍洄霄那双脏手剁了不可! 将霍洄霄在心里骂了一万次,终于沈弱流吐出一口恶气,重新翻书细看,半晌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烦躁地将书丢在案上,对着窗外发呆。 风过窗而入,哗啦翻动书页。 沈弱流抬手将书页压好,心口莫名滞涩。 ……朕,伤了他的心吗? * 霍洄霄那日从马车上下来并未回北境王府,而是绕道林中他与沈弱流遇刺之地探查线索。 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已经被埋了,他只在林中寻回一匹马牵回了北境王府。 那马四肢健硕修长,马蹄粗壮,跑起来流血汗,一看便是红蓼原上野马杂交出来的混血良种。 机敏如霍洄霄,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莫说是郢都,放眼整个大梁朝内,凡是北境马莫不都出于北境十四州一线,其间为寒州最多。 赤裸裸的嫁祸! 这他娘的明摆着是要嫁祸北境王府! 牙斯,谢三这些天在郢都,近畿八城连着探查这些马匹的出处。 霍洄霄倒想看看究竟是他娘的哪个孙子活腻了竟将算盘打在了北境王府的头上。 受了那么一箭,虽有几日,霍洄霄的伤到底还是没好,这日他未骑马,与卢巍商榷送军械到寒州一事刚回来。 日头已经偏西,余晖洒在王府两尊石狮子上溶溶的,霍洄霄刚过了中庭,牙斯便不知从哪儿崩出来, 「公子不好好待在府中养伤,这又是跑哪儿去了?」 霍洄霄没答话,扫了他一眼,「三哥来过了?」 牙斯愕然,「公子怎么知道?」 霍洄霄不搭理他继续往院内去,「你这碰了一脸灰的样子,准是叫三哥训了,还用的着猜?」 牙斯紧跟其后,悻悻道:「三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世子爷成天跑得不见人影,怕你又去哪里喝酒了,伤了根本,怪我没看好你……不是我话多,公子,咱们与那小皇帝非亲非故,他还不放咱们回北境去,你分明那么讨厌他,又救他做什么,还害得自己挨了这么一箭……」 霍洄霄回身轻飘飘扫了牙斯一眼,牙斯登时偃旗息鼓,不敢再开腔。 「我很讨厌他吗?」安静地走了半晌,霍洄霄突然顿步,问。 牙斯愣了愣。 上回都要杀人家了,这还不叫讨厌? 牙斯不敢说,反问,「难道公子不讨厌那小皇帝?」 霍洄霄不作声了。 起初知道在知道那夜之人是沈弱流时,是震惊,是不可思议,亦觉得不解,却见他完全不提起此事,仿佛没发生过一般,便是被戏耍的恼怒。 这恼怒从何而来呢? 那是头一回霍洄霄与人做那种事情,他的母族胡羝人一生只会与一人建立这种关系,就如同他们所信仰的神鸟「乌尔浑脱」,一生只有一位伴侣。 他的阿耶北境王,亦是一生只有他母亲一位正妃,寒州北境王府,只怕连门口那两尊石狮子都是公的。 即便这人身为男子,霍洄霄也铁了心要将他纳为侍妾。 先是侍妾,待回了北境,便明媒正娶,做他的世子妃,北境民风开放,没有子嗣也是不打紧的,他此生不会再有任何男人女人。 他都打算好了的。 可沈弱流却不见了,再见还装作一切没发生过,一道懿旨,将他困于这囚笼之中,犹如折翼的海东青,供人戏耍。 愤怒充斥着头脑,霍洄霄很想将他抓来囚在北境王府,再问他那夜究竟为何逃跑。 可他问不出口。 身为九五之尊,沈弱流床榻之人何止二三,他又有那般皮相,想要谁不过是抬下手而已。 沈弱流不在乎,若自己显得十分在乎,岂不是矮了一头,送到手中叫他肆意玩弄取笑。 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看见沈弱流便觉心口有几万只蚂蚁在啃咬,非得搓他两下,欺负他几下,才能舒心。 第72页 这种感情若说是恨,却也不是恨。 说是其他的,霍洄霄也弄不明白,想起来便觉心烦意乱,宁愿不把他拿出来时时揣摩。 院中树叶落尽,一派萧条景象,湖中枯荷残枝于风中飒飒。 霍洄霄压下那股烦躁,揭过话头,「三哥找到那些马的出处了?」 牙斯这才想起来,「是,三哥说在北三城找到一个北境来的马贩子,前些日子有人与他买了这些马,其间有一匹额前鬃毛一点白,他还记得清楚……」 霍洄霄顿步回身,眉间隐隐有股戾气,「谁买的?」 牙斯答道:「三哥说那买马人是个中年人,只叫马贩子送到阏河下游渡口,自己带进郢都……」 阏河下游是有个渡口,平日过渡关津文牒一样不得少,由郢都府衙门的人挨个盘查,可这些日子因着八大胡同修缮,渡口衙门的人都在忙着疏通下游河道,想要查出这人只怕有些难。 这事由霍洄霄统领殿前司负责,郢都衙门配合,他自是省得清楚。 牙斯见他眉宇愁云惨澹,才将另半句话说了, 「不过巧的是咱们狼营有个兄弟这些日子在郢都做的便是替人相看马匹牲畜的营生,那日正好有个人拖他从郢都西边送些马进城……这些马最后送到了与咱们王府隔三条巷子的右都御史家。」 右都御史严况。 霍洄霄浅眸微光闪过,冷冷一笑,「严况,原来是他!狗胆倒是不小,竟将主意打到我北境王府的身上来了!可惜蠢得很!」 牙斯道,「公子,那小皇帝会不会由此怀疑你?」 二人进了门,霍洄霄大马金刀坐在交椅上,闻言笑了声, 「沈弱流没那么蠢,相反他可聪明得很,只怕这会儿正盘算着怎么以此事为支点让我乖乖把严瑞交给他呢。」 牙斯思忖,「咱们要不要先动手,将那严况……」他比出一个手势。 霍洄霄踹了他一脚,「你以为这是在对付挐羯蛮子,杀了便了事?」 牙斯摸着屁股,委屈道:「那公子说怎么办?再这么伏低做小,那些傢伙都要骑在我们王府头上撒尿了!」 「伏低做小?」霍洄霄嗤笑了声,「我霍洄霄自打出生起就不认识这几个字!他这般以礼相待,那我自是要送还他一份!」 牙斯看着自家公子笑,莫名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突然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公子,方才除了三哥来过,小皇帝身边那个长脚白馒头似的大太监也来过一趟,说是奉圣命给东西来……」 沈弱流给他送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毒药?三尺白绫? 霍洄霄挑了下眉,倒是奇了,「拿来。」 牙斯从外间拿来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瓷瓶……大概是药,另有两支人参。 牙斯道:「那公公说圣上感念你救命之恩,让你好好休养,改日亲自到府中来探望。」 「狗拿耗子,装什么装!」霍洄霄冷笑了声,透窗看天发怔,自言自语道: 「最薄情薄倖不过他沈弱流,此番假惺惺地送这些东西来是又要盘算我霍洄霄那样吶?」 第33章 「公子, 你说什么?」牙斯没听清,问道。 霍洄霄没有答话,默了默, 将盒子推回去, 不再投一个眼神。 严瑞在北郊校场关着,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沈弱流想做什么没挑明在他眼皮底下,霍洄霄只当不知。 任凭谁想从他霍洄霄这里拿东西,都非得剐下一层皮不可, 凭什么沈弱流就要成例外? 他是什么动动手指施捨点东西, 略讨好两下便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吗? 他是红蓼原来的恶狼崽子。 谁也休想驯服! 霍洄霄长腿气定神闲地交叠,「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牙斯忖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公子说的是什么事情,忙不迭地答道: 「公子放心, 我与三哥已经安排了狼营的兄弟扮作山匪流寇, 待卢巍的人到喆州附近便动手, 保证杀他个措手不及。」 顿了顿, 牙斯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卢巍大概也想不到公子会反将一军,届时东西是在他手中丢的, 公子问罪, 他有十张嘴怕是也说不清楚。」 窗外天穹一绺残阳似血。 霍洄霄后仰枕着双臂,嗤笑了声, 「打我北境军饷的主意, 怎么能不出点血, 东西嘛我是要的,可这三百万两白银都是要花在刀刃上的吶, 他卢巍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我谈银子!卢公子不晓得与虎谋皮四个字怎么个写法,我霍洄霄今日便教教他!」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二十年来,这八个大字一直被霍洄霄奉为圭臬。 无赖也好,吝啬也罢,即便是神佛降世,到霍洄霄面前也非得将他神像金身上的金漆剐下来一层不可。 少年的主帅心繫北境,二十万大军,寒州数万百姓,仙抚关外挐羯人虎视眈眈,寒冬来临,青黄不接,三百万白银填不填得满这个窟窿另作他说。 焉能将身家性命再剐一层与他卢巍? 牙斯敛起笑意,「公子,若这事王爷他老人家问起只怕不大好说。」 为将为帅,北境王倒是与他这个儿子相反,君子坦荡,最厌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 更不齿于与世家贵胄相交,例如卢巍此等纨绔后生。 若知那军械来路,怕是过两月入京述职头等大事便是将世子爷的两条腿打断一条。 第73页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招招手,牙斯狐疑走过去,膝盖半屈。霍洄霄勾着他肩膀拍了拍,微微一笑:「牙斯,人吶……是活的。」 牙斯看着他,霍洄霄又道:「老头子虽然迂腐,可送到手的东西他岂会不收,只管扯个谎搪塞过去便是,挐羯人蠢蠢欲动,此番能不能顺利进京还是难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相隔几千里,老头子想做我的主怕是难。」 牙斯想了想,应下来,霍洄霄站起来,末了叮嘱:「对了,告诉三哥,北郊校场那边要多盯着些,小皇帝撬不开我的嘴,只怕要另谋他法,别叫北镇抚司那些狗嗅到了腥味。」 「是。」牙斯应道。 霍洄霄朝外走去,牙斯狐疑,「天快黑了,公子又去哪儿?」 霍洄霄远远笑了声,「去给我们的右都御史大人回个小礼……」 * 月上正空,郢都宵禁,右都御史严况府邸檐下两盏红灯笼在夜风中晃悠打转。 府中管事打着灯笼带着两个小厮从廊下过来,天已经黑透了,巷子里静悄悄的,隔几条巷子传来几声夜枭的嘶鸣,管事左右一看,将灯笼挂起来,示意小厮双手推着那两扇朱红色大门就要推拢落锁。 这时门外掉完叶子的树枝间惊起几只宿鸟,扑稜稜掠过门楣上的「严府」二字牌匾。 「咻」地一声,不知从何而来一支飞箭,撕破夜色,在宿鸟翅膀将及「严」字之际直直刺入鸟目中,锲入门楣牌匾。 一声鸟鸣戛然而止,鲜血洒落地面,牌匾哐当落地,裂作两半。 管事差点被这场祸事殃及,吓得跌坐在地,面色煞白,两个小厮也被吓得不轻。 管事到底是经过事的,很快镇定下来,忙躲到门后,生怕暗处之人再次动手……三人战战兢兢等了半晌,却闻四周一片寂静,连一丝虫鸣也无。 「去!」管事将灯笼递给一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虽然吓得腿抖,却不敢违逆,心一横,梗着脖子拿了灯笼出门四处一照,待有片刻,管事才出来,当灯笼的光打在地上时,他的脸更白了,哆哆嗦嗦道: 「这、这究竟是何人在我严府门前如此猖狂!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重达十几斤的牌匾,不偏不倚,正从「严」字裂作两半,箭支骤穿鸟的尸体,一起钉在一半牌匾上,血顺着描金大字往下淌。 门楣受辱,血光之灾! 管事手中灯笼落地,白着脸道:「快!快拿进去关门,去告诉老爷!」 朱红大门很快严丝合缝地紧闭,小厮抬着牌匾,管事打着灯笼急匆匆往后院去。 严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皮跳个不停……他派去的刺客不出所料全被歼灭。 当严况得知严瑞落入霍洄霄之手,他不是没想过与这位世子爷打商量将严瑞彻底剷除。 可霍洄霄是什么人,郢都朝中但凡是有眼睛的谁不晓得这位是个纨绔挑达混不吝的主儿,与他打商量,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怕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他。 与其被人拿捏,不如兵行险招从根源彻底解决问题! 根源自然是圣上。 不过严况倒也没指望这些饭桶真能做成大事,只希望能在圣上本就忌惮北境霍家的基础之上再添一把勐火,让矛头由指向他转为指向北境王府。 一旦圣上查明那些刺客线索指向北境,性命威胁之下,孰轻孰重,圣上自是掂量得清。 届时趁圣上对世子爷出手,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趁乱彻底将严瑞这个压在心中的大石头剷除! 一切都按照他所预料的发展着……可心却不安,冥冥中,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窗外异动,不多时便有人叩门。 外间守夜的丫鬟将灯点上,服侍严况起身,管事进来,扑通跪倒在地,「老爷……」 「大半夜的什么事如此慌张?」严况披着外衫,趿着鞋子坐到太师椅上,见那管事不成体统,蹙眉不悦。 管事叩首,脸色惨白,「为防冲撞,还请老爷随小人移步门外。」 严况眼皮跳得厉害,心头纷乱,抬了下手,「大惊小怪,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丫鬟扶住严况,管事领路,三人出门到了庭中,两个小厮以目视地,大气不敢出。严况见此情形,眼皮跳得更快了。 管事高举灯笼。就着晃悠的火光,严况看清了,那是他府上的牌匾,「严」字一分为二,被一支箭割开,箭尖穿着一只鸟的尸体钉在一个半严字上,鲜血淋漓,像是将他严氏一族百年气运一刀噼散。 严况脸色遽变,惨白的没有一点活人生气……那支箭他认得,正是他派去的刺客所用无铸造铭刻的箭! 管事知晓此事来龙去脉,跪地叩首,字字如泣,「老爷,东窗事发!大祸啊老爷!」 「闭嘴!」严况疾声厉色,呵斥道。 管事不敢再出声,噤若寒蝉。 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严况险些站不稳,藉由丫鬟搀扶才没倒下。 是谁? 圣上?还是北境世子? 无论是哪方势力,既摸到他严府做此警示,说明……一切都暴露了! 夜风吹的灯火明灭,严况花白的鬍鬚在风中打颤,他强自镇定,压下喉头那股腥甜,「将、将房产田契都变卖了,不论价格,只求快!」晃了晃,他站稳, 第74页 「卖了之后,银票不必再纳入府中帐房,送到喆徽给严尚则……」 管事听得吩咐,愣住了,老爷这是…… 「将我的那口棺材备好,府中人该散的就散了吧。还有,修书告诉严尚则……」严况透过夜色,看了眼漆黑一片的天穹,闭了闭眼,声音沧桑悽厉, 「告诉严尚则,大势已去,好自为之!」 * 湖中枯枝残荷,几尾锦鲤游转其间,不时探头于水面吐出几个水泡。 亭中并无他人,沈弱流绯色常服,腰间宫绦松挽,斜倚栏杆坐着,帷帽掀起露出一张雪脸,「你是说霍洄霄与卢巍已商榷好了将南十二州军械送往北境之事?」 休息了几日加上用药,他的脚腕扭伤已好大半,有人搀扶着略走几步倒是不打紧。 「是。」苏学简挽起袖幅,亲自斟了盏茶奉给沈弱流,才拱礼道:「据小人所知,最多后日,那些军械便由卢巍安排行经喆徽,再送抵北境。」 沈弱流将帷帽摘下来放在膝头,接过茶盏,「一个个的都不叫朕省心吶!」 苏学简不敢接话,以目视地。 沈弱流目光从湖中转到亭中,轻笑道:「你以为霍洄霄会将那三十万两白银乖乖送与卢巍?他是那么讲究诚信的人?」 「小人觉得难说,」苏学简忖了忖,「世子爷表面挑达纨绔,但小人觉得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 沈弱流侧目,「哦?何以见得?」 苏学简如实答道:「世子爷虽流连于八大胡同,却从不过夜留宿,再如他箭术超群,武艺了得……诸如此类,见微知着,小人觉得日后二十万北境大军的统帅,不该是郢坊间所传的那等酒囊饭袋。」 沈弱流手下一顿,反问:「霍洄霄那种人,竟然不会在八大胡同过夜?」那可是个满脑子颜色,跟他骑个马被蹭两下都能有反应的变态! 苏学简被问得一阵疑惑,却还是答道:「据小人所知,世子爷从未留宿在八大胡同过。」 沈弱流清清嗓子,岔开话题,「你很聪明。」 「圣上谬赞。」苏学简拱礼,并不敢与他对视,就连这声称赞亦让他战战兢兢。 沈弱流将茶盏搁在桌上,冷笑了声,「可说霍洄霄不贪恋美色,倒是高看他了。」 他不贪恋,只因那美色不是男的! 那个混帐玩意馋自己得很,三番五次提出那种无礼的变态要求。 苏学简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甩开脑子里出现的一点画面,沈弱流红着耳根,干咳了两声, 「霍洄霄一路进京,诸位地方首官百般巴结,这位世子爷明知霍家树大招风,却仍将这些贿赂悉数尽收……可据朕所知,那些首官所期盼的可是一样都没办成,这些人狗急跳墙便接连上摺子与朕,参霍洄霄目无法纪,藐视君父,若叫他们说出个一二三却又说不出来,其间关窍,朕岂会不知。」 一尾游鱼骤然翻身,溅起水花,沈弱流道:「就连这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都没在这只红蓼原来的恶狼面前讨得半分好,这么个无赖,朕倒是奇了,卢巍怎么敢与他做这桩生意?真以为我那个为喆徽税案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九皇叔可以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即便能,霍洄霄岂会怕他?」 苏学简面色微变,越听越觉得这位北境世子爷实在是难以对付。 沈弱流一提霍洄霄便话十分多,竟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朕与你说这些,意在叫你与这种疯狗无赖打交道要十分小心。」沈弱流收回话题, 「卢巍那头只需留下他动十二州军械的证据,能扯上绪王最好,其他的,你毋须理会。」 苏学简应道:「是。」 忖了会儿,他又问:「小人僭越,斗胆问圣上,那日刺客可是沖圣上去的?」 沈弱流扫了眼他,告诉他倒也没什么打紧的:「是。」 苏学简神色疑惑,「那就怪了,那日我与圣上先行离开,后来宇文澜告诉我世子爷说那些刺客是朝他去的,叫他与卢巍不必插手。」 若那日霍洄霄不作隐瞒,直言刺客是沖「小柳公子」去的,以卢巍对小柳公子的上心程度,若他查下去,只怕圣上的身份早已暴露。 出人意料的是霍洄霄竟替圣上将此事遮了下来。 倒是奇了。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世子爷与圣上十分不对付。 闻言沈弱流一阵怔忡,若问他那颗狗脑袋里除了一些带颜色的事情还能想些什么,他却也不知道。 沈弱流蹙了蹙眉,下了评论,「此人颅内有疾。」 「啊?」苏学简下意识出口。 今日的圣上有些怪,提起世子爷情绪反覆无常的。 沈弱流不欲回答,苏学简也不好多问。伴君如伴虎,最要紧的无非是该知道的要知道,不该知道的要不知道。 坐了会儿,沈弱流站起身来,福元一直在亭外等候,见他起身,便迎了过来扶着。 苏学简知道圣上这是要走了,踌躇了又踌躇,终于还是在圣上即将迈出亭子那刻拱礼道:「小人还有一事请示圣上。」 「说。」沈弱流顿步。 苏学简面色怪异,苦笑道:「卢巍三番五次上门要见小人的表弟,小人实在是搪塞不过他。」 「柳若」这个身份还有用,暂时不能败露。 想起卢巍打量自己的眼神,沈弱流便觉腹中一阵翻滚,若能料到出了皇宫,郢都遍地都是断袖,他宁肯花点时间在姿容上略做遮掩,好杜绝这些色胚! 第75页 可沈弱流也知,美不是罪过,有罪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拿他当做可供亵玩之物打量的登徒子。 沈弱流蹙眉忍住噁心,「找个日子,朕在苏府见他一回。」 「是。」苏学简拱礼,「小人恭送圣上。」 福元替沈弱流重新戴好帷帽,马车已在苏府后门等候多时,赶车的是一个身着便服的锦衣卫。 上车坐稳,福元问他:「圣上,是回宫还是?」 沈弱流想了想,「去北境王府。」 * 「圣上此番驾临寒舍,是为哪般吶?」北境王府正厅,霍洄霄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眼瞧侧边人。 沈弱流坐在木质的太师椅上,不一会儿便觉腰酸背疼,动了动身子,他蹙眉道:「朕……来瞧瞧你的伤好了没。」 福元十分有眼力见,出去了会儿,竟从马车里拿了两个软枕进来垫在沈弱流身后。 瞧见此幕,霍洄霄嗤笑了声,眼神朝着他那软枕盯来,「若来瞧我倒也不必,圣上也看见了,臣家徒四壁,圣上金枝玉叶,只怕招待不周啊。」 北境王府若说是家徒四壁,倒也言过其实。 毕竟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耀武扬威。 但除了那两尊石狮子,这府中实在是……磕碜。 正厅除了待客桌椅,浑无其他陈设,院中亦是光秃秃的一片,整个王府除了几个扫洒家奴,便是被霍洄霄指去泡茶的那个拥有与霍洄霄一般浅色双眸的少年。 名字也怪里怪气的,叫乌拓牙斯。 估计是霍洄霄母族的人。 沈弱流侧了下身子,把软垫遮起来,对福元道:「福元,你去外面等朕,朕与世子爷说几句话。」 「是。」福元退出门外,顺手将门带上,守在门口。 霍洄霄扫了眼,似笑非笑,「圣上要与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早说嘛,去臣房间里啊,这么在正厅实在是有伤大雅吶!还是说圣上有此癖好?」 「霍洄霄!」沈弱流十分容易地被他几句话撩拨起来怒火,耳尖通红,压了又压,才略略平息, 「朕今日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听你这些混帐话的!」 霍洄霄挑眉,「圣上当臣是三岁小孩?好哄?」 「朕谢你在卢巍面前帮我遮掩身份,那药是太医署配的,比外头的好些,你用了之后……」沈弱流不理会他,继续道:「伤好得快些。」 霍洄霄倒是不诧异他知晓此事,只觉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好笑,也就轻笑了声, 「沈弱流,我倒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你想让我把严瑞给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单凭几瓶破药,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你觉得我就会把人乖乖双手奉上吗?我这伤是为谁受的啊?怎么?我霍洄霄那么不值钱,活该叫你肆意摆布?」 此刻他有些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愤怒。 沈弱流默了默,「你究竟想要朕如何,才肯把严瑞交给朕?」 霍洄霄没由来得更愤怒了,怒极反笑,「你求我啊。」 沈弱流攥紧手心,「怎么求?」 霍洄霄挑眉,凑近他,语气暧昧,「……圣上不是知道臣想要你怎么求吗?」 千锤百鍊,沈弱流好像对着混帐多了几分忍耐力,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波澜,蹙眉看着霍洄霄道:「朕是来与你说正事的,朕与你又不是两情相悦,不要总是拿这种事情戏弄朕?」 霍洄霄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可他却笑了,「沈弱流,你知不知道我的母族信仰一种叫做『乌尔浑脱』的神鸟?」 沈弱流不知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是几个意思,眉头越皱越紧,「朕怎么会知道。」 「也是,你这种薄情薄倖之人又怎会知道。」霍洄霄讽刺一笑,半壁身子探过桌案,「沈弱流,你也知这是戏弄,那你当时又为何戏弄我吶?你若不愿,我会逼你吗?」 不知为何,薄情薄倖一词从他口中吐出,令沈弱流莫名不悦,别开头不去看他, 「朕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霍洄霄坐回去,收回目光,气定神闲道:「既然圣上不知道,臣与你便没什么好说的,慢走不送。」 「霍洄霄!」沈弱流拍案而起,最终却又坐了下去。 室内一片寂静,唿吸声可闻,沈弱流忍了又忍,半晌后才再次开口, 「朕……可以放你回北境,至多明年岁末。」 霍洄霄浑身一震,不禁侧目,却也知这人那张薄情的唇中吐出的许诺,都是明码标价的,「条件?」 并未有太多的欢喜之意,只是淡淡道。 沈弱流提起一口气,缓缓道:「把严瑞给我,此为其一,帮我扳倒绪王,此为其二,君子一言九鼎,天子之令未有朝令夕改,你大可放心。」 果然。 霍洄霄嗤笑,不为所动,「沈弱流,你真会狮子大开口吶!我与绪王无冤无仇,为了帮你而置北境王府于水火之中,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我是傻的吗?」 不出所料,他会拒绝,沈弱流毫不迟疑接口道: 「事成之后,朕还可以给你一道懿旨,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懿旨。」 敕令霍洄霄为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大军统帅。 蛇拿七寸,这是霍洄霄最想要的东西之一,也是他不敢真拿沈弱流怎样的原因之一。 霍洄霄凝视着他,双眼微眯,突然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觉得凭此两点我就能乖乖听你话,圣上以为我不会倒戈绪王?你可以给我的,他未必给不了吶!」 第76页 若逼急了,他霍洄霄未必不敢行伊霍之事。 改朝换代,不过一夕之间。 沈弱流面色变了变,「霍洄霄!朕遇刺之事牵扯北境王府你不会不知道,朕该怎么处理此事全在你一念之间!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威胁我?」霍洄霄身子蓦地探过桌案,扣住沈弱流后脑勺,「沈弱流,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我瞎了眼了么?你告诉我!」 替他当箭,救他性命,替他按脚腕…… 霍洄霄觉得自左边肩头伤口开始剧痛,至心口抽痛,浑身都在莫名其妙地痛。 身上大大小小十多处伤口,都不曾这般痛过。 霍洄霄几乎想把这人撕碎了看看,美艷皮囊之下,那颗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浅眸光华流转,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犹如结冰的湖面遇到骤然降临的春季,碎得七零八落,却叫人觉察不到任何欢喜之意。 近在咫尺,唿吸交缠,沈弱流与他对视,蓦地心口一滞,没由来的唿吸不畅,连着腹部都开始躁动不安,阵阵刺痛,他别开眼不再看他,不是不愿,是不敢, 「朕、朕没有办法。」 沈弱流再一次,仿佛看见了那个暴雪肆虐的夜晚。 十五岁的少年踏过几乎能将人淹没的雪,又黑又冷,伸手不见五指。 最后不得已竟躲进狼窝取暖。 ……十五岁的霍洄霄带一千人驰援仙抚关留下了一个英雄少年的神迹。 而仙抚关下,红蓼原上,又有多少十五英魂,寂寂无名。 羯人肆虐,千里红蓼原,尽埋大梁孤魂,身为君父,不能使子民渔樵耕读,安居乐业,实在有愧天地,有愧万民,有愧于心。 内忧外患,沈弱流必须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不惜代价。 他没有办法。 这刻,霍洄霄突然松开他,嗤笑道:「你沈弱流怎会没有办法?先是鸿门宴,再是美人计,离间计,此番又是威逼利诱……玩我霍洄霄跟玩狗似的!你怎会没办法?你办法多得很吶!」 沈弱流不知心间是何滋味,只觉那双浅眸碎得惊心动魄,亦觉心口滞涩加重,腹部翻滚刺痛,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动着他的心跳。 这是什么感觉? 「朕说的,你好好考虑。」丢下这句,沈弱流慌张起身,朝外走去,几乎夺门而出。 霍洄霄垂眸不言,那双浅眸自始至终再未带任何情绪地落于他身上。 门外福元扶住踉跄的沈弱流,正欲惊唿,却被他堵住,直到上了马车,沈弱流才大口大口地喘息,犹如溺水之人, 「快!去徐府,找……找那位神医!」 第34章 好好考虑? 霍洄霄不知自己有什么要考虑的。 阿耶本不欲北境王府参与这场沈皇室的窝里争斗, 沈弱流一纸诏书将他牵扯进来,已是半脚踏入雷池,霍洄霄进郢都以来所做一切无非都是为了自保。 先是将他囚于郢都, 百般利用……如今再来一招威逼利诱, 颐指气使迫他成为他手中的那把刀。 即便他刚救过他的命。 霍洄霄的心情很糟糕,往前二十年心情未有像此刻糟糕过。 那样多情的眼, 生得一幅含情像,却生得一颗冷情心……帝王权术,何其险恶, 他沈弱流又是何其薄情, 霍洄霄如今才算是完全领教到了。 心底亦觉自己可笑。 今日听闻他来,虽不愿承认,霍洄霄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分期翼, 现下看来十分可笑。 他疯了, 才会对这种薄情之人心有期冀。 霍洄霄后仰靠着椅背, 手背盖住双眼, 莫名笑了声,风穿堂而过, 冷得彻骨。 牙斯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手中端着茶水……这趟去了颇久, 世子爷不习惯他人伺候, 事事亲力亲为,府中亦无妻房管事, 竟连个看茶水的小厮丫鬟都没有, 进京这些日子世子爷鲜少待在府中, 亦从未将那些狐朋狗友带进府中来过。 此番小皇帝突然造访,算是北境王府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还得牙斯去烧水泡茶,折腾了半晌。 茶泡好他端着走到廊下,却见那个长脚馒头似的大太监扶着他主子小皇帝行色匆匆一併走了,后者脸色苍白的,不知怎么了。 得,茶也白泡了。 牙斯摇摇头进了正厅,一眼便瞧见自家公子正坐在那里,面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牙斯心中咯噔一声,暗觉不好。 跟随公子十余载,他最知晓这位的脾性。 现下这幅表情,虽不显山露水,却是公子心情最糟的表现。比上回被人戏耍了没找回场子更糟糕。 突然有些后悔进来,却还是将茶水放在桌上,硬着头皮将事情禀报上去,「公子,三哥那头递了口信来……」 霍洄霄点头,「说。」 茶水备都备了,牙斯便斟了盏给霍洄霄,「三哥说您月前安排送往北境的东西已经到了喆徽附近,十日后过镜州到北境。」 那些东西都是霍洄霄进郢都几月来搜刮的银子。 霍洄霄端起茶盏,却不喝,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让他编个像样点的幌子,别叫阿耶真知道了那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牙斯看了看他,咽了口唾沫,「三哥说连着之前送回北境的,对王爷他老人家都只说的是……圣上的赏赐,想来王爷也不会起疑。」 第77页 「嗯?」霍洄霄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牙斯顿时不敢再开腔。 霍洄霄将茶盏重重搁下,杯底碰桌面一声闷响,嗤笑了声,「他的赏赐?」 牙斯硬着头皮解释,「送回北境的东西不少,若说是其他来路,只怕王爷他老人家也不会相信。」 霍洄霄未置可否。 屋内气氛有些低沉,跳脱如牙斯,此刻也有些待不住。 他左右扫了一眼,寻了个话头,「公子,那小皇帝走了?他找您是为什么事儿啊?」 话音刚落,牙斯感觉一道眼神犹如刚开刃的锋利直刀般扫了过来,不禁脖颈一凉,不敢再说话了。 自家公子多半就是因为那小皇帝心情十分不好。 霍洄霄收回目光,喝了口茶没接话。 牙斯摸着脖颈,讪笑道,「公子,我方才见那小皇帝脸色苍白,走路都走不稳,还得那个大太监扶着,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所以才多嘴问了句。」他竭力找补, 「不过属下觉得他活该!公子为救他挨了那么一箭,半月休养不好,他反倒还跟进府中来找你不快,真是不知好歹……」 这刻,霍洄霄「啧」了声打断他,挑眉扫过去,「你没事做?」 「啊?」牙斯被问懵了,愣愣摇头,「没有。」 霍洄霄站起来,活动着脖颈,「去把飞电牵来。」 牙斯应了一声,半脚踏出门又折回来道:「公子,你要出去?」 「跑一圈马。」霍洄霄头也没抬。 公子心情不好就喜欢跑马,在红蓼原时就那样。牙斯想了想,又道:「公子,郎中说了,你这一月最好还是不要骑马为好,免得拉扯了伤口,伤了经脉。」 霍洄霄挑眉啧了声,牙斯登时跳了出去,边跑边大喊, 「属下这就去。」 天穹落日似血,不知是谁心口流出来的,暮鼓三响,悠远而辽阔,门口石狮子上一只黄雀惊起,飞掠惊响护花铃……霍洄霄站在廊下,目光远眺不知望向何处。 不由得想起沈弱流离开时骤变的脸色,踉跄的步子,心头叩问: 分明是赶上门来找他不痛快的,自个儿却在那里不痛快什么? 无人回答。 檐下护花铃叮铃叮铃…… * 黄雀自天穹残阳中滑落马车窗棂,梳理羽翅,不时啾鸣。 风吹帘幅半掀,露出车中人雪玉艷绝的脸,此刻却眉头紧蹙,紧紧抱着腹部。 福元抬手挥赶走黄雀,将帘幅重新归拢,一张白脸皱缩,眉头紧锁, 「圣上可是那毛病又犯了,这些个太医,成日里只管开方子抓药,吃来吃去,却是半点不见效!圣上心慈,不与他们发难,若换了别个,他们那些脑袋早掉了八百回了!哎哟,我的圣上哟,只盼诸天神佛开眼,要折磨便折磨奴婢吧……」 听他神神叨叨的,沈弱流觉得好笑,苦笑了声,「朕并无大碍,只是腹部有点刺痛罢了,倒也还能忍,只是……」 沈弱流皱着眉,却是不说了,一张脸煞白,仿佛忍受着高于他所描述的巨大苦楚。 福元登时收起哭腔,紧张道:「圣上可是还有其他地方疼痛?」 沈弱流手从腹部挪到心口,按了按……胸腔跳动得很厉害,他双眉紧拧,嗓音颤抖,滞涩道: 「福元,朕这里难受……」 跳动引起一阵阵抽动似的酸涩感刺痛,从一点流经四肢百骸,沈弱流必须弯折身子,缩回人最初始降生于世的那副模样,才能压制住这种在喉咙翻滚的感觉。 若说是心痛……那混帐与他的评价,薄情薄倖。 若真是薄情薄倖的人,又岂会心痛,怕是连心都没有。 沈弱流弯折身子,一手扶在腹部,一手按着心口,露出苦涩笑意。 福元见此般,觉得天塌下来了,哭腔道:「哎哟,我的圣上哟,那北境王府莫非是什么不祥之地不成,圣上分明前些日子已好了些,怎么去了趟北境王府更严重了不说,还多出心口痛的毛病来……」 哭完了,他抹了把眼泪,「此回去徐阁老府上,却也不知那神医究竟是真的神医,还是空有噱头,不过徐阁老既以贵客之礼相待,想来是有几分斤两的,只盼神佛保佑,他能医好圣上,不然奴婢、不然奴婢……」 语毕,他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却怕扰得圣上心烦,紧咬嘴巴并不哭出声。 圣上的命,怎么就这般苦呢,从八月开始,自打那世子爷进京以来,接连遭祸,莫非两人八字相冲不成。 沈弱流笑了笑,嘆道:「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转过一道巷子,停在徐府门前。福元揩干净眼泪,先跳到马车下,「圣上仔细点,奴婢扶着您。」 两人到了徐府门前,说明来意,小厮前去通报,徐府的总管是见过沈弱流几次的,知他是老爷的贵客丝毫不敢怠慢,赶紧迎进门好生招待。 那神医恰巧在府上,总管叫人看了茶点,便带上门出去请神医来,并不在房间内多留。 徐攸喜好雅致,案头四时清供按时节变换,陶罐内斜插几支老松枝香味清苦,推窗便能见亭中适时花木。 沈弱流嗅见那股清苦香味,腹中略略平息。 等了不多时,总管带着一位约莫五旬年纪的老先生进来,给二人介绍一番便又带上门出去了。 第78页 房内只余下沈弱流福元主僕二人与那位久闻大名的老神医。 沈弱流打量着眼前这位老先生,并不拿架子,笑道:「老神医请坐,我早就听徐师傅提起您,今日方得一见……福元,斟茶。」 神医知眼前人身份尊贵,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书生礼,才落座,「公子不必客气,神医二字老朽确实当不得,老朽姓谢,单名甫,公子称我姓即可。」 沈弱流倒不纠结于此,笑了笑,看了眼福元。 福元意会,躬身退出门外,又将门带上,守在门口。 谢甫见此,心下瞭然,也不等沈弱流开口,便从随身药箱中拿出脉案道: 「老朽先为公子请脉。」 「有劳谢老先生。」沈弱流将腕子搭在脉案上,心里却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任何法子总要试试。 试过了,才能真正放弃。 若是一番看诊下来诊出个顽疾绝症,他倒也不觉惊奇,太医署一百多位太医都是大梁的杏林翘楚。 他们不敢说的,眼前这位老先生未必敢。 谢甫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闭上眼睛,感受脉象……不过几息唿吸之间,他便将手放了下来。 面色遽变,颇为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沈弱流。 半晌后,他拱礼道:「老朽试问公子是否从两月或者三月前便觉头晕眼花,食欲不振,偶有噁心乏力,贪睡疲惫等症状?」 沈弱流有些诧异,看向这位老神医,后者面色虽然如常,但却白得吓人,唇角鬍鬚亦随着嘴唇抖动。 莫非真是什么不治之症? 此人明显比太医署那帮饭桶靠谱许多,沈弱流点头, 「谢老先生说得不错,我从约莫两月前便生出这些毛病,看了许多位郎中,但都说不出我到底患了何病,药吃了许多下去,却不见起色,近日症状越发严重,偶尔会觉得腹中刺痛……」 他看向谢甫,苦笑道:「还请老先生明示,我到底患了何种怪病?」 肉眼可见,谢甫脸色又白了几分,继续问道:「公子最近可有骑马等出游活动,而这刺痛症状是在此类活动之后才出现的?」 沈弱流点头,「是。」 谢甫继续问道:「公子近期可受过惊吓,有过度的情绪波动?」 沈弱流心下更觉这神医之名他当得,「是。」 遇刺之时,他便受了惊吓,至于情绪波动,他只要见霍洄霄那个混帐一次,就要动怒一次。 谢甫嘴角鬍子颤颤巍巍,迟疑道:「公子是否近日衣带渐紧,虽无食慾,但腰腹渐粗?」 沈弱流愕然,他自省,却是头回见这位老先生。 怎地他连此等福元他们近身伺候之人才会知晓的密辛都能诊看出来。 心下越觉这「神医」二字名副其实,忙不迭点头道:「正是。」 这刻,谢甫只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后背密密匝匝起了冷汗,亦知眼前这位小公子身份究竟何其贵重,在他面前若不谨言慎行,只怕身首异处不过一夕之间。 然行医多年,得一「神医」虚名,亦之为医者,要尽力医治每一个病人,挽救每一条性命,亦要讲求一个「诚」字。 谢甫心一横,当即跪下,不再敢与沈弱流对视, 「草民试问,贵客是否为大梁沈皇室中人?」 沈弱流执盏一顿,半盏茶倾了出来,他看向行大礼的老人,心下一惊。 莫非这位神医除了医术了得,还会算命? 可他也陷入迟疑之中,天下沈姓皆为皇族,沈皇室一脉子嗣繁多,可到了他这代,郢都真正的沈氏血脉不过他与沈青霁,还有大长公主三位罢了。 沈青霁年过而立,而天下皆知当今圣上十六践祚,如今也才不过十八年纪。 若他承认自己姓沈,是皇室中人,便不难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一百多位太医不敢在他面前说的真话,沈弱流不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敢。 想了想,他笑了,只怕在这位神医诊脉之时便已觉察到他的身份了,只是不敢确认而已,若他怕,便不会再问之后那些问题。 「正是。」沈弱流落下二字,执盏自饮,「谢先生不必惊慌,君子一言九鼎,不管你今日诊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出了这道门亦不会追究。」 谢甫定了定神,行叩拜大礼,「草民叩谢圣上!」 沈弱流笑着挥袖,示意他起身。 然而谢甫仍旧维持着叩拜大礼,冷汗顺着他花白的鬓髮下流,他颤声道: 「圣上脉象如珠滚玉盘,触之圆滑,往来流利(1)……恕草民大罪,此乃喜脉!」 「啪」地一声,手中茶盏坠地,在寂静空旷中显得尤为刺耳。 沈弱流没听清,「……什么?」 谢甫面贴于地,丝毫不敢抬头,冷汗已经濡湿的后背衣物, 「圣上,此乃喜脉!」 沈弱流苦笑道:「谢老先生莫要开这种玩笑,朕究竟得了什么病?即便是不治之症,朕也说了恕你无罪。」 谢甫继续重复,声音颤抖,「草民行医几十载,所医治病人不计其数,圣上信也好,觉得荒诞也罢,按草民所诊,圣上……确实是遇喜之症!」 轰隆一声,沈弱流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之后一片嗡嗡响,他拍案骤起,脚步虚浮,险些摔倒,扶住桌案才堪堪站稳,冷声道: 第79页 「谢老先生可知欺君之罪是何等的重罪?!」 「草民知道,欺君之罪,罪无可恕!」谢甫额上满是汗水,却不敢擦,再次叩首道: 「草民知道,所以草民不敢犯,草民若今日隐瞒,日后东窗事发,龙子坠地,圣上第一个砍草民的脑袋!草民不敢以项上人头涉险!更不敢拿圣上千金贵体开玩笑!」 室内一寂。 像是踩在云端,飘忽不定,四肢绵软,虚虚实实,沈弱流再也分不清真假,他喉间涌起一股腥甜,面色煞白,脚下一软,摔回椅子上…… 喜脉? 他的腹中、他的腹中竟然揣了个不知是谁的孽种?! 他是男子!怎么会怀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弱流觉得荒诞、可笑,强压下喉头呕血的冲动,又问了一次, 「……你是说,朕的腹中有个孽种?而十月之后,朕会如妇人产子一般将这个孽种生下来?!」 谢甫道:「正是。」 他固然笃定,沈弱流却仍是不信,且说普天之下,从未有男子产子之先例,就算他能……他从未与人亲近过!怎么会怀孕? 简直是荒诞!可笑至极! 腹中孽障也不安分,适时地阵阵刺痛,沈弱流一阵反感,连同这个孽种与他不知名的爹一起恨了,手指捏得发白,他强自压下翻滚的怒火,咬牙切齿道: 「……这个孽种,几个月了?」 谢甫虽疑惑,却还是答了,「回圣上,男子之躯有异于女子,草民亦未见过先例,只能确定的大概……大概两三月左右。」 沈弱流竭力忍耐发疯的冲动,「神医行走世间,见多识广,可知朕为男子,又为何异于寻常人,可以……受孕。」他十分屈辱地说出那两个字。 谢甫此刻才算是放下了半颗心,抬手揩汗道: 「圣上问起,草民倒是想起曾听说过的一宗传闻。传闻所言在几百年前大陆有一支皇室,曾经有恩于一位陆地仙人,仙人为感念这支皇室,便赐下『多子多福』包含在内的众多福祉,草民当时只当个民间传闻听,如今才觉传闻未必不真。」 仙人只管散福祉,这多子多福落在实处却连沈皇室一脉的男子都可以受孕。 沈弱流怒极反笑,「谢老不觉得此事十分荒谬吗?」 谢甫拱礼,「圣上,行医于世,治病救人,草民不敢在此事上欺君。」 沈弱流梗住了,十八年来的认知粉碎在此刻,却也认命了,无论如何荒谬,他都能感觉到腹中孽种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突然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他会噁心想吐,食欲不振,却喜食酸辣。 为何那些太医给他诊脉,一个个支支吾吾,战战兢兢言语不详。 为何他惊慌失措之下,会首先护住腹部。 为何他分明吃得不多,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孽种!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在太医署那帮饭桶一副副安胎药的帮助之下,扎根于他腹部,蚕食他的血肉,一点点阴险地长大,撑起他的肚皮。 可这小孽种归根结底也没错,他只是不知被谁留在了他的体内,顺其自然地长大而已。 他并不知道,怀他的人是个男子。 并不知道他的父皇其实不愿意怀他。 而他的另一个爹才是怒火的源头,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是谁?! 究竟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竟敢、竟敢如此对待他! 沈弱流搜寻记忆,却从未有过这号人物,再往前,他秋猎之前的记忆由于那「春宵一刻」的药性影响还未恢復。 此刻怒意滔天,沈弱流恨不得将此人啖肉饮血! 三月,孽种在他腹中两三月,那只需将两三月前他接触过的所有人挨个盘查便是! 不急。 他沈弱流有的是时间将这个畜生揪出来,届时再慢慢玩死他! 他闭了闭眼,脸色煞白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肚子里揣了个孽种的事实,却仍旧犹如踩在云端一般不切实际。 「今日之事,除非朕自己提起,朕希望不要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晓,谢老先生应该晓得其中利害吧?」沈弱流撑着桌子站起来,冷冷道。 谢甫落下的半颗心有提起在喉头,冷汗直下,跪地叩首道: 「草民绝不敢将此事张扬出去!」 大惊大怒之下,情绪诸多波动起伏,沈弱流堪堪站稳,腹中孽种十分放肆地叫嚣着,他强忍着刺痛走向门外,却在踏出一步之时,双眼一黑,身子向后仰倒,最后耳侧只留下两道声音的惊唿—— 「圣上!」 * 半个时辰前。 霍洄霄骑飞电自北境王府东转向隔壁胡同,终于在春明门大街追上了那乘马车。 他下马,牵着飞电远远缀着,这条路却不是通往禁中的,甚至与天阙门背道而驰。 沈弱流不是身子不适吗? 为何不回宫中,出了北境王府却往这里跑。 终于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马车停在高门大户前,福元扶着沈弱流踏进府中,门扉重新合拢。 此刻已暮色四沉。 霍洄霄躲在远处盯了许久,仍不见人出来,他心觉自己好笑,分明是去跑马的,出了王府飞电却不听使唤地跟了上来。 他沈弱流那般薄情之人,对他百般利用,仅仅就牙斯的一句话,他便又着了魔似的。 第80页 疯了。 霍洄霄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应了沈弱流那四个字:颅内有疾。 他不再等,跨上飞电最后盯了一眼那门楣之上的牌匾,扬鞭飞驰…… 徐府。 内阁首辅,徐攸。 第35章 再次醒来, 是在福宁殿内。 沈弱流睁开眼,便见福元与胜春站在榻前,一个眼眶通红, 一个愁眉不展。福元先看见圣上睁开双眼, 大喜道: 「圣上!圣上醒了。」 脑中昏昏沉沉的,沈弱流蹙着眉要起身, 福元见状忙上来虚扶他起来,又从旁侧拿来个软垫与他垫在背后,一边细问, 「圣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张太医在外候着,奴婢叫他进来给您瞧瞧。」 沈弱流靠着软垫坐着,足有好一会儿, 才觉脑中略略清醒了些, 他摆手, 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不必,那位姓谢的神医呢?」 胜春此时上前一步, 拱礼接话,「圣上当时晕了过去, 沈七与沈九反应得快, 当即将那位神医拿了,臣自作主张叫沈七将人带进了宫, 押在偏殿, 待圣上醒了再做定躲。」 福元道:「当时圣上晕了, 还是那位老神医给您拿的药,不过奴婢问他您究竟怎么了, 他却不肯说。」 听完,沈弱流便有了个大概。 再次认清了事实。 他的肚子里,确实有个小孽种存在。 福元说完拿了件外衫给他披在肩头。 腹中小混帐已经老实下来,不再折腾他。沈弱流垂眸隔着几层被褥盯着肚皮,舒展的眉宇再次紧拧,朝胜春道: 「将那位谢老神医与张太医一併带进来,朕有话要问他们二位……福宁殿中,除了你与福元,其他人都退出去。传令沈七,距殿十尺之内,不得有人靠近,违者,斩!」 胜春听完,便知圣上这是为了防止隔墙有耳。 心下却又疑惑丛生,究竟是何等大事,需圣上这般戒备,他不敢再多想,领命下去。 不多时,胜春带着张太医与谢甫入殿,三人将入殿内,身后两重门扉相继合拢,四下门窗紧闭,偌大一个福宁殿被锦衣卫围得流水不通,犹如铁桶,竟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殿中寂静,临窗案头玉盘中瓜果香时时飘荡于鼻端。 一月前,沈弱流便再闻不得各类香薰,福宁殿便换了四时花卉,鲜果取香。 张太医与谢甫跪在殿中,隔着十二扇花鸟山水美人屏风,并不知圣上是何神色,只见天子寝殿,金玉之所,四下陈设无不物尽奇巧,寂静中透露出一阵阵威压,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沈弱流抬手,福元上前扶着他下榻绕过屏风朝外走去,他道: 「张太医,觉朕这殿中瓜果时卉好闻吗?」 不知圣上此番召见意欲何为,张太医正提心弔胆,却听圣上问了这么句无关紧要的话,不禁愕然,愣了一瞬才叩首回答, 「圣上雅趣,臣不敢妄论。」 沈弱流坐到临窗矮榻上,冷笑了声,「雅趣?朕可没有这般雅趣吶!一月前我召你来与朕看诊,嗜睡乏力,噁心想吐,更是闻不得半点异味,脉象珠滚玉盘,往来流利,张太医,你与朕说说,你究竟是医术不精……还是欺君罔上,意图不轨吶?!」 张太医骇然,面色煞白额上冷汗津津,正欲开口辩驳,却被沈弱流冷声打断: 「你自个儿想想!这两月来究竟给朕吃了些什么药!朕待会儿再拿你是问!」 圣上知道了! 张太医即便再愚钝,此刻也悟了这点,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旁侧谢甫倒还算镇定,沈弱流眼神挪向他, 「依谢老先生所见,朕究竟为何会晕倒,这些日子又为何腹中时而刺痛?」 谢甫并未急着回答,先是扫了眼沈弱流左右侍立的胜春与福元。沈弱流知道他这是在顾忌之前自己对他的交代,便挥袖说, 「胜春与福元是自小跟随朕的人,在他们二人面前,不必隐瞒。」 这小孽障既在他腹中扎根,他在一日,肚子便大一人,其他人便罢,贴身伺候的人怎么说都是瞧得出端倪的。 隐瞒无用。 胜春与福元听见圣上这般说,不禁心下一凛,愈发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谢甫得到允许,这才拱礼道:「圣上过度动作导致胎像不稳,加之情绪波动,大惊大悲,故晕倒。不过圣上不必忧心,草民已看过,这位张太医拟的方子有安胎益气之效,只需按着服用几帖,日常静养,便可保龙子无恙。」 胎像? 龙子? 圣上……圣上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吶!究竟是哪个天杀的禽兽!竟也下得去手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福元与胜春此刻浑身僵直,如遭雷亟,像是刚得知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一般滋味难言。 却见圣上面色淡定,神情自若。 二人便也不敢将荒谬与震惊之色表现出来,只是暗地自个儿消化着。 对比胜春的不可置信,性子单纯的福元接受得显然更快些,想到几月后便会迎来一位如圣上一般玉雪可爱的小主子,他的思绪很快从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怒,转为雀跃兴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顺便将圣上滑落的外衫往上拉了些, 「哟,圣上,您仔细着凉了。」 沈弱流并不理会两人的神色变化,冷冷扫了眼开出安胎药的张太医……这一眼,张太医心如死灰。沈弱流收回目光道: 第81页 「谢老先生可有法子将朕腹中这孽种除去?」 福元嘴角扬起的笑意出现一丝龟裂,胜春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一般。 适时,腹中孽种像是感应到一般,引得一阵刺痛。 小混帐东西,怕是连手脚都未长出来便会如此欺负人!假以时日若是长出五官手脚,怕是要在他腹中打拳不可! 到底是哪个混帐禽兽的种,如此顽劣! 沈弱流腰身微弓,疼得蹙眉,心底更加坚定地一定要将这小混帐东西的另一个爹找出来。 弄死他! 上天有好生之德,谢甫沉吟不定,却见圣上眉间阴郁,想来是不喜这龙子的生父,便微嘆了口气, 「圣上若真不愿留小皇子,草民自是有办法的,只是此药对龙体危害极大,很有可能会落下病根,草民劝圣上,为顾及龙体,也要三思吶!」 沈弱流未有丝毫迟疑,「朕知道了,你去开方子便是。福元,你与谢老先生去取药。」 腹中那股刺痛愈烈,沈弱流蹙眉恨恨暗骂: 小混帐。 不急,让朕逮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爹,一起收拾你俩! 福元犹疑,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应道:「……是。」带着谢甫一起退出殿外。 门扉合拢,归于寂静,沈弱流此刻才看向下首战战兢兢的张太医,冷笑道: 「张太医,若不是朕不放心将自个儿身子交与你们这帮饭桶,你还打算瞒朕多久吶?!瞒到十月之后朕莫名其妙产下一子吗?!」 张太医大惊失色,连连叩首,「圣上明鑑!臣绝无此心!圣上恕罪吶圣上!」 圣上此番显然是不想留龙子,先前他的缓兵之计,反倒弄巧成拙。 张太医此刻觉得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弱流慢条斯理地啜了口清茶,唇畔勾着丝冷笑看着张太医,「欺君之罪,朕要砍了你这颗脑袋!张太医,你可有处辩驳?」 张太医脸色惨白,心如死灰,闭了闭眼,重重叩首, 「臣一时煳涂……无话可说!任凭圣上处置!」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后,直到张太医身形摇晃,快跪不住了,沈弱流才不轻不重将茶盏搁在案上,冷声道: 「欺君之罪,朕当即便可下旨叫你身首异处……但朕饶你这回!不过今日之事,若走漏半点风声,朕杀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张太医,你可听清楚了?!」 巨大的惊喜砸得张太医脑中发懵,愣了好一阵,他才喜极而泣,连连叩首道: 「……臣谢圣上隆恩!臣必不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 折腾这一会儿,沈弱流有些乏了,加上腹中小混帐也不安分,不禁也有些烦躁,挥手蹙眉道:「你晓得利害就好!退下罢……」 张太医如蒙大赦,脚步虚浮退出殿外……浑身都被冷汗浸湿透了。 沈弱流按着眉心,心中诸事烦扰,太阳穴跳得厉害,胜春见状拿了条毯子给他盖着,又将另半扇窗扉打开,站到身后替他揉按太阳穴。 秋风穿堂,吹散殿中焦躁,腹中渐渐平息,沈弱流睁开眼, 「胜春吶,你有话要问朕?」 胜春停下手,过来斟了盏茶给他,微微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圣上。」 沈弱流笑了声,端起茶喝了口,「对别人便罢,你呀,自小便在朕面前藏不住事,问吧。」 胜春迟疑片刻,拱礼道:「圣上为何不愿留下小殿下,莫非是忌惮他的另一位生父?」 外戚干政,自古便不是什么新鲜事。 还以为他要问圣上肚子里的小混帐怎么来得呢,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愧是胜春,沈弱流苦笑道:「并非如此……」 胜春面露疑色。 秋风吹响檐下护花铃,叮铃叮铃声中,沈弱流垂眸盯着不太明显的腹部, 「其实……朕也不知道他的生父究竟为何人。」 胜春愕然,却觉在情理之中,并不多问,忖了会儿才缓缓道:「臣倒觉得,这样反而好些,不知他生父,那殿下便只是圣上一人之子,此为天意,殿下与圣上有缘吶……」 无外戚,届时大梁江山交于殿下之手便少了一分威胁。 于圣上,有个己出子嗣,也是对绪王的多一重威胁。 沈弱流笑着反问,「胜春今日要与朕论佛法?」 胜春未置可否,拱礼道:「留与否,全凭圣上定夺……臣多嘴这么一句,圣上恕罪。」 沈弱流笑了笑,垂眸轻轻抚摸着腹部,陷入了沉思…… * 八大胡同轻烟楼,天字号雅间。 「啪」地一声,霍洄霄抄起手边酒盏摔碎在地,冷冷道: 「这便是你卢大公子办得好差?!东西将送到喆徽地界便被山匪劫去,怎么?你卢大公子的人都是吃屎长大的!竟连区区几个山匪都打不过?!」 丝竹管弦戛然而止,旁侧宥酒的小唱女史吓得惊叫出声,其余几人皆是一阵头皮发麻。 卢巍挥挥手叫人下去,强忍着怒气陪笑道:「世子爷息怒,这事好说,别吓着大家。」 霍洄霄双腿交叠放在桌案上,冷笑道:「好说?今日你卢大公子若不给我一个交代,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登时,卢巍脸上红白交加。 谁他娘的能想到喆徽两地的刁民如此恶劣,落草为寇便罢,又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半道截了他送往北境的军械! 第82页 这红蓼原的混血小杂种这些日子本就明里暗里看他不爽,如今可算是叫他逮着了! 卢巍百般忍耐,终究是忍无可忍,气急了端起桌案上一盏酒一二而净,不再开口。 席间气氛很僵,苏学简与宇文澜对视,后者硬着头皮陪笑道: 「世子爷息怒,此番军械虽被劫,可这银子没送到我们手里,损失惨重的倒是我跟卢兄,您少说几句吧,免得伤了兄弟和气。」 「宇文二公子这话好笑,」霍洄霄乜斜眼瞅他,怒极反笑, 「当时他卢巍再三保证东西没问题,我可没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这么说!怎么?你们郢都贵胄都是狗娘养的杂种吗?如此这般出尔反尔倒连我这个红蓼原来的混血小杂种都不如!」 宇文澜这话接不下去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霍洄霄!你嘴巴放干净点!」卢巍拍案怒斥。 霍洄霄嗤笑了声,将腿放下来,「现今已是十月,过了十一月红蓼原便会降雪,届时挐羯蛮子饿昏了头直逼抚仙关,不如诸位告诉我,我北境王府,我大梁届时拿什么打!拿你们这般巧舌如簧的嘴打吗?!」 他目光逡巡过几人面色不太好看的脸,「哦,我忘了,在座诸位只怕都是些连刀都没拿过的废物点心!莫说杀羯人了,只怕连只鸡都不敢杀吧?」 卢巍与宇文澜接连败下阵来,梗着脖子却是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这时,苏学简放下茶杯,不轻不重一声闷响,引人注目,他神色淡然道:「事已至此,争吵也无意义,依世子爷之见,我等该如何?」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苏兄,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慧什么什么伤来着?」 「慧极必伤。」苏学简微微一笑道。 霍洄霄拍着膝盖,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词,苏兄吶,慧极必伤吶,人总是那么聪明反倒不好。」 「世子爷谬赞。」苏学简淡定自若,「不如世子爷说说,究竟怎么样才能叫您出了这口恶气。」 宇文澜闻言竖着耳朵听,卢巍不想再跟他废话,头也没抬一下。 「东西既已丢了,我再怎么生气也无意义。」霍洄霄目光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卢巍脸上,笑了声, 「……只是卢大公子,这东西可是在你手上丢的,怎么着你也得亲自登门给我赔个不是吧?」 宇文澜不敢再听。 苏学简朝卢巍看了一眼道:「卢兄,别做意气之争,便给世子爷赔个不是。」 这混血小杂毛他们如今还拧不过。 只能忍气吞声。卢巍气不打一处来,却还是倒了盏酒隔空虚敬,「卢某敬世子爷一杯,给您赔个不是。」 说完,将酒喝干了,酒盏翻倒。霍洄霄却是半晌未动,唇畔噙了丝笑,仰靠着椅背, 「卢兄,我这人毛手毛脚地打碎了酒盏,可怎么办吶!」 卢巍咬着后槽牙,召来个女史,「去,给世子爷另换个酒盏。」 女史另拿了个酒盏过去,抬手正欲将酒斟满,却被霍洄霄一手盖住杯口挡开,他挑眉含笑, 「卢兄与我陪不是,这酒嘛……自然得卢兄亲自倒方显诚意,是吧?卢兄?」 这刻,卢巍险些暴怒而起,自小到大都是他使唤别人,还未见有人敢对他卢大公子唿来喝去的。 他霍洄霄一个红蓼原来的混血小杂毛,不过是仗着北境王手握兵权而已,凭什么敢这样对他? 卢巍气得脸红脖子粗,坐着半晌没动。 另两人也不敢说话。霍洄霄等了会儿未见有人动作,便撑了个懒腰起身,「得,你卢大公子的酒我霍洄霄喝不起,诸位慢坐,我先告辞了。」 他朝外走去。 这时,卢巍一个亲近的小厮从外走进来,到卢巍跟前,低头不知说着什么。 「好啊好啊!好得很!」小厮说完,卢巍气得脸色发白,登时大拍桌子骤然起身,指着霍洄霄怒骂道: 「霍洄霄!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你不想出那三十万两白银,便叫人扮作山匪将东西劫了,事后还倒打一耙!好得很!你今日若不将三十万两白银交出来,别想出这道门!」 苏学简与宇文澜摸不着头脑,后者问道:「卢兄,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莫不是被世子爷气昏了头不成? 卢巍直视着霍洄霄,逼问,「我的人分明听见那些劫军械的人说的是胡语!你敢说这些人与你北境毫无半点关系?!」 这刻,霍洄霄回身,冷冷看着他, 「卢大公子说话可别跟放屁似的没谱,说胡语便是我北境的人?这普天之下说胡语的人多了去了,莫不都是我北境王府的人!抚仙关外几十万说胡语的挐羯人,莫非都是我北境王府的人?!」 卢巍梗住了。 霍洄霄冷笑了声,「卢兄,说话可要讲求证据,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回,这门我霍洄霄进得便也出得!你自个儿掂量掂量,我等着你登门请罪!诸位回见。」 未待他反应过来,霍洄霄一脚将门踹开,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卢巍气得浑身发抖,抄起一个酒盏,砸向门外, 「红蓼原的小杂毛!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宇文澜被这两人惹得头疼,语调也有些不耐烦,「世子爷什么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卢兄何故与他做这意气之争!这下倒好,日后甭想从这小祖宗面前再讨得半分好……」 第83页 卢巍冷眼一扫,宇文澜不敢登时打止,不敢再开腔。 苏学简垂眸未言,心却觉圣上果真料事如神,看人透彻。 卢巍此番算是在霍洄霄面前跌了个大跟头。 「他是你的小祖宗,可不是我卢巍的小祖宗!」卢巍啐了口,神色狠戾。 他斗不过这小杂毛,有人斗得过。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咱们走着瞧! * 朝阳落于重重歇山顶上,几只晨起的鸟儿立在树叶早已落尽的枝头高唱应和。 福宁殿内温暖如春,案头从温泉行宫折来的几支白芍药开得绚烂,福元正在给圣上穿鞋袜,笑呵呵道: 「圣上,司膳房早就将早点备好了,咱们穿戴好了,奴婢便去传膳。您若是饿了,奴婢先取一盏牛乳给您,都是早上温好的。」 自从知道圣上有了双身子以来,福元伺候沈弱流饮食起居愈发仔细用心,生怕他有半点不舒心的地方。 沈弱流正垂眸翻看奏摺,闻言动了下脖颈,殿内太暖了,有些闷,他抬手将半扇窗户打开,笑道: 「一边儿去,朕又不是在坐月子。」 说完他却又觉不妥。福元倒是嘿嘿一笑,连忙丢下手中活计蹿起来将窗扇合拢,又跑到另一侧将那处窗扇打开, 「圣上别对着风口吹,这九十月秋风都是温柔刀,刀刀致命,您要是觉得闷,喊奴婢一声便是。」 得。 更像坐月子了。 沈弱流摇摇头,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敛眉道:「谢老先生开的那帖药,你拿回来没有?」 闻言,福元动作一顿,垂眸不情不愿道:「拿回来了,老神医嘱咐说,这药……最好还是在胎儿足四月之前用为好,过了四月,胎儿逐渐长成,大罗金仙也没有法子。」 沈弱流点点头,「朕知道了,你午后便煎一碗送过来吧。」 福元一颗心坠入谷底,却知圣上决定的事谁都撼动不了,于是他忍住鼻尖酸楚,闷闷道:「……是。」 圣上这些年过得苦,也孤寂。 小时候圣上不得先帝宠爱,娘娘又去得早,只有他跟着圣上玩,摔着碰着也不跟谁哭,夜里躲在被子里自己哭,就那么小小一个人,孤零零的。 大了兄弟阋墙,更无半点亲情可论。 直到那些皇子都死光了,圣上继位,更是高处不胜寒。 虽有他们几个陪伴着,却终究君臣主僕有别,福元是打心底希望能留下这个小皇子陪着圣上,虽不知他爹是谁,但有一半血脉是圣上的。 足以。 福元只敢在心中如此想,服侍圣上穿好了鞋袜,他便闷闷地出去传膳。 这时候,胜春又进来了,先是朝沈弱流拱礼,「圣上万安。」 沈弱流从摺子上抬眼,嗯了声,「有事儿?」 胜春点头道:「方才苏学简苏公子递来消息,说是北境王世子暗地里送回北境的银子在行经喆徽时半道被劫了。」 「哦?」什弱流合上摺子,倒觉奇了,竟有人敢从这疯狗嘴里叼肉。 胜春继续道:「苏公子说,前日卢巍送往北境的军械半道上被劫,世子爷藉此发难,二人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才过了一日便听说世子爷送回北境的东西也被劫了,苏公子猜测是绪王的手笔。」 卢巍的父亲户部尚书内阁辅臣卢襄可是绪王爷一把提拔上来的,喆徽二地有姚云江坐镇,自然好行事。 谁的手笔,自然不难猜出。 沈弱流盯着案头瓷瓶内的白芍药,笑了声, 「朕这些日子忙着料理严况这个蠢货,没朝喆徽动刀,朕这位皇叔倒是觉得朕死了,看来一个喆徽税案还不够他忙的,还有余力去招惹那条疯狗。」 他站起来在殿内走动,「倒也好,霍洄霄不是说他与绪王无冤无仇吗?这不就有了。」 霍洄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别人咬他一口,他非将别人整个头咬下来不可。 豺狼本性,恰如是也。 沈弱流顿步,双眼微眯, 「午间宣霍洄霄进宫与朕用膳,叫司膳房备些北境菜色,朕要餵饱这条疯狗!」 第36章 八大胡同修缮工作临近竣工, 霍洄霄这几日照例先去殿前司衙门点卯,再去下四胡同遛一圈,方才在路边随意寻个摊子解决一顿早点。 眉黛胡同李家铺子的羊肉汤饼最得他心。 老闆大概是有几分胡人血统, 深眼窝, 高鼻樑,见霍洄霄是常客又生有一双红蓼原的浅眸, 免不了心觉亲近,笑嘻嘻地将桌面抹干净, 「官差大人今日还按老样子?大碗的羊肉汤饼, 多加芫荽?」 霍洄霄点点头落座, 将直刀搁在条凳上,看胡同里来来往往的殿前司和郢都衙门军士。不多时伙计端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饼,上头堆了一横指厚的羊肉, 和翠绿的芫荽细末, 汤色清亮, 飘着油花。 霍洄霄拿筷子喝了口汤, 挑起一箸汤饼,劲道的汤饼刚咽下胃, 旁侧传来一道暗含笑意的声音, 「哟, 世子爷还好这口?」 霍洄霄从碗里抬起眼, 却见是卢巍,蹙眉掩鼻, 衣冠散乱地站在一臂远处……他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吃汤饼, 「卢大公子这又是从哪个鸳鸯被里刚钻出来?这浑身的酒气脂粉味。」 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 卢巍扽袖走来,在他身侧条凳上坐了, 盯着油腻腻的桌面,笑了一声, 第84页 「羊肉腥膻,小摊小巷的脏污简陋,胡人做出的东西指不定有多腌臜呢,世子爷也敢入口,不怕吃坏了身子。我正要去时烩楼用早点呢,不如世子爷一块儿?」 霍洄霄停下筷子,扫了他一眼。卢巍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似的,倏然回神, 「哎哟,世子爷担待,瞧我这,竟忘了世子爷也算半个胡人呢……」 筷子继续挑起汤饼,霍洄霄不咸不淡道:「卢大公子脑子就那么点大,我与你置什么气?」 卢巍恼怒,正欲发作,却像是想起些什么,压下怒气,意味不明道:「世子爷有这个胃口吃便多吃点……小二,再给这位爷上一碟羊肉烧饼。」 他丢给小二一颗碎银,才含笑继续说,「……这碟烧饼算我请世子爷的,怕是世子爷过阵子就该没这个胃口了,能吃就多吃些吧。」 霍洄霄觉他这话里话外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意思,停下筷子笑了声, 「卢大公子若要赔礼就去北境王府门口等着,看我哪天心情好了自会见你,若不是……也别阴阳怪气地杵在这里煞风景,满身的脂粉酒味平白倒人胃口。」 卢巍摊摊手起身,笑得春风得意,「得,世子爷既赶客了,那我也不好再扰世子爷雅兴,回见。」说完,他便抄着手气定神闲地走了。 霍洄霄埋头吃汤饼,琢磨着卢巍那没谱几句话……琢磨来琢磨去,只觉这人怕是腚跟脑子长反了,成日的拿嘴放屁! 一大碗汤面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喝干了,霍洄霄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卢巍点的那碟酥皮羊肉烧饼一个没碰……路过条野狗,顺手丢给它了。 狗得一顿饱餐不住地摇尾巴。 霍洄霄抬腿跨上马背,朝北郊驰去。 * 谢三这些日子除了办一些世子爷交代的事,其余时间都窝在北郊的校场里看着严瑞兄妹三人。 北郊校场比邻白霜岭,除开周围几十里的平原,后与郢都隔着几重山,只有一条被荒草埋没的青石道可通此处,再则地处荒凉,久而久之便被忘了。 一个被遗忘的地方恰好是养兵蓄锐的绝佳之所。 狼营三百勐士,除开那些扮作挑夫走卒埋藏于八城郢都探听消息的,其余都囤在此处,谢三得闲连同驻守校场的懒散侍卫一起操练他们。 日子久了北境的狼更像狼,校场没骨头的狗也练出几分狼样。 谢三今日要进郢都一趟,正在套马,却见校场外荒草中驰来一匹良驹,策马之人浅眸玄服,腰佩直刀,项前鸣镝坠子利刃在金乌照耀下晃得刺眼。 狼嗅到主人的气息,从山林中远远奔来,缀于马后。 谢三眯眼看了一阵,拍拍马屁股叫它去吃野草,自个儿咧出笑前去迎接。飞电顿蹄,仰喷鼻息,霍洄霄翻身下马,隔老远喊了声, 「三哥。」 「世子爷。」谢三笑道:「我还正说要进趟王府找您呢!」 狼走到霍洄霄身侧,狗似的吐着舌头,霍洄霄摸着狼头,「今日得空,来遛一趟飞电,老拘在郢都那一亩三分地,只怕他日成了没血性的驴子,跑不回北境去……这傢伙吃胖了不少。」 「这地方的野物没红蓼原的野性,它在白霜岭毫无对手,都快成霸王了。」谢三看着狼那双森然绿眸道。 霍洄霄笑了笑,拍拍狼背,叫它自去玩耍。谢三敛笑,压低声音, 「我按您的吩咐盯着严况,得知他私下已将手中大部分宅子田庄置换成了银子,送去了喆徽给他儿子严尚则,除此之外,严况这些天连府门都不怎么出,怪得很……世子爷,你说他这是知道难逃一死认命了还是暗地里又憋着什么坏?」 霍洄霄望着远处山林拱卫的白霜岭,双眼微眯,「严尚则与绪王一党的姚云江共谋喆徽税案,严况为保这个独子屡次忤逆犯上,刺杀沈弱流,只可惜有勇无谋,还想将我北境王府牵扯其中,蠢得很!不过我倒是好奇严瑞此人又在这中间做了什么,使得沈弱流宁放弃其他线索,也要硬揪住他不放……」 天穹高远,澄澈碧蓝,朔风颳得脸疼,霍洄霄收回目光,话头回拉,「严况有那个胆子刺杀沈弱流,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的……还是要盯紧点。」 谢三抱拳,「是!」 霍洄霄背着手往号子营里走去,笑道:「三哥忙你的,我去看看兄弟们。」 隔老远谢三高喊,「那帮混球闲得蛋疼天天编排世子爷,照我说,您该一人赏他们一百军棍!」 霍洄霄背着挥手,走远了。谢三笑着拍拍飞电,牵了它去饮水,这时白霜岭山头急掠来一只脚杆上带铁扣的青隼,一头扎进水槽里。 飞电受到惊吓仰头嘶鸣,谢三一边拍着飞电马头安抚,一边把那只青隼从水中捞出来。 青隼,北境王府专门豢养的信使。 青隼双翅平展,摊在谢三手臂上,黧青色羽毛不住地往下滴水,已经没有了气息。 谢三心底有些不祥之感,扣下青隼脚杆上绑着的羊皮纸。 只是一眼,他面色惨白,当即松开飞电朝号子营里狂奔…… 霍洄霄掀开帘帐刚踏进号子营,便有一人抱拳跪地,朝他行大礼,「狼营赵磐见过世子爷!」 赵磐这些日子也跟着狼营军士一起操练,几月下来精气神都好了不少,前后判若两人,霍洄霄半天没认出来。 第85页 认出来了他便笑着点头拍拍赵磐的肩,后头几个正在对练的狼营军汉见他都停下动作,抱拳问好:「世子爷。」 霍洄霄挨个拍他们的肩,最后在一张扎椅上落座,一个个点着人指过去,笑道: 「三哥可跟我说了,你们成天闲得蛋疼背地里没少编排我……」 军汉们一股脑地否认,「世子爷别听三哥瞎说,我们哪敢编排您吶,不过是听说您这些日子在那小皇帝面前没少吃苦头还受了回伤,替您骂那小皇帝两句罢了……」 说起沈弱流,便有人插科打诨道:「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世子爷见过那小皇帝,真的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吗?」 霍洄霄敛了笑意,并不接话,也不阻止他们胡闹。 众人起闹,一个军汉又接着说,「世子爷到底还年轻,又没个女人,没经歷过那些事儿,别一朝入了温柔乡,愣头青似的被那些小娘骗了身骗了心,日后我等可不好跟王爷交代……」 帐内一阵闹笑。 又有一人道:「是是是!我说世子爷干嘛给那小皇帝挡箭,原来是见人家长得漂亮,被勾了魂去……」 狼营的军汉都是大老粗,霍洄霄打从十六七岁起就被他们拿童子身,在室男说事,开些带颜色的玩笑,受其浸淫习惯了。 此刻只是笑着摇摇头。 此时一人接道:「那不正好,英雄救美,世子爷这般好样貌若叫皇帝瞧上了,指不定日后一道懿旨,还能落个皇后噹噹,那时候我等可都是皇亲国戚了……」 北境民风本来就开放,进了郢都更是发现国都之人喜好男风。 这些大老粗开起玩笑便更是男女不忌。 「你小子进郢都干的是茶楼跑堂的营生,怕是听那些满嘴跑马的说书先生胡扯多了,越说越没谱,等下世子爷要拿军棍打你小子了!」帐内一阵闹笑。 霍洄霄却没笑了,正欲开口阻止他们将这个玩笑接下去,这时门口帘帐被大力掀开,谢三满面肃然,穿过众人径直走到霍洄霄面前单跪抱拳,将那道绑于青隼脚杆的秘书献上, 「世子爷,密信!」 帐内军士见状,不过一瞬唿吸,便都收住了方才的散漫,面色肃然,犹如他们腰间被紧扣住的锋利直刀,蓄势待发! 霍洄霄接过带水的羊皮纸,展开。谢三眼眶通红,目眦欲裂,紧咬着牙齿道: 「送回北境的银子行经喆徽被劫了!二十狼营兄弟皆被……皆被劫匪所杀!无一人倖存!」 「什么?!」霍洄霄亦是看见了羊皮纸所书,骤然起身,将手中羊皮纸紧紧攥住,浑身的血液齐刷刷涌向头顶,几乎要撑破脑袋,额上青筋暴起。 是谁?! 密信是镜州接应人所书,原是一日前本就该到镜州的北境人马却迟迟未到,叫他起了疑,暗地里到喆徽排查才发现银子被马匪所劫,二十人北境军士无一人生还! 对方竟动用了二百人! 为对付区区二十人竟动用两百人!太过刻意,明显是有备而来,提前探知了北境军的底细! 霍洄霄十分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旋即有了个猜测,冷声道:「三哥,这二十名兄弟的家眷按军纪安顿,顺便告诉他们,我霍洄霄一定叫动手之人血债血偿!」 「是!」帐内寂静,染上一丝悲伤氛围,谢三打破寂静,掷地有声道。 他转身朝外走去,却在门口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牙斯撞得七荤八素,看清了撞他的是谢三,捂着鼻子龇牙咧嘴,「……原来是三哥啊,对不住啊,世子爷呢?我有要事禀报。」 半大小子头硬得像块铁,撞得谢三差点摔倒,此刻他却没心情与牙斯多说,朝帐子看了一眼,「在里面。」说完他就走了。 牙斯觉得三哥今日奇怪,竟不与他插科打诨,不仅三哥,连着整个校场都很安静。 他摇摇头,朝帐子里去,还没掀开帐帘,世子爷却先出来了,脸色亦是不好看。牙斯不敢多说,将正事禀报, 「公子,宫里来了圣旨,说圣上宣你进宫用膳……来传旨的人是后省都知张胜春,还在王府里等着,说圣上有命,您不接旨他便不得回去。属下没有办法,才来此地找你。」 金乌坠于碧蓝天穹,朔风渐次式微,一只海东青从头顶掠过飞往白霜岭山巅。 霍洄霄这刻脸上终于有点别的颜色,冷笑道:「我送回北境的银子刚在喆徽被劫,他便宣我进宫用膳,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牙斯急道:「公子,都请你进宫用膳了,此番肯定是鸿门宴无疑!属下觉得去不得!」 金乌坠入浅色双眸,照出光华流转,霍洄霄道: 「他沈弱流倒是不到桥头心不死,无妨,我倒要看看,威逼利诱之外,他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说动我!」他拢指唿哨,跨上飞电扬鞭而去…… 这时牙斯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公子送回北境的银子被劫了? * 午膳的时辰,福宁殿内。 侍女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将各式各样的菜色一道道摆在桌上,碗碟碰桌案,不时发出轻响。 北境少有鲜果时蔬,多食肉类,于是北境菜式都以牛羊肉为主,桌上大大小小十几样子菜,打眼一瞧,荤菜占去半壁江山,几道素菜还是福元考虑到圣上与小主子嘱咐司膳房添上去的。 第86页 沈弱流坐在榻上,扫了眼桌面,蹙眉掩鼻,「听人说吃牛羊肉长大的人大都身体健壮,体格高大,朕从前不觉,如今见那疯狗四肢发达跟头蛮牛似的,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了。」 福元细心地榻上小几摆的取香瓜果撤下去,免得味道混在一起惹圣上难受,又将半扇窗户叩开条缝散味,愁眉不展道: 「圣上说得是。这些菜色都是照您吩咐专找北境的厨子做的,世子爷进京这么久想来是很念这一口的,可圣上您只怕要进得不香了。」 殿内味道散了大半,沈弱流才觉好些了,笑了笑道:「无妨,朕本来也没什么胃口。」 「奴婢早间叫司膳房备了甜羹,不如去取一碗来圣上先用了垫垫,」福元忧心忡忡,「圣上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小主……」 很快,他意识到说错话了,即刻打止,吐了吐舌头,跪地照着嘴打了一巴掌, 「奴婢嘴上没个遮拦,说错话了。」 所幸殿内侍女已经退下,并无外人。 沈弱流笑了笑,「知道就好,起来吧。」 福元起身,沈弱流想起另一件事,敛起笑意道:「朕叫你煎的药煎好了就拿上来罢。」 福元倏然回神,迟疑道:「圣上现在用只怕不妥,等会儿发作起来,反倒叫世子爷瞧见端倪。」 沈弱流看了他一眼,心觉奇怪,「谢老先生不是已提前嘱咐过,此药药效需一两天才会完全发挥出来,朕此时想起来便用了,有何不妥?」 照谢甫所说,他腹中小混帐大概已有两三月。 再拖下去,未免夜长梦多。 真等这小混帐足了四月,那时无论他是否愿意,为了龙体的安危,都只有将这孽种生下来这一条路可选。 「……是。」福元梗住了,蔫着脑袋退出殿外。 去了不多时,端着个玉碗復又进来,他走得极慢,几步路磨磨蹭蹭半晌才到榻前,将碗放在小几上,蔫头巴脑道: 「……圣上仔细烫着,等晾凉一会儿才服也不迟。」 沈弱流端起温热的碗……福元咬紧了下唇,正蹙眉忍着药汁散发的怪味抬手要喝,这时胜春进来了, 「圣上。」 沈弱流只得停顿听他说。 胜春道:「世子爷来了,在殿外候着。」 沈弱流只得将碗放下,从榻上起身,坐到桌案前,忍着那股见满桌荤腥的不适感道:「叫他进来罢,殿内只需福元伺候,其他人都下去。」 「是。」胜春退下。 福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站到圣上旁侧布菜。 …… 福宁殿,天子寝宫,那小皇帝的日常起居想来都是在此处。 霍洄霄换了件阔袖圆领袍,并不戴补子,抄手站在福宁殿前……殿门紧闭,两个小黄门侍立左右。 小皇帝规矩颇多,分明是他请自个儿来的,反倒叫人等这半天,霍洄霄心下不齿,等了会儿,张胜春出来了,对他拱礼, 「世子爷,圣上请您进去。」 霍洄霄余光扫了他一眼,抬脚踏进殿内,过了层层落地罩,终于看见十二扇屏风前,沈弱流身着一件明黄常服端坐于桌案后,案上大大小小摆了一圈碗碟。 殿内并无其他人,只一个福元立在他身后。 沈弱流眼神扫过来,两人目光相接,又各自挪开。 霍洄霄也不见礼,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于沈弱流对面落座,笑了一声,「臣受了伤跪不得,圣上应当不介意吧?」 「爱卿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今日召你前来,只是简简单单用一顿饭而已。」沈弱流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不咸不淡道: 「这些菜都是朕特意让北境的御厨做的北境菜色,爱卿尝尝可还合胃口……福元,为世子爷布菜。」 霍洄霄懒散地后仰靠着椅背,唇角勾着丝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弱流看,从那双上挑的含情眼,到荷色薄唇,到雪白脖颈……最后滑落腰腹。 总觉得几日不见,这人眼角眉梢都带了丝欲说还休的风情,似乎长了点肉。 福元另拿筷子夹了些菜放在他面前的瓷碟中,沈弱流被他这无礼的目光盯得发毛,忍不住蹙眉道: 「爱卿尝尝。」 可惜世间万般风情殊色长在此人身上,霍洄霄也只会觉得像是披了画皮的鬼,一具空壳。 里面是没有心的。 目光从他身上挪开,霍洄霄嗅到了点什么味道,扫向临窗小几上,「臣怎么闻见一股药味,莫非圣上龙体违豫?」 小几上头搁着碗漆黑的汤药,若有似无地冒着几缕热气。 沈弱流一怔,不动声色道:「朕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有些难以入眠罢了,叫太医开了安神药吃着。」 霍洄霄意味不明哼笑了声,「圣上是不该睡得安稳。」他起箸,夹了筷子菜吃了。 「爱卿觉得如何?」沈弱流问道。 霍洄霄搁下筷子,这才扫了眼桌面,挑眉道:「看来圣上宫里这厨子不怎么样吶,做的菜也就这般普通水准。」 沈弱流刚松开的眉头又微微皱起,福元见状,夹了筷子菜放在碟子里,笑道: 「世子爷万莫说此话惹圣上伤心,这些菜可是圣上念着您离家千里,特意为您做的,虽比不得北境地道,却也是圣上的一番心意。」 霍洄霄嗤笑了声,直起身子盯着沈弱流,「臣叫圣上伤心了?圣上有心吗?」 第87页 沈弱流神色一滞,对福元道:「福元,你下去罢。」 福元看了眼咄咄逼人的世子爷,又看了眼文弱的圣上,欲言又止,却还是退出殿外。 殿内只剩下隔案对坐的二人,沈弱流自己夹了筷子炙羊肉,放在碟中,却不吃,「朕看北境王府中多处破败,陈设布置多有不周,想着从朕私库中拨了银子叫工部动工好生修缮一番,好待年底北境王世叔入京,爱卿意下如何?」 闻言,霍洄霄搁下筷子,盯着他半晌才道,「圣上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弱流垂眸,「朕并无他意,此事本该在你入京前落到实处的,只不过朕那时无暇顾及。」 霍洄霄几乎要笑出声了。 往日的高高在上,今日的楚楚可怜。 往日的颐指气使,今日的温言软语。 他沈弱流这又是要唱哪出? 压下心头那股无端的烦躁,霍洄霄道:「圣上不必多此一举。」 他不再看沈弱流,亦不再动筷。殿内陷入寂静。 这时,沈弱流站起来,走到他旁侧,倒了盏酒给他,「北地的烧刀子,听闻爱卿喜好这口,朕叫人备了,你尝尝。」 霍洄霄没动,沈弱流亦不动,将那盏酒推过去,倾出一点洒在他荷色指尖上,就跟荷花瓣上沾了滴雨似的。 他身上的香气透过来,霍洄霄咬着牙,「北地的烧刀子三文钱便可卖一大壶,也难为圣上金枝玉叶晓得此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圣上怕是忘了,臣伤还未好,怕是喝不得酒吶。」 「朕倒忘了,爱卿不喝也罢,回头我叫福元送到北境王府去。」沈弱流道。 提起伤,他便朝霍洄霄肩头盯了一阵,又道:「爱卿的伤势如何了,朕送去的药你用了可还好?」 那道清润嗓音,就落在头顶,隔着不足寸来距离,能感觉到此人传来的温热体温。 裹着蜜糖的刀。 糖舔尽了便是要人性命的锋利寒冷。 霍洄霄本是好整以暇,等他虚情假意之后图穷匕见,此刻却全然破功,倏然起身,抓住沈弱流手腕,步步逼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沈弱流,这菜也吃了,戏也看你演得差不多了,不用再装什么君圣臣贤的场面了吧,你不觉得噁心我可是噁心得很!你不如说说你又想谋划我霍洄霄什么……托你的福我现在心情糟糕得很,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最好掂量掂量!否则我出了天阙门便将严瑞杀了!」 巨大体型差距带来的压迫感使沈弱流悚然一惊,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临窗榻上,霍洄霄立于身前,俯身向下身形将他完全遮蔽。沈弱流挣扎着要将手腕抽出来,却被他带了软力捏住,不疼,却怎么挣扎也抽不出来。 终于,沈弱流不动了,昂首嘆了口气,「霍洄霄,朕今日不想跟你争执,你上次不是问朕为何对你恶语相向对他人却是温声软语么?朕……在尝试着与你好好说话。」 霍洄霄垂眸盯着他,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假,半晌后,他侧头笑了一声,再次逼近, 「沈弱流,你还在这里给我扯谎呢?我说了,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怎么?你觉得我霍洄霄说话跟放屁似的,哄着你玩呢?!」 退无可退,沈弱流被逼退到榻上,后背靠着窗棂,霍洄霄抓住他小腿使劲一拉,沈弱流倒在榻上,小几一晃,半碗药汁倾倒出来,洒了满身。 「你要干什么?!」终于,表面的平和被撕裂,沈弱流惊唿出声,恐惧席捲全身,再次撑起身子往后缩。 霍洄霄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要干什么?沈弱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那只手从小腿上移到腿弯,一把抓住,再次用劲,沈弱流又被拖了回来,高大身影压下来,霍洄霄捏住他手腕抵在脖颈处,「你最好想想你要干什么?」 小几上摇摇欲坠的玉碗,彻底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殿外福元听闻声响,不得允许亦不敢进殿,只是隔着门问道: 「圣上,可需要奴婢进来伺候?」 沈弱流欲出声唿救,却被霍洄霄一把捂住嘴,眼神威胁,「圣上有我伺候着便不需他人在这里碍眼了吧?嗯?」 惊惧之下,沈弱流像是被定住了浑身僵硬,只有腿在不停发抖……怕惹怒了这个混帐,动动手便将自己的脖颈捏碎,他只能咬牙使劲点头。 霍洄霄挑眉松开他。 沈弱流朝殿外道:「朕无碍,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个碗,没受伤,不必进来。」 「……是。」福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黏稠的黑色药汁顺着小几滴在沈弱流下巴处,顺着下巴再流到脖颈,流进衣领,一些滴落地面,滴答滴答…… 霍洄霄将沈弱流脖颈的药汁抹净,在他颈侧揉搓开,雪白染上漆黑,泛出点点红,像是什么烙印, 「圣上的药撒完了吶,今夜怕是睡不好觉了,臣手指上沾了些,要不要臣餵你吃……」霍洄霄笑得恶劣。 沈弱流怕极了,不该招惹这么个疯狗! 吃一堑长一智。 在霍洄霄这里他却屡次上当,将自己置于耻辱,危险境地,沈弱流别开脸,躲开他的手指,蹙眉冷声道:「你放开朕!」 霍洄霄置若罔闻,将指尖拿点药自己舔了,「真苦……」 沈弱流扭动着身子,几乎是磨着后槽牙道:「霍洄霄!」 这刻,沈弱流才从心底觉得,他与霍洄霄,根本不可能与他和其他人一般好好说话。 第88页 这个混帐总能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法将他的怒火彻底点燃。 霍洄霄笑了一声,捏了他腿弯一把,「圣上嘴挺硬,只是……腿抖什么,臣还什么都没做呢。」 浑身血液直涌头顶,沈弱流气得耳根脸色涨红,咬着牙别开眼,平息了许久,才将怒气压下,尽力维持平和道: 「朕那句话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你送往北境的银子在喆徽二地被劫,你应该知道是谁的手笔。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朕上次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霍洄霄眼眸深了深,勾唇一笑,「沈弱流,你是觉得绪王此番动手劫了我送往北境的银子,我就会乖乖跟你合作?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先前卢巍对他那般挑衅。 霍洄霄当时只觉他有病,待他知道银子被劫之后,才明白他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事情很浅显,卢巍在他这碰了一鼻子灰,便去绪王那里哭娘,绪王本就没把霍洄霄放眼里,送到嘴边的肥肉,他不会不吃。 沈弱流知他不会如此简单便松口,以当前十分屈辱的姿势直视霍洄霄,咬牙道: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朕上回说的那两点,依旧作数。」 「朋友?沈弱流,你不觉这两个字搁在你我之间十分可笑吗?」霍洄霄略松了劲,单膝跪在榻上,嗤笑道。 这么躺着,腹部有种不安全感,像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沈弱流挣扎坐起,却被霍洄霄按下去,只得涨红着脸继续忍受这份屈辱, 「朕与你,亦算不得敌人,要求你尽管提,只要在朕权力范围内……」 霍洄霄正欲开口,沈弱流瞪着他补充,「那个混帐要求除外!」 「我倒是十分好奇吶,沈弱流……」霍洄霄笑了几声,俯身贴耳, 「严瑞究竟替严况办了件什么事儿,令你如此大动肝火,即便是在我这里屡次碰灰也要将严瑞拿到手。按道理,你要查严况,从遇刺之事着手不也可以么?」 沈弱流接话,霍洄霄愈发好奇,「你不如与我说说,兴许我听完也觉严瑞实在是助纣为虐,可恶至极,就将他交于你了。」 沈弱流看着他,「这是你的条件?」 霍洄霄挑眉默认。 「此事绝无可能!」沈弱流蹙眉,斩钉截铁道。 那种腌臜玩意,那种丢脸之事,沈弱流自矜身份绝不可能说出口。 何况,还有一点……他的眼神挪向腹部,紧紧闭上了嘴。 霍洄霄笑了声,低伏在他耳侧,「圣上这般,那臣与你可就没得聊了吶……」突然,他的话锋一转, 「可臣也实在是好奇,圣上忘了严瑞可还在臣手里,你不说我去审他便是!」 沈弱流一愣。 说完,霍洄霄彻底松开他,从榻上起身,整理衣衫,笑道:「多谢圣上招待,臣有要事,先告退了。」 他抬步朝福宁殿外,沈弱流急忙下榻追赶,却在殿门口恍然发觉自己衣冠散乱,脖颈上药汁与被搓出的红痕相交映,这幅样子,实在叫人误会。 只得在门内咬牙切齿怒喝, 「霍洄霄!你给朕滚回来!」 金乌西坠,回答他的是树枝上的一声鸟鸣,檐上的一声护花铃叮铃轻响。 第37章 金乌西坠, 暮色四合,北郊校场帅营内,霍洄霄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 旁侧站着牙斯。 严瑞跪地, 战战兢兢,旁侧于梨满脸泪痕, 浑身发抖,三人中最为冷静的反倒是蕴玉,此刻跪地昂首看着霍洄霄道: 「世子爷叫奴盯着卢公子, 奴都有好生照做, 不知为何却又将奴掳来此地这么些天?」 霍洄霄跷着腿,笑了声,「你倒是镇定, 怎么?莫非是还指望着卢大公子来救你?我看他倒是宝贝你得很。」 「世子爷说笑了。」蕴玉垂眸, 淡淡道:「嫖客无情, 婊子无义, 八大胡同遍地是美人,干的都是以色侍人的勾当, 今天卢公子怜惜这副皮囊,明日可就不一定了, 奴没指望任何人来救, 只是人到死面前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霍洄霄这刻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省得清, 一母所出, 你这位阿兄反倒不如你!」他看着严瑞, 后者浑身一震。 蕴玉看了严瑞一眼,双眉紧蹙, 「大哥虽犯了些事,可我三人从未有不敬世子爷的地方,世子爷为何抓我三人奴实在是想不通,还请世子爷明示。」 霍洄霄挑眉反问,「你觉得我想抓谁,想杀谁,需要理由?」 蕴玉梗住了,北境世子爷,大梁朝唯一的异姓王世子,此等能与天子绪王掰手腕的遮奢大人物,他想处置三个没有家世没有靠山的奴婢,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而他们,不过是三个奴婢,即便是明日横尸街头,也无人会在意。 登时,蕴玉面色煞白,不再是一副淡定模样,磕头道:「请世子爷高抬贵手,放我三人一条生路!」 「严瑞当初十两银子便将你卖进了轻烟楼,千人调笑万人压,受尽凌辱,他犯的事又与你没什么关系,说重了你也顶多担个包藏之罪而已,如今你不仅不恨他却倒帮他他求情,有意思吶!」 霍洄霄一只手握着直刀柄,抬起又落下磕在地上轻响,双眼微眯,似笑非笑, 「不过我却觉着你也不能大度如此,莫非是怕你阿兄死了之后,你们三人那近在八城的八十阿母无人照料?」 第89页 蕴玉面色白如死灰,重重磕头道:「母亲她与此事更无关系!奴求世子爷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霍洄霄将直刀重重磕在地上一声闷响,冷笑道:「我跟某人玩得起劲,放了你们不可能……至于你母亲嘛,生死也在你们三人手中攥着,我看你像个聪明人,应该懂这句话的意思吧?」 蕴玉愣了一瞬,磕头道:「世子爷要我们三人做什么?」 霍洄霄浅色双眸从严瑞扫到于梨,视线犹如淬霜的利刃……像是被鹰隼盯上的猎物,两人毛骨悚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突然, 霍洄霄起身,走到严瑞面前,直刀唰啦出鞘,寒刃乍现。 「你主子严况,几月前曾叫你办了件事情,我记性不好,记不起究竟是件什么事情了……」他将直刀抵在严瑞项前,锋利的刀刃下即刻渗出了一串血珠子,霍洄霄唇畔噙着丝笑,眼底一片森冷, 「你来替我回忆回忆,是件什么事情吶?!」 严瑞一动不敢动,额上冷汗簌簌直下,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吶大人……」 寒刃继续向前逼近,鲜血簌簌直下,染湿衣襟,旁侧于梨惊唿,「阿兄!」 血越流越多,刀割在皮肉上,每近一点,都疼得发抖,终于,严瑞再也忍耐不住这股疼痛,高举双手连连讨饶,「我、我说!大人手下留情!饶我一命!我说!」 霍洄霄露齿一笑,起身将刀丢给牙斯,「识时务者为俊杰吶!」 牙斯拿着刀,站在严瑞身侧,刀尖直逼严瑞前颈,只要他敢撒谎一个字,即刻就能令他身首异处。 「说吧!」牙斯一笑。 严瑞瞅着那抵在下吧处得锋利刀尖,脸色煞白,也顾不得脖子上的伤口正在渗血,咽了口唾沫道: 「几月前老爷得到消息,公子在喆徽犯了事,此事还涉及绪王一党的姚云江,圣上要掣肘绪王,派了内阁首辅徐攸下巡江南彻查此事,老爷为保公子,亦为讨好绪王,得知小人有个妹妹在宫中当差,便叫小人与妹妹给圣上、给圣上……下毒!」 霍洄霄蹙眉,「什么毒?」 严瑞看了他一眼,嗓音颤抖,「小人不知……只是老爷当时是下了狠心要圣上的性命,他以阿母性命相胁,小人没有办法,只能按他说的办……」 霍洄霄眼神转向于梨冷冷道:「你照做了?!」 于梨吓得浑身发抖,瘫倒过去,蕴玉急忙扶住她。 「……是。」她不敢看霍洄霄,垂头战战兢兢答道。 沈弱流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显然事情并没有成功。 是沈弱流发现了? 不,不可能……若是沈弱流当时便发现了,他不会给于梨逃出皇宫的机会,更不会给严瑞逃跑的机会,而是即刻下旨将此二人拿了,再将严况一併处置,必不会等到现在。 沈弱流方才那副咬死不说的样子,绝不会是下毒这么简单。 目光挨个扫过下首跪着的兄妹三人,霍洄霄眼眸陡冷。 谁在撒谎?! 严瑞以目视地,抬袖擦着额上冷汗,咽了口唾沫。 这时,霍洄霄冷笑了一声,骤然起身,抬脚朝严瑞心口踹去,「死到临头,还他娘的跟我撒谎!!」 于梨吓得尖叫出声,蕴玉抱着阿姐冷冷看着这个兄长,不为所动。 严瑞被踹倒在地,滚出一丈,吐出一口鲜血,霍洄霄一脚踩在他心口,「真他娘的当我好骗!信不信现在我就一刀砍了你拖出去餵狼?!」 牙斯怕他真将人给玩死了,忙收了刀挡着霍洄霄, 「公子,现下人还不能杀!您悠着点!」 霍洄霄倒也没真想把人杀了,将靴尖一点血在严瑞身上蹭干净,他回身坐下,跷着腿,「再给你一次机会!该说些什么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被一脚踹出了内伤,严瑞捂住心口哀嚎,听到这句话,连滚带爬地上前磕头道: 「小人、小人该说的都已说了!大人饶我一条贱命吧……」 「放你娘的狗屁!」霍洄霄又是一脚踹过去,也不跟他废话了, 「牙斯!带人去将他北三城的阿娘抓过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真他娘的当我是软蛋!」 蕴玉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严瑞抬手便是一巴掌,「阿兄!母亲!母亲她年事已高!你就让她安享晚年罢!」 这一巴掌将严瑞扇懵了,过了半晌,他挣开蕴玉,跪走上前,连连磕头道:「我说!大人我说!」 霍洄霄抬手示意牙斯,冷笑道:「想清楚了再说!」 严瑞声泪俱下,「是、是我!是我将毒药错拿成了严况用在床笫之间的另一种药,所以,圣上如今还好端端的,事后我怕严况发现,亦怕圣上追查,所以我逃出了严府……大人明鑑,小人真的只知道这么多吶大人!」 「什么?!」霍洄霄一愣,「你说什么药?」 严瑞额头磕出血来,「那药名为『春宵一刻』……严况几月前看上了一个貌美小娘,那小娘性子烈,宁死不从,严况便不知从哪得了此物,说是即便是个七尺男儿也能凭此物轻松驯服,且事后不留痕迹,叫人无从觉察。是小人错将毒药,拿成了此药,下给了圣上!」 霍洄霄觉得脑中有一根弦啪嗒一声断了,面色一沉道:「……什么时候的事?」 严瑞一愣,「啊?」 第90页 霍洄霄倏然起身,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清晰明了道:「……给沈弱流下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的事?!」 严瑞浑身抖得似筛糠,声泪俱下,「是、是八月,在东围行宫!」 手下一松,霍洄霄步履踉跄,堪堪站定,额上青筋暴起, 「沈弱流为何将近九月才回郢都,其间又发生了何事?!」 严瑞几乎要痛哭流涕了,不停磕头道:「八月十二圣上策御马猎鹿,不承想却被鹿冲撞,跌落马背……小人、小人实在是不知道了,大人明鑑吶!小人该说的都说了,大人饶了小人吧!」 顷刻之间,霍洄霄脑中有什么东西「轰」地一下炸开,他掀开帘帐,大步朝外走去,将牙斯的惊唿抛之脑后—— 「公子?!」 天穹一弯清冷的月,朔风颳骨,飞电从远处奔驰而来,霍洄霄飞身上马,扬鞭直冲…… 原来……原来那一夜沈弱流并非自愿,而是被下药的! 怪不得那夜沈弱流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帐子里。 ……怪不得沈弱流不愿意提起那夜之事。 他竟然在沈弱流被下毒的情况下对他做出那等事……那样倔强,那样矜贵的人,竟然被他乘人之危,压于身下百般磋磨。 当时的他定然是觉此事屈辱骯脏,亦觉他骯脏不堪。 一点落在白纸上的污秽。 ……怪不得他对自己那般冷漠,怪不得他逃了。 沈弱流有洁癖,他怎么能接受这样污秽不堪的事。 他怎么能直面乘人之危对他做出此等骯脏之事的自己。 万般表现,都只因那一夜并非沈弱流自愿,而是被迫。 于他而言,那一夜就是个骯脏的错误。 此刻真相大白,浑身血液涌现头顶,霍洄霄额上青筋暴起,霍洄霄几乎要疯了。 他的爱恨,他的愤懑,怨怼,自以为的缱绻纠葛就如同一个笑话一般被摊在青天白日之下。 那些对于沈弱流的针锋相对,此刻再看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令人无力;就像是一个跳樑小丑唱着独角戏,令人发笑。 天穹黑沉沉的,月光犹如幽冷的霜,远处山林传来阵阵狼嗥,飞电疾驰不知道去往何处。 这个真相显然不是他想要的,霍洄霄心中犹如关了一只发狂的野兽,混乱疯狂,想即刻骑马飞驰去见沈弱流。 可见了他该说什么? 说我乘人之危睡了你?说我那时候不知道,对不起? 又该问什么? 问那夜之事,要杀要剐,他为何不与自己直接挑明,而是装作没事人一般对自己的一切试探,戏弄,针锋相对无动于衷? 沈弱流绝不会坦言。 ……飞电疾驰,霍洄霄陡然松开马缰身子仰面翻倒于地,巨大的疼痛使他混乱的心得以片刻宁静。 爱不成爱,恨不成恨,说不得问不得,动不得……不知该向谁发这股鬼火,不知该向谁去讨这笔债。 朔风呜咽,如泣如诉,霍洄霄抬起手背盖住双眼,过了许久,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起身上马朝郢都飞驰而去。 ……他是对不住沈弱流,可沈弱流亦有对不住他! * 沈弱流在小黄门的服侍下换了件干净衣衫,又用清水将脸侧那混帐东西揉上去的药汁擦干净了,蹙眉左嗅右嗅却仍旧觉得身上还是有股子药味。 窗边,福元正忙忙碌碌指挥着侍女将榻上东西都换了干净的,看沈弱流从屏风后出来,一下呲熘过去, 「哎哟圣上,您可注意脚下,别踩着碎碗片扎了脚,奴婢扶着您去那边先坐着。」 那碗被霍洄霄撞下来摔了个稀碎,瓷片满地都是,几个小黄门正在弯腰收拾着。 沈弱流想起霍洄霄便觉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那个混帐东西!餵不熟的疯狗!朕遇到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亏朕先前竟还想着与他平和相处,现下看来简直是可笑至极!」 福元也觉得世子爷屡次犯上,实在是太过放肆,不过这回倒也算做了件好事……他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笑道: 「圣上息怒,别气坏了龙体,方才您没进多少东西,奴婢去司膳房拿碗甜羹来您吃了垫垫?」 沈弱流这些日子噁心的毛病好了些,肚子里揣着个小混帐,饿得倒是比以往快了,这会儿胃里正叫嚣着,气也随之消下去,点了点头, 「说起来朕也有些饿了,你去罢。」 福元退下去,小黄门收拾了瓷片也下去了,殿内只余沈弱流一人,他挪到窗边,斜靠在榻上假寐,这时,沈七进来拱礼, 「圣上。」 沈弱流睁开眼,颔首道:「查到了?」 沈七以目视地回禀,「是,世子爷出宫后并未回府,而是去了北郊校场,那处有多人把守,属下不敢贸然入内,只敢在外围探查……世子爷进去大概半个时辰便出来了,之后又去了苏府。」 顿了顿,他继续道:「属下觉得那处校场的守卫倒像是世子爷进郢都所带的三百狼营军士,属下猜,严瑞既不在北境王府,大概便是在此处关着。」 沈弱流挑眉,「北郊校场?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沈七拱礼道:「那处校场是先帝时期划归边防营练兵演武的,那时候边防营统帅便是如今的北境王霍戎昶,后来挐羯人破仙抚关直逼寒州城,先帝陛下便在白霜岭拜将台上封霍戎昶为北境王,带边防营驻守寒州城……几十年过去,边防营成了如今的北境三大营,霍家久不在京城,那校场又实在是偏僻,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第91页 「这么一说,朕倒是记起来这回事了。」沈弱流双眸深不见底,冷笑道, 「这混帐玩意此番进京不仅私带狼营三百军士,如今竟还在校场内私自养兵?!简直是反了天了!」 沈弱流方才起,脑中便一直盘桓着一个词—— 引狼入室。 霍洄霄便是这条难驯的恶狼。 即便是对付绪王也不如对付此人棘手,霍洄霄此人又疯又狠,就跟粪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油盐不进,处置不当莫说是撬开这块臭石头,只怕自个儿身上都要沾上臭味。 沈弱流对这么个地痞流氓实在是没有办法。 可如今,狼已登堂入室,不日便能直逼天子卧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一个绪王已足以棘手,岂能再叫霍洄霄成了势,没有办法也得想出办法! 沈弱流当即吩咐,「你带人盯着北郊校场,那三百人不好对付,切莫轻举妄动,若有机会,先将严瑞劫出来。」 「是!」沈七拱礼退下。 殿内静悄悄的,月华照出婆娑树影,沈弱流心烦意乱,适时腹部传来「咕」的一声。 沈弱流轻轻拍了下小腹,「小混帐,你倒是胃口大得很!也不知是谁的种!天天只知道吃吃吃!」 福元提着食盒走到殿门口便听得这句,不禁一笑,过了片刻才走进去,将食盒打开,里头碗碟一样样搁在桌上, 「奴婢想着圣上半天没进什么东西,只一样甜羹怕是不够,就自作主张另拿了些糕点来,都是圣上素日爱吃的……圣上如今还怀着小主子,万不能饿着了。」 沈弱流这几日一直强迫着自己忘掉肚子里揣这个小混帐这件事,可到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加上身边福元的担忧,怎么可能当作不存在。 留这小混帐三月已是极限,万不能再留他到四月。 更不可能叫他足了十月降生于世。 那药被霍洄霄那个混帐弄洒了,只好再煎一份,于是,沈弱流边吃一碗甜羹,边道: 「福元,谢老先生开的药,去再煎一碗送来,朕用完这甜羹便服。」 笑意僵在了福元嘴角,他撇下嘴唇,欲言又止,却还是道:「……是,奴婢这就去。」 福元转身朝外,走出一半,却又折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 「圣上,奴婢知道您的难处,圣上贵为九五之尊,金枝玉叶,让您生下小殿下,实在、实在是一种折辱!可奴婢万死,即便是圣上要砍了奴婢这颗脑袋,奴婢也要劝劝圣上,为何不将留下小主子呢?」 福元眼眶通红,面朝地面,声音也染上哭腔, 「圣上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绪王狼子野心,百官见风使舵,日日与这些人周旋,如履薄冰,有些时候连觉都睡不好,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奴婢终究只是奴婢,不能与圣上同心同德,亦不能体察圣上所思所想……奴婢觉得,若有一位与您血脉相连的小主子陪着,圣上也该不会是像现下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奴婢多嘴了,圣上即便是要砍了奴婢这颗不值钱的脑袋,奴婢也绝无怨言。」 婆娑树影隔窗透入,时时摇晃。殿中静了半晌后,沈弱流将碗放在桌上,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 「福元,你可知朕为何不愿留他?」 福元愣了愣,抬头答道:「奴婢只知圣上有圣上的难处……」 沈弱流笑了笑,目光透过窗棂盯着院中光秃秃的树枝,声音幽幽的,「朕是怕他的另一位生父……」 怕那人的身份会使他厌恶这个孩子。 沈弱流没告诉任何人,他其实在得知这个孩子存在的那一霎,脑中灵光一闪唤起一丝记忆,想起了一些画面。 不堪入目充满骯脏污秽的画面。 大概率也是这个孩子的由来。 他虽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那是何地,却根据孩子月份有个大概猜测。 他觉得,这件事情大概是发生在秋猎那个月前后,虽不笃定,却也猜测这个孩子可能是严况与他下药那夜有的。 可那夜百官随侍,在他失去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起了歹心,都有可能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严况给他下这种药,下完药又想对他做什么呢? 做了还是没做……其间太过骯脏,沈弱流不寒而慄,不敢再细想下去。 好的一点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并没有在事后来找过他,说明他应该不是想以此要挟。 可孩子马上就要足四月了,沈弱流不敢赌。 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若发现他的生父是沈弱流最不愿的那一位,届时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生了就要负责。 太多的不确定性使他不能,也不敢留下这个孽种。 福元不懂他心中诸多忧虑,只是单纯地希望能有个人陪着圣上,好叫他这条危机四伏,尔虞我诈的阴霾之路,能稍微见得些日光,温暖一些,心累之时能有一隅供他不受任何烦扰地睡上一觉。 人没有爱该有多孤寂呀? 可他与圣上,胜春与圣上,日后的佳丽三千与圣上,皆不可论爱,九五之尊面前,尊卑有别,只有真正与他势均力敌,可共同眺望同一处风景之人才可论爱,比如从圣上肚子里生出来流淌着一样的血的小主子。 福元笑了笑,「奴婢粗笨,想事情也简单,不懂那许多,只觉得无论小主子的生父是谁,他都有圣上的一半血脉……有圣上的血脉必定是一个极聪明可爱,极漂亮良善的小娃娃。」 第92页 沈弱流一怔。 一直以来,他都将这个孩子视为外物,视为一个附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没有生命,让他烦恼的存在。 福元却一语点醒梦中人。 沈弱流恍然发觉,这个在他腹中一点点长大的孩子竟然切切实实流淌着他的血,是由他一半骨肉一点点餵养,捏塑出来的一个生命。 就像是将你抽筋扒骨,再用血相和,塑造出来的一个泥人。 只不过这个泥人是有生命的。 自己一半生命的延续,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感情。 沈弱流手落在腹部,掌心感受着隔着肚皮传来的温热,心口有些酸涩,「罢了,这药不不必煎了。」 ……暂且留他一时。 小东西还不足四月,在此之前,他只需将秋猎那日他最不愿是孩子生父的人排除掉便是。 第一个,是严况。 福元大喜过望,不禁从地上跳起来道:「圣上要留下小主子?!」 沈弱流不多说,只是笑了笑。 福元喜极而泣,抬袖揩眼泪,又给沈弱流盛了一碗甜羹,絮絮叨叨道: 「圣上怀小主子辛苦,要多吃些,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与奴婢说便是,天越冷了,圣上的衣服得叫司衣房来裁新的,月份再大些的衣物也得提前备着,这小主子的衣物用具也得赶紧准备起来……」 沈弱流好笑地摇了摇头,端起甜羹一勺勺吃着。 这时,胜春从外进来,拱手道:「圣上,苏学简那头来了消息,说北境王世子爷叫他传信给您,说圣上若想要严瑞跟于梨,明日便去北郊校场走一趟,还有……」 胜春看了眼圣上,顿了顿才继续,「世子爷说,圣上若有那个诚意,便不要再叫北镇抚司那几条狗在校场周围打转。」 沈弱流愣了半晌,才将碗搁在案上,双眉微轩,「福元,今早的太阳从哪儿出来的?西边还是东边?」 凭他威逼利诱,仍旧死咬不放的疯狗此时却突然松了嘴。 这倒是奇了。 第38章 马车停在麻石道前, 福元先下去,放了脚凳,伸手去扶车内之人, 「圣上, 地上碎石子多,您可仔细点儿。」 校场两面环山, 朔风吹过犹如穿堂,风势更烈,沈弱流刚踏出车门便被吹得衣袍翻飞, 不禁拢紧了身上白狐大氅, 此番深入虎穴,又摸不准那条疯狗个意思,到底还是没方向单枪匹马孤身入内, 不远的暗处, 沈七沈九带着锦衣卫远远地缀着。 沈弱流冷面下车, 与福元走入校场内, 几个精壮的汉子似乎刚晨练完,裸着上半身在马槽内擦洗, 见有生面孔入内,不时警惕地打量。 中间帅营冲出一个琥珀色双眸的少年, 毛毛糙糙地上前迎接, 未待他开口,沈弱流蹙眉掩鼻, 冷声道: 「霍洄霄呢?叫朕来如此脏乱之所, 他为何不来迎接朕?」 牙斯平日里嘴上没个遮拦, 但到了面前对这个身份尊贵又与自家公子关系匪浅的小皇帝多少还是有些犯憷,眼神闪烁, 摸着鼻子道: 「公子在帐子内,您一人进去便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他横身挡在福元面前。 「闲杂人等」福元先不乐意,正要开口,沈弱流抬手示意他打止, 「罢了,福元,你在外候着。」 「……是。」福元咬牙切齿地看了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琥珀色双眸少年。 沈弱流抬脚入内,却先看见霍洄霄背对着帐子门口,赤裸着上半身,拧了帕子擦身,浑身热汗。 不堪入目! 沈弱流蹙眉,别开眼走过去,「世子专程叫朕来此地,便是为了叫朕看你如何在天子眼皮下私自屯兵,蓄意谋反的吗?」 闻得动静,霍洄霄怔了会儿,并未回身,将帕子拧干,自顾自擦着身上的汗, 「我要真有那个心思谋反,只怕你在踏进校场大门那刻就已经被我的人擒住了。」 沈弱流不耐烦,「朕不想跟你废话,严瑞在哪儿?」 霍洄霄隔着帘帐朝外扫了一眼,答非所问,「这么多条北镇抚司的狗在后缀着,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沈弱流。」 沈弱流冷笑了声,「跟条疯狗共处一室,朕自然要小心些。」 毕竟,这混帐发疯忤逆犯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此刻还在沈弱流脖颈上留有余温。 霍洄霄没有当即接话,而是走过来,俯身盯着他,脸上神色意味不明。 近在咫尺。 「你想做什么?!」沈弱流身子后仰,拉开距离,警惕道:「朕警告你,不要乱来!」 霍洄霄唇畔勾着丝笑,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盯着他看,一瞬不瞬,浅眸由他的眼,落至他的唇,再往下到脖颈……浑身上下,兜头到脚扫了一遍。 沈弱流护着肚子,身子继续往后,咽了口唾沫,「沈七他们就在外面,朕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轻则人头落地,重则流血漂橹!」 这刻,霍洄霄抬手朝他伸过来……沈弱流心口发紧,死死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只手却未落在他脸上,只听头顶一声轻笑传来, 「沈弱流,其实我有时候挺好奇的,分明发生了那样的事,要杀要剐都是你占理,可你倒好,跟个缩头王八似的装疯卖傻,你这皇帝做得憋屈不憋屈?」 沈弱流试探着睁开眼,却见霍洄霄不知何时已经垂下了那只手,就跟方才的动作只是他的错觉似的,浅眸微眯一瞬不瞬,神色复杂。 第93页 霍洄霄挑眉,似笑非笑,「你是怕北境的三大营?还是说你以为这样就能以此要挟,叫我自觉理亏,再怎么被你利用捉弄都心甘情愿?」 「?」沈弱流眉头紧锁。 这混帐不知又在发什么癫。 「在朕面前,还请世子注意措辞!」沈弱流不想陪他发颠,抬手推开他。 却被反手捉住。 霍洄霄没用劲,捏着他手腕盖在自己心口处,自顾自说下去,「……还是说,你其实想要的是我这颗心?」 扑通扑通。 沈弱流掌心感受到隔着胸腔传来的跳动……以及失去衣物遮盖,肌肤相触传来的灼热,他心间没由来的慌乱,被烫到了一般,勐然将手抽回来。 「朕、朕要你的心做什么!」沈弱流耳尖通红,眼神闪烁道。 流氓禽兽的心,指不定是什么颜色的。 充斥着骯脏污秽的心,他要来做什么? 沈弱流握紧那只灼热的手藏在袖中,忍不住地蹙眉。 ……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混帐话! 霍洄霄唇畔笑意不改,垂眸仍旧保持着那个动作,神色晦暗不明,「……也是。」 过了片刻,他才垂下手,大马金刀地在另一侧落座,笑道:「不管你是何企图,过了今日咱们两清。」 沈弱流听得云里雾里。 这混帐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意思,怎么连在一起成一句话他却听不懂了? 什么两清? 谁欠了谁的?他欠了霍洄霄的?还是霍洄霄欠了他的? 未待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霍洄霄已经敛起了笑意,淡淡道:「严瑞就在隔壁关押着,圣上想要,自可将人带走。」 沈弱流也顾不得再琢磨他那些没头没脑的疯话了,看着霍洄霄,并无太大惊喜,「条件呢?」 霍洄霄跷着腿,指尖在桌面有节奏地轻点,「放臣回北境,此为其一;北境大军日后只会交予臣之手,此为其二……」 他侧头看沈弱流,顿了顿,才继续道:「此后每一年,给北境的拨款在户部商定的基础之上多加二百万两,至于内阁那帮老东西同不同意,圣上自行斡旋解决,臣只要见到银子,此为其三;其四嘛……」 沈弱流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霍洄霄只当没瞧见,自顾自道: 「南十二州,京畿八城,西南两府,若无战事,各个卫所每年按律法所制军械均归北境所有,此为其四。」 帐内寂静,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霍洄霄并不催促,仰靠着椅背好整以暇。 半晌之后,沈弱流才蹙眉道:「其一其二,朕可当下应允,其三,内阁朕无法掌控全部,其四,南十二州西南两府属绪王麾下,京畿八城态度暧昧不清,见风使舵,朕现下无法答覆。何况……」他看霍洄霄,语气染上一分寒冷, 「北境王府掌控二十万大军,于朕而言已是威胁,若再为丰其羽翼……朕该如何信你?」 霍洄霄嗤笑了声,语气嘲讽,「若圣上应允臣所言四点,臣可保证北境二十万大军皆为你所用,不管圣上信不信,臣对你这宝贝皇位还真没什么兴致……圣上愿不愿意赌,对臣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可北境二十万大军,圣上当真捨得吗?圣上你有得选吗?」 沈弱流哽住了。 蛇拿七寸,此回却是霍洄霄准确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前狼后虎,是个死局,沈弱流确实没得选。 嘆了口气,他道:「挐羯人觊觎北十四州数十载,朕知道,若非霍家这些年死守,只怕挐羯人早已破寒州直抵郢都,郢都对你而言是座囚笼,而朕却将你关进了这个囚笼,朕知道因为此事,你对我的怨怼颇深,大梁愧对霍家,而朕……亦有愧于你。朕这样做,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但这不是伤害你的理由。」 身在死局,人人都是棋子,命不由己,也包括沈弱流。 风雨飘摇的江山担在他的肩头。 稍有不慎,便是山河破碎,水深火热。 无人在意,这个担起整个大梁山河的人,不过是一个堪堪十八岁的单薄少年。 受万民供养,便要对万民负责,很多时候他都没得选。 霍洄霄垂着眼,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沈弱流站起身,嗓音清凌凌的,「无论你相不相信,这都是朕的肺腑之言……朕希望世子能信守承诺,相应的,朕也会信守承诺。」 说完这句,他朝外走去。 这刻,霍洄霄突然开口,「沈弱流,无论你之前对我做过什么,我对你又做过什么,从今天起……咱们两清,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坐你的明堂高殿,我回我的红蓼原,你别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去招惹你。」 沈弱流一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这刻却懂他说的两清是什么意思了。 本来如此嘛,一个大梁天子,一个驻守国门的将帅,一个生死都该永远困在这笼子似的郢都做一尊万人参拜的金身神像,一个合该在广袤的红蓼原上,湛蓝高远的天穹下自由自在。 君臣之外,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桥归桥路归路,将一切拨乱反正,让本不该相交的两个人重回正轨。 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半晌后,沈弱流才抬步继续朝外走去,「……世子所言,亦是朕心之所愿。」 霍洄霄盯着他的背影。 第94页 帐外绯色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就跟把谁剖开,流了满地血似的。 那么单薄的肩,那样瘦弱的四肢,就连那张雪玉艷绝的脸都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孤影伶仃,风一吹就倒。 霍洄霄晃了神,拿手背盖在眼睛上,半晌后骂了句: 操! ……装什么可怜见。 * 夜半,整个巷子内一片死寂,连秋虫嘶鸣都不曾有过一声。 天穹幽黑辽阔,半点星子也无。 右都御史严况府上,漆黑之间隐约可见,门楣之上「严府」二字牌匾已被重新挂了上去,大门紧闭,门前并不点灯笼。 后院隐约传来一点声响。 严府总管打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左右一瞧,踏进严况的房间弯腰低声道:「老爷,那头都准备好了,请老爷您移步。」 严况一身黑衣,不过几天工夫,却先是老了十岁,正坐在太师椅上,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了,闻言点点头站起来,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整个房间,才与总管出了房间。 二人静悄悄地来到了一个屋子,中央停着一口棺材,各有三个小厮侍立左右。 总管将灯笼挂起来,面色肃穆,「小人按您的吩咐都安排好了,老爷出了城门只管往八城去,那里有人接应,公子那头也递了信去……小人不能跟随左右伺候,尽忠了!」 严况面如死灰,点点头,踏进棺材,对总管道: 「我走之后,趁着圣上还未查到严府,你们也快些自寻他路吧,府中东西,想拿什么便拿去吧,也算是主僕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总管道:「是。」 严况嘴角鬍子颤颤巍巍,平躺于棺材中央,闭上了眼睛。 六个小厮左右合上棺材盖子,随后起棺。 出了严府后门,总管到底还是不放心,叮嘱那几个小厮道:「到了城门口有人盘查,只说是府上下人横死,怕不吉利,所以赶在夜间出殡,记住了!都灵性点。」 小厮点头应下,抬着棺材朝郢都城门口走去。 严况这几日提心弔胆,不知圣上那头怎么突然没了动向,绪王那头因着喆徽税案亦是忙得无暇顾及他人,严况只能自保,郢都到底是留不得了。 这几日他私底下已将手中所有田宅私产悉数变卖,钱一半送去了严尚则手中,一半打点各路,为出逃郢都做准备。 直到躺进了这口棺材,严况心间那柄高悬的利剑才落下一寸,使他得以片刻喘息。 出了郢都就安全了。 他安慰着自己。 黑暗中,只有行走间绳索不堪重负发出的细微吱呀吱呀声,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严况没由来的紧张,又闷又热,额头的汗顺着下颌流进衣领,痒酥酥的。 突然,那点细微吱呀声戛然而止,棺材重重落在地面上,撞得严况七荤八素。 怎么回事?这点距离,最多只是将到城门口,怎么会突然停下? 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慌,未待他做出反应,「哐当」一声,棺材盖子被一脚踹开,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火光骤然亮起,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听头顶传来一声陌生的冷笑, 「严大人这还没死呢,如此迫不及待地就将自个儿找了口棺材先装了,是为哪般吶?!」 双眼适应了火光之后,严况才见此人一身深玄武服,高眉骨深眼窝,一双浅眸犹如盯着猎物的鹰隼真死死盯着他,而他手中一柄直刀出鞘,刀尖汇集一点寒光正抵在自己下巴一寸处。 不用多说,他已知此人是谁。 而他的周围……六个小厮均已被拿下,跪地战战兢兢,棺材周围围了数十人,锦衣卫,殿前司。 ……两司衙门共同出手,便是捉拿朝廷命官。 霍洄霄挪开目光,骤然收刀,高声道:「右都御史严况,为官不廉,贪墨横行,其罪昭昭;为臣不忠,屡次忤逆犯上,意图行刺,其罪可诛!殿前司奉圣命将其捉拿归案……来人,请严大人起来吧!」 严况一颗心坠入谷底,双手扒住棺材两侧,垂死挣扎,「本官乃正三品右都御史,掌大梁乌台,督朝中百官,无圣上手谕,亦无三司衙门画押状令,谁敢妄动本官?!」 「死到临头还嘴硬!」霍洄霄冷笑了声,揪住他衣领提起,「你要圣上手谕,我便是圣上手谕!北镇抚司便是圣上手谕!严大人,本官劝你审时度势老实点,不要自寻苦头!」 严况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来,一张脸青白相交,「霍洄霄!你、你这个红蓼原来的小杂种……公报私仇!」 霍洄霄勐地掐住他脖颈,虚拎半空,浅眸闪动杀意……窒息感使严况一张脸转为涨紫,一股热流沿着下袍流淌在地面上。 竟是失禁了。 即将掐死严况之际,霍洄霄骤然松手,眼神犹如盯着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般盯着严况,「我这个红蓼原来的小杂种掐死你可就是一只手的事情吶,严大人……」 严况边咳边喘。霍洄霄直起身,拿了一方手帕擦着手,冷声道: 「带走!」 …… 沈七看着殿前司的人进进出出,书牍典籍一箱箱抬出,各个房间贴上封条,不过顷刻,整个偌大的严府已被查抄得仅剩下一具空壳。 霍洄霄抄手靠着严府门口的那尊石狮子,不知在思索什么。 第95页 沈七硬着头皮走过去,拱礼道:「殿帅……此番多亏殿帅应对神速,否则只怕严况此时已经瞒天过海出了城,下官在此谢过!」 原来今夜奉旨捉拿严况本是北镇抚司,可当沈七带人抵达严府时,却发现严府上下已无一人,严况早已不知去向,他们一路追寻,在城门口却见人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霍洄霄带殿前司截堵。 若再晚一步,人出了郢都,届时再寻,犹如大海捞针。 在圣上面前,沈七亦难逃办事不力之罪。 所以,即便是沈七十分不愿招惹霍洄霄这个刺儿头,该道的谢却也不该少。 霍洄霄闻言,挑眉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北镇抚司都是吃屎长大的么……不,北镇抚司怕是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沈弱流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竟也敢将自身安危交于你们这帮废物点心!只怕他日沈青霁都拿刀逼到龙床前了,你们这帮饭桶还在高枕鼾眠!天子近旁,你沈七如此办事效率,霍某实在是佩服吶!」 字字诛心。 沈七觉得霍洄霄的每个字都犹如万钧,砸得他的腰杆一寸寸弯下去,在他面前再也挺不直,「殿帅教训的是,下官等会儿面见圣上自会告罪。」 霍洄霄盯着他,冷声道:「教训二字霍某实在当不得,只是你沈七一双眼睁大了好生瞧瞧,郢都内外,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沈弱流那颗漂亮脑袋!他那副破身板,连捏死只蚂蚁都属吃力,所以养了你们这群狗,你们这群狗若是再不锋利爪牙,只怕沦为丧家之犬也不过一瞬之间吶……」 天好似愈发沉了,要落雨的架势,霍洄霄盯着一片漆黑阴沉沉的天空,双眼微眯,顿了顿才继续道:「山雨欲来风满楼,郢都的天要变了吶……霍某点到为止,你沈七自是比我省得清楚!」 说完,霍洄霄不再看他,手中拎着直刀朝巷子头的黑暗走去。 风穿巷而过,寒冷彻骨。 沈七打了个激灵,悚然惊醒,冷汗密密匝匝冒了满额,当即撩袍跪下,朝那人背影叩首道: 「多谢殿帅点醒,沈七受教!」 * 沈弱流外头裹了件黑色大氅,将明黄常服遮盖,一张脸隐在兜帽之中,叫人瞧不分明。 沈七与胜春,一个手扣腰间佩刀,一个打着灯笼,走在沈弱流前一寸处引路。 天欲破晓,却是阴沉沉的落雨之势,雷声闷在层层阴云间,隐忍不发,诏狱之内只有一点微弱的风灯吱呀摇晃,来往狱卒,见三人莫不以目视地,低眉顺眼。 沈弱流每踏出一步眉头便拧紧一分,不禁抬手掩鼻。 若非情势所迫,他真不想踏足此等污秽之所。 终于,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沈七与胜春在过道最内头的牢房驻足,内有狱卒笑得谄媚前来迎接,「七爷,这地儿骯脏,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沈七抬手打住,狱卒这才注意到沈七身后跟着一个纤细的人影,瞧不见样貌,只凭那衣物用料,便能轻松推断出是个他惹不起的遮奢大人物,于是他敛起笑,默然地站到一边。 沈七亲自将牢房门推开,对那狱卒说,「你下去吧。」 狱卒诧异,究竟何等的尊贵人物能劳动北镇抚司千户,天子御下第一权属如此恭敬,却也不敢多想,甚至连再看那道纤细人影一眼都做不到,默然退下。 在诏狱当差,项上人头都系在这张嘴上,嘴严方能活命。 这点无须沈七多说他也能省得清楚。 沈弱流踏进牢房,抬手示意,「你二人不必跟进来,在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沈七与胜春左右守着牢门,「是!」 牢房不见大,正中央提前安置了张太师椅,隔着栏栅,严况身上官服已被剥去,手脚皆戴着镣铐,正愣愣蜷缩在一角。 见有人进来,他也并无动作。 沈弱流在太师椅上落座,将兜帽摘下来,开口道:「多日不见,严卿可还记得朕这张脸吶?!」 「圣上?」这刻,严况勐然惊醒,眼神勐地扫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向前,声泪俱下, 「圣上……臣一时煳涂,臣罪该万死!臣死不足惜!但臣一家老小属实无辜吶圣上!求圣上念在臣为大梁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数十载的份上,开恩放过臣严氏一族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吶!」 「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死到临头,严卿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吶!」沈弱流声音陡冷, 「你以为你私下底做得那些,贪墨受贿,包庇舞藏,蝇营狗苟之事朕是半点不知吗?!朕可不瞎吶!」 沈弱流起身,面露厌恶,「八月你儿子严尚则与姚云江在喆徽共谋税案,将劳苦黎民逼入梁山为匪,朕如今都还在替你的好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而你,严况,你护子心切,为保严尚则,竟敢大逆不道给朕下毒,意图谋杀!下毒不成,你又伙同鸿胪寺卿设计害朕坠马!坠马不成,十日前你又做了什么便不必朕细说了吧!」 「桩桩件件,每一件都足以成为朕诛你九族的理由!若你觉你严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无辜,就不该屡次朝朕动手!」沈弱流走到他面前,隔着栏栅站定,冷笑道: 「严况,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严况双手抓着栏杆,脸色煞白,涕泗横流,「臣无话可说!可圣上明鑑……坠马之事,实非罪臣手笔!请圣上明察!」 第96页 层层阴云再也压抑不住,天空勐地炸响一个惊雷。 沈弱流怒喝,「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若非你严况手笔,还有谁?!」 这刻,严况死死地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沈弱流亦没想能轻易从他嘴里套出话来,转身落座,双眸微眯, 「严况,朕不知绪王应允了你什么,但你真觉得你这般咬死了不松嘴,绪王就会保你儿子严尚则吗?在朕铁了心要清理你们严家的情况之下,姚云江与严尚则之间,你觉得他会选哪个?绪王可没你这么蠢吶!」 偶有闪电透窗而入,照得沈弱流面色时明时暗。 严况顿时泻力瘫倒,呜咽哭道:「并非臣包庇,臣实在是不知实情吶圣上!臣下毒之事败露,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岂有余力再寻此事线索,或是与他人共谋此事?圣上明鑑吶!」 又一个雷声炸响。 沈弱流勐地一拍椅子扶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供出绪王么?!」 严况痛哭流涕,「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臣求圣上开恩,放严尚则一次吶圣上!」 沈弱流骤然站起身,「严况!你当真冥顽不灵!愚昧至极!!」 严况捶地痛哭,「圣上明鑑,臣……当真不知吶!」 雷声闷闷的,阴云又将天穹遮盖,巴掌大的窗子,透出一丝天将破晓的鱼肚灰。 沈弱流重新落座,未再开口,不大的牢房,除了严况的痛哭声,静得骇人。 直到第一缕阴沉沉的光透窗而入。 「罢了,朕与你多费口舌,亦是徒劳,绪王这块毒瘤……朕慢慢医治!」沈弱流垂眸盯着繫着宫绦的腰腹,起身走到栏栅外,半蹲掩鼻直视着严况, 「严卿大概晓得,朕这诏狱呢,有一百二十种刑罚,其间一百种不过只是皮肉之苦,可余下的二十种却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折磨……但凡是进了诏狱没有不脱一层皮的,人嘛,活着的时候求一个好活,死嘛,也求个好死……严卿你说,朕这话有无道理?」他双眼微眯,嗓音就跟一缕透窗而入的夜风似的,又薄又冷。 严况浑身抖得似筛糠,重重磕头,「求圣上赏赐……给臣一个好死!」 沈弱流起身,背手透窗盯着阴沉沉将要落雨的天穹半晌,又收回目光,声音冷得冻人, 「朕可以不叫他们动刑,赏你一个好死!可朕要知道,你那日指使严瑞伙同宫女给朕下毒之后,对朕做了什么?!真话假话,朕自有考量,朕审得你,也审得他人,但凡是说错了一个字,朕便叫沈七将那二十种刑罚挨个加于你身……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严况愣了片刻,浑身抖得似筛糠,涕泗横流磕头道:「圣上明鑑!臣那日叫严瑞下毒于你,只用坐等消息,之后就没再出过帐子半步,更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哪还能再次行刺!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圣上如不信,只用再审严瑞便是……」 沈弱流垂眸看他,「朕再问你,你那日给朕下的是什么毒?!若你敢说一个假字,该知道后果!」 严况抹了把鼻涕,重重磕头,「臣那日给圣上下的是鹤顶红!圣上明鑑!」 「你确定?」沈弱流微微眯眼。 严况重重磕头道:「臣绝不敢有半句假话!圣上开恩,赐臣一个好死!」 这刻,沈弱流心中疑窦丛生。 严况给他下的是鹤顶红,怎会换成「春宵一刻」? 那夜之人,这小混帐的爹究竟是谁? 但,不是眼前这个噁心玩意就好,至于鹤顶红为何会变成「春宵一刻」,他再审严瑞便是。 沈弱流松了口气,眼神厌恶地看着严况, 「朕与你君臣一场,便赏你个好死!至于严尚则与你严府一百多条性命,到了地底下,叫他们与你讨债便是!」 在最后一缕黑夜褪去之时,他朝外走去,将严况的哭喊抛在身后…… 天空阴沉沉的,即便是亮了,也被层云遮盖,风很冷,不时有一阵闪电,一声雷在耳边炸响。 诏狱外,沈弱流裹紧了大氅,抬眼看向无边天穹……一点点温热在小腹处跳动。 他抬手轻抚。 ……小混帐,你的小命又保住了一天。 第39章 天阴沉沉的, 风吹得窗扇咯吱咯吱响,福元走到窗边将半扇洞开的窗合拢,隔绝外头糟糕的天气, 才有回身替圣上将冕服大带繫上。 沈弱流展臂, 双眸微阖,由着福元摆弄, 「这么说,是那严瑞错将『春宵一刻』当成鹤顶红下给了朕?」 胜春站在侧旁回话,拱礼道:「是, 臣与沈千户还未来得及用刑, 那严瑞便全招了。」 「……朕知道了。」他睁开双眼,「你去罢。」 此刻,沈弱流才松了口气, 只是如此一来, 小混帐的爹便又失去了线索。 那夜百官随侍, 难不成真要他将百官挨个抓来询问……你, 你们究竟哪个才是小混帐的爹? 沈弱流盯着案头白瓷瓶中供着的一枝秋海棠,心间蓦地烦躁, 只恨不能将腹中小孽种掏出来,揪着耳朵问他: 小混帐, 你爹究竟是谁? 适时, 郢都钟声三响,阴沉沉的天穹偶有闪电转瞬即逝, 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隐雷与钟声相和。 朔日。 百官朝见。 福元替他将十二旒冕冠扶正, 又思忖着从里间拿出一件墨狐大氅, 罩在玄衣纁裳之外,笑道: 第97页 「天儿不好, 外头风大,只怕过几个时辰要落雨,奴婢替圣上披件大氅,万莫染了雨气受寒。」 沈弱流收敛神思,笑了声,「冕服本就繁复笨重,再加这件墨狐大氅,裹得跟个端午节的粽子似的,上下总有十来斤,只怕朕还没走到紫宸殿内就已累死在半道上了!」 福元拾掇好圣上惯用的物件,闻言满面忧虑,「圣上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张太医可跟奴婢叮嘱过了,圣上之前本就胎像不稳,万万不敢再受寒受冻,更不可大动肝火,不然腹中小殿下只怕要有性命之忧……」 沈弱流此刻才恍然惊觉。 腹中小混帐这几日确实很安分。 安分的有点不正常。 那副落胎药他没再吃,安胎药他却也没再吃,连日的腹部刺痛,现下却归于平静,再无半点波澜……莫非这小混帐是又出了什么状况? 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罢了,午膳后叫张太医过来,再给朕诊回脉,看看这小混帐究竟又怎么了。」沈弱流道。 福元愣了愣,不禁大喜过望,「是,待圣上下了朝,奴婢便去请张太医来!」 大辇停在福宁殿前,秋风裹挟着一股土腥味扑面而来,沈弱流出了殿门,双眼微眯投向重重歇山顶之上阴云密布的广袤天穹…… 今日有场硬仗要打。 * 朔日,百官入天阙门例行朝会。 然今日,颇不寻常,殿上乌台副使脱帽放簪,将一卷千字罪己书面呈圣上,参堂部首官严况统领乌台,担督查百官之职,却不能以身作则,在职五年,贪污受贿一百余件,徇私舞弊,互相攻讦更是数不胜数……又引出八月圣上坠马遇刺事件亦是严况手笔。 桩桩件件,其罪罄竹难书。 而他身为乌台堂官,不能时时自省,难逃失察之罪。圣上震怒,命都察院当即拟下状子,将严况捉拿归案,三司会省,秋后问斩,而严况之子严尚则由于牵扯喆徽税案,暂且收押回京,按下不表。 随后,圣上又令侍者当百官之面颂此罪己书,杀鸡儆猴。 千字书卷,字字泣血。 琅琅之声落于百官耳中犹如万钧,素日与严况交好者莫不自危,而与严况交恶者,快意的同时亦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百官无一人敢替严况求情,竟连往日与圣上针锋相对的绪王殿下,在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都未出声驳斥,只是作壁上观。 此事盖棺定论。 …… 朝尽之后,郢都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适时落下。 丹陛之上各部堂官撑着伞,三两结伴,朝天阙门而去。 沈青霁并未撑伞,远远地缀于百官之后,丝丝秋雨,彻骨寒冷,将他一身亲王四爪团龙服制浇湿大半。 这时有一人撑伞,与他擦肩而过,隔着雨幕,冷笑声颇为刺耳,「绪王爷怎地跟条落水狗似的,四十万两雪花银莫非还不够你买把伞的?」 四十万两白银,恰是霍洄霄送回北境的数目。 沈青霁眼眸阴冷,隔着雨幕望过去,只见一只浅眸的狼,正朝他呲出爪牙。 「霍洄霄,本王先前以为你不过一届上不得台面的草包,不过军械一事看来你倒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地痞流氓,本王是小瞧你了!这些日子忙着给姚云江那个蠢货擦屁股,没空理你跟沈弱流那个废物背地里的勾当,可你也别忘了现下这大梁朝究竟是谁说了算的……」沈青霁声音淡淡的,眼神闪过一丝阴狠, 「你再怎么跳也不过是我沈氏的一条狗而已,本王高兴便踩上一脚,不高兴便顺手弄死,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霍洄霄笑出了声,「王爷说得轻巧,可不照样连我这条狗都难收麾下?」 沈青霁看向他,目光阴冷,「本王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这点你要搞清楚,你虽有点手段,也不过一届莽夫,本王不需一届莽夫!即便日后北境大军交于你之手,本王也有法子让你握不住!说到底……你真觉得沈弱流那个废物能成什么事?」 霍洄霄隔着雨幕朝紫宸殿内扫了一眼,答非所问,「来我这个莽夫都知道有个词叫骄兵必败,王爷一世英名却反而不知。」 「年纪不大,口气挺大!一个废物,一个莽夫,本王倒要看看你们二人能翻出什么花来!」沈青霁嗓音阴冷。 霍洄霄面不改色,隔着雨幕与沈青霁那双毒蛇般的双眼对视,适时,天空炸响一个惊雷。 「有人说我是条疯狗,我还挺喜欢这个称唿的……我今日是来给王爷提个醒,动了我北境的东西,就该做好被我这条疯狗死咬不放的准备!」霍洄霄咧唇一笑, 「翻不翻得出什么花,咱们走着瞧……」 雨势渐大,将整个天地遮蔽,素色伞面下,那双浅眸,犹如躲在暗处窥伺猎物的海东青,闪动着危险的光…… * 大雨连下了三日,第四日仍不见收势,天穹之上,阴云密布,遮天蔽日。 霍洄霄今日没骑马,在楼底下收了伞,抬步入内。 时烩楼,郢都最大的酒楼,不仅菜色可圈可点,楼中陈酿的松醪酒亦是郢都最好的。 且只得十月一月售卖,过时不候。 于是郢都好酒色财气的纨绔十月大都扎了堆地往时烩楼里钻。 堂内一股酒的甘美芬芳。 霍洄霄穿堂往楼上去,天字号雅间,抬手推开,便见宇文澜与其他几个打过几次照面的纨绔子弟分案列坐。 第98页 见他进来,宇文澜笑着起身,「世子爷若再来晚点,这松醪酒都被我们几个喝光了。」 霍洄霄与卢巍生了龃龉,可宇文澜是两边都不敢开罪,只能夹在中间两头捧臭脚。 试图弥补两人的关系。 霍洄霄笑了声落座,有人给他斟酒,他拿起来喝了一盏,目光左右逡巡却未见某人,不禁问道:「怎么没见卢大公子?」 霍洄霄这么问倒不是真对卢巍有多上心,只是宇文澜三催四请,巴巴地想将他跟卢巍粘在一块。 如今角儿只到场一位,这戏怎么唱下去? 听他这么问,宇文澜抬头将一盏酒喝干,苦笑道: 「世子爷不知道,卢兄这些天一门心思可都用在苏府上……上回苏兄的表弟不是伤了脚,卢兄担心得很,这些天天天往苏府跑,却见不着人,急得嘴上起了几个火疮,今日这不我们几个难得小聚,屁股还没坐热呢,他也不知听了什么便急吼吼地又往苏府去了。」 怪不得苏学简也没在。 霍洄霄一时间没说话。 卢巍自然见不到人,这些天沈弱流可是忙着跟他周旋,哪还有工夫去扮什么小柳公子。 可卢巍毫无徵兆地中途离席,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难道沈弱流现下真在苏府? 见他沉着脸,宇文澜以为他是觉得卢巍不给他面子,忙打圆场道:「我替卢兄给世子爷赔个不是……卢兄不得空,咱们几个聚也是一样的,世子爷吃菜,时烩楼的菜可算是郢都一绝呢!」 他走过来,亲自倒了杯酒给霍洄霄,「这酒今年拢共就买这么几天,过了可就得明年去了,世子爷尝尝。」 霍洄霄应了声,仰头将酒喝干了,却没尝出来什么味儿。 沈弱流又去苏府做什么? 之前扮作『柳若』是为了跟他要人,如今人都给他了,他还装柳若做什么? 明知道卢巍对他存着什么龌龊心思,不想着怎么离远点,竟还要见他?! 卢巍手段有多脏,他不知道吗?竟还敢见他?! 霍洄霄又自己倒了杯喝了,冷酒顺着喉管滑下,灼烧肺腑,这回品出来味儿了。 心头莫名烦躁得很。 上次两人就已划清了界限,沈弱流要做什么关他屁事! 就算他羊入虎口,真被卢巍怎么样也只能怪他不晓得自个儿几斤几两。 霍洄霄蹙着眉,又倒了一杯仰头喝尽。 宇文澜看他神色焦灼,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酒,心下诧异,试探道:「世子爷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莫非是有心事?」 霍洄霄仰靠着椅背,支着下巴的手换了几遍姿势,手指不耐烦地轻敲,杂乱无章。 卢巍真敢对沈弱流做什么吗? 他敢吗? 雨越下越大,一阵隐雷闷响,霍洄霄倒了盏酒仰头灌下。 ……他敢! 「操!」霍洄霄暗骂了声,骤然起身,起身瞬间撞到了桌案,酒杯碗碟噹啷乱响……他大步朝外走去。 余下几人俱是一惊,宇文澜满脸诧异,高声问道:「世子爷去哪儿?」 「苏府!」霍洄霄头撂下这么两个字,头也不回大跨步下了楼冲进破天的大雨中。 第40章 苏府正厅。 卢巍与苏学简隔案对坐, 丫鬟奉上茶点,苏学简亲自倒了盏茶推过去,笑道: 「这么大的雨, 卢兄叫下人带个话来问候一声便是, 何故亲自跑这一趟。」 这些天卢巍得了空便往苏府跑,哪承想小柳公子因那日伤了脚又受了惊吓, 病倒在床去城外的庄子休养去了,偏他杂事缠身,不能再去庄子探望……只能朝思夜想, 心间将小美人描摹万遍, 不过这么些日子,人都瘦了。 直到今日,听闻小柳公子病症好转大半, 苏府将人从城外接了回来, 他便马不停蹄地冒着大雨赶到了苏府, 只为见美人一面。 可四下逡巡, 却不见人美人身影,心下不禁焦灼得坐立不安, 他拿起那盏茶,心不在焉地啜了口, 「苏兄此话见外, 你我什么关系,你的表弟就是我卢巍的表弟, 多加照拂也是应该的……怎么没见着小柳公子人呢?」 苏学简怎会不知他心间所想, 不动声色道:「将回府在东院安置着, 卢兄先吃盏茶水祛祛寒气,待雨势小些, 我再带你过去。」 卢巍喜形于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连连摆手,「不必,苏兄忙你的,叫个下人给我带路便是,我去瞧瞧小柳。」 「这……」苏学简犯难。 圣上愿意见卢巍自有他的考量,可这么个人,苏学简还真有些不放心将他放去圣上面前。 可转念一想,毕竟「小柳公子」有他表弟这一身份,碍于面子,卢巍大概也不敢做过于出格的事情来,便安排了自己身边的小厮给他带路…… 苏府东院。 沈弱流站在亭中,隔着雨幕望向天穹,分明晨间已见丝丝湛蓝的天穹又重新被浓黑如墨的乌云遮蔽……郢都的最后一场秋雨势头似乎比往年更勐。 破竹之势,倾颓半城。 福元一声唿唤将他神思拉回,「圣上,这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您取件大氅。」 「去罢。」沈弱流点点头,靠着栏杆斜坐下来,往湖中被大雨浇打的枯荷。 福元撑开雨伞走入无边雨幕,亭中一时寂静,唯有带着雨气的风吹出点细微声响,这时亭外廊下,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第99页 「柳弟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身子刚好,该好生待在房中将养才是。」 说着,那人也就急吼吼地收了伞踏进了亭中,一袭青衣,生得倒还算周正,不过面上神色实在是过于炙热,一双眼几乎要黏在沈弱流脸上,惹得他不动声色地微皱眉, 「原来是……卢公子。」他站起身,将二人距离拉开了些。 此刻见到魂牵梦萦多日的梦中美人,卢巍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浑身雨气都被炙热遮盖,心里就跟小猫挠似的,他略上前一步,好生打量着美人眉眼, 「柳弟,多日不见竟还记得我,实在是叫卢某感动。」 沈弱流隔他略远处坐下,语气带着讽刺,「卢公子日日跑两三次,苏府的门槛都快被你踏平了,怎么敢忘。」 卢巍没听出他那丝讽刺,搓着手笑道:「唉,自打苏兄说你去城外庄子上疗养后,我这一颗心都系在城外了,实在是担心得很……不说这个,柳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沈弱流微微蹙眉,「多谢卢公子关怀,在下好多了。」 卢巍也在旁侧坐下来,一双眼炙热地盯着「柳若」,此刻才发现几日不见,小柳公子眉眼似乎比往日更添风情,绯衫衬他肤色欺霜赛雪,一双上挑的眼角薄红,盈盈望来,先有三分情意,就跟枝头微微吐蕊,欲说还休的桃花似的……偏他神色清冷,二者鲜明对比之下,反倒更勾人旖旎心思。 八大胡同,原都是俗物。 卢巍喉头上下一滚,见左右并无人跟着,挪动身子靠近了些,低声细语像是他往日在八大胡同床上哄小倌开心的计量,「好柳弟,这地儿风大,你身子将好,何故坐在这里受冻,咱们去你屋里,哥哥有些话想与你说,这地儿不方便。」 若非「柳若」这个身份还有大用,沈弱流只怕此刻已经叫人砍了这个不知死活敢妄与天子称兄道弟的蠢货了。 他半掀开眼皮凝着卢巍,一声轻笑,「卢公子有什么话,便在此地说吧。」 嘴唇薄红,唇珠圆润,如同荷叶上的露珠般勾人採撷,说话间那薄唇一张一合露出嫣红湿润的小舌……这一笑,勾得卢巍浑身酥倒,风过,吹来小柳公子身上那股湿漉漉的香气。 卢巍目光更加灼热,落在对岸人腰腹处,那处衣料层层堆叠,宫绦松挽,可仍旧掩盖不住那手可握全的细腰,身后的圆润弧度。 这水蛇腰,这双韧劲长腿,若能将他压在案上从后弄,指不定有多销魂。 愈想愈热,卢巍咽了口唾沫,勐地捉住沈弱流的手,与他贴近, 「好柳弟,其实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便心悦于你,若是……若是柳弟愿意,我卢巍愿以性命起誓,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绝不会再多看他人一眼!」 「放肆!」沈弱流被他吓得愣在原地,很快,他反应过来,抽出手一巴掌掴过去—— 「啪」。 卢巍被打得一阵耳鸣,唇角渗出血丝,他抬手擦了把唇角的血,眼眸闪过一丝阴冷,「……嘶。」 很快,他再次抓住沈弱流,这次用了十足的劲,整个身子欺过去,使沈弱流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沈弱流吃痛,挣扎不停,可卢巍实在抓他太紧,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卢巍神色炙热,将他往自己怀里拉,「好柳弟,只要你愿意,我卢巍此生绝不负你,好柳弟,你就同意哥哥吧……」 雨越下越大,顺着屋檐飘落亭中,水雾飘了两人满身。 沈弱流浑身发凉,在面对霍洄霄时他只有被冒犯的愤怒,而在面对这人时,是打从心底的牴触抗拒,就像是在面对一条阴沟里的毒蛇一般噁心。 「放开我!!不然我砍了你的脑袋!!」沈弱流推开卢巍,大怒道。 卢巍死死攫住他双臂,小柳,柳弟,阿若地胡乱叫着……一个死抓不放一个苦苦挣扎。 大雨掩盖一切。 然而很快,一股淡淡的异香混着水汽从卢巍身上飘散过来,嗅见这股香味,沈弱流登时定住了,一股火苗从他下腹直蹿头顶,灼烧得他整个人都要裂开……接着,意识开始涣散,四肢酸软,扑进卢巍怀中。 「你给……你给朕用了什么?!」在意识仅剩下一点之时,沈弱流死死抓住卢巍,目眦欲裂。 雨声将他声音遮盖。 随后,一股极乐之感充斥灵台,最后一分清醒,犹如滴入湖中的一滴水,圈圈涟漪归于寂静…… 「……柳弟?」卢巍意识到怀中人不动了,试探着叫了一声。 沈弱流脸上带着恍惚的微笑,低声应答,「嗯。」 卢巍大喜过望,犹如踩在云端,一把捞起沈弱流穿过大雨朝廊下走去…… * 天阴沉沉的,偶有闪电跟雷声交织而过。 苏学简正领着管家在花厅说事,这时「砰」地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吓得厅中之人一大跳。 苏学简抬眼看去,却见是一身玄衣的霍洄霄面色阴沉,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犹如河里爬上来的水鬼。 「世子爷?」苏学简一阵愕然,抬抬手叫其余人下去,「世子爷怎么不打伞……」 霍洄霄大步上前,噼头盖脸问道:「沈弱流在哪?!」 苏学简愣了愣,反问道,「世子爷找圣上可是有要事?」 霍洄霄侧头笑了一声,大步上前勐地揪起苏学简衣领,几乎是咬着牙根磨出的几个字,「我问你,卢巍跟沈弱流在哪儿?!」 第100页 适时,一阵闪电透过门扉照入,霍洄霄一张脸晦暗不明,只那双浅色眸子光华熠熠,却犹如冰冻的湖泊,森寒阴冷。 苏学简被他揪得窒息,心底犯憷,「在东院。」 霍洄霄骤然松手,大踏步朝门外去,苏学简咳了半晌,忙抬步跟上,「圣上、圣上并无召见,世子爷贸然闯入,只怕不妥,容我派人前去通禀……」 「通禀?」霍洄霄站在雨中,怒极反笑,「你苏学简脑子里装的净是屎不成!卢巍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不晓得!竟还敢将他与沈弱流放在一起?!」 苏学简愣住了。 可圣上也不至于像世子爷口中的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身边跟着大太监,自保的能力总归还是有的。 他想反驳,却在对上霍洄霄那双森冷的浅眸时哽住了。 霍洄霄冷笑道:「沈弱流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一人可担得起?!还不赶紧带路?!」 苏学简也顾不得打伞,两个人冒雨去了东院……这时,福元正从房间里拿了大氅往亭中去,刚出了门到廊下,却见两个浑身湿透犹如水鬼似的人影朝这边来。 不禁有些诧异,福元正欲开口询问,却被苏学简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急道: 「福公公怎在这里,圣上呢?」 福元被他吓了一大跳,却还是好脾气地答道:「圣上说房间里太闷想出去透透气,就在那亭子里,你们方才来时没见着吗?」 苏学简脸色一白,急忙继续问,「那卢公子呢?」 福元疑惑,「什么卢公子?」 这刻,苏学简一颗心如坠谷底。 霍洄霄冷冷一笑,「这就是你苏学简办得好事?!」 语毕,他不等苏学简答话,径直走向一个房间,抬脚将门踹开—— 「哐」 门扉洞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床上被脱去外衫的沈弱流,与受到惊吓正从床上起身的卢巍,见到这幕,霍洄霄只觉浑身气血直冲头顶,额上青筋暴起,几乎将整个头顶掀翻。 他大步上前,一拳将卢巍掀翻在地,「我操/你爹的!」 而床上,沈弱流整张面颊诡异地酡红,带着微笑,不停地呻/吟,扭动着身子。 只是看了一眼,霍洄霄顿时将卢巍甩开,被子一掀,将沈弱流兜头裹住,朝门口大喊, 「滚出去!!」 苏学简还未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被这一嗓子吼得不敢再上前,心却也猜出来大半,为顾及天子颜面,他转身出门,将门带上。 福元急急到了床前,瞧见自家圣上形状诡异,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 霍洄霄抓起地上被打懵了不停呻/吟的卢巍,拳拳到肉,如雨点般落下,「卢巍,我操/你爹的!谁的人你都敢动是吧?!」 几乎被怒气沖昏了头脑,浅眸杀意必现,拳头几乎是要将人往死里打的趋势。 天空炸响一声惊雷。 卢巍满脸是血,混着吓出的眼泪往下流,护着脑袋在地上翻滚,「世子爷……世子爷饶命!」 霍洄霄杀疯了,双目赤红,几乎要将卢巍打个半死,门口苏学简听着声响,浑身冰冷,却未上前劝阻,而是急忙走到前厅传信给宫中叫太医来。 此刻,床上沈弱流愈发难受,从被子中挣扎出来,长腿交叠痛苦呻/吟。 福元抱着沈弱流,急得眼泪直下,「世子爷、世子爷!当下公子要紧!您来看看罢!」 霍洄霄将卢巍一把拎起,「碰」地一声摔在桌上,「你给他用了什么?!」 卢巍一张脸已分不清鼻子眼睛,吐出一口血,哭嚎道:「世子爷明鑑!都是他……都是他自愿的!我发誓我真的没给他用任何东西!」 一阵闪电透窗照入,闷雷震得窗户抖动。 霍洄霄怒极反笑,掐着卢巍后脖颈抬起一摔砸在桌面上,「不说是吧?!好!我就打到你说为止!」 此刻,沈弱流一声痛苦地喘息。 「公子,公子!」福元浑身发抖,只能死死抱住圣上。 霍洄霄丢开卢巍,跨步到床边,伸手摸沈弱流额头,然而手刚及近一寸处,那人犹如一颗菟丝子面颊顺着手往上贴,直到整个身子缩进他怀里,声音嘶哑地艰难吐出几个字, 「冷,我好冷。」 愣了一瞬,霍洄霄登时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咬着后槽牙将人扒开,外衫一脱兜头罩住沈弱流,对福元道:「去找太医,来北境王府!」 随后他将沈弱流打横抱起,紧紧藏在怀中,冲进泼天大雨…… 第41章 酉正一刻, 大雨不停,阴云混着夜色压下来,整个胡同都黑沉沉的, 北境王府中几个扫洒僕役将把风灯点起, 微弱火光在冷风中打着旋儿晃悠。 牙斯将从北郊校场回来,浑身湿地往下滴水, 正从房间里换了套干衣裳,拿着帕子边走边擦面上的水。 此刻,府门口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 点风灯的僕役齐齐让路, 只见一道黑黢黢的人影从大雨中走到廊下,浑身像是在阏河里泡了三天将捞上来似的不住地往下流水,而一双浅眸却在跳动的火光中熠熠……浅眸朝他瞟过来, 隔着雨幕大喊, 「牙斯!拿伞来!」 牙斯急忙转回房间拿出把伞撑开, 大步走上去, 「公子,您这是……」 近了才发现, 公子怀中抱着个瘦弱的人,那人穿绯衣, 头上顶着件黑色外衫, 瞧不见面容,只有几声痛苦的喘息从臂弯里流泻出来, 再有便就是绯色袖幅中探出一双雪白纤细脂玉似的腕子死死抓着公子的腰带, 指尖圆润泛出荷色, 像是女子的……牙斯顿时噤声,挥手赶开周围神色好奇的僕役, 将伞撑在两人头顶。 第101页 霍洄霄一张脸阴沉得犹如天上阴云,压抑着怒气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将怀中人轻轻放在榻上,回身对牙斯道: 「拿冷水来!」 「是!」牙斯不敢多问,去端了冷水进来放在榻侧,这刻霍洄霄将湿透的外衫掀开,那人方显真容……巴掌大的尖脸,肤色雪白上挑的眼尾与面颊泛出异样酡红,而那双眼,湿漉漉的仿佛压抑着什么迷离不清,眼神涣散,喉间偶尔泻出一丝轻喘。 看清这人,牙斯如遭雷亟,「公子,他这是……」 霍洄霄抬手打断他,「出去守着门口!谁都不准靠近!」 语气森冷,不由分说,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火,牙斯知他这是处在爆发的边缘,不敢违逆,当即退出门外将门带上,脑子却是懵的。 他当公子是救了哪家跳河的小娘子,顺手将人带回来了。 可,这他娘的哪里是什么小娘子! 分明是那位跟公子一向不对付的小皇帝! 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公子与这位九五之尊纠缠不清。 却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牙斯目光投向大雨如注的天穹,心底一阵惆怅…… * 外衫到底没挡住多少雨,榻上之人鬓髮尽湿,水滴顺着他下颌往下滑。 霍洄霄拿了干的帕子,将他面上水渍细细擦干……那人脸上连着脖颈绯红一片,贴着他手往上蹭,像是一头畏寒的小兽屈从本能地追寻着唯一的热源,双眼如洗泛着迷离的水光,浅粉的薄唇张合,唿出的气都是热的, 「冷……我难受。」 好难受 见他这幅样子,霍洄霄没由来地烧起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那个畜生碰了你哪里?!」他半臂抱住低低喘息的人,半臂将他湿透的中衣脱下,细细检查。 卢巍他竟敢动他?! 他真敢?! 这么个金枝玉叶,他竟敢给他用那种脏东西?! 怀中人勾着他脖颈,跪坐在榻上,贴着他往上蹭,「我热,好热……」 沈弱流湿透的髮丝堆在脖颈处,水珠滴落他交叠的衣领,往下引起一阵颤慄,肌肤相触,浑身滚烫。 霍洄霄将他推开,竭力忍耐着体内躁动,咬着后槽牙道,「你究竟是冷还是热?!」 沈弱流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清醒,只觉浑身时而滚烫犹如沸腾到极致的沸水,时而犹如身处冰天雪地,冻得浑身发抖,冷热交织,只有贴近眼前之人,肌肤相触,才能减缓这种让人绝望的空白,被推开,那双迷离的眼落下一滴泪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死咬着下唇抬眼凝向霍洄霄, 「帮帮我,难受……」 霍洄霄闻言一顿,掐着他下巴,「沈弱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舒服……」沈弱流伸出舌尖,舔尽他虎口处一滴水。 让我舒服。 中衣之下,里衣紧紧贴着勾勒出韧劲的细腰,从脖颈往下,脂玉似的肌肤透出异样的绯色,那双天生带有三分情意的眼,此刻绯红迷离凝过来,暗含邀请……一股潮湿的暖香味几乎是从这人皮肉中散发出来的,勾人意动。 慾念骤起。 犹如红蓼原五月的野草疯长,直冲头顶,霍洄霄眼眶发红,几乎想将这人生拆入腹,将他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血肉尽数撕咬舔舐,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可,不能。 错过一回便不能再错第二回。 沈弱流会恨死他。 极力压下那股躁动,霍洄霄烫到似的松手,将人按进被褥,不敢再有任何动作,额角热汗簌簌直下,每唿吸一次便更热一分。 他紧闭双眼,掀开被褥将人裹紧,撩起铜盆中的冷水顺着头顶浇下,暂得片刻清醒……然而沈弱流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委屈的眼泪蓄满双眸,抱住他的手臂磨蹭,霍洄霄到底是怕伤到他,不肯多用劲,便叫他得了空,勾着脖颈又缠上来,啜泣道: 「求你,帮帮我……」 天空炸响一个惊雷,大雨扑打着门窗,室内一片燥热。 霍洄霄四下起火,灼热逼得他发疯,扣住沈弱流后脑勺,双目赤红,「沈弱流,你看清楚我是谁?!看清楚我他妈的是谁?!」 迷离的双眸滚落一滴热泪,面颊侧过来磨蹭他掌心,沈弱流咬着下唇轻喘, 「……霍洄霄,帮我。」 这刻,风停雨住,霍洄霄只听见「啪」的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愣了许久,他嘆了口气,拇指抵开沈弱流死咬的下唇,「别咬。」 错了,便将错就错。 窗外大雨扑打,他将人抱进怀中,身形遮盖,从背后看只有两条修长的小腿搭在臂弯里晃荡,霍洄霄侧头吻他湿透的鬓髮,压抑道: 「沈弱流,我他妈欠你的……」 …… 足足两次,霍洄霄才扯过一块干净的帕子,将手擦干净,榻上人面上绯色褪去,空白被填满,正熟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勾着笑意,似乎很甜。 霍洄霄却不好受,在见识到沈弱流那幅模样之后,躁动濒临决堤,额上热汗顺着脖颈下落。 而始作俑者正在酣眠。 「操!」霍洄霄暗骂,扯过沈弱流换下来的里衣抵在鼻端勐嗅,犹如药瘾发作,中毒至深,亦如渴了十天不曾喝过一口水。 理智决堤,衣料冰凉的触感,若有似无的香味缓解躁动。 第102页 却仍旧不够。 ……双目紧盯着那张熟睡的脸,他握住了方才擦手的帕子。 门外大雨倾颓,闷雷阵阵将一切遮盖。 热汗滑落下颌,最后他满足地喟嘆,团起揉皱的帕子丢了,唇角勾着丝恶劣的笑,将指尖一点不知属于他们谁的污秽蹭在熟睡之人侧脸。 惩罚似的将他也弄脏。 门外牙斯死守着门口,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瞅着雨幕,丝毫不敢挪动双眼,生怕看见屋内什么不该看见的画面。 ……或许有朝一日,世子爷还真能成了皇后娘娘。 一身战功为己谋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回北境他可有得吹了。 牙斯咧嘴一笑。 * 福元冒雨进宫,此刻正带了张太医与提前得知消息的胜春出宫。 为避人耳目,三人并不走天阙门,而是改道东出春明门,再绕一圈到北境王府,福元留了个心眼,将神医谢甫一併请来。 此刻四人正由牙斯领着到霍洄霄房间。 福元刚踏进房门,便见圣上面色平静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顿时他腿一软,连扑带跑蹿到榻前,哭道:「圣上!哎哟我的圣上!您这是怎么了……」 霍洄霄一把揪住他,蹙眉道:「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 福元哭声一顿,仔细一看,原来圣上唿吸平稳,面色已恢復如常,像是正在熟睡,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 胜春目光逡巡而过,上前对霍洄霄拱礼,「今日之事多谢世子爷出手相助,还请世子爷将事情细说与两位太医,好做凭断。」 沈七与沈九奉圣命下江南押送严尚则回京,除这两人,锦衣卫之中鱼龙混杂,难保有绪王之人,皆不可信,好在户部尚书府邸戒备森严,今日便只有福元跟着。 没承想却叫身边之人钻了空子。 若不是世子爷出手,今日事态,后果不堪设想。 霍洄霄望向榻上熟悉之人冷笑,「三番五次将自己置于险境,沈弱流还真当自个儿命硬呢!我倒是好奇这些年他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胜春听着他这番敲打之言一时没有回话。 除开他们几人,圣上身边之人皆不可信,皆有所图,还能是怎么活下来的? 「世子爷说得是,圣上这些年不容易。」胜春敛眉苦笑。 霍洄霄不再跟他多说,将床榻之侧让开一人空隙,手里握住直刀示意两位花甲老人上前号脉。 张太医与谢甫看着床头握刀的阴神,皆是一阵胆寒,好似他们只要略有一丝多余动作,那柄泛着寒光的直刀就会当即落在他们颈后。 霍洄霄将刀背不时在掌心轻扣,玩儿似的,那双浅眸却是死死盯着两位耆老,一刻不离。 刀每落一下,二人就抖一下,不过号个脉的工夫,冷汗就濡湿了里衣。 胜春蹙眉问道:「二位诊断如何?圣上可有大碍?」 张太医抬手擦汗,看了看榻上的沈弱流,眼神飘向霍洄霄……后者即刻捕捉到,皮笑肉不笑地用刀 硬着头皮问道:「下官敢问世子爷,是否已为圣上纾解过情毒?」 第42章 (修) 张太医此话一落, 屋中登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福元很快捕捉到关键信息……圣上原是中了情毒。 然而,不过一瞬唿吸,他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向霍洄霄。 纾解? 世子爷替圣上纾解过情毒? 福元急忙朝榻上熟睡的圣上看去, 脸色煞白……圣上腹中可还怀着小殿下, 若世子爷行为过于孟浪,不小心伤着了小殿下可怎生是好! 除开从头到尾听得一清二楚, 双眼看天看地事不关己的牙斯,几人目光都齐齐落向霍洄霄。 后者玩着手中直刀,唇角勾着丝笑, 「圣上中毒若有所求, 我为臣子定然要倾力相助,张太医莫非是要问罪于我?」 默认了。 张太医抬手擦了下额上簌簌直下的冷汗,连忙道:「下官不敢, 若非世子爷纾解及时, 只怕圣上已毒入肺腑, 届时祛除, 更为艰难。」 福元双目垂落,瞅见了圣上颈侧的一抹红痕…… 世子爷那般性子, 那般野兽似的体格,定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主, 圣上又怀着小殿下, 怎么吃得消! 虽为解毒,他却到底还是要骂一句: 禽兽! 真是禽兽! 一时间, 又是心疼圣上, 又是担心腹中小殿下, 福元眉间阴云密布,「张太医, 圣上龙体可有损伤?」 张太医看了眼霍洄霄手中那柄直刀,战战兢兢道:「并未,只是这毒来得颇为蹊跷,怕是要等圣上醒后细问才可断定。」 一旁谢甫此刻也连连颔首。 霍洄霄双眼微眯含笑凝了二人一瞬,将刀收了,「那便等圣上醒来再说。」 * 沈弱流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一会儿又像是身处冰天雪地间,冻得彻骨……焦渴得不到纾解,痛苦万分,直到被一只大掌托举入怀。 起先是从未有过的颤慄,逐渐变为此生未曾尝试过的爽利,逗弄得他连连催促,撩拨得他婉转低吟,时缓时急,轻重有度,巨浪一波波催他嘶哑的喘息,脚趾都在抽搐。 直到倾泻而出,犹如久旱逢甘霖,他成了一枝被春雨催开到荼蘼的花朵,吐露花蕊,一颗糜烂馥郁到极致的桃子,汁水四溢。 第103页 梦中记起那种极乐,沈弱流一阵燥热,好似余毒未消,逼得双颊染上湿润绯色。 他睁开了双眼。 「圣上醒了!圣上醒了!」福元喜极而泣,却见圣上双颊异样地酡红,忙以手背轻触前额,「圣上可是哪里不舒服,怎的脸这么红?」 沈弱流双眸犹如被热水洗过,雾蒙蒙地泛着水光,抬眼便与床侧默立的霍洄霄对视……他也在看他,唇角勾着丝意味莫测的笑。 被针刺到似的,沈弱流慌忙收回目光,干咳了一声,嗓音嘶哑,「朕无碍。」 略抬手,福元急忙扶他起来,目光逡巡过室内张太医与谢甫,他收回神,压抑着怒火,嗓音冰冷,「依二位之见,卢巍究竟给朕用了什么药?」 他只当卢巍有那个色心,碍于苏府的脸面,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没料到这蠢货竟然鬼迷心窍,真敢对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张太医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抬头与面色阴沉的圣上对视,「臣敢问圣上当时可有觉得什么不妥,亦或是有被那狂徒餵下什么东西?」 沈弱流回忆了下当时情景,莫说是吃下什么东西,就连茶水都不曾喝过一口,莫名其妙的就着了道,他倒也好奇,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药物才能做到无色无味不用入/体就能将人轻易撂倒。 「朕当时并未用任何东西,」边回忆,他的眉头愈发紧蹙,「更未察觉任何……」 话未说完,哽在了喉间。 这刻,灵光乍现—— 香味。 当时在卢巍靠近他时,曾嗅到一股浅淡的不易察觉的香味,像是什么花的味道。 之后他便开始不对劲了。 张太医与谢甫不明所以,却不敢催促。沈弱流眸色一亮,一转话锋, 「香味……朕当时嗅到过一股香味!」 谢甫神色微动,上前拱礼,却在开口之际止住话头,扫了眼在窗边坐着的人。 霍洄霄气定神闲地坐着,后仰靠着椅背,浅色双眸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榻上之人,感受到谢甫试探的目光,亦未动作,喉间哼出丝笑, 「圣上需要臣出去?」 被他这么盯着,沈弱流只觉头皮发麻,面颊火辣辣的,避开他目光,对谢甫示意,「不必。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你自个儿掂量着便是,不必避着世子爷。」 先前避着霍洄霄是要脸。 此回莫说是脸,身上衣衫都被这混帐扒光了,再避无意。 但中毒之事可说,腹中揣崽之事不可说……谢甫意会,才继续道:「草民先前给圣上诊脉时便探知到圣上体内另有一股余毒未清,可否请圣上细说详情?」 这刻,霍洄霄坐直了,浅眸微眯盯过来,像是对此事很感兴趣。 沈弱流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朕之前受奸人所害,中过一次毒,那毒名为『春宵一刻』,症状……大概与此相同,不知神医可有眉目?」 谢甫拱礼,「草民虽未曾听闻此毒,但草民这些年四处行医,览尽大梁山水,却听说北境有一种名为『伊迪哈』的花……」看向窗边霍洄霄,话锋一转,「不知世子爷可曾听闻此花?」 沈弱流目光扫向霍洄霄。 霍洄霄与他对视,唇角勾笑,「红蓼原到了夏季漫山遍野开的都是花儿,我怎会每个都知道。」 谢甫笑了笑,「此花却不产自红蓼原,而是产自仙抚关外,齐齐珀斯山脉以南之地,花香有催/情功效,草民曾听闻有人会将此花置于帐中,作床笫之间暖情之用,也有少数花楼会燃添有此花的香给客人助兴。」 他朝沈弱流拱礼,敛眉道:「臣猜测圣上之前所中之毒大概也添有此花,体内余毒未清,再遇花香,二者相互作用,便勾起余毒……只是不知那狂徒是无意之间在哪个酒楼中沾染了此花香,还是知圣上体内余毒,故意以花香相诱。」 仙抚关外,齐齐珀斯以南,现下挐羯人正盘踞此地,虎视眈眈。 沈弱流悚然一惊,「神医此言可属实?」 谢甫以目视地,「草民不敢欺瞒圣上,所言句句属实。」 门外大雨仍旧不停歇地下落,房间陷入寂静。 沈弱流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抬眼朝霍洄霄看去,却见他此刻垂眼,浅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 「福元胜春,你们去拿药……牙斯是吧,你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他双眼微眯凝视着霍洄霄,「朕有话要与世子单独说。」 福元胜春领命带着两位耆老出去门外,被点到的牙斯一脸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向自家公子眼神求助。 霍洄霄此时抬眼,「圣上吩咐,便是我的命令,你照做就是。」 「是!」牙斯当即蹿出门外,将门扉合上。 大雨重新将此间掩盖…… * 隔着门扉,雨声很遥远。 房间内只余下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霍洄霄抬手倒了盏茶,却不喝,浅眸含笑凝着沈弱流,「圣上有话与臣说……不知是什么私密话,还需关起门来说?」 沈弱流没在被褥间的手死死抓住里衣下摆,淡淡道: 「过来。」 霍洄霄没动。 沈弱流咬了下唇,语气软了几分,「过来,离朕近些。」 默了半晌,霍洄霄终于端起那盏温热的茶,走到床边坐下,「臣过来了,圣上有什么话就说吧……」 第104页 沈弱流看着他坐下,深吸一口气,抬手将他肩膀掰过来朝向自己,而后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掴过去—— 「啪」 半盏热茶倾了出来,浇在被褥上,洇湿一大片,沈弱流握住发疼的掌心,咬着后槽牙道: 「这一巴掌今日之事尽可抵消!你若再敢提起,朕会……」 「臣要是再提起,圣上会怎样?」怔了半晌,霍洄霄打断他,边倒抽冷气边抬手将唇角一丝血迹抹干净,浅眸闪动一丝冷意……他骤然转身,抓着沈弱流手腕逼近, 「沈弱流,你要杀了我吗!你来杀了我啊!方才是谁叫着我的名字求着我帮你!现下却翻脸不认人,恩将仇报四个字,你沈弱流还真是做得淋漓尽致吶!」 手腕吃痛,沈弱流全身都在颤抖,却死死咬住下唇,昂首与他对视,「今日之事,朕感谢你出手相助,你若需要什么报酬尽可提出!但你对朕做出那样、那样……」 他说不下去了,脑中一幕幕浮现,净是那些淫/靡不堪的画面,肌肤相触的燥热,交织的低喘……一切一切,沈弱流觉得莫名熟悉,浑身颤慄。 却不敢回忆。 这样的事,十八年来从来没有过。 连他自己都未曾这般迷乱地自渎过。 过往认知被一下击碎,羞耻于自己的沉迷,愤怒于自己从这样的屈辱中得到的极乐。 突然鼻子一酸,沈弱流眼眶通红,咬着下唇哽咽, 「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朕不能原谅你……」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日子他的泪水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点点异动都能惹他眼眶酸热。 好像多年来如履薄冰所受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似的。 霍洄霄侧头冷笑,「禽兽不如的事……我不是看你还挺爽的?倒真是叫我开了回眼吶!」 沈弱流耳根连着脖颈唰啦红成一片,就跟煮熟的虾子似的,他低下头,不再肯说一句话,就那么任由霍洄霄捏着。 腕子上一道道红痕,触目惊心……霍洄霄垂眼,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看了半晌,心里微嘆了口气,终于还是松了力,将手中茶盏不由分说地塞过去, 「喝了。」 沈弱流诧异,盯着他没动。 「你口不干?」霍洄霄拉着他的手,将茶盏塞进去,「你自个儿不喝,等着我餵你喝?」 沈弱流一怔,抬眼对上那双浅眸,迟疑地将温热的茶喝了。 嘶哑干涩的喉咙果然好了不少。 霍洄霄顺手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小几上,掀开他袖子检查,只见一双雪白玉腕被捏出了红痕遍布,略微一碰沈弱流就疼得抽气。 「那个畜生还碰你哪里了?」霍洄霄心口滞涩,沉下脸,冷声道。 这红痕自然不是他的手笔。 沈弱流摇摇头,「……朕不知道。」 好在方才给他换干净衣服时霍洄霄已经仔细检查过,除开腕上被捏出来的红痕,他若没感觉其他异样,应当没什么大事。 霍洄霄放下心来,不知从哪摸了个瓷罐,倒出牛乳似的液体细细擦在腕上揉搓。 「你这皇帝做得够憋屈,我要是你,早就将卢巍抓起来砍三百回了!」他边将药涂在腕上揉捏,边冷声道。 沈弱流被他这一些行为吓懵了,一时间忘记将手收回来,只是疼得到抽气, 「卢巍父亲卢襄是绪王的人,朕要放长线……钓大鱼,暂且动不得他。」 霍洄霄手下放松了力度,嗤笑了声, 「是你钓鱼还是鱼钓你?」 沈弱流脸色涨红,瞪着他,「霍洄霄,你在瞧不起朕?」 霍洄霄将瓷瓶收了,浅眸微眯凝视着他,「我哪敢吶!圣上的巴掌打起人来可痛得很,谁敢瞧不起你?」他抓着沈弱流手心,按在被打的侧脸磨蹭。 那处滚烫滚烫的。 唰啦一下,沈弱流耳根红得滴血,慌忙将手抽回来,「混帐……混帐东西,你放开朕!你这是在做什么?」 霍洄霄任由他将手抽回去,勾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一瞬不瞬。 沈弱流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硬着头皮昂首瞪他,「你看朕做什么?」 霍洄霄没答话,笑了声将目光挪开,敛眉道: 「中毒之事我会帮你查。」 「为何?」沈弱流攥着滚烫的手心缩回被褥,闻言一怔。 霍洄霄将茶盏放回窗边,添满,自己喝了口,「不管『伊迪哈』是卢巍不小心在哪个花楼沾上的,还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仙抚关外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郢都,圣上不觉蹊跷吗?事关北境安危,不得不防,圣上该晓得其中利害。」 若只是花入郢都便罢。 怕的是仙抚关外那些虎视眈眈的挐羯人早已悄无声息潜入郢都,亦或是与郢都之人里应外合,另有图谋。 何况那名为「春宵一刻」的情毒来歷也十分诡谲。 这点,在谢甫说出这花香来歷之时沈弱流便已经想到了。 只是……他觉得今日这混帐对他的态度颇为怪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条四处咬人的疯狗突然变得正常反倒叫他更加害怕。 此刻冷静下来,他看着霍洄霄,双眼微眯, 「霍洄霄,朕虽小你几岁,却也不是三岁小孩,没那么好骗,你先前对朕那般羞辱捉弄,朕忍了,后来又要跟朕划清界限,朕也应允了……可你现下这些事,又是在做什么?你若为方才之事心存愧疚,朕那巴掌已悉数讨回,你也不必如此虚与委蛇。」 第105页 门外大雨如注,纷乱交织,亦如两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霍洄霄闻言一顿,随后又抬手将茶盏添满,嗓音淡淡的, 「圣上可知我的母族胡羝人信仰一种叫做『乌尔浑脱』的神鸟?」 沈弱流不明其意,蹙眉道,「朕不知。」 「圣上不知道也没关系……」霍洄霄昂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浅眸光华流转,犹如红蓼原上澄澈的海子, 「沈弱流,之前的事你可以不提,也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可我……不能,我心里有个疙瘩,我放不下。」 错了就是错了。 将错就错。 沈弱流与那双浅眸对视,只觉深不见底,万千光华好似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密不透风,将他死死罩住,拉入最深的湖底。 可……这是什么? 他觉得霍洄霄这话莫名其妙,腔一阵酸涩,像有什么东西几欲破土,没由来的慌恐,亦觉心惊。 这混帐果然脑子有病……沈弱流逃避似的下了定论。 第43章 巷子里沉黑一片, 卢巍从家酒楼出来,醉醺醺地扶着墙往府里走。 灯光幽暗,在雨后的冷风中打着旋地往他脸上照……一张脸青紫交错, 仍旧肿得瞧不出原样, 唇角裂开的口子方才喝酒时崩裂了,渗出点血珠子。 风吹伤口, 跟刀割似的,卢巍痛得倒抽冷气,眼底一片阴冷, 舔尽唇角血水恶狠狠地啐了口: 红蓼原的小杂种! 若不是这个红蓼原来的混血小杂种坏他好事, 苏府怎会向他爹发难,自己又怎会被禁足这么些日子! 有些天没沾酒色,今日叫了可意的美人作陪, 一杯杯下肚, 竟有些吃多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仍有不少积水的巷子里, 心底盘算着怎么将这笔恶帐从那个杂毛手中讨回来。 此夜无月,穿堂冷风一过, 转角风灯被吹坏了几盏,扑沙沙破败地响着。 总觉得那黑暗中有什么吃人的怪物正张着血盆大口等他走近, 卢巍心底犯憷, 扭转了身子朝另一边走去,心跳如鼓。 突然, 风更勐了, 吹得他一个激灵, 这时黑暗中蓦地出现一个黑黢黢的影将去路堵死,朝着他的脸挥拳勐地砸来—— 「啪」 这一下卢巍猝不及防, 身子重重砸在墙壁上,整个头刺疼,五脏六腑都碎了,黑影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抬手掐住他脖颈,摔在巷子尽头。 「……唔。」卢巍呕出一口鲜血,抱着头痛苦地呻/吟,怒喝道: 「没眼色的杂种!劫财劫到你祖宗头上了!你可知我是谁家的公子!也敢朝我动手?!」 随着湿润夜风传来一声嗤笑,黑影慢条斯理地揪住他衣领勐地撞在墙上, 「杂种的祖宗不也是个杂种!卢大公子怎么自个儿骂自个儿吶!」 卢巍撞得脑子发懵,骨头都碎成了渣子嵌进血肉里,却觉这声音很熟悉,他忍痛睁开眼…… 果然。 一双浅色眸子,犹如躲在草丛后窥伺着猎物的鬣狗,正满眼阴冷的死死盯着他。 虽然他遮着半张脸,但仅凭这双让人不寒而慄的浅眸,卢巍就已知晓这人是谁。 后背吓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抓住浅眸收紧的手臂,死死咬住牙关,「霍洄霄!你个红蓼原来的杂种!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至此!」 被识破身份那人也无半点惊慌,掐住他脖颈的手背青筋暴起,寸寸收紧,冷笑道: 「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窒息感逼得整张脸涨紫,卢巍目眦欲裂,嘴角伤口不住地流血,「我□□娘的霍洄霄!你……你要是敢动我,明天我爹就会带人踏平你北境王……」 霍洄霄挥拳砸在他侧脸,卢巍话未说完吐出一口血。 「你爹要将我北境王府怎么来着?我没听清……」霍洄霄索性将面罩扯下,冷笑着揪住卢巍发顶「啪」地一下撞在墙上,「不如卢大公子再说一遍!」 「霍洄霄……」卢巍额头撞得鲜血淋漓,视线模煳,这刻再对上那双浅眸……眸中杀意毫不遮掩,冰冷得犹如盯着一个死物。 这样的霍洄霄周身气度好似浴血修罗,又像是一柄嗜血的寒刃,不见血不归鞘。 登时,卢巍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霍洄霄疯了! 霍洄霄要杀他! 这条疯狗是真的敢杀他! 「……世子爷,世子爷饶命!」卢巍双臂护住头,浑身发抖,连连讨饶,「世子爷有话好说,别再打了!」 霍洄霄眸中闪过一丝厌恶,手一松,抬脚踹在他心口,屈身冷笑,「卢大公子现下知道怕了?方才不是嘴硬得很吗!」 这一脚,几乎要了卢巍半条命,不停抽搐着,生怕再挨上一脚,跪地抱头哭喊,「世子爷……世子爷饶命!您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别、别再打了!」 霍洄霄冷笑了声,蹲下来轻拍他侧脸,「卢大公子这个猪脑子不是挺聪明的?可怎么就看了不该看的人呢?」眼神陡冷,声音更冷, 「还敢给他用那种骯脏的毒……你说说,我怎么才能忍住不弄死你!」 这刻,卢巍才知道他是怎么踩了这条疯狗的尾巴…… 柳若。 「我不知他是世子爷的人吶!若是知道,即便是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肖想半分吶!」卢巍紧紧闭着眼,涕泗横流。 第106页 霍洄霄怒极反笑,「你不敢!你那天是用哪只脏手碰的他?左手?!」抬起卢巍左手,一折,「喀拉」一声,卢巍惨唿出声, 「还是右手?!」 又是一声惨唿,卢巍的右手也骨折了。 「世子爷,世子爷饶命!小人真的并未对柳公子做什么吶!」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卢巍痛得面色涨红,双眼血丝遍布, 「……世子爷想想,柳公子乃是苏府贵客,苏兄的亲表弟,在他眼皮子底下,我怎敢轻举妄动!别提下药,即便是他那日不知为何昏倒过去,我也只不过是摸了两把,不敢再进一步吶!」 霍洄霄面上却无半点霁色,一脚踩在卢巍手背,「摸了他哪里?说!」 卢巍痛唿,上气不接下气,「腰……腰!我只敢摸腰!」 霍洄霄蹲在他身侧,露出一个森冷笑容,「卢巍,你他妈的当我是三岁小娃好骗是吧?!」 「真的……真的!世子爷!我真的不敢骗你您吶!」卢巍痛得浑身发抖,痛哭流涕,「即便是我有心做点别的,柳公子也已被您带走!那毒,我是真的毫不知情!」 霍洄霄凝了他会儿,似乎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终于面色稍霁,「你那日都去哪里鬼混了?说!若有半点隐瞒,我现下就弄死你!」 卢巍哽咽,忙不迭道:「那日我从轻烟楼起身便应宇文兄之邀去了时烩楼……这个世子爷您是知道的,再后来便是去了苏府,之后除了在家养伤,更是哪儿也没去过,都是实话!世子爷明鑑!」 夜风带着雨后泥土的腥味穿巷而过,头顶树梢沙沙地响。 霍洄霄浅眸微眯,很快便提取出关键线索—— 轻烟楼。 「卢大公子既知柳若是我的人,以后便睁大了狗眼别再招惹他!否则……」他起身,唇角勾着一丝阴冷的笑,后半句却转了话头, 「那日你是用哪只脏手摸了他的腰?」 卢巍一怔,生怕再触及他的雷池,忙不迭道:「右手!是右手!」 「右手……」霍洄霄笑意阴森,抬脚勐地踩在卢巍右臂上……卢巍的惨叫声划破寂静夜空。 一只宿鸦惊飞天穹。 霍洄霄屈身,轻拍卢巍脸颊,「卢大公子这半月便在府里好好养伤,别叫我再在郢都看见你跟个野狗似的到处撒尿……明白了吗?」 未等卢巍回答,他的身影旋即没入幽深夜色…… 次日,内阁辅臣户部尚书卢襄独子卢巍深夜醉酒遭遇不测,双臂骨折只剩半条命之事便传得郢都纨绔圈子人尽皆知。 却听兇手是一地痞流氓。 郢都府衙门抓了两天连个鬼影都没抓到,更叫人笑掉大牙,成了城中茶余饭后时新流行的一桩谈资。 …… 卢府。 「爹!伤孩儿的根本不是什么地痞流氓!」卢巍双臂吊在肩上,额头亦裹得严严实实,鼻青脸肿张嘴便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是那个红蓼原来的杂种……」 卢襄五十年纪,面容清癯,振袖怒斥,「你给我闭嘴!」 卢巍顿时止住话头。 卢襄气得鬍子乱颤,「你个不成器的混帐东西!我一早便与你说,将心思多用在正途上,少往那些声色场子打滚,你看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被老头子这么一训,卢巍不敢再吭声,心底却愤愤不平,小声嘟囔道:「我与那红蓼原来的杂种往来还不是您跟那位示意的……」 卢襄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挥挥手,伺候的奴婢小厮低眉顺眼躬身退出房间,又将门带上。 房间寂静。 这时卢襄才冷冷扫了眼卢巍,「你还敢顶嘴!你去轻烟楼玩小倌我不管,你后院养着的那些娈童美妾我也不管,可你不该将主意打到那位柳公子身上!你可知那柳公子什么来头?!」 卢巍尽力睁开肿得只有一条缝隙的双眼,忍痛道:「不是苏学简的表弟?」 「蠢货!玩个人都玩不明白!」卢襄振袖,蹙眉冷声训斥, 「柳氏虽只是涿州来的清贵世家,可先帝之前有多少位后妃出自柳氏,连今上的母妃亦是出生涿州柳氏,柳若更是柳氏此代唯一的嫡系长孙,你招惹他,你不是作死吗?现下苏柳两家向我发难,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卢巍心下不齿。 柳家的嫡长孙又如何,表面装得再清冷矜贵,骨子里还不是个骚/货,不知何时勾搭上了霍洄霄那个杂种,两人背地里只怕都在床上滚了几遭了。 杂种都敢玩,凭什么自个儿就不敢玩? 卢巍却不敢将此话说与卢襄,只是愤恨道:「苏家凭何向我发难!那毒又不是我下的!」 「你还敢顶嘴?!」卢襄恨铁不成钢。 卢巍蔫下头,浑身疼痛欲裂,到底咽不下这口恶气,「苏家的事就算了!可那个红蓼原的杂种呢……我亲眼所见,把我打成重伤的可就是霍洄霄那个杂种!爹您真就咽得下这口恶气?」 卢襄负手立于窗边,轻飘飘扫了卢巍一眼,冷声道:「你说是世子爷打得你,空口无凭,人证在哪儿?物证又在哪儿?」 卢巍一怔,咬着后槽牙道:「证据,自是没有……但我双眼黑白分明,还能是污衊那个杂种不成?!」 「蠢货!」卢襄冷冷一哼,「就是你这么个猪脑子!才会被霍洄霄玩得团团转!」 第107页 气得浑身发抖,鬍子颤颤巍巍,顿了半晌才继续道:「凭你嘴巴上下一张一合我便要与北境王府发难吗?我与北境王府发难,便是与北境那二十万大军作对!我都能为你了这么个蠢货跟二十万大军作对,他远在北境的老爹霍戎昶就不能?届时霍戎昶举兵,咱们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被宰吧!」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来!!」卢襄指着卢巍,唾沫横飞。 卢巍气急败坏,只觉骨折的双臂更痛了,「那孩儿就该躺平了任由那个杂种骑在我头上撒尿吗?」 「忍不了你就别搁我这里来哭!自己去跟霍洄霄搏!」卢襄扫了眼这个满脑子草料的废物,气不打一处来。 卢巍不吭声了。 「废物东西!」卢襄敛眸。 他负手而立,浑浊双眼透过窗扉投向天穹,「怕什么!他霍洄霄再嚣张,也不过一条关在笼子里的狗而已,若是霍戎昶出了什么岔子,北境大军还指不定落在谁手里呢!」 ……届时,该清算的,该还的,咱们再一笔笔一宗宗好好清算个干净! * 福宁殿内今日少见得熏了香。 百花久窨鹅梨之中,香气清甜,又无伤胎之物,更有安神之效,谢神医说,此香现下用于福宁殿内最合适不过。 沈弱流将腕子从脉案上挪下来,闻这清淡甜香,觉得神思松弛了不少, 「谢神医,朕腹中胎儿可有异常?」 谢甫将脉案收了,才撩袍跪下道:「回圣上,余毒已清除得差不多了,龙子尚且康健,只是圣上略有些气血虚浮,不过不打紧,草民拟个方子圣上服上两剂,切勿神思过劳,便可大好,腹中龙子亦可安稳。」 沈弱流手没入毯子内,轻抚小腹,眉宇却不曾松开,「之前李太医说朕是药力加之坠马磕了头部所以记忆缺失部分,日子久了会恢復……你说朕体内余毒已清除干净,坠马所受之伤也早已痊癒,可朕为何还是不能将那夜之事全部想起,这又是为何?」 谢甫摸了摸花白的鬍子,拱礼沉吟道:「依草民之见,记忆缺失若要想起来只怕还需得有一媒介推波助澜……」 「媒介?」沈弱流神色不解。 谢甫点点头,「圣上可以将人的记忆理解为一段绳索,而记忆缺失则是有人将这段绳索从中截去了一段,若想重新连接,便需要一样东西将这两端绳索系成结……这媒介可以是一切当夜圣上接触过的有深刻记忆的东西,人或者物都行,圣上若想恢復记忆,不如去找找。」 闻言,沈弱流陷入了沉思。 这些日子他仍旧没放弃寻找这个孩子的生父。 胜春已按他命令将百官当夜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查得清清楚楚。 一宗宗看过去,竟都无异常,都不是这小混帐的另一位父亲。 除开一人。 沈青霁。 但这个人他不敢深想,太过骯脏。 他与沈青霁不仅有着血脉关系,还是死敌,若遇他中毒,沈青霁只会默不作声将他除之而后快,绝无可能做出这等后患无穷的丑事来。 谁都可能,只有这个人不可能。 如此一来,小混帐的父亲便又销声匿迹。 东围场戒备森严,地形诡谲,周围百里荒无人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往里钻,除开内宦与百官,便只有当夜驻守的殿前司军士有这个可能。 只是再查这些人更如大海里捞牛毛,难上加难。 一时间,沈弱流愁肠百结……若是能唤醒那夜记忆此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不攻自破。 「朕晓得了,」他略抬手,蹙眉道:「朕会试着去找你所言的这个媒介,你下去罢。」 谢甫出了殿门跟着一个小黄门去抓药,福元这时正巧从司膳房提着个食盒回来。 他将食盒打开,取出碗温热的牛乳,笑眯眯地递给沈弱流道: 「太医说了,圣上现下怀着龙子要多吃些,奴婢拿了碗牛乳来,圣上快趁热喝了。」 随着小混帐在他肚子里安家的日子愈久,小腹隆起愈大,沈弱流吐的少了些,也多少有了些食慾吃些东西。 他接过瓷盏,慢慢喝着。 福元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沈弱流余光扫到,笑了笑, 「你又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圣上慧眼。」福元挠着头嘿嘿一笑, 「奴婢是担心您的身子,那日圣上中了情毒,世子爷替您纾解,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奴婢瞧着世子爷那般高大粗犷,圣上这般纤细,只怕不大好承受……」 他从袖中拿出个瓷盒来,雕成浅粉海棠花的瓷盒,小小一个, 「奴婢怕圣上伤着了不肯说,便托人去坊间买了这个来,据说此物特别好用,也有癒合伤口之功效,圣上且收着,以防日后。」 福元说的这个日后却不止是世子爷,还有其他人,圣上后宫佳丽三千,即便佳丽换成男子,那也该有三千,这是很正常的事。 以后宫里若是多了佳丽,不管是圣上用还是佳丽用,此回不用下回也有用,这叫未雨绸缪。 不过沈弱流却是会错了意。 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些骯脏的画面压进记忆最底层,此刻福元一席话却是将那些记忆一点不落的全部翻箱倒柜倒腾了出来……沈他差点一口牛乳喷出来,咳得面色涨红,「咳,咳咳……」 第108页 福元忙将瓷盒放在桌上,替他顺气,「哎哟,圣上您慢点……」 咳了半晌,终于气顺了,他看着桌上瓷盒,烫到似的将目光挪开,「福元吶……」 福元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着下文。沈弱流本想叫他将这他绝对不会用的的东西丢出去,却在对上那双清亮的双眼时微嘆了口气, 「好歹是你一片心意……算了,朕没受伤。」他微微一笑,语气却很绝对,「此番实属无奈之举,朕跟霍洄霄也不是那种关系,这种事情绝不会再有下次!」 此回纯属情毒所迫,那种情况下,霍洄霄只能那样做。 霍洄霄这人嘴上是挺混蛋的,但心底应该是极讨厌自己的,更不情愿碰自己……沈弱流垂眼盖住眸子盯着腕上浅淡红痕,心里想道。 这时,胜春走了进来,「圣上。」 沈弱流恍然回神,忙将那海棠花瓷盒收进袖中。胜春扫了眼,没在意,拱礼道:「殿外有人求见。」 沈弱流蹙眉,心道奇怪,究竟是何人,竟令胜春不报其名,正要问,却见胜春微微一笑,侧立到了一旁……原来那人已经跟着胜春进来了。 不太冷的天气,他披着件带兜帽的墨色裘衣,这刻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瘦削清冷的脸,狭长眼上挑细长眉入鬓,乌髮顺垂,单以一根髮带半束,如墨倾泻,白衣胜雪,通身雪松似的气度,看人时亦带着三分疏离。 若说圣上堪比海棠初绽艷绝无双,此人便比三冬雪枝头梅花清冷无比。 沈弱流怔住了,福元先惊喜出声, 「徐阁老!」 徐攸行至跟前,却比沈弱流骨架微大些,微笑拱礼,「微臣徐攸……恭请圣安!」 沈弱流瞪大了眼睛,恍然回神,大喜过望忙将徐攸扶起,「老师不必多礼,快坐……福元,泡徐阁老最爱的柏崖雪翠来。」 徐攸坐了,微微一笑,「圣上竟还记得微臣的喜好。」 沈弱流道:「怎么会不记得,老师不过去了喆徽三个月而已……」打量着徐攸,却发现他似乎身上病气更重了,不禁蹙眉,「听闻老师途中遇刺,可有大碍?」 徐攸摇摇头,「圣上放心,微臣虽受了点伤,却有神医弟子一路照料,不曾危及性命。」 沈弱流才放下心来,福元换了茶来,他亲自斟了盏递了过去。 徐攸接过,又问,「圣上在京一切可安好,微臣听闻您处置了严况?」 「此事还多亏了老师你以喆徽拖住了绪王,朕才可施展自如……」沈弱流敛眉,「北境王世子霍洄霄亦有一半功劳。」 徐攸手一顿,又将茶盏搁下,「微臣在喆徽亦听闻过世子爷行迹,敢问圣上,觉此人如何?」 沈弱流垂眼,落下简单两个字, 「疯狗。」 徐攸隔着裊裊香雾看他。沈弱流继续道:「霍洄霄此人,朕觉他是柄无鞘之刀,拴不上绳子的疯狗……朕在他身上吃了些苦头,好在尚有余力与他搏个来回,老师不必担心。」 徐攸不置可否,垂眸盯着茶盏,「除开绪王,霍家不得不防,与虎谋皮,圣上万万当心。」 沈弱流点点头,眸色深了深,「朕晓得。」 百花香混着茶香,清甜中更添一丝沉静,徐攸啜了口茶道:「微臣此次下巡江南,姚严二人罪状已尽数握于手中,只是微臣觉得,为保姚云江,绪王定会将罪责推于严尚则一身,趁此机会,咱们倒是可以将十二州总督换个人。」 时任南十二州总督的叫宁为珏,此人隶属绪王麾下,匪患爆发三月,他与姚云江沆瀣一气镇压三月,屁用没有,朝中已有言官上书参宁为珏不善掌兵,却都被沈青霁压了下去。 沈青霁想保姚云江显而易见,十二州总督他亦不想交出来。 如此贪心。 沈弱流蹙眉,「绪王狼子野心,西南两府是他的人,北境飘忽不定,姑且算作朕这边的,只怕南十二州的兵权他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手……」他话锋一转, 「老师觉得若要换,换成谁最为合适?」 徐攸搁下茶盏微微一笑,「微臣倒还真有一人推荐……」 「谁?」沈弱流来了兴致。 徐攸看着他道:「镜州总兵萧渚河。此人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且有大将之才,只是早年开罪了姚云江,处处受制,为将多年却只做得一个小小州府的总兵,丢他去喆徽镇压匪患,掣肘姚云江再合适不过。」 沈弱流思忖着点头,徐攸继续道:「此人北境王世子大概熟得很……」 沈弱流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徐攸垂眸盯着盏中氤氲热气,「霍萧两家是世交,当年北境王霍戎昶还是边防营统帅时,萧渚河便已跟在他手底下……若为将,此人可用,若为臣,此人难说,用与不用全凭圣上定夺。」 沈弱流明白他的意思。 此人若非纯臣,任命他为南十二州总督,南北两边,北境王府再有二心,夹在中间的郢都进退两难。 无鞘之刀,拴不上绳索的疯狗。 霍洄霄,北境王府,信或不信,需得好好斟酌。 沈弱流敛眉沉思。 「圣上,苏公子递进来的。」这时胜春走进来,递给他一个东西。 沈弱流接过,发现竟是一封密函,上头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轻烟楼。 第44章 第109页 月上柳梢头。 胡同两侧几家酒楼早早掌了灯, 红灯高悬,暖黄的光洒在来往恩客身上,衬着靡靡之音, 裊裊香雾, 一派喜庆。 纤玉指尖挑开幕篱纱帘,沈弱流扫了眼面前彩楼欢门之上的「轻烟楼」三个字, 眉尖微蹙,不悦道: 「你叫朕来此地作甚?」 楼内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着推杯换盏嬉笑怒骂, 莺莺燕燕舞着袖幅香扇, 软嗓娇笑,身上脂粉腻香盪开十里地。 霍洄霄身着一件玄色阔袖圆领袍,金革带, 袖口袍摆拿金线细细绣了云雷纹, 暗光浮动, 衬他一双深邃浅眸更显风流贵气……八尺五寸的身量在一众恩客中分外出挑, 惹得楼内外凭栏而望小倌女史不住地拿眼打量。 「人都来八大胡同了,还能作甚……作乐呗。」霍洄霄含笑侧目, 抬手将沈弱流掀开的纱帘挑下,戏嚯道: 「圣上仔细将您这张脸藏好了, 进了楼被哪个登徒浪子轻薄了去, 臣可没法子替您讨回来。」 暖光隔帘影影绰绰,只见一幅如玉侧脸, 沈弱流蹙眉抬眼, 「你在羞辱朕?」 「臣岂敢。」霍洄霄朝楼内侧身, 笑道:「走吧,圣上。」 沈弱流隔着帘幕, 扫了眼楼内,凝着霍洄霄没动。霍洄霄倒也不逼迫,只是笑了声,而后就轻驾熟地跟着门口的堂官,背手进去了……沈弱流这才跟上。 堂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正中台上正演着出戏,唱得不知是哪出,只见一人着青衫,扮作公子相,另一人团扇遮面,身形裊裊,含羞带怯,像是个闺阁小姐……两侧桌案上宾客揽着怀中美人,盯着台上笑声暧昧,不时凑到美人香腮上讨得一吻,逗弄的美人娇嗔连连。 各色香味混在一起,直冲鼻腔,沈弱流只觉腹中噁心感又被挑起,不禁蹙着眉抬手掩鼻。 霍洄霄不愧是这种地方的熟客,刚一脚踏进堂内,便有通身绫罗绸缎,髮髻上簪满金钗翠翘的妈妈摇着香扇,捏嗓儿上前, 「哟,世子爷贵客呀!今儿来是要找我楼中哪位公子吶?」嘴上问着霍洄霄,却拿一双风韵犹存的狐眼不住地打量旁侧沈弱流。 这时台上戏至精彩处,两位雪脸桃腮的角儿突然拥做一团,台下即刻有堂官拿了道具帷幄上台遮挡住二人,抑扬顿挫的吱呀声从帷幄之后传来,幕后角儿适时呻/吟喘息,气氛骤然拉至高潮,堂中宾客拊掌叫好,反倒怀中美人各个红着脸不敢看台上。 淫靡之声入耳,沈弱流隔着纱帘扫了眼台上,不禁错愕,顿时面颊烧得滚烫不敢再朝台上多看一眼。 妈妈隔着幕篱瞧这公子面色涨红,无所适从的样子,心觉有趣,这还是头回遇见来逛窑子,却连看个粉戏都能看得脸红的恩客。 「这位小公子面生,是头回来我这轻烟楼么,喜欢什么样的只管告诉我,保准伺候得您满意……」她拿了香扇去撩幕篱。 这刻,霍洄霄抬手勾住沈弱流的肩往自己怀中一拉避开那扇子,眼神轻飘飘地扫了眼妈妈, 「卢巍上回来点了哪位,叫他来。」 「你做什么?!」沈弱流浑身一震,登时奓毛,却被霍洄霄揽得更紧了。 霍洄霄侧头俯身,唿吸擦过他耳际,含笑道:「害羞什么?」 见着这幕,妈妈即刻明白了这二人关系非同一般……轻烟楼开张这么多年,恩客带着家中爱侍来寻新鲜的也不在少数。 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惹世子爷不快了。 ……当着人面给人家的爱侍介绍小倌,这不是拿人做王八吗? 「奴家失了眼,世子爷勿怪。」顿时她止住了话头,不敢再打这位小公子的心思,甚至都不敢再多瞧一眼,叫人引着二人上楼,笑道:「两位贵客上楼稍坐,我这就去叫人。」 霍洄霄也不松手,就那么勾着沈弱流肩,跟在堂官身后……他太高了,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两人这么紧贴着,沈弱流又一次意识到这点,那只手臂犹如铁钳似的紧紧抓住他,凭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而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以及那只大掌的触感,又勾出一点沈弱流死也不愿想起的画面,逼得他耳尖鲜红欲滴。 堂官领着二人进了二楼天字号雅间躬身退下。屋内只余下两人,沈弱流才挣扎了一下,咬牙切齿道:「霍洄霄,松开朕!」 见他奓毛,霍洄霄笑着松手。 雅间两侧皆设格子门,一侧邻着阏河,可凭栏而望烟波浩渺,画舫叶叶,一侧格子门拉开便能往下瞧见堂内戏台。 桌上已提前备好了美酒鲜果。 沈弱流眼不见为净,挑了邻阏河的那侧落座……河风穿堂而过,雅间内只余下鲜果芬芳,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感略有好转,他望着栏下阏河独自冷静,任凭风吹起幕篱纱帘。 「圣上不是成日往折花楼里钻,怎么现下看出粉戏都臊得面红耳赤,叫那老鸨瞧出了端倪,万一这楼内有不知谁的眼线可就遭了。」霍洄霄在另一侧落座,抬袖斟了盏酒推给沈弱流, 「轻烟楼的酒可称八大胡同一绝,不比宫里差,圣上吃一盏消消气。」 沈弱流抬手抚上小腹,盯着那盏酒没动,「朕去折花楼又不是做这种事的,你以为朕与你一样?」 霍洄霄不置可否,自己倒了盏酒喝了。 过了不多时,门扉轻叩,裊裊婷婷进来个长相妖冶的绯衣公子,款款上前朝二人福礼,「奴侍小柳见过二位贵客。」 第110页 这公子纤腰长腿,双眸含情上挑顾盼生辉,肤白赛雪,粉色薄唇是面上唯一的色彩,身上纱衣轻薄,行走间可见莹润长腿……只一眼,霍洄霄便知他像谁,不禁冷笑了声。 小柳,好个小柳。 「上回卢巍来是点了你?都做了什么?」他抬眼打量着面前小倌,心底一片怒火。 操了,该把卢巍那个操爹的混帐打死的! 「……是。」小倌福身道,却红着脸不肯答他后一句。 霍洄霄并不逼迫他,压下怒火抬手道:「倒酒吧。」 小倌低眉顺眼,软嗓应了,敛袖给霍洄霄倒了盏酒,见沈弱流面前那盏没喝,他便另拿了个酒盏替他倒了盏……却见这公子同他一样一身绯服,面料十分考究,戴着幕篱瞧不见面容,只是那双顺垂的手肤色竟比他还白上三分。 小倌一怔,他以通身肤白在恩客中得名,整个八大胡同只怕都寻不见比他更白的人。 这戴幕篱的公子不仅肤白胜雪,气度尊贵,他更笃定幕篱下那张脸应当是容色艷绝的,自他进来,这公子便没投来过一个眼神,也不像是来寻欢的。 究竟是什么来头? 小倌暗暗心惊,不禁拿眼偷偷地打量这位公子。 沈弱流注意到他的视线,默不作声地坐着,也不碰他倒的酒,倒是霍洄霄执盏一饮而尽,小倌又替他斟满,见沈弱流未动,便倒了盏欺身过去,嗓音软得似春水潺潺, 「奴敬公子这盏。」 先是闻见他身上一股子脂粉腻香味,沈弱流倒吐不咽,忙蹙眉挡开,侧头唿吸栏外清新气息。 小倌一时怔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霍洄霄仰靠着椅背,瞧了沈弱流一会儿,将那小倌拉过来,轻笑出声,「今日你伺候好我便是,不必理会他。」 那双浅眸带笑一凝,风流必现,小倌红着脸垂眸,替他宥酒助兴,一盏盏酒下肚,两人越贴越近,不时交头耳语,低笑出声。 沈弱流起先还能坐着,目不斜视,对两人漠不关心,然而此刻低笑声传来颇觉刺耳。 欺人太甚! 混帐东西就是混帐东西!瞎了眼才会信他!本以为这混帐今日是真来查案的,现下却当着他的面这般轻浮挑达,不知羞耻! 美人在怀只怕都不知东南西北了,还查什么案! 藏在袖幅中的手逐渐收紧,攥得发白,沈弱流强迫自己咬着后槽牙直视对面不知羞耻的狗男男。 霍洄霄愈发来劲了,突然将那小倌扯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小倌低低惊唿,双臂柔弱无骨地攀着他脖颈,带笑娇嗔。 「来,给爷餵盏酒喝。」霍洄霄双臂勾着他腰,话是对那小倌说的,双眸却似笑非笑地盯着沈弱流,一瞬不瞬。 小倌松开他,探身从桌上倒了盏酒,粉色薄唇咬着酒盏一侧,勾着脖颈凑上去……沈弱流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连带着腹中小混帐也不安分,感觉一团热流在其中跳动。 霍洄霄盯着他,唇抵上另一边将那盏酒饮尽了,两人近在咫尺,好似特别快意,他盯着那小倌高笑道:「再来。」 就这么瞪着旁若无人的二人,沈弱流牙关咬得发疼,小倌这回又换了种玩法,俯身倒了盏酒昂首饮尽,却未咽下,跨坐在霍洄霄腿上,双臂菟丝子似的勾着将沾了酒渍一层水色的唇凑了上去…… 霍洄霄瞅着沈弱流,双眸似笑非笑,朝那小倌凑近。 这刻,沈弱流终于爆发,「啪」地一声,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咬牙切齿道:「霍洄霄!!」 登时房中一片寂静,对岸两人朝他看来,霍洄霄浅眸笑意更深,凝着他,似乎在等下文。 手心疼得火辣辣的,沈弱流骤然起身一下掀开幕篱摔在地上,双颊连着脖颈通红一片,却是怒极反笑,瞪着霍洄霄道: 「霍洄霄!你去死吧!!」他大步朝外走去,衣袂生风。 混帐东西! 简直是可恶!无耻!不要脸!! 沈弱流气得浑身发抖,边走边骂,失了幕篱遮挡,一时间引得人人侧目。 …… 房间内,沈弱流刚出门,霍洄霄便敛了笑,将小倌从身上拉起来。 这时,手上已多了方藕荷色的绢帕。 他拿着那绢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朝那小倌了冷淡道:「手上没仔细沾了点酒,借你手绢一用。」 「……是,贵客尽管用。」小倌微微错愕,却并不多问,乖顺地站在一旁候着。 霍洄霄擦干净手,将绢帕团成一团捏着,扫了眼小倌,「你伺候得很好……还会些什么?」 小倌放下心来,垂眼道:「奴还会琵琶。」 「琵琶?」霍洄霄像是很有兴趣,挑了下眉道:「去,弹一曲听听。」 小倌福礼道:「奴的琵琶都自己收着,贵客稍等,奴去取来。」 霍洄霄点点头,那小倌退出门外,房间内独他一人,盯着手中藕荷色绢帕看了一瞬,随后骤然起身,步履慌张朝门外去。 …… 过三间雅间一转,有处露台,悬空在阏河正上方,像是用来给贵客醒酒的。此刻,月上正空,阏河之上亮起的光由拇指大一点,逐渐成绿豆大一点,星星点点由近及远,汇成一条银河,暖黄风灯晃晃悠悠落下,隔着四垂的红色纱幔给一方露台镀上一层喜色。 沈弱流凭栏站了会儿,气消了大半,河风带着水汽吹过,他冷得打了个喷嚏。 第111页 这时转角处一道黑影顿了顿才上前来,含笑道: 「不知这位公子可有见一只矫捷的猫儿路过此处?在下丢了只猫儿寻了好久都未曾寻见,实在心急!」 沈弱流扫了眼,那点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又冒了头,「朕都将房间腾给你二位了,世子爷不把握住机会跟你那美人好好亲近亲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喝多了?」 霍洄霄踱过来,勾笑垂眸,「臣的猫儿躲在这里生闷气吶。」 「霍洄霄!」沈弱流昂首怒瞪他,「朕以为你叫朕来此是查那毒的!朕没工夫跟你开这种玩笑!」 霍洄霄挑眉,「臣不是正在查吗?」 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朕杵在哪里碍眼,你跟那公子都快、都快……」他说不下去了,狠狠振袖。 霍洄霄笑得意味莫测,「都快什么?圣上怎么不说完后半句……是都快滚上床了?还是都快干在一起了?」 「霍洄霄!」沈弱流脸颊到脖颈烧红一片。 霍洄霄后仰靠着栏杆,笑嘻嘻地侧头,「羞个什么劲儿?我跟你又不是没做过那些事,怎么反倒说不出口?」 沈弱流脸更红了,侧头避开他目光,「你简直是……简直是不知廉耻!」 「圣上爽到哭的时候也同我这般不知廉耻呢……」霍洄霄欺身靠近,浅眸微眯,「莫非是见我同那小倌亲近,醋了?」 沈弱流愕然,暖黄灯光晃晃悠悠,时明时暗,霍洄霄那双浅眸光华流转,深深地。 几瞬唿吸后,沈弱流败下阵来,气彻底消了,「你跟那公子什么关系朕管不着,也不关心,只是朕觉得瞧着脏眼睛罢了,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等你回北境之后,君臣之外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霍洄霄没说话,过了会儿从怀中摸出个什么东西唿在沈弱流脸上,猝不及防唿吸间嗅了一口,一股浓郁香味直蹿鼻腔。 「什么脏东西!拿开!」待他看清楚那是一方藕荷色绢帕时,登时奓毛勐地推开霍洄霄。 动作间绢帕落地,下角绣着极为细小的鸳鸯戏水图案。 这东西是谁的自是不必多说。 霍洄霄啧了声,躬身将那绢帕捡起来,又往他脸上凑,「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病吧!你有这种收他人私物的变态癖好朕可没有!还不快……」 他哽住了。 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从帕子上传来,犹如在他体内点了一把火,燎原之势,再难遏制……沈弱流双眸泛出迷离水光,浑身滚烫,唿吸急促,脚步虚浮几乎站不稳。 霍洄霄单臂擎住他,将那手帕顺手丢出栏外,垂眸似笑非笑,「看来臣找对了。」 被逼至栏杆一角,红色纱幔将一方天地遮盖,沈弱流贴着他紧实的腰腹,咬牙道:「霍洄霄……你故意的!」 霍洄霄含笑垂眸,手也不老实,顺着他嵴骨节节下抚, 「圣上这就冤枉人了,闻过『伊迪哈』香味的可只有您吶,臣还能怎么办?」 沈弱流双染上酡红,好在他体内「春宵一刻」余毒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尚且可以压制,只是这么贴着反倒勾魂。 「你……松开朕。」他挣扎着。 霍洄霄手抚摸上他后腰,「圣上需不需要臣帮忙,臣可是十分乐意呢……」 沈弱流喉间泻出一丝轻喘,昂首瞪霍洄霄,「朕宁肯从这里跳下去!你若是敢对朕做什么,朕永远不会原谅你!」 对视了一瞬,霍洄霄轻笑,侧开了身子,却未将手从他后腰挪开,另只手从不知哪儿摸出了小瓷瓶,咬开塞子,凑到沈弱流鼻端,幽幽道:「臣哪敢吶!我可不想再叫你恨我一回……」 沈弱流侧头要躲开,被他扣着脑袋扳正,「别躲,吸进去,可以缓解伊迪哈毒的。」 沈弱流试探着吸了口,过了半晌,体内燥热终于平息,额上已是满头细密汗珠。 「方才那小倌略靠近,圣上便难受得很,怎肯叫他近身,臣只好牺牲下自己……」霍洄霄半臂搭着栏杆,侧头着他耳际低笑, 「圣上放心,臣遵循母族信仰,一直洁身自好,从没跟别人做过那种事,浑身上下无论哪处都干净得很。」 沈弱流烫到似的捂住耳朵,推开他,「你干不干净与朕何干?你这只手未免太过放肆了,仔细朕剁了他餵狗!」 红色纱幔垂落在两人身上,影影绰绰的。 花毒消下去,可隔着衣料那具躯体仍旧是滚烫滚烫的,霍洄霄生出点促狭心思,手下滑至腰部,环臂收紧,似笑非笑道: 「方才那鸨母可是要给圣上塞人呢,圣上如此金枝玉叶,不嫌那些人脏么?臣帮你挡开她,又牺牲自己为您挡开那小倌,怎么圣上现下却要剁臣的手了?」 这人好像胖了些,穿得衣服多遮挡得瞧不出来,可现下手一摸,却能清楚地摸到沈弱流腹部长了一层软肉,软绵绵的,有些微微隆起。 「圣上好像胖了些吶……」霍洄霄没当回事,手愈发促狭,在那软肉上捏了捏,玩儿似的。 「别!别捏!」沈弱流顿了一瞬,脸色煞白,登时双臂紧紧抱住腹部半跪在地上,惊唿道。 是什么? 在霍洄霄捏他腹部的那刻,腹中好像有一条小鱼隔着肚皮轻轻啄了一下。 沈弱流瞪大了眼睛,满目错愕惊恐。 第112页 很快他反应过来。 这是……这是腹中小混帐有反应了? 神医是交代过,胎儿到了后期会时不时有胎动反应,可如今不过才将近四个月,怎么会有胎动? 沈弱流白着脸屈身护住腹部,脑中纷乱如麻。 ……他不确定霍洄霄有没有感觉到? 若他感觉到,该如何解释? 他抬眼去看霍洄霄,后者也是一阵愕然,没料到不过是捏了下他的肚皮便有如此大的反应,促狭心思消散得一干二净,忙摊开手,「不捏了不捏了,我不捏了……」 沈弱流仍旧抱着腹部没动。 「腹部还是不舒服?」霍洄霄半跪于他身侧,双眉紧蹙,「可叫太医看过了,究竟怎么回事?」 他记得上回沈弱流也是说腹部疼痛来着。 过了这么些天,难道还没痊癒? 「圣上养着太医署那些老东西都是吃干饭的吗!连个小病都医不好!手拿开,我看看。」霍洄霄冷下脸,抬手欲像上回那样替他揉一揉……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腹中小混帐的异动。 沈弱流松了口气,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不、不必,朕无碍。」 不过才近四月,这小混帐不可能会有胎动,想是自己感觉出错了。 他略略安心,吐了口气,缓慢起身站直……突然,脸色更为煞白,浑身定住了。 再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腹中像是有一条小鱼轻啄了一下,稍纵即逝,却十分明晰。 怪异的感觉席捲全身,沈弱流心跳如擂,满目错愕。 四月而已,便已有了胎动,怎会如此? 这小混帐究竟是谁的种?! 如此强悍! 手臂上抓着的力度收紧,霍洄霄见他脸色煞白,心下慌乱,转手半抱着他站起身,双眉紧锁, 「方才是我错了,不该捉弄你的……太医可说了你这究竟是什么病?怎么这般的折磨人?」 沈弱流敛神,苦苦一笑,不知作何解释。 总不能告诉他自个儿得了一种肚子里揣崽,肚皮越来越大的病吧? 是挺折磨人的,不过折磨人的不是病,而是肚子里越长越大,往后可能还要在里面翻江倒海,打拳练武的小混帐! 「朕无碍,不是病……」沈弱流抓着他起身,长舒了口气,转移话题道: 「既已知这花香来源,还是尽快向那位公子问清来路才好……」 他朝方才的雅间走去。 看着他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霍洄霄才抬手盯着仍旧留有触感的手心,浅眸微眯。 方才……难道是错觉吗? 第45章 一出粉戏唱完, 堂内寂静不少,两人这会儿已经回到了雅间对案同坐。 小倌出去这半天再进来时身上绯衫已换作通身雪白,更衬他肤色胜雪, 眉眼如画, 手中抱着把琵琶……踏进门,目光先落在沈弱流身上, 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艷,不动声色地走到霍洄霄旁侧福身: 「奴将琵琶去来了, 世子爷想听什么曲子?」 霍洄霄将沈弱流面前那盏酒喝了, 另拿了杯子倒了盏热茶推过去, 「你不饮酒喝这个暖暖身子……听什么曲儿,叫他给你唱?」 沈弱流扫了眼那个抱琵琶的小倌, 端起茶啜了一口, 淡淡道:「这身衣裳很衬你肤色, 捡你擅长的弹便是。」 「……是。」那小倌被称赞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手足无措地福身,而后坐到珠帘后的凳子上, 开始弹奏。 轻拢慢捻,乐声淙淙, 入台月色洒下一地清辉, 风有些冷。 吃了盏热茶,身子暖和了不少, 藉由琵琶声掩盖, 沈弱流主动挑起话头, 「先帝年间,我大梁与挐羯定下寒州之盟, 约定以仙抚关为界限,两国互不干涉,边关暂得一时安定,然朕却不记得盟约之上有互通有无这一条,如今属于齐齐珀斯的东西出现在我郢都,世子爷以为何解?」 霍洄霄放下酒盏,挑眉含笑,「齐齐珀斯至仙抚关冻土终年不化,莫说耕种农事,连养几头牛羊都实属艰难,我阿耶说过寒州之盟不过是挐羯人的缓兵之计,他们要的是过仙抚关,踏上红蓼原!」 「挐羯人想举族迁至红蓼原,却又不愿与我大梁俯首称臣,这如意算盘打得我隔着千里地都能听见声响,所以寒州之盟,阿耶竭力上书先皇陛下拒绝互通有无这条,为的便是防止将挐羯之狼放进大梁……」他侧眸凝视沈弱流,浅眸微眯,闪过一丝危险的光, 「如今伊迪哈出现在郢都,圣上以为何解?」 夜风吹拂,心底陡冷。沈弱流与他对视片刻,脑中明晰如鉴。 ……挐羯人的狼已进了大梁!此为其一。 沈弱流垂眸,不动声色,「霍家驻守仙抚关,而今狼却入了大梁,世子以为,这狼是如何躲过重兵把守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踏上我大梁国土的?」 国中有挐羯人内应。此为其二。 可这内应究竟是出自郢都,还是出自北境。 亦或是霍家……养寇自重,不得不疑。 霍洄霄凝他半晌,蓦地轻笑出声,一语道破,「圣上是怀疑我北境王府养寇自重,故意将狼放进郢都?」 琵琶声陡高陡急,珠落玉盘,铮铮如诉。沈弱流忖了半晌,摇头道: 「不……霍家手握重兵,功高盖主,没这么做的必要,朕是想提醒你,狼入郢都,北境只怕也不安全。」 第113页 若国贼出自北境,欲行大事,第一个危及的便是手握重兵的北境王霍戎昶。 霍洄霄自是明白他这句话的利害,浅眸森寒一片, 「此事我会修书提醒阿耶,若有人敢将心思动到我阿耶头上,我必将他啖肉饮血,誓不罢休!」 沈弱流蹙眉,双眸凝向抱着琵琶的小倌,「恐夜长梦多,此事还是尽早查明为好。」垂眸不动声色道: 「朕看这位公子像是……有意于你,待会儿你问他罢,若不方便,朕迴避便是。」 霍洄霄一顿,随后半身朝沈弱流欺过来,笑嘻嘻道:「臣怎么闻见一股酸味啊?圣上今日午膳时喝醋了?」 「朕喝什么醋……」沈弱流瞅他笑脸,竟觉刺目,耳根滚烫地垂眸道,「朕在与你说正事,你别成日里一副混不吝样。」 霍洄霄后仰靠着椅背,凝他半晌,「圣上没觉着他像一人吗?」 「像谁?」沈弱流看了那小倌一会儿,却没觉着像谁。 霍洄霄声音冷冷的,意味不明道:「狗日的卢巍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吶……」 此番粗鄙之言,沈弱流听得直蹙眉。 好端端的,又是发什么疯。 这刻,霍洄霄身子陡然靠近,浅眸深深的,「沈弱流,可我喝醋了……酸得厉害。」 风吹起他一缕鬓髮,扫在自己脸侧,痒痒的。 痒意像是从心底无端生出,直到喉头。 沈弱流喉头上下滚了滚…… 这刻,琵琶声渐歇,直到落下最后一个音,小倌行到跟前,福身道:「奴技艺不精,献丑了。」 霍洄霄敛神拍掌笑道:「弹得不错。」他招手示意小倌过去。 小倌余光偷偷扫了眼沈弱流,见后者并无反应,才敢走近霍洄霄,福礼道:「世子爷吩咐。」 「赏你的。」霍洄霄丢了个荷包过去,待小倌接住……蓦地伸手将沈弱流拉紧自己,揽上他后腰,才问道: 「不知你素日用的是什么香吶?我家爱侍与我闹别扭呢,他觉你身上香味不错,我只好问了买来与他赔罪。」 沈弱流从愣怔中恍然回神,当着外人面不好发作,只得拿眼瞪霍洄霄。 那小倌一怔,十分知趣,福身笑道: 「能得公子青眼是奴的福分,这香虽不是什么珍稀物件,却难买,奴是花朝节随妈妈出门拜祖师爷在郢都西郊的草市买来的,当时只觉这香味淡雅少见……公子若不嫌弃,奴可分送您一些。」 沈弱流笑了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去西郊碰碰运气便是,有劳你相告。」 那小倌不再多说,微微福身道:「是。」 …… 房中独余下两人,沈弱流「啪」地一巴掌将放在自己后腰上十分不老实的手打落,咬牙切齿道: 「霍洄霄!你对朕能不能稍微放尊重些!」 霍洄霄无辜摊手,笑嘻嘻道:「圣上说说,臣对你怎么个不尊重法?」 「你……」沈弱流哽住了,面红耳赤。 这刻,他再次发现,面对这么个流氓无赖,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霍洄霄笑意更浓,欺身过来,贴着耳朵道: 「哦,圣上又不好意思说了,那不如臣来替你说,臣方才摸圣上了,臣可不仅想摸圣上呢,还想……」 他止住话头,只是那一双风流的浅眸露骨地打量沈弱流。 沈弱流顿时奓毛,腾地站起身,耳根烧红, 「你脑子里的脏东西,朕……朕不感兴趣!你也最好别说出来脏了朕的耳朵,若你实在抑不住,就叫方才那个公子来替你解决!朕不奉陪!」 霍洄霄大剌剌地坐着,唇角勾笑,「臣跟卢巍可不一样……对着个赝品,」他眼神朝下一扫,慢悠悠道: 「臣石更不起来。」 沈弱流愕然,这下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那公子像谁了,也终于知道那公子为何换了身白衣了……一时间羞愤交加,面色通红。 「霍洄霄!朕……」他咬牙切齿,哽了半晌,却只憋出一句,「朕管你!」 沈弱流振袖而去,大步踏出楼门。 霍洄霄唇角勾笑,慢条斯理地在后缀着…… 时辰已不早了,楼外宾客错落,醉醺醺地东倒西歪,夜风吹不醒他们,却吹醒尚且清醒的人。 沈弱流站在马车前,欢楼之上,暖黄,绯红灯光洒落他身,镀上一层浅淡金光,这刻不戴幕篱,艷绝五官锐气削减,更显柔和,含情双眸余光扫向后方。 霍洄霄踱步上前,将手中幕篱给他戴上,纱帘褶皱寸寸抚平, 「路上小心,三日后我会去西郊查此事,你不来也无妨。」 隔着纱帘沈弱流欲言又止,「霍洄霄……」 灯火葳蕤,霍洄霄那双锐利浅眸此刻亦十分柔和,光华流转,「嗯?」 「算了。」沈弱流终是问不出口,轻声道:「国贼是谁,朕要亲手将他揪出来,三日后朕与你同去。」 他转身,上了马车,帘帐四落,车轮辚辚而动……直到走出很远,沈弱流才挑开窗上帘幅,朝后望。 霍洄霄仍旧立在原地,面向这边,身影只成豆大一点,灯火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光辉。 沈弱流微微一怔,脑中仍旧在思索霍洄霄那句话: 「沈弱流,可我喝醋了……酸得厉害。」 他在醋什么? 是他先说的,待他回红蓼原之后,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第114页 却又说他放不下,却又说他醋了。 霍洄霄那张嘴,十句里没有一句真话,若是玩笑也说得通。 前后相悖,左右互斥,哪句真哪句假,沈弱流看不分明。 ……当是玩笑之言。 最好是玩笑之言。 腹中小混帐犹如游鱼,浮出水面轻啄肚皮,微不可察。 心跳荡碎一地清辉。 * 殿内点了四合香,香味清冷,如雪中松柏。 沈弱流蹙眉,语气微有疑虑,「张太医,以你之见,朕腹中龙子尚且不满四月,为何近期会频繁异动?」 张太医将脉案收了,左右扽袖,跪地叩首道: 「回圣上,圣上脉象来看,龙子并无异常,反倒十分康建,若是胎动早现,臣以为反倒是好事……」 「好事?」沈弱流轻抚小腹,那处隆起明显更大了,只是秋冬穿得厚加上衣袍宽松遮掩,叫人瞧不出异样。 张太医道:「说明小皇子灵智早开,更能体察圣上心情而做出反应,亦或是圣上近期接触的外物使腹中龙子也觉得喜悦……」 沈弱流最近接触的只有霍洄霄那个混帐! 他父皇都要被那个混帐气死了。 然而腹中小混帐却在哪里高兴,甚至过早出现胎动? 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弱流眉头愈发紧蹙,「张太医,你最近是不是在偷偷研习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朕瞧你这些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张太医额上冒了一圈冷汗,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所言句句属实……」 「罢了。」沈弱流懒得再与他扯皮,挥挥手道:「朕腹中龙子无恙便好,你这几天日日来请一回平安脉便是……下去吧。」 张太医浑身冷汗津津地退下,沈弱流拿着摺子,硃笔批红。 博山炉香雾冉冉,如山头雾霭,丝丝缕缕……硃笔在摺子上落下一滴墨点,沈弱流迟迟不见下笔,神思飘转九霄云外。 这些天他尝试着找谢甫所言的媒介,却仍旧一无所获。 只是在梦中,那夜勾住他腰的臂膀坚实有力,滴滴热汗饱含欲望从他胸口滑落滴在他腹部,灯火时时晃荡……他怎么也瞧不清那张脸。 只觉那种力度十分熟悉。 这时,福元进来,打破一室寂静,他将碗甜羹放在案上, 「汝州御贡的酥梨,奴婢叫人做了甜羹,圣上秋猎那夜吃的也是这个……奴婢照吩咐取来了,您歇歇眼睛。还有一事,沈七回来了,在外等着復命呢。」 第46章 闻言, 沈弱流搁下硃笔,抬手道:「叫他进来。」 二次下江南,将近七天, 沈七与沈九昼夜不歇, 丝毫不敢耽搁,终于将严尚则顺利押送进了郢都, 此刻沈七眼中血丝密布,下巴满是青茬,只来得及回家中略略梳洗, 换上飞鱼服, 便即刻赶往禁中復命。 「臣沈七恭请圣安!」踏入殿内,沈七撩开飞鱼服下摆,跪地叩首。 沈弱流微微抬手示意, 「起来回话。」 「是。」沈七起身, 拱礼道:「属下已奉圣命顺利将严尚则押送进郢都, 现下看押在诏狱, 只等三司会审,大理寺定罪, 再交由刑部处置……只是罪臣严尚则一路喊冤,口称姚云江坑害他, 要面圣陈情。」 沈弱流轻笑出声, 「严况为了这么个独子蠢到屡次朝朕动手失败,将自己从绪王手中的一枚活子生变为死棋……单凭严况诸多行径, 朕便可将他枭首示众!只不过因他为朝廷命官, 身兼要职, 且涉及喆徽税案,须有三法司会审定罪处置才暂且留他一时。如今他却还敢喊冤, 与他那愚不可及的父亲倒有十成相似!」 沈七默了片刻,疑虑道:「此回进郢都,属下却未见绪王爷那头有何动向……」 「他只怕现下忙得焦头烂额,哪还能有什么动向……」沈弱流指尖轻点案几,「朕且问你,喆徽匪患现下如何情势?」 沈七略微思忖,蹙眉拱礼,「喆徽二地百姓苦税赋已久,与官府积怨颇深,此回逼上梁山,更难劝动,即便是徐阁老亲下江南安抚也只不过只是收集了税案证据而已……属下觉得,这块烫手山芋姚云江与宁为珏二人只怕吃不下。」 沈弱流指尖一顿,双眸眯出笑意,「朕这个九皇叔,要保姚云江,却也要捏着十二州兵权不放,这些日子可正为了宁为珏伤神呢,自然不能有什么动向……他左右都不想放,朕偏要叫他两边都抓不住,竹篮打水一场空!」 「圣上恕罪,属下还有一处疑惑……圣上既要处置姚云江,徐阁老已掌握证据,此回何故不将他一併捉拿回京?」沈七察言观色,问出心间所想。 沈弱流垂眸盯着博山炉裊裊雾气,嗓音清凌凌的, 「处置严尚则不过是因为严况一事顺势而为。朕这位九皇叔,最是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不过……宁为珏不顶用,朕要将他换作其他人,总该给他留下点甜头,让他自信仍能掌控全局才是。再者一朝镇压,难免会有流血牺牲之处,事情因姚云江而起,这个白脸他一朝不唱完,朕便一朝不处置他。」 喆徽匪患不能再任由其发展下去。 招安不成,便要快刀斩乱麻动用武力镇压。 镇压难免会有牺牲之处,留下姚云江,便是为日后的十二州总督背此骂名。此为一。 至于二……留下姚云江,绪王便能看见保他的希望,沈弱流便能趁他松懈之时再将宁为珏换作自己人。 第115页 届时平定匪患,十二州兵权握于手中,区区一个姚云江料理起来岂不是得心应手? 人尽其用,恰如是也。 沈七悚然一惊,听得后背冒出冷汗,「属下明白了。」 沈弱流扫了眼沈七,声音淡淡的,「严尚则要严加看管,三司会省定罪之前,此人出不得岔子,还有……朕看朝中那帮成日里只会互相攻讧的言官也闲得慌,叫他们吃饱了没事多上几道摺子权当消食,也好给朕的九皇叔稍微施加些压力。」 「是。」沈七领命退下。 福元进来添了些香,沈弱流将余下的几道摺子都看过,才端起案上那碗温热恰到好处的雪耳羹一勺勺吃着。 「圣上觉着如何?」福元将案上摺子归拢,递给旁侧小黄门送去内阁,才瞪大眼睛瞧着沈弱流神色问道。 吃了有小半碗,沈弱流便有些嫌腻,搁下碗不肯再动,笑着说,「味道不错,是朕宫中司膳房的水准。」 福元拿来茶水伺候他漱口,又问,「圣上仍是没想起什么来?」 沈弱流掩面将茶水吐了,微微一笑,「朕想起来,今日雪耳羹比秋猎那夜的要甜些,该是师傅手抖,放多了糖。」 ……那就是没想起来。 福元不禁有些丧气。 圣上要找那所谓的媒介,福元这些日子依着记忆将圣上那夜所吃所用都与他试了一遍。 却都没什么大用,没能勾起圣上的一丁点记忆来。 「不如咱们去东围猎场再走一回?」福元试探着提议。 沈弱流笑着摇摇头,「罢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打紧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了也说不定。」 他虽想将那夜欺辱自己的混帐找出来。 可苦寻这些时日,一无所获,那个将小混帐留在自己肚子里的禽兽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找不到半点踪迹。 眼下狼进郢都,绪王虎视眈眈。 狼环虎饲,却也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 听天由命许是最好的选择。 冥冥之中,上天只有安排,至于腹中小混帐,既流有他的一半骨血,在他肚子中长大,只有一个父皇也是不打紧的。 沈弱流会尝试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父皇,将他养育成人,教他读书习字,治国之道。 待他成人,自己垂垂老矣,再将一个完整的大梁江山交于他手。 沈氏血脉的延续,一个新的大梁江山守护者。 也不错嘛……沈弱流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唇角勾笑。 小混帐似有感应,像小鱼摆尾,轻啄他肚皮,微不可察。 博山炉青烟腾起,飘入庭中,巍峨宫墙之上,一大一小两只燕雀在秋风飒飒中梳理羽翅,互相依偎。 * 北郊校场。 霞光丝丝缕缕,半轮金乌缀在白霜岭西山头,将落未落,洒下余晖,将谷中一条蜿蜒小河照得赤红一片,犹如融金。 朔风吹过野草梢头,飒飒有声。 霍洄霄袖子裤脚高挽,赤脚站在将及小腿肚的流水中,赤裸的肌肤在夕阳下像是流淌的蜜,正将飞电马鞍卸下来,拿了鬃毛刷刷马。 狼卧在河畔,身躯似座小山,恹恹地打了个呵欠,绿眸盯着河里的霍洄霄。 这时,谢三牵着马从不远处走来,未及近,先笑道:「世子爷刷马呢?」 「三哥。」霍洄霄浅眸微眯,抬眼望着谢三走近,「今儿有空带飞电跑了圈,浑身热汗,带它洗洗。」 谢三应了声,松开马缰叫马饮水,自个儿将鞋袜脱了,捲起裤脚走进不深的河中帮霍洄霄刷马, 「那二十名弟兄的事我已递了信回北境去,想必王爷自有安排……挐羯蛮子进大梁之事,王爷现下也已知晓,世子爷不必担心,若国贼出自北境,王爷定轻饶不了他。」 霍洄霄眼眸沉了沉,「阿耶他年事已高,我身在囹圄,能做得也是少之又少……」 谢三宽慰他,「郢都这些文绉绉的人说起话来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属下却觉其中一句挺像那么回事……祸兮福所倚,此番如若不是世子爷在郢都查到了狼入大梁,国中有贼之事,只怕王爷现下都还蒙在鼓里。」 霍洄霄默了默,「……阿耶他没说什么?」 谢三笑道:「有,王爷叫我告诉世子爷,『小兔崽子大胆去做!老子的北境用不着你操心!』,王爷老当益壮呢!」 北境王甫一听到霍洄霄与小皇帝之事,先是沉默,随后仰天大笑,十分快意,原话是这么说的: 「不做太平犬,宁为乱世王!我崽不愧是霍家的种!有血性,不怕事!老子以前就觉着这小兔崽子该成大事,老子没走眼!绪王?他绪王算个屁!惹到我霍家头上,也得问问老子手里的三大营答不答应……」 「他那是不服老!」霍洄霄终于笑了。 飞电仰头嘶鸣,一行宿鸟从草丛惊飞,投向白霜岭。 谢三拍拍飞电马背安抚,敛起笑,「喆徽那两百人来路,属下也查清了……」 这刻,霍洄霄停下动作,看向他。谢三继续道: 「那两百人明面上虽是流寇,占山为王,可属下探查多日却发现这些人身手不凡,做事十分有章法,不像是一般流民,倒像是正规行伍编制出身的……且这些人私下跟十二州布政使姚云江有诸多牵扯。」 霍洄霄冷笑了声,「这个姚云江暗地里倒是帮沈青霁干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难怪沈青霁要保他!」 第116页 谢三将鬃毛刷丢下,给飞电背上浇水沖洗, 「属下这回去喆徽倒是听见些风声,说北镇抚司此回下江南押送严尚则入京,又说徐攸下江南招安不成,空手而归……」看了眼霍洄霄,他才继续道: 「喆徽匪患属下看情势已十分严峻,那个叫宁为珏的,王爷先前就不看好他,说他心慈手软,不善掌兵,难成大事,王爷还真说准了……喆徽乱成这样,今上忙活半天却只抓了个不痛不痒的严尚则回京,」谢三笑了声, 「丢着这些人蛇鼠一窝,坑害黎民,这叫什么事?」 霍洄霄扫了眼谢三,不轻不重道:「三哥觉得沈弱流难成大事?」 谢三避而不谈,「我相信世子爷的选择。」 世子爷押注,王爷亦没反对,说明今上确实不容小觑。 可谢三到底好奇,就那么个……他见过一回,就那么个身量纤细,青涩稚嫩,目光单纯,个子还不到世子爷肩膀的单薄少年,除了那张他都觉得漂亮到吓人的脸,一只手就能轻易掐死,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世子爷与王爷齐齐将二十万大军押注与他? 谢三百思不得其解。 霍洄霄并未即刻回答他,双目朝向白霜岭山头,霞光照进他浅眸,犹如红蓼原上澄澈的海子,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望了许久,他唇角勾起丝柔和的笑,声音又低又柔,恍若呢喃, 「他可聪明得很,就跟红蓼原上牙都没长齐的小狐狸崽子似的,看起来人畜无害,心思却多,狡猾到难以捉摸,谁都别想从他那里占去半点便宜……」 不仅聪明,还那么漂亮,山尖上那捧雪似的。 还很坚韧,顽强,像是红蓼原上一根不起眼的小花,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蛰伏一冬,被雪压得直不起腰,可但凡时节到了,他便勐地往上蹿,开出红蓼原上最漂亮的花,惊艷众人,耀武扬威地睥睨一众看轻他的人: 看吧,老子本来就是这么美!谁还敢看不起老子! 只是这句话,沈弱流是绝不会说的,他那么矜贵。 霍洄霄暗笑,浅眸深深的。 谢三暗自心惊,总觉得这话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让他觉得十分熟悉,像是北境那会儿家里女人跟其他人说起自己时的那股神气劲儿;像是自己发现了一个大家都忽略的稀世珍宝的那种隐秘的骄傲。 世子爷神色,亦像是头回遇见心上人的愣头青小子,甜得齁人。 ……这是怎么了,谢三望了眼天穹,确定太阳是从西边落下的。 该是自己眼神出了毛病,看茬了。 对,一定是这样! 谢三甩甩脑袋,很快将脑中诸多猜测甩出去,「只是为今上聪明?」 思绪被打断,霍洄霄忙敛笑,「三哥不了解也正常,等着看就好,沈弱流这是要叫姚云江背骂名唱白脸呢,只怕这南十二州总督不日便要换人了,火既已烧了起来,我倒也不介意添把柴上去……」 谢三点点头,「世子爷选的人,当然不会出错,是我多想了。」 回禀完,他朝岸上走去,坐在晒得温热的大石头上穿鞋袜。 金乌落于白霜岭西侧,风这刻静了,天边霞光万丈,将此间一切镀上薄淡金光,一只孤鹜飞入天穹,划破云痕。 谢三穿好鞋袜,眯眼看着余晖之下,波光粼粼之上的霍洄霄。 莫名其妙地忆起,许多年前,他少年之时,头回遇见现下已为他妻子的姑娘时的场景。 ……果然是想家了呀,魂牵梦萦的北境。 谢三挠挠头,心底一片惆怅。 第47章 大殿阒静。 金冠博袖, 朝服加身,沈弱流高坐明台之上,手撑着下巴, 望着台下唾沫横飞怒髮冲冠, 下一息便要以头触柱,以死明志的紫袍玉带者……眼底一片戏嚯。 「圣上。」一人持牙笏上前, 躬身为礼, 「臣启奏,严尚则身为南十二州巡抚, 在位不谋其政, 更是主导喆徽税案,欺压黎民,欺君罔上!而他父右都御史罪臣严况, 一朝东窗事发, 为保严尚则, 竟屡次行刺谋逆, 此父子二人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臣听闻北镇抚司已将罪臣严尚则捉拿回京,看押诏狱, 臣恳请圣上, 应尽快查办严氏父子,肃清朝廷, 还十二州百姓一个公道!」 寂静中, 回声笃笃。 指尖轻点御座龙头, 沈弱流噙着丝笑,一时间未说话。 这时又有一人上前道:「圣上, 臣亦有言!」御座之上,沈弱流微抬指尖,那绯袍耆老才拱礼继续说下去: 「八月伊始,南十二州各部首官贪墨横行,私征赋税,逼得喆徽两地纯良之民上梁山为寇为匪,然此事除罪臣严尚则之外,十二州布政使司姚云江主理一省赋税,亦难辞其咎,此事尚不可盖棺定论!」 这时,殿上不少官员都朝他投来目光,又挪至右侧的百官之首绪王身上,而他,只是目不斜视,徐徐而谈, 「臣身为都察院堂官,受万民供养,理当为万民之口耳!自八月开始,喆徽两地动乱频发,民怨载道,百姓苦不堪言,然今已至十月末,十二州情势仍不见缓……黎民何辜!十二州情势刻不容缓,亟待解决,依臣之见,眼下最要紧的是平定匪患!十二州匪患不平,可见十二州总督宁为珏庸碌无为,难当大任,臣恳请圣上,先查处此人!」 话音刚落,身后百官接二连三,竟有一半之数躬身附议。 第117页 一时间,回声浩荡,之后,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殿中更无一人敢言,百官心中百转,却在看上奏的两人是谁时都悟出了一个关键信息: 绪王爷要保姚云江,圣上则有心思将十二州总督换人。 沈弱流手指停顿,收进袖幅,正欲开口,却听殿中一人疾声厉色,刺破寂静:「一派胡言,税案主谋分明是罪臣严尚则,你又怎会扯上姚云江,你这是污衊朝廷命官!」 他指着都察院的绯袍耆老,随后朝沈弱流躬身行礼, 「圣上!喆徽税案,姚云江乃是受严尚则威逼,迫于压力不敢上报,而宁为珏为官清廉,待民如子,让他镇压百姓,他于心不忍,所以导致匪患两月未平……此二人虽有罪,却罪不至死,眼下朝中并无良将可用,臣以为当让宁为珏继续平定匪患,姚云江旁侧辅佐,以此赎罪!」 这人是内阁一个年轻阁员,似乎也与绪王爷颇有牵扯,百官一看,心下瞭然: 绪王爷这不仅是要保姚云江,还要保宁为珏。 「单凭阁老一面之词,又如何断定下官胡言?!」绯袍耆老不卑不亢,目不斜视,「他姚云江既主理一省财赋,有的是权力直言面上,可他却将此事密而不宣,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看向那名内阁辅臣,眼神轻蔑,「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宁为珏两月平定不了匪患,便足以见得此人昏庸无能!若继续放任他去与山匪流寇周旋,只怕不日这些愚民便要揭竿而起,直抵天阙门下!」 这时,他话锋一转,「阁老话里话外倒像是十分了解姚宁二人,莫非私下与他二人相交甚密?还是说阁老与此二人同为朋党,另有他谋吶!」 肉眼可见,右侧绪王面色陡冷,余光扫过那名内阁辅臣,后者面色涨红,指着绯袍耆老, 「你、你血口喷人!」 搞清楚风向后,一时间殿中百官吵嚷,各抒己见,乱成一锅沸粥。 沈弱流瞧事态差不多了,骨节轻叩御座龙头,发出笃笃声,冷声斥道:「好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殿中一静,沈弱流抬手,自御座之上起身,沿着丹陛一级一级往下,最后,停在左侧沈青霁面前, 「不知此事,皇叔何见吶?」他双眸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嗓音清凌凌的。 此刻,百官目光皆朝向二人。 沈青霁盯着他,眼神阴鸷,哼出丝冷笑,「臣以为,姚云江可留,宁为珏亦可留,圣上要查处此二人,还须得三思才是……万一一个不慎真叫那帮愚民闹到天阙门下,丢了这皇位,臣可替你惋惜吶!」 沈弱流直视他目光,笑意不改,气定神闲道:「皇叔为朕忧心至此,朕感激涕零吶!」眼眸陡深,「却只怕此事要三思的可不是朕,而是皇叔您……」 点到为止,这后半句,几乎是以气音说出来的,百官未闻,只瞧见圣上负手朝御座走去,而绪王殿下,面色阴沉得滴水,像是气急了,浑身发抖。 左侧徐攸行至大殿中央,躬身为礼,适时开口,「圣上,臣以为喆徽匪患若不处置,恐成大患,恳请圣上许臣与内阁各位拟个状子,细议此事。」 沈弱流坐回御座,抬手道:「朕亦有此想法,至于这人选,还需内阁,都察院,御史台各位爱卿多集思广益,朕不信我大梁竟无一人比得过宁为珏来……」 这时,沈弱流脑中想起徐攸前次提过的萧渚河来,双眸不禁朝左侧行三看去……那里立的却不是霍洄霄,而是另一名武将。 是了。 霍洄霄总领殿前司,负责郢都安防,特赦不必每日朝见,只需每月塑望日各入紫宸殿议事而已。 那紫袍辅臣,听闻此言,急声道:「圣上——」 「好了!」思绪被打断,沈弱流不作他想,蹙眉拂袖,「此事就这么说定了,若有异议,再上摺子与朕细论……朕也乏了,你们退下吧!」 郢都钟声三响,今日议政过了时辰,此刻竟已至辰时。 金乌自重重歇山顶上露头,照得殿内一片辉煌,百官拱礼目送沈弱流离去,而后三两成群,出紫宸殿,沿着丹陛出天阙门。 天阙门外。 何夜远远见沈青霁大步流星朝向马车,便躬身迎了上去,「主子。」 沈青霁面色阴沉,未作理会,躬身进了马车,何夜知道,只怕是朝中又有事惹主子烦忧了,于是也躬身上去,自小几上到倒了盏茶水递过去……茶盏被揭过去,盏沿将要触及嘴边时,握住它的手指却陡然屈起,摔在地上—— 「啪」 马受惊吓,昂首嘶鸣,马夫好不容易才将其拉至正轨。 沈青霁浑身发抖,额上青筋暴起,「沈弱流,徐攸!沆瀣一气,竟敢同我拿乔摆谱,威逼胁迫起来!你不是说安排了人,眼下这徐攸可是好端端地站到了本王面前,连根毛都没见少!这便是你安排的人?!一帮饭桶!」 何夜弯腰收拾着碎瓷片,闻言垂眼侧立,「主子息怒,是小人疏忽了,没料到徐阁老身边竟有那等高手……」 此时再说这些已不抵大用,沈青霁双目微阖,终是将心头那股怒火压了下去, 「徐攸此番回京,虽面上说的是办事不力,未能替圣上招安喆徽两地愚民,本王瞧沈弱流那气定神闲的架势,只怕已掌握了姚云江那些勾当的证据!他想藉此逼本王交出十二州兵权,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118页 北境俨然已属沈弱流一派,西南两府暂且不论,若叫他拿去十二州兵权,岂不是要踩在自己头上撒尿了? 十二州兵权不可交,姚云江也要保。 姚云江若落入沈弱流手里,难保他不会咬死自己,小畜生这是在跟自己做交易呢。 要么保姚云江,要么保十二州兵权……有朝一日,他竟被这么个小东西逼得进退维谷。 当真是小瞧他了! 沈青霁按着眉心,眉宇间戾气横生。 收拾完地上碎瓷片,仔细包在帕子里,何夜忖了忖道:「王爷,依小人之见,十二州兵权其实并非非得不可。」 「怎么说?」沈青霁睁眼看着他,语气不耐。 何夜拱手道:「江南十二州各地兵力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之数,南地荒蛮,愚民难化,更是久不经战事,只怕这十万兵力养得早已没了血性。一盘散沙,终不顶大用……小人以为,重要的是北境的二十万大军,若能将其控于股掌,南十二州又有何惧?何况圣上只说要将十二州总督换人,不是还未商定换谁去么?除了宁为珏,咱们也不是没有人选。」 马车辚辚,坊间一派热闹。 沈青霁蓦地一声轻笑,眉间戾气散开大半,一丝阴冷取而代之,「此言倒是提醒本王了,那红蓼原的疯狗现下拘在郢都,就是条拔了毛的海东青,飞不出这个笼子,北境王那个老匹夫,只懂耍刀弄枪,莽夫一届……」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冷一笑, 「北境之事进展如何?」 何夜微微一笑,又倒了盏茶递过去,「王爷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沈青霁接过那盏茶,像是十分快意,一饮而尽,双目微阖靠着车厢小憩, 「霍家握着这二十万大军时日已久,是该换个主子了……沈氏的一条狗而已,也妄想翻天,本王便教教那个老匹夫和小畜生,皇兄能给他们霍家的荣耀,触了我沈青霁的霉头,照样可以收回来!」 马车窗外,一只鹰隼遽然落下,勐地攫住车顶一只黄鹂,而后展翅飞入湛蓝天穹,消失不见。 只有一根鹅黄色羽毛晃晃悠悠打旋儿落下,却被一缕秋风吹起,不知飘向何处…… * 徐攸下了早朝并未回府,而是由着小黄门带领,进了福宁殿。 一众宫女内侍正在布菜,沈弱流将更衣完,换了一件月白色常服,腰间同色宫绦松挽,佩着银香囊,白玉佩,从十二扇屏风后转出来。 徐攸脱下官帽,躬身为礼,「圣上。」 他目光落在沈弱流腰间宫绦之上,微微一怔,却并未说什么。 沈弱流并未觉察到他的目光,边理着袖口银色云雷纹样,边到案边落座,笑着抬了下手,「老师快坐,不必多礼,近日事情繁琐,抽不开身为你接风洗尘,今日便叫你来用顿早点……」 旁侧小黄门将徐攸手中官帽接过,他才落座。 宫女内侍躬身退下,只留一个福元与一个小黄门侍立左右……桌上大大小小碗碟十几样,有清粥小菜,也有做得精緻的荤菜糕点,沈弱流笑道:「这些菜都是朕特意让司膳房备的老师素日的口味,你尝尝。」 小黄门盛了碗粥给徐攸,他恭敬接过,笑了笑,「圣上惦念,臣感怀万分。」 沈弱流也盛了碗粥,福元不时给他夹菜。夹什么吃什么,不一会儿一碗粥便下了肚,福元笑眯眯地给他盛第二碗,间歇夹了个烤得滋滋冒油的酥饼放在小碟子里,沈弱流也吃了,像是胃口极好。 徐攸目光落在桌案上,上头菜色都是些鲜辣酸爽口味,他喜食酸,而沈弱流自小便喜食甜食,酸的东西一口都不尝,而现下……沈弱流自个儿夹了筷子酸辣笋丝吃了。 徐攸颇为诧异,目光又落在圣上腰间松挽的宫绦之上,笑了笑道:「几月不见,臣倒觉着圣上口味变了许多。」 「……朕这些日子胃口好了不少,总觉得吃不饱似的,口味也变得十分怪异,许是身子缘故,老师见笑。」沈弱流顿住了筷子,心下一慌,他这位师父可当得多智近妖四字,万不可叫他瞧出端倪,忙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 徐攸双眸微眯了眯,最终没说什么,搁下筷子道:「臣听闻圣上近日和北境王世子走得颇近?」 ……暗线的准确消息是,两人一块儿勾肩搭背,举止十分亲昵地进了八大胡同轻烟楼,将近宵禁时才归。 圣上这个年纪,正是对男女之事好奇的时候,也是该娶后立妃的时候。 之前他曾提过此事,却都被圣上以国事为首,刚践祚,根基不稳等理由搪塞了过去……可却没想到,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子,竟有此等癖好? 轻烟楼,八大胡同有名的小倌楼。 郢都权贵圈子喜好男色蔚然成风,圣上好男色他也不反对,只是也该挑几个干净的人不是。 沈弱流这下彻底没食慾了,像是回到了幼时被徐攸抽背四书五经的时候,他放下筷子,「老师知道朕与霍洄霄去轻烟楼之事了?」 徐攸起身拱礼,「臣的探子不小心瞧见了,圣上明鑑,臣绝无探听圣上行踪之心!」 「朕不是要问罪,老师坐下吧。」沈弱流抬手示意,蹙眉道:「老师放心,朕与霍洄霄去轻烟楼也不是去寻欢作乐的,是实在有一事要查……」 隐去一些他都不愿想起的部分,沈弱流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徐攸,蹙眉道:「此事关系北境,关系挐羯人,不得不防。」 第119页 听完,徐攸亦是双眉紧蹙,「此事可交由春烟去做,圣上不必亲自涉险。」 沈弱流点了点头,「朕也没想自己个儿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只想探出那花究竟来自何处,再交由春烟细查,老师放心,有霍洄霄在,大概没人动得了我……」 徐攸更为诧异,不过几日,圣上何时如此信任那个被他评价为疯狗之人了。 沈弱流却没注意到这点,端起瓷碗继续喝粥。 徐攸也未提,只是点点头,觉得气氛过于严肃,便寻了个轻松话来说,「臣觉着圣上近日好像胖了些……」眼神落于沈弱流腰间松挽的宫绦之上。 宫绦这种饰物到底不正式,沈弱流日常见大臣颇多,是鲜少使用的。 沈弱流此时注意到那道视线,微不可察地手一抖,下意识护住了腹部,当他意识到这个动作突兀之后,赶忙抬起手,慌乱道:「徐师父慧眼如炬,朕这些日子是胖了些……许是胃口好的缘故。」 徐攸注意到他的慌乱,心下疑惑,不禁又想起件要事,问道:「月前圣上说身子不适,可找神医看过了?」 沈弱流头皮发麻,几乎不敢与徐攸对视,胡乱道:「师父放心,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病,神医医术极好,朕现下已大好了,胃口也十分好……」 只是肚子里揣了个不知谁的崽而已。 确实不是什么大病,沈弱流腹诽。 闻言,徐攸不再多问,君臣二人又说了些话,多是谈论政事……直到辰末,徐攸才从福宁殿回府。 一顿早点吃得沈弱流浑身汗津津的。 这刻徐攸一走,他便如泄了气般半躺在榻上。难得的天儿暖和,福元过去将细蔑捲帘捲起一半,叫光透入殿内,却将天水碧色的纱幔放下,好叫光不那么刺眼。 又从殿外端了几盘点心放在案上,笑道:「徐阁老这一问,圣上怕是进得不香,用点点心垫垫,外头奴婢还温着牛乳呢。」 沈弱流稍微缓过神来,拈了个香芸糕吃着,「福元最知朕心吶!」 福元笑了笑,又敛眉,「圣上何故不将小殿下的存在告知徐阁老?」左右到时候生下来都是要知道的。 沈弱流怔了怔,将吃了一半的糕点放进盘中……阳光透过纱幔却如月影般柔和,照他合欢花似的眼睫轻颤, 「朕不是不想说,左右也瞒不过,朕只是还没做好让这个孩子被大家知晓的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男子有孕,前所未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叫他怎么好开口? 再者绪王虎视眈眈,北境现下算是他的,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江山不稳,风雨飘摇。 现下的环境,并不适合他多出一个子嗣。 更遑论,这孩子还不知是谁的种。 面上虽不表现,沈弱流心底还是怕的,怕有人打这个孩子的主意,怕他的出生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怕这个孩子其实是一起大阴谋。 所幸月份还小,他还有时间将江山肃清,让他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出生。 沈弱流垂眸抚着隆起的肚皮……隔着衣料,像是平地蓦然隆起的山丘。 神医说过,男子有孕不像女子一般显怀明显。 可随着月份越大,总能叫人瞧出异常,四月而已,已能看出端倪,若到了八九月,怎么瞒? 沈弱流抬手遮眼,隔着肚皮感受着腹中另一条生命的跳动: 小混帐,你可害苦父皇了! 腹中有游鱼轻啄,好似回应。 感受到的沈弱流莫名心安,心下微嘆: ……瞒得一时是一时。 第48章 光晃得刺眼。 朝马车外扫了一眼, 沈弱流松开手,帘帐四落,将刺眼的光格挡在外, 车轮辚辚, 此刻已出了郢都西侧翊秋门,朝郊外驰去。 霍洄霄藉由帘帐掀开的间隙, 似乎感觉到远处缀着的二人,鼻腔里哼出丝嗤笑, 「圣上不放心臣吶, 竟还带着北镇抚司那两个不中用的饭桶?」 沈弱流挽袖从小几上倒盏热茶, 蹙眉开口,「朕并非不放心你,朕是不放心其他人, 生怕又如上回一般遇到居心叵测之人, 害得你替朕再挨上那么一箭……」 道路坎坷, 车马时有晃荡, 茶水倾出杯盏,洒在小几上, 沈弱流浑不在意,将余下的半盏喝了……腹部由于晃动产生的作呕感才被压下些许。 秋高气爽, 金乌缀于湛蓝天穹, 这样的天气最适宜打马驰策,挽弓射猎。 西郊道路崎岖不平, 本就不适宜马车行走, 只不过沈弱流一来不擅马术, 二来……现下腹中揣了个小崽,轻则作呕难安, 重则腹痛难忍。 也实在不能再骑马。 怪的是霍洄霄竟捨弃了飞电,屈身与他挤在这一方狭小的车厢中,大马金刀地坐在对案,那一双长腿伸不直,无处安放地半屈着。 ……屈久了实在难忍,霍洄霄将一条腿半展,晃动间不时挨着沈弱流腿弯擦来擦去。 沈弱流垂眸看了眼,不禁将腿收了回来。 案几隔着座的那点狭缝实在叫霍洄霄无法施展,于是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大岔腿坐着,后仰靠着车厢壁,怀中抱着长刀,唇角勾笑, 「圣上心疼臣呢?」那双浅眸含笑,风流尽现。 「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朕是怕你挟恩图报,再提些无理的混帐要求来!」沈弱流目光落在他无处安放的双腿上,瞧那姿势颇觉伤眼,蹙眉挪开目光, 第120页 「你若觉憋屈,何故要与朕挤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骑马不好吗?」 霍洄霄凝着他,目光一瞬不瞬,半晌后,突然将手中长刀搁在案上,屈身挪了过来,挑眉含笑,「臣为殿前司指挥使,亦有护卫圣上的职责,圣上此番是跟臣出来的,臣不得贴身伺候着?」 沈弱流正欲开口,此时马车勐地一颠,他失了力,后脑勺险些磕到窗棂,却被一只手拉入怀中,紧紧护住…… 「怎么回事?」霍洄霄冷声朝车外问,一只手抱紧怀中人,一只手警觉地拿起案上直刀,「喀拉」出鞘一半,雪刃乍现,格挡于身前。 此回二人出郢都是扮作富商与护卫的,没带随从,只寻了个熟悉西郊地形的马夫赶车……马车未停,过了会儿才从外传来马夫憨厚老实的声音:「车轮磕着碎石了,惊扰二位爷,请多担待。」 霍洄霄才将直刀归鞘,绷紧的身子略略放松,朝怀中看去,「圣上……」 话未说出口,只见怀中人面色发白,紧紧抓住他胳膊,俯身蹙眉干呕……霍洄霄吓到了,叫他趴在自己怀中,另一臂抚背顺气, 「这是怎么了?想吐?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霍洄霄蹙眉道。 沈弱流惊唿,「肚、肚子!你压到朕的肚子了!」 霍洄霄只觉膝上抵着一处绵软,绵软中有点硬硬的,闻言才发现是他的腹部,慌忙将人捞起,却又发现这个姿势抵得他胸口喘不过气,只得将人双臂抱在怀中。 「肚子怎么了?痛?究竟哪里不舒服?」霍洄霄惊慌失措。 十几载狼营摸爬滚打,见得人糙,活得也糙,怀中人就如同陶罐中的一樽薄胎白瓷,经不得磕碰。 触及他,霍洄霄头回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手不知往哪儿放,脚不知往哪儿搁。 轻不得重不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人捏碎了。 经此一颠,沈弱流腹中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半靠在他怀中,呕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吐出来,整个脑子都是昏胀的。 霍洄霄也跟着难受起来,想起小时候生病时阿娘的安抚,学着在他背上轻抚,跟给在猫顺毛似的, 「没事了,没事了,不难受了……」 想是太难受了,沈弱流竟没挣扎,软靠着他肩,由着折腾。 过了半晌,马车归于平稳,案几上茶盏滚得到处都是,霍洄霄捡了个干净的,拿茶水又沖洗了一遍,才倒了盏,「喝了,舒服些。」 沈弱流没推开,饮下那盏茶,苍白的脸终于恢復了些血色,下意识地拿手隔着衣料抚摸腹部……方才被霍洄霄一压,刺痛得厉害,现下倒是恢復了宁静。 想来应该并无大碍。 他松了口气。 霍洄霄将他这个动作尽收眼底,想到方才,便伸手过去,俯身贴耳,「还痛吗?让我看看……」 「别!」沈弱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奓毛,双手死死护住腹部,格挡他伸过来的手,「……别碰朕!」 霍洄霄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顿时怔住了。 这时沈弱流全然清醒,也觉这动作突兀,便目光躲闪地解释道:「不痛了,朕无事。」 「圣上金枝玉叶,可真难养吶……」霍洄霄凝视半晌,似乎瞧出他真无碍了,轻笑了声伸手,将他后脑勺压在自己肩上,披着的大氅拢紧些。 沈弱流挣扎惊唿,「你做什么?!」 霍洄霄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抱着他,眯眼含笑,「臣不做什么,圣上歇会儿吧……要不要臣再哄哄你?」 沈弱流没吭声,忍得咬牙切齿:这混帐……这混帐竟敢像对个小娃娃似的对他! 挣扎了会儿不动了,脸埋进风毛领子里,烫得犹如烧开的滚水: 罢了,暂且借着混帐肩膀一用。 马车外渐有人语声,霍洄霄挑开帘帐一角,却发现原是道边不远处田地里有农人正在收割,不时交谈,垂髫小娃互相追逐,在远处山脚下村子里有炊烟裊裊,飘散于飒飒秋风中。 霍洄霄放下帘帐,余光扫到沈弱流隐藏在层层衣料中的腹部,浅眸眯出冷意。 噁心,呕吐,腹痛……太医署竟连这种小病症都治不好! 留有何用! 回了郢都该找个郎中问问此人究竟是何病症。 ……怀中人合眼假寐,唿吸平稳,眼睫如小扇子似的盖住双眸,不时轻颤,霍洄霄抬手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却终究在一寸之处垂落,心底滋味难言。 如此怕痛,怕脏,如此娇矜的一个人,却又是如何生得这般坚韧顽强。 烈马嘶鸣,帘外秋风飒飒有声,偶有一声飞禽啼鸣自头顶掠过。 霍洄霄笑了声,意味不明……先是鸿门宴,再是美人计,接着威逼利诱,现下又是装可怜见的惹他心烦。 不过睡过一回,整个人却就这么任他捏扁搓圆了。 好计谋,好手段吶! 一阵风穿帘而入,怀中人眉宇微蹙,霍洄霄不再多作他想,将大氅向上紧拢,直到那双好看的眉舒展开来,才松了口气。 * 西郊草市,歷来便有。 村庄聚集,阏河与勿江交错,有三处香火鼎盛的庙宇,又近西三城,漕运亨通,往来便利,起初却只是几个村庄交易之处,后来却不知怎么发展起来了,竟连一些外地商贩都会选择在此处做些生意。 第121页 因不惹是生非,贩得都是些寻常货物,商贾小贩们各个精明,与衙门官府交好,便没人闲得慌去管这地儿。 马车稳稳停下,马夫放下脚凳,在外道:「二位爷,到地儿了。」 这刻,沈弱流睁开眼,本也没怎么睡着,拿了幕篱戴好,裹着大氅先下了马车。霍洄霄佩刀紧随其后。 ……然而眼前此幕却令沈弱流望而生畏。 简陋支起的篷布,鸡鸭绑了脚头上插着草窝在路边,鱼贩挑着木桶行色匆匆,略显整齐些的,便是几处卖小玩意和自家织的粗布的摊子……耄耋老人穿着草鞋拿蒲扇扇风,草鞋边沾着黄黑的污泥,垂髫幼童挂着鼻涕你追我赶,白龙即将过江之时勐地一吸熘,引得大人呵斥连连。 脏。 乱。 沈弱流顿脚站定,掩鼻蹙眉。 霍洄霄抱着刀气定神闲,侧目而望,笑了声,「主子怕了便在车里等着,属下去问清楚就回来。」 现下他们是主僕关系,故改了称唿。 沈弱流生来喜洁净,怕脏乱,九五之尊何曾到访过此等乱市,然而九五之尊亦知,眼前这幕便是大梁百万生民的日常景象,谈不上福庶,却安定。 安居乐业,对百姓来说是一大幸事,对万民君父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没什么脏不脏,怕不怕的。 只是现下孕症尚未消退,闻此间味道有些噁心而已。 「朕……我怕什么?」沈弱流逐渐适应鸡鸭鱼混杂的恶气,压下浑身不适,隔着纱帘昂首怒瞪霍洄霄, 「先农坛距此地不远,每年春日正月举亲耕礼祭拜后土农神,以祈五谷丰登,我也是下过田地的,霍洄霄,你不许小瞧我!」 此刻他不老气横秋地称「朕」,而是称「我」,少年嗓音清凌凌的,带着一点骄矜气,少了那股高高在上的威压,多了几分合年龄的少年顽皮。 让人觉得此人不过是邻家自小娇养的小少爷,无端亲近。 心口跟幼兽拿爪子挠似痒酥酥的,霍洄霄挑眉含笑,低声道:「是是是,圣上多厉害,这么双细嫩的手还会呢,臣可不会,哪儿敢小瞧你……」 沈弱流耳根发热,眼神闪烁,「也算不得会,后续都有鸿胪寺专人照管着,我只需……」突然,他意识到霍洄霄话里的促狭,顿时奓毛, 「霍洄霄!你又戏弄朕?!」 第49章 霍洄霄笑嘻嘻地凝视着他, 浅眸光华流转,忽而觉得这人真跟个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似的……即便是发火也像只小奶猫,毫无威胁, 奓着毛爪子挠来挠去, 跟搔痒似的,反倒更勾人逗弄。 「圣上生气了?要砍了臣吗?」霍洄霄俯身贴耳, 悄声道:「刀在臣怀中,你来拿,臣绝不会躲。」 隔着幕篱, 那近在咫尺的唿吸仍旧是炙热的, 沈弱流慌乱地退后一步,耳根烧红,看他怀中的那把直刀漆黑的刀柄, 倒真像将这混帐砍了了事, 却终究压下来, 「砍了你事小, 吓着这些小娃娃事大!」他别开眼,冷哼道。 两个垂髫小童你追我赶, 擦身而过,手都拿着裹了层薄薄米纸的糖人, 金乌上正空, 光辉中,糖人晶亮晶亮的, 惹人垂涎。 沈弱流视线不禁被吸引, 好奇地盯着那色泽晶亮的糖人看, 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噁心感压下去, 飢饿在腹部叫嚣得厉害。 自打怀了这小混帐以来,成日里除了犯噁心,就是感觉饿。 就跟怀了个小饕餮似的。 霍洄霄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轻笑出声,「圣上喜欢吃甜的?」 「朕喜欢吃什么关你何事?」沈弱流没个好气,朝闹哄哄的市集看了一眼,深吸两口气,迈步朝前。 霍洄霄挑了下眉,噙着丝笑,抱刀慢条斯理地跟着。 待入闹市才发觉,南地的香料,北地的毛皮牲畜,八城的木材,东边的珠宝,竟都在此间可寻觅一二,再加上周围几个村庄的山货,粮食,贵贱不论,齐聚一隅。 荒诞却又那么合理。 然而来往客人亦能咂摸出点儿门道,这地儿选在阏河,勿江交汇之处,东有郢都,北有三城,地利人和占尽,难怪也能成了气候。 卖香料的摊子不见多,也不见少,共有三处。 二人扮作郢都的香料商人将那三处摊子都问遍了,却不见有轻烟楼小倌所用那味。 日头少见的烈,有种要赶在入冬前将积攒的所有光都在今日晒尽的架势,鱼贩桶中的鱼有些已见翻了白肚。 ……有些热,沈弱流将身上大氅解了下来,腹中飢饿叫嚣,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没有福元在身边伺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霍洄霄走了几步没见人跟着来,回身看去,却见这人站在一处阴凉地不动了。 「怎么了?」他走上去,将沈弱流幕篱纱帘掀开,只见此人双颊酡红,鼻头沁出几滴汗水,蹙着眉一声不吭, 「热,还是口渴?」 霍洄霄打小也没伺候过谁,瞧他里三层外三层,再加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倒也猜到几分,小心翼翼询问,一边将他怀里抱的厚重大氅接了过去。 不是福元,沈弱流拉不下脸,感觉腹部重得下坠,却只吸了口气,「无事,走吧。」 霍洄霄没动,兀自站了会儿,突然啧了声,大步上前,单手勾肩将沈弱流拖了回来。 「你干……」惊唿声引得人人侧目而望,眼神探究,沈弱流忙压低声音,「你做什么?」 第122页 霍洄霄旁若无人,抬起袖子在他脸上搓来搓去。沈弱流挣扎着推搡,手下却硬邦邦的跟铁墙似的推不动,「霍洄霄!你又发什么疯?」 「别动,我给你擦汗呢。」霍洄霄不由分说。 沈弱流又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像是什么动物的味道……并不难闻,暖暖的,不动了,直到霍洄霄放下手,他才从怀中拿出方手帕,气急败坏地擦脸, 「你有病吧……脏死了!」 不知是霍洄霄搓红的,还是他自个儿……雪色艷绝的脸,鼻子也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就跟戏台上的丑角儿似的。 霍洄霄看他那副样子,憋笑憋得实在辛苦,心口也痒酥酥的,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惹得沈弱流咬牙切齿,怒瞪他:「有病!我早说过叫你早点找个郎中治治脑子,你偏不听劝!」 霍洄霄置若罔闻,「我自小没伺候过人,不比那个叫什么福元的细緻……」这刻,他俯身,掌心轻轻搁在沈弱流颊侧,像是在轻触什么珍宝, 「所以圣上哪儿不合心意要告诉我,知道吗?」 那双浅眸含笑,澄澈犹如秋日湛蓝天穹下的湖泊,沈弱流一时间晃了神,竟没躲开……霍洄霄手指搓着蹭着,越来越不对味儿,突然就伸进了衣领里。 沈弱流勐然醒神,「啪」地一巴掌打了过去,咬着后槽牙道:「我看见你就觉着不合心意,不如你滚远点!」 「嘶……」霍洄霄吃痛,倒抽气,人已大步走了,他赶紧跟上去,不由分说地捏住沈弱流腕子。 沈弱流定住脚,眉头紧拧,「又做什么?」 「臣口渴,」霍洄霄就势握住他手带向另一个方向,笑得混不吝,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量道:「晨时未用早点,腹中飢饿,圣上恩准臣歇歇脚吧……」 「歇便歇,你抓着我做什么?」沈弱流被他捉住手,一时恼怒。 霍洄霄笑嘻嘻并不答话。 一个期期艾艾,一个旁若无人,偏都生得赏心悦目,引得旁侧人不住得侧目。 人多处多有不便,沈弱流挣扎了两下,只能任由这混帐毛手毛脚地带着走向一处摊面……耳根却已红透了。 * 摊子是卖羊汤的。 贴秋膘的时节,天冷羊鲜肥,一口热热的羊汤下肚,五脏六腑都妥帖了。 掌柜的是个讲究人,桌凳收拾得干净,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几个风尘僕僕的贩夫走卒坐着大快朵颐。 寻了最边上的桌案落座,叫了一壶茶水,两碗羊汤,霍洄霄丝毫不讲究地落座,沈弱流盯着那擦了又擦却还是油腻腻的桌面半晌,才垂眸坐了下来。 茶水和羊汤很快上来,附带两个圆圆的厚实烧饼,一碟清爽解腻的酸辣瓜丝。 霍洄霄先用茶水将筷子烫了一遍,放在碗沿上,杯盏洗了又洗,才倒了盏茶推给沈弱流……自己却不在意这个,拿了筷子就开始吃。 羊肉肥瘦适中,切了指腹厚的片飘清亮的汤中,上头堆着一撮翠绿的芫荽,热气裊裊,浑无腥膻气,沈弱流盯着汤碗,微微蹙眉,目光又挪向霍洄霄倒的那盏茶水,有许久,终于双指捏着,挨到了唇边,浅啜了口。 半碗热汤下肚,霍洄霄额上冒了细汗,余光扫到,嘆了口气: 娘的。 忒难伺候了这也。 放下筷子,他拿了沈弱流那碗,将汤面上浮的芫荽挑进自己碗里,干干净净地又推过去,「喝不惯再点别的?」 沈弱流望着碗中清亮的汤,一点芫荽都不剩下,怔了怔垂眸道:「我只是闻不得那股味,汤并没有什么。」 这么说着,他却只是略微尝了一口汤,夹了一筷子羊肉,便不再碰了,只吃那碟瓜丝。 霍洄霄将碗中汤喝完,拿茶水漱了口,又洗了手,将面饼掰碎了,泡进汤里,边擦手,边推给沈弱流,「卖香料的摊贩没找着,回郢都尚早,不进些东西可不行……北境的吃法,尝尝。」 羊汤鲜香,沈弱流却口味清淡,加之有孕在身,更不喜油腻,在外用膳自不比宫中样样合心,将就便是,饿不死就成。他看着霍洄霄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什么,拿筷子挑一点吃了……面饼吸饱了汤汁,又中和了那股腻劲儿,竟觉着还不错。 不禁又多吃了些。 霍洄霄看他终于吃了点,放下心来,又倒了盏茶推过去,凝着他被热气扑红的脸……跟他粗犷的吃相不同,这人吃东西就跟红蓼原上囤粮过冬的小鼠似的,双颊鼓起,小口小口,细嚼慢咽,斯文至极,无端叫人觉着赏心悦目。 他唇角勾笑,浅眸一瞬不瞬。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话头来说,「轻烟楼的公子说伊迪哈是在此处买的,找了这半天却未曾见过,我觉着此事怕没那么容易查出来。」 霍洄霄看着他,笑了声,「小倌春日来拜的祖师爷,如今都快到年底了,才闻得一点伊迪哈的风声,狼既能悄无声息地在天子脚跟藏匿这么久,其背后之人,怕是圣上与臣都想像不到吶……圣上觉着与狼里应外合之人会是哪位?」 无论是出自北境,还是出自郢都,与狼里应外合之人都不容小觑。 一个谋的是兵权。 一个谋的是……天下。 更糟糕的结果就是,北境与郢都都出了贼人,伙同挐羯,共谋大梁江山! 冥冥之中,沈弱流却觉着最后一种最可怕的猜测,即为真相,若作此说,他倒有一人猜测……细思恐极,他不敢再往下想,搁下筷子,拿了茶水掩袖漱口之后才道: 第123页 「是谁无所谓,此番将其揪出来,朕轻饶不了!」 碗中泡饼只少了小半碗。 霍洄霄扫了一眼……胃口也小得跟猫儿似的。 怪不得人这么纤细。 「那小倌也不像是敢说谎的,他说拜祖师爷,离此地不远几里地便是他们风月祖师爷的祠,这里找不到,咱们去周围找找便是……」霍洄霄丢了几粒碎银在桌上,起身动了下脖颈,将长刀拿起,「主子以为呢?」 沈弱流忖了会儿,点点头。 此时日头稍弱,有些周围村子卖完山货的已挑担往家赶。 沈弱流将幕篱戴好,两人朝马车方向走去。 一个人擦身而过,适时风动,飒飒而过,那人抬手抚摸被风吹乱的鬓髮。 风挟凉意,之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薄淡香气,像是带来了极远处的花香般一瞬即逝……沈弱流慌忙掩鼻,瞪大了双眸。 伊迪哈! 第50章 (捉虫) 沈弱流勐然回身。 只见是个布裙荆钗的姑娘, 背着个背篓往市集中行去,风吹乱髮髻,她偶尔抬手轻抚, 身上那股极其浅淡, 像是不小心沾染上的花香味一阵阵飘散。 若非沈弱流处于孕期对味道敏感,只怕还分辨不出这股味儿来。 旁侧霍洄霄觉察异常, 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关切道:「怎么了?」 「方才过去的那个女子,身上沾有伊迪哈的味道。」沈弱流低声蹙眉。 仅仅是擦身而过, 霍洄霄倒是没闻见什么味儿, 也没注意去分辨,一个大老爷们去闻人家姑娘身上什么味儿……不变态嘛。 他的一颗心思都在眼前人身上了。 却是神色一凛,将沈弱流拉到旁侧, 遮住往来目光, 欲言又止, 「你……」 沈弱流明白他的意思, 上回体内春宵一刻余毒未清,嗅见掺了伊迪哈的香被勾起来, 还与这混帐这样那样,做了那种事。 「……朕无事。」沈弱流脸一红, 目光闪躲。 神医开的几帖药吃下去, 现□□内毒素已经清除干净,那股香味又极其浅淡, 所以并无大碍。 霍洄霄笑了声, 抓起他的手侧脸磨蹭, 「臣倒不介意再帮圣上一回,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连个遮羞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有损圣上清名吶……」 「你胡扯些什么!」沈弱流面红耳热,烫到似的将手抽回来,「朕看你是……你是巴不得朕中毒!好叫你再做一回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还当他是关心人呢,到头来还是为了那种事情! 真是满脑子颜色的混帐……色胚,无可救药的流氓混蛋!沈弱流心下大骂。 霍洄霄挑眉,笑得混不吝,「中毒倒是不必,圣上应允即可。」 沈弱流哽住了,对着这么个毫无廉耻满脑子不正经的混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朕……朕懒得跟你这种人瞎掰扯!」他愤愤拂袖,风吹得幕篱纱帘翻飞,掩盖住的脸,几乎从耳根到脖颈红透了。 霍洄霄心情大好,觉着此人一点就着的性子在人前藏得十分好……对外一副温软相,在他面前却跟个猫儿似的,轻则呲牙奓毛,重则用爪子抓挠两下。 面皮也忒薄,逗几句就爱红脸。 对他与对别个不同。 越咂摸越觉受用,若是长了尾巴,只怕都快翘上天了,忙不迭地追上去。 那姑娘想是附近村子的人,背篓里背着些山果,走了不远寻到处人少的地方,铺开在地上……果子外皮紫色,有的熟过了从中裂开条缝,里头莹白的果肉裹着黑色的籽儿,将裂开的和好的分开两堆,姑娘嗓音清脆开始叫卖。 离姑娘不远处住脚,沈弱流打量着,没敢贸然上前。 霍洄霄扫了一眼,抱着长刀悠悠道:「郢都坊市间最便宜的香也得五两银子往上,伊迪哈出自仙抚关外,自是不会低于此数……臣倒是好奇,一个能随手拿数十两银子买香的金枝玉叶,又怎会来此乱市之中卖山果?」 那个姑娘年岁大不过十六,面有菜色头髮枯黄,叫卖声孱弱,中气不足,明显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所致。 浑身并无任何装饰,磨得发白的袖口中一双手粗糙长有老茧。 自然不会是什么金枝玉叶。 她携带的那股香味,更不像什么薰香头油脂粉……淡淡的,浑然天成,就像是在某个春日,路边开满了花,芬芳馥郁,恰好有人经过,不小心沾染了满衣襟的香味。 生于九重宫阙,物尽齐全,吃穿用度莫有不精,所用之香亦是如此,沈弱流自然对这些东西十分熟悉。 霍洄霄嗅不见香味,也并不熟知香料,但却能从那姑娘衣着装扮,外貌身形瞧出端倪。 「……圣上觉着这香味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他浅眸微眯,看着沈弱流。 打哪儿来的沈弱流自然不晓得,「朕觉着并不像是薰香之物,且问清她是从何处来此地的……」他道。 若说是不仔细沾染上的,待问清姑娘从哪儿来再细查便是。 霍洄霄自然也意识到这点,「臣与圣上不谋而合。」 怕吓着那姑娘,他将怀中佩刀单手捏住,抓着沈弱流一只手握住刀鞘,「佩刀给圣上暂且拿着,臣去去就回。」 沈弱流未来得及开口,霍洄霄便松手走了……一个没拿稳,刀坠着下落,迫使人弯腰才堪堪拿稳,沈弱流这刻发现,此刀看似轻,掂量起来却少说也有七八斤。 第124页 不比那混帐手握刀挥砍自如,他单手竟握不动,双手也显吃力。 混帐成日带着这么个东西出入,竟也不觉得累?沈弱流心下愕然。 不过想起那双孔武有力的臂膀,鼓起的肌肉,以及压迫感逼人的高大身形,倒也说得过去……莫名地他有些脸热,赶忙住脑,将一些画面挥散,目光下落于双手中。 刀通体漆黑,并无半点篆刻雕纹,隔着刀鞘都能感觉到那股令人心底犯憷的森寒之意。 霍洄霄似乎从来不将这柄刀假手于人,想是极为重要之物,现下却这么毫无防备地给他,是觉着他可信呢,还是真不怕如前所说,自己拔刀相向,砍了那混帐的头。 沈弱流嘀嘀咕咕的。 最后确定了一种可能,那混帐目中无人的狂傲劲儿,指定是觉着以他的力气,要拔出这柄刀绝无可能。 却在这时,霍洄霄手中提着个布袋,含笑走了回来。 沈弱流收敛神色,等他下文。 「有劳圣上,走吧。」霍洄霄将佩刀单手接过,却未说什么。 沈弱流倒是不急,只是跟着他走出闹市……这刻,金乌西沉,已坠至山头。 * 马车走到坦道尽头,便不再往前。 「吁——」车夫停下马,背身朝车厢内道,「二位爷,不远便是下山村,前方路窄,马车怕是过不了了。」 原是霍洄霄问那姑娘来处,起先见此人面生,又生得一双浅眸鬈髮,穿着佩戴虽然称不上华贵,却暗透考究,姑娘支支吾吾并不肯坦言相告,直到霍洄霄拿出一锭银子买了她的山果,并指着远处气度恍若谪仙的沈弱流笑说只是自家主子老家出自附近村子,顺口一问而已。 姑娘一看沈弱流并不像坏人,再看那定银子,咽了口唾沫终于松嘴说是下山村的人。 马车无法前行,二人只好下了马。 周围荒草半人高,草丛中,稀稀拉拉的几根枯树枝头昏鸦不时尖啸,风飒飒而过,无端凄凉。 马抬蹄嘶鸣,车夫得了允许,解下马牵着到不远处河流中饮水,沈弱流目光逡巡一圈,突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 霍洄霄捕捉到,「圣上来过此地?」 「算不得来过。」沈弱流目光朝向南侧的麻石坦道,有了个大概,「只是再朝南几里地便是先农台农神庙……朕之前说过春季亲耕礼,朕要亲自种下禾苗,故而有些印象。」 霍洄霄没说什么,看着蜿蜒去路,「再往前路可就不好走了,难保不会遇险,圣上金枝玉叶,不若在此等那两个北镇抚司的饭桶来,臣一人去查即可。」 沈弱流总觉得他这句话暗含嘲讽,可那双浅眸并无戏嚯之意,反倒是很认真,虽不好说什么,却被勾起一身反骨,冷硬道: 「你一人去查,如若遇险能保脱身?还是你觉着朕柔弱无力,是个拖油瓶?还是你并无十分把握能护朕全身而退?沈七他们跟在附近,如若出事,自有后手,你不必多虑。」 到了这种境地,往前不安全,往后也不见得安全。 几人一同去,霍洄霄万一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听此言,霍洄霄觉着沈弱流实在是太低估他了,他手中还从来没有过护不住的人,办不成的事儿。 担心却还是担心的,这么个金枝玉叶,玉瓷似的人要是磕着碰着,总有人要心疼死。 「圣上意愿,臣不敢阻拦……」霍洄霄抱着刀,俯身隔着幕篱凝视他,「圣上放心,臣即便是捨弃这条性命,也定护你周全!」 他没笑,浅眸深深的,犹如九州月下一弯寂静的湖泊,澄澈透明。 这样的尽忠投诚之言,沈弱流不知听过多少,唯独从这条拴不上的疯狗口中听到,觉着十分突兀……这混帐的嘴里,十句话亦没五句是真的,可这句,冥冥中沈弱流却觉得是真的。 就像是他真的会把这条命给自己似的,就像是他此言一时出口,许诺却是一生似的。 适时风动,掀起幕篱,正对上那双浅眸,沈弱流只觉得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蹦出来,胸腔中蝴蝶几欲展翅, 「朕、朕……沈七他们会保护好朕,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他挪开目光,慌乱无措。 生平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沈弱流不敢细想,掩饰似的大步朝前。 霍洄霄呆愣在原地,瞧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挑眉:这又是怎么了? 金枝玉叶的人,心思也细腻得跟上好的薄胎白瓷似的,轻不得,重不得,太难琢磨。 * 神医说过,略走几步只要不是剧烈的动作,对腹中胎儿有益无害,沈弱流走了这一段倒真没觉着有何不适。 霍洄霄抱刀闲庭信步。 不远距离便见着了几户人家,想来是已到了先前女子所说的下山村,二人未敢贸然上前,只是在村子周围游荡打探,若遇见村民,便称作是去郢都做生意的商人,不小心迷了路。 转了大概半个时辰,也寻来人问过了,下山村确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眼下萧条时节,莫说是花,村中寂寥一片,竟连根绿草都少见。 那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沈弱流自信五感不会有错,难不成是那姑娘诓骗人? 此时金乌西落,天穹之上,群山之巅只有几缕残阳似血,山脚下炊烟裊裊,吹散在凉飕飕的秋风中。 忙活一天,一无所获,沈弱流摘下幕篱,眉宇之间愁云密布。 第125页 霍洄霄算是彻底顶替了福元职务,手里拿着先前沈弱流嫌热脱下的大氅走过来,给他披上,垂眸拢紧,「天快黑了,先回郢都吧,臣再来查。」 若他一人在此地,即便是过夜清晨再回郢都也不打紧,可眼前这么个金枝玉叶,怎可叫他跟着自个儿风餐露宿。 大氅将冷风遮蔽,浑身一暖,沈弱流不冷了,又将幕篱带好,迟疑了片刻才说,「……也好。」 两人顺着小道往马车方向去,山巅残阳褪去,只剩下一点竹青色,天色愈发暗了,冷风骤起,唿啸而过,吹得幕篱翻飞。 很快,他们从一处山坡上下来,远处车夫已饮马归来,坐在车辕上打盹。 沈弱流裹紧大氅,抬眼望向竹青色天穹,心下忧虑万千……狼进大梁,无论是郢都,还是北境都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廯疥之患终成蚀骨之蛆,一日不将这些攀附之上的脓疮彻底剜除,大梁江山,万民性命便一日不得安宁。 眼下却是毫无头绪,怎生是好? 幕篱之下,沈弱流眉间阴云不散,最终嘆了口气……或是交于霍洄霄,或是交于折花楼,或是他亲自再查,刻不容缓。 眼下却只有等回郢都再从长计议。 他抬手略压下幕篱帽檐,抬脚朝下,这时,从对岸山坡吹来一股夜风,勐然而过,几乎要将头上幕篱掀飞,沈弱流髮丝衣袍朝后翻飞,不禁抬袖遮掩,然而此刻,藉由风过,幕篱纱帘掀开之时,风中一股极为浅淡,微不可察的花香味蹿入鼻腔…… 沈弱流登时睁大了眼睛,急急扯下幕篱,对着那阵风长吸气。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股花香味,风愈烈,花香味越浓。 伊迪哈的香味。 风吹花香,暗香盈袖。 「霍洄霄!」沈弱流陡然惊醒,惊唿出声,「……是风!」 竟然是风! 他们都没想到,事物可以用遮蔽藏匿来隐藏踪迹,然而风无孔不入,气味不可遮蔽。 闻得惊唿,霍洄霄回身大步至他身边,这刻风止。 「什么?」他握住刀柄,警惕道,显然粗枝大叶并未觉察到什么。 沈弱流几乎服了这混帐的嗅觉,如此迟钝! 「闻闻!」情急之下,他昂首踮脚,将自己的袖幅不由分说地使劲捂在霍洄霄口鼻之上,命令道。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霍洄霄头脑发懵,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沈弱流问道:「可有闻见什么?」 这刻回神,霍洄霄凝视着他,唇角勾笑,「香味……圣上不仅生得漂亮,身上也他妈的这么香!」他反手捉住沈弱流,轻嗅手腕内侧,热息喷薄于柔嫩之处,点点濡湿。 ……幽幽暖香若有似无,从皮肉之中散发出来的。 时间可以消弭记忆,气味却能储藏记忆。 就如初见那夜一样,销魂蚀骨。 沈弱流一阵愕然……对这满脑子废料的混帐彻底失语了。 「霍洄霄,朕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个混帐禽兽!」他面红耳热,勐地将手抽回来,骂道。 霍洄霄唇角勾笑,意犹未尽,「圣上这是哪儿的话,臣不过夸了句圣上香而已,也没真做什么……圣上怎么骂起臣来了?」 沈弱流哽住了。 没做什么?跟个变态似的闻来闻去,还想做什么? 「朕是叫你闻朕身上沾了伊迪哈的香味,不是叫你闻……」他说不下去了。 霍洄霄虽乐得见他这副奓毛的模样,却知见好就收,别将人真逗得龙颜大怒了,笑了声正色道:「圣上是说,从这阵风中闻见了伊迪哈花香味?」 「你这狗鼻子,却不如狗灵敏,长着也是摆设!」沈弱流瞟了他一眼,没个好气, 霍洄霄笑意不改,走到马车前将马解下来,翻身而上,朝沈弱流伸手,「上来。」 沈弱流没动,垂眸盯着腹部,「……朕骑不得马。」 「骑马快些,」霍洄霄知此人娇贵,半催半求,「我不会叫你摔着。」 沈弱流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掌心,有些犹豫,「太医说朕的身子受不住颠簸。」 知道这人身子不适,霍洄霄自不会叫他难受,伸出一臂将沈弱流勾起上马,坐在自己身前,双腿屈力,死死锢住,他下盘稳,这么着即使马匹驰策也颠不得怀中人。 「不会叫你颠着,信臣一次。」他抬手扬鞭。 沈弱流只来得及一声低唿,马便已撒开蹄子朝对岸山坡上飞驰而去,他死死闭眼,大骂道:「疯子!」 风从耳侧唿啸而过,将他的骂声吹散,沈弱流自小到大,从未如此疯过,一颗心从山巅陡然坠落谷底,又从谷底陡然升起至山巅。 心跳得厉害,几乎从喉咙中蹦出来。 「什么?我听不清?」霍洄霄声含笑意,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听不清,扯起大氅将沈弱流裹住,免得被风吹着。 从见这人的第一夜起,他就想带他回红蓼原策马扬鞭了。 在湛蓝的天穹下,野草疯长的四月中,带他去红蓼原深处摘最美的花,带他挽弓射猎,最后举杯对饮,醉倒在野花遍地的原野之上。 届时天穹繁星如火,他们在夜风中相拥而眠。 不会骑马没关系,他会便好。不会射猎也没关系,他手把手教他,不会嫌他笨。 到后来,到现下。他是将自己囚在郢都的皇帝也没关系。 第126页 不是红蓼原也没关系……是他就好。 沈弱流被他抱在怀中,只有一截修长小腿叫人能瞧见马上还有一人,却没感觉到半点颠簸。 「……疯子。」他敢睁眼了,胸腔却如有万蝶齐齐振翅,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蹦出来。 * 马翻过斜坡,踩着半人高的荒草穿过树林,到了一处山谷中,视线陡然开阔,周围杂草落叶被不知被何人清理干净,突兀出现一条能两马齐头并进的道路。 「此地有人的踪迹,不宜骑马前行。」霍洄霄勒缰,将沈弱流轻放在地上,自个儿才翻身下去,牵着马进了树林,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沈弱流脑子乱糟糟的,还是懵的。 霍洄霄笑了声,「吓着圣上了?」抬手想将他一缕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理顺。 却被沈弱流侧头挡开,「不许再随意碰朕!」 袖中手指暗暗收紧,沈弱流心乱得厉害,竟是被这混帐传染了,每当他触碰自己,便是一阵莫名的酥麻战慄,即便肢体相触,都叫他觉得十分难受。 果然是反感至极吧,都出现了躯体反应。 霍洄霄顿了顿,垂下手,正欲开口说什么,此刻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人语声传来……浅眸闪过一丝警惕,他很快拉着沈弱流藏匿在山壁呲出的嶙峋怪石之后。 却见是两个男子悄声嘀咕着什么,一边朝山谷深处走去。 这二人穿着寻常,面目寻常,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两人都背着藤筐,里头却是空空的。 沈弱流与霍洄霄对视了一眼……霍洄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手握刀,一手握住沈弱流,悄无声息,紧紧缀在二人身后。 道路七折八拐,不时有狭缝,不时有怪石挡住去路,像是要通往极深的阴司地狱,走了许久,沈弱流却觉着越走越热,像是从秋季跨越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天。 难不成真的进了桃源乡? 走了约莫一盏茶有余,二人突然消失不见,眼前豁然开朗……嘈杂声从远处传来。 「快些!」 「过了时辰就要凋谢了……」 「快些摘……」 像是在採摘什么东西。草丛之后,霍洄霄抬眼朝上,望向一处山崖,龇牙咧嘴地悬在上方,能将谷中情形尽收眼底。 于是,他打横抱起沈弱流,含笑悄声道:「圣上别出声,仔细被发现了。」 一声惊唿哽在沈弱流喉间。霍洄霄抱着他,踩着嶙峋怪石,几步旋身,稳稳落在山崖之上。 「伏低。」沈弱流将站稳,便被他按下去。 沈弱流将压下心头惊慌恐惧,便听头顶霍洄霄声音幽幽的,似乎在冷笑,「……奶奶个腿的,真他妈开了眼了!」 顾不得他的粗鄙之言,沈弱流急急直起半身朝下望,然而眼前风景,却是令他面色煞白,浑身发冷—— 山谷开阔平坦,四面围堵,呈葫芦状,而葫芦的腹部,开垦出大片大片的田地,一汪清泉呈「之」字形流经农田。 想是从山上引的温泉水,正冒着热气。 而农田中,种的净是一种花……花叶似水仙,中间抽出花梗,开得正好,绯色的,拳头大,半吐黄色花蕊,在暮色中随风招摇。 那股熟悉的香气直窜鼻腔,十分浓烈。 花田之上,连片的房屋足有十间,背着藤筐的农人进进出出,有的在田间採集花朵,有的将花送进房屋内,唯一相同之处就是每个人都拿一块帕子遮住口鼻。 沈弱流恍然惊觉。 然而此刻花香浓郁,直蹿鼻腔,随之浑身滚烫,只觉血液都发了疯似的朝下腹翻涌。 ……登时唿吸急促了起来。 第51章 (修,增加一千字) 却在这时, 刺啦一声,霍洄霄撕下中衣下摆,一只手捂住自己鼻腔, 一只手捂住沈弱流口鼻, 「屏息!」 额上汗津津的,浑身热得不正常, 沈弱流闻言忙闭住唿吸,藉由霍洄霄撕下的袖幅遮掩,堪堪能压制住体内异常, 不至于到达失控的田地, 然而气味无孔不入,在此地多待一刻,便会多吸入一分花香, 多一分危险。 忆起上次与这混帐做得那种迷乱不堪难以启齿之事, 沈弱流实不愿再陷入那等羞辱的田地。 「走……离开这里!」这刻, 浑身发抖, 面色煞白中透出异样的酡红,比起浑身的异动, 更难压制的是恐惧……对于即将又一次粉碎自己以往认知的恐惧,浑身被欢愉掌握, 脑子无法思考的恐惧, 他颤抖着抓住霍洄霄,语气急迫。 虽吸入了伊迪哈, 所幸不多, 霍洄霄能靠意志压制住那股躁动, 但比起伊迪哈催动的慾念,眼前此人对他来说更是比伊迪哈更为勐烈的催/情药。 毒入五脏, 蚀骨剜心。 沈弱流现下这副模样的每一瞬喘息,泛着水色的薄唇每一次翕张,都是比伊迪哈更叫他难以自持的烈性毒药。 他自省从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 沈弱流都坐怀里了!谁他妈的能忍能不乱?! 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在他眼中都他妈的是在放屁!沈弱流说得对,他真就他妈的是个混帐禽兽! 于是禽兽伸出爪子,将山尖雪拥入怀,他松开了捂住鼻腔的双手,含笑引诱,「圣上是不是很难受?我帮你好不好……我帮帮你,让你爽好不好?」 松手的那刻,浓郁的香气发疯似的往鼻腔中窜,沈弱流一颗心陡然坠入谷底,含笑的诱哄像是欲望的深渊在朝他招手。 第127页 他忘了,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禽兽! 可这算什么? 第一次,是情势所迫,第二次又算什么? 有了第二次,是不是还会有第三次?无穷无尽,就像是食髓知味中毒至深之人,最终滑向欲望的深渊,彻底沦陷。 帝王要克己自持,怎可耽溺于声色犬马,沉湎于纵慾享乐。 ……怎么办?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起的稻草一般,他抚了下腹部,一只手紧紧抓着霍洄霄,咬住下唇,「求你……」 霍洄霄抱住他,笑意愈浓:对,求我,就像上次一样叫着我的名字求我。 「……带我离开,求你!」喘息着,沈弱流捂住鼻腔,说完了后半句。 这刻,霍洄霄脸上笑意僵住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那点绮思慾念彻底被浇灭了个干净。 轻抬起怀中人下巴,他紧咬着后槽牙,「沈弱流!你就这么厌恶……」 他哽住了。 那双睨人先含三分情意的眼,此刻通红一片,湿润迷濛,像是树叶上的露珠摇摇欲坠,若非他瞪大双眸竭力忍耐,下一息便会滑落在面颊之上。 霍洄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微嘆了口气,抱着人哄,一只手蹭干他的泪痕, 「别哭,臣说笑的,臣不会做什么,再也不会了……」 他抱着沈弱流旋身而下,很快便重新回到了林中,暮色下就着林中一汪清泉洗了把脸。 躁动平歇,骑马穿越丛林。 ……怀中之人再也没开口过。 * 天穹一弯月,清辉落满地。 车轮辚辚,藉由月色往郢都西城门内驰策。 沈弱流靠着车厢壁,裹紧大氅,黑暗中一张脸晦暗不明。 气氛诡异的沉默。 霍洄霄取出一个从方才下山村姑娘手中买的紫皮果子,剥开一半递给沈弱流,「圣上尝尝。」 「什么脏东西,拿远点!」沈弱流侧开头,蹙眉掩鼻,「朕怕吃了再中毒……」 话出口,他有些不自在,慌忙改口道:「朕怕你下毒!」 他不接,霍洄霄便当着面转手自己吃了,一反常态地没拿方才的事情再去逗他,而是说起正事, 「圣上方才也看见了,那山谷中引了温泉水种的全是出自仙抚关外的伊迪哈……先前圣上所中之毒,以及春烟楼小倌所用之香,只怕都是出自此地,圣上打算如何处置?」 贼人在天子脚下尚且如此猖狂,竟不知大梁朝中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 若是寻常之物倒也不打紧,偏这花出自仙抚关外! ……挐羯人与朝中之人里应外合避开北境悄然入国,私下制香制药敛财。而现下,伊迪哈一系已成气候,根深蒂固,非朝夕之工,显然已在朝中蛰伏多年。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能耐,能与挐羯人里应外合,避开官府谋此大事……何况,敛财用于何处? 单是敛财不足为惧,怕的是里应外合,敛财谋国! 车檐下坠着的惊鸟铃随夜风摇晃,铃音入耳,凉浸浸的,沈弱流双眉紧锁,面色发白,「北境,与朝中都尚未查出幕后之人,朕……尚且不能动手。」 这时,旁侧传来一声嗤笑,沈弱流侧头看去,对上那双浅眸,却并无戏嚯之态。 「你笑什么?」沈弱流蹙眉。 将手中果皮丢出车窗外,霍洄霄拍了拍手上渣子,「沈弱流,你知道我行兵布阵,大挫挐羯人的诀窍是什么吗?」 沈弱流嗓音冷硬,「你要说便说……朕怎么会知道!」 「是快!」霍洄霄大剌剌地靠着车厢,挑眉含笑, 「我阿耶说过,行兵打仗与出刀一样……无他,只讲求一个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上身前探,凝视着沈弱流,浅眸微眯, 「我嘛,十分同意老头子的这句话,有的事可以等,有的事却等不得……既已知伊迪哈出处,也知国中有贼,岂有再等下去的道理!不若快刀斩乱麻,将国中伊迪哈彻底剷除!」 沈弱流与那双浅眸对视,莫名心惊,「幕后之人尚且未揪出,如此行事,岂不打草惊蛇……」 霍洄霄双臂抱刀,笑了声,语气轻松, 「郢都伊迪哈一除,幕后之人怎么还能坐得住?狗急跳墙,届时才是守住墙外等的时机……即便这人死要做王八不吭声,将谷中那些人一拿,还怕顺藤摸不着瓜?」 夜风呜咽,铃音清脆,入耳惊心。 伊迪哈在国中盘踞已久,已成势头,再等下去更加难以控制。 届时若抓不到幕后之人,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助纣为虐。 这刻,沈弱流勐然被点醒,觉着这混帐此言竟十分有理,只是如此一来,此事交由谁去做令他犯难。 北镇抚司首先不行。 北镇抚司出手即代表天子,兴师动众,何况这么件小事,北镇抚司去做,并无十足理由,届时谷中之人一抵赖,不成事便罢,反倒落得个天子欺压百姓的恶名。 郢都衙门更不行,那帮饭桶,畏畏缩缩,不成气候……思忖着,沈弱流眉间愈发愁云惨澹。 却在这时,霍洄霄边剥开一个果子,边开口,「我去做这事最合适。」 沈弱流愕然,目光侧过去,霍洄霄唇畔勾笑,慢条斯理道: 「第一,我为殿前司指挥使,本就有护卫郢都之责,不管寻个什么由头,都能说得过去,其次……」 第128页 他笑意愈发浓烈,又几分戏嚯,「郢都谁不晓得北境王世子霍洄霄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吗?届时倒可以看看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往我面前狂吠!」 果皮剥开,莹白的果肉在透窗的月色下甜香诱人,霍洄霄托着果皮给沈弱流,「还有,你此番与我出来,已深入险境,若再用你的手查下去,难保证贼人不会再次加害于你,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此为私心。」 浅眸在月色下光华流转,沉静幽深犹如一方湖泊,他笑了声,低低的,「没毒,很甜的,你吃。」 沈弱流垂着眼…… 这事交给霍洄霄去做确实最合适。 身后靠着北境王府,世子的名号,有个掌握大梁朝二十万大军的阿耶,没人敢不要命的直撄其锋。 在这……如他所说,殿前司虽属于皇家禁军,可统帅却是个难以琢磨的流氓无赖,他做什么事都很合理,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届时即便未成事,矛头也只会指向霍洄霄一人,没人会往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想。 他抬眼,与那双浅眸对视,胸腔一股酸涩感,像是有一颗蛰伏已久的种子悄然在心尖处发了芽……抬手接过那个紫皮裹着的莹白果肉,他喉头滚了两滚,滞涩道: 「朕会叫折花楼暗中助你……万事小心。」 霍洄霄一怔,这回却一反常态地不说混帐话了,唇畔勾着丝浅淡的笑,轻轻「嗯」了声,就那么侧头盯着沈弱流,一瞬不瞬。 沈弱流面红耳热,忽而又想起一事,送到嘴边的果子又放了下来,并不看霍洄霄,只是问道: 「还有一事……南十二州总督,你觉着朕任命谁合适?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圣上是想问我萧渚河此人可不可用吧?」霍洄霄笑意不改,凝视着他。 沈弱流没否认,「嗯。」 霍洄霄盯着他半垂的纤长眼睫,忽而觉得喉咙有些痒,上下滚了两滚, 「我阿耶说萧渚河乃大将之才,只是千里马常伯乐不常有,此人臣以为可用。他与霍家是有旧交,但此人忠心不二,绝不是结党营私的宵小之辈,用不用,圣上定夺。」 这刻,牙忽而靠近了,俯身贴耳,几乎把沈弱流逼到角落,「沈弱流,你还是不信我呢……」 那股气息喷在脖颈,痒酥酥的,沈弱流缩了下脖颈,贴在车厢角落,被霍洄霄罩住,几乎都瞧不见身形了, 「我没有不信你。」他这刻竟然忘了自称,用了我,抬手轻轻推开压下来的人,「……你靠得太近了。」 霍洄霄没有在意,笑了声,回身坐直了,那双眼仍旧一瞬不瞬,几乎要将人脸上瞧出个花儿来。 浅眸亮晶晶的,没有掺杂一丝别的情绪。 就跟盯着主人摇尾巴的小狗似的。 沈弱流突然不知手脚往哪儿放了,生平头一回觉得失态,慌乱抬手,薄唇轻启,咬下一点果肉尝了尝…… 嗯。 是挺甜的。 * 一场秋风飒飒过后,终于吹落了梢头的最后一片叶子。 转而入冬。 十一月的郢都仍旧不见天寒落雪,或许是年关将近,满朝上下却还在因南十二州的匪患争执不下,气氛焦灼,使人感觉不到寒冷。 内阁由徐攸总领,拟了状子拿到朔日朝上细议,为的是撤宁为珏南十二州总督,另擢他人之事。 撤是撤了,只是另启用谁却犯了难。 各部堂官各抒己见,其间唿声最高的是镜州总兵萧渚河,还有一个西南郡内的武将。 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萧渚河与北境霍家旧交已久,此番再将十二州兵权交于他,若霍家存了反心,后果不堪设想……议来议去,仍未有定数。 直到十一月五日,内阁提议,圣上首肯,下了懿旨送抵北境,擢镜州总兵萧渚河为南十二州总督,平定匪患,姚云江戴罪协助,即刻上任,不得耽搁。 至于宁为珏,只是撤职查办,按下不表。 对此定论,绪王爷未见动静,各部堂官便也不再说什么……就此盖棺定论。 * 入了十一月,郢都的天总是阴沉沉的,黑得更早,不过将过了戌时,福宁殿内便已掌了灯。 地龙烧得暖热,熏人昏昏欲睡。 沈弱流一袭绯服,斜倚在临窗的榻上打盹。 腹中胎儿已过了四月,现下算是彻底在他腹中扎了根,终于不再呕吐,沈弱流身子逐渐安稳,却还是容易饿,嗜睡。 问过神医,却说是正常症状,便也随它去了。 福元从外间进来,身后跟着一干提着食盒的宫女内侍,看着一样样搁在案上,才转到屏风后去,轻声道:「圣上,奴婢叫人布置好晚膳了,咱们用了再歇息。」 沈弱流缓缓睁眼,点了下头。 睡得脑子昏昏沉沉的,福元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之后才略觉清醒,于案前落座。 福元盛了碗汤给他,「正是进补的时候,奴婢叫司膳房炖了羊汤,冬天喝这个对身子好,圣上尝尝。」 只是碗清汤,汤色清亮,热气氤氲,上头飘着脆嫩的芫荽,不时散发香味……沈弱流将要下勺,却微微一怔。 福元注意到,忙又将碗接过来,「哎哟,司膳房这帮煳涂东西,竟忘了圣上自从有了身子便不食芫荽了,奴婢一时疏忽,圣上恕罪。」 第129页 「无碍,挑出来……」沈弱流笑了笑。 正说着,福元又重新盛了碗递来,「圣上喝这个。」 沈弱流摇了摇头,接过碗一勺勺喝着,汤入胃和暖,自是比那日的要合胃口许多。 却是不见当日一点点挑芫荽的人了。 沈弱流微嘆了口气,这些日子霍洄霄未见来信,他为换十二州总督与绪王僵持不下,一时也顾不得过问。 竟不知伊迪哈之事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也不知那混帐安全与否。 心下烦躁,也不大能吃得下东西,沈弱流只用了一碗汤,略沾了几筷子菜,便漱了口,復又坐在窗边发愣。 天已经快黑透了,风呜咽而过,吹得檐下护花铃勐烈地摇晃,发出急响。 ……总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福元见圣上一顿饭进得没多少,魂不守舍的,不禁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圣上是有心事?」 闻言,沈弱流恍然回神,却是一怔。 他竟然在担心那个混帐?! 「无事,朕好得很,朕怎么会有心事……」他勐地起身,甩甩脑袋,将一切关于那混帐的想法压下去,却又意识到此举失态,掩饰般地说, 「朕……朕乏了,早些安置吧!」 福元愕然,随后微嘆了口气。 自从几日前出宫一趟回来起,圣上便这样了,饭进得不香,成日魂不守舍,问却又说没事。 福元私下底也问过太医,太医只说是孕期思虑难免会多些,过些日子就好。 可过了这些日子不仅不见好,反倒愈发严重了。 却不知那位北境世子爷究竟做了什么,惹得圣上成日受此苦楚……肚子里还有位小主子,这么下去可怎生是好。 这些话却只敢在肚子里嘀咕,福元恨恨磨牙,红着眼道: 「是,奴婢伺候您歇息。」 主僕二人转到屏风后,福元拿了寝衣替他更换,正将宫绦解下一半,殿外脚步声急促,一道声音传来, 「圣上恕罪,臣有要事禀告!」原是胜春。 沈弱流听出他语气的急切,便抬了下手,出了外殿,「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胜春躬身一礼,以目视地,「非臣有要事,而是……北境王世子。」 「霍洄霄?」沈弱流骤然起身,只觉一颗心狂跳,提起在喉头,「霍洄霄怎么了?!」 胜春这时朝殿外道:「进来。」 话音刚落,殿外蹿进来一个人影,原是霍洄霄身边那个叫牙斯的副将,面色惨白,额上细密汗珠往下滚落。 看见沈弱流,他步伐踉跄,疾步上前,行了个异族礼,嗓音嘶哑道:「求皇帝圣上,救救我家公子!」 沈弱流遽然色变,几乎站不住身子,「霍洄霄怎么了?!」 牙斯嗓音染上哭腔,「公子为伊迪哈之事不幸中毒,属下实在没有办法,求你救救公子!」 第52章 (捉虫) 「吁——」 正从殿前司衙门点卯回来, 霍洄霄在巷子边上勒马翻身而下。 铺面不大的医馆,入了冬天气骤变,少不了有人风寒着凉, 门口进进出出不少病人, 或在咳嗽,或抱着臂膀浑身哆嗦。 霍洄霄却不是来给自个儿抓药的, 而是忧心沈弱流那个破身子,听闻这家医馆的郎中医术是整个郢都最好的,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问问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他跨步进门, 堂内伙计抓药的抓药, 煎药的煎药,不时有病人哀嚎声阵阵。 霍洄霄走到柜檯前,敲了敲台面, 「劳驾, 今日贵馆坐堂的是哪位?」 身着儒衫鹤髮童颜的耄耋老者闻言头也没抬, 「鄙馆老朽今日坐堂, 若需抓药看诊暂且稍等,现下抽不开身。」 「不必, 」霍洄霄道,「不是我看诊, 是我一位……友人, 也看了许多郎中,身子却一直不见好, 听人说贵馆郎中医术超群, 我替他来问问。」 看病讲求一个望闻问切, 病人都没来,看个什么劲儿?老者觉着此人怕是来找茬的, 免不了有些不悦,蹙眉抬眼,却在看清来人是犯了憷。 来者身形高大,鬈髮浅眸,郢都异族人并不多,至于浅眸就更少有了,便猜出此人身份,旋即收起那点不悦之意,笑道:「您这位友人具体是何症状,贵客说与老夫听听便是。」 霍洄霄忖了忖,浅眸微眯,「……他时常腹部不适,略受颠簸或是见了荤腥会呕吐,有时也会说腹痛疲倦,这人娇气,成日身子也不好,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老者忖了忖,沉吟道:「贵客所描述的这些症状也算寻常,但凡人吃坏了东西,亦或是犯了暑热都逃不过腹部作难……不过,倒也先是有了身子的孕症。」他看着霍洄霄,行了个儒生礼, 「老朽斗胆一问,贵客这位友人是否为家中女眷亦或是女儿身?」 「孕症?」霍洄霄惊愕出声……今日若是沈弱流亲站在这儿,只怕听见这两个字都要奓毛怒斥庸医,当即下令拉出去砍头了。 他们是睡过。 同样他也两次亲身体验过了,虽然那张脸跟身子漂亮得不像话,但扒开衣服自个儿有的东西他可是一样没少。 实打实的男子。 即便是再做个百来回,也断不可能弄出个孩子来。 旋即他意识到是老者误会了,啼笑皆非,「不……不会,此人与我一样是男子,绝无可能是孕症!」 第130页 老者笑了笑,「如此倒是老夫想岔了,看病医人讲求一个望闻问切,不若改日贵客带着友人一同前来,老朽拿了脉才好断定。」 「……也好。」霍洄霄浅眸微眯,朝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穹,「改日有空我带他亲自来瞧瞧。」 老者略拱手,便转身继续忙去了,霍洄霄再留无意,便出了医馆翻身上马往北境王府去。 寒风勐地卷过,呜咽如厉鬼嚎哭,路边上人纷纷止步,裹着衣服骂娘,北境入了冬,十有八九都是这么冷,霍洄霄早已习惯了,跨在马上岿然不动,想着郎中那番话,心下疑窦丛生: 现下也并非八月酷暑,沈弱流再娇贵,这种时节也不至于犯了暑热去。 若说是吃坏了东西,太医院那些太医即便是再废物也不至于医不好这等小病。 这刻,他脑子里浮现出一点画面,沈弱流长了一层软肉的腰腹……那夜他没来得及退出来,弄进去了,晨间倒是烧了热水抱着昏迷不醒的人擦了一回,却也没做深度清理。 难不成真怀了? 寒风飒飒,卷席高空,吹人清醒,霍洄霄一声嗤笑。 娘的。 被竟郎中几句话魇住了。 沈弱流要是个女儿身,一夜有孕也不算玩笑话。 可他是个男子……怎么可能。 绝无可能! 霍洄霄从阴沉沉的天穹尽头收回浅眸,算了算时辰,勐一扬鞭,勒转缰绳,「驾——」 飞电抬蹄嘶鸣,马头骤转,朝向西边翊秋门驰侧,路人见那身玄色曳撒,勐兽补子,纷纷侧开避让,头都不敢抬。 * 戌正。 天色黑沉沉地压下来,风过林梢,如厉鬼哭诉,西郊深谷中,温泉水热气氤氲,尚且算是和暖。 霍洄霄一身玄衣,蒙面半跪在峭壁崖顶,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浅眸微眯朝下看谷中大朵大朵的「伊迪哈」……此番行动,带的全是狼营的将士,殿前司虽有他的人,却到底还是不如自家人用起来趁手。 周围林中,崖壁上,荒草中,全同他一般玄衣蒙面,隐匿于黑暗中,恍若阴司亡魂。 牙斯从崖壁下几步旋上,半蹲于霍洄霄身侧,悄声道:「公子,都安排妥当了,保证连只蚊子也休想飞出去。」 「嗯。」霍洄霄将狗尾巴草吐了,浅眸陡冷,「行动!」 牙斯点头,拢指唿哨,哨音清脆,划破寂静夜色,随后,寒刃乍闪,周围狼营军士得令一个接着一个拔出佩刀,从山崖上,丛林中,黄草间,俯冲向山谷中瓦舍房屋…… 快若电光,迅如飞矢。 火光骤然亮起,染红黑夜,一时间,惊唿声,咒骂声,刀箭锵然,响成一片,混乱一片…… 一盏茶后。 瓦舍正堂,霍洄霄扯下面罩,从旁侧拿了个竹椅,「啪」的一搁,大马金刀落座,浅眸含笑一扫堂中战战兢兢的众人,「哪个是管事的,前来回话!」 飞来横祸,一干人吓得不轻,随他话音抖得似筛糠,只有一个身着蓝色短打的中年人,虽与他人一般迫于刀剑跪着,却面色淡定,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混无半点惧怕之意。 霍洄霄打从一开始便盯上这人了,此刻目光也是朝向此人。 「我是!官爷,我是管事的。」闻声,此人起身拍拍膝盖,往前一步,谄媚笑道: 「不知官爷是哪个衙门的人,半夜造访,小人也没备个茶水,实在是失敬……失敬。」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哼出声冷笑,抬了下手。 「唰啦」一声,旁侧牙斯骤然出刀,雪刃乍闪,横于蓝衣人脖颈之上,呵斥道:「公子问话,谁准你嬉皮笑脸的!」 刀刃再往前一寸,便会划出一条鲜血淋漓的扣子,管事的只觉脖颈一凉,顿时脸色煞白, 「小人不过是做些小本生意,不知是哪儿触了殿帅霉头,小人愚钝,还请殿帅明示……」 霍洄霄后仰,眼神轻蔑,「你现下却又晓得我是哪个衙门的了?」 雪刃继续逼近,管事的吓得腿软,试着退让,边退边满脸堆笑, 「世子爷威名,郢都之人不敢不知……小人天生胆子小,还请世子爷莫要拿着锋利玩意吓小人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牙斯!」霍洄霄冷冷一笑。 手下继续发力,擦出一条血痕,牙斯一脚踹在管事的膝盖上,「跪下!」 管事的吃痛,惊唿出声,这刻是再也不敢耍小聪明,真的怕了, 「殿帅,世子爷饶命!小人知错了!爷有话要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世子爷绕小的一条贱命吶……」 霍洄霄微抬手。牙斯略松了力道,刀仍旧横在脖颈一寸处。 「早些如此,岂不免了罪受?」霍洄霄浅眸微眯,「你说你做些小生意,我倒是好奇,究竟什么生意如此上不得台面,还需藏匿在此处背着人来做?」 管事的无一刻滞涩,对答如流,「回殿帅,小人做的是香料生意。殿帅也看见了,只因屋外此花冷天不开,小人便寻得此地避风,又引来温泉水催花开,虽有悖万物天理,却也算巧思,能养小人勉强餬口……」 「香料生意?」霍洄霄侧头嗤笑,骤然俯身,「据本帅所知,此花名为『伊迪哈』,出自仙抚关外,本帅还知,此花有暖情惑人之效,是为毒辣……而我朝与仙抚关外向无往来贸易,如今这东西却背过北境到了你手中,你当本帅是傻子吗?!」 第131页 他伸手,在管事侧脸拍了两下,浅眸森寒,「刀剑不长眼,该说什么,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管事的一怔,旋即面色煞白,带着哭腔,「这、这,小人确实是不知啊!小人不知此花何名,更不知此花出处,只是闻它香气迥异,又得追捧,才种了这些许,小人知错了,世子爷饶了我吧!」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霍洄霄冷笑一声,勐地抓住他脑袋抵上刀刃,「说!东西究竟是谁给你的?!」 血湿前襟,然而那管事即便是浑身发抖,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只是一个劲哭喊,「小人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吶!世子爷饶命……」 审了半个时辰,直到戌中,月从山尖冒头,那管事仍旧咬死了不开口。 霍洄霄耐心耗尽,最终勐地一脚踹上去,人在地上吃痛打滚,他嗓音森寒,「娘的!嘴挺硬……牙斯!」 「公子吩咐。」牙斯收刀。 霍洄霄目光逡巡过堂中众人,冷笑道:「那些话暂且不动,多派几个人手看着此地……至于这些人,一个不落都拿了回郢都!要磨咱们便慢慢磨!」 「是!」牙斯得令,召了狼营兄弟动手捉人回京。 登时哭喊遍地,火光骤亮……几息之后,堂中人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牙斯抓着那个管事的往外走。 霍洄霄这刻起身,开始在这间屋子中探查。 桌案上堆着许多废纸,涂涂画画,不知何意,他拿着蹙眉细看,刀搁在桌上。 却在这时,牙斯押着那管事的将要踏出门之际,管事的骤然发力,胳膊肘朝牙斯门面一击,旋身沖向霍洄霄—— 「公子!」变故太快,牙斯措手不及,吃痛惊唿,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沖向公子背影。 霍洄霄觉察不妙,浅眸陡冷,抓起刀勐然回身,「唰啦」出刀之际,人已经到了跟前……从怀中掏出一把细白粉末朝他面门撒来。 来不及避开,霍洄霄勐地吸进鼻腔,「咳咳咳……」 管事的趁此间隙,旋身逃跑。 霍洄霄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大步追上勐地出刀,「噗嗤」一声,雪刃擦过贼人脖颈,鲜血喷洒,一击毙命……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牙斯慌忙上前,扶住霍洄霄,「公子!您没事吧!」 「无碍……」霍洄霄堪堪站稳,挥手示意,然而话及一般,只觉浑身发热,血液翻涌,一股难耐的冲动从下腹直冲头顶。 来势兇勐,将他逼得额上青筋暴起,双目通红,细密汗珠冒了满身。 他意识到这是什么。 勐地推开牙斯,从桌上拿起一壶冷茶兜头浇下。 牙斯不知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公子!您怎么了公子!」 冷水下头,很快变得滚烫,水珠簌簌滑落腹部,反而引起一股战慄酥麻。 终不顶用。 药性太过勐烈。 霍洄霄压抑着,浑身湿透了,意识涣散,唿出的气都灼热怕人, 「回、回王府……去找郎中来!快!」他双目赤红,死死抓着牙斯,几乎是咬着牙关吐出几个字。 * 月高挂,满地清辉。 沈弱流得知霍洄霄中毒,一刻未停,当机立断带着福元来了北境王府。 却怕有诈,还是带着沈七与沈九在暗处跟随护卫。 「霍洄霄中了什么毒?可找郎中来瞧过?」沈弱流双眉紧蹙,疾步跨过王府大门,随浅眸少年赶往后院。 牙斯一刻不停顿,带着哭腔,支支吾吾道:「……圣上先去看看吧,去看了便知。」 沈弱流见他不肯如实相告,心间疑虑,然而到了此田地,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过了迴廊一转,终于到了霍洄霄的居所,院中一派萧条,房门紧闭,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如豆,从窗户透出来。 门前并无人看守服侍。 「公子就在里面……」牙斯到了房门口止步,拱手垂眸,侧身拦住福元,「这毒不好叫人看见,您一人进去吧……求您,一定要救救公子!」 沈弱流顿步,心中疑惑更甚,这时,房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什么疑虑都随着这声呻吟消散得一干二净,沈弱流推开房门抬步入内,却被福元抓住, 「圣上!」 福元神色忧虑,摇了摇头,「奴婢陪您进去。」 「不可!」牙斯横于身前,挡住他,抓着头髮,又急又苦恼,「哎呀!你真不能进去!」 沈弱流自然知道福元的忧虑:怕这是不轨之人设下的圈套。 「圣上能进去,原何我进去不得!要救你家公子便趁早让开!」福元叉腰训斥牙斯。 僵持之时,房内又传来一声异动。 牙斯彻底急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能进,你不能!」 福元双眉一拧,又要开口,却被沈弱流打住,「罢了,福元你在外等着便是……他不会对朕做什么的。」他,指的是霍洄霄。 房中确实是霍洄霄的声音。 福元不吭声了,「……是。」 沈弱流抬步迈进门槛,牙斯赶忙将门带上,吓得他一惊,却还是抬步往里间去。 压抑的喘息声入耳,越走近,越感觉不对。 霍洄霄在做什么? 房间内温度炽热,痛苦地呻/吟,喘息声愈发剧烈,随着还有几点喉咙中泄出的闷哼。 第132页 沈弱流微微一怔,最终在屏风前止步。 一阵细微衣料的摩擦声入耳,随之是滑腻的水响,伴着剧烈的喘息闷哼,一声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最后一刻,像是憋了很久的雨滴落地面,滴答滴答,淅淅沥沥的两下。 ……在寂静中却尤为刺耳。 霍洄霄嗓音嘶哑,压抑着,克制着,低声暧昧地叫了一个名字,「……弱流。」 屏风外,沈弱流一阵愕然,瞪大了眼睛,登时耳朵面颊脖颈烧红一片,血气直涌头顶,整个人像是被一下放在了滚水中涮了两遭。 「嗯……弱流。」又是一声压抑着欲望的轻唤,缠绵暧昧。 这刻。 沈弱流突然知道,霍洄霄这是在做什么了。 第53章 一时间, 羞耻,恼怒,羞怒交加沖昏了头脑, 沈弱流惊愕得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屏风之后, 霍洄霄低声呢喃,宛若哀求, 「弱流,弱流……」 喘息声入耳,整个房间都染上燥热。 沈弱流喉咙上下滚了滚, 袖中手指勐地收紧。 这混帐……这混帐竟敢念着他的名字做这种事?! 他闭了闭眼, 一颗心逐渐沉下,缓慢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步步后退,直到门口, 转身推门出去, 此刻面色红白交加, 双眉紧拧。 「霍洄霄、霍洄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惊魂未定, 胸中气结,颤手指着房内质问牙斯。 牙斯急得火烧眉毛, 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今夜公子带人去西郊深谷抓人, 岂料最后贼首反扑, 最后公子虽将其斩杀,却来不及避让, 中了这毒……」 「为何不找郎中来看?」沈弱流听了个大概, 眸色一沉。 牙斯手抵肩头, 行了个异族礼,「郎中来施了回针, 可公子中的烈性情毒药性重,吸入太多,郎中没有办法,若不及时疏解只怕会有性命之忧……求您,救救公子!」 「郎中都没有办法,朕又如何能救他!」沈弱流这下终于弄清楚了这个异族少年找他来的目的,一时间羞怒交加,指尖颤抖指着紧闭的房门, 「你是想叫朕给他、给他……简直是放肆!!」后半句,他终究没说出口,只是狠狠拂袖,蹙眉怒道: 「此事绝无可能!无论男女凭管什么人寻个略微齐头整脸的塞进去便是!他现下还有得挑吗?!」 福元这下也明白这个琥珀色双眸的少年方才为何阻挡他进去,不免也有些愤怒:就算世子爷之前曾救过圣上一回,可为人臣子,君父有难理当竭力救之,此乃臣子本分,现下世子爷有难,圣上也是该投桃报李。 可世子爷却是中了这种毒。 九五之尊,怎肯屈居人下,先前虽有过一次,可那时终究是圣上受难,不得已而为之。此番位置倒换,即便是有恩在前,却终究身份有别,圣上金枝玉叶何等矜贵,怎可令他纡尊降贵去做这种事情? ……越瞧这不识大体的蛮族少年越觉他有挟恩图报的嫌疑。 「圣上息怒,龙体为大!」福元急忙劝慰。圣上现下腹中可还有个小主子呢,太医本就说过双身子的人最忌动怒。 这时,房内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牙斯单膝跪地拱手,「并非属下不愿,只因公子一直喊着您的名字不叫其他人靠近半步,只怕除了您,公子不会接受任何人!求您,救救公子……」 「放肆!」福元呵斥道,「九五之尊面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还不噤声!」 牙斯跪地不起,「求您,救救公子!」 一时的寂静。 袖幅之下,指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肉里,沈弱流怒极反笑,「朕救他?朕如何救他……」 之前他与霍洄霄是有过一次不假,可就那么一次,总不能因为那么一次霍洄霄就对他动了真心去。 七情六慾,人之常情,欲望只是欲望,并不涉及真心与否。 第一次是情势所迫。 第二次却不该再一错再错。 更何况腹中现下还有个不知爹是谁的小崽,要他揣着别人的崽再跟霍洄霄做那样的事……他成什么了? 这些人又将他当成什么了? ……怎么救他? 沈弱流心里长嘆了口气,袖幅之中指尖微松,语气毫无波澜,「朕帮不了他,你要想救你们家公子,就去八大胡同轻烟楼找一个柳姓公子来,霍洄霄……应该会想要他的。」 夜风呜咽。 牙斯抬起眼,这刻才知求这个皇帝根本没个屁用。 冷情冷性,高高在上,公子为何……为何会对这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之辈念念不忘! 最终他咬牙起身,气性上头毫无礼节,甩手大步朝王府门外奔去。 沈弱流看着异族少年飞奔而去的背影,本该安稳落下的心却不知怎么空落落的,酸涩刺痛,喉头翻涌,下一息,他呕了出来…… 这样不是最好的吗? 就如霍洄霄说的,他们一个回红蓼原驾马玩鹰,无拘无束,一个泥塑金身玉台高坐,受万人敬仰参拜,最后桥归桥路归路,毫无瓜葛。 这样才是最好的。 福元连忙轻拍他背,「圣上可是又难受了,那蛮族少年既已照圣上吩咐去了,想来世子爷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您身子不舒服,咱们就先回宫吧。」 沈弱流胃部翻涌,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终究什么都没吐出来,鼻尖酸涩,眼角湿润通红,他摆摆手,「……不,霍洄霄救过朕。朕总要亲眼看他无碍才能放心,暂且等等吧。」 第133页 「是。」福元不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牙斯便提着灯笼,急匆匆领着一个身穿绯色斗篷的人回来了。 见二人并未离开,牙斯也顾不得多说,只对那斗篷人道:「该交代的方才已经跟你交代过了,你进去吧。」 斗篷摘下,露出一张沈弱流之前见过的脸,纤长眼睫之下,那双风情流转的眸子此刻也正盯过来,眼神有些诧异。 「且慢。」沈弱流滞涩开口。 白衣小倌福一福身,垂眼道:「贵人吩咐。」 沈弱流朝福元示意,「去把我那身绯色常服取来给这位公子换上。」 福元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取了衣服进来,小倌并未多说什么,按照命令换了衣服,才推门入内。 门扉重新合拢,直到半盏茶过去,房内都没再有任何动静。 天穹一弯上弦月,清辉满地,房内灯火如豆,衬着檐下红色风灯一片喜色。 这刻,沈弱流的心莫名一沉,胃部又开始翻江倒海。 他再也待不下去,面色煞白对福元道:「霍洄霄、霍洄霄既然已无大碍,咱们回宫吧……朕身子有些不舒服。」 「是。」福元打着灯笼,扶他转身往外。 却在这时,一道怒喝隔着紧闭的门扉从房间内传来,「……滚出去!!」 接着紧闭的门扉也被推开,有人拉着衣领踉跄而出,到沈弱流身边福礼,双目通红,语音颤抖, 「奴、奴无用,未能讨得世子爷欢喜,请贵人饶恕。」 沈弱流微微愕然,门内人继续暴怒大喝道:「牙斯!你给我滚进来!」 「是!」牙斯硬着头皮忙不迭进屋,过了会儿又垂头丧气地端了铜盆出来。 沈弱流抬眼望向天穹,一弯上弦月高挂,此刻寂静无风,月色如霜,清辉满地。 「你去吧。」心中微嘆了口气,他对小倌道。 再一再二,一错再错。 错了便是错了,或许他是亏欠霍洄霄太多,该还。 随后,抬步走向正端着水进屋的牙斯,语气平淡,「我来,你跟福元看着,今夜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院子。」 牙斯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人挽袖接过铜盆跨进门内。 直到门扉再次合拢,他才挠了挠脑袋…… * 屋内暖得燥热,沈弱流端着铜盆在屏风外驻足。 这次却未听到什么异常响动。 深吸了两口气,他才绕过屏风……屋内一片狼藉,水痕遍地,摔碎的瓷片到处都是。 霍洄霄坐在靠窗榻上,上衣被他脱下堆在腰间,上身鼓起的肌肉在灯火下泛出蜜色光泽,他昂首遮眼,掌中攥着团什么黄色的东西,胸前肌肉伴着剧烈的喘息上下起伏,头髮湿漉漉的,一滴不知是水还汗从额头滑下,再从下巴滚落胸膛,没入腰腹。 ……胸前只有根鸣镝坠子顺着起伏左右微动。 似乎听脚步声不像牙斯,他也不看来人,只是嗓音嘶哑,压抑着,咬着后槽牙怒喝,「滚出去!别叫我说第二遍!」 沈弱流顺着他腰腹往下看了眼,又飞快将视线挪开,没转身朝外,而是径直朝里将铜盆「砰」地放在案上, 「连朕……也要滚出去吗?」 霍洄霄浑身一震,勐地坐直放下手背,喉间压抑不住泄出一声喘息,浅眸染上欲望,直勾勾盯着来人,「……圣上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沈弱流没回答,从铜盆内拧了帕子摔在他怀中,蹙眉道:「擦擦,一股汗味儿!」 「我说嘛,牙斯怎么会想到去八大胡同找了那种货色来,还穿着带有圣上香气的衣裳,要不是臣还清醒着只怕就已错认了!怎么?圣上觉着这么调戏臣可有乐趣?好玩吗?」 霍洄霄垂眸望着怀中帕子,压抑住躁动,声音冷冷的,有几分生气的意思, 「臣手上无力,擦不了。」 沈弱流走过去捡起帕子,指尖轻抬霍洄霄下巴,将面上汗水擦干净,「瞧你现下这幅模样,朕都觉着十分可笑。」 一点轻触便惹得浑身战慄,霍洄霄浅眸欲色翻滚,微微启唇,喘息愈发剧烈,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只觉全身的感觉都落在下巴处了,烫的怕人,石更的要炸了。 突然,他嘶哑一笑,喉结上下滑动,「帮人帮到底,臣下/身也出了许多汗,圣上一块帮我擦擦?」 沈弱流顿了顿,垂眼,双眸微眯凝着他,随后,抬着他下巴的指尖顺着喉结下滑。 霍洄霄彻底没声儿了,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嗓音粗粝沙哑,「沈弱流,你是专程来折磨我的是不是?」 「你那个副将说你快死了,求着朕来救你,朕怎么瞧着你生龙活虎嘴也挺硬的。」沈弱流将帕子丢进铜盆。 霍洄霄笑了声,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东西丢在沈弱流眼前,目光朝下扫,「圣上不是瞧见了吗……臣也不止有嘴硬,臣他妈的都快炸了!」 ……那是一方缃色的手帕,被团得皱巴巴的,中间还沾了点黏腻的白色污秽。 目光触及之时,沈弱流彻底泄气奓毛,脸色涨红,暴跳如雷,「霍洄霄!你这个混帐东西!你竟然、竟然还留着……」 霍洄霄笑了一阵,浅眸深深的,光华流转,「如你所见,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帐变态……」这刻,他压抑的嗓音又轻又缓,语气严肃,「跟我这么个变态共处一室你该害怕的,你该逃跑的……要逃跑吗,沈弱流?」 第134页 沈弱流顿住了,却没动。 霍洄霄大剌剌地后仰,浅眸微眯,犹如窥伺着猎物的恶狼,「我给你三息时间逃跑……三息之后,你应该知道,我这个变态会对你做什么。」 「……一。」他开始数,嗓音嘶哑,极缓极慢。 却像是恶鬼的诱骗,像是一颗又大又红满是甜蜜汁水的果子近在咫尺地诱惑着沈弱流踏出这道门。 他犹豫了。 步步后退。 霍洄霄心底松了口气,继续数,「……二。」 却在这时,沈弱流突然顿步,反手拔下挑发的玉簪……坠地轻响,三千髮丝倾泻而下,衬他容色艷绝美得惊心动魄。 沈弱流走向他,解开腰间松挽的宫绦,衣衫半褪,露出精緻锁骨,雪白的脖颈。 「……三。」霍洄霄唿吸顿住,嗓音颤抖。 理智在这刻轰然塌陷,浑身气血翻涌,从来没有像此刻急切过,恶狼犹如离弦飞矢俯冲而上,一下咬住猎物的脖颈。 霍洄霄将沈弱流按进被褥。 什么都管不得了。 管他妈的什么山尖雪,天穹月,今夜都该在他身下堕落成红尘里的烂泥!只晓得呻/吟,喘息,贪欢的世俗烂泥,碾碎他撕裂他,让他疼让他爽,叫他再也回不去那清寒孤寂之地,叫他与自己一样堕落成只知贪欢,满眼欲望的禽兽! 纠缠轻吮,轻解罗裳,粗吟轻喘,纱帐四落。 沈弱流压抑着喘息,抚着肚子适时惊唿,「肚子,混帐!别压朕的肚子……」 帐外灯火晃悠,霍洄霄头脑发晕,俯身轻吻,促狭道:「圣上是不是怀宝宝了?怎么肚子这样软……谁的宝宝?」 沈弱流侧过头,白着脸没音儿了。 「嗯?」霍洄霄嗓音嘶哑含笑,俯身厮磨他脸侧,「臣让你怀孕,生个宝宝好不好?」 「混帐!闭……」刺激之下,沈弱流后半句碎得没音儿了,白着脸落泪,一巴掌掴过去,却软得无力,像是鼓励的诱哄。 霍洄霄轻吻他眼下泪痕,「圣上是水做的吗,怎么又哭了?」 热汗顺着胸膛滑落,随后他将鸣镝坠子叼在嘴里划破舌尖,再去亲沈弱流,将血渡过去,「叫哥哥好不好,弱流,叫哥哥……叫哥哥让你舒服……」 一夜缠绵。 清晨的光从窗而入,透过纱帐落在脸上,霍洄霄仍旧未见停歇,十几年的份好像都用在今夜了。 怀中沈弱流半梦半醒,足尖勾着一片纱帐,晃得厉害,想开口骂句畜生都没力气,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蹙眉闭眼仍由他来。 直到天色阴沉,临近下一夜,窗外乌鸦尖啸,沈弱流才惊醒。 床褥皱得不成样子,水渍斑驳,半边被子搭在床沿上,衣衫也尽落在地上,帐中气味淫/靡,霍洄霄闭着眼熟睡,一脸餍足。 沈弱流蹙着眉从他胳膊下把身子拖出来,尝试着挪动到床沿上。 ……腰腿酸软,痛到不行,浑身上下被狗咬的没一处好地儿。 他坐在床沿上缓过会儿,从地上捡了件外衫裹上,然而起身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小腿滑落,滴滴答答的,沈弱流一怔,望着床上熟睡之人咬牙切齿,最终还是自个儿捡了件衣服胡乱擦了。 衣服都脏了,现下也不好叫人进来,沈弱流目光挪到榻旁的大衣箱……只能先穿这混帐的干净衣服将就着,再叫福元拿了来换。 他忍痛挪过去,打开衣箱翻找,这混帐的衣物混一色全是黑的,布料也不见好,找了半天才翻出一件来,沈弱流将箱子合起来,这时却瞧见衣物中间夹杂着一抹黄色入目。 翻出来细看,原是一条亵裤,明黄色的,上好的锦缎裁的,入手轻柔顺滑……然而在看清这东西的时候,沈弱流面色煞白定住了,只觉头脑发懵,浑身血液直涌头顶。 这是……这是他的亵裤。 神医所说媒介,他好像找到了。 第54章 (抓虫) 怎么会……沈弱流面色苍白如纸, 步步后退。 一瞬间。在双手触及那件明黄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所有。 暗灯晃晃悠悠,粗粝的兽皮毯, 胸前三条陈年的野兽抓痕, 汗珠顺着麦色肌肤滴入他脖颈……臂膀坚实有力,深邃浅色双眸深深凝视着他, 颈前天珠菩提子攒着鸣镝坠子扫来扫去。 那夜之人是霍洄霄!腹中小混帐的另一位父亲……是霍洄霄! 如同大雨沖净泥污之后的青石板,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无比清晰。 狂风骤起, 檐下护花铃急促响动透窗而入, 慌恐油然而生,沈弱流双腿痛得发颤,巨大冲击下踉跄着撞向桌案, 声响惊动帐中之人翻身朝外, 眉宇微蹙。 屋外传来福元试探的声音, 「……是圣上么?圣上可是要起身?」 沈弱流并未答话, 跌坐在榻上,然而一股刺痛从身后顺着嵴骨直蹿头顶, 迫使他很快起身。 坐不得站不得,腰痛, 腿痛, 浑身上下都痛得直冒冷汗。 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是思绪纷乱的脑子,浆煳一般黏着不清。 为什么会是霍洄霄? 怎么会是霍洄霄? 耳畔像有千万妖魔鬼魅齐齐呢喃……慌乱, 恐惧, 疑窦丛生, 腹中小混帐也跟着躁动不安,游鱼四窜, 要挣脱桎梏,要跃出水面。 沈弱流面色煞白,扶着桌案站稳,倒了盏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冷水滑落焦渴的喉管,压下心间烦躁不安,思绪暂得一时清醒。 第135页 帐中之人酣然好睡,唿吸绵长。沈弱流掀开看着熟睡之人怔了怔,抓住垂落在床沿上的那只手盖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之上…… 小混帐的父亲。 一个未被知晓,流着他和霍洄霄各一半的血,他们的孩子。 一个错误。 ……错误! 这刻,沈弱流勐地惊醒,纱帐四落,遮蔽此间,他白着脸步步后退,胡乱裹了身衣衫,踉跄着夺门而出…… 门外福元未等来圣上应答,有些着急,却不敢贸然进屋,正欲再次开口询问—— 「吱呀」 门从里推开。 眼前人披头散髮,衣衫不整……不,应该是浑身上下只裹着一件玄色的广袖宽袍,两条纤细的腿就这么裸露在冷天儿中。 「圣上!」福元惊唿失声,忙拿了一旁早早准备好的斗篷将人裹住。 沈弱流死死抓住他,仿佛受了什么惊吓,面色发白,「回宫……朕要回宫!」嗓音嘶哑的不成一句话。 「……是,奴婢这就带圣上回宫。」福元已顾不得许多了,拉起兜帽将人罩住,瞅见那雪白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痕迹,转瞬就红了眼眶。 畜生吶! 圣上何等金枝玉叶,世子爷竟不知怜香惜玉,下手没个轻重,竟将那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磋磨成了这般! 当真是畜生! 终于,出了北境王府,在瞧见一早备好的马车之时,沈弱流浑身彻底泄了力,软倒向前—— 「圣上!」 福元的惊叫声落在耳侧。 整整一天一夜。 沈弱流从没有如此疲惫过,也从没有如此痛过,只觉得整个身子被人碾碎了,一片片骨头混着肉泥不成人形,脑子也不清醒,滚烫的像是一只烧开的水壶,无法思考。 实在是太想好好睡上一觉了,于是双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一只麻雀惊飞,从檐上掠向日暮将尽,夜晚将至的广袤天穹…… * 一夜泡在温热的水里,燥热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于是他没有一丁点的克制,将欲望渡过去。 霍洄霄从不知克制是什么。 起先还是要哄着他愿意的,直到软绵绵的羊彻底失去了警惕,将自己的一切交由恶狼掌控,恍若真的化成了一头饿了许久,见血发疯的狼,恨不得将他一口口吃掉,生拆入腹,血肉都独占。 哭也没用,叫也没用,求饶只会让他更加兴奋,发疯的冲撞,将他撞碎了,揉进自己骨血里,从里到外染上自己的味道,成为自己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血是爱,痛也是爱。 遇见第一刻起,沈弱流就是比什么伊迪哈都更能挑逗起欲望的剧毒,霍洄霄所有恶劣骯脏,阴暗欲望的起点与终点。 人皮剥下来内里是红蓼原上最原始的禽兽。 噁心。 阴暗。 卑劣。 对沈弱流,霍洄霄是没法做人的,只能做禽兽,看他的眼神,给他的动作,肢体的每一次接触靠近,从来都是含着发疯般的欲望的,从来没干净纯洁过。 甚至恨不得将沈弱流关起来,赤/身裸/体,锁在榻上,只叫他见自己一个,只叫他爱自己一个,每一寸肌肤,每一滴骨血,每一缕髮丝都是自己的,甚至连那情动之处的轻喘,爽利之时的喟嘆,喉间泄出的压抑闷哼,薄唇起合的热息……一切的一切都独属于自己。 一夜,压抑许久的勐兽出笼,霍洄霄将人皮剥下,露出最恶劣的一面,压着他一次又一次,什么混帐话都说尽了,什么混帐事都干尽了,从来没有这么爽过。 灵与肉,爱与欲。 灵肉合一,爱欲纠缠。 弱水千流,他的那一掬,他的弱流,他的乌尔浑脱。 情动之处,喜悦流溢,发疯似的只想将一切都通过身体传递过去,甚至都来不及细想,人皮剥下来骯脏的真实,沈弱流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害怕到逃跑。 ……掌心似有游鱼轻吻,霍洄霄缓缓睁开浅眸。 盯着掌心发怔,梦中抚上了一点绵软,似乎有游鱼亲吻,真实的触感此刻尚且留有余温。 房间内死寂,黑沉沉的,身侧冰冷一片。 霍洄霄勐然惊醒,从床上起身。 沈弱流呢?沈弱流去哪儿了? 「操!」霍洄霄咬牙骂道,巨大的恐慌将他死死攫住,仓皇起身套上里衣,破门而出。 险些与牙斯撞在一起。 「……公子。」牙斯眼神游离,摸了摸鼻子,「您醒了?」 霍洄霄扫过庭中,眸子一沉,抓着牙斯,「沈弱流呢?沈弱流怎么不见了?他去哪儿了……」 「公子,」牙斯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幅样子,像是红蓼原上繁殖季节的雄兽,焦躁不安,「公子,您冷静点。圣上留了口信,说情毒已解,不便久留……现下已经回宫去了。」 回宫? 对。沈弱流的家在宫里,不在此处。 那药像是有什么后作用似的,使他脑子一片浆煳。 牙斯嚅嗫着,似乎还有话要说,霍洄霄一颗心又提起嗓子眼,「他还说什么?!」 「圣上还说,此非两情相悦,实属无奈之举,过往诸多,叫您不必挂心,更不必谢恩,好生修养便是……」牙斯不敢直视他一双发红的眼,垂下头道。 霍洄霄一颗心自云端陡然坠落谷底,几乎要发疯,额上青筋暴起,咬着后槽牙道:「他这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并非两情相悦,无奈之举!是有人逼迫他吗?」 第136页 本以为,他愿意走进来,他愿意委身是有一点……有一丁点的心悦之意的。 原来,原来只是无奈之举? 一颗心从内凉到外,胸腔处一片冰冷,霍洄霄捂住心口,嘲讽一笑。 既然如此,何故要救! 不如叫他去死好了,总好过一点并非两情相悦的施捨! 他沈弱流那般薄情冷性,难道都是假的吗?如此慈悲菩萨心肠,难道今日将他换作一个毫不相干的乞丐他也会委身相救?! 牙斯胆寒,单膝跪地,不敢开口,日落西沉,天穹阴沉沉一片,乌云厚重,要落雪的架势。 这刻,霍洄霄后悔了。 不该的。 昨夜药力上头,不该那样恶劣,折辱,那么对他的,不该将人皮剥下的,该压制住躁动,装得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叫他离开。 沈弱流是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到它逃入林间,再难寻踪迹,阿耶说过,猎鹿要徐徐图之,要慢慢来。 见着沈弱流他却全忘了。 那样发疯,要是他害怕了怎么办? 要是他逃跑了怎么办? 霍洄霄颓靡,跌坐在檐下石阶上,面色惨白,浅眸一片寂静,犹如死掉的湖泊。 风飒飒,吹得人心愈冷,痛愈深。 怎么办? 又一个骯脏的错误,沈弱流那般矜贵,厌恶这样的事,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百般折辱。 沈弱流要是真要与他划分界限怎么办? 霍洄霄只觉脑子要炸了,咬着牙恨恨骂道:「操!」 为什么就他妈的管不住这根东西! 牙斯浑身一抖,一动不敢动。 半晌后,霍洄霄突然起身,从房内抓来件外衫,大步朝府门外走去,步伐踉跄,连奔带跑。 「公子!您去哪儿?!」牙斯愕然。 这幅凌乱不整的样子是要去哪儿? 霍洄霄却未回答他,到了府门口翻身上了飞电,扬鞭朝天阙门大街疾驰而去。 檐下护花铃淙淙,衣带生风,风中夹着一丝冰凉掠过他已镇定下来的脸,一点冰凉落在鼻尖上,接着是无数点扑簌而下。 雪白六瓣,晶莹剔透……阴沉暮色中,郢都的第一场雪适时而落。 * 案头供着一种天竺子,累累红果,衬着脆嫩两片羽叶,珊瑚珠子似的弯了腰,憨态可掬。 殿内和暖,点的香清甜沁人。 从厚厚的绵软被窝中轻微侧过身,好缓解后身那处的刺痛之感,沈弱流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朕,朕腹中胎儿可有异样?」 帐外谢神医双眼微阖,眉头紧锁,「胎儿康健,并无异常,请圣上放心,只是……」他拿开手,微嘆了口气。 福元站在一侧,红着眼眶,急切问道:「只是什么?可是龙体违安?」 谢甫蹙着眉将脉案收起来,起身拱手道:「龙体并无大碍,臣开一帖安胎养气药,圣上吃着便是,只是……恕草民直言,圣上身负胎儿,本就吃力,纵慾伤身,房事上也当有所节制才是!」 沈弱流哽住了,默默地将脸转朝龙榻内侧,「……神医说得是。」 再不肯说一句话…… 福元恶狠狠地悄声骂了句,「禽兽!真是个禽兽!」 当时果然就不该叫圣上进了那狼窝的! 整整一天一夜,畜生才能对那么纤弱的圣上做出这等不知节制,罔顾人伦,天理不容之事! 若有下次,他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要阻止那个禽兽再近圣上身。 谢甫正跟着福元在外间写方子,没有听清他这句,不禁又问,「福元公公方才说什么?老朽没有听清。」 「神医听岔了,我并未说什么。」福元收敛神思,满脸堆笑,这时又想起件事,「对了,还有一事也要拜託神医……」 福元将圣上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隐去具体细节说了,又叫谢甫开了些外用的药,才将人送出殿外。 里间没人,沈弱流便从旁侧扯了个软枕塞在后腰下,好借力悬空,碰不到那处。 身上衣衫已经换了干净的,回来一直昏昏沉沉的,睡了许久,倒也不太疲惫了,身上的疼痛也缓过劲儿来。 然而脑子却还是乱的。 锦被中,他手掌挪到腹部,一下下轻抚,微微嘆了口气。 这个孩子,原来是霍洄霄的。 大梁的天子,与手握重兵的北境王府世子爷有了一个孩子。 阴差阳错,多么荒谬,多么戏剧可笑。 隔着肚皮那点生命的迹象却尤其清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无论多么荒谬,他跟霍洄霄确实是有一个孩子。 在他的肚子里,一点点地长大,撑起肚皮。 十月之后……不,等不到十月,再有六月,这个孩子便会哌哌坠地,一点点长大,在他百年之后继承大统。 沈弱流没再想过不要这个孩子,他踌躇不定的是该不该让霍洄霄知道自己与他有了一个崽。 现下尚且不知霍洄霄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若叫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会接受吗? 会不觉得荒谬吗? 何况北境王府与大梁天子的血脉,尊贵无法比拟,在这个孩子生下来,彻底安全之前,变数太多,越少人知道他的存在越稳妥。 若不告诉他。 孩子流着他的一半血,若生下来与他一样,浅眸鬈髮,两人又做过这么多次,怎么瞒? 第137页 再者……沈弱流想到那个混帐昨夜在他耳边说得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面红耳赤。 虽是榻上戏言,只怕霍洄霄已经察觉出异常。 根本瞒不住。 左思右想,实在是两难,所以他留下了那些话,好叫自己与霍洄霄都有喘歇口气的机会,也叫自己有进退的余地。 沈弱流手背盖住双眸,望着帐顶游龙图样发愣。 这时,胜春走进来,隔着屏风拱手, 「圣上,北境王世子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衣冠散乱,夜驰天阙街,说有要事与圣上面议。」 第55章 说完, 胜春默立,等着回话。 灯火朦胧,窗外寒风唿啸, 透缝几息, 吹得细蔑捲帘扑沙沙响。 殿内暖热,却很寂静, 等了半晌,未见圣上应答,胜春忖了忖, 「这半夜的, 外头又下着小雪,不如臣回禀世子爷先回去,待明日再进宫面圣?」 「不。」屏风后, 嗓音沙哑粗粝, 一阵衣料摩擦声入耳, 「见或不见, 朕得……朕得好好想想。」 沈弱流忍着刺痛,从层层锦被中坐起来, 挪到床沿上……闻得响动,胜春知他要起身, 便从旁侧拿了件大氅, 绕到屏风后,服侍他起来。 主僕二人走到窗下榻前, 福元恰好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得进来了, 手疾眼快得先在榻上垫了个软垫, 「圣上怎地起身了,谢先生说您这几日还是好生修养为好, 切忌多思多虑多动。」 睡了一觉身上已不大痛了,倒也还好,沈弱流在窗边坐下,唇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朕也想不多动,可惜有人不叫朕好睡呢……」 略微抬了下手,「外头下雪了么?」 「是。」胜春去把窗扉叩开半扇,只见外头暮色昏沉夜色尚浅,几盏风灯在寒风中左右晃悠,灯光暖黄,照一地薄薄雪色,天穹幽深之处,扑簌簌一片,寂静中,悠远绵长。 郢都的初雪,如此定人神思。 沈弱流微怔。福元正将案上一干瓶瓶罐罐排开,也知道霍洄霄在天阙门外求见圣上之事,愤愤不平道: 「圣上先前撂话已说得十分清晰,臣看他根本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託词见圣上罢了!眼下宫门即将落锁,圣上不见他也在情理之中,叫张都知回禀便是。」 沈弱流没答话。胜春目光落到圣上脖颈上,又瞧了眼福元拿进来的瓶瓶罐罐,略一思忖便全明白了,不动声色地拱手, 「先前圣上命臣所查之事,臣已经查到了……秋猎那夜,世子爷一行人确实有在东围场附近扎帐,且距建春行宫很近。」 悬着的心终于下落。 沈弱流从窗外收回目光,垂眸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朕知道了。你去告诉霍洄霄,一切都是朕自愿的,朕不怪他,他也无须愧疚。只是现下有些事朕得好好想想,好好理一理,还不知要如何见他……叫他给朕些时间,想好之后自会召见他。至于伊迪哈之事,若有进展,叫他告知与你便是。」 此刻毫无半点疑问,腹中孩子的父亲确实是霍洄霄。 然而,是否该将他的存在告诉霍洄霄知晓……沈弱流尚且下不了定论。 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霍洄霄。 茫然。 心中只有一片如雪的茫然,生平第一次觉着无措。 一方面却又很庆幸,沈弱流抚着腹部,唇角勾着丝温柔笑意。 ……真好。 小混帐的父亲是霍洄霄,而不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真好。 胜春看着他垂眸温柔的笑意,微微一怔,之后坦然拱手,「是。」 雪愈发大了,一片片如鹅毛似的落下,冷气透过洞开的窗吹入,刺得沈弱流裹紧了身上大氅,抵着唇闷咳。 福元忙去将窗扉合拢,就寝前不适宜饮茶,将一盏温热的牛乳端进来递给沈弱流, 「天儿也不早了,喝了这个身子暖和,圣上早些安置吧。」 沈弱流点点头,依言将牛乳喝了,漱口之后,扫了眼案上福元拿进来的瓶瓶罐罐,「怎么又拿了这些来,神医给的?」 小黄门将案上的空盏撤下去,福元见人出了殿门才嘆了口气道: 「世子爷不知怜香惜玉,下手没个轻重,奴婢觉着圣上身子大概不好受,便自作主张叫神医拿了这些外用活血化瘀,镇痛消肿的外用药来,圣上涂在身上也能好些……圣上放心,奴婢没与谢先生细说。」 沈弱流哽住了。 一时间面红耳热,看福元一脸坦然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期期艾艾答应道:「先……先收着吧,朕会用的。」 「是。」福元欢欢喜喜地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拿进屏风后,收拢到龙床暗格中。 又服侍着沈弱流躺下,纱帐四落,只余下外间一盏暗灯,其余的全吹了,退出殿门之前,福元最后瞧了眼圣上,见他已安稳合眼,才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这时,漆黑的层层纱帐之中传来一道沙哑嗓音,「朕该不该……朕该不该告诉霍洄霄,朕与他有……」 福元顿步听着。 断断续续地,却只有这么一句,没见下文,隔着纱帐,圣上唿吸声平稳绵长。 俨然已经熟睡了。 福元微微嘆了口气,心想,圣上果真是累着了,都说梦话了,又检查了遍门窗,才悄然退出殿外。 庭中大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儿便落了一地银白,满院孤寂。 第138页 * 宫门将近落锁,待漏院已没什么人,知院中人身份贵重,院内的小黄门内侍不敢怠慢,端了热的牛乳点心上来,霍洄霄却是没那个心思享用。 衣冠已拾掇整齐,坐在堂中发怔。 殿前司负责宿卫,身为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想进宫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现下他不敢贸然去找沈弱流。 他怕再次惹他不快。 怕他真的永远不再想见自己。 墙角更漏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得霍洄霄心愈发焦灼一分。 半盏茶之后,院外终于传来响动,是沈弱流身边那个叫张胜春的内侍撑着伞正走进来……霍洄霄坐直了身子,佯装镇定,端起桌上温热牛乳浅啜一口,却没品出来什么味儿。 胜春走进来,解下大氅,朝霍洄霄弯腰拱礼,之后才毫无波澜地将沈弱流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 「他不愿见我……」握住瓷盏的骨节骤然屈起,霍洄霄笑意惨然,好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自愿?昨日我也以为他是自愿的,既是自愿为何要再次逃跑,为何又再次不想见我……」 院中寂静,唯闻屋外大雪簌簌。 霍洄霄盯着透窗大雪,这刻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下雪了么? 怪不得这么冷。 胜春没听见他后半句,躬身劝慰,「圣上既说让世子爷等,自然有他的道理。天儿冷,时辰不早了,世子爷早些回去吧,等圣上想通了,想必会召见您的。」 霍洄霄没动,声音恍若呢喃,「他若实在是气没地儿出,若实在厌恶,要杀要剐我绝无半句辩驳,可为何又要这样,又要同先前一样佯装一切没发生过……」 昨日缠绵,恍若一梦。 分明那般亲密,那样契合,叫人以为他们真的都对彼此有半点喜欢的。 到头来原是他一人的错觉么? 胡羝人信仰乌尔浑脱。 乌尔浑脱,汉语大雁。 大雁。 忠贞之鸟。 爱和欲,在他们眼中是不可分割的,在霍洄霄眼中亦是如此,他认定一人,此生便只会对一人有欲。 只会与一人做那样的事。 原来在沈弱流眼中却非如此么? 霍洄霄只觉雪透窗落到了心口,刺痛冰冷,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腥甜翻涌,「早知这样,昨日我绝不会……」后半句他未说下去,浑身泄了力。 爱不得恨不得,动不得杀不得,世间千万法在此刻统统都无半点用处。 头回,霍洄霄头一回觉得对一个人如此无措。 胜春没有说话。 屋外雪势渐大,天地间白纷纷一片。 霍洄霄默了许久,终于起身朝外走去,浅眸幽暗无光,「沈弱流要我等,我便等,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伊迪哈之事我会查,他既不愿见,我也不强求……我会像条安分的忠犬一样等着……等着他愿意见我的那天。」 沈弱流厌恶之事,他不想再做了。 要杀要剐,霍洄霄都心甘情愿,只希望……祈求他,不要再佯装一切没有发生过。 飞蛾扑火,怪物收起爪牙自愿投身牢笼,恶狼疯狗伏低头颅甘愿带上锁链,霍洄霄迈步庭中,大雪很快将他身影遮蔽。 * 次日,雪霁云销。 殿前司指挥使,北境王世子霍洄霄罕见地出现在并非朔日的早朝之上。 卯正一刻,圣上仍未出现在大殿之上,官员免不了私下纳罕,交头接耳。 徐攸与绪王左右分立,后者望向徐攸,却见他亦如身后百官面色疑惑,不由得嗤笑了声。 玄色官服穿得板正,霍洄霄浅眸微眯,一颗心都落在御座之上了。 直至卯正三刻,方有人来传话,是圣上身边的近臣张胜春,说圣上违豫,告假一日,不必朝会,百官若有要事写了奏摺上呈便是。 殿中百官登时如捅了窝的马蜂,嗡嗡作乱,抓着胜春叩问龙体。 胜春直言是夜里没睡好,头疼犯了,才安了众人的心,一时间百官作鸟兽散,沿着丹陛朝往各自的衙门点卯。 霍洄霄想起些什么,眸色一沉,出了太和殿朝福宁殿方向行去。 「殿帅。」却在此时,一青服官员上前拱礼,「……殿帅这是去巡查换防?」 浅眸扫了眼,霍洄霄认出这人:郢都府衙门知府,六品,本无资格早朝议事的,只因在天子脚下,特赦其每日早朝。 他没有回答,蹙眉反问道:「李大人找我有事?」 李姓知府慌忙陪笑,「下官久仰殿帅威名,在时烩楼设了宴,可否请殿帅前去一叙?」 霍洄霄倒不知自个儿几时与此人有过往来。 「设宴倒是不必,我近日不得空……」浅眸中戾气尽现,他按着眉心,不耐烦道:「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知府搓着手,「是……」目光朝一个方向扫了眼,才呵呵笑道:「下官听闻世子爷最近在郢都府附近拿了一些人呢?」 浅眸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霍洄霄却看见个熟悉的人:内阁辅臣兼户部尚书,卢巍的老子,卢襄。 此刻正跟一众内阁大员手提风灯走出太和殿,面目疏朗,谈笑风生,对这边情形不投一眼。 霍洄霄却是晓得这位郢都府衙门堂官找自个儿所为何事了,继续装傻充愣,挑眉含笑,阴恻恻道:「怎么?李大人也想分一杯羹?」 第139页 李大人一阵头皮发麻,「下官岂敢!」几个小黄门打着灯笼拿着扫把,正在阶下喀拉喀拉扫雪,李大人顿了顿,压低声音, 「却不知殿帅抓这些寻常香料商人作甚……下官总领郢都府衙门,殿帅总领殿前司负责郢都安防,京都安定,你我二司衙门缺一不可,若这些人犯了事儿,殿帅也该知会下官一声,拿人也好,审案也罢,好从旁侧协助才是吶!」 霍洄霄这下明白了,不动声色道:「哦,李大人这是怕本官将此事上告圣上,令你落得个尸位素餐的骂名?」 李大人额上汗津津的,抬袖揩了揩,「殿帅言重了,下官不敢有此想法……」 「本官做什么自有考量,倒也毋需你操这份闲心,反倒李大人你……为官二十载,才做得一小小的六品知府,有这工夫不如好好钻营官场,一朝紫袍玉带,平步青云也未可知吶。」霍洄霄冷笑嘲讽。 李知府哽住了。 这话太戳人肺管子,气得山羊鬍一颤一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霍洄霄朝远处卢襄的背影望了一眼,突然一转话锋,浅眸陡深, 「李大人可以放心,此事不过是本官这人性子记仇,睚眦必报,见不得人好罢了捅不到圣上面前去,你的官位自可以保住。」 李知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后背汗津津的,边琢磨着这句话,边沿着丹陛而下,出了天阙门,绕过待漏院,躬身进了巷子中停着的一乘马车, 「卢阁老……」李知府朝车内紫袍玉带之人拱手。 车轮辚辚,很快消失在闹市间。 第56章 天未亮, 时辰尚早,竹青色的夜幕中宫道疏冷,朱甍碧瓦薄雪堆积, 暖黄风灯在寒风阵阵中打着旋儿摇晃。 几个小黄门身形忙碌, 拿着扫帚将檐下积雪扫到道边,撒上一层薄薄的盐粒子, 不时便化成了水,顺着地漏淙淙流往宫外。 这样即便是未有日头,也可保宫道清洁, 以免滑倒贵人。 寒风吹鼓官服阔袖, 向后纷飞,暗夜中,腰间镶金蹀躞带衬着一双浅眸在灯火葳蕤中微光闪动, 往来小黄门莫不驻足侍立, 亦有巡夜的殿前司军士拱手敬意, 「殿帅。」 霍洄霄微微点头, 踏过积水淋漓,转过一道宫墙, 到了福宁殿外。 天子寝居,安防甚严, 除了殿前司, 还有数十名北镇抚司精锐来往巡查,将此处守得水泄不通, 一只苍蝇也休想无诏入内。 这时辰, 殿内灯火通明。霍洄霄在暗处驻足, 没有贸然上前,浅眸微眯, 透过往来锦衣卫望向庭中,却只见几个小黄门在院中往来忙碌,低眉顺眼。 进京数月,沈弱流未曾告假过一日,今日早朝却说违豫,霍洄霄觉着大概是与前夜他那些不管不顾的混帐行径有关。 总要亲眼确定他没事才能放心。 沈弱流需要时间,他可以等, 等,却未曾许诺过不见。 沈弱流不愿见他,他却可以去见沈弱流,只要藏好不被发现便是。 北镇抚司尚且阻不了霍洄霄,于是他很轻松地旋身而上,跨过朱红宫墙,轻巧落于庭内……此处是福宁殿后,丛丛松柏葳蕤生香,积雪披着,寒气冻人,围栏之下,一方湖泊结了薄薄一层冰,几尾锦鲤欢腾摆尾。 霍洄霄就那么屏息,站在一枝松柏后,目光隔湖死死盯着那扇洞开半边的窗扉,枝头积雪濡湿衣襟也恍若不觉。 直到,临窗榻上一人落座,绯服织锦,外罩雪貂毛大氅,髮丝又密又黑,乌鸦鸦一片像是雪白画纸上飞流直下的墨色银河,纤长眼睫不时轻轻颤动,正半垂双眸盯着案上,长眉微蹙。 侧脸莹白,直鼻流畅,薄唇犹如点樱……暖黄火光跳动,整个人像是裹在锦绣丛中的一樽薄胎细瓷。 这刻,霍洄霄心口刺痛,唿吸一滞,随后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沈弱流无事就好。 他转身欲离去,双腿却不听使唤,落在沈弱流身上的浅眸根本不捨得有一息一瞬地闪烁。 像是终于飞度关山重重,终于抵达相思终结之处,恨不得飞身上去,将他拥入怀中。 可……不能。 要忍住,不能再吓到他。 要收起爪牙,藏在草丛后,远远看一眼就好,千万不能被发现。 浅眸光华流转,像是饿了十天的狼一般死死盯着榻上之人,霍洄霄贪婪克制地,将沈弱流每寸肌肤,每缕髮丝,描摹数十遍,盯着那淡粉色的薄唇,雪白修长的脖颈,喉头上下一阵滚动。 另一种发疯似的慾念充斥胸腔,逼得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就像是在渴了许久之人面前悬挂了一颗酸甜多汁的梅子,就在眼前,咫尺之距,却永远吃不到嘴里,抓不到手里。 握住松枝的骨节屈起,一点冰凉渗透掌心,霍洄霄突然觉着自己真的是疯了,有病。 像条狗似的被沈弱流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心甘情愿。 甚至如果有一日沈弱流命令他去死,他也会笑着将脖子洗干净送到他手底下,若他拿不动刀,他可能还会自戕。 疯了……真的是疯了。 夜色将散,天边泛出鱼肚灰,披雪松枝不堪重负,「喀拉」折断一枝,雪雾四散,窗内之人目光被吸引,朝这边盈盈望来。 霍洄霄隐匿在重重松柏之后。 一明一暗,双目相接,沈弱流并未看见他,他却清晰地看见了沈弱流……双眸微眯,粉色薄唇勾着浅淡笑意,张张合合嘟囔着什么。 第140页 临水照花,此间绝色。 霍洄霄浅眸陡深,犹如狼眼,生将手中松枝掰断了,最后十分不舍地微阖眼,深深吸了一口,像是能从冷风中嗅到一点沈弱流的气味似的,贪婪地深吸气。 聊以慰藉。 最后旋身而上,踩着树枝翻出墙外。 他会等。 他会给足时间,听话得摇着尾巴等着……直到心中之人愿意见他。 积雪纷纷扬扬而落,很快将一切蛛丝马迹悉数掩盖。 * 地龙烧得足,殿内闷热,案头沉香香气缭绕,熏得人昏昏沉沉的。 沈弱流身上裹着大氅,并不冷,便将临榻窗扉推开半扇,裹挟着冰冷雪气的寒风穿堂,吹开沉闷,方觉清醒。 某个混帐跟十年没开过荤的恶狼似的,发了疯得折腾他,下手忒重,毫无节制。 沈弱流又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身弱娇贵,不比那个畜生从红蓼原狼营磨鍊长大的,一两次便罢了,再多对于他便有些吃不消。 于是身子现下仍旧不大好,动起来哪哪都疼。 今日的早朝不出所料没上成,奏摺却还是要看的,案侧堆积如山,沈弱流捡了些要紧的,硃笔批红。 ……除开些细枝末节,惹人心烦的车轱辘小事,终于有一道令他龙颜大悦。 是徽州知府裴牧之上的,说自从萧渚河到任以来,十二州匪患情势大有好转,不出月底,便能彻底整治。 沈弱流此回没信错人。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1),庭中松枝不堪重负,喀拉折断,雪雾四溅,闻声,沈弱流透窗而望,心中阴郁一扫而净,唇角勾了浅淡笑意,下意识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 那个混帐没说错,萧渚河确实可用。 十二州匪患一平,便可朝姚云江动手,肃清喆徽,指日可待。 沈弱流磨刀霍霍,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福元从殿外进来,手中提着个食盒,察言观色的,瞧圣上心情不错便从食盒中取出几样软和糕点,一盏温热牛乳搁在案头, 「圣上歇歇眼睛,用些东西吧。」 「朕见你出去,不用想便知准是又去司膳房给朕寻吃食去了。」沈弱流从窗外收回视线,揉揉眼睛,笑着打趣, 「再这么一天五六顿地吃,届时只怕朕的肚子还没大,人先要胖上一圈。」 「这些东西不打紧,奴婢是怕圣上和腹中小殿下饿着。」福元笑呵呵地将案上奏摺收起来。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声喀拉脆响,沈弱流望去,只见满目雪色,纷纷扬扬,有什么东西撞在树上了。 福元才发现窗户开着,凉飕飕的,过来将窗扇合拢一半,只留条缝透气,「准是宫里的野猫。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外头冻着呢,圣上仔细受寒。」 沈弱流收回视线没在意,端起温热牛乳小口小口喝着……喝完了,福元将案上碟盏收拢,又提着食盒出了殿外。 不多时,进来道:「圣上,徐阁老来了。」 沈弱流从案上奏摺抬眼,见徐攸在屏风侧驻足,正将身上的墨色大氅解开,露出紫袍玉带,仙鹤补子的官服。 「天寒路滑,老师怎么独自来了?」他没动,只因身上难受,坐着笑道。 徐攸将大氅递给身后小黄门,等身上寒气散了才走进来躬身行礼,「臣听闻圣上违豫,心忧龙体,故来探望。」 「夜里风大未睡好,现下已无大碍,劳老师挂心。」沈弱流面色滴水不漏,抬手示意。 这话不知徐攸信是没信,一时间未置可否,拱礼落座,沈弱流将裴牧之的那道摺子递过案,「喆徽匪患形势,想必老师已经知道了,朕看了裴卿这道摺子,也觉十分快意。」 「任命萧渚河为十二州总督,是圣上英明。」徐攸微微一笑,继而想到件事,又问,「臣听闻前日北境王世子霍洄霄在西郊抓了一批贩卖香料的商人回京,圣上可知此事?」 沈弱流一顿,将手中奏摺丢在案上,微微颔首,「是朕叫他去做的。」 徐攸忖道:「圣上先前曾说起红蓼原之物进了郢都,怀疑国中有内贼,不知此事与其可否相关?」 「正是。」沈弱流双眸眯了眯,「朕与……霍洄霄查到香料来自西郊草市,顺藤摸瓜查到了西郊一处深谷,朕便叫霍洄霄将那些人抓了,想藉机钓出幕后之人,即便是钓不出,也不可再放任那些东西在郢都流窜,危害百姓,挖空大梁。」 他垂下眼,「此事北镇抚司,郢都衙门都不适宜出手……霍洄霄最合适。」 「此事霍洄霄去做的确合适……」徐攸点了点头,大概将事情弄清楚了,「鸿胪寺统管先农台农神庙,有人在西郊谷中肆意妄为,竟无人看出端倪,实乃失职。」 突然,神思一转,反应过来: 圣上竟然亲自跟着霍洄霄去了西郊,以身涉险? 圣上何时与那个手握重兵,随时可反的异姓王世子这般亲密了? 又是何时如此信任这个狼子野心的北境王世子了,竟敢将自身安危放心地繫于他身? 自打回京以来,徐攸总觉着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圣上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在他面前将所有心思都挂在面上,而是藏起来不叫他人轻易知晓了。 连他也窥探不得分毫,好像自己离开三两月,圣上经歷了许多他未曾知晓的事。 第141页 不过这是好事。 君无见其所欲,君无见其意(2),身为帝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3),即便是在帝师面前,君臣有别,亦该如此。 圣上领悟这点,是好事。 徐攸欣慰。 说到鸿胪寺,沈弱流怔了怔,突然想起鸿胪寺首官现下还在诏狱里押着,沈七说此人一直要求要面见他,有要事上告。 西郊,鸿胪寺……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拨开层层雾霭,现于眼前。 莫非此人是要说的正是西郊深谷伊迪哈之事? 徐攸收敛神思,双眸沉静,「北境王世子行事诡异,喜怒无常,目无法度,此人一时可用,但也仅在一时。国中正为多事之秋,霍家手握重兵,可不可信,会不会反,实在难以预料……君子不立危墙(4)恕臣僭越,圣上万不可与此人走得太近!」 利用便可,不可交心。 更不可将自身陷于险境。 「朕知道的。」沈弱流怔了怔,垂眼道。 徐攸苦心孤诣,他自是省得,可……大氅掩盖之下,沈弱流默默摸了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现下再说这些只怕为时已晚,那混帐的一部分现下已在他腹中落地生根,血脉相融,一天天长大,六月之后,从他的肚子里出来,顶着与他那个混帐父亲一样的鬈髮浅眸。 一只小狼崽子。 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人家的崽,这么看来他与霍洄霄岂止是走得近,简直是近得不能再近! 揣崽的是他,受累的也是他,至于霍洄霄,只用安稳坐着等便是,等小狼崽子长大,便可轻松瓜分大梁的一半江山。 好一个父凭子贵! 怪不得世间夫妻多有嫌隙,亲自体会一遭,方知世间女子不易,男儿好为,子嗣问题上,说他们是坐享其成的蠹虫也不为过。 沈弱流想了想,恨得有些牙痒。 这么着下去,霍洄霄要是还敢反,那他真是个白眼狼王,届时他不义,就别怪自己虎毒食子,等小崽子生下来,拎着后脖颈扔在他面前,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霍洄霄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崽。 沈弱流打心底也不愿用孩子做江山更迭,权力转换的筹码。 沈弱流脑中沉默了,不再往下想。 天色熹微,时辰已不早,徐攸见他一时双眉紧拧,一时唇角勾笑,不由得忧心,「听闻前日圣上曾诏谢神医入宫问诊,不知是否龙体抱恙,顽疾未愈?」 之前徐攸曾问过谢甫的,然而后者虽镇定自若,应答如流,徐攸却还是看出来: 谢甫在帮着圣上隐藏着什么。 沈弱流怔了怔,心下有些慌乱,面上镇定自若,「朕无恙,宫中太医迂腐,朕只是一时兴起诏神医来请平安脉,老师不必忧心。」 请平安脉。 话风与谢甫一致。 徐攸不再纠结于此……圣上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龙体康健无恙便好。 「是臣多虑了。」徐攸微微一笑,起身拱礼,「圣上好生休息,微臣告退。」 他朝殿外走去。 袖幅中的骨节屈起又展开,重复以往,沈弱流一时未言,纠结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老师且慢……」 徐攸闻言顿步,心中微微讶异。 「朕还有一事要与老师说。」沈弱流目光闪烁。 徐攸于榻前躬身侍立,「臣洗耳恭听。」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气氛压抑,沈弱流踌躇着,薄唇张张合合,却不知如何开口。 徐攸见状,心下瞭然,笑着宽慰,「圣上若觉不想说,那便不说,臣能理解,亦支持圣上的每个决策。」 沈弱流抬眼,与他对视,这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十分平淡,「朕已有身孕四月。」 「……什么?!」徐攸脸色僵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上是说……」他目光落在沈弱流腹部,难以置信,失态道:「这怎么可能!圣上为男儿身,这怎么可能?」 「谢神医与太医署都把过脉,此事千真万确,朕也觉着十分荒谬……可朕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沈弱流垂眼道。 徐攸不说话了,仔细回想,却觉着有些事情说得通了,蛛丝马迹挨个串联,全都通了。 半晌之后他接受了,镇定下来,然而又有件事十分要紧,必须问清楚,「恕臣斗胆,此子生父是谁?」 外戚威胁自古便有,若圣上要留此子,那身为内阁首辅,正逢多事之秋,未雨绸缪,即便是顶着杀头大罪,徐攸也必须问清楚。 骨节屈起,指甲深陷进掌心,这刻,沈弱流不淡定了,干咳了两声,目光躲闪, 「霍洄霄。」 「谁?!」徐攸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圣上是说,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沈弱流点了点头。 徐攸哽住了,嘴巴张合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事情太过戏剧化,太过荒谬,饶是他入仕十载,谋术满身,在此刻却只有束手无措。 很久之后,他问道:「霍洄霄可有欺辱圣上?」 「算不得欺辱。」沈弱流怔了怔,垂下眼,情绪不明,「……这件事情,他还不知道。」 徐攸深知不该再问下去,二人之间的关系,自当交由他们自己处理,其余之人,都是外人,不可置喙。 「殿下血脉尊贵,非同小可!」徐攸敛眉,躬身行礼,「眼下时局动盪,绪王虎视眈眈,殿下的存在万不能走漏风声,至于霍洄霄……臣不便多言,圣上自有决策。臣会替大梁守护住圣上与殿下的安危。」 第142页 转念一想,徐攸却又觉着此子来得十分凑巧,大梁天子,与北境王府的血脉,用来掣肘霍家,四两拨千斤。 自古朝堂后宫密不可分。 霍家没有女郎实乃一大憾事,如若有,徐攸定会力荐圣上纳此女入后宫,再对霍家徐徐谋之,现下此子的出现倒是破了僵局。 徐攸对此喜闻乐见,便不阻拦圣上留下他。 「徐师傅言之有理。」沈弱流点点头,松了口气,他要生下这个孩子,徐攸这里是早晚都瞒不住的,不如早些叫他知道,至于霍洄霄…… 霍洄霄还不知他珠胎暗结。 他会不会在乎,会不会喜欢这个崽也未可知。 沈弱流想告诉他,告诉他我们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却又怕告诉他。 怕霍洄霄不喜欢,甚至厌恶,觉得自己想用一个孩子威胁利用他,毕竟他曾经令他失去自由,将一只鹰隼强行关在笼子里,折翼断翅,囚在郢都的四方天地……怕自己最后落得个心碎的下场。 沈弱流希望这个小崽能平平安安,被所有人喜欢,快乐地长大。 若是他的另一位父亲不喜欢他,那该多伤心吶! 与其如此,还不如谁都不告诉,沈弱流自己把他生下来,养大。 人心太善变,沈弱流不敢去试,不知霍洄霄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对孩子又是什么看法。 于是左右互斥,像有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一样,乱麻难理,需得慎之又慎,沈弱流有些郁闷了,有些头疼。 该不该告诉霍洄霄呢? 霍洄霄会不会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呢? 徐攸见他眉间阴郁陷入沉思,不敢打搅,默默退出殿外。 天穹霞光万丈,眼前白雪载道,朝霞映雪,大吉之兆,一只黄鹂啾鸣阵阵,悠然落于宫墙之上。 徐攸目光望向无尽长空,风猎猎吹他官服鼓张,突然顿步,长嘆了一口气。 离京三两月,家中自小看着长大的白菜被只野狗拱了。 ……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务农之艰苦,徐攸现下倒也能体会一二。 第57章 牙斯拿了请帖进门, 霍洄霄正将官服换下来。 化雪的大冷天,屋内也没烧个火炉,窗扇洞开, 寒风灌进来跟口冰窖似的, 霍洄霄恍若不觉,正当着窗口将一对看一眼就浑身冰冷的黑铁腕扣慢条斯理地扣好。 不知下了早朝打哪儿鬼混回来, 墨色鬈髮沾了水湿漉漉地耷拉在后背,失去了往日趾高气昂的神采。 听见吱呀推门声,霍洄霄朝门口扫了眼, 蹙着眉开口, 「西郊抓回来的那些人要留个心看紧,你这几日就待在殿前司衙门里,别再四处乱跑, 其余的事让三哥和其他兄弟去做便是。」 霍洄霄做殿前司指挥使这些日子也没净闲着, 明里暗里背过聂小琪已将部分狼营弟兄安插了进去, 牙斯是他的副将, 明面上的事由他去做倒也不算惹眼。 听这语气,牙斯便灵敏地觉察到自家公子只怕不知又在哪儿吃了瘪, 现下心情不大好。 「是。」踱步到案侧,他将手里头拿着的东西放下, 「不过公子, 那个管事的已死,剩下都是些不打紧的小喽啰, 属下觉着怕是审不出来什么……审不出来便罢, 只是现下咱们就这么毫无缘由地将人押在了殿前司, 怕是过不了明日,朝中那些老东西就会闻味而来, 上书给那小皇……」 意识到自己失言,牙斯登时打止,余光扫过霍洄霄,见他面色并无变化才继续说下去,「上书给圣上,参您滥用职权,欺压百姓,求着治您的罪了。」 进京数月,十几岁少年跟着霍洄霄耳濡目染,也大概晓得些郢都官场的路数。 扣好腕扣,霍洄霄动了下脖颈,「谁说要审?」 「……不审?!」牙斯愕然,「公子的意思是就这么将人关着?」 忙活一夜好不容易将人一个不落地全抓了回来,顶着朝野上下视线关在殿前司衙门,现下却又不审出背后主谋,那又何必要费此周章? 这么着朝中那些老东西背地里只怕要将霍家祖宗八代全都拉出来比怼公子一遍。 虽然名声从头天进京起就臭了,可也不能放任着再臭下去……眼下年关将近,万一王爷他老人家得空进京,还不得气得亲自动手给公子做一顿竹笋炒肉。 玩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牙斯觉着公子怕是体内余毒未清,或是被那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脑子尚且不清醒。 这话只有在心底抱怨几句,要真敢说出口,公子现下就能先给他做一顿竹笋炒肉。 霍洄霄并不解释,浅眸微眯凝向窗外,「谁要在沈弱流面前骂我不是叫他骂去便是,他们越是着急着拉我下马,我越是高兴……这人抓得自然越有意义。」 那管事的被他砍了,他与牙斯清楚,其他人却不曾知晓。 有他在一日,幕后之人便一日睡不安稳。 这节骨眼,谁越着急,就越有问题。 饵料撒了下去,背后的大鱼咬不咬钩,想必不日便可见分晓。 不过霍洄霄心里已有了个模模煳煳的影,只是不敢十分确信而已。 牙斯挠挠头,觉着公子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不似往日在北境一般直爽,竟多了几分郢都人弯弯绕绕的意思。 「那些人怎么进的殿前司衙门,届时便要怎么从殿前司交出去,不能少一条胳膊腿,」霍洄霄收回目光,嗓音淡淡的,「聂小琪那头,要留心。」 第143页 若他心中猜测歪打正着,聂小琪那头确实不得不防。 一山不容二虎,明面上称兄道弟,兄友弟恭,实则暗地里殿前司正副二使一向互看不顺眼。 当日压着那些人进殿前司,便已有过一轮交锋。 给他添堵的事,聂小琪自是喜闻乐见,更不介意落井下石,亦或推波助澜。 「是,公子放心。」牙斯回神道。 午时左右,天穹一点薄日,晒化了檐上积雪,顺着雨链往下滴落。 霍洄霄目光落到牙斯放在案上的花笺之上,挑了下眉。牙斯差点将这事给忘了,这刻才想起来,从案上拿起那道请帖递给霍洄霄道: 「门房给我的,说是宇文澜送来的请帖,邀公子您三日后去金明湖梁园赏雪一聚。」 霍洄霄接过粗略扫了眼,便全明白了。 「赏雪?」他并无多大兴致地又将那道请帖随意丢在案上,浅眸望向窗外,鼻腔里哼出丝轻蔑的笑, 「不过是动了他手底下几个不打紧的小喽啰,便坐不住了,要与挐羯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胡狼打交道,就这么点能耐可不成吶!」 牙斯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公子不去?属下去回他。」 「去,怎么不去。」霍洄霄垂眸将蹀躞带配好,语气戏嚯,「人大费周章地做了这么台戏,角儿自然都得到场了才好开唱……我不去,这戏怎么开场?」 说完,他抓起椅子上的佩刀朝外走……走到一半,却又顿步回身,「对了,还有一事。」 牙斯正琢磨他的话,闻言抬头,「公子吩咐。」 霍洄霄朝他招手,牙斯狐疑着走过去,「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话未说完,就见霍洄霄展齿一笑,而后抬起手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在牙斯后脑勺上。 「啪」地一声,响亮极了。 「……哎哟!」登时,牙斯吃痛脖子一缩,跳到一丈远处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公子打我作甚?属下也没犯错事啊!」 「以后见着沈弱流要恭恭敬敬行礼称圣上,再不许没大没小,小皇帝小皇帝的叫,更不许再说他半点不好……」霍洄霄笑嘻嘻的,双眼微眯看着牙斯,「若再叫我听见半个字,我一准丢你去餵狼!」 得,公子这是真被灌了迷魂汤了。 牙斯揉着脑袋嘟囔,「属下何时说过他不好,何况他本来……」 「嗯?」霍洄霄打断他,挑眉含笑……笑的阴风阵阵,有种「你要是敢再多说半个字,我就立马抓你去餵狼」的意味。 牙斯觉着公子还真能做出这事。 他不敢往下说了,嘿嘿嘿笑了阵,一转话锋,「是是是,属下一时失言,下次绝不再敢。圣上救了公子,属下怎敢再对他不敬。」 这话却是真的。 何况……牙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道:「何况,公子那样喜欢圣上,不消公子嘱咐,属下也会像敬重您一般敬重圣上。」 自小在红蓼原野惯了,情爱之事牙斯虽已到了十七岁的年纪,却并不懂,更没有中意的姑娘。 然而他天生有野兽一般的直觉。 他明白——公子喜欢圣上。 胡羝人洒脱豪爽,男女关系开放,但一旦确定了彼此,此生,他们都只会忠诚于一人,即便是对方死去,他们也不会再娶再嫁。 就如同「乌尔浑脱」一般忠贞不渝。 故从那日公子中毒拒绝所有人却唯独接受圣上起,牙斯便已瞭然,公子对圣上,是与谢三那些军汉对家中女人一般别无二致的喜欢,是将他视作「乌尔浑脱」的喜欢。 ……闻言,霍洄霄没说话,浅眸深深的,却有一丝黯淡闪过,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抬手拍了拍牙斯的肩膀,提着佩刀朝外走去。 天穹并无一丝云,难得的湛蓝澄澈,干净剔透,就跟谁的一颗心似的。 爱意陡起,自始至终。 * 次日早朝,真应了牙斯那句话,郢都各部堂官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先是由郢都府衙门打头阵,将霍洄霄领着殿前司衙门在西郊肆意妄为,抓了些普通香料商人之事挑到明面上。 接着各部官员齐刷刷一气,接连站出来,殿上不分青红皂白直斥霍洄霄身为殿前司指挥使目无法度,滥用职权,欺压黎民,求圣上剥其官位,革职查办。 对比这些人的咄咄逼人,亦有部分言官以为霍洄霄如此行事自有其道理,贸然将他处置只怕不妥,还是要听听他的说法才是,然并非朔望之人,霍洄霄并未出现在殿上。 一时争执不下,整个紫宸殿乱得跟锅烧开的粥一样。 绪王神色戏嚯,揣着手看热闹,御座之上沈弱流面色阴沉,并不开口定论此事,只是在某些言官大骂霍洄霄竖子,狂徒之际,目光扫过一二。 最后还是内阁首辅徐攸开口,上请此事交由都察院御史台细查,圣上才点了头。 未至卯时,早朝散尽,各部堂官出了紫宸殿,沿着丹陛蜿蜒而下,蒙蒙天色之间,手中灯笼犹如天地初开之际一条浮动的星河。 ……两个小黄门左右打着灯笼,沈弱流身披厚厚大氅,与福元胜春绕紫宸殿后,沿着冗长宫道,往福宁殿去。 今日并未乘坐大辇,只因腹中胎儿愈大,按照医嘱,要适当活动为好。 身子还是不大好,酸疼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风猎猎吹动他髮丝纷纷后卷,沈弱流走得极缓极慢,足用了一刻钟才到福宁殿门口,穿得太厚,身上已经出了点薄汗,倒是暖和了起来。 第144页 沈七身着飞鱼服,早已等在那里,直至见着沈弱流,才大步过来,躬身拱礼,「圣上。」 「嗯。」沈弱流颔首,踏进殿内,边解开大氅边朝后殿去。 福元跟胜春服侍他将朝服换下来,沈七便立在屏风外候着,直到沈弱流开口道:「进来回话。」 沈七才绕到屏风后面,单跪叩首,「属下按照吩咐,去了诏狱将圣上亲笔密函交与了鸿胪寺首官,此为他回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密函,双手呈上。 那日沈弱流猜测鸿胪寺首官要跟他说得极有可能是西郊伊迪哈之事,可腹中怀着小混帐,到底不能再去诏狱那种阴森之地,便亲写一封密函叩问,盖了私印,他人做不得假。 鸿胪寺首官不会认不得。 ……沈弱流接过密函,垂眸打开。 简单几句,却叫他越看眉头越发紧蹙,心中陡冷,一股怒火直涌上来, 「一群混帐东西!」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名字,最后落在那个「卢」字上,沈弱流勐地将密函摔在案上,冷冷一笑, 「区区伊迪哈,明里暗里却牵扯出这么多人来,朕越看,越觉触目惊心!朕的这些爱卿,一个个跟红顶白,尸位素餐,阳奉阴违……天子脚下,如此行事,倒是全然未将朕放在眼里过!好啊!好得很!」 一时间无人敢开口,殿中寂静。 福元见状,倒了盏热茶递上,「圣上息怒。」 「朕怒又有什么用……」念及腹中胎儿,不宜动怒,沈弱流深吸了两口气,接过温热茶水浅啜一口,镇定下来,对沈七道: 「罢了,那个鸿胪寺堂官暂且押着,要看好,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朕拿你是问……你退下吧。」 「是!」沈七重重叩首,随后退出殿外。 案上四合香菸气裊裊,清甜定神,沈弱流半阖眼后仰靠着软枕,闭目养神。 心中纷乱如麻。 ……伊迪哈之事朝中各部堂官皆有参与,然而主谋却是内阁辅臣兼户部尚书卢襄。 此人背后之人是谁,不消再说。 叔侄争权,再怎么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该牵扯到沈梁皇室的江山,数万黎民。 沈青霁现下竟与挐羯人私联,蝇营狗苟。 沈弱流属实未曾想到,他会狂妄愚蠢至此,齐齐珀斯高原大寒潮之后,挐羯人畜牧无息,仙抚关外虎视眈眈几十载,他们的目的一直都是越过寒州,直抵中原。 今日挐羯人敢与沈青霁苟合共谋沈弱流的皇位,他人亦敢与他人图谋沈青霁的皇位。何况挐羯人一贯不守诺,届时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也未可知。 与这种养不熟的鬣狗结盟,与虎谋皮,养狼为患,沈青霁是真的疯了。 可话又说回来,沈青霁虽狂妄自负,却也不至于愚蠢至此,省不得其中利害。 究竟是什么,能令他如此自信? ……窗外天色熹微,沈弱流头痛欲裂,总觉着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 福元瞧着时辰不早了,这时试探着开口,「圣上,天儿不早了,奴婢去叫人摆饭?」 沈弱流回神,睁开双眼,点了点头,「去罢。」 随后他不再多想,待到头不痛了,从案侧拿了奏摺来看,胜春在一旁伺候研墨。 奏摺封封道道,斥责霍洄霄的独占半壁江山。 沈弱流倒是觉着好笑,分明那样一个有勇有谋,守着大梁国土,护百万民生的少年将帅,怎么却在郢都文官间被骂得屁都不是一个。 转瞬一想,叫他深陷淤泥,不得抽身的人好像正是自个儿……沈弱流登时笑不出来了。 硃笔迟迟不下,一点墨滴在奏摺上,落下一个犹如血洞般的点,胜春不动声色地将奏摺拿开,「圣上可是有烦心事?」 沈弱流怔了怔,回神将硃笔搁下,玩笑道:「朕的烦心事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吶……」 「对了……」他垂眸盯着层层衣料之下的腹部,眸色黯淡,「霍洄霄这些天在做什么呢?」 自上回从北境王府仓皇回宫,已有一两天没见这人。 分明一两天,沈弱流却觉着像是隔了两三年。 说不见,他倒是听进去了,真没再来惹他心烦,就跟彻底失去了联繫似的。 却不知霍洄霄这个疯子何时这样听话了。 之前那样控诉他下床不认人,现下却不晓得到底是谁提起裤子不认人。 沈弱流手指捏着腰间宫绦系带,越想,越觉得霍洄霄就是个混蛋! 肚子里的也是个小混蛋! 混蛋父子俩! 胜春默立,看见他这小动作,瞭然于心, 「世子爷这几日忙着查伊迪哈之事,不过昨儿却破天荒的上了早朝,想是没见着圣上,又不敢贸然来找,就回府了……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朕知道了。」沈弱流掩饰性地干咳了两声,将这茬揭过,重新拿了道奏摺批红,过了会儿又道: 「对了,递个消息给苏学简……」 第58章 金明湖毗邻郢都, 官道直抵,湖岸茂林修竹,亭台列布, 每逢落雪, 雾气缥缈,乘舟游泛湖上, 恍若置身蓬莱仙境,正是郢都冬日赏雪的绝佳去处。 于是到了十一月,第一场雪下落之时, 附庸风雅也罢, 闲日消遣也好,湖上画舫船只往来交错,管弦丝竹不绝于耳。 第145页 更有惯会钻营取巧的郢都巨贾, 瞧见商机, 在湖岸购置宅地, 大兴土木, 开闢出景致各异的园子,租赁给京中贵人夏日消暑, 冬日赏雪,宴会游玩。 其间梁园名声最盛。 望日。 细雪簌簌, 天地一白, 金明湖上烟波浩渺,画舫往来, 四方辐辏, 湖对岸雾凇沆砀, 雪气迷濛。 梁园满雪,水榭四角置暖炉, 各人分案列坐,皆拥着厚厚的大氅,独霍洄霄一身绯色单衣,于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宇文澜做东,坐在最上首,目光逡巡过左右两人,察言观色……右手霍洄霄仰靠着栏杆,手中执盏,大剌剌地坐着,形状散漫,而左手卢巍,面色阴沉,脸黑得犹如锅底。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二位之间怕是嫌隙颇深,彼此看不顺眼……不禁心下为自己捏了把汗。 先前在苏府,这两人不知为何闹了矛盾,大打出手,此事宇文澜有所耳闻,之后卢巍吃醉了酒被地痞强盗所伤,在家休养了一月……本以为三番五次针锋相对,这二位的关系算是彻底破裂了,可卢巍前日却突然传了消息来,叫他做个局,还特意嘱咐说务必要请世子爷到场。 宇文澜心知卢巍这是想缓和与霍洄霄的关系,只是自个儿在他面前三番五次不得脸,再拉不下那个脸来去贴人家冷腚,才叫他做局。 于是他便藉由赏雪请了霍洄霄来金明湖一叙。 现下人是请到了,可卢巍那张脸从落座到现下都没过好颜色,除开最开始的客套寒暄,两位更是谁也没有再开过口。 亭中寂静,只有案侧侍人在炉子上炙烤鹿肉滋滋冒油轻响。 宇文澜左右各看了看两人,一阵头皮发麻,将一盏热酒昂首饮尽了,沖霍洄霄笑道, 「世子爷火气大着吶,怎地也不披个大氅来,穿得这样单薄,若是受了风寒,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绯色圆领袍领子未扣,翻在一边,露出玄色中衣,一根绿松石鸣镝坠子顺垂颈前,霍洄霄鲜少穿这样鲜艷的颜色,这时浅眸含笑,少了那股咄咄逼人的锐利,多了股风流,倒真像个郢都纨绔世家子。 「自小红蓼原上长大的,」他轻笑一声,将杯盏放下,起箸夹起盘中一块烤好的鹿肉吃了,「起居向来粗糙,比不得诸位公子哥儿娇贵。」 这话明里暗里颇有讽刺之意,宇文澜心下不悦,面上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讪讪一笑算作揭过,可再叫他捏起鼻子捧臭脚却也不愿了,一时气氛更为凝滞。 这时,霍洄霄搁下筷子,凝向对案阴沉着脸不说话的卢巍,言语戏嚯, 「月前听闻卢兄不慎被地痞流氓所伤,不知伤好利索没?这几天忙得,也不得空上府里瞧瞧你。不知那歹徒可有抓到?此等瞎了眼的宵小之徒,若是抓到定该当即扭送郢都府衙门绳之以法,不能纵容他继续危害坊市安定……卢兄也是,怎么出门也不仔细些带两个随从护卫?」 他浅眸瞟向卢巍左右侍立的两个护卫模样的彪形大汉,笑意陡深,意味不明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卢兄此番确实得了个教训吶!」 肉眼可见,卢巍一张脸更黑了。 「哎哎哎,瞧我这,卢兄都被人打的半月下不了床了,怎么能说是福呢……」霍洄霄恍然大悟似的,倒了盏热酒,隔空敬卢巍,「粗人一个,说话没点轻重,卢兄担待。」 也不管卢巍接不接他这茬,自个儿先将这酒昂首饮尽了。 卢巍眼角淤青未消,五官扭曲阴沉着脸,显得可怜又可笑。 现下气得后槽牙咬的咯吱响,究竟是谁下此狠手玩阴的,两人心里跟明镜似的,霍洄霄这个杂毛却还在这里装腔作势,阴阳怪气,简直是欺人太甚! 如此深仇大恨,搁在以往断卢巍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方才可解心头大狠,断没有在热脸贴冷腚,捏着鼻子捧臭脚的道理。 可父亲说得对。 这个小杂毛背后是北境王府,是二十万大军,甚至凭管他日后多么草包不中用,霍戎昶都有极大可能要将这二十万大军交于他手……眼下卢家还吃罪不起。 何况前几日还出了那档子事。 打他一顿算什么?今日就算霍洄霄要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他卢巍也得腆起脸陪笑将人伺候妥帖了! 酒盏碰着桌案一声闷响,那张气得扭曲的脸泄了力,卢巍打碎牙往肚里吞,唇角扯出一个笑,「世子爷说笑了,都是兄弟一家人,哪有过夜的仇,上回那事也是我自个儿有眼无珠,得罪了贵人……」他倒了盏酒,朝霍洄霄举着,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盏该我敬世子爷,以后干戈相止,冰释前嫌,咱们还是好兄弟……我干了,世子爷随意。」随后他将那盏酒昂首饮尽,给足了面子。 霍洄霄挑眉。 ……眼睛生在头顶上的卢大公子大费周章地叫宇文澜请他来此地,还如此奴颜婢膝,低三下四,其目的为何,他现下倒是已有十分把握了。 然而却半晌没接茬,指尖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浅眸凝着卢巍,似笑非笑。 卢巍心里那股怒火又蹿了起来,面上却滴水不漏。 宇文澜不知这两人究竟为何闹到如此僵局,卢巍自然也不会告诉他,现下瞧有破冰之意,倒是喜闻乐见……二人若能冰释前嫌,也省得他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 第146页 便在一旁帮腔道:「是,卢兄说得是,咱们兄弟间哪有隔夜的仇,万莫叫一时不快伤了长久的和气。」 霍洄霄笑了声没搭腔,过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将盏酒饮尽,浅眸逡巡了圈儿,随口问道: 「我倒是奇了,今日怎么没见着苏兄?」 这三人成日里在一块儿厮混,苏学简又是沈弱流的耳目,这种能探听消息的重要场合,他不会不来。 见他将那盏酒喝了,宇文澜心下松了口气,笑道:「苏兄与人同路过来,下着雪怕是路上耽搁了些时辰,估摸也快到了,世子爷不必在意。」 「哦?莫非今日另有贵客?」霍洄霄挑眉,浅眸瞟了眼另两个空着的座。 宇文澜正要回答,旁侧卢巍意味不明笑了声,先开口道:「世子爷不知?」 「卢兄这话有趣,」霍洄霄轻飘飘一眼扫过去,杯底磕案脆响,「你二位也未说过都请了何人,我怎会知道。」 卢巍不说话了,面色怪异。 见势头不对,生怕这二位又莫名其妙闹得不愉快,宇文澜忙打了个哈哈,「也算不得是什么贵客,都是自家兄弟,世子爷先前不是也见过……」 这时水榭外,栏杆迴廊尽头处,有人在一干随从的簇拥下冒着细雪走来,宇文澜话锋一转,惊喜道:「是苏兄来了。」 宇文澜在这二人中间夹着左右难做,巴不得苏学简早点到呢,这刻如蒙大赦腾地站起身到水榭外迎接,笑得嘴都快裂了。 至于后半句话,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霍洄霄眉头紧蹙,漫不经心地朝来人方向瞟了眼……几丛开得正艷的白山茶中间,一人绯服雪貂大氅,大氅外又是件绯色斗篷,一人蓝衫墨狐大氅,一前一后撑着伞朝水榭中来。 雪糁子扑簌簌地下落,隔着雪幕叫人看不清二人面孔,只知蓝衫人大概率是苏学简,至于个儿略低些的绯衣人,裹得跟个与正月十五的元宵似的,叫人实在连身形也难以分辨出。 冥冥中,霍洄霄却觉此人熟悉,心跳加快了,几乎要从喉头蹦出来。 旁侧卢巍却好似对来人漠不关心一般,自个儿倒了盏酒喝着,神色悻悻。 举起一半的杯盏又被放在桌案上,霍洄霄靠着椅背,浅眸微眯盯着来人方向,直到人走近了,蓝衫的苏学简与宇文澜边寒暄边走进水榭,绯服人落后些,摘下兜帽,却在风雪尽处停步不前。 ……那双恍若未干墨迹似的含情眼,正对上霍洄霄一双浅眸。 两人俱是一愣。 这刻,霍洄霄只觉得心跳停滞了一瞬,天地失色,只有那道绯色身影是鲜明的一抹,苏学简似乎在与他说什么,可他听不见了,耳畔只余下停滞之后如雷如鼓的心跳,以及风雪之外,山茶花整朵坠落的轻响。 * 沈弱流在水榭前住脚,对上那双浅眸之时,无端地心慌。 那日他从鸿胪寺首官处得了密报,便叫胜春递了信给苏学简,寻个机会安排他与卢巍见一面,以作试探。 倒是没想到霍洄霄也在场。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五天以来的头回见面,沈弱流垂眸盯着层层衣料之下微微隆起的腹部,此刻见霍洄霄,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若早知此人也在,他是断不会来的。 倒也怪不得苏学简,毕竟他不清楚二人之间的事,沈弱流亦未言明,正巧有这么个机会,多人在场能保证圣上安危,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顺水推舟,最好不过。 开弓没有回头箭,人都到这儿了,临了哪有再掉头回去的道理……沈弱流顶着那道灼热的视线,硬着头皮边解开斗篷递给身后侍从,边走入水榭落座。 这厢苏学简依次朝宇文澜卢巍拱手,到了霍洄霄却未等来回应,只见那一双浅眸怔怔地盯着圣上,一瞬不瞬。 那日霍洄霄带圣上回了北境王府,又有福元等人跟着,苏学简这边处置卢巍,便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 出了那档子事,护驾不力,苏府难辞其咎,半月来他一直提心弔胆,写了好几道密信请罪,然圣上心慈,又或许是顾着涿州柳氏的血脉之情,并未过多责罚苏家。 于是在收到张都知的传令之后,苏学简一方面疑惑为何遭此横祸之后,圣上不仅没处置卢巍,竟还要见此歹人,一方面又庆幸,认为可以将功折罪。 除此之外,亦有些后怕,担忧圣上安危,正犯难呢,宇文澜却邀他到此地赏雪,倒是提供了个绝佳的机会。 然而此刻,苏学简敏锐地察觉到了霍洄霄的异常,心底有些摸不准,莫非自个儿不该叫圣上来此地? 「世子爷?」苏学简拱手,再次开口。 这刻,霍洄霄恍然回神,目光挪至苏学简,朝他回了个礼,「哦,是……苏兄吶。」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都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只有卢巍心下不齿,瞧他见了小柳公子那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跟条哈巴狗似的被玩得团团转,为的「柳若」与他大打出手,还以为两人有多亲呢,敢情连人家今日要来都不清楚。 卢巍养伤的这些日子算是省清了,这柳若就是个狐狸精!若不是他,自个儿怎会倒霉至此! 可他又生得实在漂亮,卢巍竟责怪他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之间,再见着这张颠倒众生的脸,便什么也忘了。 然而被霍洄霄打了一回,他现在看见柳若就有些犯憷……可他又实在漂亮,于是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看,只拿余光扫了一眼就慌忙收回目光。 第147页 水榭之外风雪渐大,飘了进来,满室寒凉,宇文澜抬手示意,便有侍从将三面格子门拉拢,只留对湖的一面赏景。 格子门将大半的风雪遮蔽,炉火烧旺,倒也感觉不到冷。 案上菜色换过一轮,几人落座对酌寒暄,霍洄霄听着屋外的风声唿啸,浅眸盯着对案沈弱流,一瞬不瞬。 有多久没见沈弱流了? 五日?还是六日? 这五六日,于他而言度日如年,这五六日,他很听话,跟条哈巴狗似的,等着沈弱流消气,等着他的召见,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天亮。 只敢远远地在福宁殿外,看他一眼。 却没想到在此见到了沈弱流。 现下倒是知道卢巍方才得嘲笑从何而来了。卢巍都知道的事,他却不知道。 霍洄霄胸腔一阵酸涩,嫉妒得要发疯。 沈弱流为何不告诉自己? 是仍旧不信他,还是专程来见他的? 脑中纷乱杂陈,霍洄霄头回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然而对案之人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对他的视线恍若不觉,亦或是铁了心隔案观火,装的恍若不觉。 他这般态度叫人无端地恼怒,霍洄霄甚至想当即冲上去,抓住他,祈求他。 为何不愿见自己? 为何可以见这些人,这些对他无关紧要,甚至心怀不轨之人,却不能见他? 霍洄霄几乎要疯了,忍得咬牙切齿。 屋外大雪扑簌,一阵湖风裹挟雪片穿堂,吹人清醒,半晌,霍洄霄终于压下心中发疯似的诸多想法,端起杯盏……指尖微抖,半盏酒倾了出来浇湿袖幅,亦暴露主人心绪,他将酒一饮而尽。 壮胆似的深吸两口气……要忍住,不能再吓到他。 要装得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不能胁迫逼问,不能发疯,不能展露对他发疯似的渴望,要收起爪牙,藏在草丛后,远远看一眼就好,千万不能被发现。 随后他不动声色,朝沈弱流唇角勾笑,语气轻松, 「多日未见,不知小柳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第59章 (捉虫,修) 闻言, 沈弱流怔了一瞬,从案上抬起头来,这会儿几人的目光都朝向他了。 那双浅眸光华流转, 此刻含笑凝视过来, 深深的,一时间, 竟叫人不敢与他对视,依这混帐的性子,沈弱流总觉着他这句话里有话, 又在调戏他……却看那双浅眸坦坦荡荡, 似乎真只是句寻常好友之间多日未见的寒暄似的,倒像是自己想错了。 寻常好友? 这世间哪有能在一张榻上滚了又滚,珠胎暗结的「好友」。 霍洄霄倒是挺淡定的……淡定得像是两人之间不曾发生过那般种种, 只是熟识而已。 袖中的手指逐渐收紧, 沈弱流心一沉, 心口处像是塞了快又硬又冷的石头, 突然不想跟他说话了。 可几人都看着呢,他也不好不答, 叫人瞧出端倪,于是同霍洄霄一般维持着滴水不漏的微笑, 轻轻咳了一声道:「月前染了风寒, 现下已大好,劳世子爷挂心。」 霍洄霄怔了怔, 浅眸晦暗, 微微点了下头, 「应该的。」只是捏着杯子的指节却骤然屈起,泛了白。 就这么无关痛痒地一问一答, 两人便不再说话了,就跟不认识对方似的。 其余人没觉着有什么,旁侧卢巍却是看不明白了。 霍洄霄分明将这个小柳公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今日一瞧却觉两人生疏得很。 敢情都是这位世子爷一厢情愿吶。 ……双眼滴熘熘地转过两人,卢巍哼哼了一声,突然觉着心里那口恶气顺了些。 凭他霍洄霄怎么目中无人,到了这么个狐狸精面前还不是讨不得半点儿好,跟自己一样是个舔狗罢了。 可即便是知道这两人没他想的那回事,卢巍对这个小柳公子也不敢再有其他想法了,苏家因着这事与他爹发难,好一番赔礼道歉才叫两家关系缓和了些。 然而现下,小柳公子面色沉静地尚不知如何,苏学简对他,自打进了这屋,除开极其冷淡地拱了下手,就再也没给过他一个脸。 搁在以往卢巍自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是眼下自个儿理亏,又晓得他与龙椅上那位多少有点儿血脉……便不敢再做他想,更不敢再摆什么公子哥儿的架势,倒了盏酒,朝苏学简陪笑道: 「苏兄,小柳公子,上回是我吃醉酒犯浑做了错事,以后是万不再敢了……误会一场,卢某给您二位赔个不是,二位大人大量,就叫这事过去吧,咱们日后还是好兄弟。」 他双手执盏,极尽礼数地朝二人拱了下手,才将盏里酒喝干了。 苏学简动也没动一下,现下没他能说话的份,卢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甚至牵连整个卢氏也实属色胆包天,自寻死路。 圣上现下是还未朝卢家动刀。 可日后就说不一定了……要扳倒绪王,卢襄就必须死! 山雨欲来,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辅佐圣上,韬光养晦,日后重振苏氏一族的往日荣耀。 其余之事,苏学简併不敢妄揣圣心。 屋外风雪唿啸,湖中画舫偶有琵琶乐声嘈嘈切切,衬得水榭间一瞬的寂静愈发焦灼逼人。 「哦,原来那日卢兄又是醉了酒呢,我竟不知你酒量这般浅,三两黄汤下肚连人也是不清了!」浅眸轻飘飘地扫了眼卢巍,霍洄霄鼻息间哼出丝笑意,这刻突然开口, 第148页 「…这毛病不好,还是尽早改改,免得哪天瞎眼得罪了贵人,脑袋都不晓得怎么掉的。」 卢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十分精彩,气急了却也不敢发作,咬着后槽牙扯了下嘴角,「是,世子爷说得是。」 霍洄霄不说话了,刺了卢巍两句,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沈弱流是山里怕生的鹿,逼不得。 他要一点一点慢慢来。 瓜熟蒂落,未至时节,他要等。 于是漫不经心地靠着椅背,浅眸扫了对案人一眼,好好地收敛起了情绪。 不过说到底他也挺好奇沈弱流那么个走一步看十步拖泥带水的憋屈性子,会怎么处置卢巍这个混帐玩意呢。 先前说要放长线钓大鱼,霍洄霄觉着挺好笑的。 ……就这么个瘦弱的身子,风略吹下都打寒战,还钓鱼?钓个屁的鱼!仔细叫鱼给扯水里去了,届时钓鱼不成,白蹚一回浑水。 感受到对案的视线,沈弱流状似不经意地略朝霍洄霄扫了一眼,却没从那双浅眸中瞧见任何情绪……这倒奇了。 沈弱流还以为这些日子晾着这条疯狗,今日一见他指定又要发癫。 然而他却挺正常,冷淡自持,跟个人似的。 一时间,他也有些摸不准这人了。 或许是不在乎吧,如此淡然,如此坦然,定然是不在乎,沈弱流心里下了结论。可既不在乎,那日又为何要追他到宫中,又为何对他百般维护? 为何叫自己徒生希冀。 相识本就是个错误,霍洄霄帮他一回,他换霍洄霄一次,扯平了。 只是……错误好像产生了更大的错误。 他垂眸,盯着腹部,他宝贝的东西,或许霍洄霄真的不想要呢? 不想要,于他而言不过是自己套给他的又一重枷锁罢了。 先前不见他或许还有希冀,现下,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心口好像少了什么东西,风一吹进来空落落的刺痛,一瞬之间,这阵刺痛无端地催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沈弱流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来,垂着眼叫人瞧不出情绪,「若是吃醉了酒,那倒也情有可原……这盏茶我生受了。」 随后,他将案上一盏清茶喝了,酒是不动的。 沈弱流今日来此确实是想藉由机会从卢巍嘴里套话的,色令智昏,苏学简套不出来的东西,他不一定套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其实也想之后再以要将这件事告诉霍洄霄为由,顺道去一趟北境王府的…… 只是现下已经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沈弱流收敛神思,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盏。 不急,卢家,卢襄,此回伊迪哈事情一出,是断没有再留着的道理,至于卢巍这个大逆不道的狂徒,届时再慢慢弄死他。 是酒还是茶卢巍是管不得了,柳若能真给他这个台阶下再好不过,笑呵呵地正要再多说两句,却听旁侧传来一声嗤笑, 「柳公子还真是宽宏大量吶……」 霍洄霄这刻终究还是忍不住了,那股火轻易地就蹿了上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说话带了刺,「那是不是我改日若是对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能一句以吃醉了酒就轻轻揭过啊?」 突然觉得荒谬。 这世间好像人人都可以随意捏个理由取得沈弱流的原谅,就他霍洄霄不能。 霍洄霄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有些无理取闹,可他就是抑制不住。 这么做沈弱流或许自有他的道理。 今日他能出现在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来见他的,若要深究,那也只能是又想同上回一样从卢巍嘴里橇出点什么东西。 说到底还是不信自己。 不信自己便罢,若是卢巍……若是他再敢像上回一样,对他做那种事,谁还能救他一回? 霍洄霄这刻是真想将他这颗漂亮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一而再,再而三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他的命难道在他自己眼中就那么不重要吗! 霍洄霄都快气死了。 屋内一静,几人都不知他这又是发什么疯呢,想打圆场,却都在瞧见霍洄霄那张阴沉滴水的脸时直犯憷,不敢出声。 两人隔案对视。 沈弱流凝了霍洄霄有一会儿,心里一把无名怒火烧得旺,再也维持不住面子上的平和,语气冷硬,「世子说笑,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谅解的。」 随后别开了眼,再也不看霍洄霄,就跟眼里从没有这号人似的。 态度天壤之别。 这刻,霍洄霄气得发疯,嫉妒得发疯。 人人都能得他一丝怜悯,人人都能得他谅解,叫他温文以待……甚至是卢巍这种混球! 就他不能,就他霍洄霄不能! 凭什么? 浅眸陡深,犹如深渊般阴暗潮湿……或许该把所有人都杀了? 或许该把沈弱流关起来叫他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他,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 除了自己。 不,不能……不能这么做,沈弱流会害怕,会逃跑。 霍洄霄突然后悔了,即使再担心他也不该生气的,更不该拿话刺他。 ……他要忍耐,披好羊皮,压抑住那头勐兽,要收起爪牙,人畜无害。 葡萄未到成熟时,他要等。 等明月入怀,自愿从天穹坠落,等山尖雪融化,掬起属于他的那一捧。 第149页 「柳公子说得是,我自是入不了你的眼,玩笑之言……切莫当真。」霍洄霄吞下一切情绪,微微一笑,光风霁月。 对上他那双含着笑意的浅眸,沈弱流一怔,心口那种空白登时豁开条口子,每唿吸一瞬就更刺痛一分。 他不知这是什么感觉。 腹中小混帐似乎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轻轻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极缓极慢,就跟安慰他似的。 桌案后,沈弱流抚摸着腹部,终于觉得那股刺痛有所缓解。 垂着眼不再开口。 两人就这么对案坐着,连目光相触都不再有过一瞬。 气氛凝滞。 倒是给卢巍喜上天了,见霍洄霄吃了瘪,乐得合不拢嘴,却又不敢将笑意摆在明面上,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又憋得慌,脸色异常精彩。 一席话听得不明事情的宇文澜云里雾里,却也不好开口问,瞧见气氛不大对劲,忙出来打圆场缓和气氛, 「事情既已说开了咱们就都不提了,免得为旧事伤了和睦,闹得不愉快……只是就咱们几个喝酒却也没什么乐趣,」他朝水榭之外的迴廊望去,喃喃自语,「估摸着时辰也该到了。」 卢巍这会儿正高兴呢,便十分捧他的场,笑着接话,「哦?莫非宇文兄还叫了他人来?」 宇文澜对他露了个笑,语气暧昧,「保准卢兄喜欢。」 这关子卖的,卢巍倒是真有些好奇了,心下却也猜出来了几分。 文人赏雪,吟诗作赋那是真风雅,然而就他们几个,只有个苏学简能称文,其他的都是大老粗,赏雪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附庸风雅罢了。 雪看来看去也瞧不出花儿来,行酒令也是玩腻了,何况肚里无墨,玩的也都是粗俗的酒令,没什么大乐趣,坐着大眼瞪小眼干喝酒更无趣,总得叫人来唱个曲儿什么的,美人美酒相伴,才最畅快。 霍洄霄是跟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似的,也不知为谁守身如玉,他和宇文澜却是荤素不忌。 何况只是单纯唱个曲儿也不打紧。 只是不晓得宇文澜叫了谁来。 心里头正猜着呢,却听旁侧宇文澜语调骤高,朝着水榭之外道: 「来了,叫人苦等这半天终于来了!」 第60章 (修结尾) 这会儿风雪中侍者领着两个人, 顺着迴廊走过来。 ……一般的身量,绿衫者恰似枝头绽出的第一抹新绿,白衣人比拟栏外半开的白山茶, 新绿纯白, 一前一后于风雪簌簌中裊裊婷婷。 原是折花楼的春烟,与轻烟楼的小柳。 两人走到水榭中, 小柳进了屋便认出霍洄霄与沈弱流来。 这厢沈弱流也正在看两人,抬眼瞬间恰巧与小柳对视,一颗心登时就提到喉头了。 先前他与霍洄霄可是因为伊迪哈之事去找过这位公子的, 之后那混帐中了毒, 他也让牙斯去叫了这位公子来与之纾解……却被赶出来了。 之后一时疏忽也没想着封口。 若是他将这两件事抖露出去,聪明人再略一思索,怕是这「柳若」, 和剿灭伊迪哈之事背后主谋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思量此处, 沈弱流不禁视线扫了下霍洄霄, 却见他坐着, 安稳如山,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垂着一双浅眸,好似这事与他一丝关联也无。 心下更加恼火了。 然而他这个担心却是多余的……烟花柳巷, 做这行的, 最要紧的就是识人看眼色,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什么话该说, 什么不该说, 要省得清。 就比如,小柳清楚地知道他现下不能先跳出去与春烟争风头, 要寻一个最合适的出场时机,才能叫人印象深刻,同样也知道见着之前的这二位贵人,他不能表现得认识,更不能叫人看出来他们认识……才能活命。 在这方面他一直聪明,所以才能在八大胡同站稳脚跟,甚至名头不输给春烟多少。 于是小柳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便挪开目光顺势扫过其他几人,朝众人躬躬身子,到一边儿抱着琵琶试弦去了。 叫两位贵人放心,给春烟一人留下场子。 见这小倌未表现出什么来,沈弱流才松了口气,放心了。 这时,对案霍洄霄朝他看来,目光相接,浅眸微弯勾起一个笑……沈弱流心跳漏了一下,慌忙垂下眼,耳朵都红了。 却不知他在笑什么。 现下两人这不清不楚的关系,有什么可笑的? 没心没肺的混帐!沈弱流攥着袖子暗骂。 …… 绿衫春烟缓缓解下大氅,扫了眼众人,先是注意到霍洄霄,十分不待见地翻了个白眼,随后目光落在沈弱流身上,唇角一勾,抛了个媚眼过去……寻常人叫他这么瞧一眼,只怕骨头都称不出斤两了,沈弱流却是一个激灵,勐地回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方才一心担忧身份暴露,他这会儿才注意到春烟来,倒没想到宇文澜今日请的这二位都是叫他头疼的,又不能叫人瞧出他们认识,只能咬着后槽牙忍着,假装没看见。 春烟倒是早习惯了他这跟他那位阁老帝师一般的无趣性子,只是微微撇了下嘴,收回目光,摆出十分笑意,腰扭得水蛇似的走到屋中央,福了福身, 「奴奴春烟,这厢有礼,多谢诸位爷捧场。」 八大胡同的花魁,春烟担着这个名头,也不常应场子,请动他宇文澜算是费了老大劲,银子也花了不少。 第150页 此刻一见春烟,却觉那些银子花的太值了,只可惜春烟是个清倌,不陪夜的,不过说到底宇文澜对男人倒也并无多大兴致,故只因那十分的风情,十分的美貌,可惜了一瞬,随即便什么想法没了。 「好好好,这大雪天儿的,辛苦春烟跑一趟,快坐下吃杯热酒暖暖。」宇文澜笑着客套。 春烟柔柔地称是,凑到沈弱流边儿上,款款一笑,「这位公子好生俊俏,奴瞧着面生呢……」 沈弱流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茬,旁侧宇文澜笑道: 「这位是苏公子的表弟柳若柳公子,将来郢都没几个月,你自是不认得。」 「哦,原来是……柳若公子啊,」春烟恍然大悟似的,半壁身子欺着沈弱流坐下,眉眼一飞,戏嚯难掩,「奴瞧柳公子有缘,解你案上酒吃一杯,不介意吧?」 沈弱流盯着他,一幅看妖精的表情,春烟朝他飞快地眨了下眼睛。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沈弱流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突兀,便只不动声色地侧身,淡淡道:「春烟公子请便。」 春烟笑嘻嘻地,从桌上倒了杯酒吃了,依旧贴着沈弱流坐着,这会儿却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坐下来那刻就一直盯着他,顺着视线方向看过去,便见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北境王世子爷,一双浅眸正打量着他。 就跟躲在草丛后窥伺猎物的恶狼似的,冷冰冰的,盯得春烟直犯憷。 上回似乎也是如此。 春烟自省也没在哪儿得罪了这位啊?不禁有些纳闷。 不过到底是声色场子混久了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很快,他便找到了事情的关窍,气定神闲地喝了盏酒,凑到沈弱流耳边,眼神却是盯着对案霍洄霄, 「圣上,您……被头狼盯上了呢。」 果然,对案那人面色微不可察地黑了几分,浅眸深不见底,盯着春烟,眼神阴森。 登时,春烟吓得一激灵,不敢再试探了。 「什么狼?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沈弱流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怕两人说话叫人瞧出端倪,压低了声音侧过头,「你离朕远些,别叫人看出来我们相识,坏了事。」 春烟虽怕霍洄霄那双要吃人的眼,却自省与沈弱流这块木头之间坦坦荡荡……对这么个木头他还真生不出什么其他心思来,有的只是对好友的亲近,对君上的敬重,可他这人性子就是这样,爱玩爱闹,没心没肺,越是喜欢谁,越是爱捉弄谁。 旁的人都是曲意逢迎,逢场做戏,入不得眼的。 闻言,春烟掩面哧哧轻笑,「可见徐沉唯害人不浅,仁义礼智,三纲五常之外教出了个同自己一样的榆木疙瘩。」 沈弱流听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瞅着春烟蹙了蹙眉,严肃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徐师傅去……春烟,你对朕太过放肆了!」 「好好好……罢了,奴不说了便是。」几载相处下来,春烟自是最晓得这位性子,坐在那个位置上,即便是再活泼的人,也得沾上三分泥塑金身的肃穆劲儿,可终究还是纸煳的老虎,被套在强硬的壳子里……春烟虽未被这位九五之尊吓到,却也知该到此为止了。 再说下去,不消圣上动怒,只怕对面某人单用眼神就能将他杀死。 憷归憷,春烟却也没要挪动的意思,毕竟屋中诸位,除开沈弱流,各个都叫他讨厌。 甚至他还正对着那双浅眸,一挑眉: 哼哼,嫉妒吧,酸吧,自个儿不争气,怪谁? 对案霍洄霄瞅了他一瞬,随后嗤笑了一声,再未将双眼挪过来。 春烟乐了。 沈弱流不知他又在这儿乐什么,应的是宇文澜的场子,他也不是好这口的人,这么粘在他边儿上,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徐师傅途中遇刺受伤,顽疾未愈,回京这月来虽有亲传弟子贴身伺候,也不晓得好利索没,朕这些日子也不得空……春烟,师傅回京,你就没去徐府看看他么?」忖了忖,他不动声色开口,将「贴身伺候」四个字咬得颇重。 春烟登时蔫了,将送到嘴边的酒盏又搁回案上,漠然道:「圣上说笑了,他受伤关我何事,我巴不得他早死呢。」 「哦?是吗?」沈弱流笑了声。 春烟没接话,终于消停了会儿。 这边两人低声含笑,聊得畅快,那边几人心思却已转了白转了。 霍洄霄没见有什么动静,对这两位好似没多大兴致,一心都在酒里了。 苏学简则是为这位花魁公子捏了把汗,那可是九五之尊的圣上吶!寻常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位倒好,一门心思往跟前凑,言语挑达轻薄,到底有几颗头可砍的。 幸好圣上仁慈,不知者无罪,应当不会处罚这位花魁公子。 至于卢巍,什么春烟夏烟的他已经管不着了,一门心思都在那白衫的小柳身上了,余光扫了眼霍洄霄,又扫了眼柳若,沉着脸,心下不愉: 宇文澜这蠢货,怎么把这小倌给叫来了,这也忒没眼色! 不晓得自个儿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宇文澜还在沾沾自喜,八大胡同头风头最盛,头等难请的两位公子今日齐聚在他这场子上,即便是在郢都纨绔圈子里,他宇文二公子也算是排在脸面大的那一层里。 请春烟嘛,是叫来陪北境王府的那位小爷的。 美色当前,男人嘛,都是骨头轻的东西,下半身思考的禽兽,即便他霍洄霄再清心寡欲,守身如玉,他也是个男的。 第151页 这般美人在侧,他能坐怀不乱? 至于那位轻烟楼的小倌……宇文澜还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儿呢,只知自打那个叫蕴玉的赎身脱了贱籍,回家伺候老母之后,就是这位能入卢巍的眼了,一整月总有十天去八大胡同便是往轻烟楼找这位的。 叫他来,自是要哄卢巍开心。 听闻这位一手琵琶当属八大胡同第一,现下一看,容貌嘛,虽比不得春烟妖艷,却有种含羞带怯的纯净儿,纯里头又有种勾人的意味,那一眼扫过来,叫人半边骨子都苏透了……宇文澜咂摸着,蓦地发觉这位颇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这时那头春烟一阵轻笑,打乱他的神思,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与柳若似乎十分投缘,细细说着什么,两张脸凑在一块儿,叫人看愣了……宇文澜恍然惊觉,春烟与那位轻烟楼小倌竟都没这位柳家的小公子生得惊艷。 单个拎出来都是美人,然而共处一堂,便犹如在明珠旁搁了两只鱼眼睛,一经比较,虽还是美的,各有各的美,却终究少了那份举手投足间的矜贵气度。 不喾天壤。 宇文澜暗暗心惊,却不敢有半点遐思,八大胡同的人,到底是玩物,可这位,就是凭着背后的柳氏,谁又敢拿他当个玩意看 「一碗水要端平吶!春烟……」宇文澜收回神思,笑道,「看你光顾着于柳公子玩,倒是把我们剩下几个忘咯!」 听他说完,春烟懒懒起身到宇文澜案侧坐下,挽袖给他倒了盏酒,摆出陪客的笑,「奴是见柳公子生得俊俏,故而多与他多喝了两盏,宇文公子这便是冤枉奴了……罚你吃一盏赔罪!」 宇文澜被他三言两语哄得迷了眼,连灌了两三盏,面色酡红,已有点微醺了。 春烟又去给剩下的人宥酒,一圈下来,最后才轮到霍洄霄……轮到这位,他却有些不情不愿了,一方面又有些犯憷,磨蹭了会儿挽袖给他酒盏中添了半盏,笑意滴水不漏, 「奴陪世子爷吃盏酒。」 霍洄霄眼都没抬一下,端起了那盏酒,几人都以为他要喝呢,结果在送到唇边之际,腕子一转,酒盏倒翻,一滴不漏地倒进了金明湖里。 「哪来的苍蝇,忒不长眼,污了一盏好酒,真是可惜。」霍洄霄将酒盏放回案上,磕的一声轻响。 屋内一寂,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晓得他这是又发什么疯。 春烟倒是淡定,微微一笑好脾气地又给他倒了盏,「奴再给您倒一盏。」 霍洄霄没说话,仰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又将那盏酒倒进了湖里,这回连理由都懒得寻了,摆明了要给春烟难堪似的。 春菸嘴角抽搐,又添满……重复三次,春烟脸色已经黑了。 这祖宗一抽风,这局算是白做了,卢巍咬着后槽牙,剜了眼宇文澜:这他妈就是你叫的人?! 宇文澜大喊冤枉,谁晓得春烟又是触了霍洄霄哪儿的霉头。 他妈的比皇帝还难伺候! 情势焦灼着,一时间无人说话,这时,小柳恰好调好了琵琶,拨出一个音,打破一室寂静。 他款步到水榭中央,福礼,「奴将弦音调好了,诸位贵客想听什么曲子,奴献丑一试。」 宇文澜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眼眸一亮,顺着台阶打圆场,「挑你最拿手的弹便是。」他看向霍洄霄,陪笑道,「这位公子的琵琶是八大胡同最好的,世子爷听听……」 霍洄霄垂着眼,没说什么。 宇文澜见有戏,便朝那小倌示意,有人搬了绣墩上来,小倌坐下,抱着琵琶勾下第一个音,随后轻拢慢捻抹復挑,行云流水,乐声传到湖心,引得几艘画舫停驻。 一曲下来,万籁俱寂,唯有帘外簌簌雪声。 小倌抱着琵琶微福身,「奴献丑了。」 宇文澜还没说话呢,便听霍洄霄轻笑了声,「琵琶弹得尚可,也难怪能得卢兄青眼……」浅眸陡转,扫向卢巍,阴恻恻道,「是吧,卢兄?」 卢巍被他盯得如坠冰窟,一张脸白了又白,犹如死灰,身上那些伤口隐隐作痛。 ……霍洄霄知道了。 「世子爷说笑,我不敢。」额头上起了密密匝匝一转细汗,莫说是柳若,卢巍现在是连这与他生得五分相似的小倌也不敢多看一眼了,一张脸埋进案中,陪笑道。 霍洄霄嗤笑了声,「是吗?」 怂包一个! 卢巍陪笑,「我哪敢哄世子爷。」 当着沈弱流的面,不能叫他难看,敲打点到为止,霍洄霄气定神闲地动了下脖颈,沖那小倌扬眉,「爷看你生得顺眼,来,给爷斟酒。」 小倌微微一怔,莫敢不从,将琵琶递给侍者,贴到霍洄霄边儿上,柔顺地宥酒,两人这么坐着倒真跟一对璧人似的。 宇文澜察言观色,有些惊愕,破天荒了,这小倌竟能得守身如玉的世子爷眷顾, 「世子爷原来喜欢这样的,早说嘛。」他笑得暧昧。 早说人直接给他送到府里去,省得猜了这半天。 霍洄霄笑了笑没说话。 他哪儿是喜欢这样的,他喜欢的就在他对案坐着呢,只不过爱不得,恨不能,见不得,碰不着束手无策罢了。 只能装作看不见罢了。 只要看他一眼,天南地北,早就不晓得今夕何夕了,霍洄霄望着对案春烟旁侧坐着的绯衫人,言笑晏晏,虽知两人只是寻常关系,他却仍旧不受克制的嫉妒。 第152页 嫉妒得发疯。 想就此冲过去,把他抢了,藏起来。 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能吗?霍洄霄笑了笑,面上滴水不漏。 下马威是给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之后便是今日酒宴的最终目的,总得叫这帮蠢货对他掉以轻心点儿才好套话不是。 除开沈弱流,谁对他而言不过都是草木而已。 于是谁都是一样的。 卢巍与宇文澜对视了眼,都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祖宗毛给捋顺了。 春烟给几人宥酒,小柳便只陪着霍洄霄,气氛融洽起来,外头雪也懂得审时度势,风静下来,犹如鹅毛般往下飘落,山茶花阵阵幽香传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屋内暖和,都有些醉了。 沈弱流却清醒得很,他看着对案霍洄霄,美人在侧,笑得多开心吶! 这刻,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他拿起酒盏凑到唇边,要喝的时候,却又放了回去。 怀着个小崽,不宜饮酒。 于是他往下案上一种果子饮,清甜的,没有一丝酒气,这个不会伤到腹中胎儿……一杯接一杯,发疯似的往下灌,连旁侧苏学简都觉察到了异常,却不敢劝。 终不敌酒消愁,脑中还是纷乱一片,又胡乱抓着杯盏灌下突然觉着头晕乎乎的,很热。 倒真像是醉了一般。 他站起来,说了句醒酒,朝水榭之外走去,几人气氛正热呢,只叫了个侍者跟着便随他去了。 大雪犹如鹅毛,轻而缓,沈弱流沿着迴廊走着,廊下是平静的湖水,大雪没入水中,转瞬消融,天地寂静。 这会儿他倒是有些清醒了。 抬手去接不停下落的雪花,到手却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的那点希冀,握到掌心,什么都没有。 沈弱流突然觉得自己变了,这不是从前的他。 从前的他不会觉得失望,因为深知世间人心凉薄冷暖自知,一颗心犹如寒冰包裹的围城,毫无一丝波澜。 更不会觉得……嫉妒。 他是皇帝,万人之上,要什么有什么,金尊玉贵,遮奢云端,没有任何人能叫他产生这样的情绪。 可然而方才,他确实在嫉妒。 这样卑劣的情绪让他觉得可耻,觉得荒谬。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什么令他这样。 大雪落了满身,山茶花坠地轻响,无人能回答他。 ……果然,是被那个混帐变得奇怪了。 霍洄霄把他变得不像他了。 沈弱流抬眼,望向茫茫一片的天穹,几片雪落在他面上,融化了……眼角湿湿的。 * 水榭之中热热闹闹的,几盏下去,霍洄霄好像真的有些醉了,靠着椅背闭了会儿眼,意识涣散,突然听见对案人起身了,他迷濛地看了眼,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勐地坐直了。 却见那道绯色身影已冒着大雪走远了。 醒酒? 沈弱流自坐下就没沾过一滴酒,醒什么酒? 隔着雪幕,那道身影纤细,穿得跟只雪糰子似的,步伐不知怎地有些笨重,歪歪扭扭……大雪之间,形单影只。 莫名叫人觉得很悲伤。 沈弱流会悲伤吗? 他在悲伤什么? 霍洄霄真的醉了,意识不清地琢磨着,一瞬之后,勐然惊醒,酒意消散得一干二净。 方才,沈弱流的声线在颤抖……唇角抿出一个弧度,眼眶红红的。 他要哭了! 「操!」霍洄霄暗骂,几乎要疯了,骤然起身,撞得桌案碗碟噹啷,步伐慌乱,连跑带沖,冲进了大雪中。 第61章 迴廊尽头, 积雪载道,两侧雪白山茶花大朵大朵绽开,香满衣袖。 鹅毛大雪, 化作盐粒子般大小, 落在叶上,沙沙有声, 从湖岸水榭回来,沈弱流便不知不觉到了此处。 此时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踩进了厚重积雪里, 鞋袜尽湿, 整只脚掌凉得跟块冰似的没有一丝温度,冻得发疼。 整个身子也是冷的。 冷使人清醒,沈弱流站在檐下, 望庭中松柏苍翠, 薄雪击打山茶花, 整朵整朵的自枝头跌落……除开雪声, 一片寂静,琵琶声隔着雪幕影影绰绰得听不分明。 那头想是觥筹交错, 正值热闹。 沈弱流苦涩一笑,忽然觉着自己十分可笑, 就跟落荒而逃似的, 想来他一国之君,九五之尊, 又有什么可慌乱的? 权力江山尽握于手, 无不可得之物, 又有什么可怕的? 沈弱流不晓得为何一个霍洄霄便足以叫他失态至此,临了得出结论: 是那个混帐, 都是因为他,一夜的错误,留下后患无穷,把他变得如此奇怪,如此骯脏……而自己,明知是错的,却一步一步,步入那个深渊。 纵容着事态糟糕至此。 比如现下,若问他对霍洄霄这种感情是什么,沈弱流却是迷茫的,十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焦灼,酸涩的感情,这般狂乱的心跳。 还不够糟糕么?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个小崽,现下连心也乱了。 不过又有些庆幸,还好只是乱了,还好一切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狼环虎饲,大敌未除,江山尚未肃清,一个龙子已是意料之外,软肋,有一个就够了。 多了,就是软弱。 君者,孤也,王者,独也,生在帝王家,情感于他而言,只是一道枷锁,最无用之物。 第153页 谁都不能令他低头,他天生尊贵,谁都休想胁迫于他。 于是,他意识到,却从不将对霍洄霄的这种感情拿出来细细思量,只要不思量,一切都还来得及。 幼苗还未长成,掐去便好,还未陷入那个无法挽回的深渊,回头就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至于腹中龙子……沈弱流垂眸,大氅中,指尖轻轻划过隆起的腹部。 一场失态,却叫他心中旖旎遐思尽数褪去,十分清醒。 他与霍洄霄,即便是有个孩子存在中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回红蓼原镇守边关,一个留在郢都继续做他万人之上的皇帝。 霍洄霄会为了他和这个孩子放弃北境甘愿留在郢都吗?他又会为了霍洄霄不做这个皇帝吗?何况这个孩子的出现,是因为一场荒唐,他们之间除了这个荒唐得来的意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两情相悦,没有情投意合。 一切皆为情势所逼,欲望所致。 没有爱。 就算是有,他们又会为了彼此放弃这握住手中的一切吗? 答案非常明确——不会。 他与霍洄霄,一个皇帝,一个手握重兵的世子,打从一开始身份就为他们规划好了这一生各自该走的路,就像是举目可望尽头的一条直线,永远不会相交在一起。 没人会蠢到去将两条泾渭分明,简单的直线,缠绕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他不会,霍洄霄更不会,所以即便将这个孩子的存在告诉他,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与其徒增烦恼,不如斩断妄念。 将鹰放归苍穹,江山肃清之后,霍洄霄仍旧是他的北境王世子,二十万大军的日后统帅,而他,仍旧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皇帝。 此生坐拥无边江山,知足了。 至于这个孩子,沈弱流会将他生下来,好好养大,教他读书识字,君臣之道……直到老得无法再处理政事,届时江山后继有人,他自可安享晚年。 这样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此刻,沈弱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发沉,像是堵了一大块冰般,又冷又闷……从脚底到胸腔,浑身没有一点热度,连带着腹中小混帐也不安起来,动得十分剧烈,像有数条游鱼齐齐翻出水面吐气。 雪还在不停下着,四周寂静无声,坠落的白山茶混入雪中,只有黄色的蕊为其分辨,像是白纸上落下的一点骯脏油渍。 冷得受不了了,沈弱流只好蹲下身子,蜷缩着将整个腹部团在怀中……像是护住了这世上仅存的一件珍宝。 他盯着阶下沾了泥污的白山茶,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要知足。 不可贪。 要克制…… 许久许久,直到有人及近,默立在一丈处,沈弱流才扶着廊柱起身,此刻脸色发白,却已恢復了往日神圣不可靠近的威严肃穆,好似一尊不会喜怒哀乐的泥塑金身神像,方才失态只是错觉。 他看着从暗处跳出来,神色关切的沈七,在外时,沈七和沈九一般是不暴露在人前的,想来是吓着他了。 「朕无事……去叫福元来接朕,给苏学简那头递给消息,说朕身子不适,先行回宫。」沈弱流缓过那股眩晕劲,淡淡开口,面色毫无波澜。 沈七一直垂头听着,说到这里,沈弱流朝湖边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有一刻的凝滞,转瞬即逝, 「还有,叫人盯着卢府,伊迪哈之事,霍洄霄若需协助,不必禀明朕,你与胜春协助他便是。」 想来不久便可见分晓,沈弱流自是不必再与霍洄霄言明伊迪哈牵扯卢府,现下神思清明便已明了,这些人今日小聚,虽不知是谁起的头,可霍洄霄既然到场,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伊迪哈之事背后是卢襄。 「是!」沈七等他吩咐完了,未有停留,重新隐匿暗中。 这时雪势骤大,遮天蔽日,天阴沉下来,风吹得庭中山茶花枝叶狂卷。 酉正,将暮。 * 案头折了几枝白山茶插在白瓷瓶里,幽香阵阵。 这是一间厢房,想是为要留宿的客人提前备着的,雅致的细格子窗扇将风雪隔绝在外,屋内暖热。 在榻上坐了不过片刻,便有侍人送了热茶,热牛乳,果子点心糕饼几样子东西上来,外头风雪太大,沈七传信给苏学简之后,他本是要亲自过来送沈弱流的,却被回绝了,福元就在徐攸府上候着,顶多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于是苏学简只得作罢,在等待福元来的间隙,指了个自己身边的小厮来侍候着。 也是个机灵的,瞧见沈弱流的鞋袜湿了,便伺候他脱下来去拿外间烘了,但到底比不得福元细緻,就比如现下,他的一双脚,冻得发红,正光熘熘地踩在木地板上,无所适从。 所幸不知这园子修建使了什么法子,地面竟跟宫里一样,也是暖的,并不冻人。 只是不大雅观罢了。 沈弱流挑挑拣拣,喝了一盏温热的牛乳,晃晃那双白生生的光脚,苦笑了下,有种自己找罪受的感觉,好好的宫里不待,非要跑来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找苦吃。 不是自讨苦吃吗? 肚里小崽也跟着父皇跑这地来挨冻,沈弱流想起这个,蹙眉将大氅解下,松了腰间宫绦脱下外层厚厚的外衫,才隔着衣料轻轻抚摸着那处隆起。 第154页 胎儿已足四月,虽仍旧不大显怀,却也比前几月明显了,脱了衣服,小腹就像平地隆起的山丘,十分惹眼,幸好是冬天,他的常服冕服大都繁复,衣衫遮掩,倒也瞧不出什么。 今日害小崽受了冻,方才动得那样狠,只怕冷极了,沈弱流不禁有些担忧。 从前他不知道肚子里有个小崽,什么都没个忌讳,后来一半不想留他,一半想不来他的存在,也没多忌讳,后来吃了那么多安胎药,到了四月才叫这孩儿彻底稳了,却仍是放心不下,若因着自己的缘故,孩儿打从胎里出来便带着不足可怎么办? 想起这个沈弱流就自责。 腹部那处还没暖过来,冰凉凉的,小崽倒是没动静了,他掌心搓热了,一下下抚摸着,跟撸猫儿似的,心里道: 男孩女孩都好。 一定一定要平安长大。 长得胖胖壮壮的,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就跟年画娃娃似的。 届时父皇教你读书认字,福元他们陪你玩,要是想骑马射箭,父皇虽不精于此,却也可以帮你找个好师傅。 没有父亲没关系,有父皇就够了……一定要乖乖地长足十月。 这些天来,沈弱流似乎比以前更加反覆无常了,伤春悲秋,暴躁易怒,有些禽鸟与兽类会有筑巢现象,不知道他这些行为是不是属于其中的一种。 太医说孕期情绪波动实属正常,可这让只会做皇帝,不会做父皇甚至母亲的沈弱流十分难堪。 他变得十分脆弱。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圣上」。 这种转变与他对霍洄霄的情感一样,使沈弱流觉得恐惧,失去了那种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游刃有余。 一大一小,冥冥之中,两个人就像是命中注定要来折磨他似的。 沈弱流一想,有些头疼了。 已经决定不将小崽的事告诉霍洄霄了……他不再想下去。 那个小厮半晌没回来,身子暖下来,沈弱流就开始犯困了,眼皮重的睁不开,挣扎了会儿,终于掌心从肚皮上垂落,他就这么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沈弱流睡得很沉,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只八仙桌大小的白色小狼,哼哼唧唧追着自己尾巴打转,沈弱流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那只小狼让人亲近,便走了过去。 白狼一见他,扑过来又拱又蹭,尾巴都快摇上天了,一双琥珀色眼眸清澈见底,不住地把他往一个方向推,沈弱流回身看去……那个方向,一头体型足有白霜岭那么大的浅眸黑狼,正像是看猎物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黑狼朝他冲过来,及近处,却突然俯下庞大的身躯,将巨大的头颅贴在地上,状似臣服……沈弱流一下就惊醒了。 迷迷瞪瞪地盯着顶格怔了一瞬,突然发现自个儿腿前跪了个红色的人影,正捧着他的脚,就跟捧着个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足尖小心翼翼搁在膝上,垂头拿了块温热的帕子细细擦着。 过会儿,沈弱流看清了这人,眼神一下就冷了,心里头那股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无名怒火唰地一下又蹿了起来。 勃然大怒。 怒火中烧。 压抑半晌,这下终于有了个发泄的对象,沈弱流火大得难以遏制,也没再憋着自个儿,发了狠用劲抬腿对着那人胸口就是一脚, 「霍洄霄!你个混帐东西!」 第62章 霍洄霄手疾眼快, 将他捉住了。 若再慢一瞬,那只白生生的脚掌可就扎扎实实踹在他心口上了,沈弱流这猫儿劲, 踹是踹不伤的, 疼却是要疼的。 沈弱流正是火大,又夹着些委屈, 一只脚腕被钳住,便换了另一只。 发狠的,一下踹过去, 嘴里不停, 「混蛋!你个混蛋!你敢忤逆犯上!还不放开朕!」 这回却是踹出了实感。 只听霍洄霄闷哼一声,倒抽凉气,随后抓住他的脚踝, 「圣上可是消气了?若未消气, 臣再叫你踹一脚。」 沈弱流坐在那里, 居高临下, 霍洄霄跪着昂首,捧着他那只冻得发红的脚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窗扇外是遮天蔽日的风雪怒号, 此间温暖如春。 「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什么君臣恭敬!」这一脚踹过去,气到底还是消了一些, 沈弱流却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气? 他有什么好气的? 他侧过头去, 不看霍洄霄,咬着后槽牙竭力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消气?朕何时与你动过气?你有什么资格叫朕生气?什么样的混帐事都做过了, 现下再装君臣恭敬倒也不必, 朕不想看见你,觉着烦!你滚远点……」 「弱流……」霍洄霄盯着他发红的眼尾, 打断他,「弱流,是我错了。」 沈弱流哽住了。 霍洄霄昂首,那双浅眸深不见底,沉静犹如秋日湖泊,光华流转,温柔万般,随后他垂头,吻在他脚背,嗓音低低的, 「……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禽兽!是我,都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做那样畜生不如的事,骂也好打也好,即便是要砍了这颗头,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弱流,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一肚子骂这混帐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头,沈弱流彻底失语,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了。 他坐着半晌没动,垂眸凝视着面前之人,竟有一瞬不认识他。 这是霍洄霄? 第155页 那个桀骜不驯,狂妄恣意,恶狼疯狗一样霍洄霄? 「弱流……」霍洄霄从脚背,轻吻至脚踝,唿吸温热,侧脸磨蹭,温柔地叫着他。 那点濡湿的温热,灼烧了起来,从脚背至头顶,沈弱流整个人都滚烫了起来,神思溃不成军,险些就答应了那似梦如幻的呢喃轻语。 不行……不可以! 不能被这个混帐牵着鼻子走! 他镇定下来,将腿抽回来,冷硬道:「……你这是做什么?」 却没抽动,脚踝被霍洄霄用巧劲桎梏的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摆布。 那人垂着头没有答话,拿帕子将他双脚擦干净,放在自己怀中双手捂了会儿,将提前烘热的鞋袜穿上,才抬眼,微微笑道: 「怎么不叫福元跟着伺候,这些小厮一贯马虎,难免有不周到之处,方才走得那样急,若是冻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霍洄霄……」沈弱流彻底没脾气了,他觉着这人就是老天派来折磨他的,磋他一身锐气,叫他束手无策……这叫什么? 有个词好像叫克星。 他磨着后槽牙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我看见你就觉着烦得很,叫你滚!你听不懂人话吗?还是觉得朕好欺负,拿你没办法……」他越说越激动,凝着霍洄霄眼眶通红, 「霍洄霄,你是不是就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才这般,三番五次……捉弄我,撩拨我,拿我当个傻子!霍洄霄,我是皇帝……你知道吗?我是九五之尊,不是傻子!没人敢拿我当消遣!你也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他浑身都在抖,嗓音也在抖,「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算了!可我不能……」 杀了他,再自杀。 一块儿死……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下不去手,他杀不了他,更舍不下腹中这个小崽,就只能这么任由霍洄霄摆布,捉弄,毫无办法。 分明做好了一切决定,分明要斩断诸多妄念的。 然而这混帐一出现,所有一切便溃不成军。 帝王威严,皇权至尊,什么都没有了,他颜面尽失,斯文扫地……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少年,倔强地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含泪咬牙控诉他有多混蛋,有多惹人讨厌! 看着他通红的双眼,霍洄霄浑身一震,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件这世间最愚蠢,最操蛋的错事。 他彻底慌了。 单跪直身,双臂圈着榻,将沈弱流圈住,「弱流……都是我的错,我混蛋,我混帐!你别哭……」 霍洄霄慌得方寸大乱,脑子一团糨煳,什么法子都没了,只能一个劲地认错,这刻恨不得一头撞死。 眼角热热的,沈弱流恍然惊觉,昂首默了片刻,将眼泪憋回去。 哭,太难看了。 他是皇帝,不能哭。 「霍洄霄,我不是要听你道歉的。」他垂眼道。 霍洄霄一怔,这刻迷惘,「弱流,我从未将你当过傻子,也从未捉弄戏耍你……你相信我,我从未有此想法,」 屋外狂风大作,暴雪扑打窗扇,咯吱作响,檐马摇晃,铃音急促。 沈弱流凝视着他,二人对视着,半晌,无一人开口,室内寂静得诡异。 直到风将窗扇吹开,冷风卷雪吹入,沈弱流浑身一哆嗦。 霍洄霄恍然回神,忙起身探手,将窗扇合拢,双臂圈着榻与小几,去抚摸沈弱流侧脸, 「怎么穿得这样薄,冷吗?」 「别碰朕,」沈弱流侧头躲开,「……你别想岔开话头!」 霍洄霄手顿了顿,垂落身侧,浅眸凝视着沈弱流,半晌,嘆了口气, 「弱流,我没想岔开话头。先前是我混帐,以为那夜之事过后你绝口不提,是将我作为玩物,羞辱折磨,心底有气,才对你百般刁难……可不论你信与否,从我知道那夜非你所愿以来,对你的一句话,都是掏心之言,从未有半点戏弄!」 「你我之间,有太多错误,包括那夜,包括我中毒……是我混帐,像个发情的禽兽一样强迫你做了那些你厌恶的事,都是我不对,此后君臣之外,我绝不会再对你有半点奢望,不敢有半点不恭敬。」他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沈弱流肩头,缓缓继续, 「弱流,你说我恣意狂妄,我可以改掉,你不喜欢的每一点我都可以改掉,我可以做个正人君子,我可以做一只听话的狗。弱流……圣上,都是臣的错,你不要哭,不要生气……」 不要不理我。 那双浅眸,埋在肩头,双目赤红,霍洄霄的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沈弱流破天荒地没有推开他。 窗外大雪簌簌,此间寂静无声。 案头山茶花整朵坠落,啪嗒一声,盪开一室苦涩。 这番剖白,显然并非沈弱流意料之中。 临了……临了这是作甚。 他迷惘。 心乱了。 可霍洄霄这般,这样放低姿态,竟只是为了求得他的原谅吗? 原谅了之后呢? 是君臣。 君臣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切拨乱反正,他们还是他们……一个皇帝,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 沈弱流觉得腹部又开始痛了,心口也痛,痛得抽搐,他弯下腰,先护住腹部。 两人交颈,无比缱绻,然而两颗心却犹如参商,相隔甚远。 第156页 「弱流?」霍洄霄觉察到他的不对,顺着他手看下去,「怎么了?又开始痛了吗?」他抬手轻抚上沈弱流腹部……却被啪地一声挡开。 「别……别摸!」沈弱流躬身慌乱地死死护住腹部。 霍洄霄一怔,随后垂下手,抱着他,「我不动你,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不必,你别碰朕……不是病,朕自己心里有数。」沈弱流仍旧不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怕惹他厌烦,再次逃开,霍洄霄不敢碰他了,就那么站着,眉头紧蹙, 「弱流,你三番五次出现此种症状,现下却说并非病症,你这话也就哄我还成……你不愿说我也不逼问,你不看郎中我也不强迫你,你别再动气了好么?」 沈弱流没答话,心底冷笑。 害我成这样的还不就是你! 大的生了一副猪脑子在外惹人厌烦,小的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没个消停。 现下还说不敢再有半点奢望,等到崽生下来,哇哇大哭之时希望这混帐盯着那双跟他一般的浅眸狼眼还能如此淡定地说不敢有半点奢望! 届时即便是他跪地痛哭着求,也别想崽认他这个爹! 虽是戏言,沈弱流这么想着,就跟报復似的,终于出了口恶气,缓过心口那股刺痛,腹中小混帐也安静了下来。 此刻再抬眼,与霍洄霄对视,「霍洄霄,你说你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 说到这里,他轻笑出声,「可是……君臣?你觉着你与我,天下有你我这般的君臣吗?」 窗外风唿唿的,沈弱流没等他回答,声音里憋着股火, 「霍洄霄,你真是朕见过最蠢的人!答案给到你手里,你连抄都抄不对!朕迟早被你气死!」 霍洄霄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只是在听见那句不能做君臣时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 分明已经藏得很好了,没有逼迫,没有一丝恶劣,骯脏。 沈弱流不愿,他可以等,他可以徐徐图之,一退再退。 沈弱流不喜欢,他都可以改。 藏起了自己的爪牙,披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的人皮。 不能吓到沈弱流,不能叫他再次逃跑。 要等。 等山雪融化,等明月入怀。 分明做得很好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结果仍旧是这样?浅眸闪过一丝阴鸷,霍洄霄几乎要藏不住了,发疯的念头驱赶出理性,占据整个脑海。 几乎想冲上去,将面前人撕碎,再将自己剖开给他看。 卑劣,骯脏,都剖给他看。 他握住拳头,咬着牙关竭力忍耐着。 大雪仍旧下着,屋内仍旧温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寂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雪声扑簌,檐下铃音淙淙,直到屋外传来嘈杂人语。 沈弱流终于忍不了了,骤然起身,走到霍洄霄跟前,昂首逼近,「霍洄霄,此前诸多,你欠朕的,朕欠你的一笔勾销,朕从未怪过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朕都信……」 他定定地看着霍洄霄,浑身再无半点威压,此刻,他们是同等的关系, 「可是霍洄霄,你对我……你对我,究竟是何想法?」他神色迷惘,嗓音低低的。 霍洄霄浑身一僵,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觉天地寂静,隔着扑簌的大雪,有一朵开得正艷的白山茶自枝头坠落。 坠地轻响,盪开雪雾。 一阵风过,檐上铃音急促,就跟谁的心跳似的。 * 湖岸水榭中,几人仍旧坐着。 只是气氛不大好。 宇文澜察言观色,出声打圆场,「柳公子醒酒这半天没回来……苏兄,园子里大,柳公子莫不是迷了路,不若差人去看看吧?话说这世子爷怎么也未见人影,莫非是两人一块儿迷路了?」 闻言,苏学简点点头,因着上次他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又同上回一般有不长眼的狂徒冒犯了圣上。 不过这回有沈七与沈九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不过他还是招招手,叫自家一个小厮去寻人了。 酒还未过三巡,霍洄霄离了席,缺了这么个角儿,这戏算是唱不下去了,于是也无人再有心情宴饮,就那么干坐着,各人脸上都不大好看。 顶着卢巍那张黑脸,宇文澜也不敢再开口了。 于是一时寂静。 春烟斜斜歪在沈弱流方才坐的案前,凤眼扫了圈儿,一声轻笑, 「诸位爷怎么都板着脸吶,吓得奴与小柳都不敢说话了……」 他自是不担心沈弱流。 方才他前脚刚走,那位北境王世子爷魂不守舍地后脚就跟去了,只怕现下两人正在那处腻歪着呢,旁人去,不是坏人好事吗? 春烟自省,这点眼力见他还是有的。 除开沈弱流,这席间再无第二个能镇得住他的主,边说着边从案上捞了盏酒,款款起身,凑到这个面前喝一盏,凑到那个面前笑一句。 他生得好看,怎么着也没人会驳他这个花魁的面子,小柳适时弹起一支曲儿,宇文澜十分捧场,叫人将酒菜换过一轮。 一来二去,气氛竟然活络了起来。 除开卢巍,仍旧黑着一张脸,犹如锅底。 今日这局,却也不是他想来的,若有的选,他恨不得将霍洄霄那个杂毛碎尸万段,哪有再来捧臭脚的道理。 只因他父亲卢襄。 第157页 背地里经营着一桩叫伊迪哈的香料生意,牵扯诸多朝臣,这么些年来有绪王爷庇佑,倒也没出问题。 然而前几日,不知叫霍洄霄这个杂毛地痞从哪儿闻见了味儿,竟带人将西郊的据点一锅端了。 为这事他爹急得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了。 圣上命都察院查霍洄霄,万一顺藤摸瓜,查到了卢家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于是,卢襄便想着从霍洄霄这里探探口风,才叫他做了这个句。 卢巍自是不愿的,可这事到底牵扯着卢家的安危,他也不得不忍着。 如今霍洄霄是请到了,半个字还没说他却又跑得没影了,这不玩人吗? 卢巍恶狠狠地啐了口心底骂道:个红蓼原的混血杂种,给脸不要脸! 这时候苏学简叫去找人的那个小厮却回来了,神色匆匆地进来朝苏学简低声说了些什么,主僕二人又一起出去了,不多时,苏学简回来朝几人拱手, 「宇文兄,卢兄,舍表弟身子不适先行回府了,还有世子爷,小厮来说,方才见着世子爷也回府了……」 话音刚落,卢巍气得摔了酒盏,破口大骂,「欺人太甚!」 「这……」乐声戛然而止,宇文澜这下也不知说什么了。 人既然已走了,再留在这儿也无意义,苏学简便朝两人拱手告辞,「我到底忧心舍弟,先回府瞧瞧,这便先告辞了,二位且坐。」 卢巍心知苏学简因为柳公子的事还与他生分着,左右靠不住,便没有拦他,略点了下头。 苏学简跑了,没人再担这个话头,独剩下宇文澜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卢兄,这世子爷既已先行回了,咱们再留着也无用,眼瞅着天儿也要黑了,不若先行安置,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卢巍扫了他一眼,冷冷开口,「这就是你宇文澜办得好事?连个人也留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蠢货!」 事情一日未得解决,卢巍一人便放不下心。 如今霍洄霄脚底抹油,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事……竹篮打水一场空,忙活半天全白忙活了,卢巍气得口不择言,竟连宇文澜也张嘴就骂。 当着两个美人的面,宇文澜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一时间面色涨红,十分精彩。 他也不说话了,独自坐着生闷气。 卢巍骂了人也没当回事,只顾着自个儿心底不痛快,又想着伊迪哈的事,赶着回府跟卢襄商量,又坐了一刻,便也拂袖离去,神色匆匆。 一时间,水榭之中独剩下宇文澜一个,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案上残羹冷炙,屋内宾客尽散,冷漠萧条。 春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得拱火,眼珠子转了圈儿,倒了盏酒,款款上前,柔弱无骨,贴着宇文澜,吐气如兰道: 「奴敬宇文公子这杯……卢公子也真是狂妄,爷好心替他做这一场,他不感谢到倒罢,现下却反过来说教起爷来了,这是什么理?」 他看着宇文澜,纤纤指尖抬起他下巴,「爷生得这般俊朗,又有家世,比起那卢公子也不遑多让,却被那厮如此恶语辱骂……奴真是替爷感到不值!」 宇文澜没说话,却被哄得十分妥帖,心里那股气顺了不少,抬手将一盏酒昂首饮尽,却又觉着春烟的话十分有理……想他也是正经的世家公子,堂堂六部堂官之子。 一天下来净给人当孙子了! 还落不得半点好。 霍洄霄倒罢了,可卢巍……卢巍他凭什么? 卢巍看不起霍洄霄靠爹,然而他自个儿不也是靠爹吗?贪图美色,狂妄自大,满脑草包的废物一个,除开他那个内阁当官的爹,浑无半点用处,凭什么就敢这般对他颐指气使,唿来喝去的? 酒热上头,宇文澜心底蹿起一股邪火,越想越替自己不值当,他对着卢巍离去方向恶狠狠啐了口,眼底闪过一抹狠戾…… 帘外狂风骤起,雪片子犹如刀割,案上一只玉盏滚落地面,「啪」的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第63章 一轮月, 犹如寸薄的玉盘,莹润,皎洁, 勾带于飞檐一角。 这一夜没有星子, 月落清辉满地,檐上积雪融化犹如透明的鲛珠, 一颗接着一颗顺着雨链滴下……几盏暖黄的风灯在长廊两侧随风打旋儿,时明时暗。 谢三风尘僕僕,自寒州快马加鞭十五日, 到郢都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一身, 便先跨进了北境王府的大门,沿着长廊大跨步走向内院,然而还未到内院, 就有一股沖天酒气顺着夜风窜入鼻腔。 熟悉的烧刀子味儿。 长廊尽头, 晦暗灯火, 阶下几个空酒罈七零八落……有一道黑黢黢的人影坐在阶上。 谢三心下诧异, 走近了才发现原是霍洄霄,一身单薄圆领玄袍, 领口对翻,正抱着酒罈对月独酌, 浑身冒着寒气, 背影寂寥。 「世子爷。」谢三咳了一声,走过去拱手。 黑影似乎有些迷瞪, 反应了有一会儿, 才将那双浅眸抬望过来, 幽深,茫然, 嗓音淡淡的,「……三哥?」 茫然转为清明,霍洄霄抬手,将手中酒罈递给谢三,笑了一下,「昨儿牙斯还说你怕是叫家中嫂子绊住了脚,怕没个几日脱不开身,哪想今日却已到了。」 「个小兔崽子,成日拿我寻开心,明日见着他世子爷别拦,我非揭了他那张皮不可!」谢三笑骂,也坐到了台阶上,接过酒罈豪饮一气,喟嘆道, 第158页 「痛快!还是得这么喝才叫痛快!」 两人笑了一阵。 霍洄霄长腿顺着三级台阶搁在空酒罈上,望着天穹,「阿耶他……北境一切都还好吗?」 「世子爷放心,」谢三将酒罈放下,抹了下嘴,敛笑道, 「王爷已将那叛国之人抓了,审了三日,那贼人骨头软,还未用刑便都吐了个干净……」 夜风又轻又冷,吹过树梢,隔得远处,几声野猫嚎叫悽厉,谢三不禁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可幕后之人行事十分谨慎,那软脚虾只是拿银子办事,并不知其身份,不过王爷叫我捎个字儿给您,」 霍洄霄双眼微眯,「什么字?」 谢三并未直言,手指沾了坛口一点酒,在青石地面上写下一个字——「卢」。 薄薄的一点酒液,随着他写,很快□□冷的石板吸收,他写完,字也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谢三道:「十二月寒潮降临,仙抚关外那群蛮子怕是不会安分,又出了内贼这档子事,王爷已写好奏疏请罪,年底就不回京了,他说您自小主意大,却到底还是嫩了点儿,有些亏您得吃,有些栽您得认,至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今上,王爷叫您自个儿拿主意就是,他管不得,只是要记得你是半个胡羝人,同时也流着霍家的血脉,别叫阊阖风吹软了骨头,忘了母族信仰与霍家的责任,更要晓得圣上与您的身份……有些事情你选了就是选了,没有再来一回的道理。」 霍洄霄垂着眼,一时间没有说话。 北境王府手握重兵,阿耶到底在文官武官之间混了这么些年,能查出伊迪哈幕后主使是卢家不足为奇,只是霍洄霄没想到阿耶连这些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怔了怔,他抓着坛口仰头灌了一气,几滴酒水沾湿衣襟……冷酒滑落喉管,辛辣灼烧肺腑,才觉着畅快了。 「看来今年这个团圆饭是吃不成了。」霍洄霄放下酒罈,浅眸深不见底。 谢三冷哼了声,「属下说句晦气话,若挐羯蛮子真不安分,最多翻过这个年,只需王爷他一道摺子,任凭他沈皇室如何不肯,届时还是得恭恭敬敬将您送到拜将台上去!」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 先皇陛下在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的霍戎昶,时逾几十载,英雄老矣,美人迟暮,此时边关异动,告老也好,舐犊情深也罢,只消一道摺子,今上怎么将世子爷请进郢都的,就得怎么将他原封不动地请出去。 霍洄霄没有说话,笑了笑,抓着酒罈跟谢三碰杯,浅眸越过飞檐,也不知投向哪儿。 谢三从那双眼中瞧出点惆怅意味来。 「世子爷有心事?」扫了眼阶下几个空酒罈,他状似不经意道。 霍洄霄是谢三看着长大的,他从少年长成中年,霍洄霄从顽劣孩童长成汉子。 谢三眼中,霍洄霄自小到大从未变过,一样的恣意,一样的不羁,好似一把无鞘的利刃,这世间无他不可断之物,无可束缚他之物。 少年意气,无畏无惧。 谢三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惆怅,更不会像现下这般借酒消愁…… 霍洄霄不置可否,兀自饮了一气,扫了眼谢三身上厚实的夹棉短衫,目光落到袖口收紧处,粗劣针脚绣的一点卷草花纹,笑了笑, 「这针线,是嫂子新做的?」 「唉,是,」谢三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张黝黑的脸臊得通红,显得更黑了, 「世子爷见笑,她成日就喜欢做这些给我,分明做得不好看,针脚也粗糙,却总爱做,我不穿她便要跟我闹脾气,也是实在没法……」他爱惜地抚摸着袖口, 「不擅女红倒也怪不得她,从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岳父母宠得眼珠子似的,捨不得吃一点苦,最后却跟了我这么个粗人,成日提心弔胆,柴米油盐地操心,委屈她了。」 两人坐着,闲话家常,霍洄霄听他讲,边喝酒。 谢三与他碰杯,将话头扯回来,玩笑道:「世子爷也老大不小了,倒是从未见你对哪家姑娘多瞧一眼……」除了刚进郢都那会儿掘地三尺地找个小倌,谢三还真未见过这位对谁上过心。 那小倌到底也不是他喜欢,是为了牵制今上。 霍洄霄笑意不改,嘴唇张了张,「三哥既然……」 谢三已有些微醺了,一张黝黑泛红的脸上满是甜腻笑意,像是仍旧沉浸在往日的美好中……霍洄霄顿住了。 他本想说,那样的金枝玉叶,若心悦于他,定是捧在掌心里怕摔了,捂在怀中怕化了,要养在锦绣丛中才好。 那样的山巅雪,天穹月。 怎么捨得他受一丝苦,怎么捨得他沾上一点污迹。 为什么不放手,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占有欲,卑劣骯脏的欲望,将他从天上扯下来,坠落泥地里…… 就如他,与沈弱流。 二十年来,霍洄霄从未心悦过任何人,即使在躁动不安的少年时期,他也从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 他不懂如何去喜欢一个人,遇见之时,像是迟来的所有躁动犹如洪流般势不可挡,都汇集在那个人身上,霍洄霄发疯似的,满脑子只想将他占有,将他撕裂,将他弄脏。 像最原始,穷凶极恶的狼,将他一整个从头到脚轻嗅一遍,舔舐一遍,染上自己的气味,再一点点拆吃入腹。 第159页 永远永远独属于自己。 他的喜欢,如此骯脏,疯狂。 可那个人是沈弱流,金枝玉叶,金尊玉贵的九五之尊,真龙天子。 同泥地里长大的霍洄霄不一样,他矜贵,他高雅,受三纲五常教化,他连骂人都只会翻来覆去毫无威慑力的那几句,说点荤话都面红耳赤。 他不能那么对他。 喜欢一个人,应当是要爱护他,不能叫他觉得害怕,陷入恐惧,洄霄这么想着。 于是由爱生惧,为了得到沈弱流,霍洄霄压抑,隐藏着自己,将心中的勐兽关进笼子里。 装作云淡风轻。 装作人畜无害。 然而临了,他还是失败了。 沈弱流哭了。 临了临了,沈弱流问:「霍洄霄,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想法?」 霍洄霄梗住了。 什么想法? 想把他吞进肚子里,融入骨血,甚至关起来,锁起来,扒光所有衣物,藏在自己怀里,吃喝拉撒只能由自己经手,压在身下让他哭,让他爽,弄哭他,再哄好他,连滴眼泪都不能给其他人…… 就他妈的是这种想法! 变态的想法! 话到嘴边,差点脱口而出,霍洄霄忍得快发疯了,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沈弱流会害怕的,与其让他害怕,不如将一切拨乱反正,回到最初的最初…… 一声夜枭孤啼打破寂静,霍洄霄收敛起眸中疯狂的执拗,靴尖将一个空酒罈踢开,话锋一转, 「嫂子那般千金小姐,这么多年倒也跟三哥你走下来了。」 指尖在膝盖上轻敲,谢三盯着袖口粗糙不合时宜的卷草纹样,神色柔和, 「难咯,当年岳父母可都给她相看他人了,我也想着自个儿指不定哪天就折在战场上了,平白祸害人家姑娘,不如放下一切,自个儿过算了……可她追着我跑了八百里吶!八百里,一个姑娘家,到寒州时脚都磨得不成样子了,见我直哭。」说着,他红了眼眶, 「我这样的人,这样死人堆里打滚,朝不保夕的人,能遇见这么好的姑娘,能得她垂怜,她都不说算了,我又有什么资格不识好歹说算了,我得用这辈子来还她赏识……」 谢三说罢,喝了口酒,双眼迷濛, 「世间情爱,总都是两个角儿才能唱,两个人的事,怎么可以一个人就把所有决定都做了?总要将自己坦露给对方,问问她……这样的我,你愿不愿意接受,接受就皆大欢喜,不接受大不了一拍两散,两生相安。爱恨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夜风犹如一只冰凉的手,抚过面颊。 「哐当」一声,手中酒罈顺着台阶滚下,烈酒刺鼻,泼洒满阶,月光散落其上,犹如一弯浅浅湖泊,拨云见月,清澈见底……霍洄霄怔住了,隔了有好一会儿,他探身将酒罈捞起,浅眸光华流转, 「三哥说得是。」 两人对饮,谁都没有说话,直至月上正空。 谢三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方才那点微醺待一阵冷风吹过便什么也不剩下了,这刻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霍洄霄唇角勾笑,未置可否。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谢三知道这算是默认了,也算半个长辈,这会儿喜上眉梢,连忙问。 霍洄霄靠着廊柱,将坛中就一饮而尽,对着天穹那轮月,浅眸深深的,「是个姓沈的贵人,虽不是姑娘,却跟姑娘一般漂亮,就跟……天上这轮月似的。」他指着那轮圆月。 清辉满地,树影摇曳。 「哦,姓沈……」谢三暗忖,忽而反应过来,「不是姑娘?那是……」 北境民风开放,倒也不拘泥男女,就怕世子爷届时带个男儿媳回北境,王爷那头怕是一顿打逃不了,谢三替他胆寒, 「不知是哪个沈家的哪位公子?属下去问问他有没有婚配,或者中意的人,也好在回北境之前打算。」 霍洄霄半抬眼,忽而一笑,「沈弱流。」 「哦,沈……」谢三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儿,一下子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神色震惊,不可思议,「谁?!世子爷是说这公子名叫沈弱流?」 霍洄霄但笑不语。 谢三手指哆嗦,「……今上?!」 霍洄霄挑眉。 「……」谢三表情裂开了。 他娘的一群乌鸦嘴!玩笑归玩笑,世子爷这下却是真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位置动了心思……谢三望着天穹那一轮月,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 戌正,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 郢都几条街,就只还有八大胡同灯火通明地吵嚷着,却也有种偃旗息鼓的架势,醉汉东倒西歪往家赶,留宿的搂着怀中美人,往鸳鸯被里寻欢作乐。 归家的洪流之中,有一人逆流而行,皂靴纤尘不染,腰佩牛皮蹀躞带,身穿一件宝蓝贴里,不戴补子,唯有在灯火下泛着华贵光泽的衣料彰显主人身份贵重。 「琪爷,您这边请。」引路人打着灯笼,分明将要到折花楼了,却领着他往黑漆漆的巷子里一拐,惹得聂小琪眉头直拧。 他指尖扣上腰间一把嵌着红色碧玺的短匕,不悦道: 「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场,却不知是哪儿的官,如此拿乔摆谱,还以为是我聂小琪求着他办事呢!」 从人陪笑,「琪爷您这是哪儿的话,只因周围人多眼杂,万事总得小心些才是。」 第160页 聂小琪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从人松了口气,带着他从另一道侧门进了折花楼,径直上了二楼,停在最末尾的雅间外,从人叩门,不一会儿有脚步声轻响,有人将门扉推开…… 聂小琪好整以暇,嘴角噙着丝冷笑,正忖着这人是谁呢,门从里推开,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我道是哪位贵人如此大的排场,原来是……卢大公子啊!」 第64章 福宁殿。 静得落针可闻, 福元提着食盒从殿外进来,便见圣上正站在屏风前,挽袖从铜盆中撩了清水净面。 而三两个侍女内侍侧立一旁, 捧着寝衣, 软鞋……各个低眉顺眼,战战兢兢, 连着殿内气氛凝重,几乎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瞅了眼那丝毫不冒热气的铜盆,福元心下一凛, 忙将手中食盒放在桌案上, 眼神示意叫几人下去, 「水都凉了,圣上怎地不叫人换热的上来, 若是龙体受了冷, 可又要受罪了……」他从旁侧拿了帕子递过去, 边说道。 已有五日了。 圣上身子不大好, 受了寒,自打那日从宫外回来便咳嗽不止又发了回热, 驱寒方子连着安胎药吃着,几日下来, 病症虽好了些, 可人却仍是没有精神。 脸上总不见笑,恹恹的, 时而盯着某处发呆, 眼神黯淡无光, 像是丢了魂。 苍白脆弱得如同库房里的那尊薄胎瓷人,坐在那里, 余下一副空壳子,黑洞洞的两只眼。 福元瞅着心疼,也忖出来圣上这般大概与那位世子爷脱不了干系……分明出宫时还好好的,见了那位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能脱得了干系吗? 可饶是福元,忖出来归忖出来,却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多嘴,只能愈发尽心地伺候着,盼望着这天能早些晴下来。 殿外乌云蔽月,起风了,悽厉呜咽地拍打着窗扇,庭中积雪莹白,冷极了,寒意顺着风声入耳,冻得人心口发疼。 灯火跳了一瞬,復明。 沈弱流一瞬恍惚,才发觉这水是冷的,顿了片刻,又撩了一把水浇在面上,总算清醒了些,他才接过帕子擦了擦,边哑着嗓子道: 「……胜春呢?朕病着这些日子,他可有消息?」 其实也不过才五日而已。 却觉着自己病得有五年,经年累月的沉疴旧疾一起翻到明面上,只一场普通的风寒,便叫他浑浑噩噩,全身失力,做什么都没有兴致。 像是丢了魂,丢了半条命。 除开养病安胎,什么也无暇顾及,什么也不去想。 养了几日病好了些,腹中小崽也不再闹他,终于有空精力过问伊迪哈之事,沈弱流才发觉,胜春那头已经许久没有消息递上来了。 「说起来奴婢这几天倒也没见着张都知几面,想是忙着,」福元招手叫人将铜盆端下去,从旁侧倒了盏热茶递过去,察言观色,「……亦或是世子爷那头没有进展也未可知。」 沈弱流眉心一跳,一转手,将要送到唇边的茶盏又被他搁回案上,杯底磕案一声闷响。 响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尤为清晰。 福元听得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使了个眼色叫殿内的人都下去,跪地请罪,「奴婢说错话了,圣上恕罪。」 沈弱流没说什么,坐到榻上按了按眉心,心口抽疼,跳得厉害。 五日了。 养了五日的胎,也病了五日。 从金明湖那日起,他再也没见过霍洄霄。 那个混帐这会儿倒是有眼力见,也没再来惹他心烦。 倒也好。 正合他意,那日失态,该说的都说了,如今再见,对于霍洄霄,他只剩下无话可说四个字。 连这几日稍微想起,都不再有任何感觉,平淡得仿佛像是一个寻常路人,一个耳熟的名字,甚至他都不愿再想起这号人。 每当思绪起头,便会如同激流勇进偶遇巉岩,折过弯改道而行。 福宁殿伺候的人各个都跟人精似的,耳聪目明,更没人敢不要命地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于是大病一场,他都快忘了这么个人。 现下却被福元翻出来,原以为不会再有所触动,却在从他人口中听见那个名字之时,仍旧胸口发涩,竟觉得有些唿吸不过来。 难以遏制。 沈弱流恍然惊觉……原来,那块巉岩仍旧存在。 任凭他如何迴避,绕道而行,他都是存在的。 如一根毒刺,扎在心口,痛得他整夜整夜的辗转反侧。 原来这五日他不是因为风寒才浑浑噩噩,丢了魂,丢了命,而是因为这根名为霍洄霄的毒刺。 外头风好像更大了,吹得那几棵翠柏枝叶唰啦啦响。 「福元你呀……自小到大都比不得胜春机灵,就连沈七都比你会看朕的眼色。」沈弱流捂住心口,垂眼苍白地笑了笑。 两人奉命暗地里盯着霍洄霄查伊迪哈之事,这节骨眼却都不往他跟前凑。 摆明了是知道他不待见霍洄霄,所以不来碰这个霉头。 只有福元,哪壶不开提哪壶。 福元愣愣的,存了会儿,大惊失色,「……圣上这是嫌弃奴婢不机灵要换别个来伺候?」转眼,他已经要哭了, 「奴婢、奴婢是笨了些,可到底是自小就跟着圣上主子的,日常起居都比他人了解得清,您就是皱下眉头,奴婢都知道是冷了还是热了,还是窗外哪棵树上知了惹您心烦了,殿内哪朵花儿摆得不合心意,若是换了别个,圣上一时半会儿怕是习惯不来……」 第161页 沈弱流对他无语了,不过这么一番无厘头的话下来,思绪已经被打乱了,心口那股郁结舒缓不少。 「起来吧。」他长舒了口气,重新将那盏热茶喝了,嗓音润了不少,「……朕可从未说过不许在朕面前提谁,赶明儿谁若再敢妄自揣度,朕定治他个妄揣圣意之罪,你也不例外。」 福元瞧他脸色好了不少,忙起身应和,「是!这都是底下人瞎忖的,奴婢这张嘴也是一时煳涂,该打该打……」 「行了,」沈弱流打住他,将茶盏搁下,「朕也乏了,早些安置吧。」 福元瞧了眼刻漏,将方才提进来的食盒打开了,取出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太医说圣上风寒将愈,加之腹中小殿下总是不安稳,这些日子还是将这安胎药继续吃着为好……这还温着呢,圣上吃了这药,奴婢再服侍您安置。」 他将玉碗递过去,又从食盒内取出一小碟蜜饯梅子搁在案上。 沈弱流接过药碗,垂眸抚了下肚皮……将近五月,总觉着这小崽长得愈发快了,撑得肚皮越来越大,他身上又没什么肉,只一处腹部隆起,若不是冬天穿得厚,几乎就要遮不住了。 嘆了口气,他终究是蹙了下眉将那碗酸苦夹杂着淡淡腥味的药一饮而尽,漱了口,又吃了好几块蜜饯,才将那股怪味压下去。 吃了这药人就恹恹的。 福元见他支撑不住,就叫侍女来替他拆了发冠,乌鸦鸦的髮丝顺垂,担挑起鬓边两绺拿轻薄的绸带束在脑后,随后又送上拿熏过的寝衣上来,这会儿却是连福元都不敢在殿内伺候了,叫一干侍女下去,自个儿在屏风外候着—— 自从圣上的肚子显怀以来,他便不再叫人伺候更衣了,就连福元也只是在他穿厚重衣物,或冕服时搭把手而已。 沈弱流自己换好了寝衣,谨慎如他,连寝衣都是新制的,放量极大,宽宽松松挂在身上,遮掩得天衣无缝,叫人瞧不见他腹部的隆起。 「外头起了好大的风,恐夜里冷,奴婢给您多添床被子。」等了有一会儿,福元从外进来,在柜子中取出一床被子铺平,又将几个事先备好的汤婆子塞在龙床四角。 沈弱流坐到床沿上,抬手示意,「行了,你也下去歇着吧,朕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是。」福元瞧他上了床榻,便将三层纱帐放下,细细地检查了遍门窗,才边躬身退出殿外,边由近及远地吹了灯,独留下屏风一侧的那盏,柔和地照着,不晃眼,也不觉着黑。 门轻响合拢,殿内彻底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隔着窗扇外头狂风怒号,树枝折断脆响。 过了会儿却都又静了,什么声音也无。 帐外灯火跳动,沈弱流眼皮打架,将要沉睡之际,却突然睁开眼睛坐起来。 ……差点忘了。 被子堆叠在腰间,他探身从龙床一侧的暗格中摸出几个瓷瓶,放在枕侧,随后掀开被褥,将亵裤褪到脚腕上。 两条莹白的长腿就那么明晃晃地裸露着。 腿侧青痕点点……却不知是这处皮肤过于娇嫩,还是他用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过了有半月了,仍旧未消退干净,借着纱帐透过的微弱灯光,显得尤其可怖。 竟连后身那处也未好利索,坐得久了便会有些隐隐作痛。 沈弱流从一个瓷瓶中倒出清亮的液体在掌心,岔开腿涂在那些淤青上,药是太医署特制的,有股浅淡的花香气,瀰漫开来。 灯火时时晃动,帐间昏暗。 涂完,他岔腿跪坐在被褥间,身上寝衣宽松,堪堪遮住大腿根,又从旁侧取出一个瓷罐,挑出浅粉色的膏体,在掌心搓热,直到膏体变得透亮,指腹沾了些,咬牙顺着衣摆朝后探去。 不知是不是怀有身孕的缘故,沈弱流的身子愈发敏感,只能紧咬着下唇才能不发出一丝可耻的声音。 这时灯火勐地一跳,帐内暗了下来。 不对! 沈弱流突然发觉不对。 寂静中帐外一侧好似有人的唿吸声,像是压抑了许久,此刻破功,微弱却急促……顿时,他头皮发麻,朝地上一看,顺着灯光照来的方向,果然有一道人影一边藏在黑暗中,一边影影绰绰落在床前,微不可察。 沈弱流面色一白,勐地掀过被褥,堆在腰间紧紧攥着。 灯火復明,那道人影愈发清晰,他垂眼咽了口唾沫,嗓音嘶哑,「滚出来!」 * 霍洄霄到福宁殿外时宫门已经落锁。 若非胜春告知,只怕他现下都还不知道沈弱流感染风寒一事,得了消息,也顾不得宿醉头痛了,径直往福宁殿来,终于赶在落锁前到了殿外。 他看着殿内灯火逐渐熄灭,福元退出殿外,才从窗户摸进殿里。月影纱帐内唿吸平稳,他来得有些晚,沈弱流已经歇下了。 霍洄霄没有去打搅他,站在帐外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欲走。 却在这时,帐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沈弱流坐起了身。 霍洄霄不敢动了,怕被他发现,屏息站在床侧,之后,他就看见沈弱流从床侧暗格中摸出了几个瓶瓶罐罐,又十分利索地将亵裤褪到脚腕上挂着。 脚后跟踩在床褥上,微微屈腿,那两条雪白柔韧的长腿就那么大剌剌地裸露在外。 这种光景霍洄霄并非没有见过,相反,他不仅见过还触碰过好多次,然而隔着纱帐远观却又是另一番风景,以往衣衫遮蔽,他只觉沈弱流身量虽不见高,腿却很长,脱去衣衫又很柔韧,能弯折到任何一个适宜的弧度。 第162页 而眼下,那两条长腿,雪白如玉,小腿纤细笔直,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隔着纱帐影影绰绰,美得欲说还休。 沈弱流从瓶中倒出清亮的药液。 这刻,霍洄霄才发现他的雪色之上,牙印,指痕都化作了一点点可怖的淤青遍布,谁的手笔他最清楚不过。 霍洄霄一怔。 这一瞬间的恍惚,帐中沈弱流已经岔腿跪坐在床褥中,又从旁侧拿了一个瓷罐,指尖挑起一点……灯火勐地一跳。 唿吸急促起来,霍洄霄不敢再看了,步步朝后退去,想就此退出殿外,不叫人发觉。 然而这刻,帐内却有一道沙哑的嗓音传来, 「给朕滚出来!」 霍洄霄脚步一顿,随后转了个弯,绕道屏风后,挑开那三层月影纱帐,定定地站在床前。 沈弱流手中拽着被褥,乌鸦鸦的髮丝拥着一张雪白的脸,正抬眼看过来。 ……见是他,似乎也没有过多的惊讶。 帐中灯光晦暗,隔了约有半丈之距。 那道高大的黑影遮住了所有灯光,将他牢牢罩住,沈弱流心口勐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着被褥的手指收紧,身子往后挪了挪,佯装淡定道: 「可见朕这福宁殿内外尽是些饭桶,贼人大摇大摆地都到了朕的龙床前,他们却在高枕酣眠,一点异常都不曾觉察到……天子禁宫,世子爷出入如此随意,是将朕这福宁殿当你北境王府呢,还是认定了朕是个软柿子,就只能这么任由着你捏扁搓圆,毫无办法?」 帐内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夹着沈弱流身上的那股暖香味,莫名地叫霍洄霄觉着舒适。 面前人上下只有一件雪白宽大的寝衣,挂在瘦削的肩上,摇摇欲坠,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他也不束髮,整个披散在身后,浑身素净显得很乖。 就是一张嘴不饶人。 霍洄霄心底一片柔软,坐到床前的踏凳上,伸手摸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胜春说你受了风寒,我担心……你又不肯见我,才出此下策,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沈弱流侧头躲开,嗤笑了声, 「我说呢,这几日怎么没见着胜春,原是跑到你那里献殷勤去了,不过病了几日,朕的下属却成了你的下属,若是再病下去,世子爷今朝能入这福宁殿,明日鸠占鹊巢,爬上朕的龙床酣眠也未可知吶!」 「哦?」霍洄霄笑得意味深长,「弱流你这便是冤枉我了,我可从未想过要……爬上龙床。」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有种坏劲儿。 沈弱流也意识到这四个字莫名地有种不干不净的暧昧氛围,正要找补,却见那双浅眸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不过你既然主动提及了,这龙床倒真是宽敞得很,两个人也不嫌挤,我好冷,弱流可否借我一半被子捂捂?」 沈弱流一怔,指尖抬起他下巴,俯身贴耳, 「霍洄霄,某些人曾经说过的话朕可记得清楚……弱流?弱流两个字也是你区区一介殿前司指挥使能随意唤得的?!朕的福宁殿,朕的床又岂是你一介北境武夫可以随意出入的?!要扮君圣臣贤的戏码,就不该说这种话,你那点骯脏心思,要藏也该藏好些,朕也就只当玩了个兔儿爷,玩过也就忘过了。」 「哦?」霍洄霄顺势抬起下巴,浅眸微眯,「骯脏心思?弱流不若说得再清楚点,我对你,究竟存了什么骯脏心思?」 咫尺之距,唿吸交缠,沈弱流垂眼,目光扫过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樑,落在那两瓣薄唇上……看了有一会儿。 才发现这人脸颊冰凉,鼻尖冻得红红的,也不知在殿外寒风中等了多久,浑身冒着寒气。 「觉着冷,你就多穿两件,成日一身单衣,别人瞧见还以为朕剋扣臣下俸禄,落个暴君骂名。」沈弱流从他薄唇上挪开目光,喉咙上下滚了滚,避而不谈, 「床脚有个汤婆子,你拿着捂捂,捂暖了就早些滚,朕要跟你说的话上回金明湖畔早就说尽了……朕乏了,要歇下了。」 他将被褥拉开,作势要躺下,此刻却有一道力,勐地扯着他手臂拉过去,随后欺身跪在床沿上,不由分说地扣住他后脑勺掰过去—— 「霍洄霄……唔……」沈弱流惊唿出声,下一瞬,唇瓣却被含住了。 像是野兽勐然攫住了猎物,撕咬啃噬,吮吸着,沈弱流几乎喘不过气儿来,挣扎想要挣脱,却被霍洄霄握住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瞬的喘息机会,他怒喝,「霍洄霄,你……」 然而后半句又被堵在了喉咙里。 这一次,霍洄霄身子下压,吻得愈发兇狠,眸色阴暗,发疯似的攫取他口腔中每一丝气息,舌尖舔舐过每一寸软肉,手自腰间游移…… 促狭地揉搓着。 「嗯……」喉间泄出一声低哼,沈弱流整个人软了,酥酥麻麻滚烫起来,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犹如溺在水中,死死地勾住霍洄霄脖颈。 殿外起风了,怒号着席捲一切,此间温暖如春,像是困在浅水洼中顶着烈日的鱼,相濡以沫,他们发疯似的从彼此身上争夺着空气,又将欲望渡给彼此。 这是霍洄霄第一次这样吻他。 不知多久,直到狂风停歇,扣在后脖颈的手终于松了力。 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唇上泛着一层水光,沈弱流喘着,昂首怒视,「霍洄霄,你个混帐东西……谁准你这么对朕的?!」 第163页 「哦,弱流不想吗?」霍洄霄躬身,舔了下他下唇,「可你方才看我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霍洄霄,你亲亲我吧,亲亲我好不好』吶!」 沈弱流怔了一瞬,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拉过被褥,将自己下半身裹住, 「……你自己心思骯脏,别觉着人人都跟你一般心思骯脏。」 「我是挺骯脏的。」霍洄霄笑了声,「那日金明湖畔,你不是问过我对你究竟是何想法吗……弱流,你想知道吗?」他抓住沈弱流,拉近自己, 「……我可以告诉你。」 沈弱流抬眼,那双浅眸犹如窥伺着猎物的恶狼,正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 「不……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你放开我。」对上这双眼,沈弱流害怕起来,莫名觉得不能答应。 万万不能答应。 霍洄霄却不给他这个拒绝的机会,侧头笑了一声,浅眸压抑着疯狂,「我对你什么想法,弱流……你看看,你好好摸摸,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强硬地抓过他手,「我他妈不过就是亲了你一下,就成了这般下流的禽兽样!弱流,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夜夜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 沈弱流烫到似的将手勐地抽回来,霍洄霄并未阻挡他……那双浅眸染上阴鸷,充斥着疯狂的慾念。 他继续道:「你说我心思骯脏,是……我是挺骯脏的。我对你,一开始就没干净过,起先不觉着,后来才发现,原来从见的第一面起我就想要你,想把你变成我的!」 「我看见你对他们,对那些毫不相干的人那么温柔我就嫉妒得发疯,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杀了所有人,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更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扒光所有衣物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让你彻彻底底地只有我一个……」 帐外灯火晃悠,起了风,几声野猫的悽厉哀嚎顺着风入耳,片刻后,又戛然而止。 轻轻抚着他侧脸,霍洄霄收敛起了那种癫狂的神色,嗓音低哑, 「弱流……这就是我。」 沈弱流彻底失语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本该对这样一个人感觉恐惧的,这刻却并不觉得恐惧,甚至都未感觉到震惊,霍洄霄确实就是这样的。 好像他早就已经看清了霍洄霄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沈弱流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拉着被褥将自己裹住,「……霍洄霄,你还真是骯脏吶。」 「弱流,我就是这么一个骯脏卑劣的疯子,你害怕吗?」霍洄霄笑了声,并没有等沈弱流回答,俯身贴耳道,「怕也没用,我不会放过你的,弱流,更何况……」 霍洄霄眼神顺着他手往下扫了眼,随后一下将他裹在身上的被褥掀开,笑意愈发浓烈, 「我脏,你也不干净吶弱流。」 失去被褥的庇佑,沈弱流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的,只能慌忙扯着寝衣下摆,遮盖那处的难堪。 然而却是欲盖弥彰……他就这么将自己袒露在霍洄霄眼皮底下,什么都无处遁形。 「霍洄霄,把被子还给我。」沈弱流面色红白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洄霄笑了声,一下将被子扔到床下,眼神顺着腰腹,落在他寝衣下摆,看他侷促慌乱,神色愈发兴奋。 「那日之后,你说不想见我,怕你逃跑,我不敢逼迫,即便是想得发疯,也只是在福宁殿外远远看一眼,不敢丝毫逾矩。后来金明湖再见,我也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吓到你,要克制……那天我克制得很好,可你哭了,你问我对你是什么想法。」霍洄霄将他抱进怀中,唇畔勾笑, 「我琢磨了许久,一直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后来醉了一场,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他俯身,捧着沈弱流的脸,「弱流,其实你那时是吃醋了对不对?」 沈弱流慌忙错开眼,「……朕,朕没有,你少给自个儿脸上贴金。」 霍洄霄捏了捏他脸颊,继续道:「我从胜春口中得知,那日你出宫其实是要去王府找我的,才知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浑……金明湖畔,你见我对你冷淡,又跟那个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倌亲密,吃醋伤心了是不是?所以才说了那些叫我不要再捉弄撩拨你的话对不对?」 沈弱流没有答话,头埋在他胸口。 「弱流,你看,你对我也不干净。」霍洄霄并不纠结他的回答,抚摸着他后颈,顺着嵴骨,一节节绕到腰侧……仍旧记着上回他的牴触,并不敢碰腹部, 「你有反应,是因为我亲了你是不是?弱流……其实你也是心悦我的对不对,所以才会吃醋,才会一亲就这般反应。」 「霍洄霄……别!」沈弱流喘了声,昂首看他,「把被子给我,我冷。」 霍洄霄玩了会儿,松开手,从地上捞起被子给他裹住。 两人都没有说话,殿中很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唿吸声,以及胸口处剧烈的心跳,沈弱流抬起头,凝着那双浅眸, 「霍洄霄,我没有心悦你,我恨你!你个混帐东西,满脑子脏东西,对我不恭敬,卑鄙无耻,把我变得和你一样骯脏不堪……我特别恨你!」 霍洄霄勾着笑,浅眸光华流转,「是,弱流没有心悦于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臭不要脸……」 他垂眸轻轻吻了一下沈弱流, 「弱流,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三纲五常,君臣父子,我他妈是个流氓!我心悦谁,就只想跟他做那些事,你明白吗?你若不愿我回北境,我可以不回北境,我甚至可以放弃那二十万大军,永远留在郢都,就算弱流你要我去死,我也可以现在就去死……我骯脏,还是个疯子,可我会做你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狗,」 第164页 霍洄霄躬身,额头抵在沈弱流颈窝处,嗓音低低的,「所以,弱流,我的乌尔浑脱,你别不要我。」 未曾有人教过霍洄霄如何爱人。 起先他觉得爱是畏惧,是隐忍,是唯一。 虽有理却不尽然。 后来顿悟,除此之外,爱要将自己剖开了给他看。 ……看,这就是我。 骯脏的,卑劣的我,一颗心给你,你不要就摔碎它。 这就是霍洄霄的爱。 沈弱流心底震动,隔了许久才垂眼道:「我不会令你去死……」 「弱流,我帮你好不好?」霍洄霄跟条大狗似的在他颈窝磨蹭,浅眸慾念翻涌。 沈弱流没说话。 「我不乱来。」霍洄霄想了想,「……用嘴。」 没等沈弱流开口,他就将头埋进了被褥间。 到后来,沈弱流已经不省人事了,昏睡过去之前,脑中盘桓着四个字—— 乌尔浑脱。 第65章 (二更) 辰时末。 整个天穹灰濛濛的透着浅蓝, 街巷疏冷,黛瓦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几只灰羽的晨鸟啾啁着跳来跳去, 翅羽扇起雪雾扑腾。 飞电在殿前司衙门口顿蹄, 霍洄霄下马进门,牙斯正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 坐在正厅大门口端着碗汤饼往嘴里扒拉……换防军士来来往往,他却浑然不觉,整张脸都埋在碗里, 满头大汗, 大嚼特嚼。 霍洄霄扫了眼,边朝来往之人点头示意,边走过去, 冲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都什么时辰了, 还在这里吃!」 脚还没踹过去, 牙斯手疾眼快,抱着碗先跳出一丈远, 连滴汤都没洒出来,定睛一看是自家公子, 嘿嘿一笑, 「公子……您这几日不是告假在府里歇着?怎么有空过来?」 霍洄霄没有理他,脚迈进正厅, 「你这副样子, 活像个十年没吃过一口饱饭的饿死鬼……衙门没给你发俸禄?还是府里伙食不好?」 在堂中落座, 他一双浅眸扫了下牙斯手里的大海碗,眼皮跳了下, 「我让你来盯着,你就是这么盯着的?」 「公子这可就是冤枉我了,属下可没玩忽职守!」牙斯跟着他身后进来,闻言忙将那碗丢到一边儿去,抓着霍洄霄大吐苦水, 「属下这几日按您吩咐日夜守着那些人,连眼都没敢多眨两下……您瞧瞧,我这眼圈都快拉到下巴了。」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冷笑了声,「我当你这几人脱了缰都快乐不思蜀了,成日里看不见人影,连王府都不回……我叫你盯着,可没说叫你寸步不离地盯着。怎么?王府里头有鬼不成,你不敢回去?」 见心思被戳破,牙斯缩了下脖子,小声嘟囔,「王府里是没鬼,可有您啊……」 自从那日金明湖回来,公子就不对了。 也不知又给谁招了。 这几日脸拉得跟晚娘似的,跟谁说话都憋着股火,连三哥都犯憷,谁还敢不要命地往他眼前凑。 牙斯住在府里成日战战兢兢,感觉自己唿吸都能惹公子不快,只能往殿前司大牢里,跟关押着的犯人大眼瞪小眼一坐一宿。 等着公子那张黑锅底的脸变白。 「嗯?」霍洄霄挑了下眉,笑得阴森森的。 牙斯顿时打止,挠着头嘿嘿笑道:「属下说笑呢……」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 牙斯不敢笑了,摸了摸鼻子,瞧四下无人,才道: 「属下这几日一直盯着聂小琪那头,起先他还隔三差五来衙门应卯或者挑属下的毛病……许是见我不理会他,觉着没趣儿,这几日连衙门都不来了。」 霍洄霄拿过案上一本册子随意翻看,闻言顿了顿, 「卢巍呢?金明湖之后,他即便是再蠢笨如猪也该省得我这头行不通了,就没去咱们这个殿前司副使,绪王的侄儿斡旋一番?」 「属下也正觉着奇怪呢,」牙斯想了想,皱着眉道,「据属下所知,卢巍这些天都在折花楼里泡着,跟那个叫春烟花魁公子来往甚密……倒像是没有这回事似的。」 霍洄霄没有说话,翻着手中册子,浅眸微眯…… 卢家牵扯伊迪哈之事,怕是卢襄都快急得放在火上烤了。 不然卢巍那般气性,与他又有龃龉,绝不会再觍着脸往他跟前凑的。 人在殿前司押了这么些天,圣上按下不表,卢襄更不敢将这事捅到绪王面前去……暗地里的失手挑到明面上,主子瞧见了也只会觉着这条狗无用而已。 狗嘛,多的是,这条不行再换条养就是,狗在乎,但主人不在乎。 绪王那头决计不会帮他,他也不敢拿这事跟绪王商讨。 ……人在殿前司关着,要想封口,最好的路子不过是他霍洄霄。 现下他这条路堵死了,殿前司两位首官,便只剩下聂小琪这条,这人又与他不对付,卢巍就是再蠢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这件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不然等到年底,圣上要清算各部,卢襄可不好交差吶! 霍洄霄只用织好一张网等猎物自投罗网便是,急得该是卢家父子俩,不是他。 「我知道了。」霍洄霄啪地一声合上册子,丢在案上,「这两人不必再盯了,叫牢里守夜的兄弟们也都松泛些,该打盹打盹,该吃酒的吃酒,该干嘛就干嘛……等着便是。」 牙斯忖道:「可要安排些兄弟在暗处守着,届时好拿人。」 第165页 「你看着安排,三哥那头也知会一声。」霍洄霄坐直了身子,微微颔首,「……有些人怕是也快坐不住了。」 他起身,朝外走去,唇角勾笑。 牙斯瞧他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往外走,不禁有些诧异,「公子去哪儿这是?」 「人都进了折花楼了,我这头却半点消息也没有,」霍洄霄笑嘻嘻地挥了下手,「属下失察……我自然是要去找主子去问罪吶!」 牙斯瞅着他,总觉着公子今儿很高兴,连背影都带着点迫不及待的雀跃,就跟急着要去见什么人似的。 什么人能叫公子这般兴奋? 牙斯瞅了眼灰濛濛透着点儿蓝的天穹,一只鸟儿从檐上振翅,飞往高耸入云的巍峨宫殿……牙斯豁然开朗。 * 沈弱流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更不知霍洄霄是几时离开的。 迷濛间,只听见有人在他耳侧说了句什么,而后便是福元的声音,似乎在与什么人说话,语气有些错愕。 之后,天大亮。 福元面色如常,服侍他洗漱,更衣,照例去上了早朝。 再然后,用膳,会见朝臣……直到日暮西沉,灰濛濛泛蓝的天穹被黧青色取代,沈弱流终于有了片刻闲暇。 此刻正坐在窗前榻上批阅奏摺……案上清供一枝红梅,半开半合,香气雅致。 福元将灯挪进了些,从食盒中取去一碗甜羹放到案上,「太医说圣上怀着殿下需补养气血,奴婢着司膳房炖了银耳花生红枣羹来,圣上歇歇眼,趁热吃一碗再看摺子。」 这些日子饿得快了,福宁殿常日备着糕点甜羹供他取用,司膳房变着法子戏新菜色讨他欢心,沈弱流嘴都养叼了,瞅了眼那碗甜羹,兴致缺缺,可顾念太医的话,却还是将碗端起来,一勺勺慢条斯理地吃着。 「……霍洄霄,几时走的?」沈弱流脸埋在碗里,问道。 福元正将案上的摺子收起来,闻言一顿,「世子爷将五更走的,时辰太早了,世子爷没叫奴婢打搅您……」 他看了眼沈弱流,跪地叩首,「此回世子爷夜闯福宁殿,奴婢难逃失察之罪,请圣上责罚。」 沈弱流将碗搁在案上,「霍洄霄总领殿前司,福宁殿外,整个皇宫的宿卫都由着他负责,朕将殿前司交于他,却没想到这混帐如此不要脸,竟敢夜闯朕的寝宫!」 想起那混帐昨夜说的那些话,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你起来吧,不怪你……此事不要声张,以后也休要再提。」 「奴婢多谢圣上开恩。」福元站起来,察言观色,「圣上放心,这事就奴婢一个知道,传不出去。可世子爷行事也太过鲁莽,奴婢想着是否要叫北镇抚司那头加些人手在福宁殿外……」 沈弱流挑眉,「加人手做什么?」 福元愤愤不平,「圣上恕罪,其实奴婢早就觉着世子爷行事挑达,对待圣上多有不恭敬,何况……」 何况他还那般禽兽不如! 后半句,他未说出口,只在心里骂了句。 想起上回圣上从北境王府回来身上那般惨不忍睹的痕迹,福元就心疼。 昨夜却不知他又对圣上做了什么,早晨推门瞧见世子爷从帐子里钻出来时,福元顿时感觉天塌了,反覆确定圣上完好无损才略微放下心…… 总而言之,在福元心中,世子爷就跟八月酷暑外头树上惹圣上心烦的知了,昨夜哀嚎打搅圣上清梦的野猫别无二致,是断断不能放进福宁殿的! 他梗着脖子继续道:「何况世子爷昨夜能夜闯福宁殿,有一就会有二,以后指不定还会做些什么呢!奴婢瞧他一开始对圣上就没安好心,自是要多加些人手,将那等狂徒阻挡在外,护圣上安危才是!」 「没安好心?他对朕确实是没安好心……」沈弱流垂眸,盯着层层衣料之下隆起的腹部,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的一些画面……那双从下盯着他,压抑着疯狂慾念的浅眸。 那种软热,濡湿的触感。 那种销魂蚀骨,令人头皮发麻的爽利。 真是给沈弱流十几年少得可怜的经验册子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他那些少得可怜的经验似乎都来自那个混帐。 沈弱流不敢往下想了,面红耳赤道:「他对朕岂止是没安好心……」 简直是禽兽不如,骯脏不堪! 不明不白地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他的崽,到现下,霍洄霄竟敢如此狂妄……竟敢说自己心悦他。 沈弱流怎么可能心悦他。 他才没有心悦霍洄霄。 他的皇后,应该是个娴静温柔的女子。 不娴静也没关系,粗狂欢脱点也没事,福宁殿给他放肆,不温柔也没关系,自己温柔些就好……即便身量再高些,比自己高,再健壮些也没关系。 他甚至可以是个异族人,眉骨高眼窝深,浅眸如狼,笑起来像狐狸,瞅人自带一种风流意味,沈弱流都可以接纳。 反正……反正绝不可能是霍洄霄! 沈弱流脸颊通红,心口狂跳,不知被谁气到了。 福元哼哼两声,洋洋自得:看吧,看吧,果然圣上也觉着世子爷不是个好东西! 「圣上英明!世子爷就是对您没安好心!」福元火上浇油,坟头添土,「他对您不仅没安好心,还大逆不道!」 「他确实大逆不道!」沈弱流忖道,脸更红了。 第166页 红蓼原来的粗俗狂徒,竟也妄想做他的皇后! 他霍家封了异姓王还不够吗?竟还想父凭子贵,对皇后之位起了心思。 简直是大逆不道! 沈弱流越想脸越红,就跟放在滚水里似的。 「圣上息怒,万莫为此气伤了龙体……」福元瞧他气得脸红,忙宽慰道,「奴婢这就传旨北镇抚司,以后绝不叫世子爷再出现在禁中,惹您心烦。」 沈弱流端起案上的热茶一饮而尽,「不必传令沈七,只是福宁殿上下,以后霍洄霄若要进殿不必阻拦,让他进来便是……省得那混帐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非要摸黑翻窗!」 「是。」福元点头称是,一瞬之后,他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表情裂开了,「……啊?!」 第66章 茶盏磕在案上一声闷响。 「奴婢失仪, 圣上恕罪……」听得这不轻不重的一声,福元恍然回神,随后嘴唇几番张合, 最终还是开口又问了一遍, 「圣上是说……日后世子爷若要进殿,无须通传, 只管允他进来便是?」 这么一问,沈弱流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他这个旨意很违背常理似的。 可霍洄霄那个混帐, 领殿前司, 负责整个禁中安防,夜间巡防,本就是分内之事, 传出去也只叫人称他一句宵衣旰食, 尽职尽责而已。 何况……那混帐都不知道在窗外偷偷瞧他多少回了。 福宁殿他也进过了, 龙床他也爬了一半了,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连那个混帐的崽都在自己肚子里扎根五个月了, 现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加几个人手就能防得住他么? 太小瞧那个混帐了! 反而兴师动众愈叫人生疑,倒像是自己对他真有什么似的。 他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男子做自己的皇后的!他更不可能对霍洄霄有什么! 绝不可能! ……沈弱流确定了一遍自己的心意, 咳了两声, 目光躲闪故作淡定道:「怎么?福元觉着有何不妥……现下时节,夜长天寒, 宫道时有薄冰, 那混帐若是哪天冻着了, 脚下不留心摔伤了,缺了胳膊少条腿, 届时北境王世叔回京,朕如何与他交代?」他想起昨夜霍洄霄冷得通红的鼻尖,蹙眉补充道: 「何况,那混帐即便再大逆不道,也不会真对朕做什么的,朕倒不信,他还能吃了朕……」说到这处,沈弱流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梗了片刻,改口道,「众目睽睽,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福元一时语塞。 都这样那样了,还叫没做什么?! 福元不敢说,把话吞回去,憋得牙痒痒,心下骂道: 天杀的!圣上可才将十八吶!自小到大,福元看着连姑娘手都没摸过,就这么被红蓼原来的狂徒拐跑了! 禽兽吶! 「奴婢不敢,世子爷自然更不敢……奴婢这就传令下去。」福元蔫了似的,却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圣上的话在他眼中是头等大的。 只要圣上心喜就好。 他嘿嘿笑着,又劝沈弱流再进些甜羹,见他实在是腻得慌,才将碗撤下去。 窗外一轮圆月,落了满地清辉,时辰尚且还早,沈弱流斜倚在榻上,膝头搭了条绒毯,继续看奏摺。 这时,胜春一袭月白色贴里,走了进来,立到堂中央躬身行礼,「圣上。」他以目视地,并不敢抬眼瞧榻上之人,余光扫见沈弱流雪白的指尖掸了下膝上绒毯,像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似的轻飘飘的,随后落在案上,指尖轻叩。 案头灯花哔剥炸开。 上首一道眼神轻飘飘落在身上,胜春听见圣上淡淡地「嗯」了一声,心知他这是不高兴了,登时撩袍叩首, 「臣有罪,请圣上责罚!」 沈弱流自然知道他语言所指是与霍洄霄通消息一事,指尖停顿,从榻上起身,拿了把精巧的小剪刀,慢条斯理地挽袖剪烛芯,「朕并未责怪于你……」对此他并不多说,指尖顿了顿,垂眸道, 「你既知错朕便也不多说,起来回话罢。」 胜春一颗提起喉头的心方才安稳落回。 察言观色这会儿……现下瞧圣上这般,才觉着头顶这方阴了好些日子的天,终于是放晴了。 胜春自幼伶俐,福元瞧不出的东西,他心底却跟明镜似的,比方圣上这些天心情不佳,他便知大概与世子爷有关,才担着妄揣圣心,背弃主子的大罪跑了趟北境王府。 以祈圣上顺了那口气,底下奴婢们也不必战战兢兢的。 松了口气,他回神,「是,臣叩谢圣上!」从地上起身扽展衣袍,方才拱礼道,「圣上,折花楼那头来了消息……」 「哦?」沈弱流将剪刀搁在案上,略忖了会儿,「……是跟卢府有关?」 卢巍喜好男色。 金明湖那日,春烟一副好皮相,甜言蜜语是将这人给哄妥帖了,要想旁敲侧击,或者不经意间打探点消息,对春烟这么个周旋于声色场子,八面玲珑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胜春点点头,继续道:「春烟公子传信来说卢家那位公子这些天跟殿前司副使聂小琪往来甚密……」 沈弱流坐回榻上,正拿了帕子擦手,闻言一顿,「聂小琪?」 ……这人是沈青霁的外甥,也算是沈弱流的表哥。 却没有血脉关系。他母亲康柔帝姬是沈青霁母妃的养女而已。 第167页 此番不提,沈弱流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号人了。 转瞬一想,他便明白了,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轻飘飘一笑,嗓音冷冷的, 「卢家这是眼瞅着霍洄霄这条路走不通,打起聂小琪的主意来了……倒也好,他与绪王,卢家与绪王,本就蛇鼠一窝,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此聚集起来,也省得朕多费力气将他们一个个搜罗!」 「是。」胜春以目视地,想了想,欲言又止,「却不知世子爷那头……」 话未说完,沈弱流却明白他的意思,指尖轻叩这桌案,双眸微眯,「霍洄霄?他可狡猾得很,没这么愚蠢不堪!那头浅眸的胡狼怕是早已织好了网等着聂小琪跟卢巍往上撞了……」 灯火一跳,爆出一个灯花,随即復明。 沈弱流回神,「朕知道了,此事不日便可见分晓,你与沈七配合他便是。」 「是。」胜春应道。 ……沈弱流又看了会儿摺子,此夜无风,外头寂静一片,月逐渐升起,缀挂于天穹正空,犹如粉白色的瓷盘一样,光华隐隐。 这样的夜,即便不打灯笼,人也是看得清的。 福元瞅了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从殿外进来,将瓷碗盛着仍旧温热的汤药放在案上,笑道:「圣上,时辰不早了,服了药早些安置吧。」 沈弱流瞅了眼,嗅到那安胎药熟悉的腥苦味儿,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放下吧,朕待会儿会服,你也别伺候了,下去歇着。」他将硃笔搁下,起身转到屏风后。 福元将寝衣找出来放到一侧,悄然退出殿外。 …… 殿内静了下来,屏风侧一盏昏暗的灯亮着,案上梅香隔着屏风传来,清冷孤寂。 沈弱流解开腰间束着的宫绦,而后一层层将衣衫褪下,等人高的铜镜照出一道模煳人影,乌黑的髮丝散在脑后,四肢都是纤细的,亭亭而立风姿绰约,犹如一只孤傲的鹤……然而腹部那处隆起显得十分突兀。 双手寸了下,他并不晓得其他有孕之人腹部大小如何,只觉得到了自己这,只觉得这小崽似乎长得特别快,比前几个月大多了。 沈弱流垂眸藉由微弱灯火盯着铜镜中赤裸的人影,微微一怔,腹中小崽像是感应到了他心绪的变化,动了一下。 于是,沈弱流便瞧见镜中他的肚皮泛出一阵涟漪,登时脸色煞白。 他忙将寝衣套上,遮住那处隆起,腹中小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吓着父皇了,再未有动作。 「真像个妖怪……」隔了许久,沈弱流才垂眸抚着肚皮,自嘲轻笑。 这时,窗外似乎起风了,吹得窗扇开了条缝,风窜进来,吹得纱帐凌波微漾,形如鬼魅……而后又咔哒一声轻响合拢。 沈弱流浑身一激灵。 灯火復明,四下又陷入一片寂静,就像那阵风只是一时的恍惚。 沈弱流再朝镜中望去,却发现此刻,他的身后多出了一道人影……深色圆领袍领口敞开一半,露出颈前坠着的鸣镝坠子,微鬈乌髮高束,一双浅眸蕴藏在高眉骨深眼窝之中,狭长带笑,灯火晃悠映衬地犹如窥伺猎物的恶狼。 人影在沈弱流警惕的注视中靠近,高大身躯带着寒气将他整个罩住, 「弱流这般金枝玉叶,怎么会是妖怪吶……」唿吸擦过沈弱流耳侧,霍洄霄望着镜中一黑一白身影交叠,嗓音含笑道。 「霍洄霄!」沈弱流惊唿,浑身僵直,捏住寝衣下摆,死死攥住,「你……你是何时来的?」 霍洄霄从后方垂眼,盯着他脖颈,摊摊手道:「放心,我可真什么都没瞧见。」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方才自己那般……不知他有没有瞧见他腹部的异常,沈弱流提起一口气,从镜中瞧霍洄霄,却见这混帐一双浅眸正肆无忌惮顺着他裸/露的脖颈打量。 似乎不像是在说假话。 登时,他反应过来,面颊烧得滚烫,扯住敞开的领口拉紧,从下巴,将脖颈锁骨遮挡得密不透风, 「霍洄霄,你这是什么臭毛病,放着青天白日的殿门不走,非要深更半夜来翻朕的窗……」 僵直的身子柔软下来,揉着发烫的耳朵,沈弱流不动声色地扽了下寝衣下摆,遮掩住腹部,「朕记得朕指给你的是殿前司,可不是床前司!」 霍洄霄浅眸一瞬不瞬,瞧他手忙脚乱,一时玩心上头,俯身贴耳,语气暧昧, 「夜半无人,俊俏书生逾墙私会闺中小姐,春风一度极尽欢愉,八大胡同粉戏里都这么演的……弱流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灯火昏暗摇晃,他握住沈弱流手腕,揉搓,语气轻柔,恍若诱哄……听得沈弱流耳尖发烫,心跳如鼓,那双薄唇,唿出热气,勾起了某些回忆,叫他慌乱无措, 「有病!」他勐地推开霍洄霄,朝外走去。 霍洄霄扑哧笑出了声,亦步亦趋,笑了一阵,才又道:「我自然是有要事要与你商讨,才会深夜叨扰……弱流你这般慌乱做什么?」 「何事非要挑在深更半夜,白天商讨不得?」两人隔案坐在榻上,沈弱流对他后半句充耳不闻。 他倒是不信这混帐深更半夜真是来与他说事的。 他脑子里除了那些事,沈弱流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了。 外间有些暗,霍洄霄顺手将案上一盏灯点着,略微亮了些,才发现案上搁着一个瓷碗,里头漆黑的药汁正冒着几缕半死不活的热气,登时他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头, 第168页 「弱流,你的病……还没好吗?」 他探身过去,双眉紧蹙,一只手朝沈弱流伸过去。 后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下意识地缩身一躲,将腹部藏在双手底下,双眸警惕……霍洄霄的手就那么顿在了半空中。 这会儿,沈弱流方才注意到案上还未来得及服用的安胎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妥,又怕他多问,慌里慌张地将那碗药端起来一饮而尽,苦得龇牙咧嘴,五官皱缩, 「是……安神药!我这些天睡得不安稳,便叫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吃着,你别多想!」 霍洄霄浅眸扫了眼他的腹部,心下疑惑,却也没多想,瞅着他苦得吐舌头,倒了盏茶递过去给他漱口,有些啼笑皆非, 「你这样急做什么,我还能抢你的药不成?」 闻着鼻端飘来的那股药味,眼神微眯,嗓音冷冷的,「太医署这帮老傢伙也净是些饭桶!每月领二十两俸禄,竟连这点小病症都医治不好,改日我倒要亲自上太医署问问,你这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弱流没说话了,拿帕子拭嘴角,一只手按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暗自腹诽: 始作俑者倒还有脸骂起别人来了。 要不是肚里揣了你个混帐的崽,朕又怎会天天拿这安胎药当饭吃! 他想着,甚至都开始期待,届时这混帐知晓此事之后,面上的颜色该是何等的精彩……却在这时,腹中小崽蓦地一动,从未有如此剧烈过,几乎要将肚皮撞的凸起。 「呃……」沈弱流吃痛弯腰,闷哼出声,手中茶盏拿不稳,倾了半盏浇在亵裤上。 幸而茶水只是温热,并未烫到他。 霍洄霄吓了一跳,忙将茶盏接过搁在案上,单膝跪到他跟前,神色慌乱,「弱流,你怎么了?可是哪里痛?哪儿不舒服?我去找太医来。」 他伸手过去,可沈弱流哪里敢叫他碰,朝后缩了缩,整个人缩成一团,抱住肚子,「无碍!你别碰我……」 再一次,霍洄霄那只手顿在半空。 他不敢碰沈弱流了,浅眸却落在他紧紧护住的腹部,怔了许久。 ……案上烛火哔剥一跳,清冷月光透窗而入,落在沈弱流身上,腿上那片洇湿的痕迹显得尤为突兀,霍洄霄嘆了口气,摸着他侧脸, 「弱流,我不碰你,你别怕……衣裳湿了,会着凉的,换一身好不好?」 沈弱流尝试着动了动,小混帐这会儿却又安静了下来,松了口气,抬眼,却正正对上那双清亮的浅眸。 他愣住了。 腹中小崽今日这般闹腾,就跟感觉到他的另一位父亲就与他隔了一层肚皮,欢腾着想叫自己的存在被他知晓似的。 沈弱流眼神躲闪,有些不敢看霍洄霄,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眸捏着衣摆,寻思着该如何扯个谎煳弄过去。 甚至想着,干脆拉着他手摸着自己肚皮,直接告诉他,「我揣了你的崽」算了。 却仍旧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嘴唇几番张合最终还是紧紧闭上。 霍洄霄看着他,等了片刻,直到沈弱流垂下眼,缄口不言,那双清亮的浅眸变得阴沉沉的,一闪而逝, 「弱流,好些了吗?」他表情天衣无缝,揉捏着沈弱流指尖,关切道。 沈弱流咳了一声,淡定地将一只脚伸出来,「朕无碍,方才腿抽筋了……霍洄霄,我动不了,你抱我去床/上。」 他别开眼,朝霍洄霄展臂,耳尖红得滴血。 霍洄霄垂眼,眸中却并没有多少惊喜,过了会儿才抱起沈弱流朝帐中走去。 将人放在龙床上,他去旁侧衣箱中翻找干净衣物,半晌摸了件雪色寝衣出来放在床侧,自己在沈弱流身前半跪下来,伸手去拉他亵裤。 「你做什么!」沈弱流拉着裤子往后缩了缩,就跟奓毛的猫似的,满脸警惕。 霍洄霄抬眼,浅眸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圣上腿抽筋了想来也不方便,身为臣下,这点事理应为您分忧吶!」 沈弱流哽住了,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谎扯得实在不好,骑虎难下。 「不必……」他别开眼,冷硬道,「叫福元或者随便那个奴婢进来就是,或者朕自己换也行……」 霍洄霄轻笑出声,打断他,整个身子欺压上来,灯火晃悠中,浅眸闪烁着犹如狼一般的危险光芒,「我就在这里,你还想找谁吶!啊?弱流。」 下一刻,沈弱流便被他抱在了膝头。 「霍洄霄!你个混帐东西!你放肆……」沈弱流羞愤交加,怒斥道,一瞬之后,他却连咒骂都哽在了喉头,「呃——」 双腿凉飕飕的。 霍洄霄俯身在他耳侧,「弱流,你这幅模样,只有我能看,知道吗?」 沈弱流并未瞧见他面色,却敏锐地觉察到,霍洄霄突然变得心情不好了,他咬着牙,未再挣扎。 「还疼么?」霍洄霄垂眸,看那些仍旧未消退干净,星星点点的青色落于雪白柔嫩之上,指尖无限怜惜。 沈弱流冷哼了声,「你竟也好意思问?」 霍洄霄没说话,低头吻了下他后脖颈,随后将亵裤穿上,半跪到脚踏上,捧着他那条抽筋的腿放在膝头轻轻揉按。 全程连半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这混帐倒转了性子似的,沈弱流拥着锦被,垂眼看霍洄霄。 看他恭敬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似的,一只手握着他足跟,掌心微热,指腹有薄茧,从足跟到脚踝,挪到抽筋的小腿肚,膝弯,隔着轻薄柔软的布料,轻轻揉按着。 第169页 按着按着,沈弱流觉着不对劲了。 「还疼么?」隔了有一会儿,霍洄霄抬眼,浅眸含笑,又问了一次。 沈弱流没答话,垂眼盯了他有一会儿。 隔着纱帐,灯光晦暗,照在人身上也觉暧昧,像是一只手无形撩拨。沈弱流脚尖踩着他膝头擦过……挪了过去,轻轻刮蹭。 霍洄霄昂首,浅眸微眯,喉咙上下一滚,噙着那丝笑意不变,眼尾却已经染上绯红了。 瞧他愈发来劲了,沈弱流俯身,指尖勾着微昂的下巴抬起,俯身贴耳,「霍洄霄,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好变态……世上绝不会有人如你这般禽兽不堪。」 霍洄霄嘶哑一笑,握住他脚腕,「弱流,你该早些知道的。」 …… 沈弱流的脚生得很美,雪白纤细,骨节匀称,脚尖圆润泛着荷色。 现下却是连整个脚掌心都是通红的。 直到耳侧声音停歇,沈弱流才从锦被中抬起脸,脚心黏腻得难受,他面色红白交织,从旁侧摸了块手帕,气急败坏地丢在霍洄霄脸上, 「混帐东西,你最好给朕擦干净!」 霍洄霄眼角绯色未褪,鬓髮点点濡湿,接着那手帕将他脚掌仔仔细细擦干净,最后擦了擦自己……手帕皱成一团丢开,他含笑,握住磨得通红的脚掌, 「弱流,现在不疼了吧……」他昂首,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我的按摩挺有用吶!」 「混帐!」沈弱流咬牙切齿,抬脚就踹。 却被反手握住,一吻落在脚背,吻如雨点,倾盆而下,霍洄霄将他牢牢罩住,眸色又变深了,嗓音暗哑,落于耳侧,「弱流,上回……舒服么?再来一次好不好?再来一次……」 沈弱流招架不住,到最后浪潮席捲,他昏昏沉沉,随波逐流,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灯火哔剥一跳,随后彻底熄灭,窗外月色褪去,晨光熹微,竹青色的天穹,几只鸟扑腾翅膀,落在宫墙之上,悠然梳理羽翅。 晦暗之间,霍洄霄指尖挽着身侧之人一缕髮丝,下落,手落向层层被褥间他的腹部…… 那里隐藏着一个秘密。 将要触及,明明沉睡的人却勐然蹙眉翻身,缩成一团,如一颗熟透的虾子蜷缩弯折,死死抱着腹部。 像是在护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顿在半空的手掌斡回,霍洄霄盯着手心,迷乱中感受到的,源于沈弱流腹部的触感,仍在掌心留有余韵……如游鱼轻轻啄食。 第几次了? 沈弱流那样慌张蹩脚的谎言,那样惊慌的神色。 掌心,上回,这回所触及的东西。 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无不在朝他述说……沈弱流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沈弱流在欺骗他。 ……沈弱流仍旧不信任他。 霍洄霄盯着沈弱流熟睡的侧脸,落下一吻,浅眸微眯,眸光流转,闪烁着一丝笃定。 燕雀振翅,投向天穹,夜鸦归林,落于枝头,竹青色之中,一缕霞光破开层云,照在层层琉璃瓦上……霍洄霄又吻了一次沈弱流,方才起身,推门而去。 * 天穹无月,夜很黑,犹如一张浓墨织就而成的巨网压下来。 殿前司衙门左右两盏风灯吱呀吱呀,在寒风中晃悠来晃悠去……声音传的远远的,最终消失在无尽黑暗中。 将过了三更天,夜最黑的时候,衙门大门紧闭,留守的堂官鼾声震天,竟连有人飞身翻越围墙,落在堂前都未曾知晓。 这是一伙黑衣人,一行十几个,浑身上下裹得严实,唯有一双眼露在外面,腰佩混无半点镌刻花纹的长刀,身手矫健,兔起鹘落,点地无声,仅仅发出寒风吹落树叶的动静。 为首是个青年,颀长瘦削,似乎对殿前司衙门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一伙人摸到了后院看押疑犯的大狱。 门口两盏风灯高悬,寒风中吱呀摇晃,落了满地惨白的光,把守的狱卒站着打盹,迷濛间瞧见有人走近,竟连一声惊唿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长刀抹了脖子。 挥刀横甩,一点血犹如荷叶上的露珠般滚落地面,青年比了个手势示意身后人顿步,方才左右查看,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 ……层层往下,一路顺畅,直到最里间的那间牢房,关了足有十几人之多,都已熟睡,鼾声震天。而牢房门前,几个披坚执锐的军士酩酊大醉,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酒罈倒了遍地,盘中残羹冷炙结着一层厚厚的油花。 一行人隐匿在过道转角处,青年十分警惕,先是丢了特制的迷烟进去,待到半刻之后,故意拎起一个酒罈砸碎在屋子中央……一息。 两息。 三息。 无人甦醒。 迷烟起效,青年却仍旧未敢掉以轻心,先抓了身后一个小喽啰扔进屋内查看,见并无异常,才带着人鱼贯而入,取出钥匙打开牢门。 长刀出鞘,雪刃乍现,横在疑犯脖颈间,只需一声令下,便能在睡梦中送数十条性命归西。 却在这时。 「咻——」 有箭矢声从暗处传来,无数支利箭寒光汇集一点,破空袭来,来不及躲避,顷刻间,数人中箭,偌大的牢房中惨叫声顿起。 暗处有人高喊,「留活口,通通拿下!」 接着,脚步声此起彼伏,披坚执锐者鱼贯而入,将整个牢房照得灯火通明,围得水泄不通。 第170页 「有埋伏!快撤!」同时,为首黑衣青年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壁拉着旁侧之人当箭,一壁用刀挥砍卡射来的箭矢,藉由人肉盾牌掩映,往大门口奔去。 他动作灵敏迅速,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经砍倒数个拦路之人,到了大门口。 眼看生机就在眼前,青年锋芒毕露,几下挥刀,直奔门外,却在此刻,一道箭矢擦空刺来,直入小腿…… 「操!」青年扑倒在地,恶狠狠大骂。 他仍旧不肯放弃,撑着墙壁起身,一瘸一拐咬牙朝外奔去,将要踏出门那刻,身后一道身影,迅如电光,飞身而上将他一脚踹倒在地,反手钳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牢中数十个黑衣人便齐齐被擒获。 牙斯带着数十名军士,将人押到殿前司堂内,此刻方才打盹的堂官,玩忽职守的军士均一副清醒模样,恭敬地立在堂中,整个殿前司衙门上下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青年方知自己中了计,却为时已晚,只能神色愤恨得盯着地面,心有不甘。 正堂中央,霍洄霄正大马金刀地后仰枕着双臂,跷腿打盹。牙斯将人押送上来了,方才走过去拱手道:「公子,人都抓到了,没有漏网之鱼。」 浅眸睁开,霍洄霄慢条斯理地动了下脖颈,方才走到堂下,目光逡巡而过,落在青年身上,随后一手扯去面罩,挑眉含笑,打量着眼前人,眸色戏嚯, 「啧啧,我倒是哪个王八犊子这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地扰爷清梦呢!这不是咱们殿前司衙门的副使……聂大人么?」 第67章 堂下静了一瞬, 随即炸开了锅。 几位堂官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聂小琪:堂堂殿前司副指挥使,竟与贼人共谋劫狱, 意图杀害疑犯, 死无对证,混淆真相, 简直是国朝首例,闻所未闻! 可众目睽睽瞧得分明,那贼首确为殿前司副使聂小琪聂大人无疑。 霍洄霄侧着头, 神色戏嚯更为浓烈, 浅眸挑出几分嘲讽, 「聂大人身为殿前司副使,正三品大员, 怎地进自家衙门还要趁着夜半三更做这般贼人打扮, 你若要提审疑犯, 堂下诸位有谁敢阻拦你不成?」 正使, 副使,本就是聂小琪心中的痛点。 本来好端端的殿前司首官, 上头又有绪王,再过几载升做正使也未可知, 临门一脚却被个红蓼原来的异姓王世子搅合了, 论家世,聂小琪担着皇亲国戚的名却到底在血脉上差了一截, 比不得北境王府独子来得尊贵, 论官职, 正二品与正三品,处处受制, 处处被压过一头,霍洄霄才是那个正儿八经的殿前司首官。 起先聂小琪是全然没将这么个草包放在眼底的,首官又如何,正二品又如何,殿前司在他手中这么些年,人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区区一个红蓼原来的莽夫,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他霍洄霄要想做什么也得先服这个众。 然到后来,聂小琪却发觉,殿前司中他的人逐渐被以各种由头换作了霍洄霄的人,堂官各个都对霍洄霄俯首帖耳,他的话反倒少了那点威信,到最后竟连他想做些什么都得先问问这个首官的意思。 他这个副使竟是被全然架空了,如同虚设。 聂小琪才恍然惊觉,霍洄霄哪里是什么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分明是头豺狼! ……霍洄霄这番话,倒是嘲讽到了极致,一个殿前副使,衙门的二把手,若非被逼迫到了一定的程度,又怎会铤而走险,亲自蹚这浑水。 「呸!」事情全然败露,聂小琪也懒得再虚与委蛇,昂首挣扎,额间青筋暴起, 「霍洄霄,你少在这里得意忘形!你以为单凭今日之事就能置我于死地吗?我告诉你,痴心妄想!我母亲康柔帝姬乃是太/祖唯二的女儿,绪王唯一的妹妹,就连今上!论辈分都要称我一声表兄!便是没有血脉又如何,未夺封号,未有大过,我母亲仍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圣上仍是我表弟,绪王仍是我亲舅舅,不过是一时的煳涂,念着太/祖与我母亲,圣上又能将我如何?!」 他怒视霍洄霄,冷冷一笑,「反倒是你霍洄霄,北境王府手握重兵功高盖主,今日便是我落马,殿前司净握于你手中,也只会令圣上更为忌惮你!寄人篱下的一条哈巴狗而已!出不去这个郢都,你以为你还有几天日子好过?!」 风骤起,吹的檐下风灯吱呀晃悠不停,堂中诸人此刻都捏了把冷汗,一时间竟无人再敢开口,四周寂静无声,只余下烛火跳跃的哔剥轻响。 盯着聂小琪良久,霍洄霄蓦地一声嗤笑,「聂大人就这般笃定么?」 「自然!」聂小琪冷笑,「我劝你不要做无用功,最好现在就将我放了,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全当没有过这回事!」 霍洄霄险些要笑出声了,勐地掐住聂小琪脖颈,浅眸微眯,「聂大人可知牢里那些疑犯究竟所犯何事?」 聂小琪被他钳住,几乎岔气,脸色涨红泛紫,目眦欲裂,「霍洄霄!松手……」 「不知道?」霍洄霄一手将他甩开,嗓音森冷透着寒意,「……我猜只怕是卢巍那个蠢货没告诉你真话吧!」 聂小琪被人押着,大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缓过来,盯着霍洄霄,眸中有一丝迷惘转瞬即逝, 「霍洄霄!你少在这里……在这里阴阳怪气!」 霍洄霄侧头一声轻笑,「瞧聂大人这般,我猜卢巍怕是只说了卢家牵扯一桩香料生意,而我……一直与他不对付,所以从中作梗将此事捅到了朝廷,又拿了那些疑犯,想藉此报復他一回是吧?」 第171页 聂小琪没有说话。 霍洄霄浅眸眯出戏嚯,压低了嗓子,「想必卢巍更没有告诉聂大人卢家所贩的这些香料出自……仙抚关外红蓼原上吧?」 「什么?!」这刻,聂小琪面色煞白,如遭雷亟。 霍洄霄靠近他,继续道:「红蓼原上的东西绕过了北境王府,出现在了郢都城中,而卢家却与此事牵扯颇多,聂大人不防猜猜我这么贪财的一个人,此回却又为何没被卢巍收买,为何非要揪住此事不放……而此事,卢家既牵扯其中,卢襄身为内阁辅臣,为何不第一时间堵住朝中言官的嘴,而是在我这里走不通,便叫卢巍迂迴找你?」 「聂大人不好奇吗?朝中言官,为何此番却齐刷刷地矛头净指卢府,使得此事愈演愈烈,卢家不得不铤而走险……」霍洄霄浅眸眯出寒意,犹如一柄利刃横在聂小琪脖颈, 「你以为,圣上当真不知情吗?」 聂小琪面如死灰,凭空之处,好似突然出现了一张巨网,正在缓缓朝他,朝绪王,朝卢家收紧。 「是你,和……圣上,共谋此局?」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朝中言官向来见风使舵,跟红顶白,若有人能在卢襄力压之下,还能挑出此事,这个人不会是绪王,这对他并无好处,更不会是霍洄霄,他没有这个能耐,只能是……圣上! 圣上与霍洄霄共谋此局,逼着卢巍往里跳。 而卢巍,竟敢将他拖下水! 霍洄霄笑意愈发浓烈,「聂大人慎言吶!如你所说我不过是圣上的一条狗而已,怎敢称得上共谋二字……至多是奉命行事罢了。」 「即便、即便是这样!我母亲是太/祖的帝姬,我仍旧是绪王唯一的亲外甥……」聂小琪心如死灰,却仍旧挣扎道,「便是卢巍骗了我,有绪王在,有我母亲的身份在,你……还有圣上,又能将我如何?!」 霍洄霄嗤笑出声,「临了聂大人还是这般死鸭子嘴硬!红蓼原上的东西经由卢襄之手流于坊市,你觉着此事当真与绪王没有半点关系吗?沈青霁将此事交由卢襄,可他却办砸了,而你聂小琪……你自个儿也说了,聂氏一族凋敝,你母亲康柔帝姬也不过太/祖养女,背后无家族支撑,亦无血脉存在,就连区区一个殿前司你都拿不住。 他凑近聂小琪,眼神犹如盯着猎物临死挣扎一般玩味, 「……一条办不成事的狗,一个没有半点价值,毫无血缘关系的外甥,引火烧身还是作壁上观保全自己,你觉着沈青霁会如何选?」 寒刀铮鸣,夜风呜咽,冷意像是从地面,风中,刀刃上渗透到了骨子里,聂小琪嘴唇张合,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却连个凤凰都不是。 周围披坚执锐,每个人都能轻易取他的性命。 霍洄霄继续道:「即便是他要保你与卢家,你觉着我就没有法子对付他么?霍家守着北境多年,多少儿郎先辈折在了红蓼原上,才堪堪换得一时安定,现下沈青霁却敢当着北境王府的面通敌,意图打破这安定,难道我霍家人都死绝了么?!」浅眸扫过聂小琪,他语气轻飘飘的, 「沈青霁欠我北境二十条性命,此等大仇,不共戴天!不急,我留着慢慢与他清算!至于你……我会撬开你这张嘴的,你与卢家,都会成为我杀沈青霁最趁手的刀!」 这刻,聂小琪眸中火光全数熄灭,一片死气沉沉,整个人也泄了力,任由着身后两名军士拖着,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死尸, 「霍洄霄,是我输给你了。错就错在,一开始就小瞧了你……」他嘴唇张合,惨然一笑,吐出这最后一句话, 「你这头豺狼!」 不甘,愤懑悉数消散,一切都随着夜风飘向无尽的黑暗之处,只剩下檐下的灯还在不停地晃悠。 霍洄霄没有理会他,从地上起身,「牙斯!这些人押起来好好审问,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将他们的嘴给我撬开!」 「是!」牙斯指挥几个殿前司军士将人拿下,押走。 霍洄霄大步朝外走去。 「恭送殿帅!」堂中诸位冒了一头冷汗,此刻齐齐拱礼,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十一月的最后一夜,便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度过……一声鸡鸣划破寂静长夜,天穹泛起竹青色。 五更将尽,天将明。 * 腊月初一。 朔日。 天阴沉沉的,下了场大雪,直至卯时散朝,仍未停歇,像是要将压抑的小半月的雪都在这腊月的第一天下完似的。 绯色,紫色,青色……各色官服列队雁行,披着大氅,撑着伞,沿着丹陛往天阙门而去,大雪扑簌,天地寂静,唯有雪声风声悠远辽阔。 这风雪声却有些压抑。 连各部言官都不再有往日的三两成群,讨论政事得积极活跃,反倒有些噤若寒蝉,像是略多几句话,就会惹祸上身似的。 原因无他——早朝出了大事! 殿前司指挥使月前曾在郢都西郊谷中拿了一伙私犯香料的疑犯,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时朝中言官上书请圣上彻查此事,处置霍洄霄,然圣上的意思却是暂将此事压下不论,绪王没态度,百官亦不敢违逆,只得这么办了。 压了有半月,就在百官都快忘了此事之时,霍洄霄上书,参殿前司副指挥聂小琪伙同贼人共谋劫狱,意图杀害疑犯,混淆真相,且提供有画押口述数份,人证物证俱全,将聂小琪锤入谷底。 第172页 圣上将此事拿到早朝上与百官共议。 哪承想,这一议便又出了大事。 聂小琪乃是太祖养女康柔帝姬之子,绪王外甥,因着这层关系,又见圣上并未大怒,百官不谋而合,便想着将此事轻轻揭过便罢,然就在此事即将盖棺定论之时,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又上言,西郊谷中所种香料名为「伊迪哈」,乃是出自仙抚关外挐羯人手中的毒物,而国朝并无与挐羯互市的先例。 此言一出,满朝譁然,霍洄霄又上呈一道由鸿胪寺首官亲笔所书的名薄,参名薄上书之人私通外敌,实为国贼,请圣上将由内阁辅臣卢襄为首的数位大小官员停职收押,清查此事。 圣上龙颜大怒,百官互相攻讧,朝中乱作一团。 往日以死力谏,恨不得以头触柱的各部言官,此刻却鸦雀无声……聂小琪,卢家,背后是谁不言而喻。 绪王面色铁青,半晌不开口。 卢襄竭力辩驳,却在重重白纸黑字的证据之下辩无可辩。 御座之上圣上一身朝服端坐,御座之下,霍洄霄玄衣静跪,两两相对,违和却又那么相谐……百官此时才惊觉,北境霍家已经在绪王与圣上之间做出了选择。 而犹如殿外风雪催枯树,此番圣上却是那风雪,枯树却换作了绪王。 风雪将至,朝中大变天了。 ……议了有半个时辰,最后圣上大刀阔斧,将卢襄等人当即停职拿下,又力排众议,命霍洄霄主审,三司辅佐,半月为期,务必将此事彻查到底。 霍洄霄领命,风光无二,背靠北境王府,手握三司,一跃成为朝野上下头等权臣。 早朝之后,再无人敢将他视作红蓼原来的混血畜生,阊阖风吹软骨头的纨绔草包……他不是什么狗,他是红蓼原上的狼崽子,翱翔天穹的海东青。 于是百官战战兢兢,提心弔胆,此刻勐然发觉这位世子爷的手腕,便怕他记仇,怕自己机关算尽,苦心经营数载,临了却丢了这顶乌纱帽,毕竟满朝上下谁未有明里暗里骂过这位几句? …… 风雪中,众人都离那道玄色官服,勐兽补子的身影远远的。 霍洄霄并未撑伞,一身玄衣在风中翻飞,雪淋满身,鬓髮濡湿,下了丹陛,并不出天阙门,而是左转朝皇城西北角的太医署行去,对周遭避让他的宫人百官置若罔闻,却在过了内金水桥时对着一道身影顿步。 四爪团龙补子在风雪中神采奕奕,沈青霁身披大氅,撑着素色的伞,负手而立,伞面上堆了一层薄雪。 霍洄霄鼻腔里哼出丝冷笑,「绪王殿下这是在等我?可微臣却不记得与王爷有旧可叙吶……」 「聂小琪是你抓的?」沈青霁打断他,眸色阴冷。 霍洄霄掸落衣袖上的雪,挑了下眉,「是我抓得又如何,我不仅抓了你这个外甥,现下还要奉圣命去审卢襄。怎么?王爷要问罪?现在问罪是不是晚了些,王爷一向自视甚高,运筹帷幄,不将我这条沈皇室的狗放在眼里,现下却被我这条狗跳起来狠狠咬了一口,这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霍洄霄,本王先前是看晃眼了,将你这条背主的恶狼,看做了没血性的狗,可那又怎样?」素色伞面之下,沈青霁眼眸深不见底, 「你以为将聂小琪抓了,将卢襄拉下马就能置我于死地?本王当日既能纵容你与沈弱流那个废物蝇营狗苟,就该有法子叫你二人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丢了卢襄如何,丢了南十二州又如何……本王若是想,改朝换代也不过一夕之间。」 霍洄霄笑出了声,「你们舅甥俩,自负倒是如出一辙。王爷这般不将我放在眼里,却又与我这般多费口舌,究竟要说什么?下官公务繁忙,比不得王爷清闲,可没时间在这儿耗。」 大雪纷纷扬扬,天穹阴沉沉,云层堆得极厚,压得极低,两人对峙,犹如狼与蛇盯着同一只猎物,僵持不下。 沈青霁抖落伞上积雪,淡淡道: 「霍洄霄,本王觉着你是个聪明人,勉强能入得了本王的眼,所以提醒你一句,沈弱流太过心慈手软,若无徐攸,成不了气候……本王这个皇侄,心慈手软便罢,却还随了他那个没用的父皇,唯唯诺诺,疑心颇重!你以为你今朝帮他扳倒我,他就真会放你这么个狼崽子回红蓼原吗?」 他抵唇咳了一声,嗓音阴冷,「绝无可能!他要握住大梁江山,扳倒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收兵权,拿你们霍家开刀……」 「你到底想说什么?」霍洄霄听这话颇觉刺耳,忍不住蹙眉打断。 沈青霁看向他,闪动着一丝冷意,「只有本王最适合做这个皇帝!本王不管沈弱流应允了你些什么,放你回红蓼原也好,将北境大军交给你也罢,本王照样能应允你……只要你放了聂小琪,将卢襄的事一笔揭过,本王绝不会亏待……」 话未说完,便被霍洄霄抑制不住的一声嗤笑打断。 沈青霁蹙眉,眸中压抑着怒火。霍洄霄侧头点了点眉心, 浅眸笑意戏嚯,「王爷这话,下官听着怎么这么可笑。我虽有点手段,不过一届莽夫,王爷不需要一届莽夫,对我这么条狗,你高兴便踩上一脚,不高兴便顺手弄死……下官若是没记岔,这可是王爷当日亲口所言吶!怎么不过几月时日,王爷却又与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莽夫谈起条件来了?」 第173页 「霍洄霄!本王给你这个脸,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沈青霁暴怒,眸中阴狠毕现,「本王给你这个机会做人,你最好识相点!」 霍洄霄眼眸陡冷,「你说沈弱流心慈手软难成气候,说他唯唯诺诺,疑心颇重,可沈弱流的话我敢信,他不会欺骗我,至于你……」他一声轻蔑的笑, 「狗嘛,只认一个主子,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霍洄霄扽袖便走。 沈青霁此刻压下了怒火,待那身影走出一丈,唇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霍洄霄,朕这个皇侄玩起来滋味不错吧?」 风雪扑簌,他的嗓音轻飘飘的,传入霍洄霄耳中每个字却都很清晰。 霍洄霄步伐一顿,浅眸闪过一丝杀意。 「啧啧,也难怪你被勾得神魂颠倒,流连忘返……」沈青霁很满意他这般反应,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眸中蕴着毒蛇般的阴冷, 「他母妃柳氏乃是涿州第一美人,门第低微,当年却能凭一张脸宠冠后宫,可惜红颜薄命,留下这么个儿子,倒是跟她生得一模一样。长了那样一张女人脸,又养得身娇体软,说是女人也不为过……我当你为何对他百般维护,死心塌地,原是被这小畜生用身子勾住了!他倒是能忍这雌伏之辱……」 霍洄霄回身盯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你这般反应是觉着本王对你们这点龌龊事半点不知?」沈青霁嗓音阴冷, 「本王只是对你们的断袖之癖不感兴趣而已!一个皇帝,一个王世子,就这么夜夜滚在一张床上,传出去,只怕咱们这位圣上怕要落个用身子笼络臣下的好名声了……」 这刻,霍洄霄笑了,「断袖又如何?沈弱流是男是女又如何?他会不会落个用身子笼络臣下的名声难说,不过王爷……虽然比起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倌姿色差点,倒可以笼络笼络臣下试试。」 沈青霁眸中怒火几乎压制不住,语气更为阴冷, 「霍洄霄,你真觉得沈弱流不会欺骗你吗?他可是皇帝!他要坐这个皇位,扳倒本王是第一,收兵权是第二……第三,便是将朝中官员的女儿往后宫塞,开枝散叶,笼络百官!国朝歷来如此,他不可能没有女人,没有子嗣!即便他不想,百官也不会同意!」 「本王若记得不错,你的母族胡羝人该是信仰一位叫做乌尔浑脱的天神……」他勾起一抹戏嚯的笑,嘲讽道, 「届时扳倒了本王,收了兵权,怎么?难不成你还指望着他给你这个皇后娘娘的位置?一个男子,你如何叫百官信服,又如何与那些女子争另一个男人?何况,沈弱流既能忍这雌伏之辱,与你虚与委蛇,就不会有其他人?本王若是记得不错,朕这个皇侄可打小就喜欢跟在徐攸身后打转,若有断袖这种癖好,只怕也是倾慕徐攸的。」 雪愈大了,犹如鹅毛,簌簌而下,落了霍洄霄满身,风吹来,冻得人胸腔发冷。 霍洄霄没有伸手拂去满身落雪,袖中的手骤然收紧,攥得泛白,面色却并未有变化, 「下官耐心一向不好,王爷对我与圣上的情爱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晰,目的为何,不妨直说?」他没有笑,隔着雪幕,眸色冷淡。 沈青霁冷冷一哼,眸子深不见底,「你想要沈弱流简单,帮本王夺取皇位,本王便许诺你,事成之后,你只要交出兵权,本王便可不杀沈弱流,凭你带他远走高飞……你二人不可能有子嗣,丢了兵权与皇位,与一届草民无异,对本王并无威胁,本王全当你们死了,绝不追究!」 语罢,他双眼微眯,语气少了那股阴冷,多了一丝引诱,「……你要想沈弱流唯你一人,这是最好的办法,本王这句话,绝无半点虚假,随你信不信,没了你,本王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霍洄霄仿佛看见了一条巨蛇,盘桓着在眼前,丝丝吐着信子,阴冷却能感知他心中真正想要的…… 那双眼深不见底,仿佛有什么妖术,引诱着他堕入深渊。 这一瞬,霍洄霄心动了,从心底生出的爱欲,占有欲比飢饿更为疯狂,一点点蚕食着他仅剩的理智。 ……同意他。脑中有个想法躁动不安。 只要同意这个提议,就可以独占沈弱流。 多好。 什么江山,皇位,全都不要了,他可以带着沈弱流回红蓼原,把他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江山更迭,权力斗争,皆与他们无关。 红蓼原那么大,没人可以找到他们。 春天的天穹那么湛蓝,海子那么澄澈,野花遍地,风一吹,野草连天,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家跑马,打猎。 他会给沈弱流唱胡羝人的情歌,跳最热烈的舞……累了,便相拥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眼睛般的星子。 夏天,秋天,冬天……星移斗转,他们都会在一起,只有彼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夙愿得偿,爱人眼里只有他。 多好。 风静了,天地之间唯有雪声扑簌,霍洄霄眨了下眼,雪从眼睫上坠落,落入衣领,凉凉的,他不太看得清沈青霁,往前走了一步,袖中握住的手陡然一松, 「王爷这般提议,下官险些都要心动了……」他嗤笑了声,浅眸冷森冷, 「不过臣即便是再蠢,大概也晓得一个词叫与虎谋皮。王爷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忘了,下官与你之间,还有笔二十条命的帐未清算!王爷若觉着臣是那等背信弃义,踩着兄弟尸首往上爬的小人,只怕下官要让王爷失望了!」 第174页 沈青霁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嗓音恢復了那种犹如毒蛇一般的阴冷, 「本王是看岔了,本王以为你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到头来却还是个蠢货!你这等人,做狗不会看眼色,做人却又不识抬举!合该被沈弱流那个小畜生当垫脚石使!」 「那又如何?」霍洄霄抬眼,隔着雪幕,九曲栏杆,朝福宁殿方向看去,唇角噙着一丝浅笑, 「沈弱流若需我当垫脚石,我就给他垫垫脚又如何……他要收兵权,北境大军奉上给他就是,他要做皇帝,要江山,我替他守着就是,便是他要我这条命,给他又能如何?」 占有只会将他推得更远,胁迫只会令他痛苦。 霍洄霄不能那样做,他知道沈弱流想要什么……他要江山安定,海晏河清。 要黎明安居乐业,渔樵耕读。 沈青霁是做不到的,只有沈弱流能。 ……只有他的弱流能成这个万民所向的九五之尊。他的弱流一定能做好。 即便是日后沈弱流妻妾成群,佳丽三千,那又如何。 对霍洄霄来说都没关系。 他可以远远地守着,看着……看他愿望得偿,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沈弱流快乐就好。 大雪扑簌,风唿啸,隔得遥远,只见福宁殿飞檐一角,护花铃轻轻摇曳。 「……」沈青霁额角青筋暴起,闭了闭眼,咬着后槽牙冷笑道, 「你还真是……蠢得够可以。罢了,本王爷懒得再与你这等蠢货多费口舌,你要为那小畜生鹰犬,本王无话可说,届时落得个丧家犬的地步,本王等着看笑话!」 霍洄霄侧头点了点眉心,挑眉含笑, 「王爷想要这个皇位,来夺便是,下官会好好替圣上守着,便是夺去了,下官也有法子叫你怎么夺去的就怎么还回来……那二十条人命,王爷也记得清楚些,下官这就来朝你讨还!天寒地滑,王爷仔细些脚底下……下官告辞!」 雪越大了,一片接着一片,很快将他脚印掩盖。 沈青霁隔着雪幕,盯着他背影良久,直到侍从何夜从天阙门外进来,走到他身侧,「王爷。」 「不识抬举的东西!」沈青霁语气阴冷,狠狠骂道,随后收回目光,主僕二人朝天阙门外去, 「聂小琪与卢襄的事不必管!办不成事的废物本王不需要,他们若要攀扯本王也得有那个狗胆!还有……」 回首望了眼重重丹陛之上的紫宸殿,明堂高殿,端得一派肃穆,他顿步,双眼微眯, 「给西南两府总督传消息……还有北境。」 * 霍洄霄浑身湿透了,过了内金水桥,继续朝着西北角的太医署迈步。 心情此刻却糟透了。 绪王的话像是在他心中扎一根刺似的,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口却痛快碎了。 直到昨日,霍洄霄都还在喜悦于沈弱流对于他的不排斥,竟连他那样了两次,虽未敢真刀真枪,却用得仍是那个清心寡欲,矜贵无俦的沈弱流难以接受的混帐法子。 出乎他意料,沈弱流半推半就,竟不排斥,甚至能感觉到他隐隐约约的配合。 霍洄霄欣喜若狂,觉着他或许已经接受自己了。 现下却被沈青霁一言点醒。 方才意识到,他与沈弱流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沈弱流会对他有反应,但也仅仅是反应,任何一个正常男子被那样都会有的反应。 他将自己剖开了,直白的呈现于沈弱流眼前,将爱与欲,骯脏阴暗,占有,一併渡给他。 可沈弱流说过他要吗? 似乎并没有。 甚至他都不信自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霍洄霄不知道沈弱流还有多少事瞒着他,更没有资格去问。 可他的心,总是抑制不住地去想……为什么他不愿说。 为什么要瞒着他。 没告诉他的事却有告诉其他人吗?比如内阁首辅,帝师徐攸,比如那个叫春烟的花魁,或者更不相干的苏学简。 霍洄霄嫉妒每一个人,这些有可能比他在沈弱流眼里更为重要的人。 他想知道。 想知道关于沈弱流的一切。 包括他曾两次摸到的,那种诡异的触动,沈弱流隐藏在腹部的东西。 哪怕这个真相会伤害他,他都想知道。 他要知道。 沈弱流不愿说,他不会逼迫他说,他有的是方法查! ……转过一道宫墙,霍洄霄抬眼,浅眸微眯瞟了眼门楣之上「太医署」三个斗大的字,随后迈步入内。 一股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霍洄霄并没有耽搁太久,约有一刻,便又出来了,方才空荡荡的袖中,此刻却已经藏了两样东西。 一份锁在高格中,沈弱流的平安脉案。 一包「安神药」渣。 沈弱流不愿说,太医缄口不言来回打太极,这些都没关系,他可以自己查,弄到这两样东西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至于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可以去问其他郎中。 雪愈下愈大,遮天蔽日,霍洄霄出了天阙门,翻身跨上飞电,朝药馆飞驰……那双浅眸沉静,犹如秋日红蓼原的海子。 他飞驰向沈弱流隐藏的秘密。 第68章 时辰尚早, 医馆的堂内并没几个人。 外头大雪扑簌,漆黑如墨的云层往下压,使得天与地之间犹如在墨水间划开一道空白那样突兀, 堂内几个药炉烧得暖热, 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扫洒收拾准备开门迎接病人,柜檯后方戴着儒生帽的医师正低头翻看病人的脉案, 时而蹙眉斟酌时而在雪白的纸张上挟笔挽袖涂涂画画。 第175页 风吹开医馆大门,卷进来几片雪,一人跨步入内, 浑身被雪濡湿, 浅眸扫了圈,掠过面色诧异的众人,径直走到柜檯前。 「劳驾。」霍洄霄抖落衣袖之上的积雪, 边道。 儒生帽的医师才从脉案间抬眼……见来人是先前打过照面的那位, 又知他身份非同小可, 不敢怠慢, 便停下了手头的事,笑道, 「贵客请讲。」 霍洄霄先将一锭银子放在柜檯上,才取出从太医署拿来的那两样事物, 三样东西一起推给医师道: 「我这里有一份脉案, 烦先生帮我瞧上一眼,看此人究竟所患何种病症, 用得药有是否妥帖?」 为避耳目, 脉案霍洄霄只取了几张近日的撕下来, 并未将整本带走,他已看过, 太医署那帮饭桶成事不足,嘴巴倒是挺紧,想是沈弱流下了令不得走漏风声,脉案蝇头小楷写着何年何月尊脉象如何,症状如何用以何药……虽细,却不明确。 霍洄霄一则看不懂,二则但以浅眸扫了一眼便知其中定有内情未言明,于是蹲守几日,终于从负责倒药渣的小黄门手中取得了一副沈弱流近日所服用之药,以防连医师都看不出这份脉案有何不妥之处。 医师盯着那两样东西,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为难,「这……」 若只是单纯判个病症,倒也无妨,怕只怕其间牵扯更深,引火烧身。 霍洄霄见他举棋不定,笑了笑道:「此人是我亲眷,病了几月仍旧不见好,恐那郎中未用心医治,我才将东西拿来与你一看,一则相信先生医术,二则看过我心中方才安定……并不牵扯其他,先生放心。」 看着柜檯上那锭光华熠熠的银子,医师终是点了点头,拿起脉案翻看……看了半晌,面上瞧不出神色,只是双眉越拧越紧。 霍洄霄并不催促,越觉这个秘密非同小可,所以沈弱流才会瞒得密不透风,谁都未曾告知,连他近身几回也只是查得一丝端倪。 冥冥之中,他心中蓦地升起一种恐惧。 恐惧事情的真相。 像是单凭脉案无法辨识,那医师又翻开那副药渣,细细查看,片刻之后,他开口十分笃定,「贵客这位亲眷想来定是位姑娘罢。」 霍洄霄蹙着眉,未置可否,心中却觉到一丝什么,躁动不安。 「世间诸多病症,莫非都分男女不成?」他反问,语气逐渐不耐。 医师将药渣与脉案收起来,笑了笑,「病症不分男女,却在男女身上体现皆有不同,老朽行医多年,可还从未见过有男子怀孕之事……」他顿了顿,沖霍洄霄拱礼道, 「恭喜贵客,贵府将要添丁了!」 霍洄霄讷讷的,「什么意思?」 医师瞧他神色恍惚,心底诧异,只得将话说得更明晰些, 「脉案所书虽不详尽,可这些药材都是妇人安胎葆宫所用,贵客所说家眷病了几月,那不是病,而是孕症……您这位亲眷,已有身孕月余了!」 「什么?!」霍洄霄嗓音骤高,惊愕出声,「你是……你是说他怀孕了?!」 堂中一静,他面色煞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怎么可能……怎么会?他怎么会怀孕?」 沈弱流怎么会怀孕?! 身为男子,怎么会怀孕? 做过又怎么样,沈弱流可是个健全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怀孕?! 霍洄霄脑子纷乱一片,充斥着无数道声音,回忆起无数证据,力证沈弱流是个实打实的男子……绝无可能! 对,绝无可能……沈弱流绝不会怀孕。 「荒谬!」袖中双手收紧,攥得泛白,霍洄霄堪堪镇定,嗓音含了一丝威压,浅眸冷冷扫过医师, 「我倒你这医馆在坊间颇负盛名,肚子里是有几分真货的,原来都是讹传!身孕?你倒是给我说说……他一个男子,怎么怀的身孕?!」 堂中一静。 医师被他一呛,本要发作,这会儿听完一句,却哽住了,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这……贵客是说,你这位亲眷是位男子?!」 霍洄霄冷笑了声,没有答话。 男子之身,何来有孕一说,莫说整个大梁,就连整个大陆只怕都未见此笑谈,医师心下打鼓,也觉着荒谬,可那脉案与药渣确实指向有孕的事实……想了想,他觉着此人是来找茬的,不知从哪寻了孕妇的脉案专程来砸他招牌的。 可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他这招牌一般人轻易砸不下来,医师也懒得动气,只微微一笑道, 「若记得不错,几月前贵客曾来过一趟,也说亲眷时常腹部不适,略受颠簸或是见了荤腥会呕吐,成日腹痛疲倦……老朽那时便断定是孕症,可贵客却说那人是男子,绝不可能有怀孕一说。今日贵客却又拿了不知哪位妇人的脉案来刁难老朽,不知是何用意?」 霍洄霄哽住了。 冷风飒飒,穿堂而过,一切都静止在这瞬间,火气消弭得一干二净。 沈弱流那些症状,时不时地呕吐,腹部疼痛,以及那夜他看见的,腹部异样的隆起,掌心曾感觉到的宛若游鱼吐气般的触感……以及沈弱流的隐瞒,恐慌。 一切都指向着那个唯一的答案。 昭然若揭的真相。 霍洄霄迷惘了,面色惨白,巨大的慌乱朝他席捲而来,几乎站不稳。 医师见他神色恍惚,却又不像是来砸招牌的,不禁态度也软和了不少,嘆了口气继续道: 第176页 「老朽瞧贵客也不像是存了刁难之意……许是脉案拿错了?不如改日带了家人一併来看诊,老朽也好再下定论。若单只凭着两样东西,老朽行医数十载,诊过诸多疑难杂症,从未有半分差池,可以十分确信地告诉贵客,的确是怀有身孕无疑!」 他将那锭银子推回去,「贵客不信老朽医术,这银子我便不收,老朽再无话可讲,贵客请自便。」 拿错了脉案? 他倒希望是他拿错了。 过了许久,霍洄霄将那两样东西收起来,银子原封不动,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许是手下人弄混了才闹了这番乌龙……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先生见谅,这银子你收着,以后权当没有这回事。」 他朝外走去,步履踉跄。 风雪未止,天穹层云犹如浓墨翻滚,压城欲摧,霍洄霄浑身湿透了,风一吹冷得清醒。 清醒得他要疯了。 过往点点滴滴直指一个真相……沈弱流怀孕了。 那般金枝玉叶,尊贵无双的人,那般娇贵纤细的人竟瞒着他,瞒着所有人,在危机四伏,狼环虎饲之中揣了个崽……绪王,全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一经暴露便是粉身碎骨。 若是这个孩子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沈弱流就在这样糟得不能再糟得环境之中,揣着这个秘密过了一夜又一夜,煎熬,忧虑,身体的痛苦重重折磨,以至于病症齐发,饮药如水饱。 犹如钝刀剜肉,霍洄霄痛得不能唿吸,更恨自己。 恨自己这般愚蠢,这般疏忽,竟没能早点发现这个秘密,将沈弱流置于孤立无援的兇险之地。 雪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霍洄霄不知在风雪中站了多久,直到飞电昂蹄嘶鸣,路上人头攒动,抱着手往来如流。 「操!」他翻身上马,什么都顾不得了,发疯似的朝天阙门驰去。 * 福宁殿照旧的暖热,案头梅花吐蕊,花瓣莹白犹如圆月清辉,散发着一点浅淡香气。 沈弱流身着白色织锦常服,盖着条毯子歪坐在榻上拿着几道奏摺垂眸翻看,对案坐着徐攸,福元等人已经退下去了,整个内殿便只剩下两人。 「霍洄霄此番拿了聂小琪与卢襄,绪王那头却不见动静,好似胜券在握一般……倒叫人看不分明。」 沈弱流将手中奏摺放下,揉按着眉心道,「老师以为呢?」 徐攸将手中茶盏放下,「月初喆徽匪患平定,姚云江正在捉拿归京的途中,眼下又出了伊迪哈之事,卢襄牵扯其中……即便是绪王爷再狂妄自负,这两案加起来也足以叫他方寸大乱了,眼下他却如此镇定,只怕背后另有图谋吶!」 沈弱流沉吟着,未开口。 「眼下正当年末,红蓼原上大雪一落,冻土三寸,挐羯人畜牧无息,那些鬣狗是被北境王打怕了一时半会儿不敢打十四州的主意,怕只怕绪王那头……」徐攸顿了顿,起身走到榻前拱礼, 「世子爷那头还请圣上尽早决断为好。」 殿中阒静,殿外风雪唿啸。 沈弱流怔了怔,「老师与朕想到一处去了,伊迪哈之事,绪王既能与挐羯人合谋敛财,怕是背地里再合谋些其他的也未可知……月初北境王已上书请罪,今年回不了京了,虽未言明,朕也知道,只怕挐羯蛮子已经蠢蠢欲动了。」 「北境王年事已高,挐羯人兇恶,这节骨眼上朕该早些……放他回北境的。」他垂眸,盯着腹部,眼底神色不明。 胸有成竹也罢,虚张声势也好,如今朝中大势已去,绪王缺却还能如此镇定,以沈弱流对他这位九皇叔的了解……沈青霁虽狂妄自负,却并没到愚蠢的地步,他能这般,定是有几分胜算的。 沈弱流怕的是,他与挐羯人里应外合,届时西南两府,挐羯人一同起兵围击寒州,北境王年事已高,南十二州匪患将平,兵力疲惫,倘若寒州失守,挐羯人便会直抵京畿八城,围攻郢都。 到那时候,山河破败,黎民水深火热,这是身为万民君父的沈弱流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大梁需要一个年轻的将领,北境王也早有放权之意,霍洄霄与那道帅印之间,差的只有他的一道懿旨而已。 这节骨眼上,他该放霍洄霄回北境的。 只是…… 「老师放心,其中利害,朕省得清。」沈弱流拉高毯子,盖住腹部,苍白一笑,「朕与霍洄霄曾有约定,待扳倒绪王,便允他回北境,朕不会食言。」 他是皇帝。 没有只是,更不允许有私心。 徐攸看了看他,心底微嘆了口气,却并没说什么,躬身一礼,「圣上英明,是微臣多言了……」 * 雪下遮天蔽日,天阙门外雪积了寸许,车马不行。 直到酉时,鹅毛变为细沙从天穹洒落,徐攸才撑着伞从福宁殿出来,沿着宫道走向天阙门,将及门外,却隔着雪幕瞧见一人蹚雪而来,步伐踉跄。 身上玄色单衣尽湿了,濡出黑沉沉的暗色,眉眼苍白,透着股冷意。 徐攸颇为诧异,霍洄霄也看见了他,走近了擦身而过的间隙,浅眸轻飘飘扫了一眼,并未说话,连招唿都不曾打,径直略过,朝着天阙门内。 「世子爷留步。」徐攸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霍洄霄顿步,神色淡淡地隔着雪幕望来。 第177页 徐攸上前一步,离得近了些,方才瞧见霍洄霄眼底的森冷,却并未有惧意,神色如常道, 「世子爷若是面圣,还是去待漏院换身衣服吧,圣上大病初癒,切莫将湿气过给他了。」 这会儿霍洄霄才觉着冷,再看自己衣衫,竟不知何时都被雪濡湿了……沈弱流那副身子,肚子里又揣了个小崽,怎么受得住寒。 「原是徐阁老啊。」霍洄霄瞅见这人,便想起之前沈青霁的话,鼻腔里哼出丝笑道, 「我急着见他,一时间竟给忘了,多谢徐阁老提醒。」 徐攸不置可否,没动。 「徐阁老还有事?」霍洄霄含笑,笑不达眼底。 徐攸眉目疏冷,隔着雪幕不咸不淡道:「微臣有两句话说与世子爷,却不知当讲不当讲……」未等霍洄霄应答,他已兀自说了下去, 「世子爷若有那份心思,也该对圣上上点心,若没那份心思,也该尽早快刀斩乱麻处理干净……世子爷与圣上,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其间差距自不需微臣多言,世子爷省得清,说到底,您二位君臣之外,本不该多生这些的。」 徐攸并未打算对二人多余置喙的,可这一月来他看得分明,也终究是怕,怕圣上一腔热血却反被这个狼子野心的世子爷利用了。 怕霍洄霄虎毒食子,待孩子生下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更怕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会成为圣上的一道催命符。 圣上相信霍洄霄,徐攸却从不相信任何人。 霍洄霄怔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徐阁老这话是以什么身份说的,帝师?大梁首辅?」浅眸扫了眼徐攸, 「徐阁老不觉着不管是以哪种身份,你都没资格在圣上与我之间多嘴么!」 徐攸自是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激怒,嗓音仍是淡淡的, 「微臣自知没这个资格,也不想多加置喙,可微臣看在眼底,金明湖那日归来,圣上便大病一场,憔悴不堪,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从圣上跟世子爷扯上关系以来,他可曾有一日舒心过?一个双身子的人整日殚精竭虑,神思恍惚,世子爷可真会折磨人吶!」 他走近,压低嗓子,「微臣不管世子爷究竟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更不管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绪王这件事你办得极好,你想要的,圣上许诺的都可以应允给你,微臣劝世子爷审时度势,见好就收……可你霍家若是想改朝易主,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先过我徐攸这关!」 徐攸点到为止,并不多说。 「原来连你也都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霍洄霄怔了许久,嗓音讷讷的。 风雪遮蔽一切,徐攸并未听清,退后一丈,朝霍洄霄行了个虚礼,「微臣斗胆,世子爷恕罪。」 霍洄霄并未理会,也未再开口,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他眯眼,浅眸朝向天穹幽深之处,耳侧飞檐勾带护花铃叮铃脆响……望了片刻,收回双眸,霍洄霄顶着风雪,大步朝待漏院行去。 改朝易主? 霍洄霄嗤笑了声,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江山,他要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沈弱流而已。 可沈弱流却不愿信他,爱他更是无稽之谈。 徐攸知道,还有谁知道?还有多少人知晓那个孩子的存在? 沈弱流为何不愿告诉他? 是如徐攸一般,也怕他会用孩子图谋江山吗? 霍洄霄心情差极了,方才生出的一点初为人父的喜悦消散得一干二净,现实的残酷,沈弱流的残忍,将他的一颗心敲得支离破碎。 他与心悦之人有了一个孩子,多好,世上还有比这更能令他切实感觉到喜悦的事吗? 然而心悦之人却不爱他……多么糟糕,多么狼狈。 他仍没有任何方式能抓住沈弱流,时过境迁,天穹月仍旧是天穹月。 霍洄霄抓不住的天穹月。 可即便如此,霍洄霄仍旧甘愿,做沈弱流的刀,做他帝王之路上一颗不起眼的踏脚石……做他最忠诚的狗。 …… 夜至三更,沈弱流睡得很沉。 层层纱帐内一股香气氤氲……一点不会对胎儿和龙体造成任何伤害的「安神」香气瀰漫。 榻上人抱着锦被,蜷缩得犹如一颗熟透的虾子,护着腹部,仿佛护着一个举世无双的珍宝。 霍洄霄站在床前看了半晌,方才轻轻从熟睡之人手中扯开被子,将他抱进自己怀里……轻薄衣料拨开,四肢纤细修长,唯有腹部那处圆滚滚的凸起,违和。 怀中人不安地蹙眉哼哼,霍洄霄轻吻他眉间安抚,直到人唿吸平稳,才将手心搓热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腹部。 小崽像是感觉到一般,应和着动了一下,两下…… 霍洄霄怔住了,头脑发晕。 心中一股酸涩。 他的孩子,就这么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长到这么大了。 他的弱流,那么娇贵,年少的弱流,就这样揣着小崽难受地过了一夜又一夜。 霍洄霄愧疚得鼻尖酸楚,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俯身,轻轻吻在隆起的肚皮上。 随后将衣服给他穿好,躺下。 四周黑沉沉的,殿外风雪未止,沈弱流头抵在他胸口处,唿吸平稳,黑暗中,霍洄霄将怀中纤瘦的人抱紧,护在怀中,像是护着什么举世无双的宝物。 ……弱流不愿说,自是有他的道理,他可以等到他愿意开口的那天。 第178页 他的孩子,他的弱流……绪王,还是其他人,谁都休想再碰他们一根头髮丝! 帐中香味四散,这夜,霍洄霄睡得极沉极安稳。 第69章 雪下起来没完, 天阙门内外雪积尺许,人马不得行,圣上体恤百官, 打从十五便辍朝了, 只命各部衙门该综算的综算,该结清的结清, 捡了要紧的上摺子便是。 将近除夕夜,京中却一派死气沉沉,却丝毫不见年节喜气, 各部衙门大门紧闭, 不闻人语,就连各个堂官成日里也是胆战心惊,说话都不敢大声, 生怕一句不对便触了那位的霉头, 落个身首异处的悽惨下场。 那位, 指的是殿前司指挥使, 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月初伊迪哈一案一出,不仅卢家, 朝中各位大员皆牵扯其间,圣上命霍洄霄总领三司彻查此案, 而此人行事一向挑达无度, 蛮横无理……三司握于手中,殿前司倚靠左右, 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过十几日便将整个朝廷各部官员抓得抓审得审, 折腾了个遍。 使至朝廷怨声载道,皆往圣上面前告御状。 可圣上却充耳不闻, 一个硃批「知道了」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于是群臣激愤,奏摺雪花片子似的往上递,几乎要将整个福宁殿淹了,以逼迫圣上处置霍洄霄,然今时不同往日,圣上大权在握,对此十分恼怒,前日便拿了几个骂得不堪入耳之人开刀,罚俸半年,思过十日,杀鸡儆猴,朝中官员伺候再不敢在摺子上说霍洄霄一个错字。 ……圣上摆明了态度要趁此机会肃清朝堂,绪王那头称病闭门不出,徐阁老更不必说,一贯与圣上同心同德。 于是百官一连数日,皆于霍洄霄淫威之下苟且偷生,各个战战兢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腊月二十,天大寒,雪如刀片纷纷扬扬。 霍洄霄眼底一片乌青,正从刑部衙门出来,转过三条街,跨进殿前司衙门大门……衙门内军士堂官来来往往,眼下皆是相同的一片乌青,不知有多少时日未曾好好睡过一觉了。 正当年关,这节骨眼上,案子没审清,圣上的脸晴不下来,却也没人曾有半句牢骚。 霍洄霄这几日几个衙门连着转,忙得脚不沾地,牙斯也不清闲,这会儿坐在正堂将合眼,却瞧见自家公子半脚进门,朝堂间来了,顿时困意消散的无影无踪,起身迎上去, 「公子。」 将马鞭反手丢给一个侍从,两人边往堂中走,霍洄霄边道: 「绪王那头什么动静?」 那日天阙门两人交锋,霍洄霄总觉着沈青霁那般胜券在握像是留有后手,加之阿耶几番递信说挐羯人蠢蠢欲动,难免不叫人多心此事与沈青霁有关,卢襄那张嘴比死鸭子还硬,一时半会儿撬不开…… 事情尚未盖棺定论,绪王这几日闭门不出,行为反常,冥冥之中霍洄霄总觉着他在暗地里憋着什么坏,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便叫牙斯日夜盯着绪王府。 牙斯神色疑虑,「属下正觉着怪呢,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沈青霁便是咱们案板上的鱼肉,按理说他该急了,可属下叫人盯了这么些日子,除开那个叫何夜的侍从偶有外出抓药请郎中,绪王府竟没半点动静,连沈青霁都跟个闺阁小姐似的,半点见不着人影……属下觉着这事绝对不简单。」 在堂中落座,闻言霍洄霄忖了会儿,微不可察地蹙眉道:「请郎中?哪家医馆的郎中?」 「这个公子放心,属下去那家医馆问过了,那郎中亲眼所见绪王得了风寒,卧床不起……属下不放心,连药都抓了一副一模一样的找人看过,暗地里又跟了那郎中两日,确实没什么可疑之处。」牙斯兴致勃勃,一副邀功的神色。 霍洄霄眉头愈发紧蹙,他并不信沈青霁是真的得了风寒。 此人阴险狡诈,老谋深算,风寒这种由头也就是骗骗三岁小童而已。 西南两府十万兵力,加之与挐羯人暗通曲款,沈青霁会做什么不言而喻,可如牙斯所说,现下的沈青霁被困在郢都,便如瓮中的那只鳖,十万兵力不在眼前,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却索性待在府里闭门不出,就像是等着人上门来抓似的。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霍洄霄愈是思索,眉间阴郁愈是深重,几日连着未睡好过一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我知道了,继续盯着便是。」他按了按眉心,过了半晌蓦地抬眼看着牙斯, 「除此之外……福宁殿!福宁殿那边要多加人手看顾,殿前司的人之外,叫几个咱们自己人暗中守着,别叫沈弱流发现,但凡进殿的都要一一排查,什么时辰见了什么人,逗留多久,每日都要详细告诉我,不能有一丝疏忽!」 从得知那个小崽的存在以来,霍洄霄没有一日是睡好觉的。 每每夜半惊醒,浑身冷汗,做的都是不同的噩梦。 ……梦见那个小崽被沈弱流抱在怀里,瘦弱的猫似的,浑身是血,四肢垂落毫无生气,不会笑也不会哭,还未睁眼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沈弱流抱着死去的孩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或是梦见那个小崽被绪王抱在怀里,站在御座之上,目光空洞,提线木偶似的,四周是无尽的漆黑……之后,沈青霁邪笑,人脸化作一条巨蛇的脸,一口吞掉他们的孩子。 噩梦尽是与小崽相关的,霍洄霄觉得不祥,惊醒之时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第179页 霍洄霄起初并不知道孩子月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回有的,却在细细琢磨之下,回想起沈弱流孕症出现的时节……怕是秋猎那夜有的。 孩子已有五六月了,再过四五个月就会落地。 而他,毫不知情。 甚至在出入郢都之时对沈弱流那样百般刁难,磋磨。 他的妻儿,就在他眼前的妻儿,却被自己那样对待。 霍洄下恨死自己了! 他这个阿耶做得很不称职,沈弱流不愿叫孩子认他全在情理之中。 为了噩梦不会成为现实,他必须在孩子月份更大,瞒不住之前将沈青霁处理掉! 不管这条毒蛇究竟盘算着什么,有他在一日,沈弱流与孩子便危险一日……霍洄霄现下不敢面对沈弱流,更忙得脱不开身,便叫人守着福宁殿,时时禀报。 ……牙斯倒也习惯了公子对圣上看得那般要紧,只道:「是,属下知道了。」 眼下审出证据,抓了绪王才是最要紧的,话又牵回到案子上来。 霍洄霄从案上拿了几份口供翻看,「卢襄与聂小琪还是死不松口?」 提起这个牙斯便满面痛苦,眉毛皱得似核桃, 「这二位瞧着瘦不拉几经不住事,却是什么刑罚都用尽了,嘴还硬得跟王八壳似的,死活不松口,属下与几位大人也十分头疼。」 此案涉及朝中十几位大臣,公子为保不出差池,便将人都拿进了殿前司衙门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人抓进来有十日,牙斯连着刑部,大理寺各位堂官审了有十日,大半人稍微恐吓一般便全吐露的干净。 呈堂证供,白纸黑字却只是一些沈青霁贪污受贿,私结党羽不痛不痒的小罪而已,并不能叫他跌落深渊。 重要的是卢襄。 可这人虽年近花甲,瞧着老迈无用,却在诸多刑罚面前紧咬牙关,丝毫不为所动,连半个字都未曾说过。 牙斯是真拿他没辙了。 霍洄霄将几份口供看过,签章署名,放回案上,闻言浅眸微眯, 「聂小琪不必再审,沈青霁不会太信任他,直接扭送刑部便是!至于卢襄……」他冷笑了声, 「至多明日,沈七押送姚云江入京,我倒要看看,他与姚云江谁的嘴更硬些,狗咬狗的戏码,看着倒也有趣!」 「是。」牙斯将案上几份口供拿了,送去大理寺。 霍洄霄兀自坐着,后脖颈靠着椅背,抬手盖住双眼……耳侧屋外风雪簌簌。 心却久久不定,总觉着要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个年只怕不好过。 思绪几转,他又想起沈弱流来……有几日没见过他了? 五日还是十日? 肩上责任二字重如千斤,压得霍洄霄喘不过气,他年少恣意,不曾为何事束缚,可眼下却深知「身不由己」四个字怎么个写法了。 阿耶曾说他只虚长年岁,心性却不稳,犹如无鞘的利刃,锋利却不懂得内敛。 刀无鞘的保护,只会伤人伤己,游鸢没有那根线只会迷失自我。 可刀现在有鞘了,游鸢被人紧紧握在手中。 沈弱流是鞘,亦是拴住霍洄霄的那根线。 山雨将至,从风中嗅到一丝血腥气。 挐羯人蠢蠢欲动,绪王盘算颇深……霍洄霄知道,他与沈弱流的分别之日近在眼前了。 再见却不知何夕何年。 一辈子那么长,能品出丝丝甜味的日子却短得只有那么一点。 可霍洄霄要护沈弱流,护住他的江山,身不由己也是心甘情愿。 ……浅眸倏然睁开,盯着藻井,耳侧有鸟在风雪中啾鸣。 这时牙斯去而復返,进来拱手,「公子,宫里来了旨意……圣上召您入宫。」 * 案上堆满了奏摺,几本胡语译官话的罕见孤本搁在手边上,白梅开得颓败,冷风从未合严实的窗缝飘入一两缕,透白琉璃似的花瓣晃晃悠悠随风打着捲儿飘落在翻开的书页上,那股子颓靡腐朽的香气充盈满室……光秃秃的枝上,已有点早发的嫩绿露头。 沈弱流半垂眼,指尖轻抚过书页上「乌尔浑脱」四个字,随后轻轻拂去那片花瓣,合上书页,从旁侧取了道奏摺来看。 却见又是参霍洄霄的……一连数折,道道如此。 沈弱流嘆了口气,眼皮遮住大半眸子,神色晦暗不明。 伊迪哈事发半月余,霍洄霄未再进过福宁殿半步,卢襄死不松嘴,事态僵持不下,霍洄霄只怕正焦头烂额。 而朝中官员这节骨眼却又一窝蜂地攻讧起霍洄霄来。 沈弱流没法,只得拿了几个出头鸟杀鸡儆猴,才将此事压下了。 ……伊迪哈一案僵持不下,北境挐羯人也不安分,加之绪王这些日子称病闭门不出,行为反常,很难不叫人产生一种危险的猜测。 如若猜测成真,徐攸说得对,沈弱流必须马上放霍洄霄回北境。 不过说到底,霍洄霄回北境是必然的,霍戎昶的独子,北境大军的统帅,未来的北境王,于国于朝,他都没有留在郢都的分毫可能。 这点,沈弱流省得清。 只是……他目光垂落腹部,眼神深了。 若在几月之前,沈弱流敢笃定自己对那个放肆的混帐绝不会有半分留恋,然而现下,他不敢,也无法再如此绝对。 可那又如何?他心头酸涩,隐隐刺痛。 第180页 一个皇帝,一个戍守边境的统帅,责任所在,别无他法。 他与霍洄霄,都身不由己。 还好,他们有了这个孩子,阴差阳错,沈弱流有了此生最珍惜的东西。 流淌着他与霍洄霄血脉的一个软绵绵的小生命。 盯着腹部,沈弱流的眼神温柔,心中的刺痛逐渐减缓……这时门扉轻响将他思绪打断。 福元从外进来,躬身回禀, 「圣上,世子爷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沈弱流怔了一瞬,随后按了按眉心从榻上起身,「朕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吧?」 「是。」福元扶着他边答道,「圣上放心。」 主僕二人绕过了十二扇屏风,外殿桌上已有侍女备好了酒菜,大小碗碟十几样,侍女见圣上出来,便迅速收拢了东西,悄声退下。 福元扶着沈弱流在主位落座,等殿内人都退下去了,才道: 「奴婢按圣上吩咐,今日午膳备的都是世子爷素日爱吃的菜色,虽没有弄到烧刀子,却是陈酿的梨花白,这时节饮来也适宜。」 「朕知道了。」沈弱流扫了眼桌面,神色淡淡的,「东西放下,叫他进来罢。」 「是。」福元得令,将怀中一直拿着的长锦盒搁在交椅旁侧小几上,方才退出门外。 …… 霍洄霄候在殿外,喉头髮涩,心跳如擂。 近乡情怯,从未有如此紧张焦急过……焦急中带着一丝期望,微不可察的喜悦。 十日以来,这是沈弱流头回召他进宫。 「世子爷?」福元瞧他神色恍惚,不禁出声提醒道,「……圣上召您进去呢。」 霍洄霄这才回神过来,镇定了片刻,抬步入内。 过了两扇落地罩,便见沈弱流一身绯色常服,玉簪挑发,正端坐在桌案之后,挽袖倒酒……桌面上碗碟搁了大小十几样,荤素俱全。 霍洄霄怔了怔,大步到桌案侧,俯身止住壶口,扫了眼他的腹部, 「圣上的身子,怎可饮酒?」 肚里还揣着个小傢伙,怎可饮酒? 酒从壶口倾出半点,洒在桌案上,不愧为陈酿的梨花白,那股清冽的甘香很快便在殿中飘散开来……沈弱流抬眼,看着霍洄霄,一颗心提起喉头。 霍洄霄才反应过来,顺手将那半盏酒喝了,倒了盏茶递给沈弱流,唇角勾笑, 「圣上得了风寒,还是不饮酒为好……用这个。」 沈弱流松了口气,险些以为这混帐是从哪儿瞧出了什么不异常之处,原只是虚惊一场。 「朕也没打算自己用,本就是倒给你的……」他接过那盏茶,垂眸浅啜一口,低声道。 霍洄霄从对案将那张交椅拉过来,放在沈弱流侧案,大剌剌落座……四方桌不见大,人高马大地再往这儿一挤,便显得有些逼仄。 沈弱流放下茶盏,侧眸轻飘飘扫了一眼,「整个福宁殿这么大的地儿,你就非得往朕跟前凑是吧?」 「殿中无人伺候,臣身为臣子,理当服侍圣上用膳吶。」霍洄霄盛了碗汤搁到沈弱流眼皮底下,答得理直气壮。 沈弱流懒得与他再瞎掰扯,没有说什么,端着那碗汤一勺勺喝着。 殿中除开汤勺沈弱流手中汤勺磕碰碗壁的轻响,一片沉静……霍洄霄就这么坐在旁侧看着他,未再开口,也未动筷。 就那么侧眸打量,一瞬不瞬。 不过十几日功夫,沈弱流却好像又瘦了些,修长脖梗上,下巴尖尖的,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了,雪白皮肉下透出血液经络的青紫,不知是不是夜里孩子又在闹他,眼睑淡淡的乌青,好在汤的热气叫他面上有了些血色,双颊的淡粉直连到耳尖脖颈…… 浅眸落向瞧不出什么异常的腹部,霍洄霄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很想问沈弱流的。 问有关于孩子,问有关于他这些月……却在话将出口之际,又抿紧了唇。 沈弱流不愿说,这么些月了,若再发现晚些,孩子都该哌哌坠地了。 怀有身孕的是沈弱流,受苦的也是沈弱流,现下他再来以父亲的身份问这些,又有什么资格。 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对此霍洄霄无可辩驳。 好在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一碗汤喝完,沈弱流搁下碗,干咳了一声,「朕的脸都快被你盯穿了!」 霍洄霄回神,收敛心绪,浅眸挪到沈弱流脸上,与他对视, 「瘦了。」唇角勾着浅淡的笑,他喃喃带着丝嘆息道。 沈弱流没有听清这句,「什么?」 霍洄霄没有答话,浅啜了口杯中酒水,扫了眼案上, 「酒是好酒,菜也十分合我心意,弱流这么为我花费心思……」他看着沈弱流,浅眸眯出笑意,「就只是陪你用膳么?」 「朕倒没费什么心,费心的是福元。」沈弱流垂不置可否,眸盯着桌案上的茶盏, 「……既合你心意,便多用些。」 「哦……」难得的这人没跟踩了猫儿尾巴似的奓毛,霍洄霄把玩着酒杯生起些玩心,挑眉含笑,意味深长道,「家宴?」 沈弱流怔了怔,有一会儿才嘟囔说:「随你怎么想……」 经不得逗的人难得地经得住撩拨了,霍洄霄瞧他头垂得跟鹌鹑似的,心尖痒痒的,侧了身过去,俯首相视,恍然大悟似的, 「哦……原来弱流是想做我北境的世子妃呢。这倒也好办,我北境民风开放,分桃断袖亦可互有名分,改日我便带你回北境,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你过府。」 第181页 沈弱流抬眼,面色红白交加。霍洄霄料定他这会儿该奓毛了,脸上笑意未改分毫,好整以暇地等着。 ……然而面前人瞪了他有一会儿,突然浑身泄了力,垂下眼,嘆息似的喃喃道: 「你又胡扯些什么,朕与你,怎么可能如普通人一般……」 气氛凝滞,殿中寂静。 霍洄霄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弱流,我对你……我心不假。」半晌,他浅眸凝视着沈弱流,语气认真, 「那日沈青霁曾与我提议,只要我助他夺取皇位,交出北境兵权,他便放我带你回北境,从此只当世间没有过你我二人……弱流,你知道吗?」 他嘲讽一笑,「那时我差点就心动了。」 沈弱流一愕,捕捉到关键,嗓音犹如紧绷的弦,眉头紧锁, 「……绪王知道了?他还知道些什么?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绪王既已知道他与霍洄霄的事,那会不会……沈弱流垂眼,扫过腹部,双臂僵硬地收着,一颗心提起喉头。 霍洄霄自然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孩子,他们的孩子。 唯有这个秘密决不能让沈青霁知晓。 然而霍洄霄笃定,沈青霁即便是能查出沈弱流这几月来身子不适,大概也只会幸灾乐祸,并不会联想到其他。 「他不知道。」霍洄霄抓住沈弱流的手,凑在唇边轻吻,「弱流做得很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弱流把他们的孩子保护得很好。 沈弱流烫到似的将手抽回去,方才松了口气。 被这混帐插科打诨一番,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他抬眼,看着霍洄霄,将话头牵回来,语气笃定,「霍洄霄,你该知道的,我今日为何召你进宫?」 霍洄霄正挽袖倒酒,闻言顿了顿,扫了眼旁侧小几上的锦盒,不动声色, 「弱流有事瞒着我,要藉此家宴与我剖白了……」 沈弱流没说话。 霍洄霄饮完一盏酒,挑眉继续道:「不是?那便是伊迪哈之事查了半月仍未有定数,弱流要问罪了。」 「霍洄霄,」沈弱流嘆了口气,也是习惯了他这嘴里没一句靠谱话的性子, 「……接连着五日,参你的摺子都快把我这福宁殿淹了,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此事压下去,为的就是能给你施展拳脚的空间,好涤清这朝中经年累月的污垢,我知道,你绝不会令我失望。」 「若是有心问罪,我便不会费此周章了。」沈弱流垂眼一瞬,眸色晦暗, 「伊迪哈一案查起来并不容易,我知道……但眼下挐羯人蠢蠢欲动,绪王手握西南两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二地若是同时起兵,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再拖了。」 他顿了顿,终于从旁侧小几取过那个长形锦盒,打开,从中取出一道圣旨。 一道霍洄霄曾经最为期望得到的圣旨。 沈弱流抬手,指腹抚过霍洄霄眼下明显的乌青,嗓音轻得像是一阵穿堂而过的夜风,「……你有几日未曾休息过了?」 猝不及防的动作,霍洄霄浑身僵直,怔住了,随后,他反手握住沈弱流手腕,「弱流……」 沈弱流继续道:「霍洄霄,你是天穹的苍鹰,雪原的白狼……朕当日将你召进郢都,如今朕给你这道懿旨。」 「霍洄霄,回北境去吧。」他起身,双手捧着那道圣旨,垂眸递过去, 「……朕需要你回北境。」 霍洄霄没有接,眸底晦暗不明。 这道懿旨,他曾经最渴望的东西,生将他囚在郢都的懿旨,也是打开这道牢笼的钥匙。 只要接过,他便可以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返回日思夜想的北境。 然而他没有动。 甚至没有一丝兴奋,一颗心宛若坠入了谷底。 「弱流,当日你我曾定下盟约,我帮你剷除绪王,你放我回北境……」霍洄霄抬眼,浅眸深深的,「现下绪王未除,狼环虎饲,我怎么放心丢下你一人?」 沈弱流怔住了,本以为他该喜不自胜,当即接了圣旨回北境去的,然而现下那双浅眸并无半分喜色。 他想起霍洄霄方才的那句「我心不假」,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朕、朕并非一个人……朕也没你想得那般无用,眼下沈七押送姚云江进京,绪王罪行罄竹难书,扳倒他只是时间问题。」隔了有一会儿,沈弱流才道。 復又将那道圣旨递过去,语气冷硬,「朕身边有福元,有沈七,有徐阁老……可用之人多之甚多。你在郢都,实为大材小用,这是圣命,你不得不从!」 霍洄霄突然笑了一声,「需要我时便拿来用用,现下不需要了,便这般避如瘟神,恨不得一脚踹开……弱流,你这是在过河拆桥。」 「我就是要过河拆桥,你能怎么着?」被他这句撩起了半分气性,沈弱流蹙眉怒道, 「当日是你自个儿亲口说的,要做朕的刀,朕可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这么说!如今朕需要你回北境,你却百般不从,还倒打一耙!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朕果然就不该信你!」 霍洄霄扑哧一声,被他这番话给逗笑了,起身俯首,浅眸凝着沈弱流, 「我可从未见异思迁,弱流若觉趁手,过河拆桥也好,卸磨杀驴也罢,我便做做你脚底下的踏脚石又有何妨,只是……」 第182页 他将那道圣旨接过去,放回小几,单手扣住沈弱流后脖颈, 「挐羯人不安分,绪王存了反意,又与那些鬣狗蝇营狗苟,狼狈为奸,若此时举兵,情势利害,没人比我更清楚……自阿娘去了之后,阿耶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可是弱流,阿耶驻守北境几十载,挐羯人于他而言犹如吃饭饮水,再熟悉不过,讨不得好却也不见落得了亏,」 「至于西南……我已修书送抵南十二州,想必萧叔心中已有轻重。」霍洄霄顿了顿,额头低埋,磨蹭着沈弱流侧颈,嗓音低沉……就跟条大狗摇着尾巴朝主人撒娇似的, 「弱流,北境我迟早要回去,我要将挐羯人赶出红蓼原,让他们滚回齐齐珀斯高原,永不敢再犯我大梁半寸疆土,但不是现在……绪王未除,我始终放心不下,绝不能丢你一人在郢都。弱流,我知现下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你给我这个机会吧,让我能弥补一二,让我替你,替……」 他垂眼,盯着沈弱流腹部,话到嘴边转口,「替你我的将来,做完这件事。」 ……思虑如此周全。 沈弱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僵硬地立着,脑中突然又想起霍洄霄那句「我心不假」。 如此殚精竭力,思虑周全。 他心不假。 沈弱流抬手,揽住霍洄霄嵴背,嗓音清凌凌,「霍洄霄……乌尔浑脱的含义,朕知道了。」 拥抱犹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霍洄霄愣住了。 殿外此时起了风,吹开窗扇,临窗案上书页纷乱,翻入一页: 乌尔浑脱。 大雁。 忠贞之鸟。胡羝人信为最高自然神的存在,亦有妻子的含义,胡羝人一生可能会有许多爱人,却只会有一位乌尔浑脱,受神庇佑,也被神诅咒。 胡羝人此生都无法背叛他的乌尔浑脱。 就如永远无法背叛生命的信仰。 我的乌尔浑脱。 我的妻。 我的天神。 第70章 腊月二十八, 沈七押送罪臣姚云江抵京。 距离除夕夜不过还有两天。 天将蒙蒙亮,殿前司衙门,一片肃杀, 灯火热气熏的融化的雪水从檐上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透着股寒意, 被冷风卷着从洞开的巴掌大小窗户穿入牢房中,吹得上首浅眸人髮丝微动。 霉味,过夜的沉闷气被吹散几分, 霍洄霄眯眼透窗瞧了眼天穹那缕破晓的晨光, 按了按眉心,眼底倦意退如潮水,露出一双水洗的清明浅眸。 直刀咔哒归鞘, 浅眸掠向下首, 霍洄霄似笑非笑, 嗓音淬着股森冷, 「多日不见,卢阁老别来无恙吶!」 下首两名狱卒押着卢襄, 昔日紫袍玉带,如今囚服染血, 霜染鬓角, 髮丝尽散,夺去官职, 竟与街头老乞儿无异, 唯有嵴背仍旧不肯分毫曲折, 挺得笔直,犹如岩上老松, 不堪积雪重负,摇摇欲坠。 十日刑罚,卢襄此刻已经神志不清,望着霍洄霄,神色呆滞,仿佛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一名狱卒见状,端起杯冷透的隔夜茶水,泼了过去,疾声厉色, 「老匹夫!殿帅要问话,还不速速醒神!」 干裂的嘴唇微张,卢襄冻得面色青紫,突然发起狂来,犹如砧板上的鱼,昂首怒目圆睁, 「殿帅?我呸,不过是皇帝鹰犬,红蓼原的竖子,少在这里拿乔摆谱!咳咳……若不是你蓄意谋害,混淆圣听,卢家怎会落到如此境地!我卢襄与你无冤无仇,而你,先是重伤我儿卢巍,又以伊迪哈之事陷害于我!以此谋权,狼子野心,险恶至极!」 他咳得面色涨红,挣扎着几欲起身,「咳咳……圣上煳涂!我大梁江山,万数黎民危矣!咳咳咳……危矣!」 狱卒反应神速,对着卢襄膝盖弯一脚踹上去,人便伏倒于地,被死死按住。 昔日紫袍玉带,遮奢云端的内阁辅臣,此刻在这方牢中,却连街边一条野狗也不如……卢襄挣扎着,仍旧不肯伏低就范,昂首怒视,目眦欲裂。 霍洄霄唇角含笑,瞧他歇斯底里,嗓音轻飘飘的,「卢阁老不愧为当朝辅员,股肱之臣,死到临头却还忧心家国之事,可惜吶……」 他起身,从案上拿过一叠口供,「卢阁老若说蓄意谋害,狼子野心,我可就要喊冤了!」 这刻,霍洄霄将手中口供啪地一声,摔在卢襄面前,冷冷一笑, 「殿前司捉拿牵扯伊迪哈之事官员十数位,其间大半皆指明你为主谋,白纸黑字,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阁老罪状罄竹难书……圣上煳涂?!阁老不若将这些口供好生看看,看究竟是圣上煳涂,还是你卢襄死到临头还嘴硬!」 堂中一寂,静得落针可闻,隔窗鸡鸣报晓声远远传来,天穹熹微。 这刻,卢襄气势微弱几分,挣脱左右狱卒,双手揽起散落在地的数封口供看了许久……摇摇欲坠的嵴骨这刻终究是弯折了下去,六旬耆老,失去这点强撑的气势,身形只余下那么点。 然而他的语气却并无半点和缓,将那些口供放下,冷笑道: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又如何?这满朝文武,哪个不结党营私?哪个敢说自己为官清廉,从未有半点污迹?!就连你霍家,可敢说自己手握重兵,就不曾有过半点私心?!」 「白纸黑字又如何?年三十后,正月十五之前债主不讨债,官府衙门不拿人,圣上想通过伊迪哈案扳倒绪王……我若还没老煳涂,今儿怕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吧?十几天吶!殿帅大人可审出什么来了?」卢襄抬眼,笑意嘲讽, 第183页 「霍洄霄,你领了这差事,可要办好吶!两日,你办得成这差事吗?」 霍洄霄神色不变,俯身含笑,「照卢阁老这意思,是不打算招供了?」 卢襄挪开眼,冷哼一声,「殿帅这话,罪臣听不懂,堂下口供白纸黑字,罪状皆书于其上,除此之外,我却不知还有何事要招供!」 「阁老气节,我属实佩服,眼下绪王显然已将你视为弃子,到此关头阁老却还不肯供出绪王来……同样是为人鹰犬,我却是远不如你吶!」霍洄霄似笑非笑,冷冷道, 「只是可惜了令郎……伊迪哈案一出,仕途尽毁,如今却是连性命也要不保了。」 卢襄神色骤变,「伊迪哈一案罪责在我,与他何干?殿帅一向与我儿不对付,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霍洄霄哼笑了声, 「阁老也知道,我这差事办不成,圣上怪罪下来,我自是要找个人出出气方才能觉着舒坦,父债子偿,这不天经地义么。公报私仇却也当不起,令郎伙同聂小琪意图劫狱,已是罪大恶极,何况……」 他顿了片刻,从地上一堆口供中捡起一封, 「阁老没瞧见吶,这封可是宇文家的二公子亲手交于我的,上书令郎诸多阴私罪状,证据确凿……圣上将此案交予我全权负责,卢阁老不如猜猜,若我将此封口供公之于众,令郎这条命保不保得住?」 登时,卢襄面色煞白,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瘫坐在地,隔了许久,才咬着后槽牙道: 「殿帅想怎样才肯放我儿一条性命?」 霍洄霄大剌剌坐在上首,仰靠着椅背,浅眸眯笑, 「卢阁老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至于令郎嘛,我自然也能留他一命……」 窗外晨鸟啼鸣,风声骤起,堂中阒静,卢襄垂着头,久久未言。 前狼后虎,霍洄霄是阴险的狼,威逼利诱,而绪王,便是那头兇恶的虎,今日如若招供,难保他不会记恨,再对卢巍出手。 届时即便保下卢巍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进退维谷,任凭卢襄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霍洄霄耐心耗尽,这刻起身,冷冷道: 「卢阁老既不肯开口,本官便也不再与你浪费时间,算算时辰,沈七押送姚云江这会儿也该到大理寺衙门了……多费点功夫罢了,我相信姚大人怕是比阁老要拎得清。」 霍洄霄不再与他多废话,携刀起身,项前鸣镝坠子晃荡,他朝外走去,「把他押下去!」 狱卒左右挟着卢襄起身,霍洄霄已走到门口。 「我招!」这刻,卢襄终于咬牙开口。 霍洄霄背对着卢襄,唇角勾笑……窗外夜色散尽,晨钟三响。 * 腊月二十九。 一场薄雪落下,道两边挂起了红色灯笼,积雪上散落着爆竹皮,整个郢都城蒙着层喜色,有些年节气氛了。 然除开各个宫殿前高悬的红色灯笼,这年节气氛却未瀰漫到朝堂之上。 二十九日,年前的最后一朝,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奉命查清伊迪哈一案,终于在今日有了定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由霍洄霄总领,呈上证供数十封,皆列罪状十数条,将以卢襄为首牵扯伊迪哈案的罪臣剖了个干净……其间有一封,出自卢襄亲手。 上书伊迪哈一案幕后主谋是绪王,且其与关外挐羯人合谋以伊迪哈为引在大梁国中敛财,意图谋反,此之外,圣上坠马亦是出自绪王手笔……卢襄临死到头,未敢有半点隐瞒,将这些年绪王暗地里的罪行全都吐露了个干干净净。 一封口供,牵扯出诸多朝中官员,罪行罄竹难书,触目惊心,满朝譁然。 圣上观之,面色铁青,当堂处置了一些官员,又敲打了一些跟红顶白者,又命内阁,御史台,大理寺,殿上论罪,势必要在年三十之前将此事总算理清。 此事非同小可,直到申时,方才论出了结果。 卢襄姚云江等人判庭杖八十,十五之后论罪问斩,其宗族亲眷,庭杖八十,流三千里,至于绪王身份特殊,则削其官职,禁足府中,待后宗宗清算。 …… 「官府公干,百姓迴避。」 殿前司人马从天阙大街而来,披坚执锐,路人纷纷避让,很快便将绪王府围得犹如铁桶一般,流水不通。 霍洄霄玄色官服,麒麟补子,策飞电驰来,心中却并不十分安定。 如今东窗事发,卢襄将沈青霁这些年来暗地里的勾当吐露了个干净,他不会半点风声也不曾知晓,然从那日开始,绪王便闭门不出,好似打定了主意做这只缩头龟,凭人拿捏。 胡洄霄并不放心绪王,差人连夜盯着,却未见半分异常。 不对。 下意识地,霍洄霄觉着此事蹊跷。 天穹阴沉沉的,黑云压城欲催,雷隐在层云后,秘而不发,风卷薄雪,刮在脸上犹如刀刃。 浅眸微眯,投向不远处的绪王府,霍洄霄心念微动,旋即意识到一个可能。 「操!」他暗骂,扬鞭飞驰,穿过众人直向绪王府大门。 牙斯跟在身后,见他如此,很快意识到不对,忙小跑追赶,「公子!」 霍洄霄翻身下马,径直入府,拔刀相向,一时无人敢阻拦,然而搜寻满府却不见绪王踪影。 第184页 这刻,牙斯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不明白,分明让人连夜盯了十几日,这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霍洄霄面色阴沉,直刀喀拉归鞘,扫了牙斯一眼,浅眸蕴着薄怒, 「这他妈就是你办得好差?!」 这十几日,绪王只託病不出……一瞬间,牙斯勐地惊醒。 这十几日,绪王是託病不出,可除开他那个侍从何夜,他派去盯着的人,未有一人亲眼见过沈青霁本人! 「说!绪王究竟去哪儿了!」牙斯一脚踢在何夜膝弯上,怒喝道。 风声唿啸,雪势渐大,何夜被一脚踹倒在地,突然嘴角流出鲜血,盯着霍洄霄,神色疯狂,「王爷在哪儿……咳咳……让你主子沈弱流去阴曹地府亲自问罢!」 随后,他朝着西南方重重叩首,高唿道:「恭贺吾主登临大宝,何夜……尽忠了!」 牙斯见状迅速掐住他下巴,朝人大喝,「快!拿木炭水来!他服了毒,要自尽!」 然而为时已晚,何夜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不过一瞬,就失去了所有生气。 天穹有隐雷轰隆隆作响。霍洄霄浅眸投向天穹,额上青筋暴起,冷声吩咐牙斯,「瞧不清局势的蠢货,死不足惜!牙斯,剩下的人都抓起来!」 「是!」牙斯放下何夜,带着殿前司军士满府抓人……一时间乱闹闹一片。 霍洄霄不再多耽搁,径直走向富门口,步履急切,踉跄。牙斯从未有见过自己公子这般慌张过,不免诧异,「公子,您去哪儿?」 「进宫,面圣!」霍洄霄丢下这四个字,飞身上马,扬鞭直奔天阙门。 雪如刀片,唿啸席捲,阴沉犹如浓墨的天穹翻涌出惊涛骇浪之势,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霍洄霄浑身湿透了,天地一白,唯有他一身玄衣穿雪疾驰…… 天穹炸响一个惊雷。 ……绪王要反!西南大祸!霍洄霄脑子里只剩下这八个大字。 原何沈青霁那般淡然。 原何他那日散朝会猖狂直言。 这下,霍洄霄已全然明了。 只怕那日朝尽之后,沈青霁便已背过众人出城逃遁往西南……西南十万兵,联合挐羯人上下围攻,目标是郢都! 是皇位! 是他的弱流! 飞电唿哧着热气,犹如离弦飞矢破开雪幕,直抵天阙门下。 …… 三日前,西南雍茶府,一队兵马趁着夜色南绕仙师堑,直击南十二州边陲宁州。 烽火满城,狼烟连天。 …… 霍洄霄翻身下马,从天阙门而入,直向垂拱殿,与此同时,两个小黄门正拖着一名面色青紫,浑身伤痕,昏迷不醒的军士正向太医署行去。 军士带黄羽,隶属南十二州萧渚河麾下。 霍洄霄面色沉了几分,沿着丹陛向上,却在垂拱殿三级台阶下顿步……隔着雪幕,沈弱流一身绯色朝服,正从殿内出来。 手中攥着一封沾了污迹的血书。 一上一下,隔着三级台阶,漫天大雪,君臣相对,天地寂静。 天穹炸响一个惊雷。 沈弱流怔了许久,方才踏着台阶往下,步入雪幕,直到霍洄霄跟前, 「霍洄霄……你该回北境了。」他昂首,微微含笑,嗓音轻柔。 霍洄霄喉头上下翻滚,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弱流凝了他许久,随后回身,从福元手中接过一道圣旨,「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接旨。」 「弱流……」霍洄霄单跪抬眼,看着他的乌尔浑脱,从他手中接过了那道圣旨。 第71章 腊月三十日。 绪王逃遁西南, 伙同两府总督南绕仙师堑,趁夜突袭宁州起兵谋反之事在鸡鸣第一声中传遍了郢都朝野上下……本该休沐跟家中人共度除夕的天儿,各部堂官却打从昨夜起就忙得脚不沾地, 连着街边几声稀稀拉拉的爆竹声都显得压抑人心。 国难当头, 整个郢都处于巨大的慌恐当中,这年註定是不好过。 天穹黑云涌动, 风刀刮骨,辰正一刻,一乘马车北出春明门, 檐下金铃在风中脆响, 朝着北郊白霜岭疾驰而去。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昔日先皇陛下在此送我阿耶远镇北境,今日弱流送我回北境, 也算是有始有终吶。」 霍洄霄一身窄袖劲装, 挑开帘幅, 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白霜岭山头, 浅眸微眯,唇畔勾着丝浅淡笑意, 「却不知今日一别,再见待到何时。」他将帘幅放下, 遮蔽外间风雪, 回首凝视案侧人,「弱流, 我此去, 唯一的牵绊便只有你……我捨不得。」 二十九日, 一骑急报送抵垂拱殿,连夜与百官议事, 沈弱流未曾有一瞬合眼,加之战事突起,心忧黎民,此刻眼下一片乌青,头疼欲裂,正抬手揉按着眉心,闭目养神……闻言,他怔了怔,双眸睁开, 「朕?朕身边有百官护卫,福元伺候,风雪不沾,有何牵绊的……西南战事突起,挐羯人蠢蠢欲动,眼下你该多忧心你自个儿的处境,朕此番放你回北境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绪王联合西南总督谋反,挐羯人与其里应外合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霍洄霄此去……前路是尸山血海,性命朝不保夕。 霍洄霄挑眉,笑意更深,「弱流心忧我呢,怕我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一时间沈弱流没有说话,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遮蔽已隆起十分明显的腹部,手放在腹部轻抚了抚,他垂眼,不动声色,嗓音有一丝冷硬, 第185页 「……朕为何要忧心你,朕忧心得是天下万民,忧心得是朕的皇位。」 「弱流……」霍洄霄忽而靠近,敛笑握住他的双手,浅眸深深的,「待战事平定,我带你去北境,见我阿耶好不好?」 帘外风雪唿啸,此间寂静,两人对视着,那双浅眸光华流转,满目认真,灼烫得沈弱流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嘴唇微启,哽了半晌,却还是无法开口,只得垂下眼,盯着层层衣料掩盖之下的腹部发怔。 霍洄霄将他整个人按在自己胸口,同样炽热的心跳从胸腔处传入沈弱流耳中,无比清晰,嗓音落在头顶,继续说着: 「届时我带你去红蓼跑骑马,教你挽弓射猎,等到红蓼花开遍原野之时,去齐齐珀斯山下看最美的月亮……再去见我阿耶和阿娘,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我的乌尔浑脱,我的爱人。」 沈弱流没有动,任由他抱着,思绪顺着霍洄霄的描述已经飘远了,仿佛看见了红蓼原上湛蓝的天穹,海东青振翅高飞,澄澈的海子倒映着大朵的云彩,鼻尖嗅见了无边碧草间大片盛开如火的红蓼花香…… 蓝天碧草间,他和霍洄霄迎着长风策马挽弓,夜里在齐齐珀斯山下相拥,听耳侧虫鸣,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双眼的星月。 他不是什么皇帝,霍洄霄也不是什么世子将军,只是一对最寻常不过的眷侣,不必再面对权力斗争,尔虞我诈,任凭凡事如何更迭,皆与他们无关……沈弱流此生从不曾憧憬过什么,此刻却憧憬着,从不曾惧怕过什么,此刻却恐惧着。 心悸得厉害,惧怕得厉害,临了这刻心头却又逐渐平静下来……此去山长水阔,有些事情是当与霍洄霄说个分明。 「错了。」沈弱流抬眼,凝视着那双浅眸,「霍洄霄,你说错了……」 霍洄霄双眸一瞬不瞬,等着他下文。 顿了有片刻,沈弱流抬手,迎着那道视线解开厚重大氅,宫绦松散,外衫褪在腰间,隆起已十分明显的腹部就这样失去所有衣物遮掩地暴露无遗。 「待战事平定,你不仅要带朕去红蓼原策马……」赶在霍洄霄发出疑问之前,沈弱流迅速抓住他的一只手盖在腹部,「还要带……要带他一起……」 脸滚烫,就像是把他整个人扒光了,不着寸缕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后半句几乎都没音了,沈弱从未有如此羞耻慌恐过。 霍洄霄会是什么反应呢? 觉着他是个怪物,并非他臆想之中那个美丽矜贵的乌尔浑脱? 头顶没有声音传来,盖在腹部的手仍旧维持着原样,不曾有一瞬的挪动,霍洄霄好似整个人就这样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神色愕然。 沈弱流心中慌乱,想着霍洄霄会问什么……然而过了半晌,他什么都没问,一双浅眸深不见底。 死寂的氛围中,冷风唿啸而入,吹动髮丝,沈弱流心一沉,垂着眼,喉头髮紧, 「霍洄霄,朕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他的存在……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或是觉得荒谬,朕,朕……」 他语无伦次。 半垂的双眼瞥到自己腹部,肚皮撑得衣料鼓鼓的……一个男人大着肚子。 真丑。 丑陋像个怪物。 「霍洄霄,你不信也好,觉得此事荒谬也罢,朕……朕没有半句虚言。」沈弱流慌乱地捞起衣衫,遮掩住腹部,语气透着股冷意,就跟穿过帘幅的寒风似的。 「弱流!」这刻,霍洄霄蓦地握住他的手,「弱流,我没有不信,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指尖触及侧脸轻轻抬起,迫使沈弱流直视自己,「弱流,我……没有不信,没有觉得荒谬,我都知道的……」 沈弱流能听出他嗓音带着丝颤抖,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觉得此事太过离谱,那双浅眸光华流转,如一块金色水玉……他与之对视,一时怔忡。 像是略松一点,他就会飞走似的,沈弱流感觉到握住自己的双手在收紧。 ……霍洄霄惊慌无措,他在害怕。 他怕什么? 那个放肆无状,恣意挑达的霍洄霄会害怕什么? 「弱流,我都知道的……我们的孩子。」霍洄霄垂眼,松开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手心盖在他的腹部,「……我的阿萨夜。」 阿萨夜,胡语「小月亮」。 「小月亮……」沈弱流怔忡,低声呢喃,可惜帐外风雪遮天,时辰不对,瞧不见那轮皎月,只见白霜岭黑幢幢地巨人般沉默地矗立,车轮辚辚,近在咫尺, 「你知道?你是说你早知道朕怀……」他这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所以你早知朕腹中这小混帐的存在?!」 沈弱流面色涨红,怒视霍洄霄,「你是何时知道的?!」 去他妈的什么阿萨夜! 这混帐原来早已知道,却将他蒙在鼓里,像个丑角兀自纠结。 「弱流。」霍洄霄知道他又想岔了,俯身垂眸,「那时伊迪哈一案尚未查清,绪王不除,此事若走漏风声,你和孩儿都将处于危险境地,我实在是怕,我更怕……弱流,有关他的存在,你未曾同我提及过一丁半点,」 霍洄霄垂下了双眸,神色晦暗, 「弱流,于我而言,这个孩子是天神的赐福,如天穹月一般的奢望,可他竟就这么出现了,真实的存在,我喜不自胜,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又害怕……怕你因我的缘故,迁怒于这个孩子,不愿意留下他,所以并未曾提及分毫……是我有错在先,我尊重你的决定,可却还是怕,怕最后空欢喜一场……」 第186页 沈弱流哑然,那点火气随着这一番剖白消散的杳无踪影……他曾害怕霍洄霄不接受这个孩子故不敢告诉他。 而霍洄霄却怕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一直隐瞒。 两厢误会,平白浪费这些时日。 原来他与霍洄霄都是那个傻子罢了。 将他鬓边一绺乱发挑过指尖,摩挲着,霍洄霄眼底含笑, 「所以弱流,此刻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我的孩子,你我的孩子,不盼他聪慧过人,即便是生来愚鲁也没关系,只愿他如齐齐珀斯山那般健康长寿,无病无灾。」 马车铃音淙淙,白霜岭近在眼前……沈弱流梗住了,眼眶酸热,心口痛得厉害, 他与霍洄霄,初见不识,再见隔阂,好不容易到了现下局面,触手可及的却不是话本子里那些花好月圆人长久的美好结局。 ……而是穷途末路,天涯两端。 他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留不住眼前人,更无力改变这个死局。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坐拥江山万里,此刻确实如此……如此无力。 「朕……朕的孩儿,怎会愚鲁?!」沈弱流垂眼,遮蔽目中汹涌的情绪,不敢再去看霍洄霄,声音越低越沙哑。 将他衣裳层层穿好,大氅裹得一丝不苟,霍洄霄半跪,声音含笑, 「是,弱流与我的孩儿怎会愚鲁,男孩当如红蓼原的海东青那般勇勐健壮,若是女孩……」 他笑意更深,「弱流生得这般美,她若有你一半样貌,便是整个大梁最美的姑娘,当如红蓼原的星星那般亮眼,红蓼花那样坚韧。我们的孩子会在天神的庇佑下健康长大,有了他,即便我此去埋骨雪里,弱流也算有个念想……」 即便他此去埋骨雪里,他的弱流应许其他人,在瞧见这个孩子之时,兴许也会顺道记起红蓼原的那具无名枯骨。 霍洄霄突然觉着此生足矣了。 天穹翻起浓墨,帘幅随着寒风翻涌,露出隐于风雪中的白霜岭一隅,巍峨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马车停下,外头传来福元的声音: 「圣上,校场到了……」 沈弱流一颗心陡然坠落,沉入谷底,喉头上下滚了滚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知道了。福元公公替我传个话给牙斯,叫他整顿人马,半盏茶后出发。」霍洄霄朝外头应声道。 虽有帘幅遮蔽,福元却还是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晓得这时间叫两人独处最好,便应着跳下车辕走去校场内传话。 风雪声外,一时间寂静。 霍洄霄没等来沈弱流的话,像是没打算等他任何的回应,起身半跪,从脖颈上取下那串从未离身过的鸣镝坠子, 「这枚鸣镝坠子是阿娘留给我的,弱流,带上它罢……」 胡羝人信仰天神,他们相信孩童八岁之前是属于天神的,齐齐珀斯高原的风雪终年不止,魂灵会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于是打从出生每一个胡羝人都会佩戴一枚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魂灵归处。 成年之后倘若遇见乌尔浑脱,便将这枚鸣镝坠子送予他,寓意将魂灵送予他,此生即便是死,也绝无二心。 霍洄霄并未过多解释,只将它戴到沈弱流脖颈上,唇角仍然勾着那丝笑意,没有一丝变动, 「带上它,也算是给我留点念想……此去即便是关山万重,风雪蔽目,鸣镝音响,我的灵魂永不会迷失方向。」 鸣镝垂落衣领前,锋刃不知何时已被霍洄霄磨顿了,沈弱流怔了一瞬,抬手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了什么不可遗失之物,咯得掌心发疼,疼得唿吸不畅。 「霍洄霄……」沈弱流垂着眼,开口道,「你要回来。」 霍洄霄愣了片刻,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放到唇下轻轻落下一吻,「弱流,我会归来,绝不食言!」 沈弱流没有抬眼,也没有再说话。 半盏茶那么漫长,漫长到沈弱流觉得把每一瞬都拆开成了无数细小,叫他一点点品尝这宛若凌迟的疼痛;却又那么短暂,短暂到他还未说出任何一句话,外头便已经响起了金戈锵然,烈马嘶鸣…… 「弱流,我会回来。」霍洄霄重复。 未有人上前催促,帐外风雪静止,死寂得没有一点声音。 到时候了……霍洄霄起身,跨过车外。 这刻,沈弱流忽而抬手,勐地将霍洄霄扯回来,欺身而上,一口咬在他唇上,掠夺所有唿吸…… 「霍洄霄!」直到唇舌间瀰漫起血腥味,沈弱流才松开,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 「霍洄霄……你记住,若是你敢有个三长两短,朕明日就将这小孽畜堕了,再纳个三千佳丽,夜夜红烛高唱,全当没有过这回事!还有……还有你这破坠子,你若回不来,朕便将它有多远扔多远,叫你死也不瞑目!你若回不来,朕……朕……」 他说不下去了。 霍洄霄怔了片刻,凝着沈弱流通红得双目,扑哧一笑,「古有奸佞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有弱流挟子令父……」 「混帐玩意!」沈弱流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衣领的手收紧,「这节骨眼,你这混帐……」 「弱流。」霍洄霄打断他,敛起笑。 他握住他的手,抵到心口处,那双浅眸光华流转,「弱流,鸣镝所向,我心归处,此战若胜,待我归来……我们成亲。」 第187页 急促地跳动从掌心传来,沈弱流凝视着那双眼,微微启唇……这时,外头传来牙斯的催促: 「公子,都已经准备好了。」 霍洄霄没等沈弱流回答,握住他的手,「弱流,走罢。」 牙斯打头,三百军士肃然列阵,狼头大纛随风猎猎,两人携手下车,对一众目光置若罔闻,霍洄霄一声唿哨,飞电踏破飞雪顿蹄于前……他并不急着上马,而是蓦地跪下,身后三百军士随着主帅一齐跪地。 霍洄霄领众人叩首,高声道: 「臣霍洄霄拜别圣上,此去天长地远,圣上……珍重!」 风太大了,雪那么冷,冷得沈弱流眼眶通红,「霍洄霄……」 他将霍洄霄扶起来,却不知说什么。 霍洄霄笑了笑,将他的大氅拢紧,压低嗓子, 「弱流,保重。」 随后,他迅速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接着三百狼营军士紧接着跨上马背,列队其后……狼不知从哪来,跟随着马队之后,仰头长嗥。 一行人严肃,静默,恍如异族阴兵踏破风雪,疾驰远去。 沈弱流看着那道背影,白雪刺得双目发痛也未有一瞬挪开,鸣镝坠子带着一丝残留的温度被他握于掌心……胸腔处少了样什么东西,空落落的钝痛。 霍洄霄好像什么都没带走,却又好像什么都带走了。 雪太大了,人头犹如落在白纸上的墨点变成一条细细的灰线……风雪蔽目,直到沈弱流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背影。 积雪将一切离去的痕迹遮盖,天地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 「圣上……」福元红着眼,看着雪中寂寥的背影,终究没忍住上前道, 「世子爷已经走远了……龙体要紧!圣上,咱们回去罢。」 浑身冻得凉透了,沈弱流恍然惊觉,慌忙抚摸了下腹部,确定腹中小崽没有异常才放下心。 「回宫罢。」他垂下眼,转身之时一阵风过……眼下冰凉一片。 * 冬去得极晚,今春来得甚迟,直到四月,东风方才吹落春雨,层云电光鞭策天地,隐雷摧枯拉朽,惊开了郢都的第一枝金楸花。 金楸花由一枝,开到如雪似霞,再随着高涨的积水落了满地浮在阏河浑浊的水面之上……春来得迟,势头却勐,一场雨打从四月起头直至中旬便没停过,天穹阴云翻涌,郢都整个裹在一团黑沉沉的雨雾里,就跟大梁当今形势似的拨不开云,见不得月。 漆黑一片。 去岁末,今春起头,先是绪王谋反,伙同西南两府总督,与关外挐羯人狼狈为奸,同犯大梁边境,直至三月初,十二州总督萧渚河与北境军共同击退西南军,生擒两府总督,国中方见喜色……然而绪王却逃遁关外,至今毫无踪迹。 到了四月,一场雨下下来,南十二州却又出了洪灾,竟将这点刚露头的喜气生压了回去。 三更天伊始,福宁殿仍旧灯火通明,地龙烧得足,隔绝外头春寒料峭,拖着八月的肚子,沈弱流这些日子已不大走动了,所有朝堂之事,除开例日的朝会,大多都是在福宁殿处理,此刻披着厚厚的大氅,望向窗外雨声哗啦,眉间阴翳不散,手下摺子久久未见翻页…… 一声隐雷炸响,电光闪过窗扇,沈弱流方才回神,从案上堆积如山的摺子中另取一份,垂眸硃笔批红,边道: 「十二州情势如何,苏学简可有消息传来?」 凡宰执必起于州县,苏学简春闱名第三甲,沈弱流是想重用此人的,便令他去十二州处理水患洪灾,如此事办得好,便是为他日后入馆阁铺路了。 胜春已在旁侧侯了许久,这会儿听问,躬身答道: 「是,苏大人知圣上心忧十二州水患,便赶在摺子递上来前请春烟公子先传了消息来……说十二州淤堵河道均已疏通,流民也已安抚大半,若是顺利,等月底朝廷的最后一批赈灾款一下,此事便能有定论,苏大人请圣上放心,他定不辱使命。」 硃笔顿了一下,沈弱流这刻方才将这几月来郁结于胸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朕知道了,赈灾款昨日朕已与内阁议过,想必最晚明日便能拨下去。」他抬手揉按着眉心,语气松泛不少,「苏学简此回有功,算是为自己挣了个好前程,朕没有瞧错他……」 胜春拱礼附和,「圣上慧眼,苏大人确为馆阁之才。」 灯火跳了跳,沈弱流按了会儿眉心,顿住,「十二州水患一平,朕心中便只有北境……」他抬眼,眼底一片红色血丝,方才散去的阴郁这刻又重新凝汇于眉宇间, 「北境仍旧没有消息么?」 北境,他日夜牵挂的北境。 一月起头,霍洄霄行经半路挐羯人便已突破仙抚关,踏平红蓼原,大举进犯寒州一线,幸有北境王坐镇,方才牵制住战局,霍洄霄与萧渚河共同出兵抵挡西南两府大军,打了半月终于在二月初将两府总督生擒,然沈青霁……狡兔三窟,尽早已逃遁挐羯六部,至今没能将其擒获。 现下北境战局胶着,沈青霁难觅踪迹,他已有许多夜未曾熟睡过了,凡一合眼,梦里便是漫天的大雪,血液汇集成溪流,尸首堆积成山。 沈弱流忧心万民,亦牵挂……他垂下眼盯着腹部连大氅都遮蔽不住的隆起。 窗外雨声更盛,偶有电光闪过窗扇。 胜春看着圣上低沉的神色,忖了片刻才回话,「世子爷英雄年少,用兵如神,此去必能逢凶化吉,得胜归来。」 第188页 更漏报响,子时至。 沈弱流没有抬眼,「朕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臣还有一事禀明圣上……」胜春拱礼,继续道,「折花楼春烟公子自请辞去折花楼主一职,拜别圣上。」 胜春从袖中掏出一封手书,恭敬奉上。 硃笔顿住了,落了点墨在摺子眉首,沈弱流打开那封手书看了,目光落在结尾「万祈圣上千秋万岁,海晏河清,祝氏春烟拜别,勿念」一行字上,怔了许久,忽而感觉到一阵无端的悲凉, 「徐阁老,他知道吗?」 折花楼本就是徐攸的势力,虽互看不顺眼,两人该有十多年的情谊了吧? 胜春道:「想是知道的。」 沈弱流盯着手书出神,胜春等了会儿,不敢打搅,便躬身退出了殿外。 春烟原来姓祝。沈弱流将手书收起来,心底怅然。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雷声炸响,沈弱流绕过屏风,和衣坐在龙床上,有些心绪不宁……床头有个匣子,装着上百封书信。 无字的封面,只有沈弱流知道信上从最开始称唿他为圣上,再到后来的「心肝」「卿卿」,一字一句都写了什么——霍洄霄的信。 从最开始的一日一封,到最后的三五天一封,随着北境的军报夹带进福宁殿,简短些的例如一个「安」字,长些的便是汇报每日的行程,吃了什么,几时歇下的,又跟阿耶或哪位副将因为用兵意见相左大吵一架,或者红蓼原上的天气如何…… 霍洄霄从不提战事,信上净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并着几句不好宣之于口的混帐话。 几百封信,几百句的想你。 其间两封,沈弱流曾反覆看过数十遍,一封是写着霍洄霄将他与阿萨夜的事告诉阿耶却惹得他老人家震怒,被打了十军棍,押着他朝郢都下跪,待战事平定还要亲自押着小兔崽子进京给圣上谢罪的事。 然而北境王说这话时却是笑着的,霍洄霄说自阿娘去后,他从未见过如此笑容的阿耶。 每每读及此封,沈弱流的唇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好像……他也有家人了。 而另一封……他垂眼从匣中取出一封。 信是六日前送进来的,上头字迹匆促,只有一句话——「红蓼原积雪消融,可见今春水草润泽,红蓼花艷,问弱流卿卿与阿萨夜安。」 红蓼花艷,届时策马迎风,好去齐齐珀斯山下看星星。 沈弱流读懂他弦外之音。 殿外风雨不止,听着雨声,沈弱流将信放回匣中……军报如旧,霍洄霄却已有六日未曾递信回郢都了。 沈弱流心口发闷,心绪不宁,安慰似的,衣料之下的肚皮滑动了一下,不再是游鱼的轻啄,而是直接能将他腹部撑起形状的力度。 这阵触动令他略微镇定,握住项前垂落的鸣镝坠子,嘆了口气,双目透窗遥望,好似投落在相隔千里的北境…… 唯愿,唯愿诸天神佛庇佑,他的爱人,他的将军,万万平安,万万得胜归来,一家团聚。 此后风雪三千,皆不加诸他身。 此后年年岁岁,朝暮长相见。 * 雨由淅淅沥沥成倾城之态,反倒是愈下愈大。 所幸郢都这头雨大,十二州那头却是连日放晴,水患平息,四月十八日苏学简回京述职,大梁国中方见安定。 若北境战事可平,此后便是四海昇平,又见一年好春。 …… 四月二十六日,大雨仍旧未见收势。 福宁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案上奏摺几乎能将人淹没,沈弱流从案上抬眼,面上愁云郁结,双眉紧拧…… 从四月初十开始,整整十六天,霍洄霄没有只言片语送到福宁殿。 然而军报却又叫人瞧不出异常之处。 殿内有些闷,闷得沈弱流心口发慌,推开榻侧窗扇,他将鸣镝坠子握住在掌心,任风吹雨丝落于面上,凉飕飕的,才觉得镇定些许…… 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 霍洄霄会回来的,他从不食言。 ……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一骑军报踏破泼天大雨,由北境送抵郢都—— 大捷! 北境军大挫挐羯六部,将其逼退至仙抚关外,霍洄霄擒获绪王,将之斩于众军马前,假以时日,必能将挐羯人彻底击退。 闻此消息,举国大喜。 与此同时,一封密函,随着捷报一起,送到了福宁殿。 天穹阴云翻涌,白日恍若黑天,一道雷声炸响,接着电光犹如骤出的长鞭,噼开如瀑般的雨幕,鞭笞天地。 沈弱流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目光死死盯着手中启封的密函,在将上面所书内容反覆看清之后,脑中嗡嗡作响,多日郁结,这刻齐齐发作,他再也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 殿内登时乱作一团,福元与胜春左右将他扶起,惊唿声在寂静的殿内久久迴荡, 「圣上——」 「快!叫太医!」 意识消失之前,沈弱流脑中只剩下密函上所书的内容: 「四月二十,北境军大胜挐羯六部,斩逆贼沈青霁,然二十四日大军行经仙抚关下之时,突遭山洪,阻北境王于月牙谷,军中内贼与挐羯人勾结谋害,北境王殁,主帅霍洄霄驰援途中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第72章 全文完 沈弱流昏迷了整整一夜, 直至五更天,方才转醒。 第189页 殿外大雨不止,电闪雷鸣, 震动天地。 外间徐攸正带着神医弟子谢流空与太医署两位首席拟方子商议对策, 龙床帐外福元几人面色焦急……整个大殿气氛凝重压抑,连烛火都不敢轻易跳动一下。 「圣上!圣上醒了!」瞧见圣上双眼迷濛睁开, 福元抑制不住惊唿出声。 徐攸听见响动,慌忙带着谢流空进来,几人一齐站在龙床跟前, 面上神色却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 「圣上可觉着哪里不舒服, 奴婢扶您坐起来,叫谢先生再诊一回……」福元红着眼,将沈弱流扶着坐起来, 嗓音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沙哑。 几月来, 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世子爷回北境后, 圣上就跟丢了魂似的, 食不知味,心事重重, 可身为九五之尊,国中不太平, 天下万民都指望着, 由不得他软弱,于是这几月来即便是怀着小殿下, 再怎么的思念世子爷, 圣上也从没有一日休息过, 整天整夜不合眼地与大臣议事,商讨国事, 体察民情,从未有半分怨言。 只有在入寝前望着北境方向怔忡或是将世子爷的书信夜夜翻出来重读之时,福元才知圣上只是在强撑罢了。 好不容易等到国中形势安定,世子爷有望回京与陛下团聚之时,老天就跟见不得人鹣鲽情深成眷属似的,偏又出了这样的祸事。 北境王殁,世子爷重伤昏迷,圣上郁结于心,一时间竟呕出了血来。 现下虽是醒了,可若世子爷那边情况不好转,圣上这头只怕也……福元想将眼泪憋回去的,可终究是没忍住,他却不敢出声,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只是挽起帐子的空当将眼泪擦了,没叫人发现。 沈弱流眼神茫然,神色灰败,任着福元扶着坐起来,像是个不会说话,没有一点生气的瓷人。 「既甦醒,圣上便已无大碍,只需将我的方子每日吃着,好生将养,半月便可康復……只是,腹中龙子已及八月,圣上切莫忧思过虑为好。」 谢空流又诊了一回脉,方才嘱咐着退出殿外去了。 沈弱流仍旧没有开口说话,福元端了提前煎好的安胎药上来他也不肯接……就那么木然失力地坐着。 殿内一时阒静,只闻殿外雨声哗啦,护花铃音入耳凄凉。 徐攸知他是为霍洄霄伤心过度,心底微嘆,开口打破寂静: 「北境事发突然,幸而神医老先生恰好云游至北境,臣已飞书一封请他前往寒州为小王爷医伤,想必王爷他定能渡此难关……臣知圣上与小王爷鹣鲽情深,为此心急,但臣斗胆,即便是为了腹中与小王爷的血脉,也恳请圣上保重龙体!」 徐攸此番并不再称唿霍洄霄为「世子爷」,而是「小王爷」。 一是为点醒圣上,北境失首,现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二是为提醒圣上,老北境王一殁,霍洄霄必定伤痛欲绝,挐羯人能出此阴险计策,不怕其另有后谋……三大营的那些副将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怕只怕,霍洄霄自此一蹶不振。 终于,沈弱流眸子转动了一下,透窗遥望北境的方向……那双眼,布满血丝,单薄的身子亦是摇摇欲坠。 「朕是皇帝,朕知道……」他咬着牙关,攥紧了身上的被褥,骨节发白,「朕怎会不知!」 徐攸跪下了,以目视地。 殿外隐雷轰隆,大雨如瀑,晨钟三响隔着雨声传来,提醒着整个郢都,天明将至。 沈弱流再次开口,嗓音沙哑, 「北境之事绝不可泄露分毫,请徐师傅替朕拟密函一封,令沈七亲送南十二州,命萧渚河前往北境坐镇,待霍洄霄甦醒,以防挐羯人趁危捲土重来……」 他顿了顿,紧咬着下唇,直至口腔里泛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才松开,嗓音失去了所有力气, 「若……若霍洄霄醒不来,便令、便令萧渚河替三大营帅印。」 徐攸怔了一刻,拱礼起身,「是,臣遵旨,圣上好生将息。」 胜春带着徐攸退出殿外去拟密函,殿内登时静了下来。 沈弱流靠着软枕,面如死灰,唇上血迹斑斑,手心也被掐出了血痕,他却好似不知疼痛一般,亦或是□□的疼痛抵不过心中的哀恸……福元立在旁侧,瞧在眼中,疼在心里,可他亦不能替了此番折磨,竟连劝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福元喉头髮苦,又端了半温的安胎药过来,「圣上……」 「放下罢。」沈弱流打断他,讷讷道。 福元不敢说什么了,将药碗轻轻搁在床侧小几上,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屏风外候着。 曲终人散,雨声如旧,满殿冷寂。 冷意渗透进了骨子里,沈弱流披头散髮,拥着锦衾,拥着尚未出世受尽磨难的阿萨夜,浑身的威压镇定退尽了,只剩下一副单薄的少年枯骨强撑着。 双手死死握住鸣镝坠子…… 「鸣镝所向,我心归处。」 「鸣镝所向,他心归处……」他将脸埋进膝头,浑身颤抖,讷讷自语,恍如梦呓, 「霍洄霄,我的霍洄霄……」 霍洄霄,你怎么能……你怎么敢食言! …… 时至五月初二,云收雨霁,只是天穹黑云任旧堆得阴沉沉的,见不得半分金乌踪影。 裹挟着水汽的冷风吹得檐下风灯打旋儿晃悠。 福元与胜春侯在福宁殿外,望着殿内灯火通明,两厢对望,皆是满面愁绪。 第190页 三更天了,圣上仍不肯歇下。 福元面色焦急,来回踱步打转,「张都知,这可怎么是好,太医日日来请两回平安脉,谢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剂下去,都道是圣上痊癒了,可……」 他说不下去了,长嘆了一气。 北境事发这些天,圣上好似真将徐阁老的话听进心里去了,遵着医嘱,按时用膳服药,事事以龙体为上,大局为先……病情逐渐稳定,面上看似康健如初。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福元最清楚不过,圣上从前那样温文悦色的一个人,这几日却变得愈发沉默冰冷,毫无生气,只是如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般将自己埋进政事中,日夜不歇,鲜少合眼,更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 就像是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似的……康健如初的皮囊剥开,里面是陈疴旧疾的鲜血淋漓。 「……圣上这是心病,」胜春垂着眼,双眉间愁绪万千,「眼下情形,怕是只有世子爷好转,才是医圣上最好的良药……」 胜春也说不下去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北境那头……神医得了消息即刻赶往寒州为世子爷医伤,然而日日密函送到福宁殿前皆是噩耗。 虽伤未及五脏心脉,可北境王薨殁对世子爷的打击太大了,至今未见甦醒动向。 两人不敢将密信送进殿里,怕圣上郁结復返,病情更深,冒着杀头大罪将其拦下来,可圣上当真不知道么? 两人一时无言。 倒春寒,风冷得刮骨,眼瞅着快到四更天了,隔窗而望,殿内落在窗扇上的那道孤影却不见半分动作。 福元嘆了口气,眼眶发热,还是走进殿里,轻声劝道: 「圣上,天都要亮了,咱们歇下罢……您不顾及龙体,也该顾及肚子里的小殿下,临盆在即,他吃不消的……」福元险要落泪,却还是憋了回去。 沈弱流怔了会儿,从案上缓缓抬眼,却并不开口,木然地起身,站起的瞬间踉跄了一下……福元赶忙搭手扶住他,知他这是听劝了,便将人扶着到帐子内躺下。 直到看见圣上合上了双眼,才将灯吹了退出去。 「圣上歇下了?」胜春问。 福元将门带上,沉默地点了下头。 胜春没有说话。 今夜是歇下了,可明夜后夜呢? 两人守着殿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后半夜,风越刮越大了,就像有人彻夜不息悽厉地呜咽哀嚎着,不知是心有多痛。 福元与胜春亲自守着夜,这会儿虽双眼大睁着,神思却都有些恍惚。 呜咽声和着风萦绕于耳,却像是从殿内传来的…… 「圣上!是圣上!」胜春勐地一激灵。 福元也完全吓醒了,推了殿门快步入内……一盏昏灯下,圣上就那么赤脚散发地站着,孤寂的影在背后拉的细长瘦弱,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件红衫穿在身上,神色迷惘,像在找什么。 他看见了福元,便走上来死死抓住他,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下落,沾湿衣襟,却并不恸哭出声,只是轻声问道: 「福元,霍洄霄呢?你们有没有看见霍洄霄?朕总听见他在唤朕,可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他……」 福元吓坏了,扶住他,双目通红,也跟着落泪, 「圣上可是做梦了,世子爷……世子爷在北境呢。」 「是了,他在北境……是朕亲自将他送去北境的……」沈弱流捂住心口,满面泪痕,却强扯出一个笑,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那么听话,即便是朕为了皇位送他去赴死竟也甘愿,可真够蠢的……」 福元扶着他单薄摇摇欲坠的肩往榻上走,哽咽地不成语调, 「世子爷可不蠢,他是心悦圣上……奴婢晓得,圣上苦啊!圣上与世子爷都没得选。」 沈弱流泪流不止,笑意却愈发灿烂, 「他说待得胜归来,要与朕成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朕将这喜服穿上了……他怎么不来迎朕呢?」 「……世子爷一定会来的。」福元看他含笑展臂,忍不住抬袖拭泪,「世子爷会来的,咱们先歇歇,等着他来……」 沈弱流垂下眼不说话了,福元将他扶到榻上半躺着,正拿着帕子给他净面,胜春刚好带着张太医回来。 殿中一时间灯火通明,徐攸也得了消息,张太医诊完脉,正在施针,徐攸进来,看了眼沈弱流,神色罕见地慌乱失措,「怎么回事?」 福元将眼泪憋回去,将情势大致说了一遍。 张太医施针的间隙又拱礼回禀,「圣上心中郁气久积,故引发了癔症,容下官施完针方可转醒……只是郁结于心,医心为上,若不能找到郁气根源,圣上怕是无法彻底康復。」 徐攸默然,看着榻上失魂落魄,满目血丝的沈弱流……他看着长大的圣上,此刻亦是满心悲恸。 殿外风声如旧,催得人凄凉冰冷。 施完针张太医被胜春带了出去,福宁殿门紧闭,以保今夜之事不会泄露分毫。 沈弱流眼眸转动一瞬,逡巡一圈之后,神色仍旧是迷惘的,似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识得眼前人是谁。 「圣上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福元哽咽着,眼眶通红。 沈弱流没什么反应,神色却逐渐清明起来,同时也痛苦起来,像是被人从一个美梦中强硬地唤醒,不得不面对狼藉的现实,压抑多日的所有情绪犹如潮水哗啦一声全涌上来,痛得窒息。 第191页 「福元,老师……霍洄霄呢?霍洄霄在哪儿?」他刚恢復半分神采的脸犹如一朵花瞬间枯萎灰败,起身挣扎着奔往殿外,嗓音悲痛欲绝,「霍洄霄在哪儿?!我要霍洄霄!」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知圣上悲恸,却不知他竟悲恸如斯。 「圣上!圣上……」福元最先反应过来,却不敢动手拉他,只得跪在殿门口阻挡去路,叩首道, 「世子爷在北境吶圣上!」 沈弱流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像是多日的压抑终于寻得一点发泄的出口,他歇斯底里, 「什么江山皇位,我通通都不要了,叫绪王来,我通通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把我的霍洄霄还回来……我只要霍洄霄!」 呜咽嗓音迴荡于殿内,福元阻不住他,只能抱住他腿将人拖住。 「圣上!」徐攸疾步上前,跪地道, 「圣上冷静些!世子爷尚且无恙,有神医在侧照料,甦醒只是时间问题。臣知圣上牵挂世子爷伤势,可即便再怎么牵挂,也该顾忌着腹中小殿下!」 徐攸知他是哀伤过度的梦魇之词,出口却不减锋芒,是为激将, 「……世子爷此去便是为圣上和小殿下而战,护沈梁皇室江山安定,圣上如今却说要捨弃江山,此言怎么对得住世子爷一片丹心!臣请圣上……三思而言!」 沈弱流滞住了,身子失了力,脚步踉跄,福元慌忙去扶他,却被挡开。 「……朕又岂会不知他一片丹心。」他扶着殿门,躬身下去,缓慢地坐在了地上,散发跣足,容止凌乱,捂着面哽咽……再无半分天子威严。 却像是个寻常不过的少年失去了心爱之物,悲恸至极。 「朕知他一片丹心,可朕辜负他良多……」沈弱流颓丧,声音越来越低,片刻之后,他转头,眸色笃定,没有半分犹疑道, 「徐师傅,朕……要去北境!」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徐攸抬眼,一时失语…… 挐羯人虽一时退踞仙抚关外,可仍旧虎视眈眈,意图卷土,眼下怎能放圣上身入险境,更何况圣上孕八月余,怀的却是北境霍家的血脉,大梁朝的储君! 天子言出必行,徐攸知倘若他有犹疑便不会将此话说出口……阻拦不得,也阻拦不住。 可仍旧是不死心。 「臣万死!」徐攸叩首,「臣斗胆一问……霍洄霄于圣上竟如此之重么?重到令圣上即便是捨弃皇位江山,有违万民之託,也甘冒性命危险身入北境么?」 沈弱流沉默了许久,神色失魂落魄, 「徐师傅,朕践祚至今,从未有半分逾越天子本分,半刻不勤勉于政。朕知此时身入北境,实乃肆意妄为,任性至极,辜负万民之託,可是老师……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霍洄霄,他不能……朕不能失去他!」 「若失霍洄霄,朕往后此生便再无半点欢愉……若无半点欢愉,江山于朕又有何用!」沈弱流双目通红,压抑得嗓音沙哑, 「霍洄霄一寸丹心皆与朕,朕已辜负他良多,如今北境王殁……他已没了阿娘,如今竟连最敬重的阿耶也没了,他重伤在身,如何能再经此心伤,朕不能再负他此寸丹心!朕要去北境!」 去北境,去霍洄霄身边……他只想见霍洄霄。 病疴积久,心疾难愈,他们是彼此的良药,若无霍洄霄,往后半生他便只是一具等死的空壳罢了。 此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所求皆江山皇权,海晏河清,而此后……皇权皆可舍,江山不足重,沈弱流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的霍洄霄安然无虞,康建如初。 殿外天穹熹微,天要亮了,风吹入殿,却是凄凉,压抑。 徐攸心绪震动,久久未言。 帝幼失恃,少失怙,八岁拜他为帝师,十六岁接过风雨飘摇的江山,幼童长成了潇潇君子,少年成了隐忍的帝王,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圣上对霍洄霄的用情之重。 情深至此,他又怎忍再劝。 所念皆春山,春山奔你来,所幸上天只喜翻云覆雨,终究还是不忍鹣鲽情深,相隔云端。 ……国中情势暂且安定,或许能为难得任性一回的圣上争得些许时日。 徐攸抬眼,注视着晨光熹微中,病骨支离,恍若疯魔的少年天子……深深叩首: 「臣徐攸,恭祝圣上此去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 天穹湛蓝如蔚,金乌坠于层云后,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暖。 如此好春景,圣上却在数月的勤勉于政中,积劳成疾病倒了。早朝上,福宁殿一道口谕传来,圣上违豫,按医嘱需静养,朝中小事暂由首辅徐攸总领内阁处置,大事便由内阁议过之后再递送福宁殿由圣上定夺。 闻此言,百官未敢有违逆,各司其职。 金乌西下,一乘马车趁着暮色北出春明门,四角银铃响音欢快,马踏浅草,一刻不息地朝着北境驰去…… 七日后,马车安全抵达寒州城,沈弱流摘下幕篱,迈步入帐内,终于见到了昼夜思念的霍洄霄。 他瘦了,不过几月却是判若两人,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毫无一丝生气,浑身的伤被绷带包裹住却仍有几处渗出血来,触目惊心。 沈弱流心揪得痛,大步扑过去,险些绊倒,紧紧握住那只垂落在榻侧的手, 第192页 「霍洄霄,我来了。」 …… 沈弱流守了整整五日,白天在帐中处理政事,夜里便宿在霍洄霄旁边。 擦身换药,亲力亲为,许是每日所念终被另一颗心提听见,又或许愿力终感神佛,第六日,霍洄霄有了意识,但也只是睁着眼神色木然地盯着帐顶看。 神医说,老王爷去了对世子爷的打击实在太大,外伤好医,心伤难愈,怕是还需要些时日。 沈弱流郁结心中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一半。 六日不醒就十日,十日不醒就十年,便是此生守着这么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又能如何……只要还活着。 第七天,北境起了风,从远处皑皑负雪的山巅,刮过仍旧枯黄的草甸,裹挟着冰雪消融的冷意叩开大帐的帘幅…… 沈弱流晃眼的瞬间,终于听见了七日以来,霍洄霄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弱……流……」嗓音粗粝含着砂砾,那双浅眸转动了下,恍惚犹如置身梦境仍旧未醒,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弱流吗?」 多日的郁结于心,无处倾泻的担忧痛苦都在再次听见这个熟悉的嗓音时顷刻瓦解,沈弱流脑中轰隆一声,几乎是扑过去,拥住霍洄霄,强忍住泪水,双目通红, 「是朕,是我,是弱流。」 浅眸木然地凝视了他许久,像是再三确定了这不是一场梦,霍洄霄终于浑身松了力,将脸埋在他颈窝,嗓音压抑着不甘的痛苦,绝望的愤恨, 「弱流……我阿耶没了,他们杀了我阿耶,他们用我阿耶的尸首筑京观……我没能救下他……」 怀中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只重复那句「我没能救下他」。 颈窝传来濡湿的凉意,沈弱流怔了一瞬,胸口闷痛犹如万千淬冰的针刺,几乎不能唿吸,他尽力地展开双臂,瘦削的肩撑着高大壮硕,却如此脆弱的身躯, 「我知道,我都知道,有弱流在……哥哥不怕,弱流在这儿,」 纤瘦的少年抱着霍洄霄,并不坚实的臂膀将他拥进怀里紧紧护住,遮挡风刀霜刃,三千劫难, 「我保护你,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我保护你。」 …… 霍洄霄从能下床走路,到开始处理军中事务,伤势一日一日好转起来。 可就如神医所言,外伤好医,难治的是心伤。 唯一的血亲,敬重的父亲,却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面前,这样的伤,又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好转。 霍洄霄变得少言沉默,整夜整夜发疯似的跑马,骑着飞电跑到仙抚关下,直至晨光熹微才回来……回来时往往身上刚癒合的伤口都挣裂了,血渗出外衣,触目惊心。 看得神医痛心疾首。 沈弱流知他是心里太痛了,只有身体也痛了,心中才不会那样苦。 他并不阻拦霍洄霄,任着他发泄。霍洄霄跑马他便在清晨等他归来,为他处理伤口,再牵着他的手去感受在肚子里上蹿下跳的阿萨夜。 这时霍洄霄总会露出惊慌无措,不可思议的表情,浅眸逐渐恢復神采。 后来他不跑马了,只是夜里仍旧做噩梦。 夜半惊醒,沈弱流便把他拥进怀里,耳鬓厮磨着安抚,「哥哥不怕,弱流在……」 再后来,霍洄霄终于不做噩梦了。 他变得沉稳,锋芒尽收。 从前老北境王评价他如一柄出鞘长刀,太过锋利,太过狂妄,而如今却是再不见半点从前的少年恣意。 沈弱流知道他并非失了锋芒,他只是蓄势待发,在等一个出鞘的机会而已。 比起被仇恨蒙蔽双眼,这样镇定冷静的霍洄霄反而更令他放心。 几月的抑郁绝望,终于在此刻打止。 神佛庇佑,他的爱人总算安然无虞,康健如初。 …… 到北境的第二十日,沈弱流和霍洄霄去祭拜了北境王。 将军埋骨处,黄泥尚且新。 北境王葬在王妃边上,两座坟茔一新一旧,并立于天地间,沈弱流终于见到了霍洄霄的双亲高堂。 霍洄霄将烈酒浇于坟茔前,跪地深深叩首。 此刻面对这对为大梁守了一生江山,护万民安定,他心爱之人的双亲,沈弱流半跪拱手深深一礼,顺便替尚未出世的阿萨夜打了个招唿。 …… 又过了五日,退距仙抚关外的挐羯人又开始不安分了。 大战一触即发。 于公,大梁天子肚子里揣着大梁未来的储君,于私,是他重于性命的妻儿……霍洄霄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沈弱流再留在北境了。 北风偃旗息鼓,东风粉墨登场,金乌暖,春意吐露,红蓼原草甸之上,冰雪尽消,露出星点绿色。 霍洄霄送沈弱流出寒州城外三十里地。 两人站于马车前对望,沈七沈九立在马车两边,福元等在一丈远处,暗处北境死士,北镇抚司暗卫,又不知有多少人一路护送,然而这刻临别,霍洄霄仍旧有些不放心,替他将大氅拉紧,幕篱带上, 「弱流,万不可将幕篱摘下,我只能送你到此地了,路上保重。」 沈弱流忽而觉得此景十分熟悉,几月之前,他也曾这样将霍洄霄送来北境,如今对换个过,境遇却仍旧一样。 分别两地,不得相守。 但此回…… 沈弱流掀起幕篱,抬眼望着眼前高大的人,「霍洄霄,待你归来,我们成亲。」 第193页 霍洄霄含笑点头,「嗯。」 沈弱流仍是不走。 远山下,桃杏初绽,似粉如霞,霎时起大风,刮来几片落花。 「霍洄霄,我忘了说……」沈弱流凝视着眼前人,忽而勾起笑意,「我心悦你。」 大风过处,绯白花瓣簌簌而落。 霍洄霄一怔,随后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我知道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弱流,相隔千万重山,却踏平千万重山,孤身冒死来北境……他从未说过,可霍洄霄又怎么能想不到,此途的艰险,所遇的阻碍。 那些耳鬓厮磨的二十多个日夜,那样忧郁的神色,抱住他的纤细臂膀,等他的无数个清晨酽夜,处理伤口时强忍住的眼泪,霍洄霄又怎么能不知道……为他愿舍江山皇位,为他孤身入险,为他至此。 若非用情深重,又怎能至此? 「可是弱流,成婚需三书六聘……」霍洄霄将他肩上一片花瓣拂落,俯身贴耳,含着笑音道,「我的聘礼呢?」 沈弱流一阵错愕…… 可他什么都没有啊,金银珠宝太过俗,皇位江山太过轻,这世间究竟有什么可以配得上给霍洄霄做聘礼的呢?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沈弱流摸了摸耳朵。 霍洄霄直起腰,食指点唇,挑眉含笑,「一吻足矣。」 风止花落,众目睽睽,沈弱流此回没再迴避,而是大大方方往前一步,揽着霍洄霄的腰踮脚,于他唇上落下一吻, 「我此生唯你,再无其他。」 霍洄霄垂眼,露出了这些时日最真切的一个笑,「我定为你赢下此战。」 沈弱流摇摇头,抬手抚摸他脸侧,严肃道:「……霍洄霄,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 「好。无论如何,我定活着。」霍洄霄抱起他,放上马车。 金乌余晖中,马车辚辚朝郢都而去,此番山川异域,心却是同一颗心。 * 六月二十八。 沈弱流于福宁殿生下一子,起名沈旻,乳名阿萨夜。 旻,即为秋天。 秋天的小月亮。 他与霍洄霄相遇的秋季。 七月,阿萨夜满月,圣上大昭天下,立大殿下沈旻为储,自此封闭后宫,永再不纳妃。 旨意一下,群臣激愤。 有怀疑大殿下母妃身份不明,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毕竟圣上从未说过大殿下究竟是谁生的。 有殿上以头抢地,劝圣上收回封闭后宫旨意的。 然圣上此番十分执拗,这些人在殿上一个不落地全被圣上舌战群儒堵得说不出话来,更甚至铁血手腕处置了一些怀疑大殿下生母身份的人,下放偏远之地,回京希望渺茫。 杀鸡儆猴,此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有二。 于是太子殿下母妃的身份仍旧是个谜,不过据坊市小道消息传……小殿下一双眼天生瞳色浅于他人,就跟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琥珀一般漂亮。 想来其母妃该是个异族女子。 …… 一年后。 北境王霍洄霄率三大营苦战一年多,终将挐羯人打回了齐齐珀斯山下,战火于今七月初前暂且画上休止符。 自此,大梁四海昇平。 七月二十五,北境王回京,恰逢圣上千秋节,郢都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整个街道鼓乐喧天,爆竹皮散在夏末的夜风里,给天地间蒙上层喜色……喜色沿着长长的天阙大街,汇往皇城至高处,灯火葳蕤间。 「阿——耶——」沈弱流抱着阿萨夜,一遍遍教他「阿耶」两个字的发音。 阿萨夜已经一岁了,开始蹒跚着走路,牙牙学语。 比一般孩子体格健壮些,也比一般孩子聪明些,日常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父皇」,虽然这两个字也会因为牙没长齐说成「虎皇」。 其次就是「阿耶」。 阿萨夜乍着手,露出两颗小米粒般的门牙,跟着父皇读,「阿……呀。」 沈弱流忍俊不禁。 这时,窗外殿顶炸开一朵烟火,流光溢彩,照亮整个幽深夜空,阿萨夜被吸引,乍着手咿呀跳着。 沈弱流没法,只得让福元抱着他去殿外看烟火。 烟火转瞬即逝,整个天穹又陷入漆黑,沈弱流目光透窗望向天穹尽头,手中握着垂落于颈前的鸣镝坠子……忽然,他紧张起来。 似乎听见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隔着屏风从殿外传来。 脚步声消失在殿门口,沈弱流心口狂跳,连走带跑,险些绊倒,几乎是狂奔地走了出去……他看见了那张染上风霜熟悉的脸,风尘僕僕地立在殿门口,浅眸含笑正凝向他来。 这时,殿外炸开烟火万朵,犹如开到极尽灿烂之时的千万朵花,铺满整个漆黑夜空,照亮天地。 沈弱流衣袂带风,大步,狂奔,一下扑过去,抬眼含笑,眸中倒映出万千璀璨灯火,亮如晨星。 霍洄霄双臂展开,将他稳稳接住,拥进怀里。 ……天穹烟花盛开至荼蘼,又攀升至顶点。 他唇角勾笑,浅眸光华流转, 「弱流,我回来了。」 【全文完】